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1.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聲明:本電子書僅供讀者預覽,請在下載24小時內刪除,不得用作商業用途;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圖書!※ 《草清》全集【精校版】 作者:草上匪 【由悠悠書盟小說下載網[www.uu158.com]整理(備用域名:uu158.net),版權歸作者和出版社所有,本站僅提供預覽,如侵犯您的權益,請聯繫本站刪除。】 第一章 老天爺果然惹不得 烏雲壓頂,雷聲不絕,白晝如夜。瓢潑大雨中,一輛破舊捷達像是風暴中的一葉扁舟,正在泥濘的鄉間小道上掙扎,車裡只一個年輕人正一邊打著電話一邊開車,還不時瞄著後視鏡。他神色雖然還算平靜,可雙眉卻緊緊皺著,顯露出一分不安。 「總編大人,你讓我出的這趟差是要出到西天去了!不是老鄉提醒我,我也跑得夠快,早就被那群黑幫扔山溝裡,成了泥石流遇難者!現在他們還在後面追著,如果我壯烈殉職了,頭版頭條可不能少啊!記得用我電腦屏保那張照片,就是報社裡美女們天天都會去看上一眼的那張,好好,不扯了,我李天王出馬,從不會空手而歸……」 年輕人雖然身處險境,卻還有心情貧嘴,說到正事,眉目舒展開,原本看上去只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小伙,卻露出了一絲久歷風雨的深沉。 「沒敢用相機,我用手機拍了幾張,先傳過來,還有暗訪的錄音,我來不及整理,也一起先傳給你,事情比想像的複雜,多半是……喂喂!?媽的!偏偏在這時候沒信號!」 年輕人惱怒地一扔手機,兩手把住了方向盤,再次看向後視鏡,幾條晃眼的光柱穿透了風雨,在車尾後亮起,馬達轟鳴聲也隱約傳來。 「只是一些金子,這些傢伙就能變成瘋子,真他媽的愚昧!」 話雖然這麼說,可年輕人嘴角卻掛起一絲自嘲,他自己何嘗不是一個瘋子…… 他叫李肆,這名字就足以讓他人另眼相看。 「張三李四的四?」 每每和人相見,對方總會來上這麼一句。 「不,肆無忌憚的肆。」 他的回答也總是會讓對方表情一滯。 人如其名,剛畢業就混進了華南一家大報社,雖然到現在還是小記者一尾,卻已經在圈裡闖下了「李天王」的名號。天王者,瘋子頭是也,敢上天攬月,敢下海抓鱉,在廁所裡堵過省長,追採訪對像一直能追到飛機上,臥底潛伏暗訪一類的事跡更是罄竹難書。 和職業道德無關,李肆天生膽大,玩的就是心跳。將他視為手下頭號悍將的總編就曾經說過,幸好這廝沒當飛行員,不然南海還不得天天掉老美的飛機?第三次世界大戰要爆發的話,罪魁禍首絕對是他。 眼下李肆正在嶺南省英德縣,這個縣的雞冠山曾經是金礦,十多年前金子就采光了。可嶺南連日大雨,泥石流不斷,雞冠山的後山垮塌,山肚子裡的地下河也全露了出來,村民們居然在河床裡發現了沙金,甚至還找到一塊狗頭金! 這消息傳出來,被滿版都是什麼樹葉塞住了妖都的下水道,什麼地鐵成了大運河這類濕氣沖天的新聞攪得頭痛的總編眼前一亮,讓李肆去搞個深度報道,想讓報紙在一片哀鳴中能有點亮色。 這種小事,李肆只當是休閒,悠悠來到英德,卻發現事情已經變了。一群黑幫控制了當地,還手腳麻利地搞來了什麼文件,把後山圈成了自家地盤。村民們不服,和黑幫打手爆發了衝突,已經死了好幾個人。 李肆正要深入追查這些人的背景,就接到了村民的警報,他已經被黑幫盯上了。李肆是大膽不是大憨,不得不趕緊逃命。 「你們這些渣貨,尾巴後面是誰,我還能不清楚!?別以為小記者就是好欺負的!把我追得這麼慘,你們會後悔一輩子!洗乾淨脖子等著吧!」 李肆一邊咒罵著,一邊將油門轟到最大,破捷達響應著主人的鞭策,奮力向前衝刺,勉強將後方的追兵甩在了視野外。 看看GPS地圖,過了前面的橋,就能開上省道,一上省道就安全了。李肆鬆了口氣,左右張望了一下,左邊是不高的山坡,右邊是個大坑,看這樣子,這應該是個廢棄的礦場。 來英德之前,李肆研究過這裡的情況。英德所處的粵北有四多,山多水多洞多,礦也多,金銀銅鐵啥都有,自古就是嶺南著名的產礦區,到了現代,礦業更是發達。像這種整個山頭都被刨掉的狀況,在英德比比皆是。 「這路沒問題吧?」 李肆對什麼礦場當然不感興趣,他擔心的是這條也就比機耕道寬一半的小路會不會有什麼麻煩,萬一栽下了這座大坑,他只有兩個選擇,摔死還是被後面追上來的打手砍死。 破捷達嘎吱嘎吱地搖著,沒給主人更多的信心,透過有氣無力擺動著的雨刮看出去,似乎沒有什麼異常,李肆一顆心剛剛放下去一點,喀喇轟鳴,一道天雷就在頭頂炸響,嚇得他打了個哆嗦。 「我還不想穿越,想嚇我,哼!」 李肆朝老天爺豎起了一根中指,剛才方向盤差點就偏下去了,還好他意志堅定,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能…… 轟…… 中指還沒放下,大地猛然顫抖,李肆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就見左邊的山坡已經沒了,千萬噸泥漿有如洪流一般沖刷而來。 「老天爺果然惹不得……」 天地倒轉,洪流瞬間就將人車卷下了大坑,只來得及轉過這麼個念頭,李肆的意識就一片黑暗。 像是歷盡萬年,又像只是一瞬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李肆漸漸有了些微意識。無數陌生的場景在腦海裡飛馳而過,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秒錶上的指針,來來回回混亂盤旋。白晝黑夜、日月星辰飛速轉動,男男女女的面孔來來往往,不同的嗓音在耳邊迴盪,而後腦勺晃晃悠悠的什麼東西讓他的意識漸漸凝聚。 在意識凝聚的過程裡,散亂縹緲的感知也將一寸寸皮肉縫補起來,接著是一股劇烈的疼痛穿透了那種混亂的阻礙,像是無形的大手,將他的意識憑空提起,終於完整清晰地衝出了水面。 「啊——!好痛!」 李肆叫了起來,他感覺頭頂火辣辣發疼,自己正被一幫人抬著,磕磕絆絆地出了什麼隧道,被人放平在了地上。儘管閉著眼睛,陽光依舊穿透了眼皮,一股溫暖直入心肺。 居然還活著?生命可真是美好,該對爸媽還有那個姑娘說我愛你了…… 李肆迷迷糊糊地想著,接著又暈了過去。 「四哥哥!四哥哥!」 一個細細的稚嫩嗓音將李肆喚醒了,勉力睜開眼,昏暗視野裡,一張小臉似乎帶著晶瑩的光彩,將他眼瞳的焦距急速凝聚起來。膚如凝脂,輪廓深邃,小下巴尖尖的,鼻樑高挺,鼻頭還微微翹著,秋水盈動的大眼睛裡,正不停蕩著漣漪,既有擔憂,又有喜悅。 這簡直就是個落入凡間的小精靈啊,恍惚間看過去,簡直就是黑髮蘿莉版的艾薇爾,見她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難道自己有一個老外病友,這是他的女兒? 李肆下意識地就以為自己在醫院裡,撐著床就要坐起來,可手臂落下,入手的觸感卻不對勁。 這不是草嗎? 一股非常熟悉的氣息湧進李肆的鼻孔裡,霉餿中混合著清新,這是……鄉村的味道。 將目光從賞心悅目的蘿莉臉上挪開,環視四周,入眼所見,證實了李肆的猜想,破爛的土牆,不見天花板的草棚屋頂,是被老鄉救了? 「四哥哥?你頭還痛嗎?」 又細又軟的嗓音問道,李肆覺得又不對勁了,這小姑娘喚他的口吻異常親暱,當他是親人一般。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張嘴說話,腔調更讓李肆嚇了一跳,怎麼還帶著點變音沒完全的調子?自己就像是忽然年輕了十歲一般。 「我怎麼能不知道?從我知事開始就知道,我還會寫呢,李……四!」 小姑娘天真地答道,青蔥般的小手指在半空晃著,將那兩個字比劃了出來,接著才想到了什麼,小臉白了,手也僵在半空。 「四哥哥,你連我也記不得了嗎?」 李四? 同樣的發音,不一樣的字,像是一柄鐵錘,敲碎了李肆腦子裡似乎冰封起來的什麼東西,接著是無數信息噴湧而出,他感覺自己腦袋就像個氣球,被這些信息撐得漲痛欲裂。之前意識裡那些人臉、那些話音再次在他心底裡流淌而過。 他想起來了,不,他也沒完全想起,腦子裡只有一些零碎的記憶,不是他李肆的,是另一個名叫「李四」的少年。在「李四」之上還有三個兄長,可惜都早夭。父親抱著賤養的心思,想著長到弱冠再取名,所以就叫李四,可惜沒等他到二十歲,父親就死了。 「李四」,十七歲,母親早亡,父親在時,家境還能湊合。父親去世後,家中就他孤身一人,不得不自食其力。之前正在採礦,不巧坑道落石,正砸在他的腦袋上,然後不知道怎麼的,李肆的靈魂從另一個時空鑽了過來,佔據了這個「李四」的身體。 「我這真是穿越了!?」 李肆捂著腦袋,痛苦地呻吟出聲,他下意識地就將那些屬於「李四」的記憶碎片推在一邊,可即使不再去碰觸那些記憶碎片,恍惚閃過的影像,也提醒著他,這已經不是他原本所在的年代,而他也不再是之前那個李肆。 「四哥哥!?」 見著他痛苦的模樣,小姑娘急得眼角都泛起了淚花。 李肆喘了一會氣,接著看住了小姑娘,看得她左右上下打量自己,還用小手摩挲著自己的臉蛋,似乎以為自己臉上有花。 不必要花,她本身就是一副再自然清新不過的畫。李肆歎氣,也已經從那個「李四」的記憶裡,找到了她的名字。 「二姐,我沒事,剛才是腦子有些糊塗……」 聽到李肆說出名字,小姑娘鬆了口大氣,如玉的小臉也泛起了甜甜的笑容。 第二章 辮子,果然是辮子 小姑娘的名字,很有些怪異,如果不是李肆正被穿越後遺症攪得心神不寧,他真想笑出聲來,她父親得多有才! 她姓關,名二姐,湊在一起,不能不讓人聯想到紅臉長鬢,胯下赤兔馬,手中偃月刀的關二爺。 關二姐的名字就像是一個線頭,將那個「李四」的記憶碎片一塊塊串了起來,她父親叫關鳳生,和這「李四」的父親是好友,不,關係似乎比生死之交還要緊密…… 李肆呆呆無語,像是看電影一般,任著這些記憶在心中閃過。最後,他一臉的苦澀,這些記憶碎片裡,所有男人的形象,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 那是個讓李肆一想起就痛心疾首的特徵,可沒想到,他穿越而來,居然也被這個特徵給套住了。 伸手摸向頭頂,剛過額頭,哎喲叫了一聲,那是他已經包紮好的傷口。 「四哥哥,別亂動!郎中說得隔天才能換藥!」 二姐驚呼一聲,衝過來想要拉住李肆的手。 可李肆已經摸上去了。 「辮子,果然是辮子……」 心中存著的那份僥倖像是玻璃杯一般,被這細細的東西噹啷抽碎,李肆兩眼發直,自語出聲。 腦袋光溜溜的,就在頭頂上有不到半個掌心大一塊頭髮,紮成了細細的小辮子。 金錢鼠尾,他穿越到了清朝,該死的清朝。 「老天爺,我不就是鄙視了你一下嗎,犯得著對我這麼狠?到哪裡不好,漢唐太遠,宋明也行啊,非要把我丟到辮子朝!知不知道這是我最痛恨的時代?」 李肆心底裡吼著,對老天爺發出了悲憤的控訴。 「當然是辮子啊,四哥哥,你……」 二姐淚花更亮,以為他的腦子又糊塗了。 像是黎明躺在野草叢中一般,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將意識已快麻木的李肆喚醒,他呆呆地看向立在身邊的關二姐。小姑娘梳著羊角辮,套著灰藍的粗布短襖,袖子寬寬大大的,衣領也鬆鬆垮垮,看起來是撿的男孩衣服穿。 視線向下挪去,李肆潰散的意識繃了起來,差點抽了口涼氣,這……不太對勁吧,一雙小胸脯正高高挺立著,將胸口的衣服頂了起來,這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嗎?後世被激素催長的小女生,在這個年紀胸脯也不可能有這尺寸。 正想到這,肚子咕嚕一聲響了,胃袋空虛的感覺主宰了全身。李肆大吞了口唾沫,眼神也隱隱發飄,好餓…… 「就知道四哥哥你躺了兩天,肯定餓壞了,我一直準備著苞米窩頭呢。」 關二姐欣喜地說著,小手伸進領口裡,在李肆愕然的目光裡,將兩團東西掏了出來,她的小胸脯也隨之癟了下去。 苞米?就是玉米吧,看著這黃褐色的窩頭,李肆有想噴鼻血的衝動,原來小姑娘胸口裡揣著這東西啊,可以稱呼為「女兒窩頭」麼? 「怕它冷了,所以就貼著身子,郎中說你不能吃太粗的東西,爹爹特意把苞米磨得精細,讓娘煮了這窩頭。」 小姑娘將這兩個只有半個拳頭大的窩頭遞了過來,一點也沒什麼忸怩和不安,看來對男女之事還一竅不通。 「快吃吧,四哥哥,再冷了就不好吃了。」 隱隱的奶香混在這玉米窩頭的糙香味道裡,讓李肆的心臟差點怦然停跳,心思正被這香味帶得滑向邪惡之處,卻聽到又一聲細細的咕嚕聲。 不是李肆,是小姑娘關二姐。 二姐的小臉頓時紅了,可她遞著窩頭的手卻沒一點猶豫,只是目光避開了窩頭。李肆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的小嘴微微抿著,喉嚨也在聳動不停。 那一刻,心臟像是再次被鐵錘擊中,將他對自己穿越到清朝這事的抗拒給盡數擊碎。李肆心說,老天爺,你贏了…… 穿越也好,清朝也好,什麼都無所謂了,在這一刻,他只有一個念頭。 他真接過了這窩頭,可就是禽獸不如…… 「李四」的記憶在提醒他,他父親,還有關二姐的父親,都不是什麼富貴人家。這裡稻米不多,價錢也貴,主食是玉米蕃薯,三天兩頭才有機會混些稻米吃頓米飯。就算是玉米,也都只粗粗碾碎,要研磨細的玉米面,那還得花時間花力氣磨,在他們這窮苦人家裡,可是只比吃米吃肉差一些的奢侈享受。 看小姑娘那止不住的口水,就知道這精面窩頭對她的誘惑力有多大了。 李肆終於接受了現實,接受他已經身為清人,不,身為「李四」的現實。因為,他是這個小姑娘的「四哥哥」。 現在,李肆就是李四,李四也就是李肆。 「我不餓,二姐,你吃吧。」 李肆將窩頭擋了回去。 「那怎麼行!我也不餓,晌午吃了蕃薯粥。」 二姐小胳膊伸得直直的,就差直接把窩頭塞李肆嘴裡了。 「二姐,你不是一直聽四哥哥的話嗎?乖……自己吃。」 李肆將小胳膊扳了回去,一臉怪蜀黍的表情。 「不!」 關二姐非常堅決,小腦袋甩著,羊角辮也忽悠悠晃著。縱然李肆沉下了臉,她也威武不屈。 「好吧,一人一個。」 李肆歎氣,不得不讓步,拿起了一個窩頭,見關二姐還要搖頭,作勢朝外丟。 「你不吃,我這個也丟了!」 二姐啊地一聲,小身板撲了出去,就跟追飛盤的小狗似的,卻被李肆一把摟住。 「四哥哥討厭!」 李肆哈哈笑著,將手裡的窩頭展示給她,二姐跺著腳嗔怒不已,然後眼角里泛起了淚花,嘴裡低低念著:「四哥哥,對我總是這麼好。」 感受著臂彎裡消瘦嬌小的身軀,李肆心中沒有一絲綺念,有的只是沉重。 「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李肆催促著她,小姑娘終於溫順地應了一聲,張著小口,和李肆一起開吃。她舉起一隻袖子遮著嘴角,不讓自己的吃相顯露出來,倒讓李肆有些訝異,這可不是一般村姑能有的家教。 「李四」的記憶碎片又牽了起來,李肆心中瞭然,原來他的父親也讀過書啊,連帶也教了這小姑娘一些東西。父親去世後,他帶著小姑娘讀書的景象也浮現在腦海裡。 即便是玉米面,李肆也吃得很難受,這可不是後世經過無數次改造優化的玉米,大學軍訓裡吃過的軍用壓縮餅乾曾經被他當作是這輩子最難吃的東西,可跟這「精面玉米窩頭」比起來,卻能稱之為美味。 半個拳頭大的窩頭很快就下了肚,兩人相擁,默然無語,接著關二姐叫出了聲。 「我得告訴大姐還有爹娘,說四哥哥你醒了!」 小姑娘衝出了門,看她腿腳利索無比,小腳丫也沒什麼束縛,李肆鬆了口氣,沒纏腳,真好…… 等等,大姐? 「關雲娘」這個名字驟然撞進了李肆的心中,讓他心中一震。 關二姐的姐姐關雲娘,似乎和他從小就指了親,這麼說起來,關二姐只是他的……小姨子? 門外就是青山,一山遮著一山,李肆愣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苦笑。腦子剛一清醒,居然就想著什麼姐妹同收,這是什麼朝代,清朝!他是什麼身份,草民! 第三章 光緒五十一年? 將「清朝」這兩個字翻來覆去念著,這個名詞在李肆的腦海裡翻滾不定,像是兩塊乾柴使勁摩擦著,一點點火星正在升起。 「是被後人稱為穿清不造反,菊花套電鑽的清朝?是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清朝?是一個小兵的一泡尿就摧枯拉朽般崩塌的清朝?」 李肆心中熱血沸騰,草民?草民怎麼了,這可是個風雲激盪的大時代啊,他既然穿越而來,不作出番大事業,怎麼對得起老天爺的「青睞」呢? 肚子裡有了東西,身上也有了些力氣,李肆下了床,掃了一圈屋子。三四十坪就跟草棚子沒太大區別的空間裡,唯一有點規整樣子的就是一副木桌椅。桌頭擺著一些書,還有筆墨紙,那紙也大概跟草紙差不多,李肆記得,這乾草為褥的床底下,還有幾箱子書。 他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可惜連秀才都沒中,想要兒子繼承他的事業,小時候還逼著他讀書練字。他沒顯露出什麼過人才華,現在雖然投奔到勞動人民的隊伍裡,閒暇之時,還會戀戀不捨地看看書。 看個屁的書,這是清朝!他李肆既然回到了清朝,能做而且只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造反! 還活在二十一世紀時,他李肆跟人在網上論戰過無數次,屁股始終牢牢地坐在華夏子民一邊,每每說到假如穿越到清朝,你會做什麼的話題,他就這兩個字:造反!理由?不解釋! 現在老天爺真給了他這麼一個機會,他怎麼能言行不一呢? 思緒正在急速轉著,就要朝怎麼造反深下去,門外響起腳步聲,接著一個敦實的中年人衝進了屋子。 這就是關鳳生,在他父親死後,將他當兒子一般照顧。 「四哥兒,真好了?」 渾厚嗓音,肩寬背厚,衣袖被肌肉撐得鼓鼓囊囊的,關鳳生是個鐵匠,就在他之前出事的鐵礦裡當爐頭,負責生鐵冶煉。 「呃……腦子還有些模糊。」 李肆還真有不少事情沒搞清楚,記憶碎片零零散散,最重要的兩件事,李肆居然翻找不到。 「關叔,我問你答,看看腦子裡有沒有丟什麼東西。」 李肆這麼說著,關鳳生怔了一下,李肆這才找到了自己的性格資料。哦,他原來是個悶葫蘆啊,現在說話的語氣很有些強勢,怪不得關鳳生不習慣。 可關鳳生看來也是個粗人,更兼關心李肆的情況,並沒怎麼在意,重重地嗯了一聲,示意李肆提問。 「這裡是……韶州……」 李肆不確定地說著。 「韶州府,英德縣,鳳田村。」 哦,看來穿越到了原地。 「現在是啥年月?」 這個問題很關鍵,上到1644,下到1911,滿清統治華夏可有二百多年呢,現在到底是哪個皇帝在位?李肆居然沒在記憶裡找出來,想來他們這些草民離皇帝太遠,是誰在龍椅上根本和他們無關,所以也不怎麼關心。 隱隱聽到關鳳生說了兩個字,聽到這發音,李肆幸福得差點暈了過去。 光緒!? 對滿清來說,這是最糟的年代,可對立志造反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年代!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已經虛弱到了極限,拉起隊伍,豎起旗號,將這個英德縣變成革命根據地,那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 伸手把住了腦袋後那根豬尾巴,李肆目光四下巡遊著,想找剪刀把這辮子絞了,現在都是光緒年代了,要這辮子何用? 「五十一年……」 接著關鳳生報出了年數,讓李肆一怔,光緒五十一年?這是哪個位面的清朝? 「康熙……康熙五十一年,今天是二月十八。」 關鳳生唇舌清晰地重複道。 李肆終於聽個明明白白,腦門嗡的一下麻了,連頭頂那火辣辣的痛都再感覺不到。 康熙五十一年…… 1712?草!這不正好穿到三百年前!? 握住豬尾巴的手也漸漸鬆開,李肆一顆心喀喇喇結起了冰。 這可不是什麼風雲激盪的年代。 1712,康乾盛世的年代,吳三桂早折騰完了,台灣也被平了快三十年,李肆還記得採訪某位歷史「專家」的時候,那老頭「自豪」地說到,康乾盛世,是封建時期小民生活得最「幸福」的年代。 「造反?台灣朱一貴造反,兩個月就平了,由此可見他是多麼的不得人心,老百姓都想著過好日子呢,誰跟他造反?整個十八世紀,大清安寧祥和,白蓮教造反,要到這個世紀的尾巴尖上去了。」 那專家滿臉紅光地說著,李肆強自按住了將錄音筆砸他腦袋上的衝動才完成了採訪。 雖然屁股坐的方向不同,但這話也是有價值的,用到現在的李肆身上,那就是說,造反?做夢去吧!誰跟你造反呢!這可是在很多人眼裡四海宴清,三代莫比的盛世! 不說老百姓和拍馬屁的,就說康熙康麻子,那可是「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好聽的詞全被他佔完了。而他的種種事跡在後世也耳熟能詳,什麼智擒鰲拜,什麼力平三藩,東打羅剎鬼,西踩噶爾丹,還什麼永不加賦,三年一免,被評價為「千古一帝」。造這麼一位「聖君」的反,除非是《東寧記》裡有一個台灣,可以埋頭種田的鄭克臧,可他現在不過是個家徒四壁的草民! 「老天爺,你這是故意玩我的吧!」 李肆痛苦地呻吟出聲。 裝作是腦袋上的傷口在發痛,李肆遮掩住了自己的沮喪。 「四哥兒,可有大礙?」 關鳳生臉上的關切再也明顯不過,李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沒事,關叔,看來腦子裡沒丟什麼。」 關鳳生一顆心放下來,哈哈笑了。 「丟什麼都無所謂,別把你關叔丟了就好!」 他一個憨實人,分辨不出李肆那內涵豐富的眼神,只要李肆還認得他就心滿意足了。 「多休息幾天吧,有什麼事,關叔在呢,別擔心!我就說過,四哥兒你不是干體力活的料……」 關鳳生說話遮遮掩掩的,李肆這個前世當老了記者的人,一下就聽出了異樣,正要問他,關鳳生話鋒一轉,又讓李肆自己的心緒亂了。 「怎麼是二姐在守著你,雲娘呢?那個死妮子,就是不落教,看我不好好訓她一頓!」 關鳳生正咬牙切齒說著,一個怯怯的女聲在他身後響起。 「爹,女兒去摘桑葉了,正是蠶兒初孵的時候,吃得也多……」 關鳳生轉身,李肆也從他肩頭看去,一個十四五歲的素裝少女走了過來。見她衣裙雖舊,卻還潔淨,眼眉和關鳳生隱隱相似,雖然也算秀麗,卻跟關二姐迥然不同。李肆很是不解,莫非關二姐是收養的? 原本對著父親還沒什麼,可被李肆的眼神瞄著,關雲娘馬上低下了腦袋,還側開了身子。 「忙乎那些有什麼用?能比照顧四哥兒更要緊?」 關鳳生口氣很不好,關雲娘腦袋更低了,「女兒錯了,請爹爹責罰。」 李肆趕緊打圓場:「我真沒什麼啊,二姐就照顧得我很好了,雲娘總得做自己的事。」 關鳳生轉頭看了看李肆,欲言又止,接著歎氣轉身,對雲娘的語氣也緩了下來。 「家裡沒指著你做什麼,你那腳爬山也遭罪。先回去吧,跟你娘說一聲,晚飯得準備好四哥兒的。」 雲娘咬咬嘴唇,低低應聲,端著竹籃子走了。走之前還瞄了李肆一眼,眼神裡有一股李肆看不懂的東西,反正不是什麼羞澀,更沒有半點情意。看著她搖曳的步姿,果然裹了腳。 確認李肆真沒大礙了,關鳳生再囑咐了一通才離開。看著遠去的背影,後腦勺的小辮子晃來晃去,李肆之前壓下的心緒又翻騰上來。 造反…… 撼動滿清的白蓮教起義還有八十多年,將滿清打成篩子,整個華夏大地星火遍燃的太平天國還有一百四十年。李肆雖然在網上和滿遺多番論戰,但他只是個歷史的門外漢,不得不承認,在康熙統治的後期,老百姓日子還算安寧,滿清的統治有如一塊鐵板,沒有他這只蒼蠅翻騰的餘地。 心中的火苗漸漸熄滅,關鳳生剛才話裡沒吐露出來的苦衷,關雲娘一個小腳女人也要上山採桑的現實,讓李肆心中微微蕩動。而早前關二姐被玉米窩頭引得直吞唾沫的那一幕,更像一把刀子插在他心口上,現在還悠悠晃著。 還能有什麼苦衷,那就是一個字,窮! 不是說康熙是位仁君嗎?他李肆多出了三百年的見識,在這個康熙朝逍遙地活著,總該沒有問題吧,錢,不過是掙錢而已。 李肆雖然是李天王,肆無忌憚,可還是知道膽大和瘋狂之間有多大的距離。推翻滿清這事,在現在看來,可能性太過渺小,就如同後世當記者時經常被撤稿一樣,有些現實,他必須接受…… 李肆呆立了好半天,沸騰的血液早已冷卻,他苦澀地一笑,那麼,先暫時就在這康熙朝,為著生存而努力吧。 第四章 家底居然不是負資產 走出屋門,眼前頓時一片開闊,藍天、白雲、青山、綠田,李肆心中的壓抑也散去不少,雖然「李四」的記憶大多都在,但他還是想四處走走,將記憶裡的東西一一串起來。 他這破土屋就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上,左右看去,還有幾十座土屋也繞著這小山而立,這就是鳳田村。山腰之下有兩三圈零碎的旱田,沒見莊稼,只見著有幾個人在翻土。而山腳下就是一片水稻田延伸而開,更遠之處則是一條大河。 這裡是廣東,春水早泛,河中激流湍急,該是他穿越之前還沒來得及跨過的那條河。李肆回頭看看自家所在的這座小山,心說這就是那座崩塌而下的山丘。 逝者已矣,既來之則安之,李肆平復著心緒,朝山下走去。大概一兩里外又是一座山頭,一柱黑煙正沖天而起,正粗暴地侵犯著宛若處子的潔淨天空,隱隱聽到叮叮噹噹的敲打聲,記憶告訴他,那就是礦場所在。看那山頭的位置,再想想穿越前自己那破捷達掙扎的泥濘村路,李肆恍然,那山頭就是他被泥石流衝下去的那座大坑,只是三百年後,山頭已被整個刨掉。 「四哥兒,頭可無礙了?」 路過一片旱田,一個人忽然叫住了李肆,轉頭看去,是個三十來歲的憨實漢子。 林大樹,這個名字跟著這張臉在李肆腦子裡浮了出來,接著鉤起來的事情,讓他微微吃驚。這個漢子是他家的佃戶,腳下這片大約兩畝的旱田,就是李肆家的口糧田。可惜李肆不會種田,所以就將田皮佃給林大羅,五五分成,每年能收到大概三四石苞米的租子【1】。 不得了,他居然還是個小地主…… 「不妨事了,可是在春耕?」 李肆隨口應著。 「還早呢,春苞米還得一個月後才種,現在地氣剛暖,得趁著這時候翻土。」 林大樹盡心解釋著。 「今年這天氣暖得早,水田馬上得種了,忙完了四哥兒的地,咱還得去打理自家的田。」 李肆恍然,人家可不只是他的佃戶,家裡還有自己的田,來種他這兩畝旱田,多少也有些友情助耕的意思。 接著李肆才記起,自家居然還有十畝水田!可田骨已經賣給這一帶的富人鍾老爺,只留下了田皮,也就是所謂的永佃權,說起來他自己又是鍾老爺的佃戶。而李肆連旱田都不會種,更不用說水田。那十畝水田都是關鳳生張羅著雇工在種,扣去租子和工錢什麼的,每年還能收到七八兩銀子。 農事什麼的,李肆一想就頭痛,而什麼田皮田骨的佃種關係,他也理不清楚。不過算起來,他每年有四石玉米,接近三百來公斤糧食,如果不怕吃成棒子的話,飽肚子沒問題,再加上七八兩銀子,似乎一個人能活下去吧,怎麼還跑去挖礦呢? 「康熙年間的物價是……」 李肆在兩個時代的記憶裡翻找著信息,他雖然也研究過清史,但相關資料只模糊有點印象。比如說康熙後期,米價大概一石一兩銀子,田價大概一畝四五兩,可更細的東西就不清楚了。而這個時代的「李四」,又是個不知柴米油鹽的傢伙,印象也不怎麼深。 在田壟上走著,李肆的翻找也漸漸有了結果,原來是這樣啊,這日子,還就是一個字……苦。 之前父親病亡,喪事不僅花光了父親的積蓄,還將那十畝水田的田骨賣了出去。而他謹遵父命,前兩年一直堅持讀書。為了能有童生的資格,必須入私塾,那十畝田的收入,大半都拿出來當了塾師的修金和節敬,不是靠著關鳳生的照顧,他連吃飯都成問題。 很遺憾的是,幾次縣試,他都沒考上,更不用說府試和院試。去年粵北天旱,水田短收,入手的銀子也大幅縮水。他「李四」感覺到了生活的壓力,不得不淡了考功名的心,去礦場當了礦工,每月掙個七八錢銀子,這日子總算才勉強過得下去。 七八錢銀子能幹什麼?清朝綠營兵的戰兵每月一兩五錢銀子【2】,還有三斗米,即便是在康熙朝,也都在叫活不下去。李肆隱約記得,在這個時代,一斤豬肉算成銀子要三分左右,一兩等於十錢,一錢等於十分。也就是說,他當一個月礦工,能買二十來斤豬肉。以李肆穿越前的豬肉價計算,每個月工資相當於四百塊,加上水田的租子,還有口糧田的收入,似乎也不算赤貧階層吧。 「沒有房貸,不交水電,說不定還比穿越前掙得多呢。」 李肆這麼感歎著,接著一怔,不對不對,怎麼可能還比三百年後過得好呢? 康熙後期,像他這樣,一月除了基本口糧,平均下來還有一兩多銀子,只算爬在了溫飽線上。金庸的老祖輩查慎行當翰林院編修的時候,雇的轎夫每月工資一兩銀子,算上點外快賞錢,才能勉強度日。根據同時代文人的記載,每日四分銀子,只夠果腹而已。《紅樓夢》的背景也是這個時代,書中劉姥姥說,五口之家一年所耗是三十兩,這個數目和李肆所在時代的歷史學家推算出來的數目差不多。 怎麼自己還覺得日子還能過?問題出在哪? 一邊走著一邊算著自己的「生活成本」,也將一些生活細節帶了出來,頓時意識到自己還在用穿越前的思維看事情,很多東西,三百年後的花費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可在這個時代,卻是開銷的大頭。 比如說柴米油鹽,生活在山區,自家有田,柴米不說,這油鹽就跟肉價一個水平,糖也差不多。身為二十一世紀的人,一斤鹽要二十塊,也只是在小日本的核電站炸了之後才有的事,而一斤糖也要二十塊,就根本難以想像了。至於布匹什麼的,那就更是大筆開銷,李肆這才想起,關二姐身上的短袍子,居然就是他年少時穿的…… 有田租,有工錢,湊在一起算算,李肆這收入,基本也就跟綠營兵差不多,怪不得會感覺日子過得很苦。 「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 盤點完自己身體原主的家底,李肆心中慨歎,雖然也只是一介草民,可這起點終究不是負數。 【1:早至宋朝,土地的權益就開始分化為所有權和使用權,到清代更在南方盛行,所有權為田骨,使用權為田皮。地主擁有所有權,佃戶擁有使用權,使用權可以轉讓出租,地主不得干涉,這就是永佃權。本書既然是寫草民,就避不開農事,之後也會持續談這些東西。主要還是先提個醒,華夏歷史之根在土地,而歷史的演進,並非人口激增、土地兼併這麼簡單。】 【2:清代綠營兵丁分馬兵、戰兵、守兵三類,後兩類又都歸為步兵,只是馬兵不一定有馬,守兵也不一定只守,作為兵丁等級,馬兵月餉2兩,戰兵1兩5錢,守兵1兩。】 第五章 肉會有的,酒也會有的 「四哥兒沒事了?」 剛遊蕩到那座山頭邊,還沒進到礦場,一群衣衫破爛的少年遠遠喊住了他。 都是在礦場裡做工的村裡人,挖礦背礦的礦丁,粉碎礦石的踏手,燒炭的炭工,照看冶鐵爐的爐工,就靠賣力氣掙錢。 雖然都是一臉灰污,身上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可李肆還是一一認了出來。他的前身當了礦工,卻沒丟開讀書人的習性,閒來也在教礦工們認字,大伙和他的關係都還不錯。 「關叔說你傷剛好,怎麼現在就跑了出來?」 「別擔心,你的日課咱們幫你干了,這月大伙都會幫手,不讓你少工錢。」 其中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和他關係最為要好,那個愣頭愣腦的叫吳石頭,另一個靦腆一些的叫賈狗子。 「躺了兩天,悶得慌,過來看看。」 李肆淡淡說著,迥異之前的沉穩氣質,讓兩個少年愣了一下。 「四哥兒,怎麼感覺……你有些變化呢?」 吳石頭摸著光溜溜的頭頂,很是疑惑不解。 「你的頭真好了?」 賈狗子想得全一點,臉上浮起一層憂色。 「真好了,人嘛,經了大難,自然有些變化。」 李肆隨口就扯出了這麼個理由,倒讓兩個少年鄭重其事地點頭,四哥兒是讀書人,知道的道理真是多一些…… 「過兩日大好了,再教你們認字!」 李肆看住這兩個少年,雖然他暫時不敢去想是不是能改變華夏命運,可改變自己身體原主的命運,卻是必然。眼前這兩個對他頗為信任的夥伴,應該就是最初的班底了。 「認字能多掙幾錢銀子?還當自己是丫鬟了?」 一個少年在一邊嗤笑,見他一身衣衫要周正潔淨些,雖然也是歇息,卻跟這些在礦洞裡刨活的少年刻意保持著距離。 田青,他父親田大由是礦場的鑲頭,在礦場裡負責勘察礦脈,篩選礦石【1】,而他自己則是個爐工,幫著關鳳生照看冶鐵爐。雖然都是一個村的,可這少年跟著父親和關鳳生學了一些東西,總以手藝人自居。少時還沒什麼,這兩年來對「李四」的態度漸漸惡劣起來。 「會認字,才不會讓自己被賣了還幫著別人數錢。」 李肆的前身對這傢伙也沒好感,雖然現在換成心思深沉一些的自己,卻也沒必要拿熱臉貼冷屁股,就這麼不鹹不淡地回應著。 「是嘍,大青多半是能比丫鬟賣得多一點。」 少年們調笑著,田青哪說得過李肆,當下也只悶哼一聲,甩頭不再理他。 「除了認字,我還會教你們更多。」 田青這麼個少年,自然不值得李肆更多關心,他微笑著和兩個少年道別,賈狗子和吳石頭看著李肆的背影,好半天沒挪開眼睛。 「四哥兒除了認字,還會其他的嗎?」 吳石頭傻傻地自語著。 「之前當然只會認字,可現在……說不准了。」 賈狗子感覺那挺直背影帶著一股氣勢,似乎連礦場頭兒賴硐長都差了幾分。 「賴一品發下串票了。」 「比去年又浮收多少?」 傍晚,李肆來到關鳳生家,正要推開那扇破爛木門,卻聽到屋子裡,關鳳生和他妻子關田氏在說著什麼。只聽到這兩句,後面再沒聽清楚。 賴一品這個名字很熟悉,李肆想了片刻,終於記起,那座礦場的山主就是鍾老爺,而鍾老爺派來監管他們這些租山採礦人的硐長,就是這賴一品。聽說這賴硐長是鍾老爺的妻弟,在縣衙裡還當著什麼差。 「串票,不就是滾單【2】嗎?」 李肆正在腦海裡挖著相關的記憶,身後忽然響起低低女聲。 「四哥,既來了,怎還不進去?」 是關雲娘,李肆轉身,和她四目相對,少女愣愣看著他,目光裡還是之前那讓李肆摸不著頭腦的紛亂。 「唉,這都是我們欠你李家的……」 接著關雲娘一聲低歎,逕直推門進去了。 李肆皺眉,這指腹為婚的准老婆,在嫌棄自己貼著他們關家吃軟飯? 心中怒火隱隱升騰,卻又如雲煙一般消散,李肆苦笑,他還真是在貼著關家過日子呢。經常蹭飯都只是小事,水田托給了人家料理,沒關心過一天,就坐收銀錢,礦場裡那份工也是關叔照顧的,比父親對兒子還用心。 想著關叔的好,李肆對關雲娘再無惡感,算了,他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跟小腳女子計較,欠關家多少,他會十倍百倍回報。而在他大致有了方向的命運規劃裡,這關雲娘可不會是他的妻子,他還真沒辦法接受小腳女人。 「今天你嬸娘炒了豆乾肉絲,等會你田叔來了,一塊嘗個鮮!」 關鳳生迎了出來,一臉的笑意,可李肆卻看了出來,這漢子的嘴角是剛拉回來的,笑容很有些僵硬。 李肆也沒追問,和關鳳生一邊閒聊著,一邊還在找著關二姐的身影,直到小姑娘從屋外山坡上出現,看到他時,那張攝人心魄的小臉也綻開甜甜笑容,李肆才略略安心。 「死丫頭不早點回來,就在山上野!被生人撞見,當成小番婆打了,才知道學著點乖不成!?」 關田氏像是揣著火氣正沒處發洩,見到蹦蹦跳跳的關二姐,頓時罵了起來,直到關叔皺眉盯住她,才憤憤地閉上了嘴。「小番婆」這三個字解答了李肆的一個疑問,清人的審美觀很是糟糕,像關二姐這樣深目隆鼻的小姑娘,自然會覺得醜陋不堪。或許正因為這樣,關田氏對她沒有什麼期望,索性也就沒裹腳。 只是李肆始終沒找到關二姐是關家養女的記憶,反而找到了關田氏哭訴自己怎麼生了這麼一個怪胎的片段,真是奇怪…… 沒過一會,又一個中年漢子出現了,提著一瓶酒,樂呵呵地拍著李肆的肩膀。 「我就說了,李大哥的兒子怎麼可能那麼孬!蔡郎中說至少得躺個七八天,這才第三天,四哥兒就是個囫圇人了!」 來人正是田青的父親田大由,和關叔一樣,都是李肆父親的好友,關田氏就是他妹妹。雖然不如關叔照顧得李肆那麼緊,卻也是有事必伸手,毫不遲疑。他也是個鐵匠,眼下無鐵可打,才在礦場裡當鑲頭。 「田青怎的沒來?」 關叔訝異地問,李肆心想,多半是白天被他頂得惱怒,不願跟著父親來見他。 「剛才和我頂嘴,把他關屋裡了,別理會他,來來,咱們自個吃喝!」 田大由不以為意地說著。 三個男人在桌上吃著,關田氏和關雲娘在一邊伺候,始終沒坐下來,關二姐則一直悶在灶房裡忙乎,沒見露面。李肆習慣性地想招呼她們,卻又驟然醒悟,在這個時代,窮苦人家也依然守著禮,只要有客人來,女人都不能上桌。看著桌子上那盤讓他懷念起大學食堂的豆乾肉絲,李肆的腦海裡又閃過了小姑娘抿著嘴唇,直吞唾沫的場景。 別說關二姐,關田氏和關雲娘的目光都一直在這盤菜上蹭來蹭去。 「豬肉會有的,美酒……也會有的,李四,你欠的恩,我替你還,而後的福,我就自己享用了。」 喝著田大由帶來的酸澀的劣質黃酒,李肆暗自發下了誓言,也跟身體的原主鄭重告別。 【1:需要挖掘礦洞的銅鐵礦場有七長之分,其中的鑲頭相當於礦洞施工的工程師,尋找礦脈,確定挖掘方向,保證礦洞安全,這都由鑲頭負責,俗語有說「無鑲不起硐」,這個角色很重要。】 【2:滾單就是徵稅通知單,清初用過二聯單、易知由單,後來改用滾單,民間也有稱串票。將五戶或者十戶的地丁賦稅徵收額以及繳清日期寫在上面,由甲首戶催征。】 第六章 身在福中不知福? 「四哥兒變了不少,這菜都沒怎麼動,你們也吃點吧。」 夜深了,關鳳生招呼著自己的妻女,田大由和李肆已經告別,屋裡就他家這一男三女。 「再變又有什麼用?這十年一催命,終究又輪到咱們家了。」 關田氏哀聲長歎。 關鳳生冷眼止住了妻子,讓兩個女兒吃飯,將關田氏扯進了內屋。 「你也知道這是十年一催命,李大哥一家落到現在,剩四哥兒一枝獨苗,今年又是我輪甲首,再怎麼也要護著他,把他家的田產給保下來。」 關鳳生壓著嗓子,對自己妻子說著。 「何止是今年護著他?從李大哥走了,這三年來不都是你護著他?咱們家的水田都抵沒了,只剩三畝口糧田,就靠你在礦場做工,你還能怎麼護著他!?」 關田氏話裡滿含著憋屈。 「三年?三年算什麼,這輩子我都得護著他!我關鳳生能活著,全是李大哥的仁心!當年他根本就是把我當兒子一樣拖大,不是為了我,四哥兒上面那三兄弟怎麼會早夭?李大哥就跟我老子一樣!四哥兒就是我兄弟!把我人賣了,都報不回這恩情!」 關鳳生激動了,如果身前有張桌子,多半已經被他一巴掌拍碎。 「是!是你兄弟!你要把雲娘許給他不說,還要把咱們整個家都賠給他!我哥去年輪甲,為了替他完糧,也把田給賣了,他李家這恩,要還到什麼時候才算個完?我這命,怎麼就這麼苦哇……」 關田氏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外屋兩姐妹聽得不對,三兩下吃完飯,輕手輕腳地收拾好,就退回她們的小屋子裡。 關田氏發洩一通,也平靜了下來。 「我哥那指望不上了,村裡其他人,能不被催收積欠就算好的。咱們家,除了這片宅地,就只那三畝口糧田,你還能怎麼護住他?是不是要咱們母女去投奔我哥,好讓你賣了這宅地和旱田?」 關鳳生喉嚨裡嘟囔了一聲,看來還真有這打算,想了一想,終究是放棄了。沒了口糧田還是其次,沒了宅地,他們這家也就算破了,就算不顧他這家,過了今年,要再護住李肆,也都無能為力,更別提什麼嫁女兒。 「我還有辦法,鍾老爺之前提起的事情,只要我答應了,就是好幾百兩銀子的收成。」 「不行!」 他這話一出口,關田氏驚恐地低叫出聲。 「不行!攤上鍾老爺那些事,這輩子可就都陷進去了!吳家和賈家是怎麼落到現在這田地的?那可不止是銀子的事!」 關鳳生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恩情當然得報,可也要咱們報得起,今年……就算咱們家盡上最後一把力!」 關田氏咬著牙,作了退讓。 「別動口糧田的主意,沒了那田,咱們連飯都吃不上了,而且那也賣不出幾兩銀子。劉婆子之前跟我說過,說鍾老爺見過洋蠻子,挺喜歡二姐這樣的臉面,如果把二姐……送出去,不僅能得些銀子,鍾老爺還能指使著賴一品,少收點雜派……」 關田氏躲躲閃閃,很是辛苦地說完這話。 「二姐?她可是咱親生女兒!」 關鳳生氣不打一處來,手掌揮起,就要落到關田氏臉上。 「你不是要報恩嗎?怎麼,連女兒都捨不得?」 關田氏倔著臉,就不避那手,關鳳生咬牙,手掌頹然落下。他目光閃爍不定,像是在認真考慮著這個選擇,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不,不行!四哥兒很喜歡二姐,這麼做可不合他心意。」 啪的一聲,關田氏的耳光扇到了關鳳生臉上。 「四哥兒不是你兄弟,他是你親爹!」 屋子外,兩個身影躡手躡腳地退開,回到了另一間小土屋裡。 「你四哥哥真有那麼好,就拜託他放過咱們家吧……」 同樣是乾草鋪成的床榻上,關雲娘抹著眼淚,對身邊的關二姐這麼說著。 「四哥哥對我那麼好,該是我報答他的時候了。」 關二姐低低說著,月光透過屋頂的縫隙射下來,映在她那雙深邃眼瞳上,閃爍起晶瑩的光暈。 「真沒想到,原本的『我』,居然和真正的我有一樣的審美觀。」 夜裡,點起油燈,李肆一邊用毛筆在紙上勾勾畫畫,一邊走著神,關二姐的嬌俏小臉也將更多的記憶碎片撈了起來。小姑娘容顏迥異常人,從小就被稱呼為「小番婆」,還是他「李四」多有回護,不僅攔著眾人,不讓她受欺辱,還一直帶著讀書寫字,怪不得小姑娘視他為至親。 可李肆卻想不到,還有某人的審美觀和他相似,而且對關二姐垂涎已久。 「繼續讀書嗎?」 李肆拉回思緒,沉思片刻,將紙上的一個「官」字劃掉。 清代的官宦之路,可不是那麼好走的,就拿最低一級的秀才來說。院試每三年舉行兩次,通過了就是秀才,可全國平均下來,每縣每屆也不過十來人。考試的內容呢,八股文,那也不是他能靜下心來研究的。 更重要的是,要走官宦這條路,他無法保證自己能遮掩得住自己的心性,他是記者,暫時性地偽裝潛伏沒問題,可要他去幹那種十年不起底的「死間」,卻不是那塊料。或許他在紫禁城裡,被皇帝招去陛見的時候,就忍不住衝上去把那韃子皇帝直接掐死了。 可清代的官宦之路,也很好走,錢,明碼實價。乾隆三十九年時價,五品京官9600兩,七品知縣4620兩。光緒二十六年時價,五品京官2073兩,七品知縣999兩,瞧,還是促銷價。當然,這只是官,買缺又是另一張菜單。 只是在這康熙年間,賣官還沒常態化,康熙也只是臨時性地開捐納,之前平三藩,之後治河救災,期間征討噶爾丹都賣過縣丞一類的小官。而系統一些的是「捐出身」,可以得到監生的資格。他的佃主鍾老爺鍾上位,有幾十頃田,有幾座山場,也捐了個監生,卻從沒去就過學,更談不上考舉人,要的就是監生這個身份。 說起來還是一個字,錢。 「那麼,是直接去……」 接著李肆在紙上寫下了「金」,目光閃爍了好一陣,又再度劃掉。 錢,他沒有,可老天爺終究沒太虧待他,他有一座金礦! 記得沒錯的話,穿越前去採訪的雞冠山金礦,不管是前山還是後山,在清代都無人發現! 可俗話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而且金礦需要大量的人手淘金,以他現在這麼個窮漢,那金礦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能抬頭看,張嘴啃不到。 必須得有一定的實力,才能將那座金礦啃下來。所以這問題就繞了回來,要怎麼起步?順著這思路想下去,那座金礦已經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看來還是得施展金手指啊,就是不知道在這滿清,是不是真能安逸地如願。」 李肆喟歎一聲,確定了自己的方向,但他卻總有隱隱的不安感。這不是宋明,朝廷是韃子的朝廷,對草民多了一層防範。一旦他開啟金手指,在這個年代,那就像是個刺頭,會招來怎樣的麻煩,他難以預料。 「畏首畏尾,能成什麼大事!?」 一想到「韃子」兩字,李肆膽氣豪壯,將自己的疑懼盡數撕碎。 心神激盪,一夜無眠,等李肆被窗外雞鳴聲驚醒時,才發現天色已白。 收拾好鬼畫桃符般的紙張,李肆感歎這毛筆真不是合適的寫字工具,門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還沒反應過來,破爛木門就被人匡當推開,一張面孔裹著晨色顯現,是關雲娘。 關雲娘的容顏只能說是比端正多一分,這會因為走得太急,紅暈遍佈,看上去隱約又多了一分秀麗。可李肆卻沒有鑒美之心,關雲娘一臉的驚惶之色,像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李四,如果你真痛惜二姐,就趕緊救她一把!」 關雲娘毫不客氣地叫著他的名字,這話讓李肆眉毛豎了起來,二姐?她怎麼了? 「為了替你完糧,我娘要把二姐賣給鍾老爺,一早就帶著她去了劉村找劉婆子!」 關雲娘這話像是揮起了一前一後兩柄大錘,砰砰砸在李肆腦門上。 「完糧!?」 李肆呆呆地反問。 「我可沒料錯,你李四是讀書人嘛,果然不知煙火。可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幾年來,你的田丁銀子,加上各種雜派,全都是我家和舅舅家一起分擔的!」 關雲娘極盡諷刺,聽得李肆差點一巴掌拍在書桌上,倒不是氣這關雲娘嘴刁,而是他驟然醒悟,怪不得之前他算自己的家底,算來算去總覺得有點問題,好像還沒感覺有太大的壓力,原來是把「皇糧國稅」給搞忘了! 關叔和田叔三年來一直幫他擔著這事,這恩可太大了。可只是為了幫他完糧,就要搞到賣女兒的地步,李肆懷疑這關雲娘是在危言聳聽,他一個人需要交多少稅? 「我舅去年輪了甲首,為了完糧,把水田都賣了。今年我爹輪到甲首,可除了口糧田和宅地,再沒可賣的東西。為了保住你家這十畝水田的田皮,我爹想得一夜頭髮都白了!一早我娘牽走二姐的時候,他都沒再說話,李四,你還是個男人,就吱個聲!」 關雲娘急得口齒不清,李肆倒是聽出了更多的東西。 甲首啊……,放在明朝,那可真是要破家的。 第七章 我是瘋兒也是傻 明清兩代相替,在眼下的廣東,賦稅編戶還在沿用都圖制,縣下是都,都下有圖,圖下有甲。而裡甲的設置也沿襲明代,每一百一十戶為裡,十戶為里長戶,百戶為甲首戶,十年一輪,協助朝廷「完糧」。圖和裡基本是一回事,但前者主要對應官府的賦稅編戶,後者對應的是行政區劃。這也只是制度設計,實際上一里並非嚴格有一百一十戶,在里長戶和甲首戶外,還有畸零管帶這樣的雜戶。甚至某些縣裡,一都就是一圖,也就是僅僅一里。 說到「編戶齊民」,百萬字也未必能說清,單說這裡甲之責,里長承催錢糧不說,甲首具體要幹什麼呢? 甲首得承擔縣裡的各項差役。差役有軟當有硬當,軟的是錢,甲下諸戶都要交,是用來供養衙役書吏和各類差人的。而硬的則是零碎的差事,甲首得跟著書辦胥吏催糧,充當民壯修路造橋,對官員迎來送往,還要配合綠營衙役緝捕盜匪等等,這部分差事也可以花錢代役。 還有一件要命的事,那就是甲下諸戶誰欠了皇糧,雖然從制度上說是找里長催要,可官府的慣常作法是找關聯的鄉紳催要,而里長戶大都由鄉紳控制,所以最終負擔落在了甲首戶身上。總而言之,輪上了甲首,富戶能被折騰成窮光蛋,窮光蛋就只能背家而逃,當然,那似乎是在明朝。 「不是說康熙寬仁,小民幸福嗎?怎麼當一回甲首,也還是要破家呢?」 更多的細節李肆不清楚,可在穿越前他就知道,能不能搞清楚賦稅情況,是區別一個人到底是歷史愛好者,還是歷史研究者的門檻,他這個門外漢可沒發言的資格,更不可能拿著後世那些專家的結論來推翻眼前的事實。 雖然大略知道了一些東西,李肆的疑問還是沒有消解,他就一個人,那十畝水田也只有了田皮,再怎麼橫徵暴斂,也不至於要逼得關叔賣女兒才能替他交清吧? 可現在不是提問的時候,李肆問清楚了那個劉婆子的所在,風風火火地衝了出去。 劉村在十來里外,劉婆子一家人丁興旺,門戶頗深,小院的磚牆還刷上了白灰,在這座磚屋常見,明顯比鳳田村富態一些的村子裡,也顯得相當惹眼。而劉婆子更是包攬了這方圓百里的雜事,包括說媒和……買賣人口。 「30兩?我說關大嬸,就算是在廣州府,廚藝女紅樣樣都精的乖巧姑娘,頂尖也不過是20兩,還得容貌過人才行。你這丫頭,臉面就不說了,還是個天足。這會日頭已經出來啦,你……可睡醒了?」 院子裡,劉婆子正尖著嗓子,連正臉都沒給關田氏。 「劉大娘,你上次提起這事,說鍾老爺瞧著喜歡,不只當丫鬟看嗎?那價也不能照著丫鬟來說啊。」 關田氏臉色發白,自然是現實大大低於預期。 「喔唷,一個小番婆,就想著進鍾家當姨娘?鍾老爺答應,他那幾房女人還不答應呢!」 劉婆子冷冷笑著。 「我讀過書,也認得字!求你了劉大娘,給我出個好價吧!」 一邊的關二姐跪了下來,嫩聲說著。 「嘿……還真是孝順女兒呢。」 劉婆子斜著腦袋,不願看到關二姐的小臉,嘴裡卻唉了一聲,似乎被關二姐給打動了,就瞇著眼縫瞧住了關田氏。 「看這丫頭也挺乖巧的,你們家也可憐,就當我劉婆子幫鄉親一回。鍾老爺交代了我這事,丟了20兩銀子在這,你若是肯了,咱們現在就可以立契。」 關田氏的表情頓時無比豐富,既有不甘,也有喜悅。不甘的是這價錢很不滿意,高興的是馬上就能拿到銀子。 沒怎麼猶豫,關田氏一咬牙,「就依大娘的意思罷……」 劉婆子矜持地點頭,然後朝裡屋走去,轉身的時候,臉一下綻開了,嘴裡低低念著:「原本還以為得跑去他家費上一番唇舌,可沒想到啊,老天爺有眼,讓他家輪到甲首,這下可遂了賴大少的願……」 院子裡,關田氏將關二姐拉了起來,默默拍著她膝上的灰塵,卻始終不敢看她一眼。 「娘,20兩,可夠爹爹和四哥哥完糧?」 關二姐蹙著眉頭,細聲問著。 關田氏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一下抱住了關二姐,低低抽泣出聲。 「千萬別告訴四哥哥,就說我出遠門了。」 小姑娘還沒忘了交代一句。 當關田氏在契書上摁下指印,接過那一包銀子時,她覺得這銀子的份量格外沉重,壓得她連劉婆子那再也遮掩不住的笑容都沒注意。 「丫頭,還不跟你娘道個別?」 劉婆子心滿意足地再看了一眼契書,嘴裡隨口說著,正要捲起來收好,就聽轟的一聲,院門被撞開了,一個人影風一般地衝了進來。 「賊啊——」 來人幾步就踏了過來,劉婆子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兩眼瞪圓了,扯起嗓子高喊。 「李四!」 「四哥哥!」 關二姐母女都驚呼出聲,來人正是李肆。 不知道是身體原主這段時間挖礦有了長進,還是他穿越而來,讓這身體也有了強化,這十來里地,他不到兩刻鐘就跑了過來。在院子外隱隱聽到像是已經立下契書的話語,心中大急,不顧一切地衝了進來。 見那老婆子手上還拿著契書,李肆劈手就搶了過去,接著瞪住了關田氏,手掌一伸:「契書,銀子!」 語氣強硬,眉目沉凝,帶著難以抗拒的威勢,這面孔熟悉,這氣質卻從未見過。關田氏呆呆地將兩樣東西遞了出來,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將銀子塞回劉婆子的手上,李肆揮手:「走!」 一片腳步聲裡,劉家的人從院子裡湧了出來,而劉婆子也才如夢初醒。 「站住!走?往哪走?」 劉婆子是個肥婆,拍著顫悠悠的胸脯,喘了好一陣,這才有繼續開口的力氣。 「是李四啊,人家關大嬸不賣這二丫頭,又怎麼能把大丫頭嫁給你呢?你來攪這一腳,為的是啥?前幾日被石頭砸了腦袋,現在還沒好?」 身為婆子,這方圓百里的動靜,自然一清二楚。她一邊牙尖嘴利地說著,一邊指住李肆手裡的契書,面目很有些猙獰。對她來說,那可不只是銀子,還是她在賴大少那邀功的憑據。 「把契書還回來!不然可別怪我老婆子不講情面,告你礙約毀契,這可是八十大板的罪!蹲了監,你這條小命可就別想活著出來!」 李肆舉起兩張契書,冷聲笑了。 「沒有中人,沒有鋪保,你訂這契書有什麼效力!?不怕我告到官府去,說你誘賣人口?!」 劉婆子兩眼瞪圓了,卻一下說不出話來,想恫嚇李肆不成,自己卻被威脅了。 沒錯,按「王法」來說,賣身作奴婢,不僅要中人,還要有里長一類的作保,這才算是完整的契書。 「讀書讀到腦子發懵了?連白契都不懂?」 回過神來,劉婆子中氣不足地喝著,所謂白契,就是沒經里長一類中人畫押的契約,鄉下人為免麻煩,大多都喜歡簽白契,而官府卻是不認這白契的效力。 「知道是白契,就別借官府的名頭來壓人……」 當著劉婆子,還有她背後那五六個家人的面,李肆刷刷就將契書撕成了一堆碎片,院子裡頓時一片寂靜。官府不認白契,也只是表面上的,官老爺為了穩定,有時候也不得不以白契為判罰依據,所以這契書可留不得。 「劉婆子,我好心提醒你,少做點傷天害理的事。」 李肆沉聲說道。 「你……你……你們還不抓住這瘋子!把他給我狠狠抽醒嘍!」 劉婆子氣得七竅生煙,方圓百里,除了鍾老爺賴大少,誰敢不買她的帳?眼前這個少年不過就是個讀書讀得發傻的廢物,下半輩子得靠著吃軟飯才能活下去,這會居然敢在她面前逞威妄為? 劉家男人被劉婆子一聲吼醒,捲起袖子圍了過去,卻又止住了腳步,一陣抽涼氣的聲音響起。 就見李肆一掀上衣,一把牛尾短刀從腰間露了出來。家裡原本還有砍柴的斧頭,太顯眼不好拿,只能帶上這麼把類似西瓜刀的傢伙。以李肆穿越前的經驗,做事就得有備無患。 「我腦子是不好用,誰敢過來,我就敢砍誰!瘋子嘛,砍人不犯法!」 李肆惡狠狠地說著,目光掃視過去,腰上的刀子似乎也含進了亮晶晶的眼裡,劉家那幾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手腳都縮了回去。 這少年可不是什麼傻子,更不像瘋子,可就是這樣,才感覺更可怕,他那眼裡的刀子,硬得真能剁人。 「至……至於嘛……這點小事,別鬧成這樣。」 「早跟大娘說了,別摻和賣人這事,可你也別這麼跳騰啊。」 「這還是咱們劉家院子,可別太肆無忌憚了哦。」 男人們又是威脅又是勸的,李肆冷笑,不亮這刀子,不讓他們明白自己不惜殺人的決心,他們何至於這麼「客氣」,肆無忌憚?那不就是他李肆的名片麼? 「這事今天就當沒發生過,不過劉婆子,我還是留一句話在這,要敢再動我們鳳田村誰家姑娘的主意,村子裡啥沒有,幾百號男人還是有的。」 就在路上,李肆已經找到了劉婆子其人的記憶,明白了這肥婆就是鍾老爺一家放在外面的狗腿子。他眼下將整個村子都拉了出來,並不指望劉婆子徹底打消壞主意,但至少能鎮得她安靜一陣子,現在他需要的是時間。 李肆帶著人走了,劉家院子的大門嘎吱晃悠著,幾個男人和劉婆子呆立無語。 「你們……你們還算是男人嗎?一把小刀子就把你們嚇住了!?」 過了好半天,劉婆子清醒過來,破口怒罵著家裡這幾個男人,兒子女婿都有。 男人們面面相覷,呆了好一會,大兒子委委屈屈開口辯解:「總不成為這事鬧出人命啊……」 大女婿搭話道:「是啊,娘,積點陰德吧,就算要幫賴大少,也別沾這些事。」 劉婆子一臉紫紅,調門越來越高:「尋常家的閨女,我還懶得沾呢!關家二丫頭是賴大少指名了的!這事要黃了,賴大少能高興?賴大少不高興,鍾老爺能高興?鍾老爺不高興,咱們劉家還有好日子過?這個家我能指望誰!?那個成天只知道燒香煉丹的瘋老頭子?」 肥胖的身軀像是個風箱似的,呼哧呼哧喘著,劉婆子咬牙切齒。 「不行!契書都簽了,還被那瘋子給攪黃了,我劉婆子做事什麼時候這麼沒臉沒面?把村子裡要好的人,還有那些游手潑皮都招呼上,跟我出去搶人!」 二兒子低低開口道:「賴大少為啥要娘你來張羅這事?不就是他也不願太得罪那幫人嗎?鳳田村那可有幾百號礦工呢,出點什麼事,咱們劉家可擔待不起。」 劉婆子冷靜下來了,呆了好一會,不甘地冷哼一聲:「也好!那小瘋子,就丟給賴大少整治吧!」 第八章 現實是殘酷的 「關叔關嬸,銀子的事情,你們別擔心,我李肆不是從前的李四。從今之後,我家的事,我自己承擔。」 一路無言,關二姐也像是做了壞事,不敢和李肆對眼,李肆只摸著她的小腦袋,心中酸澀。回到關家,見到關鳳生時,中年漢子那敦實的臉上,欣喜、訝然、羞愧、無奈,什麼樣的表情都有了。 當李肆以堅定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時,關鳳生和關田氏相對默然。 「二姐真要被送走了,我李肆還配做人嗎?」 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詞彙,不想刺痛關田氏,這話不僅讓關鳳生臉上浮起欣慰之色,原本還恨恨看著李肆的關田氏眼圈也是一紅。 「從小我就最疼二姐,寧願我遭罪,也不願二姐受苦。」 李肆憐惜地說著,小姑娘緊緊抱著李肆的胳膊,把小腦袋埋在他的腰間,不敢開口,生怕張嘴就哭了出來。 「只是我還不太明白,到底我家擔了多少皇糧,能把叔叔們拖累到這種地步。」 李肆很誠懇地問道。 「正項地銀一兩六錢,丁銀三兩八錢,這是去年的【1】。」 關田氏對這數字看來是滾瓜爛熟,一邊念著,一邊找出了一張單子,關風生替他完糧,單子自然也在他家裡。 「五兩四錢?」 李肆皺眉,接過了這張手掌長三指寬的單子,抬頭四字頓時讓他汗了一下,「納戶執照」【2】!這個執照,跟三百年後的字義差得未免也太遠了。 將縹緲心思拉回來,李肆盯住了單子上的小字。 「英德縣正堂李為征錢糧事今據黃寨都八圖李追完納康熙五十年錢糧」 「正項銀五兩四錢 康熙五十年三月十八日」 「縣卯字五十四 號」 小小單子蓋了兩個大印,一個是滿漢雙文知縣大印的一半,一個是「糧訖」,還有兩個經手人落款:書辦楊夏、裡排賴一品。 看著這康熙五十年的日期,李肆隱隱想到了什麼,可一時又沒能抓住。接著思緒就被這稅率給擰了過去,姑且算自己年收入是三十兩吧,這稅額可真是駭人。不過,五兩四錢銀也不至於鬧到賣女兒的地步吧? 真夠笨的,李肆想拍自己腦袋,這可只是正稅。 果然,接下來關田氏又找出一張單子,不像「納戶執照」那麼正式了,可單子下還是有收訖章。 「均平銀,四兩二錢。」 這個名目,李肆隱約有些印象,這和在廣東已經沒了的「均徭銀」性質一樣,針對的都是徭役部分的負擔,只是對像不一樣。均徭銀主要指的是胥吏差役、馬伕伙夫、驛夫更夫什麼的供養錢,明朝是由民戶直接出人幹這些活,之後一條鞭法合併為正稅。 而這「均平銀」,針對的則是官員和衙門的辦公經費。明朝開國,按照朱元璋朱太祖的規劃,縣衙門的每張紙每支筆,都由縣裡民戶直接提供,總之見不得有一個銅子在這之間流轉。可這共產主義級別般的構想很快就被現實粉碎了,演變到現在,又漸漸成了正稅之下,雜派之上的「費」。可笑的是,原本一條鞭法裡,已經將這部分差役折銀合併到了正稅裡,卻又來征一次。 這部分東西李肆之前有些印象,現在親身接觸,頓時氣得鼻子差點歪了。 情緒正在高點,關田氏又拿過來幾張紙條,這就很不正規了,連章都沒有,全是手寫的白條。 「火耗……二兩八錢八分……」 算起來是三成火耗,這縣官還不算太貪哈。 「練勇銀,三分四厘……」 等等,練勇,這不是團練嗎?這會到底是1712還是1812? 「整個韶州府經常鬧賊,棚民和礦徒也多,縣裡也設了團練【3】。」 關鳳生解釋著,語氣滿是無奈。 麻痺的,出錢供養的衙役捕快呢?正稅養活的六十萬綠營兵呢? 李肆真想破口大罵,一點也沒注意他是用後世納稅人的思維在看這事。 其他的什麼腳力、櫃費、秤費、鎖頭費,這些雜派就不一而足了,這還算好的,都還打了收條。 「還不算給裡排、櫃頭、書辦們的孝敬,那些可是沒條子的。」 關田氏不放過一個銅子,裡排也就是里長,因為也是十年一輪,排到誰出面幫著官府催糧,誰就是裡排。而櫃頭、書辦則是縣裡下來的差役。 李肆抽了口涼氣,總數算下來,他李肆要被官老爺帶胥吏們搜刮十六七兩銀子!這也太離譜了吧,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對勁……所有的雜派,都建立在正稅的基礎上。而李肆一人一年要承擔接近五兩多的正稅。康熙年間的「丁口」統計是兩千多萬,這「丁口」是納稅單位,不是真正的人口,可李肆眼下卻真是一人對一丁口。以他的負擔為標準計算,這會的大清朝,正稅一年就得收一億五千萬兩銀子! 荒唐了。 「四哥兒,縣裡你家還是上戶……」 關鳳生一說,李肆拚命壓抑住了自己怒吼的衝動,之前被壓在心底的那兩個字又在翻騰不定,造反…… 原來他李肆一家在圖甲冊上,居然還有三十多畝水田,家中六口人,成丁五口!他父母還活著,三個早夭的哥哥還都成了丁!早就賣出去的田產,都還留在圖甲冊上! 「咱們都是這樣的情形,圖甲冊上,我關家也還有二十畝水田。這些年來找過不少次官府了,可官府都說,圖甲冊要作變動,得里長戶認,咱們自己說了不算。」 關鳳生歎氣。 「四哥兒,為啥要幫著你?不止是念著你父親,就算你家敗光了,咱們也得分攤你家的皇糧。」 李肆煩躁地在屋子裡踱著步子,雖然還是初春,他卻覺得渾身火熱。 「里長都是誰?」 歸結起來,還是那個俗得不能再俗的結論,官紳勾結,欺壓他們這些草民。 「里長戶有好幾家,可裡排卻一直是賴一品在干,而賴一品背後……」 關鳳生咬著牙,李肆也在低低念著。 「鍾上位!」 啊嚏! 青磚白牆,綠瓦紅柱,一片錯落有致的宅院裡,某個中年胖子抖著肥肉打了個噴嚏。 「串票發下去了?沒人鬧騰吧?」 他閒閒地在亭廊裡走著,身邊跟了個精瘦漢子,諂媚地直點著頭。 「大哥放心,那些泥腿子敢鬧騰麼。」 胖子不滿地嗯了一聲,轉身盯住了瘦子。 「別扯虛的!眼見這春收要開始了,李老爺盯著咱們這些縣裡的棟樑,眼珠子可賊得很呢【4】。雖然說我上面還有白大人,可畢竟做的事情見不得光,白大人都不好跟李老爺挑明。萬一這春收出了岔子,李老爺責到我頭上,貼錢是小事,被他當成生花筆,在他那破紙上作點什麼文章,可就麻煩了。」 胖子低下腦袋,鼻尖快杵到了那瘦子的額頭。 「穩!我要萬無一失的穩!整個廣東,府縣老爺們正亂成一鍋粥,熬過了今年,他李朱綬李父母,在英德應該也就呆不住了。」 瘦子額頭隱隱出了層汗珠,臉色也有些僵了,燦燦笑著。 「李縣爺那,我也時時注意著,最近他確實心思不屬,只要錢糧實數足了,想必他也不會怎麼在意。」 胖子唔了一聲,也像是放了些心,一邊轉身走著,一邊嘴裡還在交代。 「聽說你藉著我的名頭,在找劉婆子搞什麼人?你給我仔細了,別出什麼事,否則我可要扒了你的皮!」 瘦子對著胖子的背影連聲說著不敢,直到背影消失,臉上才凝回陰狠的表情。 「死胖子,當真是越肥膽越小……」 低聲嘀咕著,就朝院子外走去,不一會兒,在一個小客廳,跟另外一個胖婆子見了面,正是劉婆子。兩人嘀咕了一陣,劉婆子一臉燦爛地離開了,瘦子在廳裡,臉色越發陰沉。 「李四?那個書獃子?被石頭砸出了痰氣麼,居然敢跟我賴一品作對?」 咕嘟一口將一杯茶飲盡,重重頓在桌子上,啪的一聲,茶杯裂了。 「我賴一品就是條惡狗,不撕得你血肉模糊,我就不姓賴!哼!」 【1:清承明制,正賦裡的田賦,也就是地銀不高,構成也不複雜。全國平均下來大概每畝四分銀。複雜的是丁銀,地方搭車壓搾草民的也主要是這部分,明清賦稅改革其實就是在這兩項之間打來回。】 【2:清代順治後就有「自封投櫃」的措施,讓草民到縣城自己交稅,然後就能拿到納稅證明單。證明單各地叫法不同,有「納戶執照」、「執照」或者「執票」。但自封投櫃不僅受鄉紳裡排的抵制,也因為交通不便,草民交稅的成本說不定還要超過稅費本身,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很多地方依舊由胥吏裡排催收。】 【3:清代團練早有,只是在白蓮教起義之前,都由官府直接管理,設置有練總、練長或者團總等,各地具體情況不一,經費都取自地方。康熙奏折裡還提到過有練總帶練勇進山剿匪,結果被土匪給剿了。】 【4:縣官老爺催科,一般不會去找草民,都是壓著鄉紳。縣官和鄉紳既合作,又對立,所謂的官紳勾結,也不是那麼單純。】 第九章 黑礦場,真的很黑 「賣田產?不行!絕對不行!」 李肆雖然有了計劃,可還需要起步資金,只是荷包乾癟,不得不把腦筋動在自家那十畝水田的田皮上。而關鳳生誤解為他只想著賣田交皇糧,很堅決地搖頭。 這會兩人正朝礦場走去,李肆的計劃就得從這開始。這座礦場是鳳田村諸人找鍾老爺租的山場,租子是上交四分之一冶煉出來的生鐵。 但跟租田還是有區別,康熙年間,民間開礦總體是一個禁字,卻依舊攔不住私采,他們這礦,就是後世的黑礦場。鍾老爺雖然把山場租給了他們,經營管理卻是他的人在負責,比如說冶煉出來的生鐵,只能由鍾老爺聯繫的商人承買。硐長就是那賴一品,名義上硐長只負責管理挖礦的礦丁,賴一品實際上卻是鍾老爺派到礦場上的監工。除了賴一品,負責常務管理的客長,銀錢往來的課長,都是鍾老爺的人,還養著十來號護衛,而這些人的薪水全都計在他們這些承租人的身上。 這礦場其實就是鍾老爺的產業,說是一個「租」,不過是在官員查禁的時候,方便鍾老爺脫身的一個名義。 「關叔,你不也沒田產了嗎?別擔心,我不是靠田產來交皇糧,不然今年交了,明年怎麼辦?我是需要一些錢作些營生,順便幫著你們把這礦場弄起來。」 李肆這話,關鳳生苦笑不已。 「這礦場有什麼好弄的?鐵煉得多,鍾老爺就壓低收價,煉得少,見著咱們喘不過氣來,就提點價好讓咱們活著,不至於散了攤。說是咱們租他的山場,其實咱們都是鍾老爺的雇工。」 整個礦場有兩三百號人,就一座爐子,每日能出一千來斤生鐵。 「我本業是鐵匠,只是父祖也傳了一些煉鐵的把式,才跟鍾老爺談下了這個礦場,煉出來的生鐵也勉強湊合著能賣。這兩年下來,又悟了一些竅門,總算能帶著大伙靠這礦場活下來。」 聽著關鳳生的介紹,李肆對這座礦場的情況也漸漸有了更深的瞭解。轉過了山梁,整個礦場就落在了李肆眼中,記憶裡的凌亂景象,此刻在眼前真切而有序地呈現。 山頭被刨去了一小截,露出一道光禿禿的乾土截面和一座四五米深,數百平米寬的大坑。一個黑□□的洞口朝山肚子裡延伸,叮噹敲打聲在洞裡一直響著。李肆隱約記得,這礦洞有上百米深。 山頭百米外就是一條寬有三四十米的大河,河岸邊停著一長串的木排小船。河岸之上一字排開幾個大坑,每個坑邊都立著一根高大的十字木杵,那該是粉碎礦石的選礦坑。遠處山腳下有一排低矮的磚窯,木柴堆得滿滿的,該是炭窯。而在炭窯不遠處,依稀看到一座冶鐵爐的爐頂冒了出來。 這是個熙熙攘攘的所在。碾礦的、燒炭的、背運礦石的,上百人在這裡來來往往,炭窯冶鐵爐在山壁下的大坑一側,另一側的坑頂則密密麻麻搭著數十座草棚。和草棚對著的河岸邊,一排十來間木屋規整潔淨多了。幾個護衛靠在木屋邊,警惕地看著所有人,似乎每個人的屁股裡都夾著一片礦石似的。 看著那片草棚,賈狗子和吳石頭的面孔驟然跳出腦海,李肆微微歎氣。記憶告訴他,住在這片草棚裡的人,都是村裡那些失了田產宅地的破落戶,賈狗子和吳石頭的家也在這,他們就只靠著這座礦場而活。而對面那排整齊木屋,則是客長課長一類管理人員,還有那些護衛們住的地方。 去年這礦場總共出鐵四十萬斤,聽起來數字挺可觀的,可商人給的價,每百斤只有一兩二錢銀子,市面上的價則是一兩六錢【1】。原因不僅是鍾老爺的「調控」,還在於煉出的生鐵質地不佳,不過這也是這種黑礦場的普遍水平。 李肆粗粗一算,這礦場的年產值居然也有5000兩白銀…… 可再一細算,四分之一被鍾老爺生生拿走,剩下三千多兩,二百來號勞力,連飯食帶薪水,就按每年十兩銀子計算,這就是2000兩。賴一品和客長、課長,以及那群護衛,又要分走1000兩。關鳳生和田大由,以及炭頭、鍋頭這些「中層」,外加二三十號爐工,薪水一算,沒了。 這還只是人工,生產成本呢?礦石不算錢,炭火什麼的不要錢? 「我們賬上還都欠著鍾老爺的,采淘礦石的工具,礦洞裡的油燈、木鑲,還有其他一大堆工具,特別是炭火,每年都得上千兩銀子。鍾老爺說這山場是我們自己租的,所以這錢也得我們自己掏,只是鍾老爺仁心,預先墊了這筆錢。我和你田叔每年雖然各有百來兩銀子,可大半都在填這些債。」 關鳳生語帶諷刺地說著,怪不得為了頂李家的皇糧,他都閉著眼睛賣女兒了,原來已經是負資產。 這鍾老爺在礦場上,本質上也是靠著高利貸的手段在拴著關鳳生他們,又是壓搾佃農的地主,又是剝削工人的資本家,真是壞到頭頂生瘡了,李肆這麼想著。 「可鍾老爺也未必安生,每年那千多兩銀子,我估摸著能到手的不到三分之一吧。」 關鳳生居然還在同情鍾老爺,聽他一說,李肆也覺得,還另有人腳底流膿。原來鍾老爺還得一路孝敬,先不說手下這些礦場護衛都是來自金山汛的綠營兵,那麼金山汛的汛守,據說是個姓蕭的把總,也得籠絡好,畢竟就在他的汛塘轄區裡開黑礦,要裝作不知道,也得要一定的代價。 縣官老爺那也得分勻一份,更複雜的是,收購生鐵的商人那,也有一套商會系統,每年的打點少不了,畢竟這是在收黑貨,讓官礦的人鬧起來可不好。 據說鍾老爺還抱住了誰的大腿,而他的礦場還不止這一處,甚至還有鐵匠作坊,關鳳生就只模糊地說了一下,似乎不願讓李肆牽扯得太深。 片刻間就到了冶鐵爐那,眼下礦石到了,木炭還沒齊活,一圈爐工正在坑裡等著。見到李肆過來,爐工裡的田青悶哼一聲,扭開頭不理他,李肆自然也懶得理會他,就瞧著這座大肚子冶鐵爐發呆。 屈大均已經故去,他的《廣東新語》正在流傳,其中提到的佛山冶鐵爐,「爐之狀如瓶,其口上出,口廣丈許,底厚三丈五尺,崇半之,身厚二尺有奇」,李肆還記得。眼前所見,尺寸小了許多,但結構大致不差,看來是這個時期通行的技術,只是鼓風木扇的尺寸小了許多,大略只有記載中「高五、六尺,寬四尺」的一半。 「關叔,你說……木炭是筆大開銷?」 李肆早有了盤算,現在見了實情,心中更是有底,不過他不準備一下都拿出來,事情得一步步來。 「沒錯,這山頭的樹早被砍光了,買不起淨炭,只好去其他山場買木柴自己燒炭。可即便這樣,一爐鐵也要花掉半兩銀子的木柴,每天六爐,就是三兩銀子。」 眼下木炭百斤大概一錢二三,木柴三四分。一爐出鐵二百斤,就要花上千斤木柴,算起來光這部分成本就接近20%。 爐子置在坑裡,好方便從爐頂加料,爐子下半部分用的是磚,上半部分是耐火泥,李肆仔細從爐頂看下去,內壁上還抹了一層厚厚的耐火泥。 熟讀過太多穿越小說,對攀這冶鐵工業科技樹,李肆還很是熟悉,可他不是鄭克臧,沒有一個台灣給他折騰,現在只能先著眼在最小的事情上。 「什麼?你能讓每爐少燒三成木炭?四哥兒,這可不是寫寫畫畫的事,可不要信口開河。」 關鳳生搖著腦袋,怎麼也不信李肆,這話要能成真,柴火銀子每年就能省三四百兩。 「讀書真讀傻了,燒多少炭才能化多少鐵,少燒?從哪裡少啊?隔行如隔山,你就別來搗亂了。」 田青在一邊冷嘲熱諷地說著,話還蠻有道理的,一幫爐工們都紛紛應合。 「我這可是讀書才讀到的秘方……」 李肆並不動氣,嘿嘿一笑,眾人一呆,關鳳生也怔住了。 「還有講冶鐵的書?吹吧你!」 田青扯起了嗓子,關鳳生瞪了他一眼,有些急促地問:「什麼書?」 李肆要搞的東西可是後世的技術,還真沒這書,避開關鳳生的問題,他微微笑道:「講冶鐵的書多了呢,佛山的鐵廠你們知道吧,他們是怎麼在冶鐵煉鋼的,我都知道。七八十年前,就有書說得一清二楚。」 關鳳生喉嚨裡咕噥了一下,臉色也泛紅了。 「四哥兒,你還知道怎麼煉鋼?」 【1:1724年法國薩凡利兄弟編纂出版的《世界商業大辭典》裡提到廣東生鐵為每百斤1.6兩白銀,販運到日本的價格是4.5兩。】 第十章 用火過猛 「知道是知道,可這礦場不是咱們的。」 李肆歎氣,關鳳生也像是一瓢冷水澆到了頭上,呆呆無語。沒錯,這是鍾老爺的礦場,這位「資本家」管治他們這些人的原則就是,吃飽就好。他們煉出鋼來,也會被鍾老爺壓搾得不剩幾根毛。雖說在這個時代,懂得煉鋼的人可是高級技師,去了佛山當爐頭,一年少說也能掙個二三百兩,可他們身上還背著鍾老爺的一大堆債呢,想跑都沒得跑。 過了一會,關鳳生振作起來,煉不成鋼,能省出木柴錢來,今年也能喘上一大口氣。稍微挪騰一下,李肆這邊的皇糧問題就能解決。 在這年頭,書就是金科玉律,別說那些大字不識的爐工,就連關鳳生也深信不疑,就只那田青還不甘心地硬著脖子。 「要磚,要鐵扇葉,要人工,礦場上都有,還要你花什麼錢!你當頭兒,咱們都聽你的!」 這礦場都是由關鳳生拉扯起來的,有他的支持,事情就一帆風順了。 李肆要做的事很簡單,給這座爐子加一個蓄熱室。這個時代的冶鐵爐都是敞開的,燃料的熱效率很低,用耐熱材料作一個蓄熱室,把燃料的熱效率提升上去,消耗也就少了。 這個蓄熱室更大的作用其實在於提升爐溫,可以用在煉鋼上。冶煉生鐵的爐子溫度最高不到1200度,要熔化鋼水得到1600度。只是現在沒有足夠耐熱的材料作爐子,而且這座礦場也是鍾老爺的,沒必要動煉鋼的心思,所以李肆只是拿出來替礦場節省木炭銀子,同時,為他下一步計劃作技術積累。 他要賣田產,不止是為了這座爐子,下一座爐子更重要,那是自家的爐子。 藉著改造冶鐵爐的功夫,李肆又跟炭頭鄔熟絡上了。這個叫鄔亞羅的人,名字頗為現代化,可人卻土得掉渣,確實,他幹的就是燒土燒木柴的活。除了燒木炭,他還兼著燒爐磚的活計。 設計圖其實都在李肆腦子裡了,整個白天,忙乎的就是解說的工作,燒磚的燒磚,打鐵的打鐵,木工也挽起袖子開干。礦場上經常自己置辦工具,李肆這事,也只是個小工程,湊些邊角料就能解決。周圍那些礦場護衛向來不干涉礦場的工作,他們的任務只是盯住了礦石和出爐的生鐵,鍾老爺也不會關心冶鐵爐子要怎麼折騰。 夜晚,李肆在床底下一陣翻騰,將幾個大木箱子拖了出來,打開箱子,頓時淹沒在一大堆線裝古書裡。他是被自己白天隨口胡謅的話給提醒了,李老爹到底給他兒子留下了什麼書? 大半都是跟四書五經有關的東西,李肆懶得去翻,就一本本地掃著封面,一隻隻箱子的箱底都翻過了,依舊沒見著什麼好貨色。 無所謂了,反正自己腦子裡的東西也應該夠用,找書也只是想著在必要的時候能擋住關鳳生等人的疑問。 懶懶地翻起最後一隻箱子,拿起一本書,封面上的四個字赫然入目。 李老爹,你當真是普通的讀書人嗎…… 李肆心情激盪,《天工開物》!仔細一翻,還是崇禎十年版!最早的版本! 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後世被譽為「世界上第一部關於農業和手工業生產的綜合性著作」,歐洲人稱之為「中國十七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 可在眼下的1712,卻還不是眾人皆知的名著,除了清初幾個刻本之外,就再沒什麼流傳,嚴格說,到這會宋應星才死了五十年,還算是同時代人。到乾隆年間,韃子朝廷編纂《四庫全書》的時候,不僅沒收錄這書,還直接就查禁了。 直到民國時代,國人才從蛛絲馬跡裡知道了這本書的存在,然後在日本那找到了原本,結果發現,不僅日本有,整個歐洲都有!民國刊印的《天工開物》,所有版本都源自於日本的「菅本」。 李肆忽然覺得,自己這張嘴像是得了「大預言術」,之前在礦場隨口一說,居然就在自家床底下翻出了這寶貝。有這書,冶鐵煉鋼的權威性就算掌握在了手裡。 一疊《天工開物》之後,再翻下去,李肆越來越相信,李老爹可不是一般人。 方以智的《物理小識》,王夫之的《思問錄》…… 接著再翻,李肆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喂喂,李老爹,你這不一般,可也太不一般了。 《紀效新書》!《練兵實紀》!戚繼光戚大帥的兵書…… 翻到最後一本,卻是手抄本,封面四個小楷:念帛隨筆。 李老爹名叫李追,字念帛,這書應該就是李老爹的筆記。看這楷書很是周正,雖然水平說不上多高,可骨架剛勁,蘊著一股清人所沒有的大氣。 翻開書,李肆皺眉,只剩下一小半白紙,裝訂處帶著紙屑,前面有字的部分自然是被撕去了。 「估計是有什麼犯忌的東西才銷毀了吧。」 李肆也沒細想,這事在這個時代太常見了,戴名世《南山集》案才是去年的事。 「難道……這真是天意,你還念著,不讓自己兒子當只太平犬?」 看著這些書,李肆心中激盪,「造反」二字又在腦海裡晃悠。 「四哥哥!昨天你說好了要教我們認字寫字哦!」 稚嫩的嗓音響起,可腳步聲卻不止一個,那是關二姐和賈狗子、吳石頭一起來了。李肆心緒平復,對現在的他來說,造反就是空中樓閣,現在要做的,是打好地基,搭建台階。 迎上了小姑娘和兩個夥伴,李肆微微笑道:「今天不學字,我來教你們認星星。」 關二姐愣愣看著夜空:「星星?仔細看比米粥還密呢,怎麼認得清?」 看著似乎將所有星星都收進了眼瞳裡的小姑娘,李肆心中暖意充盈。 同一片星空下,關鳳生夫妻躺在床上,也正提到關二姐。 「我哥那是不好意思開口,可瞧著田青和大閨女……」 關田氏欲言又止,關鳳生則是一聲冷哼。 「我知道你什麼心思,可雲娘是我當著李大哥面指好了的!」 關田氏咬牙,還不甘心。 「瞧四哥兒的心思,不像是在雲娘身上,反而更中意二姐。」 關鳳生一點都不猶豫。 「一併嫁了四哥兒就好。」 「你!」 關田氏氣得說不出話來,扭頭不再理自己丈夫。 第二天,關鳳生瞧著李肆的表情,讓李肆很是不解,可關鳳生再看看田青,歎了口氣,卻又沒說什麼。 接著兩人心思都放在了爐子的改造上。 工程並不複雜,甚至磚都不必再燒,鄔炭頭將之前廢棄掉的一個炭窯拆了,再加上原本塌掉的爐子,就湊夠了李肆要的耐火磚。 就在冶鐵爐旁邊的坑頂直接又挖一個坑,砌起一個小磚房,磚房裡是蜂窩般的耐火磚結構。再挖出一條通道,通到爐子的鼓風口,也用磚砌好。而在磚房上面用磚同樣砌出一條通道,靠近爐頂,通道的中間砌起煙囪,設置了一個凸管結構,將鐵片做的風扇裝在凸管後方,用人力搖,這樣重的煙塵可以從煙囪出去,而輕的熱空氣可以被風扇抽到蓄熱室。 剩下的工作,就是木匠和鐵匠的活。將鼓風口改造了一番,直通蓄熱室,而進風口則放在了蓄熱室那邊,何木匠跟著本就是鐵匠的關鳳生幾下忙乎就解決了。 麻煩的是爐頂,最理想的蓄熱室,當然是要封閉爐頂,可眼下因為只是改造,所以不得不考慮爐頂進料,李肆的規劃就只能是用鐵片作一個大喇叭,可以在進料後蓋住爐頂。喇叭口之上是一個彎彎的鐵管,另一頭可以插到磚砌的通道裡。 總之這一套設計非常的簡陋,但眾人還是被其中一個細節給鎮住了。 「四哥兒,為什麼人輕輕搖,這風扇就轉得這麼快?」 嘖嘖稱奇的人群裡,礦場的何木匠忍不住開口問,因為這東西有他一份功勞,李肆讓他用木頭做的變速齒輪,用來驅動手搖風扇。 「要明白這個,可要學很多東西。」 李肆可不是敷衍,這原理就跟自行車鏈條一樣,知道的覺得很簡單,可不知道的,還得搞明白很多東西才能理解。 何木匠失望地哦了一聲,臉色卻也自然,在這個時代,匠師們都守著自己的獨門絕技,人家不說,他當然不能追問。 「過陣子我閒下來了,會抽時間講課,要學就得來聽課,記得帶上你的徒弟。」 接著李肆這話,讓何木匠瞪圓了眼睛,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點頭不迭,怎麼不學? 「四哥兒,還真不是一般人呢。」 何木匠滿腔的感慨。 蓄熱室搞定了,接著就要驗收成果,李肆心中也是忐忑,畢竟沒有實踐過。田青雖然被這一連串動靜給鎮住,可跟很多人一樣,依舊不相信這奇怪的玩意能省炭火。 「這爐子多出來一大坨,當心費的炭更多……」 田青捏著嗓子說著,卻被身邊的田大由拍了一巴掌,他聽到這事,也跑過來看熱鬧。雖然教訓了兒子,可眉毛也在皺著,似乎並不看好這事。 幾十號人圍住了爐子,驚疑的眼色傳來遞去,遠處更多的人也都放慢了腳步,打量著這爐子怪怪的改造。 「起火!」 關鳳生對李肆信心很足,決然下了命令。 第十一章 逼債!逼死你! 爐子裡裝的炭料比往常少了兩成,這是李肆採取的保守策略,真要按減三成炭來燒,萬一不成功,就得回爐重來,那可就浪費了。 劈劈啪啪的木炭爆響連綿不斷,看不到爐裡的情況,這還是他們煉鐵來的頭一次。可煉過幾千爐鐵了,不必看也能掌握時間,所以關鳳生也不怎麼擔心。 他們這種土高爐煉生鐵,一爐一般也就一個時辰左右,眾人漸漸散去,就剩下關鳳生一幫人,還有一個蹲在坑頂的李肆。瞧著爐工們嘿呦嘿喲地轉著風扇,他也不時地指點著爐工將蓄熱室裡的口子打開,放進新鮮空氣。 「哎喲!」 沒過多久,照看蓄熱室的爐工就受傷了,原來是蓄熱室的溫度太高,不小心蹭了上去,結果被燙傷了。他這一受傷,李肆反而安心了,至少蓄熱是沒問題的。 礦場上的計時工具是盤香,專門找制香人做的一個時辰的香,眼見還有四分之一的樣子,李肆已經蹲得百無聊賴,卻聽關鳳生猛然大叫起來:「開爐!開爐!」 「還有好一陣啊。」 田青和一幫爐工都很詫異。 「渾小子,再不開爐,這爐子就要塌了!」 關鳳生急得一邊吼著,一邊扯過鐵鉤子,將堵在爐子下方的磚口勾開。 李肆也驚住了,趕緊示意搖風扇的人停手,看這情形,是爐子受不住高溫了? 心中涼意剛剛升起,就見一股熾青的黏糊狀液體從爐子下方流了出來,順著斜斜的磚道,淌進了淺淺的平坑。坑裡橫豎還立著幾道紋路,這就是鐵版,一版大概二百斤。 「怎麼這麼快!是香有問題?」 爐工們震駭不已,從沒見過這麼快就出爐的。 「沒問題,是……炭火旺,自然熔得快。」 關鳳生喘著粗氣,和同樣也在喘氣的李肆對視著,兩人心中都是一陣激動,成功了! 等鐵水流盡,從出渣口將爐渣挖出來的時候,爐工又叫了起來,原來還有不少沒燒盡的木炭。 「這可……這可不止是少三成啊!」 關鳳生眼眶有些濕了,其他爐工們,連帶聞訊又趕過來的田大由等人也都呆住。 「咱們每天還能多煉一爐!」 田大由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問題,礦石量足,可爐子只有一座,多開爐子,也沒更多像關鳳生這樣有經驗的爐頭。到了晚上,黑燈瞎火,什麼都看不清,也沒辦法開爐,所以他們每天最多只能出六爐鐵。現在每爐縮短了接近四分之一的時間,自然能再多出一爐鐵。 節省了三成多木炭,還能多煉一爐鐵,一來一去,這提升就太大了。 「四哥兒,就這東西,每年可以多收一千多兩!」 一邊的鄔炭頭已經算出了大致的賬目,爐子周圍,百來號人沉寂下來,相互對視著,呼吸急促,臉上都是紅暈一片。 「又不全是咱們的。」 田大由冷聲說道,提醒了眾人,不管多出多少生鐵,四分之一都要被人拿走。 「那也夠了,咱們至少不必再欠債了!」 何木匠心滿意足地拍著冷卻下來的磚道,他也在提醒眾人,這有他的貢獻。 「爐子燒塌了一層!接著可不能煉了。」 田青叫了起來,像是找到了蛋縫的蒼蠅似的。 「塌了?塌了也沒啥!重新砌一座!」 關鳳生呵呵笑著,當然這是笑話,只是真得花點時間重新加固,還得加厚一些。不過耽擱這點時間,跟之後的收益比起來,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爐工們也都笑了起來,誰都會算這個賬,笑聲中,看著李肆的目光也全變了,之前那些疑慮一消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爐火一般的紅熱。田青扭了好一陣眉毛,似乎也想著多掙的銀子也有自己一份,臉上的不服也漸漸化開。 降低成本,提高產量,對工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這兩件事更重要? 李肆隨手給他們堆了一間小磚屋,加上一些小玩意,就把這兩件事都辦到了。 「結果跟預計有點偏差……」 李肆汗顏,他可沒料到,有了蓄熱室,連生產時間都省了,不是關鳳生經驗足,燒塌了這爐子,那麻煩可就大了。 「四哥兒,我相信你真會煉鋼了。」 關鳳生一點也不在意這點偏差,這可是大大的好事…… 煉鋼不是現在的要務,證明了自己的蓄熱室有效,李肆看向鄔炭頭,後者點頭連連。李肆的真正計劃要著落在鄔炭頭身上,有眼前的實例在,鄔炭頭開始相信李肆的說法,他準備開足馬力,朝著李肆給他提出的要求前進。 接著爐工們自然又都揪住了李肆,問他這小磚屋為什麼能有這麼神奇的功效,李肆也只能像之前回答何木匠那樣來敷衍他們,同時還邀請他們參加日後的「講座」。關鳳生卻壓著嗓子,冷聲提醒爐工們保守秘密。 這點他不用說,爐工們都知道,這年頭技術就是吃飯的本錢,他們也都算是關鳳生的弟子,當下都凜然點頭。 想到不必再欠債,爐工們激動難抑,紛紛揚揚地議論著,接著又投身到爐子的維修加固中。李肆一顆心放了下來,也來到河邊換氣。 這番改造,銀子沒辦法直接落在關鳳生他們手裡,都得填到賬面上他們欠鍾老爺的債務裡,但卻能將他們從鍾老爺的泥潭裡拔出來,這還只是長遠規劃的一步。要解決皇糧問題,要掙到起步資金,還得看鄔炭頭那邊的進展。 李肆正在想著,一個陰冷的聲音響起。 「在鬧什麼呢!?怎麼爐子變成這副鬼樣子?」 李肆心口一沉,賴一品來了…… 賴一品並不是一直呆在礦場裡,他可是縣裡的衙役,又一直兼著鳳田村這一帶的裡排,換在李肆那個時代,那就是有著公務員身份,黑白通吃的地方一霸。 可跟那個時代不同的是,他手裡還沒掌握著多少「不可抗力」,在人數大致是戰鬥力的這個時代,賴一品還不敢太過欺壓鳳田村這幫礦工,基本都只搞些小動作。 「李肆,李肆在嗎?」 李肆冷冷一笑,劉婆子告狀挺利索的,鍾老爺的反應也夠快。 轉身走過去,關鳳生身邊,一個瘦弱陰桀的漢子正冷冷看著他,那眼神粘在李肆身上,就跟握著一隻癩蛤蟆的手感似的,讓李肆特別不爽。 賴一品根本就不關心什麼爐子,關鳳生在一邊解釋,他應該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見到李肆來了,嘴角勾出一絲冷笑。 「怠工?」 聽賴一品劈頭就扯這事,李肆倒還真有些措手不及。 「三天沒上工,你在這礦場的工,沒了!」 賴一品惡狠狠地說著。 李肆無所謂地聳肩,沒了就沒了,他現在可不指望每個月那七八錢銀子,也不可能每天至少十小時在礦洞裡忙乎。 「關鳳生,你這三年來的積欠,得繳清了吧。」 賴一品話鋒一轉,就到了關鳳生身上。 「康熙四十八年,你關家欠正稅一兩三錢,四十九年,欠一兩一錢,五十年,欠一兩四錢,算上火耗、均平和雜派,總共是十三兩六錢!今年你還是甲首,甲下歷年積欠總共八十六兩五錢六分,加在一起,爺仁義,給你去個零頭,就一百兩整!三日內不繳清,你就等著清田賣屋吧!」 賴一品有備而來,數字精確,語氣果決,毫無還價的餘地。 李肆皺眉,積欠?之前見他李家的單子上並沒積欠,接著才恍悟,自然是關鳳生田大由幫他給補上了,而他們卻還拖著積欠,這賴一品,是在打什麼主意? 「不過……你家那點旱田,再加上宅地,別說一百兩,十兩都不值。看來你得接下知縣李老爺的拘票,好好在班房裡呆上一陣了。」 賴一品猙獰地笑著,眼角卻一直在瞅李肆。 「賴大少,積欠大家都有,不止是我們一家,你怎麼專門盯著我要呢?還有那陳年積欠,我只是今年的甲首,怎麼就輪到我賠付呢?」 關鳳生咬著牙抗聲道。 「你管我盯誰?你們家是不是有積欠?有積欠是不是該追?至於那陳年積欠,哪條章程說了當年積欠歸當年甲首?難不成王法由你隨口說了算,不是爺我說了算?」 賴一品不耐煩地說道,關鳳生語塞,不管是數字,還是這「道理」,還真是無懈可擊,賴一品完全是「依法辦事」。 周圍的人慢慢圍了過來,見人聚得多了,賴一品冷哼一聲:「話就帶給你了,三天,就三天!」 接著他又壓低了聲音,對關鳳生道:「我這人心好,能幫鄉親的絕對不皺眉。老實跟你說,你把你家二丫頭打扮好,等著三天後我來接人,這積欠,我幫你解決。」 原本還一臉誠懇,馬上又變得陰冷無比,接著賴一品壓低了嗓音:「不送人,我也不要你的錢!這礦場,我可不在乎誰租。只要我一句話,鍾老爺就能轉給劉村的人,你自己掂量!」 他挺直了腰板,瞅住了李肆,「李四,再過幾天,咱們也算是連襟了,記得上門來喝杯酒哦,哈哈……啊哈……」 李肆和關鳳生對視一眼,這才明白,垂涎關二姐的,不是鍾老爺,是這傢伙! 關鳳生兩眼冒火,就要揪住轉身而去的賴一品,李肆拉住了他。 「賴大少,你確定有這些積欠?」 李肆沉聲問道。 賴一品頭都不回地甩過來兩個字:「廢話!」 李肆點頭,再不多話,積欠……,之前看自家那張「執照」,他就覺得康熙五十年這個年份有些熟悉,剛才賴一品再次說到這一年,他終於記起來了一件事,說起來這還拜那些口口稱頌「盛世大清」的滿遺所賜,他才會記得這麼牢。 「這個惡徒!」 關鳳生看著賴一品的背影,恨得全身都在打哆嗦,說是要積欠,其實就是在勒索他的女兒。可他卻毫無辦法。李肆剛剛在礦場裡整出了前景,這賴一品就藉著礦場來壓迫他就範。整個村子就靠這個礦場活著,鍾老爺真不再租給他們,一村人還不得等死?他關鳳生擔得起這責任嗎? 理智地衡量得失,他不得不低頭,這就是他會這麼憤怒的原因。 「關叔,別氣著了,這事我來解決。」 李肆目光陰沉,這個賴一品,居然這麼懂人心,拿著村民來要挾關鳳生,可不是一般的地痞惡棍,要鬥這傢伙,就得一棍子打死,而恰好,自己應該就握著這傢伙的七寸。 逼債要人?看不逼死你! 李肆心中冷笑,關鳳生無奈地咬牙,也只能相信李肆了。 第十二章 做人的方向 「不整治李四?」 劉村的劉宅裡,劉婆子臉上餘恨未消。 「沒借口,怎麼整?三天後你跟著我去關家,只要那李四在村裡,就把他抓起來,辦他個持刃行兇!鳳田村那些土桿子也無話可說,等進了班房,他是死是活,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 賴一品悠悠說著。 劉婆子皺眉:「那……那萬一他要是不在,或者是沒揣刀子呢?」 賴一品看傻子似地看了她一眼:「那李四對關二丫頭那麼在意,怎麼可能不在?至於什麼刀子,他沒揣,隨便找把刀子塞他身上!縣裡的楊典史不聽我的,難道還聽他一個草頭小民的?」 他一臉篤定:「我還給蕭把總遞了話,不想在,他也得在!」 劉婆子一臉諂笑:「還是賴大少歷練深,啥事都滴水不漏!」 出了劉家,賴一品微微皺眉。 「李四問那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會知道那事?不可能……去年不管是縣衙,還是大哥他們,都在著意掩著,他一個圈在這方圓百里地的窮漢怎麼可能知道?算了,傻子的心思可不能去揣摸。關二丫頭那張小臉,嘖嘖,就跟玉瓷似的,養上幾年,那還不是個大美人……」 接著他將這點煩惱一甩了之,腦子裡轉起了齷齪的漩渦。 「康熙五十年,去年……唔,沒錯,我隱約記得縣衙外貼過告示,滿篇都是什麼皇恩浩蕩,尾巴下隱約有什麼輪免的小字。貼得又高,那羅師爺又寫得繚亂,沒誰仔細看,我也只掃了一眼。」 鳳田村西面十七八里地是一個渡口,順帶也成了這方圓百里內的一個墟市,來來往往人流頻繁,金山汛的綠營還在這個叫西牛渡的地方設了五名塘兵【1】。 墟市附近有一座簡陋的書院,這就是李肆曾經讀書的私塾,在這他見到了昔日的塾師段宏時段老秀才。六十多歲的老秀才貌不出眾,乾瘦矮小,隱隱貼著「猥瑣」二字,可這老頭的名頭卻不小。據說每位知縣到任,拜訪當地鄉紳名流的名單上都有他,只是老秀才淡泊名利,始終避之不見,也連辭了好幾次縣學的訓導(教諭助手)。 李肆前身資質魯鈍,不怎麼入段老秀才的眼,這會過來拜訪,問到了事情,段老秀才嘖嘖品著茶,懶懶應著,話語裡那點拒人的疏離再也明顯不過。 「請問老師,府縣老爺罔負上諭,欺昧恩蠲,會是個什麼罪名?」 李肆也不理會老頭的淡漠,逕直問下去。 「只以部議的話,論公罪,最輕永不敘用,論私罪,最輕發遣【2】。」 英德也是產茶之鄉,老秀才的心思還在茶水上,隨口回著李肆的問題,只想著趕緊把這個昔日的窮苦學生打發走。 李肆向老秀才行禮道別,他來找老秀才,就是確認這事,現在目的已經達到。 老秀才淡淡頷首,摩挲著紫砂壺,又是一小口茶抿入嘴裡,忽然嗯了一聲,茶水差點從鼻孔裡噴了出來,他卡噠一聲將茶壺頓在桌子上,人也站了起來。 「站住!」 別看人老,這一聲吼,中氣十足。 「李四,你要做什麼?」 老秀才眼神清亮,似乎能穿透人心,李肆轉身,並沒被他這蘊著什麼「浩然正氣」的威勢壓倒,只淡淡和他對視。 李肆是在權衡著利弊,回憶著老秀才過去的言行,李肆覺得,自己這老師應該跟鍾老爺等人不是一條道上的,或許有利用的價值,索性也就賭了。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在老秀才眼前展開,老秀才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後狠狠抽了一口涼氣。 「李四,你辭學之後,就一直在鳳田村呆著,如何能知此事?我記得縣裡也就一些讀書人,還有鄉紳老爺們知道,可大家也都只是心裡有數,並未向外流傳。」 縱然是之前的老師,李肆這會嘴角也忍不住抹上一絲鄙夷。 「老師,官紳不傳,讀書人也不傳,不等於春風不傳,縱然我在礦洞田頭上,如此浩蕩仁厚的皇恩,也能感受得到。」 老秀才嗯咳一聲,很是有些尷尬,李肆話裡的譏諷再也明顯不過。 「此事複雜,就算傳給了你們,你們也未必能從中受益。」 他指了指那張紙,神色凝重。 「倒是這單子……經手的裡排和書辦,未免太過膽大,真要起了風波,光他們自己可是兜不住的。」 李肆冷哼:「老師,不是他們逼我,我也不會行此險招。」 將賴一品逼積欠的事情一說,老秀才瞇起了眼睛,連連點頭:「這的確是自尋死路……」 然後他溫聲問道:「如果你只想免了皇糧,這事我可以說合。」 李肆搖頭:「老師,今次只讓掐在我脖子上的手鬆開,後面它再掐回來,我可就沒丁點反抗之力,不奢望斷掉整隻手……」 李肆指著那張紙上的一個名字,鄭重看住老秀才。 「但斷掉一根手指,卻是必須的。」 老秀才呆了好一陣,歎聲道:「李四,你讀書不行,做事卻很有章法,早將這心思用在讀書上,又何至於有這難事?」 雖然老秀才站在自己這一邊,可這話李肆卻不愛聽:「滿天下讀書人,張口好大道理,卻還要草民等面對如此咄咄怪事,這讀的到底是什麼書?讀來又有何用!?」 老秀才的表情怪異了,像是感慨,又像是追憶什麼,憋了好半天,他忽然揚起脖子,哈哈地大笑出聲。 「沒錯沒錯!讀的是什麼書?讀來又有何用!?」 笑了好一陣,他才喘回了氣。 「李四,我五歲發蒙,讀了三十年書後,才發現自己虛擲了光陰,你這明悟,未免也悟得太早了點。」 他深呼一口氣,點頭道:「你可直接去縣城找李知縣,以你在此事上的心性,我也沒什麼可囑咐的,李朱綬此人器具不足,卻還算清醒。」 老秀才這話出口,李肆心中落下一塊大石頭,他對知縣其人並不瞭解,擔心的就是那傢伙腦子犯懵,認識不到此事的嚴重性。 目送李肆離開,老秀才雙眉深鎖:「這個李四,以前木訥寡言,看不出什麼,可如今怎麼一下變得如此……勇決?此事他到底是從何而知?」 接著他眼珠子轉了幾圈:「不行,只是他的話,李朱綬說不定還會狗急跳牆,我得幫他一把。」 心中有了定計,老秀才又摸起了紫砂壺:「這一關能過,這個學生,看來還得撿回來,就不知道他志向何在,值不值得托付。」 又是星夜,李肆輕摟著關二姐問:「可會認了?」 小姑娘應了一聲,脆脆念道:「認星先從北斗來,由北往西再展開……」 小手指向夜幕,關二姐已經認得北斗星,賈狗子也勉強合格,可吳石頭的進展卻非常緩慢。 「那個北、那個西……還是認不利索。」 「四哥兒的話不仔細聽,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可左右到底怎麼著?」 「左就是……拿碗的手,右就是拿筷子的手,啥,和我是反的?這怎麼會……」 聽兩個夥伴的對話,李肆終於忍不住笑著出聲提醒。 「石頭,你是左撇子,反過來認就好了。」 費了好一番工夫,吳石頭也終於找到了北斗七星,李肆望著星空,眼睛賊亮。 「北斗七星找準了,看住鬥口的兩顆星,再向外延伸,大概五倍鬥口長那麼遠,那顆星,就是北極星。它始終都在正北方,認準了它,你們就不會迷路。」 關二姐和兩個少年仰頭靜靜看著,往日神秘莫測的夜空,忽然變得有了方向,頓時心神迷失,恍惚在星光之中。 「可……認路幹嘛?這方圓百里路,咱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 吳石頭清醒過來,丟出這句話,讓李肆感慨萬千。 是啊,他們這些草民基本都只呆在方圓百里之內,生老病死,都不挪窩,這也是歷代朝廷,無數先哲的夢想。認路?需要嗎? 「石頭,你為啥活著?」 李肆忽然問了這麼一句。 「為啥……不就是為……活著嗎?」 石頭茫然地摸腦袋。 「傳宗接代? 狗子答道,還偷偷看了一眼關二姐。 「你們好有志向,比得上豬狗牛羊了。」 李肆嘿嘿笑著,石頭和狗子再蒙昧,也聽得出這是譏笑,都羞慚地低下了腦袋。 「人活著,就像認天上的星星一樣,得有一個方向,如果沒這方向,那腦子就是一片混沌,跟畜生也沒什麼區別了。」 李肆淡淡說著,關二姐眨巴著大眼睛,也陷入到深深的思索裡。 夜深,李肆將關二姐送回關家,發現關氏夫妻還沒睡。 「四哥兒,我不擔心自家,只擔心你做什麼出格的事,你讓全村都收好去年的單子,是有什麼章程?」 關鳳生該是等了他很久,劈頭就逼問起來。 「關叔,關嬸,我得出外去辦這些事,在我回來之前,絕不能讓賴一品帶走二姐!」 李肆沒辦法和關鳳生仔細解釋,只是這麼交代著。這已變得熟悉的強勢語氣,將關鳳生的疑惑壓了下去,只得沉沉地點頭。 「四哥兒,變得太多,以前還只是個死讀書的悶性子,可現在……現在感覺比官爺還強厲。」 關田氏怯怯地說著,之前在劉婆子家那一幕,至今還在她心口裡撞著,這兩日她總是在後怕,怕的不是賣了女兒的愧疚後悔,而是這四哥兒會怎麼對她。還好他把二姐搶了回來,從那個吼一嗓子,方圓百里都能聽到的劉婆子手裡硬生生搶了回來!甚至契書都簽好了,如此肆無忌憚的行事,她這輩子從沒見過。 「四哥兒肯定有大前程!我就是怕自家的事拖累了他。」 關鳳生腦子裡飄的卻是李肆對那冶鐵爐的改造,煉鋼,四哥兒居然會煉鋼!說不定他還會……要是能有座自己的礦場,自己還能重操舊業。 「就聽四哥兒的,這道關口,咱們得跟著他一起挺過去!」 揮開自己的虛妄遐思,關鳳生咬牙道。 【1:清代綠營有三分之一是汛塘兵,汛下有塘,一般就幾個人把守,負責稽查哨望。】 【2:清代官員有公罪和私罪之分,公罪責輕,私罪重。公私之分,看的是主觀還是無意,跟公私事無關。】 第十三章 鳥槍把總算個鳥 「路引?」 一早從舢板上下來,一高一矮兩個汛兵攔住了李肆,聽到他們索要的東西,李肆滿臉茫然,接著他才認出這兩個汛兵就是礦場上的護衛,跟賴一品關係匪淺。 從鳳田村所在的田心河向北,就進到了廣東有名的大河,連江。連江向東匯入干流北江。但田心河和連江交匯處是崇山峻嶺,要去英德縣城,就得向西溯流而上,拐到北面的金山河,北行十多里地,然後在金山渡登岸,再向東行三十里路,就是英德縣城。這是英德西南鄉村前往縣城的必經之地,綠營也在金山渡這個交通要道上設置了汛兵,汛守就是那個姓蕭的把總【1】。 清初沿襲明制,草民外出,依舊要路引。可這路引原本對應的是草民負擔的徭役。明朝國策是草民以人服役,所以才有路引,要把草民摁在原地。而到一條鞭法之後,徭役折銀,這路引就只剩下治安管制的作用。 到了眼下的康熙年,路引制度大多也都成了虛文。即便只是一個縣,每日往來也都成千上萬,否則商貨難以流通。都要去找裡社開路引,就算開得出來,一路關卡的兵丁也難查得過來,所以除了大城市的旅店等等要緊之處,已經沒誰再查路引。 只是這路引制度畢竟沒廢除,這兩個汛兵刻意提起這老事,顯然是在故意為難李肆。 「沒有路引,來歷不明!到裡面去搜檢!」 分明在礦場上經常碰面,這會兩個兵丁卻裝出一副不認識他的樣子。看來他們的目的還不止是要攔住李肆,如果李肆身上還揣著之前那柄牛尾短刀,汛兵就能給他栽上一個「揣刃闖關,圖謀不軌」的罪名。李肆不憚以最壞的惡意猜想,要真被他們拉到一邊的小黑屋裡,就算身上沒刀子,說不定也會被他們塞上一把刀子。 「賴一品事情大發了,你們還要陪著他送死!?」 李肆退後,冷聲恫嚇道,他要連這兩個兵丁都鎮不住,在這韃子朝還有什麼活路? 他這話一出口,兩個汛兵都是一怔。 「我勸你們趁早跟他掰清,不然自己倒霉還是其次,牽連了你們的上司,小心連你們家人都跟著受累!」 汛兵對視一眼,目光都帶了些驚疑,原本要拉扯李肆的手也停住了。他們和賴一品的關係並沒有那麼緊密,不過是相互利用而已。如果賴一品真惹了什麼大麻煩,他們可沒有陪著一起跳坑的覺悟。 「認得幾個字就敢隨便胡亂掰咧,你不過是個草民,哪知道什麼大事?」 高個汛兵醒過神,認定李肆是在危言聳聽,恐嚇自己。矮個汛兵原本洩掉的膽氣也漲了回來,手又朝李肆伸了過來。 「認字才知道大事,你們可知那賴一品為什麼要盯上我?」 李肆腰板挺直,那矮個子汛兵的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要去縣城見李知縣,為的就是這件大事,攔住了我不要緊,你們能攔住鳳田村一整村的人嗎?」 聽到這話,矮個子汛兵的手再次縮了回去,高個子也微微抽了口涼氣,兼著幾份工的綠營兵都是老油條,哪能聽不出李肆這話裡的真正威脅。而更讓他們害怕的是李肆說到要去見知縣,看來賴一品還真惹上了什麼麻煩,或者說是跟鳳田村的那幫礦工徹底撕破臉了。 高矮汛兵對視一眼,默然退到了一邊,沒盡心辦賴一品交代的事,不過落點臉面,真攪和到賴一品和鳳田村那幫漢子的衝突裡,他們又何苦來哉。 李肆哼了一聲,朝兩人點點頭,表示他倆很識相,舉步正要走,一側傳來一個冷厲低沉的嗓音。 「李四,威脅說要舉村鬧事,你這罪可擔待不起哦,就不知道你那什麼大事,能大到哪裡去。」 轉眼一看,一個面色倦倦,像是沒睡醒的消瘦男子走出屋子,正用著玩味的眼神打量著李肆。 「把總!」 兩個汛兵恭恭敬敬地打千行禮,李肆恍然,這該就是金山汛的把總蕭勝。 努努下巴,將手下打發走,蕭勝看住李肆:「我可不是手底下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實人,會被你幾句話唬住。老實說,賴一品請托我,要我專門盯住你,我就知道,他確實惹上了什麼大麻煩,不過……」 他懶懶地伸展雙臂,抱起了胳膊:「他是鍾老爺的妻弟,又是縣裡的衙役,如果麻煩只是在你身上,他肯定是勝者。就算是鳳田村一整村人,他要發下狠,捨得出血本,再有鍾老爺撐腰,也能壓得下,我可不擔心他真會被你扳倒。」 蕭勝歎了口氣,帶了點看破紅塵的蕭瑟感,還真不像是李肆印象裡只會壓搾鄉民的一般兵頭,雖然這傢伙正在幹的事情沒什麼區別。 「我蕭勝也只是帶著手下的兄弟們混口飯吃,汛塘下面的鄉親,我盡量不得罪,可像賴一品那樣的人,我也不能得罪。所以……李四,你就委屈一下,在我這裡待上兩天。」 李肆皺眉,這個把總是個人物,看樣子經過不少事,行事很有分寸,要跨過這個人,不認真不行了。 蕭勝側頭,想要招呼手下來押李肆,卻聽到了這麼一句話:「蕭把總,你恐怕還只是個外委吧……」 原本瞇著的眼睛張開,蕭勝扭頭,看住李肆的目光不再散漫,像是刀子似地直射而來,語調也更冷了幾分:「蕭某的手下,自認管教還嚴,不會對外張揚軍務。你一個愣頭小子,可不要妄言軍中之事!」 一語中的,李肆心中有了底,可他感覺火候還不夠:「啊,我是不是猜錯了,甚至是……額外外委?」 綠營兵制裡,正式的把總品級可不算低,正七品,是所謂的「經制官」,也就是正規軍官。而外委就不一樣了,有外委千總、外委把總兩級,到雍正年代,這兩級臨時編製才納入到正規軍官的行列,給了正八品和正九品的頂戴。而「額外外委」,根本就不是官了,只是比馬兵等級稍高一些的兵。 蕭勝的眼睛又瞇了起來,上下游動的目光卻將心中的驚怒隱隱顯露出來,臉肉也在微微跳著,牽動了臉頰下方的傷痕,讓他原本還算端正的面孔看上去多了幾分猙獰。可他無法確定李肆此話的背景和來意,一時沒能有什麼回應。 眼下不是出操,也沒校閱,蕭勝自然沒穿官服,他驚怒的不只是被看出底細,按照滿清軍制,汛守主官必須是經制千總把總,稍微重要一些的地方,汛守職銜更會高到守備一級。這蕭勝並非經制千把,卻在主持金山汛這麼一個大汛,背後不知道又有多少不能為外人所知的內情。 「蕭把總別多心,我只是拿你這汛守之事來作個比較,和我所說的大事比起來,根本就不值一提。」 李肆這話讓蕭勝稍稍安心了一些,可嘴裡依舊硬著:「就兩個官階名級,熟絡一些的農夫都知道,你這樣的讀書人我可見得多了,不說出子丑寅卯,當心這兩天的日子不好過!」 李肆對他級別的猜疑,他沒有明確否認,現在這一問,是想確認李肆是不是在瞎唬人。 李肆無奈地歎氣,好吧,反正丟臉又不是丟自家的臉,這是你自找的。 悠悠望天,刻意避開蕭勝的臉,李肆開口說道:「北方有句俗語,不知道南方有沒有聽過,叫……鳥槍把總,算個鳥……」 蕭勝嗯咳一聲,好像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噎住,趕緊左右張望,確認沒手下聽到,這才鬆了口氣。 「你……知道我……」 接著他一臉難以置信地看住了李肆,問題還沒問出口,李肆的話又堵住了他的嘴:「你臉上的傷疤,上細下疏,想必是鳥槍炸膛的傷。你左眼瞇得總是比右眼多,那該是看照門準星看出的習慣……」 李肆一邊說著,蕭勝的眼睛一邊瞪大。 「而你右手上那些燙傷的痕跡,自然就是火繩留下的疤痕。」 如果有個煙斗,李肆真想學學福爾摩斯,他雖然不是偵探,卻是個記者,記者有三寶:眼尖,腳快,嘴刁,這第一項眼尖就是察言觀色找對人。蕭勝這一身再也明顯不過的痕跡,不需要太多推敲就能看出,他的出身,是個鳥槍兵。 看了看已然被震懾住的蕭勝,李肆敲下了最後一大棒:「而鳥槍兵,不太可能升到經制官,就算一時升上去,也會被刷下來,所以才會有那句俗語。」 蕭勝雖然掩飾得極快,李肆卻捕捉到了他眼角的一絲紅熱,由此也鬆了口氣,多虧自己對滿清軍制還算瞭解,不僅知道這汛守制度,還瞭解綠營規則,總算直刺到了蕭勝的內心深處。 清代綠營兵裡,鳥槍兵地位最低下,在康熙朝,除了特殊情況,一般不可能升到軍官。也就只在嘉慶之後,才被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官缺配給鳥槍兵,但也只是書面上的制度。綠營選拔軍官,都還是從馬兵、弓手以及刀牌手裡選,不管是校拔還是年考,考較的都是冷兵器。 李肆見這蕭勝,一身上下都是鳥槍兵的痕跡,猜到他不該是個正牌把總,也是順理成章。 蕭勝好不容易調勻了自己的呼吸,卻依舊忍不住低笑出聲,是一種悲愴的苦笑,「鳥槍把總算個鳥……這話說得真好,想我蕭勝,還真作了三年的鳥槍把總,之後如你所說,被刷了下來。現在攀著老上司的交情,討來了一個額外外委。整日被人叫著把總,卻還真以為自己又是把總了,嘿嘿……」 又是一個苦命人呢,李肆心想,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1:清代綠營,身兼治安聯防、走私稽查、保鏢押解乃至地方差役等等無數職務為一體,一直到太平天國時期,總數都在六十萬左右。其中三分之一是汛塘兵,在縣以下的鄉村和各處交通要道星羅棋布,有所謂「百里有汛,十里有塘」的部署。】 第十四章 我為消災而來 這個鳥槍把總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目光片刻就恢復了清靈,他盯住李肆,緩緩搖頭:「以你的年紀和經歷,不可能知道這些軍中事……」 李肆點頭,要說什麼後知三百年,蕭勝也不會相信,言外之意,是在追問他背後還有誰。 「我已經說過,提這些事並無他意,只是要蕭把總你明白,我剛才所說的大事,可不是唬人之言,那確實是你絕對不想牽扯在內的大事。」 李肆這話的份量,蕭勝現在掂量出來了,剛才隨口說出了自己的底細,他已經明白,這個少年真不只是讀了幾本書那麼簡單,那麼這大事,當真也不是他能隨便摻和的。 蕭勝也是個果決之人,咬了咬牙,利害就權衡清楚了,「我今天沒見到過你……」 李肆笑了,朝蕭勝拱了拱手,正要走,蕭勝忽然又說:「你也沒見到過我蕭勝……蕭把總。」 這是在警告李肆別向外散播他蕭勝的底細,李肆會意地點頭。 「老大,你怎麼……」 見著李肆和蕭勝攀談了一會,就悠悠然甩著袖子走了,那一高一矮兩個汛兵靠了過來,滿臉不解地問自己的頭兒,語氣和之前當著李肆面時完全不同,如果李肆還在這,就會對這蕭勝的評價再升高一截,以一個額外外委的身份,能將手下人籠絡到這種地步,確實不簡單。 「你倆誰去鍾府一趟,找到賴一品,跟他說,那個李四想去縣城,但被咱們擋了回去,但他要從其他地方繞道過去,咱們就愛莫能助了。」 蕭勝這麼說著,兩個手下更是詫異,蕭勝無奈地歎氣:「那李四並非一般人,他與賴一品的爭鬥,可不是咱們能摻和的。可咱們終究拿了銀子,得給那賴一品一個交代。」 兩個手下連連點頭,矮個子一臉受教:「咱們有老大罩著,日子才總算過得滋潤了一些,聽老大的,準沒錯!」 高個子仗義,拍了拍胸脯:「我去鍾府!我嘴笨,照著老大的話說一通就好。」 過了大半個時辰,又一個人在金山渡登了岸,找到了蕭勝,劈頭就問:「鳳田村的李四,你見過了?」 這個人蕭勝認識,不敢太過怠慢,趕緊點頭,來人正是段宏時段老秀才。雖然有俗語講「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那是戰時。眼下這滿清也沿襲了明朝文貴武賤的習氣,正二品的總兵也未必能壓得正七品的知縣低頭,何況段老秀才還是縣裡的名人。這老頭要被惹毛了,一腳一個把他們踹下河去,蕭勝也不敢把老秀才怎麼著。 見蕭勝臉色不對,老秀才詫異不已:「你沒為難他?別跟我搪塞,我知道你們跟鍾上位賴一品的關係。」 蕭勝苦笑,怎麼沒為難?結果卻被人家連褲子底都扒掉了…… 正義凜然地說什麼我們當兵的怎麼可能為難鄉親,蕭勝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在臉紅,老秀才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是被那小子給哄住了?」 被逼到退無可退,蕭勝這才醒過神來,遲疑地問老秀才:「那李四和老先生你……」 老秀才利索地點頭:「他是我門生,怎麼?是用了我的名頭,你才放的他?」 蕭勝暗罵自己太笨,他就在想那小子背後應該還會有人,怎麼就沒想到這個老頭!接著又暗罵李肆不地道,早說是段老頭的弟子,他又何必多事!? 見蕭勝這神情,老秀才嘴裡嘖嘖有聲:「沒用我的名頭?這小子,真是有能耐呢。」 沒理會心緒已然混亂的蕭勝,老秀才甩頭就走,還丟下了一句話:「別跟鍾上位賴一品摻和了,這事你們不但摻和不起,還得去燒香抱佛,禱告你們不會被牽連上吧。」 蕭勝臉色徹底轉白了,連忙吆喝著手下去追那已朝鍾府去的高個汛兵,之前安排的什麼交代,看來還是免了的好。 在蕭勝正忐忑著是不是真要去燒香的時候,李肆已經點起了一炷香。 這會他已經來到了縣城十多里地的麻岡寨,唐末黃巢造反,荼亂到了英德,麻岡寨的曹寨主在此抵抗,死後他的妻子虞夫人繼續領兵抗敵,由此也獲得了曹主娘娘的神名,一直流傳到了後世。在李肆那個年代,已經被尊稱為北江女神,雖然不如源自福建的媽祖娘娘那麼顯赫,卻也是廣東有名的土著神明。 李肆來祭拜曹主娘娘,不過是在半道上見到了這座神祠,在信仰上,李肆就是典型的華夏人,有神拜神,有佛拜佛,求個吉利,意思而已。 發下願望,禱告娘娘祝他這縣城之行順利之後,李肆接著上路,剩下十多里地,一路小跑,也花不了太長時間,很快就見到了縣城那低矮的城牆。 英德縣城在北江西岸,城週三裡,明代編戶九里,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城。但即便是在明代,也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裡,更不用說人口日增的清代。 就見城外亂七八糟鋪著大圈的民居,一條石板路劈開民居,直通小城的城門。而在土路與石板路交匯處,也還守著幾個兵丁,不過來往人色匆匆,他們也基本就是個擺設,李肆沒料錯的話,這些兵丁都是閒漢,被真正的綠營兵雇來站樁而已【1】。偶爾見著拉車扛貨,面目憨實的路人,就伸手討幾個銅子,對李肆這種兩袖清風的人根本就不搭理。 踏上石板路,瞅到路邊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本縣父母田大爺仁德恤民……」等字樣,是一篇頌文。李肆這才記起,英德縣曾經也有一個青天老爺,名叫田從典。算算他任英德知縣是十七八年前,雍正年間官至尚書,眼下應該也是高級京官了。他在英德減雜派,修路橋,興文教,作了不少實事,這條石板路該是他主持修的。田從典在英德名聲很高,英德人都以「田大爺」尊稱【2】。 只是眼下這石板路已經破舊不堪,再想想自家和村子裡的境遇,李肆心中感慨,人去政息,青天再清,也只留下空谷回聲。 「我可不是田克五……」 小城的縣衙後堂,一個面目白淨,看起來還頗有幾分貴氣的中年人坐在書案後,正摘了冬帽,一邊瞅著那上面的黃銅珠子發呆,一邊嘴裡嘀咕著。他穿著一身青藍官服,補子裡一隻呆頭鵝(鸂鶒)在碧濤之上追著紅日,一看就是位七品文官。 「羅先生,他田克五田從典,三十四年知英德縣,一直呆了三任都沒挪窩!四十二年委屈了一下,四十三年就進了都察院,四十九年遷了左通政,現在才兩年不到,又遷了光祿寺卿,我能跟他比?」 英德縣知縣李朱綬剛退了堂,正受著自家羅師爺的勉勵,可效果似乎不怎麼明顯。 「別說往上走了,今年廣東府縣這一劫,還不知道能不能避得過去呢,只希望那楊沖鬥,別到處亂攀咬人。唉,今年這收成,看來是虧大發了。」 一個清瘦的老頭穩穩坐在書案邊的太師椅上,舉著一鍋煙,呼嚕嚕抽著。這就是羅師爺,掌管著李朱綬的錢糧刑名,每年拿李朱綬的六百兩銀子。聽到東主意有所指地在叫窮,嘴角邊的鬍子微微掀了一下。 「東翁,去年借恩蠲備下的余銀,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 李朱綬唉聲歎氣,有心想扣點羅師爺的年脩,卻被軟綿綿一句話頂回來,也不敢再在「收成」這個話題上深下去。 「近日朝廷風緊,東翁還可壓壓白總兵。」 羅師爺職業道德不錯,依舊盡心提醒著東主。 「白蠻子那傢伙……」 李朱綬正一臉憤慨,有門房進來了,舉著一張名刺。 「老爺,有鳳田村人李四投名求見。」 李朱綬雙眉高豎,啪地拍了桌子。 「沒功名?沒官身?草民一個,居然也敢舉名刺,是他吃撐了還是你喝暈了!?叉出……等等!這個……姑且一見。」 那張名刺背面寫著兩個大字:「消災」,這可觸到了李朱綬的神經,畢竟是官老爺,調門就像是在玩漂移,連點煙塵都不帶。 「鳳田村人李四,拜見父台李大人……」 李肆進到縣衙後堂,面對李朱綬,咬緊了牙關,彎下膝蓋,就準備叩拜這位父母官。沒辦法,他沒功名,不跪這一下,那可就萬事皆休,就跟必須給門房塞上幾分銀子一樣。 「免禮免禮,李四?果然氣宇不凡。」 李朱綬一臉笑意地抬手虛扶,李肆的膝蓋只在地上點了一下,就順水推舟的直了起來,心想你不要這一拜,後面可就再沒了。 他這麼一順水,李朱綬的眉毛就像撞上了礁石的小船,逕直擰了起來,還真沒見過這麼順竿子往上爬的傢伙,怎麼就把自己的客氣當真了呢? 可縣官老爺終究是有涵養的,瞬間遮掩了不快,換上一副春風盎然的面孔,開始跟李肆談論起鄉村的風土人情,絲毫不提李肆的來意,讓李肆充分領教了官老爺們做事交際的派頭。 扯了老半天,話題才進展到莊稼收成,一直唯唯諾諾順著李朱綬的李肆終於不耐煩了,找著了李朱綬喘氣的岔子,沉聲開口。 「李大人,草民今日所來,是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何事呀,至於如此驚惶……」 李朱綬拖著長長尾音應著,心道果然是個鄉間草民,一點也不知禮,咱們的前戲還沒做完呢。不過他也鬆了口氣,這前戲沒人配合,還真是挺累人的。 李肆將一張紙掏了出來,雙手展開,清清楚楚地展示在李朱綬面前。 「這張紙上的事情,想必大人應該看得明白。」 李朱綬差點想一口唾沫吐李肆臉上,這不是納糧單子嗎?我還能不明白?神神秘秘的,搞什麼名堂!? 原本還以為這個李四是為著他眼前正頭痛的大事而來,現在見這單子,李朱綬預料落空,一肚子無名火猛燒起來,就想著好好訓斥李肆一番,然後命人將這個粗鄙草民叉走,目光忽然被那張「執照」上的日期給拉了過去。 「康熙……五十年……」 覺得有些不對勁,李朱綬在嘴裡低低念著,越念臉色越白,最後哎呀一聲,整個人幾乎癱在了椅子上。 【1:康熙中後期,綠營兵已經腐化,很多兵丁另有主業,只把當兵看作副業。軍官甚至還鼓勵兵丁另找他業,這樣他就可以砍下一半月餉,揣到自己兜裡。】 【2:「大爺」一稱,在康乾之間,可不是對老者的一般稱呼,德高望重且有官身者才可能得此尊稱。】 第十五章 康熙五十年,可是很重要的一年 康熙五十年! 「李大人應該還記得吧,康熙五十年上諭,自五十年到五十二年,所有應徵地畝、人丁銀,連帶歷年積欠,全國各省,分三年輪免……」 李肆的話音飄飄搖搖地響著,李朱綬的眼前金星亂冒,他下意識地在心裡默念:「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所屬除漕項錢糧外,康熙五十年應徵地畝銀、人丁銀並歷年舊欠俱著免征……」 這就是李肆提到的「大事」,康熙五十年,「聖祖仁皇帝」免了全國錢糧並帶積欠,原本康熙想的是在即位五十年這個吉利年頭一次搞定,可這顯然不現實,只好將全國諸省份作三份,三年輪著免除,而廣東就在第一輪裡。這事可是滿遺們翻來覆去念叨的仁政,李肆記得再清楚不過。 之前賴一品不僅收了康熙五十年的皇糧,還給出了正式的納戶執照,這可是明目張膽地隱瞞恩免,而接著賴一品來找關鳳生催要原本已經被免除的積欠,更是欺君昧上。 就靠著這張蓋有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李肆確信自己能整死賴一品,那傢伙不知道犯了什麼傻,在免了皇糧的那一年,還發出征收皇糧的正式憑據,根本就是將自己的菊花掰開,邀請別人來捅。 李肆還推斷不出賴一品開這單子的心理,但粗略想來,多半也是欺負他們這些草民沒有見識,有恃無恐。 可賴一品怎麼也想不到,獲得了新生的「李四」,是個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年,論見識當世無人能及的怪物…… 李肆在問李朱綬記不記得,李朱綬心中大喊,他怎麼能不記得!? 去年就是藉著這場輪免,他跟鄉紳胥吏們瓜分了一萬多兩正稅銀子,雖然錢不多,可這是憑空掉下來的餡餅,還讓他跟鄉紳胥吏們的關係很是推進了一步,換在尋常,兩倍於這個數目的銀子都難辦到。 他也必須征這正稅,否則他的雜派和火耗從哪裡來?真要老老實實按皇上的話辦,他當年還能有什麼收成?靠他一年45兩銀子45斛祿米來養活親友家人幕席? 就算他不想征,裡排書辦還有鄉紳們也得讓他征,否則他們的油水從哪裡來? 他當然不會明目張膽地吞這銀子,面上該做的都做了,比如讓羅師爺繕寫的恩蠲通告貼在了縣衙外,盡到了將仁厚皇恩廣澤草民的義務。讓胥吏推著鄉紳們徵收錢糧時,也小心地叮囑他們用臨時單子,而且還要記得變換名目。他還囑咐過鄉紳胥吏們稍微手鬆,別逼得草民太緊,壞了大家的好事。總而言之,就是讓下頭的草民不知道這一年皇上免了大家當年和歷年積欠的錢糧!就算知道了,也絕不給那些草民留下什麼把柄。 全國都在這麼幹,非獨他一縣,只是手法各異,程度不同,有故意裝作沒收到蠲免行文的,有壓下行文,直到收完錢糧再佈告的,也就是所謂的「壓蠲黃」。當然也有特立獨行的「清官」,李朱綬就記得曲江縣那個剛剛被巡撫參劾的知縣楊沖鬥,他倒是清廉,還派人舉著通告牌下鄉巡遊,惹得全縣鄉紳胥吏恨他入骨,他被抓起來,不能不說跟這有關。而底下的草民該收多少,還是被收了,只是沒揣到他楊沖斗腰包裡,全進了鄉紳胥吏的口袋。 歷來朝廷蠲免,也都是官紳享受,草民?管他們去死!像是佃田這類的蠲免,表面上地主佃戶是六四分,實際上朝廷上下都有默契,地主不免佃戶的無所謂,佃戶要鬧,那就是大罪。 但這蠲免之事,也歷來是朝廷的臉面,繼續收草民的無所謂,卻絕不能擺到檯面上,更不能留下這麼直接的把柄。 眼下這個李四,忽然丟出來一張寫著康熙五十年,蓋著他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看這紙這章這墨印,絕對不是假造,頓時驚得李朱綬脊背發涼。這張單子別說是到了京裡,就只是在廣東巡撫滿丕那頭滿狗眼皮子下過那麼一眼,自己這輩子就完了。 大家都能捂得好,就你這麼蠢,拉屎還照著自己名字拉了一圈?滿丕參了楊沖鬥,卻被楊沖斗兒子楊津叩閽給攔住了,心中正窩火呢,他李朱綬這欺昧皇恩,隱瞞恩蠲的罪名可是實打實的,就算今上寬仁,他怎麼著也得被扔到寧古塔去充軍吧。 寧古塔……充軍……這怎麼行! 渙散的眼神裡,一股狠厲漸漸凝聚起來,李朱綬盯住了那張單子,就像是看著一張生死判書一般,只要他毀了這張單子,就什麼事都沒了……至於這個李四,有一百種辦法坑了!連功名都沒有的草民,誰會在意! 見李朱綬的眼神有些不對了,李肆暗自冷笑,這些當官的,反應還真沒一點偏離他的預料。 「李大人,就這麼一張,可不是什麼大事,我們鳳田村整村,一百多張單子,都是這樣的……」 李肆悠悠說著,正想撲上來的李朱綬像是被一柄大鐵錘敲中了胸口,差點一口熱血噴了出來,他艱辛地開口問:「一……一百多張!?」 「沒錯,這位裡排負責的丁口,應該就是一百多戶。」 李肆特意點了點單子上那個名字,李朱綬這才看明白了那個姓名,目光在那剎那間變得無比惡毒,李肆知道,估計李大人這會正在複習著這輩子學來的所有罵人的詞彙。 嗯咳! 眼見李朱綬有些失了方寸,李肆正要繼續推下去,屋子後面響起一聲咳嗽。 「我……我內急……」 李朱綬像是落水之人揪住了救命稻草,慌慌張張出了後堂。 李肆知道李朱綬這是要跟師爺商量,可他一點也不擔心,師爺基本不會慫恿東主把事情幹絕,他們更喜歡調和。 「皇上寬仁,此事只要處置妥當,不會有什麼麻煩……」 另一間屋子裡,羅師爺安慰著東主,雖然他兼管錢糧刑名,卻並不掌印,所以還是一臉置身事外的悠然。 「妥當?怎麼妥當!這單子是怎麼開出去的?那個裡排賴一品不知事情輕重倒也罷了,可書辦楊夏卻是知道此事厲害的,怎的他也這麼糊塗!?」 李朱綬在屋子裡滴溜溜轉悠,紅著眼睛,捧著腦袋,使勁地在回憶,去年是什麼時候把知縣大印給了楊夏,讓那書辦能開出這些單子。 見東主心緒不寧,羅師爺歎氣:「蓋上百多張單子,也不過一刻來鐘的功夫,楊夏多半是趁著辦理其他事務的時候順手開的,想的估計也是鄉人無知。現在緊要的不是去查找原因,而是如何善後。」 李朱綬喘著粗氣,眼珠子滴溜溜轉著:「賴一品,是鍾上位家的惡狗,鍾上位背後還連著白蠻子。楊夏,是典史楊春的弟弟,世代都是縣裡的胥吏,勢力盤根錯節,我都得讓著三分,這兩個都不好整治,而另一邊是一百多戶草民……」 話沒說完,意思卻出來了,整治一百多戶草民,總比整治鄉紳胥吏來得輕鬆。 羅師爺微微搖頭,剛才嗯咳一聲把李朱綬拉出來,就是要提點他別動歪腦筋。 「東翁,去年山西陳四、福建陳五顯的事,你還記得吧。 話題驟然一轉,李朱綬有些不適應,呆了片刻,才連連點頭。 怎麼能不記得?陳四一案,說的是山西人陳四帶著族人一百多口逃荒,流竄多省。在山東被控搶劫,刑部受案,部議陳四無罪。結果皇上卻發話了,將這群賣藝為生的流民認定為鳩黨,還拿朱三太子的事來比,一大堆尚書督撫被降四級、降五級留用,刑部尚書郭世隆還丟了官,陳四一路所經的州縣,主官全都被降被貶,是去年轟動朝野的一樁大事。 事後大家都清楚了此事的根子,原來是陳四供認說之前晉陝旱災,多省都活不下去,不得不一路流亡,而刑部居然還具案報備,認了他的供詞,這不是壞了康熙爺登基五十年河海宴清萬民同樂的名聲嗎? 福建陳五顯案就更扯淡了,福建草民搶米,危害鄉紳,提督藍理受令進剿,殺了八十多人,然後被康熙斥責為屠害良民。原因是什麼?不就是藍理煞逼,居然寫成題本,當作戰事來報捷嗎【1】?題本一上,跟陳四案刑部具文一樣,那就成了朝廷正式文書,也就是所謂的「官方說法」。 康熙正想著這一年能成為他治下最安寧的一年,這下可好,居然有造反的,朝廷正式文報都承認了,這不是兩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嗎?藍理頓時成了眾矢之的,同省督撫連帶地方官趕緊將髒水全潑藍理身上,甚至連他在台灣的惡事都翻了出來。這個昔日的平台驍將,灰溜溜地被拿到京裡入旗看管起來。 可羅師爺,說這兩件事是什麼意思? 羅師爺把話說透了:「如今這關頭,事涉草民,就得慎重。一個草民好說,可一百多戶草民,東翁,如何都能整治得服帖?這可比整治兩個人難多了,萬一漏下一兩個草民捅到縣外,事情就難收尾。再說此事歸根究底,責不在東翁身上,又何苦為他人火中取栗?」 李朱綬平靜下來,羅師爺要他別想著整治草民,那肯定也不是要他去整治另一方。 他恭謹地問:「以先生所言,該當何處?」 羅師爺哂然一笑,胸有成竹:「去歲蠲免,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個小子不過一介草民,估計是從他人那得知了此事,想來卸些皇糧之差而已。只要答應免了該免的錢糧,將單子收回來,此事不就結了?」 李朱綬一跺腳,差點抽自己一耳光,果然是越急越亂,這麼簡單的處置,他居然就沒想起來!? 可接著一想到錢糧,心中就是一痛,話語依舊帶著遲疑:「這一里的錢糧,也得有個一兩千吧,今年這可是虧大了!」 羅師爺繼續搖頭,這東主有時候算得精明過頭,有時候卻不會算數了,「東翁,上諭免的是正稅,何曾提到過加派?」 李朱綬眼睛亮了,算起來也不過是一二百兩銀子的事,心中頓時安定下來。 【1:題本是各省督撫、提鎮,各部大臣向朝廷提交的正式文報,在康熙後期,因為奏折制度的興起,題本已經成為官樣文章。也正因為如此,題本就是朝廷臉面所在,奏折裡可以說的事,題本裡卻不一定能說,或者必須換個說法。堂而皇之地寫上災禍、戰事,是很丟聖上臉面的,而聖上的臉面,就是朝廷的臉面,朝廷的臉面,就是最大的政治。康熙再寬仁,但誰掃他的面子,他就會讓誰過不了日子。】 第十六章 我要他死 看著李朱綬一臉肅然地說這是書辦裡排「工作失誤」,接著又向北拱手,換上了皇恩浩蕩的臉色,說今上仁德普照四海,去年的正稅以及積欠是該免的,接著再裝作不在意地提出要回收這些單據才能兌現,李肆差點大笑出聲。 這當他是乞丐呢,還是傻子? 「李大人,去年的銀子,到今年才免,一定是您自掏腰包吧,您怎麼能替人受過呢?」 李肆這話雖然說得漂亮,可語氣卻沒上沒下,讓李朱綬心裡很不好受,可恨的是,現在他還得忍。 「裡排書辦失職,也該受罰,本縣會給鄉民一個交代!只要那些單子都能回來,相信他們也會賠付鄉民一二。」 這話是在暗示李肆,如果不滿意這價碼,還可以再提,當然名目就得出在賴一品楊夏這些人身上了。 李肆沒心思跟這知縣老爺繞大圈子,身為記者,擅長的就是直搗黃龍。 「李大人,村人委託小子前來,為的並非是去年的錢糧,而是一個人,一個大人您也恨之入骨的人。」 這話出口,原本還在書案後端坐的李朱綬差點蹦了起來,李肆說的是誰,他自然心裡有數,氣的是這小混蛋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點,敢把他堂堂一個知縣當作刀子使? 「是的,大人,這賴一品,他必須死!」 李肆沉聲說著,篤定的氣勢,將正虛著腰準備站起來的李朱綬又給壓回去了。 這可不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毛頭小子能有的氣勢,恍惚間,李朱綬還以為見到了從京裡來的御史。 李肆膽氣飽滿,那是因為自信。 「小子冒昧,替大人您設身處地想過之後,才有此言。賴一品竊占鳳田村裡排數年,視一里鄉民為己物。這次他犯下如此大罪,如果大人還替他遮掩,他可絕不會吸取教訓,反而還會變本加厲。」 李肆侃侃而談,李朱綬眼角一跳,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和羅師爺,把這事都想得太簡單了。 「此次小子見過大人,那賴一品一定會知道,一旦他醒悟自己在這單子上留下了禍患,絕對會想方設法索回單子。到時候和村人會衝突到何等地步,恐怕是不堪設想。一旦村人不堪壓迫,怒而申告,就不會像這次一樣,由小子一人來面見大人,他們會認為大人和賴一品有所……關聯,不再會找大人。到時候會找誰,就完全無法預料,大人想必都會很頭疼吧。更要緊的是,一百多份單子,即便只是遺漏了一份,也足以將大人您拖下水,遭這無妄之災。」 李肆說到這,李朱綬再不明白,就真是蠢貨了,這單子想要就這麼簡單地收回去,沒門! 雖然李肆此話還帶著威脅,但李朱綬的腦子也終於能把事情朝前推理一下了,這個賴一品,是橫在解決此事中的一塊臭石頭。正如李肆所言,只是簡單地免了錢糧,可攔不住賴一品再去找村人的麻煩,將事態搞得更大,對這些裡排的德行,李朱綬瞭解得深入骨髓。 李朱綬額頭隱隱開始出汗,不搬掉賴一品這塊石頭,這事就沒善了的希望。可真要對付賴一品,那就是跟鍾上位開干,而鍾上位背後還有個白總兵,事情還真就複雜了。 見著知縣老爺目光閃爍不定,李肆也在急速開動腦筋,看起來這個李朱綬也不是果決之人,萬一他鼓不起勇氣對付賴一品,他還得準備後手。 房間裡一陣沉默,就連那個羅師爺也再沒聲息,估計也是沒了主意,只好等著東主下決心。 好一陣後,見李朱綬還在發呆,李肆暗自歎氣,事到如今,他只有置死地而後生,賭上自己和一村人的未來。 李朱綬這樣的地方官,不怕地方鬧事,不怕草民沸騰,怕的是事情被扯到檯面上,成了官場爭鬥的把柄。只要李肆表明鳳田村不惜魚死網破的決心,李朱綬不得不轉而對付賴一品,以求平息事態。 只是這樣一來,就徹底把這個知縣老爺給得罪死了,後面會有什麼隱患,李肆也難以預料。可李朱綬還沒被壓動,李肆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正要開口,門房又在外面叫喚了,「老爺,段宏時段老先生來訪!」 如果是一般秀才,門房該說的是「求見」,可這段老秀才卻不是一般人,門房也不敢怠慢。李朱綬一聽這個名字,像是又找到了救命稻草,滿口說著請,然後不耐煩地對李肆說:「此事莫急,且容本縣細細斟酌。」 話沒說完,知縣老爺就揮著袍袖,示意李肆可以滾蛋了。 「小子沒料錯的話,我老師這是來幫大人您斟酌了。」 李肆心中雖也訝然,卻大致有了底,這段老秀才,估計是放心不下他,趕來助拳的。 聽到這話,李朱綬再次仔仔細細打量著李肆,像是才見到他似的。 「段老先生,是你老師?」 問話中還帶著驚疑,不等李肆回答,氣喘吁吁的老秀才就出現了,一邊揉著腿,一邊抱怨著:「李四你個渾小子,把老師丟在身後不管,就一個人悶頭趕路。老師我雇了騾子,也沒能追上你!」 李朱綬瞪住李肆,目光裡滿是哀怨,那該是在說,幹嘛你不早說自己是段老秀才的門生? 李肆無辜地聳肩,既是對老秀才,也是對李朱綬。 老秀才的視野見地果然不同凡響,開口就道:「廣東府縣風波,已不止是楊沖斗之事,新安知縣金啟貞也被牽扯上了。罪名雖然都是貪贓聚斂,可背後卻都跟各縣攤丁入地的謀劃有關【1】。李大人如果也在這錢糧之事上出了紕漏,即便只是風聲傳了出去,滿丕也會將大人你當作楊金一黨,一體參劾,到那時候,縱然有力起復,也無力回天。」 李朱綬倒抽了口涼氣,之前只是隱約感覺不妙,而現在老秀才一番話,終於把形勢給說透了。這可不止是欺君昧上的罪!今上寬仁,只是個人之罪,尋得機會,還能起復,當年田從典不就是因禍得福,才從一個小小知縣一飛沖天了嗎?可要是被捲進眼下這場風波裡,跟楊沖斗金啟貞一黨了,那就真的再沒出頭之日。 「請段老教我……」 李朱綬趕緊放低了姿態。 「此事說來也簡單,只是得施以雷霆手段,此外,還可將白總兵牽扯進來,放心,此時他也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此番清理,其實也是在幫他。」 段老秀才背著手淡淡說著,李肆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豎大拇指,薑還是老的辣。 又是一個多時辰過去了,李肆和老秀才出了縣衙後堂,李朱綬還特意送了出來,臨別時,更是一臉燦爛地拍著李肆的肩膀,語帶欣慰地說著:「一筆帶不出二李,說不定你我還是一家李,後生可畏呀……」 李肆感歎不已,雖然知道老秀才是個名人,可幾句話就讓李朱綬服服帖帖,辦到了他必須要連哄帶騙外加大賭一把才可能辦到的事,這可不是一般的什麼名人。 「光靠我是不行的,沒有你之前給他的壓力,他也不會如此果決。毫無依仗,卻能做到這一步,李四,小小年紀,行事卻如此老到,莫非你真是在礦洞裡被石頭砸開了靈竅?」 老秀才看著李肆,目光也異常複雜,十七八歲的小子,有讀書天才,有詩賦天才,卻難得有做事的天才。這李四草民一頭,兩袖清風,靠著一張嘴,就能壓得一縣之主低頭,而他不過是趁勢最後推了一把,讓事情能有了結果而已。不是看著這個李四長大的,老秀才幾乎都要懷疑他從娘胎裡就開始歷練塵事了。 李肆心中咯登一下,這老秀才,隨口就揭露了真相…… 「此事哪是小子能左右的?不過是藉著大勢而已,倒是李大人怎麼待老師您如此客氣?」 老秀才呵呵低笑,話裡還帶著點自嘲。 「我麼,不過是當年幫著田克五田從典籌建湞陽書院,有一些交情,一直到現在都還有書信往來而已。偶爾為了消災解難,把他的書信拿出來亮亮。田克五現在是正三品的光祿寺卿,雖然離館閣還有段距離,可他的招牌,對七品知縣來說還是管用的……」 李肆明白了,這老秀才朝中有人呢。 雖然過程有些曲折,靠了老秀才的面子,才完成最後這臨門一腳,可結果終究是好的,李肆鬆了口氣,然後開始期待起第二天的到來。 「真要朝中有人,才好做官哪。你瞧,如果我能早知道粵省人事,白蠻子正為擦自己的屁股而焦頭爛額,我哪還用顧慮他?那個鐘上位,我早就想好好收拾一下了。沒了後顧之憂,我更可以藉著這股大勢,把楊家那幫世胥狠狠削削!」 縣衙裡,李朱綬這麼對羅師爺感歎道。 「如段老先生所說,廣東政風險峻,為了東翁的前程,這事,就得做絕。」 羅師爺也一反常態地慫恿著,可不必他再添柴,李朱綬已經是一臉猙獰。 「那個賴一品……必須死!」 【1:攤丁入畝並非雍正後才開始的改革,從明朝萬曆年間,就有零星地方在作改革嘗試。】 第十七章 肉在跕板上 「廣東什麼府縣風波,到底是怎麼回事?」 第二天清晨,一行人朝鳳田村趕去,路上李肆忍不住好奇,終於找段老秀才問了這個問題。 段老秀才睨了一眼湊在身邊的羅師爺,再看看跟在身後的兩個隨從,那是李朱綬的家人【1】,感覺沒什麼好顧忌的,閒閒開了口。 「此事千頭萬緒,一時難以言說,有說私人恩怨,有說觸逆上意,可在老夫看來,其實不過是老話重提。」 「黃梨州說過,歷代賦稅有『積累莫返之害』,此時的廣東,自前明一條鞭法之後,又在遭受此害。當年田克五能在英德免掉均平銀,靠的就是前幾任巡撫一力推行的攤丁入地之勢,可上有道,下成蹊,不過十多年功夫,類似均平銀這樣的陋規,又在各縣盡復。」 「各縣父母,鮮有任滿三年者,大多得過且過,而像曲江新安那樣的疲縣【2】,父母官就不得不想方設法提補錢糧,力有不逮者,極易出事。」 「黃梨州」這個名字,李肆不熟悉,可說到「積累莫返之害」,他就明白過來,老秀才說的是黃宗羲。後世有學者總結的「黃宗羲定律」,說的就是華夏歷史上每次賦稅改革,初期都會有所成效,可很快就轉變為進一步加重草民負擔的沉重壓迫。 說到這,段老秀才看向羅師爺,此次行動關係重大,不能用跟此事有關聯的楊典史,李朱綬不得不讓羅師爺親自出馬。 「羅先生應該明白,楊沖斗和金啟貞因何獲罪吧?」 這裡沒有當官的,羅師爺嘴巴也鬆了,低低歎道:「還能為何?不就是他們太老實了麼。」 老秀才點頭:「沒錯,他們太老實了,可他們又都沒有之前田克五的運氣。就想著在丁銀一項上能真正『均平』,雖然本心不一定是憐恤草民,更多還是為了收起錢糧來順暢方便,卻不曾想,得罪了太多的鄉紳。」 李肆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這賦稅一事,田銀好說,田就擺在那,可丁銀卻不好打理,畢竟人是能動的。在一條鞭法之後,人身服役成了以銀代役,而這負擔卻大大的不均了。按「田均人頭」來算,富人當然低得多,負擔就輕。而窮人則高得多,負擔就重。光以人頭數來收稅,根本就不現實,也不公平,也給貪污作弊留出了太多空間。所以一條鞭法之後,不管目的只是想收到足額丁銀,還是在憐恤草民,全國各地都在嘗試著「丁隨糧辦」,也就是將丁銀攤到田畝或者地銀上,以至於到康熙年的人丁統計裡,那一個「丁」已經不是真實的人口數量,而是納稅單位。 只是要做到「丁隨糧辦」,必然會損害富人的利益,特別是地方上那些基層鄉紳的利益,如果地方官要認真推動這項政策,就會觸動一張盤根錯節的大網。 老秀才搖頭輕笑:「尚藩平定之後,廣東稅賦之變曲折來回,每一轉折,都會掀起風波。去年是今上登基五十年,今年又在籌辦六十大壽,巡撫滿大人要的只是全省地方安靖……」 「如今這二位下力過深,幾乎激起紳變,而小民又夾在裡面,也要藉機鬧事,各縣又在觀望風色,侯著此中福禍,眼見波瀾將起,滿大人當然想著趕緊處置。不是楊沖斗的兒子楊津跑去叩閽,估計部議已經下來了。」 羅師爺一個激靈,趕緊插嘴:「李大人其實本心也是憐惜這二位的,只是身不由己。段老先生也該知道,李大人收三成火耗,也不過是蕭矩曹規,在此之外,可未增一項雜派。」 聽到羅師爺為自家東主維護形象,段老秀才和李肆對視一眼,都在無聲低笑,李朱綬怎麼會不是清官?滿天下的官老爺,那都是清官!大清的官嘛…… 明白了這廣東府縣風波,根源不過是稅賦政策上的動盪,由此上升為波及一省的政難,李肆不由慨歎,泱泱華夏,盛於農也敗於農,不擺平皇糧的三千年糾葛,華夏就永無出頭之日。而真要切進這個問題,根本就是一壇醬缸,無處下手,太複雜了。 李肆很快就將思緒從這團迷霧中掙脫出來,現在他想這些有什麼用?不解決掉賴一品,他連飯都沒得吃。 日近正午,金山渡的汛守營房遠遠可見,李肆呵呵笑了,就不知道那位鳥槍把總,在看到羅師爺帶來的行文後,臉上的表情會是如何精彩。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另一個人也在好整以暇地打量著關鳳生的表情,那上面的憤懣和無奈就是他的愉悅源泉。 「關爐頭,你在等什麼?你那個腦袋被砸傻了的呆子女婿?」 賴一品帶著十多號游手進了鳳田村,正堵在關鳳生的家門口,周圍圍了一圈村人,看著賴一品,都是一臉的敢怒不敢言。 賴一品以全村人的生計為要挾,勒索關鳳生的二女兒,村人們都知道了。雖然都不忿賴一品的作為,同時也為關鳳生的犧牲而感動,可他們卻沒辦法施以援手。不僅因為那座礦場基本就是他們的命根子,還在於他們的田地大多典賣給了賴一品身後的鍾老爺,要他們交多少租子,鍾老爺說了算。甚至整個裡甲也都是鍾老爺在把持著,要他們交多少皇糧,也是鍾老爺說了算,整個鳳田村的六七百號村民,根本就可以算作鍾老爺的奴隸。 眼下鍾老爺身前的惡狗賴一品來勒索關鳳生,村人們也只能在一邊沉默地看著。如果真是要砸屋拆房,不給關鳳生活路,村人們說不定還會出手勸阻,可眼下只是要一個「小番婆」,大多數村人都覺得還不值得魚死網破。 幾個在礦場上做工的年輕人血氣方剛,忍不住要站出來說話,卻都被家裡的老人拉住了,此刻攔在賴一品身前的,除了關鳳生,就只有鐵桿兄弟田大由。 「他爹,捨了吧,別為了二姐一個人害了全家……」 關田氏被賴一品身後那群如狼似虎的游手給嚇住,終於忍不住低聲勸著丈夫,卻被丈夫冷喝了一聲:「滾進去!這裡沒女人插話的份!」 關田氏咬牙,還不放棄:「四哥兒現在都還沒回來,你還真信著他?」 聽到這話,田大由歎了一口氣,將自己妹妹勸開:「這跟四哥兒也沒關係……」 賴一品尖聲笑了:「李四?你們還指望那個李四給你們帶什麼好消息?哈哈……他恐怕已經提著褲子逃得遠遠的了!」 他此次來有一半原因也是要找李肆的麻煩,磨蹭了老半天,快過正午了,李肆還沒見蹤影,他已經不耐煩了。 「把人架走!爺的午飯都快被誤了!」 命令一下,游手們湧了上來,就要將關鳳生和田大由拉開,周圍的村人開始躁動起來,喊停的,罵人的,什麼都有。 「幹什麼!?想幹什麼!?造反麼!?」 賴一品高聲喝著,村人們頓時靜了下來。 「來啊,衝上來啊!爺就站在這,等著你們動手!就怕你們這會痛快了,整個村子都要完蛋!蕭把總就在金山渡,爺掉了一根汗毛,今天你們就能等到報應!」 把官兵扯了出來,村人們頓時沒了底氣,這賴一品,可是個縣差,是個官爺。 眼見村人氣勢低了三分,賴一品冷笑著呵斥道:「爺這是在催積欠!誰敢動,等下就要催到誰家去!給了你們這些草頭小民一碗飯吃,還不念恩,拿回一點賠補,就鬧騰個不休,你們還有沒有點廉恥?」 村人們胸口都被一股火燒得憋悶不已,可話中的威脅,也如刀子一般懸在他們頭上,再不敢有什麼動靜。 「呸!都是一群賤貨!」 賴一品朝地上吐個唾沫,話裡還帶著一絲對自己的惱怒,早知道這些村人這麼好收拾,之前就不該那麼畏首畏尾。可接著他心中又閃過一絲喜意,這麼看起來,王寡婦和林小妹,要收到手也沒什麼難度,不過,現在不急,先把關二丫頭吃到嘴裡…… 粗重的喘息和沉悶的扭打聲裡,游手們將關鳳生和田大由死死摁住,這些地痞流氓打架不行,纏人卻很在行,兩個鐵匠空有一身力氣,卻無用武之地,只是徒勞地掙扎著,同時發出不甘的低吼。 「賴一品,你就不怕老天報應!?」 田大由憤怒地喊著。 「老天?對你們這些草頭小民來說,我……就是老天!」 賴一品不屑地冷哼,接著向一邊還在忐忑不安的劉婆子招手。 「劉婆子,還不進去把人給我領出來?下手可別太重,我賴一品可是很疼惜人的。」 劉婆子腦袋如雞啄米般地點頭,小心翼翼地進了屋子,片刻後卻是一聲慘叫,像只大冬瓜似地滾了出來。 「誰敢搶二姐,誰就去死!」 兩個少年從屋子裡衝了出來,正是賈狗子和吳石頭,李肆走前,特意叮囑過他們護好關二姐,到了眼下這緊急關頭,他們也全都豁了出去,一人一腳,將劉婆子踹出了門。 「從哪裡爬出來的小臭蟲!給爺趕緊滾開!」 眼見周圍村人又有了不穩的跡象,賴一品也急了,帶著幾個游手徑直衝了上去,兩個少年雖然力氣夠足,打架鬥毆卻不是強項,很快就被扭住了手腳,像拖豬狗一般地扯開。 「都是些沒用的傢伙!」 賴一品不敢再拖延下去,就準備自己衝進屋子搶人,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又從屋裡衝了出來,正是關二姐和關雲娘。只是關雲娘戰戰兢兢地拖著自己妹妹,可她是小腳,關二姐奮力前衝,她竟然沒能拉住。 「放了我爹爹,還有田叔叔他們,我跟你們走!」 關二姐昂著小腦袋,看著賴一品的目光滿是不屑。 「等我四哥哥回來了,你們可都沒好下場!」 小丫頭話雖然童真,可這發自肺腑,充滿自信的語氣,倒是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接著賴一品就哈哈大笑了。 「二丫頭,還在指望你四哥哥?還是指望爺對你憐惜一些吧……」 見到了正主,賴一品喘了口長氣。 「今天你就是跕板上的肉,等把你帶了回去,看爺怎麼整治你。」 眼見賴一品伸手,就要抓住關二姐的嬌小身軀,一聲冷喝猛然從後方傳來。 「賴一品!束手就擒吧,今天你是無處可逃了!」 【1:清代官員的「家人」,說的是親隨。】 【2:清代地方有沖、繁、疲、難四屬性,沖是地處要害,繁是事務繁瑣,疲是賦稅難征,多有積欠,難是草民刁蠻,命案不斷。】 第十八章 你得罪了老天爺 賴一品身體一僵,已然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 「李四?你還真敢來了啊,你可知道,爺等你等得很苦……」 臉上綻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賴一品緩緩轉身,李肆那句話,他根本就沒聽進心底,瘋話何必在意。 村人分開,李肆現身,緩緩朝賴一品走來,關二姐脆聲喊著「四哥哥」,風一般地撲了過去,李肆將她攬住,心下終於鬆了口大氣,關二姐沒被帶走,這賴一品人也還在鳳田村,很好。 「很好,你們倆都在了。」 賴一品此行目的全都達成,心中歡暢無比。 「這李四妨礙辦差,把他給爺抓起來!」 游手們得令,就朝著李肆圍過來。 「妨礙辦差?說的是你們自己嗎?」 李肆冷聲說著,牽起關二姐朝一側閃開,賴一品還當他在說瘋話,正要發笑,周圍村人一下如鳥獸散,接著就是一隊套著號褂的兵丁撲了過來,後面還有一隊背著鳥槍的兵丁,簇擁著一個消瘦中年,一臉冷厲地看住了賴一品。 「蕭把總?你怎麼也來了,這事小弟自己就能解決,不必煩勞……這……這……」 賴一品訝然不已,卻還沒明白蕭勝的來意,直到一陣慘呼,這才看到,那幾個圍向李肆的游手被兵丁拳腳相交,兩三下撂翻到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 賴一品辛苦地問出了聲。 「賴一品,你的事發了,跟我走一趟!」 蕭勝面無表情地說著,心中卻還有些忐忑不安,對一邊的李肆更是沒有好氣。之前羅師爺帶著蓋有白總兵大印的行文找到了他,要他配合知縣老爺緝拿要犯,他就知道,自己果然還是沒能從這事上掙脫,慫恿李朱綬李知縣要調他這一汛兵丁來抓賴一品的人,說不定就是這李肆。 這個眼睛忒毒的小子,心思也夠損的…… 不過再想想此事不僅有知縣老爺背書,還有白總兵的首肯,甚至段老秀才和羅師爺親自壓陣,蕭勝也沒覺得有太大的風險。 要怪,就怪賴一品這傢伙自己招惹上了不該招惹的人吧。 「蕭把總,此話從何說起?」 賴一品還是一臉茫然,再隱隱看到遠處還有羅師爺的身影,他暗自抽了口涼氣,腦子急速轉開,頓時感覺不妙。 縣裡真是要抓人,有的是衙役,而現在羅師爺押著汛兵來,自然是要刻意避開跟自己有關係的衙役們,這麼說來,是知縣李朱綬要對付自己? 「蕭把總,好歹你得給個交代吧,等兄弟從縣衙出來,咱們的賬可就不好算了。」 賴一品咬牙,還在恫嚇著蕭勝。可蕭勝卻臉不變色,指揮著手下將那些游手一個個摁在了地上。 「蕭勝!每月的銀子你都只當是吃屎麼!?」 賴一品毛了,伸手來抓蕭勝,卻見臂影一晃,啪的一聲,同樣是個瘦子的賴一品被一耳光抽得轉了起來。 「你要去的可不是縣衙,白癡!」 蕭勝一臉的公事公辦,心中卻是恨不得一刀戳爛了這傢伙的臭嘴,他們之間那點交易,跟官老爺比起來雖然算不了什麼,可被抖落到明處,他這個「額外外委」卻是吃不消,有多少同僚正盯著他這個位置呢,他要露出什麼馬腳,就連白總兵也遮護不住。 話音剛落,賴一品一下撞開兵丁,捂著臉朝遠處急奔而去。 賴一品這土霸王沒什麼見識,卻很懂人心,蕭勝這話裡之義,他馬上就明白了。雖然還不確定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可他已經清楚,知縣老爺不會給他開口的機會。眼下最要緊的,是逃回去找自己姐夫,就算是知縣老爺,也不敢在自家姐夫面前就把他給抓走,姐夫身後可還有個白總兵呢。 蕭勝帶著兵丁們追了出去,可沒想那賴一品腳下飛快,轉眼就到了二三十米外。 「不能放過他!」 羅師爺高聲叫了起來,真要讓這傢伙跑回鍾上位家,事情可就複雜了。 蕭勝咬牙,他也知道此事的厲害,這傢伙要逃回了鍾上位家,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他蕭勝這個「忘恩負義」者,光只是抖落自己在金山汛這一帶吃的孝敬,就能斷了自己的活路。鍾老爺那反而不怎麼擔心,畢竟這個賴一品才是真正的經手人。 罷了,已經上了這小子的賊船…… 「開槍!」 蕭勝停下腳步,沉聲喝令,兵丁們雖然詫異,卻還是乖乖地聽令。進村前有所準備,火繩是點燃了,卻沒裝彈。眼下就見一陣忙亂,有將藥粉灑成一片的,有將鉛子掉落在地的,那個之前在金山渡攔過李肆的矮個子兵丁,甚至還把通條留在了槍管裡就準備開槍。 李肆也追了出來,眼見賴一品疾跑如飛,而兵丁們亂成一團,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一把抓過那枝還把通條留在槍管裡的鳥槍,抽出通條,沉心靜氣,瞇眼瞄準。雖然這外形類似不舉的槍托很是彆扭,照門準星也跟後世的步槍差了很多,甚至這槍管都不敢保證是筆直的,但這三四十米距離,散佈再大,也不至於能有半米吧…… 彭的一聲爆響,白煙騰起,遠處的人體也綻開一團血花,賴一品急奔的身體還沒停住,被慣性帶著朝前又衝了一截,才摔在地上,一陣滾翻。 揮開煙霧,李肆差點把五臟六腑都咳了出來,這硝煙也太濃太刺鼻,接著就感應到了什麼不對,轉眼一看,不僅所有兵丁都呆呆盯住了他,蕭勝也都是一臉的呆滯。 會放鳥槍不出奇,可從沒見過這麼準的槍法! 「這都已經快三十步了吧……」 和矮個子一道攔過李肆的高個子兵丁無意識地嘀咕著。 三十步,不過四十來米,這還叫准…… 李肆心中嘀咕,如果手上是一把零三式,就算這傢伙跑到百米外,他都有把握一槍撂倒,在穿越之前,他每月都會去打靶場玩上兩圈,花的精力和銀子已經足夠讓他的槍法跟真正的兵哥比肩。 只是自己手中可是一把老古董鳥槍,四十多米外,居然還能靠著瞄準打中人,李肆也是倍感自豪。這東西雖然有準星照門,可兵丁們大概是從未用過,開槍的時候,基本都是扭頭閉眼。 接著李肆就嚇了一跳,他還真摟著清朝的鳥槍貼腮瞄準了!?天幸沒有炸膛…… 抹了一把汗,李肆將鳥槍塞回那個還呆然無語的矮子懷裡,朝著蕭勝說道:「賴一品行兇阻差,毆傷官兵,自尋死路,蕭把總,你立功了!」 蕭勝心中的震撼又轉作寒意,分明是你開槍的好吧…… 可他張了張嘴巴,卻沒把這話說出口,是他蕭勝下令開槍,而親自動手的李肆,身影又被兵丁們攔住,後方那些村人和游手們也沒看到,他要去辨清殺賴一品的人不是他們官兵,而是李肆,誰會信?都只會把賬算到他蕭勝身上,這小子,夠狠! 「死了麼?死了麼?蕭把總,幹得好!」 羅師爺一身是汗地跑了過來,使勁拍了拍蕭勝的肩膀,蕭勝無奈地苦笑,看來摔進這小子的坑裡,就真沒辦法爬出來了。 反正心中也存了幾分下殺手的心思,蕭勝也就將李肆開槍然後「栽贓」的事丟到一邊,帶著李肆來到賴一品身邊,卻見這倒霉的傢伙還沒死。 李肆看著賴一品後腰的槍口,心想自己運氣可真夠好,而這賴一品也真夠背的,原本他瞄準的是腦袋…… 「李……李四……,你好……好狠!」 賴一品側著腦袋,吐著血沫,聽到腳步聲靠近,就這麼怨毒地低語著,人之將死,很多事情都想得前後通透,而這賴一品,終於想明白了,真正要置他於死地的,就是李肆。 「為……為什麼……」 可他依舊不解,不過就是搶個小丫頭,怎麼就惹上了殺身之禍呢。 「為什麼?你該問問自己,什麼時候得罪老天爺了。」 李肆冷冷說著,就算這賴一品不來搶關二姐,他也會想辦法整治這傢伙。不怪自己狠毒,而是這個賴一品所在的位置,就像是勒在他脖子上的枷鎖,他必須將這枷鎖打破,才能挺直腰板,呼吸上新鮮空氣。 賴一品眼珠子翻了兩圈,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一邊的蕭勝看了看李肆,滅了惡敵,常人都會心緒激動,可李肆卻是一臉的淡然。蕭勝心想,這少年殺人不眨眼,功成不心動,要是早出生五六十年,還不知道會是怎樣一方梟雄。 第十九章 康熙爺聖明 「沒落一張?」 羅師爺又將手裡的單子數了一遍,還是不放心,這麼追問著李肆。 「一張換一張,應該不會少。」 李肆再次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納戶執照」,下方寫著「康熙五十一年」,羅師爺昨天很忙,先是移文白總兵,要他出人配合,接著又給鳳田村開了這張已經蓋上「糧訖」大印的新單子,表示今年的皇糧已經交了。單子上特意註明了是自封投櫃,不必要裡排簽認。而鳳田村人拿到這張單子的前提是把去年的單子交回來。 這是李肆和李朱綬談妥的條件,除了收拾賴一品,李朱綬還答應免了今年的皇糧,甚至重新給鳳田村劃圖甲,讓他們從鍾上位的控制下擺脫出來,而這點代價,跟李朱綬的前程比起來,九牛一毛而已。 原本李肆也不怎麼在意這什麼皇糧,他想要的可不是在辮子朝老老實實當一輩子良民。不過不提點條件,也安不了李朱綬的心,索性就受點恩惠。 確認了單子數目,羅師爺出了口長氣,拍拍李肆的肩膀,一臉不必多說的默契,轉身走了。另一邊的蕭勝蕭把總朝李肆虛虛拱手,神色複雜地陪著羅師爺離開。 整個鳳田村的村人,或者呆呆看著李肆,或者傻傻看著手裡的新單子,臉上都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整日欺壓在他們身上的賴一品,就這麼完蛋了?而同樣也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的皇糧國稅,不僅今年的免了,以後的還會少很大一部分? 老天爺,真不是在做夢吧? 不少老頭老太太還啃了啃自己的手指,確認自己不是身處夢境。 「四哥兒果然是李大哥的兒子……」 李肆家的「佃戶」,那個農夫林大樹倒是一臉淡然,就只發出了這麼一聲感慨。 關鳳生和田大由這才清醒過來,哈哈笑了出聲,村人們也都笑了,多年來被惡狼壓著,掙扎在吃飽穿暖這條線上,如今頭上的陰影煙消雲散,哪能不開懷大笑?老人張著沒牙的嘴竊笑,年輕人抱著摟著扯開了嗓門笑,大娘小媳婦淚花滾在眼裡,心中那一塊塊鐵疙瘩消失,她們相互攙扶著,就怕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田大由的眼睛更是四下轉著,找半天才發現自己犯了傻,高聲叫著自己兒子,讓他趕緊去打酒。 「今天可得好好醉一場!」 他滿臉通紅,沒喝就先醉了。 「四哥兒,咱們推舉你做里長!」 有村人先喊了出來,眾人趕緊同聲附和。知縣老爺答應了重劃圖甲,那麼他們這一村人就能自己組個裡,雖然里長戶有十個,可村人這話的意思,就是要李肆來干賴一品之前那個角色。 「不不,李肆年少無知,怎麼能擔此大任……」 李肆趕緊婉拒,開玩笑,當了里長,那就等於是送到了官老爺的眼皮子底下,可不是件好差事。不過再一想,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現在不已經就在李朱綬的眼皮子底下了嗎? 「四哥兒,當不當里長無所謂,反正整村人現在都聽你的。」 關鳳生兩眼發熱,原本以為女兒已經不保了,可沒想到,李肆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就帶著官府把賴一品收拾了,這本事,已經不是一個鳳田村能拘得住的。 「是啊,四哥兒,你讓咱們整村脫離了苦海,這麼重的恩,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報呢。」 田大由也連聲說著,原本他可沒怎麼指望著李肆。 「這可不是我李肆一個人的功勞,賴一品不過是自尋死路,認真說起來,這可是大家的功勞。」 李肆的話,大家只當是他自謙,不少人還尷尬地低頭,以為李肆這是在嘲諷他們。賴一品之前來搶人,他們都沒敢阻攔,現在回想起來,心中多少都有些歉疚。 「關叔,你們去年為什麼會拿到那樣的單子?」 李肆轉向關鳳生,後者皺眉回想起來。 「嗯,說到這個,想想都還要抹汗。去年賴一品原本給我們的是白單子,我們都不認,沒有官府的正式單子,我們這皇糧到底是交給誰呢?要是官府再來收一次,大家賣房賣人都再交不起!所以大家都約好了,不給正式的單子,就不交糧!賴一品這才把那單子給了我們。」 關鳳生心有餘悸地說著,李肆也想得到,這事全村人能聯合起來,可是下了很大決心。正因為他們聯合起來了,才逼得賴一品串通縣裡的書辦,開出寫著「康熙五十年」的單子,由此給自己留下了命門。這賴一品不僅貪,而且蠢,不過,若不是「李四」變成了李肆,跳出來一刀刺入這個命門,賴一品也不會得到報應。 李肆將前後事情一說,村人們都恍然大悟,這還真是他們團結起來的緣故。可村人們並未因此而坦然將功勞收下,沒有李肆,他們哪能有那麼大見識,懂得利用這個機會呢。 可接著搞清楚了此事的前後緣由,村人們的情感就開始昇華了。 「去年一年的皇糧,還有之前的積欠,居然都是免了的啊。」 「康熙爺……聖明……」 「皇上仁德……」 村人們感慨萬千,紛紛朝北叩拜,看得李肆眼睛直抽,心中很是無奈,沒辦法啊,誰讓天底下的老百姓都相信皇上從來都是聖明的呢。 「康熙爺真聖明,就不該讓那些壞人作惡!」 關二姐牽著李肆的衣袖,低低這麼說著,一邊還在守著她的賈狗子和吳石頭都在點頭,李肆頓時只覺一股暖流淌過心田。還是心地純淨的小孩子好調教,只是被他熏染了幾天,就懂得了這道理,可惜的是,年紀越大,歷事越多,反而越不明白。 「皇上雖然聖明,可李知縣也是青天啊,大家湊錢送塊牌匾吧。」 村人們的心理,李肆現在可無力糾正,只好拐到了這事上。也該給李朱綬回點小禮,他們這些「清官」,最喜歡什麼萬民傘青天匾了。 「對對,李青天!」 村人們又朝縣城的方向拱手行禮。 「四哥兒,就怕鍾老爺……」 關鳳生還算清醒,提醒著李肆,還有一個大禍害。 「別擔心,關叔,沒了賴一品這個爪牙,他要再能咬到我們,也得很長一段時間後了。可到那時候,誰是老虎,還說不定呢。」 李肆嘴角彎起了關鳳生熟悉的弧度,有這弧度,關鳳生就安心了。 「咦,那個劉婆子人呢?」 說到爪牙,李肆忽然想起,還有個人不見了。 「那個胖冬瓜婆子啊,跑起來就跟滾似的,可快了!」 關二姐格格笑著。 「你啊,跑起來也夠快的,連你姐都拉不住,不是四哥兒來得正好,你已經被那賴一品搶回鍾府了!」 關田氏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屋子裡又蹭了出來,一邊假意訓斥著關二姐,一邊朝李肆投去了帶著一絲討好的笑容。在她身後,關雲娘瞄著李肆,眼色跟之前也有了不同,不再是那種埋怨,像是才認識李肆一般。李肆隨意掃過去一眼,關雲娘又趕緊埋下了腦袋,可這次卻沒再轉過身子。 第二十章 便宜師傅的豪貴學問 還有一個人也不見了,段宏時段老秀才,大概是眼見局勢定下,就不再留在現場。 人也殺了,事情也結了,可後續的尾聲也必須處置妥當。李朱綬那需要再去拜訪,蕭勝那也需要好好籠絡一番,雖然只是個小小的額外外委,卻是個值得結交的人物。 更重要的,還是這個段老秀才,李肆可不相信老秀才和田從典只是泛泛的書信之交。康熙朝的知縣老爺,捐納出身還不氾濫,正途和萌補還是主流,一個個都精明著呢。誰有價值他們可眼尖得很,李朱綬對老秀才那麼客氣,必然有所憑據,所以這個老師,他還真得「攀附」住了。 只是李肆卻不知道,老秀才對他這個「學生」,也正眼熱得很。 鳳田村歡騰了一夜,李肆不僅差點被田大由的劣質黃酒灌翻,還險些給村人們塞來的燻肉、精面、山珍什麼的埋了,這些可都是他們壓床底的寶物,就只準備用在婚喪嫁娶這種人生大事上。李肆高風亮節,一一婉拒,村人們學乖了,趁著李肆被拉到關家吃喝的機會,一股腦地將東西全丟到他那間小破屋裡去了。 深夜,李肆回家一看,還以為自己走錯了路,進了誰家的窯藏。 一邊收拾著這些肉食米面山菌,李肆一邊感歎,老百姓就是這麼淳樸,之前因為他們叩拜皇帝而生的鄙視之心也淡了許多。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已經被愚教得太久,而如今的滿清,在這上面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極。 「或許,我的努力會有更多回報……」 迷迷糊糊入睡前,李肆這麼想著,感覺自己已經開始真正融入這個村子,融入這個時代。 第二天,天色未亮,李肆就來到了老秀才的私塾,見到了他,老秀才兩眼一亮,像是獵物終於上了門,李肆心說,這老秀才不會是真看上他了吧。 「走,再去縣城一趟。」 老秀才也不多話,拉著他就上了舢板,這是要親身參與此事的善後了。李肆心中不由更是疑惑,到底自己哪點被看上了?賴一品這事,跟讀書做學問,似乎一點都不搭調呢。 可老秀才一路都沉默不語,兩人直奔縣城,拜會了已經等得發急的李朱綬,老秀才幾句話就交代了該如何抹滅痕跡,震懾鍾上位,順帶收拾那個書辦。謝絕了李朱綬真心實意的款待邀請之後,就把李肆拉到了縣城外的河岸邊。 縣城以東就是北江,古時叫湞水,水勢湍急,江面遼闊,一眼望去,心胸也為之滌蕩一清。 「此事已了,雖還有些微尾聲,可相信以你之能,當能輕鬆應付。而老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李四,你該如何謝我?」 這時候老秀才終於不客氣地伸手了。 「但聽老師吩咐。」 李肆也爽快,你就開價吧。 「我記得,之前你只是跟著那些塾生一起交的禮敬吧,那可不算,你得給老夫準備好一份真正的拜師禮。」 老秀才望著江水,理著長鬚,如果沒有後腦勺那一根辮子的話,到還真有了三分凜然眾生的超脫氣勢。 李肆有些迷糊,什麼意思?這是真要收他當所謂的入室弟子?可他志向真不在讀書啊。 「老夫的學問可不在四書五經,而是在另三個字上……」 老秀才盯住了李肆,話語彷彿跟滔滔江水融在了一起。 「帝……王……術!」 輪到李肆抽涼氣了,帝王術!? 這老秀才,到底是什麼來歷? 李肆勉強平復心緒,小心地試探著問:「老師,弟子不過一介草民,學此術又有何用?」 老秀才呵呵一笑:「學了才知用,不學……才會有此一問。至於什麼草民,李四,你真的甘於當一介草民?」 李肆心中喔唷一聲,難道這老頭看出自己的反意了? 正不知該如何回應,老秀才的口氣繼續膨脹:「你小小年紀,上無萌顧,下無功名。為了村人福祉,就敢要挾一縣父母,將仇敵逼入死地。其行如風雷,其心如春草。如能得老夫衣缽,不管你是想登閣拜相,還是想封狼居胥,都有一番大前程等著你……」 接著的話讓李肆心驚不已:「若是你心胸更廣,看得更遠,也自能在史上留名。李四,老夫看得明明白白,儘管你在刻意掩藏,可對著李朱綬,對著賴一品,你那雙眼裡的傲骨與輕蔑,老夫從未見過。你,李四,肆無忌憚,透骨入髓!」 廢話,李肆來自三百年後,怎麼也不會朝著皇帝這種東西彎腰,甚至看到辮子,看到頂子,看到那身三百年後只跟殭屍連在一起的官服,他下意識地都會在心底裡嗤笑,如果將他的傲氣原原本本放出來,就算韃子回老家搬出黑山老妖來也鎮不住。 可這老頭是怎麼發現的?他李肆是記者,遮掩自己,觀察他人,可是職業本事。而這老秀才,居然能觸及他的內心? 李肆心中微寒,想著該怎麼轉移話題,而老秀才最後一句話,提到了自己前世的名片,心中忽然一動,朝著老秀才深深鞠躬。 「謝老師賜名!」 老秀才一愣,嘴裡念叨起李肆李肆,然後笑了起來。 「天意!真是天意……」 他指著江水問:「你可知此水的名字?」 李肆皺眉,除了北江、湞水,難道還有名字? 老秀才輕聲喟歎:「此水更古之時,還叫肆水【1】,沒錯,就是肆無忌憚的肆……」 李肆愣住,這可真是湊巧。 這下好了,李肆和「李四」,終於真正合一。 「李肆,你有老夫未知之能。老夫至今也不明白你是從何而知的恩免之事,也不記得你有大見識,懂得以此事為刀,甚至你還會用鳥槍,技藝比鳥槍兵都還精湛,而更難懂的是,你心志如此果決,這可不是光讀書就能讀得出來的。」 老秀才看著江水,可李肆卻覺得這些話就像是老頭正緊緊逼視著自己一般。 「老夫不知你有何際遇,也不關心,可你一身再有大能,卻被這世勢枷著,無力挪騰。今次那賴一品,若不是給自己留下如此大的紕漏,要真注意到你,搶先下手,有無數手段致你於死地……」 老秀才的話,李肆深有同感,這也是他一定要下殺手的原因。對賴一品這樣的人來說,輸幾次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進了監獄,第二天他就能活蹦亂跳地出來。而他李肆窮苦草民一頭,輸一次就要折掉老本,也就是自己的小命,不把賴一品整得形神俱滅,他就沒有活路。 「想入海,老夫為你造鰭,想上天,老夫為你貼翼,老夫要的,只是將自己一身所學,傳承下去……」 話說到這裡,老秀才的姿態已經放得如此低,李肆再要打馬虎眼轉移話題什麼的,就實在說不過去了。再說了,老秀才教的是帝王術而不是房中術,他又何必推卻。關於帝王術,李肆知道得不多,可清末帝王術牛人楊度的事跡他還算熟悉。這可不是學來當皇帝,而是學來當皇帝的老師,是一門無比豪貴的學問。 窮鄉僻壤一尾窮酸老秀才,居然也誇口一身帝王術等著人傳承,如果李肆沒在老秀才的陪同下解決了賴一品,沒看到李朱綬李父母對老秀才的姿態無比恭敬,多半他還想啐這老頭一臉唾沫。 而現在,李肆滿心就那一個問題,這段宏時段老秀才,到底是何來歷!? 接著李肆苦笑,估計老秀才對自己的來歷,也是一肚子鬧騰,罷了,咱們這一老一少,都是不合時宜的傢伙。 「既然老師這麼看得起弟子,弟子也就恣意一把,看能從老師的學問裡,悟到什麼東西。」 便宜師傅都送到嘴邊了,李肆也不再客氣,就在這肆水邊,朝段宏時恭恭敬敬行了禮。 現在李肆身無長物,就只能厚著臉皮,將拜師禮暫時記賬,可這傢伙還得寸進尺,腰板剛剛直起來,就迫不及待地問:「老師,這帝王術,到底學的是什麼呢?」 李肆一臉無知,骨子裡卻是想掂量下這便宜師傅的份量。 段宏時瞥了李肆一眼,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這個徒弟的心思,可這更合他意,這門學問,不怕弟子刁鑽,怕的就是唯唯諾諾。 「人如扁舟,勢若江水,這帝王術,學的就是掌舵行舟之事。」 徒弟收到,段宏時的語調已然緩和,可這話卻撞在李肆心中,讓他好半天沒平復下來。 他原本還以為是什麼帝王師,英雄友的學問,可沒想到,段宏時的答案,還真隱隱指向了埋在李肆心中的那兩個字。 「人心,帝王之術,其實就在這人心上。」 段宏時的話,李肆聽起來,又覺縹緲,又如雷鳴。 【1:北江在秦漢之前,有「肆水」之名,這「肆」就是恣意放縱的意思,形容江水湍急。】 第二十一章 世間最繁是人心 河水滔滔,溪水潺潺,鳳田村下,小溪入河之處,一大一小兩個窈窕身影正在梳洗長髮。大的十四五歲,綽約顯了柔麗身色,小的十一二歲,雖還如未抽芽的雛枝,可粗布之下,腕臂皓白,深邃眉目更如玉琢,直讓人懷疑這身粗布陋衣之下的嬌小身軀,是一尊渾然天成的柔玉。 關雲娘幫妹妹關二姐攬著如瀑黑髮,暗自跟自己比較了一番,略略得意,終究還是自己的髮絲更直,可目光再落到妹妹那削挺小巧的鼻樑上,心弦就被這線條給狠狠扯了一把。 「這連番的禍事,都落二姐身上了,真像娘說的那樣,二姐長大了就是個狐媚子的命,還是條九尾番狐……」 雖然覺得那飛揚線條依舊那麼突兀,那麼醜陋,而妹妹側著的小臉也白得跟天邊的雲朵似的,很是刺眼,可關雲娘心中卻始終蕩著一股無法釋懷的澀意,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為什麼會覺得妹妹這醜也醜得讓人挪不開眼。 接著思緒又轉到昨天那場驚心動魄的變故上,關雲娘心神更是恍惚。全村人都絕望了,自己雖然還拖住二姐護著她,心裡卻也已經放棄了。為了這個家,說不定自己都要捨出去,到昨天那份上,二姐不跟著賴一品走,牽累了全家,那就是不孝,誰讓自家命定就是窮苦人呢。 可就像上次從劉婆子手裡搶回二姐一樣,李四又是那麼一現身,天地就顛倒了,二姐不僅被他拉了回來,賴一品還死了!然後是今年的皇糧,連帶以前的積欠,居然全都免了!甚至以後還會重劃圖甲,徹底擺脫鍾老爺的欺壓,這一切的變化太快太不可思議,關雲娘此刻想起,還覺得恍如夢中。 李四……完全就不是以前那個只知道讀書的李四了,真如他說的那樣,人逢大災,必有大變嗎?而且這變化裡,還有那麼一樁讓她實在看不明白,雖然村裡人都在讚著李四救了全村,可關雲娘卻覺得,李四更多為的還是二姐。 李四啊李四,你到底是念著二姐這小丫頭哪點好?妹妹啊妹妹,你上輩子又是修來了什麼福分,居然能換得他這麼用心地護著你? 不過這也好,娘已經允了自己和表哥的事,只待爹爹點頭。看李四現在又對二姐這麼著意,換掉那指親之事,似乎也不再絕難。 只是……萬一李四不允呢? 關雲娘怔怔想著,忽然煩躁起來,不是怕李四不允,而是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無所謂了。昨天李四衝進村子裡,對著賴一品那幫人毫不畏懼,將二姐護在懷裡,那氣勢罩在昔日熟悉的木訥眉目上,竟然讓她好一陣子都直直看著,就像是看著一尊遮天蔽日的神像,如果那時候,他懷裡的人換成是自己,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 不不,終究還是表哥踏實,什麼讀書人,就像娘說的那樣,要麼沒好命,要麼有了好命,就沒好心。 可為什麼,還是覺得很羨慕二姐呢? 煩躁化為微微的怨怒,關雲娘手上力道亂了,關二姐哎喲呼痛,原來是扯住了她的髮絲。 「大姐,我沒事……」 轉臉看見關雲娘臉色雜亂,小姑娘趕緊安撫著自己姐姐,卻讓對方又是片刻怔忪。 「該我幫大姐梳理了。」 關二姐看不懂姐姐的神色,只覺得姐姐幫自己梳洗,自己還亂叫喚,負了姐姐好心,趕緊小意地幫姐姐打理起來。 好半天,關雲娘低低歎了一聲,「二姐,你四哥哥怎麼會這麼疼你……」 關二姐小臉綻得跟鮮花似的:「大姐啊,四哥哥是我哥哥,當然疼我了。大姐你以後還會是他婆姨,四哥哥……」 說到這裡,笑容已經斂去,話語也低了下來,「四哥哥,肯定會更疼你的。」 關雲娘細眉蹙了起來,沒等她說什麼,關二姐嘻嘻一笑,笑容再度盪開。 「到那時,四哥哥就帶著大姐一併疼我好了!」 關雲娘又是一聲低歎,數不清的絲線在心頭絞著。 「二姐,你真希望我嫁給你四哥哥?」 關雲娘幽幽說著,關二姐嗯嗯點頭,話裡眼裡都帶著憧憬。 「當然啦,和四哥哥、大姐都在一起,還有爹爹娘親,再沒有比這更快活的事了,不過……大姐……」 關二姐小心翼翼地瞅著姐姐的側臉,期期艾艾地說著。 「晚上別丟下我一個人睡覺好不好?我幫大姐和四哥哥暖腳,保證不擠在中間。」 關雲娘也是哎呀一聲輕叫,臉頰頓時紅了,嘴裡嚷著「你這小番婆,怎的說這些沒羞沒燥的話來!」手裡更虛虛朝妹妹拍去,關二姐咯咯笑著,大眼睛瞇成了彎月,長髮甩起點點水珠,躲著姐姐的手掌。 關雲娘惱的和關二姐樂的,雖然不是一回事,但姐妹終究是姐妹,就連這「小番婆」的稱呼,關雲娘也是滲著憐意在喚。一大一小兩丫頭,就在溪水邊嬉鬧開來。 沒過多久,溪岸邊一個人影走近,關雲娘停了下來,輕咬下唇,心緒雜亂。 「二姐,你先回家去吧,我跟你表哥還有事說。」 關二姐望了望那個身影,撅起了小嘴,那個表哥從小就對她沒好臉色,她也不想跟那人碰面。 撒開小腳丫,關二姐就在溪邊田壟上跑著,那身影走近了關雲娘,看著跟只小蝴蝶似地飄飛而去的小丫頭,搖著腦袋,一臉的不豫,「果然是小番婆,沒一點女人樣,今次就惹下這麼大禍事,還不知道以後會怎麼害人。」 關雲娘微惱:「表哥,二姐也是你表妹,你就這麼咒人?」 來人正是田大由的兒子田青,他憤聲反問:「怎麼?我說錯了?」 關雲娘欲言又止,卻又只能歎氣,田青左右看著無人,訥訥開口道:「算是我錯了吧,不該惹你著惱。那事關叔到底是什麼說法啊?今年皇糧免了,如果礦場上收成還能好點,聘禮就能籌足,咱們……」 關雲娘側開身子,話語也閃爍起來:「我爹還沒說什麼,再說此事也不止我爹說了算。」 田青臉漲紅了:「那誰說了算?你的那個四哥哥?他現在露頭露臉,也把表妹你給蒙住了?是不是還巴著跟我這個表哥了斷,好成了你們的指親?」 關雲娘跺腳怒道:「田青!你把我關雲娘看作是什麼人了!?李四他露臉也好,發達也好,跟我有甚相干!?」 這對少年男女對視良久,田青先放低了姿態:「我知道表妹你不是那樣的人,也只是想提個醒,別以為李四就真是個什麼人了……」 他臉上湧起一絲不忿,「今番他不過是運氣好,全賴康熙爺聖明,李青天仁德,我還聽說背後有西牛渡的段老秀才和金山汛的蕭把總替咱們打抱不平,這才有咱們鳳田村這場好事。」 關雲娘皺著眉頭,倉促之間,這些話沒辦法一下接受,低聲嘀咕道:「可……可終究是李四做的,全村人都得承他的情呢。」 「承情!?呸!」 田青啐了一口,情緒激動起來。 「等這時節過了,看他不被全村人戳脊樑!賴一品不過是鍾老爺的狗!等鍾老爺辨清楚了是他李四搞的鬼,咱們鳳田村的日子還能過得下去?重劃圖甲哪有那麼輕鬆,沒個幾年可弄不下來。就算弄下來了,咱們田在鍾老爺手裡,礦場在鍾老爺手裡,莫說收了礦場,就只是抬抬手,把租子提上一成,全村人都得餓死!村裡人沒明面上說,可心下都懸著呢。」 說話的同時,田青還朝之前關二姐離開的方向瞄了一眼。 「他李四一個,你妹妹一個,都是害人精!安生日子不好好過,非要硬擰!」 關雲娘倒沒把後一句聽進去,她滿腦子轉的就是鍾老爺的威勢,臉色頓時煞白,「這……這可怎麼是好?表哥你還說到什麼聘禮……」 田青拍拍胸脯,語氣堅定:「我爹和林叔何叔他們聊的話,我都聽到了。鍾老爺要有什麼手腳,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再過些日子,等把我爹和關叔的手藝學全了,我就去佛山當爐頭,那裡按月給銀子,像我這樣的手藝,每月至少能掙二十兩!」 「二十兩!?比我爹還掙得多……」 關雲娘掩嘴低呼,看著田青的目光也由混雜變得柔和起來,接著又是酸澀和不安,「你……你要去佛山?那你爹爹,還有我……」 田青語氣裡裹著足足的自信:「男兒就得在外闖蕩,窩在這山溝裡能做什麼大事?表妹,走之前,我一定會讓我爹把聘禮下了。最多兩年,我就來接你!一定讓你嫁得風風光光!」 關雲娘目光盈盈:「表哥,我……我等你。」 田青卻又皺起了眉頭:「就怕那李四……」 幾十里外,北江之濱,李肆也正皺著眉頭。 「人心,世間最繁雜的就是這人心,老師,這豈是一門學問可概而全之的?」 嘴上這麼說,肚子裡卻在念,這老頭莫不是掛著羊頭賣狗肉,把看命相面那種民科版心理學粉刷成帝王術來哄我吧?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弟子,你有這一問,即是入門了。」 段宏時一番讚歎,在李肆聽來,越來越靠近老鼠會講師的套路了。 「不過,老夫還沒說要看的是何人之心……」 老秀才朝北望去。 「帝王之術,看的自然是……帝王之心!」 江水滔滔,沖走了李肆的懷疑,也讓他心志驟然清靈。 身為一個穿越而來,不甘低頭的草民,遇上一個居心「叵測」,教帝王術的老師,家中逝去的父親,還是一個心志「悖逆」的讀書人,自己心底深處埋著的那顆種子,如果丟了出來,到底會長成一葉順風倒的小草,還是一株參天大樹呢? 李肆忽然覺得,自己的1712,也許會比原本的預想燦爛得多。 第二十二章 帝王仁心 原本的1712年確實不是什麼醒目的年份,可也絕對不是默默無聞的數字。 1712年,「以一個人的意志締造了俄國」的沙皇彼得,雖然還沒戴上「大帝」的頭銜,卻已經將俄國打造為一個可以和歐洲列強匹敵的大國。在波爾塔瓦獲得決定性的勝利之後,北方強敵瑞典已經不再是帝國的威脅。這位胡服騎射,全盤西化,親手給王公大臣剪鬍子的沙皇,在這一年把首都從莫斯科搬到聖彼得堡,目光炯炯,俯視歐亞。 1712年,英國人托馬斯-紐科門製造的世界上第一台工業用活塞式蒸汽機拿到了專利。也是在這一年,大不列顛共和國護國主克倫威爾的兒子理查德-克倫威爾死了,在安妮女王治下的英國人開始淡忘這個姓氏。安妮女王夾在伊麗莎白女王和維多利亞女王之間,雖然光彩遠不如她的前人後者那般耀眼,可1712年的英國,正享受著克倫威爾在海上擊敗荷蘭的紅利,新一代日不落帝國正磨刀霍霍。 還是在1712年,讓-雅克-盧梭出生了,這位把所有兒女都送到孤兒院的受虐狂、露臀癖,實質上是個憧憬回到茹毛飲血時代的瘋子。他寫下的《社會契約論》,以「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所不在枷鎖中」一句開篇,撼動了整個世界。不知道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的盧梭,如果看到300年後受惠於他而融煉出的新世界,是不是會說「我沒有瘋,瘋掉的是整個世界。」 1712年,另一位大帝也降生了,這就是以一支軍隊締造了德意志的腓特烈二世。這位大帝排在亞歷山大、愷撒、漢尼拔和拿破侖之後,被譽為西方最傑出的名將之一。以成敗論英雄的話,拿破侖還得排在他後面。腓特烈大帝帶著小小的普魯士,在歐洲列強的圍毆中殺出一條血路,後世德意志民族之所以能傲立世界民族之林,左右過全球的歷史,全靠這位大帝以武功奠定了基礎。 1712年的北京,此時還未見春意,暢春園澹寧居正殿,另一位「大帝」也在處理著一件能讓自己青史留名的事,當然,他的名字已經留得夠多了,印在史書上就跟麻子似的。 今日是御門聽政,各部題本上奏之後,大學士和部院主官,也就是所謂的九卿全都被留了下來。 「天下安寧多年,人丁興旺到何地步,朕一直心中無數。各省督撫奏報的編審人丁,都是虛的,裡面的情弊,朕也知道。本朝課徵承自前明,皇考雖然著力調理過,卻未竟全功,糾葛之處,就在這人丁實數上!」 「朕御宇五十一年,先有鰲拜亂政、三藩之亂,後又鎮平台灣,西討噶爾丹。雖然有心滌清,奈何諸事夾纏,這課徵經制依舊縫縫補補,像是破爛布幔,攔在朕與天下之間。」 寶座上,清瘦老人侃侃而談,眉目間那股睨視天下的渾厚氣宇,被一身明黃龍紋十二章朝服托著,彷彿就是上天的化身,在這凡塵,無人能與他對視。 康熙皇帝,愛新覺羅-玄燁,今年已經五十九歲了,整個大清的中樞衙門都在高速運轉,緊鑼密鼓地籌備著皇上的六十壽典。而皇上本人,也在為自己準備著壽典上份量最重的一份賀禮。 「朕巡幸地方,每遇民家,都會問到生計。有一戶五六丁的,只一人交納錢糧。更有九丁十丁的,也只二三人交納錢糧。朕就問,其他人在做什麼,小民都說並無差徭、就過著安閒日子而已。」 「朕居安思危,每嘗想起,總存著一分警醒。前朝舊制仍未釐清,如今人丁繁衍,田地卻還是那麼多,若遇苛官酷吏,著力在人丁實數上課徵,豈不有違朕治世寬仁之道?」 說到這裡,康熙頓了一頓,掃視著殿內的大學士和九卿。此事他和南書房的翰林們醞釀已久,眼見時間不多,已經等不及這些大臣們出頭了。在他看來,這些大臣的腦子總是用在琢磨自己身下這寶座,到底會傳給哪個阿哥這事上,而不是為國為朝廷計,他只能乾綱獨斷,自己把話挑明。 「眼下國庫充盈,這課徵經制也該仔細打理一番。多生的人丁,朕也不想多征錢糧。只是人丁實數須得把握。朕想讓督撫將錢糧冊內的丁數固定下來,不增不減,永為定額。其後多生人丁,不必徵收錢糧,只將實數查明,另造清冊題報,諸卿……可有所議?」 澹寧居正殿不大,只是康熙在暢春園臨時聽政的地方,五十九歲的皇帝,中氣依然十足,尾音在殿樑上嗡嗡繞著,也在殿上這十多個大臣的腦子裡帶起了方向不同的波瀾。 可沒人馬上回應康熙這一問,如今的大臣們聽康熙說話,都要揣測再三。四十七年廢太子後,皇上又後悔了,要大臣們議立新的儲君,不少大臣腦袋發熱,沒搞明白皇上的心意,結果勾出一個「八爺黨」。之後大臣們就有了教訓,只要皇上扯出了什麼大事的話頭,他們都得觀望好風色再開口。 如今說到這人丁錢糧,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人丁錢糧是戶部的事,很可惜,戶部尚書張鵬翮奉旨去查江南科場案,專業人士不在。 「聖上仁心天齊,奴才等沐浴聖恩,與有榮焉……」 沉默了一會,文華殿大學士溫達先喊出了聲,逼得諸位學士大臣全都跪伏下來,山呼萬歲。康熙微微點頭,臉上雖然帶著微笑,眼中卻閃過一絲失望。他要的不是磕頭,而是建議,他始終還覺得自己的想法糙了點,南書房的翰林眼界也還不夠寬,這事具體該是個什麼樣子,就得靠這些大臣,特別是熟稔天下人心的漢臣來打磨。 身邊的小太監見皇帝的袍袖動了,趕緊扯起了嗓子:「平身——」 大臣們爬起來,眼神暗自來往,不少人都盯住了趙申喬。這位左都御史有著「趙青竹」之稱,明裡稱讚他是清官,暗裡卻諷他是毒蛇竹葉青。之前搞出戴名世《南山集》一案,攪得朝堂不寧,還牽連上江南科場案,甚至隱隱捅到了太子一事。現在趙毒蛇風頭正盛,這事他應該會插上一嘴吧。 趙申喬眼觀鼻,鼻觀心,縮著脖子,就跟一尊猴像似的巋然不動。心中暗道,這事跟我都察院又不相干,無名可分,無利可勻,我就學著那個張廷玉,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滿員左都御史揆敘接著又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可他緊緊閉著嘴巴,眼珠子就盯著地板,似乎在數螞蟻。之前和馬齊等人擁立八阿哥,皇上雖然沒把他治了,可他很清楚,自己現在得當好這個擺設。 眾人又看向禮部尚書嵩祝和王掞,可二人對視一眼,卻也是一副絕不先開口的架勢。他們已經內定入閣,正是敏感的時候,必須謹言慎行。 眼見又要冷場,另一個文華殿大學士蕭永藻不得不開口:「人丁錢糧,永為定額,皇上,此乃歷朝未有之仁政!臣等何德何能,敢不戮力附驥!只是這錢糧經制,事涉朝廷根本,臣以為,應發部議,廣納眾諫,釐定萬全之策為好。」 部議?廣諫? 康熙只嗯了一聲,表示聽到了,心中卻是冷笑,這個蕭永藻,終究只是個吶臣。如果是馬齊,應當能體會他的深意。可惜那傢伙讀書不多,這事幫不上什麼忙。之前還夥同諸臣依附八阿哥胤祀,根本就是昏了頭。 馬齊就像是一根繩子,將康熙的思緒牽到了太子和阿哥們身上,頓時讓他正飽滿的心緒給攪亂了。太子復立,卻一點沒吸取教訓,看來是不得不再廢了,儲位一事,真比治理天下還難啊,朕這終考命,到底能不能圓滿…… 一個聲音又響起,讓康熙振作起來,這是李光地。陳廷敬四十九年病休,張玉書五十年身故,眼下康熙的內閣裡,就只有三位大學士頂著。雖然已經內定嵩祝和王掞入閣,可面上的過程走完,還得要一兩月,而且這二人一個只知兵,一個是酸儒,完全不能跟李光地這個精通理學的漢臣之首相比。 索額圖和明珠、徐乾學,高士奇和熊賜履、張英、張玉書等人已經逝去,陳廷敬、郭琇、王鴻緒或病或貶。如今的朝堂上,李光地這位昔日爭議頗多的理學大師,門生滿朝,無首輔之名,卻有首輔之姿。可他一心和光同塵。已過七旬的年紀,外加之前多次病休,能出朝會已屬不易。原本眾人,甚至康熙都只當他是尊菩薩像,沒指望著他發表意見,聽他這一開口,都鬆了口氣。 「皇上御宇五十餘年,以仁為本,臣等唯有竭思篤行,安敢畏危而趑趄不前?臣品皇上玉言,似有未盡之意,臣駑鈍,斗膽問皇上一句,這永為定額,是為……永不加賦否?」 李光地的蒼老話音在大殿裡迴盪著,帶起了一股由細細抽涼氣聲匯成的尾音,大臣們剛剛落在肚子裡的心又提了起來,都下意識地在想,這李光地瘋了。 第二十三章 北風將起 永為定額說的還是不增不減,而這永不加賦,聽起來似乎還把「不減」給甩掉了。朝廷現在每年賬面上有三千萬兩銀子的收入,可不管是國庫,還是地方,虧空已經是一鍋焦糊,誰也不敢隨便亂揭。 歷年來朝廷都在清查虧空,而這虧空根源盤結,實難理清。既有官員貪腐,又有地方財力不濟,歷次軍事的諸多尾帳也沒料理乾淨,甚至這位皇上數次南巡還留下了一堆爛帳,這狀況皇上都心知肚明,怎麼還想著減賦? 眾人的視線無聲地來回著,都想起了一件往事。四十九年江南虧空案,江蘇布政使宜思恭任內虧空四十六萬兩。雖然大家都知道這銀子的去處,卻沒人敢說,但虧空被揭了出來,從縣府到督撫都得賠付,誰也不願背這黑鍋。戶部尚書張鵬翮兩下江南,都沒查出來,其實也是跟著地方一起裝傻,搞出一樁咄咄怪事。最後還是皇上的面子掛不住了,不得不承認這虧空多半來自南巡,掏出內帑銀子抹了此事。 如今皇上在這人丁錢糧上繼續動腦筋,還堂而皇之地說什麼「國庫充盈」,掌著一攤子實務的大臣們手裡都捏著把汗,真要這麼幹了,萬一大清朝又出了什麼大的妖蛾子,不得不再加人丁錢糧,這仁君聖上的臉面往哪裡擱? 這時候大臣們紛紛回過味來了,遠到康熙二十四年,皇上搞九省輪免,近到五十年要搞全國蠲免,結果發現不現實,改成了三年輪免。聽皇上這意思,真是在就事論事,要繼續給自己的仁政添磚加瓦,在六十大壽上更進一步? 原本說到「永為定額」,就算是個姿態,也都是自縛手腳,大家都想著應付了事,誰知這李光地跑得更遠,居然丟出了一個「永不加賦」!【1】 辮子尾巴上滿是白髮的李光地說完之後,顫顫巍巍地回頭,掃視了一圈大臣,臉上閃過一絲譏諷。袞袞諸公,居然都沒明白皇上的帝王之心,真是尸位素餐。 好個李光地,真是深明朕心! 康熙沉吟片刻,品出了這四個字的意思,心懷舒展開來。永為定額和永不加賦,內裡的意思都一樣,可永為定額說的是該怎麼做,他和翰林們都沒想到該怎麼說,李光地就把這一環補上了。 「朕意即是如此,晉卿……有何具議?」 康熙點頭,再瞄了一眼大殿一側的竹簾,那後面侍立著寫起居注的記注官,隱約看到一個身影正在奮筆疾書,該是張廷玉。對這個以審慎沉穩聞名的年輕臣子,他很放心,張廷玉應該會知道這四個字怎麼記。 「臣等為皇上賀!永不加賦,此乃三千年未有之仁政!」 李光地滿臉紅暈地喊著,再度跪伏在地,牽得諸位大臣又趕緊埋頭叩拜,同聲稱賀。 聽李光地說到「三千年未有之仁政」,康熙輕咳一聲,這一刻也沒能完全掩飾住自己的情緒,連揮袍袖,示意諸卿平身。 李光地爬了起來,話也轉了個圈:「不過皇上此前屢歲蠲免、累至萬萬,有剛蠲免之地,再行這亙古未有之仁政,皇恩太重,恐小民擔受不起。臣請今歲先在直隸施行,檢討所得,明歲再推之各省。」 這番話讓大臣們驟然恍悟,真是個老狐狸!塞給了皇上一頂千秋未曾有過的高帽子,接著再將實務壓到直隸一地,李光地入閣前就是直隸巡撫,自然能讓這事漂漂亮亮,而明年……明年正好是皇上的六十壽典,這樣一件壽禮,歷代君王何曾有過? 「都說我毒蛇,我看這李光地才是真正的毒蛇。永為定額,既是不減也是不加,可李光地嘴巴一張,只提永不加賦,這就成了『三千年未有之仁政』!朝廷丁銀每年不過三百來萬兩,向來都徵收不齊,還經常壓得地方出事。諸多地方本就按著定額在征,廣東府縣案,不就是因為這丁銀上的齷齪才鬧出來的?想加都加不了。皇上的心思被李光地這麼一打磨,聽起來動靜挺大的,其實並不影響錢糧根本。這李光地的道學心腸,簡直到了七巧玲瓏之境……」 趙申喬嘴角微微一抽,他最先明白過來。 接著其他大臣們也紛紛把事情想通透了,這根本就是把爛肉燒成醬肘的勾當,既得名又得利【2】。李光地一番話就把這事磨得光亮剔透,難怪這位仁君聖上會說「大臣中每事為我家計萬世者,獨此一老臣耳!」 不等大臣們發表意見,康熙一錘定音:「如此甚好,就依這意思,擬諭明發。」 康熙擺駕離開,李光地來到大殿另一側的竹簾後,幾個值南書房的翰林立在裡面。他們雖然是內廷之人,在這朝會上卻不能發言,只能和記注官一樣,躲在一邊傾聽和記錄。 制詔一類重要文書基本由大學士和學士等人草擬,而上諭一類經常性的文書,名義上雖然也歸大學士和學士負責,可他們不僅要辦理本章,還都兼著部務,根本忙不過來,基本都交給值南書房的翰林負責,大學士等人把關審閱,再由皇上親覽定奪。今天皇上丟出了這麼一個意思,還要求明發上諭,李光地這是來找草擬之人了。 見到李光地過來,翰林都躬身行禮,喚著「李相」。 「悔余,你來擬這上諭,前明之事和課徵經制,都不必提,記得……」 李光地看了一圈,點中一個年紀比他小不了多少的翰林。這人不僅文才出眾,和自己一樣,也曾有過大起落,為此還改名立志,此事交付給他應該靠譜。 「這都是皇上乾綱獨斷,我們臣子,不過是識漏補缺。」 查慎行,字悔余,以翰林院編修值南書房,辮子上也是白髮叢生。他對李光地畢恭畢敬,連聲應是,倒還不為身份,他可是李光地薦進南書房的。 「滋生人丁,永不加賦,嗯,就以這八字為綱……」 送走李光地,查慎行腦子急速開動起來,而李光地的囑咐,他也心裡有數。這位名臣的性子已經磨得渾圓,諸事不願挑頭。今天這事太過重大,李光地不得不冒出來幫著皇上,卻絕不願意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所以這上諭,就得是皇上一個人自說自話,再無他人。 「三千年來,天下確也少有今時之祥靖,可更未見有邀名之君如今上者……」 一邊打著腹稿,查慎行一邊腹誹著,接著意識到這可是大逆不道之念,驚粟地左右掃視,發現同僚並沒注意,偶爾偷偷瞄來的一眼裡,既有羨慕,也有嫉妒,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眼神,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可額頭已經泌起一層細細的汗珠。 交代了上諭的草擬,李光地走出大殿,朝大殿一側的廂房走去,那是他們這些參加朝會的大員們歇腳的地方,李光地還得等初稿擬好,順便在這段時間辦理本章。 一想到本章上面那些瑣事,兩江總督噶禮和巡撫張伯行的互訐,還有戴名世《南山集》一案也攪在裡面,就讓他心中隱隱煩躁。接著又想到皇上明裡暗裡又在著手二廢太子,看起來,皇上這終考命可真是懸了。 想到終考命,李光地的心思轉到了自己身上,自己這終考命到底又著落在哪呢?看來得補點德行才好,張伯行得保,還有被戴名世案牽扯進去,現在還關在牢裡的方苞…… 思緒翩躚之間,李光地進了廂房,一干中書們打千拱手,李光地微微頷首,見到了吏部侍郎薩爾泰,隨口問了一句「楊津叩閽一案的題本,可都參透了?」。 李光地本就是吏部尚書,此案也是吏部要務,他一直記掛在心。薩爾泰恭敬地拱手點頭,連道李相放心,必不辱皇命,將此事徹查清楚。 「徹查清楚?清楚到何等地步啊?」 李光地淡淡問著,薩爾泰啞然無語,他一個萌補出身的滿人,哪懂得那麼多文字上的彎彎繞繞。 「此案同新安縣知縣金啟貞並為一案,皇上還派了通政使湯右曾和你同為欽差,要的可不止是清楚,你可要好好斟酌。」 李光地雖然沒有徹底點透,卻依舊給了方向,薩爾泰頓時悟了。通政使湯右曾管的就是朝廷題本邸報的上傳下達,跟著去廣東幹什麼?那就是監督此案交上來的作業,確保毫無紕漏,絕不會犯下之前福建提督藍理那種低級錯誤。 「下官還需提查在京文報,審訊楊津,一時成不了行。李相若是還有交代,趁著這段日子,下官可多作些準備。」 薩爾泰一邊說著,一邊心想,巴結這個漢臣,也不算沒了骨氣,畢竟人家張口就能解決問題。 李光地對薩爾泰確實還另有期許,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一展袍擺,就拉開了話匣子。 「四十七年再申禁礦之後,廣東礦徒繁增,滋擾鄉民不斷,可見督撫府縣,著力不深。皇上讓你去廣東,除了此案,還囑你觀風查訪,這地方禁礦一事,須得擎領為要務。禁礦系我朝立國之本,干係重大。奸商慾壑難填,引細民逐蚊利而棄農稼,礦徒雲集,禍蘊其中。當年陝西商人何錫在廣東海陽開礦,盛時蟻集十餘萬人,一時不慎,全省糜爛……」 李光地畢竟老了,說起這禁礦,就絮絮叨叨沒個完,薩爾泰努力讓自己保持住洗耳恭聽的表情,心中卻暗自後悔,早知道這老頭對開礦深惡痛絕,說起這事就特別來勁,就不該多嘴,這一開口,不知道要扯多久。 可薩爾泰接著轉念一想,頓時心喜,這可是收上一圈孝敬銀子的絕佳機會!愉悅之心浸滿全身,他也不覺得保持這微躬姿態有多辛苦了,就算立個兩三時辰,也是划得來的。 看來得準備著朝廣東那幫軍政官員提前放點風了,薩爾泰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他自然預料不到,自己要放出去的這股風,最終會吹在一隻穿越時空而來的小蝴蝶身上…… 【1:康麻子在六十大壽搞「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李光地的作用應該不小。這老頭入閣之後,康熙每有大事,都要召他相商。《清聖祖實錄》載,五十一年二月,康熙發上諭說「滋生人丁,永為定額」,要求在直隸先施行,是「永不加賦」這一「仁政」的開端。】 【2:關於這「永不加賦」的實質,是一篇很大的文章,牽扯很深,沒辦法一時說清,只能先點到為止,後面跟著情節繼續再談。】 第二十四章 造反從娃娃抓起 「世祖中統元年,始造交鈔,以絲為本,每銀五十兩易絲鈔一千兩,諸物之直,並從絲例。是年十月,又造中統元寶鈔……」 上午,支起草屋的朽爛木窗,擠進來的陽光正好鋪灑在木桌上,李肆就著光線,攤開一本書,悠閒地讀了起來。 賴一品已經死了七八天,有段老秀才支招,李朱綬狠狠削了鍾上位一頓,聽說還差點拖進了班房裡,把那鍾老爺嚇得肝膽皆裂,就一直縮在家裡,大門都沒出過。到現在都還沒顧著來收拾鳳田村,更不用說查探細節,搞清楚始作俑者。 賴一品的死對鍾老爺打擊很大,原本他有兩處依仗,一處就是身為胥吏的賴一品,鍾老爺靠著賴一品才能連通衙門,威壓鄉里,一處就是和他有「特別生意」往來的白總兵,藉著這塊招牌狐假虎威。有這兩處依仗,鍾老爺對上知縣李朱綬都懶得彎腰。現在賴一品被收拾了,白總兵還參與了此事,鍾上位自然感覺大廈將傾,不是他和白總兵的爛事還沒掰清,李朱綬還真有將這傢伙徹底搞掉的心思。 這本是個極好的機會,往常官老爺收拾某個鄉紳,其他鄉紳都會伸伸手,被逼急了,大家還會聯成一氣對抗官老爺。可這次性質不同,鍾上位治家不嚴,放縱賴一品捅出了天大的窟窿,所以也沒哪個鄉紳出來替鍾上位說話。 遺憾的是,事情終究只落在賴一品身上,而且白總兵可沒想過要整垮這條握著他太多爛事的狗,所以李朱綬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就只是這點震懾,卻讓鳳田村有了喘息的餘裕,李肆也得以靜下心來,開始鑽研段宏時的「帝王術」。 可正式拜師之後,段宏時段老秀才既沒給他開專題講座,也沒給秘籍手稿,而是丟給了他這麼一本書:《元史-食貨志》! 「你先讀兩個月,兩個月後,看你讀出了什麼東西,老夫再決定該如何教你。」 拿著這本書,憶起段宏時的話,李肆恍惚間覺得,這老頭就是個蒙古人,而自己是他鞭子下的一頭憨羊。 元史李肆可真不熟悉,就知道張弘范、史天澤、忽必烈和脫脫什麼的,還有個很厲害的王寶寶……而所謂的大元,在他看來也是個偽朝,同樣是韃子,只是比滿韃蠢得太多而已。段宏時讓他讀元史,他心裡還真有些牴觸。 如果段宏時給他的是整部元史,說不定他早丟去墊床腳了,可只是讓他讀《食貨志》,李肆很是好奇。他拜老秀才為師,一半是想利用這老頭背後的人情,一半也是想看能學點什麼。而這帝王術,在他的理解裡,大概、也許、多半是勾心鬥角的權術謀略,怎麼能跟食貨志牽扯在一起? 帶著疑問,李肆隨手翻到鈔法篇,看到的就是一副幾百年前的金圓券杯具,所以也就耐著性子,堅持看了下去。 書是打算看下去了,因為有「李四」的記憶,這繁體字讀起來也不算費勁。可這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的豎排版式就實在有些坑爹,更難忍受的是,泥馬的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讀起來就跟牛吃草似的,還得來來回回地嚼!李肆充分體會到了穿越者回到古時,把訂立標點符號當作頭等大事來抓的感受。 勉強讀了幾頁,估摸連一千字不到,李肆就開始頭暈眼花,起初那點悠閒之心消散無影,胸口煩躁鬱悶,啪地拍了桌子,造反!先造這古書的反! 一巴掌拍下去,屋外響起了歡呼聲,這當然不是捧角或者畫外音,而是李肆搞的「鳳田村蒙學」下課了,幾十號憋壞了的小孩子湧出來嬉鬧。 李肆還沒散漫到束手當起「研究生」的地步,搞掉了賴一品,只是把攔著自己前路的一塊石頭搬開,後面不管是只想發財致富,還是能把造反付諸行動,手底下都得有人才。想想自己也不過十七歲,時間有的是,李肆就定下了自己穿越而來的第一項長期戰略:造反從娃娃抓起。 藉著在村裡名望高漲的時機,李肆提出了興辦蒙學的想法,讓村裡所有六歲以上十四歲以下的男孩都來上學,還聲明不收學費,他一手包攬。 李肆哪裡來的錢? 他之前在礦場改造了冶鐵爐,這十來天下來,不但木炭省下三成多,每天還能多開一兩爐,收益大家有目共睹,村人雖然蒙昧,卻懂得不能白佔便宜。關鳳生田大由提了議,礦場上的村人點了頭,李肆就吃上了五份爐工銀,相當於關鳳生這個爐頭的一半薪水,一年六十兩。 這點銀子跟李肆給礦場帶來的效益相比,自然微不足道,可大家都是窮苦人,改造冶鐵爐帶來的效益還只能填到賬面上的負債裡,李肆卻是要分潤大家拿到手的銀子,所以他也覺得村人的誠意已經很足了。 像其他穿越者那樣直接給小孩子們灌輸「科學知識」、「革命精神」,把他們培養成事業中堅,李肆還享受不到那種福分。現在雖然在村裡立起了名聲,可衝著村人還滿口康熙爺聖明的德行,他就幹不了什麼太出格的事。 所以李肆對這蒙學的定位,就是正經的蒙學。從《三字經》、《百家姓》學起,最後是《千字文》,這就是所謂的「三百千」。這時候的蒙學原本還要教《古文觀止》和《四書》,李肆卻沒這個打算,目的就只有一個:讓小孩盡快學會認字寫字。 辦蒙學,還是免費的,大好事。村裡這個年齡段的小子有二三十個,村人們也都在頭疼管束的問題,都紛紛點頭,商定了每日從巳時到未時這段時間,也就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三點,讓小子來讀書,畢竟是窮人家孩子,其他時間還得幫家裡幹活。 每月五兩銀子可辦不了什麼正式的蒙學,李肆也只是出錢租教捨,請先生而已。村人支持,教室倒是立馬有了,就是李肆那破草屋旁邊的三間屋子,本是他李家的產業,只是為辦李老爹的喪事,三年前賣給了林大樹。見李肆要辦蒙學,林大樹就將這三間屋子讓了出來,還不收租金,李肆好說歹說,才只勉強答應每月收一錢銀子。 教室有了,還需要老師,既然是蒙學,李肆也沒想著把精力全花在這上面,而是請段宏時推薦一個貧寒童生來當老師,每月三兩銀子,飯食由村人輪流管,結果段宏時找來的人,又是一個秀才…… 說起這個秀才……真是有些無語啊。 李肆出了屋子,正看到一群年紀大小不等,衣衫破爛髒亂的小孩,擠在屋子前的空地裡扭來打去,很有點後世鄉村小學的味道。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穿著身洗得發白的儒衫,倚在門邊,呆呆地盯著這些泥猴似的小孩,一臉不知道是苦水還是汗水的扭擰。 眼見這教書先生已經有了內傷的跡象,李肆覺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觀。教學內容暫時不好改,可李肆卻想從形式上作點突破,銀子再少,砸水裡也得聽個聲。而看先生那樣子,就知道這點小小的改變也難以接受。 「范秀才,還沒習慣麼?」 李肆一邊走著,一邊提住了兩個繞著他玩老鷹捉小雞的小搗蛋,將他們隨手一扔,那儒衫青年哎喲一聲,隔著七八米遠就在伸手,似乎想接住這倆七八歲的小孩,生怕他們摔壞了,卻不料兩個小子就跟猴兒似的,在地上滾了幾圈,接著就蹦了起來,哈哈直樂。 「窮苦孩子,皮糙肉緊,你用戒尺打他們,可得加上三分力才行。」 李肆閒隨地說著,對方雖然是個秀才,可也是段宏時的弟子,算起來大家是師兄弟,也就用不著太客套。 「李小哥此言差矣,戒尺笞肉,非為呼痛之聲,乃是要學生凜心謹記……」 范秀才張嘴就開始跑酸,李肆不得不趕緊揮手喊停,皺眉之餘,也越來越懷疑這傢伙真是那個書中人物的原型。 在西牛渡初見范秀才,聽他自報家門時,就讓李肆愣了一下,范進? 「進進出出的進?」 「盍孟晉以迨群兮,這個晉。」 李肆微微著惱,聽不懂……不管是李肆,還是李四,學問都還沒深到能背得出班固的《幽通賦》。 「禁忌的禁?」 應該沒這麼起名的吧,犯禁? 「子夏之晉的晉。」 還是不懂,李肆當時想抽人了,這傢伙故意搗亂呢…… 「呃……那個,不……不知有漢,無……無論魏晉的晉。」 眼見兩大根陽春白毛都被清風吹走了,范秀才不得不委屈地下裡磕巴,這才換來了李肆一聲恍然而且拉長了的哦,《桃花源記》他還是有印象的。這一聲哦既是慶幸,又是遺憾,不是《儒林外史》裡「范進中舉」的那個范進呢。 范晉范秀才是廣州府人,因為「家中有事」,不得不跑到英德親戚這裡寄居,段宏時是他的發蒙塾師,李肆提到要請蒙學先生,段宏時就將他薦了過來。 到底家中有什麼事,能讓一個秀才離鄉背井,從繁華的廣州逃竄到英德這粵北窮鄉來,李肆並沒多問。看這范秀才的性子,也是捏死了都難放個響屁的主,多半是遭了惡人欺壓。反正他找的是教小孩認字寫字的先生,又不是找幕友師爺,沒那麼多挑剔,這范晉還是個秀才,更好。 搞明白了名字,李肆就帶著他回鳳田村,沒想到事情這麼順利,范晉很是感激:「李小哥,別喚我秀才,喚字即可,我字重矩……」 走在前面的李肆腳踝一擰,差點撲進壟下的水田里。 第二十五章 見先生如見元帥 基於某種心理,李肆現在見了范晉,依舊滿口喊著范秀才,有時候他還真想問范晉一句:「你是不是有個街坊叫吳敬梓,還欠了他很多銀子?」 他這個歷史門外漢,只以軍迷的身份懂些軍制兵器什麼的,文史方面,除了一些印象深刻的東西,其他全然漿糊。吳敬梓的生辰籍貫這種事,他一點也沒印象,壓根不知道人家是安徽人,久居金陵,這時候才11歲…… 李肆終究沒問出口,就算范晉是范進,對他也毫無意義,畢竟他已身在1712。 盯著范秀才的手指,李肆眉頭皺了起來:「秀才,你還是沒用粉筆?」 說到這事,范秀才酸得有趣了:「不好用,用不好,不用也好。」 李肆只嗯了一聲,粉筆雖小,變革卻大,范秀才抵制這新生事物,他早有預料。 粉筆這玩意沒什麼技術含量,原料就是石膏,生石膏是藥材,熟石膏用來做豆腐。在藥店裡買生石膏,兩三文錢一斤已經是高價。買來生石膏燒成熟石膏,放進何木匠作的木模裡,加粘土融水攪拌,之後曬乾即可。質量雖然沒法跟後世工業產品相比,可在黑板上能留下清晰字跡,管用。而那黑板,也只是木板塗了一層黑灰漆,標準的山寨貨。 范秀才抵制粉筆黑板不只為書寫習慣,寫字寫到一手灰,對讀書人來說,也是有辱斯文,更關鍵的是,以現有的「教學方法」而論,這套東西毫無用處。 「來吧,秀才,看看我是怎麼用的。」 招呼著范晉,李肆要給他上示範課。 李肆搞起的這個山寨蒙學,三間草屋打通了兩間當作教室,另外一間就是范秀才的住處。教室裡擱著十來根何木匠出品的長板凳,兩三個學生合坐一根板凳,每人手裡一本五文錢的劣版《三字經》,一塊小黑板,一張擦木板的破布,景況寒酸之極。 筆墨紙硯雖然費錢,李肆要想點辦法也不是購置不起,可他是成心的,就不讓他們用。 古人沒有系統的「教育學」,只有歷代傳下來的先生禮,弟子規。蒙學的教法就是先生帶著弟子讀,接著弟子搖頭晃腦背誦,先生再逐字逐句講解,然後問答解惑,這是讀書,寫字則是從描紅開始。等到弟子成了先生,把先生那套照搬來即可。 而在眼下這個教室裡,這套教法就遇上了大麻煩。蒙學裡先生最多不過教一二十個學生,一般也就十個不到,可這一窩足有四十個。如果說西牛渡書院是首都機場的公共廁所,那麼李肆這蒙學就是縣城汽車站的公共廁所,怪不得范秀才一臉被輪的鬱悶樣。更難受的是,這一窩大小都有,小的六七歲,呆若木雞,大的十四五歲,朽木難雕。不是得靠著這份薪水吃飯,范晉估計當天就捲鋪蓋逃了。 見李肆和范秀才進了教室,賈狗子跟吳石頭吆喝起來,把小孩們都趕了進去,他倆年紀已經超標了,但李肆卻沒放過他們,連帶礦場上另外幾個年紀差不多大的孤兒都圈了進來。至於他們挖礦的活,李肆讓出了一份爐工銀,攤到了他們身上,外加補貼一些自家的口糧,讓他們每天只需要完成一半的日課,就能基本保證溫飽。 原本李肆還想著讓村裡更多年輕人脫產學習,可就這幾個孤兒,他就得拼上所有收入,才能拉成半脫產,窮啊,真希望鄔炭頭那進展能快點…… 教室裡人都齊了,就聽得一陣紛紛雜雜的喊聲:「先生好……」見李肆還在出神,范晉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揮手示意眾人坐下。 「等等!」 李肆回過神來,這才看清教室裡的景象,學生們一個個垮肩塌腰歪脖子,站沒站像,坐沒坐像,心說這可不就是個改變的機會? 「賈狗子、吳石頭,出列!」 下意識地,李肆就用上了軍官腔調,讓兩個少年站在了教室前面。 「迎送先生怎麼能這麼潦草隨便!?書讀得再多,不知禮那還是個廢物!你們跟我學,看仔細了!」 李肆沉聲說著,接著收腰挺胸,雙腿併攏,兩手貼在腿側,朝著范晉,嘴裡大聲喊著:「先生……好!」最後一個「好」字出口時,腦袋已經帶著上身平平地折了九十度,行了一個再標準不過的鞠躬禮。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 范晉嚇了一跳,還沒反應過來李肆只是拿他當模特呢。 「不管是動作,還是喊話,都不能有差錯,你們來!」 李肆也懶得跟他解釋,招呼著賈狗子和吳石頭,學著自己的樣子又來了一遍。 「聲音不夠響亮!」 「腿併攏,站直!」 「腦袋點下去要用力!」 「你的腰釘了鐵板嗎!再向下!」 「先生應了才准抬頭直腰!」 教室裡一直迴盪著李肆的呵斥,他先是讓賈狗子、吳石頭作得到位了,再讓他們監督大一些的小子,接著輪到年紀小的,總之每個小子鞠了至少十次躬,看著像點樣子了,才放過了他們。范晉先是忙不迭地回著「好好好……」到後來才漸漸清醒過來,心中不由慚然。這李肆說得沒錯啊,知禮可比讀書更重要,自己身為秀才,居然連這點都不注意,還要人家來提醒,真是丟臉。 「先生教你們讀書寫字,就是你們的大恩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們對先生,就要對父親那樣禮敬!」 李肆繼續訓著學生,聽到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范晉瞪圓了眼睛,嘴巴無聲地張合著,心中跌宕不已,這李肆竟然如此尊師重禮!讀書人都知道「天地君親師」,而師不過是最後一位,直接把師跟父並列,甚至還有超越之意,他范晉還是第一次聽到【1】。 范晉心氣高揚起來,原本只是應付差事的心思也散了大半。雖然這蒙學條件差點,但自己也該能有用武之地,教出幾個好學生,也算是一件美事。 「迎送先生要知禮,先生在的時候,站和坐也要知禮!」 接著李肆的整頓就深入下去了,站的時候,雙腿微開,挺胸拔腰抬頭沉肩,雙手貼腿。坐的時候,胸腰依舊不能鬆緩,雙手平放腿上,昂首直視前方。這禮范晉想了好一陣,也沒記起哪本書上說過。他自然不知道,李肆完全是在照搬後世的軍人儀禮。 蒙學裡這四十個少兒年紀各異,成分混雜,有礦場上的苦力孤兒,也有村子裡雙親俱全的懵懂幼童,李肆還沒想過要把他們全朝軍人方向培養。可藉著軍禮把他們凝結為一體,卻是順手而為的小事,之後真要入手軍事,有眼下的準備,也不至於臨場挖坑。 「課堂不准打鬧、不准交頭接耳、不准四處張望!」 「先生說什麼都是對的,不准跟先生爭辯!」 「先生交代事情,必須說『是的,先生!』」 「有事必須舉手,說『報告先生!』噓噓什麼的,必須先生同意才能去!」 「這裡?混蛋!誰敢在這裡噓噓,連坐!本人帶著板凳上的同學一起抽!」 李肆那中氣十足的呼喝,震得范晉有些頭暈,不過見整頓之後,學生們都是一副凝神待令,全神貫注的模樣,整個教室原本的雜亂渙散也滌蕩一空,心中又是一凜,感覺自己也不能太隨便了。 「這的確是好禮……」 范晉微微點頭,正挺胸脯的時候,李肆拿起他講席上的戒尺,遞給了賈狗子。 「賈狗子和吳石頭,你們輪流當風紀學長,先生說打哪個,你們就去打。」 李肆接著看向范晉。 「范秀才,誰不守禮,你開口就行,如果是賈狗子和吳石頭,你再親自打。」 這是要把賈狗子和吳石頭拔出來,幫著范晉管學生,范晉自然樂意。四十號學生,真要他一個人去糾正禮節,他可就沒時間教書了。 學生們回到原位,李肆一聲令下,再度來了次見先生禮。小子們扯著嗓子吼著先生好,震得草屋撲簌落塵,而四十人同時鞠躬,雖然還不怎麼齊整,卻也顯得肅然迫人。范晉被震得心中一個大跳,他只覺有隱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正在這間破爛草屋裡匯聚成型。 「這到底是見先生禮,還是見元帥禮……」 范晉迷迷糊糊想著,「眾將免禮」四個字在腦子裡直打轉。 【1:「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出處很多,現在能找到的最早記載,是唐人托名姜太公而作的《太公家教》。民間一直流傳此話,包括《西遊記》等小說裡也提過,但並沒有進到儒家典論的大雅之堂,正經的塾師不會說這話。一個原因是太俗,另一個原因是怕搞亂了三綱五常,如果只是埋頭讀書的死宅,多半不會聽過這話。】 第二十六章 小粉筆,大變革 禮節搞定,范晉鬆了口氣,就要讓學生們翻開書本,照本宣科,李肆又是一聲「等等!」 拍了拍教室前方,范晉背後那塊立著的大黑板,李肆問范晉:「你真不用這東西?」 范晉苦臉,這傢伙怎麼對這東西這麼在意?他不也上過蒙學,知道先生是怎麼教的嗎?根本用不著這東西啊。 李肆當然知道,就因為知道,他才要逼范晉用粉筆黑板。 「蒙學三百千,讀完一年半,這可不是我想要的。」 李肆低聲對范晉說著,這是蒙學的大致學制,《三字經》、《百家姓》和《千字文》,每本要學半年,而且還只要求學生會背誦會默寫,對字句有初步的解讀,不要求學生去掌握書中什麼哲理什麼中心思想。 在李肆看來,這種接近後世「填鴨式」的教育,其實是私塾教育的優點,能讓學生的基礎打得很牢,包括後面學習《古文觀止》,乃至《四書》,都是這樣的思路。以他前身「李四」為例,十歲就學到《四書》了,那點大的小屁孩,懂個鳥的儒家學理,書中字句的解讀,都是背先生的講解,核心要求就是背得滾瓜爛熟。等到年紀再大一些了,才去慢慢領悟內涵。 但他開這個蒙學,目的卻不是要培養什麼儒家士子,而是盡快認字寫字,所以他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直白說,他想要的不是填鴨,而是吹氣球。 「三字經才一千一百四十字【1】,除開重複的,要學的不過三四百字,我要的是讓他們最多兩個月裡就學會。」 李肆這話一出口,范晉被他剛才一番「治禮」拉得正高漲的心氣頓時栽了下來,兩個月? 「三百千,我要他們半年學完。」 接著李肆又挖了個大坑,將范晉的心氣一腳踩進去,再填土埋實,壓得范晉兩眼發黑,半年三百千? 「李小哥,一棚之下,個個豈是漁洋?」 范晉性子再軟,這會也不得不抗議了,可話依舊說得委婉酸謅。李肆腦子轉了幾圈才明白過來,這是在說:你以為草棚裡這窩泥腿小子都是王漁洋呢?這酸秀才,罵人也能罵出韻來。 王漁洋就是王士禛【2】,別號漁洋山人,去年才死,官至刑部尚書,詩名比官名更盛,是康熙朝的詩壇領袖。李肆前身的「李四」是讀書人,當然知道這個鼎鼎大名的人物,這可是個八歲能詩,十二能賦,十五歲出書的神童。 「一個都不是。」 李肆很坦誠,他也不希望有誰是。 「我說了,這都是窮苦孩子,不指著讀出什麼錦繡前程,能識字認賬就足夠了。」 聽到這,范晉臉色發灰,原本他滿心把自己當作蒙學先生,結果人家只當他是個字識【3】,而且這份工還只是半年期的短工。 「可真有好苗子,半年後有了基礎,教起來不就更方便了?」 李肆見他臉色不對,又加了這麼一句,示意他這蒙學可不會只辦半年,范晉才回過來一絲血色。 「半年內教會他們三百千,我另給十兩銀子,之後的束修給三倍!」 接著李肆丟出了大餅,范晉臉上那絲血色頓時染出了一片紅暈。一月三兩銀子,對一個秀才身份的塾師來說,實在太過微薄。但他身為犯事之人,不敢張揚,只能跑到這窮鄉僻壤藏著,能有這些銀子,飯食還另計,住處也不要錢,這待遇已經很不錯了。 而現在李肆給出的條件,接近了正常塾師的標準,就為了半年後那十兩銀子,還有每月九兩的束修,他范晉也得拼上一把。 可轉眼再一看教室裡這四十號大小不等的窮小子,范晉那點燒起來的心火又冷了下去,半年教會四十個小子三百千,除非他有三頭六臂…… 「所以我才要你用這粉筆黑板。」 將范晉的臉色收在眼底,李肆也大略看出了他的心思,又啪啪拍起了黑板。 將范晉趕下了教室正前方的「講台」,李肆站了過去。 「該怎麼教書,我來教你。」 粉筆在黑板上噠噠划動,縷縷白塵飄落。 「我叫李肆,李……肆……」 李肆恍惚回到了穿越前的少年時代,同桌妹子的鉛筆尖,還有老師的粉筆頭,都很痛…… 站在側邊的范晉,看著黑板上的大字,強自按捺住搖頭的舉動,李肆這字,實在是……慘不忍睹。先不說李肆本人書法如何,就說這粉筆,下筆硬邦邦的,撇捺彎鉤也是輕重不分,只見骨不見肉,真用了這東西,自己苦練多年的書法也就毀了。 「李,老子李耳的李,老子是誰呢?太上老君,對的,太上老君,和我一個姓!」 李肆說到這,下面的學生們同聲哦了起來,老子李耳什麼的,他們都不知道,可太上老君,很少人不知道。眼前這個活生生的李肆,再加上太上老君,就這麼跟黑板上那個很是陌生的符號融在了一起,雖然一時還不會寫,要認出來卻是不難。 范晉看著那字,還在皺眉,這話又牽走了他的心思,微微抽了口涼氣,不管信不信,讀書人都敬道佛,這麼說話,怎麼感覺很是有點……放肆? 「肆,不是四,記清楚哦。」 接著李肆強調了自己的「真名」。 「肆是什麼意思呢?用在名字上,就是坦坦蕩蕩,堂堂正正!」 李肆可沒學范晉坐著教書,就站在書案邊,讓自己全身上下都能被學生們看見。 「這話不對吧……,肆是……」 范晉繼續犯嘀咕,哪有這種說法?接著又一想,這麼解字也行。《說文》曰「肆,極陳也」,意思就是擺出來讓大家看清楚,商肆這詞就是這麼出來的。李肆用在人身上,跟坦蕩堂正拉在一起,並不算錯。 「恐怕是段夫子解的……」 想到李肆原本是李「四」,這一字還是他老師改的,范晉暗自釋然,他可不認為李肆有這學問,可他卻不知道,李肆不方便說什麼肆無忌憚,這才故意扯了過去。 李肆又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字,肆字太複雜,暫時沒必要深入,他開始教三字經的內容。 「人」,寫完這字,李肆轉身面對學生,撈起衣衫下擺紮在腰間,雙腿大咧咧叉開,挺胸抬頭,兩手抱胸,姿態很是昂揚。 「人,頂天立地,這就是人!記住了,站得直直的才是人!」 四十個腦袋瓜點動不止,像是春風拂動小草一般,太簡單太形象,這個字,他們馬上就會了。而李肆話裡的雙關,他們自然還領會不了,可李肆要的先灌輸,後理解,說得不好聽,這叫……心理暗示。 看到學生們如此鮮明的反應,范晉也有了琢磨。正經私塾裡學生少,課程松,先生完全可以手把手教授,所以沒這黑板粉筆的用武之地。可現在四十號學生,又要半年學會三百千,一對一的教法就不可用了,必須得有「公共教程」,將教學講解展示給所有人,黑板和粉筆就用在這裡。 在這個時代,不管是華夏還是老外,教育都缺乏這麼一個環節,要麼落在老師的嘴裡,要麼落在書上,沒有一個平台把老師的講解、課本和問答融在一起展現給所有學生,教學效率低下,道理也跟手工精雕細琢和機械大批量製造之間的差別一樣。 老外在這方面也差不多,直到一百多年後,工業革命如火如荼,黑板粉筆才出現在大學課堂上。所以別看這黑板粉筆簡單,李肆將它用在蒙學上,可是一樁顛覆傳統的變革。 此刻李肆這麼一展示,范晉性子呆,不等於沒頭腦,一下就看清了這黑板和粉筆的好處。想到靠著這樣的教法,可以將教學內容和講解融為一體,同時傳遞給所有學生,范晉心中也是一動,推想下去,好像兩個月學完三字經也不是什麼天方夜譚。 可再想到粉筆字會毀了自己的書法,范晉眉頭緊皺,心中那份抗拒還嚴嚴堵在胸口。 【1:《三字經》版本太多,字數也差很多,主要差別在歷史部分。現在熟知的《三字經》是民國版,清初順治版《三字經》是這個字數。】 【2:王士禛寫詩的「神韻說」,至今還在影響華夏文學,年紀大一些的讀者該知道朦朧詩,那也是沿襲了他的理論基礎。這裡多說幾句,關於他的名字,還有一樁公案。他死後十多年,雍正上台,把他的名字改成了「王士正」,乾隆上台後,說這名字跟王士禛的兄弟不搭調,給人家改成了「王士禎」,所以後人很長時間只知道王士禎,不知道王士禛。雖說歷代都有避諱的講究,可像韃子皇帝這樣搞「死諱」的,還真少見。】 【3:清代工場、商行,甚至綠營裡都有字識這個職業,也有在大街上擺攤的。幹的是幫他人認字、讀寫書信以及其他跟文字有關的事,算不得正經的讀書人。】 第二十七章 春天裡埋下異種 李肆又有了動作,他沒照著三字經的順序挨個教,而是在那個「人」上加了一橫一點。 「犬」…… 取過一根長板凳扛在肩上,李肆側對學生,雙腿邁開,再把腦後的辮子向外一拋。 「犬,就是狗,你們看像不像?」 學生們呵呵笑了起來,同聲應著「像!」性子皮的學生還去揪身邊小孩的辮子,有樣學樣,其他人也相互揪了起來,連吳石頭都指著賈狗子的辮子,嘻笑著說「狗!」 課堂眼見要成遊樂場,賈狗子趕緊將戒尺啪嗒一聲拍在板凳上,將這喧鬧平息下去,然後他怒視吳石頭,低低哼了一聲:「咱們都是狗!」 范晉暗翻白眼,「有辱斯文」四個字在腦子裡來回轉著,看看李肆,再看看黑板上那個字,眉頭皺得更深,恍惚間,李肆肩上那根板凳就像是木枷,而原本那根再熟悉不過的辮子,此刻也變得無比刺眼。 似乎感覺自己的思緒隱約碰到了什麼危險的東西,范晉警醒,將心神壓在那個「犬」字上,這個字是李肆在原本的「人」字上改的,范晉忽然醒悟,要教寫字的話,用這黑板粉筆,就能將每個字的肩架構造清清楚楚地展示給每個學生,舉一反三,學會了一個字,就能學會更多的字,而不必像往常教寫字那樣,必須得手把手帶著學生教。 范晉心中豁然開朗,李肆像戲子似的教法沒上沒下,他不必學,但他要靠著這黑板粉筆,在兩個月內教會學生們讀寫三字經,卻不是什麼難事了。 十兩……九兩…… 白花花的銀子在心中撞著,范晉咬牙,什麼書法,捨了! 范晉剛下定決心,就見到李肆擦去「犬」字,又寫下了「人之初,性本善」六字,這是要教句子了。 范晉眨巴眨巴眼睛,哎呀低叫出聲,之前看李肆寫自己名字時就覺得奇怪,現在這六個字寫出來,他才醒悟問題出在哪裡。 「李小哥,你怎麼反著寫字啊?」 范晉壓低聲音問,這六個字,不僅左右反了,還從豎的變成橫的,太彆扭了。 「沒辦法啊,照原本的寫法,寫到後面,前面的就抹花了。」 李肆一攤手,臉上也是無奈。 范晉打量著這塊長六尺高二尺半的黑板,也不得不點頭。按老習慣寫,他那儒衫的馬蹄袖頭就直接成了擦黑板的抹布,如果卷高袖子呢…… 李肆阻擊了他的念頭:「不僅是大黑板,學生們手裡的黑板小,不這麼寫,他們根本就學不了字。」 千百年的傳統,力量自然強大,范晉皺眉搖頭:「如此寫法,成何體統。為何不買筆墨紙硯?少銀子,可扣我的束修。」 李肆正等著他這問題呢,「就算全用最便宜的筆墨紙硯,每人每月也得三四十文錢,四十個人……」 范晉臉色發白了,算下來這可要去掉他一半收入,可接著又覺不對,李肆答應之後給的銀子,又從哪裡來? 李肆拍拍范晉的肩膀,將他的疑惑也拍散了:「正有樁生意起步,教這些小子,為的就是幫襯生意,會認會寫就好,沒想能揮毫潑墨。真有讀書苗子,秀才你可以繼續領著教,到那時用毛筆寫字,自然就會照著原本的寫法來。」 想想這粉筆和毛筆確實不同,而大多數學生也沒必要去學毛筆,練書法,范晉終於釋懷。見他被忽悠住了,李肆肚子裡直笑不已,書寫和閱讀習慣能有那麼容易改的?看來這第一樁造反已經能起步了。 華夏古時的書寫閱讀習慣源自竹編,即使有了布帛,發明了紙張,這習慣還沒改。和後世的習慣相比,不能說是落後,只是不再適應快速閱讀的需求。 古書普通一頁不過二三百字,上了三百字,讀起來就很累人,可現代書一頁怎麼也得有七八百字。古書讀起來需要視線頻繁上下運動,還得排除左右鄰行的干擾,用眼很不科學,而現代書由上往下的版式,讓視線運動更順暢輕鬆。 先造古書的反,把書寫和閱讀習慣改過來,從這個山寨蒙學裡出來的學生「別具一格」,從基礎上就歸屬於他李肆的圈子。要求范晉用黑板粉筆教學,就是一石二鳥,而不給學生們用筆墨紙硯,用心也在這裡。 只是現在他還顧不上去鼓搗硬筆,只能讓學生們將就著用粉筆,粉筆和硬筆的用法差得不是太離譜,到時候轉移起來也很容易。 「片刻工夫,我就教會他們好幾個字,以你范秀才的學問,每天十個字,應該只是小事一樁吧。來,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李肆隨口拍了范晉一記馬屁,范晉強自一笑,神色變幻片刻,終於咬著牙,像是上刑場一般,抖著手取過了一枝粉筆。 「之,之乎者也的之……」 走出教室,聽著課堂裡的聲音,李肆正要鬆口氣,卻聽啪一聲細響,是那范晉還不會用粉筆,用力過猛,把粉筆折斷了。 「等等啊,還用不習慣……」 依稀聽到范晉語氣慌亂地說著,李肆歎氣,范晉要在這個蒙學成為合格的先生,看來也還得適應。接著他又展眉開顏,銀彈加圈套,能把一個迂腐抵達下限的滿清秀才拐到他的軌道上,也算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屋外春風微蕩,村人正忙著播種莊稼,李肆也埋下了異樣的種子。 「四哥兒才是真正的先生,那范秀才一嘴的酸氣,不是四哥兒調理他,他還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教咱們。」 下學之後,賈狗子和吳石頭找了過來,他們是李肆的耳目,不管是學生的學習表現,還是范秀才的教學動向,他們都要匯報給李肆。而說起今天李肆走後的情況,吳石頭滿臉的不服。 「范秀才總是先生,你再在課堂上搗亂,我可真要抽你了。」 賈狗子說得吳石頭撓頭傻笑,他怕的當然不是賈狗子,而是李肆的責備。 「范秀才教你們認字寫字,你們就得尊敬他,至於他講什麼大道理,你們聽著就好……」 李肆很滿意這兩個小子的心態,但也提醒了一句,他可不希望蒙學裡出一堆酸人,不過范秀才身上背著半年教會三本書的重任,估計也無心教什麼三綱五常,聖人大道。 「以後晚飯過了,把你們在礦上那些夥伴也都叫來,我再給你們開課。」 蒙學是長期戰略,基礎工作,只注重認字寫字,而晚上由自己給這些半大小子開課,是他的中期戰略,教的就是「真傢伙」了。 賈狗子和吳石頭面露喜色,都是重重點頭,賈狗子隨口問道:「二姐也還跟著一起學嗎?」 李肆微笑:「當然,晚上的課,她就是你們的風紀學長!」 兩個少年同時吐舌頭,要被一個小自己三四歲的丫頭抽板子,還真是沒面子。 「四哥哥!蔡郎中來了!」 說到關二姐,銀鈴般的脆聲就響了起來。片刻後,小姑娘跟著一個中年人到了李肆屋外。 蔡郎中? 李肆愣了一下,接著才想起,自己穿越來時,腦袋被砸傷了,就是這蔡郎中醫治的。這十來天過去了,現在來這一趟,估計是查驗傷勢的。 「真的全好了!聽關爐頭說起時俺還不相信,你這身子骨真不是一般的硬。」 蔡郎中三四十歲,面目樸實,一身短打扮,說話帶著明顯的北方口音,如果沒背著藥箱,看上去也就跟農夫沒什麼差別。他一邊查看著李肆的腦袋,一邊這麼感慨著。 蔡郎中是本地人,在這方圓百里內還小有名氣,擅治跌打損傷外帶正骨,也就是個外科大夫,只是在這年月,外科大夫的地位遠不如內科,這蔡郎中的境況也只比游醫好一些。 「怕不是身子骨硬,而是腦袋硬。」 李肆隨口應道,然後掏出了一小串制錢,沒記錯的話,醫藥費還沒付呢。 「也就用了點田七膏,還是百頭劣田七制的,一點小錢,就別上心了。」 蔡郎中推卻道。 「沒郎中的手藝,有座藥山也無用啊,這不止是藥錢,還有診金呢。就不知道郎中你是怎麼收診金的,現在也不富餘,少的以後補上。」 李肆堅持給郎中付錢,就和之前推卻村人饋贈、堅持付教室房租的心思一樣,都源自他這個來自三百年後的靈魂,在那個商業至上的時代,人情也都成為商業工具,人們反而不習慣讓自己的生活細節被瑣碎人情包裹。難聽點說是冷漠,好聽點說是獨立,不管怎麼說,在李肆看來,「小便宜不能隨便占」可是處世名言。 「嗨……俺一個鄉下治跌打的,還說什麼診金,可別磕磣俺了。」 蔡郎中自嘲地繼續擺著手,這話李肆可不認同。 「賣油都能賣出一番大學問,治跌打損傷的學問就更多了。再說這『治病救人』,治病是內,救人是外,這不都一樣嗎?」 李肆板著臉,語氣沉凝,其實嘴裡跑的是火車。 「內科的病,再急也能等等大夫,可外科的傷,緩上片刻就要出人命。在我看來,蔡郎中你們這些外科大夫,可比內科重要多了,診金該更多才對,拿著!」 他扯過蔡郎中的手,逕直將這十多文制錢塞給了他,心中卻有些肉痛,這可是小半斤豬肉啊,這幾天只能齋戒了…… 「這……這怎麼使得?」 這話讓蔡郎中有些受不住了,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不會把脈就不是大夫。他這個外科大夫,基本只被當成手藝人看,更極端一點的還只當他是個賣藥人。正骨算是手藝活,可治外傷跌打還需要什麼手藝?該抹的抹,改喝的喝,功夫都在藥上呢,他可料不到自己能被如此禮敬。 蔡郎中捧著錢訥訥無措,李肆連連揮手,旁邊的關二姐、賈狗子和吳石頭連聲勸著,這才將制錢握住。 「俺是相信了,賴大少那事,還真是四哥兒起的頭。」 一二十文錢算不了什麼,可自己的職業頭一次被人這麼肯定,蔡郎中心中只覺暖烘烘的,稱呼頓時熟絡起來,看向李肆的目光也多了一分熱意。 第二十八章 鍾老爺的決心 聽到蔡郎中這話,李肆心中一動,事情傳開了? 「俺也是前幾天去涵洸市【1】給楊夏治傷的時候,聽楊家兄弟隱約說到的。」 楊夏?那批惹禍的執照上,書辦簽名就是楊夏。之前李肆只關心賴一品,並沒留心楊夏的處置,那可是李朱綬自己要揩的屎。聽蔡郎中這麼說,他有點好奇,李朱綬是怎麼整治楊夏的? 「楊夏的屁股都被打爛了,命都丟了半條,書辦的差事自然是沒了。他哥哥楊春是縣裡的典史,也被李知縣尋了什麼事給參革了,俺去的時候,兄弟倆一直在罵著人。」 聽到這話,李肆暗自冷笑,罵人?他們兄弟倆該磕頭謝恩才對!李朱綬的手段已經夠寬柔的了,換了是他,乾脆比照賴一品的處置,書辦楊夏砍了,典史楊春流了。這兩兄弟的處境就跟鍾老爺一樣,李朱綬本該趁著這機會,將這世胥之家徹底拔了,想來其他胥吏也跟鍾老爺的鄉紳同黨一樣,都不敢在這事上摻和。 「該是罵賴一品吧……」 李肆隨口接著話,蔡郎中握了握手中的制錢,乍著膽子多說了一句。 「罵的多了,李知縣,賴一品,還有……關爐頭和四哥兒你。」 身為郎中,自然不願搬弄是非,而楊家兄弟更是得罪不起,草民被那種世胥之家惦記上了,遭起罪來,可比被官老爺整治難受得多,蔡郎中能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有心了。 「哦?這樣啊……」 李肆微微瞇眼,心中的黑名單頓時多出了兩個人名。 知道蔡郎中已經說得太多,李肆沒再問下去,再閒聊了一會,蔡郎中非要再丟下一些田七膏才罷休,李肆也只能收了。 送走了蔡郎中,李肆盤算起來。楊家兄弟得提防,不過只要他不亂跑,就呆在鳳田村裡,這兩個已經失去了胥吏身份的傢伙,應該還沒明火執仗來鬧事的膽子。衡量片刻後,李肆在黑名單上,對這兩個人名劃下了「待觀察」的備註,然後就推到了一邊。 跟這兩人比起來,鍾老爺的動向更值得關注,而最重要的事情還是賺錢,總不成讓自己老是齋戒下去…… 李肆聳動著喉管,哀怨地摸了摸自己已經乾癟的錢袋,這段時間少見油葷,他嘴裡已經淡出鳥來,有些後悔把燻肉什麼的都送了范晉。 窮啊窮啊…… 「銀子呢!?那麼多銀子就堆在屋裡喂耗子!?」 李肆正叫窮的時候,幾十里外的一座莊院裡,一個婦人也正一臉鼻涕一臉淚地罵著,見她滿頭金銀釵簪,幾圈金鏈子在縷金明紅襖的琵琶襟上晃悠不定,翠綠彩蝶馬面裙邊壓著青白玉珮,隨著婦人跺腳撒潑的身姿叮噹作響。 「真是惹著知縣老爺才遭的罪,我這個當姐姐的也就認了!可我弟弟是被那群泥腿子害死的!不是剛才聽楊春說,我還不知道!你這個當姐夫的,就這麼安生的躲在家裡,七八天了,連屁都不放一個!?」 婦人捏著手絹,叱喝間指頭就在一個胖子的鼻樑前晃著,這胖子坐在雀鳥叢雕檀香木太師椅上,手裡捏著細青花茶杯,滿臉肥肉擰著,身子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鍾上位,你的良心讓狗吃了!?」 婦人一雙血絲滿佈的眼睛幾乎快蹦了出來,而鍾上位鍾老爺的額頭已經水跡斑斑,也不知道是婦人的唾沫,還是他自己的汗。 「想當初你只是個剛從土裡拔出來的小財主,不是靠著我們賴家,你能攀上幾任總兵!?這些年裡,我弟弟為著家裡四處奔走,到頭來卻被一群賤胚給害得慘死,你當真還不吭聲!?」 婦人的聲調越來越尖。 「你的銀子呢?這時候了,還不把銀子灑出去,你真要摟著進棺材!?不把那些賤胚全都剁碎了,我弟弟怎麼也不能瞑目!」 杯裡的茶水早已經涼透,鍾上位的心一半是寒冰,一半是火焰。 賴一品的姐姐賴氏是他的正妻,平素就顧著跟縣裡貴婦攀富,對他也還算溫厚恭良。這會反了性子的哭罵,還真把他給鎮住了。一邊低眉順眼地受著賴氏的叱喝,一邊在品著典史楊春剛才說的那些話。不對,楊春已經被擼了典史,他弟弟楊夏跟賴一品一起涉案,雖然沒丟命,卻也丟了書辦的職位,還被八十大板打得奄奄一息,兩家正是同病相憐,這楊春是找他來商量著怎麼出氣的。 之前賴一品帶去的游手是賴一品自己籠絡的人,除了藉著報喪的機會,想著法兒在鍾上位這討好處求活計之外,再沒能說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他也就是從楊春嘴裡才聽到了賴一品遭罪的原因,而賴氏在一邊偷聽到了,這才抓了狂。 「誰讓他那麼蠢蛋,為那點小錢,也敢串通書辦亂開單子?就不知道那可是知縣老爺最忌諱的事!?」 鍾上位暗自罵著,這話他可不敢出口,賴家也是世胥之家,不是在賴一品這一代有些敗落了,還輪不到他這個土財主娶到賴氏。也正是靠著賴家的余萌,他也才得以勾搭上幾任總兵,攬下了諸多事務,由此真正發達起來。 不過賴氏的哭罵也把他的心火勾了起來,聽楊春說,不是鳳田村那幫泥腿子捨了命地鬧,賴一品還不會落到慘死的下場。 李知縣和白總兵在這事上有了默契,一起聯手壓著鍾上位不准鬧,而報償就是給賴一品一個「清白」,他的死是個意外:「引領汛兵驅趕流民礦徒,鳴槍時誤中槍彈」,所以鍾上位既不敢找李朱綬的麻煩,更不敢去跟白總兵理論。 可忍了知縣,忍了總兵,卻不等於要忍鳳田村那幫泥腿子!那些賤種既是他的佃農,又是他的雇工,全靠他鍾上位養活。明知道賴一品是他鍾上位的妻弟,居然還敢這麼鬧騰,這不是造反麼!? 「去找白總兵!讓他發兵剿了那幫泥腿子!銀子不夠,我賴家補上!」 賴氏已經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在屋子裡轉著圈地喊著,鍾上位心中嗤笑,女人就是女人,說什麼屁話呢。 「好啦,我自有章程……」 鍾上位開了口,故作篤定的氣勢卻沒尋到知音,反而惹得賴氏以為他漫不經心,衝過來就要撕扯,卻不料一腳踩住裙子,整個人撲通摔在地上,頓時慘叫出聲。 「夫人!?」 一個丫鬟慌忙推門張望,鍾上位順手就將手裡的茶杯扔了出去,正砸在丫鬟的面門上,光噹一聲,茶杯落在地上,那小姑娘哀呼著捂臉退開,地上也灑開一攤血水。 「不知道尊卑的賤種!」 彷彿這不知禮數,順便亂闖的丫鬟就是鳳田村那幫村人,鍾上位心中那口惡氣也稍稍出了一絲。 千辛萬苦才安撫好賴氏,招來家中管家,鍾上位咬了咬牙,決定豁出老本。 「把家裡藏著的那套弗朗機酒具拿出來,加一套和華堂的五彩盤子,明天跟我再去總兵衙門一趟。」 要整治鳳田村人很簡單,加加山場的租子就能餓死他們,不過這就是個慢活,不僅不解氣,還有不少後患。 要想著快活解氣,還是得去找白總兵,必須從他那探出個底限來。跟過幾任總兵了,鍾上位也總結出一些當狗腿子的金科玉律,其中一條他銘記於心:隨時搞明白自己脖子上的鏈子有多長,超出了這個範圍,主子就護不住自己了。而賴一品的蠢,也就蠢在沒悟透這一條上。 「鳳田村那幫村人就一直總跟我擰著,田也不肯全賣給我,那個爐頭關鳳生,也不願幫著我做事,這次就乾脆把他們整個掐死了!」 鍾上位咬牙低語,楊春來時就說了,賴一品出事,根源就在鳳田村人老跟賴一品對著幹,還有個讀書人挑頭,可那小子背後似乎還有人,不好動,只有先將鳳田村整個壓散了,才有機會。 「好歹幫著白總兵這兩三年了,念著這點情分,也總該放放鏈子吧……」 鍾上位很有些不確定地想著。 【1:涵洸在英德縣城西面,也就是現在的含光鎮,靠著連江。清初設涵洸市,乾隆年間設涵洸總埠。這個「市」,只是比墟集大一些的商埠。】 第二十九章 蕭額外的衷情 兩廣總督節制的綠營,在廣東有左翼、右翼、碣石、潮州、高州、瓊州和南澳七鎮,每鎮設一總兵。其中右翼鎮駐防韶州,但鎮標【1】的中營和左營卻是在英德縣。中營在哪,主官就在哪,也就是說,這位總兵的駐地就是在這英德縣裡。 日頭高照,縮在金山渡的汛守署房裡,李肆夾起一片清燒山豬肉,肚子裡饞蟲頓時叫嚷開來,對面蕭勝的筷子卻總落在李肆帶來的山珍上,眼睛還時不時地掃著署房外絡繹不絕的行人,倒不是在檢視著什麼,更像是當作另一盤菜似的品味。 「白總戎【2】,諱道隆,就是我的老上司。」 蕭勝也正談到這位總兵。 昨天聽蔡郎中說到了楊家兄弟,李肆對鍾上位的警惕心也更盛了一分,算來算去,除了在田地和礦場的租子上動手腳之外,鍾老爺在明裡應該就沒什麼整治鳳田村的手段了,怕的是他暗地裡搞鬼。 李肆覺著還不能光指望村人,賴一品沒了,礦場上那些金山汛的護衛,也有了機會籠絡。如果還有更大的麻煩,從鳳田村行舟到金山渡就個把時辰,守在這裡的蕭勝手下還有三十來個汛兵,可是個不錯的強援,而蕭勝本人,也值得繼續坑害…… 之前本就有籠絡之心,瞧蕭勝對自己也像是有點另眼相看的意思,李肆就提著村人送的山珍來到了金山渡,就像是拜訪老朋友似的,大咧咧找到了蕭勝。 即便換了朝代,李肆看人的本事依舊管用,這蕭勝雖然很有些歷練,城府不淺,可性子卻不虛偽矯飾。見李肆帶了山珍,一副湊席的姿態,也不多話,攔下去城裡賣山豬肉的獵戶,買了幾斤肉,讓汛守的伙夫燒了,再添些小菜,打上一壺黃酒,兩人就在他的汛守小衙門,把文案當做飯桌開整。 李肆十七歲,蕭勝三十三歲,兩人差了半個輩分,可李肆前身幹的就是勾人說話的行當,再加上早前窺破過蕭勝的底細,之後槍斃賴一品又給蕭勝留下了太深印象,幾句場面話一過,蕭勝也就把李肆的年紀丟在了腦後,兩人論起了平輩交情。 不等蕭勝發問,李肆就先「坦白」自己的「槍法」是讀書讀出來的,至於什麼書,李肆假意說是少年時讀的,現在已然忘了。蕭勝體貼地哦了一聲,不再追問,當是有什麼不便說的忌諱。這時候《南山集》案剛過,民間提起書就噤若寒蟬,李肆先把一個或虛或實的「把柄」送出來,頓時將兩人的距離拉近了一截。 幾杯酒暖了肚,蕭勝的話匣子也開了,說起自己的經歷。他是福建汀州人,補父缺當的營兵【3】。自小身體瘦弱,弓開不了,刀舞不圓,父親為讓他能補缺,就督著他專練鳥槍。靠著熟稔火器,他在軍中漸漸傳開了名聲,被白道隆看上,調到了親兵隊裡當鳥槍手。 「三十八年,白大人從福建陸路提標中營參將調任台灣北路營參將,我也跟著去了台灣,四十年劉卻作亂,我因為平亂有功,就補了把總。」 「四十三年,白大人調任廣西,我家中有事,沒能跟著去。處理完家事回到營裡,才發現我的把總缺已經被人頂了,降成了外委。接著在年校裡,因為沒白大人護著,連外委也丟了。」 「我乾脆就吃著馬兵餉,跟著一幫兄弟作起了生意,可生意作著作著,兄弟情分作沒了,鬧了一場後,就回了老家,渾渾噩噩混了好幾年。」 「白大人到廣東之後,因為手底下缺人,又想到了我,就把我撈到了英德,頂著個額外外委,幫他來守這金山汛。」 說話之間,蕭勝灌酒連連,以李肆前身的記者經驗看,這傢伙就是典型的失意者,所謂的盧瑟……而白道隆之所以看中他,恐怕是覺得他這麼個窮途末路的老下屬,應該更容易掌握。 「沒錯,白大人在英德這有不少生意,讓我來守金山汛,也是替著他照看著這一帶,必要的時候……嘿嘿。」 蕭勝也很有自知之明,打了個酒嗝,低低笑了,話沒說完,李肆卻聽出了意思,必要的時候幹什麼?當替罪羊唄。 「真是奇怪,我平常喝到這地步,應該沒這麼多昏話……」 蕭勝警醒過來,李肆也是嘿嘿一笑,前世他可是李天王,話術這種基本功,當然是再紮實不過。記者的話術還跟銷售什麼的不同,面對的人戒備心更重。可也正因為這戒備心,反而留出了更多漏洞,藉著這些漏洞,他可以清晰地掌握對方內心私密的範圍。 就是在剛才一番閒談裡,李肆已經隱約摸到了蕭勝的真實經歷,早前他跟白道隆的關係應該很緊密。清代綠營軍制是「兵系土著,將皆升轉」,兵丁都是本地人,軍官不能久任一地,兵丁也不能跟著軍官外調,除非是家人親隨。 這蕭勝在台灣補上了把總,就沒辦法再跟著白道隆。之後丟了把總,除了他只精於鳥槍的原因,多半也跟他曾經桀驁不馴的性格有關。後來所謂的「生意」,也應該是走私什麼的。 大略明白對方的忌諱,李肆的話頭溫潤如春風,帶著蕭勝的話一路走了過來,只是走到眼下汛守這份差事上,因為太過敏感,蕭勝只露了一點口風就警覺了,這份自制力,在李肆前世接觸過的人裡,已經算是拔尖的了。 「說說你吧,你小子從小就圈在村子裡,殺了人一點也不變色,哪來那麼大的膽子,就跟上過戰場的老兵一樣?老實說,你之前是不是殺過人?」 蕭勝將話題摁了回來,這個問題李肆還真不好回答。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真沒殺過人,賴一品是第一個,可為什麼他能做到殺人不眨眼,心跳都沒加快一拍,當場沒吐,之後更沒作什麼噩夢呢? 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他雖然沒殺過人,但他見過的死人,估計不比蕭勝少。蕭勝見的死人還多半都死於刀兵,可他什麼樣的死人都見過。爆炸、車禍、墜亡、溺水等等,千奇百怪,死相更是光怪陸離,即便換作蕭勝,恐怕也要被其中一些景象給驚得吃不下飯。 再夾起一片山豬肉,看著脂肪和肌肉相間的紅白脈絡,李肆心想,這就跟他報道過的一樁醫學院情殺案裡,那「桶」被解剖刀片了的屍體一樣,噢,真想念肥牛火鍋…… 「如果是用刀子捅死的,我肯定會害怕。」 大口嚼下肉片,李肆用第二個原因來搪塞蕭勝,就跟君子遠庖廚一個道理,遠遠用火槍射殺人,跟當面用刀子捅殺人,那觀感刺激完全不在一個層級上。 「沒錯!這就是鳥槍的好處!即便是婦孺,一槍在手,也能殺人不眨眼!」 蕭勝拍得桌子光當作響,李肆飛筷,夾住一片跳起的山豬肉,暗道船入港了。 「這鳥槍的確是利器,可拿著鳥槍的人不頂用,到戰場上也只能被敵手魚肉,還不如刀槍來得可靠,更不如騎射凌厲,譬如……前明的遼東之敗。」 李肆開始把話題朝某個方向蹭過去,他是來結交蕭勝的,就靠言談該怎麼拉近距離呢?那就得把話說深才行,最好是扯上忌諱之事。而要做到這一點,套話就得有技巧,李肆這是在「借道伐虢」。明末遼東之戰,敏感不敏感,全看談什麼,只談軍事還不是太忌諱,畢竟韃子勝績纍纍,自信滿滿。 「別看你鳥槍打得好,這話卻還是庸人之見!明軍的火器質劣不堪,運用失措,並非火器本身真不敵刀槍騎射。」 李肆故意貶低鳥槍,用意是要引蕭勝說得更多,就跟後世在網上辯論的釣魚一樣,是個泡罈子的人都會,蕭勝語調也高了一截,顯然是被撓到了癢處。 「火器不是刀槍那種死物,就說這兵丁用的,早前拿的是三眼銃,後來有了鳥槍,到現在,洋夷又用上了自來火槍,算起來不到百年光景!再過百年,刀槍弓弩還是這個樣子,可火器會成什麼樣子,你能想像得出來嗎?」 蕭勝說到這,李肆眉毛跳了一下,這傢伙還確實有點見識呢,他也知道自來火槍,也就是燧發槍?雖說身為鳥槍把總,說話自然要抬高本行,但能以「發展」的眼光來看問題,已經超出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的水準。 只是蕭勝這問題問錯人了,李肆不用想,他早看過了……而答案會讓蕭勝失望,整個十八世紀都還是火槍發展的蓄力期,一百年後的狀況跟現在差不了太多,所謂的「自來火槍」仍然是主流。 蕭勝也沒想著讓李肆回答,自顧自地接著說:「刀槍弓弩,離不了人的勇力。假設都有敢戰之心,就用刀槍弓弩,十成裡最多不過三成能戰,而要將這三成能戰之人訓成精卒,沒個一兩載決計不成。可鳥槍不然,多少鳥槍就有多少兵,稍加訓練,最多半年,就是一支大軍,戰力高低,還多由這鳥槍決定,若是鳥槍精銳,就算是……咳咳……」 說到這,蕭勝很辛苦地舉杯,用酒壓住了舌頭,後面的話多半是「就算是八旗勁旅,也絕不是對手。」 李肆暗地裡豎大拇指,蕭勝這話,確實看到了火槍在戰略層面上的意義,那就是成本低廉,決定戰力高低的關鍵因素更多在器而不在人。只是他的觀點忽略了太多細節,比如說隊形、射速,沒有刺刀的情況下,近戰肉搏怎麼解決等等,所以在李肆看來,觀念有些超前,思維有些偏激,這傢伙果然也是個不合時宜的人物。 【1:這應該是常識,不過也稍微提下。清代總督、巡撫、提督和總兵都統轄著直屬的綠營,稱為標兵,是綠營的機動戰備力量。分別簡稱督標、撫標、提標和鎮標,此外河道總督和漕運總督也有河標和漕標。另外鎮之下的協,省之下的分巡兵備道,也就是加了「兵備」銜的道台,他們的直屬綠營,有時候也稱為協標和道標,但不是經制名稱。】 【2:清代尊稱提督為軍門,總兵為總戎,副將為副戎,參將游擊則是參戎游戎。關於清朝官員的稱呼,講究很多,比如四品以上的官員才能享用「大人」這個稱呼,知縣知府按規矩是不能被稱呼為大人的,一般只叫老爺或者大老爺,縣丞主簿典史什麼的稱太爺。但規矩是規矩,具體到環境和人上面,也有很多變化,所以除了特別的地方,筆者就簡化了,不然老是123地插播,很影響情緒。】 【3:清代綠營規制是「准入不准出」,實質上是軍戶和募兵的混合體,被稱為「世兵制」。應募當兵之後,實質就成了軍戶,其子弟會被定為「余丁」。十六歲以上的余丁,營中會補貼每月五錢餉銀,遇有徵調,余丁必須跟著正兵出征。如果綠營缺員,就從余丁裡選拔補缺。而沒到十六歲的被稱為「養育兵」。】 第三十章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即便是自來火槍,終究也敵不住騎射,明軍可有不少不亞於自來火槍的利器,像是萬勝弗朗機、迅雷銃什麼的,還是沒敵過八旗,蕭大哥這話有些偏頗了。」 李肆繼續甩桿,現在兩人酒酣「情熱」,他也順竿往上爬,改了稱呼。 「哈!愚人之見!」 在蕭勝眼裡,李肆已經由庸到愚。 「本朝很多人都拿遼東之事來盛讚騎射,貶低鳥槍,可都沒仔細想過,假設明軍和我大清勁旅一樣,都有陷陣衝殺之心,而不是只靠將官帶著家丁裹脅,騎射再強,也未必能沖得散。明軍若是有一半敢戰,薩爾滸和松山,恐怕是另一番場面,而今日這天下也……嗯咳!」 「現在的鳥槍,三十息才能一發,還因為兵丁要背火繩,鳥槍陣必得稀疏。我見識過洋夷的自來火槍,就只改了火機,去掉了火繩,以燧石發火。最快十息就能一發,還能蝟集結陣。如果是敢戰之人以自來火槍結陣,除了火炮,世間再無其他敵手!」 蕭勝的舌頭已經有了管不住的跡象。 「總而言之,明軍戰敗,非器之罪!八旗綠營,甚至朝廷都把鳥槍看作弱者之械,可笑!羸弱之人,持刀槍有如雞兔。可拿鳥槍,即便是婦孺,至少也能放上一槍,有一搏之力,好比是狗!而勇武之人持刀槍,那就是狼!拿了鳥槍,在我看來,更勝狼一籌,是一隻虎!」 他忽略過程,直奔結論。說到這時,目光悠悠,隱約還能窺到一絲激盪之火,李肆看得明白,這是在回憶。 「蕭大哥這話聽得我也心熱,想之前我斃殺那賴一品,三十步外命中也是運氣。如果他不逃,而是手持腰刀轉身撲回來,只要我能忍到二十步內開槍,他就算能以一勝十,也是必死!」 李肆放開了嗓門,像是說起了酒話,毫不在意被旁人聽了去,蕭勝倒還勉強壓著蒸騰的意識,幫著掃了一圈,怕這私密之事洩露。不經意間,對李肆的心防又退了一大步。 「蕭大哥,這些可是你的經驗之談?難不成當年在台灣時,也是一槍放倒了亂首才立的功?」 早前蕭勝就提到過他能成為把總,是在台灣平劉卻之亂裡立的功,可李肆當時沒把這個話頭牽出來。這可是一扇門,在火候沒到的時候就推開,很是浪費,而現在是時候了。 「一槍!?一槍頂什麼用!?」 蕭勝臉上紅暈一片,一半是酒氣,一半是豪氣,話語滔滔不絕。 「你小子打槍准,不是運氣就是天生的本事,可別以為這鳥槍的本事,就只在准不准上!鳥槍也重陣而戰之,要用這鳥槍陣,除了要深通鳥槍之外,還需要懂的東西,太多太多。我也是混了很久,才有了那麼一點心得。」 「台灣之事,我能立功,靠的就是這點心得!那是四十年十二月十二,劉卻聚眾急水溪,白大人率營兵和鎮道兩標援兵共千人急攻。中午行到臨近急水溪的一處斜谷,遭亂匪伏擊,全軍被截成三隊,亂得一塌糊塗。白大人所在的中軍,亂匪已經衝到了二三十步外。」 「當時軍心散亂,各自為戰,我見事態緊急,直接越過管隊千把,把周圍七八十名鳥槍兵招呼起來,以五龍橫海陣輪番轟擊,將衝擊中軍的亂匪擊散。接著又倒捲珠簾,轉到伏擊後隊的亂匪側翼,兩輪排射就把他們擊潰。白大人這才有了調配的餘裕,殺散了正與前隊混戰的亂匪。」 李肆小心避開蕭勝那飛舞的唾沫,心想這什麼五龍橫海陣,該就是列成五排,輪流開火,其實該叫「五疊陣」才對。接著慨歎道,感情坐在自己對面這傢伙,就是當年平定劉卻的首功之人。以立場論,是個雙手沾滿革命群眾鮮血的劊子手…… 那麼繼續釣他坑他,就沒什麼負罪感了。 「可惜呀……蕭大哥,你要是早生二十年,三藩之亂,征討台灣,你怎麼也能有出人頭地的機會,現在就算不是軍門,也成總戎了。而今河海宴清,你也沒了用武之地……」 李肆瞇縫著眼,像是有口無心地說著。 「河海宴清!?屁!東北的羅剎鬼,西北的準噶爾,西南的夷人土司,這都是禍患!南洋的洋夷雖然在鄭賊手上傷了元氣,可還陰魂不散。特別是這洋夷,船堅炮利,早晚會成我大清的禍害!」 蕭勝吐著酒氣,熱血憤青的面目展露無遺,可接著他又愴然搖頭,歎息連天。 「當今皇上……」 即便已是半醉,他依舊朝著北方遙遙拱手。 「洞燭萬里,這些他定然是都看在了眼裡,可我就是不明白,為何朝廷還戀於騎射,不著力在火器上!光靠那笨重的紅衣大炮可打不贏惡仗,最終還得靠兵丁手裡的傢伙。就說這鳥槍,如今洋夷全數用的是自來火槍。雅克薩、準噶爾,皇上也見過不少了,為什麼就沒讓八旗綠營換用自來火槍?只是將火繩改為火機而已,小小改動,可有大利!滿朝智士,就沒人說上一句!?」 蕭勝的情緒也到了高點,這疑問不是簡單的不解,說的是自來火槍,其實也在自己這鳥槍本事總被打壓,英雄無用武之地的遭遇上,他這麼多年來的失意都蘊在了裡面。這樣的情緒,李肆完全能感受得到,這就像是馬漢生在了蒙古國一樣,天既生我,為何棄我……才具不僅無處用,命運還因此沉淪,蕭勝趁著酒勁,將他的鬱鬱不得志傾瀉而出。 「這個……蕭大哥,綠營和八旗還是有區別的……」 為什麼韃子朝廷不著力改進鳥槍?李肆當然再清楚不過,他開始了撩撥,語氣裡的暗示再也明顯不過,朝廷對綠營可是又用又防範,這事人所共知。而這話只是過渡,蕭勝能有什麼回應,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嗨——小四,你這心胸就差了點意思,還虧大哥我對你另眼相看……」 果然,蕭勝聽出李肆的話外之音,臉上湧起不屑,那態度就像是後世論壇辯手將對方鄙視為中二一般。 「你啊,還在看山不是山,不要被一些流言惑語給蒙了腦子!國政之局,哪有那麼膚淺的?滿漢一家,當今皇上(拱手)……可沒把這話當作虛言,一些細務,什麼滿城啊,通婚啊,官缺還有禁書的,那是礙於祖制,不好調理。有些事情做得過了一點,為的也是整個天下的安寧。我大清已是渾然一體,根結上不分彼此。就說這自來火槍,綠營沒有,八旗不也沒有嗎?」 李肆心滿意足地微笑了,這個忠於大清的蕭勝,為了在「深度」上辯倒自己,不得不打補丁扯上什麼滿城,什麼滿漢通婚和禁書,這已經是逾界了。縱然本心沒有悖逆之意,這些話要被洩出去擺在了檯面上,輕的丟帽子,重的還得挨板子。 可李肆不是來抓蕭勝小辮子的,眼下也沒外人,他要拿這些話要挾蕭勝,那是發了酒瘋,他能做的,是撼動這個鳥槍把總內心的根基。 蕭勝這話,只是要辯倒他,李肆有太多可說的。 滿韃對火器歷來注重,當年老奴被紅衣大炮傷死後,韃子就成了紅衣大炮控,千方百計想仿製。後來在海邊撿到一門紅衣大炮,中了五百萬。之後遼東三礦徒降了韃子,也就是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這三人轄下可都是精銳的火器部隊,特別是受過葡萄牙人培訓,懂得使用紅衣大炮的炮兵,給黃台吉又送去了一個五億元大獎。 認真說來,滿韃確實是騎射起家,但他們是靠火器發家!滿韃竊占華夏之後,別說紅衣大炮,弗朗機炮都不讓綠營用,就只准綠營用什麼虎蹲炮、劈山炮、奇炮這類幾十百來斤的小炮。這本是朝廷知而不宣的潛規則,康熙五十四年,山西太原總兵金國正這個傻大膽,向兵部上題本請造子母炮,也就是弗朗機炮。不知道兵部出於什麼心理,居然允准,然後向康熙呈報,才逼得康熙不得不把潛規則變成明規則,非常嚴厲地強調說「子母炮系八旗火器,各省概造,斷乎不可。前師懿德、馬見伯曾請造子母炮。朕俱不許,此事不准行。」【1】 火炮不談,就說火槍,有清一代,直到鴉片戰爭,綿延二百年,清軍不管是八旗還是綠營,都一直用火繩槍,原因也很簡單。當年康熙在雅克薩對俄羅斯,在西北對噶爾丹,都吃足了燧發槍的苦頭,甚至自己的舅舅,指揮炮隊的佟國綱都被打死。對這火槍的厲害,就跟紅衣大炮一樣,認識透骨入髓,後來乾隆征緬甸,更在燧發槍上栽了大跟頭,但即使如此,依然沒有去改進過火槍。 清初幾個皇帝不是把火槍當作弱者之械,恰恰相反,一直都當作軍國利器來看。火槍的技術發展,至少皇帝是清楚地看在眼裡,就看康熙收藏在自家皇宮那各式各樣的火槍就很直觀,傻子都能明白蕭勝之前說的道理。 就因為知道這火槍的厲害,才要堅決遏制它的發展。火繩槍早就廣為應用,滿清立國之後要再禁用,很不現實。幸好這東西缺陷太多,只勉強湊合能用,鎮壓沒有火器的作亂草民足夠。燧發槍就不一樣了,它可是古代軍隊和近代軍隊的分野線,由它而起,再加上刺刀的話,就是全面的軍事變革【2】。韃子多半是看不到這點,但他們能看到,如果放縱火槍發展,就會面臨一個非常恐怖的現實,那就是一槍在手,人人皆可為兵…… 滿人不過百萬,漢人可是億萬。八旗兵的數字,歷代皇帝都秘而不宣,二十萬是後世的推測,而這二十萬里,純正的「滿洲八旗」不過五六萬,漢人每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們。大炮是戰略武器,可以握在手裡,可火槍卻是普遍裝備的,漢人兵丁握在手裡的武器越先進,他們滿人就越危險。 清初這幾個韃子皇帝很清醒,這個認識非常準確,在文治之外的這軍事上,他們也很下了工夫。為了從根子上禁絕這種威脅,韃子朝廷連八旗的火器營也沒用上燧發槍。輿論和軍制自然也得配合這個政策,宣揚騎射的牛掰,火槍的不堪,打壓精於火槍的人才。這就是蕭勝鬱鬱不得志的原因,也是他總覺得皇帝和朝廷不重視火槍的錯覺來源。【3】 但李肆還沒傻到直白地來說這些話,想的也不是辯倒蕭勝,而是拉近兩人的關係。眼下正是給這傢伙埋下一顆種子的好機會,他的經歷,他的命運,還有從他話裡聽出的不甘,被壓抑的熱血,一切都表明,他就是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叛逆溫床。 李肆緩緩說道:「蕭大哥,我跟你說個小秘密。」 等著蕭勝將一口酒嚥下肚,嘴裡再沒嚼著東西,手裡筷子擱下,腿也擺在桌子外,一切「隱患」都被消除了,李肆這才接著開口。 「說到這滿漢一家,我想起了一件事,當今皇上……」 李肆虛虛拱手,當然,右手的中指翹起來衝著天空,蕭勝並沒注意。 目光轉到蕭勝那張已經紅透了的面孔上,李肆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 「當今皇上,並沒有剃髮。」 【1:金國正確實是個傻大膽,他一邊上奏一邊造,等康熙不允的批復下來,炮已經造好了。為了不將事態擴大,康熙只好讓他把子母炮收在鎮標下,不准散往其他協營。之所以如此優容,筆者推測多半出於金國正的回-族背景。】 【2:禁絕火槍改進的一個例證就是刺刀,刺刀並非西洋獨有,明代火槍初生時期,就有人在火槍上插矛頭,趙士禎的迅雷銃也在嘗試著將冷兵器和火槍結合起來,如果這勢頭延續下去,華夏軍隊在火槍上裝刺刀是必然的趨勢,不會比歐洲人晚太久。可滿清入主華夏之後,火槍發展被禁絕,這麼簡單的一項改進居然都沒獲得應用。到了鴉片戰爭時期,鳥槍還是那鳥槍,軍隊也完全腐敗,以至於滿清步兵成了真正的遠程兵種,就算是有膽子跟英軍對戰的清軍,只要英軍一發動刺刀衝鋒,清軍就全面潰敗。】 【3:謊言的最高境界就是騙倒自己,康乾之後的皇帝,就被前代皇帝這些謊話給騙倒了,沒搞明白自己父祖的真正用心,還真以為騎射無雙……】 第三十一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當今皇上,並沒有剃髮。」 蕭勝呆呆的哦了一聲,看著李肆,表情似乎是要發笑,可對上李肆那清澈的目光,他一下愣住了,紅暈片片從臉上急速退下。 深呼吸,捏起筷子,朝盤子裡最後一片山豬肉夾去,蕭勝像是沒聽到李肆這話,可筷子還沒上肉,已經抖得哆哆發響。 啪地將筷子拍在桌上,蕭勝咬牙切齒地說道:「這玩笑可是要出人命的……」 李肆微笑:「所以它不是玩笑。」 這話像是一盆夾著刀子的冰水,潑得蕭勝渾身發顫,不止是畏懼,還有憎恨。他能感覺到這話的方向是什麼。恨的是李肆這話,強自將他的腦袋擰到了那個他從小就埋在心底深處,久而久之,已經成為內心禁忌的方向,那是……每個冠著漢姓,寫著漢字,說著漢語的人,心裡共有的方向。和蕭勝一樣,大多數人已經將其封存為禁地,絕不敢去碰觸。 李肆伸出筷子,將那片山豬肉夾走,丟進嘴裡嚼得咕咕作響,有趣地打量著蕭勝的表情。 氣氛冷了下來,蕭勝不再說話,勉力裝著鎮定,捏起筷子又去扒拉山珍,卻將好幾塊山菌給撥到了桌子上。 李肆吞下肉,繼續使壞:「好吧,我是開玩笑的,啊哈哈……好不好笑?」 蕭勝嘴巴張合了幾下,那像是在罵,笑你妹!你這話太沒誠意了吧! 他額頭泌起了汗珠,目光也在打著轉,辛苦地忍著不讓自己問出那一句「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怎麼知道?」 「這肉不錯,酒也夠味,下回我請客。」 李肆不忍再見他這模樣,丟下這麼句話,施施然走了。 韃子皇帝並沒剃髮,這可真不是玩笑。歷代韃子皇帝都留下過御容畫像,有洋人畫的,有國人畫的。只是這些畫像一直深藏皇宮,清亡之後大眾才能看到。 前世李肆仔細看過歷代韃子皇帝的畫像,可以肯定的是,順治、康熙和雍正,都沒有照他們對漢人的要求那樣剃髮。他們留的都是帶帽畫像,帽子下的鬢角再清晰不過。順治最為明顯,康熙的鬢角也非常茂密,《雍正讀書圖》裡雍正免了冠,可以看到類似平頭的髮式。【1】 在這個時代,除了重臣近侍,其他人就算面過君,可隔著老遠,根本看不清,更不可能拿正眼去窺「天顏」,基本沒可能發現這事,而重臣近侍……他們敢說這事嗎? 韃子皇帝並沒剃髮這事能看出什麼,後世人可能感受不深,無非也就是覺得他們借皇帝之尊給自己方便而已。可在這1712,離以「留發不留頭」為口號,殺得漢人血流成河的時間才過去六十多年,剃髮令像是刀子,刀刃上的血滴還在每個人的脖子上滲著,剃髮令的精神支柱就是所謂的「滿漢一家」。當年攝政王多爾袞強行剃髮令的時候,孔子後人孔聞謤以孔子為招牌反對剃髮令,多爾袞「大義凜然」地說:「中外一家,君猶父也,民猶子也,父子一體,豈可違異。」 話猶在耳,韃子皇帝自己卻不剃髮,那這剃髮令的用心就顯露無遺。不過是讓吊著豬尾巴的漢人時刻謹記,你們就是那臉上刺字的囚徒!那屁股上烙印的豬狗!再跟滿漢不通婚不同住的政策湊在一起,以中二的邏輯能力都能得出結論:滿漢確實是一家,只不過滿人是家主,漢人是家中蓄養的牲畜,華夏大地不過是滿人的殖民地。【2】 韃子皇帝為什麼不剃髮? 嫌丑唄,華夏大地幾千年歷史,基本審美觀並沒太大變化。現代人看長鬚博冠的古人,依舊能感覺到美,而古人看臉上光溜溜的男子,也能感覺到美(雖然吧,嗯咳,方向不太一樣)。可不管是古人,還是現代人,都不會覺得金錢鼠尾腦袋美。受漢人文化熏陶的韃子皇帝,審美觀自然已經不再停留在通古斯蠻夷的水平上,不少皇帝,甚至他們的一些滿人親信都還留有漢裝行樂圖。他們當然樂意借皇帝之尊不剃髮,或者照著自己喜歡的髮式剃,只要不大肆張揚,引起政治風波,就沒人敢吱聲。 李肆故意含含糊糊地忽悠蕭勝,其實是讓他自己去找答案。心中骨氣早已磨成豆渣的人,不會把這事看得太重,反而會找出一大堆理由來辯護。可蕭勝這種真心相信「滿漢一家」的人還存著一分率真,這個疑問,會一直埋在他心中,合適的時候…… 本只想著籠絡人,卻沒想到這麼容易就下了蠱,真是出乎意料的收穫,李肆出了署房,正想哼哼小曲,一高一矮兩個汛兵就迎了上來。 「四哥兒,怎的一個人出來了?」 李肆能跟蕭勝平輩相交,他們這些「小弟」,自然對李肆客氣起來,稱呼都換了。這矮子叫張應,高個叫梁得廣,都是二十出頭,說話的就是矮子張應。之前李肆奪槍神射,給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老大不會是吃撐了吧……」 高個梁得廣隨口開著玩笑。 李肆呵呵笑道:「你們老大喝醉了,等會過去,聽到了什麼,可別記在心上,那都是酒話。」 張應一臉的不信:「老大能被你灌醉?開什麼玩笑呢?別說這黃酒,就算是北方的燒刀子,他都有兩三斤的量!」 梁得廣也是切了一聲:「老大真醉得趴在桌子上,四哥兒你可就得躺到地下去了。」 李肆聳肩:「信不信由你們……」 看著李肆飄飄而去的背影,兩人對視一眼,幾步就進了署房,就看到蕭勝呆呆坐在桌子邊,盯著空蕩蕩的碟盤,兩眼發直,嘴裡正嘀咕著什麼。 「他肯定是在開玩笑,肯定!」 「如果沒開玩笑呢?不不,他怎麼可能知道……」 「不對,這小子可是一直在牽著我鼻子走呢!這話可絕對不是隨便說的。」 「真的沒剃?怎麼可能!皇上自己是滿人,怎麼還不剃,卻讓漢人……不是說滿漢一家嗎?」 張應和梁得廣驚得腳下一停,再次對視,呼吸似乎都停了。 「老大真喝醉了……」 張應低聲說,梁得廣一個勁地點頭。 英德縣城,縣衙南面,挨著城牆邊立著另一座衙門。和縣衙的光鮮比起來,這座衙門就破落多了,大門看似潔淨,卻能見到倉促抹擦的痕跡。 廣東右翼鎮總兵是經制名稱,一般場合都叫韶州總兵,這座破敗衙門就是韶州總兵衙門,平常沒幾個人,這會卻是無數兵丁將弁穿梭來往,忙絡不已。 衙門後堂,一個身材略微發福,慈眉善目,像是個商人的中年人,正瞇眼看著手裡的玻璃高腳杯,杯子裡的暗紅酒液映在他的臉上,讓他看上去也像是喝醉了一般。 「葡萄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在台灣的時候,我收到的這弗朗機葡萄酒,就因為沒合適的杯子,一直藏著。今天鐘上位送來弗朗機玻璃杯,正合適。」 仰首舉杯,一口飲盡,他閉著眼睛,膩意地品起味道來。 「大人這套水晶玻璃杯形制秀雅,晶瑩剔透,杯座還有洋紋銘飾,在廣州府出手也能值個二三百兩銀子,到了京城,怕不有千兩之值?」 一個三十歲出頭,穿著官服的人伺立在旁,笑臉諂眉地說著,官服的補子上繡著豹子,是個三品武官。 「去京裡面聖那次,我見過養心殿的杯子,比這差得太多。這洋人的東西,還真是巧奪天工,真不知道是怎麼造出來的。」 這位「大人」正是韶州總兵白道隆,平素都泡在繁華得多的韶州城裡,不在英德縣城這破爛總兵衙門呆著,由中營游擊周寧,也就是身邊這個傢伙處理常務。眼下正是他的多事之秋,不得不回到英德,住進了這座讓他渾身發癢的小衙門。 條件差,環境不好都是其次,知縣李朱綬的衙門就在他的北面,從風水上說,正壓著他這衙門的脈氣,從事務上說,他這衙門還算是寄人籬下。即便貴為總兵,卻沒辦法在李朱綬這麼個七品知縣面前擺威風,也難怪他不想呆在這,如果不是鎮標在城南的兵營太過簡陋,兩個營署房也都租了出去,他還真想搬到城外去。 「鍾上位此番心意可不淺,本該是想著為他妻弟伸張,卻沒想到那不過是旁事,現在才是真正的禍事,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狗急跳牆,壞了大人的大事。」 周寧恭謹地說著。 「鍾上位給你了什麼?」 白道隆丟開心中那片陰霾,問著自己的下屬。 「一套景德鎮和華堂的五彩盤,大概能值個七八十兩吧。」 周寧很坦誠,平素都是由他跟鍾上位聯繫,現在拐著彎地為鍾上位說話,也不只為那套盤子,他受鍾上位的好處可不少。只是這好處的根源,還在白道隆把差事派給了他,他能說的也只有這麼多。 「滿腦子就知道銀子,眼前這難事,有銀子也難解決!如果這杯子拿出去能馬上換到劈山炮來,我可是真心捨得!」 酒杯空了,白道隆的心情也消沉下來。 「鍾上位這個人,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夠乖巧。只要他盡心解決了這事,他的事情,我自然會幫手。」 白道隆咬牙,和善面目滿是無奈和憤懣。 「這事要能對付過去,我也就沒了後顧之憂,到時候就看李朱綬的好戲!趙弘燦成天罵我魯鈍懈怠,動不動就拿參革來恫嚇我,他是總督,惹不起他!可李朱綬……一個小小知縣,人前對著我頤指氣揚,人後滿嘴白蠻子,這次藉著我手忙腳亂,還把我當他的衙班使喚,真是可恨!不是我在這的生意還得靠他支應,早就給他縣衙的大門潑上了一盆狗血!」 周寧像是身上鑽了螞蟻,很不自在地扭著。總兵罵總督,他可不敢搭話,而知縣李朱綬是舉人出身,雖然比不得進士官尊貴,身份卻也足夠在他們這些武人面前拿捏作態,白道隆的抱怨,就跟他嘴裡那狗血一樣,也只能留在嘴裡。 他趕緊轉開了話題:「施軍門刻意多留了一個月,換到五月初簡閱韶州,可即便如此,兩個月的時間,鍾上位在礦場的鐵匠鋪也趕不出這麼多炮來,大人還得另想辦法。」 「我瞧那鍾上位的神情,似乎還有餘力,應該是有什麼辦法,既然要當狗,就該知道拚命。只要他回給我准信,銀子,物料,我都可以補給他!」 白道隆小心地將高腳杯放回紅綢鋪裹的錦繡木盒裡,然後捏起了拳頭,砸在桌子上。 「就這兩個月,他必須給我弄出十二位炮來!」 【1:滿清「剃髮令」要求,不僅要剃,而且「不合式」也一樣要重責,這不是說說的。剃頭匠也就是在清朝成為一門手藝,因為不經常剃,頭髮長起來,那可是能掉腦袋的。而所謂的「式」,也就是金錢鼠尾,別說鬢角,辮子下的頭髮面積多過一個銅錢,那就是「不合式」。現在滿天飛的韃子戲裡,那些油光水滑大辮子,基本都是二十世紀的事了。】 【2:在《康熙耕織圖》、《康熙萬壽圖》、《乾隆南巡圖》以及《姑蘇繁華圖》等圖裡,草民都穿著晚明服飾,腦袋上是奇奇怪怪的髮式,推了一半頭,有鬢角,卻沒結髮辮,不為記述所佐證。這些圖都是韃子朝廷宣揚仁政和盛世的圖,筆者個人推測,多半是象徵主義派「獻禮工程」。】 第三十二章 芳草萋萋,待君掬兮 「四哥哥,我們腳下這個地……球,真是圓的?還在轉圈?」 日頭初生,村外的山坡上,草葉還掛著露水。小姑娘關二姐和李肆兩人各背著一個背簍,提著一把鐮刀,都在割草。 原本是關二姐要幫著村裡的王寡婦割豬草,李肆正在盤算該恢復晨練了,乾脆就跟著她一起忙乎。他是笨手笨腳不得力,小姑娘卻像是在草尖上飄飛的蝴蝶一般,鐮刀就是她的羽翼,輕盈地在草叢中揮舞不定。一邊忙著,小姑娘一邊還有餘裕想著李肆昨晚上教的功課。 昨晚李肆講的是地理,讓賈狗子吳石頭等九個礦場上的孤兒連帶關二姐先「睜眼看世界」,講到了地球和太陽,地球的自轉和公轉,還有諸大陸大洋,以及眾多國家。關於大地是圓的,還在轉著,這是學生們最大的疑惑,李肆卻不准學生現場發問,而是回去自己想出答案來。 關二姐想了半夜,忍到現在終於忍不住了,仗著特權發了問,而李肆也早等著她開口,心想也就是人為什麼沒掉下去之類的問題。 「可為什麼,咱們沒被轉暈過去?」 關二姐這問題,問得李肆也有些發暈,要解釋相對運動和絕對運動,對一個完全沒經典物理學概念的鄉下小丫頭來說,還真是有難度,李肆腦子也鑽了牛角尖,一時語塞。 「我知道了!是因為呀,我們人也一直在動!一旦閒著了,或者躺下了,就會犯困,睡覺其實就是被轉暈了!」 接著關二姐眼裡閃起小星星,李肆微汗,這蘿莉的思維方式,和常人還真不在一個平面上,早知道隨便來一句地球太大,或者轉得太慢就能把她哄住。可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讓他們能開啟理性思維的大門,而不是這種夢幻思維的大門。 關二姐嘻嘻笑著,自顧自地在草地上轉開,嬌小玲瓏的身影和她那思維極度跳躍的話語,似乎融為了一體,讓李肆從心底裡發出了一陣悸動的感歎,這可真是個無拘無束的小精靈,老天能把她送到自己身邊,這趟穿越的票價起碼是值了。 「等等,我真不是蘿莉控!」 接著李肆心中警覺,趕緊賭咒發誓,雖然很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心神正動盪間,卻見那穿花蝴蝶般的身影忽然一歪,好像是踩著了石子,人一下就撲到了草地上,手裡的鐮刀還甩脫了手,沒等李肆反應過來,就擦著小姑娘的腳落在地上,同時也響起一聲痛呼。 李肆心臟一緊,衝過去脫下關二姐的鞋子,見到一絲血跡透過裹布滲了出來,看起來只是劃了道小口子,這才鬆了口氣。 「再調皮吧,以後別叫關二姐了,就叫關二瘸!」 他憐惜地低聲叱著。關二姐蹙著小眉頭,卻還嘻嘻笑著,朝李肆吐了吐小粉舌。 想起屋子裡還有蔡郎中留下的田七膏,李肆抱著關二姐回了家。將她放在床上,找到了膏藥,返身過去,陽光透過窗戶,正落在關二姐已經解開裹布的小腳丫上,碧白如溫玉的色彩清晰而猛烈地撞進心中,讓李肆一下愣住了。 小姑娘身子雖然瘦弱,可這小腳丫卻肉乎乎的,見不到一絲血管,晶瑩粉玉的腳丫在陽光下瀰散著讓人屏息的光暈,腳趾還不安分地扭著,似乎還想托著主人繼續起舞。 「我不是變態……我不是變態……」 李肆盯著小姑娘的腳丫,就在心裡唸經似的默誦著,還留著的一份清靈意識在想,以前總是鄙視控這控那的人,現在才是明白了,那是沒遇到可控之物而已!眼下自己不就已經有了足控的跡像嗎? 心神正恍惚中,腳上那一絲猩紅將他的意識凝聚了起來,勉力壓住擦汗的舉動,李肆開始給關二姐清理傷口,塗抹膏藥。 視覺上的衝擊剛過,入手之間,小姑娘那肌膚的嫩滑,再度猛烈衝擊著李肆的心防堤壩,李肆腦袋裡就一個勁地念著「我是禽獸……我是禽獸……」臉上也板得一片鐵青,眉頭皺得更如秦川一般,這才勉強讓他的動作不至於變形。 「四哥哥,你……怎麼了?」 可恨的是,關二姐還來搞鬼,她是看到了李肆那像是牙痛的表情。 「嗯!哼!」 李肆惱怒地用鼻音應著,當然是對自己的惱怒。 關二姐身子抖了一下,接著上身僵住了,小腳丫畏畏縮縮地開始收回去,李肆詫異地抬頭,卻見到小姑娘耷拉下了腦袋,臉頰上已然沒了血色。 「怎麼了!?」 李肆的語氣一時還沒擰過來,顯得硬邦邦的,關二姐的小肩膀塌得更是厲害,整個人開始蜷縮起來。 「四哥哥,是嫌棄我這……腳嗎?」 關二姐聲音越說越小,到後面就跟蚊子似的,淚花也在眼角轉了起來。 「我回去……回去就讓娘給我纏腳,以前我是怕疼,娘才沒給我纏下去。是我不好,我……我不該,不該怕的……」 啥……纏腳? 「不准!誰纏我砍誰的手!」 李肆被嚇醒了,暴躁地喊了出來。 關二姐也被嚇得小身板向後一退,細胳膊支在床上,一臉驚恐地看著李肆,就像只楚楚可憐的待宰羔羊。 「嗯咳……那個……我是說,纏腳可不好。」 李肆平復著自己的臉色,同時也努力不讓自己的臉肉散出怪蜀黍紋路。 「不好?可爹娘都說,不纏腳的姑娘嫁不出去,大家也都會笑話。」 關二姐偷偷瞄著李肆,臉上還掛著淚痕,還不太明白這四哥哥的心思。 狗屁! 李肆在心中怒罵,他可真沒想到這纏腳陋俗如此深入人心,連田頭草民都覺得不纏腳就不是正經女人。 強自壓下澎湃的心潮,李肆換上了開玩笑的語氣,「現在就想著嫁人啊,二姐要嫁誰呢?」 小姑娘的回答根本就是下意識的,「這可得爹娘說了算啊,不過……最好是不嫁人,就一直守著四哥哥!」 李肆失笑,半是認真半是調笑地問:「那幹嗎不直接嫁給四哥哥我?」 小姑娘認真地搖頭:「那怎麼行呢?四哥哥是哥哥啊……」 接著她又覺得不對:「那個,要嫁四哥哥的是大姐不是我啊。」 說到這,李肆剛升騰起來的一點異樣心思撲哧消散,那個小腳女子?感覺還很有點小心思,怎麼可能娶她?不行,這事可得想辦法解決了。 他柔聲「表白」道:「如果四哥哥我想娶的就是二姐你呢?」 關二姐的羊角辮搖得左右晃蕩:「我怎麼能搶大姐的男人?」 李肆啼笑皆非,「男人」這個詞用得好,只是關二姐說起這詞的時候,口音怎麼也跟那蔡郎中一樣,帶著點北方的味道。 他在走神,關二姐找到了變通的辦法,「我給四哥哥當丫鬟吧,這樣就能一直守著四哥哥了。」 清新草香裹住了李肆,加上之前抱起小姑娘那輕盈如羽的感覺,頓時讓李肆那亂糟糟的心澄淨下來。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李肆心說,這麼一株純潔無瑕的芳草,才真的需要自己來一直守護著。 給關二姐裹好傷,再纏上裹布,關二姐正要穿回鞋子,李肆攔住了。從屋外的背簍裡扯出一根草,李肆像是扎蝴蝶結一般,在關二姐的腳上紮了一個草環。 「既然要當我的丫鬟,那這腳就是四哥哥我的,我說不准纏腳,就絕對不准!」 關二姐也不明白李肆為啥說起這事,語氣就變得特別嚴厲,只是呆呆地哦了一聲,然後很認真地點頭,心說既然是四哥哥的吩咐,那就照著做唄。 收拾停當,李肆背起了關二姐,手裡提著背簍,關二姐又背著一個背簍,兩人兩背簍,就這麼滑稽地朝村子裡王寡婦家走去。 王寡婦不到三十歲,家中早失了田地,就養豬為生。有個兒子叫王九,十二三歲,在蒙學裡讀書。今天當了「值日」,負責課堂的整理和學生出勤記錄,早早就興奮地去教室站崗了,所以關二姐才會幫著來割豬草。因為是孤兒寡母,村人們平常也都輪流幫著給她家割草,家中積的潲水也經常送來,而她每次賣豬,也都會留些零碎分給村人。 見著李肆和關二姐這怪模怪樣走過來,正在收拾豬圈的王寡婦又是感激又是好笑。 「四哥兒,這麼早就開始學著背小媳婦了?」 她取笑著李肆,李肆和關雲娘的指親村人皆知,但村人看到的更多是李肆和關二姐的親暱,所以基本都將關氏姐妹當作了李肆的大小媳婦。 「這豬……就吃草?」 被人直指心事,李肆有些尷尬,趕緊轉開話題,豬圈裡那幾頭瘦骨嶙峋的豬仔,讓李肆很是懷疑,這到底是豬呢還是羊呢。 「當然不是直接吃了,得鍘碎了拌料。農家哪來那麼多潲水,除了豬草,就是人嘴裡省下的蕃薯苞米菜葉,之前托鄉親們的福,還能過得下去。四哥兒今趟辦了這麼大一件好事,沒了皇糧,今年應該能養出兩三頭壯豬來,到時嬸子拿條蹄膀去,四哥兒可不要不收哦。」 王寡婦接過李肆和關二姐的背簍,滿臉熱情地嘮叨著。李肆苦笑著點頭,目光卻停在背簍裡那些翠綠挺拔的草葉上,心中納悶,就靠這草,真能養出豬來?不過仔細看,好像還真不是一般的野草,到底是什麼科什麼屬,學名是什麼? 這問題太深奧,不管是什麼草,只要豬能吃,那都叫豬草……甚至饑荒年月,人都得吃。 說起饑荒,李肆忽然有了點印象,這草後世有名,那個字似乎還很文雅,到底叫什麼來著…… 正在發愣,田大由忽然出現了,像是已經在村子裡找了一圈,正喘著氣,一臉是汗。見著了李肆,馬上就喊了出聲。 「劉婆子來了,說是代鍾老爺來的,還說……還說要……」 他一口氣沒喘上來,聽得李肆噎得慌。 第三十三章 全是牛人 「這不是扯淡嗎?」 把關二姐送回家,跟著田大由去礦場的路上,聽他說了劉婆子的來意,李肆第一反應就是,這鍾上位不是精神錯亂,就是把鳳田村人都當成了白癡。 「劉婆子,這裡沒有傻子,你還是別費勁了,瞧著你是女人,不為難你。換了是鍾老爺來,身上怎麼也得多點唾沫星子,你快走吧!」 兩人趕到礦場時,正見到關鳳生很不耐煩地對劉婆子揮著手,下了最後通牒,圍著的村民也都是一陣起哄。更遠處的護衛們都閒閒地抱著胳膊看熱鬧,賴一品死了,李肆還和他們的上司結好,只要礦場上沒鬧出事來,現在他們也都成了木樁。 「關爐頭,我劉婆子也只是鍾老爺的傳話筒,咱們鄉親鄉里的,有點什麼口角,那都是小事。現在我是替你們擔心,鍾老爺真的很著急,你們推了這事,把他逼急了,就只是漲你們的租子,一村人都得受罪。」 劉婆子還不甘心地在勸著。 「今年的契還沒到時間,他拿什麼來漲!?是不是要派個賴二品來?」 有了之前解決掉賴一品的經歷,關爐頭膽氣壯了,說話也風趣起來,礦丁和爐工都哄笑出聲。 「這……這山場和你們的田終究是他的嘛,他要為難你們,總有的辦法,哎呀,你就聽我老婆子一聲……」 劉婆子胖臉上滿是汗水,態度看上去還頗為誠懇,就是不願放棄。在她身邊還跟著幾個年輕人,其中一個正是之前李肆在劉宅見過的劉家二兒子。瞧見李肆和田大由走了過來,他扯了扯劉婆子的衣袖,朝李肆的方向努了努嘴。 「哎喲……四哥兒,你是讀書人,知道事情的輕重,我跟你說啊……」 劉婆子趕緊朝李肆奔過去,卻被李肆揮手止住了,現在他還不想跟劉婆子說話。 走到關鳳生身邊,李肆一臉凝重,低聲問道:「關叔,你真的……會造炮?」 關鳳生咬牙點頭:「家裡傳下的,十多年前幫佛山鐵場造過,就被鍾老爺記住了。」 李肆微微抽氣,自己這未來的岳父,居然真是個炮匠!之前田大由說起的時候,他還不太相信,一定要先在關鳳生這得到確認。 鍾上位想要幹什麼? 他要關鳳生造炮! 四門六十斤劈山炮,兩個月內造好,如果完成,鍾上位就會把村人在礦場上的所有積欠一筆勾銷。 這鍾上位到底藏著什麼禍心?他們鳳田村搞死了賴一品,他卻把生意送上門來了?是個人都不會賤到這種地步吧? 那就是陰謀了,火炮是軍國利器,小民私造是死罪。鍾上位此舉,不僅是把鳳田村,連帶把自己都送到了鍘刀下面,沒見過這麼蠢的復仇計劃。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的背景,關鳳生的解說,讓李肆明白了一些。 「鍾老爺是韶州總兵白大人的幫襯,他的礦場和鐵匠鋪,都是跟白大人一起分勻銀子的。更具體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可鍾老爺幫著白大人造軍器這事,整個英德的匠人都心裡有數。」 這鍾上位,果然根基不淺啊,居然能攀著白總兵做這麼忌諱的事,李肆暗自咋舌。 劉婆子在一邊跳腳喊了起來:「關爐頭,為了這眼前難事,鍾老爺把賴大少的恩怨都放下了,你真要拒了他,惹得他眼急,別說你們鳳田村,我們劉村都要跟著一起遭殃!」 李肆低聲道:「看劉婆子這樣子,鍾老爺是來真的了呢。」 關鳳生搖頭:「可這事,我們真不敢碰……」 李肆皺眉:「我們?」 田大由走了過來,拍了拍他肩膀:「你關叔會造炮,我田叔嘛……會造槍,造槍造炮雖然大不相同,可有些基本的東西卻是相同的,所以真要造炮,我還是你關叔的幫手。」 李肆張嘴瞪眼,這田大由,居然又是個槍匠!小小的鳳田村,怎麼全是高人呢? 田大由接著說道:「可你關叔說得沒錯,這事我們真不敢碰。賈狗子和吳石頭你很熟悉了,他倆的爹跟我們一樣,也是槍炮匠,之前和我們一起在佛山幹過。五六年前,也是鍾老爺找他們幫著上一任總兵造槍,結果綠營簡閱的時候,鳥槍炸膛太多,他們就成了替罪羊。挨了板子,家也破了,人也氣病而死,不是村裡人照顧著,那一對小子還根本活不下來。」 關鳳生點頭:「所以從那之後,我們再不敢跟鍾上位有這事的牽連。」 正說到這,劉家二兒子發急,分開村人走了過來。 「我娘之前的確有過錯,可你們不能被這點小恩怨蒙了頭腦。這次鍾老爺真的被逼急了,事情辦不成,繳了咱們劉村掛在他名下的田還只是小事,你們鳳田村這山場,他只要給白總戎和李知縣報個礦徒竊占,你們的麻煩可就大得沒邊,四哥兒……」 他看向李肆:「我知道你認識段老秀才,賴一品的事,知縣老爺也伸手幫過你。可這礦場的事,鍾老爺真發狠割肉捅出去,段老秀才和李知縣也護不住,畢竟這可是黑礦場,你們和鍾老爺的白契,應該沒說到採礦吧。」 當然沒說到,契書上鍾老爺可沒留下什麼馬腳,真正的租約什麼的,都只是口頭上的,畢竟是黑礦場。 「賴一品的事,聽鍾老爺的口氣,好像也在怪他自己。如果你們能在這事上幫一把,就算是幫自己吧,之後和鍾老爺在賴一品這事上,也能有個迴旋不是?」 劉家這二兒子思維清楚,條理分明,利害擺得頭頭是道,比他那個只知道跺腳乾嚎的母親強多了。 李肆有些訝異的哦了一聲,看不出這小子還像個人物呢,「你是……」 「劉興純,上有大哥諱興兆。」 這個和范晉差不多大的青年朝李肆拱拱手,李肆還禮,心想劉婆子還算生了個好兒子。 「那後面應該有鍾上位的人吧?」 李肆也沒和他細說,只瞄了一眼劉婆子身後那幾個伴當,這麼問劉興純。自從賴一品死了,鍾府的人就不敢過來了,礦場上的課長和客長每次都只是蜻蜓點水般地來這裡查驗一下,就飛也似地溜掉。 如果鍾上位只派自己的人來談這事,那肯定是沒得談,所以才要找劉婆子這個中人,但他也不可能不放自己人在場。 劉興純也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李肆看事這麼準,接著才點了點頭。 「把他叫過來,關爐頭和田鑲頭都在這,他把消息帶回去,鍾老爺應該就不會為難你娘了。」 李肆平靜地吩咐著,劉興純頓時鬆了口氣,聽起來似乎還有商量的餘地。 趁著劉興純叫人的功夫,關田二人看住李肆,都很不解:「四哥兒,你是啥盤算?」 儘管這事只直接跟關田二人有關,可牽扯到的是整個鳳田村,關鳳生和田大由下意識地就將李肆當作了拿主意的人。 「現在情況不是太清楚,進退都很麻煩,所以先得把事情完全搞明白。」 李肆已經相信鍾老爺確實有求於他們,這事不是他設的套。之前在縣衙,段老秀才就說到了白總兵有麻煩,不然李朱綬還下不了決心對付賴一品。而昨天跟蕭勝聊天的時候,他也說起了白總兵的生意。但是還有很多細節需要確認,不能隨便冒險。 一個看起來是鍾府家僕的人被劉興純帶了過來,李肆也不跟關田二人商量,直接道:「鍾老爺開的價碼太低了,我們要三千兩銀子。」 那家僕本就在努力掩飾著臉上的不屑,聽到這話,差點噴了出來:「三千兩!?你以為是造紅衣大炮呢!?」 李肆皺著眉頭,逼視著那家僕,冷哼了一聲,那人笑容斂去,三根指頭還猶自比劃著。 「你回去稟報就是!囉唆什麼?」 李肆揮手,那家僕下意識地就彎腰打了個千,轉身走了,跨了兩步,這才醒悟過來,那不過是個窮酸少年,怎麼自己還給他行禮!?想著要怎麼撈回點臉面,可糾結了片刻,卻發現多半是自找沒趣,不得不耷拉著腦袋,快步離開。 求人就得有求人的姿態,李肆是這麼想的,就算是鍾上位親自來,他也不會給什麼好臉色。呵斥走了那家僕,李肆轉向關田二人。 「咱們先漫天要價,鍾老爺肯定得坐地還錢,趁著這個時間,我去走一圈,把事情搞清楚了。」 關田二人都一個勁地點頭,剛才李肆吆喝那家僕的氣勢,他們想學也學不來,也只能把事情托付給李肆。 第一個找的就是蕭勝,到金山渡的時候,張應和梁得廣二人看了看李肆,想說什麼,卻沒敢開口,就眼睜睜看著他進了署房。 「李肆!?你真是陰魂不散啊!」 蕭勝見到他的神情就像是見到了鬼一樣,抱著腦袋呻吟著,等看清他的面目,李肆也嚇了一跳,兩眼血絲不說,臉頰還像是又瘦了一圈,臉上的疤痕顯得更為猙獰。難道就因為自己一句「當今皇上沒有剃髮」,他居然一夜未眠? 身子扭著,像是決定不了到底該躲開李肆,還是迎上來直面問題,蕭勝掙扎了好一陣,才終於下了決心。 「我不想看到你,你走吧!」 他的決定就是逃避。 李肆怎麼可能放過他,自顧自地走了過去,頓時聞到了刺鼻的酒味,眼睛一轉,還看到地上躺著好幾個瓷酒瓶。 這單純的娃,看自己把他害成什麼樣子了…… 第三十四章 文武皆有道 「人,活得輕鬆一些的好,別太自尋煩惱。」 李肆平靜地說著,之前種了蠱,現在再灌點麻藥。 蕭勝喘了一會氣,他不是沒這麼給自己開脫過,可終究是一個人發悶,這會終於有了外人開口,糾結成一團亂麻的心也稍稍舒緩,是啊,管那麼多幹嘛…… 「說吧,是不是又有什麼事要坑我?」 蕭勝冷靜下來,昨天的對話,他翻來覆去地想著,對這李肆的「陰險」,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 「我是想來問問你,白總戎是不是家裡窮得開不了炊,把炮融去造鍋了,他吃空糧還吃不飽嗎?」 李肆毫無忌諱地問著,現在跟這簫勝已經不必見外了。 「還以為你真懂軍中之事呢,原來也只是個門外漢,空糧的事情,你這點見識,也就跟庸民差不多……」 簫勝嗤笑不已,接著面孔又僵住了。 「你小子,又要套我什麼話?」 他下意識地就將李肆的話又當作了釣魚伎倆,昨天的苦頭吃得實在太足,也不怪他反應過激。 「蕭大哥,我又不是洞燭萬里的仙人,可不是什麼都懂的……」 李肆微汗,這後遺症可真不輕呢。 把鍾老爺的事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李肆問:「這該是私造火炮吧?」 蕭勝牙痛似的捧住了腮幫子,長吁短歎起來。 「私造火炮當然是死罪,可這不是私造,而是公造。白總戎在英德的一樁生意就是這個,看來我又要跟你扯在一起了,啊——」 大家都是涉事人,蕭勝也不再遮掩,認命地開始跟李肆解釋。要說清白總兵的生意,就得從綠營薪餉的大背景說起,否則理解不了白總兵的處境。 聽著蕭勝的解說,李肆漸漸展眉,這綠營的貪腐,居然是這樣一篇文章啊。 李肆雖然清楚綠營軍制,但也只限於軍迷能感興趣的內容,薪餉方面沒怎麼關心過,只知道綠營將官吃兵缺空餉,也就是所謂的喝兵血,其他的黑幕就沒概念了,可蕭勝告訴他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綠營空糧分三種,這第一種為的是公事。綠營薪餉不只是兵丁薪餉,軍裝整治、官署教場修繕、心紅紙張,這些公費,也都包在了裡面。」 「所有建署衙的帶兵官,包括營協標,都不得不挪出兵缺,用薪餉來應付公差,也就是『公費名糧』,多少不定。像是台灣,事務繁多,那裡的公費名糧能到五分。白總戎所在這韶州,賊多礦徒流民也多,比台灣少不了多少,我估計怎麼也得有三分,這都是朝廷默認的舊規,督撫提都知道的事情。」 三分就是百分之三,韶州鎮標賬面上是三營三千人,這就能出大概一百個兵缺,算起來每年也就是一千來兩,對一個總兵衙門來說,這點辦公經費顯然不太夠。而受韶州鎮節制的還有三江口協和南雄協,出於綠營大小相制的原則,白道隆可吃不到他們的兵缺。另外能吃的也就是個二百來人的英清江防營。 「所以你能看到縣城外的教場和中營左營的署房都租了出去,而總兵衙門也破敗不堪。這些公費名糧既然不敷使用,歷任主官乾脆就只用在心紅紙張這些事上。雖然他們有心紅紙張名義的薪銀,可那是補貼他們個人的。」 公費名糧之外,第二種空糧就是「親丁名糧」,蕭勝說到具體的內容,李肆就跟以後的養廉銀聯繫了起來。 清代文官薪俸很低,武官就更低得沒譜。和知縣一個品級的把總,年俸是36兩銀子,要到守備以上,才會享受額外的蔬菜燭炭銀和心紅紙張銀的補貼。文官吃火耗是潛規則,而武官對應的是吃「親丁名糧」,也就是以家人親隨的名義,佔用若干兵缺。 「四十二年,朝廷公開認了這親丁名糧,各省核定的員額不定。廣東這裡,提督有80份,總兵60份,千總5份,像我這樣的值汛2份。」 聽著蕭勝的解說,李肆心想,這兵缺本就不合正理,現在卻反而成了正兒八經的制度,真是搞笑。這麼算來,鎮有鎮缺,協有協缺,營有營缺。紙面上全國綠營有六十來萬,實際能有多少? 「前兩種空糧加起來,事輕的地方估計缺額一成,韶州這裡,估計能到一成五,這都是成例。而第三種空糧就是貪腐了,擺到檯面上,主官是要遭參劾的。這種空糧沒有外人想像的那麼離譜,多是營中出缺了,主官不補。或者兵丁另作差事,留下的半缺。每任大多只在前任的基礎上加一丁點,就不知道若干年後,會累積到什麼程度。」 說了這一大堆,蕭勝作了總結。 「大人們可不會指著吃空糧過日子,這點小錢可養不活他們。」 李肆點頭贊同,算起來這個白總兵不過能吃最多五百兵缺,一年才六七千兩,裡面還要包括辦公經費,這可是二品大員呢,連李朱綬那種「清官」的水平都不如。 想想現在還是康熙年,綠營還沒到敗壞的底線,這第三類空糧還沒累積到太明顯的程度,那麼武官撈錢,動的就是別的心思了。 蕭勝總結了兩個方向,一個還是在軍費上。包括扣建和截曠的挪用【1】,買馬經費,也就是朋扣的虛報和貪占。此外薪俸發放的銀錢比例,馬乾(戰馬草料折成的銀子)的貪冒等等,都是小動作。只要前任沒被掀出來,就被後任當作潛規則一直延續下去。 地位低,沒什麼人緣的主官,就只能在軍費上動手腳,可有本事的人,或者靠著好地方,有好職位的主官,就另有他途。 「經商?」 李肆眨巴了下眼睛,暗道自己早該想到這一點。 「太平鈔關就在韶州府【2】,總兵衙門用兵船做買賣,可以免過關商稅,有時候也借給商人,可以收到不少孝敬,這是一大樁。」 「鈔關的巡役有好幾百號,薪費不低,其中不少都是綠營兵。幾任總兵和鈔關的監督都有默契,綠營出人去掙半份鈔關巡役的餉錢,鈔關省下這筆銀子。因為是綠營的人上船查貨,所以商人們也都會給總兵送些孝敬。」 李肆暗道,這就是典型的靠水吃水了。 「還不止經商,白總戎在英德和鍾老爺開了好幾處礦場,其實這也是歷任總兵立下來的事業,既能給兵丁找一份活計,又能分到一些銀子。知縣老爺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他還有一份。」 靠山吃山也有了,粵北這窮地方,總兵居然也都能搾出油花來,真是有才。 背景解說得差不多了,蕭勝就說到了李肆提起的正事。 「每年軍中都會有軍械淘換,只要在限額之內,而且跟前例比不是太突兀,總督、兵部和戶部都會認了奏銷【3】。所以白總戎報了淘換,每年在鍾上位這裡打造一些幾乎不要錢的軍械,就能混過簡閱。前兩年都還如常,可明年是皇上六十大壽,今年的簡閱,兵部特別打了招呼,趙制台和施軍門也發了話,一定要兵足械全,還說難保會有欽差下來簡閱。這兵還好說,到時候雇點游手就解決了,械卻難辦,尤其是炮。」 說到這,李肆才算恍悟,不知道是丟了還是炸了,或者之前報上去的炮數就是虛的,白總兵的炮,反正是沒了,這才著急忙慌地找鍾上位來造炮。 「讓外面的人私造,這沒問題?」 李肆問到了最關心的事。 「咱們綠營軍械,就算是炮,也都是當地造。廣東的慣例是要到佛山鐵場的官督炮坊造,可那炮坊也只是有一塊牌子而已。各鎮自己找人造了,註冊備報,核查過之後就沒事了。」【4】 聽到這裡,李肆剛剛鬆了口氣,蕭勝像是要報復他,語氣卻是一變。 「可你們鳳田村要接這事,也不是沒風險,畢竟這是冒造不是新造,簡閱還要試炮。如果制台軍門刻意挑剔新舊,或者選到你們造的炮來試,出了岔子,白總戎……可是不會幫你們遮掩的。」 李肆鄙夷地切了一聲,「幫」他們遮掩?這話說得也太噁心了…… 「如果你們要接的話,白總戎還是很感激的,至少在炮造好之前,絕不會讓鍾上位搗亂,你不用擔心。」 蕭勝見他臉色變了,趕緊解釋了一句,生怕這傢伙又動什麼壞心眼。 有了蕭勝的保證,李肆就放心了許多,也暗自有了盤算。 不過光靠蕭勝這邊的信息還不夠,別了蕭勝,李肆又去找了段宏時。段老秀才正在教著幾個塾生,李肆就乖乖侯在外面,心想真是可惜了,這會已經是春天,沒雪可以讓自己墊墊,不然自己也可以來個什麼段門立雪…… 守了小半個時辰,段老秀才出了屋子,很是讚許地看著他,可當李肆把事情說出來時,段老秀才又差點噴了茶,滿臉都是「你這小子簡直就是攪事魔王」的表情。 「此事老夫可幫不上忙……」 老秀才連忙把自己摘出來。 「老師放心,弟子此來,又不是找您去幫著造炮的,估計您也不懂。」 李肆這話讓老秀才臉上又是一擰,真是沒上沒下的傢伙,不過為啥就覺得喜歡這感覺呢。 【1:扣建是遇有小月扣下的薪俸,原本是用來填補清歷閏月的薪餉,後來就成為小金庫。截曠就是人馬出缺後扣下的錢,實質也是吃缺漏出來的那部分。】 【2:鈔關,也就是商關,明代的時候因收換寶鈔而設立,後面演變成商關,多依運務繁忙的江河而設,靠海的就叫海關了。清承明制,在韶州遇仙橋附近設有鈔關。】 【3:奏銷相當於報銷,清代對財務的控制很嚴,奏銷管制也很有力。當然,一旦事情成為表面文章,也就只是賬本光鮮而已。】 【4:康熙在京設立了三處炮廠,包括養心殿、景山和鐵匠營。養心殿是給宮廷和滿八旗造炮,所謂「御制」,景山是「廠制」,鐵匠營是「局制」。局制提供給綠營,但那是三藩之戰的事,綠營用炮,基本都是自己在當地造。】 第三十五章 各有各的算盤 李肆說清了來意,他不過是想請教老秀才,從官場這個角度來看,他們鳳田村人造炮會不會有麻煩。 「幾任總戎和鍾上位的礦場生意,府道,甚至督提都知道,但都視而不見,你知道為什麼嗎?」 老秀才這麼問,李肆張嘴就想說那肯定是官官相護唄,可又覺得這麼簡單的話,老秀才又何必有此一問。 「嗯,看來你也覺得內裡有奧妙,其實也簡單。朝廷禁礦之後,流民礦徒來來往往,滋擾地方,命案不斷。這英德本就是沖難之縣,安靖一事,重過其他。有綠營和地方聯手把住一些礦場,也能保地方安寧,所以上面也都默許了這事。」 說到這,老秀才呵呵低笑。 「安靖本就是大局,而今年更不同,府縣案就能看得很清楚。就算有麻煩,總戎也會幫著解決,甚至制台和軍門都會幫著遮掩,所以根本不必擔心。皇上大壽前後,即便有人造反,只要不扯旗放炮殺官,大人老爺們也都會閉著眼睛裝作看不見,一切都只為……大局。」 老秀才言之鑿鑿,顯然是對官場政治瞭解得透骨入髓,而說到了那兩個字,李肆的眉頭也是微微一跳。 「當然肯定有所對應,只是絕不會大肆聲張。」 老秀才趕緊又補上這麼一句,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 李肆心中完全有了底,也就此下了決心,老秀才半是玩味半是期待地問他準備怎麼辦,李肆答道:「既然退無可退,那就朝前走!」 老秀才點點頭。 正要離開,老秀才又來了一句:「那書,你可在看?」 李肆連忙點頭不迭,心裡卻是一陣發虛,還真忘了。 「跟書比起來,這個弟子更是有趣呢,我可得好好看下去。」 目送李肆離開,老秀才滋滋品著茶,臉上晃著難解的期待。 等李肆轉了這一大圈,回到村子裡時,關田二人已經等了很久。 「你走後不久,鍾上位馬上就把管家派過來了,說除了免掉欠債,還願意再出一千兩銀子,人還在礦場上守著等我們回話。」 關鳳生有些動搖了,鍾上位這火燒屁股的態度讓他也意識到,這應該不是圈套。 「算起來就是二千三百多兩!」 田大由顯然更傾向於接下這一單。 「不行!這太危險了!賈狗子和吳石頭他們家……」 關田氏聽到了消息,滿心的不安,也顧不得這是男人的談話,本沒有她插嘴的餘地。 「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不指望這事化解和鍾老爺的恩怨,但至少能多出兩月時間,之後應付起來也有餘裕。」 李肆的決定就是接下來,關田等人的思維是看這事的損失,而李肆的思維是看這事的收穫,還不止為銀子,和鍾上位的糾葛還沒完,及早和他背後的白道隆搭上線,之後的應對就寬裕多了。 把這一圈的收穫簡要和關田等人解說清楚,眾人也都稍稍放心了一些,聽出了李肆要接的意思,認識開始統一。他們內心也都正兩面夾磨,如果不接,鍾上位惱羞成怒,不知道會整出什麼事,最起碼的就是提租子,村人今年剛剛免了皇糧,正以為能鬆口氣,這一下估計就得準備去吃豬草了。 關鳳生定神想了一會,依舊搖起頭來:「先不說咱們礦場上的生鐵能不能用,就說這時間,兩個月太緊,造出來的炮不敢保證會不會出紕漏,時間上沒一點餘裕。」 這事李肆早有計較,「這炮怎麼造,關叔田叔還得聽我的。」 關田二人對視一眼,滿臉的詫異,可接著兩人又釋然,四哥兒有書在手,自然是什麼都懂…… 李肆接著說道:「去跟那管家說,一千兩可以,但是得現在付!」 隱約似乎能聽到有下巴掉地上的聲音,東西沒到手就要一千兩銀子,這真是獅子大開口。 「鍾上位會答應的……」 李肆嘿嘿笑道,走了這一圈,還能不清楚這形勢? 「認了!除了關鳳生和鳳田村那些人,再找不到炮匠,他們既然肯還價,應該是真心接。銀子該捨也只能捨,反正村裡一半人的田地都在我手裡,不怕他們耍賴,你直接提銀子過去吧。順帶告訴他們,這沒辦法立契,但是天知地知,要玩什麼花的,不等我收拾他們,白大人會直接把他們全村剮了!」 鍾府裡,鍾上位急急吩咐完,就揮著衣袖趕走了管家,等另一個穿著一身黑綢袍褂的精壯漢子被僕人領進來時,看到的是這個胖子正縮在太師椅裡,兩眼望天,一額頭汗像是肥肉被一座無形大山給壓出來的油一般。 「楊太爺……」 見了來人,鍾上位有氣無力地拱拱手,身子也沒動。來人正是楊春,曾經的典史,叫他一聲太爺也只是客套,楊春也不以為意地拱手回禮,他更著急正事。 「不能動?兩個月!?鍾員外,你也……」 聽鍾上位說完,楊春就要跳腳,話剛出口,隱約聽到院子後面響起一聲淒厲的嘶喊,嚇得他眼眉都差點散了,然後才隱約品味出來,那像是賴氏的聲音。 「你也太能忍了。」 楊春壓低了聲音。 「不能忍也得忍,為了這輩子,這兩個月,我必須忍!楊太爺,我知道你心裡也壓著火,但這兩個月裡,你可得幫我一把,別去找鳳田村那幫人的麻煩。」 鍾上位一臉的哀苦,忍兩個月的復仇之心還不算什麼,可要忍那賴氏兩個月的哭嚎,那可是樁莫大的考驗。 楊春沒再說話,喘了好一陣氣,該是在盤算什麼,片刻後他猛然一拍大腿。 「兩個月我能忍,可我弟弟不能忍!他眼下氣血紊亂,大夫說是怨氣攻心,如果再不能順氣,這輩子怕是再站不起來!如果我回去跟他說,那幫泥腿子還能活蹦亂跳兩個月,他估計一口血能馬上噴出來!」 鍾上位咬牙:「楊春,別怪我事前沒跟你說清過,你真要去動手,那可就是衝著我的身家去的!」 楊春嘿嘿一笑,臉上的陰厲如烏雲般翻湧:「我想到了一個法子,可以讓咱們兩全其美。」 兩人一陣耳語,鍾上位哎喲一聲,肥胖身體下意識地朝後退去,似乎想避開什麼可怕的東西,太師椅被壓得嘎吱作響,他說話嗓子也打著哆嗦,「這……這可太傷天和了……」 楊春冷哼道:「敢跟咱們作對,下場就該是這樣!」 鍾上位眉毛扭了好一陣,最終也舒展開了:「這也好,這也好,免了兩個月後,還得另想辦法整治他們。」 楊春恩咳一聲:「就是那價碼,小弟一個人……」 鍾上位連連點頭:「你我各一半!」 鳳田村礦場的課長屋裡,二十兩一個的銀元寶在桌上堆著,眾人的面孔似乎都罩上了一層銀光,一個個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鍾老爺可真是大方啊,還是足色紋銀。」 李肆正玩著一塊元寶,在左右手來回倒騰,心裡也歡快地跳著一個念頭,終於他妹的能有點銀子了! 銀票在這康熙年間還沒重現,鍾府的管家帶著兩個挑夫四個家丁,將這堆接近四十公斤的銀子送了過來,頓時引發了村人的一陣波瀾。 「關叔田叔,還有鄔炭頭何木匠,你們合計下該怎麼分吧,鐵炭咱們都有,其他物料也是鍾老爺出,這銀子就是白得的。」 李肆就像是作了一票的土匪頭,催促著屋子裡四個礦場上的領頭人,趕緊拿出一個分贓方案。 四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瞅了老半天,還是關鳳生說話了,「現在就分了?」 李肆直點腦袋,為啥不分?造炮的物料都有,這銀子堆在這展覽麼?之前他辦蒙學花的錢,還有給鄔炭頭的「試驗經費」,已經把身家掏得精光,而家中那十畝田皮,原本委託給了林大樹,請他聯繫典賣,現在還沒有消息。眼下見了這銀子,李肆連吞進肚裡的心都有了。 「雖然皇糧免了,可好處還沒見到。眼下已是春天,大家日子也開始緊了起來。去年天旱,現在的糧食全都漲了,稻米都漲到了一兩四錢一石,這些銀子分潤給大家,把日子過松一點才是正理。」 李肆的理由冠冕堂皇,可還是沒說服眾人。 「萬一之後出了麻煩,這銀子還能派上用場。」 關鳳生少有地反對起李肆來,而其他三個人也都點頭。 小農意識,不花怎麼有動力掙…… 李肆暗自腹誹,卻也明白,這是他們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可終究跟他願望相悖。 正要說話,關鳳生終於頂破李肆的「威壓」,把礦場領頭人的氣質擠了出來,他凝眉沉聲道:「這銀子,真不能分!」 李肆想翻白眼,心中哀呼,我的銀子…… 「全由四哥兒保管,要怎麼花銷,也由四哥兒決定!」 接著關鳳生這話讓李肆差點被口水嗆住。 「這……這不好吧……」 李肆微汗,他可沒想過要獨佔這些銀子,這可是一千兩呢。換在YY小說裡,這點銀子根本不算啥,可在眼下這康熙朝,一千兩銀子能買七八百石米,三萬斤肉,按肉價折算,相當於後世的六十萬人民幣。 「是啊,這麼多銀子,也就四哥兒拿著,其他人才不會說閒話。」 田大由接口道。 「本來鍾老爺只說免了欠債,現在這銀子是四哥兒爭取來的,就算四哥兒都自己花銷了,也不該有人嚼舌頭。」 鄔炭頭的話更直白,其他人也都點頭。 李肆的心跳都加快了一拍。他正有不少地方要花錢,所以才提議分贓,原本想著吃上一頭,有個一二百兩已經很滿意,可沒想到,大家直接把一千兩全塞給了他。可這一塞就公私不分了,這不是考驗他的定力麼。 「你們相信我,我可不相信自己啊……」 李肆苦臉,前世當記者的時候,巧立名目虛開發票的事他可幹過不少,雖然說不上貪婪之心熾熱,可也絕不是冰清玉潔的君子。 支撐李肆成為「李天王」的動力,只來自於職責。對工作他熱誠投入,張揚狂放,可他也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工作之外,他就是個隨社會大流的常人一尾。別人的便宜不能佔,可單位的便宜誰不佔?小錢還有節制,大錢不敢拍胸脯說不動心,遺憾的只是沒被大錢砸上過。 眼下這銀子,雖然是他李肆訛來的,可論理他只是動嘴,還得要關田等人,以及整個礦場的人動手,他可沒心厚到真能全當是自己的。只是,六十萬……六十萬…… 前世的房價就在腦子裡打著轉,李肆模模糊糊想著到底能買多少坪。 「就這麼著了,正事更要緊。四哥兒,還是趕緊跟咱們說說,你準備怎麼造炮吧。」 關鳳生最後看了一眼銀子,凝住了心神,開始說到他最關心的事。 第三十六章 借雞生蛋 李肆身為軍迷,對軍制和兵器自然心中有數,造炮技術更是胸有成竹,當然,全是紙面上的…… 所以李肆先讓關鳳生從頭到尾,講了一遍他們的造炮過程。 明代多鑄銅炮,用的是木泥范鑄炮【1】,工藝繁瑣,而到了明末清初,銅鐵炮都有,鐵炮上用的是泥范鑄炮,具體技法是失蠟法,也就是用蠟先作炮模,然後泥封做出泥范。泥范干後,再融化裡面的蠟,灌入鐵水,冷卻後敲碎泥范即可。 李肆穿越前看的資料倒是簡單明瞭,可聽到了真正的要點和具體的步驟,這才發現自己還真是紙上談兵。 「真正的要點就在這泥范上!」 說起本業,關鳳生頓時沒了平常那憨實模樣,整個人眉飛氣揚,精神煥發。 「選泥調泥就是一門學問,泥不能太粗,太粗就很容易崩解。太細也不行,水氣出不透,不僅泥范幹得慢,灌鐵水後出泡也多,所以一般都是上好膠黃泥混細沙,八二相配。加水多少也得有拿捏,比照牆泥適度。若是按我家祖傳下來的技法,用什麼土,用什麼水,什麼時辰調配,講究可多得去了!」 「干范是最要命的,炮匠最揪心的就是這事。可不是簡單的讓泥巴干了就了事,泥范上下內外都要勻干,最容易壞事的就是外幹過快,內幹不足,所以泥范都是通風陰乾。」 說到這,關鳳生目光悠悠,回憶起往日歲月。 「我祖父和我父親在三十年前三藩作亂的時候,就在給尚家造炮,我在一邊打雜,後來尚家敗了,家裡也受了牽連,不是李大哥,咳咳……怎麼說到這了。」 關鳳生收回思緒,繼續說起這干模。 「如果時間趕,日頭又掌握不好,那就得生火烘乾,但必須得是小火緩干,否則范內的蠟就會先融。若是幾千斤的大炮,光干模就要三四個月,北方至少也要兩三月。只是小炮的話,北方春秋季裡一個多月應該能幹范,冬天就得奔兩月以上了。而夏天不是造炮的好季節,泥范很容易過干崩裂,裡面的蠟也會早融。」 田大由皺眉插嘴:「北方這季節還好說,可咱們廣東正是多雨的時節,水氣太重,花的時間多了許多。而生火烘乾的話,蠟多少都會先融一些,鑄出來的炮廢率很高。」 這話讓李肆想到了一件事,鴉片戰爭時,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視察虎門炮台軍防,結果發現火炮多不堪用,其中一門炮的炮膛裡居然有「可儲水四碗」的大坑,想必就是因為泥范幹得有問題而出的岔子。 關鳳生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只有多造模多試,當年我父祖造的可是幾千斤的大炮,現在只是造六十斤的小炮,干范上的麻煩應該會少很多。」 他看向李肆,眉宇間那層憂慮揮之不去:「兩個月還是太趕了,就算一個半月泥范能出來,剩下的時間還得刮膛打磨,我和你田叔最多能照顧到七八個泥范,算來只能有一半廢炮。如果只是造成炮樣子就成,廢炮也能交差。可聽鍾老爺的要求,是要能打響的成炮,那就算是小炮,只准有一半的廢率,這要求也很高,萬一有個閃失……」 聽到這裡,李肆心裡也有了數。 「關叔田叔,咱們不用泥范。」 關田二人一怔,表情又豐富起來,往日那種吃驚卻沒那麼明顯了,多出來的是期待聽到什麼新鮮東西,他們的心境已經被李肆漸漸磨煉了出來,不再像以前那樣大驚小怪。 「那用什麼呢?」 田大由還是配合了一下,出口問了聲。 當然是用鐵范了,說來還得感謝一百多年後的滿清官員,和林則徐、魏源同時代的龔振麟。 龔振麟的鐵模鑄炮法是先用泥作出泥炮,將這泥炮分解為四到七節,每節分為左右兩瓣。再對應每一瓣,用泥巴做出外范,外范上留了把手,還有能將各瓣相互連合在一起的筍卯。接著將鐵水灌入每一瓣內外泥范裡,就做出了這一瓣的鐵范。 接下來鑄炮,將鐵范以筍卯扣合在一起,外用鐵箍固定,內層刷上防止粘連的漿液,再插入炮芯,將鐵水灌注進去,等冷卻成型的時候,就將鐵范的外瓣一塊塊剝下去,趁炮身紅熱時候打磨修整表面。再之後清理泥芯,旋磨內膛,就能成型。 只要鐵模做出來,造炮的成本就大大降低,按龔振麟的計算,鑄千斤大炮的炮工銀,一門就得上百兩,而用鐵模則只要幾兩。 當然,李肆準備用鐵模鑄炮法的原因不是省錢,而是省時間。因為鐵模的泥范是分瓣做的,所以花的時間很少,最多不過十來天就能搞定。而有了鐵模,按龔振麟在《鑄炮鐵模圖說》裡的記述,四十名炮工,趕工的話,兩天就能造九門炮,還是千斤大炮。 就算他們沒有經驗,諸多地方需要嘗試,礦場上的爐工轉到炮工,也需要一點時間適應,可僅僅四門小炮,應該是輕鬆之極。 聽李肆大略一說,關田二人心中也稍微有了點底,這鐵模鑄炮法可不是什麼高新科技,不過是思路變一下而已,等品味過來其中的關節,關鳳生微微有些失落:「我這家傳手藝,看來是要廢掉了……」 第二天,鍾上位就心急火燎地把白蠟灰漿之類的物料,還有諸多工具用船運了過來,同時還送來了炮樣,也就是炮的資料。上面有炮的略圖、尺寸、重量和炮身銘文。因為他們是冒造,也就是頂替以前丟掉的炮,新造的炮必須鑄出舊炮的銘文。李肆專門留心了一下,看到「康熙三十八年,即補知縣田從典,城守訊千總孟振監造,黃寨爐頭米德正」的文字,李肆心想,白道隆估計也是在給前任總兵擦屁股。 再看看炮圖,李肆無語,這就是所謂的劈山炮啊,其實就是稍大一號的虎蹲炮。外形扭扭拐柺地套著鐵箍,就像根大麻花似的,而炮口內徑小得可憐,估計不過三四公分,這六十斤的重量,想必是沒對造炮的鐵料質量有什麼指望。 炮樣有了,關田二人也明白了這鐵模鑄造法的奧妙,似乎馬上就能開干,可兩人的眉頭依舊還皺著。 問題就出在鐵料上,以礦場上冶煉的這種生鐵來鑄炮,那是鐵定沒戲。 「四哥兒,照我父祖的經驗,這生鐵還得再煉,可我這事就不太懂了……」 關鳳生說起這個,看向李肆的目光就格外發亮,似乎在等著他把煉鋼的訣竅拿出來。 和鍾老爺白總兵的這場生意,怎麼也不必用上鋼,再說煉鋼也還條件不足,先不說焦炭,李肆想要的耐火磚,還得看鄔炭頭那邊的進展…… 「四哥兒,你要的高嶺土磚已經弄了一批,確實更抗火了,照你的說法,我又用它搭起了新的磚窯……」 被問到了具體情況,鄔碳頭才擠牙膏似的說了出來,李肆皺眉問為啥不早說,鄔炭頭還很是委屈。 「四哥兒不是要什麼硅石磚嗎?想著把那弄出來再說啊,可好像很有點麻煩。」 廢話,當然麻煩了,高嶺土耐火磚不過只比現有的耐火磚強了一些,它只是個過渡,還得靠它燒白雲石磚和硅石磚,鄔炭頭忙乎的是李肆自身的計劃,可眼前接手造炮這事正牽扯到生鐵質量,李肆也不得不把他拉上。 「鄔炭頭除了燒炭燒磚,還能幫上啥忙?」 關鳳生和田大由都很不解,鄔炭頭癟了癟嘴,不屑地挺腰,看向李肆,就等著李肆給他正名。 「生鐵怎麼煉好,我懂,只是得搭新爐子,先不說眼前的事,我正準備著的事也得鄔炭頭幫手,以後要真煉鋼,他還是大功臣。」 李肆一邊說著,鄔炭頭一邊嘿嘿笑著,最後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了,尷尬地直撓腦袋。 要怎麼提高礦場生鐵的質量,李肆也是心裡有數,當然得感謝以前看過的若干穿越種田文了。具體辦法就是添加石灰石和生石灰一類的造渣料,將生鐵裡的磷硫雜質脫出來。但因為眼下的冶鐵爐是酸性耐火磚,造渣料跟鐵水反應生成的雜質又會跟耐火磚的酸性成分劇烈反應,所以得用中性或者鹼性耐火磚新搭爐子。 鄔炭頭把高嶺土磚,也就是粘土耐火磚搞了出來,正好。 「礦場還存著那麼多礦石,就先別挖礦了,關叔負責鐵模和鐵料的事,鄔炭頭負責搭化鐵爐和新的冶鐵爐,何木匠負責搭鑄炮台和造工件,田叔整理人手,總管進度……」 只是小小四門劈山炮,後面卻跟出了一大堆事情,說起來這可是攀科技樹,積累經驗、技術和人才的好機會,李肆當然不會放過,能鼓搗的東西都盡量嘗試。鍾老爺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他這生意送上門,卻被李肆拿來「借雞生蛋」。 只是事情多了,就得注意管理,李肆不得不分派起這四個叔輩,而四人也沒有一點異議。 「管著一攤事,手裡沒錢也不行,先每人分……五十兩銀子吧,嗯,我也分五十兩……」 接著李肆終於圓了自己的分贓夢,四人對視一眼,都有些不明白,為啥這四哥兒就那麼怕手上捏著大錢。 「這種公私不分的錢,可得盡快掰清楚才行。」 他們都想不到,李肆不過是對自己的節操沒信心…… 【1:明代銅炮的鑄造工藝,先木范再泥范,看得人那個頭暈,還是鐵炮鑄造工藝簡單得多,銅炮什麼的,就從此不提了。】 第三十七章 鐵火與罌粟 略帶熾黃的鐵水流出來,礦場上又是一陣歡呼。 「四哥兒真是……」 田大由激動地想說什麼,可發現什麼讚歎的話,早前都已經說遍了,只好呵呵地也跟著笑開,在他身後,田青眉頭緊皺著,臉色複雜之極。 「你小子真是有點金指啊,小小的黑礦場,也能煉出佛山鐵場那種生鐵……」 新起的冶鐵爐正在出鐵,蕭勝湊到了鐵版邊,仔細看了看正冷卻凝固的生鐵,重重地抽了口涼氣。 「佛山鐵場一年也難得出幾爐這樣的生鐵!這鐵水可真是夠純的!」 李肆嗯咳出聲,知道就行了,幹嘛喊那麼大聲…… 「你也懂冶鐵?」 李肆隨口問著。 「不懂,之前在佛山呆過,見過他們冶鐵。」 蕭勝很乾脆地搖頭。 「那湊在這幹嘛?是要偷師麼?」 李肆跟他開著玩笑。 「可不敢跟你有什麼沾染,我還惜著自己的小命呢……」 蕭勝沒好氣地瞪李肆一眼。 蕭勝早前說過,這事他也得牽扯在裡,果然如他所料,七八天後,經過十多爐試驗,新的冶鐵爐終於出了第一爐優質生鐵,就在這時,他也來了。 他來這是奉白道隆的命令,鍾老爺還不放心鳳田村的動靜,總怕自己被放了鴿子,輾轉反側了幾天,乾脆把鳳田村接下四門炮的事報給了白道隆,肚子裡也是一團急火的白道隆就把監護的任務壓給了蕭勝。 剛來礦場的時候,還是一臉吃屎的表情,可看著礦場上的動靜,蕭勝也漸漸平復下來。早前在賴一品的事上已經低了李肆一頭,接著又被李肆一句真假難辨的笑話給整得「魂牽夢縈」,現在得知李肆在這冶鐵上也知人所不知,居然還主持著造炮的事,心中的怨悶也消減了不少。 「強人不得不服……」 蕭勝這麼安慰著自己。而李肆還一副和他老朋友相處的姿態,蕭勝心中也有淡淡的欣慰。 「就怕這傢伙不止是強人,更是個妖人……」 欣慰之餘,還帶著點疑懼。 「今天就能把鐵料備齊,快的話,一個半月就能交炮,你可以把這個好消息報給白總戎。」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把蕭勝帶出了冶鐵爐所在的礦坑,鐵模的泥范已經幹得差不多了,接著就是鑄造鐵模,李肆可不想隨便把這技術傳出去。 「唔,這樣最好,我會隔幾天來看一趟,礦場上的護衛夠嗎?不夠我再派幾個人來。」 蕭勝想的是怎麼配合好李肆,白總兵缺十二門炮,鳳田村礦場就承擔著三分之一的量,他照顧好了這邊,也算是一件功勞。 「咦,會有什麼麻煩?」 李肆有些不解。 「小心點好,眼下是初春,縣裡的山野棚民也差不多吃光了冬糧,開始四處找事。乞討、小偷小摸都還沒什麼,怕的是餓慌了搶人掠物。還有縣外的流民,每年這時候也會多起來,正是命案劫案最多的時分。萬一有礦徒來你們這搗亂,你們人多,估計也吃不了大虧,可要壞了炮范,那就麻煩了。」 蕭勝還真多少懂點,李肆也聽出了這話是真心的,當下也不推辭……不對,來的人要付薪水,這可是佔他們便宜呢。 「張矬子和梁竹竿派個來吧,有什麼事你不在,我可以找他們通傳。」 這點便宜權當是小小的孝敬,不過李肆還是提出了要求,要張應和梁得廣兩個相熟的人負責聯絡,蕭勝點頭,答應派他們輪流來。 「也許是我多嘴,不過這事太過重要,小四你還是多想一步,可千萬不要出紕漏。」 走前蕭勝多叮囑了一句,李肆心想,難道不止是流民礦徒?莫非這傢伙聽到了什麼風聲,但不便說出來,只好旁敲側擊提醒自己,同時還多派人來幫自己提防? 會有什麼麻煩呢?自己遺漏了什麼? 李肆細想下去,卻被腦子裡一大堆鋼鐵火炮的東西給攪亂了。 「你關叔不明白這炮芯的事,讓你過去說說。」 正在排除干擾,田大由找過來了,想想有汛兵護衛在,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天大麻煩,李肆暫且也就把這事丟在了一邊。 「怎麼不用泥芯用全鐵芯?這可不好弄啊。」 關鳳生對這事不解。 李肆深呼吸,開始作長篇大論的講解。 這事看起來小,影響卻很大,認真深究,其實是古人對火炮本質掌握不深的原因。李肆本來也想搞砂型鑄造法【1】,可那就得花大時間做基礎研究,現在可趕不及。 龔振麟的鐵模鑄炮法最大的變革不過是加快了鑄造速度,降低了成本而已。在火炮質量方面,其實並沒有質的提升,儘管他在自己的書裡說什麼「內膛光潔如鏡」,可仔細考究,鐵模起到的作用,僅僅只是便利了炮體鑄造。在炮芯部分,依舊沿用老辦法,用的是鐵芯裹泥【2】。 泥范鑄炮的大問題就是范泥調製不當,濕氣問題很難解決。泥范顆粒縫隙大,就會吸聚空氣中的濕氣。可如果泥范顆粒太小,原本的水分又散不盡,這就是它的致命缺陷。鐵水灌入後,濕氣受熱蒸騰出來,在鐵水中形成氣泡,導致造出來的炮總有蜂窩空巢。如果這空巢出現在內膛裡,這炮基本就廢了。 鐵模鑄炮法雖然免了外層的泥范,但內層還用泥芯,儘管濕氣比純粹的泥范少得多,但還是難以避免。而且泥芯的表面光潔度很容易出問題,造出的炮和泥范鑄的炮一樣,都需要在旋磨內膛上下很大功夫。【3】 火炮最重要的不是炮體,而是內膛,如果能徹底丟開泥范,氣泡問題就能基本消除。龔振麟的鐵模鑄造法原本還可以再朝前進一步,但目的和眼界的局限,讓他對火炮製造的貢獻就此止步。 為了解決內膛問題,英國人在四五十年後,靠著蒸汽機的蠻力,在鑄造出來的實心鐵柱上直接錘鑽出炮膛。李肆現在沒有蒸汽機,他只能以龔振麟的思路為出發點,依舊用鐵模,也就是鐵炮芯。 但用鐵炮芯的話,就有一個絕大問題,這就是關鳳生的疑問,怎麼把鐵炮芯取出來?如果太早取,會損壞還沒冷卻完畢的內膛,如果太晚取,鐵芯就會跟炮融在一起。 李肆的解決方案是一個綜合工程,包括三個方面。首先是鐵芯的打磨,必須要打磨得極為光滑,真如鏡面一般,雖然現在沒什麼趁手的工具,磨床也還靠人力,但這是小炮,問題還不大。第二則是進一步研究鐵范漿液,讓它能更有效地阻絕鐵水和鐵芯的粘連。 第三點就得靠何木匠出手了,趁著這幾天搭建新爐子,提升鐵料質量的功夫,李肆把變速齒輪的漸開線理論教給了何木匠和他的學徒,其實李肆也不懂什麼漸開線方程,但原理知道,教給了何木匠,讓他能琢磨著解決實際問題為先。 歷代鑄炮多是搭台,把炮范立起來灌鑄。李肆讓何木匠在台上多設一個螺旋吊車,以齒輪傳動,加上導軌,將鐵芯插進炮范裡。當灌鑄進去的鐵水冷卻到一定程度後,就搖動手柄,轉動鐵芯,再把它吊出來,這樣就能解決粘連問題。 關鳳生問:「其實用裹泥鐵芯應該就足夠了,只這鐵范,我估摸著就能減少大半的廢率。內膛稍微差點,旋磨一下也該沒問題,反正比早前的泥范強得多,何至於這麼大費手腳?」 幾天下來,關鳳生和田大由對完成這造炮任務已經沒有絲毫疑問,不必曬泥范,時間裡最大的一頭就去掉了。現在鐵料問題解決,鐵模眼見著就能出來。鐵模好了,鐵芯再花點時間,同時等著何木匠那邊的配套工程,滿打滿算,四門炮最多也就是一個月的事。只是李肆在這炮上動這麼多心思,讓他們很有些不解。 「這些技法只是書上說的,成不成還得試試,試出來了就是手藝,以後說不定還能用上呢,趁著這功夫練練手。」 李肆的話裡暗藏「禍心」,可他們並沒聽出來,心神都被「手藝」一詞給吸引走了。 藉著這造炮,李肆已經將接近於灰口鑄鐵的優質生鐵,新一代冶鐵爐,鐵模鑄造,齒輪傳動等等技術演練了一番,心中暗爽不已。 「爹,你真不擔心之後的事?」 可有人卻很不爽,當田大由回到現在已經屬於他的客長屋,準備安排明天的工課時,他兒子田青跟了進來,一臉陰霾地這麼問著。 「天塌下來,有四哥兒,有你關叔,還有你爹,你怎麼成天就絮絮叨叨個沒完!?安心跟著關叔學手藝不好?」 田大由惱怒地斥責著,看起來父子倆在這個話題上已經不止談過一次了。 「鍾老爺還有他背後的白大人,是咱們能鬥得過的嗎?李肆到底要把咱們村子帶到什麼地頭去!?這炮就算造好了,鍾老爺就會放過咱們?說出來誰都不信!」 田青捏著拳頭,一臉的激憤。 「有四哥兒在,還有什麼好怕的?再說都走到這步了,還要怎麼辦?大人都不操心,你一個娃娃勞什麼神!?讓你去蒙學讀讀書,你也不去,字都不識,有什麼資格說這些?好啦,別打擾我做事!」 田大由平素管人很有一套,可對上自己的兒子,卻沒了什麼法子,只是煩躁地揮手把田青趕走。 「李肆?我見他就是個沒安好心的人!」 田青恨恨地嘀咕著,咬牙離開。 「整個村子,就沒人看出不對勁,他李肆把事情鬧騰得越來越大,有本事來收這首尾嗎?到時候拍拍屁股就走,誰也攔不住!反正就是他孤家寡人一個,留下咱們村子的人乾瞪眼死遭罪!」 村外偏僻河灣邊,田青一邊丟著石頭,一邊罵著。 「老天爺怎麼還不下雷來劈了他!」 咒罵之後,轉頭四顧,臉上更是燥亂。 「表妹怎麼還沒來?難道她……」 視線再轉回來,田青怔住。 就見河面上,一艘方方的漕舫船【4】漂了過來,大半船身都被罩住,只在船頭露出一塊甲板,兩個穿著七彩異裝,頭帶覆紗笠帽的人正在船頭說笑著。聲如銀鈴,姿影綽約,竟然是兩個年輕女子。 「莫不是仙女下凡?」 田青的心神模糊起來,就直勾勾看著那船越漂越近。 【1:對比中外鑄炮技術,很多人都忽略歐洲的砂型鑄造技術,想以此突出龔振麟的鐵模鑄造法的先進,可這多少帶了點棒子精神。砂型鑄造技術原理跟鐵模鑄炮法一樣,砂模可以重複使用,比鐵模成本更低,更利於大批量製造,時間也比鐵模鑄造法早。】 【2:炮芯通常是用一半內徑大小的鐵芯,外裹泥層,等鐵水凝固冷卻後,搖動並抽出鐵芯,再清理炮膛內的泥。】 【3:明清的炮都會旋磨內膛,有專門的鏜床和鏜刀,只是採用人力,刀具也不夠堅硬,功效低下。】 【4:漕舫船原本是北方運河的一種船,因為船寬空間大,就成為適宜長期飄在水上的船,當年什麼「秦淮八艷」的船,就是這種。】 第三十八章 妖女何方來歷 「王嬸子,真是對不住了,這銀子你一定得拿著。」 李肆一臉鬱悶地將銀子塞給王寡婦,倒不是為銀子,而是為自己的無知。 鑄炮的事一一安排好,李肆暫時空閒下來,感覺自己不能這麼散漫,他就開始了晨練,也就是跑跑步打打拳什麼的。昨天趁著晨練的功夫,順手幫王寡婦割豬草,就當是騎馬與砍殺的草版訓練。結果他不僅眼神不好,還不懂識草,不知道割了其他什麼草,豬仔吃了,當天就發了痢,晚上更是直接掛了三頭,剩下幾頭也奄奄一息。 「我這是割到了斷腸草嗎……」 李肆憋屈地自嘲著。 「這幾頭豬就算全長肥了,連骨頭帶肉也不值三十兩銀子,四哥兒你……」 王寡婦一臉惶恐,可見李肆臉色不太好,也沒敢再推卻,小心翼翼地接了銀子,看著李肆有些蕭瑟的背影,這婦人低聲感歎:「四哥兒真是菩薩心腸,可惜以後他是再不會幫我割草了。」 穿越而來,料事如神,正志得意滿,卻遭受了這樣的打擊。李肆心情不太好,沒去礦場,就在屋子裡抱著書緩解情緒。他可沒看那什麼《元史-食貨志》,而是從李老爹遺留下來的書裡找了本《廣東新語》來看,美其名曰適應版式,其實是在當小說消遣。 看到講廣東黑社會的「粵盜」篇,介紹什麼鳳陽幫、新會盜、瘋人幫,感覺很是新鮮。特別是這瘋人幫,不知道患了什麼病,瘋瘋癲癲的,結果被各方勢力當槍使。劫匪綁了肉票,讓瘋人去當家屬的引路人,糧差催糧,也讓瘋人去屢催不繳的人戶門口躺著,真是黑白通吃…… 這版式終究適應不了,一篇看完,眼球腫脹,李肆揉著眼睛出了屋子,心想幸好段老秀才給他留了兩個月時間,否則那本《元史-食貨志》是沒指望看完了。 蒙學正好下課,范晉范秀才伸著脖子轉著腳踝,猶豫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氣湊了過來。 「四哥兒,有件事……」 處得熟了,他也跟村人一樣稱呼李肆,聽他吭吭哧哧說完,李肆毫不猶豫,就準備掏銀子。原來這范晉家中有事,需要用錢,他來找李肆商量能不能預支薪水。 手剛伸進腰間的荷包,李肆忽然心中一動,這可是個機會…… 「一下欠這麼多債,范秀才,你是準備給咱們村子當長工了?」 李肆一問,范秀才臉也垮了,他可不是借小錢。 「銀子先給你,我這有樁差事,你能做的話,我算你工錢,千字一錢銀。」 一聽李肆的要求,范晉大喜,抄書而已,小事一樁。就是這報酬的計價……真是怪異,千字一錢,一兩銀子就得抄萬字,萬字……多恐怖!?(鄙匪淚目,自己咋不能掙千字一錢呢?) 「不講究字,能看清就好。」 李肆補充了一句,范秀才轉著眼珠一盤算,每日到了下午他就沒事了,就算只用兩個時辰抄書,一天怎麼也能抄一千字,一個月就是三兩,這可跟現在的束修一樣多…… 「得按照黑板的版式抄寫,從左到右,從上到下,錯了可不付錢。另外,該斷句的地方,你得用我教你的符號斷。」 接著李肆這話,讓范晉臉上又是一僵,猶豫了片刻,他咬牙點頭,反正這段時間在黑板上也適應了這版式。 將那本《元史-食貨志》連帶二十兩銀子交給范晉,李肆身上又是空空,不過想著之後就能看到新版書,連帶又坑害了范秀才,心中舒爽,之前的郁氣也消散無影。 接著李肆去到礦場,剛轉過山頭,就聽到了吵鬧聲,心中一震,出事了? 「你一個半大小子,跟那些妖女廝混什麼!?來歷都沒搞清楚,就不怕把你心肺給摘了!?」 原來是田大由正在責罵他兒子田青。 「光天化日的,哪有那麼多怪異?人家找我問路,我總不成裝聾子啞巴!」 田青滿臉通紅地辯解著。 「路?駕著船呢還問路,你是傻子,你老爹可不是!」 田大由一點也沒給兒子留情面,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呵呵低笑。(文*冇*人-冇-書-屋-W-R-S-H-U) 「田鑲頭,少年人血氣方剛,那些妖女穿得太艷,也難免被攝了眼神。別說田青了,你看那些小子,一個個不都像丟了魂似的?」 何木匠在一邊勸解著,李肆看過去,嘿!幾十號小伙子都朝著前方某個方向踮腳引脖地觀望,像是後世包圍影星的飯絲一般。而礦場上的護衛也都聚在一起,朝遠處指指點點,一臉的興奮。 走進礦場,就見到幾十百來米外的河岸邊正泊著一艘舫船,幾個斑斕艷麗的身影在船上立著,朝礦場這邊打望,一根搭板從船頭伸了下來,又是兩個五彩身影站在河岸上,跟那群小子遙遙相對。 什麼妖女?何方來歷? 等再走近些看得仔細,李肆恍然,原來不是妖女,而是「瑤女」。 「不知道哪裡來的過山瑤,多半是來賣瑤布釵簪和山野貨的。」 關鳳生也被鬧得從下面的礦坑出來了,見到對方身影,這麼跟李肆解釋著。 李肆前世身在廣東,這過山瑤當然知道。瑤民在廣東主要分兩類,一類是聚寨定居的排瑤,就在英德西面的連州,也叫連南八排瑤。而過山瑤則是經常遷居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山窮水盡了,就換個地方繼續生活,在英德西北的乳源最多。李肆曾經做過一期詳細的排瑤「耍歌堂」報道,對排瑤更熟悉一些。 排瑤很封閉,就過自己的日子,不怎麼跟外人打交道,而過山瑤因為是一路遷徙,跟漢人來往很多,有時候也被漢人稱為熟瑤。 熟歸熟,卻還沒放縱到這地步,過山瑤的禮教之防比排瑤更貼近漢人,怎麼會有這樣一群過山瑤女自己跑出來做買賣呢? 就見那兩個岸上的瑤女上身是鑲邊領的繡花衫,腰間圍著花圍裙,掛著長方的花色布袋,下身是長不過膝的青黑繡邊褶裙,腿上纏著綁腿,腳上則是勾頭花鞋。艷麗的斑斕花紋勾在身線上下,胸前耳邊和頭上,銀燦燦的飾物在陽光下閃爍不定,縱然只是遠觀,也惹眼到了難以轉開視線的地步。 看著那些瑤女頭上的青黑繡花頭巾,李肆總感覺有些不對勁,但接著又想,眼見才為實,看來後世的記述多半有誤,人家就是這麼開放。 不過現在是非常時刻,不能出什麼岔子。 李肆對田大由說道:「不能讓咱們的人隨便跟她們來往,更不准讓她們靠近礦場。」 田大由扯起嗓子吼開了:「瑤女可不會嫁到漢人家裡來,你們這些小子,要跟瑤女來往,就得做好棄家去當上門女婿的準備!不想捅出什麼大麻煩,就收起心思來!四哥兒的話,都聽清楚了?」 眾人紛紛應聲,同時也都哈哈笑了起來。這話確實把很多人冒起的異樣心思沉了下去。古代漢人對瑤僮苗侗等族人瞭解不多,總覺得他們非常神秘。諸多傳聞都說,勾搭上這些「夷族」女子,就得告別家鄉入贅深山,否則……麻煩大得很,不管是刀子還是蠱蟲,都讓人不寒而慄。 田大由接著問了兒子一句是不是聽清了,田青怒聲道:「我為什麼要聽他的話!?」 四周頓時靜了下來,李肆皺眉,之前也只覺得這個田青不合群,有些惹人厭,還沒覺得怎麼特別針對他,可現在這是為了哪般? 「我就去找了瑤女又怎麼了?把我也一槍轟死?你算什麼啊!?」 正說到這,就聽光噹一聲,遠處像是有東西砸下,轉頭一看,正見到關雲娘一臉驚詫地看著這邊,地上碎著一個陶罐,飯菜灑得滿地都是。 接著關雲娘抖著雙肩,咬著嘴唇,轉身踩著小腳急急而去,田青臉色發白地衝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喊著:「表妹,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聽我解釋……」 喲,原來這二位有那個啥……情! 李肆這才反應過來,接著就是怒火攻心,真是何其無辜啊,居然成了狗血瓊瑤劇的男二! 田大由也是一臉鐵青,丟下句「我去收拾那混蛋小子!」也跟了過去。 關鳳生滿臉關切地看過來,連帶周圍眾人也都在觀察著李肆的反應,李肆聳肩,點點腦袋:「我還以為就我腦子被砸壞過呢……」 哄笑聲又響起,應付過眾人,李肆想明白了,指親的未婚妻跟田青好上,卻被他這個名義上的未婚夫擋在中間,所以田青總是看不慣他。而對他自己來說,雖然對那未婚妻很不感冒,但終究事關面子,這事得有個好首尾才行。 正準備跟著田大由過去,可目光落在遠處那些瑤女身上,李肆歎氣,他總覺得這些瑤女有些不對勁,還是公事要緊。 把賈狗子和吳石頭這一對哼哈二將招呼過來,李肆就朝那舫船走去。 岸上兩個瑤女都帶著覆紗空頂笠帽,青黑頭巾上還插著鮮艷的雉雞長羽。見得李肆三人走來,兩人朝前迎上,滿身銀飾加上腰間銅錢的輕靈脆響蕩得人心神搖曳。 「漢家小哥,要不要給心喜的姑娘送點東西?過山妹子的刺繡、花布可是一絕哦……」 一個稍矮的瑤女走在前面,口音彆扭地脆聲說著,水漾目光穿透面紗,柔柔投在李肆臉上,而李肆的目光卻盯住了她面紗下露出的一截圓潤下巴,瞅著那泛起粉紅艷色的肌膚,李肆只覺得心中有只蟲子在上下爬著。 有古怪…… 第三十九章 盤家金銀鈴 有古怪,但是總找不出古怪在哪…… 李肆仔細打量過一前一後這兩個瑤女,再看看她們身後那艘破舊不堪的舫船,還有船頭的幾個瑤女,暗恨自己穿越前為啥沒多留意瑤族的人文常識。 「姑娘從哪裡來,怎麼稱呼?」 李肆只好啟動記者話術,看能不能套出什麼。 「姐妹從乳源來,族裡遭災,只得靠手藝掙飯吃。阿妹盤銀鈴,後面是阿姐盤金鈴,船上都是族裡姐妹,大家面皮都薄,就由阿妹替大家張羅。」 自稱盤銀鈴的瑤女說話還算大方,可手還捏在衣角上微微搓摩著,顯出了幾分緊張,看樣子確實是新嫩。只是看著她那手,李肆眉頭更緊,手上也帶著紗,不管是排瑤還是過山瑤,沒記得有這習慣。 「江河蚊蠅起了,不太習慣……」 盤銀鈴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隨口說了一句。 似乎也說得通,不過這遮掩味道就有些明顯了,可李肆還是沒看出問題來。再轉頭看看那幫脖子還被憑空拎著,朝這邊一個勁打望的礦工和護衛,他決定不再傷神。 「這裡都是窮漢,沒人買得起你們的東西,還是盡早去人多的墟集賣吧。」 李肆這話,盤銀鈴回應得極為自然。 「山裡妹子,去那人多的地方總是害怕,哥哥們不買也不妨事,姐妹在這裡歇上一陣可好?」 好不好又輪不到李肆說話,這田心河既不是鳳田村的,更不是李肆的,她們要在這裡歇舟,李肆總不能放炮趕人。 「礦上都是小伙子,你們這些弱女子靠在一邊,就不怕出什麼事?」 李肆繼續試探著。 「礦場上的漢家郎都是憨實哥哥,姐妹可不擔心……」 盤銀鈴一邊說著,一邊還捂嘴輕笑,可這笑聲自然純粹,並沒帶著李肆預想中的那種風塵味道。 「還真不是援交團呢……」 李肆否定了自己的一個推測。 朝兩女拱拱手,李肆帶著賈狗子和吳石頭離開了。如果這些過山瑤女真是只想在這裡休息一下,就沒必要跟她們糾纏太多,等著她們離開就好。李肆可不擔心礦場上造炮的事情被瑤女探知,一來鑄炮台都在山腳下的礦坑,不接近仔細查看是看不出來的,二來段老秀才和蕭勝也說得很清楚了,這是公造,沒人會找麻煩。 「真是奇怪,出來賣,還遮遮掩掩的。」 吳石頭隨口說著,一點也不自覺他這話頗有內涵。 「應該是山裡人,身上的草味比二姐還濃。」 賈狗子更細心些,已經知道「聞香識女人」。 「那小哥的眼神就跟鑽子似的,說話也像在舞刀子,再跟他說下去,我可真想撒腿逃回船上。」 看著李肆等人的背影,盤銀鈴不停握捏著帶紗的手掌,像是掌心裡浸滿了汗水。 「他該就是那勞兩頭說過的李肆,勞兩頭特意交代過,要能……過到他,先讓他發了,會多給五十兩。」 身後盤金鈴淡淡地說著,她的口音極為純正,沒帶一點盤銀鈴的怪調。只是說話的時候毫無情感,就跟一具空洞的軀殼一般。 「我可沒那膽子,看他也不像那種色心蒙頭的人。」 盤銀鈴連連搖頭。 「那就從之前遇到的那個田青開始,妹妹你……真準備好了?」 盤金鈴的話,讓盤銀鈴的嬌小身軀晃了一下。 「不行的話,就讓其他姐妹先來吧。」 盤銀鈴搖著頭,推卻了姐姐的好意。 「沒我領頭,她們可沒那膽子。我只是……只是覺得這麼做,老天爺到底會怎麼罰我們?」 盤金鈴冷哼了一聲,話語裡驟然多了幾分怨厲。 「老天爺……已經罰足了我們!」 回到礦場,關鳳生也正將圍觀黨們驅散,李肆暗自慶幸,幸好之前沒把銀子先散了出去,不然這會礦場多半已經空無一人,全以買東西為借口,將那舫船給圍住了,到那時候他想趕都沒借口。 「四哥兒,你真沒事?」 關鳳生不怎麼關心那些瑤女,反而著意剛才田青那事。 「年輕人血氣旺,說點啥瘋話難免。」 李肆老氣橫秋地隨口答著。 沒在意一臉糾結的關鳳生,李肆走向那幫還在打望的護衛。 「張矬子,你看人多,看出什麼苦怪了嗎?」 今天來礦場值班的汛兵小頭目是張應,聽李肆這麼問,嘿嘿笑著,卻是搖頭。他守在渡口,看人確實多,可這過山瑤女卻是少見。 「叮囑下你的兄弟們,看好了她們,正是要緊的時候,別出什麼岔子。」 李肆總是放心不下。 「四哥兒安心!別看咱們平常晃蕩,該認真的時候還是有把勁的。再說這瑤女,也不知道身上是不是有蠱有蟲的,可不敢隨便去搭理。」 張應腦袋點得雞啄米似的,把裹頭都晃鬆了【1】,順手拆了下來重新裹繞。李肆轉身正要離開,心中猛然一震,身體也僵住了。 裹頭! 他終於找到那古怪之處了…… 過山瑤和排瑤的頭巾顏色各有講究,排瑤女子的頭巾倒是青藍黑色,男子的頭巾是紅色。而過山瑤在這上面正好相反!女子頭巾是紅色,男子才是青藍黑色,這是他們歷代傳承下來的規矩,絕不會混淆。【2】 前世他參加排瑤耍歌堂的時候,就有當地人跟他講過,只是一時沒記起來,剛才張應鼓搗纏頭,才終於提醒了他。 排瑤的瑤女絕不會聚在一艘船上這麼在外面晃蕩,也就是過山瑤跟漢人接觸多。眼下這幫女子,自稱是過山瑤,戴的卻是排瑤的頭巾,還專門把船停在礦場邊,這事情就有趣了。除了對他們不利,還會有什麼可能? 「四哥兒,怎麼了?」 張應見李肆虎軀一震,詫異地問著。 「沒什麼,想到了一些小事。」 李肆鎮定下來,淡淡地應著。現在還不清楚這幫女子到底要搞什麼鬼,必須得先搞明白,而張應這幫汛兵,他既不放心,也用不動。 「賈狗子,吳石頭,招呼你們的兄弟,我有個任務要交給你們,很重要的任務……」 李肆只能指望自己手下這幫小心腹了。 夜裡,李肆就著油燈,心不在焉地翻著書,滿腦子就在琢磨著那幫女子的事,白日田青的那破事他幾乎都忘了。 他要忘了,關鳳生卻不敢忘。 「雲娘那妮子真是太燥人了!當著那麼多人,跟田青那小子……我關家的臉面全遭她丟盡!」 關鳳生坐在床邊,一邊說著一邊捶著床,話語裡也是怒氣滿溢。隱隱聽到有依稀抽泣聲傳來,那該是被他訓斥足了的關雲娘在旁屋裡哭著。 「這不是怪你嗎?早讓你跟四哥兒提起雲娘和田青的事,也不至於讓田青跟四哥兒來氣!」 關田氏低低說著,雖然也帶著怨氣,卻不敢太大聲,當著半村人的面,已經跟李肆指親的女兒,卻跟田青來了場怨情糾葛,怎麼看都是丟了臉。 「還要我說多少次!?雲娘是我當著李大哥的面指給了四哥兒的!」 關鳳生煩躁地低吼著,只是聽起來心思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堅定,之所以還堅持著這事,不過是另有原因。 「全村人都知道!近來見著我就在問什麼時候辦事!忽然把雲娘改給了田青,咱們的臉面不要緊,可四哥兒的臉往哪擱!?」 關鳳生的話,說得關田氏也啞了口,悶了好半天,她幽幽長歎出聲。 「你也說過,四哥兒是有大前程的人,這段日子也看出來了。四哥兒真正著意的是二姐,難道你還真指著把兩個女兒都嫁給他?」 關鳳生顯然早有此念,只重重嗯了一聲。 「你是覺著,咱們關家這兩個,能成四哥兒的大婦!?」 關田氏這話說得很小意,可關鳳生卻像是鐵錘砸在了腦袋上,當時就呆住。 「四哥兒以後騰達了,總得有個能配上身份的大婦,咱們兩個女兒都沒那命。房裡有對姐妹,大婦的想法就多了。到時候惹得大婦和她們起了什麼齷齪,這到底是福還是禍?」 關田氏這話出口,關鳳生以手掩面,再不說話。 「還有這田青,他和雲娘從小青梅竹馬,我哥礙著四哥兒的事不好開口,可滿心也是想著咱們兩家能親上加親。真讓雲娘嫁了四哥兒,她和田青都是倔性子的人,到時候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 關鳳生愣了好半天,咬牙嘟囔出聲。 「這終究得看四哥兒的意思!」 他語氣已然有了退縮,關田氏聲調高了幾分:「那就去跟四哥兒說啊!」 關鳳生低吼起來:「我可沒臉去說這事!」 另一間屋裡,關二姐抱著關雲娘,乖巧地安慰著自己姐姐。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關雲娘嗚嗚哭述著。 「四哥哥……是好……東西。」 關二姐低聲維護著李肆。 「那也是你的四哥哥,不是我的!」 關雲娘轉著身子,不想理妹妹。 「大姐你不是要嫁給四哥哥麼,怎麼會是我的呢……」 關二姐辯解道。 「我才不嫁你那四……」 關雲娘扯起蕎麥床枕,就想扔出去,可枕頭到手,卻抱進了懷裡。 「嫁誰又不是我自己說了算。」 她低低說著,接著咬住嘴唇,臉上浮起莫名的躊躇來。 李肆的屋裡,賈狗子和吳石頭也是滿臉猶豫,你看我來我看你,像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你們的蛋子被嚇碎了麼?連看到什麼都不敢說?」 李肆有些著惱。 「四哥兒,事情太……太古怪了。」 吳石頭終於先開了口,他們奉命監視那幫瑤女,夜裡是他們兩人親自值班。小子們捉迷藏的本事沒白費,就在幾十米外找地方潛藏起來,盯住了那艘舫船。 原本以為會熬一夜,沒想到…… 「田青去那了!」 吳石頭壓低聲音,像是在說著一樁驚天秘密。 【1:清代綠營兵的正規裝束是黑布裹頭。】 【2:原則上是這樣,其實兩類瑤族的服飾區分更多,已婚未婚的區別,頭巾頭飾的式樣,甚至頭上插的東西都不一樣。仔細深究又是一篇論文,小說就簡化了,只注重在顏色上。】 第四十章 瘋癲迷情 「還是青哥哥有見識……」 「村裡人當然都不如青哥哥看事情看得透……」 「他們總是俗人,就只見得著眼前的小利……」 吳石頭捏著嗓子,繪聲繪色地學著女子的腔調,這正是盤銀鈴說的話。他和賈狗子夜裡就見到田青去了舫船,然後盤銀鈴迎了下來,兩人就在河岸邊聊著話。田青說什麼聽不清,盤銀鈴的嗓音脆亮,依稀能聽得出來。 「說了好一陣,藉著船上的燈光,我就見那兩人像是靠在了一起!真是……好……好不知羞!」 吳石頭瞪圓了眼睛,彷彿那男女相擁的身影還在眼瞳裡晃著。 「接著就聽那瑤女說天色太晚什麼的,要跟田青分開。可又說天黑上搭板害怕。田青拍胸脯說扶著她上去,兩人就那麼抱在一起……哎喲喂……」 吳石頭像是不好意思再說,閉上了眼睛。 「大驚小怪什麼!」 賈狗子瞪了他一眼,把話接了下去。 「兩人走到了船頭上,卻再沒分開的意思,身子還扭著,看不清到底在幹什麼……」 聽到這,李肆直呼自己看走了眼,沒想到還真是一艘援交船!?只是把那田青勾搭上去幹嘛?論長相論氣度,自己才該是第一目標才對吧。 撓撓鼻子,將小小哀怨丟掉,李肆靜心聽著吳石頭繼續說。 「可怪就怪在這了!兩人糾纏了一陣,那瑤女忽然一把推開了田青,當時就把他推下了河!」 說到這,吳石頭嘿嘿一笑。 「田青屁滾尿流地爬起來,就朝村裡跑去,今晚上多半是要遭涼了。」 賈狗子又瞪他一眼。 「還笑!那會我不摀住你嘴巴,你可就笑出聲了!」 他的話還沒完,說到後面,眉頭也皺了起來。 「這時候另一個瑤女出了船艙,該是白天見著的盤金鈴。她出聲問怎麼了,那盤銀鈴忽然哭喊起來,說什麼她真的怕老天爺報應。兩個瑤女就在船上抱著一起哭。」 李肆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船妓勾搭童子雞,然後良心發現?怎麼也不會嚴重到什麼老天爺報應吧。 「接著那盤銀鈴忽然放開了盤金鈴,連退了好幾步,說什麼『我可不能再害姐姐』,那盤金鈴笑得比哭還難聽,說『都這樣了,有什麼忌諱的』。再之後,她們進了船艙,接著熄了燈,我們就趕緊回來找四哥兒了。」 賈狗子邊說邊捏下巴,自是在琢磨這話的意思。 他這話也像是一對金銀鈴鐺,在李肆腦子裡叮噹晃了起來。 船妓……忌諱……找童子雞……老天爺報應…… 戴著紗笠……手也套著紗…… 一連串的線頭在李肆腦子裡轉著繞著,卻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匯聚,李肆有些煩躁地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踱步。賈狗子和吳石頭靜靜地守著,不敢再出聲。 「難道是……」 下一刻,李肆身體僵住,脫口而出的自語還在抖著。 他猛然衝到了書桌邊,抓起白日看的那本《廣東新語》,就著油燈嘩嘩翻了起來。 彭! 沒過多久,李肆一巴掌拍在書桌上,一臉的驚怒。 「好狠毒!」 油燈光當傾倒,火苗子也躥了起來,賈狗子和吳石頭手忙腳亂地拍滅了火頭,屋子裡頓時一片漆黑,依稀月光透下,隱約能看到兩雙眼睛在迷惑地來回瞪著,而另一雙眼睛正翻騰著熾熱的火焰。 「賈狗子,吳石頭,明天你們隨為師去……斬妖除魔!」 李肆沉聲說道。 第二天的礦場,氣氛和昨天有了些許不同。 眼下鑄炮的鐵模已經搞定,正在等炮芯的泥范陰乾,何木匠的鑄炮台和吊芯架也還在搭建,一切按部就班,空下來的人也就多了。 儘管李肆下了命令,田大由作了強調,但李肆到礦場的時候,依然見到一堆漢子湊在了那舫船附近。 「瑤女擺出了一些零碎山貨,大家都忍不住要去看看,我想著沒什麼妨礙,只得答應他們。」 田大由無奈地攤手,李肆歎氣,卻也無話可說,畢竟這礦場都是鄉親,不是軍隊,他和田大由可沒有可以號令禁止的威望。 帶著賈狗子和吳石頭等人朝舫船走去,半路還瞅見了田青,見他鬼鬼祟祟地縮在人群後面,滿臉鬱悶地看著前方那個隱約可見的五彩身影,李肆暗笑,等會有你樂的。 走得近了,赫然還見張應帶著幾個汛兵,離得那盤銀鈴最近。見到李肆來了,張應趕緊吆喝著汛兵們退開。 「這狐狸皮還不錯……」 張應尷尬地撓著腦袋,李肆搖頭無語,心想你面對著的,才是一隻可怕的狐狸精。 「李哥哥,原來你就是村裡的話事人呀,這麼年輕,真是難得。」 盤銀鈴在河岸邊的大石上鋪開了土布,擺出一堆山貨,毛皮松果不說,甚至熊掌虎牙都有。讓李肆微微訝異的是,這盤銀鈴語調輕盈,和昨夜吳賈二少看到的情形極不相配。 「早知這樣,昨天就該把那松針茶獻給哥哥,可不巧一早就被那位總爺買走了。」 這瑤女年紀應該不過十五六歲,一邊說話,嬌小身軀一邊還微微扭著,細細的叮噹聲混在異樣口音裡,還真讓人有些心神發飄。 不對……是這盤銀鈴身上多出來的一股郁香。 「船上有幾條白蛟皮帶,姐妹細心繡織過,沒想著拿出來賣,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用的。哥哥這樣的人物正合適,就是式樣粗細不清楚,哥哥有心的話,可以上船去看看。」 盤銀鈴一邊說著,還一邊像是不經意地整理衣服,扯拉衣擺向下順著,頓時將曲線已然挺立的胸弧繃了出來。 哭了一場,然後就堅定了信心嗎? 李肆暗自冷笑,這瑤女的心理素質還真不錯,一夜就完成了心理建設,開始朝他下手了。 看看前方,盤金鈴守在搭板下,像個觀望者,轉頭再看看後面,礦場上的人越來越多,李肆都湊在這裡了,其他人也就厚著臉皮跟了過來,多半也是抱著湊熱鬧的心思。 拿起一根虎牙,朝盤銀鈴眼前送去,李肆似乎是想問多少錢。 盤銀鈴也凝起眼神,看住那虎牙,正準備著開口,卻不料李肆手臂一振,那虎牙呼的一聲,朝天空直升而上。她下意識地仰頭看去,圓潤粉嫩的下巴也露了出來,透過面紗,隱約能見她張嘴瞪眼,就要驚呼出聲。 她要吃驚的可遠不止這個。 趁著她仰頭,李肆猛然踏上一步,另一隻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了一隻爐工用的厚棉手套,嘶啦一聲,閃電般地將盤銀鈴的面紗扯了下來,因為用力過猛,甚至還將她的空心斗笠,帶著頭巾都拉掉了。 黑髮拋揚,這時候盤銀鈴才低呼出聲,可那是對著那天上的虎牙。 李肆左右的賈狗子吳石頭早有準備,李肆一伸手,他們就躥了出來,手上都帶著厚棉手套,一人一邊,就將盤銀鈴的胳膊扭住。 驟變突如其來,李肆身後的人都呆住了,張應更是在心頭嘀咕,莫非這四哥兒興趣來了,要直接強搶瑤女?嗯,以老大對他的評價來看,做這種事也不出奇,只是……自己是裝作沒看見,還是幫一把手? 其他人的腦子倒還沒轉那麼快,這時李肆讓開了一步,將盤銀鈴的身影顯露在眾人眼裡,沒了斗笠和頭巾,黑髮灑下來,接著左右拋開,將一張表情還凝固在訝異不解的面孔清晰地展現出來。 圓圓的臉,配上那細潤眼眉,還顯出了幾分俏麗,特別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澄清明亮,很有些攝人心魂。 這是個美女,如果……如果能忽略肌膚的話。 「哎喲媽喂!」 腦子快的張應又先反應過來,看著那張臉,只覺得魂飛魄散,腳下不由自主地蹬蹬連退了幾大步。 其他人根本就是被驚得腦子像冷卻了的鐵水,僵得動都動不了,直到張應這一叫喚,才轟然一片驚呼。而扭著盤銀鈴胳膊的吳石頭和賈狗子也像是被天雷劈中,不迭地放手,連滾帶爬地退開。 「啊——!」 眾人高呼出聲。 盤銀鈴的那雙大眼睛裡還凝著一分疑惑,一連串的變故讓她的腦子根本就跟不上,可這一陣如潮的驚呼,連帶臉上的清涼觸感,也終於讓她明白過來,急忙舉起雙手遮掩,在護住面目的那一刻,她那明亮大眼的瞳孔似乎都已經碎裂。 「啊——!」 她也高聲驚呼著。 「還遮什麼,全都看見了。」 李肆平靜地說著,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大瘋!大瘋!」 「疙瘩!疙瘩!」 如潮水倒捲的人群裡,有人終於喊了出來。 疙瘩?大瘋?那是什麼? 就是麻風,後世改叫麻風…… 剛才盤銀鈴那暴露出來的俏臉上,幾個鮮紅肉瘡赫然醒目,還能見到褐黃膿液滲在外面,看上去簡直就是個羅剎。 盤銀鈴哆嗦著身體,好不容易聚起點力氣,轉身就想跑,李肆看了一眼左右吳賈二人,像是已經被嚇癱在地上,不滿地哼了一聲,心想這兩個傢伙還是不堪用,以後可得加倍用力調教。 無人可用,李肆只好自己上了,趕上兩步,一腳勾住了盤銀鈴,讓這瑤女摔趴在地上,接著又踩住了腰,將她就這麼定在河灘上。 「說吧,是誰派你們來賣瘋過癩的?」 李肆的話有如天頂劈下的烈雷,震得盤銀鈴就跟發顛似的抖著,而前方那盤金鈴,也像是驚恐失措,完全僵在了地上,就聽得細細的銀飾銅錢叮噹聲連綿不絕。 第四十一章 居心險惡的生化襲擊 麻風,雖然各地都有,但在廣東卻最為出名,原因是這裡氣候潮熱,瘡毒並發者眾,特徵更為明顯。 李肆所在的時代,麻風近乎絕跡,但並不等於沒有。一旦被發現,那就成了新聞。也就是記者這個職業,讓李肆能在後世接觸到麻風病,對此有一些瞭解。 但讓李肆醒悟這幫瑤女來意的,並非是他前世的知識,而是屈大均在《廣東新語》裡,跟著瘋人幫和瘋病的內容,大略說到的「過癩」,這瘋病其實就是麻風。這就將他前世對麻風病的知識,連帶歷史上的傳言和逸聞趣事給勾了出來。 麻風在廣東的肆虐,已然浸入了民間文化,也影響到了很多民間小說,對廣東麻風有各種各樣的奇異描述,回過頭來,這些小說又進一步扭曲了人們對麻風的認識。 影響最為明顯的就是這「賣瘋過癩」。 宋人周密在自己的筆記《癸辛雜識》裡寫到了《過癩》一篇,說的是在福建,女子若是感覺面若桃花,那就是染了麻風。外地男子不知內情,跟染病女子相好,就此被傳上了麻風,而那女子卻好了起來。看起來該是將毒傳給了男子。 早至秦漢,這麻風被稱為「癩」,所以女子靠交媾將麻風傳給男子,以求自愈的這檔子事,就被稱呼為「過癩」。到了明清,也有瘋婦人在外勾搭男子,被叫做「賣瘋」。 古人自然不會知道,這麻風病其實是感染麻風桿菌造成的,而且大多數人都對麻風桿菌有抵抗力。只是這麻風病發病後,手爪強直如雞爪,皰瘡不絕,脫眉毛塌鼻子,臉爛人呆,煞是恐怖,更可怕的是,還有傳染性,所以就成為人們聞之色變的怪病。 除了在採訪中接觸過麻風病人外,李肆對麻風留有深刻印象的,還有《天國王朝》那部電影,電影裡那個始終壓著薩拉丁一頭的耶路撒冷國王鮑德溫四世,就是個麻風病人。他死之後,面具被摘下來,那張破碎猙獰的臉怎麼也不能跟他的英明神武湊在一起。 古人並不知道,這麻風桿菌是靠破損皮表來傳染的,其實跟AIDS差不多,只要不是太過密切的接觸,並不會被傳染上。關於麻風病的傳說,積澱了千百年,再有民間小說渲染,就形成了女可傳男,男傳不了女的說法,也形成了麻風病會遺傳的錯誤結論。當然也不是全然錯誤,本地人不傳,只傳外地人的結論,也符合麻風病的特點。本地人傳不了,那是本就感染上了,只是抵抗力高,不會發病而已。 麻風分三類,最常見的是結核型,這類患者的症狀也就是爛手爛腳爛臉,但還能活下去。其次是瘤型,麻風桿菌深入內臟,這類人基本活不了。第三類是未定型,也就是早期症狀。最早「過癩」的傳說,多半是一些偶然的巧合。特別要說的是,第三類的未定型,可以自愈,有早期症狀的女子和男子相好,女子自愈了,男子被感染上了,也許就被當作是這毒被傳走了。沒辦法,古人又沒顯微鏡,更沒現代醫學的認識,只能這麼瞎猜。 眼下這廣東,粵北氣候要涼一些,麻風病並不多見。不像在西面的高州和西南的瓊州,還有東面的潮州,那裡是麻風的高發區。 如今這幫患上麻風的瑤女,嗯,多半還不是正兒八經的瑤女,跑到鳳田村這裡來「過癩」,怎麼想也不是偶然,想起之前蕭勝遮遮掩掩的一句提醒,李肆當下就明白,她們背後還有人。就不知道該是何方神聖,恨他們恨得如此深沉,動用了麻風病人這麼恐怖的生化武器。 本想逼問下去,可身後的動靜越來越大,轉頭看去,就見村人一個個面無人色,東奔西竄,彷彿末日降臨似的。 麻風還沒感染上,□症先有了…… 再這麼亂下去,鑄炮的事情都要砸鍋,李肆收攝心神,猛然喝了一句:「關叔、田叔、張應!把人都集中起來!不准誰亂竄!這事可關係著所有人的生死!」 關田二人本只跟在後面看熱鬧,猛然見這亂景,一時還不知道怎麼辦,張應也還抱著腦袋跟無頭蒼蠅似的撞著,不知道該幹什麼,三人聽李肆這麼一喊,心神終於能動彈起來。 將村人們彙集起來,慢慢緩過神來,眾人都看著李肆,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麻風,很危險,很容易傳染給別人。」 李肆這麼說著,身後那幫村人都拿衣袖捂著口鼻,不迭地點頭,這不是廢話麼。 「不過也別害怕,只要沒有皮肉接觸,基本不會染上。」【1】 李肆依然踩著盤銀鈴的腰,將她壓在地上。可她像是心神已經崩潰了,完全沒了反抗的力氣。在她身後,盤金鈴也只能勉力撐著不讓自己軟倒。船上的瑤女們則都跪在了甲板上,沒這姐妹二人,她們全無主見,就在低低哭著。 有盤銀鈴在這,李肆也不擔心瑤女們逃掉,現在重要的是處理村人,平復事態,順便……狠狠踩上某個小混賬一腳。 「所以我想知道,有誰碰過她們身子?」 李肆這話,頓時讓眾人鬆了口氣,一個個都搖頭擺手,那些早上跑來買東西的村人,更是心中慶幸,還好沒碰著,不然這輩子可就完了…… 「不——!」 就在氣氛剛剛鬆緩半分的時候,高亢淒厲的喊聲衝上天空,一個身影衝出人群,朝著李肆這邊急奔而來。 「你為什麼要害我!你這惡女人!該被挫骨揚灰!」 那是田青,見他面目猙獰,驚駭欲絕,似乎是想找盤銀鈴算賬。 「田青!?」 村人又呆了一片,看這動靜,田青居然真的跟那瑤女…… 這時候賈狗子和吳石頭終於緩過來了,兩人攔住了田青,都是一臉要笑都笑不出來的古怪,昨晚的醜事,他們可看得清清楚楚。 「你為什麼騙我!?我本想……本想對你道歉,想對你負責的!我能有大前程,能娶你為妾,沒想到……」 田青形若瘋癲,把心裡話全都吼了出來。早前他和盤銀鈴相見,雖然看不清楚相貌,但這瑤家少女的異樣風情,著實撼動了他的心神。隨口和盤銀鈴聊了起來,更覺著她善解人意,直言爽利,比愛犯扭擰的表妹還能敲人心。不知不覺,就將自家心事一一托出,盤銀鈴的安慰和應合,讓田青如沐春風。昨晚鼓起勇氣,摟住她的肩膀,而她沒有拒絕,那一刻,田青直想放聲歌唱。 那時候他就定下了主意,他不可能娶個瑤女為正妻,而且對表妹的情意,也不會因這瑤女而少。只要許下承諾,等他去了佛山,掙了前程,這瑤家姑娘就是他的妾。瞧她對自己也這麼有情意,自然是不會違逆的。 接下來就更如夢幻一般,他扶著盤銀鈴上了船,燈光昏暗,隱約能見到面紗下那俏臉的輪廓,魂魄頓時一散,乍著膽子就親了下去…… 雖然沒能親到姑娘的香唇,可下頜和脖頸的滑嫩也足以讓他這個童子雞血脈賁張,下意識地想索求更多,卻沒想到,盤銀鈴卻猛然將他推下了船。 回家之後,他就滿腦子想著,多半是自己太急躁太無禮,嚇壞了人家。白天想找她道歉,不料人多眼雜,就一直在後面轉著圈。 卻不曾想,李肆一出現,手那麼一揮,天翻地覆,他心中的美夢就那麼破碎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猙獰的怪臉,田青只覺得自己的心臟炸開,什麼也不顧地衝了過來,想的是將這瑤女撕成碎片。 「田青!」 田大由閉上了眼睛,直想把腦袋插進地裡去。 「表哥……呵呵……真是有大前程啊,這時候就在想妾了……」 更遠之處,關雲娘依在木屋邊,眼中波光盈動,低低自語著。 「問別人之前,先問問你自己吧,為什麼就你一個人被人家勾搭上了。」 李肆淡淡說著,這時候張應也帶著汛兵跟了過來,拉住了田青。 「把他綁起來,單獨丟一個屋,屋子外灑好石灰,絕不能讓他再在外面晃。」 這還真不是藉機報復,李肆可不敢確定田青是不是真被感染了。 「關叔,找個人去喚蔡郎中,咱們這礦場得全面整治,否則大禍臨頭。」 這才是假公濟私。 之前他一直對礦場的衛生狀況看不過眼,小子們勤快點的,在偏僻河岸大小解,懶點的,就直接蹲山背面解決。再加上棚戶區亂七八糟堆著,村人的習慣又不怎麼好,就著河水,喝的、吃的、洗衣服、淘礦、大小解,垃圾,全都靠這河水解決。 這還只是初春,天氣還沒熱。到了夏天,再這麼下去,別說麻風,什麼霍亂、鼠疫,早晚得輪到禍事。原本沒什麼借口,現在趁著防範麻風,摟草打兔子,好好調教一下村人的衛生習慣,何樂而不為。 把蔡郎中叫來,自然是借他外科大夫的招牌來行事。 「其他人都不准亂動,更不准回村子。」 不必李肆強調,關鳳生和村人們都能明白,而一邊的張應和汛兵們也是一臉苦色,他們也得困在這了。 「要不了多長時間,只要確認了沒事就好,在這之前亂動亂跑,自己心裡揣著一陀鐵旮瘩,那可怪不了別人。」 李肆再來了句軟話,將眾人緊繃的情緒安撫下來。 安定了後方,李肆終於能全心處理「敵情」了。 「你們穿州越縣,就盯住了我們鳳田村,想在我們身上過癩,把村子變成麻風村,說吧,是誰這麼狠毒?」 李肆腳下用力,盤銀鈴哀聲叫著,渙散的神智也集中起來。 【1:瘤型麻風會通過飛沫和體液傳染。】 第四十二章 天涯斷腸人 李肆是真的很憤怒,同時也很害怕。還真別小看古人,這種生化襲擊的手段都能用得出來。 不過想想也正常,古人早就深通這生化戰的要義。當年蒙古西征,將染了鼠疫的屍體丟入守軍城池,據說歐洲中世紀的黑鼠疫就源自於此。而將麻風病人當作生化武器這事,也不是絕無僅有。一百多年後的鴉片戰爭時期,湘軍入粵,因為軍紀敗壞,劫掠地方,恨得當地人將染有麻風的女子送去「慰軍」,結果湘軍大多染病,安然回鄉者十不存一。【1】 「不說的話,我可有的是狠毒手段,收拾你們這些人,我不會有一點憐惜……」 李肆帶著殺心的淡淡話語,像是從地底吹出來一般,讓盤銀鈴實實打了一個寒噤。 「是……是勞……」 盤銀鈴哆嗦著,眼見就要供出幕後主使。 「妹妹!」 後面的盤金鈴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喊了出聲。 「你一張嘴,可吊著姐妹們幾十口家人的命!」 盤銀鈴不僅閉了嘴,身子也不抖了。 「沒誰指著你憐惜!咱們姐妹都是老天捨了的人,早就不知什麼叫憐惜了!不是為了家人,也不會出來走這一趟!」 盤金鈴哀怨地嘶聲喊著。 「只為了家人?難道不為了自己嗎?記得沒錯的話,光親個嘴,抱一抱,那可不叫過癩。」 李肆這話,讓盤金鈴頓時語塞。 伸手招呼著這個稍微高個一些的瑤女,李肆確定她才是這幫女子的主事人。盤金鈴前後看看,盤銀鈴還在李肆腳下,她們這船也跑不快,李肆要通告了官府,怎麼逃也逃不出去。 咬著牙,盤金鈴巍巍走了過來,順著李肆的手勢,將自己的遮面斗笠摘了下來。 年紀二十出頭,容貌清秀,眼眉端莊,如果不是臉頰上端那片麻子般的瘢痕,還真能感覺出幾分大家閨秀的味道。 「你是早過了癩,難怪無所謂了。」 李肆有些意外,這盤金鈴身上的麻風已經好了,只是留下了一些瘢痕而已,怎麼還跟其他麻風病人混在一起? 「不要臆測!我……我還是……清白女兒家!」 盤金鈴惱怒地低聲說著。 「好吧,那麼,清白的漢家姑娘,你為什麼跟我腳下這排瑤姑娘湊在了一起?」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腳上又開始用力,盤銀鈴噢地再度呼痛。 盤金鈴也是低聲一呼,像是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這李肆,居然看出自己不是瑤女,而盤銀鈴也不是過山瑤,而是排瑤。 「不說口音,你的耳洞還在發炎……哦,發紅,是新擴的吧?漢家姑娘的耳洞可沒瑤女大,要戴她們的大耳環,還得吃吃苦頭。至於我腳下這姑娘的來歷,呵呵,排瑤是不會在外面亂晃的。怕露出排瑤身份,外人會更懷疑,不如裝作熟瑤。想法是好,可為什麼還要習慣性地戴著排瑤的頭巾呢?」 李肆平靜地作了解說。 「李……肆,你懂得還真是多……」 好半天,盤金鈴才收拾好心神,目光複雜地看住了眼前這個年紀應該比自己還小的少年郎。 「你說說看,到底有著什麼狠毒手段,也許我們真會怕了。」 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理,盤金鈴試探著問。 「剛才那小子其實都說了嘛……」 李肆像是在說午飯該吃什麼般的輕鬆。 「挫骨揚灰!這裡就是礦場,爐子裡鐵都能化,更別說人!化成飛灰飄上天,再跟著雨水落下地。被豬狗牛羊吃了,被草木莊稼吸了,與天地同在,和日月共輝……」 「閉嘴!」 盤金鈴的胸脯劇烈起伏著,眼瞳裡也盈滿了水汽,這可是再明顯不過的威脅。不管瑤人漢人,都講入土為安,要當著誰的面說,會在身後如此糟踐他,沒一個人能安穩得住。 「把你們全塞進爐子裡燒了,官老爺屁話都不會說一個,反而會感激我!」 李肆壓低了調門,逼視著盤金鈴。他這話可不是虛言恫嚇,直到民國,廣東都還發生過爭論,要不要直接將麻風病人集體用槍子「處理」掉。在這明清年代,殺了一群麻風病人,可不會當作一般命案來處理,甚至……不會有案子。 「家人是命,你們也是命,你們丟了命,你們家人未必能保住命!傻姑娘,只給你十秒……息時間考慮!」 李肆沒有興趣跟她繼續捉迷藏玩心眼,加重了語氣,沉聲說著。 「告訴我,你們到底是什麼來歷!?是誰指使你們到這裡來過癩!?」 盤金鈴艱難地吞了口唾沫,眼瞳中的那層防線,被李肆投射過來的凜冽目光給驟然穿透。 「我們……就是一群天涯斷腸人……」 大滴淚珠滑出眼眶,她低聲開口。 英德之西,連江由西向東,有如纏蛟一般扭了一條蜿蜒河道,就在轉頭那最窄的蛟脖處,一排木柵橫江而過,中間的木門剛被拉開,一溜兒大小不等的河船像是出洞的耗子。蜂擁著朝閘門漂去。大的沙船,小的趕繒,船前船後的櫓手都憋足了勁地搖著,兩側船舷邊的船工也用撐桿死命抵著左右靠近的船,防止對方撞了上來,各船的船工櫓手們還用著各色方言高聲來回叫罵。幾葉舢板正離了那些大船,朝著岸邊劃去,舢板上不管是穿著「巡」字號褂的兵丁,還是夾著本單的書手,個個都一臉例行公事的飽飯揉肚神色。 就在這木柵之北,一座小鎮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這就是涵洸市,木柵是太平鈔關英德分關設在涵洸的一座關口。小鎮之外,木柵接岸處,一人負手觀望著出關的木船,另一人正微躬著身子,小意地伺立在旁邊。 「楊太爺,今早我特意去瞅過,她們正勾搭著礦場那幫泥腿子呢。」 側邊那人雖然刻意佝僂著身體,眼眉間的暴戾卻怎麼也遮掩不住,帶得瘦小的身影也充盈著凶煞之氣。 「我現在只是鈔關書吏【2】,不是什麼太爺了。」 楊春還穿著那一身黑綢銅錢暗紋袍褂,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遍用眼角側瞟著那人。 「瞧太爺這話,就是把我勞二當外人了,不是太爺的照應,我勞二還能活到今天嗎?楊太爺就算是白身,別說英德,整個南連韶道的兄弟,也還得當您是話事人呢。」 那勞二不迭地點頭哈腰,楊春也滿意地嗯了一聲。 「也虧你記恩,這事辦得若好,我這邊正缺門子和快手……」 聽到這,勞二的腰折得似乎都快斷了。 「太爺放心,此番一定穩穩看住了那幫瘋女!」 楊春的閒閒語調驟然轉冷。 「若是出了岔子,別說另外那三百兩銀子拿不到,你和你的兄弟,也別想在這粵北混了,勞兩頭……」 勞二腦袋點得雞啄米,一個勁地應著是,接著眉毛一皺,訴起苦來:「太爺,就是這落腳之地……鳳田村周圍也沒什麼破廟舊觀。那礦場上還有汛兵守著,弟兄們風餐露宿的,吃些苦頭倒沒什麼,就怕露了行藏,壞了太爺的大事。」 楊春也皺起了眉頭,沉吟片刻,兩眼驟然一亮。 「田心河向西轉北處的西岸,有一處河灣,原本還是前明的戎所。廢置之後,那裡成了一片蘆葦蕩,離鳳田村不過……三四十里地。七八年前,我還跟著汛兵去那清剿過紅頭賊餘孽,現在應是沒人了,汛兵巡河也早不理會那裡,你們可以在那藏身。」 勞二雙眉也是悄然一飛。 別了楊春,勞二匆匆奔向河岸,上了自己的舢板,一個山羊鬍子壯漢湊上來問了聲:「如何?」 勞二哈哈一笑:「咱們兄弟,總算有了再起之地!」 鳳田村,礦場之北的河岸邊,盤金鈴像是解脫了一般,心如死灰地看住李肆。 「事情就是這樣了,我們姐妹就是這命,要怎麼處置,也沒話說,當初接下這事,抱的也是賭命的心思,既然命比紙薄,也沒什麼好怨的。」 冒充過山瑤沒犯什麼王法,刻意傳播麻風惡疾,在大清律上也找不到什麼條文懲治。歷代防疫措施都只以隔離為限,將不治之症源頭「人道毀滅」的做法,從未見諸文字。可她們是讓人聞之色變的麻風病人,只要李肆將這幫麻風女子報上去,她們這一船女子就成了囚徒。官府厚道一些,找處住所圈起來,送些糧食,計劃著能盡早埋屍。腹黑一些,驅趕到荒野之處,任其自生自滅,最終報個病死就好。厚道還是腹黑,就看官老爺脾性心情,而此處的李朱綬,顯然不是尊菩薩。 李肆捏著下巴沉思,報官倒是穩妥的做法,但他卻沒什麼收益……也撼動不了那縮在幕後的敵人。 「山匪……」 真沒想到,李肆剛剛在書上看到的東西,這麼快就在自己身邊發生了。 【1:湘軍被麻風女整得全軍覆沒,這只是傳說,事情估計還是有,只是規模沒那麼大。】 【2:鈔關上設監督,分關及關口設委員,書吏是在他們之下的管理人員,就和州縣胥吏一樣,多是世襲。】 第四十三章 天使與魔鬼 金銀鈴姐妹這群麻風女,來自連州清遠等地,除開她們,還有幾十號家眷也染有麻風。他們生計無著,長期受山匪控制。這些山匪以「都」、「斤「、「兩」、「錢」立建制,十人為一錢,十錢為一兩,依次推上。 控制著她們的山匪是伙偏門小盜,「兩頭」勞二是英德人,幾年前在英德犯了事,逃到了清遠,組織起來一幫零碎山匪,結成了自己的勢力。他們瞅上了盤金鈴這群麻風病人,壓著她們和家人充當訛詐和綁架行動的耳目和引子。幸好盤金鈴在病人裡名望高,能帶著病人跟勞二討價還價,還沒徹底淪落到瘋奴的地步,和勞二的關係,勉強還能算得上是「合作」。 原本勞二的境況也不是很好,正壓得她們很緊。前些天勞二忽然變了態度,和她們談了這麼一樁交易,讓她們到英德鳳田村的礦場上來過癩,事成之後,雙方互不相欠,再不來往,另送銀子三百兩。 之前她們不是沒想過靠過癩傳走麻風,可她們還有染病家人,藉著和山匪的「合作」,自己這病反而成了謀生的手段,不得不在兩重夾磨下掙扎度日。勞二的交易兩全其美,她們沒多猶豫,也就咬牙同意了。 既然是要過癩,那就得化解鳳田村人的疑心。之前盤金鈴收容了因為染病,被排寨趕出來的盤銀鈴幾家排瑤,於是就讓眾女裝扮成過山瑤女,就這麼出現在鳳田村。而她們的家人則被扣在清遠,當作是這樁生意的「押金」。 「那麼你是不姓盤了?」 李肆的興趣轉向了盤金鈴這人,分明已經自愈了,卻還領著麻風病人艱難掙扎,這份心性,簡直就跟天使一樣,只是眼下干的這事,用魔鬼來形容也不過分。 「奴家姓蕭,祖輩都是大夫,這姓氏不提也罷……」 還是個大夫?李肆心中更是訝然,隱隱想到了什麼,暗自歎了口氣。 所以李肆還是叫她盤金鈴,說到自己,盤金鈴目光深悠,眼瞳裡滿是哀痛和憤懣,那像是對蒼天的質問。 「祖父在時,家境還算殷實,可祖父診治麻風時不幸染病身故……」 「父親潛心研究麻風的醫治,在廣州府設了麻風院,收治麻風病人。直到家產破光,父母兄姐染病身亡,就留下了奴家孤身一人。」 「奴家雖然病癒,可自小就跟病人相處,在外人眼裡,依舊是病人。奴家小女子一個,廣州府的麻風院難以維持,只得關張,帶著病人遷居清遠。」 「在清遠被鄰里得知是麻風病人,遭了許多罪,置辦的產業也被搶奪,不得不依附勞兩頭,艱辛度日。」 隨著盤金鈴淡淡的講述,李肆的預料也一點點應驗,心弦也在連綿悸動。這個醫者世家的女子,心性要堅強到何等地步,才能堅持到現在……可最終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突破了人性的防線,為了銀子,接下了坑害他人的活計,這人心世事的變幻,讓李肆也慨歎不已。 「狠毒?無病之人更狠毒!從小在廣州府遭的那些罪不說,到了清遠,鄰人得知我們染有麻風,個個丟柴潑油,活活燒死了我們十多人!」 盤金鈴似乎看出了李肆眼瞳中那高高在上的審視,語氣變得激動起來。 「你也一樣!開口就是入爐化人,在你們看來,我們就是天罰之人【1】,用上什麼手段都無所謂。那麼我們以眼還眼,又有什麼不對!?」 儘管她已經痊癒,可骨子裡依舊當自己還是麻風病人。 「如果不是抱著那一丁點的希望,想著能完成父祖的心願,我又何苦帶著他們撐下去!?他們那些病人,如果不是想著以乾淨身子走,何苦又要活到現在?我們都是天罰之人,可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老天爺到底要罰我們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步!?」 盤金鈴再難控制自己的情緒,雙膝一軟,坐在地上,淚水如雨。如果不是還記著她們是「生化戰士」,李肆都有上去敞開胸懷,接下淚水的心了。 嗯咳一聲,穩住了心神,李肆挪開腳,被他踩著的盤銀鈴總算能動彈了,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躲到了盤金鈴的身後。 「我不會報官。」 李肆全速開動大腦,把整件事情過了一遍,沒想清楚能拿到什麼好處,但行善總有好處,而且還能驗證一下前世他所知的那件事情。此外,沿著她們這條籐蔓,把幕後之人拉出來整治,也得她們配合才行。 「既然你們能跟那個勞二作交易,那麼跟我作交易,也應該沒問題吧?」 接著李肆淡淡笑語,盤金鈴止住了抽泣,詫異地看向李肆,而後面正偷瞧著他的盤銀鈴卻被他的笑容嚇得連忙低頭,就只覺得李肆那嘴角彎起,像是露出了一排白森森的冷寒利刃,滲得她心裡直打哆嗦。 盤金鈴一臉黯然地搖頭:「我們的家人還在他手上。」 李肆呵呵又是一笑,「那不是問題,就看你們有多大決心。」 盤金鈴皺眉,她感覺到李肆沒跟她開玩笑,頓時有了躊躇,可接著又慘然笑了。 「你以為我們真是為銀子,或者只是想擺脫勞二那人才做這事的嗎?不管是幫著勞兩頭整治無病之人,還是想在你們這過癩,其實都是身不由己。有了銀子又怎麼樣?不再受匪人的擺佈又能怎麼樣?這世間不還是沒我們的容身之地?」 「這一次鼓足了勇氣,只想著這命也許能變變,卻被你揭了底細,要讓我們再做什麼,都已經沒那個心力了。」 盤金鈴看向天空,兩眼發直。 「你還是報官吧,奴家就等著老天爺最後的責罰。」 所謂萬念俱灰,就是這情形,可李肆卻不放過她們。 「老天爺可沒想著責罰你們,他把我派來了……」 李肆也看著天空,嘴裡低沉而清晰地說著。 「如果……我能治你們的麻風呢?」 金銀鈴愣住,都呆呆看住了李肆。 「哎呀這可是沒治了!找俺來作甚?俺最多幫著給墳裡填石灰而已!」 礦場上,被急急叫來的蔡郎中聽了事情根源,臉上頓時也像抹上了一層石灰。 「噓——!」 賈狗子和吳石頭趕緊示意他閉嘴,關鳳生、田大由,甚至張應都圍了過來,生怕他這話傳開了。這是實話,可眼下這時刻,這種實話張揚不得。 可還是有人聽到了,他們就在河邊那排木屋前說話,身後一間上鎖的木屋裡,一個沉悶的嘶嚎聲響起,接著又是咚咚的撞牆聲,嚇了眾人一跳,那是田青…… 「別管那個小畜生!」 儘管滿臉的擔憂,甚至手都抖著,似乎就要去將那門砸開,可田大由還是忍住了,把眾人的注意力擰了回來。 「四哥兒早有章程,蔡郎中你按著辦就好。你負責掌總,這段時間就住在這!」 關鳳生沉聲說著,李肆還在處理那幫女子,這邊他就得照應住。 「啥?住在這!?」 蔡郎中有些傻了,迷迷糊糊被拉過來,然後就要被圈禁? 「一天一兩銀子,幹不幹?」 關鳳生來直的,蔡郎中咽喉咕嘟一聲,兩眼也放了光。 「干!俺當然干!」 吳石頭開始給蔡郎中念李肆擬定的章程,其實這是李肆早教給他們幾個礦場孤兒的衛生守則,只是之前還沒精力推廣開而已。什麼大小解定點,飯前便後洗手,喝水必須燒開,全都是穿越黨的必備常識…… 雖然賈狗子和吳石頭清楚這章程,可藥材和一些基本的防疫原理,他們還是不清楚,加之年紀小,沒有醫者身份,他人也不會怎麼認真聽。把蔡郎中拉過來,就是用在這裡。 「你還是直接跟著蔡郎中去吧,蔡郎中就是旗桿子,你具體辦事。」 田大由管事多,知道這套東西賈狗子和吳石頭早就心裡有數,這麼一安排,吳石頭就成了這個「防疫委員會」行動部門的二號首長。 「鑄炮台也搭好了,現在只等著炮芯泥范陰乾,何木匠也沒事了,賈狗子就帶著何木匠去搭四哥兒說的那些東西。」 於是賈狗子也撈到了一個位置,按照李肆的交代,廁所、洗澡間、燒水房、洗漱房,全都得單獨搭起來。礦場旁邊那堆棚戶區更是重點清理對象,李肆就一個字「拆」,不僅要拆,還要把之前用過的被褥,穿過的破衣服盡數燒了,各類垃圾都要挖坑填埋。 現在礦場有錢,搭起新的棚子,置辦床褥,甚至每人置一套新衣服都是小意思。李肆雖然心痛銀子,可這是必須要花的錢。 「咱們這裡是小事,就不知道四哥兒會怎麼處置那些麻風女。」 關鳳生看向遠處,李肆和那盤家姐妹還在交談。 「難道四哥兒還會治這麻風?」 田大由半是疑問半是希望地自語著,接著瞄了一眼身後的木屋,屋子裡雜亂的哭喊碰撞聲還不絕於耳,他只能重重地歎口氣。 「真能治也沒啥奇怪的……」 關鳳生淡淡說著。 「他就是能變出金子來,我也不會吃驚。」 【1:關於麻風,宋代之前,古人多認為是天罰。宋之後,特別到了明清,又經常跟梅毒一類性病混在一起,認為是品行不檢,總而言之,是有罪之人。】 第四十四章 人無斷腸志,難解天譴毒 「蛇酒!?黃□!?巴戟天!?枳實!?」【1】 盤金鈴嗤笑出聲。 「你懂治麻風?你知不知道,連我在內,我蕭家三代,幾十年都在研究怎麼治這麻風。古書上的藥材,傳聞裡的偏方,什麼沒試過!你懂什麼!?」 鄙視的語氣如此強烈,都差點把李肆的信心給吹飛了,如果不是還記得她們來這裡準備要幹什麼的話。 「我當然懂!」 李肆穩住心神,信心也倒捲而回。 「至少我知道,什麼過癩,不過是鄉間鄙言,根本就沒作用!」 他也回報以濃烈的嗤笑。 「你身為醫者,居然還信這無稽之談,帶著病人來行這荒唐之事,我也要問你一句,你懂什麼!?」 李肆這話,字字如刀,刺得盤金鈴身軀直晃,臉色血色盡失。愣了好一陣,她才開口,嗓音居然像是啞了一般。 「到了這般山窮水盡的地步,就算知道是無稽之談,也不由得不信了。」 這心理李肆清楚,就算在後世,什麼板藍根治非典的事也能被大多數人當真。人心脆弱,總要讓名為「希望」的風箏能有根線捏在手裡,就算知道那只是一道光影,也能麻痺哄騙自己。 「那你就說說吧,你有什麼方子治好這麻風?」 盤金鈴兩眼無神地說著,顯然是不對李肆抱有什麼希望,正如她自述的那樣,家中三代都在研究這麻風,幾十年都毫無頭緒,而李肆不過是一個鄉間少年,怎麼可能懂? 麻風可是千年頑疾,從沒有哪位醫者能給出個有效的藥方,在民間流傳的全是些完全沒可信度的故事。而就連這些故事,她都一一去嘗試去驗證過了。要真有能治麻風的藥方,那可簡直就是孫真人下凡!天下都會為之轟動! 「我能治,但不保證能治好!」 李肆這話,讓盤金鈴翻了白眼,這不是在玩人麼。 「我知道用什麼藥,我也確定那藥能治麻風,可能治好到什麼程度,人會不會出事,這可保證不了。」 李肆很坦誠,他前世所知的也就這麼多。之前他搞明白這幫女子是麻風病人,那東西就在腦子裡滾過,將他穿越前記得的一些東西翻了出來。說起來也拜那天早上割豬草卻割了毒草,喂死了王寡婦家一窩豬仔所賜,這世事看來還真是福禍相依呢。 「那是……什麼藥!?」 盤金鈴呼吸急促了,這話聽起來,比拍著胸脯說絕無問題可信多了,就算只當作又一個江湖方子,總也有了努力的方向。 「斷腸草!?」 聽到李肆說出的這個名字,盤金鈴呆呆地看住李肆,然後搖頭歎氣,低低笑開。 「你果然不懂藥……」 輪到李肆發呆了,找回一些自信的盤金鈴給他講解起來,他這才恍然大悟。 所謂的斷腸草,說的是那種吃下去就肚腹絞痛七竅流血的草,可跟豬能吃的草叫豬草一樣,能毒倒人的草可不止一種。 「鉤吻草,也就是胡蔓草,叫斷腸草。芙蓉花,也叫斷腸草。相思草,也叫斷腸草。到底是哪一種?」 盤金鈴起身擺出了專業架勢,脊背也挺直了,兩眼也有神了,她臉上的點點瘢痕看起來也不再那麼刺目。 「長在背陽之處,葉大,托葉錐尖,三翅果……」 回憶著前世所知的資料,李肆慢慢說著。盤金鈴一邊聽一邊蹙起秀眉,應該是正有無數草藥的資料在腦子裡滾過。 「就是雷公籐。」 不忍再考較她,李肆給出了謎底。 「雷公籐……」 盤金鈴低頭想了一下,眼瞳光芒閃起。 「黃籐根!?」【2】 她難以置信地搖頭。 「這確實也算是斷腸草,可它真能治麻風?」 李肆點頭,這點他可以確信。前世作麻風病報道時,專家就特別提到了雷公籐。說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就在湖南嶽陽的黃籐嶺,有得了麻風的青年不堪病痛折磨,拔了這嶺上漫山遍野長的斷腸草,也就是雷公籐,熬了草湯想要自殺,結果人沒死成,麻風好了。 這傳言的真實性無法考證,但雷公籐確實能治麻風。原本毫無用處的雷公籐,在七八十年代也因這傳言,吸引了官方醫藥界的關注,發現它真有抗炎、免疫抑制、抗腫瘤、舒張血管和類似激素樣等作用,由此成為後來廣泛應用的一種藥物。 就只論治療麻風,雷公籐肯定不能跟後世用利福平、利福定、氯苯吩秦等等藥物聯合治療的功效相提並論,可在這對麻風病束手無策的清初,雷公籐應該能算得上是特效藥了。 「這可也是斷腸草呢……就不知道是病先治好,還是人先被毒死。」 盤金鈴搖著頭,一下難以接受這斷腸草還是藥的事情。 「不試怎麼知道!姐!」 盤銀鈴卻像是信了,不知道她是被李肆的穩穩自信給壓服的,還是被李肆剛才那踩在她腰上的腳給壓服的。 「所以我說,這得看你們有多大決心。」 李肆輕聲歎著,要吃斷腸草,自然得鼓起常人所沒有的勇氣。 「你……不僅不把我們通報給官府,還幫著我們治病,剛才說什麼交易,我們……還能有什麼可拿出來的呢?」 盤金鈴還算清醒,思緒轉到了李肆剛才說過的話上。 「你們還有很多東西……」 李肆微笑。 第二天,對著匆匆趕來的蕭勝,李肆臉上還是這樣的微笑,可蕭勝的臉肉卻已經擰在了一起。 不報官,卻瞞不住蕭勝,畢竟礦場上的護衛都是汛兵。當天晚上蕭勝就知道了,不是夜晚行舟危險,估計他夜裡就奔了過來。 「居然有這種事!?」 蕭勝七竅生煙,就算不考慮白總兵這四門炮,只以他汛守的職責論,一群麻風女在他的汛守轄區晃蕩,他卻沒什麼應對,紳民們鬧到上面去,他可脫不了一個失察的罪名。 「勞二!?原來如此啊……」 聽李肆大致講了她們的來歷,蕭勝陷入了沉思。 「別裝了,你不是之前就知道了嗎?這還有什麼好想的?勞二是混江湖的,楊春之前是典史,就管著緝盜捕賊,他們之間肯定有來往。此番勞二針對我們鳳田村用出了這絕戶計,背後不是那個楊春,就讓鐵水直接把我澆成雕像!」 李肆嗤笑著蕭勝,話裡還帶著些埋怨的語氣,之前這傢伙神神秘秘地提醒著他,還當他是傻子呢。一邊說著,一邊也在汗顏,他確實疏忽了,沒將楊春那邊給算計進來。真沒想到,那傢伙的心腸也會狠毒到如此地步。 「我哪在裝啊!?咦?我那話你還真上心了,哈哈……你終究也被我算計了!」 蕭勝暢快地笑出聲,李肆皺眉黑臉,這傢伙記仇可記得真清楚……之前說的康熙沒剃髮那話還在他肚子裡繞著呢,所以也給李肆吊了這麼一句,想的是讓他李肆也疑神疑鬼。 笑吧,總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 李肆冷冷哼了一聲,蕭勝笑到一半,隱約感覺涼風繞脖,也心虛地收了聲。 「真不報上去?我可要擔絕大的風險啊。」 接著蕭勝對李肆的處置有了異議。 「肯定會補償你的,放心吧,你就安心等著,可別壞了我的事。」 李肆也沒和他細說,蕭勝皺了好一陣眉,看著礦場上正熱火朝天的景象,棚戶推了,石灰劃的線縱橫交錯,幾大鍋草藥正汩汩煮著,來來往往的人都帶著棉紗口罩,一切井井有條,到了嘴邊的異議也吞進了肚子裡。 「後面的事後面再說,解決白總戎的問題要緊。」 他只能對李肆這麼勸誡了一句,說的自然是現在可別顧著去報復楊春。 「必須的。」 李肆來了句沒頭沒腦的話,蕭勝轉了好一陣眼珠子也沒品出味道,又疑神疑鬼起來…… 接著李肆邀請蕭勝進礦場檢查鑄炮進度,就蹭在河岸邊的蕭勝連連擺手,這是麻風感染區,能過來已經是鼓足了膽氣,他可沒那膽子進得更深。據說被關上木屋裡的那個田青,十有八九被染上麻風了。 送走了蕭勝,田大由又找來了,話題自然是他的兒子。 「四哥兒,看你之前和那些麻風女的動靜,難道你真的懂怎麼治麻風?」 田大由這兩天臉頰都瘦了一圈,他這個獨子要真染了麻風,他自己也都沒了活下去的動力。 「我是懂,但不等於真能治好,所以要先在那些麻風女身上試試。」 李肆這話,一如他在礦場上擺弄冶鐵和鑄炮的事一樣,田大由連連點頭,心中也鬆了一大口氣。 「再說田青也不一定染上,所以田叔別太擔心。」 田青這貨要怎麼解決,李肆壓根沒上心,不就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癡麼,能被那十五六歲的盤銀鈴幾句話就勾得神魂顛倒,就算這次沒得麻風,也早晚會得失心瘋…… 看著那間鎖起來的木屋,隱隱還能聽到哭喊聲,來來往往的村人也都遠遠就避開那木屋。田大由似乎也想得深了一些,又是重重地歎氣,然後說起了李肆不想聽的事情。 「田青和雲娘的事,四哥兒別想太多,那點小事,就當是過去了吧。」 李肆裝傻:「什麼事?和我有什麼關係?」 田大由再要細說,李肆已經拔腿離開了。 【1:柳宗元的《捕蛇者說》,說的就是為治麻風而去捕蛇,而後面幾味藥,則是《本草綱目》裡提到的可治麻風的藥,但不管是蛇酒,還是這些藥草,都沒辦法真正治療麻風。】 【2:雷公籐南方常見,有很多別名,這裡就不一一列舉了。】 第四十五章 煉鋼也試試 「穩住了!差一點這內膛就要歪!」 「卡好!好樣的!」 「鐵水化了沒?」 數百人把山壁下的礦坑圍得嚴嚴實實,男女老少都緊張地盯著坑中那幾十人的動靜。就見鑄炮台上,炮芯正穩穩扣進了鐵范裡,四周的木架將它卡得直直。一條傾斜磚道接入鑄炮台那鐵范,轉道盡頭,是一座同樣接入到蓄熱室的爐子。 聽得關鳳生大聲喝問,守在爐子邊的爐工揭開大喇叭蓋子上的孔門,小心躲開噴出來的熱氣,再飛快從孔門裡瞅進去,扭頭就喊了起來:「好了!」 「那麼就……」 踩在鑄炮台的木架上,關鳳生緊張地搓著巴掌,就準備招呼爐工把化鐵爐的底門拉開。 「等等!」 田大由忽然在一邊喊了起來,引得所有人都看了過去,都是滿臉的憋悶,守在鑄炮台下的李肆一口氣正提到喉頭,也被這一喊岔得直翻白眼。 得虧是造炮不是造人,要在那緊要關頭來這麼一嗓子,那不得害人不舉麼…… 「等等!」 十多里外的一個小河灣裡,那艘破舊舫船正靜靜泊著,一間船艙裡,盤金鈴一把將一碗湯藥從盤銀鈴手裡奪了回來,臉上滿是驚惶。 「妹妹你著死啊!四哥兒說了,第一碗藥下去,得至少觀察五六天,才能決定是不是繼續用藥,這才三天不到,你急什麼!?」 盤銀鈴這會也沒戴著面紗,臉上的猩紅肉瘡顏色似乎黯淡了一些,她一臉急切地抗聲道:「這不是沒死嗎?我覺著好像真有效果!姐姐,讓我繼續試吧!四哥兒說了,總得試出量來,在豬仔身上試出的量可不一定能用在人身上!」 盤金鈴語氣嚴厲:「不行!絕對不行!」 見著盤銀鈴神色黯淡下去,盤金鈴換了臉色:「這草在英德難找,四哥兒的弟子跟著我轉了好幾天,才採到了這些。全讓你喝了,別人怎麼辦?」 盤銀鈴羞慚低頭,轉開了話題:「姐姐怎的回來這麼快?應付過勞二了?」 盤金鈴點頭,像是回憶起之前的經歷,臉上浮起憎惡之色:「他倒是盯得緊……」 將湯藥端到遠處放著,盤金鈴交代起來:「妹妹你就在這照顧著大家,我得馬上去知會四哥兒。先不說這藥是不是真管用,人家對咱們這態度,就已經是天大的恩惠,還不指著咱們回報什麼,也就這件事能幫上點忙,想想還真是慚愧。」 李肆那像是含著刀子的露齒一笑又在盤銀鈴腦子裡閃過,這排瑤姑娘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又伸手去撫自己的後腰,彷彿那還有只沉重如山的腳踩著,她嘴裡呢喃出聲:「四哥兒……那就不是人……自然不在意咱們能回報些什麼。」 盤金鈴走了,盤銀鈴找出一面銅鏡,瞇著眼想看又不敢看,好半天才睜一絲眼縫,端詳了一陣,臉上綻開喜色。接著她伸長了脖子,瞅著擱在前方那碗湯藥,悠悠歎氣。 礦場裡,眾人也都是一陣長歎,怎麼偏偏在這要緊時候出了岔子? 原來是田大由發現,給炮鑽火門的鋼釬朽了,這東西雖小,影響卻大。沒這東西,等炮鑄出來,沒法鑽火門,那樂子可就大了。火門就得趁著炮身還紅熱的時候鑽,從沒冷透了再鑽的事。 「準是米爐頭他們故意的!」 田大由憤憤地說,米爐頭就是米德正,他們冒造的炮也是這米爐頭十多年前造的。現在米爐頭在鍾老爺的鐵匠鋪裡當大爐頭,給他們撥的物料工具自然是撿著最差的給。 「怪我了,之前也沒留心檢查。」 田大由一臉的沮喪,關鳳生安慰地拍拍他肩膀,知道他這段時間是被兒子田青的事攪得心神不寧。田青已經被關了七八天,現在雖然沒發現真被感染了麻風,可大家都還不敢貿然放他出來。 麻風的事棘手,鑄炮這事還算順利,現在是三月二十三,兩個月的期限,還沒到一半,出點這種小事也影響不了什麼。 「這麼著吧,一邊去找鍾老爺要新的鋼釬,咱們一邊自己鍛幾根。」 關鳳生一邊說,一邊偷眼瞧著李肆。 李肆笑了,自己這准岳父,滿腦子就是煉鋼,總是變著法子想在他這掏煉鋼的訣竅。 看看那化鐵爐子,沒了鋼釬,這爐剛化的鐵水又得凝起來,幾百斤木炭自然是浪費了。雖然現在他們財大氣粗,可一直這麼花錢如流水,也不是辦法…… 李肆啪地拍了巴掌,煉鋼! 「煉鋼!」 關鳳生喜笑顏開,大手一揮,指揮著手下的爐工忙碌起來。 這不是煉鋼,是炒鋼,而且不一定能得到鋼。 用不著後世的知識,李肆把《天工開物》找了出來,裡面就專門說到了這炒鋼法。 原理很簡單,鐵礦石冶煉成生鐵是還原反應,而生鐵煉成鋼是氧化反應,將空氣中的氧吹入鐵水,與生鐵中的碳成分和各類雜質化合,就能將生鐵煉成鋼。 炒鋼法就是如炒菜一般翻攪液態或者半液態的生鐵,同時以鼓風機吹入空氣。中國的炒鋼法用柳木棍等翻攪工具,再加入鐵礦粉來控制脫碳速度,由此可能獲得鋼。而歐洲這時候廣泛應用的還是普林德法,靠反射爐和鐵的氧化物作爐底,同時加以攪拌,由此獲得熟鐵,運氣好也能有低質鋼。 礦場現有的條件,直接煉鋼是沒指望的。先不說這木炭的熱值不足,化鐵爐的材料耐溫度也不夠高,出不來液態鋼水之前,還沒辦法工業化生產。要到1740年,英國人亨茨曼發明了坩堝煉鋼法,才靠新的耐火材料獲得了液態鋼水。 李肆盯上這一爐鐵水,想的就是先試試搞成熟鐵。佛山鐵場也有用生鐵加熟鐵,以灌鋼法煉鋼的技術,只是那就需要更多的經驗和條件,這個黑礦場可幹不了。 按照《天工開物》的記述,原本冶煉生鐵可以和炒鋼連起來,直接將出爐生鐵導入炒鋼槽裡,鐵水流動的過程裡,有些重而純的糊狀物會沉澱出來,古人還專門設計了接這種東西的容器,這就是墮子鋼。他們原本要用的鋼釬,多半都是這墮子鋼做的。 得知可能只得到熟鐵,關鳳生有些沮喪,可接著又振作起來,熟鐵也好,熟鐵的價格幾乎十倍於生鐵,就算不拿去賣,這熟鐵拿來鍛各種工具,也免了鑄炮的後顧之憂。 「何貴!何貴!」 關鳳生招呼著某人,於是何木匠又出場了。這段時間何木匠風頭大出,先是當了機關師,學會了齒輪傳動,接著又轉行建築師,帶著一幫學徒給礦場搭出一片新住宅區,還按照李肆給出的大略圖紙,造出了廁所、洗澡間和水房等等。甚至還搶了關田二人鐵匠的生意,把洗澡用的水箱也設計了出來,正在撓頭馬桶和水龍頭的原理。 將原本掛在冶鐵爐邊的鼓風機架了上去,再找點木料作翻攪棍子,在這煉鋼的事上,何木匠就再廢不了什麼精神,其他細節交代給學徒就好。拜李肆塞給他一大堆的活計所賜,現在他手底下已經跟了十多號學徒,雖然不如關鳳生聲勢大,卻也算是自成一門了。 用李肆之前隨手教給何木匠的木工車床將木料鋸刨完整,揭開了蓄熱室的鐵喇叭大蓋,攀上架子,爐工們就開干了。 既然是試驗,成效如何,李肆就沒抱什麼希望。沒了鋼釬,炮也鑄不下去,只能延後。李肆守了一會,覺著沒什麼必要繼續呆著,就出了礦坑,這時候盤金鈴正好找來。 「什麼地方?多少人?」 李肆關心的就是這兩件事,聽盤金鈴交代完,他點點頭,已經有了盤算。 這一天折騰下來,關鳳生很惱火,又費了千把斤木炭不說,一爐鐵水也糟蹋了一半,最後只出來百來斤熟鐵,還剩半爐亂七八糟不知道是生是熟的東西,當然那更不是鋼。連帶爐子也差點被燒塌。 「下次用鐵棒吧……」 李肆也是心虛,用木棍攪拌這辦法是他從某人的穿越小說上看來的,結果爐工們發現根本不實際,不一會就燒熔在鐵水裡,而且臨時架上去的鼓風機位置不太對,風量也不足,總而言之,這臨時起意的煉鋼算是失敗了。 「這法子是對的,只是咱們完全沒經驗。」 關鳳生也緩了過來,換了角度來看問題。 第二天,鍾老爺又是急急地派人送來鋼釬,可化鐵爐卻要重搭,這炮依舊鑄不成。看著那陀昨天鼓搗出來的熟鐵,李肆又有了想法。 「打刀?」 原本關田二人對李肆已經沒多少驚訝之心可用,這次卻還真呆住了。 「是劍……咱們炮都造了,打幾把防身的東西該沒什麼吧?」 李肆不覺得是個大事,可看關田二人的臉色,卻像是有很大的顧忌。這讓他很奇怪,印象裡,滿韃因為要借助地方力量來鎮壓反抗者,包括團練等地方武裝也一直都有,對民間的刀刃兵器,甚至對鳥槍的管制都不是特別嚴。也就嚴格管制火炮、甲冑、馬匹以及硝石硫磺等戰略物資,打造他想要的那東西,應該沒什麼麻煩的吧。 第四十六章 總有東西值得捨命去拼 「炮是幫白總兵造,當然沒什麼,可咱們不是在冊的匠人,縣裡甲冊上,總甲還是劉村的劉婆子家,這事忌諱很大。」 田大由的話帶著很多東西,李肆一下沒想明白。 「咱們是草民,又不是鍾老爺那種貴人,當然忌諱了。」 關鳳生細細道來,李肆在這方面的認識也漸漸立體起來。 清初先立總甲制,十戶一甲,設一甲長,百戶設一總甲,監察盜賊、逃人和「奸人」,再設「鄰保檢察法」,先期在北方施行,逐步推之全國。而所有和刀刃軍器相關的匠人,又都要備冊在案,早前還專門立匠戶,後來才放寬了管制。【1】 原本清廷一力禁絕民間兵器,不僅不准買賣,更不准私藏。保甲之下,除了監察賊人,更有相互監察的責任。可各地反清活動不斷,外加南方綿延幾十年的戰亂,賊人大起,不得不放開管制,允許民間擁有刀刃甚至鳥槍等武器,指望鄉民自保。只嚴格管制甲冑、弩、馬匹、火炮以及硝石硫磺等戰略物資。【2】 但是……允許民戶持有武器的關鍵在於,必須在這總甲制的框架裡,也就是由總甲到甲長層層做保。總甲是有身份有家產的富戶,就如同裡甲制一樣,背後還是歸結到了鄉紳身上。所以表面上雖然有總甲甲長之分,但實際還是鄉紳說話算數。州縣親民官處理與此相關的事,也基本都找鄉紳,並不會比照名冊去找人。 鳳田村的總甲是劉村的劉婆子家,劉婆子家背後自然是鍾上位鍾老爺。他們鳳田村要擁有甚至私造兵刃,只要頭上的鍾上位看不順眼,不讓劉婆子家作保,再報一個村人無故打造和私藏兵器,李朱綬都不好遮掩。 現在鳳田村幫著造炮,鍾上位自然不會發什麼話,怕的就是這事完結後,他念著舊仇,拿這事來報復村人。 康熙四十七年改設的牌甲制還沒在廣東普及,府縣主官們更多也只在意保證賦稅徵收的裡甲制,所以李肆還沒怎麼接觸到這套東西,之前家中那牛尾短刀不過是後世的水果刀性質,現在準備弄點正經的防身武器,才撞到了這張大網上。 縱然經歷了賴一品、鑄炮煉鋼和揭露麻風女這諸多事情,李肆在關田等人的心目中,地位已然飄在雲上,可牽扯到這種犯忌諱的事,他們終究顧慮重重,李肆也只能耐著性子說服他們。 「不是什麼顯眼的東西,就是備著防身。有人能把麻風女送上來過癩,這居心可夠狠的,咱們總不能什麼防備都沒有吧?」 想著麻風女背後的麻煩,關田二人打了個哆嗦,開始有些動搖。 「人家已經找上門來了,難道要坐視他們揮著刀子砍到脖子上,才想著動手反抗?」 李肆再加了一把力,關田二人咬牙,終於點了頭,可臉上卻還露著些勉強。 「礦上反正也空下來很多人手,不如組織起來訓練下,防備賊人鬧事。」 接著李肆得寸進尺,麻風的事,他能解決,甚至這事背後的麻煩,他也有了計劃。但再下一步,他就沒什麼把握了。不把村人們組織起來的話,要應付可能出現的再一波報復,他心中還真的沒底。 「不是有蕭總爺他們嗎?」 「礦場上的兵老爺總不能光拿錢不幹事吧?」 「四哥兒把事想得太複雜了,這些麻風女多半是湊巧來的,哪有人那麼喪天良的?」 關田二人連連搖頭,連一邊湊熱鬧的何木匠也幫著腔。除開怕事的心理,更多是不相信有人會心腸狠毒到這種地步。李肆怕事情傳開,引得楊春警惕,就沒對他們細說那些麻風女的來歷,但也提到了有人背後作祟,可他們一直只是半信半疑。即便他們相信,也都覺得還有官府,還有……天理,沒想著就靠自己。 幾乎已經是滿心信任他的關田等人,居然都這麼麻木,那一刻,李肆還真是沮喪不已,訓練礦工的事,就這麼流產。 李肆要打造的真只是小東西,除開手柄,刃身也就半米來長,就跟短劍一般。只是瞧著李肆畫的圖上那三稜截面,以及刃身中間粗大的血槽,關田二人都有些發怵,雖然只是把短刃,可怎麼瞧怎麼都覺得很恐怖似的…… 「不必精心鍛打,更不必包鋼什麼的,就用熟鐵弄出形狀,再裹草木灰入爐燒就好。」 這是表面滲碳的技術,要的只是一定的堅韌度。李肆這設計就是後世的三稜槍刺,只是加了長度和寬度,用途也僅僅就是刺,並不準備當正經的刀劍。 關田二人也不敢太多細想,照著李肆的交代,趁著鄔炭頭搭化鐵爐的功夫,順手就敲出了十把這樣的短劍,接著入爐扎柄打磨不提。交給李肆的時候,關鳳生還很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句:「四哥兒可千萬別拿到外面去,平常也別輕易亮出來,這可很容易惹禍。」 辮子雖細,卻像是已經成了脊樑…… 李肆心想,滿天下人都能有你這覺悟,那大清就真的萬萬年了。 夜晚,教室裡,李肆將套著簡陋木鞘的九把短劍分給自己的九個「弟子」時,少年們臉上既是激動,又是不解。 「村人們不知道天下大事,我知道!所以賴一品被收拾了,村子也免了皇糧!」 「村人們不知道怎麼更快地造炮,我知道!所以大家能免了欠債,日子也能過得更好!」 「村人們看不出麻風,我看出來了!所以村子逃過了變成麻風村的厄運!」 李肆火大地說著,之前村人把恩德記在「康熙爺」身上,他只能忍了。可現在被算計到這種程度,差點成了麻風村,以關田二人為代表的村人,卻還一副茫然縮卵的姿態。就打造點兵刃,組織村人訓練防賊,滿心全是官府的威嚴和鍾老爺的大能,同時還守著那份懦弱的善良,心中那股恨其不爭的邪火再難抑止。 「明末的時候,老百姓不是挺有血性的麼!?」 李肆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醒悟有些偏題了,思緒趕緊拉了回來。今晚談的是「軍國大事」,所以關二姐被早早哄了回去,他要做的,是盡快將這班小心腹真正捏成自己的人。 「我不是神仙!我只是知道的東西多一些,懂得的道理深一些,看事情能更遠一些,明白自己該做些什麼!」 「現在,還有敵人躲在暗處,準備著繼續下手,可村子裡的那些人卻只想著過一天算一天,兩眼只盯著自己手上和腳下,他們也就只是這樣了!」 李肆今天下了決心,要將這幫小子們徹底「蠱惑」。 「他們也就只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最早我問過你們,你們活著是為了什麼?現在我不要求你們給出答案,可村人們的答案卻很清楚,那就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你們也一樣嗎!?」 目光掃過九個十四歲到十六歲的小子,飄曳的火苗在李肆眼中就像是晨曦之光,灼得小子們胸膛發燙,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桿。 跟著李肆學了這麼多天,知道了很多事情,他們的眼界已然和村人們不同了。李肆這話,頓時激起了他們的共鳴,人,怎麼能只為了活著而活著呢? 「不一樣!」 小子們齊聲答著,他們都感覺到,今天會是不尋常的一天。賈狗子和吳石頭的腦袋仰得更直,之前的事不說,至少窺破麻風女這事,讓他們感覺,自己已經跟著李肆,跨進了村人遠遠不及的境界裡。 「是的,你們不一樣!你們不是他們!我會教給你們更多的東西,讓你們知道這世界的真相,讓你們明白人活著的意義,讓你們懂得該為什麼奮鬥,你們最終會高高飛在雲上,俯視著天下蒼生……」 李肆眼中灌注了更多的熱誠。 「你們最終,會成為我。」 小子們的身體似乎飄了起來,感覺自己即將進入到一個全新的世界。 「你們最終會為一個偉大的目標而活著,那是一個……值得捨棄性命的目標。」 李肆說到這,小子們都喘起了粗氣,甚至還有小子憋得喉頭嗚嗚作響,所有人都握緊了手中的短劍,隱約明白了李肆給他們這東西的意義。 「那目標是什麼,等你們學會了我的本事,自然就會知道。在這眼前,正有幫敵人虎視眈眈,瞅著咱們村子,尋著繼續下手的機會,你們說,咱們是不是就老老實實蹲著等他們殺過來!?」 李肆沉聲一問,還處於變聲期的九個嗓音匯聚在一起,在刻意的壓抑之下,震得教室嗡嗡低鳴。 「不!」 吳石頭猛然站了起來,兩眼噴著熾熱的光芒。 「四哥兒,他們在哪!?咱們直接殺過去!」 小子們紛紛低聲應和。 李肆心中寬慰,還是自己開竅的人才管用。 教室隔壁的草屋裡,范晉范秀才煩躁地將一張紙揉成一團,朝著隔壁恨恨地一甩馬蹄袖。剛才小子們一陣叫喊,震得他正抄書的手就是一滑,已經寫了三四百字的那張紙全廢了,那可是……三分銀子! 繼續起筆抄書,一邊抄著一邊哀歎,這樣的版式,這樣的速度,自己苦練多年的書法絕對是要廢了,可那有什麼辦法呢?銀子……現在他少的就是銀子。 「為這銀子,我命都能捨,更不用說什麼書法!」 范晉在內心深處發出了呼喊。 「銀鈴!」 在另一處,盤金鈴也正淒絕地呼喊著。 「為什麼!?跟你說得明明白白,你為什麼還要……」 倚在她懷裡的盤銀鈴低低笑著,嘴角血絲潺潺不斷。 「這世上,總有值得捨命去拼的事……」 【1:康熙四十七年,甲總兩級設置為「牌」、「保」、「甲」三級,管制措施編織得更為清晰。雍正四年,更將這保甲推廣到「歸化」的少數民族和紳衿身上,到了乾隆進一步完善。原本保甲制並不太受地方重視,在攤丁入畝的背景下,裡甲等賦稅編戶制度崩解,保甲制才得以大成,最終成為管制和穩定整個社會的核心編戶政策。】 【2:就軍器而言,清代原本是想嚴格管制民間兵器,可後來發現不現實,像南方的土客械鬥,別說刀劍,鳥槍甚至大炮都能用上。官府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管制民間聚會結社方面,也就是防止草民抱團。】 第四十七章 真的是意外 彩紙糊成的小風車在芒竿上迎風轉動,李肆看著手上這把「格洛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盤銀鈴的歌聲,那是兩天前,她迴光返照時唱起的「格洛檔」【1】。嗓音雖低,卻依然脆亮,將他的思緒勾回到了穿越之前,他置身排瑤「耍歌堂」的時光。 「唐十一貴唐十二貴們哎,今天這天,我們姐妹們做起紙紅格洛檔……」 「今天這天,我們倆姐妹做起紙白格洛繩,喊得都已經嘴巴出了血……」 「等呀等,不見你們來咧,為什麼這樣嫌棄我姐妹倆?為什麼這樣挑剔我倆姐妹們□……」 一曲剛起了頭,盤銀鈴就再沒了聲息,手中的銅鏡摔落下來,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盤金鈴將她的雙眼合上,那張圓圓俏臉上,猩紅瘡瘢已經結疤。 「她的病好了,她要我尋著機會,把她帶回家鄉……」 盤金鈴低低呢喃著。 那時候李肆已經退出了船艙,他不忍目睹此情此景,剛剛來到甲板,就聽到礦場上的歡呼聲,炮,鑄好了。 無意識地揮著盤銀鈴的遺物,李肆的心也如舷外的河水一般,淌過莫名的酸涼。雷公籐確實有效,盤銀鈴也是因心急喝了過量藥湯而死,他怎麼都不該負疚,可心中那感覺總是揮之不去。 責任…… 自己穿越而來,身邊的人,是生是死,都已經跟自己有了聯繫,他們的命運,已經因自己而改變。讓李肆心緒雜陳的是,現在他無法把握這些改變,不知道最終會是什麼方向。這樣的責任,背負起來還真是迷茫。 「瞧你這樣,還真對那瑤女上心了!?」 粗沉的嗓音響起,那是蕭勝在調侃他。李肆振作起來,至少這個傢伙的命運軌道,已經被自己擰到了一個迥然相異的方向。 盤銀鈴的死已是兩天前的事,現在李肆和蕭勝正駕著一艘趕繒船,朝著田心河上游駛去,船上還載著兩門剛鑄好的炮,這是要去試炮。 「快到地頭了,燃火繩!」 蕭勝沉聲下令,船上二十來名汛兵開始做著準備,李肆悠悠一聲歎:「老蕭,不過是試炮而已,用得著這麼緊張嗎?」 蕭勝哼了一聲,聽起來頗為糾結:「你小子陰陽怪氣的,不知道又在玩什麼花樣,總之有備無患最好!」 李肆暗笑,這鳥槍把總,已經被他調教得有了逆反心理,當初他就是靠著這點,把蕭勝引到了這個地方,他還清晰地記得整個過程。 「就在礦場試吧,人多一點也沒啥……」 「那怎麼行!?河上來來往往這麼多人,你是存心讓半個英德都知道這裡在放炮?」 「那好吧,朝東邊去?」 「東邊!?那可就到了連江上!去西邊,田心河上游,那裡人少。」 「也行,隨處找個空地放了了事,估計那裡也沒什麼廢宅破廟的。」 「嘿……還別說,那裡還真有!就試試你們鼓搗出來的炮有多大能耐!」 「都聽你的,你帶三五個人,我這邊幾個小子也跟去看熱鬧。」 「三五個人?你以為是去打野鴨?穩妥!一切都得穩妥!」 這就是蕭勝帶出來二十號鳥槍兵,還捎上一艘趕繒船的由來。 黎明出發,日頭高上的時候,船拐進了一處蘆葦蕩,抬著炮,分開人高的蘆葦,不一會兒,就來到一處緩坡,一座小小的堡寨赫然顯現。四周土牆還完好無損,圍著中心一座露出若干槍眼的土樓,大門空蕩蕩朝著河岸方向大開,門板不知去向。 「百多年前,這裡有個渡口,從清遠的浸潭到英德還走這條路,所以官府在這設了一座堡寨,防著北面山裡的盜賊……」 順著蕭勝指示的方向看過去,李肆心中一跳,北面那起伏山巒的輪廓,不正是雞冠山嗎?穿越前,他就在那採訪,然後被黑幫攆得雞飛狗跳,接著才在鳳田村的位置出了事。 「真是天意啊……」 李肆心中慨歎不已。 「後來這裡就荒廢了,堡寨還成了盜匪的巢穴。幾年前甚至還有紅頭賊的餘孽在這活動,前任總戎帶兵清剿過後,又時時巡河查看,就再沒誰來這。我的前任都跟我交代過,這裡沒必要再巡守。」 蕭勝還在喋喋不休地解說著。 「今天就把這堡寨當作靶子,好好操練一番!」 他搓著手掌,一臉的興奮。身為鳥槍把總,放炮比打槍還過癮,而且還是轟屋子,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從白總兵那領來的炮子炮藥都是足足的。 兩門劈山炮放在了離大門三四十步的地方,相隔十來步,李肆點頭,賈狗子吳石頭等小子們開始裝藥。這次他把九個小子都帶了出來,每個人除了身上的短劍,還帶了一根五六尺長的木棍。蕭勝不清楚他們總甲的情況,還以為這是作過保的兵器,也沒有在意。 兩門炮都裝好藥,正對大門那門炮,賈狗子將實心鐵彈裹上一層油布,這才塞進炮口,然後用木棍使勁壓了下去,看得蕭勝皺眉。 「藥裝了三兩不算,還裹布?你是存心要讓這炮炸了膛啊?」 他這一問,李肆也擺出了專業的嗤笑架勢。 「讓你爽呢,你還怕了?」 他這炮是優質生鐵鑄的,還用的是鐵芯鑄造,即便內膛已經足夠光滑,也還是足足磨了兩天。「光潔如鏡」用在這炮膛上,已經不再是形容詞,而快接近描述詞。 按照清代規制,火炮每百斤裝藥四兩,這小劈山炮只有六十斤,只能裝二兩五錢。可李肆覺得以這炮的品質,多裝五錢藥應該沒問題。 這炮原本不打單子,只用群子,也就是霰彈。可李肆和蕭勝都想看看這炮的威力,這頭一發,就直接拿封門子當單彈來打。【2】 只是蕭勝不太懂炮,總覺得把炮膛塞得這麼實,很容易炸膛。他以前接觸的都是品質低劣的炮,這認識也符合他的經驗。 「也好,這樣也能不炸的話,簡閱就絕沒問題了。真要炸了,瞧你們一月就能出兩門炮的速度,再補上也來得及。」 蕭勝自我安慰著,瞇眼調整了炮口方向,再朝炮口下墊了幾塊石頭。接過了李肆遞來的引火繩,親手插進了火門裡。身後張應遞來鳥槍上的火繩,梁得廣已經帶著兵丁們嘩啦啦朝後退去。 「媽的!有什麼好怕的!當年在台灣戰劉卻,身邊炮炸了膛,帶飛了五六號人,老子也沒皺過眉頭!」 蕭勝罵罵咧咧地將火繩摁在了火門上,就聽哧哧一陣細響,白煙飄起,兩人也如狡兔一般飛奔而退。 在另一邊,李肆也帶著小子們趴在了地上,摀住耳朵,張開嘴巴,心中還在想,接下來可別害怕…… 轟——! 聽慣了後世的炮聲,眼下這記炮響,李肆聽著頗有些怪異。沒那麼渾厚沉鬱,顯得有些高亢空亮,還帶著脆脆的嘶鳴破響,多半是炮藥配硝太多,成分混雜不均的緣故。 蓬……咚……啪…… 炮響之後是接連三聲異響,蕭勝調的炮口角度有點飄,拳頭大的炮子在大門上方穿透出一個圓洞,再斜上射入中心的堡樓,將土牆撕出一個口子後,又從樓頂直接鑽出,高高射入半空,隱隱還能聽到嗚嗚的破空聲響。 「草!真他媽的——爽!」 蕭勝一躍而起,揮著拳頭,滿臉快意地叫著,前方堡樓那三團煙塵正漸漸擴散。 下一刻,他的拳頭僵在半空。 幾個人頭從堡樓下方的門裡探了出來,接著是一陣嘈雜響聲,再是無比清晰的呼喊。 「官兵!官兵來了——!」 啊哦……真有賊匪呢。 李肆閒閒爬了起來,臉上是再虛偽不過的驚訝,他早就知道這裡有人。 勞二那幫山匪就在這,這傢伙受人之托,在一旁監視盤金鈴她們過癩。李肆就讓盤金鈴和勞二接觸,套出了他們的落腳之地。原本想著讓蕭勝直接帶人去抓捕,可按照正常程序,蕭勝他們這些汛兵必須向上報備,同時需要地方行文才能出動,這就太容易走漏消息。 所以他才藉著試炮,把蕭勝誘拐到了這裡,還刻意撩撥了蕭勝的逆反心理,讓他帶足了人,做足了準備。 希望接下來這傢伙真能震住場面吧,李肆這時候也感歎不已,到什麼時候,才能建立起一支真正屬於自己的武裝呢? 「十多號人怕個鳥!」 「鳥槍!搶了他們的鳥槍!」 「還有船!哈哈,老天爺送下的大禮!」 「反了!殺官兵!大伙們併肩子上啊——!」 接著響起的呼喊,讓李肆感覺有些不妙。 堡樓裡呼啦啦一下湧出來一大幫人,揮著長短兵刃,朝著蕭勝李肆他們直衝而來。見這些人衣色混雜,有形似丐幫的破爛裝,有形似走鏢趕趟的快手,手上的傢伙也都雜亂不堪,腳下或快或慢,有堅決的有猶豫的,竟然像是好幾伙賊匪。 艱辛地將手臂放下,蕭勝轉頭看向李肆,目光糾結得快能擰出滔滔江水,他悟了。 「你早就料到有賊!?」 他悲憤地質問著,李肆臉上的驚訝弄假成真。 「意外……這真是意外……」 源源不斷的人群從堡樓裡湧出來,粗略看去,怕不有百號之多! 李肆回視蕭勝,臉肉也是僵了。 「沒料到有這麼多……」 【1:「格洛檔」和「謳莎腰」一樣,都是排瑤情歌。】 【2:明清火炮發射霰彈,前方會加一枚大彈堵塞藥氣,叫封門子。】 第四十八章 血火三重奏 不是說只有十來人嗎?怎麼就像是爆米花似的一下翻了這麼多倍?難道是盤金鈴騙了自己? 不可能!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老天爺…… 剎那間,諸多念頭就從李肆腦子裡閃過,最後定格的,是眼前那些已經衝到堡寨大門的賊匪,領頭那個身材壯碩的大個子,手裡揮著大刀片,臉上抖著的橫肉都已經看得一清二楚。 這可是造反的同志啊…… 腦子裡一個弱弱的聲音嘀咕著,可馬上就被一隻鐵拳擊得粉碎。 同志個屁! 母豬和貂蟬都是母的,就算關了燈,那也不一樣! 一百對三十,怎麼看都沒希望,「跑」這個字飛快在腦子裡閃過,如同當初在雞冠山逃脫黑幫追殺一樣,可狂湧而上的另一股心念將這個字拍碎。 「你還指望著被這股賊匪攆得再穿到明朝去麼?」 李肆心火升騰,不能就這麼輕易放棄!況且自己還有手段,況且……真要跑,也未必能逃得性命。 拼了! 李肆在心底高呼,嘴裡也高喊出兩字:「舉矛!」 沒聽到任何回應,左右一看,賈狗子吳石頭等小子全都還愣著,兩腿正直打哆嗦。 這些鄉間小子,最多只見識過幾人的拳頭毆鬥,對真正的暴力還沒什麼直觀的認識,眼前這百來號人揮著刀槍棍棒直衝而來,他們還能立在原地,已經是超出了常人的極限。按照太平天國時期綠營兵的勇銳標準劃分,那些「見賊才逃者」的「上勇」遠遠不如他們…… 「四哥兒會生氣的……」 「大家會笑話的……」 原本下意識地傳給腿腳的指令,在賈狗子和吳石頭的腦子裡被這樣的念頭擋住,雙方正你來我往地戰著。 接著兩人腦袋上啪地各挨了重重一巴掌,李肆的吼聲穿透耳膜,加入到戰團,將那轉身而逃的直覺反應給擊碎。 「你們的膽子都只嚼在嘴裡嗎!」 吳石頭啊地大叫一聲,將腰間的短劍拔了出來。 賈狗子滿臉漲紅著也吼了起來:「舉矛!」 小子們如夢初醒,開始了行動,短劍和木棍拼在一起,就成了一根七尺長矛,這是李肆特別的設計,大號三稜刺一般的短劍劍柄上有個套筒,可以和木棍拼接起來。只是李肆還只來得及和他們簡要講解過用法,並沒有實際演練,這下根本就是趕鴨子上架。 吼著小子們的同時,李肆看向蕭勝,差點目呲欲裂。 這離太平天國還有一百多年呢! 就見蕭勝呆著,張應和梁得廣已經帶著兵丁們朝後退步,眼見下一刻就要轉身開溜。 「蕭勝!」 李肆掄圓了嗓子,不僅把蕭勝給震醒了,連帶那些兵丁也都呆住。 「你的本事呢!」 這一聲像是錐子刺在了蕭勝的脖子上,他整個人都炸了起來,嘩啦一聲,腰刀出鞘。他扭頭看住了已經落後幾個身位的部下,兩眼已是血紅。 「誰敢再退,別怪我不當是兄弟!這刀可真砍下過逃兵的腦袋!」 他踏前一步,刀鋒一斜。 「列隊!」 張應和梁得廣對視一眼,只得咬牙上前,其他兵丁也都被震住,一臉絕望地跟了上去。 這時候再裝填彈藥已經來不及了,就靠他們身上的單薄腰刀,跟這百來號賊匪對敵,還真是沒了指望。 「你們掩護!你們裝藥!」 李肆這幾聲吼把自己的血也吼沸了,眼下這狀況,那真個是不拼就死。兩手直揮,嘴裡不停,賈狗子吳石頭帶著小子們,舉著長矛站在了兵丁們,嘩啦啦一陣響,長矛端平。 「快快!快裝!媽的還讓半大小子掩護你們!」 蕭勝頓時看出了這小小長矛陣的意義,催促著手下裝藥。 這一陣忙亂不過是片刻之間,賊匪正湧出大門,領頭的大漢帶著幾個悍賊,已經衝到了十來步外,小子們的九枝長矛剛剛端平,就跟那大漢接上了火。 當當一陣脆響,那大漢刀片一掄,就將幾根長矛格開,小子們從未實戰過,不知這長矛的用法,就呆呆朝前端著,頓時讓那大漢搶了進來。 「死去吧!」 吳石頭反應快,收臂蓄力,再猛然朝前一刺,大號三稜刺的刃尖直奔那大漢的腰眼而去。 啪…… 大漢反應更快,居然一手拉住了刃尖,嘴臉歪著哈哈大笑:「這是要來撓咱家爺爺的癢麼!」 一邊說著,大漢一邊振臂後扯,吳石頭頓時被拉得出了隊列,整個人踉蹌著撲前,就見那大漢刀片揚起,朝著吳石頭的腦袋直劈而下。 「石頭!」 賈狗子尖叫出聲,其他幾個小子也只覺得血液都快蒸騰了,長矛紛紛伸展,逼得大漢不得不回刀格擋。 撲哧…… 堪堪劈開幾根長矛,那大漢身形僵住,一柄長矛已然戳入他的小腹,血水正嘩嘩噴出。這大漢眼珠子幾乎快撐破了眼眶,順著長矛的矛身看過去,看到的是一張稚嫩的面孔,那是賈狗子,他也正喘著粗氣,只覺眼瞳都快炸裂。 順手回扯,三稜刺輕巧地拔離大漢的身體,血水哧哧飛噴,霎時染了賈狗子一身。 「小兔……兔崽子……」 大漢還在朝前邁步,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是被這嫩頭小子給傷到了。 撲哧撲哧…… 再幾柄長矛戳在了大漢身上,賈狗子的長矛更是直接捅穿他的胸膛,大漢咽喉格格作響,滿眼的難以置信,接著頹然跪下,撲倒在地。 小子們大口喘著粗氣,相互對視,也是難以置信,這麼強悍的賊人,居然被他們這幫小子給殺了? 「好樣的!集中精神!」 蕭勝的話音響起,賈狗子矜持地點點頭,扶起吳石頭,九根長矛再度端平,指向後面跟著上來的賊人,而那幾個賊人已經放慢了腳步,這已經染了血的幾根長矛,已然變成了一片淺淺的鋼鐵叢林。 「這些小子,再訓上一年半載,絕對能成千里挑一的悍卒!」 猩紅血水濺起,蕭勝也徹底冷靜下來,對李肆手下這幫小子的表現歎服不已,再回頭看自己的兵,一個個手爪如篩糠一般,才只勉強將藥粉裝完,直恨不得把腦袋插進褲襠裡。 轉頭再看,前幾個悍匪被小小長矛陣給驚住,可後面幾十號賊匪已經衝出了大門,離他們不過二三十步,這些人一擁而上,光靠那九枝長矛可頂不住。 緊握刀柄,蕭勝心想,就知道那李肆是他的命中災星,也罷,就在這盡力拼了,也算是對得起老天爺這輩子的「關照」吧。 等等……李肆呢? 剛剛踏前一步,站進小子們的長矛陣裡,這個念頭才從蕭勝腦子裡溜過。 下意識看去,正見十來步外,李肆也側頭朝他高喊著。 「前排臥倒!」 見李肆身邊那尊劈山炮的火門上,白煙哧哧冒著,蕭勝兩眼圓睜。 那門炮側對著大門的位置,正好能將衝出來的賊匪罩住,蕭勝就在心裡叫著:這小子,真是故意的!他什麼都算好了! 不敢再多想,蕭勝跟著小子們抱頭趴在了地上。 彭——! 再是一聲炮響,這次的炮聲比前次沉悶得多,顯然是填裝了足足的彈丸。 空氣嗚嗚雜亂地哀鳴著,從半空看下的話,能看到無數細小黑影,照著一個扇面激射而出,將正衝向蕭勝等人的幾十號賊匪盡數罩住。三十步的距離,劈山炮的霰彈暢快地啃咬著人體,炮口白煙盪開的同時,無數朵細小血花也激情綻放著,匯聚成一道猩紅潑墨。 慘呼聲響徹天際,正洶湧衝前的人群有如一條七寸被人砸中的蟒蛇,在那剎那間猛然滯住。 撲在地上的李肆吐了一口塵土,心想自己足足塞進去了兩百來發小炮子,灌了小半段炮膛,這效果還真是對得起自己的冒險賭博。 起身站了起來,硝煙如霧,眼前的視野已經模糊一片,正努力分辨著情況,卻見一個身影穿透迷霧,晃悠悠地靠了過來,卻是一個衝在前面的賊匪。見這人兩眼呆滯,嘴裡呵呵有聲,手中的鋼刀只剩了半截,正隨著手臂的哆嗦而噠噠作響。 估計這傢伙正在念叨著自己的好運氣吧,炮子只打斷了他的刀…… 可接著就撞上李肆,就不知道是什麼運氣了。 李肆根本不及細想,大號三稜刺出鞘,人也急衝而上,振臂斜下猛然一劈,像是之前割草時鐮刀揮在了灌木一般,粗澀的阻滯感在手掌間流動而過,接著是腥熱的液體灑了自己一頭一臉。 犯規了,教賈狗子和吳石頭他們怎麼用這短劍的時候,就專門說過,只准刺不準劈砍…… 李肆還在心裡這麼嘀咕著,接著就看到那賊匪捂著像是上下已然分裂的臉,摔在地上如魚蝦一般翻跳不停。 喉頭干了,呼吸燥熱不止,李肆壓著自己的眼神,不再去看那賊匪,朝著蕭勝那邊靠了過去。 硝煙正在散開,隱約見到那些衝出大門的賊匪正像無頭蒼蠅一樣轉著撞著,卻不敢再向前衝哪怕半步,地上也躺了一片賊匪,猩紅色斑如刀,刺得人兩眼發痛。 「前排——跪!」 蕭勝的鳥槍手終於裝完了彈藥,在他的呼喊下,列成了前後兩排,舉槍瞄準。 「放!」 蕭勝腰刀揮下,彭彭爆豆般的槍聲轟然爆開。 硝煙的輕霧像是薄紗,再被這一陣槍彈給攪碎,又跟隨後瀰散過來的槍煙混在了一起,在那之後,淒厲的慘呼聲似乎也失了真,就跟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似的。 第四十九章 禍福相依 呼……呼…… 李肆和蕭勝同時出了口長氣,都意識到這大局多半是定了。就算賊人有百人之多,可在這麼近的距離上,一炮再加一輪排槍,怎麼也得躺倒一半。剩下那一半還有敢戰之心,那就不是賊匪而是天兵了。 噠噠輕響聲響起,蕭勝詫異地看去,李肆握著那染血短劍的手正打著哆嗦,他嘿嘿一笑,這小子,終究還是個雛。 「別裝了,頭一遭用刀子殺人,都是這德行……」 蕭勝看住正把面孔凝得跟鐵板似的李肆,語氣糾結,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欽佩。 「想吐就吐吧,又壞不了你英明神武的形象,四……哥兒。」 李肆辛苦地扭動嘴唇。 「我不想吐……就是放鬆不了,怎麼辦?」 他的肌肉已經痙攣了,那是極度緊張的表現,在他一邊,賈狗子和吳石頭等小子也差不多這德行,這時候要去扯他們的長矛,那多半會連人帶矛一塊扯走。 「第一次總是這樣,習慣就好。」 蕭勝安慰道。 「哦,習慣就好……」 李肆踏步上前,還招呼起了小子們。 「走!接著殺!」 蕭勝呆住,他可不是這意思…… 「繼續裝彈!」 李肆轉頭交代了這麼一句,就帶著小子們朝前走去。 硝煙散開,幾十號賊匪躺了一地,李肆暗自冷笑,低聲對賈狗子等人吩咐道:「不管死活,見人就戳,千萬別靠近!」 小子們辛苦地吞著唾沫,卻毫不猶豫地點頭。九柄長矛聚在一起,一個個戳了過去。 一聲聲慘呼接連響起,也不知道這些賊匪生命力旺盛,還是這個時代的槍炮威力本就不大,居然沒一個真是被打死的,多被擊中手腿軀幹,都還在喘氣。可那長矛卻毫不留情,隔著七八尺遠,將一個個活人捅成了死人,淒嚎之聲震得後面的蕭勝都在心底裡打哆嗦。 捅死了十來個賊匪後,後面躺著的人醒悟過來了,這根本就是不給他們活路。受了傷的,勉力掙扎起來朝後方堡樓爬著,沒受傷卻躺著裝死的,更是一蹦而起,急急抱頭逃竄,地上一下就空了一半。 李肆攔住了要追上去的小子們,帶著他們回到炮位上。 「現在……可以安心打野鴨了。」 李肆也親手送走了兩個賊匪上路,正如蕭勝所說那樣,整個人輕鬆下來,他閒閒地這麼說著,蕭勝看著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頭惡魔。 接著蕭勝看向前方,兩眼也血紅了,多好的靶子…… 二三十號賊匪將大門堵得嚴嚴實實,後面十來個像是還想衝上來,而前面退下去的傷員正跟他們吵著,隱約還能聽到什麼「勞二是內奸」,「牛十一嫌疑更大」,「是誰出賣咱們的,楊太爺還是鍾員外?」等等話語。 果然是幫倉促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就在這生死關頭,還在喋喋不休地爭吵。 劈山炮不過是小炮,不怕炮炸了膛的話,射速比鳥槍還快。粗粗用木棍帶著油布清理了炮膛,炮藥填好,又是一枚裹了油布的封門子塞進了炮膛。 「還是我來!」 蕭勝上癮了,揮開李肆等人,自個又調整起炮口高度來。 前方那群賊匪,還不覺死到臨頭,猶自推攘叫鬧不已。他們沒見著官兵上來,下意識地沒了緊迫感,跟同夥一吵,更是沒想著後面還有官兵。也不知道是誰朝後瞅了一眼,這才尖叫起來,「炮——!」 轟…… 來不及了,又是一聲炮響,一發拳頭大的封門子激射而出,將青白硝煙甩在尾後,像是在水面打起水漂的石頭,一朵、兩朵、三朵……四五朵,然後是一大朵,猩紅血團幾乎同時噴灑而起,最後那一大朵,是接近力竭的炮子,帶著一個賊匪的身體狠狠撞在了堡樓的土牆上,就見那人的胸膛整個塌陷下去,炮子嵌在他的胸口,砸得那人身後的堡樓都散開大片蛛網似的裂紋。 「勞兩頭!?」 賊匪裡有人驚呼出聲。 「抱頭蹲地,投降不殺!」 沒必要再用槍炮了,所有賊匪都癱軟在地上,不少人褲襠已經濕漉漉一片。蕭勝帶著兵丁們衝了上去,身後李肆還舉起了用鐵皮做的喇叭這麼喊著。 「降了!降了!」 賊匪們扯著嗓子喊著,生怕喊慢了。 跑在前面的蕭勝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這時候他才想起那鐵皮喇叭的用處。 那個李肆……連這都想到了…… 「幾伙山賊湊在一起的,召集人就是勞二,想在這堡樓豎起旗號,自組一都,在史書上立下字號……」 三四十號賊匪被綁成了葫蘆串,由兵丁監視著上船,蕭勝正跟李肆「匯報」著。 「死了二十九個,腦袋全砍了下來,這裡有三十三個,還有二十多個逃了,勞二……被我一炮轟死!」 蕭勝臉上放光,最後那一炮可真是神射,足足轟死了六個人! 「勞二死了啊……」 李肆皺眉,這可不符合他的預期。 「你又在想什麼?」 蕭勝又有了脖子發涼的感覺。 「沒什麼……」 李肆轉頭看看四周,隱約能見遠處的蘆葦蕩在搖曳晃動,那該是沒逃遠的賊匪,還潛在附近觀望。 「追不上他們,也沒必要追了。那些傢伙已經破了膽,不過是想確認咱們真走了,好去收拾同夥的東西。」 蕭勝很有經驗,對那些逃匿的賊匪也不怎麼在意。 李肆忽然哈哈大笑出聲:「敢壞鍾老爺的事,這就是下場!」 扯足了嗓子的呼喊,霎時傳遍了整個河灣。 「你……」 蕭勝兩眼圓瞪,只覺脖子那股涼氣驟然下沉,墜得腰眼都有些撐不住。 「你這是要幹什麼?」 對李肆「戒心十足」,這一喊,他頓時明白了用意,只是一時還來不及推想接下來的變化。 「老蕭,別想那麼多,先把這樁大功收下吧。」 李肆這話讓蕭勝臉色和緩下來,甚至還有一股喜色要翻出來,卻被他矜持地壓住了。 這確實是樁大功! 縣裡幾伙山匪,居然被自己一個小小汛守給幾乎一網打盡,蕭勝似乎已經看到了李朱綬那張大白臉上盪開和藹的春風,而白道隆更是滿意地抱著胳膊直點頭。自己那額外外委的堪合,怎麼著也能變變了。 只是……李肆最後那一嗓子,怎麼想怎麼都覺著不太對勁,像是還有什麼大禍事等著呢? 見蕭勝臉上陰晴不定,李肆哈哈一笑。 「擔心什麼,一切都在我的算計中。」 蕭勝臉肉有些抽筋。 「包括這次!?」 李肆不好意思地抹汗,這次不豁出命來拼,還真是危險。 「本是小功,現在成了大功,真是意外。」 李肆嘿嘿假笑著,蕭勝怒目而視,瞪了一會,也跟著笑了起來。 拍拍身邊的賈狗子等人,李肆心想,對蕭勝來說,這是大功,而對他來說,這可是大收穫,從現在起,自己手下這九個小子,已經鍛打成型了。連帶自己,也算是有了成長。 賈狗子和吳石頭等人只默默看著李肆,眼瞳裡凝著堅決,一分同齡人遠遠不及的成熟已然沉澱下來。 蕭勝志得意滿地駕著趕繒船,在鳳田村礦場放下李肆等人和那兩門經過了實戰檢驗的炮,押著三十多個賊匪俘虜回了他的窩。而關田等村人們迎上來時,都被李肆他們一身的猩紅給鎮住。 「這東西,再打造兩百支!」 李肆振臂一揮,同樣染著血的三稜刺噗地一聲插在了地上。 「禍事將起,我們必須靠自己保護自己!」 一身還沒褪盡的殺氣,裹在李肆沉凝的嗓音裡,將關田等人震得心神搖曳。而賈狗子吳石頭等九個小子挎著短劍,握著木棍,目光如鐵,有如親衛一般簇擁著李肆,更讓村人們隱約生出錯覺。站在他們眼前的李肆,不是個讀書人,而是個叱吒風雲的大將軍。 縱然還有什麼反對之語,那一刻他們再也說不出口。 李肆準備著迎接禍事,可對李朱綬和白道隆來說,卻是喜事臨門。 對李朱綬來說,英德本是沖難之縣,緝盜剿匪是縣裡的要務。眼下金山汛一個小小訊守,居然就剿了幾伙山匪,地方賊匪為之喪膽,一縣頓時安靖不少。 這只是面上的好處,更可心的是,那汛守還很懂事,刻意倒填了行文,讓整件事變成了他李朱綬李知縣的功勞。他李知縣獲悉有匪情,心繫紳民安危,星夜移文總兵衙門借兵,還親自對該汛守面授機宜,由此立下奇功一件。 白道隆也在這事上掙得了一份功勞,聞知地方匪情,不辭辛勞,親赴汛口,指揮調度各汛嚴防死守,堵賊於困境。兼之平素巡察得力,麾下將兵反應神速,區區二十名官兵就擊潰百名賊匪,縛三十殺三十,此乃一等強兵,他這上司自然功不可沒。 知縣和總兵各由自己的幕友寫出一份花團錦簇的呈報,向各自的上峰交了上去,美滋滋地等著議敘。雖然算不上驚天的功績,可眼瞅著都是兩人的多事之秋,有這麼一樁功勞墊桌腿,心中也穩了不少。 可另一些人,心中正狂瀾陣陣。 「鍾上位!你夠種!」 楊春在自家宅院的客廳裡轉著圈,地上也是一攤茶水和茶杯的碎片。 第五十章 一語起風雷 楊春咆哮之間,家丁奔了進來,滿臉的惶恐:「二爺不願意動,說……說還沒人敢把咱們楊家怎麼著……」 楊春跺腳:「屁股爛了,腦子也爛了!?算了,我也護不住他了!」 這個昔日的典史,如今的鈔關書吏,此刻滿眼血絲,像是頭瞅誰啃誰的瘋狗。 「鍾上位那傢伙腦子裡只有礦場上造的炮!誰礙著那事,他就要把誰整到死!不然他就要被白道隆整死!我今番是看人看走了眼,才遭來這禍事!那胖子做事可真夠雷厲的!話都不跟我遞一聲,就直接下了殺手!」 他鼻孔噴火,猛然衝到一個正跪在角落裡,似乎想縮進地板的人,正是那個山羊鬍漢子。彭的一腳,正踹在那漢子的臉上,那傢伙滾地轉著葫蘆,血水帶著斷裂的門牙也跳了起來。 「給你們找落腳地,不是讓你們扯旗立號的!勞二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臭肉挖出來,挫骨揚灰!」 那漢子咕嚕嚕又轉了回來,抱住了楊春的腿,滿臉血糊糊的,臉上卻是另一番惶恐:「太爺您別動怒,咱們道上的兄弟還得靠您話事呢,先躲過眼前這禍事吧!」 楊春抖開他,狂怒散了幾分:「好……好……牛十一,算你忠義!還知道跑回來跟我知會,我楊春如有再起之時,定不會忘了你!」 客廳外,幾個家丁大包小包背了一身,朝著楊春打千請示,楊春斷然揮手:「走!」 像是管家模樣的老頭奔了出來,臉上滿是淒惶:「大爺,內宅的夫人們……」 楊春朝後院瞅了一眼,隱約能聽到低低抽泣聲,決絕地咬牙道:「有家回家,自求多福!」 楊春剛剛離開,大群兵丁就湧進鎮子,將楊春楊夏的宅院圍了個水洩不通,為首之人騎著黃驃馬,氣高趾揚,赫然是韶州鎮標中營游擊周寧。在他一側,一人正從轎子裡出來,周圍一群家丁趕忙將他簇擁在中心,這臉色鐵青的胖子正是鍾上位。 「楊春不在!?搜!」 聽了一個千總的稟告,周寧大手揮下,側臉看去,那鍾上位臉色已然由青轉紫。 楊春跑了!?這該殺千刀的混蛋! 鍾上位直恨不得找出上下三千年的罵人詞彙來。自楊春出主意找麻風女過癩,他心裡就一直不怎麼踏實,萬一搞得鳳田村那些村人早早染病,壞了鑄炮的事怎麼辦。之所以將鳳田村報給了白道隆,也是想讓這責任分攤出去。 可沒想到,就在鳳田村附近,居然聚起了一大幫匪賊!為首的還是幫楊春辦這事的勞二!當初楊春為了使喚這個勞二,還從自己這裡要走了一千兩銀子。卻不曾想,楊春居然是要讓這勞二去襲擊礦場! 不是金山汛的汛守得力,將這勞二解決掉,鳳田村那四門炮就要落空!眼下離交炮之日只有一月,米爐頭那邊怎麼也多造不出四門炮,自己這身家,可就真要毀了。 「幸好……」 想到這,鍾上位直想抱著那個叫蕭勝的把總親上一口,原本還因殺了妻弟賴一品而對他懷著的那點怨恨,早就散到了九霄雲外。 「家裡人一個不留,全帶回去!」 思緒轉回到楊春身上,鍾上位臉色陰厲地喊著,心中也在狠叫,別以為我鍾上位只是個土財主,就拿你楊春沒辦法!把你全家抓了,看你還能朝那裡躲!誰讓你膽子大到這種地步!?得罪我鍾上位沒關係,可壞了白總兵的大事,就算你背後再有誰撐腰,白總兵發狠,還有李知縣配合,兩位文武大頭聯手,在這英德一縣,還有誰整治不得! 周寧看了看越俎代庖的鍾上位,黑著臉嗯了一聲,示意手下照辦,心中也在想,這楊春也真是把鍾上位得罪死了,怪不得這胖子要跳腳。說起來,之前總戎知道了這事的緣由,也當場跳了腳,一反常態地急急去了縣衙拜會李朱綬,才有他帶著幾哨兵丁「突襲」楊家的行動。 周寧還記得,總戎做出了這個決定後,自己多嘴了一句。這楊春被擼了縣裡的典史,馬上就攀上太平鈔關英德分關的委員,在這涵洸關口當了書吏,如今貿然抓人,會不會得罪了他背後的人。 「太平關的監督是皇上的狗,我白道隆也是皇上的狗!他小小一個書吏,連狗身上的跳蚤都算不上!我拍死只臭蟲,還要看對面那條狗的臉色麼!?」 白道隆發了脾氣,周寧連滾帶爬地奔了出來,帶隊飛兵而至。 「總戎是狗,我是總戎身上的跳蚤,對面那狗要算賬,多半也是找我這只臭蟲……」 周寧臉色苦了下來,可接著又如花兒一般綻開了,就見一串女人被兵丁從楊春的宅院裡帶了出來,一個個姿容妖嬈,臉上還梨花帶雨,讓這精壯漢子兩眼頓時放了光。 「帶到我的船上去!」 他低聲對手下吩咐了一句。 「就你那一句,喊得英德一縣風雲突起!」 鳳田村的礦場裡,蕭勝滿臉憂色地說著,李肆品著蕭勝帶來的消息,還在沉思中。 形勢變得的確太快了…… 李朱綬終於醒悟到之前處理楊夏太手軟了,在拿到楊春勾結賊匪的口供之後,立馬發出了拘票,摟草打兔子,要把兩兄弟一併抓回來。不想白道隆補全軍械的大事差點被破壞,也是咬牙切齒,誓要狠狠整治楊春。兩人心思湊在了一起,就這小小的英德,那是想弄死誰,誰連聲叫喚的機會都不會有。 明白事情厲害的楊春逃了,還仗著有誰撐腰的楊夏被抓了,當天晚上就在班房裡「庾斃」,這自然是李朱綬要徹底清除之前「皇糧案」的痕跡,乾脆將楊夏斬草除根。 楊家遭的罪遠不止此,楊家一脈也戴上了勾結賊匪的嫌疑,被抓了好幾家。為了脫罪,楊家散盡了家財,才勉強保住了家門。 「真是……慘啊。」 這還不算,當李肆聽到楊春的幾個老婆被白道隆手下的游擊周寧弄到船上直接開整,搞得其中一個還投了江,心中也是寒意上湧。 「楊春當典史多年,別說英德一縣,整個南連韶道的匪人都和他有幾分交情,他此番逃走,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有什麼禍事。」 蕭勝皺眉,雖然他已經被白道隆許了經制把總,眼見能爬回十來年前的位置,可這喜事被此事蕩起的波瀾一攪,心下再難暢快起來。 「你那張嘴,簡直就是攪屎棍……」 聽到蕭勝如此評價,李肆呵呵一笑。 「勞二是楊春招來的,那些賊匪是勞二招來的,他楊春落到今日,不過是自找的,跟我有什麼相干?」 他摘清著自己。 「我那一句,其實是畫蛇添足,誰妨礙到白總戎的大事,誰自然就要倒霉。」 嘴上這麼說,心中卻在想,楊春逃得好! 整件事情,其實是場誤會,問題的關鍵在於勞二壞了事。楊春不過是讓他監視麻風女們過癩,他卻趁著有合適的落腳地,扯旗招呼起人馬來。被李肆帶著蕭勝一股腦兒剿了,襲擊礦場的嫌疑再難洗脫。 李肆當初喊那一嗓子,就是想著別讓楊春和鍾上位能湊在一起,他們要把這誤會撇清了,自己就再沒渾水摸魚的機會。 而眼下麼,水還不夠渾,還得看楊春是不是足夠賣力,自己弟弟被搞死可以不上心,可自己女人被這麼折騰,怎麼著也該吱聲吧。 李肆轉著眼珠子,腦子急速盤算開,這事他純屬借勢而為,雖然指著後面的好處,可風險也不是沒有,最傷神的,還是村人們對拿起武器訓練自衛這事的牴觸。 回到礦場後,李肆就讓關田等人打造同樣的大號三稜刺,同時削磨木棍,目標是礦上和村裡的男人人手一柄長矛。因為時間來不及,加之熟鐵不夠,就乾脆作了鐵范,直接用生鐵灌鑄,當作鋤頭一般的造,反正又沒指著真正當戰場上用的兵器。 關田何鄔等人是勉強聽令地配合,東西也弄出來了,可下面的村人卻怎麼也不願拿起這長矛比劃。 「太平年月,有賊人也是官府對付,咱們老百姓操什麼心。」 「能有多少賊人啊?瞧著賈狗子吳石頭這些小子對付就足夠了吧,四哥兒你就不怕動靜整大了,官府當咱們村子造反呢?」 托詞無數,歸結起來就是這兩類。而中心思想就一個,眼下是……太平年月…… 沒錯,太平年月。俗話說「寧當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可這話說開了去,既然已經是犬了,亂世一來,你還有做人的機會?眼下雖然不是亂世,一旦賊人臨頭,又有什麼差別? 李肆忍了,但卻絕不想就這麼認了。村人不願全體動員,他就讓賈狗子吳石頭這九個小子,每人找三四個相熟的夥伴一起演練。也不練什麼複雜的東西,就是結陣拒敵,熟悉該怎麼捅人而已。 他料得沒錯的話,楊春可絕不會放棄,到那時只靠蕭勝的力量,可不一定能鎮住。 「你真怕禍事的話,就好好守住我這裡。」 李肆這麼對蕭勝說,蕭勝愣愣地看住李肆,好半晌才吐出一個字。 「草!」 第五十一章 太平犬的純善 「李肆!我要草你十八代祖宗!」 幾天後,蕭勝鐵青著臉,握著腰間的刀柄,對李肆狠聲罵道。 「等等,我算算……」 李肆捏起了手指,十八代,每代二十年,那就是三百六十年……從2012倒推…… 「啊,說不定還真有這可能。」 李肆嘿嘿笑著,蕭勝哆嗦著手,終究還是沒把刀拔出來,雖然他很想把對面這張端正清秀的少年面孔給一劈為二。 「笑個屁!你們鳳田村,大禍臨頭了!」 蕭勝牙關都幾乎咬碎。 李肆很想仰天大笑,快活!楊春,幹得不錯! 因為心裡暢快,他對蕭勝的罵聲一點也不上心。 鍾上位,完蛋了…… 短短幾天的時間,楊春就有了一連串的反擊。這傢伙在道上確實頗有根基,先是唆使山匪直接沖鍾府砍人,被鍾上位的家丁擊退後,又找來鳳陽幫的女子,藉著什麼由頭,把鍾上位的正妻賴氏勾出府綁走。等鍾上位帶著家丁和官府捕快追上的時候,發現賴氏光著身子,上下一塌糊塗,已然沒了氣息。就為這事,那個弄死了楊春女人的游擊周寧心中有鬼,這幾天全都縮在了軍營裡,不敢外出半步。 這僅僅只是開始,隔天鐘府又被放了一把火,燒了小半宅院,死了十幾號人,鍾上位的一個兒子也被燒死。 妻兒遭此慘禍,以鍾老爺的心性,都還能挺得住,可接著楊春終於施出了致命的重手。幾伙山匪呼嘯而至,襲擊了他的礦場,重點是鐵匠鋪,裡面存著八門劈山炮的泥范,泥范被毀了不說,炮工也被殺了好幾個,那個造炮的米爐頭也差點被砍死。 聽到這消息,鍾上位終於沒能扛住,當下就吐血昏倒。 「你讓我在這多放了十多個人,就是防著楊春?這你也算好了?」 蕭勝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這沒什麼奇怪的,稍稍動點腦子,就該明白楊春會幹什麼。」 李肆搖著頭,為蕭勝居然沒想到這點而遺憾。他心裡也在慶幸,這楊春還真是瘋狂了,沒蕭勝在這裡多放的人手,沒賈狗子和吳石頭等小子們成天手持長矛,四處戒備,礦場也絕對會遭了賊匪的洗劫。 「也不是沒想到,只是沒人想到他居然會這麼猖狂。」 蕭勝失了氣勢,強自辯解著。其實還真不怪他笨,整件事情裡,李肆掌握的信息最多,對楊春這個人,李肆也瞭解得很透徹。僅僅只是報復丟了官位這樣的仇怨,就能狠毒到找麻風女來過癩,坑害一村人。這樣的人,對真正的滅家之敵,那自然是什麼都能做得出來的。 所以李肆就在等著楊春出手解決鍾上位,而楊春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終於擊中了鍾上位的要害。 「你就這麼恨鍾上位?賴一品死了還不夠?」 蕭勝略微理出了點頭緒,摸到了李肆的心理,看著李肆的目光也像是在看楊春。 「麻風女到鳳田村過癩這事,你不會也笨到以為背後只有楊春吧?」 李肆鄙夷地看著蕭勝,後者完全縮起了脖子,還真是沒想到…… 「勞二的手下交代說,楊春給了他們一大筆銀子,讓他們找麻風女,為的是什麼?不就是怕壞了鍾上位造炮的事嗎?如果兩人沒有勾結,何必這麼又費馬達又……大費周折,他楊春直接派人過來殺人放火不就好了?麻風從染上到發病可有一段時間,當初他們二人抱的就是兩全其美的心思。」 李肆冷笑道:「可他們沒想到,壞了他們家業的,就是這兩全其美的心思。」 蕭勝終於想了個通透,這才悠悠歎氣:「壞了他們的,是你這小子能看透一切的玲瓏肚腸。」 李肆聳肩:「我?我可看不透一切,至少我不明白,鍾上位倒霉了,跟你有啥關係,能讓你這麼氣急敗壞地想草我祖宗?」 蕭勝滿臉無奈,拱手彎腰地賠禮:「小祖宗,是我急壞了,向你賠個不是。鍾上位的炮鑄不下去,白總戎氣急攻心,差點拔刀砍了鍾上位不說,又怪起我來,說我之前不多事剿了盜匪,怎會落到這般田地……」 李肆嘿嘿笑了:「還真是好上司呢,功勞攬在手,禍事不沾身。」 蕭勝憋屈地搖頭:「總戎壓著鍾上位繼續造炮,可鍾上位這時候怎麼還造得出來?白總戎已經做好了放血的準備,只求五月初的簡閱,不會被施軍門整治得太難受。總戎要放血,咱們下面這些人,就得吐血。」 李肆嗯了一聲:「所以你的把總也是沒指望了,就迂怒到了我身上?」 蕭勝捏拳頭:「我可是真被你坑害的!」 正說到這,噓噓的尖利哨音響起,李肆的臉色沉凝下來。 「四哥兒,大幫人朝這裡來了!」 片刻後,吳石頭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著。 李肆看向蕭勝:「你說的大禍來了,介意再被我坑害一次嗎?」 蕭勝臉色呆滯:「我有選擇嗎?」 足有上千人的浩浩人群,正行到離鳳田村一兩里外的地方,這些人衣衫破爛,手中肩上除了鋤頭棍棒釘耙,再無長物,一個個面如死灰,腳步蹣跚,乍眼看去,真有些像李肆那個時代電影遊戲裡的炮灰喪屍。 在這群人身後,還有幾十人吊在身後,鬼鬼祟祟地藉著樹林灌木遮掩身影。 「楊太爺,這事鬧起來,別說英德縣,就連府道都會驚動,咱們的日子可不好過了……」 一個壯碩漢子嘀咕著。 「我沒有選擇!那個李肆,必須給我死!等下抓到他,我要把鐵水直接灌進他肚子裡!」 楊春一身農人打扮,腦袋上還罩了頂斗笠,可嗓音裡鬱積的陰厲卻穿透了斗笠,瀰散到了整群人的身上。 「我是想明白了,整件事的關鍵,就在那個叫李肆的小子身上!」 楊春的怨毒目光也穿透了斗笠,越過滾滾人群,投在了遠處依稀可見的小村裡。 「當初這小子藉著納戶執照的紕漏,整死賴一品,害得我弟弟被毒打,我也丟了官,我就不該輕視他!那時狠下手,找人暗地作了這小子,就沒後來這番禍事……」 說到後面,楊春的嗓音直打哆嗦,像在繃著腸子一般,看來他已經清楚了事情的由來。 「太爺,事已至此,咱們就朝前看吧,這幫棚民【1】真能頂事?」 身邊那漢子趕緊轉移著話題,道上鼎鼎大名的楊太爺也能被人陰到這步田地,不由得讓他對今天的行動也生起一分懷疑。 「這都是西北山場那些窮餓得快瘋了的人,跟他們一說這村子有糧食有銀子,還是挖黑礦的,搶了也不敢開口,他們還能有什麼顧忌?」 楊春的牙咬得咯咯作響。 「那些村人,有吃有穿,還有什麼血氣?礦場那邊倒是有十來個汛兵,可那些號褂子,見著這個陣仗,跑都跑不及!等會亂起來,咱們就摸上去,見人殺人,這個村子,雞犬都不放過!」 那漢子連帶其他人都嘿嘿笑了,臉上紅光綻放。 「這輩子總算趕上這麼舒坦的事了,還是跟著楊太爺快活!」 另幾個漢子淫笑連連,也在喊著別殺女人,快活透了再說。 李肆跟著蕭勝來到村下的坡口時,看清了前方的情形,也都吃了一驚。 「棚民!?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 真是乞食的棚民,就不該對劉村那樣的富裕之地置之不理,反而跑到他們這個窮村子來。 「還有什麼好想的,背後自然是那個楊春在搞鬼。」 蕭勝這次腦子轉得快,和李肆想到了一起。 「這……這該怎麼辦?」 關田等人已經在這裡張望了好一陣,正一臉的焦灼,見兩人到來,終於是鬆了一口大氣。 「一群棚民,有什麼好怕的?等會槍聲一響就全……」 蕭勝正說話間,卻見那些棚民已經加快了腳步,已經奔到了半里之外。 「不好!這是群瘋民!」 定睛瞅了兩眼,蕭勝頓時出了一額頭的汗。 李肆也看到了,這群人行動機械,全無聲息,估計已是餓瘋了。別說槍聲,真槍實炮都趕不動,就靠蕭勝那十多人,還有自己手上賈狗子吳石頭這三四十個小子,怎麼也不能擋住這千人之眾。 「關叔田叔!當日我說的禍事就在眼前,讓大家都拿起長矛!」 李肆吼了起來,關田等人對視著,卻一時沒有動作。 「四哥兒……別說咱們這輩子都沒打殺過,對面也都是窮苦人家,有啥事,應該還能說得通吧。」 「就等著四哥兒和蕭總爺出來說話,大白天的,他們該沒直接開搶的膽子……」 關鳳生這架勢,似乎還想朝前走過去搭個話,田大由也只在自我安慰著。這時候村人基本都出來了,男女老少都有,李肆甚至看到了關雲娘縮在關田氏身後,就瞅著前方的人群,掩嘴低呼著,跟其他村人一樣,像是看戲一般。 眼見人群離坡口只有二三百步,而村人卻還是一副懵懂茫然的神色,李肆一口血悶在胸口,差點憋出了內傷。喂!那些人扛著傢伙,聚眾而來,你們不會真以為是來散步的吧? 這些豬腦子的村人,太平犬當上癮了!?這時的善良,跟圈裡的豬哼哼有什麼區別!?這一刻,李肆還真想跟老天爺吼一聲,你贏了!這就是個只出順民的時代!怎麼他就沒運氣撞上那些為了宗族、為了田地,甚至為了一條小溪的歸屬,就跟鄰人血肉相拼的土客之家呢? 喘著粗氣,視線模糊之時,一溜嬌小身影忽然在眼角飄飛而過,牽起了他視線的焦距。那是關二姐,她正跟著賈狗子和吳石頭等人抱著長矛跑過來,小臉漲紅著,懷裡那幾根長矛左右晃個不定,似乎隨時能把她那小身板給蕩上天去。 這個時代,這個世界,終究還是有希望的,至少自己種下的希望,不能就這麼放棄掉…… 李肆平復下來,轉身面對村人,高聲喊道:「你們還在等什麼!?等著他們用鋤頭鐮刀跟你們說話!?」 他扶住了奔到身邊的關二姐,接過長矛,朝關田二人遞了過去,目光像是燃著兩團火:「要說話,先得讓人停下來聽!」 【1:清代南方那些失地的流民,四處遷徙,靠山吃山,搭草棚為屋舍,被稱呼為棚民。其中不乏有尚能度日的人,靠租山場多掙錢財,可大多數都是衣食無著的赤貧之人。】 第五十二章 手裡有槍,心裡不慌 「你們是被嚇傻了麼!?等被鋤頭砸扁了腦袋才醒得過來?還不聽四哥兒的話!?」 一個聲音響起,李肆看過去,是他家的「佃戶」林大樹……他正舉起一柄長矛,朝村人喊了起來,接著朝李肆穩穩點頭。 林大樹一動,帶著村裡一些專幹農活的村人也動了,李肆手裡一鬆,回頭一看,關田二人正從他手裡接了長矛。 「是真被嚇住了……」 關田二人臉上赤紅,笨拙地開口遮掩。 領頭的行動了,村人們終於不再當待宰的看客,長矛一根根豎起,轉眼間,三百柄長矛就撐出了一片鐵木叢林。賈狗子和吳石頭成了李肆的傳令兵,帶著一波波村人列隊。 這時候李肆就覺出了工人階級的力量,以林大樹為首的農夫們亂糟糟擠在一起,賈狗子帶著他們鼓搗了好一陣,甚至每個人都指定了位置,可出來的依舊是一坨屎一般的隊形。而關田等人帶著礦場上那二百來號漢子,只是被吳石頭等小子稍稍一指,就排出了大致整齊的三排隊形。 這就是工農階級的差別,礦丁們早就習慣了集體協作,平常挖礦背砂都像老鼠串一般,必須得搭手干。時刻面臨礦洞垮塌的威脅,進了硐,自己那脊樑都不全屬於自己,必要的時候還得為同伴遮擋,而自己也是同伴遮擋的目標。爐工也沒差多少,煉鐵燒窯不是一個人的活,必須得盯著上手的人幹什麼,自己接著要幹什麼心裡也有數。這些人早就習慣了身為螺絲釘的生活,牽起了一個,剩下的也都被串了起來。 彭彭一陣爆響,將李肆的感慨打散。棚民已經行到了百步開外,蕭勝手下的汛兵正朝天鳴槍警告。 沒用,只是排頭的棚民呆了一下,可很快又被身後的人推著繼續前行。 「該把炮提過來的,看這樣子,不殺個血葫蘆是不行了!」 蕭勝帶著汛兵退了回來,臉上閃著嗜血的興奮。 「真殺起來,還不得樂壞了某人?」 李肆搖頭,他要的是渾水摸魚,可不是自己被當成魚摸。 「你是說……」 跟李肆泡久了,蕭勝的腦子也開始習慣朝前轉,不等李肆點頭,他明白了。 「那這裡就交給你了,我繞過去看著!」 這也合李肆的想法,有蕭勝這些官兵在場,形勢太容易惡化,讓他們抽身去找找這群「火牛」身後還吊著誰,也能省下他不少心思。 「舉矛——放!」 隨著李肆的呼喊,嘩啦啦一陣雜響,粗粗列出近百米寬橫陣的村人,將一枝枝長矛端平在手,排出了一條鐵木荊棘。只是這條鐵木荊棘像是置身颶風之中,不僅飄曳晃悠不定,哆哆的細響也聚得像是細雨一般。 不必細看,李肆就知道是村人們緊張得發抖,還好,他和賈狗子吳石頭等人已經過了這個階段。而且跟之前在寨堡的戰鬥不同,現在還不是必死的拚殺場面,村人也沒那本事,心中不多的膽氣,也都全耗在了端平長矛,雙腿站定這事上。不是李肆和關田林等村裡的主事人帶頭在前,這些憨實漢子早就作了鳥獸散。 棚民們一個個執起了鋤頭木耙,在兩眼餓得發飄的他們看來,這道鐵木荊棘不過是前行之路上的一道障礙,他們對那黑沉沉的尖銳矛頭視而不見,依舊直愣愣逼了上來。頓時引得村人一片騷動,原本還算是平直的橫陣頓時扭曲變形,不少人手腿哆嗦著,就要丟下長矛扭頭而退。 「你們要退到哪裡去?看看你們的身後!」 李肆冷聲喝著,眾人扭頭看去,一個個都呆住了。 家中的老人、婆姨,小孩,相互攙扶著,都聚在了村外的坡口外,就在他們身後。再看看前方那快要碰到自己矛尖的棚民,一個個兩眼發紅,有如沉默的野獸,村人們心中頓時冰火相煎。他們這一退,親人和家園該怎麼辦? 「向前!向前走!」 田大由忽然扯著嗓子喊了起來,他察覺到了,必須得要有動作,不然這無形的壓力,終會將村人壓垮。 至於對面是不是窮苦人,會不會死,到了這時候,已經沒功夫去想。 「向前,喊住他們!」 關鳳生也高聲叫著,他最不願見流血,能靠著長矛把棚民們逼停自然是最好。 沙沙沙……腳步聲響起,村人們端著長矛,一步步朝前逼去。 「好樣的!要打起來了!」 後方遠處,楊春身邊的漢子捏著拳頭,興奮地低呼著。 兩方人馬匯在了一起,僅僅只是片刻時間,棚民如潮,前後推擠著,還朝前多拍了一步,可接著就碎在了礁石上,潮水倒捲,衝勢戛然而止。 十來個棚民捂著身上的傷口,呻吟著在地上翻滾不定,那是賈狗子和吳石頭帶著他們這幾天倉促急訓出來的「手下」,將衝在最前面的棚民戳倒在地,按照李肆的交代,他們都沒照著要害去,這些人全都傷在了腿上。 棚民是餓瘋了,可同伴的慘呼,外加這一層鐵木荊棘的推進,終於讓這些原本也該是「順民」的人清醒了,一個個停了腳步,像是被釘在了地上。 一邊是麻木被擊碎的茫然,一邊是緊張和恐懼擠壓的心悸,在這一刻,雙方都沒有言語,只有一片沉重的呼吸,還有地上那些倒霉蛋的哀呼。 「真他媽的廢物!這就被嚇住了?那些村人不過是裝著樣子,只要一衝,絕對逃得比兔子還快!」 楊春身邊那漢子跳腳吼著。 「楊太爺,你怎麼說!?」 他兩眼綻著血絲,盯住了楊春。 「上吧,孟大都,總得咱們出手才行。」 楊春一聲歎,似乎並不想事情變到如此地步。 「好!兄弟們!衝上去開殺!把那幫棚民帶起來!」 那個孟大都左右呼喝著,卻猛然又被楊春拉住。 「別去了……機會已經沒了……」 眾人正要揮刀應和,這一聲有如冰水澆頭,盡數呆住。 就見前方那群棚民,呼啦啦一下全都跪了下來。 「老鄉們行行好,施捨一口飯食吧!」 「活命之恩,一輩子都不敢忘!」 「大爺們可憐可憐吧,咱們全家三天都沒東西下肚了!」 棚民們哀聲一片,搗頭如蒜。 「我就說吧,都是窮苦人,能說得通的。」 關鳳生吐了口長氣,嘴裡這麼嘀咕著,卻被周圍村人投來疑惑不解的目光,田大由更是皺眉,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伙可不是傻子!沒這長矛,沒賈狗子等小子捅傷了對方十多人,這些棚民能清醒過來嗎?能在這裡停住跪求嗎? 「就這麼放棄了?楊太爺!?」 孟大都暴躁地吼著,楊春無奈地搖頭,語氣酸澀:「那些棚民憋迷著的一股氣已經沒了,咱們這幾十個人衝上去,小心激怒了那幾百號拿著長矛的村人……」 斗笠下,一雙眼眸沉得像是吞進了光線:「剛才那叫喚的小子,該就是李肆吧,真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一個人物,能把羊羔一般的村人挑撥得血氣大發,今次,我……認栽!」 孟大都和一眾賊匪難受得臉色發白,腳下都還不願動彈,正在這時,有人叫了起來:「官兵!」 十多人正朝這邊逼過來,領頭正是蕭勝。避開棚民大隊,他立時發現了這股綴在後面,行色怪異的人,正帶著手下追過來查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楊春的目光很快就恢復清靈,朝遠處鳳田村的方向投去最後一眼,嘴裡的低聲自語,似乎一個字就咬碎了一顆牙。 「李肆,不將你碎屍萬段,我楊春誓不為人!」 蕭勝回來的時候,一臉驚惶未定。 「好險,還真是楊春!得虧那傢伙知機,帶著賊匪逃了,要真要捨命一搏,我這百來斤還真要丟下。」 他手下就十多號鳥槍兵,可沒膽子去追那三五十號賊匪,這可不是之前在那寨堡時的情形。 蕭勝發慌,鳳田村的村人們卻是一顆心落到實處。瞧在跪倒在身前的這上千棚民,村人臉上都帶著喜色,既有欣慰,也有興奮,原本虛虛捏在手裡的長矛,也開始用起勁來。 「四哥兒說得沒錯,要別人聽自己說什麼,總得讓他們能聽得進去!」 關鳳生也想明白了,這麼慨歎著。手裡的長矛晃了兩下,這力量,分外紮實,原本柔弱的心,也被這鐵木裹得有力起來。 「好樣的!」 隊列中,賈狗子拍著身邊的小傢伙,個頭只到他肩膀的小子正是王寡婦的兒子王九,他繃著臉,嘿嘿傻笑,端在手裡的長矛,矛尖赫然染著猩紅血跡。 左右幾個十五六歲的小子卻是一臉的惶恐,他們的長矛也染著血跡,這色彩和剛才矛尖入肉的感覺,讓他們心中很有些翻騰。轉頭看去,卻見自家的娘親弟妹都在笑著,還朝自己揮手示意,心神頓時平靜下來,目光也穩了許多。 「這麼大一樁禍事,居然就這麼平息了,老天爺有眼,菩薩保佑!」 原本一直瞅緊了自己丈夫身影的關田氏,繃得僵硬的身子一下軟了,身邊的關雲娘趕緊扶住了她。 「不是老天爺保佑,是四……哥哥保佑。」 關雲娘低低呢喃著,看著前方李肆的目光也波光粼粼,接著就陰鬱下來,只見李肆從隊伍裡提起了也拖著一根長矛的關二姐,正啪啪抽著她的小屁股。 第五十三章 恢恢密網 「再胡鬧就不要你了!」 板著臉凶神惡煞地恫嚇著關二姐,小姑娘卻沒買賬,皺鼻頭撇嘴表示著不滿,讓李肆心中呻吟不已,自己是不是對這蘿莉太放縱了,讓她居然也能把這事當遊戲一般? 把小姑娘趕走,接著李肆面對更頭疼的問題。 看著前方跪倒一片的棚民,前面是男人,後面是老弱,甚至還有不少女人,蕭勝痛苦地呻吟道:「四哥兒,你準備怎麼著?」 關田等人的心臟剛剛舒展開,腦袋卻也發起炸來,這千多號人來乞食,他們一個小村子怎麼應付得下? 「招呼大家把餘糧都湊起來吧,總不成眼睜睜看著千來號人餓死在咱們村子外。」 關鳳生的軟心腸又開始發作,田大由這次卻沒異議,只是無奈地點頭。蕭勝感覺有些不妥,又不好開口,畢竟這事是鳳田村在幫他這個汛守分擔責任。 李肆歎氣,看來只能把自己手裡還握著的幾百兩銀子拿出來了,村人家裡確實有餘糧,可都拿了出來,手頭卻沒餘錢,豈不是要跟著這些棚民一起挨餓。 「吃了這一頓,下一頓呢?再說了,升米恩,斗米仇……」 接著李肆搖頭,行善卻遭來禍患的事,他可見得不少。 皺眉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到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正要放棄,忽然見著賈狗子和吳石頭那九個孤兒昂首挺胸,手裡的長矛還握得緊緊的,正目光如炬地盯著棚民,防著他們再有什麼異動,在人群中無比惹眼。 孤兒……有了! 李肆兩眼一亮,當下就安排起來,眾人聽到他的打算,愣了一下,好半天後才雞啄米一般地點起腦袋來,這辦法好! 可接著腦袋又如蒲扇一般搖著。 「這是人不是雞鴨,怎麼餵養得過來?」 「四哥兒,咱們村可開不了這善堂。」 什麼辦法? 買人! 棚民身上一無所有,就施捨飯食,姑且不說解決不了問題,還容易留下太多禍患。 可棚民卻並不是真的一無所有,他們還有兒女。 把施捨變成交易,這事雙方是平等的,也就說不上什麼恩惠,自然不必擔心後面的恩怨糾葛,只是關田等人都憂心這人養不起。 「我出錢買,我出錢養,不要村子花錢!」 李肆大義凜然,心中卻在說,你們想養也沒門! 八歲到十四歲的小孩,男女不限,三兩銀子加百斤糧食一個。糧食由村人湊,李肆出銀子補貼。至於銀子,李肆手上那幾百兩銀子還能湊合對付,後續開銷從哪裡找,李肆也不擔心,他還有若干紅利沒收呢。 讓棚民推出代表,跟他們談了這事,棚民一個個都無二話。災年賣兒女,一個兩三錢都能賣,現在給出這樣的價錢,還搭了糧食,這樣的交易,怎麼想都是自己佔了便宜。 只是問題又來了,符合條件的小孩只有七八十個,賣了兒女的人家能過活了,沒兒女賣的又怎麼辦? 「這事你們自己解決,有銀子有糧食的,可以借,可以賣,我們管不了。」 李肆這麼對棚民的代表說,反正他給出二百多兩銀子,八千斤糧食,剩下的就由棚民自己協調。在這種事上,做得越多,錯得越多,還不如讓棚民自己做主。 到了這一步,別說關田等人,就連蕭勝,還有嚇得縮在村子裡閉門不出,現在被抓出來幫著記賬分錢的范晉范秀才都跟不上李肆的思維。 施捨的事變成了一樁交易,還能完全抽身,把利益恩怨全都丟給棚民自己,事情還能這麼辦呢!? 「有錢有糧的,總不成瞅著別家不管吧?」 李肆這麼問還有些猶豫的棚民代表,那個叫羅恆的中年漢子咬了咬牙,最終無奈地點頭,這事丟在他身上,也就是一樁天大的責任,他得去說服賣了兒女的人家,看能用什麼方式來照應沒兒女賣的人家。 「李哥兒,知道你這是在行善,卻沒想到你這麼……」 羅恆糾結地說著,卻找不出詞彙來形容李肆這樣的行事。 「我只是認為,你們既然能抱成一團,跑那麼遠來搶村子,那麼也能抱成一團,互相照應。」 李肆淡淡的話語,讓羅恆羞愧難當。 「那是誤信了賊人的謊言!李哥兒,你放心,下次再見著他們,定不讓他們好過!」 正說到這,棚民騷動起來,村人也都朝一個方向看去,就見田心河上,一串趕繒船正緩緩駛近,「韶鎮左營侯」、「英德縣堂李」、「英德練總彭」的號旗在船桿上隨風飄揚。船上人影憧憧,怕不有三五百之眾。 「不是有四哥兒讓你們清醒下來,你們可沒得好過。」 蕭勝看著來人,嘴裡這麼說著。 李朱綬親自來了,帶著韶州鎮標左營游擊侯林,還有英德縣練總彭虎,官兵、練勇和捕快民壯等總數四百多人,完全是以處置這上千棚民的準備而來的。 「四周已經被鎮標的營兵封住了,你們就算鬧出什麼事,也是插翅難飛!」 李朱綬叱喝著跪伏在腳下的棚民。 「既然鳳田村替你們作了保,你們也懸崖勒馬,沒傷了人命,今次之事不予追究。好好回自己山場過日子,本縣會派人勘察你們的境況,朝廷絕不會坐視子民受荒!要相信朝廷!」 知縣老爺的訓斥像是鐵錘,砸得羅恆等棚民代表的腦袋在地上使勁磕碰著,濺起片片細碎泥土。 棚民襲擾鄉人的事不追究,可跟楊春等賊匪勾結的事卻不能放過,羅恆等棚民代表必須去蹲班房錄供詞,同時棚民也得層層相互作保。這些事自有跟著來的羅師爺一一料理,李朱綬就拉住了李肆,一臉的欣慰。 「本縣就知道,你這李肆年少有為!名師出高徒,段老先生的眼光,也著實厲害!」 李朱綬當然高興了,不說之前幫著蕭勝剿滅寨堡賊匪,連帶給了他解決楊夏的機會。就說此次,要沒李肆帶著村人鎮住了場子,這幫棚民絕對能血洗了鳳田村,到時候自己的年終考評可就要泡湯。 還不僅如此,原本這一千來號棚民要怎麼安置,他在船上也是傷透了心。這事必須撥銀子,可縣裡的銀子就是他口袋裡的銀子,瞅著怎麼也要大放血。卻沒想到,李肆買了這些棚民的兒女,將他們暫時安頓了下來。只要把這些棚民趕回了原地,自己再去壓著山場主降降租子,讓這些棚民能吊著一口氣,這事近前也就平了,遠的處置就是行文這些棚民的原籍州縣,讓他們盡快過來領人。 棚民之事了結,楊春等賊匪的事卻沒了結,李朱綬打道回府,游擊和練總帶兵去追楊春,李肆目送他們離開,心中卻翻騰起一股微微驚懼。 這些官兵,來得好快!不是說滿清官僚行事拖沓,諸事推諉嗎? 「楊春燒了鍾宅後,李知縣向府道和巡撫都交了呈報,白總戎也給趙制台和施軍門發了急報,都在提防他的後手。有制台的鈞令和憲台的行文,白總戎和李知縣在這一縣裡能隨時調兵出動。現在楊春挑唆上千棚民在縣裡流徙,沿途汛塘一路都報了上來,他們來的速度還算慢了。」【1】 蕭勝粗粗解釋著。 「咱們綠營汛塘雖然平時疲沓,可一遇匪情和民變,地方軍政都認真起來的話,那就是一張恢恢天網。就說這群棚民,他們剛出山場聚在一起,就被北面的塘兵報了上來。上面若是手腳麻利,當天就能出動大隊官兵,這已經是棚民下山的第三天了……」 蕭勝話語間還帶著微微自得。 「當年台灣劉卻作亂,攻下茅尾港後,出兵行文就已經到了鎮戎手裡。白大人三日後就追著劉卻到了急水溪一帶,等了兩天援軍後開戰,整個變亂七日即平。」 他說得高興,李肆聽著,一顆心卻在不斷往下沉。 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滿清朝廷對付草民的效率,李肆坦白,他真有些被震懾到了。 解決了棚民危機,連帶也振奮起了村人的心氣,還收了七八十號孤兒,原本李肆心中正飄飄自得,心中那兩個字正在隱隱翻騰,卻沒想到,官兵呼嘯而至,全無之前的疲沓疏怠,看來這康熙朝的所謂盛世,的確是有一分保障…… 「唉——」 一邊蕭勝也在深深歎氣。 「這也算不得什麼功勞,無非是平了餘波而已,之前的波瀾,還傷得夠深呢。」 他是在哀歎白總兵的八門炮沒了著落,自己的經制把總不僅飛了,還得大吐血,才能夠得住白總兵出血。 李肆沉下去的心神拉了上來,這張網也許很密,但其中的一個節點,他已經把握到了,如果……他再幫這蕭勝一把的話。 此外整件事情,他也得收割最後的莊稼了,誰讓楊春這麼配合呢? 「老蕭,如果你能解決這八門炮,能有什麼好處?」 李肆問著,蕭勝苦笑,這笑話真沒水平。 「別說把總,千總都能許我一個!」 李肆很認真地看住了蕭勝。 「如果我幫你搞到這八門炮,你怎麼謝我呢?」 蕭勝一愣,心中發虛。 「你……你還需要我謝什麼?」 接著蕭勝呼吸急促起來,臉色也泛起了紅暈。 「你如果真能搞到八門炮,還讓我領了這功,我就跟你姓!」 這話太糙了,李肆一腳踹上蕭勝的屁股。 「滾!」 蕭勝一邊在地上滾著,一邊高聲辯解。 「我是說,我把你當親……哥待!你說啥就是啥!」 【1:在白蓮教和太平天國之前,滿清鎮壓地方以綠營兵為核心,兵權分解得非常徹底。總督擁有轄內調兵權,但必須奏報朝廷,獲得允准後才能動兵。如果事急,可以一邊奏報一邊調兵。而在府縣之下,當地綠營有地方行文求協,或者是上峰下令的話,才可以大隊出動,平時不能隨意調度。要越府縣的話就得是大事件,需要總督居中調度。這裡面的細則是一篇極大的文章,核心原則就是「自家地盤自家照應好,小禍自己解決,大禍則當防波堤遏制事態,等候援兵到來」。】 第五十四章 談元射清 蕭勝分明就是想叫自己親爹,記起他那張黑瘦陰沉的臉如夏日菊花般綻放,李肆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段老秀才正好出了課堂,見他這般模樣,皺眉道:「這都快五月了,你還著了寒?」 李肆無言以對,老秀才繼續損他:「是夜裡埋銀子堆了吧?」 這老頭,消息還真靈通呢…… 跟著老秀才朝他在學院深處走去,一邊走,老秀才一邊說:「若是在平時,五千兩銀子還傷不了鍾上位的元氣,可眼下他連遭劫難,這五千兩銀子快要了他的小命。之前還央我出面,幫他賣了十多頃田給西面的彭家,北面的方家,這才湊出銀子來。」 說到這,老秀才止步轉身,盯住李肆,眼裡含著像是讚歎又像是凜然的光色:「賴一品的事,還可說是你顧著親人安危才下了辣手。可沒想到,你壓搾起鍾上位來也這麼狠,那胖子……也是可憐哪!」 李肆嘴角微微一歪,自己心腸狠? 只單純看一月前的事,似乎還真是狠。李肆還記得,一個胖子猛然衝進鳳田村的礦場,也顧不得自己身上是上好的蘇繡綢褂,撲通一聲就跪在了李肆身前,一個勁地喊著「四哥兒救我!」不是關鳳生驚呼一聲「鍾老爺」,他差點就要讓賈狗子把這胖子叉出去丟河裡了。 早前李肆跟蕭勝說過,他有辦法湊白總兵要的八門劈山炮,但是……代價不菲。蕭勝找到正煩得內分泌失調的白道隆,把這事一說,白道隆當時看著蕭勝的目光,就像是發現了一個絕色美女。 「要銀子?要多少給多少!只要把這炮湊齊,半個身家給了他都行!當然不是我的身家,到這時候,鍾上位也該賠上他的身家了!」 蕭勝將白道隆的話原原本本轉述給了李肆,所以李肆抖開要抱他大腿的鍾上位,整個手掌都比劃出來了,五千兩銀子。 「還有鳳田村所有的田契……」 見鍾上位還隱約有些如釋重負,李肆再加了一條,頓時讓對方臉色敗了下去。 可鍾上位沒有選擇,他一直攀著總兵,才有這些年來的騰達,眼下不解決這個問題,白道隆不介意尋著什麼由頭,將他這條已經喪失了價值的走狗烹來吃了。 鍾上位握著鳳田村兩三頃的田地,有田骨有田皮,尋常日子還能值個千把兩銀子,可這時候他鍾上位還要田地幹什麼。李肆要的五千兩銀子,都是直接賣了平日視為命根子的田地才湊出來的。 在這之後,聽說鍾上位完全散了心氣,還在不斷賣田,似乎不敢再呆在英德這傷心之地。 「老師,不是弟子好心伸手,他還能全身而退嗎?弟子這心腸,可是格外的軟啊……」 李肆嘴裡申辯著,老秀才嘿嘿一笑,轉開了話題。 「老夫不懂營造之事,但是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麼在一個月之間造出八位劈山炮來的?放在前明,你有這本事,拿一個工部主事都沒問題。」 這話像是帶著什麼深意,老秀才一邊說一邊還偷瞄著李肆的反應,可後者的心神卻被來來往往收拾東西的僕役給吸引住了。 「哦,那只是小事,本來也早有準備。」 李肆隨口敷衍著,有之前做好的鐵范在,別說八門炮,八十門都能造得出來。唯一的麻煩,不過是每門炮需要單獨做一塊炮身銘文的泥范而已。接下這八門炮的生意時,關田等人看李肆的目光就像是看仙人一般,都以為他連鍾上位那八門炮的炮范要被毀掉這事都能預先料到,所以才用上了鐵范造炮。李肆卻心知肚明,這還真是湊巧,當時他可沒想到短短一個月之內,事情會變化到這種地步。 真要說點什麼,李肆就一句話:「老天爺只青睞有準備的人。」 應付過了這個問題,李肆指著那些搬東西的人問:「老師這是要搬家麼?」 兩人已經來到學院深處,單獨的一間木屋前,李肆幫著推開門,段老秀才點頭:「是啊,老夫這書院也不準備再開了。」 李肆皺眉:「老師要去哪?」 好不容易攀上了這麼個像是很有背景的老傢伙,就為了老秀才的交代,後半個月他可是認認真真看起了那本范秀才重新抄過的《元史-食貨志》,想著在這老頭身上掏點東西,可這老頭卻要走? 那一刻,「綁人」兩個字就在李肆腦子裡轉悠不定。 老秀才嘿嘿一笑:「老夫也該享享福了,最近我的一個弟子發了筆財,想去他家分沾點喜氣……」 接著他皺眉嘟嘴:「就是不知道那傢伙腦子是不是開竅了,也不清楚他願不願意收留老夫這麼個孤寡老頭。」 李肆呆住,眨了好一陣眼睛,再看看老秀才一臉的笑意,終於才確認,這老頭說的是他! 「這……這當然歡迎,弟子可求之不得!」 雖然還有這樣那樣的顧忌,可老頭子一副投-懷送抱的姿態,李肆怎麼能放過這麼個深懂官場之事的人物?就算只當師爺用,都是大大地賺了。 「不過……你若是腦子還沒開竅,老夫這番收拾,也是為著雲遊四海而準備的。」 老秀才反而拿起翹來了。□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 進了屋,李肆一愣,屋子裡已經空空蕩蕩,只有簡單的草蓆鋪地,兩個簡單的靠案分置左右,下面還墊著幾層織邊草蓆,儼然一間榻榻米…… 滿肚子嘀咕不定,跟著老秀才脫鞋進了屋,乖乖地縮到右邊去,學老秀才那樣跪坐下來,頓時渾身的不適。 趁著老秀才整理衣服,李肆左右張望,這不是最早見到老秀才的那間客廳,而是藏在書院最深處的什麼禁地似的。屋子左右都有木窗,從支起的窗縫看出去,一側是青山,一側是綠水,還蠻有意境的,遺憾的是膝蓋和腰板可領會不了。 「書你已看過了?」 正在琢磨這老秀才的用意,老頭忽然開口問著。 「看過……元史食貨志十九篇,不敢說字字不忘,大致內容還是明白了。」 李肆這點自信還是有的,雖然看那東西就跟嚼木頭一樣干而無味,可其中一些細節還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連帶也勉強算是有了通篇的印象。 「那麼看完之後,有何感想?」 老頭隨口問著,就在這時,門被輕輕推開,細碎腳步聲響起,李肆轉頭看去,卻見一個柔白身影進了房間,正端著一個小几案輕盈上前,案上是一副茶具。這該是老秀才的侍女,只是這侍女一身素白,只在袖邊裙口繡了一圈淡藍雀紋,這份雅潔還真不像個侍女。因為她低著頭,李肆看不清容貌,就見著頭頂鬆鬆紮起的豎髻,和衣裙同色的額帶環在頭上,將漆黑髮絲約束住,看似拘肅,卻又隨意,讓李肆頗有些意外。【1】 算了,這老頭本就是個古怪人…… 李肆不是花癡,不至於對著一個侍女出神,思緒拉了回來,老頭這問題,他心裡早就有數。 「就以這書來看……大元,那可是個不輸於本朝的……盛世啊。」 李肆語帶諷刺地說,這史書上到處可見「其法可謂至矣」、「其用心周悉若此,亦仁矣哉」、「其法亦可謂寬矣」,怎麼看也沒辦法跟那個只活了97年的短命偽朝聯繫在一起。 段老秀才眉頭跳了一下,嘴裡卻淡淡問道:「那麼,你覺得其中哪幾篇最有意思?」 這問題問得真有意思,正問到李肆的癢處。 嗯咳一聲,正要說話,白影搖曳,那侍女已經膝行上前,雙手托著一個小木盤,將一杯茶捧到了他的眼前,正是一副舉案齊眉的架勢。 幽香沁人肺腑,讓李肆精神為之一振,也分不清這香氣是侍女還是茶。兩手接過茶,彎腰客氣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張口侃侃而談,渾沒注意那侍女怔了一下,頭微微抬起,如秋日深潭的眼眸投來一個好奇的眼神。 「科差、海運和鈔法,元前的宋,元後的明,乃至滿……本朝,都不曾見。」 所謂的科差,屬於代役錢性質,包括絲料和包銀。絲料是讓民戶直接交絲,交上去幹什麼呢?絲線是絲綢原料,元廷甚至還規定了哪些民戶該交什麼顏色的絲料,官府收入國庫,再交織造工坊造絲綢,一部分宮廷貴族自用,一部分用來貿易,這是其商業興盛的一大基礎。 而包銀就跟鈔法有關,元代不用銀錢,只用鈔票。銀子是鈔本,讓民戶直接上供的銀子就用在這。 說到鈔法,李肆不得不讚歎蒙古韃子的想像力和膽量,居然在十三十四世紀全面推行紙幣制度,甚至一度還發行了銅錢當作紙幣的代幣!只是這紙幣制度的根基卻動搖不定,原本還隱約像是銀本位制,就著多少鈔本發多少票子,鈔票還可以兌換金銀。後來終於忍耐不住,一張紙片就能掠奪財富,多美的事,開足馬力,印!不再兌換金銀,很快變成了信用制,當然也就沒了信用。 很多歷史學家都將元朝覆滅的原因歸結到這超前的財政制度上,可在李肆看來,這辦法對蒙古韃子來說,已經夠溫柔的了。依他們最初的國策,漢人之地,人殺光、東西搶光,田毀光,以三光政策將天下變成他們的大牧場才對。真要這樣,別說97年,就是97個月也難支撐下去。 至於海運篇,仔細看下去,就跟李肆粗略看過的元末局勢扯上了關係。元代雖然修建了京杭大運河,可在很長一段時期裡,北方從江南調糧的總量裡,海運佔著主體。海運的興盛,也導致海盜的興盛,進而影響到了元廷的統治全局。正因為海運便利,元廷就靠著海運,將江南當作肥羊死死吸血,紅巾軍起義後,不僅沒能依靠上江南的資源,反而又丟了江南。 方國珍就是個大海盜,截了海運糧道發的家,受元廷招降後,還得了「海道運糧漕運萬戶兼防禦海道運糧千戶」的職位。而張士誠降元廷後,每年向元廷上供的十來萬石糧食,都由方國珍輸送。方國珍張士誠再反之後,元廷靠福建陳友定的海運,還勉力支撐了一段時間。海運一斷,再無餘力周旋,國運就此終結。 說到這三篇,基本就把元朝的興衰本因描繪了出來,李肆就著史書,摻雜自己前世的一些粗淺理解,連說帶比劃,足足侃了一兩刻鐘。 「總而言之,這三篇就能看得出,韃子馬上打天下,也在馬上治天下,這話可不是憑空來的。他們不把自己當作真正的主人,而只是一夥盜匪。主人緩過氣來,要找他算賬的時候,他飛馬逃掉就好,元順帝沒這心思,他能跑得那麼快嗎?」 說到這,李肆恨恨一拍巴掌。 「可這元史,還煞有其事地把這些韃子當正統來頌揚,真不知是什麼居心!」 他滿口的韃子,說的是蒙古,腦子裡轉的卻是滿韃,話裡的憤懣之氣簡直能把天花板給掀了。而這股憤懣,正來自他這段時間來積蓄下來的鬱結。 雖然這段時間幹了不少事,斗倒了鍾上位和楊春,順帶也讓自己囊中滿滿,手下開始有了貼心人,小小勢力開始發芽。可村人懦弱,當慣了順民,清廷羅網縝密,大勢難掙。造反成功的可能性總感覺越來越渺茫,前路如何,他正是一片迷霧,心中那股陰火燒得正旺。 【1:別當是影視劇啊,明代婦女也很時興戴頭帶,清代雖然服色有所變化,但女子還多著明時衣色。】 第五十五章 帝王三等 一聲低呼,卻是那正倒茶的侍女聽得入神,茶水滿溢還沒察覺,濺到了衣服上。 瞅了一眼埋頭退下的侍女,李肆回首盯住像是被他震得七葷八素的段老秀才,氣鼓鼓地問:「老師,這些東西,跟你說到的帝王術有什麼關係?」 段老秀才翻了好一陣眼皮才緩了過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品了一口茶,呼吸調順了,這才開口:「譭謗元治,可是很容易招致影射之禍的,以後別當著其他人的面說這些話。」 老頭語氣沉凝,目光清澈,也將李肆正沸騰的心緒按得風平浪靜。 「老夫讓你讀此書,不過是看你的本心擱在何處。」 他長身而起,負手看向窗外的青山,語氣再無之前的漂浮,凝得像是金石一般,直直敲入李肆的心扉。 「你是不是覺得,帝王術,就是俗言裡那些帝王心術?」 李肆呆呆點頭,之前他的確是這麼感覺的,而且這老頭不自己也說了嗎?帝王術,研究的是帝王之心。 「《管子-心術篇》曰,心術者,無為而制竅者也。後人解為置心無為,即可拿捏,庸言也!」 這時候的段宏時,再無一絲平日那種慵懶猥瑣的氣息,整個人像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大山,渾厚的純粹氣息正淡淡飄溢,懾得李肆也凝起心神,認真聽著。 「老夫解為,置心無為,即進大道!術,本與行同義,都解為道,什麼是道?循其直行即為道!後人將術解為『非曲不可求』的謀變之策,連帶帝王心術,也失了本意,殊為可恨!」 李肆心中嘀咕,文人就是文人,就知道鑽字眼……不過……聽他這麼一說,帝王心術,還真不是什麼心理學的東西? 「老夫要教你的,是帝王的本心之道!絕不是深閨怨坊裡那些婦人勾心鬥角,爭位固寵的鄙俚伎倆!」 段宏時字字如潮,沖刷著李肆的心靈。 「不說當世,即說歷代文人,但凡說到為君之道,都只一個『親君子、遠小人』,以此及上,談得深一些,也無過於御臣之術。其用心何為,暫不深述,就說這千百年而下,不但世人都將帝王心術當作了御臣之術,連帶推及到為官心術、為僚心術,全都靠到『曲求』之徑。更有諸多庸君,也都覺得為君只管治臣即可,君視臣為妾,臣視君為恩客,上天賦人靈智,竟然大半都用在相互猥玩之上!」 這一段話,竟然掃盡歷史,橫跨君臣,李肆已覺自己剛才的話在這時代很是刺耳,沒想到段宏時更是一個噴盡三千年歷史的大憤青,竟然直白說君王把臣子當婊子,臣子把君王當嫖客,嗯……深合朕心…… 「李肆,我問你,這三千年上下,皇帝有分幾等?」 段宏時話頭一拐,找上了李肆。 這問題見仁見智,李肆只好獻上大眾版答案。三皇五帝和夏商週三代,那都不是皇帝,不予評價。第一等自然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接著就有些爭議了,李肆選了漢文、光武、唐高、宋高以及明太祖和成祖,這是第二等。其他算第三等,亡國之君算第四等。標準是對歷史的影響,而不是個人的喜好,基於理性認識。至於成吉思汗忽必烈乃至滿韃……去死……理性序列上沒有這些東西,這也是理性認識後得出的結論。 「你這也是庸人之識!」 段宏時淡淡鄙夷道,李肆不服氣了,撇嘴就等著他又有什麼驚人之語。 卻不料段宏時話鋒一轉,並沒正面繼續闡述,而是說起了早就該展開的正題。 「老夫輕視御臣之術,卻沒說它非帝王術,只是它不過是帝王術最基本的一等,譬如這童子入蒙學一般。若是連御臣之術都不通,那就是個昏聵之君,即便在世未受臣子左右,身後事也會一塌糊塗。」 到此時,老頭終於吐出了真貨。 「老夫所究之帝王術,有分三等,御臣是最低一等,其上還有御制,最上則是御勢。」 他看向李肆,像是把李肆當作了一個範例。 「御臣何須曲中求?不過是識人二字!識人而用,不合則遷,廢則捨之,有何難哉?《韓非子-定法》曰,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說的就是這一條。」 李肆舉手,他不同意這個觀點。 「帝王用人,也該是一篇大學問吧。說起歷代,因臣而興廢的例子不要太多,比如霍光,安祿山,比如王安石,比如張居正,比如袁崇煥……」 「這些人上位,是因人而上,還是因時而上?」 段宏時一聲反問,頓時讓李肆沒了言語,這一問的本質就是「歷史是偉人創造的,還是歷史創造了偉人?」他可沒有答案。 「不光是因時而上,這些人本就是因時而生!」 段宏時的結論倒是很清晰,話題也轉到了第二等。 「那麼什麼是時呢?」 接著段宏時像是中學老師,循循善誘起來。 「時乃制化,這裡就說到了御制。所謂『制』,就是『經制』。勢如季風,時則是季風在日月間的變化,時勢連在一起,方成歷史。每朝初成,即凝下了經制,如能駕御這經制,那就算是懂得了帝王術的次等。」 說到這裡,李肆開始有些明白段宏時的思路了,他心中微微抽了口涼氣,這老頭還真不是酸儒,這樣的東西,可不是聖賢書上能讀得出來的。 「帝王若能御制,就能擇臣,臣循制而逐利,只要稍能識人,御臣水到渠成。這次等的帝王,即便心機遠不如那些靈智只放在御臣的帝王,可借經制之力,成就也遠遠高過只知和臣子周旋的帝王。」 說到這,段宏時開始舉例。 「你剛才說到了王安石,張居正,連帶他們身後的兩位神宗,後人都貶過於褒。可以老夫看來,只論那兩位神宗,卻是強過了大多數帝王。他們二位在位時,不論國政成敗,朝局至少是穩穩在手。」 唉!? 李肆再舉手,這裡問題大了。宋神宗不說,明神宗,也就是萬曆,那可是三十年不上朝,跟整個文官體系對抗的大牛啊。很多歷史學家都認為,不管是萬曆三大征,還是萬曆怠政,都是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寫元史的跟明史的,用心不一樣,筆下的動作卻都是一樣。」 段宏時低低這麼說著,李肆心裡也是一跳,他下意識地去找段宏時的眼神,老頭卻偏開了視線。 儘管段宏時這觀點值得商榷,可李肆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皇帝,確實不是傀儡,更不是碌碌無為。宋神宗用王安石變法,明神宗享受張居正變法,這兩個時期,正是華夏歷史的兩道重大門檻。 想到這,李肆有些開始接受段宏時的分類標準,確實,能把握段宏時所謂的「經制」,也就握住了國政朝局的關鍵,在這個基礎上,臣子的力量就淡了許多,臣僚是貼著國政朝局而上的。當然現實的歷史脈絡沒有這麼簡單,還有太多因素夾雜在裡面,但把這麼一條脈絡抽出來單獨看,至少評判帝王成就的標準是清晰了許多。 「那麼……御勢這一等,基本就是留給了開國帝王的吧?」 李肆做出推論,段宏時點頭,卻又搖頭。 「勢有天地之分,老夫還沒參透這天之勢,只能看到地勢。以地勢而論,你的說法勉強平准,卻遺漏了一些帝王。」 段宏時又開始舉例,這次李肆感覺不那麼突兀了。 「秦皇,武功最盛,可文治空白,大秦朝轉瞬皆滅,他不過是提起了前勢。漢高借這前勢奠定了後勢,漢文以黃老之治穩住了余潮,這三人算是分御了大勢。」 喲呵,這老頭眼光還真高,秦皇漢高漢文三個人加起來,才算是一個一等。 「漢武,獨起一勢,此勢蕩漾華夏千年,直至今日,他一人獨御一勢!」 說到這,段宏時的語氣也顯得很有些糾結,李肆心想,莫非這是個仇視儒家的怪物?漢武的武功不說,獨尊儒術,的確是影響了整個華夏的歷史。 「再之後,隋文帝楊堅,獨起一勢,以朝代論,雖然楊廣未能守業,可唐高甚至太宗,都沾其餘漾,不過順勢成業而已,史書對唐溢贊,卻不書前隋砥業,很不公平。」 李肆點頭,後世對隋朝的評價確實高了很多,這個觀點,他勉強能接受。 「如果說到順勢成業,宋太祖太宗兩兄弟是此中翹楚,可正因為他們太過順勢,也就不得不拘於經制,未能再進一步,老夫可不認為他們有什麼特別之處。」 李肆確認了,這老頭真跟儒家有仇,宋朝是華夏所謂文治最盛的朝代,士大夫的待遇最好,可在段宏時眼裡,卻不過是享受前朝紅利,趙大趙二還縮手縮腳。結合時勢、經制什麼的,李肆感覺這老頭的帝王心術,估摸著就是法家的東西,剛才他不直接引了《韓非子》的話麼。 接著段宏時語氣低沉了。 「漢武隋文之外,再起一勢的,就是前明太祖,惜乎這一勢……唉。」 這時候段宏時的話題繞了回來。 「讓你看元史食貨志,就是讓你明白,前明太祖所知的前勢。歷代開國御勢之君,莫不以前朝為鑒。前明太祖將元治歸結為宋治的張揚,由此連百年國運都沒有,所以才力圖復古。雖然背後有諸多文人作祟,可他個人的好惡也是重要原因。」 嗯!? 李肆真的被驚住了,這話說的是朱元璋矯枉過正,定下了徹底打壓商業的明初國策,由此影響了有明一代。這國策有如噩夢,纏繞在他之後的歷代皇帝身上,也將華夏在明代繼續走在文明前列的步伐給拖了下來。 聽段宏時這話,他顯然是在否定朱元璋這國策,同時歎息華夏之勢的沉淪,這是一個三百年前的古人所能有的觀點? 李肆前世對歷史理論懂得不多,也就接觸了一些黃仁宇一類的普及書,有那麼一點「大歷史觀」的懵懂概念,但這樣的概念,埋在聖賢書的古人顯然很難具備,即便掙脫了儒家之學,也沒有後世那種精細科學的眼光來重新梳理歷史。 這個段宏時……到底是什麼來歷? 這個疑問,再次猛烈席捲著李肆的思緒。 第五十六章 跳出儒法外,不在五德中 哦哦…… 腦子一偏題,身體就開始抗議,跪坐了老半天,李肆腿都麻了,腰也酸了。 「漢家古禮,居然也耐不住,唉……」 段宏時搖頭歎氣,將李肆帶出了屋子,屋外山下有石桌椅,一屁股坐上去,李肆滿心的舒暢。 錚…… 接著一聲清悠的琴聲響起,李肆目光找過去,就見到不遠處的涼亭裡,那個之前奉茶的白衣侍女,正在低頭撫琴。 這老頭……太腐敗了! 李肆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多半這侍女是老頭特訓的,琴棋書畫該樣樣精通,身邊養了這麼個侍女,小日子過得還真是舒坦。 原本還有心向段宏時確認下這侍女的身份,也好打消自己心中那一分所有男人共有的獵艷之心,可段宏時一開口,就將他的注意力又拉走了。 「你既然能從這書裡看出治國根本,本心足以容下地勢,老夫可以接著向深裡說。」 之前段宏時說到的天地之勢,李肆還只當是文人隨口誇言,可聽現在這麼一說,還真有什麼名堂。這時候琴聲悠悠,節奏舒緩,李肆聽不出是什麼曲子,只覺心神沉靜,這琴聲是素淡的背景,段宏時的話是濃墨重彩,混在一起,竟然不覺有絲毫雜亂。 「你不必再猜疑,老夫此學,確實脫出了孔儒之錮。」 段宏時再度開篇,這老頭的眼神確實厲害。 「可你要以為此學是法家之學,那可就大謬矣!」 二郎腿一端,段宏時滔滔不絕。 「申不害究術,重在御臣,要帝王獨斷獨視獨聽,膚淺!慎到尊勢,他的這個勢,將天地之勢歸於帝王,混淆權柄和時勢,下乘!商鞅崇法,以帝王為法王,織法網而暴彰,限法於絕地,愚蠢!韓非將法勢術糅雜一端,卻失去筋骨,時久日遷,反成不可登堂之言,昏聵!」 好了,噴遍法家幾個大拿,果然不是法家門人。 「再說孔儒,儒本非孔孟獨佔,可後人卻只以這什麼二聖為祖,殊為……嗯咳!」 看樣子他還準備罵點無恥卑鄙的話,只是眼下這時候,正是程朱理學的醬缸期,要罵孔孟可是很危險的,所以段宏時急急咬住了舌頭。 「這孔儒所論,本出自上古親親家國,漢初沿襲秦時法度,文景稍廢,武帝再興,悟到了前秦的教訓,才將這孔儒之道扯來遮掩。外儒內法,華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段宏時再度拿出一個重量級的結論。 「這外儒內法,就是俗世所謂的帝王術!」 李肆小心翼翼地問:「那麼老師您的帝王術,是別開局面了?」 段宏時矜持地微笑。 「老夫這帝王術,有兩言可說,其一就是:跳出儒法外。」 接著段宏時的話,讓李肆又陷入到呆滯狀態,對這老頭的來歷,已然從世外高人,隱隱轉到了又一個穿越者…… 「儒法為何能內外相結?就在於一個『一』!」 「法家講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孔儒講道統歸一,仁禮劃一;法家要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愚天下之民,以利萬世之治,儒家要人不逾矩,心不沾塵,三綱五常,百年如息;法家尊帝王為法王,孔儒尊帝王為聖人,這儒法,本就是天生一家!」 隨著段宏時語調高亢,遠處的琴聲也變得銳利起來,每個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劍,可巧都插在段宏時每一個字之間,將他的話音托得更為鮮亮。 琴聲攀上峰頂後,又漸漸和緩下來,段宏時的話語也放慢了。 「可有一,就有二……」 李肆已是感悟滿腹,以後世的歷史學觀點來看,這就是華夏大統一的前提,同時也是大統一的代價,像是宿命一般,避無可避。但正如段宏時所言,諸多因素在推動這個一的同時,還有很多因素在化解這個一。這樣的東西,很難從道德層面上去評判,但如果僅僅從把握時勢的角度去看,還真是另有一套東西存在。 只是這套東西,不該叫什麼帝王術吧,這根本就是看透歷史的大學問…… 「儒法之言,在書上無比光鮮,落到實處卻是滿目瘡痍。如果把外儒內法當作是金鑾玉殿上的制禮,老夫的帝王術則是鄉間農人的田頭小曲。」 段宏時看向遠處的青山,微微歎氣。 「金鑾玉殿,不過是天下一點,鄉野山水,才是天下的本色。」 聽到這,李肆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所謂外儒內法,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現實,按設計籠罩天下,不去理會其中的差異。仿若將治療天下當成堆積木,符合自己設想的東西撿起來,不符合的丟掉,湊在一起,看著搭成的樓宇宮殿,自得地說這是個多美的世界,而其他亂七八糟丟在一邊的東西,根本就閉眼不視。 說起來,還真跟柏拉圖的理想國分外相似……只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只在想像裡,而華夏大地上,理想國已經存在了千年,當然,一直是破破爛爛,士人們還在鍥而不捨地搭著。朝代更迭不過是垮了一次,根基沒有變,藍圖也沒變,重新再來就好。沒辦法,這是他們的田地,就如農人一般,耕田得食是天性。 「那麼老師,這二……必然是和一相悖的麼?」 李肆有些糾結,看起來這個「一」是宿命,去觸動這個「一」,所做的事情,所得的結果,放在後世,是不是要被評價為賣國、漢奸、歷史罪人? 「一而二,二不能一嗎?」 段宏時遙望山巒,像是在嘲笑某個群體。 「儒法的一,得利者是行儒法之人,若這利轉給他人,難道就不能也得一了?」 李肆恍然,得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啊。 華夏大一統,靠的是儒法,可並不意味著這是唯一之徑,也並不是不變之徑,儒法之所以能推著華夏總是內聚,那是因為有儒法背後那些人的利,那些人是誰? 看了一眼段宏時,李肆暗道,那些人,不就是讀書人麼…… 先是說這帝王術裡,如何評判帝王的標準,接著說到這帝王術和儒法之帝王術的不同,李肆的胃口已經被吊得足足的。 核心一個問題,段宏時這帝王術,到底說的是什麼? 「這就要說到老夫之學的第二言……」 段宏時也吐了口長氣,剛才一番激論,還著實費了力氣。 「老夫之學,不僅跳出儒法外,還不在五德中。」 五德? 李肆愣了一陣才明白過來,這話說的是,段宏時此學,對朝代更迭,另有一番見解? 「世人都言,真龍之氣,存世不過三百年,以五德更替相承……」 段宏時這話,跟李肆後世接觸的「王朝週期律」很有些相合,不過那個什麼週期律,都只將朝代更迭歸結為人口激增,土地兼併,社會結構破壞等等,即便只以李肆那點微末道行,也覺得這說法不過是中學教科書水準的東西。 他也蹺起了二郎腿,等著段宏時的高論。 「老夫剛才說到過,帝王三等,御臣御制御勢,勢有天地之分。朝代更迭,本因都在這地勢的駕御上。」 什麼是天之勢? 「風雲山水,草木獸鳥,人外即天,天自有天道,不以人力人心而變,此乃天之勢。」 什麼是地之勢? 「人立於地,食於地,來往於地,地結人道,此乃地之勢。」 嗯……李肆大致是理解了,天之勢,說的是自然,地之勢,說的是社會。 「儒法之帝王術,求的是一個靜,有所變動,靠儒遮掩,靠法支吾。天之勢如風雲跌宕,一直在變,這變化非人力所能撼,姑且不論,每朝算是同樣的境遇。而地之勢也自有一番變化,每朝立國,立起經制,就像是砌起一座堤壩,地勢變化也如江水,年年蓄積,這堤壩卻不曾加高,更不敢想掘堤引流,只能等著江水蓄滿,最終崩堤。」 「宋時王安石,明時張居正,都想對這堤壩動手,可前者生出『豐亨豫大』,北宋覆滅,後者如一劑猛藥,餘毒至今。」 這說法的細節李肆有些不明白,可大致道理懂了,儒法要的是一個「停滯的社會」,人人安守本分,各不逾矩,士人和帝王的統治就能萬萬年。可社會是一直變化的,以不變應萬變,結果就是自己被變了。 「那麼,地之勢,該怎麼去看?」 李肆問到了要點。 段宏時呵呵輕笑,又轉了話題。 「李肆,你對氣理之論是怎麼看的?」 李肆傻傻搖頭,心中只兩個字:「臆想!」 儒家的氣理之論,就李肆個人而言,那都是群死宅捧著腦袋瞎想出來的東西,最大的特點就是,話說得圓潤周到,邏輯自洽,目的就是讓別人無懈可擊。歸結起來,本質就是讓儒家士子們能把握所謂學問的制高點,自我YY而已。 「那麼對於這理學,你也該是不甚了了,正好……正好……」 段宏時笑得很有些賊。 「程朱理學,輕技賤器,說什麼器乃各有適用,理不相通,不過是理的細枝末節。可到明末,格物究器之學卻異常興盛,老夫這番言論,放在那時,根本就算不得駭人之語。眼下在這……朝說出口,那就是下乘而無稽之論。」 正說到這,遠處琴聲錚地滑了一下,段宏時又是一聲嗯咳,轉回了正題。 「看勢,得由器而入。」 他這話出口,李肆皺眉,難道這老頭,是王夫之的弟子?王夫之說的就是器中見道,器道合一。算算王夫之現在……死了二十年,段老秀才的年紀,應該還能湊得上。 「你可知道,明亡之因是什麼?」 段宏時打斷了李肆的雜念。 第五十七章 手握人財軍,我心即帝王 明亡之因,這話題大得沒邊,也忌諱得不行。 「沒什麼忌諱的,本朝可算不得亡明之因,雖然……嗯咳!」 又一聲清亮琴音,打斷了段宏時的發揮,李肆瞅了一眼遠處,心想這個侍女跟老頭的同步率居然這麼高呢? 「官紳壓迫太重,皇室貪淫奢侈,天怒人怨,滿天下草民揭竿而起,最終亡在了李闖手裡,大概……是這樣吧?」 李肆隨口背著標準答案。 「壓迫?貪淫?哈哈……」 段宏時的笑聲帶著點憤懣,可李肆注意力還在那個腦袋一直埋著的侍女那,並沒注意到。 「天災不算,你可知明末之時,即便算上地方官僚紳胥的壓搾,草民之累,也並不比現在重?」 段宏時低低說著,像是刻意不讓那侍女聽到。 李肆腦子一個激靈,轉過頭來,盯住了段宏時,這可是危險言論!和他對視的段宏時也是凝神以待,正在觀察著他的神色。 「真的?」 李肆也低聲反問,轉了轉眼珠,再重複了一聲:「真的」,這可不是反問,而是確定。 以鳳田村之前的遭遇來看,就在破家流離的邊緣掙扎著,不是老百姓變得麻木了,加之官府又有張天羅地網,他可真不相信村人不反,至少拒交皇糧那種程度的事,早就該幹出來了。 「真的。」 段宏時接著低聲道:「本朝承襲前明的賦役,其中人役部分,本在前明多折入正稅,而到了本朝,這部分被掩去了來處,人役依舊還在攤派。本朝對親民官的考成,錢糧必須十成收足才算合格,就算紳衿也不能免【1】,而前明只是六成,收到七成就算優異,紳衿也都全免。算下來,前明草民所累,怎麼也不該比本朝重。」 見李肆微微皺眉,段宏時輕笑:「本朝所謂免三餉,多恩免,那不過是文人手腳耳。」 李肆已經是信了,但這就難理解了,為什麼明末農民起義遍地開花,到了眼下,負擔更重,卻一個個乖乖地當順民?僅僅只是剃頭就剃乖了? 像是對李肆的反應放了心,段宏時繼續加碼:「所謂的貪奢,前明皇室和各地藩王,的確奢靡巨耗,可與本朝相比,卻並非有天壤之別……」 李肆點頭,也壓低了嗓音:「旗人數十上百萬,足以抵前明皇室所費。」 段宏時接著道:「那麼,問題出在哪裡呢?」 是啊,哪裡呢? 霎時間,綠營汛塘的分佈,鄉紳官吏的勾連,對地方變局的反應,一連串的場景在李肆腦袋裡閃過。 以對地方的掌控深度而論,滿清確實遠遠強於明朝。 「就說這造反,有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能活下去卻偏要造反的難道沒有?前明到本朝,後者裹挾前者的事例比比皆是,差別只在本朝能將這可能壓到最低,前明的手腳卻弱了許多。」 這話李肆不必想就能理解,之前在寨堡剿滅的那幫賊匪,放在明朝,不知道會膨脹成一股多大的勢力。 段宏時悠悠長歎:「前明國策,親民官不得滋擾鄉間,甚至出縣城都不允許。後來迫於形勢才有所更張,可祖制卻像一道檻,始終掐著朝廷控制地方的手。以地方和中央的相處形勢來看,就財稅而論,本朝比前明挖得更深。前明留給地方的錢糧存留還在三成左右,而本朝給地方的存留不過一成,但是……」 遠處那侍女也是悠悠一歎,李肆沒好氣地瞪了過去,看到的依然是一顆埋下去的腦袋。 「但是,前明沒有本朝的捐納之途【2】,地方鄉紳和朝廷在『利出一孔』上頗不一致。前明的鎮戎被本朝分割得異常零碎,汛塘星羅棋布。前明雖崇理學,卻不獨尊,人人耳目寬裕,本朝……本朝對地方的管治,在親民官上削弱了,卻在禮教和兵事上強化了,總而言之……」 段宏時給出了結論。 「明亡,在於粗疏!」 李肆越來越想問,您老真是不是後世穿過來的?這個結論雖然也有些粗疏,可跟後世黃仁宇的觀點性質相似。黃仁宇就認為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財政破產,而財政破產的原因,在於明初國策大幅度退步,沒讓政府挑起更多責任,而只指望鄉間自理,由此也沒能獲得一個強有力的財稅機器,外憂內患,還有天災,這才亡了國。 「要看到這樣的勢,不是去翻儒家的道德文章,不是去查法家的典章規制,而是得分析具體的國政枝節,這些東西,對儒法之士來說,那就是器。正是在這些器上,老夫方能看到勢!」 「老夫前二十年學儒,後十年學法,終究看不透世勢。之後為生計而作師爺,視野才豁然開朗!」 「這地之勢,看的不是歷代帝王、朝堂諸公他們說什麼,作什麼,看的是他們作成了什麼樣子。老夫之學,根基就在一個字:真!」 「究枝節之真,合大勢之真,儒是在說,法是在做,老夫盡皆不管,埋頭只尋這真!」 這話讓李肆感慨不已,這就是後世的大歷史觀啊。後世研究歷史的方向就是這樣,甩開官史,以零碎實證而上,由一點摸一面,再來跟官史比對,是一種解剖學的思路。 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自己居然在1712年聽到了。 也真沒想到,這老頭同是一肚子反水…… 李肆神色複雜地看著段宏時,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猶豫了一下,卻又放棄了。以這老頭的年紀,對明朝還帶著眷念是很正常的,話語間帶些牢騷,隨口抨擊幾句,都能理解,可真不能跟反水混淆,自己的心思,還是小心藏著的好。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深了,段宏時停了下來,閉口不言,琴聲又緩緩響起。 沉默了好一陣,李肆再度開口。 「那麼老師,又該如何以這真字,以器見勢?」 段宏時呵呵一笑。 「你這就問到了實處,老夫要教你的東西,都含在這問題上。」 他舉起手,豎起了三根指頭。 「其實就三個字,人、財、軍!」 李肆心跳加快,真是要說造反麼?是不是接下來還要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什麼的? 「以知縣李老爺為例,他最要緊的是哪三件事?錢糧!刑名!安靖!」 段宏時連話帶神色,粉碎了李肆的妄想。 「錢糧即是財,財兌萬物,無財寸步難行。刑名對應人,上迎下撫,周應人心。軍對應安靖,否則財不留手,人不回頭。照著這三點去抓枝節看,就能窺得勢頭的真。小勢匯大勢,總歸而上,這地之勢就能明明白白。」 老秀才這帝王術,自然不是這麼簡單,這只是總則,而李肆也只是隱約有所領悟。 可他接著就醒悟到一個絕大的問題。 「老師,我……到底學來何用?」 段宏時也愣了片刻,接著臉上泛紅,生氣了。 「你這蠢材!這兩個多月來,你能逢凶化吉,連番整治了鍾上位和楊春,不就是借勢而為嗎?可惜你只是懵懂自行,並未自覺。如果能察知前勢,何須還如這般縮手縮腳,只等著別人欺上門?想做什麼……」 段宏時深呼吸:「借勢而上,自有作為!」 李肆揉腦袋,已經被這老頭塞了一腦袋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麼簡單的道理,還真是沒想明白。 段宏時接著沉聲道:「老夫這帝王術,講的就是……我心即帝王!」 崩…… 遠處那侍女的琴弦斷了,李肆額頭也微微出汗。 「老師是否姓黃?」 李肆乍著膽子問,思想這麼超前,膽子這麼明顯,他簡直懷疑是黃仁宇黃老先生穿越而來了。 「老夫名諱你都敢忘!?至於什麼黃,老夫確實受教於梨州先生,遺憾的是,不曾名列門牆。」 段宏時到處找著東西,似乎是想敲李肆的腦袋。 「弟子說的是另外一個黃……」 喲,還跟黃宗羲學過?李肆鍥而不捨,繼續求證,段宏時一怔,臉上扭擰起來,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好吧,黃老先生在那個時代,早就過世了,想想黃宗羲那一輩人,思想格外開放,教出這麼個叛逆弟子,也還勉強能說得過去。 李肆放棄了追索,心中卻是微微激動,這麼說,自己還勉強能算是黃宗羲的徒孫了?雖然只是外門弟子…… 「今日就到這裡,見你還算有悟性,老夫勉強評你及格,之後的學問,到你那裡再慢慢教來。」 段宏時開始趕人,李肆呆呆點頭,今天這收穫可是沉甸甸的,就是一下子不清楚到底得到了什麼…… 正要離開,品著段宏時的話,李肆心中忽然像是透開了一扇窗戶。 儒法之道,在於守一,在於持靜…… 財兌萬物…… 財兌萬物…… 心中震動,李肆又問:「老師,您說以器見勢,那麼以器生勢可行嗎?」 段宏時眼眉一展,顯得很是吃驚:「那可是……很久之後才可能教給你的東西……」 李肆笑了,腦子裡閃過早前蕭勝罵他攪屎棍的話來。 像是自語,又像是詢問,李肆低聲道:「那麼黃金……算不算生勢之器呢?」 段宏時吐出兩個字:「廢話!」 李肆笑意更足,說著老秀才完全聽不懂的話:「鐵水要攪才能成鋼,玻璃液要攪才能不結氣泡,醬缸要變流水,那也得攪才行……」 他猛然向段宏時深深鞠躬:「我明白了,謝謝老師的教誨!我就當當這攪屎……不,攪史棍吧!」 李肆幾乎是大笑著離開,段宏時瞅著他的身影,一臉呆滯。 「叔爺,看來您這兩個月的準備,終究是沒壓倒您這個弟子呢。」 柔白身影立在了段宏時身後,話語如初秋微風般柔潤。 「這小子,到底明白了什麼?」 段宏時揪著鬍鬚,糾結了好一陣,像是想通了,眼眉舒展,也呵呵低笑起來。 「有這樣的徒弟,此生何憾。」 【1:清初有所謂的「江南奏銷案」,清廷追討地方積欠錢糧,紳衿也沒能倖免,波及鄉紳1924人,生員15048人。其中探花葉方藹,因欠一文錢也被追討,使得民間有「探花不值一文」的俗言。】 【2:明代權臣、戶部和太監都有賣官,但那不是朝廷的正式制度,只算是貪腐行為,錢又收不到國庫。像滿清那般全面而系統的賣官,歷代少見,又因職缺分離,這賣官實質上是清代變相的賦稅體系。】 第五十八章 媳婦是誰? 李肆像是醉了酒,一路暈乎乎地回了鳳田村,段宏時的一番話,僅僅只是他那帝王術的簡介和序言,連目錄都沒翻到,可已經如颶風一般,將他心中的重重迷霧攪碎。儘管心裡還有太多沒有通透的地方,但他的鬱結之氣已然盡數消散。 至少他現在已經明白了自己該幹什麼,可巧的是,在他手上,正有相應的坯料等著他去鍛打,還是那句話,老天爺只青睞有準備的人。 進了礦場,想找關田等人就地佈置,卻見礦場上又是一大群人聚著,心中微驚,禍事接著來了? 「四哥兒回來了!」 「可算回來了,四哥兒,趕緊過去吧!」 村人們一臉如釋重負的輕鬆,紛紛揚揚地出聲相迎。 分開眾人,李肆鬆了口氣,不是禍事,是喜事。 之前盤金鈴那群麻風女的漕舫船一直泊在遠處河灣,現在卻又駛近了,正停在礦場外,二十來個女子就在船邊的河岸,個個戴著覆紗斗笠,身著瑤裝,在那盤金鈴的帶領之下,齊齊跪在地上。 看來是出結果了,李肆心下恍然。之前盤銀鈴飲雷公籐藥湯過量而死,盤金鈴調減了藥量,這一個多月過去,結果也該出來了。 李肆也沒猶豫,逕直上前,賈狗子和吳石頭要跟著,也被他揮退了。來到盤金鈴身前,盤金鈴舉手摘帽,將那張帶著細細瘢痕的面容露了出來,身後那二十來個女子也跟著摘帽,李肆掃眼過去,雖然還覺刺目,可這些女子臉上也都已經結疤。 「恩公,請受小女子等三拜。」 盤金鈴眼瞳裡淚水盈動,似乎正壓抑著劇烈的情緒,李肆點頭,這三拜,他該受。 「恩公大恩大德,縱是來世,也報償不盡!」 在盤金鈴的帶領下,女子們重重磕頭在地,河岸邊砂石雜亂,她們卻恍若不覺,砰砰悶響之聲不絕於耳,三個響頭下來,女子們再抬頭,幾乎個個額頭都是猩紅斑斑。 接著盤金鈴再度叩了下去,砰砰又是三響。 「這是奴家以醫者之身,叩謝恩公活人之德。」 仗著穿越而來,有後世的知識,以雷公籐治她們的麻風,這恩李肆坦然收下。可盤金鈴這三拜,李肆還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嗯咳一聲,他開口問道:「記得你們船上有三四十人,其他人的情況如何?」 盤金鈴低低一歎:「有只稍稍好轉的,有未見效的。」 李肆哦了一聲,有些不甘心:「才只一半有效啊。」 盤金鈴本已淚水落頰,聽他這話,也不由微微笑開:「恩……四哥兒啊,尋常小病,能有藥治得一半見效,已是奇藥了,更何況這麻風頑疾?若不知四哥兒非醫者出身,奴家還真要當你是孫真人轉世。」 李肆呵呵低笑,自己確實不是專業人士。 「既知這草有效,有你這個醫者在,相信也能讓這比例越來越大,那麼……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呢?」 像是隨口提起的問題,卻是李肆正在動心思的大課題,只是得看盤金鈴她們自己的態度。 盤金鈴呆呆看了李肆一陣,臉上湧起複雜難明的神色,好半天才鎮定下來,喘著氣問李肆:「四哥兒,你對我們有什麼打算?」 嗯?雖然說他確實對她們有打算,但盤金鈴這話,卻像是已經決定倒貼了? 「四哥兒,雷公籐能治麻風,這可是通天之秘!奴家可不敢背負著這樣的秘密就此而去,還望四哥兒能給奴家一個交代……」 啥?交代? 李肆壓住即將扭曲的臉肉,這……從何說起? 「奴家意思是……還望四哥兒能給奴家一個名分……不不……奴家是說……」 盤金鈴也心慌起來,口不擇言,臉頰頓時赤紅一片,趕緊彭地一聲又將腦袋重重叩在地上,這才把話說了全。 「這雷公籐之秘,還望四哥兒能以師尊之名,傳給奴家,奴家才敢放心用它醫治病人,否則醫心難安!」 李肆明白了,這雷公籐能治麻風的秘密,在她這個醫者看來,太過重大,她可不敢以自己之名獨佔,所以要他給個說法。在這古代,轉移知識產權的正途,就只有師徒名分,所以她要討「名分」。 「你也說了,我不是醫者,這師徒之名就免了吧。雷公籐之秘也不過是一層紙而已,張嘴就破,能治好更多人才是正理……」 李肆大大方方地說著,盤金鈴胸脯起伏不定,顯然也是被他這「高風亮節」給感動了。 可接著李肆話鋒一轉,讓這醫家之女怔住:「不過……為讓你安心,我也就索點酬勞。我這裡有一件事,需要你……還有你帶著的那些病人幫忙。」 盤金鈴咬著牙,又是彭的一聲將腦袋叩在地上:「恩公但有吩咐,小女子等無所不從!」 聽她這話,連稱呼又變得陌生了,似乎還帶著異樣的情緒,李肆搖頭:「難道你以為,我是要你帶著她們又去幹那種過癩的事?」 盤金鈴身體一僵,詫異抬頭:「除了幫勞二所做的那些事,我們這些人,還能做什麼?」 李肆側身,目光悠悠看著某個方向:「我想建個麻風院,請你們在這英德留下來。」 盤金鈴掩嘴低呼,目光裡滿是難以置信,李肆朝她緩緩點頭,示意這不是戲言,這醫家之女身體軟了下來,幾乎癱在地上。 「細務後面再談,你先去聯絡你們的家人,勞二已死,他的手下也死散一空,你們的家人,估計也已不再受他們控制。」 李肆接著一番交代,盤金鈴還忍著不出聲,等他轉身離去,這才淚如泉湧,嗚嗚哭了出來。 等李肆回到礦場,女子們的哭聲正匯成細流,潺潺不絕,任誰都聽得出來,那是歡喜之泣。 可在礦場上,卻還有呼號之泣。 「四哥兒,救救青子吧!」 田大由忍著沒打擾李肆,見他完事,這才湊了上來,一臉槁容,滿眼血絲,嚇了李肆一跳,這才大半天沒見,怎麼就憔悴成這樣了? 「青子……青子像是真染上了!」 田大由正說著,關著田青那屋子裡又傳來一聲淒厲的呼號:「不——!」 那正是田青,他已經被關了一個多月了,原本半月前見他沒事就準備放出來,沒想到他臉上開始出痘,這可嚇住了眾人,只好繼續關了下去。眼見這半個月情況還算是穩定,今天卻像是有了突變。 「田叔放心,不一定是麻風,而且就算是,也不是沒治的可能。」 李肆出聲安慰,田大由這才鬆了口氣。李肆以雷公籐治好那幫女子的事,村人知之不多,但就他們零碎所見的情景來看,李肆的確能治麻風。 可問題是,李肆能治麻風,卻不能診斷麻風。臉上出痘的原因多種多樣,麻風初期也有這狀況,未定型的麻風患者,神經也沒怎麼受損,那種皮膚火燒陣刺都不覺的症狀也不一定有。 對了,不是有個真正的麻風病專家在嗎? 當戴著覆紗斗笠的盤金鈴進到礦場時,眾人都離得遠遠的,似乎這長身玉立的女子身上裹著一層厚有數丈的刀刃。 田大由愛兒心切,顧不得忌諱,將鎖著田青的門打開,一個人影接著就衝了出來。 「四哥兒!求你救救我吧!」 田青直接衝到李肆身前跪下,腦袋也磕得邦邦作響,等他抬起頭來時,李肆也是頭皮發麻。 這田青臉頰瘦了整整一圈不說,臉上也綻開了幾坨紅斑,格外刺目,雙目更是深陷,就像是個小老頭一般,哪裡還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 遠處也響起脆聲驚呼,那該是關雲娘,見自己表哥這番淒慘模樣,心中那股哀憫掩住了之前的糾葛,滿心都被那濃濃的憂心給撐足了。她趕緊盯住了李肆,就指著他開口說一聲沒事。 「四哥兒,以前我是得了失心瘋,不知是非,你就大人有大量,別記在心上,救救我吧!」 被關了一個多月,連帶對自己可能染上麻風的恐懼,讓這田青似乎也成熟了幾分,說話也終於有了人樣。 瞅著他這可憐樣,不僅田大由垂淚,關鳳生和其他村人也都紛紛搖頭,歎息不止,之前因他被盤銀鈴勾搭而險些遭了過癩,可能毀了一村子的那點惱意也煙消雲散。 李肆是無所謂了,俗話說經一事長一智,這個平素跟他總有磕絆的小子能有轉變也好。至於和關雲娘的糾葛,那不過是點面子問題,他其實也沒怎麼在心。 正想安慰他一句,田青又開口了。 「我和表妹沒什麼的,真的!四哥兒,我絕對不會跟你搶她,她就是你的,求你大發慈悲,一定要救我!」 咦!? 這話出口,不僅李肆皺眉,周圍人也都是面面相覷,遠處正張望著的關雲娘更是呆住,臉色頓時變得蒼白。 「你說什麼鬼話呢!?雲娘是早指給了四哥兒的,你來扯什麼搶不搶,腦子也發顛了嗎!?」 田大由趕緊開口遮掩,可這話卻順著田青的話頭,讓一邊的關鳳生也詫異地看了過來,接著又是一聲無奈的歎息。 村人都知道,田青和關雲娘有糾葛,可村人也都知道,李肆和關雲娘是指了親的,這時候要李肆救田青,再無心的人也都懂得,不把這事順清楚了,那就是把人家李肆當了傻子。 可眾人看著李肆,卻是一頭霧水。 李肆的表情,著實怪異,像是對這話非常茫然,完全不知該怎麼應對。 「原本還有些頭疼該怎麼處理跟關雲娘的指親,這面子的問題,終究是面子,雖然不怎麼在意,可平白就傷了面子,是個人都會不舒服,更何況我……」 李肆哪裡是茫然,不過是在強自壓抑著內心的歡喜,這可是送上門的機會!就在這眼下,將他和關雲娘的事一併解決了。 「你們在說什麼啊?」 李肆眉頭揪得能夾住刀刃了。 「田叔,我什麼時候跟雲娘指親了?」 第五十九章 先成家後立業 這一問,殺傷力太大了,不僅田青田大由傻住,周圍聽清了的村人也都呆住。 「關叔,我可記得再清楚不過,指給我的,分明是二姐才對吧?」 震驚升級,周圍一片靜寂,只在遠處又響起一聲低低的嗚咽,那是關雲娘正瞪圓了雙眼,嘴裡還死死咬著衣袖,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哭,該笑,還是該高聲大叫。 「這這……分明是……」 關鳳生是憨實人,連忙擺手,正要開口,李肆卻猛然指住了賈狗子和吳石頭。 「你們也都知道啊,對不對!?」 賈狗子和吳石頭下意識地挺胸抬頭喊了出聲:「對!」接著對視一眼,似乎才明白是什麼問題,兩人臉上表情各異,賈狗子再度喊出了一聲:「四哥兒怎麼能記錯!?」 「沒錯!二姐才是指給四哥兒的!」 賈狗子吳石頭身後那幾個孤兒也都喊出了聲,還有孤兒更直接掄圓了嗓子地喊:「四哥兒說什麼就是什麼!」腦門上頓時招來賈狗子一巴掌。 「我腦子是被砸過,可自己的媳婦是誰,這種事情可不會搞錯哦,關叔……」 李肆看住了關鳳生,眼神冷厲,在關鳳生看來,自己只要不點頭,這清清秀秀的少年,可就要化身獠牙巨獸,將他整個吞進肚子裡。 「可……可……」 關鳳生腦子一片迷糊,還在負隅頑抗,李肆低頭,鼻尖差點都撞上了他的鼻尖。 「說到這,關叔,我家裡空空的,要不就先把二姐送過來吧。」 關鳳生簡直快被李肆那眼中的冷光給凍僵了,腦袋終於雞啄米似的點了起來,等李肆仰身離開,他才覺那股冰山一般撲面而來的氣息消失。 環視一圈村人,李肆再看住田氏父子。 「田叔,你看,關叔都親口認了,可別給我亂塞媳婦哦。」 田大由張張嘴想說什麼,卻沒說出聲,田青更是迷糊不清,只不住地繼續磕頭,求著李肆救他。 「四哥兒……這裡……」 遠處某個村人指著腦袋,朝他人示意,周圍眾人都是連連點頭,一臉「我懂的」。 「可咱們什麼都不知道……」 另一個村人接話,眾人趕緊再度點頭。 人群之中,關雲娘的身影踉蹌而退,直到離得遠了,這才哇啦放聲大哭。 關雲娘會是這反應,李肆可完全沒有料到,說實話,他也不關心。他裝作腦子被砸壞了,藉著這段時間建立起來的威望,說誰是他媳婦,那就得是他媳婦……反正就不承認關雲娘和他指了親,她和田青怎麼折騰,都跟他李肆無關,他的面子,自然也就保住了。 好吧,這還確實有點掩耳盜鈴的意思,可李肆還真沒想到什麼兩全其美的好辦法,雖說他也有另一個選擇,那就是收下田氏父子的好意,藉著給田青治病,讓關雲娘和田青捨了瓜葛,他連著關雲娘和關二姐一併娶了。可內心深處,他本就對關雲娘不怎麼上心,後來見她和田青有了情愫,更只想著跟她斷了那指親的名分,要將這麼個小腳女人收進來,還壓在關二姐頭上,他可接受不了。 趁著這機會,快刀斬了亂麻,李肆渾身舒坦。 「這裡有專治麻風的醫生,別擔心了。」 這一聲安慰終於出了口,田氏父子頓時吐出股長氣。 「不是麻風,只是心火燥亂的熱痘而已。」 探診了一番後,盤金鈴低低對李肆回報,得了李肆一個微微詫異的回視,何必這麼偷偷摸摸地說? 「四哥兒和他……總之他是什麼病,得由四哥兒你決定。」 剛才李肆裝傻強認指親,盤金鈴在一邊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李肆對她連番重恩,不僅教了神藥,還要給她們容身之地,她說話做事自然以李肆的意志為準。 還真是個懂人心的女子…… 李肆感歎道,盤金鈴看出了他和田青的微妙關係,所以把選擇權給了他,他說是什麼病,那就是什麼病。只要他說是麻風,就能施恩給田青,有這一恩,後面不管有什麼事,對李肆來說都只有好處。 「你是大夫,該說什麼,跟我無關。我還沒必要靠著這種手段來索取恩德,而且……恩德對我而言,也沒什麼用處。」 李肆淡淡地說著,這是他的心裡話。 盈盈目光穿透了面紗,盤金鈴像是重新認識著李肆,看了好一陣,盤金鈴才點頭應聲。 「人心都拴在利上,可沒拴在恩上。」 聽著身後田氏父子在得知病情後,渾身輕鬆地朝盤金鈴道謝,李肆心中轉著的是段宏時今天對他說起的東西。這不是憤世嫉俗,他在這康熙朝,不是來過小日子的,恩德什麼的,可養不出跟著他造反的決心。 拍了拍有些發沉的腦袋,先是聽了半天課,回來就處理這檔子事,眼下了結一樁心事,原本想跟關田等人談正事,眼下看來也可以暫緩一下。 心情放鬆,接著就是一陣歡喜,嘿嘿……剛才咬牙切齒要了關二姐,這下可是要先成家後立業了。 當然,小姑娘才十一歲,可沒辦法跟他真的成親。只是在這村子裡也有養童養媳的風俗,林大樹的女兒不過十二歲,就進了村裡另一戶農家劉家的門,劉家那兒子才十歲…… 終於可以養蘿莉了啊,李肆偷樂,接著又警告了自己一句,自己真不是蘿莉控。 在山坡上找到關二姐,小姑娘正在摘桑葉,礦場上的事情一點也不清楚,見著小姑娘因為忙碌,白玉俏臉上正抹著一對紅暈,簡直就像是水嫩靈光的蜜桃,李肆心臟崩崩多跳了一拍。 「四哥哥回來啦!?」 小姑娘喜出望外,背著小背簍就奔了過來,咯咯笑著衝進了李肆的懷裡。 「四哥哥!你不是要我們自己找地球是轉著的答案嗎?我找到了!」 沒等李肆開口,小姑娘脆聲炫耀著。 「哦?是麼?」 李肆隨口應著,滿腦子都是該給小姑娘換女僕裝還是公主裙的念頭,至於小姑娘說那話,他只當是小孩子戲言。 「你看!」 小姑娘伸手,瑩白小手掌裡是一片桑葉。 「這些桑葉,都是一邊大一邊小,我仔細比照過呢,而且都是右邊大左邊小。這肯定就是地球在轉,把葉子一邊甩大了的!」 小姑娘認真地解說著,李肆在一邊兩眼發直……他都想問一聲:「真的嗎?」 真的嗎? 不知道!要他來驗證地球的自轉,還得靠若幹工具才行,而小姑娘居然找來了桑葉做證明! 感覺隱約有這麼種說法,只是那說法是好像跟陽光有關,而且樹葉不太可能同一邊都這麼齊整,全都比另一邊大吧?但是眼見為實,也許這山上的桑林就是那麼特別…… 李肆抽了口涼氣,不管這桑葉左右大小是不是真跟地球自轉有關,可小姑娘卻能將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十一歲的時候,可沒這智商。 「摘完桑葉,我正準備看看草葉是不是也這樣呢,四哥哥,我這答案,對了嗎?」 小姑娘兩眼滿含希冀地看著李肆,那一刻,李肆想把腦袋扎進草裡,他給不了答案…… 接過桑葉,李肆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 「二姐,之前問過你,願不願意當四哥哥的婆姨,現在四哥哥再問你一次。」 小姑娘眨巴著大眼睛,很是不解。 「大姐才是四哥哥的婆姨啊,我給四哥哥當丫鬟,說好的呢。」 李肆搖頭。 「別管你大姐,就只問你,願不願意?」 小姑娘喔了一聲,毫不猶豫地點頭。 「四哥哥願意怎樣就怎樣,婆姨丫鬟都好啊。」 接著她皺眉。 「不過好像婆姨比丫鬟做的事要多一些呢,大姐說起當誰婆姨的時候,臉上總是不高興的樣子,看來是怕累,嗯,我不怕!」 捏著小拳頭,像是在表決心一般,李肆無語,小姑娘好歹也十一歲了,怎麼這情商還跟六七歲似的。是,當婆姨那就得比丫鬟多累一層……只是你年紀還小,還累不到你。 日近黃昏,天色沉沉,山風吹蕩,草葉在李肆的腳邊隨風撓著。心中一動,李肆拔下一株草,隨手捲成了一個環,就套在了小姑娘的手腕上。 「那麼,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李肆微笑著說道。 小姑娘轉著手腕,就當作好玩,嘻嘻笑著,隨口應道:「四哥哥本就是我的四哥哥嘛,我當然也是四哥哥的關二姐!」 李肆搖頭:「既然是我的婆姨,二姐這個名字也該改改了。」 看著小姑娘手腕上的草環,一個字驟然在李肆腦子裡蹦了出來,那是他之前曾經尋而不得的那個字。 李肆牽起了小姑娘的手,話語像是天籟,悠悠蕩進了她的心底。 「從今之後,你就叫關□……」 「關關?」 小姑娘還不知道這個字是怎麼寫的,就只覺得這個音和自己的姓湊在一起,聽起來那麼特別。 抬頭看去,她的四哥哥正看向天際遠處,夕陽正裹上火衣,金光染在少年的眉目上,像是一尊雕塑一般,沒來由的,一股異樣的喜悅就漲滿了她的心田。 「好的,四哥哥,從今之後,我就叫關□,你的關□……」 小姑娘在心底裡輕輕說著。 第六十章 連珠炮響 夕陽斜沉,英德縣城南山外,山巒之下,硝煙剛剛散去,剛才的連綿轟鳴聲還在山間迴盪,震得鳥禽驚飛不定。 「整個廣東,就數你韶州鎮最膩意,江邊那些縴夫,還有碼頭上的腳力,掙這份簡閱銀子,已經掙出了氣勢,不錯,不錯……」 低沉而略帶嘶啞的嗓音,混在甲葉碰撞聲裡,被套著馬刺的皮靴踏地聲一步步牽起,似乎周邊的草木都被這氣息壓得搖曳低伏。 瞅著走在身前兩三步的那個矮壯身影,同樣頂盔著甲,面目箍在避雷針頭盔中,整個人形象有如戲台龍套的白道隆,一個勁地哈著腰,也不管對方是不是能看見。 「軍門大人說笑了,標下等日夜枕戈待旦,督練士卒,不敢懈怠,這縴夫和腳力,標下不知何謂……」 一邊分辨著,白道隆一邊腹誹不已,這軍門還真是個肆言無忌的主,各鎮各協不都是找人來湊這簡閱麼?就連你的提標也不例外,何苦逮著我這粵北苦鎮開涮,當著這麼多手下的面直言不諱? 「不過,剛才那隊鳥槍兵的七海灌江陣倒挺有意思,放到京城的秋操,也能湊進京營的九進十連環大陣裡。德誠,你手下還真有能人。」 那矮壯之人的語氣驟然轉緩,叫著白道隆的字,讓白道隆還在發僵的面孔頓時綻開。 兩人一前一後登上了山下新搭起來的木台,那矮壯之人轉身,頓時顯出一張寬臉。眼眉細小,卻毫不覺猥瑣,一身鐵紅甲冑就像是天生跟這張臉相配一般,飄溢著攝人的肅殺之氣。這人抬手虛按腰間刀柄,另一手拋開披風,身後那排隨風凜凜的旌旗似乎也同時猛蕩了一下。中間的一桿大旗上,「提督廣東軍務總兵官左都督」的綴邊大字赫然醒目,一個「施」字霸居大旗正中,有如虎狼一般,睨視著台下左右那兩三千列隊的兵丁。 施世驃,施琅六子,提督廣東四年,在廣東綠營的威勢積澱已深。今年的簡閱,他一發話,白道隆就不得不拿出十分力氣應付。 聽到這話,白道隆趕緊順著話題拉扯了下去。 「蕭勝!施軍門親口讚了,還不上前謝禮!」 套著一身綿甲,銅釘被擦得錚亮的蕭勝一陣小跑上了台,虛打千禮跪了下來。白道隆不是寡恩之人,為酬他鑄炮之功,先幫蕭勝拔補了把總。把總僅僅只是蕭勝十多年前的舊職,白道隆要加恩籠絡,還想給他弄上個千總。 千總的校拔由總督呈報兵部,如果提督開口,總督也不會為這種小事傷了關係,基本都會允准。雖然白道隆把校拔呈文遞到了施世驃的案頭上,還刻意走了關係,讓施世驃原則上許了這個校拔,可人怎麼樣,施世驃還得看看。所以白道隆刻意讓蕭勝帶訓鳥槍兵參加簡閱,給他一個在提督面前亮相的機會,蕭勝本人也爭氣,終於換來了施世驃的召見。 「韶州鎮標金山汛把總蕭勝,叩見提督軍門大人,甲冑在身,不能全禮,還望軍門恕罪!」 蕭勝念著套話,心中卻是一陣迷糊,原本自己該緊張該激動的啊,可為什麼自己感覺很有些淡然? 「聽你口音,還是閩人?不錯,不錯,咱們閩人,果然是在哪都能出頭啊,呵呵……」 施世驃的回應比套話高出一線,一邊的白道隆鬆了口氣,這就算是過關了。 「那麼,接下來試炮吧,聽說德誠你在這炮上花了不少功夫,惹來的波瀾還驚動了一省,今日我就要看看,它們受不受得住你的用心。」 提拔一個千總不過是小事,施世驃的心思轉到了正題上,嘴上毫不留情,說得白道隆也不知道是該告罪還是該裝傻。 好在施世驃只是隨口取笑,沒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白道隆揮手,兵丁們就將十二門劈山炮抬了出來。 「足藥,單子!」 負責指揮試炮的中營游擊周寧大聲呼喝道。 「等等!」 施世驃招手,台下幾個看樣子是家人的兵丁跑了過去,毫不客氣地推開那些正要裝藥的炮手,自顧自地用木斗重新裝藥。 「軍門?」 台下周寧看向白道隆,白道隆看向施世驃,兩人都是臉色發白。他們可是按照簡閱的「規矩」辦事,裝藥五成,炮能放響,炮子能飛出,皆大歡喜嘛,施世驃這是要…… 「德誠啊,你也知道,我年內就要調任福建水師提督。接任的是貴州提督王文雄,那是個北人,性子火暴,待你們可不像我這個南人那般和氣,我這也是幫你料清手腳,不至於被他新官上任放的火給燒著了。」 施世驃淡淡地說著,白道隆臉色陰沉,不敢接話,心中卻在怒罵,幫我料清手腳?這是在幫你料清手腳,不讓王文雄挑你的刺!你讓我的炮都炸了,然後處置了我,等王文雄接任,自然再沒什麼話說。 見到周寧圓瞪雙眼,微微舉手,張合兩次,還翹了一下大拇指,白道隆只覺一股透心的涼意上湧,施世驃的家人,裝了十一成的藥量! 那些家人裝藥完畢後就退了下來,周寧自覺已經盡了義務,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告病退下,而炮手們也紛紛出了狀況,吐血吐白沫發巔生狂的什麼都有,就算總戎軍門責罰,他們也是不敢放這炮了。開什麼玩笑,十一成的藥量!?就算是五成量,他們都是拿了總戎的銀子才上的場,每次簡閱都會炸炮,不炸炮那可就是奇聞了。可畢竟只裝五成量,總還有個僥倖一拼的機會,現在裝十一成藥,就是明擺著送死。 施世驃皺眉冷哼了一聲,他只管結果,這過程,如果白道隆都擺不平,那這總兵當著也就沒意思了。 白道隆兩眼迷茫地轉著,正在冒冷汗,蕭勝站了出來。 「標下喜歡放炮,請總戎將這事交給標下。」 那一刻,白道隆也真想抱住蕭勝狠狠親一口。 「張應,梁得廣,走!」 蕭勝轉身,臉上浮起微笑,四哥兒,這事你終究沒能料到吧…… 兩個心腹跟了上來,放劈山炮太簡單,之前剿滅寨堡的賊匪就放過。可兩人心中還是有些不踏實。 「老大,畢竟是十一成的藥量啊。」 張應問著。 蕭勝嗤笑:「十一成!?當初四哥兒裝了多少?十二成!」 梁得廣喔了一聲,他記起來了。 「四哥兒交炮的時候,說他們閒得無聊,還讓炮工練習鏜炮,這十二門炮,又結結實實多鏜了四五天!」 蕭勝咬牙:「我真有心裝個雙倍量來試試,就怕連軍門也沒這個膽量!」 遠處的木台上,看著放炮之地就三個孤零零的身影,施世驃也微微動容:「好漢子!」 白道隆側頭抹著汗,心想軍門大人你可料錯了,那蕭勝可不是賭命,這炮就是他跟著鳳田村的村人造的,能裝藥多少,他可心裡有數。 「看來光一個千總,都不足報償蕭勝啊。」 白道隆心中發著感慨。 片刻之後,轟轟巨響連連,前方頓時硝煙瀰漫,大地也在顫動不停。蕭勝竟然是挨著炮一門門的連放,完全沒按照慣常的規矩,點火就飛奔出至少十丈之外。 木台上的施世驃抽了一口涼氣,台下的官兵更是一陣騷動,這人還能活?不少泥腿子冒充的兵丁更是像炸了窩的兔子,撒腿就開跑,被官長一陣鞭抽腳踹,才好不容易拉扯了回來。好在炮聲隆隆,吸引住了台上施世驃的注意力,並沒注意到台下這慌亂的一幕。 十二響,一響不少,一響不多,二百多步外的山坡上,十多道煙塵也正飄揚而起,見那煙塵的粗細,炮子顯然還餘勢未盡。 「好炮!好炮!」 施世驃的細小眼睛也撐開了,精光迸射而出,小小劈山炮都能轟出這般威力,他跟著父親施琅征平台灣也沒見過。 心思一動,眼珠也轉了起來,施世驃再度感歎:「是叫蕭勝嗎?好漢子!」 前後兩次的讚歎,涵義卻不一樣,白道隆趕緊開口:「是啊,這蕭勝本是我早年親隨,尤擅槍炮,當年台灣平劉卻之戰,他可也是立了奇功的。」 施世驃目光黯淡下來,有些遺憾地哦了一聲,想把這個蕭勝調到福建的心思也散了。白道隆的話說得很直白,這個蕭勝,是他白道隆的人。 「沒見識!」 遠處的蕭勝歪著嘴角,對後方傳來的騷動滿臉不屑。 「是啊,老大一炮轟死六人的神射,他們要見了,下巴不都得全掉地上!?」 張應拍著馬屁,卻也和梁得廣一同挺胸疊肚,這一輪十一成裝藥的連珠炮,他們這兩個炮手可也是出名了。 「得了,我那算什麼?四哥兒一炮轟得上百人碎了膽子,那才是真正的神射!」 蕭勝記起了寨堡那一戰的情形,李肆那一炮霰彈才是制勝的關鍵。 「說起來,這炮就是四哥兒造出來的,鳳田村的那些炮工可沒這能耐!四哥兒……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梁得廣嘴裡嘖嘖有聲,思緒也被蕭勝帶得飄飛起來。 「我隱約覺著……四哥兒……就不是人。」 張應掐著下巴,若有所思。 第六十一章 夏日已臨 「如斯匪民,何以稱人……」 紫禁城乾清宮弘德殿,用完晚膳的康熙在這裡歇息,順手翻著今日送來的奏折,看到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奏折時,低低開了金口。 在他下方,白鬚白辮的李光地正虛虛坐在小凳上,手握茶杯,像是在沉思。聽到這話,擰著眼角,朝康熙身前的書案瞄去,數了數已用硃筆御批過的奏折數量,已然明白康熙是對何事發了感慨。 可他卻裝作不知,開口問道:「皇上所憂何事?」 「韶州府礦徒又在鬧事,燒死監生一家一十三人,更聚了上千流民襲擾鄉人,若不是地方軍政應付及時,還真要弄出一番大動靜。估計這趙弘燦的下份奏折,又要說到開礦禁之事吧。」 康熙徐徐道來,他看向李光地,語氣親暱。 「晉卿,不獨廣東,南方此類情事綿綿不斷,這礦禁是不是該有所更張?」 李光地順勢離了那讓他老骨頭懸得異常不舒服的小凳,跪伏在地。 「皇上,地方督撫請開礦禁,不過是希冀另開財源,本心可非在地方安靖之上。皇上聖心燭照,當知這礦禁一開,遺禍更是遠勝於今,兩害相權取其輕,臣意一如既往,禁!」 康熙呵呵輕笑,站起來活動氣血。 「可那些草民,有業就成良民,無業即為賊匪,此害也著實煩心。」 李光地答得堅決。 「耕天下哪得撒種坐等?前明之覆,即在這荒廢二字上。田地不論肥瘦,雜草滋生總是難免,地方軍政就得時時割草,不得懈怠。」 康熙嗯了一聲,李光地所說,他二十年前就已然悟得通透。 別看如今一力禁礦,南方各省的礦徒流民鬧得是非不斷,可看到實處,這開礦並沒有真正禁絕。地方上的黑礦比比皆是,足以容下大部分礦徒流民,不至於讓他們群聚為大害。縱有小害,地方也能碾平,不足為患。 地方督撫求開礦禁,不過是手中財源支拙。開了礦禁,只能讓督撫管治,他們想的就是以這管治之權,換得商人財貨而已。督撫這心思,倒多不為私心,而是地方用度的確緊張。但若開了這口子,到時候公私心就難分清。 督撫是否貪瀆不值得關心,怕的是如前明那般,讓地方有了挪騰之力,這可就深蘊禍患。更怕的是朝廷開礦,就意味著鼓勵礦商,到時候人力銀子都往開礦上湊,礦盡之後,百萬礦徒動盪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明壓這開礦之勢,開礦之利就匯聚不到一起,為各方勢力分流,這才是理想的狀況。地方錢少,權輕,事就少,李光地所言,可是治政之根啊…… 想到這,康熙微微皺眉,此事他們君臣早有默契,剛才他口裡談此事,心在想另一事,李光地卻擺出一副就事論事的姿態,全無以前的剔透靈巧,看樣子已料到自己召他來是所為何事。 「這李光地,可真是漢人表率……奸猾數十年如一日。」 心中感慨,面上卻未動聲色,話題驟然一轉。 「噶禮張伯行互參案久懸不決,朕不欲此事再擾朝政,想著就依張鵬翮所議,張伯行革職,噶禮降級留任,晉卿以為如何?」 督撫如何處置,大學士雖能說話,卻遠不能一言而決,康熙這麼直白地問出來,像是由李光地來取捨一般,李光地卻是鬆了一口氣。 「若皇上已聖心獨裁,臣無異議。督撫不思和衷協恭,互相訐參,殊玷大臣之職,牽累朝堂祥寧,皆是有罪!」 只談事面,不談案子本身,同時還留下了話口,等著康熙拿捏,李光地這事不沾身的功夫已臻化境。 康熙卻是不捨,步步直逼:「朕就是沒定下決心,如此處置,本心是安大局,卻又擔心世人說朕敷衍護短,牽起滿漢之爭的話頭。晉卿有何思議,可直中說來,即便有所觸耳,朕也不怪罪。」 李光地心中一歎,皇上你何必再問,當初本是噶禮貪腐案,卻被你開口說成是噶張互參案,調子早就定下,卻還要臣子周旋著護住你的面子,這事都做了,還哪裡來的面子…… 只是康熙已然直白到這地步,幾乎就是在變相地求著自己,李光地再也不能支吾了。 「張鵬翮所議太平,未能留出皇上置喙之地。皇上當再派欽差,最好是……滿大人前往……」 李光地刻意將「滿」字咬得重了一些,康熙嗯了一聲,沉思起來,片刻後,呵呵笑出了聲。 「晉卿啊晉卿,這等心計,果然只能出自你的手筆。」 李光地惶恐了,砰砰叩頭。 「皇上此言差矣!此乃皇上的持正之心,臣不過是苦思著為朝局解困,絕非專營心計的小人!」 康熙揮手止住了李光地的連環叩,嘴裡說著是朕想多了,心中卻道,你身上背了三十年的天下第一小人名號,這豈是虛得的? 噶禮貪瀆,進而引得江南官場滿漢對立,他本一心回護噶禮這個乳兄弟,卻也在掂量自己的處置,會不會讓這滿漢一家的旗號再多上一個大洞,讓暗流波及到了朝堂之上。李光地的建議很老辣,讓他再派滿臣去查。滿臣自然更要回護噶禮,比張鵬翮這個漢臣的議定更為激進,會惹得群情更為激憤。這時候他康熙站出來,將這議定朝回帶上一步,既保全了噶禮,也會彰顯滿漢一家,秉公持正的用心。在漢臣看來,心氣也算平了一截,再難逼他嚴懲噶禮,此事就此抹平。 思緒掃過一圈,康熙將預定為替罪羊的滿大人也找了出來,那就是戶部滿尚書穆和倫了。 見李光地左右張望,似乎以為事情已了,想招呼太監問時辰準備告退,康熙再度開口,噶禮案不過是小事,他今天找李光地來,為的是另一件大事。 「晉卿,你說朕這位置,哪個阿哥接下為好?」 他隨意地說著,手也隨意地撫著書案後那座紫檀木雲紋龍椅的靠背。 「這……」 李光地心中一抖,心說終究還是沒能躲過,怔了好半天才提聚起精神,趕緊又叩下頭。 「太子仍在,臣不知皇上所云何事!?」 康熙的語氣冷了下來。 「太子!?他還配稱太子!?他滿心想的,就是再不當這太子了吧!」 這話模稜兩可,可康熙話裡的那絲怨怒,顯然應該朝某一個大逆不道的方向理解。 「朕今日才知,他身邊那群臣子,已經在作南面而拜的準備了!」 嗓音越來越高,卻已經沒了四年前在塞外行宮,當著群臣的面斥責太子時那般激憤。 「李光地,朕決意再廢太子!可有哪個阿哥,是你中意的?」 康熙問得直接,李光地直打哆嗦。 「此……此乃天子家事,臣子等何敢肆言置喙?」 康熙搖頭。 「可前朝士子都說,天子無私……」 李光地已是一身的汗,用衣袖蹭了蹭額頭,趕緊順著這個話頭應對下去。 「我大清持水德,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天子家事,已與天下之公合一,臣子只居廟堂,豈能專擅,而代天下立言?是故這儲位一事,只能是聖心獨裁。」 康熙冷聲嘿笑,還真不能跟李光地這理學大師談事理,怎麼他都能說圓了。 「就是你們漢人事多!這太子之事,也是按你們漢人之制而設!到得如今,再用回那八王議立之制也不可能,此事到底該有個什麼章程!?」 康熙差點就咆哮出聲,話到舌尖,終究還是咬住了。 見康熙滿臉漲紅,李光地心中戰慄,怕著皇帝再說出什麼他不堪受之言,趕緊丟出了一句話。 「皇上聖心高遠,水善利萬物而不爭,這話應該是想透了的。」 康熙一怔,氣息漸漸平復了,有些頹然地坐回了龍椅。 李光地這話他明白,那就是再度用上第一次廢太子後的章程:不立太子,看看那些阿哥們到底怎麼個跳騰吧。雖然沒有根解他的難題,卻也算是一個可行之策。 出了宏德殿,行到南書房時,李光地才抖開了一身的衣衫,這汗出得通透…… 「李相!」 正恍惚間,卻見有人在前行禮招呼,定睛一看,是張廷玉。 「哦,衡臣啊,還在南書房忙著?」 李光地淡然應著。 「剛把起居注修好,準備去昭仁殿侯著給皇上講書。」 張廷玉不等李光地問就說出了前後行止,李光地暗歎,這張廷玉,心性跟自己真是像,這話是在試探皇上現在的心氣如何。 「不必去了,今天皇上……」 李光地朝北看去。 「恐怕沒有聽書的心思。」 弘德殿,康熙丟下奏折,煩躁地在殿裡轉了一圈,將小太監招呼了過來。 「擺駕儲秀宮!」 小太監應著庶,一溜小跑出了殿去安排御駕,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如鏡水面,無數人頓時動了起來。 李光地這個漢臣遮遮掩掩,只消掉了康熙的半團郁氣,剩下那一半,就只能靠儲秀宮那些江南漢女來消解了。 「嗯,石氏那小腳倒是別有風姿……」 跨上御輦,康熙心中轉著這樣的念頭。 山坡上,關二姐……不,關□的嬌小身影伴著她清麗笑聲一同飄飛著,天上還飛著一個風箏,那是李肆前幾日隨手做的。看著她那如小鹿般躍動的身姿,李肆感歎不已,這才是純粹而自然的美麗。 「四哥兒!四哥兒!成了成了!」 某人的粗獷呼喊破壞了這絕美的畫卷,李肆沒好氣地轉頭望去,正見到鄔亞羅鄔炭頭奔了過來。 「真的成了!」 李肆這才反應過來,他交代給鄔亞羅的那事,居然已經有了結果!? 礦場裡,急急趕來的李肆也顧不得一身是汗,逕直擠到眾人圍著的一座淺窯前,這座小小淺窯是新搭起來的,同樣用上了蓄熱室,虛虛打開的窯門裡,是一個由新磚搭起來的小池子,池子裡正翻騰著熾白的液體,那是鐵水……不……鋼水…… 「老天爺!這顏色可真沒見過,難道是……鋼!?」 關鳳生失聲叫著,真搞出了鋼!? 「不好!塌了!」 眾人正要歡呼,卻見那池子邊緣正一塊塊黑化剝落,跟鋼水混在了一起,唉聲頓時四起。 這是酸性耐火磚,當然沒辦法煉鋼,可李肆卻一點也沒失望,他可不是要煉鋼,而是…… 「四哥兒,你這弄來是做什麼啊?」 關鳳生鬱悶地問。 李肆滿心歡暢:「我這是在造裝黃金的盤子。」 眾人都呆住了,黃金? 李肆看向關鳳生:「關叔,你相不相信,我能變出黃金?」 夏日的黃昏,在加上爐窯的高溫,關鳳生只覺一身濕漉漉的,像是腦子也融了,迷糊糊宛如升天。 (第一卷終) 第六十二章 黃金與人心 「這是什麼?」 吳石頭從溪水裡掏出一塊拇指大的石子,愣愣對著陽光端詳,間或折射而出的澄黃閃光,讓李肆那顆還隱隱懸著的心也落了地。 「這個呢?」 溪水來自一處山壁下,賈狗子在石頭縫裡的水下摳起一塊小半個手掌的東西,沉甸甸的手感,讓摸慣了鐵礦石的他感覺有異,趕緊摸了出來。 「還能是什麼,金子唄。」 李肆一邊閒閒說著,一邊皺眉揉腳。倒不是他嬌貴,這雞冠山眼下還是莽荒之地,可不像前世爬越秀山那般悠閒,連採藥打獵的小徑都沒有。一路披荊斬棘上來,特意準備的老鄉牌草鞋已經踩壞了兩雙,腳底開了不少口子。不只是他,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跟真正的山民相比,他們的爬山本事可差得太多。 「真……真是金子!」 田大由接過吳石頭手裡的石子,看了片刻,激動得手抖不已。 「真是金子!」 他努力吞著唾沫,身後的關鳳生林大樹等人想要衝過來看看,卻又覺太顯形,臉上頓時憋得通紅。 當賈狗子把那塊狗頭金遞過來時,田大由扯著嗓子再喊出了金子兩字,其他人再也忍耐不住,一擁而上,圍住那狗頭金看個不停。何貴何木匠更是劈手奪過那金子,湊在了眼前直愣愣瞪著,一副恨不能吞下去的模樣。 「金子……」 不知誰帶著哭腔說了一句,其他人也都哽咽出聲。 田大由順著溪水朝前撲去,來到賈狗子挖出狗頭金的地方,在溪底掏起一捧沙,左右輕輕晃著,片刻後,再度喊了出聲:「這是條金砂溪!」 他看向小溪後的山壁,以鑲頭的專業身份下了定論:「那裡面有條地下河,金砂會更多!」 李肆跛著腳,一跳一跳地過來了,朝眾人伸手:「給我。」 他這話沒帶什麼語氣,賈狗子一把將那狗頭金從何貴手裡搶過來,轉手遞上。吳石頭捏著自己摸到的那塊小狗頭金,還想朝嘴裡喂去,想試試這金子是不是真有甜味,李肆目光掃來,他撓著腦袋傻笑,趕緊也遞了過去。 接過這兩塊狗頭金,李肆伸展雙臂,像是將這雞冠山合抱,發表了「主權」宣言:「這座山,不,這一片山,就是座金山,我們的金山。」 關田等人仰視山巔,目光已然癡癲,過了好一陣,才品出了這話的意味。 「四哥兒……這金子,可是你的。」 關鳳生下意識地開口,這話可不是他不想沾這金子的份,而是強調別人沒份。二丫頭改名關□,已經進了李肆的門,李肆就是他女婿,他自然得顧著自家人說話。 「咱們來幫四哥兒淘這金子!四哥兒給咱們分勻點渣末就好!」 田大由趕緊開口,在他看來,李肆那話就是這意思。 「沒錯沒錯,咱們算是親身!」【1】 鄔亞羅、何貴趕緊接話,要淘金自然就少不了炭頭和木匠。 「那我……我來當伙頭吧!」 林大樹本不知自己為何也被李肆拉來,正一頭茫然,可這會見了金子,心思也活絡起來了。他就是個農夫,淘金這事幫不上什麼忙,擔起後勤細務卻還湊合,這樣的緊要關頭,他可不願落下。 感受著眾人被金子烘烤得辟啪作響的心思,李肆暗笑,這幾個人就是鳳田村的主心骨,如今有了這金子,他終於能將整個村子都捏在手裡了。 還是那句話,恩德在利益面前,終究無力,要掌握人心,就得握住利益。 「諸位叔伯,以理而論,這金子勉強能算是我的。可就我一人的話,也淘不出多少金子,而且這裡是荒山,萬一消息走漏,我一人多半還是小命不保的下場,所以按田叔的提議辦是正理。」 李肆緩緩說著,該怎麼處置,他早已經前後想得通透。 「我最大的願望,是讓大家日子過得更好,我自己要太多金子也無用。而且要在這裡淘金子,可不像開礦,這是一樁絕大的冒險……」 說到這,眾人臉上的喜色也淡了一層,擔憂和驚懼紛紛從內心深處翻騰出來。 這話說得沒錯,金子吃人心,這消息要散開了,四周鄉人不湧來個幾千幾萬才怪!到時候別說是守住金子,能不能保住命都是懸的。 「今天把幾位叔伯叫過來看這金子,就是絕對相信叔伯們。老天爺既然將這金子交給了我,我就不能退卻,一定要讓它造福大家……」 眾人凜然點頭,心思也都沉靜下來,要保守消息,光管住自己的嘴可沒用,還得作太多的事情。可這些事再怎麼費力勞神,也壓不過拿到金子的慾望,這冒險,沒人不願接受。 李肆呼出一口長氣,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具體打算。 「我想建一個會!」 所謂的會,在這時候的廣東很盛行,像是魚塘會、田會、茶會等等不一而足,就跟後世的合夥公司一樣,由若干人戶湊份子共營某項事業。 「將這親身改改,把份子分到每戶村人的頭上,咱們整個村,有人出人,有力出力,都來分這金子。當然,事關大家的生死,入會的村人都得簽下生死契……」 李肆的話,帶得眾人的呼吸也漸漸沉重,現場沉寂了好一陣,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接著關田等人相互對視著,終於定下了決心。 只能是這樣,要得利就得付出,這個道理他們都懂。要分勻這些金子,除了出力之外,更重要的是保守秘密,如果洩漏出去,那可會害了整個村子。李肆提議訂下生死契,讓這事顯得很是嚇人,可不先分清「害」,又談什麼「利」呢? 「四哥兒,村人一百多戶,會不會太多了點?」 關鳳生還是關心女婿的利益。 「是啊,也不一定所有人都願意簽生死契。」 田大由皺眉道,他是在考慮執行的現實難度。 「生死契……好像官府不認的吧?」 鄔亞羅還有些憂心。 「行啊,把金礦報給官府,他們就認了。」 林大樹語帶諷刺地嚷嚷著,鄔亞羅瞪他一眼,卻也再無話。要分勻這金子,本就得暗中行事,這時候還管什麼官府認不認。 「分步來吧,既然要在這裡淘金,咱們就不能再呆在鳳田村。我們上山之前,在河灣那見著有一大片荒地。反正我們鳳田村要單設一里,不如就在那裡墾田,也好遮掩外人耳目。」 雞冠山在田心河中游向西的位置,南面的山下就是之前剿殺賊匪的寨堡,東面的河灣則是大片荒地,因為那地荒鹼,不花大力氣開渠翻耕就成不了農田,所以也無人問津。 按照清代法令,無主荒地誰開墾歸誰,還可以免六年田賦。當然法令是法令,地方官可不會讓草民享受這麼優厚的待遇,可以李肆跟李朱綬的交情,這樣的便宜他能佔到。 「願意跟過來的,就讓他入會,不願意的也不勉強。」 李肆這一策,讓眾人點頭不止,這法子好,不至於一下讓村人面臨太過熬人的選擇。至於要搬家的事,關田等人這些村裡的主心骨們卻並不在意,除了林大樹,他們都已經不靠田為業。即便是林大樹,想著金子,也不覺得非要守著祖田才心頭舒坦了。 有了金子,什麼還能沒有? 「只是……南面山下就是四哥兒建的麻風院啊……」 何貴心有餘悸地低語著。 麻風院建起來了,就在山下那寨堡那,李肆給了盤金鈴一千兩銀子,讓她先安置眾女子和她們的家人。這事花不了什麼力氣,便宜師傅段宏時覺得是大善行,主動擔起了遊說的工作,找李朱綬忽悠了一通。 在英德縣設麻風院,初聽很是忌諱,可定心細想,這是能記在縣志上的文治德業,而且還不要縣裡出錢,就劃塊地方而已,李朱綬的思想鬥爭沒有持續太久,很利索地答應了。為此他很費了一番力氣張羅,還「冒險」親往寨堡,將自己親筆寫下的「英德麻風善堂」的牌匾送給了盤金鈴。 順帶說一句,也是李肆將「麻風」改稱「麻風」,小小改動,段宏時和李朱綬都連聲說好。這是體應人情,遮鄙掩陋的雅行,他們文人就喜歡計較這事。 「這樣不好嗎?」 李肆淡淡說著,李朱綬一番動靜,這山下就是麻風院的事,頓時傳遍了整個英德,還有誰敢靠近這地方? 這一反問,何貴兩眼發直,似乎都沒料理清楚,這到底是巧合,還是李肆早就有了安排。 這當然是李肆預先的安排,之所以要將盤金鈴她們留在英德,為的就是遮掩雞冠山,有這個麻風院在,雞冠山就是人們心中的禁地。 「不怪我作弊,這就是穿越者的好處呀……」 這事的確妙,李肆心中也禁不住地得意。 大方針定了下來,關田等人被一腔熱血推動,馬上就地勘察起情況來,工棚該在哪,熔金爐該在哪,上山路線該怎麼定,這些規劃越早敲定越好。 招呼過賈狗子吳石頭等九個孤兒,李肆微笑著看住他們。 「你們想不想分這金子?」 賈吳等人對視了一陣,都紛紛點頭,可接著又搖起頭來。 「本來是想,後來覺得,咱們要金子有什麼用呢?能比過四哥兒給咱們的東西嗎?」 賈狗子把孤兒們的心思說了個通透,小子們都用力地點頭。 【1:親身是以人入股,分享收穫的方式。在各類勞力行業都存在,採礦更為流行。礦主招募親身礦工,報酬是礦工自己挖出礦石的多少成,這是礦主缺乏資本的一種合資方式。如果礦主資本足,一般都招募月活,也就是拿固定薪水的工人。】 第六十三章 人心都逐利 「其實……我覺著四哥兒也不是想要這金子,只不過是……」 賈狗子指指正忙乎的關田等人,話說得很模糊,倒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沒怎麼想得明白。 李肆暗讚,孤兒裡面,就這賈狗子的腦子最靈醒,性子也沉穩,以後應該能當大任。他這話只差臨門一腳,就能踹破李肆的用心。 雞冠山的前後山都有金子,但總數卻並不太多,論價值的話,甚至都不如他規劃中那樁起步事業掙的錢多,這項事業,之前鄔亞羅已經攀出了科技樹裡最重要的一環。 可金子就是這麼燎人心,在眼下這康熙朝,十兩金子還值不了百兩銀子【1】,要讓人不經思索就下手的話,絕大多數人卻都會選擇前者。 讓村人富起來不難,讓村人富起來,還願意為保護這財富而戰,甚至跟著他造反,這就難了。草民草民,順風就倒,有恆產就有恆心的說法,在這被儒法浸淫千年的華夏大地,可不怎麼適用,因為這恆產總是不恆。草民心中的普遍底線,只是小命而已。 但總有東西能穿透這底線,這就是……金子。 拍拍賈狗子的肩膀,李肆沉聲道:「人的本心都會逐利,為什麼要跟本心作對?重要的是守住得利的正道!該你們的,那就得要!」 小子們的份子必須得給,他們的,就是李肆的。 眾小子們臉上也都綻開了喜色,正如李肆所說,金子會有誰不想要? 日頭越過正空,眾人不得不下山了,再晚的話,以他們現在的爬山本事,就要被困在山裡。 一路溪水小河不絕,到了山下,還有一條小河通到田心河,交通還算便利,只是小河兩岸全是原始叢林,康熙朝雖然人口日增,廣東更是人多田少,可像這樣的莽荒之地也比比皆是,畢竟這會可沒大型機械,可以隨隨便便推平大片叢林。 眼見就要到山下,田大由忽然叫了起來:「那座山頭有鐵礦!」 李肆心頭一震,好!太好了! 順著田大由指著的方向,他急奔過去,想看個究竟,卻不想腳下猛然劇痛,哎喲一聲,整個人撲倒在地。 「怕這草刺有什麼毒,最好是找盤大夫看看。」 鳳田村,李肆原本的那間小屋已被擴建為一進小院,最裡的一間磚房裡,李肆躺在床上,腳高高吊起,蔡郎中剛給他裹好藥,還很不放心地搖著頭。靠著之前主持礦場的衛生防疫工作,蔡郎中已經小發一筆,之前李肆延請他擔任礦場的常駐大夫,他是滿口答應,就這麼被拐到了鳳田村來。 送三間屋舍安置家人,每月五兩的常例,出診還收點診費,有什麼大行動,比如村裡礦場的防疫,還另付辛苦費,這待遇是他之前根本不敢想的。甚至李肆還要他準備著開課培訓一些助手,額外給錢,更讓蔡郎中滿心歡喜,這可是要他當先生…… 這些待遇全是李肆給的,所以得知李肆傷了腳,蔡郎中提足了十二分的用心來伺候李肆,生怕這小金主出了什麼大問題。 抱著這分心思,他對自己那點微末手藝很不放心,自然就提起了盤金鈴。在礦場上時,兩個大夫有所接觸。雖然一個內科一個外科,學術有別,可在防疫之事上卻還有共同語言,接觸慣了傷者的蔡郎中也不怎麼忌諱,在盤金鈴那學了不少東西,對這個極年輕的女大夫非常尊崇。 「再說吧,我應該沒那麼倒霉,還能一腳踩上斷腸草那種東西。」 李肆一臉的沮喪,蔡郎中的話沒怎麼上心,他正一肚子鬱結,那一腳踩在灌木上,只穿著草鞋的腳頓時傷痕纍纍,這是老天爺覺著他這段日子太順,所以給他降下小懲麼? 本就是普通的草刺,聽得李肆發話,蔡郎中也不再多言,見他神色厭厭,身邊還有一個渾身散發著冰寒氣息的存在,趕緊識趣地離開了。 「傻丫頭,不過隨口說了一句,還記恨著我呢?」 李肆也感覺到了這股寒意,無奈地看了過去,溫言安慰著。 那是關□,小姑娘已經變了裝束,不再那麼磕磣隨意。淡紅褂子加淺藍蝶花褶裙,一頭長髮只用草環紮了個斜馬尾辮,清新爽麗之外,又添了一分嬌俏。可這會小姑娘正撅著小嘴,兩眼含著淚,在床邊斜瞄著李肆,像是遭了天大的冤屈一般。 「四哥哥說的對呀,我就是沒用,只知道哭,連給四哥哥包紮都不會……嗚嗚……」 小姑娘揪著床邊的蓆子,淚水再也止不住,嘩啦啦噴了出來。 李肆反而給惹笑了,還沒看出來,這小姑娘心眼也不怎麼大呢。之前他被人抬進屋子,一腳的血,關□已是小臉煞白了。她一邊哭一邊替李肆清洗,還不斷碰到傷口,整得李肆終於開口告饒,說她除了哭,能不能再多幹點什麼,比如手放輕一些,這可就傷了小姑娘的心。 接著蔡郎中一來,不由分說就扯下關□那慘不忍睹的包紮,還恨恨地說是誰的爛手藝,這可就捅了馬蜂窩,小姑娘能忍到現在,涵量已經夠足了。 「我的關□是沒用……」 李肆開口,小姑娘怔了一下,哭聲更大了。 「可她只要學什麼東西,一定能比別人厲害。」 李肆這話還真不是溢贊,之前給賈狗子吳石頭他們教數學,一邊打雜旁聽的關□也學了進去,後來出題考試,居然是關□第一,滿分!雖然不過是用阿拉伯數字作千位之內的四則運算,可關□的智商明顯比其他人高出一線。李肆有心給她升階,教她代數方程什麼的,可後來覺著,教出一個女數學家這種事情,實在沒有情趣,也就放棄了。 「四哥哥……是要我……學醫嗎?」 哭聲轉小,漸漸變成抽泣,關□這麼問著。 「不是這個意思,關鍵是你自己想學什麼。」 李肆伸臂,關□乖乖地靠上床沿,縮在了他的臂彎裡。她被家裡送到李肆屋裡已經半個多月了,關田氏的交代就一句:「聽你四哥哥的話,要你做什麼就去做」,而這話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本心就是這麼想的。 以童養媳的身份來到李肆身份,實際做的卻是丫鬟的事。李肆身邊空蕩蕩無人,原本過著極典型的單身漢生活,關□以家裡人而不是以前的小姨子身份而來,頓時讓李肆的日子開始變得膩意起來,至少有人端茶送水、穿衣錘腰、挑燈收書,而洗衣做飯的事,李肆捨不得讓小姑娘做,大多數時候還是關田氏張羅。 李肆這話,讓關□細細彎彎的眉葉皺了起來,想了好一陣,她傷心地搖頭:「我就想學能幫上四哥哥的學問,可我學的,又都是四哥哥教我的,這可怎麼辦呢?」 是啊,這可很頭疼呢。這麼聰明的小姑娘,不學點大學問,還真是暴殄天物……可要學什麼,關鍵是她得有興趣才行。 嗅著小姑娘混著點草味的清新體香,李肆心神鬆弛,忽然覺得自己太急,關□年紀還小,何必要她現在就定下方向?慢慢再說吧……就像……那事一樣。 那事……李肆不是聖人,當然想過,可關□這年紀也太小了,他也只偶爾閃過那種念頭,並沒怎麼上心。這會摟著關□的小身板也沒什麼邪念,平日關□也是睡在她的小屋子裡。甚至關□說到冬日要給李肆暖床時,他還很是堅決地拒絕了,雖然事後有點小後悔…… 「不管是要學什麼,都別再學那貓咪叫。」 李肆捏捏關□的滑嫩下頜,小姑娘臉紅地哦了一聲,心中告誡自己以後可別再哭了。 正享受著這份溫馨,屋門忽然被人輕輕敲響,關□下床開門,卻是田大由。 「四哥兒,我粗粗打探了一下大家的心思……」 坐上關□搬來的椅子,田大由原本還想閉口,可瞅著關□正瞪圓了大眼睛,好奇地盯著自己,他自失地一笑,心中那根保守金子秘密的弦鬆了下來。關二丫頭不是外人,他可沒必要遮掩。 「之前四哥兒把大家典賣給鍾上位的田契都要了回來,現在那些人家都想著再賣出去,這時候要說遷村子的事,估計大家都不怎麼上心,除非直接說出那事。可到那時候,要有誰跟大家不齊心,事情就麻煩了……」 聽到這,李肆心中一震,得了田的人佔整村大半,又都想著賣出去,這是為何?自己從鍾上位手裡要回田契,還給沒在這事上得利的其他村人補償了一些銀子,圖的就是還村人一個乾淨清白的家底,好跟著他的下一步規劃走,而眼下這番動靜,讓他的心意全白費了。 怒火在心中升起,這幫草民啊,到底腦子裡轉的是什麼東西!? 「田叔,能說說他們到底圖的是什麼呢?」 勉強壓住火氣,李肆開口問著,以之前的經驗來看,也許其中有他不瞭解的東西。 「圖什麼?還不是圖著利麼……」 田大由歎氣。 「四哥兒你不怎麼碰農事,當然不清楚,這田就是農家的命根子,不過事情也不是一個田字那麼簡單。」 【1:金銀比價,在清初大概是1:6到1:8,十八世紀初還是低於1:10,到中葉才攀升到10以上。】 第六十四章 綿綿不絕的紅利 「已經有人家在想著給四哥兒你立牌位了……」 田大由的開場白讓李肆的怒氣不翼而飛,恭維話誰都喜歡,不過李肆更多是好奇,看來村人賣地,還真有內情。 「去年天旱,今年村裡大多都沒了餘糧。要是沒四哥兒的話,村人都得借糧借銀子過活。今年的糧價又漲了五成多,加上皇糧,秋天的時候,估摸著怎麼也還不起,多半都要典當或是活賣掉田地。早就賣光了田地的,處境就快趕上那些流民了。」 田大由說到了鄉間的借貸,以一般草民而言,就算有個十畝好田,一年下來,交租交皇糧應付攤派,也就勉強湊合著吃飽。到了四五月這青黃不接的時候,餘糧沒了,秋收都得應差,下半年的稻種吃穿就沒了著落,必須舉債。 聽了個大概,李肆心中隱隱發涼,這也就意味著,草民根本是靠舉債過日子。可跟後世米國佬舉債過日子完全是兩個極端,人家是講求生活質量,而這裡是只求餬口過活。 眼下這康熙朝,平均而言,民間借貸銀錢的年利是三成,糧食的年利是五成。官府著力打壓這利錢比率,畢竟高利貸發展太猛,就會奪了官府對民間的控制力,田丁錢糧也就收不上去。可官府只推著商人出手,不敢貿然自己站出來,王安石青苗法的教訓,後朝全都牢記在心,更不用說滿朝都是理學儒臣的滿清。【1】 天景好,沒遭官府紳胥盤剝太重的話,草民這債還能周應過來。可老天稍微給點臉色,草民就只能盤點自己能賣的東西,一件件朝外賣,首當其衝的就是田地。 這就是南方田地所有權分離的大背景,一件東西天然就有所有權和使用權的區分,只看在實際中怎麼演化。草民賣了田地的所有權,保住耕種權,也就是使用權,漸漸就演化成永佃權。從這方面來看,田地對草民來說不是恆產,所有權也只是保障自己活下來的周轉物,很多時候,使用權也得參與到周轉裡。 久而久之,草民已經不奢望保住田地的所有權,也就是田骨,能握住現實的使用權才有意義。對只靠田地為生的草民來說,三骨不如一皮,手裡有十畝全地,他也會想著把全地裡的田骨賣出去,鳳田村那些收到了田契的村人就是這想法。 「收回了田骨,皇糧也不必交了,對村人們來說,不過是不必再舉債了。可他們家裡都還是空的,夏秋的日子該怎麼撐下去,秋後一季的糧種從哪裡來,這都還沒著落,自然會想著再賣田骨。就算能應付過去的,這田骨是死的,也都想著能賣些活錢,備著應付其他麻煩。」 田大由的解說,讓李肆心中沉重不已,所謂草民,身上都背負著一個個無底洞一般,怪不得腰總是直不起來呢。 「也不全是這樣,不少村人賣地的原因,還是想著能換些桑蠶種和織布機,還有幾戶想湊錢買黃牛,總之都想著手裡能有活錢,日子能過得更好。」 見李肆臉色鬱結,田大由趕緊出聲安慰,和其他村子相比,鳳田村這兩個多月的變化實在太過猛烈,就算不考慮什麼金子,照眼下這勢頭走下去,他相信鳳田村的日子絕對強過隔壁的劉村。 李肆鬆了口氣,心緒也漸漸開朗,沒錯,人心都是逐利的,誰不想著過好日子? 「他們想賣地,何必找其他人?我買了!」 李肆想的是怎麼將村人進一步拘在他的框裡,村人現在缺錢,他有錢。鍾上位送來的五千兩銀子,關田等人堅決都要李肆以個人名義全收下,他也沒有客氣。給了盤金鈴一千兩,補貼沒得田的村人三四百兩,還給礦場上的礦丁爐工分勻了七八百兩,除開安排從流民那買來的孤兒,以及預定墾田的用度,他至少還能有一千兩的餘裕。 「哎喲,那可不成!」 關鳳生的聲音響起,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怯怯地不敢進臥室,就在門外躬身伺立著,是劉婆子的二兒子劉興純。 「四哥兒,咱們這些田都是稅田,你都買下了,到時候皇糧都算到你身上了,那可不是小數目!」 關鳳生急得顧不上解釋劉興純的來意,揮著手叫了起來。 「是啊,四哥兒,一下子在你名下多了太多田地,縣裡有知縣老爺護著還沒什麼,可田冊交到上面,府裡的書辦也會盯上你。」 田大由說的深了一層,李肆歎氣,這倒是問題,他身上沒功名,要被那些如惡狼般的胥吏盯住,一點護身的能力都沒有。 「四哥兒真想幫村人,可以借嘛,利錢低一些就好。」 關鳳生這麼一說,李肆心中嘿笑,好嘛,自己也要幹這高利貸的行當了。 有外人在場,事情就不好再往下說,三人停住了話,外面的劉興純逮住了空檔,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喲呵……這段時間跪自己的可不少呢,只是劉二少這一跪為的是啥? 「李哥兒,求你大發慈悲,救救咱們劉村吧!」 李肆微微抽口涼氣,才說到惡狼,這就有野狗上門要打秋風了? 劉興純苦水如溪流,嘩啦啦就吐了出來,原來是遭了鍾上位敗落的牽連。之前劉村一直靠著鍾上位發達,村子的田都掛到了鍾上位名下,就以各項「服務業」為生,其中一項主業就是給周邊十幾個村子的農家放貸,外加婚喪嫁娶買賣人口的各項勾當。 現在鍾上位敗了,咬著牙從英德脫了身,據說搬去廣州府去當了寓公。劉村投掛的田地自然被他當作己物賣了。沒田了還不要緊,鍾上位還抽走了放在劉家的借貸本錢,連帶索了大筆利錢,頓時將劉村幾家大戶的家底抽光。李肆壓搾來的五千兩銀子裡,不少還是劉村人的肉。 這還沒完,鍾上位一走,其他村子的人把對鍾上位的恨意都發洩到了劉村人身上,賴賬的賴賬,貪占的貪占,劉村完全就是一副樹倒猢猻散的慘相,劉婆子家算是老猴,這一下可摔得不輕。 劉興純吐完了苦水,淚眼婆娑地看著李肆,李肆也看住他,就呆呆回了三個字:「還有呢?」 乞丐討飯也要說句「大爺發發善心」吧,劉村日子苦了,跟李肆有什麼關係? 「李哥兒,這周圍百里的鄉親都是一個都的,雖說平日遭了鍾上位不少罪。可他在的時候,還算能大面上照應著大家,他如今不在了,沒個能話事的人出頭,咱們鄉親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劉興純這話倒是讓李肆眼瞳聚了起來,有文章…… 「咱們劉村過往靠的是聯絡這百里鄉親過日子,自己敗了沒什麼,整個黃寨都可就散了。就算是李哥兒這鳳田村,沒人在都上照應著,也不定能過得舒坦。」 劉興純又砰砰磕頭。 「李哥兒,往日我娘親得罪你的小事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這次來,是求李哥兒伸手幫我家和整個劉村一把,就算只是跟知縣老爺說上兩句話也成,讓他把鍾上位截走的田地留下一些。劉村和我們劉家如果能熬過這一劫,自然會把李哥兒當這一都的話事人。」 這劉二少,雖然話沒說通透,利害卻點了出來。往日鍾上位將整個黃寨都拿捏在手,劉村在其中起著不小的作用。現在他跑了,如果李肆願意伸手幫忙,那他們劉村就會幫著李肆,佔住鍾上位之前的位置。 好買賣啊…… 李肆心中翻騰,看來自己幹掉鍾上位的紅利還沒收割完畢呢。 「劉二說得沒錯,要是咱們這一都再沒話事人,其他鄉紳老爺伸手過來,咱們鳳田村就算單獨組了裡,也難保不被老爺們當壓搾的對象。」 田大由在一邊解釋著,這讓李肆對鄉紳的作用又多了一層理解,雖然鍾上位平日壓搾鄉里,但還把這一都當自家領地,很多事還是會出面跟官府和其他鄉紳周旋,維護自己利益的同時,連帶也護了村人。如果沒了鄉紳,他們下面這些草民,可就要直面一群惡鬼。 與其讓一群惡鬼壓搾,不如讓一個惡鬼壓搾,畢竟後者心不黑到底的話,總是會被餵飽,吃相不會太難看,這就跟鄉紳對地方官的態度完全一致。 黃寨都有八個裡(圖),零零散散有接近二十個村,各種戶頭加起來,圖甲冊上有七八百戶,實際上可能有兩千戶上萬人,在英德十七都裡也不算太小。【2】 「上萬人……」 一隻小惡魔在李肆心中撲騰著翅膀,可接著又被他按了下去。 現在一村千來人都沒擺平,就想著萬人,這大躍進可會要了人命,起步階段,萬事必須謹慎。 「我可不是鍾老爺,哪來那麼大的能耐,興純兄,你可是高看我了。」 李肆只能先敷衍,不過也懷了一絲聽聽價碼的心思。雖說還顧不上擺佈這一都之人,但預先埋下點什麼,卻是他樂意幹的事情。 「李哥兒,不說你和知縣老爺的關係,鍾上位走了,白總兵的生意卻還是會找人接下的,你之前又幫白總兵造了炮,這不是……」 如果不是腳上有傷,李肆還真想過去拍拍劉興純肩膀,這小子的眼睛可看得透,雖然他沒興趣當鍾上位第二,可不管是對下面的鄉人,還是對上面的白道隆,鍾上位這位置,他的確想霸住。 「都是鄉親,能幫的當然會盡心幫,知縣老爺那,我會找機會說說,其他的事,等我傷好了再說。」 李肆也擺起了老爺架勢,劉興純聽出了大致的意思,喜色滿臉地告退了,臨走還丟下一個小包,關鳳生拿過來一看,兩根金光燦燦的小金條!粗粗一掂,大約有二十兩。 「嘿……還送這玩意!就不知道咱們……」 關鳳生田大由都笑了,可接著又馬上閉了嘴,現在他們腦子裡那根保密的弦可繃得緊。 李肆接過一根小金條,就跟遞肉骨頭似的丟給關□:「拿著玩!」 小姑娘接過,左右倒騰兩下,無趣地丟在床上:「冷冰冰硬邦邦的,有什麼好玩?」 【1:清廷在金融領域沿襲了明代的做法,嚴格限制金融業的發展。在不得不涉足的領域,就指望商人出力,可同時又壓制著不讓金融商人壯大,對民間高利貸的控制始終未見成效。到了中期,清廷對地方控制力減弱,本土資本興起,票號的興盛就是在這個時期,南方的民間高利貸由此漸漸降到了一成五的普遍水平。可再之後國門大開,官僚權貴主導了金融領域,西方資本也跟著進來,本土資本又遭壓制,民間高利貸再次失控。】 【2:康雍交際時期,史學界估計當時廣東人口實際為1500萬以上。當時廣東有9府7州3廳79縣,英德一縣的實際人口應在20萬以上。】 第六十五章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斗倒鍾上位的紅利還沒收完,第二天村子裡又來了一幫人,就在礦場邊跪下求活。這百來人是鍾上位其他礦場的爐頭爐工和鐵匠鋪的工匠,其中一個老頭更是名人,大爐頭米德正。 這些人原本也跟鳳田村礦場一樣,被鍾上位壓得一身是債,鍾上位跑了,這債可跑不脫,全轉給了收生鐵的商人。而之前被楊春毀炮殺人,更是牽累得沒了活路,到這會才來找李肆,已是所有路子都走不通了,才不得已而為。 「他們不是還有山場可以繼續煉鐵嗎?」 李肆正煩躁不已,何木匠雖然給他作了枴杖,可沒合適的鞋子,還出不了門,原本計劃中的兩件大事就這麼耽擱了。 「其他礦場都被知縣老爺封了,咱們這還能留著,不過是瞧在你的面子上。」 關鳳生說的不是什麼新鮮事,朝廷派了欽差來查廣東府縣案,地方上的黑礦自然得收斂一下。這事段宏時早跟李肆說過,之所以急著去勘察金礦,也有讓正愁沒了活路的關田等人安心的用意。只是李肆以為還得一陣日子,沒想到現在就開始封礦了。 一百多號熟練爐工和鐵匠,這可是筆財富,李肆當然想收下,可難題在這收的方式上。畢竟這些人還是外人,金礦的事可不能參與,而且平白施恩,這些人緩過氣來,也未必留得住,得找個合適的雙贏方式,先粘住他們。 「咱們礦上的人不是要先去荒地搭屋嗎?騰出來的屋子讓他們住下,跟他們說,有一樁生意正等著他們做,這段時間的用度,咱們村給著,到時候用工錢抵。」 關鳳生茫然:「什麼生意?」 李肆搖頭,自己這丈人,以後就埋頭琢磨鋼鐵的事吧,大方向的東西他確實操心不了。 「咱們得了金子,總不成不用吧?可要用就露富了,小賊還能應付,沒件生意做遮掩,別說招匪,官府都能撲上來。」 李肆說的,就是鄔亞羅倒騰的東西,可他一直只讓鄔亞羅研究耐火磚,到這時也沒說出到底要幹什麼。 關鳳生哦了一聲,呆了好半天,又長長地哦了一聲,這才算是真明白了。 名為遮掩的生意,其實才是李肆下階段的事業重點,但這時候還不急,他必須解決兩個大問題,而這兩個問題都針對一個形勢,一個很有些險峻的形勢。 自保,不僅是武力層面上的,還有政治層面上的,如今他連骨頭帶肉吃下了鍾上位不少身家,收穫已然遠超他的身份,而這些收穫還沒有真正化作他的力量。 武力層面上,雖然官府追剿風聲很緊,壓得楊春逃進了深山,可暗手也不得不防。更重要的是,之後要以生死契拴住村人,沒武力可不行。看得更遠,這也是在培養造反的種子。段宏時說得清楚,人財軍,這軍可是重中之重。 政治層面上,他不過是一個連縣學都沒進的草民,一旦事業壯大,總會招來各方勢力的關注。李朱綬只是個小小知縣,沒辦法替他遮遍風雨,而且總有升調轉遷的時候。蕭勝呢,有了千總身份,但軍政隔著山,可以幫著剿匪,卻應付不了官場。至於白道隆……看他壓搾鍾上位的手段,就不能對這傢伙有任何幻想。 所以李肆尋思著,眼下手裡有錢,是不是找段宏時商量下,借他的關係先捐個監生,把最起碼的一層防護BUFF拿到。 可惜,這腳一傷,什麼都幹不了。 「靴子!這落後愚昧的時代,居然連雙合腳的皮靴都造不出來!」 李肆憤憤地砸著床沿,上山的時候,腳上穿的如果是大頭軍靴,可絕對遭不了這份罪。在這個時代,人們腳上穿的鞋子都不怎麼適應越野爬山。草鞋布鞋合腳,卻沒防護。 「四哥哥,什麼造不出來啊?」 正收拾完屋子雜物的關□聽到抱怨,趕緊過來撫慰。 「算了,你也不明白……」 李肆腦子亂亂的,不想多解釋,沒橡膠沒薄鋼板,他要的那種軍靴,眼下是怎麼也搞不出來。 「我是不明白,就覺得奇怪,還有什麼是四哥哥造不出來的?」 關□眨巴著大眼睛,單純的言語像熨斗一般,將李肆的內心燙得舒坦平直。 「四哥哥可不是神仙,不是什麼都……」 正要自承不是萬能的,心中卻是一抖,差點要拍自己腦袋一巴掌。 非要一模一樣才行嗎?只要滿足需求就好,自己還真是被形式主義給拴住了。 啪嗒! 李肆一口親上關□的嫩滑臉頰:「說得好!四哥哥我就是什麼都造得出來!」 關□開心地笑了,隨手摀住自己被偷親的地方,忽然感覺有點別於往常的暖意在心底撓著…… 三天後,李肆一瘸一拐出現在段宏時面前,腳上穿著的靴子頓時引起了老秀才的注意。 「老夫雖然說了以器見勢,卻沒讓你沉在器裡啊,你這是想當鞋匠麼?」 聽著李肆踩在地板上的卡嗒卡嗒腳步聲,老秀才皺眉訓斥道。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沒有一雙好鞋,弟子又怎麼能立得穩走得遠呢?」 腳上的舒適感讓李肆也有了跟老秀才鬥鬥嘴的好心情。 厚皮面,重革裡,鐵木底,腳跟和腳掌前端還釘了小小的鐵掌,鞋頭和後跟用硬頭老簧竹護住,鞋幫有小半馬靴高,看起來確實扎眼。而中間還空懸一截的鞋底,更是奇特,完全是後世軍靴的造型,讓老秀才看著就跟女鞋似的。也難怪他皺眉,在這個時代,男鞋多是一整塊平底。 這靴子的腳感可比那些草鞋布鞋舒服多了,李肆前世身為記者,最喜歡的就是厚重的軍靴,旅遊鞋什麼的輕便是輕便,可在車禍、火災、鄉間野外等雜亂環境下,還是軍靴能護住腳。 之前被關□鼓勵,他就連夜畫出了圖樣,原本還以為得到西牛渡甚至縣城去找鞋匠,結果村裡的王寡婦就有關係。她養的豬,豬皮有皮匠收,那姓楊的皮匠兼業鞋匠,也做皮鞋,人就在劉村。這時代除了馬靴,還有平民穿的皮鞋,比如「生皮釘屐」,類似足球的釘鞋,專供有錢人雨天或者戶外活動時穿。只是這些皮鞋全是死鞋底,可沒辦法用在勞作和穿山越嶺這種苦差事上。 要能跑能跳靈活自如不說,還要能扛得住折騰,楊鞋匠對李肆的要求很是撓頭,對他那奇特的鞋樣設計也吐槽不已,特別是那鞋帶的設計,在楊鞋匠看來根本就是百無一用。可「財大氣粗」的李肆懶得跟他解釋,這可是保證腳和鞋子渾然一體的關鍵,他丟出了五兩銀子的預算上限,頓時讓楊鞋匠兩眼放光,再不多話。 沒有橡膠,依然只能是木鐵底子,但既然預算充足,就照著好材料用。木用上好鐵木,鐵則讓關鳳生他們打掌釘,外加硬牛皮作靴面和靴幫,幾層厚革加柔韌性極強的硬頭老簧竹連接腳掌和腳跟兩塊固定靴底,終於做出來李肆勉強滿意的皮靴。這一雙皮靴就花了二兩六錢銀子,對楊鞋匠來說簡直就是天價。 李肆收穫了新靴子,楊鞋匠也收穫了新訂單,李肆讓他繼續琢磨,如果能將這靴子的價錢降到五錢銀子,質量不變,他就大量訂購。 「嗯,這鞋瞧起來是專走山路的,可惜為師馬上就要走了,不然還想讓你給為師作上兩雙。」 段宏時也不是思想僵化的人,很快就發現了這靴子的好處,頗為遺憾地說著。 「老師要走?」 李肆訝異,之前不是說要搬去他那裡嗎? 「回湖南掃掃墓,見見故人,料理好了雜事,才好安心跟著你折騰,最多兩月就回來。」 聽到段宏時的話,李肆微微感動,這老頭,是要把後面的日子都交代給他了,這才回湖南老家料理家事。 「本就作好了準備,就等著你來,時辰方早,正好趕路,你就直接送我吧。」 段宏時也不多話,拉起李肆就走。 「身份的事,不必多慮,等為師回來就能幫你解決。」 碼頭上已經泊了一艘小舫船,正要上船,段宏時忽然說了這麼一句,李肆心頭一陣輕鬆,撿到這麼個便宜師傅,自己這運氣還真是夠強的。想著老師出行,做學生的應該有所表示,趕緊摸索起來,卻發覺身上只有那劉興純獻上的兩根金條,李肆順手遞了過去。 「弟子事業還沒起來,現在也就只能幫老師補貼一些車馬費了,老師千萬別推辭。」 段宏時嗯了一聲,也不客氣,逕直接過金條,瞇起了眼睛。 「之前你說金子,現在手裡就有金子了,為師對你……可有大期待哦。」 船已離了碼頭,從船窗縫裡看出去,李肆還立著碼頭上,一副不捨的模樣,段宏時頗為遺憾地開了口。 「雨悠,真沒看上他?我這弟子,打著燈籠也再難找到哦。」 船艙另一邊,那白衣女子懶懶靠在窗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卷書,陽光照在書卷上,也映出了半面雅致清麗的雪白臉頰。聽得段宏時此話,她長而濃密的眼睫眨了一下,眼瞳卻沒挪開書卷半分。 「叔爺,三隻耳朵兩張嘴的人也打著燈籠再難找……」 她嗓音柔麗,起伏頓挫如樂聲一般悅耳,可閒閒的語氣,渾沒把段宏時的話當什麼事。 「人家不至於那麼不堪吧?」 段宏時微笑著為李肆辯護。 「很不堪!上次見面,對我說謝謝而不是有勞,不知禮;視我於無物,不識色;我彈錯了好幾個音,他卻充耳未聞,不通樂;詩文就更不提了,心性嘛,忽而深沉,忽而毛躁,還沒定住。這個人啊,看事做事許是出色,除此之外,再無長處!」 她語氣加重,像是假嗔,又像是擔憂。 「更讓人著惱的是,他和叔爺您一樣,都是那種……不合時宜的人!」 段宏時還是一臉笑意。 「這個小子,確實毛病太多,不過有一樁,卻勝過千萬條,他啊……」 老秀才語氣深沉。 「心中不見帝王,一點痕跡都沒有,千萬人裡,也找不出這麼一個。」 叫雨悠的女子有些詫異。 「那叔爺您還教他帝王術?」 老秀才搖頭。 「心不見帝王,才容得天地廣,立得帝王心,我這學問,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學。」 雨悠懶懶一歎。 「帝王來帝王去的,有什麼意思?」 老秀才嘿嘿一笑。 「那你為何也要討著學叔爺這學問?難道是想琢磨御夫術?」 語悠輕哼:「御夫之術可是女子天性,還用得著找叔爺您這個男人學麼?我想學叔爺這學問,不過是……無聊而已。」 白衣少女嘩啦啦翻著書,那書的封面赫然是「司馬法」三字。 第六十六章 血色漸近 在李肆告別老師段宏時的同時,數千里外的北方,也有一場送別正到尾聲。 「克五兄,有勞多送了,就此別過吧。」 「哪裡哪裡,西崖兄客氣了。」 兩個老者正相對拱手,五月的北京,日頭已經見烈,老者和他們身後的轎夫都立在崇文門下的陰霾裡。老者雖然只是樸素的葛布大褂,可遠處的轎夫和伺立的一圈親隨,卻都是一身綢布短號衣,將這兩個老者的顯貴身份揭了出來。 那被稱呼為「西崖」的老者行了兩步,腳下躊躇,終於又轉了回來,正見到另一人笑意吟吟地相視,顯然是料到了他的回轉。 「湯西崖,對我田克五還如此見外麼?有什麼話,非得如婦人別夫一般,上轎前才捨得出口?」 「克五,你啊你啊……呵呵……」 兩老頗有默契地笑了,田克五就是田從典,湯西崖則是湯右曾。田從典是之前的右通政,湯右曾是現在的通政使,兩人交情匪淺。眼下湯右曾以欽差身份去廣東查府縣案,出城雖然刻意輕車簡從,田從典這個好友的送行卻不能辭。 「那就別再跟我說些場面上的話了,克五,此番我去廣東,可不願再當滿臣的陪客,你有何教我?」 「皇上派你和薩爾泰同去廣東,除了滿漢同立的舊例之外,多的用心,你也是知道的。原本你當陪客也沒什麼,可眼下朝堂受噶禮案波及,縱然你當客,漢臣們都會當你是主,所以你得自有拿捏。」 「這就是我的難處,我若強出頭占主,那薩爾泰就是惡客,我若退而居客,他就是霸主,怎麼都是兩面受煎。」 「所以啊,西崖兄,你得握住事情的根本,才有周旋的餘地。」 「楊沖斗和金啟貞的案子,在京文報我已查了兩月,感覺是筆糊塗賬,現在又牽連到廣東所有府縣,上意就是如何抹平,這事底跟事面很難聯繫在一起。」 「西崖兄此言差矣,文報不過是表面文章,西崖兄雖提督過學政,掌過奉天府丞,可親民官事務,你還是不太熟悉,事底如何,說不定是另一番景象。握住那事底,事面不也能掌住一腳嗎?只要言有根基,到時候為客為主都無所謂。」 「呵呵……當年克五你能以知縣之身直入都察院,靠的就是這事底吧。」 「雖說是皇上聖明,可當日之事,還有賴我的一位幕友。西崖兄此去廣東,若是找他聊聊,或許能有所裨益。」 「哦?那是何方高人?」 兩位大人話音轉輕,又談了好一段時間,這才分手道別,臨別時,田從典又叮囑了一句:「廣東近日很不太平,西崖兄可要著意小心。」 謝過了田從典,湯右曾入轎,品著田從典的話,臉上浮起一絲沉冷,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轎子,投向南方,他低低自語道:「富貴如涯,血海托舟,怕的就是不亂!」 像是在呼應他的心聲,英德西北的叢山之間,服色紛雜的人群正聚在一起,聽著一個消瘦漢子侃侃而談。 「曲江已經有礦徒煤工鬧起來了,翁源、連山和清遠,求活的人越來越多,湖南的流民越連州而來,眼見也要捲到英德,咱們不能再繼續縮在山裡,這可是大好機會!」 這嗓音森冷厲沉,正是在圍剿下脫逃的楊春。英德山多洞多,只要他逃進山裡,即便是當地人也拿他沒有辦法。可瞧他面頰已然瘦了一圈,一身曬得黝黑,顯然也吃了不少苦頭。原本養尊處優的氣色被全然磨去,只剩下一股出鞘利刃般的煞氣,氣勢比以前那個心機深沉的典史更為攝人。 「英德控著韶廣水路,進可斷韶廣聯繫,勢成就能順流直下廣州,退可進英連大山,背後還有湖南,第一步奪了英德,咱們的大計就成了一半!」 楊春宛如揮斥方遒的領袖,揮手間整個廣東都在指掌裡。 「道上的兄弟,老靠零敲碎打的活計度日,連三五個塘兵都要避,這麼活下去有什麼意思!?你們還配稱是在道上混的?跟那些流民有什麼區別?現在有百萬求活的泥腿子在等著咱們去帶頭,諸位都頭兩頭,拍拍胸脯問問自己那顆泡在苦水裡的心,這麼好的一個機會,就縮在山裡,等著它過去?」 說到這,楊春換上了嗤笑的表情:「床上躺了一個白羊似的女人,你那棒子,就讓它蔫在褲襠裡!?」 在場二三百人屏息靜聽著,聽到這話,都嘿嘿蕩笑出聲。 「是屁股在上還是奶子在上啊?」 「不捅下去的那可不是男人!」 「聽說惠州潮州也亂起來了,咱們可不能讓這女人被他們先插了啊!」 眾人紛紛出聲應和著,一股戾淫之氣帶著隱隱的血腥味瀰散而出。 「我楊春不止念著自己的私仇!在場的諸位,有誰跟官府沒有血海深仇!?眼下正是跟他們一一清算的時候了!」 楊春掃視著眾人,目光裡躍動著熾熱的火芒,被他看中的人,臉上也泛起了紅暈,不管是貪慾還是血仇,似乎都能在這火芒裡找到宣洩的大道。 「楊太爺!你熟悉官府的事,這些年來對咱們道上的兄弟也夠義氣,咱們就都聽你使喚!這一票,可沒人不願意幹!」 他身邊那姓孟的都頭順勢張揚起來,頓時牽起了在場所有賊匪頭目的呼應。 「兄弟我就當仁不讓了!各位都頭兩頭們,這就去聚起兄弟,把挨著你們山寨的流民們晃蕩起來!都朝這梅花山集中!」 楊春深吸氣,一手高舉,手裡一把腰刀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像是照亮大道的路燈一般。 「咱們……反了!」 媽的,等老子反了…… 當李肆將三百兩銀子交給羅師爺,看著這傢伙臉上的燦爛笑意時,心裡就翻騰著敲碎這羅師爺一口大牙的念頭。 李朱綬得知李肆要帶著鳳田村墾田,也是一力的支持,原本改立裡甲還在緩緩搞來,為此也加快了進度。為了照顧縣裡書辦,同時不讓府裡書辦找麻煩,一番打點也不能少,所以羅師爺是來收這「手續費」的。 不過出了血,好處也就顯出來了。裡甲獨立不說,那一片河岸荒地,李朱綬也幫李肆在圖甲冊上預先劃了下來,當然不會都在李肆名下,而是散到了鳳田村所有人戶身上。每戶二三十畝,加起來就是兩千多畝,這只是數字,具體田在哪,李肆說了算,所以那片夾在連江和田心河之間的寬曠荒地,等於全被李肆圈下了。 這時候是不必交田賦的,六年之後才會升科,一般都只會先升到下等田,田賦不多。可對李肆來說,擔心六年後的田賦這種事,不僅沒追求,也實在蛋疼了點。李朱綬刻意沒填下時間,一方面是等著這田真正開出來,另一方面,估計也是在為離任時的「交代」攢砝碼【1】,用心狡詐,李肆卻懶得在意。 「別說兩千畝,開出兩百畝,就得上千兩銀子,四哥兒,你錢夠嗎?」 林大樹是農事專家,被李肆委派為墾田主事,這會跟李肆並肩站在河灘邊,看著這片荒地,他一臉的擔憂。 「先圈出兩百畝合適開墾的田,夠明年口糧就好,這錢我出。得馬上著手的是建莊子,這錢就得大家湊湊了,村人賣地的錢,正好用在這。」 李肆的注意力沒放在田上,以墾田為名,他的真正居心是將這裡建成一個據點。鳳田村周邊村子密集,小山也沒什麼擴展的餘地,這裡的荒地如白紙一般,正好供他揮灑。 之前原本想著借錢給村人,不讓他們賣地,不止是想框住村人,還怕的是零零碎碎賣田地,到時候來往牽扯太多,淘金的事不好掩人耳目。後來聽說西邊彭家正在找安置外鄉族人的田地,鳳田村所有地都能吃下,正好解決了李肆和村人的煩惱。 「劉二呢?」 李肆一問,林大樹指向河面正行來的幾艘船:「那該是他和那些磚瓦泥工,還有井工什麼的吧,這莊子讓他劉家摻和,合適嗎?」 劉村還真是靠服務業為生,磚瓦工、打井工什麼都有,怪不得鍾上位能靠著拿捏劉村來掌握住黃寨都上萬人。眼下鍾上位倒了,劉村迫於生計,不得不向李肆「投誠」,李肆也就順手用了起來。跟鍾上位時代不同的是,聯絡人不再是劉婆子,而是李肆覺著還順眼的劉興純。 李肆搖頭:「小小劉村,擔心什麼,鍾上位把他們當狗使喚,我還要把他們變成羊……」 沒一會,劉興純上了岸,湊到李肆身邊,一副心切於事的表情。 「四哥兒,您這莊子的略圖,幾個屋匠看了,都說有問題。」 李肆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當然有問題,他完全是按照軍寨的標準在設計,而且還加了很多後世的設計理念,其實也不是後世的東西,宋明就有,只是滿清竊占華夏後,在城建上再沒什麼建樹,很多東西都丟掉了。 比如街坊的規劃,地下排水溝,垃圾的處置,水井和水道的佈置等等,跟眼下的莊子市鎮比,有太多不同。 「除非是有實際害處的問題,其他的讓他們別管,就照著我的略圖出詳圖。」 李肆不是城建專業出身,可身為記者,對城建卻還有點粗淺認識,用在一個小莊子上是足夠了。 「是是,我這就吩咐他們。另外……」 劉興純表情複雜地說著。 「工匠們看了設計,說這架子鋪得太大,沒上萬兩銀子,這莊子可弄不下來,四哥兒您……」 他吞吞吐吐的,就不敢說出怕李肆搞不下去,會拖欠薪水的話。 李肆嗤笑,太大?一百來戶人家的小莊子,也叫太大? 「別擔心,先從地下和地面開始,作一層付一層的銀子,絕不短欠。」 等地下和地面工程搞好,至少也得一兩個月,李肆可不擔心銀子的事。 「那咱們是現在就開始淘金嗎?」 等劉興純走了,被這數目嚇住的林大樹以為李肆要動金子。 「不,淘金之前,還得流點血。」 墾田和建莊的事有了眉目,李肆就要將全副精神,都投在一件事情上,一件必須流血的大事。 【1:縣府主官交接時,除開庫倉賬目外,錢糧地畝的交接也很重要,經常被當作前後任的談判砝碼。康熙後期,地方虧空嚴重,出現了所謂的大交代和小交代。大交代就是賬目徹底交接清楚,再無糾葛。小交代則是列清積欠,後任概不負責,要追賬就找前任。李朱綬如果握著一大片沒有升科的田畝,他就可以在這田畝入冊時間上做文章。只要將時間填到他離任的那一年,接任者就很難享受到升科開稅的福利,畢竟很少知縣能在任六年。如果接任者好說話,在賬目上鬆手,李朱綬就可以將時間朝前填填,讓接任者有機會享受到這額外多出來的錢糧,這新墾田就成了交代的砝碼。李朱綬在任不過兩年,李肆也不擔心他隨意亂填,最多不過是六年免稅變成了四年免稅。】 第六十七章 以血鑄劍 「歃血為盟!?」 鳳田村礦場的課長室裡,關鳳生、田大由、鄔亞羅、何貴和林大樹五人聽到這四個字,臉色全都變了。 「四哥兒,這是要殺頭的……」【1】 關鳳生仗著自己是李肆岳父的身份,率先開口。 「關叔,別胡說啊,咱們又不是結拜。大清律說,歃血為盟,異姓結拜,這才是殺頭大罪。」 李肆淡淡說著,將歃血為盟和異姓結拜割裂開,這是他的忽悠。雖然法令上說異姓結拜才構成謀叛,但歃血拜盟是形式。以滿清的執法水平,誰管你內容,就著形式一刀切就好。【2】 「可……咱們是建會,這兩件事湊在一起,會不會也犯了朝廷的忌諱?」 田大由見識稍多,沒完全被忽悠到。 「咱們建的是鄉會,只是埋頭賺錢,又不是反朝廷的匪會,有什麼忌諱的?當然,是有一樣忌諱,那就是這歃盟絕不能說出去。」 李肆再次狡詐地將他們的組織和會黨的概念分割開,這幾個鄉下漢子,哪裡懂得大清律的細則,終於被迷糊住了,可一個個心中卻還是隱隱不安,一時沒再接著議李肆的話題。 「那咱們就不叫會吧……」 李肆再度讓步,他早就做好了準備。 「就叫……公司……」 這兩個字出口,李肆做好了面對五個人發呆接著發問的準備。 很遺憾,五個人都哦了一聲,然後臉色和緩下來,都紛紛說著「不錯,這個好一些」。 咦?這反應不對啊…… 「那該叫什麼公司呢?」 田大由問,李肆忍住抹汗的念頭,小心地道:「就叫青田公司吧。」 這名字有些文,加一起似乎文青了……可瞅關田等人毫無異議的神色,顯然是覺得這名字直白清晰。 這名字是要對外用的,遮掩耳目很重要。田地青黃不接時,農人也多抱團互助,「青田公司」就跟「田會」是一個意思,只是去掉個「會」字,避免官府留心。 雖然有些不明白大家對這「公司」二字沒什麼反應,可意見統一了,打鐵就得趁熱。李肆將「公司章程」和「公司組織架構」粗粗一說,當下就插香歃盟。 盟詞當然不會是什麼「天地萬有,回復大明,滅絕胡虜,吾人當同生同死,約為兄弟合為一家……」而是簡單的「公司章程」,「共約為業,身家互扶,遵誓守約,生死不違」。 接著是在香下歃血,其他五人也是豁出去了,再不猶豫,決絕地破指滴血。李肆怕痛,狡猾地抽出他的三稜短劍,直接在手掌肉上開片,拉出一條足有兩寸的大口子,猩紅血液滴入裝著米酒的大碗裡,看得其他人眼角直跳,原本心中還存著的一絲寒懼之意,也被這血給燒融。 「這點痛比起指頭尖的痛可輕鬆多了……」 李肆抱的是這樣的心思,十指連心,那痛可煩人。反正這「結社」一事就是他的手段,本就沒抱什麼真心,能糊弄過去就好。 幾口帶著腥澀味的血酒下肚,關田等人相互對視的目光已經變了,雖然沒有結拜,可心底深處都映下了異姓兄弟的情意影子。歃血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分享血脈,將不同血緣的人融在一起,其實就是結拜。 可關田等人不是文化人,分不清這一層,就以為這歃血為盟不過是個形式而已。真要跟他們說透這一層,關鳳生就會頭一個不幹,還不是怕官府捉拿,他是李肆的岳父,翁婿之間怎麼可能結拜…… 感受著屋子裡的異樣氣氛,李肆暗自慨歎,很多時候還真是形式決定內容。 青田公司就這麼成立了,他們這六人都是司董,李肆自然是老大,可這老大的位置該怎麼稱呼,眾人有不同意見。 「既然是公司,那該叫總裁……」 李肆微汗。 「依著北方的規矩,叫總理也可。」 李肆大汗。 「記著以前在佛山造炮的時候,台灣那有公司來佛山買鐵鍋,頭目叫總統。」 李肆瀑布汗。 總裁老讓李肆產生時空混淆感,總理總統更會產生身份錯覺,最後在李肆的堅持下,這老大位置冠以「總司」的稱呼。【3】 雖然名義上是公司,可因為有明暗兩層事業,明的是墾田,暗的是淘金,正式的管理制度還得好好想想,必須將明暗都照顧到,而且還不留下忌諱文字,一時半會可搞不定。核心的原則,李肆也不得不用上儒法一家的做法,儒的一面是「大事眾人商議」,法的一面則是「李肆說了算」。而李肆交給他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議定金子的份子。他心中有腹案,但是也必須先看看關田這些領頭人的心思。 在屋子裡時還沒什麼感覺,可一踏出屋子,李肆忽然感覺到,眼前所見,週身所感,似乎更為銳利和深刻,就像是這個世界更真實了一分。 形式決定內容,當李肆用金子捏出了這麼個青田公司時,他已經帶著鳳田村朝前邁出了一步,穩穩踏在了那條忌諱之線上,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和這個世界的相融又更深了一步。 可有個小問題他還是不明白,進到村裡,找到剛下課的范晉范秀才一問,這才發現,自己這個後世人的見識,和前人比,未必是直線累加的結果。 「孔子曰:『公者,數人之財,司者,運轉之意』,莊子曰:『積弊而為高,合小而為大,合併而為公之道,是謂公司』,四哥兒,這公司之名,在閩粵可是常事,就跟會局一樣。只是大家都嫌兩個字麻煩,用得不是很頻。」 范晉難得在李肆面前顯露學問,張嘴就說個沒完。 「只是會用得多,而公司是以前從北方傳來的,只在客家鄉人裡用。我看啊,這稱呼估計也快要絕滅了,四哥兒如今又用上這稱呼,崇古之心真是讓人欽佩啊。」 好嘛,原來是古稱…… 眼見這范秀才還要滔滔不絕,李肆趕緊扯開話題:「八月就要鄉試,你不準備考舉人嗎?」 范晉臉色一黯:「這個……家事未平,難回原籍,為保家人,這舉人也不敢考了。」 他既然不說,滿腦子都是事的李肆也懶得問,反正他對范晉也算是很盡心了。范晉到鳳田村教蒙學已經兩月,得益於李肆的調教,第一階段的《三字經》,蒙學生們都已經學會,李肆提前給范晉漲了束修,一月十兩,還說蒙學堂是新建莊子的重點工程,也讓范晉留在鳳田村的心思更為堅定。 手上有傷,也不敢回家去面對關□的淒怨眼神,找著蔡郎中包紮之後,李肆直接來到礦場另一側的棚戶區。買來的那些流民孤兒都住在這裡,小姑娘讓王寡婦和村裡的婦人們暫時照管,他另有用處,男孩們則由賈狗子和吳石頭等九個孤兒帶著。 「賈昊、吳崖!」 李肆一聲喚,兩個小子就蹦了出來,臉上滿是自豪和興奮。 狗子和石頭的賤名終於丟掉了,李肆給這兩個哼哈二將起了新名。賈昊的昊,寄托了李肆對賈狗子遠大前程的期待。而吳崖的崖,則是李肆對吳石頭本名的發揮,含著讓這個性子直愣的傢伙能更沉穩一些的告誡。 「召集大家!」 李肆一聲令下,兩人招呼開來。 「徐漢川、張漢皖、張漢晉、於漢翼!」 賈昊喊著自己帶的那一組小子。 「趙漢湘、魯漢陝……」 吳崖招呼自己的一組人。 「胡漢山!」 最後一個小子是這個名字。 這就是另外七個孤兒,李肆給賈吳二人取名後,他們也吵著要名字,李肆就以「漢」為排行,以各人的出身省籍取了名字。這一取名,李肆才發現,大家的祖籍五花八門,整個鳳田村,根本就是個大雜燴,也不知道村人祖輩到底是怎麼湊在一起來這英德的。 而那個胡漢山……原本和魯漢陝一樣都是陝西人,胡加上漢,「胡漢三」的名字,李肆就脫口而出,瞧著這個頭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壯實小子一臉興奮,李肆也不好再改,就將那個「三」說成是「山」,心裡念叨著,希望這小子不會真成了那個「胡漢三」。 九個心腹齊了,接著又分頭去召集他買來的那些流民少年,年滿十四歲的有二十一個,等人都到了,李肆深吸口氣,壓住心中一絲翻騰的異樣,接下來他要做的可是件要命的大事。 「我給你們一個選擇,你們要聽清楚我說的每一個字,同時也完全明白你們為這選擇,要付出些什麼。」 李肆注視著這二十來個少年,臉色沉靜,語氣凝重,少年們可不像賈吳這些孤兒一樣被李肆訓出了紀律,都還七歪八扭地動著,可隨著李肆的話語落下,一股奇異的力量懾住了他們,一個個都屏息凝神地聽著。 那股力量,來自命運。 【1:《大清律例·兵律》:凡異姓人,但有歃血定盟焚香結拜兄弟者,照謀叛未行律,為首者擬絞監候,為從者發雲貴兩廣極邊煙瘴充軍。其無歃血盟誓焚表情事,止序齒結拜兄弟,……為首者杖一百,枷號兩個月,為從各減一等。到雍正時期,更按多少人作了細緻規定。】 【2:雍正時期,社會管治更苛嚴,福建有建「父母會」,鄉人湊資互助婚喪嫁娶之事,也被地方官當作會黨處置。】 【3:總裁總理總統,早就有這稱呼,以前都只用在民間,偶爾用在非正式的軍政領域。後來為對應洋人的職名,才將這些稱呼湊上去,「公司」用在老外的合夥企業上,就是最好的例證。話說這「企業」的翻譯,是從日本來的,但漢文本義解為「進取之業」,是地地道道的華夏淵源。話題扯遠點,為何當初日本用語能充斥新文化運動後的華夏,那是因為根就在華夏,所以這反哺很順暢。遺憾的是,泱泱華夏,淪落到了靠小日本反哺的地步,根源就在滿清身上……】 第六十八章 命運的鍛打 踩在浸沒到膝蓋的溪水裡,羅虎子輕輕左右搖晃著船型的木鬥,沙子從木斗兩側的縫隙滑出去,細竹網之下,幾點澄黃的光芒,像是火芒一般,貼在他的心口上狠命地燒著。 「金子!金子!」 他在內心深處使勁地叫著。 自己在一片肥田上耕種,身後是一進瓦房,爹娘在屋子裡頤養天年,媳婦背著奶娃,正在專心地紡線。 火芒燒透的內心深處,這一幅畫卷越來越清晰。 可一尊神像猛然擋住了這幅畫卷,頂盔著甲,長刀在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清秀面容上,目光也如刀一般,將他撲向畫卷的心神驟然擊碎。 「戰而違令者,殺!」 「吞財肆行者,殺!」 「洩露機密者,殺!」 那神像的冷冷言語,如兜頭冰水,將羅虎子的沸騰心口澆得透涼。 心中飄起如青煙般的長歎,羅虎子抽出木斗下的活動小屜,將裡面的金砂倒入腰間的皮囊。 「既然選擇了當司衛,就得擔起當時對四哥兒發下的毒誓。」 五天前的事,羅虎子記得一清二楚。 李肆買下了他們,他們這些流民子弟,就算是李肆的僕役。可李肆沒興趣白養人,給了他們兩個選擇,一個是去當爐工木工窯工學徒,當然就沒什麼特殊待遇,保證吃穿住而已。 另一個選擇是給村裡設的青田公司當司衛,這司衛就跟莊丁一樣,除了防賊防盜,救護莊人以外,還有一些特別的工作。李肆給司衛訂下了優厚的待遇,吃飽穿暖是最起碼的,三天一肉,每季新衣,每月五錢銀子的雜使錢,還要教他們識字。同時還承諾,等他們長大了,這待遇還會提升。 儘管李肆再三聲明,當司衛是要他們的命,而當學徒只要他們的汗,可羅虎子記得,當時所有人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當司衛,照著李肆的話發下了毒誓。他們這些人的命還值多少錢?之前餓得三天兩頭發昏,連走路都沒力氣的經歷,讓他們對命早已經看淡了。 「那好,從現在開始,你們的命,都是我的了。」 李肆臉上沒有一點意外,接著他就宣佈了那三殺令。少年們並不怎麼在意,在他們看來,只要老實聽話,這三殺令可跟他們無關。 可現在,羅虎子隱隱有些害怕了,他只覺剛才自己的心思,已然跨過了三殺令劃下的線,最初淘到的那塊小狗頭金,他真想藏起來,這可是……真的金子啊。 他們這些少年,先是被拉到了河灣荒地,預定要建起來的莊子外,由賈吳等九個村裡的孤兒訓了五天。這五天裡訓的都是生活作息、衛生條款以及組織紀律。賈吳二人掌總,剩下七個漢字輩的孤兒,每人照看三個,實行連坐,犯錯共罰。管羅虎子這一隊的是胡漢山,一個肩寬腰圓的敦實少年。 這時候羅虎子終於明白,胡漢山為什麼瞅他們總是跟瞅賊一樣了,那就是在隨時提防著他們。今日上山的時候,李肆特意再次強調了三殺令,可當他們第一次在溪水裡淘出金子來時,一個個都快陷入了驚狂地步,不是各自的管隊拿鞭子一陣亂抽,估計不少人都要直接將金砂往嘴裡灌。 「這是最後一次重複三殺令,私藏金子,就是吞財肆行。」 李肆對著被鎮伏下來的少年們冷冷說了這麼一句。 羅虎子是牢記在心,他頂住了剛才心裡的躁動,卻有些擔心自己隊裡另兩人,抬頭張望,正見那兩人也滿眼警惕地相互看著,心裡頓時鬆了口氣。 三人相視笑笑,又繼續埋頭淘金,忽然聽得附近一個刻意壓低的嗓音叫著:「馬六!」 眾人看去,正見一個少年剛剛落下腳,不知道搞了什麼動作。他朝著出聲那少年怒目而視,臉上升起一絲戾氣:「再吱聲晚上可別睡覺!當心我一手捏死你!不信就試試!」 管隊的孤兒們都在溪水外,湊在一起聽李肆說著什麼,沒注意到他們。被這馬六的陰狠給鎮住,少年們都不敢再說話,只是滿臉複雜地偷瞄著他,眼珠子也在轉著。羅虎子知道,那都是在打著和馬六一樣的主意。 「過去吧,現在還不能全放手,不然這二十一個人,估計得少一半還多。」 遠處李肆低聲說著,吳崖帶著幾個孤兒朝小溪走來,異樣的氣氛頓時消散。 「是跟胡漢山說呢,還是不管?」 羅虎子升起這個念頭,可接著又按下了,把自己管好就行。 一天下來,狗頭金撿了十來塊,金砂有十多兩。關田等司董也上山了,負責後勤的林大樹就著少年們背上山的大鍋煮起了羊肉湯。吃著夾羊肉的細面窩頭,喝著羊肉湯,少年們被這油葷香氣包裹著,只覺得這輩子是苦盡甘來了。 吃喝完畢,眾少年在管隊的帶領下搭起篷子,瞅著一臉得色的馬六,顯然是藏金得逞,羅虎子滿肚子嘀咕,這不公平……可要出首告發,他卻沒那個勇氣。這馬六本就在流民少年裡以勇悍聞名,眾少年都不敢得罪他。 眼見夕陽快要落山,羅虎子還在期待晚上繼續聽賈吳兩人講故事,胡漢山忽然將他們三個人從棚子裡叫了出來,到溪邊的時候,發現所有人都在了。 「脫衣服,一隊隊來!」 賈昊冷著臉說著,而在另一邊,吳崖帶著幾個管隊,隱隱圍住了眾人。 少年們心中都是一緊,不少人都看向馬六,見他臉上也閃過了驚懼之色。 第一隊就指到了馬六,另外兩個少年倒是沒猶豫,利索地脫了個精光,馬六卻磨蹭起來,甚至最後才脫鞋子。 管馬六隊的是徐漢川,一個面目樸實的瘦小少年,仔仔細細翻騰過了他們的衣服和鞋子,沒有發現。 「馬六,你的腳傷了嗎?」 一旁盯著的賈昊忽然出聲,讓慢騰騰踏進溪水的馬六呆住了。 「抓住他,好好看看他的腳!」 賈昊揮手,徐漢川跟著另一個孤兒於漢翼就撲了過來,馬六驚惶地甩著腳,卻被兩人一把扯上了岸。 指頭尖大的狗頭金,三塊,被馬六掐在腳趾縫裡。被搜出來的時候,馬六一臉灰白。 「四哥兒饒命!我是被這金子迷花眼了!」 他光著身子撲在地上,一個勁地朝李肆磕頭。 這點金子,其實也就一兩不到,算下來不過七八兩銀子,可金子的魔力,經常會讓人連這基本的算術都不會了。 現場一片沉寂,就等著李肆發話。 「殺!」 李肆只說了一個字,頓時激起一片騷動。 「四哥兒,這……這真要殺人!?」 關鳳生低呼出聲。 「念在初犯,抽上幾十鞭子,下不為例吧。」 田大由也出聲勸解,他想得多一些。雖說這些少年都是李肆的私僕,可以隨意處置,但殺人卻是私刑,官府要追責的。【1】 「沒有血,三殺令就是空言。」 對關田等人,李肆還是要開口解釋,可語氣卻格外沉冷,不容半點置疑。幾個司董相互對視,都只無奈地歎氣,卻沒再多言語。在他們看來,這些少年又不是村人,也不值得用心回護。 「四哥兒……求你了……李肆!你又不是官爺!憑什麼殺我!」 馬六被兩個少年扯著向一株大樹走去,他還在掙扎著求饒,見沒有回應,他那暴戾的本性終於爆發,扯起嗓子喝罵起來。最後更是揮起拳頭,要對扯著自己的徐漢川和於漢翼動手。 砰砰兩聲悶響,徐漢川一拳頭揍在馬六的臉上,於漢翼一膝蓋頂中馬六的腰眼,頓時讓他癱了下來。儘管這馬六暴戾,可徐於二少手裡有過人命,出手又快又狠,光著身子的馬六沒半分招架之力。 遠處的羅虎子等人咽喉都像是塞著棉花似的,呼吸格外艱澀,三殺令,是真要人命的…… 「我來!」 見馬六被綁在了樹身上,賈昊拔出三稜短劍,跟腰間的木棍拼在一起,成了一柄五尺長的短矛。吳崖還要跟他搶,賈昊一聲「等下還有你的」讓他退開了。 「好走好投胎……」 關鳳生閉上了眼睛,其他司董也都是一臉不忍目睹的表情,隨著賈昊短促而有力地一招前刺,淒厲而扭曲的慘嚎衝上天際,和那抹驟然濺起的猩紅混在一起,直直刺入那些流民少年的心底,攪得他們從腳底到頭頂都在戰慄。 羅虎子心中一個勁地念著「幸好……幸好……」他相信,其他人都跟他一個想法。 拔出矛尖,賈昊轉身,舉手抹著臉上的血跡,可那手也在抖個不停。作了兩個深呼吸後,這少年整個人就平靜了下來,一臉的淡然,根本看不出幾秒前殺死過人。 「同隊知情不報,抽二十鞭子!」 李肆接著出聲,和馬六一隊的兩個少年卻是如釋重負地鬆了口長氣,眼見那樹上的馬六耷拉下了腦袋,心口血泉汩汩湧著,他們正擔心自己也要遭同樣的下場。 溪水邊,鞭子抽肉的辟啪聲和哀呼叫痛聲一邊響著,其他隊的脫衣檢查也繼續進行。 沒過一會,又有兩個少年被拖了出去,其中一個在被喊到脫衣時就軟在地上,一個勁地告饒,另一個卻是肆無忌憚,就把金塊藏在鞋子裡,被搜出來還硬著脖子,總覺得李肆不可能再殺人。 於是這個硬骨頭,就送給了吳崖當練矛的靶子。 第三個是胡漢山動手,他抹著臉上的血跡,走到羅虎子三人的身前,低低說著:「你們還不錯,可如果背誓的話,我可絕不留情!」 羅虎子心中的懼意漸漸散去,他胸膛也挺了起來,又沒做虧心事,他怕什麼!? 殺的殺了,打的打了,李肆看住剩下那十八個流民少年,言語沉凝:「當日我跟你們的選擇,不止是要求你們遵守誓言。該給你們的,我絕不會短少!若是哪一日,我背約了,你們大可無視自己的誓言,我絕不追責!」 他提高了音量:「遵守和我的約定,擔當自己的選擇。這可是你們對著上天發下的誓言!不是我要殺違約之人,而是我代上天殺人!人在作,天在看…… 李肆沉聲喊出了最後三個字:「我在管!」 這三個字,不僅震得少年們一個哆嗦,身後關田等人心臟都彭地大跳了一下。 「我是明白了,為啥四哥兒沒讓礦場上其他小子先來淘金。」 田大由低低說著,其他人都是一臉瞭然地點頭。 【1:滿清前期,官府還一力介入宗族和主奴之間的關係,私刑要處罰的。而到了中葉之後,對地方控制力減弱,宗族和鄉紳動起私刑來,官府多是默認。】 第六十九章 陳飯細炒 「我是不是很冷血?」 「我來這個時代,不是要解救他們嗎?」 「難道我也必須喊著口號,要他人為此犧牲?」 田心河的河灣搭起了一排高腳木屋,那是以後的碼頭貨倉,現在則被李肆當作臨時的住所。一覺睡醒,之前殺掉的六個少年,面目就在李肆心底裡轉著,讓他生出這樣的感慨。 沒錯,六個。第一天三個,第二天沒有,第三天又是一個,金子終究會讓人瘋狂,這少年無師自通,將金子塞進了菊花裡,不是走路顯了形跡,還真看不出來。第四天那個,也許是被嚇住了,將金子藏在溪岸邊,晚上偷偷取了就想逃走,卻被同隊少年告發。第五天那個或許是冤枉的,他從沒挖到過狗頭金,那天忽然淘出來一塊,放嘴裡也不知道是想嘗嘗味道,還是想吞進去,結果被同隊兩人撲住。李肆當時不在,賈昊和吳崖起了爭執,吳崖說該殺,賈昊見那少年可憐模樣,覺得罪不至死。李肆的判定很簡單,賈昊和吳崖分上下午值班,那會是下午,吳崖說殺,就按吳崖的意見辦。 可臨到要殺人的時候,吳崖又後悔了,他也回想起來,那少年多半只是想啃啃,就跟他當初一樣。李肆就告訴他,既然沒有確切的定論,之前的決定就不能隨意推翻。殺人是以吳崖的意見定的,他告誡賈吳二人,當自己能一言而決他人生死的時候,就要擔當起自己的選擇。 當時李肆想的是讓這十多個流民少年能被他鍛打成型,成為後來者的警示和典範。對村人他可不好下手,對這些流民少年,他心中可沒那份顧忌。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是不是也在以權謀成事呢?讓李肆小糾結的是這點。 接著他又釋然了,他給了那些少年選擇,這是堂堂正正的契約交易,如果他們自己都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他當作工具擺佈,也問心無愧。 只折損了六個,結果好過李肆的預期。現在這些流民少年,已經將金砂當作普通的沙子一般看待。打個巴掌也要給個甜棗,接著李肆宣佈,當他們成人後,這金子也有他們的一份,頓時將少年們瀕臨崩潰的心境提振得精氣煥發,同時更為那六個少年不值。 李肆這決定,關田等人都無異議,畢竟他們是親手淘金子的人,沒點特殊的待遇,光靠殺人也鎮不住,私藏金子是小事,怕的還是洩露秘密。 「可為什麼不先說清楚呢?」 關鳳生就覺得小溪附近堆起來的六個墳頭格外扎眼,他這樣的憨實鄉人,身邊驟然出了這麼多人命,心裡總是難以接受。 「沒這六座墳,以後的墳還會更多。」 李肆的回答,讓關鳳生呆了好一陣。 眼見這十五個少年已經被調教成型,李肆就接進來第二批人,就是礦場上那些還上有父母的小子,總共三十多個。事前也立下了誓言,有那六個墳頭的存在,還有未來能分金子的保證,這批人的調教就容易多了,總算沒出現讓李肆必須咬牙狠心的事件。 從流民少年拉到河灣來,到現在穩定出了一支六十來人的淘金隊伍,時間過去了接近半個月。算算金子之外的那件大事也該有了眉目,李肆就來到河岸對面的雞冠山下,這裡新起了一排簡易棚捨,還有一柱青煙直上藍天。 這是田大由發現鐵礦的地方,礦場不大,全是露天褐鐵礦,要以之前在鳳田村礦場的採礦速度,一年不到就能採完。原本有了金礦,還有新墾田,關田等人都不怎麼在意這鐵礦,可李肆堅持要在這裡立窯建爐,為的卻是他那樁真正的事業。所以關田等人就直接把鳳田村礦場的東西全搬到了這裡,把這當成未來的鐵匠鋪。 「四哥兒,這才是真正賺錢的行當!」 除了看過一次殺人,鄔亞羅鄔炭頭再沒上過山,就蹲在他新建的窯邊折騰,見李肆來了,滿臉興奮地招呼著,還遞上來一陀綠瑩瑩的東西。 「這是石英料沒選好,還是鉛黃沒擱夠啊?」 李肆掂量著這陀色澤如啤酒瓶的東西,眉頭皺了起來。 很老套的穿越眾把戲,燒玻璃,李肆的那樁大事業就是這個。可跟一般的穿越眾不同,他當記者的時候,曾經深入採訪過工藝玻璃廠,對這玻璃的燒製技術,有更深的瞭解。 要燒出透明的光學玻璃,關鍵得三個條件,一個是得有合適的耐火材料,最好是達到煉鋼級別的耐火磚,鄔亞羅折騰出來了粘土磚,這個條件具備了。第二是得用純度很高的石英砂,這個在華夏難度有些高,就只能對一般石英砂進行精選,粉碎和鍛燒。第三是加氧化鉛,華夏古代的玻璃產業基本只產琉璃,就是沒掌握到氧化鉛的作用。氧化鉛在這裡叫鉛黃,不是稀罕物,很容易買到。除了原料,生產時還得不斷攪拌,所以玻璃爐窯也需要全新設計。 李肆帶著少年們在山上淘金的同時,就讓鄔亞羅在山下鐵礦那裡搭起了屋舍,開始研究燒製光學玻璃。半個月過去了,看起來沒有太大的進展。 「就以這翠玉琉璃作東西,也能賣得出去。」 鄔亞羅卻是很有些滿足了,從一個燒木炭的炭頭,轉變為研究耐火磚的「磚頭」,現在又躋身為琉璃匠師,簡直就是鯉魚跳上了龍門。 「那能賣多少銀子?沒好的畫師勾畫,一個琉璃瓶還賣不到一兩銀子……」 對這傢伙的不求上進,李肆很是惱火。他之所以選擇玻璃為事業起步點,在於這東西在眼下的康熙朝不算扎眼,京城有琉璃坊在造,不過那都是接料再加工。目前的華夏,就少數幾個地方能產玻璃,而且質量都很次,特別是光學玻璃,更沒出產,就只有洋貨。 洋貨進來的不少,價錢也不低,民間已經接受這東西是高檔奢侈品,市場夠大。另一個原因則是,這東西是基礎產業,攀出了這一項科技樹,就能得到很多項好處。 「照四哥兒的吩咐,石英料我們都是粉碎了用手選,不是全純的顆粒都不用的,看來是鉛黃和耐火磚侵蝕的問題。我覺著應該再研究研究耐火磚,最好做成小鍋子,投料可以少一些,一份份地試鉛黃的比例。」 說話的是鄔亞羅的兒子鄔重,二十出頭,原本也只是憨實炭工,可自家老子被李肆帶進全新領域後,他的進展比他老子還快,李肆正要說的東西被他道了個明白。 「嗯,不錯,鄔重就來研究這玻璃吧,鄔炭頭你繼續搞耐火磚。」 李肆這話頓時讓鄔亞羅沮喪了,結果還得當磚頭……不過他馬上又振作起來,兒子被點名來負責玻璃這事,他鄔家主持這事就坐穩了,有這玻璃事業在,金子……那都是小事了。 「以後莊子裡也開補學,專門教大人識字,到時候鄔重可必須參加。」 聽李肆這話,鄔重趕緊點頭,他也知道李肆有《天工開物》,聽說那上面有很多學問,不識字可學不了。 「這翠玉琉璃……可以先作點零碎東西,試試商路,我讓關叔和米爐頭那些人來作模子。」 認真說起來這進展也不算太慢,現在已是五月中旬,聽說欽差已經上路,礦場也必須封了,關鳳生手下的爐工,還有米德正帶來的鐵匠們正沒活計,該把他們都用在這事上了。 跟著李肆避開了兒子等人,鄔亞羅問李肆:「四哥兒,咱們一直在商議著那份子的分法,可現在又有墾田的事,又有玻璃的事,瞧你也瞅上了這個鐵礦,以後怕是還會有煉鐵和造鐵具的事,所以這分法,咱們幾個一直都在撓頭,想不出什麼好章程。你到底是個什麼主意,就直接拿出來吧。」 「半個月,你們再商議半個月,還沒什麼好章程,我就直接宣佈吧。」 李肆本著民主精神,想讓他們再吵吵,這利益的分配可不是小事,需要留出足夠的時間來溝通。而他還需要時間去繼續鍛打手下的少年們,他得靠他們為劍。 本想接著上山,卻被村人叫住了,說彭家人找。 還以為是談鳳田村田地的事,李肆興沖沖回去,見到的卻是一幫挎刀扛槍的武夫。為首那人,一蓬茂密鬍子,外加銅鈴大眼,若不是頂著根小辮子,還真以為是張飛現世。 「彭虎,是個武秀才,縣裡的練總,上次跟著李知縣到過村子,也是西邊彭家的人。」 接待這人的是劉興純,湊在李肆耳邊低聲交代了背景。 「他是來邀捐的。」 最後一句話讓李肆皺眉,本以為有李朱綬罩著,縣裡該沒人找他麻煩了,可沒想到,居然還是有上門打秋風的? 「李小哥,這麼小年紀就能代一村人說話,有本事啊,哈哈……上次跟著知縣老爺路過,追楊春太急,也沒跟你打聲招呼,今次咱們可要好好親熱親熱。」 彭虎的嗓音也很粗豪,說話雖然還算客氣,可語氣和看李肆的眼神,卻是沒把李肆怎麼當回事。 「咱家身為本縣的練總,組織鄉民防賊義不容辭,前幾天得報說楊春在西邊的黃老南山活動,咱家奉縣爺令去清查。」 彭虎沒直接說來意,卻說起了楊春,讓李肆心中一震,這楊春還在跳騰呢?不過……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啊?李老爺沒跟你說過?哦,你年紀小,這些事情自然不清楚。咱家這練總,是靠鄉親們的捐助幹活的,眼下咱家要帶著手下進山,不備足糧草可不行,這是上門來跟李小哥你協餉來了。」 彭虎大咧咧地用著不倫不類的官話,直白地伸手了,聽得李肆又怒又笑,協餉!?以為自己是官兵呢? 李肆壓住怒火,勉強應付著:「這個……彭練總,我記得咱們村每年不是在交練勇銀嗎?」 彭虎訝異地嗯了一聲,銅鈴大眼瞪了起來。 「四哥兒,那銀子不過是操持常費的,現在練勇要進山,按慣例,附近的鄉親都得搭個幫手。」 劉興純趕緊附耳講解,李肆的怒火高度降低,溫度再增,他擺出一張笑臉。 「彭練總一心為民,小子自然得一力相助,眼下正有二十兩銀子的寬裕,本是備著開渠的錢,可剿匪重要,這錢彭總別嫌少,就先拿著吧。」 李肆這會手上沒兵,身上沒名,可不好跟這個愣頭武人糾纏,只好忍氣打發了事。 「二十兩!?哈哈……咱家還真得嫌少!」 彭虎仰頭笑了。 「咱家手下二百兄弟,每人分一錢銀子,連水都喝不飽呢。李小哥,你在這墾田,漏漏手就是大把銀子,怎麼,這麼看不起咱們練勇?」 彭虎扭著臉,比劃出兩個指頭。 「二百兩!」 他擰著那粗大眉毛,把腦袋壓了過來。 「真要讓咱家公事公辦,那你們鳳田村就得出十個人跟我走!對了,你們鳳田村不是還想著賣田嗎?那可是上千兩銀子的生意,可不要自找麻煩……」 隨著他的動作,身後那十多個漢子也抱著胳膊,眼神發冷地朝前靠了一步,看他這架勢,所謂的「麻煩」,絕不止是賣不掉田那麼簡單。 第七十章 我要軍隊! 李肆壓住一口唾沫啐他臉上的衝動,這什麼練總,看來也跟之前的楊春一個德行,那就是黑幫老大……至於什麼出人,他可不想讓村人被這傢伙弄去送死。 「王九!去找金山汛的蕭千總,就說彭練總要找我協餉二百兩,讓他帶銀子過來!」 李肆轉眼瞅住了王寡婦的兒子,就這麼高聲招呼起來,王九應了一聲,利索地就準備上小舢板,卻被彭虎揮手攔住。 「你這是要做啥?蕭千總跟咱們的事有什麼相干?」 彭虎陰沉著臉,語氣更為不善。李肆要一個千總帶銀子來?怕是帶兵丁來吧…… 李肆不過是虛張聲勢,金山汛到這裡,怎麼也得大半天時間,見彭虎對他的恫嚇也上了心,一聲冷笑,繼續招手。 「那找田叔林叔,讓他們帶著之前殺退上千流民的長矛過來,咱們村沒二百兩銀子,就送上兩百根長矛!」 彭虎臉綠了,拳頭也捏了起來,身後那些人也動了起來,似乎就等著彭虎一聲令下,就將李肆給綁起來。 「哎呀,四哥兒,你說話也不注意,這不讓彭練總誤會了嗎?彭練總,您也看到了,四哥兒這墾田架子都攤開了,一下哪有那麼多閒錢?我這裡有三十兩銀子,馬上給您取過來,您先慰勞著兄弟們,後面的事,等您凱旋了咱們再好好說嘛……」 劉興純趕緊上來調和,還放了血出來,彭虎本就被李肆又是千總又是長矛陣的搞得有些發虛,得了台階,恨恨地怒哼了一聲,也不敢再強壓李肆。 瞅著這幫人遠去的背影,李肆鐵青著臉對劉興純說道:「那三十兩銀子找我報銷。」 雖然報銷一詞頭一次聽到,可意思還是明白,劉興純點頭哈腰:「這怎麼好,是我自作主張……」 李肆臉色和緩下來,自己還是太嫩啊,這點氣都受不了,剛才彭虎要來硬的,他還真要吃虧。這彭虎是專業黑幫,莊子工地這村人也不多,可佔不了便宜,劉興純也真是幫他化解了一樁麻煩。 拍拍劉興純的肩膀,李肆表揚了一句:「你這自作主張,好!以後多多益善。」 劉興純一臉笑意,感覺總算是朝著李肆身邊近了一步,卻不想李肆又補充了一句:「以後我就不報銷了」,頓時讓他臉肉僵住,原來說的是他自作主張出錢好…… 「剿匪?祝你被剿吧!」 李肆朝彭虎的船影豎起了中指。 「軍隊!我要軍隊!」 他在心底深處吶喊著。 「淘金不過是你們的副業,你們真正要做的,是保護村人!保護大家的生命和財產!保護你們自己的飯碗!」 雞冠山東面山腳下,鐵礦外的宿營地,李肆將自己的這六十名少年兵集合起來,建軍計劃,就此展開。還不止是為剛才受彭虎威脅的氣,彭虎說到了楊春就在西面山裡活動,也讓他心中升起了莫大的警惕,不加緊建設武力,那可就是待宰的羔羊。 「原來自己要做的不止是淘金啊,就不知道這四哥兒,不,李總司,又要教咱們什麼本事……」 隊伍裡,羅虎子興奮地想著。 他沒有失望,先不提本事,得的東西就已經塞滿了他滿身滿心鼓鼓脹脹。 竹編小笠帽,遮陽又擋雨,鄉人常備,這不出奇。灰棉布短衫,既不是沒袖的褂子,也不是全袖的號衣,只有半截袖子,外加只到膝蓋的褲子,而且褲管比尋常的褲子要窄很多。羅虎子摸著這比尋常布料要細密一些的短衫短褲,心想或許是料子太貴,所以要省點錢? 可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收到的厚麻布腰帶給推翻了,尋常人家,那是一根繩子就了事,他們這些流民,以前甚至是拿破布條甚至籐蔓來扎褲子。看這針腳嚴實的腰帶,上面還很規整地打著孔,加上鐵環扣,估計得好幾十文錢。 接著下發的是兩塊奇怪的棉布,一尺來長半尺多寬,比衣服還厚。兩頭打著孔,各有五個小鐵環縫在布上,就跟腰帶扣似的。孔後還各縫著五根繩子,看樣子是要紮起來。 少年們正對東西的用途迷惑不解,賈昊拿著一塊布給他們作了示範。裹在小腿上,再用繩子互穿兩孔紮緊,眾人這才明白,這是綁腿布。粵北的瑤民,還有那些獵戶山民都會綁腿,據說走起山路來特別輕鬆。 當又一樣東西由漢字輩的少年分發給大家時,所有人都抽著涼氣,這不是害怕,而是興奮。 靴子,帶底高邦的靴子,這輩子他們都沒見過,呃……其實見過,只是在李肆的腳上。當然不是李肆那種高檔的皮靴,僅僅只有靴邊一圈是皮,之上的靴面和靴邦就是厚麻布。靴底也是一般的老松木加鐵掌釘,靴底、後跟和靴頭依然有老簧竹作內襯。 隨著靴子發下來的還有輕軟涼快的竹草鞋墊,外加葛布襪子,別說流民少年,就連村裡那些礦場少年,這輩子腳上都沒如此舒適過,加上靴子踩在地上那種厚重感,人的精氣神也提振了幾分,一個個都像是飄在了雲端一般。羅虎子感覺自己的靴子有點大,趕忙找著嫌小的同伴梁大換了,卻不料兩人都是左右不分,穿在腳上正覺不對,賈吳等管隊少年指著他們,忍不住大笑出聲。 這一笑如引藥,所有少年們都哄笑出聲,取笑之外,更多是歡暢。 同款新衣新褲,外加形制一樣的小斗笠,綁腿繃得小腿緊緊實實,腳上沉穩著力,之前少年們雖然被訓著站要挺胸抬頭,可一直都不怎麼適應,現在卻感覺被這一身裝束拘著,不站得筆直反而不舒服了。 東西源源不斷,讓他們眼花繚亂。 寬皮帶,粗的一根扎腰,細的兩根,背後交叉,前面平行,越肩而過。 少年們再度不明白這腰帶,特別是那兩根越肩細皮帶的用途。可再接下一件件東西,他們明白了。 皮作的水囊,小竹簍套著,要求掛在屁股後面。 乾糧袋,跟水囊一左一右掛著。 雜物袋,裡面裝著細紗布、繃帶、三七藥膏等等救護用具。 腰間要掛不少東西,有那兩根越肩細皮帶拉著,重量就能分到肩膀上去。 最後是少年們兩眼放光,呼吸急促的東西,武器。 一根形制頗有些怪異的木棍,四尺多長,一頭粗一頭細,還有背帶連著,可以背在肩上。瞧這形制,短頭握在手裡,粗頭揍人,會很痛。 一柄帶鞘的三稜短劍,他們在李肆和賈吳等管隊少年身上已經見慣了,這短劍跟木棍的細頭拼起來,就能湊成六尺出頭的短矛,握住粗頭前刺,似乎能使上全力。 羅虎子拔出短劍,輕撫還抹著油的劍刃,一股異樣的踏實感貫透全身,這一身的東西,被這柄短劍提著,讓他感覺自己已經不是一般人,似乎有他從未想過,也從未敢想的事情,正等著他去作。 再看向一臉嚴肅的李肆,羅虎子只覺眼眶有些濕熱,他不清楚這感覺是為何而發,但他能確定一件事,之前他對李肆發下的誓言,不再是那麼虛無空洞。 「熟悉裝束,學習怎麼保養你們的裝具和武器,明天開始正式訓練!」 李肆作了最後的訓示,轉身走向後面站著的關田等人,他們看著這六十來個形象煥然一新的少年,在一邊已是瞠目結舌了好半天。 「四……四哥兒……這樣會不會招官府……」 關鳳生念叨起那一句老話來。 「他們要出去都得換裝,沒什麼好擔心的。」 李肆隨口安撫著。 「可這一身……嘖嘖,怕是花了不少銀子吧?四哥兒,之前你那五千兩銀子,已經不剩多少了,你還說不動用淘出來的金子,這可很難啊。」 現在還沒專門的賬房先生,田大由在協助李肆管賬,李肆眼下如此大手大腳,他的鄉人節儉本性終於翻騰起來。 「是很花錢,靴子每雙六錢銀,皮囊、皮帶每套六錢銀,衣服加綁腿五錢銀,襪子每雙四十文,外加其他零碎,不算武器,他們這一身就是一兩八錢銀子。」 李肆詳細開列了清單,可心裡卻在說,這只是夏裝,還有另外的春秋裝和冬裝,而且都是消耗品,一年下來,每人怎麼也得攤上十兩銀子。 「這……這可是以前礦丁兩月的工錢了!」 林大樹抽著涼氣,何貴鄔亞羅也在點頭,關鳳生臉上已然紅了,估計是想說點意思類似「敗家子」的話,卻又出不了口,正憋得辛苦。 「這不是簡單在花錢……」 對這幾個村人核心,李肆也不得不解釋幾句。 這是投資,一方面按照他的思路建軍,一方面以這些花費,將周圍村子的各類人才拉扯住,他稱呼為「以軍融民」計劃。 首先就是劉村,這些靴子和皮件把劉村的楊皮匠拉到了鳳田村來。可楊皮匠資金不足,李肆帶著王寡婦一起入股,跟他合辦了專作這些靴子和皮件的皮坊。李肆開列的訂單,足以讓這個作坊發展下去。 其次是衣工,劉村好幾家都是專作衣服的,李肆現在給出的單子雖然量不多,卻已經夠他們忙活好幾個月,他們不得不開始考慮分包給周圍村子裡那些手工合格的衣工。還有米德正那些鐵匠,先讓他們做些零碎,吊著活路,再視具體情況吸納進他的勢力。 除了現在的裝具和武器,李肆這「以軍融民」的計劃裡,還有專供軍用的食品,以及帳篷等等軍需物資。他要建的軍隊,不可能以量取勝,那就得求質,這質量,必須靠專業化凝練。後世種種實踐真知,他都一股腦地用上。 比如軍靴,給少年下發的軍靴是簡化版,但對腳的保護卻遠超當世水平。別看這軍靴事小,可涉及的不僅僅是形象。因為腳傷而喪失機動力,進而影響戰鬥力的損耗,就可以大幅減少,在這山地為主的粵北,意義更為重大。 還有綁腿布這樣的小細節,他就不用此時那種長長的纏腿布,而用費時少,可以隨時靈活調整的綁腿布。各種細節,他都當作蚊子腿上的肉,一點點地照顧到。 如果可以的話,李肆甚至想把後世最先進的單兵裝具給搞出來,可惜沒魔術貼這種東西……總體說來,眼前這些少年兵身上的東西,都帶著超前時代的痕跡,遺憾的是很多材料跟不上,只能走山寨化路線。 以商業化的手段,將建軍和吸融周圍村人這兩件事湊在一起,事倍功半。這軍建在深山裡,有麻風院遮掩,沒太多洩密的顧忌。而商業化的吸納動作,目前規模太小,也不會惹到官府矚目。 唯一的問題,田大由已經說到了,那就是銀子。 李肆不想動那些淘出來的金子,現在就只能指望鄔亞羅那邊的進展能快一些了。 將小小煩惱丟在一邊,李肆對關田等人說道:「後面半個月,我得埋在山上,下面的事情,就靠你們照應了。」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第七十一章 成材要純粹 「這不公平,他們一直在礦上作活,吃飽穿暖,那一身的肉可比咱們結實多了。咱們才吃幾天飽飯,就要和他們一起比……」 雞冠山東山腳下,礦場之西的小山谷裡立著一排木棚,木棚一頭,幾張長桌拼成長長一列,五十多個少年分坐左右,正在吃著晚飯。精細苞米窩頭加白菜燒豬肉,還有稻米飯和蘑菇湯,對尋常鄉人來說,這可是一月都難得享受一次的美味,可少年們卻慢條斯理地一邊吃一邊交談著,顯得習以為常。 他們的確已經習慣了,這已是訓練的第七天,每天的午餐晚餐都是這個水平,他們甚至還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早餐,豆漿窩頭加雞蛋。 頭兩天少年們撐開了胃口的吃,一是真沒享受過這麼好的吃喝,一是每天的大運動量訓練也讓他們的胃袋空虛如無底洞一般。 前兩天的訓練很簡單,除了跑步之外,就是作李肆教給他們的什麼「俯臥撐」、「仰臥起坐」,還有藉著木棚外立起來的橫桿作什麼「引體向上」。總之每天必須折騰到筋疲力盡,兩眼發虛才罷休。 七天過去了,繞著木棚外那百步草場每天一百圈,俯臥撐仰臥起坐三百個,引體向上一百個的指標,所有少年終於都能完成,和他們一起鍛煉的李肆就宣佈,進入下一階段的行軍訓練。 這時候就出現了一個狀況,流民少年和礦場少年很自然地結成了兩個小團體。前者覺得自己比礦場少年先來,就算只是幾天,那也是老資格。後者覺得自己和李肆關係近,流民少年不僅是外人,還個個瘦弱無力,前幾天訓練都是他們拖後腿,根本沒資格騎在他們頭上,相互間就有了衝突。 李肆就將第二階段行軍訓練改成了競賽,把流民少年和礦場少年分成兩個組,哪個組全員領先就獎勵哪個組,獎勵暫時保密,少年們以自己所得待遇為基礎推算,都對這獎勵充滿了期待,相互間的火味更濃了。 「這不公平。」 梁大嚥下一口蘑菇湯,繼續發著牢騷。 「這算啥?咱們二十一個人上來,只剩了十五個,總司才告訴咱們能分金子。他們那些人,上來就知道了有金子,馬六那些人,真是白死了,這更不公平!」 鄧八子抹了一嘴油,也低聲應合著,附近的幾個流民少年也都是一臉心有慼慼的點頭。 羅虎子剛扒拉完米飯,碗裡的米粒被舔得一顆不剩,聽兩個平素交好的夥伴這麼說話,只覺怒氣攻心。咯嗒一聲,擱碗的手勁大了幾分,話音雖然壓著,卻帶著沉冷的氣息,他不是多話的人,但這時候,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你們是怎麼了?剛受了點好就起了貪心?公平?為什麼要瞧著別人去問什麼公平不公平?四哥兒……總司對咱們難道還不公平?咱們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總司給的?家有百畝田的富人家都沒咱們這日子,還要總司怎麼公平?把咱們當寶貝兒子供著?」 羅虎子平常沉默寡言,可憋足了心氣倒出來的話,頓時將眾人給鎮住了。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著那些礦場小子看咱們不順眼。」 梁大趕緊分辨著,急得臉也紅了。 「是啊是啊,說的是那些傢伙,跟總司又沒關係,虎子你可別多心了!」 鄧八子一邊說著,一邊還朝遠處瞅著,賈吳等人另開一桌,不跟他們湊一起吃飯。而李肆更是一個人在屋子裡呆著,享受獨份小灶。 其他流民少年也紛紛開口說羅虎子多心了,羅虎子臉色稍緩,瞅瞅旁邊那些礦場少年,低聲哼道:「有肉有力氣又怎麼樣?比的可是走路,咱們從小就在山裡爬著,跟著家裡人從北面走過來,怎麼著也走過上千里路,還怕他們?」 「喲……不怕什麼啊?是不怕屁眼裡藏金子,還是不怕心口被戳個透涼?」 一個礦場少年站了起來,他正好聽到了羅虎子那話的後半截,可這一開口,卻直奔流民少年心裡的痛處去了。這少年叫方鐵頭,礦場少年裡,就數這傢伙瞅他們流民少年最不順眼,經常說些什麼野狗崽子不配跟他們一起分金子的惡言。 「你有膽子再說說看!」 兩個流民少年一下就蹦了起來,正是之前和馬六一隊的人,他們自覺為這事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那二十鞭子的傷雖然好了大半,心裡卻留下了深深的痕跡,聽不得誰提這事。 「想打架!?」 方鐵頭周圍頓時站起一圈礦場少年,流民少年也都站了起來,激得其他礦場少年全都跟著立起來,長條飯桌上,除了羅虎子,再沒一個坐著的人。 眼見方鐵頭和梁大的目光撞出火花,兩群少年的群毆即將上演,羅虎子彭地一拍桌子,也跳了起來,朝方鐵頭怒聲道:「金子的事,大家都一樣!你們有本事也藏點金子試試?」 方鐵頭一怔,氣勢頓時弱了三分,他可不敢試。上山之後,關田等人刻意對他們這些礦場少年再三強調過,沒讓他們先上山淘金子,已經是四哥兒在照顧他們,不然那六座墳裡,保不定有他們誰躺著。要不守規矩,負了四哥兒的良苦用心,四哥兒可再不會留情。再說了,既然金子本就有份,誰還去幹那傻事? 「有沒有本事,咱們走著瞧!」 羅虎子沉聲說著,方鐵頭的眉頭也舒展開了。 「嘿嘿,好!就看看你們這些野……小子,腳上到底有什麼能耐!」 這時候兩邊都有人急促地招呼著大家坐下,胡漢山一人過來了。 「打啊?怎麼沒打起來啊?」 胡漢山一臉遺憾,他是真心的遺憾,剛才見少年們鬧起來,領頭的還是他隊下的羅虎子,第一反應就是衝過來抽鞭子,卻被賈昊拉住了。 「四哥兒說了,只要他們身上沒帶著刀子,任他們打,瞅著要傷人了再出聲。」 雖然賈昊也不太明白李肆這交代的用意,但他堅決執行命令,而吳崖也端坐未動,顯然知道這命令。 被賈昊附耳嘀咕後,胡漢山一個人前來處置眾人。 「打起來了,我就可以每人抽二十鞭子,明天該幹什麼還得干。」 胡漢山說著讓少年們膽戰心驚的話,這九個管隊少年身上比他們多了一條皮鞭。但凡有偷懶的,違令的,當場就拖出去抽鞭子,所有人都挨過。少年們總結下來,就這個胡漢山出手最狠。 「這鞭子抽不成了,可瞧你們還這麼有勁,今天沒折騰夠,等會所有人三十圈!」 胡漢山橫眉怒眼地發落下來,少年們全都垮下了臉,方鐵頭和羅虎子也相互對視著,都在埋怨是對方惹來了這罪。胡漢山悠悠回了自己飯桌,身後少年們的手擱在飯桌下,全都翹起了一根中指,這是李肆不經意間洩露出來的習慣動作,他們也揣摩出來了,這是鄙視人的意思。 「為什麼要讓他們結幫湊伙,還直接開鬧?」 夜晚,李肆在這訓練場的屋子裡,九個少年正聽著李肆訓示。 「難道咱們不讓,他們就不結伙不鬧了?有人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江湖……」 李肆平靜地說著,賈吳和另七個漢字輩的少年,都是他的心腹,從訓練開始,他就著意將這九個人朝領導者帶。 「流民小子和礦場上的小子,本就不是一類人,靠一張嘴巴,就能把他們說成一類?」 李肆刻意不提他們也是礦場少年,賈吳等人卻不覺有異,從李肆之前在鳳田村,晚上單獨給他們開課起,他們就已經自覺和村裡和礦上的人不一樣了。 「我是希望他們融為一體,但首先就要認清他們不是一類人的現實。這就像是打鐵,既得靠爐子將他們融在一起,成了鐵坯後,還得用錘子在鐵跕上鍛打,把雜質擠出來,才能成可用之材。」 李肆換了他們熟悉的說法,解釋著消極處理兩幫少年衝突的用心。 「如果只把他們的矛盾壓下去,你們就再看不清楚,等到他們不得不用刀子說話的時候,後悔就晚了。」 語氣悠悠,李肆的思緒也飄飛起來。 「記住,願望代替不了現實,只有真實,才能撐得起願望。」 這些話是李肆以前世記者的身份有感而發,少年們可聽不明白。李肆收拾心神,沒再繼續發揮,而是跟他們講解了具體該怎麼控制這兩幫少年的細節。這種程度的團隊建設學問,對前世接觸面遠超常人的李肆來說只算常識。 「方鐵頭和羅虎子,就是這兩幫人的核心。」 賈昊的話也印證了李肆的觀察,他點點頭,能出人才好啊,而且瞧起來,那個羅虎子的潛力更足一些。 「進度比預想的快。」 李肆作了如此評判,他對這些少年的訓練計劃分三步,第一步已經完成。以耐力論,這些少年遠遠強過後世嬌生慣養的獨生子,可論體能的話,那自然是差得多了。所以這七天,基本是在預熱身體,補充營養,這樣才能承受第二步的計劃,那就是越野行軍。 按照一般穿越眾的做法,除了跑步這個「大殺器」,還有一記所謂的絕招,那就是「隊列訓練」。可身為一個自詡另類的軍迷,李肆認為事情得看實際情況。體能、意志、紀律、技巧這幾項裡,就他看來,能承載得起戰鬥的意志最重要,有了強韌的意志,其他事情都好說。而意志不是一蹴而就的,更不能指望情緒。仇恨、貪慾和嗜血等等情緒,在一個人身上不可能穩定持久,靠這些情緒凝結出來的意志很不靠譜,雖然在某些時候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可不僅難以掌握,一旦受挫,意志再難振作。 他要的不是狂戰士,而是冷靜的軍人,這批少年是未來的種子,是未來的軍官,更不能讓情緒來主導意志。 那麼丟開情緒,真正的戰鬥意志從何而來? 第一層就是職業精神,深刻理解自己的職責就是戰鬥,為此而掌握自己的情緒,使用自己的肉體,主導自己的心靈。在後世,這是靠大環境的逼壓和無處不在的提示完成的,現在李肆沒有,只能一點點湊。裝具和武器的瑣碎就是其中一環,提示他們絕不是普通的老百姓。正如李肆之前體會的形式決定內容一樣,沒有形式,內容就立不起來。 第二層則是團隊精神,一個大團體裡絕對會有小團體,這無所謂。李肆要的是基於戰鬥的團隊精神,很多事情上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場看法,但在戰鬥這事上,大家是一個團體,一個能夠把命交給身邊戰友的團體。 能將這兩層精神凝結起來,目前階段,李肆就已經很滿足了,更高層次的東西還沒到時候。至於忠誠,那是前提,不能跟其他東西混在一起。 第二步的訓練計劃以越野行軍為主,重點就是打造團隊精神。刻意讓兩個群體的少年鬧出一些不愉快,讓兩個團隊競爭,也有助於目標的達成。先有小團體,才有大團體。 當然,他和賈吳等人組成的管理層,也必須睜大眼睛,隨時注意消除團體競爭間的負面因素,將競爭引導到融合的方向。 推開窗戶,見著羅虎子和方鐵頭正帶著少年們跑步,兩群人還刻意搶著速度,李肆微微一笑,就是這樣的競爭。 遙望夕陽,李肆揮起胳膊,捏捏自己那比之前結實了不少的肱二頭肌,心中暗想,自己要練成了一個肌肉男,關□會不會不適應呢? 第七十二章 苦難的郊遊 李肆不太想成一個肌肉男,可這是他未來軍隊的種子,他必須手把手扶著這幼苗一點點成長。所以他也得跟著少年們一起越野行軍,好在他本也屬於勞動人民,這點苦頭還是能吃得。 其實他很偷懶了,所有人身上都有一個竹背架,其他少年架子上綁著皮毯子、睡袋、帳篷和食物等東西,每個人背上都不下二十公斤,再加上短劍木棍,負重量都快到了三十公斤。而他李肆則只有輕巧的毯子睡袋,重量不到十公斤。 李肆是在搞特殊待遇,包括賈吳等九少不跟其他少年一起吃飯,他自己更是開小灶,種種行為都在劃分等級。 這是李肆刻意的,之前他也思考過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這批種子,這態度影響很深。他是什麼態度,培養出來的少年們,帶兵也會沿著這個態度走,所以必須慎重。 當初為這事,他想得一晚上沒睡,凌晨迷糊的時候終於有了結論,他不能照搬其他穿越眾什麼噓寒問暖、解衣推食和吮血吸瘡一類的做法。第一,這有違他的本心,演戲是必要的,但靠演戲來收買人心,他自覺沒必要用在自己這批種子身上。第二,他對這些少年恩情已經夠重,所謂「溢恩失威」,他可真不能把這些少年當他親兒子對待。第三點是最重要的,軍隊就是個等級社會,而且是最嚴苛的等級社會。即便是三百年後,上下之分也毫無變化,這上下就是形式,得從各個方面標注清楚。 因此,上下級就得有不同,想到這裡,李肆也就安心吃小灶,享受少年輪值勤務,給他擦鞋子,收拾屋子。當然,他也不會順應這個時代,將上下級待遇壓成人格區別,跪拜什麼的就免了。 照著這思路,原本他可以不背東西,只是李肆也抱著鍛煉自己的心思,畢竟體能跟少年們差別太大,也實在沒面子。 「四哥兒……哦,總司,兩隊都靠近了中轉點。」 一個小個子從樹上滑下來,這是於漢翼,和身材寬壯的胡漢山正好是兩個極端,矮小靈活,有一手爬樹絕活。 「情況如何?」 來到樹下,今天輪值勤務的徐漢川取下背上掛著的一個小馬扎,撐開支在地上,李肆一屁股坐下,一邊由著徐漢川取下他背上的竹架,一邊問道。 他們是繞著雞冠山在作行軍訓練,這訓練可不是簡單地一群人走路。李肆等人就像是牧羊人一般,得一直照應。他們分成前左右三組。李肆帶著三個管隊為前組,在每天預定的行軍終點等候大隊。左右組各三個管隊,分別跟著礦場少年和流民少年兩隊人。 礦場少年和流民少年每天是分開行軍的,李肆以簡單的目測法估算距離,選定每天行軍的終點,反正這雞冠山山頭綿延,以山頭為目標就好。現在是初期訓練,還是山路,每天走的直線距離只有二十里左右。接著再選定左右兩個中轉點,相距四五里遠,把每天的行軍路線拉成了一個四稜錐形狀。李肆這一組走中線,距離最短,流民少年和礦場少年抽籤選左右,就是他們當天的行軍路線,實際行軍距離在五十里上下。 為了保證公平,左右組的管隊少年會兩天一輪換,除了押隊照管之外還另有任務,那就是用李肆教的簡易測距量高法,繪製粗略的雞冠山地圖。這片山區可是李肆事業的心臟地帶,必須得把地形徹底搞清楚。 「看來還是羅虎子他們能贏。」 於漢翼依照自己所見作了判斷。 「誰讓方鐵頭他們多了一倍的人呢?」 徐漢川歎氣。 越野行軍真不是野營郊遊,人越多狀況越多,僅僅只是三天,就出了不少麻煩。有不遵照衛生條令亂喝生水亂吃山果鬧肚子的,不熟悉山路摔傷的,還有相互照應不密走散的。昨晚宿營,負責哨望的少年沒留心照顧營火,營地還被不明野獸光顧了,這軍沒建起來,就先經歷了一次炸營事件。讓李肆一個勁地感歎萬事開頭難。 除了演習之外,越野行軍就是最貼近於實戰的訓練。不僅能鍛打隊伍的團隊精神,還能培養管隊少年們的領導能力,而對他本人來說,也能從諸多繁瑣細節裡,一點點熟悉對整支隊伍的掌控。 還好雞冠山只是小山,猛獸毒物都不怎麼厲害,要換到更西面那些大山裡,他們這兩天絕對要折好幾個人。李肆依稀記得,小日本建設近代新軍時,曾在某處雪山進行過越野行軍訓練,結果因為環境惡劣,地形不熟,領導無方,搞得死傷一半多,殘酷勝過一次戰鬥。 被初次越野行軍的生澀困擾著,羅虎子和方鐵頭兩幫人的競賽,形勢越來越明顯。羅虎子那十五個流民少年,從小就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蹬著厚實的靴子,行軍麻利得很。不是在組織力上差得太多,經常出點小狀況,讓全隊人不得不停下來接應,他們能比方鐵頭那組快一半的時間。 方鐵頭這邊有三十七個人,以前全是礦丁,最擅長的是鑽洞,越野這事很不習慣。又因為人多,出狀況的比例也高出一倍。得虧平素就習慣了相互照應,掉隊的事情很少發生,但由此速度也就慢得驚人。 前兩天都是羅虎子那一組快了小半時辰到中轉點,今天方鐵頭一組勉強追了上來,可還有一半的路程,方鐵頭他們要繼續追平,很難。 「是有些不公平,估計方鐵頭會鬧起來。」 李肆嘀咕了一句,注意力轉向了山下的西面。遠處天際隱隱能見到還未散盡的炊煙,那應該是清遠的浸潭,浸譚東北,也就是李肆現在所站之處的西北,有個淘金洞,那裡古時就有人在淘金子。 目光再轉移到不遠處的山谷下,一條溪水蜿蜒而現,這就是李肆的目的地,雞冠山的前山。此次帶少年們越野行軍還不止為了訓練和測繪,到前山摸摸金礦的底也非常關鍵。 不到日落時分,三隊人聚齊了,沒等方鐵頭說話,另兩個人先吵了起來,是賈昊和吳崖。 「瞧,我領著就要快上一截。」 吳崖得意洋洋,前兩天是賈昊跟著方鐵頭,今天是他,雖然還是沒追上羅虎子,可差距卻比前兩天小了很多,他把這事歸功於自己的領導。 「我是前兩個窩頭,你是讓人吃飽的第三個窩頭,還好意思說?」 賈昊直接鄙視他,兩人就開了吵。將兩隊人的特性和優缺點一一擺出來,吳崖堅持同等人數下,方鐵頭他們絕對贏,賈昊卻認為羅虎子他們的優勢太明顯,結果不容置疑。 羅虎子和方鐵頭看看他們,再對視一眼,都有一種被搶了戲的鬱結。 「都不服氣的話,那就重新來比過。」 李肆承認,之前他制定的規則確實有問題,搞得賈吳二人也陷了進去,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直白說,這是把水攪渾,有利於團隊融合。 新規則很快就出來了,賈昊方鐵頭帶十個礦場少年為一隊,吳崖羅虎子帶十個流民少年為一隊,這樣就公平了。剩下的人跟著李肆的前隊,趁這個機會,李肆也要熟悉一下親自帶隊的感覺。 第二天沒上路,而是勘察和試采前山金礦,少年們起先也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裡也有金子,可接著就平靜下來。金子越多,他們的份也越多,這當然值得高興,可除此之外,再無異想。 沒帶淘金工具,這一天也就是找找狗頭金,在金砂密度最高的溪流處粗淘一下,總共得了二十來兩金子,也算收穫不小。李肆將金子分成兩份,讓方鐵頭和羅虎子各自帶一份,這決定雖然讓少年們迷惑難解,可他們卻習慣了不置疑李肆的決定,唯有方羅二人感覺壓力很大。 之前他們是由東向西,橫著掠過雞冠山北側而行。現在就要轉向南,再回轉向東,將雞冠山南側掃過。雞冠山南北窄,東西寬,到第六天,他們已經朝著後山的金礦營地進發。 流民少年和礦場少年的競爭,已經演變成賈昊吳崖的競爭。第五天吳崖方鐵頭就獲得了第一場勝利,到第六天中午,賈昊羅虎子又趕在了前面,再度搶回了優勢。 眼見賈羅要再次將吳方打敗,雞冠山卻下起雨來。 五月的廣東是多雨之季,之前也下過幾場,雨勢不大,沒什麼影響。可這場雨來勢洶洶,遮天蔽日,瓢潑都不足以形容。 「不能再走了!會出事的!」 方鐵頭對吳崖大聲喊著,他們正行在一處山梁下,身上套著厚麻布塗桐油製成的雨衣,腳下靴子本就防滑,隊伍還能前進。只是方鐵頭從未經歷過這麼兇猛的山雨,感覺繼續走下去會很危險。 「所有人用繩子連成一串!我就不信贏不了狗子那傢伙!」 吳崖倔勁又犯了,在他看來,這場山雨正是大好機會,可以再度戰勝「狡猾的賈狗子」。早前李肆對管隊少年都交代過,人員安全第一,可在他看來,不過就是雨而已,有什麼好怕的? 方鐵頭不再多話,三殺令裡第一條就是戰而違令者殺,現在雖然不是戰時,他也不敢再跟吳崖爭辯,甚至還隱隱有些羞愧,感覺自己太過膽小。 十二人的小隊互相護持著,正要從一道山澗涉水而過,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山澗上游的山石崩裂,如巨龍一般的水柱猛然卷下。 第七十三章 有得必有失 「抓緊!」 跨進山澗裡的幾人頓時被衝倒,帶得後面的人也摔成一片。 「安子!」 水勢太猛,繩子驟然斷裂,最前方那人轉瞬就不見了身影,吳崖方鐵頭高聲呼喊著,喊聲卻如那身影一般,在激流中顯得虛弱無力。 後面的人拉著樹幹抱著石頭,拚命拉扯住眾人,可眼見激流越來越猛,情況越來越危險。吳崖和方鐵頭都在隊伍前面,已被沖得迷迷糊糊,遠處一聲呼喊響起:「快救人!」 那是賈昊,吳崖暗自納悶,這傢伙怎麼跑過來了? 一根繩子又傳了過去,多了人又多了繩子,水裡幾人漸漸被拉向岸邊。賈昊吐了口長氣,拍拍身邊羅虎子的肩膀,讚了一句:「幸虧有你提醒。」 原本他們也在冒雨前進,可羅虎子看著遠處方鐵頭等人要攀越的山頭,心中很是擔憂,那裡有山澗瀑布,以他的經驗,這麼大的雨,跨越山澗很危險。賈昊顧不得爭強好勝,帶隊趕了過來,想攔住吳崖,卻沒料到,一來就見著了險情。 「我爺爺就是被山雨沖走的……」 羅虎子臉上帶著一絲淒然,見水裡的人已經靠岸,他伸手將一人拉了上來,正是方鐵頭。 方鐵頭一呆,神色複雜地說著:「你這可是要輸了哦」。 「輸就輸了嘛,你要是沒命了,以後我可再沒贏回來的機會。」 羅虎子不以為意地說著,方鐵頭撓頭,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來。 人都上了岸,吳崖也正對賈昊難以情地撓頭,卻聽羅虎子叫道:「快跑!」 轟隆巨響遠勝之前,山澗上游的山壁驟然垮塌,水帶著泥巴和石頭,融成更為猛烈的泥石流,朝著這二十多個少年傾壓而下。 眾人忙不迭朝後方奔逃,可相互還用繩子串著,腳下也滑溜不定,背上更有沉重裝備,跑起來格外費勁。 眼見泥水就在百步之外,而他們離地勢高的山坡還有好一段距離,少年們都有些絕望了。 「丟掉東西!」 一個喊聲響起,像是一道堅固的堤壩從他們心中升起,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李肆出現在山坡上,正氣喘吁吁地扶著腰,這一趟急趕快要了他的小命。他在後方也見到了山澗溪流,前世就是被泥石流害的,當下就知道情況危險,急趕一陣,也想攔住吳崖,卻只踩住了這一災的尾巴。 「丟掉!別發愣!手牽手!」 見少年們還有些猶豫,李肆再度高聲喊著。 少年們是不捨得,背上都是他們視為珍寶的裝備,要他們眼不都眨地丟了,可真是太難。 可他們不敢違背李肆的命令,一邊跑一邊咬牙將背上的竹架子卸了下來,接著手牽手地拉著,朝山坡上靠近。後面的方鐵頭和羅虎子聽到這命令,愣了一下,卻停步卸下竹架子,翻找起東西來。 他們是在找李肆讓他們保管的金子,可雨水滂湃,水滑不已,外加泥石流即將捲來,心神紊亂,一下哪能翻找出來。 「完了……」 方鐵頭和羅虎子對視一眼,臉上都是透青,兩人就一個念頭,搞丟了金子,這罪估計不比私藏金子小,他們的腦袋…… 「繼續找!」 「不能拖累大家!」 兩人點頭,心意已決,都抽出短劍,要將腰間的繩子割斷,而後面的泥石流已經湧到了三四十步處,最多三五息就能捲走他們。 見兩人這動作,李肆揮臂招呼著:「把那兩個蠢貨拉過來!」 短劍沒落到繩子上,兩人就被拉倒,幾十人合力,飛快將兩人扯上了山坡,泥水激流就擦著他們的靴底而過,少年們丟下的竹架子如小石子一般,瞬間就消失了。 「金子……」 羅虎子痛苦地閉眼。 「腦袋……」 方鐵頭心裡身上都在打著哆嗦。 「安子和楊柱沒了……」 賈昊和吳崖垂頭喪氣地報告著,這兩人一個是礦場上的,之前被水沖走,一個是流民少年,最靠近泥石流。 李肆一陣心痛,老天爺對他還真是不客氣呢,一場山雨就要了他兩個人的命,這可是未來的種子。他更後怕的是,不是賈昊和自己及時趕到,丟掉的那就不是兩個,而是十多二十個。 再看看羅虎子和方鐵頭兩人還手牽著手,臉色灰敗地對視著,而其他少年都喘著大氣,互相看著,再沒了什麼礦場和流民的區分,一股暖意在李肆心底升起。 老天爺果然是公平的,索取了代價,也給了他想要的東西…… 「金子……」 吳崖朝泥水奔流之處看出,一臉的痛惜。 「是啊,金子沒了……」 李肆歎氣,羅虎子和方鐵頭心揪得想吐,都耷拉下了腦袋,準備領受李肆的責罰。 「競賽的獎勵也沒了。」 接著的話讓眾人怔住,原來這金子……是要給競賽勝者的獎勵? 「所以呢,競賽結束了。」 李肆的語氣不見沮喪。 「但是,你們都是贏家,我會給你們另一樣獎勵。」 笑容回到李肆的臉上,看著少年們轉憂為喜,不分彼此地握臂拍肩,李肆心想,這也是給自己的獎勵。 山雨漸小,百里外的一處山谷裡,一個陰冷嗓音正在高喊:「我們贏了!」 一隻手正提著一根辮子,將一顆頭顱高高舉起,頭顱上的茂密鬍子沾滿血跡,一雙失去生氣的銅鈴大眼顯得格外猙獰。 「這是縣裡的練總彭虎,以前還經常跟我拼酒,跟我也幹過不少勾當。現在我成了賊,他就心急火燎地想滅了我的口,沒想到啊沒想到……彭練總會蠢到就帶一百多號練勇莊丁進山!以為我楊春只是個小賊麼!?」 「我們現在可不是山賊!我們是反賊!」 隨著手臂的揮舞,刃身上的血水在細雨中揮灑而下,楊春快意地呼號著。 「太爺英明神武,咱對這大計也越來越有信心了。」 楊春身邊那姓孟的賊首,一臉欽佩地看著楊春。 「別叫我太爺了,我楊春現在是天威將軍!」 「見過將軍!就不知道會給標下安排個什麼職位呢?我挺喜歡總兵這稱呼。」 兩人神色興奮地交談著,以楊春為中心,山谷四周橫七豎八地躺著百多具屍體,二三百人正如禿鷲一般翻找著屍體上的東西。 「太爺!不,將軍!這伙練勇給咱們送來了不少兵刃,就著這機會,咱們去把鳳田村那幫泥腿子給剿了!勞兩頭的仇,我牛十一可不會忘!」 之前從寨堡裡逃出來急報楊春的山羊鬍漢子,臉色狠厲地說著。 「勞兩頭的仇?是你兩個哥哥的仇吧?」 楊春冷哼道。 「鳳田村那幫人,特別是那個李肆,我可一刻都沒忘!」 接著他沉冷地搖頭。 「可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還有大事要做!」 牛十一不甘心地咬牙,卻再沒多話。 「我們還會贏下去!」 楊春再度振臂高呼,現場這幾百人揮起武器,高呼應合著。 「彭虎全軍覆沒!?楊春干的?」 李肆在雞冠山有三個據點,一個是山上金礦營地,那是絕密之地,只供淘金時住宿用。一個是山下礦場西面的山谷,那是少年司衛的訓練營地。還有一個就是礦場,跟建設中的莊子隔河相望,離訓練營也就兩三里路,現在有鄔亞羅鄔重父子倆的磚窯和玻璃窯。青田公司的秘密總部也在那,關田等人要商量什麼絕密之事,都在那裡談。 李肆帶著少年們完成了越野行軍訓練,剛回到訓練營,發現關田等人已經等在這裡了。 聽到彭虎掛掉的消息,李肆很是不爽,同時也在吃驚,楊春的能耐驟然高漲,這可不是好事。 「羅師爺又來了一趟,說現在全省匪情緊張,知府老爺壓下來了,要縣裡趕緊推行牌甲制。咱們這一里獨門獨莊,李縣爺就給咱們獨立了一保。羅師爺是要咱們盡快把保正牌頭的人報上去。」 田大由說的這事是新情況,所謂牌甲也就是保甲,以前的保甲只分兩級,牌甲分三級,管束也更嚴格。李肆心中又憂又喜。憂的是,官府的束縛又深了一層,喜的是,眼下這形勢對他建軍有利。自己能獨立握住一保,在擁有兵刃這事上,就少了一層顧忌。 思緒轉過,李肆又關心起了彭虎。之前受了這傢伙一番氣,就這麼死了,他總覺得有點不甘心。 「楊春這傢伙怎麼這麼衝動啊,我還沒找彭虎這混蛋算賬呢……」 關田等人對李肆的小心眼不怎麼理解,就只說他的父親也是武生員,估計會接任彭虎的練總,去找楊春報仇。 「祝他也早日昇天!」 李肆隨口施放了一個詛咒術。 「莊子最裡面一圈建了起來,現在正在立外牆,你的屋子先安置出來了,準備什麼時候回去住啊?二姐……□兒正等得你心焦呢。」 關鳳生的話,讓李肆心口也是一陣跳騰,這陣子太忙,就一直把關□丟在鳳田村裡沒怎麼關心,現在似乎可以輕鬆一下,享受享受小姑娘的服侍。 不……再等等,還有事得料理,得準備,比如說教著賈吳等管隊少年總結越野行軍的經驗教訓,就跟以前整理出衛生條令和作息條令一樣,得開始完善行軍條令。另外,「礦場派」和「流民派」的事情,也該作個階段性的了結。 送走了關田等人,李肆就將所有少年召集起來,宣佈訓練進入下一階段,而當他終於揭曉了此次競賽的獎勵時,少年們都歡騰起來。 傍晚,訓練營外的一片空地上,兩座墳墓立了起來,墳碑上是兩個頗為陌生的名字:「安堂懷」、「楊堂念」。 「他們是被咱們害死的,要不是咱們爭著……就不會有這事。」 「不,我覺著不是誰的錯。總司都沒處罰吳管隊,反而說是自己疏忽,沒教會大家注意地勢,他們是老天爺收走的。」 少年們鞠躬行禮,向兩個行軍訓練中死去的同伴致敬。儀式完畢後,兩個少年還捨不得離去,就在墓前低聲對話。 「你們……腳下真有本事,你這人也不錯,謝謝你,羅堂遠。」 「還什麼你們我們的,咱們更沒必要說謝謝,方堂恆。」 「是啊,總司說,咱們雖然不同姓,卻都是兄弟。」 「可就算是兄弟,也要分出高下,你會知道,我可不止是腳下有本事。」 「嘿,羅堂遠,說你胖你就喘了?你這個頭,能跟我比刺槍術?」 「誰輸了,就給贏的人洗一個月衣服。」 從前的羅虎子和方鐵頭已經不復存在,在同伴的墓前,羅堂遠和方堂恆立下了新的約定。 第七十四章 難料的諷刺 「啊……啊噢……」 「小聲點,外面人家會聽到的……」 「可是……哦哦……痛啊!」 李肆趴在床上,露著上身,關□跪坐在他身側,正用手肘揉著他的腰。 「痛也不能叫!四哥哥是大英雄,怎麼能讓人知道你也會叫痛?而且叫起來也像是殺豬一般難聽……」 關□撅著小嘴滿臉的不爽,彷彿心中那尊完美無瑕的神像破碎,正很是著惱。她手肘的動作雖然還顯生澀,可一招一式卻還真不是亂來。 「傻丫頭,你是我婆姨,痛了爽了我為什麼要遮掩?」 李肆齜牙咧嘴地說著,他的腰傷了。前兩天帶著少年們開始作拼刺訓練,他以身作則,將印象裡模糊記得的解放軍叔叔刺刀術簡化了出來,教他們用長矛作戰。說起來也臉紅,這方面他可沒什麼底蘊,就只能教他們「突刺」、「上下橫擋」、「左右卸擋」以及「甩柄」。反正在他看來,只要強調群體對戰,絕不落單,會這點東西也足夠了。 他這個不學武術的傢伙,不太懂腰上的發力,結果兩天下來腰就傷了。趁著這機會回了已經建好內圈的莊子,享受起新修的屋子,還有屋子裡的蘿莉服侍…… 「這樣啊……」 「婆姨」二字按下了關□撅起的小嘴,她眨巴著深邃明亮的大眼睛,思維也開始發散了。 「那是不是我痛了爽了,也不能遮掩?」 這話讓李肆的思緒飄得更遠,想要發笑,氣沉到腰上,卻又痛得叫了出聲。 「看來得用上絕招了!」 關□咬牙,騎在李肆的身上,用膝蓋揉了起來。 「那個盤金鈴教了你不少東西嘛……」 李肆一邊抽氣一邊說著,這套按摩術是盤金鈴教關□的。她來了莊子幾次,沒等到李肆,求知慾正強的關□找她討教醫術,盤金鈴就教了這套按摩術。瞧她人小力弱,還專教肘膝按摩,讓李肆一個勁地亂猜,盤金鈴教的這東西,跟後世的馬殺雞有什麼淵源。 「二丫頭,四哥兒在麼!?蕭千總來找他了!」 院子裡關鳳生喊了起來,李肆長出了一口氣,岳父大人,你再不來,咱這個實驗品,可要被你女兒給揉死了……小姑娘畢竟是初學新嫩,就跟他教刺刀術一樣,動作全然變形,這不是按摩,是揉面。 咬牙下了床,關□給他披上輕葛汗褂,李肆笑著對她翹了個大拇指,然後僵著身子,一瘸一拐地出了門。看著他的背影,關□抹著額頭上的汗水,粉艷小臉笑開了顏,小小的成就感脹滿心田,捏著小拳頭,嘴裡低低念著:「等四哥哥回來再繼續,要更用力哦,關□!」 李肆幸好是沒聽到,不然真要摔上一跤。 莊子的中心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小廣場,一溜二層小長樓在廣場南邊,北面是一片小院子,每座都只兩進七八間廂房,普通一家人足夠。李肆的院子夾在最裡面,四周被關田等人的院子圍著。 踩過青磚鋪成的地面,穿過還只鋪著碎石,長寬不過三四十步的小廣場,朗朗讀書聲越來越響亮。那溜兒小長樓的上層是三間可容五六十人的教室,現在還只用著一間。 李肆進了長樓最西面的一間屋子,見著簫勝那張眉頭皺得跟風乾橘子的面孔,他也沒在意,這傢伙每次見他都這德行。 正辛苦地提著腰準備坐下,蕭勝開口,李肆手一抖腰一閃,差點坐在地上。 「涵洸被楊春佔了!」 「鎮標左營敗了,游擊侯林戰死!」 「縣裡剛接任練總的彭通,就是彭虎的父親,也死了!」 自己的詛咒術應驗了? 李肆身心合一,此刻是又驚又痛並快樂著。 涵洸,就在李肆這新莊子西北五六十里處的連江北岸,此刻正黑煙沖天,原本熙熙攘攘的鎮子空空蕩蕩,偶爾能聽到淒厲的慘呼,還有飽含各種意味的暢快狂笑。 一行人正走在涵洸的街道上,如眾星攬月一般被數十人簇擁著的楊春已然換了行頭,頭上是綴著紅纓,豎著水晶珠子的涼帽,身上是黑綢鑲金長袍外罩獅虎紋紅馬褂,挎著的腰刀也換了鞘柄華貴的長劍,金玉墜子掛了一腰。 「官兵也太無能了!瞧這勢頭,縣城咱們是一攻就破啊!」 「連游擊都死在咱們手上,外加那個老彭練總,咱們可是二連勝!還有哪股官兵敢跟咱們為敵!?」 「這都是將軍的本事!不是將軍指揮著咱們來了一出聲東擊西,咱們這些粗漢子,就算人再多,也整治不了這四五百號官兵練勇。」 眾人一臉燦爛笑容地讚著楊春,楊春卻臉色陰沉,不為所動。 街道上伏屍纍纍,男女老幼都有,染得滿地血斑。楊春停步,正要開口,旁裡一扇房門猛然撞開,躥出個白花花人影,定睛一看,卻是個長髮披灑的赤身女子。再一個人衝出房門,雙手提著褲子,一腳踹倒了那女子,嘴裡罵罵咧咧的,一手撈起女子的腰,下身就直接朝她腰下撞去。 「楊太爺……哦哦,楊將軍。」 那人感覺有異,轉頭瞅見了一大群人,趕緊招呼出聲。他這一閃神,那女子再度掙脫了他的束縛,嗚嗚哭著,埋頭彭撞在了對面的屋角上,雪白胴體、漆黑髮絲,頓時加入了一團猩紅,色調異常刺眼。 「讓你們爽了一天還不夠!?我下的集結令就當是擺設!?」 楊春疾步上前,一腳踹倒了那人,嘩啦抽出長劍,眼中精芒四射。 「今天就拿你來行軍法!」<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他正要砍下,那人咕嚕滾到一邊,朝楊春身後喊了起來:「大哥救命!」 沒等他喊完,就有人扯住了楊春的胳膊,那人笑嘻嘻地勸著:「將軍,官兵都被殺破了膽子,就算有外地的官兵來,那也是十天半個月的事了。兄弟們在山裡憋壞了,也該好好放鬆一下。那是我小舅子,將軍多包涵……」 楊春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身後其他人還跟著叫了起來,都說急著撤走幹嘛,還沒爽快夠。 「十天半月個屁!最多不過三五天,官兵就能圍上來,不趁著機會拉扯他們,大計可就要泡湯了!」 楊春臉紅脖子粗地叫著,眾人低頭不語,卻都鬼鬼祟祟地對視著,臉上全是不以為然之色。 「牛十一呢!?」 楊春怒聲問道。 「好像是說要辦趟小事,帶著他那些清遠兄弟走了。」 那個孟大都一邊說著,一邊揮手,讓身後兩個少年後退,似乎是不想讓他們見到前方那具死相淒慘的女屍。 「小事!?」 楊春臉色已經轉紫,憋了好一陣,跺腳恨恨道:「就你們這些人,真是難成大業!」 「這楊春,真是大器晚成啊。」 莊子裡,李肆發出了這樣的感慨,說起來還是他將這楊春從一個碌碌無為的典史,造就成一個足以在歷史上寫下一筆的反賊。接連殺了兩位練總不說,居然還幹掉了一個游擊! 他也顧不得腰痛,轉頭招呼著關風生:「讓鳳田村那邊的人趕緊集合到莊子上來!田?苗?家當?全都別管了!賊匪就在幾十里外,還顧得著那些!?」 蕭勝嗯咳一聲,插嘴道:「這是昨天的事,他真要到這裡來,這會就該到了,哨探回報說,賊人一直在涵洸燒殺擄掠,夜裡都還鬧騰不休。」 李肆心中微微發冷,涵洸可沒城牆,據說平常都有上萬人來往,在這英德,繁華程度不比縣城少多少。楊春這幫賊匪在這樣的鎮子裡折騰,不知道已經出了多少人命。 「可提防著也是好事,我過來找你,是跟你知會一聲,鎮標左營不僅侯游擊沒了,下面的都司和守備也都戰死。白總戎讓我署守備代左營,就在金山訊駐防。」 怪不得蕭勝一臉扭結,金山訊是西面去縣城的必經之路,這是被委了守關重任。他這話讓李肆更是涼意大起,游擊都司守備都完蛋了,等於這一營全軍覆沒,這楊春現在到底有多少手下,能凶悍到吃光一個營的綠營兵? 「營兵都還要應差,加上兵缺,之前去的也就是二三百人和一百多彭家的家丁,這下彭家可是賠了血本。依著這架勢,楊春手下怎麼也得有兩三千敢戰的賊匪……」 蕭勝說到彭家,也像是說到了自己一般。 「現在白總戎把我塞到左營,只剩下三四百老弱病殘,老哥我是找你來求援了。」 李肆咦了一聲,這傢伙什麼時候也學會打這麼精的算盤了? 「你手下那幾個小子,還有礦場上的礦丁,那可都是精兵啊。」 蕭勝還沒注意到李肆的臉色,自顧自地說著。 「縣裡牌甲制也推開了,聽說你這裡已經是單獨一保。眼下是驚動一省的匪情,按律附近保甲可得配合官兵,四哥兒,咱們再一起聯手?」 李肆呸出了口。 「咱們保自己小命還成,要跟著你去守關,休想!村裡的老弱誰管啊?」 蕭勝歎氣,像是在自語,也像是在繼續求李肆。 「白總戎已經請令讓三江口協和南雄協出兵,他也調動了右營。我沒料錯的話,明天督標就能出動,提標遠點,後天也能出動。三五日後,大軍就能圍上來,怕的就是楊春這三五日裡急攻縣城,我可就是首當其衝……」 李肆翻白眼,像你這種實誠人,上司同僚不坑你才怪了…… 「那就祈禱大軍真能在三五日裡到吧,你也別太擔心,楊春手下全是賊匪,驟然奪了涵洸那樣的市鎮,不刮地三尺,鬧騰個三五日可不會罷休。」 李肆有些走神,嘴裡悠悠說著,蕭勝歎了口長氣,想著這傢伙料事極準,這話也跟自己的判斷相近,心中終於放鬆了一些。 「楊春這傢伙還真是有雄心,居然能忍住不來找我報仇……」 李肆心中正有些複雜難明,他滿腦子想著造反,卻沒料到自己的仇人居然先反了,這世事還真是諷刺啊…… 當然,世事也諷刺了李肆,他並不知道,在楊春之外,他還欠著某人的血海深仇。 第七十五章 豁出去的賭博 「今晚上的風可真□人,王癩頭,是不是在想你的婆姨了?」 陶富提著長矛從正打哆嗦的王癩頭身邊走過,隨口取笑了他一句,雖快六月了,可這幾日寒雨連連,此刻大概又是寅時凌晨,衣服穿少了還真有些冷。 「不是風……我去小解……」 王癩頭扶著木柵欄,朝外再張望了一眼,這才轉身離開。陶富本想取笑他膽子賊小,可看著火光下,自己的身影拉在柵欄和土坎上正搖曳不定,心中也是一涼,話沒能出口。 賊匪要來了,自己說不定真要死的…… 陶富不想死,之前他在鳳田村礦場,每日埋在礦洞裡挖六七個時辰的礦,住的是礦場邊的草棚,吃的是稀粥米糠,每月掙不到一兩銀子,不是關爐頭田鑲頭帶著大家相互照應,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淪落到什麼地步,那時候他也沒想過死。 幾個月前,那個讀書讀得半呆的四哥兒,在礦洞裡一下被石頭砸開了竅。陶富就覺得,自那之後,好事情就像雨點一般綿綿不斷砸下來。先是免了皇糧,接著跟大家一起當上了爐工,再之後欠債也免了。靠著四哥兒,大家還避過了麻風女的過癩,頂住了流民的劫掠。鑄完炮後,所有爐工都分了五兩銀子,他家的田早就絕賣光了,為此還得了十兩銀子的補償,捧著三十年來都沒得過這麼多的銀子,他甚至還動了早已麻木淡漠的心思:討個婆姨,這時候他更不想死了。 婆姨……還真是有可能的。 陶富在想著村裡人的傳言,說正有一場大富貴等著他們,四哥兒就是菩薩降世,滿心就想著為他們謀生計。其實什麼大富貴,他並不關心,眼瞅著莊子建了起來,會有自己的一進小院,而莊子外的田地,據說每戶也有二三十畝。他已經滿心憧憬著未來,可絕對不想死。 該死的賊匪! 想到這會自己不是躺在床上,手裡也多了一根沉甸甸的長矛,大半夜的,還在這土坎上柵欄裡巡夜,而那美妙前景也蒙上了重重一層陰影,陶富就怒火中燒,原本心中那點寒意被驅散。 「如果他們真敢來,我可不會還像上次那樣,只用長矛比劃!」 心思正在翻騰,王癩子回來了,依舊打著哆嗦,看了一眼西面那堵高牆,王癩子深深歎了口氣:「這牆要能有三面,不,兩面也好。」 陶富那暖起來的心又冷了下去,跟著王癩子看看那堵高牆,機械地點了點頭。 莊子建起的這部分以小廣場為中心,南北分別是蒙學樓和二三十套小院子,被一圈臨時廂房裹著。這廂房的外牆是磚石夯土混合,厚有兩米,高三米多,開了不能進人的高窗,原本就是備著當內堡護牆。現在搭成廂房,可以臨時住人,還可以當倉庫。 遺憾的是,這工程太大,到現在只立起了西側一面六七十步長的護牆,其他三面還只有挖溝堆起的土坎護著。莊子離河不太遠,原本就要引水灌田,圍著莊子內圈的那道四五米寬一米半深的水溝早前順勢挖了出來,只是現在還沒引水入溝。 得知可能有賊匪光顧,昨天村人們全體出動,就著另三面土坡立起了木柵欄,還安排了巡夜值守。鳳田村的村人都慶幸不已,要不是有李肆帶大家在這裡墾田,修起了這莊子,還一力堅持挖溝立牆,他們可沒有一點依憑。 在這粵北英德,五六十年前鬧過白頭紅頭賊,三十多年前尚藩餘孽鬧過一陣,除此之外再沒經歷過大的賊情。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更難想像居然能有殺掉兩個練總一個游擊,打敗了幾百號官兵的賊匪。可這消息是蕭千總帶來的,沒人不信,不僅鳳田村人膽戰心驚,劉村那一幫做工的也都不敢再回自己村子,央著在這裡避禍。這裡起碼有高牆有溝坎,村裡還有幾百柄長矛,兩村人加一起有一千三四百人,成丁四五百人,怎麼著都能頂一下。 最關鍵的是,這裡有四哥兒李肆。 「四哥兒今天不在呢。」 王癩子叫著這稱呼,身上那哆嗦也緩了下來。 「在又怎麼了?難不成你還想讓四哥兒來守夜?」 陶富損了他一句。 「哪呀,不過是想讓他知道,咱可沒偷懶……」 王癩子嘀咕著,接著忽然一怔,陶富也驚住了。 「有動靜!?」 窸窸窣窣的細碎雜聲急速逼近,就著身後火把的光亮,兩人瞇眼仔細看去,頓時都嚇得全身酥麻。 一片黑潮從夜色裡洩了出來,正朝他們這道木柵欄湧來,魚鱗般的亮光在那黑潮中閃著,那是兵刃的反光。 「去……去發……發警報!」 王癩子的哆嗦猛烈起來。 「你呢!?」 警報就是身後幾步的鐵鐘,那是關鳳生之前就著鑄炮剩下的生鐵造的,因為是好鐵,音色隱隱能跟寺廟的鐵鍾相比。 「我……我動不了……」 王癩子話沒說完,空氣低沉嘶鳴,噗的一聲,一枝羽箭驟然釘在王癩子的臉上,也將一片腥熱澆到了陶富的臉上。 直到又一記破空聲從耳邊掠過,半邊臉都被刮得發麻,陶富才回過神來。他轉身就奔向那鐵鐘,第一步只覺無比沉重,心中似乎有無數念頭擠撞著,第二步卻輕靈了,雜亂心緒被一個無比清晰的意念壓碎:發出警報,四哥兒能救我…… 跨到第三步,陶富只覺背心被一柄燒紅的鐵刺戳穿,他也中箭了,被箭上餘勢帶著,朝前撲向地面。 救不了我,救大家也行…… 疼痛燒灼出這樣一個念頭,他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即將撲地的瞬間,揚起了手裡的長矛。 鐺——! 陶富栽在地上,鐵鍾也被他的長矛敲響,在這沉寂的夜色裡,鐘聲異常響亮。 莊子沸騰起來,大批村人衝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自河灣看向莊子,火光沖天,幾隻舢板載著少年司衛們,正朝河對岸劃去。其中一隻舢板上,李肆緊鎖眉頭,眼瞳中的怒火和那火光連成了一線。 還真是來了,就不知道村人們能不能頂得住…… 得知楊春佔了涵洸,他就在作著抗匪的準備。雖說楊春這段日子像是忘記了他一般,就埋頭跟官兵作對,可李肆卻不敢懈怠。當天就守在莊子裡,分派值守,督著村人造柵欄。守了一夜,沒見什麼動靜,第二天他就回了礦場,將少年司衛門從訓練營拉到礦場來住,隨時備著支援莊子。 以他的判斷,楊春很有心計,早前滅了彭虎的練勇只是小試身手,接著襲擾涵洸,引得鎮標營兵和彭虎那個報仇心切的老爹去救援,被楊春在鎮外半路伏擊,最後才將涵洸收入囊中。 由此推斷,楊春現在多半不會來找他的麻煩。從涵洸渡江,一兩千號賊匪怎麼也要一天才能收拾停當。再從連江南岸走到他這裡,又得一天。他這莊子在英德南面的偏遠之地,就算當天碾平了莊子。不管是回涵洸,還是去攻打縣城,都得兩三天時間。算起來,他要跑這一趟,會浪費四五天時間,這時候四周估計已經被官兵圍住了。 楊春是典史出身,很熟悉官兵的反應速度,所以李肆認定莊子暫時不會受到大隊賊匪的攻擊。 但派小隊人馬來復仇卻是順手而為,白天倒沒什麼,李肆怕的就是賊匪趁夜突襲。為此他再三告誡過關田等人,一定要注意巡夜,同時繃緊腦子裡那根弦,準備隨時反應。 李肆相信,有了上一次對付流民的經驗,村人再怎麼也不會是待宰的羔羊。從礦場到莊子不過一條河一里路,十來分鐘就能趕到,還能伏擊賊匪,他也就沒呆在莊子裡。可看這火勢,似乎有不少屋子被點著了,李肆揪心不已,暗罵自己還是太輕忽,十來分鐘能發生很多事,真不該這麼行險。 「這是你們的首戰,讓我看看你們是不是對得起自己。」 帶著少年司衛門上了岸,李肆沒有廢話,就沉聲說了這麼一句。少年們回應以粗重的喘息聲,緊張、畏懼和興奮全都混在了一起。 「賊人沒攻進莊子!」 於漢翼跑了回來,帶來的通報讓李肆鬆了一大口氣。 藉著火光,隱隱看到莊子南側正有密集人頭攢動,呼喝聲不斷。李肆心中又是一陣緊張,這可不是之前寨堡那意外之戰,他手上沒炮沒槍,部下全是少年,人數也不一定佔優,還不確定他們的意志到底能不能頂得住這一戰。 轉身看去,正見數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火光飄曳,這些目光卻清澈而急切,就等著他下令。李肆釋然,作了那麼多準備,費了那麼多心力,眼前正是測驗之時,自己還要忐忑什麼呢?砝碼都已經壓下,現在能做的,就是丟下骰子…… 「吳崖隊左、胡漢山隊右,兩排,橫陣前進!賈昊隊繞到莊子東邊!」 李肆一聲令下,五十六名少年利落地分成三撥,依令而行。此刻他們身上沒了之前那些繁瑣裝具,短劍和木棍已經拼接為長矛扛在肩上,十人一排,朝前急進。 李肆跟在左右隊的縫隙間,身前於漢翼、徐漢川和另一個瘦小少年張漢晉都手持腰刀籐牌,將李肆的身形嚴嚴實實遮著,他們的武器是李肆從蕭勝那要來的,這個小小的四人遊兵隊負責照看兩隊的後方。 第七十六章 前進、前進、還是前進 「集中!都集中,把這群泥腿子殺退!」 莊子南側,一身黑衣的牛十一揮著腰刀,滿臉猙獰地呼號著。百多人正擠在淺溝裡,朝前方的土坎蜂擁而上。土坎上的木柵欄已經被推開一大截,十多具分不清是賊人還是村人的屍體撲在地上。 「該死!就怪那個泥腿子,死了也要把鍾敲響!」 牛十一恨得兩眼充血,原本靠著手下弓手的襲擊,以為能不驚動村人就直接衝進莊子,卻沒想到功虧一簣。二三十人衝破了柵欄,卻被匯聚而來的村人用長矛捅退,唯一的成果不過是點著了幾間屋子。 「你還沒裝好弦?」 他看向身邊那個弓手,這傢伙綠營兵出身,是他手下兄弟們唯一懂得用弓的。 「這綠營的破爛貨!再等等……這些泥腿子怎麼執倔,到現在還不逃?」 那弓手一邊換弓弦一邊氣急敗壞地嚷著,以他的常識來看,村人該抱頭鼠竄才對。 「逃個屁!這幫泥腿子敢跟上千流民對干,不把他們殺怕了,可沒那麼容易逃!」 牛十一陰沉地說著,再朝後方十來人看去。 「鳥槍裝好了嗎?」 那隊人不迭地點頭,牛十一高喊出聲:「退開,都退開!」 土坎上長矛如林,幾個被同伴推上去的賊匪揮著腰刀一陣亂砍,卻沒能將矛林劈開,就聽慘叫聲連連,這幾人瞬間就被戳出了數十個血洞,變成爛肉摔下了溝。聽得牛十一高喊,正頭皮發麻的賊人趕緊左右散開。 蓬蓬蓬…… 沉悶爆響匯成一線,隨著一排白煙散開,正密集聚在土坎上的上百村人頓時栽倒好幾個,剩下的全都呆住,愣了片刻,紛紛轉身奔逃。 「好了……終究還是泥腿子,怎麼經得住鳥槍的轟擊?」 牛十一鬆了口氣,這座剛剛立起來的莊子,有如被撕開衣襟的處子,在他眼裡已經玉體橫陳。 「都回去!你們就這點能耐了!?」 土坎上,往日憨實的關風生雙眼圓睜,有如發怒的獅子,對正潰逃的村人咆哮著。 「那是鳥槍啊!」 「江羅圈死了!腦袋都被打裂了!」 「咱們繼續守著就是靶子!」 村人肝膽皆裂地喊著。 「怕什麼!有四哥兒在呢!」 田大由的聲音響起,他正帶著又一波村人奔過來。 「是啊,四哥兒肯定來了,你們在他眼前丟這麼大的臉,對得起他嗎?」 關鳳生的話終於讓村人們停下了腳步,戰戰兢兢地轉身,再朝土坎走去。 「衝進去!這莊子裡可有不少銀子!大把大把的銀子!」 眼見手下還在溝裡畏畏縮縮不敢動彈,牛十一掄圓了嗓子喊著。 「屁的仇!老子拼了命給你報信,你楊春卻把我當成野狗,骨頭都不丟幾根!就讓著其他都頭兩頭在涵洸開搶,老子到這裡來掙點血汗錢也是該的!再之後你走你走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再不相欠!」 牛十一在心底裡恨恨念著,原本他確實存了報仇之心,可後來被楊春的輕賤給惹怒,外加探子說這裡特別忙活,以他的眼光,頓時看出了這莊子的家底,現在滿心想的,也就是他嘴裡叫的。 手下們終於被鼓動,紛紛爬上土坎,這時候村人又回轉而來,可因為腳步不齊,長矛再沒像之前那樣結成槍林,賊匪們揮著梭鏢腰刀,跟村人們擠在一起,亂殺亂砍起來。 「成了!」 村人血氣畢竟差了一截,這些賊匪拼起命來,一個個腳下再難穩住,外加不斷有同伴倒下,更是後退連連。眼見衝上土坎的手下越來越多,牛十一興奮地握拳,就要準備歡呼慶賀。 「後面——有人!」 一聲淒厲的呼喊在牛十一身後響起,像是冰刀一般切入他的耳道,他驚駭地轉頭看去,卻見兩排如鶴翼般的人浪從夜色裡沖刷而來,人數雖少,可那整齊的步伐,沉默的氣息,卻凝成了一股千百人才能有的威壓氣勢。他們手上舉著的長矛寒光迸現,匯聚在一起,像是嗜人的鋼鐵巨蛇一般。 牛十一隻覺身體麻了大半,好一陣舌頭才有了力氣動彈,他驚聲叫道:「鳥槍!鳥槍手呢!?你們還沒裝好彈!?」 嗚…… 一隻羽箭飛射而出,像是射中了那排人浪裡的一個,眼見那點寒光黯淡下來,人卻依舊沒有停步,那弓手也慌了,再度射出的一箭大失準頭,斜斜插在二三十來步遠的地面,被人浪那像是踩在人心口上的沉重腳步聲踏過。 十來名鳥槍手終於裝好了彈,急忙轉身,轟隆一陣爆響,白煙瀰散而開,視野就此模糊。 然後……對那些鳥槍手來說,就沒有然後了。數十枝反射著火光,如劍刃一般的矛尖刺破了硝煙,像是無可阻擋的鋼鐵浪潮傾壓而下。浪潮直直拍在那些鳥槍手身上,直到矛尖透身,這些鳥槍手都還是一臉莫名詫異的震驚,他們怎麼也不敢相信,被鳥槍在二三十步外轟擊的這些人,居然像是毫無影響,依舊直直地衝了過來。他們還等著硝煙散開一些,好欣賞自己的傑作呢。 「前進!」 帶著哭聲,聲調還沒完全脫去稚嫩的嗓音呼喊著,那是吳崖。剛才那一陣轟擊,他親眼看到了他隊裡兩個少年身上濺起血花。 可他們沒有退,他們退不了。所有人都手肘勾著手肘,前後兩排二十人,根本就是兩條不可分離的線。 他們也不想退,剛才那一陣爆響,還有隊伍裡忽然傳導而來的阻滯感,讓他們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在雞冠山裡越野遭遇到的暴雨洪流,那時候他們也是靠著手拉手,才一起戰勝了危險。 撲哧撲哧一陣輕微破響,少年們拔出了長矛,毫不理會那噴在臉上身上的腥熱液體,將長矛再度端平,跟著吳崖那聲呼喊,繼續朝前衝刺。 不到二十步外,就站在溝邊的牛十一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只覺一股刺骨寒流從尾椎升起,逕直衝上頭頂。 頂著二十步外的鳥槍轟擊繼續前進,這都還算不了什麼,牛十一看得真切,人浪一側,前排那十來人裡,有兩三個已經腦袋耷拉下來,可左右的人依舊拖著他的胳膊,繼續朝前邁進! 再看向另一側那一排,牛十一幾乎哭出了聲,他懷疑這些矮小敵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那一排裡,也有兩三人耷拉著腦袋軟著身子,其中一個人胸口還釘著一枝羽箭,隨著他被左右同伴拖動的步子悠悠晃著。 轉頭看過來的賊匪都感覺呼吸艱澀,彷彿意識也飄浮起來,這不是真的吧? 轟…… 前後兩排長矛疊在一起,將溝外二三十號賊匪無情地透穿,矛尖穿體的感覺讓他們悟了,這是真的。 「後面!擋住後面這些怪物!」 牛十一尖著嗓子,驚恐地高喊著。 要擋住這不分生死都在衝擊的步伐,這時候哪還來得及,來不及反應的賊匪被當場捅死,反應快一些的急急跳下了溝裡。而被牛十一那撕裂人心的慘呼驚醒,原本正沖得村民陣腳漸亂的賊匪也都亂了。一些依舊在朝前衝,一些傻乎乎按牛十一的命令辦,跳回溝裡,想要對抗那排長矛,最聰明的一些人,已經沿著溝朝東邊奔去。西邊的高牆有一種無形的壓力,讓他們下意識地想要逃避,朝更開闊的東邊奔逃。 「前進!」 胡漢山呼喊著,在他的隊裡,羅堂遠抽回長矛,那個手裡還提著一把弓的傢伙捂著小腹噴血如瀑的傷口,兩眼翻白,仰面栽倒在地。他這一收,帶得勾著胳膊的方堂恆也是一晃,他正在發愣,羅堂遠這一帶,將他插在另一個賊匪咽喉裡的長矛也扯了出來。 「夏三子……夏堂勇……」 方堂恆臉上涕淚縱橫,手裡腳下的猶豫卻瞬間消散了。這感覺就跟在泥石流前掙扎一樣,縱然魂飛魄散,卻也不能捨開身前身後的同伴。 「安堂懷和楊堂念會陪他們的!活人陪活人,死人陪死人!前進!還是前進!」 羅堂遠眼角也拉著明顯的淚痕,不僅是夏堂勇,他勾著的梁堂振,也就是之前的梁大,身體已經軟了下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梁堂振還曾經抽搐過幾下,可接著肌肉就全鬆弛下來。 他還聽到了吳崖的哭喊,僅僅只是一輪鳥槍啊,他們這幾十個已經親如兄弟的大家庭裡,就有好幾人沒了。 萬幸的是,就只有一輪鳥槍…… 隊伍後方,李肆咬著牙,將懷裡的徐漢川放下,這個礦場少年在失去氣息前,還拉著於漢翼,吐著血泡,就說了兩個字:「擋住……」 這泥馬是什麼事! 李肆想要朝天呼喊,他居然不是拿著先進武器虐敵人,而是在鳥槍前面發動落後愚昧的刺刀衝鋒! 就這一輪鳥槍,就有四五個少年中彈,雖然這是不可避免的代價,可李肆依舊心痛如刀絞。在那一刻,無數自責和疑問湧上心頭,自己是不是該在第一輪槍響後,等上一輪再發動衝擊?自己是不是該玩點什麼小花樣,讓賊匪分兵,而不是這麼直愣愣地衝上去? 「把他們逼到溝裡去!當鑽洞耗子一樣捅!」 吳崖的喊聲響起,少年們群聲應合,單薄的兩層隊伍,不到四十枝長矛,如堅決的鋼鐵叢林,將凌亂不堪的賊匪推下了溝裡。 就是這樣…… 李肆的紛亂心緒終於匯聚起來,這就是他對少年們的期望。有適合刺殺的長矛,有著地堅實的戰靴。還有協調一致的步伐,他沒對少年們的戰技提出更高要求。就只希望他們能頂著敵人的刀槍,端直了長矛衝上去,只要衝上去就好。 在這個時代,古典的長矛陣頂得住最初遠程傷害的話,就跟拼刺刀一樣,崩潰的絕對是敵人。而眼下他們的敵人連正規的綠營兵都算不上,少年們只要做到「前進、前進、還是前進」,勝利一定屬於自己。 讓他欣慰的是,自己的付出終於有了回報,少年們依舊在害怕死亡,害怕刀槍,他能清晰地聽到抽泣和低哭聲。可當他們連成一個整體的時候,這情緒就只轉成了眼淚,並沒影響到他們的行動,他們的行動已經由一個整體主宰,沒有誰願意脫離這個整體。 這就是鋼鐵和鮮血的洗禮…… 李肆將徐漢川還睜著的眼睛抹閉,在心中低低念著,今日的犧牲,他日一定會有回報。 連聲慘呼,溝裡左右同時摔下來兩具屍體,差點砸得牛十一昏倒,他腦子裡根本容不下未來,只看到土坎上的村人已經反推了回來,他這百多號人,正處於即將被坑殺的險境。 「轉……轉進!朝那邊走!」 牛十一下意識地指向東面,一群人爭先恐後地朝在溝裡奔逃著,朝東邊倉皇而去,身後如下餃子一般,摔下來一連串屍體。 第七十七章 沙丁魚狂響曲 「快!再快一點!」 瞧著遠處升騰的火光,盤金鈴在船頭急聲催促著,身邊一個十三四歲的瑤裝少年握著腰間直刀的刀柄,一張臉上一半是密佈瘢痕,另一半的憂色在火光中時隱時現。 「姐,這種事情有我們男伢就好了,你來又能幹什麼呢?」 少年這麼問著,盤金鈴咬牙道:「就算只能咬上賊人一口,也是盡了我的心!」 少年皺眉:「可……可那會死的」。 盤金鈴低低一笑:「四哥兒的恩,縱死也報償不了!他要出了什麼事,我能做的就只有追著他下去!在陰曹地府為奴為婢,替他踩刀山、浸油鍋!」 她看向少年,眼瞳被火光映得雪亮:「盤石玉,這也是你銀鈴姐的心願,她已經在下面等著了。」 叫盤石玉的少年目光沉凝,重重地點頭。接著他又搖頭道:「四哥兒這樣的人,怎麼也不該在下面受罪吧?」 盤金鈴眼眉舒展開,失笑道:「是啊,那怎麼可能……」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語氣也變得幽幽不定:「四哥兒那樣的人,怎麼也不該在賊人手上出事。我一定要來,不過是覺著不做點什麼,心裡總難安定。」 說話間,船已經靠上了河灣,呼喝廝殺聲正到熾烈高處。 「快!都他媽的快點!」 金山汛,蕭勝站在船頭,正催促兵丁上船。夜幕盡頭,三柱火光遙遙升起,那是西牛渡的塘兵發出的信號。 「四哥兒不會有事吧……」 張應在一旁第十次這麼自語出聲。 「四哥兒那是什麼人?他能出什麼事!?」 梁得廣語氣十分肯定,可臉色跟這話不怎麼同步。 「那可是一兩千賊匪呢!」 張應顯然沒被安慰到。 「沒什麼一兩千賊匪!」 蕭勝吼了起來。 「四哥兒跟我早料定了,最多不過是小股賊匪,翻不了天!」 張應和梁得廣看看身後那一串趕繒船,還有兵丁絡繹不絕地上船,這一船隊少說也有兩三百人。兩人對視一眼,觀點統一了,真是小股賊匪,蕭勝又何必把整個左營都吆喝起來了…… 「就算一兩千賊匪,四哥兒也該有辦法。」 張應低低說著。 「可咱們總得盡上一份心,別說老大身上那補子,咱們……」 梁得廣拍了拍胸口,兩人已經是涼帽補褂,胸口縫著海馬補子。 「咱們可不是忘恩的人。」 張應點頭,摩挲著補子,臉上滿是自得之色,接著眉頭又皺了起來。 「就算只是小股賊匪,可他手下就一些娃娃頂用,這又是夜裡……希望他能撐到咱們趕去。」 莊子外殺聲震天,裡面卻是一片靜寂,男人們都扛起長矛到了莊子外圍,裡面的老弱和婦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喊出聲,亂了家人的心思。 可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出去了,莊子中心那小長樓的二層,挨著樓梯口的教室裡,一個男人正端著長矛,堵在教室門口那,瞧他那古怪的拿矛姿勢,身上的儒衫還在不斷蕩著漣漪,將驚恐展露無遺,就知道這人絕非能上陣對敵的男人。 「快……快撐不住了……」 不過是幾斤的長矛,在范晉手裡已經沉重如山,他只覺自己的膝蓋都快抖散了,心裡一個勁地喊。先是上千流民,現在又不知道是多少賊匪,再想到家中的苦難,自己可真是噩運纏身。 「先生!」 在他身後的教室裡,三四十號小孩正靜靜坐在座位上,有小孩終於頂不住那恐懼感,一邊叫著一邊搖動課桌,范晉扭頭喝了一聲:「不得亂動!是要挨我教尺麼!」 這一喝嚇得那小孩噤若寒蟬,范晉也覺自己不怎麼哆嗦了。他舒了一口氣,將長矛橫放在書案上,挑亮了油燈的油芯,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由左至右,刷刷寫下了一行字: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 「先生現在教你們孟子的一段話,說的就是,大家都想活著,都想要命。可還有很多東西比命更重要。縱然我們什麼都沒了,可還有氣節。刀劍臨身的時候,我們也要安靜從容……」 他剛說到這,就聽莊子外群起歡呼,隱隱能聽到「四哥兒」的字語,教室裡吐氣聲一片,沉鬱頓時一掃而空,范晉也不得不雙手撐住了書案,不讓自己軟倒。 「四哥哥來了!」 莊子深處的小院,關家母女正聚在李肆的那進小院,大小三個女子都守在門口,一直朝火光之處望著。聽到這喊聲,關□歡喜地叫了出來,而關田氏和關雲娘則相互護持著,一個勁地拍著胸口。 幾個拿著長矛的村人又從小院外路過,其中一個停步朝門口看來,藉著火光,隱隱能看到那是田青。 「田青哥,你也要殺賊麼?要小心啊!」 雖然對田青還是很不感冒,可這危難關頭,關□終究還是把他當表哥在關心。 「是……是啊……」 田青頗是難為情地應著,目光卻越過關□,停在另一個人的身上,可那人卻扭開身子避過了他的目光。 田青咬咬牙,提著長矛繼續前行。院門口,關田氏想說什麼,張口卻沒能出聲,只能輕輕拍著大女兒的背,無聲地安慰著她。 莊子外,牛十一嗓子發出了怪異的嗚咽聲,就他自己清楚,他是在哭。 順著溝朝東邊狂奔,原本還覺得敗了也就敗了,他們這些賊匪之輩,逃命可是家常便飯,根本不存在什麼臉面無存的糾結,反正小命就是本錢,這次賭博失手,下次再來就好。 之前把西南邊河對岸深處的寨堡當作據點時,他就對這裡的地形有所瞭解,東邊和南邊就是河岸,只要下了河,大半夜的,再沒人能追上。 可沒想到,奔出去不到百步,溝裡驟然出現一堵矛牆,如瀉閘激流一般直撞而來。牛十一整個人如冰雕一般釘在地上,可左右的人卻沒他這麼快的反應,依然循著腳下的慣性,朝前方撲了上去。接著牛十一就被後面的人撞倒,無數腳丫子在他背上踩過,他的意識也變得恍惚起來,就只剩下絕望無奈的扭曲哭腔。 蓬蓬蓬…… 兩股人群在溝裡相遇,拋起了大片液體,在火光下明暗變幻,沒有那種猩紅,卻讓人覺得更為驚悚。一方有備而來,一方倉皇亂竄。一方隊形嚴密整齊,六尺長矛雖不算長,卻密集有力,一方隊形凌亂,兵刃長短不齊。如此的衝撞,後果如何,不言而喻。 渾然一體的矛牆在第一時間將賊匪前排變成無聲無息的血肉集合,可接著是大群賊匪湧到,矛牆頓時被震得晃了一下,接著緩緩朝後退卻。 「站穩了!這點程度,連那泥水的毫毛都比不上!」 賈昊一邊喊著,一邊將自己釘在一個賊匪心口上的矛尖拔了出來。這傢伙已經撞入他的懷裡,手裡的腰刀還高高舉著,卻被賈昊捏著長矛前端一劍捅死。又一個賊匪踩倒屍體,兩步就衝近了身。 賈昊剛握住矛柄,再度的前刺因為空間不足,出力不夠,被那賊匪一手握住。可那傢伙沒料到長矛前端居然是接近兩尺的短劍,哎呀一聲叫,趕緊丟掉了另一手的梭鏢,兩手合握,將長矛的矛尖頂在身前,兩人就像是抵牛一般耗上了。 不得不承認,這賊匪確實凶悍,兩手都被劍刃割裂了,長矛依舊被穩穩握著,眼見他藉著背後同夥的推力,大聲喊著驟然發力,要將矛尖扭開。賈昊也是喝啊一聲,腳下的皮靴給了他十足的力道,讓他沒被那賊匪的奮起壓退。 「哎喲……入娘的鞋子……」 一頂之後,那賊匪只來得及念叨了這麼一聲,身子就是一歪,賈昊的長矛順暢地戳入了這傢伙的肩胛,兩聲慘嚎幾乎同時響起,他這一矛,穿透了前面那人,還捅進了後排賊匪的胸口。 一前一後兩個賊匪躺倒,前排那個的腳板高高甩起,腳上一隻擰得底帶分離的草鞋悠悠晃著。 「爬上去!」 不過二十人的小小矛牆,就將幾十號賊匪穩穩堵在溝裡,賊匪們放棄了再次硬碰硬地衝擊,開始打起了逃離這條死亡之溝的算盤。這溝說深不深,說淺也不淺,必須得雙臂借力才能爬得出去。賊匪們頓時如沸鍋的水沫,就朝兩側溝上攀爬。 嘩啦啦腳步聲裡,內外兩側的追兵已經到了,賊匪們剛剛爬出溝,就被長矛又捅進了溝裡。外側胡漢山是最前排一個,他已經衝到了賈昊那堵矛牆處,見一個賊匪正靈巧地斜躍上溝,他端起長矛斜下就是一刺。 那賊匪剛剛穩住身體,根本來不及發力,見著長矛及面,驚駭欲絕地張嘴想喊,撲哧一聲,矛尖就透嘴而入。像是戳破了水袋一般,大團血水從他嘴裡咕滋咕滋噴了出來。 見著另一個賊匪也爬出了溝,胡漢山回抽長矛,可他用力太猛,劍刃卡在了賊匪的頭骨裡,這一抽差點把那屍體帶到自己懷裡。 胡漢山氣得吼了一聲,雙手一推,將這屍體帶著長矛丟了下溝,再飛起一腳,釘著鐵掌釘的鐵木靴底重重撞在另一個賊匪的膝蓋上,就聽得劈啪一聲脆響,那賊匪哀嚎著又滾進了溝裡。 「拿著!」 賈昊將那屍體腦袋上的長矛拔起,揚手拋出了溝,胡漢山接著,嘿嘿一笑,就跟攪鐵水似的,就在溝上朝下面的賊匪腦袋一一捅去。 前有賈昊隊的阻擊,後有吳崖隊的追擊,內有關田等村人,外有李肆帶著胡漢山的堵截,當村人將爬上內側的十多個賊匪捅下了溝時,這段二三十米長的淺溝裡,一百二三十號賊匪不分死活,像是被揭了蓋的沙丁魚罐頭,被嚴嚴實實地四面封住。 「饒命!好漢饒命!」 「咱也是窮苦人!別捅了!咳咳……」 「牛十一呢!?我們是被他蠱惑的!」 久久沒聽到領頭人的聲息,賊匪們終於崩潰了,紛紛丟開武器,就在溝裡抱頭跪下。 李肆將血水浸得矛身都滑不溜手的長矛駐在地上,喘著粗氣,頭頂雖然還是漆黑一片,心中卻已經升起一輪紅日。 第七十八章 殺人如吃飯,你們得習慣 贏了…… 所有人都在喘氣,少年們還警惕地握著長矛,監視著坑裡的大批賊匪,而溝對面,那些村人們卻是手軟腳酥地東倒西歪,關田等人也扶著腰,就想著一睡不醒。 「四……四哥兒……咱們居然贏了!?」 鄔亞羅從關田二人身後探出個頭,朝一片狼藉的溝裡探了一眼,嚇得又馬上縮頭,長矛也脫了手,他身邊的鄔重趕緊接住。 「這幫傢伙……可快接近兩百號人呢。」 田大由沒了之前那股篤定,後怕之心壓得他蹲在地上才能緩過氣來。 「誰讓他們自己跳坑裡了,四哥兒的手腳可真快……」 林大樹快意地笑著,話裡卻滿是遺憾,他帶著一批村人去防備莊子其他地方,錯過了這一場戰鬥。 李肆也在暗道僥倖,幸虧自己前世玩戰略遊戲就是個防守流,特喜歡建碉堡挖壕溝,建莊子首先想的就是防禦。今晚沒這溝的話,事情可就麻煩了,不說村人,至少自己手下這幫種子,傷亡估計得翻好幾倍。 想到剛才在自己懷裡死去的徐漢川,哀痛和怒意又在李肆心中狂捲,關鳳生的一聲問正是時候:「這些傢伙,怎麼處置?」 李肆嘴角抽搐著,忍住沒將那個字高喊出聲。 「我……這是在哪?」 一個賊匪不知道是被擠暈了,還是出了其他什麼狀況,迷迷糊糊地爬上了溝,噗噗一陣悶響,十多柄長矛左右前後捅進了他的身體,讓他那迷惘的面容凝固了。 李肆心想,你這問題好詭異,會不會是…… 這可憐的傢伙摔了下溝,賊匪們又有了騷動,兩個人下意識地再要翻溝,卻被數枝長矛捅得渾身飆血。 「誰再動就殺誰!」 李肆一聲喊,賊匪們平靜了,聽起來是不會死…… 「你們的頭目呢?」 李肆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又一個迷迷糊糊的賊匪被推了上來。 「這是牛十一,楊春的狗腿子,非要押著咱們來打這莊子!」 賊匪們紛紛出聲指控,聽起來似乎他們都不是牛十一的狗腿子。 「搜身,然後綁起來,記得用我教過的辦法!」 李肆一聲吩咐,一條流水線頓時開動,溝裡的賊匪被長矛指著一個個上來,幾個少年搜身,幾個少年綁人。不多時,地上就躺了百來個雙臂雙腿倒綁而起,像是捆豬一般的賊匪,甚至他們的拇指都被細麻繩給紮了一圈。不僅身體毫無用力之處,整個過程也沒給某些還懷著脫逃企圖的賊匪一絲機會。 等所有賊匪都綁好了,粗粗一清點,村人們大吃了一驚。這段溝裡有三十多具屍體,之前被攻破的木柵欄那,溝裡溝外有四五十具屍體,再加上一百出頭被綁起來的,這股賊匪居然真有二百之眾! 晨光隱現,可還看不太清楚溝裡的狀況。為提防那些受傷和裝死的賊匪傷人,李肆沒讓人去收拾屍體,而只派村人圍住現場。 這場微型戰爭雖然打贏了,活著的賊匪也都綁了起來,可他們帶來的麻煩還沒終結。 「別擔心……等咱們進了監牢,正好裡應外合,迎楊太爺進城!」 倒摜在地的牛十一對身邊的手下低低說著。 「是啊,等咱們進了監,那裡面可不是咱們說了算麼。」 「等會村人要抽要打,忍著點,扛過了就好,他們不敢把咱們怎麼樣。」 「這次是背運了,等出來老子要把這幫村人,特別是那些還沒長齊毛的小崽子們全都剁碎了!」 賊匪們紛紛點頭,懸著的心一放鬆,心思也活絡起來。 「四哥兒……這……怎麼行!?」 李肆和關田等人聚在一起商議,聽得李肆的話,關鳳生又是第一個反對。 「這可是一百多號人啊,不說得官老爺才能決定怎麼處置,要……要那個話,太有傷天和。」 關鳳生壓低了聲音,他這話,田大由等人聽著,雖然都在皺眉,卻沒提出異議。 確實,即便不是以關鳳生那憨實心腸來看,打仗是打仗,之後的處置,他們這些村人可不敢隨便做主。 「這不是五六十年前那變亂日子,那時候人命可不值錢,可現在是太平年月,這麼干太……」 鄔亞羅低低應合著關鳳生。 李肆冷笑:「太平年月?」 沉冷的話語,壓得眾人心口都在發麻。 「沒有什麼太平年月!誰敢向咱們伸手,不僅砍手,還得砍腦袋!」 他揮手示意商議結束,現在是發令時間。 「去找敢動手的村人,誰動手,誰就列進下一批歃血盟約的名單!」 他環視眾人:「從今之後,殺人這事,你們得當是家常便飯!」 關田等人忐忑不安地對視了一陣,最終都點下了頭。李肆這話讓他們想起了一個問題,一個他們從未認真對待的問題。金子之秘、歃血結盟,要是自己真違背了盟約,李肆會殺自己嗎? 「應該是不會吧……」 關鳳生絕對不敢把「絕對」二字加進去,他只好以「自己絕對不會違約」來安慰自己。 「被殺了也沒什麼好埋怨的。」 田大由是這個想法,而林大樹則在觀察著其他人,像是李肆不殺,他都要殺一般。 這問題讓他們都意識到一件事,當他們結下盟約的時候,刀子就在脖子上橫著了,太平年月?還真沒了…… 關田找村人去了,李肆正想招呼少年們將賊匪分開,東邊河岸又傳來密集腳步聲,吳崖趕緊帶著一隊少年衝了過去,可沒跑幾步,他們就都停住了,還隱約有些畏懼地向後退著。 藉著晨色和火光,隱隱能看到戴著覆紗斗笠的綽約身影,帶著幾十個衣衫破爛的人奔近,李肆一眼認了出來,是盤金鈴。 「你們怎麼來了?」 李肆迎了過去,詫異地問道。 「救火……」 盤金鈴的面紗抖著,不知道那張染著細細麻點的端莊面容上是怎樣激動的表情,可她的回答卻顯得很是離譜。 「那謝謝了,我們沒事。」 李肆心中暗歎,這盤金鈴,還有她帶著的病人們,還真是有情有義。只是走水了的話,還用得著他們?其實就是知道了有賊匪,抱著丟命的心思,跑過來想幫手。 「好的,那我們就回去了……」 盤金鈴低頭行禮,利索地告別,李肆咦了一聲,盤金鈴身邊的那個瑤家少年他可沒見過。 「盤石玉!?好名字,吳石頭……哦,吳崖聽著了,一定會怪我沒給他起這名字。」 知道這是盤銀鈴的親生弟弟,李肆多說了一句,拍拍這盤石玉的肩膀,給他丟下了鼓勵。 「好好幫你金鈴姐!」 李肆轉身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恍若夢中的盤石玉眨巴眨巴眼睛,這才回過神來,只覺一股異樣的熱流在胸口翻滾著。 「他……他拍了我?我可是……麻風子……」 他喃喃自語著。 「你已經好了,就是被他的藥治好的。」 盤金鈴一聲長歎,滿含著有什麼東西總不能伸張的鬱結。 等李肆回來時,百來個村人已經聚了過來,基本都是年輕力壯的礦場漢子。 「王癩頭被他們殺了,陶富只吊著一口氣……」 村人們剛說到這,李肆瞪眼,猛然衝了出去,將即將上船的盤金鈴喊住,得知自己真能幫上忙的時候,盤金鈴掩嘴,帶著一絲哭意地低呼出聲。 「傷員!媽的,居然這事我都忘了!」 李肆真想扇自己兩耳光,剛才那中彈的幾個少年,說不定還有救! 讓盤金鈴帶著村人去抬傷員,蔡郎中早在人群後縮著,當下也被提了出來,把莊子中心的小樓定為緊急救治中心,李肆也暫時安心了一些。自己不是專業大夫,傷員的事情就全交給盤蔡二人了。 「除了那個牛十一,其他賊人挨著砍,一人一個!我先來!」 安排好了傷員救治的事,李肆專心來處置這些賊匪。他親手將一個賊匪拖了出來。見他取過長矛,賊匪眼睛差點都瞪裂了,嚇得支吾著說不出話來,褲襠頓時濕漉漉一片。 揪著賊匪的辮子,將他腦袋拉起,矛尖頂在後頸上,李肆深吸一口氣,手中猛然用力。刃尖切斷頸椎的鈍感立時傳入手中,那賊匪嘴裡嗚嗚低叫著,身體開始打起擺子。李肆再將長矛壓下,感應著鋼鐵撕裂血肉、筋絡和喉管,他心中卻只有微微波瀾掠過,殺人,他已經不陌生了。 少年們的長矛和村人不同,是刃身足有兩尺的短劍拼接起來的。透穿脖頸,再轉動刃身攪碎頸椎,這樣的動作毫無阻滯。最後用劍刃割斷連著的皮肉,一顆面目猙獰的人頭就從脖子上分離而下。 人頭骨碌碌在地上滾著,一直撞到了牛十一的臉上才停下。牛十一躺在一邊,將整個過程看在眼裡,卻沒發出什麼聲音,他完全是被嚇呆了。直到這顆人頭那吐血大張著的嘴巴啃在了自己的鼻子上,他才呃呃叫了起來,旁邊守著他的兩個少年皺起了鼻子,一股腥臊味正從這人身上冒起。 「牛十一!?你該說什麼,不必我提醒吧?」 李肆走到了牛十一身前,將那人頭當作一塊礙腳的石頭一腳踢開,而身後的少年們正一人拖住了一個賊匪,長矛都倒轉了下來。牛十一腦門直撞地面,抱定了把自己少年時偷摸鄰家婦人奶子這事都要說出來的決心。 半個時辰後,牛十一身邊,百來個人頭滾了一地,李肆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揪住了牛十一的辮子。 「我什麼都說了!」 牛十一高聲呼號著,不是說了就不死嗎?等等……好像之前沒說過這話呢,可為什麼自己連點保命的心思都轉不動,就一五一十地老實交代了呢?那一刻他涕淚狂噴,腦子亂得再難動彈。 對這個膽子已經嚇破了的賊匪頭目,李肆沒一點多餘的想法,他正要倒轉長矛,卻被一聲弱弱的「四哥兒」給喊住了。 「田青?你要來?」 李肆皺眉,接著看到旁邊的田大由,明白了一些,牛十一是最後一個了,田青之前顯然沒動手,現在終於被老子鼓動。說起來這田大由,為自己兒子,可也算是費盡了心血。 希望這田青真能轉變過來吧…… 李肆這麼想著,對他來說,田青到底能成什麼樣子,和關雲娘是不是還能有進展,他就不怎麼關心。感覺裡,這兩人就不是那種能主動跟著他向前走的類型。也罷,就讓他們隨著自己推動的浪潮,被動地適應變化吧。 「別殺我……別……噢……啊……」 背後牛十一的呼號連綿不絕,顯然是田青心太亂,動作太軟,讓牛十一正遭著類似小刀割頸的慘烈苦痛。 第七十九章 猛火去強毒 「村人去了十二個,傷了二十六個,其中七個吊著命,五個估計得殘……」 「你那些小子們去了三個,還有三個吊著命,其他六個都是皮肉小傷。」 處置完賊匪,李肆急沖沖奔回莊子中心小樓,第一層的大房間原本是用來當計劃中的公司會議室,現在成了急救中心。 聽到蔡郎中和盤金鈴報出的數字,李肆心中異常複雜。這傷亡一點也不重,認真說來還是一場輝煌的勝利。可村人不說,那些小子是他的種子,剛剛發芽就隕落,他實在不甘心。 能救一個是一個吧,聽到還有人吊著命,李肆過去查看,卻發現十個吊著命的傷者裡,八個都是槍傷,而且都不重。 「四哥兒,把我跟夏堂勇埋在一起吧,他那人就怕孤單……」 王堂合迷迷糊糊說著,他被打中了右胸,可鉛子先打斷了背帶才入的肉,瞧他說話還算正常,應該沒傷到肺。 不僅是王堂合,其他兩個少年一個傷在大腿,一個在肩胛,都不是重傷。看來賊匪鳥槍手並沒裝足藥,二十步的距離也能讓他們留下命。 只是為什麼把他們列為危重傷員? 李肆找來蔡郎中和盤金鈴詢問,蔡郎中扯著他那山東調門說:「鉛子取了,可鉛瘡難消,就只能靠他們自己熬過去。能活多少,俺可真沒把握,所以說他們的命還吊著。」 盤金鈴雖不是外科,醫理卻懂得多:「鉛子易取,鉛毒難消,膿瘡既成,死路一條。被這鳥槍打中,能活下來的不過十之二三……」 李肆不太清楚他們所說的鉛毒是不是跟後世的鉛中毒是回事,但他確信,蔡郎中和盤金鈴這結論是錯的,被鳥槍打中就沒命了?除非鉛彈上塗著氰化物…… 怪不得在這個時代,鳥槍一響,大多數人都要抱頭鼠竄,看來這是深入人心的觀念:哪怕只是被鳥槍的鉛子傷到,這條命就難保了。 問題到底出在哪裡呢? 鉛瘡……破傷風…… 李肆明白了,這個時代的醫生,雖然懂得感染發炎的現象,卻不懂得基本的原理,不知道病菌的存在。而外科醫學的相關知識更是欠缺,比如說槍傷的清創。鳥槍鉛子入體,基本都會碎裂,感染發膿的幾率比一般的外傷更高。而一旦發膿,李肆隱約記得,明清醫生好像都反對破膿引流,主張所謂的「調理」,等它自己消散。槍傷所生的膿瘡深入體內,破傷風和壞疽的感染率高得驚人,死亡率自然也高得可怕。 同時代的老外也是一樣,即使到了美國的南北戰爭時代,醫生對很多槍傷的處理,都是直接截肢了事,原因就是控制不住感染。李肆這時候記起來以前在網上看過的帖子,說青黴素發明之前,僅僅只是四肢的槍傷,死亡率就高達20%,而剩下的80%裡,截肢的也超過80%。 這槍子,可真不是文藝作品裡那麼好吃的。 相比之下,華夏古時的外科大夫還算懂得多的,至少知道沸水淨器和以火去毒,有起碼的消毒常識。八個中槍傷員的清創沒問題,麻煩在於缺乏有效的消炎藥。 蔡郎中歎氣:「如果有三黃寶蠟丸之類的好藥,也許能多幾分活命機會,可俺手頭上只有一些三七膏,聽說有神醫能刮骨清毒,俺沒那福分學到。」 李肆不甘心,想了想,決定死馬當活馬醫,能幫著這些傷員提升一點存活率也是好的,更何況那三個少年根本就沒傷到必死的程度。 「我有藥。」 李肆看向三個少年。 「就是你們得忍住痛。」 少年們雖然虛弱無力,可聽到李肆這麼說,精神都好了一些,跟死比起來,痛算什麼? 盤金鈴和蔡郎中非常好奇,還有什麼藥? 「火-藥?」 接著聽到李肆說出這兩字,兩人呆住了。 喚人將賊匪鳥槍手身上的藥粉取了回來,李肆讓人按住了王堂合,在一圈驚恐的眼神裡,將一小撮火藥粉倒進了傷口裡。 「我覺得你還是別看的好。」 打著火折子,李肆對王堂合這麼說。 火折子在王堂合胸口上一靠,哧地一聲,硝煙升起,就聽王堂合嗷地咆哮出聲,按住他的三個人全被掀翻了,不是李肆腦袋縮得快,下巴估計也得挨上一膝蓋。 「這……這是作什麼?」 揮開帶著肉香的冉冉白煙,盤金鈴哆嗦著嗓子問。 「猛火去強毒。」 李肆現在沒功夫跟三百年前的人講醫學原理,火-藥灼燒傷口,不僅能止血,還能有效地杜絕感染,副作用也比烙鐵去灼燒傷口輕很多。雖然只是非正式的戰場臨時措施,可用在眼下,效果卻是最好。他隨口扯了這麼個理由,卻讓盤蔡二人呆住,好半晌才不約而同地點頭,聽起來似乎真是這道理。以火去毒是外科的常識,而火-藥則是猛火,應當能去更猛的毒,這很符合他們所知的醫理。 「槍傷的處理,最要緊的就是消毒和清創,作好了這兩件事,再注意隨後的護理,只要創口不大不深,還是有很大的機會救回來。」 李肆說著,盤金鈴和蔡郎中也仔細地聽著,看架勢還想掏出紙筆來記。 「也不是光靠火-藥,接下來要二次清創,火-藥殘渣也是有害的,可這需要酒精,對了,現在有酒精嗎?」 李肆問,盤蔡二人搖頭,沒聽過這詞。 「你說的是……有灰酒?」【1】 盤金鈴聽出了字面意思,這麼反問道。 「有有,這個有!」 蔡郎中顛顛地跑開,一會就提著一個瓷瓶回來了,李肆拔開塞子一聞,嗯,有些度數。雖然肯定沒到75度,可四五十度該有,正好。 用這有灰酒衝去傷口裡的火-藥渣,再抹上三七膏,將沸水裡煮過的紗布包裹上去,初步工作就完成了。 「看明白了?」 李肆問,盤蔡二人點頭,嘴裡一個勁地念叨著猛火去強毒,一個遊方郎中,一個內科大夫,都為自己學到了這麼一招而興奮不已。 再細細交代了火-藥的用量,消毒和清創要點以及換藥時間,李肆就將剩下的傷員交給了盤金鈴和蔡郎中,術業有專攻,他只是把這個技巧展示出來,可不是真要替代醫生。 折騰完了傷員,巳時快過,日頭高掛天空。李肆來到隔壁房間,這時候村人都在打掃戰場,賈昊等少年司衛們在這裡整理戰利品。 賊匪身上也就是些零碎銀錢和亂七八糟的長短兵刃,能讓少年們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的就是那十來枝鳥槍。這些鳥槍來歷混雜,有從綠營兵那繳的,有自己打造的,式樣也亂,有杖托的,有長托的,甚至還有那種雀托的,五花八門。 「咱們要是有這玩意多好……」 「還不如弓呢,賊匪要有十來個弓手,咱們可都得完蛋,村子也早破了。」 「弓很難練啊,不然賊匪也不至於才一個弓手。」 「弓也很嬌貴,那弓手身上帶著三條弓弦,能用的箭也沒幾枝。」 「所以說還是這鳥槍好,端平了放槍就行。」 「那不還是沒頂住咱們的衝鋒麼?有什麼用?」 少年們正討論得火熱,李肆插了一嘴。 「沒用?三人戰死,三人的命還懸著,就只那一陣排槍而已!」 少年們趕緊立正行禮,屋子裡頓時被一陣厚重的沉鬱氣息罩住。 接過賈昊遞過來的一枝鳥槍,李肆撫摸著灰黑冰冷的槍管,一個聲音在心底裡狂喊,我早該造這東西的!燧發槍、米尼彈、後裝槍甚至火炮,該是我拿著火器去虐人,而不是被別人拿著來轟自己! 可惜……這是康熙朝,之前造短劍長矛,都遮遮掩掩費了老大力氣。眼下可不是風雲激盪,團練四起的嘉道年間,清廷對民間火器的管制正處於由松轉嚴階段【2】。在這賊匪頻頻的粵北,民間可以持有鳥槍,但每一枝鳥槍都必須通過保甲向官府報備,甚至登記編號。以鳳田村的規模,幾枝應該還能交代過去,可他要想讓少年們全變成鳥槍兵,這規模會讓李朱綬頭皮發麻,原本對他的好感度會驟然轉為滿值仇恨…… 如果不讓李朱綬知道呢?官老爺不知道的事可多著呢,之前從牛十一嘴裡瞭解到的形勢也對他這個想法有利,只是要實現這想法,還得有人配合。 那名字剛剛在李肆腦子裡蹦出來,他就自己出現了。 「四哥兒……我是徹底服你了,我看你簡直能趕上戚大帥……」 蕭勝心急火燎地趕到,看到的卻是村人在打掃戰場,粗略瞭解了下情況,頓時佩服得快五體投地。被二百號賊匪深夜突襲,沒槍沒炮,李肆就靠著長矛解決了賊匪,不僅全殲賊匪,自己死傷不過五六十人。這是何等的戰績!?他帶來的二三百標兵,雖然敢拍胸脯說打贏這幫賊匪,可最多也是將賊匪擊潰,要拿到全殲的戰果絕不敢想。 「不過……我覺著你更像白起。」 接著他換上了熟悉的風乾橘子臉,說到了莊子外那堆起來的賊匪人頭。李肆他們是村人,沒資格隨意處置活捉的賊匪。要是換了什麼「清官」來,這就是一百多起殺人案…… 「都給你唄,是你馳援莊子殺了這些賊匪的。」 李肆隨口說著,之前殺俘虜有幾個用心,一是讓少年司衛和村人練刀,二是裹挾村人,讓他們先交上一份小小的「投名狀」,三是怕以後麻煩,乾脆全砍了省心。他要這些人頭可沒用,不如送給蕭勝。 「這……這可是太平年月,我拿著這麼多賊匪人頭,那可不是大功。當初福建提督藍理殺退了鬧米亂民,只報了八十個斬首,就被整得差點掉腦袋……」 蕭勝尷尬地笑著,心裡也頗是鬱結。 「那就少拿點嘛,至少把那個牛十一的腦袋拿去,他可是楊春的頭號手下。」 李肆這話出口,蕭勝的兩眼閃亮,這腦袋可值錢! 「不過……也是有代價的。」 李肆微笑,蕭勝剛升起來的狂喜又被凍住,這臉色這眼神,怎麼那麼熟悉……就跟上次帶著他去寨堡試炮一樣。 【1:關於有灰酒,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生產工藝裡有加石灰調酒酸這麼一道手續,出來的就是有灰酒,發酵酒裡的極品黃酒沒有這道工序,就是無灰酒。而在醫書上,無灰酒是內服藥用的酒。有灰酒似乎還要拿成酒再加生石灰,出來的有灰酒度數較高,就是拿來消毒的,明清時代醫生對酒精消毒已經有所認識。】 【2:平定三藩和台灣之後,清廷對民間火器的控制漸漸嚴格。但在南方,由於官府執行力不足和現實需要,民間擁有鳥槍也不是太忌諱。從雍正到乾隆,存在一個鳥槍禁馳的轉折期。甚至有官員申請在台灣等地開放民間槍禁,乾隆時,還有官員要求將武舉的弓箭項目改成鳥槍。這些火器勢力翻騰的趨勢全都被清廷壓制住,並且加強了槍禁。】 第八十章 火槍大躍進 「一百桿鳥槍!?」 蕭勝臉色發白。 「你想造反啊?」 他開著玩笑,渾沒注意李肆嘴角彎起邪邪的弧度。 「你把這幫賊匪全都砍了,除非楊春燒糊了腦子,帶著大隊來攻,否則再沒賊匪敢招惹你們,要這麼多鳥槍幹嗎?」 蕭勝這問題很到位,如果事情就此了結,李肆原本也沒想著這麼冒進。可牛十一告訴他的事,讓他覺得可以繼續借力。 「我要真造反的話,你是不是第一個帶兵來攻打?」 李肆半是調戲半是玩笑地問。 「我會氣得吐血,然後病倒。」 蕭勝板著臉裝作很認真地說。 「我又不是你基友,值得你這麼用心麼……」 李肆翻白眼,蕭勝撓撓腦袋,忍住了沒開口問這「雞油」到底是啥油。 「好吧,說正經的。本朝康熙以來,一場規模最大的草民反亂即將在咱們英德上演,以前的台灣之亂,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這話說得蕭勝呆住了,臉色先白後紅。 「真的!?」 他反問的語調滿是興奮。 「你們官兵如果沒應付好,我估計廣州都會有麻煩。」〔WWW。WsHU。COM〕 李肆悠悠說著,語氣裡卻是蕭勝難以理解的憾恨,那是李肆在糾結,自己還沒造反,仇人卻已經把事業搞起來了。 就在之前的「接待室」裡,李肆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將形勢說了個透徹,蕭勝長長舒了一口氣,點頭道:「這確實是大亂,不過……」 他信心十足:「也就是多費點手腳而已,有施軍門在,再多一倍的賊匪也不擔心。說起來我還希望能再多點,最好能震動整個南方。這樣文官老爺們可就再支吾不住,皇上也不得不為了裡子,丟開面子,到那時候,咱們這些武人可就有出頭之日了。」 李肆不解,施世驃不過是施琅的兒子,印象裡也就在九年後平過台灣朱一貴之亂,真有這麼厲害? 「靖海侯那一輩可都是風雲人物,如今咱們南方就剩個藍理,不僅老了,還遭了罪。現在的施軍門,大家私底下都叫施六爺,和施二爺一文一武,那是天下人都服。施六爺年內就要接下靖海侯當年的福建水師提督一職,他可是得了靖海侯真傳的!」 蕭勝是真刀實槍殺出來的,對將官的評價自然有可信度,李肆心中沉冷,看起來楊春這勢,也只能借到最後這一波了。 「你這麼一說,要一百桿鳥槍的事,也不是不能辦。」 蕭勝終於說到了李肆想聽的話。 「大軍雲集,英德縣裡肯定得出練勇民壯配合,彭家兩任練總都死了,若是四哥兒你能撈著這個練總,別說一百桿,兩百桿都任你,只報上去十來桿就好。李朱綬就算知道實際有兩百桿,也會裝作沒看到。」 蕭勝語氣一轉,換了語重心長的提醒:「解決掉了楊春這個禍患之後,暗裡的武器可都得收拾起來了,不能外露,否則總是給人留下把柄。」 有了蕭勝的判斷,李肆心裡有底了。 「可還有兩個……不,三個問題……」 不等蕭勝說完,李肆揮手止住,他早想過了。 「第一,我年紀太小,還沒功名,練總這位置肯定拿不到,這事好解決。第二是真要配合官兵的話,練勇民壯一水的鳥槍太招眼,這事就得看你。你之前不是說要跟我聯手嗎?現在是時候了。」 這兩個問題都難不倒李肆,可蕭勝卻不相信李肆能解決第三個問題。 「那麼第三……我可沒那麼多鳥槍。」 李肆鄙夷道:「你們那些燒火棍,給我我還不要。」 他深吸一口氣:「算起來該有十來天的時間,我有槍匠有鐵有鋪子,這鳥槍,我自己造!」 蕭勝呆住:「一百桿鳥槍,十來天造出來!?」 李肆呵呵笑道:「我可是兩個月造出十二門劈山炮的神仙。」 蕭勝怯怯嘀咕著鳥槍可比炮麻煩,田大由敲門進來,說彭家來人了。 李肆點頭:「看來第一個問題也能馬上解決。」 來人叫彭先仲,二十出頭,文文弱弱,還是個童生,正一臉蒼白,顯然是被莊子外那一堆人頭嚇的。 彭先仲來談買鳳田村田地的事,李肆卻要談彭家那練總職位的事,被李肆那專業記者話術一帶,消息就源源不斷吐了出來。彭家在英德很有底蘊,英德挨著清遠浸潭那一帶多是彭家產業,族裡人丁興旺。雖然沒出什麼官老爺,可多年經商,也營運出了一番事業。靠著彭通彭虎這一房的武事,還一直佔著縣裡的練總之位。 眼下彭通彭虎接連戰死,族裡子弟和莊丁也死了上百號人,不僅彭通那一房徹底敗了,整個彭家也元氣大傷。現在是彭先仲這一房成了彭家主事老爺子的依靠,那練總也是彭先仲的老子掛了個名,已經無力再佔住位置。不是瞧著匪情嚴重,其他鄉紳不敢接手,這練總位置也早丟了。 現在彭家想的就只是安置從廣西投奔來的族人,人雖然損失慘重,銀子彭家卻多。甚至那練總一職留著,也是李朱綬要藉著這機會從他們身上壓搾銀子,不讓彭家脫身的緣故。 「破財消災唄,只能如此了,我瞧著李哥兒這莊子,還有莊丁們很是有力……」 彭先仲是個聰明人,察覺到了雙方似乎有互補之處。 「我們村子跟楊春有仇,不解決了他,我們寢食難安。既然你們彭家有銀子,我們鳳田村有人,咱們兩家就來談一樁……不,兩樁生意吧。」 聽到這彭家還是商人,李肆心中一動,順帶將另一件事也扯了出來。 略略商議過之後,彭先仲帶著一件東西欣喜地告別,他的級別還不夠拍板,只是從李肆這得了消息,要趕緊回去找上一輩人商議。瞧他那神色和言語間的急切,李肆心中篤定,這兩樁生意就是共贏,彭家應該不會拒絕。 三個問題解決了兩個,剩下一個,就得靠李肆自己了。 「來吧,咱們大干快上,掀起一場造鳥槍的大躍進!」 李肆對關田等人這麼說著,眾人雖然已經習慣了承受他帶來的驚訝,可這一次又都被震得七葷八素。 十來天,一百桿鳥槍!? 田大由是槍匠,他覺著自己的專業素養遭受了極大的侮辱,少有地對李肆皺眉不悅道:「四哥兒,有些玩笑不要亂開,十天?你知道光鑽槍管就要多長時間嗎?一個月!」 他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除非你要造的只是能炸響的鐵鞭炮。」 李肆點頭:「這的確很難,但不等於辦不到,我會盡快出計劃,你們先去備料抓人。」 等李肆出了屋子,關田等人面面相覷。 「那些小子是四哥兒的寶貝,昨夜被鳥槍打死了三個,還三個吊著命,我覺著四哥兒有些……」 田大由苦著臉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意思是說李肆腦子不正常了。 關鳳生回過神來,搖起了頭:「老田,你那心思我明白,當初四哥兒說接下鑄炮生意的時候,我也跟你差不多想法。」 說到炮,眾人再度對視,可不是嗎,之前李肆丟出來個鐵范法,他們就在一個半月裡鑄了十二門劈山炮! 田大由呆住了,臉上僵著非哭非笑的表情,神思已然飄飛。 「十天,你們得把鳥槍玩得比長矛還順溜!」 關田等人發傻的時候,李肆在樓上的教室裡,又讓五十來個少年也都傻住了。 「四……總司,咱們其實長矛還沒玩順溜呢……」 吳崖低聲嘀咕著,鳥槍雖說簡單,可他們從沒碰過。十天就要他們能玩順鳥槍,這事真不靠譜。 「別廢話,說讓你們練你們就練!從今天開始,所有人都得背著鳥槍跑步、背著鳥槍吃飯、背著鳥槍大小便、抱著鳥槍睡覺!它就是你的心肝、你的女人、你的兒子、你的親爹!」 李肆如連珠炮一般噴出了這段話,少年們聽得兩眼圓瞪,可從來沒聽過李肆這麼訓過話! 抹了抹有些發熱的額頭,李肆穩了穩心神,自己還是定性不夠啊,張口就把這些少年當作老兵來訓。雖然他們也勉強能算是老兵了,可這麼張揚的言辭,他們一時還真接受不了。 李肆也是被自己那有些迷亂的心緒給擠得有些失態,那三個被鳥槍打死的少年讓他很憤怒,接著從牛十一口裡得知了楊春的動向,更是察覺到了一個機會,能讓少年乃至村人們能接觸到這輩子從未經歷過的戰爭,這可是他造反大業裡裡最稀缺的一環:經驗。如果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讓手下獲得大戰的經歷,他這些種子的底蘊就能再提升一個台階。 可他不僅要抓住機會,還要呵護住這些幼苗,之前的戰鬥是迫於無奈,以後可不能再讓少年們只用長矛去直愣愣衝鋒,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變成鳥槍兵。 這十來天裡,造百桿鳥槍都只是小事,更瘋狂的是,他要讓少年們在這點時間裡成為一個合格的鳥槍兵。 這才是真正的大躍進。 第八十一章 技術如江湖 礦場後的山谷裡,賈昊吳崖帶著少年們列成三排,每人都端著一枝鳥槍,身上捲著正飄煙的火繩,左右腰間各挎著一個葫蘆,還有個皮口袋在肚子下晃著。兩個葫蘆一個裝槍藥,一個裝引藥【1】,皮口袋裡則是鉛子。 少年們一個個擰眉斜眼,神色頗為怪異。在最前一排人的七八步前,一人高一尺寬的木板立在地上,上面還用炭筆淺淺勾了個人形。 七八步…… 吳崖悄悄對身邊賈昊嘀咕道:「四哥兒是把咱們當瞎子了吧?這點距離,我吐痰都不會丟了準頭……」 賈昊皺眉道:「你吐痰能吐死人麼?」 吳崖無趣地撇嘴,舉起鳥槍,按照剛學到的三點一線瞄準法,偏頭閉左眼,右眼找著照門,對上準星,調整著手臂,讓這兩點跟木板上的人頭對齊。 「第一槍,我要來個一鳴驚人。」 他在心裡這麼念叨著,卻沒注意到,前排接近二十個少年,包括賈昊在內,槍口都舉得老高。顯然都和他一個心思,全瞄上了靶子的頭部。在他們看來,這樣的距離還要射失,那可是沒了天理。 「四哥兒,按常理應該先把裝藥練熟悉了,再練空彈射擊,最後才是實彈。」 在這三排鳥槍陣後方,蕭勝正對李肆這麼嘮叨著。 「裝藥二十多環,不練得精熟,前環壞了後環就得亂,得練到最多三十息內完成才算合格。接著以空槍射擊熟悉手感,最後才是實彈射擊。按這個套路練出來,一般一個鳥槍兵打十發實彈就可以上陣了。瞧你這路數,莫非是想讓他們打上一百發?」 蕭勝長歎口氣,在為某人的錢包心疼。 「三百兩通關係,三百兩買槍藥引藥鉛子,把鎮庫的存量掏了一半,那管庫的還問我是不是打算備足左營十年的量,你這錢花得……」 李肆嗤笑道:「常理?按常理十天能練出來鳥槍兵?」 他搖頭道:「一百發可不夠,這十天裡,我要他們手不離槍,時刻不停,每人打上一千發!」 蕭勝翻白眼:「一千發?人能受得住,槍可受不住。」 李肆輕笑:「所以我只讓他們裝三分之一藥量。」 他揮了揮手,隊伍左右兩側,張應和梁得廣得令,一聲令下,片刻後,蓬蓬爆響響起,還混雜著哆哆的硬物擊木聲。 硝煙散開,瞧著前方那木靶,少年們發出了一片哀歎。幾乎沒一人打中木靶的人頭,好一些的將鉛彈留在了軀幹位置,還有不少木靶乾乾淨淨。 就算只裝三分之一藥量,不過十米的距離,怎麼也不會打偏。少年們之所以丟了準頭,都是沒頂住兩道干擾。一是火繩點燃引藥的時候,不少人就開始手抖,二是引藥引燃槍膛內的槍藥時,沒能穩住槍身,槍口再度被震偏。 後世玩慣了槍,李肆更注意到了這些細節。在他看來,裝藥是固定流程,火繩槍射速本來就慢,只要熟悉流程就好,也不指望能快上多少,把時間花在這上面可沒意義。 他要練的鳥槍兵,不是那些指望用槍聲嚇退敵手的綠營鳥槍兵,而是能實實在在射殺人的鳥槍兵。雖說這個願望更多還靠鳥槍,可人如果連基本的準頭都沒有,那麼排槍也沒什麼威力。 現在他自己的鳥槍還沒造出來,除了繳獲的十來枝,剩下的全是借蕭勝手下營兵的吃飯傢伙,每枝租金三兩銀子,營兵自然樂意。火-藥鉛子也通過蕭勝的關係,私底下從鎮庫裡買來。這十天裡,整個山谷都要被槍聲籠罩。 鳥槍形制不一,質量有好有壞,這沒關係,只裝三分之一藥量,等於是田大由所說的鐵鞭炮,基本不會炸膛,真不堪用了,蕭勝還有渠道能借到,事後李肆保證歸還一枝,甚至質量更好。至於口徑大小不同,鉛子的游隙難以掌握,這也早有解決方案,那就是用油紙裹鉛子入膛。裝量少了,實彈射擊沒意義,也沒關係,把靶子挪近,只要保證在十米的距離上能命中瞄準點,就能練出基本的準頭。 李肆這套訓練方案其實就一條:每人在十天裡打滿一千發!平均下來每人要花十多兩銀子這事,他根本就不在乎。現在他又跟彭家「勾搭」上了,腰包再度鼓了起來。 「啥時候我也能有這條件訓手下的兵……」 蕭勝滿眼艷羨地看著這些少年,他這個鳥槍把總,這輩子就沒見過用銀子堆出鳥槍兵的訓練手段。 「你也挑六十個信得過的鳥槍手,跟我的人一起訓練吧,藥粉鉛子還有鳥槍的損耗,我都包了。」 李肆一開口,蕭勝那張老臉頓時燦爛如花,搓著手掌說:「我自己也算一個!」 左右張應梁得廣一聲呼喝,前排的少年退下,從行列縫隙走到末尾,開始重新裝藥填彈。第二排的少年前進兩步,踩在了地面用石灰灑出的界線上。 兩輪蓬蓬槍聲響過,第一次射擊完畢。李肆召集了所有少年,開始講解他們的問題。同時自己親身上陣,向少年們演示該如何穩住槍身,頂住那兩道干擾。和後世槍械不同,鳥槍從扣下扳機到子彈出膛,整個過程不是以毫秒計而是以秒計,所以槍身的穩定更為關鍵。 「這該死的槍托和該死的火繩!」 李肆充滿信心的示範險些搞砸,鉛子淺淺嵌在木靶人頭的臉頰線上,引來蕭勝和少年們鼓掌歡呼,他自己卻是暗叫好險。 有蕭勝帶著張應梁得廣的指導,後面還有六十名鳥槍兵加入訓練,李肆也不必繼續一直呆在訓練場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監造那自己的鳥槍。 他自己造的鳥槍,槍托當然得改,但是火繩卻不能丟掉。這是跟著官兵打賊匪,要讓官兵看到批量自造的自來火槍,在朝廷眼裡,或許是比賊匪還要揪心的存在。 問題不止是槍托,就說剛才槍口不穩的事,原本李肆還想用上解放軍叔叔的絕技:在槍口上吊磚頭,由此來練習持槍射擊的穩度。可看看這些鳥槍,這個念頭不得不放棄。這個時代的鳥槍,槍管都是用麻繩紮在槍身上的!講究一些的也不過是用銅箍,磚頭上去,槍管多半就要跟槍身說拜拜…… 李肆這才明白,為何刺刀沒在清代鳥槍上出現,這東西根本就不具備上刺刀的條件!原本早期的明代鳥銃,有不少是在槍管下方焊上幾個底座,然後用鉚釘橫穿槍身和底座,這樣拼合起來,槍管才跟槍身渾然一體,由此發展到燧發槍時代,裝刺刀拼刺絕不會搞出槍管分離的窘況,歐洲和日本的火繩槍也基本是這麼幹的,技術延續下去,這才有裝刺刀的基礎。明朝為應付戰事,大批量製造鳥槍,為了省錢省工藝,才改成以麻繩和銅箍固定槍管。 綠營兵的鳥槍都是當地自造,槍管的質量還勉強能保證,可整體設計就再沒動過。完全是按照怎麼便宜怎麼來的思路,用麻繩扎還是慣例,甚至在乾隆時期,甘肅綠營還「發明」過以紙裹藥代替火繩的招術,讓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後世國人的種種「發明」。 拐出山谷,走一兩里路就是訓練場,可現在李肆有了代步工具,不再是徒步專家,在他胯下是一頭毛驢…… 原本有了錢,他想買幾匹馬用作代步和傳訊,卻被關田等人提醒,沒身份騎馬,那可是汛兵衙差的絕佳壓搾對象。 所以李肆只好騎上了這匹老是哼哼哧哧的小毛驢,他是覺得很丟臉,村人和少年們的目光卻是仰視。仔細想想,李肆也釋然了,馬就像後世的小汽車,他胯下這毛驢,也能勉強算台QQ……連自行車都騎不上的鄉巴佬村人,自然是滿眼星星。 還沒進礦場,爭吵聲就從鐵匠鋪裡傳了過來。 「拼接法才是正路!你的雙卷術那是邪門歪道!明朝的時候,那些打不到三五十發的鳥槍,全都是你這雙卷術造出來的!」 「米爐頭,老歸老,理歸理,這事可得說清了。你自個用拼接法那該是沒問題,可就你一個人能造多少桿?還不得其他人造?其他人用上你這拼接法,那出來的可都是次貨,說到明朝,兵仗局產的鳥槍可有不少都是拼接法,那些貨色別說三五十發,十發就廢了!」 原來是田大由和米德正在吵架,畢竟是要造一百枝鳥槍,田大由一個人可不夠。正好米德正也屬於槍炮都通的鐵匠,他手下還有一批徒弟,李肆就將他也劃拉了過來,一起來搞這鳥槍大躍進。 李肆忙著推動鳥槍兵的訓練,造鳥槍的事,他先只給何木匠畫了槍身的圖紙,讓他把槍身,這時候叫槍床先作出來,同時準備著造鳥槍的另一項關鍵技術。田大由和米德正負責的是造槍管,今天李肆只讓他們先拿出一個協同作業的計劃。磨刀不誤砍柴工,不把人力理順了,再多人也發揮不了效益。 可沒想到,這兩人撞在一起,卻引發了一場關於槍管鍛造技術的劍氣之爭,兩人的技術流派不一樣,都堅持自己才是正宗。 李肆頭痛,怪不得華夏大地出不來工業化呢,這知識產權就跟武林江湖一般,先別說交流了,那就跟儒家學術一樣,必須得有個正統和不正統的區分。 等他進了鐵匠鋪時,雙方的爭執已經從槍管鍛造的基礎工藝發展到了鍛台工具的區別上。 「我的月牙台才是最精深的技術!要讓槍管內外渾圓,就得靠這月牙台練出技術!」 米德正五十多歲,須胡全白,之前帶著礦丁匠人們來找李肆時,態度還頗為恭謹,可說到這技術,他卻是神氣勃發,有如帝王一般,絕不居於人下。 「咱們可沒時間再去練上三十年!我的雲溝台才最合適!」 兩人連鍛槍管用的鍛台都不一樣,似乎其中還有著複雜的說道。田大由的技術是另一流派,他也不肯向米德正低頭。 李肆聽得鬼火冒,現在他是沒搞出水力鍛錘,否則你們兩個全都滾蛋,當這是華山論劍呢? 【1:火藥顆粒化技術在明代就已成型,不要以為那是西方專利。只是在細節上,比如顆粒細密度、混合均勻度和表面光滑度上,不如西方工業化後的水準。顆粒火藥被用作發射藥,粉狀火藥用作引火藥,在鳥槍上前者叫槍藥,後者叫引藥。清代中前期還是比較講究的。到了中期後,火器荒廢,這方面的講究也就粗疏了許多,甚至還出現了直接將引藥當發射藥用的情況,以訛傳訛,後世很多人都認為顆粒化技術是從西方傳來的了。】 第八十二章 我有金手指 米德正和田大由的兩條技術路線,李肆都有所瞭解。 米德正是傳統的拼接法,《天工開物》的記述就是如此。以幾根熟鐵條鍛打出一根短管,再以兩三根短管焊打為一根長管。這條路線的優點是可以造長槍管,而且分段槍管冷卻相對均勻,堅實程度有一定保證。但缺點也很明顯,槍管的質量由分段的焊接決定,而這焊接手藝全靠經驗,沒個十年以上的積澱,可出不來合格產品,這是所謂的精工路線。 田大由的流派與戚繼光在《紀效新書》上說的鳥槍造法相近,也就是以雙層熟鐵板直接卷合。這個技術的優點是槍管不必焊接,但缺點是造不了長槍管,而且整管鍛造時的冷卻不夠均勻。造成管身前後質地有差別,冷卻差異太大的話,也很容易炸膛。 原本李肆在十來天裡造出百枝鳥槍的計劃,難點只是在鑽槍管上。可現在兩人這麼一爭,連造槍管都成了難題。如果兩人分開各幹各的,米德正拍胸脯說十天能拿出三十根槍管粗坯,田大由也報了同樣的數量,可瞧兩人如鬥雞一般互相瞪著的眼神,就知道這數目完全是鬥氣的結果,就算他們能拼出來,李肆對槍管的質量也沒辦法放心。 「我只有十來天的時間,沒功夫給你們的技術流派作什麼正統不正統的評判,現在只需要借重你們最基本的知識,大家結成一個整體來做這事。」 李肆看看圍著鐵匠鋪的一圈漢子,心說既然沒有蒸汽機,也沒有水力鍛錘,那就拿人力堆好了。 聽了李肆的安排,米德正和田大由兩人心裡都是一半火焰一半冰,在這之上還被疑惑的濃霧重重包裹著。 「不堆人力,那叫什麼大躍進……」 李肆再次檢查過自己的方案,同時從兩個爐頭那確定了沒技術上的明顯問題後,心裡這麼說著。 他的方案是不讓田大由米德正分頭自己打造,而是圍著一套工具攜手合作。而這套東西很野蠻很暴力,以前在鳳田村造炮的時候,何貴曾經作過炮芯的旋轉提取架,就用這個架子改造成人力鍛錘。用幾百斤生鐵當鍛錘,以人力推桿借助齒輪提升鍛錘,由此來整體鍛打槍管。這樣做的好處就是避免了槍管的冷卻不均,同時為後面直接轉用水力鍛錘打下技術基礎。 計劃裡,得用四五天來改造這套人力鍛錘,包括熔煉生鐵鍛錘,給傳動齒輪加上鐵皮,提升傳動效率,以及調整和加固架子,這部分工作有關鳳生和何貴來負責。 而具體的槍管鍛造技術,乃至鍛台,都用了田大由的技術。那就是雙層捲筒,外加中間有一個凹槽的平直鍛台,而不是米德正的圓弧內凹形鍛台。槍管在凹槽內翻捲鍛打,可以直接成型,這點小技巧,歐洲和華夏人都會用。 田大由不覺得是自己佔了上風,因為李肆沒讓他負責細節執行。米德正有數十年經驗,讓他負責翻捲槍管,查看套在槍管內的鋼骨狀況,適時抽出鋼骨冷卻,等於是讓米德正負責品質監控。米德正自然更是不爽,他的技術路線被否定了,只能像燒烤師傅一樣,負責照管火候。 可兩人瞅了半天李肆畫的工藝流程簡圖,終於找回了心理平衡。田大由不說,他的技術路線得到了肯定,是最大的贏家。米德正也發現,不用自己揮鍛錘,每根槍管的質量都是自己在把握,這自然是承認了他在鍛槍管上的造詣勝過田大由。 「四哥兒……是從哪學來的這辦法?」 米德正不像田大由他們,已經習慣了李肆帶來的驚奇,他越看流程圖越覺得心驚。這套辦法,不僅將鍛打和捲滾分開了,還是連續不斷的作業。比如鋼骨需要冷卻的話,就換一根繼續,不像之前那樣停下來。而槍管鍛到冷下來的時候,就回爐加熱,繼續鍛打另一根。總之有爐工分班推動人力鍛錘,製造過程根本不需要停下來。 「有這套人力鍛錘,一百根槍管,還真是小事……」 米德正這麼感歎著。 「四哥兒的學識,那是仙人傳的。」 田大由也早服氣了,這套流程轉起來,別說一百根,一千根槍管也是小事。 兩人不再爭執,也就在技術上撞出了火花。當李肆聽到他們倆想著在第一層槍管捲好後,裹上一層鐵絲多鍛一次,再捲第二層,李肆很是吃驚,這可是把造炮的工藝用在了造槍上啊。【1】 這建議李肆當然是點頭不已,等熟悉了這一套東西,未來用鋼絲纏徑造炮的技術,也就算打下了基礎。 田大由米德正都是專業人士,李肆將這套東西展示出來,他們就已經能看到,除開改造人力鍛錘的時間,鍛出一百枝槍管粗坯估計最多也就兩三天,算算這就是七八天…… 「四哥兒,你只留下了兩三天的時間來鑽槍管?」 在這事上,不說米德正,田大由的疑慮都還沒有消去。 李肆嘿嘿一笑,豎起了一根手指。 「我有金手指,三天也許不夠,可最多五天就能搞定。」 田大由米德正看著他那根手指,心想莫非四哥兒學了什麼神功,真能用手指頭來鑽槍管? 接下來的七八天裡,是李肆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忙碌的一段時間,他甚至恨不得分身三處,一處跟著少年們進行鳥槍訓練,一處指導鐵匠鋪的進度,一處去照看何木匠那邊的進度。每天都忙得腳不旋踵,吃飯都沒時間。畢竟整套東西是全新搭起來的,特別是人力鍛錘,還出過好幾次狀況,險些傷了人,李肆不得不在現場改進,及時調整。 好在這都是極簡單的東西,以李肆那點機械知識也能應付,外加何木匠已經對齒輪機械有了基本的認識,問題很快都迎刃而解。當然,支持這種進度的,也有李肆灑出來的銀子。一方面是需要什麼物料就馬上採購,一方面也給所有工匠們開出了特別津貼,還允諾完成之後有重賞,將工匠們的積極性全都激發了出來。 不管是在訓練場還是在礦場,槍聲、打鐵聲、開槍的呼喝聲和推鍛錘桿的吆喝聲響成一片,還真有一番大躍進的熱烈景象。 七八天時間一晃而過,蕭勝帶著那些跟少年司衛們合訓的鳥槍兵撤了回去。臨走的時候,蕭勝對李肆展開手掌:「五天,估摸著就是五天。南雄協傳來的消息,楊春的大隊在韶州城外和曲江晃了一下,沒能勾動官兵,劫掠一番後,正朝南方來。施軍門已經得了趙制台指揮所有標營和地方協力的正式鈞令,正給各標營下令,看來是有了全盤的打算。估摸著最多五天,就要在北面有大動作。」 楊春有大計劃,李肆早就從牛十一那知道了,拜李肆所賜,蕭勝這個代理小營頭也對大局有所瞭解,所以能將時間估計出來。 據牛十一說,楊春之前兩番打獵都嘗到了甜頭,在涵洸一戰裡,更是名利雙收。不僅在賊匪裡的威望立起來了,還在涵洸搜刮了大量物資,足以將整個南連韶道的賊匪聚集起來。他接下來的目標是到韶州曲江一帶打獵,想要解決掉當地以南雄協為主的官兵。 楊春這人很有心胸,他沒想著攻下韶州城。這時候督標提標三江口協的營兵都已經圍追而去,六七個營的官兵,只按剿匪的動員級別出動,戰兵總數不到三千人,這是他的目標,頗有「不糾結一城一地,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目標」的戰略頭腦。 這時候施世驃的人馬已經到了英德,不可能遇匪而逃,大戰之地應該就在縣城以北,算算路程,蕭勝有了五天的估計。 眼下這局勢,蕭勝的鎮標左營必須出動了,李肆也跟彭家達成了協議,彭家出名義出銀子,李肆出人,將縣裡的練勇重新撐起來。等於是李肆在這段特殊時期,實際行使練總的職權。所以他也得帶上「練勇」,跟著左營出動。但這會賊匪還未臨城,不算緊急,有蕭勝幫忙,李肆自己也找點借口,拖個幾天不算大事。 「五天……嗯,應該是沒問題。」 李肆點頭,蕭勝放心地上船而去,至少在人上面,蕭勝是放心了。這七八天下來,那些少年司衛們每人都打了五六百槍,槍法已經遠勝一般的綠營兵。雖然在他看來,陣法還很欠缺,畢竟時間太短,可要跟賊匪對陣,應該是足夠了。 那麼剩下的就是鳥槍,蕭勝對此也不擔心,就算李肆沒造出來,他還可以讓營裡其他鳥槍手把鳥槍換給李肆。 可李肆卻不樂意,這七八天的訓練裡,那些鳥槍破了十多枝,不是裝藥很少,只是槍管開裂而不是炸膛,他可要損失不少人。真到實戰裡,他可不敢用這樣的傢伙。 送走了蕭勝,田大由和米德摸著汗水找了過來,兩人挺直了胸膛,欣慰地報告說一百二十枝槍管鍛好了,多出來的二十枝是備品。 「四哥兒,咱們都等著看你的金手指呢。」 田大由和米德正一樣,臉上那迫切之色再也明顯不過。 李肆指了指遠處那正順著河水嘎吱嘎吱搖著的水車說:「就在那呢,昨天就立起來了,你們都沒注意到?」 田大由皺眉:「那不是水車麼……」 接著他一呆:「這裡是礦場,又沒田需要灌,怎麼建起水車來了?難道四哥兒要在這建磨坊?」 不等李肆回答,米德正抽了口氣:「莫非……」 李肆點頭:「是啊,是個磨坊,不過磨的是槍管而不是米麥。」 水力鍛錘需要的齒輪載荷係數太大,眼下時間太趕,來不及鼓搗,李肆對水力的應用,就只指望著水力鑽床。 身為木匠的何貴,對水車自然早有概念,而之前李肆也跟他講過水力鋸床刨床的構造,其實核心就是一點,怎麼把水力傳過來,然後變成可以干很多事情的機械。具體細節李肆說不太清楚,畢竟不是機械專業,但道理卻很明白。當李肆對何貴講了這水力鑽床的原理後,何貴很快就拿出了設計。 「試試吧,反正我用著墮子鋼鑽頭在生鐵上鑽洞都能扛住。」 何貴這幾天明顯瘦了,說起來他才是這場鳥槍大躍進運動裡的頭號功臣。人力鍛錘是他具體改造的,還要指導徒工做槍身,同時還在礦場一側建起了這套水力鑽床。可他此刻卻是一臉興奮,就想著檢驗自己的成果。 看著正在呼呼轉著的水車,田大由和米德正悵然若失,先是人力鍛錘,接著是水力鑽床,他們忽然覺得,自己這一身的本事,估計有不少得廢掉了。 「以前懂得再多,不也活不下去?現在靠著四哥兒的東西,只用出幾分,就能讓日子好起來,還有什麼好歎氣的?」 關鳳生過來安慰兩人,他們的感覺,他早在鑄炮的時候就感受過了。 【1:鐵絲也就是鐵線,康乾時期是佛山鐵場名產,遠銷海內外。】 第八十三章 誰是大贏家 「自己還真辦到了……真是有些不敢相信……」 夜晚,李肆迷迷糊糊往自己的小院走著,之前他根本就是以一腔熱血在推著村人辦這事,也沒敢相信自己有絕對把握辦到。 鑽槍管的關鍵,除了動力和鑽子的堅硬程度之外,更重要的是鑽子的冷卻。有水力鑽床,動力解決了。鑽子靠墮子鋼作表面滲碳處理,應付這事還算湊合。而在冷卻上,加硬的鑽子有導槽,帶著槍管全浸在流動的油裡,原本要一個月的鑽管【1】,半個多小時就能完成。速度之所以會有如此驚人的提升,還在於鍛造槍管時的鋼骨作了特殊處理。有之前磨製劈山炮內芯的經驗,這些鋼骨的表面都非常光滑,圓度也能基本保證,使得後期鑽槍管的工作也減輕了一大半。 李肆前世身為記者,對這些東西都有一些粗淺瞭解,在報道先進數控車床的新聞時,工程師對他講解的機械加工原理,讓他印象頗深。帶到這裡來牛刀小試,頓時讓鳥槍的製造工藝有了極大的革新,田大由和米德正就跟之前關鳳生鑄炮時那般,整天也暈暈乎乎,還都時不時地傻笑出聲。 當晚上工匠們加班加點將一百二十枝鳥槍拼裝完成後,李肆也有一絲如在夢境的感覺,這才是第十一天,離蕭勝要求的匯合日還有兩天,對每天工作至少十六個小時的工匠們道了聲感謝,李肆像是踩在雲端一般地回了家。 「當年老美三天就修好了約克城號,讓它能出海作戰,我這十天造百枝鳥槍的小事,簡直不值一提啊。」 在莊子廣場上走著,李肆歎氣,自己還真是太沒追求了。 「四哥兒!」 不太熟悉的嗓音響起,李肆努力睜眼,這才看到廣場上還聚著十多號人,喚他的是鳳田村人劉瑞,林大樹的閨女就進了劉瑞家,當了童養媳。不過現在日子好了起來,林大樹又想著把閨女接回去。 李肆恍惚記得,這劉瑞是少數幾家沒從鳳田村搬過來的村人,見他們這情形,難道是星夜逃來的? 「官兵從鳳田村過,可把村子糟踐慘了,得虧大家都到了這邊莊子。劉瑞這幾家吃了不少苦頭,趁夜都搬過來了,就等著四哥兒給他們安排呢。」 林大樹趕來作了解釋,李肆機械地點頭,他腦子已經不能思考了,直接揮手說照老規矩安排。 「早跟你說跟著四哥兒走,你不聽,還是四哥兒仁義,沒計較你們。」 「是是是,我們糊塗,就貪著家裡那點東西,四哥兒說的老規矩……」 「現在院子沒全搭好,你們先到廂房去擠擠。」 「這院子沒咱們的嗎?瞧著有不少座呢。親家,這事你可得照顧著咱們吧。」 「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李肆隱約覺得不太對勁,可惜他腦子運轉過度,意識已經恍惚,顧不上這事。回了自己院子,摸索著上了床,只恍惚聽到關□的聲音,來不及回應就睡著了。 陽光透過了窗戶紙,讓屋子裡染上了一層金色,李肆醒來,發現自己懷裡還有一個人,心中一抖,這是…… 「四哥哥……醒了?」 關□揉著眼睛,低低呢喃道,她那漆黑長髮灑開,將整個蕎枕都蓋住了。 「什麼時候跑我床上來了啊?」 李肆心虛地問。 「昨晚四哥哥回來倒床就睡,還把我當成枕頭來抱……」 關□打著小呵欠,抱怨著自己的淒慘待遇。 「咦,我睡了,你難道就動不了?」 李肆趕緊推卸著責任。 「我……我也睡著了嘛……」 小姑娘縮著身子,像是貓咪一樣地呼嚕應著,讓李肆好氣又好笑。 既然同一屋簷下,這樣的「意外」總是免不了的,李肆也不再糾結,伸手再去抱關□,這段日子可是心力交瘁,瞧這日頭還不高,再睡個回籠覺吧…… 這一抱卻落了空,小姑娘下床了,一邊理衣服一邊說著:「該給四哥哥準備早餐了……」 哀歎自己胳膊慢了一拍,李肆就躺在床上,瞧著小姑娘來回翩躚的纖弱身姿,心裡冒起來一個粉色的泡泡:小姑娘的營養可得加強…… 等關□在桌上擺好了熱氣騰騰的豆漿窩頭,進屋來叫李肆時,發現這傢伙又打起了呼嚕。 癟癟嘴,小姑娘的視線在床上和門外打著來回,李肆的懷抱很讓她留戀,可說好了今早要跟大姐學繡花的,繡花啊,感覺無聊呢…… 視線轉著轉著,就被屋裡桌上的一堆東西給吸引住了,那是李肆帶回來的圖紙,水力鑽床、人力鍛錘,槍管鍛造流程圖什麼的。 小姑娘翻開圖紙,大眼睛頓時閃閃亮,她的目光沒停在那些圖案上,而是圖案下那繁複的數字。單調的數字像是一把鑰匙,將一扇大門推開,一個童話世界正若隱若現。 熱河行宮東南,湖面波光粼粼,周邊亭台樓閣金碧輝煌,直似天上人間。 「小心些!別弄出聲!擾到了主子爺,你們這身皮可就要剝下來洗洗了!」 湖岸一側,低低的細尖嗓音響起,接著是刻意放輕的人體入水聲。就見一排脫得赤條條的漢子牽著一張網下了水,幾條青白大魚從水面蹦了出來,被這漸漸逼近的網驅趕著,朝另一個方向拚命擺尾而去。 湖岸另一側,層層侍衛環護著一處幽靜之地。岸邊鋪著明黃地氈,地氈上靠裡的一頭是一具文案,上面還擺著筆墨紙硯和一疊文書,靠湖水的一頭,卻是一站一坐兩個人的背影。 站著那人不過二十出頭,眉宇間流動著一股英氣,他正微躬著腰,在聽著前面那坐在馬扎,戴著斗笠揮桿垂釣的消瘦老人說話。 「十四,若你是朕,會如何寫這朱批……」 魚線懸了好一陣沒動靜,老人回過頭看看年輕人,語氣平淡地開了口。熱河行宮以概微華夏而建,東北草原、西北山地,東南湖泊。身為這行宮之主,自然也就是此時的華夏之主,康熙皇帝愛新覺羅-玄燁了。而被稱呼為十四的年輕人,正是十四貝子愛新覺羅-胤禎。【2】 聽到康熙說到「若你是朕」這四個字,胤禎臉上閃過一絲紅暈,他深吸氣,將已在肚子裡打了好一陣滾的話說了出來:「兒臣以為,此事分軍政兩面。軍的一面,剿匪是趙弘燦和施世驃的本職,無須多言。政的一面,皇阿瑪以仁治天下,當援福建陳五顯案,叮囑二人毋傷良民,只以緝拿匪首為要。」 康熙搖頭:「在朕面前,還遮遮掩掩什麼?心裡是怎麼想的,就真真說來。趙弘燦和施世驃在奏折上不敢把話說透,可送到兵部的塘報卻清楚得很,你也該有所耳聞。」 胤禎咬牙,乍著膽子開口道:「兒臣知道,韶鎮游擊被殺,韶州城險破,賊匪有數萬之眾,是這些年來南方最大的一股匪患,皇阿瑪應該多作佈置,免得禍患蕩動。」 康熙輕哼了一聲:「朕御宇五十一年裡,有殺官的,有破城的,聚匪過萬的更不計其數。可像此次韶州匪亂這樣,匪首以造反為明志,著意在削損官兵上,還真是頭一遭。」 魚漂晃動,康熙一邊操著魚竿,一邊繼續說著。 「連韶州城都碰不動,這股匪亂也不必在意。十四你說到了第一層上,要注意的只是政這一面。不過十四……和北方不同,兩廣福建,那都是江南以南。朕這幾十年來巡幸天下,從未去過,也從未想著要去。」 他的語氣沉冷下來:「不為水土,因為那都是漢人之地。我們滿人,手能直接握住北方和江南就已經夠了,眼下西邊還是要緊之地。更南的地方,就得靠漢人自己整治自己。」 胤禎只覺得背上發麻,那是興奮之極的感覺。康熙對他說到的,不再是之前那些「寬仁」、「和衷」的場面話,而是絕少提到的帝王心語。 「朕雖多講寬仁,可心中從未忘掉『慎獨』二字。以帝王論,匪民之事不可受臣僚牽累,以滿人論,漢人之事不可受漢人攀扯。福建陳五顯案,朕侯著范時崇以木牌招匪民下山,得獲匪首之後,才能從容處置,穩住朕仁政之勢。如今這廣東楊春案,豈能先出聲,讓臣子在下面揣摩自利?」 康熙很少這麼直舒心胸,聽得身後的胤禎呼吸急促。 「軍事上,施世驃這人,朕信得過。不過若是學藍理,給了朕機會,朕也不介意斷了那文武雙全施台灣的武途。政事上,薩爾泰和湯右曾正好在廣東,有他們遮蓋子,事情也沸不到朝堂上來。」 「天下都是朕之地,卻有遠近肥瘠之分,萬民都是朕之民,還有親疏貴賤之分。南方之地,漢人之事,不管如何開篇,如何收場,其名其利都該歸朕,都該歸朝廷,都該歸咱們滿人!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得循著這一條道理。」 康熙像是在訓導,又像是在自我總結,胤禎的思緒被這深而剔透的言語給震散,完全說不出一個字來,直到康熙語調緩和地再次開口,他才醒了過來。 「此事是該援陳五顯案,可只能做,不能說,去看看朕對趙弘燦折子的朱批吧。」 嘩啦一聲,一條大白魚被提了起來,遠處守著的小太監趕緊彎腰奔了過來,將魚取下,丟進了旁邊一個大水桶裡,聽裡面撲騰的水聲,已是有了不少大魚。 胤禎翻開文案上那份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奏折,前面部分他已看過了,粗粗說到了韶州的匪情,還說正在組織官兵圍剿。翻到最後一頁,康熙的硃筆御批赫然醒目,一個畫得很圓的圈,下面是五個字:「朕安,知道了」,那是在回每份奏折必帶的問候。 【1:所謂鳥槍鑽管一個月,應該是誇大說法,或者是工期不緊的狀況,否則鳥槍成本裡,人工還會高出很多。鳥槍價格也不會低到在明末時二兩五錢銀子的水準。雖然這多半是劣質產品,可清代鳥槍的價格也沒超過這個標準太多,依舊在十兩以下。】 【2:此時雍正還是胤禛,所以十四可不能以「允□」稱呼。】 第八十四章 都是大贏家 廣州府三水縣的縣衙大堂被重新佈置過了,四位大人正各按座次端坐堂上,之前的客套過場演完,竟然沒人再牽起話頭,場面頓時冷了下來。 通政使湯右曾和吏部侍郎薩爾泰已經到了廣東,兩廣總督趙弘燦和廣東巡撫滿丕這兩位廣東地界的大佬,到了三水縣接欽差大駕。之所以在三水縣這地方接駕,是因為總督衙門在肇慶,巡撫衙門在廣州,這三水縣正好在兩個衙門中間,可以彰顯督撫相平的原則,歷來欽差到廣東都是這般待遇。 只是這樣就苦了兩位欽差,雖說隨後就能進廣州入駐按察使衙門審理楊金兩案,但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卻還得在三水縣這個小地方先折騰一番。 更惱火的是,剛一來就撞到韶州匪亂,雖說這匪亂只在粵北,並沒波及廣州,可總督、巡撫和韶州的府縣官員勢必要把精力放在處置匪亂上,審案工作就得不到地方的全力支持。原本二人各懷心思要攪起來的風潮,自然也被賊匪大潮給蓋住。 看了看主位上的吏部侍郎薩爾泰,再看看居於陪坐的總督趙弘燦、廣東巡撫滿丕,湯右曾心抖了一下,思緒也從正事上滑開了。薩爾泰和滿丕都是滿人,趙弘燦雖是漢人,卻是個武人。他這個漢臣文人,根本就是孤軍作戰。 「韶州……對了,克五說到的那位幕友,正好在英德,也不知此次匪亂是否無恙?」 湯右曾低歎,原本的謀劃被全盤打亂,他正心亂如麻。 「韶州匪亂形勢不明,本督近日還得埋首軍務,楊金兩案的審理,就只能多勞二位欽差了。」 趙弘燦終究是頭號地主,不得不先開了口。 「制台運籌帷幄,平掉這匪亂,不過是談笑間灰飛煙滅的事吧。」 薩爾泰使勁壓搾著自己的漢文學識捧了一句。 「有施文秉在,我就是個軍台大使,捷報應該沒幾天就能到。」【1】 趙弘燦和薩爾泰不熟,趕緊將這奉承引流。 「那制台怎麼還說形勢不明呢?」 薩爾泰的二愣子嘴臉頓時顯露出來,連同為滿人的滿丕都跟趙弘燦對視了一眼,眼神裡的話,一邊的湯右曾都能讀出來:「這個傻帽。」 「關鍵是這捷報的內容如何,想必趙制台和施軍門也不願成為范藍第二……」 湯右曾不陰不陽地插了一句話,引得趙弘燦和滿丕又都「連眼」看了過來。 「這不是有湯兄在嗎?呵呵……」 滿丕也開了口,氣氛頓時活絡起來。話題就繞著韶州匪亂轉圈,楊金案反而沒人提上一句。 「總而言之,手腳輕重全在施文秉身上。光平息匪亂還不夠,沒抓住賊匪楊春的話,匪亂綿延下去。諸位雖然都不好受,可終究還得他來扛這事。」 湯右曾主導了話題,如此結論,另外三人都是點頭。 「真要害得制台學范時崇那樣,舉著木牌漫山遍野去求賊匪下山,還得盼著匪首楊春自縛求死,那施世驃可就得進京去跟藍理湊對了。」 薩爾泰嘿嘿笑著,一臉幸災樂禍。 「施文秉眼見要轉任福建水師提督,忽然來了這麼一出,估摸著想哭的心都有。可這也沒辦法呀,我是文官,制台也是跨著文武,這麻煩就只能他扛著。沒落個好手腳,惹得聖上降罪,咱們也愛莫能助。」 滿丕歎息不止,可眉毛連絲紋路都沒皺起。 「西崖兄,這題本怎麼個寫法,可就得請教你了。」 趙弘燦看向湯右曾,目光裡多出來的東西,湯右曾很熟悉,有功沾手,有過脫身。再看看滿丕,也是一樣的眼神。 「只要粵北沒有糜爛,諸位當然是此間的贏家。」 湯右曾微微笑道。 英德縣城北面三十里處,草草搭成的營寨裡,施世驃端坐中軍大帳,正聽著自己的部下商議軍情。 「白道隆的鎮標中營到了西北六十里外的大布,連戰帶補有一千三百人左右,看來是出了全力。他的左營,依軍門之令守在李屋,右營放在了縣城,提防賊匪的偷襲。」 「南雄協副將顧安已抵沙口,正在渡江,可船不夠,估計今天也渡不完。」 「督標後營參將李世邦和左營守備李順正朝這裡趕來,已經過了西南五十里的走馬坪。軍門的提調他們不敢不理會,可仗著是制台的兵,據說沿路糟踐了不少村子。」 「韶州府、曲江縣和乳源縣的練勇鄉兵正在封堵北面和東北的山口,最多也就是擋擋流民,可不指望他們能封住楊春本人。」 「陽山縣的練勇汛兵也都封住了西面山口……軍門,合圍之勢初成。只是……真不再等前營和右營趕到?」 中營參將羅懷恩臉上帶著明顯的憂色,這麼問著施世驃。 「等督標人馬到了,加在一起,我們也就不到四千人,據說賊匪有數萬之眾……」 右營游擊徐進才的話被施世驃一聲冷哼給掐住。 「數萬!?數萬流民,一半人手上能有鋤頭就算不錯了。把前營和右營調過來,不過是防著搜山人手不足,不是楊春這個人很有意思,非但這兩個營我不動,督標的人我都懶得用!」 施世驃起身,粗壯身形帶起的壓迫感,似乎撐足了軍帳,讓空間也驟然變得狹小。 啪! 他揮手將馬鞭拍在輿圖上,寬臉上的細眼正閃著複雜難明的光亮。 「楊春這個人,連番用釣魚之計暗算了練勇和白道隆那些無能的部下,真不是簡單的賊匪!他聚齊了南連韶道的賊匪,蠱惑起無食的流民,在北面的山裡兜來兜去。韶州城下沒佔到什麼便宜,也該料到四周的網已經織好,必須要捨命一博!」 施世驃抱起胳膊,目光越出軍帳,投向遠方的山影。 「他既然有膽一拼,我施世驃怎能讓他失望?可他手下不過兩三千敢戰的賊匪,其他人根本就是裹挾而來,算不得兵,十萬都頂不住一千官兵的驅趕。他之前既然當過典史,這點自知應該是有的。」 「所以……他必定還會故伎重施!」 說到這,施世驃揮手:「升起我的旗號!讓楊春知道,我來了!我施世驃就在這等著他!」 中軍羅懷恩做著最後的努力:「軍門,您千金之軀,怎麼能跟賊匪相提並論?是不是有些行險了?」 施世驃面容冷肅地搖頭道:「單只楊春,當然不值得我行險,可我的敵人,不在前方,而在背後!」 這話出口,軍帳裡的將官們都默然低頭,施世驃說的自然是正聚在三水縣的那些文官老爺。 「藍理!當年跟著家父征平台灣的驍將,他為什麼遭罪?」 施世驃臉上滿是譏諷。 「屠戮良民!?屁!他不過是沒逮住賊首陳五顯,讓事情繼續爛著!這才給那些文官老爺丟下了把柄。」 「現在是太平年月,我們武人做事,講究比亂世多得多!稍不留神,就要被那些文官吃得骨頭都不剩!今次的匪亂,就算有百萬之眾都不可怕,只要逮住楊春,不論死活,我們武人也就算盡職了。剩下的麻煩,那都是地方安頓不力,跟武人可無關!」 他指向部下,言語如金鐵般有力:「不要去想著割多少人頭!要的就是匪首!我施世驃就是拿自己做餌,將那楊春引到刀下,靠你們一舉斬獲!」 嘩啦一聲,將官們全都打千半跪,齊聲相應:「願為軍門效死!」 施世驃滿意地點頭,暢快笑道:「那楊春也不過是小小典史,兵家的東西,他那點微末道行,別想逃脫我的眼睛!真沒想到哇,要離開這廣東之前,還能收下這麼一份戰功。」 目光轉向輿圖,他嘴裡嘀咕道:「我才是真正的贏家。」 數十里外的山林,鳥獸之聲裡夾雜著無數碎響匯聚起來的空氣溪流。一塊山石上,一群人正低聲商議著,下方的山谷裡數千人屏息以待,雖然裝束兵刃雜亂不堪,卻隱隱有了令行禁止的精兵氣息。 「北面十里是鳥北道,流民會從那裡南下。有孟奎孟副將軍統帥,怎麼也能撼動官兵,讓他們上鉤!」 楊春用長劍的劍尖在石頭上劃著,周圍是一圈面目凶悍的精壯漢子,正認真地聆聽著。 「施世驃的旗號升起來了,就在東南四十里外!瞧他的營寨,估計也就兩千人不到!原本我還盯著白道隆和周寧,可他們卻在大布縮得很緊。沒想到啊,施世驃可真是驕橫。就這麼大張旗鼓地等著,他想要的就是一場陣戰!」 「加上後面跟上來的督標營兵,他手下也就三千多人。孟副將軍能衝亂他們最好,沖不亂的話,按照我的佈置朝北退卻,官兵肯定要追擊,咱們就從這橫石塘衝出去,兜到官兵的後腰上,一舉粉碎!」 鏗的一聲,楊春的劍尖猛然插入石縫裡,濺起幾點火星。 「擊敗了督標提標,整個廣東再無可用的官兵,到那時候,廣東就是咱們的天下!」 楊春的話,激得眾人面色發紅,輝煌的前景就在他們眼前飄蕩。 「聽將軍說,施世驃是個很厲害的提督,他應該不會連身後都不防備吧?」 一個少年撓頭問道,另一個比他小一些,面容卻頗為相似的少年點頭。 「喲,你們兩小子還真機靈,孟副將軍聽到你們這話,絕對會笑得合不上嘴。」 楊春拍拍這兩少年的腦袋。 「施世驃是老將,他當然會防備身後,可他沒那麼多兵,再說又瞧不上咱們賊匪,也不會太在意。所以幫他看著身後的,只會是一些廢物總爺,或者鄉下泥腿子……」 楊春目光抬高,眼神悠悠。 「這一戰,我一定贏!」 施世驃的旗號立起,西面十里外,一片綿延丘陵處,李肆站在丘陵中心最高處的山坡上,臉上還帶著一絲怔忪。 「這裡真叫李屋!?」 一邊的蕭勝有氣沒力地答道:「是啊,就叫李屋,以前有個村子,後來……」 他指了指前方左右兩道淤成池塘的河溝:「山雨衝垮了前面的河道,村子也被毀了,但這李屋村的名字卻留下來了。」 李肆嘴角翹起,兩眼閃亮:「好名字……」 【1:軍台也就是兵站,大使是管倉庫的不入流小官。】 第八十五章 民科與名將 「好什麼啊?總不成在這裡養老吧……」 蕭勝的話裡滲著濃烈的憤懣。 當然不是對李肆,而是對施世驃。施世驃要白道隆調一個營給他直接指揮,而且點名要他這個左營,蕭勝最初聽到時還格外興奮,滿心以為自己有了一展拳腳的絕佳機會。卻沒料到施世驃一腳將他踹到戰場外,讓他在這李屋戒備側翼。 「戒備側翼!?他還以為對手是八旗騎兵呢……」 蕭勝滿肚子牢騷。 李肆也有些遺憾,原本他是奔著打順風仗撈取大戰經驗而來的,以他的推斷,即便這個楊春是被自己這只蝴蝶給扇起來造的反,也不足以掀起什麼大的波瀾,能打敗一省提督這種事,得到白蓮教起義那時代去了。 環視高丘下這支五六百人的隊伍,其中二百人是他的人,六十名少年司衛,一百五十來個以前礦場的礦丁。李肆心想,這樣也好,至少不必擔心自己人有什麼損失,感受一下大戰的氣氛也算是收穫吧。 李肆記起了出動前的情形,關田等人堅決反對他只帶少年司衛出戰,一定要讓他帶上這一百五十個礦丁。當時他很詫異,他是主動要跟著蕭勝出戰,這可跟保衛莊子的性質不同,以關田等人過去的心性,不反對就算是好事了,怎麼還主動要村人參戰呢? 「楊春不料理掉,總得擔心還要出現那晚的禍事,大家都盼著過好日子,可也不能就等著四哥兒把什麼都料理好,自個連點力氣都不出吧?」 關鳳生的心態變了過來,李肆很欣慰。 「他們都是礦場的漢子,那晚抗賊沒半點猶豫,跟著四哥兒再去走一遭,可就絕對信得住,回來就能入咱們的會了。」 田大由的考慮更為現實,已經有了替團隊作通盤考慮的心態。 回想早前在鳳田村時,造些長矛讓礦丁們訓練,都被他們反對,如此變化讓李肆慨歎不已,成就感油然而生。 這一百五十個礦丁雖然沒接受過什麼訓練,膽氣卻是足的,至少不會臨陣而逃,而且還有了結長矛陣的經驗,不比蕭勝手下的精銳本哨差。可李肆沒想著讓他們當長矛護衛,而是讓他們練起了鳥槍裝彈,既然嘔心瀝血造出了非同一般的鳥槍,那就得發揮它最大的效力。 「可惜啊,你這些小子,還有你這鳥槍,今番可派不上用場了。」 蕭勝還在發著牢騷,手裡還握著李肆新造的一枝鳥槍。 新的鳥槍從外形上看,只是槍托近於現代步槍,其他方面沒有變化,份量更沉,足有七八斤。不是少年司衛們這段時間靠著訓練和伙食,體力有了明顯增長,端著這玩意射擊,還真有些費勁。 這槍多出的重量全在槍管上,兩層槍管間多裹了一層鐵線,加上人力鍛錘的大出力鍛打,槍管隱隱帶著一股粗鋼的沉硬色澤。蕭勝對這槍眼饞不已,特意要去了三十枝,此刻他手裡那枝,還是昨天才新鮮出爐的。因為出動又晚了兩天,李肆現在手裡有了一百五十枝新鳥槍,分給蕭勝三十枝不算什麼。現在造槍流程理順了,不考慮備料問題的話,鐵匠鋪加班加點,一天能給他造六七十枝。 這產量當然只是理論上的,造這批鳥槍已經耗盡了熟鐵存量,鑽頭和鋼骨也是消耗品,還得重新打造。加之有這數量的鳥槍已經夠用,繼續造下去不僅沒必要,還會招來官府的忌憚,所以李肆就把鐵匠鋪的鳥槍作坊停了下來。 「那也不一定吧,眼下官兵這麼少,施軍門總不成把這一個整營丟在一邊不用,這裡……也許正好擋著楊春的側擊之路。」 李肆提了提腰帶隨口說著,腰上掛的兩個傢伙著實有些沉,可這東西被他披著的對襟馬甲擋住,連蕭勝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他不過是個軍迷,對這個時代的戰爭只瞭解微觀上的東西,宏觀上的戰略戰術也就懂得最面上的理論。什麼集中優勢兵力,什麼背弧擊虛,套在眼下這實際的戰場上,他能做出的判斷帶著濃烈的「民科」味道。自己也知道不專業,所以李肆的語氣很不肯定。 「這裡?這裡的西北面是橫石塘,白總戎的中營在西北的大布集,就算楊春會蠢到把後背丟出來,冒險在橫石塘埋下伏兵,白總戎的眼睛總不是瞎的吧?」 果然,他這判斷馬上就被專業人士噴了。 「東北面是寬敞的鳥北道,楊春手下裹挾著數萬流民,只能走那裡,要設伏也是在鳥北道的谷地裡。他要埋伏在橫石塘,離著鳥北道快十里山地,流民不管是真敗還是詐敗,他都沒辦法及時掌握情況,什麼伏擊根本無從談起,最多不過是側擊而已,五六里地就被發現了,有什麼意義?」 「要在橫石塘設伏,那根本就是紙上談兵……」 蕭勝果然是經歷過實戰,分析頭頭是道,李肆只有洗耳恭聽的份,誰讓自己不專業呢。 這也是學習吧…… 李肆這麼安慰著自己。 「施軍門……是要讓自己的標營獨佔功勞,軍功可是咱們武人的前途,他手裡能握住盡可能多的功,才能得到盡可能多的利。」 蕭勝也有了點憤世嫉俗的感慨。 「楊春肯定在鳥北道裡設下了伏兵!李世邦泡在廣州府裡,腦子也泡成了豆渣,對這楊春太輕視,連這點兵理都忘了。他心急想要立功,就讓著他去!」 軍隊正在開拔,提督大旗前方幾里處,督標號旗也在迎風招展。對著手下憋紅了臉求戰的參將游擊守備們,施世驃正沉聲訓斥著。 「再說兵家之事,多算多勝,我把白道隆的一個營放在西邊,也是防備楊春自橫石塘側擊,雖然說稍通兵理就不會這麼做,可越是大戰,越要謹慎持重!」 說到這,中軍提醒著施世驃:「軍門,那個營是之前被楊春敗過的殘部,還混著英德縣的練勇,楊春真要從橫石塘側擊,他們可擋不住。」 施世驃冷哼道:「那個營的代管是新拔起來的蕭勝,楊春要真在橫石塘,他到底是只會擺花架子,還是真有本事,正好可以看看。」 他勒馬停步,周圍的部下趕緊也拉住了馬頭。 「我也不指望他能擋住,能扛上一兩個時辰足矣,要搏前程,那就得有被當作棋子犧牲的覺悟!」 說話間,北面號角悠揚,如潮的人聲隱約響起。 「賊匪出現了!就在北面,遮山蔽嶺的,足足有兩三萬!」 矮個子張應催著矮小的川馬回到了李屋,氣喘吁吁地報告著。 「督標後營和左營在前,施軍門的中營和右營在後,正朝北面逼壓而上。我在四五里外就被游騎給擋住了,不讓過去,消息還是從他們那打探來的。」 張應的報告讓李肆頗感新奇,他可不是那些回到古時就無師自通,搖身一變成了名將的宅男。雖然之前也有寨堡突襲和莊子保衛戰的經驗,可那都是小隊規模,像眼下這場數萬人的大戰,他完全沒有概念,每一個細節他都不願放過。 「我入他娘的……」 蕭勝氣急攻心,跳腳罵著。憋了十幾年,眼見著大戰已起,他卻被丟到一邊涼拌了,讓這個平素很沉穩的鳥槍把總也罵起娘來。 「讓大家列陣吧,別想著北面,萬一楊春真從西邊橫石塘出現了呢?」 李肆懶得管他,正好趁著這機會演練一下才好。這場大戰就算沒有實戰機會,也要利用這實戰氣氛,盡快提升自己和手下的專業素養。 「但願你的烏鴉嘴這次也能管用……」 蕭勝心裡燃起了一絲希望,可也僅僅只是一點火星,他垂頭喪氣地發佈了列陣的命令。 英德縣城以北是大片丘陵,零星溪流小河將丘陵分割得零零碎碎。他們所在的李屋地形也很複雜,北面是光禿禿的橫石塘山脊,過不了大隊人馬。南面是一片池塘匯聚而成的水鄉。中間這兩三里地還有走向亂七八糟的河道,就李屋這一帶是舒緩丘陵。他們守在這裡,就能掩護督標和提標的側翼,楊春真要側擊的話,不擊垮他們這個營,就必須向南繞道,或者向北翻越陡峭的橫石山。施世驃這一隨手佈置,也絕不是隨心而為。 「善借地利是名將必備的素質……」 李肆不是劉邦,可以有一堆名將等著自己去用,他必須先將自己培養成名將。光靠利器可贏不了戰爭,真要造反,這個時代的綠營兵也不是遇敵即潰的豆腐渣,至少不全是。瞧著廣東提督施世驃這老練手段,現在給他塞兩千燧發槍兵,他可不敢拍胸脯說絕對能打敗施世驃。 陣勢以李肆和蕭勝所在的高丘之下展開,分為四部分,左右兩翼是以各一門劈山炮為中心聚起的刀牌弓手陣。中間是一個六排鳥槍陣,每排二十人,正面有六七十米寬。雖然都是綠營兵裝束,可能明顯看出是兩個小陣拼起來的。中左的鳥槍兵個頭明顯矮了一截,但身形挺拔,舉止利落,這正是李肆的少年司衛。另一部分則相形見絀,那是蕭勝左營的鳥槍兵。在少年司衛的鳥槍陣後,是一百多名套著「勇」字號衣的礦丁,他們是鳥槍陣的輔兵。 這就是李肆和蕭勝的「合作」,因為李肆是帶「練勇」助戰,手下全是鳥槍兵,很容易招來疑忌,所以就換上兵丁服色冒充營兵。 兩人合兵五六百人,前排橫陣就幾乎全擺完了,剩下的五六十人圍在高坡下,成了最後的預備隊。 「真是不倫不類啊……」 蕭勝歎氣,這樣的陣勢可不符合傳統,一般都是炮在前,鳥槍弓手在中間,冷兵在後,有騎兵的話放兩翼。 可為了充分發揚鳥槍兵的力量,就只能擺出這麼個陣勢,雖然他這個鳥槍把總也想著靠鳥槍制勝,但眼下這個陣勢還是讓他覺著很刺眼。這是李肆的安排,在這種冷熱混合,武器亂七八糟的條件下,李肆也只能選擇最傳統的螃蟹陣。 「在什麼書上看過的,書名居然忘了……」 正從民科理論家向名將轉型的李肆,還在腦子裡找著自己這陣勢的出處。 「賊匪!好幾千人!黑壓壓一大片!」 陣勢剛成,兩人各懷心思地發呆,張應又騎著他那瘦小川馬,帶著幾個哨騎拚命趕回來,一邊抽著馬鞭一邊高聲叫道。 李肆和蕭勝如被天雷擊中,當時就僵在高坡上。 第八十六章 學費與犧牲品 「四哥兒,承你吉言……」 蕭勝面皮瞬間漲紅,興奮正震顫著他全身。 「好吧,原來這楊春也是個民科,咱們民科對民科,居然湊在了一起。」 李肆心中百味雜陳,這可不是他料事如神,而是楊春和他一樣,都是那種腦子靈活,卻還不懂兵事的半罐水。兩人思維近乎一致,所以他能猜到楊春的行動。預言應驗了,卻不是什麼增光添彩的好事。 「那就戰個痛快吧!」 丟開雜念,李肆也興奮起來。 六月的午後,日頭火旺,灰褐主調的人潮不多時就逼近到一兩里外。粗粗估算,居然有兩三千之眾,兵刃的耀眼反光星星點點,人潮湧動也不顯太過雜亂,顯然是楊春的賊匪主力,而不是他裹挾起來的流民。 壓力還沒從眼球傳導到心臟,轟轟的炮聲就從遠處傳來,聽這熟悉的響聲,正是李肆之前鑄造的劈山炮,應該是楊春在涵洸伏擊左營游擊侯林時繳獲的。 可李肆和蕭勝卻沒覺害怕,反而嘿嘿笑出了聲。 這還隔著一兩里呢就在放炮,當他們是聽到炮聲就跑的豆腐兵嗎? 炮聲過後,人潮前端分出五六百人的一浪,朝前衝到半里處,劈劈啪啪的爆豆槍聲響起,硝煙升騰,兩人的笑聲更響亮了,好熱鬧的鞭炮聲啊…… 可隨著人浪繼續湧進,再看到那硝煙的飄散方向,李肆和蕭勝的笑聲戛然而止。 「不好!」 兩人異口同聲地叫道。 「散兵!」 李肆拍著額頭。 「風向!」 蕭勝錘著大腿。 兩人對視,沮喪和苦笑在目光裡傳遞著。 李肆懊惱的是,他居然沒有在陣前安排散兵……那道人浪的前方,幾十個賊匪突前而來,正是被古時稱為「選鋒」的尖兵。 蕭勝叫糟的是,這會在吹南風,硝煙會全吹向對方。雖說不會影響自己的行動,可對方的動靜卻會遮蔽在硝煙裡,這可是對敵大忌。 李肆是民科出身也就算了,蕭勝身為鳥槍專家,居然沒有注意風向問題,兩人這初陣,可真是破綻百出。 「這……是打還是不打?」 三四十賊匪已經奔進到二百步內,個個裝束齊全,籐牌重斧大刀,綿甲鐵盔,身手矯健,腳下飛快。鳥槍陣前排的羅堂遠和方堂恆等少年都看向左側排頭的賈昊,打吧,這些人後面一二百步還跟著大隊,到時候裝彈不及,鳥槍陣對付的就只是這幾十個散兵了。不打吧,那鳥槍陣就得聚起來肉搏,否則擋不住這些精兵,這可怎麼是好? 「盯什麼!?等命令!」 賈昊呵斥著眾人,他也忍不住朝後面看去,正看到李肆帶著一隊礦丁舉著長矛越陣而出。 砰砰…… 少年司衛的鳥槍陣沒動靜,可營兵那邊卻響起了幾聲槍響。 「停火!哪個混蛋再無令開槍,以軍法處置!」 蕭勝也急了,高聲喝罵著。 「弓手,後備,跟我上!」 他一邊喊著人一邊追上了李肆。 鳥槍陣的完整不能被破壞,原本這鳥槍陣前應該擺上散兵,抵擋對方的散兵,可李肆沒有陣戰經驗,之前佈陣就沒想到,他只能帶著礦丁長矛手來親自彌補這個過失。 散兵逼近的速度極快,片刻間就進了百步,崩崩的弓弦彈動聲裡,數十枝羽箭高高飛出,以明顯可見的拋物線軌跡灑落而下。這輪毫無準頭和傷害力的羽箭讓那些選鋒加快了腳步,隊形也散了一些,依稀只見到一兩個倒霉鬼倒地。 八十步……六十步……四十步…… 又一輪羽箭射出,這次成效明顯了一些,四五個賊匪栽倒在地,卻一點沒減緩對方的速度。 「你們守在後面!」 已經近到三十步,蕭勝當然不會讓村人練勇去擋這些精悍之徒,他振臂一聲招呼,五六十名兵丁咬著牙衝了出去。瞧他們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模樣,顯然也是心頭發怵,腳下卻沒怎麼停滯。李肆心中感慨,這時候的綠營兵,軍紀顯然還沒完全崩壞。 蓬蓬的悶響聲不斷,兩撥人馬撞在一起,頓時濺起大團血腥。蕭勝用作後備的兵丁全是精於肉搏的戰兵,而那些賊匪更是精悍選鋒,一場水平頗高的……街頭鬥毆就在李肆眼前上演,場面就真跟他前世看過的影視作品一樣,混亂不堪的1V1、2V1等對決看得他眼角直抽。 尖銳的慘嚎聲不斷響起,李肆賭咒發誓,絕對不讓自己的人陷進這種傻叉戰鬥裡。就在這時,幾個賊匪選鋒打倒了自己的對手,直直朝戰團後方的蕭勝衝去。 「讓你丫今天非穿得跟孔雀似的!」 眼見蕭勝身邊就四五個人,他本人又不善肉搏,李肆不敢怠慢,一邊揮手讓端平了長矛的礦丁衝上去,一邊這麼罵著蕭勝。那傢伙一身紅黑綿甲外加避雷針頭盔,那就是再醒目不過的目標。 「拼了!」 蕭勝正扯著嗓子高呼,手臂蓄足了力道,就等著跟對手兵刃交擊。呼啦啦一陣響動,一排長矛卻從左右衝了出來,將那幾個賊匪逼住。 「別把我當廢物!」 鳥槍把總惱怒地對來到他身邊的李肆嚷著。 「小心!」 像是選鋒頭目的一個大漢揮著估計有二十斤以上的重砍斧,兩斧就劈得身前兩個兵丁摔地翻滾,他大踏步朝蕭勝逼近,眼見只有三五步的距離。 蕭勝回頭看去,手上腰刀也抖了起來。 「狗官!去死!」 斧頭高舉過頭,那大漢挾著呼呼風聲,如山一般朝蕭勝壓來。 轟…… 矮了對方一個腦袋的蕭勝正咬牙要跟對方力拼,身邊卻是一聲爆響,同時他就看到,那大漢面門噗地綻開一團血花,眉目嘴鼻頓時模糊了。 大漢身子一抖,朝前拖了一步,帶著重斧前仆在地,斧頭幾乎擦著蕭勝的鼻尖而過,讓他一身都驚麻了。 模糊的眼神裡,就見李肆兩手握著一枝怪模怪樣的短東西,爆響再起,白煙噴出,前方幾步外,又一個賊匪胸口飆著血水栽倒在地。 「短銃!自發火短銃!」 蕭勝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兩眼血紅地看住李肆。 「答對了!」 李肆手腕一轉,將兩把冒著青煙的短銃插回腰間。 這是他的秘密武器,藉著鍛槍管的機會,造幾根短槍管不過是舉手之勞,唯一的麻煩就是發火裝置。這短銃不能見人,所以不用火繩。在何貴搭好水力鑽床後,他又壓搾著這個已經對齒輪機械有了相當瞭解的木匠,跟關鳳生這個鐵匠聯手,給他作了這麼一對燧發短銃。 遺憾的是他這短銃完全是土貨,短短幾天怎麼可能就把燧發機搞出來?他這短銃上的扳機其實不過是保險,食指扣下扳機,鬆動藥池蓋和燧石擊錘,用拇指挑開藥池蓋,再將擊錘迅速下摁摩擦扣簧,靠手工發火……因為必須穩住槍身,所以這「手槍」是雙手握的,其他穿越眾要見到這貨,絕對要笑死。 雖然很土很山寨,可用來自衛和救場卻是足夠了,怪不得蕭勝看著李肆的腰眼,就像餓極了的獅子盯著兩頭綿羊一般。 「走!」 有礦丁長矛手的加入,再加上李肆兩槍兩人,賊匪選鋒喪失了繼續突破的勇氣,紛紛轉身撤退。李肆也拍醒了蕭勝,帶著部下退了回去。高坡之下的草地上攤開了二三十具屍體,將這場戰鬥的帷幕正式拉開。 選鋒身後那數百人的大隊賊匪已經衝到了百步之內,李肆和蕭勝這邊所有人都屏息以待,賊匪們卻停住了。正在詫異時,砰砰啪啪的爆響沖天而起,嚇得這邊心弦繃到極點的眾人幾乎跳了起來。 「學得真快啊,身為賊匪,卻把官兵打仗的架勢都用了出來。」 蕭勝感慨著。 「相比之下,咱們這兩個學生,還真是比不上人家。」 李肆自嘲著,兩人對視一眼,卻都笑了起來。 賊匪在學官兵,他們學的卻是另一套東西,雖然初時還犯下了大錯,可終究彌補了過來。 轟轟兩聲巨響,兩人笑容僵住,正在揪心,卻看到左右池塘裡濺起兩條水柱。賊匪在百步外放劈山炮,自然是沒一點準頭。而那辟啪的鳥槍響聲,也沒給這邊帶來一丁點損傷。 鬆了一口氣,李肆舉起手臂,所有視線都聚集在了他身上,包括蕭勝。 該付的學費都付了,現在……該是檢驗成績的時候了。 五六里外,提標將兵正在努力分辨著北面的聲響,西面卻隱約傳來了槍炮聲,施字軍門大旗下,眾將臉色都是一變。 「軍門!楊春大隊從橫石堂而來,我部正在阻擊!蕭千總懇請速速發兵!」 張應滾鞍而下,急步衝到臉色平靜的施世驃前,跪地稟報道。 李肆和蕭勝可沒狂妄到要以一己之力跟精悍的楊春本隊對決,發現賊匪後,就讓張應來找施世驃求援,張應胯下那匹小川馬已經跑得快斷了氣。 「發兵!?你們不是有一整營嗎?好好擋住賊匪!如何決斷,他一個千總能代軍門置喙!?」 中軍參將羅懷恩出聲呵斥著,張應沒理他,就看向施世驃,卻見他依舊沉吟不語。 「軍門!」 張應乍著膽子再喚了一聲,施世驃的回應卻只兩個字:「待令!」 那就是沒有援兵了…… 張應面孔扭曲著,卻不敢再開口,咬牙告退。 待他走了,眾將再看向施世驃,卻聽他一聲冷笑。 「等楊春衝破了他們,咱們再來收網!」 第八十七章 死亡轉輪 「鳥槍陣,開火!」 李肆手臂揮下,一排轟鳴聲響起,硝煙在陣前噴出,連成了綿延整齊的一條白線。 「退!上!舉槍……開火!」 鳥槍陣前排,賈昊在左,吳崖在右,一個指揮少年司衛的鳥槍手,一個指揮營兵的鳥槍手。槍聲隨著他們的命令一排排整齊轟響,跟對面那凌亂的槍聲形成鮮明對比。而更不同的是,這邊的槍聲如洶湧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每波之間相隔也就十來秒。 「第一槍沒打中,然後就只能看到人影了,這樣也叫打仗嗎?」 「咱們第一輪排槍打中了兩個!說不定有一個是我打中的!」 羅堂遠和方堂恆退到陣後,一邊聊著一邊將手中的鳥槍遞給後面的礦丁,從他們手裡接過了槍膛裡已經裝好藥彈的又一支鳥槍。隊伍最後一排朝前踏進一步,他們又站了上去,鎮定自若地開始裝引藥,夾火繩。 這就是跟來的礦丁起到的作用,六排鳥槍兵輪流開火,隊伍後方用輔兵提前裝好藥彈,鳥槍兵要做的只是裝引藥和夾火繩,整個鳥槍陣的開火速度大大增加。 原本蕭勝對這辦法很是不屑,批評說這麼搞有兩大缺陷,一是浪費人,二是浪費槍。有多少鳥槍,就該把多少鳥槍兵推上戰線,這樣才能保證盡可能多的鉛子射向敵陣。 李肆很贊同這評價,可他卻覺得,實際情況實際分析。沒錯,他有一百多枝鳥槍,二百號人。但是裡面有六十個經過了千發實彈射擊訓練的精兵,其他礦丁只練過一兩天的裝彈。這些人混合起來,形不成一個順暢運轉的殺人集體。 蕭勝也覺得有理,乾脆將他那邊跟過少年司衛一起訓練的鳥槍兵全交給李肆,要的三十枝槍就用來周轉,以他那特殊癖好,還將這個鳥槍陣取名為「六星倚天陣」。 「真沒意思,已經看不清人了。」 蕭勝也在抱怨,幾分鐘後,陣前硝煙瀰漫,將前方賊匪的情況遮得模模糊糊,雖然還能勉強看到對方的行動,可己方的射擊成果如何,卻是一點底都沒有,畢竟是在百步外開火。 「至少比他們強吧。」 李肆對自己造的鳥槍很有信心,百步外雖然準頭不足,可殺傷力卻還是夠的,營兵那邊的情況可就難說了。 「停!」 眼前前方賊匪的身影依稀在退卻,李肆揮手下了令。 戰場靜寂下來,硝煙漸漸散開,瞧著百步外的境況,一陣歡呼聲轟響而起。 「好幾十號人呢……」 蕭勝哈哈大笑道,就見百步外的草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地賊匪。 「怎麼都在左邊……」 笑聲驟止,蕭勝皺眉,前方那片屍體,基本都在少年司衛的陣線前方,兵丁鳥槍陣的前方只有零零星星幾具屍體。 「好吧,是我小氣了。」 李肆裝糊塗,掩蓋了他對鳥槍陣佈置的疏忽。少年司衛用的是新造鳥槍,裝藥足量。而兵丁那邊只有一半新槍,其他鳥槍都不敢裝足量藥,百步外基本沒了威力,就跟對面賊匪一個情形。 給兵丁那邊調撥了四十枝鳥槍,讓他們換下所有舊鳥槍,再調過去一些輔兵幫著兵丁裝彈,這樣兩個鳥槍陣就真正融為一體,只是周轉鳥槍少了一些,整體的開火速度可能要被拖慢。 「剛才楊春要全軍直接衝上來,那可就真完蛋了,還好他也是個眼高手低的新嫩。」 李肆正感歎著自己的新嫩,前方賊匪驟然鼓噪起來。 「小心了!」 不必蕭勝提醒,李肆已經注意到,第二浪賊匪已經衝擊而來,不僅人數比第一浪多了一倍,有接近上千人,還能看到背著箭筒的百來名弓手在人浪一側跟著逼近。 吸了口涼氣,李肆沉聲道:「你指揮全軍,我指揮鳥槍隊!」 他和蕭勝都是初出茅廬,可相比之下,他的戰場感更差,就只能讓蕭勝照顧全局,他去親自撥轉鳥槍陣。 賊匪這一浪人多倒沒什麼,關鍵是弓手。眼下他的鳥槍兵就怕兩類敵人:騎兵和弓手,弓手有效射程和鳥槍差不多,可射速快,雖然持續力差,卻能以急射壓制住鳥槍陣,掩護近戰逼近。 李肆匆匆來到鳥槍陣前排中央,不到兩里外,楊春也站在隊伍前方,目送大隊人馬朝前奔湧。 「將軍,現在就派上弓手,等後面跟提標對上的時候,他們可就再射不了幾箭啊!」 楊春身邊的部下提醒著他。 「再不派上弓手,有多少人能讓那些鳥槍兵轟的?」 楊春一臉鐵青,原本無意跟這波官兵糾纏,放槍放炮想嚇走他們,卻沒想到不但沒嚇動,第一波上去的鳥槍手還被敲掉了四五十人。聽到對方那密集而厚重的槍聲,他頓時意識到這是股強敵。 如果他全軍壓上,對方兵力只有他的四分之一,贏是沒問題,可要被對方拖入混戰,施世驃的提標趕到,他就要完蛋。 楊春左右衡量,定出了他自以為穩妥的策略,派出千人衝擊,外加所有弓手。這下怎麼也能解決掉那些擋路的官兵。即便這波人都廢掉,他手下還有接近兩千生力軍,用來攻打提標兵沒問題。 「不知道孟大都有沒有扯動那些官兵,那邊情況到底怎麼樣了?」 楊春這時候很有些後悔,和孟奎隔得太遠,探子來回一趟都得兩三刻鐘,現在又被這股官兵擋住,早知道就在鳥北道設伏多好…… 「不!我的謀算絕對勝過一籌!在鳥北道設伏,施世驃那傢伙肯定能料到!」 楊春給自己打著氣,渾不知他的命運早就被某人擠偏了軌道,當典史如此,當反賊也如此。遠處槍聲再度響起,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卻又馬上矜持地仰頭望天。 「我是天威將軍!等打敗了施世驃,就稱元帥!後面佔了廣州的話,應該就可以稱王了……」 身為現在的將軍,未來的王者,不能讓部下看到自己的緊張,楊春這麼想著。 「端槍!開火!不要猶豫,相信第一眼的直覺!是你在主宰槍,不要讓槍主宰你!」 李肆在鳥槍陣前高聲喊著,在他左右,少年司衛和兵丁們被他的喊聲感染,再沒了之前開槍前找目標的躊躇。 嗚嗚的箭矢破空聲不斷傳來,偶爾有箭矢擦著身體而落,甚至還有人被箭矢射中,可這些聲響都像是隔了一層厚重的帷幕,顯得很是虛無。只有手上鳥槍的沉重份量,還有開槍時的猛烈後坐力才是他們感知的真實世界。這種感覺引導著他們的手眼,照著端槍第一時間抓住的目標,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還打高了!余量抓得太多……」 羅堂遠打出一槍後,用眼角瞄了一眼成果,嘀咕著朝後隊跑去。他一直在盯著弓手打,可頭兩輪全都打偏了。 「恆子!?」 然後他就看到,方堂恆正被輔兵往陣後拖去,一枝羽箭插在他的肩頭,正血如泉湧。 「我說還能打的,總司就是不讓!」 方堂恆的面孔被疼痛擰得發青,可他嘴裡還憤憤不平地嚷著。 「放心,我會給你報仇的!」 聽到羅堂遠的話,方堂恆氣得揮拳喊道:「我還沒死!」 再一次轉到前排,羅堂遠深呼吸,聽著李肆一聲令下,扳機扣下,槍身猛震,硝煙瀰漫,他卻心如明鏡,絕對打中了…… 千名賊匪已經衝到了四五十步外,隨著李肆每一聲開火,賊匪前排不斷盪開血團,連成了猩紅一線,即便硝煙濃烈,也擋不住這刺目的色彩。遠處的弓手也沒能倖免,賈昊、吳崖以及一些在訓練中表現突出的少年被專門安排來轟擊弓手,兩三輪下來,六七十步外的弓手已經倒下了十多個,剩下的正不斷挪著步子朝後退,原本還能對鳥槍陣造成傷害的羽箭再沒了蹤跡。 隨著李肆刻意加快的發令節奏,六排鳥槍陣的輪轉也越來越快,後方裝彈的輔兵漸漸熟練,鳥槍手們之前那十來天裡上千發實彈訓練的感覺也找了回來。 頭三天他們完全無法把握自己的彈著點在哪裡,只能向上天禱告,別射丟了七八步外的靶子。可三天之後,靶子挪到了二十步外,他們卻開始能將大部分鉛子打在靶子上。第三個三天,靶子到了三十步外,他們扣下扳機那一瞬間,就能感覺到自己能不能打中。九天之後,他們已經能判斷自己打出去的一槍能偏差瞄準點多遠,而當他們拿著新造的鳥槍,又花了三四天熟悉足裝藥的槍感後,每個人都被灌出了一絲神槍手的直覺。 現在沒了弓手的壓制,鳥槍陣有如死亡輪轉,七八秒就發射出二十發鉛彈,三四十步外,成密集隊形衝擊的賊匪,每七八秒就會同時栽倒至少十多個。 他們不會接著沖嗎?衝過這三四十步也不過就是七八秒的事。 這麼簡單的事情,當然有人意識到了,可僅僅只是少數,而且都已經變成了死人。三十步內,那就是少年司衛的必殺距離,營兵們也沒差多少,他們和司衛們一起訓練過七八天,原本就是靠鳥槍吃飯,有了李肆的新槍,三十步內別說打人,打兔子都有必中的信心。 勇敢的被轟死,不那麼勇敢的停步了,在猶豫著是轉身跑還是繼續沖。這麼一停,前排人潮更為密集,又一輪排槍過去,李肆敢發誓,這一輪幾乎沒有射失,接近二十團血花爆裂而起,還包括一人中了兩槍的倒霉鬼。 第八十八章 瘋狂對瘋狂 「炮呢!?」 見這一輪排槍打得賊匪有些懵頭,李肆想讓蕭勝發炮再加一碼,卻看到這傢伙兩眼直直地盯著正轉個不停的鳥槍陣。被李肆一聲吼,他才清醒過來。 「這……這就是鳥槍陣的威力啊!」 蕭勝渾身的細胞都在歡暢地哆嗦著,招呼起左右翼的炮手,卻見他們也都在愣愣地盯著那大團白霧,還有白霧裡如音符一般跳起的血光。 「這槍聲……太快了!」 後方的楊春打了個寒戰,他從未聽到過間隔時間這麼短的排槍。 「這槍聲……不對勁……」 五六里外,已經朝西面擺開陣勢的提標兩營一千七八百人,從兵丁到將官,都側著耳朵,努力捕捉著自西面飄來的隱約聲響,每個人臉上都是新奇的表情。 「那傢伙的槍陣術還真不是玩虛的!」 施世驃臉上卻不是新奇,而是震撼。 「不到五息就是一發!這不是一般的鳥槍陣!當年靖海侯說過,鄭經手下的黑奴鳥槍手,能做到六排五息一發,輪轉不息,當時標下還以為只是傳言。可沒想到,蕭勝訓出來的鳥槍手,居然將那當年的黑奴鳥槍陣重現了!」 在施世驃身邊,中軍羅懷恩臉色漲紅地念叨著。 「中營在左,右營在右,向西急速前進!務必要將賊匪兜住!不能放跑了楊春!」 施世驃猛然揮手,急促下令。 「軍門!?」 羅懷恩不解,剛才不還說要等著楊春攻過來嗎? 「當時不動,是楊春自己會過來。此時再不動……楊春就要跑了!」 施世驃怒聲罵道,眾將驟悟,如此猛烈的鳥槍轟擊,賊匪估計是頂不住的。 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僅僅只隔著五六里地,雙方的消息就迷霧重重,判斷也偏差諸多。 轟轟兩聲炮響,三四十步外的大隊賊匪哀聲四起,原本還在躊躇不定的腳步頓時堅決。李肆沒顧得上看撤退的賊匪,他正和蕭勝一起聽著張應的回報。 「施世驃不過來!?」 蕭勝怒聲說著,連「軍門」的尊稱都不用了。 「大概……應該……也許是督標情況不明,施軍門要持重行事吧。」 張應抹著汗,趕緊提醒蕭勝,施世驃是老大,他怎麼行事,蕭勝這個代理小營頭可沒發話的資格。 「他來幹什麼?」 李肆掏掏鼻孔,指頭一彈,似乎把施世驃彈掉了。 「也是……嘿嘿……這會他可別過來!」 蕭勝念頭轉了過來,也笑出了聲。這是他們新裝上陣,之前只敢想擋住楊春,可沒想到,打著打著,發現自己居然有了獨力打敗楊春的力量,他當然不想讓施世驃再跑來擄走戰功。 看著大隊部下轉頭逃了回來,楊春沉下了臉,片刻後怒極反笑:「好啊……好啊……一千人,還有弓手掩護,居然連人家身前都近不了,帶隊的人呢,拉過來!」 一個賊匪頭目被拖了過來,楊春眉毛一擰,「砍了」兩個字正要出口,那頭目卻叫了起來:「對面是李肆那小子!我手下有半月前跟著牛十一去的人,他親眼看到了,前面是李肆手下的那幫少年兵!」 聽到牛十一這名字,周圍響起了一片細微的抽氣聲。所有人都知道,牛十一帶著清遠賊匪擅自行動,跑去夜襲鳳田村新建的莊子,可兩百來號人裡只跑出來十多個。其他人的腦袋至今還在莊子外堆著,而領著村人擊滅牛十一這幫人的,就是那個據說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年李肆。 「李肆……」 這個楊春已經覺得有些陌生的名字,像是燒紅的鐵條,驟然捅進了他的腦子。 「原本我是想著,敗了施世驃,佔了英德之後,再好好來收拾他的。到那時候,他和他那幫泥腿子,就是我腳下的螞蟻,我可以盡情地慢慢折磨他們,讓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否則我心中之氣,怎麼也不能消解。」 楊春悠悠說著,「卻沒想到,他主動找上我來了,看來我們可真是宿命之敵啊……」 原本平靜的雙眼驟然暴凸,楊春咬牙道:「全軍!進攻!」 部下們都呆住了,好一陣後,眾人紛紛開口。 「將軍……施世驃的提標隨時都會趕到。」 「要不先退到橫石塘,等官兵追過來再返身打他們!」 「咱們別硬衝正面了,左右繞過去把他們圍起來沖。」 「炮呢?找不怕死的把炮推近了跟他們對轟!」 嘩啦一聲,楊春拔劍,頓時止住了七嘴八舌的議論。 「李肆,我一定要在這裡殺了他!要被他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擋住,我楊春還有什麼臉面去奪天下!」 他嘶聲高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轟然應諾的人聲傳了過來,李肆和蕭勝對視一眼,笑不下去了。楊春這是發瘋了麼?幾里外還有施世驃的提標,他押著全軍衝上來,跟他們這幾百號人拚命?腦子怎麼想的? 「能行嗎?」 瘋子不能以尋常道理論,見遠處的人潮滾捲而近,蕭勝心裡很不踏實。 「你盡力了嗎?」 李肆問,蕭勝搖頭。 「那不就結了,試試吧,看咱們能做到什麼程度。」 李肆說完,就朝鳥槍陣前走去,看著他的背影,蕭勝只覺咽喉湧動著一股熱流。三十多年來的心願,被這樣一個小子帶著步步實現,他隱約感覺,自己的宿命,好像正被這個背影牽著。 「可不要小看我!」 蕭勝鼓起心氣,再度哈哈笑了出聲。 「小子們,轉起來!」 隨著李肆一聲呼喝,死亡輪轉再次啟動。原本為自己人安危計,李肆本也盼著施世驃的援兵能來。但瞧著自己人還沒盡力,賊匪就有些吃不消了,心中也存了看看極限到底能到哪裡的念頭,姑且就將這戰場當作鐵跕,敵人當作鐵錘,把自己手下這些小子,還有跟來的礦丁們,連帶自己繼續捶打成材吧。 之前李肆還擔心賊匪會搞什麼兩翼包抄、四面夾擊,可蕭勝卻嗤笑說,這些賊匪真能玩出這些花樣,那就不是賊匪了。能將他們聚在一起朝前猛衝,楊春的本事已經遠超一般的匪首。就算他是名將,手下的賊匪也不是精兵…… 所以這場戰鬥,根本就是直來直去的硬碰硬,對李肆來說,這是絕佳的歷練機會。 賊匪人潮的衝擊比前次猛烈了許多,可蕭勝的配合也跟上了,弓箭、劈山炮的節奏混在排槍裡,賊匪從百步開外就開始遭受輪番打擊,腳步頓時慢了下來。他們沒有停,所有的頭目都在壓陣,一桿黑旗更在人潮正中飄揚著,上面用白字仿照官旗寫著「天威將軍,征南侯,楊」,有這黑旗推動,賊匪們愣是頂著槍炮依舊前行。 「不夠快!」 七八十步外,賊匪的弓手再度射擊,鳥槍兵也在開火,鳥槍陣開始有了傷亡,兩翼的劈山炮更是重點打擊對象,已經躺了一圈的兵丁。每排二十枝鳥槍的轟擊,有些震懾不住一兩千賊匪的捨命衝擊,李肆高聲叫了起來。 「去裝彈!所有閒著的人去裝彈!」 蕭勝趕緊把後備肉搏兵調去當輔兵,一桿鳥槍有了三四人伺候。一個裝藥,一個裝彈,一個用通條壓實,退下來的鳥槍手只要等三五秒就能拿到填裝完畢的鳥槍。 蓬蓬的槍聲更顯密集,隱隱讓李肆感覺是不是自己有了會心一擊的絕招,他嘴上不停,到後面的幾輪,已經快到三四秒就是一聲開火,四五十步外的人潮像是陷入了泥沼,不斷拋灑著血水,猛力前衝的賊匪一輪排槍之下就變得稀疏,雖然還在前進,步履卻顯得異常蹣跚。 這幾乎已經趕上了燧發槍的射速,不僅靠了多餘人力和鳥槍周轉,李肆新造的鳥槍更重要,不是這樣的鳥槍,根本經不住如此頻度的連續射擊。 一分鐘,一分鐘裡,鳥槍陣的死亡輪轉就轉了十輪,起碼收割了一百五六十人,將那些最勇猛的賊匪打倒在地。加上兩翼弓手和劈山炮的戰果,賊匪大隊衝近五十步裡,付出了超過二百人的代價。這數目感覺不多,卻是賊匪全軍的膽氣所在。 見著對方大隊近乎停步,似乎是在左右繞道和後退之間徘徊,李肆正想喘口氣,他心頭也被那一兩千人潮壓得發麻,可眼角驟然瞅到一群賊匪頂著槍彈,將兩門劈山炮推到了四十來步外,心臟喀喇多了大片裂紋。 「打掉那些炮手!」 李肆的喊聲都變了調,不等他喊,左翼自己的劈山炮就朝那方向瞄準,弓兵和鳥槍手也紛紛選中了賊匪炮手。 轟……轟…… 敵我雙方的劈山炮幾乎同時炸響,大片血霧同時綻開,密集的慘叫聲第一次在李肆蕭勝這方響起,左翼那門炮的兩名炮手連帶兩個籐牌刀手渾身噴血,哀嚎著撲倒在地。而賊匪那邊也好不到哪去,至少三個賊匪被霰彈打成了血篩子,剩下的也都逃離了炮位。 幾個賊匪又朝劈山炮靠去,蓬蓬一陣槍響後盡數栽倒,其中一個腦袋像是砸爛的西瓜,白紅漿液帶著破碎的頭骨四處噴濺,驚得周圍幾個賊匪連滾帶爬地逃開。 「爆頭!」 吳崖收槍,一邊朝後走一邊朝賈昊揚下巴,他倆一直在指揮槍陣,等李肆接過了指揮才有空開槍,握槍之後不由自主地比起了槍法。之前李肆將他們打中靶子腦袋稱呼為爆頭,他們還不怎麼理解,現在是親眼見識了。 「神氣什麼!?」 賈昊撇嘴,可他不得不承認,在槍法上面,他確實差吳崖一截。十天的訓練裡,大家已經公認,槍法最好是羅堂遠那小子,而最暴力的就是吳崖,因為他就喜歡「爆頭」,子彈上靶子人頭的數他最多。 劈山炮的危險過了,李肆再準備喘氣,蕭勝又叫了起來:「賊匪要發狂了,注意!」 抬頭一看,果然,那桿大旗急速搖動著,還破開了人群,正朝前急進。 李肆的心臟再度收縮,沒歷練夠的結果就是這樣,早晚要得心臟病。 隱隱聽到某個人聲在高喊著死戰,李肆急速開動腦子,賊匪真要拚命,每排二十枝鳥槍是絕對擋不住的…… 「你瘋了,我就不能瘋嗎!?」 他深呼吸,手臂高揮,前排鳥槍手還以為又要開火,手指剛靠上扳機,卻聽他喊道:「所有人!前後兩排就位!」 賊匪已經衝到了三十步,羽箭不斷嗖嗖而過,還有鉛子的破空尖叫,後方不斷有人哎喲叫出聲,李肆盡皆不管。 能不能打退賊匪,就在這一博了…… 第八十九章 別搶我的戲 「死戰!死戰!」 鳥北道的谷地裡,一千多官兵正縮成一團,槍炮齊放,抵擋著從一側山脊密林處衝出來的上千賊匪。督標後營參將李世邦揮著沾滿血水的腰刀,朝自己的部下咆哮出聲。 「施世驃呢!?他死在後面了!?」 見自己的哨騎飛馬而回,李世邦高聲喝問。 「稟大人!施軍門說,楊春本隊在西側出現,他正率軍迎擊,要大人你放棄追趕流民,趕緊回援!」 哨騎上氣不接下氣地回著,李世邦咬牙嘿嘿笑了起來。 「要我回援!?我這被數萬賊匪圍攻,他還要我回援!?」 哨騎看看前方正朝谷地深處奔逃的流民,再看看側面不過千人的賊匪壓得多出一半的官兵難以動彈,他也再不敢開口。 「隨他!反正他不逮到楊春,制台那裡可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正在氣惱,又有手下跑來稟報,片刻後,李世邦兩眼放光。 「賊匪的副頭目在這!?」 他手臂高揮,意氣風發。 「兒郎們衝出去!拿住賊匪副將軍者,賞銀百兩!」 遠處的山脊密林裡,幾個滿身是血的賊匪衝回來圍住了一個漢子。 「孟大都……不,孟將軍,趕緊撤吧!官兵醒過神來了,咱們可沒楊將軍手下那麼精壯,頂不住的!」 孟奎歎氣,目光投向南方:「楊將軍還沒兜到官兵的背後嗎?孟江和孟海,還好吧……」 再看看正在奔逃的部下,他無奈地點頭:「撤吧,兄弟們的性命要緊。」 南方十多里外,那桿黑旗之下,楊春拍拍兩個少年的肩膀:「小子們,衝上去!讓你們的爹爹也知道你們是條好漢!」 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臉色蒼白地點頭,舉著腰刀朝前衝去。 「衝上去!那點鳥槍兵頂不住你們!什麼也別管,就給我衝上去!」 楊春揮著長劍,像是驅策羊群的牧童一般,將滾滾人潮趕向前方。 「手別抖,注意火繩……」 鳥槍陣已經成了薄而密集的兩排,相互肩並肩靠著,李肆話音剛落,一個兵丁身上就哧哧作響,剛剛跑出幾步,身上就呼哧噴起了大團火焰,他的引藥葫蘆被點燃了。 將身後的慘嚎聲拋在耳邊,所有人都沒回頭,前方三十來步外,賊匪人潮正洶湧拍來。 「前排……蹲!」 嘩啦啦一陣響動,前排六七十人蹲在地上。 「舉槍……瞄準……」 一百四十多枝鳥槍端平,後排有不少還是套著勇字號衣的輔兵,可這時候,李肆已經沒必要再挑剔他們的槍法了,會扣扳機就好。 三十步……二十步…… 人潮近得推壓著空氣,彷彿將他們的鼻息都帶了過來。 「開火!」 李肆手臂揮下,接著聽覺和視覺就同時模糊了。 對那些賊匪來說,天地也模糊了,前排那單薄人牆裡,猛然噴出來大片白霧,身邊的空氣被驟然撕裂,嗖嗖尖叫著,接著是同伴變了調門的嚎叫聲,噗噗的骨肉鈍響連綿不絕,被這異樣的聲響給包裹住,所有賊匪都喪失了繼續前進的勇氣。 不止是鳥槍陣,幾乎在同一時間,隨著蕭勝的手臂揮下,左右兩翼的劈山炮,還有群聚在高坡上的弓手,都將火力傾瀉而出,重重擊打在離他們不到三十步的人潮裡。 人潮像是撞上了一層透明的空氣牆,在那瞬間驟然止步,後排的人群猛然撞上前排,卻有不少人尖叫出聲,他們撞上的是一具屍體。 此時南風轉急,硝煙很快就被吹散了,一個煉獄似的場景漸漸在賊匪眼前清晰展露,人潮的正前方像是被收割的莊稼,顯出空蕩蕩一大片,一兩百人撲在地上,間或還有幾個沒死掉的在地上翻滾呻吟。 能眼見這場景的人全都呆住了,彷彿整個心神都沉到了腳跟,帶著身體就要回轉,只想著頭也不回地逃走。 「逃也是死!沖也是死!為何不死個痛快!」 楊春的咆哮聲響起,黑旗呼啦啦越過人群,帶動了一片賊匪。 「他們來不及裝彈!衝上去就贏了!」 楊春的呼喊像是漣漪一般,將所有賊匪再度牽起。 「丟槍……」 李肆平靜地說著,到了眼下這危急時刻,他反而鎮定下來,心如止水。 這就是對方的底牌了,那麼自己的底牌也該丟出來,咱們來個王對王…… 「舉矛……」 他吐出這兩個字,嘩啦啦一陣響動,早早丟在地面上的長矛如林一般豎起,所有鳥槍手加上那些礦丁輔兵,接近三百枝長矛赫然顯現。 「不——!」 那片矛林不高,卻像是遮蔽了烈日一般,壓得已經衝到前排的楊春眼前一片灰黑。 「前進!」 轟隆一聲響動,薄薄的長矛陣朝前邁進,接著就跟賊匪人潮撞在了一起,撲哧撲哧的悶響如浪花飛濺,帶著猩紅片片匯成線,再滲成面,長矛陣竟然沒有半分退卻,而人潮卻像是拍在了礁石上,散亂成了一團。 連接賊匪心氣的個體已經被串在了長矛上,正一個個吐著血,抓著長矛的矛身不甘心地盯住對手,前排那張張面孔裡,不少都還是一臉稚氣的少年,他們怎麼也不能相信,自己連這些少年組成的單薄防線都衝不破。 剩下的賊匪再也沒辦法壓搾出膽量,人潮頓時陷入崩亂狀態,紛紛轉身逃離這槍林。 「這傢伙……能逼得賊匪頂住了鳥槍轟擊,衝到了陣前,真是個人物……」 蕭勝的嘀咕聲由小變大,李肆的感知才漸漸恢復。這感慨李肆也深有同感,這些賊匪簡直就是打了雞血,到現在才崩潰,楊春這傢伙還真有幾分能耐。要以前世玩的三國遊戲來算,他的統率一項至少在70以上。 正要說什麼,卻見蕭勝瞪眼,身側的少年驚呼。 「小心!」 蕭勝一個,於漢翼一個,兩人左右撲下,將李肆壓倒在地,嗖嗖幾枝羽箭從他們頭上激射而過。 嘩啦啦一陣亂響,幾個兵丁被刀劍劈倒,一小群賊匪悍不畏死地撞破了長矛陣,朝著李肆直奔而來,這該是賊匪最核心部分的絕望衝擊了。 「殺掉李肆!」 李肆暈頭漲腦地站起來,蕭勝和於漢翼等少年迎了上去,卻被來人左右擋住,一個身穿黑綢長衣,裹著明黃馬褂的精瘦漢子,手持著長劍,如風一般逼到了李肆身前。 我說的王對王不是這個啊——! 李肆在心底裡叫著,下意識地就拔出了腰間的短銃,嚇得那人也停了步。 這時候兩人才互相看清了對方,恩怨糾葛如此深沉,可兩人卻還是第一次見面,不必辨認,身上那股氣質,讓他們第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是誰。 「李肆……」 「楊春……」 千言萬語述不盡衷腸,兩人默默相看。 「死吧!」 「受死!」 兩人同時起動,楊春飛身撲上,李肆扣下扳機…… 完蛋,忘了這是土貨短銃,更要命的是,剛才打過一輪後,他再沒裝彈! 長劍淒聲劈下,李肆正要抱頭,準備丟開英明神武的形象滾地飛逃,卻見楊春身子一抖,整個人瞬間僵住。 「好……好……」 長劍噹啷落地,楊春兩眼暴凸,幾枝長矛的矛尖從他胸口透出。在他的背後,蕭勝、於漢翼、胡漢山、羅堂遠等人手持長矛,將他釘了個對穿。 賈昊和吳崖等小子都衝了過來,護住了李肆左右,以楊春為中心,數十人都拍著胸口,喘著粗氣,慶幸不已。此時賊匪已經崩潰,捨命衝進來的十多人片刻間就被群聚而來的長矛給捅成血肉篩子,有之前莊子保衛戰的經驗,少年司衛和礦丁們的長矛捅起人來特別利索。 李肆心中暖熱,自己的底牌是什麼?是自己栽培起來的這些種子…… 噗噗一陣悶響,長矛抽離了楊春的身體,三稜短劍的創口將他體內的血液急速帶走。 「好不甘心……」 發出最後的慨言,楊春直愣愣仰摔在地,瞪著碧藍的天空,他抽搐著身體,眼神陷入迷離。 「你沒什麼不甘心的,因為你遇到了我……」 李肆來到他身邊,低低說著。 「你要造反?開什麼玩笑……」 李肆蹲了下去,湊到了楊春耳邊,說著現在還不能為外人所知的話。 「別搶我的戲,笨蛋!」 聽到這話,楊春的眼瞳聚起了一點精光,閃了兩閃,接著就黯淡下來。 「快!再快!」 一兩里外,施字軍門大旗正急速前行,施世驃領著一群騎兵趕到了李屋附近,被他急聲催促著,前方的混亂戰場已觸手可及。 「還好……沒完……」 見著遠處那桿黑底白字的大旗還在飄揚,施世驃喘了口氣。正要去抹額頭上的汗水,卻聽戰場上喊聲驟然高亢,既有歡呼,也有哀呼。 「不……」 那桿黑旗正緩緩傾倒,施世驃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隔空將這大旗拉住。 「楊春……」 他擰眉握拳,似乎還抱著一絲希望。 「楊春死了!」 歡呼聲清晰入耳,施世驃胸口一滯,猛烈咳嗽起來。 第九十章 歷史的拐點 「讓他來他不來,不必他來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瞧著左右兩側急追潰逃賊匪的兵丁,蕭勝憤憤不平地說。 從背後冒出來的自然就是提標兵了,甚至還有一隊二百來人的騎兵,正像是打兔子一般地攆著賊匪。 「不過你讓張應把楊春的人頭交給白總戎,會不會有麻煩啊?」 蕭勝不安地問李肆。 「我是為了你好,你會明白的。」 李肆這麼回答著,肚子裡卻在嘀咕,等你被施世驃穿了小鞋,對綠營徹底絕望,那時就記得我的好了。 蕭勝嗯嗯點頭,再無懷疑,這時梁得廣在喚蕭勝,賈昊在喊李肆,兩人就此分開。 「有賊匪招認,這對孿生兄弟是楊春副手,大山賊孟奎的兒子。」 賈昊將兩個被綁起來的少年指給李肆,這兩人根本就是被人潮推到陣前的,正被血腥之氣沖得嘔吐不止。 「嗯……大山賊!?」 李肆心中一動。 「把他們打扮成自己人帶回去,所有見到他們被抓了的賊匪,砍了。」 李肆低低吩咐著,賈昊點頭,沒一點猶豫。 「手腳麻利點,別讓官兵看到。」 轉頭看了一下遠處的情形,施世驃的軍門大旗已在百步之外,李肆加了這麼一句。 「楊春的首級呢!?」 軍門大旗下,中軍羅懷恩喝問道。 「這個……軍門不是在坐鎮全局嗎?標下不敢驚擾軍門,已將楊春首級送往標下主官白總戎處了!」 蕭勝穿著甲冑不必下拜,他低頭肅立,話裡帶著明顯的怒氣。對施世驃他不敢無禮,對著羅懷恩這個中軍,他正好可以發洩。自己跟李肆聯手拚命,好不容易解決了楊春,你施世驃不發兵支援也就算了,現在心急火燎地來搶首級,吃相太難看了吧。 「大膽!你……」 羅懷恩正要發威,施世驃嗯了一聲,他趕緊束手退後。 施世驃沉默了好一陣,一直扭擰的眉目舒展開,呵呵低笑出聲。 「蕭勝啊蕭勝,讓本督如何說你呢……」 他長出了一口氣,遠望奔逃的賊匪背影,眼神悠悠。 「顧念恩主,好!好!我施世驃就喜歡你這樣的忠義漢子!」 蕭勝本已後背冒汗,當面頂掉提督的伸手,將戰功轉給白道隆,施世驃要發飆,他可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起。可聽施世驃這口氣,將他這一手理解為念著白道隆是他之前的家主,所以才送上功勞,因此而很讚賞他,心中頓時一鬆,心想四哥兒果然料事如神。 只是……說到什麼忠義,蕭勝頭也不敢抬,甚至周圍的將官都低頭去看鞋子尖。 忠義二字,可不就是你們施家最缺的東西麼…… 施世驃再沒多話,帶著提標繼續去追賊匪,蕭勝喜意滿滿,也懶得深究他的心思,回來跟著李肆一起打掃戰場。 一番清點,兩人心中撼動,他們這個殘兵加村人混合,不過六百來人的雜牌營,打退了兩千多精銳賊匪不說,還讓賊匪在陣前擺下了近四百具屍體,抓了一百多輕傷俘虜,重傷……在這個時代,重傷員沒有當俘虜的資格,當場就處理掉了。 自己這邊的損失也說不上輕微,蕭勝的綠營兵戰死七十六人,重傷吊命的三十來號。李肆這邊死十八人,重傷二十來人。死者裡有少年司衛四人,兩個被弓箭射死,兩個在最後的長矛肉搏裡陣亡,讓李肆臉色非常難看。 「媽的……那些賊匪也知道找軟柿子捏……」 蕭勝嘟囔著,除了鳥槍手外,營兵都集中在左右翼,賊匪最後一波衝擊,讓那些沒有結成長矛陣的營兵付出了極大代價。 「不過……這堂課收穫真是不淺哪!」 蕭勝的感歎讓李肆心情轉好,是啊,這第一堂課,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場大戰,終究以全面勝利告終。只付出了這樣的代價,自己還在糾結,真是太貪婪了。 叉腰環視戰場,李肆出了長長一口氣,這個戰場已成過去,自己要面對的,應該是另一個戰場了。 當李肆帶隊凱旋而回時,村人們群聚在莊子外,鑼鼓連天地迎接著他們,人群前關鳳生田大由笑得最甜,在他們看來,麻煩日子應該是過去了,美好的未來正在向他們招手。 李肆本人並不清楚,關田兩人更不可能知道,原本的康熙五十一年,鳳田村的關鳳生、田大由這二人,因為受鍾上位壓迫,帶著爐工礦徒憤然而起,燒了鍾上位的屋子上山落草,隨後被督標提標等幾營官兵圍剿,最終雙雙被擒,淪為披甲人之奴。 現在,歷史明顯偏離了軌跡,不過話又說回來,當李四成為李肆時,歷史就已經改變了。 粵北匪亂就這麼利落地結束了,快得讓所有人都驚訝不已,雖然還有匪首潛藏山中,但跟楊春的名號相比,那個叫孟奎的賊匪顯然不怎麼出名,沒人太過關心。沒逮到孟奎的督標參將李世邦乾脆不承認楊春還有副手,施世驃即將調任,也沒心思繼續在這事上旋磨,廣東的地方官更不想讓「匪亂」二字繼續出現在康熙的眼前,所以……孟奎被絕大多數人遺忘了。 李肆當然沒忘,他抓了孟奎一對雙胞胎兒子回來,自然包藏禍心,只是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用,就將這兩人丟到山上金礦,由少年司衛們監管著,成了榮幸的第一批礦奴。接著他也把這事丟到腦後,開始料理戰前一直拖著的諸項事務。 歃血為盟儀式再一次舉行,一百多名礦丁,連帶他們的家人,正式成為青田公司的成員。而關於金子的分法,也跟著青田公司的組織結構一併出爐。原本李肆讓關田等人多花點時間充分商議,可他們的時間全用在統一認識上:全聽李肆的。 李肆索性也就乾綱獨斷了,將自己的方案丟了出來,然後……引來了關田等人的一致置疑。 「四哥兒才占三成!?這可不行!」 關鳳生將李肆的家業當自己的家業,首先抗議。 「真不行,怎麼也得五成,至少得按地租的分成來訂。」 林大樹以農人的視野在看這事。 「你不拿足實,大家心裡都不踏實。」 田大由以團隊心態為考量,也明言反對。 何貴和鄔亞羅更是連聲附和,他們各自掌著一攤實務,其實對金子已經不怎麼看重了。 「我雖然只佔三成,可我買來的少年也有份子,還有賈吳等小子們的,算起來也不少了。就這麼吧,多出來的還得空著備用。」 李肆只佔三成是為這個秘密團體繼續擴充留出餘地,如果佔到五成,以後份子不斷稀釋,大家總會覺得刺眼。道理歸道理,利益歸利益,一項事業,根基越穩固,考慮越周到,未來發展越有後勁。 他這麼堅持,眾人再無話說。 至於具體的結構章程,李肆拿出一本書來,頓時將眾人嚇住了。 其實也就只有二三十頁而已,這個時代的會約都很簡單,更多是口頭約定。可李肆的靈魂來自三百年後,雖然不必像前世的合同那樣把什麼細節都羅列清楚,也沒必要去摳字眼,但方方面面都要照顧到,這份公司章程也有好幾千字。 「你們都得讀熟了,不怎麼認字的話,就每天抽個把時辰湊在一起相互琢磨。」 李肆給了每人一份抄本,這是賈昊吳崖等識字的少年司衛抄的,李屋之戰過去了十來天,他們休整之餘,也開始了文化補課,抄這公司章程是他們的課堂作業。 關田等司董苦著臉接過了封皮上寫著《青田公司章程》六字的抄本,細細翻看起來,從左到右的橫排寫法他們已經習慣了,李肆在和他們討論槍炮機械營造的時候,就一直用的這種方式。 章程的前言部分是應付官府的套話,也就是和氣生財,攜手共富之類的東西,講明公司的性質和主旨,強調青田公司是一個和平友愛的村民互助會。 第一部分是公司組織,其實也就是金子的分成。李肆將金子作為股份,目前設定為1000份。按貢獻度和可靠度劃分為七個等級,李肆為第一級,占300份。關田等五個司董為第二級,各佔50份。其下還有20份的第三級、10份的第四級、5份的第五級、2份的第六級和1份的第七級。 目前李肆和五個司董佔了550份,第三級沒人,第四級有鄔重賈昊吳崖,漢字輩少年為第五級,堂字輩少年和礦丁一併為第六級,第七級預留給其他村人。總合下來,目前分出去了720份。股份的劃分,除非是李肆和司董們認定可以分家各享的成員,不然都一概以家庭為單位。 這麼劃分並不等於是產出多少金子就全分出來,李肆將所有金子列為資本金,除了特別用途(所謂的「特支費」以及每年視情況分得一些),金子盡皆不動。每年會根據公司的盈利狀況,按股份給所有人分紅利。 所以第三部分的公司結構就講到了經營,青田公司目前分司衛部、將作部、農社、鐵坊和琉璃坊等五個單位。 司衛部負責的就是開採金子和守衛產業和莊子,將作部負責的是只花錢不賺錢的基礎技術研究,比如鄔亞羅一直在攻關的耐火磚,這兩個部門是絕密單位,只允許握有公司金股的內部人員加入。 農社負責的是墾田事務,在李肆的規劃裡,所有加入青田公司的村人都有二十畝田,但和金子一樣,也都是字面上的。田全歸農社掌管,由林大樹負責統籌耕種。除了保證基本的口糧田外,其他是什麼來錢種什麼。 鐵坊和琉璃坊分別由關鳳生和鄔重負責,說起來鄔重也是公司裡第一個和老子分持股份的。自然是靠作鐵具和玻璃品賺錢。 關田等人對這裡面的股份和權益關係都沒怎麼搞明白,李肆卻是心中透亮,他這套東西丟到三百年後,有致命的漏洞,金子和資本其實並不是對等的。但在村人們看來,他們得到了金子的股份,放棄了田地的使用權,雖然跟眼下的什麼佃種和雇工關係完全湊不上,卻沒什麼不公平。 李肆這麼搞,目的是把村人們從田地上剝離出來,不僅是村人,米德正那些爐工,還有劉村的一幫子人,都是他以後吸納的目標。將他們綁到青田公司的金股之下,這樣就能成一個整體,一個權益關係複雜到這個時代的官府難以釐清,也暫時看不出危害的整體。 第四部分則是職務等級,股份等級只是權益區別,就跟爵位或者官階一樣,實際在做什麼事,還得付人工資,類同於官員的差遣薪俸。共分十四級。分別為力(協力/正力/干力)、理(襄理/助理/副理)和事(執事/監事/主事)三級,之上是司董和李肆這個總司。以最低一級的協力,比如農社雇工為例,每月二兩足銀,到李肆的總司是每月二百兩。 「咱們……這麼個小會,用得著這樣複雜嗎?」 看得兩眼發暈的關鳳生等人有些抱怨。 「用得著,絕對用得著……」 李肆微笑著說道,現在只是發暈,等公司大了,事情沒理順,那時候可是要死人的。 第九十一章 甜蜜的獎勵 青田公司正式成立,李肆造反大業的一個里程碑落地,他也稍微緩了口氣。接下來的時間,就只在弄李屋之戰的經驗總結,處理跟彭家的生意往來,順帶……享受一下關□精進的技藝。 正躺在床上舒服地哼哼,房門轟地一聲被撞開了。 「呀!賊!」 關□跳下了床,一邊叫著一邊去找掃帚,想將來人當耗子一般揮出去。 「我說老蕭啊……還好我只是讓婆姨在給我按背,這要是那個啥,我是不是該把你殺了,免得我婆姨出不了門?」 見了來人,李肆翻身坐起來,皺眉抱怨道,蕭勝這傢伙也太沒教養了。關□現在的肘膝按摩術已經熟練,小胳膊小腿揉得他正膩意。 「噢噢……失禮失禮……」 蕭勝在關□揮著的掃帚前低頭,倒退著出了門。 「我升了!」 等李肆出了門,一臉紅暈的蕭勝低聲說道。 「生了?恭喜啊……不過我記得你還是單身吧?」 李肆打著呵欠,昨晚忙著修訂《火槍陣戰術規範》,回憶戰況,研究陣型,計算火力投射密度,很多都跟數學有關。對他這個非理科出身的記者來說,還很有些撓頭,熬了半夜,這才讓關□給他鬆鬆筋骨。 「我升……陞官了!」 蕭勝說全了,李肆才明白過來。 「守備?」 李肆皺眉,之前蕭勝就是千總署守備,現在只是扶正? 「雖說楊春就是咱們獨力解決的,可施軍門、白總戎和李參將都得分一份啊。得虧四哥兒你替我做主,把楊春腦袋給了白道隆,不然我連斬獲楊春首級這一功都保不住。」 聽到整件事情的由來,李肆不由啼笑皆非,他本是抱著讓蕭勝吃虧的想法作了處置,卻不想白道隆雖然拿到了楊春人頭,他本人卻遠在幾十里外,沒有實際參戰,而施世驃和李世邦就在戰場上,所以這個分功就成了三方妥協,由此讓蕭勝保住了斬獲匪首的功勞。如果沒把人頭送給白道隆,估計所有功勞都要被施世驃拿走。施世驃身為提督,拿這些功勞倒不全為自己,至少可以籠絡他的標營,為他和接任提督的交接攢下砝碼。 轉正就轉正吧,可聽到蕭勝說到任地時,李肆呆住了,南澳鎮? 蕭勝點頭:「上面有人說了,施軍門看上了我,要把我調到福建去。可直接調過去太顯眼,所以就先把我放在南澳鎮的右營。南澳鎮右營歸廣東管,左營歸福建管,到時候他去了福建,把我動到左營,再調到他水師提標。我這守備可當不長,還有得升!」 李肆啞然無語,還真是小看了施世驃的肚量,這可真是作繭自縛,把蕭勝給送出去了。 「要離開英德了嗎?我可真是捨不得啊……」 呆了好一陣,李肆悠悠歎道,蕭勝一下也愣住了,李肆臉上的鬱鬱之色再明顯不過,一股熱流頓時在他心胸裡猛烈蕩著,讓他眼角也濕了。 「我……」 蕭勝哽咽開口。 「我這前途,都是你給的!」 只是短短幾個月,他跟李肆卻一同經歷了太多的事情,之前李屋那一戰,更是相互扶持著頂了下來。仔細想想,蕭勝臉上幾乎快燃起火來,李肆對他幾乎都是施予,沒有半點索取。不由也敞開了心扉,將自己埋在心底深處的話語丟了出來。 「嘿……老蕭,咱們之間還說這個幹嘛。」 李肆振作起來,去福建也沒什麼不好,雖然沒辦法在英德繼續利用這傢伙了,但能在福建有他這麼個關係,也不是壞事。 「如果不是……我真心想跟你結拜,四哥兒……」 蕭勝把住李肆肩頭,目光燙得李肆小心肝亂跳。 「我蕭勝這輩子孤身慣了,原以為不可能遇著能交心的人,四哥兒,現在我是明白了,你就是……」 話到這哽住了,好半天他才繼續說道:「你這身本事,你這人品,那簡直就是天上下來的,我多活這十多年根本就是白費,所以,四哥兒,容我稱你一聲……四哥。」 蕭勝很認真地看住李肆:「我知道你心頭高,不在意我能替你做什麼,可我還是得說,四哥,但有吩咐,無所不從!這條命,本就是四哥你拉回來的,需要的時候,拿走就好,蕭勝我絕不皺眉!」 李肆嗯咳一聲,不知不覺,怎麼也覺得自己心頭漣漪道道…… 穩住心神,他也拍上蕭勝的肩頭:「這種話可別亂說,咱們來……來時方長嘛。」 他對蕭勝還真有所求,跟著造反幹不幹? 可人這情緒上來說的話怎麼能當真呢,就算是真,那還是有底線的。 兩人對視一陣,李肆敗了下來,偏開視線,裝作思考:「要去福建啊,身邊是怎麼安排的?說起來你可是大人了,沒幾個家人什麼的?」 蕭勝咳嗽著,也在掩飾自己的感動:「梁得廣答應跟我去了,到那我幫他補個把總,還有之前金山汛的幾個兄弟會跟著。以後我是要歸水師的,張應那矬子怕水,他留在這也正好照應四哥你。」 李肆想了想,終究捨不得將自己那些小子送出去一個,他們都還沒接受自己下一階段的培養。而村人那邊也沒合適的人,只得作罷。 李肆皺眉道:「我記得你以前都是大手大腳,鍾上位和我給的花錢你都分了手下。現在帶著人,又去了新地方,沒錢可不行。四……哥我現在手頭也不寬裕,就送你一些盤纏和打點上下的錢吧。」 蕭勝兩手扶住李肆的肩膀,想開口拒絕,卻發現自己要開口,那淚水就再忍不住了,只好偏開頭嗯嗯出聲。 「這一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呢,到時候再見,我可一定要見到我的侄子!」 李肆開著玩笑,蕭勝也嘿嘿笑了。 出了院門,蕭勝幾步一回頭,心頭翻騰著不捨,腦海裡跟李肆最初見面的情形就像是發生在昨天。而在他們聯手剿滅寨堡的這處河灣荒地,如今也成了錯落有致的庭院。世事變遷,這個將自己從命運泥沼裡拉出來的清秀少年,等再見到時,想必會成英武挺拔的青年吧……雜亂思緒翩躚間,他正要翻身上馬,另一少年走了過來,蕭勝認得,那是於漢翼,現在是李肆的隨身親衛。 「這是四哥兒給你的……」 於漢翼遞過來一個包裹,蕭勝入手,只覺沉甸甸一大坨,打開一看,眼睛頓時花了。 金條,大概十兩一根的金條,足足十條…… 蕭勝鼻孔發熱,兩眼模糊。 不止金子,還有兩本書,見那書名,蕭勝更是心跳加快了幾大拍,《練兵實紀》、《紀效新書》,戚繼光的書,還是明版。他之前隨口提起過,說沒怎麼讀書,帶兵全靠經驗,就想找兵書看看,不想李肆卻記得清楚。 包裹裡還有一張紙條,「我正在總結李屋之戰的經驗,等弄好了就給你送去。」 撲通…… 蕭勝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朝李肆的小院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那個蕭大叔,年紀一大把了,還叫你哥哥,沒羞沒燥!」 關□正跟李肆抱怨著,估計是被人搶了「四哥哥」的專利,正在著惱。 李肆撲哧笑了出聲,要被蕭勝聽到自己被稱呼為大叔,估計那張老臉會頓時石化。 「四哥哥還是只有你叫的嘛,剛才揉得不錯,我很舒服!」 他引開關□的話題,現在說起蕭勝,心裡那股怪異感覺還沒散去呢。 「真的?那……我要獎勵!」 關□撲進了李肆懷裡,見她粉嫩櫻唇撅著,兩眼微瞇,李肆心頭的雜念頓時被一股颶風掃蕩乾淨,小姑娘這是要幹嗎呢? 「獎勵?什麼獎勵啊?」 李肆額頭冒汗,壓住自己隱約翻騰的雜念,小姑娘這才多大,你是禽獸啊還是禽獸不如啊? 「我要學……這個!」 小姑娘撅著嘴,原來是擺出自以為最認真的姿態,她揮手舉起一疊紙,那上面是李肆在計算火槍陣火力密度時候寫下的繁雜數字和公式。 「這個!?」 李肆兩眼圓瞪,學怎麼指揮士兵殺人? 「是啊,四哥哥你說的這些數學公式,我要學!」 這個要求關□像是憋了好久,怪不得她剛才那麼賣力地伺候李肆,原來是早有預謀。可李肆卻頭痛不已,這小姑娘還真要當數學家呢? 「我是覺得,四哥哥你的想法,還有你做的事情,弄出來的東西,都能從這些數字上看出來,真是奇妙呢。我就想著學到這些數字,這些公式,好來記錄四哥哥的事情。」 關□的星辰深瞳眨著,讓李肆心頭顫動。 「只是伺候四哥哥做些小事,總覺得不甘心,四哥哥也是這麼想的,我能感覺到!所以……我要學!」 小姑娘半嗔半怨的述說,讓李肆心頭化成一團糨糊,好好好……學學學……小婆姨要上進,自己還攔著幹嘛? 「謝謝四哥哥!」 李肆還在迷糊,一股清香氣息驟然逼近,然後臉上就被一股嫩滑觸感給撞了,還沒品過味道來,小姑娘的櫻唇已經離開,大眼睛彎得月牙一般:「獎勵一個!」 撫著自己的臉,李肆心想,長久的熏陶終於結出了青嫩的果實,自己平常高興了,就親親小姑娘的臉蛋,現在終於有了回報,嗯咳……這是純潔的…… 第九十二章 造反可得悠著來 「純潔的?」 莊子的內堡已經建好,四面又高又厚的磚石牆下,那道淺溝已經引了水。內堡除了高牆搭出來的一圈廂房,就只有一個廣場,三四十座小院,蒙學樓,以及新搭起來的一座三層小樓,樓下的牌匾上寫著「聽濤樓」,是用來迎賓和開會的場所。 頂樓的密會室裡,腦子還泡在小姑娘那一親的李肆將那三個字脫口而出,聽得坐在對面的彭家彭先仲一頭霧水。 「哦……純色的。」 李肆趕緊改口,這會他是在和彭先仲談玻璃生意,之前的各種失敗產品都作成了工藝品,讓彭家承銷,雖然賺不了什麼大錢,但卻已經試探出了彭家的商路和實力。正好鄔亞羅鄔重父子那邊有了突破,透明的光學玻璃終於搞了出來,李肆趁熱打鐵,準備跟彭家大幹一場。 當然,他絕不會說是自己造出了透明玻璃,否則很有可能他會被康熙直接下旨給綁到養心殿的玻璃作坊去當一輩子玻璃匠。 「我的親戚說,他們收到了洋人的純色玻璃,就不知道你們彭家有沒有興趣做這生意。」 彭先仲幾乎要跳了起來:「真的!?」 李肆招手,於漢翼捧過來一個木盒子,彭先仲打開一看,眼睛頓時星星點點。 一套晶瑩剔透的玻璃盤碟,透明無色,底部和四壁都是錐稜交錯的花紋,映得盤碟波光粼粼,煞是惹眼。 「這……這一套,就算在廣州府,也能值上百兩銀子!」 彭先仲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隻盤子,雙手摩挲著,又搖頭不已。 「二百兩!這手感,這厚度,絕不是廣州貨能比的。」 他如奉珍寶地再放回去,看著李肆的目光熾熱如火。 「四哥兒,你這關係可真不一般,也虧有你的扶持,咱們彭家才能撐住了這一難。這東西,你開價,只要給咱們一丁點賺頭就好!」 李肆心中嗤笑,彭家的商路是在湖南,這東西在廣州能賣二百兩,在湖南就能賣五百兩。他出價五百兩的話,彭家能開價一千兩賣!絕不會少賺,可生意場上,就得這麼說話,這個彭先仲早前還是個和他差不多的書獃子,可跟著他作了幾次生意,卻漸漸歷練出來了。 「這還只是樣品,等親戚那核算好價錢再說。」 李肆這麼一說,彭先仲也皺起了眉頭。 「英德分關的前任委員被楊春殺了後,新任委員還沒到,要出貨的話還得趁早,不然到時候跟他們還得作一番文章。文章做不好,這東西要露了白,可就有些麻煩了。」 彭家的商路是走連州到湖南,沿著連江而上,所以得受太平鈔關英德分關的擺佈。每一任分關委員都要和商人們來場博弈,是沿襲之前的利益格局,還是有所更張,就看雙方的力量對比,所以彭先仲才會這麼說。 「那是你們彭家的事了……」 李肆不摻和,他是供貨商,打通下游是代理商的事,也正好趁這機會看清彭家的底牌,免得後面受他們牽累。 做生意啊……還真是個戰場呢。 這就是李肆的新戰場,比起血火戰場,這個戰場他更熟悉。 「我會催著他們提前送個十來套,你們也好先試試價。」 李肆說道,兩人再議定了一些細節,彭先仲又是一臉興奮地提著木盒子離開了。 「壓模法只能造玻璃盤碟,或者寬頸直頸杯,瓶子還造不了,那才是大頭。而且模子光滑度不夠,要花很多時間研磨表面,咱們現在得保密,不能用外人工匠。靠自己的話,每天最多能產一套。」 就在同一間屋子,青田公司的所有高層召開了秘密會議,內容是公司財務,鄔亞羅將玻璃窯的生產情況作了匯報,鄔重只是管琉璃坊生產的執事,主事還是鄔亞羅。 現在光學玻璃是搞出來了,可要生產玻璃瓶器,就得用吹的,而這需要長期摸索,累積經驗。雖然廣州也有吹玻璃的匠師,但李肆這能產光學玻璃料的秘密,卻不能輕易擴散,所以現在的玻璃製品還都是用壓模法製造。 即便是壓模法,也得讓模具轉起來,這樣才能讓玻璃料在模具裡分佈均勻,空閒的水力鑽床又改成了轉模架。 「就算給彭家出貨一套二百兩,一個月也就六千兩……」 田大由臉上沒什麼興奮和激動,他已經麻木了。青田公司除了五個業務部門,還設了常務部,負責賬目和雜項事務。田大由現在被委任為這一部的主事。 「嘿……一年就是七萬兩!老田你這心口可真是不淺呢!」 關鳳生心態沒怎麼升高,現在他是鐵坊主事,每月一百兩薪水讓他已經覺得很豐裕了,聽到這個數字,他止不住地激動。 「哪能那麼多……東西多了就不值錢,就像咱們造槍炮一樣,滾著滾著東西就出來了,十套還能賣出高價,一百套那就不是稀罕貨。」 已經從木匠轉職機械師,現在任著將作部主事的何貴開口不離本行,可他這話卻很有道理。 「也別去想著一年的,靠著之前賣給彭家的那些東西,這才把之前修莊子的錢,還有死傷村人的撫恤補上。莊子內堡剛造好,接著往下修要錢,田地開墾也才開始,這也是錢,頭兩三月的銀子可剩不了多少。」 林大樹的關心重點在莊子和田地上,他這個農社主事最忙。 「銀子不是問題,現在有個大問題……」 田大由看向李肆,目光裡帶著一絲迷惘,還有一絲憂懼。 「咱們現在就是唐僧肉啊……光靠李老爺能擋得住嗎?」 這想法說中了李肆的心事,莊子規模發展得太快,就像是鄉巴佬一身金銀在大街上晃,著實惹眼。現在蕭勝不在了,便宜師傅段宏時還沒回來,他自己也有些擔心。 倒不是怕人來硬的,手下五十多少年司衛,一百多成年礦丁都在戰場上殺出了膽氣,他可不怕誰。怕的是官府這邊,萬一有哪個不開眼的傢伙挾著官府力量來逼壓他,他是造反呢還是造反呢? 以現在的實力要造反,楊春就是前車之鑒。儘管是他李肆打敗了楊春,可回憶當時戰場的情況,沒有他和蕭勝在,施世驃也不過是費點力氣,光只那二三百人的馬隊,就能把賊匪給搗爛了。 數萬流民,兩三千精悍賊匪,官兵就出動了五六千人,算上策應的不到萬人,匪亂就被平定,波及的不過是韶州一府而已。 可不能把這時候的清廷當一推就倒的架子貨,李肆從蕭勝那瞭解過清廷的戰爭動員體制。雖說沒有明面上的制度,卻能分出三層來。第一層就是楊春這種級別的匪亂,靠一省的督標提標以及當地的鎮協,外加周圍府縣的地方協助,就能將匪亂平定。楊春是一例,十多年前的台灣劉卻,還有後來的朱一貴也是如此。 第二層就是連省動員綠營,還是以楊春為例。如果施世驃敗了,楊春攻到廣州城下,還能有攻破廣州的力量。那麼除了廣東其他鎮的綠營,江西、湖南、廣西、福建等省的綠營都會動員起來,那時候楊春就要面臨四面八方十多二十萬綠營,還不提廣州城裡的漢軍八旗。 在康熙年間,除開三藩、東北和西北戰事,內地還沒出現過讓清廷進入第二層動員體制的反亂,這就是後世感覺康熙年間是太平年月的大背景。 要是楊春真逆天了,將這圍攻打敗,也惹毛了康熙,把這傢伙視為真正的眼中釘,這時候就可怕了。皇室成員或者心腹重臣擔當主帥的征討大軍就會撲來,就跟征討噶爾丹一樣,調多少兵視需求而定,範圍是全國。軍事還只是一面,到時候地方府縣也會動員起來,一縣一千,一府三千的兵也會爆出來,讓楊春沒了根據地和挪騰空間,那就是白蓮教起義的預演。 而在這個時代,綠營還未腐化到不堪一戰的地步,兵丁還沒染上煙癮,不少將帥還有大戰經驗,對火器的認識也比百年後的軍官深刻。加之有康熙的「仁政」忽悠,官場還能抹住起碼的顏面,對草民還懂得軟硬兼施。李肆可不覺得能一豎起反旗,就天下響應。楊春的例子就在那,他就只能裹挾到從湖南江西逃難來的流民,本地人裡,除了平日的專業賊匪,沒多少鄉民跟著他一起造反。 所以,這造反必須得悠著來,他不是來當烈士的。 李肆隱約看到了方向,也在朝那條路線摸索,青田公司成立,章程細節也完善了,這就是他的重要一步。但他還有一個大問題沒有解決,不解決這個心結,他對造反前景還是一片迷茫。他不確定自己要走的那條路是不是正確,他只能肯定,其他路都不正確,比如太平天國。 連帶的,對自己和官府的關係,應該怎樣發展下去,李肆也沒釐清思路,而這個思考,段宏時應該能提供參考意見,可段宏時卻不在。 「要是能有一雙看清一切的眼睛就好了。」 李肆這麼感歎著,接著心念一動。 「那東西弄好了嗎?」 他問鄔亞羅,鄔炭頭點頭。 「透明玻璃出來就弄好了,那東西太簡單,四哥兒你又說得那麼清楚,鄔重一口氣試著作了上百個,現在手藝熟練了,出來的東西可再順溜不過。」 「好!」,李肆拍起巴掌。既然先想不明白,就先看個明白吧。 第九十三章 李肆說,要有光 田心河西岸,李肆和蕭勝曾經摸索而過的大片蘆葦蕩已經被割倒,遠遠就能看到那座賊匪藏身過的前明寨堡。可跟以前相比,它不再是孤零零飽經風霜的面目。一圈木屋繞著寨堡而立,其間人來人往,再無之前的蕭瑟景象。 一個瑤裝少年急沖沖地從河岸邊奔回,在一條還沒鋪完的碎石路上跑著,撞得路上正忙著夯路面的人東倒西歪,這些人大多戴著覆紗斗笠,一個個扶腰捶背地怒罵出聲,還有人正想去追那小子,卻被旁人拉住了。 「看看誰來了?」 低語聲裡,這些斗笠人躬身退到了路邊,一個個跪了下來,沒有言語,就將腦袋杵在地上,即便是剛鋪上去的碎石也不避讓。 一個穿著淡藍短衫,戴著遮陽小斗笠的人悠悠走近,兩個少年提著東西跟在這人的身後。前面這人的面目雖然看不清楚,可路邊的人都認得他身後那兩個少年,於漢翼和羅堂遠,兩人經常到這裡來,大家都知道他們是青田公司的司衛,雖然不比賈昊吳崖兩個司衛長臉熟,卻也不是一般的司衛。 「看看誰來了!」 瑤裝少年咚咚奔進寨堡外最大的一間木屋,人帶著叫喊一起撞進屋裡,嚇得裡面那個長身玉立的女子低呼出聲。 「盤石玉!再這麼胡亂咋呼,下月的廁所全歸你洗了!你不是該去練插針了嗎,平日就知道偷懶……」 盤金鈴惱怒地丟下醫書,板著臉開始嘮叨起來。 「你說誰來了?」 訓了好一陣,她才回過神來。 「哎呀,早知道把我當佛拜,我就不來了……」 話音響起,盤金鈴身子一僵,接著李肆就進了屋,正抹著一臉的汗。他還是第一次來建好後的麻風善堂,那些被雷公籐治好的麻風病人跪拜了他一路,還真讓他不堪承受。 「四……四哥兒啊。」 盤金鈴低低喚著,接著杏眼圓瞪,明亮雙眸裡憂色滿溢。 「你怎麼能來這裡呢!?雖然外面都是治好了的病人,可堡子裡還住著是重病號,你這也太……」 李肆根本就沒理會她的嘮叨,手一揮,於漢翼就將抱著的一個箱子遞給了盤金鈴。 「這是什麼?」 盤金鈴從鋪滿稻草的小木箱裡取出來一個奇怪的東西,沉沉的鐵底座,支起一塊橫置的鐵片,鐵片中間有個孔,好像又不是孔…… 李肆左右張望,直接伸手在盤石玉頭頂一拔,少年哎喲一聲,捂著腦袋委屈地看向他,不明白他為啥平白無故就拔自己頭髮。 將這根頭發放在鐵片下的一個小檯子上,那上面是一塊白瓷片,髮絲放上去清晰可見。 「把眼睛湊到孔上看看。」 李肆微笑著說,盤金鈴皺眉,她可不是小姑娘,一眼就看出李肆笑容裡藏著很怪異的東西,就像是等著看什麼大笑話一般。算了,不管是要出什麼洋相,她都不會拒絕李肆的要求。 咬牙像是要上祭壇一般,盤金鈴眼睛靠上了那個小孔。 「什麼?沒什麼呀?」 入眼昏黃一片,她疑惑地開口,李肆拍拍額頭,將油燈點亮,湊到了瓷台旁邊,可火苗晃動,盤金鈴還是沒什麼發現。李肆不得不招呼讓於羅兩人放下紗窗擋風,火苗才穩定下來。 盤金鈴再度湊上眼睛,沉默,異樣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李肆正要撓頭,以為自己戲法失敗,屋子裡猛然響起一聲拉長了的尖叫,盤金鈴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般跳了起來,咚咚幾步倒撞到牆上,掩著胸脯喘氣不止。 「那……那是……是頭髮!?」 她一臉驚駭欲絕地看向李肆。 「準確說,是頭發放大了一百多倍的影像。」 李肆悠悠說著,接著看向於漢翼,「瞧,人家女孩子都比你經得住驚嚇,當時你可是兩眼都翻白了。」 於漢翼臉頓時紅了:「總司讓我看的可是蚊子腦袋!」 盤石玉兩眼放光,趕緊也湊了過來瞻仰自己的頭髮,然後發出了哇哇的讚歎聲。 盤金鈴已經緩了過來,她那雙杏眼亮得有如明燈:「天!老天……這是什麼?居然能把東西的影像擴得那麼大!?」 李肆皺了一會眉,似乎是在猶豫著到底該取什麼名字,接著無奈地聳肩:「這叫……顯微鏡,很原始的顯微鏡。」 將盤石玉趕走,盤金鈴無師自通,丟了髮絲,將一片紗布放在了瓷台上,接著也發出了盤石玉一般的哇噢讚歎。 「老天在上,四哥兒,你還說你不是神仙!這難道不是神仙才會有的寶物?」 接著她的反應就讓李肆哭笑不得。 「箱子裡還有說明,關於另一個世界的大致描述。我需要你用這東西來看清另一個世界,相信我,當你看清之後,懂得了鏡下世界和人類疾病的關係,你也會成神仙的。」 李肆將自己的期待說了出來,讓盤金鈴就只在麻風善堂裡救治麻風病人,可真是埋沒了自己手頭上這個唯一的內科大夫。正巧光學玻璃弄了出來,除了賣錢之外,他第一時間就讓鄔重搞出水滴玻璃珠,這可是列文虎克顯微鏡的完美透鏡。有了這工具,盤金鈴這個內科大夫,應該會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醫者之路吧。 「天……老天……真是奇妙啊……」 盤金鈴被巨大的驚喜衝擊得神思恍惚,而她這低語像是一把火炬,猛然將李肆心中某處混沌的角落照亮。 「你說……老天很奇妙?」 李肆皺眉問。 「難道不是嗎?原以為塵世就是我們肉眼見到的這番景象,可沒想到,還真是一粒砂也能見一個世界!老天造物,真不知是如何的神奇,我們這些凡人,遠遠沒有參透上天的玄機啊。」 盤金鈴思緒混亂地說著,李肆卻呆住了。 「天……老天爺,玄機……天道……」 他兩眼驟然放光。 「我想通了!」 李肆變得比盤金鈴還激動,一把捏住盤金鈴的肩膀,使勁晃了起來。 「那不是人道,那是天道!我要做的就是順應……不,替天行道!」 幾乎要被李肆揉進懷裡去的盤金鈴,心神終於拉了回來,卻又馬上蕩到了另一個高點。瞧著跟自己咫尺相近的清秀面容正張揚著攝人的氣勢,她臉色潮紅,將面頰上那淡淡瘢痕也盡皆掩去,兩眼飄著,似乎全身已經失去了重心。 「我要閉關!」 李肆晃了一陣,丟開盤金鈴轉身就走,沒走兩步又才記起了什麼,從羅堂遠捧著的箱子裡掏出一樣東西,呼地丟給了盤石玉。 「給你的,不合腳過來換!」 一雙皮靴砸在盤石玉身上,姐弟倆都是一臉呆滯地看著李肆呼嘯而去,於漢翼和羅堂遠慌忙追上。 「他……抱了姐。」 盤石玉呆呆地說著。 「閉……閉嘴……」 盤金鈴撐著桌子,無力地道。 「他抱了姐。」 盤石玉強調著。 「你!你不是不想學醫,就想當司衛報答他嗎?這靴子為啥給你?」 盤金鈴扯開話題,盤石玉也才回過神來,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靴子,歡呼一聲,捧著靴子衝出屋子。 「他是無意的……嗎?」 等盤石玉走了,盤金鈴抱住雙肩,低低呢喃著,似乎想將肩頭的感覺留住。 「蕭苦妹啊蕭苦妹,你忘了你的名字,忘了你得過病嗎?你居然還在想著他對你……你太不知足,太不知羞恥了。」 念著自己從未向人提起過的本名,盤金鈴臉色發白,淒怨地自語著。 「你該明白他的心意,明白他為什麼給這裡取了那個名字。」 目光轉到李肆帶來的顯微鏡上,渙散的瞳光聚了起來。 「他給我推開了天道之門,讓我順著天道走下去,我還在癡心妄想……」 盤金鈴面容平靜了,深呼一口氣,握住了那具顯微鏡。 「既然他給我定下了命,我就拼上一切,為他看清這鏡下的世界吧。」 碎石路上,李肆急急邁步,於漢翼和羅堂遠跟在後面,兩人都沒出聲。經過一塊大石時,羅堂遠又瞟了一眼那石頭上刻著的三個大字,終於忍不住了。 羅堂遠問:「我一直沒想明白,總司為啥把這裡叫絕情谷?」 於漢翼皺眉:「我早問過了,總司說,這裡有斷腸草。」 兩少茫然聳肩。 他們茫然,李肆卻迷惘頓消。 回到已經被大家習慣稱呼為「李莊」的莊子,李肆急吼吼地召集了幾位司董,儘管都還在忙自己的事,可大家已經習慣了李肆的風風火火,甚至還很期待,一般他會這樣,都是因為要伸出那點金指頭了。 「琉璃坊做這樣的玻璃罩子,不必仔細研磨,比盤碟薄一些,注意調整一下退火時間。關叔那邊的鐵坊打造這樣的東西,生鐵底座、熟鐵蓋子和提手,何貴作這樣的扭輪機關,大概的原理是這樣,細節何貴整合在一起琢磨。」 李肆一邊說一邊用細炭條在紙上畫,圖案漸漸完整,看了好半天,何貴才勉強看出來:「這是……油燈?」 李肆嘿嘿笑道:「是不會晃動,不會被風吹滅,可以隨時提著走的油燈,甚至能提在馬上,也可以叫……馬燈。」 眾人面面相覷,這……算不上什麼稀罕東西吧?氣死風燈不也一樣麼? 「等等,有玻璃罩,光亮可比燈籠蠟燭強多了,油燈怕的就是晃動和風滅。」 田大由趕緊挖掘著價值,這話也在理,眾人紛紛點頭。 可瞧李肆一臉興奮,似乎這個油燈價值非凡,也讓眾人迷惑不解。 「四哥兒,這東西……不值幾個錢吧?」 田大由心氣提了起來,這種賣不出幾錢銀子的東西可看不上眼。 「它很值錢,還不止是值錢,它就是那光……」 李肆目光閃爍,神思像是投在了另一個世界。馬燈不過是剛才在盤金鈴那展示顯微鏡時,油燈晃動給他的啟發,但更大的啟發來自盤金鈴的話,由這大的啟發,他順手將馬燈弄出來,作為第一個實驗品。 「在這個黑暗的時代,李肆說,要有光……」 他低低說著。 第九十四章 閉關三折 李莊內堡外建起了一棟磚石堂屋,三面開門,前堂是一溜長長的櫃檯,正有上百人擠在櫃檯前,紛紛攘攘地朝櫃檯後的夥計伸手,像是搶購什麼一般。 「排隊!地上劃的線是幹什麼的?就是讓你們按著線站好!」 叱喝聲響起,一個少年帶著一隊人進了前堂,亂糟糟擠著的人群安定下來,照著吩咐乖乖排起長隊。 李莊是新建的莊子,李莊的少年人可沒人敢輕視,不說莊主,也就是青田公司的總司李肆。這個叫吳崖的少年,正是公司的兩大司衛長之一,他和他身後那些司衛,都是千萬人戰場上拚殺出來的狠人,就這麼喊一嗓子,前堂頓時秩序井然。 「吳小哥,得虧你來了,不然這個亂哪……」 劉興純抹著一頭的汗水欣慰地說著,他現在是常務部經算科的執事,經算科是青田公司的出納部門,負責發放所有「力」級別公司人員的薪水。今天不是發薪,而是給新加入公司的人員發「工證」,農社、鐵坊和新成立的燈坊都有不少新人加入,忙壞了劉興純和他手下那幾個原本是帳房夥計的劉村人。 「當初那個拖著鼻涕的髒小子,現在也神氣起來了……」 隊伍裡,田青正瞅著吳崖出神,身後就響起了這樣的嘀咕聲,是最後才拖家帶口搬過來的劉瑞。田青還記得,他那幾家被廣州來的官兵糟踐得啥都沒剩了,這才逃了過來。 田青沒多話,靜靜排著,從櫃檯後的夥計那拿到了自己的工證,出門打開這份像是書冊一般的東西,臉上浮起似喜似悲的複雜神色。 「鐵坊正力?一個月二兩五錢銀,加上鐵坊的月獎,該有三兩銀子吧?」 身後又響起劉瑞的聲音,他斜著眼睛看到了田青的工證。田青只哦了一聲,現在他可沉默多了。 「把我分到農社,給了個協力,就是個長工,嘿嘿……來得晚,認了,就只看年底能分到農社多少花紅。可你爹是司董,就沒想著照顧一下自己兒子?」 劉瑞意有所指地說著,田青心中一抖,他原本就是礦場的爐工,可搬到莊子來後,他父親一直沒讓他進鐵匠鋪,就在莊子上幫著做些小事,到現在才允他進了公司。 將雜亂念頭丟開,田青皺眉道:「劉叔,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幹得好就升,幹不好還得降,四哥兒給咱們念的公司章程可清楚得很。」 劉瑞陰陽怪氣地笑著:「四哥兒……嘿嘿……真是會來事啊,這公司還真是怪異,怎麼就覺著是要把咱們擰成一大家子似的。」 田青撇嘴:「這不好嗎?」 劉瑞哼哼道:「好?誰知道?不是瞧著大家都進了,我才不想進。」 田青覺得這劉瑞說話太彆扭,懶得再理會他,揣好工證就進了內堡。回家路上,卻跟關雲娘迎面遇見,她正提著飯菜籃子,該是去李肆家。 「表……表哥。」 關雲娘低頭打了個招呼。 「表妹……」 田青也耷拉著腦袋,說不出更多話。 兩人擦身而過,田青忽然轉身喊了一嗓子:「我不是從前的田青了,我會改給你看的!」 關雲娘身子抖了一下,繼續埋頭走著,眼角卻微微紅了。 「大姐,外面吹風麼?」 進了李肆的院子,關□隨口問了一句,關雲娘搖頭含糊過,帶著關□一起擺起飯菜來。 「雲娘來了呀,來來,一起吃。」 李肆出現了,正一臉神思不屬,見到關雲娘,隨口招呼著。 「這……」 關雲娘還要推脫,卻被關□摁到了椅子上。 「快吃快吃,趕在四哥哥閉關前,讓他把該教我的東西教會了!」 關□神采飛揚地嚷著,讓關雲娘很是納悶,閉關? 李肆是想閉關,可惜被關□給攔住了。兩天前他從盤金鈴那回來,交代了馬燈的製法之後,回屋就要收拾紙筆,準備「閉關」。 關□當時就不幹了,抓著李肆的衣袖說:「四哥哥才教了我怎麼把事情量化成數字,那些表格啊坐標系啊什麼的還沒教我呢,更重要的是怎麼瞭解到那些事情。四哥哥不是說,數字沒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就毫無意義嗎?抓住真實才是最重要的吧?你要不教會我,這段時間我可要憋壞的……」 關□眨巴著大眼睛,真誠在盈盈蕩動的眼波中純粹無暇:「四哥哥閉關的時候,關□我菜飯不思,肯定會餓瘦的。等你出來再給你揉著背,骨頭頂痛了可不要叫喚哦。」 被她這麼一威脅,李肆無奈地捏捏小姑娘的臉頰,答應再教她幾天才閉關。 「那個順籐摸瓜,怎麼保證最後真能摸到瓜呢?」 一邊吃飯,關□一邊問著關雲娘一頭霧水的問題。 「所以你就不能只摸一根籐,至少得兩根一起摸,摸到有交集的地方,再順著向下。記住,只有孤證的事情,真實性會大打折扣。」 這是李肆的專業,他回答得極為流暢。 「那麼什麼才是定量的標準呢?這好像很困難呢。」 「也不困難,關鍵是你想要作什麼樣的判斷,以判斷來定出量化數字,同時還要瞭解判斷的背景。」 「比如說……我想知道關□會不會長得又壯又結實。那麼我先得知道,多吃肉,多鍛煉,才會長壯長結實。然後我就觀察,看關□每天吃得怎麼樣,是不是喜歡運動。如果把不多不少設成5分,那麼吃得多,運動多,就加分,反之減分,最高10分,最低0分,這樣匯總一段時間,就能大概知道,關□會不會……」 「四哥哥討厭啦,我可不想吃成豬!」 不僅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更覺得那股暖暖的氣息只屬於他們,關雲娘低頭,淚珠跟著米粒一起扒拉進了嘴裡,鹹鹹的。 吃完飯,關雲娘本就要走,關□卻拉著她進了自己的小屋子。 「放四哥哥一會假,讓大姐你看看四哥哥我的水晶鏈子!很好看!」 說話間關□拿出了一串像是手鏈的東西,屋子頓時就亮了,關雲娘捂嘴不讓自己叫出來,十數粒晶瑩剔透,水滴一般的珠子串著,把她的眼睛都閃花了。 抖著手摸上那珠子,關雲娘的眼角又紅了,這該是水晶琉璃,也叫玻璃吧。聽說水晶琉璃杯子一套就得上百兩銀子,這麼一串水晶琉璃珠,簡直巧奪天工,還不知道值多少錢,任何一個婦人見著都要尖叫。李肆寵關□居然到了這個地步,把這樣的東西隨手就給了還沒成年的小姑娘…… 「這就是命吧……」 腦海裡浮起之前田青那話,關雲娘幽幽歎氣,可鏈子上水晶珠的冰潤感覺傳入,將這思緒打散,就覺著是自己的血肉一般,再捨不得丟下。 「二……關□,能……能借我戴會麼?」 關雲娘鼓足勇氣說著。 「我還有呢,四哥哥說這東西不值錢,讓我拿著玩,大姐喜歡就拿去。」 關□卻不當回事。 關□還真沒當是什麼珍稀寶貝,關雲娘幾乎要歡暢地叫出聲來。 「不過……四哥哥說這東西不能見人,大姐你可千萬別拿到外面去。」 記起了李肆的交代,關□補充了一句,關雲娘不迭地點頭,她當然知道,這東西要戴出去,她不被其他女人撕碎了才怪。 「大姐感覺好孤單呢,希望這東西能讓她快活一些吧。」 目送關雲娘離開,關□低低自語著。 「對了!再找四哥哥去,他不教會我這門學問,就休想閉關!」 接著小姑娘狠狠地賭咒發誓。 李肆無力地呻吟,他想閉關……關於未來之路的思考正在他腦子裡翻騰著,就想一個人花幾天時間好好整理一下,偏偏就沒這機會。 現在不是關□在攔著他,是又有大事上門。 羅恆,羅虎子,不,羅堂遠的父親。幾月前,棚民們被楊春鼓動,跑到鳳田村來找食,卻被李肆帶著村人用長矛逼退,就是這個羅恆代表棚民和李肆談買賣兒女的事。這時候李肆才明白過來,自己給方鐵頭改名為「方堂恆」的時候,羅堂遠臉上堆起那怪異表情是為的什麼。 「李老爺,求你再伸手幫我們一把!」 幾月前的羅恆還有一絲心氣,可此刻他完全成了佝僂蟻民,跪在地上直朝李肆磕頭。 「把你爹扶起來。」 李肆吩咐著羅堂遠,現在他身邊一直帶著兩個少年司衛,除了於漢翼之外,另外一個人輪班,這段時間正是羅堂遠。未來還會有一個盤石玉,他滿心想給李肆當隨身侍衛,李肆就把他丟到了山上去挖金子,將之前少年司衛的訓練路線再走一遍。 聽羅恆說,之前得了李肆的「幫助」,他們那群從湖南來的棚民勉強能度日,加上知縣李朱綬壓著山主降了點租子,他們就繼續在山上種茶。楊春再度裹挾,他們逃開了沒去。現在楊春敗了,他們剛幫著山主收了夏茶,得了一些錢貨,卻被清山的官兵指為賊匪,洗劫得再無長物之後,這才承認他們是棚民。 「官兵……」 李肆歎氣,雖說現在是太平年月,官兵不像亂世那樣兇惡,可依舊是兵匪一家。他還記得,即便是在康乾時期,地方官也在奏折裡含蓄地提到過,不希望外地官兵過境,特別是八旗兵,說什麼小民畏懼大軍「威嚴」,這「威嚴」看來羅恆是領教到了。 幫是想幫,他還想著將這幫流民也吸納進公司。問題是光把劉村人聚到莊子上就很惹眼了。這可不是什麼三國亂世,隨你養人擴城。他這莊子現在已經有了一千五六百人,沒佈置好保護傘之前,可不能再長了。 腦袋裡一堆事,李肆暫時沒有頭緒,只向羅恆允諾會有辦法,讓他先帶一些糧食回去安頓棚民。 「不去送你爹?」 見羅堂遠沒跟上去的意思,李肆訝異地問。 「總司,我不是賣給了你嗎……」 羅堂遠神色複雜之極,李肆看不透,不清楚是不是對他爹有恨意,還是真的將那賣身契當作血緣斷絕的宣告。 「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爹,去跟他說說話吧。」 李肆揚著下巴,羅堂遠咬牙點頭,匆匆追了出去。 「所以我才要閉關,要把那光亮給凝出來,給我自己指路,給你們指路。」 看著父子倆聚首,相對低泣的場景,李肆這麼自語著。 可他這閉關再次受阻,田大由找到了他,說有貴人來訪。 「說是找段老夫子,我只好找你了,那人不願說來歷,可身邊有好幾個護衛,人也很……貴氣,像是比李朱綬還要大的官老爺。」 田大由有些見識,但層次還是不高,也就只能看到這麼多。 找段宏時?難道是…… 李肆神色也變得複雜起來。 第九十五章 漿糊裡搗出金窩頭 來人幾乎跟段宏時同齡,一樣的清瘦身形,穿著樸素的葛布大褂,手裡一把扇子搖著,站在內堡的迎賓樓前,微瞇著眼四處張望。如果不是身後還伺立著四個精壯漢子,滿眼警惕地以這老者為中心掃瞄不定,李肆說不定還會當他是段宏時的鄉間文友。 這位官老爺的微服私訪作派,未免也太沒誠意了吧…… 李莊不是秘密據點,不可能不讓外人進,何況是這樣的人物,有點眼力的都不敢阻攔。李肆也不會因此怪罪司衛,今天負責哨望的是賈昊,他也是瞧著這人為找段宏時而來,並沒什麼惡意。 但是應對不好的話,說不定會有什麼麻煩,李肆正在擔心自己的莊子露富太過。 老者的目光停留在蒙學樓,上面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吸引住了他,腦袋也跟著那聲音微微晃了起來,嘴裡念著:「好!好!敬學之地,民風淳淳哪。」 李肆壓住嘴角的抽動,這老者要是進了教室,看到黑板上寫著的字,還不定會是怎樣一番表情。 「老先生可是找段老夫子?」 怕這老者真要去那,李肆趕緊出場。 老者轉身看向李肆,顯出一張冷肅面容,彷彿眉角和嘴角都帶著刀子一般,目光也沉凝如潭,自有一番身居高位的氣勢。 「聽鄉人說,段先生關了書院,搬到了這個……李莊,他此時可在?」 老者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柔和,在他眼裡,李肆這個少年郎就跟鄉間小童沒什麼差別。 「段老夫子回鄉探親去了,此時還未回來。」 李肆一邊答著一邊在心中權衡,聽這老頭的口音,多半是京城來的,最近有什麼大官到廣東?答案很簡單。 老者遺憾地哦了一聲,拱手謝過,轉身要走。李肆決心定下。既然來了,不留下點東西就想走? 「西崖先生……可是為楊金案而來?」 李肆再度開口,老者呆住。 「咦……」 老者轉身,一臉詫異,李肆心道賓果,猜對了。 這老者正是奉旨審理廣東府縣案的湯右曾,先前粵北匪亂,擾了他審理楊沖斗金啟貞的工作。現在匪亂平息,可一省官吏還要忙著處理如山一般的報損告免文書,連審案的文報都沒送齊,案子也就這麼拖著。見薩爾泰在廣州享受花花日子,不屑與之為伍,想到之前田從典提起過的那個人,就專程微服來了英德。 「小子李肆,拜在段老夫子門下,學一些雜學造福鄉人。」 李肆擺出一副老實人嘴臉,湯右曾釋然,難怪這小子有一股難以言明的氣質。明知他是大官,卻只以字號稱呼,原來是段宏時的弟子,也沾上了隱逸賢者的風骨。 「這莊子是家師說合了附近村人而建的,不是如此,還真難在這場匪亂裡保住財貨性命。家師洞燭千里,對這場匪亂早有預料。」 將湯右曾迎進樓裡貴賓室,聽他問到這莊子的來歷,李肆張口就開始忽悠,反正段宏時不在,什麼髒水就往老頭身上潑吧。 「難得啊,段先生居然料事如神……」 湯右曾欽佩不已,這可是古時名士之風呢。 「當然,家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年,古往今來,沒幾人能比得過。」 李肆搖頭晃腦地捧著自己老師,聽得湯右曾呵呵輕笑,果真是個單純的小子…… 「那麼關於老夫此行……段先生是否留下了話?」 他趕緊扯到正題。 湯右曾當然是為楊沖斗金啟貞案而來,這兩個知縣的案子,還是李肆當初得以壓動李朱綬解決賴一品的官場背景。拜段宏時為師後,對這兩個案子也有了足夠的瞭解,有師爺出身,並且經歷過十多年前廣東均平銀改制的段宏時講解,其中利害關係,李肆是再明白不過。 但段宏時真沒料到湯右曾會來找他,要有什麼話,就得李肆自己圓了。 「老師留話說,如果西崖先生只為知情而來,直接提兩縣書辦,由西崖先生另請的錢糧師爺理帳,將首告兩縣的紳民稅畝人丁帳查一遍即可。」 楊沖斗和金啟貞遭罪,直接原因是搞攤丁入地太猛,而具體原因卻有不同。楊沖斗是因為禁止曲江煤出縣,惹怒了立足韶州的廣州商人,撮弄當地煤商告他貪瀆。金啟貞是因為南海番禹等少地縣的鄉紳跑到新安縣置地,不想立僑籍上戶納糧,借當地人名目立戶,被金啟貞發現而嚴懲,也才唆使當地人出告。 原本這些事都涉及外縣,各縣一般都不會處置太重。可這幾年滿丕和趙弘燦嚴控地方錢糧,各縣不得不以各種名義復均平銀,兩縣因為歷史原因難以起復,不得不加大攤丁入地力度,連帶的在這些細務上也多留了心,拿後世的話說就是採取了緊縮的地方保護主義政策。 他們這麼一搞,就破壞了廣東全省一盤棋的形勢。對這二人的處理,決定了今後廣東府縣的財稅政策走向,所以才會引起全省府縣的關注,他們也各有自己的苦衷。 聽到李肆的話,湯右曾半瞇著眼思忖起來,李肆的理解他並不清楚,但他清楚兩條,一是不能掃了皇上的面子,二是必須掃了薩爾泰的面子。至於趙弘燦滿丕,他可不在乎。 「老夫若只為知情,又何必來這一趟。」 楊金案是朝廷之事,原本不可能跟這鄉間少年郎提及,可湯右曾卻當是在跟段宏時對話,自然也就沒了顧忌。 「那麼家師只留了一句話……」 關於楊金案,李肆本不覺得跟自己有什麼關聯,能搗搗糨糊,讓這廣東官場越亂越好。 「若西崖先生另有所求,何必索其根底,西崖先生只要堅持兩人一體就好,等江南那邊消息落定,這邊自然也會偃旗息鼓。」 段宏時早就說過,廣東官場對此案的普遍猜測是金啟貞會放過,楊沖斗會重處,畢竟前者是旗人,後者是漢人,所以楊沖斗的兒子才會急得跑去叩閽。 李肆扯出「兩人一體」,原本很有些不搭調,初聽根本就是局外人說外行話。可這麼一攪,原本是政務問題,卻被扯到了滿漢問題上。 讓李肆陡然生出這神來一筆的想法,是他猛然記起江南科場案的結果,而這結果還有幾個月就要揭曉。嘎禮被革職,張伯行留任,漢臣暫時得分,至少是面子上得分。不管康熙當時是怎麼考慮的,但目前的態勢,康熙顯然不願意讓滿漢問題成為敏感話題。 楊金案不是一時半會能有結果的,再拖一陣子,江南科場案的走向也會漸漸明朗。讓湯右曾把這事扯到滿漢之爭上,到那時候可沒人願意讓兩個小小的知縣再在滿漢之爭上攪起波瀾。他們有很大的幾率能脫身,而這跟薩爾泰的初衷顯然不一致。李肆用膝蓋想都知道,正是噶禮案的關頭,薩爾泰那種滿臣是絕對想踩漢臣一腳,主張兩人區別對待的。湯右曾的態度是什麼,不必問都知道,他必定是要跟薩爾泰作對,否則也不至於跑到英德這窮鄉僻壤來找段宏時。 湯右曾兩眼頓時一亮,拈著長鬚沉默了好一陣,這才緩緩開口:「段先生……居然連噶禮案的結果也料到了?可這結果……難以置信。」 他可是官場老油條,李肆這話的深意,他很快就想到了。可眼下噶禮案的形勢還不利於漢臣張伯行,甚至有傳言說皇上要另派滿臣為欽差重新審理,結果怎樣,大家都清楚,這李肆所言,他老師竟然是料定張伯行會勝出。 「有李大學士在朝,皇上聖明睿識,自然會有妥善的處置。」 李肆虛偽地說著,李光地的意見,對康熙處置噶禮案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這事李肆還記得。 湯右曾呵呵笑了,他也想通了,不僅是楊金案的疑惑頓消,連帶對噶禮案也心中有數。 「你老師的確是洞燭千里。」 湯右曾歡暢無比,雖然沒見到段宏時,可留給弟子一句話就解決了他心中難題,仰慕之心更甚。 「若是尊師回來,我還在廣東的話,可千萬要請他到廣州一敘,哦,不,喚人告知我,我再來向尊師當面請教。」 湯右曾起身告辭,一邊說著一邊摸索週身,似乎是想留下點什麼信物。可他一身素裝,身無長物,就只有手上的扇子。喚過手下,取出關防章子,啪嗒一聲,就在扇子上蓋下了一個紫紅的欽差關防印章,直接遞給了李肆。 在這個時代,官員來往聯絡,沒個信證可不行,官老爺要派差行事,特別是遣手下家人做事,就得要蓋了關防或者官印的文書信物,才能讓對方確認身份。湯右曾的欽差關防本不是隨意到處亂蓋的,可段宏時幫了他這麼大的忙,他非常希望能當面見到。這關防是讓李肆差人來報時,方便來人穿州越縣進廣州府找到他,否則一般的草民哪能那麼容易見到欽差大臣。 李肆隨手接過,也沒點頭哈腰,淡淡拱手送別,這作派正符合他世外高人之徒的身份,湯右曾反覺得自然。 「這廣東一地,風物人情,還真是傲然卓立,與中原迥異啊。」 臨走前,湯右曾還留下了這麼一句感慨,大概是覺得這廣東地面上,居然還有段宏時這樣的高人,看問題之犀利,處事手法之獨特,真是出乎意料。 他轉身的時候,李肆的面容已經僵住,這話如夏日鳴雷,又在他腦子裡蕩起風暴。 楊金案的一個原因,是他們兩縣隱隱自外於全省大局,而湯右曾這話,又在說廣東與全國的不同。 說起來,廣東跟全國,還真不是一盤棋呢。 原本李肆從盤金鈴那悟到了自己的前路,可那還只是大方向,具體的策略還有待思考。而現在湯右曾隨口的一句話,再加上楊金案背後的東西,讓他醒悟到,通向這個方向的道路,就在腳下,就在廣東。 第九十六章 老師你說得對,但是你錯了 「哎喲,我就知四哥兒是天上下來的,一身的本事!早早就讓我家二小子過來幫襯四哥兒。現在嘛……經算科的執事只是讓他先練著手,早晚還要升的。女婿也在料應科作助理,就大小子沒本事,只在蒙學得了個襄理教補學……」 李莊外的荒地多出了一片草棚木屋,其間人來人往,熱鬧不已,這是周圍鄉人自發聚集起來的一個小墟市。李莊如今有了一千多號常住人口,日常所需不是小數,自然招來了不少商販。李莊的一些產業,比如琉璃坊、皮行、鞋行和鐵坊,也在這裡開了鋪子賣東西。鞋行的硬頭靴子,皮行的皮帶皮包,琉璃坊的碧玉水墨琉璃品,更是引來了不少行商搶購。 此刻墟市裡人聲鼎沸,卻依舊能聽清劉婆子那高亢的瓜噪,不顧周圍人的白眼,她正扯著誰自顧自地說得高興。 「嗨呀,雲娘啊,正要說到你呢……」 雖然戴著面紗,可還是被劉婆子一眼認了出來,關雲娘低頭側身,卻還是沒避開。 「你現在身份可不一樣了,婆家還得要門當戶對才行,劉婆子這裡可認識不少員外老爺的子弟,你中意哪一類的?對了,咱家二小子現在也還沒成親呢,要不考慮一下?肥水不留外人田,咱們現在都是一莊人嘛。」 劉婆子一頓嘮叨,嚇得關雲娘直朝身邊人背後躲去。 「劉婆子,雲娘還是沒出閣的閨女,你怎麼對人家這麼沒羞沒燥地說話!還是人不是!?」 關雲娘身邊是王寡婦,現在掌著豬場和鞋行,心氣也高了,逕直就朝劉婆子罵起來。劉婆子燦燦笑著縮開,周圍人嘀嘀咕咕的話音卻沒停下,都在羅列關雲娘可能嫁去的人家。 聽到什麼布莊老闆、山場主、油商米商的名字,關雲娘遮在面紗後的秀麗面容也扭曲起來,捏著王寡婦的手打著哆嗦,王寡婦趕緊拍著她的手背安慰,卻見她像是自己想通了,挺背昂首,再不理這些話語。 「雲娘這姑娘,還真是可憐……」 想到關雲娘本該嫁給李肆,陰差陽錯,卻將這位置讓了妹妹關□,王寡婦暗自歎氣。 「哎喲……」 劉婆子的高亢聲音又在墟市外響起。 「段老夫子回來了呢!」 墟市裡有不少是鳳田村人,聽說這段老夫子是李肆的老師,可一直沒怎麼見過。聽得這話,都湧了出來打量,正見到一個老者騎著一頭騾子,一臉鐵青地朝莊子行去。 「段老夫子這是怎麼了?」 王婆子拉住後面馱著行李的車伕問。 「老夫子在涵洸遇見了知縣老爺,幫著祭奠了匪亂裡殉節的婦人,心情很不好。」 車伕也是一臉的淒然。 「楊春可把涵洸害慘了……」 人群裡,像是熟悉涵洸的商販唉聲歎氣地說著。 「楊春當然可惡,廣州來的官兵也沒差多少!有幾個殉節婦人都是遭了官兵的害,結果連牌坊名分都沒得,官老爺可不敢張揚這事!」 另一個商販恨恨地接口。 「廣州人最可憎!」 話題不知怎麼就偏了…… 英德縣城,總兵衙門後堂的側廳裡,鎮標中營游擊周寧急急進來,朝正心煩意亂的白道隆拱手。 「大人,牙人那傳回的消息,薩爾泰大人身邊的確是有鄭齊這麼個家人,而且奉令出外,具體是何事不清楚。」 聽了周寧的話,白道隆那張商人似的和氣面容頓時慘淡得有如虧了血本一般。 「京官最可憎!」 他恨聲罵道。 「關防也沒錯,該不是假的,兩位欽差出行前,邸報上就提過會巡查禁礦的事。」 周寧小意地提醒著,白道隆冷哼了一聲。 「巡查!?他薩爾泰真要巡查,就該行文給李朱綬而不是我!現在就派個家人直接找我,這不是明擺著要在我身上剮油嗎?就為他欽差來,我的礦場已經停了一兩月!」 周寧無奈地賠笑:「可終究得應付啊,欽差門前也七品官呢。」 白道隆無奈地歎氣道:「罷了,只得割肉應付這惡狗了事。」 過了好一陣,一隊人出了總兵衙門,被眾人簇擁在中間那個滿身細光綢子的年輕人呼啦啦搖著扇子,咬牙恨聲道:「這白道隆把咱當叫花子打發麼?五百兩銀子?吃屎去吧!」 他朝身邊人揚著下巴:「去查清楚!看他白道隆在這英德有多少黑礦,拿實了證據,一處要他一千兩!小看咱鄭齊不要緊,小看咱家主子,他還想不想在這總兵位置上呆了!」 身邊人轟然應諾,相互對視的目光裡滿是興奮和貪婪。 李莊,聽濤樓的貴賓廳再次迎來貴賓。瞧著晶瑩剔透的玻璃杯裡,茶葉飄散,水色漸幽,段宏時的鐵青臉色也漸漸消融。 「水晶琉璃杯……我這徒弟,還真鐵了心要當匠師了。」 他低聲嘀咕著,捧起茶杯閉目茗茶。 「老夫子還得等等,總司還在閉關。」 賈昊匆匆進來,朝他恭謹地說著,李肆是他們的師傅,老夫子是李肆的師傅,算起來他們這些少年該是老夫子的徒孫…… 撲哧…… 段宏時終於又噴了茶,閉關? 七天,李肆在自家小院裡「閉關」七天,除了吃喝拉撒,全都悶在屋子裡寫寫畫畫,看得關□憂心不已。好說歹說,才爭取到每天給他按摩一次的機會,可按摩的時候,李肆猶自嘴裡念叨個不停,然後就在關□富有節奏的推壓下呼呼入睡。 七天後,找來劉村的剃頭匠把已經長碴出鬢的腦袋剃了一遍,摸著頭頂那片金錢底,李肆眼神迷濛地對剃頭匠說:「你可以先學學另外的髮式,應該等不到你兒子長大的時候了。」 將一頭霧水的剃頭匠丟在身後,李肆夾著一本書出了院子,逕直去找段宏時。他早知段宏時回來了,可思考所得沒整理好,就沒急著去見,段宏時也感覺自己這弟子像是在攻關一個大課題,沒打擾他,就在李肆給他安排好的小院住下。 李肆進門的時候,段宏時還在觀察玻璃杯裡茶葉的沉浮,等了李肆足足三天,他可是閒壞了。 「唔,看來是神功有成了。」 段宏時瞅著李肆,感覺他似乎深沉了一些,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麼鋒芒畢露,想想自己離開這兩月裡,這小子就又經歷了這麼多事,還搞出了青田公司這麼一樁事業,他就對李肆的「閉關」所得充滿了期待。 李肆卻不忙不慌地坐了下來,瞅了一眼段宏時身邊伺立著的童子,那是他從棚民那買來的小兒,有些訝異地問:「老師身邊那個侍女呢?」 那個白衣侍女,又會茶藝又會彈琴的,段宏時居然沒帶回來? 「唔……女孩子總要嫁人的嘛。」 段宏時一邊說著,一邊瞅李肆的反應。 「哦,可惜了啊。」 李肆歎氣,段宏時眉毛一揚。 「瞧老師你那侍女多半是讀過書的,正想著在莊子裡開女學,就愁沒女先生可以教書。」 這話出口,段宏時眉毛垮了下來。 「女先生……你也真敢想的。」 段宏時不再跟他打屁,直截了當地問:「說吧,你這幾天苦思,有了什麼結果?」 李肆反問:「記得老師之前提到過一,說外儒內法的一,不是你所求的一,弟子想問,老師所求的一是什麼?」 眼見李肆擺出一副問難的架勢,段宏時也認真了,嗯咳一聲清了嗓子答道:「為師曾經說過,以真為則,由器見勢,看透地勢還不行,天之勢,為師尚未參透,所以這一,不能妄測。」 李肆換了個角度問:「老師你說儒法得一,那還有什麼是可以得一的東西?」 段宏時點頭,這問得深了:「先秦古時,這儒法之外,還有道,還有墨、名、縱橫和陰陽諸家。秦始之後,諸家紛雜,漸漸被融入儒家,失了根骨,再難承繼,唯有道一家沿襲而下。可這後來的道家返誅本心,不入地勢,跟外來之佛爭起鬼神之事,再無法撐得了一。說起來,這儒法所得的一,竟然無可代替!」 他悠悠長歎:「為師之所以在這英德閒居,除了參悟天之勢外,也是因為始終看不透這儒法得一的困局。」 困局? 「沒錯!這天下,已入困局!」 段宏時霍然起身,一臉的憤慨。 「前幾日我經過涵洸,正好遇上李朱綬向涵洸殉節婦人授牌匾。因貞節被奪而尋死的婦人,為師不言是非。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父母和指了親還未納采的夫婿被賊匪害死,獨她藏身而活。而後她家中親戚前來,未發一言,就輪流給她指著井口,催她殉死。」 「她家尚有宅地祖屋,親戚用心,路人皆知!可那小女子孤苦無依,無人替她聲張。周圍鄰友有心說話,也難以開口,怕礙了她完節聲名,就眼睜睜看著她投井而亡!」 他閉上眼睛,似乎不忍回想自己所見那一幕:「就在李朱綬給殉節婦人授牌匾的時候,出了這一幕咄咄怪事,正是那些牌匾讓鄰友旁人噤若寒蟬,讓那小女子無顏存世。而她的親戚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以禮教殺人,填私心深壑。世上卻無一人出首喊冤,心肺已然笑爛!為師就在那!為師就看著他們似哭實笑!為師恨不能……」 他有些哽咽,停了好一陣才緩過來。 聽到這,縱然前世已經見識過太多慘事,李肆的心口似乎也在開裂。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比關□大不了多少,這點年紀就遭受了如此慘事,怕是下到地府,喊冤之聲也會讓閻王毛骨悚然。 段宏時繼續道:「本朝禮教興隆,背後實乃儒教腐壞,此事人人本心都知是錯的,可人心卻被禁錮到如此地步,以禮殺人而眾口無言!再加上法術強直,這地勢已然被儒法一體給沉沉縛住,再難起伏。為師斷言……」 段宏時的言語如利刃,似乎是在他自己心頭一刀刀割著。 「百年之內!百年之內,這地勢就會僵死一團,腐臭沖天,那時將有不堪言之大變,不知山河會染成如何顏色,華夏會沉淪到九幽幾重!」 李肆有些喘不過氣來,老師你說得太對了,雖然時間上還差點,但讓這滿清繼續統治下去,華夏大地就會是你說的那番景象。到那時草民成了愚民,風水比命還要緊,官老爺成了愚官,海上蘇武「美名」遠揚,朝廷成了愚堂,淪為當世笑柄。見到洋人當成鬼怪,迷信之事橫行。守舊自大,蠻橫蒙昧,演出種種荒唐可笑更可悲的戲幕。 「老師,你錯了,這不是困局……」 李肆緩緩開口,段宏時呆住。 「我看到了另外一個可以得一的東西。」 他平靜地說著,眼中閃爍著清澈的光亮,那是他凝聚而起的光。 第九十七章 一隻猛獸,一隻猛獸在華夏蟄伏 「那是什麼!?」 段宏時紅著眼問。 李肆舉起手中的書,五個歪歪扭扭全然不見肉的醜字映入段宏時眼簾,端詳了好一陣,段宏時指著其中第三四字茫然搖頭:「這一詞作何解?」 想及這時候還沒這個詞,或者是沒那種解法,李肆嗯咳一聲,將書丟開,又提了一個問題。 「老師,你對工商是怎麼看的?」 段宏時情緒漸漸平復,坐了下來,沉吟一陣後,皺眉道:「莫非你瞧上了楊朱之學!?」 李肆穩坐釣魚台:「請老師指教。」 段宏時微微搖頭:「工商一道,《鹽鐵論》已經辯得差不多了,後世再沒超出此書之說……古之立國家者,開本末之途,通有無之用……故工不出,則農用乏;商不出,則寶貨絕。農用乏,則谷不殖;寶貨絕,則財用匱。故鹽、鐵、均輸,所以通委財而調緩急。」 段宏時背了一大段,接著來了一句:「可最後的結論是什麼?罷之,不便也!也就是不便而已,微末枝節爾。」 李肆笑了:「這不是前後矛盾嗎?」 段宏時歎氣:「這不過是恆寬不想讓爭論上升到工商與儒法之爭,替桑弘羊調和而已。可也能看出,即便是能暢言的時代,工商也絕無可能與儒法並列,去爭那個得一的位置。自那之後,工商更只是賤學,甚至不成其為學,不過是皂隸一流的枝節。」 他搖頭道:「工商不可能得一,先秦楊朱學是道家異途,未能與商家和輕重家等說融匯,它始終無骨。不是附於儈商,損天下而逐利,就是握之權柄,荼害經世,一如王安石。」 這便宜師傅還真不是那種目光短淺,一聽工商就跳起來發飆的士人,而是直接說到了要害之處。 很多穿越者回到古代,想的就是工商立國。但正如段宏時所說那樣,在古代,工商是一種實務,沒有思想基礎的實務,即便握著《國富論》一類的寶書,沒辦法跟當時社會的基礎聯繫在一起,那就是鳥語天書。 在這個時代,在儒法合一的華夏,工商就體現在兩個方面,要麼是商人單純的逐利,要麼是集權官僚體制用來吸血,它沒有獨立性。 段宏時又加了一句:「歷代都看重工商,但都置於法之下,為朝廷財賦供食。儒則閉目無視朝廷的工商之策,專看根植於草民的工商。由此而將工商從草民一層驅走,由朝廷和官商把控,儒法一家,在這工商一途上也能看得清楚。」 接著他說到了很犯忌諱的東西:「就這商一途,本朝握控得比歷朝都深。上有內務府商人,也就是皇商,之下是官商,最下才是民商。以禁榷之策提縱天下,無商可自立。鹽鐵絲帛茶酒銅鉛礬,凡有厚利和草民賴其活命之物,都屬禁榷或管控之物,包括海貿,全由這層層商人而上,匯於朝廷和皇室所有。」 他呵呵笑道:「工濟於商,銅鐵鹽糖絲織營造,與商同理,所以啊,李肆,你說這工商,該怎麼能得一呢?」 聽清了段宏時的批判導言,李肆沒有沮喪,這些他都想得很透徹。後人未必比古人聰明,更不一定比古人見識深,但後人能看到歷史軌跡,這已經是再粗不過的金大腿。靠著這條金大腿,李肆這個並非經濟專業的記者,也就是所謂的雜學家,也能在這事上有一番說道,三百年後的歷史已經證明了由工商而起的一。 「老師,工商,只是一個表象,最活躍的一個表象,其實農事跟工商一樣,也只是個表象。在它們背後,還有一個東西。」 李肆將他那本書翻過來,指著封面上那第三四字。 「資本……」 段宏時皺眉念著,他還是不太理解這個詞。 「不叫資本也行,就叫……貨幣……好吧,直接說,就是銅錢和金銀。」 李肆不好說得太深,畢竟什麼交易符號什麼的,是後世在社會學基礎上深究貨幣的詮釋,屬於形而上學的東西。 「錢?」 段宏時瞪眼。 「是的,錢。」 李肆開始啟發他的老師。 「老師經常說到王安石,那麼請問,他的青苗法和市易法,有著什麼意義?」 段宏時抽了口涼氣,眉頭皺了起來。 「青苗法和市易法,朝廷以錢……拿捏天下,本意或許是要惠民,實質卻搾取了民利。」 這是段宏時的一貫觀點,不論王安石個人動機如何,至少結果是大家公認的。 「老師也說到,商人逐利是本性,朝廷握工商也是歷代不移之法。可在弟子看來,並非商人本身和朝廷本身有此本性,商人逐利,終究還有人心之限,朝廷更是為基業長青,可為何錢在手就變了嘴臉?那是因為,他們手中的錢有逐利本性。青苗法市易法的問題,就在於沒有看清這錢的本性。」 「錢的本性在於流轉循環,生生不息,有如人覓食一樣,它天生就是要逐利,要換取更多的錢。」 「不管是草民、商人,還是朝廷,當他們以錢相互流轉時,這錢就要去尋利,草民、商人和朝廷的欲求,都由這錢去引領去兌現。老師也說過,財兌萬物,就因為它能兌萬物,有這樣一個本性,難道它不是自有生命,自有學理,循著它本性而自為的東西嗎?」 資本是頭猛獸,那啥百分之多少的利潤會讓人那啥的名言,他就不必再噴出來裝叉了,李肆斬釘截鐵地下了定論:「錢,能得一!」 段宏時呆了好一陣,一會點頭,一會搖頭,一會算著佃戶田租,一會自語著高利貸,目光越來越亮,對正苦思儒法之外出路的他來說,李肆此言,真是給他推開了一扇寬敞的大門。 「不對,這錢縱然能得一,卻如猛獸一般,能將人吞得骨頭都不剩!」 段宏時面色微紅,他找到了致命的破綻,也將李肆埋著的話給挖了出來。 「它還是沒有骨,它依舊掌握在商人和朝廷之手,青苗法就是王安石以朝廷之手放出的猛獸,市易法亦然,危害令後世聞之色變,即便是當今朝廷,也不敢重蹈覆轍。」 李肆笑道:「那是因為它還沒有長大,老師您想想看。上古之時,人們茹毛飲血,用貝殼換獵物陶器,到得後來,人們開始會耕田,會採礦,會織布,開始用銅錢,用金銀,可換之物和數量增了千百倍。再到後來,比如說現在,人們在山場種茶,在平地種甘蔗,江南的織女們用織機紡絲,繡工們埋頭繡著跟飽暖毫無關係的花紋。縱觀這些人欲之下的勞作,它們是怎麼來的?不就是被錢一步步引導而來,然後又推著錢一步步長大的嗎?」 李肆舉出段宏時不甚明瞭,後人卻有所心得的事例:「老師可知,這百來年間,除開華夏自產的金銀銅錢,從海外有多少白銀流入?」 他不敢舉數字,不然段宏時這個老奸猾肯定要嘀咕他是從哪裡得知的數字。可他就是這麼一句提醒,段宏時卻明白得通透。 「前明至本朝,億萬瓷綢茶出海,換回的多是銀子,這倒是真。」 李肆悠悠道:「它在長大,儒法雖然想得一,可在錢這事上,卻始終未能自如操控。即便有禁榷,有層層皇商官商,卻不能將它如人心一般揉捏。就說這海外流入的白銀,本朝今時的安靖,也是受惠於此。而其間錢所生的力量,也讓朝廷和皇商官商難以盡數捏住。」 段宏時一拍大腿,他記起了另一件事:「前明李闖起事,根底就在陝西缺銀!就是缺錢!致糧貨難通,草民難活!」 這又說到了明亡之因,僅以經濟學的觀點來看,明末因為遼事和東林黨坐大,使得貨幣的流通成了一條單行道,就在東南沿海、江南到遼邊流轉,能轉之西北的極少。陝西之亂,表面上是天災缺糧,可江南和北方不缺。根底是缺銀錢,山西晉商樂呵呵地向北邊賣糧,卻不願向西北流通,因為那裡沒有銀貨,沒有可逐之利。朝廷被一幫東林黨把持,為這條單行道保駕護航,對地方喪失控制力,從而釀成大亂。 李肆繼續將話題深入:「其實還不只是錢,錢是這隻猛獸的身體,錢之上還有……那該叫市場或者是商業,市場是這猛獸的頭腦。現在是它的頭腦還未完全長成,還有很多要素沒有催生,所以只是它的身體在動。既然沒有頭腦,自然就會被商人或者朝廷左右。」 所謂的要素,那就是技術了。這技術不僅包括自然科技,還包括管理技術以及數學等基礎科學。而技術並非自然而生,而是由錢引領著慾望降生的。特別要說明的是,技術的萌芽就像是草,滿地都是,資本尋著了它認為最有價值的一株,給予其營養,然後才長成參天大樹。 大略的理論骨架是這樣,要散開來論證,李肆就不是閉關七天,而是七年甚至七十年…… 「這豈不是說,你這個資本,只有個身體的猛獸,它能得的一,今世是無望的,還得等到它腦袋長成才行?」 段宏時又尋著了問題。 李肆點頭,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華夏大地是無望的,可已經進化到重商主義的歐洲是有望的。英國佬殖民印度,再以印度為踏板進軍華夏,一百二十八年後,因為用鴉片搾取白銀受阻,才用上了槍炮,打開了華夏的大門,整個過程都是受著這頭猛獸的驅使。 英國佬之前,西班牙、荷蘭乃至整個歐洲,在大航海之前,就已經孕育出了資本怪獸,被它驅使著朝全球邁進。而工業革命啟航後,這頭猛獸更顯現出了它無可阻擋的威力,進而將政治、軍事、文化統統納入它的利爪之下,肆意撥弄,朝著全球分肥體制推進。 可他又搖頭,因為……有他來到了這個時代。 「如果我們能補齊它缺少的要素,把它的頭腦造出來,今世為何無望?」 段宏時盯住李肆,開始喘起粗氣,他想到了李肆腳下那靴子,想到了自己手裡的水晶琉璃杯子,還有他兩個月造十二門炮的奇跡,說不定還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東西,這些,就是李肆所說的要素嗎? 對了,特別是這個青田公司,這三天他雖然沒有刻意觀察,卻也覺出了諸多異樣。比如那等級森嚴的劃分,那田地歸一的統籌,樣樣都像是在跟著商號工坊走。 李肆微微笑著,為自己能灌得這個便宜師傅而小小自得,卻不知道,段宏時正滿腦子轉著一個念頭,這個弟子……難道就是這頭猛獸的化身? 「但它是猛獸……要吃人的猛獸!就如同涵洸那被禮教逼死的小女子一樣!」 瞧著李肆那嘴縫裡微微露著的白牙,段宏時繼續尖刻地指出「錢」的本質。 「它真能得一的話,確是與儒法之一不同,可它如饕餮一般,毫無底限!為師曾記得幾年前在江南,有布商為銷紅布,惑言說有賊匪專掏小兒肝肺,穿紅布者不取。轉夕之間,紅布價漲十倍,更有賊匪真掏了小兒肝肺去尋那買者!這猛獸所得的一,背後就是楊朱之學,而對楊朱的述伐,歷代罄竹難書!」 李肆點頭,從工商到資本再到市場經濟這一套東西,段宏時腦子裡已經隱隱有了概念,而段宏時直追本質的眼光也著實了得,不愧是從儒法裡跳出來尋找另一條路的賢者。 這猛獸的本質也確如段宏時所說,是真要吃人的,即便是在三百年後,也還在吃人,甚至於它無物可吃的時候,還會吃自己的身體,比如老美的次貸危機。 「所以,我們要給這頭猛獸戴上嚼子,裝上鞍具,穩穩騎在上面,隨時掌控著它,怎麼掌控它,又是一番學問。」 李肆長出了口氣。 「老師的帝王術,將時勢分為天地之勢,認為自然為天,人事為地,弟子不敢苟同,比如這錢……」 他摸出一枚康熙通寶,立在眼前,凝眉說道:「這錢背後的猛獸,你說它是天之勢,還是地之勢?人要掌控它,是行的人事,還是在探入了天道?」 段宏時愣住。 「天道?」 李肆點頭:「弟子認為,天之勢就是人心人力所不能移的天道,地之勢不過是人依著天之勢而行的回應。掌控這頭猛獸,就和老師你的帝王術一樣,其實是在探求……天道。」 段宏時眼神恍惚,隱約覺得自己和李肆的角色顛倒了過來。 第九十八章 不是剽竊,是微創新 「掌控這隻猛獸,讓天下所得的一,是一個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人人自利而後利天下的一,這未嘗也不是大同。」 李肆開始忽悠了,文人嘛,總是有理想的,而且任何一種思想,也總是以「我有一個夢想」為開篇的,不得不說,李肆自己的夢想也是如此。 「人人自利,而後利天下?」 李肆的聲音由縹緲轉實在,段宏時躍入虛空的神識終於拉了回來,這說法是將楊朱之說裡割裂的人和天下給統一了起來,靠的就是這「錢」,他腦子一下轉不過彎來:「怎麼可能做到?」 「天道!」 李肆再次強調了這個詞:「自願公平,順應本心,這難道不是天道?」 段宏時沉默了,如果忽略錢後那隻手的話,就像是拿錢買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的確是自願公平,只是…… 「上有朝廷和奸商權勢傾軋,下有人心貪婪無盡,怎麼能做到自願公平,順應本心?」 他對這話的現實性表示了嚴重的懷疑。 李肆點出要題:「所以掌控這猛獸之法,就在於恪守天道:持中、公正!治世之道,並非人事,並非只在人心,而在人心之外的這天道。要參透天道,才能得老師所求的一,而不是儒法所束縛的這個一。」 「所以……你這書,在資本之前,才加了這兩字?」 段宏時點頭,這開始有點味道了,他指著書的封面問。 天演資本論…… 這就是李肆給自己的書起的名字,把天演論和資本論湊一塊,確實有點惡趣味,但他自問自己所論,不管是在天演,還是在資本,都跟那兩本書沒什麼瓜葛。如果有穿越同黨嗤笑自己剽竊的話,他也有底氣說這不是剽竊,是微創新。 李肆來此時代,以黃金束縛人心,以公司推動工商,攀科技樹攢造反本錢,這不過是他身為後人自然而為的行徑。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任何一個三百年後,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能侃侃而談,講出一番道理,這不足為奇。李肆先前所論,也不過是常人所知的東西,拿到三百年後說,會被經濟學家當作幼兒園的言論。穿越者以工商對抗儒法,幾乎是必然的選擇,這不值得他花七天時間去閉關。 他之前迷茫的是,滿清禁錮華夏,導致三百年後,華夏被資本席捲時,與傳統也截然割裂。他要以工商造反,以資本這顆猛獸之心捲動世人的話,會將這個時代帶向何方? 他要造反,不是為單純的造反,而是將華夏從滿清帶向的那條深淵之路上扭回來,走上另一條光明之路。但若只是單純的工商資本思想,會不會將那樣的時代提前上演?或者只是機械地複製著西人之路,同樣也將傳統割裂? 難道華夏就真再沒可以跟這資本之勢結合的道路?讓李肆這七天嘔心瀝血的不是工商資本的東西,而是怎麼跟華夏思想連通的API,嗯咳……界面,好吧,接口。直白說,怎麼掌控資本這隻猛獸也有很多種思想,他希望找到的,是一種既承載了華夏傳統,同時又能適應新時代的思想,同時也是他虔信的正確道路。 「天道……世人雖然開口就是老天爺,閉口替天行道,可這天道該是何物,從來都只在儒士心中變幻。」 段宏時這麼說著,李肆微笑,說得好,很有意義。盤金鈴給他的啟發,正在於此,而更早的啟蒙,還來自段宏時。 「可這猛獸,與過往之物截然不同,我來問你,如何能參透天道,做到持中公正!?」 段宏時已經問到了實踐理論層面上的東西。 關於這一點,李肆胸有成竹。 「老師,你曾經說過,以真為則,由器見道,是自外於儒法所提的道在器外吧?」 段宏時點頭。 「器外之道,只能心證,抱團自守,無濟於實……」 段宏時對理學顯然是痛恨無比。 「那麼老師,如果……不僅是文書、語言,就連心念,也都是器的話,推而廣之,由器見道,以實在之器的尋真之法來求道的話,會是怎樣的情況?」 李肆這話出口,段宏時也如被夏日鳴雷擊中,整個人都僵住了。 儒家近至理學,為了抬升理而把器給降了下來,器從「承載」之意被壓成了眼耳口鼻感知的具體事物,然後將蘊含在這些東西的道理推之為細枝末節,方便他們在心裡隨意揉捏那個「理」。 可李肆這話卻是在說,不僅人所感知的東西是器,寫在紙上的文字是器,開口交流的東西是器,就連腦子裡的想法也都是器。既然都是器,那麼用琢磨實物的辦法,來研究腦子裡轉的那些虛頭八腦的東西,也應該是一樣的。 邏輯、數據、實證、歸納等等手段,這就是現代科學的方法論,可這方法論不是自己跳出來的,即便在古時,人們對待實物,也在這麼辦。工匠營造器械,農人耕種莊家,商人運籌利貨,都得以這些手段為基礎。 「這……這真是道家之言……」 段宏時口舌有些不利索了,道可道,非常道,李肆這話用來解這麼一句,可真是再恰當不過。當你去想這個道,得到的只是器載出來的那部分,說和寫出來,也被器限制著,當然就不是「常道」。 「還是老師你教我的,天道只在器上,而老師藉以觀勢的真,不正好就是琢磨實在之器的方法嗎?」 原本是在說治世之道的那個一,卻已經發散到了由器見道上,李肆趕緊把圈子兜了回來。 「天道無盡,所以掌控這猛獸,也得如履薄冰,以琢磨實器之法來參悟。」 說到「天道無盡」,段宏時有些不服氣了,儘管他否定儒法,可還是有文人那種天道就是一團氣的思想。只要掌握了,頓悟了,任督二脈打通了,就天下無敵,萬事看破。 「天道怎可能無盡?」 他抖著鬍子氣鼓鼓地問。 「因為器無盡。」 李肆一邊說一邊琢磨著是讓段宏時在顯微鏡下看蒼蠅頭呢還是蜘蛛腿……盤金鈴之前就隨口說到上天造物之奇妙,這讓李肆豁然開朗,在這個時代,人們遠遠沒有看清世界的真相,就連歐洲人,往天空看,在十八世界也只看到了天王星,太陽系還沒看全。往微觀看,只看到了細胞級別的世界,分子原子無從談起。 上天玄奇,三百年後,人們已經逼近到所謂的基本粒子世界,可越到後面,人們越是不敢對這世界作出斷言。器無盡,這道就無窮。 「迷糊!那天道也就是你說的琢磨實器之法!」 段宏時一聲喝,擊碎了李肆的小心思,他難為情地撓腦袋,看來是混淆了方法論和世界觀的問題,自己終究不是思想家唉。 「可這器無盡……,用你弄的那個什麼顯微鏡看到諸多東西,還真有點意思。」 原來段宏時早經受了考驗,這時候李肆才想到,他也給了賈昊吳崖他們一部顯微鏡,讓他們司衛鼓搗,估計就被段宏時瞧見了。 「看來你還是沒怎麼想清楚,不過此論……的確是一論。按你所說,這資本之猛獸,本來天生,內蘊天道,我們人則是從其中握住你所謂的天道,扶之使天人相濟,如此天道,是為儒法之外的一。」 段宏時的總結,讓李肆連連點頭,他的大腦褶皺可遠遠趕不上段宏時這樣的專業人士深。 「此論跟老莊有一絲聯繫,但要自成一說,還有太多地方需要融匯豐滿。」 段宏時候皺眉,他已經是被李肆所說的這個天道給折服了,苦思儒法困局這麼久,能有這麼一條出路,就算到最後走不通,他也要試試。 嘩啦啦翻著李肆的書,這是李肆特意寫給他的,所以用上了舊式的書寫方法,字裡行間能看到寫書人的痛苦血淚,讓段宏時一個勁地齜牙咧嘴。 「文法不通!」 「毫無依憑!」 「自說自話!」 「一團爛泥!」 這時候兩人的身份終於恢復到正常狀態,段宏時在批駁著李肆說的跟寫的偏差太多,這也不怪李肆,他也就這點水平了,弄出來的東西就是個大概的提綱,根本不能成為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之所以要給段宏時這書,就是指望在交流過之後,能讓段宏時豐滿成一門學問,一本只會有少數人擁有,指導整個造反大業的紅寶書。 「李肆啊……你這是要……」 合上了書,段宏時長歎一聲,說出了讓李肆心驚肉跳的話。 「你這是要造反吧。」 李肆心道你剛才把滿清的儒法之道噴得鮮血淋漓,這時候還來說我有反心? 「為師暗以李贄自詡,可你比他走得更遠……」 段宏時笑著搖頭。 「你這是要造儒家道統的反!為師若是直舒胸襟,怕是要被天下士子唾死,而你麼……他們是恨不能啖肉喝血!」 李肆鬆了口氣,原來是這個意思…… 「你更是要造……朝廷的反吧。」 跟這老頭說話,真像是坐過山車一般,李肆汗毛都立了起來,兩眼圓瞪地看過去,卻見段宏時一副如釋重負的灑脫神情。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害怕的?為師剛才刺盡儒法,若是那些話被告發給官府,怎麼也是一個言語悖逆,譭謗國治的罪名,寧古塔的馬蹄子下,又會多出一副枯骨。」 「為師早就說過,你是想揚名立業,為師幫你,你是要作出一番逆轉天地之勢的大事業,為師更要賠上這副老骨頭。能走幾步算幾步,而你……讓為師很是欣慰,至少為師已經看到了一條不同的道路。」 段宏時淡淡地說著,李肆呆了好一陣,猛然哈哈大笑出聲,接著段宏時也撫著鬍鬚低低笑了,一老一少,心懷驟然開朗,笑聲也融在了一起,驚飛了屋簷上的一雙麻雀。 是啊,能把話說到那種地步,怎麼可能不反滿清? 心神落定,段宏時就成了李肆穿越以後,第一個全盤清楚他居心的人。 可李肆又犯起嘀咕來,這狗頭老軍師的見識如此鋒銳,怎麼後世就沒聽說過這名號?他到底是什麼人?黃宗羲的外門弟子這個身份,可跟段宏時的學問不相稱。 這時候就不必套話了,李肆大大方方地問老師你到底是何方高人。 段宏時瞇眼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前明宗室呢?」 李肆一愣,然後哈哈笑道:「那我還是李自成的後人呢!」 兩人對視一眼,目光裡流轉著何必再問的默契。 李肆感慨道,段老頭還是不願意抖摟來歷啊。清廷對朱家子孫碟譜查得非常嚴,沒可能逃脫,特別是在朱三太子案之後,更是四下清查,怎麼可能漏掉年紀如段宏時這麼大的一個朱家子弟,讓他改成段姓在鄉間逍遙。 罷了,姑且當作一個秘密,期待以後能給自己驚喜吧。 段宏時很快就進入到了軍師的角色:「要以此論行事,還欠缺太多東西,你有什麼想法?」 李肆聳肩:「是有一些,摸著石頭過河吧。」之前湯右曾來時那一句話也點醒了他,只是他還得以科學的方法來做實驗。 段宏時點頭,神色沉凝下來:「也許是多嘴,可為師還是要提醒你一句,這條路,你準備好了嗎?這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肆心中也是一沉,沒錯,造反不是請客吃飯,腦袋都是懸在腰帶上,隨時都可能被提走的。」 見他有了認識,段宏時轉開話題:「你這一論實為兩面,以儒法得一來比較,那隻猛獸是要代替法,而天道則是要融儒。兩面相濟,方能與儒法合一相抗,真能尋到那個一。 他晃著李肆的書,搖頭道:「看你的書,那隻猛獸,你知之甚熟,可在天道之上,還含混不清,需要更細的梳理,否則立不起來。」 這說得極為精當,李肆的思緒也被這話給理順了,說白了,他大致瞭解資本,但掌控資本的思想,關聯的是人心。在這方面,李肆不是思想家,他可很是迷糊。沒有盤金鈴啟發,還扯不到天道上。而現在扯出來的東西,在段宏時這種學貫古今的賢者眼裡,還只是根沒長成材沒經修剪的嫩苗。 說起來,那就是信仰的事了吧,資本的掌控是一方面,而人心也得有一堵堤壩壘砌而起,就如儒家致於人心一般,這方面李肆可就難以為繼了。 將已經冷透的茶水飲盡,段宏時拿起李肆的書,長舒了一口氣:「這就是你給為師最大的拜師禮,為師……也要閉關!」 第九十九章 不速之客 和李肆當初閉關受阻一樣,段宏時的閉關也墨跡了好一陣才成行,原因是他要準備的東西比李肆麻煩。從買來的孤兒裡挑選段宏時中意的侍童就是件麻煩事,更讓李肆頭痛的是,老頭點名要的什麼浮山茶,他愣是沒找到,找人去老頭說的西牛渡茶鋪一問,原來是浮山坑一帶的種茶人在匪亂裡掛掉了大半,這茶自然再沒辦法弄出來。 「你說這世道,能不反嗎!?連稱心的茶都再難喝到!」 段宏時氣鼓鼓地抱怨著,典型一個癮君子。 「等咱們事成了,給老師你圈一個縣,全種上這什麼浮山茶!」 李肆滿口胡掰地安慰著他,老頭嘟囔了好一陣,無奈地接過了藍山茶、嶂嶺茶一類的替代品。 「對了,關於你的身份,為師走前曾經說過,現在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段宏時提起了這件李肆一直掛在心上的麻煩事。 李肆的想法很簡單,他可不想讀什麼書,既然手裡有金銀,那就學鍾上位捐個監生? 「糊塗!」 段宏時皺眉叱責道:「你多大?鍾上位多大?弱冠之年,還是自己捐資,籍檔一路上去,你有萬兩銀子,也會被層層書吏給吃得一乾二淨!銀子還是小事,你這籍檔弄上去,為師如何能開口為你遞話?」 李肆訝然,原來這個時代的捐納還不是光有錢就行,不僅要擔保,還要有家底和適當的理由,也就是合理性夠不夠。鍾上位之前是家有數十頃田的地主,投捐順理成章。可他李肆才十七歲,官府那除了三十畝田就再沒什麼產業。要捐納的話,籍檔就得一路上到戶部,不是李朱綬這知縣能說得上話的。 李肆這籍檔一上去,每層書吏都會看出不對勁。當然他們可不是什麼盡忠職守,而是藉著這些不合理來刁難,到時候層層關係打通上去,還不知道要花多少銀子,更會那留下一份疑點頗多的檔案。 「再說這捐來的監生,歷來是官府眼裡的肥羊,你若是事業再大一些,跨出了英德一縣的話,是個官爺都要來咬上一口。雖說你該有應對之法,卻還是架不住一地的麻煩。」 段宏時這就是在為長遠考慮了,光是捐一個監生,窩在英德縣還安全,出去了就不是保護傘,反而會招來惡狗群狼。 這可如何是好…… 段宏時搖著頭,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有為師在,你考個秀才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 李肆苦臉,考秀才!?他不僅不想倒騰什麼八股文,更有點精神潔癖,不想去考這韃子朝廷的秀才。 「腦袋已經拖著一根辮子了,何必計較這些小節。」 段宏時摸摸自己的辮子,教育著李肆。 也是,不僅要豎起保護傘,自己身上還得套上一層防彈衣,在羽翼未豐之前,自己這點精神潔癖也只能讓下步了。 李肆呆了好一陣,腦子裡就轉著一個名字……洪秀全,那傢伙可就是因為沒考上秀才而走上造反之路的,自己可好,為了造反而去考秀才。 「罷了,這下總該跟洪秀全不同了。」 李肆無奈地定下了決心,他得考上秀才。 只是今年的童試已經過了,要考還得到明年,總不成乾等一年吧。 「你尋那信得過之人,助捐上去不成?」 段宏時無奈,自己這弟子,說到天道人理,腦子可真是當世無雙,可說到官場權變,卻是只呆頭鵝。 李肆這時也醒悟過來,呵呵憨笑出聲。 他這幾天大腦全浸在了天道一類的玄虛上,要朝那個方向上轉,還真是費勁。 說到信得過,老奸猾段宏時的話裡意思他很懂,那就是有了監生,甚至有了官身後,他還能控制住的人。 恭送段宏時「閉關」後,李肆就開始尋思人選,要說信得過而且條件合適的人,也就關鳳生和田大由,可這兩人都不適合在外面拋頭露面,那麼其他人…… 想了一陣,李肆忽然覺得,自己該將「信得過」的範圍擴大一些,或許是到了舉行第三次歃血為盟的時候了。 只是……接著要吸納進來的人,真的能信得過嗎? 回到自家,李肆腦子裡就在翻騰著這樣的念頭,接著就在關□那日臻嫻熟的肘膝按摩技下呼呼入睡。 「四哥哥可真是累得夠嗆,這才中午就又睡去了,以後可不要他再閉什麼關。」 關□憐惜地給李肆蓋上薄毯,屋外蟬鳴節奏悠悠,費了大勁伺候李肆的小姑娘打了個哈欠,順勢倒在李肆身邊,也跟著打起了小呼嚕。 正是夏日午睡的時間,可李莊內堡外的那個小墟市卻比以前更熱鬧了幾分。鞋行推出了硬底涼鞋,二錢六分銀一雙,對那些苦哈哈的泥腿漢子來說,這價錢還是太貴,可在吃力氣飯的精英人士眼裡,這鞋子著力穩實,又涼快又耐穿,投資一雙划得來。所以來這買鞋的人絡繹不絕,更有涵洸、縣城甚至外縣行商來談批購的事。 墟市裡陌生面孔不斷增多,幾個服色鮮亮的漢子進了墟市也沒人注意,直到他們悄悄扯著人問話,這才引得周圍人張望過來。 「關爐頭?他早不當爐頭了,現在是青田公司的司董,在這個李莊坐著第二把交椅。田鑲頭也早不做鑲頭,一樣是司董,算是第三把交椅。」 聽到來人的問話,正在鞋行外打轉,始終下不了決心買鞋的劉瑞插了一嘴。 那幾個漢子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斜眼漢子上前搭話。 「你可知他們在哪?」 劉瑞搖頭:「很少在莊子裡,據說都在忙什麼生意。」 斜眼漢子又問:「這莊子裡還有誰說得上話?」 劉瑞笑了:「誰?當然是第一把交椅的李肆,四哥兒了,只是人家是神仙,輕易不露面。」 斜眼漢子施了個眼色,那幾人湊了過來,隱隱將劉瑞圍住,接著斜眼漢子就攤開手掌,烈日下,銀子的光亮投在劉瑞眼裡,閃得他心中一跳,這坨碎銀足有三四錢之多。 「你跟我說說,鳳田村原本的礦場封了,現在又在哪裡開礦?」 這話出口,再加上來人帶著官腔的外地口音,劉瑞的心臟跳得更高。 「我……我不清楚,我不是這的人。」 雖然銀子燙眼,劉瑞恨不得一手抓過,可他下意識地就感覺到危險,結結巴巴地敷衍著。 那斜眼漢子皺眉,手掌握了起來,劉瑞又急了,轉頭四顧,卻從人縫裡看到了兩個人。像是找到了另有價值的東西,他指過去急聲道:「那個小子叫田青,是田大由的兒子,那姑娘叫關雲娘,是關鳳生的女兒,找他們問問應該清楚。」 斜眼漢子看過去,正見到那秀麗少女跟一個婦人在前面走著,不遠的地方,畏畏縮縮跟了個少年。這漢子兩眼一亮,轉身帶著其他人就走,劉瑞點頭哈腰地跟了一步,臉爛笑著攤手,示意那坨碎銀的去處,斜眼漢子聳動喉結,呸的一聲,將一口濃痰吐在劉瑞手裡。 「入娘的廣州人!」 劉瑞臭著臉,一邊在地上抹手一邊對著那幾個漢子的背影罵著,他聽出了這幫人的口音。 好歹抹淨了手,剛剛直腰,就聽到後面響起一陣抽氣聲,像是見著了神仙一般。劉瑞轉身,眼睛頓時也被閃花了,就見關雲娘立在針線鋪子上挑著絲線,一串晶瑩剔透的鏈子,正在手腕上熠熠生輝。午時陽光灑下,被這鏈子閃射四處,隱隱透著彩光。 不僅是劉瑞呆住,附近數十人都成了木雕,好一陣子,劉瑞附近有人清醒過來,夢囈般地呢喃道:「那是水晶琉璃!還是龍淚珠!這……這怎麼可能!?」 另一人該是鳳田村人,呵呵笑道:「有什麼不可能,四哥兒的寶物唄。之前四哥兒和關家的指親……現在看,四哥兒是打算把雲娘也接進門了。」 其他人也都回過神來,嗡嗡低語裡,都夾著「李肆」這名字,更有人要扇自己巴掌:「早就說嘛,四哥兒怎會捨了關家大姐呢!我之前怎麼就那麼嘴賤,還說著北面那何布商……」 關雲娘旁邊還是王寡婦,這會也是掩嘴低呼,好半天才低聲問道:「四哥兒真是要迎你進門?」 少女此時沒帶面紗,正被周圍的人聲燒得臉紅,但她卻強自挺胸抬頭,絲毫不避眾人的目光,手腕更是刻意擺在外面,讓那水晶琉璃珠能顯得完全。聽到王寡婦問話,她矜持地一笑,話語頗為虛飾:「嬸子不要亂說,他可沒開口。」 「這東西都給了,還不算開口?」 王寡婦瞪圓了眼睛,根本不信她這話。 關雲娘浸在這道道目光和句句低語裡,像是多日的委屈一洗而空,頭也抬得更高了。 就在熱鬧之中,一旁的田青卻縮在另一個鋪子旁,臉上已然青白。渙散的眼神裡,那串透明閃爍的鏈子就像是鐵索,穿透了眼睛,在來回磨礪著他的心臟。 這水晶琉璃珠的震懾散至整個墟市,牽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又幾人衝進墟市時,幾乎無人注意。 「入娘的!水晶琉璃珠!」 一聲口音怪異的粗嚎把眾人的神智從那珠子上牽走,眾人看去,頓時臉色大變,幾個頭戴紅纓涼帽,身穿號衣,挎著腰刀的官差赫然現身,劉瑞更是再大抽一口冷氣,前面那個眼珠子瞪凸出來,就盯著關雲娘手腕發呆的官差,可不就是剛才和他說話的斜眼漢子麼? 第一百章 快!再快一點! 「得虧剛才沒硬拉著要銀子,不然這手多半要被剁了。」 劉瑞頭皮發麻,退著步子,縮到了後面。 關雲娘還沒反應過來,王寡婦卻在急急替她抹著袖子,想遮住那手鏈。 「關雲娘!你的事犯了!跟我們走一趟!」 那斜眼官差說話的時候,興奮得嗓子都打著飄,他幾步上來就要拉扯關雲娘。 「等等!什麼事!?」 王寡婦趕緊上前攔住。 「官差辦事!囉唆什麼!?」 斜眼漢子身後衝上來另一個官差,手臂外甩,一記乾淨利落地耳光,將王寡婦扇得轉著摔出去。 關雲娘被嚇得呆住,那斜眼漢子伸手再扯,又被人攔住了,是田青。 「不准動她!」 田青將剛才的事丟在腦後,一心想要護住關雲娘。 可再是一聲清脆的耳光聲,另一個官差甩起巴掌,將田青也打得在地上翻滾。 「你!」 田青跳了起來,嘴角泌血,卻還是一臉的不屈,狠狠盯住那官差。早前那一晚,他也是提著長矛上了戰場的,來襲擊莊子的牛十一,腦袋還是他親手割下來的,心中那股血氣轟然升騰。 「你什麼?想抗拒官差?活得不耐煩了!?」 嗆啷一聲,那官差拔出腰刀在田青臉前虛砍了一下,涼氣頓時把他激醒了,被血氣帶得火熱的身體也僵住,隱約間,之前他自己給牛十一割頭時,那淒厲的慘嚎又在耳邊迴盪。 「滾!」 見田青被嚇住,那官差一腳踹在他臉上,翻了幾個滾,田青打著哆嗦,不敢再有動彈。 「這個……」 那官差指著田青問。 「有一個就夠,要個小子做啥,你好那口?」 斜眼官差嘿嘿笑道。 「不……嗚嗚……」 這時候關雲娘才有了力氣叫喊,可兩個官差已經將她左右挾住,一條手絹也麻利地堵住了她的嘴。 「你們去知會這關雲娘的老爹,他若是兩日不到縣城班房來,就得到廣州去找他女兒了。」 斜眼官差高聲丟下這句話,下巴一甩,另兩個官差一左一右,將關雲娘徑直提走。 這一幕發生得太快,等墟市外響起馬嘶聲,眾人才紛紛清醒過來。 「去……去找四哥兒!」 被耳光扇得嘴鼻滿是血的王寡婦終於喊出了聲。 轟! 內堡裡,李肆撞開院門衝了出去,迎面撞見一身是汗的賈昊。 「六個人,騎著馬,朝西牛渡去了!吳崖正追上去!」 賈昊冷靜一些,將情況瞭解得更清楚了才來找李肆。 「騎著馬!他兩條腿能追得上個屁!去碼頭,走水路!搶在他們前面到西牛渡!把我的那對傢伙,哦,還有那把扇子拿出來!」 李肆一邊怒罵著一邊接過關□遞來的衣服,後半句正是在交代關□。他聽到消息,急得光著上身就出來。 官差抓了關雲娘!聽他們留下的話,還像是從廣州來的?李肆是又怒又驚,這是哪跟哪?廣州……最近他是跟廣州來人接觸過,可那是湯右曾,而且還結下了善緣,絕不是湯右曾的人。那麼會是誰,為的又是什麼? 「四哥哥……」 關□找來了東西,眼瞳裡波光正蕩著。 「放心,你大姐會沒事的,有我在。」 李肆的話讓關□的憂懼煙消雲散,她用力地點頭,她的四哥哥,天塌下來都能撐得起…… 司衛們奮力蕩槳,舢板在田心河上急速前行,李肆站在船頭,心情壞到了極點。 他早前裝傻昧了和關雲娘的指親,將關□搶了過來。之後再沒怎麼注意關雲娘,就當她是關□的大姐那般對待,原本還想著多半她會跟田青走到一起。對這關雲娘,絕不像對關□那般在意。 可不在意不等於不關心,畢竟她是關□的大姐,算起來是自己的親人。先不說莫名其妙就遭了官差的抓捕,聽那官差丟下的話,關雲娘還要被押進班房! 班房是什麼地方?比監獄更齷齪!監獄還是法定之地,不管實際情況如何,終究還有法,可班房卻是法外之獄!男的進去脫層皮,要你死就死,女的進去…… 段宏時說起的涵洸慘狀,頓時又在李肆耳邊響起,讓他不由自主地打個哆嗦,關雲娘真要進了班房,那是比死還可怕的遭遇。 擔憂和焦急之外,李肆更是憤怒和自責。 憤怒的是,自己的親人,居然就在身邊無緣無故地被抓走了,這些廣州來的官差就跟強搶民女一般,毫無顧忌。而自責的是,之前他就只讓司衛護住內堡,這段時間也忙著梳理想法,沒注意到外面的情況,那個墟市他就沒叮囑賈昊吳崖去監視,這是絕大的疏忽! 「自己終究還沒真正成長起來啊,你不是以前那個孤膽英雄李天王了,正有越來越多的人靠著你活。」 李肆咬牙,急聲催促道:「快!再快點!」 他直恨不得立馬變出一具馬達來,將這舢板推得如箭一般疾飛。 「毛三爺……再快些吧!」 鄉間土路上,幾匹馬悠悠行著,前方是一頭騾子顛顛踏步,竟比馬還快了幾分。騾子上的漢子苦著臉,乍起膽子催著身後的那些官差。 「急什麼?這些泥腿子有什麼好怕的!再說顛壞了這小娘子也不是美事。」 那斜眼漢子的坐騎一馬雙人,關雲娘被堵了嘴綁了手腳,像麻袋一般橫馱在前。 「這可是三十多里地呢,說田心河上邊有麻風院不走水路,總不成還有麻風子追上來吧。」 後面的官差接著話。 「哎呀,那莊子裡的人可不一般,之前幾百號賊匪都被他們打敗過,莊子外面那一堆人頭,太爺們也不是沒瞅見,如今抓了他們關司董的女兒,這事可真……可真是……」 騾子上的漢子一身當地鄉人打扮,該是個牙人,臉色話語裡透著再明顯不過的惶急。 「就是一幫蠻桿子!不是想著不在他們的地頭上廝纏,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咱可懶得換了裝進那墟市打探。要依著在廣州城的作派,直接進去拎人喝問就好,切……」 另一個官差撇著嘴,像是感歎之前的易裝「偵查」損了自己的官威。 「可這已經是……是大麻煩了,莊人還沒什麼,那個四哥兒,就是李肆,可不是一般人……」 牙人抹著額頭的汗嘟囔道,可他後半句話卻沒人聽見,也沒人有心去聽。 「再蠻能蠻得過咱們!?別說咱們是廣州來的,頭上是誰,現在咱們是在為誰辦事?欽差大人身邊的鄭老爺!知縣李朱綬,總兵白道隆,英德這裡的文武官爺,見著鄭老爺那都得低頭!麻煩……我還等著這小娘子的老爹送上門來,解決他自個的大麻煩。白總兵和李知縣,更是等著咱們去找麻煩!」 被稱為毛三爺的官差冷聲笑著,接著又伸手在關雲娘的身上揉了一把,笑聲轉得淫靡。 「三哥,要不找個地頭,先把這小娘子吃了?瞧這白嫩水色,應該還沒破身呢。」 身後的官差們賊眉鼠眼地慫恿著。 「沒見識!」 毛三爺嗤笑著,伸手舉起一串手鏈,晶瑩光色頓時聚起了身後人的視線。 「水晶琉璃珠!不僅是水晶琉璃作的,每一粒珠子都是渾然天成的水滴!這樣的寶貝,還不得值上百十個這樣的小娘子?」 他回身瞅著同伴,翹著嘴角說道:「鄭老爺平素在煙花巷子裡呆慣了,這樣的小娘子……」 毛三的巴掌在關雲娘的腰下拍著,她的身軀一直打著抖,淚珠更是不斷滴下,有如那水晶琉璃珠一般。 「送給鄭老爺吃了,咱們掏走什麼東西,他也才不會計較。」 身後官差們兩眼放光,頓時連聲應合。 「咱們割草打著了兔子,原本只是幫著鄭老爺找白道隆開黑礦的證據,一處訛那白道隆一千兩,鄭老爺答應分咱們三百兩。可這串鏈子,回到廣州府賣個三五千兩銀子也不在話下!到時候咱們兄弟們分勻了,廣州城裡那些比這小娘子水嫩標緻十倍的頂尖姑娘,怕不都得自己撲上來!」 毛三嘿嘿笑著,官差們臉上也都起了一片紅暈。 「所以呢,大家嘴巴閉嚴點!」 毛三話語轉冷,眾人都一個勁地點頭。 「還有你,洪大,你嘴巴要是護住了,到時候還能給你十兩八兩的犒賞,敢吐露這鏈子一個字,爺爺們這東西,多時都沒喝過血了……」 拍拍腰間的刀鞘,毛三恫嚇著,那牙人嚇得渾身戰慄,轉過頭來,再不敢開口。 「還是快點吧,得在日落前回縣城,這連西牛渡都還沒到。」 毛三也催促了一聲,眾人拍馬,身下這幾匹矮小滇馬加快了步子,哆哆在土路上奔踏起來。 轉過一道山梁,馬蹄在一道破爛木橋前放慢,毛三皺著眉頭,就開始咒罵這窮鄉僻壤的破爛,卻聽一陣腳步聲響起。十多人從橋後轉了出來,個個帶著小斗笠披著勇字號衣,簇擁著一個粗布短褂外罩一層無袖馬甲的年輕人,頓時將前路堵住。 「咦?來時沒見這裡有塘口啊……」 毛三還以為是塘兵手下的鄉勇,皺著眉頭嘀咕道。 「去應付一下,實在不行丟點銀子。」 他吩咐著手下,一個官差點頭下馬,朝來人走去。 第一百零一章 面子?地上找找…… 「於漢翼繞路過來了,說吳崖他們綴在後面一里外,一路見沒大動靜就沒動手,知道咱們會在前面堵住他們。」 賈昊低低說著,他帶人奔在前面,先見著了這幾人,和李肆匯合後,趕緊通報情況。 終於追上了…… 李肆喘著粗氣,一顆心落定了一半。從李莊到西牛渡,陸路三十來里,水路近五十里,司衛們搏了命的蕩槳,就怕追不上。沒想到這幫人騎著馬悠悠趕路,三十來里路花了快兩個時辰,而他們早已經到了西牛渡,還沿著陸路回頭走了一陣,才迎上這些官差。 見馬背上的關雲娘狀況還好,他也略略放心,現在就看看這幫人到底是什麼來歷吧。 「你們是什麼人?膽敢阻攔廣州官差辦事!?」 下馬的官差走到近前,鼻孔朝天地喝問道。 「英德練勇,巡路防匪!你們是在辦什麼差?文書在哪!?」 一個大嗓門司衛站了出來,同樣氣勢囂張地喝問回去。這是陶富,之前在牛十一襲擊莊子時中了一箭,傷好後進了司衛,自認這條命已是李肆和整個莊子的。現在見有人敢綁老鳳田村人,還是關家的女兒,也不管什麼官差不官差,不是李肆事前有吩咐,早就舉起長矛衝上去了。現在被這官差盛氣凌人地呼喝,他更是滿腔怒火噴著。 「文書……官差辦事,還要什麼文書!?」 那官差惱怒地皺眉,卻聽身後毛三嗯咳了一聲,壓住跋扈冷哼,伸手從腰間掏出一塊牌子,在眾人眼前舉起。李肆一看,雙眉緊緊皺起,「廣州將軍標兵前營奉差行事」,其下是一個火印。 「看見沒?我們可不是一般的官差,奉廣州將軍衙門之命出外辦差!是兵!」 那官差不耐煩地揮手:「還不快讓路!」 原來是綠營兵應差,所以穿著官差服色,李肆咬牙,這幫人來路可真夠硬的,還是廣州將軍門下的兵。 「沒有勾攝就抓人?你們辦的什麼差?」 來路硬,卻不意味著要退縮,李肆站出來,指著前方馬鞍上的關雲娘沉聲問道,聽到熟悉的嗓音,關雲娘更是掙扎不定。 所謂勾攝,和拘票一樣,是官差帶人到衙門的官方文件。就算是官差,如果要抓人,也得像後世那樣,有逮捕證、傳喚證或者協助審理什麼的文件,比如說,要偵辦案件,搜查未明嫌疑人的話,就得拿出「海捕文書」。那官差舉起的牌子僅僅是身份證明,可不是抓人的憑據。 「嘿……你這小子!」 官差惱了,軍標的兵,身兼官差,兩重身份都亮了出來,這小子還在糾纏,是吃什麼長大的?他正想喝罵,後面高坐馬上的毛三開口了。 「我們可是專為欽差大人家中鄭老爺辦事!你們就別再囉唆!當心你們的知縣李朱綬責罰下來,連這層土皮都得剝掉!」 見這十多個練勇正散開隊形,將他們隱隱圍住,毛三將底牌打了出來。練勇是地方鄉兵,平素都只幫著汛塘兵打雜,就像是衙役快手身邊帶著的夥計一樣,不過是幫閒遊手之類。官差嚇不住,廣州將軍這名號,這些泥腿子沒見識,也許聽不出來頭,可欽差大人這幾個字的份量,傻子也能掂量出來吧。 李肆嗯了一聲,欽差? 「是哪位欽差?湯右曾還是薩爾泰?」 這一聲問,幾個軍標兵都怒喝出聲:「放肆!敢直呼薩大人的名號!」 原來是薩爾泰家人從廣州將軍那要來的兵,李肆心中透亮,那就不是辦差,而是那薩爾泰,或者是薩爾泰那家人的私事了。 「你這小子,到底是何人!?」 毛三扭著臉肉問道。 「英德縣練勇協總……」 李肆一邊報著自己的職務,一邊心想,既然你們是私事,那我就秉公辦事。 毛三愣了一下,這什麼練勇協總當然不是官位,而是類似於後世的「治安管理聯防志願者協會」的副會長。眼下韶州匪亂剛平,府縣練勇在其中出力不小,很多事情還能參上一腳。這練勇的副頭目年紀雖小,可家中應該還有勢力,他也不敢再當普通鄉人對待,更不好跋扈到跟這協總拔刀相向的地步。 「毛三爺……」 一邊的牙人端詳了李肆好一陣,兩眼驟然圓睜,擠著嗓子,想要提醒毛三,卻沒料這毛三正勉強壓著滿心的怒火,根本就沒理會他。 「廣州兵的面子,你們不給,好!可欽差大人的面子,你們難道還敢不給!?」 他那斜眼凸著,準備來手軟硬兼施。 「見你們巡查辛苦,捨你們些茶水錢,此事就不必再問,不要惹得大家都不愉快。」 他揮著手,前方那官差歪嘴垮眉,很不甘心地掏著腰包,似乎是要抓把碎銀子出來。 「面子?地上找找……」 李肆冷聲說著,左手直直抬起,手裡已經多了一樣東西,黑沉沉的鐵管子對住了那正掏銀子的官差,管口就指在他鼻樑前方不到一尺處,那傢伙頓時愣住。 這是什麼? 隨著李肆大拇指的彈動下摁,這個念頭就成了官差人生的最後一念,火星哧地引燃,轟的一聲爆響,官差那腦袋真如被鐵錘猛然砸爛的西瓜,頭頂撲哧爆裂而開,噴出大團紅白碎物漿液。 李肆腰間這一對燧發短銃已經是第二代,田大由跟何貴鼓搗出了山寨的燧發機,因為材料和工藝的問題,零件壽命有限,但用在李肆這防身武器上還是夠了。既然是防身武器,至少十四五毫米的口徑,外帶李肆特製的圓柱彈,彈頭劃了十字,全都奔著提升停止作用去的。一槍轟出去,熊瞎子多半也要癱倒,近在咫尺的人頭被李肆這一槍爆了,還真是有點超越暴力極限。 身後毛三和那些官差們被這如雷爆響給震得全身僵住,恍惚視野裡,就見李肆抬起右手,又是一根黝黑鐵管指了過來。 「這是短……」 五六步外的馬上,毛三下意識地舉起手掌,似乎以為能空手擋子彈,腦子裡的念頭還沒淌完,就在第二聲爆響裡戛然而止。白煙飄揚中,他的手指帶手掌碎裂而飛,只露出手掌底端那白森森戳出來的手腕斷骨。而手掌後面,像是被水撐得脹滿的豬泡擠爆了似的,一顆人頭有如天女散花般綻開,拋起高高一股猩紅噴泉。 毛三的肩膀手臂頹然垮下,身體卻還被鞍鐙牽著,頭顱碎爛的人體端坐馬鞍,宛如無頭騎士一般。 馬兒嘶鳴,卻沒跳騰幾步,被圍上來的司衛及時拉住,而其間還混雜著幾聲人的慘嚎,毛三身後那四個官差裡的三個,被那些練勇用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出來的長矛給一矛兩洞,捅穿下馬。 「喏,這就是你們的面子吧。」 一塊什麼東西帶著一股血線砸中了李肆的額頭,滾翻著落在地上,似乎是還帶著一小片面頰的鼻子。李肆一腳踢開,冷聲自語道。 忙亂中,拖在最後的那個官差因為馬受驚甩蹄,恰恰避開了兩柄長矛的夾擊,他扭轉馬頭,沒命地抽著馬鞭狂奔而去,李肆喝住了要追上去的司衛。 「這傢伙交給吳崖吧。」 話音剛落,就聽到遠處重物墜地聲,伴著高亢慘烈的哀號一同響起。 「四哥……四哥……」 扯開關雲娘嘴裡的手絹,身上的繩子,她一頭扎進李肆的懷裡,熱淚如瀑而下。李肆輕拍著她的背,心中也是惻然,這姑娘可真是被嚇壞了。 「總司?」 賈昊從地上撿起一串東西,眉頭皺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 李肆接過那串玻璃水滴手鏈,無奈地搖頭歎氣,這幫官差來李莊的原因還不清楚,可他們抓了關雲娘的原因卻清楚了,應該就是為這串手鏈。這東西是琉璃坊的鄔重試制水滴透鏡的廢品,他乾脆就弄成了兩串手鏈給了關□。 關□將一串給了她大姐,這是自然親情,他一點也不反對,只是交代不能拿出去顯擺。卻沒想到,關雲娘沒能耐住虛榮,在外面招搖,惹來了這禍事。 事後李肆感歎,人真不是神,很多事情如果沒有全盤通透的瞭解,就真不能截然作出定論。 這會關雲娘一顆心還沒落定,李肆也不好說她,只將手鏈收起,繼續任她的淚水浸透自己肩頭胸口。 「我叫洪大,只是個牙人,跟他們不是一夥的!我也是黃寨都的!真的!」 那個叫洪大的牙人就眼睜睜看著六個兵差被當面殺死,他自己臉上還沾了還幾片碎骨爛肉,已是被嚇傻了,直到賈昊一巴掌將他抽醒,他才回過神來。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哆嗦著自辯道。 「我就看出了是四哥兒,本想著要提醒那毛三,可沒想到……沒想到……」 說話時,身下的地面已經濕了一片。 「別怕了,有我呢。」 李肆照著後世的習慣安慰了關雲娘一句,然後轉身看向那洪大。 「你說……你還能活著,是因為什麼?」 李肆淡淡問道,就是瞧著他是當地人打扮,暗中示意動手時,才沒將這人也列為目標。 「我……我跟四哥兒是鄉親嘛……」 洪大還自以為是地說著。 「誰跟你是鄉親!有你這樣帶著官差來抓人的鄉親!?」 吳崖從後面走了過來,身上還沾著點點血跡。 「他……他們真是欽差家人的手下,在縣城裡雇的我,他們說的那個鄭老爺,就是從白總戎的總兵衙門出來的,周中軍親自送了出門!」 洪大尖著嗓子急聲道,吳崖提著的長矛,矛尖就在他身前晃動不停,不待李肆追問這幫官差來李莊的意圖,他就竹筒倒豆子般的全交代了。 「直接派家人找白道隆,卻不是找李朱綬?呵呵……原來如此。」 李肆明白了,這是薩爾泰在公事私辦。查禁礦該找地方官,找白道隆做什麼?那就是知道這地方上的黑礦場是總兵搞的,想從他那訛銀子掩口,這事雙方都上不了檯面。而那鄭老爺似乎對白道隆的孝敬不滿意,想著在地方上找到更多證據來訛更多銀子,就派手下去了李莊。本想是抓關鳳生,可聽說李莊人悍勇兇惡,就打上了抓人質引關鳳生到縣城自投羅網的主意。 這可是要跟欽差大臣對著幹了…… 確認了這幫傢伙背後真是薩爾泰的家人,李肆心中波瀾不驚。正因為這樣,他反而確定自己直接拔槍就轟是最好的解決方案。如果只是強自將關雲娘救下來,放走了這幫人,回頭還有更大的麻煩。 說起來這算是奧卡姆剃刀法則的運用吧,另外還有一樁小福利,這可是造反的小小預演。瞧瞧賈吳等司衛,臉上沒一絲因為殺了官差殺了兵的後怕,自己手下這些心腹,已經能夠完全信任了。 至於殺了這幫廣州軍標兵的麻煩,就跟著那薩爾泰家人的麻煩,一併解決。 李肆問那牙人:「那你剛才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 洪大不迭地磕頭,「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到!」 「白癡!」 李肆怒罵,洪大呆住。 「你看到這些官差抓了人,被練勇當作偽裝官差的賊匪當場格殺,正帶著東西往金山汛等候處置!」 這話聽得洪大愣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頓時讓他骨頭都打起了寒戰,李肆的意思是說,這只是一場誤會,可從頭到尾,雙方都擺明了車馬,並沒什麼誤會啊? 「你回縣城,去跟那個鄭老爺這麼說。」 李肆逼視著洪大。 「多說一字,少說一字,我李肆都不會放過你。李莊外的人頭堆,還不夠大……」 洪大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紫,好半天才聽明白李肆的交代,當下搗頭如蒜,急急而去。 「這事的後患,必須趁熱打鐵解決掉,咱們去金山汛。」 李肆拍拍腰間,那把湯右曾給他的扇子也帶來了,原本是備著在拼官威的時候用,剛才用不上,等會或許有用。 囑咐部下收拾現場,還讓吳崖帶人送關雲娘回家,李肆忽然想到段宏時之前說到的殉節什麼的,擔心關雲娘會不會也因路上遭了輕薄而有什麼想法,特意作了交代。 「別胡思亂想,更別做傻事,一切都有我在。」 目送李肆等人離開,關雲娘滿臉淚痕,臉上卻浮閃著一絲欣慰。 「四哥是想多了……」 她低低自語道。 第一百零二章 我是欽差大臣…… 「廣州城裡那些姑娘個個兒黑糊糊硬邦邦,就跟炭窯裡出來一樣,沒想到粵北的姑娘卻是這般白嫩水靈,啊哈哈……來……跟爺再唱一曲……」 傍著北江而立的浮香樓是英德頂級的高雅場所,頂樓俯瞰北江,滔滔江水暢流,左右軟香環侍,直讓人恨不能一瀉如注,隨江而去。 原本李朱綬就不怎麼適應這裡的濃郁香氣,眼前這個被酒水灌得失了心防的鄭齊,一邊吐著京片子,一邊將手在花枝招展的姑娘懷裡掏著,李朱綬只覺那手似乎也摸上了自己的菊花,讓他坐如針氈。 可他還必須撐開臉肉,強自賠笑,這鄭齊可是欽差大臣薩爾泰的家人,為的是尋他麻煩而來!到現在為止,鄭齊還沒開口,可李朱綬知道,這是因為白道隆還沒低頭的緣故。等白道隆被壓服了,鄭齊才會在自己這個「幫兇」身上片肉,自己這兩年從黑礦場上收的銀子,還不知道要吐出去多少。 所以他只能推開所有公事,小心地陪著鄭齊視察工作,盼著把這爺伺候舒坦了,下刀能輕點。還好這個京裡來的鄭齊算不得獵奇,沒搞太多花樣,就直奔紅燈處而來。 眼見鄭齊的手徑直從姑娘抹胸處滑了下去,撐開大片白花花之色,李朱綬心叫哎喲,眼睛就閉上了。 「老爺!老爺!」 有人卻偏要讓他眼見心煩,是李朱綬的家僕。 「羅先生有急事找!」 李朱綬得了借口,趕緊告罪離座,那僕人盯了一眼正在快活的鄭齊,心道都是家僕,怎麼差別這麼大呢。 「哎喲!禍事了!」 羅師爺自矜,就只在樓下等著,見李朱綬出來,辮亂眼散地叫著。 「禍事了……」 聽羅師爺說完,李朱綬神志恍惚,差點暈了過去。 跟著鄭齊來的六個廣州官差,全被殺了! 「有賊匪假冒官差,被咱們練勇給殺了!屍首就在金山汛,有兩人的腦袋都被打得跟爛柿子一般!大家都快瞅嘍!」 兩人正相對無言,有人在街上就喊了起來,這消息已經散開了。 「殺得好!」 總兵衙門裡,白道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嘴角高高翹起。 「這下看那鄭齊還怎麼在檯面下動手腳,想著整治老子!」 他朝通報消息的周寧揮手。 「去搗搗糨糊,趕緊把鄭齊給哄走。」 周寧領命,拱手而去。 「殺得好!」 浮香樓下,李朱綬回過神來,也恨恨地讚了一聲。這段日子,廣州兵荼毒鄉人的訴狀絡繹不絕,可巡撫早有交代,按察使也給南韶連道的府縣下了札子,此類訴狀一概不受。他李朱綬就只能自當籐牌,在前面頂住鄉人的滔滔怨怒。 鄭齊雖然是京裡來的,跟著他來的那六個人卻是廣州兵,雖然跟之前的廣州兵不是一夥,李朱綬還是覺得心頭一陣暢快。 「只是這事不好收尾,看來得苦了那些練勇。」 羅師爺一聲歎息,李朱綬無奈地點頭。 就在這時,樓上猛然響起女子的哀呼和男子的怒喝。 「是誰!誰這麼大膽!敢殺爺的人!」 那鄭齊也知道了。 金山汛,張應的臉色還恍惚不定。 「四哥兒,你……你怎麼還自個來了呢?找地方躲上一陣子,打點一下關係,說不定還有出路。」 蕭勝走後,張應被提拔成外委把總,接了蕭勝的位置,準備著等事情平復後,繼續給白道隆的事業當看門人。李肆等人拖著毛三那六人的屍體來到金山汛。把張應驚得魂魄難定,這六人可是廣州軍標兵,李肆殺了不說,還這麼大剌剌地到這裡來待罪? 聽到張應這滿是關切的抱怨,李肆微笑,就知道你還算信得過,所以才來這裡。 時辰還不到黃昏,縣城裡就湧來了無數人圍觀,還有不少人朝那些屍首吐唾沫,張應帶著汛兵隔開了人群,滿腦子轉的都是不解,這四哥兒只是對他笑著,到底在打什麼盤算? 「李……李肆?」 李朱綬和羅師爺帶著一幫衙役來了,見練勇裡那個熟悉身影,李朱綬抽了口涼氣,怎麼又是這小子?說起來這幾個月裡,幾乎所有大事都有這小子摻和…… 想到這李肆背後還有段宏時,李朱綬心中呻吟,原本還以為只是一幫練勇,狠狠處置了,平了鄭齊的氣,這事多半能了。現在看來,好像會有更大的麻煩。他可沒忘,楊春帶著賊匪捲動整個韶州,最初的事因就在這小子身上。對這李肆,他現在不知道是愛還是恨。 「就是這幫泥腿子?李朱綬,還不趕緊把他們拿下!」 鄭齊現身,用扇子遮著半邊臉,不敢去看那六具猙獰破碎的屍體,只冷聲呼喝著。 李朱綬臉肉一擰,雖說這鄭齊是薩爾泰的家人,可終究只是條狗腿子。在幾百號人的面前,把他一個知縣隨意吆喝,這是把自己當他的狗腿子了? 「這地方正好,全都推到河岸邊砍了!媽的……鄉下野地出蠻人,廣州來的官差也敢殺,這是造反!」 鄭齊氣急敗壞地嚷著,鎮標中軍周寧此時也來了,正隱在後面看熱鬧,聽鄭齊這麼喊著,也是心中快意。鄭齊身邊就帶了這六個廣州軍標兵,被一股腦都殺了,他再沒辦法使喚人查訪黑礦。 鄭齊這話出口,圍觀者叫起冤來。李朱綬心火亂撞,對這鄭齊更為憎惡。也不理會他,逕直招呼著李肆,詢問起事由。 「這幫人不出勾攝,就穿著官差衣服,直接在莊子裡抓人。小的們當是賊匪掠人,動手重了些,等清查屍首,才發現他們的腰牌,知道闖了大禍,就來找知縣老爺來投首。」 李肆垮肩佝胸地說著,一副惶恐模樣,讓李朱綬訝異不已,這可不像是往常的李肆啊。這小子跟著官兵一起剿匪,傳聞在千萬軍中殺了楊春,根本就不是怕事的主,如今…… 「崩扯那些有沒,李朱綬,再不動手,你那頂戴可連這個月都保不住了!」 天色昏暗,鄭齊看不清李肆的面目,只聽他畏畏縮縮的惶恐言語,心氣更是狂捲。 「鄭齊,這裡是英德,我是英德知縣!」 李朱綬也被氣得硬起了脖子,雖說你是欽差家人,卻是個官身都沒有的青頭家奴!你能跟總督巡撫身邊那些九品八品,甚至披著七品官銜的家奴比?人家都沒這麼囂張,你算哪根蔥!? 「你!……」 鄭齊還要吼,卻忽然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在場可都是英德人,他終究不是白癡,只得恨恨咬牙閉嘴。 面子上壓住了鄭齊,事情還得辦,李朱綬看了一眼李肆,心中歎息,這事縱然有心回護,他也無能為力了。 「來呀!將這些人全都拿下,帶入縣衙待查!」 衙役們上前就要動手,李肆卻又開口了。 「知縣老爺,能不能先問問,咱們這是什麼罪!?」 鄭齊忍不住再咆哮了。 「什麼罪!殺官差那就是造反!罪當問斬!」 李肆像是被嚇住了,啊地低呼一聲退了兩步,兩眼圓瞪地自語道:「造反!?」 李朱綬面目扭曲了好一陣,壓住了轉頭朝鄭齊呵斥的衝動,對李肆歎氣道:「趕緊找你老師打點吧,還有希望保命。」 一個練勇站了出來,滿腔怨恨地嚷著:「真是殺頭!?這些人沒有公文,專門找姑娘家抓,當時百多人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咱們當賊匪殺有什麼錯!?」 這是陶富,他完全是本色演出,李肆退到後面,挺胸展背,心說剛才那般縮卵還真不好演。 「什麼錯!?殺官差就是錯!」 鄭齊冷哼道,李朱綬也默然,這是常理。 「他們不是官差!後來才知道是官差!」 陶富這人一瞧就是老實人,急起來話也說不明白了,周圍眾人都在歎息,誤殺那也是殺,這番罪看來是躲不過的。 「就算後來才看著腰牌,可官差的衣服你都看不出來!?眼睛埋在牛糞堆裡了!」 鄭齊嗤笑著,然後又加了一句。 「他們還不是一般的官差,他們可是廣州兵!」 這話出口,現場頓時一片沉寂,李朱綬心道不好,再沿著這三個字說下去,今番說不定還有其他的禍事。 正想招呼衙役汛兵把那些臉色鬱怒的圍觀者趕開,陶富喊了出聲。 「是兵為啥要穿差服!他們就是假冒的!」 李朱綬即使心情不好,這會也想笑,鄭齊已經笑了,還真是沒見識的鄉下草民呢。 「有腰牌就不是假的……」 李朱綬歎氣,正想解釋,忽然一怔,那腰牌上不就寫得清楚明白,他們是廣州兵嗎?李肆也在啊,怎麼會問這麼個愚蠢的問題?他看向李肆,心中卻是一冷,見李肆站在這說話的練勇身後,嘴唇在隱隱動著,這練勇的話,竟然都是李肆在教著說! 一股陰寒從腳底升起,李朱綬有些迷糊了,三個字就在心底裡來回滾著:有陰謀…… 「那腰牌也定是假的!」 陶富梗著脖子叫喊道。 「白癡!他們是跟著我來的,假個屁!」 鄭齊跟著怒叱道。 「你是誰?」 陶富皺眉。 「我?你個泥腿子不配問!」 鄭齊嘩啦啦搖著扇子,兩眼看天。 「爺是欽差大臣……」 這四個字帶著莫大的威力,震得周圍的人身子都打了個哆嗦。 「門下的家人……」 李朱綬回魂過來,趕緊作了補充,鄭齊惱怒而無奈地盯了李朱綬一眼。 第一百零三章 人命乃天定 「我還是宰相老爺的家人呢!」 陶富粗著嗓子吼道。 「上嘴皮碰下嘴皮,誰不會說啊!?」 周圍人都笑了,鄭齊臉紅脖子粗地看向李朱綬。 「還不趕緊把事情辦利索了!跟這泥腿子真是沒什麼好撕掰的!」 李朱綬心中那個糾結,正要招呼衙役,李肆又站了出來。 「知縣老爺,說到真假,這腰牌……又沒畫臉又沒寫名字,誰撿著就能用,官差的衣服也是一樣,不定這些人真是假冒的!」 李朱綬愣了一下,接著又是一股寒意湧起,這話說得對。綠營兵應差是輪換的,腰牌可沒寫名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鄭齊,同時圍觀者們也都看了過來,這官差要是假的話,那麼這欽差的家人…… 「看我幹什麼!?當我是假冒的?誰活得不耐煩了,敢冒充欽差?」 鄭齊被這幾百道目光盯得發毛,趕緊嚷嚷出聲,可他這話卻產生了反效果,欽差當然是沒人敢假冒,可假冒欽差的家人,這就難說了。 「媽的!爺身上有欽差的信物,身邊跟著廣州將軍的兵,還敢說我是假冒的!」 鄭齊感覺有些不對勁了,下意識地指了過去,可手指之處,是六個死人…… 「鄭齊,我只見著了信物,你既然口稱是欽差家人,那勘合呢?」 李朱綬定下神來,雖說他絕難相信這鄭齊是假冒的,可小心一些為好,之前不敢提的事,也乍著膽子問了出來。 「勘合?我跟你又沒公事,幹嗎給你看勘合?」 鄭齊冷哼道,勘合是官吏奉公事出外的身份憑證,和綠營兵的應差腰牌一樣。他又不是官吏,辦的也不是公事,自然沒什麼勘合。再說身邊有廣州將軍手下的兵,哪個敢問他要勘合? 李朱綬疑心多了一分,可想到這鄭齊手裡的信物,卻不敢再問。 他不問,周圍的人卻不答應,紛紛嚷著定是假冒的欽差家人。鄭齊覺著現場氣氛不妙,轉身要走,卻被人群攔住,非要他拿出證據來。什麼雞蛋柿子的東西也不斷從人群裡扔了出來,砸得鄭齊亂跳。汛兵彈壓不過來,衙役也不得不去幫手,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既然有什麼東西,就在這讓大家看清楚,不然事情可就麻煩了。」 另一個人擠出了人群,是周寧,他在後面聽著,疑心比李朱綬更重。他這一開口,李朱綬和鄭齊都不得不點頭。 「李朱綬,你當的好知縣!等這事平了,你不把這些泥腿子好好整治一番,爺可不會給你臉面!草你媽#!#¥×……」 鄭齊咬牙切齒地噴著李朱綬聽不太清楚的京城粗口,一隻雞蛋啪地砸在他的眼睛上,頓時一臉糊塗。 幾個汛兵快馬加鞭,十來里地,來回半個時辰就把鄭齊在客棧裡的行李取了過來。 「給爺我小心點手腳!裡面東西蹭了點花,砍了你腦袋都賠不起!」 一直蔫著的鄭齊終於有了神氣,甩著下巴吩咐道,汛兵正要動手,卻被張應趕開了,他要親自動手。 「扇子,一把扇子。」 跟著鄭齊的話,張應翻著行李,取出了好幾把扇子,在鄭齊「打開!」的喝聲裡,一把把展開。 「你們早看過的,現在讓那些泥腿子看看!」 鄭齊咬牙道。 幾把扇子都沒什麼玄奇,接著嘩啦一聲,一把扇子展開,此時夕陽斜沉,天色昏暗,但扇面上的東西卻分外醒目,遠處都能清楚瞧見,周圍人頓時響起一片低呼和抽氣聲。 「紫花大印!」 「長案印子!還跟縣老爺的不一樣!」 「真是欽差的人呢……」 聽著周圍人那滿帶畏懼的言語,鄭齊閉目搖頭,這幫泥腿子,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接下來還有你們的好看! 「寫的啥?」 「湯……」 「湯右曾,唔,聽說了,確實是欽差湯大人的關防。」 圍觀者裡也有讀書人,搖頭晃腦地說著。 湯右曾!? 這三個字,將李朱綬周寧連帶鄭齊統統震得魂魄倒捲。 李朱綬周寧艱辛地轉著脖子,看向鄭齊,目光裡的話很清楚,你啥時候又成湯右曾的家人了? 鄭齊腦子一片混亂,就叫著「不是這把!」 嘩啦,張應又展開一把扇子,同樣的紫紅大印,可名字不一樣了,薩爾泰。 鄭齊大叫:「對了,是這把……」 還沒叫完,就意識到了不對,聲音戛然而止。 「哎喲,雙欽差!」 「啥時候有兩個主子了!?」 圍觀者的低語驟然轉成哄笑,李朱綬和周寧對視一眼,腦子也都有些迷糊了。 「我看看……」 羅師爺搶了出來,接過兩把扇子,舉頭對著夕陽光線瞅了一陣,再埋頭打量了一番,然後點頭:「這兩個……都是真的。」 李週二人心中狂瀾激盪,只覺眼前這一幕實在匪夷所思。 哪有帶著兩個欽差的關防跑出來辦事的家人?再跟他身上沒有勘合一應,這鄭齊,還真是個假的! 「這湯……湯大人的扇子,什麼時候跑我包裡了!?」 鄭齊跳起來叫著,眾人都是嗤笑,那不得問你自己? 「準是有人搞鬼!」 鄭齊紅眼掃了一圈,猛然揪住了張應,「是你!就是你動的手腳!」 張應哆嗦著笑道:「我什麼時候能拿到湯大人的關防?」 他表情極不自然,這分辨也多餘,可此刻眾人都是滿心激憤,哪會注意到這細節。 「來人啊!拿下這鄭齊!」 李朱綬瞪眼叫著,衙役衝上來將他捆住,這傢伙身上帶著兩件欽差的關防信物,那跟他在一起的六個廣州兵也多半是他的同黨,轉瞬之間,一種可能性就在知縣老爺腦子裡成型。這就是一夥僥倖偷到關防信物,知道點朝局,欺負英德是粵北小縣,跑到這裡來訛官的騙子! 「我不是假的!去廣州一問就知!敢這麼對我,你們可是要闖大禍的!」 鄭齊氣得想吐血,自己分明是真的好不好! 「等本縣發稟帖至府道,由其謁詢欽差大人即可。」 李朱綬吐了一口氣,這欠揍的傢伙早就想收拾收拾了。 「就算你是真的,到時候你也得好好解釋,為何你還有湯大人的關防。」 周寧冷哼道,白道隆被這鄭齊訛去的五百兩銀子,有三百兩是他的! 一場不知道是鬧劇還是荒誕劇的戲幕就此落幕,因為鄭齊的身份還要查,事體不清,李肆等人也沒有任何處置,那幾個廣州兵的屍體也被丟到渡口外的荒野草草埋掉。將鄭齊押回縣城前,李朱綬臉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李肆,心道這小子到底是他的福星,還是霉星。 「那傢伙會怎麼處置?」 張應還在打著哆嗦,當李肆將那扇子遞給他,要他塞到鄭齊行李時,他還有過一番猶豫,可對上李肆那澄淨的眼瞳,那點猶豫頓時化了。 「好好跟著四哥兒,他不會虧待你!更不會害你!」 蕭勝走時的叮囑,張應還記得。 一咬牙把事情做了,這時候他才有了擔心。之後怎麼辦?那些廣州兵是真的,鄭齊也是真的,以他守汛的經驗,這絕對沒錯。等查明白了這鄭齊的身份,那傢伙會怎樣報復回來? 「我會想辦法的,不會讓他好過。」 李肆皺眉道,這鄭齊是真,一查便知,然後就是更多的麻煩。這時候他真是滿心的無奈,如果能像之前對付那毛三一樣,直接開槍轟爛腦袋多好…… 很可惜,這個鄭齊跟毛三不一樣,有李朱綬和周寧在,有無數人在,他沒機會,而後要暗中直接下手,那就是自找麻煩了。 這就是一張無形的大網啊,李肆感歎,自己殺了官兵,用湯右曾的扇子作弊坑了鄭齊,暫時把這事緩了下來。可要徹底解決問題,那就是要把手伸進滿清朝廷之下的官僚大網,四面八方都是顧忌,打一個補丁,造出更多漏洞。 「實在不行,還是一槍崩掉。」 李肆釋然,殺人並不是解決問題最有效的手段,卻是最直接的手段,反正這鄭齊的命,他定下了。 留下賈昊和幾個機靈司衛查探消息,李肆就要回莊子,張應終於忍不住問道:「四哥兒你哪來的那扇子?」 李肆微笑:「我會變戲法。」 張應一臉震撼地搖頭:「四哥兒,你真是神仙。」 李肆當然不是神仙,實際上他也沒料到這鄭齊的關防信物也是扇子,想想多半是薩爾泰學那湯右曾的作派。就這麼巧的,把湯右曾的扇子混進去,鄭齊長了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不過他來英德辦的事本身就上不了檯面,薩爾泰不可能給他勘合,廣州將軍那的兵也不是出公差,就是私人贊助,也不怪被李肆拿住了把柄。 回到莊子已是夜裡,李肆先和今天跟著行動的司衛們開了小總結會,再琢磨了一番該如何殺掉鄭齊而不引發更多麻煩,計劃有了大致的雛形,這才回到自家院子。 「燒水!今天這身可是噁心透了!」 李肆吆喝著關□,卻沒聽到回應。心想這丫頭多半是去陪自己大姐了,也沒在意,逕直推開屋門,黑□□的臥室一下亮了,讓他兩眼頓時迷糊。 眨了好一陣眼睛,焦距定了回來,一個纖弱身影裹著一股熟悉的素淡香風迎了上來,接著又跪伏在地。 「四哥……回來了?」 是關雲娘,她一邊低低說著,一邊伸手解李肆的鞋帶。 「嗯咳!雲娘,都是一家人,沒必要這樣。」 這像是叩謝救命恩人的作派,李肆習慣了,隨口應付著。關雲娘應了一聲,嗓子裡還含著某種喜悅的抖動。 「關□呢?」 李肆一邊脫著身上的馬甲一邊問。 「她……她去陪娘親了。」 關雲娘的回答頗不自然,像是李肆的侍女一般,順手接過了馬甲疊放起來,接著又去取銅盆準備打水給李肆梳洗。 「噢,也不早了,你回去吧。」 李肆隨口說著,他腦子裡還轉著刺殺鄭齊的計劃,渾沒注意關雲娘身子就是一僵。 「今天的事別亂想,我會跟田青說清楚,你也沒出什麼事。如果那小子敢不要你,我就砍了他的腦袋!」 李肆下意識地用上後世人開玩笑的口吻,關雲娘被搶走的時候,田青也衝上去阻攔過,這事他聽司衛說了,看來田青對關雲娘還是很在意的,自己就作作月老,讓兩人湊一堆吧。 原本還想著教育一下她關於玻璃手鏈的事,可之前在船上追人的時候,他就在自責,是他沒注意,這種東西原本就不該隨便丟出來。關□十二歲不到,關雲娘十六歲不到,這種年紀,這個時代,不能責怪她們太多,只能自己以後多注意了。 他在自說自話,身後的關雲娘的臉頰上已沒了一絲血色,僵了好半天,她低下腦袋,聲音像是從心口裡擠出來一般的吃力。 「那好,四哥……我就走了。」 李肆哦了一聲,再沒理會。 關雲娘渾渾噩噩出了院子,遠處一顆人頭冒了一下,像是田青,似乎是想招呼關雲娘,可王寡婦跟著幾個婦人正路過,又縮了回去。 「啊……雲娘啊……」 王寡婦招呼著關雲娘,想說什麼,臉上想擺什麼表情,似乎倉促都定不下來,關雲娘應了一聲,轉過牆角而去。 「四哥兒沒留下雲娘?」 有婦人詫異地問,眾人都抽了口涼氣。 「難不成雲娘真被……」 另一個婦人天性鼓蕩。 「嚼什麼爛舌頭呢!?這事誰都沒看見,就任著胡說!你們這嘴可仔細了啊,再提這些我可不派工給你們了!」 王寡婦低叱出聲,婦人們連聲應著。 「可……四哥兒該瞧見了……」 那個婦人還是不甘心地嘀咕了一句。 轉角處,貼在牆邊的關雲娘呆望著夜空,魂魄像是已出了竅,嘴裡只喃喃道:「原來是我想多了。」 夜裡,從關家回來的關□不解地問李肆:「大姐不好嗎?」 李肆腦子運轉過度,正處在昏睡邊緣,對關□這神來一筆的提問無心細究,敷衍著答道:「好啊。」 關□在李肆懷裡轉了一圈,讓自己跟他面對面,繼續問道:「可為什麼四哥哥不要她也作你的婆姨呢?」 李肆含含糊糊道:「好姑娘多得很,難道都得作我的婆姨嗎?」 關□皺眉:「可是……大姐她……」 話沒說完,李肆已經打起了呼嚕。 關□不敢再弄醒他,撅撅小嘴,再轉過身去,循著習慣的姿勢,將自己的嬌小身軀縮進李肆的懷裡。 「可大姐她很奇怪呢……」 她再嘀咕了這麼一句。 這一天忙累,李肆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來,瞅見關□又在他懷裡,這才記起昨晚關□從關家回來後,給他按摩了一會,就被他又當成枕頭抱著睡了,不由暗歎自己真是越來越墮落。 記憶漸漸清晰,關□昨晚問過什麼問題,她大姐?對了,昨晚關雲娘似乎有些古怪呢…… 細節在腦子裡閃過,李肆忽然感覺心口有些發緊,關雲娘……不對勁! 剛想到這,就聽一聲淒厲的呼號從遠處傳來,那像是關家院子的方向,李肆幾乎被驚得血液凝固,不可能……自己的胡思亂想不可能成真的…… 再是連上衣都沒穿,李肆轟地衝出院子,奔進了關家,卻見院子裡已經聚起了不少人,見李肆來了,一個個閃在一邊,臉上都是一種難以言明的沉重,這臉色,李肆很熟悉。 「女兒誒……」 關田氏扯得變調的哭聲在屋子裡響起,李肆奔了進去,迎頭就見到面目像是揉碎了一般的關鳳生,而關田氏正撫著床上的人,快哭到暈迷。 「喊她起床沒吱聲,以為她累著了,快晌午了還沒動靜,撞開門就看到……」 關鳳生還能穩得住,低低這麼嘮叨著,李肆只覺眼角有什麼東西,抬頭一看,屋樑上還晃著一根打結的白巾…… 不會的……不會死人的……怎麼可能呢? 李肆心頭迷亂。 對了,他能救回來的,他會人口呼吸,他會心臟復搏,他是穿越者! 李肆跨到床前,心中那股信心的火苗升騰而起,可當一張面目入眼時,那火苗帶著心口頓時凍成萬年寒冰。 很熟悉……熟悉的不是關雲娘,而是死亡。少女那黯淡無光的眼瞳大大睜著,面目扭曲,原本小巧的嘴斜擰著張開,像是在呼喊著什麼。 「我草你媽的老天爺!這是為什麼!?」 李肆頹然無力地坐倒在地上,只覺滿心的憤懣快撐裂了胸腔。 第一百零四章 對戰狼狽的代價 「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就念著等你。」 「聽他們說了,本是奔著我來的,她自己招上了麻煩。」 「別傷著了,更別想著跟你有什麼關係,她娘說,這就是她自己的命……」 關鳳生的話還在耳邊迴盪,關田氏的淒聲哭泣一直在蕩著,關□早哭暈迷了,李肆抱走她時,她還緊緊扯著姐姐的手不放。 李肆蹲在自己院子裡,望著幽藍天空發呆,手裡一張紙隨風微蕩,那是關雲娘的遺書,她識字不多,上面只有三個字:為什麼。 「為什麼……我還要問為什麼呢!?」 百味雜陳,匯成了一股濃稠之物,將李肆的心口裹得如鉛團一般。 他是在懊惱,昨晚分明該感覺得到關雲娘的心思,她沒把自己當救命恩人,而是當成給了她交代,以為自己要納她入門,那作派是想學著關□留下來的。 天可憐見,救下她時說的那些話也能讓她品出那樣的意思?這又是李肆的無奈,時代的隔膜真有這麼大? 仔細想想,好像確實有這麼大。什麼有我在,一切包在我身上,聽在這個時代的姑娘耳裡,還能怎麼理解?可他當時哪能想到那麼多,還抱住她拍背安慰,這是1712,不是雙方已經有了深入淺出的交流,還在討論性格合不合的2012…… 這點年紀的少女,愛慕虛榮也不是大過,手鏈的事,李肆不怪她只怪自己,她心中的情意如何轉折,李肆也不關心。讓他惱怒的是,怎麼澄清誤會了,她就要去尋死,不管死活都賴上了他?真是何其無辜……早前拼著裝傻跟她抹了關係,結果還是沒能躲開。 最後他是恨其不爭,二話不說就尋死,怎麼就這麼輕賤自己的性命?之前段宏時說到涵洸那小女子投井,那還總是有人逼到眼前,可昨晚有誰逼她來著? 「為什麼……為什麼……」 他咬牙切齒地念叨著。 「因為她已經失節,你不願納她入門。」 蒼老嗓音響起,想曹操,曹操就到,是段宏時。 「她哪裡失節了!?我哪裡不願……不,這跟失沒失節也沒關係!」 李肆氣得頭痛,也懶得去迎自己這便宜師傅。 「為師所言,不過是眾人之見,跟事情的根底沒有關係,跟你怎麼想也沒關係。」 莊子裡這麼大動靜,段宏時自然再閉不了關,事情看來都知道了。 「老師你是要說,她也是死於眾口鑠金麼……」 李肆無力地呻吟道,這是老調常彈,禮教殺人,果然無比犀利。 「是的,她是那些以後會嚼舌頭的人害死的,是大家以後看她的目光害死的,是你害死的,更是她自己的心中賊害死的。」 段宏時的嘴巴也很犀利,說得李肆直喘粗氣。就個人情感而論,關雲娘的死對他沒太大的觸動,他更多在擔心關□的情況和關家父母的情緒。可要命的是,整件事情好像他是最大的罪魁禍首,雜亂心緒糾結在一起,鬱悶難以言表。 段宏時正說到他的心痛之處,開口要爭辯,老頭揮了揮手,搖頭道:「可在大家眼裡,你和她,都無可指責,都沒錯。沒人會指責你心狠,只會歎息她命不好,沒人會嘲笑她輕賤性命,只會讚揚她貞烈。」 李肆艱辛地開口:「這……這不對……」 當然不對,他可不要這樣的世界! 段宏時長歎一聲:「之前為師說的那句話,看來你是還沒完全明白啊。」 他坐到了李肆的身邊,也抬頭看著碧藍的天空。 「代價……要跟朝廷,跟道統相抗,就得付出代價,你準備好了嗎?」 熟悉的問題,晃動了李肆那滯重的心緒,他呼出一口悶氣,誠懇地點頭:「我錯了,老師,我以為自己準備好了。」 他以為自己面對的危險只是刀槍,代價只是自己的腦袋,延伸而出,敵人只來自身外,卻沒仔細去想過,更大的危險是在所有人心中。 李肆也不是沒想過心中賊,不然也不至於費盡心力在金礦和公司上做文章,而且都小心翼翼,盡量讓村人受到的傷害低一些。可這都是在關注清廷的威勢,在關心那根辮子。卻沒注意到這個時代的禮教威力,沒注意到女人的小腳,這個敵人,殺傷力不亞於朝廷權柄,還更難警惕防範。 「為師也說過,你對錢,也就是資本琢磨很深,可對天道,也就是人心,還沒有摸透。錢之於法,人心之於儒,這人心的去處,在你還沒豎起如錢那般的了悟之前,你就得如防狼一般防那腐儒!」 段宏時這架勢,似乎又要和李肆來場腦力激盪,李肆苦笑:「老師,弟子心情好一些了,不必再變著法地安慰我。」 段宏時叱喝出聲:「為師管你心情好不好做甚?知其理才能順其心正其行,你給為師好好聽著!」 李肆呆呆看著段宏時起身,暗道如果不是那根辮子,這便宜師傅就是神仙了。 「為師這幾日閉關沉思,雖然在天道上還未有所得,卻由你的資本一論看透了一件事,一件為師十多年來苦思無解的事。」 段宏時這話讓李肆真來了興趣,賢者就是賢者,拿著他的刀坯,居然這麼快就煉成了一柄寶刀!這次是要斬啥? 「儒法之一已入困局,這困局為師之前看了出來,卻一直沒看明白是為什麼。」 還是個為什麼……李肆心想,這是在說,滿清為何能統治中原,繼而開創什麼「康乾盛世」,然後癱軟在地上,成了列強挨個輪的大篷車? 「得了你的資本一論,為師比照著梳理了一遍歷史,終於有了新的發現!這儒法之一,天生就在跟資本之一對抗!」 「西域成就了雄漢盛唐,也就是在那時,你說的資本之一,雖遠未有頭腦,爪牙卻自在,連通商貨,牽動朝局,創出華夏偉業!」 「兩宋雖然未復漢唐,卻海貿興盛,加之五代殘局,資本還有挪騰之地,也使得兩宋另有一番繁華。」 「元時根本就是匪商勾結,失去了儒之一足,只以法支撐,這法就再難頂住資本的掙動,資本也被權柄盡皆拿捏。」 「明時儒法得勢,資本下被儒阻絕,上被法之權柄操持,逞了腐儒之願和雄主之心,卻留下後日基業崩塌的禍患。」 「再及滿清……」 在李肆面前,段宏時當然毫無顧忌地用「滿清」來代替「本朝」了。 「滿人自蒙古人那吸取了教訓,綱目上,將儒拉了回來,匯同法,一體壓控資本。枝節上,修繕了明時的漏洞,將法與資本勾連得更深。」 段宏時一連串話,讓李肆點頭不止,就是這樣,華夏傳統的儒法,就是與資本天然抗衡。不如此它無法消除華夏各地的差異,將之凝固為一個大的整體。可在某些特定時期,資本的原始形態有了喘氣的機會,就讓華夏歷史呈現出繽紛亮麗的一抹色彩。一如漢唐經營西域,以及兩宋那段糾結難言的歷史。 儒法對華夏的貢獻,是造就了一個統一帝國的坯子,由秦而下到眼下的滿清,都基於這個坯子澆鑄。但儒法的危害也在這裡,坯子是整齊劃一的,資本是流動尋異的。在資本已經顯現出力量,可以朝它所主導的那個一前進時,儒法就圈住了它。它力量越強,儒法的壓制越瘋狂,當外面的世界已經被資本一統,朝華夏衝擊時,這個坯子內外相應,沒有半分抵抗的力量。連坯子帶著華夏沉澱下來的精華,都在這衝擊中碎裂,而重組適應資本的坯子,卻是個極為痛苦和漫長的過程。 不過……複習這段認識有什麼意義?以儒法和資本的抗衡來縱觀歷史,滿清有什麼特殊之處? 段宏時沉聲道:「今日之困局,正是儒法在滿清身上得到了兩件至尊法寶的結果!」 李肆瞪眼,倚天劍和屠龍刀? 「過往歷史,儒法從沒有真正實現它們的目標:讓天下盡皆耕戰之民,以士人主宰國政,天子垂拱而治,商人只居末處,通商貨有無而已。」 「而滿清入主華夏,帶來了兩件法寶,這解決了儒法的兩個致命難題,原本這難題是它們之間相互掣制的軟肋,可這兩件法寶卻斬開了牽連,使得它們可以互不相擾,各居表裡。由此凝固一體,束縛地勢!」 段宏時這烘托,李肆已是聽得心癢不止,這說的正是滿清為何能得天下,為何能治天下,為何能被世人,乃至後人奉為正朔的原因。 「這第一件,就是暴力!絕對的暴力!法之依賴為暴力,為君者擅用,受儒之約束。而滿清以異族之姿入主華夏,固守本族傳承,滿漢相隔。君為華夏之君,卻又為夷族之酋。以暴力行法,無可指責!因為他是以夷酋之身施暴,華夏之儒管不到他!如此暴力,正是法的至上之力。」 段宏時這話,李肆得在腦子裡轉個圈翻譯一下,簡單的說,滿清皇帝所握的暴力,是不受譴責的暴力,而君王握有絕對權力,施暴不受任何譴責,正是法家的思想根基。在滿清之前,除開蒙元,漢人所建立的帝國,都在同一血脈下,漢人之君沒辦法握有不受譴責的暴力,否則就是夏桀商紂。 這確實是倚天劍,暴力也是有理論基礎的,難怪韃子的剃髮令,連孔聖後人都被發落了,滿朝「儒士」還無人敢言,這並非只是畏懼刀鋒,而是有「道理」的。想得深一點,以前歷代君王的立嫡都受士人影響,而滿清卻成了天子家事,這哪是天子家事,分明就是夷酋內部事務,靠的不就是不受譴責的暴力麼。 法是如此,那儒呢? 「第二件在儒,滿清給儒送上了至極之夢,化夷!所謂夷狄而華夏者,華夏也。儒本內省,無外及之心,渾渾噩噩,不知何求。如今滿清異族入華夏,儒自然有了華夏之的外物。比之帝王,則是化聖。奉夷酋為聖人,他言行的每一分毫若是迎上儒,那便是儒的大成功,便是儒將夷狄華夏之。順治康熙兩代夷酋狡詐,著力應合儒意,在文人心中,又怎會不是化夷化聖的大成功?由此君臣情熱,戲唱得格外響亮。」 這說得有些深奧了點,李肆撓了好一陣頭才大致明白,這說的是文人其實也把韃子皇帝當夷狄看,他們致力於讓韃子皇帝「中國化」,而一旦韃子皇帝表現出一點符合中國化的東西,他們就高呼自己的勝利,然後奉獻上所有的忠誠,繼續投身這項偉大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為將夷酋化為聖君,那麼就先得把夷酋當作聖君,這叫以假立真。君是聖君,臣是忠臣,婦是節婦,子是孝子。君臣綱常,較之歷代更彰,因為這是化聖的必要之途,而化聖又等於化夷,所以理學……才會在此時的滿清如此受尊。」 「為證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此時的文人,恨不能滿地皆孝烈,人人殉死節,禮教逼壓之盛,歷代未見,這都是文人和夷酋狼狽為奸,似真似假的表演!他們在舞台上對唱,草民付的卻是血肉之資。」 難怪康熙一心打造「仁政」呢,原來根結都在這裡。說到禮教,李肆想到的是小腳,說起來,對關雲娘的排斥,也來自這小腳。滿韃可以留頭不留發,卻沒辦法留頭不纏足。原本李肆還覺得心虛,這畢竟是漢人陋習,可現在看來,不過是文人和滿韃兩相呼應的結果。文人要給滿韃一個禮教興隆的盛世,以證明自己化夷的成功,滿韃也從蠻力插入,變作九淺一深的挑逗。而這纏足,是理學所推禮教的必然結果,而關雲娘的死,也如那纏足一般,她早早就被摧殘得非人了。 倚天屠龍兩法寶說到這,李肆也如醍醐灌頂,懂了個通透。總結而言,儒法就得靠外族奴役才能實現它們的終極願望!也是靠著外族奴役,華夏才真正成為一個凝固的大帝國,這可真是荒謬而真切的悖論啊…… 段宏時將話題拉回到了眼下:「禮教會荼毒如此,與滿清得天下的根本一體兩面。今日之儒法困局,就是如此而來。」 他看向李肆,語氣很沉重:「關雲娘是被誰害死的?人之本心為何會扭曲如此?罪魁禍首是誰?」 李肆心緒舒展開,重重的鬱結全然消散。 「兇手有兩個,一個是滿清韃子,一個是所有不反滿清的漢人。」 似乎是繞了一個大圈,回到了再明白清晰不過的原地。可就是這一圈,繞得李肆對滿清的憎恨,從原本的感情理性摻半,昇華到純粹的理性。 此刻他有一個強烈的衝動,他很想回到2012,對自己在網上留下的帖子作一番修改。之前他是漲紅著臉揮著拳頭高喊不解釋,現在他可以微笑著招手說聽我慢慢道來。 「現在,你知道你要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也該知道你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了吧?」 段宏時的問題,李肆堅定地點頭,面對的當然是一對狼狽,要付出的代價,也包括自己無從掌握的人心。他不僅要提防人心中的辮子,還要留心人心中的小腳。 「我已經付出了代價,現在,他們也必須付出代價!」 他看向段宏時,殺氣在眼瞳中蒸盈翻滾。 「那個叫鄭齊的韃子家奴,我要他死!」 第一百零五章 老頭出馬,一個頂…… 「鄭齊……你打算如何下手?」 段宏時問。 「我已遣人偵知他拘押之處的情況,到時候裝扮成衙役之流,用刀用藥見機行事。」 李肆的計劃就是這麼簡單,鄭齊是個大麻煩,現在他只顧得上先把這根刺拔了,而具體的辦法,他想的是用斷腸草。思緒飄飛,嗯……讓盤金鈴轉職毒藥師如何? 「糊塗!」 段宏時又罵人了。 「先前你斗賴一品鍾上位乃至擊殺楊春,都是借勢而為,縱有遺禍,也落不到你身上,現在怎地變成了一個只知道下力氣的莽夫?」 老頭的責問也是李肆的苦惱,這事他已經借過勢了,靠著湯右曾那把扇子,才能暫時抹掉鄭齊的身份,把他送進班房裡。能讓他做得更多的勢,到哪裡去找?這事段宏時也知道了,還讚過他目光尖深。 段宏時搖頭:「讓待查之人莫名而亡,薩爾泰震怒,從按察使到全省法吏都能動起來,到時你再怎麼遮掩,蛛絲馬跡也能指向你。別說你這莊子,更多隱秘之處都能翻攪出來。」 李肆打了一個冷顫,之前他就感覺到了,解決這鄭齊是觸動了一張大網,段宏時這話把事情說得更具體了。 「那麼老師有何高見?」 李肆真心請教。 「殺了鄭齊。」 段宏時淡淡說著,李肆怔住,這可真是……好辦法。 「可怎麼殺,卻有講究。」 段宏時嘴角翹起,看得李肆眉頭直跳。 「走!跟為師去縣城,好好看為師是怎麼殺人的。」 段宏時嘿嘿笑著,像是深埋在心底的一頭惡魔終於放了出來。 盛夏的李莊淒風慘慘,不僅鳳田村人浸在沉痛之中,連帶其他人也都失了笑顏。而莊子某處卻上演著與這氣氛格格不入的戲目。 「別打啦!再打要死人啦!」 劉婆子壓著嗓子低叫道,關雲娘的喪事由她籌辦,正去找劉家媳婦作紙花,卻在半路上撞見兩人在地上翻來滾去,拳腳相交。仔細一看,居然是劉瑞和田青。 「你還我雲娘!」 田青鼻血橫流,可靠著爐工的一把子力氣,年紀大他快二十歲的劉瑞都已招架不住。 「不是我!怎麼會是我!?」 劉瑞兩眼青腫,嘴裡一個勁地叫冤。 「不是你把雲娘指給那幫官差,怎的有這番禍事!還不是你!」 田青面目猙獰,嗓門也變了調。 「怎的能怪我!?我不指,那些官差也得找她,誰讓她亮那手鏈!」 劉瑞也是滿心的不服,這話出口,田青拳頭也放緩了。 「哎喲!雲娘已經去了,你自是隨便潑髒水!」 勸架的劉婆子不敢高喊,怕壞了莊子的奠氣,可聽到劉瑞這話,也忍不住丟掉了勸架者的立場。 「那……那反正不是我的錯!都是官差的錯!」 劉瑞叫著,「官差」二字頓時勾起田青的回憶,那把腰刀揮下的涼氣似乎又在臉頰前激盪,攝得他終於放開了劉瑞。 他咬牙恨聲道:「也是你害的!」 劉瑞得了喘息的機會,吐出一口帶血的痰,也憤憤不平起來:「是誰害的,大家心裡有數!」 劉婆子跳腳了:「閉嘴!就知道你個雜劉心眼不正,沒讓你進咱們劉家的族譜!你想說四哥兒!?四哥兒哪點做錯了!?雲娘一被抓就追了出去,殺了六個官差不說,還跟那欽差的家人對上了,惹出天大的麻煩,不都是為了雲娘!?」 自打劉興純被李肆重用,劉村人原本因鍾上位跑路而慘淡下來的日子,也漸漸又好了起來,甚至比鍾上位時代更好。幾乎一半的劉村人已經搬到這莊子裡,劉婆子一家三男更是前途光明,聽得劉瑞話鋒轉向李肆,劉婆子自是再難忍受。 可劉瑞卻是不服,冷哼道:「既然有那好心,怎的不將雲娘納進門!?為的什麼,大家都知道!」 彭…… 田青一拳頭將劉瑞再度揍倒:「我不准你說雲娘!不准!沒有……沒有這事!」 話到後半截,田青沒了力氣,跪在地上,肩膀也抖了起來。 劉瑞捂著腮幫子還不肯罷休:「鏈子都給了,人卻不要了,那幾個時辰裡出了啥事,人人都清楚!四哥兒伸一把手,雲娘還能尋死!?」 劉婆子一口唾沫隔著老遠就吐了過來:「你家媳婦失了節,你會伸手?怕是放手還來不及!」 劉瑞避開唾沫哼哼道:「四哥兒不是大人物麼,這事怎麼也能容容。」 啪…… 一塊石頭砸在劉瑞的腦袋上,頓時響起一聲哀嚎。 「滾!」 田青臉色鐵青地看著劉瑞,滿頭是血的劉瑞捂著腦袋,飛也似的逃了。 「我說……田青啊,這都是雲娘的命,咱們女人都被這命壓著,也怪不得誰,要怪就怪老天爺吧。」 劉婆子見田青眼瞳渙散,已是心神迷亂,不忍地勸了他一句。 「為什麼不伸手……是啊,為什麼?」 田青嘴裡嘀咕著。 英德縣城,瞧著段宏時徑直奔縣衙一側的班房而去,李肆心中發虛。 「老師,不做什麼準備嗎?」 段宏時呵呵輕笑。 「你可看好了,此事為師伸伸手即可辦到。」 李肆看向他的手,心道莫非這段宏時還是傅青主之流的武功高手? 有段宏時在前,班房巡役不僅沒阻攔,反而個個點頭哈腰,熱情地招呼著,李肆的猜想又轉到了借衙役人情殺人的路子上,這麼做就像是黑客用代理一樣,多了一層遮掩,只是終究還是有痕跡吧。 可段宏時的去處卻又否定了他的猜測,沒去班房關人的地方,也沒去負責看管的班頭那,而是進了偏僻角落裡一間不起眼的屋子,進門就是一股霉灰味,定睛看去,滿屋子全是架子,架上堆滿了卷宗一類的文書。 「是……老夫子!?」 角落裡,一個年輕人又驚又喜地叫出了聲,等他探出頭來,李肆嚇了一跳,滿臉的黑墨,身上的葛布長褂也污垢斑斑,像是花豹一般。 「蘇文采,班房書吏,還是個童生,和你一樣,都是昔日為師門下不爭氣的學生。」 段宏時朝李肆介紹著這人。 書吏?書吏怎麼殺人? 李肆一邊和這蘇文采客套,一邊心中嘀咕不定。 「他負責班房關押之人的來往記錄,什麼時候,什麼人進了班房,都得有文檔。」 段宏時解說著,那蘇文采也恭敬地問著老頭的來意。 「唔,讓我看看這兩天的進出檔。」 段宏時開口,蘇文采愣了一下,卻沒更多猶豫,躬身應是,將一卷文書放在桌上攤開,裡面是若幹份單獨的文書。李肆也是一震,提調刑事檔案,縱然是官府之人,也得有相應的文書才行吧? 「這不過是外檔,除非有特案要查,不然沒人關心。」 段宏時解答著李肆的疑惑,蘇文采卻賠笑連連。 「小子得老夫子栽培,才有得今日。別說這外檔,老夫子要調內密檔,小子也沒二話。可惜小子不長進,就在縣衙刑房作這微末書吏,幫不了更多忙。」 聽了蘇文采的自述,李肆恍然,原來段宏時十多年前給田從典當客座師爺時,就曾經教過這蘇文采,後來更是在私塾裡攻讀過,可惜才具不足,二十多歲了還是老童生,頂了父親在刑房的書吏位置,在這班房破屋裡埋頭跟文檔打交道。 「這鄭齊是昨日入淨房的?」 翻到了想找的東西,段宏時問。 「是啊,聽說是假冒的欽差家人,還要謁詢欽差,為穩妥計,所以入的淨房。」 蘇文采說著有些熟悉的話,聽起來就像是拘押所的進出登記,因為這鄭齊還沒搞明白身份,所以李朱綬交代要下面穩妥處置,那傢伙才能在班房裡的優待場所,也就是「淨房」待著。 「唔,進出時辰還是沒落?」 「老夫子也知道,雖說規定要落,可沒人在意,長久下來,大家都是不填的,除非是班房出了什麼事要查,那時候才會填上。」 這就是內部運轉的細節了,李肆隱隱猜到了什麼。 段宏時點頭,取出一份入房檔,將它丟在了鄭齊的入房檔上。 「把這個人的入房時間填上,就寫是……昨日申時,幾刻隨便,入淨房,鄭齊的入房時間按實際填。」 蘇文采拿起那張文檔,眉頭皺了起來。 「這女子的確該在昨日入班房,可她家人遞了銀子,人實際沒到。」 從道理上說,女子入班房是要進淨房,不得侵辱,但實際上班房是衙吏們的權力之地,除非有特別囑咐,不然女子進來,都是被料理的下場。官老爺也知道這情事,怕惹出太多禍患,一般不對女子發拘票,不得不發的話,也縱容衙吏與其家人相通,交了銀子,走走文件過場而已。 「沒關係,填上。」 段宏時沉聲道,蘇文采轉著眼珠子,摸不到段宏時的用意。 「這樣鄭齊是要被轉走的啊,班房再無更多淨房,除非轉到監獄的淨房。」 有時候班房人滿了,那就得把未審犯一類人轉到監獄去,那就是另一套系統了。 「要的就是讓他去監獄……」 段宏時低低笑著。 蘇文采沒想明白,這處置也不是什麼犯難之事,監獄的淨房跟班房的淨房也沒太大區別,他低頭提筆,刷刷幾筆下去,填了鄭齊的入房時間,再寫下「班房淨間滿,轉監獄淨間」一行字。 李肆就在一邊呆呆看著聽著,只覺段宏時像是揮起了一柄刀,一柄官吏原本用來對付草民的刀。 「果然是老將出馬,一個頂……」 算算自己原本計劃要動用至少一二十人,其間說不定還有什麼風險,而段宏時就在這班房檔案屋裡,就遙遙舉起了屠刀,李肆也說不清這老頭能頂多少人。 「跟我們走!」 班房的淨房通風潔淨一些,外加單獨一人,對班房和監獄的「大號」犯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堂,可對鄭齊來說,卻如地獄一般難受。 正在編織著該如何整治李朱綬和英德這幫泥腿子的若干計劃,忽然有一對衙役進來,對他這麼吆喝著。 「去哪?」 鄭齊皺眉。 「換個好地方。」 衙役嘿嘿笑著,臉上還蕩著燦爛笑意,那是他們每人收到十兩銀子的餘波,要做的事不過將這個據稱是假冒欽差家人的傢伙轉到監獄去而已,文檔也在案,他們是真的秉公辦事。 見衙役笑意盈盈,鄭齊哼了一聲,沒太深想。 「最好是讓爺更舒坦的地!」 第一百零六章 借什麼刀殺什麼人 陰暗潮濕的空間裡,呻吟、抽泣、咳嗽、鐵木碰撞聲和喃喃絮叨聲匯聚在一起,宛如地府的鬼語。蚊蠅嗡嗡振翅,在這肥碩天國忙碌不已。空氣更是渾濁一片,腐臭已然蒸盈成有形瘴氣,將整個空間染得模糊不清。 兩個捂著口鼻的衙役將一件像是人體的物事拖過枷欄間的通道,不知道是血還是其他什麼的液體在地上劃出長長一道痕跡。 「今天第三個,老監那該有十個了吧。」 被磚牆三面隔開,鋪著乾草,點著熏香的號間裡,一個眉宇肅正的中年人放下手裡的書卷,悠悠歎氣道。 「這天氣,今天算少的了。」 臥房大的號間裡就關了兩個人,另一個年紀稍大一些,氣質比這中年人粗散得多。 「靈皋啊,你又尋著了哪一條?這禮記析疑,我老杜還等著新論呢。」 那人百無聊賴地問著,方靈皋,也就是方苞,因給戴名世《南山集》著序,被定了死刑,在這京城刑部大獄已經呆了三個多月。雖然沒能享受獨間淨房,卻還能安置在大號的偏間裡,只跟這個犯事的洪洞知縣關在一起。說起來這姓杜的犯官還沾了方苞的光,朝中多人都提點過刑部監獄,要好生照應方苞,甚至連大學士李光地都遞過話,所以方苞這個死刑犯得到了制度下的最好待遇,他還能在獄中看書寫書。 「今日炎氣太重,待我降平心火再說。」 方苞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身上的大褂已經濕透,卻依舊扣實了襟口,沒學那老杜敞開胸懷。 「喚那役頭來,要兩碗酸梅湯即可。」 老杜咂吧著嘴,想的就是搭方苞的車。 「好了好了,當我沒說……怕了你……」 可見方苞正色看過來,老杜趕緊擺手。 「這天氣連身子都要著火,真是菩薩也難定念!」 他垮著臉抱怨道。 「心正則念固,念固則濁氣不入,濁氣不入則外物不侵。以正氣守中,雜念則止,正所謂心靜自然……」 方苞淡淡地說著,可最後一個「涼」字卻淹沒在隔壁一陣啪啪的皮肉響聲中,直到那古怪的喘息呻吟響起,兩人才反應過來,老杜像是一坨屎抹在了臉上,而方苞則閉眼屏息,卻依然端坐持卷,似乎如此就能兩耳不聞。 「啊啊……噢噢……呼……」 比京城刑部大牢破陋幾個檔次,氣息更濃郁數倍的英德縣獄牢房裡,迴盪著的呻吟喘息也比京城粗豪數倍。 「該我該我!入娘的!你是在噴濃痰麼,這搞得怎麼弄啊……」 「細皮嫩肉的,真是搾人的火頭啊。」 「小白臉嘛,嘖嘖,這屁股,生得還真不錯,現在是可惜了。」 「後面你嫌就用前面……」 裹著肉火的對話穿透了牢房裡紛亂的人聲,隱約傳到了牢房外,幾個正端坐在牢房外大樹下喝酒聊天的獄卒都皺起了眉頭。 一個獄卒問:「黃頭,那傢伙本是轉淨房的,就這麼被丟到大號裡……不會出事吧?」 另一個獄卒點頭:「大號裡全是前陣子趁著匪亂跳出來作祟的散盜,個個都不是好相與。搞成這樣,萬一那傢伙真是欽差的家人呢?」 那姓黃的獄頭不以為意地搖手:「咱們這是什麼地方?上頭的官老爺不知道,縣老爺不知道,師爺該知道。他要真可能是什麼欽差的家人,還能被轉到咱們這來?」 他點點自己的太陽穴:「多用腦子想想。」 有獄卒哼了一聲:「那傢伙一進來就胡亂發作,當自己是大人一般,拿他腰上的墜子,還敢跟我動手,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最早開口那獄卒不再上心,哈哈笑了起來,戾氣橫溢地喝道:「咱們這是什麼地方!閻王來也得脫層皮!」 黃獄頭嗤笑:「那鄭齊的作派著實不上臉,班房那淨房滿了,咱們這不能滿麼?縣爺師爺還有刑房的人都沒專門遞話,這傢伙就是由著咱們整治的。」 他揮手招呼著手下:「喝酒喝酒,別再理會,不出人命就好。」 牢房裡,被丟在角落裡的鄭齊正哇啦啦吐著,只覺自己已經在死活之間輾轉了無數遍。 「爺要把你們剁碎嘍,一撮撮拈在嘴裡嚼到爛!」 他在心底裡狂呼著,卻不敢吐出一個字,全身上下的疼痛已經給了他足夠清晰的提示,除了屁股和臉面,因為那兩地方對這些犯人來說都有用。 「主子啊……快來救救奴才……」 吐著吐著就癱倒在地,縮著身子淒苦禱告,這一動,屁股上的痛處又發作起來。痛楚之下,卻有一股異樣的感覺在體內生起,那像是……空虛。 鄭齊呻吟了一聲,苦痛裡也多出一分其他味道。 縣城客棧裡,段宏時也悠悠喝著小酒。 「自有人收拾他的,擔心什麼。」 李肆臉上還帶著憂色。 「那些獄卒,真敢收拾可能是欽差家人的犯人?」 段宏時輕笑。 「監獄裡的齷齪,不是用心的親民官可知之不詳,更不提那些只在朝堂上浮著的大人們。這些攀著官老爺根子的皂吏們,臉絕不如官爺厚,心未必比官爺黑,可手卻比官爺辣得多。」 「縣獄那些人都是代代家傳的,老子是什麼樣,兒子也差不離。鄭齊那種只見識過富貴的傢伙進去,定會惹得獄卒們往狠裡整治他。若真被那鄭齊懾住,讓他逍遙自在,會有人通報為師的。」 李肆的疑惑還是沒有消除:「可這樣,不還是會有痕跡麼?」 段宏時搖頭:「什麼痕跡?文檔上清清楚楚,要出問題,也只出在監獄那些人身上,可他們自有應對之法。就算查下來,一切都秉公辦事,問題最終只會推在犯人身上,絕看不到你我的痕跡。」 李肆這才明白段宏時一定要那個叫蘇文采的刑房書吏填下進班房時辰的原因,這是在根子上掩蓋漏洞。即便薩爾泰逼著一路清查下來,也有這最初的外檔為證,將責任從班房推到監獄,然後監獄又推到犯人身上,而監獄裡死人,這太正常了,上面怎麼也挑不出毛病。 問題是…… 李肆眉頭還是沒舒展開:「他不一定會死啊。」 段宏時點頭:「所以我們才要在這裡守上一兩天,即便這一兩天裡他不死,等鄭齊的身份得到確認,他就必須死了。」 李肆沉吟片刻,也呵呵笑了出聲。 真是天衣無縫的借刀殺人之計,而且仔細一想,簡直不費吹灰之力。這年頭可不是資訊爆炸的時代,他知道鄭齊是真的,李朱綬懷疑,只跟班房交代過。段宏時一伸手,不留痕跡地把鄭齊弄到監獄,監獄那些人沒經歷相關事件,更沒人交代,對這鄭齊身份的感受,又會降低一層,只會把那傢伙當個普通的騙子對待。 「李朱綬顯然對這刑房之事知之甚少,羅師爺不擅長刑名,而李朱綬的刑名師爺忙著處置匪亂的首尾,也沒多留心,當然更不會想到,有你我二人,一定要那鄭齊的命。」 段宏時笑得很舒暢,自打跟李肆互交了底牌後,他似乎就在等著這樣的機會。 真如段宏時所說,第二天下午,就有縣衙的人找到了段宏時,說李朱綬派人直接去了廣州府,尋他熟識的官員側面查證鄭齊的身份。派去的是李朱綬自己的家人,可家人回來,還沒回報李朱綬,就先把消息傳給了刑房、班房和監獄的吏員,以此換取「消息費」,這讓李肆充分感受了胥吏那盤根錯節的勢力大網。 「禍……禍事了!」 當羅師爺又這麼哆嗦著衝進縣衙後堂時,李朱綬再次陷入到類似中暑的狀態。 「被轉到了監獄!?」 李朱綬只是對監獄潛規則的細節不熟悉,但他知道會是什麼結果,如果他沒特意交代下去,那監獄就是吃人之地。 不清楚為什麼會被轉到監獄,也顧不上去查,李朱綬急急帶著羅師爺奔縣獄而去,家人的回報還不能絕對作數,可這鄭齊真是薩爾泰家人的可能性已經到了九成地步,他可不能得罪得太狠。 「禍事了!那傢伙多半還真是欽差的家人!」 就在李朱綬和羅師爺奔來的同時,縣獄裡,黃獄頭也霍然起身,一臉的驚恐。 「黃頭!?」 獄卒們圍了上來,就等著他拿主意。 「他可被整治得很慘,就這麼出去了,咱們說不定要掉腦袋。」 一個獄卒陰惻惻地說著。 「去交代那些犯人,趕緊動手!否則我截下飯食,讓他們一個個活活餓死!」 黃獄頭拳頭砸在桌子上,咬牙沉聲道。 「你們……等著啊……你們全家……都要去寧古塔嚼馬糞!」 恍惚聽到牢門打開的聲音,陷入虛脫狀態的鄭齊以為是天堂之門開了,這苦難深海終於能擺脫,還在喃喃地賭咒發誓。 「怎麼弄?」 「太爺們不是說動手麼,就動手唄。」 「可太爺說不能留下痕跡……」 「你笨呢!動手,就是動手的意思,把你那話兒換成手不就行了!」 「哦哦,就是造……那啥裂?」 「那邊有個半死不活的,正好是斷了手腕的殘廢,快點!不然太爺不給飯了,就只能吃肉,酸著呢。」 一陣竊竊低語,鄭齊分明聽到了內容,腦子卻轉不動。直到一根粗壯遠勝之前的東西在身下蹭著,這才神智頓醒。 「不——!」 可這醒悟卻晚了,兩瓣肉頂開,那根大傢伙就直戳而入,鄭齊兩眼暴凸,全身哆嗦不定,隨著這節奏,血水在身後一高一低地噴著。 在意識碎裂的剎那間,天堂與地獄輪轉而現,鄭齊感覺到了這輩子都沒體會過的充實。 第一百零七章 你總是心太軟 「本來可以一直當看客的,不過為了穩妥,更為了抹平之後的遺患,咱們還是攔住李朱綬吧。」 縣獄外,看著急步奔近的李朱綬,段宏時悠悠說著。 可李朱綬主動停步了,他不僅看到了段宏時,還看到了李肆。 「李……李……」 李朱綬不是笨人,隱約想到了一個可能,臉色青白地指住李肆,卻驚得話都說不利索。 「李縣爺,我這裡有一場富貴,就看你有沒有膽子拿住。」 段宏時的話,讓李朱綬的心臟從浪底徑直躍入浪峰。 「是……是……」 李朱綬繼續結巴著。 「沒錯,是田克五那樣的富貴,只是能不能走到那步,還看你自己了。」 段宏時撫鬚微笑,舉起一封書信,那神色,那姿態,像極了舉著「如來神掌」的世外高人。 「鄭齊……痔裂,死了。」 羅師爺打著寒戰地湊過來,低聲提醒著自家東翁。 「死了?」 李朱綬兩眼發飄,愣了好一陣,血色猛然湧上面頰,他狠狠咬牙,接過了那封書信。 「就這樣了?」 聽到鄭齊的死訊,李肆長出口氣,覺得這兩天的轉折真是有如夢中。 「當然不止是這樣,此事又會攪動廣東全省。薩爾泰的震怒,跟他們正審理的府縣案,還有之前的楊春案,以及廣州兵在韶州的鬧騰,全都會攪在一起。」 段宏時饒有意味地看住正翻看書信的李朱綬。 「現在……就看李縣爺願不願意挺身而出,當那攪屎棍,拼上自己的前程,去掙一場富貴了。」 李朱綬苦笑:「段老先生,我是不得不來掙這場富貴了。」 鄭齊已經死了,他還有什麼退路,只能向前。 「這事沒幾個月扯不出結果,為師也可以安心閉關了。」 回莊子的路上,段宏時卻露出了一分憂色。 「外敵暫時去了,內患你有何打算?為師感覺得到,關雲娘之死,對你那莊子可有不小影響,你要如何收攝人心?」 李肆這兩天想的就是這個,他眉頭舒展,胸有成竹,手裡正晃著一把扇子,湯右曾的扇子。有段宏時給李朱綬的「如來神掌」,這把「物證」又回到了李肆的手上。 「我就循天道而行,公平交換,自願公正。」 李莊,內堡外,環堡溝渠邊建了一圈小院子,這是內堡的延伸。不是最早跟著李肆過來墾田的鳳田村人,以及後來才加入的劉村人,還有一些匠師都住在這裡。 斜陽西下,劉瑞扛著鋤頭進了家門,一臉青腫再一皺,幾乎不成人形。 「不公平!」 他將鋤頭一扔,逕直叫嚷道。 「連陶富那傻小子都領著正力薪,一天拎著棍子短刀到處亂晃,啥也沒幹。像我這樣的苦哈哈成天在包田里忙活,才拿他的一半,真是不公平!」 媳婦迎上來本要伺候他,聽到這話,忍不住刺了出口:「說夠了沒?公平啥,你早點來就公平了,誰讓你嫌墾田沒甜頭?陶富人家是賣命,你賣把力氣就能掙一半多,還抱怨啥?不公平也可以不進公司的農社,沒牛沒渠沒種子,那二十畝荒地就咱們一家自個能張羅過來?」 「嘿……」 劉瑞眼珠子瞪了起來,自己這婆姨平日低聲下氣的,今天這是吃了火辣子了?→文·冇·人·冇·書·冇·屋← 「林大樹把小妹領了回去,說就算丟了臉皮,跟咱們這門親事也不敢再結……」 劉家媳婦眼眶還紅著。 「這個林大樹,當了司董,不照顧親家人也就算了,怎地變得這麼下作!?嫌起咱這個窮人了!?」 劉瑞火冒三丈,他的兒子和林大樹的女兒從小結親,半年前還領了回家,現在林大樹悔了親,兩家人這臉面算是徹底破了。 「誰讓你……雲娘那事,你就沒去賠個罪!?」 劉家媳婦低頭,乍起膽子嘀咕道。 「屁!我有什麼罪好賠的!?」 劉瑞啪的一巴掌就掄在媳婦臉上,打得女人撲在地上,十歲出頭的一個小子從屋裡衝出來,扶住女人,昂首對劉瑞喊道:「不准打娘!」 「劉旦!你敢對你爹撒潑!」 劉瑞更是氣惱,幾乎是咆哮出聲。 「范先生說,暴……暴及婦孺,禽獸不如也。四哥兒也說過,男人打女人是……是魯什麼色……」 劉旦在蒙學讀書,也開始能吐個之乎者也,換在往日,劉瑞歡喜還來不及,可這會他只覺得自己的兒子格外可憎。墟市那場變亂,關雲娘的死,連帶四哥兒這頗有威壓的稱呼,一同在他腦子裡攪著,一直被驚懼惱怒壓著的心氣,總算找到了發洩之處。 「狗屁四哥兒!狗屁先生!少在你爹面前提這些東西!」 劉瑞拳腳俱下,將自己兒子連帶媳婦,就像是仇人一般地收拾起來。 「這狗屁的李莊,老子不呆了!滿天下都是田地,老子去其他地方種!」 想著鳳田村田地賣的錢,加上之前李肆的賠付,自己家底還有三五十兩銀子,劉瑞定下了決心。 李莊內堡,還有個人說到了「走」。 「你在想什麼?雲娘那是她自己想不開,就別自責了,往前看吧。莊子事業剛剛鋪開,就等著你們大展身手呢。」 田大由安慰著臉色灰白的兒子,他是覺得田青認為自己沒攔住官差,才讓關雲娘遭了難。 田青一直低著頭,話裡帶著一種通透的了悟,可這了悟卻像是冷冰冰的。 「爹,咱們去佛山吧,憑咱們的手藝,自個也能過上好日子。」 他本想說得更多,可瞧著田大由還在桌上寫寫畫畫的認真姿態,只將這句話翻來覆去地說。 「說什麼昏話呢!好日子?沒四哥兒指路,沒咱們自個抱成一團,再有什麼好日子,也得給別人吃得骨頭都不剩!這些日子經的事,你還沒看清楚!?」 田大由正在忙著改良燧發機,李肆嫌之前的設計零件太多,工藝繁瑣,他正跟何貴一起攻關。聽兒子這話,不由得心火上湧。田青的娘早死,從小就護著這獨子,卻不想護出了一個天生怕事的性子。這種話早前田青也說過,後來經了麻風一事,像是變了,現在關雲娘出了事,他又變回來了? 可田大由嘴笨,也說不了更多,只覺著好好訓訓,估計田青就能明事。 「我看清楚了……」 田青低聲嘀咕著。 田大由當他是受了教,不再多話,再勾抹幾筆,尋著了又一個關鍵,匆匆出門去找何貴商議。渾沒注意田青捏著拳頭,指節已然發白,官差那腰刀的冷風像是罩住了他全身。 「不是我沒護住雲娘,我已經做了該做的,全都是他的錯,全是李肆的錯!」 他面目扭曲著,心中本有的自責,被另一股潮水淹沒,也不知道那潮水是原本就有的,還是為掩蓋那自責而生的。 「我看清楚了,李肆就是個災星,我早看明白了的。雲娘……他給了手鏈,出了事卻不伸手,他就看著,他就是來害人的!接下白總戎的生意,帶著大家來這裡墾田,攀上練總去剿賊匪,到現在死了多少人?他還要害誰?我絕不能讓他害爹爹……」 回到莊子,李肆先去看望了關家父母,見著關□還是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樣,李肆憐惜地抱她入懷。 「關□,爹娘就你一個女兒了,你得堅強起來,讓爹娘安心。可不要再當自己還沒長大,該懂得照顧爹娘。」 李肆很無奈地用出了後世安慰人的手段,他很不樂意讓關□這麼小年紀就如成人般懂得人情世故,可自己沒護住身邊人,教那禮教吃了,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一樁惡果。 「關□懂得,關□還要照顧四哥哥,四哥哥別擔心。關□……關□是你的婆姨,要照顧你一輩子的。」 被熟悉的懷抱擁住,關□神智歸位,一邊抽泣一邊說著。 「就是……就是總覺得是自己害了大姐,是自己壞……不想哭的,可就是忍不住……嗚嗚……」 李肆歎氣,擁緊了小姑娘:「不是關□害的,是四哥哥害的。」 關□可不想讓李肆擔罪,就一個勁地搖頭:「不,是我害的!」 恍惚間,李肆的思緒回到了來到這個世界的最初一幕,兩個窩頭的歸屬引發了兩人一番爭執,也讓李肆飄浮不定的心境找著了駐泊的港灣。 「是我們一起害的,好了吧。」 這話讓關□平靜下來,她低低嗯了一聲。 「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的話,你大姐在天上可不會答應,所以……關□。」 李肆摩挲著關□的髮絲,滿心愛憐地說著。 「四哥哥做四哥哥的事,你做你的事,咱們一起努力。」 關□皺眉:「我能做什麼?」 李肆微笑:「讓自己快樂,讓四哥哥我快樂,還不夠你忙的?」 關□轉著那淚水迷濛的大眼睛,像是懂了,緊緊抱住了李肆,用力地說道:「我會讓四哥哥每天都笑的!」 李肆笑了,感受著他胸膛的震動,關□低低自語道:「我也會讓自己快樂的,然後……讓天上的大姐也能快樂。」 見著關□平定下來,李肆安了心,開始著手解決段宏時說到的「內患」。 「劉瑞有問題!這種人可不能讓他混進來!」 內堡聽濤樓頂層,李肆和五個司董召開了秘密會議,本念著關鳳生的狀況,沒讓他參加,他卻不願沉浸在憂傷裡,用他的話說,男人怎麼能憋在屋裡哭哭啼啼,該做什麼還得做。 李肆說到第三次歃血為盟,想將剩下的鳳田村人,還有劉村的劉興純和大爐頭米德正都納為真正的自己人。林大樹首先就點出了這個人。之前墟市之事的細節都整理出來了,正是劉瑞為官差指認出了關雲娘。為此林大樹果決地悔了兩家的親事,同時堅決反對將這人納入歃血為盟的名單。 「田青……還是緩一緩吧,感覺他不怎麼對勁。」 田大由也把自己的兒子列為動搖分子,盟約是一份權利,同時也是份責任,他擔心田青還擔不起來。 李肆呵呵輕笑:「是人都會出錯,也不能不給人機會,還是先問問他們自己的意願吧。」 眾人聽著李肆的笑聲,想著之前為村人作的諸多盤算,都是為著不傷到村人,心中都道,李肆的心腸還是太軟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下手卻這麼凶殘 「皇糧代繳,每年得公司花紅,免費上補學教你認字寫字,家中子弟免費上蒙學,另教一門手藝,包進公司坊行。有什麼病殘事故的,公司都照顧到底……」 林大樹黑沉著臉對劉瑞照本宣科。 「要享受這些待遇,就得跟公司結約,還得心裡有數,要是毀約,有可能賠上性命,性命!想清楚了再回答願不願進!」 青田公司的人分內外兩層,外層自然是一般的雇工,包括劉興純米德正都是,除了薪水和花紅,再無福利。而內層就是握有金股的人,林大樹所說的待遇還只是一部分。當然,握有金股的人也得擔起保守秘密的責任,更要命的是必須歃血為盟。兩層保險一上,到如今還沒誰敢對外人提起過金股和歃血為盟的事。 不過前兩批金股成員,要麼是關田林何鄔這樣的司董,要麼是賈昊吳崖等少年外加原本的礦場漢子,都經了血火的捶打。現在要引進第三批人,就不得不多作考慮,比如說只先歃血為盟,考察過一段時間後,再讓他們知道金子的事。 林大樹原名極力反對讓劉瑞加入,可李肆卻說至少形式要走一走,所以他頗為不情願地念著告知,只想著等這傢伙搖頭說不,他的工作也就算完了,並沒注意到劉瑞那紫青相間的臉上,正蕩著陶醉而燦爛的漣漪。 「願不願進?」 林大樹問了出口,然後準備轉身而去。 「願……願意!」 劉瑞不迭地點頭,心道傻子才不願意。 「你……我可跟你說清楚了的哦,是要結約的,毀約可要賠上性命!」 林大樹額頭青筋暴起,這轉折他可沒料到。 劉瑞腆笑著繼續點頭,根本就不在意。 林大樹只覺一股悶氣就頂在胸口,看著這傢伙的黑眼圈,盤算著是不是再加上一拳。 田家院子,田大由看著面如死灰的田青,也是一肚子悶氣。 「不要再跟爹吵了!看看人家鄔重!滿腔心思就花在做事上,你怎麼就這麼多雞魚腸子呢?不想進就別再囉唆,以後你安安生生呆在鐵坊當外人,爹繼續養你!」 田青擰了好一陣眉毛,艱辛地問:「爹……你說的什麼結約,到底是什麼約?」 田大由含糊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反正不會害了你!」 見田青又低頭不語,田大由出到院子裡透氣,過了好一陣,田青出來,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爹,我想進。」 田大由欣慰地鬆了口氣,兒子還是能調教過來的。 蒙學樓一層,百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歃血為盟,絕大多數人都面色坦然,包括劉興純和米德正。 「如有違約,天誅地罰,自有人來取你性命!」 田大由滔滔不絕,將內容已經有了極大變化的第三版盟約講述完畢,以一聲冷喝收尾,然後舉起了酒碗,眾人紛紛舉碗,其中幾隻手還在微微搖晃著。 劃破手指,血滴入酒,咕嘟嘟仰頭飲盡,劉興純和米德正對視一眼,欣然笑了。他們不是一般農人,早就懷著擠進這青田公司內層的心思,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已是李肆信得過的人。劉興純在等著李肆給他搭更大的活動舞台,而米德正在等著李肆向他展示更為玄奇的工匠世界,在這慾念的衝擊下,歃血為盟這種事的忌諱也被徹底壓倒。 血酒喝下,田大由就展開一份文書,挨個讓他們按手印,這該就是剛才盟約的內容。 轉完一圈回來,一邊的李肆像是開玩笑般地說道:「田叔你可放好了,萬一有賊人偷了這盟約,當成是咱們結會造反的證據去官府那換銀子,那可就麻煩了。」 田大由真當李肆在開玩笑,呵呵笑道:「四哥兒放心,鎖在樓裡呢,再說咱們可是奔著過日子去的,怎麼就叫造反呢。」 這些日子下來,幾個司董心裡已經有數,這歃血為盟的儀式,那就是大罪。可人已經上船,而且這種事沒人出告就不存在,他們能做的,也就是跟著李肆一起,把更多的人拉上船。 人群裡,劉瑞臉色蒼白,嘴唇翕動著,不知道在念叨什麼。 「老天爺!這怎麼行!?你這可是要遭雷劈的!」 劉家小院裡,劉瑞的話讓媳婦差點軟在地上。 「早知道是頂著殺頭的禍才能享的福,我才不答應呢!就知道不能跟他們混在一起!早早出首,不但會免了罪,還能有賞金拿!」 劉瑞臉紅脖子粗地看著自己媳婦,再看看縮在門邊的兒子,壓緊了嗓子。 「趕緊收拾東西,等我拿到那物事就跟我走!」 劉家媳婦涕淚縱橫。 「四哥兒和大家對你只有恩,哪有點怨的?你進了就進了,跟著大家一塊過日子不好好的?有啥事了也是大家一起擔著,怎的要做這傷天害理的事?」 媳婦的哭訴沒起半點作用,劉瑞再不理她,就去抓兒子,可小子一縮肩膀,跑到了他娘身邊,一臉怒色地看著他。 「就知道跟我頂著幹是吧,好!你們娘倆就別再姓這個劉了!」 劉瑞鐵青著臉出了門,他媳婦抱著兒子,就呆呆看著他的身影消失。 深夜,李莊內堡一片沉寂,一個身影從黑影裡摸了出來,在聽濤樓外伏了好一陣。一盞油燈將樓門附近照出昏暗一片,那身影轉了好一陣,像是終被那燈光懾住,又無聲地縮了回去。 「難道還要咱們把燈滅了才行嗎?」 伏在遠處屋簷上的胡漢山低低抱怨著。 「總司說了,那種人就沒什麼膽,不過是讓咱們多盯一眼而已。」 於漢翼無聊地說道。 「阿昊他們今晚可要累著了。」 胡漢山話裡還帶著一絲鬱悶,像是在埋怨那活計沒落到他身上,接著他歎氣道:「總司真是菩薩心腸,依著咱們,在牆角聽到那傢伙的話時,就該衝進去抓人了。」 於漢翼切了一聲:「總司的話你還沒明白?名正言順!總司一定要他做出來才治他,光想光說可不夠。」 胡漢山噢了一聲,點頭道:「這就是總司說的……天道罰行不罰心?」 「噓!」 於漢翼壓低了嗓子:「又回來了,看樣子是鼓足了膽氣。」 田心河上,舢板急行,劉瑞喘著粗氣,嘴裡就念著快快,他總覺得有人在後面追他,同時又覺得前面正有白花花的大堆銀子在等著他。 天色濛濛亮,他終於行到了金山汛,氣還沒喘勻就衝上岸,哆嗦著嗓子朝渡口幾個汛兵叫了起來:「官爺在麼?我要出告!」 汛兵們圍了過來,一個模糊嗓音問:「出告?告什麼?」 劉瑞呼哧呼哧出著氣,把一句話擠了出來:「告鳳田村李肆,圖謀造反!」 另一個嗓音響起:「李肆?造反!?」 那人走近問道:「我是汛守把總,你說仔細些。」 劉瑞跪下來拱手道:「他帶著村人歃血起誓,不是造反還是什麼?」 像是一晚上的辛苦終於抵達終點,心神鬆弛,劉瑞再補了一句:「總爺,這該是至少三五百兩的賞銀吧?」 金山汛的汛守自然是張應了,他皺眉道:「光憑一張嘴,就說人造反,這算什麼出告?」 劉瑞急了,揮手指向李莊的方向:「總爺趕緊帶人去封了那莊子裡的一棟樓,他們的盟書還在裡面,我是被那李肆強逼著歃盟,得空逃出,這才來投告的。」 張應哦了一聲,揮揮手,兩個汛兵站了出來,一左一右夾住了他。 「那好,你就跟著他們回去吧……」 劉瑞正要說兩個人怎麼夠,手臂馬上被綁了起來,嘴巴裡也塞進了一團裹腳布似的東西。 見到又一個汛兵上前來,對他露齒一笑,劉瑞想要大喊出聲,卻只發出嗚嗚的叫聲。 這不是賈昊麼? 「蹲了一晚上,這傢伙來得可夠慢的,周圍百里的兄弟們可都是白忙活了一場。」 賈昊出了一口長氣,接著向張應拱手,「就先謝過張把總了。」 張應笑著拍拍賈昊肩膀:「你小子見外了,咱們可是一夥的,我還等著四哥兒怎麼安置我呢。」 賈昊點頭:「那我就還得跟你擠擠署房了,城裡還有兄弟,他們還得繼續守著。」 張應慨歎不已:「四哥兒……心思可真是細密。」 賈昊只微微一笑,為這事,李肆的計劃就給他們講解了大半天,這次行動原則就一個,將周圍百里全都兜起來,一隻狗都不能放過! 司衛現在只有二百人出頭,不可能全部出動,這點人怎麼封鎖? 很簡單,他們要抓的人不是賊匪,不僅不會避著官兵,還會專找官兵。藉著張應的掩護,一百來名司衛替了汛塘綠營兵的差,監視著可能出現的目標。 這根本就是借朝廷的力量在對付異己,關鍵也在於張應算是半個自己人。跟著李肆一起坑害了鄭齊的張應,現在反而在擔憂李肆對他沒有更多信任,所以才對賈昊有那一說。 考慮到人的行為難以預料,司衛們不僅在金山汛駐守,還在東南西北各個塘口都布下了人,就算叛徒想著去清遠、陽山或者乳源去告官,也會被攔下來。 可這劉瑞顯然沒有那麼天馬行空的思維,就老老實實奔金山汛而來,平素跟村人交集不多,更沒參與到之前李肆的歷件大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李肆現在是個官「賊」勾結的複雜人物。 「還真是猛虎搏兔呢。」 西牛渡的小碼頭上,看著被押回來正呈木偶狀的劉瑞,李肆也在感歎自己用力過猛,可這種事情,謹慎總是好的。 正要感慨自己算無遺策,李肆就馬上感受到了什麼叫「人算不如天算」。 「他身上沒東西?那昨晚是誰取走的?」 李肆皺眉沉吟,接著揮手:「去縣城!」 第一百零九章 不說抱歉,只是遺憾 「準是李肆做的,那小子心也真夠黑……」 總兵衙門,白道隆懷念地看了一眼自己這破敗的小衙門,匪亂的收尾工作大致結束,他終於可以回韶州城的歡樂窩了。 這時候他正跟周寧談到鄭齊的事,周寧將之前在金山汛親見李肆整治鄭齊的情況一說,再跟鄭齊死後,段宏時的出現以及李朱綬的動向一拼,自然就得出了結論。李肆是黑手,段宏時是謀主。 「跟鍾上位完全不同啊,你以後可要多瞅著他一點。」 鄭齊死了,自是大快人心,可白道隆隱約覺得有些不踏實。 「那小子可比鍾上位有本事,做事也細緻小心,還有後台,這英德的事業,大人應該可以放心。」 周寧這是肺腑之言,可還有些話他沒出口。在金山汛的時候,他查看過那六個廣州兵的屍體,兩個該是被鳥槍爆了頭,另四個是被一矛兩洞,李肆手下那些練勇,不比施世驃手下的親兵差多少,也不知道背後是有什麼門道。 這情況他不必說給白道隆,等搞明白了,再想著怎麼從中牟利的好。 白道隆點頭:「唔,也是沒錯。可惜他年紀太小,還沒官身,否則還能跟他做點大生意。」 閒扯了一陣,白道隆正要走,門子進來,一臉疑惑地稟報道:「有鳳田村人來出告……」 門子是周寧的手下,周寧揮手罵道:「你吃撐了麼,這還來報?這是總兵衙門,不是縣衙,幾棍子趕出去!」 門子眉毛皺得如蚯蚓一般:「他說總戎大人官更大,而且……他要告的是……李肆。」 之前跟著周寧去金山汛,這門子知道李肆是號人物。白道隆和周寧對視一眼,也是滿腹不解。 「小人田青,告李肆歃血謀反!」 十五六歲的少年跪在地上,將一份文書高高捧起,哆嗦著喊了一嗓子,頓時讓白週二人寒意直冒,謀反!? 「這是他們的盟書,小人是被逼,小人的父親是被蒙蔽。小人……小人不求賞銀,只求免了小人父親的罪。」 手臂舉起,腦袋卻快杵到了地上,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草民,別說總兵,就連九品巡檢都會下跪那種。 白道隆擰眉抽氣,才說這小子靠得住,怎麼是又一個楊春!? 「準備調兵!」 他下意識地就當作楊春第二來處置,沉聲發令,想將事態扼殺在萌芽狀態,這話聽在田青耳裡,真有如天籟一般。 周寧取過盟書,一看就是密密麻麻的紅手印,臉色也陰沉下來,這麼多人按手印,還真是圖謀不軌。 正要招呼人,門子又進來了,臉色更為詫異:「門外李肆求見……」 嗯!? 白道隆周寧眼珠子瞪得有些發痛,才說他造反,這就自縛上門了? 李肆可悠閒得很,手裡還晃著把扇子就進來了,一點沒來領罪的意思。見到了白道隆和周寧,只虛虛拱手,神色輕鬆得就像是串門一般。 已是謀反嫌犯,還見官不跪,如此倨傲,白道隆鼻子差點氣歪了,就要招呼左右把李肆綁了,衣角卻被周寧拉了一下。 「他手裡是湯大人的扇子,鄭齊的身份確認後,我就一直在奇怪那鄭齊怎麼會多出來這把扇子,看來多半是段老秀才從湯大人那討來的,這李肆……不定是湯大人使喚著去對付那鄭齊的,造反的事,怎麼也沒可能……」 周寧的耳語讓白道隆一愣,晃眼看去,李肆那扇子上還蓋著紫花大印!他腦子頓時扭結了,是啊,這小子怎麼可能造反? 「啊……呵呵……李肆啊,你來是為何事?」 白道隆那慈眉善目舒展開,還真隱隱帶了點菩薩氣,他手臂一轉,自然地抹上了自己那油光水滑的禿腦瓢,不管是李肆被告造反,還是見他不跪,似乎沒聽到也沒看見。 李肆微笑:「我的莊子裡出了內賊,莊人看到他進了白大人的衙門,這是來領人的。」 這時候他才向田青看去,目光裡沒有一絲怒恨,只有沉沉的憐憫。 自打礦場麻風事之後,他再沒對這田青怎麼留心,就當是一般人對待。之前堅持要向劉瑞田青發出邀約,對劉瑞是存心釣魚,對田青則是想著田大由的身份特殊,怎麼也要把他兒子拉進來。這次盟約,劉瑞不入,找機會趕走了事,田青不入也沒什麼,以後只要繼續呆下去,各項事業都起來了,以後總會入的。 如今兩人都入了,劉瑞是什麼心思,他就再清楚不過,給過劉瑞機會,卻非要拿命來搏另一場富貴,就別怪李肆要取走這命。 可沒想到,一餌釣起兩魚,這田青……比劉瑞還能搏呢,這傢伙到底是在搏什麼呢?只是將雲娘之死怪到他頭上?可真是這樣,卻拉著所有村人下水,這田青的心腸……死不足惜啊。 田青還跪在地上,卻硬著脖子直直和李肆對視,目光裡再沒尋常偶爾撞見他的惶恐和逃避,反而湧動著李肆難以理解的得意,李肆甚至都能聽到田青在對他呼喊,你完蛋了! 「可是這……」 白道隆不再言語,這複雜的狀況他還沒理順。周寧舉起盟書,想說這田青手裡可握著你造反的證據呢。 滿是紅手印的盟書上,一行大字晃過,周寧眼瞳再度擴散。他仔仔細細看了一通盟書,面目頓時漲得通紅。 「混……混蛋!」 周寧猛然一腳踹在田青身上,將他踹得滾葫蘆亂轉,還把白道隆嚇了一哆嗦。 「拿著保甲約書跑來告人謀反!你當總兵衙門是小兒玩沙的地方!?」 周寧咆哮起來,白道隆差點被口水嗆住,這是什麼破事!? 「叉出去……不,綁起來!抽個半死再給你!」 搞明白了情況,白道隆也是氣得打哆嗦,後半句是對李肆說的。自己這總兵衙門雖然破敗,可他好歹也是總兵,這不是把他當傻子玩麼? 田青如雷轟頂,好一陣才醒過來,保甲約書? 這時候他直恨自己為什麼沒去上蒙學多認幾個字,居然連那盟書到底寫的是什麼都沒看出來。 「大人!可他們真的歃血過啊!小人願以性命作保!」 他掙扎著指向李肆,周寧憎惡地喝道:「你的命值什麼?能保什麼?」 眼見這田青被綁了起來要抽鞭子,白道隆揮手:「等等……」 他指向還在一邊像個沒事人笑著的李肆。 「你說,他們真的歃血過?」 周寧一怔,臉色也緩了下來,他已經明白了白道隆的心意,這可不正是擺佈那李肆的好機會麼? 歃血為盟可跟真正的舉旗反朝廷有區別,關鍵得看約的是什麼。而歃血按謀反論罪,不過是法令而已,具體怎麼操作,還得看執法者的手腕。用這無物證的歃血為盟致李肆於死地,既費力又不合算,根本就是白癡行徑。白道隆想的不過是把這事當把柄,能將李肆搓圓捏扁,當之前的狗腿子鍾上位一般使喚。 田青正要開口,李肆嗯咳一聲,「是真的。」 合上扇子,插回腰間,他對白道隆說道:「跟村人歃血,是為的互助發財。我還想跟白總戎周參戎來歃血一場呢,不然之前鍾上位那些生意,我可不放心接手。」 白週二人只覺心跳紊亂,這李肆的攪事之能真是出人意料,這話到底是真心,還是什麼威脅,他們的腦子都已經不大轉得過來。 「哈哈……」 愣了好一會,白道隆又笑了起來。 「那就不必了,咱們都是信得過的,之前造炮剿匪,還多虧了你呀,以後……」 白週二人很快就清醒了,拿歃血為盟這事來整治的只是草民,關他們這些「大人」何事?既然李肆也是局內人,怎可能拿這事來拿捏人家?到時候李肆破罐子破摔,連蘿蔔帶泥,還不定根會拉到京裡哪位大人物的門下。 「總戎過獎,今後還得總戎多照顧了。」 李肆也是笑意吟吟,這是他正式接起鍾上位在白道隆這的事業了,只不過雙方的位置跟以前有了不同。以前是主子和狗腿子的關係,而現在卻只是合作夥伴而已。 兩人相視而笑,根本沒把一邊的田青放在眼裡,而那田青已是驚得魂魄難聚,絕難相信李肆居然連總兵都能勾結上。 「這小子你可得處置好啊,以後小心些,做事不料理好手下人怎麼行?」 白道隆板著臉,苦口婆心地教育著李肆,李肆很配合地虛心受教,田青看在眼裡,只覺往日那清白分明的世界全然崩碎。 「好險……」 回李莊的路上,賈昊恨恨地盯著田青,一個勁地後怕。幸好李肆之前安排人在縣衙和總兵衙門盯梢,見到田青進了總兵衙門,李肆差不多前後腳就到。 「有什麼險的?不管是白道隆和李朱綬,現在都把我當一路人,他們可絕不相信我會造反,再加上這傢伙手裡的……證據,他們想在這事上做文章?沒可能的……」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心想,自己現在雖然還沒功名沒官身,卻已經不是普通的草民了。 所謂的歃血盟書根本不存在,當時大家是在保甲約書上按手印,原本想的是準備對付不識字的劉瑞,或者是其他可能的隱患。凡是識字的,他和五個司董都集體評估過可靠度,認為能靠得住。 可沒想到,真正拿到這約書去出告的,居然是同樣不識字的田青。之前跟這小子的恩怨糾結,到現在終於走到了終點。 看看僵著脖子,還沒從震驚和迷亂中清醒過來的田青,李肆搖頭,這可真是意外,就不知道是收穫還是損失了。 不過整件事情,既讓盟約真染了血,又讓司衛進行了一場融入汛兵的實戰演習,還跟白道隆正式擺正了雙方位置,這可真是拔蘿蔔拔出了一串兔子,很符合他一直以來的做事原則。 「你是在恨我害了雲娘!?」 等田青魂魄歸位,李肆只問了田青這一個問題。 「我恨你,是因為你會禍害所有人!」 田青心如死灰,就只怨毒地盯著李肆,似乎想用目光燒穿李肆的心口。 「哦……這樣啊,如果都跟你一樣,我不介意全禍害掉。」 李肆淡淡地說著,對這田青,他可沒什麼感情波動,眼下這事,他在意的只是田大由。 「為什麼!?」 當田大由知道這消息後,兩眼頓時失去了焦距。 「如果不是四哥兒強橫,直衝進總兵衙門,咱們整個莊子可都要遭罪了。」 關鳳生是來安慰他的,這麼說有些奇怪,但他的現身,卻意味著那件難以迴避的事情,田大由必須表態。 「為什麼……這個孽畜!」 田大由心神碎散,淚水滾滾而下,既是恨,又是痛。 「田叔,事情會在山上辦,你就別去了。至於今後……我就是田叔的乾兒子。田叔你要娶婆姨,我操辦一切,你若是不想,我的一個兒子會隨田姓。」 李肆平靜地說著,故作姿態,引田大由自己說出大義滅親的話,那是極端的虛偽,他不屑為之,就直接作出了宣告,這是領袖應該承擔的責任。但田大由是他的核心幫襯,他必須盡自己所能來補償,法歸法,人情歸人情,這也算是華夏傳統吧。 田大由無力地張嘴,目光裡還帶著點祈企,似乎有萬鈞重的話正壓在心底,這時林何鄔等人都來了,眾人既是關切,又是忐忑地看著他。這些目光將田大由墜入深淵的心托了起來,卻又像一張大網,纏得他再難掙脫,也再難開口。 「他和雲娘一樣,都是自己的命……」 關鳳生悠悠說著,結成盟約的,不僅是血,還有人命,關鳳生自己都有洩露了機密,把命賠給李肆和大家的覺悟,更別說這兩人是主動去找官府投告。他也相信田大由有這覺悟,所以才只安慰,而不勸解。 「下輩子,別再投胎做男人了……你擔不起……」 田大由見了兒子最後一面,也只留下這麼一句話,田青卻是說不出話來。等田大由轉身,他才嘶聲叫著:「我是想救你啊,爹!你瘋魔了!你和大家都被李肆瘋魔住了!」 田大由閉眼,眼眉揉得溝壑叢生,「青兒……真瘋魔的,是你啊……」 睜開眼,田大由看向藍天,悲愴地自語著:「在你六歲的時候,你爺爺遭官差打殘,熬了半月後死去,你嚇得半年沒能說話,從那時起你就瘋魔了,我的兒子……早就死了。」 片刻後,田大由平靜下來,眼瞳裡升起堅決:「四哥兒,給他一個痛快,我就不去了,燧發機的設計正到緊要關頭。」 在眾人的注視中,田大由穩穩踏步而去。 「田叔,是我故意的,是我故意釣劉瑞田青這種人出來的,你心中還有恨意的話,我全盤接著。」 李肆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轉著悠悠話語。 「但是我不會說抱歉,我只會說遺憾,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視線轉開,正見著一對母子,依偎著朝碼頭看來,劉瑞和田青被五花大綁丟在船上,正要去他們該去的地方。 「長大了別學你爹……」 「鬼才要學他!我要學狗子哥石頭哥他們!」 母親帶淚的淒語和少年還未完全懂事的稚聲依稀飄了過來,李肆輕聲歎息。 金礦的營地裡,百多人聚在一起,瞧著遠處樹上綁著的兩個人,現場一片沉寂,只有呼呼的風聲。 「老天有眼,老天也有耳!」 李肆的聲音驟然響起。 「他聽得見你們的祈禱,聽得見你們想要過上好日子的祈禱,所以我來了……」 「他也聽得見你們的誓言,聽得見你們和我定下的盟約,所以我們在這裡……」 「老天也有手!」 李肆環視著那百多人神色各異的面孔,話音並不高昂,卻牽得那些面孔上的不同漸漸消散。 「他讓我來守這誓言,我將為這誓言流血,而我的手,也將染滿違誓者的血!」 隨著他的話語,所有人臉上都化作了同一個表情,那是一股力量在心中溢滿,然後流轉在面目上,那是凜然、敬畏,還有期待的混合。 「行刑!」 李肆手臂揮下,一排早已站定的司衛在號令聲中舉起火槍。 蓬蓬蓬…… 排槍聲擊碎了山巒的寧靜,宛如夏日的鳴雷。 第一百一十章 有麻煩找李半仙 壬辰年還有半月就要過去,癸巳年的新年即將到來,漫長而似乎永無止境的康熙年也將有點小小的改變,要從五十一年變到五十二年。 換在北地,這已是寒風呼嘯的天氣,而在廣東,即便是粵北的英德,也只是穿件裌襖,裹上圍領,馬蹄袖放下來而已。而在熱鬧之處,更看不出這是冬日。 英德之西的涵洸,江面那道木柵及岸之處多了一棟兩層木樓,杯觥交錯之聲遠及江面,竟是座新起的酒樓,喧鬧之中,還隱隱能聽到女子唱曲聲,更有說書匠的驚堂木啪啪作響。 「話說萬歲爺二廢太子,坐實了諸位阿哥的心思。這天下人都在引頸翹望,哪位阿哥會爭得帝心……」 掛著「雲水間」牌匾的酒樓一層大堂,說書匠剛拉開宮闈權爭的話頭,就被眾人打斷了:「咱們可不關心哪位阿哥坐上龍椅,說說朝廷的實事!」 說書匠嗯咳一聲,轉了話題:「卻說那江南科場案……」 「初時噶張二位大人解職侯審,江南多處商賈罷市,更有江寧兵民閉城,堵塞噶禮官衙,不容噶禮送走總督大印。而揚州數萬民眾則圍擁張巡撫衙門,哭聲震天,還知張巡撫張青天廉潔,怕侯審之期難熬,送來瓜果蔬菜。張青天哪裡肯收,民人膝行哭求,他才收了一塊豆腐……鬧得是天下人分不清誰是誰非。」 「這是年初的事了,戶部尚書張大人六月呈奏說張青天參噶禮非實,不語噶禮的過失。萬歲爺聖鑒,不受此認,又派戶部尚書穆大人和工部尚書張廷樞張大人去江南會審,還召六部九卿在京裡會議。十月穆大人奏報說張青天參噶禮貪贓都是虛的,噶禮參張青天都是實的,要將張青天革職。萬歲爺說『張伯行操守為天下第一,斷不可參』,否了他們的議定。」 「朝堂上慌了,吏部最後定論兩人都該革職,萬歲爺英明,乾綱獨斷,要張青天留任,噶禮革職,張青天……終究是青天,也虧得萬歲爺聖明,不受小人蒙蔽!」 說到這,說書匠啪嗒一聲又敲了驚堂木,搖頭晃腦道:「正所謂,我大清是……千古仁君掌乾坤,奸宵小人鼠膽震,天下萬民終開顏,臣是青天君是聖!」 說書匠亮聲念著多半是自己作的打油詩,昂頭負手,還等著眾人喝一聲彩,卻不料大堂一陣沉默。 「狗屁的青天!就知道拿咱們商人開刀!張伯行徑直把張元隆抓到牢裡弄死,還打死數十船主,這才是科場案的根底!」 一個帶著湖南腔的喊聲跳了出來,喊話之人一身裘皮綢襖,想必是湖南來的商人。 「張元隆用噶禮的戰船把江南米外運出洋,搞得江南米價大漲,難道殺不得!?張元隆的弟弟是噶禮的女婿,他們就是官商一體!荼毒草民!」 另一人抗聲以對,瞧他一身儒衫裌襖,該是個讀書人。 「張伯行以權枉法,草菅人命!」 「噶禮以官護商,貪贓害民!」 兩人對罵,各自帶起了一撥擁護者,大堂更是一片喧鬧。 「好了好了!那都是江南的事,與咱們何干!這都要到新年了,團圓之日,大家都要一團和氣嘛。」 一個當地人出聲勸解,吵鬧也漸漸平復下來,商人和讀書人對視一眼,哼了一聲,也再沒了窮究之心。 「那先生,還是說說廣東的事吧,我們剛從湖南來,還不知這廣東地面上,今年到底有哪些熱鬧。」 另有人招呼著說書匠。 沒引發共鳴,卻扯起一場爭論,說書匠正在鬱悶,聽到這話,臉上頓時又有了光。 「嘿!說到咱們這廣東,今年可是熱鬧紛呈……」 說書匠啪的一聲又敲了驚堂木。 「今年咱們廣東,最大的一件事莫過於楊春之亂!諸位外省客官,你們可坐穩了,這楊春……正是英德人!咱們眼前所在這涵洸,半年前被楊春燒殺擄掠,幾乎成了人間地府!你們瞧城東那一片,現在都還在冒煙呢。」 這當然是誇張了,眾人看去,只見到一片殘垣斷壁,可沒人笑話說書匠,不少人嘴裡都還嘖嘖有聲,臉上隱現驚懼。 「可今日天下是康熙爺的仁治之世,那楊春捲起十萬賊匪,咱們廣東的施軍門以三千虎賁奔襲,旦夕之間,變亂就平了。」 說書匠這話又引來一陣吐唾沫的呸聲,也不知道是在唾棄這話的前半段還是後半段。見自己的話題又有了爭議,他趕緊再轉開。 「這第二件大事,就是欽差家人鄭齊案了,這事情也出在咱們英德,說起來,咱們英德一縣,今年可是整個廣東的風眼!」 這話題讓外地人來了興趣,說書匠那小伴當手裡捧的鐵腕,叮叮噹噹響起一片脆聲,都在催促他說下去。 「年初廣東府縣案,兩位縣老爺被參,這說不上什麼大事。萬歲爺派下了滿漢欽差來廣東審理,卻被楊春作亂給耽擱了。楊春被平之後,滿欽差薩爾泰薩大人派出了家人,四處巡查咱們廣東的礦場,這用心嘛,大家都心知肚明。」 「走粵北這一路的家人叫鄭齊,還帶著六個廣州兵,他到了英德,就想著私下查訪,拿獲實證。卻不想那六個廣州兵一路作亂……諸位客官,話外另表,此前楊春匪亂,施軍門手下的惠州兵一力剿匪,可督標的廣州兵卻在咱們英德民人身上逞威,咱們英德人,早就對廣州兵不滿。這六個廣州兵恣意妄為,甚至強搶民女,惹得鄉人群起攻之,將他們盡數打死!」 「殺得好!」 有人拍著桌子叫了。 說書匠點頭,繼續說道:「這還只是小事,廣州兵被殺了,那叫鄭齊的欽差家人不幹了,要將鄉人盡數治罪,這時候……」 說書匠朝東邊拱手:「咱們英德的李青天李縣爺站出來了,李青天睿智,他直接說你這個欽差的家人是假的!真是欽差的家人,怎麼會縱容手下去幹那壞事!?那鄭齊就被關進了牢房,而那鄭齊是富貴人,哪裡受得這番折騰,沒幾天就在牢房裡痔裂而死。」 「死得好!」 之前吵架的商人叫著。 「好青天!這李青天,真有張青天之風!」 那讀書人也同聲叫著,兩人對視一眼,雖然馬上轉開視線,卻再沒了剛才那爭吵的恨意。 「哎呀,這可是打了欽差的臉,你們李縣爺不是要遭罪了?」 另一人擔憂地問。 「是呀,所以李青天豁出去了,帶著遭那些廣州兵荼害的鄉人,逕直去了廣州府喊冤,他這可是拿著身家性命去為民做主的!」 說書匠這話,讓大堂的外地人都放輕了呼吸,這時候樓道上也擠了不少人,二樓的杯觥聲也停了,上面的客人估計都側起了耳朵仔細傾聽。 「這可就讓整個廣東的官老爺全炸了窩,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廣州兵壞,可廣州人好,他們得知了此事,跟著英德來的受難鄉人,一起圍了那欽差薩爾泰的公館,就朝裡丟雞蛋爛菜葉死耗子什麼的,薩爾泰嚇得半步也不敢出門。」 之前那勸架的當地人低聲嗤笑:「這廣州兵可不是那廣州兵……」 同桌另一人也低笑道:「這是李青天版,今日外地人多,只讓他講這一版。再說了,內中奧妙,即便是我都分不清……除了官老爺,誰還去在意?」 勸架人微笑:「劉兄已是知道得深了,恐怕連李朱綬都沒悟透內中的訣竅,也只有四哥兒清楚這全盤的底細。」 這兩人都是本地口音,同桌還有三人,雖然服色不顯眼,可眉目氣宇卻不像是能居於酒樓大堂的客人。聽到「四哥兒」三字,那三人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最顯富態的出聲了:「還得四哥兒這段日子的扶持,咱們湖南的琉璃商人才有了起色,本以為他就跟海商有關係,可沒想到……彭兄弟劉兄弟,可得多遞點話,讓咱們跟四哥兒多親近親近。」 這桌上兩個當地人都很年輕,先前勸架人還帶著內斂的書卷氣,正是彭先仲,另一個姓劉的張揚外放一些,正是劉興純,聽得這話,都呵呵輕笑。 「有沒有多的時間,還得看四哥兒是不是忙得過來。」 劉興純抿著酒,淡淡說著,話語間已是有了幾分過人氣度。 「這快過年了,四哥兒好像是越來越忙,也越來越沒心管外事了。」 彭先仲不落人後,聽在那三個人耳裡,似乎他跟「四哥兒」的關係也不是一般的近。 「諸位客官該記得,來廣東的欽差有兩位,除了薩爾泰,還有一位是湯右曾湯大人。他得知此事,沒顧得繼續審府縣案,就向京裡參了薩爾泰,說他縱容家人為禍地方。薩爾泰不幹啊,他也參湯大人是想獨掌審案之權,刻意滋事。」 說書匠正說到案子的要緊處,這一桌人也靜心聽了起來。 「江南那邊,正有滿漢兩位大人撕擄,沒想到咱們廣東這又出來一對,這下朝堂亂成了一鍋粥。那時萬歲爺該是聖心已定,就要發落噶禮。而薩爾泰放家人出外徇私的事又證據確鑿,萬歲爺很是惱怒,逕直將薩爾泰召了回去問罪。」 說書匠在說著這一面的「事實」,那一桌上,彭先仲在說著另一面的「實事」。 「分明是李朱綬把之前平楊春時廣州兵作亂的黑鍋栽到薩爾泰身上,趙制台若是這事不配合,他李朱綬就要窮舉制台督標兵的禍,背後還有韶州府縣有樣學樣。趙制台衡量利害,乾脆藉著李朱綬的梯子下了牆,一起坑害薩爾泰。」 劉興純補充道:「制台有了定計,撫台滿丕對這事不清楚。死的六個廣州兵是廣州將軍管大人的兵,可他更不敢出來打官司,那些兵是辦私事出外的,這趟渾水可不好摻和。他們都只好跟著一起推,薩爾泰……根本是被整個廣東的官老爺當成了調和他們內部齷齪,替他們背黑鍋的可憐蟲。」 這一桌人都低低笑出聲,大堂也都舒暢地笑了。 「李青天這一舉,萬歲爺看見了,他想起了十多年前咱們英德的另一位青天,那就是田從典田大爺。現在田大爺可是朝堂上的重臣。見著自己原任之地又出了一位青天,也跟皇上遞了些好話,所以啊……」 說書匠又亮出了青天有善報的高亮腔調:「李青天得聖心直許,直拔韶州府尊!」 接著腔調又轉黯淡:「可惜,終有小人作祟,李青天沒能上去,先只得了個知府銜攝英德縣事。」 另有人喊道:「那還不好!這樣的青天,換在咱們地方,也是不讓他走的!」 眾人都轟聲應合。 「切……分明是李朱綬膽子小,非要拉著韶州府一起幹這事,他要狠下心一人擔了,別說知府銜,成個田從典第二絕無問題。」 彭先仲搖頭說著,聽得那三個湖南商人也呵呵直笑。 正說話間,酒樓外響起光光鳴鑼開道聲,就見一班差役舉著迴避肅靜牌,擁著一副轎子從酒樓經過,朝涵洸城裡行去,旗幟招展中,「戶部奉差管太平鈔關英德涵洸廠事,內務府員外郎,蔣」的官號旗清晰可見。 這一行人馬過去,酒樓頓時默然,一個個都盯著那旗幟,臉色盡皆發白。 「終於還是來了……」 彭先仲冷聲說著。 「看他是狼是狗吧。」 劉興純卻像是不怎麼在意。 「哎呀……這是……涵洸廠的委員!?這時候才到任?」 那胖子商人哆嗦著肥碩的臉肉,話裡帶了些惶恐。 「當然得趕著年關來啊……」 另一個商人歎氣。 「此前涵洸被楊春禍害,那些膽小如鼠的傢伙一直沒敢到任。」 彭先仲嗤笑道。 「這可如何是好……」 大堂裡,那些該是外地商人的酒客這才回過神來。 「去找劉巡檢!聽說他在這涵洸可是話事人。」 有人喊著,大堂角落裡,劉興純趕緊低下了腦袋。 「劉巡檢可不管這事,還得去找陶關牙!」 另一個像是熟悉路數的商人喊著,其他人都應著沒錯。 「李青天不是還在縣裡嗎?咱們聯名跟李青天去打個招呼,防著這傢伙下狠手!他該是半年沒吃食了!」 還有心裡沒底的商人叫著。 「稅關又不關知縣老爺的事,我聽船幫的人說,這英德有大小二李,大李就是李青天,還有個小李,諢號叫……叫什麼來著?」 「李半仙!」 「哦,對對,李半仙,說是很有本事的強人,去找找他?」 聽得大堂這議論,桌上那三個商人又看向劉彭二人。 「這李半仙……莫不是在說……四哥兒?」 劉興純彭先仲相視一笑。 「雖然有點偏差,但說的該就是四哥兒。」 劉興純一邊說著一邊朝眾人拱手。 「那傢伙既然進了涵洸,就讓我先去摸摸底吧,各位就隨彭兄先行了。」 彭先仲點頭,接著笑道。 「諸位不必在意這個委員,有麻煩,找李半……仙。」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們聽錯了 「李半……仙?是啊,是在李莊。」 連江北岸,船夫一邊回答一邊掃視著兩個要過江的客人。 「客官從韶州來?是買馬燈、行靴、彩琉璃還是青鐵五金?哪家有哪貨,哪貨價最低,我小謝知得最清!腳力船頭,牙驗關契,我小謝一應全包!」 連江南岸,一個眼神滑溜的年輕人攔住這兩人,嘴舌也轉得滾圓,看來是個游散的牙人。 「找李半……仙?嘿嘿……難道是來算命的?」 那小謝聽了兩人的問話,臉色頗有些怪異。 「嗯嗯,是啊是啊……」 兩人都一身普通行商打扮,其中那個中年人世故一些,跟小謝回著話。 「哦……那進了青田集問問便知。」 沒了生意,小謝再沒興趣,敷衍了一句又朝其他人湊去。 南岸已是一個頗為繁華的小渡口,在這裡雇了兩頭騾子,這二人就朝南而行,並沒注意到身後那小謝又朝他們多看了幾眼。 「記得去年這時候從涵洸過,可沒見著有這樣的景象啊,不僅有了渡口,連路都鋪過來了。」 一條土路劈開半人高的荒草叢地,雖然遠不如靠近城鎮的磚石路,路面卻是精細夯過的,騾子行著也頗為平穩。那年輕人轉頭四顧,顯得很是訝異。 「田心河不讓外人行船,只能從這裡走,當然得修路,這裡面可真是有奧妙。」 年紀大一點的行商看向前方,眼裡滿是期待。 「還能有什麼奧妙?湖南的水晶琉璃,那就該是從這裡出去的,瞧這熱鬧勁,也就是今年才暴發起來的。」 路上人車來來往往,年輕人已是有了定論。 「這都知道,所以家裡才讓咱們來看看。可要看的東西卻不簡單,如果這裡只是出了巧匠,摸懂了水晶琉璃品的製法,那倒還沒什麼,讓行裡想法招攬去廣州就好。可要是這裡懂了水晶料的製法,那就有些棘手了。」 中年人倒是看得透,可年輕人顯得覺得他想得多。 「六叔,水晶品的製法,連咱們安家都沒摸透,粵北這個小縣的鄉人怎麼可能懂得?更不用說水晶料了,切……那麼多年了,博山都沒整出個名堂!這裡要真弄出來玻璃料,滿天下人都得嚇著!我看啊,多半是這裡誰勾結了另外的行商,從外洋倒騰過來的,只敢賣到湖南去,明顯是想避開咱們安合堂。」 年輕人的一頓嘮叨,中年人也只呵呵輕笑,兩人還真似叔侄關係。 「進去打聽仔細就好,反正湖南那邊的人說,好像彭家背後,就是那個李半仙,據說勢力不比英德彭家小,咱們還得注意點。」 中年的叮囑,年輕人不以為意:「英德彭家算哪號?給咱們安合堂送炭火的都能跟他比比!那什麼李半仙,估摸著也就是個混過廣州的散牙!」 他扭肩晃腰的,似乎頗不習慣胯下騾子的悠悠慢步,又再補充了一句:「讓六叔你這個韶州掌櫃親自來跑這麼一趟,實在是高看他們了。依著我的心思,叫幾個夥計過來,把咱們的堂號亮亮,看不把他們嚇死!」 中年人歎氣搖頭:「阿威你啊……有心氣是好的,就是眼界得再寬點,這英德今年可攪出了不少事,就算是窮鄉僻壤,也總有幾個人物。」 說話間,路前又有了變化,前方不再是土路,而是碎石細細鋪成,可容至少兩架大車並過的寬路。路邊還有一排整齊屋子,幾個套著「兵」字馬甲的綠營兵將路面攔住,正在搜撿著來往行人。 「咦?啥時候這裡也有塘口了?」 兩人很是詫異,可這是官兵,兩人不敢違逆前方兵丁的招手示意,乖乖排隊候檢。 「哪裡來?做什麼?」 一個像是目長的兵丁喝問,那嗓音讓兩人都是一怔,估摸著還沒過十六歲吧,這麼小就頂缺了? 「安六,安威,韶州行商,來這裡買點土貨。」 中年人恭敬答道。 「土貨?」 那兵丁瞪眼,神色讓這兩人琢磨不清。 「阿遠!我來接班了!」 正說著,另一個少年兵丁過來了,這時候兩人才注意到一些細節,比如說這關口五六個兵丁,都踩著之前小謝說的那種「行靴」,靴頭憨重沉實,讓他們看起來也多了一分架勢。腰間挎的不是一般的腰刀,而是兩尺左右的直鞘兵刃,手裡提著一根三四尺的木棍,一頭粗一頭細,很是奇怪,每人背上還背了不大不小的籐牌,整個裝束跟一般的塘兵有很大區別。 「恆子啊,等等,我查過這兩人再交班。」 那少年回了一聲,接著繼續問。 「誰介紹過來的?具體是想買什麼?還有……路引呢?」 叫安威的年輕人忍不住了。 「又不是賊匪,盤問那麼緊幹嘛!?路引那東西如今誰還帶?」 他指指旁邊那些兵丁沒盤問就放行的路人。 「他們怎麼不查?」 少年兵丁嘿嘿笑了,安六趕緊攔在安威身前。 「就是來看看風土人情的,除了特產,也想拜訪拜訪李半仙。」 一邊說話一邊把袖子遞了過去,裡面夾著一塊估摸兩三錢的小銀角。 那少年兵丁又是呵呵一笑,臉色越加古怪,卻沒拒絕銀子,從腰間摸出一張小紙條,「這是進市集的路條,沒這個那裡的巡差可不放你們進去,至於李半仙……」 說到這,後面那個喚他的少年兵丁過來了,和他對視一眼,少年繼續道:「就看你有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羅堂遠將那銀角子一上一下拋著,和方堂恆一起吃吃笑了。 「李半仙……哈哈……」 「總司要聽到,還不知道臉上是什麼表情。」 姓安的二人自然沒聽到這話,聽到了也不明白,行了好一陣,終於進到一個大市集前,頓時被眼前古怪的佈局給鎮住了。大片平整的磚石地,長寬各有二三十丈,還停著各色車馬,車歸車,騾馬歸騾馬,排排栓樁整齊劃出了地頭。市集在廣場後方,高牆四面圍住,只一道大門攔著,門前還有幾個套著「巡」字馬甲的差人站得筆直,在他們身後,正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來到門前,遞出之前那少年塘兵給出的路條,見著接過路條的巡差雖然眼眉粗率,卻也不過十六七歲,兩人都心道,這地頭怎麼全是少年人? 那巡差一見路條,粗濃眉毛如蠶般擰了一下,用頗為怪異的眼神打量著兩人,看得他們心裡發毛。 「如果不方便的話,也不急著進市集,就想打聽下李半仙的住處。」 安六感覺著不對,也許之前那少年給的路條,是在示意這巡差,他們二人是可以宰一記的肥羊,這事廣州可不少,趕緊備著脫身。 「李半仙?你從哪聽來的?找他做什麼?」 巡差盤問道。 「在韶州聽人講起,說他算命很準……」 安六這個老世故很自然地腦補著「李半仙」應該有的本事。 這敦實的少年巡差伸手一指:「嗯……他住那裡,拿這條直接問門子就好。」 順著方向,兩人看到半里遠處的憧憧屋影,正是一處大莊子。 「王堂合,去找人盯住他們,防著漢翼那邊脫手。」 見兩人走了,這巡差叫過一個手下如此交代道。 「好的,漢山哥。」 那兩人渾不知自己早是重點盯防對象,悠悠來到莊子前,卻見一道壕溝環住莊子,只一道吊橋聯通內外,橋內外還站著四五個身上套著「勇」字馬甲的人,應該是練勇。 「李半仙……嘿嘿……」 練勇小頭目又是少年,聽到兩人扯出來當擋箭牌的借口,笑得有些忍不住,兩人還沒明白過來,那少年一揮手:「拿下!」 被幾個少年綁了起來,兩個姓安的還沒回過神來,那瘦小的練勇少年冷聲道:「哪裡來的賊匪?找借口遮掩也不找利索!什麼李半仙……你聽清楚了……」 涵洸,稅廠署館正堂,一個面目陰冷的年輕人正對著跪在地上的幾十號人沉聲訓斥。 「你們可聽仔細了,我蔣某人不是筆帖式!也不是監督的家僕!我蔣某人是官!五品的官!不止是官,還是內務府的官!萬歲爺的親身包衣!」 他手指如刀,每指住一個人,那人的腦袋就在地上扎得更深。 「你們這群不入品的書吏,還在妄想拿捏我!?我隨口一句話,你們這輩子的營生就再沒了,永遠都沒了!你們以為,代代在這涵洸廠吃關飯,就能架住我?更別被我尋著了什麼手腳,我這官,也是能殺人的!」 頓了一下,他又鄙夷地搖頭。 「可什麼官,什麼包衣,我蔣某人還不屑拿鐵錘砸螻蟻!就說這關務吧……」 嘩啦一聲,他將身側文案上的一大堆文書掃落在地。 「拿著這些籍核薄循環薄來哄我?當我是三歲小兒?不必看我也知道,就連那些親填薄都是假的!私簿!三日之內,你們得把私簿整理好給我,否則……這年節,你們是別想過了!」 他又朝門外指去。 「文的,紹興錢糧師爺,廣州洋行掌櫃,我都帶來了!武的,我身邊的戈什哈可是九門提督手下的兵!你們要玩哪樣,我蔣贊都奉陪到底!」 蔣贊深呼吸,冬帽上的孔雀翎悠悠晃著,提醒著堂下跪著的人,他這顯貴身份的不一般。 這一頓訓斥像是凜冽寒風,刮得本無冬意的正堂冷氣□人,跪著的眾人甚至都有人打起了哆嗦。 見著眾人心氣被完全壓住,蔣贊放緩了語氣,「年關到了,上面正等著年關的孝敬,正項稅銀補足不說,這半年來的盈餘不補足,我總得有說法。私薄就是說法,不然太平關那不賣我的人情。如果真是有困難,私薄出不來,那各位就咬咬牙,跟我蔣某人一起度過這個難關,如何?」 先是寒風,再是春雨,堂下那群書吏被揉捏一通,再無人敢接一句。 「一萬三千三百兩正額銀,兩千一百兩銅斤水腳銀,盈餘七千四百兩,木稅盈餘一千兩,合計兩萬三千八百兩,這個數目,你們得補足……」 蔣贊悠悠說著,堂下書吏似乎鬆了口氣。 「此外……年節、火耗、規禮、雜費……」 說到這,書吏們又都變色。 「不給出私薄,就按三萬的整數來!」 蔣贊格崩著牙,將這數字吐了出來,驚得眾人呼吸都停了。 「滾!」 馬蹄袖一揮,書吏們面色慘白地退出了正堂,一邊走一邊用眼神交流著,到了偏廳,眾人頓時紛紛攘攘鬧了起來。 「楊春作亂,涵洸被劫,小半年都沒收上來什麼稅銀,上面也都知道,這蔣贊不僅要足額正項,雜項都還要加增,這是存心要我們死啊!」 「這人來頭大,看他做事說話,也不是之前那些酒囊飯袋,今次可真是大劫到了!」 「是啊,文武他都備好了,就算不動官威,咱們也都難應付,可他還是個內務府的官!論品級都該直任太平關的監督,怎的跑到咱們涵洸廠來當委員了……這是什麼路數?」 「匪亂還有餘波,上任委員被直接殺死在署館裡,不管是顧忌風水,還是怕再遭橫禍,監督那都是差不動人了,這蔣贊該是監督直接從內務府請來的狠人。」 書吏們悲苦地互述著,接著就有人問角落裡一人。 「向案頭,你是什麼章程?」 這人四五十年紀,佝僂身子,臉色卻比眾人淡然。 「看你們,只跟你們說清楚嘍,私薄交出去,以這蔣讚的脾性,估摸著咱們是要被吃得骨頭都不剩。可不交的話,三萬兩……」 另一人恨聲道:「那可是骨頭渣都不剩!不止三萬兩,咱們連正項的都湊不起,算起來足有四萬多兩!」 再一人咬牙:「讓商人來出!」 向案頭嗤笑,其他人也搖頭。 「陶關牙和劉巡檢對付不了這蔣委員,可對付咱們卻是足的。」 向案頭說到這,眾人都點頭。 「到這時候,是該找他們背後的人幫忙了。」 這話讓書吏們驟然醒悟。 「是李半……」 署房後堂,一個戈什哈湊上來,對剛換下官服的蔣贊嘀咕了幾句,蔣贊歪嘴嗤笑。 「他們許是走投無路,要去燒香求神了,哈……什麼李半仙,愚妄之輩!」 李莊,於漢翼對那兩個安家人冷聲說道:「沒有李半仙,只有李半……縣。」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惡霸斗包衣 「李半縣來了!」 十來騎人馬穿過一座小集市,頓時激起一陣驚呼,攤販收東西,顧客捂腰包,一個個都臉色惶惶地縮在道路兩側,馬速雖然不快,卻沒人敢靠近人馬三丈之內。 「呸,惡霸!」 人群裡,有硬氣的漢子朝馬尾巴吐了口唾沫。 「張漢晉的左翼慢了點,張漢皖的右翼又快了點,兩翼沒能同時進擊,那就是讓敵人各個擊破的下場。」 李肆在馬上說著,另兩個騎士都羞愧地低頭。 「時間不精確,就靠日影法辨時,誤差很難掌握啊。」 吳崖在一邊替他們辯解。 「左右合擊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不錯了,今次的演習我還滿意,回去後把經驗和教訓總結出來,繼續修改指揮手冊。」 李肆也沒深究,一邊安慰兩人一邊在想,要是能弄到懷表就好了,可惜這年頭,懷表在歐洲還只是稀罕貨,華夏這邊,也就韃子最上層那些人才有。 眉頭微微皺起,馬上的李肆,眼見要進入十八歲的年紀,眉目沒什麼變化,氣質比幾個月前穩重得多。他剛指揮司衛進行了一場分進合擊的演習,三百司衛分成兩翼,從雞冠山基地穿偏僻小路,合擊百里外黃老南山的目標。這樣的演習每月都有一兩次,除開基本的統率力訓練,更多是為了讓基層指揮者熟悉基礎戰術。 「集市裡有漢子罵總司!」 盤石玉在身後說著,他現在是李肆的貼身護衛,依舊一身瑤裝。 「有沒有新詞?還是惡霸?沒長進啊。」 李肆輕笑道。 馬刺一碰,李肆坐騎嘶聲加速,諸人也都緊跟上來,在路面上拉出一片囂然塵土,活似跋扈主僕在野遊。 接近半年的時間,李肆的形象已然變得面目全非,他不僅是個惡霸,還是個大惡霸。 李肆現在產業無數,白道隆在英德的六處黑礦場全是他在經手,上千礦工爐工在為他忙活著。李莊周圍上百頃田地都開出來了,名雖然掛在諸多戶頭上,可背後都是他。只這兩項而言,他就是個鐘上位。 縣西北十來處山場也是他的產業,那裡收容了包括羅堂遠的父親羅恆在內的一兩千流民,整個黃寨都的近萬鄉人被他以佃農雇工等各種方式「裹挾」住,甚至還通過保甲制控制了整個英德之西五六個都的保正。這控制當然不是說能跟著他造反,也就跟鍾上位之前控制鳳田村一樣,目前階段是足夠了。 他還掌握了英德以西的所有牙人,握住了大半個連江船幫,雖然還只是個一身清潔溜溜的草民,可一聲號令,整個英西都能聽到,由此得了「李半縣」的名號。只是這時代消息大多口口相傳,傳過幾道就變成了李半仙。 「惡霸是因為……沒人才啊。」 最初李肆對狼藉聲名還很無奈,事業膨脹過快,沒有那麼多相稱的人才支撐,他就只能靠銀子來操縱外圍角色,這裡面良莠不齊,自然惹出了不少風波。得虧他靠著手裡的武力,還能震住那些傢伙,不敢做得太出格,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幾個月下來,他這李半縣,就成了「英德第一惡霸」的同義詞。 可李肆再一想,這也挺好,這種地方惡霸,完全符合滿清的生態環境。他李肆結交總兵知縣,霸居鄉間,貪婪荒奢,正是蟄伏吸血的絕佳偽裝。地方上出個手眼通天的惡霸沒人關心,甚至會裝作看不見。出個手眼通天的大善人,卻會滿朝傾目。不是因為讚賞,而是因為異類,在這滿清,異類就得死。 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暫時享受著這樣的名聲。 回到李莊,聽完於漢翼的報告,李肆很是驚奇。 「廣州安合堂的韶州掌櫃,居然連基本的情況都沒摸清,就跑來刺探商業機密,還真當我是算命先生了?」 李肆感歎著這個時代的資訊落後,他可不知道,還有位皇帝包衣也是這麼認為的。 「看來在財這一面,已是撞到天花板了。先在咱們的牢裡丟兩天,等我想清楚了該怎麼應對再說。」 李莊的「黑」監牢裡,兩個姓安的慘然相對,「咱們可是遇上鄉間惡霸了……」 他們可不清楚,自從鄭齊事件後,李肆就全面加強了李莊周圍的監控,對所有值得懷疑的外人都進行重點盯防。而眼下又是年關將近,賊匪開始出沒,司衛們更是提足了十二分精神,卻沒想到,逮著的是一對刺探玻璃機密的商業間諜。 廣州安合堂是專做琉璃的,甚至也在做透明玻璃,也就是水晶琉璃產品,可玻璃料靠進口,產品工藝不過關,在這方面沒什麼起色。 李肆這段時間他的精力基本都放在了司衛身上,人、財、軍三個方面,「軍」這一面他一直緊抓不放,人這一面,人才是任何時候都會頭疼的大事,而人脈,以現階段的需求而論,近的靠李朱綬和白道隆,遠的靠湯右曾,暫時是夠用了。再貿然出擊,不一定會收穫好處,說不定還是麻煩。 除了明面上的保護傘,他還另有四件防彈衣。一是劉興純,李肆給他捐了監生,再通門路拿了涵洸巡檢司巡檢這個不入流小官的位置,算是在涵洸將他的勢力紮下了釘子。另一個是他之前認識的班房書吏蘇文采,李肆也給他捐了監生,讓李朱綬把他拔起來當了刑房案首,不僅為他傳遞縣衙消息,也是李朱綬和他來往聯絡的中間人。 第三件是張應,鎮標中軍周寧是李肆和白道隆的聯繫人,而張應則是李肆的鐵桿,他現在被提拔為千總,相當於革命的一塊磚,李肆哪裡需要,周寧就代白道隆將他往那地方搬。 最後一件相當於貼身的軟蝟甲,李肆幫彭家站穩了縣裡練總的位置,也把協總的位置安在了林大樹身上。 張應加上練總之名,李肆就可以封住田心河,不准外人進出,同時在李莊之外設下綠營塘口,將自己的司衛充任到塘兵、市集巡役和練勇這套官府武裝的殼子裡。用什麼武器都無所謂,只要不擺出燧發槍和大炮這種忌諱物就好,像司衛這種幾百人規模的演習,套上練勇甚至綠營兵的號衣,更是無人置喙。 人這一面就是如此,而在「財」這一面,靠著和彭家的合作,他的玻璃品在短短幾個月裡擴散到了整個湖南,還在朝湖北、四川等地蔓延。收入不多,也就四五萬兩銀子,但這是生產速度沒跟上的原因。李肆改變了琉璃坊的流程,將玻璃料的生產繼續隱在田心河西岸,而將玻璃品的製造遷到了李莊附近,這樣在來年,這一樁產業應該能帶來更多的收成。 另一部分收入則是馬燈。馬燈的市場定位是富貴人家。有著繁複裝飾,多處用銅的高檔產品,帶著不風搖光亮足的特點,很快受到大戶的歡迎,三十兩的價錢,因為有「水晶琉璃罩」的存在,也沒人覺得價太高,幾個月裡賣出去一千多具,得了三萬多兩銀子。 其他皮行鞋行鐵坊的雜項收入,總共不到一萬兩,算是小小的補充。接近十萬兩的收入其實還不夠支撐這攤架子,李肆動用了上千兩黃金才周轉過來。但架子穩住了,銀子該能滾滾而來。 原本李肆可以搞出更多產品來獲利,可人才不足以支撐更多「業務」,他還更擔心惹來官商乃至皇商的矚目。在這個時代,任何有豐厚利潤的東西,都會被他們盯上,在實力不足之前,不能貿然去碰那天花板。 而現在廣州安合堂的露面,意味著他的玻璃產業,已經摸到了某一層的天花板,在沒定下大的應對方針前,李肆不想跟他們碰面。 演習一搞就是兩三天,累得夠嗆,李肆在院子裡招呼著關□,想讓她按摩一下。 「等等啊,四哥哥,我正事還沒做完。」 關□的聲音在隔壁響起,那是她的工作室,半年過去,小姑娘的脆嫩嗓音裡多出了一絲柔麗,像是黃鶯一般悅耳。 聽到這話,李肆差點被氣笑了,死丫頭,伺候我才是正事吧!? 湊到那屋子探頭一看,喲,還真是正事呢,屋裡一排書桌,擺了大堆紙張,關□正一邊看著一張紙,一邊對幾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吩咐著什麼,裡面有王寡婦的兒子王九,還有劉家小子和林家小妹,一個個都全神貫注地聽著,還不時地點頭。 李肆正想直接招呼她出來,盤石玉又來報告,劉興純和陶富都來了。 「內務府的員外郎來作委員!?真是稀奇……」 聽了劉興純和陶富的報告,李肆心想,自己這只蝴蝶,還真是讓歷史的變動越來越大了。員外郎是司官,而內務府的員外郎,還是皇帝的高級包衣,直系奴才,居然直接跑到太平關的分關來當委員…… 等等……腦子有些糊塗,思路都不對了,好像不該去問為什麼,而該是擔心吧。 李肆拍拍額頭,拉回了思緒,心神這時候才朝下沉去。 「涵洸廠的書吏跟我說了,如果這次總司不伸手,他們可真要垮了,到時候咱們包攬牙人的事也要泡湯。」 陶富現在被安排在涵洸稅關當牙人,而且是唯一的牙人,李肆正是借助這個點,將商人跟稅關隔開了。他幹這事的目的是掩護彭家朝湖南運玻璃品賣,將劉興純安排在那裡當巡檢,用意也是壓制涵洸廠的書吏。 「伸手……要看怎麼伸……」 李肆皺眉,這的確是很麻煩。在他的謀劃裡,湖南是初期攢集資本,同時也不會引發其他勢力太過關注的絕佳之地。之前能在琉璃品和馬燈上賺那麼多錢,靠的就是涵洸廠沒委員在,他軟硬兼施,通過陶富和劉興純將涵洸廠的書吏收買了,讓他們認可牙人包關的事情。不僅讓他的商路順暢,其他商人也沾了光,彭家得以發揮長袖善舞的本事,甚至將湖南最大的三家琉璃商人都拉到這裡來過年。 之前想著即便來新委員,不過是雜官家人之類,那都好收拾,可這個叫蔣讚的內務府員外郎,不僅官夠大,聽陶富說,書吏都稱蔣贊是個狠人,那該是有本事的人。自己這土財主,能斗倒一個皇帝的包衣? 這疑問馬上就被李肆自己粉碎了,別說書吏一定要鬥倒他,自己也必須斗倒他,不然他的財路就要被人掐住,而自己現在是什麼?惡霸! 「我不伸手,我伸爪子。」 李肆這麼說著。 第一百一十三章 鬥法先鬥將 「四哥兒明鑒,不以四五倍價賣,我們實在是沒有活路。」 李莊聽濤樓,李肆招待了三位湖南琉璃商人,談到目前最暢銷的疊紋水晶琉璃盞,聽他們說湖南賣價是九十到一百兩銀子,李肆開玩笑說他們太黑,給彭家定的出貨價也就二十兩銀子。 「湖南和廣東不同,沒有朝廷關,可地方關卻縣縣都有。他們收不了過稅,就變著法地在坐稅上安名義。這還只是地方官府的稅,陸路水路的兵關、鹽關等等關口還要盤剝,九十到一百兩是長沙的價,他們常德、永順的價要更高。」 出頭說話的是根基在長沙、衡州和郴州的琉璃商人,另兩位根基在常德和永順。這三位在這半年裡承銷了玻璃品的七成,彭家把他們請過來,也有商議由他們分勻湖南市場的用意,而這要看李肆怎麼想。 「咱們賣的東西貨輕價重,靠著父祖輩的打點,一路也跟各州縣的關口有了規矩,過關銀子沒有大的起落。到東西轉手,還能有個兩三成的賺頭,可這靠的是涵洸關能穩,如今……」 話題很快就轉到了李肆目前的麻煩上,湖南人擔心涵洸關變故,會讓出貨價變高,陪客的彭先仲拍著胸脯,大包大攬。 「這你們不用擔心,四哥兒可是罩得住的,我代彭家說話,給你們的價不會變!」 商人們點頭釋然,李肆瞅了一眼彭先仲,面色沒變,心裡卻說,這小子原本是個嫩娃,現在臉皮也被銀子磨得出了一層厚繭。這話名義上是相信他李肆的能力,可暗地裡卻在施壓。彭家必須走涵洸向湖南分貨,搞不定涵洸,多出來的稅,那就得要他李肆來擔。 銀子還只是小事,原本李肆還只是個小莊主的時候,雙方的合作是平等的。可後面李肆勢力膨脹,將沒有委員在任的涵洸也壓制住,彭家漸漸居於李肆的羽翼下,由此也喪失了多項主動權,包括彭家的轉售價,以及湖南那邊合作夥伴的選擇等等,李肆都有決定權。李肆也必須要到這些權利,不然他難以協調自己應對廣州琉璃商的行動。 彭家雖然受李肆恩惠,度過了之前的難關,彭先仲更是成了彭家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可在商言商,李肆如果跨不過涵洸這道檻,他和彭家的態勢就會有所改變,直白說,李肆的玻璃產業,很有可能就以此為限了。 他不是不可以找另外的商人去攻其他市場,比如江西,可廣州商人在韶州勢力很盛,他就得直面廣州商人的壓力,廣州安合堂派來商業間諜還只是第一步,以後還不定有什麼招。而這樣的壓力,背後沒有一片市場做根基,很難化解。 往遠的說,玻璃品還只是李肆的試水,這項產業在此時的滿清很不敏感,皇商官商還關注不到,如果在這方面都衝不破天花板,他以資本吸聚力量的努力就再沒什麼希望。 還好,李肆對此早有謀劃,看著彭先仲和三位湖南商人臉上各異的表情,其實都掩著一股共同的氣息:貪婪。李肆心說,這貪婪原本會把你們帶到不同的方向,可跟我李肆勾搭上了,踏上的可是一條不歸路。 「小彭說得沒錯,這事就不必提了,還是來說說馬燈的事吧,你們是想只進水晶琉璃罩,然後在當地自己造嗎?」 李肆這話出口,彭先仲四人兩眼頓時亮了。 聽濤樓的酒席正到酣熱時,涵洸也有一場酒席剛剛開桌,李朱綬作東,帶著鎮標中軍周寧和當地的一干豪紳,給屈尊來到英德的蔣贊洗塵,算是小地主的涵洸巡檢司巡檢劉興純也敬陪末座。 「不是還有位李半縣嗎?怎麼沒來呢,是不是瞧不起我蔣某人?」 蔣贊二十七八歲,眉目沉凝,就算是開玩笑,也帶著三分迫人氣勢,和他一比,已經有了李青天美譽的李朱綬,氣場就差了一線。 此時蔣贊也知道了是李半縣而非「李半仙」,涵洸在其「勢力範圍」之內,所以徑直開口問了。 「那是不成器的外侄,可上不了什麼檯面,就不讓他來摻和了。」 李朱綬嘴裡所稱的「外侄」,當然只是乾的。這段日子,他跟李肆的合作親密無間,李肆要擴張,他不僅全力配合,還從各個層面主動幫忙。比如英德之西的牙人,還有英德段的連江船幫,那都是李朱綬出手,幫著李肆收納下來。為的當然不是報恩,李肆越擴張,他日子越舒服,楊春之亂丟下的麻煩事,全賴李肆伸手。比如大群的流民礦徒,沒李肆收容,給他們找活計干,他可成天要面對如山的匪案。 正是有李肆在,他這個掛著知府銜的知縣,才可以悠然磨著時間,等著這一任結束,好爬上府道一級。 蔣贊是不一般的委員,李朱綬也是不一般的知縣,論品級,李朱綬還高上半級,是正五品,蔣贊還只是從五品。李朱綬這麼開口,蔣贊也沒有深究。 「聽說他可是英德一霸,縱容手下恃強凌弱,欺行霸市,李知縣,就沒好好約束一下嗎?」 另一個年輕人的聲音從角落裡發出,隱隱在席間蕩起低沉回音,不僅中氣十足,還帶著一股隱隱風雷般的震顫。 「十六,別在李大人面前放肆!」 蔣贊叱喝了一聲,話裡卻並無惱意。 「這位是……」 李朱綬訝異。 「蔣某內人族弟,說起來真巧,也跟李大人同姓,此番是隨蔣某出外歷練。十六,你在徐州還不是一霸?地方的事,不知者可不要隨意置喙,還不過來向李大人賠罪?」 蔣贊輕聲訓斥,隨著他的招手,一個身影從陰暗角落裡走出來,頓時讓在座諸人抽了口涼氣。 「身高足有六尺!銅鈴大眼,滿臉麻子,滿屋人都嚇住了。」 劉興純回來跟李肆說起這人時,臉上也還蕩著驚攝的餘波。 「難不成是蔣贊帶來的江湖高手!?」 李肆皺眉,這蔣贊莫非也是個黑白道都混的狠人? 「那倒沒看出來,就是雄壯,很年輕,眼神跟蔣贊很像,都是那種狠厲之人。」 劉興純一邊說還一邊打量李肆,然後暗自搖頭,兩人不是一個路數。就氣質而言,那人的壓迫感還比李肆更盛,可李肆給人的感覺是如海一般,有時候會捲起沖天風暴,可大多數時候卻是平靜清澈,甚至能看到水面下的魚群,那是一種……異樣的純粹。 李肆並沒注意劉興純的小小心思,對這麼個小人物也沒多在意,接著問到了蔣讚的態度。 李朱綬給蔣贊洗塵,還帶了李肆拜託的一項任務,就是試探蔣讚的態度。涵洸廠的事務跟李朱綬無關,可李朱綬卻能從地方安靖的角度入手。 「蔣贊很堅決,他根本不在意會有什麼風波,沒有一點讓步的餘地,李朱綬在這事上不能深入,也只得作罷。」 劉興純很無奈,李肆嗯了一聲,那麼接下來…… 「該放狗了。」 李肆抱著胳膊說。 「李朱綬不值得擔心,充其量也就是來探我口風的。」 涵洸廠署館裡,蔣贊淡淡說著。 「調一隊韶州捕快,讓我把這個李半縣查清楚!那些書吏背後該就是他!」 那個雄偉年輕人也不過二十出頭,語氣很有些陰森。 「你啊……你還是多讀點書吧,就算考不到秀才,也去考個武舉,別成天把心思放在這些細務上。」 蔣贊無奈地搖頭:「看事不要就看著枝節。我要的是銀子和私薄,交不出來,就讓那些書吏賠光家產,管他們後面是誰?後面是八爺也得掏銀子出來,這可是朝廷的銀子!」 他揉著額頭,也有了抱怨:「不是欠著太平關監督一份人情,又想著正好能帶你歷練一下事務,大過年的,我才不想來跑這一趟。」 那年輕人乖順地哦了一聲,轉了話題:「那……大哥你該注意一下,不定那些傢伙會施出什麼下作手段。」 蔣贊呵呵輕笑:「這不是有你嗎,那個李肆就別去管了,你去查查這裡的巡檢,哦,還有牙人,看他們肥了多少,這半年他們可是吃足了。咱們這一趟也不能白來,夠了監督要的銀子,多的就是咱們自己的。」 年輕人應了一聲,嘿嘿笑著離開了。 「可算是交代了這份差事,真是想死……」 涵洸碼頭,陶富看著迎上來的人,出了一口長氣。他已經在這當了兩個多月牙人,負責的工作就是上傳下達,將商人的情況傳給李肆,再將李肆的決定傳給書吏。可即便是這樣簡單的工作,對這個性子率直,字也認不了幾個的漢子來說,應付起來也很是吃力。現在李肆讓他把工作交卸給其他人,他是十二萬分的輕鬆。 「還是摸著刀槍的好,如果能一槍崩了這傢伙更好。」 一張諂笑面孔湊了過來,陶富這麼想著。 「四哥兒交代,把你的本事拿出來,放開手腕對付那個委員。你能壓多少銀子下去,有一半都是你的,聽清楚了麼,洪大?」 陶富一字不漏地轉達了李肆的命令,那人不迭地彎腰點頭。 「讓四哥兒放心,我洪大做事,那是穩穩當當的。」 陶富很不友善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了,從現在起,洪大就代替他,成了涵洸廠的關牙。 「四哥兒怎麼不把這傢伙給解決掉呢……」 這不僅是陶富的疑惑,還是很多人,包括關鳳生等人的疑惑。這個洪大,就是當初引廣州兵到李莊的牙人,本來很多人都說要好好整治這傢伙,可李肆卻說,這麼太便宜他了。 所以,洪大就成了李肆「開疆拓土」的急先鋒,李肆那李半縣名號裡的惡霸屬性,大半都是這傢伙帶著一幫游手地棍搞出來的。 「什麼狗屁委員,還不得把你弄得死死的?」 洪大摩挲著手掌,一副大幹一場的興奮架勢,早前那畏縮怯懦的面容不復存在,滿覆著油光水滑的貪婪之色。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二李首會 「牙人,不僅是經紀人,還是皮包公司,更是官府伸到資本深處的觸手。官老爺管不到那些多細節,就透過牙人監管商貨,收取錢銀,廣州的洋行就是牙人。你看咱們青田集,就得給李知縣交一份牙人保單,列清楚哪些人是官牙。按照規定,所有商人的貨物要進出市集,都得經過這些牙人的手。」 李莊,李肆正在給關□上課。 「所以啊,牙人的消息最靈通,物價最清楚,掌握住他們,就相當於握住了一張信息網。」 老師捏著學生臉頰上的嬰兒肥,一邊享受著一邊說,而學生縮在老師懷裡,手指頭在老師胸口劃著圈圈,不知道是聽得舒服,還是被捏得舒服。 「那……四哥哥,這肯定是很多很多的數字,要怎麼管起來呢?」 關□問得深了,李肆也在皺眉。 「這就要看想用這些數字幹什麼,好啦,別老琢磨這些事,你的功課呢?段老夫子馬上要回來了哦。」 段宏時一直在忙著研究李肆提出的「天道」,可忙了幾個月,感覺這「道」,還得去跟專業人士溝通,於是前陣子去了丹霞山,走前交代說要李肆再找找有沒有他中意的茶,李肆正被求知慾越來越旺盛的關□纏得頭疼,乾脆就把這工作交給了關□,順帶讓她做個《英德茶業現狀調查報告》。領得重任的關□很是興奮,將王九等差不多同齡的幾個小傢伙劃拉到手下,成了她的兵,通過集市採訪和托人調查,事情幹得有聲有色。 「還有十多種茶沒評估完,喏,這是已經評好的三十種。」 聽到李肆要檢查工作,關□趕緊將作業交了上來,用線訂好的一疊紙。李肆翻開一看,頓時愣住了。 每張紙都是一份單獨的報告,列明瞭茶的名字、產地、價格、大概產量,銷售範圍,上面還貼了茶樹的葉子。更讓李肆訝異的是,報告下面還有評估,而評估的方式…… 「茶葉香,三星;茶水色,四星;茶水香,三星。」 李肆眨眨眼,確信這紙上畫的是顆顆五角星,他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關□講過這樣的評估方式。 「嗯……用數值標注的話,標準不好把握呢,只好用這樣的星星,四哥哥以前說過嘛,我的笑容是四顆星,露出小虎牙就是五顆星。」 關□馬上解答了他的疑惑,李肆有些糾結地撓頭,自己這小媳婦是要朝什麼方向進化呢? 「對了四哥哥,最近茶價暴跌,四哥哥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小姑娘似乎覺得沒有震住李肆,繼續加碼。 李肆搖頭,他可沒那麼多精力顧得上茶葉的事。 「因為啊,有一批贛茶從廣州過來了,聽說是接貨的洋行關張,其他洋行又不願意接手,茶商不得不分到各地賣掉,一下讓整個廣東的茶價都跌了好幾成。」 關□老氣橫秋地說著,估計是從本地茶商那摸到的消息。 李肆擰擰她的俏鼻頭,心想可不能讓這小姑娘繼續折騰了,不然成了個只懂跟算盤打交道的賬婆子,可不合他的心意。不過……她這話有點意思,如果…… 一個想法在李肆腦子裡隱隱成型,還跟眼前的事有關,可一時卻想不清楚,既然眼前的事更要緊,李肆就再沒深想,一把抱起了關□:「走,咱們遛馬去!」 李肆和關□在騎馬放鬆,某人則被人騎著遭難。 「把你的牙全敲碎嘍,看你還當不當得成牙人!」 涵洸廠署館外,那個雄壯年輕人騎在洪大的身上,缽大拳頭帶著風聲,揍得洪大哀叫連連,附近地上躺著好幾個正呻吟不止的人,前後還有幾個同色服飾,像是侍衛的短打漢子將地方隔開。 「你算老幾,敢跟我大哥平起平坐談價錢?你背後的主子算什麼人物?這趟渾水可不是他那種小角色能摻和的!說!他到底是什麼底細?幹過什麼壞事!?」 那年輕人再一拳頭揍在洪大鼻樑上,頓時一臉開花。 「四哥兒待我恩重如山,他就是我再世父母!你休想從我嘴裡撬出半個字!」 洪大硬氣地嚷著。 拳頭高高舉起,那年輕人加重了語氣,「不說我就……」 沒等話說完,洪大連聲告饒:「我說我說!」 傍晚,賈昊在李肆的院子裡報告著。 「事情就是這樣,我已經照總司的吩咐,把洪大捆了丟班房裡,牙人那邊先讓小謝頂上,瞧著他的人品還行,之前沒跟洪大一起攪和,一直被壓在下面。」 李肆點頭,這段時間一直是賈昊在管理牙人,雖然他的興趣不在這上面,年紀也還小,很多事看不通透,可做事還兢兢業業。 「等小謝真能用,你就撤回來吧,司衛這邊少了你可不行。」 聽到李肆這話,賈昊雖然強自按捺,可嘴角依然高高翹起。 「一個打七個,那傢伙還真是個江湖高手呢。」 李肆終於注意到了蔣贊身邊這個年輕人。 入夜,一個身影摸進了內堡,張望了一陣,就隱在高牆的陰影裡,要朝深處的院子潛去。沒走兩步,幾處火盆轟然點亮,頓時讓他無所遁形。 嘩啦啦一陣響動,幾十人衝出來將他圍住,瞧著這人的雄偉身形,眾人也都微微抽氣。 被一圈長矛鳥槍指著,這人吐了口唾沫,像是自認晦氣,還沒什麼驚懼。 「蔣委員收錢,在江面上收不夠,還讓你跑到別人家裡來收了?」 李肆悠悠現身,這傢伙從洪大嘴裡也就挖到類似「李肆住在莊子深處,手下無數,錢財滿屋」這樣的消息,想著多半會來做客,今晚特意加了雙崗,結果還真來了。 「惡霸地痞小無賴,人人得而誅之!」 這年輕人聲若洪鐘地喊著。 「嘿……你摸進我的門,還說我是壞人?什麼邏輯?」 李肆被氣得發笑。 「反正跟我大哥作對的,就是惡人!」 年輕人硬著脖子嚷著,看樣子也是講不明白什麼道理。 「別扯了,留下你的名字,我就當打死了一個賊匪,看你那蔣大哥會怎麼說道。」 李肆嚇唬道。 「我叫李衛,你記好了!不要跟我扯什麼一筆寫不出二李,姓李的都會以你為恥……」 這年輕人根本沒理會他的恫嚇,就絮絮叨叨地喊著,後半截李肆根本沒聽進去,他是被這個名字給晃了一下。 「李……李衛!?哪個衛?」 「侍衛的衛!」 「江蘇豐縣人?」 「你怎麼知道?」 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瞪圓了大眼,目光跟著臉上的麻子,一同在火光裡搖曳。 李肆心神也在搖曳,這李衛,看年紀形貌,再聽籍貫,該就是那個雍正名臣李衛李又階! 關於這傢伙,他可知道得不少,再過四年,這李衛就會進京捐官,六年後才任戶部郎中,在那裡被胤禛,也就是雍正看中。等雍正即位後,一飛沖天。 問題是,這是廣東誒,這傢伙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抓住他!」 李肆這一晃神,那李衛猛然滾地一翻,躥到了一個司衛身後,其他人的長矛鳥槍不敢妄動。他再趁著眾人這一愣撲到了牆下,兩腳連點,偌大身影呼地就翻牆而遁。等司衛們追上去,撲通聲響起,那傢伙已經下水了。 「別追了。」 李肆攔住氣得喉嚨直打呼嚕的於漢翼胡漢山等人,李衛又怎麼了,他可不會為了這麼一個傢伙,讓自己手下人去冒險,瞧他這身手,該是那個李衛沒錯了。跟電視劇裡的李衛可不一樣,歷史上的李衛精通武藝,還有徐州當地學者考證說他中過武舉。想來也正常,沒這方面的經歷,也不會留下「捕盜總督」的名號。 「我可沒那個運氣,能把雍正的頭號干將給招攬到門下……」 隱隱還有那麼點遺憾,接著李肆聳肩釋然,自己又不是在玩三國遊戲,就別打什麼招名人的主意了。 蔣贊身邊居然潛著這個李衛,涵洸廠的事,可有得好看了。 「我伸爪子試探,沒碰動,放出去狗,卻被人吃了,現在……我沒轍了。」 對著彭先仲和那三個湖南商人,李肆攤手,對方驚疑不定地對視著。 「那……那怎麼辦?」 彭先仲眼神也在亂晃,真斗不倒那蔣贊,最先倒霉的是他。蔣贊開口要補上四萬多兩稅銀,這錢誰也湊不起,而且這還不止是錢的問題,李肆之前把書吏壓住,才讓涵洸的過關費降了下來,蔣讚這麼一撈,過關費又成了懸在後脖子上的刀。 「不是沒辦法,只是還得等等形勢,否則我之前的佈置起不到作用。」 李肆招手,盤石玉遞上來一卷文書,攤在桌子上打開,彭先仲和湖南商人粗粗一看,眼珠子頓時都瞪圓了。 「真……真能做到這事?」 彭先仲喘著大氣,難以置信地問。 「很難,但不是沒機會,現在看蔣贊是心狠手辣的,就看那些書吏會不會下軟蛋了。」 李肆翹起嘴角,如果蔣贊沒這麼牛,他或許還不想考慮用那個計劃,畢竟有些行險。可這傢伙軟硬不吃,身邊還有個日後的江湖酷吏,自己這個惡霸惹不起。所以眼前形勢很……誘人,值得賭上一把。這計劃早在他伸手涵洸的時候,就和段宏時一起做好了,而且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 「李半縣沒膽子,縮回去了,咱們怎麼辦?」 涵洸,稅廠書吏們聚在一起,群情激憤。 「那還能怎麼辦!?他既然縮回去了,那商人他也不能再護著,下手!」 那個向案頭更是咆哮起來,稅關的監督委員很少插手細務,想插也插不了,都是給實際幹事的書吏們下指標,或者另開名目讓書吏收錢。書吏們就推著書手、巡役們向商人和船主收錢。 之前李肆藉著縣裡的勢力,還有劉興純和陶富的挾制,壓著他們不亂動,現在蔣贊一來,李肆沒碰動,書吏們自然要爆發了,在商人身上爆發。 「對!封江!全都攔下來,把今年的積欠都補上才能走!」 「老子們還要過年!加倍!」 書吏們像是壓緊的彈簧被鬆開似的,一個個蹦得老高。 聽著一片叫嚷,那個最先鼓動的向案頭反而沒聲了,就捻起鬍鬚縮在一邊看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底線的碰撞 涵洸的橫江木柵前後都堵滿了大小船隻,甚至連江兩岸都鋪出了長長船影,江面到此之處驟然變窄,像是得了梗塞的血管一般。 無數人正湧上涵洸碼頭,還有不少人直接沿著相鄰的船隻跳上岸邊,岸邊有一排鈔關辦公和堆放貨物的木屋,被數百上千人圍得水洩不通。見那些人有商人伴當,有船夫艄公,甚至還有穿著綢布的商人,一個個都臉紅脖子粗地叫嚷著,不少人激動得砸屋子踹門。 「稅關書吏是世代相繼的,他們掌管著船隻的查驗,貨物的估價,稅薄的登記,稅銀的經手,每一項事務都是專業活計,沒個十來年的實務,根本沒辦法勝任,就跟衙門的胥吏一樣,換個人,那就是兩眼一抹黑。」 「太平關的經制書吏是八個,分到涵洸只有兩個。朝廷要的稅銀定額那麼高,根本就應付不過來,所以監督委員必須增設書吏,現在涵洸有十七個……」 「書吏還得靠算手來核算稅銀賬目,靠巡役來上船查驗,一個書吏身後又有十多二十個幫襯,涵洸廠不過是個分關,就養著好幾百號人,還不算署館那委員手下的人。事多就人多,人多銀子也花得多,銀子花得多,就得從商人身上找回來,所以商人都說『過鈔關如過鬼門關』,即便名義上的稅率定得再低,鈔關都是奔著你有多少肉就割多少來下刀的。」 涵洸南岸,看著對面的熱鬧景象,李肆像是在介紹,又像是在感慨,身邊的彭先仲連連點頭,他可是有切身感受。 「有這樣的稅關橫在商人面前,不僅抬高了貨價,還增加了風險,讓你們商人沒辦法核算盈虧,只能估摸著販運,貨賣掉之後才清楚能賺多少,所以沒一定本錢的人可不敢做生意。」 李肆說到這,彭先仲接道:「有本錢也落不著好,我家老爺子看得清楚,三十年前,英德清遠和陽山一帶,和我們彭家一起走湖南的還有好幾十家,可到現在,除了兩三家,其他都敗了,新起來的也多半會這樣。除非是皇商和官商,可有時候出了地界,皇商和官商也要被自己人盤剝,嘿嘿……咱們行商人有句俗語,叫賺得了一時,賺不了一世。」 彭先仲又歎了口氣:「老爺子這輩子有一個最大的願望,那就是江海一帆盡,陸地可行舟……」 他這說的是商流暢通,李肆嗤笑:「這可是比改朝換代還難的願望。」 「無關隘是不可能的,但是讓它弱化掉卻有可能,這樣咱們的生意就好做多了。之前藉著涵洸廠沒委員在,壓住了書吏,不讓他們亂伸手,可我終究沒辦法掌握他們,現在這形勢,該是有機會了。」 李肆朝彭先仲示意:「你可以去了,記得到火候了才出面,之後還要把握好分寸。」 彭先仲點頭,身邊還跟著陶富,他是去充當李肆的耳目,正一臉的不情願,李肆朝他瞅來,又趕緊展顏以對。 「憑什麼把我們空船下行按重船上行算!?」 「補什麼欠!?之前收沒收又不關我事!我這可是頭一次運貨去廣州!」 「我這不是喜綢,是普通的白綢!你給我按年節才有的喜綢價估,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門外拍得轟轟作響,門內的書吏們臉色發白。 「這搞得是什麼禍事?這些傢伙都瘋了嗎?」 「不就多掏點錢嗎,早掏早了,就不念著回家過年了?」 「就指著那點錢過年呢吧,是不是下刀太狠了?」 「前陣子楊春作亂,後來又是那個李半縣來搗蛋,現在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咱們被蔣讚這麼整,下刀不狠點,就得割自己肉了。」 「巡役呢!還沒過來!?」 書吏們也紛紛攘攘吵著,這時候就聽外面一陣板子抽肉聲,還夾雜著凌亂的慘呼。 「來了來了……可算是來了。」 書吏們抹著額頭的汗,慶幸不已,這是他們手下的巡役趕過來救主了。 門外幾十號巡役揮著木棍,打得人群如潮水倒捲,眼見圍擁之人就要潰散,又一撥套著「巡」字號衣的人馬出現了。 「幹什麼幹什麼!?人家只是在說話,你們怎麼就動手了?當自己是官差呢!?」 劉興純露面了,他帶的可是巡檢司的正經巡丁,這麼一喊,那幫巡役人一愣手一軟,頓時被人群又倒推回去。 「出來說話!」 「別躲耗子了!平日在咱們船上那些神氣呢!」 人群又吵嚷起來。 嘎吱一聲,門開了,終於有個書吏臉色發白,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背後好幾雙手趕緊把他推了出來。 「那個……大家別鬧,過年嘛,和氣生財,交了錢就走。」 那書吏指著遠處江面木門說著,那裡停的都是交了錢的船隻,只等第二天開關就放行。 回應他的是一堆雜物,甚至還有唾沫石子,本來還擺笑臉,可腦門上挨了一隻柑橘,這書吏憋悶多時的火氣也爆了出來。 「你們這些稀皮鴨蛋!作死啊!朝廷要收你們錢,還敢不給!」 他指著人群咆哮出聲。 「不交就別想過這年節了!你們自己掂量!」 彭的一聲,他關門回屋,人群嘩啦湧上,將那些巡役也推得死死靠在屋子上。 「出來說話——!」 「說話——!」 人群裡不少船工喊著,一些伴當也在商人的示意下開始應合,頓時人聲統一起來,震得整個涵洸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些書吏不會鬧出事情吧?」 稅廠署館裡,李衛皺眉問道。 「出了事跟咱們又沒關係,到時候還能把他們當墊腳石用。」 蔣贊端坐翻書,臉上波瀾不驚。 「我還是去看看的好。」 李衛始終放心不下。 「站住!你就是穩不住啊!昨晚幹什麼去了?有人向這裡的巡檢投告,說你夜闖人家的莊子,還報了名號,是不是?」 李衛悶哼一聲,停下了腳步:「就是去瞅瞅唄,也沒啥大不了的。」 蔣贊彭地將書拍桌子上:「你還當這裡是徐州呢?沒被當場打死算好的!真要被打死了,我連看都不看一眼!你說你吧,分明有一身本事,非要學著那些草頭之輩做事,靠著你那本事,當個官什麼事不能幹!?」 李衛被訓得耷拉著腦袋,氣都不敢大出,看這蔣贊該是在他心裡很有份量。 「大哥你只是當個閒官就這麼多不自在,我才不想當……」 聽到他這嘟囔,蔣贊呸了一聲:「自在!要更自在,就得拿不自在來換!」 他指著外面那聲音喧鬧處說:「比如外面那事,你怎麼解決?不是官你能解決得了?」 聽著外面似乎有上千人的喧鬧,李衛也歎了口氣。 「大家冷靜!冷靜!這麼鬧要出事的,也解決不了問題!」 眼見那一排屋子被推得嘎吱作響,那些巡役快被壓成了沙丁魚,一個聲音在人群裡高亢響起,那是彭先仲。 「是啊是啊,大家商議一下,別出大事了,有自覺能出來說話的麼?」 另外幾個帶著湖南腔的聲音附和。 沒一會兒,一群商人就聚在了一起,本著商人談生意的效率,很快就達成了一致意見,接著彭先仲和幾個商人就成為代表,進了書吏所在的屋子。 「書吏會讓步麼?」 段宏時的聲音響起,李肆趕緊行禮,老頭一身風塵僕僕,看來是剛回莊子就奔這裡來了。 「難說,不過有彭先仲和向案頭在,把握應該很大。」 李肆答道,這其實是底線問題。蔣贊要書吏補回全年的損失,甚至還要多割肉,書吏被壓了幾個月,李肆一抽身,他們的心氣也驟然回彈,該不會想著要自己賠付,而要全從商人身上剮出來。商人呢,之前來往關費稍稍低了一些,養出了一些心理慣性,現在驟然拔高幾倍,肯定受不了。 這就是底線的碰撞,書吏習慣於扮演朝廷代言人,還沒學會妥協,商人們倒是想妥協,可書吏們給出的價碼太□人,到這時候,雙方的底線碰不到一起,那就該找第三方了吧。 話音剛落,彭先仲一行人就被推出了屋子,巡差也似乎得了命令,又開始將人群朝外推攘。 「那麼……戲碼就得朝下演了吧,為師之前的估計該是沒錯。」 段宏時趕緊佔住功勞,李肆和他對視而笑。 彭先仲對人群悲憤地攤手,其他幾個商人也是搖頭歎氣。 「這群餵不飽的狗!把他們拉出來!」 像是船工的人喊了起來,來往連江的船幫都是窮苦漢子,就靠掙點力氣錢過活,還得交各種雜稅,船料錢更是苛重,現在書吏要加倍收,他們可是遭罪最慘的。 這船工一喊,眾人應和,呼啦啦又朝前衝去,幾十號巡差攔不住,那排木屋又嘎吱嘎吱叫嚷起來。 「小心砸死……」 劉興純在人群外喊著,可話音剛落,轟的一聲,木板屋被人群硬生生擠裂,幾個巡差倒摔了進去。 「不管我們的事!都是蔣委員定的!」 眼見要被人潮淹沒,終於有書吏喊了出聲。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造反一小步,清亡一大步 一排威武兵丁手按腰刀,將署館大門嚴嚴護住,在身後巨人般的李衛伺立下,蔣贊冷眼環視。攝人氣場跟身上的官服一配,圍在大門前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我蔣某人奉公辦差,秉守法度,誰說我在胡亂加派!?」 蔣贊沉聲喝問,人群紛紛舉手,指向縮在署館裡的那些書吏。 「好膽!來人啦!」 蔣贊臉一黑手一招,幾個兵丁湊了上來,每人手裡又是一根粗壯木棍。 後話沒出口,蔣贊轉身,對那些書吏沉聲道:「你們可會是搞事啊,眼下這情形也看見了,不想又挨板子又丟飯碗,就要捨得身家。如果你們願意跟商人共攤這銀子,我來幫你們遮這禍事,如果不願……哼哼……趕緊決定,否則板子下來,什麼都晚了!」 這一番又打又拉,壓得書吏都個個面色慘然。李肆要在這裡,也只會拍手讚歎,這蔣贊真不愧有能吏之風,想來那李衛做事的手腕,也是從蔣讚這學去的。 眼見書吏們目光閃爍,已是有了退讓之心,那個向案頭正要開口,另一個年輕些的書吏憤然喊了起來:「我爹我叔被楊春殺了,家底也敗得精光,就指著這飯碗過日子,可你要我賠,我連日子也過不下去。要打要開革隨你!這銀子是你要的!別擺出一副菩薩面目,還當自己在做善事!」 有人豁出來了,其他書吏也都紛紛應合,蔣贊面目猙獰,狠狠地吐出一個字:「打!」 劈劈啪啪板子聲響起,蔣贊轉身高聲道:「此事都是貪吏作祟!我已替大家收拾了,這稅銀麼……」 人群都嚷道:「降下來!降下來!」 蔣贊點頭:「降是肯定降的,就是得分辨清楚,這樣吧,你們商議出幾個能話事的人。」 不必商議,彭先仲幾個人就站了出來,然後被帶進了署館裡。 涵洸這陣喧鬧從日頭剛上開始,等彭先仲幾人出來,已是午後時分,署館外人越來越多,不算本地看熱鬧的,已有兩三千之眾。 數千人都盯著彭先仲等人,不等其他人開口,彭先仲忽然哈哈大笑:「蔣委員……要免了我們的錢,然後勸你們交錢過關!我彭先仲既然受大家之托,為大家聲張,絕不幹這昧心之事!」 和他一起的幾個商人裡,有人面色發白,可想出聲反對,卻被如潮的人聲淹沒了。 「彭少爺是好人!」 「蔣委員是騙子!」 「官吏都是蛇鼠一窩的!」 「不交錢!他們就是想把咱們年關的錢全掏光了!」 群情激憤,署館大門處,蔣贊臉色鐵青,目光幾乎快能燒融了彭先仲的身影,他攔住了正咬牙切齒要衝上去的李衛,恨聲道:「彭先仲,你這是要惑眾鬧事麼?」 彭先仲被那目光灼得也是心中發虛,可眼角里忽然多出了一個熟悉身影,正是李肆,跟著段宏時在人群後方看著,正對他微微點頭,彭先仲頓時心中沉定。 「惑言?那蔣委員就再把剛才對我們說的話重複一遍吧。」 彭先仲冷笑道,這蔣贊還真是會做事,把他們這些領頭人拉進去籠絡住,再借他們之手壓制其他人,這就是瓦解之策。怪不得李肆要他先出頭拉起這幫代表,換了其他人,不定就被蔣贊買了。 「換一批能話事的!不要貪狡之輩!」 蔣贊無視彭先仲的反問,這麼向人群招呼道,可得來的卻是一片呸聲,這時候還會有誰相信其他人? 「本官好心一片,卻不想……混賬!本官是奉朝廷之令來收關銀!本官是內務府的……」 蔣贊惱怒,終於有些失了耐性,可話說到這,就有一堆瓜果扔了過來,氣得他一甩馬蹄袖,逕直進了署館。 「闖關!」 「燒了關門!」 人們終於忍不住了,想要去關門動手,彭先仲又站出來了,「大家冷靜!闖關是對抗朝廷!這事可做不得!大家以後還要做生意,還要討生活,不要這麼莽撞!」 有湖南腔的商人接口喊道:「要相信朝廷!一定會給咱們一個說法的!」 正要朝江岸衝去的人群回頭了,這話說得對,姑且不論闖關是罪,沒拿到收訖的循環票,再到下一關可是大麻煩。 「可他們能有什麼說法!?」 不少人問。 「他們沒說法,是因為咱們沒個章程,要不咱們先商議出一個說法!?」 彭先仲喊著。 「對對,咱們先把章程定好,再跟官老爺來商量!」 「沒錯,這麼多人,亂七八糟的,總得有個章程。」 眾人附和,彭先仲長出了一口氣,事情終於能進展到這個階段了,他趕緊掏出一疊紙,伸手招呼著人。 「這傢伙……」 遠處的李肆捂臉,這也太明顯了吧,幸好沒蔣讚的人看見,不然可就坐實了事前策劃的罪名。 「此子可堪大用,這點小節沒什麼,提點一下就好。」 段宏時倒沒在意,反而讚賞著彭先仲。 「怎麼躥出來那麼一個姓彭的!?」 署館裡,蔣贊皺著眉頭恨聲道。 「姓彭的是當地人,背後準是那李肆!」 李衛念念不忘李肆,雖然毫無根據,卻一語中的。 「別扯了!李肆那種地頭蛇,跟這些商人怎麼可能勾結到一起?」 蔣贊幹練,可眼光畢竟沒那麼透徹,李衛更是沒那自覺,不再糾纏在李肆身上,就只問道:「那現在呢?」 蔣讚歎氣:「就等李朱綬吧,有他這個台階,把銀子降降,平平那些人的心氣,此事也只能如此了,另外……我還留著一手,多半人已在路上了。」 下午時分,李朱綬來了,帶了二三百衙役練勇,招呼著劉興純一起護住署館,然後進來見了蔣贊。 「蔣兄,這事……何至於此啊。」 李朱綬臉色很不好看,稅關怎麼收錢他管不了,可涵洸聚起來幾千號人,隱隱有變亂的苗頭,罪魁禍首就是這傢伙。 「有什麼章程,就交代一下吧,本縣也好處置。」 他是在問蔣贊要底線,雖然氣惱,可大家畢竟都是為朝廷做事,眼下這事得盡快平息,他也必須當這蔣讚的下牆梯。 帶了蔣讚的條件出門,跟彭先仲一眾代表碰頭,拿到一份文書,李朱綬詫異不已,他下意識地轉頭四顧,正見著遠處李肆和段宏時朝他微笑點頭,頓時打了個哆嗦。 「準是這二位神仙搞出來的事,就不知道是福是禍……」 李朱綬犯著嘀咕,可想想該不會害了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帶著這文書回了署館。 「這是……什麼意思?」 蔣贊翻看過文書,眉毛一直擰著沒順過來,他沒搞明白。 「開革這批書吏沒問題,本就要收拾他們,可稅銀查收由稅關和他們商人一起議定的牙人負責,這是什麼意思?」 李衛想也不想就斷言:「有陰謀!」 李朱綬嗯咳了一聲,對這大個頭他可是很不感冒,講了自己的理解:「許是他們不想讓自己受書吏擺佈,要讓信得過的牙人一同查驗估價定費。」 蔣贊哼了一聲:「牙人在稅關本是上不了檯面的角色,豈能跟朝廷吏員平起平坐,還像是做生意一般跟稅關談價?此事不可!」 他下意識地就要否定,當然,以朝廷官員的本性,這文書上什麼東西他都想否定。 李朱綬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朝廷歷來都靠牙人運掌商事,廣州洋行不就是牙人嗎?稅關牙人比比皆是,就是沒納入經制而已。有了牙人,運籌也能從容得多。」 蔣贊還是搖頭,只答應處理書吏,李朱綬暗自咬牙,帶著這個條件出去了。 「可惜我只是個閒官……我要是府道,甚至督撫,哪能容這些蟻民跟我開條件,哼!」 李朱綬背影消失,蔣贊一拳頭砸在書桌上,李衛也是深有同感,喘氣不止。 沒過一會,外面響起了呼喊聲:「無牙人,不交錢!」 李朱綬抱著腦袋奔了回來,冬帽上還掛著幾片菜葉子,一臉的狼狽:「蔣兄,你再沒說法,我可當不了這中人了。」 蔣贊老神在在:「事關朝廷臉面和稅關經制,本委員……不會畏從暴民!」 李朱綬臉色漲紅,狠狠一跺腳,拱手告辭。 「還真能扛呢,難道他看破了什麼?」 李肆有些擔心了。 「你搞那些道道,我都還沒完全看明白,那蔣贊雖然頗有手段,可商事卻不是行家,應該只為的是臉面。」 段宏時安慰著他。 「那……就只能撕破臉了。」 李肆很遺憾,朝前方跟在彭先仲身邊的陶富打了個手勢,陶富點頭,再朝彭先仲嘀咕了一聲,彭先仲又點頭。 「出來說話!」 原本還在等結果的人群裡,終於有人忍不住又喊了起來,又把這幾千人給帶動了。 「這種裹挾之事,你是從何學來的?」 段宏時問,雖說這計劃之前也是他參與制訂的,可實際的操作還得看李肆,他對李肆這熟稔的控制很是訝異。 「這……一夢三百年,什麼都能學到。」 李肆敷衍道,心想前世他身為記者,這種鬧騰他可看得多了,其中門道再熟悉不過。 「不過……也很容易過火……」 話剛說完,有些已經餓得兩眼發暈,滿肚子戾氣的船工就朝署館裡衝去,那二十來號據說是九門提督的兵跋扈慣了,雖然還不至於動刀,動起拳腳來卻凶狠無比,頓時將幾個船工打得口鼻噴血。 「打死這些狗腿子!」 船工們終於怒了,幾百號人湧上去,嚇得那些兵也縮回了署館。 「讓我去剁了這些暴民!」 署館裡,聽著咚咚的砸門聲,李衛咆哮道,門一開,嚇得馬上又跟著眾人用背將門頂住,他一個人再兇猛,怎麼可能頂得住幾百號人? 「別怕,他們也該到了。」 蔣贊依舊穩得住。 門外李朱綬的衙役練勇,還有劉興純的巡丁都在阻攔,偶爾將幾個要點火的,掏刀子的從人群裡抓出來,其他動作就像是演戲。 喧鬧正到高處,轟隆的馬蹄聲響起,大隊人馬從東面過來了。 「出去吧,我調的兵來了。」 蔣贊出了口氣,眉目陰冷地說著,這時候人群也惶惶而退,就見著一兩百馬隊湧來,遠處還有步兵隊在急奔,至少不下四五百人。 「本官不想動武,只要你們如數納銀,剛才之事,本官不追究!甚至……本官也准你們所請,將那些書吏盡數革辦!」 對著人潮,蔣贊昂首高呼,滿是事情就此了結的語氣。 「那千總……」 見人潮還沒什麼動靜,蔣贊朝馬上一個千總招手,想喊他帶兵趕人。 「啊?什麼?有賊匪臨近!?」 馬上是張應,裝模作樣地聽著手下人匯報,然後朝蔣贊拱手:「軍情要緊,先告辭了!」 嘩啦啦……綠營兵來得快也去得快,只丟下一場煙塵,蔣讚的手還停在半空,整張臉已然青白一片。 「有賊匪!?劉興純!隨本縣剿匪!」 李朱綬也喊出了聲,衙役練勇巡丁什麼的也呼啦啦撤走了。 「這些混賬!他們……他們也跟這些人是一夥的!」 李衛氣得兩眼暴凸,蔣贊則是捂著胸口,好一陣才喘過氣來。 「無牙人,不交錢!」 人潮繼續喊著,蔣贊繃起的肩頭緩緩垮下。 「李肆!」 猛然瞅見人群外,那李肆正一臉微笑,李衛牙齒咬得格崩作響,遙遙伸出了手掌,一抓一握,像是恨不得將他嚼在嘴裡。 「肯定是你搞的鬼!我要當官!當大官!我一定要收拾掉你!」 李衛在賭咒發誓,李肆則掏掏鼻孔,再回敬一根中指。 康熙五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後世學者都記得這個日子,並把它作為一個里程碑的時間點來記述。因為在這一天,一份《涵洸稅關約定》的文件簽署生效,這是華夏商業資本走向獨立,並帶動整個歷史大勢的最初源頭,李肆作為倡導者和推動者,以勝利者之姿,壓迫著滿清官員簽署了這份關約。 當然,這說法只是普羅大眾所知的,實際的情況是,李肆從頭到尾都沒跟蔣贊碰過面說過話,什麼關約,也不過是蔣贊在彭先仲拿出來的文書上蓋了一個私人印章。而那份文書,更和什麼資本獨立無關,內容僅僅只有兩條,開革書吏,牙人代言。 後一條雖然只有四個字,卻又是雙方爭論的焦點,但本著撈足銀子的心思,蔣贊沒有再堅持必須上報朝廷,由戶部指定牙人的條款,而是由稅關和商人雙方認定,並且這也只是稅關自身的事務,大家心照不宣就好。 粗看起來,這似乎跟之前沒什麼改變,但那些被開革的書吏卻被向案頭一聲:「咱們換個東家。」給留住,事情就有些變質了。 「這是資本獨立的一小步,也是滿清朝廷走向潰滅之路的一大步。」 李肆這麼評價這份「關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外循環手術 「這是一場手術,對滿清朝廷來說,是一場無痛人流手術,而對我們來說,是搭起一個外循環的第一步。」 李肆的話鏗鏘有力,段宏時撫鬚作高深狀,自動忽略「無痛人流」一類聽不懂的詞彙。 「還得感謝蔣讚這劑猛藥,如果來的是普通委員,咱們可以收買,可以威脅,卻不能讓商人在過關一事上一起發聲,也沒辦法把原本的書吏一網打盡,收為己用。這樣的關約,原本我還以為得在一兩年後羽翼更豐時才能拿到,真沒想到,哈哈……」 李肆很高興,這可是一石三鳥的收成,而且還利在千秋。 「可銀子真不夠數,你還得填啊?」 段宏時有些擔心,這份關約在正項之外,把蔣贊原本丟出的三萬兩雜派耗羨額度削減了一半,這只是太平關監督要的數目,而對蔣贊本人,彭先仲牽頭成立的「關會」允諾說給他籌集一萬兩賠付,否則蔣贊怎麼可能低頭。 李肆搖頭:「嚴格按照滿清朝廷的鈔關稅則來收,這些銀子都能足數的,甚至咱們還有得賺。」 這是在李莊聽濤樓頂層的密室,李肆對段宏時開始仔細解說。 「換在以前,鈔關書吏握著權力,貪腐加派,工作粗放,能到稅關監督和委員手裡的要少一大截。」 他說到這,段宏時若有所悟,「這就跟前明對地方的控制一樣!?」 李肆點頭:「沒錯,只要把書吏這一層從鈔關剝離出來,不讓他們握有官府的權力,而僅僅是查驗估價定費的執行人,實收權握在第三方的手裡,工作就能細緻下去。實對實地查收,又少了貪腐,能收到的銀子要多出很多,這就跟精耕細作一個道理。」 段宏時越想越覺得這一招深,而且很有些忌諱:「這就是把鈔關之權握到了咱們自己手裡啊,鈔關只面對牙人的話,它另外的查禁之責怎麼執行?朝廷會有什麼反應?皇帝會有什麼想法?」 老秀才問到了點子上,鈔關不僅要收稅,還要負責執行朝廷的禁榷之事,包括鹽、鐵、銅、硝石、茶、馬匹等等,有時候更要承擔緝捕和治盜的事。而且滿清對這鈔關的管理很是在意,自康熙而下,歷代皇帝都喜歡差遣內務府包衣來當監督,一方面是恩寵奴才,讓他們吃肉,一方面是替皇帝辦貨斂財。而眼下李肆搞的這「涵洸模式」,是不是會招來朝堂矚目? 鈔關在清代的歷史,李肆前世有過一番研究,他心裡有底:「眼下這康熙一朝,各鈔關上繳的稅銀大多都不足額,一方面是商流還不暢,一方面也是貪腐太重。朝廷經常會把虧欠的鈔關交給地方兼管,其實也就是讓地方來補差額。而足額甚至溢盈的鈔關都牢牢握在手裡。所以只要餵飽鈔關委員,就著勉強足額,每年緩緩增長的原則給鈔關上供,就不會引起朝廷和皇帝太多注意。」 涵洸廠所在的連江,此時還不怎麼起眼,畢竟只是通向湖南一省,而且路還有些偏。大多數商人是走北江進湖南,李肆推動的《涵洸關約》,目前看還不值得滿清上層關心。 「至於查禁之責,如果鈔關監督或者委員都不管實事,怎麼應對,那都是我們說了算。」 這方面李肆可不擔心,滿清朝廷既然讓鈔關賺錢,就別想它又真成個有效力的執法機構,走私什麼的,即便是在統治更為嚴苛的雍正朝,也不要太活躍。 段宏時早前和李肆一起謀劃了此事,但只負責評估官員反應和堵塞計劃漏洞,對李肆此為的根底還不是很清楚。他猶豫了好一陣,終於把那個自覺有些臉紅的問題提了出來,「然則,於我們之事,有何裨益?」 李肆嘿嘿一笑,難得有教育老頭的機會。 「老師,明面上的好處是,除了暢通商貨之外,我們還能賺錢,有物流保障,很多不方便之事都會迎刃而解。」 這說的就是造反了,能將連江控制在李肆的手裡,不僅能有穩定的湖南市場,硝石硫磺一類的戰略物資也能方便地獲得。 「這還只是枝節上的,老師,你可知為何我要分出內外兩層牙人?」 蔣贊並不知道,那份文書上的「牙人」,只是一個接口,背後還潛藏著李肆蒙養的一頭異獸。涵洸鈔關委員面對的牙人,只是「關會」派出的代言人,而關會之下,負責點收商稅的是另一個受李肆控制的牙人組織,由它面對來往過關的商人。之前被鈔關開革的書吏,就被收納在這裡面,只不過現在是在為商人們服務,而不再為朝廷服務。 蔣贊之所以勉強能認可這種實質是牙人主理的運作模式,不僅在於只能靠牙人協調商人,把眼前這年關難事解決了,還在於「關會」和牙人存在的前提是保證足額稅銀,至於後面是怎樣的運作,在他看來,就跟原本書吏經手一樣,沒什麼本質不同,反正他都很難插手細務。 人還是那些人,事還是那些事,只是組織的方式不一樣了,而新的組織方式會將朝廷對鈔關的控制導向什麼道路,不是一般人能看得出來的,蔣贊也包括在內。 「除了些許的便利,還有銀錢外,為師確是想不明白。」 段宏時坦誠無知。 「這是在替那頭猛獸打通血脈……」 李肆這話出口,段宏時抽了口涼氣。 「這還只是一個點,等廣州、韶州兩點再解決後,三點就連成一個循環,這樣商貨就能在廣東之地,有一圈獨立於滿清體制的外循環。而我們設在鈔關的牙人,就是一道隔絕滿清和我們的保護膜。在這個循環裡,商貨要以另一番方式,滿清朝廷所不熟悉的方式運轉。」 李肆將自己的謀劃清晰說了出來,段宏時想了一會,提出了關鍵問題。 「但是我們怎麼來主導這個循環?如果不能主導,又怎麼利於我們的事業?」 李肆舉起了兩根指頭。 「第一,這些隔絕的保護膜,就是小小的攪拌機,能將我們跟其他資本混在一起。」 接著他皺眉。 「這第二,現在我還有些頭疼,那就是得有一件東西,一件我們能主導的新東西,可以將資本帶動起來,比如說一項能吸攬世人之財的貨物,由它可以帶動商人、工人和農民,一起捲到這循環裡。但是……我目前還沒有找到。」 其實李肆是有選擇的,比如棉紡產業,但是原料目前分佈太散,江南本身又是一個手工棉紡中心,他不是專業的經濟學家,摸不透相互之間會有什麼影響,所以還需要慎重考慮。如果不考慮帶動工人農民的話,鴉片也是這樣的貨物,而這個選擇……絕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這可以慢慢來,先在這連江,將你說的什麼保護膜的功用發揮出來,也算是試探,就像你說的……摸著石頭過河一樣。」 段宏時大致是理解了。 「翼鳴,你可聽懂了?」 接著段宏時側頭來了這麼一句,李肆呆住。 「哎呀……這是刻金透石的功夫,我這雲霧一般的心,是沒辦法著力了。」 一個仙風道骨,白髮白鬚的道人從屋子後面轉出來,看來是在那偷聽了好一陣了。 「聽起來好像很是厲害,還有如此匪夷所思的造反之法,貧道真是大開眼界。」 老道士嘰嘰咕咕說著,李肆驚得指住他,「牛鼻子休走!」的話差點脫口而出。 「這是翼鳴道長,我的老友,別擔心,他可是身上背了四十多年血案的通緝犯,說到造反,他可比我積極得多。」 段宏時淡淡地說著。 李肆這才鬆了口氣,看來是段宏時從丹霞山帶回來的貨了?還真是老頭找老頭,不過這老道士……有什麼用? 「貧道就懂修身養性,順便琢磨天道……」 老道人唱了個喏。 「老段給了我一本書,說上面的天道是你悟出的,老道決計不信,可聽剛才你說到拿捏朝廷鈔關的手段,老道是不得不信了……」 他歎了口氣,滿是紅光的臉上,還閃著疑惑。 「只是這樣的法度,即便是歷事頗深之人也難以明瞭,你是如何明白的?不要再假什麼一夢三百年,我老道……一夢千年,也都沒落下什麼領悟。」 這是在問李肆如何懂得從朝廷手裡分割出鈔關的事了,對這問題,李肆還真難以回答,他總不成直接說,這其實是借鑒滿清在一百多年後的遭遇吧? 從1861年起,滿清的海關就一直由英國人赫德所帶領的全球團隊負責管理。之所以滿清的海關交給洋人管,就是因為滿清自己管的話,貪污腐敗得不成樣子,而且還運轉遲鈍,費時誤事。西方列強用大炮轟開了滿清國門,卻還要面對這樣一道朽爛商門,所以逼迫著滿清把海關經理權交了出來。 眼下他在涵洸幹的事,細節有所不同,可實質卻是一樣。赫德所管理的中國海關,在那個時代以廉潔高效著稱於世,除了赫德自身的原因外,更大的原因莫過於他背後的老闆包括了滿清以及所有西方列強,這麼多監督,他不得不廉潔,不得不高效。 現在他在涵洸廠所設的「關牙」,性質也與之類似,這可不是他拍腦袋想出來的。 「我這弟子,論莊老之道,連你的茶童都比不了,可論資本……也就是那錢上的天道,你給他提鞋都不配。」 段宏時誇著自己的弟子,也將李肆從這個難答的問題裡解救出來。 「翼鳴道長對你的道很感興趣,對你如何以這道救世更感興趣,所以……他來了。」 段宏時毫不客氣地提了要求,什麼獨居院子,上好供養,還要挑「伶俐端莊的侍童」,惹得李肆又看了一眼這老道士,暗自嘀咕是不是有什麼不良癖好。 「道長啊,我這裡養人也要看價值的,不知道你有何價值呢?」 這老道士身上的氣質真如浮雲一般,李肆感覺跟他說話不必帶任何掩飾。 「價值……就是用處吧?我老道的煉丹之術,看來也是廢了,就只能跟著老段閒磕牙,替你鼓搗這個錢上的天道。」 老道士嘿嘿笑著,然後說出了差點讓李肆暈倒的話。 「如果這還嫌不夠,我那兩兒一婿替你賣命,難道還湊不夠我這老道的……價值?」 兩兒一婿!? 李肆腦海裡瞬間就跳出來一個胖婆子的身影,不會吧? 「沒錯,我就是劉興兆劉興純的父親,還有顧希尹的岳父。」 看著李肆扭曲的面孔,這個「翼鳴道長」笑吟吟地說道。 這就是劉婆子的老公!? 李肆實在難以將兩人的身影湊在一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講秩序守規矩 涵洸雲水間酒樓,二樓臨江雅間裡,一桌人正一邊吃喝,一邊盯著喧囂的江面。之前幾乎堵塞了江面的船隊消失大半,只有幾列船隊靠在木柵門前,隱約能聽到呼喝叫罵之聲,狀況正是劍拔弩張。 「正所謂,前人打狗,後人吃肉,哈哈……」 一人暢快地笑著。 「之前還得涵洸廠上供,現在竟然可以省了。那個姓彭的倒是搏了一場,把蔣讚那樣的狠人都壓住,可胃口偏生太大,牽著一群小商人,就想找咱們收錢?做夢!」 另一人彈著手指,神色頗為不屑。 「聽說那彭先仲背後是什麼李半縣,就是這英德的地頭蛇,還是謹慎一些好。」 還有人皺眉說道,瞧他正輕敲桌面的指節間戴著一枚碩大出奇的戒指,其他人不經意間揮手,也能見到這東西,商道之人都該看得出,這是商號印子戒,在座的都是大商號的掌櫃級人物。 「李半縣,半縣?那算個什麼東西,半省都不怕!先不說我春暉行的東家可是內務府的爺兒,諸位身後不是部堂就是督撫,再往上攀,阿哥們都能說上話,他算哪根蔥!?是吧,韓掌櫃?」 那不屑之人問著敲桌之人,其他人也都紛紛應聲贊同。 「陳掌櫃,咱們是做生意,不是拼刀槍,東家可不喜咱們太出格。江南的張元隆是什麼下場,你們也看見了。背後的噶禮可是兩江總督,萬歲爺的奶兄弟!張伯行說殺就殺了,噶禮還不得不捏著鼻子認栽,連萬歲爺都護不住。國局面前,誰大誰小可沒個准。」 那韓掌櫃面帶憂色說著,聽江面喧囂聲越來越大,他又補了一句:「還是照著之前的規矩,送上一份過江錢吧。」 「怎麼也不能讓那姓彭的土商人騎在咱們身上……」 那陳掌櫃卻是不為所動。 「不是那彭先仲,此事該是李半縣一手謀劃的,這李半縣……不簡單。」 另一個人出了聲,眾人都看過去,拱手稱於掌櫃,請他再說下去。 「我在湖南已有耳聞,這涵洸之勢,並非此前那彭先仲一時而就,而是有淵源的。半年前,英德楊春作亂,殺了這裡的委員和不少書吏,之後就是那個叫李肆的弱冠少年,挾著黑白兩道的勢頭,將這裡的書吏壓住,幫著彭家往湖南銷他的琉璃貨。那段時間書吏巡役們特別老實,咱們還沾了他的光。」 於掌櫃悠悠說道,像是品酒一般地在品著人。 「蔣贊一來,這李肆就縮了回去,原本還以為他真是避蔣贊鋒芒,卻沒想到,書吏受壓半年,再被蔣贊逼迫,激得在過江商眾身上下足了功夫,才鬧出了千人沖關的禍事。接著彭先仲跳了出來,拿出一份條款詳盡的關會章程,糾合商眾壓服了蔣贊,這裡面的關節,一想即通。」 於掌櫃目光閃爍,沉聲道:「這分明是那李肆以退為進,推壓造勢所為!你們可千萬不能小視了他!此人年紀雖輕,所求卻……」 話沒說完,遠處江面上陡然響起蓬蓬爆響,扭頭看去,正見幾團青煙從一艘大沙船上冉冉升起。 「求什麼也得看鳥槍答不答應!幫我護船的可是湖南撫標的兵!要不是官船忙不過來,怎麼也不得在這涵洸小關被人攔住。」 陳掌櫃舒了口氣,朝著大家揮手:「來來,吃咱們的!估摸著船要過了,這些廣東蠻子,難不成還敢作亂!?」 其他掌櫃都笑著動起了手,那韓掌櫃和於掌櫃對視一眼,微微聳肩,卻也沒再當大事,正要舉筷,一人忽然出現在這雅間門外。 「諸位好興致啊,我彭先仲可是來晚了。」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風度儒雅,不像是個商人,他這一報名,在場十多位掌櫃都愣了一下。 「彭家的,你可是來求湯藥費麼?別擔心,死傷撫恤,都算我的,開下單子來,以後可要瞧清楚我春暉堂的旗號嘍,我船上的兵爺脾氣真有些不好。」 陳掌櫃很大氣地開口,其他人都看了過來,韓於二位還饒有意味地看著彭先仲,等著這個在連江聲名鵲起的新秀如何應對。 「春暉堂的陳掌櫃?哎呀……就是為這事來的,可得趕緊讓你船上的人停手,不然事情就麻煩了。」 彭先仲語氣倉皇,臉色卻沒變,很有些怪異。 「開門就停手,這道理小兒都該知道,要怕你糾合的那些人出事,就手腳利索點。」 陳掌櫃冷笑出聲。 「出事?當然了,你的人再不停手,可真要出事了。」 彭先仲歎氣搖頭,身後跟著的一人消失了。 他這話味道不對,掌櫃們正在品,卻聽一陣蓬蓬排槍聲響起,竟是十多響匯成了一響,頓時驚飛了一江的水鳥。 「這些兔崽子,怎麼帶了這麼多鳥槍出來……」 那陳掌櫃一邊嘮叨一邊扭頭,卻正好撞上又一陣排槍,白煙自江邊升騰而起,拉成了長長一線。 不但陳掌櫃呆住,其他掌櫃也都瞪圓了眼睛,難以相信自己看到的這幕景象。 「唉……果然出事了……」 彭先仲的哀歎聲從眾人背後幽幽傳來,還沒來得及反應,卻是一聲如雷的轟鳴炸響,一條水柱在江中嘩啦騰升,似乎那江水也澆到了雅間裡,掌櫃們的身子全都僵住。 「這……這是……」 好一陣,陳掌櫃才哆嗦著開了口。 「這是警告,下一炮可就要直接轟船了。」 比彭先仲還年輕的嗓音伴著登登鐵釘踏地聲響起,彭先仲退讓一側,將一人身影現了出來。十八九歲年紀,眉清目秀,可沉凝目光卻不似弱冠之年,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深沉。他掃視著眾人,一股既柔和又窒重的奇妙威壓也跟著瀰散而出。 「李半……」 「李肆?」 那韓於二掌櫃放輕了氣息同聲問道。 「你就是李半縣!?你可知這……這是造反!」 陳掌櫃眨巴著眼睛清醒過來,眼前這李肆,居然敢對著他的船開槍開炮!? 「我李肆只是涵洸劉巡檢手下的一名小兵,來這是向……哦,陳掌櫃通告。」 李肆扯著再虛偽不過的身份,由彭先仲附耳說了這人來歷,再看向那個陳掌櫃。 「你的船載運禁械,阻差抗稅,從現在起,人船都要扣下,剛才鳥槍傷人,更是重罪!你就趕在入監前寫好最後的家書吧!」 李肆的沉喝,讓那陳掌櫃連喘了好幾口氣才定下心神。 「別……別跟我扯這官面文章,我船上有兵有槍,這可是歷來的規矩!」 規矩二字出口,李肆嘿嘿笑了。 「你要說規矩!?這裡是英德!我李肆說的話,就是規矩!」 不必再糾纏什麼船什麼兵什麼背景,掌櫃們面面相覷,都明白這「規矩」,就是江湖規矩。 現在李肆掌了這涵洸廠,那就是攔江惡霸,誰他都要啃一口肉下來。掌櫃們身後東家裡的確有皇商和官商,可他們掌櫃若是連這點小事都擺不平,需要動用上層的關係,也就沒什麼存在的價值了。再說上層是不是真有心為這點小事出手,事情還得兩說。 「陳掌櫃……勢頭變了,大家平心靜氣坐下來談嘛。」 韓掌櫃勸起了脖子還硬著的陳掌櫃。 「是啊,萬事好商量,天高皇帝遠的,大家出外做生意,講的都是和氣,討的都是人情。」 於掌櫃把陸路行鏢的話都拿了出來。 有韓於兩個掌櫃妥協,其他掌櫃也都擺出了笑臉,那陳掌櫃只得咬牙忍下了這口氣。 「非要放炮才知道這裡變了天?真是浪費我時間!」 李肆沒好氣地訓了一聲,轉頭對彭先仲說了聲都交給你了,逕直登登離開,丟下一屋子掌櫃無言以對。 「還是商人好,懂得權衡厲害,核算利潤,雖說是騎牆派,可是我喜歡。」 李肆一邊下樓一邊舒氣,之前他跟段宏時說到這「涵洸模式」時,其實還漏了一點缺陷,那就是他把保護膜支起來了,卻還有商人循著逐利天性,不願被這層膜遮住,比如說皇商和官商。 之前即便是皇商和官商,因為這關是朝廷甚至皇帝的稅關,他們還是得多少交點稅錢,打點一番,只是不會被書吏巡役盤剝得太緊而已。現在李肆割開了稅關和朝廷,他們就想藉著這風頭完全避稅,這結果可是李肆不想看到的。 不把這些傢伙拉進來,自己的外循環就不是個封閉體系,也就轉不起來。在他沒能找出攪動資本的秘密武器前,就只能以黑道手段來確立他的秩序,否則他隔離出來的外循環依舊四面通風,而這些大商號背後的資本,更是要攪動的目標,可不能放過。 所以當李肆得知有官商不願加入彭先仲的關會,也不願交關稅的時候,就直接帶著司衛扛著炮過來了。涵洸汛的汛守是張應安排的心腹,加上劉興純的巡檢司。練勇、巡丁,還是汛兵,只要數目不太惹眼,他的司衛要變什麼身份就是什麼。眼下是套了汛兵的號衣,用上槍炮一點也不犯忌諱。 現在這些大商號的隨船掌櫃們要跟他講江湖規矩,這正中他的下懷,他可不就是個超級版路霸麼,想從此路過,留下買路錢……不過他要的不是錢,而是秩序,屬於他李肆的秩序。 「別慌,若是他獅子大開口,正好給咱們報上去收拾他的機會。」 韓掌櫃安慰著陳掌櫃。 「若是價錢公道,也不必多惹事端,這種地頭蛇發起狠來,東家雖然有辦法應付,卻要苦了咱們這些經手人。」 於掌櫃也帶著大家定下了底線,陳掌櫃無言低頭,他畢竟是做生意,不是拼碼頭。 「說吧,你們是什麼規矩?」 韓掌櫃成了出頭人,跟彭先仲當場談起了價碼。 「規矩……就在這。」 彭先仲微笑著舉手展開兩本冊子,《涵洸稅則》、《涵洸關會約書》。 「簽了這約書,咱們就按朝廷的細則辦,沒有關派,沒有陋規,這……」 彭先仲滿意地瞧著掌櫃們驚疑和怔忪的臉色,按朝廷的稅則只收正稅,他們要交的銀子其實不多,甚至可能比以前通關的打點錢還少。這就叫打一巴掌再給甜棗,要先把甜棗遞上去,這些傢伙可不會稀罕。 「這就是我們的規矩,對的,你、你們,再加上我,我們大家的規矩。」 第一百一十九章 靠的還是拳頭硬 鈔關是門,資本是狗,李肆現階段的發展戰略是關門訓狗。要訓出能聽話,至少是不會咬到自己的狗,那就得一手提肉,一手提棍,而且棍子還得硬,能把狗揍痛。現在還擺不出國家機器,沒辦法給資本戴上項圈,套上鞍蹬,就只能靠棍子來訓。 現在鈔關拿到手,李肆感覺手裡的棍子有點像泡沫棒,硬度不足了,剛才還是調動了於漢翼守李莊的一哨司衛,劉興純手下那些巡丁和剛收納的鈔關巡役可頂不上大用。 李肆目前在「軍」這一面的力量有些混雜,能真正依靠的就只有司衛,司衛全是經歷了歃血誓盟和淘金「試煉」的心腹,總共有四百多人。一半是老鳳田村人,一半是從劉村和流民裡挑出來的,都按照純粹火槍兵標準訓練。以當地練勇目、哨、翼的編制遮掩,十人為一目,四目為一哨,四哨為一翼,目前是一營三翼的規模。 現在只是守備任務就讓司衛有些攤不開,李莊河對岸的研發部門,也就是將作部,需要司衛守備。山上的金礦需要人守衛,還要安排巡山隊遮蔽雞冠山,李莊從外面的塘口一直到內堡也要司衛巡守,能一直處於訓練狀態的司衛不到一半。 除開司衛,還勉強算自己人的是莊丁,由那些願意抽出時間來賺津貼的李莊人組成,大多是農莊的雇工。他們負責李莊外圍和青田集的警戒,這些人沒辦法派出去辦事,也沒必要作什麼專業訓練。 司衛莊丁之外,就是劉興純所領的涵洸巡檢司巡丁,還有新收到的那些鈔關巡役,這些人撐場面可以,辦正事沒指望。 而李朱綬那邊的衙役,附近汛塘的綠營兵,乃至張應和周寧手下的營兵都是外人,小麻煩可以支應一下,大難臨頭時,說不定他們還是抓捕李肆的急先鋒。 「是不是該招一些礦場上的礦工了?」 李肆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黑礦場裡那些老實礦工,可接著他就皺眉,現在要擴軍的話,一方面動靜太大,畢竟手下的「武裝力量」湊起來足有千人之眾,另一方面……銀子周轉不開了,手下那四百多司衛,每月要花五千多兩銀子,管總賬的田大由每次見他都要嘮叨。 對了……田叔那身體吃得消嗎? 李肆開始走神,一個鬍子拉碴的大叔形象在腦海裡晃悠,左手酒瓶,右手妹子,一邊埋頭研究膛線,一邊還能管著青田公司的總賬,半年前那個田大由,跟如今的田大由幾乎已是兩個人,總覺得他是在各個方面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到底該在哪個方面給他減負呢…… 直到熟悉的聲音響起,才將李肆飄入天外的思緒拉了回來,定睛一看,是張應。 「孟奎出現了!」 張應說起那名字,李肆愣了好一陣才想起,楊春的副手? 「帶著幾百號殘匪劫了縣北幾個村子,正在大山裡轉悠,不定會朝南邊來。」 之前蔣贊用戶部關防調了張應的兵,可張應帶隊應了個卯就跑了,也不全然是放蔣贊鴿子,而是真有匪情。 「這麼說……是要我出動了?」 李肆眉毛忽皺忽展,縣裡的練勇是他實際掌握著,要剿匪沒他不成,這是壞事,可又是好事。 「李朱綬和周寧都是這意思,四哥兒,可得把我帶上。」 張應一臉雀躍,說這話臉上也沒一點忸怩,他是千總,按道理就算是練總,也得跟在他屁股後面幹事,現在卻顛倒過來了,可他和李肆之間一直就是這樣的關係。 「這次我可不當冤大頭了,必須得去邀捐!」 李肆握拳恨聲說著,表情和語氣像極了土匪,這就是好事,藉著練勇出動,找縣裡富人搜刮點過年錢可是名正言順。 對了,孟奎……如果他能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還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心情。 回李莊開始作準備,忙碌到半夜,正要睡覺,內堡忽然起了喧鬧,隱約還聽到於漢翼的叫聲:「抓住了!」 出去一看,幾張大網層層蓋下,一個人套在裡面正死命掙扎著。 「看你還怎麼動彈!」 於漢翼握著三稜短劍,一邊恨聲說著一邊朝那傢伙走去,前幾天那個大個子李衛闖進內堡,幾十號人都沒把人留住,負責內堡守衛的於漢翼很受打擊,琢磨出了一套聯網捕賊法,今晚好像是將功補過了。 可也只是好像……於漢翼剛剛靠近,就聽一聲怒吼,網裡的人驟然跳起,寒光驟現,繩網頓時被剖開,接著一柄短刀就直奔於漢翼面門而去。 噹的一聲,於漢翼反應快,手中短劍擋住了對方的短刀,可結果是短劍沖天,人倒栽而回。他摔在地上,嘴裡卻還沒停:「勾鐮!」 十多桿加了長柄的鐮刀就朝那人身上腳下招呼去,卻見那人騰躍旋跳,腳踢刀劈,濺起點點火星,愣是沒讓一柄鐮刀近身,身手不是一般的矯健。 李肆看得暗暗抽氣,又是個江湖高手?看這架勢,李衛都遠不如他。 嘩啦啦腳步聲不止,越來越多人湧了出來,那人見勢不妙,合身一衝,像是又要學之前那李衛翻牆而遁。於漢翼招呼著人趕緊阻截前路,人群這一晃動,那人踹倒幾人,居然返身徑直朝李肆奔過來。 好決斷…… 李肆心中暗叫,身邊司衛將自己圍得緊緊的,可不是再明顯不過的目標麼,不過……真以為自己是好捏的軟柿子? 雙手正要朝腰間握下,貼身護衛盤石玉這時候才趕到,這瑤家少年正惱怒自己失職,揮著直刀怪叫著撲了上去,刀鋒嘶嘶作響,兜頭劈得那人也是腳下一停。 盤石玉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接著他就步於漢翼後塵,結結實實摔出去兩三丈遠。可那人卻再沒辦法前進一步,被盤石玉這一擋,十多柄長矛上下指住了他,將他圍在圈中。 呼哧呼哧的粗濁喘息響起,然後那人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淒聲道:「死前讓我見見我那兩個兒子!」 這是……孟奎!? 沒等李肆領兵出征,殘匪首領孟奎就落在了他手裡。 「先關起來!」 李肆只覺啼笑皆非,你送上門來了,我的銀子怎麼辦? 「莊牢裡還有兩人……」 於漢翼這話出口,李肆無奈地拍拍腦袋,莊子設有私牢,可地方不大,這會裡面正塞著兩人呢。他居然連廣州安合堂那對商業間諜都忘了,之前說等兩天才見,現在已經過了四五天。 不過既然都關了這麼久,也不在乎再多幾天,就讓他們在牢裡過年吧。 讓於漢翼另找地方關押安家人,把這個孟奎押進莊子的地牢好生看管,李肆只覺有些後怕。先是李衛,再是孟奎,身手一個比一個好,雖然這個世界該沒有什麼絕世高手的存在,可保不住有專業刺客那種角色。自己就算有短銃防身,對上江湖人物,卻還是防不勝防。 「總司,我沒用……」 藍石玉算是身邊人裡稍懂技擊的了,一手直刀術像模像樣,可現在看來也只是個架子貨,更不用說於漢翼這些司衛,就沒受過真正的技擊訓練。 「好啦,你年紀還小,怎麼能跟這種人比?」 李肆嘴裡安慰著他,心裡卻在歎氣,盤算著是不是過完年節,就去請專業武師來補上這一課?說起來,自己手上這棍子不僅越來越發泡,揮棍子的手法也還粗糙得很,沒辦法搞精細操作,那些隨隨便便就訓出了特級警衛特級刺客的前輩,可真是讓他艷羨不已,誰讓自己不是特種兵呢。 「我要學武!以後隨身保護四哥哥!」 關□又來了精神,瞧她瞪眼抿嘴的模樣,就知道她是認真的。 「得了,你要像盤石玉那樣跟著我到處跑,那就是個專業人質。」 李肆很乾脆地抹殺了關□的這個夢想,小姑娘不樂意了,撅嘴挪開了身子,不再給李肆暖被窩,卻又被李肆一把摟了過來。 「傻丫頭,這輩子是我保護你。」 聽著李肆的話,關□像小貓似的嗯了一聲,緊緊縮在李肆懷裡,心裡想著,姐姐不在了,爹娘很傷心,四哥哥也很不開心,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的,讓爹娘和四哥哥都開心…… 年關將近,所有人都在想著親人想著家,包括李莊裡那個孟奎,還有安六安威這一對廣州安合堂的倒霉鬼。 山風呼嘯,另一間屋子裡,兩個少年低聲細語,也在談著親人。 「快要過年了啊,不知道爹爹怎麼樣了,他是不是還活著。」 「能去問問李總司嗎?覺著他還是好人。」 「可一直把咱們關在山上淘金子,現在見到金子都快吐了,李總司是要咱們淘一輩子嗎?」 「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好的,吃得飽穿得暖,還讓咱們跟著司衛一起唸書學字訓練,這半年我都長胖了好多,爹爹要見到我們,準會認不出來的。」 「可還是想爹爹啊……」 「明天問問司衛長吧,好像該是吳司衛長換班了。」 「嗯,他好說話些,賈司衛長陰沉沉的,見著就嚇人。」 更西之外的一間破廟,就著火光,透過破爛的窗戶看去,遠處的山影朦朧如墨。廟裡一男一女,看年紀像是父女二人,也在談著年節和親人。 「爹爹,這條路真沒錯?」 「沒錯的,三娘。十多年前我就走過,那時候還有賊匪,可現在是沒了,只聽說有座麻風院。」 「麻風院?那還能走?」 「咱們靠著山脊走就好,過了這就能到一條河,那河來往人不少,搭船到連江就快了。眼下就要到年關,年頭趕不到,至少得趕上年尾吧。 「就不知道離家這麼多年,家裡人都是不是還好,儔哥……長成什麼樣子了?」 第一百二十章 說美女,美女就到 「老爺子收了個閨女,十四歲的湘妹,膚如凝脂身似搖柳,還沒纏足,四哥兒,你怎麼想?名分都無所謂,生的兒子能進你家族譜就行。」 把那一夥皇商官商的掌櫃也拉進了關會,涵洸稅關牢牢在手,彭先仲志得意滿,跟李肆說話的心氣也高了一截,又扯出了這事。 「你少說了個又字。」 李肆無聊地打著哈欠,彭家這半年裡,跟他提了不下十次聯姻的事,人選從最初的溫良賢淑,變成了現在的原生幼齒,顯然是比照受他寵溺的關□,以為他就好這口。 商人本是逐利動物,對聯姻這種事該不在意才對,奈何這是商業資本受打壓的時代,他們不得不沿襲著官僚權貴的取暖方式,用聯姻來相互抱團。之前還可以說是習慣使然,現在李肆拿到了涵洸廠,帶著彭家衝破了一道天塹,估計彭家那老爺子把自己倒貼過來的心都有了。 李肆不是聖人,最初穿越而來,腦子裡都還蹦過姐妹同收的念頭,有人送妹子上門,那是好事。可他對左擁右抱也不是完全沒有心結,至少不能讓自己的床也變成交易所,彭家送妹子就收,以後其他家送收不收?難不成他還真要驅策後宮軍團來造反? 「真有那個心,找能貼心照顧人的,安排著跟我那田叔會會,別太落痕跡。」 李肆把話頭扯到了田大由身上。 「唉,可惜我是沒嫡妹,不然四哥兒怎麼也得收下,放在身邊伺候起居也行啊。」 彭先仲不敢再勸說,嘴上哀歎一句,心裡卻在琢磨,彭家能跟田大由結親,也算是有所收穫吧。 「別琢磨那些事了,過了年就上山去吧。」 李肆悠悠開口,彭先仲愣了一下,接著就滿臉紅暈,好像他就是那湘妹,正要被李肆迎進門一般。 他的確是被李肆迎進了門,這話是在說,讓他也去接受「淘金試煉」,從而拿到金股。半年來周邊人也隱約知道了青田公司金股的存在,這可是李肆的核心班底。和聯姻相比,彭家能有人拿到金股,雙方的關係更為牢固。只是李肆之前顧慮彭家是純粹的外人,不敢太冒險,而現在,彭先仲靠著涵洸稅關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忠誠,李肆也必須要回報給他信任。 「只是從那之後,你跟彭家就不再是渾然一體,這點可得心裡有數。」 李肆提點了一句,彭先仲不迭地點頭,他當然明白,在那之後,他就不可能再為彭家全心謀福利,而是得效忠李肆這個東主。而他自己也暗下決心,一定要將彭家跟李肆牢牢綁在一起。 這會兩人正在吃早飯,關□端著窩頭豆漿,逕直坐到了李肆身邊,一邊吃一邊打量彭先仲,那清澈深幽的大眼睛盯得彭先仲心底漸漸發毛,腦袋越埋越低。關□上桌的時候,他就覺著不自在了。這會更是不敢跟未來的小主婆對視。 「彭大哥也是四哥哥的人了?嗯,那我可以做能力評估了。」 關□盯夠了,來了這麼一句,彭先仲咳咳噎住,李肆的豆漿也差點衝進鼻孔裡,什麼叫我的人呢?還有那個什麼能力評估…… 正要問她,一聲縹緲的號角聲響起,隱約是從李莊西面傳來,李肆眉頭一下擰彎了。這一聲還沒消散,更為急促的一聲再響起,李肆霍然起身。 「盤石玉,備馬!」 李肆急聲喚著,號角連響,是山上出事的警告。 雞冠山深處山道裡,人影紛舞,木鐵交擊聲不絕於耳,間或夾雜著一聲脆亮清叱,或者是哀聲慘叫。 靠得近了,就見十多斗笠短裝人揮著短劍木棍長矛,跟一個水藍身影來往交錯,拚鬥不止,在那身影後方,還有三頭騾子擋住另一個身影,正扶腰揉腿,像是受了傷。 水藍身影如蝶影蹁躚,手中的紅纓長槍更似靈蛇一般飄舞,將那些呆滯笨拙的攻擊一一化解,還有餘裕把槍頭送到敵人的胸腹,勢勝閃電,讓對方防不勝防,不時有人跌出戰團。瞧那身影長腿柳腰,舞動時甩起如瀑黑髮,竟然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女,這十多人就被這一個少女一桿紅纓槍殺得難以招架。 「三娘,莫下殺手!人家手裡也有分寸!」 在她背後那人急聲叫著,看來不是這人動彈不得,那十多人還根本攔不下這個少女。 山道遠處又衝出來一隊人影,那少女咬牙怒聲道:「有什麼分寸!就是想要活擒我們!這些賊匪真是無恥!」 那隊人片刻間衝近,領頭的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他一現身,其他人都喚著「吳司衛長!」 「是個女人!?」 那像是頭目的少年皺眉。 「機會!」 少女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偏開了,身影猛旋,紅纓槍呼地就奔那少年頭目咽喉而去,眼見旁人難以阻攔,這擒賊先擒王之計就要得逞,那少年來不及拔劍舉槍,卻是沉喝一聲,悍然將兩手高舉,要用手掌擋住那紅纓槍。 噗……蓬…… 槍頭如蛇信,微微轉了個角度,戳在那少年的胸口,槍桿一彈,少年整個人都被震得倒摔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好一陣才停下,眼見沒了動靜。 「她殺了崖哥!」 「給司衛長報仇!」 二三十柄長矛嘩啦啦聚起,就朝著那少女如槍林一般壓去,叮叮噹噹一陣脆響,紅纓槍如龍入密林,頓時將槍林攪散,可那少女也是一聲悶哼,肩頭腿上多了幾道傷口,雙方又成了對峙之勢。 「別逼我下殺手!」 少女髮絲垂落,白玉面容清晰展露在眾人眼前,見她不過十七八歲,丹鳳眼橫波,柳葉眉挑怒,整個人充盈著一股攝人英氣,震得正要逼上來的眾人都止了步。 正以為攝住了對方,少女朝後方的騾子退去,想是要帶著人退走。卻見人群分開,一個差不多和她同齡的弱冠少年站了出來,也不搭話,舉起一手,卡噠一聲輕響,就著再是轟的一聲如雷爆鳴,白煙升騰,也將這少女的神智攪成一團迷糊,整個人僵立當場,連那撲滿半身的腥熱都無半分感覺。 「我恨江湖高手……」 李肆將左手的短銃插回腰間,槍聲餘韻裡還帶著騾子那一聲淒厲的慘嘶,硝煙也被猩紅血漿拖著細碎骨肉割得混沌一片。 「去看看吳崖的情況。」 揮開煙霧,李肆沉聲吩咐道,他接到警報就飛馬而來,正見這位高手殺得他的巡山隊七零八落,吳崖更是生死不知。 右手平舉另一隻短銃,李肆瞄向那少女的頭顱,那張表情還凝固在魂飛魄散狀態的俏臉頓時入目,一半如瑩玉,一半染滿猩紅,還沾著騾子的碎骨殘肉,看起來很有些攝人心魄。 李肆暗自歎氣,槍口下移,指住了少女胸口。他終究不捨毀滅這樣的美麗,還是讓她帶著完整的面目走吧,如果…… 「只是暈過去了,還斷了一兩根肋骨。」 司衛們都接受過蔡郎中的基本訓練,能大致摸清傷勢。 「其他人呢?」 「都沒大礙,我們沒下重手,只想著把他們抓起來,她也……」 聽到這,李肆心頭大定,槍口又指向了少女的腦袋。 「你……你……」 少女終於回過神來,櫻唇已然沒了血色,擠了半天吐不出完整的話,身子還在打著哆嗦。這一槍將她身後一頭騾子的腦袋轟得如豆腐渣一般飛散,即便功夫再高,也被這威勢給嚇得難以自控。 「丟掉武器,跪下。」 李肆沉聲下令,見自己的腦袋也被那駭人的武器指住,那少女手裡的紅纓槍哆哆抖著,細長鳳目也在急速眨動,手臂肌肉竟是被嚇得痙攣,沒辦法自如行動。 「三娘!別違逆大王的話!」 身後的中年人先喘過氣來,惶然呼喊著。 少女胸脯劇烈起伏,這時候才有了呼吸,紅纓槍脫手落地,可她下巴卻仰了起來,不願跟李肆對視,更不想聽從他那「跪下」的命令。 「我說……跪下……」 李肆眼睛也不眨地重複道,卡噠一聲,手裡短銃的保險也打開了,這聲音驚得少女整個人都跳了一下,終於能跟李肆目光相接。 短暫的沉默,目光轉瞬來往,就像是殺伐過了一場。少女眼瞳盈盈生波,她咬著牙,硬著腰,雙膝彭地硬生生砸下地面,終於跪了下來。 「兩手抱頭……」 李肆一點也不敢大意,就在三四米外指住她下著命令。這雞冠山是他的絕密之地,山上不僅有金礦,將作部的那些研發課題,例如高純度新配比火藥,線膛槍管,也都放在了雞冠山深處,絕不能讓外人撞見。 原本有麻風院的掩護,半年來都無人靠近,可本著保險起見,李肆依舊安排了巡山隊,充當又一層遮掩。這會卻衝出來這麼一個江湖高手,幾十號人都攔不住她,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莫非是安家又派來的間諜?或者是涵洸那面,比如說蔣贊找來查他底細的探子? 不管是哪種可能,他都沒可能還對這少女笑顏相對,關係到他和無數人的身家根底,別說是一個陌生少女,就算是林妹妹他都下得了辣手。 少女緩緩舉手抱頭,可脖子卻還直直硬著,眼裡更是不甘,眼角波光已經溢滿,正化作晶瑩淚珠,大顆大顆地滑落臉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上掉下個嚴妹妹 雙手雙腳在背後捆住,嘴裡塞了破布,頭髮還挽成一圈綁在棍子上,像是四蹄摜捆的豬一般,少女和那中年人就被這麼抬上了山,兩人都是面色灰敗,兩眼緊閉,只當自己是遇到了彪悍山賊。 雞冠山的地形早已被李肆摸得透熟,以後山金礦和後山谷地的秘密研發基地為核心,外圈設了好幾處巡山隊的營地,當作是最後一道遮掩屏障。 「什麼人?從哪裡來?為何要走這裡?」 將兩人押入一處營地的簡陋牢房,李肆作了預審。 「小人嚴敬,這是小人閨女嚴三娘,我們是抄近路回福建老家過年,卻不想冒犯了大王的地盤,還求大王大發慈悲,饒我們父女一命,身上那些銀貨,就孝敬給大王作年節用。」 那中年人該是走過遠路的,說話還算利落,可語氣卻帶著一絲無力,像是已料到了未來的淒慘命運,那些銀貨算什麼,他女兒才是真正的珍寶。 嚴?三娘? 隱約有什麼東西從李肆腦子裡滑過去,可他正是滿心糾結,沒顧得上去仔細抓住。 算上這兩個人,現在他手裡就有三撥五個囚犯了吧,怎麼大過年的,一個個都安生不住呢。 放走這兩人是不可能的,殺……雖說就是一句話,可也下不了那個決心,他們的行李已經被搜檢過了,口音也確實是福建人,看樣子還真是過路的。 再說這少女……手上真有一番工夫,一根紅纓槍在手,二三十人都不是對手,如果…… 李肆看著那少女,兩眼晶晶發亮,之前還想著去找武師,這可不是個現成的麼?論身手,李衛算是武力70,孟奎能有80,這少女估摸能有90!嗯,看來得好好想想,怎麼把她給誘拐過來。 死死盯著少女,兩眼發飄,面帶微笑,李肆渾然不覺自己這面目,就是個垂涎欲滴的色中惡鬼。那嚴敬嚇得蹭著身子,趕緊擋住了自己女兒。 「把男的押到另一個屋,女的留這裡。」 李肆轉身吩咐著。 「三娘!真到那時,你……你咬舌吧!」 眼見兩人過來,就要將自己拖走,父親淚水滑落,淒聲低低對女兒這麼說著。 「不!我死,也要咬下他一塊肉再死!」 少女已然咬破櫻唇,神色卻已經平靜下來。 片刻後,屋子裡只剩三人,雙手雙腿依舊被倒綁著的少女,李肆,還有盤石玉。 「嗯咳,那個……嚴姑娘,身手不錯啊,哪裡學的?」 李肆擺出了一幅和善面目,看在少女眼裡更覺可憎,只冷冷哼了一聲,扭頭再不理他。 「可就算再厲害,也架不住人多,更擋不住槍彈,你一個小小女子,學到這身本事,又有什麼用處?」 李肆又轉到激將頻道,這下有了起色。 「學武就是為了剷除你這樣的惡徒賊人!還老天一個朗朗乾坤!」 少女脆聲呼喝著,回頭盯住李肆那表情,真似要將他啖肉飲血一般。 「朗朗乾坤啊……」 李肆收起了輕浮的表情。 「莫非老天的朗朗乾坤,就被我這樣的賊匪給遮住了?」 這一問,似乎問到了少女的什麼心事,她臉色也陰鬱下來。 「都是賊匪!天下遍地賊匪,官府是大的,你們是小的,都是一路貨色!」 接著少女咬牙切齒地說出了讓李肆幾乎要拍手讚歎的話,同志啊! 「那學這本事更沒用了。」 李肆把話題拉了回來,現在還不是深入的時候。 「怎的沒用!?就算是一隻螻蟻,也不會坐等人欺!」 少女憤懣地喊了起來。 「我可是人!有手有腳有嘴巴有眼睛!不管是官府還是你欺上了我,沒了刀槍,我總還有手腳!綁住我手腳,我用嘴咬!塞住我嘴,我也要看清你是怎麼欺我!下到地府,就連孟婆湯都洗不掉我見的!來世我再來報這一切!」 聽著少女的恨聲言語,李肆心也漸漸沉了下去,這妹子,多半也是遭了什麼苦難吧。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還沒幹什麼呢,怎麼就像是在作復仇陳詞呢? 「好啦好啦,我只是問問你這本事是怎麼學來的,有沒有意思留在我這當教頭,沒別的意思。」 再沒了「調戲」這少女的心思,李肆伸手過去,就想解開她膝間的繩結,讓她能坐得舒服些,這樣兩人能平心靜氣談談。 「這還叫沒別的意思?」 見著李肆的手伸了過來,地方也很是忌諱,少女咬牙冷笑。 接著發生的事情,讓李肆腦子如遭雷擊。 手剛伸過去,少女兩膝一併,李肆只覺一把大號老虎鉗合攏,整個人頓時呆了。 痛還是其次,這一夾,終於讓他抓住了之前從腦子裡滑過的東西。 這個叫嚴三娘的少女,莫非就是……而這一膝夾的功夫,莫非就是…… 手下意識地一抽,自然是沒抽動,卻讓少女藉著這一抽之力,整個人騰躍而起。少女張嘴,嘴裡那編貝細齒像是兩排刀鋒,直奔李肆的脖子咬下,還沒觸肉,李肆就覺自己的頸椎都在發寒。 該是她沒錯了,手腳都被綁得死死的,這樣還能傷人。 縹緲意識猛然炸裂,李肆一身暴汗,真可能要被她咬死的! 李肆偏下腦袋,就想護住自己脖頸,砰的一聲悶響,接著是兩人同聲哀叫,一邊的盤石玉就傻傻地看著兩人摔成一堆,不知道自己能幹點什麼。 兩人剛才是面對面來了個親密接觸,李肆看向已然涕淚縱橫,俏臉也擰得扭曲的少女,自己也捂著嘴,就迷迷糊糊地念叨著一個名字。 嚴詠春…… 嚴三娘,就是嚴詠春。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花名?」 少女滿嘴牙繃得快鬆散,而李肆這話又將她驚住了。 「我當然知道,還知道你這一夾,就叫二字鉗羊馬……」 李肆發著濃重的鼻音說著,心裡還有話沒出口……我更知道,後世你的傳人滿天下,你的詠春拳也被他們發揚光大。而這詠春的花名,看來是你偶爾演武賣藝用的名字,真是想不到啊,自己不經意間還發現了詠春一名的起源。 少女一雙鳳目驟然圓瞪,也沒顧得上臉上狼藉的涕淚,更沒顧得她正騎坐在李肆身上,急促問道:「你到底是誰!?是不是認識我五枚師傅!?」 李肆借梯上牆:「是啊是啊,熟著呢,那也是我師傅!」 少女呸了一口:「五枚師傅怎麼會收你一個男弟子!?」 呃……真是大破綻。 可這難不倒李肆,他張嘴就來:「好吧,本來我不想說的,老實告訴你,我真正的師傅是至善禪師,他可是五枚師太的師兄,可禪師一直以造反為志,不願外人知他尚在,所以我就只能算是五枚師太的弟子。」 少女兩眼發暈:「至善禪師是誰?我怎麼沒聽五枚師傅說起過?」 李肆聳肩:「那你去問她好了。」 至善禪師和五枚師太就是傳說中的少林五祖之二,五枚師太是浮雲般的傳說,至善禪師麼……後世都稱是乾隆年間人,只是從嚴三娘身上確認了有五枚師太的存在,保不定至善禪師也是康熙人。 反正是一團爛帳,李肆隨口忽悠,也不指著嚴三娘相信,只是藉機拉近關係。 現在兩人關係如何不清楚,可身體倒是足夠近了,一陣沉默後,李肆和嚴三娘終於醒悟兩人的姿態很有些不對勁。李肆被嚴三娘壓坐在身下,可她雙手雙腿還被繩子綁著。 「你就是個騙子!估計也就從旁人那知道五枚師傅和我,還有這竹樁拳法的樁式名字而已!」 嚴三娘可不是養在深閨的那種小女子,這種程度的曖昧還能忍住,她的心緒依舊放在正事上,一言揭穿了李肆的底細。這傢伙身無半分武藝,哪裡可能是誰誰的弟子。 「你這就不明白了,我是文弟子。」 「文弟子?當我是無知女子來蒙騙麼!?」 「武學也有道理,我是以武窺道,本事不在拳腳上。」 「你的本事就只在火銃上吧!」 兩人唇槍舌劍地戰著,李肆的目光從嚴三娘的臉上下移,雖然是美女吧,可半臉鼻涕半臉淚的,還真是破壞形象。視線這一挪,就被少女那飽滿胸脯給拉住了,李肆低歎一聲,他那男性本能已有了反應。 嚴三娘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醒悟到身下那異樣是怎麼回事,之前被壓住的羞惱頓時上湧,面頰染得通紅,牙又格崩咬了起來。 「盤石玉,你還等著看什麼?」 李肆感覺不妙,趕緊招呼人救駕,可已經來不及了,少女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俯下身子,張嘴又要來咬。 「別把鼻涕蹭我臉上……」 最後李肆是靠這麼一句話脫離了險境,再厲害再剛烈,終究還是有女人本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嚴三娘的父親又被送了回來,父女相對,腦子感覺有些轉不太動。 「說是你的師兄,卻還把咱們綁著,剛才沒把你……」 父親這一問,嚴三娘趕緊搖頭,可脖子卻微微紅了。 「那個小賊!分明年紀不比我大,還認什麼師兄!他說在誤會解釋清楚之前,不會給我們鬆綁,防著我們做出什麼……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嚴三娘皺著柳葉眉,對李肆的恨意無比複雜,或許剛才那句話也包括在內。 「他到底是什麼人?」 嚴敬已然鬆了一口長氣,看起來事情已不是想像中那麼糟了。 「叫……什麼李肆,還專門說,就是放肆的肆!」 嚴三娘哼哼不止。 「李肆……英德的李半縣!?」 嚴敬瞪眼,既然他進了英德,這名號自然也有所耳聞。 「果然是個惡霸!賊匪!剛才那些話,全都是騙我的!」 嚴三娘找到了真相。 第一百二十二章 熱血三娘 李肆很頭痛,據司衛報告,嚴三娘爺倆在外圈被巡山隊撞見,一路衝殺,已經看到了後山金礦下的片片屋影,然後又向外逃竄,不是嚴三娘沒護周全,讓嚴敬被戳下了騾子,還真就被他們給衝出去了。 看來以後得讓巡山隊帶上鳥槍了,李肆這麼想著。 等等……不能逃避…… 頭痛的就是該怎麼處置嚴家父女,雖說放走也該不會有什麼大礙,可這種事情,絕不能心存僥倖。 「面對本心吧,你就是想留下嚴三娘嚴詠春……」 李肆向自己坦白了,這可是個大名人啊,不收為己用,怎麼對得起老天爺的安排呢?誰讓這爺倆非要抄舊日小路,為的就只是早點回家過年,這麼巧就撞進了雞冠山裡。 所以真正頭痛的是怎麼留下人,還是用槍指著她腦袋?用她父親要挾?甚至…… 無數念頭在腦海裡淌過,卻被嚴三娘那段鏗鏘有力的話語給盡數粉碎,這少女不僅武功高強,心志也堅硬如鋼,為什麼要學武?她說得很清楚,就是不讓人欺!任何脅迫她的舉動,都是在給自己埋下炸彈,給這麼一個武功高手尋著了機會,到時候是誰脅迫誰,答案可清楚得很。 「既然一時想不明白,就換換腦筋。」 李肆轉念一想,還是先去處置其他囚犯吧。 見著李肆出現,安家那兩人幾乎快痛哭出聲,他們也算是富貴人家,什麼時候遭過這樣的難。 「李爺,咱們真是沒存什麼壞心,就放過咱們吧……」 安六一邊哭訴一邊擰著橫眉怒眼,像是要開口喝罵的年輕人安威,李肆撇嘴,你那點怒火,跟剛才人家嚴三娘的怒火比,那簡直就是螢火與皓月爭輝。 「聽說你們安家不止做琉璃生意,還剛剛拿了洋行的許狀?」 之前司衛審訊,這些事他們都招了,李肆直奔主題,原本涵洸之後的步驟該怎麼走,他雖有大的戰略,卻沒細的步驟,現在手裡有安家人,試試也未嘗不可。 「我們安家大爺現在是安合官!你再要為難我們,可要小心你的身家!」 那安威終於忍不住呼喝出聲。 「別說那些廢話,你們的目的我都清楚。這裡不是廣州,是英德。你們做了什麼,我有一千種辦法給你們造出一萬條證據。」 李肆沉聲說著,安六一巴掌扇在安威臉上,頓時讓那小子不敢再作聲,接著安六賠笑道:「李爺就列出章程來吧,大家都是生意人,怎麼也能談談。」 這態度好,李肆也就擺明車馬了。 「水晶琉璃品,我李肆是懂得一些造法,你們安合堂在這事上給我提鞋都不配。我還不是一般的商人,你們要想不勞而獲,白的黑的,盡可以試試。要向我伸手,你們兩個就是下場,念著是第一次,關你們幾天,只是薄懲而已。」 李肆雖然語氣強厲,可安六卻兩眼隱隱放光,他聽出了另外的意思。 「是的,安掌櫃,如果你們安合堂誠意足,倒不是不能考慮和你們合作……」 李肆點頭,確認了安六的揣測。 「只是你們這次欺上門來,也得先給個交代。」 接著李肆在甜棗之後又給了一巴掌。 「李爺你說……」 安六很恭順。 「都在這裡了,特別強調一點,人,我還要人。」 李肆丟出一張單子,之前一些需要的一些東西,正苦於找不到門路,既然安家入了洋行,這條線就得抓住。這也是他對安六擺出柔軟姿態,示意雙方可以合作的原因。對這安家他還有期待,但那還得到雙方的博弈能有個清晰結果之後了。 安家的處置就到此為止,安六還會呆在這裡,只是不再是囚徒身份,而是賓客。安威被放走了,帶著李肆的單子,還有安六的書信。 接著輪到孟奎,匪首孟奎,李肆一直在想,是不是把他交出去,可想著他那兩個兒子被自己養了半年,都養出一些感情了,怎麼也能利用一下吧。 「兒子可以見,你也可以不死。」 孟奎看過來的目光充滿了期待和哀求,李肆深看下去,還能見到名為「父親」的那份純良,他暗自下了決心,就算是賭博吧,賭這人間還是有真情,這匪首還是有人性。 說起來也算是邊緣投資,不必抱太大希望,李肆可不認為自己能在千里之外,稱心地遙控一個匪首老老實實照自己吩咐辦事,能有一個方向就好。 「還放我走……你是想……」 果然,聽了李肆的交代,孟奎當時就明白了。 「呵呵……我可是反賊,你就不怕我反咬一口麼?」 孟奎低聲笑道。 「我不過是個白身,你賣了我撈不到官也沒賞銀,甚至都抵不了你的罪。我還是相信你腦子正常,知道走哪條路更有賺頭。」 李肆的話很真誠,但還有話沒說出來,沒文書證物,一個匪首的投告要撼動他,那可是不容易。 「李爺……我這條命,就賣給你了!只要你能護住我那兩個兒子,別說繼續混在山裡當賊匪,就算是去金鑾殿殺皇帝,我都不會皺一下眉頭!若是敢有異心,我孟奎定遭天打雷劈!」 孟奎決絕地立下了誓言,李肆不以為意地點頭,跟老外的上帝比起來,華夏人的老天更忙,真要等著應驗,恢恢天網的延遲估計得以九輩子計。 莊子裡的囚犯清空了,李肆也有了些思路,讓人將嚴家父女轉移進來,此時已是彎月當空。 「小賊!別想再蠱惑我!要怎的你給個痛快!」 先和嚴敬談過,李肆心裡有了底,來到內堡地牢,再次跟嚴三娘單獨對話,現在她再沒被反綁,手腳也都自由了,就被一層鐵柵欄拘著。嚴三娘也只是武藝高強,並不等於氣力超人,這層鐵柵欄足以約束住她。 即使如此,李肆還是學乖了,跟她遠遠相對。而嚴三娘也沒了和他繼續廝纏的耐性,開口就要翻他底牌。 「我早前就說過了,想請你留下來當我這裡的教頭。」 李肆也是直來直去。 「你是賊匪,我嚴三娘怎可能助賊為虐!」 嚴三娘光光搖著鐵柵欄。 「我真是賊匪的話,更樂意多一個壓寨夫人,而不是武藝教頭。」 李肆這話讓嚴三娘俏臉一紅,頓時無語。 「三娘,你為什麼要學武藝,就只是不讓人欺?可你一人武藝再強,也敵不住一桿鳥槍,更敵不住惡人和官府的勾結。就說你家吧,你爹爹是受人誣告,官府盤剝,賠光了家產還抵不了罪,這才帶著你流離他鄉的,靠武藝能化解得了這樣的欺壓?」 李肆悠悠問著,他想更多瞭解一些少女的內心。 嚴三娘低頭,聲音也低了,內心的堅石卻露出了一角。 「敵不敵得了是一回事,要不要敵是另一回事。」 她又抬頭看住李肆,眼瞳裡閃動著讓李肆心頭一顫的光芒。 「樹往天上長,石頭壓彎了也不改方向,水往低處流,堤壩攔住也不會回頭。鳥在天上飛,沒了翅膀也變不成爬蟲,人活一口氣,被欺總得還手,就算毫無用處,也不能讓自己成了豬狗。」 嚴三娘目光開始飄杳,像是在回憶舊日時光。 「五枚師傅教我的武藝,都是從蛇鶴之形裡悟出來的,她跟我說,上天自有道理,萬物自有法則,我們人要循著這天理而行,才能立地為人。武藝,也是讓我們人領會上天本意的途徑。而這本意裡,第一條就是……人不可欺的骨氣。」 嚴三娘侃侃而談,眉目這一舒展,整個人頓時又亮了幾分。李肆只覺有隱隱有一層輝光罩在她那如玉嬌顏上,讓她的形象浸著一分當世難見的神聖,不由得心中盪開微微漣漪,相由心生,這樣的美麗,不得不讓人衷心讚歎。 說到後來,嚴三娘盯住李肆,目光也稍稍柔和了一些,她終於想起了之前李肆隨口胡掰到的「以武窺道」,不由在想,其實自己說這麼多,還不如這小賊口裡的四個字精當,莫非他真跟自己師傅有關係? 啪啪啪…… 「說得好,而且很有意義。」 李肆微笑鼓掌,滿口稱讚,嚴三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補充道:「這些話都是師傅教我的,我還沒怎麼悟透呢。」 氣氛頓時微妙了,地牢裡一陣沉默。 「你不僅是個賊匪,還是個能蠱惑人心的狡賊!不管是壓寨夫人,還是武藝教頭,你都別想如願!」 好一陣後,感覺自己的心氣被一通自述攪散了,嚴三娘有些惱羞成怒,又找回了剛才那幅張牙舞爪的凶樣。 李肆靠近了柵欄,平靜地看著少女,語氣嚴肅。 「我的確是個賊匪,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賊匪……」 不管是語氣、表情,還是目光,都挾著一股磅礡浩然的氣勢,那彷彿是千百年塵世的輪轉,讓嚴三娘心神無從抵擋,驟然潰亂。 「我是個反賊,三娘。」 直到李肆的身影消失,這句話還在嚴三娘耳邊繞著,心裡滾著。 彭…… 她猛然一巴掌拍在鐵柵上,滿臉的懊惱。 「剛才我怎的就沒掐住那小……混蛋的脖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爬李肆特色的科技樹 這將是忙碌的一天,李肆早早起床,跟著關□吃了早飯,捏捏小姑娘的臉頰就出了門,關□臉上那點悶悶不樂,他也只能暫時丟在腦後。 關□不高興是很正常的,要換了別人,即便不恃寵而驕大發脾氣,也會想盡辦法刨根問底,而小姑娘很乖巧,話都沒多問一句,只是李肆沒解釋清楚,她心裡總難釋懷。 從昨晚開始,李肆就不要她再暖床了,甚至平日的自然親暱都少了許多,比如李肆每日起床後,都要把關□當作器械來練習舉槓鈴、俯臥撐和仰臥起坐,從今天開始也沒有了。 還有幾天,關□就要到實歲十二,虛歲十三的年紀,小姑娘這半年來跟上了營養,身子正漸漸長開。李肆原本還沒什麼感覺,可跟嚴三娘一接觸,被沉重心事一直壓住的男人本性也開始蠢蠢欲動。他不是聖人,自然難以做到色即是空。不再要關□暖床,怕的是自己生什麼邪念……不,該是怕被邪念推著做什麼邪事。 不好跟關□仔細解釋,說她長大了,男女授受不親吧,小姑娘一定會義正詞嚴地反問,是你婆姨呢還什麼授受不親?說她還沒長大吧,那又何必在意親暱,這心魔可沒辦法言表,李肆只好敷衍而過。 除夕將近,節前青田公司高層得開一個年會,當然不是李肆前世那種吃喝玩樂的公司年會,而是統一思想,確定明年的工作重點。 這是一次擴大會議,不僅會有司董參加,執事以上的核心人物都要出席,可李肆到了聽濤樓,卻發現關田等人還沒到,一問才知,還悶在雞冠山的將作部基地裡。 將作部的這個研發基地靠在一座小湖邊,原本只是瀑布之下小河盡頭的水潭,後來被李肆築壩圍成了湖泊,壩口就是一排水車,連到岸邊成了水力機械,有鍛錘有鑽床。這四個月裡,李肆可沒忘了攀科技樹,但功夫大多用在了基礎領域上,特別是完善齒輪傳動系統。現在的水力機械傳動,用的都是鑄鐵齒輪,外加螺桿傳動,皮帶還沒找到足夠耐用的材料,沒辦法擔當主傳動的角色。 「照你的法子,用水床來拉,這膛線算是能拉出來,可出來的東西……用起來還真麻煩。」 田大由還是一副鬍子拉碴的頹廢樣,兩眼更帶著熬夜勞作的亢奮血絲。 「我找老關老米一起研究過,覺著是一連串問題造成的,左右都難穩定下來,做到像你說的那樣,可以成什麼……工業產品。」 由田大由帶著,到了基地外的谷地裡,這是射擊場,百步外立著根根木樁,其中一根掛上了同心圓靶紙。 田大由揮手示意,一隊司衛搬著東西到了射擊位上,司衛裡的羅堂遠搓著巴掌,一臉興奮,絕密武器是由他這個公認的神射手測試。 粗長槍托,燧發機,槍管還有四條膛線,這槍完全是十九世紀的形象。前裝線膛槍,這是李肆繼穩定的燧發機後,獲得的又一項突破。 線膛槍,米尼彈,穿越古代之人的大殺器,李肆當然想搞出來,就算暫時不能列裝,也得作為戰略技術儲備,一直在這上面下功夫。平行線的對角折疊能出螺旋線,再有水力鑽床調整運轉方式,用水力來鑽膛線,該是水到渠成的事。而米尼彈……嘴皮一張而已。 可現實和夢想之間,總有太大的落差,田大由之前說起過這些麻煩,李肆原以為這段時間能有所改善,卻不想沒什麼進步,現在他也不得不跟著田大由來親自看看,想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彭…… 槍聲響了,遠處木樁炸起一團木屑,觀靶的司衛舉起了牌子,六環,這意味著羅堂遠瞄準了百步外一人的胸口正中,彈著點在額頭或者大腿,這可是一百三四十米的距離。 得了李肆一個讚許的眼神,羅堂遠嘿嘿笑著,然後開始擦槍。李肆看到這一幕,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羅堂遠用前端帶著粗毛刷子的通條插進槍膛,使勁轉了好一陣,然後把槍倒立著一陣猛抖,抖出了不少細碎的鉛屑,接著就拄槍沒了動靜。 「下一槍?至少得等……你說的幾分鐘後吧。」 田大由這麼答著李肆的提問。 「還得等槍膛裡的鉛屑冷下來,再通一次,如果不徹底清理乾淨,很容易炸膛。之前就出過問題,得虧你提醒過,每次試槍之後就要查看槍管,那次還只是槍管開裂。」 田大由說到這,李肆明白了,這是掛鉛,米尼彈的通病。解決辦法也很簡單,那就是不用純鉛,而是加錫,讓鉛彈硬一些。 可接著問題就來了,鉛彈硬了,下方的空腔就難撐開。這個問題也能解決,比如說早期米尼彈就是在底端空腔加木頭塞子,以及使用燃速更快的發射藥。 但是……接著又是問題,子彈硬了,打不了幾槍,膛線就會磨損掉,而用速燃藥又要考驗槍管的質量。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得改善槍管的材質,而改善槍管的材質,甚至直接用鋼來造……那鑽膛線又得再下功夫才行。 槍管夠硬了,然後又是掛鉛……難不成還得覆銅?這可是環環相扣的系統工程,追溯而上,就是基礎的鋼鐵之事。 「這線膛槍,對槍管的要求不是一般苛刻。」 田大由也抱怨到了點子上。 「雖然現在可以用水力鍛錘鑽床來造槍管,但是熟鐵的質量不穩定。每爐熟鐵的好壞都靠經驗掌握。熟鐵在鍛錘上打多少次能成槍管,還得靠老米和他徒弟親自盯著。不僅是我們,從佛山那買來的熟鐵也是這樣,每批都有不同,鑽膛線也不得不靠人在一邊把著關。」 「槍管軟硬有差別,用水床鑽,每根槍管都要調整鑽法,最終出來的槍管,膛線能用多久,只有實際試槍才知道。鑽出來的槍管能打多准,射速是多長時間,還得像小羅這樣的槍手自己把握,這跟鳥槍完全不同。」 田大由嘮叨了一大段,然後無比感慨。 「想要能做到讓機械光光就把事情幹完了,那還真是夢想。」 李肆沉思良久,感覺一樁穿越神話悄然破滅,看來這所謂的穿越大殺器,也只是小說家言。歐洲人能玩米尼彈,那是靠著已經成熟的鋼鐵工業,在基礎材料和生產工藝上有了條件,也就是可控可測量的大規模生產,靠手工作坊來上線膛槍米尼彈,還真是沒指望。 「這槍雖然准,可太麻煩,其實還不如咱們的鳥槍頂事。田司董關司董他們琢磨出來的精磨水床,可以把鳥槍的槍管磨得透滑,這一百步的距離,我也能大概能射中。」 見李肆和田大由都皺眉沉思,羅堂遠插了嘴。 看來適合的才是最好的…… 李肆有些沮喪的心神提了起來,暫時沒線膛槍也無所謂,繼續在滑膛槍上做文章也是條出路。滑膛槍在精度上自然難比線膛槍,但下足了功夫,百步距離的精度還是能靠得住,更可貴的是工藝簡單成本低性能可靠,使用壽命長。 神思悠悠,李肆想得更多,到了二十世紀後半葉,滑膛技術在火炮上又老樹開新花,而英國佬在線膛技術上積澱太深,到了二十一世紀都還癡迷線膛炮。前世有句名言,叫走適合自己的發展道路,如今在這條件不足的時代,那就得攀適合自己的科技樹。 「先造幾枝備用,留幾個徒弟繼續琢磨,田叔你就別再細管這事。」 李肆作了決定,就不指望這槍能大規模裝備,只當狙擊槍來用好了。 「對了,田叔,不是讓你別熬夜了嗎,今天還開會呢,是不是都忘了?」 接著李肆這麼一說,田大由就拍起了腦袋,他還真忘了。 不僅他忘了,關鳳生和米德正也忘了,米德正這個昔日的大爐頭,現在也是將作部的主事,鐵坊都交給了下一層的副理助理在管。 到他們的炮坊,兩人正在吵架,目前李肆的將作部是槍炮一家,米德正經驗多,更是橫跨幾個領域。這會他是在跟關鳳生爭論到底用鑽錘好還是直錘好。 這是李肆之前交給他們的研究課題,研究新法造炮,這幾個月裡,生鐵冶煉技術也有了進展,出來的鑄鐵質量超過了佛山,所以李肆想試試能不能學英國人那樣直接用水力在實心炮坯上錘鑽炮膛。 這只是一個思路,關鳳生和米德正給了兩個實現辦法,一個就是硬生生用蠻力錘砸,另一個則是用大鑽頭鑽。前者效率慢,可工藝簡單,後者理論上更有效率,但需要很強壯的傳動系統,花費很高,還不一定能管用。 「四哥兒啊……咱們這銀子跟不上嘍……」 田大由傾向於關鳳生的直錘法,準確說,他傾向於不幹這事,關鳳生之所以要堅持這辦法,也是出於省錢的目的。 「唔,這就是咱們開會的目的。」 炮倒是真不急,李肆招呼著大家回莊子,他正要講解這事。 關鳳生、田大由、林大樹、鄔亞羅、何貴,司董五人。 鄔重、米德正、劉興純三個主事。 王鄧氏,也就是王寡婦,蔡北山,也就是蔡郎中,他們都進了李肆這個核心圈子,也都有了監事的職位,還有一個顧希尹,這人就是翼鳴老道的女婿,劉興純的妹夫。原本幹的是帳房的活,現在也成了田大由的直系下屬,管著青田公司的總賬,也有了監事的位置。 賈昊吳崖這一對李肆的哼哈二將,是以司衛長,相當於執事的身份出席這個青田公司的核心會議。 還有兩個人隱在幕後,那就是段宏時和翼鳴老道,他們是客卿身份,只聽不說,也不跟其他人打照面。 「現在咱們公司的收成,就靠水晶琉璃和馬燈,即便是商路通暢,跟廣州安合堂也能聯手,來年最多也不過……五十萬兩銀子的前景。」 田大由接過顧希尹的報告,粗粗一算,給出了營收預估。這個數字讓一些人抽了口涼氣,這還不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誰的江湖 五十萬兩,好大的數目,而對李肆來說,還不夠塞牙縫的。 這幾個月下來,別說田大由關鳳生,一直埋在田頭打理農莊的林大樹都知道,李肆有非凡的盤算,這五十萬兩銀子,真要攤開來用,可剩不下多少。仔細算算,青田公司下面的人手就有兩三千之多,間接有關聯的更是近萬,攤下去這一年每人不過五十兩銀子,還不算要給李朱綬白道隆周寧等人的打點,以及彌補涵洸廠可能出現的稅銀窟窿。 所以五個司董臉色都有些沉重,雞冠山的金礦一直是由司衛在業餘開採,這半年下來,積存的數目只李肆和關田三人知道,可價值應該不會超過五十萬兩白銀,這些金子是命根,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會動。 「五十萬兩……」 李肆向那些還不怎麼明白狀況的人揭了底子。 「之前在涵洸沖關的那些官商皇商,一條船隊都不止五十萬兩銀子的貨,咱們跟他們比,也就是只螞蟻。」 李肆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之前江南那個被張伯行殺了的海商張元隆,光擁有的海船價值就超過五十萬兩銀子,而他最大的靠山也不過是噶禮,只是個官商,還不是皇商那種怪物,否則張伯行哪能殺得那麼隨意。 今天會議的一個主題就是怎麼賺銀子。 「有人說,我們捏住了鈔關,是不是可以倒貨當商人?不,我們不會當純粹的商人,東西都得握在自己手裡,再說能賺錢的商貨也就是鹽鐵茶米,生絲綢布,這些都是皇商官商在把控,我們去碰也落不到好。」 會議室是一張大圓桌,李肆在桌子上攤開了一張地圖,很粗略的廣東輿圖。 「東西我有,可商路沒在自己手裡,咱們的力量還不夠讓別人能對等相待的時候,拿出什麼東西,那都是小兒持金。」 李肆這話眾人都點頭,安合堂的動作就是例子,如果青田公司只是普通的琉璃作坊,安合堂柔和一點,花銀子挖走匠師,強硬一點,從廣州那走官面上的關係,強壓而下,有無數手段逼迫他們低頭。 李肆的手指在輿圖上的英德:「涵洸所在的連江,從鈔關到船幫,我們是大致握住了,同時也壓住了走這條線的其他商人。」 他又移向韶州城:「遇仙橋關攔武水通湖南,太平關攔湞水通江西,這兩點是個障礙,可這只是枝節,暫時可以不去理會,最重要的是……」 指頭挪到地圖中心向下的位置,密密麻麻的註釋蓋在上面。 「廣州!」 如果將涵洸比作任脈,那麼韶州兩關就是督脈,而廣州……就是百會,不在廣州站穩腳跟,商路就連不成一線,商路不穩,他拿出什麼東西,都會有很大風險。 「廣州……那可是個龍潭虎穴啊。」 這是眾人的印象,也是李肆的評估,要在廣州翻攪倒海,那可得有大能才行。 所以李肆才要在年會上統一部署,讓皮行鞋行、青鐵五金行和馬燈行先到廣州開舖面,而琉璃坊怎麼進去,還得看跟安合堂能談到什麼程度。 這些都是試探觸手,接著李肆就沒繼續廣州的話題,而是跟大家討論起來年擴產和年終福利等議題。等年會結束了,跟段宏時翼鳴老道碰面時,這才說起了進一步的規劃。 「廣州的官場,那就是個沒有皇帝的小朝廷,貿然過去可不好。特別是你,現在可不能去,得到有了官身才能考慮,否則一個小班頭都能在官面上整治你。」 段宏時對廣州官場也很有些顧忌。 「先伸觸角嘛,再說安合堂那邊應該會是助力。」 李肆點頭受教,現在確實不是去廣州的時機,除非只是旅遊。 「船幫,即便能在廣州的官場混得開,不應付好北江的船幫,要走北江做生意,那可是大麻煩。」 翼鳴老道在丹霞山修道,不知怎的,對這船幫之事還頗為瞭解。 「應付?可不止是應付,我想的是怎麼對付他們。」 李肆有之前收納連江船幫的經驗,對這船幫在商事上的重要性,領會得更深。 「那可不止是官面上的事,而是江湖之事。」 翼鳴老道搖頭,顯是覺得李肆太過托大。 船幫,就是來往江河行船拉縴之人,他們聚合起來,就有了船幫的組織。但跟武俠小說裡的幫會不同,沒有幫主舵主之類總堂分壇之類的嚴密組織,控制著船幫的,也都是船工船主一肩挑的個體戶。 在這康熙年間,朝廷威壓重,船幫的草根性質還很濃厚,還沒出現一聲號令,一江翻騰的豪強,大大小小的船主本著聯誼互助的目的抱團,就是一個吃力氣飯的行會。 既然是行會,就決定了他們有壟斷本性,一旦協調出了一種博弈相處的模式,幾代人傳下來,那就成了規矩,絕不可逾越。比如誰跑哪些路線,接什麼生意,運什麼貨,收多少運費,那都是有規矩的。船幫內部自己要違反這規矩,就要遭到懲罰,而外面的貨商要想找到省運費的辦法,改變受他們拿捏的處境,那是難以登天,除非是官商皇商那種可以自己供養船隊的巨頭。 這船幫還有一大特點,他們跟沿路官府基層有盤根錯節的聯繫,所謂基層,包括地方的巡檢司、地方稅關、縣府江尋和綠營汛塘的水巡等等。整治零星船主沒事,可要破壞船幫的規矩,從小的噁心事到大的黑心事,有這些官府基層遮掩甚至幫手,應付起來可是焦頭爛額。 之前李肆能控制英德段的連江船幫,乃至對整個連江船幫都能話事,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連江貨商不少都自備貨船,自養船工,船幫的勢力不強。另一方面,李肆壓住了涵洸廠,再有李朱綬的幫手,劉興純又被放到了涵洸巡檢司,同時還手握英德練勇,幾管齊下,這才奏效。 而北江船幫完全不同,北江運量是連江好幾倍,龍蛇混雜,北江商路在英德段又沒重要關口,李肆算是個局外人。 簡單說,船幫是另一個社會,有另一套規矩,也就是所謂的「江湖」。 不控制船幫的話,自己養船隊,就算有銀子造船,也沒處找船工。再說李肆也沒當行商的打算,對付這船幫,他是別有用心。 「處置江湖事,還得江湖人。」 老道搖頭晃腦來了一句,一張鳳目含怒的俏麗面容跳入李肆腦海。 「那要看是誰的江湖。」 李肆低低自語著,將那面容揮開,他對嚴三娘可沒那方面的想法,更沒想著靠女人去打江山。 他這話沒說完,下半句是「當然是我的江湖」,而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江湖還沒蓄起來,另一個江湖卻隱隱發芽,那是女人的江湖。 「我不是江湖人……小妹妹。」 李莊地牢裡,一大一小兩個美女,隔著鐵柵欄相互打量著,眼裡都是好奇。而盤石玉站在一邊,忐忑不安地左右張望著。 「你也是那李肆抓來的嗎?真是可憐,這麼小的年紀,是不是受足了他的欺負?」 嚴三娘看著這個眼眉深邃的小姑娘,只覺雖然醜陋,卻又像是上天才能雕琢出來的細瓷娃娃,另有一番說不出的惹人憐愛。見這小姑娘是被盤石玉「押」著來給她送飯菜的,下意識地就當她也是受難者。 「是呀,四哥哥可是會欺負人了,討人厭的狗腿子,做壞事的差爺,害人的官老爺,他都要欺負。」 關□一邊脆聲說著,還一邊在一張硬卡紙上塗抹著什麼。嚴三娘沒注意她在幹什麼,這話讓她愣了好一陣,四哥哥?欺負狗腿子差爺官老爺? 「他……說他是反賊,這是真的?」 李肆的話,她來回嚼了好久,卻總是不敢相信,誰會那麼大馬金刀地說自己是反賊? 「四哥哥說什麼就是什麼唄,他還說過他是神仙下凡呢。」 關□顯然不覺得「反賊」二字有什麼忌諱的。 嚴三娘嘴角微微抽搐,果然是騙她的吧!不過聽起來,這小姑娘竟然不像是被他抓來的,而根本就是和他一夥的。 「你叫……關□?好名字啊,你看啊,你四……哥哥把我這樣一個人關在牢裡,還把我爹爹關在其他地方,你就不覺得這是不對的嗎?」 瞧盤石玉就張望不定,沒注意到自己,嚴三娘壓低了聲音,開始在關□身上下功夫。 「哦……那準是你做了什麼壞事,才讓四哥哥罰你。」 關□這話說得極為順溜,嚴三娘聽得也是額頭爆起青筋。 「欺負弱女子,難道是你四哥哥喜歡做的事!?」 她恨聲責問道。 「嚴姐姐,你可不弱哦,聽盤小子說,你一個能打三十個。」 關□嘻嘻笑著,嚴三娘忽然覺得自己可能錯估了形勢。 「那也不是把我關在這裡的理由!」 她忍不住發毛了。 「我明白了……」 關□忽然擺出一副大人樣,悠悠歎了一聲。 「嚴姐姐雖然生得美,可一點也沒女人味,就像四哥哥說的那樣,上天不管是造人還是造物,都是公平的,絕沒有完美無瑕的存在。」 嚴三娘緊捏著拳頭,指關崩崩作響。 「我還沒長大,四哥哥是……想女人了,真是煩惱,他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 關□神遊太虛,嚴三娘直想大喊,這小姑娘腦子裡到底塞的是什麼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這是個什麼莊子 牢門打開,驟然重獲自由的嚴三娘怔忪片刻,接著就衝了上來,五指鷹爪眼見就要掐到李肆的咽喉,被一句輕飄飄的話給擋住。 「別鬧了。」 之前那些事情彷彿從未發生,李肆就像是跟熟識的朋友說話,「跟我去見你爹」。 嚴三娘咬牙跺腳,乖乖跟上了他,心想暫且記下這一爪。 出了地牢,一路嚴三娘的眼睛就沒停下來,她是夜間轉到莊裡的,還被蒙上了眼睛,現在終於能看清自己身在何處。就見一路灰磚青瓦石板路,杉竹花草無遺處,雖不顯什麼雅致,卻是潔靜清爽,直讓她以為自己在達官貴人的莊院裡溜躂。 她父親嚴敬被安置在莊子內堡的一處大院子裡,進了院子,就見不少人正來來往往,多是女子,穿著統一的素色淡青長裙,露出一截喇叭花白褲管,頭上圍著純白雙飛簷頭巾,看得嚴三娘兩眼發直。這些女子也該是鄉間村人,姿容凡凡,可穿上這一身衣服,頓時透出一股端正高潔之氣。 #文#院子裡有一股隱隱刺鼻的石灰和松蒿味道,嚴三娘明白了,藥局!?可……何曾見過這樣熱鬧的藥局?還有這樣的僕婦? #人#「你爹不僅有內外傷,還有很重的風寒,郎中說要好好調養一陣子。」 #書#李肆在前面說著,嚴三娘心神凝聚,咬牙切齒,心說還不是你這小賊害的!至於什麼調養一陣子,怕是要把她留下來的借口吧。 #屋#進到寬敞明亮的一間屋子,見父親正臥在床上,嚴三娘眼圈頓時紅了,逕直撲了過去。 「三娘,李……莊主待我很好,你別擔心,不過我真是再走不動路,這年節,怕是沒辦法趕回家裡了。」 嚴敬拍著女兒的肩膀安慰道。 「要怎樣才能當我的教頭,你可以提條件,眼見要過年節了,也不必太急,先呆下來,隨便看看,仔細想想。」 李肆對嚴三娘認真說著,他是悟了,為什麼之前頭疼,那就是總想玩花樣心思,還不如光明磊落地敞開來談,作場公平自願的交換……當然,其實也是不公平的,畢竟嚴三娘的父親暫時還真走不掉。 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忙,實在沒時間繼續在嚴三娘身上下功夫,也就直來直去了,甚至也沒想著繼續約束嚴三娘。這詠春祖師雖然性子有些沖,卻還是明理之人,自己和她的誤會,該能化解,而關於她們父女倆窺見雞冠山基地的事,得相處到了一定火候,才能妥善解決。 眼見李肆離開,嚴三娘心頭又是輕鬆又是惱怒,原本對他蓄著的一股怨怒,就像是一拳落在棉花上,空蕩蕩的分外難受。 「我才不當你的什麼教頭!」 她恨聲對著李肆的背影啐了一口。 「三娘……」 嚴敬開口了。 「這李半縣……真人和傳聞差別很大啊,他可不是什麼賊匪。這麼大一座莊子都是他的,來來往往的人也都是正派人,這點眼力你爹還是有的。」 父親這話隱約在勸她,嚴三娘撅撅嘴,暗道爹你可不知道,這傢伙自承是個反賊…… 「你還不知道,咱們之前要走的那條路上,那座麻風院也是他開的。咱們許是闖進了人家的私密之地,是咱們錯了。」 嚴敬真是在勸女兒接受李肆的要求,人家只是看中了她的武藝,應付著教導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事。 「就在這裡呆一段日子吧,只要趕在你儔哥冠禮前回家就好,正好我也養養身子,給我看病的女大夫說,再不調養,可就再難治了。」 父親說到這地步,嚴三娘不得不低頭,可她嘴上還是不願落下面子:「我……我先看看。」 先看看這小賊到底是什麼身份……嚴三娘是這麼打算的。 父親需要休息,瞧著周圍人也都挺純良友善,還很專業的樣子,嚴三娘不好再打擾父親,就出了院子,準備勘察一番李肆的底細。 出門就被朗朗讀書聲吸引了,順著石板小路穿過院落,眼前豁然開闊,是一座大平壩,細土鋪成,上面還有石灰劃出的一圈橢圓,嚴三娘猜不出用處。 平壩對面是一座二層長樓,上下都是讀書聲。嚴三娘好奇地湊到一間屋子的窗外窺探,裡面有四五十個十來歲的小兒,正跟著一個年輕夫子搖頭晃腦地讀書,讀的還是什麼「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這夫子正是范晉,隱見外面有人,轉睛看去,卻只見一縷漆黑髮絲飄過,心想莫非是關□又在亂竄? 范晉現在身份也已大變,不再是單純的蒙學先生,而是整個莊學的執事,每月拿二十兩薪金。手下還管著好幾個夫子,教蒙學的,教補學的,教女學的,還有來教商學的掌櫃。除了管莊學之外,因為莊子日漸擴大,學童越來越多,他也跟著劉興純的哥哥劉興兆一起還教蒙學。 蒙學的教材現在除了三百千,還有李肆「欽定」的《古言精選》,上到孔孟,下到陽明,將一大堆短文格言選了出來,當作粗淺的人生觀教材來宣講,例如剛才念到的是孔子《論語》的《裡仁篇》。 除了聖人言,蒙學還教簡單的天文地理,這些是李肆總結之前教導少年們的內容,先教會了范晉劉興兆,再讓他們教學生。此外還有算術,這方面范劉都有基礎,也就是學一下阿拉伯數字和四則運算,在這時節的廣東,算不得稀罕學問,洋人早帶來了。不管是自己學還是教學生,范晉都沒什麼牴觸,也就是抱怨下李肆只知道教學生跟富貴有關的道理,不去深習義理。 「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就說這義利之分……」 范晉開始塞自己的私貨。 「還真是個呆呆書生……」 嚴三娘避開了范晉的視線,來到了隔壁的教室,這裡是二三十個年紀都在十四五歲以上的少年,都個個埋頭在寫著什麼,還不時辟里啪啦撥著算盤。教室牆上的黑板劃著若干歪歪扭扭的古怪符號,嚴三娘是不認識,可算盤卻認識,大概是明白,這些人都在學掌櫃之事。 隱隱聽到樓上還有小姑娘的脆嫩讀書聲,嚴三娘腦子越來越迷糊,這是個什麼莊子呢……姑娘家認幾個字就好了,怎麼還要聚在一起唸書? 內堡裡轉了一圈,醒目的只剩下那座聽濤樓,樓門立著兩個守衛,見她靠近,很有些為難地擺手,示意這是禁地。他們這些司衛都得了交代,知道這是李肆的客人,雖然這裡不讓進,卻還得客氣相待。 「切……還當自己是皇帝了……」 嚴三娘也不好意思用強,肚子裡念叨了一通,就朝內堡外行去。一路那些守衛讓嚴三娘多看了幾眼,見他們都穿著深藍裌襖,戴著斗笠,腳下踏著高邦皮靴,左腰棍子右腰短刃,有些還背著不大的籐牌。個個負手昂頭跨步,姿容挺拔,又不顯跋扈囂浮,真有一副站如松的沉穩威懾。嚴三娘心中卻道,就是一堆銀樣鑞槍頭,她可是跟二三十個這樣的傢伙幹過一場。 不過認真說起來,這些人雖然手腳粗拙,可氣力和耐性倒還真是出眾,心氣更是比她之前見過的兵丁官差強得太多。 「這樣的兵,認真練練,或許還真能幹出一番事業。」 嚴三娘暗自評估著。 她在看司衛,司衛也在偷偷看她,見她背影出了內堡,司衛們低聲交談起來。 「就是這女子,傷了吳司衛長和好幾個兄弟。」 「聽說是個江湖高手,總司該是想請她做咱們的教頭。」 「是啊,總司說咱們的弱項就是格擊之術,正說年後要找教頭呢。」 「這女子比咱們也大不了多少,真有那麼厲害?我可不信!」 「還真是……生得好看,就是那眼眉,被她盯來就覺著脖子一涼。」 「再凶也得被總司收服了,你瞧著吧。」 嚴三娘自然不知道自己成了「緋聞女主」,此刻她正鳳目大睜,輕掩著嘴,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內堡外又是一圈民居,也都是一色的整潔有致,來往行人絡繹不絕。身上服色雖然簡樸,卻遠勝嚴三娘見慣了的襤褸,都能算得上是小富之家。看看這一圈百多座院落,住戶怕不下一兩千人,竟是一座富庶的小鎮。 「果然是個莊主老爺。」 嚴三娘皺了皺鼻子,暗想或許都是搶來的銀子。 出了民居之地,嚴三娘的驚訝再難遮掩,只懷疑自己是不是身在傳說中的江南。 好一個熱鬧之地,可又是好一個田園之地。 石板路筆直向前,延伸向北,路的一邊是大片田地,阡陌縱橫,整齊交錯,農夫驅策著耕牛在翻耕田土,遠處靠河之處,還有人在堆壘河堤,疏通溝渠,正是一派安寧祥和的勞作景象。 而在路的另一側,一處比內堡大了好幾倍的平壩上,正拴著形形色色的騾子、驢和牛馬,大小車架也停得滿滿當當。平壩後是一圈高牆,從門口看去,還能看到喧囂人流,竟是一座市集,比她之前所見的那些縣城市集還要熱鬧。 「我和爹爹……是走進了桃花源了?」 嚴三娘感覺眼前所見隱約有些不現實了。 可接著這不現實感,就被女人逛熱鬧的天性給抹開,她下意識地要邁步前行,卻又停住。市集從來多是非,自己沒跟在爹爹身邊,就這麼孤身一人去…… 「是嚴家妹子?要去青田集看看麼?我正要去那裡談些事,一起可好?」 一個有些沙啞,卻多了一分沁人韻味的嗓音響起,嚴三娘轉頭,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對自己盈盈笑著,一身之前在藥局見過的素青長裙襯得她有如仙女一般,即便是臉頰上淡淡的點點瘢痕,也掩不住她仿若出塵的清麗氣質,那雙杏眼更是明亮,讓嚴三娘都下意識地想避開。 「我叫盤金鈴,是個大夫,之前給你爹爹診過病。」 這二十出頭的女子微笑著說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就是反賊,怎的? 「這裡都是四哥兒在半年裡攢弄出來的,半年前這還是一片河灘荒地。」 盤金鈴帶著嚴三娘進了市集,功夫少女頓時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瞳焦距都散開了,盤金鈴的話也顯得縹緲不定。 市集不是沒見過,這座名叫「青田集」的市集也不算太大,可進門就見一塊大牌子,上面將這個市集都畫了出來。畫上市集還分作幾大塊,每塊都有各自賣的東西。像是糧肉菜蛋,油鹽醬醋在一起,桌椅碗筷之類在一起,還有鞋帽布帛針線,鐵金工具也都各分一區。每區互不相擾,看得嚴三娘兩眼直冒星星。 「這……這竟是一直開著的嗎?」 嚴三娘很難理解,市集不都是隔日子才開? 其實在這年代,繁華之地的市集差不多都是常日開了,只是嚴三娘見識少,以為滿天下還是偏僻縣城的那種古時市集。 「是啊,一直開著,只要是白日,隨時買隨時賣。」 盤金鈴帶著她朝衣帛針線區走去,嚴三娘轉頭四顧,見這市集雖然人來人往,卻秩序井然,地上也不見一般市場的髒亂,再看到有提著掃帚簸箕之人隨處掃著,才知竟然還有專門打掃的僕工。 行到一處鋪面上,一個婆子一臉熱情地笑著出迎,嘴裡還喚著盤大夫,再記起剛才一路的行人都像是在朝這盤金鈴作揖行禮,嚴三娘才醒悟她真是位名望頗高的大夫。 「馬大嬸,你這一批的紗布漏線太多,是不是小工在偷懶了?這貨我不能收,你趕緊再送來可用的。」 盤金鈴淡淡說著,那馬大嬸卻沒辯解,只連連點頭賠罪,然後接過盤金鈴遞來的一張單子。嚴三娘看不懂,就只乖乖地伺立一旁,同時有些艷羨地打量著四周鋪面上那些花花綠綠的織品。 接著她就低下了頭,兩個身上套著「巡」字號衣的漢子走了過來,該是官府在市集的差人。正事是收稅,順帶做欺良霸善的勾當,以她的經驗判斷,多半是來生事的。 「真要出事,還得護著盤大夫。」 見那兩人湊了過來,嚴三娘捏緊了拳頭,有了盤算。 「盤大夫好!」 接著響起的卻是恭恭敬敬的招呼,盤金鈴依舊是淡淡地應了一聲,然後牽著嚴三娘走了。那兩人立在鋪面前,跟馬大嬸聊了起來,隱約聽著是什麼「小謝說年節前的牙單該填了,大嬸記著跟上旬牙單不要有太大出入」,看來並不是在收稅,語氣甚至還像是在給那馬大嬸端茶遞水一般。 嚴三娘終究忍不住好奇問了出來,這市集的巡差怎會這麼客氣,盤金鈴笑了。 「他們只是套著巡差號衣而已,其實是青田商行的經辦,替這市集的商戶辦事的。」 商行?經辦? 「嚴妹妹,咱們這,沒有官府,或者說,是官府管不到。」 盤金鈴一說,嚴三娘瞪眼,聽起來還真是反賊的樣子…… 「不管是農人、匠人,還是商人,大家都只需要跟四哥兒手下的人打交道,不止市集的商稅,皇糧國稅,都是四哥兒代大家辦理。官府的手伸不到這裡來,即便是那些……」 盤金鈴指向市集角落,那裡有一個亭子,正站著兩個漢子,一個身上是「門」字號衣,一個是「鋪」字號衣,這都是尋常市集都會有的差人,門子和鋪丁,管著防火防盜。 「官差,也都是四哥兒的手下人充當,只是應付官府查訪而已。」 盤金鈴對嚴三娘知無不盡。 「剛才那個馬大嬸,她賣貨交稅都交給青田商行,然後由商行交給官府,不讓官府插手,自然也沒官府的盤剝。」 嚴三娘皺眉:「那商行難道不盤剝麼?」 盤金鈴笑著搖頭:「他敢!?下面人伸手,馬大嬸可以告給商行的管事小謝,讓小謝整治。小謝不整治,市集上的司衛可是一直在呢,通過他們可以告給四哥兒。」 她接著說得深了:「其實……這商行都有馬大嬸的份子,算起來大家都是一起做生意,自己人還盤剝做甚?」 這話嚴三娘就不懂了,反正大概能明白,這裡的市集就還真是個桃源之地。 「李肆……到底是個什麼人?」 嚴三娘很是鬱結,越來越看不懂那傢伙,就像是站在鄉人身前,將官府的手盡數攔在他自己身上一般,這就是造反?沒見過這樣的反賊…… 「四哥兒,是個神仙。」 盤金鈴的評價發自內心,見著被自己這話驚住的嚴三娘,盤金鈴心中淌過微微酸意,她來招呼住嚴三娘,是李肆的囑咐。聽到李肆說「不必對她設防,你知道的都可以說給她」,盤金鈴就在想,莫非這就是李肆中意的女子? 趁著嚴三娘發愣,盤金鈴再打量了一番,心中歎氣,嚴三娘這樣的容姿,若自己是男子,也會傾心相求。而且她這氣宇還真隱隱跟李肆般配,眼神裡都帶著一股不可能向誰低頭彎腰的硬氣。 「三娘可有中意的東西?就在這市集轉轉,沒銀子不要緊,姐姐先付著,回頭找四哥兒賠了你再還我。」 盤金鈴拖著嚴三娘下水。 「小賊!才想起你打死了我的騾子!此番可要你狠狠地賠!」 想著自己的損失,嚴三娘咬牙切齒,頓時進入到血拼狀態。 拎著大堆東西回了莊子裡父親的病房,嚴三娘的心神從購物狂熱中消退下來,開始想著李肆提到的「交易」。 「奇怪的人……還是沒看透。」 她自覺自己一身武藝,就算不教師門絕學,只教尋常本事,也都得看對人才行,若是為禍四方的賊人,她豈不是助紂為虐了?而這李肆,說是賊匪吧,也沒見著害人,可說是純善之輩吧,對付自己父女的手段很惡劣,在這莊子的舉止也很古怪。到底這傢伙是個什麼人,她還得看看。 黃昏,窈窕身影在院落裡急速穿梭,腳下只帶起微微塵土,更難聽見響聲,司衛來回巡弋,那身影卻能掐住空檔,片刻間就靠近了聽濤樓,沒被任何人發現。 「呼……跟著師傅在山林裡的修行還真是管用,也只怪那傢伙的手下太無能了。」 嚴三娘嘲笑著李肆安防水平的低劣,身影輕盈地攀附上聽濤樓,沿著樓角,片刻間就上到了頂層三樓外,那一層正亮著燈,沒料錯的話,李肆就在裡面。 「羅恆那邊,我讓他年後回湖南去聯絡他的老鄉種蓖麻。」 李肆確實在裡面,正跟段宏時說著話。 「蓖麻?」 段宏時詫異。 「是,蓖麻,今年是見不著什麼結果,可明年就有用了。我準備在他們身上投至少三萬兩銀子,到時候能帶起至少上萬人靠著咱們活。」 這是李肆的一項試驗,由馬燈延伸而出的試驗。 「上萬人……遠遠不夠啊,一年一萬,你要握住廣東,也得一千年。」 段宏時興致不高。 「投石效應,一帶十,十帶百,讓鄉人有好日子過,這消息還能傳不開麼?」 李肆很有信心。 「呵呵,你讓鄉人有好日子過,韃子朝廷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翼鳴老道上了樓,聽到李肆這話,笑著搭腔。 「本就是不讓它過日子。」 李肆呵呵笑著,這時老道忽然豎指一噓。 「感覺有些不對……」 老道推開窗戶,左右打望一番,聳了聳肩,沒什麼發現。 窗戶關上,像是雕塑一般貼在樓簷角落裡的身影悄然滑下,落地之後,卻像是無頭蒼蠅一般在原地打起轉來。 「他……他真是個反賊!」 嚴三娘只覺心口使勁跳著,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聽到了?」 過了好一陣,李肆的聲音猛然響起,嚇得嚴三娘差點蹦了起來。 翼鳴老道當然不是武功高手,但是修道日久,自有一套養生健體的本事,感知也敏銳一些。他感覺有異,沒什麼發現,李肆倒是想到了一個可能,下來一看,果然如此。 可李肆倒沒什麼緊張的,之前本就直白說過了,掐指數來,明白無誤知道李肆要造反的,嚴三娘還只是第三人。 「你……真的要造反?」 嚴三娘哆嗦著嘴唇問,李肆一臉你現在才知道啊的訝異表情。 「為什麼呢?」 嚴三娘雖然有著人不可欺的骨氣,可對造反這事,總覺得還是樁大忌諱,害她的只是官府和惡人,她可從沒認真想過要反朝廷。但是基於她師傅的模糊背景,以及她的倔強品性,她對造反之人又有天然的同情,只是之前沒親身接觸,驟然蹦出來李肆這麼個「陰險狡詐」的反賊,她心中實在難以適應。 她下意識地就問為什麼,而李肆回應的是自然的微笑,彷彿造反才是光明正大的,而她的質問卻鬼鬼祟祟見不得光。 「你不是說過嗎?人不可欺,誰欺就要反誰,既然朝廷要欺壓老百姓,那為什麼不造反?」 李肆這話,讓嚴三娘呼吸急促,這是她的原話,可是…… 「可這……這不一樣,官府……朝廷……韃子……」 嚴三娘有些語無倫次了,她想將自己跟李肆的關聯割開。 「一樣的,三娘,你知道的。」 李肆依舊是那個表情,可目光卻深深透進嚴三娘的眼瞳中,將她的抵抗盡數擊碎。 「造反……怎麼可能成……」 嚴三娘似乎還想說服李肆,這樣她就能不再面對那種讓她懼怕著什麼的感覺。 「你也說過,能不能成是一回事,要不要做是另一回事。」 李肆的微笑,看在嚴三娘眼裡就像是自己的心魔在起舞。 「我……只是個女子,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嚴三娘處在極度的矛盾中,李肆卻是哈哈一笑。 「只是請你當我的教頭,又不是要你跟著我造反,你害怕什麼……」 對呢……為什麼我會問自己是不是也要造反這種問題呢? 嚴三娘心神驟然鬆弛,這才感覺,自己居然滿額頭是汗。 沉默片刻,嚴三娘心境平復,又開始惱怒自己剛才為何那樣失態,把原因很自然地栽在了李肆身上。這小賊,可真是太能蠱惑人心了!什麼教頭,我才不如你的意! 正要開口拒絕,眼角卻瞅到一個隱約身影走過,朝著之前關押自己的地方行去。定睛一看,卻是關□,她正抱著一床被褥,聳著肩膀像是在低低抽泣。 「關□她怎麼了?」 雖然之前被那小丫頭氣得想要吐血,可眼見她那副小可憐樣,嚴三娘下意識地就問了出口。 「她違反規定,擅自下到地牢,既然那麼喜歡地牢,就讓她在那呆兩天,犯錯就該罰。」 李肆微微皺起眉頭,心中也有小小的糾結。關□慫恿盤石玉帶她下了地牢去見嚴三娘,他知道此事後很是生氣。還好是嚴三娘,要換了另外一個人,那可不知道會有什麼危險,小丫頭真是被寵壞了…… 所以,盤石玉被發配到山上去淘金,而關□也得在地牢呆呆,好好反省。 「你!你就這麼欺負小姑娘的!你還是不是男人!?」 嚴三娘咆哮起來,身影如電一般射了出去,就將關□拉住。 「好!我答應你!但是你不准把她關進地牢!」 嚴三娘昂首挺胸,一副老母雞護崽的姿態。 李肆歎氣,搖頭,「不行。」 嚴三娘還要呼喝,手卻被關□拉了一下:「嚴姐姐,犯錯就該罰,別為我說話了,我就是……就是……」 關□看向李肆,淚眼婆娑:「就是怕黑……嗚嗚……」 嚴三娘跺腳:「那好,我也不出地牢了!」 眼見嚴三娘護著關□朝地牢走去,李肆也在撓頭,怎麼感覺事情的味道不太對呢? 從身上掏出兩張硬紙片,一張是個張牙舞爪的妹子頭像,寫著「嚴姐姐」三字,頭像下還有幾行小字。 「武力:90,統率:不知道。」 「智力:60,政治:不知道。」 「魅力:90,相性:完全不合。」 「評價:沒有四哥哥拴住就會中埋伏。」 李肆搖頭苦笑,自己閒時用三國遊戲給關□舉例說能力評估的事,小姑娘居然記得牢牢的,還活學活用起來了。 再看另外一張,上面寫著「四哥哥」。 「武力:100,統率:100。」 「智力:100,政治:100。」 「魅力:100,相性:和關□最合。」 「評價:四哥哥是孫猴子下凡。」 紙上那人頭是個尖耳猴腮的猴頭,李肆嘿嘿笑著,卻是一聲哀歎。 「我本是晚上也要進地牢陪著關□的,嚴三娘你湊個什麼熱鬧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心如流水 年節在喧鬧中度過,等李肆從場場酒席中掙脫出來時,時間已到了康熙五十二年的臘月初五。 「四哥,我那邊有些生意的機會,就是少人提點,你看是不是派個人過來?」 莊子外,李肆正給蕭勝送行,蕭勝現在是福建水師閩安協右營都司,名下有816個兵9艘海船,也算是一方兵頭。此次借年節告假專程回了英德「省親」,帶了若乾土產,還有李肆之前吩咐他找的船圖。 和蕭勝的聯繫一直都沒中斷,但都是通過書信,眼下蕭勝主動提到這事,李肆雖然覺得時機還不是很成熟,可預先埋線也是好事,當下點頭。 「讓你找媳婦的正事也不辦,一個人在海上混,沒人管束,身體和性子可都要磨壞。」 不知怎的,李肆對著蕭勝很自然就拿出了兄長派頭,而蕭勝也沒覺不對,只感溫暖,同時還暗自嘀咕,半年不見,李肆的氣度好像又長了幾分。 接著蕭勝手裡就多了一個盒子,沉甸甸的,蕭勝一驚,以為又是金子,正要推辭,李肆揭開了盒蓋,一對東西入眼,頓時把他震住。 燧發短火銃,烏沉沉的槍管,棕黑槍柄該是上好烏木做的,還隱隱流光,外形帶著一道緊繃的月弧,有如鞘中蟄伏的寶劍,只要一被人握住,就能發出風雷之威。 「和我身上的一樣,現在你不是一般人了,配著這東西也不是什麼忌諱,就是別讓你的上司見著,不然准要被吞掉。」 李肆微微笑著,蕭勝眼中的狂喜他可瞧得很清楚。他已不需要再靠東西來籠絡蕭勝,給蕭勝這東西,不過是同為火器狂的一種愉悅分享。這新造的短火銃仿自美國M1836燧發手槍,被他命名為「月雷銃」,雅致輕盈的造型,精巧獨特的設計,讓它既是工藝品,又是威力強大的殺人利器。為鼓搗這東西,關田米等人在材質、工藝和構造上下足了功夫,像是黃銅和精鋼部件,那都是無數次摸索才最終成型的。 「嘿……還有我的名字……」 蕭勝也不矯飾,逕直把玩起來,見到槍柄下還刻著名字,不由咧嘴笑了。 「說到媳婦,四哥你不能就等著關□吧,沒先找一個填房?不說那個盤大夫,她身邊那姑娘也真出眾,是不是有盤算了?具體什麼時辰辦,可得先跟我打招呼,我好準備東西。」 蕭勝抱緊了槍盒子,生怕被人奪了去,接著說到了讓李肆頭疼的話題。 「我現在滿腦子就想著怎麼掙錢,立業未成,哪能想那麼多……」 李肆心說還有造反,而蕭勝也心說,自己這四哥想的,恐怕不止是掙錢。 送走蕭勝,李肆又再跟著彭先仲送走湖南那三個琉璃商,這幾天他們盤桓在莊子裡,雖然不清楚李肆在玻璃料上的底細,可對玻璃品的貨源卻已心裡有底。在李肆和彭先仲的撮合下,三方五人達成了協議,合資組建了一個湘璃堂,統一行銷玻璃和馬燈等產品。這個湘璃堂跟李肆即將要面對的安合堂沒關係,算起來也是李肆面對安合堂的一張牌。 安合堂的安六也在這一天告別,安威再來的態度顯示,安家已經大致搞清楚了李肆的背景,知道這是一隻橫跨粵北黑白兩道的地頭蛇,態度頓時變得溫和恭謙。不僅送來了李肆要的東西,還承諾在年後就會把李肆要的人手送來,到那時再細談合作。 「自鳴鐘擺家裡、聽濤樓和山下鐵坊,這種……蛋,執事以上的人各一個,給何貴兩個,讓他找人拆了,用放大鏡什麼的仔細琢磨,剩下的都給司衛領隊。」 李肆隨手一劃拉,東西就各有了主。安家送來了三部自鳴鐘,二十多個式樣各異的鐵蛋,其實就是可以隨身攜帶的桌鐘,也就是歐洲這時代流行的記時工具:紐倫堡蛋表。安家送來的這些紐倫堡蛋表大約有拳頭大小,圓滾滾的,足有半斤多重,看工藝和材質還很粗糙,也只是社會中層人士用的。據安六說,有不少是安家向洋人船長大副,以及其他洋行收購的,每個至少花了上百兩銀子。 李肆讓安家送鐘錶的目的是想盡快山寨出來,精密掌握時間是太多事情的基礎,科技、軍事、商業,都得靠這個。不過山寨鐘錶可是件水磨功夫,還得有精通機械的匠人,不管是華夏,還是他李肆手下,這樣的人實在難找,只有先從最基礎的測繪仿製搞起,然後再來琢磨零件材質和機械原理。 這是項長期工程,先開頭就好,再看看其他東西,李肆心道,洋行出手果然大氣,這一堆「賠禮」價值足有四五千兩銀子。 李肆將一個銅盒子塞給關□,小姑娘連日來氣鼓鼓的小臉蛋也綻開了笑顏,這是個音樂盒,打開一看,還有塊小鏡子,一個金髮碧眼的小人偶立起來,隨叮咚樂聲轉著,樂得關□眼都睜不開了。 可接著她的注意力就被一堆書給引開了,《幾何原本》、《同文算指編》等等,翻開全是數字,在這個似乎天生就有數學家潛質的小姑娘眼裡,這些書可是比音樂盒更寶貴的禮物。 「這個是……」 李肆正想說這不是給你的,可關□卻已經抱書歡呼著跑開了。 歐洲傳教士在明末清初帶來了很多東西,可惜都不是最先進的,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讓明末的知識分子開眼,意識到自身文化在某種程度上的缺陷。到了滿清,不管是知識還是技術,都被康雍乾幾代皇帝獨攬在宮廷中,成為「陶冶」個人情操的玩物,在曆法和輿圖測繪上不得不用,成果也都深鎖禁闈。 李肆現在偏居粵北僻壤,還沒辦法直面西洋,他自己也不是百科全書,什麼都懂,自然希望能多搞一些知識進來,特別是數理化的基礎理論書籍,以便培養自己的科技人才。從安家要來一些已有幾十上百年歷史的西洋科技譯書,真可謂是篳路藍縷。 「說起來,牛頓老爺子這時候還活得歡實,可得找機會弄到他的東西。」 李肆這麼想著。 不過說到科技,李肆手裡的某些成就,就連這時代的老外也得瞠目結舌。 「已經完成了二十多種病菌的辨認,確認了六種病菌的危害,特別是麻風病菌,我已經有了很多瞭解,也大致摸到了雷公籐的適合劑量。」 李莊西面的麻風善堂,昔日的寨堡外已經立起了大片院落,其中一座二層小樓是盤金鈴的「科研室」,在這裡,盤金鈴將一本圖冊遞了過來,李肆一翻,臉色微微發白,妖魔世界啊。 盤金鈴靠著不斷改進的顯微鏡,正一點點撬開細菌世界的奧秘,顯微鏡下的細菌詭異恐怖,盤金鈴卻能一種種描繪出來,靠著取樣和對比等李肆教給她的分析辦法,總結每一種的特點和危害。所需的堅韌心志,可不是這個時代的常人能具備的。 有顯微鏡,盤金鈴以及她帶著的一些學徒,李肆在微生物學上掌握的知識可是全球最先進的。遺憾的是,受限於環境和條件,這些知識還沒辦法直接轉化為藥物學和臨床醫學的成就。 「能將這些病菌搞明白,找出撲滅它們的藥物,是不是就能治好所有的病?」 盤金鈴現在已經基本不出診了,除了指導麻風病人的診治和養護,照料莊子裡的病院,其他時間都耗在了她的科研室裡。支撐她狂熱投入的動力,除開心中那點只屬於自己的小小執念,就是她幾代積澱的醫者之心了。 「沒有那麼簡單,人得病有很多原因,病菌是一類,還有一種叫病毒的小東西,比這病菌還小一百倍,它造成的危害可比細菌強得多。」 李肆的話讓盤金鈴神思恍惚,小一百倍?那怎麼看清? 「老天讓一件事情存在,那就一定能被人看見,我們人要做的,就是去琢磨怎麼實現。」 這話像是天外低語,就在盤金心底深處蕩著,她呆呆看住李肆,就想看透這張除開清秀正氣,也不覺有更多特異的面容之下,到底是一圈佛光,還是一輪道芒。 「哦,這是給你的……」 李肆這才想起另一件事,掏出來兩件東西,鏡子,水銀鏡子,一面立在桌上的,一面可握在手上,這也是安合堂奉上的禮物。 「啊……這麼清楚!」 女人天性爆發了,盤金鈴欣喜若狂,這時代的人多多少少也都知道有可以把人映得纖毫畢現的洋鏡,卻很少有機會得到,李肆一下掏出來兩面,盤金鈴自是歡喜難禁。 握著那面小的掌鏡,盤金鈴左右顧盼,接著眉頭就是微微一沉,臉上那淡淡瘢痕在鏡子裡也清晰可見,他送這東西是…… 「看來還是你正常些,關□不怎麼在意,關大娘還被嚇著了,王嬸子當時那臉色很是奇怪……」 李肆回憶著被自己送了鏡子的那些女人的反應,盤金鈴聽在耳裡,又是欣慰又是幽怨,還有好笑和無奈。 「你沒給嚴妹子送?」 她隨口問了一句,嚴三娘已經答應留下來了,但時間只到她父親身體調理好為止,估計也就是三四個月。 李肆瞪眼:「我送她東西……不就誤會了麼,她可是有婚約在身的。」 盤金鈴也瞪眼:「你送我……們,就不誤會了?」 李肆捏下巴:「你們都不是外人啊。」 要麼是親戚,要麼是青田公司的核心,盤金鈴雖然沒入李肆那個核心體系,卻也是他可以信任的人,雖說這年代男人送女人東西總有點其他意思,但以他為中心的這群人磨合了這麼久,之前不少忌諱也都輕淡了許多,不至於還這麼敏感吧。 盤金鈴那明亮雙眸如秋譚蕩動,櫻唇微啟,正想說點什麼,卻被李肆又一句話給塞回了肚子裡。 「對了,我想讓你去廣州,你覺得呢?」 之前說到廣州攻略,除了商貨上的觸手,李肆就想到了盤金鈴。廣州龍蛇混雜,在商貨之外,支撐點越多越好,所以他想讓盤金鈴到廣州開一家麻風善堂,既是立名,又是掩護。 盤金鈴微笑答道:「好。」 李肆人早已不在,盤金鈴依舊僵著,臉上的笑容像是鉛鐵鑄就,久久未散。 第一百二十八章 掃地送客 雞冠山下,司衛營地,嚴三娘雙手端著一桿槍,人也僵了好一陣。 這不是紅纓槍,接近六尺長度,前端是鐵管子帶著一柄短窄刀,後面是一陀漸漸變粗的木柄,去掉短窄刀的那三四尺長玩意,她大概能認出來,該是鳥槍,可絕沒見過多長了把刀的鳥槍。 「你讓我教槍術,就是用這……槍麼?」 嚴三娘心說居然還把這玩意叫槍,真是侮辱長兵之王的名頭。 「沒錯,我是想讓你總結一套刺槍術,既然你紅纓槍用得那麼好,怎麼用這東西也該有心得,觸類旁通嘛。」 李肆對嚴三娘的期待就是這個,之前他苦思冥想的刺刀術總覺得彆扭,而司衛們練出來的成果也五花八門,歸根究底,是他對技擊原理不夠瞭解,這刺刀術不過是照貓畫虎而已。 現在有了個日後的武學大師,由她來重新整理,應該能有顯著的改觀。否則司衛只精於火槍,一旦近戰,遇上稍微強一些的敵手,可能就要抓瞎。 「這個……我自己還得熟悉一下。」 嚴三娘手腕輕振,長槍呼呼轉起槍花,李肆暗歎,不定司衛沒練熟刺刀,先練熟了儀仗隊的花槍。 就像程序員編程一樣,開發應用,先得溝通需求,李肆跟嚴三娘交代起來。 「學這刺槍術的人,都沒什麼武藝根底,所以動作必須精,要點必須少。」 「用這刺槍術的場合,都在紛亂的戰場上,環境有很大限制,所以不能有太多虛招,要則就是盡快擊倒敵人。」 「這刺槍術就只靠前端的刺,後端的砸,遠刺近砸,槍身用來格擋,就是這麼簡單。」 李肆說了一大通,嚴三娘鳳目連眨,她開始來了興趣,走到一具用來模擬訓練的人形木樁前,沉肩跨步,雙手斜端長槍。 「就是刺而已?這帶刀的鳥槍,也的確只能刺,不過要練得精熟,也得下一番大功夫。」 鶴鳴般的清叱驟然響起,嚴三娘身影彈動,沒錯,李肆看得清楚,彷彿她身上的脊柱就是一根彈簧,輕輕一震,就傳出一股輕靈勁力,朝著全身鼓蕩而去,腰身幾乎在同時輕輕旋動,將這力量傳到肩頭,再至手臂,層層加幅。而她整個人朝前的邁步,也跟這鼓蕩之勢幾乎融為一體,如果能有高速攝像機將她的動作拍下來,李肆相信一定能看到她身體周圍的空氣也在同時掀起了一股細微的激流,被腳步引著裹向前方。 蓬…… 黑髮拋起,那木樁的背面也噴出細碎木屑,將一截刀鋒亮了出來。 嚴三娘鬆手,長槍的刺刀已然貫通木樁,帶著槍穩穩紮在木樁上。 低低抽氣聲在旁邊列隊的百多名司衛裡迴盪著,這厚有尺許的木樁雖然比不上鐵木,可也是陳年老松木,瞧正面那些坑坑窪窪的痕跡,最深的不到半尺,那還是力氣最大的胡漢山用刺刀造出的戰果。而這個小女子,居然一槍貫透,身上到底藏著何等勁力!? 前排領頭的吳崖更是艱辛地吞著唾沫,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還沒痊癒的肋骨正隱隱作疼,心想當時嚴三娘那槍頭真用足了勁力,再有三個自己,也要全串在槍上。 「看木樁上的刀痕,你的人還得從最基礎的發力練起。」 嚴三娘毫不客氣地踩著司衛的臉,可沒人敢有半句反駁,包括李肆。他雖然不懂武藝,卻知道如何用力還真是一門科學,嚴三娘並沒有超人勁力,但她知道該怎麼調動力量,做到常人不可能之事。 「不過這鳥槍,想讓它遠近都能殺敵,是不是有些異想天開了?」 嚴三娘還是對這古怪的武器很不感冒。 「人類失去了夢想,世界就會黯淡無光。」 李肆微笑,用拳腳刀劍,我不行,用火槍大炮,你不行。 刺槍術還得琢磨,李肆卻必須出戰了。之前孟奎領受了他的密令,要將殘匪帶出英德,可年節期間傳來的消息顯示,孟奎沒竟全功,還有幾股賊匪藏在北面大山裡,正不斷裹挾著過不了年節的窮苦人。前段日子就在四處活動,兩天前更是趁夜行船襲擊過英德北面重鎮沙口。李朱綬再也坐不住,出面催請李肆動手。 「英北大山的那個大峽谷,不知道這時候是個什麼風景。」 出征路上,李肆還有閒心想著前世的觀光經歷。 在他看來,這次剿匪,估計也就是武裝旅遊。有孟奎的交代,他對賊匪在英北大山的形跡瞭若指掌。之前楊春在大山裡鼓搗出了幾個據點,做過一番佈置,存有不少器械,這些殘匪的落腳之處只能在那。雖說那些據點易守難攻,可敵情他心中有數,手裡還有兩項大殺器,怎麼也該是趟輕鬆之旅。 出徵兵力包括兩翼三百多司衛、四百多李莊和附近鄉村應募的民夫,騎在馬上,由盤石玉賈昊吳崖等手下簇擁著,李肆隱隱有了統領大軍征戰四方的豪情。 「練習、實驗、分析總結,一步步朝著那個目標前進。」 李肆按捺住心中隱約的激動,心道總會有那一天的,到那一天,他會帶著真正的大軍,向著更北之處進發。 「瞧於漢翼那張臉都能擰出水了,估計今晚會哭濕了枕頭。」 「可惜漢川不在了,他若是在,想必也會激動得流淚。」 李肆能壓得住情緒,賈吳等人卻是豪情勃發,雖然只是幾百人的小小隊伍,可想想去年這個時候,他們還鑽在礦洞裡,為一日兩餐艱辛勞作,而現在卻統領一軍,出征作戰,太過強烈的對比,讓他們心氣充盈到了極點。 「下一段路的哨探計劃呢?軍站的安排呢?別鼻子裡插了根蒜就真當自己是大象了,該做的事誰沒做細緻,我就把他丟回莊子去!」 李肆呵斥著自己的手下,賈吳等人縮脖子吐舌頭,趕緊四散奔忙去了。 隊伍雖小,為了日後著想,正規軍隊該做的功課,李肆一項也沒拉下,很多事換其他人看,可能還覺得是麻雀撐尾巴,無比可笑。比如說這哨探,李肆不僅安排了前後哨,左右還有兩三里的警戒哨、五六里的遮蔽哨和十里的外圍騎馬游哨,光哨探就分出去了四五十人,這是在自己的地盤上去剿賊匪,又不是深入敵境跟誰決戰…… 可李肆卻不放過任何演練手下的機會,讓所有部下腦子裡都繃著一根弦,只要出戰,那就得隨時準備好應對意外。他自認不是軍事科班出身,只懂些軍迷所知的零碎知識,並不成體系,既然不是天生名將,那就得靠平日的苦功一點點磨煉。 所以不僅是哨探,包括紮營和輜重安排,全都按照他融合後世常識和戚大帥留在兵書上的要點,做出來的書面規制,總括在《指揮手冊》裡,形成了教條。一旦出動,就得嚴格按照教條辦事,同時還得在事後總結經驗和不足,繼續完善教條。以至於他的手下,包括賈吳等人都在抱怨,帶兵就意味著繁瑣的文書工作,還真不如去當個只管十人的小目長。 第二天,隊伍過了昔日的戰場鳥北道南口,朝著大山深處進發。性子跳騰的吳崖終於受到了懲罰,他帶著幾個司衛,領著民夫,外加帶隊自縣城來的縣衙刑房兵房案首蘇文采,在這裡建起了臨時軍站,匯總李朱綬和鎮標周寧那調度來的各項人員物資,負責供應前線軍需。 「這……有必要嗎?」 蘇文采很是不解,幾百人對幾百人,還搞出個軍站,在玩呢? 「很有必要!四哥兒說了要掃地就得掃乾淨,否則惡客還會耍賴不走。」 吳崖黑著臉說道,這兩天他就顧著歡歌笑語,滿心想的是怎麼把賊匪打得屁滾尿流,安排起事情來未免有些大而化之,結果遭了發配,正一肚子火氣,不過都是氣自己。 「還是賈狗子那傢伙陰險,就知道拉著其他人幫他辦事……」 正在腹誹著自己的老搭檔,眼角就覺著有異,定睛看去,遠處有一頭騾子,正載著一個水藍身影朝山道裡行去,那是…… 胸口又隱隱痛了,那是嚴三娘,吳崖詫異,她怎麼會跟來了?李肆可是專門避開了她,不讓她知道這事的。 「我就要看看,你手下這些鳥槍兵有什麼厲害的,只把我的槍術當作可有可無的技藝,哼……」 嚴三娘摸了摸橫在騾子身上的紅纓槍,槍頭已經磨利了。之前接受了李肆的請托,正在鑽研刺槍術,卻聽到了司衛私下的交談。說她雖然厲害,學她的槍術也是好事,可終究只是小節,槍法更為重要,她頓時就不服了。 本想找李肆理論,不僅沒見到他,連司衛都走了大半。以她的身手,要打探出消息來太過簡單,所以她很快就跟了上來,想瞧瞧熱鬧。 進了山道,遠遠綴著李肆的大隊轉了兩天,乾糧也吃光了,正盤算著去李肆的營地「借」點給養,卻見李肆大隊停在了一座山頭之下。山頭林蔭裡隱約能見著磚石木樑,那該就是一處匪窩。 「這就要開打了?」 嚴三娘心頭微跳,打仗她可真沒見過,肯定要死不少人吧,賊匪是該死,可莊子裡那些小子人都不錯,而且……那都會是她的徒弟呢。 眼見李肆將二百來人排出了一道又寬又密,但卻薄得嚇人的橫陣,還有百來人縮在遠處側面。隊列剛成,山上就響起了如潮的呼喊聲,接著就是好幾百賊匪湧了出來,嚴三娘掩嘴低呼,大事不妙! 對方可有四五百人,如果聚起密陣,應該還能抗衡,可眼下那道橫陣薄得跟紙一般,嚴三娘即便不懂軍伍,也能想像得出,這幾百人湧上來將薄薄長陣衝垮的景象。 「這小賊,就是個紙上談兵的傢伙,他該是把一字長蛇陣擺錯了方向!」 嚴三娘鳳目連閃,最終握住了紅纓槍。 「等下把他從亂軍裡救出來,也算是報了他診治爹爹的恩德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戰鬥結束,演習繼續 嚴三娘驅策自己的騾子一路小跑,片刻間近到戰場半里之外,而那些賊匪也都衝到了橫陣百步前方,揮刀舞槍,高低呼號著。 轟轟轟…… 無數爆響密集響起,眼見一排長長白煙噴湧,嚴三娘再難細看,不僅她的騾子被驚得打噴撩蹄,自己心口也是猛然一緊,先前被李肆一槍爆了騾子頭的威勢又湧入她的腦海,讓她臉色發白,鳳目失焦。 「這小賊……」 正要將李肆當時那張冷臉放進嘴裡嚼,蓬蓬又一陣爆響,騾子叫喚一聲,四蹄一散,乾脆攤在了地上,不是自小練武養成了直覺,她也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提起紅纓槍,再朝前看去,遠處那排薄薄橫陣前白煙升騰,第三陣排槍剛剛開火,巨響跟著槍口猛烈噴出的白煙拼在一起,所見所聽匯成完整的感知,在嚴三娘心底裡也撞開了一道大門。大門之後是一個血火世界,那裡有她從未碰觸過的雄渾力量。不對,她碰觸過這樣的力量,這樣的力量曾經逼得她跪地抱頭,難有絲毫反抗。而掌握這力量的李肆,論身手還勝不過她一根指頭。 「嚴姑娘,總司請你到他身邊去。」 一個司衛出現,將兩眼還在發直的嚴三娘驚醒。 「張漢晉張漢皖兩哨推進五十步,如果賈昊側擊及時,就地設立陣線,否則一直壓到百步後。」 李肆站在一塊巨石上,一邊用安家送的單筒望遠鏡觀察敵情,一邊發佈著命令。 「胡漢山帶一哨佔領左側百步外的高地,趙漢湘和魯漢陝的炮哨跟上去,一定要壓制賊窩對賈昊的攻擊。」 嚴三娘來到巨石下,前方硝煙正散開,李肆一聲令下,前方響起腔調刻意拉長的呼喊:「刺刀——上!」 嘩啦啦的金鐵碰撞聲同時響起,片刻後,前方就豎起一片刀林,冬日冷輝在鋒刃上流轉,看得人下意識要打寒戰。 「齊步——走!」 四五十人寬三人厚,間隔不到一米的人群跟著號令轟然踏步,整齊地穿透已然轉薄的硝煙,朝著前方推進,隱隱能見遠處正躺著七零八落的人影,原本如人潮奔湧的賊匪,竟然不見了蹤影。 嚴三娘再朝更遠處的山坡看去,才看到亂七八糟推擠著的賊匪,有傻傻呆立當地的,有像耗子銜尾原地轉著的,有抱頭狂奔的,還有互相爭吵甚至揮拳動腳的。原本那數百意氣風發的賊匪人潮,竟然就被這三道排槍給打散了…… 轉睛再看巨石上的李肆,見他盯著遠處,微蹙眉頭,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很不滿意眼前所見的景象,嚴三娘心底微微顫動,她忽然覺得,自己會的武藝,在這樣的李肆面前,真是無力得可笑。 「三娘啊,上來吧。」 佈置已定,李肆這才看到嚴三娘,招呼著她上了巨石。 他正在不滿,賈昊的那兩哨百來人剛剛從右側插到賊匪的後方,正從急行軍隊形轉到作戰橫陣,因為是山坡,所以隊形有些凌亂。賈昊為人謹慎,格外遵從教條,一定要調整好隊形,這段時間裡,已經有不少賊匪逃進了賊窩,沒能起到關門打狗的作用。換了是吳崖……也不成,他估計會帶著人沖得更近,難保跟狗急跳牆的賊匪形成肉搏混戰。 還都是經驗不足啊…… 李肆這麼感慨著,接著身邊的清香提醒了他,還有個完全沒戰場經驗的好奇寶寶。 「跟著就跟著吧,別在戰場側面晃蕩,子彈可是不長眼的。」 李肆沒好氣地訓斥著她,早就知道她跟著了,可嚴三娘不是自己的部下,功夫又高,想趕也趕不走,只好任她圍觀。卻不想剛才她就在戰場一側觀望,那可是很危險的。 嚴三娘只覺心虛不已,強自收攝心神,想要頂上兩句找回顏面,卻不想爆響聲再起,一波接一波,竟然又是三連響。那是右側已經列隊完畢的司衛在開火,原本已經潰亂的賊匪群裡炸起一片繽紛猩紅。 遭這要命的側面一擊,賊匪們沒了逃回賊窩的後路,頓時都僵在了原地,第一個人跪了下來,接著牽起無數人跪地舉手告饒,不敢再有動彈。而正整齊邁進的橫陣也逼到近前,山坡上滿是躺著跪著的人,幾乎再無賊匪站立。 「胡漢山那邊動作快點,他本該在賈昊之前開火的,身上掛的鍾只當尿壺用麼?」 李肆繼續下著命令,他的計劃是正面逼上,胡漢山壓制賊窩,賈昊側擊,本該行雲流水一口氣呵成,可三個環節都鬆開了。這只是幾道排槍就能基本解決的賊匪,要真遇上強敵,他這一套殲敵於城下,同時尋機攻城的連招,可就是漏洞百出。 下方的傳令兵拱手而退,嚴三娘聽著李肆沉穩而又帶著一絲火氣的腔調,再看著被他言語撥轉的千人戰場,心底原本那點震顫又跌宕起來,推成一圈異樣的細碎漣漪。說書先生嘴裡的「羽扇綸巾,憑欄彈指,檣櫓灰飛煙滅」,那種讓她心馳神往的豪傑男兒,原本以為只在古時才有,而此刻的李肆…… 「老天……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微微紅暈在臉頰上染開,嚴三娘偏開頭,笨拙地沒話找話。 「你們這鳥槍,好像不一般呢。」 李肆可沒注意到嚴三娘的動靜,他正盯著戰場的情況,聽到這個似乎有好幾天延遲的問題,心中也不由自傲了一把。 這可是他來這個時代,用燧發槍干的第一仗! 如今司衛手裡不再是「鳥槍」,而是真正的燧發槍,田大由拋卻喪子之痛,嘔心瀝血琢磨出來的燧發機,不僅零件少,機構簡單,還可靠耐用,絕不比老外的差多少。 剛才那兩輪三連排槍,全是密集人群的攢射,靠精磨水床造出來的槍管,可以讓司衛們在百步外還有相當的命中率,所以這次沒等賊匪衝近五十步,他就下令開槍。果然,頭一輪就至少放倒了三四十號賊匪,接著賈昊的側擊又干倒二三十人,這波賊匪雖有四五百人,可手上沒槍炮弓弩,更沒強人組織,隔著幾十步遠就徹底垮掉,比豆腐渣還渣。 只是這槍還有玄機,燧發機龍頭還可以夾火繩,必要的時候,就得換上火繩冒充鳥槍,這是眼下不可缺少的遮掩。 此次行動並非李肆一人承擔,鎮標也派出了張應的營兵,可李肆專門將張應的隊伍扔到了另一路上,他好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演練燧發槍戰術。 「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李肆笑瞇瞇地問,嚴三娘輕咬嘴唇,眼簾低垂,心思更亂了。 「看不出來吧。」 李肆心想,詠春祖師,無知不是過錯,也沒必要臉紅啊。 「就這一大坨就很不一樣!」 嚴三娘將自己心中的異樣心緒壓了下來,勉強在槍柄上找到了不同,卻惹得李肆更是大笑,笑聲高揚,合著如雷炮響,就在這山間迴盪不定。 賊匪投降了,可司衛卻沒停手,那些賊匪就傻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賊窩被一炮炮轟著,磚石碎木四下橫飛。 李肆此次出戰有兩項大殺器,一件是燧發槍,另一件就是這炮。去年十月間,白道隆又將自己鎮標那十二門炮報損了,估計也是學著前任的手腕,倒賣到了未知去處。李肆只好給他補充了十二門,權當是孝敬。有之前的炮范在,造同樣的炮不過幾天時間,趁著造炮的機會,李肆又試造了兩門小炮。 這些小炮跟之前的生鐵炮完全不同,其實就是大號火槍,只是沒有槍托,前有三腳架後有斜下立地的木柄。這炮長度和火槍差不多,口徑不到一寸,用熟鐵板卷鍛而成,通體三層,後端還多加了一層,整體重量不到三十斤,大多數情況下用來發射霰彈,必要時也可發射專門用來破牆裂石的鐵頭單彈。所起的作用跟清軍在百年後用的抬槍差不多,也就是火槍隊的支援火力。 這會胡漢山帶著的炮哨,用的就是這兩門「神臂炮」,為啥取這名呢?因為這炮可以一個人扛在肩上,另一人扛炮架。這引發了司衛們的聯想,覺著這炮都可以端在手裡放。後來才知道,沒人頂得住那後坐力,只能兩人分在左右側用手掌著橫柄發射。可他們還是不甘心地取了這個名,期盼著哪天真能端著一門炮上陣。 這願望不是不能實現,只是現在時機和技術都還不成熟…… 炮手暢快地朝寨門打了十多二十發破牆彈,又朝寨門左右寨牆轟了幾記霰彈,然後胡漢山帶著十來個精壯漢子,合抱一根粗長圓木,撞向已經破爛不堪的木頭寨門。後方還有一個哨的司衛朝沒人的寨牆上開槍,像是在打臆想中的守軍。一邊已經成了俘虜的賊匪心中都道,這些套著練勇號衣的傢伙就是一群瘋子…… 轟…… 寨門撞垮,那一哨司衛端著上刺刀的火槍就衝了進去,裡面幾十個賊匪全躺在地上打著哆嗦,不敢妄動半分,一具上半身已經粉碎的屍體躺在不遠處,成了胡亂動彈的血淋淋教訓,那該是被神臂炮給透門炸中的。 「這……這就完了?」 硝煙散盡,戰鬥結束,兩倍的敵人,佔據高處,還有寨堡掩護,卻在不到兩刻的時間裡土崩瓦解。具體戰果不知道,可嚴三娘卻能看到司衛這邊的傷亡,也就是四五人爬山的時候太急,把腳給崴了。她眨巴著眼睛,覺得很有些不現實。 「戰鬥早就完了,現在是演習結束。」 李肆這麼說著,將一場戰鬥變作攻堅演習,也算是盡可能地壓搾戰場資源吧。 第一百三十章 各有各的決心 裝備強度幾乎為零,作戰意志為零,外加毫無組織力,面對這樣的敵人,零傷亡獲勝,還是毫無成就感,就連排隊槍斃的癮頭都沒過足,總不好把那些俘虜集合起來就地處決吧。唯一的收穫,就是再度驗證了手下這幫司衛的素質,離李肆所要求的標準還差太多。 見著李肆對賈昊等司衛大小頭目一通訓斥,什麼不知道把握戰場的實際變化,什麼平日帶兵不掌細,什麼炮哨連百多步遠距離打寨門都只有五成命中率,訓得眾人低頭不敢出大氣,連嚴三娘都再沒了以前的高昂心氣,就縮在後面,生怕他轉臉瞪過來,要來清算自己尾隨的賬。 「你們……總司,尋常都是這樣子?」 嚴三娘覺著這時的李肆真有些陌生,確實像個統兵的元帥。眼下打了個大勝仗,己方還幾乎無死傷,他卻還這般苛刻,說書先生說,慈不掌兵,該就是他這味道吧。 「是啊,總司很嚴厲的……」 盤石玉只是親衛,倒不必跟著一起挨訓,嚴三娘這問題,他還頗為幽怨地盯了她一眼,心說我自己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麼?就因為帶著關□去見你,才被發配到山上淘金,跟孟家那一對可憐的傢伙呆了兩天,直到年三十才被放回來。 「不過……平日演習,總司還沒凶到這樣的地步,今日是怎麼了?」 盤石玉暗自嘀咕著。 「呼……好受了些,慾求不滿啊,真想來場暢快的戰鬥。」 李肆數落完胡漢山追著霰彈就去衝門的莽撞,心中的鬱結才終於舒展開,然後開始檢討自己,這樣還不夠麼?難道真要讓自己手下死傷枕藉才舒坦?這可都是未來的苗子呢,少掉一個都要肉痛。 「好了,除開剛才我說的那些,其他你們都還表現得不錯,我相信,對面即使是張應那些兵,你們也能拿到今天這樣的成績。」 李肆作了總結陳述,司衛們只覺烏雲散盡,暖日當空。 「張營頭手下那些兵,也比這些賊匪強不了多少,我覺著就算是以前那個施軍門手下的親兵,也不一定扛得住咱們!」 胡漢山是得了一分陽光就要燦爛三天的主,咧著嘴嘿嘿笑開了,其他人也都擺出了一副英雄所見略同的默契臉色。 李肆對他們這些司衛從未明確提起過造反二字,對賈昊吳崖以及漢字輩少年這幫核心,也沒在這方面深入。但從衣食住行到精神思想,這些司衛和官府乃至朝廷的聯繫,都已經漸漸被李肆從各個細節上割裂,他還不遺餘力地從諸多小細節上,給眾人潛移默化地暗示著「我們跟官兵總有一戰」這意思,跟官兵比強弱,是再自然不過的一個小動作。 聽著這些話,後面的嚴三娘輕咬嘴唇,真是再囂張不過的反賊了……不過瞧李肆這作派,甜棗跟在巴掌後,還跟得那麼自然,還真是天生的統帥呢。 瞧向戰場,那一地的屍體讓她觸目驚心,再想到早前李肆舉著短銃指著她腦袋的情形,她就覺得喉頭發乾,看來那些司衛的話並不算過分,真能把鳥槍練得精熟,她武藝再高,也會落得跟這些賊匪一樣的下場。 「你……不是說我可以提條件麼?」 趁著李肆得空,嚴三娘找到他,鼓足勇氣開口,李肆微笑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要學這鳥槍的本事,咱們一槍換一槍!」 嚴三娘這要求讓李肆一愣,很自然地問,你又不能拿著鳥槍,學這本事幹嗎? 「學會了,就知道該怎麼對付!」 嚴三娘這話很符合武人思維,李肆本想說你學會也對付不了,可再想想,她之前答應自己,卻還沒提什麼條件,既然是交易,就由得她吧。反正也沒什麼好學的,就是摟槍瞄準把穩而已。 戰鬥完畢,打掃戰場的事有後面跟上來的民夫解決,他們這些戰兵要做的就是甄選俘虜。楊春之亂後,韶州本地人被官府細細梳理了一遍,這時候在外面轉的肯定還是之前跟著楊春孟奎作亂的慣匪,而外地人則是他們裹挾來的窮苦人,這兩類人得分別對待。 外地人會被押送到羅恆那邊去,丟給他那邊的棚民區做工,而本地慣匪則會送給李朱綬或者周寧。 這些賊匪個個衣衫襤褸,個個磕頭討饒,只求飽飯熱湯一頓,之後是死是活都不在意了,見他們伸出的手都是油黑乾裂,嚴三娘心頭一個勁地發寒。 嚴三娘很少思考過除開自己生活圈子之外的大問題,看著眼前的景象,她的心緒也在擴散。覺得之前自己所知的不受人欺的道理,好像撞到了一張無比複雜的大網上,讓她對自己的信念有了些動搖。 嚴三娘問李肆:「你是不是想著養這樣一支萬人大軍,再造無數槍炮,就可以反了朝廷?」 李肆反問:「反了朝廷,然後呢?」 他隱約聽出來了,嚴三娘正在糾結,草民反朝廷是因為活不下去,可大多數卻只成了眼前這些欺凌他人的賊匪。這讓心性單純的嚴三娘對她所領悟的「骨氣」有了迷惘,而她自己卻還沒自知,之前她在「造反」這事上逃避,其實也源於這樣的心結。 他這一問,嚴三娘不由自主地點頭,是啊,她就是這個意思,然後呢?立起新的朝廷,再欺壓人,惹得人又來造反? 「他們是不知而反,不知道自己該反什麼,只為求活而已。如果知道誰、什麼東西、什麼事情才是真正該反的,他們就不會這樣了,連帶的。反了之後該做什麼,也就能搞明白。」 李肆這麼說著,嚴三娘先是點頭,然後又是搖頭,前半截她聽明白了,後半截她卻還是不懂。 「其實你也懂的,要是天底下人人都像你,這世道就安寧了。」 李肆含笑安撫著她,嚴三娘腦袋低了下來,她還是……不懂,不過這話說得她心裡暖暖的。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這到底是在誇她呢,還是在損她呢? 接下來的三四天,無數問題一直繞在她腦袋裡,直到李肆和張應匯合,將最後一個賊窩清理乾淨,她還是沒得出什麼結論,還是李肆將她拉出了苦海。 「有些人天生是做事的,有些人天生是想事的,三娘你顯然是前者,就不必為難自己了。」 嚴三娘釋然點頭,雖然隱約覺得這話還是在損她,但事情好像的確是這樣子。接著她腦子還殘存的一點疑惑,也被張應的問候給清掃乾淨。 「這是四嫂子嗎?四哥你真當我是外人啊,什麼時候娶了這麼……賢淑的四嫂,都不跟我知會一聲。」 嚴三娘被這話羞得連忙搖手,趕緊避開,在後面聽到李肆說:「別亂叫喚,人家姑娘的老爹在我莊子養病,她是有事找我迷了路,才不得不帶上她」,她這才鬆了口氣,然後暗嗔這傢伙真是滿嘴胡咧,自己一下又成路白了。 功夫少女最終確定,李肆這張嘴是不能聽信的。 嚴三娘解決了心中的迷惘,而英北大山的賊匪也被清理一空,剩下的零星賊匪,那就是地方上衙役捕快的事了。 「北邊的惡客總算是送走了,這下就能騰出手來,解決南邊的問題。」 李肆這念頭,用在另一夥「惡客」身上,也是很恰當的。 「估計他們就把我當惡客一般地往外送。」 連江之上,一艘官船悠悠向東,臉色蒼白的蔣贊看著漸漸消失的江面木柵,低聲自語著。 「大哥你可是載著朝廷天威來的,這些地頭蛇的嘴臉也著實可憎!特別是那李肆,從頭至尾,就沒跟大哥你碰過面,連份年禮都不送,真是跋扈!」 沉冷嗓音在蔣贊身後響起,一個手提狐裘的大漢從船艙裡走出來,正是夜探過李莊的李衛,說到李肆,他臉上的怒意再難抑制。 「他已經送了,他糾合起來的那個關會,除了原定的一萬兩盈餘,還給我另送了五千兩年禮。算起來竟和當初我壓書吏給出的數目一樣,想想之前折騰出的事,真是何苦來哉。」 蔣讚的話說得灑脫,語氣裡卻含著沮喪和不甘。 「既然能給大哥你送出這數目,那就說明他們能吃到更多!」 李衛倒是看得透。 蔣贊點頭:「可……這樣不好嗎?」 李衛搖頭:「我尋思了這麼久,就始終覺得,朝廷的鈔關被他們商人把在手裡,那後面還不由得他們折騰?到時候能出多少事都料不清!既然大哥在這裡的事已經了結,不如把這事呈報上去,讓京裡的部堂封了他們的關會!」 說到這,他咬牙怒目:「就讓那李肆好好地虧蝕一把!」 蔣贊嗤笑一聲:「呈報上去?太平關監督剛呈報給內務府和戶部,說我在這裡行事幹練,短短半月就補齊了鈔關一年的虧欠。馬大人復起,接內務府總管不久,正勤力示功,我這小小員外郎在涵洸的功績,也該會由他入了萬歲爺的眼,等回了京,說不定還有一番前程,你讓我……再呈報上去?」 李衛眉頭緊皺,原本他憎恨的李肆,居然還有恩於蔣贊,這事實在是令人糾結莫名。 「可我還是恨,恨的就是,不管是福是禍,是盈是虧,本該都掌在我的手裡,掌在朝廷的手裡,卻不知怎的,被李肆那幫人一攪,事權卻丟了,就侯著他們的施捨。十六啊,你說得也對,朝廷天威,本該普照四方,不該由地方,乃至商人冒起篡事,否則今日之福,就是異日之禍。」 在涵洸呆了快一個月,蔣贊也已明白,整件事情的背後,就是那李肆李半縣。 「可此事我卻……咳咳……」 似乎受了風寒,蔣贊猛然一陣咳嗽,李衛趕緊給他披上狐裘。 「我卻不能聲張,這是讓我更屈之處。再想透一層,即便我能聲張,事情到萬歲爺那裡,也不會如你所想的那樣,李肆或許會遭打壓,可鈔關監督,乃至內務府那些皇商,都會插手進來,替代李肆和那關會的角色,萬歲爺……寬仁,不會在這些細務上苛刻底下人。」 蔣讚的話讓李衛也是重重歎氣。 「朝廷法度疏漏,再加上庸官滿地,才有李肆敢肆意拿捏,他這樣的人,總是禍患!」 蔣贊拍拍李衛的胳膊:「官場如海,如有一顆敢披荊斬棘的心,也未嘗不能做事,只歎今上……」 他壓低了聲音,臉上又有了血色:「咱們還年輕,十六,你真定下決心了嗎?這一朝,咱們這種埋頭做事的人很難拔尖,可下一朝……就難說了。」 李衛緩緩點頭:「我就是看不慣李肆那種人的嘴臉,做事得講規矩,朝廷的規矩最大!以前我李衛在徐州廝混,得了不少教訓,後來跟著大哥你做事,才醒悟自己錯得離譜。他李肆就像是從前那個我,只不過是本事和心性大了一號,這樣的人還不止他李肆一個,滿天下都是。這種人一定會壞了天下,我李衛,就為剷除他們,也要當官!」 第一百三十一章 頭疼和準備頭疼著 寒風呼嘯,細雪飄飛,裹上一層銀裝的紫禁城分外滄桑。兩抬轎子自紫禁城午門左掖門裡出來,就在門洞裡停下,一老一少兩人出了轎子,跟縮在門洞裡的司門護軍校銷冊。 「李大人,曹……」 那個五六十歲的老者,剛接班的司門護軍校隱約臉熟,再一看名冊,官職處寫著「管理蘇州織造,大理寺卿兼巡視兩淮鹽課監察御史」,當即點頭,恭敬地招呼著。而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卻覺面生,看到名冊標注是「管理江寧織造,內務府主事」,不由皺眉。江寧織造,不是跟這蘇州織造李大人一樣的年紀麼?而且俸級怎麼變成主事這種小官了? 「曹連生?」 護軍校將那年輕人的名字念了出來,年輕人正要點頭,那老者開口了。 「曹顒,現在是曹顒。」 年輕人朝老者感激地一笑,老者微笑點頭,兩人一番神色來往,卻不為眼前這正名小事。 蘇州織造李煦,帶著曹寅的獨子曹連生來京城面君,叩謝皇帝在去年七月給曹寅賜藥,以及曹寅病故後,皇帝特旨允准曹連生繼任其父江寧織造一職的洪恩。 得了李煦的支持,曹顒才能如此順利地接任其父的江寧織造,這正名的背後,卻是李煦對子侄輩的一番照護之心,曹顒自然感激不盡。 「昔日三織造為主子守江南的盛時,已然過了……」 看著曹顒遠去的轎影,李煦撫鬚慨歎著。 「喲,李大人,難見難見!」 身後有人招呼,李煦轉頭,卻是個熟人。 「傻兄,好久不見,是跟皇上回稟萬壽禮的籌備之事麼?」 李煦也熱情招呼著,來人是內務府奏事治儀正,名字叫……傻子。 「喲,李大人,那都是署總管馬大人的活計,咱這小人物哪裡敢碰?此番是藉著廣東小事,來跟主子萬歲爺親近親近,聽上主子萬歲爺一聲言語,也夠這一年的舒坦了。」 傻子笑呵呵地拱手回禮。 瞧這傻子刻意套話,李煦也沒急著上轎,就由下人撐開大傘,遮住風雪,跟他攀談起來。 「廣東……那地方老出怪事,去年楊春作亂,然後是府縣案,還把薩爾泰的前程折在那裡,此番又有什麼熱鬧?」 李煦真有些好奇。 「嗨喲,這是好事,咱們內務府又出了人物!員外郎蔣贊本是太平關借去臨時處置涵洸關務的,卻不想他半月就補齊了一年的虧欠,馬總管得了消息,當即就說要給蔣贊請賞。咱腿快,就先跟主子萬歲爺嘮叨一聲。」 傻子舌頭上下翻滾著,一邊說還一邊瞅李煦的神色。 李煦是真入神了,涵洸,英德那?可是舊地啊,二十多年前,他曾經任過韶州知府,給他的主子辦過英德茶葉和英石,還有隱約的印象。那可是個窮地方,連江而上,商貨也不算繁盛,涵洸關歷年虧欠,曾經還聽他主子皇帝說起過,是不是要把那裡交給兩廣總督兼管。 再想到之前的楊春之亂,不就在英德嗎?涵洸還被劫過,這蔣贊就算再厲害,也不能在半月內就補齊一年的虧欠吧。到底是蔣贊有大能呢,還是那地方出了什麼古怪? 「李大人,您覺著是不是有什麼內情呢?」 傻子瞅出了李煦的神色,直愣愣地追問著。 「呵呵……那蔣讚我也聽說過,人雖年輕,卻有幹才,就是為人苛厲,沒伯樂青睞而已。如今馬總管復起,尋著了這一匹千里馬,該為之而賀才對嘛。」 李煦微笑,傻子也嘿嘿笑了。 回到在京的宅邸,李煦召來師爺,查看自己的隨身總賬,翻到最近幾天記錄的賬目,李煦眉頭漸漸深鎖。 「就連採辦的銅斤和上繳的銅斤水腳銀都沒虧欠,這蔣贊真莫非是神人了!?」 師爺見東家對最新的條目起了心思,趕緊插話。 「聽東家辦銅的人說,蔣讚好像是在涵洸那起了個關會,把過關商人都糾合在了一起,靠著他們抹平了虧欠,至於給了關會什麼好處,那就不清楚了。」 李煦眉頭漸漸舒展,關會…… 「湖南那個春暉堂,不是還有我的份子嗎?遣人跟他們東家聯繫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吩咐過師爺,李煦心念再轉,雖然他以幫補曹家虧欠的名義攬過了曹寅之前的鹽務,又能有一大筆進項,可自己和曹家都還有大筆虧欠,怎麼也得向戶部交代一下,免得他的主子皇帝臉面受損。既然蔣讚那樣的小人物都能在鈔關上攬出厚利,他這個一跺腳江南就得抖三抖的蘇州織造,怎麼也得試著伸伸手。 定了定神,李煦又翻起另一本賬,這是給他主子皇帝籌備萬壽禮的織造賬目,瞧著密密麻麻的數字,李煦又是一陣頭疼。萬壽禮的佈置可是要剮了他的老肉,從西直門到暢春園,綵棚就要搭二十里地,光這耗的彩綢…… 數千里之外的廣東英德,李肆並不清楚自己的另一個家門正一邊頭疼,一邊可能讓自己頭疼,他現在也在頭疼。 「扭捏個啥?你是師傅,我是學生,我女兒家都不在意,你一個大男人怎的還這般臉薄?」 雞冠山下,司衛訓練營地的靶場,嚴三娘豎起一對挺直的柳葉眉,呵斥著正捏住一根小教棍,爪手爪腳很是拘謹的李肆。 這會她正端著一枝火槍在瞄著靶子,可之前練武的慣性太重,一雙長腿站成半馬步,雙臂蓄力十足,彷彿下一個動作不是扣扳機,而是飛撲三十步而去,用槍口戳在那靶子上。 她已經知道這姿勢不對了,連續幾發全都打得不見蹤影,換了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常人來,成績也要比她好得多。 所以她要李肆來糾正姿勢,而李肆卻拿著一根教棍在她肩頭手臂上指指點點,讓她全然不得要領。 聽到她的呵斥,李肆無奈歎氣,只好丟開教棍,伸手摁住少女肩膀,托起她握槍的手,整個人也頓時跟她近到氣息相融。 「槍托要實實抵住肩窩,呼吸放輕,要扣下扳機的時候最好閉氣。」 「不要整條手臂蓄力,就手腕輕輕發力,托穩槍身。」 「腰身微微前躬,不要刻意加力。」 「不要使勁閉眼,就虛虛閉上左眼,右眼找住照門、準星和靶子一條線,呃……腦袋別偏太多,更不要把臉靠在槍托上……」 幾條要則說下來,李肆的手一路碰觸過少女的手背、肩頭、腰身和腦袋,正進入教官角色,要去拍開她摁在槍托上的臉蛋,那白嫩肌膚入目,頓時帶起了心頭一陣漣漪,這時候李肆才終於醒悟,那股讓他身心恍如浸在晚春初夏般的清香氣息,就是少女的體香。 他這一愣,少女眼瞳雖然還瞄著照門,可面頰卻緩緩而清晰地蔓開一片紅暈,長長眼睫微微眨動,讓李肆心頭猛然亂撞起來,好美的姑娘…… 「下一步呢!」 少女的異樣嗓音響起,粗粗的,像是在跟誰生氣一般。 「呃……嗯……扣扳機唄,記得不要跟那股向後向上的力道硬抗,就靠腰身自然化解。」 李肆退開一步,心說他之前怕的就是這個,這姑娘真覺得自己被非禮了,隨便拍一爪子,自己可都吃不消。 這一退開,那股帶著體溫的清香氣息消失,心頭也像是失去了什麼,有些空蕩蕩的,李肆暗自歎氣。 蓬…… 槍響了,三十步外,離靶子好幾步遠的木樁上炸起一團木屑。 「看你教的什麼!以後不要你教了,我自己琢磨!」 嚴三娘嗔怒道,卻掩著身,不敢讓李肆看到她那張已經通紅的面孔。 「好吧,後面你也自己教自己練,有其他事找盤金鈴幫你辦。」 李肆跟她交代起來。 「你……又要去打仗?」 聽到李肆像是又要不在莊子,嚴三娘悶悶問道。 「也算是吧,雖然不必大動干戈。」 李肆要去收拾北江船幫,當然不會大打出手,一邊說著一邊走開,沒走幾步又回了頭。 「不准再帶著關□出去瘋玩,你是客人我不好說,可關□我是要揍她屁股的。」 這說的是嚴三娘和關□混在了一起,甚至還結伴來了個雞冠山一日游,可把李肆氣得牙癢癢的。 「哼!就知道整治人家小姑娘!」 嚴三娘朝李肆的背影揮起了粉拳,心想這傢伙準是有什麼不一般的癖好,就喜歡欺負關□那樣的小姑娘。不行,得空必須跟關□說說,可不能讓他為所欲為,不一樣的淫賊,那也是淫賊…… 接下來的半月裡,司衛們被嚴三娘督著練習她新創的刺槍術,一個個都被整治得叫苦不迭。她的刺槍術簡單,沖槍、震槍、左右上下架槍,崩槍,就這麼幾招,可每招都得從最基礎的發力練起,一時讓司衛們恍然又回到了最初體能訓練的艱苦日子。 這還不算狠的,每天必有的實戰更是地獄,成績最好的方堂恆不過能架住她一槍,其他人幾乎都是一招落敗,然後身上多了無數青紫。雖然套著沙衣,用的是木頭刺刀,也讓這些精壯小伙有些吃不消了。 可見到嚴三娘趁著空檔,自己一個人在靶場悶頭練槍法的狠勁,司衛們是又敬又畏,不敢有一句怨言。人家姑娘家就為端穩槍,能在槍管上吊上石頭,一站就是一個時辰,想想她這身武藝,也該是這麼刻苦勤練才得來的。 「等那傢伙回來,讓他好好吃上一驚!」 嚴三娘咬牙念著,手指一扣,蓬聲槍響,十環……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送妹子?真是瞧不起我 「血氣通了,就等著衝脈。」 李肆回來時精神飽滿,神采昂揚,北江船幫的事已經塵埃落定,現在他一聲號令,至少能有三五百江船為他所用,當然不是造反,而是聽他的「規矩」。 何以半月就能見功,關鍵在白道隆的配合。身在韶州城的白道隆也漸漸品出了李肆的能量,試探著將李肆拉上他的大船,幫著倒買倒賣。用鎮標兵船從南邊拉鐵、糖、鹽,從北面拉米、茶和生絲,他也能掙不少銀子。可他行事不敢太張揚,南邊碼頭只敢到清遠,而且還得編造各種官面上的理由,才能不被總督巡撫乃至提督盯上,否則難以解釋韶州鎮標的兵船為何頻頻出界。所以白道隆的生意做不大,利潤也不厚。 白道隆一直想找「民間人士」代理他的商貨,可其他商人要麼來頭大,根本不理會他,要麼關係不夠緊密,很容易招來麻煩。而他又不可能親自組織船幫行貨,畢竟這是內河,不是沿海,地方文官一路都盯著呢。 現在李肆崛起了,不僅家底足,以白道隆的揣測,李肆還「朝中有人」,大家合作了這麼久,在英德的小生意也做出了感情,所以白道隆就來拉李肆上船。對李肆來說,何嘗不是他拉白道隆下水。 既然是做生意,多拉些人更好,於是老搭檔李朱綬也跟上了。這半月裡,李肆牽頭,白道隆下力氣,李朱綬附驥,韶州鎮標和北江英德段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清江運動」。以清查賊匪為借口,攔下沒有背景的江船,另造北江行船冊,追查祖宗三代。哪一點沒交代清楚,那就要被指認為賊匪,讓船主船工選擇是去韶州鎮標監牢呆呢,還是在英德班房呆。 這行動不僅韶州府沒話說,就連總督趙弘燦和巡撫滿丕都點頭讚許,前一陣英德殘匪行船襲擊沙口的事也都知道了,真當他們是在盡心安定地方。 被攔下來的零散船主們還有第三個選擇,那就是由他人作保,定下北江船約。至於保人……那就是李肆了。 李肆給這些船主們開列的北江船約,官面上是互保清匪,實質是重訂北江行船規矩。所有由他作保的船主,都不得擅改他的規定,否則要以脫保論,而脫保的下場,那就是遭鎮標和英德水巡隨意拘拿,雖然定不了什麼罪,可遭那一番折騰,再難安穩做生意。 李肆的規定很簡單,打亂他們之前的船幫規矩,指定新的船首來分配生意,而新的幾家船首,又都由他來作大面上的分配。 李肆為何能有立規矩的身份?因為他是以連江船行的名義在說話,透過各種名義的轉折,他手下也控制著六七十隻連江大船。 半月來,甄選船首,梳理船行結構,擴充船行成員,最終李肆向白道隆和李朱綬報上去三四十家船主,都是有大沙船的殷實戶,在裡面選出了七八戶當互保船首,這讓兩人很滿意。 可白李二人卻不知道,還有十倍於此的中小船主也被納入了船約裡,構成了所謂的「附保」,他們是由大船主連保,這純粹就是李肆借白李二人掀起的勢頭,來為自己謀利。 主保和附保的船,再加上經過勸說,將生意從連江轉到北江的二三十條船,李肆這船行半月就初見規模。只是現在還沒辦法完全捏在一起,附保的那些船主都得繼續按之前的規矩行船討生活,但到李肆有足夠的商貨需要流通時,就能靠這船約把他們拉過來。 作為這北江船約的核心,那七八戶船首原本也很不樂意,以為又要遭官府盤剝,卻不料李肆是來給他們交代生意的。有官府逼壓,有李肆引導,對之前那北江船幫的規矩,也不敢再多堅持,有錢賺才是好事,更何況……這些船首仔細一盤算,他們居然成了北江最大的「團伙」,江湖,已經變了。 「對付江湖人,我放官府。對付官府,我放生意人,如果需要,對付生意人,我也會放江湖人。」 李肆這麼對段宏時說,老頭也是爽朗大笑:「你現在也成了個怪物,橫跨黑白兩道,掌著江湖、官府和生意場三界之軍。」 嚴格說起來,之所以能這麼順利,除了他刻意避開那些大商號,以及背後有相當勢力的船主之外,還拜眼下這康熙年的形勢所賜。不管是生意場還是江湖,都被官府壓得死死的,還沒盡然崛起。真要再過百年,那時候的江湖可就是豪強之地,他這番動作,早有大佬找上門來了。 「安家的人來了,等了你兩天。」 接著段宏時作了通報,如今段宏時在李莊的身份可不僅僅只是李肆的老師,李肆不在時,他就是代理人。這一點青田公司的高層毫無異議,畢竟是李肆的老師,而且早前就名聲遠揚。 「有什麼不對?」 李肆覺著老頭的語氣有點古怪。 「有女人,又一個……女人。」 段宏時玩味地看著李肆的表情,可遺憾的是,沒見到李肆有什麼異常。 「為什麼要說又呢?」 李肆反問。 「因為我很奇怪你對女人的態度。」 段宏時直搗黃龍。 「關□還早,你今年也該……十八歲了,已是娶妻納妾的年紀,就沒什麼想法?你可知道,真心要造反,你的身邊人,也得早做打算。」 段宏時這話說得太超前,隱隱還瞄著「繼承人」這個話頭去了。 「盤家姑娘,心志堅韌,品性淑良,善名也傳開了,還外於你的利害之網,是大房的……」 瞧這老頭似乎已經在安排他的後宮了,李肆嗯咳一聲打斷了他。 「如果有姿容出眾、賢淑溫良、一心持家、胸懷寬廣,而且跟我還沒有利害相連的女子,老師你可以介紹給我。」 丟下這麼一句話,李肆就走了。 「原來……你不是不想,是想得太多啊……」 段宏時喃喃自語著。 「雖然有些許差異,可奔著你這些條件背後的用意,我那侄孫女是最合適不過,可惜她……嗯,不對,我還是得爭取一下。」 接著他就沉吟起來,顯是打起了什麼主意。 聽濤樓貴賓廳,李肆見到了安家來人,包括那個女子。 「按李總司的交代,我們安家選來了這十一名陸海行都懂的算手夥計,另外……」 來的又是安六,他指向人群後方一個綽約身影。 「這是我家十小姐,閨名小鳳,她也懂陸海行賬目,甚至還懂得一些洋話,此番咱們兩家攜手,她來負責對轉賬目。」 他壓低聲音。 「聽聞李總司還未有正房,如果……李總司還瞧得入眼,安家不吝以十小姐聯絡兩家之誼。」 李肆眉頭一挑,哦了一聲。 「安小姐好。」 他客套地招呼著,前方人群退開,顯出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狐裘藍裙,妝點繁溢,一張秀麗面容被頭頂耳邊的金玉飾品襯得輝光熠熠。也正是如此,李肆一眼看去,連她鼻頭翹不翹,眼睛大不大都沒留心。 這安小鳳也是淡淡地微福回禮,瞧著那膝蓋只是輕輕一點,上身幾乎沒動,李肆呵呵低笑,對安六回道:「我可沒要過媳婦,要的只是算手。」 等安家人被引著下去安頓,李肆冷笑,安家還只當自己是個鄉下土財主呢,這什麼十小姐,以李肆閱人無數的毒辣眼光,一眼就看得出來,安六引見她時的語氣可不像對待家中小姐那般謙恭,而她自身那氣度也不像是大富人家的嬌小姐,多半是從帳房丫鬟裡拔出來的,想著丟給自己,以此來聯姻互固。 安家作法跟彭家一樣,可用心卻完全不同。彭家那是沒合適的妹子,不得不拚命打探和揣測他的喜好,到處找妹子想塞給他,還不求正房名分。這安家,就想靠一個丫鬟,換到他的玻璃品工藝,甚至還想著拿到正房名分,控制他的賬目,未免太一廂情願。甚至那安十小姐,都沒怎麼給自己臉色。該是覺得她身為安家高級丫鬟,被丟到這粵北僻壤之家,也算不得什麼光鮮出路。 「既然喜歡伸手管賬,就好好辛勞一番吧。」 李肆無心跟安家計較,他在意的就是這批懂得內外貿賬務的熟手,至於那個安十小姐,嗯……放關□。 「架子還真大,我可是以安家小姐的名頭來的,他居然連正眼都沒給足!」 李莊的客房不在內堡,但也是獨立的院落,安家被安置在這裡,也不算薄待。此刻客房裡,安小鳳正在發著牢騷。 「這李肆不是一般人,別當是普通少年郎,你若是不入他的眼,回去後這小姐的名頭自是不會抹掉,可家主在福建那邊的事業,就得靠你去支應了。」 安六淡淡說著,安小鳳頓時沒了言語,臉上還淡淡起了紅暈。說到少年郎,這李肆雖不是什麼潘安宋玉,卻也算秀逸俊朗,顧盼間還有一股攝人氣度,福建那邊的半老頭子,怎麼也不能跟他比。 「他眼界許是很高,就別想靠顏色動他,拿出你在帳房的手腕來,讓他瞧瞧咱們安家人的功底。我沒看錯的話,他更喜以才量人。」 安六沉聲說著,安小鳳點頭,嘴角翹起一絲自信的弧線。 房門輕敲,一個僕婦進來了,擱下壺杯和暖水瓶,幫他們倒起茶水。霧氣蒸騰的滾水倒入水晶琉璃杯,安六和安小鳳都緊緊盯住那杯子,可好半天也沒響起他們預料中的喀喇開裂聲,眼瞳都微微緊縮了一下。 「你可得用心,否則九小姐……不會饒了你。」 安六咬牙,語氣滯重。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這裡沒有女人 「安家姐姐,聽說你算術很厲害?」 「是……關妹妹?呵呵,一般一般。」 「那有個問題,你應該知道解法嘍?」 「關妹妹也在學算術呢?是學《九章算術》還是《算學啟蒙》?問吧,姐姐都知道一些。」 安小鳳一邊撥著算盤,一邊等著這個小姑娘問出分梨或者雞足這一類的小問題。 關□一臉渴求地看著她,小嘴連翻:「一個三次冪不可能分成兩個三次冪之和,一個四次冪也不可能分成兩個四次冪之和,而且所有二次以上冪數都不可能分成兩個同次冪之和,這要怎麼證明?」 辟啪算盤聲戛然而止,安小鳳整個人頓時石化。 綻著充滿求知慾的甜甜笑容,眨了好一陣眼睛,見安小鳳兩眼還在發直,那還不是要解問題的沉思,而是根本就被驚傻了。從李肆那搬來費馬大定理這個大殺器的關□歎氣,看來這安小鳳的層次還不夠和她平等對話。 「原來你學的不是算術啊。」 關□沮喪地轉身要走,安小鳳剛剛回魂,又被這話戳得心底一陣慘叫。 「呃……那個……姐姐學的都是商事上的算術,像這種……這種沒實際用處的問題,自然是沒必要去琢磨的,呵呵……」 安小鳳勉力笑著,手下刻意加了幾分力,算盤珠撥得啪啪脆響。 「哦?聽起來姐姐你珠算很強的樣子?」 關□回轉身子,任何在數術上比她強的人可都是她壓搾的對象。 「妹妹也會珠算?姐姐在安家算不上第一,可也絕對在前三之列。來,比比看,妹妹能趕上姐姐這廣州洋行算手一半速度,可就能當掌櫃了哦。」 算盤在手,安小鳳的底氣十足,就想著讓這個小姑娘俯首膜拜。 「好啊好啊,姐姐出題!」 關□興奮了,可人還站在原地。 「你……不要算盤嗎?」 安小鳳驚疑不定。 「算盤……就在我腦子裡。」 關□點點自己額頭。 「真是好本事啊……」 安小鳳忍住不讓自己發笑,也罷,讓這小姑娘知道一下真正的差距吧。 算盤珠子啪啪響著,關□眼皮眨著,一個數一個數就在屋子裡響著,加減乘除、三位數四位數自乘、五位數六位數除法,越到後面,算盤聲越慢,而關□的脆嫩嗓音卻依舊利索地響起。到最後,那算盤珠子就像是敲在某人腦袋上一般,顯得無比沉重。 「嗯,姐姐還算厲害的,能基本趕上我一半速度。」 關□抹了抹額頭上的細碎汗珠,嘿嘿笑著離開了。屋子裡頓時沉寂無聲,好一陣後,彭的一聲,算盤被砸在地上,珠子嘩啦啦滿地亂滾,安小鳳哆嗦著嗓子喊道:「怎麼可能!這小姑娘分明就是個妖……妖孽!」 要是關□還在這,準會不屑地歪著小嘴反問:「珠心算都不懂?」 安小鳳無心再料理手裡的賬目,出門奔熱鬧的青田集而去,想要化解一下心頭的鬱悶。 正在布帛針織區逛著,卻見兩女挽著手走過。那修長身材的明眸女子她認得,該是莊子裡藥局的管事,而另一個稍矮的明麗少女穿著一身行走在外的短裝,將那長腿柳腰顯露出來,配上那攝人容姿,讓她這女子也看直了眼。 兩女來到附近的店舖,一邊挑著東西一邊閒聊。 「妹妹,跟你說了,不要用手直接碰吃食,一針之地,就有無數病菌呢。」 「真是餓了,那傢伙非要讓我再訓幾個拳腳徒弟,可把人累得不行。」 「四哥兒可真是沒把妹妹你當女人待啊,他不知你每日還忙著練習槍法和騎馬麼?」 「他是故意的,就見不得我比他槍法好!不過話又說回來,姐姐你又要照料藥局,還要管著善堂,更要給他研究什麼病菌,他可更沒把姐姐你當女人待呢。」 「在他眼裡,我……本就不是女人。」 這一番言語滲得安小鳳又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關□,那麼小年紀,算術卻強到變態,多半也是沒被那李肆當人待,強壓著練出來的。 盤金鈴回頭,正見到安小鳳匆匆而去的背影,微微皺眉道:「那不是……廣州安家的什麼十小姐麼?」 嚴三娘哼了一聲:「多半她那樣的才會被他當女人看。」 盤金鈴低低笑了,接著想到了什麼,很小心地問道:「你父親也好得差不多了,有什麼打算呢?」 正展著一匹花布在身上比劃的嚴三娘愣住,眼眉也都低沉下來,輕咬著嘴唇,裝作沒聽懂:「什麼……什麼打算?」 她是沒打算,逃也似的奔回來的安小鳳卻有了打算,特別是看過家中那些算手正埋在如山的賬冊中,算盤珠子打得震天響之後。 「六……六叔,我……我不想……」 她找到安六,神色淒惶地正要說什麼,安六一拍身邊人高的賬冊。 「這是他送來的,你可得趕緊處置好,讓他知道你的本事。」 安小鳳兩眼一翻,仰頭就倒,李肆是不是知道了她的本事不清楚,可她卻是知道了李肆把男人當牲口,女人當男人用的本事…… 「病了?真是嬌弱啊。」 聽到安小鳳臥床的消息,李肆發著牢騷,安家送來了十一個算手,加上安小鳳是十二個。這些人還不夠,如今又少一個,進度肯定會受影響。 「這裡比廣州涼多了,該是有些不適應。」 安六賠笑著解釋道,心想安小鳳說得真沒錯,安家送她是來「和親」的,這李肆卻當作勞力苦工壓搾,瞧他帶來的那十一個算手,這兩日每天勞作至少八個時辰,一個個都快口吐白沫。 可他也沒法說李肆故意刁難,不僅是這些算手,李肆還從其他地方調來了十多個掌櫃,正日以繼夜地整理著賬冊。他也看過這些賬冊,有點像是鈔關的賬目,李肆是要他們轉到另一套有些古怪的賬目上,這種轉賬肯定需要大量的核對複查,沒足夠的熟練算手可幹不動。 「要不就回廣州去調養吧,這裡的確比廣州冷,我需要能幹事的算手。」 李肆壓根沒把安小鳳當女人待,更談不上當可以入房的女人。安六咬著牙,卻不敢有什麼異議,誰讓他給足了壓力,甚至威脅說要直接把她送福建去,安小鳳也不願再呆在這裡了呢。 「這可麻煩了……」 安六黯然神傷,李肆也在歎氣。 「看來你們安家,即便是在賬務上,也難以支撐太大的事業,咱們的合作就一步步來吧。」 安六心中滴血,只想著趕緊把安小鳳給扔到福建那土財主家裡去。 最終李肆只給了安家在廣東福建行銷水晶琉璃品的代理權,各方面條件都比照彭家來,包括下游分銷商的選擇,以及出貨價,都必須由李肆點頭,如果亂串貨亂定價,李肆就要收回代理權。 安六不敢做主,只說回去後由家主定奪,可他知道,這條件家裡肯定不接受,李肆這些條件也不是真心要安家接受,而是等著家裡給出真正的誠意。 「那些算手,等你回來的時候再帶走,我還需要他們再幹上至少半月。」 李肆這麼說著,證實了安六的揣測,也讓他更為好奇,李肆這到底是在鼓搗什麼呢?難不成他把整個鈔關的賬目都搬來了? 那些賬冊的確是涵洸鈔關的,可不是全部,真要全部料理一遍,李肆得找來幾百號算手才行。那些只是去年一年以及今年兩個月的。 如今的涵洸鈔關有三撥人,包括鈔關委員,經制上的兩個書吏以及十來個零散人手,這是官府勢力,現在就是樣子貨,根本不管實事。以彭先仲為首的商人們組織起來的關會,以原先那些鈔關書吏為班底建起來,屬於李肆這青田公司的關行,他們二者實際掌握著鈔關。 關行實際查驗商貨,徵收稅銀,登記賬目。關會出份子錢給李肆,由其供養關行,同時監督關行的徵收有沒有勒索壓搾的行為。而上繳稅銀,是由李肆另外派出的關牙負責。 雖然從利害關係上分割了官府對鈔關的控制權,可因為賬目還存續著,李肆覺得如果繼續用之前那種循環賬,以及傳統的四柱賬法,關行一旦再被奪回去,官府可以繼續順暢地收稅。所以他要從賬目上繼續製造壁壘。 用上安家的算手清查核對老賬,再用青田公司的算手掌櫃將老賬數據搬遷到新賬上。以後讓關行用新賬,這樣官府就沒辦法再插手到關行的細務上,從而實現真正的隔離。而鈔關要向戶部上繳備查的賬目,就由鈔關留下的那些書吏們自己生造就好,反正銀子總數是足的,只讓關行另出一份親填薄給鈔關書吏作假賬。 新的賬法全用借貸法和阿拉伯數字,而且還用上更為細緻的分類賬,賬冊流轉、保管和整理分析,全以李肆前世在商業賬務上的那些基礎知識支撐,是一個全新的體系。一旦運轉個一年半載,官府和商人的關會,就再難釐清關行的運轉,只能當好收錢人和出錢人的角色,要改變這樣的格局,除非下定決心砸爛局面,從頭來過,那樣做的風險和代價就不是一般的高。 李肆之所以這麼急,是他從彭先仲的關會那聽到一些風聲,說上層的大佬似乎開始注意到這個關會,他不得不加快了進度,甚至關□提出也要參加時,他思忖良久,也不得不點頭。 「有些事,終究是避不開的。」 李肆暗歎,關□的確是在數字上天資超人,他再要刻意打壓,也真是沒有道理,只好任得她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夢醒和別離 有些事的確是避不開的。 三月的廣東春意已露,李莊外的廣闊田地正一派翻土暖地的繁忙景象,涵洸碼頭,其他人都刻意離得遠遠的,甚至嚴敬都縮在了船艙裡,棧橋上只剩兩個正默默相對的人影。 「方堂恆很有天賦,盤石玉也還將就,再加上我選出來的十來人,他們繼續苦練下去,在武藝上該能有些成就,只是沒人繼續指導,就怕走偏了路子。另外槍刺術的崩槍式我還不是很滿意……」 嚴三娘嘴裡絮叨不停。 「三娘,你……」 李肆開口,可沒等那幾個字吐出來,嚴三娘打斷了他。 「盤姐姐的鏡子被我搜刮來了,你可記得補給她。說起來你也夠小氣的,搾著我做了那麼多事,卻只送點銀子就打發了。」 這話讓李肆笑了,他手一伸,一個盒子遞了出來,裡面是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兩塊木頭,一塊扁長鐵疙瘩,還有兩個像是裝藥丸的瓷瓶。 「這樣……拼起來,看看是什麼?」 李肆將那三塊奇異部件拼起來,嚴三娘鳳目一亮,是枝短銃,見不到火門和龍頭,槍管是方方的木頭,槍柄看起來也像個長長的粉盒,真是奇異。 「火門和龍頭都在裡面,燧石和引藥也在裡面……」 李肆打開套著木頭的短銃後端,裡面是個凹槽,還有個鋸齒轉輪,槍柄下那完全看不出用處,像是伸出來的一塊鐵片就是扳機。扣動那扳機,轉輪朝前伸出轉了起來。再看那翻開的蓋子部分,綴著一塊圓形的燧石。 「這兩個瓶子,一瓶是槍藥,一瓶是鉛子,用法和我的短銃一樣,保險的位置都一樣。」 李肆給嚴三娘解說著,接著又將這短銃拆成了三部分。 「我那樣的短銃你不能拿著,可這樣的……別人應該看不出來。」 將盒子蓋好,放到了嚴三娘手上,李肆心想,他和田大由米德正三人聯手的心血,應該足以酬報嚴三娘教授刺槍術的辛勞。 這槍十分獨特,槍管槍機和槍柄可以拆開,槍管還套了一層方木殼子,槍口處裹著銅皮。通體繪著女子氣息的花鳥,一點也看不出是殺人利器。而最獨特的就是後端的槍機,揭開後端蓋子,倒入引藥,再合上蓋子,燧石就蓋住了引藥。打開保險,發火輪就位,扣動扳機,發火輪前伸轉動,燧石提升位置,輪燧摩擦,引燃槍管正後端的火門,藥氣從槍機兩端的百葉窗式縫隙噴出。 既然是轉輪,構造就有些複雜,還要承受藥氣,零件可靠性也不高,所以沒辦法成為列裝武器,而只是靠它不易被識破的特點,用來刺殺和防身。 這是為正未來的特勤人員準備的武器,想著嚴三娘這段時間練下來,槍法甚至比自己還好,對火器已然癡迷,李肆就送了一支給她,還作了特別的偽裝。 而隨著這槍送出去的,當然還有李肆那濃濃的不捨。 嚴敬的傷病已經基本調理好了,嚴三娘不得不和他分離。 「我……我還要這玩意幹嗎?」 嚴三娘撅嘴,可雙手卻把盒子抱得緊緊的,接著再無言語,看住李肆的鳳目波光盈動,似乎在等著他說出那三個字。 「我……我走了。」 接著她面頰微微泛紅,咬著嘴唇轉身而去,李肆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也是淡淡酸澀。 咚咚咚…… 嚴三娘又跑了回來。 「你已經是一方豪強,你在意的人也都能過得好好的,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想著造反?」 她很認真地問著,而李肆也收起縹緲心緒,認真地看住了她。 「我不僅在意身邊的人,還在意其他的人,所有的人。不僅在意這時候,還在意未來。而我更在意的,是你曾經說過的話,天理自在,人不可欺。」 嚴三娘繼續問:「那你到底想要個什麼……天理?」 李肆聳肩:「我在這裡的天理就是……剪辮子、殺韃子,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嚴三娘櫻唇輕啟,胸脯也劇烈起伏著,「你……你這樣的心思,要傳了出來,可是五馬分屍的罪……」 李肆點頭微笑:「所以啊,你可要好好代我保密。」 嚴三娘眼睫飛速眨動:「是的,所以我最好是……最好是……」 李肆呼吸也有些急促了,那三個字他沒能出口,她卻似乎要自己說出來。 「三娘……」 遠處嚴敬終於忍不住出聲呼喚,嚴三娘像是驟然清醒,愣了好一陣,眼中閃過一絲淚影,她艱辛地說著「我最好是……忘了這裡。」 船影漸遠,關□牽住李肆的手,小臉上也抹著一分淒色。 「四哥哥,你為什麼不讓嚴姐姐留下來?」 李肆捏捏她的小手:「她真能留下來,就不需要我開口。」 關□抹著眼淚道:「我好捨不得,四哥哥你真捨得?知道四哥哥你很喜歡她的,就是那種想著讓她做婆姨的喜歡。」 李肆皺眉苦笑:「你老是想著再給我找婆姨,就不怕床上沒你的地方了?」 關□搖頭:「四哥哥的身上就是我的地方,床多大多小又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不想見四哥哥傷心,嚴姐姐,我真的也好喜歡她,嗚嗚……」 瞧著小丫頭又哭成了淚人,李肆是又無奈又好笑,你啊,就喜歡跟著她野。 是啊,為什麼不留下她?只要他多花點心思,強自留下來也該是可以的。 可李肆只能輕歎搖頭,她心中還有她原本的世界,強自留下來,對她對自己,都不是什麼好事。自己和嚴三娘嚴詠春的邂逅,或許就是一場夢。 「三娘……這裡就是桃源,出了桃源,夢……也該醒了。」 船艙裡,嚴敬對正呆呆坐著的女兒這麼說著。 「是的,爹爹,儔哥馬上就要行冠禮了,我還要嫁給他,老老實實相夫教子呢。」 嚴三娘低低說著,捏著盒子的指節已然發白。 碼頭的棧橋上,還有人正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出聲。 「嚴妹妹你走了,接著就輪到我。」 盤金鈴看了看身側李肆那眉宇間的眷戀,心想到那時若他的眉頭也這般壓著,那該會是怎樣的幸福。 幸福……幸福就是主基地被人空降偷襲的時候,你忽然發現,還有一個更大更全的野生基地在等著。 李肆對幸福是這麼感受著,所以當他知道湖南春暉堂給彭先仲下了帖子,宣稱要接管關行,不如願的話就要動用「上面」的力量整治彭先仲乃至他李肆時,看著輿圖上的遇仙橋和太平橋二關,李肆嘿嘿笑了出聲。 「先頂住春暉堂,再跟老白下帖子,說我又有了個賺錢的新點子。」 李肆對彭先仲說著,現在彭先仲已是青田公司公關部的執事,所謂公關部,就是作對外關係,起的就是保護膜的作用。而關行乃至李肆在市集的商行,都歸在商關部之下,現在是由他親自兼管,等有什麼人才再起來,再交給他管,李肆對之前涵洸鈔關那個向案頭期望很大,現在的涵洸關行就由他在管理。 不久後,白道隆就在韶州城得了彭先仲的帖子,然後出面請動了太平關的監督,一起風風火火來了英德。李肆帶著涵洸關會的一些商人在縣城的浮香樓大張旗鼓地招待了他們,幾方就未來在遇仙橋太平橋二關,仿照涵洸模式新建兩個關行的事宜作了熱烈討論,並就若干具體事項達成了意向性的決議。 春暉堂那邊坐不住了,春暉堂那個陳掌櫃,也就是被李肆差點炮轟商船的傢伙,頓時不再在涵洸關上下力氣,而是整日留在了韶州城,就跟太平關的監督和白道隆旋磨。和涵洸關比起來,那兩關的商貨量足有四五倍之多,當然不必再在涵洸關這裡下功夫。 「咱們這是給人作了嫁衣吧。」 聽到了遇險橋關和太平關兩個新關會驟然而起,卻沒李肆和彭先仲這邊的事,連慶典都沒邀請他們去,甚至白道隆都裝作沒和李肆談過這事,春暉堂東主成了新關會的關首,彭先仲這麼抱怨著。 「先讓他們自己跟自己鬥著玩吧。」 李肆冷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真以為包個殼子,就能重現他在涵洸這邊做到的事?不說全新的賬目體系,關行那些書吏、巡役的查驗估貨等工作都經過了重新梳理和設計,盡可能地提升了工作效率,縮減了貪腐空間,再有青田公司允諾的諸多福利,李肆這邊的關行人員,效率和廉潔程度雖然可能還比不上以後的赫德海關,卻也已經到了這個時代的官府難以企及的高度。 「不過咱們也確實不好跟他們直接鬥,據說春暉堂此番動靜,背後有蘇州織造的聲音。」 彭先仲的話讓李肆愣住,蘇州織造,李煦!? 「手可伸得真長啊。」 李肆感歎,這個超級狗腿子的嗅覺還真是靈敏。 「接下來咱們是……」 眼見討人厭的傢伙都去了韶州折騰,彭先仲也覺身上的擔子鬆了一些,老是旋在韶州這片地方也真有些生厭,他覺得是該向外看的時候了。 「向南,廣州。」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心中微微蕩動,盤金鈴在那裡還順利吧,可真是有些苦了她。不過話又說回來,瞧她走的時候,還是一臉很開心的模樣呢,該是想著能重回故地,重振家門而興奮不已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民以食為天 「很不好辦,廣州的水可太深了。」 劉興純從廣州回來,對上李肆,一臉的難色。現在他也是青田公司公關部的執事,在官府的職司也從涵洸巡檢換到了象岡巡檢。涵洸巡檢掛到了田大由的身上,他是不必去應卯管事的,畢竟涵洸現在是李肆的地盤,有關行在那裡已經足夠,讓司衛去輪班值守就好。 之所以把劉興純放到英德東南的象岡,是因為那裡離廣州府更近一些,只隔著一個佛岡廳,劉興純借公務來往廣州城更方便。 盤金鈴已經去了廣州,王寡婦看不過她一個弱女子去闖廣州,也自告奮勇去廣州辦皮行鞋行和青鐵行的生意,李肆手下無人,由此可見一斑。想著不能讓兩個弱女子扛起進軍廣州的橋頭堡,至少最基本的安全得保障好,所以他又派了於漢翼和陶富以及十來名司衛,以伴當的名義一起去了廣州。 但去廣州畢竟不是旅遊,而是要打開局面,劉興純帶著段宏時的指點去了廣州城,想搭上官府的線,可奔忙十來日,依舊不得要領。 「兩廣總督、廣東巡撫、布政使、按察使、廣州將軍、廣州知府、海關監督、南海知縣、番禺知縣,大小神仙分據廣州城。段老先生給的名單已經時過境遷,我尋著能用的關係,也已經調到了從化縣。如果只在從化縣立足,該是沒問題的。」 劉興純的苦惱,李肆早有預料,而他的意見,李肆很堅決地不加考慮。他沒那麼多時間兜那麼大的圈子,鈔關的變動已經引起了李煦那種層級的大人物關心,自己這只蝴蝶扇起的風波,正在漸漸擴散,必須搶在時勢變幻的前面,而不是被時勢帶著走。 段宏時在朝堂上的門路太遠,跟他在廣州立足的用心不怎麼搭得上。很簡單地說,他就算要行賄,也得搞清楚那一堆神仙各掌著廣州城的什麼利害,然後還得有關係引見,要對方瞧得上,覺得自己可靠,才能把這銀子送得出去。 要命的是廣州這個沒皇上的小朝廷,在利益關係上並沒有一個清晰成型的模型,一旦人事有變,利益分配和勢力範圍就會產生變化,所以段宏時給出的門路實用性不大。 如果他自己有官身那還好說,可以透過朝堂的關係親自擠到這個小朝廷裡,然後就能將那張無形之網看清楚,可現在……對了,今年還得考秀才呢,要能有官身,至少得明年去了。 「就只能讓她們先靠著銀子,把善堂和店舖建起來,這期間的大小麻煩,就得靠她們和於漢翼陶富頂住了。」 劉興純的無奈就在於此,黑道上的麻煩可不怕,怕的是白道上的,盤金鈴王寡婦她們身後若沒有穩固的官府勢力,還不定會有什麼風險。 「聽說廣州安家背後是廣州將軍管源忠,攀著他們的線過去也未嘗不可。」 聽濤樓上,段宏時給出了參考意見。 「可安家想的是把咱們踩在腳下,在沒較量出勝負之前,他們可不是助力。」 李肆也在頭疼,安六再來的時候,只說家中還在商議,看樣子是委決不下,到如今還沒消息,似乎在跟自己比試耐性,所以安家也是指望不上。 「為何不能直接入廣州?沒有官身,也可以借他途立名,這名就是護身符。」 翼鳴老道發話了,李肆段宏時都是精神一振,想聽聽這個修道之人有何說辭。 「譬如我老道,要出法事,必得整衣正冠,收攝精氣神,出場就讓人不敢小視,即便是以商人之姿,也能有此亮相登台之術!」 說得好! 李肆啪地拍了巴掌,他是驟然醒悟,先前只想著照顧周全再進廣州,段宏時的考慮也只從官場出發,可如果換作商人身份,以令人側目的方式進入廣州,這起點就不一樣了。 「是不是循著盤金鈴的線,以治麻風的藥堂東主身份去?」 段宏時的思維也開闊了,首先想到的就是李肆教給盤金鈴的治療麻風之法。 「善業雖可進階,轉換之時卻有大麻煩。」 接著段宏時自己就否定掉了,善堂東主雖然很得名望,卻會惹得官府那些大小神仙多心猜疑,行事更會讓人總去揣測動機,而以商轉慈善再聚名望卻很容易。 「大小神仙,也該時時有麻煩,如果能幫他們解決一個大麻煩,不僅能顯手段,還可攀到直上青雲之梯。」 老道這話就很沒水準了,誰不知道解人之憂是得恩之法?問題是人家的憂你能知道嗎?知道了你又能解決嗎? 密議沒有頭緒,李肆卻要面對他自己的一個麻煩。 「偷懶耍滑?難以管束?買其他田種?」 管著農社的林大樹跟李肆如此抱怨著,林大樹做事一向很沉穩,很不喜叫喚,他要來訴苦,肯定是情況非常嚴重了。 「四哥兒的包田法,讓大家跟自己的田隔開了。去年還只在翻耕開渠添肥,顯不出問題,眼見要到春種,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包田上,老是想去操持自家那幾畝口糧田。」 林大樹搖頭歎氣,李肆皺眉,感覺自己撞上了一個往日忽略掉的大問題。 青田公司的農社有兩千七八百畝地,其中有六七百畝是李莊每戶兩三畝的口糧田,剩下的都歸攏到農社裡集體管理,由農社僱傭的雇工,其實也就是公司內部的閒散人戶耕種。李肆將這些田分包下去,每個雇工掌著十多畝田,雇工除開固定的薪水,還以收成狀況來評定津貼,薪水和津貼大概是一半對一半的比例,這是李肆結合責任田和公司職員的激勵機制做出來的辦法。 可現在林大樹的報告顯示,這辦法顯然沒有調動雇工的積極性,因為那包田終究不是自己的,收成好壞沒對生活造成致命影響,雇工都以私心角度出發,認為那津貼不過是水中月,反正做多做少都有那份固定薪水拿,自然不會太上心。他們更願意把時間和精力在自己的田上,就算只有兩三畝,操持好就是自己的。不少人兜裡有了餘錢,甚至到外面去買田種。 這就是所謂的小農思想麼? 李肆暗自皺眉,前世他也算是農家子弟出身,更在記者工作中作過不少農村方面的採訪報道,對這東西也算有些瞭解,但是……就這麼頑固嗎? 「四哥兒,你終究還是不懂農事,這可跟工坊裡做活不一樣。」 看來林大樹也覺著李肆的包田法有問題,見李肆有了思量,也直言不諱了。 「關鍵點在哪裡?」 李肆確實不怎麼懂農事,他很虛心地請教。 「工坊裡做工,就算風險再多,東西也會一點點在眼皮子底下弄出來,而且工日好算,勤沒勤力,一眼可見,可農事就不一樣了。田……就像是咱們農人的……」 林大樹看向莊子外的廣闊田地,悶了好一陣,才找出了一個比喻。 「就像是咱們農人的兒子,每一季你都得親手護好它,隨時餵著,隨時打理。添肥除草驅蟲,還得望著天日風水,幾個月下來,才能見著收成。」 林大樹越講越流利,李肆也越聽越認真。 「所以如果田不是跟自己的日子完全掛上,農人是不會想著投上滿腔心血的,就像是養著別人的兒子,就算再親,也總覺得隔了一層。四哥兒你的包田法其實已經考慮到這點了,農社的雇工,也就跟咱們之前的長工一樣。可大家還有自己的口糧田,四哥兒給的固定薪水也跟長工差不多,大家自然就更上心自己的田。」 這可真是個問題,土地和農民,華夏大地的根脈,李肆沒了言語,沉思良久,毅然做出決定。 「拆了農社,把田發賣出去!」 其實有緩和的解決辦法,比如取消固定薪水,全改為津貼,或者把那塊田相當於佃種一般分給雇工。可這麼一來,農社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還不如直接把所有權也轉移出去。 對這田地問題,李肆以前世的經驗來看,就不能隨便大折騰。以本心論,他要的是捲動,而不是鏟動。當他確立了以資本攪動滿清這壇醬缸的時候,也決定了他沒辦法在土地上同時下手,事情畢竟只能有一個起點。 最初他創立農社,也是抱著試水的心態,以企業化集約耕作,來試試能不能把農人們組織起來,如今這還沒下水,就顯出了致命缺陷,畢竟沒農業機械,還是得靠人種田,而且田少人多,也沒辦法學著歐洲人那樣輪耕休田,走農莊路線。 如果將他的青田公司比作政府的話,現在看來,他這政府的手伸得太深,基本是在搞土地國有化。而這路線,即便是在小小的李莊,也出現了難以把握的問題,還不如放開這隻手,也能少承擔一些責任,畢竟土地不是那根「攪屎棍」。後面要走什麼路線,到那時再看吧。 最終李肆決定,不再將田地統一管理,統一僱人耕種,而是趁著春種前發賣給具體人戶,優先農社之前的包田人,只限於青田公司內部以及附近關係比較緊密的鄉民。而皇糧具體該怎麼攤派,李肆交給林大樹,讓他手下的掌櫃夥計一直監管著田地權益的來往,由此來琢磨合適的計算方法,這也算是一場試驗,試驗著承擔起官府的責任。 農社也不是完全取消,除了依舊負責對上官府那邊的人丁錢糧賬目,李肆還留下了二三百畝地當試驗田,種種新作物,並且之前的耕牛什麼的也都收回到農社。其他人要買要租,都歸由農社負責。 「還要算賬啊……能不能讓關□來幫我一把。」 聽到自己要負責賬目處理,林大樹叫苦不迭。 「那是壓搾童工!是違法的!」 李肆惱了,瞧著關□在賬冊上撒歡就氣不打一處來,正該是小丫頭盡情玩樂的時光,她非要給自己找罪受。 「違法……」 林大樹摸下巴,心說大清律例什麼時候說過這條? 「違我李肆的法!」 李肆瞪他一眼,林大樹趕緊搖手,不敢再提這話題。 「這時節發賣,價錢應該不錯,今年天暖得更早,估計大家都會想著種甘蔗。」 林大樹轉移著話題,這話讓李肆眉頭一挑,不種糧食? 「糧食……咱們這靠著湖南江西,糧食都還算便宜,就算有什麼波動,也不像南邊那麼利害。現在糧價的確在漲,比去年多了大約一錢的樣子,可還算正常。」 林大樹的解釋,在關□那有了更具體的闡述。 「四哥哥,這一個月裡,涵洸關過的糧船比去年多了三成呢,可估價還是在漲,現在都每石一兩三錢,已經超了去年的入市價。」 關□拿出了一張自己畫的曲線圖,在她插手了涵洸關賬目後,就開始監視過關鹽鐵米糖等幾項重要商貨。這種將數字和實際事務融合起來,然後從中找出問題的事,可是她最喜歡也最拿手的,就如之前搞的那份《英德茶業現狀調查報告》一般。李肆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的確有當「發改委主任」的潛質。 聽到關□的報告,李肆兩眼猛然一亮,似乎……他找到了廣州城裡那些大小神仙的一個大麻煩,即將要面臨的絕大麻煩。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淚和血都是鹹的,還有鹽 「還能有什麼麻煩?就是漲價,漲了一倍還不止!」 福建永春,剛進縣城,就被一大堆人堵在街上,嚴敬隨口問了一聲,一個漢子怒氣衝天地喊了起來。 「三十文一斤鹽!?」 搞明白了事情,嚴敬猛抽了口涼氣。 「爹爹,咱們快走吧。」 嚴三娘耷拉著頭,街邊那官鹽鋪子正被幾百號人圍著,叫罵呼喝聲不止,喧鬧沖天,她卻似乎一點也沒入眼。瞧她那空洞的雙眸,該是什麼都入不了她的眼。 一聲慘嚎終於將她驚醒,也將街上所有人都嚇住。就見一隊身上套著「巡」字號衣的差役,正將一個人拖過街道,那人光著上身,胸背皮膚都已經被鞭子抽得碎爛,在地上印下一道猩紅血痕。 「這是鹽巡抓到的私鹽販子……」 周圍人議論紛紛,嚴敬似乎有了什麼聯想,臉色頓時不怎麼好看了。 「我沒販私鹽!我只是……只是買多了自己吃的!」 地上那人還有力氣呼號申辯著。 「你買的就是私鹽!一買還二十斤,難道不是備著賣?罪上加罪!還有理了你啊!」 一個鹽巡頭目朝那人吐了口唾沫,手臂再一揚,劈啪一聲,皮鞭又落到了那人身上,濺起點點血滴,周圍觀者頓時一片驚呼,忙不迭地退開。 「三娘,走吧……」 嚴三娘冰封般的心口頓時燃起了一股烈火,正橫眉捏拳,父親的低語響起,不得不咬緊了牙關,偏頭避開這血淋淋的景象。 「你儔哥家裡也在做鹽生意,這事……歷年都是免不了的。」 嚴敬無奈地低歎道。 「這……就是家鄉麼?」 一別十多年,嚴三娘已經不怎麼認得家鄉的景象。入眼所見,除了剛才的猩紅,還有髒亂的街道,襤褸行人滿地,不時而過的差人朝她投來陰冷貪婪的目光,這一切將她心中那點思鄉之情片片削飛,她下意識想到的,卻是另一處地方。 目光自然就投向西面,嚴三娘低低自語道:「那真是個桃源。」 英德李莊聽濤樓,聽了李肆的陳述,關鳳生第一個就跳了起來。 「咱們這可不是世外桃源,得趕緊囤糧!」□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 也許是以前餓肚皮的經歷太過深刻,田大由等人都紛紛點頭,覺得這是第一要務。 「這事,四哥兒考慮的是大賺一筆吧。」 彭先仲的靈魂深深刻著「商人」這個標籤,一語道出了李肆的用意。 「不僅是大賺一筆,這還是一波浪潮,只要站到了浪尖上,就能帶著我們衝進廣州城。」 李肆的話語充滿自信,這正是他能把握到的絕佳機會。 「四哥兒,這事可不好說,你真的確定,整個廣東的糧價都會大漲!?」 林大樹卻在置疑李肆。 「每年糧價都會波動,而且經常是這一縣漲,那一縣跌。就像去年吧,咱們粵北糧食漲了,可廣州那一帶還在跌,因為廣西米進的多。」 林大樹的話,彭先仲也連連點頭。 「糧米生意都是有固定來往的,比如湖南江西米,每年都是分散四處在賣,江南也走,廣東福建也走,而且米商都是看住了某府某縣,做的是長期生意。之前江南米被張元隆外運,讓江南米價大漲,官府動了平倉米也沒按下來,還是靠著湖南江西米解決的問題,可那都是兩三月之後的事了,之前沒誰敢有那麼大心氣,料定江南米價還是撲不下去。」 彭先仲的話推翻了李肆印象中那些穿越小說裡,動不動就能操縱米價這類橋段的合理性。接著彭先仲又說到了關鍵,這海量糧米不可能被少數幾家米商控制住。縣鄉下的游商從農戶手裡收米,再到大的城市,乃至省城匯聚,才由大米商接盤,朝其他市場販運。一城就不下十數米商,一省更是上百,米市是零碎區隔的市場匯聚起來的,靠幾個商人很難撥動。同樣的,米價的變化,除開天災人禍,其他原因就很難預料,也難以形成全局的影響。 目前不僅廣東沒什麼大的災害,廣西湖南江西也沒見動靜,似乎一如平常。 「咱們廣東歷年缺糧,每年從廣西進米不下百十萬石,如果廣西能平穩,廣東米價要漲也不會漲到天上去。」 彭先仲下了定論,可李肆還是搖頭,他確定廣東米價不僅會大漲,而且還是全省大漲。 「四哥兒……為什麼這麼肯定?」 見李肆搖頭,關田等人都不再置疑,他們都習慣了李肆「神機妙算」,可彭先仲初入決策圈,對李肆的「本事」還沒太深刻的感受。 「因為我能肯定,廣東有兩個大人物要遭殃。」 李肆說的是兩廣總督趙弘燦和廣東巡撫滿丕,之前關□提到米價,讓他有所醒覺,後來再跟劉興純提到的廣州城大小神仙一拼,前世某條資料就從記憶庫裡跳了出來。 兩廣總督趙弘燦這人,他一直沒什麼印象,雖然是平三藩名將趙良棟的兒子,康熙重臣趙弘燮的哥哥,卻沒在歷史上留下什麼光彩事跡,反而就是在這一年,他和廣東巡撫都遭彈劾,部議革職,最後康熙施恩,只是降五級任用。 他們遭什麼罪了呢?事情很小,因為他們沒有向康熙奏報米價,然後被廣州將軍管源忠參了一本。而至於沒有奏報米價的原因,到底是疏忽,還是不敢報,李肆覺得,多半該是後者。 就在這康熙五十二年,廣東米價「騰貴」。公開資料說是每石漲到二兩,可讓總督巡撫不敢上報,相信真實米價遠遠不止這個數字。 李肆之所以對這事有印象,是當初翻看《康熙朝實錄》時,對這一條的未知背景很有些興趣,當時就在猜這兩哥們是不是故意不報。因為米價太高,一個總督一個巡撫,總得給出原因,而這原因估計又是他們的忌諱,還不如乾脆裝作工作疏忽,被治一個輕罪就好。 李肆撿起這條資料的時候,也想了好一陣,雖然他也想不出米價為何會在今年猛漲,但至少能確定,自己這隻小蝴蝶應該沒對這項歷史進程有什麼關聯,所以,他認定這事未來應該會發生。 見著李肆自信充盈的神色,彭先仲滿肚子嘀咕,卻也不再繼續就這個問題窮追猛打,而是轉到了事情的操作層面上。 「四哥兒的具體盤算是什麼?」 李肆點頭,他有了初步的構想。 「湖南米,從現在開始,囤積湖南米,涵洸這條商道,對咱們是透明的。」 一聽到「囤積」二字,彭先仲兩眼就開始發飄,他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沒有十萬石米乃至更多,可是影響不到廣東糧價的,四哥兒,咱們……現在拿得出那麼多銀子嗎?」 從湖南販米,算上運費,每石米要七八錢銀子,算起來底限就得七八萬兩銀子。 「我一下拿不出來,彭家也該拿不出來,可湖南那邊還有人,另外……」 李肆想得遠了,眼神有些發飄。 「說不定這是一石兩……不,三鳥的事。」 他指了指北面。 「那裡還有人,手上有大把銀子,正想著該怎麼賺更多的銀子。」 永春縣城邊緣,獨門獨戶的一進院子裡,嚴三娘環顧四周,努力尋著兒時的記憶,卻發現始終被一層厚重的迷霧遮擋著,也就後院那小花園,隱約能拉起兩個稚嫩的童聲笑語。 「爹爹我舊日的關係還在,以後靠著雲貴那邊的茶葉,也能賺不少銀子,日子該是能變個樣。」 嚴敬正在憧憬著未來。 「整治我那傢伙,兩年前死了,許是跟同行分贓不均。他背後那官老爺,也早在四五年前離了此地。這院子本賣給了別人,還是親戚們湊錢贖買回來。三娘,我們虧欠家中太多啊。」 說著說著,他就陷入了回憶,撫著院子的磚牆,感慨連連。 「屋子贖回來了,可娘親卻永遠回不來了。」 嚴三娘歎氣,心中那層迷霧也淡薄了幾分。 坐到花園裡的鞦韆上,嚴三娘心頭正風霧捲滾,思緒如斷線的風箏胡亂飄蕩,就聽院前響起人聲,父親一聲「梁四爺」讓她心頭猛然一跳,這個「四」真是無比親切,可惜卻是「四爺」不是「四哥」…… 「難道是儔哥……來了?」 想到這,她心跳更為慌亂。 正不知所措時,一個人已經進了花園裡,遠遠隔著,就是一聲低喚:「三娘……」 轉頭看去,卻是一個長身玉立的英俊青年,面似冠玉目似朗星,隨著自己的回望,眼瞳也驟然瑩亮,人也跟著愣住。 「儔……博儔哥。」 嚴三娘低頭招呼著,這正是和她自小定親的梁家公子梁博儔,沒見時還覺得親切,可一見,卻覺著一股異樣的心緒將她推得遠遠的,讓她下意識地不再以「儔哥」稱呼。十來年不見,小頑童成了翩翩公子,可她內心深處卻沒盪開一點漣漪,更說不上驚喜。 「三……三娘,你真是……差點就認不出來了。」 梁博儔被少女那攝人容顏給鎮住,好半天才清醒過來,而少女的反應,他只當是女兒家的羞澀。 「就是這裡啊,想當初,咱們還在這裡一起跟武師學長拳呢,那時候我就打不過你了。」 梁博儔低低傾訴著,句句話語,漸漸將嚴三娘心中那迷霧給層層揭去,也開始能和梁博儔有了言語來回。 「近日生意紅火,老哥我也能多幫一把,銀子的事就不必在意了,從納採到過門,我梁家都包了!」 前院的豪爽腔調響著,那是梁博儔的父親在說著婚事,嚴三娘也只覺心頭驟然一痛,可接著她想到了什麼。 「博儔哥,我和爹爹回來的時候,見縣城裡鹽價大漲,這是怎麼回事?」 她不再避著梁博儔的目光,而是直直看住了他。 「每年這個時候,縣城糧價都會漲一些,然後縣裡人為了省鹽錢,就到處鑽營,販賣私鹽。所以今年鹽商們都聯起手來,加了力氣剿這私鹽生意,三娘,你怎麼也關心起這事來了?別擔心,我們梁家其他不敢說,可鹽……呵呵……難道還會讓三娘你去外面買鹽嗎?」 梁博儔微笑著解釋道,在這樣的未婚妻面前,他是知無不言。 「可……這不是苦了其他人嗎?」 嚴三娘的疑問還帶著幾分期待。 「三娘你啊……還是沒變,就是一副菩薩心腸。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去年私鹽太猖獗,鹽商們損失太重,總得補上幾分。我們梁家本不想把事弄得這麼大,可三娘你也知道,做官鹽生意,不跟其他人一起發聲,那可就是……大麻煩。」 梁博儔很有耐性地講解著。 「可這也是……這也是助紂為虐!」 嚴三娘終於再忍不住,沉聲斥責道。 「三娘!」 嚴敬出現了,板著臉壓住了她後面的話。 「三娘啊,真是女大十八變,生得這麼俊俏。許是跟你在外面呆久了,不習慣怎麼過安生日子,別在意,呵呵。」 梁父在一邊勸著。 「三娘,世道就是這樣,我們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傷天害理的事,能避開就避開,避不開,心頭也抱著幾分愧疚,這也總是為了家人,不是有意的。」 梁博儔低低歎著,嚴三娘的話,對他也不是沒有觸動。 「我們梁家得空也在施粥賑濟,可不要把我,我爹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梁博儔誠懇地說著,嚴三娘閉上了眼簾,心中百味雜陳。 梁家父子走了,親戚們又上門了,七姑八嫂歡笑著,話裡就離不開新娘該怎麼打扮,言語絮叨間,那種縹緲的親情也開始歸位,嚴三娘只覺自己一顆心分作了兩半,痛得難以言語。 「三娘,咱們安頓好了,梁家就要上門,納采之後,緊接著就接你過門。為了不讓咱們家折騰,也不讓你勞累,梁家特意不在泉州辦,而是在永春這邊的莊子辦,你就做好準備吧。」 嚴敬交代著女兒,見女兒神色不豫,他又補充了一句。 「咱們爺倆,好不容易才能回鄉,從此不再顛沛流離,過去的,不管是苦還是其他什麼,就讓它過去吧,日子就跟飯和鹽一樣,終究不是夢裡的東西,要一口口實在吃著的。」 嚴三娘緩緩點頭:「爹爹你放心,女兒知道的。」 花園的角落裡,泥土被掘開了,嚴三娘將表面還繪著花鳥的木盒放了進去。 「就這樣吧,那場夢,總該醒了。」 少女咬著嘴唇,雙手推動,泥土將那盒子蓋住,就在那一瞬間,淚水自兩頰滑下,滴落在泥土裡。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我做到了,別忘了我 「萬壽無疆,天子萬年!」 「皇上聖明,千秋無一!」 「大清紫氣,亙古難比!」 北京城的新街口,拖著耗子尾巴,披著花花綠綠吉色禮裝的士子們正一邊高喊口號,一邊向北而行,他們腳下是一條如五彩雲霧般的道路,向著前後延伸,似乎無止無盡。 綵棚、彩牆、彩廊、彩台,無處不彩,每隔幾里還有一處御座,御座周圍,身著彩裝的戲子們嗯嗯呀呀,合著鏗鏘鑼鼓,唱著那福壽祝詞。更有絡繹不絕的隊伍抬著各式各樣的花扎綢人遊街,直讓這塵世宛如天庭。 還有三天,當今仁君天子的六十大壽慶典就要在暢春園拉開帷幕,在那裡將舉辦一場三代莫比的壽宴,也就是所謂的「千叟宴」。朝廷下了旨意,凡年滿六十五歲的老者,勿論官民,都可進京參加這場盛況空前的壽宴。 仁皇帝康熙自己說了,「自秦漢以降,稱帝者一百九十有三,享祚綿長,無如朕之久者」,所以呢,這萬壽節就得好好地辦,大大地辦,他的面子光鮮起來,大清也就能威加海內,鎮服四方。 沾著這喜氣,民間也紛紛行動起來,三月二十五到二十八這幾天裡,因為皇上要開三場大宴,所以民間什麼婚喪嫁娶都不准辦,大家就都趕在二十五之前搭上這班喜車。 坐在花轎裡,厚重吉服裹著,沉沉鳳冠壓著,嚴三娘只覺難以呼吸,前後的嗩吶鑼鼓吹吹打打,更讓她想掄圓了嗓子高聲叫喊。 有那麼一刻,她幾乎要將這心思變作行動了,丹田微微提氣,就被一股異樣的感覺阻住。那是一件沉甸甸的東西,被她裹在貼身小衣裡,似乎還帶著剛從土裡刨出來的陰冷濕氣,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為什麼……我為什麼還要把它挖出來,甚至還要裝好藥上好彈貼身帶著呢,我到底在想什麼?」 嚴三娘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好半天她才整理出了一條線條,順著這線頭找過去,整個人頓時像被壓在了蒸籠裡,血脈也沸騰起來,如果揭開那塊遮頭紅布,就能看到她那張俏臉,已然紅得發紫,幾乎快能滴出水來。 「該死的小賊……我準是中了他的蠱毒!我怎麼會……會想到……那些事情!」 一張微微含笑的清秀面容在腦子裡跳起,她下意識地咬牙羞怒著,心中那些紛亂的思緒也被這面容攪得粉碎。 那是昨天的事了,家裡人正忙碌地準備著她的婚事,據說還有鹽道總巡那樣的大人物前來捧場,所以原本新郎直接上門接人的流程也要改一下,新郎會在梁家莊子那先等候總巡官爺,然後再等著新娘上門,一起進縣城遊街。 從納採到過門,這段時間太緊,直到昨天才有姑嫂來給她做婦訓,除了一番三從四德的教育,更重要的就是閨房之事。翻開那本色彩艷麗的繪圖集,即使是自小在外流離,心性豁朗的嚴三娘,也是羞得難以抬頭。 到了今天早上,嚴三娘已經由羞轉悲,昨晚她作了一夜「怪夢」,夢裡有人對著自己,作出了那繪圖冊子上種種難言的羞事,可恨的是自己還覺得愉悅異常,更可恨而且可怕的是,那人不是自己要嫁的人,而是那個……小賊。 醒來時夢裡的癡纏餘熱似乎還流轉在身上,手背、腰肢、頭頂,都一陣陣泛著難言的戰慄,那不是夢裡來的,而是他真切觸摸過自己的感覺。之前那剎那的溫熱,像是深深烙在了少女心底裡,再難抹掉。 直到上了花轎,她還沒明白,為何自己會如行屍走肉一般的,又將之前埋下的東西挖了出來,準備妥當,還貼身帶著。 「如果姑嫂說的那些道理沒錯的話,我已經……失節了。」 從這根線頭上找著了姑嫂昨日說起婦訓時那神聖肅穆的神色語氣,嚴三娘的一顆心沉入深淵,她明白了自己帶上這東西的用意。 「到得那時,不如一死,我可受不住那日日的煎熬。」 腦海中那張面容漸漸掩入黑暗,嚴三娘也平靜了下來,她知道自己錯了,她已經掙脫不了那場夢,更掙脫不了父親、姑嫂、家人,還有梁家這張張面孔所編織而成的大網,這樣的兩面煎熬,以她的心性,是決計不想日日輾轉掙扎的。 心緒穩住了,轎子外的動靜就清晰入耳,喜慶之聲外似乎還帶著一絲極不和諧的音調,仔細分辨,竟然是哭喊和叱喝聲。 揭開遮頭巾,撈起轎簾一角,嚴三娘朝外一看,頓時鳳目圓瞪。 就見一對夫婦外加一個小姑娘,像是一家三口的窮苦人,正相擁跪伏在地上,朝著誰苦苦哀求,地上還有個背簍斜擱著,白花花的東西灑得滿地都是,那不像是米,是鹽。 「官鹽!?你這也是泉州的官鹽!背回永春就是罪!」 「泉州鹽可比永春鹽便宜,你背這麼多回來,不是賣還是幹什麼!?」 順著聲音一看,是幾個鹽巡正一邊喝罵,一邊朝那家中的男子踢踢打打。 嚴三娘只覺心口憋悶難忍,可一想到父親,她咬著牙就要放下轎簾,這樣的事情天天可見,她確實沒辦法做什麼。 手腕剛動,就見鹽巡一腳將男人踹倒在地,皮鞭也兜頭抽去,那婦人跟著小姑娘都撲上去擋住了男人,皮鞭抽在女人和小姑娘身上,淒厲和脆嫩的哀鳴同聲響起。 這一鞭子似乎也抽在了嚴三娘的心口上,將束縛著她的那張張面孔給抽碎,她心中頓時一片豁然。 喀喇…… 花轎的轎夫只覺得轎子猛然一沉,差點摔作一堆,接著轎簾一掀,身著大紅吉服,鳳冠上釵簪搖曳的嚴三娘驟然現身,遮頭布已經扯了下來,她正鳳目噴火,臉色鐵青。 「放開他們!」 嚴三娘沉聲呵斥著,送親隊伍頓時一片大亂。 「喲……這是哪家的新娘子,坐在花轎裡居然都還有心管閒事?」 像是鹽巡小頭目的傢伙歪眼橫臉地說著,隊伍裡的梁家人趕緊迎過去低聲解釋,還在腰間掏摸著東西。而嚴家的人也上來攔住了嚴三娘,一臉苦色地勸她趕緊回轎子裡。 嚴三娘手一揮,那嚴家姑嫂頓時如陀螺一般轉開了,其他人都沒看得清楚,大紅身影幾步就躍到了鹽巡身前,將他們跟那家人隔開。 「你們快走!」 嚴三娘一聲吩咐,那一家三口愣了一下,也顧不得地上的背簍,男人左手牽住女人,右手拉上女兒,就朝遠處奔去,要被鹽巡以販賣私鹽的罪名投進監牢,那可就不止是妻離子散的下場。 「好膽!就算是梁家媳婦,也不能壞咱們鹽道上的規矩!把那三口子抓住!」 那鹽巡頭目惱了,一聲吩咐,身邊那七八個鹽差都衝了出去,卻見嚴三娘那大紅身影裙袖揮舞,劈劈啪啪一陣響動,鹽差一個個都倒跌而回,躺在地上呻吟不止。 「你你你……」 瞧著一身大紅吉服,淡施胭脂,櫻唇塗朱,鳳目飛揚的嚴三娘,鹽巡頭目魂魄都只剩了一半,另一半也失了心氣,結結巴巴地,連呵斥怒罵的話都抖摟不出。 眼見那一家三口奔出去了幾十步,似乎就能逃了這場劫難,嚴三娘鬆了口氣。暗道他們脫了法網,自己卻還身在網中。正有些怔忪出神,轟隆的馬蹄聲響起,從後方道上奔過來一支馬隊,瞧著不少人身上也套著巡字號衣,領頭一人服色光鮮,正顧盼自得。 「那家子盜賣官鹽,趕緊攔住!」 這邊的鹽巡小頭目魂魄歸位,大聲喊了起來,看來那幫人也是鹽巡。 嚴三娘轉頭看去,心神猛震。 小頭目剛出聲,就有幾騎人馬追了過去。 「不!」 嚴三娘驚呼出聲,那男子已然被一馬撞倒,隱約還能聽到喀喇一陣脆響,不知道是被馬蹄踩斷了身上幾處骨頭。 「跑啊……」 男人揮著手,噴出一口血,要自己的妻兒繼續逃命。 「男的不行了,女的和小的還能賣了抵罪。」 馬隊那領頭人冷聲說著。 「住手!」 嚴三娘呼喝出聲,她伸出手臂,似乎想要一把扯住漸漸逼近那對母女的人馬,可已經來不及了,她不是天外飛仙,幾十步的距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蓬…… 馬勢沒能收住,母女兩人的身體被撞飛出去,宛如破木沙袋一般,頹然無力地在地上翻滾著。 「不……」 嚴三娘只覺自己心臟也被這一撞給粉碎了,不,是束縛住心口的層層枷鎖給粉碎了,眼前恍惚,心神驟然躍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熟悉的世界。 「媽的,還沒喝酒呢你就發昏了?搞死了還有什麼用?」 那像是大頭目的人惱怒地罵著。 「好像沒死,還有氣呢。」 「沒死你養著?再踩幾腳!本就是拒捕抗差,死了活該!」 那大頭目呼喝過後,又能聽到那熟悉的刺耳脆響,低低的,可就是那麼清晰。 嚴三娘的心神已然飄上半空,像是和自己分離開了一般,就靜靜地看著周圍這一切。 「三娘,你說過的啊,天理自在,人不可欺。」 「你也說過啊,能不能成,和要不要做,根本就是兩回事。」 「我不止在意身邊人,還在意所有人……」 「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那張熟悉的面容在嚴三娘眼前出現,述說著讓她渾身戰慄的言語。 「三娘,我不是一般的賊匪,我,是反賊!」 李肆的沉凝話語,如激流一般充塞住她的心田。 「為什麼要造反?你知道的,你明白的。」 他的話語總是那麼有力,可很多話,很多事,她之前還不是全然明白。 她不明白,為何她在教授刺槍術的時候,在練習火槍射擊的時候,會那麼專注,拋開了一切。她也想不透,自己該不是那種連忠貞名節都守不住的浮華女子,卻為何難以抹開那張面容,那張總是瞧著一個方向,沉思而謹行的面容。 她還不明白,離開李莊前,司衛們齊聲向她喊著「師傅再見」,那時她為何心弦顫動,差點就想說我不走了。那不僅僅是不捨和這些只相處了兩個多月的徒弟分別,更像是和一樁她天生就該幹著的事情分別。 現在,她明白了。 本心,她終究不能欺騙自己的本心,她的本心,已經跟在了他身後,踏著他的足跡,走上了另外一條大道,一條寫著一個大大「反」字的道路。 「惡賊,納命來!」 神識歸位,嚴三娘大紅身影展動,就朝那大頭目衝去。 「這……這是誰!?攔住她!」 下意識地就感覺不妙,那大頭目哆嗦著高聲問道。 「梁家要過門的媳婦!?入娘的……我這正是要去會梁家小子,跟著他一起接這媳婦呢,她這是怎麼了?瘋魔了不成!」 現場混亂不堪,前後的鹽巡追的追,攔的攔,想要擋住嚴三娘,可她的大紅裙袖如蝶影一般飛舞,個個鹽巡有如灰塵一般,被這蝶影的輕盈舞動給扇得東倒西歪,眼見就要衝近那大頭目的馬前,那人見她如此神勇,嚇得尖聲叫了起來。 「我是這裡的鹽道總巡!是你梁家的貴客,咱們……咱們是一家的!」 身後的鹽巡們紛紛下馬,攔在了這總巡的身前,身後左右的人也都追了上來,幾十號人頓時將她圍得水洩不通。 嚴三娘停住,鳳目冷冷看住他,可眼瞳裡卻像是捲起了沖天的怒濤。 「絕不!」 她這話眾人都沒聽懂,接著她的行動眾人也沒看懂,就見她從腰間掏出一件古怪的東西,直直指住了那總巡。 「絕不與你們為伍!」 嚴三娘沉聲說著,手指扣動,蓬聲震響,坐在馬上那總巡的腦袋撲哧一聲,前額後腦同時炸起兩團血光。 沉寂……連呼吸都沒了的沉寂,現場像是被厚重塵土給蓋住,持續了好一陣,才被那總巡的屍體摔地聲給翻攪開。 「抓……抓住她!」 嘩啦啦一陣抽刀聲響起,周圍的鹽巡臉色又青又白,看著這裘大紅身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魔鬼,一個美得令人心悸的魔鬼。 依依不捨地撫摸過手中的短槍,嚴三娘咬牙,喀喇一陣扭動,將這槍拆散擰彎。 「我做到了,別忘了我。」 十數柄刀鋒壓在了她脖頸上,她看向西方,神色無比平靜,只低低這麼自語著。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對你的虧欠,自有他來償還 永春縣城,一個高個子軍將帶著幾個兵丁,正騎馬在街道上緩緩而行。 「四哥兒對人家可是念念不忘呢,還特意讓咱們來打探一下,看她是不是安全到家。」 那軍將一邊四下張望一邊嘀咕著。 「啊,好想念跟四哥兒相處的時光,那可真是快活的日子。見到四哥兒送來的行靴皮服,咱們哥幾個都差點落淚了。」 身邊兵丁絮叨起來。 「這姑娘……不定是四哥兒中意的人吧,可怎麼又把人家給放回來了呢,梁桿子,你知道些什麼?」 另一個兵丁問。 「別叫我梁桿子!叫我梁千總!」 高個子軍將也就是梁桿子梁得廣,他生氣地嚷著,可身邊那幾個兵丁卻是一陣哄笑。 「好啦,蕭老大在泉州忙著公幹,咱們就得幫四哥辦好這事,趕緊找人問話吧。」 這些兵丁都是昔日金山汛的老夥計,梁得廣的發火也只是裝裝樣子。 「嚴家?是問嚴三娘吧,嘿,永春誰人不知啊,紅雷女俠嚴三娘!」 梁得廣剛剛報了個姓氏,被問話的永春人就滔滔不絕,聽得梁得廣等人兩眼發直。 「紅雷女俠!?殺了泉州鹽巡總捕頭!?」 泉州港,一艘靠港的海船上,聽著梁得廣的稟報,蕭勝也是兩眼發直。 「應該是用短銃殺的,人已經被送到泉州府監關了起來。那不是我們的熟地嗎,我去打聽過了。嚴家和嚴姑娘原本要嫁的梁家都送了銀子,她在那裡還沒遭什麼惡待。我走時也交代了一下,囑咐熟人要好生看護。」 梁得廣臉上還蕩著震驚的餘波,像是還沒從那些聽聞裡回過神來。 「巾幗英烈!」 得知嚴三娘殺人的具體事由,蕭勝挺身而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神色激昂。 「是啊,泉州府監外已經聚起了不少人給她喊冤,都稱呼她是紅雷女俠。」 梁得廣和蕭勝對視著,眼裡都流轉著濃濃的敬仰,穿著一身新娘吉服,手持短銃,將作惡多端的鹽巡總捕頭一槍斃命,這樣的女子,這樣的事跡,只在史書中才能見到了。 「短銃……莫非……」 蕭勝皺眉,手摸著腰間的一對短銃。 「不是這種,更為古怪,外表還特意作了遮掩,嚴姑娘刻意弄壞了,該是不想有人追查出線索。」 梁得廣解說,接著終於問出了他憋了許久的問題:「老大,咱們應該……」 蕭勝反問:「以你之見呢?」 梁得廣毅然道:「趕緊通報四哥,在這期間護住嚴姑娘。」 蕭勝歎氣:「就這樣?」 梁得廣撓頭:「那……還要怎樣?」 蕭勝搖頭:「四哥接到消息,絕對會飛馬而來,然後還得靠著咱們做事,這不僅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還耽誤了時間!」 他兩眼閃著精光,話語鏗鏘有力:「我們只做報信人這可不夠!」 彭的一聲,他再拍了桌子:「遠遠不夠!」 舒了一口氣,蕭勝浸入回憶裡:「她那短銃,該是四哥精心為她造的,她對四哥來說,絕不是一般的女子!在李莊的時候,我就見過她,不僅絕色,還武藝高強,心性直率。我本以為四哥要留下她,後來她離開了,之前四哥交代我去打探她的消息,我還在笑四哥不夠男人。」 他深深歎氣,「現在我才明白,四哥對她……竟然不止有喜歡,還有尊敬!這樣的女子,可是強留不住的。」 梁得廣也歎氣,該是為沒能親見嚴三娘而遺憾。 蕭勝面容又是一正:「不說四哥,就只論嚴姑娘,也值得咱們多做一些。泉州鹽巡是出了名的暴戾,今年攪出不少事,都跟他們有關。咱們巡海抓著的不少人,都是逃他們鹽巡的禍!」 梁得廣點頭連連,要做得更多,也是他心中所願。 蕭勝捏住了腰間槍柄,沉聲道:「話又說回來,就為四哥,這事,咱們就得辦得利落,辦得徹底!這些日子來,被四哥當作是家中遊子一般地待,總該讓四哥知道,咱們還是能辦點事的。」 梁得廣臉色漲紅:「老大,你說話!」 蕭勝脖子一揚,招呼起來:「來人啦!」 他再看向梁得廣,嘿嘿一笑:「咱們給四哥送上個媳婦!」 泉州府監的偏號裡,一側擠滿了人,另一側卻只有空蕩蕩一個大紅身影。那身影像是石雕一般,許久沒有動靜,引得對面的犯人低語不停。忽然一陣叮噹脆響,那身影動了,這邊頓時沒了聲息。 嚴三娘挪了挪身子,脖子上的厚重木枷,手腳上的鐵鐐,讓她的行動異常吃力。她艱辛地偏著腦袋,蹭在木枷上,將遮住自己眼簾的髮絲撥開,一條貫穿額頭,直到臉頰下方的猩紅血痕赫然顯露,讓她那絕麗容顏染上一絲猙獰。這是她被投入永春縣監時,那些要在她身上揩油的衙役用鞭子留下的,不過對方的代價是一嘴牙全碎了。 臉上的疼痛她一點也沒上心,這會她嘴角還微微翹著,神思已然沉浸在回憶中,當初那個傢伙,不也是把她捆得死死的麼?結果還是遭了自己的反擊,對了……不是那傢伙說什麼自己一臉的鼻涕,把自己給噁心住了,估計他的鼻子就該沒了。 牢門響動,打斷了她的遐思,又有犯人進來了,嚴三娘趕緊扭回思緒,繼續尋找著往日的記憶。除了不連累他人,她唯一所求,就是要牢牢記住那點點滴滴,下到地府時,就算喝了黃婆湯,也不會忘記,來世……來世一定要找到他。不管是恨也好,還是其他什麼也好,反正……要找到他,不然自己一顆心,似乎終無歸處。 光當聲裡,她這面的柵門開了,幾個人被推了進來,一身破爛,面目模糊。嚴三娘皺眉,看來自己的優待也要沒了。 正蓄足精神,準備著用木枷鐵鐐解決多半會有的欺辱,那幾個人卻縮得遠遠的,根本不理會她,過了一陣,甚至還響起了呼嚕聲。 監牢頂端有小小的天窗,時間一刻刻過去,白晝轉夜,月光也漸漸從天窗灑下,嚴三娘正迷迷糊糊之間,卻被一陣喧鬧驚醒,一睜眼,同牢那幾個人已經靠了過來。 見這幾個人居然手腳上沒有鐐銬,嚴三娘咬牙,只覺該是到了那個時候,死不可怕,怕的是受辱而死,所以她一定要將這幾人盡數擊殺。 「嚴姑娘,我們是來救你的,容我解開你的枷鎖可好?」 可最前一人的話卻讓她怔住,這人該是知道她的厲害,先要得到她的同意才敢靠近她。 「不要當我嚴三娘是無知女子,隨意蒙騙,不說清楚來歷,我可不會跟誰搭話!」 嚴三娘沉聲說著,她腦子裡一直繃著那根弦。 「嚴姑娘身陷牢獄,卻還念著為誰遮掩,真是奇女子啊。」 高個子滿是讚賞,被說中了心思的嚴三娘卻更為驚疑。 嘩啦啦一陣響動,幾人又進了監牢,兩側的牢門都被打開,對面那些囚犯一哄而散,一個像是頭領的傢伙現身,藉著月光,面目隱約熟悉。 「好姑娘,我那四哥若是知道了這些事,想必會懊悔得以頭撞牆。」 那人湊近了一點,嚴三娘鳳目瞪大了,她認得這人,但是記不得在哪裡見過。 「我叫蕭勝,在四哥那見過嚴姑娘。」 那中年漢子再開口,嚴三娘內心猛然一抖,這時候才醒悟到「四哥」說的是誰,她想起來了。 「你跟他……」 喜悅充盈著全身,可還是被一層警惕擋住,她還是不敢確信這傢伙的來意,只是見過,並不證明什麼。 蕭勝搖頭,既是感慨這姑娘的警覺,又是感歎自己那薄弱的存在感,他將馬甲往外一撥,兩件斜插在腰的東西頓時入眼,讓嚴三娘眼角直跳。短銃,和李肆腰間一模一樣的短銃,她可沒見過第二個人有。 拔出一把短銃,倒著遞過來,藉著月光,槍柄底端的「蕭勝」二字清晰可見,甚至連槍柄的花紋都沒差別,嚴三娘只覺一股歡躍的熱意頓時在心胸裡蕩動,讓她直想放聲高呼,是他的人……他就是那麼陰魂不散。 「我不走……」 心緒被那根心弦給瞬間按平,嚴三娘依舊搖頭,她走了,官府追查,不僅她爹爹要受難,再將那桃源和他牽扯出來,她死上千百次也難以贖罪。說起來,當時她開槍殺人可真是衝動,可已然明悟本心的她,怎麼能容忍那樣的罪惡就在眼前上演。 「原來如此,嚴姑娘就怕牽累到父親,乃至……四哥,所以才甘願就擒,否則以你的身手,怎麼也不該被那些鹽巡抓住。」 蕭勝讚歎道,接著又笑了。 「嚴姑娘,我也算是四哥教出來的半個徒弟,知道怎麼做事可以不留痕跡。你放心吧,此番救你出去,你父親,還有梁家也不會有什麼牽連,至於四哥那,以他的能耐,你該相信他。」 那微笑面容在心底裡晃著,將那層警惕漸漸抹去,嚴三娘眼角發熱,緩緩點頭。 取下枷鎖,套上蕭勝帶來的披風,一行人就這麼大咧咧地出了監牢。出門就見附近火光沖天,人影奔突不定,根本無人注意到他們。 「這樣就出去了?」 一路還在活動手腳,準備著戰鬥的嚴三娘有些不敢相信。 「就這樣,而且出去後也沒什麼大麻煩。我們把監牢的文房燒了,還把幾個號的犯人都放了,等他們料理乾淨首尾,把文檔整理出來,估計得幾個月之後了,到那時最多也不過發一個海捕文書。」 整個解救過程,在蕭勝嘴裡就是淡淡幾句,卻含著他和梁得廣等人的嘔心瀝血,更是賭上前程的冒險。可在他看來,不僅是為李肆,就為自己的良心,這樣的冒險也是值得的。 「謝……」 趁亂出了監牢,嚴三娘想說謝謝,卻覺得這恩太重,遠不止一句話能道盡。 「等你到了四哥那再跟他說吧,哈哈……」 蕭勝撓頭笑道,笑到一邊卻停住了,對面另一隊人正迎面奔來。 兩隊人擦肩而過,嚴三娘只覺其中一人有些眼熟,下意識定睛看去,卻沒料那人也在打量她,目光對上,兩人都呆住了。 「三娘?」 「博儔哥?」 同聲呼喚,頓時讓兩隊人驚了,鏗鏗拔刀聲響起,蕭勝還捏住了腰間的槍柄。 「別妄動……」 「那是梁家人……」 兩人趕緊止住即將爆發的火拚。 「官府的路子再難走通,我召集了一幫兄弟,準備今夜將你救出來,卻沒想到……」 梁博儔苦澀地說著。 「博儔哥的大恩,三娘記在心裡,永世不忘。」 剎那間,無數念頭在嚴三娘心中流轉,最終沉澱下來的,卻是一個清晰的方向。她兩膝一曲,跪在了地上。 「我和博儔哥,今世無緣,對你的虧欠,只有……」 原本想說「來世再償」,可那張面容一直在心底裡轉著,牽起了她對未來,乃至來生的渴望。她的心靈一片清澈,那是一種即將投奔自由的輕靈,讓她出口的話也變了。 「自有他人來報償。」 話說完,咚咚咚,嚴三娘結結實實磕下三個響頭,然後起身就走,再不看一眼。 「不錯的人,可惜……」 蕭勝看看那已然呆住的梁博儔,憐憫地搖了搖頭。 直到嚴三娘的身影沒入夜色,梁博儔才清醒過來,他長歎望天,那天上的朗月,彷彿就是遠去的嚴三娘。 「我終究……是配不上這樣的她了。」 梁博儔低聲自語道。 第一百三十九章 想要純淨,所以糾結 噹啷…… 玻璃杯摔在地上,晶瑩碎片混著水花,被升騰熱氣罩著,一時難以分清。 「人還早著呢,這是蕭勝派來送消息的。」 段宏時翻著白眼,一句話將正要衝出門的李肆拉住。 「啊……我就是想瞧瞧天氣,哈哈……」 李肆撓著頭轉回來坐下,向星夜急奔而來的送信人問起細節。 將送信人安置下去,僕婦來收拾停當,再給李肆倒上一杯水,他端起水杯,沉思不語,直到段宏時又一聲咳嗽,才似從夢中驚醒。 「這個蕭勝,之前提點了他一下,現在就懂得玩老師你那一套了。」 李肆貌似平靜地說著。 蕭勝假借向泉州府監移交巡海所抓的犯人,讓梁得廣幾人混進牢房,接著在夜裡放火燒了文房,再大放犯人製造混亂,趁亂救走人。整個過程天衣無縫,事後官府也不清楚到底是意外還是有人劫獄,沒了文檔,蕭勝的行動痕跡也被抹得乾乾淨淨。 「你的手不痛嗎?」 段宏時問了一句,李肆這才哎喲一聲,將玻璃水杯擱回桌子,他的手抖得厲害,滾燙茶水潑了半個手背。 「想哭想笑,是懊惱還是激動,都沒必要在為師面前矯飾……矯飾也沒用。」 段宏時毫不客氣地戳著李肆已然破碎的心臟。 「老師……」 李肆苦著臉,這一聲喚還帶著三分乞求。 「天予不取,反為之災!嚴三娘遭的難,何嘗不是你李肆造的孽!上天還給你留了一分福,三娘還沒嫁進門,蕭勝正好在泉州,不然……剛才那人可就是來報喪的!」 段宏時像是真生氣了。 「你啊,其他都好,就是對女子用心太挑!有一分雜質,你就避在一邊,不願伸手,就不想著自己去花力氣鍛打純煉。除了關□那樣自小與你長大,以你心為她心的丫頭,哪裡再去找與你相契相合,渾然無隙的美玉!?你到底是想當神仙,還是想救天下?」 段宏時可真是把李肆看透了,一頓洗刷下來,李肆臉上又青又白。 「老師……一個人就那麼多心氣,用在了天下事,就再沒多少能分給女人。」 李肆蒼白無力地辯解著。 「天下?心在天下則無私!漢高祖顧恩呂後,造出呂後亂政,隋文帝獨眷獨孤,弄出個隋煬帝!天下人……你要當天下人,就別想那張床還是你自己的。」 聽段宏時這借題發揮,李肆挑起了眉毛,喂喂,合著當老大就必然婚姻不能幸福,感情不能美滿了?那唐太宗和長孫皇后呢,明太祖和馬皇后呢? 心念轉動,他有了說辭:「我們之事,核心必須純淨,這是公,由公及我自己的私,那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這話倒是沒錯,不過……說來說去,也改不了你在此事上犯糊塗的事實。沒錯,嚴三娘是有婚約,她自己也困於這樣的束縛,可你的心志已然浸染了她,她那樣的女子,還能安安穩穩相夫教子?」 段宏時終於擊中了李肆的要害,讓他面色發白。 「是的,老師,我的確……的確是在狡辯。」 李肆深深歎氣,當日棧橋相別的場景又在眼前浮現,「留下來」三個字在他嘴邊轉了好幾圈,卻還是沒能出口。那一刻他就像是回到了前世,又成了那個工作狂,貼上來的妹子只當床伴,而當他幡然醒悟,想要抓住人家時,妹子已經化蝶飛了,所以……很糾結。 「是的,老師,我決定了……」 李肆眼中浮起堅決,段宏時欣慰地撫鬚微笑,心道李肆該是放開了心防,也就敞開了他的那張大床,只要將自己那侄孫女誑來,那時她想逃也逃不掉。 「之後再有什麼女子,我全都不見,堅決趕走!」 眼角見到段宏時眼眉飄飛,像是在得意,知道這老狐狸該是在打什麼鬼主意,李肆口風一轉,這賭咒發誓讓老頭也是哎喲一聲,他一手抖,竟然扯下了幾根鬍子。 「說到核心純淨,囤米一事,你就沒其他想法?」 李肆「詫異」地轉過來,段宏時趕緊轉開話題。 「後兩日的會議上看吧,我也有些憂慮。」 這個話題頓時沉重了,如同他囤積而起的稻米一般,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也壓下了他難耐等候,只想將那倔強少女擁入懷中的火熱之心。 桃源……他的桃源,如今再來,卻怎麼有了一股近鄉情怯的沉重,讓少女的步履越來越艱澀。 之前自己不是像出籠飛天的雀鳥,非要急急衝過來,連蕭勝派的護衛都遠遠甩在後面麼? 內堡那座聽濤樓已經清晰可見,嚴三娘不僅停了下來,甚至還有一種扭頭想逃的恐慌。 「師……師傅!」 驚喜的低呼響起,那是她的「得意弟子」方堂恆,今天是他在值守內堡大門,其他幾個司衛也都跟著他一同招呼起來,儘管嚴三娘換了一身普通鄉姑的裙裝,還帶著覆紗斗笠,可那盈動的身姿,他們這些弟子卻是再熟悉不過。 這一聲喚,像是斷線風箏被人拉住,心中的那份彷徨瞬間潰滅,嚴三娘不迭地擺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當他們的師傅,這稱呼可不敢再受下。 方堂恆等司衛會錯了意,只當她不想聲張,一個個都成了啞巴,就恭恭敬敬肅立著,用崇敬的目光將嚴三娘的身影送入大門。這少女師傅在福建的壯舉,他們可都知道了。 「總司就在樓上,他該是等急了。」 聽濤樓的值守是胡漢山,躬身展臂,請嚴三娘上了樓,雖然樓上在開會,可胡漢山知道,自家總司會很樂意接受這份驚喜。 三樓廳堂門口,盤石玉和羅堂遠一左一右像門神一般站著,見到了嚴三娘,兩眼圓瞪,卻沒敢出聲,裡面正有隱約話語傳出。嚴三娘聽出是在開會,本想下樓等候,話語裡不斷提到的一個字卻引起了她的注意,不由自主地守在門外聽了起來。 彭先仲正在作報告,「涵洸已經囤下了大約十二三萬石米,關會把湖南寶慶、衡州、永州、郴州和桂陽州幾地的米商都拉扯了進來,現在就坐等總司幫他們賺錢。」 這裡正在舉行「廣州米戰會議」,大半個月前,李肆的預言終於成真,以廣州為中心,覆蓋廣州、肇慶、高州和惠州的廣東地域,米價正在騰騰上漲。 之前彭先仲按照李肆的吩咐,以涵洸關稅作抵押,攪動了關會的湖南商人,再通過他們接觸到了湘西湘南的米商,終於籌集到了足夠的銀兩,開始海量囤米,準備著打一場轟轟烈烈的米戰。而如今的事態發展,正如李肆所料,不僅彭先仲等人拜服李肆的判斷,關會以及跟隨關會的米商,也都將決策權交給了李肆。 劉興純的報告更關鍵,「按總司之前的佈置,陶富於漢翼每兩天遣人急報一次米價,今天我剛得了他們的消息,廣州城裡,米價已經漲到二兩六錢,這是兩天前的米價,今天說不定又要漲上一錢。」 段宏時皺眉道:「很古怪,按本朝經制,每州縣都有常平倉,整個廣東,常平倉存稻米接近三十萬石,只南海番禺兩縣就有六七萬石倉糧。康熙四十年的時候,廣東米價也曾普省齊漲,可沒到平價兩倍的時候,督撫就已經下令開倉抑價。如今這米價快升到三倍,督撫居然還毫無動作?」 這事背景複雜,李肆想到了這督撫二人即將遭到的彈劾,再結合段宏時的背景解釋,一個想法驟然跳入腦海,莫非……糧價大漲,真跟這倆哥們自己有關? 和段宏時一對眼,兩人頓時都想通了。 李肆沉聲道:「這不是終點,我推測沒錯的話,該是廣東的常平倉虧空嚴重,春糶出了問題,廣東本地米商自己開始囤米,把米價抬了上來。」 段宏時接著說道:「外地糧商都在觀望,怕督撫放常平倉損了他們,不敢貿然集米入市,進廣東的糧食自然大減。可看這情形,趙弘燦和滿丕卻是不敢下開倉的鈞令,更不敢把這事對外聲張,否則一樁波及全省的常平倉虧空案就要上演,到那時……」 老頭嗤笑道:「聖上這六十大壽,過得就不舒坦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是心弦震動,廣東米價大漲,居然還跟朝政扯上了關係。 「這麼說糧價還要上漲!?咱們這十來萬石米,可是在這場變亂裡拿不到最大的甜頭!」 彭先仲激動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一石米能賺至少兩倍的價錢!他已經在盤算,是不是要家中老爺子也定下決心,將所有的家底都擠出來,跟著李肆搏這一把。 「四哥兒,之前說咱們公司雖然掌著這事,但只出了四萬兩銀子,這樣可賺不到多的啊,要少銀子,咱們大家一起湊!」 關鳳生也激動了,這可是數以萬計的銀子,轉手就能得個兩三倍,何時能有這樣的好處? 他這話出口,其他人紛紛應合,這大半年來,司董和劉興純這樣的執事,腰包都鼓了起來,雖說還算不上大富之家,可一家拿出幾百兩銀子還是有的。 「籌資!四哥兒,籌資!別說咱們李莊,只要跟咱們青田公司有來往的人,身上都有了些餘錢,有四哥兒開口,再籌個四萬兩也不在話下!」 何貴一臉漲紅地叫著。 「咱們密庫那些……是不是也到了該用的時候了?」 鄔亞羅惦記上了這大半年來淘出來的金子,雖然具體數目不清楚,可怎麼也不止值四萬兩銀子,說不定十萬兩都有。 眾人情緒高漲地議論著,李肆卻是神色沉靜,甚至還隱隱帶著一絲憂慮。他環視眾人,那一張張漲紅的面容,激動的聲色,深處似乎是一隻猙獰巨獸的爪子在撥動。再看到田大由,這個漢子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兩眼也飄著,正神思不屬。 目光最後落在段宏時臉上,老頭兩眼清澈地回望著他,似乎一直在觀察他的神色。 「這不止是銀子的事……」 李肆歎氣,他思路有些亂。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那像是驚呼還沒出口就被掩住,接著就是急促的腳步下樓聲。 「師傅!」 門外盤羅二人詫異地招呼著,李肆眉頭驟然舒展,喜悅貫滿整個身心。 第一百四十章 你信的天理到底是什麼? 「這身衣服可不適合你……」 聽濤樓下背面,老地方,少女正呆呆望天,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長裙遮住了她的長腿,秀髮挽著斜髻,之前的英武之氣被一層黯淡的柔弱氣息重重遮掩。 聽到那個日夜苦思的嗓音響起,少女身軀一震,卻沒轉過身。 「聽到了?」 接著李肆又問了一句,熟悉的一句,當初她攀上樓簷偷聽,李肆找到她時,也是這麼問的。 「是的!我聽到了!」 嚴三娘轉身,絕麗面容蒼白無光,臉頰上那道斜下的傷痕雖然已經轉淡,看上去卻依然刺目,讓少女整個人浸在一種淒麗的色彩中。 李肆心頭顫動,他真想將少女擁進懷裡,撫慰她該是滿目瘡痍的心靈,可她那正如火山一般捲動著的目光卻阻住了他的企圖,那目光裡全是疑問,由這疑問而下,對他的懷疑,對她自己的懷疑就是那熾熱的岩漿,眼見就要噴發。 「我回福建的時候,家鄉鹽價大漲,鄉人都困苦不堪,鹽巡還肆意欺壓,跟著鹽商一起盤剝大家。我殺那總巡,不止為當日所見的,還想著不跟助紂為虐的梁家再有瓜葛,一死了斷!那樣的罪孽,我絕不想沾染!」 少女艱辛地開口,失色的櫻唇還一直微微抖著。 「到我進了廣東,一路見著的,也是男男女女在米鋪外呼號,米商壓著滿倉的米不賣,只讓惡狗揮鞭趕人。我知道我管不過來,我伸不了手,可我卻滿心地信著你,你要反的,就是這樣的事情,你要給大家帶來的世界,絕不再是這樣的世界,所以……我來了,我……我要跟著你。」 少女眼眶裡一直含著淚水,沒讓它滾落下來。 她搖著頭,似乎還在懷疑自己剛才在樓上聽到的不是真的。 「可你……你們,在商議什麼?在商議著怎麼繼續囤米,只為賺銀子!賺錢!百萬人的呼號你們真沒聽見!?」 到這時,她終於爆發了。 「我一定是聽錯了,或者是你玩的什麼……花招,對嗎?那不是真的,你告訴我,那不是真的!」 面對著少女那雙幾乎快能將鋼鐵燒熔的眼眸,李肆沒有絲毫退避,他認真地緩緩點頭。 「你沒有聽錯,我也沒有玩花招,我……的確是在囤米,和那些米商做的事情沒有本質的不同。」 事情很簡單,他在湖南收米,走涵洸關的米商都被他攬了進來,進廣東的米自然又少了幾分,廣東米價的漲勢,有他一份貢獻,而且他還要推波助瀾。 聽到這話,嚴三娘衝了上來,抓著他的衣襟晃著,原本她動動手指頭,李肆就能摔出去,可現在她的手上極度無力,更像是攀住一根稻草,不讓自己癱軟在地。 淚水如溪流一般潺潺而下,她的言語也變得模糊哽咽。 「我做到了,我照著你的話,做到了!只為我信你,信你的天理,可你……你說過的話呢?就當是玩笑,還是迷惑我的戲言?你不是說過嗎?你造反,為的是讓人不再受欺,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少女還有話沒說出來,她只為信李肆,丟開了一切,包括她的廉恥,還有她的家人。似乎也想到了這些,她的責問像是在一去不復返的江水裡撈著自己丟失的珍寶。 「你信的天理,到底是什麼!?」 李肆歎氣,展臂想要抱住她,嚴三娘卻退開了,涕淚縱橫的臉上滿是淒苦,她似乎已經定下了什麼決心,力氣也回到了身上,拳頭正緊緊握起。 「你就算騙我一下也好,讓我之前那些念想,能……能有個歸處。說點什麼逼不得已,不得不為的話,再跟我講一番什麼成大業不拘小節,什麼為了天下,犧牲難免這一類的大道理,這樣也不行嗎?這些話,不都是你們這些做大事的人最擅長說的嗎?」 李肆聳肩:「我對你,不必說謊。」 嚴三娘一愣,接著緊咬下唇,連連搖頭,似乎想將李肆這話裡帶著的什麼東西甩開。 接著李肆微微笑了,輕聲說道:「想對你說的,只有三個字。」 少女呼吸急促起來,腦袋也搖得更厲害了,這顯然不是互述衷腸的時候,可她的淚水也更難止住,這一路,已經攢下了太多想跟他說的話啊…… 「相信我。」 李肆淡淡說著,看著身子僵住的少女,再補充了一句。 「也相信你自己。」 接著他拍拍自己的腰。 「今天我雖然帶了火銃,卻沒裝上彈藥,奪走也沒用,除非你是想著用槍柄砸破自己的腦袋。」 他早就察覺到少女的眼角一直在瞄著自己的腰。 充盈著自信的話,讓少女的憤懣悲苦像是拍上礁石的海浪,化作了細碎的浪花,她忽然想起早前李肆說過的一句話,「有些人天生是做事的,有些人天生是想事的,而三娘你顯然屬於前者。」 難道他說的「實質上一樣」的事情,其實還有不同?自己是不是太笨,看事情太簡單? 一股腦地疑問在腦子裡攪著,嚴三娘呆呆無語,好一陣都沒從迷茫中掙脫出來。等一股溫熱,日思夜想的溫熱裹住自己的手,這才魂魄歸位。如火的燥熱頓時席捲了整張面孔,李肆已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到了氣息相融的近處,他眼瞳中自己那身影都清晰可見。 「不過……你問得好,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配問出這樣的問題。我信的天理,到底是什麼樣的,這的確需要認真回答,三娘,謝謝你。」 嚴三娘的腦子已然糊塗,接著整個人都被李肆的氣息給裹住了,她被李肆一把擁入了懷裡,抱得如此之緊,兩顆心臟似乎都聯在了一起,同時合著一個節奏跳動著。 「我很想你,三娘,再不放你走。」 李肆在她耳邊低語著,嚴三娘神識恍惚,只覺自己終於抵達了彼岸,之前那疑問,似乎也含在了這懷抱中。她雖然還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但是她心裡踏實了,她相信抱著自己的這個男人,會把答案交給她的。 心底落定,一股惶然就將女兒家的羞澀牽了出來,正想著該以怎樣的力道推開他,卻又不會傷到他,力量剛剛蓄起,李肆卻鬆開了她,於是那力量下意識地轉為想著拉住他。 來回這一遲疑,李肆已經轉身走開了,一邊走還一邊招呼著:「胡漢山,召集所有人在壩子裡集合!」 手臂回抱住自己的肩頭,嚴三娘抬頭望天,天空碧藍,白雲悠悠,透過殘留在眼睫的淚影,她似乎見到了七彩的虹光。 紛紛攘攘的人群朝李莊內堡的中心壩子集中,個個臉上都綻著笑顏。 「四哥兒許是要籌資,據說出一兩銀子能得二兩甚至三兩!」 「四哥兒真是善人菩薩轉世啊,就為幫著四哥兒作這一番事業,賺不了錢也沒什麼好埋怨的,不過……能賺錢自然也是好的。」 壩子裡已經聚集了幾百號人,正在嗡嗡議論著,青田公司握有金股的人員大部分都來了,還有一些不是金股,卻在青田公司任著襄理以上職務的外圍人員,他們離金股也只有一步之遙。 壩子一側就是莊學樓,關田林何鄔五個司董正站在台階下等著李肆出場,關鳳生跟何貴在低聲爭著到底是誰先提出的籌資,林大樹倒是老神在在的淡然,鄔亞羅則是轉著眼珠,似乎在盤算自己能拿出多少銀子,而田大由……田大由雙眉深鎖,臉色很是難看,但在這一片興奮的人潮中,沒人注意到他的異常。 「四哥兒!」 「總司!」 「莊主!」 李肆出來了,人群都齊聲招呼起來,在冬日裡,他一向都戴著薄毛無簷的短筒直帽,穿著及膝的中襖,腰間是一根手掌寬的皮帶,無肩馬甲敞在外面,瘦直褲子,褲管下半截裹在厚實皮靴的高幫裡,整個人看上去很是精神。他雙手一叉腰,腰間凸起兩坨鼓囊囊的痕跡,大家都知道那是啥。 「四哥兒,你開口,家里餘錢咱都拿出來!」 性子躁的莊人先就喊了起來,其他人喧鬧著附和,李肆抬手虛按,壩子裡頓時一片靜寂。 「各位……還記得我李肆邀你們進公司的時候,曾經說過什麼?」 最先那開口的莊人又搶在了前面。 「讓大家過上好日子!」 幾百人紛紛揚揚也都叫了起來。 「沒錯!四哥兒做到了!」 「總司是信人,咱們都聽你的!」 揮手再讓眾人安靜下來,李肆接著問。 「那……我為什麼這麼做?」 這問題就有些複雜了,有說是菩薩心腸,有說是顧念鄉親,也有人乾脆說這還要問為什麼。 「因為我,相信一些事情,相信一些從古至今都沒有變過的事情……」 李肆目光投入碧藍天幕,原本難以言盡的心緒,也隨著這些話語漸漸成形。 聽濤樓上,段宏時和翼鳴老道倚在窗前,緊緊盯著有那麼一刻,像是神思注入了另一個世界的李肆。 「好好聽著,我們要找的天道,根子就該在他接下來的話裡。」 段宏時輕聲慨歎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是人,所以相信 「我,李肆,就是我自己……」 這話在莊子內堡裡飄著,引發了一陣低笑,誰不是誰自己呢。 「諸位,不管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都有自己的名,也有自己的命。酸甜苦辣,喜怒哀樂,都在自己心裡轉著,雖然有一張嘴,卻難說得盡。更有不少心思,就根本說不出口。」 「老女老幼,高矮胖瘦,每人都生得不一樣,天底下縱有再相似的人,也總有差別。就算兩人數十年如一日相守下來,腦子裡轉的念頭也決然不同。諸位,我,你,你們,我們都是不同的,在這世上獨一無二,無人可以替代。」 李肆的話讓眾人都有些茫然,這是在說什麼?而茫然之後,不少人開始轉頭瞅著,忽然覺得,一大群人裡,「自己」一下子清晰起來,對啊,天下雖大,還能到哪裡再去找一個「我」? 「父母生養,我們都是人子,上天造人,我們也都是天……那最初的一氣所化。所有人,所有凡人,都要吃飯穿衣,都有七情六慾,更有生老病死,百年之後,也就只剩下白骨一副,所以……」 李肆提高了音調。 「所以,我相信!普天之下,人人皆一!男女、貴賤、強弱,拋開這些東西,裡面都是那個一!我們……都是一樣的!」 這話初聽如雷,卻並不是驟然而發,所有人都只覺心頭一抖,下意識地避開了某些東西,找到另外跟這話相契的東西,將自己的思緒連了過去。沒錯,既然都是「人」,就「人」而言,大家都是一樣的。 「佛陀啟法,眾生平等,該不是這個路子吧……」 聽濤樓上,段宏時皺眉不解。 「一氣所化……呵呵,不是你說的那個路子。這說的是由外而至,而非什麼立地成佛,嗯嗯,一氣所化……」 翼鳴老道若有所悟。 李肆降下音調,繼續說著:「上天造人,給我們手腳,讓我們戰猛獸,種莊稼,給我們眼睛,讓我們看遠近,辨安危,給我們頭腦,讓我們舉火育谷,造字馴獸。當我們用手腳、眼睛和頭腦為自己謀福的時候,就是做老天爺本就許了我們的事!」 他展臂指向眾人:「你們終日辛勞,是不是只夠吃飽穿暖就好!?」 眾人都紛紛搖頭,又不是豬…… 李肆點頭:「是啊,我們是人,不是豬狗。我們總會想著靠手腳,靠腦子,能多掙一分,讓我們吃得更好,穿得更暖,在人前更光鮮,碗裡能天天有肉,家人能天天歡笑。」 一個年輕人又插了嘴:「現在不止想天天有肉啦!想的是天天有精菜和塘魚!」 眾人都哄笑起來,還有年紀大的莊人拍了他腦袋一巴掌:「想的怕不是塘魚,而是個漂亮婆姨吧?」 李肆也呵呵笑了,「所以……我還相信,我們靠雙手為自己謀福,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人要礙著我們為自己謀福,就是跟上天作對!」 壩子裡靜寂了好一陣,這話的前半截初聽是廢話,可引出來的後半截……深思下去,讓人覺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開始沸騰。 都是成年人,基本的理解力還是有的,這話不僅是將往日那些欺壓他們的惡霸貪官們掃進去了,更把搜刮苛捐雜稅的官府乃至朝廷給拉了進來。他們可不就是一面在阻著自己掙得更多,一面在從自己手裡奪走本就不多的錢糧麼?若是沒有他們,雖說不一定能享著福,但怎麼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年年吃苦。 「這……這……難道是要……」 人群裡還有更清靈的人惶恐起來,這話延伸下去,就只有一個字…… 聽濤樓上,段宏時和翼鳴老道本還有絲緊張,可對視一眼後,卻又同時搖頭。 「時候未到,這是黃梨州,乃至歷代先賢的舊論,只是將之新述而已。」 段宏時想到的是黃宗羲的論述。 「第一條為普天之下,眾生平等,第二條為謀福之欲不可侵,那麼第三條……」 翼鳴老道充滿期待。 「想想我說的第一條!」 李肆再度拔高嗓音,將不少人正紊亂的心神拉了回來。 「我們都是一樣的,但是我們又都想著為自己謀福,那麼相互之間,會不會有紛爭呢?」 這問題太好回答了,參與過宗族或者鄉村械鬥的人甚至還能唱出一曲血淚史,怎麼可能沒有? 李肆點頭:「所以,我還相信……上天也傳下了大道,劃下了界線,讓我們能夠彼此相戒,不損他人而謀福。握大道者居於廟堂,鄉市草民謹守界線,我相信,這才是天下本該有的樣子。」 這一條他沒有深入,眾人也聽得暈暈乎乎,那些本在惶恐的人也平靜下來。這話是說,還得有官府和朝廷在上面,而為自己謀福,也不是什麼都可以做的,這裡面的學問似乎就大了。 段宏時和翼鳴老道同時點頭。 「這就是……朝廷的事,朝廷乃至天子,是上天為此而設。」 「這也是……我們的事,教化萬民,如何謹守這條界線。」 接著兩人又同時歎氣。 「還不夠……,還差,這上天……該有清晰面目,不能再浮在雲間,而那條界線,也該跟上天的面目連在一起。老道,你可得循著這根去找。」 段宏時這麼說著。 「唔,天子與朝廷,似乎還有分別,而天子朝廷接上天、資本和民心,這之間的關係也還遠未釐清。」 老道像是滿足,又像是沒吃夠美味一般地歎了口長氣。 「而且……這時候提起,是不是太早?」 老道的問題,帶得段宏時也是歎氣。 「不早了,再不提,這核心都要紛紛越界了。」 這時候壩子裡也響起紛雜人聲,像是上了一堂神仙課,眾人都感覺跟眼下之事沒什麼關聯。 「就是這三個相信,讓我李肆挺身而出,來為大家引路!」 李肆看向眾人,語氣變得有些凝重,雜聲也漸漸消散。 「而這三個相信之上,就是上天!有人應該還記得,很早之前,我曾經說過一句話……」 說到這,關田等人放鬆了呼吸,去年他們剛上到雞冠山去見識金礦時,李肆曾經說過一句話,那話至今還在他們心底裡蕩著,因為還有六座,不,八座墳墓給這話作了標注。 「人在做,天在看,我……要來管!」 語氣已然嚴厲,震得壩子裡幾百號人心中都是一抖,不由自主地在想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被這貌似弱冠,可威勢卻勝過官老爺的李肆給發現了。 「剛才我說到了上天給眾生謀福所劃的界線,我李肆豈敢代天妄言?無非善惡之分而已!老天早已劃定!」 他環視眾人,出口的話讓眾人都放輕了呼吸,終於說到了正事。 「近日全省米價大漲,我們這青田公司有一些門路,想著能在此事上掙得幾分收益。這是順天而行,同時也能救濟那些困於米貴的同胞,一舉幾得的好事,大家想著把餘錢拿出來入伙,也沒什麼不對。」 接著李肆微微搖頭:「但是,最近不少人卻很忙啊。我聽說,有不少人四處借貸,甚至還在抵押房田產業,準備著把我當點金手,翻手就能由我掙到數倍的銀錢。還有人勾連鄉里,收購本地稻米,蒙騙鄉人說米價眼見要跌,或者是借我青田公司,甚至我李肆的名頭,肆意壓價,逼著鄉人賣米,嘿嘿……我以為當初處置了洪大,這樣的人就不該再跟我們青田公司有關了,卻沒想到,居然還是握有公司金股的人。」 一番話說得眾人一個個不敢出大氣,有些人甚至身子都佝僂下來,像是只待李肆一聲喚,就要跪倒在地。 李肆長長歎氣:「這還只是在咱們自家地盤上折騰,並沒招惹外禍。可就在昨天,我接到消息,有人還跟湖南春暉堂的人接上頭了,把咱們一些內情洩了出去,為的卻是能從遇仙橋那裡拿到兩千石米,好在這場盛宴裡大賺一筆。」 彭的一聲,人群裡一人跪了下來,接著就響起咚咚的磕頭聲。 「四哥兒……饒了我,我是財迷了心竅,被春暉堂的人給蒙住了啊!求你饒了我這一次!」 李肆揚揚下巴,胡漢山帶著幾個司衛,從人群中將這人提了出去,周圍的人臉色都是無比複雜,既在唾棄這人,也在為自己羞愧。很多人自問,自己心思行為跟這人的差距雖然很大,就像是幾步與百步,可方向卻是一樣的。 「我們青田公司,掙錢絕不損德!更不會以同胞……以同胞的苦難為謀福的階梯!否則我們就跟剛才那個貪圖富貴而違誓的人沒什麼差別!」 李肆刻意將「同胞」二字加了重音。 「能因富貴而漠視同胞的苦難,甚至還刻意吸食同胞的血肉來獲取富貴,他的良心已經賣掉了,早晚有一天也會為了富貴再賣掉靈魂,把自己曾經發過的誓言拋之腦後,危害到我們青田公司所有人!」 幾百號人都沉重地點頭,這樣的教訓,早前就有了。不少人都看向田大由,還有劉氏,不,現在該叫劉寡婦,田大由的兒子田青,劉寡婦的丈夫劉瑞,那都是血淋淋的例證。 「是人都會相信點什麼,今天,我在這裡說出自己的三個相信,不指望你們能夠馬上相信,我無法窺探你們的內心,也不想去窺探。我還相信,天道罰行不罰心。你們怎麼想,我不在意,可你們做了什麼,我代天裁決!」 李肆沉聲作了總結陳詞。 壩子裡鴉雀無聲,好半天,李肆語氣放平,淡淡說道:「現在……關於籌資的事……」 眾人腦袋頓時搖成一片撥浪鼓,都紛紛嚷著不籌了。 李肆眉毛豎起,「你們這是故意跟我抬槓呢!要投餘錢都投過來!我還要掏自家的腰包來掙上一筆,光明正大的錢為什麼不掙?」 笑聲漸起,壩子裡的氣氛終於活絡起來,大家此時才明白,李肆並不是針對籌資這事,而是籌資背後那些不良用心,以及少數過界的危險行為。 「四哥兒……跟我喝酒去……」 籌資的事自有人負責,李肆正要離開,卻被田大由攔住了,見他之前那頹敗神色一掃而空,眼眉舒展,像是舒舒服服泡過熱浴,李肆也是微微一笑,知道田大由的心結已經解了。 如果李肆沒有將青田公司的本質揭開一截,同時也將他的信念清晰傳遞出來,田大由會怎麼看他的行為,看他帶著大家歃血而立的誓言,看他兒子到底是為何而死的? 「田叔……我還……」 話又說回來,他可真不想跟這個酒鬼拼酒,還有人正等著他呢。 「別像娘們似的,連酒都要逃,我是要跟你說正事!彭家那個小姐……」 看他眼眉飛舞地說著,李肆無奈地哀歎一聲,任他扯著去了。 「資本吃人心哪,李肆定下囤米之策的時候,我就提醒過他,當心自身核心受損。此刻他講出那三個相信,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段宏時也在搖頭,之前壩子裡那個被拖走的人,下場應該跟已經被收拾掉的春暉堂夥計一樣,李肆在這方面是從不會手軟的。 「囤米逐浪,本是進廣州佔位的權謀之策,卻引發了眾人逐利的貪慾,問題由外及內了。」 翼鳴老道也是深有感悟,「廣東米戰」的真正目的,就李肆和段宏時完全通透,重點不是為銀子,而是進位。順手撈一筆無妨,卻絕不能主次顛倒,甚至危害內部。 「所以我們都在憂慮,安內才能圖外,核心不純淨,這青田公司就要漸漸變質,而他……說不定也會被逼著一步步變成真正的李半縣。」 段宏時看向另一個地方,目光也變得深邃而複雜,翼鳴老道甚至還品出了幾分欣賞。 「之前李肆還沒這樣清晰的頭緒,只是在內外稽查上下功夫,想著靠強硬手段先過了這一關。可有一個人……一個剛經歷過一番苦難,心境純粹的人,終於提醒了他。人心,他必須給人心一個交代,讓大家明白,他到底相信什麼,這樣才明白他會怎麼做事。現在雖然擺不出最終的方向,可這青田公司是事業的基點,這裡的人心,絕不能被資本搶走。」 順著段宏時的目光看去,一個少女正倚在聽濤樓下的角落裡,就癡癡地看著遠處被田大由拖走的李肆。 「唔,這可是上天賜下的瑰寶啊……」 翼鳴老道也是感歎不已。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娘賞行不賞心 遇仙橋關,木柵之後的江面,泊著無數江船。大的沙船小的趕繒,船舷盡皆沉沉壓水,艙面上也高高聳起,氈布蓋得嚴嚴實實。 「這裡有十八萬石,不少還是從已經禁米出境的長沙府運過來的,加上太平橋的十五萬石,不敢說控半省米價,至少廣州城的米價,盡皆在我等手中。」 江邊一行人正聚在一起,對著江船指指點點,其中一個身材矮小,鼠尾鼠鬚的男子,手指上碩大的號戒清晰可見,如果李肆在這,當能一眼認出,這就是當時在涵洸開槍沖關的春暉堂掌櫃,姓陳名通泰。 「四日前,廣州米價已到二兩八錢,制憲二台怎麼也該動作了吧?就算常平倉出了問題,附近幾縣刮刮,幾萬石該是能湊出來的。」 「是啊,就算廣州乃至廣東湊不出來,趙制台鈞令一下,廣西米怎麼也能進一些來,這形勢頗為怪異啊。」 「算起來也有二倍之利,是不是該出米了?」 「涵洸那邊也在動作,就怕他們先行,沖低了米價啊。」 像是其他商號的掌櫃神色複雜地議論著,既在歡喜,又在擔憂。 聽到這,陳掌櫃終於忍不住冷哼了一聲。 「那些小蝦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們是能囤,可他們下得了廣州嗎?有韶州知府、鈔關監督,還有韶州總兵在,運米的船一隻也別想過連江口!他們就老老實實跟在咱們後面賺銀子吧,這已經算是咱們的恩賜了。」 也有人笑了起來:「他們也該不是傻子,眼瞅著有更大的利侯著不要,非要急急忙忙去當善人。」 眾人都是點頭,正說笑間,另一行人匆匆而來,走得近了,看出是官府衙役簇擁著一個師爺模樣的人。 「哎喲,陳掌櫃,還是放米吧,廣州葉知府已經開始查抄當地米商,趙制台和滿憲台也在四下動作,咱們在這裡的動靜是不是太大了?」 那師爺急惶惶地說著,就在他們這群人不遠處,江面木柵處,還有幾艘米船被扣了下來,正有人在船上呼喝叫罵。 「呵呵,最後的手段拿出來了?他們終究不敢對外聲張……」 陳掌櫃成竹在胸。 「諸位放心!楊師爺你轉告知府大人,請他也放心,我們春暉堂東主背後的大人物說了,既然廣惠高肇幾府自己沒管住常平倉,跟著廣西米一起轉到江南賣了,就別怪咱們趁火取栗!二兩八錢遠遠不夠,等上半月,再漲上八錢一兩才能出手!諸位的東主,今年為萬歲爺的萬壽禮可獻上了不少孝敬,怎麼也得好好補上一場!」 這話讓眾人紛紛點頭,都是出了份子的,當然指著能多賺一些。 「可……可我家東主在擔心這官面上……」 那師爺的鬍子還打著哆嗦。 「你家東主不過是韶州知府,就連太平關馮監督和韶州總兵白道隆都不怕,他怕什麼?繼續封江!所有過江的米船,全都由我們按平價收下,反正他們多半是違了湖南江西再不准出米的鈞令憲令!」 陳掌櫃的話終於安撫住了那師爺,轉了一圈眼珠,似乎在盤算自己投的錢能賺多少,那師爺臉上的驚惶之色也漸漸散去,跟著這群商號掌櫃們一起觀望起江面的情形來,那艘艘江船上載著的彷彿不再是白花花的稻米,而是白花花的銀錠。 「唉,可惜了,咱們自家的船都去了北面,不然還能再來回多拉幾十船。」 陳掌櫃滿臉的痛惜。 三水縣的縣衙大堂,知縣又被趕到角落裡,恭恭敬敬地跟其他幾位知縣排班站著,聆聽台上大人物的訓示。 「嚴查囤米大戶!重處拒賣米商!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段,勸捐也好,強抄也好,反正要把自家縣裡的米價給壓下來!同時啊,同時不准讓事態蕩動!廣東州縣同氣連枝,今次難關,一定要協力共濟!」 兩廣總督趙弘燦那又粗又冷的嗓音在大堂裡迴盪著,下面的州縣官員一個個都抽著嘴角斜著眼。上頭人都是這德行,既要你把事情辦好,又不能招惹是非,天底下哪來這般好事?不過說起來……他們對下面的書吏衙役時,也是這般逼壓的。 會議結束,縣衙後堂,趙弘燦和滿丕相對而坐,沉默無語。督撫歷來都是冤家,可這事卻讓兩人不得不聯手共濟,縱然都是官場上的頂尖人物,也還是需要一點時間來醞釀這相互護持的親密氣氛。 「管源忠說了,再遲月底他就得上奏米價,若到那時,米價還沒能回落,他也愛莫能助了。」 滿丕歎氣,他和廣州將軍管源忠的關係近一些,有些話還是能來回傳遞。 「那個管蠻子!之前出倉糧去江南,他把自家糧倉裡的米都騰出來了,這下出了事,他倒是袖手旁觀!」 趙弘燦眼中已有了不少血絲,看樣子也是被這事折騰得夠嗆。 「他沒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現在還有半月時間,咱們還有機會。只是這幾府縣的常平倉都空了,其他府縣要去調,不僅湊不出多少,還得牽出一大堆爛帳。」 雖然瞧不起這個漢人總督,可滿丕也無心再踩他,這時節,踩他也是踩自己。 「說到落井下石,湖南和江西那邊的米商也真是可惡!就算之前去了江南一批,怎麼也該有個十來萬石進來。現在倒好,全都一個個捂著,就等著我們跨台,他們好謀暴利!平日要這麼幹,一本上去,還不知道多少人頭落地!」 趙弘燦把怒火轉移到了北面。 「北面……聽說有不少米囤在太平關,甚至還有韶州府和韶州鎮參與,是不是對他們下下重手!?」 滿丕的算盤也朝北撥了起來。 「我倒是想啊!可那些米商背後不是內務府的包衣,就是宗室王親阿哥們,動了韶州府鎮,他們惹急了跳騰起來,把常平倉上的事全都揭開,你相不相信萬歲爺會拿咱們祭旗!?壞了萬歲爺的局面,噶禮他都不護,你我……可連噶禮都不是!」 趙弘燦一番話,說得滿丕的腦袋也耷拉下來。 「老天爺……降下一顆救星吧……」 他只能這麼低聲嘀咕著。 廣東南北,不管是官爺還是商人,都正是焦躁難耐,而英德李莊裡,日頭已經高照,李肆依舊在呼呼大睡。沒辦法,昨日被田大由狠狠灌了一通,上好的陽江春,足足喝了一斤多,即便度數不怎麼高,可李肆前世連啤酒也就是這麼多量,到最後是怎麼回自家院子的都不清楚。 迷迷糊糊醒來,恍惚感覺有人在用毛巾擦拭自己的額頭,清香氣息隨著呼吸拂在臉上,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抱,混沌的腦子卻終於啟動了,暗自叫糟,這可不是關□的氣息…… 啪的一聲,李肆的手像是蚊子一般,被對方輕飄飄地拍了回來,手背甚至有一股觸電的酥麻感。 「三娘……」 睜開朦朧醉眼,窈窕身影正朝屋外走去。 「啊,你……你醒了?」 聽到李肆喚她,嚴三娘立在了原地,卻沒轉身。 「那個……昨晚上,你的手……我……」 她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著,李肆皺眉,我的手怎麼了? 焦距終於找準,抬手一看,李肆呻吟一聲,疼痛這才傳進大腦,手背上有好幾塊青紫!看來是自己喝醉回家後,就跟剛才一樣,把嚴三娘當作了關□,這鹹豬手就遭了報應。 認了,誰讓人家是詠春宗師呢,自己是三頭六臂也得不了好處,只是以後怎麼辦,夫綱不振啊…… 轉著亂七八糟的念頭,李肆掙扎下床,嚴三娘似乎始終沒能找到自己的身份,就杵在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頭也不敢回。 「昨晚……我沒幹什麼吧?」 李肆搭上少女的削肩,渾然不知自己這一問就像是拔下了核彈上的保險。 一股力量自少女腰身蕩出,卻又被強自壓下,少女跺腳嗔道:「我……我怎麼知道你幹了什麼!?」 脆嫩嗓音跟著嬌小人影衝了進來:「昨晚上四哥哥喝得爛醉,滿嘴叫著三娘寶貝,原本嚴姐姐要來陪我的,也被你給羞走了,四哥哥你賠!」 李肆頓時一額頭汗,還有些恍惚的心神也瞬間清靈,而少女更是身軀一僵,捂著耳朵連聲說我什麼都沒聽到,慌慌張張逃了。 「好好,我賠……」 李肆暗說小丫頭片子,該是你賠我才對…… 「不過……嚴姐姐回來了,我好……高興!」 關□衝過來一把摟住李肆脖子,嘻嘻笑著,菱唇小嘴也湊了過來。 「獎勵一個……姆嗯……啊!」 啵的一聲,結結實實親在李肆的臉蛋上,李肆心頭也如化開了一層蜜糖。 「話說回來,嚴姐姐什麼時候才能把羞害完呢?唉……」 關□老氣橫秋地感慨著,李肆捏捏她的滑嫩小鼻頭,哈哈笑出了聲。 「這就看我怎麼做了……」 收拾停當,出門正見嚴三娘在小院裡兩眼望天,不知道發什麼呆,看著她那絕麗面容上的淡淡傷痕,李肆心中漣漪不斷。 想著兩人還太多的話沒能傾訴,李肆正準備給自己安排半天假期,盤石玉就衝進了院子。 「總司,咱們去廣州試價的米船被人攔住了!劉執事和彭執事他們都在聽濤樓,等著總司去拿主意。」 看來事情真得做出來,而不只是靠一張嘴巴說。 李肆點頭,「我馬上就到。」 接著他看向也關切望來的嚴三娘,「等著我回來。」 嚴三娘臉上散開一層紅暈,緩緩點頭:「我瞧著你怎麼做。」 可李肆還沒完,笑著問道:「做完了有沒有賞啊?」 嚴三娘面頰暈紅,避開了他的目光:「賞不賞又不是我的事……你總該……總該不是為我才做的。」 李肆搖頭:「我做什麼,都是為了我在意的人,三娘當然也包括在內。」 嚴三娘再也抵擋不住,轉身揮袖:「就你那張嘴!要賞也得做完才有的!」 李肆嘿嘿笑著出門,院子裡,嚴三娘眼波流轉,喃喃低語道:「你這小賊,還要貪圖什麼?我不是把我整個人……都交上來了麼?」 第一百四十三章 狠人遇上瘋狗 三艘快哨船在連江上滿帆急行,領頭那艘船上,李肆踏在船頭,心緒翻滾不定。 人無下限,果然是什麼都能幹得出來。和他李肆一樣,湖南江西一干豪商糾集起來,在太平關囤米。可兩方做法卻大不一樣,李肆是透過關會說合商人一起行動,而那邊則是靠著權勢地位,直接攔下米船,強行平價收購,為此韶州知府、太平關監督,乃至韶州總兵白道隆都一起上陣,使盡了無數手腕。怪不得最近白道隆和他的聯繫又冷了下來,原來心思都在這上面了。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李肆本也沒對北面那幫官商有什麼想法,只要他這邊的十多萬石米能到得及時,正被米價搞得焦頭爛額的督撫二人也不會容當地米商吃進去繼續鬧騰,廣州城的米價該能被按住,這就像股票一樣,有了這一波走勢,當地米商和囤米大戶們也該會紛紛跟進,到那時候,他自能昂首踏進廣州城那塊神仙地,而北面那些傢伙就要吃大苦頭了。 可他還是低估了那幫人的凶殘,居然直接攔江禁米…… 不多時,就見到了兩艘駐泊在江邊的大沙船,這是李肆之前遣去廣州先探米市反應的船,船上載有六千石稻米,押船人是於漢翼。 「你說是韶州鎮標的兵船?」 於漢翼上了哨船,李肆劈頭就問。 「船是韶州鎮標的,可人卻該不是,操著一口湖南腔!」 於漢翼臉色鐵青,想是被對方為難了一番。 「湖南……」 哨船繼續前行,進到了連江口,轉朝南行,李肆看向遠處,江口南面有一處大沙洲,漢時趙佗還曾在此築城抵擋漢軍。此時也有漁夫船夫以沙洲為家,聚起一座小村。但李肆這一眼卻沒看盡沙洲,兩串快哨趕繒船拉出兩條線,把江面嚴嚴擋住,只留出中間一段水道。 李肆問:「他們也沒拿出什麼封江文書?」 於漢翼搖頭:「沒有,那些人就只喊著奉令封江,凡是載米的船都不准過,再不說其他話。誰要靠近,船上的人都還拉弓舉槍的,不給人說話的機會。」 他語氣憤懣,這兩艘船上也有護衛,如果不是官兵而是水盜,早就悶頭一排槍過去了。 李肆暗罵白道隆是不是腦子燒糊塗了,這種事也敢明目張膽地干?就不怕趙弘燦把他整死? 「我去看看。」 他越想越奇怪,湖南……莫非是那個春暉堂在搞鬼?之前春暉堂就曾在涵洸勸誘其他商人把米轉到遇仙橋,沒什麼效果後就開始對李莊動手腳,想探聽他這個李半縣的虛實,難道他們東家背後的那個李煦,對他李肆這個小人物起了疑心? 看看背後高高掛起的「英德練勇江巡」旗號,李肆心想,若這旗號都不頂用,那可就怪不得他下狠手了。 「英德練勇協總李肆問話,有帶頭的應一聲!」 哨船沿著江邊朝那道封鎖線靠去,李肆高聲問著。 快哨船在綠營裡用得比趕繒船還要多,大一些的能載二三十人,有一根桅桿一張帆兩支大櫓,船後段還有護板和小炮位,一般都用來緝匪傳訊。不僅李肆帶的三艘船是快哨,對方用來封江的也是一溜兒哨船,除了左右兩端那兩艘大了一號的趕繒船。 「李肆!?」 聽到這聲招呼,這邊趕繒船上的十來個兵丁探頭探腦看著,有人還這麼叫了出聲,腔調頗為怪異,很有點……摟草打到了兔子的興奮感。 不太妙…… 李肆正在琢磨,卻見對面那二三十步外的船上,一下又湧出來十多兵丁,全都持槍拉弓,原本船頭的人也動作起來。 「就是他!動手!」 像是頭目的軍官從船艙裡急步奔出,朝著李肆這邊一指頭戳來,而船頭船尾的小炮也朝這邊轉了過來。 「趴下!」 李肆心底透涼,飛身撲下。 嗖嗖…… 蓬蓬…… 箭矢跟槍彈兜頭潑來,在李肆這艘快哨船上濺起團團木屑和細塵。 轟轟…… 接著是兩聲巨響,像是夾著冰碴的凜冽風暴刮過,船艙、船板,連帶桅桿都嘩啦啦抖動起來,帶得整個船身都是一偏,木屑雜物混著煙塵頓時模糊了李肆的視線,呼呼的鉛子破空聲掠過頭頂,激得他太陽穴都猛然一涼。正壓在他身上的盤石玉身子抖了一下,悶哼聲像是個線頭,將遠近好幾聲慘呼也牽了出來,還有清晰的人體落水聲響起。 好……好…… 李肆的肺都差點炸了,好膽!這一年多來,從來都是他搶在上風整治人,何曾像今天這樣,成了別人偷襲的目標!?看來就算是再狠的人,遇上瘋狗也要遭殃。 「弓手別停!炮手槍手裝彈!一定要把那小子碾成肉渣!敢對咱們長沙兵動手,這就是下場!」 趕繒船上,那頭目扯著大嗓門快意地呼號著。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李肆總算知道這幫傢伙的來歷了,看來白道隆也算狡猾,只出船不出人。這些人正是年前在涵洸關開槍沖關的湖南撫標營兵,當時被他帶著司衛用槍炮震住了。現在他們還是在給春暉堂辦事,見著自己這對頭送上了門,拿著雞毛當令箭,想直接下黑手解決掉自己。 「老子憋了一年多,滿腦子想的就是殺清兵,你們這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李肆推開盤石玉,入手卻是一片濕熱,這瑤家少年受了傷,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喃喃問著:「總司……沒事吧?」 囑咐他別亂動,轉頭看去,船上似乎都沒了聲息,李肆心口燥熱上湧,掄圓嗓子喊了起來:「殺——!」 不等他出口,後面兩艘哨船已經有了行動。 中間一艘是賈昊帶隊,聽到槍炮聲就讓船工轉舵拐了出來,江面另一端也已經有人叫鬧不停,更有幾艘哨船開始搖櫓,朝著這邊靠近。 最後一艘是吳崖,他讓船工直愣愣加速插進李肆和賈昊兩艘船之間,即便李肆這艘船打起了轉,船尾巴眼見就要擦上他的船頭,他也一點不顧。 轟…… 賈吳兩船上同時升起一團白煙,兩門神臂炮發話了,那艘趕繒船頓時被霰彈覆蓋,像是被馬蜂群噴過一般,塵煙、木屑帶著團團血花濺飛,至少四五個正裝彈拉弓的兵丁摔進江裡。 這些長沙兵還沒來得及驚呼,兩艘哨船上又站起二十來個套著勇字號衣的兵丁,「鳥槍」平端,隨著一聲號令,砰砰爆響短促而密集,槍口噴出的白煙也在船邊連成了整齊的兩條線。 又有好幾個兵丁身上炸起血花,倒的倒地,落的落水,到這時候,趕繒船上的長沙兵才終於將呼喊擠出了嗓子,一個個都趴在了船板上,罩住李肆那艘船的箭矢驟然停頓。 一陣喀喇喇刺響,李肆這船沖灘擱淺,堪堪停穩,李肆喊了出聲:「於漢翼!活著麼!?」 於漢翼的聲音響起:「怎麼也不能死在這幫王八羔子手下!」 聽起來有點虛弱,但還沒什麼大礙,李肆微微鬆了口氣,招呼起來:「沒事的掩護吳崖!瞧那小子是要衝船,別讓那船的炮再響!傷了的趕緊下船自救!」 他這命令一下,好幾個人都叫喊著自己沒傷到要害,還可以開槍。 這時候李肆也沒辦法繼續當保姆了,只能由得他們,勉力壓住內心的焦躁,觀望起前方的戰況。 正如他所料,藉著一炮加一陣排槍壓制了對方,吳崖的船直愣愣衝了上去,咚的一聲撞在那趕繒船的船身正中,沒等兩船從震盪中恢復過來,幾個身影就一躍而上。 「該死!」 李肆一巴掌拍在被轟得斑駁破碎的船舷上,其中一個身影撲在半空的時候,就被一枝梭鏢給戳下了水,不知道那是誰,也不知是生是死,李肆只覺這一梭鏢似乎也戳在了自己身上。 「喝啊!」 躍過去的一人端槍沉喝,李肆聽出了是方堂恆,就見他手中上了刺刀的火槍轉動起來,抽、砸、刺,幾個動作一氣呵成,三個兵丁一個接一個倒摔出去,砸得船板光當作響,真不愧是嚴三娘瞧中的得意弟子。 蓬蓬…… 於漢翼和這邊船上的司衛們開槍了,三四十步的距離,船又擱了淺,命中率槓槓的,那艘趕繒船的船頭船尾正有幾個兵丁在轉著小炮,想對著吳崖那船來上一發,這一陣槍彈過去,頓時栽倒大半,倖存者不是被嚇得趴地,就是直接落了水。 越來越多的司衛躍上了趕繒船,就聽一聲聲慘呼響個不停,司衛們槍上的刺刀幾乎全都染紅了,嚴三娘之前教導槍刺術的嚴苛也終於見到了回報。 「就是那傢伙……」 李肆也沒想著留什麼活口了,掏出了腰間的月雷短銃,瞄向四五十步外,船上那個正揮著腰刀,劈開司衛刺刀的軍官。 蓬…… 槍聲響,身影僵,那軍官緩緩仰倒。 李肆正要心喜,定睛一瞧,暗自抹了把冷汗……那傢伙是被方堂恆一刺刀捅死的,而自己這一槍差點打中了方堂恆,嚇得那刺刀高手也跟著撲在地上,四下張望著未知的「敵人」。 把月雷短銃插回腰間,李肆暗自感慨,手下這幫小子漸漸成長起來了,而自己再能親身上陣殺敵的機會,估計也正向著曲線的谷底滑落。 趕繒船上大概有三十來個湖南兵,而李肆這邊的快哨船每船有二十人左右,此刻吳崖那船的司衛全都衝了上去,最後一個司衛上船時,估計已經沒剩幾個活口。 吳崖和賈昊這哼哈二將的默契終於顯現出來,吳崖是直衝而上,既以自己的船身遮護李肆那船,更是直搗對方陣前,遠戰有槍炮,近戰有刺刀。那幫實質是保安的長沙兵還能把他們打退的話,李肆就不得不重新規劃自己的造反藍圖。 吳崖當矛,賈昊就是盾。吳崖這邊利索完事,賈昊那邊才熱鬧開張。槍炮轟鳴聲不絕於耳,一艘快哨船、一門神臂炮和二十枝射速快過對方兩倍以上的火槍,就靠這些,江對面那四五艘哨船愣是不敢靠近百步之內,就遠遠打著轉地發炮放槍,清軍日後的潑婦式作戰風格已經顯露出來,似乎覺著自己嗓門大,就能嚇跑敵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破我相的代價無比高昂 「火炮……」 神臂炮口徑太小,就算用破牆單彈,也不過是在船身上打出拳頭大的洞,對區區小哨船都造不成致命傷害,那些長沙兵終究還是有些血性,居然能撐著沒跑。瞧著江面的戰況,李肆真想從手裡變出一門真正意義上的炮來,不說什麼大傢伙,就算是一具RPG-7也好……好吧,還是欺負人了,那一門佛朗機也夠。 可惜……別說他練勇了,就算是綠營兵,不是特定有佛朗機的配備,要拿出這武器來,都是違制的。現在他的司衛能端著上了刺刀的燧發槍,有強化版小炮,這已經是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的極限。 嚴格說來,射速奇快的鳥槍,還帶著刺刀,這情況要從官面上走漏出去,已是大危險,可好在眼下這場戰鬥是一場「暗戰」,對方人是官兵,干的卻不是「差」事,沒命令就直接封江,完全可以當作水匪看待,事情根本就上不了檯面。 收拾了這面的趕繒船,吳崖又趕去支援賈昊,炮火強度加了一倍,對面的長沙兵支撐不住了,紛紛開始轉舵。 喀喇喇…… 不知道是趙漢湘還是魯漢陝的神來一炮,一艘哨船的桅桿被從中打斷,傾倒而下,又砸在另一艘船上,頓時響起一片鬼哭狼嚎聲。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被一桅桿砸得失了控制的這船橫在江中,後面的船又撞了上來。趙漢湘和魯漢陝這對炮手雖然分在兩條船上,卻很有默契地同時將破牆彈換成了霰彈,轟轟兩炮再炸過去,又掃落一片人影,清澈江水頓時染開了大團猩紅。 「追過去!不留一船!」 李肆下令,於漢翼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掏出腰間的牛角小號,嗚嗚地吹了起來。 這道封江線就有一百來號長沙兵,其他都是船工役夫,之前那艘大趕繒上被殺了三十多兵丁,接著在賈吳的追擊下,又有三艘哨船被料理乾淨,剩下的瘋狂搖櫓,終於衝到了岸邊,等賈吳等人靠岸的時候,剩下那不到一半的長沙兵已經狂奔進沙洲深處,再難追到。 李肆的命令是不留船,那些人就再懶得管。驅趕著船工將船障解開,押著他們朝涵洸行去,這些船就歸李肆自己的船行所有了。 「嘿嘿……這些該是官兵吧,瞧他們那點本事,衝上船去的時候一個個都傻成了廟裡的泥菩薩,除了王堂合胸口遭了一梭鏢,傷勢有些重,就再沒什麼損傷。」 賈吳二人收隊回來,吳崖上了賈昊的船,正一臉興奮地嘮叨著。 「別老是覺得官兵羸弱,至少人家打仗還是有章法的,就說跑路吧,都知道四散而逃,追都不知道該朝哪裡追……」 賈昊貌似謹慎地總結著。 李肆那艘船壞了,也只好上了賈昊的船,剛一露面,賈吳等人都驚住了。 「總司,你的臉……」 順著他們的目光摸上臉,李肆也是一驚。 「我草……」 原本半臉是血,還以為是染了盤石玉的血,沒怎麼在意。這時才感覺從額頭到太陽穴火辣辣的痛,一摸居然是條深深傷痕,破相了。 驚怒在心底裡翻騰,驚的是差點就被開了瓢,該是被最初那通襲擊裡的炮子擦著了,怒的是自己險些就造反未成身先殞,這幫傢伙,還有他們背後的東家,著實該死! 再想到這一場戰鬥下來,陣亡了三個司衛兩個船工,重傷六個,輕傷無數,李肆只覺胸膛郁漲無比。 「敢要我的命,我就先掏了你們的命根子!」 咬著牙,一招陰狠毒計在李肆心底驟然成型。 回到李莊,見著李肆額下那道猙獰傷口,所有人都驚呼出聲。關□這個愛哭鬼又哭成淚人不說,嚴三娘都是臉色蒼白,給李肆清理傷口時,手哆嗦得像是在示範抖槍一般。 「這下我們可是真正的一對了。」 李肆還有心跟她開玩笑,然後一滴滾燙的淚珠就落在了他的臉上。 「三娘,別埋怨自己,這跟你沒關係。」 李肆知道她在想什麼,將她那打著擺子的手握住。 「我現在明白了,有些事情,要堅持下去,就得付出代價。我原來不怕死,可我現在怕了,我還更怕你……」 嚴三娘沒有掙開手,面頰透紅地望住李肆那近在咫尺的眼瞳,道不盡的情意就在這一眸間傳遞而來,不需要言語,李肆已然深懂了她對自己的心。 「不管是堅持什麼,還是反什麼,男人永遠得站在女人的前面,所以呢……」 李肆撫上三娘的臉頰,手指在她那道淡淡傷痕上輕輕劃過,正想將這通男人宣言發表完,然後……趁著少女憐惜之心大盛,羞澀之心潛隱的大好機會,在她那嬌艷櫻唇上來那麼一下,就此便可大功告成。 手指剛過眼角,卻見兩團火燒雲驟然在少女臉上綻放,急速向臉頰染開,幾乎是在一瞬間,連她那如玉脖頸都紅成一片,而她那含淚鳳目,更是隱隱迷離,像是墜入到了一種……超出李肆期盼的狀態裡。 再見到那櫻唇微微抖著,似乎在等待,甚至在邀請著什麼,李肆一顆心幾乎要衝入雲霄。正待有所動作,少女啊地輕呼出聲,整個人一躍而退,掩著臉轉開了身子,肩頭還在劇烈聳動著,似乎剛才經歷了一番騰雲駕霧般的奇遇。 「我……我才不是當什麼女人來的,我是要……要跟著你造反的!」 嚴三娘硬著嗓子丟出來這麼一句,然後匆匆逃離,一邊跑一邊想,自己難道真是浪蕩女子嗎?為什麼他的手一碰到自己,滿腦子就轉的是之前看過那畫冊上的東西,甚至是……那晚上自己做的夢? 少女是不堪羞慚,所以跑了,丟下一腦子霧水的李肆,愣了好半天還沒搞明白,自己是又摁到這姑娘的哪處羞點了。 「女人心,海底針,古人誠不欺我……」 李肆訕訕地作了解釋。 聽濤樓上,額頭連帶一隻眼睛都被裹上繃帶的李肆,乾脆找了塊皮眼罩遮著,活像一個海盜,一臉暴戾地講解完自己的計劃後,段宏時、彭先仲、劉興純等幾人發了好一會呆才清醒過來。 「整個計劃說起來就是……」 聽完一大堆步驟,彭先仲嘗試著總結。 「一個字,搶!」 李肆冷聲道。 「這不是什麼計劃,怎麼善後才需要計劃。」 段宏時很不客氣地損了李肆一句,然後進入擦屁股的角色狀態。 「放……李朱綬。」 李肆下意識地就想到一個人。 「呵呵……對呢,咱們還有一個……李青天。」 段宏時拈鬚微笑。 英德縣衙,李朱綬捧著茶水,直到熱氣散盡都還沒回過神來,羅師爺再等不耐,嗯咳一聲驚醒了他。 「東主,李總司這事,對東主又是一樁大利啊,若能辦得妥善,演得圓滿,可就是一飛沖天了。」 師爺這話,李朱綬倒是連連點頭。自李肆崛起後,他連逢喜事,縣務也漸漸清閒,除了應付一下官面上的事,其他時間都埋在金石堆裡,赫然成了一個騷人墨客。心寬雖然沒能體胖,氣度卻比一年前從容優裕了很多,整個人居然有了幾分外於廟堂的風骨。 「只是……我琢磨著,這李肆……到底要成什麼樣的事業?居然下得了這樣的膽子。」 讓他想得入神的是這個問題。 「湖南那些商人,還有韶州府和白總戎,他們下的膽子也不小。」 羅師爺不屑地插了一嘴,膽敢封江囤米,跟督撫唱對台戲,就算有後台,這也是極忌諱的。 「是啊,他們那樣的,我還能想明白,可跟他們對著干的李肆,到底是為了什麼,我想不明白。」 李朱綬皺眉搖頭,羅師爺是明白了,自己這東主,開始懷疑起李肆的動機了。商人逐利,官爺逐績,李肆此番動作,逐的是什麼?名?也沒看出他特別在意什麼名聲,「李半縣」這惡霸名整個粵北都叫開了,他也沒想著去修路架橋造水渠,就一門心思摁在摟錢上。 所以,別說李朱綬,任何一個官老爺都想不透李肆的路子。 「東主,不管明不明白,至少商人跟著他能發財,東主你跟著他能陞官,或許,他信的就是大家能一團和氣。」 想著這段時間來,自己在青田公司那布下了越來越大的事業,甚至有風聲傳出來,縣衙的蘇文采有可能在下一批拿到金股,那麼自己也該有希望,羅師爺下意識地就為自己真正的東主說話。金股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不做事了,每年都至少能有好幾百兩銀子分潤。當然沒誰這麼傻,金股可是一種地位,有了它,才能分派到真正重要的職司。 「就怕升得越高,摔得越痛……」 李朱綬還是有些猶豫。 「東主,你又不是風箏,決斷不都由你自己下麼?和李肆也只是互惠互利,相互扶持而已,你是官,難不成李肆還能要挾到東主?」 羅師爺呵呵輕笑道,李朱綬的眉頭也舒展開了,沒錯,他又不是傀儡。 聽濤樓,得了李朱綬的回信,段宏時點頭。 「李朱綬能配合周全,就該把他擺到跟廣州有關的事務上去了。」 李肆只淡淡哦了一聲,這事段宏時就能搞定,他不必多費腦筋,接著他就要專心幹強盜的活計。 「召集那七個北江船首……」 李肆吩咐下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通泰不通泰 春暉堂掌櫃陳通泰揉著肚皮,心想自家這名字怎麼就顯不了靈,現在想的就是通泰……韶州城雖然比不上長沙甚至廣州那樣的繁華之地,可連日跟南連韶道的頭面人物杯觥交錯,即便是他那幾十年鍛煉出來的鐵打腸胃也有些承受不起。 「這事辦妥當了,我也能撈上個萬兒八千兩的,跟東家說說,走走大東主的門路,也捐個官當當,再不受那些官老爺的斜眼……」 打著幸福小算盤,推開壓在身上那幾條玉藕般的臂腿,陳通泰就要去出恭,一邊走一邊下意識地朝涼台外看去。這是芍仙樓,韶州城最高檔的脂粉地,俯瞰武水,遇仙橋關就在眼皮子底下,這一眼不打緊,原本滿脹脹的屎意跟著魂魄一同散飛。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 他衝到涼台上,有那麼一瞬間,都想著直接從這兩三丈高的樓上一躍而下了。 原本泊滿江岸的米船,竟然沒了大半!剩下都在起碇搖櫓,升帆南行。 「這是在幹什麼!?那些堂號的掌櫃呢!知府、監督,還有白道隆呢!?」 陳通泰魂飛魄散,袍褂都沒套齊全就衝下樓去,直奔江邊。 「林掌櫃!你這是在幹什麼!?」 到了江岸碼頭,正見一個熟識的湖南米商掌櫃在臉紅脖子粗地吆喝著船工趕緊行船,陳通泰直恨不得拔刀將這傢伙劈成兩半。大家不都說好了的嗎?至少還得等上半個月才能出米,現在這光景,可是在明目張膽地拆他的檯子,拆他的檯子就是拆他東家的檯子,拆他東家背後那大東主的檯子,好大的膽子! 「陳掌櫃,你倒是見機得快,哼哼,以後咱們兩家,最好再不相見!」 那林掌櫃一見陳通泰,也像是氣不打一處來,敷衍地拱拱手就上了船,再不理會他。 「這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通泰氣得跳腳,然後才醒悟到了什麼。 「我的人呢?春暉堂的人呢!都睡死了麼!」 跟無頭蒼蠅似地在碼頭轉了一圈,才找到自家一個小夥計,陳通泰像是抓著了救命稻草,揪著這個該是才睡醒的小子就咆哮起來。 「我們的米船呢?不是佈置了守船的兵,還把那些船工都趕到岸上看管起來了嗎?如今這人呢!?船呢!?」 那小子艱辛地睜開被眼屎糊住的眼睛,茫然地任著掌櫃搖晃。 「陳掌櫃!大事不好了!咱們的兵都被打昏綁了起來,船工也把船開跑了!」 終於有一群伴當衝到了碼頭上,一身汗都濕透了,該是找了他一大圈。 「什麼……是哪裡來的水匪……」 陳通泰肚腸裡的穢物像是反衝上腦,整個腦子嗡的一下就暈了。 「咱們在這的六萬石米不是分在十多艘大沙船上嗎,昨晚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水匪,將咱們的兵盡皆綁了,船工也被驅趕到船上,逕直就將船開走了!」 伴當的話縹緲如在天外,可陳通泰是老生意人了,說到數字,心神很快就拖了回來。他明白了,他這春暉堂的米船先動了,其他商號掌櫃們還以為是他暗自先去出米,再不跟著走,等米價按了下來,他們可就要虧蝕,所以都急惶惶地趕船南下。 「這些豬腦子!我們春暉堂又不是善人傻子,幹嘛要跟自己作對!?再說連江口那還有咱們的人攔著……」 陳通泰話說到這,戛然而止,本就是一額頭的細汗,這會更變成了豆大的汗珠。 「連江口!?」 他看向南面,心口如被萬斤鉛陀沉沉壓住。 「連江口那,肯定出了事,我們放在太平橋的三萬石米,估計也被人盜了。」 壓住在胸口翻騰的滾滾熱流,陳通泰一揮袖子,指頭連點,招呼起來:「跟我去找白道隆,你們誰再去一趟韶州府衙,報盜!誰那麼大膽子,我已經有了幾分盤算,現在還沒完!再行快船追那些商號的掌櫃,跟他們說,這是有人在作祟,千萬不要中了奸賊的毒計!」 陳通泰捏緊拳頭,兩眼寒光直冒:「我還有機會!」 一行人簇擁著這衣衫凌亂的矮小貴人離了碼頭,碼頭近前的一艘漁船上,穿著一身破爛布衣,臉面被斗笠壓住的一個漁婦挺直了身子,頓時顯露出一身窈窕曲線,那雙長腿更不似尋常的漁家女子。 「就是他吧?」 「漁婦」低聲問著。 「沒錯,春暉堂的掌櫃,叫陳通泰,年前在涵洸見過,這邊的事都是他在攪和。」 「漁婦」身後還有個漁家少年,恭敬地答道。 「這名字……不錯,他不遭報應,我念頭可不通泰。」 「漁婦」恨聲道。 「師傅,這事總司……真的知道?」 那少年還在皺眉,顯是有些不認同自己這「師傅」的盤算。 「他忙他的大事,這樣的小事,他不在意,我很在意。」 「漁婦」回望那少年。 「再說我也入了司衛,他給了我什麼教導翼長的職銜,說話總該還有人聽吧。」 這個問題,那少年不好回答,就撓頭傻笑,心說不提這個,甚至都不提你的品行和威望,就只論你和總司的關係,也沒人敢不聽你的話…… 「那麼……動手吧!」 嚴三娘下令,身後少年一揮手,幾個一身乞丐打扮的少年就出了船艙,匆匆追著那陳通泰而去。 「先不說你不顧黎民苦難,糾合官商囤米牟利,就說你還縱人攔江,傷了我的……他,公私兩面,我都不能再容你這樣的人活下去!」 嚴三娘的灼熱目光抓著那個背影,心中沉沉低語道。 飛來峽,瞧著兩岸險峻奇色,李肆心懷舒暢,他還是第一次見識這三百年前的廣東風景,眼下還沒飛來峽水庫,錯落山影遮蔽江面,原本沒什麼感覺的碧藍天幕,經這一托,也顯得更為高廣浩瀚。 「三娘到底在鼓搗什麼?」 感歎之餘,李肆也在遺憾沒人可以分享,下意識地就想到自家一大一小兩個美女。這是辦正事,關□跟不出來,而嚴三娘之前板著臉氣鼓鼓地找他要了司衛的職銜,像是真要埋頭造反大業,不計兒女情長,倒讓他對她的敬意更多了三分。反正人就在身邊,現在大事要緊,也實在分不出心去琢磨能上到幾壘的事。 所以,嚴三娘成了他正經的部下,跟著他參與了這趟「強盜之旅」。遺憾的是,韶州事成之後,嚴三娘就說有點私事要辦,沒跟著他一起順江南下。 「不知道呢,總司你也交代了羅堂遠和幾個小子跟著她,應該不會出什麼事。」 於漢翼猜中了李肆的心思,就是在為嚴三娘擔心。 得了旁人的保證,李肆也更放心了。估摸著是不會出什麼事的,她在昨晚的行動中大展身手,不管是收拾守船的護衛,還是制服看守船工的兵丁,都是以她為尖兵。這樣的武功高手,用在了刀刃上,偷襲這種事輕鬆得如切黃油。 「不過……這種事以後再不能讓她做了。」 出於大男子主義以及憐愛之心,李肆可不想讓自己的女人成了特種部隊的頭目,武功再高,也不是超人,總有意外。 「就這麼直接搶了,真沒什麼問題?」 身側的彭先仲還是一臉怔忪。 之前在連江口遇襲,李肆被惹毛了,就定下了這樁毒計。行動計劃很簡單。由於春暉堂乃至參與囤米的不少商號都是臨時起意,又趕時間,手上沒什麼大船,都雇了北江大船來載米,恰巧其中大多數都是李肆之前整合起來的北江船行成員,這就給李肆送上了大好機會。 李肆召集之前那北江船行的七戶船首,威脅說如果不配合行動,能掙得了這趟船錢,以後就別想再在北江過日子。接著又讓他們不必擔心,不但船費照付,還沒人找他們秋後算賬,於是北江船行的船東就乖乖地配合了李肆的行動。 船是能跟著他走了,可春暉堂的船還有護衛看守,船工們也被集合在岸上監管,李肆就帶著「特攻隊」去到遇仙橋關,收拾了這些護衛,將春暉堂的米船盡數劫走。這讓其他商號掌櫃們誤以為春暉堂在單獨行動,也都趕緊開船出米。 連江口的封鎖線早被李肆蕩平,這一趟行船再無阻礙,順順當當,眼見過了飛來峽,繼續朝三江口行去。 有李肆連江段的十四五萬石米,再加上自遇仙太平兩橋劫來的九萬石,李肆一手就掌握了二十三四萬石米,足以單獨打壓廣州米價。而跟著追來的米商手裡還有十多萬石,廣東米價再要維持高位,根本就再無可能。 「就這樣,其他首尾,自有人替咱們收拾。」 李肆指了指前方那艘船,帆下懸著的「知府銜兼管英德縣事,李」號旗正迎風飄揚。 「總司,後面有韶州鎮標的快船追了上來!」 手下急聲稟報道,來到大沙船尾巴上的船樓,見到一面「白」字號旗也高高飄著,李肆呵呵一笑,「老白還是識時務的。」 滿帆的大趕繒船上,周寧小心地觀察著正閉眼沉思的白道隆。 「這個李肆,真是……跋扈!此番他可讓我少賺了上萬兩銀子!」 白道隆終於恨恨出聲。 「李小子他敢不賠補,就給他好看!不過……」 周寧也恨聲應了一句,接著就轉了口風。 「春暉堂那陳通泰也太過分了點,直接拿著總戎你的船去攔江,若是制台憲台遭罪下台還好說,他們要挺過了這一關,總戎你可就有大麻煩了。」 白道隆哼了一聲,強自辯解道:「我最多不過是個失察而已……」 周寧不敢再說深了,只暗暗腹誹,若不是李肆讓我通告你,米價肯定會被衝下來,你還被那陳通泰忽悠得雲裡霧裡呢,別說賺錢,前程都要賠進去。經這一事,你也該看清楚,這粵北地面上,你到底該跟著誰搭手了吧。 「四哥兒是信人,此番事情辦成,允我的船行份子可就落袋了,跟著他,大家一團和氣,何不快哉……」 盤算著每年自己能坐收的銀子數目,周寧不由自主地翹起了嘴角。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仙地裡來了李北江 廣州城西,西關十八甫上九甫的市集裡,一處鋪子雖然摘了牌號,可瞧著地上散亂的米粒,還有鋪子裡四處胡亂堆積的布袋子,就知道這是座米鋪。 掌櫃正坐在櫃檯後愁眉苦臉地撓著額頭,一抹淡紫身影映入眼角,整張臉頓時快垮到了櫃檯上。 「盤大姑……咱們這鋪子,確實再沒存米了。」 掌櫃出了鋪子,躬身相迎,語氣無奈之極,卻無半分惱意,聽得出他一點也不敢怠慢這人。 「本也不想難為掌櫃,可西關北面那些棚戶,再沒接濟,真要出人命的,大家平日都是街坊鄰里,就算不積福,也不能惡德……」 盤金鈴的嗓音帶著低低磁性,壓著嗓門說話,更是徑直在人心頭肉上彈著,那掌櫃的腰幾乎要彎到了九十度,腦袋還一直點著,到得最後,咬牙跺腳,招呼著鋪子裡的夥計,說是要掃掃倉底,再湊個幾鬥出來。 「一斤四分銀太高了,可也不能損了你們,掌櫃你出個平價吧,不不……我又不是為菩薩做事,可受不得這恩惠。」 盤金鈴拒絕了掌櫃的無償奉送,照著他給出的價付了銀子,再囑咐身後人去通知那些棚戶來接米。 「盤大姑……隱約覺著就像是菩薩了。」 目送盤金鈴的高挑身影遠去,掌櫃和夥計們都是連聲感慨。 「盤姐,總司說了,米價的事他正在張羅,要不了多久就能平下來。他給你的零使銀子,是不想讓你在廣州這神仙地吃苦。可你不但用在了善堂上,還拿出來買米賑濟,到時候瘦了病了,總司可要拿我出氣。」 陶富跟在身後,一個勁地嘮叨著,他是個憨直人,有什麼說什麼,盤金鈴聽得也是捂嘴輕笑,眼中隱現漣漪。 「知他最看不慣女子迎風柳般的柔弱,瞧他養關□就跟養小豬似的。可我不是關□啊,甚至也不是……總之吧,他做他的大事,我做我力所能及的小事。」 盤金鈴淡淡說著,陶富跟幾個司衛相互對視,都是無奈地搖頭歎氣。自從盤金鈴來了廣州籌辦善堂,花銀子倒是小事,瞧著她對病殘災荒也都上了心。除了診治病人,還不時周濟窮苦人,沒用多久時間,就在十八甫的上九甫這一帶傳開了善名,也難怪剛才那米鋪掌櫃對她如此恭敬。 「前面還有幾家米鋪,咱們再籌一些米糧,至少不能讓我那善堂附近的窮苦人活不下去。就算換了嚴妹妹,她也該跟我一般心思,就別擔心你們總司會說什麼了。」 說到了嚴三娘,盤金鈴的語調也更低沉了。 眼見要到另一家米鋪,她正收拾心神,準備著又一番說服,卻見前面喧鬧不止。 「搶起來了……」 陶富攔在了盤金鈴身邊,可她已經看到,那米鋪被數百人圍了個水洩不通,呼喝慘叫聲不絕於耳。更遠之處,衙役兵丁正急急趕來,踏得煙塵直衝天際。 這煙塵帶起了盤金鈴的視線,抬頭看去,還能看到幾道黑灰煙柱在遠處飄著,一眼望不盡的廣州城,像是罩上了一層濃濃陰雲。 「別搶啦!米已經到了,北江來了幾十萬石米,壓死你們都足夠,有什麼好搶的!?」 那隊兵丁的頭目騎在馬上高聲喊著,可他的話顯然沒什麼效力,米鋪前依舊混亂不堪,甚至有人舉起了火把,準備將這間米鋪點燃,讓它步了廣州城其他遭難米鋪的後塵。 「憲台大人和知府老爺去了十四甫碼頭!真是米來了!」 像是游手的民人在大街上跑過,一邊跑一邊喊著,終於讓米鋪這幫人停了下來。隱隱能聽到極遠處有鳴鑼開道的響聲,似乎也急於接米,那鑼鼓聲的點子也比往日快了幾分。 「他來了……」 盤金鈴面容上那原本也跟天色相近的陰鬱散去,她長長舒了口氣,轉身就朝北而回,陶富等人迷惑不解,不去接人? 「我也總該忙自己的正事了,善堂和識微樓都還沒建起來,若是遭了他的數落,那可了不得……」 聽著盤金鈴嘴裡的低語,陶富等人聳肩,這盤姑娘對他們總司的話,一會在意一會不在意的,真是搞不清,沒辦法,女人心,海底針嘛…… 「這時候的珠江……真是大不一樣啊。」 瞧著眼前的景色,李肆感慨萬千。這時候的廣州地理,可跟三百年後大不相同,珠江沒那麼小肚雞腸,雖然不像秦漢那樣如海一般見不到岸,卻依舊讓人心中波瀾蕩動。 大好的河山……就被韃子妖孽罩住…… 東面密密麻麻的屋影層層疊疊,舒展而去,上空卻是半天灰黑煙塵,李肆下意識地就這麼暗憤了一句。 「大觀河雖然塞了,可這邊的十四甫碼頭還是貨船停腳之處,南面就是洋行,廣州安家也該在那裡有堂口。那處街口通的就是惠愛街,進城後就是一路的衙門。」 這艘船上也就彭先仲對廣州城最熟,此刻他當起嚮導,忙著給眾人指指點點。 光光鑼聲高響,驟然蓋住了彭先仲的聲音,瞧向碼頭處,大批皂隸舉著官牌湧了出來,原本正忙碌卸米的民夫們也給趕到了一邊。 「是憲台和知府來了,可惜啊,這最大的甜頭讓白道隆和李朱綬接下了。」 劉興純很是遺憾。 「動靜太大了,還拖著一屁股債,就只能讓他們兩個出來頂缸。別擔心,我李肆的名頭,他們兩個怎麼也遮不住。」 瞧著前方那艘已經停定的大船,李肆淡淡說著。那大船上高高掛著兩條白綾,墨字斗大,遠遠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一條寫著「韶鎮心繫萬口」,另一條是「英德牽掛粵生」,主帆下還橫牽一根條幅:「韶鎮白英德李率商民濟糧廣州。」 之前在三江口向駐肇慶的兩廣總督趙弘燦濟糧,這一番官面上的做作就已經演練過了,所以當白道隆李朱綬下船面謁出迎的廣東巡撫滿丕,還有廣州知府葉敷時,動作言語再熟練不過。而對方強自按捺住的喜悅和激動,也都被二人明察秋毫地看進了眼裡。 「我仁君聖上恩澤天下,官商兵民莫不涕零感戴,知廣州府縣困於米貴,以廣州受難為己難……粵北乃至湘贛商民踴躍集米,我等官佐協力籌措,盡心護行,終將這米糧運到了,可真是托了……」 白道隆深吸一口氣,跟著李朱綬一道扯開了嗓子。 「聖上洪福啊——!」 滿丕和葉敷趕緊跟著兩人一起,朝著北方遙遙拱手,嘴裡也拉長了調門喊著:「托聖上洪福——!」 官面上的套路走完,四人一聚,滿丕直入主題:「究竟是何方神仙顯靈?」 白道隆和李朱綬同時指向身後一艘船:「此番集米趕運,虧得北江船行東主李肆相助。」 滿丕和葉敷對視一眼,都是茫然,李肆? 「李肆……據說年方弱冠,在英德和李朱綬沆瀣一氣,為禍鄉里,有『李半縣』之稱。」 肇慶總督府,趙弘燦的幕首師爺如此答著東主的疑問。 「李半縣?何止!他能糾合湖南江西米商一同動作,整條北江就如他家的內河,簡直就該叫李北江!」 趙弘燦心緒複雜,感覺自己就像是眼見要摔下懸崖,那為禍之人忽然又把他拉了回來,跟他說這是個玩笑。 「事情遠非這麼簡單,東主,湖南江西那邊,背後原本有個春暉堂在搞鬼,之前韶鎮韶府在太平關囤米,也都是他們撮合而為。而這李肆,跟著李朱綬在英德另有一番勢力,兩邊……」 幕首說到這裡,對這種棋局再熟悉不過的趙弘燦明白了。 「他們兩家爭了起來,結果李肆這邊搶在了前面,逼得韶州那邊不得不跟上,咱們這真是……」 趙弘燦抹了一把汗。 「這真是二狗相爭,便宜了咱們這塊肉骨頭。」 廣州城,知府衙門後堂,滿丕和廣州知府葉敷幾乎都癱在了大椅上。 「算上後面還能到的,估摸著能有二十萬石,廣州米價,怎麼也得下到一兩去了。」 滿丕吐著長氣。 「這一批米到,城裡那些還在捂著米的鋪子就掛出了二十文一斤的價,已比前日降了三成,算算速度,到一石一兩也就是三五天的事。」 葉敷更像是魂魄終於召了回來一般。 沉默片刻,滿丕眼珠子轉了起來,這時候葉敷也是恭謹地朝滿丕拱手:「憲台,你看下官這本章該如何寫法?」 肇慶總督府,趙弘燦也在問自己的幕首:「這奏折,我該怎麼寫?」 幕首沉吟片刻,舉起了拳頭:「廣東一地這米價風波,不上奏是不行的。東主自湖廣江西調米濟粵,化解了此事,這是奏折的骨架。」 趙弘燦連連點頭,這一點可是絕不能落下的。 「但具體的事功,東主還是得酬報這幾人,否則牽動了他們背後的關係,當東主貪功太過,那就得不償失了。」 幕首豎起了大拇指:「李朱綬帶著白道隆出面,這才讓李肆的北江船行得以成行。前二人,特別是李朱綬,前番借薩爾泰家人一事出盡風頭,把握時機的能耐,悍然出手的膽量,還真是號人物,京中還有大人對他青眼有加。此番再建奇功,東主你不寫透了他的功勞,萬歲爺那會聽到不同的聲音。」 接著食指豎起:「白道隆,估摸著也就是搭著李朱綬的船而已,他本是武職,雖有護糧之功,可也算插手政事,不宜多提,帶上一筆即可。」 最後豎起的是中指:「李肆,無功名無官身,此番也是以北江船行之名行事,褒其『義商』,由總督衙門頒賜牌匾,再請戶部賞個縣丞品級,已算是酬了他的功。認真說起來……他控大小江船上百。此番集米,他也該投進了不少銀子。湖南米過來,算上運費也不過一石七八錢,就算廣東米價最後降到一兩,論均價,他也能賺上一倍。」 趙弘燦有了思量:「以弱冠之年,就能控北江一路,握上百江船,隱隱有之前張元隆的氣色了。」 幕首呵呵笑了:「若李肆是張元隆,東主莫不成想做噶禮?」 趙弘燦一笑:「那怎麼一樣,我又沒女兒。」 幕首跟著他一起笑了。 趙弘燦沒女兒,滿丕也沒女兒,可有人的女兒,已經準備了多時。 「我原本料著會有諸多收穫,可這一樁,還真是意料之外……」 廣州西關十八甫上九甫北面一處偏僻莊院裡,李肆接過彭先仲遞來的書信,一邊看一邊嘀咕著。 這書信上倒都是尋常的客套話,還附著的一張單子就不尋常了,是一個姑娘的生辰八字。 「也是情理之中嘛,總司,先前你沒瞧上人家的十小姐,只好送上正牌的九小姐了。」 彭先仲的回話還帶著絲調侃的語氣,書信是安合堂安家送來的,除了約見相談之外,附著的這張單子用意再明顯不過。想來之前一直沒拿定主意,現在見李肆以高昂之姿踏進廣州,再也不敢怠慢,趕緊奉上自家閨女。生辰八字直接送過來,那就是想讓李肆給個話,他們就把人打包送進門,什麼名分都不必再談。 「早幹嘛去了,現在我可沒心思收女人,廣州城……正敞開胸懷等著我呢。」 李肆嗤笑道,他這話可是沒一點誇張,桌子上還擺著數十份請柬,全是廣州各家豪商送來的。就憑他北江船行在此次運米行動中的登台亮相,就足以讓這些豪商另眼相看。更不說那些知道一些內情的人還揣摸出了他在船行之外的勢力,能牽動湖南江西那麼多商人一起行動,這本身就是攝人的實力。 「是啊,至少總司還得先數數銀子,這一趟咱們自家就掙了七八萬兩銀子,還沒算從春暉堂手上搶來的米。卸完米之後,正好讓船行拉一些貨返到湖南去,總司要跟哪些人碰面,最好先盤算一下。」 彭先仲的商人天性又在沸騰,開始琢磨起船行歸程的生意。 劉興純也是興奮異常,之前還在這廣州城四處奔走,結果四處碰壁,眼下這廣州的局面卻一下就這麼打開了。可他還保持著一分清醒,提醒著李肆:「總司,韶州那邊,還留著首尾呢。」 李肆點頭,春暉堂那個陳掌櫃陳通泰,多半還在捶韶州府衙外的喊冤鼓,報自家貨物被賊人劫了吧。 「自有人收拾他,咱們就等著看好戲。」 李肆抱著胳膊,閒閒地說道。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想通泰得通泰 李肆怎麼也想不到,陳通泰,在他進廣州之前就通泰了。 那還是兩天前,他正在飛來峽觀賞風景的時候,韶州城裡,嚴三娘和羅堂遠也看足了熱鍋上的螞蟻是怎麼跳騰的。 韶州府衙和白道隆的私邸就在一條街上,街尾一座三層酒樓的頂樓,守住樓梯口的幾個司衛很客氣地將一撥非要上樓就餐,連酒樓掌櫃都沒勸住的客人攔下。那客人還要瓜噪,司衛亮出韶州鎮標親兵的腰牌,這才將對方嚇走。 「就這裡吧,瞧他在這條街上轉了一個多時辰了。」 嚴三娘定下了決心,羅堂遠深吸一口氣,強自按捺住狂跳的心臟,將腳下兩個長長的大木盒子打開。 「你確定這槍……百步內都不會射失?」 從一個盒子裡取出一枝火槍,手指頭伸進槍管裡,觸摸到一圈圈的凹凸不平,嚴三娘很是懷疑地問羅堂遠。 「沒風的話,五十步最多偏一個手掌,百步……就得看是不是能瞄上了。」 羅堂遠很是驕傲,總算能在這少女師傅面前顯擺一把。 「你能比我瞄得準?」 嚴三娘反問,神槍手耷拉下了腦袋,誰讓這三娘悟通了射擊和武藝的共通之處,火槍的準頭甚至超過了他羅堂遠。 「掛燈!出聲!」 上好彈藥,嚴三娘決然下令。 一盞紅燈掛到了酒樓頂層的窗外,同時二樓響起了嗩吶腰鼓聲。 斜對著四五十步外的街上,就見兩個乞丐裝少年相互打鬧著,朝還在府衙大門外旋磨的陳通泰靠去。陳通泰身邊還有三個伴當陪著,始終擋著他的身影。按照計劃,少年裝作偷錢,至少要引開一兩個伴當。 眼見少年乞丐就要靠近陳通泰一行人,陳通泰卻動了起來,大步流星地朝更遠處的街角走去。那裡有三面木門板圍起來的一座小屋子,可不是完全密封的,到胸口高處還漏了一條縫隙。瞧著周圍污糟糟的痕跡,過往行人都捏著鼻子避在一邊,這該是一座街邊廁所,而那縫隙是供人呼吸新鮮空氣。 陳通泰開門進了廁所,就只能見到他腦袋瓢上的金錢鼠屁股,兩個司衛裝扮的少年乞丐愣了一下,轉頭看去,遠處酒樓上的紅燈籠沒有摘下來。湊一起嘀咕了幾句,逕直朝廁所走去,一個少年裝作去開門,另一個少年則虛虛蹲了蹲,像是在比劃身形,然後伸手在廁所木板上畫了起來。 「滾開滾開!」 伴當將兩個少年趕走了,再轉身一瞧,廁所背面的木板上畫了兩條線,依稀是人坐下來的背部輪廓,無奈地搖頭,都道這小乞丐還真能搗蛋。 瞧著伴當們也嫌味道太重,都紛紛避在一邊,那白白的線條清晰無比,羅堂遠伸臂比出個八字,瞇眼估算了一番。 「七十步,師傅,這距離……」 他有些猶豫,嚴三娘咬牙。 「兩桿槍一起上!真不中,那就是老天饒他了。」 兩人端槍,嚴三娘學著羅堂遠,將那可以滑動的照門挪到後一擋位置,沉心靜氣,朝前方瞄去。 正蹲著廁所的陳通泰只覺五臟都燒成了一陀,白道隆說是出外辦差,鈔關監督那更是沒理會他,直讓他暗叫老天爺救命。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在韶州知府身上,他遞足了門房銀子,探聽到了那傢伙就縮在裡面。寫了長長的條子遞進去,話裡軟的硬的都有了,就指望那傢伙能吭聲,沒想到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 他有心繼續守著,一刻也不放過,可腸子卻是等不得了。只覺肚腹就要開裂,匆匆進了廁所,一運氣,卻死活都憋不出來。 「入娘的,這屁眼也要給爺我臉色瞧麼!?」 陳通泰使勁一掙,身下卻是一陣裂痛,心中直叫完蛋。便秘這事什麼時候出不好,偏偏在這要緊關頭作祟,莫非是之前心火太旺,把腸子都烘乾了? 正憋得一臉紫紅,意識也飄曳起來,哆哆兩聲,只覺一股涼意從後背左右腰眼同時透入,浸透了肚腸,再從前腹噴了出來,有那麼一刻,他只覺渾身舒坦,通泰了…… 接著這涼意就在腿上灑開滾滾的熱意,陳通泰暗覺不對,眼珠朝下一轉,魂魄轟的碎了。 他的肚子已然破開由二合一的一個大洞,肝膽帶著碎腸攤在腿上,還有大團怪怪的東西從腸子裂開處噴著。 疼痛這時才傳進大腦,瞬間將意識淹沒,陳通泰兩眼翻白,身子朝前傾倒,腦袋撲哧拍在已被染得紅黃一片的木板上。 「得手!走人!」 見那廁所的縫隙處已沒了金錢鼠屁股的痕跡,遠處酒樓上,揮開硝煙,嚴三娘跟著羅堂遠飛速收拾好火槍,跟著司衛們匆匆下樓,走時羅堂遠又給那嗩吶腰鼓班丟下一錠銀子,「繼續奏兩曲再走。」 酒樓裡悠悠的嗩吶腰鼓聲結束,陳通泰的伴當們都皺起了眉頭,自家掌櫃還沒見著動靜,這一泡屎能拉這麼長時間? 再仔細看,縫隙處沒了人頭,暗覺不對,伴當敲了敲門,也沒反應,逕直拉開,當場就呆住了。 過了好一陣,這三個伴當才捧著肚子,哇啦哇啦地吐了起來,一邊吐一邊還倉皇地喊著:「殺人……嘔……啦!」 等李肆知道這事,陳通泰已經通泰了四天,接到消息的時候,他正揉著肚子,感歎廣州人什麼都敢吃的名號果然源遠流長,跟三百年後的光景沒差多少。得虧他前世早見識足了,除了很忌諱的什麼生猴頭、三吱、醉蝦、活叫驢一類原型,還有什麼古怪的蚌螺,其他的都還能應付。饒是如此,兩天裡趕了幾場,這肚子依舊有些吃不消了。 「來,喝了就能好受些了。」 盤金鈴端上一碗活胃的湯藥,語氣神態就像是溫婉小媳婦一般地招呼著,李肆接過,再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急信,感慨萬分:「要是三娘能有你這般性子就好了。」 盤金鈴愣了一下,腦子轉了幾個圈,才大致明白李肆的意思,趕緊壓低了腦袋,只微微笑道:「那就不叫嚴三娘了……」 接著她醒悟到什麼,詫異地問:「莫非……她又作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李肆無奈地歎氣:「真是想不到,紅雷女俠驟然變身狙擊手……只是這次得給她點教訓了。」 前半句盤金鈴是聽不懂,後半句則引發了她的擔憂:「你……不會是要罰她吧?」 李肆轉開了話題:「我帶來了鄔重那邊最新琢磨出來的顯微鏡,你還是趕緊把你的識微樓建起來吧,就是注意保密。你在英德的那些弟子我也會調過來一些,還缺什麼,直接找彭先仲,他會長駐在廣州。」 盤金鈴低垂眼簾,恭謹地應著。李肆盯住了她的臉頰,端詳了一陣,直到那輪廓優雅的鵝蛋臉上升起淡淡一層紅暈,這才轉開了目光。 「自己是得隴望蜀啊……」 李肆按下了異樣的心思,又開口道:「最多半年,我把英德那邊的事情料理清楚,應該也會到廣州來的。你選的善堂位置很好,以後的藥坊也會在善堂附近,離這裡遠一點也好。就是善堂的事,你別牽扯得太廣,只關注麻風就好。」 這下盤金鈴又只聽進去了前半句,只覺心頭重重的陰霾頓時消散,卻又不敢抬頭看他,面頰更是紅透了。 「哦,還有,這半年你還有項任務……」 李肆卻沒饒她,打量起她那高挑但卻有些消瘦的身材來。 「我給你的零使銀子,可別再去換了菩薩善名,吃多吃好,半年裡至少得長十斤肉出來,不然別人總要說我虧待了你。」 李肆人已不在,桌子上的藥碗變得空空,這話還在盤金鈴心底裡蕩著。 「若不是知你無心,換作別的女子,怕又要一夜難眠了。」 盤金鈴苦笑著搖頭,將心底的搖曳壓住,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顯得很是懊惱:「看吧,還是被他數落了,我還不夠努力啊,再不能胡思亂想了。」 踏足廣州的餘波還未消散,李朱綬白道隆倒是還在廣州城裡跟各路官員杯觥交錯,喜滋滋地等著善果,有他們頂在前面,外加廣東督撫來化解米價一事的處處漣漪,李肆就不必再在廣州操盤。他的目標就是先在廣州打出名號,奠定起點,而這個任務顯然已經完成了。「李半縣」的名號在廣州再沒人叫,廣州官商提到李肆,都稱呼為「李北江」,據說這名號是從總督府傳出來的。 當然還不止有這一個名號,有叫「李英德」的,有叫「李韶州」的,甚至還有人以他控連江北江兩路而稱他為「李雙江」,從彭先仲那聽到這名號時,李肆差點氣岔了,自己可沒那麼好的嗓子…… 接下來的幾天裡,李肆趁熱打鐵,將北江船行的船東們糾集在一起,拿出了早就擬定好的新行約,把原本只靠北江船約互保而聚攏的這幫人,以實質為股份的方式拼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船行。 以他背後的青田公司為大老闆,其他船東是小老闆,業務由李肆這邊統一安排調度,收支也統一核算,拿日後的概念比照,就是個航運公司。 有保底的固定薪水,自家的船也當作份子入行,還有李肆這麼個有能量的大人物接單,一路行船再無阻礙,外加此次運米的親身感受,船東們都是欣然接受。北江船行就此成為李肆囊中的正式產業,除開之前直營的二十多條船,船行裡猛然多出三十多條三千石以上的大沙船,五十多條千石中型沙船廣船,這一趟的收穫,遠不止在運米上賺的那些銀子。 之所以決定用船行東主的身份踏足廣州,之前李肆就跟段宏時商量過,自己的實業終究會顯露出來,到底哪部分最妥當,最不容易引起官府矚目,最後確定的就是這船行。 首先,他這是內河船行,比張元隆那樣的海商還差了一個檔次,不是藉著米價一事凸顯了名聲,這點規模在廣東也算不了太大,放到全國更是毫不起眼。其次,他並沒有壟斷北江連江,收攏的船隻運量跟兩江總運量相比,還差得很多,更沒影響到那些有自家船隊的豪商,而只是方便了沒有船的中小貨商,不會惹來皇商官商,至少是不會那麼快地惹來他們打起異樣算盤。第三,在這個時代,幾乎還沒有以單純船運為主業的實業商人,因為這遠不如直接販運商貨利潤高,而組織管理所需的技術也不是一般人能具備的,大多數人都還只將船行當作苦哈哈們糾合在一起的「船會」,沒意識到這是一具靠物流吞金的機器。 另外一點是,只看船行的話,官府找不到太敏感的矚目點,因為鈔關一類的管制機構在嘛,問題是……涵洸關就在李肆手裡,而在他看來,韶州那邊的兩關落入手裡,也不是太久遠的事了。 將彭先仲調為新設立的船行監事,由他在廣州建立船行總部,負責統一接單排船,一系列的運作,需要大量算手夥計。除了青田公司調遣一部分,還從涵洸關行調了一部分,再加上廣州本地招募,前期應該能運轉起來。 至於後面的工作,比如制訂船行更細的經營管理章程,將李肆用在關行的那套賬目進行改善,同樣用在船行上,這些事要多長時間,能做到多細多順暢,就看彭先仲的本事了。 「總司放心,這是咱們之後的命脈,我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一定要咱們這命脈早日通泰!」 肩負重任的彭先仲神采煥發,算起來,他還是李肆手下非「李莊系」裡,第一個獨當一面的大將,當然會全力以赴。 調理完船行,再看望了皮行鞋行青鐵行等事業也開始步入正軌的王寡婦,李肆就要打道回府。廣州對他而言,目前還只是血脈的一端,英德還依舊是丹田。踏足廣州的任務完成,船行也成了型,他已經超額完成了任務,接下來的重點是意守丹田,繼續純鍛核心。 而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以為幹了件好事的某人潑上一盆冰水。之前盤金鈴問他是不是要處罰嚴三娘,他刻意轉開話題,不僅是怕事先走漏風聲,也是怕嚇著了盤金鈴。 第一百四十八章 賞罰……分明? 李肆回到英德,沒進自家院子,直奔雞冠山下的司衛營地,將所有目長以上的司衛召集起來。除了幾個表現優異的後進,基本就是之前的漢堂兩輩少年,當然還有一位新晉翼長,也就是嚴三娘。 「陳通泰,殺得好!」 李肆開場白很直接,嚴三娘俏臉暈紅,暗自得意,可她卻沒注意,羅堂遠等幾個參與行動的小子卻是一臉蒼白。 「我是說你們這次行動完成得很好,懂得掩護,懂得抓住機會,各個環節銜接也很順暢,羅堂遠,你的總結還不夠全面,要詳細到可以當作以後類似行動的教範!」 羅堂遠等人的臉上頓時湧起血色,這是榮耀。之前賈昊的《李塘之戰》、《英北剿匪行動》,吳崖的《行軍典例》,胡漢山的《寨堡攻略》,趙漢湘魯漢陝合寫的《炮手紀要》,都被編入了李肆整理的《指揮手冊》裡。雖然這些東西沒什麼文采,甚至還多有錯字病句,表達也很不精當,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經驗總結,會成為指導後進的教科書,更是證明他們成績的硬邦邦資歷。 就連賈昊吳崖看向羅堂遠的目光都帶著羨慕,這小子可是堂字輩裡第一個能把名字列進《指揮手冊》的傢伙,而方堂恆更是撅嘴低哼,暗道自己該好好總結一下在連江口沖船的經驗,也弄出個《刺刀突擊要則》一類的教範出來。 一邊的嚴三娘也撅嘴了,這次刺殺行動的主謀可是她,她的賞呢? 別急,自己的功勞該是壓軸戲,嚴三娘這麼安慰著自己,可接著她聽到的卻是兩個字。 「但是……」 李肆一直沒正眼瞧過嚴三娘。 「但是,陳通泰,該不該殺,該怎麼殺,我什麼時候下過命令!?」 羅堂遠等人臉上的血色又刷地壓了下去。 「原本早有人要準備著動手了!他陳通泰被我們壞了大事,就算廣東督撫不整治他,之前跟著他行事的那幫官商也得料理他,你們這是多此一舉!」 李肆的話裡含著怒意,他本就聽到了風聲,白道隆,還有太平關監督和韶州知府這次險些坑了趙弘燦和滿丕,如今風頭轉了,他們就得把替罪羊丟出來。陳通泰腦門上已經刻了個「死」字,卻不想自己這邊的人擅做主張,幫了他們一把。 「這事你們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可你們該知道……」 李肆指向羅堂遠,出口的話讓所有人一驚。 「三殺令是怎麼說的!」 空氣原本就因李肆板下臉而沉冷不已,此刻更是凝成了鐵鉛一般,嚴三娘那雙柳葉眉幾乎快跳了起來。 「戰而違令者,殺!」 「吞財肆行者,殺!」 「洩露機密者,殺!」 羅堂遠艱辛地將這三句話喊了出口。 「是我使喚他們的,有錯就罰我。」 嚴三娘一馬當先站了出來。她也換了一身司衛打扮,踏著高邦小皮靴,緊窄褲子,只到膝蓋的斜襟中襖,學著李肆紮了根寬皮帶,即便遮了一層寬肩馬甲,鼓鼓的胸口也著實惹眼,一頭秀髮為方便行動挽成了斜墮雙丫髻,少女的青澀和武者的英武混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攝人風情。 可李肆對這風情卻視而不見,甚至少女昂首站得筆直,胸口更是傲人,他眼珠子也沒亂轉一分,他……真的很生氣。 嚴三娘這一插嘴,在場眾人都盯住了她,眼裡滿是急切,讓她別再說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還是沒理會嚴三娘,李肆繼續叱責道:「既然你記得三殺令,就知道軍法無情!韶州那一夜後,你領命跟從嚴三娘,也再不算戰時。可你擅自提走絕密器械,參與可能洩露身份的刺殺行動,目標還是我沒給出指示的重要人物,你算算你犯了多少錯!?」 羅堂遠挺胸昂首,咬牙應道:「甘願接受任何處罰!」 「不行!」 嚴三娘就跟老母雞護崽一般跳了起來:「那也是我違令,不關他的事!再說你也沒下令不准怎麼著,怎麼就違令了!?」 賈吳等人都低低喚著「師傅」,李肆像是才知道有嚴三娘的存在,轉眼看住了她,一連串問題幾乎將她砸暈。 「嚴三娘!你認得字麼?進司衛給你的冊子,你看了麼?上面寫的條款,你都記住了?第三頁第一條,上官說話,不請示就直接插嘴,是什麼處罰!?」 瞧嚴三娘兩眼有些發直,李肆轉向於漢翼,「你是軍法官,你說。」 於漢翼額頭出汗:「是……是掌嘴。」 所有人都看向李肆,滿眼哀求,卻不敢出聲。 李肆沉聲道:「嚴三娘,自己動手還是我動手!?」 嚴三娘只覺心口裡喀喇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裂了,然後滾燙的熔岩就在整個胸腔裡遊走。 「自己打自己耳光?我不會!」 她賭氣地喊著。 李肆上前,伸臂舉掌,嚴三娘鳳目圓瞪…… 「我都是為你做的!就算有錯,當著大家的面訓斥我也該夠了,為什麼還要打我的耳光?這輩子……這輩子連父親和師傅都沒打過,你……你可真是能啊!就不怕我一巴掌扇得你滿地找牙!我可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低賤女子!來啊,扇下來啊!」 熔岩帶著心語,就在嚴三娘的眼瞳裡翻滾著,心中還留著的一絲理智讓她只是直直盯住李肆。就緊咬著牙,不讓自己把這熔岩噴出來。 李肆直視著她的目光也毫無退讓,漸漸的,熔岩像是浸入了大海,溫度一分分降低,少女感覺到那眼瞳中的複雜心緒也在翻滾不定,既有憐惜,也有堅定,如同他之前在說那三個相信時的堅定。 早前李肆在英北大山裡指揮若定的身姿又從嚴三娘的腦海裡翻騰出來,少女忽然在想,他是要借自己立威正法吧,自己是不是該為著他忍忍…… 恍惚間,一個聲音在腦海裡低低喚著:「三娘,你不行的,你當不了司衛,司衛……就是我的手足,我的爪牙。要跟著我一步步走下去,要踏過無數荊棘,越過無數坎坷。我對他們,有不一樣的期許,也有苛刻無比的要求。」 這是她當初要求加入司衛時,李肆對她說過的話。她記得自己很是堅決地說再苦再難都能受得住,難道他…… 再審視李肆的目光,嚴三娘隱約悟了,不,他不是在借她立威,根本就是用這些軍法在刁難自己,讓自己再不想當這司衛,他……其實是繞著大圈子,把自己當弱女子在憐惜。 熔岩冷卻,接著翻騰上來的是心虛和懊惱,見鬼,當初李肆給的她那本冊子,她真的只是粗粗翻了下,就沒當回事,誰知道這傢伙的規矩這麼大!? 「來吧!」 她低低說著。 啪啪兩聲脆響,臉頰頓時火辣辣地發熱,嚴三娘只覺眼角的堤壩即將崩潰,她提聚了全身的氣力,才勉強壓住了那如潮的淚水。 「小賊!你不會如願的!」 恨恨地在心裡念叨著,嚴三娘捏緊了拳頭,身子卻沒一絲晃動。 其他人都耷拉著腦袋,不敢去看嚴三娘那已經紅透了的面頰,暗自都在叫著師傅你可得小心了,總司論起軍法來就是個……魔鬼。 處置了嚴三娘的插嘴之「罪」,李肆看向羅堂遠:「你,還有其他參與行動的司衛,都是從犯,每人二十鞭!」 嚴三娘和其他人都鬆了口氣,二十鞭的處罰,也不算太重。 「嚴三娘!」 接著李肆一聲喊,眾人的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少女也緊張起來,難道是要抽自己四十鞭子?這混蛋……總得唸唸自己是女兒家吧,抽得身子都爛了,你還要嗎? 「你是主犯,給你兩個選擇,一,開革出司衛,二,上山淘金一月,你自己選擇。」 李肆看向嚴三娘,心說好姑娘,選第一個吧,以後老老實實當個教頭就好,慢慢學著相夫……再教子。 淘金一個月…… 眾人盯著李肆的目光都帶了分埋怨,心說總司啊,你也能捨得……接著又看向嚴三娘,暗道師傅還是選一吧,以後就當當教頭,別跟咱們混在一起了。 「我……要當司衛!」 嚴三娘毫不猶豫地說著,心想就知道你在打這鬼主意,淘金就淘金,反正別想把我刷出去。 「好!」 李肆這時候真是悔青了腸子,當初就不該被她那認真姿態迷住,答應她來當這司衛。 雞冠山金礦,羅江羅海兩個苦命淘金工又迎來了新的「難友」,可難友的到來,也宣告了他們苦難日子的結束。他們被扔下了山,丟到司衛營地裡,成了普通的司衛一員,這是他們夢寐已久的待遇,喜悅之心充盈全身,也顧不得再去想為何這樣美麗的女子,也被罰到山上來當苦力。 當初那封堵住地下河的巖壁已經被挖開,淘金工作都在地下河裡進行。嚴三娘穿上塗了桐油的革靴,衣袖高挽,露出粉藕般的手臂,抱著淘金木斗就要進去,卻被一個聲音叫住了。 「就在外面吧,可沒規定淘金必須進到裡面去。」 聽著那變得溫柔的聲音,嚴三娘的眼角頓時不爭氣地掛上了淚花,人卻沒轉身,就只哼哼道:「什麼都是你說了算,是不是還要規定我胳膊腿腳該怎麼使喚!?」 嘩嘩水響,李肆已經站到了她的身後,呵呵輕笑道:「那還真是,你又不是沒見過隊列訓練,怎麼使喚胳膊腿腳,還真有規矩。」 嚴三娘恨聲道:「那就麻煩你把什麼時候做什麼,怎麼做,全都刻在我腦門上!我這人笨,記不清楚!」 李肆歎氣:「那又何必要當這司衛?」 少女的怨憤終於爆發了,轉過身看住李肆,胸脯劇烈起伏著:「我就是想要跟在你後面,緊緊跟著,一步也不停!我不想袖手看著,我……我總是能有用的!為什麼總想著要我退出來!?」 眼見少女眼中噙滿了淚花,李肆再無猶豫,一把將她擁入了懷裡,少女沒有掙扎,腦袋埋在李肆懷中,低低抽泣出聲。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又到唸書時 「對不起,苦了你,謝謝你。」 李肆只覺太多話要說,可最終只有這幾個字出口。 「以後你跟我說清楚,啥時候要守軍法,啥時候不必守。你那條條款款,連人怎麼梳洗,怎麼吃喝,怎麼走路怎麼招呼都框起來了,我可不想一輩子都是這麼過。」 嚴三娘低低念叨著,聽得李肆也是一笑。 「在營裡和出外辦事就得守,在家裡就不必守。」 嚴三娘呼吸有些熱了,家……這是要說…… 「其實,你不必當司衛,也能跟著我走的,繼續當教頭不是很好嗎?萬一以後出了什麼事,難道還要我殺妻證……法嗎?」 李肆繼續打著讓嚴三娘退出司衛的算盤。 「我我……我才不會讓你如願!」 少女終於「羞走」了,轉身嗔著,也不知道她那意思是不會違反軍法,不會當他妻子,還是不會讓他殺…… 手被拉了起來,異樣的東西入手,轉身看去,嚴三娘歡喜得差點叫出聲來,短銃,不是之前那種,而是和李肆腰間一樣的月雷銃。 「還有一枝,湊一對,這是給你的賠禮。」 李肆看著少女臉頰上依稀還留著的指痕,再加上那一道雖然淡去,仔細看卻還清晰的傷痕,心道這全都是自己造的孽,可誰讓這姑娘這麼倔強,這麼……叛逆呢? 「就這樣?真有心賠我,就該讓我也入特攻組!韶州那事,可是我一手策劃的!」 少女心氣恢復了,開始朝李肆加倍索賠。她說到的「特攻組」,是李肆接著的大賞。羅堂遠因為行刺有功,被任命為新建的特攻組組長,目前只專注在刺殺這事上,不管是戰場狙殺,還是暗中行刺,都包括在內。 嚴三娘最不滿的也就是這個,分明她才是主謀,論罰有她,論賞卻沒她了。 「之前我說三娘你是做事的,現在我承認自己說錯了,三娘你還是能想事的,韶州的事,你居然能想得那麼周全。眼下我正在籌備特勤組,專門負責籌劃這類行動,組長的人選嘛……」 李肆丟出了香餌,嚴三娘兩眼頓時亮了,挺胸抬頭,「我!」 點頭之後,瞧著少女兩眼冒星星的歡喜樣,李肆暗道,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她不再親身上陣當刺客了……至於說她的那什麼策劃,漏洞還真是多啊。廁所木板上的線條和槍眼,酒樓二層雇的嗩吶腰鼓班,都是致命的線索。好在這時代的滿清官府,既沒有CSI,也沒有福爾摩斯,更難以想像有人在七八十步外用火槍暗中狙擊,甚至陳通泰的死本就是韶州府所願,可不會下力氣嚴查,所以這次很幸運。 「為什麼要罰我在這山上呆一個月!?」 「不必日夜都在啊,下午就下山回家唄。」 「什麼……什麼家……」 「院子裡收拾好了屋子,關□刻意作了佈置,好吧好吧,那我專門再收拾出一套院子來讓你住,反正別住那客房了。」 「我又不是神行太保,你讓我一天來回這麼折騰……」 「營地也行,反正這一個月我也會呆在營地。另外呢,淘金的事,意思一下就行了,我準備了不少東西,這一月你就閉關好好學習。」 「那……那這還叫處罰嗎?你這也是壞了規矩!」 兩人低低說著話,暖暖的氣息也由內而外,將兩人連在了一起。 「對了,之前忙著去韶州夜襲,都忘了找你討賞了,不是說我運出米去就有賞嗎?在哪呢?」 看著少女張合的櫻唇,想到之前少女的允諾,李肆心頭發癢。 「好啊,我賞……」 少女朝手掌心裡哈了口氣,揚了起來,準備報仇。見著李肆的微笑,手掌落下,卻柔柔撫在了他的臉上,自己整張臉也暈紅一片。 指了指自己的臉,李肆說:「就來個關□經常賞的。」 少女嗔道:「你們啊,一大一小總是沒羞沒燥的!」 話這麼說了,可她卻鼓足了勇氣,櫻唇微微抖著,就朝李肆臉上碰去。 李肆可沒那麼客氣,心裡叫著「上二壘!上二壘!」俯首就朝少女的櫻唇吻下。 「總……司……」 悠悠呼喊聲響得恰到好處,嚴三娘一驚,下意識地扭頭,李肆的狼吻只湊在了她那滑膩細嫩的臉蛋上。 嚴三娘啊地一聲輕呼,身影如蝴蝶一般飄開,丟下李肆鼻孔噴火地看向山下,哪個混蛋這麼不知趣?連二壘都要來橫插一槓…… 李肆這怒火是沒處發洩了,段宏時找他,很急。 「出名了,麻煩也就來了。」 段宏時眉宇間有深深的擔憂,他接到了消息,廣東督撫正在商量一件事,那就是要給北江船行發官照,這是官府給船行發的合法運營認可。但是……銀子拿來,底細拿來,活動隨時得在官府眼皮子底下。 這是清廷的一貫風格了,歷代都有,可清廷幹得最為徹底。一旦有什麼工商活動達到了一定規模,它必定要插手進來,不是扶持,不是疏導,名為監管,實則掐住脖頸,吸血搾髓。李肆將這船行亮出來,雖然沒招來官府懷疑,盤查他的底細,卻還是遭了這待遇。可笑這樣的行為,在他們看來,還是對李肆的「恩賞」,因為這麼一來,李肆就躍身成為官商。 「銀子好說,底細也好編造,可架不住具體管事的官來窮折騰,換個有眼力有心計的,很容易就通到船行背後,咱們的青田公司。」 段宏時憂慮的是這個,李肆沉吟片刻,覺得事情不會太嚴重,他手裡還有牌。 「用上涵洸關行這一招?倒是有些效果,可船行是在廣州,只是一般牙人,理不順各路神仙的關係,最好還是……」 段宏時老話重提。 「把你的名頭從這船行挪開,趕緊掙一個正經的官身,此次督撫多半要按義捐例給你發一個官銜,你得推辭了。」 這就是兩事合二為一,李肆點頭,眼見時間將近,他也得去考秀才了。有了秀才功名,再捐官上位,謀個實缺,和那種商人拿到的官就完全不是一碼事。廣東十三行那些洋行商人,個個都有道府銜級,可官府全都當他們是隨意揉捏的搖錢樹。 「讓……關叔接下名義上的船行東主,再把小謝調過去幫手彭先仲,不等官府壓下來,就先搭起保護層,不讓他們真正把手插進來。涵洸關的向政向案頭,提升為執事,也到廣州去,加緊賬目運轉。老師,李朱綬那邊的安排,你就要多費心了。」 李肆三言兩語作了大面上的安排,段宏時點頭,這是穩妥行事,預作準備。趙弘燦滿丕二人合力,要將船行拉為官商,很容易辦到。雖說可以通過段宏時的關係,在朝堂上阻一下,但等船行壯大了,這樣的事難以避免。還不如先打理好內部,同時也扯來李朱綬當一層保護傘。 李肆造反,自然不是要搞什麼「體制內」的路線,他可沒辦法耐住性子爬到什麼督撫位置再幹活。但他必須在滿清這套體制裡實實踩住一腳,哪怕級別再低,也必須能看得清,摸得到這套體制的流轉,這樣他才能揮起手術刀,一根血管一條筋腱地剖開。 「唸書啊……」 接著這事讓李肆很惱火,想到還得啃那些八股文,腦子就一陣陣的痛。 李肆當然不必學著其他人老老實實讀四書五經,有李朱綬在,再由米價一事,還能跟韶州知府拉上關係,考秀才的縣試和府試都只是走過場,可最終的院試是由廣東學政負責。據說去年到任的學政是個冷面翰林,作弊太明顯,在學政手裡翻船可划不來,所以李肆只能按照段宏時從學政衙門那討來的「考試大綱」,生吞活剝地背記答案和文章,同時還得假模假樣練一下毛筆字。 李莊西北是一座矮小荒山,原本沒怎麼料理,可現在卻圍起了柵欄,磚牆已經砌好了一小半。幾棟二層小樓繞著山腰拔地而起,青磚灰瓦,飛簷重梁,很是花了一番工本,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處道觀或者佛寺,或者是官府的衙門。 這是新建的莊學,李莊日漸繁盛,莊學也飛速壯大,內堡那棟小樓早已不敷使用。李肆豪爽地丟出了五千兩銀子,在這荒山建起了新莊學,內堡那棟樓就只留給女學。李朱綬為此還專門又跑來授過「精誠敬學」的牌匾。 新的莊學裡,蒙學、商學、補學都有了自己的教學樓,甚至還建了單獨的書樓。李肆另外又辦了一個工學,讓李莊的工匠們也掛起了先生的名頭,他們當然不會教什麼具體的工藝技術,而是教授李肆跟他們一起整理出來的度量衡、材質辨識、工圖繪製以及機械原理等等工匠基礎知識,由蔡郎中掛銜的醫學也在籌備中。 「范執事啊,這段時間他都在書樓裡呆著呢。」 李肆來了這新建莊學找范晉,有些答案和文章段宏時那沒有,范晉該有,一問這傢伙的動靜,居然也埋頭在書裡了,這是要做什麼? 「還是拜四哥兒所賜,我家中的災厄已經煙消雲散,今年正逢恩科鄉試,眼見秋闈將近,我也想著再試試……」 范晉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著,李肆哦了一聲,這傢伙一年來掙足了銀子,該是還了家中的債務,也開始想著掙更大的前程了。 范晉這一年多來,就只埋頭在蒙學裡,雖然在很多事情上遭了他潛移默化的影響,但根子裡那股朝廷功名才是正業的筋是又粗又韌,李肆也沒想著將他化為己用,所以到現在,儘管范晉有執事之位,卻仍游離在青田公司的體系外,更沒有被李肆拉為金股。 這樣也好,如果這傢伙能中舉人,讓段宏時活動下,把他拖到事業外圍當當保護傘,也算餘熱發揮。李肆這麼想著,只是滿口的鼓勵,並沒有一絲怨意,范晉要考試,自然得離開李莊。 見著李肆如此大度,范晉也是心頭發熱,眼角微濕,這可是個神仙人物啊,靠了李肆這個大貴人,他的命運才轉危為安,真不知該如何報答。嗯……等自己中了舉,作了官,可得在官場上多幫手幫手。 接著李肆就談到考秀才的事,見李肆與他志同道合,范晉更是大喜,不僅為李肆找來相關書籍,還滔滔不絕地講解起來。段宏時是老秀才了,三年一次歲試都是走過場,甚至人都可以不到,縣府學諭也得恭恭敬敬把合格認證送上門,所以他對考試細節已經記不清了。而范晉倒是印象深刻,李肆認真聽了起來,畢竟自己也得過這一關。 兩人就在這莊學裡一邊散步,一邊交談著。 「因為新墨飽滿,怕文卷亂動又要壓卷,糊名處先填名字,很容易污損,所以大家一般都最後填名,這一點可絕不能忘……」 范晉正說話間,哆哆馬蹄聲響起,幾騎人馬片刻間就進了莊學,李肆眉毛一挑,這是誰呢?膽子夠大的,不說李莊的人都知道,就算是外人,莊學前特意豎了石碑,上面那「官民一體敬學步行」幾個大字都不認得? 「什麼鬼地方!?居然還攔著不讓人進去,莫非是藏著反賊!?」 一個清脆嗓音高高喊著,讓李肆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第一百五十章 夫妻雙雙把書念 「就在這不知是佛寺還是道觀的地方休息下,等那小子自己迎出來!」 一匹棗紅駿馬帶著人聲衝上山腰,在連接教學樓的盤山道上奔著,片刻間就衝到了李范二人身前。 李肆皺眉,下意識地就捏住腰間的槍柄,聽嗓音又是個少女,看這馬異常神駿,也該是西洋種,該不會是……真要是的話,這馬就可惜了。 眼見前方兩人擋道,馬上騎士反應奇快,韁繩一拉,駿馬斜轉,前身人立。馬嘶聲裡,一頭漆黑秀髮拋灑而開,馬鞍上的人卻跟馬似乎黏在了一起,沒見有絲毫驚馬蕩動的異狀。 「小子!沒見馬奔麼?不要命了!?」 馬兒還在甩蹄子晃腦袋地撒氣,那騎士一邊安撫著馬兒,一邊朝李肆這邊看來。月眉倒豎,杏眼橫飛,十八九歲的年紀。一身男裝,長髮隨意挽著馬尾,倒有一番爽麗的風姿。 只是這語氣就顯得太蠻橫了,若是換著一個男人這般叫喚,李肆可不會將手從槍柄上挪開。 「你……」 多半就是她了,李肆暗自想著,正待出聲訓斥,卻見那少女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之前的跋扈驟然消散,俏臉湧上一層又驚又喜的興奮,眼波盈盈,兩頰飛魅,還帶著三分再明顯不過的羞意。 這……莫非是個花癡?或者是自己開了桃花光環? 李肆一頭霧水,卻也心中竊喜,看來自己魅力見漲啊。 等等…… 接著他感覺不對了,這女子的眼神,方向不太對吧。 側頭一看,李肆暗翻白眼,感情范晉正跟人家眼眉相對,情愫互傳呢。 「范秀才!?」 那少女終於含羞帶怯地叫開了,范晉打了一個哆嗦,這才回過神來,慌慌張張地拔腿就逃。 「哎!你!」 少女撥馬就要追,李肆攔住了,這妹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你是誰!?」 少女很不客氣地冷聲問著,就在這時候,後面有幾匹馬也跟了上來,接著又是嘩啦啦的腳步聲,該是司衛追了過來。 「我叫李肆,此處的主人,李莊的莊主。」 李肆可沒心思繞圈子,這話出口,少女眉毛再度挑了起來。 「就是你!?居然敢逼著秀妹妹嫁你,連蠅頭小官都不是,你好大的膽子!我來就是告訴你,不趕緊推了安家的婚事,把秀妹妹再送回廣州,可要小心你那人頭落地!」 雖然人不是,可事情卻還是,李肆也笑了,聳肩攤手:「然後呢?」 少女臉色漲紅:「你可別當我在開玩笑!我爹爹可是廣州將軍!」 哦…… 李肆明白了,之前就聽說安家跟廣州將軍有關係,想必這私閨情誼也是其中一樁吧。 「知道深淺了吧,還不趕緊去跟秀妹妹賠罪!瞧你那文不文武不武的彆扭樣,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 這少女該是跋扈慣了,出口就傷人。 李肆耐性好,沒再理她,伸手招呼跟過來的於漢翼,「趕緊去通知韶州鎮,白大人不在,就把鎮標千總以上的總爺都請來。再去英德縣衙,李知縣不在,就把典史什麼的,凡是官爺也都請來。哦,還有啊,行船去韶州,請韶州知府大人趕緊過來面謁……」 這一連串招呼讓少女呆住,這是要幹什麼? 「廣州將軍管大人的千金來了英德,這可是大事啊,英德乃至韶州的文武官爺們不招待好,那可是大大的失禮!」 李肆這話讓少女頓時惶亂起來,連連擺手:「不……不准去!」 這一點就是康熙乃至雍正朝的好處了,在康雍乾這個時代,清廷鑒於順治年間,駐防八旗在地方為禍頗深,惹得四處變亂不已,所以基本不讓駐防八旗插手地方軍政。就拿之前的楊春之亂來說,總督和提督的行動,都沒跟廣州將軍打什麼招呼,直到事情結束了,才在官面上給他的將軍衙門送一份咨情行文,也是備著他在奏折裡提上一筆,並沒有官面上的管轄來往。 為了「滿漢合一」,為了朝廷顏面,更為了懾服四方,各地駐防將軍都統的管轄事務都有嚴格限定。直到滿清後期,他們才得以插手當地治安和軍務,其他時候,都是當著樣子貨。他們的真正作用,就是充當武力震懾地方的最後一道防線,此外還要給皇帝當耳目,奏報當地的軍政民情。 這會李肆要將管源忠女兒出外亂晃的事大肆渲染,雖然算不上什麼罪過,管源忠的面子可就摟不住了。 這少女也該受過父親提點,聽到李肆這話,頓時知道了厲害。 「你這……狡詐小子!」 見李肆微笑著搖手,示意前話不作數,她憤憤地咬牙,似乎還想在顏面上站穩,李肆又開口了。 「我不過是無知鄉人,廣州將軍的千金,好大的來頭,就不知是真是假。要知道……去年有人假冒欽差大人的家人,在咱們這英德,可也沒得了好下場。」 說到這,少女牙關咬得咯咯作響,這舊事她也有所耳聞,她父親手下的幾個兵就是在英德無聲無息地沒了,甚至都沒人敢查。 「小玉……別亂來,當心回去你爹爹數落你。」 另一個女聲冒了出來,後一匹洋馬踱步上來,目光透過面紗射來,李肆感應到了一股複雜之極的心緒。 有了旁人當台階,這個管小玉冷哼一聲,再無言語。李肆也沒再理她,看向後方馬上那個窈窕身影,這才是正主,安家的九小姐,閨名九秀。 「既然都是我的人了,就更該守我的規矩,下馬。」 李肆淡淡說著,那安小姐愣了一下,乖乖地下了馬。那管小玉橫眉怒眼地看過來,接到的卻是李肆沉冷的目光,微微彎起的嘴角,像是含著兩排刀鋒,之前說過的話語流過心間,管小玉只覺一股涼意滾過。 正在躊躇不定,自己是不是也要下馬,李肆忽然說道:「我是范秀才的東主,你要找他說話嗎?」 這話意思就深了,可管小玉在這事上似乎本就有深深心事,當下就聽懂了,心中那涼意頓時化作暖意,也乖乖地下了馬。 「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花癡官二代……」 李肆這麼品評著管小玉,接著看向她身後那個身影,暗自搖頭。 「而那個富二代……暫時沒興趣料理。」 李肆所謂的「沒興趣料理」,意思如字面一樣,吩咐手下將這安家送親的隊伍安頓後,連那安九秀都沒再見一面,就直接回了雞冠山司衛營地。已是黃昏,正見嚴三娘裹著一層金光下山,李肆微微笑著,心中暖意蕩漾。 「這是……」 嚴三娘有些受不住李肆的目光,正要羞嗔,目光卻被一大堆書牽了過去,頭一本就是《孫子兵法》。 「學武和學槍炮都一樣,不過是十人百人敵,要知兵,才能有萬人敵的本事。可要知兵,就得從頭學起。三娘,你該知道我捨不得讓你上陣殺敵,所以,你多學學兵事,當一個……羽扇綸巾的女軍師也好,一句話掌握千萬人性命的女將軍也好,都隨你。」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嚴三娘的俏臉因喜悅而暈紅,心想軍師和將軍能讀書讀出來那就邪門了,老婆你就當個紙上談兵的參謀吧。 「那你……」 嚴三娘抱著書,滿足之餘,看到了李肆那邊的一堆書。 「你讀書為的是當女將軍,我讀書為的是考秀才……」 李肆笑嘻嘻地說著。 「這一個月,咱們夫妻雙雙把書念。」 李莊的內堡外新起了一棟富麗堂皇的木樓,這座「品濤樓」是代替聽濤樓來當迎賓處的,此刻在貴賓廳裡,劉興純正向依舊罩著面紗的安家小姐交代著。 「總司這段時間有急務,沒辦法脫身,總司和安家的事務,就由在下安排。」 接著劉興純就取出一份厚厚的文書,清了清嗓子,開始一項項念了起來。這是李肆列出的跟安家合作的新條款。歸納起來就是一點,兩家各出份子組建一家粵璃堂,經營管理都由李肆這邊負責,安家出人監管賬目,坐收利潤即可。 「我……我進李家的門,就換來這樣的東西?不說玻璃料的製法,至少玻璃品的製法,總該給我們安家吧?李家如此行事,就不怕天下人笑話?這絕對不行!看來我得告辭了!」 安家九小姐帶著面紗,臉色看不出來,可胸脯距離的起伏,足以顯露她的憤懣和不滿。 「安小姐,天下人笑不笑話在下不清楚,總司還顧念著和安家有一段緣分,湘璃堂的東西才沒進廣東。如今北江在我家東主手裡,他一開口,安家的安合堂還能不能做生意,這就難說了。」 劉興純笑吟吟地說出了赤裸裸的威脅,在他看來,安家其實已經不是那麼重要,李肆也給了他足夠寬裕的授權,底線就是……壓服安家,否則這生意寧可不做。 「他……他之前已經說了,我是他的人了,怎還會這般行事!?」 安家小姐更是惱怒,之前在那莊學裡,李肆可是直接把她當自家女人呼喝。 「那個……我也是總司的人,這跟怎麼行事也沒關係。」 劉興純人畜無害地笑著,安小姐卻是腦子微微發暈,什麼意思?還沒準備迎她進門? 「總司安排安小姐先去教教女學,至於能不能進李家的門,這得看安家是不是願意和我們攜手共進。」 話語漸漸縹緲,安九秀只覺胸口郁漲欲裂,把自己丟去女學當教書姑子?看來之前安六和安小鳳的話真是一點不離譜,這李肆,就是把女人當男人用的狠。 「你們總司覺得,這樣的條件,我能接受?安家能接受?」 她艱辛地抗爭著。 「安小姐,你盡可再回廣州。」 劉興純已經沒了繼續深談的興致。 「時不我待啊……」 父親的話語在耳邊迴盪著,壓得安九秀的心志也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好……就這麼辦吧。」 她木然開口道。 等劉興純退下,廳裡只剩下她一人,安九秀摘下了面紗,一張如玉嬌顏頓時顯露,眉如新月,目似深潭,一股江南水鄉才有的精緻氣息深深鐫著,讓她直如絕世名家手下的畫中仙。 「這般看不起我安家,看不起我,是硬逼著我當妲己嗎……」 她咬著嬌艷欲滴的櫻桃小口,恨恨地低語著。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是妲己,我可不是商紂 這一月裡,李肆跟著嚴三娘日日讀書,原本以為總能找到機會大功告成,卻不料少女書性大發,不僅自己讀得入神,還時時監管著李肆,不讓他分神。好不容易磨到後半月,耳鬢廝磨,漸漸情濃,目前還是電燈泡屬性的關□又插進來了,抱著一堆工筆繪本說自己也要閉關,原來她又迷上素描了。眼見沒了機會,李肆也只好浸在一大一小兩個美女的香風中,練起老僧入定的功夫。 一月時間就這麼小甜蜜地過去,其間李肆還不止是埋頭讀書,雞冠山腹地的秘密研發基地就在附近,他也時時去查看進度,臨場指點。眼下關鳳生、田大由和米德正,乃至所有鋼鐵工匠都在忙乎一件事,一件非常關鍵的事:煉鋼。 水力傳動技術初步成熟後,煉鋼也不是什麼天塹,靠著李肆最早提出的炒鋼法,已經在小爐裡摸索著煉出了粗鋼。但因為一系列的工藝都全由經驗支撐,這樣的產品顯然沒辦法大規模推廣,所以眼下大家都在做一些最基礎的工作。將涉及鋼鐵生產的各項原料量化、生產工藝標準化,以便能靠著相關資料,方便地複製工藝,擴展產量。 這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完成的,所以先期的目標只是將一些關鍵環節整理出來,而且李肆也沒將這裡當作鋼鐵生產基地,而只是作為技術實驗室。未來的推廣普及,得是另一個地方,一個他早早就看中了的地方。 一月之後,李肆在基地裡還有首尾,沒急著下山,關□跟著嚴三娘回到了李莊,也忙起了自家的小事。三娘雖然心性豁朗,可還沒開放到啥名分都沒就跟李肆同住一院的地步,所以就搬進了李肆隔壁的小院子,整日忙著清掃打扮,然後就發現了一個老在李肆院子附近打轉的「神秘人物」。 「不喜歡她,瞧她那眼珠子轉得就跟狐狸似的。」 關□是這麼評價的。 「聯姻嘛,大人物總免不了這樣的事,要真是個狐狸精,我可狠得下心來清理……不……跟我又沒關係,我費那個心幹嗎?」 嚴三娘則是糾結,乾脆眼不見心不煩,收拾好院子後,就直接去了莊子外的馬場撒歡,最近莊子得了幾匹洋馬,可沒人能馴得服帖,讓這被憋了一個月的好動少女手腿發癢。 「那好吧,嚴姐姐,清理門戶的重任就交給我了。」 關□拍著小胸脯向嚴三娘保證。 「嗯,四哥哥該是要回來了,沒問題,我一定幫你!」 對著這個柔柔弱弱的美女,關□笑得特別甜,繼續拍著小胸脯。 「真是可愛的小姑娘,難怪你四哥哥這麼喜歡你。」 安九秀欣慰地笑著,暗道自己見著這小姑娘就滿口誇讚,終於是有了效果。她對這面容頗有異洋風情的小丫頭有所瞭解,知道她是個算學妖孽,但明顯……智商高情商就不怎麼樣了,呵呵…… 李肆風塵僕僕地回了自家院子,進門沒見關□,當然更沒見三娘,正在想這兩姑娘是不是又野出去了,錚的一聲,屋子裡響起了古箏聲。 悠悠樂聲拍著李肆的眼皮,跨進屋裡,樂聲停了,卻見一個盛裝漢服的少女,頂著巍巍的貴妃髻,朝著他款款行來,深深一福,開口說話,聲若黃鶯:「容奴家侍奉公子更衣……」 李肆只覺後頸汗毛都豎了起來,漢服他是喜歡沒錯,這唐宋風韻他也欣賞,可一身珠光寶氣還是小事,臉上抹的那一層油膏,哦,白粉,都已經厚得可以擋子彈了……更不用提那塗成了兩個圓點的眉毛,還有那紅紅如蒼蠅大小的唇彩…… 「哪家戲班的戲子!?怎麼直接闖進我屋子裡來了?盤石玉!」 李肆下意識地喊了出聲,接著才想到盤石玉受傷未癒,正要喊於漢翼,那嗓音終於讓他記起來了,安九秀? 這是把他當商紂了麼? 李肆皺眉,毫不留情地朝門外一指:「出去!」 安家九小姐掩面而去,一路還灑下淡淡的粉塵。 「是啊,四哥哥就只喜歡原生態,可原生態不是老古板的意思,該是……該是自然而又奇異的風情吧。」 對著安九秀,關□捏著圓潤的小下巴,故作深思,安九秀也恍然大悟,眼中的沮喪一掃而空。 第二天,忙完司衛事務的李肆回家,進門又有了異常,廳裡鋪了幾張草蓆子,一個身影跪伏在地,腦袋埋得低低的,一聲脆脆的「哦咖唉哩哪塞」響起,讓李肆再度寒毛起立。 一雙拖鞋遞到了李肆腳下,腦袋揚起,露出一張秀麗素潔的面容,被一頭清湯掛面的直髮托著,再加上一身淡綠和服相襯,倒還真有一番熨平人心的東瀛風味。 「我還沒說塔達咦嘛呢……」 這點日語李肆還是會的,安九秀一怔,回過神來,李肆已經從腰間拔出了什麼東西。 「很想聽聽你說呀咩跌,這樣行不行?」 瞧著那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自己,安九秀當然不會說什麼呀咩跌了,而是啊地一聲尖叫,抱著腦袋衝出了門。 「可真能折騰……」 李肆無奈地搖頭,嘩嘩轉槍,喀喇入腰。 「哎呀忘了提醒你,四哥哥好像說過很討厭小什麼日本的。」 關□一臉的懊惱,倒讓安九秀對她的懷疑之心煙消雲散。 「跟你說過了,原生態就是自然的意思嘛,要那些遮遮掩掩幹什麼呢?」 關□斜著腦袋打量著安九秀。 「四哥哥……用他的話說,就不喜歡什麼骨感,如果身上沒肉,他可瞧不進眼呢。」 聽到這,安九秀下意識地挺起了胸口,高度讓關□這個青澀小丫頭瞪圓了眼睛。暗自跟熟悉的嚴三娘比了比,小丫頭很是沮喪,差不多,都是自己難以企及的級別。 「果然是粗俗僻陋的男人,只知道那種事情。」 安九秀臉頰紅了又白,白了又青,最終恨恨咬牙。 「豁出去了,反正也是要過那一關的!」 心計已定,安九秀看向關□,「那麼……能幫姐姐一個大忙嗎?以後你要的什麼東西,姐姐都幫你找來。」 關□甜甜地笑著,「再要一張西洋仙子圖,要沒穿衣服的!」 有關□幫忙,李肆的院子再無他人,院子後面的澡房裡,安九秀解羅裙卸肚兜,一具晶瑩剔透的胴體頓時亮了整間屋子,沒有什麼贅肉,也不顯纖瘦,凹凸有致,特別是那一雙玉峰高高挺立,即便是女子見著,也要咽喉發熱。 胳膊遮住要害,安九秀對著澡房裡那面半身鏡子顧盼了好一陣,想到這面鏡子也該是自家送給李肆的,像是終於突破了心房,展開了雙臂,坦蕩地打量著自己的身體。 「如果……這樣的我躺在床上,他都還是不動心,那他不是有隱僻,就是有難疾,也算是我能捏著的把柄。」 心理建設完成,安九秀正要跨進浴桶,角落處卻響起細細索索的聲音,接著是哎喲輕呼,頓時驚得她魂飛魄散。 嘩啦一聲,一塊牆板揭開,嬌小身影鑽了出來,手上還抱著一塊像是畫板的東西。 「討厭的蜘蛛!」 熟悉的脆嫩聲音響起。 「安姐姐你繼續,我不打擾了。」 嬌小身影呵呵笑著衝出門外,丟下想尖叫卻留下打哆嗦力氣的安九秀,那不是關□麼? 或許……自己是找錯了突破點? 恢復了兩天,安九秀終於找回了魂魄,她可沒放棄,再不敢跟那個「小妖女」碰面,去到了莊子外的馬場。聽說李肆身邊還有個姑娘,有一身好武藝,性情直爽,這樣的人該比小妖女好對付吧。 馬場上,西洋駿馬甩著蹄子高聲嘶鳴,想將背上的惡魔甩下來,可那窈窕身影卻紋絲不動。被它甩得發毛,嚴三娘兩腿用力,二字鉗羊馬的站樁功夫用了出來。 「服不服!?服不服!?」 英武少女橫眉怒喝,馬兒哀鳴一聲,前蹄一軟,逕直跪在了地上。 安九秀打了個寒戰,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秀妹妹!」 另一人攔住了她,是管小玉,一臉神采飛揚,像是蕩漾的春心被滋潤得無比飽滿。 「這一月可真是舒坦!」 管小玉歡暢地叫著,安九秀一臉發黑,心道你當然舒坦,找到了一年多沒了音訊的情郎,再有李肆幫你牽線,正是如膠似漆,可我……一身手段用出去,居然連他的正眼都沒入,老天何其不公!? 「我馬上就要回去了,你過得如何,安叔還等我回個話呢。」 管小玉的問題像是一把刀,逕直插在安九秀的心口上,她似乎都能聽到自己胸口哧哧的噴血聲。 「准信?嗯,我也要到廣州去,到時見了你家人,自然會有交代。」 李肆終於正眼看了安九秀。 「瞧你啥也不能幹,不如這樣吧,在莊學裡開門洋文課,你就先教一些粗淺的英吉利和佛朗機語,不然沒事老晃悠,總是要出事的。」 李肆淡淡說道,原本還自忖頗高的安九秀被一番折騰,再無心力抗爭,深深低頭,聲若蚊蠅地應著。 「四哥哥,安姐姐的身材我算過了,正適合你說的黃金比例呢。」 一邊關□遞過來畫板,李肆眼睛一亮,也連連點頭,誇她畫工見漲。安九秀如被春雷擊中,整個人都傻在當場,那畫板上莫不是……莫不是她光溜溜的身子? 李肆瞅了一眼幾乎要癱倒的安九秀,再看看關□畫板上那個由直愣愣線條拼起來,還註明了長短數字,有如機器人設計圖的形象,不由撲哧笑了。 等李肆和關□離開了,安九秀軟在地上,哀歎著自己的命運之路,不知會通向地獄幾層。 第一百五十二章 鐵面無私史貽直 已近六月,廣東夏日炎炎,李肆又要趕去廣州。他要考秀才是在韶州院試,去廣州的目的一是跟安家敲定合作,畢竟人家塞了個妹子來,總得在場面上回一聲。此外就是處理船行的首尾。這一個多月李肆是閉關了,可廣州各路神仙在這一月裡卻是鬧得不可開交,為的就是船行,這可是李肆乃至段宏時都沒預料到的。 之前清廷對江船的管制只是著落在單個的船和船東身上,李肆這船行是新生事物,巡撫滿丕認定這是他巡撫衙門的事,直愣愣就對趙弘燦打招呼說由他發官照。趙弘燦不幹了,說這船行跑的是整個北江,不僅涉及民事,還跟兵事有關,該由總督衙門發照。 督撫這一爭,下面的人也趕緊伸手。廣州知府葉敷最先蹦起來,他這廣州府雖然商貿興盛,是個肥差,可橫有粵海關,下有南海番禹大縣,上有巡撫同城,府稅課司辛苦地數著銅板,別人卻是一車車銀子往家裡搬,自然心裡不平衡。靠著背後有特別的關係,他也硬起脖子說船行就在他廣州府,怎麼也該由廣州府直管。 有他衝在前面,地頭蛇南海縣也跳騰起來,還在廣州城的李朱綬趕緊插了一嘴,說東主在他英德,怎麼也該英德管。這下好了,大家才記起還有個廣東官場的攪屎棍正等著議賞呢。 趙弘燦和滿丕一琢磨,這李朱綬先是搞出楊春之亂,接著又攪爛了廣東府縣案,現在米價風波又踏在了浪尖上,實在太能來事。趕緊送神送到北,奏折先不提船行的事,逕直寫滿了李朱綬的功勞,讓這傢伙得了個進京陛見,一步三搖地走了。 李朱綬這一攪,提醒了布政使,發話說既然大家都爭,就直接報到戶部,由戶部發照。這下督撫府縣都不爭了,反而來勸布政使,這事弄到京裡去,多半是要被京裡部堂給否了,還要禁了船行,逼得李肆把船行變成他自家船隊,大家都沒得銀子分。就像歷任督撫都申請在廣東開礦,既是安撫地方,也是給地方增財,可每次都會被京裡部堂封駁,那幫孫子就見不得咱們發財。 想想也對,布政使就閉眼旁觀,反正不管落到誰手裡,最終還得從他藩台這走賬。於是事情就這麼一直扯著皮,等李肆閉關結束,還沒撕擄清楚,倒讓李肆和段宏時不迭地感歎這神仙地裡文章多。 「出關」之後,瞧著官府對船行還沒拿出章程,李肆快馬加鞭,指示彭先仲買下了西關西南的灘涂地,幾乎跟洋行碼頭隔江相望,準備在那裡興建船行碼頭。這也推了廣州府一把,讓他在這事上發話的聲音大了幾分貝,畢竟船行實業地落在廣州,就算全兜不住,怎麼也要插上一手,幾方用力,這事情就更是僵持不下。 各方都有心分一塊蛋糕,但都不是笨人,知道剮得太狠,李肆咬牙,散了船行,搖身一變成了販運商人,私下接貨商的運單,誰都落不到好。李肆能將船行亮出來,已是給了官府甜頭,所以也沒想著下刀太重,彭先仲再一周旋運籌,這僵持的局面,就朝著各方都小取幾分的默契轉化。 最終成型的解決方案很是怪異,船行的身份被拆分成了幾部分,一部分是北江行船互保的保約,李肆搖身一變,成了包攬北江安靖的江湖大佬,所有北江河面上跟治安緝盜有關的事務,官府直接先找李肆,畢竟他現在的船行,在北江勢力最大,這就是借鑒洋行的做法。李肆由此成了名正言順的「李北江」,當然代價是每年得給總督衙門送上一份「保金」。 面對巡撫衙門,李肆的船行就變成了一家船廠,雖然知道他不造船,但是比照船廠的舊例,船行向巡撫衙門下的河泊司每船每年交錢,這樣就名正言順了。當然,李肆日後要造船,也就名正言順了。 而面對廣州府就簡單了,府裡的稅課司直接在新建碼頭設立船行稅所,將這裡當作一個集市,也只管船行和貨商之間的生意往來,並不管船行本身事務。為此設了一戶官牙,當然這官牙也被小謝的青田公司商行接手,只是一個空殼子而已。 下面的南海縣也插了一腳,跑過來設了一座巡鋪,圖的是收防火防盜的市鋪錢,編製是有了,卻被小謝以「空缺實餉」的建議,讓南海縣免了出人,而由船行自己負責,定時給錢就可。 理順了上下,算算每年的孝敬估計要三四萬兩銀子,彭先仲還很是擔憂,怕船行靠苦力掙錢難以補平這樣的大窟窿,而且新的賬目體系下,這些孝敬錢還不知該如何走賬,李肆安慰他說初期肯定是虧了,以後難說。至於走賬,李肆在信裡提到了一個怪異的名詞:「廣告費」。 「以後其他事務,這種費用都走這個名目,記得要好發票……哦,執照。」 李肆是這麼交代的。 船行廣州,見著范晉和管小玉那一對正在船頭低低細語,李肆心想,自己也真是有作月老的潛質。說起來這一對還頗有故事,官小姐遇上了窮秀才,兩人一見傾心。可惜老天爺橫插一槓,范晉家中遭了官司牽連,不得不逃奔英德,就這麼撞到了李肆手掌裡。 按說有管小玉的關係,些許小災該能化解。可聽范晉的語氣,事情似乎還頗為複雜。再說了,他是漢人,管小玉是旗人,兩人本就不可能結成良緣,范晉也不想牽累佳人,瞞住了管小玉,一走了之。 卻不想安家和管源忠是親家,管小玉和安九秀還是姑嫂妯娌的關係,此番管小玉護送安九秀到李肆家裡,兩人就這麼再度相逢。 范秀才原本還想著繼續避開,李肆本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勸說他是男人就該直面而上,旗人怎麼了,現在禍事了結,等你中了舉,得了官,再去爭取這份姻緣,也不算太忌諱。滿漢不通婚那是對草民說的,頭面人物可沒那麼多講究。 范晉終於被他說服,敞開心扉迎接佳人,可瞧二人旋磨一個多月,還只停留在四目相對,含情脈脈的階段,讓李肆一個勁地恨這對呆頭鵝著實沒有膽量,這時候他也沒想過,自家也連嚴三娘的二壘都沒上到…… 「怎麼就沒給我丟一個官小姐來……要把范晉換了我,這會就該生米煮成熟飯了。」 李肆腹黑地嘀咕著,廣州將軍的女兒,很不錯的一顆棋子嘛。不過現在能靠著范晉的關係拐彎抹角牽著,也算是一分助力。至於什麼利用無知女子的負罪感,既然是旗人,哼哼…… 這時候李肆對那管小玉可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念頭,日後范晉問李肆為什麼不出手搶走,李肆很大度地說:「朋友妻,不可戲,當然若是你不在了,你妻子,我養之。」 平心而論,管小玉相貌雖然還不錯,可心性遠不及李肆的標準,甚至連安九秀都不如。但這旗人女子還算通理,那點飛揚跋扈也沒超出胎生範圍太多。她對范晉用情頗專,據說這一年多一直沒放棄尋找,所以李肆對自己撮合兩人也沒太多心結。 「看來飯還得慢慢煮,就不知道這次考試會不會煮成夾生飯。」 接著李肆的心緒就轉到了考試上,在廣州呆一陣子,就得盡快趕到韶州去。眼下廣東的學政是史貽直,這可是個大人物,依稀記得這傢伙有個什麼諢號…… 廣州府惠愛街的角落裡,一處衙署掛著「提督廣東學政」的招牌,一個人扛著一個包裹臉色悻悻地出了門,門邊一群人頓時圍了上來。 「怎麼樣?他還是不收?」 「收個屁!沒把我抓去打一頓板子就算好的!」 「我就說了吧,這個學政,早前的科試歲試就出了名的鐵硬,簡直就是個不沾油葷的神仙!」 「人家前程大著呢,可瞧不起咱們這點銀子。」 「瞧不起?雖說學政老爺比不上其他老爺,可也是走一圈就入手幾萬兩的主,誰能不開眼?我瞧他就是個裝!」 這些看上去是掌櫃模樣的人紛紛揚揚議論著,這時幾個兵丁出了門,將一面牌匾又掛了起來,看著那牌匾上的字,眾人又都嘿嘿笑了起來。 「果然是在裝……」 一人指著那牌匾揉著肚子,笑得接不上氣,牌匾上就四個字:「鐵面無私」。 「史某問心無愧!不過是煩了那幫蚊蠅不停攪擾,不得已掛了那牌匾。」 署衙裡,一個面色沉鬱的男子沉聲道,瞧他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卻如那京裡來的部堂大員一般,眉目間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氣勢。 「院試將近,更不用說八月的秋闈,我這衙門面前,容不得半點髒污!我史某字什麼?鐵崖!鐵面石心自作崖!朝廷法度,皇上隆恩,我都以這鐵面石心挑起來!」 像是在對屬下訓話,又像是在向心中那片天述說衷腸,史貽直這話是擲地有聲。 「可是大人哪,這都是陳年舊例,你不受著,不說一省上下學官,就是這即將參考的學子們,也都會人心惶惶,不知所托啊。」 屬下扭著眉毛,還在盡力勸說著。 「去年我巡全省不就已經廢了陋規麼?怎麼還拿這事說話?出一場給二百兩銀子,當我是戲子?」 史貽直冷哼道,他可是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進士裡年紀最小的,中榜時才十八歲!引得滿朝矚目,贊之前程無量。可十多年浸在翰林館裡,始終沒拿到什麼要缺。和他一榜的年羹堯傍上了四阿哥,此時已官至四川巡撫,他卻只走過一圈雲南學政。如今又放了廣東學政,心頭那功業之火熾熱,更是不想沾到一點灰塵,這點銀子,是正著糟踐他還是反著糟踐他? 屬下抹著額頭的汗,卻不敢應這話題,心說一場二百兩,你走一省就是上萬兩,有哪個戲子這麼得價? 「可那些書行的掌櫃,卻是好心哪。大人,歷屆學政都會刻書,學子們也都求著學政大人的墨寶文香,這本是……學苑佳話,呵呵……」 屬下繼續說著,心道你要不收,咱們下面人可就不好辦了。 「還是陋規!隨便拿了我一些文集就去刊刻,一本賣二三兩銀子!這不是聚斂麼!?」 史貽直依舊是一張冷臉。 「大人,就算你不刻,已經有宵小在刻了,到時候學子們手上依舊會拿著這些書,而大人你……」 屬下說到這,史貽直的臉色更是一片青一片白,這話裡意思他可明白。他不出「正版」,「盜版」就會橫行,到時候他這史鐵面名也保不住,銀子也進不了腰包。 「真是……真是可惡!銀錢蝕心,先賢誠不欺我!」 想了好一陣沒什麼法子兩全,史貽直恨得咬牙拍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做人才是硬道理 「這就是學政衙門,可惜那個史鐵面不好說話,連我爹爹的請托都不放在眼裡,否則你的秀才,晉哥的舉人,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惠愛街上,管小玉當著嚮導,將一路的衙門介紹過來,到了學政衙門時,她用一句話就能定千萬人命運的語氣說著,李肆這才想起史貽直的諢號。 「功名自從正途來,欺昧絕不是立身之道!」 多半只是管小玉的玩笑話,范晉卻在認真地駁斥著,被他落了面子的管小玉卻是一點也沒氣惱,反而甜甜笑著看住了他,滿眼蕩著秋波。 李肆暗道這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不過話又說回來,范晉范重矩用他創出來的軍事化教學手段教了一年多蒙學,原本的酸腐氣被精煉成了一股隨時隨地都能教育人的肅正氣度,隱隱跟之前見到過的湯右曾一類文人相似,那就是所謂的「心中自有河山,身負萬鈞也處之泰然」。只是那「泰然」太陰太冷,想是心中那河山本就被重重迷霧遮蔽,不像段宏時那一輩人,身上還沾著明清變季的大時代風骨,愴然卻又灑脫。 「他們二人,真能成全一段旗漢姻緣?」 李肆也有些認真了,范晉這樣沒有家世沒有絕學的窮秀才,要在功名路上出人頭地,十年後能到道府級就是神話了。即便到了道府級,要攀上廣州將軍的家門,那還差得太遠,除非…… 再看了一眼范晉,李肆歎氣,除非換著他親自上陣,前世接觸過不少「倒插門」得富貴的軟飯專家,他們可有著五彩紛呈的各式手腕。歎氣之餘,李肆還在擔心,管小玉的老子管源忠,真沒把自己女兒當作官場砝碼?就任得她自選佳婿,連旗漢問題都不顧忌? 「范秀才,秋闈將近,得專心讀書了。」 可李肆也是一肚子要事,只顧得上委婉地提醒了一句,然後就跟兩人道別。他要去城南安家,不僅是為回個面子,還帶著摸摸廣州商場,特別是廣州洋行底子的心思。 「這李肆,以後你還是少跟他來往。」 瞧著李肆的背影,管小玉開始進到賢淑妻子的角色。 「總覺得他對你……另有用心。」 初見李肆時的遭遇,外加安九秀的經歷,讓管小玉下意識地就對李肆沒好感,若是李肆在這,多半要哀呼女人的直覺真是靈驗。他對范晉沒什麼不良用心,可對她管小玉卻真是別有用心。 「這……多慮了。」 也是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可想到之前在李莊直接間接感受到的東西,范晉心中微微一涼,似乎樁樁事情,總跟自己要走的功名大道格格不入。 「還是小玉知心。」 范晉看了一眼佳人的嬌顏,心中生起感慨,再牽出了豪壯雄心,此番鄉試,一定不能辜負佳人的期許。 兩人默默前行,一路還含情脈脈對望,到了光塔街口,北面就是旗人地界,范晉不得不和佳人分別。 從光塔街心出來一隊侍衛,遠遠看到管小玉還對著范晉的身影發呆,其中一人咦了一聲「那不是……」 管小玉身邊的侍女被召了過去問話,片刻後,那人沉聲吩咐著:「跟葉敷知會一聲,那窮酸又回來了。」 這時管小玉轉身行來,那人趕緊換上了一張燦爛笑臉:「小姐,這一月可玩耍得盡興?」 安合堂在廣州城裡另有堂口,跟城外南面的洋行不在一起,李肆在這裡跟安九秀的父親,安合堂的東主安金枝會面,這名字讓李肆也很是佩服。 老熟人安六出迎,安金枝安合官在堂口後面,一座帶著江南氣息的院子裡接待了他。見到真人,李肆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如其名。 五六十歲年紀,很胖,渾身金燦燦,微微笑著,有些像抹了金粉的彌勒佛。 「我那姑娘,可還滿意?」 淺淺的客套和揣摩後,兩人就在院子裡廊廳裡分坐相談,這是生意場,安合官的官身就不必當真了。而安金枝這話,語氣簡直跟青樓老鴇紋絲不差。 「她娘是我十二房如夫人,當年可是江南艷絕一時的大美人,甚至還有京裡的大人物插手,終究還是進了我的房。」 安金枝一點也不提生意,話題就在安九秀身上轉著。 「琴棋書畫都不在話下,自小還學著管賬,英吉利和佛朗機語都懂得一些,最通的還是拉丁語。雖然比不上牙人那樣流利,可跟洋人對話還是沒問題。總之我這姑娘,你要怎麼用都行。不過呢……聽下人說,你似乎還沒迎她進門,是不是對這江南風味不怎麼上心?」 一身金閃閃的安金枝氣場十足,完全掌握了話語權,李肆就愣愣地聽著。 啪啪…… 安金枝拍掌,一陣環珮叮噹聲裡,三個窈窕身影進了廊廳,齊齊朝安金枝和李肆一福,脆聲喚著:「問爹爹安,問叔叔安……」 一時間,雲雀黃鶯,高低脆柔,麗聲縈繞,李肆是由楞轉懵。定睛再看,乖乖,這三個姑娘,大的十六七歲,小的不過十二三歲,個個花容月貌。大的亮麗,小的純澀,單個拿出來都要讓人兩眼一亮,三個湊一起,李肆眼睛頓時花了。 「我還有五個未嫁的女兒,這三個年紀合適,雖然本事比九秀差了不少,可若你覺得她還缺風姿,儘管再挑一個。聽說你身邊也有個異洋小女,瞧我那十一秀……」 安金枝說到這,中間那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暈紅著臉,朝李肆再深深一福,仔細一看,居然是個褐髮碧眼的混血兒。 「是我收的葡萄牙女奴所生,你若滿意,逕直收去陪著九秀。」 安金枝說到這,李肆不得不出聲了,這安合官,到底是作洋行賣玻璃,還是在批發女兒呢?他可算是見識了這個時代的豪商到底有多豪氣了。 「安爺子,您可把我瞧得太重了,小子事業初成,可當不得這樣的盛待。」 李肆一邊客套著一邊想,這安金枝一生最大的成就該不是賺銀子,而是生女兒,算算他居然有了十幾個女兒!?算算十二房如夫人的女兒,都有十六七歲了,如今他不該得有個二三十房小妾!? 「盛待?不不……李肆啊,就算這三個你全都收走,四個女兒才換你這一個女婿,我都甘願。」 安金枝呵呵笑道,李肆也只是跟著呵呵傻笑,真有這麼豪爽,就不至於之前還用帳房丫頭冒充親女了。 「這真不是玩笑,李肆。若你之前徑直收下小鳳,我對你的玻璃行就沒太大期待了。你這般謹慎,就說明你手裡掌著貨真價實的東西,我當然可以放心把女兒托付給你。」 說到這,李肆正以為安金枝要步入正題,他又把話題轉開了。 「不過呢,我瞧你還沒怎麼學會做商人。」 安金枝揮手,三個女兒款款退下。 「商人之道,在於做人。」 這名言後世用爛了,李肆哦哦敷衍著點頭。 「做人的意思呢,就是多生女兒……」 接著真把李肆雷住了,好半晌清醒過來,越品反而越覺很有內涵。 「所以呢,你也得多納女人多生養。咱們商人,上靠天,下靠地,左靠官府右靠銀貨,可這些都不牢靠,靠的還是……」 安金枝肥碩手指一比,指住了自己的褲襠。 「這命根子。」 前言後語在李肆腦子裡轉了一圈,頓時一臉的啼笑皆非,這是把自己也當作命根子了。 「安爺子,原來你對這洋行的前程,還不是有十分把握啊。」 李肆開口,安金枝愣住,眼珠子轉了好幾圈,抽著涼氣,將那手翻了上來,食指收起,大拇指翹上。 「好小子,瞅得通透。」 安金枝正色,那肥肉堆迭的面孔多了幾分滄桑,他深深歎了一口氣。 「外人都道這洋行光鮮,每日白銀出入萬兩不止,我之前還瞅著眼熱,被管大人一撮合,就在安合堂外另設行號,接下了這洋貨行之事。這半年多生意做下來,銀子是大把大把上手,可越做越驚心。」 他苦笑搖頭:「誰曾想到,這洋行就是給官老爺放錢的框。去年福建許家許樂官,因為茶葉生意沒對上縫,虧了二十多萬兩,可年底還要給督撫監督照份納錢,承攬的稅銀更是一兩都不能少。原本還能周轉著應付的生意頓時垮了,人也入了監,一大家子老小眼瞅著還在雲端上過日子,轉瞬就跌進了泥潭。」 安金枝說到的就是洋行性質,這洋行依靠清廷授予的特權做壟斷轉口貿易,除開官面和內外客戶的關係,靠的就是資本,而流轉生意從來都是一分錢做三分事。 洋行的具體運營是將洋人的貨物盡數買下,負責發賣給內地商人,同時從內地商人那買到洋人要的貨物。此外還要承攬關稅、上供皇室的諸項「貢差」,至於對官府的打點,更是大頭,這之間有什麼天災人禍,資金鏈跟不上,那就等著破產。 當然,也正依仗著壟斷特權,行商也個個是暴發戶。廣州十三行的代表人物,怡和行伍浩官伍秉鑒,能坐擁兩千六百萬兩白銀的家產,靠的無非就是壟斷。 但對清廷來說,這就是個豬圈,養肥了就殺。接近兩百年間,洋行商人絕少有歷二代而繼的常青事業,即便是伍秉鑒,在世之時,他的怡和行也被清廷搾乾。 「這更是個神仙地,十年前,內務府的某個大人物,原本在北方作鹽務,後來生意砸了,從當時的太子爺那買到了獨攬洋貨買賣的生意,頓時讓廣州的洋行垮了大半。後來還是林陳何安幾家行商買通了總督和海關監督,跟著英吉利商人一起用力,這才頂住了那位皇商。哦,那個安,正是我安家的遠房叔伯。現在麼,這洋行成了各路神仙的香餑餑,誰都要伸手,我可不就是管大人牽進來的一隻手麼。」 「所以啊……」 安金枝把話題兜了回來。 「我安家是琉璃匠人起家,靠琉璃做大了事業,這是根。就算洋行敗了,我還有根在,總能護得周全。李肆,你手上可就握著我的根,讓我怎麼能不盛待呢?」 安金枝投過來的目光真誠而熾熱,李肆暗道對這金閃閃真是低估了。這年頭能認識到實業才是根的人可真不多。可惜商貿的環境都如此惡劣,更不用說目前還必須依托於商貿環境的實業,安金枝對實業的態度,也就是當作一株續命草。 「要保命,這玻璃就是根,可要讓事業枝繁葉茂,靠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接著安金枝又轉到女兒身上,聽到他嫁出去的女兒全都在達官貴人府裡,而且都還不是什麼正房,李肆唯有一聲感歎。能逼得這金閃閃鞠躬盡瘁,日夜做人,求的就是個安穩的環境。他的女兒,可是赤裸裸的交易砝碼,這讓李肆對安九秀的心性了悟得更深了一層。 之後的談話就深入到了實際。安金枝很坦誠,向李肆交了不少底。他的玻璃料不少都是走私來的,和洋人打交道的經驗也由此而來,這才讓他有了插足洋行的本錢。而目前的廣州洋行,龍蛇混雜,規矩混亂,行商們正有謀變之意。 「去年洋船入黃埔有二十來條,來的船既有英吉利,也有佛朗機,還有荷蘭,幾國都相安無事,看來是聯手走了這商路。細小雜物不論,毛絨織物、鉛、羽紗是報關的大宗貨物。出口的都是生絲、絹綢、瓷器和茶、糖、錫等等,每船來時,視關係和國別,由一家或者幾家洋行包攬一船貨物,因為背後各自牽著各路神仙,經常攪出難平的紛爭。不僅行商困苦,洋人也很煩惱。」 從安金枝這裡摸到了眼下廣州洋行的大致情況,李肆心裡有了底。目前階段,廣州洋行還沒進入到以公行為主體,也就是後世所謂「廣州十三行」的穩定外貿體制,很多事務流程,利益分配都還處在磨合階段,正有他渾水摸魚的機會。可聽安金枝的介紹,各路神仙目前也插手頗深,而且洋行去年的總貿易額,李肆估計應該在一千萬到三千萬兩白銀之間,從澳門到黃埔這小小一段,銀流如此粗壯,他要插手,實力還太弱,只能放在後一階段的規劃中。 「那麼,安爺子,咱們就先安心賺這海內的銀子吧。」 李肆微笑著對安金枝說。 等到李肆離開,安金枝發呆良久,直到安六出聲才驚醒。 「把十一秀送過去吧,記得別提任何要求,他的條件也都一併允了,趕緊出銀子出人,把粵璃堂弄起來。」 安金枝沉聲說著,安六很是吃驚。 「九小姐都還沒……又把十一小姐送去?他可沒讓一點步呢。」 安金枝搖頭。 「他不是商人,此番來也不是跟我談判的。」 深深吸氣,安金枝看天,嘴角微微翹起。 「玻璃,不過是小事一樁。這小子,視野如此深如此廣,真不知有何等心志。他對洋行很是上心,可腳步卻落在實地上,我瞧他……以後或許要將黃埔當作十四甫碼頭,重演北江故事。十八歲啊,我十八歲的時候,還在琢磨怎麼吹玻璃呢。」 接著他又說了一句話,如果李肆還在這,絕對要打一趔趄。 「我決定了,把我的一部分根子紮在他身上!」 第一百五十四章 事業和人生的大躍進 廣州城東關外,山腳下的一處土院,范晉忐忑片刻,終於伸手敲門。 「阿晉!」 「晉仔!」 「哥哥!」 老父老母顫顫巍巍地迎了出來,還有十三四歲的小妹,一家人都是淚眼婆娑。 「爹!娘!孩兒不孝,這一年多都不能侍奉在你們身邊……」 范晉跪地哭著,只覺一年多的憂懼終於消散無影。 「孩兒不是托人送回了銀子嗎?爹娘你們,還有小蓮,怎麼都還是這般氣色?」 「禍事雖然過了,難保還有下次啊,那些銀子都得收著,咱們窮苦人,應付著就能過了。」 「哎……娘啊,孩兒如今可不一樣了,怕全給了你們惹來禍患。孩兒身上還有不少銀子呢,吃好穿好,別老往地下埋。」 「那可不成,就算不防著禍事,你的婚事也得備著。咱們雖然沒在廣州城裡,可也不算鄉下,婚嫁怎也不能讓以後的親家說道。」 「爹,孩兒還有大前程,這些小事就別擔心了。」 「是啊,哥哥是要中舉的!我就知道!」 一家人絮絮叨叨地念著,攜手進了院子。 廣州城西上九甫的某處院子裡,李肆也在說著回家的事。 「金鈴,回去看看盤石玉,然後把銀鈴帶回連南吧,估計你以後也沒什麼時間去那了。」 盤金鈴正因他一月多後又來了廣州而喜悅不已,卻又強壓著不在臉上表露,聽到這話,心中頓時一黯。是啊,盤銀鈴也該葉落歸根了,然後……自己呢,她家連帶在東關的麻風善堂早已被鄉鄰當作不祥之處給焚了。 接著她又振作起來,李肆讓她在這西關荒僻之處重建善堂,此生已經無憾。盤銀鈴可以葉落歸根,她也早將眼前這個年紀小了他三四歲的男人當作了她的根,只恨…… 叮咚的喧鬧聲打亂了她的思緒,院子外,磚瓦匠們正在忙碌地推牆平地。眼下這處莊院,連帶附近的幾頃地皮屋舍都被李肆買了下來,未來這裡將會立起一樁這個時代還未有過的全新產業。 之前跟安金枝詳談之後,李肆對海貿之事更有了清晰的瞭解。海貿就直接在朝堂眼皮子底下,也是廣州各路神仙的金飯碗,如同安金枝一樣,每家行商背後都有背景,全不是省油的燈。不是靠著掌握了玻璃技術,李肆跟安合堂還難有交集,這趟渾水,還不是他目前能攪的。 之前靠著前世印象,李肆早有判斷,如今從安金枝那得到了一手資料,更堅定了他「攘外必先安內」的決心。 而這內自然還是那人財軍三件事,財已上了軌道,軍已有了規劃,可人卻不見太大的起色。眼見船行已經在廣州立足,李肆就決定,開始鋪墊人裡那「人心」一事。 「瞧你這大把銀子灑的,真是沒地方用了嗎?」 聽到外面喧鬧的響聲,盤金鈴隨口抱怨了一句,她只當是為日後李肆來此居住修建屋舍,下意識地就代入到某個角色,為李肆的腰包心痛不已。 「醫院,我要在這裡建一座醫院,還有一座醫學院,金鈴,兩個院長你可都得擔著。」 這就是李肆的規劃,要得人心,就從醫藥上作起,而這樁事業,就寄托在盤金鈴身上了。 早前在照管李莊的藥局時,盤金鈴就從李肆那知道了所謂的「醫院」是怎麼回事,藥局還只是個小小的雛形。聽到這話,她人一下呆住,手捂胸口,似乎要喘不過氣來。 「四……四哥兒,你這是……」 接著她死死抓著手上的東西,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最早李肆在英德給了她一座善堂,讓她收攏之前的病友,現在又在廣州重建善堂,她已覺粉身碎骨都難以回報。現在李肆居然還讓她繼承家業,將這醫事發揚光大,她再難找到言語來表述自己的感恩之心。 「這可不是為你,是為善心。」 李肆心說,還為的是人心。 喘了好一陣氣,盤金鈴平復下來,被激動和喜悅裹著,她也有了心氣,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問道:「你就不怕皇帝見了稀奇,把人都招進宮裡去?」 李肆點頭:「先只管外科,讓大家只當這裡是治跌打損傷之處,具體的注意事項,我馬上給你寫章程。」 他也擔心這個,所以要嚴格限定這醫院的業務範圍,特別是不能涉足內科。否則在這理學跟中醫廝纏一處的時代,即便招不來康熙老兒的矚目,也足以引發士人和杏林的洶洶討伐。這座醫院的真正作用,除了以慈善聚人心之外,還有著多重目的,包括培訓軍醫和搭建現代醫學骨架。 拿起信箋,看著李肆那少有的毛筆字,將一件件事情交代得細緻而有條理,盤金鈴滴滴淚珠落下,眼見要染了墨跡,低呼著趕緊挪開,原本壓下的心緒又翻騰起來,嘴裡只道:「四……哥兒,這該讓我怎麼回報?」 喜淚盈盈,低低的呢喃由她那嗓音送出,一股堅石也要化開的溫婉浸滿了李肆心田。之前段宏時的那句話驟然從腦海裡蹦了出來,讓李肆呼吸粗濁起來,瞅住盤金鈴的目光也熱了幾分,「要不以身相許?」幾個字已經溜到了舌頭尖上。 盤金鈴側著身,低著頭,不敢動了分毫,李肆這異狀,細膩的她早已察覺,一股股蕩漾在心底推送著,匯作一個喊聲:「轉過去!迎上他的眼睛!跟他說……」 說什麼……說以身酬報他的大恩嗎?估計他只會微微一笑,笑自己太輕賤他的善心。可他怎麼知道,自己想報他的,何止是恩,何止是身,根本就是心呢…… 心緒漸漸被或甜或酸的雜亂線頭噬咬,等盤金鈴警覺回神時,李肆已經目光清澈,吐息自然了。 「萬一人家本無那心思,可念著報恩,強自逢迎呢?再說了,正在頭疼怎麼處置安九秀,才能不傷到三娘和關□,自己可真是貪婪啊。」 李肆責備著自己的貪心,敷衍幾句後,趕赴下一個工作地,留下盤金鈴呆呆地悔恨著自己的怯懦。 廣州外西關那處灘涂地也是人來人往,正在修築堤壩,搭造棧橋,彭先仲也在暗責著自己膽子太小。 「真要建那麼大!?」 之前得了李肆的吩咐,他以為自己圈了二三十頃地已經算大的了,可沒想到李肆手臂伸展,將周圍上百頃的地都包了進來。這可不是英德,而是廣州,縱然是無主荒地,也要花上幾千乃至上萬兩銀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沒人的荒地,那就是官府的。 「先圈起來再說,賬目上的處理,仿照標準流程,從廣州本地人戶身上走,再以絕賣方式,籍檔轉到英德那邊,記在青田公司人戶身上。」 李肆心想,等日後這裡興旺起來,光賣地就能賺翻了。 「別把屋子直接修在碼頭後,必須空出一大片地方,倉庫也別靠那麼近,相互隔開,用石頭建底,青灰磚作牆,杜絕火災。這圖紙不行,讓李莊的磚瓦行過來重新做。」 接著他否了廣州本地磚瓦匠的圖紙,一番佈置讓彭先仲兩眼發直,弄出來的這碼頭,幾乎能跟黃埔那邊的洋行碼頭相比了。不,甚至還要豪奢,李肆該不是想著把所有從廣東米價風波上賺的銀子,全都投進來吧。 「這就是天梯,要造天梯,就得大躍進……」 李肆雙手叉腰,這處將被命名為「青浦」的所在,將是他的下一個丹田。既然廣州各路神仙認了他這船行的「殼」,他就得將這個殼的價值最大化利用。 再跟已經趕過來的船行籌備團隊,包括之前負責涵洸鈔關的向案頭和負責商行的小謝等人碰面,作了加快進度的交代,李肆就帶著盤金鈴回了英德。 回去的路上,李肆有些神思不屬,原本還有心找機會的盤金鈴也沉靜下來,她已經習慣了忍耐和等待,只是偶爾好奇,李肆為什麼會看著江水,一會笑一會皺眉,顯得有些……彷徨難安。 除了事業上的大躍進,李肆被安金枝的一番話給提醒了,之前段宏時說的那句「盤金鈴可做大房」也一直在他心頭繞著,倒不是還對盤金鈴有什麼念想,而是……他的人生,似乎也到了該來一次大躍進的要緊關頭。 回到李莊,一眼就瞅見了正騎著西洋駿馬在莊子外撒歡的嚴三娘。對著飛身下馬,姿態無比曼妙的少女,李肆深呼吸,說出了那三個字。 「我……你……你還沒吃飯吧?」 少女正因劇烈運動而面如桃花,被那三個字擊中,臉頰更是酡紅一片,腦子也迷糊了,出口的是這麼一句話。 還好沒說什麼刷沒刷牙,這反應還在李肆的預料之中,他徑直牽住了少女的雙手,口齒清晰地再說了一遍。 「嫁給我,三娘。」 嚴三娘眼波蕩動,吐息難平,眼見就要點頭了,卻似乎想到了什麼,瞳光一黯,咬著櫻唇偏開了頭。 「我是為造反而來的,不是……不是為了那事……」 少女掙開他的手,飛身上馬,喝啊一聲,馬兒嘶鳴,飛馳而出,蕩起滾滾一道煙塵。 「人生的大躍進……失敗。」 李肆歎氣,可沮喪卻轉瞬消散,那麼就專心在事業的大躍進上吧。 「三娘,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看著馬上的少女絕塵而去,李肆給自己打著氣。 第一百五十五章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范秀才!一年多不見了,瞧你這氣色,該是有了富貴,衣錦還鄉了吧?」 「哪來什麼富貴,不過承老闆吉言,該是不遠了。」 「好啊好啊,那今天來,還是……老規矩?」 「嗯,玉鰱一尾,熊掌一面。」 廣州城東門內一家小食鋪,兩個盤子上了范晉的桌,筷子捏起來,范晉點點左邊的盤子:「魚我所欲也」,再點點右邊:「熊掌亦我所欲也」。 滑嫩嫩的白玉豆腐灑著青蔥,金燦燦油光光的炸豆腐香氣直冒,范晉心滿意足地念叨著:「魚與熊掌兼得,豈不快哉……」 自語間,神思縹緲,時光恍若倒轉,又回到了一兩年前,那還是初冬季節…… 「真是有趣,豆腐就是豆腐,再念叨也變不成魚。」 當時他也在這般自得其樂,鄰桌卻有人撲哧笑了出聲,偏頭一看,卻是個翩翩美少年。清脆悅耳的嗓音外加繃起的高高胸脯,還有瓜皮帽下那烏溜溜的大辮子,縱然范晉眼拙,也能看出是一個西貝貨。 「子非豆腐,安知豆腐成不了魚?子也非我,安知下我肚的不是魚?」 范晉認真地駁斥著,然後想到對方是個女子,再不多話,埋頭吃魚……豆腐。卻不料那小姐徑直坐了過來,手一伸,將范晉那盤「魚」丟到了鄰桌。 「那麼,空空如也,你也能當魚吃嘍?」 這小姐促狹地說著。 范晉一愣,入眼的卻是姑娘那白皙如玉的手掌,下意識地用筷子點著:「哪裡是空空如也,這裡還有魚……不,熊掌。」 接著他就意識到不好,抬眼看去,正見到小姐正皺眉欲惱,四目相接,時間就這麼凝固了。 日月如梭,一眨眼功夫,世事變幻了一輪,可終究還是烏雲散盡了。將思緒從記憶中抽出來,范晉滿足地歎了口氣,跟回憶比起來,美好的未來更值得期待。 今日是鄉試前的科試,有冷面學政史貽直督場,本是走過場的科試,氣氛也變得無比滯重。不少生員都是戰戰兢兢,出了考場都還忐忑不安,可范晉卻是心中篤定。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被刷下來,這種自信不僅來自於之前的苦讀,在英德一年多的經歷,也讓他的心性有了長足進步。當初賊匪夜襲李莊的時候,他握著長矛守在教室門口,從那時起,心中就立起了一座山巒,一點點沖天而上。 這還拜李肆所賜,年紀比他小了四五歲的李肆,能有現在這一番事業,讓范晉很是欽佩。只是……什麼資本怪獸,什麼三個相信,李肆說過的一些東西他也有所耳聞,隱約覺著既跟聖人言相合,卻又有悖聖賢大道。反正這廣東風氣怪異,鄉間什麼奇談怪論都有,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只覺都是些草民商賈工匠之流的東西,李肆和他,終究不是一路人。 吃完豆腐,丟下十來個銅子,范晉哼著「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悠悠地朝家裡行去。 廣州府學裡,有人心情正糟到極點,別說唱小曲,不是自忖身份,早就罵娘了。 「連抬格避諱都不知,滿篇錯了十多處,這樣的人還能是廩生!?」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進!?這連書都沒背周正,還想去考鄉試!?」 即便強自壓抑,史貽直也快咆哮了,眼見就要動筆畫下一個個大叉,伺立的教授趕緊搖手。 「大人哪,歷屆科試,黜落都默有定額,大人要破這舊例,可是大忌諱。」 聽到這話,史貽直停住,目光閃爍不定,之前在韶州府學的一幕又浮現在腦海裡。 「只以筆墨粗劣黜落,不說知府大人,制台憲台的門,他都是能敲得開的。大人,若是沒有明顯的紕漏,何苦硬攔此人?再說了,平心而論,他沒有找槍手替考,全以自身學問應試,對大人的敬畏之意,對進學的虔誠之心,遠超他人哪。」 當時他正要給一份書法醜陋不堪的試卷劃下大叉,府學教授按住了他的筆,這麼對他說著。 一聽這話,史貽直就知道有文章,翻開卷子名欄一看,兩個字赫然入目:「李肆」。 史貽直不清楚李肆其人,府學教授低低說道:「就是李北江」,他這才恍然。身在廣州城,李北江攜湖廣江西米商濟糧的事跡,他還是有所耳聞,只當是一個豪商,卻不想居然是個十八歲的童生…… 再仔細翻看了卷子,史貽直心中一涼,同時也將李肆此人打為「狡奸之輩」。因為這卷子答得四平八穩,以他的學問造詣,一眼就能看出,這就是老手先做好了的文章,他自問對學政衙署管得極嚴,看來就算不是洩題,自己事前圈定的題目範圍,也由手下傳給了此人。 又氣又怒,外加對這一手鐵線般擰出來的筆法很是厭憎,史貽直差點就要將一個大叉徑直劈在卷子上,府學教授的話又在腦子裡翻騰起來。 是啊,何苦呢,人家畢竟沒有什麼明顯的過錯,也找不出作弊的痕跡。洩題這種事,無憑無據,深究下去,說不定還要牽累自己,這是太苛了吧。 壓住心頭那一絲不甘,史貽直恨恨運筆,在卷子上批下了一個大字:「可」。 思緒轉回,如今這廣州府的科試,面對一份份不堪入目的卷子,又是想痛快地劃叉而不得,史貽直心中那股鬱悶,幾乎快撐裂了百會。 教授的話雖然有私心,對他卻也是好意。朝廷行事,歷來注重經制,既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裡的。史貽直可以鐵面石心自作崖,在銀錢上把持節操,可進學一事涉及朝政大局,真要在科試上大動干戈,朝堂對自己的評語說不定真會給出一個「苛厲生事」。 懨懨地在一堆原本要評為不及格的卷子裡挑著,準備將最看不入眼的幾份卷子黜落,一個四品官進了門,卻是廣州知府葉敷。 科試不比鄉試,規制沒有那麼嚴苛,葉敷來府學也不算忌諱。但時值科試審卷,終究有些唐突,史貽直正要出言損上幾句,將這個八阿哥門人攆走,葉敷卻吩咐教授找出一份卷子,逕直上前低語道:「鐵崖,此人你可得黜落了。」 史貽直皺眉,這也太直接了吧。 強自撐起君子風度,史貽直接過卷子,仔細看了一陣。嗯,筆法俊秀,文風沉凝,學識更沒有大問題,在這一大堆卷子裡,雖然說不上鶴立雞群,可「優秀」二字卻能擔起。以史貽直的判斷,不出意外的話,後面的鄉試,此人也該能榜上有名。 翻開名欄,寫著「范晉」二字。 「葉府尊,此人是奸是盜?要黜落他,總得有說法吧。」 史貽直沉聲問著。 「說法,那不是鐵崖你一句話的事?」 葉敷沒當回事,隨隨便便地應著。 「荒唐!我史貽直又沒投在哪個阿哥門下,朝廷法度如天,怎可如此行事!?」 史貽直終於惱了,他雖然只是個從五品翰林院侍讀,可外放一省學政,即便是督撫都管不到他,這廣州知府,他還不放在眼裡。 葉敷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圈山羊鬍子修剪得極整潔,相貌頗有循吏的肅正之風。史貽直的叱責,他卻毫不在意,只是輕輕歎氣。 「鐵崖啊,這就是你為何在翰林院一呆就是十來年的原因。」 這話像是一悶棍上頭,敲得史貽直腦袋發暈。 「不說這個了,跟你交個底,此人跟廣州將軍管大人的千金有些廝纏,這說法,還不夠?」 接著葉敷的話卻讓史貽直清醒了,不僅是攀龍附鳳,還涉及到旗漢之事,卻要自己出頭,這是憑什麼!? 「我說過了,自有朝廷法度在,此事休要再提!」 史貽直一邊沉聲拒絕,一邊心中暗恨,誰稀罕著你們旗人女子了!?學子們寒窗苦讀十年,為這點事就要毀人前程,真是可恨。 「這樣一樁針尖小事,你也要硬著脖子?鐵崖,我葉敷是小人物,你不必上心,甚至管大人那,你都可以不給情面。可管大人的千金,本已早有安排。你若是不願伸手幫忙,京裡八阿哥雍容大度,自然不會計較,吏部那些小人,卻是要盯上你一眼了。」 葉敷搖頭,為史貽直這坨油鹽不進的鐵旮瘩不值。 「要還想在翰林院繼續磨著,請便。若是伸伸手,讓八阿哥記住了,下次再放出京,說不定就是藩台皋台的前程。」 葉敷也不是死皮賴臉的人,話說完,拱拱手告辭了。 前後一番話讓史貽直愣了好半天,鐵崖、法度、功名、人情,一圈圈物事在腦子裡轉著,曾經也身為學子的艱辛記憶,映在這范晉身上,就跟葉敷那張臉,還有那張臉背後的東西抵著,相爭不讓。 「我到底要什麼?」 紛雜中,這樣一個疑問蹦出來,讓纏繞在一起的糾葛驟然崩解,要什麼?要功名利祿!要名垂青史! 可一念凝定,史貽直心中卻有什麼東西直墜深淵,只覺無比空虛和難受。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水至清則無魚」一連串的聖人言像是救命的繩索,在手中一根根蕩過,但都還覺不夠。甚至「小杖受,大杖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樣的繩子他都扯了出來。 目光空洞而無意識地四下掃著,忽然碰到了案頭的書,封面上《中庸》二字如粗壯的鐵鏈,直插心間,終於將他那墜落的心跡拉住。 史貽直再度拿起范晉的卷子,仔細端詳著,終於找到了一處抬格之誤。原本這樣的抬法可對可錯,就看考官怎麼審度,但他卻是長長出了口氣,一個大叉劃下,像是再也不願碰這卷子,嘩啦一聲丟到了黜落的卷堆裡。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我們什麼都不怕,除了主子 「我欠的利錢早就還清了!還想來訛我?去縣衙還是府衙,你們可得趁早!」 范家院子門口,范晉將一張欠單嘩啦丟了回去,眉宇間的氣度早已不是以前那個窮酸秀才,懾得前面那兩個游手也退了一步。 「范秀才,你欠的是還清了,可你爹娘為了張羅你的事,卻也借了咱們東家不少錢呢,這不,上面你爹畫的押和手印可清楚得很!」 後面那個游手咋呼著舉起單子,范晉一看,果然如此,不由怒火中燒,準是這幫高利貸晃子騙了自家爹娘。 「二百六十兩,你們好大的買賣!」 再看清那個數字,范晉真想一頭痰吐到那人臉上。 「你爹娘要托人說合,保住你的功名,免了縣裡發文書追捕,這點錢撈你一身清白,可算是便宜了。」 游手的話讓范晉咬牙切齒,卻又難以發作。 「爹,娘,不怪你們,是孩兒的錯,沒守在你們身上,讓你們遭了蒙騙。」 屋裡范晉安慰著一臉淒色的爹娘。 「這些銀子只是小事,等孩兒中了舉,掙了前程,咱們家的日子就能再好起來。」 一年攢下來的銀子都被搜刮一空,范晉也是心如刀割,可想到鄉試在即,精神也振作起來。 可接著的遭遇,讓范晉百思不得其解。 「重矩,你快藏藏,於家向縣裡投告了,說你誣告鄉里。」 來遞消息的是番禹縣衙書手吳平吳靜波,不僅是他同窗好友,還跟妹妹小蓮結了親,就等著小蓮明年及笄就納采過門。 「什麼?那事不是已經結了嗎?」 范晉怒火中燒,不顧吳平的勸阻,逕直朝於家奔去。之前他到底遭了什麼難,並沒對李肆細說。其實不是家中有難,而是他自己惹了禍事,緣由不過是幫人寫狀紙,被前任番禹縣太爺指為訟棍,要辦他惡慫濫告。不是他在縣學的老師,還有在縣衙的同窗活動,這生員功名都差點被擼了。這一番打點花了不少銀子,一時還不出錢,典房典田拖著時間。怕自己人在家裡被扒房現還,才不得不投奔英德的發蒙塾師段宏時那。 此事已經了結,番禹縣的縣太爺也換了人,他滿以為早無糾葛,怎麼還鬧上這麼一出? 「范秀才,我當家的勸你趕緊走,帶著你一家走吧,他到縣裡投告你,也是被縣太爺逼的。」 到了於家,於家媳婦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看著他,說出了讓范晉毛骨悚然的話。 「我不走!幫我再活動下,把事情拖拖,等鄉試過了,一切就迎刃而解!」 回到家裡,對著吳平,范晉咬牙說著。 「兩任縣太爺都在故意整治你,重矩,是不是跟你和管……」 吳平小心翼翼地說著,可還是惹得范晉開始有些暴躁。 「沒有關係!一點也沒關係!真有關係,我又怎能再見到她?堂堂的廣州將軍,會用這樣的下三濫手段?拐著幾道彎來整治我!?」 之前吳平就勸過范晉,招惹旗人女子,還是將軍女兒,就真是雲淡風輕,什麼事都沒有?那時范晉似乎也聽進去了,可現在好像心志又堅定起來。可這話吳平也覺得有道理,廣州將軍是多大的官?不樂意范晉跟女兒有瓜葛,直接遣個家人來嚇唬幾句,還誰敢有念想? 「再說了,為我這麼個窮酸,整個官府都能動起來!?」 范晉捏著拳頭,膽氣飽滿。 「我就不信了!朝廷自有法度,總有說理的地方!這大清的天,還是為咱們士子敞開著的!不就是個縣太爺麼?等我中了舉,再不怕他們這種人的欺凌!」 被他篤定神色感染,吳平點頭,也覺事情不該如此,原本的濃濃擔憂也消散了不少。 兩天後,府學放了科試合格的榜,數百學子們聚在榜前交頭接耳,場面卻異常平靜。這只是科試,真正的門檻在後面,而且這榜也跟往年差不多,黜落者極少,大家談的更多還是鄉試主副考官到底會是誰這一類問題。 低低人聲裡,忽然傳出來一聲慘厲的嘶嚎,就像是血肉被扯裂了一般,震得眾人心頭發寒。 「不——!」 人群散開,將一個正跪在地上以頭搶地的人露了出來。 「不……」 范晉恨不得將腦袋摔裂在這磚石地上,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連科試都沒過!?不說交卷前審查在三,出場後還仔細回憶了一番,就算有些許小節上的疏漏,也不可能遭了黜落的下場。 「這是為什麼!?」 滿腔憤懣激得他正涕淚縱橫,附近有人出聲勸他了。 「此次不過,下次再來嘛,年紀還輕,有的是機會。」 說話的生員足有四五十歲了,雲淡風輕地好意安慰著,范晉卻是心火入骨,這不一樣!這次鄉試可是寄托著他功名和佳人兩樁前程,只能進不能退!這次被攔在門檻外,身後那一堆爛事圍上來,他恐怕連學著上次那樣,出奔避禍的機會都沒有了。 深淵,他只覺自己正在朝一個無底深淵墜落。 「學台大人!」 恍惚間就聽到這樣的招呼聲,是學政來府學慰問生員了,這是廣州城生員特有的待遇。 「學台大人!」 范晉猛然跳起,朝著遠處被眾人簇擁的史貽直衝去。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被黜落!?學台大人,求你說個明白!」 周圍學子,連帶史貽直身邊的侍衛兵丁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人已經撞開人群,逕直扯住了史貽直的袍袖。瞧他一臉涕淚,目露凶光,脖筋都繃得直直的,若是手上有把刀,多半已經落到了史貽直的身上。 兵丁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將這人扯開,幾人合力,牢牢壓在地上。 「那……那是誰?」 史貽直也是臉色發白,好一陣才鎮定下來。 「叫什麼范晉,被黜落了的,該是得了失心瘋。」 聽到這個名字,史貽直一愣,然後臉色如常地點點頭。 「待他清醒下來,放走即可,別為難他。」 在一片「學台仁心高照」的稱頌聲中,史貽直拂袖而去,被按在地上的范晉失聲痛哭。 「重矩,安心調養吧,縣裡那麻煩,我們都在幫著拖延,日子還長,從頭來過也不遲。」 范家院子,吳平安慰著臉色慘白,正臥在床上的范晉,正要出門,卻被他喊住了。 「靜波,能幫個忙嗎?」 聲音低低的,卻含著不容拒絕的堅決,吳平呆住。 「這……好吧,我也就豁出去了,幫上你這一次,我也相信,總還有說理之地。」 聽了范晉的要求,吳平猶豫了好一陣,然後決然點頭。 「其他倒不好說,不過……天理昭昭,李肆這話倒是沒錯,我就要讓這天理應驗!」 范晉強自下床,眼裡滿是不屈,他在李莊呆了一年多,對李肆那一通道理沒怎麼上心,可人遇挫折,絕不低頭這心氣,卻已經是蘊得足夠。 之前在李莊再遇管小玉,原本他還頗有顧忌,可李肆的話讓他懂了,做人就得向前走,不能遇到險阻就避開,所以也就放開了心防。跟管小玉相處那一月,是他這輩子最舒心的一月,他還想著這樣的日子,以後能長長久久。就為這個,他也要拚命掙得一番前程,這點坎坷,他一定要衝過去。 科試沒過還是其次,眼下縣裡的案子如果過不去,他的功名都要被擼掉,到那時候,可就真是直墜深淵,再難翻身。雖然不確定縣太爺為何總要整治自己,但范晉覺得,總還是有人能整治縣太爺,他托吳平取的,就是番禹知縣篡改卷檔,逼於家再告他的憑據。 廣州府衙大堂,看著堂下那展臂低頭,將狀紙高高遞起的年輕人,葉敷眼角不斷跳著。 「接過來。」 一聲吩咐,狀紙由皂隸接過,在兩手間漸漸展開,看著「篡改」、「肆意」、「枉法」、「卷宗」等等字樣,葉敷假作撫額,將幾乎快掙破臉皮的肉筋壓住。 「生員范晉,你先回家,待本府細細查來,若番禹縣真有此等罪行,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葉敷用著自己都覺陌生的聲音說道。 「府尊要還的,是朝廷的公道!」 丟下一句鏗鏘有力的話語,范晉拱手告退。 「哼……公道不公道,只有……」 葉敷下意識地看天,接著腦袋轉向北面。 「主子才知道!」 他恨恨的嘀咕著,到了後堂,沉吟片刻,喚過家人。 「去告知將軍府馬催領,說那個窮酸狗急跳牆了,事情已不止他和管家千金的廝纏,我這裡再難遮掩,得他動手才行。讓他注意點,別落了痕跡。」 家人領命而去,葉敷歎氣,像是在為誰惋惜。 「只怪你脖子太硬,早早低頭,哪來這番災禍?」 深夜,跟吳平喝到半醉的范晉迷迷糊糊醒來,正要出門解手,卻聽得院子另廂屋裡妹妹的驚呼:「火!」 酒意頓時驚散,范晉衝出門,卻見自家柴火灶房裡火起,火頭洶洶,映得四周通透,已經吞了大半屋子,正朝隔壁父母的屋子撲去,不由魂飛魄散。 「爹!娘!」 宿在范家的吳平也醒了,跟著妹妹范蓮一起,三人正要衝進屋子,范家二老卻扶持著從濃煙裡奔了出來。 心頭亂成一團,可見爹娘沒事,范晉正要鬆口氣,老爹卻又返身朝屋子裡衝去,嘴裡還在念叨著:「還有銀子……床腳下的銀子,家裡就那點了。」 老娘下意識地就跟著老爹奔去,范吳三人目呲欲裂,還沒及挪動腳步,就聽嘩啦一陣轟響,屋頂塌了,濃濃煙塵撲出,將已若木雕的三人蓋住。 不過是極為短暫的時間,范晉卻感覺像是過了漫長一夜,一個低低的哎喲聲將他驚醒,那不是吳平或者妹妹的聲音。 「這是意外……」 幾個人在搖曳的火光中現身,為首之人正一臉遺憾地歎氣搖頭。 「你們是……是你們……」 一連串的念頭扼住范晉的思維,讓他語不成句。 「火,是我們放的,這是個警告,這廣州城再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早滾早了!」 熟悉的口音,讓范晉恍然驚醒,卻又如墜冰窖,這人是旗人!難道這一切的禍患,真是因為自己跟管小玉扯上了關係? 「爹……娘……不會的,不會是因為這個。」 巨大的悔恨跟巨大的疑惑混著,沉沉壓住范晉,讓他難以動彈,甚至難以呼吸。 「你們這些惡賊!就不怕王法嗎!?」 吳平氣怒攻心,恨聲罵著。 「王法?怕!不然也不至於這麼縮手縮腳的,要換在三十年前,早一刀剁了,哪來這麼多折騰!」 那中年旗人呸的一口痰吐在地上。 「要怕就束手就擒,我可是番禹縣刑房的!」 吳平怒聲喝道,那幾人頓時抽了口涼氣。 「看來這王法……咱們是不能怕了。」 那領頭的旗人冷聲道,眼裡也並起了寒光。 「不——!」 那幾人合身衝上,腰刀抽送,火光、刀光,混著血色變幻不定,吳平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捂著胸口緩緩栽倒,這一切映在范晉眼裡,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映像,瞬間生起,隨即破碎。驚懼、悔恨、茫然,更多的還是不解,重重思緒將他裹住,恍如置身夢境。 「喂!別浪費了!既然要當劫匪強盜,那就得像個樣兒!」 那中年旗人攔住了揮向范蓮的刀鋒,嘿嘿笑著走向少女。 「就痛一下……不,兩下。」 旗人面帶微笑地看住驚呆了的少女,接著沉臉揮臂,砰的一聲,刀柄砸在少女頭上,纖弱身影栽倒在地。 「醒來啊——!」 范晉在心底裡咆哮著,早前在李莊遇襲時那股握住長矛的心氣終於聚了起來,宛如枷鎖崩裂,從腳下抓起一根晾衣服的竹竿,猛然發力,朝那旗人當胸捅去。 心氣再強,肉體未經錘煉,這一捅卻是毫無勁力。那旗人伸手一握,就將竹竿把住,看著還在奮力推送的范晉,像是貓戲耗子般地呵呵笑了。 「還真是個傻倔呆子……」 辟啪聲不斷,竹竿已經折成彎月,那旗人猛然側身鬆手,范晉一個趔趄撲出去,竹竿回彈,一聲淒厲的慘呼再度響起。 「讓他活著吧,不然激起小姐的脾氣,怪罪下來,主子可要把咱們當替罪羊料理。」 就見范晉在地上翻滾不停,旗人又攔住了正要揮刀的手下。 「放……放下阿蓮!」 捂著臉面的手掌滲出血絲,范晉還想護著自己妹妹。 「你老實閉嘴,你妹妹也能活著,我們還是有良心的。」 那旗人冷哼道。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到得現在,范晉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被官府陷害,被摘了功名,甚至現在家破人亡,全是那樣一個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原因。 「為什麼?就為了你招惹上我們管家小姐,能留下命來,還是沾了小姐的光。呸!漢狗加窮酸,還敢打管家小姐的主意,你這膽子可是肥啊。為什麼這麼對你?不這麼對你,難不成還要咱們管家奉上銀錢,求你不要跟小姐來往?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德行,你配麼!?」 那旗人輕蔑的回話,將疼痛從范晉的臉上眼上直捅心底,范晉只覺自己魂魄都要被疑問和不甘撕碎,不應該只是這樣,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就為……就為這個!?」 這是最後的努力,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還要為什麼?這還不夠?」 旗人嗤笑,彷彿他問得太愚蠢。 「哦,對了,確實不止為這個,還為了……你這窮酸總不肯低頭,還以為脖子能鈍了刀子?」 似乎想到了什麼,旗人再補充了一句。 「你們……你們會遭報應的!老天在看著你們!」 范晉嘶聲喊著。 「老天?我們可不怕,怕的就是主子而已。」 旗人嘿嘿笑道,打了個忽哨,手下扛起暈厥的范蓮,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你們……會遭報應的……」 火光搖曳,范晉還在嘶聲呼喊。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秀才與神仙 「我才不去什麼京裡!又乾又燥,風沙又大,冬天一到啥都不能幹!爹爹,你這是要女兒憋死在那麼?」 廣州將軍府邸裡,一身旗裝的管小玉擰著腰,跺著花盤底鞋子,甩著手絹,跟自己的父親撒嬌不停。 「不去也行,今後你就得乖乖呆在家裡,瘋了一個多月,還沒收住心!?」 管源忠叱喝著自己女兒,見女兒撅嘴哼聲的轉身,也是一聲低歎。 「聽說那個窮酸跟李北江還有牽連?」 等女兒走遠了,管源忠問著悄然進屋的一人。 「只是在李北江那教過蒙學,該是沒有特別的關係。」 那人正是在光塔街口接管小玉的中年漢子,躬身答道。 「哦,那就不必擔心了,安家和那個李北江正打得火熱,他要替那窮酸出頭,可得費一番手腳。」 管源忠須辮半白,眉宇粗獷,臉上正罩著一層隱隱的憂慮。 「若是直接作掉,再無憂慮。」 那漢子瞅著管源忠的臉色,小心地說著。 「八阿哥那我能回掉的話,也無所謂了。可眼下這幾位阿哥的形勢……還看不透,我也不想強壓著小玉去京裡,要讓她知道了這事,她那性子,跟她娘一樣,你也知道。」 想起了舊事,管源忠神色迷離,那漢子庶了一聲,不再提滅口的事,繼續稟報著。 「為穩妥起見,我讓黃三刀和那幾個動手的回遼東休息了,那窮酸半死不活,還有一身爛帳,現在被拘在牢裡,該是再沒心思。」 「果然是我的馬二鷂子,二十年下來,做事還是那般穩當」,管源忠讚著自己的心腹,接著又嗤笑一聲:「他還能有心思,那就是神仙了。瞅著什麼時候合適,讓小玉見他一面,徹底斷了她的心思,到那時再看怎麼處置吧。」 接著他又歎氣:「你說我一個堂堂的廣州將軍,處置這麼個窮酸都要遮遮掩掩,這日子過得真是憋悶。」 那漢子不敢插嘴,管源忠也是自說自話:「誰讓咱們萬歲爺鐵了心要當仁君呢,這面子就得替萬歲爺糊裱好。」 然後他搖著頭,嘴裡嘖嘖有聲:「秀才……一個窮酸秀才,不僅是漢人,還啥都沒有,居然想著做我的女婿,真是異想天開。」 英德李莊聽濤樓,數十人聚在廳裡,一派喜氣洋洋的熱鬧。 「以後大家盡可叫我……李秀才,呵呵……」 李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朝著關田何等一干心腹們拱手,眾人也是樂顛顛地齊聲喚了起來。 「等下我就去跟爹爹和田叔叔他們說,不准他們叫!萬一叫多了,四哥哥變成了范夫子那樣的呆子該怎麼辦?」 角落裡,關□對嚴三娘咬著耳朵。 「他呀,本就是一張秀才爛嘴!就跟段老夫子一樣。」 嚴三娘近來心情都不怎麼好,提到段宏時的時候,更是揣著一肚子氣。 「加上我老師,咱們這李莊,可就是兩個秀才打天下了。」 李肆還在嘿嘿笑著,一邊穩坐太師椅的段宏時也是笑瞇了眼。 秀才根本就不算啥,可這是李肆事業裡很關鍵的一個里程碑。有了秀才身份,他從廩生一路捐上去,就能正式踏足滿清體制內部。以前是帶套上崗,現在則是要赤膊大幹。而青田公司諸人也是這麼想的,所以都很高興。當然,李肆的事業,和他們所想的事業,現在還有很大的偏差。 「算上一路的流程,年內你就能拿到官身,只是這具體位置,還是沒想好?」 慶祝宴後,段宏時這麼問李肆。 「老搭檔的位置沒定好啊,再喂出一頭李朱綬,成本和風險都很高。」 李肆皺眉,他和段宏時本對李朱綬有安排,想著把他弄到廣東糧驛道、鹽道這樣的位置上,可從京裡關係戶和李朱綬身邊羅師爺那傳回的消息看,事情有些棘手。如果上頭沒李朱綬這樣的人遮住,不僅做事有諸多顧忌,還得分神料理官場逢迎,這可不是李肆想見的局面。 「這個康熙五十二年,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波瀾暗湧,而那源頭,就在京裡啊。」 段宏時這麼感慨著,忽然直愣愣問了一句。 「你說……哪位阿哥最後能得帝心呢?」 李肆盯了一眼老頭,心說你這是看透了我的穿越者身份呢,還是真把我當一夢三百年的神仙了? 仔細想想,自己也是多慮了。不僅是之前關於天演資本論的忽悠,後面還來了三個相信,在格物上又弄出讓眾人眼花繚亂的東西,自己隨口那句「一夢三百年」,估計是被身邊人信了大半。瞧自己這老師,瞅著他的目光還真有三分期待,對自己的神仙屬性居然也是信了半截。 「關於皇帝,我能夢到的……跟韃子無關。」 李肆來了這麼一句,讓段宏時嘿嘿笑了出聲,再不追問。 就算李肆是神仙,也只是神在腦子上,而且還不是啥事都好使。比如說李朱綬的位置,像是攪進了京裡阿哥們的局勢,李肆段宏時用的力已經不再起決定性作用,這也讓李肆感歎,朝裡的人地位還不夠高,不足以影響朝堂風色。 李朱綬的事就只能暫時觀望,他本人也拿著李肆的孝敬,在京裡偷閒享受,李肆則是馬不停蹄地忙著幾方面的事務。 科技樹一直在攀著,這是他以資本攪動滿清醬缸的核心動力。青田公司的將作部是科技研究中心,經過這一年來的調整梳理,目前已經分出了幾個正式部門。鋼鐵所負責鋼鐵冶煉和槍炮技術研究,玻璃所負責光學玻璃和光學儀器研製,機械所負責水力人力機器研究,火工所負責耐火材料,特別是耐火爐磚的研究。 李肆眼下的一個重點,就在依舊由鄔亞羅負責的火工所身上,在他行船廣州,立下「李北江」的名號時,火工所就完成了他交代的一項「業餘研究」:水泥。 這水泥跟1824年英國人約瑟·阿斯普丁弄出來的波特蘭水泥原理一致,也就是石灰加黏土外加一些頁岩粉碎混合成泥漿後入爐鍛燒,至於出來的質量是不是能跟一百多年後英國佬的產品一樣,李肆就心裡沒底了,畢竟他就知道個原理,具體工藝還得工匠們自己琢磨。鄔亞羅報告說用試驗產品兌水混石攪拌後成混凝土,干後「堅硬如石」,這讓李肆已經很滿意。即便目前還有乾燥時間慢,橫向強度還不足的缺點,用來支撐李肆即將鋪開的基建事業也足夠了。而後續要用來捲動大眾基建事業,還得在工藝和成本再下功夫。 用實驗窯完成了工藝流程圖和生產線設計圖後,李肆就在英德縣城北面,靠著北江西岸建起了水泥廠,鄔亞羅也得以暫時擺脫老窯工的身份,負責水泥廠的籌建和前期生產。 水泥之外,李肆還督促著鋼鐵所研究下一項絕密產品,剛剛將粗鋼冶鐵工藝整理出來的關鳳生氣還沒喘上一口,又投身到繁忙的工作中。可他是自願的,見了李肆的設計圖,這一輩子就對鋼鐵感興趣的老爐工非常興奮。還不止他,正埋頭鼓搗各類水力車床的何貴也是激動難抑,天天都去督促著關鳳生的進度,惹得田大由和米德正也丟開手裡的活,加入到關鳳生的課題裡。 關鳳生鄔亞羅等人雖然不是什麼名工巧匠,可畢竟還算是專業人士,有他們在,李肆交代個概念,就能讓事情開始運轉。攀科技樹的事情,他還不算太過勞累,而在司衛這邊的軍事上,一番辛勞可真是要了他的小命。 既然是李北江了,他在「軍」這一面,就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間。至少在船行下設立一支練勇級別的武力,官府是不會關心的。甚至他不設,官府還要當他不盡心做事,畢竟他身上還攬著從江湖層面維持北江安靖的重任。就像是承攬鹽務的鹽商,那些巡鹽的鹽丁,實質上是鹽商控制的武力。 李肆將這支武力取了個又土又俗的名號:船丁,一部分守護船行在廣州、韶州、連州等地的集貨碼頭,一部分隨船行江,總數預定在千人以內。畢竟這是要公開亮相的武力,不能太惹眼。雖說也有千人之眾,可按一半輪訓一半值守來分,再分散到各個碼頭和船隻上,最終出現在官府眼皮子底下的,也就是一撥兩三人,跟市集巡役一般無二的存在。 船丁的創立,士兵可以直接從沿江船工漁夫和農家子弟裡招募,而軍官就得從司衛這邊調。這就涉及到一個大問題,李肆對自己的司衛還不放心。不管是忠誠度,還是軍事技術,都還沒達到他所希望的標準,他可不想就此打散下去。 「軍學」這個概念,因組建船丁一事,在李肆腦子裡翻滾不定,可再三審視,只能歎氣,沒人。 沒人也得硬著頭皮上,李肆只好決定,先調細心的賈昊負責招人,他則開始梳理思想和軍事兩面的教材,為未來的軍學打基礎。 一連幾日都埋頭耕耘,讓李肆直恨不得自己變身哪吒,能有三頭六臂。嚴三娘見不得他辛勞,想來分擔一些,結果干了半天就掩面敗退,這種腦力活可不適合她。 說起來安九秀其實還算是個合適的秘書人選,可惜李肆對她還不能信任,所以也只能繼續把她丟在莊學裡,跟小姑娘們打交道。身邊已經有了彭家女子的田大由看不過去,見了他就搖頭:「可惜了。」 接著一人的到來,讓李肆也對田大由的心聲有了幾分了悟,自己這暴殄天物不僅是過去時,看來還得是將來時。 來的是安家那個褐髮碧眼的小姑娘十一秀,對安金枝再送來一個女兒這事還來不及發表什麼感慨,小姑娘遞上的信就將他的心緒摁進了陰冷的泥潭裡。 范晉……遭禍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為什麼?這是個問題 信是管小玉寫的,紙上斑駁的淚痕能見出她內心那不堪忍受的苦痛,看完信後,李肆長歎一聲,雖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關節,可大面上的背景已經明白。 范晉……是被他害的,至少他李肆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可要說到罪魁禍首,李肆掂掂信紙,心說管小玉啊,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真正的兇手不就是你嗎? 事情終究是范晉自己招惹的,眼下正是李肆謀取官身的緊要關頭,還有一大堆急務纏著。自覺之前對范晉優渥相待,李肆不認為自己有丟開正事為范晉奔走的責任。 「給管家小姐回個信,范秀才和我相交一場,他有難我當然會幫。不管是撈他出獄,還是找大夫醫治傷勢,我都擔下了。可勸說他對管小姐吐露心聲,還有什麼查明事由,為他報仇,這種事情,她將軍的小姐都做不來,我這個小小秀才更是無能為力。」 那安十一秀也只是個送信人,正怯怯地跪伏在地,聽完他的交代,恭謹地俯首應下,之後再沒言語,也讓李肆的心緒暫時轉到她身上。 「去跟你姐姐住一起,至於什麼安排,你父親送你來也沒提到進門的事,就不要多想了,先在女學讀書吧。」 李肆對安十一秀做出了安排,這混血小姑娘的容貌輪廓和關□隱隱相似,自有一番秀麗風色,可安九秀都還沒入他的心,這十一秀,就先……野養吧。未來會是怎樣,由老天決定。 接著李肆找段宏時,讓他幫著查探范晉的情況,準備撈人,這事就再沒上心,繼續悶在屋子裡揮筆勞作。 正埋頭苦思中,腳步聲響起,李肆還以為是嚴三娘,隨口道:「今天就不去遛馬了,除非你答應跟我同騎」,卻不想是一聲怯怯的低語:「見過四……四哥兒。」 安九秀? 李肆轉身,正見安九秀屈膝跪倒在地。 「求你幫幫管姐姐吧,她是真心想著范晉的,若是范晉伸張不了冤屈,對她再無心意,她……她會做出傻事的。」 咦?這是什麼狀況? 李肆皺眉,這安九秀之前被打擊得再不敢跟他碰面,如今是真為交好姐妹說話,還是藉機又向他的床發起了衝擊? 「小玉雖然年紀比我大兩三歲,可自小就沒什麼心機,我和她相處時,反而像她的姐姐一般照顧著她,她對范晉是用了真心的!」 安九秀言語哀戚,小聲抽泣著,倒不像是作偽。 「十一妹跟我說,小玉見她的時候,整個人都快垮掉了。說……說范晉身上的傷還是小事,官府說他已經成了瘋子,她絕不相信。她知范晉,看得出他還靈醒,還認得她,卻總是避開她不願搭話,嘴裡就一個勁地念著『為什麼為什麼』。她也不明白范晉為什麼會成這樣?官府就只說是遭了賊劫,范晉的妹妹范蓮也被擄走未歸,這一切都透著古怪,可她什麼都做不了!」 安九秀口齒凌亂地說著,最後彭地一頭磕在地上。 「四哥兒,你有大本事,救回范晉的人是小事,只有你這樣的神仙才能找回他的心,求你伸伸手吧!」 頭再揚起,發紅的額頭和婆娑淚眼將她那細膩絕色的整體感抹亂,帶出的楚楚可憐讓人心頭發軟,李肆卻是臉色沒變地端詳著她。看了一陣,確定她這是真情流露,微微歎氣道:「被當成貨物送到我身邊,這事你終究還是不滿的吧?如果和管小玉一樣,之前本有情郎,我可以成全你。」 話題驟然轉到自己身上,安九秀呆了,好一陣後,她淒然搖頭:「這天下哪家女兒不是貨物?只是我們安家女兒,自小被教導要在夫婿門裡攬得大利,顯著多了一分心思而已。」 接著她目光沉聚起來,再是重重一個響頭磕下:「就因為深知這女兒家的無奈,才求你幫幫她。就算不能跟范晉成了緣分,也要讓她明明白白地存下范晉這一段……情。若你願幫她,我安九秀願……願……」 話到這說不下去了,這時候她才想到,之前想方設法地魅惑李肆,卻還被他像是趕蒼蠅一樣地拍開,自己有什麼條件能開出來呢? 「為什麼……」 這時候李肆卻走神了,之前壓下的負罪感又升了上來,范晉在他這教了一年多書,耳熏目染,從一個原本迂腐木訥的窮酸秀才,變成了心中已經小有天地的淳淳士子,這成長可是有他的功勞,連帶的,遭災也跟他有關係。 而說到為什麼,眼下段宏時和翼鳴老道,也在日夜苦思一個問題,那就是,在人心這一面,他李肆得對「為什麼」這個問題作出解答。 為什麼上天要讓這世間是如此面目?為什麼做人必須得有那三個相信? 這是回答「知識分子」在未來必定要提出的問題,而對草民來說,還有另外的為什麼。 為什麼,我們始終要遭受如此苦難?為什麼,上天之下會有如此罪惡?為什麼,上天的報應總是難見? 不解答這些問題,他關於人心的論述就始終立不起來,而僅僅只能蕩起一時的雜思,鼓起片刻的熱血。 信仰,對,信仰,這個為什麼,就是在找一種信仰。 但凡信仰,先解決的就是「為什麼」的問題。儒家將自己立論的「為什麼」歸為三代,古人就是這樣的,所以你得信我。古人是大同之世,而我們是要再回大同,所以你得信我。佛教的回答是因果輪迴,所以你得信我。道教說你想成仙嗎?想的話就得信我。 「是啊,我也想知道,他為什麼問這為什麼……」 李肆悠悠出聲,在一邊壓著呼吸,生怕擾了他的安九秀出了口長氣,那嬌柔身子又要朝地上攤去。 「至於你……去給我擬一份拉丁語的商事手冊出來,跟洋人做生意有哪些關節,需要說哪些話,全都羅列清楚,做得好,後面還有任務,做得不好,嗯……你懂的。」 接著李肆丟下這麼一句話,讓安九秀呆了好半天,喜意才從疑惑裡掙脫出來,脹滿了整個身心,這是說,她可以幫著李肆做事了?這算不算接納她的一個信號? 「還有,別亂進我的屋子,若是再遭了關□的把戲,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心氣正高揚間,卻又被這話給狠狠踩了下來,關□在安九秀心裡已經從「小妖女」變成了「小魔女」,一想到小姑娘那甜甜的笑容,就禁不住要打寒戰,帶著絲淒苦的語氣,安九秀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是。 幾天後,在新建莊學的書樓裡,聽完段宏時的講解,李肆也打了個寒戰。 好狠! 段宏時透過自己的關係,從廣州府和番禹縣那掌握了不少情況,由他多年歷世的經驗和睿智的思維,基本就把范晉所遭慘禍的全貌勾勒了出來。 事情得從管小玉,不,管源忠說起。管源忠和八阿哥走得很近,但還是株牆頭草,沒有公開投向八阿哥。而他女兒管小玉,由八阿哥牽線,想要嫁給十阿哥作側福晉,這既是試探,又是威逼。管源忠一直在委婉地頂著,想再觀望風色,這事廣州官場都有所流傳。 廣州知府葉敷是八阿哥的門人,自然要替八阿哥看住管小玉。范晉早前投奔英德,就是被葉敷指使番禹知縣動了手腳。 不想范晉遇上了李肆這個大貴人,腰包鼓鼓,外加他在縣裡也有一些親友,竟然化解了這一難,又回了廣州,這就讓葉敷惱了。不知道是管源忠還是葉敷,或者二人同心,決意再處置范晉,逼他離開。可又怕影響到管小玉這個叛逆姑娘,都是在背後下黑手。這就是范晉連科試都沒通過,接著又遭上官司的原因。 「沒想到那范晉也有了你的膽氣,行事也學上了你,居然找到了番禹縣為構陷他而篡改的文書。可歎他身邊沒有我這樣的老師,也更不如你行事周密,對背後的事情兩眼一抹黑。傻傻地徑直找到廣州府,把訴狀遞給了葉敷……」 段宏時搖頭歎息,李肆心中就一個成語,羊入虎口。 「所以,這事就複雜了,葉敷不下狠手,葫蘆籐從番禹縣拔起,就要牽到他身上。所以……後面的慘禍,不清楚是葉敷還是管源忠的人所為,但這葉敷是首惡。三條……不,多半是四條人命……」 段宏時也在感慨下手人的殘忍狠辣。 「那麼……你是想……」 接著段宏時有些擔憂,李肆不會是把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想著要為范晉去討還公道吧? 「這小子,就是這點不好,總愛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拖,可……這才是天下人的胸懷,真是讓人又喜又恨,唉!」 段宏時腹誹著自己這弟子。 「范晉,我對他有責任!」 李肆這麼答著,段宏時心中一聲哀鳴。 「我們的李朱綬,還少一個位置!」 接著李肆又這麼說著,段宏時也咳嗽起來,就知道……這小子最擅長的就是摟草打兔子。 「更重要的是,我想看看,在他身上,能不能找到我們的為什麼。」 李肆話裡滿是期待。 第一百五十九章 栽贓第一環 「張仵作那還是沒什麼發現?」 一半已被燒成廢墟的院子裡,地面還留著幾攤灰褐的污跡,一個三十多歲漢子,穿著葛布短打,瞇眼蹲在地上,像是在審視現場。兩個頭頂涼帽,一身皂服的捕快進到院子,這漢子隨口問著。 「入土前又查了一遍,還是沒新東西。」 一個捕快應道。 「尚班頭,就別揪著這案子了,城裡胡老爺的失竊案更要緊,王縣爺給你立下的板子可只有五天了。」 另一個捕快勸著。 「那可不要緊,到時候抓個游手頂上去就好。這案子你們是無所謂,吳刑書平日挺照拂我的,我總得給他一個交代。」 這漢子該是番禹縣快班的班頭,起身這麼歎著。 「范家二老是被砸死的,范秀才是被竹竿傷的,賊匪就只對吳刑書下了毒手,院裡另半房沒被翻動的跡象,屋子裡的十多兩銀子都沒動,這些賊匪,瞧著就不是為銀貨來的。」 他在喃喃自語,那兩個捕快對視一眼,無奈聳肩。 「尚班頭,你真不信那些傳言?」 「就算傳言是假的,這案子也水深得很,那范秀才今日已經被保出去了,聽說保人還是那什麼李……李北江。」 聽到捕快這話,尚班頭不以為意地嗯了一聲,「范秀才之前逃債,就在英德教蒙學,李北江是他的東主,不來保他才是奇怪了。不過一個瘋子,牢裡牢外又有什麼差別。」 李莊藥局裡,看著范晉這情形,李肆趕緊摀住了關□的眼睛,示意嚴三娘帶她出去,卻見嚴三娘也是鳳目圓睜,臉色發白。 「范秀才……好慘……」 嚴三娘牽著關□一邊走一邊嘀咕著,被李肆攆出去的其他人也都連連點頭,深有同感。 此時的范進,看上去不僅是個瘋子,還瞎了一隻眼,一道深深傷痕從額頭直貫下頜,將他的左眼碾裂。看得李肆也心中發涼,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太陽穴上的那道傷疤。 「好了,沒人了,說話吧,我知道你沒瘋。」 李肆這麼說著。 「為……為什麼……」 床上的范晉還打著哆嗦,儘管是夏日,可他卻像是赤身立在冬日的寒風裡。 見他剩下那一隻眼睛裡,瞳光飄浮不定,就是不敢跟他相對,李肆沉吟片刻,朝門外喚了一聲。 「先生!?」 不多時,李肆讓人把范晉扶出了病房,門外頓時響起一片驚呼,那是蒙學的學生,四五十人,站得病房外的小院滿滿當當。 「規矩都忘了?」 李肆沉聲喝著,這些從六七歲到十二三歲不等的小子們趕緊挺胸抬頭立定,接著在年長少年的帶領下,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整齊的呼喊響起。 「先生——好!」 還在打哆嗦的范晉身子一僵,獨眼瞳光終於定了下來,瞧著這一片學生,淚水奪眶而出。 「阿蓮……所以我……」 再度躺回床上,范晉終於開了口,李肆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范晉該是遭了行兇者威逼,要敢開口就要殺他妹妹,所以他不僅不敢對管小玉吐露心聲,對李肆也只是道出了苦衷,不願細說。 「那麼你有什麼想法?我能幫的都盡量幫你。」 李肆這個問題,讓范晉那獨眼升起了光芒。 「找到阿蓮,然後……去京城!」 他咬著牙,目光裡流轉著刻骨的仇恨。 「為什麼,為什麼會容這樣的事!我要去問個明白,我要去……叩閽!」 李肆看了他好一陣,無奈而又憐惜地微微搖頭,真是個傻子啊,他這個為什麼,想的是從皇帝那得到答案,還是不死心麼? 范晉因為之前那誣告案還沒脫身,而自家這案子又是唯一活口,又是人證,所以入了番禹縣監。見他老實下來了,李肆這個名人又出手保他,番禹知縣也沒再難為他,不僅勾了他的誣告案,還留下了他的秀才功名。但是……一個獨眼秀才,是不可能再走功名路了。 可即便這樣,范晉還是沒對這條大道喪失信心,這條路他得不到功名,也要得到公道。 「你妹妹,我會幫著找的,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李肆心說,你就是個活生生的實驗品,我就要看看,你要到哪一步才會真正絕望。 「他妹妹多半已經遭難了,就算沒有,也會牽扯到葉敷和管源忠,你可得小心了。」 跟段宏時說起這打算,老頭提醒著他。 「管源忠暫時不管,葉敷麼,我就是要牽扯到他。」 李肆冷笑。 「跟你……去廣州?」 聽到李肆這話,安九秀打了個哆嗦,不知道自己是太過興奮,還是被正在李肆臉上遊走的那層冷意給嚇著了。 「嗯,你不是想幫管小玉麼,去廣州就是為這事。不過我事先說明,要做的事很犯忌諱,絕不能外傳他人,包括你家裡人。」 李肆很嚴肅地說著,安九秀呆了一下,接著低低笑了。 「本就是我求的四哥兒,即便有什麼凶險,我也都擔下了,就算……」 「就算出了事,我也絕不會讓你受到牽連」這話吞在了肚子裡,怕的是李肆又認為她在動什麼心思,可得來的是李肆微微一笑,他看出了她的心思。 「看來他喜的是……在他面前不掩真心啊。」 看著李肆那算不上偉岸的背影,安九秀心中微微蕩動,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命運,似乎能有所把握了。 安九秀的真心,李肆眼下可不在意,而嚴三娘的真心,卻讓他很是頭痛。 「盤石玉跟金鈴姐回了連山,於漢翼雖然心細,可身手爛得很,身邊就他我可不放心,我要去!」 嚴三娘很認真地說著,肚子裡還有話,「更可不放心的是那狐媚子!」 李肆搖頭:「你也走了,關□就一人在家,多可憐啊。別擔心,很快就回來。」 嚴三娘憋悶不已,這是把自己當保姆了? 另一個小人兒也是憋悶不已,自己已經十二實歲,十三虛歲了! 「他到底是把你當女兒呢,還是當媳婦呢?」 見著關□鼓著粉嫩腮幫子憤憤不平,嚴三娘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這點小心思也只是氣氣就過了,聽李肆說此行是去幫著范晉找被劫走的妹妹,一大一小兩姑娘都是眼圈發紅,鼓勵著李肆一定要辦成。 帶上安九秀和於漢翼,李肆乘著自家船行的快哨船,不到兩天就進了廣州西關北面自家的莊院,接著馬不停蹄,又帶著安九秀去了安金枝的宅邸。 「從善如流,嗯,有前途!」 安宅裡,看著自家女兒乖巧地依在李肆身邊,眉目間淌著淡淡的愉悅,安金枝老懷大慰。雖然李肆沒說到安九秀進門的事,可瞧這情形,也該差不多了。 接著李肆遞上的東西,讓安金枝更是心喜不已,這是一面玻璃,平板玻璃。 「現在工藝還沒調整好,成本太高,等降到每尺六分銀的時候就能出貨了。」 光學玻璃的另一大用處就是玻璃門窗,玻璃所裡,鄔重也照著李肆的指點一直在攻關。目前這個時代,浮法技術太不靠譜,諸多配套技術還沒成熟,用的就是壓延法。直接把玻璃液攪在燒紅的鋼床上壓,成本有些高,出來的玻璃板也不夠大,可造家居玻璃門窗卻是足夠了。 「這東西的前路不可限量啊,看來得從我的洋行轉一圈帳,免得被宮裡瞅得眼熱,把咱們拉到北京圈起來。」 安金枝很清楚這東西的市場潛力,一張胖臉笑得更爛,而他後半句話正合李肆的心意。這東西在市場上傳開,保準會引起宮廷的注意,到時候朝他們伸手就麻煩了。但因為安金枝還開著洋行,在賬目上動點手腳,把這東西變成是舶來品,不過舉手之勞。 李肆留在安家討論粵璃堂和玻璃的事,安九秀就去了廣州將軍府,兩家是親戚,她跟管小玉又是閨蜜,見到再度被禁足的管小玉不是什麼難事,這一呆就是兩天。 「就是這個嗎?小玉說了,別說這個,為了范晉,她連她爹的將軍大印都敢偷出來。」 安九秀回來時,將兩塊牌子給了李肆。 「就是這個。」 李肆將牌子揣了起來,心想管小玉也算是個情癡,這樣也好,就算她知道這對自家不利,也是不在乎了。 番禹縣衙外的一座酒鋪裡,快班班頭尚俊正跟一個年輕人喝酒聊天。 「沒什麼頭緒,那傳言也越來越密,我是不怎麼在乎,想的就是能給吳刑書和他家裡一個交代,可惜……」 「我覺著總有蛛絲馬跡,該是你們現場勘查還不夠細。」 「劉太爺啊,咱們這不比英德,那城外偏僻之地,賊匪隨處一逃,週遭全是人跡,根本無從辨識。」 「還是你們辦案的眼目法子太老,我教教你,來,把週遭地形都畫出來……」 劉興純像是喝得半醉,要給這班頭上課。 「瞧,這個大圈呢,是賊匪半日內能到范家的範圍……」 劉興純嘀嘀咕咕說著,將尚班頭畫出的地形標上橫豎線條,再一個圈一個圈套上,幾個點幾個點地標出來,尚班頭聽得豁然開朗。 「此番心裡可有底了!」 最後尚班頭一拍桌子,興奮地嚷著。 瞧著他急急而行的背影,劉興純心說,這可不是我忽悠你的,四哥兒教的這套緝捕之法,我都還只是入門。受四哥兒所托,借自己這英德象岡巡檢的身份,來番禹縣衙交辦緝匪事務,本打算自己設法勘查,尋找范晉妹妹的下落,可你這尚班頭這麼熱心,就由你動手吧。四哥兒說了盡量別顯露自己痕跡,這可就是兩全其美了。 范家院子外面,尚俊帶著幾個衙役,就著那張圖上標注的點一處處搜查,不斷發現血跡和腳印,接著一個捕快咦了一聲,從草叢裡拿起一個東西。 「這是什麼?」 其他幾個捕快都聚了過去,接著又從草叢裡找到一些血跡,還有一根帶血的髮簪。 尚俊趕過來伸手接過那東西,就著陽光一看,愣了一下,然後腦子嗡的一下,差點暈了過去。 正面是「廣州將軍府衙親兵差事」幾個漢字,北面則是蝌蚪滿文,字如其義,這是廣州將軍親兵的腰牌! 「我們……惹禍了……」 尚俊艱辛地吞了口唾沫,這時周圍的捕快也都才醒悟過來,面面相覷,一臉蒼白。 第一百六十章 栽贓第二環 見到這面腰牌,廣州知府葉敷腦子也是嗡的一下,好半天氣才順過來,下意識地就喚過家人,可人立在面前,他卻再沒開口,直到家人站得發僵,小心地低喚了一聲,才再度回神。 「下去吧……」 將家人揮退,葉敷將腰牌裝回捲宗,搖頭自語道:「這黑鍋我可不能背了,馬催領啊,你的人做事真是太不知輕重,這裡不是關外,不是京城,不是江南,這是廣州,是……神仙地。」 廣州西關北面莊院裡,段宏時還在慨歎不已:「三十多年了,沒想過還能再來廣州,其他倒沒什麼變化,最搶眼的還是你那青浦之地。」 老頭來廣州,是為了就地操控李肆的「葉敷攻略」,尋找范蓮是一個目的,在范晉身上挖掘信仰之根是一個目的,而另一個更現實的目的就是扳倒葉敷。 從京裡李朱綬身邊羅師爺那傳回的消息顯示,朝堂對李朱綬這種動輒以民意攪事的「青天」很不感冒,鑒於田從典就是這麼上來的,怕康熙再倣傚田從典例,直接把李朱綬升到部堂,所以都想著打發李朱綬回南方,之前都有風聲說是丟到雲南或者廣西去。 可這段日子,京裡阿哥們活動得緊,正遣家人四下串聯,想著再推朝堂議定太子。這一次他們吸取了教訓,不是直接在京裡活動,而是下到地方,網織門人和關係戶,試圖營造不立儲就天下不寧的氣氛。逼得朝堂大員們緊張起來,他們可是在康熙四十八年遭過一次罪,生怕被阿哥們推得必須站隊,也在聯絡地方督撫,讓他們上本提醒皇帝。 康熙皇帝得知事態有些失控,終於惱了,下諭禁止阿哥的家人滿世界亂跑,視野被迫轉回京裡的阿哥就盯上了可能外放的官員。李朱綬這個正在京裡待旨的閒官進入到他們的視線。雖然品級太低,可本著蒼蠅腿也是肉的心理,他也被阿哥們輪了一遍,連帶的,去處也難一時決定。 廣州知府在朝堂諸公的眼裡,不是什麼重要位置,只是油水肥厚,自太子被廢後,都被八阿哥把持。如果把葉敷搞掉,再指示羅師爺慫恿李朱綬投向八阿哥,朝堂也該順水推舟。畢竟李朱綬已是正四品道府級,要把人家丟到雲南廣西一帶,至少得放個從三品,如果李朱綬轉回來,那就是正經的部堂官,可不是朝堂諸公願意見到的,還不如丟個肥知府繼續把他壓在地方上。 所以,葉敷,必須滾蛋。 「廣州繁華,跟洋人溝通最密,但是離京城最遠。京城裡各路大神仙都要在這裡伸手,所以都放了小神仙。小神仙到了這,就成了大神仙,還因為沒皇上蹲著,大家都有一番神通,廣州就成了八仙過海的熱鬧處,這就是它被稱呼為神仙地的由來。」 段宏時在跟李肆分析著廣州的局面。 「要搞掉葉敷,就得兩面下力,即便他自己不露出行藏,也要逼得另外的神仙對他動手。」 李肆點頭,這就是他要安九秀拿到兩面將軍親兵腰牌的原因。 「可我也沒跟劉興純說透整件事情,怕他知道我是要對付葉敷而心有顧忌,那腰牌,真能被捕快如實上報?萬一他們覺得事情太嚴重,反而將發現腰牌這事隱下?」 雖然按照段宏時的指示,將腰牌連帶一些偽造的證物丟到了范家院子附近,可李肆還是不太確定這計劃的可靠性,畢竟他對這個時代官府中人的行事心理把握不足。 「捕快這樣的小人物,一個人或許腦子笨,可能隱下,可幾個人就不一樣了。都怕其他人有什麼心思,這一多想,就會靈智清醒。想到隱下後反而更是大麻煩,將軍親兵找上來怎麼辦?自己是不是會被滅口?所以還不如公事公辦,把責任丟上去。然後番禹知縣,他能藉著官面上的方便,聽從葉敷的指示,小小整治一下范晉,可要拿身家前程為上頭背黑鍋,該不會願意。因此也該公事公辦,記錄在案,把責任推到廣州府葉敷那。」 段宏時這麼一說,李肆感覺挺熟悉,不對,甚至這滿清的官員,腦子還更好用一些,說起來這還拜康熙幾十年來刻意營造「仁政」所賜,地方上辦事還挺在乎這官面上的規矩,至少樣子得裝像了。 「那麼這時候,腰牌應該到了葉敷那了吧。」 李肆的預料出了錯,腰牌已經到了廣州將軍管源忠那。 「不願意給卷宗!?他是什麼意思?」 管源忠很生氣,腰牌是拿回來了,可記錄腰牌發現地和上報人的范家命案卷宗,葉敷卻不願意給。 「葉敷說番禹縣也有檔,他要番禹縣銷檔,這事動靜太大,就沒敢動,所以府裡的檔也不能亂動。他還說讓大人放心,沒人會查。」 馬鷂子這麼回到。 「放屁!他是留上一手,不想替我擋禍而已!」 管源忠有些煩躁,什麼文檔首尾是他這種武人最厭惡的。 「怪不得你要黃三刀去遼東呢,原來出了這麼大的紕漏!這是怎麼搞的!?」 之前還贊馬鷂子謹慎,這會管源忠卻罵了起來。馬鷂子欲言又止,黃三刀可沒說丟過腰牌,但……或許是他們不敢說。想到這,馬鷂子也對那黃三刀一肚子氣,只讓他們去放火恐嚇,卻不想弄出了四條人命,現在是補一個窟窿又多出兩個窟窿,真是何苦來哉。 「算了,反正這事也不該有人來倒騰,以後多注意點!」 再一想,管源忠也沒怎麼在意,隨手揮退了馬鷂子。 幾天後,管源忠又找來馬鷂子,這次臉色鐵青,直讓馬鷂子心中打抖。 「你親自帶人去番禹縣衙,還有廣州府衙,把文檔繳了,番禹縣那些發現腰牌的捕快,讓番禹知縣全打發出來,再隨便辦他們一個罪名,全丟到瓊州什麼地方去撈魚!還有……」 接著管源忠說到一戶人,馬鷂子已經沒心聽了,趕緊全力勸解。 「大人,這番手腳是為的什麼?動靜這麼大,漏一個人,到按察使、巡撫甚至總督衙門前敲個鼓,大人你可就麻煩了。」 管源忠鼻孔都在噴火:「又有人在范家附近找到了一塊腰牌,直接交到了葉敷那!然後那個被殺的番禹縣刑房書吏家裡也上告到了按察使衙門,現在葉敷是怎麼也不願再擋在前面,連那塊腰牌都不再給我!還給我發了文書,要我給個說法,入娘的!」 又一塊!? 馬鷂子滿額頭是汗,再勸道:「大人你還是跟按察使那邊商量下的好,就算要動手,也不能讓大人露了形跡。」 管源忠也冷靜下來了,如果有葉敷願意幫忙,這點屁事也不算什麼,隨意遮掩下就好。可現在事情捅到按察使那,葉敷趕緊推卸責任,還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架勢,讓他無比惱火,他能給什麼說法? 事到如今,也只有拉上按察使遮掩了,甚至還得找到巡撫一起出手,只是總得有人背黑鍋才行。 「葉敷這混蛋,趕緊給我滾!」 管源忠真怒了,之前就被這傢伙一個勁地逼壓,要他表態支持八阿哥,現在卻不願為他擔點事,這傢伙有多遠滾多遠! 「趕緊去給我查查,是不是還有第三塊!」 管源忠的唾沫噴了馬鷂子一臉。 這事原本好查,把當時辦事的黃三刀幾人喊過來一問就好,可惜,人都被他遣走了。 馬鷂子沒辦法,只好親自出馬,帶著人暗中在范家附近摸索,結果沒發現腰牌,卻發現了好幾張貼在樹上牆邊的單子,仔細一看,是尋范家女子范蓮書。正要丟開,其中一句話引起了馬鷂子的注意,「如有音訊線索者,願以要物酬謝。」 稀奇了,不提銀錢,卻說什麼要物,馬鷂子一個激靈,莫非就是腰牌!接著再是一震,這單子沒在大街小巷發,卻貼在荒僻之處,竟然是專門給他留的!? 「莫非是那窮酸秀才……」 馬鷂子皺眉,之前黃三刀跟他說起過整件事情的經過,現在看來,那窮酸秀才是想跟他們談判了? 「他們會去轉悠嗎?」 李肆還不放心。 「你的女人不是從管小玉那打聽到了將軍府幾個親兵事後就離開了嗎?腰牌是不是真丟了,丟了幾塊,將軍府那邊心裡也該沒底,肯定是要去轉一圈的。」 段宏時胸有成竹。 李肆點頭:「那麼,我該又去找安爺子了。」 「安胖子來過了,是替那個李北江來的。那姓李的小子挺乖巧,說那窮酸以前在他家教書,念著有段情分,就收留了那窮酸。如今聽了些風聲,覺著怕了,來問我是不是在意……」 馬鷂子回報時,管源忠歎了口氣,似乎覺得一番折騰都是場虛驚。 「有李北江作保,那窮酸秀才該是不會跳騰了,就給他一個交代吧,當然,兇手是……葉敷!」 管源忠這麼說著,馬鷂子明白了。 「連著兩塊牌子都嚇不住葉敷的話,還有吳家投告按察使衙門,他怎麼也要自保,這樣就惹惱了管源忠。這時候再出面跟管源忠說合,葉敷這替罪羊就坐實了。」 段宏時向李肆這麼解釋著,這一整套動作,各個環節,李肆都覺縫隙太大,可能性太多,可在段宏時看來,卻都合官場心態,該是十拿九穩。 果如他所料,安金枝又親自上了門。 「將軍府的馬催領跟我說,那事該是他人假冒將軍親兵所為,管大人已經查過,嫌疑是……這般緣由。」 接著安金枝又說了一通葉敷和八阿哥的關係,以及八阿哥為十阿哥招管小玉作側福晉的事,最後作了總結。 「雖然沒直接說明,可言中之意很清楚,這事是葉敷遣手下所為,他也是旗人嘛。馬催領說,地方也問出來了,就在東北三里城隍廟外。還要我轉告你,將軍府願意出一筆藥湯費,說這事畢竟跟管家有關,管大人心中也很歉疚。只是葉敷那邊丟下的東西……」 聽到了地點,李肆心中一黯,此事早有預料,可有了准信,還是讓人不好受。 「哦,那就麻煩安爺子轉告他們,范秀才說,那東西已經被人撿了,而且……他也想明白了,將軍大人何等尊貴,怎麼可能幹出這事?是葉敷的話就說得通了。」 李肆的話讓安金枝愣住,還沒轉告范秀才呢,怎麼就是一副事事代勞的態度?莫非…… 一股寒意在脊椎遊走,安金枝那被胖臉擠成兩條縫的小眼睛瞪圓了,他腦子可好使,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事情前後的來由。 「真是將軍府那邊人幹的?李肆啊,你……何苦呢,為一個窮酸秀才做主?」 不僅明白了事情背景,還清楚了李肆在其中的角色,安金枝除了抽涼氣,就只能再抽涼氣了。 「我這人顧舊情,就算討不來公道,也要替范秀才彌補一二。」 李肆笑著這麼說,安金枝先是呵呵低笑,然後是哈哈大笑。 「好好!我是放心了。」 安金枝走後沒多久,范晉就到了廣州,就在范家院子東北遠處的城隍廟外,李肆帶著司衛四處勘察挖掘,最後有了發現。 「老天……」 司衛們丟下鏟鋤,捂著嘴鼻,紛紛躲開,有人轉身就吐了起來。李肆是看慣了各種兇案現場,見到地裡的情形,也是心中震顫不已。接著他看向范晉,生怕他受不了刺激。 「阿蓮……」 范晉果然有了崩潰的跡象,身體晃著,差點軟倒在地,可接著他就穩住了。 「我帶你回家……」 他並不激動,甚至眼淚都沒有,就靜靜地刨開泥土,將已經腐爛殘缺的屍體抱出來。 「還要去叩閻嗎?」 見他神智清醒,李肆問道。 「我已想明白了,他們主子的主子……就是皇上,我去叩閽有什麼用?」 范晉一邊將妹妹放進棺材裡,一邊平靜地回答著。 嘩啦一聲,棺材板合上,范晉抬頭看天。 「我要問的是,他們這些旗人為什麼不怕老天報應,連這樣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深吸一口氣,范晉搖頭。 「書裡的聖人回答不了,朝廷和皇上也回答不了……」 他看向李肆,一隻獨眼裡,厚厚的冰層下,正有足以融鐵化石的烈焰捲動。 「四哥兒,你能回答嗎?」 李肆想了想,點了點頭。 「我能。」 康熙五十二年六月,廣州知府葉敷因貪贓被革職,番禹縣快班班頭尚俊以及數名捕快因勒索民人被流遣瓊州。廣州將軍管源忠收到番禹縣生員范晉的感謝信,說自己得管源忠千兩紋銀,診治傷殘,不勝感激。 「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管源忠看向自己那正瞅著天空呆呆出神的女兒,出了一口長氣。 「好戲才剛剛開始。」 英德李莊,看著正聚精會神聽著段宏時講述的獨眼秀才,李肆微微笑著。 第一百六十一章 信什麼是因為怕什麼 戴上眼罩的范晉看起來不像個海盜,如果不是那禿瓢和金錢鼠尾,他那沉冷氣質,外加獨眼的攝人光芒,讓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日本的某個獨眼大名,叫伊達什麼來著。 「其實……最早他們來恫嚇幾聲,說不定我都不敢再抱什麼心思。」 范晉淡淡說著。 「可顯然他們覺得沒那必要,我就像只螻蟻,人被螻蟻擾了,一腳踩死,怎麼可能跟螻蟻說話?」 范晉帶著一股徹悟的釋然,讓他整個人的氣質也立了起來。 「但是這只螻蟻沒自覺自己是螻蟻,還想著跟人說話,所以……」 接著他看向李肆。 「螻蟻死了,蠱蟲活了。」 李肆點頭,妹妹還沒下落的時候,范晉還揣著一絲僥倖,跟自己討回公道的僥倖綁在了一起,而這希望破滅後,連帶的,那條路也崩塌了。在跟段宏時談過之後,范晉已經找到了新的方向。 只是這方向,跟李肆所想的還有偏差。 「我再不信什麼,不管是聖人、皇帝,還是老天,我要的,是親手給他們報應……」 整件事情的背景,以及李肆和段宏時的作為,范晉都知道了。他的釋然帶著一種出塵感,可這不是清爽的出塵,而是虛無的出塵。 「為什麼不信老天了?」 「就像佛徒一樣,他不信,老天就奈何他不得,因為他不怕。」 「是這樣嗎?」 「是的,要信什麼,才怕什麼。」 范晉說出這話,李肆陷入到沉思中,好半天後,他才抬頭再看住范晉,眼裡蕩著一股浩然的舒展,似乎有一道巍峨巨門在心中敞開。 「你說反了,是怕什麼,才信什麼。」 招手示意范晉跟上,兩人來到莊學另一棟樓。 「有些聖人言,流傳千古,自然有他的道理,比如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也是萬物之一。由此而論,天道流轉,靠人的眼耳口鼻是不可能全然看透的。比如說報應,報應不是讓你像旁觀者那般坐看,你說要親手給他們報應,難道就不是老天在推著?血親復仇,這也是聖人言,可也是天道。」 李肆歎氣。 「你也該知道,聖人之言也有大毛病,就是微言大義,所以代代才能削塑。聖人最初的本意,今人早已不知,我們不得不丟開。」 說話間,李肆找出了幾件東西。 「你之所以不信老天,是因為你還沒有看到真正的老天。」 一塊圓圓的玻璃片,一張紙,李肆將這兩件東西放在窗下。 李肆問范晉:「《淮南萬畢術》說,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則火生,你信不信?」 范晉皺眉:「這是淮南派的古怪雜述,怕是……不准的吧。」 他還是不信,雖說心性已然不再是窮酸秀才,可他就讀過聖賢書,論到具體的事,看問題還是得從理儒的角度來看。但他也知道李肆花樣多,幾乎是個神仙,神仙能幹出什麼怪事,誰知道?所以不敢堅決否定。 李肆點頭,說你當然不會信,因為這事得到百多年後才有人印證,在這之前都是被人當作奇異怪事來看。 「但是金燧以弧銅之鏡取火,其實道理和冰鏡一樣,你信不信?」 李肆接著問,這金燧就是古時的陽燧,古人早發現了光線折射聚焦的原理,但因為在光學玻璃上沒有進展,所以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只成了一種經驗。而金燧取火,效率極為低下,還得有足夠強烈的日光才行,所以到這時代,基本沒怎麼見著,甚至這事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 「瞧著了。」 李肆將這塊放大鏡橫在紙面上,定好焦距,兩三秒鐘,就見一個小黑點在紙上出現,然後漸漸擴大,最後在范晉目瞪口呆的注視中生起一圈火苗,直至將整張紙化為灰燼。 「這是……什麼寶貝?」 范晉指指這放大鏡,他真是嚇著了。就算知道有金燧,也沒見過這麼快就生起火來的。 「這不是寶貝,寶貝的是道理,光線呢,是有能量的……」 李肆簡單說了一圈光線折射聚焦反射的道理,范晉品了好半天,終於點頭。如果就是這道理在起效的話,那就算冰鏡,只要弧度合適,也能在很短的時間裡生火,在這段時間,冰肯定是來不及融化的。 「這……該只是格物之學吧?」 可范晉的思維還沒擴散開。 「格了物,然後呢,就是致知?」 李肆一笑,開始胡掰。 「如果我將這道理研究下去,作出一面大鏡,照人人化為齏粉,照樓樓塌成瓦礫,你不怕?」 范晉猛抽了口涼氣。 「段老夫子也講過了,萬物皆器,道在器中。可這些器,人只靠本來的耳目是看不全的,只能以器來窺得更多的器,你都沒窺全老天的真正面目,就敢說不信它?聖人言裡什麼天人感應,其實都能歸為格物之說。日蝕月蝕,潮漲潮落,風雷地震,都是上天自己在動彈,其中的天道,無窮無盡。而人之生死傷病,也自有天道輪轉。你每走一步,每一呼吸,都受這天道約束,你不怕?」 李肆盯住了范晉那獨眼,滿意地從中看到了一連串的變化,從疑惑到略悟,最後到畏懼,原本這已在范晉身上難以顯現。 「這麼說……」 接著范晉想得更多。 「對的,不管他信不信,上天就在頭上。」 李肆點頭,他明白范晉的心思。 「差別只是在,信上天,懂天道,順天道而行,我們就會更強。」 李肆沉聲說著。 「人心也是器,其中也含天道。之前我說的三個相信,你也該有所耳聞。上天讓金鐵硬過石頭,萬靈要歷生死盛衰,而這三個相信,也是上天賦人,經世不移的。若天道普世,我們身邊,自會有越來越多的同道,到那時……」 眼對眼,李肆的心志清晰無誤地傳遞給了范晉。 「他們那些不信上天的人,就由我們代天裁決!」 范晉呆呆地受著這目光,感受著力量在體內流轉,將自己那沉寂心潭漸漸攪起,最後匯成猛烈的渦旋巨龍。 「你不是神仙,你是上天遣下的聖賢,我想……悟這天道!」 范晉終於清晰地道出了心志。 「好!好!天道無窮,眼見才能畏懼,畏天才能信天,這人心就跟上天連起來了,好!」 段宏時的歡暢叫聲響起。 「道家有言,一氣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衍萬物。可那衍化之法,卻是各說各的,沒有定論,就在不能眼見親證,誰都有理。老道我煉丹多年,種種異象都疑惑不明,原來沒進格物之道。卻不曾想,格物才是天道所在,其他盡然都是虛的。」 接著是翼鳴老道的念叨。 接著兩人就轉了進來,看來已是偷聽了多時。 「你這就錯了,所謂的格物之道,是腐儒故意將那真正的天道推到一邊,以便行他那滿口圓溜的道理。實則他話裡所含的什麼邏輯、歸納等等推理之法,那也是天道。」 段宏時賣弄著從李肆那弄來的二手貨,駁斥了翼鳴老道。 「是是,我知道,可親見、可親證、可重演、可推而廣之的,就是天道之鱗角。」 翼鳴老道趕緊抓來他的二手貨抵擋。 「有這一條,這門學問的頸椎就接上了,剩下的就是梳理筋絡,填充血肉,已經可以正名了。」 段宏時說著,范晉連連點頭,這意思是要取名字。在那一瞬間,李肆幾乎要將「科學」二字吐出口了,卻又咬住了。他是覺得,這套東西,其實比科學還涵蓋得更廣,畢竟將人心也包含了進來。 「我華夏之地,講的是敬天畏祖,咱們這學問,說的是敬天為主……」 接著段宏時這話有些模糊,三人都沒聽清,等聽明白了,又一個名字在李肆腦子裡跳起,卻又在舌頭尖上停住了,這……有些荒唐了吧。 「奉天為主,讓萬民拜服在上天的真正面目下,很簡單,就叫……天主……道!」 翼鳴老道趕緊出口,生怕被段宏時搶了先,這名字讓李肆苦笑不已,就差一個字。 「這……洋夷有所謂天主教,這不是混淆了麼?」 范晉皺眉。 「他洋人的教,管我們何事?那不過是那些奉洋夷為祖的奸人的諂媚之稱!他們叫他們的,我們叫我們的!」 翼鳴老道氣鼓鼓地說。 「老道說的也是,那洋教到我華夏來,怎可把我們的上天取了?」 段宏時也很贊同這名字。 「這個……信什麼並不等於說要立教吧……」 李肆怯怯地插嘴,他隱隱感覺有些荒謬,這好像是在創立什麼科學教?有點……那個啥了吧? 「這是道,非燒香拜神的教,放心吧,你當不了教主的。除非你加上對凡夫俗人的恫嚇,比如用上因果輪迴,或者地獄天堂,這才是教。」 段宏時嘲弄了李肆一句,也讓李肆鬆了口氣,看來在段宏時心裡,學問才是信仰。 「教主不當,宗主逃不了的,再說了,既然是畏天,又怎可不燒香?不僅得燒香,之前立的老天牌位,總得擴上十倍。既然未來要普之大眾,又怎可沒有對凡夫俗子的恫嚇?他們可不會辨那麼深的道理,就只聽得懂報應和賞酬。」 翼鳴老道卻不一樣,他是先信後學。 「等他們慢慢吵吧……」 李肆無奈地搖頭離開,等他們的火花碰撞完了,再來收他們的作業。他現在可沒想著立什麼宗教,宗教不僅需要恫嚇,也就是強化畏懼,還需要有人格神,這可是他的天道之說難以實現的。 在現階段,李肆只是想找到一條可以融匯科學和華夏文化的途徑,由此吸收精英分子,成為他造反事業的核心,而這些精英分子的特質以科學家、工程師和經理人為主,這樣才能保證他事業核心的輸出功率足夠大。至於其他人,三個相信足夠用了。 沒走幾步,發現范晉跟了上來,李肆有些訝異,問他:「我以為你會跟著老師一起吵呢。」 范晉堅定地搖頭,「有四哥兒和老師開山,我在後面跟著學就好,真正想要做的,就是替四哥兒你當爪牙,行這逆天……不,逆韃之勢!」 李肆愣住,心想自己的盤算出了差錯,本想著讓范晉幫段宏時整理這套學問,卻沒想到他要干實事。 「那麼……具體你想幹什麼?」 李肆心說你現在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是不是繼續教書? 「我瞧出來了,四哥兒你那司衛,就是日後起兵的虎狼,容我加入司衛吧!」 范晉很認真很嚴肅地拱手鞠躬。 「呃……」 李肆差點被嗆住,好嘛,之前嚴三娘不愛紅妝愛武裝,現在又來一個文弱的獨眼書生,也要揮刀舞槍,你能行嗎? 正要勸解他處處都能幹革命,要當好革命的一塊磚,之前的一番苦勞,以及前世某類軍事人員的特質,混合在一起,湧入李肆的腦子裡,有了……他不正好缺少這樣的人才!? 「好,你來當這軍學的先生!」 李肆這麼說著,范晉又是一愣,還是教書啊?而且……這軍學,他還真是一竅不通呢。 「你要做的,是讓司衛們堅定逆韃之心!」 聽到李肆這話,范晉呆了片刻,然後笑了,歡暢地笑了。 ×××第三卷終×××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歷史的車輪滾滾轉動 康熙五十二年的冬天比往日更冷,即便是在廣州,裌衣也得換上厚的,而在清晨,更是要再罩上一層薄襖。 西關上九甫西面,本有一座方圓百來丈,高十來丈的荒坡,可自從北面的英慈院建起後,來來往往人流驟增,荒坡也被不知名人士購走,在坡下建起了大片民居。山坡則闢為綠蔭之地,在坡頂還修了一座涼亭供人棲息眺望。從這亭子向西看去,正能將珠江一覽無遺,極遠處的西南,還能見到一天一變樣的青浦碼頭。 就在這清晨之時,坡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住在這裡的英慈院雇工開始上工了,病人家眷們也要去院裡探望親人。豆漿油條粥鋪等小生意也都早早開張,在這些人身上賺到一個個銅板。 像是算好了時間,就在某一刻,喧鬧聲驟然壓了下來,所有人都細聲低語,生怕驚擾到誰,而原本擠在巷道之間的人也都閃到一邊,讓開了一條通道。 片刻之後,一聲聲招呼從巷道一頭響起,漸漸傳向另一頭。 「盤院長!」 「盤大姑!」 一個高挑的窈窕身影行在巷道中,面目還藏著薄薄輕紗中,她淡淡地朝四下點頭,可沒人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反而因這微微頷首而臉上生光。在她身後,一個十六七歲的瑤裝少年,挎著直刀,腳踏在廣州已成時尚的行靴,滿臉警惕地張望四周。 「仔細看不過是個小女子,怎就是了院長。還叫大姑?」 粥鋪上有外地人不解地問著。 「盤大姑是年輕,可這英慈院就是她掌著的。雖然才開了三四個月,卻已經活人無數,沒人當她是小姑娘。」 粥鋪老闆這麼答著。 「不就是跌打骨傷的醫鋪嗎,還怎麼叫活人無數?我今次來就是聽說這裡的傷藥不錯,想買些帶回福建的。」 那外地人很不解。 「你也知道傷藥不錯,這還不夠?可英慈院不止是治跌打的,還在幫著官府防治西關的疫病,最近又開了穩育所料理接生,還不夠活人無數?」 另一個食客插嘴道。 「你是還沒進到英慈院吧?嘖嘖,那可不是什麼藥鋪,三層長樓都有四五座!現在還在不停歇地修。進了大門,看清楚大門裡的標注,可別聽信在門口晃蕩的游手。你這樣的人,正是他們著意的目標。」 另一個食客好心地提醒著外地人。 「英慈院可不止這邊的產業,北面的麻風堂,東面的殘障堂也是盤大姑開的。瞧她小小年紀,不僅……身家豐足,還宅心仁厚,更有一手絕妙醫術,不知道哪樣的人物才配娶到她。」 粥鋪老闆偷偷瞅了一眼在一邊忙乎豆漿鋪子的媳婦,低聲念叨著。 「原本聽說廣東出了個李北江,現在這廣州,居然又有了個盤大姑,真是奇人無數啊。」 外地人感慨不已,轉頭看向遠處,那高挑身影正朝坡頂的涼亭登去,亭子裡空空無人,想是週遭民人都清楚這亭子在此刻會迎來貴客。 「姐啊,他來不來彭先仲那肯定要說聲的,你每天到這裡來打望,有什麼用呢?」 跟著盤金鈴進了亭子,瞧她又如往常一般,呆呆望著江面,盤石玉無聊地小聲嘀咕著。他現在負責英慈院的安全保衛,當然更重要的,是保護他的姐姐。 「我只是散散心,可沒打望什麼。」 盤金鈴嘀咕著,盤石玉撇撇嘴,這話誰信啊……上次他來的時候,你一夜沒睡好,第二天臉上掛的黑眼圈可是所有人都看見了。 「我只是……在等著,一直會等著。」 盤金鈴在心中對自己說著,這半年來,她日夜忙碌,心間卻依舊空空的,只有偶爾他來時才覺實在。而他不在的時候,她就只能這樣來排遣自己的心緒,不讓自己被愁思包裹。 「回去吧,今日還得為李知府辦傷藥。」 靜靜觀望了好一陣,盤金鈴這麼說著。遠處江面船影憧憧,依稀能見到不少大帆上繪著北江船行的雙槳搗江標誌,可盤金鈴清楚,他的船繪著青田公司的標誌,雙環同心圓裹著井字。 姐弟倆下了山坡,正由民居巷道往回走,盤金鈴的步子卻被道邊兩個身影拉住了。像是兄妹的少年少女,衣衫襤褸,滿臉髒污,正在粥鋪邊打著轉。 「去去……」 粥鋪老闆趕著人,可動作無比誇張,兩隻手臂揮得跟鴨子撲水的翅膀一般。 「陳老闆,你這是何必?」 盤金鈴揭開面紗,微微蹙眉地說道。 「哎呀,盤大姑,你可不知,這對兄妹著實生厭。昨日我給他們施了粥,可他們吃完了,卻又朝我粥鍋裡吐唾沫……」 粥鋪老闆趕緊解釋。 「可終究是孩子,也沒必要動手動腳的。」 盤金鈴見他這動作,還以為是要打人。 「他們是……是聾啞兒,跟他們說是聽不到的。」 老闆顧著說話,一恍神,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撿起地上一塊石頭,端詳准了一丟,撲通一聲砸進粥鍋裡,驚得老闆啊地一聲慘叫。 見少年和小了他一兩歲的少女都拍手跳著,咧嘴嘶嘶在笑,盤金鈴心中驟然一痛。 「你們是不是遭了太多人的冷眼?姐姐那裡有很多跟你們一樣的人,來,跟姐姐走吧,到時……」 盤金鈴蹲下,朝著兩人伸手。 「你們會和常人一樣,唸書和勞作,再不受人欺凌。」 她在說什麼,少年少女自然聽不進,但她的動作卻引起了他們的注意。那少年習慣性地又撿起一塊石頭,噗地一下砸在盤金鈴的肩頭上,讓她抽了口氣,卻硬生生壓下了痛呼。 「好膽!」 盤石玉雙目圓瞪,下意識地就要衝過去,卻被盤金鈴一聲冷喝攔住了。 「只要我沒死,都別管我!」 啪……又一塊小石子從少女手裡扔出來,丟在盤金鈴的額頭上。 「姐!」 盤石玉幾乎要跳了起來,卻沒敢違逆她的話。 「你難道忘了嗎?當初你和銀鈴,不就是這樣?甚至當初的我,在對著其他人的白眼時,心裡也都在念著讓老天劈死他們!」 盤金鈴微微笑著,繼續朝那少女伸展雙臂,接著又丟過來的兩顆石子砸在脖子和臉頰上,疼痛頓時將淚水拉出了眼眶,可她的笑容卻依舊未改。 「你們不該遭人嫌厭,你們……不該有這麼多恨,來吧,姐姐教你們,怎麼……」 盤金鈴的話被那少女吐過來的唾沫打斷,看著這個漂亮的姐姐臉上掛著自己的傑作,少女又拍著巴掌,無聲地笑了。 「怎麼愛自己,然後……愛別人。」 盤金鈴的目光緊緊盯著兩人,那明亮的雙瞳比這冬日的太陽耀眼許多,冰層似乎也會在這目光下融化。那少年下意識地偏開頭,而那少女卻還不滿足自己的戰果,搬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蹬蹬衝了上來。 「姐……」 盤石玉牙咬得咯咯作響,額頭的青筋都暴了出來,可盤金鈴卻又是三個字:「不准動!」 砰…… 石頭砸上盤金鈴的額頭,她身子晃了一下,眼見要摔倒,卻又強自穩住。 「你不是真的想傷害我,只是有太多的恨,姐姐明白的。」 被淚水模糊的視野裡,盤金鈴依稀見到的,是小時候被人丟石頭的自己,是父母去世時連親戚都不來看一眼,獨自守著靈柩的自己,更是帶著一幫病人,為了生活而淪為害人工具的自己。 可自從遇上了他,一切都變了。那雙深邃眼瞳裡最初含的冰寒刀鋒,現在已經化為暖暖的溫情,只是想到他,就覺自己置身天堂。他是上天遣下來拯救她的,而她能作的,就是學著他,去拯救更多和當初的她一樣的苦難之人。 「來吧,到我這裡來,找回你本有的心……」 盤金鈴流著淚笑著,明亮瞳光在淚水中閃爍,似乎撕裂了裹著那少女心房的厚重外殼,少女畏縮地退了一步,卻又停住了。伸手虛虛摸向盤金鈴的額頭,似乎想擦去那正緩緩淌下的血絲,手就被盤金鈴輕輕握住了。 溫暖由肌膚傳入體內,一點點擴散,少女張嘴啊啊叫著,也不清楚想要說什麼,盤金鈴也不顧她一身污垢,一把將她擁入懷裡,憐惜而滿足的低低歎氣。 盤石玉焦急地等待著盤金鈴發話,好給她上傷藥,卻見一邊的少年歪著腦袋,像是難以理解眼前所見,又像是擔心自己妹妹出什麼事。看到他瞪過來,手臂又揚了起來。 這下盤石玉可不客氣了,兩步就衝了過去,一把將少年拎了起來。這時候盤金鈴也起身了,對盤石玉說:「帶上他,可小心些,別傷了他。」 盤金鈴牽著少女,盤石玉揪著還在掙扎不停的少年,就在周圍民人的慨歎中朝英慈堂走去。 「我覺得我就像是她,而他是在牽著我……」 看著正怔忪無神的少女,盤金鈴直恨不得在這一刻飛奔回英德,他本說好了的,這時候該一直長待廣州了,為何卻食言了?是在忙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嗎? 英德李莊西的雞冠山腹地裡,一群滿身油污的人淚眼婆娑地擁抱在一起,人群中,李肆用微微顫抖的手舉起一個東西,得意地嘿嘿笑著。 「歷史的車輪,嗡嗡地開始轉動不停。」 他用手一撥,手上那閃著鋼鐵光澤,由兩個圈組合在一起的古怪玩意,外圈嗚嗚轉著。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佛山在望 時下十二月,又是年關將近,可在李莊,卻還是一派塵土喧囂的忙碌跡象。莊外青田集周邊的農田荒地都已盡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片片青瓦灰牆的屋影,這裡已經不再是座鄉村小鎮,規模隱然快能跟北面的涵洸相比。 即便是在西面高坡的莊學裡,嘈雜聲依然隱隱傳來,一座三層小樓的頂層,一隻纖纖素手將玻璃窗推上,這間寬敞大屋終於安寧下來。 「鎮子可不能再朝學院這裡擴了,該跟他說下,或者他該早就有了交代?」 安九秀坐回自己那高背靠椅裡,思緒朝西面飄了一下,又趕緊拉回到寬大厚實的桌面,拿起羽毛筆,繼續奮筆疾書。桌子上還擺著一疊厚厚的信紙,全是洋文,而安九秀則是一邊看著這洋文,一邊寫下漢文。 「身為一個傳教士……周圍的群山都被墳墓覆蓋著。在一個山麓,有一口圍有高牆的大坑。在大坑裡拋入了無棺可殮的本地貧苦居民的屍骸,這就是本地最大的為窮人準備的堆屍坑……」 寫到這裡,安九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如此,景德鎮外的群山展示著數以百萬計的人死後肉體的歸宿。他們的靈魂陷入了何等的深淵之中!在如此連續的漫長的世紀裡,不可補救地失卻了這麼多的靈魂,這極大地激勵了為拯救異教徒的靈魂而勞苦奔波的教士們熱情。」 最後一張信紙翻譯完了,安九秀怔忪片刻,忽然呸了一聲。 「我們華夏人的靈魂,憑什麼要你們拯救,自己不能救嗎!?」 將自己寫下的漢文書信整理好,最上面的一張寫著「天主教傳教士昂特雷科萊給中國和印度傳教會會計奧日神父的信件,一七一二年九月一日於饒州。」 書信厚厚一大疊,完成了這麼一項艱巨的工作,安九秀滿足地長歎了口氣,低低自語道:「怪不得他不讓廣州的譯員來做,而是要我親自翻譯,原來是這麼機密的東西。」 來自江西景德鎮的這封厚厚信件,早在去年就該送到廣州,可因為太平關一度陷入混亂,送信人被攔了回去。今年再度上路,卻被已經由青田關行控制的太平關截下,連人帶信暗中劫到了英德。安九秀記得兩月前李肆把翻譯這疊信件的任務交給自己時,臉上還滿是怪異的笑容,現在回想起來,難道他是早知這信說的是景德鎮瓷器技藝? 「我的男人……可真是個神仙……」 安九秀那如細瓷般的嘴角翹起,接著卻又垮了下來。入李肆家門這事,他已經點頭了,可瞧那意思,自己還得排隊等著。一隻母老虎正緊緊盯著自己這只其實沒什麼花招心思的小狐狸,只要母老虎在他身邊,自己就得乖乖避在他三尺之外,唉……這苦命的人生。 安九秀眼中的母老虎,這會正跟一隻依舊沒什麼定性的小鹿湊在一起,一大一小兩姑娘正在忙乎針織活。 「為什麼女兒家非得給男人織毛巾?該是那隻狐狸給他吹的耳邊風,故意來整治我們的!瞧這絨線,還是她安家從洋人那得來的,哼!」 嚴三娘玩拳腳刀槍舉重若輕,可兩根毛線針在手,卻像是提著兩柄大鐵錘,在細細的絨線間穿梭,顯得無比滯重。念叨間兩根木針卡在一起,手腕稍一動力,喀喇一聲,木針斷了。功夫少女看了一眼桌面上丟著的幾根斷針,肩膀頓時垮了下來。 「四哥哥說了嘛,就喜歡我們倆的,不管我們織得再難看,他也要圍上,嗯……退一進四……」 身材已然拔起來一截,隱隱有了豆蔻少女那般青澀純美的關□手下不停,一邊念叨著口訣一邊飛梭不定,看得嚴三娘艷羨不已。聽到這話,咬咬牙,繼續拿起新的木針,埋頭忙碌。 「四哥哥今天會回家嗎?」 關□游刃有餘地分心問著。 「應該是吧,鄔重說他們的事忙完了,今天要回來擺酒慶賀呢。」 嚴三娘的眼神也在飄飛。 「四哥哥又弄出來了什麼稀奇?」 「我怎麼知……啊……死丫頭,別擾我!又斷了……」 這時候李肆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一顆心依舊浸在喜悅中,原本他以為這東西至少得耗個一兩年,可三四個月前,關鳳生等人就搞出了模樣,也引得他暫時更改了計劃,沒將戰略重心轉向廣州,而是埋在雞冠山裡,時時跟蹤進度,指點迷津。 軸承,深溝道軸承,這就是他獲得的又一項重大突破。 軸承雖小,意義卻無比重大。它是機器的關節,機器的運動,特別是高速旋轉,沒有軸承可不行。 不提西洋,軸承在華夏歷史悠久,很多技術都遠遠領先於同時期的歐洲。但關鍵缺陷是,材料和製造工藝受限,從木頭、陶瓷,到銅和青銅,到清朝自己設計的轉子軸承用的還是鑄鐵。這就導致它的耐用性差,成本高,無法承載更廣泛的應用,也難以推動工業機械的發展。 而李肆所得的軸承,基本就是現代深溝道軸承的模樣,差別只是材質還稍有欠缺,但從保持架到軸承球都是鋼。由此李肆得到的不止是軸承,包括粗鋼的穩定冶煉工藝,拔粗徑鋼條的工藝,鑄造和打磨鋼球的工藝,這一連串的科技樹都攀了出來。 這還拜何貴的機械所有了空前擴充所賜,在進軍廣州的行動完成後,李肆就在廣州招募了不少被俗稱為「機關匠師」的工匠,以高薪、田地和股份引誘,一股腦地拉到了英德。類似拔鋼絲、鑄造和打磨鋼球的水力機械,大多都是他們的功勞。 有了整套機械,一旦定型正式生產,李肆的軸承在壽命和成本上就有極大的優勢。而靠著軸承,又能讓機械更為靈活自如,推動著各類新的機械不斷湧現。由此一環環擴展,他的工業體繫在鋼鐵之外,又有了新的催化劑。 不提這些遠事,軸承在手,李肆之前還沒想定怎麼入手的一個目標,也有了倚天劍屠龍刀般的利器。 「在廣州,我們有了北江船行、青浦貨站、安家洋行、英慈院和廣州知府李朱綬,腳跟已經站穩。下一個目標至關重要,決定著我們是不是能真正攪動資本,是不是能打造一個外於滿清體制的工商漩渦。」 在跟段宏時等人碰面的絕密戰略會議上,李肆這麼講解了這個目標的重要性。 「快兩年了,每每看到那個地方,我都有一股撲過去吃下的衝動,但一直沒合適的入口,力量也不足夠,但是現在,我覺得是時候了。」 李肆將眾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可他給出的答案,卻讓大家絲毫不覺意外。 「佛山!」 佛山在晚明就是廣東名鎮,到這康熙晚期,雖不如乾隆時代那般繁茂,但卻已經雲集了二三十萬人,繁華程度不比廣州少太多。冶鐵和制鐵業是最重要的行當,此外絲棉絨織、印染、瓷器漆器行業也很發達。雍正年間,為了管制日益興旺的佛山,還特設了佛山同知,將其從南海縣拔出來特別對待,而在這時候仍屬於南海縣。 李肆看重的,就是佛山的鐵業,那裡有鐵工好幾萬人,算上周邊產業,佛山一半以上的人都跟冶鐵製鐵有關,幾乎是這個時代最發達的鋼鐵中心。如果能控制住佛山,他的造反大業就有了穩固的基礎。 但是如何控制,就很撓頭了,雖然這時候佛山還沒設同知,可清廷對佛山的管控卻極為嚴格。像他在英德這般手段,涉及層面太多,動靜太大。最佳的方式還是從資本層面切入,輔之以官場運作,而資本層面上,光靠銀子,他可砸不動,畢竟他的財力現在還遠不能跟真正的豪商相比。 現在有了軸承,事情就不一樣了。 「德升啊……」 段宏時開口,喚著李肆的字。李肆雖然年未及冠,卻中了秀才,還有了涵洸巡檢的官身,所以也得取個表字。但李肆沒接受段宏時的賜字,而是自己取了這麼個土到渣的表字,讓大家頗為不解。後來大家都想,反正外面人都叫他李北江的諢號,裡面人都稱呼四哥兒、總司和莊主什麼的,表字也只用來應付正式場合,所以都沒人注意。卻不曾想,李肆在說出這個表字的時候,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個名字:「李德勝」…… 「廣州是廣東之心,佛山是廣東之臍,牽一髮而動全身,有什麼動靜,清廷的朝堂就能知道,所以你定要小心行事。」 段宏時的叮囑很有意義,李肆認真點頭。 所以當他回到家,說起自己的行程時,聽到嚴三娘說她也要去,腦袋頓時大了一圈。 「佛山人好武,你要去那,沒我陪著可不放心!」 嚴三娘很認真地說著。 「就是這樣,我才不放心……」 李肆很直白,這話讓少女柳葉眉頓時豎了起來。 「我保證不主動惹事!」 她氣鼓鼓地立誓,可這保證……怎麼聽怎麼都沒誠意,見到李肆皺眉,趕緊轉了口風。 「那我……保證聽你的話,行了吧?」 少女的嗓音直愣愣沒什麼婉約,那是她成天呼喝司衛養成的習慣。這姑娘立志學兵,可終究耐不住手腳的寂寞,最終還是成了教頭,只是現在她從拳腳、刺刀到槍法全教。聽得李肆心中憐心大盛,女孩子,終究還是得像女孩子才行。他的三娘在英德憋了這麼久,也該出外透透氣了。 再一想,詠春拳可是在佛山發揚光大的,他拐跑了詠春祖師,現在看來,終究還是得給歷史一個交代,佛山……跟她注定有不解之緣。 「關□,四哥哥又完成了一樁偉業,來獎勵個!」 李肆暫時丟開她,招呼著自家的小媳婦。小姑娘嘻嘻笑著衝了過來,啪嗒一聲,菱唇在他臉上留下個香甜之吻。 「要去也行,這邊……」 接著李肆指了指自己的另一側臉頰,笑瞇瞇地對嚴三娘說道。 「你們這對……」 這時候嚴三娘終於回歸了少女本色,暈紅著臉轉身逃了。 「四哥哥,我覺得你也該練練武藝了,不然啥時候才能親到嚴姐姐呢?」 懷裡的小丫頭這麼問著,然後見到自己的四哥哥一臉苦水。 第一百六十四章 鑼鼓喧囂,大戲登台 「總司……不是神仙!」 李莊司衛營地,范晉沉聲說著。他戴著跟李肆一模一樣的短筒無簷直帽,披著皮衣,腳上蹬的也是快到膝蓋的高筒皮靴,本就銳利的氣質,再被臉上那隻眼罩牽著,讓他那獨眼裡的寒光更是凜冽。 聽到范晉這話,下方那七八十個司衛都在暗自撇嘴,總司不是神仙,難道你是?不過這個曾經的蒙學先生,現在已經當了他們快半年的教導,自有一番威嚴,他們可不敢隨便出聲插嘴。 「他是攜著天道而來的聖賢!他是要正天道,興萬民,你們和我,都是他的爪牙!我們現在名為司衛,實則都是他用來護衛天道的天軍!」 今天的訓導課跟往常不同,講的不再是黎民的苦難,也不再是公司的目的,而是提到了司衛們偶爾聽說,但詳情並不清楚的「天道」。屋子裡,這些目長以上的司衛們都是心中一抖,然後喜悅和興奮充盈全身。 「天道是亙古不變的,我們人難以看全,但當我們做什麼事的時候,從這事裡就能看到天道。譬如我們武人,守護黎民,捍衛華夏,這是武人之事。這事上,就有獨屬於我們的天道。」 范晉掃視眾人,那獨眼的光亮讓人難以正面相對。 「總司說,天道降於人世,設萬職於民,我們武人,就是要守護天道本身!」 震撼在司衛們心中蕩漾著,之前李肆零零碎碎講過的道理,被這一句話給串了起來,讓他們心中漸漸明亮,原來……自己做的事情,不止是看家護院這麼簡單啊。 「下面我說的話,你們記在心間即可,絕不能見於文字,如有違背……」 范晉咬牙厲聲道:「三殺令在等著!」 教室裡,這些司衛骨幹們紛紛點頭,知道一扇忌諱之門正在他們眼前敞開,不過對他們來說,這根本就算不得什麼忌諱了,李肆帶著他們幹的事情可比這忌諱得多,現在范晉在做的,只是在給他們講解,為什麼要這麼做。 時間飛快過去,當范晉那能刺透人心的低沉話音結束時,眾人久久沉浸在驟然豁朗的明悟中,直到一連串巴掌聲響起,這才清醒。 見到門口出現的又一個身影,司衛們嘩啦一聲站了起來,整齊地鞠躬呼喊:「總司!」 李肆點頭,再朝也同樣正向自己行禮的范晉微笑:「說得不錯。」 剛才范晉並沒有直接說什麼造反有理,而是在談基於三個相信,身為武人應該做什麼。其中不少東西,譬如「忠於天道,忠於黎民,忠於本心」的論述,進而上升到一個結論:「忠於總司」,這對清廷而言,可是大逆不道,夠棄市一百遍的了。 「范教導的話,你們聽起來應該不覺陌生。你們裡面,有不少人已經跟了我很久,應該還記得,當初我對你們說過,你們終究會一步步懂得這個世界的真相,懂得真正的天道,未來,就會成為我。」 李肆看向這些大多都還十六七歲的少年,漢堂字輩少年除外,又新多出來一個「松」字輩,比如賊匪頭目孟奎的兩個兒子,現在就改稱孟松江孟松海,他們也在這課堂裡。這些人經過考察,也是能信任的骨幹,由范晉開始給他們一步步灌輸造反的道理。 漢字輩的少年都驕傲地挺胸昂首,這是李肆帶著還是礦丁的他們讀書時說過的話,當然記得。而在那之後,他們就迎接了第一次血與火的考驗,眨眼間,兩年都快過去了。 「華夏之地,還被妖魔重重壓著,而你們所做的,就是時刻準備著!」 李肆就肅聲說了這麼一句,再無多話。在他背後,嚴三娘靜靜立著,卻彷彿聽到了他心中正如潮湧動的言語,瞧著他背影的目光也漸漸迷離起來。 「去佛山?那可是個粗人之地!至少得帶一翼司衛,再帶兩翼船丁!兵器得帶全!」 李肆來司衛營地,自然為的是安全問題,雖然佛山就在廣州旁邊,可他一直小心地沒去碰過,那還是個未知之地,而他顯然沒有那種白龍魚服的野性。不過范晉這話卻又過了,又不是去打仗。現在的司衛擴充為四翼,每翼有二百人之多,而船丁也幾乎是同樣規模,一下拉出去六百荷槍實彈的兵丁壓到佛山,這跟造反有多大區別? 「除了於漢翼的特勤組,羅堂遠的特攻組,再帶一哨司衛就好,我到青浦再選船丁充作車馬伕隨行。來找你,是要問問哪些新人可以帶隊出外。」 攤子鋪開了,李肆也沒辦法像之前那樣,親自掌握每一個司衛的狀況,范晉這半年多來,一方面教司衛繼續讀書認字,一方面作思想工作,誰更牢靠,他更清楚。 「嗯……孟家兩個小子最沒問題,松字輩的也基本都信得過。」 范晉的回答毫不遲疑。 「嚴教導也要去?那還擔心什麼,她一個就能頂一哨……不,一翼!」 接著范晉看看李肆身後的嚴三娘,來了這麼一句,聽得少女很是糾結,這到底是誇呢還是貶,讀書人那張嘴果然討厭…… 廣州青浦碼頭,一艘飄著三葉標誌的沙船靠岸,接著兩個大人物在一行人的簇擁下走過棧橋,上了碼頭那片極為寬宏的平整之地,一個低低的抽氣聲頓時響起。 「好大的氣派!」 感歎之人是個滿面油光水滑的小胖子,接著他咦了一聲,腳在地上踩了幾步。 「這是……石頭?怎的有這麼大面?」 青灰地面平整光滑,材質就跟石頭一樣堅硬,但方圓好幾丈才見有縫隙,讓這小胖子很是訝異。 「這叫泥石,據說是湖南產的,本是粉末,跟水調和後,就能成這般模樣。廣州的許多人家,都開始用這東西抹牆平地,就是價格還貴。瞧這青浦碼頭,不止地面用這石泥,遠處的庫房也都如此,真正的大手筆。」 和這小胖子同行的是一個中年漢子,一身精綢厚襖,金玉叮噹,標準的豪商打扮。<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瞧著李北江身上的油水可挺足的,可關會才分那麼點銀子出來,還拒了主子的好意,此番可得在他身上狠搾一把!」 那小胖子恨聲說著。 「說得是,織造瞧著他也是李家人,青眼有加,讓出關會時都沒多說一句,卻不想這小子一點也不上道!」 那中年漢子趕緊應和道。 「先去百花樓看看,聽說那裡古怪玩意多。」 「青浦這邊的百花樓是專為咱們商人開著,只出大宗貨,不過黑子兄弟說一聲,那個王百花也得親自把東西遞上門來……」 中年漢子賠笑著伸手引導。這話讓那叫黑子的小胖子頗為受用,嘿嘿笑著搖手道:「我不過是主子身前的奔走,可不能這麼露形跡,還是自己去逛一圈的好。」 一行人喚過在碼頭一側等候的馬車,朝著碼頭遠處的一排樓宇行去。就在同時,另一艘不怎麼起眼的大趕繒也靠上了碼頭,船帆落下,將那同心雙圓包住井字的標誌掩去。 「真是沒什麼天地會?」 船上眾人還在搬運貨物,李肆沒急著下船,而是在看一疊書信,正看到蕭勝的來信。應他的要求,蕭勝藉著公務,查了一遍有沒有叫「天地會」的組織在福建活動,結果是……非常多。 種田的田會、曬鹽的鹽會,辦婚喪嫁娶的村會,甚至還有幾撥漁夫組織起來,求老天別興風浪的漁會,不下二三十個天地會,可全是鄉會,沒一個是流傳著神秘色彩的地下幫會。 「看來還是得信了歷史,這天地會,現在還不存在……」 李肆遺憾地聳肩,前世關於天地會的起源就有十多種說法,有康熙十三年的,有雍正十二年的,有乾隆二十六年、三十二年的,各執一詞。不過以清廷史料記載為依據的話,從台灣林爽文起義那查到的天地會淵源,就來自乾隆二十六年或者三十二年,福建漳浦和尚提喜創立的天地會。 由天地會想到自己要去的佛山,李肆更是遺憾,之前從彭先仲那瞭解過基本情況,雖然佛山確實滿地武館,卻真沒聽說過什麼廣東十虎。洪熙官方世玉確有其人,可惜算算洪熙官也該是八九十歲的人,而方世玉據說青年時就死了,方家也早已敗落。 「這趟佛山之行,說不定會很無趣……」 李肆看了看正轉頭四顧,對青浦顯得尤為好奇的嚴三娘,心說姑娘你想找誰比比身手,這願望估計也是沒戲。 「三娘,記得把我的毛巾織好了,再給蕭勝和梁得廣各織一條。」 李肆這話讓正歡悅不已的嚴三娘頓時心沉珠江。 「他們是我的恩人,我是得準備年禮,可照你的說法,毛巾是……是給你的,怎麼能給他們織啊……」 嚴三娘怯怯地推脫著。 「你是他們的嫂子!嫂子給小叔們織毛衣,這是照拂之心。」 李肆很認真地說著,嚴三娘紅臉低頭,好一陣,自暴自棄地咬牙:「織就織!」 佛山很近,離了青浦,馬車行大半個時辰就到,見著那如林屋影中,正是人山人海,遠遠就聽掀天鑼鼓,還隱隱見到有紅黃艷色的獅頭在飛舞不定,嚴三娘馬上就將那份隱憂丟到了腦後。 「是佛山醒獅!」 她拍著手呵呵笑著,恨不得馬車能眨眼飛過去,好讓自己套上獅頭也來舞上一段。 第一百五十五章 如此的三娘 馬車拐到一處幽靜莊園,一行人等候宅邸門外,一個是彭先仲,另一個四五十歲,看氣度也像是個富貴家主,瞧著這兩匹馬拉的四輪馬車,那人低聲對彭先仲嘀咕說:「洋馬能買來就算稀奇的了,沒想連洋馬車都能買到,你家東主也真是大能耐啊。」 彭先仲微笑著搖頭:「馬雖是洋馬,車卻是東主的車行所造,不久後就會在廣州出貨,梁爺子有興趣的話可以買上幾輛。」 那梁爺子微微抽口涼氣,四輪車在華夏可不少見,但能像眼前這架一樣,迅捷輕靈,拐彎自如,可就真沒見過,也只有傳說中的西洋馬車能做到。 「這樣的車子,一定很貴吧?」 梁葉子真動了心。 「不貴,普通裝飾的也就七八十兩出頭而已。」 彭先仲心說,這車的成本其實只有三十多兩,如果賣得多,成本還得下降。 梁爺子兩眼一亮,他可是瞧出來了,正靠近宅邸的馬車磕過石子路,箱轎居然沒跟著車輪一同起伏,坐在裡面自是穩當得多。 盤算著到時候買幾輛豪華裝飾的車子,到時候一出行就比過了佛山其他家豪商,梁爺子含笑點頭。 車停門開,一個一身利落打扮的人下車。梁爺子兩眼微瞇,見此人戴著圓頂帽,一身中長過膝,平整無比的短絨襖子,外面還罩著長馬甲,將腰間兩團凸起的物事遮住。正在躊躇這人的身份,彭先仲已經迎上去了。 「總司!」 李肆點頭回應,然後轉向車門,正要牽著嚴三娘下車,她卻利落地一下躥了出來,然後就見到了外人,低低呀了一聲,趕緊閃到李肆身後。她可被李肆嚴肅警告過,一定要裝好嫻良淑女。 李肆無奈苦笑,抬頭迎上,清秀面容現出,右邊太陽穴一道明顯可見的傷痕斜掠而下。那梁爺子趕緊笑著拱手為禮,心道傳言果然不虛,這李北江真是……一言難盡,裝扮極古怪,人極年輕,那眼神也極深沉。 梁煥,佛山隆興鐵行的東主,另外還有瓷行和染坊等產業,家中也代代有官聲,在佛山是名門望族。但他這樣的豪商在佛山還算不上拔尖,所以彭先仲能聯絡到他,作為李肆入手佛山的橋頭堡。 兩人客套見禮,梁煥抬手請教:「這位是……」 眼前這女子青藍蝶襖大紅百花褶裙,圍著白絲巾,頭上的牡丹帽還綴著一層薄薄面紗,剛才那一躍間微微撩起,將瑩玉秀美的下頜顯了出來,不必細看就知道是位絕色,梁煥對這少女的身份自有了認定。這時候的華夏人,可不習慣頭次見面就帶著家眷,但人在這了也不能視而不見,梁煥就問出了聲。 「這是拙荊,只是還未過門,聽說佛山熱鬧,想來看看。」 李肆這麼介紹著,身後的嚴三娘頓時臉紅了個通透,大大方方福了一下,然後藉著有面紗遮掩,狠狠瞪向李肆,卻又被他那回視的溫溫眼神給粘化了。 「唔唔,沒錯,眼見要到年關,各家武館的醒獅會都開始操練起來,還有性急的四下討青了,正是見識的時候。」 梁煥點頭,這可是身為佛山人的自豪,他一邊介紹著一邊迎客進門。此處是佛山梁家別院,備著招待貴客用。 「梁家啊……」 聽到這個姓氏,嚴三娘心中微微一黯,腳步也緩了下,之前逃出泉州府監時,前來劫獄的梁博儔那張面孔又在心中閃過。接著手被李肆握住,再迎上他關切的目光,嚴三娘甜甜微笑,心房滿滿的,心道這才是自己命中注定的男人,旁人再不足道。 一番交談,用過下午茶後,梁煥告退,向彭先仲交代周全,李肆就陷入了沉思。裝淑女裝得快累死的嚴三娘好奇地問著,李肆很認真地說:「人家就給咱們安排了一間屋子,你說怎麼辦?」 嚴三娘羞得轉身嗔道:「你上房頂睡去!」 知道這姑娘對外人大方,對著自己面皮卻薄得很,李肆無奈歎氣。 羞走嚴三娘,李肆繼續盤算起來。 梁煥沒給他帶來好消息,他要進佛山,丟出軸承這樣的東西足夠了,鐵行很歡迎,但要控制佛山,卻遠遠不夠,甚至還要踹上鐵板。鐵行像一個大家庭,會商量好具體的分配。比如說多少家專做支持架,多少家專做鋼球,多少家專門供應粗鋼。機械和什麼生產線是絕對不要的,他們要將這軸承拆成零散手工作業。李肆可以入鐵行,但是他只能作整配的事,梁煥明確告訴他,只要鐵行不允許,不動用官府的關係,就只在行裡說一聲,李肆在佛山都招不到一個工人。 佛山行會的力量,李肆是見識到了。他這個外人,要在佛山立足都難,更別提控制佛山,這裡可不時興什麼收購重組。 由此李肆越想越怒,當年清兵在廣州屠城,殺了七十萬,佛山這裡卻沒動一分一毫。原因有兩方面,一方面是清廷很看重佛山的鐵業,另一方面則是佛山被廣州的慘相嚇怕了,非常恭順。而清廷統治天下後,更是給了佛山特別待遇,像是冶煉熟鐵等等行當,官府就只給佛山發官照,廣東其他地方都是非法,從官面上就給了他們壟斷地位。如今他們再搞個行業壟斷,再沒想過研究工藝,提升技術,更是做不大,沒有競爭嘛。 李肆暗自咬牙,「不行,一定得收拾了他們!」 就在這時,隱隱有鑼鼓聲傳來,居然是獅隊在園子附近鬧開了,嚴三娘朝李肆擰著身子,想開口又不敢,只覺憋得難受,連帶這身裙裝也覺得拘束不已。 「走吧,去看看。」 這話出口,嚴三娘差點蹦了起來。 自院子出來,於漢翼帶著幾個司衛在四周散開,隱隱圍住兩人,護著他們朝院子側邊的門牆行去。一個梁家子弟充當嚮導,見著這陣仗也在暗自咋舌,心想這年輕東主排場可真是不一般。 光光鑼鼓和咿呀吹打聲裡,眾人漸漸靠近兩隊舞獅,這個叫梁丙生的子弟就開始解說起來:「咱們佛山武館最多,有專為考武舉而辦的,更多的就為練武防身,這些武館裡的人都在當地就工,大多設有醒獅會,一到元宵就開始采青。現在雖然還沒到,可年關將近,也有小采青,讓醒獅會們先熱熱身。所謂采青呢,就是咱們商宦人家用紅紙包上銀子和一根白菜,或是懸在高門之下,或是像這樣用長竿架在牆外,今天是咱們梁家別園給出了小采青,財禮不多,所以也就架了個二層半樓的高度。」 這醒獅會和采青,李肆前世可再熟悉不過,見這兩隊舞獅,獅頭上的鬍鬚又短又黑,該是所謂的「中獅」,說明他們都自居普通武館,內裡也沒什麼前輩高人。 「這佛山的武館,教的都是南派武藝,跟我的五枚師傅是一個傳承。要論起輩分來,他們可隔著我好幾輩呢。」 嚴三娘湊在李肆耳邊低低說著,這時候兩隊獅子正式會獅,鼓樂聲驟然高漲,李肆沒怎麼聽明白,只顧感受少女那暖香氣息了。 「都是鐵行下面西家行的武館,沒什麼大的嫌怨,要換棚行織行,甚至花盆行的那些武館,說不定就要動手了。」 那梁丙生扯著嗓子喊道。 兩顆彩獅頭合著鼓樂搖擺不定,在高高斜挑出牆外的青禮下轉了一圈,然後開始仰頭起身。週遭已經圍上了裡外好幾圈人,見著獅頭伸縮間猛然躍起,都是轟然一陣叫好,這是獅身下開始疊起了羅漢。 雖說只有兩層半樓高,可人要能夠著,至少也要疊個三層,這就考驗獅隊的配合,特別是隊員的下盤功夫,而獅頭人的身手就更得出色才行。 「圓鼎堂的估計能贏,他們獅頭可是鐵腿蔡的徒弟!」 「銀光堂還是有機會的,館主雖然年輕,身手卻真不一般!」 熟悉兩隊醒獅的人都在給自己看好的一隊加油,李肆見著嚴三娘踮腳伸脖子地觀望,很是難受,寵溺地牽著她擠進了人群,頓時讓身後的於漢翼等人有些發急。李肆對別人來說或許還算不上什麼大人物,可對他們來說,擦破點皮,回李莊他們這幫護衛就要被數落得難受。 剛剛擠進人群裡圈,就聽眾人一片驚呼,原來是第三層羅漢疊了起來,獅頭高高揚起,那青禮就在一臂高處。可兩隊人馬都有些急,獅頭晃晃悠悠,很是危險。 搖了片刻,兩隊人都穩住了,眾人都啪啪鼓掌,獅頭這時候必須得守規矩,回顧四周,點頭眨眉,向觀眾回禮。 「那什麼圓鼎堂的,有點不規矩……」 嚴三娘卻是熟悉他們的腿式,看出了一些小動作,蹙眉低聲說著。 看來獅頭人都不是高手,僅僅只能穩住,再沒辦法摸到一臂高處的青禮,晃了一陣,獅身開始聳動,這是要疊第四層了,眾人歡呼巴掌聲更加熱烈,這可不是一般舞獅能做得到的,估計梁家給的青禮份量不輕,讓這兩家武館都拼了起來。 獅身一陣疊聳,接著獅頭再度上升,頓時搖曳不定,下面的觀眾都閉上了呼吸,生怕驚呼聲把獅頭叫下了地,卻見兩顆獅頭又是悠悠穩了下來,接著從獅口裡各伸出一隻手,幾乎同時抓向那青禮。 「不好……」 獅頭下面依稀有什麼舉動,李肆沒瞧出什麼不對,嚴三娘卻看出了蹊蹺。 那圓鼎堂的獅身不怎麼牢靠,獅頭人的手撈了個空,而那銀光堂的獅頭正要摸到青禮,卻猛然向下一耷拉,一個人脫了獅子,逕直栽下,驚呼聲擠出了人群,在那一刻,人人都欲閉眼。這也是兩丈多高處,跌下來怎麼也是個腿折骨裂的下場。 一個身影如彩蝶般飄飛而出,頓時將眾人的眼皮拉起。 感應著嚴三娘急躍掠動的微微香風,李肆歎氣,接著釋然,這就是他的三娘……可就是這樣的三娘,才讓他傾心。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咬狗還是狗咬人? 獅頭和人影左右墜落,一抹紅底碧藍之色卷躍而上,直到一條潔白絲巾激射而出,將下墜之人攔腰纏住,眾人才看清那艷色居然是位紅裙麗人。卻見那絲巾柔柔一帶,【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銀光堂的獅頭人被這麼一拉,急墜而下的身體驟然緩住。 圍觀的數百人都張開了嘴,正要將一聲『好!」叫出來,卻見力道蕩回,銀光堂的獅身一陣蕩動,眼見要被獅頭人壓得垮散,喝彩都被硬生生掐住。 絲巾自瑩玉般手掌脫開,那獅頭人從兩三尺高處落下,穩穩站地,可再沒人注意他,包括他自己,都急切地抬頭看去。麗人翩躚,藉著這迴盪之力,腰身一轉,不僅穩住了銀光堂的獅身,還轉手撈住了即將落地的獅頭。 「好——!」這一聲喝彩被實實壓過,終於在人群中爆出,合著麗人幾步踏上獅身,將獅頭再度高高仰起的身姿,顯得格外昂揚。 「喲!哪家的小娘子,居然要替銀光堂出頭!?」 「這身手可不一般,不知是哪位大師傅的高徒?」 見著兩頭獅子再度相對,圍觀者們紛紛揚揚地議論出聲。 「鑼鼓!鑼鼓呢!?」 接著眾人才醒覺居然沒了樂聲,越來時鑼鼓師傅也都被剛才那一幕給鎮住,都忘了繼續吹打。 喧囂樂聲裡,獅頭再度左右搖晃,朝著空中那青禮作勢欲撲。李肆是又擔心又心疼,他這三娘真是憋壞了,現在居然玩得興起,直接跑去舞起獅子來,只希望不會出什麼事。 話說怕什麼來什麼,剛這麼想著,就聽又一陣驚呼聲響起,還夾雜著一些罵聲,定睛一看,李肆也不由怒沖百會。那圓鼎堂的獅頭人直愣愣地用獅頭朝嚴三娘頂著的獅頭撞去,隱隱還能見有握著拳頭的手臂從獅頭裡伸出,逕直擊向嚴三娘。 獅頭一伸一縮,嚴三娘將這連撞帶砸的逼壓輕巧避開,身影長起,手臂高舉,就要摘到青禮。那圓鼎堂的獅頭一下撲空,獅身也再度搖晃起來,眼見要失去了平衡,下面正罵著的眾人也都幸災樂禍地哧哧笑了,誰讓你猴急來著? 可猴子很快變成了狗,圓鼎堂的獅頭人眼見再難穩住,機會已失,竟然狗急跳牆了,乾脆帶著獅頭,合身撲向嚴三娘。李肆在下面第一反應就是握住了腰間的月雷銃,頻頻犯規就不說了,現在居然敢對嚴三娘動手!? 他沒來得及拔出槍,周圍眾人也沒來得及驚呼,嚴三娘的獅頭微微一側,像是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圓鼎堂的獅頭被咚的一下撞開,而她也藉著這一撞身形再是一拔,半空竹竿蕩動,獅頭縮回時,那青禮已然進了獅嘴。 咚隆一陣悶響,圓鼎堂的獅子垮在地上,還伴著亂七八糟的呼痛聲。眾人連個鄙夷的眼神都不願遞過去,就瞅著銀光堂的獅頭猛拍巴掌,喝彩聲不絕,頓時又引來了更多的圍觀者。 銀光堂獅子落下,紅紙包帶著一根白菜拋起,砸在了原本的獅頭人身上,這個年輕小伙還在一邊傻愣愣看著。等到獅頭摘下,嚴三娘的身影清晰展露,頭上的牡丹帽帶著面紗,也被獅頭撩開,一張充盈著活力的絕美面容再難遮掩,週遭那如潮的歡呼聲頓時止住,現場靜得只剩下圓鼎堂那撥人的痛哼聲。 「看來你又能多一個稱號了,該叫什麼呢,醒獅仙子?」 李肆一把將不知道自己造成了多大動盪,還準備像以前在川滇大山腳下賣藝那般,來趟謝幕拳腳的嚴三娘拉走。 「我……我就是瞧著那圓鼎堂的人太無恥,是不是做錯了?」 這時候她終於清醒過來了,本因一番劇烈運動而粉嫩無比的臉頰更是紅霞飛舞。 「仙子留步!」 「神女別走!」 見嚴三娘被人拉走,圍觀眾人也清醒過來,伸著脖子踮著腳地打量加呼喊。舞獅采青見得多了,什麼時候見過不管是身手還是相貌,都不似凡人的仙女來采青? 「嘿嘿!這小子是誰?膽敢唐突仙子!?」 「別遮著了,讓仙女跟大家說說話,謝個場嘛!」 人聲如潮,再被性燥的莽漢牽著,無數人就朝李肆這邊湧過來。嚴三娘趕緊遮上面紗,她不是怕再被別人瞧見,而是準備擋住李肆要投射過來的埋怨目光。 手被李肆擋住,他停下腳步,看向嚴三娘,微微笑著搖頭:「你沒做錯,這本該就是你揚名之地,而且……」 大群人湧過來,還有銀光堂的獅隊,一臉感激而又熱切地呼喊著:「請仙子留名!」 嚴三娘的心神已經從剛才的衝動中清醒,正自懊惱不已,覺得自己多半壞了李肆的大事,剛才他那話更是沒聽明白。卻不想李肆手臂一攬,將她緊緊側擁入懷。 沉靜地看向眾人,李肆朗聲道:「英德李肆、嚴詠春!你們記好了!」 轉過身,這時李肆才對嚴三娘說出下半句:「這才是我的三娘。」 嚴三娘本已羞得想掙開他,被這話裡的濃濃暖意裹住,腰身蓄起的力氣頓時融化,手臂回抱住李肆,再無言語。 「李肆!?」 「好大口氣!好大……架子!」 「好大艷福……」 人潮被李肆剛才那一句通名擋住,直到於漢翼一行遮住兩人的身影,漸漸遠去,眾人這才紛雜出聲。 「喲!英德的李肆,不就是李北江麼!?」 終於有人醒悟出聲,片刻後,人潮崩解為粒粒冷沙,朝著四方散去,隱約還能聽到「大人物就是不一樣」之類的感慨。 「嚴詠春……」 銀光堂的獅隊裡,那個年輕獅頭人摸著手裡的紅包,跟著夥伴們朝遠處的身影齊齊拱手深鞠。 「李肆……」 跟著人潮退去的另一支獅隊裡,那個被旁人扶著,正痛呼不已的獅頭人,咬牙切齒地念著。 一場小采青,不過是小節而已,除開領略了三娘的攝人身姿之外,李肆再沒放在心上。接下來的兩三天,由梁煥牽線,再跟幾個鐵行老闆見面商談之後,沉沉的鬱悶也將這抹亮色壓進了心底深處。 事情還是沒有一點進展,有本就不願多事的,得過且過賺錢就好,畢竟有風險。也有動了心,但被官府壓著,不敢妄動的,他們的鐵行,每一爐的爐號都要報到巡撫那,而每一爐的爐工所組的保甲要報到總督那,如果圖謀新局,督撫那邊太難過關。還有的是不信李肆能靠一連串機械作成渾圓鋼球的,總覺得這是癡人說夢。 總而言之,李肆對鐵行的打算,也像是癡人說夢。 靠著彭先仲在廣州的影響,以及梁煥的說合,李肆的唯一收穫是,鐵行的東主們答應在鐵行會館開一次大會,由李肆做最後一次努力。 「我們這軸承,因為是用鋼做的,不僅耐用、平穩、無聲,還毛病少,往常那些車子兩三月就得去修,甚至去換車軸,用上鋼軸承,三五年都不會壞!」 彭先仲一邊說著一邊招手,一個隨從將一個桌子推了過來,只見這桌子下面只有四個小輪子,行在平地上只有微微低沉的嗡響。而桌子上的水杯也僅僅輕輕晃動。 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彭先仲繼續他的演講。 「這軸承的用處,單說車子。只是舊的二輪車子,光南方就不下百萬架。每架兩年換一次軸承,算下來一年就是百萬個軸承的需求。每個軸承耗鋼二兩,鋼量就是十三四萬斤。再算人工,如果用上機械,一人一天能出至少三五十個,加上鋼料的人工,三五百人即可作出這般生意。粗略算算,鋼本、地本、人工、機械攤銷和其他雜項,加起來絕不會超過十萬兩銀子。而每個軸承只賣四錢銀子,一年也都能成四十萬兩銀子的大事業!」 在他身邊還有一座木架,每說一個重點,都有一個隨從嘩啦一聲翻起一張畫,將他說的重點,以數字和圖畫清晰無比地描繪出來,三四十個鐵行的成員看得頗為新奇,也聽得很是心動。 「而這軸承,何止是牛馬車才用?磨坊的石磨、織工的紡車、鐵礦碎石、染料碎靛、稻米打穀,只要能轉的東西,用上鋼軸承,都會省力耐用,算上這些,一年何止百萬的量!就這軸承,我們佛山,就能做出百萬兩銀子來!」 彭先仲用著激昂的語氣,將一幕跌宕人心的畫卷生動地擺在了鐵行東主的眼前。 「百萬兩銀子!百萬兩,各位東主,你們要賣多少鐵鍋鐵線,要用上多少工匠,才能做到一百萬兩的生意!?如今只需要不到千人的工匠,再購進我們青田公司的機械,一整套手藝,我們都可以教授。四十位東主,每人出一些工匠,一些本錢,和我們總司攜手建起一個軸承行,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 彭先仲鏗鏘有力地說完,餘音迴盪間,會館裡的鐵行東主們不少都眼冒金光,嘴巴微張,似乎就要大喊算我一個了。可面面相覷間,卻又被一層厚重的無奈壓住。 坐在後面的李肆皺眉,他沒指望靠彭先仲的一番演示和煽動,就能得到熱烈的回應,但像現在這樣,一個個噤若寒蟬的情況,卻遠遠出乎他的預料。前景也說清了,成本也算明瞭,不用機械,不上生產線就做不出鋼軸承的原理他們也都明白了,這可是至少百分之百的利潤啊,怎麼這些東主,身上揣著的資本血性就這麼羸弱呢?至少得有人站出來把困難到底在哪裡挑明吧。 李肆要爭取到這次鼓動鐵行東主的機會,並不為辦成事情,而是想看看事情的難點到底在什麼方向上,單對單的交談,交情不夠,難以深入,只有在這種赤裸裸的利益衝擊下,才能將阻礙資本的礁石顯露出來。 可現在這情形,事情好像不止是資本和利益這麼簡單。 「百萬兩啊……呵呵……百萬兩,好大的生意!李北江,你在這吆喝百萬兩的生意,卻連我家主子的年禮都不上心,你是不是真忘了,到底是誰給了你賺錢的機會?」 一個陰冷的聲音出現,帶起的一股寒風吹遍大廳,鐵行的東主們都縮起脖子彎著腰,朝來人恭謹地作揖。 彭先仲附耳低聲說了這人的來歷,李肆眼瞳緊縮,難怪…… 「我家主子說了,他人雖然在江南,可一顆心卻在為著萬歲爺四處奔走。此前覺得你李肆還會做事,給你機會,讓你代管太平關和遇仙橋關的關會,卻不曾想,你寧可朝其他人大撒銀子,對我家主子,卻沒一點特別的表示。這養狗麼,指望的可不是為著其他人捉兔子。」 一個年紀不大的小胖子悠悠出現,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豪商。 「更不是讓它脫了韁,跑到野地自己刨食。百萬兩,哈哈……膽子不要太大,這佛山你也敢動心思?就不怕我家主子在奏折裡提上十來個字,讓你即便揣著百萬兩銀子,也能轉瞬成了墳頭上飄起的黃紙!?」 小胖子瞧著李肆的鄙夷眼神就像是瞧著一隻狗,李肆冷冷回望著他,也是在看一隻狗。 這人是正兒八經的狗,蘇州織造李煦的家人,姓吉,名黑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你的頸圈鬆了 大人物的心眼是很小的,特別是你動了他的銀子。 蘇州織造李煦就是個大人物,儘管他的官職很小,儘管朝堂都只將他當做皇帝的狗,可朝堂大臣和地方大員是守宅門的狗,李洵這樣的內務府高級包衣是守臥室的狗,兩撥狗互相鄙視,較量優越感而已。 不談奶兄弟這層關係,奏折制度的興起,就跟康熙與李煦這樣出外的內務府高級包衣要保持單獨而且秘密的聯繫有關。甚至李肆還知道,後世所存的滿清最早一份奏折,就是康熙三十年,李煦向康熙請安的折子。 此時的奏折制度還遠不如雍正時代完備,除了康熙寵信的高級包衣外,也就部堂和地方大員有直遞奏折的權力,有些督撫提鎮都沒此權。雖然直上奏折的影響力難以評估,但李肆的諸多手腳,要通過李煦傳到康熙那,對漢人和朝政另有一番警惕的康熙會有什麼反應,李肆就實在沒有把握,只能備著一個字:反,再加三個字:現在反。 所以當這個吉黑子陰惻惻地說出「奏折」二字時,李肆心中一寒,下意識地深吸口氣,再次確認一對月雷銃是在腰間。 和李煦的矛盾由來已久,在李肆破壞了湖南春暉堂的囤米大計時就種下了。春暉堂那個在廁所裡暴斃的掌櫃沒人關心,可十多萬石米卻不是小數目,李肆不可能硬生生吃下。由韶州府和白道隆斡旋,按照每石二兩的價格退給了春暉堂,李肆只吞了兩三萬兩零頭,沒讓湖南那邊跳起來揪著劫案不放。可終究讓春暉堂背後的李煦預期落空,心懷怨憎。 這事大家畢竟隔著一層,還算不上直接的恩怨。之後李煦牽頭,將太平關和遇仙橋關仿照含洸關模式,組建關會包了關稅,滿以為就此能大把摟錢,卻不想沒了李肆那一套會計和審計賬目運轉,書吏巡役的隸屬關係也沒釐清,更兼任用私人,比之前鈔關直管更為腐敗。不僅來往商人怨聲載道,自己也沒撈到好處,全讓下面人吃光了,半年虧了好幾萬兩。見這不是顆搖錢樹,反而是個無底洞,李煦將兩個關會讓給了李肆,只以江西三葉堂東主的身份加入。 李肆接手,不僅補上了關會的虧損,時值年關,還核算出了不少利潤,以退稅的名義返還關會成員。這時候李煦就不滿了,以李煦的思維,關會是自己「恩賜」給李肆的,這些銀子不都給自己,卻撒給商人,就是在打自己的臉。 之前李肆以年禮的名義,單獨給李煦包了二萬兩銀子,本以為能暫時填了李煦的欲壑,卻不曾想李煦毫不滿足,逕直派來家人,砸出了最嚴厲的恫嚇,更倒霉的是,正好卡進了他要對關鍵目標下手的緊要環節。 「跟這李煦的矛盾不可調和……」 李肆瞬間就有了認識,這李煦根本就是要將他當狗擺佈。背後的原因,是不是被皇帝的面子給逼得快跳牆,對背上的無底大洞開始感到畏懼,所以才死命摟錢?難道說……京裡的狀況有什麼變化,李煦投效的八阿哥要提前出局? 將飄飛的思緒拉回來,李肆看向身邊的梁煥,見他目光閃爍,臉色發白,心道自己終究中了佛山鐵行的套。這梁煥奔走組織起這樣一場東主大會,目的不是幫自己,而是讓那吉黑子能清晰掌握到自己的意圖。看來這佛山的鐵行,對官府的畏懼透骨入髓。 吉黑子一亮相,鐵行東主們紛紛告辭,梁煥縮著身子要跑,被李肆喊住了。 「這幾日,多謝梁爺子的款待,他日定當酬報。」 李肆低低說著,梁煥勉強一笑,只覺額頭出汗不止。 大廳裡空蕩蕩一片,只剩下李肆和吉黑子等人。 「關會的賬目繳上去,太平三關,五十二年的盈餘,你也準備好,作好這兩樁,關會的事,我家主子就不追究了。」 吉黑子側著腦袋,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獵物。 「至於這佛山的事,如果能打點好我,事情就不會入我主子的耳。」 接著這小胖子的臉色變了,帶著直連某種器官的猥瑣氣息,湊到李肆近前,壓低了聲音。 「銀子我也喜歡,女子我也喜歡,前日你身邊那醒獅仙女的事跡,在佛山已是無人不知,把她送來吧。」 李肆愣了一下,忽然哈哈笑了出聲,這黑子不明狀況,臉上也浮起笑意,心說這李北江還算識趣。 下一刻,小胖子整個人飛了起來,嘴裡噴出一股血水,似乎還帶著碎牙,在他身後那個該是三葉堂掌櫃瞠目結舌的注視下,轟聲砸倒一片桌椅,硬生生摔在地上。 「你你你……」 那掌櫃指著拳頭緩緩收回的李肆,驚得話都說不利索。 嘩啦一陣響動,吉黑子身後十多號伴當就朝李肆湧來,這邊於漢翼帶著司衛也衝了上來。鏗鏗拔刀聲連綿不絕,眼見一場血拼就要上演。 蓬…… 如雷巨響裡,淅淅瀝瀝的碎屑當空落下,李肆的月雷銃槍口冒著青煙,轉了個扇面,嚇得這些人趕緊止步。 拔出另一把月雷銃,李肆就要指向那七葷八素的吉黑子,卻聽那傢伙一聲暴喝:「你敢毆打朝廷命官!我可是帶著織造關防,來廣州辦差的把總!」 這傢伙跟早前的鄭七不一樣呢,有狗牌了…… 殺就一個字,擦屁股的事就麻煩多了,槍回腰間,李肆對那吉黑子冷冷說道:「你的頸圈鬆了。」 「頸圈?」 那黑子剛被手下扶起來,下意識地朝四下張望一圈,然後醒悟這是在罵自己,那張胖臉本就紫紅一片,現在更是轉成了紫青。 「李肆,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爺給你臉你不要!我就看你怎麼死!」 他跳腳喊著。 「你知道嗎,狗的頸圈鬆了,不趕緊溜回去讓主子栓緊,而是自顧自地撒歡,被人當野狗打殺了,主子都無話可說。黑子兄,你自己小心了。」 李肆淡淡說完,轉頭再不理他。 吉黑子肺都差點氣炸,呼喝著自己的手下。 「毆官當死!抓起來!」 根本就不在乎吉黑子的咆哮,李肆大步流星朝外走去,那些伴當還要追過來,於漢翼喝道:「我家少爺也是官!有事自去投告!英德縣、韶州府、廣州府,憲台制台老爺衙門,隨便!」 李肆等人的身影早已不見,會館大廳裡還是一片沉寂,好半晌,那三葉堂的掌櫃才低低嘀咕道:「前幾個衙門根本就是這李北江的地盤,憲台制台老爺的衙門,那李肆也是輕鬆能進的,吉爺……」 吉黑子咬牙,然後哎喲一聲,他的牙關被李肆揍裂了。呸地吐出口帶血的唾沫,他冷哼道:「別以為廣東衙門都朝著你李肆開了,來呀,帶我關防去找鄧都司!要比拳頭大,我讓他見識見識!」 接著他看向三葉堂的掌櫃:「你去跟佛山鐵行的人說,不出手整治李肆,他們的貨就別再想進江南!」 吉黑子哼哼獰笑:「官面的,江湖的,爺給你來套冰火兩重天!」 那三葉堂的掌櫃應著正要退下,吉黑子再叮囑了一句:「他身邊那個女子,讓他們廢掉,爺只要她的身段,可不想要她的身手。」 梁家別園裡,彭先仲強自按下蹦跳不止的心臟,正勸著李肆:「這裡不能住了,那梁煥明顯就是在算計咱們。」 李肆搖頭:「我可不是什麼喪家之犬,想趕我走,沒門!去給梁家下帖子,這園子,我買了!」 彭先仲苦笑:「園子後面就是梁家的家廟,他們怎可能賣?」 李肆也在獰笑:「不賣,到時候家廟一塊拆!」 再無心理會梁家的事,彭先仲臉色還有些發白:「可這吉黑子背後就是蘇州織造,就這麼打了,沒事嗎?」 李肆看了一眼彭先仲,心說這傢伙在廣州泡得太久,真當自己是單純的商人了,看來得把他丟回英德,讓段宏時好好洗一番腦子。 「當然有事,大事,而且是大事不妙!」 之所以先提梁家,是因為還沒想好怎麼解決這吉黑子才能不留後患。皺眉憋了好一陣,正見到嚴三娘急急奔了進來。他雙眉舒展,心說自己也是在陰謀詭計裡浸得太久了,居然忘了一貫堅持的原則:最簡單的辦法最有效。 「派人去廣州催羅師爺盡快辦下那事,再讓特勤組和特攻組擬訂方案,目標,吉黑子這幫人,全部……消失!」 李肆沉聲下令,身後於漢翼興奮地響亮應聲。 「聽說差點殺起來!?是……是跟我有關?」 嚴三娘滿臉歉疚,她聽說了鐵行會館的事情,下意識地將罪責攬到了自己身上。 「需要我隱忍的就一件事,其他可沒必要。」 李肆搖頭,看著他的姑娘,淡淡笑了。 「人說衝冠一怒為紅顏,捨得江山也捨不了美人,看來這話真是沒錯,值得哦。」 嚴三娘玉臉抹上紅暈,卻是一臉正色。 「你真要成了這樣的人,我寧可自己了結,也不敢擔這份罪責!」 李肆撲哧笑出了聲。 「誰敢逼我做這選擇,我就了結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從此不做江湖人 梁園家廟前是一塊寬闊空地,好幾百人熙熙攘攘擠在裡面,卻又不像個集市。蔡飛帶著十多人挑了處偏角站住,看看手下的兄弟都是一臉迷茫,他低歎一聲,將一塊木牌舉了起來,貼在木牌上的白紙寫著「出徒拉線工,求月食二兩五錢。」 如果李肆見到這情形,一個名詞準會從嘴裡蹦出來:「勞力市場」。這梁園的家廟門前就是佛山的勞力集市,每日都有不少人在這裡舉牌求工。他們都只能幹無關緊要的小工,關鍵崗位還是行會和作坊以師傅對學徒的方式把持,不可能在外隨意招工。 「喲,銀光堂的十九蔡!難道還指望鐵行在這裡找拉線工?那頓無情雞把腦子也吃壞了?」 一個正在集市裡挑人的漢子湊了過來,這十九蔡就是蔡飛,銀光堂就是他武館的名號,而之前在梁園正門采青的獅頭人自然也是他。 「要不到咱們鍋行來當個柴火工吧,一月一兩二錢五,順帶再陪咱們圓鼎堂過過招,如何?」 那漢子嗤笑連連,竟然正是之前和蔡飛搶著采青的圓鼎堂中人。 聽到「無情雞」幾個字,蔡飛的徒弟們惱了,正要衝過去,卻被蔡飛伸臂攔住。 「侯二,圓鼎堂的手腳,我是見識了,丟了顏面就逼東主革退我們,這般不講規矩,不怕老蔡師傅清理門戶!?」 蔡飛沉聲呵斥著,那侯二切了一聲,滿臉不屑。 「規矩?咱們武館,甚至西家行裡,第一條規矩就是聽東家行的規矩,這事老蔡師傅也是點了頭的,誰讓你們跟著外人來欺負自己人?這只是小小的懲戒!」 這話聽得蔡飛等人也是滿臉怒色,卻難以辯駁,心中更是透涼,原來他們這幫人被鐵線作坊革退,還真是遭了鐵行的逼迫。 「我跟你們說,那李肆,還有那嚴詠春,都別想落得好!佛山可不是他們外人能生事的地方。」 侯二搖著頭從眾人面前晃過,這話聽得蔡飛心中一震。 「鐵行肯定要對他們不利,李北江雖然是大人物,可也難防江湖手段,咱們得通知他一聲。」 帶著徒弟們出了集市,蔡飛這麼說著。 「師傅,咱們是不是幫著外人了?這可壞了規矩啊。」 「是啊,師傅,到時連小工都沒得做,其他堂號不定還要整治你。」 徒弟們都是滿臉憂色。 「外人?什麼外人內人!?他們根本就不把我們當人!至於那規矩……」 蔡飛咬牙,之前采青時,被圓鼎堂獅頭一腳踹下的景象又在腦子裡翻騰不定。 「規矩再大,能大過老天爺的規矩!?」 梁家別園在整個梁園的西南角,梁煥自然沒膽子趕李肆出去,李肆也裝作啥事都沒發生,依舊住在這裡。 大廳裡,瞧著跪在地上的蔡飛等人,李肆呵呵輕笑。 「十九蔡,你說得好,老天爺的規矩最大!他們壞了采青的規矩,壞了武館的規矩,還壞了行當的規矩,為的就是替他們出氣。你們要想討個公道,他們就要拿交結外人的規矩說事,真是正反兩張嘴,要怎麼都隨他們說。」 李肆這話聽在蔡九耳裡,只覺一身通暢,他沒什麼文化,事情看不清,可這個比他還年輕的李北江,一句話就讓整件事情骨肉剔透。 「他們要有什麼手腳,我都接下了,你們的好意,我很感激。」 示意於漢翼給這幫趕來報信的工人遞上一封銀子,李肆在盤算是不是從這幫鐵絲工人身上下手,那蔡九卻堅決推辭了銀子。 「之前拜嚴師傅所賜,小的們已經拿到了青禮,這銀子怎麼也不能收。李老爺自是大人物,官面上估計不怕他們,可小的們擔心他們動什麼江湖手段。嚴師傅雖然功夫高強,怕的是這佛山能人不少,尤其是老蔡師傅……」 話剛說到這,一裘紅裙閃了出來,蔡九跟著徒弟們趕緊再度低頭叩謝,口中直喊著「嚴師傅!」 「老蔡?難不成跟蔡九儀有關?就不知道他是蔡九儀哪一輩傳人。」 嚴三娘在後堂聽得怒意難止,圓鼎堂的人不講規矩,她出手匡扶道義,反倒害得銀光堂丟了工作,原因居然是受了她這外人的恩,破壞了佛山的「一團和氣」,這是什麼道理? 「老蔡師傅是蔡祖師的侄孫,認真論起來,我也是蔡祖師的遠房侄曾孫。」 蔡飛一臉的感慨,蔡九儀可是佛山武祖之一,他這個後人如今混到這個地步,真是無顏面對先人。 李肆沒細聽他們的話,就只是在疑惑,江湖手段? 他的疑惑馬上有了解答。 「聚緣館江玄上門求教!聽說嚴詠春嚴師傅武藝高強,插手咱們佛山醒獅采青,依著規矩,總該下場指點一二!」 粗豪響聲就在園子大門外迴盪,蔡飛抽了口涼氣。 「這江玄是老蔡師傅的大徒弟,除了拳上的功夫,腿功更是了得,這佛山幾乎無人敢跟他對決。」 李肆出去一看,於漢翼等人正將一行人攔在門外,為首一個高壯漢子目露精光,氣勢沉狠,身邊還有個貼著膏藥的青年,瞅著李肆出來,眉頭頓時皺起,而當嚴三娘現身時,臉上神色更是複雜,朝著那高壯漢子低語不停。 「那是圓鼎堂的獅頭人,蔡飛說他叫彭凱。」 嚴三娘也一眼認出了這青年。 「退回去……」 李肆朝嚴三娘擺手,他可沒興趣跟這幫人講什麼江湖規矩。 「讓我了結這事吧,求你了,畢竟是我惹出來的。」 嚴三娘一反常態地在他背後柔聲低語著。 李肆正要繼續搖頭,門外不知怎麼湧來大幫人色,竟然像是事前知道這裡會有對決,都跑來看熱鬧了。 「既然要插手佛山的事,那就得按咱們佛山的規矩來辦,要不敢接下,李老爺,你的大名,可就別想在佛山呆穩了。」 江玄沉聲說著,不僅他身邊的人,那些湊上來的圍觀者也都連聲應和著。 「就此一次!」 李肆腦子急速開動,最終不得不確認,就這麼當了縮頭烏龜,哪面都落不到好。 得了他的應允,嚴三娘嚴肅頷首,通過這件事,她也充分領會到了「衝動是魔鬼」這個道理。 佛山難見的對決就要在梁家別園的門口上演,圍觀者越聚越多。 有不知武館規矩的人嘀咕道:「怎麼一個大男子要逼著小娘子跟他對決?」 旁人給了個白眼:「她既然出頭采青,那就得接下這對決邀約,這可不分什麼男女,當年蔡祖師的女弟子不也挑過館子嗎?」 那人還是搖頭:「看著總是在欺負人,那般柔弱的小娘子,這江玄也不覺害燥!」 另一人切了一聲:「前日你是沒見,這嚴師傅身手可是高強,我押中了嚴師傅!」 說話間,嚴三娘已經換了一身勁裝短打出了園子,頓時壓得人群的聲浪低了好幾層。 那人呸道:「我瞧著你押的不是身手,是小娘子的身段和臉面!」 接著他也連忙鼓掌,場中江玄和嚴三娘已經遙遙拱手,架勢拉開。 一浪浪的歡呼聲不絕於耳,李肆先還凝神看了一陣,可瞧著場中的戰況,嚴三娘臂腿都沒怎麼大展,輕輕巧巧地化解了江玄的威猛攻勢,他就放下了心。單以功夫論,這個江玄還是差了自小由名師訓導出來的嚴三娘一大截。他的注意力轉向圍觀人群,於漢翼正領受命令,正嚴密地檢視著這些人的動靜。 李肆痛毆了吉黑子一拳頭,當然沒傻到坐等這條狗主動找上門,除了監視吉黑子的動向外,還在提防這傢伙暗中下手。之前已經收到了一條動向,為此他也備好了應對,但所謂的「江湖手段」,就只是讓人上門找嚴三娘對決? 正恍神間,卻聽一陣驚呼,場中局勢轉變。那江玄該是惱了,拉開距離,起腿急攻,一時間腿影重重,帶起呼呼勁風,將嚴三娘的窈窕身影罩住。後世有所謂「南拳北腿」,佛山功夫以拳見長,腿法卻是北方長項。這個江玄居然融匯了南北武風,看來的確有其自驕之處。 啪啪一連串輕響,嚴三娘膝頂肘擊,江玄的如潮腿影像是拍上了礁石,驟然消散,人也悶哼一聲退開。 少女長身玉立,似乎正要說點場面話,就此了結這樁對決,李肆欣慰地笑了。有了之前替人出頭采青的經歷,三娘真的有些成熟了,不再非要打敗江玄,而是見好就收。 卻不想那江玄卻是惱羞成怒,猛然高喝一聲,飛身而上,就朝嚴三娘高抬腿絞去。嚴三娘無奈地搖頭,身子都沒怎麼晃動,揮臂拍開上路的腿擊,再提膝格住下路的橫掃。 眼見江玄的攻勢就此化解,嚴三娘卻忽然低呼一聲,人就朝後仰倒,驚得觀眾頓時屏息。接著的情形更讓所有人心口透涼,那江玄高抬腿狠狠砸下,竟然是一記再毒辣不過的鞭腿,轉瞬就要砸在身體已經失去了平衡的嚴三娘身上。 「混賬!」 李肆下意識地拔槍,這時候可顧忌不了什麼規矩不規矩,可一拔落空,原來是顧忌著人多眼雜,沒帶出來。也不管自己並不擅長拳腳功夫,一步就躥了出去。 他慢了,場中那陣似乎要壓裂眾人心口的驚悸已然消散,嚴三娘腳跟一點,腰身一擰,整個人如靈蛇一般就地轉起,江玄的鞭腿不僅落了空,嚴三娘倒揚而起的腳跟還重重踢在他的太陽穴上,偌大身影打著轉地栽倒在地,砸起了老大一團塵土。 「好——!」 鼓掌歡呼聲如雷般震響,可李肆卻沒停步,他感覺很不對勁。 嚴三娘手掌撐地一點,身體翻轉立地,卻又是一聲低呼,她的一條腿已經無法借力,整個人徑直朝後摔倒。 「趕上了……」 李肆來得正巧,一手抱住了嚴三娘,卻見少女柳葉眉緊蹙,還在咬牙抽氣。 「腿……」 她低低喚著,李肆朝下一看,眼角猛然大跳。少女膝下的褲腿處,赫然滲著猩紅血跡。 「拿下!」 李肆一聲沉喝,於漢翼帶著司衛一擁而上,不僅將還昏著的江玄綁住,還將跟著他來的十多人押住。 「你們幹什麼!?要以多欺少!?這可是壞了江湖規矩!」 那個圓鼎堂的人抗聲喊著,頓時也引得周圍人群一陣喧囂。 「江玄才是壞了規矩!」 蔡飛出聲了,他在一邊看得清楚,走到江玄身邊,脫下他一隻鞋,運力一抖,噹啷一聲,一塊圓弧狀的刀片掉落在地。 「鞋裡藏刀!聚緣堂的江玄居然也幹這事!?」 「好狠的心腸!看老蔡師傅怎麼交代!」 「滿口什麼規矩,自己就不守規矩,呸!」 人群中驚呼如潮,接著紛紛朝這幫人吐唾沫。 「三娘,你啊……」 李肆咬牙,既是心痛,又是無奈。 抱起嚴三娘朝園子裡走去,少女玉臉被疼痛刺地發白,卻是小意地咬著牙,手指在李肆胸口劃圈圈,嗓音也軟得跟小貓似的,「以後再也不逞能了,別數落我,好麼……」 李肆歎氣:「還想有以後?從今往後,你再不是江湖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什麼樣的規矩 「東翁,這份官告還得過目……」 「官印今日你就拿著,不不,德升的事我可沒必要細看,還得趕著去百花樓為八阿哥選琉璃燈。」 廣州府衙,氣度雍容的李朱綬不經意地揮手,把公務全丟給了羅師爺。見他這麼上道,羅師爺也是欣慰低笑。 李朱綬當這廣州府尊已有四個多月,最初他還因沒能衝破道府級而有不少嫌怨,可一接手這個位置,頓時就知了好處,連帶對為他謀劃的羅師爺,以及在背後全力支持的李肆也是滿心感激。廣州是個神仙地,他這個知府雖然不能呼風喚雨,卻也不必擔著太多責任。銀子嘩啦啦收著,還身兼八阿哥在廣州的耳目,日子過得很是膩意。 他是聰明人,知道自己這前程有李肆在背後推手,本著禮尚往來的原則,對李肆都是有求必應。反正李肆找他辦事,向來都打點好了首尾,絕不會讓他難做。之前從韶州府運作來一份借令,今天又要出一份官告,這點小事他根本就不必細查。 見李朱綬走了,羅師爺在官告上啪嗒一聲蓋上大印,遞給了一個少年,「你叫……孟松江?公文在此,記得招齊班頭。」 孟松江點頭接過,急急出門,招呼著門外守候的同伴:「去班房點人,快!咱們得在晚飯前回佛山,不然總司那不好動手。」 佛山梁家別園廂房裡,盤金鈴坐在床邊,瞧著嚴三娘的腿,臉上滿是疼惜哀憐之色。佛山離她英慈院不過二三十里地,個把時辰就趕了過來。 「沒傷著正面的骨頭,可這幾月你是別想再蹦躂了。」 盤金鈴的話,嚴三娘一點也不在意,她哀怨的是另一件事。 「他不准我今後再動拳腳,你說多蠻橫呀。盤姐姐,代我求求他吧,就說我這腿不會留下什麼隱疾……」 聽著這姑娘少有的撒嬌,盤金鈴含笑搖頭:「你自家跟他說去。」 腳步聲響起,李肆進來了,隨口問著:「說什麼呀?」 嚴三娘哎呀一聲,就要扯起薄被,蓋住自己露在外面的腿,卻被盤金鈴拉住,「不讓他看清楚,他怎麼放心呢?」 少女低著腦袋,臉紅得快能淌水,強自壓住了嬌羞,讓傷勢連帶瑩白如玉的肌膚盡數落在李肆眼裡。 「不想得個瘸腿嚴三娘的諢號,以後再不准跟人動手!」 看著小腿側面一個彎月形傷口,李肆皺眉叱喝道,嚴三娘嘴巴撅得高高的,卻不敢出聲,一邊站著的盤金鈴撲哧笑了出聲。 「今晚就住在這吧,晚上有場大戲,說不定還有傷員要煩勞你。」 接著李肆看向盤金鈴,聽到這話,盤金鈴眼角微微一紅,帶著點鼻音地應了下來。 「有什麼大戲!?」 嚴三娘終究是個熱鬧性子,人還傷著,心卻蹦躂不止。 「關門打狗的戲!」 李肆微笑道。 佛山另一座莊園裡,胖乎乎的吉黑子聽了隨從的匯報,興奮地一拍巴掌:「抓了人!?更好!好上加好!他這是自己送上門了!讓鐵行的人趕緊動手!晚上可有場好戲看!」 梁家別園,蔡飛等人氣喘吁吁衝了過來,不等於漢翼攔住他們,就大聲叫了起來:「快!快通告李老爺!大事不妙!」 客廳裡,聽完蔡飛的話,李肆的臉色變得極為古怪,像是想笑,卻又強自壓住。 「真沒想到啊,一隻狗也有這樣的智力,居然能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李肆終於嘿嘿笑開了。 「蔡飛,願不願意跟著我干?」 他這麼問了一句,蔡飛愣住。 「你不是蔡九儀蔡武祖的後人嗎?這佛山的規矩,不應該由那些只為自己謀福的蛇鼠訂立,我要給佛山立下新的規矩,現在就少一個執行者,他必須得信老天的規矩。」 李肆淡淡說著,蔡飛只覺一股熱氣在胸膛中流轉,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拉線工,可他卻又是蔡武祖的後人,他還信著比佛山規矩更大的規矩,李肆這話裡,似乎有一個大前程在等著,他怎能不願意? 「李老爺放心!我蔡九也能招呼起一幫人,怎麼也得護著李老爺和嚴師傅安全離開佛山,日後之事,就等李老爺捲土重來!」 他咬牙踏上了李肆這條船。 「捲土重來?不不,我已經在這了。」 李肆笑著搖頭。 正說話間,就有人來了,只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者,背著荊條,在門前跪著,見到李肆出來,恭恭敬敬地咚咚連叩三個響頭。 「老蔡師傅!?」 見著此人,蔡飛兩眼圓瞪,這不正是聚緣堂的堂主蔡居敬,俗稱老蔡師傅的佛山江湖大佬麼? 「我是來為徒弟請罪的,不僅是為他壞了江湖規矩,還為他冒犯了嚴師叔。」 老頭這話讓蔡飛更是倒抽口涼氣。 「比武的經過,包括每一招式,都有人通報了我。嚴師叔最後那一招是少林長腿絕學,我在師祖那聽過,那是他法號五枚的小師妹所獨創,非女子所不能習。沒有五枚師傅親自指點,也無人能習,所以,我該稱呼一聲嚴師叔。」 蔡居敬的解釋讓李肆想起了之前嚴三娘的話,看來她的輩分還的確很高。 「你是想求我饒過你徒弟?沒可能的。」 蔡居敬攀這關係用意何為,李肆心裡有數,他很趕緊利落地拒絕了。 「李老爺,江玄被勝負一時蒙了心,我如今在這磕頭代他向你認錯。還望請出嚴師叔,我給她叩足十八個響頭,求她饒過江玄這小小後輩。若是還沒出夠氣,依著規矩,廢了他的一條腿,讓他再不能倚技傷人,這……」 蔡居敬咬著牙,似乎開出這樣的條件他也很心痛:「也該夠了吧?」 沉默片刻,李肆哈哈笑了,「規矩……」 武館的江湖人都算是西家行,而鐵行是東家行,東西兩行,都是自己的規矩。西家行講的是江湖規矩,而東家行,講的是行會規矩。 之前李肆在東家行那踹上鐵板,畏懼官府是其次,更主要的,還在於李肆描繪的前景,要壞了他們行會的規矩。在機械化大生產的條件下,各家鐵行作坊再沒辦法以師傅帶學徒的方式,守住自己的秘傳手藝,也沒辦法像農人那般,自守一塊小田地,安安穩穩賺著只屬於自己的錢。他們畏懼大規模的分工協作,不僅是工業上的分工協作,還包括商業上的,因為那樣他們會丟掉自己的根。 原本就在猶豫,有吉黑子這個李煦的家人出面威逼,不順從就要丟了江南市場,他們自然要抵制李肆,甚至不惜配合吉黑子來整治他。 這西家行的本質也是如此,雖說是江湖規矩,可規矩的第一條就是順從東家行,保住自己的飯碗,第二條則是壓滅任何導致整體不和諧的音符,即便是不願遭受不公待遇的聲音。 總結而言,佛山這東西兩行,求的不是發展,而是一個生存的底限。為此要遏止所有不良的苗頭,只為營造一個能大家都能活得下去,而且只為活下去的和諧,為此什麼天理什麼道義,都要擰彎了,為這個「規矩」服務。 佛山雖然持續數百年名列華夏四大名鎮之一,還是明清時代的鋼鐵工業中心,可沒有留下一家流傳後世的工業企業,沒出過一個舉世聞名的大工匠,甚至數百年的生產工藝都沒什麼進展,根本原因就是,這裡……得守「規矩」。 這就是儒法交織而推衍出的規矩,應在佛山這塊土地上,就落為東西兩行的規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所謂的江湖,不過是陰溝小道,藏污納垢而已,難道還想在這小溝裡另設一套王法?暗藏凶器,惡意傷人,如何處置,自有法度,叩一百個頭也別想擰了法度。」 李肆沉聲說著,蔡居敬緩緩站起,眼裡精光閃動,顯然是被這話給激怒了。可眼神閃爍了好一陣,他卻不敢有下一步動作,儘管李肆不是他一招之敵。 這時候所謂的江湖,已然不是古時騷人墨客所居的江湖,而是販夫走卒等苦力人所組成的下層社會,就如同北江的船行一樣。李肆雖然只是個秀才,也只有小小巡檢的官身,可身份卻跟他們有了雲泥之別,不是他們這些「江湖大佬」可以隨意動彈的。話又說回來,李肆自己也是個江湖大佬,等級遠超什麼「老蔡師傅」。他「李北江」這個稱號可不是虛的,上萬北江船工還得仰著他的鼻息而活。 「蔡某人的心意已經帶到,若是不接下,之後發生什麼事,就再無法周旋。」 蔡居敬只能冷聲這麼說著,得到的依舊是李肆的嗤笑。 「你只是戲子手裡的道具,沒資格跟我談。」 「別怪我們沒跟你申明過規矩!」 佛山江湖的頭面人物咬著牙,半臉紅半臉綠地走了。此時天色已暗,遠處隱隱能聽到鼎沸的人聲漸漸靠近,點點橘黃火把如繁星般亮起。 「總司!?」 感應到了驟然變熱的空氣,於漢翼擔憂地喚了一聲。 「別擔心,好戲登場,自然會有一番熱鬧。」 李肆淡淡說道。 第一百七十章 人已入甕,肉已下鍋 「恃強凌弱,罔顧道義!」 「還我江玄,滾出佛山!」 「汾江不是北江,李肆休得放肆!」 數百人聚在了梁家別園大門前,舉著這類布幅,呼喊連天,起先還各喊各的,到後來都聚成了一個聲音:「還人,滾蛋!」 「分明是江玄暗算嚴師傅,壞了規矩,事情到這些人嘴裡就全變樣了,他們的良心到哪裡去了!?」 蔡飛的肺都快氣炸了,同時也為自己同鄉這無恥行徑而臉紅。 「他們並不清楚事情由來,他們的師傅,還有東家行怎麼說,他們就怎麼信,也怪不了他們。」 李肆倒是一點也不動氣,這情景前世可見得多了,這手段更是熟稔到骨髓。 「而且,這一撥還只是打前站的,大場面還在後面。」 正在感歎中,帶人護住大門的於漢翼回頭比了個手勢,李肆點頭,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他的大戲也要開場了。 「十九蔡,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 李肆悠悠問著。 「李老爺,有什麼吩咐你交代!我可看得清楚,這佛山的規矩就是不讓人講老天的規矩,我真心想為李老爺你說的規矩出力。」 眼下這情形,蔡飛也只能豁出去了,他這個幫著外人的「叛徒」,怎麼也在當地人眼裡落不到好。 聽完了李肆的交代,蔡飛愣了好半天,咬牙跺腳道:「原來事情還有這般首尾!我還能說什麼,只能跟著李老爺干了!」 瞧著蔡飛帶上自己的徒弟從後門潛走,李肆點頭,蔡飛這一路只是多加個保險,他也不指望靠蔡飛成事,不過能有本地人幫手更好。 目光再轉回大門前,夜空都已經亮了一半,足足數千人正朝這裡聚來,呼喊聲浪如潮。 「這李肆是來佛山開作坊的!他要用機器奪了大家的飯碗!」 「他的機器一部就能頂百人,真讓他開成,咱們還有什麼活路!」 「這李北江在粵北壓搾鄉民,韶州人個個恨之入骨,如今他又要來禍害咱們佛山人了,絕不能讓他得逞!」 人群漸漸蝟集,幾個高亢嗓音在聲嘶力竭地呼號著。第一波人該是以聚緣館為首那些西家行自己組織起來的,而眼下這一波人,就該是東家行鼓噪起來的。 「第一招正手到了……」 李肆拍拍腰間,確認一對月雷銃都在,不過計劃順利的話,該是沒機會用到這東西。 剛剛招呼於漢翼等人關門退回來,內廂一陣響動,卻是嚴三娘出來了,換上了司衛打扮,腰間也掛著一對月雷銃,橫眉怒目的,看樣子就是要準備拚命。可惜一條腿裹著厚厚的石膏,就單腿蹦個不停,破壞了她那英武颯爽的攝人氣質。後面盤金鈴焦急地追著,見到李肆,無奈地搖頭攤手。 「激動什麼?有我在,什麼時候會讓你們女人拚命,老老實實跟著看戲!」 李肆訓斥道,嚴三娘見李肆這篤定的架勢,心也放了下來,卻還在踮腳伸脖子,想知道李肆到底要搞什麼花招。 「高處才好看戲,咱們上屋頂去!」 招呼著司衛搭梯子,李肆再朝兩個姑娘招手,嚴三娘是毫不客氣地爬了上去,盤金鈴愣了一下,卻是搖頭笑了:「可不敢跟著你們瘋,還得備著救治傷員呢。」 從屋頂看去,密密麻麻一大片火把將正門堵住,嚴三娘很有些擔憂:「萬一他們丟火把來燒園子怎麼辦?呀……」 她一聲低呼,原來是李肆毫不客氣地動了手。這是在屋頂瓦片上,她不僅傷了一隻腿,還不敢用力推抵,怕搞出大聲響來,下面的司衛會抬頭注目,就這麼被李肆橫攬進了懷裡。 「與其擔心這個,還不如擔心其他的。」 李肆奸計得逞,軟玉溫香抱滿懷,得意地笑了。 「你這……小賊!」 嚴三娘不敢大聲,也不敢大動作,只能壓低了腦袋,細聲嗔道。 「到底有什麼計劃,還藏著掖著幹嗎?」 李肆一雙手撫在腰間後背,觸感和溫度讓嚴三娘的心神又開始飄浮,趕緊扯著正題,不讓自己陷入某種身心皆不可控的可怕狀態中。 「嗯,我的計劃就是……請君入甕。」 低低的嗓音,雙關的語句,讓少女剛拉穩的心神又蕩漾起來,一股很有些不妙的感覺湧上心頭。 彎月當空,銀光灑地,梁家別園半里外的一處樓閣,一群人正依著樓欄,眺望園門前的喧囂景象。 「此番他可是入了甕,哈哈……」 吉黑子拍著欄杆,無比快意。 「這只是開始!等會正主才會露面,好戲還在後面!」 小胖子手掌化作拳頭,下巴和嘴上的疼痛還在紮著他的腦子。 「到時我要敲碎他滿嘴的牙!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哼,跟我鬥!」 身邊那三葉堂的掌櫃趕緊接話。 「可不能出了人命,不然攪得廣東官場不寧,織造大人也不好交差。」 小胖子冷哼一聲,很不情願地點頭。 「那是當然,只是讓他覺得不獻盡家產就不能保命而已,不,不止家產,他身邊那個女子,也不能落下!」 他轉向自己的隨從。 「這事你們可得跟鄧都司交代好了……」 話剛說到這,卻見那園門前的鼓噪聲更響了幾分,原來是有人帶頭,人群開始丟棄石頭瓦片,將園門和牆壁砸得咚咚作響。 「鄧都司那還是早點到的好,不然鬧得大了,不說督撫,廣州府那都有話說。」 旁邊的鐵行東主們小意地提醒著。 「應該快了,放心,我是來保你們佛山安寧的,只要識趣,你們就繼續過著你們的小日子吧。」 吉黑子沒趣地應道。 「來了來了!」 接著就有人指向遠處,見佛山東北大道上,一條火把長龍正急速行進,星星點點,排列極為整齊,一眼就能看出是軍旅。 「好快!全是馬隊吧,鄧都司做事也足上心,只是……為什麼這麼稀疏?」 吉黑子皺眉不解。 「也夠了,督標的官兵親至,除非那李肆想造反,否則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 接著他展開眉頭,不再擔心。 「那李肆也是個官啊,而且他跟制台大人交情不淺,鄧都司靠什麼抓人?」 鐵行東主們還在擔心。 「鄧都司要直接抓人,這李肆本事不小,說不定徑直跑了。回他的韶州地面,再難整治,所以此番才要你們出手嘛。裝作是幫他解圍,暗中把他拿了。再向上參他一個不守本職,到佛山來興風作浪,上面最忌諱的就是這事,不把他剝層皮才怪!」 吉黑子該是早就考慮周全,說起自己的謀劃來就滔滔不絕。 「他李北江在廣東有一番勢力,可到他活動出個眉目這段時間,足夠整治得他服帖了!那鄧都司可是早年我主子的身邊人,跟我情同兄弟。拿著我的織造關防,再向制台報了個佛山有賊匪出沒,作亂鄉市,就有了來佛山的官面文章,根本尋不著紕漏!」 這一番話說出來,鐵行東主們都是抽了口涼氣,就連混在裡面的梁煥都點頭不已,暗道自己幸虧站對了立場,只是看著自己的別園這般熱鬧,還是憂心不已。 「還盼鄧都司趕緊動手吧,真要讓那些工人鬧大了,園子估計都得被他們燒了。」 吉黑子哈哈笑了。 「一處園子擔心什麼,還虧得你哄他露出了狐狸尾巴,到時我從他身上搾出銀子來,賠上你兩座!」 馬嘶聲不絕,片刻時間,火把長龍就朝著梁家別園聚攏,已經聚到上萬人的園子大門口,喧囂聲浪開始有了雜音。 「官兵來了!」 「別怕,該是來拿這李肆的!」 「是啊是啊,這李肆攪亂咱們佛山,怎麼也該重處!」 人群正紛紛攘攘,那火把長龍湧近,形跡終於露了出來,頓時讓外圈的人詫異不已。 「咦?怎麼是這怪模怪樣的馬車!?」 數十輛兩匹馬拉的四輪馬車輕盈停住,從左右兩側將這上萬人群隔在中間。另外幾輛徑直橫衝園門,將門前人群驅散,再穩穩停下,擋住了園門。 喧囂聲在片刻間壓低了,看著數百皂服紅帽的人湧出馬車,門口那些人都是迷惑難解,感覺這架勢不太對勁。 手持籐牌、腰刀,這些衙役結成一條線,將上萬人群三面圍住,一個班頭模樣的衙役蹬上了馬車頂,手持一個鐵皮喇叭,高聲喊了起來。 「爾等半夜相集,是要造反麼!?」 這一聲喊,將這上萬人嚇住了。 「我們是不平有外人欺負,聚起來討個公道的,官爺可不要誤會!」 像是武館頭面人物的漢子高聲喊著,其他人趕緊點頭應和。 「據報近日佛山有賊匪宵小潛入,蠱惑游手鬧事,我看你們很有嫌疑,剛才說話那個,自己站出來!」 這班頭冷聲喊著,下面頓時沒了聲音。 「府尊大人發了官告!」 嘩啦一聲,那班頭手一揚,一份蓋著鮮紅大印的官告展露在眾人面前。 「要在佛山緝拿這些賊匪!從現在開始,佛山宵禁!所有保甲要重新盤查!」 手下人接過官告,朝附近的牆壁上貼去,班頭揚臂指住眾人。 「還不趕緊散去!是想進班房吃板子麼!?」 現場一片沉寂,上萬人都不敢開口說話,過得片刻,眼見人群有了後退的跡象,忽然有高聲揚起。 「他們是假冒的!官府的衙役怎麼可能坐那種古怪馬車來!」 「沒錯!準是那李肆招來的狗腿子!就這麼想蒙騙我們!」 「把他們抓起來揍一頓!」 這下人群亂了,雖然見來人服色確實是廣州府的衙役捕快,可這話卻沒錯,誰見過官府衙役坐這種車子? 見著人群湧了上來,馬車上的班頭跳腳大罵,「這些痞子!連老子廣州府林大班頭都不認得!」 下面一個少年朝遠處打望一番,再朝那林班頭說道:「動傢伙吧,咱們這點人可頂不住他們。」 那林班頭深吸氣,咬牙恨聲道:「這是他們自找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典史說得沒錯,這裡面絕對有宵小在蠱惑!」 一聲招呼,衙役們從馬車裡取出一堆東西,呼呼就朝人群裡丟去,辟辟啪啪一陣脆響,像是鞭炮,卻又沒什麼光亮。團團煙霧炸開,片刻間就將大片人群罩住,喝罵咳嗽聲連綿不絕,原本正聚著要衝向衙役的人群,瞬間就亂成一團。 「辣椒粉,芥末粉,還真是好使。」 林班頭嘿嘿笑著,可接著就笑不出來了,煙霧瀰散過來,不少衙役也中了招,都朝著四下散去,這下人擠人,四下胡亂散開。亂象自梁家別園大門蔓延,佛山西南這片地方,已然亂得沒了章法。 「這是……怎麼回事?」 遠處那樓閣上,看著一片煙霧繚繞的景象,眾人面面相覷,那吉黑子也是一頭霧水。 「好像不是鄧都司的人……」 「看那服色,像是廣州府的捕快。」 有人勉強瞧出點情形。 「廣州快班?跑到這裡來做什麼?他們典史早就出缺了,不然我還想抓他們來幫我做事呢。」 吉黑子眉頭皺了起來,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正在詫異間,樓下蹬蹬腳步聲不斷,幾十上百人湧了上來。 「這裡不是酒樓,不是青樓,深更半夜,你們聚在這裡是要幹什麼!?」 果然是廣州府的衙役,一個班頭操著眾人再熟悉不過的捕快腔調,對眾人冷聲呼喝道。 「前面那些人色,是不是你們鼓動的!?這可是造反鬧事的大罪!」 這三十來歲的班頭噴著唾沫星子,腰間的捕快腰牌跟著他流星般的大步嘩嘩作響。 「我們……只是鐵行在商議生意……」 鐵行東主們趕緊辯解出聲,那班頭卻根本不理會,招呼著捕快將眾人趕作一堆。幾個捕快靠近了吉黑子,卻被一幫隨從攔住。 「擦亮你的狗眼!瞧仔細了!我們是蘇州織造大人的門下,還不趕緊滾蛋!」 隨從舉起關防憑信,喝罵著捕快。 班頭走過來一瞧,連連點頭,換上了一副諂媚嘴臉:「是是,果然是貴人。不過……諸位在這裡也太招嫌疑了,現在全城都要大搜查,我看諸位還是趕緊回住處的好,不然一輪輪的人都要來滋擾,大人們也架不住麻煩。呵呵……小的們派人護送一程,如何?」 眼見遠處原本的喧鬧已成了雜亂的呼喝,還有不少火把丟到了附近的民屋上,火光洶洶,這一夜的佛山,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鐵行的東主們都是一臉惶急,想著趕緊回家護院。吉黑子還在猶豫,三葉堂的掌櫃趕緊勸道:「反正後面鄧都司來了,就能收拾局面,也不必在這裡冒險。」 吉黑子咬牙點頭,帶著人徑直下樓,那班頭朝身邊一個年級不大的衙役點頭,少年人拍了拍他肩頭,低低說道:「老尚,你還想置身事外?」 班頭歎了一聲,咬牙低語道:「老子這輩子也已經賣給總司了,走!」 梁家別園,李肆懷裡的嚴三娘好奇地扳完了指頭,然後微微吃驚:「你是把青浦碼頭的所有馬車都拉過來了?」 李肆悠悠說道:「鍋太大了,得用上最大號的鏟子,沒這些馬車,怎麼能把廣州府的衙役和船行的船丁,這四五百號人在一個時辰里拉過來……」 嚴三娘撅嘴:「之前范秀才就讓你帶足了人,現在是失策了吧,不過……這麼強來,真沒問題?」 藉著月光,瞧著少女那嬌艷欲滴的櫻唇,李肆嘿嘿笑道:「不……這不是強來,這是名正言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永垂不朽的罪人 「讓那些鐵行東主撮弄著工人鬧鬧李肆,怎麼現在鬧成了這般模樣!」 吉黑子被隨從和一幫捕快護著,在人群中艱難前行。這會石頭亂飛,火把飄舞,不少人還在砸著街邊的店舖,偶爾還能見著兩群人死命毆打,該是之前積下的恩怨,趁著這亂況當街了結。 「草民就是草民,挑唆起來就胡亂跳騰……哎喲!」 那三葉堂的掌櫃正說著話,腦門就被一根木棍砸著,整個人撲倒在地。沒人關心他,眼見打橫裡又衝來一撥亂民,那尚班頭高喊「護住吉爺!」帶著捕快就上去了。 眼見又一撥亂民衝來,吉黑子身邊也分出了幾個隨從,將側路護住,一個捕快指向一處小道,「那裡該沒人堵住!」 轉進小道,果然沒人,吉黑子喘了口氣,恨恨罵著:「鄧武那混蛋怎麼還沒來!?」 隊伍裡的幾個捕快對視一眼,驟然出手,咚咚一陣悶響,剩下六個隨從,連帶吉黑子,後頸被刀柄猛然砸中,一個個哼聲都沒發出就軟倒在地。 將這幾人拖到角落裡,片刻間就如捆豬一般四肢倒摜綁住,再塞嘴蒙眼,剛剛完工,一輛馬車就駛進了小道,將這幾人塞進馬車。滴答馬蹄聲裡,馬車消失,小道裡再無聲息,彷彿這行人從未來過一般。 只在鎮外就能看到沖天的火光,百多人的馬隊自東北而來,見這情形,加快了速度,急急朝梁家別園衝去。 「還真是大亂了呢。」 督標右營都司鄧武抽了口涼氣,他下意識地再看看身邊的千總把總,暗道待會可得把他們嚇利索了,不然抓人這事,他們還得有點心結,不敢跟自己上道。 可進到鎮子,鄧武暗覺事情超出自己預料太多,到處都是廣州府的衙役,等到了園門口,再見到那個熟悉的林班頭,往常還多次由他帶路去緝拿賊匪,心中更是咯登一下,難不成是廣州府的文官先到了? 「鄧都司,等你好久了,鎮子北面的出口我們府裡在看著,還麻煩你趕緊封住南面,就怕賊匪從那逃到順德方向去。」 林班頭身邊一個夫子模樣的人發話了,鄧武一看,抽了口涼氣,居然是廣州知府李朱綬身邊的首座師爺羅天賜! 「我只是代府尊來看看情形,細務有南海縣的李典史來把控。鄧都司心急地方安靖,此番辛勞,一定會讓府尊轉告制台大人。」 羅師爺悠悠說完就上了馬車,他來佛山一趟就為等這鄧都司,如今戲份演完,就該下場了。 「李……典史?」 鄧武雙目無神,喃喃自語著。 「是啊,韶州英德的李巡檢,近日由府尊調到了南海縣署理典史,只是吏部文書還沒走完關節,所以只算借職。」 林班頭解說道。 鄧武只覺腦子裡一下塞進來大團漿糊,頓時轉不開了,自己分明是被吉黑子叫過來暗算李肆的,什麼緝拿賊匪,不過是借口而已。可眼下這情形,卻成了廣州府出面調的兵?而且還得配合李肆行動?那麼趙制台那……也該是知道這事了,這下可該怎麼抓李肆?誰曾想他搖身一變,居然又成了南海縣的典史!? 「又來了官兵!這是要殘害咱們佛山了!」 「狗官兵!就知道他們蛇鼠一窩!」 「大家快逃呀……官兵要圍城了!」 周圍正奔逃亂竄的民人看清了綠營兵的服色,馬上就有人胡亂叫喊出聲,然後一頓石頭什麼的丟了過來,砸得馬嘶人嚎,亂成一團。 「南面鐵街碼頭,東南石灣,賊匪要跑準是從哪裡,可得趕緊了!」 林班頭焦急地喊著,鄧武身後的千總把總歪著帽子,一臉戾氣外帶急切地看向鄧武,越亂越好啊,抓著賊匪就是功勞。鄧武帶他們出來,說的就是剿滅賊匪,還不動作? 「這……」 鄧武還在躊躇,身後不少馬兵卻已經亂了起來,朝著那些丟石頭的民人追去,他暗自一聲歎,這算什麼事……吉黑子,哥哥我得秉公辦事,你那趟渾水,現在我想攪和也沒辦法了…… 他下頜微微一點,千總把總一聲吆喝,就帶著各自的手下,朝著鎮外要道急行而去。 「吉黑子……這傢伙在哪呢?」 鄧武搖頭,那傢伙要早跟他接個頭商量一下也好。 吉黑子這會已經不在佛山了,瞧著青浦碼頭漸漸逼近,前座還是衙役打扮的羅堂遠興奮地跟夥伴拍掌慶祝。 「吉爺在哪!?」 街道上,那三葉堂掌櫃晃悠悠地站起來,一身的細綢裘襖被扯得稀爛,腰間的金玉飾品,連帶錢褡子什麼的全被取走了,可顧不上心痛這些,他趕緊喝問著遠處那尚班頭。 「不知道啊,我帶著手下在這裡擋著亂民,他該是由隨從護著自己回去了。」 尚班頭也是一臉的迷茫。 「哎喲!這麼亂的情形,要出了事可了不得!」 那掌櫃急得頭頂生火,趕緊朝住處奔去。 「就這樣?這麼簡單?」 梁家別園的屋頂上,瞧著漫天紅火,嚴三娘不解地問。 「可別瞧不起你那些徒弟的腦子,每個環節都推敲過了,絕不會牽連到我們身上。這麼亂的情形,只要沒找到人,就只能報一個『陷於亂民』。」 李肆耐心地作著解釋。 「可……那李煦又不是笨人,怎麼想也該覺著是你幹的,他要再動狠手,把事情攪和到朝堂上怎麼辦?」 嚴三娘還是很擔心。 「他當然會疑心,可我接著會丟一份大餡餅,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他總該認識到我不可能是他的狗,要想賺大錢,就得把我當生意夥伴看。」 李肆胸有成竹,嚴三娘撅嘴搖頭。 「韃子的官,怎麼會這麼識趣懂理?」 呵呵一笑,微微用力讓她跟自己靠得更緊,李肆點了點頭。 「我李肆做事,從來都會料理乾淨首尾,就算他鬧騰到康熙那,從廣東上去的一份題本也會讓康熙猜疑他說這事的用心。」 李肆這話涉及到政治運作,嚴三娘是搞不明白,現在她只剩下一件事需要關心,「那吉黑子,你要怎麼處置?」 再度瞧住少女的櫻唇,李肆微笑:「你怎麼不問,我要怎麼處置你?」 月色清朗,佛山被搖曳火光染得發紅,嘈雜聲自四面八方傳來,真是一處喧鬧大戲的舞台。 嚴三娘還沒清醒過來,眼中的夜空就被遮蔽,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深邃眼瞳,宛如浩瀚星辰聚合般的瞳光讓她瞬間迷離失神,隱約中,自家的櫻唇就被灼熱溫潤給攥住,碰觸之間,一股翻攪起她心底深處的顫動握住了她整個身心。 「唔……」 低低呻吟裡,少女的嬌嫩芳香終於被李肆穩穩吮吸住。 好半晌後,嚴三娘身軀一僵,她心神迷失間,牙關也被啟開,香舌陷入迷境。 下意識的,功夫少女一隻手扣成風眼拳就揚了起來,可揮到半空,一聲似乎發自胸腔的低歎將這拳頭壓住。就見那鳳眼拳松成了平拳,藉著軟軟攤開,然後柔柔繞上了李肆的脖子,讓自己和他唇舌相纏得更緊。 院子裡,盤金鈴依在屋樑邊,杏眼幾乎快瞪圓了。就在她腳前不遠處的地面,屋頂上那一對人幾乎快融在了一起,唇舌相交的影子再清晰不過。吞了口唾沫,盤金鈴摀住自己已然火熱的胸口,想閉眼轉身,卻又怕弄出動靜,那一刻,她只覺那身影裡的男人,彷彿也在摟著自己如此那般溫存,自己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無比。 「快……快不能活了……」 正在艱辛之時,卻聽屋頂哎喲一聲低呼,啪啦瓦片碎裂聲同時響起,接著是少女低低的呢喃,「小賊……親便親了,這手還在……沒傷著吧……」 盤金鈴長出了一口大氣,終於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沒想到這傢伙還真是得寸進尺,這下可遭了難吧…… 被她一聲笑,屋頂頓時沒了聲息,等李肆下來,再抱住嚴三娘時,功夫少女羞得腦袋紮在李肆懷裡,根本就不敢跟盤金鈴對眼。 「真沒傷著?」 盤金鈴不知道是真擔心李肆,還是故意促狹。 「傷著了,所以有人得付出代價。」 李肆說話有些模糊,他舌頭被咬著了。 感應到盤金鈴的擔心,懷裡少女身軀也猛然僵了一下,似乎以為他還要怎麼報復,李肆嘿嘿笑道:「代價就是……浸豬籠!」 青浦碼頭,吉黑子昏昏沉沉醒來,卻發現自己嘴巴連帶眼睛都被嚴嚴封住,心口轟然炸開,咿咿嗚嗚掙扎起來,這一動,就發覺自己像是被夾在密密的竹林之間一般。 蒙眼布被揭開,吉黑眨巴著眼睛,還沒看清週遭情形,卻聽一個少年冷聲說道:「跟我們總司作對,就是這下場。總司讓我提醒你一句,到了地府,找閻王投告他的時候,可得好好排隊,在你之前可有一長串人呢。」 「地府」一詞嚇著了這小胖子,他拚命掙扎著,這會視線也恢復了,四下張望,頓時魂飛魄散。江水嘩嘩響聲就在不遠處,而眼下他身處一座深坑,被一根根粗毛竹夾著直直立起,四周還有厚實木板封住。 不清楚這陣仗是要幹嘛,可吉黑子卻更覺可怕,正死命搖晃不定,坑上那少年招了招手,一根粗大的鐵管子嘎吱嘎吱轉了過來,然後嘩啦啦的悶響聲裡,一股泥漿傾倒而下,糊了他一頭一臉,想到了要受什麼罪,身子掙扎得更猛,卻被股股粘稠的泥漿漸漸定住。 「對了,總司還說,希望你們能跟著青浦碼頭,永垂不朽。」 見著混凝土正不斷澆灌進裹著人體的柱子,遠處還有另外八根,裡面也都夾著人體,羅堂遠再嘀咕了這麼一句。這些預制的水泥柱子,是用來給青浦碼頭通向西面貨倉的過河大橋的橋柱,每一根柱子有一丈粗細,裡面填個人該沒什麼影響。九根柱子裡,除了吉黑子和他的六個隨從,還有已經變成屍體的江玄和彭凱。 「什麼叫永垂不朽?」 四週一片黑暗,意識正漸漸模糊的吉黑子,腦子裡最後一個念頭轉的是這個問題。 第一百七十二章 揚帆待遠航 佛山在康熙時代還無單獨的衙門管束,只由南海縣管轄,甚至連巡檢司都沒設置。二三十萬人的大鎮,繁華幾乎趕上廣州,這事很有些怪異。之所以清廷沒怎麼留心,是因為佛山歷來恭順,資方和民眾有一套「規矩」在自律,同時在工商業上本就被督撫嚴控,所以不願多事。 這樣的局面是李肆不願看到的,先不提佛山那套「規矩」不僅排外,還拒絕改變。佛山工商直通督撫,也不利於他的事業展開。由此他必須要將雍正上台後才幹的事情提前干了,那就是給佛山上個套子,表面上是加強監管,實則是便利他下手把控。畢竟他不能直接對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說,佛山歸他罩了,可如果對只蹲在佛山的地方官這麼說,那就是有的放矢。如此他既能挾官府的力量壓得佛山改「規矩」,又能將佛山工商的監管權從督撫手裡切割出來。 具體要做的事情很簡單,證明佛山工商東主有煽動草民鬧出大動靜的能力,而且實際也鬧出了大動靜,這可是滿清官府最忌諱的要害。佛山一夜的動亂,說服力可是足足的。 沒有吉黑子和鐵行東主們的努力,李肆原本還要靠清理保甲等行動來挑事,吉黑子卻幫了他一個大忙。他來佛山之前,早就作好了官面上的準備,將自己在英德的巡檢職務借到了南海縣,署理出缺已久的典史。再從李朱綬那拿到讓他開展「佛山社會治安整頓專項行動」的許可,吉黑子調督標人馬收拾他的手段,也被這事給攪黃,就這麼一場大亂,幾樁目的全都實現了。 不提已經被處理掉的吉黑子,眼下李肆要做的就是寫好公文,以署南海縣典史的身份,向南海知縣以及廣州知府匯報這場變亂的緣由,有奸人作亂,奸商應和,佛山當地武館林立,萬人瞬息就能雲集,為禍匪淺,所以…… 「呈請縣尊府尊示裁,佛山一地,武徒無數,商賈雲集,此地無巡檢無分汛。此次作亂,如非卑職求助青浦碼頭,急運快班丁壯彈壓,督標都司鄧武也及時趕到,恐一城已化為灰燼。卑職惶恐,難料日後是否再有此變亂,到時若收拾不及,難保有不堪言之禍。」 鐵行會館,依舊是那座大廳,李肆將自己要呈遞上去的公文念完,鐵行東主們個個面無人色。 「李……典史,這可使不得啊!要迎下幾尊官老爺來,我們佛山工商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梁煥先跪了下來,腦袋叩得咚咚作響,其他東主們也跟著跪了下來,這文章遞上去,佛山的天可真要變了。李肆只是個小典史,他們這些東主都是能直接跟督撫說話的,原本可以不在乎這樁要挾。可問題就在於,昨日那變亂的確是他們搞起來的,絕不敢向督撫直接呈情,否則嚴查下來,他們連周旋的機會都沒有。 至於吉黑子那個李煦的家人,大亂後就再沒音訊,三葉堂的掌櫃還在四下尋找,人幾乎都快找瘋了還沒下落,有靈醒的偷偷看著一臉冷笑的李肆,心道估計就是這李北江收拾掉了。現在這情形,也沒人敢再提吉黑子,要是這李肆深究起這次變亂的根源,他們可討不了好。那些出頭鬧事的武館,全都是他們鼓噪起來的。佛山一夜間燒塌了幾十間屋子,傷了好幾百號人,他們就是幕後主使。這事上到官府衙門,砍頭夠不上,抄家流遣,拔一拔就能挨著。 「我李肆秉公辦事,這公文是一定要呈遞的,否則還怎麼當這典史啊?至於你們日子是不是難過……」 李肆哼哼道。 「只要入了佛鋼公司,好日子還在等著你們呢。當然,如果哪位還是跟我李某人不同心,今次這佛山之亂的帳,我可要一家家算過來!」 聽到李肆這話,鐵行東主們都愣住了,心說這李肆原來在這等著他們呢。 仔細一想,既然李肆要在這裡開什麼「佛山鋼鐵公司」,那麼即便在佛山設下什麼官爺衙門,李肆也會幫著照應周全,否則他自己的生意也不好過,鐵行東主們思慮再三,最終無奈地「屈服」了。要人出人,要銀子出銀子,「佛山鋼鐵公司」還沒成立,就已經有四五十家鐵行東主認了股份,分出了工匠。 「李典史,梁家別園可不值三千兩,三十兩足矣……」 梁煥趕緊獻上自己的誠意,李肆瞧了他一眼,笑而納之。既然是牆頭草,又何必非要壓斷,能為己用更好。 「尚俊,你以後直接向於漢翼匯報,特勤組那一攤,你就先接下。」 李肆在佛山的收穫還不少,這個尚俊就是之前范晉一事裡受了牽連,結果被流遣瓊州的番禹縣班頭。此次行動裡,帶著原本那班捕快兄弟,配合特勤組的羅堂遠出手解決吉黑子,投名狀的份量不輕,對得起他從瓊州將他們暗中撈出來的期許。 「謝總司信任,我們兄弟,就跟著總司這條路走到黑,看到底是個什麼光景!」 尚俊沉聲應道。 接下來一人是銀光堂的蔡飛,他幫著李肆在那一夜裡攪亂局勢,引發佛山大亂,現在他還沒明白李肆的居心是什麼,由此李肆還不準備將蔡飛納入核心體系,先放在佛山本地繼續發揮餘熱。 「佛山鋼鐵公司馬上就要開了,會給你和你的徒弟們一份活計,你的銀光堂也繼續開。唯一要做的,就是代我看著那些有心生事的師傅們。」 聽到李肆的安排,蔡飛有些苦澀地應了下來,這就是要做朝廷的鷹犬了,可這也沒有辦法,現在他已經是佛山人的「叛徒」,也只能跟著李肆一條路走到黑。再仔細一想,自己跟徒弟都有了好前程,人往高處走,還何必想那麼多。 「咱們……回家!」 料理好大面上的事,佛鋼公司有彭先仲繼續出面,李肆就招呼著眾人撤退,這幾天來身處陌生環境,腦子急速運轉,還真有些疲累了。 「好哦!這地方也真夠吵的,還是咱們家裡清淨!」 嚴三娘樂了,看看少女紅撲撲的臉蛋,李肆心說,自己還忘了一樁收穫,那就是…… 「來,獎勵一個!」 瞧著眾人都散去準備,李肆指著自己的嘴,朝嚴三娘招手。 「你哪裡來那麼大……癮!?」 少女面頰酡紅,想逃卻沒挪步,被李肆攬入懷裡時,嚶嚀一聲,雙臂再熟稔不過地環住了李肆的脖頸,就任著自己的芳香被李肆採擷,看來有癮的另有其人。 李肆收穫滿滿,而佛山一夜的變亂,餘波才漸漸盪開。李朱綬的題本上到巡撫,總督也摻和進來。雖然沒一時想透其中的關節,但督撫都認可李朱綬的提議。佛山的確缺少管治,一夜間就有萬人雲集,幾乎焚了全鎮,依著官僚習性,得有人管。佛山,不能再如之前那樣「自由散漫」。 康熙五十三年年初,朝堂對廣東督撫的題本很快作了批復,康熙的兩個朱批大字很醒目:「准奏」。自這一年起,佛山由廣州府設分府通判,南海縣設五丁口巡檢司,由撫標設佛山市汛,督標設分防都司,歷史上直到雍正年才有的佛山文武四衙,就此提前了十年出現。 此時還只是衙門確立,各職司人選的敲定,還另有一番周旋。就在這些新官到任之前,一個總是笑瞇瞇的年輕人、一個眼珠子轉得比算盤珠子還快的半老頭子,兩人一同來了佛山。一一拜會佛山各家行會的主事人,見面的時候,這年輕人自稱青田小謝,而那半老頭子則說自己是青田老向。 「我們總司說,要想不被新來的官爺壓搾,除了他幫忙看護之外,還得要你們自己下力,具體的事情,我們可以效勞。」 兩人都微微笑著這麼說,在他們的背後,鑼鼓喧天,一隊隊采青的醒獅絡繹不絕,佛山似乎還是那個佛山,規矩卻已經變了模樣。 這是個把月之後的事,之前小謝和老向都是在英德李莊過的年節,康熙五十三年的年節,李肆大招部下回李莊,開了個熱熱鬧鬧的大會,以至於眾人都以為李肆是要準備辦事了。 全體大會在李莊內堡中心的那棟小長樓上舉行,趁著李肆還沒走上講台的機會,關鳳生將大家的疑問道了出來。 「不不,高興的是另一件事,至於關叔你說的那事……再等個一兩年吧,關□年紀還不夠呢。」 李肆的回答,讓關鳳生很有些不解,你跟嚴三娘的婚事,怎麼扯上關□了呢? 他還要再問,田大由卻樂呵呵地扯住了他,附耳說著:「四哥兒想的是幾個一併娶了,到時候不分大小……」 「這怎麼使得!一點規矩都沒有!」關鳳生啐了一口,卻隱約覺得,這樣才是最理想的。 並不知道關田二人在打什麼算盤,李肆單純是在高興,他的北江船行,趕在年節前造出了自己的第一批船,海船。加上佛山攻略順暢無比,他的造反大業,可以進入下一階段了。 「等過了年,安置齊全後,就把東西送給蕭勝。」 上台前,李肆又對於漢翼這麼交代了一句,今年蕭勝忙於巡海,沒辦法回來。 「各位叔伯,各位鄉親,大家好……」 上了講台,看住下方數十號青田公司執事級別的骨幹,李肆剛招呼了一聲,就迎來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現在,就跟著我一起回顧這一年的收成,然後,再展望我們新一年的目標。」 李肆說話間,每一個骨幹都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揣著手下幾十號人的期望,期望這一年能分到多少花紅,期望來年會有多少升職加薪的空間。而那些手下,每個人也都是幾十乃至幾百人的寄望所在。青田公司,現在已經將數萬人的期望和寄托融匯在了一起。這一兩年裡,官府幾乎已經跟他們隔絕了,不管是生活,還是工作,不管是辛勞付出,還是喜悅收穫,再跟什麼官府無關。青田公司,就是他們的世界。 「總而言之,要想保住眼下這日子,要想掙得更好的日子,就得一心跟緊了公司……」 李肆沉聲說著,眾人都心有同感地重重點頭。 「今年,我們要準備流血!」 不久後,在雞冠山下的司衛營地,李肆對著數百司衛這麼說道,所有人都呼吸急促,有緊張,更多的是期待。 「我們流一滴血,敵人就得流一缸血!」 然後李肆加了這麼一句,大家都轟然笑了,驕傲地笑,當然是這樣。打仗免不了流血,可要讓他們流血的話,代價會無比高昂。 「帆立起來了,接下來,我們就要準備遠航。」 李肆悠悠說著這話,目光投向東南。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艘船的海軍 「吉黑子呢!?就在這裡面?」 蘇州織造府,李煦指著一具碩大的木箱問,江西三葉堂是家雜貨行,名義上經營剪刀、針線等等零碎,實際還販運刀鋼等管制物資,是遠房親戚代他經營的一家堂號,生意不大,重在掌握廣東情況。之前讓吉黑子去廣東壓搾那李肆,正好由這三葉堂的人當嚮導,可沒想到,兩個月過去了,就三葉堂的這個掌櫃苦著臉求見,吉黑子一直杳無音訊。 「年前佛山大亂,他跟著六名隨從陷於亂民,至今……仍無消息。」 那掌櫃不敢隱瞞,將前後事一說,李煦抽著氣,眨了好一陣眼睛才定下神來,眉頭緊皺,「李肆」兩字從牙縫裡冷冷擠了出來。吉黑子自小為他辦事,他可不認為這傢伙會事敗潛逃,估計已經遭了李肆的毒手。 「這些沒用的狗才,全都拖去重重地打!」 指著那幾個跟三葉堂掌櫃一起灰溜溜回來的隨從,李肆沉聲發落道,接著又看向那個大木箱。 「這到底是什麼?」 三葉堂掌櫃也是一額頭的汗,趕緊招呼著自己的活計把木箱打開。 「李肆……送了這東西來,說有生意送給織造大人……」 光當一陣亂響,箱板拆開,扒開填箱的木塊稻草,一具頗有些怪異的鐵架子顯露出來。 「生意?他李肆好大的膽子!弄了我的人,還想著我給他好臉面!?廣東都成了他的地盤麼?我動動筆,他這輩子就完了!」 李煦沒瞧出這東西的用處,揮著袖子,怒氣沖沖地回了頭,不知道是準備給誰發帖子,還是要直接寫奏折。 「這東西是李肆新造的提花織機,一台三人管,半日能織二三十尺綢帛!」 那掌櫃這番話幾乎是用喊的,這生意能成,他三葉堂就是轉銷商,銀子還不得嘩嘩的來,什麼吉黑子,誰管他死活? 「半日二三十尺?」 李煦停步了,管了二十多年織造,這數字的意義他可再明白不過。此時的絲織機,一張也是三人管,連轉半日也就能出五六尺,而這鐵機器,同樣的人手,能出四五倍!? 「這機器,本錢多少?」 轉了回來,李煦指著那機器問,瞧著全是鐵,比木織機肯定要貴不少。 「五十八兩,算上腳力八十兩。李肆說,上一百部的話,本價可降到五十兩,他還派了工匠來,可以給織造大人當面演示。」 掌櫃鬆了口氣,心想織造大人終究還是跟自己一個心思。 「這般貴!?再說我省了那些織工有甚用處?」 李煦還在皺眉。 「李肆說,大人用這機器織出多的綢帛來,若是銷不動,自有廣東商家承買……」 掌櫃說到這,李煦眉頭一跳,他的蘇州局管著兩千七八百名官匠,每年向內務府和戶部上交大量綢帛,戶部工部每年下撥的經費不到十萬兩,他在這織造本務上賺不到什麼銀子。如果織機能有這般功效,就算只是暗裁官匠,他每年就能到手不少銀子,如果不裁的話,織機一轉,銀子連響啊…… 「李肆還說,這機器也可由大人通過我們三葉堂在江南承銷。」 掌櫃再加了把力,李煦眼角跳了起來,江南無處不織,這鐵織機真有這般得力,那些大織行肯定要買,怎麼也得賣個上千部。 「給我演示看看!」 李煦急急地招呼著,他身上還背著十幾萬兩的虧空,雖說皇上寬仁,一再給他爭取時間,可他家大業大攤子更大,還得支應八阿哥,沒個七八年湊不出來,如果能有新的財路,這樁壓了他半輩子的重擔可算能交卸了。 不多時,從廣東來的工匠將這鐵織機裝配好,一人坐著腳踩踏板,一人搖輪投梭,一人照看線錠,來來回回的鐵檔口光當光當響個不停,細細絲線縱橫交錯編織而起。 「唔……不錯,看來這鐵織機,真有一番妙處。」 瞧著絲線飛快聚織成幅,李煦笑了,既是欣慰,也有陰狠。這李肆還真當自己是根蔥了,一耳光扇到自己臉上,還指望靠這東西來賠罪?不對,這小子還要跟自己論價錢!真是太狂妄…… 磨了幾日,還沒拿定主意怎麼整治李肆,李煦又收到了京裡來的一封書信,八貝勒胤祀的親筆信。除了慣常的問候之外,還特別提到了廣州知府李朱綬,說李朱綬在廣州辦了不少妙物,就連皇上都很歡喜。 「聽聞李朱綬外侄與你相熟堂號在生意上有些小過節,都是一家李,就著一團和氣,不必深究。」 胤祀說得很委婉,李肆一時沒想明白,這李朱綬的外侄……是誰? 李煦對李朱綬不怎麼熟悉,可知道他是怎麼當上廣州知府的。大半年前,這人從廣東上來,就在京裡閒居待職。老八起初對他沒怎麼上心,只按常例掃了一下。接著廣州知府葉敷出了事,老八本想繼續安插手下親信,皇上卻盯得他很緊,一時沒了合適人選。這李朱綬不知哪來的本錢,居然孝敬到了老八身前,而朝堂也正愁沒地方打發這個人。有老八暗中說話,朝堂一致點頭,李朱綬就坐到了廣州知府的位置上。 算算李朱綬之前是英德縣出來的……李煦再一口涼氣抽上來,老八說的這李朱綬外侄,居然就是李肆!? 李煦怔怔看著信上「一家李」三個字,心中還在翻騰著的怨恨,也不得不跟著吉黑子的名字一同壓了下去,先有李肆低姿態送上生意,現在老八又開了金口,怎麼也得賣了這個面子,這口氣,現在他只能先忍住了。 「這李肆,先是關行,再是船行,現在又弄出了這麼個鐵織機,真想當面看看,到底是個什麼神仙模樣。」 李煦心緒複雜地感慨著。 廣東新安,大嶼山,石筍村外一處山間高地上,臉已經被海風吹得發紅的矮個子張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撒著嬌:「四哥……你可是來了!再不來我可要投奔蕭老大,跟他哭訴四哥不要我了,這個苦地方。旁人三天都呆不下,我一待就是三個月啊,三個月!」 原本的韶州鎮標左營千總,現在被發配到廣東提督節制下的大鵬營來,當了屯口寨的千總「寨主」,管著六七個分汛,百來個苦哈哈的土兵,所在之地雖然還是廣州府地界,荒涼貧瘠卻能跟瓊州相比,自然委屈得不行。 「得了吧,年會上你可是一個勁地吹噓在這裡有多快活,什麼土皇帝,什麼香港侯……」 李肆毫不客氣地戳穿了張應的謊言,讓這傢伙趕緊燦燦笑著轉開了話題。 「四哥,你可真是個神仙,什麼時候還會造船了?這船……真有些古怪,瞧著很有些像洋夷的船。」 他指著山下海灣裡泊著的一艘船,又發出了習慣性的感慨。 李肆點頭,本是旱鴨子的張應也能看出來,看來這三個月在香港島沒白呆。之前把張應弄到還是新安縣地界的香港島來,是為他在佛山攻略之後的下一步做準備。 現在佛鋼公司的建設正如火如荼,等文武四衙都到位了,面臨的佛山「舊規」就是另一套東西,上面還有李朱綬壓著,等佛鋼正式運轉,佛山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而佛山之後的步子,就該踏進了。 佛山之後,缺的就是個出海口。 按照之前的做法,這個出海口該找粵海關要,可李肆跟著段宏時等人仔細研究後得出了結論,粵海關靠不住。因為油水太豐厚,粵海關的監督都是一年一換,而且全是內務府的包衣,先不說收買的成本太高,李肆要動什麼手腳,事情很容易就捅到康熙耳朵裡。 扯上安家也是一條路,但李肆要的這個出海口,不僅是要出商貨,還要出氣。他的一盤棋,就要靠這個口子做活,除了流通商貨,還要建軍,海陸都得上。 左思右想,最終李肆橫下了一條心,既然不能明著來,用上官場那套,那就暗著來、硬著來!百多年後,即便清廷管控強了無數倍,這香港依舊是海盜老窩,香港海盜甚至還在越南興風作浪,連帆數千,人丁十萬。再之後又是滿海的鴉片船,啥時候真被清廷牢牢控制過?這時候香港還沒英國佬來轉悠,清廷在這裡的控制也極弱,正是他一手握緊的好時機。 張應就為此而來,弄他到這裡再容易不過,請白道隆尋個由頭,跟廣東提督王文雄說想發落一個部下,他就這麼來了廣州府最荒涼最偏僻的地頭。為此白道隆還很是可惜,少了一個跟李肆緊密勾連的管道。 「這船還只是試驗品,先讓小子們玩玩。」 李肆這麼說著,張應頓時一肚子酸水沸騰,這好歹也是幾百料的海船,就給那些司衛小子們玩!?他這個青田公司的外圍人員,什麼時候才能攤上這好處? 「咱們可是海軍了!總司說過的那種海軍!」 船甲板上,孟松海興奮地又跳又叫,正從船艙裡上來的胡漢山冷哼了一聲,趕緊立正行禮:「翼長!」 「船長!叫我船長!」 胡漢山雖然繃著臉,翹起的嘴角卻怎麼也壓不下來,現在他可是這條「銀鯉號」的船長。手下不僅有八十個兵,還有八門炮,可算是獨當一面的大將了。 「別跟小毛頭一樣,一陣風吹來就翹了尾巴!這才一條小船呢,能叫什麼海軍!?」 聽胡漢山這麼訓斥著,一邊的副手趙漢湘嘿嘿笑了。 「漢山,真當自己是船長了?那金船長怎麼稱呼?」 胡漢山憋住,恨恨瞪了一眼故意拆台的趙漢湘,卻是無言以對。這船還得靠姓金的老船工帶著十多個船工行船,他們不過是乘員和學徒而已。 「升帆!啟航!」 再不理趙漢湘,胡漢山在船尾的舵台上高喊道。 「咱們可不能輸了賈頭兒他們!」 慣常的激勵,司衛們也習慣性地掄圓了嗓子一起應和。 「必勝!必勝!」 胡漢山背後,正掌著舵輪的老金笑著搖頭,這幫小子,不過是遵照李肆的命令繞著香港島摸一圈海流,卻當是打仗一般鬧騰,格外來勁。話說加入到這青田公司,也覺著活得越來越帶勁了呢,他這個老行船搖了一輩子櫓,居然也有機會摸上舵輪。 一高兩低三根桅桿上的灰白軟帆降下,船身開始動了,老金趕緊把穩了舵輪,心道這條又細又長的泥鰍船可不像往常那些大船,快得有些讓人頭暈……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這叫飛蛟船 福州閩安鎮,閩江口邢港裡,蕭勝帶著梁得廣和一幫千把從北岸營房裡出來,滿臉陰鬱,凜冽海風都吹不散。 「那幫卷毛洋狗,總有一天把他們連人帶船一塊燉了!」 梁得廣的憤懣更是難以抑制。 「總有一天……那會是哪一天?」 蕭勝神色迷離,瞳光也黯淡下來,梁得廣的話,幾乎就是夢話。 「咦?又是洋人的船!居然開到這裡來了!?」 正恍神間,有人指著海面叫了起來,就見三根桅桿拴著鼓脹的軟帆冒出海面,正朝港口靠近。 遠處一個人喊了起來:「來了!來了!」 蕭勝剛要沉下去的心呼地飛了起來,暖流也如潮水一般將滿身寒意驅散,那呼喊的人叫張定,是張應的堂兄弟,在青田公司商行做事。去年被李肆派到他身邊來,負責生意往來。他這麼叫著,那這船莫不是…… 在碼頭等著,船還沒靠港,瞅著這形貌,蕭勝等人就抽了口涼氣。這不是本地的船,甚至也不是洋人的船。船有十三四丈長,卻細得出奇,最寬處也就兩丈出頭。船舷壓得低低的,甲板上竟然都是平的。別說中間慣有的船艙,連首尾樓台都不見有,就尾巴上的舵台高了幾尺。 三根桅桿高高立在船上,中間那一根竟有二十多丈高,尖尖的船頭斜劈而下,還有一根斜著的桅桿,從前桅拉下一面三角帆,正兜著風呼呼鼓蕩。 「就像刀一樣……真漂亮。」 梁得廣留著口水說著,蕭勝看了一眼港口裡自家水師那些泊著的鳥船趕繒,一個個粗頭粗腦,也是深有同感,隱約間,他忽然想起去年給李肆帶回去的船圖,莫非就是這麼來的? 「賈昊!魯漢陝!四哥竟然捨得把你們都派出來了?」 怪船停穩,下來的兩個人讓蕭勝梁得廣更是吃驚。賈昊吳崖可是李肆身邊的哼哈二將,那魯漢陝也是老資格的司衛,當初還跟著他一起在英德田心河的寨堡裡殺過賊匪,眼下跟趙漢湘一同在司衛裡管著炮隊,李肆讓他們兩個駕船跑到福建來見他,是要幹什麼大事? 「我們是來給蕭老大送禮的。」 賈昊微微笑道。 「送禮?」 蕭勝還在皺眉不解,一大堆東西搬了過來。 「月雷銃批量產了,總司答應梁桿子的在這。」 賈昊遞過來一個盒子,梁得廣趕緊接過,嘴角笑得快歪到耳朵邊。蕭勝看看賈魯二人的腰間,果然都是鼓囊囊兩坨,心說還真是量產了,估計所有司衛頭目都有了這傢伙。 「這是……總司家裡人送給兩位的。」 接著賈昊遞過來一包像是衣物的東西,打開一看,絨線織成的圍巾和背心。 「家裡人?」 蕭勝有些納悶,然後一拍額頭,李肆的家裡人還會是誰? 「背心是關□織的,圍巾是我們師傅織的,蕭老大和梁桿子都有。」 賈昊好奇地盯住了蕭勝,看他是什麼反應。 背心針線緊密,胸口還繡著一隻……與其說是狼,不如說是狐狸的可愛動物,蕭勝撲哧一聲笑了,這自然是關□的傑作。 而那圍巾……展開疏密不均,顏色混雜的圍巾,蕭勝趕緊圍上了脖子。暖意衝到了眼角,他嘿嘿笑著壓住。 「乖乖,這東西咱可不敢戴……」 梁得廣更是嚇住了,這東西該只有李肆才有資格享用吧。 「這是四嫂子給咱們兄弟親手織的,怎麼能不戴?」 蕭勝笑罵道,心說咱們為四哥救下了個四嫂,真是值得,而這謝禮……根本就是把自己當親人看了。 「就不知什麼時候能開口叫四嫂……」 蕭勝的感慨,賈昊也是一聲低歎,這事不僅他們司衛在嘀咕,青田公司上下都在算著日子,就等李肆將關□嚴三娘娶進門。 「你們跑這一趟,就為送這個?」 接著蕭勝看向另外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些茶油絲帛之類的雜物。 「不,真正的禮物在這。」 賈昊指住身後,正是那艘怪船。 蕭勝和正在禮物堆裡翻得起勁的梁得廣都呆住了,船!? 「這艘金鯉號,是總司送給蕭老大的,當然,條件是……得把咱們帶熟了。」 賈昊滿意地看著兩人幾乎快翻白了的雙眼,心道還不能嚇傻你們? 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蕭勝忽然發出了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呵呵聲,眼角的淚花終於亮了起來。 「好啊……好啊,四哥真是知我心,不過……你們就不怕在海上打起來,會丟掉小命?」 蕭勝兩眼冒著精光。 「我們就是來打仗的。」 賈昊眼裡也閃著光亮,和蕭勝一樣,那都是熾熱的火芒。 廣東新安,香港島外海,胡漢山攀著船舷,臉色蒼白,哇啦一聲吐了出來。 「追……追上去!」 可他卻指著前方的海面,死命呼喊著。 「這這……這可不是總司說過的,這是要打仗了啊!」 舵台上的老金也是一臉慘白,前方海面上,正有幾條船影依稀可見,剛才那一陣炮響的轟鳴還縈繞在耳。 「總司的話很清楚!你管開船,我管打仗!」 胡漢山咆哮出聲。 「那幫海盜!居然敢對著咱們發炮示威,是活得膩味了!」 他轉頭朝甲板的船艙口喊去。 「漢湘,接著就看你的本事了!」 石筍村外,大嶼山上,看向東北的平靜港灣,後世那水泥森林還不見蹤影,全是茂密叢林,李肆心懷舒展,這裡將是他在英德之外的又一個基地。 「蘇文采當了新安縣丞,是用來遮蔽官府的窺探,而你任著的九龍巡檢,更是一道關牆。」 李肆身邊是劉興純,他也和張應一樣,都是革命的一塊磚,從英德的涵洸巡檢,到象岡巡檢,再一路轉到新安的九龍巡檢,全是幹著從九品的芝麻小官。可跟張應不一樣,劉興純已經被李肆這條船綁得緊緊的,雖然並不清楚李肆是鐵了心要造反,卻也明白,自己走的這條路,跟朝廷已經越行越遠。 所以,一些隱隱犯忌的事,李肆已經能對劉興純說了。 「關牆之南,腳下的大嶼山,還有東面的香港島,會是我們藏兵掩甲的地方。」 李肆這麼說著,劉興純鄭重點頭,明白了自己的職責。 新安本就是荒涼之地,新界更是偏僻,香港島上,只有一些種莞香的農戶,大嶼山則只有漁民。大大小小的海盜出沒在這片港灣之間,官府卻懶得照管。一來是這些海盜出則為盜,入則為民,難以分辨。二來新安地廣人稀,產物貧瘠,沒多少人丁,大軍來剿一通,卻沒法停駐,等走了盜匪又死灰復燃,反正海盜是在海面上討生活,只要不擾到州縣地界,也就沒人願意管。 原本是英德縣衙刑房兵房案首的蘇文采,被李肆通關係提拔到了新安縣來當縣丞,駐地在大鵬,卡住了官府政務上的一環,遮蔽了大鵬之南新界、香港島以及大嶼山的事務。而劉興純則以九龍巡檢的身份實際行事,掩護李肆在這裡大展手腳。張應的職務雖然定在香港島,可他卻通過這段時間來的活動,將新界和大嶼山的綠營籠絡住,從兵事上掩護李肆。幾管齊下,這片地方雖然離廣州府不遠,卻成了官府的燈下黑地。 李肆的掩護還不止這些,廣州府的李朱綬就是一個大燈罩,而新安縣的知縣,呵呵,還真是巧了,一年多以前,李肆「教唆」湯右曾化解的廣東府縣案裡,那個差點被整治掉的新安縣知縣金啟貞,拜李肆所賜,還穩穩當當坐在這位置上。有湯右曾交代過,有段宏時聯絡過,雖然這金啟貞不可能幫李肆干太出格的事,但怎麼也不算行事的阻礙。 「金啟貞在新安縣當了十來年的知縣,可是新安的地頭蛇,你還得好好跟他來往。」 李肆再交代了這麼一句,劉興純點頭,籠絡官府可是他的長項,也是他所在的青田公司公關部的本分。 「那船……就讓那些小子們在外面玩著?好歹也花了三四千兩銀子呢。」 正事說完,劉興純扯了一句閒話,他可知道李肆對這兩條船格外在意,年節剛過,就跑到青浦船廠去,一蹲半個月。現在讓胡漢山那些司衛擺弄,出了事怎麼辦? 「不玩就不會使喚,也是沒辦法。」 李肆無奈歎氣,三四千兩銀子只是船本身的造價,加上帆具、火炮,以及各類附加設施,一艘船的花費接近七千兩銀子,這還僅僅只是排水量不到兩百噸的小船。 可他覺得很值,金鯉號、銀鯉號這兩條船身上,寄托了他太多的期望。 光從外形看,穿越眾一眼就會喊出「飛剪船」,可這是福建船匠的設計,李肆並沒有給他們提過以後的飛剪船。 早前蕭勝去福建任職時,李肆就讓他找福建船匠畫船圖,也就是設計船型。和廣東比,福建因為船用木材豐富,造船業一直比廣東發達,技術自然也先進得多。他提出的設計需求很簡單,一個字:「快」。 前世早就知道,飛剪船是風帆時代最快的船隻,可李肆想看看,華夏造船技術能在這方面有什麼體現。去年年節,蕭勝將船圖帶回來一看,李肆當時的反應就一個:「殊途同歸」。 工業革命之前,技術還停留在經驗沉澱階段,就經驗而論,華夏的造船業不比歐洲差,在大航海之前,更是遙遙領先於全球。儘管到眼下的1714,華夏造船技術已經停滯不前,可船匠們在諸如流體力學、船舶結構學等等領域積累下來的經驗,依舊有其獨到之處。 所以李肆拿到的船圖,跟後世的飛剪船差不了太多,大長寬比、深弧底、低干舷、平甲板,以及刀鋒船首。這種船華夏少見,但不是沒有,很早的海鰍船就是這一類,以靈活快速聞名,但只是輔助船隻,沒造過這麼大號的。 需求決定技術方向,李肆提出的「快」,恰恰不是華夏船業千百年來的主體需求,甚至歐洲也不是。只到了洲際航海時代,才對這「快」字提出了特別要求,而飛剪船更是要靠「快」來贏取利潤。 可靠著對海洋和船舶的基礎認識,福建船匠設計出這船型,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就李肆所知,就在這個時代,福建和廣東的船匠也造過以快聞名的高桅快船,但因為官府的水師船追不上,就下令禁造了,清廷的思維方式就是這麼古怪。 李肆沒打算讓福建那邊造船,而是拿著船圖,找來廣東船匠進一步改進。福建船匠給出了全新的船型設計,可船帆還是老式的。李肆就通過安家的關係,將一些澳門船匠招進了青浦船廠,讓他們把歐洲軟帆技術挪了過來,出來的東西自然很像以後的飛剪船。 「這不是飛剪船,這叫……飛蛟船。」 李肆給這船型取了名字,他這飛蛟船跟飛剪船還是有差別,比如還沒有空心船首,船帆也沒有那麼複雜,因為李肆還面臨一個難題,有船沒人,為了不讓操縱太過複雜,只能省掉一些高精尖技術。所以這船順風滿帆也就能跑十四五節,只比同時代華夏海船快兩倍,比歐洲船快不到一倍。跟普遍十五六節,甚至特殊情況下能跑二十節的飛剪船相比,還是有差距。 他手下的確有不少船工,有些還是會跑海船的大工,可對付軟帆和快船就無能為力了。不得不繼續暗中招募澳門船員,駕著金鯉號去福建的就是澳門船員,而本地船員,李肆還只敢讓他們在香港這一帶近海打轉。 「等他們玩會了,才能出遠海,幹大事。」 李肆將目光投向南面,海面風平浪靜,看不到什麼船影,但銀鯉號應該就在遠方某處海面上揚帆急進。 為何要造快船,這個問題,答案很複雜,總述而論,量變引髮質變,一旦突破了某個瓶頸,他就立於不敗之地。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嚴三娘也曾好奇地問過這個問題,李肆是這麼回答的,功夫少女鳳目眨了一陣,被他忽悠過去了。 「新界之南,海盜猖獗,不會出什麼事吧?」 劉興純隨口又說了一句。 「該沒那麼壞的運氣吧。」 李肆不以為然地聳肩,這可是銀鯉號全裝後的第一次遠航呢,怎麼可能那麼倒霉? 轟…… 已不見陸地的海面上,兩三里外,幾艘比銀鯉號小了一半的漁船上閃起幾團火光,片刻後,幾條細碎水柱在破浪急行的銀鯉號前方升起,舵台上的胡漢山高揮拳頭。 「你們要倒大霉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兩艘船的戰爭 「不知道哪裡蹦出來的雛兒,居然在香港海行船,就沒聽說過香港八鄭的名號!」 鄭永哈哈笑著,這個三四十歲的樸實漢子,原本瞧上去也就是個普通漁民。此刻腰挎長刀,目露凶光,氣勢很是逼人。船身顛簸間,他兩腳就像是釘在甲板上一般,看得出是老走海了。 「招呼五鄭家的人,注意別把炮打到船上去了,惹得他們來追就好。」 鄭永一聲招呼,手下人就朝遠處的另幾條船搖起了旗幟。 「多好的一條船啊,操船的是在當竹筏子劃麼,真是被人糟踐了……」 瞧著正急速逼近的船影,這海盜頭目心中燃起的火,簡直就跟女人在身下撩起的火一般灼熱。 「有了這條船,洋人的商船也敢摸摸,到時就算只劫了一條洋船,這輩子就再不愁吃喝!」 鄭永看著這條外形洗煉銳利的船,如同在看不著片縷的美人。他一眼就看出這船的底細:破浪抬底很輕盈,沒裝什麼貨。舵帆操縱拙劣,還沒掛正式的旗號,絕不是洋人的船。只要不是洋人的船就好,洋槍洋炮犀利,自家這些土炮鳥槍可對付不了。這船快,只要快,就像野狼撲牛,總有機會咬上一口,咬得多了,蠻牛也要倒地。 鄭永本不姓鄭,他老爹那一輩是台灣鄭家劉國軒手下的水師官兵。康熙二十二年,施琅進兵澎湖,大敗劉國軒,潰兵四散而逃。他們的父輩駕船逃到了新安,為表忠義,也為遮掩,集體改為鄭姓。按早前的營屬分排行,從一到八,由此留下了香港八鄭的名號,而他鄭永就是頭鄭家的第二代,隱隱有香港八鄭頭領的地位。 可他們畢竟不是純粹的賊匪,這頭領也只是個虛名。三十多年來,八鄭家散佈在香港島,老弱婦孺在島上種田種莞香樹,他們這些漢子下海捕魚。遇著了合適的目標,就由漁民變身為海盜。獵物多是走單幫圖省事的商船。以他們八鄭為首的海盜不是那種外海大盜,還得靠著岸頭過日子,早立了規矩。什麼時候能劫,劫多少,都有講究,總之不能害了岸上人。所以那些商船被劫了,東主也就只當是浪沉了,絕少招呼官兵到這一帶來勘察,要查也查不出個究竟。 可眼下這條怪船就不在規矩之列,就算破了規矩,鄭永也認了,誰讓他一眼就看出了這船的好處?更不用提操船的人水平臭得發指,只要能靠上去,這條船就是囊中之物。 鄭永是這心思,和他一起出海的五鄭家鄭雲也是這心思,兩撥人五條鳥船,就朝這怪船開炮撩撥,果然引得它追了過來。 「五條船,二百多號人,怎麼也能把你收拾下來!」 見那怪船已經近到半里處,鄭永咬牙發狠,招呼手下將牽著繩索的抓勾掛上床弩。 「轉舵!轉帆!手腳快點!」 結果他的盤算落了空,身形修長優雅的怪船在幾十丈外畫了個圈,掀起一道潔白的弧浪,從他們船前掠過。而不管是鄭永還是鄭雲,他們的破爛鳥船被浪勢蕩得晃晃悠悠,像是定在了海面上,根本沒辦法靠近,更不提發射抓勾。 「竟然有這麼快!?」 鄭永這船的動作一點也沒起效,他跟著手下一同看得兩眼發直,之前還不覺得,兩船相交而過,才發現人家簡直就像是在擦著海面飛一般。 「絕不能放過!」 鄭永在心底裡嚎叫著。 「太快了!要轉圈的時候怎麼不慢下來!」 銀鯉號上,胡漢山也在高聲抱怨,船速太快,剛剛轉到合適開炮的位置,連炮門都沒來得及打開,轉瞬船就飛了出去,靶子也丟到了屁股後面。 「我手下那幫人只會操硬帆,這軟帆可擺弄不習慣,要慢也簡單,直接落帆就好,可要再動就麻煩了。」 老金滿額頭是汗地應著,操這泥鰍船還真是麻煩。 轟轟又是幾聲響,那幾條鳥船又開炮了,瞧著已經在屁股後的海盜,胡漢山急得直跳腳,扯著嗓子直喊:「轉回去!轉回去!」 「咱們不是說跑就跑麼,海盜又追不上,幹嗎非跟他們糾纏?」 老金也毛了,逕直將心裡話吼了出來。 「總司說了,造這船為的就是打仗!現在海盜就在眼皮子底下,還開炮嚇唬人,我們要真跑了,別說我,就連老金你,這輩子也別想再摸船!」 胡漢山沉聲說著,老金心口抖了一下,只覺這個矮墩墩的少年,並不是想像中那麼直愣。 「不能摸船了?可小命也要緊啊……」 吞了口唾沫,老金還想再分辨,甚至已經在打徑直轉舵的主意了,可胡漢山的警告沉進心裡,忽然覺得這事比沒了小命還可怕。 「娘咧……就拼了!反正去年掙的花紅,還有什麼出海補貼,不僅夠了兒子娶媳婦,還夠他吃上半輩子的了。」 老金咬牙,手臂輪轉,銀鯉號輕盈地在海面上再拉出潔白的弧浪,朝著身後的漁船轉回去。 千里之外,福州閩安邢港,金鯉號的細長身影滑出了港口。 「這輩子其實沒太多念想了,就只盼著能幫四哥做點事情,另外……有些事也想平平心火,討個公道。」 舵台上,蕭勝這麼對賈昊說著。 「瞧蕭老大之前一臉郁氣,是被人欺負了?誰那麼大膽子?」 賈昊好奇地問。 「嘿……能欺負我的人多了,可其他人也就認了,唯獨那些洋人,怎麼也吞不下那口氣!」 蕭勝磨著牙,額頭的青筋又暴了起來。 「前次巡海,又遇上了洋夷的船,勾結商人走私貨物。我們追過去盤查,卻被洋船仗著又高又快,船板還厚,逕直撞了頭船,傷了十多個人。」 梁得廣輕聲歎著,對賈昊解說了來由。 「老實人號!我記得!已經不止見過一次,去年被它遠遠逃了。」 蕭勝一拳頭砸在船舷上。 「那可不是個老實人……老大,咱們真要去招惹?那洋船的關係可是通到了巡撫那的。」 梁得廣猶豫地勸著。 「管它做什麼生意!這海總是咱們的海!沒見過這麼跋扈的惡客!」 蕭勝喘著氣,似乎胸口正有一團火燒得正旺。 「踹門進了別人家,小偷小摸還是其次,還立起自己的王法來了!」 賈昊還有些不明白,梁得廣湊到了他耳邊。 「撞船前,那洋船的船長用咱們的話罵了蕭老大一通,什麼黃皮猴子,什麼柴納豬玀,簡直能把人給氣死!蕭老大差點就拔槍轟了那洋猴子,瞧著那船上有巡撫的家人在收規禮,才勉強忍了下來。」 聽了梁得廣一番話,賈昊兩眼圓瞪:「那巡撫的家人就在一邊聽著?」 梁得廣切了一聲:「那混蛋還跟著一起在笑呢。」 賈昊也咬牙道:「要是換了我,連那傢伙一塊斃了!」 梁得廣接著搖頭:「撞了船後,還有幾個落水的兵也被他們撈了,問洋人要,洋人不還,說得由他們審判,最氣的還是這個。」 賈昊看向蕭勝:「蕭老大,是要去教訓那艘洋船!?乾脆把它給打沉了!咱們這船上的炮可不是一般傢伙。」 蕭勝眼睛也亮了起來,可接著又黯淡了,他無奈地搖頭:「就是去找他們要人,真要打沉了,估計我這官也別想做了。」 梁得廣也趕緊勸道:「就算要打,也不一定是那洋船的對手,人家可有二三十門炮呢。」 賈昊抿嘴低哼,卻也再沒開口。 風帆鼓蕩,船身破浪急行,蕭勝梁得廣等人再無言語,他們和手下幾十號兵丁全被這船速嚇著了。 「這……這簡直就是在海上奔馬嘛……」 蕭勝臉色也是發白,好一陣才適應下來。 「不過……真是爽……爽!」 然後他哈哈笑了。 蕭勝爽了,千里外的胡漢山等人可是被這海上奔馬給整得一個勁地罵娘,一圈一圈地繞著,船工始終配合不到位,合適的開火陣位一直搶不到,總是刺溜一下就掠了過去。那些海盜就眼睜睜地看著這艘怪船在他們前方來來回回打轉。 本來也可以不繞這小圈,而是繞大圈將漁船兜起來開炮,可對方是五條船,都散在遠處的下風口,朝下兜過去怕靠得太近,一時不慎撞了,就算李肆不心痛,胡漢山都要吐血。 「估計那些海盜要把咱們笑死!」 胡漢山看著在桅下忙得也是一頭汗的船工們,頗為無奈地自嘲道,他算是明白了,為何李肆把船交給他時,只說了一個字「玩」。 現在他們不就是在玩麼?根本就沒辦法駕馭這匹烈馬,別說開炮了,安安穩穩靠近那幫海盜都難。 「要不乾脆停下來?等他們送上門,我一條一條轟掉!」 趙漢湘比他更鬱悶,憋了老半天,還是欲射而不得,乾脆出了餿主意。 「停下來!?你以為他們傻啊,直直朝你炮口送上來?從船前船後爬上來,你能轟個……」 胡漢山下意識地叱責著,可說到後面,眼睛也開始閃光,對啊…… 「停下來!」 他朝老金下了命令。 「喂喂……你這是?」 趙漢湘也被他罵醒了,卻聽他還真要這麼幹,又急了。 「你轟你的,我轟我的!」 胡漢山有了定計。 眼見那怪船在一兩里外停下,這時候鄭永才轉悲為喜,剛才見這怪船打著轉,還以為是在戲弄他們呢,對方操船那水平雖然差,也沒差到只會打圈的地步吧。 「趕緊靠過去!」 他招呼著手下,遠處的船上,旗語連連,鄭永不等自己船上旗手翻譯,就罵了起來。 「管他們使沒使詐!靠過去咱們就贏!」 在鄭永的嚴令下,五條鳥船像是五條狼一般,朝著那已經落了帆,如同睡美人般的銀鯉號爬了過來。 原本覺得自家的船不算慢,一兩里地轉瞬就到,可此刻鄭永卻覺得自己像是在蝸牛爬一般。好不容易近到了半里之內,眼瞅鄭雲的船也追了上來,正跟他齊肩並進,他鬆了一口氣,心說莫非這怪船上的人剛才是玩得虛脫了,現在都癱在了甲板上? 「炮!」 接著手下的驚呼,讓鄭永也差點癱了下去。 就見那怪船的船身上,四扇炮門驟然升起,炮口送了出來,隱約還能見著那黑□□的炮膛。 彭彭…… 比自家炮聲低沉厚重得多的巨響連連響起,接著鄭永的視線就一片昏暗,一條粗壯的水柱在船前升騰而起,遮蔽了大半視線。 鄭永的船被這當頭一浪砸得晃蕩不已,可他卻沒心思打量自己這船的情形,就驚恐地看著十多丈外,鄭雲的船像是紙糊一般斷為兩截,碎片混著水柱,帶著鄭雲和船上二三十人也如紙片一般在半空飄飛。 「繞……繞到船頭船尾!」 他嘶聲叫了起來,僅僅只是四條水柱,卻感覺自己像是置身無盡漩渦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失敗的勝利 「這炮……真是古怪。」 金鯉號甲板下的炮艙,瞧著左右八門炮,蕭勝就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一般好奇。 洋船的炮艙他有機會見識過,那時已覺眼界大開,可現在更是眼花繚亂。洋船的炮就擱在木頭炮車上,每門炮後面有粗壯繩索編織而成的攔網,炮車還有繩索牽著,方便發炮後,把炮車拉回原位。 可這金鯉號的炮卻很不一樣,或者說是炮車不一樣。灰黑鐵架子支起了粗長炮身,左右還有搖柄。賈昊親自示範,一個是調整炮身俯仰,一個是偏轉炮口,根本不用像洋船那樣靠人力搬動。聽著搖柄轉動時那喀喇喀喇的齒輪咬合聲,蕭勝心說這果然是神仙之術。 還不止這點稀奇,炮車的鐵輪子架在兩根前低後高的灰黑鐵軌上,後半部分的鐵軌有一個前弧後方的凸起,賈昊推動炮車壓過之後,這凸起又彈了起來,不腳踏鐵軌旁邊的一塊踏板,將其凸起踩下,炮車就被固定在了鐵軌後部。 「炮車下面有蓄力扭桿,發炮之後,炮車退到這個位置,後坐力會積在扭桿裡,等裝好藥彈,踩下踏板,稍稍用力,炮車就能復位。」 魯漢陝作著更具體的解說。 「這……有必要這麼繁瑣麼?」 蕭勝很有些不解,復位什麼的,用洋人的辦法也很簡便吧。 「總司說,人力能省一個就是一個,這炮三個人就能操持自如。」 魯漢陝這話讓蕭勝驚喜交加,更少的人,就意味著船能在海上呆更久,而且管理起來也更省心。 可他卻不知道,李肆要在炮車上花大力氣,刻意減少炮手數量,為的是未來成軍能更快速。能靠機械幹的事,就盡量不讓人干。雖然他的齒輪傳動機械可靠性還不高,仔細算算也是划得來的。 「就希望這炮……力道足夠。」 雖然沒準備真要跟那老實人號干仗,撫著如磨砂一般,質感細澀的炮身,蕭勝卻滿懷期待。看這炮的口徑不算大,也就兩寸多,掂了掂炮子,有七八斤重,已夠得上將軍炮的等級,只是……這炮壁是不是薄了點?不算炮車,整門炮估計還不到五百斤重。 「這炮可是優等生鐵鑄成,每門炮都試射過,絕不會炸膛!而且還有總司說的什麼磨砂表面散熱技術,射速快能趕上了火槍!」 魯漢陝拍著胸膛,這炮是關鳳生等人在完成鋼軸承的研發後,又加班加點造出來的。各項技術早有儲備,並不存在什麼難題,只在確定口徑、試驗炮壁粗細上多下了一些功夫。 火炮之外,艦用炮車這個課題也早早由李肆下達給了機械所那些廣州工匠,之前一直沒什麼進展,到鋼軸承完成後,附帶攀出的粗徑鋼絲技術也將鋼簧技術帶了出來,由此才順利攻關。 可惜司衛現在沒辦法用這類大炮,就只能裝在金銀鯉號上,也就便宜了蕭勝。 「那麼這船……就不能正式呆在我名下了。」 蕭勝很是遺憾,他很清楚這船,特別是這炮的忌諱。水師的上峰都還無所謂,要讓文官知道了他有這麼一艘船,估計船和炮都要被拉到北方去。船會擱在什麼碼頭風吹雨淋,炮麼,多半會安在紫禁城的城牆上。他本人會遭個莫名其妙的罪名丟官,還會一路追查這船和炮的來歷,由此累及李肆。 「總司說了,以後這船會歸在廣東某家商號名下,但實際聽你調配。」 聽了這安排,蕭勝安心了。他用這船去警告洋船,完全可以用「暫時征借」的名義。洋船是來福建走私,如果是被正式的水師船整治,說不定還會倒打一耙,把他上告了。可如果也是商船,洋人就拿捏不到什麼把柄,更不會牽扯到李肆。 「至於內情,就怕你的手下……」 賈昊看了一圈蕭勝的身後,那些兵丁都笑了,在笑賈昊多心。 「我的兵,就是四哥的兵。」 蕭勝沉聲說著,賈昊點頭,心道總司說過,蕭老大帶兵是有幾把刷子的,總能讓手下人貼心,還讓自己跟他學學,看來總司真是看透了蕭老大。 「真不能把那洋船轟沉麼?真是可惜……」 給蕭勝再介紹完舵輪和風帆,賈昊不死心地又感歎了一聲。 「是啊,真可惜。」 蕭勝也是滿心遺憾,可沒辦法,那艘老實人號跟巡撫是老交情了。趁那船還在泉州外海等貨的機會,去找他們要人已經是極限,事情搞得太大,可不好收尾,反而會招禍。 金鯉號向南滿帆急行,而香港島之南的外海,銀鯉號的第二輪炮擊剛剛奏完,瞧著又一艘鳥船的船頭被炮彈砸碎,船停了下來,正在原地打轉,胡漢山一臉遺憾地拍著船舷。 「可惜了……」 再沒第三輪炮擊的機會,剩下三艘鳥船都朝銀鯉號的船頭船尾轉去,銀鯉號沒有首尾炮,現在又停了下來,就只能乾瞪眼看著。 「我說漢湘,你們四門炮兩輪炮擊才打掉兩艘船,這命中率真是低得令人髮指!」 等趙漢湘帶著炮手們上來,胡漢山朝他抱怨道。 「那有什麼辦法!?我們的船雖然停了,他們卻還在動啊,而且船身還一直晃著,能打中兩艘已經很不錯了。」 趙漢湘也很是無奈,李肆如果在這,會很同意他的說法,而且也會很滿意這戰果,但胡趙二人還是第一次接觸這海上炮戰,自然沒什麼認識。 「好啦,這些細節都記下來。」 胡漢山振作了精神,司衛的《指揮手冊》全是陸戰內容,他下了決心,一定要將此次「香港海戰」寫成經典戰例。有范晉這半年多的教導,他們的行文水平有了很大提高,不再是肚子裡憋著東西寫不出來,現在愁的是沒東西可寫。 「一個細節就是,甲板上該裝幾門神臂炮。」 看看空空蕩蕩的甲板,趙漢湘這麼說著。 這些細節李肆本來知道,可他畢竟只是一個人,照顧不到這麼周全,之所以讓司衛們每一次行動都做總結,就是要讓他們自己發現問題。 「準備了,老金,趕緊下去……」 胡漢山提醒著還在打量四周的趙漢湘,現在可不是想著寫戰例的時候了,同時也招呼著老金,這老船工一臉慘白,還在舵台上前後張望不定,自然是那三艘海盜船越來越近。 沒過多久,咚咚一陣悶響,前二後一,三艘鳥船靠上了銀鯉號。 銀鯉號干舷只比海盜的漁船高半人,靠上船頭的海盜都不必用什麼抓勾,直接攀著船舷就能爬上來,舉手之勞。 第一個只費了舉手之勞就上船的海盜,下船連舉手之勞都不費。胡漢山的月雷銃在一丈外開火,轟鳴聲裡,還在鳥船上的同伴就見那勇猛的「先登」後腦勺腦漿噴濺,帶著一撮金錢鼠尾的頭骨揭蓋而飛。 驚呼聲還沒出口,第二個海盜胳膊靠上甲板,腦袋探了上去,再是轟的一聲,這次人頭像被無形的大鐵錘當頭砸碎,後面的海盜都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這輩子是再不敢吃什麼西瓜甜瓜了。 鄭永雖然膽寒,卻還凝著戰意,一聲吆喝,海盜們清醒過來,趕緊用鳥槍短弓射過去。眼見船頭位置再沒人影,縮在下面的登船隊才又開始了動作。 一個上去了,兩個三個,不斷有人上去,卻見上去的海盜再沒動彈,像是見到了極為可怕的景象,都呆在了原地。 「衝啊!愣什麼呢!」 鄭永在船後喊著,從他這個位置看去,見不到怪船後半截甲板的景象,可瞧之前的情形,總不可能推出來一門炮吧。 已經有十多人上了怪船的船頭,卻還是沒人朝前挪步,鄭永惱怒地奔了過來,攀著對方的船舷,雙臂正要用力,透過前方眾人的縫隙,一副讓他渾身如墜冰窖的景象赫然入目。 三四十名灰藍短裝的兵丁,正齊齊端著鳥槍,瞄住了船頭這撥人,沒見到有火繩的青煙在飄著,這是洋槍! 「逃……逃啊!」 「跳!」 上了船頭的海盜們終於清醒了,一陣嘩然。 這麼好的靶子,胡漢山可絕不願意放過,揮臂一聲喊:「開火!」 通通通…… 瞬間將腦袋壓了下來的鄭永,聽到的是這樣的一陣密密悶響,然後血水、碎肉、雜屑如雨一般淋了下來,整個人立時成了血人。 「不……不是洋人……」 鄭永神智模糊了。 人體從頭上一個個砸下來,有入水的,有摔船的,亂七八糟的雜聲將他驚醒,這時才覺錐心般疼痛。 「劉哥、王哥、二弟——!」 和他一船的都是兄弟鄉親,幾十年相處下來,說沒就沒了,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船頭的攻勢被瓦解,船尾的攻勢才剛剛開始,可結束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負責在舵台阻擊的趙漢湘腦子裡已經深深刻下了炮兵思維,讓一哨司衛上了刺刀守住船尾,他則帶著自己炮手,用火槍朝靠上船尾的那艘漁船轟擊。銀鯉號船尾高一些,只能攀爬而上。大部分海盜還聚在船上,一輪排槍就被放倒十多人,剩下的趕緊縮進了船艙,還有幾個直接跳了海。 「開炮!開炮!」 船頭處,兩眼已經發紅的鄭永有如受傷的野狼,尖聲喊叫不停,海盜們被鼓動起來,記起了自己也有炮。 「草……」 追到船舷邊,胡漢山只來得及喊了這麼一句,就被部下撲壓而下,轟的一聲,彈丸灑射,在銀鯉號的船身上劈劈啪啪濺起點點屑塵,依稀還能聽到有人中彈的悶哼聲。 硝煙蒸盈,炮響之後,又是啪啪的鳥槍炸響,偶爾還有箭矢破空的冷嗖聲掠過,甲板上的司衛一時竟然被壓制住,連重新上彈的機會都沒有。 「衝上去!」 鄭永那幾乎是哭喊的嗓音再度響起,這已經不止是搶船的事了,而是報仇。 被一股血勇之氣推著,剩下的三四十個海盜在鄭永的帶領下,片刻之間就湧上了銀鯉號的甲板。 透過薄薄的煙霧,眼見對方的身影在朝後退卻,鄭永心想,到時不要一個活口!不過殺死之前,所有人的衣服都得拔下來!瞧他們這身裝束,很是挺利落帶勁。 一聲沉穩的呼喝也穿透了薄霧,清晰地傳入鄭永的耳裡,「刺刀——上!」 嘩啦啦的金屬碰撞聲響起,接著就是冰冷的寒光迎面拍來。硝煙被這寒光絞碎,海盜們手上的腰刀魚叉斧頭也被撞偏,噗噗聲不絕於耳。鄭永揮起的斧頭正要朝一頂窄簷圓帽劈落,將帽下那張大概只有十六七歲,還一臉稚氣的少年面孔撕裂,卻覺一股涼意猛然透入胸口,甚至還浸到了後背,身子頓時像戳破的魚泡,力氣哧哧噴了出去。 虛弱無力的斧鋒從身側滑落,孟松海拔出刺刀,粘稠的血漿噴到臉上,他隨手摸了一把,不理會那個正兩眼翻白軟下去的中年海盜,跟著同伴繼續踏步朝前。 叮叮噹噹響成一片,這是海盜們棄械投降了,他們的血勇之氣只夠支撐這麼一次衝擊,被如林的刺刀粉碎後,再無一絲戰意。 「殺了八十多,抓了七十多,自己只傷了八個,大勝!」 胡漢山吊著胳膊,滿意地笑了,拼刺刀的時候,他衝在最前面,手臂被魚叉捅傷了,自己也佔了一個傷員名額。 「雖然打贏了,總覺得這一仗不是個滋味。」 趙漢湘皺著眉頭。 「是啊,很不對勁……」 孟松海撓頭,雖然他在這一仗裡拔了頭籌,那個叫鄭永的海盜頭目,是被他傷了之後活捉的,可還是覺得這一戰很是有些彆扭。 到底哪裡不對勁呢? 第二天,當他們回到被李肆命名為「分流西灣」的海灣,向李肆作了匯報,李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還真遇上了海盜?不僅遇上了,已經幹完一仗了!? 瞧著這幾十個俘虜,其中還有香港八鄭的當家級人物鄭永,李肆心說,不錯,真是不錯。第一次出航,就能贏得這樣的戰績,還真是對得起自己這麼久來的培育。 不過……這幫小子就像這條船,卻還遠遠沒有上道,而這樣的打法,更不是把他們放到船上的初衷。 「大勝!?真是大勝!?」 李肆反問道,胡漢山、趙漢湘和孟松海三個人心頭咯登一下,同時都暗叫不好,果然是不對勁! 第一百七十七章 進攻!耐心地進攻! 「給你們這麼一條快船,船上還有八門能打到兩三里的大炮,你們卻跟幾條漁船上的海盜打起接舷戰來了?你們可真是能耐啊!」 李肆難得地對手下這幫小子用上了嘲諷的語氣,三個人腦袋頓時就耷拉下來。 「我是讓你們當海軍的!你們倒好!把船當成城牆,繼續玩陸軍那一套!只傷了八個人!?你們這船就像是老鷹,這炮就像是老鷹的利爪,那幾條漁船就像是地上的兔子。你們完全可以遠遠地用炮一條條把他們轟沉,就像是老鷹撲兔子一般,不會少掉一根汗毛!」 李肆的話,頓時引得胡漢山和趙漢湘對視一眼,兩人都在埋怨對方,一個說你幹嗎出這餿主意,一個說你幹嗎用這餿主意。 「原本該是零傷亡,你們卻玩出了八倍的傷亡,我看你們……」 李肆訓到這,三個少年頓時一身是汗,心道莫非自己是要被丟回英德去,繼續干原來的活了?怎麼懲罰都不要緊,可當海軍是他們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其他人不得把自己笑死? 「還得好好操練!」 這個裁決讓他們幾乎軟在地上。 「知道你們問題出在哪裡嗎?」 李肆沉聲說著,現在他是認真的了。 「早前跟你們說過,我們海軍的銘言是什麼?」 三個少年沒有一點猶豫,齊聲念了出來。 「進攻!耐心地進攻!」 李肆點頭。 「很好,進攻,你們做到了,可後面呢?後面的話你們吃了?」 胡漢山額頭出汗,趙漢湘皺眉咬牙,孟松海兩眼瞪得溜圓。李肆的話有如炮彈一般,逕直砸進了他們的心底。 「耐心!一次沒有機會,就試十次,百次!既然要打要走由你們決定,那就一直試下去!讓你們出航,就得靠耐心學,日後要戰,也得靠耐心戰!」 三個少年凜然,胡漢山更是咬牙,將這兩個字狠狠刻在了自己心口上。 泉州外海,瞧著五六里遠處那條高桅船影,甲板上的賈昊,炮艙裡的魯漢陝下意識地就喊開了:「槍炮準備!」 蕭勝在甲板,梁得廣在炮艙,趕緊同時搖手,沒說要打啊。 「事先準備好嘛……」 魯漢陝撓頭道。 「有備無患……」 賈昊敷衍道,暗自也在遺憾,進攻啊……總司說了,海軍就是進攻,有一門炮一桿槍都要開火,現在卻要裝孫子,可真是憋屈。 兩船近到幾十丈的距離,賈魯二人同時吞了口唾沫,洋船他們都見過,廣州、澳門和伶仃洋上都有,可第一次湊這麼近。瞧著這「老實人」號,足足比他們大了一圈,腦袋和屁股都高高揚起,中間的船舷也高了他們一倍多。不算頭尾,船身那一層炮門,單邊就有八個。 「真打起來,咱們可討不到好。」 蕭勝歎氣,不提炮的大小,光算炮的數量,對方就多兩倍以上。 「他們到底運什麼貨呢?」 賈昊壓下翻騰的戰意,隨口問著。 「買茶葉,賣什麼……鴉片……」 蕭勝也是隨口答著,顯然對這鴉片沒什麼概念。 「鴉片?」 賈昊更沒概念。 「一種藥,煮熟了也可以吸食,就跟古時的五石散一樣。」 梁得廣上了甲板,聽到這問題,作了大概的解說。 賈昊聳肩,沒太在意,只是遺憾不能動手。之後回去見了李肆,才是追悔莫及。當時李肆一聽他說到這個詞,臉色就變了,指著賈昊,目露凶光,一副恨不得把他吃了的模樣:「為什麼當時就不開炮!?」 這會賈昊是想開炮,可不管是蕭勝的勸告,還是那「老實人號」的炮門打開,幾門粗壯火炮指了出來,都壓住了他下令開炮的衝動。 「那是誰的平甲板垃圾船?他們要做什麼?」 「老實人號」的艉台上,佛蘭希斯·波普爾嘟噥著舉起了望遠鏡。這艘怪模怪樣,就跟大號舢板一般的怪船,早早就被桅頂瞭望發現了。可船桅上打著中國船的商號標誌,靠近的時候也沒有占風位開炮門,所以波普爾船長除了下令常規戒備之外,也沒作更多警戒。 望遠鏡裡,兩個清軍水師軍官的身影依稀可見,波普爾皺眉,難不成是上次那個…… 那艘平甲板船在二三十丈外泊住,牙人跟對方一個高個子軍官高聲來回嚷了一通,聽了牙人的匯報,波普爾嗤笑一聲,黃皮猴子這糾纏不休的脾性還真是讓人厭煩。 「告訴那個軍官,上次撞船是他們的過錯,那艘船上的六個水兵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船上的法庭以吾主之名,已經做出了仁慈的裁決,讓他們在老實人號上服役兩年,兩年之後他再來接人!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嗯,這話不必讓他知道。」 波普爾不耐煩地對牙人說道,他的「老實人號」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名下的一艘商船,和其他商船不同,他這艘船之前屬於「英國對東印度貿易公司」,跟「倫敦商人東印度貿易公司」合併時,會計賬目上還沒核算清楚,所以在合併後的「英國東印度公司」資產上,他這艘船還是船隊的編外成員,可以自行其是。 眼下之所以還等在泉州外海,是為了守新茶。和他做生意的福建商人有巡撫的背景,根本就不必報關,逕直在外海直接交接貨物。七八天前剛到這裡的時候,正跟那商人交卸船上的鴉片,卻遇上了福建水師的一支船隊,那個愣頭青軍官一定要登船檢查,逼得他下令撞開了攔在船頭的水師船。 原本也沒準備跟當地官兵起什麼衝突,可那巡撫的「奴隸」說,沒必要理會他們,既然他們自己都這麼說,波普爾當然要聲張自己的「正義」。船身受了輕度損害,還有幾個人受了傷,這都必須有人負責,撈起來的六個水兵必須接受制裁。當然,更重要的是他缺水手,這六個免費勞力正合適。 那軍官的身份看上去比奴隸還下等,當時灰溜溜地退走了,現在又找上了門來,真是陰魂不散。 「那是水師的蕭都司,他說不還人的話,可是犯了朝廷大罪,即便是巡撫也遮掩不了。」 牙人一直露著諂媚的笑容。 「唔?他說的……會是真的嗎?」 波普爾船長也犯了嘀咕,他面對的是一個龐大帝國,其中諸多彎彎繞繞根本就搞不清楚,能少惹一些麻煩也好,前提是,得維護他身為大不列顛王國船長的尊嚴。 「就算是水師的提督,在巡撫大人面前也得恭恭敬敬,更別說一個小小的都司。」 牙人嘿嘿笑著回答,他只覺背後有了這洋老爺,跟那都司說話心氣也格外的足,都司算個啥?就算你駕了條怪模怪樣的船來,能跟洋老爺這大船比? 「那就讓他趕緊滾蛋!不然我可要開炮了!」 波普爾像是趕蒼蠅一般地揮著手,通過當地商人,他已經獲得了「副總督」的信任,眼前這幫跳樑小丑,根本就不必理會。 「開炮!?」 金鯉號上,聽了那牙人扯著嗓子的喊叫,蕭勝額頭暴起了青筋。 「開炮門!讓他們看看,咱們也是有炮的!」 賈昊提著建議。 這就是兩邊亮刀子了,聽著那牙人刻意帶著不屑語氣的呼喊,別說蕭勝和梁鎝廣,就連那些葡萄牙船員都一臉的怒意,真當他們是駕著舢板來乞討的叫花子? 金鯉號船舷一側的炮門打開,四門炮也穩穩指住了老實人號。 「瞄住了船頭船尾!」 魯漢陝吩咐著炮手,他可恨不得下一刻就得到開炮的命令。 「那……那是什麼……」 眼見那平甲板船也掀起了炮門,波普爾一時失語。過了好一陣,他才跟著船員們轟然大笑,瞧那炮口,不過是九磅級別的輕炮,一側還只有四門!這樣也敢亮出來嚇人!? 群起的笑聲裡,那個當地牙人的嘿嘿尖笑尤為刺耳,波普爾掏掏耳朵,指甲一彈,優雅地開口:「開炮!」 這是他們自找的,波普爾心說,雖然他不是皇家海軍的船長,可身為一位船長,絕不接受這樣無知而且愚蠢的挑釁,黃皮猴子的嬉鬧必須受到懲罰! 金鯉號上,梁得廣瞪圓了眼睛。 「他們要……」 蕭勝一把拉住了賈昊,一邊將他朝下壓去,一邊高聲喊道:「開炮!」 甲板下的炮艙,魯漢陝的嗓音有些變調:「開炮!」 左甲號炮位的炮手剛剛點燃引火索,霹靂轟鳴,天暈地轉,剎那之間,金鯉號上,幾乎所有人都摔倒在船板上。 老實人號悍然開炮,二三十丈的距離,怎麼也不會打偏,第一炮就轟中金鯉號的後半截,炮彈將船舷徑直砸出一個大破口,連帶船舷下方的炮門也被炸裂,碎木雜物橫飛。在船艉舵台上正壓住賈昊的蕭勝啊地一聲慘叫,他把在欄杆上的手被一塊碎木擊中,頓時鮮血淋漓。 這一發炮彈轟得金鯉號的船身都在朝外傾斜,接著的炮彈連綿不絕,帶著股股風暴,逕直從金鯉號的甲板上掠過,沒錯,是掠過。金鯉號的干舷低,老實人號的炮手估算失誤,雖然沒打偏,卻大多打高了。 可金鯉號的運氣顯然沒有好到爆棚,最後一發被轟在了船頭上,將船頭斜桅下的甲板炸得四分五裂,幾個站在船頭的船員頓時飛上了天。 「媽的!打回去!」 蕭勝顧不得自己手上的傷勢,朝著舵台的通話口咆哮道。 金鯉號的第一發炮彈早就出了膛,可老實人號一連串炮擊,硝煙瀰漫,根本就沒看清打在哪裡。等煙霧散開,才發現老實人號的艉台一片混亂。 波普爾船長用還有感知的一隻手扶正了自己的帽子,再看看不遠處兩具上半身已經血肉模糊的屍體,以及身後已然破開一個大洞的船壁,這位尊敬的英國船長推開左右部下的扶持,惱怒地咒罵出聲:「嘎得!謝特!」 轟轟又是兩聲巨響,老實人號的船身也晃了起來,船頭的一門炮帶著幾個炮手跳了起來,一頭栽進海裡,同時還看到船身噴出了大團碎木,該是一處炮門被炸個正中。 「滿帆!」 波普爾船長高聲喊著,他可不想跟這艘平甲板垃圾船就這麼原地不動地對轟,兩敗俱傷不是英國船長的風格。 「滿帆!」 金鯉號上,蕭勝也呼喊出聲,李肆給他送來這麼一艘船,可不是讓他這麼用的。 「敢在這片海上撒野,不管是誰,都得付出代價!」 蕭勝咬牙切齒地嘀咕著,這時他才有空看自己的左手,好像少了點什麼,算了,沒工夫理會…… 第一百七十八章 九指海狼蕭勝 「背對著它!跑起來!」 司衛包紮著蕭勝手上的傷口,而蕭勝下的是這樣的命令,眾人不解,這是要逃? 「雖然還不怎麼熟悉,可我已經明白四哥造這船的用意,什麼?少了一根?我草……」 蕭勝正在解釋,聽到司衛的話,朝自己手仔細一看,無名指少了大半截,頓時罵了出聲。 「別管!又不是那根東西斷了,怕個鳥!四哥給了我這船,就這麼溜了,那才是丟了把!」 拒絕了賈昊梁得廣要他去休息的建議,蕭勝咬牙切齒地要報仇。 「這船就是頭狼,老子要狠狠教訓那頭洋夷!」 李肆的預料沒錯,把金鯉號交給蕭勝,並沒細說具體的戰法和要點,可蕭勝自己能有所感悟。這傢伙雖然幹了多年的陸軍,可以前跑過海上的生意,現在又在水師當差,以他腦子裡那些近代戰爭的概念,外加之前李肆對他的熏陶,這金鯉號要怎麼打仗,應該心裡有數。 這就要說到李肆為什麼刻意要造快船,而且是類似飛剪船這樣,在這個時代,完全是「飛船」的根本原因。 南海是李肆未來規劃中必須要掌握的核心地盤,要控制這塊地盤,除了商業和政治上的運作之外,武力是一項核心保障。而說到武力,英法荷蘭人的船,即便只是商船,都佔據著巨大的優勢。要震懾住他們,走對稱主義路線,也建起一支強大的正規海軍,李肆沒那麼多時間,也沒那麼多資源,尤其是人力資源。 所以他只能走偏鋒,不去考慮什麼風帆戰列艦,甚至巡航艦都不加考慮,就選擇了速度超越前者百分之五十的快船。而這類本質和飛剪船差不多的快船,因為大長寬比帶來的橫向穩性不佳,加上干舷低等弱點,並不適合當戰船,最多只能裝一層炮甲板,而且還裝不了重炮。 但是一個快字,就能彌補很多缺陷。快,就意味著力量投送迅速,能以較少資源,形成有效的力量,這是戰略層面上的意義。而從戰術層面上看,快,就意味著作戰的主動權。更具體的戰法上,那就是蕭勝說到的「狼」,雖然船小炮少,可咬一口就跑,兜個圈子再來一次,就算咬不死對手,也要咬得它遍體鱗傷,喪失鬥志。而借由不遜於對手,甚至在射程和射速上都略微超出一線的火炮技術,就能讓自己始終處於不敗之地。 回到李肆的海軍策略上,金銀鯉號寄托著他發展「襲擊艦」的思路,雖然只是百多噸的小船,卻是未來「襲擊艦隊」的訓練艦。 當然,快還能帶來更多好處,比如克服季風的影響,這一點在未來的經濟和政治層面上,會獲得更大的收益,可這是實施層面上的具體手段,現在還沒辦法看出來。 一個快字,背景如此複雜,所以當嚴三娘問到李肆時,李肆也只能含糊著忽悠她。 而在眼下,蕭勝就得靠這個快字做文章。 片刻之間,那艘平甲板船就跑到了一英里外,讓右手也裹上了繃帶的波普爾船長欽佩不已,這平甲板船就跟黃皮猴子一個德行,靈巧滑溜無比,接著他也是恨得牙癢癢的,瞧這速度,自己是追不上了。 可接下來的事,讓他是喜怒交加。喜的是那平甲板船不是在逃,而是圍著老實人號繞起了圈子,怒的是它還通通轟來了幾發炮彈,波普爾只覺那炮聲就像是扇在自己臉上的耳光。 還想打!? 剛才大家都泊著,只算是意外的貼身肉搏。而說到正兒八經的海戰,雖然他不是皇家海軍的船長,他的老實人號也只是一艘武裝商船,十六門十二磅炮,四門二十磅炮,在皇家海軍裡壓根算不上戰力,可怎麼也輪不到一艘平甲板小船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船長認真了,老實人號上的水手炮手也認真了,可也只是認真而已。就算在歐洲,其他國家的船要打英國船的主意,都得仔細掂量一下,在這亞洲,他們可不認為真有誰在海上能對他們有威脅。 相距一英里遠,兩艘船開始了第二輪炮戰,炮聲連天,水柱四濺,來往幾個回合後,雙方都發覺這實在沒意思,根本就打不著。 日頭跨過正空,開始朝下斜落,金鯉號和老實人號相距半英里,開始兜起了圈子。英國船講究搶上風,金鯉號原本無所謂,因為它快,但想著不能讓老實人號把速度差補得太多,也追著上風位不放。船上的葡萄牙船員很盡職,蕭勝說什麼就是什麼,拿錢辦事,他們的職業道德可是有名的。 圈子轉熟了,又一輪炮擊開始,金鯉號的炮手再次建功,清晰可見的一條彈道落在了老實人號上,魯漢陝興奮得跳了起來。甲板上,賈昊握拳歡呼,蕭勝舉起望遠鏡看過去,卻是一聲歎息。 老實人號只是商船,船殼木料不像軍艦那般講究,可依舊相當厚實,隔著一里多遠,金鯉號的炮彈砸上去,僅僅只濺起一團木屑,遠不如之前相隔二三十丈對轟那般有威力。 「如果能瞄得更准就好了,逕直砸進他們的炮門去!」 賈昊這麼想著,然後就看到老實人號的炮口亮光不斷。 「他們要能打中,我就回家討媳婦生兒子去。」 蕭勝淡定地說著。 這個距離上,即便是皇家海軍的炮手,也完全指望不上準確度,更不用說商船上的客串水手。更惱火的是,金鯉號那平甲板特性再顯神威,不像老實人號這樣的蓋倫船,它沒有寬大高聳的船頭船尾。波普爾就親眼看到一枚二十磅炮彈分明到了那平甲板船的船頭,卻硬生生從船頭上方擦過,成了一枚近失彈,懊惱得差點又摔了帽子。 雖然沒被打中,可浪頭打過來,拍得金鯉號原本就受損的船頭就是一沉,船身也蕩了好一陣才找回平衡。 「兜它屁股!就朝屁股上打!」 蕭勝也被這一發重炮嚇住,不願跟老實人號再舷側相對,而是靠著速度,開始去咬老實人號的尾巴。 葡萄牙船員的操船技術也顯露了出來,在蕭勝的指揮下,金鯉號切上了老實人號後半弧,進到了它舷側火炮的盲區。兩門尾炮的射擊毫無威脅,金鯉號逼到半里以內,咚咚四炮連轟,終於炸中了一炮,隱約聽到一陣鬼哭狼嚎,望遠鏡裡看過去,老實人號的尾炮處,碎裂的木塊跟著人體四下橫飛。 「就是這樣!」 蕭勝興奮地叫了起來。 等老實人號圈子兜過來,舷側火炮指著的卻是正急速掉頭的金鯉號,炮彈悠悠飛著,除了實心彈,還有鏈彈,全都無力在它的尾跡上濺起一連串水柱。 金鯉號退到了一英里外,接著再朝老實人屁股後面兜過去,海狼咬尾戰術,就這麼漸漸成形。 黃昏,縮在船艏的簡便臥室裡,聞著船艏廁所那噁心的味道,波普爾船長一肚子邪火無處發。老實人號原本像位豐滿的貴婦人,可現在她的裙子被扯得稀巴爛,圓潤的屁股也被咬得滿是傷痕。不僅尾炮毀了,他的豪華臥室也成了垃圾場。 那艘平甲板船還在老實人後面開著炮,感受著船身一陣震動,還有幾聲慘呼響起,波普爾船長無力地摘下了帽子,將舷側火炮推到船尾的努力,又一次失敗了。那平甲板船的動作越來越嫻熟,現在已經能非常完美地在船尾方向拐一道弧線,逼近到老實人號的二三百米遠處,而炮彈也就在船身到達弧線頂端前發射出來,藉著船行的勢頭,穩穩揍在老實人號的尾巴上。 他的大副和水手們已經竭盡了全力,可怎麼都沒辦法擺脫這頭狼的「尾襲」,對方太快了,波普爾估計,那傢伙最快能跑到十六節!而自己這艘船,在這樣的風速下,能有八節就不錯了。這時候他無比地後悔,早知道最開始就該用上鏈彈,把這船的桅桿轟斷。 雖然對方的炮小,可也架不住老是挨打,到現在為止,他的水手已經死了十七個,傷了二十來個,算算這筆生意,真是虧大了。 想到那個當地牙人,波普爾氣不打一處來,不是說沒什麼麻煩嗎?怎麼這個卑微的黃皮猴子就咬住了他不放? 萬幸的是,天馬上要黑了,看看黃昏的霞光,波普爾出了口長氣。 「怎麼辦?」 金鯉號上,賈昊問蕭勝。 「守著他!在海上打仗,靠的是耐性!」 蕭勝兩眼閃著冷光,像極了一頭原野中的惡狼。 賈昊點頭,心說沒錯……總司就說了,海軍就是進攻,耐心地進攻。 夜幕低垂,老實人號遁入遠海,金鯉號沒有追上去。 清晨,屁股破破爛爛的老實人號再度駛回泉州之南的海面,它還得等著自己的貨物。 「就當是作了場噩夢吧……」 波普爾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那艘怪船也受損不輕,總不該還…… 「船!又是那船!」 桅頂的水手驚恐地叫了出聲。 「嘔……法克!嘎得!」 一邊的牙人就聽波普船長語無倫次地操了老天。 「這頭……惡狼!」 接著他才口齒清晰地吐出了無奈而沮喪的話語。 「白旗!洋人升起了白旗!」 金鯉號上,梁得廣興奮地叫著。 「真是可惜……」 蕭勝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 「好險,咱們炮彈都快沒了。」 梁得廣卻是慶幸不已。 「如果炮再大些,再多些,保管要讓它沉下去!」 魯漢陝晃晃悠悠地上到了甲板,這一天一夜,他可是過足了炮癮。 「那可得要大船……」 蕭勝低低說著,也是深深歎氣。 「四哥……會給我大船的……」 這樣一個念頭自然地湧入腦海,接著拉起埋在心底深處的又一個念頭。 「四哥最終會走到哪一步呢?」 兩個字在腦子裡撲騰了一下,然後就被蕭勝按了下去,他自嘲地一笑,他的四哥是神仙,就為造福世人而來,怎麼會幹那種事情? 舉著白旗的舢板劃了過來,隱約能看到穿著水師服裝的兵丁,波普爾船長終究是商人,雖然船長的尊嚴重要,可商人的錢包更重要。要繼續跟這平甲板船糾纏下去,自家損失不說,生意就別想再做了。左思右想,本著對船員和錢包負責的心態,波普爾作出了艱難的決定,將人還給蕭勝,求和休戰。 「就這樣?」 賈昊卻是不滿,大家都打得刺刀見紅,說停就停了? 「還能怎樣?這片海,畢竟還是朝廷的海。」 蕭勝悠悠歎氣,他倒是想打啊,可船上的炮就這麼大威力,根本沒指望打沉這艘船。而且真要打沉了,跟這洋人做生意的官商還不知道會怎麼整治自己。現在雙方都有死傷,對方還了人,擺低了姿態,也只能就梯下牆了。 「蕭老大,這海,可是咱們的海!」 賈昊目光炯炯,看住了蕭勝。 「咱們……終究還是朝廷的人嘛。」 蕭勝避開他的目光,低低敷衍道。 「當然,我也相信,總有一天,會是四哥的海。」 接著他拍拍船舷,話裡滿含期待。 「嗯,我也相信,蕭老大這頭海狼,也會名揚四海。」 賈昊這麼說著,蕭勝對金鯉號的理解,對戰局的把握,他都看在眼裡,不得不欽佩,李肆將金鯉號交給蕭勝,的確是物盡其用。 「海狼?九根指頭的海狼嗎?」 蕭勝舉著自己那裹起來的左手,心說這筆賬,總有討還的時候。 第一百七十九章 仇恨不是力量,畏懼才是 金銀鯉號初次出航,不約而同地都成了它們的初戰。此時李肆並不知道,蕭勝已經掌握了他這快船的核心思路。儘管跟後世借高速搶佔T字頭陣位的戰術有細微差異,畢竟他的炮還不夠猛,所以蕭勝是去咬對手的屁股,但原則卻是一樣的。 銀鯉號之所以被胡漢山當成海上城牆,打了場失敗的勝仗,不僅在於沒領會到這樣的原則,還在於操船人的水平不及格,根本沒辦法讓銀鯉號完成那一系列的戰術動作,所以李肆訓過他們之後,也教育了老金,讓他跟著胡漢山一起繼續摸索演練。 海上的事情見了眉目,李肆的注意力就轉到了岸上。 「編練水勇?休想!殺了我吧!爺爺我絕不皺眉頭!」 聽了劉興純的要求,受傷臥床的鄭永沒給一分好臉色。 「仇恨……這是個問題,不過仇恨不是力量,畏懼才是,不必擔心。」 李肆對劉興純這麼說。 把以香港八鄭為首的海盜力量收為己用,這是李肆在香港的第一步棋,具體的做法是雙管齊下。 康熙五十三年二月,青田公司在香港島上開辦了莞香會,以預買的方式,將數百戶種植莞香樹的香農組織了起來,同時新安縣縣丞和九龍巡檢呈請在新界、香港島和大嶼山編練水勇,巡弋水道。兩件事情的關聯之處在於,一甲十戶,能出三丁到水勇,這一甲才能進香會。 新安知縣金啟貞對這兩件事拍手稱好,大力支持,報到廣州府,知府李朱綬大筆一揮,寫下兩個字:「善政」,呈文上到巡撫滿丕那,再多了兩個字:「德事」。 知道那些地方都是些亦盜亦民的人,如今有人肯出力導其向善,雖然是瞅著莞香去的,可總是好事,官府上下自然樂見其成。當然,該走的程序,該上的套子一樣不少。名冊齊全,互保落實,船隻武器備案,還指定九龍巡檢為水勇總領。 在這兩件事的背後,藏著的是李肆又立起來的一座司衛營地,就在大嶼山下的石筍村外,對外名為水勇寨,實際是一座訓練營。 一個月後,大嶼山下,分流灣岸邊,一座營寨拔地而起,數百衣衫襤褸的精壯漢子正聚在寨子裡的空地上,一個個神色渙散,無精打采,在官兵的督促下,排成長隊,一個個作著登記。 「姓名、年紀、家中有誰!?」 套著一身官兵制服的王堂合朝桌子前的青年呼喝道,他之所以來作這書記,是準備挑一些炮手。司衛的兩大炮頭帶著大部分炮手進了海軍,他這個兩度負傷的步兵霉星被提拔為炮哨哨長,負責重建炮哨。 雖然上報的政策是一甲出三丁,可實際的做法卻不一樣,劉興純、張應帶著官兵巡丁,外加方堂恆帶隊的司衛,將大嶼山和香港島幾乎所有壯丁都搜刮一空。「官府」力度空前的「清鄉」,外加傳說中水勇也有一份薪銀,當了水勇,自家也能靠莞香掙到一份安穩生計,當地人也有所期待,所以整個過程還算順利,並沒發生什麼衝突,除了新界東面。那裡的漁民似乎是另一套路數,劉興純等人暫時沒去料理,只派了公司商行的牙人去做說服工作。 「鄭威,十九歲……」 那青年的回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王堂合沒怎麼在意,只是無聊地想,又一個姓鄭的,這一帶十個人裡八個都是這姓…… 「我爹叫鄭雲,一個月前,死在海上。」 說到這,王堂合才明白這青年的不善語氣是從哪來的了,原來是被胡漢山他們殺了的海盜頭領之子。 「怎麼著?是來報仇的,還是來討生活的?」 王堂合皺眉盯住了他,被李肆從窮苦孩子帶出來,時時刻刻灌輸著「你們跟其他人不一樣」的觀念,對上外人,他們這些司衛雖然說不上跋扈,可骨子裡卻總有一股藐視,更見不得誰在他們面前耍臉色。 「是什麼不都是總爺說了算?」 鄭威貌似恭順,實則桀驁地回道,一邊說還一邊心想,這總爺年紀未免也太小了點吧。 「嘿……」 王堂合差點被氣笑了,好,好得很…… 啪嗒一聲蓋下了章,將憑照給了鄭威,王堂合悠悠道:「我記住你了。」 聽起來像是威脅,可被父仇和家中生計兩面夾磨的鄭威已是麻木了,無所謂地哼了一聲。 營寨的單獨一間屋子裡,胸口纏著繃帶的鄭永正朝跪在地上的幾個年輕人咆哮不停。 「想想咱們這姓氏的來歷!這輩子絕不當清狗的鷹犬!殺便殺了,骨頭怎麼這麼軟!?」 跪在前面的一個青年流淚不止。 「大叔,如果只是咱們也就罷了,可咱們八鄭家,老弱婦孺上千號人,怎麼也不能受咱們連累。」 另一個青年乾脆叩頭了。 「水勇也只是保境安民,算不上官兵,咱們不是真投了清狗。大叔,你就吭一聲吧!你不吭聲,總有些毛頭小子按捺不住,到時候可是害了大家!」 鄭永咬牙,目光閃爍了好一陣,卻還是搖頭:「我鄭永從知事開始,就受著老爹的教導,這江山咱們扳不回來了,那就埋頭過自己的日子,怎麼也不能幫著清狗做事!你們願意怎麼著,我管不了,要我去低頭,沒門!這幫清狗手裡可有咱們七八十條人命!我怎麼也不能忘了這仇!」 眾人唉聲長歎,再無話說。 鄭威也忘不了自己的父仇,只是為了家中能有本錢將莞香樹照顧周全,同時還能拿到每月二兩銀子的飯食錢,名義是補貼家中壯丁不能出海捕魚的損失,算算自己這水勇的薪銀竟然比綠營兵還高,他不得不咬牙認了自己的身份。 頭三天過得很辛苦,被穿著灰藍短裝,戴著短簷圓帽,紮著寬皮帶的兵丁用鞭子棍子趕去洗澡搓背,生吞活剝地記下了一大堆什麼《衛生條令》。之後被分配到二十人一間的大通鋪裡,繼續背什麼《作息條令》,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起床梳洗,怎麼樣才能出門,全都被限得死死的。 如果不是發下來一大堆新鮮玩意,鄭威敢保證自己吆喝一嗓子,整個營寨都能反了,連囚犯都沒遭過這麼多規矩的整治。可收到那些新鮮玩意,他們才醒悟自己沒被當囚犯對待。 軟軟的棉毛巾不提,還有柳木綁鬃毛作的「牙刷」,上好青鹽加了什麼膏來刷牙,鄭威覺得簡直是暴斂天物。每人都收到了新嶄嶄的棉織內衣,灰黑棉布短裝,還有有錢人才穿得起的皮靴,以及綁腿棉襪。更帶勁的還是腰間那根寬皮帶,再戴上和那些兵丁式樣差不多的短簷圓頂布帽,原本一群苦哈哈湊在一起,居然也有了幾分整肅的模樣。 而後每天三頓的伙食,隱隱讓鄭威心中的仇恨蒙上了一層薄霧,連帶也覺得事情越來越不對勁。每日清晨有一頓,豆漿外加玉米或者稻米餅子,中午和晚上有菜有肉,米飯吃到飽。幾天吃下來,這些海島上的漢子臉上都帶出了一絲血色。 鄭威和眾人開始泛起嘀咕,更有人直接說,這是殺豬飯,要準備送他們去死了。 這說法在三百多水勇裡很快傳開,鄭威的心思又開始活絡起來,咬著牙想,報仇、保命,是不是把兩件事一起辦了。 他的打算在第二天就被粉碎,就在營寨空地裡,三百多人眼睜睜看著三個四下串聯,想唆弄眾人鬧事的漢子每人挨了四十鞭子,渾身鮮血淋漓,都是噤若寒蟬。 處置完這幾個人,又一隊「官兵」進了營寨,領頭一個人的身影像是刀鋒一般,逼壓在所有人的眼瞳前。這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初看上去還帶著幾分書卷氣,可左眼被眼罩遮住,讓他的獨眼格外攝人。 獨眼青年一路行來,其他人都朝他恭敬行禮,鄭威等人在想,這估計是個比劉巡檢還大的官。 「古人云,以德報德,以直報怨,給你們好吃好穿,還給了你們銀子幫補家裡人,為什麼不想著報恩,卻想著鬧事?」 踩上空地裡的木台,范晉的高筒皮靴在木板上蹬蹬作響,將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踏進鄭威等人的心底。 「官爺,我們不過是怕而已。」 沉默許久,見沒人回應,鄭威壯著膽子回了句。 「怕?怕什麼!?」 范晉的質問中氣十足,氣勢壓得鄭威心中那股翻騰的異樣念頭趕緊沉到心底,嘴上更是訥訥無言。 「忘恩負義,以怨報德,你們連老天都不怕,還怕什麼!?」 范晉冷聲說著。 「我沒料錯的話,你們中的不少人,都在海上討過生活,手下也欠了不少人命。你們劫貨殺人,王法也都沒放在眼裡,還怕什麼?」 范晉一邊高聲反問,一邊回想來之前和李肆的那番談話。 「他們怕的就是拳頭和刀子,怕的就是暴力而已。千百年來,他們畏懼的是官府的暴力、豪強的暴力、盜賊的暴力,他們只熟悉這樣的力量,當他們成了強者的時候,也只會用暴力說話。」 李肆這麼對范晉說道。 「沒錯,他們骨子裡的確是反賊,大方向和咱們一樣。可他們的力量僅僅來自仇恨,失去故土舊朝的仇恨,這力量只能讓他們苟活,再作不了更多。你要給他們帶去的,是對老天的畏懼。」 這些話語在范晉心頭流過,獨眼環視眾人,他的話語就像是刀鋒刻石一般有力。 「老天始終睜著眼睛,有所得就得有付出,這是老天的鐵律!」 范晉沉聲質問著。 「要得食,就出力!要富貴,就賭上性命!你們之前不就是這麼幹的嗎?現在讓你們來幹這份工,可以堂堂正正掙前程,怎麼還怕了呢?」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怕的其實是這幫「官爺」的居心。 「老天是老天,官爺是官爺。」 鄭威再憋不住,嘀咕了這麼一句。 「我們……是為老天辦事的。」 范晉微微笑了,笑得鄭威只覺心頭發毛,腦子更是一團迷糊。 第一百八十章 信任要用血鑄就 鄭威開始有些信了這獨眼「教導」的話,他們這些「官兵」,似乎還真是掌著什麼老天的玄機。 十來天下來,他們總算習慣了衛生和作息上的規矩,正要喘口大氣,更多的規矩又壓了下來,讓所有人都頭暈目眩。不就是當個水勇麼,怎麼丟下來這麼多規矩?官兵也不至於這麼折騰,莫非照著范教導所說的「天兵」標準在要求他們? 「鄭威!走神,扛木三圈!」 王堂合一聲喊,隊列裡的鄭威也是一聲哀鳴。這個被他們暗地裡稱呼為「王小二」的少年教官,還真是咬住他不放了,見他有點過失就要整治,可他也沒辦法,這些人的規矩就是這麼大。他還親眼見過王堂合因為什麼文書作業沒寫好,被那個范教導一聲喝令,直接臥在了泥水裡作俯臥撐。 響亮地應了一聲是,鄭威扛著一根圓木,齜牙咧嘴地繞著場子跑圈,偶爾還羨慕不已地看向隊列,王堂合正在教導水勇怎麼止血和包紮傷口,這可是一門手藝呢。 最初半個月只是體能訓練,對他們這些在海上討生活的漢子來說,就跟玩似的,撓頭的就是軍紀,還好有王堂合等教官的指點,他們幾個人結成小組,每人專記一類條令,然後提醒其他人,相互幫著,也漸漸地熟悉下來。 後半個月的日子,讓鄭威恍惚回到了少年時代。教官將他們分成若干組,進行各類競賽,玩得不亦樂乎。什麼登山、游泳、野營尋寶。各組為了獎勵,為了面子,都是鉚足了勁地拼。這幫水勇的年齡跨度很大,從十六歲到三十歲不等,可拼起來卻再沒什麼大小之分,僅僅只是一個月,他們就覺自己又多了一個家。跟八鄭不同,這是一個只有兄弟的家。不管是訓練還是競賽,全得靠大家相互護持才能完成,什麼身份,什麼輩分,都盡皆拋在腦後。 「可真是難忘的日子啊,咱們在雞冠山也是這麼過來的。」 眼見正熱火朝天拼著「鐵人三項」賽的水勇,方堂恆這麼對王堂合說著,後者也是心有慼慼地連連點頭。日子過得真快,都快兩年了呢。 「不過那時候……咱們可是付出了血的代價。」 王堂合還是有不同看法。 「看吧,接下來就有一場考驗,范教導說了,能不能信任他們,就看這場考驗了。」 方堂恆抱起了胳膊,朝著東方看去。 四月中,大嶼山已是熱意綿綿,水勇又發下了短袖短褲的夏季制服,正準備迎接什麼新花樣,迎來的卻是大幫荷槍實彈的官兵。可鄭威他們知道,這些套著「兵」、「巡」和「勇」字號衣的兵丁,實際是青田公司的司衛。而他們的教官,例如方堂恆和王堂合等人,也都是身兼多重身份的司衛頭目。 「聽說是去打東邊大浪灣的十一寨,他們不參加莞香會不說,還把劉巡檢派去的牙人殺了。」 「那些傢伙早就該收拾了,一點規矩都沒有,見著人就搶,連咱們捕魚都搶!」 「沒咱們什麼事?這可是立功的好機會啊!」 聽著同伴們的議論,鄭威心中也升起了一團火。東邊大浪灣的十一寨是外海大盜白燕子的據點,那傢伙是跑南洋生意,跟他們香港八鄭井水不犯河水。可偶爾撞上,仗著船大炮利,還是會順手撿個便宜,算不上仇人,卻是個惡鄰。 營寨的「指揮部」裡,范晉、劉興純和蘇文采三人正盯著粗略的地圖低聲商議著,他們都有些緊張。青田公司商行部的人在十一寨遇難,李肆第一時間下了指令:「滅了他們」。可他忙著廣州的要務,沒辦法親臨,只好將指揮權交給了他們,三人頓覺壓力山大。雖說有胡漢山的銀鯉號,李肆還讓吳崖帶了一翼司衛過來,加上之前放在營寨的三哨司衛,總共有三百多精銳。十一寨的情況也大致瞭解到了,也就是二三百精壯,六七百婦孺。但真打起來會是個什麼情形,他們心中實在沒底。 「這幫混蛋,不想賺錢也就算了,怎麼還這麼蠻橫!」 蘇文采很惱火,如果不是考慮到司衛要出動,他都有心敦請金啟貞去找大棚營的官兵。 「多半是咱們在這動靜太大,那幫傢伙以為是要對付他們的,上門的牙人也被當成了探子。」 劉興純咬牙,被殺的商行職員,還是他劉村的人,這個仇可一定得報。 「打肯定是要打,可得謹慎小心,不能為了這幫小賊,損了總司的羽翼。」 范晉是個文人,遭難之後,一心學兵,卻還只是個紙上談兵的貨色,這點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絕不願貿然行事。 「總司跟咱們交代得很清楚,咱們負責決策用哪些人打,什麼時候打,以及打出什麼結果。具體怎麼打,都交給吳崖胡漢山他們決定。」 他再一次釐清了職責。 「張應能帶一百信得過的營兵來,我手下也有百人,蘇文采的衙役捕快指望不上,也就事後守守俘虜,除此之外,就只能靠你們這邊司衛了。」 劉興純是算了又算,很遺憾這裡是新安,不是英德。 「如果……」 感覺人力還不足,范晉想到了什麼,正在盤算,鄭威被帶了進來。 「教導,讓我們水勇也出戰吧!」 鄭威是來請戰的。 「你們會出戰的,但只是輔兵,打仗還指望不上你們。」 范晉不客氣地說著,剛才他就是在盤算水勇,可不管是訓練度還是信任度,水勇這支力量都還不堪用。 「那裡我們熟悉……再說咱們被養著,不就是打仗麼?」 這一個月的訓練,就連三十多歲的漢子都被養出了血氣,更不用說鄭威這樣的年輕人。 「你們為什麼想著打仗呢?那可是要丟掉小命的,只是為獎賞的話,會不會划不來?」 范晉淡淡問道,鄭威愣了一下,好半天,他才從腦子裡找到了一根線頭,那是一個月前,范晉剛露面時,在台上給他們講過的話。 「范教導,有付出才有收穫,這是老天的規矩。現在你只給我們收穫,我們害怕,怕不知道會付出什麼,還不如自己去付出,而且……大家都想著能做點什麼事情。」 鄭威的話讓范晉暗自點頭,這一個月來,沒對水勇講什麼大道理,灌輸什麼思想,就只是在團隊精神上下功夫,已經在他們心底裡打下了基礎。那就是作為一個整體,開始尋求自己存在的價值,人,畢竟不是只為了吃飯而活著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只是受了最基礎的訓練,可在這些水勇心裡,自己身處的這個體系,力量有多強,多少都有了評估。對這戰鬥的結果,自然都很樂觀,順風仗誰都願意打嘛。 「也好,到時候具體需要你們作什麼,戰場上再看。」 范晉沒有給出明確許諾,可鄭威已經滿足了,正要離開,范晉忽然又開口了。 「去見見你那頭鄭家的叔叔,和他聊聊,看他願不願意出來說話。」 鄭威躊躇了一下,沉沉點頭。 「幫官兵打仗!?你腦子壞掉了!?」 鄭永養了一個月傷,不僅傷勢好得差不多,氣色還很不錯,就是一直被關著,情緒很壞,聽了鄭威的話,頓時就發了脾氣。 「那白燕子雖然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可咱們也不能當清狗的鷹犬!」 鄭永的訓斥,聽在鄭威耳裡已經有些不以為然。 「大叔,我瞧著他們跟官府人還是有差別的,而且這次也是白燕子那邊殺了他們的人,咱們受著恩,怎麼也得幫手吧。」 他這話出口,鄭永也皺起了眉頭,抓著自己的這幫人跟官府自然是有區別,這一個月來,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但是另一件事卻絕不能忘。 「鄭威,你可別忘了,你爹是死在誰手上的!」 鄭永沉聲說著,鄭威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三天後,在船板上眺望陸地的鄭威,腦子裡還迴盪著這句話。 十一寨是白燕子的據點之一,丟在這裡的只是一部分家眷,他本人每年秋冬季才會回來,據說這傢伙有十幾條大海船,手下上千人,是南洋海盜裡排得上號的一股勢力,連帶這十一寨,往常也沒人怎麼敢惹,官府更是假裝不知道其存在。反正那白燕子做什麼,都跟朝廷地界無關。 可撞上披著官府皮的青田公司,以香港地界為中心的這片區域,還是李肆計劃中的核心據點,十一寨本就不再有存在的理由,現在還殺了公司的人,如果不是李肆在青浦貨棧的計劃正進入關鍵階段,他還真要跑過來親自督戰。 現在沒李肆在,以范晉為首的決策層萬分謹慎,以吳崖胡漢山為首的執行層謹慎萬分。銀鯉號巡海之後,確認沒有威脅,幾艘北江船行的大廣船才將士兵運到了大浪灣北岸。 銀鯉號在海灣裡駐泊,以火炮轟擊岸邊的十一寨,掩護士兵在十一寨東面的沙灘登陸,李肆很遺憾地錯過了他這支軍隊的第一次兩棲作戰,而且一切順利得有如演習。 三百司衛,三百水勇上岸,然後水勇就見識了司衛到底是怎麼作戰的。列成薄薄的三排,排槍陣陣,一步步推進,守在木牆上的海盜,只在最初用土炮叫嚷了一通,就再無動靜,寨門也被四門神臂炮撕成碎片,直到司衛衝進寨門時,幾乎沒有一人傷亡。 可進到了寨子裡,事情就有了變化,一座石樓攔住了去路。衝在最前面的一哨司衛被一陣槍炮兜頭打散,帶隊的松字輩哨長還不甘心,準備發動刺刀衝鋒,卻被方堂恆喝止。見著自己的十多名部下躺在石樓前,這個臂腿受傷的哨長哭喊著不願撤退,硬生生被部下拖了下去。 瞧著這幅場景,不僅司衛們眼睛紅了,後方的鄭威等人也都覺心弦劇震,對那石樓恨之入骨。那哨長呼喊裡的情感,他們已經有所體會,戰友就是兄弟,誰也不願放棄戰友。 王堂合帶著炮哨衝上來火力壓制,可神臂炮轟了半天,卻只打得石屑亂飛,根本不頂用。 吳崖怒了,指揮司衛清剿了石樓周邊,再聯絡了胡漢山,讓他從船上搬兩門炮下來,抵近直轟。 花了大半天時間,司衛和水勇齊心協力,才把炮推進寨子,擱在三四十米遠的位置。胡漢山拍著手掌,嘿嘿獰笑道:「這破屋子,要讓它碎成瓦礫!」 鄭威是水勇裡協助推炮的志願者,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看著前方那個正指揮炮手調整炮口的敦實少年,心中猛然一個大跳。聽司衛的招呼,這個少年就是那銀鯉號的船長?自己的父親,就死在這個人的手上。 看了一眼左右的水勇同伴,他們的目光也都有些閃爍不定,這胡漢山殺了八鄭家八十多人,沾親帶故的,在場不少水勇都跟他有仇。 一股力量從心中橫生,帶著他的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那是戰前臨時發給他們水勇的防身短刀。眼下離這胡漢山只有三四丈遠,他們都只顧著擺弄炮,如果動作快的話…… 鄭威幾乎沒了呼吸,一瞬間,腦子裡也像是有兩撥大軍正在激烈廝殺。 「小心!」 腦子裡的戰鬥還沒結果,現實裡的戰鬥陡然降臨。剛才的清剿太粗疏,眼見大炮被推了上來,幾個身影從附近的灌木叢裡衝了出來,揮著長刀短斧,朝著胡漢山等人疾衝而去。 鄭威下意識地喊出了聲,同時拔出短刀,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兩步就衝了上去,一刀捅在了衝在最前面的那個敵人身上。就在同時,他也聽到身後一陣響動,那是其他水勇衝了上來,將那幾個偷襲者攔住。 蓬蓬…… 逃跑的一個海盜身上噴起兩條又粗又高的血柱,翻滾著栽倒在地。胡漢山吹了吹槍口的青煙,好奇地打量了鄭威一眼,「好漢子!」 這一聲讚歎,讓鄭威一顆心如鉛石般下墜,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還要救殺父仇人? 看向身邊的水勇同伴,也都是一臉的扭結,像是對自己的行為難以理解。 「兄弟們,退開了,當心炮砸著!」 胡漢山一聲吆喝,將這幫人驚醒。 「兄弟……」 鄭威喃喃念叨著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詞,感覺這詞像是帶著他連上了一股新的血脈。 「為兄弟們報仇!」 胡漢山高聲呼喊著。 「開炮!」 轟轟兩聲如雷巨響,石樓嘩啦啦噴出了大團煙塵,人體雜物在煙塵裡飛舞不定。 「好——!」 司衛和水勇們都喝起彩來,包括鄭威。 第一百八十一章 忍無可忍,還得再忍 「香港八鄭就是反賊,白燕子也差不多,為什麼不直接跟他們說清楚?」 剿滅了十一寨的消息傳回廣州,對什麼戰果毫不在意,嚴三娘看著戰報的傷亡數字,手都在發抖,司衛陣亡十二個……那可都是她親手教出來的弟子。 對李肆在香港的行事很不理解,所以她問著李肆的口氣格外嚴厲。 「三娘,記得最初咱們相遇嗎?」 傷亡是難以避免的,李肆早有心理準備。壓下了心中的黯然,李肆像是跟嚴三娘談起風月了。 「我一早就說了自己是反賊,可你是什麼時候相信的?」 嚴三娘正要嗔他轉移話題,聽到這話,心中嘩地一下開了一扇門,酸甜苦辣什麼都湧了出來,眼角頓時微微發紅,李肆將她攬入懷中時,她也沒有一絲抗拒。 「信任,要用血來鑄就,更何況我們現在還需要隱忍,怎麼可能跟他們挑明了直說。」 李肆說到信任,嚴三娘低低嗯了一聲,想想當自己從泉州府監逃脫之後,在李莊見到了他,那時候她不都還沒全心信任他嗎?不過……隱忍,為什麼還要隱忍? 「咱們在佛山開了鋼廠,現在手裡又有了船,一整套練兵的法子,從古至今都沒見過,幾樁生意把銀子掙得能堆成銀山。只要湊足了萬人,不,甚至只是五千精兵,就能打敗韃子的大軍。到那時天下英雄群起響應,大勢就在你的手中,還要隱忍什麼?」 她不甘心地念叨著,李肆呵呵輕笑,感受著胸膛的震動,嚴三娘眼前恍惚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前方就是千萬大軍,炮聲隆隆,號角連天,韃子朝廷在炮火中灰飛煙滅,遮蔽著這片大地的罪惡煙消雲散,而她,就這樣被他靜靜地攬著,靜靜地侯著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在他的指掌間一點點呈現。 這傻姑娘啊,李肆壓住了即將出口的一大堆話語,只是輕輕歎氣。 嚴三娘的話,前半部分也不算太離譜,如果他瘋狂壓搾,不考慮自己這個群體內的人心,那麼半年內,他的確能夠拼出五千人的火槍兵,幾十門大炮,再有幾艘飛蛟船。以這樣的力量,也的確能夠打贏最初幾仗。 然後呢? 問題就在這了,然後,他要怎麼維持這支軍隊?薪餉、裝備、彈藥、衣食,靠搶?靠霸住的地盤供養?他的軍隊是近代化軍隊,背後必須有一個至少是原始形態的工業體系支撐。現在雞冠山基地能造槍炮,可那裡上不了規模,就說火槍吧,一月能造個三五百支就頂天了,而且還是在原料充足的情況下。 要能一直維持住五千火槍兵,就得有幾十萬人採礦燒炭、冶煉鋼鐵、造槍造炮造火藥,生產各類軍火部件,還有幾十萬人生產糧食、流通物資,安心服從他的管制,提供穩定的兵員補充,否則他這五千火槍兵,不僅越打越少,一兩仗下來還得變成刺刀兵。 這還只是物資供應,他還需要足夠多的人才管理這個體系,更需要源源不斷的資本來推動這個體系的運轉,這就是他造反面臨的最大難題。 天下平定,已經有了一套規則。人心亂不亂,不在於這套規則壓搾得有多狠,而在於這套規則穩不穩。只要規則穩,人們總能找到活下去的途徑。不管是人還是銀子,也就有了熟悉的流轉模式,可以看到清晰的獲利方向。他要單純以武力冒起,只能讓銀子和人一同遠遠逃離。李自成在明末那樣的亂世,都沒能只靠武力打出一個天下,更不用說現在的康熙年。 然後就要歸結到人心了,他的一整套理論,適合平民大眾的,適合知識分子的,都還混在一起。段宏時和翼鳴老道還在整理和「修飾」中,只以原本面目出現,不僅招攬不到人心,反而會成為滿天下儒士不共戴天的仇敵。眼下真要馬上起事,估計廣東本地都會出現曾國藩那樣的人物。 所有這些問題,都建立在不考慮內部人心的基礎上,可造反這事,最要命的還是內部的人心。而審視身邊的人,他能全心信任的,除了司衛,圈子最大也只能劃到之前的鳳田村劉村,而且還必須得細細篩過才行。 段宏時早就說過,人、財、軍,要握時勢,少了哪一環都不行。 嚴三娘那話的後半截,就基本是傻姑娘的夢話了,天下英雄群起響應?漢人儒士跟韃子正是戀姦情熱,還有諸多手段沒一一鋪陳開呢,真要滿地出亂子,那是要逼著康熙提前把雍正的事幹了。眼下的滿清,還只是安定之心到了頂峰,對社會的控制力卻還沒到頂峰。小打小鬧只會讓滿清看清漏洞,一個個打上補丁。白蓮教起義之所以能捲動大勢,還在於連基層的官府中人都參與其中,鄉野草民的那種「英雄」,李肆壓根指望不上。 這些道理,嚴三娘零零碎碎也知道些,所以她也只是感慨,再沒了之前質問李肆的語氣。 「還有太多的準備要做,就說剛在香港建起的水勇吧,我還得看看這一套練兵程序鍛下來,到底效果如何。畢竟他們不像司衛,跟我之前早有恩義相結。可以把他們當作試驗品,看看最後出來的效果,是不是可以作為以後招納其他人的參照。」 李肆說到了對以香港八鄭為首的水勇的真正期待。 「不管他們原本心裡想什麼,到底是反賊還是順民,對我們是仇恨還是感激,這些都無關緊要。這一套練兵之法,是要打造一部機器,而他們這些兵,就是機器上的齒輪螺絲。怎麼站怎麼走、怎麼吃飯睡覺怎麼稱呼、怎麼打仗怎麼殺人,全按照模子一個個灌出來,打磨光滑。到那時,縱然他們還有什麼想法,也已經融進了這部戰爭機器裡,再沒辦法自拔。」 李肆少有地對嚴三娘說著視人如物的話,聽得少女也是心底遊走著寒意。 這就是近現代軍隊的本質,和舊式軍隊的平面化不同,他們先得是一個個部件,然後才是一個個人。這些部件裝配成一部機器,又是更大一部戰爭機器的前端部件。李肆現在的戰爭機器還沒構造成型,所以也只能將這戰爭機器的前端,也就是軍隊,以實驗室的方式,用手工先敲出來。 「所以,就算本是反賊,也要抹掉他們原本的心思?」 嚴三娘小心地問著,生怕又被李肆笑話。 「要成材,就得修剪,如果骨子本就是正的,當然也會長得更高。」 李肆心說,自己手下的兵,先不提反不反滿清,至少就抱團這一點而言,就比一盤散沙的舊式軍隊先進N光年。 心思散開,又被少女溫軟軀體和浸人清香聚了起來。此刻他們是在廣州西關英慈院後的一處宅院裡,春日暖暖陽光烘得人懶洋洋的,嚴三娘瞇著她那細長丹鳳眼,正在嚼著李肆的話。白嫩臉頰在陽光下泛著粉紅,看得李肆心頭也直發癢。正準備習慣性地偷襲上那嬌艷櫻唇,目光一下滑到了少女的飽滿胸脯上,那裡的制高點,他反反覆覆攻打過,卻總被害羞的少女擊退,現在是不是…… 念頭剛轉了一圈,就見一股明顯的暈紅湧上嚴三娘的臉頰,將她那濃密眼睫撐開,柳葉眉也被沖得快要豎起。 「小賊……你在搞什麼怪!」 嚴三娘從李肆的懷裡掙開,又羞又惱地嗔著,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身體的異常。 他能隱忍著不造反,可美人在懷,小李肆卻已經舉起了反旗。 「你這般……下流,就去找那只總是想上你床的狐狸好了!」 嚴三娘跺著腳逃了,丟下無奈苦笑的李肆。 認真算算自己今年也該二十歲了,這人生大事,是不是該解決一下了? 看看頭頂的春日,李肆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發春了。 「四哥哥,又沒欺負到嚴姐姐?」 關□拍著李肆的背,習慣性地安慰著他。 最近李肆一直在忙青浦貨站的事,以北江船行為紐帶,湖南、江西乃至廣西的商人,都漸漸將流通和倉儲無比方便的青浦貨站當作中轉地,一個大型的批發市場也附帶著漸漸成形。這為李肆下一步的目標奠定了基礎。而那一步,是李肆打造資本攪史棍的關鍵點,為此他也不得不將關□當作童工,帶到這裡來壓搾。畢竟整套賬目,她從最初就在接觸,而且具體的細節已非他所能掌控,沒有可靠的人居中操控,他對這一步也難以放心。 聽著小姑娘又柔麗了一分的嗓音,李肆暗想,自己這小媳婦真是越來越貼心了,等等……小媳婦…… 轉眼看向關□,小姑娘身材已然拔了起來,到了李肆肩頭高度,原本的雙爪髻也梳成了斜斜的墮馬髻,她今年已經十四歲,不再是稚嫩女童,而是真正的少女了。水色碎花褶裙上是一件淺黃輕綢襖子,掐著小姑娘的纖腰,已然顯出了一分攝人風情。輪廓深邃的雪白嬌顏上,彎月眉下是又大又圓的一雙碧玉深瞳,說不出的靈慧清麗,讓認真打量著自家小媳婦的李肆心頭撲通多跳了一下。 視線從小姑娘那圓潤的小下巴落下去,李肆心頭再是一陣亂跳,恍惚間又回到了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第一眼見到關□,不,那時還叫關二姐時的情形。他長長歎了口氣,他的小媳婦,小荷已露尖尖角。 「四哥哥……是想欺負我嗎?」 順著李肆的目光,關□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很是不自信地說著,讓李肆差點被口水嗆住。 「娘親說,我該伺候四哥哥了。」 小姑娘還在說著摧殘李肆心臟的話。 「不過嚴姐姐又說,不准你欺負我。」 關□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很認真地思考起來。 「所以最佳的解決方案,就是四哥哥趕緊欺負好嚴姐姐,然後就能欺負我了。」 在小姑娘的心裡,「欺負」這個詞,自然是有特別含義的,但是包括哪些內容,她還沒完全明白,只能等她的四哥哥把全套做足了才知道。就她目前所掌握的情況來看,四哥哥對其中一項特別在意,而自己的尺寸,還真不夠四哥哥「欺負」的,很是讓人頭疼呢。 李肆一臉淡定地扯著衣擺,將小李肆的反旗遮住,嗯咳一聲說:「丫頭,這事吧,還得等你再長大點。」 關□撅嘴,心說果然如此,四哥哥就嫌自己……小。 李肆卻是心說關□這年紀,還是個初中生,他真要「欺負」,那就是禽獸。可話又說回來,兩年了,他守身如玉兩年了,還真是禽獸不如…… 「我忍!忍無可忍,還得再忍!」 李肆在心底裡叫著。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再不想忍,老天作梗 握著兩塊薄薄的鐵片,不,聽王堂合說,這是鋼片,鄭威激動不已。這兩塊鋼片,一塊刻著他的名字和數字編號,一塊刻著「香港水勇前翼一哨一目」,冰冷的金屬手感,卻像是兩團炭火,烘得他心頭發熱。 這是他們水勇的身份牌,王堂合那些司衛也都有,戲稱為「狗牌」。發給他們的時候,還很認真地說,有了這牌,就不是草頭老百姓了,而是保家安境的軍人。 軍人……不是「兵丁」,似乎只是稱呼不同,可鄭威跟其他水勇都清晰地感受到,兩者卻有著很大的區別。他們對「兵丁」的認識,不是驕橫跋扈,就是猥瑣卑賤,卻從未見過司衛這樣的「軍人」。和他們相處最多的方堂恆王堂合等教官,還有之前清剿十一寨的司衛,身上都有一種共同的氣質,讓人覺得很是不同。這氣質具體有什麼內涵,鄭威說不清楚,但感覺得到,司衛們看他們,看鄉人,都有些像是在看蠻夷。 有時候鄭威也很不服氣,司衛們很厲害,又識字又懂一些怪怪的大道理,還懂拳腳,一桿帶了短刀的鳥槍在手,凶狠無比,而槍炮更是精熟。這些他自認都能學會,都能做到,憑這個就能瞧不起人? 可在十一寨之戰後,他們忽然覺得,自己也越來越像「軍人」了,因為他們看著鄉人的時候,也越來越習慣揚著下巴。 到底哪裡不一樣?鄭威原本還沒想明白,可左右一看,懂了。身邊還有這麼多同伴跟自己穿著一樣的制服,幹著一樣的事情,守著一樣的規矩,有難同當,有苦同吃,未來還會迎著刀槍並肩而上。說白了,有這麼多兄弟,看人、說話、做事,心氣自然不一樣了。 鄭威很小心地將拴著鋼片的細繩套在脖子上,然後將鋼片塞進了衣領裡,冰冷的觸感,也凝住了他心頭那個已經埋得只剩一根細芽的異念,自己真要忘了那殺父之仇嗎? 心神恍惚間,營寨裡,水勇們因為領到了狗牌而正沸沸揚揚的喧鬧戛然而止,怪異的沉寂驚醒了鄭威,同伴還搗了他一胳膊。沒注意到同伴那兩眼瞪圓的神色,鄭威茫然地看向寨門,然後呼吸也是一滯。 一支馬隊進了營寨,頭前那高頭大馬上,窈窕身影撞得所有水勇眼瞳失焦。和司衛一樣的灰藍制服,只是下擺長一些,腰身細一些,顯出女兒家的嬌柔。頭上也戴著司衛那種短簷硬圓帽,只將白皙下頜顯露出來,僅僅是那秀美的弧度,就讓人浮想聯翩。 水勇們剛剛被這半簾麗色鎮住,接著的景象再將他們的心臟揪住。這馬上的女兒家一勒馬韁,馬還在蹬踏嘶鳴,她就甩鐙下馬,輕盈如蝶,迅捷如電。 帽子摘了下來,水勇們的心臟再被狠狠擰了一下,果然是一位絕美少女,可為什麼……這如仙子般的少女,正橫眉怒目,粉頰含火,隨意一眼掃過,人人都覺像是鐵水當面澆來,不約而同地低頭屏息。 鄭威依稀還保持著清醒的一分神智裡,就聽到不遠處的王堂合咕嘟吞了口唾沫。 「你們要倒大霉了。」 王堂合轉身,看住了鄭威等人,一臉憐憫地說著。 「別提你們那個總司!我是來這裡練兵的,只談練兵的事!」 營寨的「指揮部」裡,嚴三娘的清冷嗓音來迴盪著,范晉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不敢再跟她多話,心說總司準是又踩著這俠女姑娘的尾巴了。 「那個小賊!色鬼!笨蛋!再不理他了!」 嚴三娘在肚子裡哀怨地數落著,同時也在暗自後悔,負面情緒擠在一起,讓她只想著找人發洩。 「傻妞!傲嬌!」 與此同時,李肆也在廣州念叨著自己的姑娘,說起來這事也怪他,可誰曾想這姑娘的小性子一上來,怎麼也壓不下頭,逕直跑到大嶼山去折騰那幫水勇了。 「肆哥,這一期的歐陸時事整理完了……」 低低軟語在身後響起,那是安九秀,想到她也是這事的罪魁禍首,李肆沒什麼好氣地嗯了一聲,隨手接了過來,連正眼都沒看她。 安九秀輕咬著嘴唇,小心地退下,不敢讓腳步聲擾了李肆的思緒,心裡一股細流正潺潺流著,那是哀怨的心淚。不僅在哀歎自己和李肆的關係急轉直下,還在擔心自己身子那痕跡要多久才能消掉。可她除了怪李肆,怪那隻母老虎,還在怪著自己,同時也為自己之前的行為感到迷茫和怪異。 和李肆相處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和十一秀這對安家姐妹,在李肆身邊的地位都有了改變。可改變的僅僅只是職司,十一秀被關□抓去當了助手,幫著料理各類賬目。而她則成了李肆的文書,記錄他的各種奇思妙想,同時還從安家所接觸的洋人那整理萬里之外的歐洲正發生著什麼事情。 職司之外,李肆和她的關係再沒什麼進展,她也看出來了,自己怎麼也得排在關□和嚴三娘後面進他的家門,所以也不再動什麼心思。而李肆對她也很優容,零使錢比照關□嚴三娘的標準不提,還另外給她這文書工作發了一份薪水。偶爾來往廣州,總把她帶著,讓她有機會就能回家看看,日子也就這麼一天天悠閒地過了下來。 時間慢慢過去,文書一疊疊記下來,越壘越高。安九秀對李肆的認識,也漸漸向眾人早就說起過的「神仙」一詞靠近。一個人怎麼可能懂得這麼多?儘管只是一些大面上的東西,具體細節還需要真正做那一行的人填充,可自小泡在中外知識裡,認為自己已算博學的安九秀,卻是越來越自慚形穢。她開始覺得,或許就連洋人裡那個「天才萬事通」,叫什麼達芬奇的,都不如他懂得多。 漸漸的,安九秀看著那張原本清秀,因為額邊的傷痕,帶上了一絲冷悍氣息的面孔,越看越順眼,最後覺得,只有這樣的面容,才配得上那淵博的知識和寬闊的心胸。早前對父親的一絲不滿,對自己命運的一絲自憐,也被甜甜的溫熱融掉,天底下的女兒家,還有誰比她更有運氣,能得來這樣一個男人?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她必須得跟一隻老是瞅她不順眼的母老虎,一隻總愛整治她的小狐狸一起分享這個男人,未來可能還會加上自己妹妹,甚至更多更多。其實這一點不算什麼,男人三妻四妾天經地義,自己的父親,那就是個絕佳的榜樣。可問題是,自己這未來的男人,對女人的興致似乎不是很高,難道就只重女兒家的本事? 懷著這樣的念頭,安九秀對自己的工作越發認真,李肆也漸漸習慣和她討論一些洋人的事情,就溝通這事來說,似乎有了改善。 可三天前,出了事。 那時李肆正在書房裡寫著什麼,她從家裡尋著了未曾翻譯的洋書,就來找李肆,想問問有沒有價值。當李肆接過書的時候,她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李肆看她的目光有些異樣,瞳光裡帶著一股火,當時就讓她的臉頰燒了起來,她清楚這火裡帶著什麼樣的慾望。 李肆的神思很快就轉到書上,微微皺眉沉思。安九秀看著他的側臉,暖熱在全身奔流不定,「夫君」兩字差點呢喃而出。她多想投在他的懷抱裡,撒撒小嬌,聽著他把這個世界的無盡奇妙,如他指掌一般地娓娓道來。 這衝動強自壓住了,可腦袋朝前微微的一探,髮絲卻落在了他手裡的書上,李肆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拈起青絲,柔柔地搓摩起來。那一刻,安九秀在心底吶喊,還等什麼!?這就是機會!一個弱弱的心聲接著發話,這是不是又像以前一樣,在施什麼手段?可她大聲辯駁著,這不一樣!賬目也好,把柄也好,這些她再沒想過去握住,她想要的,就只是自家男人對自己的溫存,這有什麼不對!? 於是她動了,一隻手微微哆嗦著蓋在了李肆拈著她髮絲的手上,引得李肆轉眼看來,看到的是她媚著眼,微張著櫻桃小口,正喘息不定。 李肆眼中那點火星轟地引燃了,燒得她也是神智恍惚,依稀就聽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自語道:「又來?也好……」 又來?難道是當自己還是以前那個安九秀,心中揣著其他念頭? 安九秀心中一冷,正想說什麼,整個人一下被李肆打橫抱了起來,然後摁在了書桌上。接著一連串的感觸,完全突破了少女過往十七八年的經歷,讓她心神四下橫飛,難以匯聚。 衣襟被粗暴地扯開,一隻大手貼著腰下直摸而上,自己的一團軟柔被驟然掌握,她愣愣地從喉腔裡發出一聲似哭似歎的低聲。另一隻手則插進了裙下的褻褲裡,感覺腰下那一團豐盈也被捏住,安九秀身體完全僵住了。 「不……不是這樣……」 安九秀低低叫著,她想要的事情是這樣,可正做著這事的李肆,心裡所想的,卻不是她要的。 李肆根本沒理會,安九秀那虛弱的掙扎,在他看來還是欲擒故縱。薄薄的襖子被徹底扯開,肚兜拉了下來,一雙雪白高挺的玉峰暴露在空氣裡。李肆鼻孔噴著熱氣,俯身下來,將一顆蓓蕾吮住,如雷一般的戰慄遊走全身,安九秀打著擺子,幾乎快咬破了嘴唇,淚水悄然滑下她的眼角。 「不……不是這樣!」 超出於期望的「溫存」沒能讓她感到幸福,反而是滿滿的恥辱,她拚命擠出一絲力氣,手臂在書桌上劃拉著,將墨水瓶握在了手裡。 「我要的……不是這個!」 當李肆將身體擠進她的兩腿之間,異樣的感覺在小腹上遊走時,驚得毛骨悚然的安九秀揮起了墨水瓶。 「你說我去新安那練練水勇怎麼……」 眼見一場血案即將上演,嚴三娘的聲音響起,一如往常,她的身影帶著話語急急撞入房間,然後就被眼前這一幕給鎮住了,李肆和安九秀兩人保持著那箭在弦上的姿勢,轉頭也呆呆看著她。 三人對瞪了片刻,嚴三娘那細長鳳目瞇了起來,似乎什麼也沒看到,轉身就走,只是出門時丟下了一句話:「我去新安了!」 接著是轟的一聲,門被她大力摔上。 李肆和安九秀轉頭對視,李肆說:「還要繼續嗎?」 安九秀手一抖,墨水瓶砸在胸口上,玉峰頓時染成了黑山。 第一百八十三章 你們都是代天行刑之人 「何苦呢……」 想著臨別的時候,李肆左吩咐右叮囑的,跟老婆子一般嘮叨,生怕她出了什麼事,自己卻沒給他什麼好臉色。此刻和他相處兩地,頓時滿心的後悔,讓他去找那狐媚子的話不是自己說的麼。 「何苦呢?」 嚴三娘還記得,撞破「姦情」後,她去找盤金鈴傾訴一肚子的酸楚,盤金鈴幽幽歎著,也這麼問她。 「那些事……不該是洞房才能做的嗎?」 當時她是臉燒得快要冒煙。 「為什麼不徑直嫁了?」 盤金鈴問得犀利,嚴三娘怔住。 「爹爹還在福建,要過門……也得他點頭吧。」 嚴三娘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在數落著另一個人,一個看起來有些猥瑣,總是捏著小茶壺的老頭。那老頭曾經跟她明確說過,李肆注定會有一大幫妻妾,而她嚴三娘,怎麼也不適合當大房,要嫁李肆,就必須要有這個覺悟。 她明白,她有這個覺悟,畢竟她對自己的性子也有自知,就不是能持家能居中執正的人,但她總覺得難受。如果大房是關□也好,可聽段宏時的意思,關□也不可能。李肆的大房位置,得一直準備著,準備在最關鍵的時刻,換到最有價值的砝碼。 看著也是一臉鬱鬱的盤金鈴,嚴三娘心想,如果是這個心地比自己還要純善,心志比自己還要堅強,又聰明又博學的姐姐也好,可似乎李肆和她就沒有那方面的跡象。 「讓那狐媚子去瀉他的火吧,反正也不會是她。」 由己及人,嚴三娘的心理也小小陰暗了一把。 然後,她的鬱悶也轉為烈火,將那些還當她是嬌滴滴小姑娘的水勇們燒得哀叫連天。每當鄭威這些出身香港水勇的人想起這段經歷,腦子裡總是會蹦起「陰曹地府十九層」這個詞。 最開始感覺還不明顯,也就是加大了運動量,基礎的體能訓練科目以最高標準進行,之後又多出了每天幾十里的負重行軍,別說大嶼山香港島,整個新安以南,幾乎每塊土地都踩上了他們的腳印。 就只是這樣,已經有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每天勞累到快斷氣的程度,那真不是人能受得住的。可聽說只要訓練通過,就能成正式的水勇,比照司衛發薪餉,絕大多數人都支撐下來了。 當帶著刺刀的鳥槍發下來的時候,鄭威等人還以為這就算完了,卻不料刺刀是木頭的,鳥槍沒有槍管,這才知道,他們拿到的只是訓練武器,苦難遠遠沒有結束。 眼見這絕美少女就是武藝教導,這帶刀的鳥槍在手,能以一敵十,不,以一敵百,幾乎是一招一個,將他們這些自認為手上還會玩兩下的昔日海盜撂倒,水勇們才將那個佛山傳聞中的「醒獅仙子」嚴詠春的名號,跟眼前這個颯爽身姿對上了號。 能有這樣的師傅教導武藝,誰都不願懈怠,鄭威等人強自撐起了心力。可訓練的殘酷,很快就將這心力給消耗一空。 沙袋綁腿和手臂,槍上還加鐵塊,每天反反覆覆幾千次重複那七八個動作。據說這數量還是由方堂恆王堂合等教官瞧著他們吃飯的狀況制定的,只要筷子還能捏得起來,第二天就要加碼,於是他們學乖了,直接用手捧著碗啃。 矇混了幾天後,方王等人越加變態,開始觀察起他們上廁所的情形,只要能單獨上廁所,那就說明手臂腿腳還沒得到「充分」的運動,訓練量再度增加。教官變了態,他們也豁出去了,上廁所都是按一目十來人為單位集體出動,而且都讓別人幫忙拉上褲子…… 貓抓老鼠的遊戲,原本只在他們和「王小二」之間進行,可隨著鄭威等二三十個人被提拔為「代目」,遊戲又在鄭威等「代目」和其他人之間展開。鄭威苦惱地發現,現在自己跟手下的十來個人不再平等。自己成了嚴厲的兄長,其他人成了偷奸耍滑的小弟,老抱怨他不護著他們。所以他們這二三十個「兄長」,也不得不抱成團,以便貫徹教導和教官的命令。 抱團之外,還有競爭,誰也不願意自己這一目成了每日點名訓斥的對象,更不願意在定期舉行的刺刀格鬥賽中淪為失敗者。所以僅僅只是一個月,他們的刺刀術就嫻熟無比,就跟自己的第三條胳膊一般運用自如,雖然沒有實戰經驗,可他們都自信自己一個人都能解決兩三個拿腰刀長矛的敵人。 「他們死得不冤……」 到了這個地步,僅僅只是從強弱來感受,鄭威心中的仇恨已經消散了不少。 刺刀術的訓練把所有人都整麻木了,一個月後,刺刀訓練不再是專項訓練,而是跟體能訓練一通成為常規科目,不少人都覺得再沒什麼挑戰能難倒他們。可第三階段的訓練,一開始就讓所有人膽寒,甚至還出現了逃兵。 六月盛夏,脫得只剩一條褲衩,在澆了血水,滿是碎石子,甚至還有碎琉璃的淺淺坑道裡匍匐前行,坑裡還堆滿豬羊內臟,不少人一邊爬一邊嘔吐,給後面的人製造新內容。坑道一側還有司衛的火槍在轟鳴,不少司衛故意將槍口下落,子彈在坑邊炸起團團碎泥,好幾個水勇都被嚇得跳起來抱頭就跑。 這條所謂的「天堂路」,將三分之一的水勇攔在了幸福之外,所有沒能到達終點的水勇都被告知,他們會調到另外的地方,不再有完成訓練後的各項待遇。 想著可能是被故意折騰,就是要刷落一部分人,不讓他們享受到司衛待遇。鄭威忍不住為那些人出頭,求王堂合再給他們一次機會。而大多數失敗者也想通了,前兩個月的苦難都熬了下來,不能就這麼放棄,所以最終被刷落的只是三十來個。 「師傅,這什麼天堂路,咱們都沒練過,為什麼要他們來練?」 協助嚴三娘訓練的司衛頭目就是方堂恆和王堂合,他們對這事也是迷惑不解,卻不想嚴三娘是這麼回答的:「你們總司曾經說過,這什麼天堂路,是專門為馬潤準備的,他們這些海盜出身的水勇,未來會當這什麼馬潤。」 馬潤是什麼?嚴三娘也不知道,她只記得當初她問李肆的時候,那傢伙像是在回憶什麼,憋了好一會,才悠悠說道:「那就是比普通步兵更厲害的兵。」 將這話轉述出來,方王兩人頓時橫眉怒眼,啥?比他們還厲害? 「這天堂路,咱們自己也得玩!」 兩人不約而同地嚷著。 「隨便……」 嚴三娘在發著呆,她是在想李肆了,不僅在想,還連帶在恨。兩個多月了,除了書信來往,李肆就蹲在廣州不挪窩,連來轉上一圈都不願意,到底是真忙,還是依舊在惱她? 「萬一那傢伙跟狐媚子打得火熱怎麼辦?雖然跟關□交代過,可這事關□又不懂,要連帶也被他欺負了,那可怎生是好?」 嚴三娘左思右想,找足了理由,包括自己在這裡也曬黑了不少,終於作出了決定。 「不行,我得回去!他要是再動手……那就由著他了,可只許這裡……」 低頭看住自己的高聳胸脯,少女鳳目裡的瞳光更是迷離。 鄭威等人怎麼也想不到,原本還有的海島生存等等科目,就因為他們的教導再難耐寂寞,也被取消了。雖然這些科目只是嚴三娘從李肆那聽來的隨口之語,放到眼下並沒真正的用處。 嚴三娘做事雖然急躁,可還是有始有終,並沒馬上甩手走開。鄭威等人終於收到了真正的武器,刺刀錚亮,槍管烏黑,那一刻,三百號水勇都當場哭了出來,這可真是不容易…… 哭了之後,還得受苦。 比刺刀訓練還要枯燥的隊列訓練開始,合著嗒嗒的小鼓聲,他們得學會十人如一人地前進後退,每天就這麼走來走去,連帶那像是從瑤家腰鼓改過來的小鼓聲都聽得耳朵發繭。 「什麼時候才能射啊!?」 鄭威的部下咬牙切齒地問著,而鄭威自己也憋得滿肚子是火。 「等你們知道槍口該對著誰,不該對著誰的時候!」 嚴三娘對所有水勇沉聲說道,而這些漢子們都同時在心中說,對著誰也不會對著嚴教導你。再想得深了,一直教他們識字,教他們聖賢言,教他們敬畏上天的范教導,還有雖然嚴苛,卻總是以身作則的方堂恆、王堂合等等教官,也不會是他們的目標。 「如果是那個……胡漢山呢?」 鄭威這麼問著自己,不少水勇也若有所思,如果是那艘銀鯉號上的司衛呢? 他們還沒進入到火槍射擊的訓練階段,又有一批未來的水勇進來了,二百來人,看著這些衣衫襤褸的漢子排著隊登記,鄭威等人恍惚見著了當初的自己。 這些人是新界以東被蘇文采劉興純搜刮來的漁民,十一寨被平之後,那一帶也終於成為「官府」的有效控制區,於是就有了這第二批的水勇。 隊伍裡,不少人朝鄭威等人瞅過來,眼眸中的仇恨再明顯不過,這讓鄭威心中咯登一下,十一寨裡,被他殺的那個人的親友,說不定就在這些人裡,剎那間,他只覺自己的仇恨,也被這些人的仇恨給纏繞住了。 「老天爺,為什麼要讓咱們自相殘殺呢?」 鄭威心中一片空靈,他想要解脫,他想要答案。 「答案,聖賢早就說過了!」 夜晚,照常的「文化課」,氣氛卻不太對,不僅所有「代目」級別的水勇都在,方堂恆王堂合等訓練營裡的二三十位教官也在。 范晉沒有再講霍去病封狼居胥、班定遠孤兵定西域等等讓水勇們熱血澎湃的歷史故事,而是講到了「為什麼」。 「上天有好生之德,殺伐非人子所能為之。所以這殺伐之權,也握於上天。古往今來,大軍出征,莫不先告祭上天。而決人於死,也要明正典刑,這都是在求得上天的允准,這些……都只是儀禮嗎?」 范晉獨眼盯過來,鄭威等人心中一抖,難道不是嗎? 「就因為成了假模假樣的儀禮,你們才要問為什麼!」 范晉沉聲道。 「殺伐有二,兵和法。這兵一事,就跟你我有關……」 說到這,鄭威想起了最初范晉來時說過的話,「我們是為老天辦事的」,下意識地,他喉嚨就又乾又澀,一個詞在腦子裡翻騰著:「替天行道」,而由這個詞,也第一時間想到了另一個詞:「反賊」。 「就因為殺伐沒握於真正承天受命的人手裡,這世間才有這麼多罪孽。」 范晉淡淡地說出的言語,司衛們沒什麼反應,鄭威等人卻是一背的汗,果然如此!這些人,果然是反賊! 「跟他們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啊。」 鄭威苦澀地這麼想著。 滿意地看著下面那些水勇頭目,神色裡有震驚,有迷惘,有歎息,也有激動,就是沒見恐懼和憤怒,范晉心說,沒有這一番苦累相處,他們可不會相信自己。 「你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操練你們,答案很簡單……」 范晉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站起了身,恭敬地朝前方拱手行禮。 「因為你們……是跟著我一起,代天行刑之人!」 清朗的嗓音響起,水勇們還頗為陌生,可都下意識地起身,范晉既然都要行禮,來頭自然更大,而這話也讓他們再難坐住。 一個青年正走進屋子,身材稍高,卻算不上偉岸,眉目清秀,左額下卻有一道明顯疤痕。兩種迥然相異的氣質混合在一起,被他那深邃目光牽起,讓所有人難以挪開視線。彷彿空間由他而破開,正有無形的風暴席捲而出。 「總司!」 司衛們興奮地行禮呼喊著,鄭威等人恍然,這就是李肆!難怪在他的身後,一直鳳目噴火的嚴教導,此刻柳葉眉舒展開了,眼瞳就柔柔地看住這個身影,彷彿是棲在樹蔭下的雀鳥。 「天刑社!從今天開始,你們將是天刑社的一員!」 李肆叉著腰,收割下了范晉嚴三娘這幾個月的辛勞,同時收割下了自己和段宏時醞釀已久的積澱。 第一百八十四章 SS?我不是故意的…… 分流灣水勇營寨外,大嶼山山麓之下,一座墓園建起,百多座石碑整齊排列,碑面除了名字,再無他字。 「這是我的過錯,只能將這待罪之身,獻給上天。日後戰死時,再埋在這裡,跟你爹說個明白。」 一座刻著「鄭雲」二字的墓碑前,鄭永焚香叩頭,這麼說著,跪在他身後的鄭威眼圈發紅,心中卻已一片清朗,原本那絲扭結如同香上青煙,渺渺無蹤。 這座墓園埋的是之前十一寨戰死的司衛,以及被銀鯉號殺死的八十多鄭家人。他們合葬一處,都被當作是獻祭上天的天刑之士。以香港八鄭為核心的水勇,心中僅存的那點仇恨之心,終於完全消解。 因為他們都在期待,期待著這面石碑上,能早日清清楚楚地寫上天刑社的碑文。 天刑社,是個徹頭徹尾的反賊會黨,雖然沒有直截了當地說要推翻滿清,可天刑社的章程裡,條條列數人世的黑暗,只要腦子正常,都會知道這些黑暗的源頭在哪裡。 有幾月來的錘煉,再被李肆從衣食住行,薪餉教育等各方面包裹,加上香港八鄭原本對清廷的不順之心,當李肆將天刑社這面旗幟展開時,鄭威等二三十名水勇核心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接著香港八鄭的頭鄭當家鄭永,也終於低下了頭,真心懺悔自己當初的冒失。再由鄭永指點和選擇,三分之一的香港水勇都成了天刑社的成員。 天刑社,是李肆、段宏時和范晉共同凝練出來的成果。 李肆擴充武力都必須暗中行事,司衛已有千人規模,北江船丁也差不多,現在又多出一個香港水勇,除了優厚待遇,錘煉熏陶以及切割開官府和他們的聯繫之外,他還需要一個共同的精神紐帶,能將司衛之外那些武力單位裡的核心人物融為一體,由此牢固掌握這支分散的軍隊。 這個考慮,在他招募北江船行船丁的時候就在醞釀,之後段宏時和范晉加入進來,終於構建出了天刑社。 「天刑社」這個名字,是段宏時想出來的,很直白,李肆的軍隊,是要代天行刑,而具體的思想內容,則來自於范晉。 早前翼鳴老道搶先將他們總結出來的東西命名為「天主道」,可這套東西還是太宏觀,只適合所謂的知識分子鑽研,還沒有經過「本地化」修飾,並不適合推廣。所以段宏時就將其中的三個相信,以及天道罰行等等偏重人心的內容拆出來,想弄成一套通俗一些的理論。 范晉嚼透後,覺得需要對軍人這部分作更多闡述,一直在有意識地擴展這部分的東西,而李肆有了這個想法,范晉就將這些東西整合成型,最終就出來了一套只針對軍人的天道理論。 天刑社的章程是一個很精練的邏輯,第一部分講理論基礎,說的就是那三個相信,只是已經被更名為「天人三論」: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謀求富貴為上天賜人之權;謀求富貴而不害人是上天對人之願。 以天人三論為出發點,第二部分說到具體的思想:為何乾坤倒轉,日月無光,人心如豺,哀苦難當。就因為這天道一直受塵世蒙蔽,唯有志士攜手守護,才能還天道清朗。而這樣的志士代天行刑,不再是常人。 由此得出了三點結論。第一點,守護天道,需以性命為獻祭,視己命已歸上天。第二點即是天道罰行不罰心,皮肉之下的人心為上天所有,非凡人所能追究。第三點…… 第三點結論,行天刑者無數,代天裁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李肆,其他人都奉他的裁決而行。讓李肆很是感慨,他也成了「元首」類別的人物,可這是絕不可少的。 上述內容,由段宏時成文,語句淺顯,言必稱聖賢,反正類似的道理,古人說得早已通透,信手就拿來用了,跟這個時代看不出什麼隔膜,李肆不得不感歎自己老師的修飾功夫,真是深得儒士精髓。話又說回來,天刑社融合了道家的思想之根,墨家的行事之風,同時在章程的後半部分,又體現出李肆所帶來的工業社會的諸多特點。 章程後半部分就是對成員的要求,嚴守秘密是必須的,只在規定的場合、規定的時間才能詳細探討天刑社的事務,除此之外,即便在場所有人都是天刑社成員,都不能隨便討論。 生活和工作的作風,那就是將自己變作一部機械,什麼時間做什麼,都有明確的規劃。而做什麼事,都必須嚴謹細緻,精益求精,絕不容馬虎敷衍,和光同塵。而對待挫折、苦難和傷痛,要銘記自己非尋常人,壓制軟弱之心,謹記自己的職責。 總之,加入天刑社的成員,除開軍人的身份外,還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堅韌、沉默、孤傲,如果在世間尋找和他們氣質相似的群體,那麼苦修士也許會比較像,但還是有區別。比如天刑社並不干涉成員的私人事務,甚至還遵崇華夏古訓,比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然,什麼「父母在,不遠遊」這種東西,就去掉了。 原本范晉還覺得意猶未盡,因為畢竟天刑社的思想根基,並沒有完整牽出「天主道」那套東西,而只是基於上古道家一脈,讓這裡面的「天道」顯得有些縹緲,因此他想更豐滿一些,可段宏時一語點出了「天刑社」的本質。 「想明白更多的道理,可以繼續鑽研天主道,只想做事,不想傷神的,就只需要懂一件事:信李肆!」 李肆就這麼成為整個天刑社的精神偶像,他不擔任任何職務,只有一個「首領」的模糊稱謂,以及無上的處置權。而天刑社裡,分長老、導師和弟子三個級別。長老是核心成員,由長老組成的長老會議,負責決策招納新人,分派導師以及處置叛徒。導師是正式成員,弟子是見習,一個導師帶幾個弟子,等導師覺得弟子足夠可靠,再由長老會議升格為導師。這部分的級別設置和教導模式,多少包含了點李肆的惡趣味。 一個秘密組織,依然需要外在的特徵,如同天地會的切口,這也是將一個團隊凝聚為獨特群體的關鍵要素。因為這個組織只在軍中,不必考慮對外聯絡的問題,所以這個特徵就只體現為識別符號,也就是圖案標誌。 這事不必傷神,太特殊了也容易招人矚目,所以當翼鳴老道湊熱鬧丟出來個圖案時,李肆也就信手用了,後來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可等到醒悟的時候,為時已晚,這符號已經深入人心,再難更改。 很普通的太極圖,也就是「雙魚圖」,上白下黑,但是中間那道「S」卻變粗了,染成了血紅色,寓意以血衛道。起先為保密,這道血線還不是很明顯,到後來公開活動時,血線變成了血條,如果把圖案逆時針轉九十度,就成了一個圈裡兩個S……李肆心想,他真不是故意的。 「我也要!」 得知范晉擔任了天刑社的社長,嚴三娘很不服氣,她也想在這個帶著一絲殉道者氣息的秘密組織裡佔下一席之地,卻被李肆一句話堵了回去:「天刑社的成員,必須奉我的話為金科玉律,你行嗎?」 想都不必想,嚴三娘當然做不到,天刑社未來的一項教條,父子、夫妻不得同時加入,就此奠定基礎。 香港水勇和天刑社的事務進入正軌,李肆到大嶼山匆匆掃了一圈,就帶著嚴三娘回了廣州。 「老天!這幾個月你都在折騰關□嗎?」 —.文—回到廣州,見到了關□,嚴三娘當場就叫了起來,也不管這話帶著多大的歧義。 —.人—「我走的時候,關□的下巴還疊著肉呢!現在都沒了!你好心狠!」 —.書—嚴三娘眼圈都紅了,關□抱住她,無奈地長歎一聲,看著李肆,聳了聳肩,示意自己是無辜的。 —.屋—李肆將關□從嚴三娘懷裡搶出來,抱著掂了掂,也是一聲長歎。 「丫頭,要我怎麼補償你?」 他憐惜地問,關□眨了眨碧玉深瞳,菱唇嘟著,指向天空。 「給我造部機器,幫我數清楚天上有多少星星!」 李肆哈哈一笑。 「行,給你造!」 那一刻,他還真在構想著一條讓計算機結合天文望遠鏡再加上相應軟件,可以自動數星星的科技樹。 將近半年的時間,關□幫著他完成了一樁偉業。 完成基建的青浦貨站,不僅成為北江的貨運樞紐,東西兩江的商人也都將這個地方作為商貨中轉的中心。而關□所做的事情,就是帶著一幫會計,將來往商貨作詳細的歸類統計,同時借助商行的牙人,將沒有歸入青浦貨站的商流做對比統計。 幾個月的數據跟蹤,匯總下來的情報,已讓李肆對廣東商貨的流向、規模、種類以及涉及銀錢的動態,有了清晰的掌握。這就為他那步關鍵之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就像是前世做生意開店,關□幫他完成的,就是前期的市場調查。 「真的可以做了?」 聽了他的決定,段宏時激動了,小茶壺脫手而落,幸虧李肆眼疾手快撈住了。 「那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聽了李肆肯定的回答,段宏時心緒難平,可嘴裡的話,卻異常冷靜。 「我們……從一開始就沒了回頭路。」 李肆不以為然地答道。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地鷹毛 康熙五十三年,快到十二月,北地已是寒風凜冽。京城西直門的門洞裡,正有一輛古怪馬車停著,四輪雙馬,車廂寬大,兩側還有透明玻璃窗,馬伕在前排縮著脖子,籠著袖子,就等車廂裡的大老爺發話。透過玻璃窗看去,車廂裡兩人卻還談得興起。 「你這車子格外輕便,是又裝了什麼奇異之物?」 說話之人赫然是和李肆有一面之緣的湯右曾,眼下他已是兵部侍郎。 「哪有什麼奇異?我這車子賜下時原就跑不動了。拉到京裡的車行,車工說是保養不當,軸承失修,給我新換上來,才有這般伶俐。」 回話的是吏部侍郎田從典,這一車裡竟然是兩個侍郎。 「今上還真是憐恤臣子,讓我們隨駕熱河,還特賜這東莞馬車。」 湯右曾感慨道。 「哼……我看不是今上恩賜,而是小人作祟!這車子,平日裡用用還行,讓我們隨駕出行,卻是別有用心。」 田從典則是不以為然,湯右曾有些訝異,順著田從典抬起的手看過去,車廂前方,玻璃窗外那馬伕的背,自然是高了他們一截。 「廣東督撫向宮裡供這馬車的時候,都沒說清楚,這是庶人之車。車伕高居於前,我等矮坐於後,大不敬!若是尋常來往,並不張揚,也就罷了。卻不想今上將宮中收到的車子盡數發了臣子,還讓大家用這車子隨行熱河,我聽說這是趙申喬趙毒舌上了折子後的事情。」 田從典氣呼呼地說著,湯右曾卻是呵呵笑了,「克伍啊,禮所及遠,不外人倫,你這是迂了。皇上車駕自是不能違禮,可我等臣子,怎能比照人主之諱?」 田從典無奈地低歎:「就怕我等無腐儒之心,小人卻以腐儒之心欺之。」 湯右曾雲淡風輕地應道:「這粵地巧匠的功夫,皇上也是認了的。你難道還不知道,內務府專門改了五輅輦輿,加上了佛山粗簧,皇上近日出行,也少了諸多顛簸之苦,畢竟……」 說到這,他趕緊閉嘴了,皇帝身體已明顯有了衰態,可這麼徑直談論,也是大不敬。 一陣沉默後,湯右曾又開口道:「皇上還是沒什麼想法嗎?」 田從典搖頭:「有想法也不會表露出來。」 兩人不約而同,輕輕歎氣。 京西某處宅邸,透過玻璃窗上凝滿水汽,屋內情形盡皆模糊,只隱隱見到一站一臥兩個身影。 「這玻璃窗是皇上賜的……眾人都說不僅絕風,還可完透光影,現在看來,終究還是有差。」 屋子裡,一個老者臥在暖炕上,指著那已經模糊一片的窗戶說著。 「皇上自是倚重李相的,今日我來,也是皇上說了,這天氣太寒,江南新進的羽絨襖輕便保暖,可得給李相備兩件。」 另一個人恭敬地拱手說道,炕上人正是李光地,聽到這話,掙扎著就要下炕,卻被這人攔住。 「皇上也說了,知李相身子不好,就不必見禮謝恩了,這不連熱河巡狩都沒讓著隨駕嗎?」 李光地並不理會,下了炕,恭恭敬敬朝那包衣物叩了三個響頭,然後才顫悠悠地由這中年人扶著回了炕。 「靈皋啊,君恩深重,臣子更不能挾恩忘本。」 方靈皋,也就是方苞,去年由李光地保舉出了刑部大牢,配在漢軍旗下,以白衣之身入值南書房,充當康熙的「詞臣」。可南書房是康熙隨身問政之地,方苞原本沉冷的眉宇,此刻罩著一層憂色,顯然是被康熙偶爾提及的政治題目給難住了。 「所以,你今次來,是想知道皇上對這儲位到底有何思量?」 李光地是方苞的救命之人,和他說話也就沒什麼顧忌,逕直這麼問道。 「皇上倒是沒有開口,只是這朝堂……現在都在風傳我是皇上取來專門謀劃這事的,若是心裡沒個底,應對之間出了紕漏,自家聲名還是小事,就怕累及李相。」 方苞這話說得小意,李光地卻是聽得明白,呵呵輕笑出聲。 「什麼布衣帝師,我都是知道的。」 聽到這調侃,方苞也是臉上憋得通紅,這稱呼就在朝堂之下傳著,要上了檯面,可是要害了他的小命。 「天子之事,就算一根毫髮,也會被千百倍放大,就像是……廣州最近冒起的識微學一般,原本片塵不染的淨地,在那識微鏡下居然也是溝壑蜿蜒。」 李光地像是深有感觸。 「儲位之事,在皇上心裡,就兩個字……」 李光地壓低了聲音,輕輕搖著手。 「不急。」 方苞眼瞳微微緊縮,只兩個字,卻蓋過了朝堂喧囂,眾多揚塵之事都豁然開朗,只是……到底是不急下定論,還是不急對外明示? 「皇上也是人,終究有難以立時決斷之事。」 李光地似乎還在說著溫吞話。 「那麼……八阿哥……」 方苞問得更直接了,這是備著皇上親自詢問時表明態度。八阿哥在皇上心裡,到底還有沒有戲?有太子二度廢立的前例,朝堂也都不認為八阿哥真的就出了局。 「八阿哥……前有凌普案,後有張明德案,靈皋啊,你果真認為八阿哥有望?」 李光地的回答,讓方苞怔住,這話可不像是這個理學名臣的風格。 方苞說得對,他是李光地冒了很大風險拉出來的人,還送到了康熙身邊,如果不把儲位這事交個底,方苞說錯了什麼話,他李光地也要受牽連,所以談到這事,李光地也轉了他那渾圓性子,直言不諱。 「我朝讓皇子歷政,利弊兼有。應到儲位之事上,那就是個難解的結。太子陷身群狼,不籠絡爭權就不足以自保,可一動手又礙了皇上的權柄。太子被廢了,再跳出來個八阿哥,真要定他為儲君,三五年不到,皇上就得下狠手。這就像是鞦韆,摁住了一頭,另一頭又翹了起來,什麼時候是個頭?莫非要逼得皇上跟所有兒子情義兩絕?」 李光地一番交心的話,讓方苞後背滲起一層冷汗。 「靈皋啊,這不單單是誰的問題,還有時候合不合適的問題。」 繞了一個大圈子,方苞才算明白,為何李光地會說「不急」。 「那麼我是……在這時機上做文章?」 方苞還盡職地想著,在皇帝垂詢時,能給一個有價值的答案。 「靈皋,你不適合當官。」 李光地忽然轉開了話題。 「二十八年,嗯,己巳年,我扈從皇上南巡,在南京觀星台陪皇上觀星。皇上問我一星為何,我答曰參星,皇上說那是老人星。還說北京不見此老人星,只南京以南能見,還說到了閩廣,南極星也能見。我唯唯諾諾,自慚學識不足……」 方苞欲言又止,李光地雖名勝理學,可歷算也是天下有名的,怎會出這紕漏? 「我早知皇上此前跟著西洋人學天文觀星之法,又怎敢自居學識強過皇上?至於皇上所謂閩廣能見南極星,我久居南方,這事……皇上還是說差了,呵呵。」 李光地捻著鬍子,二十多年前的舊事似乎又在眼前翻騰。 沉默了好一陣,李光地忽然輕聲道:「君為天子,雖說枝節有差,可今上始終牢記一條,君不可為臣嬉,時時要居君之本位。而臣不可逾矩,那白衣帝師一稱,你捫心自問,就真沒想過讓其成真?」 他加重了語氣,話語像是錘子,一下下砸在方苞的心口上,「今上的逆鱗,就在這上面!」 到得此刻,方苞一身是前後都汗得通透,想來想去,他也不得不下了決心,若是皇帝問到,就以「八阿哥最賢」回個糊塗話。 最「賢」的八阿哥,愛新覺羅·胤祀,這會正乘車由北回京城。原本老是一臉爽朗笑意,卻像是被車外的寒意凝住了,眉目深鎖,還不時在微微搖頭。 胤祀是在憂慮,自張明德案之後,他皇阿瑪和自己的關係起起伏伏,但終究還是朝著好的方向回復,這兩年也沒什麼大鬧騰地就過來了。此次隨皇阿瑪去熱河巡狩,他是五個隨行的皇子之一,也顯露出皇阿瑪對他還有期許。 可惱火的是,他母親良妃的忌日正在這段時間,兩年前的戲份做得太足,他必須補上首尾,不得不向皇阿瑪告罪,回來祭拜母親。 這是緊要的關頭,容不得一絲馬虎,和他隨行的兄弟們,見他離去時,那幾乎難以抑制的欣喜,讓他越想越心寒。特別是那個老四,如鷹隼一般的目光,他可絕忘不了。 「得挑點別樣的東西送給皇阿瑪告罪……」 他這麼想著,敲了敲車廂前的玻璃擋板。 「家裡不是養著一對海東青嗎?嗯,就是十四的人從關外帶回來的,去收拾一下……」 想到正是巡狩,送鷹兒應景,見著顧盼生姿的雄鷹,皇阿瑪的雄心也會高燃,胤祀正要下決定,另一件東西又記了起來。那是廣州知府李朱綬送來的,一具鎏金甲冑。據說是洋人巧匠獻上的,叫什麼哥特式全身鋼甲,從頭至腳都罩住了,輕盈異常,卻堅固無比,號稱連鳥槍都打不透。 當時他一見這甲冑就喜歡上了,那隱隱像是龍首的頭盔更讓他眼熱,李朱綬在進獻的書信裡像是不著意地提到,這似乎非人臣所能用的,胤祀還不怎麼在意。現在不能擺出來,以後總能吧。 可眼下這要緊關口,是不是該聽李朱綬的話,趁機獻給皇阿瑪呢? 李朱綬只是個知府小官,還是半路出家投奔他的,可上任後就格外慇勤,隔三岔五地送東西。四五個月前,還說廣東商賈建了個票行,攬資生利,很是豐厚,就代為做主,為胤祀認了三萬兩銀子。只需要胤祀親書籤認,就能坐收利錢。 錢麼,什麼時候都不夠,這只是小生意,胤祀也就遞了書信。沒想到十月的時候就收到了第一筆利錢,不多,也就千來兩銀子,可算算一年就能有兩成多穩利,比費神又容易招事的高利貸妥當多了。本著豪爽攬事的性子,他還四下招呼了一撥王公大臣,將家中閒散小錢都投了過去。 所以這李朱綬的話,他還是能上心的,只是那套什麼哥特甲,真是捨不得啊。 他正在躊躇,車前回頭等著交代的隨侍太監聽他說到了好東青,頓時一臉的惶恐。 「主子,昨兒家中來人報過,可沒來得及稟報。廣州知府李朱綬之前送來了洋號洋琴,前兩日試音,樂聲高亢,驚了那對鳥……」 聽太監說完,胤祀兩眼發直。 掙斷了鏈子,跑了!? 死鷹事件,是導致胤祀在奪嫡大戰中徹底出局的關鍵事件。對大致瞭解歷史的李肆來說,胤祀的價值,卻並不在儲位上,而是在朝堂的影響力。死鷹事件的另一個連帶後果,就是胤祀也徹底離開了朝局,這自然不是已經在他身上付出了巨額投資的李肆所希望看到的。 但要阻止死鷹事件,這事很難,畢竟他和胤祀無法直接對話,不可能給一句先知式的預言,說你在甲午年十一月送給皇上的一對海東青,會變成奄奄一息,眼見要死掉的老鷹,就跟身子正不舒服的康熙一樣。 讓在北京城開了車行玻璃行的小謝想辦法在暗地裡警告一聲,也是個法子,只是這種消息,估計都難進到胤祀的耳朵裡,畢竟是一位阿哥。原本李肆還打過翼鳴老道的主意,想讓他到北京混混,能當面指點胤祀,可再想想張明德事件,也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 最終他只能獻上佛山仿製的哥特全身甲,讓胤祀足以珍視,成為能替代老鷹的禮物。 可他怎麼也想不到,那禮物太過珍貴,讓胤祀差點沒能捨得割愛,還是靠著李朱綬同時獻上的洋人樂器,製造了一個小小的意外,幫了他的大忙…… 八貝勒府的後院,地面上還留著幾根鷹毛,真實歷史上可能存在的陰謀,被這地上的鷹毛代替,而歷史的大潮,也拐到了另一個方向,前方是一片空白的未知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哥是李道夫 京城北,遙亭地界,旗旛飄揚,行帳層疊。居中的明黃大帳內,康熙正斜斜倚著靠褥批閱奏章。帳門口左右跪著兩個小太監,側面還站著一位金甲武士,不對,那只是具怪異的全身甲,金光流溢,頭盔如龍破空,龍鬚呲立,紅寶石所雕的龍瞳怒目而睜。 「蓋上!」 被這具洋人甲引得目光老是偏轉,康熙微惱,吩咐出聲。他既是惱怒送這東西的老八,也是在惱怒自己。 這什麼哥特甲雖然突兀攝人,可確實有一股吸聚人心,睨視天下的威勢。可恨那老八,什麼時候把這種非人臣所能用的東西藏在屋裡?想到二廢太子的時候,那傢伙跑來說什麼怕被人再推舉為太子,寧願病倒,當時那股噁心欲嘔的難受,到現在還沒消掉。現在看來,老八這心思還是火熱得緊哪。 老八因為祭母而不能隨行,白日送來這甲告罪的時候,他當時就一股無名火上湧,差點當場讓人砸了,可驟然瞧見其他幾個兒子眼中的火熱,他才冷靜下來。這甲就像是他屁股下的座位,誰都在想,不獨老八。老八能送來這東西,至少還能見著他的恭順之心。 所以他就在惱自己,幾十年英明,卻被這儲位的事情壓得焦頭爛額,雖然現在還不急,可兒子們卻急得不行,還不知道會搞出什麼花樣來。 「漢人弱,弱有弱的苦,滿人強,強有強的惱……」 想想前明那些窩囊廢宗室,康熙帶著點雖不完美,比爛卻是遠遠不如的滿足,不甘地輕歎一聲。 心神再轉回奏章上,卻覺手腕有些哆嗦,視線也有些發飄,奏章上的字跡也不怎麼看得清了,康熙皺眉,自己這身體,果然是再不復盛年。 「挑燈……」 小太監埋首而上,撥轉機關,將那金玉琉璃燈的燈芯挑起,帳內又亮了三分。 「風燈、玻璃、馬車、精鋼簧,還有什麼泥石粉,還真是熱鬧,廣東的奇技淫巧之士越聚越多,就不知道這些行當,地方督撫是不是盯牢了。」 這個念頭從腦子裡輕輕飄過,卻沒落到心底。畢竟各類行當,從地方官到督撫都有詳盡呈報,戶部那也一直沒站出來說有什麼異常。這跟採礦不同,只要能埋頭安穩過日子,情事又都在朝廷指掌間,他也不能貿然和朝堂展開「與民爭利」的討論。不過……看來得讓趙申喬出來說話,把玻璃、馬車這一類東西歸到禁榷之物裡,讓朝廷能握得更嚴。 藉著亮光,再看一份奏折,是新任廣東巡撫楊琳所奏。折子裡說到,廣東商貨繁茂,糧價甚平,官紳和氣,民生閒逸,這跟兩廣總督趙弘燦、廣州將軍管源忠奏折裡所述的情形很一致,看來廣東自兩年前的楊春之亂後,確實安寧了下來。 「巧匠雲集,鐵業興盛,商賈川流。青浦貨站,佛山鋼鐵,東莞機械,令人目不暇給。奴才本擔心工商如此繁茂,難保會有朝廷所不能及之穢事潛藏,同時農稼受制,草民遭累……」 看到這,康熙點頭,這楊琳本是福建陸路提督,此番遷廣東巡撫,是由武轉文,可看他所慮,還很知政事之根,倒不負自己對他的期許,這些擔憂,也是他的疑慮。 「奴才細細勘察,卻見當地工商與官府相處甚洽,事事以和為先。縣府諸多事務,也有工商大力襄助。得廣東商貨興旺之利,地方安靖之勢頗穩,不僅山賊海匪幾乎絕跡,民風淳淳之勢更是大成。奴才到任之時,江面兩船相撞,數人落水。不僅巡江之船丁立時入江救人,過往商船也都施以援手。奴才隱了身份,問那救人的水手,為何有此熱心,皆雲熟讀聖上所倡之《聖訓》,都知鄉鄰友愛。聖上教化萬民已成,奴才親見,不由感懷五內,暗自涕零。」 看到這,康熙暗罵了一聲:「果然還是個馬屁精!」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微微翹起。是啊,古往今來,天下何曾有這樣淳善之世?從皇考順治開始就力倡《聖訓》,教化萬民,卻不想再廣東那等商匠多於農人之處先見了端倪。 「只一件奇事讓奴才難以拿捏,廣東一地,驛站塘鋪竟然也為民所用,遞運小件商貨賺錢。奴才恐軍國之事也混於其中,到任就禁此事,同時行文兩廣總督趙弘燦,敦請查禁汛兵塘鋪……」 再看到這裡,康熙眉頭深鎖,廣東這勢頭,不太對勁。 廣州青浦貨站,一棟方方正正的五層泥石樓佔據著中心位置。樓頂還有一座望台高出十丈有餘,站在台上,面積已經有兩三平方公里的青浦貨站頓時一覽無遺。由遠及近,青浦碼頭的高聳輪吊,寬闊的水泥地貨場和九星橋,再通到有高牆環繞的排排貨倉,全都歷歷在目。來來往往的馬車拖著沉重貨物,看守貨站的船丁、運送貨物的工人,清點貨物的會計和庫管,熙熙攘攘數千人在貨站裡忙碌不停。 「不太對勁……」 李肆一邊觀望著青浦貨站的情形,一邊這麼低低自語著。 半年前,關□作完「市場考察」後,他一咬牙,將自己那步最為關鍵的棋丟了出來:金融綁架。 李肆在「財」一事上的力量,構成非常複雜。一部分是單純盈利的實業,包括湘璃、粵璃、閩璃三個玻璃行,月盈利也不過萬兩銀子。此外設於東莞的機械行馬車行,湖南江西和英德的水泥廠,佛山鋼鐵公司的軸承和彈簧廠,目前也進入到盈利階段,預計月利也不到兩萬。其他一些輔助實業,比如湖南的蓖麻業,壓搾而得的蓖麻油湊合能當目前軸承和機械所需的潤滑油用。而王寡婦所掌,名為「百花堂」的百貨行,流水雖然多,能到他手裡的銀子也不多。總述而言,在實業上,他的青田公司,月利不到四萬兩銀子。 北江船行是另外一大塊收入,看似只掙苦力錢,可因為安全、高效、省心,外加賬目清晰,還有貨保,幾省商人都將運務交給了北江船行,甚至還在東西兩江開辦了分行。這部分的收入每月能到兩萬兩。 如果穩穩將實業做下去,這些攤子鋪開了,未來怎麼也會有十萬兩以上的月利。可李肆,甚至青田公司所有高層都明白,老老實實埋頭賺錢這事,根本就是夢想。實業做到現在,都靠了李肆在人和軍兩方面的保障,而官府那邊的遮蔽和應付更為重要。再向前一步,天花板絕對會捅破。 再看李肆關於「財」的另一領域,一個是青田公司商關部,包括已經轉交商關部管理的太平三關,因為盈餘都要分給關會,所以青田公司拿不到多少。但自這部分流通的商貨,每月有將近兩三百萬兩銀子。 而青浦貨站,雖然倉儲和會計服務能掙一些小錢,可跟貨站龐大的基建投資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而它的意義在於,來往青浦貨站的商貨,按全年計,已經超過了太平三關,估計有四五百萬兩銀子。 按照關□摸出來的廣東商貨流通概況來看,整個廣東,每年有貨值不下二億兩白銀的商貨在流通,而參與周轉的白銀有三四千萬兩。 李肆現在觸及的是這個經濟體裡,資本最雄厚、貨幣最密集,流通最頻繁的部分。包括他自身實業所引發的商貨流,太平三關所來往的商貨流,再加上青浦貨站的商貨流,三方加在一起,已經佔據了廣東全省商貨流通量的十分之一,涉及的白銀相應也有三四百萬兩的規模。 當關□核算出這樣的數據時,李肆就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了。 他要以資本攪動滿清的醬缸,實業只是基礎,用上金融手段,將現在的幾百萬兩,未來的幾千萬兩銀子握在手中,這才是真正的攪史棍。 那要怎麼做呢?搶?他又不是李自成…… 李肆要靠的是另一個字:騙。 前世老美有位高人,名叫麥道夫,李肆很欽佩他,靠簡單的龐氏騙局,居然能攬到600億美金。 李肆當然不是麥道夫,儘管手段和他一樣,但是結果不一樣。因為在這個時代,資本能經過有效運作,20%的年利完全就是保本點,這比麥道夫最初許諾的1%月利高多了。 可麥道夫的手段,也不是直接用出來的,李肆的「金融詐騙」是一套組合拳。 首先是票號,這時代還沒有成熟的匯兌票號,李肆自然佔了先手。建立了「三江票行」,先期在長沙、南昌、桂林、韶州和廣州等地設立分行,讓相熟的商人在各地存入銀子,拿到匯票,再根據實際需求,在其他分行取出。隨著業務發展,後期又在蘇州、泉州等地設立分行。 這一步商人們很歡迎,其實他們自己就在作類似的事情,否則做生意一直帶著沉甸甸的銀子,既危險又麻煩。很多生意做大了的商人,都是兩地存銀,現需現取。可只靠自己,不管是銀兩運送,還是生意變動,乃至應對意外都很麻煩,臨時拆借又是高利貸,很划不來。 李肆雖然崛起時短,可實業攤子大家都看在眼裡,黑白兩道也都吃得開,據說還有八阿哥在當靠山。再加上廣州安家以及湖南一批商人的先期示範,其他商人都紛紛跟進,在三江票行存下了大把銀子。前期還要到各地取出銀子再交易,後來票行推出了背書拆票業務,他們乾脆直接拿匯票當銀子,就在相熟的合作夥伴之間用,形成了所謂的「銀票」,後來的「三江商黨」也就此成型。 票行存銀子是要付保管費的,雖然很低,卻還是損失。然後有商人盯住了這些沒動的銀子,說是不是能用來做更多的生意,這正是李肆的下一步。於是又一家「三江投資公司」成立。這家公司從三江票行裡吸聚固定存銀,推出三年期投資服務,年利20%,按月支付,三年內不能取本。 三年不能取本,這讓只將票行當作銀子保管地的商人有些心痛,所以都只是小規模投入。但後來對比生意收穫,發覺雖然比自己跑商收入低,卻是穩妥的收穫,僅僅半年,從三江票行裡劃到三江投資公司的存銀就高達七八十萬兩,而三江票行的存銀,也直線上升到三百多萬兩。 事情走到這一步,段宏時之前所說的「沒有回頭路」,意思就出來了。 這麼壯大的銀流,怎麼也要引起官府的矚目。之前靠著廣東巡撫交接任的空隙,以青田公司公關部運作,將三江投資隱在了三江票行的背後。而對商人這邊的交代,則是以青田公司名下各類產業為抵押,換取他們的仲裁權。也就是出了麻煩,不去找官府告三江投資和三江票行,而是由青田公司作為賠付方。 但這畢竟只是權宜之計,李肆和段宏時的估計是,至多半年,朝廷就會開始爭論這票行和投資公司是否能存在,再到一年,估計就要下手拆了。 所以,李肆要在這半年到一年內,借這些銀子,將事情繼續做大,準備好彈藥,一旦朝廷態度堅定,就扯起反旗。當然,那些銀子,就屬於李肆了。要取,沒關係,三年後給。強要,咱手裡有兵!只要你們乖乖的,這些銀子非但不會丟,還會繼續給你們賺錢。 估摸著在扯旗前,三江票行能吸聚到五百到八百萬兩銀子,足夠支撐起他的一萬近代軍隊打一年的仗。英國佬在第一次鴉片戰爭裡花的軍費,也就是這個數目。 至於之後怎麼向那些商人交代,抵賴不認當然不行,可什麼債券的手段,李肆還有一大堆等著…… 李肆這手段,看似簡單直接,可沒有這兩年來在實業和官場上的發展和周旋,根本就是空中樓閣,所以一直在忍耐,在等待。當關□給出了確切的數字後,李肆才確認條件成熟了。 現在,李肆站在青浦貨站主樓的瞭望台上,卻感覺心中很不踏實。 朝堂一直沒對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有什麼反應,這可真是奇了怪。雖然三江投資裡有不少客戶都是滿清官員,甚至還有八阿哥拉來的京裡王公,可李肆還沒自大到覺得靠這點小利就能矇混住滿清朝廷的地步。 問題出在哪裡呢? 他緊鎖眉頭,一直沉吟無語。 第一百八十七章 峰迴路轉,連升三級 原本李肆就有些摸不著頭腦,如果此刻他身處北京,估計會更是茫然,事情總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五十三年十二月,康熙回駕暢春園,發往各部的奏章裡,有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硃筆御批了「著兵部戶部速議」,這可少見。 兵部尚書殷特布和新上任的戶部尚書趙申喬為此專門開了個碰頭會,殷特布這個滿人直愣愣地說抓一些殺一些流一些,絕不手軟,驛站塘鋪怎麼能去給草民跑腿?一不小心就把軍情急報送到草民手上了。趙申喬卻說皇上如果是這心思,就不必讓你我來合議,直接交刑部去議罪名了。 「皇上要的是把事情前後通透地搞明白,你兵部要去查是誰允許塘兵幹這些事的,我戶部要查地方是不是報了什麼貨行的假名目來讓驛鋪遞運貨物。」 趙申喬這麼一說,殷特布懂了,於是兩位尚書分頭督促下去,司堂官帶著郎中員外乃至下面的主事們忙得雞飛狗跳,一下查出了上百份戶部執照,都是今年辦的,全是什麼「貨行」、「腳行」、「急遞」之類的名頭。業務則是遞送貨物,收取運費。這事民間自古就有,本不稀奇,稀奇的是地方非要呈報戶部。仔細一看,原來這百多家貨行,業務範圍全都跨省,甚至還有從江南一直到廣東的,一路所涉州縣太多,所以必須要呈報上來,弄個戶部執照,免得被經過的地方刁難。 運貨倒不稀奇,可還有類同驛站性質的急腳遞,這事的重點一下就變了,不再是朝廷驛傳為民所用,而是民人自起,另搞一套驛傳? 殷特布那邊的兵部,無非就是整肅塘鋪,沒什麼複雜的,事情一下就全落在了趙申喬手裡。他急急寫了本章,第一時間向皇帝稟報說,民間出了新情況,而他的意見是直接禁了,民人怎可如此大規模有組織地自傳消息? 康熙沒有馬上表態,在暢春園聽政的時候,讓大學士和九卿,連帶各部侍郎等人,開了一個擴大會議,讓大家暢所欲言。 「民人自傳家書私物,此乃人之常情,有商賈願聚沙成塔,作這辛苦生意,朝廷即便要禁絕,也得有合適的理由。依臣等所見,還是仿舊例,囑地方釐定規制,嚴加約束就好。」 這是穩重派大臣的看法,意思很直接,都知道驛傳是軍國大事,可用這個理由壓倒民人自傳私物的常情,又顯得太過暴戾,內儒外法的那個法可就露得太多。還不如柔和一點,學著監管礦山鐵行等生意,由朝廷出手掐住。 「釐定規制?是要列清楚所有禁物?嚴加約束?又要設衙門皂役?」 這是務實派大臣的擔憂,涉及的面太廣,真要管束,可是無盡的麻煩。 「倘若居心不良之人,將這民驛化為串聯天下的坦途,那可是不堪設想!」 也有居安思危的大臣,總是時刻保持著警惕心。 「千百年來,民人托鄉人代傳,不就這麼過了麼?開了這口子,誰知道後面會出多少事?」 保守派大臣老神在在,力主禁絕。 大臣說完了意見,就等康熙發言,等來的卻還是沉默。看來這事也的確棘手,禁是要禁,可沒合適的理由,幾十年的「仁政」大旗還當空飄著呢。 「臣有言!」 趙申喬又挺直腰桿上了,眾人心中一跳,莫非…… 「臣在戶部查得揚州一份執照,這家急腳遞取名叫……順風快遞。」 大臣們眼角直跳,湯右曾和田從典都在會場上,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神裡看出了讓人骨寒的三個字,可這名字,並沒犯什麼忌諱吧? 「東主黃斐,專門寫了帖子,為自家招攬生意。臣家人自江南回京,恰好收到了這麼一張,上面寫著……」 接著這話,終於讓大臣們的戰慄從眼角浸到了心底,又來了! 「看這兩句,清晨順風去,明日客顏開!」 趙申喬將一首類似打油詩的東西念了出來,而讀到最後兩句,已經繃起了一根弦的大臣們都是心潮跌宕,果然如此! 御座上,一聲冷哼如冰山一般壓下,接著就是康熙毫無情感的言語。 「趙申喬為欽差,會同刑部,徹查此案!」 一個「案」字出口,結論就已經定下了,而趙申喬要去幹的,不過是決定死多少,流多少。 「此類急腳,著各地督撫徹查,有無悖逆妄倫之語流傳。所有東主和業下人丁,重造保甲,每趟行程、遞送之物均令詳盡報備。若有不實,追官至督撫!」 康熙接下來的諭旨詳盡周到,主旨鮮明,那就是借此案震懾這類急腳,再將管制的責任丟給督撫。有這樣的壓力在,督撫自然會去禁絕,不必朝廷和他出面來擔這名聲。 「看來是南書房早已議定好了的,只是之前沒落腳之處,可巧趙毒蛇就送上了一個。」 湯右曾這麼想著,就見田從典也看了過來,兩人心有靈犀地低低一歎。 於是在康熙年,自《南山集》案之後,又一樁文字「案」就這麼發生了。 可「擴大會議」並未就此結束,康熙丟出了一個新的議題,起初還讓眾大臣迷惑不解。 「朕觀這急腳,何以能向民人招攬生意,靠的就是快蛟船……」 康熙一邊說著,一邊在回想李煦自蘇州發來的奏折,其中就說到了這快蛟船,「以腳踏轉槳,幾人輪換,穿行江海,一日能行五百里。由上海縣至廣州府,竟只需十來日,此還非急行,而是一貫之速。」 大臣們都還不怎麼明白,康熙接著說道:「而這快蛟船,雖是江南所造,可依賴之滑輪、轉槳,卻都來自廣東。讓朕不由想到了廣東的玻璃、泥石和洋式馬車。」 聽得這話,不止湯右曾和田從典,在場至少一半的大臣心中又都是一震,這震撼,比剛才趙申喬掀起新一場文字獄更為猛烈。 他幽幽歎氣道:「奇技淫巧果然生穢邪,我看這廣東,也該好好滌蕩一番了。」 沉默了好一陣,大臣們紛紛發言。康熙用上「滌蕩」一詞,那就是比文字獄還要命的大變,不僅官場要大動一番,說不定還會將前不久張伯行奏請再度禁海的大文章拿出來討論。 最先開口的居然又是趙申喬,而讓大家訝異的是,他居然以「持重」之論,勸皇上不可輕舉妄動。開始大家還不清楚他的用意,後來聽到「廣東一地,今年以來,錢糧納庫最順,地方商捐漲了五成」,這才清楚,原來是廣東成了他戶部的模範單位,自然不願意出什麼動盪。 趙申喬開口,其他大臣也都上了,湯右曾和田從典也以「去弊興利」的觀點,主張不必大動干戈。 聽著大臣們幾乎一面倒的意見,康熙暗暗咬牙,腦海裡又飄過昨日馬齊的意見,那傢伙也說不能大動,為什麼呢,因為粵海關和太平關風平浪靜,收入穩增。 「銀子!就知道銀子!這幫漢臣,就跟前明那些東林黨一個德行!滿口仁義道德,眼睛卻總是盯著銀子!南方漢人,若是將這些奇巧心思用在了軍器上,我滿人江山,又怎能繼續坐穩下去!」 康熙心中冷哼道,他強壓怒氣,就在思忖該找什麼樣的借口,將他的想法推行下去,不能繼續放任廣東這般自行其是。但必須如處置急腳遞一般,妥善行事,可不能再像當年處置三藩那樣直接毛躁。 正在考慮,是不是從張伯行之前提到的再度禁海的意見上出發,下方有一人又開口了:「廣東之事,八阿哥也知之甚詳,皇上可自他那詢得更仔細些。」 大臣們下意識地點頭,嗯嗯連聲,然後都覺不對,頓時啞然無聲。 「呵呵,好啊,赫碩咨,你說得好啊……」 康熙陰沉沉地笑了,禮部尚書赫碩咨這神來一筆的發言,讓他驟然醒悟了,這不僅是滿漢之事,原來還跟他的位置有關呢。 皇帝稱讚,不是小事,赫碩咨趕緊叩首謝恩,卻還是一臉茫然。他只是忽然想起,八阿哥此前招呼他向廣東票行投錢,說可以穩穩生利。礙著情面,他投了五千兩,卻被八阿哥笑話膽小,看來他的確對廣東之事很是瞭解,甚至強過眼下朝堂諸公。隨口說了這麼一句,這就得來了皇上的稱讚? 「你的花翎歪了!」 康熙咬著牙,擠出了這麼一句,然後怒哼一聲,逕直拂袖而去。 「事情……真是峰迴路轉……」 從澹寧居出來,湯右曾一臉像是從群山之中拔出的懾然。 「據說最初事由,不過是廣東驛塘鋪在遞送民物,這一番周折,居然落到了儲位之事上,難以置信……」 田從典也是神色恍惚,像是作了一場夢。 「跟老段說一下這事吧,雖說有洩露朝政之嫌,可此事干係重大……」 湯右曾這麼說著,田從典趕緊點頭。他們二人,連帶一些相熟的吏部戶部司堂官,這兩年來為廣東辦了不少事,當然也受了不少好處。其他人都得了銀貨,而他們二人卻得的是事務上的周應,隱隱有「粵黨」的氣息。眼下廣東風聲將起,他們必須知會那邊的人,保對方也是保自己。 「要是那急腳遞能開到京城來就好了。」 想到從北京傳消息,怎麼也得個把月,田從典就開了個小小玩笑。 「找車行的小謝……」 湯右曾篤定地說著。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並非事事均在掌握 一年前,當李肆舉起軸承,喃喃自語著什麼歷史的巨輪滾滾轉動時,他根本沒有預料到這巨輪先捲起狂瀾的地方,不在廣東,而在江南。 揚州的瓜州六濠水碼頭,幾艘古怪小船泊在一起,比哨船長一些,同樣有一帆,卻不見外搭的槳櫓。不少人正急急忙忙搬運著貨物,一艘已經滿載的小船屁股後面呼呼翻起水浪,朝著南方啟航。 棧橋上,一個中年人急急而行,在他身後,幾個小伙子將一老頭高高抬著,就像是綁架一般。 「黃斐!是你害了我!我寫的本是『依夕順風去,日出客顏開』,你為何要改出那清明二字!」 那老頭一邊掙扎一邊呼喊著,前面的中年人一臉苦得快能淌水。 「三叔,你這就不專業了,咱們急腳哪有黃昏出發的道理?要怪就怪我沒看緊改帖子的師爺,誰讓這朝廷有這些多忌諱!?不是我剛派了船去京裡試探北方的生意,這消息還不能趕在朝廷動手前收到!」 那中年人正是順風快遞的東主黃斐,和其他文字案不同,他不是文人,還手握目前最快捷的消息傳遞渠道,得知自己可能步戴名世之後,趕在官府動手前就動了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裡去!我張潮這輩子的清譽,就這麼被你毀於一旦!你爹鼓搗一輩子的奇物,自得其樂也就算了,卻不想在你們兄弟身上弄出了這驚天禍事!」 自稱張潮的老頭老淚縱橫,這可是牽連九族的罪名,帖子最早是他幫黃斐寫的,雖然被人改了,可他依舊脫不了罪。 黃斐歎氣道:「三叔,咱們還有去處。的確是爹給了我們兄弟腦子,可給我們手的,卻是廣東的師傅,他們能幫上忙的。再不行,直接下海,總有活處。」 接著他低聲嘀咕:「什麼清譽,就是大清的名譽吧,這東西要來作甚!?」 張潮也沒迂到坐以待斃,哀歎一聲,任由家人把他抬上了船。 黃斐卻沒上船,他朝後看去,正見另一幫人急急而來,一個個都扛著厚厚的行囊。 黃斐皺眉問:「黃卓呢,你們不會把家中的被褥都帶上了吧?」 那些人抹著汗指向後面:「二少爺在後面,他說其他都無所謂,這些圖紙可絕不能少。」 黃斐跺腳:「只要有他在,什麼圖紙不能再畫出來!?真是笨蛋!」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初六,揚州張黃二家,連帶順風快遞、揚州七巧行的掌櫃大匠,數百人借順風快遞的快蛟船出逃,而下令緝拿順風快遞案相關人等的公文還沒過直隸地界。 正月元宵,就在揚州官府在空蕩蕩的張黃家宅裡滿肚子苦水翻騰的時候,青田公司的年會在廣州召開。之所以推遲到元宵才開,一個原因是李肆被那種不踏實的感覺推動,開始下手作一些準備,另一個原因則是公司架子大了,要員聚齊也需要一些時間。 貨站中心那座大樓本就是籌建中的公司新總部,在大會召開之前,李肆同時收到了三份消息,讓他對時局終於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 一份是京城小謝發來的,附有湯右曾和田從典分別寫給段宏時的信。信裡除了客套問候,還隱隱約約提到了廣東近日風頭正盛,朝堂也在討論廣東之事。作為朝堂大員,話能說到這個地步,已經難能可貴。 第二份是李朱綬讓羅師爺帶來的信,附了八貝勒府家人的書信,話就說得直白多了,朝堂要對廣東下手,八爺正在設法周旋,要李朱綬趕緊擦乾淨屁股,別留下什麼髒污。 第三份……就有意思了,是朝廷的邸報。和以往邸報不同,這份一路加急,幾乎跟小謝和胤祀的急報同時到達,朝廷的驛傳效率也終於體現出來。包括朝堂的討論和揚州順風快遞案,以及皇上對廣東的不滿,在這邸報上都說得再通透不過。 李肆之前的疑惑,在這份邸報上依稀得了些解答。江南……他忽略了江南在清廷心目中的地位,他在廣東這翻江倒海,對清廷來說,不管是地理距離,還是心理距離,都還是太遠。可江南是清廷命脈,那裡有一點風吹草動,清廷都要緊張。 如今這形勢,是因為廣東的諸多技術,連帶商業思維都流傳到了江南,江南工匠之巧、商賈之精甚至還要強過廣東,將之發揚光大,再自然不過。就說這快蛟船,並非他發明之物,也不是廣東所造,純粹是江南人在他傳過去的織機上得了靈感,再跟古時的車船設計結合,就出來這麼個東西。而商賈藉以謀利更在情理之中,結果就被康熙盯上了。 這邸報來得這麼快,還給了李肆一點感悟,看來廣東官場,也有了自成一派的風氣。邸報是各省在京裡的提塘所編,提塘到六部內閣書房去查和本省有關的大事,然後編成小報,在京自行刊印,然後遞送回省。眼見朝堂要在廣東動大手腳,廣東提塘自然也發了狠,用上了六百里甚至八百里加急,趕上了民間快遞的速度,把消息送回了本省。 「現在,咱們該握柄了……」 公司大會上,李肆沒有總結成績,沒有展望未來,而是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所謂「握柄」,是青田公司造就擬定好的應對方案,生意層面上,是加緊回籠資金,關停不重要的分支項目,同時加大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吸銀力度。 這些措施是公司所有執事級別以上幹員都知道的,而另一些措施,就只有與「軍」一事有關的人才清楚。「握柄」就是發出了戰備信號,硫磺硝石的走私要加強力度,青田司衛以及香港水勇也要開始集結,天刑社要發出準備戰鬥的動員。 「終於……要動手了嗎?」 嚴三娘興奮地問著,從新安回來後的半年裡,李肆忙著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金融綁架」行動,她則回到英德,負責司衛的擴充編練。原本李肆不想讓她插手這麼深,畢竟搞成個夫妻檔,以後可不好下台,段宏時也提了同樣的意見。可他手上就這麼些人,放著這麼有威望、有本事,又可靠到快上了自家床的人不用,那可是腦殼有包。李肆也不得不讓嚴三娘擔當起了類似「教導總監」這樣的職責,負責旗下所有士兵的基礎技能訓練指導,與范晉所任的「軍法總監」一同,成為他在宏觀上掌控軍隊的左臂右膀。 這半年來,兩人事務繁忙,聚少離多,偶爾相處,都覺甜蜜。此刻依偎在李肆懷裡,嚴三娘也任由他的鹹豬手上下揩油。她不是青田公司的成員,沒有出席越來越正式的公司會議。聽到李肆說出了「握柄」二字,拍開李肆的手,似乎下一刻就要上戰場。 「還沒到出鞘呢,而要打……還得到亮劍那一步。」 李肆這麼說著,三部曲是他擬定的大致方案,眼下這形勢,還沒到那般緊急。 「也是……現在我們滿打滿算,也才三千可靠的兵。」 嚴三娘歎息一聲,也不得不壓下了沸騰的心火。李肆這攤事業,實際已經聚到了五六千人的武力,但真正能投身戰場的,也就司衛和水勇兩部分。其他部分,包括船丁和貨站巡役,也就是保安性質,不管是技能還是忠誠,都不可靠。 「還不止這樣,咱們的旗號都還沒準備好。」 李肆歎息的是另一方面,人、財、軍這三環,軍雖然規模小,卻算成型了,財則有了相當進展,而人……尤其是人心這部分,段宏時和翼鳴老道都給出了自己的方案,可段宏時的太迂迴,翼鳴老道的太……古怪。 想到翼鳴老道鼓搗出來的東西,李肆就暗自呻吟,這老頭可真是能折騰,居然還真能搞出那樣的東西!? 「盤姐姐怎麼還沒來?是不是還在拜天?」 被李肆再度襲來的大手撫得心神搖曳,嚴三娘趕緊轉移著話題,這次她成功了。 「可不准跟著她一起去拜!」 李肆板著臉訓斥道。 廣州西關英慈院,盤金鈴正忙得額頭生煙,這會她可沒功夫拜誰。 一間四壁肅白的屋子裡,她和幾個人都穿著淡青的素袍,頭也戴著同色布帽,臉面被大口罩遮住。屋子中間,一人正躺在檯子上,腹部敞開,盤金鈴正用鑷子將一段黑□□的腸子從肚子裡扯出來。 用小鋼鉗夾住下端,鑷子提直腸子,盤金鈴用左手朝對面一人比出二指點點,作了個剪刀的姿勢。那人也是身材修長,即便被素袍遮掩,也能見到窈窕曲線。一雙眼睛更是靈亮,像是能說話一般,隱隱跟盤金鈴相似。 她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從一邊工具盤裡找來剪刀,正要遞過來,盤金鈴卻搖頭,食指點點,再蹺起大拇指,她那秀目頓時更亮,似乎還帶著隱隱的淚光。 不多時,那敗黑腸子剪下,看了看台上還昏迷不醒的病人,盤金鈴長出了一口氣,自己總算又保住了一個人的性命。這「腸癰」之症,原本不是英慈院解治的科目,可瞧著這人的症狀,湯藥已不能救,家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求英慈院出手,她不能見死不救。而恰好,這病她專門研究過的,知道該怎麼以外科之法醫治。 出了屋子,解下口罩,之前動剪的那女子顯了面目,也就十五六歲,面目雖然平凡,可眼眉卻隱隱近了盤金鈴。她追到盤金鈴身邊,啊啊張嘴,卻沒成音,可兩手揮舞著,指尖紛飛,像是織花一般。 「好,帶你去,就是得沐浴了,這一身的污穢,可不能帶去拜天。」 盤金鈴微微笑著,也在用手回應。這少女就是她之前收養的啞女,姓賀,本沒名字,盤金鈴給她起名叫「默娘」,日日帶在身邊,耳熏目染,居然也能幫著她做一些事,兩人更是發展出一套獨特的手語來溝通。 賀默娘高興地朝遠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揮著手掌,那是她的哥哥賀銘,少年不知道遭了什麼鬱悶,比劃著類似「別來煩我」的手勢,轉頭再不理她。 英慈院西南的矮山上,原本那座可以眺望珠江的亭子,已經被改建為一座廟宇式的小殿。換了一身淺藍素裙的盤金鈴,帶著同樣裝扮的賀默娘進了殿裡,頓時置身一個感覺頗為寬宏的異樣空間。 殿堂並不寬廣,卻很高,頭頂是一座穹頂,被風燈映著,五彩的圖畫異常醒目,有好幾幅畫,任何熟知華夏神話的人都能看出,那該是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軒轅出渭河,炎黃大戰,黃帝蚩尤之戰……一路下來,直到伏羲造字,神農嘗百草。和寫意山水畫不同,這些圖畫筆法鮮明細膩,每個人物的表情都清晰可見,看上去就像身臨其境一般。一股渾然滄桑的氣勢,由這些圖畫濃濃罩下,讓每一個步入殿堂的人都心生渺小卑微之感。 殿堂的正面只有一面牆,牆上是一個巨大的圓窗,一側透亮一側黯淡,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太極圖。牆下是幾級台階,最下一層的台階卻是泥土。 盤金鈴和賀默娘跪在了泥土之階上,合掌閉目,嘴唇微微蠕動,像是在默念什麼經文。 「向吾主稟告你的功,懺悔你的罪。功罪皆歸於吾主,吾主將賜你本心的安寧。」 角落裡,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說著。 「我的功,我的罪,都歸於他,求他能繼續代天而行,領著我繼續向前……」 盤金鈴低低默念的,卻是另一番語句。 北京,雍王府,一個消瘦的中年人,也在一間靜房裡低聲誦念著,香爐上青煙繚繞,讓他的面目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主子,萬歲爺有事招諸位阿哥明日相商要事,是不是預作準備,去打探一番?」 門外下人低聲說著,可這中年人卻恍若未聞。 「奴才不敢擾了主子的清修,可事情緊急,據說是要跟諸位王公大臣……」 下人乍著膽子繼續說,中年人終於惱了。 「瞎嚷嚷什麼!?我胤禛一身清淨,朝堂之事與我何干!?等我念完這大悲咒……」 此時那下人才將後幾個字吐出來,「商議廣東之事。」 青煙撞散,一張眼眉如刀的沉冷面孔顯露出來。 「廣東……」 剎那間,諸多記憶碎片在愛新覺羅·胤禛的腦海裡閃過,然後聚攏在「老八」那張面孔之下。 「趕緊替我更衣!」 他沉聲喚道。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四哥對四爺:最佳拍檔 「欽差是要派的,就是這人選……」 暢春園澹寧居後殿,康熙倚在軟榻上,語調悠悠,像是難以決斷。 這是一場頗違常例的討論會,嵩祝、蕭永藻、王掞、李光地都在,五個大學士來了四個,剩下一個溫達臥病,內閣幾乎齊全。除了大學士,還有馬齊這個署內務府總管,算是閒人。 只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馬齊也是以前的大學士,可古怪的是,角落裡還站著一幫人,一個個腰間裹著黃帶子。這是一堆成年阿哥,三四五七八九十,十二十四都在。 昨日康熙就下了諭旨,還定了主題,就是廣東之事,大學士和阿哥們都覺怪異。阿哥們集體參與國政討論,這可不合規制。大學士們揣摸,阿哥們串聯,打探到了記注官被下諭免去侍班,外加會議地點是偏殿,都得出了結論:看來康熙也沒當作正事,就只是隨便聊聊。 這個結論,大學士和阿哥的反應完全不一樣。大學士是橫下心來,豎起耳朵凝起心神,就看康熙出什麼牌。而阿哥卻是繃足了心弦,就要看有什麼能出頭的空子,好得勁地鑽。 會議開始,康熙神色如常,並沒有解釋這麼古怪湊席的用意,而是如嘮叨家常一般,從江南的順風快遞案子,講到了廣東在奇技淫巧上的鑽營,最後憂心忡忡地說,長此以往,人心敗壞,政阻治潰,天下危矣。 這是在強調廣東問題的重要性,眾人都唯唯諾諾應著。接著康熙就面露難色地說,這事根底難明,要下手不知該動何處,也不知該下力多大,所以要大家集思廣益。 廣東之事,現在能確定的只有一樁,那就是具體情形如何,北京這裡兩眼一抹黑。所以這集思廣益,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得派欽差去查,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多半是貪狡之匠群聚,視朝廷法度於無物,地方也與之遮護,遊走規制空隙,這事涉於吏治!」 李光地很氣憤,他知地方政務,玻璃、泥石什麼的,朝廷之前沒有相關法令,這也就罷了,可滑輪是鐵業,地方要批鐵業,都得按禁榷之物管制。現在如此氾濫,馬車也用,船也用,據說江南織機也用,哦,那織機也是鐵做的,這根本就是禁榷失控,背後一定有不少官員貪瀆。 所以,他建議的方向是從廣東吏治查起,派欽差去廣東嚴查,看地方官員是不是在勾結工商,欺瞞朝廷。 李光地這番話直指問題關鍵,說得康熙連連點頭,調子也就定了下來。而接著康熙就問派誰為欽差,讓眾人都有些訝異,這是要提前內定好欽差人選? 大學士就事論事地商議起來,這時候閒人馬齊躥了出來,叩首啟奏。 「廣東之事,若真如李光地所言,恐怕是全省官員糜爛,即便尚書赴粵,都難料理首尾,只能是閣臣親往,才能震懾得住。」 大學士們皺眉,他們個個都是老頭子,身體都不怎麼好,去廣東?那是讓他們別回來了麼? 阿哥們卻是在想,多半是這馬齊在繞著圈子請纓。 接著馬齊說出來的話,讓眾人震驚不已,都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 「可諸位大學士都已年高,難歷顛勞。微臣斗膽妄論,此欽差的人選,阿哥們最善!」 殿裡沉默了好一陣,然後響起康熙的高聲叱責。 「荒謬!昏聵!」 康熙似乎很生氣。 「此等瑣難政事,豈可讓朕這些不成器的兒子去操持!?今日讓他們站在這,就是聽聽而已,朕看你馬齊也是離朝堂太久,不知國務艱難了!」 被訓斥的馬齊不迭地叩頭,可心中卻是一片舒坦。康熙這語調純粹就是刻意吊上去的,根本就沒什麼怒氣,他跟老了康熙,這點揣摩功夫還是有的。看來自己還真是領會了皇上的意思,幫皇上當了一回出頭鳥。 大學士們恍然,難怪康熙今日要招阿哥們來呢,繞了一大圈,其實聖心已定,就是想派阿哥去廣東。而馬齊這個閒人,原來是來當托的。 可再想想,康熙也不得不繞一大圈。皇子當欽差歷政很尋常,可跑去廣東,這真有些出格了,出格在一個字:遠。這遠應在兩方面,一是不安全。大清砥定,除了統兵作戰的皇族去過雲貴兩廣,就再沒誰跑到那裡去,怕的是水土不服。阿哥這樣的千金之體,出了事誰都擔待不起。二呢,因為遠,皇子要肆意行事,消息來回遲緩,還不知會捅出什麼大婁子。這大清的皇子雖然比前明宗室幹練,可終究身份特殊,做事不可能如尋常官員那般周護大局。 第二個擔憂不能出口,大學士們也不顧康熙還在矯情偽飾,似乎等著他們出言附和,都紛紛跟著康熙一同指責馬齊,想借此熄了康熙這奇思妙想。李光地還說自己是閩人,知粵事,逕直請纓,這時候才見康熙臉上真顯了一分怒意。 康熙和大學士們沒勾搭上,這邊的阿哥們已經耐不住了。老九老十乃至十四幾個都看向老八胤祀,而老八也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雖然廣東確實太遠,換在往常還是畏地,可這麼一樁要務,怎麼也要攬在身上,為自己掙回一些分數。 「兒臣願……」 他剛剛開口,就被康熙吼住了。 「你是要去查你的錢莊生意有多紅火呢,還是再去找洋人打造一幅更合身的洋甲!?」 空氣驟然凝聚,胤祀像被一錘子砸中腦門,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臉色蒼白地趕緊叩首請罪,儘管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麼忌諱。 康熙不耐煩地哼聲揮手,看也不看像條斷了脊骨的狗一般縮下去的胤祀,接著沉聲道:「此事官商勾結,牽連頗雜,沒有大決心之人,去了反而壞事……」 他一邊說著,一邊掃視其他幾個兒子。原本一直縮在人堆裡的胤禛清晰地感受到,康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住了。 一股烈火自胤禛心底轟然升騰而起,他再沒半點猶豫,跨步出列,一展袍擺,兩膝咚地砸在地上。 「兒臣願往!」 這四個字如刀一般,既冷又銳,還帶著剛沾染的人血,熱氣直溢。 從暢春園出來,胤禛只覺恍如夢中。 殿上他一反過往行事,主動請纓,康熙連說了兩個好字,然後一句「我看老四有這決心」就把大學士們的嘴給堵住了,之後還單獨留下他叮囑了一番,讓他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終於沉底。要知道他跪下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後悔了。 胤禛從來都知道,康熙不會把位置交給他這個兒子。太子被廢之後,門人也在慫恿他動作,他卻很清楚,自己沒希望。因為他的性格,他的行事之風,康熙都很不喜,甚至還說過老師沒教好他這類話。雖然被封了親王,卻沒接手過什麼正經事務。平素潛心修佛,想磨磨自己性子,也沒奢望靠這事讓康熙對自己完全改觀,就防著老八那幫人整治,他可不像老八一黨有那麼大勢力。雍親王府正門前的石獅子,不如八貝勒府後門的地磚,荒寂得□人。 可他是男人,心中那點念想總還存著,真有了機會,他絕不會放過。 回到王府,胤禛已然血冷心平,皇阿瑪說了,廣東之行,須得大決心,看來自己這皇阿瑪,是看中了自己這把刀啊,就不知道,皇阿瑪揮著自己這把刀,到底是要斬什麼妖孽呢? 「我是刀,刀也是我,要斬什麼,還不得由我的眼來看,我的心來定麼?斬後的是非,就由皇阿瑪來評斷,只求問心無愧!」 他冷冷一笑,躊躇即消。 派皇子出廣東視事,確實震動了朝堂,而且還派了苛厲寡恩的老四,這事更是讓人心悸。就連李光地都專門找了湯右曾和田從典,囑咐他們盡早知會廣東方面,有什麼首尾趕緊收起來。 「廣東……血色將起啊。」 李光地如此感慨著,當然,他說的是廣東官場,而且,他也不是在說老四。康熙之前選老四去廣東那場戲演得太不敬業,讓他們這些人想捧場都覺臉燥。真正想動刀的其實就是康熙,而且刀鋒還隱隱將老八一黨帶了進來。可歎不管是老四還是老八,都還沒悟到自己其實是在康熙的案板上翻騰。 這些話李光地當然不會說出口,這幾年來,康熙經常跟他談起儲位之事,連帶諸位阿哥之爭,李光地都看得通透。此次派老四去廣東,絕非一時的心血來潮。 在李光地看來,之前在朝會上,禮部尚書赫碩咨隨口道來的閒話提醒了康熙。他一直沒定下儲位,大臣們卻不得不預先站隊。廣東之事,跟老八的結黨又有一定的關係。這站隊之風,已經刮到了地方。地方結黨的後果就是欺瞞朝廷,一體謀利。廣東巧匠以奇技淫巧敗壞國政,波及江南這事,不過是整件事情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此事一方面涉及國政根本,一方面又涉及儲位之爭,光從朝堂上下力不夠,所以康熙要朝廣東揮刀,而普通臣子是當不成這刀的。唯有老四,既是皇子,又沒為儲位跳騰過,行事也冷厲,早前在跟從太子時,就跟老八一直不對路,正適合幹這事。 「讓一個兒子去收拾另一個兒子,這就是人主之哀……」 李光地很是無奈,他所能做的,就是要求康熙另派要員襄助,這話康熙也不得不聽。派皇子去廣東已經聳然,再是單欽差,康熙自己也不放心,於是又派了左都御史揆敘和吏部尚書張鵬翮為同欽差,而且將此次欽差的事務限定為「清縣府工商事」,也就是核查地方工商實況與府縣造冊備案的情況有多大差距。 有了這兩駕馬車,老四出廣東的震盪就沒那麼大了,而且這兩人裡,揆敘是個眾所周知的八爺黨,張鵬翮沒太明顯的傾向,表面上看,也不是針對老八一黨去的。 一皇子、一言官之首、一吏部尚書,這陣仗可是前所未有的,朝堂的注意力終於轉到了廣東之事那原本的表象上。 康熙和李光地在商議胤禛的搭檔時,胤禛也在頭疼自己的隨行人。這事他鐵了心要幹出成績來,可他手下沒人。之前蔫蔥太久,全跟和尚混了,門人裡也沒什麼熟知政務的能手。唯一有點腦子的戴鐸,卻管不住那手嘴,老是忍不住要跟他叨叨自己埋在心底深處的事,被他打發到杭州去了。 對了……杭州,該是正好路過吧。 戴鐸此人,忠心是有的,辦事也算伶俐,只要不蹲在京裡,把那些昏話說了出去被人聽見,倒還算個好幫手。 接著胤禛再想,該把西柏林寺的迦陵音和尚也帶著,那和尚很善結緣,在外探知消息倒是好手。 除了隨行的一般家人,可用的人才就這兩個,胤禛正在傷神,門子忽然稟報,說禮部員外郎某某求見,胤禛當下生惱,一個員外郎,還是禮部的?他雍親王府也成了打秋風的地界麼? 「不見」二字正要出口,卻想起了「事有反常即為妖」一語,按下惱意,見了來人。 來人給胤禛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為這傢伙……很高,還滿臉是疤,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王爺,此番廣東之行,下官能派上大用場!」 胤禛瞇眼看著他,逼問道:「你有何能,敢如此自誇!?」 那人眉頭一挑:「下官知道這廣東之事的根底!」 胤禛沉默,就冷冷看住他,對方目光迎上,自信滿滿,毫不畏懼,讓胤禛的惱意消去了小半,至少這人是個敢作敢為的漢子。 「你……叫什麼?」 剛才門子通報時,胤禛根本就沒上心聽。 「下官李衛!」 那高個子沉聲答道。 英德李莊,寫著「百花樓」三字的牌匾在青田集旁邊新起的一座小樓上掛起,鞭炮辟辟啪啪炸響,這是廣東的第十家百花樓,也是英德的第一家。昔日的王寡婦,現在的王百花,終於將她的事業做回到了家鄉。 這僅僅只是小喜事,大喜事還在李莊內堡辦著。內堡的平壩子上,綵棚高扎,桌席滿佈,而在那二層小樓上,李肆穩居正席,受了一對新人三拜,他是男女雙方的長者代表。 「你們可搶在我前面了。」 李肆笑著對王寡婦和陶富說,這對組合確實有些出乎意料。王寡婦大陶富四五歲,還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小子,可陶富卻愣是跟她瞧對了眼,趁著元宵過了,公司年會開完,就回了英德辦事。 換在兩三年前,這一對組合還要招不少議論,可現在不僅李莊的人見識多了,風氣開了,這兩人身份也變得太多,甚少有人再嚼舌頭。 王寡婦那「王百花」的名號已經傳出了廣州府,百花樓經營的貨品雖然雜,卻勝在品種多,貨源穩,一套行商手法,不論貧富貴賤都覺舒心,美譽正在廣傳。再有李肆這個大老闆在後面,她這個大掌櫃自然非比一般人。 陶富則是最早入廣州的一批人,先是跟盤金鈴,後來盤石玉來了廣州替他,就去跟了王寡婦。或許從那時開始,兩人就結下了情緣。李肆任職南海縣典史之後,根本就沒功夫幹這活,調來陶富代行職權,成了無名有實的南海縣典史。 聽了李肆這話,兩人呵呵輕笑,都看住了縮在角落裡幾個梅蘭並綻的姑娘,雖然大小不一,神色各異,可眼中的憧憬卻都是相同的。 「快三年了,真想不到……」 李肆有很多慨歎,將近三年前,王寡婦還在養豬,陶富還在礦洞裡挖礦,變化還真大。看著這對新人,他感受到了一股雖然細微,但卻無比真切的滿足,這是他親手締造出的幸福。以他的目標而言,僅僅只是億萬分之一,而對眼前這兩人而言,卻是百分之百。 這時候,他依稀忘了自己還給另一類人帶去的恥辱,而其中一個人的名字,早已被他丟到了腦後。 第一百九十章 四哥對四爺:草匪頭遇上二愣子 杭州德勝壩,一行商賈打扮的人站在壩上,看著幾人就在岸邊轉著輪盤,粗粗的鐵桿子在他們的操縱下,有如手臂一般靈巧,片刻間就將快蛟船從運河拉進上塘河,之前那人牛合力的喧囂景象再也不見。一個瘦小中年眉飛色舞道:「就靠著這鐵輪盤,不僅上下壩快了一倍時間,就連人力錢都省了不少。輪盤和鐵架可都是廣東所產,眼下在江南,妙用正是無數。」 這矮子身邊一個高個子冷哼了一聲:「妙用再多,也需握在朝廷手裡,否則奸狡操持,遺禍無窮!」 兩人連帶左右前後十數人,隱隱將一個冷肅中年圍在圈裡,那人聽到他們的對話,眉頭微皺,嘴角輕抽。 這一行人正是雍親王胤禛和他的隨從,此時離朝堂決議落定不過十來天,二月未到,他就已經到了杭州,靠的就是快蛟船。 原本胤禛還想在京提查廣東文檔,毛遂自薦上門的李衛卻勸他趕緊直下廣東,以雷霆霹靂手段,搶先拿住罪證。他本還有所顧忌,可接著就收到揚州順風快遞案罪主潛逃的消息,於是狠下一條心,沒跟另外兩位欽差同行,星夜直驅杭州,在這裡跟戴鐸會合。 「這李衛,識大局,有膽略,可堪大用,就是……」 胤禛很欣賞李衛,但對李衛所說的「罪證」一事卻很不以為然。 「罪證就是韶州府英德縣人……李肆!現在廣州府南海縣任典史,下官一直盯著廣東的動向,事事都有他的痕跡!」 當時李衛是這麼直截了當說的,胤禛冷笑,一個典史!居然就能撬動廣東一省官場,當這大清的江山是塊豆腐? 這也只算小節,胤禛並沒上心,人還是可用的,所以他將李衛從禮部活動到吏部,以便充任隨行。在這個過程裡,他就發現了李衛和那個什麼李肆的關聯。李衛的舉薦人是半年前病死的內務府郎中蔣贊,而這個蔣贊,之前就在太平關含洸分關任過職,這之間不知道夾纏著什麼私怨。 「盡心辦事!如果他也涉案,藉機處置就好,你若再被一個蚊蠅之輩蒙蔽清靈,就直回了你那香火衙門!」 李衛再次提到李肆時,胤禛嚴厲地訓斥了他,這才有所收斂。 到了杭州,戴鐸的用處就顯露出來了,找來快蛟船,還聯絡到了和東莞織機坊有生意往來的商人,胤禛和隨行扮作京裡的商人夥計,風風火火趕往廣州。 時光如梭,轉眼已到康熙五十四年的二月,廣州西關英慈院南的無名廟子外,排開了一條長龍,長隊裡男女老幼一個個神色虔敬,秩序井然。這座廟子只祭皇天后土,專供病人家屬和家中有待產之婦的人來拜,規矩還很奇怪,不准燒香,不准喧嘩,只許心中默禱。 英慈院活人無數,這廟子在民人眼裡自然也有了真靈,外加英慈院的院長,廣州城的活菩薩盤大姑也經常來拜,所以才有這番熱鬧模樣。 廟子外,李肆看住罩著面紗兜帽的盤金鈴,很是無奈,「本是哄外人的,你信什麼?」 「我信其中一條就夠了,覺著真能讓自己……安寧。」 盤金鈴低低說著,不敢抬頭看他,心中道,我信的就是你,可我這樣的人,不敢和三娘關□,甚至你身後那個安九秀一樣,享得你的私心。就只能把你供在神龕上,和你離得遠遠的,這樣才能讓我每晚都翻騰的邪念能平息下來。 李肆無言,本有心仔細和她討論一番,怕她順著翼鳴老道鼓搗出來的那條「邪路」越走越遠,可眼下心思全都掛在北方,還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不得不低歎一聲,吩咐盤金鈴做好再回英德的準備後,就匆匆離開。 行在路上,李肆對安九秀說:「你回你爹那待一陣子吧……」 從上次連收三份急報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月,除了順風快遞案之外,還沒更多的消息傳來,到底康熙和朝堂會如何處置廣東,李肆心裡沒底。想著以防萬一,他開始收攏要員,而安九秀……算不上要員,她並不知自己的底細,如果事情有變,還將她置於身邊,李肆不怎麼放心。 安九秀身軀微微一晃,差點栽下馬去,她趕緊用喉音應了一聲,面紗遮住的臉頰上,血色已經盡失,眼角的淚水更是難以抑制。她的確不清楚李肆的企圖,但她很清楚李肆的處境,現在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連盤金鈴那樣的「外人」,他都一定要把人弄回英德才放心,而對她卻是徑直推回安家。 「要怎樣才能讓他知我的真心呢?」 安家宅門,安九秀擁著同樣被送回來的安十一秀,看著李肆遠去的背影,淚眼滂沱。 安頓好安家姐妹,李肆回到廣州青浦貨站主樓,終於收到了他已經等得發急的消息,依舊是邸報。這次廣東提塘豁上小命,用八百里加急發了回來,搶在了李肆在京城的消息渠道前面。 「雍正!不……胤禛!」 那一刻,李肆眼瞳緊縮,只覺嘴裡微微發苦。 腦子急速轉動,李肆大致想通了康熙派胤禛來廣東的用意,自己在廣東的一番動靜,多半是被康熙看成了「八爺黨」,還真是作繭自縛呢。 對雍正此人,李肆前世就很感興趣,康雍乾三代,在李肆看來,康熙是偽君子,乾隆是敗家子,而雍正是個……二愣子。 身為雍正時的事跡不談,身為胤禛時,這傢伙行事歷政的風格就是一個字:狠,而結果是兩個字:風暴。所以後期基本沒再被分派什麼大的差事,就偶爾當當儀仗隊,充充門面。 現在被康熙放到了廣東來,李肆明白,在這傢伙面前,官面上的周旋手段已經無用,看的就是胤禛到底會把他的根刨得多深,如狼的牙口,到底會咬到什麼要害。 想到這裡,一股熱氣自小腹升起,猛然充盈全身。 「李肆啊,你忘了你本就是個草匪嗎?狼已上門,還何必周旋!」 他猛然覺悟,眺望弘闊的青浦,心胸驟然豁朗。 「雍正……就這麼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我該高興才對!」 接著握住李肆身心的就只有一個念頭。 殺死胤禛!讓胤禛成為雍正的歷史徹底轉向! 皇子在廣東被殺,這足夠亂了吧,雖然準備還遠遠不足,但這般亂局下,他怎麼也能渾水摸魚。 二愣子胤禛,你就洗好脖子,等著我李肆這個草匪頭來取你性命吧! 李肆咬牙,眼中寒光直冒。 就在李肆定下驚天大計的時候,廣州北城,靠著旗人地界的一處宅院,迎來了一撥神秘的客人。很可惜,李肆手下的情報組織還太稚嫩,並沒有注意到,他所要刺殺的目標,已經到了廣州,跟他只有一二十里之遙。 「有內務府的關係?那可是不得了哇,現在廣東正缺煤,曲江那邊滿地刨煤都還不夠。內務府的山西老爺們,腳下踩的可全是銀子,找些苦力徑直刨了,運到廣東來,倒手就是幾倍的利!」 廳房裡,富態商人正跟戴鐸聊得火熱。 「背後?背後當然是官老爺,還有咱們三江商會,不瞞你說,我在商會也算號人物,跟商會的彭會首也是論的兄弟交情。」 「彭會首是誰?彭先仲啊,英德彭家,湘璃堂粵璃堂,連帶兩省泥石行,可都是他家佔著大份子。」 「後面?後面……呵呵,到這廣東地界,除了孝敬官老爺,另一個人可絕不能冷落了,誰?李三江!不知道?那李北江總該知道吧?」 「何等厲害?哈哈,一句話,在這廣東地界,生意場都是李三江護著的,在他背後,是整個廣東的官老爺!廣東地界有個笑話,說廣東除了制憲藩皋四台,還有一個商台,這商台,就是李三江李肆了。」 「老弟,我可跟你交心,要在廣東做生意,就盡早入咱們這三江商會,到時候自有人來教你廣東規矩,幫你打理瑣碎雜務,不必再像在其他地界那般,怕被官老爺整治,有事商會自會出面。」 廳房後面,胤禛坐著,李衛站著,聽到那個三江商會的商人吐出「李肆」二字時,胤禛一直半瞇著的眼睛瞪起,眼中寒光閃爍,而李衛則是嘴角上翹,一臉烏雲散盡艷陽天的快意。 李北江的稱號已經升格為李三江,因為他的北江船行已經改為三江船行,覆蓋了整個廣東。 入夜,胤禛召開了緊急會議,白天戴鐸接觸商賈,李衛查訪市民,迦陵音面會廣東僧寺,得出的結論異常一致,李肆在廣東是個名人,名聲與其南海縣典史的身份遠遠不相配。 「他是勾連廣東官場的關鍵人物,王爺,只要拿住了他,廣東一省,上至督撫,下到縣府,什麼罪證不能取到!?」 李衛對李肆的定位正是如此,這也很符合胤禛的判斷。 「這般手腕,還真是像那老八呢。」 他還在心中這麼嘀咕著。 「拿我欽差關防,差廣州府馬上捉拿!」 胤禛咬牙,他就要行這雷霆霹靂之事。 李衛皺眉:「王爺,那廣州知府李朱綬,早前可是英德知縣,跟這李肆相染甚深,還有傳聞說李肆就是他的表侄。」 胤禛愣住,他還真沒想到這一點,被李衛提醒,想得更多,李朱綬可是老八的門人,這人可絕不能用。 李衛沉聲道:「拿他就得隱秘行事,否則如揚州張黃二家那般跑了,到時王爺還要落了麻煩。」 胤禛點頭,這是正理。 戴鐸很憂慮:「主子來得急,身邊就這幾十個家人,靠他們可是不好做這事。」 想到這「兵」字,另一個人的名字浮上胤禛的腦海,之前一番探查,這個人應該還沒跟李肆有多大沾染,而且他該是整個廣東,最能靠得住的一個人。 「這事不必擔心,你們要想的,是怎麼不動聲色拿住他的法子。」 胤禛沉聲吩咐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四哥對四爺:這是什麼力量 廣州將軍府,管源忠緊皺眉頭,好一陣才朝他的心腹手下,催領馬鷂子吐出了幾個字:「謹慎行事。」 馬鷂子應了庶,正要離開,管源忠又加了一句:「千萬記得,別再帶腰牌。」 這話讓馬鷂子額頭青筋暴起,卻只能恭謹地再點頭,腰牌!?說到這事就氣人,遼東那邊回信說,腰牌還在他們那,當初去收拾范晉家人根本就沒帶上。再暗地一查,嫌疑鎖定在了小姐身上。可管源忠寵溺女兒,這事他怎麼也討不來清白,只好自認倒霉。 再想到即將要跟著辦事的主兒,馬鷂子心中更是發冷,四阿哥,那可是出了名的刻薄,這一趟差事,還不知要遭什麼罪。 將軍府隔壁的營房一片喧鬧,在後院小山上依稀瞧見大批換了差役服色的親兵正在鬧騰,管小玉懨懨地想,準是又去欺男霸女了,一個個頭破血流地回來才好。 「四阿哥來了?是微服私訪麼?」 中午向管源忠請安的時候,聽到她爹隨口說了一句,管小玉很是訝異。她之前仗著爹爹寵溺,經常易裝亂串,可沒想到四阿哥也有這愛好,只是私訪到廣州……這也太遠了吧。 「那些兵丁是去保護四阿哥的?」 她無心地再嘮叨了一句。 「是去抓人的,好像是抓那個李肆。」 管源忠繼續像是無心脫口,然後就看住了女兒的神色。 李肆……這個名字是一貼膏藥,被猛然揭起,掩藏許久的傷痕又迎風抽痛。范晉就在李肆那,她知道,據說是埋頭教書,不問世事。之前也給她來過一封文字冰冷的信,說自己家破人亡,再無心他事,她看得出來,那不是他違心之作。想著自己終究出了力,護了他周全,而他遭災之後,對自己的情意也散了,管小玉就只能顧影自憐,歎老天弄人,只是心中那處痛,始終無法癒合。 四阿哥要抓李肆,為什麼?怎麼會? 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管小玉一頭霧水,在自家屋子裡轉了好一陣,終於跺腳奔了出去。先不說李肆和她相熟,安九秀還是她閨蜜,就說范晉,如果李肆遭罪了,范晉還有活處嗎? 瞧著女兒策馬而去的身影,管源忠鬆了口氣,這只是他隨口失語,真的,而他將兩萬七千兩薪餉草料錢挪給了三江投資公司,也是真的…… 城東宅院,馬鷂子聽李衛沉聲說出「抓李肆」這話時,一時難以相信這是真的。 「此事為真,就不知本王是不是能信你。」 胤禛逼視著馬鷂子。 「卑職領下三百兄弟,唯王爺馬首是瞻!」 馬鷂子毫不猶豫地應道,肚子裡卻在念叨,李肆在這廣東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要整治他,廣東真要大亂了。 從戴鐸相熟的商人那獲知,李肆在廣州的巢穴就是城西之外的青浦貨站,據說前兩天還親眼見過,眼下多半還在。 李衛等人覺得這是天賜良機,之前就聽那商人說,李肆正為廣東少煤發愁。於是商議由戴鐸扮作山西煤商,要求當面會晤。然後李衛亮出胤禛的欽差關防,剝了其典史官身,由馬鷂子領的精卒徑直押回廣州城。 聽著李衛這般直截了當的「計劃」,胤禛卻連連點頭,馬鷂子也興奮起來,看來四阿哥雖然待人刻薄,可做事卻殺伐果斷,正對他這種人的脾性,當下也真心投進了這事。他提了意見,李肆身邊有侍衛,貨站也是他的地盤,只是一道文書,萬一鎮不住,廝殺起來,未必能討好。如果大隊人馬過去,卻又容易走漏消息,所以這事還得想想細節。 「本王親去!」 胤禛站了起來,一個典史,一個很有能量的典史,難道還敢在他這個皇子面前放肆?其他人等更是不可能再為那李肆效力,那可就是造反! 李衛等人趕緊勸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子親臨抓人現場,這事太出格了。 「本王心意已決!休得多言!」 胤禛冷聲呵斥道,眾人閉嘴了。 「眼下日頭尚高,說做就做!」 接著胤禛的決定,更帶起了一股風雷。 「跟四阿哥做事,還真是快活。」 馬鷂子一邊挑著手下,一邊這麼想著。 戴鐸邀那商人先行,探知李肆是否人在青浦貨站,胤禛等人隱入馬車在後,七八輛馬車穿街過巷,半個多時辰就到了西關外,聽著嘩嘩的流水聲,還像是過了座橋。 再行片刻,馬車停下,門開之後,戴鐸壓低聲音道:「李肆就在前面的樓裡,只是在忙其他事。」 戴鐸倒是一臉興奮,可從車廂裡看去,他身後的馬鷂子和李衛等人卻有些失神。胤禛暗自訝異,出了馬車,還沒及打量,就聽身邊一個叫常賚的年輕侍從哇噢叫出了聲。 「好大!」 胤禛定睛前看,也頓時感覺整個人微微發飄,似乎正直墜而下。 果然好大! 寬闊平整的地面像是原野一般延伸而出,將前方泥土盡皆蓋住,直達江面。一棟棟庫房整齊肅然,單座看上去不出奇,可如林般排開,卻顯得異常震撼。 庫房群的對面,是一座方方正正的石樓,周圍百步之內都無建築,他們的馬車正停在這樓前方幾十步外。這樓的主體其實不過五六丈高,三五十丈長,可稜角分明,柱台敦厚,如一尊巍峨石山,壓得人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石樓中間還有一座高塔貫空直上,更像是戳在人心上一般。 「僭越!違制!」 胤禛在心中怒罵道,廣東地方官員的眼睛真是被銀子閃瞎了!這麼宏大的高樓,居然視而不見! 「多半是巧借工商無制所為……」 胤禛對律禮很熟悉,已然明白蹊蹺。這地方估計全是報的倉儲,那樓也一樣,建築違制,歷代都只涉及居室、廟宇,沒細化到工商這上面,而工商原本是沒必要搞這般宏偉建築的。 將這條記下,胤禛再轉頭打量,怒意瞬間被什麼力量給擊散了,馬車來往如潮,人流熙熙攘攘,更遠處的碼頭上,是之前在杭州見過的那種鐵絞車,只是更大,馬拉人搖,正在不停地卸裝著船上的貨物。光當光當的聲音沉悶渾厚,耳膜都在微微震動。 眼前所見是一番從未見過的景象,寬宏的佈局,堅實的地面,金屬的撞擊,人馬的川流,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在推動著,胤禛等人只覺自己的心也被這手提住了,再難凝聚心神。單只是建築宏大也就罷了,何處能比過紫禁城?可這裡似乎多了一些東西,一些他們從未接觸過的東西,讓他們感到畏懼。 「真……真要在這裡抓人嗎?」 那個常賚兩眼失神,低聲呢喃道。 「人也太多了,怕出什麼意外。」 馬鷂子之前只遠遠看過,現在親臨其境,感受和其他人沒什麼分別。原本滿滿的信心,也如破了口子的水囊。 「這怕有好幾千人!就怕喊出一聲,王爺就要出事。下官看王爺還是先回,讓我等見機行事。」 即便是李衛,話裡也帶了些退縮。 「還見什麼機!這不是打草驚蛇嗎!?」 胤禛愣了好一陣,出聲呵斥道。 「你們做事怎麼這麼粗疏!事前就不打探清楚地勢!?真是一幫無用之輩!」 他冷聲說著,甩著袖子上了馬車。馬鷂子和李衛對視一眼,心說這四阿哥的刻薄,果然是天生的。 一行人收攝心神,灰溜溜地上了馬車,主樓頂層,李肆正倚著玻璃窗,無聊地數著這幾輛馬車掉頭而行的馬車,他正在等特勤組尚俊和特攻組羅堂遠等人從英德趕來。馬車裡的胤禛不知道自己躲過了一劫,而李肆則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個絕好機會。 「直去他的南海典史署房,在那裡押著他的手下發去消息,哄他回署,然後下手!」 就在路上,李衛又定下了新計劃。 廣州城西南,南海縣典史署房,馬鷂子以將軍府問事為由,帶著李衛戴鐸等人進到署裡,可計劃又擱淺了,因為他們再度有了新見識。 滿眼都是行色匆匆的巡丁,不斷有犯人被抓進來,排著隊地登記姓名、家境等事由,更有像是當地保甲的民人在辨認犯人。數百人來來往往,這哪像是典史的芝麻衙門? 「是在為迎接欽差清城麼?」 馬鷂子隨口問著。 「天天都是如此啊,陶典史在這裡建起的新規矩,大家都是忙得腳不沾地,又是南通街?那裡出什麼簍子了?派一隊巡丁過去挨巷查查!」 接待他的是一個巡丁頭目,雖然在訴苦,卻沒多少真的苦意,還隨手辦著公務。李衛對這類事務很有興趣,就四下張望。進了署房的正堂,見一張張地圖掛在牆上,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紅黃小點,定睛一看,居然是細緻到了每條小巷的城圖! 「陶典史不在,該是陪他媳婦去了。李肆?李三江?他怎麼可能來這裡?不過是掛著一個名而已,咱們都沒幸見著。」 這個該是本地人的頭目聳肩說道。 馬鷂子和李衛對視一眼,「不可行」的心意瞬間互傳。這裡也是人色紛雜,而且這些巡丁……氣息怎麼也覺怪異,就跟那青浦碼頭的人色一般,他們都下意識地感覺,靠什麼官威壓人,似乎不靠譜。 眼見天色已晚,馬車裡,胤禛的臉色也已經如夜幕一般陰沉。 「不如從容佈置,反正李肆總得露面。」 戴鐸縮在馬車地板上,不敢跟主子對著平坐。 「從容?估計他已經得了欽差裡有王爺的消息,這會正在收拾首尾,準備潛逃呢。」 李衛是堅決咬住不放,這正合胤禛的心思。 可眼下卻不知該如何下手,正在撓頭,馬車停下,馬鷂子來稟報說,王百花就在不遠處的百花樓裡。 「王百花?一個女人?」 胤禛還有些不解,戴鐸解釋說,王百花就是那代典史陶富的妻子,更重要的是,她是百花樓的大掌櫃,而百花樓據說也是李肆的產業。 「百花樓?」 胤禛感覺有些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 「本王行事,何須跟一個女人計較,再說……」 話沒說完,他記了起來,之前老八得了不少稀奇玩意,還假惺惺送了他幾件,都是從這廣州百花樓來的。 「既然是李肆的黨羽,就先拿下!」 他冷聲吩咐道。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四哥對四爺:忠誠與背叛 王寡婦在廣州城已經掙出名號,給自己取了個王思蓮的名字,已近黃昏,李肆發了回鄉令,但瞅著離欽差到廣東還有段時間,她依舊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事務,這會是在給手下掌櫃交代賬目。 帶著隨身侍女,還有李肆分派的兩個司衛,王思蓮就準備下樓,陶富還在百花樓旁邊的酒鋪等她。剛踏住樓梯,一大群人咚咚直衝而上。 「王百花!?你的事犯了,跟我們走一趟!」 為首之人一臉暴戾地嚷著,正是馬鷂子,在青浦貨站和南海典史署連連碰灰,心緒正壞到極點。 司衛趕緊攔在了王思蓮身前,而王思蓮見多了場面,卻是不驚不慌,淡淡問道:「你們哪個衙門的?」 胤禛身邊那個叫常賚的年輕隨從也和馬鷂子一般心燥,逕直就叫道:「欽差衙門!」 王思蓮心中一震,近日的風聲她可是清楚,可臉上卻不動聲色:「欽差呀——哪個欽差?」 她調門拉高,常賚嗆啷拔刀:「這娘們在告警,動手!」 他剛踏前一步,就被一個司衛一腳踹在胸口,咚咚滾了下去,另一個司衛一邊拔刀一邊喊著:「從後梯走!」 來不及了,百花樓並非民家小樓,樓梯寬闊,兩個司衛想要攔住,卻各被數人圍住,更有人直衝王思蓮。 轟…… 一聲巨響,白煙升起,衝在最前面的一個兵丁從前胸到後背炸開兩朵血花,這是李肆發給要員們的隨身火銃,這段時間還刻意提醒了要始終彈藥上膛。 正圍著司衛砍殺的那幫人都是一愣,然後又多出了兩具朝下翻滾的屍體。這些負責要員安保的司衛沒帶火銃,只有腰刀和刺刀各一把,即使如此,兩人依然在十多人的圍攻下堅持了好一陣子。 「媽的,窩囊廢!閃開!」 馬鷂子惱怒地叫著,後面幾人從背上布囊裡摸出了幾具短弩,弓弦崩崩彈動,兩個司衛踉蹌後退,然後被湧上來的人群淹沒。 常賚抹著額頭的血,再度沖在了人群前,小侍女一把推開了王思蓮,攔在他前面,高喊著夫人快走。 刀鋒斜斬而下,當面劈入侍女的臉頰,那估計也就關□般年紀的丫頭立時就沒了聲息。常賚用力太猛,這刀嵌入骨裡,第一下還沒撥動,帶著纖弱的軀體晃了幾晃,他惱怒地罵了聲「晦氣」,一腳踹在屍體上,才將刀掙了出來。 見那小小人兒的軀體在牆上撞出一抹血痕,王思蓮嘶聲哀呼,被衝上來的兵丁摁倒在地。 「思蓮!」 接著是陶富的呼喊,他聽得槍響,趕緊衝了上來,然後就被眼前這一幕驚得咆哮出聲,轟轟兩聲巨響,他的月雷銃發話,兩個兵丁胸腔塌陷,倒撞而出。接著陶富拔出腰刀,形若癲狂地撲了上來。 戰鬥很快結束,陶富則跪在了地上,任由自己被牢牢捆綁,馬鷂子的刀就擱在王思蓮的脖子上。趁著一片混亂,馬鷂子等人將王陶二人押入了馬車,同時帶走了自己人的屍體。 「何等罪孽!你們這般嗜血,不怕被佛祖報應!」 得知這一趟捕人,雍王府的隨從死了兩個,將軍府親兵死了八個,百花樓的人死了五個,平日吃齋念佛的胤禛大發雷霆。 「咱們怕的是主子的責罰……」 戴鐸諂媚地笑著,然後一隻水杯砸在了腦袋上。 「此間事了,你們每人都得念上三天往生咒,我更要齋戒沐浴,誦經悔過!」 胤禛磨著牙,一副恨不得將他們吃了的怒樣。 旗人地界的一處宅院裡,李衛和馬鷂子等人在審問王陶二人。就聽叮鐺聲不斷,那是從兩人身上搜下的貼身兵刃。 「別動了,王爺可不喜此類污穢。」 李衛出聲警告,馬鷂子怏怏不樂地將手從王思蓮身上挪開。這女人年過三十,他本沒什麼興趣,可之前在青浦貨站和南海縣典史署兜了一圈,只覺被什麼東西嚇著了,然後在百花樓又死了九個手下,心中的羞惱再難按捺,若不是有李衛這話,他真要提槍上馬,在這女人身上補回面子。 粗粗審過,李衛向胤禛作了通報,「那陶富早前只是李肆的親從,到廣州後就一直代典史事,問不出什麼根底,那女人也只作雜貨生意,不知李肆和官員有什麼具體關聯。」 戴鐸搖頭:「也不指望問出什麼,他們的價值,還是引出李肆。」 胤禛嗯了一聲,他有些倦了,並不是身體疲累,而是窩火。堂堂皇子,居然不得不行這偷雞摸狗之事。同時還在後悔,在青浦貨站的時候,李肆就在那樓裡,為何他就不敢徑直進去拿了…… 甩著袖子,胤禛說道:「你們處置妥當,絕不可再出之前的差錯!更不可妄傷性命!」 接著就不是審問,而是威逼,陶富還緊咬著牙關,可眼睛馬上瞪圓了,馬鷂子的刀尖在王思蓮的背上拉開了一條大口子,痛得她渾身都在抽搐。 「你是個硬漢子,我們不逼你,可你女人的身子,卻是軟得很……」 馬鷂子冷冷笑著,在她刀下的王思蓮使勁搖起頭來,陶富的目光開始閃爍。 許久之後,李衛鬆了口氣,出門稟報,馬鷂子則是哈哈一笑。手腿被反綁,嘴也被堵住的王思蓮雙眼就直直盯住陶富,眼瞳裡不是驚恐、哀憐,而是憤怒的火芒。 「你們該慶幸,王爺是信佛的。」 馬鷂子給陶富和王思蓮鬆了綁,既然陶富合作,就給點甜頭,四阿哥,慈悲為懷嘛。 之後的情形有些怪異,王陶二人並沒如尋常遭難夫妻那樣,逕直相擁求慰,見陶富滿眼哀苦地王思蓮搖著頭,似乎在分辯什麼,而王思蓮則是眼眸如刀,就在陶富身上刻著,彷彿要挖出他的心來看看一般。 馬鷂子覺得不對勁,下令將兩人再綁上手腳,靠近王思蓮的一個兵丁忽然捂檔悶哼,嗆的一聲,他的腰刀被王思蓮搶拔而出。 「陶富!你知道我這名字的意思嗎?」 兵丁鏗鏗拔刀,王思蓮一絲不顧,就盯住了陶富。 「上天憐恤我們,才降下四哥兒救難,你就為護我,為護你這點幸福,出賣了四哥兒!」 王思蓮該是哀莫之心大於死,神色平靜,言語淡然。 「我怎麼也不能再跟你這豬狗不如之人同活,陶富,你被我休了!」 話音剛落,她輪起腰刀,猛然倒劈在咽喉上,用力之大,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刀鋒斬骨的喀喇脆響。直到這女子帶著嵌在脖子上的腰刀,直直撲在地上,眾人才魂魄歸位,已是出了一身的透汗。 「不——!我沒有——我沒有!」 陶富如野獸一般嚎叫出聲,衝向他妻子的屍體,周圍兵丁湧過來想摁住他,卻被他搶過一柄刀,接著刀鋒揮灑著血光,身中十數刀的陶富也倒在了血泊中。 「我……沒有……」 最後一刻,陶富還在低低細語。 當胤禛見了現場時,只覺一股冰涼惡寒從腳底直衝頭頂。 「這李肆真能蠱惑人心!」 李衛的話還微微顫著,眼前這一幕他不知該如何描述,女人是個商賈,男人是個憨漢,就為一個李肆,居然有如此血性,殉節?殉道? 「這是一個邪魔!」 胤禛咬牙說著,這已經不止是官商勾結之事,聽馬鷂子對王思蓮自刎的描述,他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起少時師傅顧八代所述的一些情形,那都是……七十年前的事了。 「趕緊佈置!絕不可走脫了他!」 胤禛一隻手掩住口鼻,另一隻手則撥著佛珠,此等邪魔魂靈,可不值得他超度,他是在安自己的心。 安家宅院裡,一個大胖子也在撥著佛珠,油光水滑的腦門正泌著大顆汗珠。 安金枝很彷徨,這不是生意場上的事,這些時日來,和李肆的合作,給他帶來了豐厚的財利,連帶在廣東商界的地位也更進一籌,可李肆眼下一頭撞上了一堵荊棘鐵牆,他可不認為李肆有安然頂住的實力。 但再不看好,他的十多萬兩銀子還在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而他生意的命根子,也已經跟李肆水乳交融。所以當管小玉上門來找安九秀,告知四阿哥要親自動手抓李肆時,他一點也沒猶豫,點頭讓安九秀走了。 這時候繼續深想,卻是越來越後怕啊。 「看看能不能把十秀貼到四阿哥身邊去……」 再想到自己還有幾個女兒,安金枝的一顆心才終於平定下來。 已是深夜,城門早閉。安九秀如尋常人那般,賄賂了門丁,從太平門縋出廣州城,整個人如燃火一般地奔向青浦貨站,卻沒找到李肆,一顆心頓時如碎了似的,是已經遭了毒手,還是真有要事? 問遍了人,都沒答案,就連在這裡負責安保的司衛都找不到李肆。安九秀在青浦貨站主樓李肆的那間辦公室裡,輾轉反側了一夜。 清晨,安九秀終於見到了李肆帶著一行人從青浦碼頭過來,幾乎快崩潰的她,恨不得將玻璃窗砸碎,逕直從這六七丈高處跳下。 有那麼一刻,她還真想這麼幹了,因為她看到,幾騎人馬靠近了李肆,嘀咕一陣後,李肆撥轉碼頭,帶隊直奔東面。 「那個四阿哥,就在廣州城裡啊!」 安九秀驚得魂魄皆散,也趕緊衝下樓去,策馬急追,可李肆去得急,一時哪能趕上?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四哥對四爺:那一槍的風情 李肆當然很著急,昨晚他刻意隱藏行蹤,為的是保密。實際就呆在江面的船上,與從英德來的尚俊和羅堂遠等人商議刺殺胤禛的先期計劃。按他的估計,時間還很充裕,三個欽差到廣州,怎麼也得到二月下旬了。 清晨正要回去,卻遇到了百花樓的人,他們也找了李肆整夜,聽到王思蓮和陶富同時被劫的消息,頓時驚怒難抑,哪裡冒出來的綁票大盜,居然敢對他的人下手? 李肆就帶著隨身兩目三十來人的司衛,急急朝事發地奔去。陶富不在,他必須親自出面,調動官府力量偵緝搜查。典史署的人應該已經守在現場,他也需要親眼看看,才能把握到事態的具體狀況。 三十多騎急奔過清冷街道,另一騎如飛一般彪馳追在後面,馬是白馬,人著白衫,黑髮揮灑,衣衫飄飛,偶爾還露出一絲粉嫩肉色,路上行人看得目瞪口呆。 眼見快要追上,李肆等人已經來到了事發那座百花樓外。 「總司,不對勁!」 百花樓已依稀可見,一身瑤裝的侍衛出聲警示。這不是盤石玉,盤石玉被李肆又派到盤金鈴身邊,可那小子卻把自己在李肆身邊的位置當作私產,非得把族兄龍高山拉過來佔住這坑,說話的正是這龍高山。 李肆也放慢了馬速,是不對勁,天時雖早,可換在往日,百花樓附近的早食鋪子基本都開張了,此刻街道兩旁卻是門板緊閉,人丁寂寥,難道是被昨日的案子給嚇住了? 這推測是合理的,再加上百花樓下,還能見幾個典史署的巡丁,李肆也沒多想,只朝龍高山說了聲注意警戒。在這個時刻,即便警惕心再高,李肆想的也只是提防暗算。 「最前面那個就是……」 百花樓的樓頂,看著百步外正在靠近的馬隊,那個跟戴鐸相熟的商人哆嗦著說道。 「一定要活擒了!」 胤禛瞅著那馬上的身影,只覺一陣輕鬆,終於能將這人拿住了。他倒要看看,這個李肆,到底有何等古怪。 馬鷂子應著庶,也是出了口長氣,同時看了看身邊的李衛,心說此人也真是人物。就靠著他的建議,夜裡回到這百花樓,暗下用欽差關防將來此勘察的巡丁頭目鎮住,脅以身家,許以前程,將其收為己用。再由他以查案的名義,發動巡丁清街,然後自己的人來布網。這李肆縱然有三頭六臂,也再難逃脫。 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是那陶富供說李肆一定會到現場勘查,他們還真難找到下手處。 一想到那對夫妻,馬鷂子腦子就是微微一麻,也有了好奇心思,想見見這李肆的真面目。 「等他們再近些……」 馬鷂子吩咐著手下。 眼見離百花樓只有六七十步,樓前一個頭目裝扮的巡丁招手喊著:「是李太爺麼?」 一切如常,李肆兩腳一碰馬腹,就要急行,卻聽身後急促馬蹄聲響起,還夾著一個熟悉的嗓音,只是因為太過惶急,顯得格外尖利。 「李肆——小心——」 安九秀並不確定前方就是陷阱,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任何一個意外,都可能是那個四阿哥的陰謀,所以必須在第一時間警示他。 李肆心弦劇震,雙手勒韁,剛起步的馬兒一聲嘶鳴,高立蹬蹄,後方一騎人馬也揚著老高的塵土,猛然追了上來。 「動手!射馬!」 馬鷂子高聲呼喊,然後一拳頭砸在樓欄上,還是太遠。 嘩啦瓦聲不斷,大批兵丁從街道兩側的屋頂冒出,登登的弓弩弦響連綿不絕。 利箭破空,血花紛飛,不僅將李肆這一行人罩住,正急衝而來的潔白人馬也不斷綻開團團殷紅,可人馬都已經奔得麻木,根本停不下來,直到馬腿被一箭射穿,白馬才哀鳴一聲,轟然倒地,將馬上的白衣纖影高高拋起。 安九秀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灰紅相間的光影,正被鋼鐵之雨沖刷著,她就穿越在這些雨點之間,肩頭、腿上連連被雨點浸透,她都只覺涼了一下而已。身體被這力道帶動,就在半空翻轉,心口再是一涼,劇烈的疼痛才在腦子裡炸開。 重重摔在什麼柔軟的東西上,然後落入了一個懷抱中,一股她從未感受過,卻覺無比熟悉的溫熱,將眼中模糊的世界拼回了真實,一張清秀面目映入眼中,正被層層無比複雜的情緒罩著,那不就是……她的男人麼。 李肆的臉上正浮動著憤怒、懊悔,而瞧著她的目光還帶著濃濃的憐惜和內疚,安九秀說,這就是我想要的!接著眼角溜到一枝羽箭正插在自己的胸脯上,她只覺天暈地轉。 「我不想死,嗚嗚……我還不想,隨便你怎麼對我,我只想繼續守在你的身邊!老天啊,讓我活下來……」 安九秀扯著李肆的衣領,語無倫次,淚如雨下。 少女只穿著一身潔白的軟紗褻裙,裙角間就能看到粉嫩肌膚,一頭秀髮更是沒梳理過,就這麼策馬狂奔在大街上,為的就是給李肆報警,李肆還能說什麼? 「會的,九秀,我們會一起活下去的。」 他只是這麼說著,少女得了他的保證,心神散開,暈厥過去。 「小子們,你們也要和我一起活下去!」 接著李肆揚起了嗓音。 伏兵驟現,弩箭攢射,到現在不過眨眼功夫,可現場三十多司衛,連帶李肆,都已經沒在馬上。不僅馬被射得如刺蝟一般,人也大多受了腿傷。 「踩著敵人的屍體活下去!」 龍高山喀喇折斷腿上的箭桿,咆哮出聲,司衛們紛紛應合。就在這同時,從街道兩側的房屋裡又衝出大群兵丁,可這威勢卻被他們一聲呼喝給壓住。 「李肆!我等奉朝廷之令緝拿你,快快束手就擒!」 遠處的百花樓上,一個熟悉的粗豪嗓音在吼著,李肆眉頭一皺又一散,他聽出來了,李衛!真是冤家路窄啊。 懶得去想這傢伙為何冒了出來,李肆晃眼打量,屋頂上有百來弓弩手,左右兩側是近二百兵丁,而他身邊只有三十來個司衛,還都人人帶傷。 看似末路了呢,李肆呵呵輕笑,下達了命令:「開火!」 到了這般地步,再惜命也無用,就放手一搏吧。 龍高山沉聲低喚:「準備……」 百花樓,李衛的身後,胤禛將這一幕清晰看在眼底,那個白衣女子,想必也是被李肆蠱惑的愚昧之人吧,看來這李肆的邪魔之氣還真是濃烈,胤禛心想,最好是帶到僧寺去審訊。 李衛一聲吼,李肆那群人沒什麼反應,還以為是被這一場突襲給嚇住了,可接著胤禛、李衛、戴鐸乃至馬鷂子等人就被一陣連綿轟鳴給鎮住,同時下方的街道噴出團團濃霧,將百花樓上這幫人的心神猛然擠出了真實世界。 似乎無盡漫長,卻是轉瞬之間,他們出竅的魂魄正要回體,又一陣轟鳴再度響起,將那魂魄震了出去。再三再四,魂魄跌宕,人人呆若木雞。 對胤禛來說,本該是極為熟悉的動靜,他經常跟著康熙巡閱秋操。別說槍聲,大將軍炮的連綿轟鳴,他都聽慣了。可眼下這四輪槍聲,不僅厚重沉悶,還格外整齊。中間夾雜著像是指揮的人聲,有如那鋼鐵輪盤被一格格撥動一般,帶著人力無法抗禦的韻律之力。從杭州到廣州一路所見,以及青浦貨站所受的震撼,也跟這槍聲混在一起,讓他猛然失了神。 等那轟鳴的尾音滑落,胤禛才神識歸位,背後卻已經濕透。 噗噗一陣雜響,數十具屍體從街道兩側的屋頂滾落下來,砸在兵丁人群中,引發了一陣小小的騷亂。 「入娘的!早知道就連人帶馬一起射了!這幫人居然人人都有火銃!每人還是兩桿!」 馬鷂子差點捏碎了樓欄,可四阿哥一定要活的李肆,就只能靠他手下的小命去換了。 「王爺!趕緊離開!」 就見兵丁的屍體如下餃子一般摔下去,李衛也一臉慘白,逕直叫了起來,有火銃的戰鬥,那可不容旁觀,一個不留神就被飛子傷了。 「王爺……難道是……」 李衛喊得急切,李肆聽到了,心中豁然開朗,同時也在暗自悔恨,自己對胤禛這個二愣子還是太低估了,這傢伙根本就是個瘋子!居然丟開另外兩個欽差,一路微服急行到了廣東,然後有李衛這個知道一些根底的人輔佐,逕直就來緝拿自己。 想著之前還在謀劃刺殺胤禛,李肆歎氣,自己終究不是聖人,這幾年在廣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已經有些膨脹麻木了。那麼……王陶夫妻,估計已經落在了他們手裡吧,眼前這場伏擊,肯定是這胤禛的手腳。 抬頭看去,也就六十七步,不到百米的距離,李肆舉起月雷銃,心說咱就試試這理論上的概率…… 李衛在樓上瞧得清楚,驚得辮子都要翹起來,轉身一把抱住了胤禛,埋頭朝地上撲去。 砰聲悶響在遠處,啪聲裂響在近處,同時傳入耳中,一團煙塵就在李衛身邊三四尺的柱子上炸開,嚇得戴鐸和馬鷂子都抱著腦袋撲在地上。 過了許久,李衛還不敢放開胤禛,卻感覺身下的人體呼哧呼哧正起伏不定,似乎有一團風暴在醞集著。 他也不敢直接起身,打了個滾趴在地上,正與胤禛側臉相對,然後心中就咯登一響。胤禛正一臉酡紅,咬著牙瞪住了他,似乎恨不得將他撕成碎片,嚼成肉渣。 「一時事急,還請王爺恕罪。」 李衛像烏龜划水一般,趴著向胤禛拱手,心中卻道,又不是皇上,壓一壓用得著這麼生氣嗎? 「離我遠點!」 胤禛卻沒給他好臉色,貼地一腳踹來。 自己滾到牆邊,李衛品品之前的身體感覺,心口喀喇一下如玻璃般地裂開。 第一百九十四章 四哥對四爺:這是一場暗戰 李肆並不知道自己這一槍的後果,只是在哀歎,理論上的概率,果然從來都是理論上的。 「正目槍,副目刀牌,結陣後退!」 龍高山下著命令,這個二十六七的瑤族漢子氣質跟於漢翼類似,都是謹慎細緻,李肆對他在事務上的信任,還要多過盤石玉。這也難怪,龍高山之前可是專獵狐狼的獵戶。 李肆抱起安九秀,十多個雙槍司衛把他圍在中間,另一半司衛取下背上的籐牌,拔出腰刀,護在外層,一點點朝後退去。之前三十人六十槍,將屋頂的弓弩手打倒二十多人,不僅嚇得弓弩手全都趴了下來,再不敢顯露身形,左右兩側的刀牌兵也都被震得不敢上前。 「衝!衝啊!拿住李肆,賞銀千兩!加官佐領!」 馬鷂子清醒過來,在樓上高聲喊著,三百人,三百人突襲三十人,居然被一通排槍打得沒了膽子,這還是兵嗎!?真要被他們跑了,恐怕那刻薄四阿哥,會把自己也弄到寧古塔去吹風吧。 被他許下的犒賞震動,這些將軍府親兵的心神終於聚了起來,都是惱羞成怒,這點人還敢囂張,當我們旗人跟你們漢人一般廢物? 左右兵丁振奮心氣,一擁而上,形勢再度急轉直下。小小圓陣裡,持槍司衛還在裝彈,外層的司衛已經被砍倒了好幾個。如果他們不是李肆從千人裡精選出來的好手,又受過嚴三娘的嚴格訓練,估計片刻都擋不住這十倍人的衝擊。 就在外層司衛即將被人潮完全吞沒時,內層司衛終於準備就緒,十多柄月雷銃幾乎就指著兵丁的腦袋開火,轟轟連響,一圈紅白漿液在密集的人潮中炸開。 這圈漿液帶起一股無形的震盪,捲得兵丁們退潮一般散開,雖然知道這些火銃需要時間裝彈,可誰願意冒著那危險,送到槍口前就死? 「弓弩手!給我射!全都射倒!」 眼見肉搏兵被打退,馬鷂子很是慶幸自己沒有親自動手,可瞅著小小的圓陣再度啟動,朝著街口突去,他又發了急,趕緊招呼起還趴在屋頂上的弓弩手,這時候也不管會不會傷到李肆了,只要不把他射死就好。 弩箭又如雨點一般落下,內層用槍的司衛都不得不撐起籐牌遮擋,龍高山對司衛們喊道:「腿腳還靈便的兄弟,趕緊護著總司搶出去!」 還能站著的司衛也就十七八個,其中腿上沒傷的也就三五個,這是要把龍高山等人丟在這當棄卒,李肆看看懷中那白衣已被染得猩紅的安九秀,心說我討厭這樣的選擇。而且,還有其他的選擇。 李肆阻住要護著他離開的司衛,指了指龍高山腰間一個東西,「吹!」 龍高山愣住:「這是巡丁的召集號,他們可也是官兵。」 李肆一笑,回想起當初留用龍高山的情形。盤石玉不懂事,非要人代他守在李肆身邊,李肆也不跟他計較,但於漢翼等人怎麼可能隨便讓一個外人來當隨身侍衛,所以一定要盤問清楚。 當時於漢翼問得很直接,說跟在總司身邊,不定就是幹著造反的事,龍高山嘿嘿笑了,笑得很詭異,對於漢翼說:「十三年前,我就在造反了,還親手殺了好幾個清兵,你們真要造反,還得喊我前輩呢。」 當時李肆才記起來,連南瑤民在康熙四十一年就反過,清廷調了幾省數萬綠營,連剿帶撫才擺平。 眼下聽龍高山這話,已是自居為反賊,李肆搖頭:「我們現在才是官兵,他們是賊匪!」 以李肆對廣東官場的把握,只要胤禛跟地方官員亮身份,他就能知道。此次出事,就在於沒料到胤禛微服而來,不亮欽差儀仗,不招呼地方官府。現在圍攻他的兵丁,聽剛才那許諾,也該是廣州將軍府的旗人親兵。管源忠跟廣東官場不是一個體系,不得不配合胤禛,但看安九秀能跑來報警,說明背後也是管源忠在通消息,只是陰差陽錯,晚了一夜。 眼下形勢就很複雜了,雙方都沒擺明車馬,李肆現在還是正牌的朝廷命官,雖然只是個芝麻大的典史,可這招牌還能用用。剛才他和龍高山一樣,遭了伏擊,下意識地當自己「暴露」了,現在回過了神,腦子終於也能轉到這點上。 尖利而高亢的哨子聲響起,百花樓上的胤禛等人只在皺眉,以為是招呼援手,可眼前事情即將解決,總不成有天降神兵來幫忙吧,從青浦貨站到這裡也得小半時辰呢。 「不好!那是城防哨聲!而且是有緊急之事的招呼!」 馬鷂子變色,這哨聲他可聽過,也就是李肆就任南海縣典史後鼓搗出來的。這一聲哨響,估計不過片刻時間,附近的巡丁、衙役,城守汛的汛兵,甚至火鋪的鋪夫都能聚集過來,到那時事情就複雜了。 「怕什麼,主子把欽差身份一亮,來了正幫著咱們抓人!」 戴鐸卻是笑了,這不是作繭自縛麼。 可他這話,得來的卻是胤禛惱怒的一聲冷哼。 「這可不妙,李肆是現管,咱們這邊沒一個當地官府的人……」 李衛很清醒,胤禛一個人徑直來了廣州,還沒知會廣東督撫和廣州府,驟然冒出來,那些廣州人可不一定買賬。昨夜他誘逼那巡丁頭目,可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讓他信了來的雍親王是真的雍親王。 「那還等什麼!人聚齊總得時間,趕緊拿下他!」 胤禛強自按捺住自己咆哮的衝動,在他看來,馬鷂子這幫兵太無能! 馬鷂子被胤禛如刀的目光插著,再度招呼手下衝上去。可他本人卻還是不願下樓督戰,要被瞅出是頭領,丟掉小命也就是一槍的事,這可跟當面拼刀子完全不同,勇氣和本事都沒用。 頭目都是抱著這想法,手下的兵心思也差不多,就連屋頂上的弓弩手,都是驟起驟蹲,只顧著把箭射出去,對司衛的遠程威脅頓時小了大半。 藉著這功夫,司衛緊急給月雷銃裝彈,再一輪槍響,將幾個自詡勇武的兵丁轟倒,街道上的兵丁也都散到了角落裡,就遠遠地圍著他們,不敢靠近二十步之內。 小小圓陣,帶著一條條血滴而成的痕跡,已經近了街口,遠處還能看到無數圍觀的民人。儘管槍火大作,他們卻還是不改看熱鬧的本性。只要退出這街道,就能跟民人相混,胤禛再發瘋,那些廣州將軍府的兵也不會再跟著他一起瘋,衝進繁華大街裡追殺。說起來還虧了安九秀的警示,否則等李肆近到百花樓前,那可是再難脫身。 「火銃!為什麼他們會有那麼多火銃!?」 胤禛也覺不妙,終於咆哮了,陶王夫婦身上的火銃成了他的繳獲。瞧那做工和材質,而且還是少見的燧發火銃,眾人都一致認為是洋貨。可沒想到,李肆身邊的侍衛,也全都是這樣的火銃。今日真要事敗,就敗在火銃上。 「你們為什麼沒有!?為什麼不帶鳥槍兵來!?」 接著胤禛又朝馬鷂子發火,馬鷂子學乖了,就只一個勁地認罪,絕不分辯。為什麼不帶?他們廣州旗營又不是火器營,旗營裡的鳥槍兵比綠營的鳥槍兵地位還低,一個個全是混吃等死之輩,他怎麼敢帶?再說四阿哥你老爹一再說了,咱們旗人就重騎射,這鳥槍……分中無用,就是羸弱漢人的東西。 胤禛還要找什麼岔子洩憤,李衛一聲低歎:「王爺,趕緊收兵,知會巡撫衙門,遮掩這趟首尾。」 眾人朝樓外看去,卻見大批巡丁衙役湧了過來,還有巡城馬隊在後面隱約可見,要被李肆藉著勢頭反壓回來,事情就麻煩了。 「馬上去見楊琳!著他速速擒拿李肆!」 胤禛腦子也冷靜下來,同時暗恨自己沒記住皇阿瑪的叮囑,之前在暢春園就說過,楊琳剛來廣東,應該還算可靠。要是先跟他通個氣,借他的名義行事,也不會搞到現在這樣。 「還是怪李衛!非要說廣東一省地方官都不可信!」 終究他還是不覺自己有錯,他只是掌總而已,歎只歎手下人才凋零。 胤禛說到讓楊琳擒拿李肆,眾人都只覺是廢話,事情搞成這樣,李肆肯定是要逃脫了。 身後陡然多了大批人手,李肆第一反應想的不是逃脫,而是馬上張開大網,將胤禛指為假欽差,逕直抓來砍了。 可再看看圍攻他的兵丁紛紛退卻,露出血肉狼藉的街道,這麼大動靜,再不是他一人能掌握的,李朱綬都掌不住。到任才三四個月的巡撫楊琳就在這城裡,他可不會坐看這場大戲,而胤禛……多半已經去找那楊琳,要他出面緝拿自己了。 「帶上我們的人,去英慈院!」 時間已然緊急,可李肆卻越發冷靜,既然胤禛要走官面程序,他還有作準備的時間,準備著……作出選擇。 馬車裡,懷中人低低呻吟,李肆看著這個歷來都低眉順眼,差點還被自己吃了的江南美女,再想到自己差點被她用墨水瓶砸破頭,也是感慨不已。這還是個心中自有一番天地的姑娘,居然能穿著露出胳膊大腿的褻裙飛馬急奔,對自己用情之深,已非一般人能比,怎麼自己就早沒看清她真正的心意呢? 「我雖然天降而來,卻不是無所不知的神仙,作的決定也絕不是完美無瑕,無懈可擊,可我一定會繼續努力,就為你們,就為我身邊所有的人。」 李肆撫著安九秀的蒼白面頰,低聲自語道。 康熙五十四年二月九日午間,廣東巡撫楊琳在巡撫衙門驚見四皇子、雍親王胤禛,胤禛一臉氣急敗壞,就只勒令他趕緊捉拿南海縣典史李肆。 還沒來得及作出回應,廣州知府李朱綬又找上門來,通報廣州城西百花樓發生駭人聽聞的血腥事件,先是昨晚有人劫走百花樓大掌櫃,今早南海縣典史李肆前往勘察,卻遭數百人圍攻,現場遺屍數十具,足證有反賊在廣州城裡活動。 想著胤禛剛才的話,楊琳刷地就出了一腦門熱汗。他早知胤禛會在廣東攪起一場血雨腥風,可那只是說的官場動盪。眼下胤禛偷偷摸摸來了廣州,還真的搞出一樁貨真價實的血肉風暴! 「王爺所領欽差,是清查縣府工商事吧?」 胤禛搞出的爛事,楊琳不得不擦屁股,把案子從廣州府轉到了按察使衙門,由他親手捏住,再趕緊寫奏折通報。可胤禛還要逼著楊琳動手,他只能提醒胤禛,不要繼續過界。 「李肆作惡多端,廣東之亂,根源全在他身上!只要緝拿到他,縣府工商事自可迎刃而解!」 胤禛可不會在楊琳面前退縮,而這番理由,似乎也足夠了。 「可其他二位欽差還沒到,王爺此番行事,下官可是難為啊。」 楊琳打起了太極拳,這也是必須的。跟著胤禛胡搞,出了什麼問題,康熙對胤禛和對自己的處置,那可完全不同。 「那李肆和手下私藏違制火器,形同造反!你等廣東官吏居然坐視不理,就不怕我全都參了!?」 胤禛換了個攻擊方向,逕直耍橫了。 「這個……李肆身為典史,就算有違制火器,也不能以草民等論吧,再說火器涉及軍事,也非本撫事務。」 楊琳繼續玩推手,這個借口太草率,而且跟自己沒關係,要找就去找總督趙弘燦吧。 胤禛還不是雍正,怎麼壓楊琳,對方都以各種理由推脫,而且最有力的理由還是等到三位欽差聚齊,接下欽差儀仗,胤禛才有真正插手廣東事務的權利。 胤禛這才感覺到,自己要走這官面程序,還真是自投羅網。 李肆和胤禛在康熙五十四年這一場會面,最終成了一場不見於天日的暗戰。 「還有條路,就看王爺能不能立下大決心!」 胤禛不死心,還真想找兩廣總督趙弘燦。李衛離得遠遠的,不敢靠近胤禛,咬牙跺腳閉眼,對胤禛又獻上一計。 「大決心……」 胤禛兩眼亮了起來,皇阿瑪挑中自己,不就是要找有大決心之人麼? 第一百九十五章 告訴你們一個大秘密 英慈院,盤金鈴將安九秀已經沾滿血跡的紗衣褻裙剪下來,而她的亮眸已經滿浸淚水。安九秀身中五箭,四箭都在右側的肩膀、小臂、大腿和小腿上,以她的經驗判斷,肩膀和大腿的兩箭都傷了骨頭,就算未來痊癒,也會落下殘疾,相比之下,右胸的一箭…… 安九秀醒了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李肆如何,得知他沒事,欣慰而滿足地又要閉眼,接著睜眼,胸口上的那箭還悠悠晃著,煞是嚇人。 她祈求般地問:「我會死嗎?盤姐姐……」 盤金鈴擦了擦眼角,嘴角卻含著一絲笑意:「換了我,多半是要死了。」 處置完畢,得了准信的李肆也鬆了口氣,招呼著盤金鈴趕緊收拾,帶著傷員一起回英德,盤金鈴卻搖頭。 「不僅是九秀,那些司衛的傷勢都很重,他們可經不起顛簸。還有人失血過多,得趕緊輸血。在英慈院這,我能保證救活,要沒這裡的條件……」 李肆憋住,盤金鈴說的是實情,這一年多的發展,英慈院在外科領域的醫療條件,估計舉世無雙,甚至還有了初步的血型匹配檢測技術,可以進行現場輸血。真要放棄了這裡,安九秀和護著他死戰的司衛,性命就難保了。 「我會派人來守衛,你自己也要小心。」 李肆沉聲說著,目光裡的什麼東西,讓盤金鈴不敢深想。 「總司放心,我已經招呼寨子裡的兄弟過來幫忙,去年姐姐和我回寨子,救了不少人,寨子裡都把金鈴姐當親人和神醫看呢。誰敢對英慈院和我姐姐動手,我們就把誰剁碎了餵狗!」 盤石玉拍胸脯保證道。 排瑤…… 李肆略微放了些心,原本想著要在排瑤身上下力氣的,畢竟他們反清的情緒也很濃烈,但他手下實在沒人,根本顧不過來,現在看來,盤金鈴居然幫他作了這事。 正要離開,一個小子扯住了他,啊啊比劃不停,最後的動作是在腰間拍拍。 「賀銘!好大膽子,敢對總司無禮!」 盤石玉一邊罵著一邊也在比劃,李肆才明白,這是個聾啞小子。 「他說想要總司給他一對火銃,好讓他跟著總司去殺……」 盤石玉幫那賀銘翻譯,最後兩個字壓低了聲音,「韃子」。 咦?這小子是怎麼看出來這事的?李肆訝異不解。 「先好好跟著盤石玉保護英慈院和盤大姑,做好了,我就帶上你!」 李肆拍拍賀銘的肩頭,盤石玉將話比劃出來,小子臉頰漲紅,使勁嗯嗯著朝李肆鞠躬。 「聽到沒?好好聽我的!」 盤石玉朝賀銘揮著拳頭,後者朝他歪歪嘴,然後緊緊盯住了李肆的背影。 青浦貨站,於漢翼、尚俊和羅堂遠鐵青著臉地站在李肆身前,看著他踱步來回思量。這幾人既是在恨那胤禛,也是在恨自己。於漢翼胸腔裡更是燃著一團火,他認為是自己這個情報頭目的錯,居然沒能探聽到胤禛來了廣州。 「別自責了,這是我自己的錯,那胤禛本就不是個易與之輩,而且你手上的資源也沒足到那種地步。」 見到於漢翼那難受模樣,李肆溫言安慰。於漢翼的情報部門就是個草台班子,大多數消息都依賴公關部、商關部等部門。自己的情報網還只限於督標、提標和撫標幾處軍營,還包括廣州將軍府。可將軍府的親兵調動只是小規模的,於漢翼在今早才收到消息,那時他還沒想到是對付李肆,而百花樓前已經槍聲轟鳴,打得熱鬧。 「現在胤禛已經露在官面上,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的掌握中。白天一直呆在巡撫衙門,晚上回了光孝寺,有廣州將軍的親兵和撫標兵馬護衛,各處衙門還沒有收到針對總司的公文,更沒有大隊人馬調動的跡象。」 於漢翼咬牙說道,尚俊和羅堂遠對視一眼,都心說是不是要馬上展開「海溝」計劃。刺殺胤禛這條潛龍,讓他永遠沉底,變不成雍正,這就是李肆的「海溝計劃」。 「情況有變,現在必須重新謀劃,你們就潛在城裡,嚴密監視他的舉動,同時尋找合適機會。」 之前的計劃都建立在胤禛沒有注意到李肆的基礎上,現在就不同了,所以李肆對刺殺胤禛的可行性調低了不少,也不再是最優先的選項,他必須考慮整個大局該怎麼走。 「直接動手吧!」 清冷嗓音響起,接著是卡噠的皮靴踏地聲,范晉來了。 「我帶來了所有可用的水勇船丁,還有香港營地的司衛,六翼一千二百人!」 范晉的獨眼閃著寒光,他已經知道了李肆遭襲的事。 「他們眼中的李肆,只是個手眼通天的小吏和商人,卻不知道,真正的李肆,手下還有一支足以翻江倒海的大軍!」 范晉的陳述越來越有感染力,李肆都自覺快比不上了。 「趁著他們毫無防備,打進廣州城,活捉四阿哥,占城舉旗!」 這是范晉的觀點。 李肆皺眉問:「先不說什麼旗號,你帶的一千二百人,有多少槍多少炮?」 范晉洩氣,槍就八百,炮……沒有,都在銀鯉號上。而銀鯉號兩月前去了南洋,不僅是聯繫白燕子,化解雙方仇怨,也是執行李肆南洋戰略的第一步。金鯉號還在福建,不,該是在台灣,正跟著蕭勝練本事,同時也肩負著李肆的另一項秘密任務。 李肆搖頭:「你的目標,的確是有可能,但那只是理論上的。」 他指了指腳下:「他們還看漏了我一點,除了軍隊,我還握著幾百萬兩銀子。放著這件武器不用,單單跟他們拼人命,這買賣可不划算。」 李肆沉聲下了命令:「留下八百人槍,你和於漢翼一起守住青浦貨站,還有英慈院,剩下的人跟我去英德!」 英德有槍,這段時間鋼鐵所停了其他事,就埋頭造槍炮。 范晉點頭,打不打進廣州都無所謂,只要打就好。 北江船行也有快蛟船,腳踏螺旋槳和風帆齊用,李肆第二天就回到了英德李莊。之前派回的信使已經將消息傳給了聚在李莊的要員,李肆剛踏上碼頭棧橋,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就撲進了懷裡。 「沒我在身邊,你就是讓人不放心!」 嚴三娘一邊流淚,一邊咬牙恨恨說道。 「四哥哥,你真是笨死了,就沒推算過所有的可能麼……」 關□的淚水更是嘩嘩流著,還很直率地訓著他。 李肆無語,只是緊緊抱住了她們,再看向後面那一大群人,個個神色凝重,心道終於到了這個關口。 李莊內堡,數千人把那中心壩子擠得滿滿當當,除了青田公司的要員,還有昔日鳳田村和劉村的村人,外加司衛骨幹。 現場一片靜寂,空氣冷得讓人發抖,直到李肆的身影在小樓前的台階上出現,所有人才吐出一口長氣。 「總司,是哪個壞蛋干的!狠狠收拾他!」 有人按捺不住怒氣,逕直喊出了聲,他們只知道王陶二人多半已經遇難,李肆被數百人襲擊,護衛的三十名司衛死傷過半。 「那個壞蛋,你們都很熟悉!」 李肆沉聲道。 「從你們降生下來,那個壞蛋就壓在了你們頭上。它是個怪物,恐怖的怪物!」 李肆掃視著眾人,身側的段宏時看著他,眼神恍惚,既帶著感佩,又帶著憂慮。 「它有無數的舌頭,全是管子,帶著尖刺,插在你們所有人的身上。它吐著惡臭的氣息,喘著粗氣,每一呼吸,都將你們的血肉,你們的骨髓吸進它的身體!」 「從古至今,這個怪物都一直存在,但在那之前,它不是怪物,它叫……華夏!」 「它跟我們血脈相連,將天下億民連接在一起。有時苦,有時甜,有時辛酸,有時激昂,那都是它和我們一起來承受,一起感知,那時的它就算是怪物,也是我們自己的怪物,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現在這頭怪物,就是你們所說的壞蛋,它自蠻荒之地而來,切斷了我們共同的血脈,跟人們許下了虛偽的諾言!編織著虛偽的盛世畫卷!諾言之下,是它永無止境的貪慾,畫卷之下,是它碾搾生靈的血痕。」 「它不僅吸食所有人的血肉,還吸食所有人的腦漿,要把所有人變成渾渾噩噩的傀儡!任何挺直了脖子,挺直了腰桿,要說出真相的人,它都用利齒撕得粉碎!」 如同早前站在這裡說出那三個相信一般,李肆的話在眾人心中又盪開猛烈的風暴,但這一次卻不顯得突兀,幾乎所有人都已經有所感應,從那三個相信而上,只要稍稍想一想,就會摸到了今日李肆這番話的真義。 「你們都明白!插在你們身上那帶著尖刺的吸管舌頭,就是官府!」 下一句,就是下一句,李肆在心裡對自己說著。 「而那怪物,就叫……」 他蓄足了力道,讓最後兩個字的聲音能傳遍整個李莊。 「滿——清——!」 回音盪開,如石投水潭,層層漣漪擴散,帶起的不是嘴裡的聲音,而是胸腔裡的滌蕩,數千人都覺有一口氣從體內,從心中一直向外噴著,難以想像的舒爽流淌在整個身心。 「我李肆早就說過,是為代天裁決而來,現在想要折斷我這柄刀的,還能有誰呢!?」 李肆像是提問,又像是反問。 「當然是那怪物!」 那個最先開口的莊人粗著脖子紅著臉地喊道。 「就是官府!」 「就是朝廷!」 其他莊人的回答更符合他們的心境,而李肆還看到了,看到了數千人裡,一小半的人卻是臉色慘白,神情恍惚。 還差一點,李肆心說,造反之心,靠這兩三年的好日子,靠他潛移默化,力度溫和的思想熏陶,靠前後的豪壯言語,依舊不可能凝成一個堅決的造反群體。 不過這些心思依舊還搖曳不定的人,他並不擔心,甚至不需要於漢翼在青田公司內部展開的情報網反應,他們要有什麼異常,周圍的親友都能按住,更不用說…… 李肆看著那些在壩子兩側站得整齊,有如一片灰藍樹林般的司衛,更不用說,這些司衛,還在護著他們,會給他們帶來越來越強的信心,不讓他們有被清廷利誘的機會。 再掃視公司要員們,關鳳生米德正等人在沉思,似乎就沒理會他這話,只顧著想自己的那攤鋼鐵事業。田大由已經發福不少,神色恬靜地看天,隨手還摸出了酒壺,卻被身邊的田彭氏一爪拍開,示意別走神。田大由趕緊朝李肆尷尬一笑,那笑容裡帶著的意思是,這些話不是說給他的,他早就明白了。 劉興純皺著眉頭,沒一點驚訝,卻是在擔心什麼實務層面的麻煩,彭先仲……彭先仲是有些緊張,不停地抿嘴舔唇,臉色卻還如常,畢竟這是心中早存下了的預料。 接著再看到一個人,一個這兩年來埋頭土地,勤勤懇懇忙著農林事的林大樹,他微微訝異,在這個依舊是一臉農人氣息的林大樹眼裡,他看到了異樣的東西。 那是一團火,可跟一般的激昂之火不同,火芒之下,是厚重的灰燼,不知已經積澱了多久。 「反了!」 林大樹一腳踏了出來,振臂高呼,激得所有人打了個寒噤,就連那些還滿臉憂色的人都提起了幾分心氣。 「其他地頭的人我不清楚,可是咱們鳳田村,還有劉村……」 林大樹喊出了連李肆都兩眼圓瞪的話。 「本就是反賊!」 接著林大樹指向李肆,降下了更大一樁震撼。 「四哥兒是誰,村裡的老輩子,多少都該知道,可這是個秘密,原本以為會永遠掩藏下去的秘密……」 林大樹沒有吊太久胃口,終於將這個秘密,當著數千人的面說了出來。 「我們鳳田村和劉村,父祖輩都是大順軍!而四哥兒……」 這個秘密帶來的震撼之大,連李肆都覺得自己的魂魄像是被擠出了身體。 「就是闖王李自成的後人!」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肆之上,只有老天 李莊內堡擠滿了人,卻又像是一座空堡,所有人的心神都被林大樹這些話給抓出了身體,就在半空中悠悠晃著,直到一個老道士舉著一根什麼東西出現,這才讓大家魂魄歸位。 那是翼鳴老道,他正搖頭嘿嘿笑著,滿臉的淚。 「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了,還以為這個秘密會被老道我帶進土裡。」 老道分開人群,走到台階上,將那根長竿子立在地上,眾人這才看清,是一面裹起來的旗幟。呼的一聲,老道將旗幟展開,陳舊的肅白大旗上,字字如刀,在眾人心頭刻著。 「大明忠貞營淮侯劉」 忠貞營! 這個名字如閃電一般,將李肆前世的記憶碎片劈了出來,李自成在九宮山遇難,大順覆滅,夫人高氏和侄子李過帶著西路軍從陝北南下,跟南明重臣堵胤錫達成聯合抗清的協議,這支李自成的家底隊伍被改編為忠貞營。 可李肆就只知道這麼多,忠貞營一路在湘滇徘徊,後來匯合其他順軍餘部撤到夔東,有了所謂的「夔東十三家」。五十年前,李過的養子李來亨在夔東戰死,夔東十三家覆滅。這跟他李肆,不,李四的老爹李追有什麼關係? 這事估計說來話長,可李肆以前的一些疑惑卻是有了答案,比如說,鳳田村和劉村這一帶,人們的口音用詞都很怪異,比如還把妻子叫「婆姨」,而關□…… 原來關□是個正宗的米脂婆姨啊,就是有點返祖現象,顯了黨項先祖的血脈,跟李自成一樣。 「老道我的爹是大順淮侯,大明忠貞營副將劉國昌!而老道我的本名,還在三十年前韶州府衙的兵房文檔上記著!就叫劉一命!我娘隨著我爹退入韶州,跟清軍作戰時生下的我。那時候根本沒指望我能活著,就盼著老天或許會發發慈悲,留我一命……」 聽到這,李肆歎氣,以前的玩笑話居然不是玩笑,翼鳴老道,真的叫「留一命」。 「四哥兒的老爹李追,其實是我表兄。」 老道轉回了正題,這話又解答了李肆一個疑惑,關叔田叔都說過,自己和他們其實是平輩。 「李追的娘,是我小姑,嫁了李赤心。我爹本是為李赤心打前站,所以也帶著她……」 聽到這,李肆心神再度恍惚,這事沒聽說過呀,李赤心就是李過,不是只有個養子李來亨麼?而且……好吧,真記不得歷史記載裡,李赤心的老婆是誰了,明末清初那段歷史太亂,涉及到大順和南明的更亂。 「果真是闖王之後!」 「就知道四哥兒不是尋常人!」 「就跟闖王一樣,是下凡來救苦救難的!」 一些莊民都嚷嚷了起來,李肆眉頭緊緊皺起,這方向……可不是他想要的。接著他看向翼鳴老道,心想是不是這老道故意把他扯到李自成身上,為他再打一層光鮮的粉,好攝住莊民,甚至為起事揚名? 看來即便是造反,人心也都各不相同呢,李肆慨歎道。 「咱們鳳田村,是當年忠貞營劉侯的匠戶營,劉村呢,不是劉侯的親兵,就是輜重營的工匠,以前都是響噹噹的大順軍!」 林大樹把兩村的背景也抖摟出來,李肆也才釋然,怪不得鳳田村鐵匠多,劉村人關係廣,都是有原因的。 李肆看向段宏時,老頭也皺著眉,感受到了李肆的目光,他緩緩開口,將一段繁雜難明的歷史娓娓道來。 「六十四年前,也就是永歷四年,順治七年,尚可喜、耿繼茂攻廣州。永歷朝派李元胤、杜永和與陳邦傅等將援廣州。忠貞營此時入了廣西,和永歷朝商定也出兵援粵,其實是想從韶州北回湖南,因為他們在廣西無處可依,糧餉不濟。」 「南明那幾將分屬東勳西勳,原本不合,對忠貞營這股外人更是排擠,就怕忠貞營在廣東佔住地盤。高一功和李赤心派淮侯劉國昌先行,軍至三水時,李元胤等將報說劉國昌反,實情如何,不可而知。」 「淮侯北退入韶州,就在這英德乳源陽山一帶與清兵周旋,順治八年,清軍突襲龍溪,敗淮侯大隊。淮侯退入長溪山,後不知所蹤,這些都是為師在韶州兵房舊檔裡看到的記述。而淮侯殘部……就在黃寨都這片僻壤安頓下來,化軍為民了。」 段宏時看著旗下的翼鳴老道,微微搖頭:「這老道少時受淮侯親兵訓導,不忘身家之仇,壯年時還跟一些不肯化民的忠貞營遺部四下作亂,被官府通緝。韶州所謂的『白頭賊』、『白氈賊』,說的就是他們。」 大順軍就是戴白氈,所以叫白氈賊,而所謂的「紅氈賊」,該是那些以明軍遺部自居的盜匪。 李肆直接問:「老師,難道我還真是那李赤心之後?」 段宏時搖頭:「此事……我怎知真假?就只從翼鳴老道那聽來的,你父李追的母親是淮侯妹妹,這事該不是假的。」 李肆啞然,怔怔地看向也在發怔的劉興純,這傢伙……算起來還跟他是表親呢。 「闖王!好啊,就用這個名頭!」 嚴三娘拍手笑著,她很開心,一是就要反了,二是自家的男人還是闖王之後,闖王……多大的英雄啊。 李肆看向興奮的嚴三娘,微微搖頭,嚴三娘見著他神色不對,很乖巧地停下了鼓掌,腦袋也耷拉下來,心想自己說了什麼錯話?闖王……對呢,他想要的可不是闖而已啊。 伸臂止住了正喧囂起來的莊人,李肆接過翼鳴老道手裡的旗幟,眾人都以為他要高高揚起,接下這闖王的名號,他卻撫著污跡斑斑的旗面,沉思不語。 「這旗幟,六十多年了,上面的血早就乾透。」 許久之後,李肆才緩緩開口,沒了之前的激昂,帶著一股深沉的悲哀。 「上面寫著的是大明副將,而淮侯是大順的爵號,這血,是歸大明,還是大順?」 李肆的問題,翼鳴老道和林大樹都是一怔,這可難以回答。 再踩了踩地,李肆歎氣:「這大地之下,單只廣東,就埋了百萬忠魂烈骨,他們的英靈歸誰?」 這有些縹緲了,數千人都呆呆地看著。 「他們都歸於上天!」 他猛然粗著脖子,怒吼出聲。 「我李肆,天降而來,帶著你們得富貴,帶著你們明心志,承的是上天之恩!不是闖王的恩,不是大明的恩,不是所有已經被上天埋入塵土之物的恩!」 李肆看向司衛們,原本整齊的隊伍,也因闖王之名而產生了些微混亂,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這跟總司平常的教導,甚至天刑社的東西差得太多,難道總司終究只是要當闖王? 「我李肆,天降而來,帶著你們,是為誰為戰!?為你!為我!為他!為上天!」 他手指著司衛們,挨個點著,就像是一隻大鼓,帶著轟鳴的震顫,將他們原本有些渙散的心志聚攏,原本的疑惑和陰霾也都同時消散。 「不是讓你們的血,再歸什麼闖王,再歸什麼大明,而是歸於自己!歸於我,李肆!再歸於上天!」 李肆伸臂向天,神態無比虔敬。 「我李肆一名,之上再無他物,只有上天!」 原本是在演戲,他可不能將闖王一詞傳了出去,更不可能用什麼闖王之名造反。他本就對李自成沒什麼好感,那是一個末世裡徹頭徹尾的攪史棍,沒有什麼建樹,唯一能取的就是反抗精神,狼一般的反抗精神。 就像之前在香港收服八鄭一樣,過往的歷史包袱,他都必須丟掉。要翻出六十多年前的名號,聚起仇恨來反清,那根本就是不可能之事。這裡是李自成,香港八鄭是台灣鄭家,南方的是南明,未來還可用的有很多,闖王的名號帶給其他人的,恐怕不是同仇敵愾,而是血腥的記憶。 所以他很早就有認識,仇恨不是力量,至少不是他所能用的力量,因為仇恨無法聚合。 利益可以聚合,但利益卻必須有人心支撐,否則沒有骨架,風吹就倒,這就是所謂的「大義」。 那麼到底什麼才能真正聚合人心呢?他的大義又是什麼? 說到後來,他的話越來越發自肺腑,他的大義,就是上天之道。 這一聲沉喝,將闖王一詞如輕煙般吹散,莊人們從闖王所帶起的紛雜記憶中清醒過來,對啊,闖王,那畢竟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們所經歷的,跟闖王所做的事情,完全不一樣了。 「我跟闖王無關……」 李肆收臂回胸,話音放輕了,可語意裡的堅決和篤定,讓眾人都覺他在說著鐵打……不,鋼鍛的事實。 「我不是闖王之後,這事上天和我,都清楚。」 眾人都信了,四哥兒是個神仙,他說得這麼清楚,那看來真不是闖王之後。 壩子裡的氣息,再度回來早前那般模樣,人人凝重,可心胸卻滿滿的。 「老道,這旗幟,你好好收著吧……」 李肆將旗幟又裹了起來,遞還給翼鳴老道。 「他們已經做得太多,讓他們的英靈好好安息。我們這些後輩,就奉上香火,祭奠他們的生養之恩,延續他們的血脈就好。後面的事情,後面的歷史,再跟他們無關。」 翼鳴老道長聲慨歎,顫巍巍地接過了旗幟,沉沉點頭,再無言語。 「反不反,怎麼反,諸位不要著急,也不要擔心。農人種田,工匠冶鐵,商人做生意,各安其職。司衛的職責是什麼?就是保護大家的財產,保護大家的安全。而我,李肆!會帶著他們,永遠擋在你們身前!」 李肆以簡練的結束語,宣佈集會結束,同時也傳出了清晰的信號,讓所有莊人不得對外談論此事。當然,幾千人的集會,怎麼也難保洩密,但利弊相衡,利處更多。至少他可以放心,在承受胤禛和官府的重壓時,他的後院不會冒起大火。至於審查保密的事,就讓於漢翼把他的怒火用在這上面好了。 內堡的聽濤樓裡,接著又開了高層的秘密會議。在這會上,李肆就沒必要擺出那神棍模樣了,他拍著桌子,鐵青著臉問翼鳴老道和林大樹,關於自己是李闖之後的話,到底是編的,還是猜的。他們一通攪和,差點壞了李肆的整個大局。 「我是聽我爹說的,我爹……聽劉叔說的。」 林大樹很心虛,因為李肆要他指著上天發誓,證明他那些話的真假。果不其然,消息的根源就在翼鳴老道身上。 李肆也沒指責林大樹,這人就因為這個傳言,一直對自己忠心,可現在去掉那層傳言,忠心也是不會變的了,畢竟眼界和經歷已非以前那個憨實農人。剛才出來宣揚闖王之後,不過是沒理解錯到李肆的方向,就只想著幫李肆收攏人心。 接著李肆「審訊」起翼鳴老道劉一命,剛才說話太多,口太渴,李肆端起了茶杯,放緩了語氣,朝翼鳴老道點頭道:「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翼鳴老道糾結了好一陣,臉色青白變幻不定,周圍關田等人都抱著胳膊,朝他虎視眈眈,段宏時也給他擺了一張冷臉,這才意識到,要再有顧忌,不吐露實情,自己可真是交代不過去,不得不長歎了一聲。 「你的爺爺……真可能是李赤心。」 李肆剛咕嘟吞下一口茶水,差點被這話噎住,什麼叫……可能? 「但也可能是李元胤……」 然後李肆猛烈咳嗽,嚴三娘拍背,關□揉胸,才讓李肆緩了過來。 這個李元胤自然不如李赤心出名,可也是位忠烈。本是李成棟的養子,忠心南明,在廣東肇慶抵抗清軍,最終兵敗自殺。 翼鳴老道沒停口,再丟出了一句,讓又喝水順氣的李肆終於撲哧噴了出來。 「還有可能是李定國……」 草……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李肆額頭青煙直冒,這也可能那也可能,難不成他奶奶是逢李就上的主? 「忠貞營入廣西的時候,境況很艱難,我爹為忠貞營的前途,讓你奶奶籠絡南明大將。李定國那會也從貴州到了廣西,我爹也……也獻過你奶奶,所以……很難說。」 翼鳴老道臉皺得跟霜打的茄子,怪不得會如此尷尬呢,這可真不是好名聲。得虧李肆對自己的身份認同還沒那麼強烈,不然肯定也是聽不下去。 「我爹說,你奶奶懷著你爹時,只說是姓李的,而她接觸的人裡,姓李的大將也就這兩個,所以都有可能。同時呢,李赤心和你奶奶也有染,要知道,你奶奶可真是個美人……」 「好了,閉嘴!」 老道越說越豁然,李肆卻聽不下去了,他這位奶奶,還真是一個長袖善舞的尤物,一個為了族群奉獻身體的「政妓」,一個讓人無法不肅然起敬的奇女子,可這也正是那個時代的悲哀,那個亂世的無奈。 「反正……我不是李闖之後!」 最好是李定國,李肆這麼想著,可這真相,自然是再沒辦法找出來了。 「解決」了自己的身份問題,李肆又看向段宏時。 「老師,你呢?」 李肆記起很早之前,兩人交心合出一個反字的情形,那時候試探根底,段宏時開玩笑說自己是前明宗室,他則回應說自己是李自成之後,這可真是一語成「讖」……現在看來,當時段宏時難道不是在開玩笑? 「這個……你就去問上天好了。」 段宏時神神秘秘地說著,可李肆卻是歎氣,果然如此! 不管是什麼吧,反正…… 李肆看了看這一屋子的要員,心說他天降而下的地方,本就是一座反賊窩子。 話又說回來,追溯六七十年而上,除了關外,何處沒有反清之人?何處沒有清韃所造的冤魂? 「我李肆……就是要將這斷續的血脈,重新連接起來!」 他沉沉地自語著。 第一百九十七章 殺出一個混沌 「那麼……到底是反,還是不反?」 嚴三娘不懂李肆的糾結,問得很直接。對她來說,李肆的爺爺到底是李自成、李元胤還是李定國,根本就不重要。當然,她這個單純姑娘,想的只是結果,過程卻沒考慮那麼多。 如果沒突然冒出來「闖王之後」這事,嚴三娘這個問題,李肆的思考方向還會停留在「怎麼反」,可這事引起的震盪,讓他的思考轉到了「時機是不是成熟」這上面,同時也讓他看到了,自己在某方面的準備還很成問題。 「以軍力論,霸佔韶廣兩府,圖謀兩廣,一年內對上清廷四面而來的十萬大軍,成敗在五五之數,再往後計,老夫看不到未來。」 段宏時像是清楚李肆的心聲,在作著前景預估。 「以人心論,戰事若起,李肆的人望,休說四方來聚,兩府二三百萬人,能只逃一半就算好的。青田公司相關的產業,特別是剛有了眉目的佛山東莞之地,估計也會散架。如果沒揚起其他旗號,闖王之後的名號必然會蓋在李肆身上,到時能存多少人,這就難說了。」 段宏時這話出口,眾人都是點頭,李肆也是慨歎,沒錯,他擔憂的就是這個。他要造反,不求四方來聚,只希望老百姓繼續安心過日子,只要存著這心思,就會依附上他的體系。 人、財、軍三環用在造反上,人就是人心。他的大義是天道,而這還不夠實在,需要太多東西填充,讓這天道落地,否則老百姓一下可接受不了這麼縹緲的思想,只會去找他身上其他的符號。 但之前的諸多準備,都是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干,即便他成了李三江,能肆無忌憚地做很多事,可關於人心,卻不敢放開手腳對外擴散,這可是絕對的高壓線。不僅是滿清在緊盯,漢人儒士中的敗類更是如瘋狗一般。思想,奴隸主和狗腿子,最懼怕的就是異類思想的傳遞。 「闖王之後」這事,就將他在人心上的弱勢暴露無遺。這三年來,他和段宏時、翼鳴老道,僅僅只是將人心的骨髓凝練了出來,還沒有擴散開,成為吸聚人心的旗幟。 「銀子,我們手上的銀子,到底還有什麼用處?」 李肆下意識地問著,他一直在考慮怎麼將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白銀轉化為力量,現在看來,難道還是像歷代草民造反那般,就只用在軍火糧草上? 「關□說你笨,老夫看來,這話也不偏頗,你啊,有時候也是燈下黑……」 段宏時又開始訓李肆了,可李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湧起一陣驚喜,難道有什麼意外的大禮包? 「剛才說了人和軍,現在就說到財了,這事,還得你的小媳婦來說。」 段宏時揮揮手,關□嘻嘻笑著站了出來。 「四哥哥為什麼還要問銀子有什麼用處?只要銀子在我們手上,就已經顯了用處啊。」 關□的話,讓李肆還有些不解。的確,三江票行吸聚了海量白銀,三江投資更綁架了廣東商賈,乃至一些官員的銀子,但這時候該考慮的是怎麼安撫那些傢伙,不讓他們反悔,想著要毀約取銀,而三江票行也要做好準備,應付絕對會出現的取銀浪潮。 「四哥哥,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會在短短半年就吸聚到三四百萬兩銀子嗎?」 關□眨著大眼睛,還在吊李肆胃口,李肆朝她瞪瞪眼,發出了一個「再搞怪就揍屁股」的信號,她趕緊利落地招供。小姑娘的柔麗之聲在廳堂裡繞著,可一字一句,卻說的是關係到李肆和青田公司數萬人的前程,兩種不同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一股攝人心魄的感受。 「事情……就是這樣的了,總結而言,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就像是四哥哥擺開的一場賭局,四哥哥這個莊家,現在遇上了上門挑館的壞蛋。不問四哥哥是不是在出老千,逕直就想砸了賭局。那些賭客雖然懼怕這壞蛋,可為了自己投下的籌碼,總還是要出言勸解兩聲,不會馬上就……割倉,畢竟他們跟著四哥哥得了不少利,總還想著要維護一下。」 關□被李肆耳熏目染,連連用上「籌碼」、「割倉」的專業詞彙,將事情說得再通透不過。 「果然是已經派上了用處!」 李肆一拍大腿,怪不得呢!後半年他一直在忙著大面上的準備,除了給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下達使勁抽銀子的任務外,就再沒過問太多細務,可沒想到,關□居然找到了雞蛋上的縫隙! 不說三江投資,三江票行何以在半年能吸蓄三四百萬兩銀子? 答案很簡單,這三四百萬兩銀子裡,有一百多萬兩都是韶州、廣州、肇慶、潮州、高州等府以及佛岡南雄等直隸州的庫銀!大半個廣東官府,都將庫銀流轉的體系交到了三江票行手裡。 關□為什麼看到了官府的庫銀?因為她早在之前的廣東商貨銀流統計中就發現,有相當一部分銀子,都是在官府手裡流轉,而這些銀子是重新熔造過的,量大質優。當李肆下達了吸銀令後,她就推著青田公司公關部,卻找各地官府商談「業務」。 官府為何要將庫平銀丟給三江票行?因為公私兩便,公的一面,官府的銀流體系,都要依靠汛兵和庫使,要另出一部分成本,不僅效率低下,還自外於商貨銀流,其實是樁大損失。如果丟給三江票行,只以匯票流轉,經費省下來了,其間相關人等的貪污和運輸過程裡的意外也都再不必操心。 私的一面更簡單,經費省下來了,那就是自己的所得,而承擔撥解任務的汛兵庫丁,原本被盯得極嚴,沒什麼揩油的機會,反而苦勞不堪,現在可以少了這樁苦差事,也當作是一樁善事。 當關□核算了收益,指示對官府庫銀「業務」可以免收保管費後,廣東官府的庫銀就嘩嘩流進了三江票行。 唯一麻煩一點的是怎麼欺上,可在公關部走通了布政使的關係,顧希夷帶著一幫三江票行的大掌櫃給他作了詳盡的業務講解後,布政使也就裝作沒看見了,順手還將他手下的銀流撥解渠道丟給了三江票行。原因也是直接的,反正都是在廣東流轉,有什麼麻煩,現取現補就好。 僅僅只是這一層便利,還不足以這麼大面積地拉住廣東官府,這時候三江投資就出來了。不少官員都將賬目上的雜項庫銀轉到了三江投資的賬目上,藉以牟取私利。在眼下時節,皇上寬仁,大家有財發財嘛。原本官員挪用公款牟利的現象就特別嚴重,現在三江投資又給他們提供了這麼好的一個平台,李肆現在通過三江投資所握到的三年穩定銀流,已經超過一百萬,其中一半都是來自廣東官員。 剛才關□念的名單裡,甚至還有兩廣總督趙弘燦、廣州將軍管源忠等廣東高官,而像李朱綬、白道隆等等軍政官員,更是不計其數。甚至剛到廣東的巡撫楊琳,也有五千兩銀子在三江投資這,估計是他的錢糧幕席干的。 「李肆啊,你這財一樁,其實已經拿捏住了半個廣東,就看怎麼利用這形勢了。」 段宏時作了總結,而李肆卻是無比感慨地看著說了小半時辰,面頰已經粉紅一片的關□,心說自己這小媳婦,終於成了超級小帳婆,她才是真正的大功臣,嗯,得好好獎勵一番。 按下隱約有些轉向的思緒,李肆出了口長氣,形勢……很微妙啊。 只要朝廷沒對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進行正面而堅決的打壓,廣東官員,怎麼也都得出點力維護他李肆。怪不得胤禛進了巡撫衙門後,官面上依舊沒對他李肆有什麼動作,原來不僅是那傢伙太二,楊琳不敢跟著他二,還在於楊林也不希望這形勢被二愣子胤禛亂搞。 歸根究底,還是他李肆的根底太複雜,各方都只看到了他的一面,胤禛不僅沒看到他的軍,也沒看全他的財。 「我們要先看清楚,在目前這個形勢下,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李肆對形勢進行剖解,而這個問題很簡單,胤禛是敵人,廣東官府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朋友。 「商人那呢?」 李肆沒有忽略另一幫人。 「會有一些麻煩,但大勢若是握在我們手裡,也跳騰不出什麼花樣。」 彭先仲這麼回答著。 「那麼……」 李肆決心已下,這麼好的形勢,他可沒必要急躁地跳起來樹旗。 正要做決斷,於漢翼急急而來,送上一份情報。 「那麼我們……就打出一個混沌,在這混沌迷霧中,培育屬於我們的人心。」 李肆目光熾熱,胤禛這傢伙,狠! 廣東提督王文雄暗中遣兵,估計四五日內殺到英德,要直取他的老巢。 而這正中李肆的下懷。 「給孟松江那邊發令。」 李肆對於漢翼說道。 第一百九十八章 青浦的槍聲 「視廣東事欽差雍親王鈞令,三江船行、青浦貨站,事涉違制,現予查封!拘押所有人等,賬目沒官,來呀,把這些人拿下!」 康熙五十四年二月十三日,操著京片的瘦小官員帶著一幫兵丁進了青浦貨站,到了貨站主樓下,喚出「管事人」之後,揮著蓋有欽差關防的文書這麼說著。 用一隻獨眼冷冷逼視著他的「管事人」微微一笑,對身邊三個像是巡丁頭目的人說道:「看來咱們要搶在總司前面了」,然後問那瘦小官員:「這位大人是……」 瘦子昂首挺胸:「雍親王門下奔走,戴鐸!」 戴鐸很興奮,他總算是出頭了,之前主子總是依著那個大個子李衛行事,自己老在敲邊鼓。李衛急赴惠州後,自己就成了首席智囊,給主子出了一整套清晰的計劃。 針對主子想趕在其他兩位欽差到來之前,把握到李肆罪證的需求,戴鐸分析說,廣東官場已經糜爛,就是一座泥潭,要想不讓本地官府成為阻力,最好別先大動,而是直取李肆的要害。 李肆的要害是什麼呢,除了他英德老家,廣州這裡還有個青浦貨站。三江船行的總部在這裡,把船行的人鎖拿了,直接栽個李肆謀反的口供。有這口供,壓著南海縣出頭,走走官面程序,李肆就成了反賊。這樣不管是廣東商人,還是廣東官場,都不敢再有二話。 這辦法很合胤禛心意,雖然已經差李衛去說動王文雄,直掏李肆老巢,但確實還少廣東官場一個交代,如果在青浦貨站下手,那就兩全其美了。 所以戴鐸親自出馬,帶著一隊兵丁徑直上了門。李肆肯定早已逃脫,這裡就留了些蝦兵蟹將,可也無所謂,只要跟李肆有關係,能咬到李肆就行。 戴鐸一揮手,身後的兵丁沒動彈,都只壓著呼吸,緊張地看著那獨眼人身邊的一圈護衛,他們腰間可都是鼓囊囊兩團。 獨眼人當然是范晉,他劈手奪過戴鐸手上的文書,冷笑道:「欽差?咱們都還沒聽到城頭炮響,哪裡來的欽差?」 戴鐸憤怒了,自己可是官!這文書上的欽差關防,紫紅大印更是清清楚楚!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拿下!」 他回頭招呼著那些兵丁,卻聽范晉一聲號令:「拿下!」 嘩啦啦一陣響動,不僅十數枝短銃指住了戴鐸等人,還從樓裡湧出幾十號手持鳥槍的巡丁,將他們團團圍住。 「開始行動!」 范晉沉聲說著,戴鐸還要叫嚷,被披著巡丁號衣的司衛一槍托砸在臉上,頓時涕淚血牙一塊下來,再不知上下左右。 嗚嗚的哨子聲響徹青浦貨站,九星橋西側橋頭,一個憨厚漢子拍了拍另一人,這人年輕許多,身上套著「船」字號衣。 那漢子說道:「走吧,眼下這事,不是你們船丁能摻和的。」 年輕人卻是咬牙搖頭,「哥,我也能幫忙。」 一個年紀更小,可看架勢卻像是頭目的巡丁走了過來:「江二,船丁的規矩都忘了?別磨蹭!」 那江二無奈看著漢子:「哥,你保重!」 頭目走到憨厚漢子身邊,看著遠去那江二的身影,低低問道:「江大,你做好準備了?」 那江大咧嘴一笑:「那些大道理我還不怎麼明白,可既然生死契都立下了,還有什麼準備不準備的?家裡有了銀子,父母弟妹都能有好照顧,這就夠了,朗哨長放心,天堂路我可是第一個爬完的。」 朗松亮無奈地搖頭,這個江大是他這哨最優秀的兵,他很想發展進天刑社,可這傢伙腦子總是不開竅,造反不造反,江大壓根不在意,他只是覺得自己簽了生死契,得了銀子,這條命就歸這個團體了,要幹什麼,給他下命令就好。 「也不能再強求,暫時就這麼著吧。」 朗松亮很快轉了心思,朝自己的僚哨哨長鄭威揮手,鄭威也揮手示意他那邊搞定。他們兩哨160人負責守衛九星橋,這座有七八丈寬的水泥橋是廣州城通往青浦貨站的唯一陸路通道。 貨站裡有三江船行的檔案和賬目,還有價值上百萬兩銀子的貨物,李肆離開貨站前,對他們的訓示是,守住這裡就是守住了秩序,同時也向貨商們展示,青田公司有能力守護他們的利益,守護他們所需要的秩序。 「不過說實在的,這地方太大了……」 朗松亮環視一下空闊的貨站,總是不踏實,再想到那該是范總監和方王二位翼長考慮的問題,而自己的陣地就在這裡,也就丟開了這淡淡憂慮。 橋頭堆起了密集的沙袋陣,原本是用來臨時補堤的,可現在成了遮掩物,結結實實擋住了橋頭,還有一塊寫著「貨站清點,擅入者以賊匪論」的牌子樹了起來。 廣州光孝寺,日頭已到中午,聽到隨從通報說,不僅戴鐸沒回來,青浦貨站還豎起了清倉盤點的牌子,上百人堵住橋頭,無關人等也都疏散了。胤禛愣了好半天,臉上浮起兩團紅暈。 反了,那李肆,果然是反了…… 帶著一絲興奮,胤禛雷厲風行,將廣東巡撫楊琳和廣州將軍管源忠召集到身前,在他看來,這兩個人還能用,而且也只能依靠他們二人。總督趙弘燦那邊的態度很直接,要等齊三位欽差儀仗才敢面謁。 胤禛本來要直接指李肆為反賊,發文緝拿,所有相關產業全部查封。楊管二人堅決不幹,這動靜就太大了。把李肆逼得大舉反旗還是其次,廣東官商的銀子還在他那呢,到時候可是揭起了整個廣東官場的蓋子,下面的東西,恐怕連康熙都不願意曝光天下。 「其他我可以不動,只要李肆,這青浦貨站,必須拿下!」 在胤禛看來,反正李肆的老窩也馬上要被端了,不必直接跟廣東官場頂牛,他就退了一步。先不動官面上的文章,就將青浦貨站這幫人拿了,同時也不涉及三江票行和附帶產業。 楊管二人不得不屈服,三人的默契就此達成,胤禛要兵給兵,但都由胤禛擔責,他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下午,申時將過。九星橋東側,人馬攢動,卻沒打什麼旗號。 「乖乖,上千人呢。」 青浦貨站主樓的瞭望台上,王堂合咂著嘴,語氣卻是無比嘲諷。 「調鄭宏遠哨去?給朗松亮和鄭威壯壯膽,就怕他們發愣,被衝近了身,那可就麻煩了。」 范晉的話不是命令,而是商量,涉及到戰鬥指揮,他這個軍法總監就只能提建議。 「行,第一下打狠點,能鎮住他們也好。」 方堂恆點頭,青浦貨站的水勇被編入司衛,整編為兩翼,方堂恆和王堂合各帶一翼。每翼有五哨,每哨有四目,每目二十人。碼頭、九星橋和貨倉各放了兩哨,另外兩哨機動,還有兩哨後備。雖然有八百人,可青浦貨站太大,這點人還是感覺單薄,幸好貨站裡馬車不缺,可以快速反應。 「就怕……」 王堂合遠望廣州城的城牆輪廓,隱隱擔憂。 「只有直面恐懼,才能找到真正的勇氣。」 范晉鼓勵道,這才是他的專業。 話音剛落,轟鳴聲不絕於耳,戰鬥開始。 九星橋有四五十步寬,清兵在河對岸百步外排開十多門小炮,朝著對岸橋頭的沙袋區咚咚猛打了一陣,硝煙瀰漫,千人在後面高聲呼喝,軍威大振,士氣高漲。 嗚地一股風浪從掩身在沙袋下的鄭威頭上擦過,片刻後見遠處的水泥地面上啪啪跳著一顆小號炮子,他正要嗤笑,沙袋一震,一股煙塵升起,不由啐了一口,這清狗的炮手還真有些準頭。 鄭威現在是一哨之長,他的叔叔鄭永跟著銀鯉號去了南洋,找白燕子化解恩怨,共商大計。幾天前得知即將開戰,不僅是他,整個香港水勇都是一片沸騰。到了青浦貨站才知道還沒決定反不反,只是守住貨站,大家都有些失落。可再想想,只要是殺清狗,那都沒分別。 自己這槍法練了好幾個月啊,可惜現在升了哨長,更多要照應大家,而不是只顧著殺敵了。 鄭威摸著懷裡的長槍,很是遺憾地想著。 「來了!」 透過沙袋縫隙觀望的手下叫了起來,鄭威收住了心神,左右招手,幾十人都立了起來。 背景是被硝煙染得一片模糊的對岸,近處是薄薄的沙塵飄浮,上百清兵正衝上橋面,個個腰刀籐牌,眼中凶光直冒,該是悍勇先登。 九星橋不過四五十步長,這幫清兵片刻間就衝過了一半。 「近點……再近點……」 鄭威端起了火槍,一邊斜眼瞄著,一邊嘴裡念叨,他也只能開這第一槍了,絕不能射失。 「放!」 二十步,用短銃都能打中的距離,橋頭北面的朗松亮,南面的鄭威,幾乎同時出聲。 看著橋頭被自家炮火打得沙塵飛濺,常賚和馬鷂子都同時嘿嘿笑出了聲,再看見軍標裡的先登都衝過了橋面的一半,兩人對視一眼,既是興奮,又是遺憾,都在想,拉出了上千人來,這陣仗是不是搞得太大了? 轟轟的連串爆響聲猛然炸開,幾乎比剛才的那一陣炮聲還響。罩住橋頭那層塵煙被密集的火光撕裂,橋面上的情景變得極度不真實。那些先登像是枝葉和草莖,身影都模糊不清,自他們的身上,一朵朵殷紅的花瓣在瞬間綻放,又如曇花般隕落。 常賚馬鷂子的心神凝固在這一刻,就呆呆看著橋面上那些先登的身體在扭曲,在跳動,直到慘嚎聲終於從轟鳴中擠了出來,刺在他們的耳膜上,魂魄才終於歸位。兩人不約而同地以手抱頭,逕直趴在了地上,左右看看,身邊其他軍將幾乎都是一樣的動作,儘管他們離那火光閃亮處足有半里遠。 那半截橋面已經被人體蓋住,幾個像是丟掉了魂魄的先登在原地轉著圈,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許久之後,才有一個人終於朝著後方邁起了步子,而橋這邊的清兵忘了軍法,心裡都在念叨,快一點,快一點逃出來。 那先登越跑越快,就差十來步就能跑出橋面,幾聲蓬蓬響聲再度劃空,他背上噴起一團血色,一頭仆倒在橋上。 千人的低低歎息匯在一起,也將每個人的心揪得幾乎快沉到了地面上。 這是什麼敵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成敗論反賊 「這是哪來的兵!」 「是不是洋夷!」 常賚、馬鷂子和軍標的守備游擊們幾乎同時跳了起來,太慘了,衝上去一百人,沒一個人回來! 「喂,你跑來幹啥?」 橋頭沙袋陣地裡,鄭威不爽地看著鄭宏遠,這小子是鄭永的兒子,比他晚了一期入水勇,結果訓練完成後,和他同時升任哨長,讓他看著就來氣。即便是他們的「首領」,用人也講裙帶關係,哼…… 「路過,補槍……」 鄭宏遠嘿嘿笑著,逃脫了剛才那一陣排槍的清兵,再沒能逃脫他這一哨的獵殺。 「趴下!」 接著鄭威將他按了下來,被嚇壞了的清兵趕緊又放起炮來,不如此他們就沒辦法喘氣了。 「這還沒逃?」 另一側的陣地裡,江大嘀咕著。 「別輕視敵人。」 朗松亮訓斥道。 話音剛落,轟的一聲,一顆炮彈砸得不遠處的一堆沙袋散開,煙塵裡還能見到兩個橫飛的人影。 「草!」 朗松亮罵著從李肆那學來的口頭用語,傷亡還是出現了。 「開炮!咱們也有炮!」 朗松亮怒喝道,哨裡的兩門神臂炮架了起來。 接下來就是近半個時辰的炮戰,兩邊炮聲轟鳴,綿綿不休。清兵那邊有十多門小炮,這邊只有四門,後來又加強了兩門,終於把清兵的小炮打得只剩一半,剩下一半退到了兩百步外。而司衛這邊也損失了一門炮,清兵炮手的準頭不比他們差太多,就是炮太差,這一炮轟個正著,不僅砸爛了炮,炮手還一死一傷。 炮戰失利後,清兵再無動靜,只是一直在聚人。黃昏時分,九星橋東面的清兵已接近兩千。不僅有兩營軍標,還有兩營撫標,如果四營到齊,連帶余丁,足足有五千人馬。 到了這個時候,再要想把事情壓在官面下,已經不可能了,連李朱綬都不得不向楊琳呈報說反賊盤踞青浦貨站,而九星橋東側,清兵的旌旗已然大展,這就是一場剿滅反賊的戰鬥。 眼見太陽快要落山,清兵再有了動靜,這次不僅把炮再次推到了前面,還堆出七八百鳥槍兵和弓兵,在河對岸百步遠外乒乒乓乓打得熱鬧。朗鄭這兩哨百多人雖然有沙袋掩護,一時還是被壓得抬不起頭來。鳥槍在這麼遠的距離沒什麼威脅,那弓箭就著實煩人,劃著弧線射落而下,儘管眾人都死死貼緊了沙袋,可還是不斷有人被射傷。 朗松亮和鄭威都下令不准還擊,如他們所料,幾輛馬車的車廂被推上了橋,後面還跟著三四百肉搏兵。 誰都不是笨蛋,清兵這邊很快就調整了策略,朗鄭兩哨的排槍,只將一二十個車廂沒能遮掩到的清兵擊倒,而他們這一冒頭,也有好幾人被急襲而來的箭雨射倒。 朗鄭二人眼睛都開始發紅,正在考慮是不是下令上刺刀,十多輛馬車疾馳而至。三四百名司衛,帶著十多門神臂炮,在橋頭兩側展開,王堂合那熟悉的嗓門在司衛們耳裡迴盪著。 「狠狠地幹!這麼肥的肉,難得的機會!」 兩軍隔河,槍炮轟鳴聲猛了數倍,河對岸的鳥槍弓兵如割草一般倒下,頓時招架不住。頂著馬車衝到了橋中間的肉搏兵下場更淒慘,十多門神臂炮從左右兩側夾擊,上千顆霰彈在橋面掀起了一場金屬風暴,無情地翻攪著血肉。這次清兵們靈醒多了,一個個拔腿就跑,居然逃出去了大半。 「痛快!」 司衛們歡呼起來,王堂合卻歎了口氣,為了打退這次衝擊,不僅用上了後備隊,還將其他地方的守軍調了過來,只在碼頭和貨倉各留了一哨監視,可是不小的冒險。 最重要的是,青浦貨站的力量,終於完完本本顯露出來。 殘陽如血,胤禛上了廣州西面的城牆,看著遠處升騰的硝煙,既是釋然,卻又凜然。如他所願,終於把李肆逼反了,連他留守的青浦貨站都如此強硬,這個人不止是邪魔,還是潛藏在廣東的一個禍患。 火銃……強炮……想到之前聽到的戰況通報,衝上去的一百人瞬間全滅,一絲畏懼在胤禛心中發芽,自己是不是操之過急了?雖說李肆的根底,在自己的逼迫下一點點顯露,可還有什麼是自己不知道的?萬一搞得一省糜爛,皇阿瑪會認同自己的處置?他是把自己當刀,該沒想過讓自己當炮吧…… 胤禛很清楚他老子康熙的行事手段,還以此為榜樣,總是細心揣摩學習。就他所知,除了當年太過年輕,撤三藩時捅出了天大窟窿,之後做事從來都講求謀定而後動,務求一發而至,絕不讓事態不可收拾。不管是收台灣,還是討噶爾丹,包括在關外和俄國人的對戰,康熙都是穩步佈局,沒有絕對把握,甚少冒險。 想到這裡,胤禛心中也越來越不踏實,就在這時,在前方觀望戰況的隨從回來匯報了。 「死兩百傷三百!連橋頭都沒攻進去?對方起碼上千,全是洋式火銃!?」 胤禛眼前發黑,身體也晃了一下,隨從趕緊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了。 「去告知楊琳,把所有稟報反亂的呈文全都壓下!前方的兵,旗幟也都落下來!」 胤禛這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事情……變質了。 逼出一個反賊不是功勞,只有拿到人,或者平了反亂,這才是功勞。如果沒能控制住事態,讓亂子搞大,那自己沒有功,只有罪,還是大罪! 想到自家老子治天下五十餘年,安寧已有二三十年,胤禛這個二愣子,終於出了一身冷汗,他害怕了。可就因為害怕,他橫下了一條心,這不是造反!在他收拾好首尾之前,造反之事,絕不能捅到京城去! 看向北方,胤禛又在衡量,是不是先別管這裡了,等北面塵埃落定再說? 「不……這裡居然放下了千人之軍,一定存著什麼秘密,或者是李肆所珍視的要物。」 胤禛一拳頭砸在城垛上,青浦貨站,必須拿下! 西關以南,洋行碼頭,一群人聚在酒樓頂層,從這裡看去,青浦貨站硝煙瀰漫,像是仙山瀛台一般。 「真沒打進去!?」 「我早說了,李肆的手下,一個頂十個!沒有萬人,那四……爺想要拿下青浦,怕是難。」 「李三江還真是仗義,就為守咱們的貨物,居然也拼上命了。」 「他可不止守咱們的貨物,守的還是自己的前程。」 「可敢跟四爺硬掰,真不愧是人物!瞧這熱鬧勁,六十多年來何曾有過?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要變天了。」 眾人議論紛紛,卻都是帶著些惶然。這些都是商人,不少還是三江商會的。不說青浦貨站有他們貨物,李肆要倒了,他們也都要虧掉血本。 「還是那四爺心太狠!」 安金枝坐在裡面,沒去看青浦貨站的景象,就一個勁喝悶酒,還不時拍拍桌子。 「是啊,就算要整治李肆,直接去英德抓人就好了。青浦貨站除了他的船行,其他都是大家的貨物,真被那幫廣州兵衝進去了,那些東西還能剩多少?」 跟他一桌的商人連聲哀歎。 「我都找過憲台大人,想幫咱們商人遞個話,至少別動了貨倉,可憲台大人說,他也愛莫能助。」 另一個商人和他同病相憐。 「我覺得這事很蹊蹺啊,到現在了,衙門裡都還沒出公文,把李肆打為反賊?」 安金枝皺眉嘀咕著,觀望的商人也都紛紛聚了過來,這事的確很蹊蹺,打得狗腦子都快出來了,官府居然還沒什麼反應?甚至李肆那典史的官身都沒剝去,這可是天下第一怪事。 「你們忘了,還有兩位欽差在路上……」 有商人悠悠說著。 「眼下這形勢,李肆是不是反賊,得看最後打成什麼樣子,他被抓了,才會是反賊。」 他打了個酒嗝,一幅高深莫測的模樣。 「先不提他,咱們該怎麼辦?這時候去找李肆要銀子,他肯定是不給的。」 「是啊是啊,管他們怎麼個亂,咱們的銀貨得護周全了。」 商人們一邊說著,一邊都瞧住了安金枝,都知道他跟李肆關係不淺。 「看我有什麼用?我那女婿為護著咱們的生意場,把他的家底都抖摟出來了,那全是朝廷的忌諱!你們有手有腳,不會自己去護那商貨?」 安金枝皺了好一陣眉頭,終於下定了決心,將這番話吼了出來。 商人們眼神交流,心思統一了。 珠江南岸,幾十條沙船泊著,船上站著無數身穿「船」字號衣的人,都在踮腳翹首打量著對岸的情形,可他們只能看到升騰的硝煙,看不到九星橋的情形。 「李總司要倒了,咱們的活計也就沒了吧。」 「活計!?小心也被當作反賊抓起來!」 「咱們行船守貨,怎麼就是反賊了?」 「京城來的四阿哥說誰是反賊,誰就是。」 「官府不都一樣麼,我老爹以前走船賣點私貨,還被打成海賊呢。」 這些人都是三江船行的船丁,可靠而有潛質的船丁被選去香港訓練營當了司衛,剩下的人依舊埋頭掙著力氣錢,雖然不豐厚,一月不到二兩銀子,可日子過得比以前輕鬆和簡單得多。因為什麼稅錢,什麼規費,都由船行代繳,他們不必再面對官府。 「不行!咱們真不能這麼干看著!」 蹲在船舷邊的江二跳了起來。 「那是打仗,江二,就連李總司之前都說了,給咱們的銀子,只是賣力氣的錢,不是賣命錢,咱們看著這事就好。」 「是啊,我看總司也是瞧著咱們頂不上什麼用,不讓咱們去摻和。」 其他船丁都勸解道。 「咱們不去打仗,去打雜總行吧?李總司真倒了,咱們不照樣是反賊,脫不了關係麼?」 江二握拳說著,心裡卻道,自己剛能活得鬆口氣,朝廷就逼上門了,真當了反賊,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青浦貨站,范晉和方王三人一臉憂色。 並不是為傷亡,白日的戰鬥,死傷四十多人,遠小於他們的心理預期,擔憂的就是晚上清兵夜襲。雖然有瞭望台值守,馬車隊機動巡查,但青浦貨站處處都是漏洞,清兵真要集結船隻趁夜突襲,很可能要陷入一場混戰。 正在商議是不是收縮防線,手下領過來兩個人,一個是江二,一個是羅師爺。 「船丁也就罷了,廣州府的衙役居然還要來守貨倉?」 聽了兩人的話,范晉等人只覺無比荒謬,可接著羅師爺做了解說,讓三人啞然,這場仗,還真是怪異呢。 「李知府是很念舊的,現在形勢難明,他還有插手的機會。」 羅師爺這麼說著。 原來是兩幫人都在使勁,船丁們想出把力氣,就算只是幫著瞭望都好。商人們說通了楊琳,讓他默許由李朱綬出面,派衙役來將青浦貨站的貨倉區域從戰場上隔離開。楊琳之所以敢點頭,是因為他也說服了胤禛,而胤禛……也在擔憂事態擴大,順水推舟地同意了。 這對正頭疼地廣兵稀的范晉等人來說,可真是好消息。可對奉命進攻青浦貨站,拿下貨站主樓的軍將們就難受了。被告知不准涉足貨倉位置後,常賚、馬鷂子還爭取了一下,說不利於夜間突襲,如果晚上沒得手,白天更不好打進去,胤禛只回了一句:「養你們是幫主子辦事!」 不擴大事態,這是胤禛的政治,常賚、馬鷂子等人的軍事,就得服從政治。 常賚、馬鷂子等人苦著臉,組織了一次過河突襲,要兜側面解決掉守在橋頭的司衛。可在人手充足的瞭望體系面前,突襲變成了突擊,摸過去的一百多好漢,就只有二三十個會水的逃了回來。 打到這份上,撫標軍標兩邊都不幹了,他們標營裡有點血氣的漢子,不是變成了屍體,就是躺在英慈院治傷,剩下的已經嚇破了膽子,現在還能聚在九星橋外,還是胤禛出了城,壓著千把游擊們鎮住了腳,否則早就一窩蜂逃散。 「把廣州城頭的大將軍請下來!」 胤禛咬牙下令。 「現在……我也害怕了。」 清晨,青浦貨站主樓的瞭望台上,看著東面一列列牛車,范晉對王堂合說道。 第二百章 刺刀,你真是長 「總監,可是你說了不要炮的……」 王堂合帶著些哀怨地看著范晉。 「英德那邊就趕出了八門,合格的炮手就那些,咱們再要,總司那怎麼辦?他可是野戰,不比咱們堅守。」 方堂恆一邊收拾一邊說著,他要準備上場了。 「乾脆衝出去,把對岸的清兵全剿了,咱們人夠。」 王堂合捏著拳頭,他可忍耐很久了。 「沖是肯定要衝的,可這青浦,一定守住!這可不僅僅是幫商人守商貨。」 范晉搖頭,王堂合怔忪片刻,鬱悶化作了興奮。 這是一場所謂「政治」和軍事混淆在一起的戰鬥,現在都還說不清到底是打出一個局面,還是照著一個局面來打。正如胤禛下令不許碰貨倉一樣,范晉這邊如果能丟開貨站,力量足以打散對岸的清兵,可就是縮著不攻,這也是有原因的。 「如果事態無法收拾,青浦貨站就是鐵跕,把足夠多的清兵吸聚到這裡,然後聚而殲之!到時一省清兵筋骨盡折,咱們就能爭取到更多時間。」 這是李肆的兩手準備,為此范晉這八百人就得悶著不動。 可這不意味著任由清兵的大將軍炮欺負,眼見清兵正在一里外佈置大炮,方堂恆帶著四哨人來到九星橋頭準備出擊,守橋頭的郎松亮和鄭威都主動請戰,他們可不滿足於趴在沙袋後面打靶。 郎松亮得逞了,鄭威鬱悶地留守橋頭,因為鄭宏遠已經在出擊隊列中,說什麼鄭家人有他足矣,氣得鄭威想朝他吐唾沫。 三百多人呈行軍隊列衝過橋,半里外那些零零星星的斥候們尖叫起來,紛紛轉身逃散,這是軍標和撫標還留在戰場上的樣子貨。 「要命了……」 青浦貨棧主樓的瞭望台,范晉看著從火炮陣地湧出來的大幫清兵,抽了口涼氣,沒有旗號,看不出底細,可瞧這些兵丁裡沒多少人拿鳥槍,多是弓弩梭鏢刀牌,估計該是廣州的漢軍旗兵。 「希望方堂恆能忍得住,那傢伙就喜歡拼刺刀。」 王堂合念叨著,方堂恆身為嚴三娘高徒,刺刀術軍中無敵的名號已經深入人心。 方堂恆差點沒忍住,但瞧著七八百號人健步如飛,那點基本的算術還是有的。一聲令下,行軍隊列展開為橫陣,隨著鼓點朝前緩緩推進。 「打退他們!一定要打退他們!」 馬鷂子嘶聲喊著,對面那三百多人排出的橫陣看似單薄,可整齊邁進的步伐,讓馬鷂子和後面這些觀戰軍將心頭都一個勁地發冷,雖然上去的是廣州旗兵,平日都驕悍跋扈,似乎手上真有兩下子,在胤禛開出的重賞之下,心氣也都提足了,但馬鷂子等人依舊只敢去想打退,而不是消滅。 只要擋住了這一波反攻,大將軍炮發起威來,他們那些洋槍和小炮,就再沒什麼威脅。馬鷂子和常賚都看看正在架設的大將軍炮,心說咱們手中總算還有利器。 這點慶幸馬上被同樣整齊的排槍聲擊碎,半里之外,槍聲如雨,正是西風,硝煙很快將旗兵的身影吞沒,後邊的人望眼欲穿,卻什麼都看不到,只聽到旗兵輪圓嗓子的呼號,還有那沉悶的轟鳴連綿不斷。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可在馬鷂子、常賚和一干軍將心裡,卻如好幾個時辰般漫長,就見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從迷霧中奔出來,那是個佐領,手上沒有長物,正發狂一般地跑著。接著又是一個旗兵,最後是大片旗兵從迷霧中潰退而下。在他們的身後,幾排稀疏了一些,但依舊整齊的灰藍人影撞開迷霧,再次出現在眾人眼前,離火炮陣地不過兩三百步遠。 「反賊要攻城了!趕緊去守城門!」 軍標撫標的軍將們扯著嗓子,兩腿抹油,呼啦啦朝後退去,就連那大將軍炮都再顧不上。 馬鷂子和常賚也是嚇得魂飛魄散,帶著胤禛派來督戰的家人隨從要跟著逃,一轉身,卻見不遠處煙塵大起。 「這些旗兵真可恨!」 朝火炮陣地逼近的灰藍身影裡,鄭宏遠恨恨地嘀咕著,剛才那些旗兵居然頂著排槍,衝到了他們身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他的哨排在最前面,死傷十多人。 「是我判斷失誤,戰後我會檢討的。」 方堂恆也鐵青著臉,剛才硝煙是朝對面吹的,他低估了那些旗兵的凶悍,以為對方會被排槍打退,可那些傢伙卻趁著硝煙遮掩,逕直衝了上來,前排士兵沒來得及裝刺刀,還出現過一陣小小混亂。 還是太嫩啊,方堂恆發出了當年李肆初戰時的感慨。 接著前方逼上來的煙塵,讓他眼瞳更是一縮,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馬隊……」 遠處的瞭望台上,范晉放下望遠鏡,眉頭也皺了起來。 「大概四五百,我去接應?」 王堂合請戰,范晉轉身觀望,搖了搖頭,對岸已經有大批兵丁,正跟蛋民在吵嚷推擠,該是從南面來的順德協官兵,要征船過江,青浦碼頭的戰事即將開始,沒辦法再支援方堂恆。 王堂合歎氣:「就看方堂恆的刺刀長不長了。」 數百馬隊奔湧而來,聲勢不小,並沒有直直朝方堂恆等人衝刺,而是朝這單薄橫陣側面兜去。 「拒馬陣!收攏!」 司衛和水勇都演練過對付馬隊,但畢竟不像槍戰和肉搏那樣,有過實戰經驗,橫陣收攏為三層方陣的時候,不少人還是臉色發白。 「刺刀——真是長——!」 轟鳴的馬蹄聲漸近,方堂恆的喊聲,帶著鄉間俚調,就在人群中響起。 嗒嗒的鼓點敲響,郎松亮和鄭宏遠對視而笑,跟著大家一起高聲唱了起來。 「刺刀,你真是長,長得能串三頭狼!」 「刺刀,你就得長,長得哥哥心不慌!」 「刺刀,你真是長,長得敵人直喊娘!」 「刺刀,你就得長,你是哥哥的脊樑!」 歌聲嘹亮,炮聲高亢,神臂炮在兜圈子的馬隊裡帶起條條血浪,逼得馬隊趕緊圍攻而上,隔著百步玩什麼騎射,那還是被當成靶子打的下場。 三陣排槍轟鳴之後,嘶鳴馬聲,鏗鏘金鐵相撞聲紛雜響起,從遠處看去,那小小的方陣似乎已被淹沒。 「還是騎射無敵……」 後方的馬鷂子和常賚都鬆了口氣,這是旗營裡的馬隊,雖然在南方呆了多年,沒怎麼操練了,但基本功夫還是在的,那些拿著洋槍的步兵怎麼也頂不住這奔馬之勢。 這口氣松出來沒太久,然後馬上又從腳底抽了起來,如同剛才一樣,零零星星的人馬從迷霧中奔逃出來,跟著的就是潰逃大隊。不久後,硝煙吹散,那個小小方陣儘管又小了許多許多,卻依然屹立未散。 「跟我爹說,他兒子比他爹強……」 方陣裡,鄭宏遠對方堂恆和郎松亮說完這話,就再沒了氣息,他的胸腔被一柄梭鏢貫穿。這波馬隊給他們造成了巨大傷害,方陣最前面的一排人非死即傷,而鄭宏遠只是其中一個。 「還有兩百步……」 方堂恆看著前方的火炮陣地,咬牙說著。 「那還等什麼!」 郎松亮兩眼含淚,幾乎吼了出來。 方陣轉為橫陣,比出發時少了快三分之一,可在這時,後方的清兵已經潰逃而下,就連那幾門大將軍炮周圍,都再無人呆著。 用鐵釘將那幾門三五千斤大炮的火門封死,方堂恆看了看半里之外,歎氣道:「回去吧。」 那裡還有一門大炮,大得出奇,是最後才拉出城的,可還沒拉到位置,方堂恆等人就衝出來了。但在那地方,上千清兵正群聚著,儘管都是敗兵,卻不敢再退一步。胤禛下了嚴令,馬鷂子、常賚帶著督戰的王府家人,已經殺了好幾個要逃回城裡的千把,只要他們守住了這門炮,就不算敗。 「不行!留著那門炮,後面不知道會殺傷多少兄弟!」 郎松亮不肯放棄,為了這些炮,大家已經付出了太多犧牲,怎麼能半途而廢? 方堂恆指了指後面,郎松亮看過去,遠處貨站的主樓上,隱隱飄著黑旗,那是撤退的信號。 「服從軍令!」 方堂恆也很是不甘,但他不得不認同後方范晉和王堂合的判斷,再攻上去,清兵估計要拚命了,自己這隊人馬可不能全陷在這。 「我……抗令!」 郎松亮說出了這話,方堂恆瞪圓了眼睛。 「那也該我上!」 「你是翼長,你還得帶兄弟們回去!」 方堂恆咆哮,朗松亮搖頭,兩人對瞪起來。 被郎松亮眼裡的什麼東西給說服了,方堂恆猛然轉頭,嗓音也變了調:「我掩護你……」 郎松亮點頭,他哨裡的江大急了:「哨長,你幹嗎要抗令啊!」 郎松亮看向他,眼中的烈火灼得江大也只覺自己要燒起來:「現在你只是把命交了出來,所以你不明白,以後等你交出了心,你就會知道。」 他伸手招呼:「天刑社!時候到了!」 十多人轟然應和,個個臉上都是決然。 炮聲轟鳴,灰藍身影繼續逼壓而上,馬鷂子等人都要哭出聲了,這是要他們也死啊…… 「拼了!」 不僅是常賚,其他軍將的血氣也都上來了,反正回頭也是死,還不如死在陣前,給家裡人一個好交代。 他們的心理建設堪堪完成,守著那門炮的大隊清兵又潰散下來,趕緊四散去約束部下,就在這時,十多人的小隊伍急衝而上,片刻間就靠近了那門從太平門拉下來的七千斤大炮。 「殺了他們!」 眼見大炮要被壞了,馬鷂子這邊目呲欲裂,數百清兵蜂擁而上。 「草!這火門是怎麼回事!?」 郎松亮一釘子下去,發現這火門寬了不少,根本封不住。看向周圍數百人圍上,他深呼吸,淡淡一笑。 「兄弟們,咱們天上見!」 這是郎松亮的最後一句話,片刻後,方堂恆和江大等人看到他們被數百人圍得水洩不通,而他們想要衝上去支援,卻被後面反壓回來的清兵擋住。 二月十四日,廣州城西,地動山搖,即便是在西面城牆上的胤禛,也被震得腳下一晃,看著一條沖天而起的煙柱,胤禛的魂魄也隨之飄曳升天。 第二百零一章 李肆?不認識 拉出城的大將軍炮盡數被毀,其中那門最大的「揚威大將軍」,被塞了滿膛火藥,徹底炸成碎片,同時還將周圍兩三百清兵放倒,而郎松亮等人,能找到的只有表明身份的鋼牌碎片。 當方堂恆等人打掃戰場的時候,清兵又退出了一里之外,就眼睜睜看著他們收拾遺物。剛才那一陣爆炸,將所有人的心魄都炸成碎片。如果不是雍親王胤禛就在城頭上,估計他們就直接逃回了城裡。 方堂恆這三百多人的突擊,造成了清兵近千人的死傷,還將六七門大將軍炮毀掉,戰果雖然輝煌,損失也不小,郎松亮和鄭宏遠兩個哨長的陣亡,讓范晉等人心如刀絞。鄭宏遠是香港八鄭頭領鄭永的兒子,而郎松亮是出自羅恆那邊的湖南流民,很早就跟著李肆,在松字輩少年裡是拔尖的苗子。 「你這個笨蛋!本該是我去的!」 鄭威撫著鄭宏遠的屍體,更是泣不成聲。 「郎哨長……你的道理,我也想明白。」 江大和哨裡的兄弟都沉默不語,心中卻各有著琢磨。 在胤禛和管源忠、楊琳這邊,心中的琢磨,就像是大戲登場一般熱鬧。眼下這情形,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就連胤禛都起了退卻之心。九星橋之戰,陸續出動了廣州旗營、軍標和撫標五千多人,現在死傷兩千,連一座橋都沒佔下來,管揚兩人都在頭痛撫恤和傷病銀子該怎麼出,這場仗到現在還沒名沒分呢。 「看來我們料錯了,這青浦貨站裡藏著的不是什麼寶貝……」 接著胤禛的心氣又昂揚起來,他發現了問題。 「而是那李肆,就在貨站裡!」 聽了他這個結論,管源忠和楊琳都差點一口血噴出來,四阿哥,你還不死心啊?現在這情形,就該先停下來,把事情完完本本搞明白。你現在又不准宣佈李肆為反賊,要廣東官面保持緘默,又要使勁地打,關鍵要打得下去才行嘛。 「拿不到李肆,本王是罪人,你們也都是罪人!」 胤禛這話點醒了管源忠和楊琳,李肆藏著千人之軍,手上全是違制火器,抗拒官兵緝拿,怎麼都是反賊,這個罪名逃不掉。但如果沒把李肆拿下來,就把這事捅上去,非但四阿哥這個惹出事端的欽差要論處,他們這些本地官員,更是落不到好。 這青浦貨站,必須拿下,但是不讓官面上動起來,也沒辦法調動兵馬。三人一合計,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先將李肆跟這事撇開,李肆是誰?不認識,眼下盤踞青浦貨站的那幫反賊,來歷不清楚。等拿下了貨站,甚至拿到李肆本人,事情就好說了。 二月十四日就這麼風平浪靜的過了,十五日,又幾門將軍炮拉出了城,九星橋東湧出來的是旌旗招展,建制齊全的官兵,而珠江西岸,不僅順德協的兵馬到齊,連帶督標的營兵也都出現了。趙弘燦雖然不願來見胤禛,但「來歷不明的反賊盤踞青浦」這個「事實」,不得不讓他有所動作。 這時候范晉等人既是欣慰,又是緊張。欣慰的是,固守青浦的一個目的已經達到,眼下已有七八千官兵齊聚,這也顯示,胤禛那邊已經理順了思路,不再糾纏李肆是不是反,而是把目光放在了實際層面上,那就是青浦貨站有人作反,這也給後面李肆操作局勢留下了空間。 可七八千官兵這麼一壓,他們也再難組織突擊隊去毀炮,讓范晉等人緊張的就是他們到底能守多久。 有了昨日被毀炮的經歷,這一次的火炮陣地就更遠了,到中午的時候,炮聲隆隆,九星橋頭附近泥石橫飛,雖然沒什麼準頭,守在橋頭的司衛卻還是被壓制住,幾乎是被動挨打,幸虧那些將軍炮射速太慢,不然傷亡就要直線上升。 青浦碼頭的戰鬥也終於展開,清兵從蛋民和商人來徵用了船隻,逕直衝到了碼頭邊,在船上與守住碼頭的司衛對轟,雖然沒能讓對方衝上碼頭,卻也沒辦法打退。 眼見碼頭那邊,清兵的船越聚越多,范晉等人開始考慮撤退。主樓下面,沙袋和馬車已經設置出了一道環形防線,以堅固的主樓為依托,收縮兵力,應該還能堅持一段時間。只是這樣一來,堅守就到了最後階段,完全是被動挨打了。而且等清兵將炮拉到主樓下,范方王三人很懷疑能不能再守住一天。 「總司那邊,情況到底如何?」 即便心志如鋼,范晉、方堂恆和王堂合等人的心思也都飛到了北面,那裡到底是什麼個情形? 十五日下午,督標後營參將李世邦率隊到達,以總督鈞令,徵用商人船隻,大沙船開過來,碼頭這邊的情形頓時危急。 「看來不得不退了……」 碼頭上指揮阻擊的王堂合,以及在瞭望台掌握全局的范晉,都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反賊就是反賊,真以為千人就能擋住朝廷大軍!」 在城牆上依稀見到遠處青浦碼頭帆影憧憧,胤禛也是鬆了口氣,局面的確亂了點,可終究還是能收場,再等王文雄那邊的消息傳來,後面他就得忙著收拾首尾了。 局勢就像是山澗瀑布,眼見水勢傾瀉而下,可遠處江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異於尋常。 「咦?那是……」 李世邦奉趙弘燦令來攻青浦碼頭,他這個武人,並不太清楚局勢,也只是奇怪原本是商賈雲集的貨站,怎麼會有反賊盤踞。但聽說撫標和軍標,甚至旗兵都在反賊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心中既是快意,又是輕蔑,那幫廣州軟蛋兵能頂什麼用? 隔著江面,看見自家手下的兵正湧上青浦碼頭,他嘿嘿笑道,終究還是得靠他的兵。 笑聲戛然而止,江面上,一個修長船影遮蔽了他的視野,看那高聳的船桅,還有兩側打開的炮門,李世邦兩眼圓瞪,洋人! 「難道佔據貨站的就是洋人!?」 這個想法剛剛浮出腦海,轟轟的炮聲就將他腦子冰封。 滿載兵丁,正靠在青浦碼頭的船群裡,碎木沖天,人影橫飛,也將正衝上碼頭的清兵嚇得趕緊四散躲避。 「可算趕上了!」 船尾的舵台上,賈昊看著硝煙瀰漫的青浦貨站,出了一口長氣。 「金鯉號來了,咱們有炮啦!」 王堂合看著那高高桅桿,無比快意地笑出了聲。 「看來那蕭勝,還真是心繫總司呢……」 瞭望台上,見金鯉號正暢快地轟著清兵的船隻,范晉也只覺一陣虛脫,好險。 「蕭老大就是蕭老大,只要朝廷沒宣佈總司為反賊,他怎麼也要維護總司。」 魯漢陝還在感慨,賈昊卻是陷入了回憶。 蕭勝之前帶著閩安協右營輪防台灣鳳山,他也指揮金鯉號,跟蕭勝一同「做生意」,順帶執行李肆的「台灣計劃」。 上月的時候,李肆給他和蕭勝發來急信,轉述朝堂的局面,要賈昊趕緊回廣東。收到信時,已是二月初,信裡李肆沒說明白是要賈昊只帶人回去,還是連人帶船回去,賈昊找到蕭勝商量。 「總司那需要萬全的準備,我想帶著金鯉號回去。可這船是總司送給了蕭老大的,所以想知道蕭老大的想法。」 賈昊很直接地問蕭勝,當時蕭勝沒有一點遲疑,揮手就讓他帶著人船走了。 看現在這情形,總司真要聚起反旗,不知道蕭勝會不會後悔? 蕭勝遠在台灣,後沒後悔並不清楚,可賈昊覺得,下令聚船攻碼頭的人肯定是後悔了。 雖然舷側只有四門炮,而且還是輕炮,但威力卻遠非那些步兵小炮能比,青浦碼頭的船隻被轟得支離破碎,江面上全是碎木人體。數百衝上碼頭的,窩在船裡的清兵魂不附體,只覺陷身地獄。 「洋人!?」 當胤禛收到這個消息時,真的後悔了。 「這李肆……到底是何方神聖!」 他頹然無語,又有了洋船大炮相助,要攻下青浦貨站,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不僅珠江西岸,李世邦那邊的督標和順德協都縮了回去,連帶九星橋這邊的兵馬都嚇得趕緊朝城西撤退,要等洋船兜到這邊的江面,他們可就危險了。 「我還沒有輸!王文雄那一路,怎麼也能帶來好消息!」 胤禛嘴唇已被咬破,兩眼更是噴著亢奮的星芒,越是重壓,他越顯了精神。 「李衛……該能帶來好消息……」 想到李衛這個人,胤禛心頭既是火熱,又不由自主地惡寒上胸,只覺鬱悶不已。 金鯉號一到,青浦貨站危局驟解,而這時候的形勢,就更顯撲朔迷離。珠江西岸的清兵還在不斷集結,九星橋東的清兵則縮到了城牆下,防備「洋兵」攻城。洋人要占廣州的小道消息也傳遍了廣州城,看似平靜的水面,混沌難明的大潮正在捲湧,也將各方勢力帶了進來。 「等北面的消息。」 胤禛對聚過來的大批廣州官員如此說著,語氣篤定。這裡攻不下不要緊,只要李肆的老巢被掏了,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起碼拿著他的家人,不僅能把局勢搞明白,還能脅迫青浦貨站的李肆。 等待沒有太久,一騎人馬衝進了光孝寺。 「王爺……」 是李衛,他氣喘吁吁,兩眼發紅,見他衣衫整齊,就是塵土太重,顯然是一路急趕而來的,胤禛心中咯登一下,一陀鐵石就要落定。 「王文雄……敗了!」 李衛一頭搶在地上,咚咚叩頭,哭喊出聲。 轟…… 那陀鐵石化作了萬鈞大山,逕直壓碎了胤禛的心神。 第二百零二章 翻翻我的小賬本 英德涵洸,連江北岸,一座灰撲撲如巨石山的建築俯視江面,還有一圈稜角參差的石牆護在外面,兩三丈高的石牆上,扛著火槍的兵丁正警惕地巡視著四周。 這是三江票行的本部銀庫,建築第一層的寬敞大廳裡,正擠滿了手持匯票,叫嚷著提銀的人。 「六千兩?請到貴賓服務區……」 夥計禮貌地將一個該是掌櫃的客人勸走,而那掌櫃下到地下一層的「貴賓區」時,卻被兩個司衛夾著繼續朝下走。 那掌櫃魂不附體,還以為是要被處理了。他們商人消息靈通,知道四阿哥要來廣東處置工商事,這三江票行的存續已經成了問題,趕緊將匯票帶來英德提現。想著李三江做生意素來講信譽,而且銀子也不多,應該是能拿得到手的,可沒想到李肆這麼凶狠,逕直把他給綁了!? 到了地下二層,才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這裡已經聚起了好幾十號人,甚至還發現了湖南隆興堂的韓掌櫃和聚盛行的於掌櫃,這兩個堂號跟三江票行的關係可不淺,不,該說是跟李肆的關係都不淺,還是三江商會的核心成員,怎麼也被綁了? 「馮掌櫃啊,別擔心,三江票行是要給咱們這些大戶一個交代,現在正在聚人呢。」 韓掌櫃溫言勸著這個神色驚惶的掌櫃。 「咱們跟李肆打交道的時候,他還只是李半縣呢。我看得準,他歷來講規矩,要銀子,肯定是有的。」 於掌櫃捻著鬍子說道,兩年前,這韓於二人還跟著春暉堂的陳通泰一起見識了涵洸鈔關的變遷,就在不遠處的江面上,陳通泰的湖南船還差點被炮轟了。後來他們的堂號都跟著李肆一路發財,現在已然躋身湖南頭等商號之列,而那個春暉堂的陳通泰,很早就在韶州城的大街廁所裡通泰了。 世事變遷,當三江票行驟然面臨危局時,於韓二人更多是好奇,想看看李肆到底能出什麼牌,當然也是在想著能盡量出點力。和其他商號不同,他們跟李肆的關係,不僅商貨銀流融在了一起,甚至人都融在了一起,三江商行的不少掌櫃夥計,都在南面的李莊商學就讀。 「希望李三江有震得住場子的手段。」 於韓兩人對視一眼,心有慼慼。三江票行的存銀還是其次,有多少取多少就好,畢竟這匯票不是前朝的寶鈔,而是實打實的多少銀子多少票。但三江投資……要強自撤銀,李肆這邊的諸多產業,估計會難以周轉。佛山和東莞的不少產業,都是靠三江投資的銀子在維持,這點他們很清楚,因為他們的堂號在那些產業裡也有份子。 人一個個被請下來,這地下三層也是個寬闊大廳,還有通風的管道,絲毫不覺氣悶,牆邊還有座椅,百多人或坐或站,有惶急有麻木。等一行人匆匆下來時,這些人都聚了過來,高聲吵嚷,眼見場面就要混亂。 「各位少安毋躁,銀子,有的是,請各位到這裡來,只是給大家通報一件大事。」 說話的是顧希夷,青田公司商關部的主事,三江票行的總掌櫃,這兩三年來,手掌間銀流來往越來越粗壯,涉及的領域也越來越精深,讓這個三十多歲的青年言語沉凝,氣度過人。他站到了大廳深處的一處檯子上,背面是被厚重絨幕遮著的牆。 顧希夷開口,喧鬧聲也漸漸停止。當然,大家也更關心眼下這般局勢,李三江究竟對他們商人有什麼交代。 「我們總司正式宣佈,組建南洋公司!」 接著顧希夷的話讓所有人呆住,於韓二人也張著嘴巴,半天沒有合上,這……是哪跟哪啊? 「南洋公司將承攬南洋所有商貨往來,玉石、香料、象牙、檀木、銅鉛錫、稻米等等,無所不包,而各類商貨,都需要在座諸位分包,銷往海內各地。總司議定,分包權只給願意鼎力支持我們的商友,分包項目以及相關例銀如下……」 顧希夷壓根不理會眾人那怪異神色,開始念起了清單,每包攬一項商貨,要交一定數量的包銀,同時每年還得收取例銀,雖然數目不少,但跟這些項目相比,像是玉石、香料等等南洋產物,貨利遠遠超過這點費用。 可關鍵是…… 「顧掌櫃,是在做夢麼?你們總司眼見就要入獄,三江票行也要倒了,還在畫這種不著邊際的大餅?」 有不客氣的掌櫃終於打斷了顧希夷,然後得到了不少人的響應。 「是啊,這不是胡掰麼?朝廷對南洋貿易歷來嚴管,現在還有風聲說要禁了出海,你們家總司難道是皇上,說啥就是啥?」 有人徑直戳穿了顧希夷吹出的大泡泡。 「別囉唆!還銀子!三江票行的兩萬銀子不說,三江投資的一萬兩銀子趕緊還來,那月利不要了!補貼給你們家總司當牢飯錢!」 還有人更是冷嘲熱諷起來,自然是心急,之前貪利,將大把銀子都塞了過來,現在頭頂都快生煙了。 顧希夷還想鎮住場面,可牽掛銀子的商人掌櫃們終究不想聽虛的,最後鼓噪聲匯在一起,成了一個聲音:「讓李三江出來!」 「我四哥哥在幫你們護著銀子商貨,你們卻急著跳騰,還不會算賬,真是又愚笨又沒臉皮!」 清麗的嗓音驟然響起,喧鬧聲戛然而止,這是哪家小姑娘? 一個纖弱身影揮開身上的斗篷,逕直站上了檯子,登登的腳步聲就像是輕盈的鼓點,帶著怪異的清亮回音,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顧希夷恭謹地朝這個眉目深邃的秀麗少女行禮,然後站到了一邊,讓眾人既訝異又凜然。這個面容酷似胡女的小姑娘,地位比三江票行的總掌櫃還高? 「別小瞧了這小姑娘,她可是青田公司、三江票行、三江投資,甚至三江商會真正的總掌櫃。」 韓掌櫃朝四下低語著,這點內幕,也是時候對外透露了。 「看來李三江真不在,不然也不會讓他的女人出來說話了。」 於掌櫃也在對眾人解釋,然後韓於二人對視,心說李三江果然是到了危急關頭,連平日縮在身後執掌數百萬銀流的天才小女子,都不得不顯了真身。 「我是關□,幫我四哥哥管賬玩,四哥哥嘛,就是你們嘴裡的李三江。」 關□輕輕鬆鬆說著,台下卻有不少人抽口涼氣,管賬……玩?咱們也想管管幾百萬兩銀子玩呢。 「你們要把匯票換成銀子,這沒什麼,可要提前撤三江投資的銀本,最好先看看咱們的合約是怎麼寫的,不但要扣除之前給的月利,還要收一成的違約金,這一點可要算清楚哦。」 關□這話甜甜說來,卻是激得下面不少人氣得牙癢癢。 「誰管你這個?給你多少銀子就得還多少!沒跟你們要更多利錢就算好了的!你家定這什麼規矩,能大得過天理?能大得過朝廷!?小心我聯著其他人一起把你家男人告到死!」 之前那最發急的商人怒了,乾脆不認賬,引得不少商人掌櫃也喧鬧起來,小姑娘,好欺負嘛。 「這麼大的人了,還賴皮……唉……」 關□翻著白果眼,她嘩啦啦翻了一下小賬本,說出了讓那人差點暈厥的機密,「江西惠慈行,做瓷器的是吧,上月你們過太平關的貨流估值六萬多兩銀子,每趟軋賬平均是……二十天,那麼算下來,你們現在該有四萬多兩銀子的貨,要麼在路上,要麼在青浦貨站,要麼剛賣了出去,我們三江票行在代收貨款。」 接著的話讓那掌櫃更是毛骨悚然,「你要賴皮,那咱們三江船行和青浦貨站也不管你們的貨了,船上的丟岸上,貨站的丟到庫房外,那貨錢咱們也不收了,自己挨家收去。」 小姑娘板起一張小臉說道:「真是奇怪了,你們的銀子,你們的貨流,甚至你們做生意的來往,都靠我們在幫著,要威脅我們,也得看到底誰捏著誰的尾巴!」 嗓音雖然細細的,可威懾力卻是十足,所有商人都微微變色,這才是真正的威脅…… 「不是說你們啊……只要照著規矩來,我們可是絕不賴皮!」 關□又看向眾人,甜甜笑著,可在眾人眼裡,那編貝般的細齒,卻像是一把把剔骨小刀。 「既然是照規矩……咱們寧可捨了那利錢也行,只要取回本錢就好。」 有人戰戰兢兢說著,生怕這小姑娘又翻小賬本。 「所以說你們就不會算賬了!」 關□拍著檯子,那人趕緊縮了縮脖子。 「只要等上五六天,你們關心的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五六天,你們就要捨了幾千兩銀子,這可是實打實的。而五六天後,情況再壞,三江票行也還在。我覺得你們與其擔心自己的銀子,不如擔心未來南洋公司分包,你們要被排除在外。」 關□努力讓自己扮得威嚴些,可她剛才隨口道來的賬目,還有手上那小賬本,卻已經足以讓在場所有人不敢不凝神敬聽她的話。 「我四哥哥說了,這幾天確實有點小麻煩。如果在這幾天裡跟他搗蛋的人,他會牢牢記著。誰要毀約提前支取三江投資的銀子,以後就再沒他的肉吃!哼哼!」 關□這些話,卻是沒什麼威脅,聽起來李肆也沒有發出什麼嚴令,把提前支銀的人列為敵人,更不打算抵賴,只是一切都照章辦事。 「只是五六天?」 眾人都有些心動,聽起來李肆像是自信滿滿的樣子呢,真要有大麻煩,也不會就這麼隨口說說,而該是找各種辦法不讓他們提銀子。 「風聞四阿哥到了廣州,可你們都沒想過,李肆身後,也有位阿哥麼?」 得了顧希夷一個眼神,韓掌櫃又開口了。 「剛才我下來的時候,聽說廣州已經打起來了,李肆為保貨站,正跟四阿哥的兵暗戰。而廣州一省的官老爺,可都在為李肆遮掩。」 於掌櫃趕緊跟上,這可不是違心之語。 這一番話盪開,有不少準備咬牙認了損失也要提取本金的人變了主意,商人,總是要投機的,情況都還不明,怎麼捨得就此折本? 「怎麼著也要把匯票兌現了!」 終究還是有不放心的商人掌櫃,即便是再回到之前帶銀子做生意的麻煩時代,也不願趟這渾水。 「早說了,銀子有的是,只是你這般不信我們,以後南洋公司也沒你的份!叫什麼名字?讓我記下來!」 關□又生氣了,這次不但又翻起了小賬本,還再拍了檯子,嚇得那人趕緊縮到了角落裡。 可接著他就再沒動作,關□那一拍失了手,罩著檯子的絨布被扯了下來,一陣金光閃亮,頓時讓他,連帶台下所有人商人眼睛全花了。 金子……黃澄澄的金子,在場可都是老生意人了,這光澤,一眼就看出是金子。 「哎呀!不好!」 關□捂著小嘴,像是闖了禍一般地看向顧希夷,然後登登朝台下走去,之前聽這聲音就覺得奇怪,現在跟這光澤一湊,難道這檯子,居然也全是黃金!? 顧希夷的演技差了太多,扯起嗓子高喊:「會議結束!司衛!趕緊把人請走!」 可眾人哪裡捨得,一個個蜂擁上前,將檯子上的絨幕扯開,然後盡皆愣住,真是黃金! 還有人用力太猛,居然將牆面的絨幕都扯了下來,頓時滿屋子被金光罩住,這些商人掌櫃幾乎全軟在了地上,好多好多……好多的黃金,一塊塊碼成檯子砌成牆,這地下根本就是一座金庫! 大批司衛蜂擁而來,將這些骨頭都酥了的商人掌櫃從金子上拖開,同時搜檢著他們的身體,不少人還抱著金磚在啃,然後點頭道:「真是金子!」 「還以為真是在演戲……」 「他們說謊了,不僅有銀子,還有這麼多金子……」 韓於二掌櫃這時候才清醒過來,對視一眼,然後同時看向顧希夷。 「那個什麼南洋公司,除了包貨,還能不能參份子?」 他們同聲問道。 夜晚,英德李莊,關□、顧希夷和一幫掌櫃終於完成了統計工作,然後同時笑出了聲。 銀子,穩住了。三江票行本部銀庫的出銀數目只比正常水平多出了兩成,三江投資也只有十來萬兩銀子提前取現,而還在賬面上的南洋公司,卻已經有了二三十萬兩銀子的預先份子錢,只等這幾日事情有了眉目,就直接從三江票行劃過去。 「還是虧了!」 嚴三娘心疼不已,為了穩定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同時又不跟商人翻了臉,自己這邊亮出了兩件秘密武器。一就是關□這個小賬婆,二是那兩年多來在雞冠山淘出來的一萬多兩黃金,這些黃金兌換成銀子,不過三十萬兩,可湊在一起,半噸多的黃金,那震撼力可比數字實在多了。 接著嚴三娘又鬱悶不已,連關□都大展身手了,自己這件「秘密武器」,卻是要家裡蹲。 「姐姐啊,咱們的安全都要靠你呢,來,教教我竹樁拳!」 關□趕緊安慰著嚴三娘,大小兩個姑娘抱在一起,又如往常那般嬉鬧開了。 「難道四哥哥還會輸嗎?」 見嚴三娘還有些魂不守舍,關□不解。 「他肯定是不會輸,就是怕老天有時候……」 嚴三娘心說,就怕老天有時候非要降下曲折。像她當初沒能衝破心防,逕直在涵洸碼頭上直接對那小賊說不走了,回了福建,卻遭了那樣的難,現在想想,還真是後怕呢。 第二百零三章 真正的初戰 當李肆帶著一千六百精銳出擊時,王文雄的失敗就已經注定了,這點李肆絕不懷疑。 但有一句老話,叫做「天不遂人願」。 二月十四日午時,佛岡觀音山西麓,官道斜斜拉過一處山谷。山谷北面,幾輛馬車拼出了一個高台將官道掐住,李肆正在高台上用望遠鏡打量東南面三四里外的大隊人馬。 「德升真是神機妙算,居然能探知賊匪的動靜,在此邀擊……」 韶州鎮標中營游擊周寧也在用望遠鏡觀察,語氣還頗為遺憾。 「早知道這般輕易得手,就沒必要讓你的英德練勇代勞,讓我中營自家來就好。」 高台附近,旗幟招展,「英德縣練勇,吳」和「韶鎮中營,周」的字號清晰無比。周是周寧,吳就是吳崖,英德現在是李肆的地盤,給吳崖安個練總的名號不過是舉手之勞。 周寧如此抱怨,是因為李肆招呼他說,有揭陽大盜垂涎英德李莊的三江票行銀庫,正群聚而來,英德練勇準備出擊,也帶上鎮標中營去撈點功勞。 周寧乃至白道隆在韶州過得舒適悠閒,對廣州的風雨並不詳知,即便知道朝廷有了些風聲,卻沒想到事情會徑直扯到李肆。他們公私兩面都有銀子在三江票行,乃至三江投資,聽說此事,周寧勃然大怒,敢動自家銀子!當下就打起了旗號,跟著李肆而來。只是李肆說事急,也就沒帶上標兵,只跟著李肆來跑一趟分肉。 「咦,雖說沒旗號,卻是官兵裝束,這些賊匪也太過大膽!」 接著周寧有了發現,而且還越來越不對勁。 「等等……連令旗都是官兵套路,那是惠州兵!提標人馬!莫誤會了,德升?李德升!?」 他叫了幾句,李肆卻沒反應。前方遠處,幾輛之前遮得嚴嚴實實的馬車裡,正有什麼東西推下來,周寧一看,差點叫了起來,炮!大炮! 他驚駭欲絕地看向還在沉默的李肆,卻迎上了龍高山的臉,這瑤家漢子嘿嘿一笑,將直刀擱在了他脖子上。 「接下來看熱鬧就好,亂咋呼的話,這可是戰場……」 李肆目視遠處,淡淡說著。 「你……你是要造反麼!?」 周寧舌頭都打結了。 「我不是造反,我是在殺賊。」 李肆繼續強調著這事的「真相」。 周寧渾渾噩噩地被丟進了一輛敞篷馬車,跟自己的幾個親兵擠在一起,他還沒有算得明白,自己到底是身陷什麼迷局了?提標不打旗號,數百里急奔而來,李肆卻打起鎮標和練勇的旗號,截擊提標,這是個什麼事? 「韶州兵在這裡作什麼!?」 斥候將這情況報給王文雄的時候,不僅他沒想明白,隨行的李衛也沒明白。 「過佛岡的時候,聽說揭陽有賊匪鬧了起來,大概是在巡查吧。」 李衛這麼說著,還在尋思,是不是將對方也一併說動。 能讓王文雄傾巢而出,不僅是靠了胤禛的親筆書信,李衛「曉以利害」更為關鍵。 王文雄在廣東兩年,雖然跟李肆本人沒什麼交集,卻也有「業務往來」,只是他這人心粗,對長線生意不感興趣,就讓三江票行幫他撥解瑣碎的薪餉草料錢。 李衛一來,先嚇唬王文雄,說三江票行事發,凡是跟李肆有染的人都要倒霉,四阿哥已經布下天羅地網,正一個個清查本地官員。 王文雄這個不怎麼關心廣州事務的大老粗真被嚇住了,接著李衛就說還有機會補救,這才將胤禛的親筆書信拿了出來,這時候王文雄還有些猶豫,調動兵馬穿州越縣,不知會督撫是不行的。 李衛再加了砝碼,說目標就是李肆在英德的老家,三江票行總部裡堆著百萬兩銀子,雖然不能盡拿,但在搜報清單上少寫幾萬兩,這事簡單,甚至四阿哥都會幫著遮掩。 三江票行本部銀庫在英德涵洸,接觸過三江票行的人都知道。聽到有這好事,王文雄兩眼頓時就綠了,緊急召集提標五營,準備了一天,第三天出發,星夜直奔英德。為了保密,自然不能走飛來峽從清遠北上,而是直接從佛岡到甕江口,由縣城向西而行,到那時李肆縱然有所察覺,也再來不及準備。 提標、督標和廣州府軍標三支人馬是於漢翼所領情報部門的重點盯防對象,王文雄決議剛下的夜裡,第一份消息就朝那時還在廣州的於漢翼急送而去,接著是源源不斷的情報,包括提標管營游擊們找商人買了大量的肉脯乾糧,等於漢翼飛「船」回英德告知李肆時,提標五營四千多人才剛出惠州地界。 可這時代的清軍動起來不慢,有白花花的銀子在召喚,腳下更是有勁。當李肆帶兵到了佛岡後,只等了半天,王文雄就出現了,算起來日行六七十里地。 兩軍相遇,王文雄還沒明白過來,派了手下來通話。 「王軍門提標大隊在此,著爾等官長速去拜見!」 那把總策馬而來,剛剛吼完這一嗓子,砰的一聲槍響,一頭栽倒下馬,看得後方的王文雄李衛心頭和眼角都是一跳。 「英德練勇……那是李肆的兵!是反賊!」 念叨著斥候報上來的旗號,李衛一拍大腿,終於醒悟。 「左營右營,按制擊側,後營前突!」 王文雄按著升騰的怒火下了吩咐,遠遠看去,對方不過千把人,居然敢攔在他這五千兵的正面,真是不知死活。 左營在左,右營在右,後營排前,結成一個大略的品字大陣,開始緩緩朝前逼壓。 「馬隊繞左翼。」 眼見三個營兩千四五百人壓了上去,王文雄再吩咐了一聲,六七百馬隊從陣後奔繞而去。 「軍門還真是慎重。」 李衛讚歎道,雖說對方只有千人,可王文雄卻一下壓上了大半兵力,還用上了馬隊,當真是以虎搏兔,不願冒險。 「小心為妙嘛。」 王文雄歪嘴一笑,卻不願細說,他哪裡是慎重,根本就是想趕緊解決這幫擋路的反賊,趕緊衝到涵洸去。看這架勢,自己的行藏已經暴露,可一百多萬兩銀子,應該還沒收拾乾淨吧,真要沒了,在那涵洸鎮子抄一圈…… 如果不是還使勁抽著一絲清靈,提防有另外的伏兵,而且這山谷太窄,展不開更多人,王文雄都想把剩下兩個營全壓上去。 蓬蓬轟響聲不斷,三個營兩千多人,隔著快一里遠就開始放炮,清兵綠營慣常的三疊陣開始了第一疊戲目。 「咱們的炮呢,響起來!」 李肆掏掏耳朵,三年了,一直想品味自己領軍欺凌清兵的爽感,到今天才終於實現,雖然還算是一場曖昧的仗,可未來寫歷史的話,這一仗應該也能算上,嚴格說來,這才是他真正的初戰。 咚咚震響盪開,有如悶雷一般,顯得沉悶厚重。這是將作部火藥組反覆試驗得來的新配方炮藥,經過原料提純、顆粒化和石墨打磨,和槍藥一樣,已經大致接近一百三十年後鴉片戰爭時期英國佬的黑火藥標準。將作部專門做過對比,新炮藥的藥力是清兵炮藥的兩倍還多。 被這強勁炮藥推送,七八斤的鐵彈呼嘯升空,拉出曲度不大的弧線彈道,嗚嗚砸在一里多外那些群聚著的清兵隊列裡。 眼睜睜地看著□黑炮彈自半空落下,那緩慢的速度似乎還可以輕鬆避開,可當炮彈落地,砸起一股泥土之柱,順帶震得腳下一抖時,時間彷彿也被急速調快。 幾乎大多數人都判斷出了這發炮彈的落點,但在那之後,就是老天的秘密。那炮彈在地上擦出了一個詭異角度,第一跳蹭掉了一個兵丁的一半腦袋,接著掠過斜下的一串人,變成了橫向的彈跳,看似不大的炮彈,卻像是有一位隱身的無常揮動著,折裂臂腿,撞塌胸腔。 如果是三十多年前的清兵,對這景象就發生在自己身邊還並不陌生,可現在是康熙五十四年,廣東一地裡,最近的大戰還是征剿連州瑤民,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康熙五十一年,韶州楊春反亂,也就是一堆草民,真正的悍匪,他們並沒遇上,更沒遭過大炮轟擊。 八門炮的第一輪轟擊,三個營的清兵愣是懵住了,壓根沒什麼反應,直到第二輪炮彈在密集人群中濺起挾帶泥土的血肉殘肢,這才回過神來,紛紛避散而開。 「喲,士氣還沒到零呢。」 看那三個營的清兵僅僅只是隊形大亂,並沒潰散,李肆心說這個時代的清兵果然還不是豆腐渣。 當然不會是豆腐渣,王文雄已經壓到了三個營的後方,旗語號角連連,催促著他們急攻而上。 掌握了提標兩年的王文雄威勢足夠,三個營的游擊守備們不敢回頭面對他的怒目甚至腰刀,都鉚足了勁地吆喝,間或還有「銀子隨便拿」的激勵聲。 衝上去,只有那幾門炮而已,衝上去了,他們那千把人就再難擋住。被這個想法牽起了一絲血性,八門炮雖然在人潮中炸起道道煙柱,可三個營的散亂人潮還是朝前聳動了。不多時,這三個營就衝過了半里。 「開花彈失傳的蠻荒時代啊……」 李肆這麼感慨著,揮旗下了又一道命令,炮聲頓時停止。 三百步,兩百步,眼見要近了一百步,李肆揮手,八門火炮再度轟鳴,可這一次不再是單發的炮彈。用鐵絲籠子裝起來的八發霰彈脫膛而出,在飛出四五十步後,已是半熔的鐵絲框子終於被掙裂,一百六十發鴿子蛋大小的大號鉛子噴射而出,在百步外的人潮前炸出了一道血肉浪潮。 「開動吧……」 眼見人潮的衝勢戛然而止,像是海浪在沙灘上拍起一道血沫,李肆發出了號令。 前方的吳崖已經頻頻回首,見到了馬車高台上紅旗揮起,興奮地握拳喊了一聲:「開動!」 炮聲的餘音還在天空劃著,另一股聲響翻騰起來。這聲響分散在十數處,匯聚起來,卻形成了一種宛如波濤般的背景之聲,將一股力量,一股那些清兵從未體會過的力量推送出來。 那是一種怪異的鼓點聲,帶著奇異的節奏,由遠及近,穩穩逼來。 噠、噠~噠啦得噠~噠啦得噠噠、噠啦得噠…… 第二百零四章 用力有點過猛 鼓點單調而機械,卻讓人不寒而慄。隨著這鼓點聲,原本聚在山谷西北面的千人之軍舒展為一道寬大的橫陣,仔細看去,是數個小橫陣組成。每個橫陣四排,每排十人左右。每個橫陣距離不到十步,縫隙間有散兵在游動。 足足二十個小橫陣展開,雖然單薄,可那肅殺之氣,卻比湧過來的兩千多人還要濃烈。 噠、噠~噠啦得噠~噠啦得噠噠、噠啦得噠…… 一水的灰藍身影,衣著嚴整,火槍在肩,厚重行靴踩在地上的嘩嘩腳步聲也匯聚為更低音的波濤,跟那鼓點聲高低相合。 剛剛從那一道霰彈轟擊中清醒過來的清兵下意識地就想掄圓嗓子高聲呼號,那排排整齊隊列,那統一的服裝,統一的斗笠,統一的步伐,形成了一個怪異而迫人的整體,自己面對的不是上千個人,而是上千個人匯聚而起的一條巨蛇,正緩緩朝自己盤過來。 人潮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然後被上司的呼喝又推壓而回。鳥槍兵如灘頭白沫般聚到陣前,蓬蓬轟擊,山谷頓時被一條濃稠白煙攔腰截斷。 依稀見到遠處的灰藍巨蛇沒有半分受阻,連石子入水的漣漪都看不到,鳥槍手滿頭是汗地趕緊裝彈,後排的弓手也踏到了鳥槍手前方,嗚嗚的箭雨潑灑而出,劃著弧線,朝遠處的灰藍巨蛇灑落,劈劈啪啪地濺起點點煙塵,不少灰藍身影倒下,清軍人潮裡頓時發出了一陣歡呼,可算是傷到敵人了。 八十步,七十步,再近點…… 吳崖暗自算著距離,呼的一聲,一枝羽箭擦著他的頭頂而過,嚇得他也縮了縮脖子,終於咬牙出聲:「立定!」 一聲號角後,節奏鮮明的鼓聲驟然變作急促而密集的噠噠噠噠碎響,清兵弓箭手振作起來,這距離正適合當靶子。正要發動急速攢射,對方橫陣的縫隙之間猛然噴出了大團硝煙,就像巨蛇鱗片裡射出了無數尖刺,等聽到炮聲時,不少弓手已經身中數十枚細小霰彈,渾身飆血地仆倒在地。 前排的弓手和鳥槍兵被橫陣縫隙間的神臂炮打倒無數,正要後退,千把游擊們腰刀高舞,都喊著「衝上去!」 只有五六十步,似乎能衝上去了吧。 肉搏兵們潮潮而出,而這時候,剛剛完成了「平槍」、「瞄準」步驟的司衛們,接到了他們等待已久的命令:「放!」 比上一次轟鳴更為密集,更為猛烈的震響湧出,幾乎撐裂了山谷。而隨著這聲音,一部機器,李肆辛辛苦苦鍛造出來的戰爭機器,終於開足馬力,以自己的節奏奔騰起來。 觀音山西麓似乎已升入天際,被團團雲霧遮蔽,道道悶雷在雲霧中轟鳴,雷光卻是平直一線,極有節奏地閃爍著。 即便站在馬車搭成的高台上,李肆也再難看清戰線上的情況,谷地無風,之前火炮的轟擊,連帶最初一輪排槍,已然讓戰線陷入混沌,讓他下意識地就去想什麼無煙火藥。 李肆同時也想到了前世誰誰說過的話,當火槍手們開始射擊之後,整部戰爭機器就不再受指揮官的有效掌握。士兵們機械地、拚命地射擊,再聽不到其他聲響,唯一的想法就是讓自己眼前煙霧繚繞,一切敵人和危險全都陷入混沌,如此才能安心。在這其間所發生的種種荒唐之事,像是裝好幾發子彈,通條留在槍膛裡,或者是什麼都沒裝,就端著槍作射擊狀,即便是再優秀的軍隊都難以避免。 可李肆很有自信,他這支小小的軍隊不會如此。第三輪的排槍依舊整齊,顯示他的兵還處於好整以暇的作戰狀態。 橫陣左側的張漢晉咬開抹著油脂的紙尾,將一小撮槍藥倒在火門藥池裡,關好藥池蓋,再將剩下的槍藥倒入槍管中,槍子連著紙殼跟著塞進去,通條壓實,端平槍身。看看周圍,部下們的動作不比他慢多少,滿意地點頭,再等了幾息,才高聲呼喊:「放!」 這是第四輪排槍,不僅他這一翼的槍聲依舊整齊,右翼的張漢皖也是如此。他們兩翼八百人,已經苦訓一兩年,他們二張更是被稱呼為「苦行僧」,兩年多來都埋頭在槍火之中。 其他漢字輩,乃至堂字輩少年,都開始肩負起各項軍務。比如賈昊帶著的海軍系,比如將香港水勇和船丁整合為司衛的方王等人。而他們二張就帶著核心司衛,日復一日地訓練、演習,構建未來軍隊的各方面基礎。不說其他技能,單單只是開槍,他們手下的司衛,平均每人至少有千發實彈射擊的經驗,大多數人已是把火槍玩得發吐。 「每分鐘……四發,還是差點啊。」 四輪排槍後,李肆看了看自己的懷表,大概一分鐘出頭,又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儘管自信滿滿,但李肆不得不承認,正面的戰況他已經無法掌控,就只能讓前線指揮們自己去把握了。 兩三里外,王文雄也是這樣的感受,只是他這感受的方向截然相反。非但無法掌握戰場情況,對前方三個營的指揮也完全失效,他只能看到雷鳴閃電在罩著山谷中段的雲霧中不斷劈響。 王文雄身邊的李衛已經陷入半癡呆的狀態,前方的戰況,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前在廣州百花樓伏擊李肆的情形,那時候以十對一,依舊被李肆殺了出去,眼下……雙方兵力連四比一都不到。 「要輸……」 這個念頭清晰無比地在李衛腦子裡盤旋,正想咬牙勸王文雄當機立斷撤退,反正李肆也逼反了,可另一個念頭直衝而上,把李肆這樣一個怪物逼反了,難道還是功勞嗎? 「馬隊呢!我的馬隊呢!?」 王文雄鬚髮賁張地呼喝著。 「前營接應!中營右面側擊!兒郎們,跟著本督殺敵!」 眼見雲霧繚繞,王文雄心中那種不踏實越來越濃烈,他趕緊下了命令。作為一個經歷過三藩之亂,靠著軍功爬上來的老兵,官至提督,已差不多是武人的終點。真要在這裡戰敗,還不如一死,所以他壓上了所有砝碼,甚至還親自帶著親兵衝上了戰場。 王文雄的馬隊繞著步隊左側突進,可他們早就是李肆的重點盯防對象,沒等靠近,十多輛敞篷馬車就奔了出來,將他們想要插入的側翼擋住。李肆沒有什麼騎兵,手下會騎馬的全是哨騎和傳令,可馬車卻好用。兩匹馬拉著一個神臂炮組和七八個火槍兵,靈活度和活動範圍遠不如單純的騎兵,要擋住對方的騎兵卻還是有效。特意選在這個相對平整的谷地迎擊,目的之一也是要保證馬車能跑得起來。 馬車劃著弧線停下,展開為一道防線,神臂炮和火槍在一百多步外轟鳴不止,頓時將這波馬隊的衝勢迎頭打散。清軍騎兵們下意識地偏轉馬頭,也劃著弧線,衝進了正面那團混沌雲霧中。 雷鳴中又多了馬嘶聲,片刻之後,李肆的右側,聲響混雜起來,然後零零散散的騎兵衝出了雲霧,朝著李肆這片馬車群奔來。 就在附近,周寧等人已經被那團硝煙雲霧,以及雲霧中的雷鳴給震得心神迷離,之前看著李肆的眼神還帶著些怨恨,可現在卻感覺有些難受,為什麼自己沒能跟著李肆,一起操縱這雷電般的力量,享受那沙場征戰的快活呢? 接著眼見一群騎兵衝破雲霧而來,周寧下意識地喊出了聲:「小心!」 喊聲出口,周寧心中咯登多跳了一下,自己到底站在哪邊呢? 不必周寧提醒,數百司衛從馬車兩側衝出,聚為一個個方陣,槍炮齊鳴,那零零散散的騎兵在火網之下馬倒人飛。少數幾個衝到了方陣之前,卻被如林的刺刀逼住。 「要是鴉片戰爭時,英國佬對陣的是這樣的清兵,說不定結局還會不太一樣。」 見識了這幫馬隊的頑強,李肆心中也是慨歎不已。 來而不往非禮也,王文雄有馬隊,自己也有車兵,號角聲響,原本擋住馬隊的馬車再次啟動,朝著清兵的左翼繞了過去。 微微北風流入谷地,濃烈的雲霧也被漸漸吹開,戰場中間的那道雷光開始朝前移動,每前進三五十步,就停下來閃爍轟鳴一輪,一切都顯得那麼有條不紊。 噠噠的鼓點聲越來越清晰,雷聲也彷彿近到了身前,後面的李衛臉色拚命壓抑住自己掉轉馬頭的衝動,可到十多輛馬車衝破硝煙,已經近到半里之內的時候,他尖著嗓子叫了一聲,心中的堤壩轟然潰滅,連人帶馬狂奔而去。 當馬車載著兩百多司衛兜到清兵的後方時,戰鬥也就進入了尾聲,整場戰鬥如此漫長,連李肆都覺得有些訝異。可等到硝煙消散,谷地情形一目瞭然時,李肆震驚之餘,才意識到,可能自己高估了清兵的頑強。 「他們連跑都不會嗎?」 吳崖一邊嘔吐一邊說著,他已經見慣了被射殺的敵人,可像現在這樣,屍體鋪滿谷地,最密集之處,已經見不到泥土之色的情形,還是頭一次看到。不僅是他,張漢晉和張漢皖,連帶眾多司衛都按捺不住胸腔的翻騰,當場吐了起來。 「被嚇傻了,或者是硝煙太濃,跑起來不辨方向。」 龍高山也縮著脖子,難以相信眼前所見。 「還是那王文雄太蠢,非要在這種狹窄谷地跟我硬拚。」 李肆卻心裡有數,要逃的話,背著槍聲逃就好,怎麼可能不辨方向?分明就是潰兵被後面上來的人擋住,然後自己的車兵繞到了後面,前後夾擊,到最後才是真的再不辨方向。 「別追了,放那王文雄走。」 李肆還不忘趕緊交代一句,王文雄可不能死,他必須要活著,為他這場敗仗辯護,同時也是為李肆辯護。 可就是那句老話,天不遂人願。 王文雄……死了,他和十來個親兵被火槍轟得連人帶馬倒斃在戰場中間,僥倖還活著的親兵證實了他的身份。 李肆只覺頭痛連帶牙痛,這……算是用力過猛麼? 「德升……這可該如何交代啊,整個提標被你殺得乾乾淨淨……」 周寧想哭哭不出來,只覺渾身無力,這已經不是窟窿,而是整個天塌下來了。 「哪裡殺完了啊?不是跑了一千多,抓了一千多麼?」 李肆不好意思地摸鼻子,是有點過分了,提標五營四千多人,有近兩千人橫屍在谷地裡,司衛的死傷還不到兩百人,都是弓箭和騎兵造成的。 「連王軍門都被你打死了,這事到底該怎麼說?」 周寧是徹底被李肆逼上賊船了,觀音山這一戰,不僅豎起了他的旗號,他本人也親自在場。 「怎麼說……都是活人才能說。」 李肆的心態也調整了過來,王文雄已經死了,不管自己會怎麼說,他是永遠再沒辦法開口辯駁。 「王文雄……誰讓你取這個名字?」 李肆還暗自吐了個槽,白蓮教起義的時候,也干死了一個王文雄,那還只是個南陽鎮總兵。而自己還沒正式舉旗呢,就把廣東提督王文雄干死了,自己真是太不小心了…… 「你到現在還沒明白過來吧?」 李肆問周寧,周寧點頭如雞啄米。 「這事吧,最好大家都不明白。」 李肆微笑道。 「可另外一件事,大家都該明白。」 接著他看向南方。 「現在整個廣東,到底誰說話才算數。」 第二百零五章 最後一根稻草 廣東提督王文雄戰歿…… 一省提督戰死,可是康熙朝難有的噩耗。三藩之亂時死了好幾個大員,比如雲貴總督甘文焜、陝西經略莫洛和雲南巡撫朱國治,但都是被逼殺的,像王文雄這樣死於戰事的,康熙朝五十多年來還沒一個。廣東文武大員已經難以想像,當康熙得知此事時,會降下何等猛烈的雷霆之怒。 誰殺了王文雄?誰那麼大膽子,誰那麼大本事,能殺了王文雄? 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康熙五十四年二月十五日夜,多個不同版本的說法急速流傳著。 來自現場的李衛說,是李肆假冒韶州鎮標,突襲提標干的。 從戰場中逃得性命的提標中營參將曲萬聲等官佐卻不知道什麼李肆,只知道是韶州鎮標干的。 韶州鎮標中營游擊周寧也急遞軍報,說揭陽賊匪進襲韶州,提標赴韶剿賊,在佛岡觀音山中伏,韶標趕到時,王文雄已經戰死。 佛岡廳同知說,不知道誰幹的,甚至都不知道王文雄的提標過境,但韶州鎮標確實救助了提標,還把傷員送到了佛岡城,要求地方妥善照料。 消息無比混雜,說法非常不一,李衛和曲萬聲的說法最為聳人聽聞,可跟廣州青浦貨站的事情湊在一起,卻最接近事實。 但他們這個說法卻沒辦法上檯面,李衛被胤禛下令閉嘴,總督趙弘燦也緊急派人召曲萬聲等軍將去肇慶,自然是要封口。 因為另外一個問題難以在檯面上回答,王文雄為什麼沒有稟報督撫,擅自帶提標跑去韶州,結果在佛岡出了事? 不僅遠在肇慶的趙弘燦能猜到,楊琳和管源忠更是清楚,自然是胤禛撮弄的,想要直搗李肆在英德的老巢。事成了還好說,可現在捅出了大婁子,大家都裝不知道,連胤禛也要掩蓋自己去找過王文雄的事實。 王文雄已經死了,該如何處置此事的首尾,暫時還顧不上,甚至康熙的震怒都還顧不上。由他之死,一件事實,讓胤禛,乃至廣東文武大員都魂魄難定的事實正如刀子一般,在所有人眼前晃悠著,那寒氣讓人直打哆嗦。 提標五營都被李肆幹掉,那傢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他真要舉旗,廣東一省,還有誰能抵擋? 「事已至此,不是論責的時候!現在必須同心協力,共度難關!」 胤禛在光孝寺裡咆哮著,楊琳、管源忠,以及趙弘燦派來聯絡的幕席都鬆了口氣,你還願意攬這事就好,就怕你一拍屁股,裝作沒來過,把一堆爛攤子擺在大家面前。 「趙制台說了,廣東一省文武,唯雍親王馬首是瞻!」 趙弘燦的幕席開口道,楊管二人心說,看你這個二愣子接著還要鬧哪樣…… 胤禛徹底冷靜了,他要做兩手準備,一手軟,一手硬。 李肆還沒造反,所以還能用上軟的一招,備著事態無法收拾,自己好擦屁股。就算胤禛再一往無前,心志如鐵,到眼下這般危急時刻,也知道該給自己留條後路。 但是胤禛還不甘心,所以他還要嘗試硬的一手。 「廣東,終究還是朝廷的廣東,難道要讓那李肆來當尚藩第二?必須還得找到制他之法!以本王和諸位的身家計,也必須再作努力!」 胤禛話說得激昂,內心卻在吐血,他哪裡還有辦法? 「王爺,小僧得知一事,不知道是不是有益於王爺的謀劃。」 一夜難以安眠,胤禛還在繞著床榻轉圈,迦陵音和尚來找他了。這和尚隨{文!}他到廣東,除了打{人!}探消息,還有聯{書!}絡光孝寺僧,為胤禛{屋!}騰出合意住所之外,就再沒顯出什麼用處,如今是有了什麼主意? 聽完和尚的話,胤禛臉色變幻不定,最終咬牙道:「果然是邪魔,待本王掐住他的根,看他還如何跳騰!」 英慈院的前院本是開闊草地,卻被一座座簡易帳篷佔得滿滿當當,夜色已深,這裡依舊還是一片喧鬧,吵嚷聲、怒罵聲和呻吟呼痛聲不絕於耳。 一個少年潛在夜色裡,鬼鬼祟祟地正要靠近這些帳篷,卻被一人從後面猛然拎住了耳朵,張嘴叫著,卻沒發出聲音。扭頭看去,卻見是一個長裙麗影,嚇得他兩眼圓瞪,可接著又鬆了口氣,朝那身影惱怒地比劃起來。 沒過一會,少年就被身後的少女扯到了英慈院後方的院子裡。 一臉倦色的盤金鈴就靜靜看著少年,也就是賀銘,看得他使勁搖頭揮手。 「殺敵是戰場上的事,在英慈院裡,他們就只是傷員,和院子後面治傷的司衛一樣。」 盤金鈴向賀銘比劃道。 「韃子?我不管那些,在我這裡,只有能救得活的人,救不活的人,和已經死掉的人。救得活的,努力去救,救不活的,減輕他的痛苦,死掉的,為他哀悼,願他安息。」 盤金鈴此刻的臉色很嚴厲,明亮的雙眸也帶著寒意。 「殺人,是不好的。只有那些領受了上天旨意的人,才有權殺人。他沒讓你跟著去打仗,就是覺得你沒明白這個道理。要學會感受上天之恩,明白自己殺人的心到底是歸於誰。是只為自己的快意?還是奉行天意?只為自己的話,本心終究會被那殺人的暴戾握住……」 剛比劃到這,盤石玉的聲音響起:「姐啊,跟他扯那麼多幹嘛,就直接一句話,總司可不要不聽話的人當司衛。」 他看向賀銘,也比劃起來:「還要搗蛋麼?你要在這裡動手,是想害我姐嗎?」 賀銘惶急地搖頭,最後還跪了下來,連磕頭帶比劃,表示自己絕不再搗亂,盤石玉這才放過了他。 「不過姐啊,把那麼多官兵收治進來,後面受傷的司衛都想不通,朗哨長和鄭哨長,可都是死在他們手裡的。」 盤石玉雖然呵斥了賀銘,可自己也還是有心結。 「他從沒跟我說過不准救治什麼人,我明白他交託給我的是什麼。有什麼怨言,讓他們當面跟我說吧,就算要罵,我也能受得住。」 盤金鈴淡淡地說著,盤石玉一滯,心說誰敢罵,我劈了誰。 「不過這兩天太亂,之前那種來找事的人,姐你別再理會他們。」 他只好這麼交代著,青浦開戰後,盤金鈴救人忙得要死,卻還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門來,說英慈院吸血傳蠱,行妖術害人,還有光頭和尚湊熱鬧,罵盤金鈴是邪教妖女,真是什麼人都有。 盤金鈴不在意地應了一聲,英慈院不僅有一百多司衛,還有連南排瑤過來的二百多瑤家漢子,醫院自己也雇了一百多護衛,都是受恩於她的窮苦人家子弟,安全上怎麼也沒問題。 看看已顯晨色的天際,盤金鈴眨眨酸脹的雙眼,帶著盤石玉朝前院行去,那些傷員又該巡視了。 「盤大姑,大恩大德,難以回報,若有我何孟風能效力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前院一座帳篷裡,軍標後營游擊何孟風躺在床上,吃力地朝盤金鈴抱拳說著。他的大腿被火槍打中,照著軍中夫子的說法,根本是沒救了。送到英慈院,也說必須截肢,可盤金鈴見他槍傷擴散不嚴重,親自作了清創手術,不僅保住了他的命,還保住了他的腿,雖說日後腿上依舊會不靈便,可總比變成獨腿好得多。 「以後再別到這裡來,那就是幫我了。」 盤金鈴隨口說著,檢視了傷口,確認沒有感染化膿的跡象,點頭示意護士換藥包紮,就急急去了下一座帳篷。 「我兒子還是在英慈院裡生下來的,這輩子怕是沒辦法還清盤大姑的債了。」 何孟風眼角發熱地感慨著,那男護士卻是嗤笑:「何游擊,當初去打那青浦貨站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盤院長的好?咱們這英慈院,可還是李總司建起來的呢。」 何孟風糾結地歎氣:「誰知道上面人發了什麼瘋呢?別看我是游擊,可上面說什麼,還能不聽麼?」 男護士切了一聲:「上面人……上面人就見不得咱們過點好日子,不說這英慈院,青浦貨站、百花樓,李總司給了咱們廣州人多少活路?」 何孟風呆呆無語,一面慶幸自己還能保住小命保住腿,一面卻是哀歎,自己手下死傷兩三百號人,還不知有多少家哭,多少家再難度日,作的卻是眾人唾罵之事,這上面人,一顆心還真不是肉長的。話又說回來,朝廷就是這樣,他又能說什麼呢。 正是百味雜陳,卻聽院子門口吵嚷起來,夾著冷厲的呼喝。 「盤金鈴!你以邪代醫,播傳穢雜之說,如今皋台大人來拿你了!還不出門就擒!」 英慈院大亂。 「王爺,這可使不得啊……」 光孝寺,李朱綬幾乎都要哭出來了,這胤禛……簡直是不讓人活啊。 「鎖拿英慈院的盤大姑?王爺,這是不是莽撞了?盤大姑就算跟李肆有牽連,可英慈院向來都只行醫救人,要拿她總得有說法吧?」 連管源忠都不得不開口轉圜,這事影響可不小。 「確實,聽說就只是英慈院的育嬰所,一年多來穩產無數,盤大姑都被廣州城無數人家奉為天降善人。王爺,將她和李肆關聯起來,怕是人心不服。」 楊琳也在勸,盤大姑在廣州的名聲,他剛來三四個月,就聽得耳熟能詳。 「不是我要故意關聯,而是本就有關聯!」 胤禛一臉的戾氣,這是他最後一根稻草,怎麼也要捏住。 第二百零六章 各安天職 「那盤金鈴行醫之術,廣州杏林一直在申告,不是你們廣州官面遮護,換在其他地方,她早就該判了斬監候!換血、開膛破腹,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她行了多少樁!?」 胤禛厲聲叱喝著,眾人都是不以為然,別說古時名醫經常幹這些事,當今皇上都還用洋醫呢,人家盤大姑用一些洋醫之術救人,怎麼就大逆不道了? 「更可憎的是,她那英慈院,還在播傳無名小教,不燒香,不拜佛,不敬三清,就祭天,那天是草民能隨意祭的!?祭天乃天子專權,這是大不敬!」 接著胤禛說到這個,眾人更是皺眉,雖說祭天確是皇帝才能幹的事,可一般人祭祀先祖,也都跟上天一塊拜,這事可曲可直。胤禛非要扯到天子祭天上,還真有些勉強。瞧這地方正是光孝寺,想必是那些和尚,看不慣人家拜天,跑來搬弄了是非。 「她那英慈院,也是李肆出資建的。為她一人,投以如此巨資,這盤金鈴和他的關係也非同一般。把她拿住,也算是拿住了李肆的一處要害!」 最終胤禛吐露了本意,眾人恍然。 「使不得啊……」 李朱綬是聽說此事,硬闖進來的,這事會導致什麼後果,他還真是不敢想。 「你這廣州府,到了此般光景,還要為李肆遮掩麼?就不怕本王橫下心來,逕直把你一擼到底,同罪追索!」 胤禛威嚇著李朱綬,沒廣州府幫著安撫民眾,他要幹這事還真得出一些亂子。 「要拿……那也得由我廣州府出面。」 李朱綬咬牙豁出去了,既然胤禛鐵了心要幹這事,還不如由他來幹,這樣還能護住盤金鈴。要讓胤禛直接動手,弄出什麼不堪言的後果,他拍拍屁股就走,自己該怎麼辦? 「那就由你去!諸位也都落點力,真要出了什麼亂子,逕直彈壓就好。」 胤禛吩咐著管楊二人,他們手頭上的兵打不過李肆,鎮鎮草民總該行吧。 這時候英慈院已經是劍拔弩張,不僅司衛、瑤家漢子和醫院護衛都備好了武器,連一些輕傷的司衛都衝到了前院,跟鐵柵欄門外大批皋台衙門差役對峙。 「入娘的!這上面人都是吃屎長大的麼?怎麼這種事也能幹得出來?」 前院的何孟風氣得太陽穴發跳,推開護士,出了帳篷,卻見不少得了救治的軍標撫標官兵也都一臉怒意,議論紛紛。先把他們推到青浦貨站去送死,現在連醫治他們的盤大姑都要抓走,怎麼越想越覺得這路數邪門呢。 到這時候,不僅盤石玉勸盤金鈴去青浦,何孟風等軍標撫標的官兵都來勸她盡早離開。 可盤金鈴正忙著給一個失血過多的傷員組織輸血,就像是沒聽到這事,等到她忙完了,英慈院四周已經被大批兵丁給圍住了。 李朱綬親自來了英慈院,將案子轉到了自己的廣州府衙,這時候周圍除了上千兵丁,還圍上了數千西關民眾,他們就只沉默地看著這些兵丁。 「姐!你絕對不能去!」 見到李朱綬在柵欄門外喊著什麼為大局計,請盤金鈴走一趟的話,盤石玉擔心地看住盤金鈴。 「咱們這裡有這麼多人,怎麼也能護住你!」 盤石玉越說越大聲,因為他在他姐眼裡看到了那種往日他很感佩,現在卻很憎恨的東西,不知道那該叫愚蠢,還是該叫堅定。 「如果他們是要圍攻英慈院,那該做什麼,你徑直去做。可他們只是要拿我,跟英慈院無關。」 果然,盤金鈴平靜地將目光中的東西說了出來,她揮手示意眾人開門,這時候不僅司衛、瑤民和醫院的護衛都懇求地看著她,前院治傷的官兵都叫嚷起來。 「盤大姑,別跟他們走!」 「盤大姑,你快離開這吧!」 「咱們還能動彈的也都護著你走!」 盤金鈴搖頭,往日那綿綿浸人心肺的嗓音也變得無比沉凝,「我總還是院長,開門!」 嘩啦一陣響動,盤石玉帶著幾百人都跪下了。 「姐!」 「院長!」 「盤大姑!」 盤金鈴看向眾人,沉聲說道:「我是個醫者,只為救人活著,絕不能眼見他人因我而死傷,這裡要打起來,又得死多少,傷多少?流的血,要多少人才能補足?」 她嘴裡說著,心裡卻道,他救我出了苦海,他還從泥潭深處挖出了我的醫者之心,將它親手抹淨,重新裝回到了我的胸腔裡。即便我的生命就此終結,也不能再污了這顆心,恨只恨…… 她瞧向北面,幽幽一歎,恨只恨自己作得還遠遠不夠,而且……就連他的懷抱都沒感受到。 想到這,她戰慄地低歎著,笑顏卻又展開了,還不夠嗎?你真是貪心啊。 沒人願意開門,她徑直朝門前走去,那高挑窈窕的身影,看在門外的李朱綬眼裡,也彷彿罩上了一輪讓人無法直視的光暈。 「姐!你若是真去了,他回來一定會殺得廣州血流成河的!他一定會的!你願意見到那樣的事嗎!?」 盤石玉悲愴地高聲喊著,也許這樣的理由能留住自己這心志比石頭還要堅硬的姐姐吧。 這話喊出口,門外的李朱綬,連帶眾多兵丁都是心中一寒。 「是嗎……」 盤金鈴心說,自己在他心中,除了醫者,真的還有其他的東西? 不,這不要緊。 「這不要緊……」 她這麼說著,讓眾人都是一愣。 「我是醫者,他曾經說過,救死扶傷是醫者的天職。我盡我的天職,不能讓殺戮因我而在眼前上演,更多的責任,上天沒有給我。」 盤金鈴像是在回答眾人,又像是在自語,雙眼明亮得破開了那光暈,其中顯露的決絕,李朱綬感受得分外清晰。 「代天裁決的是他,由他來決定多少人該死,縱然他要屠盡廣州城,那也是他的……天職。」 平靜的話語,卻震得門外的眾人臉色發白,有那麼一刻,李朱綬都在想著不如直接將她送到青浦貨站去了。 「趕緊的!」 圍在李朱綬身邊的胤禛家人催促著,他們已經覺得氣氛相當不對勁。 柵欄門開了,那幾個家人窮凶極惡地要撲過去,卻被李朱綬指揮著自己府衙的親兵攔住。 「別亂來!此事自有我做主!」 這時候李朱綬也是氣勢逼人,那幾個家人咬牙退了下去。 「為什麼要抓盤大姑?官府到底講不講天理!?」 「狗官!狗號子!你們不得好死!」 「救下盤大姑!」 圍觀的人群裡,發出了這樣的高喊,就像是火星落入藥桶,人群頓時沸騰了,都朝盤金鈴湧過去,兵丁們趕緊攔截,現場一片混亂,嚇得李朱綬趕緊請盤金鈴上了馬車,急急離了人群。 「盤大姑,別擔心,咱們是老相識,本官一定會護好你,本官的家眷你也都認得,她們也曾受過你的恩惠,後面會一直陪著你。」 李朱綬溫言安慰著盤金鈴,馬車裡還有他的夫人和女兒,這一趟來抓盤金鈴,他也是鐵了心要照顧周全。 「我不擔心自己,就不知道廣州城裡,那些大老爺們,到底該如何收場。」 盤金鈴低聲說著。 「那就得看德升想要怎樣的收場了。」 李朱綬長歎一聲。 這兩邊怎麼收場還是後話,英慈院那處卻並沒有收場。 李朱綬帶著盤金鈴走了,官兵也都撤了,周圍的民眾雖然都是滿腔怒火,卻也只能默默吞著。官府就是官府,再不講天理又能怎麼著?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中午時分,沉凝如鐵的英慈院一帶,氣氛卻又沸騰開了。 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群和尚,帶了大批游手,逕直衝到了英慈院的門口,嘩啦啦不斷潑下狗血,還有和尚跑到那小山坡被眾人稱呼為「小天廟」的殿堂,丟下柴薪,點起火把,一邊放火一邊誦經。 英慈院的人,連帶周圍的民眾,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為真,直到那火勢呼啦啦沖天,這才反應過來。 盤石玉打著哆嗦,將一個衝進英慈院的游手拉住。 「你要幹什麼?」 盤石玉簡直快被氣瘋了。 「幹什麼?祛邪避災啊!滾開點!這可是官老爺准了的。」 那游手罵著,肩上還扛著一盆熱氣升騰的狗血。 「避你媽啊!哩格系嚨喃曼!」 盤石玉一邊用自家方言罵著,一邊拔出了月雷銃。 轟的一聲巨響,那游手倒摔在地,狗血灑下來,跟他自己身上的人血再難分辨。 這一聲槍響像是信號,不僅英慈院的人將那些潑狗血的游手跟和尚圍起來一頓痛毆,外面的民人也衝向那些燒廟子的和尚。和尚游手有兩三百號人,仗著人多,還跟眾人對打,可片刻之間,數千人就聚了起來,頓時就聽得喊聲震天,唉聲刺耳。 僥倖衝破了人群的和尚游手撒開腳丫子急奔,後面的民人緊追不放。之前不敢對官府做什麼,現在連和尚都跟著來撒野,原本心頭壓著的怒火瞬間升騰而起,將人們激得再難冷靜。 游手逃著逃著,就發覺自己跟和尚是有區別的,趕緊四散而去,剩下那幾十個和尚飛也似地朝城裡奔,追趕的人群就像滾雪球一般,越聚越多,等追到太平門的時候,足足已有上萬人之巨。 看門的戎卒見那喧囂人群,嚇得渾身發軟,正要喊反賊攻城了,卻聽人群在叫「抓住賊禿驢!迎回盤大姑!」 聽到是為盤大姑叫冤的,城門的戎卒對視一眼,縮到牆根去,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人群如潮,就這麼湧入了廣州城。原本還只是西關的人,接著城裡的人也跟了上去,偷雞摸狗的,丐幫游手的,全都混了進去。一路浩浩蕩蕩,逕直追著和尚去了光孝寺,到寺廟門前的時候,怕不已有了兩三萬人。 「該行動了……」 街道角落裡,一身乞丐打扮的尚俊,對同樣打扮的羅堂遠點了點頭。 第二百零七章 那啥即是空 英慈院,盤石玉等人都混在人群裡去了廣州城,前院無人看守,一個平民打扮的漢子鬼鬼祟祟摸進前院,找到了廣州軍標後營游擊何孟風。 「什麼!?彈壓亂民?當老子是金剛不壞之體!?」 聽到這樣的軍令,何孟風差點咬碎了牙。 「其他營的頭兒們都這心思,所以讓游擊你趕緊進城去商議。」 那漢子附耳嘀咕了一番,何孟風臉色陰晴不定。 「不把我們當人,也別怪老子不仁!」 最終何孟風冷聲自語,掙扎著出院上了馬車。 午後時分,光孝寺已被圍得水洩不通,數百撫標和將軍府親兵勉力擋著前後門,卻難以照看四周的院牆。零零星星有不少人翻進了寺廟,在裡面大鬧天宮,攪得滿寺雞飛狗跳。 喧囂聲傳入光孝寺最吉祥殿後堂,正和胤禛禪坐的白眉老僧輕聲歎氣:「王爺,塵埃拂體,且去沐浴如何?」 這是在勸胤禛暫避風波,胤禛眼皮都不抬,嘀咕了一句:「吵也麼吵,鬧也麼鬧,著什麼來由,干碌碌大家喧喧嚷嚷的無休息。」 老僧的白眉抖了一下,再沒多話。 光孝寺是嶺南古剎,達摩和慧能弘法之地,眼下已無唐宋盛況,雖有住持,卻只是一個名義,實則為多門僧侶分據,廟宇也破舊不堪,只有最吉祥殿這一代還保有名剎古風,胤禛的住所也是在這大殿的偏房。 數萬人熙熙攘攘圍擁,倒還只是喊著交出燒廟的人,攪事的亂徒也只敢朝標兵親兵丟石頭。源源不斷的皂隸、差役和巡丁的到來,還一時鎮住了人群,等撫標和軍標的官兵趕到後,人群更是有了退意。 可還有不甘心的西關民眾再朝廟門衝去,這時候事情有了變化。不僅那些皂隸、差役和巡丁散開了,就連官兵都縮到了一邊,抱著胳膊側轉身,像是只在站樁,其他事情壓根不管。 這像是個信號,人群的情緒頓時昂揚起來,原本只是幾百號人在跟廟門的將軍府親兵推攘,數千「援兵」轟然湧入,廟門瞬間「失守」。 「他們……也是要跟著造反麼?」 廟門附近,盤石玉指著那些不作為的官兵差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當然不是,他們又不知道誰住在這廟子裡。」 尚俊是老捕快,那些人的心理他很熟悉。 「李知府對這事本就不滿,廣州府的皂隸差役也就是敷衍了事。南海縣的巡丁,呵呵,總司還是他們的上司,雖然有南海縣的知縣壓著,可總司職司還在呢,他們也跟著混事。至於那些撫標軍標,前幾天在青浦都被打成豬頭了,還讓他們來彈壓人,他們還一肚子火呢,我看是他們的營頭們藉著這事向上頭示威。」 尚俊一番分析,盤石玉兩眼發亮:「那你們是不是要……」 尚俊搖頭:「總司改主意了,這時候他可不能死。」 盤石玉一臉遺憾,尚俊拍了拍他肩膀:「我進去了,小羅還在等我,你的任務……」 盤石玉點頭:「放心。」 尚俊跟著人群湧入廟門,開始跟裡面的親兵推擠,偶爾能見一個親兵被一群乞丐圍住,拳打腳踢,片刻就趴在了地上。等乞丐散開的時候,那親兵居然也沒見了身影。 以光孝寺為中心,廣州城的動亂越發猛烈,管源忠和楊琳再也坐不住,雖然滿肚子都在咒罵胤禛,卻不得不顧著先彈壓民眾。可他們手上已經沒有什麼兵,最後管源忠被逼無奈,將旗營派了出來。 「這可是柄雙刃劍……」 楊琳一臉苦水。 「那又能怎麼著?王文雄的提標沒了,趙弘燦的督標還遠在肇慶,你若是說個不字,我也可以坐視不理。」 管源忠滿懷希冀地看著楊琳,可對方臉肉一陣扭擰,卻始終吐不出那個不字。皂隸差役巡丁根本靠不上,城守營人手不少,卻還得防著某人。而他的撫標早已打殘,能出來站樁就是給了他面子,管源忠的軍標也是一個情形。不靠旗營,李肆沒反,廣州人先反了。 從光孝寺衝出來的馬鷂子,緊急召集了近兩千旗兵,朝著來路趕回來,見的卻是一番末世亂城的情形,火頭帶著滾滾濃煙,罩住了小半個西城。 「撞見亂民,殺無赦!」 領了強力彈壓令的馬鷂子猙獰地呼喊著,旗兵們轟然應諾,嗜血的快意充盈全身。 很快,火光黑煙中又多出了一分血色。當旗兵們衝近光孝寺正門時,已經個個身染猩紅。馬鷂子正要跟佐領軍校們交代進寺的注意事項時,一陣羽箭嗖嗖射來,十多個旗兵仆倒在地。透過煙霧看去,像是標兵的身影正急速退開。 「那是……軍標的人!他們也造反了麼!」 肩膀上挨了一箭的參領怒吼出聲。 「穩住!不定是有人挑撥!」 馬鷂子還守著一分謹慎。 蓬蓬一陣槍響,那是官兵的鳥槍聲,隊伍後面又有人栽倒,這些平素驕橫慣了的旗兵頓時大亂,馬鷂子和參領章京們拚命約束,卻還是擋不住旗兵四散追殺的勢頭,兩千多旗兵散作無數股,就在光孝寺附近肆意妄為起來。 「總司沒這麼交代過呢……」 某處角落裡,剛剛跟著盤石玉將一夥旗兵襲殺的司衛忐忑不安地說著。 「是啊,牽連了好多無辜。」 另一個司衛歎氣。 「反正都是無辜,早一天晚一天有什麼要緊?」 盤石玉卻不以為然,在他這個瑤家人看來,身上沒刀,被欺負了只會求饒的漢人,都是孬種,遭了牽連也是活該。 喧鬧背景聲越來越重,越來越近,最吉祥殿後堂禪房,常賚猛然衝了進來,神色惶急地喊著:「主子,趕緊走!亂民衝進來了!」 胤禛兩眼猛睜,難以置信,「管源忠的兵呢?楊琳的兵呢?廣州府的兵呢?難道整個廣州城都反了!?」 常賚訥訥嘀咕道:「就還有幾十個將軍府的親兵。」 李衛也衝進來了:「王爺,亂民衝到正殿了,趕緊去管大人那,他那還算安全!」 胤禛也顧不得什麼禪不禪的了,跟著兩人急急而去。 白眉老和尚長歎一聲,合掌低語道:「大夢場中誰覺我,千峰頂上視迷途。終朝睡在鴻蒙竅,一任時人牛馬呼。」 胤禛三人由家人親兵護著,就朝後門衝去,沒走幾步,胤禛喚著常賚:「趕緊回我房,去把書信關防拿好!切切不可遺漏!」 常賚猶豫了一下,咬牙應聲,帶著幾個家人又朝回衝去,這時候人群已如潮水,正四處搜著和尚,搶著東西,更少不了從古至今就有的縱火狂人。不是胤禛穿著一身樸素的禪衣,李衛等人也早換下了官服,他們這幾十號人早就被圍了起來。 常賚衝回大殿偏房,卻跟一群套著巡丁號衣的人撞上,他正要呵斥對方,嘩啦啦一陣響動,這些巡丁每人手持兩柄短銃,將他這幾人團團指住。 「東西有了,人還送幾個來,不錯啊……」 巡丁裡,尚俊嘿嘿笑著,接著一揮手,常賚等人頓時被一頓槍柄砸得滿臉開花,不省人事。 胤禛和李衛等人眼見要衝到後門,正遇到另一夥親兵,胤禛身邊那將軍府的親兵佐領下意識地呼喝對方幫著開道,卻聽轟的一聲如雷震響,一團血花從胸口透後背,整個人倒撞入人群。 「拿住那個人!」 明顯是假扮的親兵這麼喊著,雖然沒指名道姓,胤禛和李衛卻是魂飛魄散,這是李肆的人! 形勢顛倒了,幾天前還在百花樓伏擊李肆,現在他們卻成了李肆的獵物。 「王爺……這邊……」 將軍府的親兵咬牙揮刀衝了上去,將那些人擋住,胤禛和李衛急得像是沒頭的蒼蠅,不知道該往哪裡竄,卻聽不遠處一人喚著,正是迦陵音和尚。 跟著和尚逃入偏僻之地,身後槍聲不斷,那些親兵片刻間就被擊垮,追兵的腳步聲就在幾十步之外。 「真是……天亡我也……」 見四處荒僻無路,胤禛萬念俱灰,滿心都塞著後悔,天可憐見,最初他想抓李肆,不過是想抓到廣東官吏的把柄而已,卻不曾想,一手下去,卻捏住了一條正要化龍的惡蛟!? 「都是這李衛害的!」 他兩眼噴火地掃了眼李衛。 「也是這和尚害的!」 然後再看了看提議招惹英慈院的迦陵音。 正是絕望之時,李衛像是豁出去了,一把抱住胤禛,然後對迦陵音喊道:「和尚,你把追兵引走!」 和尚乾脆利落地應了聲,然後繼續埋頭朝前跑。 胤禛還沒明白李衛要幹什麼,整個人就被他扛著朝路邊一個池子奔去。 一股強烈的刺激氣味攪著胤禛的心神,他幾乎快高喊出聲。 「不!本王寧可死,也不……」 他尖著嗓子磨著牙低叫道。 「王爺,得罪了!閉氣!」 李衛卻不理會,帶著他嘩啦一下就跳了下去,在那一瞬間,胤禛只覺得自己置身阿鼻地獄的最下層,還不止。 「王爺,忍著……」 李衛還不罷休,一把將他的腦袋也摁了下去,感受著陷身稀粥的粘稠,胤禛的魂魄都在使勁衝著百會。 「我忍!忍!忍!」 他在心底裡高聲叫著,趕緊翻出來大悲咒念著,一邊念一遍心想,不怎麼應景,該死,怎麼沒有大便咒……屎即是空,尿即是空…… 急促腳步聲掠過,過了好一陣,李衛伸頭觀察片刻,這才爬了出去,然後將幾乎暈迷了的胤禛拉了上來。 兩人就在池子邊喘了好一陣氣,對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哇啦一聲,大吐特吐起來。 「李……李衛……你,你好……」 胤禛有氣無力地念叨著,直恨不得將自己腸胃翻出來洗洗。 「謝過王爺……」 李衛直愣愣答道。 「滾!」 胤禛一腳踹在李衛腰上,撲通一聲,李衛又下去了,炸起老高一股腥黃漿液,又潑了胤禛一身。 「謝王爺賞腳!」 李衛攀在池子邊,有氣無力地念著。 胤禛打著哆嗦,不知道是在想什麼,過了好一陣,才呵呵低笑出聲。 「好……好李衛!沒見過對我如此忠心之人,讓我真真不知道該怎麼愛你!」 他一邊說著,兩眼一邊噴著精芒,再不顧身上附著的團團黃物。 「我不會放棄的,李肆,我不會放棄的!」 第二百零八章 廣東的天破開了 「王爺此話當真!?」 廣州將軍府,管源忠和楊琳避得遠遠的,即便胤禛洗了又洗,那味道看來還得濃上一段時間。可聽到胤禛說出那話,兩人又都恨不得抱住他親上一口。 「我胤禛為皇上,為社稷,為廣東一省的安寧,身家都可以捨,區區名聲,又算得了什麼。」 胤禛很平靜,他不放棄,為此眼下他必須放棄。 再不放棄,廣州城的旗漢大血拼,可就要醞釀成震動天下之局了。 此刻已是下午,以光孝寺為中心的動盪雖還在繼續,卻已經漸漸減弱。不知道從哪裡得來的命令,南海縣的巡丁和廣州府的差役皂隸都開始在著力彈壓,將還聚在一起的民眾驅散。而那些正衝入四周民戶家裡劫掠的旗兵,也被管源忠強令撤回。 局面看似已有所掌握,可大家都知道,不給某人一個交代,廣州城說不定還會掀起更大的風暴,能掀翻整個南方的風暴,至少胤禛等人是這麼想的。 「王爺要收手,就不知道南海縣的李典史願不願意停手。」 楊琳幾乎要癱在椅子上,這話也點中了事情的關鍵。 李朱綬家宅花園裡,盤金鈴正在給一個神色懨懨的少女診脈,她在英慈院從不診脈,也只對親近人用上早前家傳那套傳統醫術。 「小玉啊,你這是心病。」 感受著那穩穩的脈象,盤金鈴低低歎道。 「跟你說過了,范晉很好,只是……估計他是想不著這方面的事了。」 盤金鈴被「抓」後,和她熟識的管小玉也自告奮勇前來相陪,可看現在的景象,還真不知道是誰陪誰。 「我也知道,是我害了他,可這心思……怎麼也轉不過來。」 管小玉低低說著,盤金鈴苦笑,心說事情雖然不一樣,可在某種程度上,咱們還真是同病相憐。 正說著女兒家的閒話,李朱綬的夫人一臉淒色地過來了。 「太慘了……」 聽著光孝寺外的血腥慘狀,盤金鈴只覺渾身發冷,她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出聲,也不讓眼角淚水流下。雖說之前說過那樣決然的話,不認為廣州城的變亂跟自己有關,可那濃濃血色壓進心裡,她怎麼也沒辦法抹清。 「都是我的罪,都是我定要背負的罪,所以……所以他才要我繼續走這條路的,我明白的……」 盤金鈴在內心呼喊道。 「我家老爺出城去見四哥兒了,我看老爺的臉色,三分惶恐,三分輕鬆,還有三分喜意,該是那個四爺,終於肯向四哥兒低頭了。」 李夫人拍著胸脯,只當是陰霾消散,禍亂平息。 「我家老爺說,盤大姑若是想回去,現在即可回去,就是怕城裡還亂,最好再待上一陣。」 李夫人這麼一說,盤金鈴霍然起身。 「回去!我馬上回去!還有那麼多傷員要救治,今天這場亂子,不定英慈院要被擠爛了!」 她嘴裡這麼說,心中卻道,不趕緊忙起來,自己怕是要入了心魔,好冷,好渴望他的懷抱…… 二月十六日,清遠縣城,李朱綬風塵僕僕趕來,見著縣城外軍帳片片,旗幟招展,「韶州鎮標」和「英德練勇」的大旗赫然醒目,不由得吐了口長氣,還好,李肆終究沒有揚起另外的旗幟。 李肆見到他來,開了句玩笑:「原以為來的是朝廷大軍呢,卻不想只是叔叔你啊。」 李朱綬苦笑:「德升啊,四阿哥已經服軟了,我此番來是問你,該怎麼抹平這首尾,你到底有何章程?」 李肆卻是皺著眉頭,沉吟不語,事情出乎他的預料。他也沒料到胤禛會二到那種程度,在如此敏感的時節,還冒著激起民變的風險抓盤金鈴。現在廣州城亂得一塌糊塗,不是他透過尚俊等人向南海縣巡丁傳遞消息,同時李朱綬看出了危險,加力彈壓,管源忠也見勢不妙,趕緊收兵,廣州城的動亂還停不下來。 再亂下去,隨便跳出來個二愣子扯一嗓子,喊什麼十八子當天下的話,事情就完全變質了,他苦心周旋的局勢,就要從手中滑落。 佛岡觀音山之戰和廣州青浦之戰,動靜雖然大,卻留有太多空間,可以讓廣東官場操作。只要他沒舉旗,官員們怎麼也要拚命遮掩,甚至胤禛也會一同用力,給康熙一個完美的「政治真相」。而事實真相肯定是會捅上去的,但一來清廷要拼湊整個事實真相,需要花不少時間,二來,就算拼出了真相,有沒有決心毀掉「政治真相」,乃至毀掉下面人死命回護的安靖局面,李肆認為,康熙就算有那樣的決心,也得猶豫很長時間,現在他需要的就只是時間。 讓李肆能有這個判斷的根源,在於他前世身為記者的經驗,加上對清廷乃至康熙的瞭解。前世所歷諸事,已經足夠說明一件事:政治決定真相。廣東到底發生了什麼,康熙沒有什麼密諜暗探,他只能依靠本地官員和胤禛的奏報。認為皇帝必然有千里眼順風耳的猜測,都是不瞭解歷史的想當然。縱然滿清是華夏歷史上集權程度最高的政權,皇帝威權最重,也做不到這一點,否則不會有雍正上台後加強密折奏事制度和設立軍機處的舉措。就是在這康熙朝,當年的陳四案,晉陝兩省的官員都可以信口雌黃地說本省沒有災情,還逼得康熙撤掉了刑部尚書等一大幫官員,將因災流離的陳四一家打為鳩黨,只為了維護他的安定局面。即便到了苛厲無比的雍正朝,下面的官員照樣欺瞞,總結而言,皇權下的官員,欺瞞是常態,誠實是異態,誠實不誠實,差別只是瞞多少和瞞什麼而已。 一個很明顯的例子是,之前發生的江南科場案,被康熙視為江南耳目的三織造,特別是蘇州織造李煦,都只報江南官民稱頌噶禮的事實,而不報對立另一方張伯行的情況,耳目,也都會為自己的利益說話。 眼下的康熙年,整個廣東,只有督撫提和白道隆等幾個總兵有專折奏事的特權,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沒有。康熙要瞭解廣東具體發生了什麼事,除了這幾個人的密折,就只有透過通政使司傳上來的地方官員題本去看,或者是有人拼了命去北京叩閽。 所以只要廣東官場和胤禛都統一了說法,康熙那拿到的就是一個「政治真相」,而這個真相,只要他不舉反旗,他怎麼都不是反賊。 事實真相當然不會全然瞞住,廣東地方連帶胤禛,也肯定會報上一些,但這些是不是足以讓康熙大動干戈,就看康熙透過這些事實真相,能看出李肆他的危害到底能有多大,以及能下多大的決心,毀掉二三十年的仁治盛世來討伐他。 李肆的估計是,就算康熙完全認清了自己的實力,自己的意圖,也沒壯士斷腕的決心,而這樣的決心,雍正有。可惜雍正現在只是胤禛,還在他手裡留下了把柄。 所以李肆的謀劃很簡單,一力降十會,解決了廣東提標,再提兵凌壓廣州,雖然舉著韶州鎮標和英德練勇的旗號,可意思棋局裡的人都明白。 現在看來,不僅李肆之前用力過猛,殺了王文雄,胤禛用力還更猛,搞出了廣州之亂。 「這廣州城的首尾,我就沒辦法了。」 李肆只能把這事丟給胤禛和廣東官面自己去想辦法,他們才是抹泥巴的行家。 「至於我的章程,很簡單,我做我的生意,誰不惹我,我就給誰好臉。」 李肆將底線給了出來,話雖簡單,卻透著滿滿的盛氣凌人。李朱綬只覺牙疼,有這麼跟朝廷說話的麼?聽著還跟當年三藩的話那麼像…… 「廣州城的首尾,那就只能看督撫和四阿哥他們怎麼料理了。至於德升你這章程……沒有轉圜的餘地麼?比如……送上一些小節,讓四阿哥和廣東官面有個臉面?」 李朱綬在勸李肆讓點步,比如自承某些地方違制,出錢認捐,表個態度什麼的。 「我是反賊呢!反賊怎麼有資格給四阿哥臉呢?」 李肆瞪大眼睛,一幅無比委屈的神情。 「哎呀,廣東一省皆知,你李三江從來只做生意,哪有什麼反意……」 李朱綬「安撫」著他,心中卻說,四阿哥要拿你開刀,你不幹,還把伸過去的爪子給剁了,這跟反賊有什麼區別?只是你這反賊,本事太大,大到了只要你不舉旗,大家就不敢說你是反賊的地步。 「他們料理好了首尾,我幫他們出官兵的撫恤和傷病銀子。」 李肆也讓了步,抱藏禍心的讓步,李朱綬卻是鬆了口氣,管源忠和楊琳正為這筆開銷菜飯不思呢。 兩人再商議了一些細節,李朱綬得了准信,就急急要回去稟報,李肆又說了一句:「四阿哥肯定是不滿意的,讓他另外派個人來談。」 李朱綬下意識地就要說:「我都信不過麼」,可接著心中一抖,要談的肯定是見不得光的絕密之事,自己還是少沾染的好。 送走了「叔叔」,吳崖湊過來笑道:「這反不反,還能當生意談呀?」 李肆嘿嘿一笑:「你相不相信,就算眼前是康熙老兒,他都會跟我談的。」 他看向吳崖,目光熱切:「這資格,除開銀錢商貨人心,更多是用血換來的。」 吳崖神色堅定:「那咱們……還想換得更多。」 李肆拍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必須的。」 抬頭看天,李肆心說,這廣東的天,已經破開了,屬於他的天,正灑下明朗的陽光。 第二百零九章 我保證我說的是事實 李朱綬這個「中間人」幾乎快跑斷了氣,一天之內就在清遠縣城和廣州城跑了個來回,得虧他是坐著李肆之前專門送給他的加穩版馬車,不然累沒累著,骨頭先顛散了。 現在管源忠的將軍府成了胤禛的「基地」,他是再也不敢換地方了。管源忠和楊琳,乃至布政使按察使等廣東高層都在,就等著此事塵埃落定,趕緊商量個說法。 趙弘燦依舊沒有親來,甚至之前派出來的兵都被帶了回去,以他的說法是,督標現在是整個廣東唯一可用的機動兵力,就這麼丟在外面,萬一情況有變,再被打殘了,這一省就徹底玩完。這話大家也就聽一半,從始至終,這傢伙都是袖手旁觀。 官員們都在議論,李朱綬悄悄對胤禛轉達了李肆的話,胤禛趕緊出了房間,跟李衛單獨商議。 「王爺,絕不能談!這也是在給那李肆送把柄!」 李衛一眼就看出了李肆的用心,李肆若是以後要反,胤禛和他有過接觸的事情一翻,那該如何了得? 「可我的把柄,已然送到了他手上。」 胤禛卻很無奈,光孝寺之亂,他的關防和書信都丟了,關防倒還是其次,寫給王文雄的親筆信卻是個大麻煩。這時候想起,胤禛連腸子都快悔青。本已想著此事,跟李衛交代了把信給王文雄看後,一定要拿回來。由他自己親手毀了。李衛是拿回來了,可那一夜心頭慌亂,他卻竟然忘了燒! 這親筆信就是調動王文雄的憑據,信上類似「依我之言,必有大福」、「你得與我共有大決心」等等話,卻是再忌諱不過。他一個皇子,居然能暗中調動一省提督行事,康熙若是知了根底,第一個反應就是他胤禛日後是不是也能調動九門提督?調動侍衛親軍!? 原本想著事成就是一功,只要沒在王文雄那留下痕跡,這事也就沒發生過,卻沒想到出了這樣的岔子。這封信要到了康熙手裡,他這輩子,怕是要去跟老二相守了。 現在李肆挾著這把柄,要他再送個把柄,胤禛也是沒有辦法。之前他差點徑直被李肆給劫了,那時候要啥把柄沒有?得虧這個李衛赤膽忠心。 「李衛,我信得過你,你去吧。」 胤禛熱切地看著李衛,李衛卻惶恐地連連搖頭,胤禛才想到,這不是送把柄,是送肥肉。李肆多半已經知道這李衛是整件事的謀主,把李衛送過去,那就是送人頭的。 劃不划得來呢?胤禛動了心思,送顆人頭也無所謂,也正好滅口,可再一想,戴鐸和迦陵音和尚都被抓了,常賚那個雖然沒什麼本事,卻還算忠心的奴才也被抓了,李衛再送上去,身邊就再無可用之人,終究打消了這個念頭。 「派個老實妥當,無甚……關聯的人去吧。」 李衛如此建議道,胤禛聽明白了,就是派個傳聲筒,事後尋機作了。 「看李肆也真是沒有反意,只要王爺隱忍,有什麼條件盡可先虛以周旋……」 接著李衛幫胤禛謀劃,可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小小典史壓得低頭,胤禛也還是滿腔沸騰。 「本王也有條件!若他一意欺壓,本王索性揭了他的底,與他玉石共焚!」 他胤禛也是有血性的,是個頂天立地的真漢子! 李肆知道,知道胤禛是個二,所以沒有強逼他到底,關於他和胤禛的「交易」,只有兩人彼此清楚,就連那個前來商談的胤禛家人,幾日後也不慎「跌馬」而死。 最終事情是這樣的,胤禛一人急行而來這事不可能遮掩,官面上都必須提到,自然也是要突出他的「大決心」。 廣州城百花樓事件,原本還覺得大,現在根本就是毛毛雨,反正胤禛等人在這事裡沒露頭,那些將軍府親兵也沒穿號衣,報成是「賊匪劫掠,圍攻南海縣典史」就好。在這件事裡,李肆是個盡忠職守,捕殺幾十賊匪的好官。這事根本就不必奏報,只按程序由李肆到南海縣,一路上到廣東按察使,再由按察使給刑部上個帖子就好。 提督王文雄之死是優先奏報的事項,第一個送奏折的是韶州總兵白道隆。這傢伙用了八百里急報,將「王文雄暗自進兵剿賊,在佛岡遇襲身亡,韶州鎮標救援不及,只來得及收屍」的消息直報給了康熙。他當然要撇清自己的關係,周寧的中營旗號可打得高高的,至於提標死傷家眷,以及活著的將官,對這說法有什麼意見,他已經顧不上了。這個屁股就得廣東官場,甚至李肆幫著擦。 總督趙弘燦為穩妥計,沒用他這個說法,而是說「王文雄暗自進兵,遇賊激戰,韶州鎮標往援,許是旗號不明,間有誤傷,致文雄受創身死。」 韶州鎮和總督是這事的直接關係人,其他人的奏報都根據他們二人的說法而來。兩個說法雖然不是完全相同,可王文雄擅自進兵卻是坐實了,責任全都推到了死人身上,同時揭陽到英德象岡一帶,確有大隊賊匪出沒的跡象,關聯在一起,這事是個孤立事件,跟廣州無關。當然,胤禛和廣東官員都不知道,那些揭陽賊匪,是李肆讓孟松江去聯絡他老爹孟奎搞出的聲勢,大面積貼貼單子,嚇嚇地方官,足以讓他們驚得連報匪情。 為了安撫提標死傷官兵家眷,李肆也不得不出血,死者家中每人百兩銀子,分一年給。家中有成年男女,青田公司相關產業解決一份工作,有未成年的小孩,招收入李肆在惠州設立的學校,蒙學、工學、商學、醫學都可,成年後就有工作。傷者負責醫治,若是殘疾,也解決一份工作。 算起來光死者撫恤,李肆接下來的一年就要付出接近二十萬兩銀子,顧希夷在英德一邊撥算盤一邊埋怨司衛,下手就不能輕點? 二十萬兩銀子,幾乎快到李肆現在一年養兵費用的一半,可李肆覺得值得,因為這樣的「補償方案」,讓他的手伸到了惠州,而且還間接握住了提標,算起來還有賺的。 見到李肆丟了塊肥肉出來,管源忠、楊琳,甚至趙弘燦和順德協的副將都不依了,趕緊把自己這邊的傷亡報過來,李肆也全盤接下,於是這撫恤銀子又漲到了三十萬兩。但是李肆可沒傻到直接給他們,另給了十分之一當辛苦費,順帶在廣州和肇慶開辦相關學校。這些學校都在綠營裡辦,都歸不到地方體系,自然也沒地方來查。 事情就轉到了青浦貨站,這一仗炮火連天,戰事肯定遮掩不了,可事情怎麼說,就有技巧。得了廣東官場關於此事的腹稿,李肆不由想起前世老美的出庭證詞:「說事實,只說事實,說所知的全部事實」,這三條裡,哪一條沒做到,事實就會變樣。廣東官員,不,該說是滿清官員,甚至所有皇權時代的官員,在這上面,本事都是令人歎為觀止。 青浦之戰,源於雍親王殿下的一力嚴查,結果發現有南洋商人勾結洋夷,在青浦貨站設點走私謀利。雍親王殿下果決雷厲,廣東地方全力配合,派兵緝拿的過程裡,南洋商人留守倉庫的護衛開火拒捕,官兵被傷不少,但最終殲滅了抗拒天兵的宵小。 在貨站裡,雍親王殿下查獲精鐵機械若干,證明江南流傳之物和相關技術,都是廣東自洋夷那得來的。當然,此事廣東商人也是有份,參與了傳播之事,都該打屁股。為此雍親王在廣東一省掀起了工商檢查大行動,要縣府都全部重新造冊登記,從人、地到財,全部嚴加核對。 之所以讓廣東官場突發妙想,扯到洋人,還來自於督標參將李世邦的上報,他把金鯉號看成洋船了。有了他這份文報做底,其他人就此發揮。 原本的腹稿裡沒有南洋商人這個說法,而是準備找個犯事要完蛋的商人當替死鬼,卻不料廣州之亂的當天,十三行碼頭那邊也亂了,一艘真正的洋船,不顧進黃浦江要封炮門的禁令,悍然啟封開炮,目標是之前就進來的金鯉號,這艘船的中文名叫……老實人號。 這是送上來的證據,波普爾船長手下的炮手被金鯉號嚇住,胡亂開炮。為了息事寧人,波普爾船長坐視自己在南洋找來的華人翻譯被當作南洋商人抓走。賈昊為了大局,也沒跟這個老對手繼續死磕。 青浦貨站的泥巴糊好了,甚至胤禛的臉面都找到了,接下來就是廣州之亂,這個就簡單了。跟青浦貨站和洋人的事情關聯在一起,說是城裡人誤以為洋人攻城,所以引發了騷亂,期間其他麻煩也帶了出來,比如佛寺和小廟的衝突,旗人和漢人的衝突。但騷亂都在廣東高層和廣州領導齊心協力地配合下很快消洱,沒有什麼大麻煩。 廣州城亂的諸多細節都是事實,比如確實有洋人攻城的小道消息,宗教衝突也有,旗漢之爭也有,但這些片段稍微剪輯一下,事情就完全變了樣。廣東官員在此事上唯一說了謊的細節,還是在按通行官面規矩辦,少報死傷。廣州城民人死傷一千多,改成一百多報上去。 「這樣就蒙住康熙了?」 范晉不懂官面上的東西,總覺得這事太兒戲。佛岡、青浦和廣州城,這幾天裡死傷六七千人,這麼一抹,李肆和胤禛都乾乾淨淨。 「當然不可能,這只是題本,上報朝廷的官樣文章。至於給康熙親覽的奏折,總督巡撫,甚至胤禛本人,寫的都是另一番文章。」 李肆冷笑,廣東官員們肯定都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各自說一些事實,只限於自己職權範圍內的事實,都會很有技巧地留個尾巴指向他李肆,但又不會明說。至於胤禛……說起來又好笑又無奈,現在他跟胤禛,居然還是暫時的合作夥伴,更不會直接掀出他李肆。 「那你估計,康熙什麼時候能知道全部的真相?他又會多久才做出反應?咱們……能有多少時間?」 范晉急切地問。 「短則半年,長麼……兩三年去了,我們按一年努力吧。」 李肆的估計,范晉有些不理解。 「半年的話,少了顧忌,拚命練兵,再出個三千精兵問題不大。兩三年就很寬裕,怎麼也能弄出個維持萬人之軍的局面。這一年,不上不下,為的是什麼?」 范晉的問題,李肆報以神秘一笑。 「我去英慈院了,接下來的那些要事,你趕緊動作。」 他就這麼吩咐著,范晉皺了一會眉頭,忽然兩眼一亮,然後神色又黯淡下來。 第二百一十章 在地獄仰望天堂 「怕活不下來了,又怕你出事,好幾天都沒見著你,怎麼都忍不住哭,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英慈院的特設病房裡,安九秀虛弱地呢喃著,側頭不讓李肆看到她那哭得紅腫的雙眼,卻牽著李肆的手不放,一邊說還一邊輕撓著他的掌心。 「再難看我也要……」 被她這柔柔的撒嬌裹著,李肆的心也化了一角,如果不是她身上的傷還沒好,還真想擁入懷裡好好疼愛一番。 「真難看就別要了,給你當個筆墨丫鬟就好。」 安九秀壓住那股要讓自己飄起來的戰慄,還在用鼻音哼哼著。李肆現在也知了她的心性,並不跟她多話,而是直接俯下身去,攥住了她的櫻桃小口,還蠻橫地撬開了她的牙關,吮住她的香舌。安九秀起初還被嚇著了,抓著床沿的手抖個不停。好一陣子後,身子才軟了下來,任由李肆攥取芳香。 「盤姐姐……這幾日受了苦,好像心神很不寧的樣子。」 許久唇分,安九秀那秀致面容上媚紅如潮,感覺幸福來得太快太超乎期望,這個江南小女子含羞帶怯地扯出了盤金鈴,想化解李肆投在自己臉上的灼熱目光。 長髮披散下,少女的柔美帶著一種讓人想浸入每一絲肌膚去全心體會的悸動,李肆正沉浸其中,心神被她這句話給拉了出來。 再安慰了她幾句,李肆就出了房間。安九秀皓腕虛展,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背影,等他出了房間,那手輕輕拍在自己臉上,低低自惱道:「你這嘴啊,就幫倒忙……」 穿過人聲鼎沸的後院,這裡跟前院也一樣,全擠滿了傷者,血水和哀呼從各個感官而入,在撕扯著人的心靈。英慈院裡原本的護士和學徒已經應付不過來,粗粗瞭解一些醫衛常識的醫院護衛,乃至守護醫院的司衛都在幫忙。得虧李肆在前世經歷過太多類似的場面,不然臉色也早跟身後龍高山等侍衛們一般的慘白。 朝英慈院深處行去,李肆心中也是忐忑,他有些拿不定自己該怎麼面對盤金鈴。沒有此次廣州之亂,潛在城裡的尚俊和羅堂遠還找不到下手的機會。雖然胤禛沒能抓住,可拿到了書信,也握住了胤禛的一個把柄,算是巨大的收穫。而這收穫,是盤金鈴不顧自身安危,任由官府緝拿換來的。 之前到青浦時,范晉等人還以為盤金鈴是在執行李肆「以身作餌」的計劃,李肆很是無語,他不是那種不計手段的人,犧牲親近之人去換取利益的事,他可幹不出來。 按道理,他該對盤金鈴說謝謝,可從本心說,他卻想罵她,給她英慈院安排的守衛是幹什麼的?事態緊急的話,青浦貨站的人也會趕來支援,怎麼這盤大姑,越來越像是盤菩薩了呢?這不好,他不喜歡。 可……他有什麼立場去指責她?上司?老闆?恩人?這些身份都不太夠吧。 心神恍惚間,已來到盤金鈴所住的小院,周圍護衛森嚴,盤石玉還在門口守著。見到李肆帶著龍高山和一幫司衛過來,盤石玉急急衝了過來,一把抓住李肆:「總司!?你怎麼才來!?我姐從城裡回來,就一直忙著救治傷員,飯都沒顧上吃一口,誰勸也不聽,之前竟然暈倒了!」 忙得暈倒了!? 李肆驚訝,這姑娘真是要立地成佛了麼? 他惱了,呵斥起了盤石玉,連自己姐姐都照顧不好。盤石玉很委屈,最後頂了一句:「我姐不都是在想著總司你麼!可你……四哥兒……」 他豁出去了,把他姐嚴令不准他說的話全倒了出來,而且對李肆的稱呼還變了:「四哥兒,你對我姐到底是怎麼想的!?她雖然是我姐,卻不是真的瑤家女子,什麼話都憋在心裡不敢露,可知她滿心都只有你!你難道還不知道?」 盤石玉還越說越激動:「之前她任由官府拿去,我看啊,她就是在暗自哀怨,覺著四哥兒你嫌棄她!」 在這一刻,李肆還真有些呆滯,真的?可之前怎麼總感覺盤金鈴在刻意跟他保持距離呢?他還自嘲地想過,是不是嫌棄自己小了她兩三歲? 「盤石玉!你是在跟總司說話!」 龍高山呵斥出聲,盤石玉朝自己族兄不滿地瞪回來,那是在說,你還是我帶過來的呢! 沒理會他們兄弟倆的眉來眼去,李肆急急進了院子,若真是這樣,他可又算瞎了眼了。說起來,他李肆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年,卻總是不知自己三步之內的事,這也算是燈下黑? 一路進到臥室,急急推開門,盤金鈴呀地一聲低呼,李肆正看到她縮進被窩裡,柔白如玉的藕臂就晃了一眼,一本書也掉在地上。 「四哥兒,你這是……」 盤金鈴純粹是又忙又餓才暈了過去,這會剛喝了粥,藉著歇氣的空隙看看醫書,就穿著一身褻衣靠在床上,李肆直愣愣衝進來,把她嚇了一跳。 她縮在被窩裡背對著門,隨口問著李肆,卻沒聽到回答,訝異轉身,李肆卻已經走到了床前,一臉發生了什麼大事的嚴肅,她頓時忘了遮掩自己,屏息凝神地侯著,還下意識地想,該是要罵上自己一頓吧。 「是真的麼?」 李肆卻沒頭沒腦問了一句,盤金鈴愣住,什麼蒸的煮的?接著她那杏眼就瞪圓了,李肆徑直到了床前,和她近到了氣息相融的距離,連他眼瞳中,自己那惶然無措的臉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心裡……是想著我的?就像女人對男人那樣的想?」 李肆太急切,太直白,盤金鈴埋得深深的心語被驟然挖了出來,驚恐得像是在大街上赫然赤裸,整個人像是一下投進了熔爐,只覺連自己的髮根都燒了起來。 「看來是了……」 李肆還沒白癡到非要這個時代的姑娘開口說「我愛你」,就看盤金鈴那哆嗦著的雙唇,幾乎快翻白了的雙眼,還有那急速從脖頸向臉頰和胸口上下渲染的紅暈,答案再明顯不過。 「我……我不……嗚……」 盤金鈴拼著只留在體內的一半魂魄,想要給自己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可才開口,就被李肆封住了她的唇,還徑直吮住了她的舌,連帶整個人也被李肆拖進了懷裡。 低歎在盤金鈴喉腔裡婉轉,也在心底深處翻攪,她的魂魄不僅沒有歸位,反而越飄越高,似乎已經衝破了頭頂,靜靜看著下方兩個正緊緊相擁的人體。 下一刻,身體的悸動將魂魄拉了回來,李肆的魔爪乘虛而入,貼著她的褻衣,從平坦的小腹一路直襲胸口。 和嚴三娘、安九秀不同,盤金鈴今年已經二十三四,正是芳華盛綻之時,平日優雅恬靜的氣息,也讓李肆心動不已。此刻她心思直露,李肆全沒了一絲顧忌,情火帶著慾火一同升騰,就想把這個和他已經相處了兩年多,到此刻才揭露心思的姑娘吃掉,狠狠地,一滴不剩地吃掉。造反,他已經忍了三年,而魚水之歡,他也忍了三年,三年啊…… 盤金鈴身材高挑,略微瘦弱,玉峰只堪盈盈一握,盡握掌間,像是罩住了一隻溫順的軟嫩小兔。 李肆的手指輕輕滑上峰巔,盤金鈴像觸電一般哆嗦起來,魂魄終於定了下來,然後…… 「噢……」 李肆早前在佛山的時候,被嚴三娘來了那麼一下,現在又是如此。吃痛之餘,不得不停手住口,詫異地看著盤金鈴,卻見著美女急促地喘著氣,往日那亮得能照進人心的雙眸,正浸滿淚水。就直直看著他,似乎是滿腔哀怨。 「是我搞錯了麼?」 李肆很是尷尬地問,可心裡卻很疑惑,不應該啊。 沒有!一點都沒有! 盤金鈴在心底裡喊著。 是我……是我沒有這個資格,我就是個罪人!你為什麼還要對我這麼好?我想要什麼,你都要給我?知不知道這樣會讓我更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的心語,夾雜著之前廣州城大亂的血腥場面,醫院裡那滿地的血水,似乎已經淹到了她的脖頸,讓她難以呼吸。之前她拚命工作,不僅是想著要忘掉這些,甚至還有一絲就此死掉也好的心思,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盤金鈴很清楚。 「我不敢得到……這麼多年來,我早就習慣了失去,你給了我太多,再給得更多,我害怕……害怕失去……」 盤金鈴內心的呼號,化作凌亂的光流,就在她淚眼中翻騰著。 可李肆看不懂,他只是感應到盤金鈴的拒絕。 真是沒臉啊……李肆在心底裡哀歎著,為什麼自己遇到的姑娘,總是這麼奇怪而難猜呢? 「那……唐突了。」 厚著臉皮,李肆起身,還假借把地上的書撿還給她,以此掩飾自己身體某處的異狀。只想著以盡量平靜的姿態,趕緊逃離這裡,這可真是糗大…… 他剛剛轉身,悉悉之聲裡,盤金鈴也下了床。 「別走……」 盤金鈴那顫抖人心的嗓音低低呢喃道。 「老天啊,寬恕我這個貪婪的人,就算之後要下地獄,我也甘心,就只這一次,這一次,足夠了……」 更低的呢喃聲,李肆沒有聽清楚,可他卻聽清楚了盤金鈴的挽留。他驚喜地轉身,心跳也驟然紊亂了。 褻衣盡落,瑩玉胴體盡現,暗暗的房間也蒙上了一層輝光。盤金鈴揮手將長髮從胸口撥開,讓自己的軀體再無一絲遮掩,如同獻給上天的祭品一般,任由李肆細細品味。 「你行在天上,我陷身地獄,可我絕不捨棄,要一直追著你的背影,但你不要回望我,不要太多,你的光輝太猛烈,我還不想灰飛煙滅……」 當自己被那渴望已久的身軀壓住時,盤金鈴的身體連帶心靈一同猛烈戰慄,為了繼續穩住自己的魂魄,她還拚命在心中念著從安九秀那聽來,不知道哪國哪語的詩句,就像是至誠的信徒在誦念禱言一般。 李肆的一番功課對她完全無用,從李肆和她肌膚相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纖纖素手的皮膚已經粉紅,原本還撫在書頁上,就在那一刻,手指緊捏,微微顫抖。捏得如此用力,那粉紅從指節處赫然退潮。 嘩啦一聲,書頁被撕揉成團,將一個自胸腔中發出的低呼聲遮住,不知那呼聲是幸福,還是痛苦。 一夜無言,陽光灑滿床頭的時候,兩個交纏在一起的人體才有了動靜。 「跟我回英德,嫁了我。」 李肆愛憐地再吻住了盤金鈴的耳垂,她渾身又開始抖動。 「對不起……原諒我……」 盤金鈴背對著他,淚水滴滴滑落。 李肆出門的時候,心中浸著一半甜蜜,卻還有一半鬱悶。昨夜盤金鈴盡心逢迎,任他撻伐,恨不能與他相融為一體,她對自己的情意,他完全感受得到。可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心結,說到嫁他這事,就只是哭。 該是太突然了吧,只有慢慢來了,李肆這麼想著。 腳步飄浮地出了院門,正迎上盤石玉和龍高山,兩人擠眉弄眼地嘿嘿笑著,讓李肆氣不打一處來,感情昨夜你們哥倆都在聽牆角呢。 李肆走在前,兩人走在後,盤石玉捅捅龍高山:「你看是幾次?」 龍高山捏著下巴,端詳著李肆的腳步,嘴裡嘖嘖有聲:「以我的經驗,怎麼也得個七八次。」 這事李肆真沒概念,之前憋得太久,昨夜他完全處於亢奮狀態,不知道蹂躪了盤金鈴多少次。眼下走路還沒太大感覺,出了後門,攀著馬鞍,正要踩鐙上馬,卻覺兩腿都在打晃,不由抽了口涼氣,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要命,這馬……還能騎嗎? 身後隱隱傳來極力壓抑的笑聲,李肆咬牙,可怎麼也不能丟臉,轉身指向正捂嘴笑得發抖的盤石玉:「我看你是閒得發慌了!過幾天回雞冠山去!」 盤石玉頓時垮臉,李肆再指向龍高山:「去找馬車來……」 他一臉嚴肅,很認真地說:「今天騎馬出門不吉利。」 第二百一十一章 這是個大日子 二月十八是個大日子,就李肆自己心裡有數。 為此他一早出門,就想著能在當天趕回英德,這可是一樁考驗。 可回英德之前,還得先殺人,殺不少人。 從抓到的胤禛家人嘴裡得到了線索,王思蓮和陶富的遺體已經找到,有關百花樓遇襲的細節也浮出水面。 聽到陶富為保護王思蓮而洩露了自己的行蹤,李肆除了歎息,也沒什麼怨恨,人已經死了,只能怪自己粗枝大葉,這也為以後的情報和安保工作敲響了警鐘。 另外要怪的就是兇手,尚俊和羅堂遠將涉案的相關人等一個個抓到,包括配合戴鐸指認他李肆的商人,配合李衛清街設置伏擊圈的巡丁頭目,加上胤禛的忠心狗腿子戴鐸、常賚和那幾個胤禛門人,這些人全都拖到了荒僻江邊,直接槍斃。向雍正獻「隆中策」,在某個方面能跟胤禛比二的戴鐸就這麼沒了,而常賚也沒能成為雍正朝的將軍,未來與準噶爾的戰鬥裡也不再可能有他的身影。當然,原本的歷史,本也就沒了。在李肆看來,未來有沒有雍正朝都還難說。 至於那個迦陵音和尚,沒犯什麼大罪,李肆準備把他丟給翼鳴老道玩,看他怎麼鼓搗。 原本胤禛提條件說要放回這些人,可李肆根本不理會,他和胤禛目前確實需要相互合作,可不等於大家就是盟友,他和胤禛以前、現在、將來,都是仇人,不死不休的仇人。但現在大家的舞台還湊不到一起,此番撞上,純屬意外。 親兄弟還明算賬,何況仇人,所以李肆要殺人,李衛是沒冒頭,否則李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另外一個仇敵則是管源忠的門下馬鷂子,他不僅參與了抓捕王陶夫婦,還指揮了百花樓襲擊行動,更是進攻青浦貨站的組織者。可現在還必須跟管源忠維持臉面,李肆也只好暫時忍下這口氣。 李肆在殺人,廣州洋行碼頭,管源忠和楊琳等地方大員在送人,胤禛要走了,他不敢也無心再呆在這危險之地。他的欽差之事,李肆跟著廣東官場已經給了交代,接著他要做的,是去江南「養病」,坐等另外兩位欽差到廣州晃一圈,認可了他在廣州的處置之後,再一同回朝。 看向西北遠處那寬宏的青浦碼頭,胤禛咬著牙,心中血絲縷縷飄飛。雜念流淌間,同時交纏著一股憤恨和一股畏懼。憤恨的是,自己在這廣州撞得頭破血流,連戴鐸等貼身門人都丟掉了,這李肆,連帶這廣東,殊為可恨。畏懼的也是這人和這地,以後他再不想踏上廣東之地,更不想聽到李肆這個名字……在報仇之後,而那估計需要很長的時間。 側頭看去,胤禛發現李衛也跟自己一樣,正滿眼仇恨地看著青浦,心中忽然衝出一個念頭,李衛……到底跟李肆有什麼仇? 「李肆乃國賊!早晚要壞我大清社稷!」 李衛擲地有聲,可心中翻滾著的,卻是另一番思緒。 少年時,他在徐州本地,隱約也跟李肆一樣,跋扈鄉里,就是個十足的土霸王。手下百來號游手跟著,為所欲為,開口自己就是王法,閉口老子就是官府,心氣滿到了辮子尾巴上。 可僅僅就是個芝麻小官,小小的七品知縣,一聲輕飄飄的「拿了」,自己就鋃鐺入獄。平日跟著自己喊圓了兩肋插刀眉頭不皺,甚至還喝了雞血酒的「兄弟」,卻一個個如喪家之犬般地奔逃。 虧得家裡有錢,上下打點,只在牢裡呆了幾天就保出來,又過了一次堂,被那縣官老爺的驚堂木和四十板子打得魂飛魄散,從那之後,李衛就明白,真正的王法、真正的官府,還有真正的朝廷,有著無上的威嚴,這個認識,是他用血淚換來的。 原本還抱著惹不起咱躲得起的心態,繼續混著日子,可族兄蔣贊卻很賞識他,帶著他出外見世面,然後就跟李肆撞上,丟足了臉面。這也好,讓他定下了心思,一定要當大官。 一心想要收拾李肆,還藉著蔣讚的關係捐了官,可官小職卑,手伸不了那麼長。得巧四阿哥要出廣東欽差,為的正是跟李肆有關的事務,他滿心就想著找回兩年前的場子,可沒想到,短短兩年不見,李肆居然從李半縣變成了李三江,王法、官府都是他掌中的玩物,還竟然如此肆無忌憚,抗拒緝捕,襲殺官兵,猛抽四阿哥的臉。 他李肆怎麼敢!?他怎麼就那麼大膽子,那麼大能耐,將自己當年被王法,被官府打得煙消雲散的夢變成了現實!?他李肆怎麼就敢不在朝廷面前低頭,就跟他當年一樣!? 所以,李肆就是他李衛的仇人…… 「李衛啊,今日之勢,投鼠忌器,可不意味著咱們要放棄!這個仇,既是私,更是公,咱們都記進心裡去,總有一天,我會帶著你,將這仇怨,算個清楚明白!」 胤禛心裡感動,丟開了身份,拍著李衛的肩膀。李衛曲下了身子,滿臉熱淚。只覺這輩子能遇上四阿哥,是他三世都修不來的福氣。 船升帆啟碇,將兩顆破碎的心帶走。靠著青浦碼頭的一艘大號快蛟船上,李肆原本以為會見到一張哀怨的面孔,可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神色平和,甚至帶著一分喜意的盤金鈴。 「是想通了,願意跟我回英德了嗎?」 李肆滿懷希冀地問。 盤金鈴搖頭,她確實是想通了,但那是另外一件事。 「金鈴此生,身心都歸於你……」 就在這船艙裡,盤金鈴跪下了,神色莊重,讓李肆一時都忘了去扶起她。 「容金鈴繼續贖自己的罪,在洗淨之前,不敢擔下你的名分。」 她咚咚叩頭,聽得李肆直心痛,而眼前這景象,讓他又想起了兩年多以前,在鳳田村的田心河邊,她帶著那幫過癩的麻風女,一起向他磕頭謝恩的情形。 「若是有那一天,你不嫌棄,還請在身邊留下一席之地,容金鈴沾得一絲福分。」 盤金鈴想必是想通了「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所以才顯得這麼恬靜而又喜悅,就算再漫長,只要能努力做到,那就是希望。 這姑娘,過去擔負了太多苦難吧,要重回常人的心態,享受女兒家該有的幸福,確實需要時間。 李肆是這麼想的,所以也就釋然了,趕緊扶起她。嬌軀入懷,心頭又發癢了。昨夜的纏綿,還印在骨子裡呢。 任由李肆的手在身上遊走,盤金鈴媚眼如絲,低低呢喃道:「金鈴就在廣州,就在你安排的隨便哪個地方,一旦你需要,盡可……盡可……」 說到這,她的呼吸也再難把穩,李肆的手又到了不該到的地方,讓她心神迷離,趕緊再說了一句,才讓李肆停手,「還有妹妹們等著你。」 確實,不僅船上有安九秀,家裡還有大小兩個姑娘。 李肆歎氣,也不再追問盤金鈴的「那一天」到底有多遠,這姑娘自有主見,他也不想強擰,以後溫溫化解就好。再三叮囑之後,才與她別過。 「總要著盤姐姐回去,是為什麼?」 安九秀很是不解,現在事情不都解決了嗎?英慈院應該也安全了吧。 「這一次她湊不上了,可總會有下一次的。」 李肆怪怪地笑著。 「傷還沒好呢,就急著帶人家回去,本還想再見爹爹一面的。」 安九秀撅著小嘴,手指尖撓著李肆的胸口,李肆和盤金鈴的一夜,她隱隱約約知道了。不敢吃什麼醋,卻還是下意識地撒嬌泛酸,果然是個標準的小女子。 李肆繼續壞笑道:「你很快就會見到你爹爹的。」 安九秀愣了一會,忽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捂嘴不讓自己叫出聲,眼裡卻已滿是淚水。 特製的大號飛蛟船屁股下翻騰著浪花,帆也高高昇起,片刻後,以其他江船望塵莫及的速度,朝著北方而去。 船行八個時辰,累癱了快一哨的司衛,終於趕在午夜前回了英德李莊。事前沒有通知,大家都不知道他回來了。先將安九秀安頓在自家院子裡,再衝到了聽濤樓上的青田公司賬務總部。關□還在熬夜核對賬目,就見一人咚咚上樓,逕直將關□抱起,其他掌櫃夥計大驚失色,關□卻是咯咯笑著,回抱住了來人,這時候才看出是李肆。 把關□抱回院子,李肆又風風火火出了門,關□揉著眼睛,訝異地問安九秀,自家四哥哥是在玩什麼?難不成要送什麼意外的禮物? 「嗯,很意外的禮物。」 安九秀甜甜笑著,關□撅著小嘴,看了看她,小臉上最終還是泛起了笑容。這只媚狐狸,雖然感覺還有些不順眼,但瞧在她為四哥哥差點送命的分上,以後不在她湯裡放胡椒粉了。 接著關□的思緒就轉到「禮物」上去了,難不成是四哥哥說過的什麼……計算雞? 「禮物!?」 隔壁院子裡,嚴三娘的拳頭到了李肆鼻子尖前才收住,她剛睡下,李肆就衝進屋裡,不是李肆先喊了一聲,估計他鼻子已經開花。 「我才不稀罕什麼禮物!把我當貓一樣的關在家裡,這段時間的大事,我就只能乾瞪眼看著!再給什麼禮物,我這氣也消不了!」 嚴三娘氣鼓鼓地說著,李肆從身後攬住她的雙肩,還在嬌嗔不已。李肆差點被抓,接著就是青浦貨站和佛岡觀音山兩場戰鬥,她全都置身事外,對李肆的怨恨之焰已經衝到了百會。 好說歹說,外加動手,終於才將臉紅耳赤的嚴三娘勸到了自家院子,這時候院子裡已經擠滿了人,全是李肆通知過來的。 「是談什麼時候反麼?」 田大由滿不在乎地說著。 「商議如何應對廣東官場的質問?」 段宏時一直在憂慮這個問題,胤禛那邊有了交代,可廣東本地的官員跟李肆之間,還沒達成更具體的默契。他們現在對李肆是又怕又恨又愛,既想跟李肆洗清關係,又想繼續在李肆這撈取好處。等欽差都走了,他們鐵定會蜂擁而上,來找李肆討個說法。 「還是聽聽鋼鐵所的……」 關鳳生還抱著一本厚厚的冊子,以為是談技術上的事,關田氏卻是看出了端倪,一爪子把關鳳生的冊子拍開,眼眶裡已是淚光盈盈。 關鳳生、田大由、鄔亞羅、林大樹、何貴,段宏時、翼鳴老道,加上關田氏、劉婆子和田彭氏。都是最親近的人,而且都是長輩。 「今天,是我的大日子……」 李肆開口了。 「我李肆,要在這世上更進一步……」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嚴三娘、關□推到有傷還只能坐著的安九秀身邊。 「諸位長輩,此刻請你們前來,是想讓你們作個見證。」 眾人都醒悟到了什麼,田大由最先呵呵笑出了聲。 李肆轉身,對著關□半跪下來,倒不是特意用上前世那西方的姿勢,而是關□現在還只到他下巴高度,他必須要讓自己的心意,透過雙眼原原本本表露出來。 「關□,嫁給我吧……」 李肆這麼說著,關□撅著小嘴,皺眉道:「這就是禮物啊?四哥哥騙人!我不早就嫁給了你了麼?」 後面關田氏笑罵了一聲:「傻丫頭!現在可是正式迎你過門!問你願不願意!」 關□的深邃大眼睛頓時亮了,瘦瘦的下巴尖一個勁地點著。 接著是嚴三娘,此刻功夫少女左腳踩右腳,正無措到了極點。李肆也豁出去了,乾脆再半跪下來。 身後鄔亞羅嘀咕道:「這是啥規矩?」 何貴低低嗤了一聲:「四哥兒是什麼人?不能自己興規矩?」 沒理會他們,李肆抓住嚴三娘正扭擰著的雙手,嚴肅地問:「我現在等於是反了,你到底嫁不嫁我?」 即便是深夜,嚴三娘臉上的紅暈都能看得清晰,她用著蚊吶般的低聲說道:「你……你都沒跟我爹提親呢。」 李肆嘿嘿笑了:「我身上可有你爹同意的書信哦,可是賈昊專門帶回來的。」 嚴三娘哎呀一聲掩面道:「要怎麼的直接辦了就好,爹爹肯了,我還能……還能說不嗎?」 李肆哈哈笑了,嚴三娘羞得趕緊去抱住關□,不再搭理這個大半夜忽然出此瘋行的傢伙。 「那麼……九秀,嫁給我吧。」 最後李肆低低對椅子裡還裹著繃帶的少女說道。 「妾身……早已許了夫君,何須多問……」 安九秀可不敢讓李肆跪下,拼著傷將他拉著,滿臉都是喜淚。 「諸位叔伯長輩……」 李肆轉向眾人。 「就準備操辦喜事吧!」 院子裡響起一片歡呼聲。 看著三個正羞喜交加的少女,李肆滿心充盈著感慨,三年了,古人云,成家立業,先成家後立業。如今成了家,事業也就不遠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雷雨前的和風 「翻山越嶺唉——腳有勁哦~腳有勁!」 「細腿嫩娃來——莫斷氣哦~莫斷氣!」 陽春三月即將過去,暖陽也快褪下那層和煦。雞冠山後山,兩支隊伍相距一兩里,正在山巒之間急行軍。一隊人馬像是春遊一般,閒適無比,還有餘力唱歌,調子裡帶著山野邊民的味道。另一隊人馬卻個個嘴歪眼斜,腳步踉蹌,喘得有如打鐵的風箱。 「盤石玉那混蛋!早晚要撕了他那張爛嘴!」 被那幫瑤家漢子這麼一唱,孟松江真覺得自己快斷氣了。一邊惱怒地咒罵著,一邊回望自己的隊伍,滿肚子苦水都在翻騰。自己運氣怎麼這麼背?居然攤上了一堆佛山兵!?就像那歌裡唱的一樣,這些佛山兵個個號稱一身功夫,什麼蔡家入雲拳,什麼李氏崩山掌,煞是精神。最早的體能訓練看上去還像個樣,可一拉出來武裝越野,就全顯了形。這才走了三十里地,一個個就快趴下了,看對面的瑤家兵,估計才剛剛熱身完畢。 算了,落下就落下,這比試可不是一兩天的事,孟松江無奈地下令休息。 一翼三百多號人按目聚攏,人人只覺即將出體的魂魄終於灌了回來。隊伍裡,蔡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也覺快吃不消了。 「蔡正目,能不能求求孟翼長別跟盤翼長比了?他們可是一輩子爬慣了山的瑤民!」 蔡飛的副目長梁慶叫著苦。 「瑤民?人家瑤民也會走隊列,打槍比咱們還准!咱們什麼地方能勝過他們?拳腳?人家還會直刀呢,再不咬牙加把勁,你說咱們有什麼臉面跟人家拿一樣的銀子?得一樣的待遇?」 蔡飛使勁鼓舞著大家的心氣。 「認了吧……咱們佛山翼,看來就是最差的,只是別差到李總司把咱們丟回佛山當巡丁,大家盡力就好,別總想著比過別人。」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目長認命地感歎著。 「我蔡飛來幹這青田司衛,可不是給其他人當墊腳石的,怎麼也不能戴上最差的帽子!」 蔡飛可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他和李肆打過一趟交道,還幫著李肆穩定下了佛山當地的武館。之後他就在新立的佛山鋼鐵幹著一份工長的活計。一月前,青田司衛到佛山來招人,蔡飛思慮良久,毅然丟開那份月錢四五兩的工作,報名入了司衛,還簽下了那份眾人都稱為「生死契」的十年合約。他不在乎這些,他只覺得,似乎有一個更為壯闊的舞台正等著他,那該是一個全新的未來。這個想法,源自之前和李肆打過的交道,以及最近廣東的一系列變亂,還有紛雜難明的種種傳言。 「兄弟們!其他的人我管不了,可咱們這一哨,都是我拉出來的,就算要丟臉,也不能丟到褲襠裡!大家鼓起勁來!」 蔡飛打著氣,這一哨八九十人也都振奮了起來。 雞冠山的後山響著震天的號子,前山山谷的司衛營地裡,噠啦得噠的鼓點聲也在敲著。四個小橫陣整齊邁步前進,而在百步遠處,上百穿著清兵號衣的兵丁張弓搭箭,呼呼拋射過來一蓬箭雨。 和之前的司衛形象已經有了不同,這波橫陣的司衛雖然還穿著灰藍布裝,腦袋上卻不再是之前那種寬簷圓布帽,而是鈸鐃一般明晃晃的鐵盔,只是盔簷呈一道弧線向下傾斜。上身也多了一件護甲,看上去像是籐甲,又像是竹甲。 滴答的密集雨點聲響起,箭雨灑落在前進的人群裡,大多數人都只是微微低頭,少數幾個腳下步伐亂了,就被隊裡的軍官扯出隊列,一個個臉帶羞愧。 「這些是老司衛?」 「戰場」的側面,段宏時看得入神,隨口問著身邊的李肆。 「如果是老司衛,眼皮都不會眨,腦袋也不會低,更不用說腳下亂了。」 李肆的回答充滿自信,眼前這一哨兵來自船丁改編的北江翼,只有正副目長是老司衛。 和胤禛的對決已經過去一個半月,李肆雖然已經敲定「人生大事」,可在這個時代,要娶媳婦,就得六禮齊全,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搞定的。加之李肆已非常人,他的婚事,也跟廣東局面關聯在了一起。何時辦喜禮,還要看大勢走向,縱然李肆心急,這熱豆腐卻是沒辦法馬上下嘴。 所以李肆只有把這件人生大事暫時放下,全心操辦另一方面的人生大事,那當然就是做好造反的準備。 整個大局由他和段宏時等人商議出來的計劃推動,劉興純領導公關部,負責官面上的工作。剛從南洋回來的彭先仲領導商關部,在廣東全力鋪開產業。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在顧希夷的領導下繼續擴展業務。而民事方面,也就是人心的工作,林大樹、鄔亞羅、何貴和田大由等元老出馬,再加上蔡郎中蔡蒙,一同從農事、磚瓦手工以及醫療衛生方面入手,將青田公司的名號散播到廣東各府。 這幾方面的工作由段宏時掌總把控,而李肆的工作重心就是……擴軍備戰。 李肆以青浦貨站以及佛岡觀音山之戰的經驗判斷,單純從軍事層面看,如果自己不考慮據點守備的問題,只要有三千精銳的機動兵力,就能拿下整個廣東。而要抵擋清軍的四面圍攻,就得有一萬以上的機動兵力。 所以他就訂立了一套預備、守備、戰備的三環軍事體制,以此體制來擴充兵力。 預備兵就是直接的後備兵員,對忠誠度無要求,來自那些戰事爆發時,不會棄家而逃的本地人。李肆給青田公司的相關產業設置了龐大的「保安」編製,就是用來容納這些預備兵。給這些預備兵的薪餉類同一般工人,也就是一份普通職業。對軍事技能的要求也很低,身體健康,遵守基本號令,主要用冷兵器,熟悉治安和警戒事務。 除了青田公司的相關產業,李肆在官面上的關聯機構裡,也容納有預備兵。比如南海縣典史署、佛山巡檢、九龍巡檢以及英德涵洸、象岡巡檢和英德縣典史署等等他能直接掌控的官府衙門。這些類同於警察的治安員們,都不是清廷的正式武裝編製,李肆要編多少,不會在清廷的官府衙門那留下記錄。 除了這部分人,李肆在綠營裡都設置下了預備兵。比如韶州鎮標,和惠州的廣東提標。韶州鎮標是因為周寧被李肆綁架上了賊船,白道隆則是被嚇怕了,正四處找關係想要調離韶州,避開這攤禍水,李肆要幹什麼,他既無心也無力阻攔。所以李肆居然能堂而皇之地將素來跟他關係要好的左營,整個都握在了手裡。 在惠州也還有一部分預備兵,那就是被打殘了的廣東提標,李肆通過三江票行給他們定月發放撫恤傷病銀子,還通過組織學習工商醫等學問,將被打得最慘的左右後營安頓下來。 李肆當然不會指望籠絡預備兵跟他一起造反,預備兵的用途有三個,一是維持秩序,保持地方安靖,由此來穩住老百姓,不讓他們在戰事爆發後跑掉,這個要求其實也是清廷的希望,所以他確信能做到這一點。說白了,這些預備兵的作用就是打醬油,在自己打醬油的同時,安撫老百姓跟著一起打醬油。 預備兵的第二個作用,就是提供潛在兵源。在這些人裡,總能找到對自己未來抱有更大期望的人,李肆能給他們這樣的空間。 第三個作用,跟第一個作用緊密相關,那就是給李肆充當耳目,於漢翼的情報組織,也會在這個群體裡大力發展下線。 就李肆現在的局面來看,能被歸入到預備體系裡的人,足足有兩三萬人之多,這些人分佈在青田公司產業、官府的基層組織,以及綠營基層裡。 預備體系之上是守備,這部分人,不管是有心,還是被迫,反正都是能在戰事爆發時,能跟李肆站在一起的人。但他們的反叛之心還不夠堅決,只能指望他們為守護自家地盤的秩序而戰。李肆在英德、廣州、佛山、香港等地的若干要點,就要以他們為主體來防守。李肆不要求他們跟著自己舉反旗,而只希望他們能拒絕清兵入境,掌握該地。 守備兵就有健全的編制,以「衛」為單位,現在初步編有涵洸衛、李莊衛、青浦衛、九龍衛、佛山衛、東莞衛、清遠衛,每衛人手不定,以練勇、鄉兵和船丁等等官民各個層面上的名義為遮掩。 這些人就要接受一定程度的軍事訓練,而且主要使用清軍級別的武器。只要李肆投以少量的戰備兵,就能將他們整合起來,以「護境安民」的名義抵抗清軍。等組織完善之後,這七衛編製,大概能擴充到六七千人左右。 戰備體系,就是李肆的核心軍力。以之前的老司衛和香港水勇為骨幹,李肆在這一個半月裡急速擴軍,除了吸納忠誠可靠的人之外,連帶那些願意簽下生死契,以命換銀子的人都招了進來。只要有這樣的決心,再以豐厚待遇,思想灌輸和各方面的打磨,還有原本的核心骨幹把控,李肆相信半年之後,這支軍隊怎麼也能跟著自己上戰場與清軍對戰。 這麼一來,兵源構成就複雜了。盤石玉帶著的連南瑤民,本就對清廷抱有反意,銀子還是其次。孟松江手下的佛山兵,一方面是眼饞銀子待遇,一方面是好勇鬥狠,總想有揮灑飽滿血氣的舞台。甚至還有一翼廣州兵,他們不少都是南海縣典史署的巡丁,還有不少是尚俊任職番禹縣捕頭時所接觸的三教九流之輩。 這支核心軍力,依舊被統稱為青田司衛,下面卻劃分出了南北中三個營。北營的戰略方向是湖南和江西,戰場以山地為主,統轄有英德左右翼、連瑤翼、曲江翼、翁源翼,五個翼兩千人左右。北營的兵跟李肆關係深,相處久,訓練足,現在已經是能戰之軍。 南營以之前的香港水勇為核心,轄有九龍翼、香港翼、大嶼山翼,大鵬翼,四翼一千五百人。這支兵力擅水,配合正在組建的海軍,是未來李肆規劃的海軍陸戰隊。戰略目標是襲擾遲滯福建來敵。 中營是核心打擊力量,李肆將之前的老司衛分出一半來擴建中營。領有青田左右翼、北江翼、佛山翼、廣州翼以及從東莞、順德、花縣、佛岡等地招募來的零散兵源組成的後備翼。單獨組建的炮翼也包括在內,七翼三千人,等到訓練完成,將是一柄鐵錘。 這僅僅只是紙面上的計劃,到目前為止,人員沒有到齊,裝備還在全力生產,組織建構和人員都還在調整磨合,初期的訓練也才剛剛開始。 推著事情朝前走的同時,李肆也在回頭看。青浦和佛岡兩戰的經驗教訓太多。 在總結會上,范晉、方堂恆、王堂合等青浦之戰的指揮者,首先提出來炮兵不足的問題。李肆這邊也在反省自己的佛岡之戰裡,炮兵使用不當,沒能發揮足夠的作用。另外一個大問題,還在於炮兵火力不足,沒有開花彈,相當於歐洲人九磅炮的輕炮,還沒辦法成為「戰爭之王」。 這個問題就得留待將作部去解決,單獨組建炮翼,任命王堂合為翼長,也是解決炮兵運用問題的舉措。 另一個大問題就是防護不足,青浦和佛岡之戰裡,清兵能對司衛造成有效殺傷的手段有三個,弓箭、騎兵和大炮。除開騎兵和大炮,兩戰裡,戰死一百六十多人,受傷三百多人,竟然有接近一半是弓箭造成的,所以這單兵防護,就必須認真考慮。 這就是眼下在雞冠山營地裡,那隊正進行實戰演練的司衛,腦袋上會有鋼盔,身上會有竹籐護甲的原因。鋼盔的樣式比照後世英軍的外形,但帽簷更寬,還向下傾斜出一道弧線,用來防護拋射的箭矢。經過了特殊處理的竹籐,編織為護甲,又輕又堅韌,防護百步外的一般箭矢足夠。 原本李肆還考慮過鋼甲,可現在鋼鐵產量不足,而且都用在了擴展機械產業上,所以暫時還無能為力。 「三營若成,廣東盡在我手,縱然康熙老兒調四省官兵圍剿,老夫看也落不到好,除非他以對付噶爾丹、三藩和台灣之心,來重新看你李肆。」 見到這哨司衛穩步向前,段宏時信心十足。 「那現在……康熙老兒,到底看到我沒有?」 李肆還有些憂慮,朝堂和康熙的第一波反應已經從京裡傳回來了,就表面來看,他、胤禛和廣東官場的遮掩,似乎全然奏效了。 「不管看沒看到你,這都是雷雨之前的和煦暖風,廣東……應該已是清廷的眼中刺,肉中釘了。」 段宏時卻很清醒。 第二百一十三章 平地蹦出個孫猴子?我不信! 李肆早就入了康熙的眼,還不止一次。 乾清宮,康熙在一份奏折上畫下個圈,這是廣西巡撫陳元龍的折子,說的是去年十二月底,廣西新太營參將王起雲被瑤民所殺的事由。廣西萬承土州和都結土州的瑤民起了衝突,萬承土州聚起瑤兵。參將王起雲沒有請示,逕直帶兵彈壓,勒令瑤兵散去。瑤兵不從,被陣斬十餘人。十多天後,王起雲又帶兵追擊拒令元兇,遇伏身亡。 陳元龍除了加緊緝拿殺官兇手,對王起雲之死也有了議處,認為他「不諳土苗民情,擅自進兵,持勇窮追,以致被害。」 在那個畫得渾圓的圈下面,康熙寫下「知道了」三字,心中想的卻是廣東提督王文雄之死,心道你們這二王,還真是湊一堆了。都是一般的疏妄昏聵。 最初收到王文雄之死的消息,康熙勃然大怒,氣得差點掀了案幾。除了戰噶爾丹死過朝廷重臣,三藩的時候被逼死幾個地方大員外,之後這三十多年大局安寧,再無大員戰歿於事,卻不料一下就死了個一省提督! 先是韶州鎮白道隆的奏報,接著是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奏報。兩邊消息一對,康熙才知道這王文雄就跟王起雲一樣,事前不知會督撫,暗自進兵,事屬違例。 原本他還在震驚,廣東怎麼一下跳出來一股能擊敗兩千官兵的賊匪?可看雙方奏折,韶州鎮說王文雄死於賊手,趙弘燦根據提標中營參將曲萬聲的報告,說是死於韶州鎮的誤傷,康熙這才鬆了口氣,這股賊匪並不值得憂慮。 以康熙對臣子的瞭解,趙弘燦的說法才是真相。王文雄不舉旗號,被韶州鎮當做了賊匪一起打,才招致兵敗身死。白道隆是要遮掩自己的誤傷,才把事情推給了賊匪。 既然是下面人自己捅出來的簍子,康熙就把這事交給了兵部自己繼續追查議處,同時很窩火廣東督撫約束不力,提鎮也都是懈怠不尊,各行其是。加上廣西出的事,康熙覺得,趙弘燦最近幾年,辦事越來越不上心,看來有必要換換人了。 丟下陳元龍的奏折,康熙看向案頭邊單獨放著的一疊奏折,那是去廣東的三欽差交卸欽差事的折子,還有趙弘燦、楊琳和管源忠等廣東大員就欽差事的奏報。 這疊奏折所述的事情太紛亂,儘管三欽差都向他當面稟報過,他還把這些折子交給了南書房梳理,但還是沒有多少頭緒,只覺得很難抓到重點。吏治的事也有,工商的事也有,旗漢之事也有,南洋和外洋之事也有,同時還有牽扯到某個兒子動什麼手腳的蛛絲馬跡。 「老四……今次非但沒有做成刀,反而成了柄狼牙棒,一棒子砸出了無數魚蟹,讓人眼花繚亂,看他早早而回,也是知難而退。」 康熙這麼想著,胤禛見他時臉色非常差,似乎遭遇了什麼大挫折。看來老四還真是不擅處置這種大面上的政務。康熙搖頭,暗歎自己還是對胤禛期望過高了。 不過胤禛此行的成果還是值得肯定,他查出了廣東工商與南洋外洋勾結甚密,商人由此引進了大堆奇技淫巧之物,朝著湖南江西乃至江南散播。另外還弄出了票行,自成一派,隱然有了與兩淮鹽商和晉商抗衡的勢力。 商人侵蝕當地官員,致使朝廷管束疏漏諸多,這已是常情,康熙對此一點也不驚訝。唯一讓他警惕和凜然的,就是跟南洋和外洋的勾結,這個勢頭,必須全力打壓下去。 南洋外洋之事要問責海關監督,可康熙很清楚,海關監督就是去撈錢的,除了管洋船和行商之外,再無他權。眼下漁網裂了,放進來肆無忌憚的洋商,勾結當地商人,竟然敢抗拒官兵查驗,咎在督撫。 趙弘燦的折子裡,除了檢討自己的疏失,也有委婉的抱怨。他報稱說有些商賈,倚仗財勢盤踞當地,行事諸多違例,比如說像某某、某某以及李肆等人。廣州之亂,也源於他們視財為命,漠視朝廷天威。之前他們與本地官員沆瀣一氣,牽連甚廣,不止於粵省。自己只能頭痛治頭,腳痛治腳,難以通盤把握。幸得雍親王雷厲果決,將他們一一鎮服,都認罪納捐,撫恤死傷,修繕公物。 「牽連甚廣,不止於粵省」這話,康熙心裡有數,這就是某些兒子在廣東露出來的馬腳。 楊琳的奏報更詳細些,除了同樣檢討自己對工商管束不嚴外,還很憂慮地提到,三江票行關聯的一幫商賈,比如某某、某某以及李肆等,膽大妄為,長此以往,難說有不堪言之禍。他懇請封禁票行,杜絕後患。 封禁票行…… 怕不是撲滅後患,而是惹出眼前之災,而且還跟此事的根底無甚關聯。 康熙歎氣,不看清前路,分清主次,就徑直下刀,這可不是他為政之道。 既然查出之前江南之事的根源,是廣東與南洋外洋的連通,康熙就在考慮,是不是真要如張伯行所言那樣,再度禁海。倒不是禁了洋商來朝,而是禁絕本朝商民下海。與東洋的貿易還可保留,但再不許商民往來南洋,散播那些奇技淫巧。 「這不止是奇技淫巧,這是把致命的刀!只有將它丟得遠遠的,告知漢人這是惡物,才能勉強保得自家江山的安定。」 康熙最不放心的也就是這個,漢人心思最巧,若是與那南洋外洋關聯過密,將洋夷那一套槍炮之術散播天下,或者是在海外聚起了勢力,挾槍炮之威而回。這滿人江山,還能坐多少年,可真是個絕難回答的問題。他很清楚,每年都有成千上萬漢人離了他這天下,散佈在整個南洋。他們若跟自己治下的其他漢人串通,情況不堪設想。 他本心也傾向於禁海,之前江南商人,居然勾結噶禮這樣的大員,直接運糧去南洋,在他看來,這近乎於資敵!這也是他不顧與噶禮的奶兄弟情分,悍然拿掉他的主要原因。 但禁海一事,關聯太大,康熙一直沒下定決心,眼下得了胤禛等人在廣東翻攪出來的「戰果」,康熙又開始認真考慮這項舉措。而封禁票行,卻偏離了他對此事的評判軌道。 正躊躇間,李光地求見,康熙驚喜。驚的是,李光地已是重病在身,求了回福建老家養病,卻還忙於國事。喜的是,本頭疼沒有他參詳,禁海之事的影響看不透徹,現在有他在就好。 接著康熙皺眉,能讓李光地不顧病情,急求面君,難道是出了什麼大事? 「皇上!廣東之事,撲朔迷離,內裡原委,怕是不止於欽差和督撫的奏報。」 李光地顫巍巍而來,還是要說廣東事。 接著他就呈上一份書信,封皮是「林統呈恩師親啟」。 「這林統是臣舊日弟子,現是廣東南海知縣。過往並無太多聯繫,前幾日派家人親送此信到臣府上,那家人還說,若是此信不能呈到皇上眼前,他定難保性命。」 李光地此話一出,康熙腦子嗡嗡作響,一種極度危險的感覺驟然沖刷著心臟。莫非……廣東一省,連帶三欽差,還包括老四,都一起隱瞞著什麼驚天密密? 展開書信,字跡雖然工整,可斷筆錯筆連連,顯示出寫信人內心的惶恐不安。 「三江票行並三江投資,吸納粵省數百萬兩銀,縣府道省銀兩撥轉也混雜其間,捏朝廷命脈於手,昧脅一省官員,藐視朝廷法度,大興奇技淫巧之業。此番禍事,正是這三江之業背後的東主李肆所為。」 「廣州城西,炮火連天,綿延三日不息,督撫連廣州將軍之兵死傷慘重,均為緝拿這李肆未果而至。提督王文雄領兵暗剿李肆老巢,卻在佛岡被襲軍敗,更是李肆所為!隨後廣州城亂,還是那李肆勾結洋人,意圖謀占廣州!」 「吾皇聖明,此李肆還有諸多傳言在身,都為妄逆悖倫之語。此等宵小之輩,懷藏壞我大清綱紀之心,一省官員,不是敗於他的銀財之惑,就是受他強橫威逼。雍親王親到,依然未得他的首尾,李肆此人,在廣東已是手眼通天。官場諸人,竟然都不敢稱其為反賊,深恐一語成真。」 這封信的內容,如果李肆看了,絕對要被嚇住,除了一些細節有問題,對他實力的描述還很模糊,同時遮掩了胤禛和他的直面衝突之外,基本把廣東之事說得一清二楚。 康熙看過之後,將書信放回案頭,雙眉緊鎖。 「這李肆……究竟是何人?」 沉默良久,他才緩緩問道,剛才廣東督撫折子裡也提到了李肆,可跟一大堆其他名字混著,他自然看不出什麼。 「二月中,廣州城還有過一場小亂,吏部剛剛議敘平亂的南海縣典史李肆,遷為河源縣丞。臣來之前,剛提查了這個李肆的吏部文檔,該正是林統所述的李肆。」 李光地自然做足了功夫。 「晉卿啊,你呈上此信,有何思議?」 康熙的語氣非常平靜,李光地神色變幻不定,像是難以下定決心,但最終還是一咬牙豁出來了。 「林統此人,不似會隨口漫語之人!此信,該當有幾分真!」 砰的一聲,康熙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奏折紙筆頓時亂成一團。 「幾分真!有幾分!?」 他是第一次對李光地如此發火,李光地哆嗦著跪在地上,就侯著雷霆之怒降臨。 「他是要你來告訴朕,他手下的一個小小典史,手握數百萬兩銀子,督撫都對他言聽計從。行了諸多惡事,廣東一地無人敢言!廣州將軍不敢言,左都御史不敢言,吏部尚書不敢言,朕的兒子,雍親王,四阿哥,也不敢言!?」 康熙咆哮聲如雷,原本還隱見的病疲之態全然不見。 「他是要你來告訴朕,那個李肆,居然握著不知道從哪裡跳出來的一支大軍,廣東一省之兵都治他不得!?王文雄的提標也是敗給了他!?韶州鎮標,已是他的私家之軍!?」 他聲音越來越高。 「而這些,朕手下的官,朕的兒子,竟然都不敢開口!?」 康熙逼近了李光地,按著這老頭的肩膀,沉聲問道:「你真的信!?」 「皇上息怒,保重龍體……」 李光地被這一爪幾乎給拍趴到地上,他趕緊伏地辯解,「臣非揣測雍親王和二位欽差,而是信中所述,與廣東之事的諸多細節一一對應,讓臣有所思量。」 接著李光地又趕緊補了一句:「至於此信所述那李肆,如此神通廣大,臣是……不敢信。」 康熙吐出口長氣,連連點頭:「朕也是……也是不信!」 他挺直了胸膛,似乎找回了剛才心中丟掉的什麼東西,神色也平緩下來。 「此信為真,那不就是平地裡跳出了個孫猴子?朕……決計不信!」 第二百一十四章 你到底要幹什麼? 「李肆……跋扈桀驁,恣意妄行,此次廣州之亂,他與相關人等都有不可推卸之責!」 不管是聽到,還是說到這個名字,胤禛都是腸胃翻騰,噁心欲嘔。 「但兒臣所知,此人除了與廣東官場交際甚密,靠著他那北江船行的產業,在廣東被稱呼為李三江之外,尚無更多劣跡。廣州城西的青浦貨站,貨站守衛抗拒官兵一事裡,他名下一些護船的船丁也被裹挾參與,事後兒臣以朝廷天威懾服住他,他也甚乖覺,認罪納捐。」 可面對康熙的詢問,胤禛還是得護住李肆。 「兒臣想到此人不過是涉案諸多廣東商賈中的一個,事後上下安撫,他也出力甚多,以皇阿瑪的仁治大局為重,並未單獨針對他做嚴苛處置,就不知……皇阿瑪為何會單獨提到他?」 胤禛小心地問著,康熙召他進宮,專門問到李肆其人,最初還把他驚得魂飛魄散,現在看來,想必是康熙通過另外的渠道,得了些什麼風聲。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有硬著脖子幫李肆遮掩,不然自己的麻煩就大了。一番話說下來,李肆是個混蛋,但總的來說,還是屬於朝廷能管控能懾服,沒什麼根本危害的混蛋。如果真是什麼大混蛋,他胤禛最多不過是受了蒙蔽。 胤禛的回答,印證了康熙的推測,或者說是給了康熙所想要的答案,否則真如那林統所言,李肆內外勾結,暗霸廣東,那他這幾十年刻意周旋出來的安寧大局,就要徹底泡湯。 「原本還覺得你做事毛躁,此番去廣東,又虎頭蛇尾,卻沒想到,你已學會了隱忍權衡,顧全大局,朕心甚慰啊。」 康熙誇讚道,胤禛滿臉赤紅,咕咚一下跪倒,叩謝他老子的親口褒揚,這可是太難得了。 接著康熙還是不放心,詢問了諸多細節。比如說三江票行跟李肆的關係,胤禛說三江票行東主無數,李肆也該只是其中之一,而三江這個名字,就如同興隆豐盛一般,廣東滿地都有,不足為奇。 胤禛見著康熙的心思還算寧定,又趕緊以憤懣之語,奏報說廣東兵實在不堪用,數十倍於敵的撫標軍標圍攻,卻是死傷慘重,最後出動旗兵才終於見功。他懇請康熙再充實廣東軍備,最好能再遣旗兵下廣州。這可是他的真心之語。雖然跟李肆暫時「合作」,目的卻是相互遮掩,可以他本心,自然不想讓廣東真落入李肆之手,加強廣東軍備,也是要遏制李肆的勢力。 說到這個,康熙就來了興趣,詳細詢問了青浦貨站的地勢,然後以沙場老帥的口氣告訴胤禛,當年雅克薩尼布楚之戰也是這般光景,地勢開闊,握有洋槍,仗就只能打成這般模樣。至於廣東軍備之事,事涉八旗,還需要從長計議,現在最要緊的,就是關牢廣東的大門。 等到胤禛出宮時,春風拂面,他卻只覺一身惡寒,這一關過得真是凶險。 關於廣東的具體處置,第一波舉措於四月初敲定。這波舉措包含甚廣,分為對商、對民、對官以及對洋四個層面,其中諸多舉措也都用於江南。 對商而言,要求嚴查廣東工商事務,現有之滑輪等新物列入朝廷管控範圍,如有涉及鋼鐵的新物,一律上報至督撫,獲準備案方可製造販賣。而票行之類的產業,也必須投報布政使衙門,來回賬目,都須備案。在洋物方面,加強行商管控,洋物如有外流,一體問責行商。而像青浦貨站這樣的市集,由廣東督撫議定專管章程,派員定駐監察。 對民方面,全省搜查不明來歷的洋物,類似自來火銃之類的軍器,自繳者無罪,被查到私藏的,杖八十,流徙三千里。重申禁集令,凡非官許可,帶軍器相集,三人以上者,都以圖謀不軌論處,十人以上則是謀叛。 對官這一面,由戶部吏部牽頭,核查銀流撥解關節,嚴禁民商介入。已納入民間票行的銀兩,必須馬上退出來,再有此類情事,以溺職論處。其他諸如加強工商監察力度等等套話,自然是又多說了一遍。 原本李光地等人對票行這類產業很是牴觸,他們的意見是徑直封禁,可另一波大臣,比如湯田等人,都認為這是民間自利之事,歷代都有,朝廷不能隨意介入。而來自內務府的皇商,包括晉商和兩淮鹽商,還有江南等地商賈,也都開始嘗試組建票行,真要封禁,他們也要跳出來鬧騰,這個勢頭難以打壓。蘇州織造李煦給康熙的奏折就說得很明白,「民商銀流自洽,朝廷伸手,經辦之人行事難以周全,怕有激起民商聚伙相抗之患,得不償失。」 商人為賺錢抱團,朝廷不怕,可為了對抗朝廷抱團,這事就麻煩了。康熙很清醒,沒有理會李光地等人的意見,只要求通過報備審查制度,來嚴格管束票行等產業。 四月中,李肆在英德收到了這些消息,對他來說,康熙這一套組合拳只是拳風上體而已,根本不觸實際。 有實際影響的是另外兩件事。 廣州之亂,給康熙的最大震動,在李肆的刻意引導下,轉向了南洋外洋,因此康熙重提禁海之事。只是這一條還需要廣東給出具體的意見,可不可行,具體章程如何,廣東要先給個態度,免得政策發出來,朝堂和地方打架。 這事有利有弊,李肆先交給了彭先仲的商關部研究,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廣東南海知縣林統妄語詆毀原任南海縣典史李肆,所言謬妄駭聽,吏部論處革職待審。李肆所行違例,也一體緝拿問罪。由廣東巡撫、廣東按察使以及廣州知府匯同審理。 「喲,還是要拿我啊。」 李肆嘿嘿笑個不停,心中卻是一陣後怕,事情果然是瞞不住的。這個南海縣知縣,沒辦法直接上奏康熙,也不敢走官面程序告他李肆,居然偷偷摸摸找關係把消息遞了出去。卻沒想到他把事情一下捅得太直接,康熙老兒壓根就不相信。就不知道這個林統,到底是什麼用心,才要拼上身家性命和他作對。仔細想想,之前這傢伙的表現,和其他官員沒太大差別,照樣貪照樣腐,事情也照樣做。 關於緝拿他問罪這事,李肆根本就不上心,楊琳敢來拿他嗎?反正他不是這個案子的正犯,甚至還是被「誣告」的受害者,楊琳最多是裝裝樣子,讓英德縣「就地看管」。 「跟楊琳透個風,別整死了那個林統,我想知道那林統到底是什麼想法。」 李肆吩咐著劉興純,現在掌管公關部的劉興純就是他在廣東官面上的代表。 現在的態勢,離造反還有兩步,第一步是康熙完全看透他,第二步是康熙定下決心,要徹底收拾他。康熙和清廷要跨過這兩步,還需要不少時間,李肆也就靜下心來,繼續加緊擴軍訓練。 可就是在這時候,一件往日他幾乎忽略掉的大事,終於浮出水面。 「沒錢了!」 關□這個小賬婆撅嘴叫著。 「真的快沒錢了。」 彭先仲和顧希夷一同來了,攤手告難。 八千桿燧發火槍,每桿十二兩銀子。八千套單兵裝具,加上頭盔和胸甲,每套九兩銀子,加起來就是二十萬兩銀子,這都還只是小錢。算上在預備兵和守備兵上花的錢,滿編製的話,李肆的軍隊每月光維持費就要十萬兩銀子,這還沒算炮兵和海軍的花銷。 之前撫恤廣東官兵,未來一年還將開支出去三十萬兩,再加上自己的軍備費用,未來一年,李肆得開銷接近二百萬兩銀子。 軍備之外,將作部、學校、醫衛,以及商關部、公關部,都是花錢的部門,李肆鋪開的這個攤子,年度開支預算,未來一年得三百萬兩銀子才能打住。 而李肆現在的收入,玻璃、水泥、鋼鐵、船行、百貨、票行等等產業加起來,每月純利也就十來萬兩,就算未來產業高速擴張,李肆在下一年,還有一半的財政缺口。 「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總司,你得把這個缺口補上。」 顧希夷憂心忡忡。 「三江投資的銀子,現在已經快到這個數目,但是未來一年也得支付三十萬兩利錢,而且都還投在了佛山鋼鐵和東莞機械兩樁產業上,撥不出多少。」 彭先仲考慮得全面,也堵死了李肆動用那筆錢的心思,除了研究開源節流的常規應對,李肆首先想到的就是找商人借錢,由三江投資開設一年期的短期債券業務。佛山鋼鐵和東莞機械,現在還處於投入期,效益遠遠沒有顯現出來。 彭先仲給李肆潑了冷水,他的回答涉及到了眼前的大勢走向。 「商人們還不清楚總司到底是什麼想法。之前他們都當總司是傍著八阿哥,只為賺錢,現在總司這攤事業鋪開,軍力也顯現了出來,他們都很擔心。廣東的官場,商貨銀流通路等關節被總司拿捏著,他們做生意不得不找上總司,但要他們跟總司做長期生意,這可就麻煩了。」 說白了,商人們生意照做,但要跟他這個幾乎已經打上反賊標籤的人攜手共進,那就只能說抱歉了,借錢?沒門。 李肆是什麼想法? 那不是廢話麼,造反…… 商人這邊的事還沒想透,幾天後,劉興純回來,臉色不怎麼好看。 「楊琳說,他更想知道,總司你到底有什麼想法?」 好了,以楊琳為首的廣東官員們,也在試探,李肆到底是什麼想法,老老實實做生意?誰信哪?有句俗話叫,沒有造反的心,只有造反的行。既然你有了對抗官府對抗朝廷的力量,你不想反,那不是聖人,就是白癡。 只是李肆之前爆發出來的力量,都是為了自保,而且頭上還隱約懸著一個八阿哥的身影,所以楊琳等廣東官員,才敢暫時替他遮掩,相信他現在不會造反。 但以後呢?以後你老人家想幹什麼?能不能交個底? 不管李肆怎麼說,楊琳等人自然不會期待他說真心話,但至少從這話裡,他們能有個判斷。 商人和官員,這是聯手逼宮了。 李肆說:「問題不在於我怎麼說,而在於我怎麼做。」 第二百一十五章 我李肆,絕不作反賊! 佛岡同知衙門,莫文寧正在悠悠轉著圈,哪處牆得粉刷,哪處地板得重新鋪石,哪處隔斷得重新佈置,他都要親歷親為。風水很重要,他從廣西窮地的知縣遷為這半府之尊,靠的就是風水。 當然,莫文寧也承認,除開風水,廣東官場大面積退潮,也讓他佔到了便宜。三個月前,雍親王來廣東兜了一圈,據說發生了不少故事。之後朝廷就將廣東嚴管起來,當地官員有關係的調走,沒關係的告病,一下空出不少正印官缺。他也得以從廣西那窮鄉僻壤,挪到了靠近廣州的繁華之地。 「東翁,這一番整治,怕是得要幾千兩銀子吧?」 聽到莫文寧還要在衙門後修一座八卦兜風園,師爺皺起了眉頭。 「佛岡雖然小,總不是廣西那般貧瘠之地,本官到任的規禮,怎麼也得上萬兩銀子,否則這同知豈不是連知縣都不如?」 莫文寧不以為然,這大清的天下,官老爺到哪裡不都是被香火供得足足的?幾千兩算什麼,他自認自己還不是個苛厲的主,順行就市而已。 「可這廣東,據說規矩不一樣,為東主打前站的人說,這裡可不好伸手。」 師爺欲言又止,該是這東主向來跋扈慣了,不好說得那麼直接。 「什麼規矩?在這佛岡,難不成老爺我說的話不是規矩!?之前不是查過了麼?佛岡沒什麼要緊的宦紳,你且再去查來,看是不是另有奸人作祟。」 莫文寧惱了,以他的經驗,該是有什麼黑惡勢力在把控佛岡,另立規矩。可這種勢力,只要背後沒有什麼要緊的靠山,他隨手就能收拾掉。 師爺也只是聽下人說,並不怎麼清楚,剛剛應下,門子就報有人求見。 「來給我當師爺?這是從何說起?」 聽說是有人自薦上門,要當他的師爺,莫文寧只覺稀奇。 來人是個一身市儈氣息,眼睛就跟算盤珠子似的,始終在轉著的年輕人,開口就讓莫文寧兩眼瞪圓了。 「同知老爺你必須收下我,而且一應事務,最好由我之手而出,否則……有不堪言之後果。」 聽到這莫名其妙的威脅,莫文寧勃然大怒,不待那個叫房與信的年輕人說完,就揮手叫左右拿進了班房裡。 「青田公司的?干老爺我屁事!那青田公司還當自己是朝廷了?」 等師爺轉了一圈回來,說到這佛岡的「新規矩」時,莫文寧只覺怒火焚身,民商居然敢脅迫朝廷命官!? 「朝廷邸報上說了,廣東的情事有些雜亂,老爺最好還是穩妥行事,先摸清來路的好。」 師爺盡職地勸著莫文寧,這莫同知卻是不耐煩地揮袖子。 「你且去安排,五日後會齊佛岡商賈名流,事前知會好,若是禮數不周,商人,別想在我這佛岡做生意,鄉紳,虧欠錢糧,我全轉到他身上!」 莫同知恨聲咬牙:「老爺我就不信,這佛岡,難不成就不是我大清的佛岡了?那個姓房的瘋子,先打八十大板,再拘起來,要那什麼青田公司拿銀子來贖!」 之前在廣西做縣官,雖然地方貧瘠,可朝廷威嚴總是足的。官印一舉,銀子就到,再不行舉舉板子,商賈鄉紳想要在他治下安生,那就得照朝廷的規矩來。 廣州城西一處會館,眺望一片殘垣斷壁的光孝寺,來自各地的商人都是一臉感慨。 「朝廷雷聲大,雨點小,那李三江,居然就這麼安穩住了,真是難以置信。」 「終究還是見血了,青浦的事,涉案的人被殺了好幾十個。」 「被殺的全是光孝寺大亂裡抓的亂賊,弄到青浦一事裡頂罪而已。」 「李三江跟此事到底有多大關係,咱們誰也看不清,也不能隨口就全推到他身上去了。就看朝廷的舉措,又要禁洋物又要禁海,還要咱們諸事報備,這板子打到咱們所有商人身上了。」 商人們議論紛紛,口音也紛雜不同,福建、江西、湖南均有,甚至還有江南一帶的調門。 「娘扯希!這新上任的佛岡同知在發什麼橫,攤給了我保合堂三千兩銀子的規禮!我在佛岡一年還賺不到三千兩呢!」 「我們飛雲行就是從佛岡過過,也要收六百兩,這新來的真不知道規矩?」 「怕是個愣頭青,還是先找找相熟的人說合一下吧。」 幾個商人一邊抱怨著一邊進了會館,聽了他們這話,有商人開口道:「怎麼不去找彭先仲?咱們可都是三江商會的人呢。」 那個保合堂的東主皺眉搖頭:「這時節,除了尋常生意,可不敢跟那李三江再有瓜葛。」 另一人嗤笑:「廣東縣府正印去了一半,來的全是窮凶極惡之輩。非獨佛岡,清遠縣也是一樣的情形。你不敢找李三江,我可得找。我的生意根底都在清遠,就算日後有什麼麻煩,現在也顧不得了。」 眾人都是應和,說瞧這情形,李三江掀了如此大風浪,竟然還穩坐泰山,趁著這功夫,能多得幾分利就算幾分。他李三江不是早說了麼,入了三江商會,他就要照應。 保合堂的東主和那飛雲行的掌櫃對視一眼,都道也罷,在這大清朝,做生意就是招麻煩,既然眼下有省銀子之途,還考慮那麼多做甚。 幾天後,莫文寧的同知衙門,又來了一撥人,為首的是一個氣宇軒昂的青年,雖然沒著官服,可舉手投足卻帶著一股大場面歷練過的貴氣。門子不敢怠慢,迎進了後堂客廳,莫文寧也是心中忐忑地過來見面,這個自稱是劉興純的人,似乎跟廣州知府李朱綬有關係。 「我不是受李知府之托而來的,而是受李總司之令而來。」 劉興純淡淡地說著。 「李總司?」 莫文寧只覺這個稱呼無比怪異。 「青田公司東主,李肆,李三江。」 劉興純此話出口,莫文寧面不改色,他還真不清楚。這不是資訊爆炸的時代,剛從廣西而來,還沒接觸到廣東官面和商界內裡,不清楚李肆是何人,很正常。 「青田公司?就是上門來要挾本官的歪門邪道之所!?還敢行這大逆不道之事?就不怕本官一體鎖拿了!?」 莫文寧氣沖百會,這個什麼青田公司,還在不死不休啊。 「話已帶到,之前抓的人,趕緊放,身邊的師爺位置,留好,官面事務都由他做主。看在莫同知你對青田公司還知之不詳的分上,給你三天時間打探和考慮,告辭。」 劉興純可沒功夫跟他費嘴皮,逕直表了態度,拱手走人,丟下莫文寧一個人氣得渾身發抖。 他的師爺倒是盡職,著力打探了一番,可外來人戶,終究進不到當地人的圈子,得知的也只是一些青田公司作威作福,勢力極大的模糊消息。莫文寧已是被氣得三佛出世,將那房與信打了個半死,背上還插了個「青田妖孽」的牌子,直接丟出了衙門外。 「真沒想到,居然還有比胤禛還二的二愣子……」 得知這個消息,李肆很是吃驚,雖說信息確實不對稱,可仗著小小同知的官威,就在廣東肆無忌憚,怕是在廣西當土皇帝當得太久吧。 「那就動手吧,包括那個清遠知縣,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讓當地人都看清楚。」 他對尚俊下了命令。 將近正午時分,莫文寧還在縣衙正堂審案,驚堂木拍得啪啪響,就想著借這案子把官威立起來。此案原被告都是當地鄉紳,他以慣常手段壓了被告再壓原告,準備壓得雙方不敢再揪著案子,逕直向他上供息事。 兩家各有幾十人在堂外觀望,還有幾百號人在縣衙外守候,不少都是當地鄉紳派來的人,想看看這個新任的同知到底是怎麼一番做事手段,好決定之後的應對態度。 就在莫文寧自覺火候差不多了,要拍驚堂木宣佈暫緩審案時,衙門外人聲鼎沸了,那像是驚呼。莫文寧皺眉,準備丟簽子派快班出去壓壓場面,人群分開,一隊兵丁湧了進來。這些兵丁藍衣銀盔,上身還套著黑底無袖號衣,號衣前後都繡著一個古怪的白色圖案,兩個同心圓,中間是一個「井」字,有如銅錢。 「佛岡同知莫文寧毆傷青田公司要員,勒索當地鄉紳商賈,我等奉令鎖拿莫文寧到案!」 兵丁裡一個該是官長的人沉聲宣讀完「逮捕令」,然後一揮手:「拿下!」 現場像是被一層無形的厚重之幕罩住,所有人都覺恍如夢中,這是……什麼狀況?哪裡的衙門,奉什麼令,就這麼把一個同知抓了? 當幾個司衛將莫文寧從大堂正座上扯下來,嘩啦套上鐐銬時,莫文寧也還沒回過神來,直到出了大堂,明媚陽光揮灑而下,這才魂魄歸位。 「你們是哪裡來的?憑什麼抓我!?我可是一州……」 剛想喊出同知二字,就被一槍托砸在臉上,鼻血帶著牙齒橫飛。 「救回老爺!」 幾個隨從追了上來,嘩啦一陣響動,後方十多司衛舉起了火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那些隨從再怎麼沒見識,也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動彈半分。 等莫文寧被抓走了,民人們才紛紛議論出聲,隨從家人朝還在站樁的三班衙役咆哮,責問他們為什麼任由自家老爺,他們的上司就這麼被不明來歷的賊人抓走。 那快班的捕頭嗤笑道:「不明來歷?那是青田公司的司衛,他們是奉李三江的命令而來,同知老爺要跟李三江作對,這不是找死嗎?」 家人六神無主,商議著要去廣州告狀,捕頭跟手下都投以憐憫的目光。 這時候的廣州很熱鬧,數百商賈齊聚青浦貨站,主樓一層擺開了席位,一排排座位直直靠著,沒有酒宴,只有茶水,更沒有陪席之人,讓這些商賈們很不適應。 可再不適應,大家都得忍耐,召集他們的彭先仲說了,此次大會非常重要,如果沒能到會,以後的生意就別想做了。商人們都猜測,該是李三江要發佈什麼大消息,比如會如何應對朝堂正在熱議的禁海令,以便讓他牽頭組建的南洋公司正式開張。 三四百人,既有大商號的掌櫃,也有中等商家的東主,甚至還能見到佛山東莞的不少作坊主。正前後左右交頭接耳,前排伺立的司衛嘩啦一聲整齊跺腳,一個官長模樣的司衛扯起了嗓子:「總司——到!」 李肆出現了,依舊一身老打扮,中長藍衣,頭戴寬簷圓布帽,腰間還是鼓囊囊兩團。到今年他已滿二十一歲,眉目還是那般清秀,太陽穴邊的淡淡傷痕將那書卷氣抹去,眼中光彩不再那麼凌厲攝人,整個人顯出一股溫潤大度的柔和氣魄。 可就是這張面目,讓台下幾百號人的心臟也都提了起來,他的一言,可就要決定整個廣東的生意場,沒人敢不凝神相待。 「自年初廣東之變後,沒能跟各位把臂細談,李某在此深表歉意。」 李肆的聲音有些疲憊,眾人都想,該是在忙於官場周旋。 「今日召集各位,李某先向各位道謝!」 他鄭重地向台下幾百人鞠躬,不少人都下意識地不敢再坐著,這手眼通天的狠人,連阿哥都不放在眼裡,督撫更是奈何不得,誰敢受他一拜? 正一片忙亂,李肆挺胸,展臂示意免禮,場中才安靜下來。 「李某要謝的,是諸位給了李某信任!這生意場上,少的就是信任。靠著大家的信任,李某的事業才能走到這一步。」 接著李肆歎氣:「可眼下的情形,大家也看到了。我們商人,歷朝歷代,都是被鉗制和壓搾的對象,要想安穩地把生意做下去,就不得不各走偏途,也將自家的命運,盡皆放到了他人的手中。」 眾人心中咯登一響,某個方向上,一個大字招牌正若隱若現。 「貪官污吏!沒錯,攔著大家的最大敵人,就是貪官污吏!」 這話又將那個招牌隱住,讓眾人都鬆了口氣。 「經歷過了之前的變亂,你們中的很多人,都在想,我李肆要做什麼。我明確告訴大家,我李肆,絕不作反賊!」 李肆昂首挺胸,將這話喊出了聲,心中卻補充了一句,絕不作華夏的反賊。 第二百一十六章 青浦商約 「我李肆,無心什麼國家大事,這輩子,就只對財貨上心……」 對著商人,李肆毫無負罪感的滿口忽悠,當然,台下的人信不信,他也無所謂,這就是個官面上的態度。 「因此,我要帶著大家,共謀富貴!絕不容貪官污吏向我們伸手!」 李肆深呼吸,將主題揭露出來。 「今日與諸位在這青浦聚會,就是要攜手建一個大會,一個能互助自保的大會!」 大廳好一陣沉默,然後有人呼喊出聲:「誰不想被那些貪官污吏欺壓!?可千百年來,咱們商人都是官府魚肉的對象,不傍著官府就沒法過日子。李肆!你到底有什麼能耐,有什麼本錢說這話?你讓我們看個明白!」 另外有人應和:「都知道李三江你有大靠山,有大本事,可這天終究是大清的天,官府終究是大清的官府,你就算要發夢,也得把這夢說圓了!讓咱們也跟著發發夢!夢醒了,你要做生意,大家繼續做,可要做更多的,咱們也得看看到底是坑,還是夢!」 李肆微笑揮手,「抬上來!」 幾個司衛抬著一件長長的東西出現,那是個一丈多長,一尺多方圓的方柱子,橫放在台前的講台上,被絨布遮著,看不清楚內裡的情況。 眾人正在訝異,李肆親手捏住那絨布,嘩啦一扯,驚呼如潮湧起,台下幾百人一片嘩然。 「佛岡同知莫文寧……」 「清遠知縣楊岱……」 「韶州通判李呈樂……」 「東莞縣丞龐成茲……」 十多顆人頭,白慘慘的人頭,就在這玻璃做成的方柱裡裝著,跟外面貼著的名簽一一對應。 「有什麼能耐,有什麼本事,靠說的不行,靠做的才行。我們腳下這青浦貨站,三月前的變亂,大家也都看在眼裡。我李肆,為保大家的利益,命都可以賭上!」 李肆的話語,就在數百人的心中蕩著。而他們的心弦,也正在上下劇烈彈躍不定。殺官!一殺就是十幾個!仔細看,竟然是之前朝著他們商人伸手的那些惡官,這李肆,膽大妄為到了這種地步!? 「現在這廣東,由我李肆說了算……」 李肆直白地述說著事實。 「官老爺再向商人伸手,這就是下場!」 他看著眾人惶恐不寧的臉色,心說這三四百人的身後,就是每年兩三千萬兩的銀流,將他們把握住,自己不但能解決財政危機,還能凝練出一個堅實的利益集團。 「我宣佈,粵商總會,就此成立!」 李肆沉聲說道。 「本地商賈,還有在廣東行商的朋友,都歡迎加入本會。只要加入本會,官府的事務,都由我李肆的青田公司擔著。之前的規禮、雜費、攤派,各項勒索,盡皆取消!」 這話的震撼,比那排人頭還猛烈,不少人都揉著耳朵,不敢相信此話為真。 「我李肆不是善人,專門為商人做善事的,這也是一樁交易。諸位入會,繳納會費,我李肆和青田公司,就能讓諸位在這廣東自來自往,再不受官府的束縛。會費明碼實價,絕不會多於各位支應官府的開銷,我李肆保證,當諸位見到數字的時候,應該會開懷大笑。」 李肆將今天的主旨說了個透徹,商人們也都醒悟過來了,這李肆,就是赤裸裸地要當廣東的黑幫大佬,將官府一腳踹開,只讓商人給他繳保護費,而不必再向官府納貢。 「這些人頭,就是給諸位獻上的禮物,也是展示我李肆維護諸位利益的決心。當然,這總會來去自願,只是若不加入總會,要四處受了欺凌,也就別怪我李肆愛莫能助。」 這話也是赤裸裸的威脅,要想在廣東做生意,就得入會,否則…… 「這不就是太平關會的舊例嗎?」 有靈醒的商人明白了,太平鈔關的關會,就是由李肆將大家組織起來,避開了官府的卡拿,兩年來關會運轉流暢,過關非常便利,費用還少,事情還都有關行打理,很是省心,商人們都習慣了這樣的規矩,現在李肆是要將這關會擴大了。 只是跟以前不同,這粵商總會,不再跟關會一樣,他們分不到余稅。但即便如此,有關會的經驗在,不少商人已經確信,李肆絕不會開出高昂會費。 「可朝廷……」 商人紛紛攘攘議論著,誰不想省卻應對各地官府的麻煩,誰不想再被如山一般的規禮雜派壓著?只是……朝廷能讓你李肆這麼跳騰? 「朝廷高瞻遠矚,定會明白我李肆的決心,皇上聖明睿智,也會清楚我李肆的底限。」 李肆淡淡說著,眾人也心說,這跟當反賊有什麼區別? 「天底下只有爭出來的和平,要得我們商人的天地,那就得有足夠的實力,而我李肆,有這樣的實力!」 李肆冷聲說著,台下眾人卻是一陣心熱,沒錯,不僅是青浦之戰,連帶佛岡之戰,據說都是李肆的手腳,真要把這實力揭出來,朝廷是不是真敢打,那還真得兩說。如果李肆只是帶著大家安穩做生意,也許、可能、或者,有那樣的機會,在廣東撐起一個屬於商人的自由天地。 這般思緒,猛烈地衝擊著眾人的腦海,估計所有人今晚都會失眠。他們必須要算,算自己在李肆和朝廷之間,到底有怎樣的取利空間。 「粵商總會,除了由我李肆遮護,共謀未來之外,還有一些講究!」 李肆又轉了話題。 未來被稱呼為「青浦商約」的內容,就此顯露雛形。 「粵商總會,約法三章!」 「第一,不獨不孤,同利共責。」 這說的是不准壟斷,工商自由,利益均沾,責任共擔。 「第二,和氣生財,裁斷歸公。」 這說的是不准惡意競爭,有爭執糾紛,由青田公司裁斷,總會共議。 「第三,行善積德,順天應民。」 這說的是不准行害人之事,不為悖於良心之業。 這三條是華夏商人千百年來共同的商道,沒什麼新奇之處,可粵商總會卻將這三條細化為無數細目,釐定了懲處條例,還規定由總會選出的代表定期審定修改。 關於粵商總會的組織架構和運轉流程,眾人拿到了非常厚的一本書,各項條例和章程都規定得細緻入微,讓眾人感慨,這李肆真是有備而來。卻不知道,這是李肆讓商關部與一些要好的商人密友,花費了一年多時間討論整理出來的東西。 「廣州安合堂願意加入……」 「湖南隆興堂加入……」 「湖南聚盛行加入……」 「廣東怡香號加入……」 「廣西桂糧號加入……」 跟李肆關係緊密的商號們紛紛響應,他們沒有選擇,跟李肆走到這步,再想撇乾淨,已經沒了可能,既然前面有希望,那就一條路走到黑吧。 其他商人都還在彷徨猶豫,進是不知禍福的迷霧,李肆跟朝廷到底要鬧到什麼程度才能言和,他們這些商人也會被牽連到什麼程度,這都不清楚。可退的話,損失是明顯可見的,廣東之地,再不是他們能呆的地方,對以廣東為出口或者是根基的商人來說,這就是直接完蛋。 冒險可能死,不冒險馬上死,選擇一目瞭然。甚至還有膽大的商人直接說:「當年晉商是怎麼起來的?」 這話提醒了不少商人,都是會心地一笑,然後猶覺仍在夢中,大清安定幾十年,卻不想一眨眼,廣東這天,就已變了。 「這李三江,好大的心氣!」 夜間,青浦貨站舉辦了豐盛晚宴,來自廣州城各家酒樓的師傅為這些貴客盡心展現著各項技藝。可眾人卻都是食之無味,有的還是惶然難安,有的卻是心潮澎湃。 「他已不是什麼李三江,如此大的膽量,我看該叫李天王。」 來自福建的商人打著哆嗦,可這會他不得不入,他的木材紙業生意,大半都靠廣東消化。而這消息,他還在琢磨著,該怎麼跟自己相熟的同鄉商人說,把他們也帶過來。就算李肆這個商會只能維持一年半載,也省了他太多麻煩。 他的想法,跟很多還抱持觀望心態的人一樣,既然李三江,不,李天王已經把廣東的局面攪渾了,那麼趁著局勢還沒被重新收拾之前,趕緊在廣東鋪開生意,能得一分利就得一分,這段時間,李肆該能遮蔽住官府,讓他們收割一把。 酒席上,另一些人則悄然聚了起來,眼神來回傳遞的都是冷笑和不屑,掂掂手裡的《粵商總會章程》,暗自約定了什麼。 「李天王……」 聽到彭先仲報告說,商人們新加了稱號,李肆呵呵一笑,前世的稱號,終於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就在商人們心緒混雜的同時,廣州城巡撫衙門,楊琳只覺置身冰窖。 「我們總司說,名單上的人,憲台大人都可按勒索貪腐處置上奏,這也是實情。至於為什麼人都死了,腦袋也沒了,就隨便找個理由吧。」 現在就算面對一省巡撫,劉興純也像是沒當回事。 「這……這……隨便!?」 楊琳拚命按住自己招呼左右拿下劉興純的念頭,這不是反賊是什麼!?徑直殺了十多個朝廷命官,然後讓他巡撫來擦屁股!? 臉色青白不定了半天,楊琳哀歎,他不敢拿下這人。眼前這個叫劉興純,只有個巡檢官身的年輕人態度很蠻橫,要動手,請便,但是廣州城,說不定第二天就要換旗幟。 有青浦和佛岡兩戰的前例在,如此嚴厲的威脅,楊琳不得不當真。 「你們……你們那總司,當真是要作反賊!?」 他咬牙不甘心地問道。 「我們總司說,他不作反賊,但是呢,廣東必須有另一個秩序,由他把握的新秩序。」 劉興純無比快意地對楊琳低語道。 「他……就不怕我一紙奏折呈上去,轉瞬就有百萬天兵前來圍剿!?」 楊琳還在拚命維持自己一省巡撫的臉面。 「憲台大人,總司都很想自己寫信,把自己所作所為,一分不差地報上去,可……當今皇上一定不會信的。憲台大人若是願意代勞,總司很感激。至於百萬天兵,呵呵,總司也很想見識見識朝廷的戲法。」 劉興純無所謂地聳肩。 「別以為靠著八阿哥就能如此肆意妄為!」 楊琳只覺眼前自己所歷之事太過荒唐,唯一的合理解釋是,李肆背後的八阿哥給了他這膽子。可再想想,不對,即便是八阿哥本人,也不敢和不能,把一省翻騰到如此境地,如此踐踏王法權制吧。 劉興純高深莫測地笑而不語,然後告辭。 楊琳的心神搖曳不定。等馬燈光線恍惚,這才清醒過來。 下意識地拿起空白折子,就要寫奏折,可筆一上手,就覺得無比沉重,竟不知該如何下筆,幽幽看天,夜空星辰迷離,不由歎道:「這廣東的天,已然變了。」 發了半夜的呆,最終楊琳咬牙,筆落紙面。 「奴才服罪乞赦,此前廣東一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鎮壓人民起義的血腥劊子手 楊琳真的豁了命要將事情全抖摟出來,如同總督趙弘燦和新任廣東提督張文煥一般,李肆在廣東殺官立法,他們再要遮掩,這是跟自己小命開玩笑。可奏折內容還沒完全斟酌好,這心思又變了方向。 戰事起了,一內一外。 準噶爾蒙古老噶爾丹的侄子,厄魯特部首領策妄阿拉布坦襲擾哈密,似乎有大舉東進的跡象。 朝廷非常緊張,康熙趕緊調兵。先派了吏部尚書富寧安、西安將軍席柱帶兵赴援,同時讓喀爾喀等蒙古諸部備兵,接著又徵集黑龍江、打牲、索倫、打虎兒、喀喇沁兵齊聚歸化城,總之西北東北,能戰的兵都拉出來,架勢擺足。 策妄阿拉布坦也許是被康熙的動靜嚇住,也許是覺得時機還不成熟,不願與清軍正面決戰,在四月底撤退,康熙依舊不放心,讓富寧安守著噶斯口,監視對方跡象。 消息傳到南方,廣東督撫提不得不先跟其他地方一樣,擺出請戰架勢以示忠心,可康熙卻沒那個雄心直搗策妄阿拉布坦的腹地,前一次征討噶爾丹,表面上獲勝了,自己卻也是死傷慘重。 在康熙看來,這準噶爾蒙古,就是早前他們滿人。只要他大清天下不亂,這幫蠻夷也就無懈可擊,守好邊陲即可。 五月移駕熱河行宮,康熙還在不斷調兵遣將,增強哈密的守備力量。同時也忙於外交手段,包括遣使敕諭策妄阿拉布坦,要他給個說法,同時行諭俄羅斯,試探聯手合擊準噶爾蒙古的可能性。 康熙的注意力拉到了西邊,趙弘燦楊琳等老於官場的人就明白,如果這時候把廣東的蓋子揭開,這位聖君多半會很不耐煩地先行問罪,沒那麼多細功夫琢磨權衡,體會他們的苦心,所以他們決定暫緩一下。 而廣東內的戰事,也拉住了他們直陳實情的念頭。 揭陽賊匪孟奎,攻佔了永安縣城,殺了永安知縣,還舉起了「天聖將軍」的旗號,向惠州潮州發的檄文稱要「殺胡兒,興漢室」。 烽煙一起,整個廣東的官場都如驚弓之鳥,他們看的不是永安,而是英德,那個已經有「李天王」之稱的李肆,是不是這事的幕後主使,是不是要趁著這事,逕直席捲廣東? 永安就在惠州,原本廣東提標徑直就能出兵剿匪。可之前被李肆打斷了脊樑,現在又被李肆的撫恤牽絆住,再不是能戰之軍。新任的廣東提督張文煥剛從貴州提督調來,正小心翼翼地整理著提標,無力單獨剿平賊匪。 原本還能依靠東莞的左翼鎮和潮州鎮,可左翼鎮不敢出動,萬一李肆有變,廣州怎麼辦?而潮州鎮被之前提標的慘狀嚇住,借口潮州本地局勢也緊張,就在惠潮交界處觀望不前。 趙弘燦和楊琳等人一邊急報朝廷,一邊滿嘴泛苦地看著北方,就等李肆如何反應,管源忠更是驅策著軍標旗兵,開始整頓廣州城防。 「你爹爹真是受人挾制!?」 佛岡城外的軍營,李肆這麼問孟松江,他很惱怒。孟奎是他丟在外面的一顆棋子,這兩年來,就在潮州一帶齊聚揭陽賊匪,以備不患。之前襲擊提標時,也曾聯絡過孟奎鬧出聲勢。可從沒想過要讓孟奎興兵起事,糜爛廣東。 孟松江曾經聯絡過他父親,聽說這事,就向李肆稟報說,一定是孟奎被揭陽當地的賊匪頭目裹挾。見了廣州的變動,就想趁火打劫。 「那個自稱地聖將軍的姚振,人聖將軍的張五,是揭陽老盜。我爹最初聚人,都是靠著他們四下呼應。肯定是他們挾制了我爹,幹出了這事。」 孟松江見過他爹,瞭解這些基本情況。 「給他們安頓了活計,日子應該還能過,還囑咐不要輕舉妄動,看來還是賊性不改啊。」 李肆無奈地感歎到,之前他透過於漢翼的秘密組織,幫著這些揭陽大盜在深山過活。對他們的期望也就是幫著造造勢,沒想著讓他們壞了廣東局勢。 「人心不足唄,覺得眼下廣東的局面,可以渾水摸魚。」 范晉冷笑,他自然對這種賊匪沒什麼好感。 「也罷,正好藉著這事,向廣東官員,廣東的老百姓們說清楚,我李肆,還有我們青田公司,到底是想做什麼。」 李肆歎氣,看來得再當一回鎮壓人民起義的血腥劊子手了。他一聲令下,大隊人馬朝著永安急速開進。 「李肆去剿匪!?」 趙弘燦和楊琳等人都很吃驚,李肆率領千人大隊,直奔永安,還以英德練勇的名義給督撫發了請戰文書,號稱是義勇安民。 廣東官員們最初還迷惑不解,可粵商總會成立的消息四傳之後,這才大致明白,原來這李肆,求的就是安穩做生意。官吏伸手,他要剁,賊匪擾民,他也要剿。一時之間,廣東官場都鴉雀無聲,只覺這李肆行事真是敵友難分。 李肆帶了青田左右翼、佛山翼、廣州翼和炮兵翼,總共一千六百人,一路急行軍,三天後,從佛岡趕到了永安縣城外。 兩面大旗迎風飄揚,一面是黑底同心圓井字旗,另一面則是白底黑字號旗,寫著「英德練勇,李」。兩三里外,看著這兩面大旗,提標中營參將曲萬聲眼睛紅紅的,就是這幫「英德練勇」,冒充韶州鎮標,將他們提標如豬狗一般屠戮。可總督趙弘燦為大局著想,專門召他們這些倖存的官佐去了肇慶,交代他們統一口徑,都只說是被韶州鎮標誤擊。 「標下過去了?」 他的親兵請示著,曲萬聲無奈地點頭,恨歸恨,他卻不敢有所動作。永安城陷,提督張文煥怎麼也要反應下,派出了曲萬聲,帶著還算完整的中營前營來監視賊匪,等候援軍,卻不想等來的是李肆的人馬。 李肆是為剿匪而來,至少名義上如此,曲萬聲不得不派人過去聯絡,確保自己不會被李肆當作敵人一起干了。現在他手下這兩營也就一千人出頭,李肆派幾哨人馬過來,就能把他當鴨子一般攆。 這會李肆正跟佔據永安縣城的賊匪談判,他不是官軍,這些賊匪在某個層面上還算是盟友,所以他希望找到和平解決問題的途徑。 「有志於造反的,我都收下,只求過日子的,我的產業也正缺人,給安排活路,以我李肆和青田公司的名義保證,既往不咎。只要散了旗號,退出縣城,順帶交出一些肆意作惡的人,給廣東官場一個交代即可。」 李肆對什麼「三聖軍」的使者這麼說道,他覺得這條件還算優厚。 「我們將軍說了,希望跟李總司共謀大業!現在看來,李總司竟然還是要跟韃子蛇鼠一窩了!?」 那使者顯然不是孟奎的人,態度很倨傲,這也難怪。李肆的條件,很是盛氣凌人。對他們這些想要幹出一番「事業」的反賊來說,根本就是笑話。 李肆沒什麼耐心了,「那跟你沒得談,讓你們天聖將軍來見我。」 使者搖頭:「李總司若是執意要跟我們為敵,天聖將軍可不會見你。」 孟松江終於忍不住了:「你們把我爹怎麼了!?」 使者繃著臉,迴避了這個問題。 放走了這使者,李肆用望遠鏡看看永安縣城,城門緊閉,城頭人影憧憧,顯然是作好了戰備。這永安縣城是古時老軍寨所演,不僅外城堅固,內城還建在山頭上,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賊匪想必是內應外和才輕取下來的,這也是他們要據守縣城的信心所在。 李肆在觀望賊匪,賊匪也在觀望李肆這支人馬。 「孟奎真是見識淺,非要跟著一個商人混日子。哪像咱們立起字號這麼快活。」 城頭上,「地聖將軍」姚振正吐著長氣,拴著褲帶,滿身還蕩著那幾個深閨小姐哭喊間帶起的舒爽滋味,對城外一千多號人渾不在意。不是聽說那李肆的鳥槍兵厲害,他都想帶著他的兄弟們出城掩殺去了。這點人,就想跟他叫板,開什麼玩笑。 「提標也就是被這點人干了的,還是小心點好。那李肆不是商人嗎?送他點財貨女人,跟他好好談談攜手合作的事。」 「人聖將軍」張五卻還是有些憂慮,被他們關起來的孟奎,對這李肆推崇備至,似乎有大神通,他不敢掉以輕心。 這時候使者回來了,聽了李肆的話,兩人都是勃然大怒。 「就讓他碰個頭破血流吧!」 張五吐著唾沫,這裡不是韶廣,潮惠可是另一個天地,幾百年來,官府都拿潮惠賊匪沒什麼辦法,你李肆算老幾!? 「聚起精銳,等他們攻得乏力,殺出去一股腦包了!聽說那李肆的鳥槍很不錯,官兵都被殺得哭爹喊娘,繳來咱們用上,整個廣東,可就再沒敵手了。」 姚振嘿嘿笑道。 縣城外,李肆應付過了曲萬聲的親兵,對孟松江說:「你帶佛山翼監視提標。」 孟松江帶著絲不甘地應聲,看來這場仗是跟他沒關係了。 「賊匪本只有千多號人,偷城門佔了縣城後,四方賊匪來聚,已經有了四五千人,李總司,你們這點人馬,真能打下來?」 李肆身邊又多了個人,那是城陷後逃出來的永安縣典史。一心想要跟著官兵收服縣城,之前在曲萬聲那碰了一鼻子灰,現在見李肆打起了英德練勇的旗號,是支義勇兵,於是又來找了他。可見李肆也只有千把號人,心裡還是沒譜。 「這個不歸你管,就好好琢磨破城後怎麼安撫民眾吧。」 李肆淡淡說著,接著轉向王堂合:「動手!」 王堂合興奮地搓著手掌,高聲喊了起來:「炮翼準備!」 四門炮由馬車拉著,前進到了縣城城牆一里半外的高地處,開始架設備擊。方堂恆親自指揮廣州翼隨炮前進,守護炮兵陣地。 這是難得的攻堅實戰,也是難得的試炮機會。之前佛岡之戰裡,那些八斤炮的威力明顯不足。鋼鐵所就開始研製更大威力的火炮,於是有了現在的四門十二斤炮,編為單獨的一個炮哨。 有關田等人在生鐵冶煉技術上的推動,新造的十二斤炮是用優質灰口鑄鐵造成,炮長為口徑的十六倍,重一千五百斤,裝藥為彈重的三分之一。改進的野戰炮架除了齒輪高低機外,還有鋼簧吸震器,雖然還是架退炮,可後坐力和復位速度卻已經大大優於紅衣大炮。 新造的十二斤炮滿裝藥有效射程大概三里,兩里外就沒什麼準確度了,但目標是城牆的話,應該還不至於打偏。 「紅衣大炮!?」 城牆上,瞧著四門炮遠遠架起,姚振和張五兩眼圓瞪。 「就算是紅衣大炮,也打不了這麼遠吧……」 兩人還抱著僥倖地想著,就見四團白煙升騰而起,然後才聽到轟轟的巨響聲,像是晴空悶雷一般。 隱約還聽到嘶嘶的空氣哀鳴聲,除此之外,一切如故,烈陽高照,微風習習,姚振和張五腦子裡殘留的女子肉色和金銀光彩還在翻騰中。 可接著世界就恍如顛倒一般,不遠處的城垛轟然化作碎石,帶著幾個人體四處飛濺,身後的門樓嘩啦破開一個大洞,瓦片如雨點一般紛紛揚揚灑落。幾乎是在同時,腳下猛然晃動,一股振蕩橫向傳開,像是巨靈神一拳頭砸在了牆體上似的,還是咚咚接連兩下。 姚振和張五把住了城垛,下意識地朝側面城牆下看去,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就見兩團幾乎疊在一起的裂痕正呲剌剌在牆體上蔓延,城磚片片崩落,露出了裡面灰黃的夯土。 「這樣……可不行……」 張五滿頭是汗地喊著,果然是紅衣大炮,威力這麼駭人! 「真是不行……」 姚振縮在城垛後,眼珠子急速轉著。 在戰場遠處觀望的提標隊伍裡,也爆發出一陣驚呼,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慌亂,大多數人都經歷過佛岡之戰,被這顯得更為渾厚的炮聲給嚇得不輕。千把游擊們使勁約束,這才沒散了架子。 「幸虧沒對著咱們打……」 曲萬聲也是臉色發白,原本還存著一點異樣的心思,在這炮聲前也消失地無影無蹤。 「使勁打嘿!把整個城牆砸爛了,省得以後再花功夫!」 炮兵陣地上,王堂合高聲叫著。 李肆身邊的永安縣典史見著了頭一輪轟擊,城牆就塵煙升騰,心中正蕩漾不止,聽到這聲呼喊,艱辛地吞了口唾沫,心想眼前這一幕,其實該是大反賊打小反賊。 第二百一十八章 驚險的左右開弓 隆隆炮聲持續了快兩個時辰,永安縣城西南面的城牆已然被濃濃煙塵罩住,可一里半外的高地上,王堂合的火炮還在有條不紊地開著炮,以每分鐘一發的速度,穩穩將炮彈送到城牆上去。 新造的炮只粗粗試過,李肆乾脆把這一戰當作炮兵練手的演習。 眼見已是午後,李肆正要下令停止炮擊,南面旌旗招展,又有一支人馬出現,沒等舉起望遠鏡觀察,哨騎就來稟報說,是潮州鎮標到了,大概兩千人,正跟提標人馬匯合。 「那邊的官兵肯定會有什麼想法吧。」 吳崖瞇起了眼睛,李肆點頭,看來吳崖也已經開始有了衡量大局的思維。 「我倒希望他們能盡快動手,不然老是在一邊圍觀,煩得很。」 龍高山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盯緊了正裝作什麼也沒聽到的永安縣典史。 「怕就怕……」 李肆正要說話,從永安縣城方向傳來了如潮的呼喊聲,接著亂七八糟的旗號從煙塵中招展而出,城牆該已是被打塌了,姚振和張五再也坐不住,帶著人馬衝殺而出。 怕的就是這個,李肆苦笑,看向東南面正旗號飄曳的清軍,估計那邊已經有了想法。 「賊匪衝出來了!咱們也從側面掩殺過去,掙掙功勞!」 見著賊匪潮湧而出,曲萬聲振奮了起來,不敢打李肆,賊匪總能打打吧,眼前這仗,怎麼也不能一直壁上觀。 「賊匪……不足為慮,要動手,該另外選個目標。」 帶著潮州鎮標來的也是中營參將,名叫汪德山,他瞧著遠處那單薄的青田司衛,眼中翻騰著異樣的光芒。 曲萬聲心中咯登一響,沒錯,他怎麼就沒想到!?可是…… 「李肆的火槍太猛,怕是沒有機會。」 接著他否定了這個選擇,他的手下,聽到炮聲就渾身發抖,再聽到那熟悉的排槍聲,絕沒膽子靠近一里之內。 「你我合兵也有三千之眾,賊匪出城就有三千,趁著他全力應付,咱們側面兜擊。就算抓不到李肆,將他這支人馬吃掉,那也是……大功一件!」 汪德山卻不以為然,眼前這數量比也太明顯了。 「小弟兵馬弱,就附驥汪兄了。」 曲萬聲心緒翻騰了好一陣,最終下了決斷,眼前可真是一個大機會! 眼見清軍號旗揮舞,正朝著他的側翼聚集列陣,李肆嘿嘿冷笑,這可是一場怪異的戰鬥,自己成了賊匪和官軍共同的目標。 把青田左翼派給了方堂恆,再派吳崖帶著青田右翼過去支援佛山翼,李肆歎氣,這就是個左右開弓的戰局。現在他再沒後備隊,只有百來個隨身親衛,如果再出來一彪人馬,事情就麻煩了。 「下官絕無敵意……」 永安縣典史嚷嚷個不停,可龍高山沒有理會他,帶著司衛將他捆了起來,到這時候,可不能出什麼岔子。 永安縣城的內城,數千民眾就在山上,呆呆看著山下的怪異情景。官兵和賊匪,正從東北和東南兩面,朝著那支藍衣銀盔的隊伍逼近。 「那些官兵,不救咱們,怎麼還打起救咱們的英德練勇了?」 「據說來救咱們的是李肆,青田公司的李肆,他可是官老爺看不慣的人物呢,之前十幾個縣府老爺都被他一股腦地殺了。」 「咱們永安有不少鋪子商號在跟青田公司做生意,人家就想著安安穩穩做生意。」 城裡的人正紛紛攘攘說著,大群賊匪湧了過來。 「滾回屋子老實呆著!是想聚起來造反麼!?」 賊匪的頭目們一臉暴戾地呼喝道。 城民們敢怒不敢言,無奈地散開了。 「你那些人,沒問題麼?要不我在前?」 東南面的戰場,吳崖問孟松江,他是中營的指揮,賈昊統領南營,北營是張漢晉,張漢皖去了香港訓練營負責練兵。 「指揮,我在前,沒問題!」 孟松江避重就輕,他不敢打包票,但他也不願捨棄首戰在前的機會。 他得到了這個機會,兩翼人馬,一前一後錯開,擺開了戰列線,伴著鼓點,迎向正蜂擁而來的清兵。 「怕什麼!?一炮打不死幾個人,趕緊衝過去!」 汪德山咆哮著,讓自己的親兵衝到前方去驅策部下。炮彈已經砸了過來,朝前衝擊的隊列一片慌亂。跟在後面的曲萬聲臉色又開始發白,看起來情形不妙…… 鳥槍兵衝到了百步外,跟著小炮一起發力,乒乒乓乓打得熱鬧。正列隊行進的佛山翼,隊形也亂了起來,老司衛出身的哨長和目長們高聲叱責著,卻沒什麼效果。 「前面是官兵!?咱們是要跟官兵打仗!?」 蔡飛的部下惶恐地低喊道。 「喊什麼!?生死契裡可沒說不會跟官兵打仗!」 蔡飛呵斥道,青田司衛跟朝廷的衝突,大家都心知肚明,平素訓練也都說得再直白不過,他們要面臨的敵人,什麼都有,包括官兵。 「打誰無所謂,可好……好多!」 蔡飛的副目長梁慶嗓音都變了,對面洶湧而來的官兵起碼有兩三千,他們這三百來號人就孤零零排著長長橫隊迎上去,只覺自己隨時都會被那猛烈的浪頭拍成碎片。 「你手裡的傢伙是幹什麼的!?」 蔡飛使勁喊著,將他周圍幾目人穩住。另外幾個已經發展入天刑社的佛山人也在努力維持,亂七八糟的,總算沒讓整翼人垮掉。 槍炮聲連連,最初沒多大殺傷力,大家還沒怎麼在意。可接著嗖嗖弓箭灑落下來,砸得頭盔噹噹作響,不少箭矢插落在肩頭、臂腿和胸口,還有慌張的兵丁沒注意低頭,被一箭貫臉,慘呼聲連連,這下整翼終於再撐不住,連第一道排槍都沒發出,就開始四下潰散。 「你們佛山人都是孬種!」 孟松江簡直快氣炸了,一邊高聲喊著,一邊將老司衛們聚集起來,轟轟一陣排槍,將對面清兵打倒了十多個。 潮州兵還算是善戰,見著自己的打擊有效果,心氣也提了起來,這點傷害不怎麼在意,繼續朝前直上,眼見離孟松江這幾十人只有五六十步。 蓬蓬排槍聲不止,前排清軍炸開了一道整齊的血線,至少二三十人栽倒在地,嚇得腳步又停了下來。 「我們佛山人不是孬種!至少不全是!」 蔡飛上來了,帶著百來號人,撿回了平日訓練出來的習慣,走著鼓點,放著排槍,跟孟松江的隊伍匯合在一起。 感受著火槍的震動,遠處那清兵身上跳起的血點,蔡飛原本也還在慌亂的心跳終於平靜了下來,這就像自己的拳腳,終於結結實實落到了對手身上,證明了自己確實手握強大的力量。 不止是蔡飛,其他的佛山兵也都有了這個感覺,他們在這兩個多月的訓練裡,只草草完成了表面上的科目。實彈射擊不過三五十發,一點槍感都沒有,眼下在這戰場上,親眼見到幾十步外一槍斃敵,這才收穫到了信心和勇氣。 百多支火槍的轟擊,清兵的衝勢頓時一挫。再不敢衝上來,而是停在原地,弓箭鳥槍小炮一起開動,打起了非接觸戰。這麼近的距離,弓箭和小炮,甚至那些鳥槍都有了殺傷力,孟松江這殘缺的半翼起先還能維持整齊的排槍,打得對方連連退步,可隨著傷亡不斷出現,再難維持火力線。 「媽的……攤上你們佛山人可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孟松江一邊罵著,一邊橫下了心,正要下刺刀令,側面嗒嗒的鼓點聲,帶著整齊的腳步聲響起,那是吳崖的青田右翼。 「飛仔……我們也在!」 接著梁慶等人也回來了,臉上除了羞愧,還有期待,剛才他們無意回首,卻見蔡飛這一百多人都能跟清兵對峙,自己似乎太沒膽子了。 「你們這些佛山兵!都是混蛋!等仗打完了,可有你們的好看!」 孟松江還在咆哮不停,零零星星又聚了起來的佛山兵們一個個面無表情地放著槍,心說好看就好看,就是別把咱們開革了,每月薪餉補貼加起來可有四五兩銀子,這活計再難找到。 吳崖的青田右翼一壓過來,潮州鎮頓時被一連串的排槍打得頭暈目眩。整齊的排槍聲又勾起了後面提標人馬的記憶,原本還存著一點趁勢揩油的心思,當即也煙消雲散,無比整齊地掉頭轉進。 「你們去攻側……混蛋!」 汪德山一邊拚命彈壓部下的潰退之勢,一邊招呼曲萬聲,想讓他側擊配合,扭頭卻見著提標嘩啦啦退潮,頓時氣得七竅生煙。 「刺刀——上!」 眼見對方被排槍打得掉頭就跑,卻被後面的官佐親兵攔住,正一片大亂,吳崖發佈了刺刀令,鏗鏗一陣響動,五六百柄刺刀匯成了一片鋼鐵叢林。 「不敢衝上去的全滾蛋,老子不要軟腳蝦!?」 孟松江朝自己的佛山兵喊著。 嘩啦一下,以蔡飛為首,佛山兵如出欄的奔牛,朝著前方衝了上去,對面那幫清兵露的全是屁股,有什麼不敢沖的? 「死戰!效忠朝廷!你們可都是受著朝廷的俸祿……」 汪德山揮著腰刀,在馬上嘶聲喊道,那些藍衣銀盔的敵軍已經衝到了四五十步外,鳥槍上的窄刀正利索地帶起血水,將自己手下的兵一個個捅倒。可在他看來,對方不過四五百人,只要將己方的士氣振作起來,一個反撲,對方就能完蛋。槍炮打不過,肉搏總不成還打不過吧。 砰的一聲,汪德山正揮刀呼喊的英姿戛然而止,僵了片刻,一頭栽下馬去。 「真是理想的靶子……」 一個佛山兵吹了吹槍口的青煙,之前他一直端槍在外圍比劃著裝樣子,看到這個傢伙騎在馬上趾高氣揚,呼號不定,一槍過去,竟然打中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永安之聲 潮州兵完全崩潰,朝著戰場外拔腳狂奔,幾乎就在同時,從永安縣城裡衝出來的賊匪也是同樣的架勢。 賊匪的表現比清軍差遠了,方堂恆等著他們衝到五六十步才下令開火,頭一輪排槍,就把這股賊匪擊潰,廣州翼和青田左翼六百多人舒展開,宛如閒庭信步,一邊前進,一邊開槍,最後在離城牆半里外停住,而在地上,已經躺下了好幾百號死傷賊匪。 「真險,那些佛山兵還真是不頂用。」 收兵回來,吳崖還一臉後怕。 「別把他們跟訓練了一兩年的老司衛比,能有這表現就不錯了。」 李肆臉色平靜,卻也暗自心驚,真的好險,看來這城市兵,還真不如鄉村兵。相比之下,廣州翼是沒受到什麼壓力,如果把廣州翼擺過來,估計也跟佛山翼差不多情形。 軍隊建設,任重道遠,如何改善,就只有以後再說,潮州兵被打跑了,李肆將注意力轉到了永安縣的賊匪身上。 出城的三千賊匪被輕鬆打垮,可現在他們縮到了山上的內城,李肆就犯了躊躇。攻城吧,不僅自己兵少,還難說會不會又有官兵搗蛋。 「下官……可以效勞……」 正猶豫間,那被綁著的永安縣典史喊出了聲。 「下官一家被賊匪所殺,受苦之人在城中也是無數,只要下官能潛入城裡,聯絡眾人,裡應外合,當能一舉而定。」 這個叫巴旭起的典史恨聲說著,倒讓李肆多看了他一眼,也是個熱血漢子。 第二天,永安縣城收復,巴旭起立了首功,他趁夜潛回,組織起了丁壯,清晨殺散了城門的賊匪,鼓噪喊城破了,賊匪大亂,想要奪路奔逃,李肆的司衛正守在外城出口,兩千多賊匪被一網打盡。 「李總司,我真是沒用……」 孟奎被救了出來,之前他一直被姚振和張五軟禁,就當個名義供著。見了李肆,滿臉羞愧。 「沒什麼,總有人狂妄無知,被自己的野心沖昏了頭腦。」 看著另一邊被綁起來的姚振和張五,李肆安慰道。 「李肆!你不也是在跟官府為敵嗎?為什麼要對我們動手!?」 姚振很不服氣地喊道。 「李肆——李總司——!不是說你反了朝廷麼,我們也是聽說你殺了官兵,殺了官老爺,這才跟著揭竿的!」 兩千多賊匪俘虜被押在城牆外,被姚振這麼一聲喊,也有人跟著叫了起來。 李肆看向一邊的巴旭起,對方臉色慘白,還打著哆嗦。他雖然有血性,膽子也大,可對上李肆,卻知道自己沒一絲機會,要是李肆也在這裡反了…… 「李肆,你就是反賊!剛才你還在殺官兵,為什麼要對我們下手!?我們可是一路的!」 張五這時候比姚振還有心氣,他就是想不明白。 城外是賊匪,城裡是民眾,李肆心說,這也是個機會,有什麼話,正好能說個明白。 「造反,你們……為什麼造反?」 李肆問。 「為了替天行道!」 張五理直氣壯地喊著。 「替誰的天?行誰的道?」 李肆冷笑再問。 「老百姓的天!窮苦人的道!」 張五可沒有退縮。 「沒錯!官府不讓人活,咱們就造反!」 賊匪也呼喝道。 「你們喊的口號不是殺胡兒,興漢室麼?」 李肆嗤笑。 「現在坐江山的是胡兒,當然要這麼喊了,換了漢人,那就換個說法唄,總之反的就是朝廷!」 姚振倒是磊落。 「那……怎麼造反?」 李肆繼續問。 「還怎麼造反?殺官!扯旗!」 姚振冷哼。 「還有劫掠財貨、殺戮無辜、凌辱婦孺,騎在其他人身上作威作福?」 李肆看向城牆內的血色,都是之前賊匪陷城留下的,而亂七八糟的民人屍體,還在城牆外堆著。相對而言,這股賊匪的「紀律」還有底限,沒把城裡人全部殺光。 「他們可也是老百姓,他們也是窮苦人,頂著同一片天,走著同一條道,怎麼就去對付他們了?」 李肆的逼問,不少賊匪低下了頭,更多的賊匪卻是不以為然,造反不都是這樣麼?真是問得稀奇。 「這……不義之財,人人都有份,那些……那些民人,既然要跟著官府過,死活也都是他們自找的!」 姚振沒什麼理論水平,滿口就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平田地!均富貴!都是爹媽生的,其他人憑什麼吃香喝辣,咱們就只能在山溝裡啃土喝風!?」 張五倒是知道些道理,喊得還很理直氣壯,也激起了賊匪們的應合。 「人人都該活得一樣!咱們替老天行的,就是這個道!」 張五還硬起了脖子,恍若赴難的烈士。 李肆冷笑:「聽起來不錯……」 他在跟賊匪交談,城裡的民人們喊了起來。 「李總司,你是不是真要反了朝廷!?」 「為什麼不殺了這些賊匪,還跟他們辯論做甚!?」 「你跟這些賊匪是不是一路的?是的話就早開口,咱們也好準備著,要銀子你隨便拿,要女人你徑直拉,再受不得這煎熬!這日子反正沒得過了!」 無數喊聲匯在了一起,最終由那典史巴旭起總結為一個問題。 「李總司,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不是官,也不是賊,既殺官,也殺賊,只為老百姓吧,卻又不是善人白做事,只為生意吧,卻總覺不止如此。 「我李肆……也是替天行道!」 李肆高聲喊道,嚇得城裡的人都縮起了脖子,還真是賊匪!? 「可我李肆,替的不是賊老天!行的不是好漢道!」 李肆叉腰,就在這城牆上,一面是賊匪,一面是民眾,城牆上還有巴旭起以及永安縣的一幫官吏。 「我李肆,頭上是朗朗乾坤的上天,要行的道,是諸位再明白不過,千年前就被聖賢稱頌的大道!」 「這道是什麼,一言難盡。老子雲,道可道,非常道。就像這水,從天上掉下來,叫雨,在山間奔流,叫小溪,接著是江河,最後是海水。」 「我們每個人,身處塵世,都只是蒼生的一分子。你是商人,你是農人,你是工匠,你是傭僕。就像水散各處一般,身為蒼生一分子,就只能領到上天降於蒼生之道的一分子。」 剛說到這,有人偏生要犯擰,高喊了一聲:「咱們都是老百姓!」 眾人還沒聽懂,只覺得李肆扯得太遠,這一聲喊才最對,都應和道:「沒錯,咱們都是老百姓,該是領著一樣的什麼天道。」 李肆嘿嘿一笑,點頭道:「是啊,都是老百姓,那麼老百姓該領到什麼天道呢?」 張五插嘴了:「就是我剛才說的,人人都該活得一樣!」 眾人默然,心中想的也是李肆剛才回應的那一句:「聽起來不錯……」 李肆點頭,確實該一樣,但到底該怎麼一樣,卻有太大的分別。 「我李肆,要行的天道,歸於百姓,就是簡單的兩句話。」 他環視左右,不慣是賊匪,還是城裡民眾,確保自己的話都能傳到他們耳裡。 「勤勞,能得富貴!善良,可行天下!」 李肆這話蕩下城牆內外,有如之前的炮聲一般,震得人們心中恍惚不定。 勤勞本就該能得富貴,這是亙古不滅的真理,但是……從來就沒有實現過。 善良也自然能行天下,從小爹娘長輩就如此教導,可到得大了,卻要對上一句「人心險惡」的訓誡,否則半步難行。 這何止是聽起來不錯,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啊…… 可所有人都不得不點頭,這真的是他們百姓本有的天道,他們本就一直依憑著這樣的道在過日子。只是有太多的陰霾在污損著這道,天災、人禍,更多是官府…… 「你們問我李肆想做什麼?」 城頭上,李肆抱起了胳膊,發出了再清晰不過的宣言。 「我李肆,就是要在這廣東,撐起一片天地,行這樣的道。」 「我李肆,就是要在這廣東,建起一個秩序,一個人人靠雙手就能掙得富貴,憑善良就能活得自在的秩序。」 李肆看向民人,似乎透過他們,也看到了整個廣東的老百姓。 「信我李肆的,就在這廣東,安安生生過日子。」 再看向姚振、張五和賊匪,透過他們,也看到了整個廣東,那些正蠢蠢欲動的人。 「不信我李肆的,就早點滾蛋,要在這裡翻江倒海,你們就是下場!」 最後看向巴旭起,他麼,身後就是廣東的官府。 「至於朝廷,我會留一張皮,留一個臉面,可也僅此而已,廣東,是我李肆的廣東!」 李肆說到做到,姚振和四百多被指認在永安縣城犯下血案的賊匪,盡皆斬首,而張五居然沒有犯什麼案子,還有孟奎作保,被免了死。由他領著一千多俘虜,押往香港,等待他們的是三年的苦役,那邊正缺基建工人。 孟奎帶著他的老底子回了潮州,繼續充當李肆的耳目,有了此番的教訓,還有李肆支援的一些物資,孟奎也該能樹立起自己的權威,不再受他人的挾制。 永安匪亂,幾天即平,李肆既痛打了不知趣的潮州鎮標,殺傷上千人,同時也對賊匪毫不留情,這讓廣東官員對他的畏懼更深了一分,觀感又有了微妙的變化,而他在永安發佈的言論,也被視為是暗霸廣東的宣言。 第二百二十章 真相即將揭曉 永安之戰乾淨利落地結束,李肆回到青浦的時候,粵商總會的幾個會董,也就是推選出來的代表,還在料理會務。 粵商總會是李肆建立廣東商業秩序的一個標誌,頭一批參會的商人,接下了他七十萬兩會費的攤派,這就是他的「商稅」,跟這些商人原本每年要向各路官員上供的費用比起來,估計不到三分之一,甚至更少。可別小瞧了這些商人的負擔,就以安金枝為例,他每年就要向海關監督、廣東巡撫、兩廣總督以及廣州府送規禮十萬兩以上。 七十萬兩還只補了一半的財政缺口,剩下的一半,還有待粵商總會將廣州本地豪商乃至洋行商人拉攏過來,而成效如何,就與李肆的「神經阻斷計劃」緊密相關。 「神經阻斷計劃」很暴力很直接,韶州、惠州、肇慶、廣州四府所轄各縣,南雄、連州、連山、佛岡等幾州廳的正印官,都必須接受青田公司公關部派出的專員為師爺,所有工商事務,再不能插手,全由青田公司把控。不願意的話,那十多個被砍了腦袋的官員就是榜樣。 公關部還將向潮州、高州和瓊州等三府繼續推進這項工作,粵海關那也將仿照太平鈔關模式,強行從海關監督手裡要過來實際的執行權。為此李肆專門將兩翼人馬調給了尚俊和羅堂遠,用作該計劃的保障武力。 粵商總會的會首,也就是李肆的准丈人安金枝,聽到李肆這個青浦計劃,打著哆嗦問:「這……已經是反了吧?」 用暴力直接震懾官府,將工商權從他們手裡奪過來,這難道不是造反? 「官老爺還當著官,大清的旗幟還高高飄著,我們還幫著剿匪安民,這怎麼叫反呢?」 李肆無辜地聳肩,安金枝兩眼轉著,始終算不過來,這到底是不是反。 「這是一體兩面的事,商人和官府都被翻攪起來,恐怕再也瞞不住北面了。」 彭先仲很擔憂,他覺得李肆此舉太急進了。 「一些江西和福建商人已經離了廣州,估計是回原籍官府投告,最多半月,京裡就能收到消息。」 於漢翼的情報組織還不夠健全,可那些商人動作太大,不必細查都能看到。 「咱們殺了一圈縣府官員,督撫怎麼也遮掩不住,加上總司又在永安直接放話,他們肯定在寫奏折,要將前後事說個通透。奏折急遞到京裡,估計也就是半個月。」 劉興純傳回的似乎也是壞消息。 李肆一臉篤定道:「半個月……差不多足夠,該能跟我發過去的消息一起趕到。」 廣州之亂已經過去三個月,按照一般的消息傳遞速度,也就夠從北京到廣州兩趟來回。縱然如此,李肆也沒天真到認為廣東這一連串的巨變,兩趟來回之後,還不會被康熙和清廷拼湊出真相。實際上他原本的預算只是一趟來回,然後就有清廷大軍開始調動,到打上門來,也就是半年時間。可現在看來,康熙還沒品到真味,胤禛和當地官員的遮掩,還真見了效。 可也就到此為止了,接下來會有源源不斷的真相碎片,在康熙的手裡急速拼湊起來。 康熙到底會知道多少?知道後會有怎樣的反應?自己又能多快,多大程度上掌握到他的反應? 這一系列的問題,答案都難以確定,由此也讓李肆難以擬定具體的應對。 之前李肆和段宏時等人在揣摩康熙的反應時,都覺頗為頭大,只能照著大面上的走向來備戰,可嚴三娘給了他們靈感。 「為什麼非要等著別人的先手?這就跟較量功夫一樣,就不能我們出先手,讓別人跟著我們的路子走下去?」 嚴三娘氣鼓鼓地教育著他們,也許是她憋得太慌的緣故,打打殺殺的事,李肆總不要她上陣,說要嫁人吧,現在局勢不明朗,還始終沒個影,就一直蹲在英德訓練營裡教人,姑娘正一肚子邪火。 聽了她的話,李肆和段宏時兩眼一亮,對啊,為什麼老想著防守反擊呢? 於是一個大膽的新策略出台,不再坐等康熙作出反應,而要主動出擊,讓康熙按照設定的反應行事。 這就是他悍然殺官,毫無顧忌地推出粵商總會,甚至在永安直接放話的原因。 聽到李肆說,半個月內,廣東的事態就要被康熙和清廷宣佈掌握,眾人呼吸急促地對視著,這是不是就等於要全面開戰了? 「咱們的兵還沒……」 劉興純下意識地開口,見到還有安金枝在場,頓時住了嘴,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安金枝下巴一掉,那大胖臉都嚇得拉長了一半。 「康熙老兒,絕對會先忙家務事,攘外必先安內,他最懂這個道理。」 李肆信心十足,身為「千古一帝」,這點基本的覺悟怎麼也不會丟掉,康熙肯定要按照他的設定走。整個策略,在廣東表態是一部分,北京那邊,還有一部分。 「家務事?」 眾人面面相覷,都想到了一個可能。 熱河行宮,聽著雍親王,四阿哥胤禛稟報廣東欽差事的後續,康熙心中頗有些不耐煩。他剛剛把防備策妄阿拉布坦的事忙出頭緒,心神的焦點還沒轉回到南方。 廣東之事,之前一系列舉措壓下去,督撫都奏報說現已見效,廣東一地從民間收繳了上千桿各式各樣的自來火銃,以及各類莫名其妙的洋物。這樣的力度掃下去,康熙相信那股風頭至少會被遏制住。而因為胤禛這柄不知道是刀還是狼牙棒的利器去轉了一圈,當地終究也會留下一些後遺症,比如諸多地方官員請調告休,該是怕擔下之前的疏失罪責。 這些餘波,康熙已經不怎麼關心,禁海之事,內閣和各部,連帶廣東都議出了章程,只等他下決心,現在胤禛又來說廣東事,康熙有些煩躁。 「南海知縣林統所言,駭人視聽,兒臣為正己名,在京裡繼續提查文報,近來也有所發現。這李肆其人,籍檔清白無誤,未見彰行之罪,與兒臣在廣東親見偏差太多。兒臣恐是京裡還有此人的關聯,在為他遮護,以兒臣之意,最好還是鎖拿至京,詳加審訊。」 聽著胤禛這些話,康熙心中暗道,這老四該是在後悔自己當初沒嚴加處置這個李肆,知道了南海知縣林統那封幾乎能嚇死人的密信,他自然也是坐不住,那信徑直在打他這個欽差皇子的臉,說他跟廣東一省官員,共同欺瞞自己。 喝下一口龍瓊茶,品著其中的溫潤,康熙心說,這廣東物產豐美,人心卻總是定不住。比如這龍瓊茶,是內務府呈供上來的,汁液如紅玉,暖香徹心肺,據說產自韶州,健脾養氣,他喝了幾個月,自覺手腿軟麻難舉的症狀減輕了不少。原本這類「紅茶」不是貢茶,但內務府都說這種茶有延年益壽之效,他喝來試試,竟然別有風味,香醇濃郁,和清茶的幽寥空遠迥然不同。 一口茶下喉,康熙的情緒也和緩不少,半是安慰,半是訓誡地說:「廣東之事,為何要糾纏於一個末吏微員?就如那識微之學一般,萬物置於透鏡,都是猙獰難辨之相,朕看你有些著魔了。」 「楊琳在地方查過他一遍,也沒什麼出奇,都是那南海知縣林統,往日與他有怨,生造出來的妄語。朕看你之前的首尾還沒抹乾淨,如今這廣東……百官奔離,該是跟你當初下力過深有關!」 遭了康熙一通溫言叱責,胤禛不迭認罪,不再提李肆甚至廣東之事。 出了行宮,胤禛心說,李肆,我那一身的味道已經洗乾淨,現在該我出牌了。 回到雍親王府,胤禛和李衛擺開棋局,一邊對弈,一邊商議,分析著各種如何揭開李肆的底細,卻又能不讓李肆反擊得手的策略。 「此事絕無可能!」 李衛說到李肆會不會對胤禛不利,比如把之前那信透出來,胤禛斷然否定。 「對他有什麼好處!?他想的不就是繼續當廣東一霸,好埋頭做生意麼?居然還想著能把整件事瞞下,何其幼稚!之前答應了三月內不揭穿他,本王已經做到了。他多半以為事情就這麼了結,為何還要自爆案底!?本王不過孤孤一王,何的來由!?」 胤禛的想法也很簡單,自己又不是老八那樣炙手可熱的賢人,最大的價值也就是幫著李肆遮掩一下,現在時間已過,李肆總不成就為了整治他胤禛,自己跳出來說自己是大反賊吧。 李衛點頭,他說到這個,也不過是列舉一下所有的可能性,並沒太認真。 「不必思慮此事的話,那王爺這步棋,就該是無礙了。」 李衛正說話,啪嗒一聲,棋盤上,胤禛一炮橫下。 「王爺,這可是一炮雙響啊。」 李衛和胤禛相視而笑。 貝勒府,胤祀和胤□、胤哦等人又如往常那般聚在了一起。 「三江投資的利錢又到了,八哥不是要刻書麼,正好用上。」 胤□本就愛經營,對三江投資很是上心,不僅成了三江投資在京裡皇族王公的代理,還在跟內務府的山西皇商聯絡開煤事宜,銀路比以往開闊了許多,說話也更大氣了。 「廣東那的事情很複雜,我的門人都在勸趕緊抹清關係的好,八哥還沒什麼想法?」 胤哦則是小心謹慎。 胤祀哈哈一笑:「那都是老四自己搞出來的首尾,我沒藉著這些事整治他就算好的,他一個孤王,欺凌他也見不得好處。廣州那邊,消息確是紛雜,可李朱綬給了我准信,正趁著西邊的局勢,咱們得在皇阿瑪面前爭下機會來。」 胤祀得到的消息也是亂七八糟,但是李朱綬身居廣州知府,這些日子來,關係一日密過一日,不是鐵桿,勝似鐵桿,他說的話可信度自然最高。胤祀也以此為廣東事態的判斷依據,認為跟自己關係不大,樂得坐聽風聲。 眼下李朱綬又傳來一份消息,讓胤祀覺得,自己有了一些本錢,可以在康熙面前爭取點什麼,如今這態勢,再不努力,總覺得自己正朝泥潭裡沉下去。 就在同時,廣州青浦貨站,李肆對一臉彷徨的李朱綬誠懇地說:「叔叔,我看你這官,趕緊別當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康熙終年? 南風甚緊,康熙有所預感,草草結束了熱河巡狩,剛回紫禁城,胤祀就來了乾清宮求見。 胤祀獻上了一份條陳,還有一張詳圖,康熙看完之後,閉眼沉思,確信自己沒有看錯,確信自己的預感正要一分分成真,同時還確信自己正摸到了一樁莫大謎團的門把上。 正因為如此,他的臉色越來越差,呼吸也越來越急迫,本就有些毛病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 南方的事,胤禛來去如風,廣東官員們的奏報,也從最初的模糊,到最近的惶急,似乎都在指往一個方向。而最初跟著胤禛下去的兩位欽差,回報裡也留下了太多模稜兩可的語句。只是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南洋外洋,現在回想起來,如果不是廣東本地疏於管束,怎會出這樣大的簍子?而廣東本地為何會疏於管束,難不成…… 這時候,康熙終於想起了廣東督撫和胤禛等人關於廣東商賈,乃至李肆此人的奏報,都在說廣東商賈以及李肆,背後都「牽連甚深,粵省難及」,而胤禛更直接說到京裡有人遮護。 胤祀……在廣東有人,胤礽被廢後,廣州府都是他的門人,這事康熙很明白,他也無心過問。廣東雖然富庶,可是太遠,只要地方安靖,各路神仙要攥取銀貨,他都無所謂。再說有督撫和廣州將軍在,胤祀在廣東搞什麼花招,對朝堂之事也沒什麼影響。 可現在看來,自己這些兒子的本事,還真是始料未及啊。 「胤祀啊,你什麼時候,也對這軍器之事上心了?」 康熙的話語雖然還平靜,可太陽穴的青筋已經在微微跳動。 「皇阿瑪至小教導,我滿洲人要不忘武事,時刻備著上馬能戰。兒臣雖駑鈍,此前也曾溺於聲樂,但皇阿瑪的訓誡卻始終不敢忘。總想著能隨皇阿瑪馳騁沙場,展我滿人勇武本色。此前為賀皇阿瑪武功,還專程使人留意過軍器甲冑,那金龍飛雲甲……」 胤祀小意地提醒著康熙,之前還送過老爹你一具黃金甲,你怎麼就忘了呢,我可是一直在關心呢。 聽康熙似乎開始喘息,胤祀不太明白,但也感覺不對勁,馬上把話題扯了回來。 「近日策妄阿拉布坦桀妄擾境,想及皇阿瑪當年征討噶爾丹的偉業,兒臣留意這火器堅銳是制勝關鍵,所以特地四下打探。得知廣州澳門等地,與西洋商人接觸甚密,特遣人弄來了這神武大炮的炮樣,備著不時之需。」 胤祀一邊伏地說著,一邊用眼角瞅康熙的神色,卻見他兩眼圓瞪,似乎頗為激動,趕緊順竿子往上爬,咬牙將心中的念想丟了出來。 「兒臣也想著能有軍前效力的機會,求皇阿瑪授兒臣督造這神武大炮,為皇阿瑪分憂解難。」 話說完,他趕緊把腦袋杵在地上,就等康熙的裁定。聽聞與策妄阿拉布坦的戰事可能擴大,康熙這麼大年紀,多半是不會親征了,但怎麼也得派皇族領軍出征,自己撈不到統軍大將,以善火器之長技隨軍出征,總還有點希望吧。 等了好半天,卻只等到康熙一聲陰惻惻的冷笑,接著的話像是從旋磨的牙縫裡碎出來一般:「你的孝心,朕怕是不敢領啊……」 詫異抬頭,卻見到康熙站了起來,側對著他一揮袍袖:「回去好好呆著,自有你的處置。」 胤祀難辨禍福,一頭霧水地離開了。 側眼看著兒子的背影,康熙的臉色已無一絲血色,眼中儘是憤恨,還有畏懼。 讓他感到畏懼的,正是胤祀所謂的「神武大炮」。 胤祀遞上來的是征討策妄阿拉布坦的條陳,在他看來,膚淺無知,紙上談兵。但條陳後附著的「神武大炮」炮樣,卻讓他心魄難定。 三千斤大炮,僅僅只是一般的大將軍炮,卻能將二十斤炮子,打到七八里遠處,而且三十息就能打一發!按西洋人的計時,那就是一兩分鐘一發。 這是什麼概念?昔年他征討噶爾丹所用的紅衣大炮,五六千斤才能打十斤炮子,雖然也能到七八里遠處,可怎麼也得五六分鐘才能一發。 如果只是簡單的描述,康熙怎麼也不信,可胤祀遞上來的炮樣,卻是正經炮匠的繪圖,炮耳火門都清晰可見,還附有廣州知府李朱綬的親書驗證,他可是現場驗炮之人。 這炮是澳門人托佛山鐵廠造給洋船的,佛山鐵廠怕官府問責,還專門找廣州府監造,技術該是洋人傳入。這似乎是好事,難怪胤祀會樂顛顛地來找他,想靠這技術謀得出戰的機會。 可這是好事嗎? 康熙只覺心底裡一直冒著寒氣,自己這兒子,在廣東到底有多大的勢力!?到底潛藏了什麼力量?之前廣東之亂,地方官員遮遮掩掩,胤禛也話裡有話,難不成背後竟然就是這胤祀!?他不僅在廣東賺錢,還在廣東勾結洋夷,鑽研軍器之術,暗擴火器產業? 這個猜想讓他更害怕,所以他沒有當場翻臉。 胤祀走了沒多久,胤禛又來了,來得正好,康熙正要旁敲側擊地問問這事,胤禛卻臉色一凜,蓬地將腦袋紮在了地上。 「兒臣罪該萬死!」 康熙眼前開始模糊,那預感似乎開始成真了。 胤禛的稟報很簡單,他依舊不放心那個李肆,這幾天還在盤查,最終從知情人那裡得了內幕。 「廣州青浦的變亂,背後確是那李肆作祟!兒臣此前耳目昏聵,竟然被那賊人矇混過關。不是有知其詳情的商人出首,將兒臣心中原本懷著的疑惑一一揭開,兒臣還真不知那貌似乖順之人,就是禍亂廣東的罪魁!」 胤禛娓娓道來,之前那林統信上所說,除開王文雄之死,其他的事,竟然大半都是真的! 「兒臣本也查知了一些端倪,但瞧著當時事態已然失控,若是深究下去,難保粵省大亂,甚至亂到……亂到京裡,所以沒能著力下去。兒臣該死!皇阿瑪不降下處置,兒臣惶恐難安!」 胤禛叩頭連連,總之他這趟廣東之行,確實是虎頭蛇尾,而且還為「顧全大局」,隱瞞了一些東西。 「這李肆……這李肆,還真是只孫猴子?」 康熙艱辛地自語道。 「你且盡然道來,他的背後,到底是誰!?」 他壓住胸口的翻騰,逼問著胤禛。 「兒臣……兒臣不敢言那些無據之語!」 胤禛只是叩頭,雖然沒說是誰,答案卻再明顯不過。 康熙還能忍,再次壓住勃發的怒意,他揮手讓胤禛下去了。 謹慎、謹慎思量,老八沒那麼大膽子的…… 康熙還在說服自己,在廣東培植黨羽,招攬商賈,勾連洋夷,引入洋人火器,暗建武力,這胤祀,真有這麼大膽子?他一時還是難以相信。 這一天,注定是個不平靜的日子。 乾清宮正門前,奏事處的太監看著五個風塵僕僕的人,一臉的稀奇。 五人分別是廣州將軍管源忠、兩廣總督趙弘燦、廣東巡撫楊琳、廣東提督張文煥和韶州總兵白道隆的家人,五人同時到京,說明是事前約好的。 太監滿臉微笑,心說準是出了大事,那麼自己……多半是有好處了。 五人面面相覷,推讓了一番,最終按照管趙楊張白的順序,將五份厚厚的奏折遞了上來,還囑咐太監一定要按這順序呈遞,為此太監還收到了五張晉豐號的銀票,總數一千兩。 第二天,大學士和九卿齊聚乾清宮,當康熙出現時,眾人都大吃一驚。 康熙一臉的紅暈,很不健康的紅暈,像是身體裡正有一個火爐子烘著一般,雙眼也是猩紅,一看就是一夜沒睡好,甚至根本就沒睡。 「我大清的江山,驟然多了個窟窿!」 康熙那嘶啞的嗓音在大殿裡飄蕩,讓眾人都是一驚。 「這窟窿,就在廣東!」 他吭哧咳嗽著,端起那龍瓊茶潤喉,繼續說著。 「只是朕還不知道,這窟窿,究竟是平地裡跳出來的孫猴子跺塌的,還是朕那些不肖的兒子捅穿的!」 康熙環視一眼眾人,張張面孔上顯露的各種神色,在他眼裡都是假的,那些茫然是假的,他們根本就已經知道前後事由,卻是在騙他。那些緊張是假的,他們根本就無所謂廣東出了什麼事,就只為自己的位置和富貴。那些想要說點什麼的嘴臉,也是假的,他們說出來的,也會是假的,為著的是自己身下這個座位,到底該屬於哪個阿哥。 康熙心中很淒涼,分明知道他們跟自己心意不一,但他卻不能不倚仗他們,否則這麼大個天下,怎麼也沒辦法縫在一起。幾十年了,他辛辛苦苦幾十年,抹著這江山,抹出了太平盛世的模樣,卻依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現在……廣東一事,更甚西北的禍害,他還能靠著他們,把這個難關跨過去嗎? 昨日廣東的五份奏折,他前後仔仔細細看過了,督撫提們還在滿口說為了大局,才沒驟然揭破,只到眼下那李肆肆意妄為到了極點,喊出了廣東是他李肆的廣東這般妄語,不反而反,他們才再也遮不住蓋子,一同上奏。 青浦之亂,連帶其後的廣州之亂,還真是那個李肆所為,不僅如此,最近他又在廣東殺官立法,一殺就是十幾個!為的是禁絕朝廷伸手工商,如此行事,怕不只是胤祀的指使,而是胤祀養出了一頭惡蛟! 「今日召集諸位臣工,就是要議定這廣東之事!」 可康熙還得忍著,他還想更確切地知道,自己那兒子,到底是有心蓄養勢力,待機謀變,還是掌控不住,以致禍患自生。 怎麼按平那只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孫猴子,康熙的想法很簡單,選定可信之臣,逕直去廣東督剿這頭惡蛟。據廣東督撫的奏報,這李肆,藉著往日京裡的威勢,還有銀貨的利誘,還有一支強軍,大半個粵省都在他的淫威逼壓之下。只是那李肆意在工商,並沒有糜爛一省,督撫為保大局,都還在虛以周旋。 這一點做得好,康熙雖然很惱怒管趙等人,但他們這一點很識大體,只要事情沒播傳天下,廣東還是朝廷的廣東,事態就還在掌控之中。 他正心緒飄浮,田從典猛然跪伏奏報。 「臣在廣東的文友,昨日也緊急遞到一封書信,其事駭人聽聞,還牽連……牽連阿哥,臣不敢隱下,本想今日即求陛見,卻不想皇上英明……」 「呈上來!」 田從典的稱頌之語被康熙打斷,他正想見到更多關於胤祀牽連廣東的證據,自己這個「賢王」兒子,到底懷著什麼心思,做到了哪一步,不搞明白,他可是寢食難安。 太監轉遞上書信,信裡所述內容,之前廣東督撫,以及胤禛的奏報都已經說過了。這個叫段宏時的老秀才,自稱是李肆的啟蒙塾師,現在還是李肆的幕席。此前眼見李肆行事諸多謬妄,苦勸無果,而廣東一省官員不敢發聲,他只得暗中通知京裡好友田從典。 康熙一邊看信,跪在地上的田從典在心中低歎,人群裡,湯右曾也在感慨,他見過這李肆一面,印象裡是個溫文知禮,敦厚樸實的好孩子啊,怎麼會…… 記憶涓涓倒流,某個片段一閃而過,湯右曾心中一抖,當年他身為廣東縣府案欽差時,問到那李肆要如何壓制滿人欽差薩爾泰,李肆說什麼滿漢一體,難道就是他自己的主意? 再想到之後薩爾泰的家人鄭七在英德莫名殞命,一同身死的廣州軍標兵丁也無人開口,為他造了便利,湯右曾猛然出了一身冷汗,這李肆……自那時開始,竟然就是個潑天大膽的主! 想想他和田從典這兩年來與段宏時的一番來往,多是為其運作官面事務,背後的事主也是李肆,湯右曾心中哆嗦不斷,他慘白著臉看向田從典,見他的袍袖居然也在微微發抖。 他們這「粵黨」,看來是難逃一禍了…… 心中正涼個透,另一個想法卻浮了起來,李肆……終究沒撕了廣東的朝廷皮面,這未必不是他們「粵黨」脫身卸禍的方向。 這時候田從典也側頭在看他,兩人心意頓時相通。 噠噠噠噠…… 湯田等人在交心,龍椅上,正看著書信的康熙也在手抖,手指上的戒指磕在案几上,發出了清晰的急促響聲。 康熙咬牙,將信紙虛抬起來,不想讓自己的驚怒之意落在臣子眼裡。 這信裡還多了一件事,是廣東督撫連帶胤禛沒有提及的,廣東提標確實為李肆所敗!足足五千人,加上王文雄,盡數被李肆擊滅! 廣東南海縣林統的信,竟然全是真的…… 信文之下,還附有一封信,說是冒死從李肆那偷來的,康熙一見那字跡,腦門嗡地晃起來,金星點點,就在眼前紛起紛落,那字跡再熟悉不過,竟然是胤禛的親書。 「好……好……原來不僅是老八,還有老四……」 看著胤禛寫的這封信,居然是暗中調動王文雄去英德剿滅李肆,康熙神志已然恍惚,他的兒子,還真是好本事!一個在廣東培植爪牙,一個私調大軍,在他眼皮子底下,鬥得不亦樂乎! 只覺喉腔冒煙,康熙端起茶杯,那溫潤茶水剛剛入口,又一個念頭如晴天霹靂般徹入腦海。 這龍瓊茶,是從內務府供上來的,產自韶州……韶州…… 這李肆,是韶州英德人…… 內務府在南方採辦之人,多跟胤祀交好…… 這幾個片段湊在一起,宛如鋼鐵巨鉗,夾在他的心臟上,讓他眼前一陣昏黑。 「皇上!?」 眾人見康熙舉起茶杯,然後整個人就僵住了,臉上的潮紅游動,像是入了魔一般,不由驚詫地問出了聲。 噠噠噠噠…… 茶杯在康熙手裡再明顯不過地顫抖起來,康熙目視虛無,胸口劇烈起伏。 「皇上!?」 大臣們驚呼起來,這陣仗可不妙…… 「萬歲爺!?」 太監們湊過來惶急地喚著,臉色已是白得發青。 光當! 康熙手一斜,茶杯滑落在地,接著他嘴一張,哇啦噴出大口不知是茶水還是血,或者是兩者兼有的液體。 「皇上!?」 眼見康熙整個人軟倒在龍椅上,大殿裡頓時一片混亂,宛如末世降臨。 【本卷終】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可惜,可喜 八月盛夏,廣州西關下九甫,一處依江豪宅正鑼鼓喧天,從正門一路朝裡,紅綢飄舞,綵燈四掛。一個身著喜服的大胖子正守在內堂門口,朝著絡繹不絕道喜的賓客回禮。 廣州安合堂、粵璃堂的東主,洋行的安合官,這些昔日的名號,都不如粵商總會會首的名號響亮。今日是他迎娶二十七、二十八房側室的喜日,各方商賈名流都上門來賀喜了。 「安會首真是穩如泰山啊,這要是在京裡,多半還要被官老爺扣一個不敬的帽子,正是龍體不穩的時節,你還大辦喜事。」 一群服色華貴的大人物走近,一邊說笑,一邊朝安金枝拱手道賀。 「嘿……龍體已穩住了,真是……可喜啊。韓老兄、於老兄,諸位,裡面請。」 安金枝這話說得言不由衷,那「可喜」聽上去也頗像「可惜」。 眾人默契地遞著眼神,在安金枝的引導下進了私密的茶廳。 「安會首這場面擺得夠大,估計大半個廣州城,不,大半個廣東省的當家都來了。」 湖南聚盛行原本的於掌櫃,現在已是於當家,隨口調侃著。 「我這算啥,等我那女婿辦事了,你們可要好好瞧瞧那是什麼光景。」 安金枝趕緊謙虛地擺手。 「你那女婿可是天王,怎麼都沒得比,可你這丈人還是能強過他一樁,比如這側室的數目。」 湖南隆興堂的韓當家也在開著玩笑。 「那怎的一樣?他要做他的天王,我只做我的人就好。」 安金枝拍著大肚皮,憨憨地笑著。 眾人也都跟著笑,一邊笑一邊傳遞著眼神,最後跟安金枝一同歎氣,「可惜」。 可惜什麼,某上還有氣,北邊沒有亂…… 兩個月前,正是廣東局勢凝重到了難以喘息的時刻,粵商總會成立,李肆殺官,鎮壓了永安匪亂,同時還痛打了官兵。這一連串消息,跟著更早前廣州之亂,乃至佛岡一戰的真相,從各個渠道傳到了京裡。 商人們被李肆近乎於脅迫地拉攏入伙,正縮著脖子,等著朝廷揮刀下來,好計算自己在李肆和朝廷之間,到底該如何投機取利,卻不曾想…… 康熙病倒了,據說還很嚴重,更有知內情的人透露說,是在朝會上氣得暈迷吐血,躺了好幾天才喘過氣來,還大招西洋醫生診治。 其他人的反應不得而知,可在廣東做生意的商人卻很清楚,當然是被李肆氣的。 「趙制台連帶管將軍都被招回去陛見,看來李天王確實讓今上頭痛不已,難下狠心。」 韓當家悠悠說著,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李天王背後還有咱們呢,這可正是把規矩落定的好時候,就算以後有什麼變化,這規矩敲得鐵了,官老爺也不敢再伸手太狠。」 於當家心氣很足,這兩個月來,粵商總會朝著廣東鋪開的工商規矩,就像是剪斷了勒住他們商人脖頸的繩索,商貨在廣東一路同行無阻,只需要跟青田公司的商關部打交道,千百年來,商賈何曾有過這樣舒坦的日子? 「是啊,如今我在曲江采煤,再沒官老爺敢說三道四!」 一個渾身金燦燦的瘦小漢子笑著,露出了滿嘴金牙。 眾人都下意識地點頭,雖然攤了會費,可買來的卻是真金實銀的便利,論起做生意,李天王和青田公司的信譽,那可比官府硬得多。 「只是這樣的好日子,多半不會太長久吧……」 有人這麼歎氣。 「管他多久,得一時利就算一時罷,再說了……」 韓當家悠悠看北,扇起了扇子。 「只要沒到那等黑白分明的境地,咱們也能使得上力氣嘛。就像早前青浦貨站,那貨倉不也靠著咱們自己護下了嗎?有時候,也不能老觀望,風色還靠大家推,這裡終究是廣東,不是江南。」 韓當家這話引得眾人都微微點頭,如果是江南,早前噶禮的例子就擺在那,朝廷可不會坐視他們商人抱團爭什麼,可這裡是天高皇帝遠的廣東,還有個李肆。 「聽說李天王最近要整頓海關,咱們都想知道是個什麼章程……」 接著眾人又聊到了粵海關,安金枝呵呵笑著打起了馬虎眼。 就在這時,外面的喧鬧聲有了變化,鼓樂依舊,人聲卻沒了,顯出一股沉凝,接著就是整齊而密集的急促腳步聲,嘩啦啦如潮聲一般,間或還夾雜著短促有力的號令,一股肅殺之氣驟然瀰散開。 「我那女婿來了……」 安金枝擺出一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 片刻後,大隊藍衣銀盔,荷槍實彈,刺刀明亮的士兵湧進了廳堂,為首一個裹著瑤家頭巾的漢子警惕地四處檢視了一圈,確認沒什麼危險後,又退了出去,接著才是一個戴著半高直筒帽的年輕人在親衛的簇擁下現身。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這個年輕人躬身行禮,「李總司」、「李縣丞」、「李老爺」的招呼紛雜不迭,而他們心中卻有著一致的稱呼:「李天王」。 「安爺子,賀喜賀喜,不得不來一趟,也不得不……」 李肆朝著安金枝拱手,然後指指周圍這一圈侍衛,為自己擾了人家的喜氣道歉。除了青浦和英慈院,如今他基本不踏足廣州,否則安保可是個大麻煩,不僅有早前百花樓的教訓,眼下的廣州還是敵我難分之地,而且他自己就是個火藥桶。 「咱們爺倆說這些幹嗎,呵呵,來來,我帶你去見新人。」 安金枝一點也不在意,趕緊牽他去見未來的「姨娘」。 「阿肆啊,大家都說可惜呢,你要下藥,也找點猛的下嘛。」 龍高山帶著親衛在左右開道,身邊只有李肆,安金枝說話也直接了。 康熙沒死,沒被李肆的藥毒死,這是很多人在肚子裡轉悠的猜想,對已經加入粵商總會的廣東商人來說,真是可惜。康熙真要死了,北面怎麼也要亂上個幾年,等到回頭想收拾他們,這邊也該堅若磐石了。 「這個……真是冤枉啊,我哪來那麼大神通?」 李肆苦笑,當這消息從北面傳來時,連嚴三娘都在嗔他不信任自己,這種好事都不跟她說。其他人也都當李肆執行了什麼秘密計劃,想要毒死康熙,結果未能建功,讓他和段宏時都是無言以對。 真當滿清宮廷那道道查驗是擺設麼?這幾代滿清皇帝權柄獨攬,對身邊事可是再注重不過,又不是以前漢人王朝的皇權羸弱時期,怎麼也難遭下毒而死,更多還是他們自己吃出毛病。 京城小謝鑽營打聽到了小道消息,康熙清醒之後的第一道諭旨是把內務府上供韶州龍瓊茶的相關人等抓起來審訊,沒幾天就跟著宮裡經手的太監們一併處死。 這讓李肆啼笑皆非,什麼龍瓊茶,不過是從福建武夷山移植過來的正山小種,在英德、連州等地由羅恆帶著的「青田農林部」推廣種植,當作外貿產品出口。太平關的監督覺得這茶比原本的正山小種還好喝,就帶回了北京,在內務府裡傳開,不知怎麼到了康熙的案頭上。 至於康熙在接報廣東的實情,連帶「知道」了自己兩個兒子的「精彩鬥法」後,為什麼會把氣出在紅茶上面,李肆只能感歎,人一旦起了疑心,什麼都再難相信,從這個角度來看,還真是他和段宏時的功勞。 得知康熙差點翹了辮子,李肆的第一反應也是遺憾,可接著醒悟過來,康熙可不能死!可不能在這時候死! 的確,這時候康熙死了,那幾個阿哥肯定會有一番爭鬥,北面也一定會亂起來,再難顧廣東。可李肆很清醒,滿清跟漢人王朝不同。皇帝背後還有一堆滿人宗親,這時候還是權柄沒散開的清初,即便亂,也不會像漢人王朝那般亂得需要爭取地方勢力的支持。在這康熙年代,雖然備受削弱,但議政王大臣會議這個制度架子,影響力還有,再加上宗親勢力,滿人應該不會像漢人王朝那般為爭位而四分五裂,最多半年,局面就能穩定下來。 這時候康熙死了,上來的會是誰?胤祀?胤禛? 哪個都不好,胤祀和其他候選者的路數不清楚,而胤禛……路數太清楚,時候卻不對。而且不管是哪個上台,都沒可能再像康熙那樣在意臉皮,有自己一套滿人治漢人天下的權術,反正都是從零開始,多半是直愣愣揮軍殺過來。 想清楚之後,李肆也鬆了口氣,康麻子可不能這時候死,還得為自己的造反大業再扛幾年才行。 「今上仍在,可也是咱們的喜事。」 李肆這麼說著。 「那麼這廣東之事……」 安金枝最關心的還是這個,康熙恢復過來,到底會對廣東,對李肆,是個什麼態度? 就為這個擔憂,安金枝才急忙又娶側室,雖說這做人是十多年的事,可在他看來,晚做總比不做好。 「人的怒火總是有限的,用在了身邊事,看身外事就會冷靜得多了。」 李肆微微笑道。 這時候已經行到安金枝的內宅,娶側室的規矩不大,也不是正式辦喜禮的時辰,兩位新娘子身著普通衣裙,在內宅端坐,等著與安金枝的親族見禮。 見到兩位不到二十歲,千嬌百媚的姑娘,朝自己端莊一福,口稱「李哥兒」,李肆心說還好自己沒跟安九秀辦事,不然得稱呼…… 「以後你可得稱呼二十七姨、二十八姨嘍,我的計劃是年內到三十……」 安金枝還這麼說著,頓時讓李肆心中燃起怒火,你個漫天灑牛糞的死胖子! 第二百二十三章 醫者仁心 夜早已深,人剛剛靜,褥亂被斜的床榻上,顫人心扉的喘息漸漸低沉。月光投簾而下,在瑩玉般的肌膚間灑落,溯這流光而上,是暈紅正退潮的秀美面頰,原本如朗月般的眼睛正半瞇著,眼角還有一絲晶瑩淚點。 修長手指在男人的胸脯上無意識地划動,盤金鈴微微沙啞的嗓音像是在寬宏的殿堂裡吟誦詩句。 「洋和尚說,在末日之時,上天會降下彌賽亞,拯救蒼生,還有洋和尚說,他們的基督就是彌賽亞,信他就能得救。阿肆,你也是彌賽亞嗎?」 摟緊了盤金鈴,摩挲著她如絲帛般滑潤的肩背,李肆心說盤菩薩是又準備轉職修女麼? 「什麼彌賽亞,什麼基督,別去理會那些洋書。不管是上帝也好、神也好,天堂地獄什麼的,該有的,咱們這裡什麼沒有?」 聽著李肆的叱責,盤金鈴卻滿足地低低笑著,軀體的戰慄愉悅還不足以讓她把握到這個男人,只有這種命令式的語氣,才讓她覺得自己是縮在一個凡人的懷裡,至少心靈的一角是凡人。 『道士說,神仙下凡,救苦救難,和尚說,佛陀轉世,普度眾生,阿肆,莫非你給大家抹開的上天裡,都沒有他們的存在?」 盤金鈴邊說邊將手指向下划動,雖說每一次都覺又欠下了新債,可與他的歡娛讓她食髓知味,怎麼也擋不住,就再一次吧,再一次就好…… 李肆嘀咕道:「我的上天,就是原原本本罩著大家的……老天……」 他抽著涼氣,翻身壓了上去,在盤金鈴耳邊說道:「還不夠嗎?還不夠你嫁給我?」 月光下,白藕般的長腿劃著蕩人心魄的弧線揚起,盤金鈴皺眉咬唇,生生擠出了兩個字:「不夠……」 日頭高昇,盤金鈴在賀默娘的陪同下進了英慈院裡一座小樓,這是一間扇貝般的廳堂,很有些像古時的勾欄瓦肆,只是圈圈座椅規整,扇貝中心凹處是一座講台,背後那面漆黑牆壁上還留著模糊的白灰字跡,顯出了與嬉戲玩樂迥然不同的氣息。 廳堂裡坐了四五十人,大多都好奇地打量著四周,盤金鈴現身,頓時都安靜了下來。 被數十個男人的各異目光逼視著,盤金鈴毫無怯意,反而用她那雙亮得能透人心的眼瞳掃視一周,結果是絕大多數男人又都偏開了目光。 「還不夠,差得還太多。」 盤金鈴這麼想著,她怎麼會不願嫁給李肆?可自覺身負著太多污穢,她無法說服自己放開舊日的負累。唯一的辦法,就是救人,救盡可能多的人,讓自己能掙出地獄。 被這渴望驅動著,她已經不滿足於親手醫治傷病,最初李肆讓她主持英慈院,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收徒傳習,研究醫學。現在她將注意力轉到了這個方向上,希望能教會更多的人,救到更多的人。 英慈院一直在招收學徒,會讀書寫字就行,懂一些醫理更好,但又不能懂得太多,否則…… 見到人群中還有中年人甚至老者,盤金鈴心裡有數,這樣的情形再常見不過,要命的是昨夜纏綿,怕是沒什麼心力認真對付。 按下飄飛的思緒,盤金鈴開始講課,這是在向未來的學徒介紹要學的基礎知識,以及會從事的工作。一個年輕女子公然對外教習,這很是聳然,但身為廣州,甚至大半個廣東都聞名遐邇的盤大姑,眾人也全不在意,都聚精會神地聽著,除了一老一少兩個人。 「毫微之下,另有世界,活體萬千無數,其中很多都對人有害,我們稱為病菌。靠著識微學和相應的采證手法,醫家就能分析病菌,確證疫病,甚至可以由此研究人體自成的陰陽,是如何防範和對抗這些疫病。為此我們需要一例例觀察對比病菌,實驗記錄,得出確鑿親證。」 「藥學上,我們要對照古方,尋找克制這些病菌的具體藥物,這也需要一樁樁反覆試驗,沒有極大的耐心,可是做不得這門學問。」 聽到這,那個眼珠子總在盤金鈴正煥發著水潤神采的面頰上轉悠的年輕人插嘴了。 「這些病……菌,大概能有多少種?一個人一輩子能研究完嗎?」 盤金鈴搖頭:「每一種病菌,都需要瞭解是如何產生,適合存活的條件,傳播的方式,對人體的危害,何種藥物能夠克制等等。我們英慈院這兩年來,不過粗粗掌握了十來種,以我來看,一個人要知透一種,至少得花上三五年時間。而病菌大類雖只有數種,卻如樹木禽獸一般,細類難以計數,一個人……怕是十輩子也研究不完。」 那年輕人撇嘴,顯是難以相信:「難不成比天文地理、易學武藝還要博大精深?」 盤金鈴正要回答,之前沒在她目光下畏縮的一個中年人又開口了:「我且問你,你這病菌一說,醫理是循傷寒,還是循溫病?」 口氣不小,這人顯然有一番來歷,盤金鈴問:「請教先生……」 中年人目光炯炯,神色嚴厲,肚子裡像是憋足了氣,只是還隱忍不發而已,聽得問話,沉聲說道:「鄙人吳縣葉桂!」 廳堂裡沉寂了片刻,接著眾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之前那個年輕人更是瞪圓眼睛高聲道:「香巖先生!」 盤金鈴杏眼也是大睜,有那麼一刻,她那神情簡直像極了追星少女一般,顯出了一絲狂熱。 葉香巖是誰,李肆若在,也不清楚,可要聽到其他人低低念叨的名字,他也要擺出一副如雷貫耳的表情,那名字是……葉天士。 瞬息之間,盤金鈴已經平靜下來,畢竟她已不是以前的她了,只是微微向葉天士一福。 「香巖先生大名,小女子幼年就聽聞過了……」 客套了兩句後,盤金鈴很直率地回答了葉天士的問題:「小女子受高人傳道,學到的就只是一個『真』字,親眼可見,親手可證,親歷為真。並沒有循著哪樁醫理,若是定要依上什麼理,小女子想,那該是亙古既存的天道之理。」 葉天士喘了兩口氣,哈哈笑了,「無理可證,居然也能談醫,真是咄咄怪事!」 眼見其他人聽了這話,也投來置疑的目光,盤金鈴卻是毫不動氣,她出身醫家,怎麼會不懂醫理。只是現在她所走的這條路,已經不是傳統醫理所能容納得下的了。 「小女子愚鈍,不知先生為何發笑?這病菌在識微鏡下清晰可見,譬如鼠疫、麻風、痢疾幾樁疫病,英慈院都已找到對應的病菌,也有若干醫檔實證。」 盤金鈴一邊說,一邊朝賀默娘招手,賀默娘就將顯微鏡和標本冊醫檔冊全都擺了出來。 「小女子行醫,從不敢無視先輩醫祖所成,只盼能查漏補缺。但識微鏡下所見,為前人所未見過,小女子也存了一分探究之心,想以此有所得。不敢立前人未立的理,而只敢循上天既成的道。」 盤金鈴也是一肚子的氣,之前就被無數滿嘴就是大道理,可一個病能被他們說出無數花樣的「杏林高手」給煩透了,不是葉天士這樣大名鼎鼎的人物上門踢館,她還懶得應付。 有時候回想起來,盤金鈴只覺無比慶幸,不是李肆早說過別碰內科,只管外科和產科,這英慈院還不知被砸過多少回了。 一想到李肆,盤金鈴就覺心氣十足,就算是什麼醫祖上門,她也要牢牢站穩了,不讓自己英慈院的招牌受損。 盤金鈴手一擺,是請葉天士來看,可這大人物卻是拂袖搖頭:「葉某自幼好學,也知學無止境,從不敢妄自尊大。今日來此,是想求教未聞之醫理,卻不曾想,醫理不立,就要治病救人,果然只是針線匠,至多不過是讀熟了傅青主的醫書,在這產科上有所得而已。」 他看都不看賀默娘擺出來的東西:「佛觀一碗水,四萬八千蟲,這什麼識微鏡,也不過是古說今現,要把它扯到行醫之基上,小姑娘,還是那句話,無理不立。」 盤金鈴也惱了,呵呵輕笑道:「神農嘗百草,那時何曾有什麼理?上天造化無窮,若是連可親見之物都不能辨明,又怎知那些理就一定已是大成,再無進展之地!?」 她也再不理葉天士,轉向其他人道:「我們人靈自鴻蒙以來,也不過三千年之史,到得如今,都還有人不斷見得新山,趟過新河。天地之大,不止我們手足身體能碰觸的,還有諸多物事,須得靠器具才能親見……」 這時候的葉天士也皺起了眉頭,盤金鈴再接再厲。 「小女子就不信,醫家之理還會脫了這天地之道,已然自成一理?小女子也不信,自此之後,醫理已是無可置喙,甚至都不必再出醫書?」 眾人都微微點頭,誰敢說醫學已是大成?醫理已經完美?之前那個年輕人更是兩眼發亮,似乎盤金鈴後一句話更吸引了他。 葉天士依舊搖頭連連:「先不說你這識微學和什麼病菌,就說你英慈院,居然開膛破腹,以針線工治內疾,還聽聞有換血之術,更是污損人倫,這又怎是天道所容之事!?葉某瞧過你們的穩育所,自有章程,還不信你是走邪道,可你拿不出正道醫理,怕是難服人心!」 盤金鈴話已說盡,不想跟他繼續爭,很謙恭地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可天下之大,也容有小女子之道。只要救得人,針線工又何妨?而那換血之術,先生該知,上天有好生之德,此乃天人之倫,我們醫者,是循著這天人之倫行事,人人之倫,就只能權變了,縱有違礙,也須以醫者仁心為先。」 以前的盤金鈴可說不出這番話,還是經常聽李肆和段宏時等人的「辯難」,其實也就是鬥嘴取樂,才能掰乎出來。 原本也只是想著表個態,卻不料反而是這話讓葉天士整個人愣住了。 「醫者……仁心……」 就在葉天士的「醫理」被盤金鈴一句「醫者仁心」刺穿,觸及到了身為醫者最根本的那處所在時,數千里外的北京,另一位醫生正用不倫不類的中文念叨個不停:「歪秤歡宮……歪秤歡宮……」 見這人大高個子,金髮碧眼,嘴裡說的該是「外臣惶恐……」 「你們歐人之醫,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緊之時,真真無用!」 康熙斜靠在軟榻邊,虛弱地說著,見著那大個子就只是一個勁地鞠躬,無奈地揮退了他。 「還是賞了他,這蘭給不遠萬里而來,一番精誠,還是值得用的。」 康熙吩咐著太監,接著他看向周圍的一圈王公,目光轉冷,語氣陰森。 「那兩個孽畜就此處置,傳諭下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下刀還是下藥 「四阿哥疏怠欽差事,自該受罰,雖然處置重了點,但還是顯了皇上回護之心。可八阿哥這萬壽禮不敬,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啊,何至於為此……」 和碩康簡親王巴爾圖迷惑不解地嘀咕著,旁邊和碩莊靖親王博果鐸恩咳一聲打斷了他。事情的內裡可深得很,這不過是借口而已,皇帝要怎麼處置自己兒子,聽著就好,挑這個刺是找不自在。 殿裡眾人都是王公宗親,儼然是個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架子,只是康熙在位五十多年,上輩鐵帽子王和同輩兄弟早已凋零,在座的全是他子侄甚至侄孫輩的宗親,所謂議政王大臣會議,也不過是走走過場。此次為了處置自己兩個兒子而召集宗親,用意還是安定一下他們的心。 「那個逆子!休要再提!」 一說到胤祀,康熙就氣血翻騰,一聲怒喝,殿裡再沒話語。 被眾多中外御醫診治後,康熙終於確認,自己沒有中毒。但這個可能性,卻已成鐵打的事實,在他心頭沉沉壓著,而胤祀這個名字,也被他深深烙刻上了一個印記,一個名為「謀逆」的印記。縱然胤祀沒有真的幹出下毒的事,可藉著他在廣東,在朝堂,在自己身邊的勢力,他有這樣的能力! 偶爾想想,或許是自己多心,錯怪了胤祀,但廣東諸事,歷歷確鑿,就算他無心,自己也不能坐視,從無心到有心,不過一步之遙,而自己屁股下這位置,怎麼都能拖得人變心。所以康熙再難顧什麼親子之情,只求盡快斬了伸向自己的魔爪,縱然只是影子,也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紅茶事件」,連帶其下的廣東之亂,整件事情讓康熙非常恐懼,也非常憤怒,但此事的根底,以及內心的思量,他都難以出口,只得先隨便找了個理由,將胤祀作了第一步的處置,後面再徐徐圖之,總而言之,胤祀在他心裡,已經成了大敵。現在還有人要深問,康熙的反應就是惱羞成怒。 至於胤禛,暗調廣東提督王文雄,此事在康熙看來,已是滔天大罪!念在胤禛行事慣來都是這麼直銳,而此事也是受了自己「大決心」一語的激勵,康熙並沒有將他與胤祀等而視之,處置雖重,也是要讓他知道,他不是皇帝,行事再雷厲,也必須要有底線。 胤禛……終究也不是當皇帝的材料,通過這事,康熙再次確證了自己的評判。輕重不分,急躁妄為,就跟自己少年時的心性一般無二。如今的大清江山,再不是亂世之末,可以雷霆滌蕩的年代,治大國如烹小鮮,要讓胤禛亂來,他在地下也難瞑目。 等王公宗親退開,幾個大學士上殿叩拜時,康熙的心神才轉到了實務上,接著他要和大學士,以及從廣東回京陛見的管源忠趙弘燦一起,商討如何處置廣東的李肆。 文華殿大學士嵩祝是武人出身,就一個字:剿。 管源忠和趙弘燦一臉苦水,都求援似的看向了李光地。真是決意要剿,他們這些著力回護朝廷臉面的人,豈不就是作了白工,甚至還無功有罪? 李光地已經告了病,正要回福建老家,今天是被硬抬過來的。但他看上去精神還好,也許是廣東之事,又讓他燃起了戰鬥的激情,就如當年與陳夢雷合謀蠟丸密書,出兵福建制耿精忠一般,粵閩本就是他立業之地。 「這李肆,就是我大清在廣東的一顆毒瘤,當以溫病之理,細細調理,不可貿然開刀引流。」 李光地說起了醫理,康熙點頭,他也略懂醫學,而且還中外兼修。如果把大清看作病人,那麼廣東就像是腿腳,李肆是個毒瘤,卻還藏在皮肉裡,並沒有潰破表皮。廣東政務照常運轉,賦稅一路通達,李肆雖然翻江倒海,卻沒有逐官立號,自成一國。 生意人,真是有史以來最膽大的生意人。 這是康熙對李肆的大致印象。 他也很想剿,可管趙二人稟報說,非有五到十萬的大軍,怕是除不掉李肆,而且戰事一起,廣東全省糜爛,說不定還會禍及他處。 這是康熙最顧忌的,先不說西北的策妄阿拉布坦正是最活躍的時分,還得備著他有什麼動作。就說嶺南,那李肆的根基在韶州英德,旁邊的連瑤,十多年前可費了老大勁才得來面上的安寧。更北一點,又是屢屢出事的苗疆,再加上廣西少民,廣東攪起來,嶺南幾省都要動盪。 還不止如此,台灣…… 想著台灣,康熙心中也是一歎。早前施琅收了台灣,任由他經營成自家產業,只要在經制政務上,施家給了朝廷臉面,他也沒急著將這產業攏回朝廷。如果廣東亂了,台灣再一亂,這局面竟然就要回到三十年前,他這三十年的聖君,豈不是白當了? 徑直興兵剿滅,那就是動刀,這一刀下去,後果難以設想啊。 康熙不得不承認,用上溫病一說,內外調理,確是對付這李肆的妥善之道。 數千里外,廣州西關外英慈院門口,盤金鈴和葉天士正對就一個病人爭執不下。 「雖然他處還有隱瘡,但此處膿瘡已是顯表,不盡快引流,怕有膿爛及內之禍!」 盤金鈴想對這個背上冒出幾處猩紅膿瘡的病人引流,葉天士卻阻攔住,說還是湯藥調理,靜養待息的好。之前他和盤金鈴一番唇槍舌劍,雖然對英慈院不立醫理依舊感冒,但盤金鈴那句「醫者仁心」卻觸動了他,所以葉天士想再看看,是不是自己真在故步自封。他自小學醫,拜過十多位師傅,也知道學海無涯,醫無止盡。 這一看就撞見不少問題,比如這個病人,原本英慈院不收這類明顯屬於內科的病人,可葉天士擠對盤金鈴,你不是說醫者仁心嗎?這病人你該治啊。 盤金鈴坦白說英慈院的長項不在這裡,若真要治,就只能引流養體待觀察,葉天士就跟她理論上了。 「既然先生已有腹案,何不由先生來治,也讓我們英慈院領受一下神醫的風采?」 盤金鈴很忙,沒功夫跟他糾纏,直接把包袱丟了回去。 葉天士自信滿滿地一笑,他早看出了這病人的病根在哪裡。 可接下病人,仔細觀察,見到那些膿瘡,他也暗自抽了口涼氣,有些膿瘡確實快要潰爛,不從外科上引流抑感,他再怎麼倒騰湯藥也沒辦法。 只是這樣一來,真要治好了,功勞到底算誰的? 「自然都是先生的,我們英慈院管外不管內,所有人都知道。醫者仁心為先,救人要緊,小女子可不在乎什麼臉面。」 盤金鈴隱約覺得,這似乎是個什麼機會,開口勸說著,葉天士心中也是一動。 北京紫禁城乾清宮,李光地的虛弱嗓音也在迴盪著。 「只是李肆這毒瘤,為禍甚深,也需內外下力,遠近皆看。」 他喘了口氣,轉向管趙二人。 「按兩位所言,那李肆仰仗的莫過於三項,一是溝通商賈,一是私建強軍,一是交接洋夷,學了那等奇技淫巧之術。」 兩人對視一眼,有些猶豫地點頭,前兩項確實沒錯,第三項……是該這個理,但是他們沒有親見。 「診治病情,先決之事就是望聞問切,察知細務。臣以為,當選盡心可靠,又善調和大局之人下廣東,不動聲色,將這李肆的根底查訪明白。查訪同時,最好能穩住這李肆,不讓其破表損皮,壞了朝廷大局。」 李光地也將他們的遲疑看在眼裡,提出了第一個建議,這事眾人都無異議。之前胤禛搞出潑天窟窿,就是沒把事情搞明白就悍然動手,現在是要牢牢補上這一課。同時也是用上和緩手段,避免逼急了李肆,真要讓他狗急跳牆,事情就不堪設想。 「第二項,是調理廣東內局,那李肆在廣東翻江倒海,卻還只顧著工商之事,可難保他不對其他事上心。為防他異心膨脹,就得梳理廣東地方官。臣請選派正氣浩然之士,在廣東地方站穩。這些人既要心志堅決,守住朝廷根本,又要懂得虛於周旋,懂得遮護大局。」 李光地再看向管趙二人,多說了一句:「就如兩位大人一樣。」 管趙二人慨歎無語,都覺自己確實立下了功勞。 這是說的穩定廣東官場,康熙點頭,要防止事態擴大,毒瘤蔓延,這也是必要的一步。 「商人逐利,如遇強壓,當然要結黨自保,若是循著溫病之理,細心調理,降之置於溫陽之下,商人此輩的聚合,利不合一,必要自潰。在得了那李肆的詳細內情之前,臣以為,都不能大動干戈,下猛藥除表。」 接著李光地說到的就是康熙的心聲,除三藩,靠的是吳三桂自己病死了,平台灣,早前的武力嘗試也被颱風阻絕,還是等到鄭家自亂,事情才迎刃而解。就連征討噶爾丹,也是靠其內亂才最終建功。再扯遠了,滿人得漢人江山,不就是靠了漢人內亂?關於這一點的體會,康熙可比李光地深得太多。 可再想到了自己的年紀,康熙心中還是微微淒涼,自己……還等得起麼? 「怎可坐視那李肆逞亂!?就算不馬上動手,四周也要陳上兵馬,以示朝廷絕不容宵小挑釁之決心!」 嵩祝很不滿,這李光地的法子,就是讓李肆在廣東跳騰,等著他自亂,可那李肆會乖乖地就窩在廣東?萬一他朝四周使勁怎麼辦?那時候才打? 康熙點頭,這一點也是必要的措施。 「福建、廣西、湖廣和江西,四地都要備兵待戰,選調合適之人專理,即便不馬上興兵,也要防備李肆禍及他省。」 康熙下了口諭,大學士們應下,這是兵部和吏部需要詳議的事情。 李光地長喘口氣繼續道:「之前提到那李肆的三項依憑,以臣愚見,與洋夷勾連,才是那李肆的根底。無洋夷之術,又怎麼污了我華夏民心?臣議這廣東之事,禁海為第一要務!斷其根本,就如下藥驅散病氣一般。」 李光地把話題又拉回到了之前康熙始終沒下決心的禁海之策上,康熙點頭,根除病氣,阻絕復發,確實是治病的第一要務。 「朕意已決,禁海!」 康熙沉聲宣佈道。 「非獨禁海,江南等臨海之地,一體抑洋!嚴守華夷之防!洋人來華,視澳門例處置,洋物更要細細造冊備報,密密查驗,凡非此前入舶之物,盡著禁絕!兵部議出粵海關會同福建水師、廣東臨海鎮協實務條陳!」 這是南書房議定的禁海大略,康熙交由兵部討論細節。 「那李肆……總該不會有陸海都能翻攪的本事吧?」 康熙問了這麼一句,管趙二人皺眉,之前青浦一戰那洋船飄忽無蹤,竟不知來路,可仔細算算,除了在青浦露過面,之後再無消息,也沒見過李肆在海上有什麼勢力。 「奴才等雖未勘明,但那李肆,確不該有此能耐。」 兩人俯首答道。 「想來也是,是個孫猴子也就罷了,朕可不信他還有龍王的本事!」 康熙冷哼道。 「葉某更懂藥,卻不太懂刀。」 廣州英慈堂,葉天士終於承認,光靠自己是不行的。 「那麼就既下刀,也下藥,內外齊上。」 盤金鈴點頭,之前隱約想到的機會,現在已經揣摩明白,那明亮雙眸也越發熱切。 「毒瘤?」 李肆忙完青浦貨站的一堆事,又來了英慈院,聽說盤金鈴正跟人聯手治病,很是好奇,不是說了別接內科麼,盤金鈴這姑娘可真是愛招麻煩。 盤金鈴道:「是啊,挺難治的,只有內外一起治著試試。」 李肆一笑:「仔細想想,我也是個毒瘤呢,不,我還不止是個毒瘤……」 真把他當一般的毒瘤,那可就大錯特錯了,認真說來,他李肆可是滿清的癌細胞。 香港外海,一支船隊正破浪急行,瞧著依稀的陸地輪廓,一個青年站在船頭,高聲大喊:「我胡漢山——終於回來啦!」 第二百二十五章 加班加點安全期 李肆來廣州的日程排得很緊,接下來就要去佛山,本想跟盤金鈴多聚聚,卻瞧她跟那中年人忙得起勁,頓時吃醋了,皺眉問:「這位是……」 盤金鈴應道:「這是香巖先生,葉神醫,嗯……葉天士。」 瞧李肆茫然神色,盤金鈴連換了三個稱呼。 聽李肆和盤金鈴說話的語氣異常親暱,葉天士也才注意到他,見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面目清秀,氣質怪異,像是裹著一層書卷氣,可臉上的傷痕卻又摻雜了一股跋扈悍氣,看人也帶了一絲居高臨下的審視味道,不由很是詫異,心說如此人物,非官非貴,真是從未見過。 再見到他身邊一圈護衛,葉天士心跳快了一拍,莫非是…… 「這是我的……東主,李肆。」 盤金鈴有些不自然地引見著,葉天士猜想成真,下意識地抽了口涼氣,李肆跟胤禛乃至康熙的一番暗鬥,他自然不知道,可李肆大鬧廣東,闖出「李天王」名號的事跡,他還是有所耳聞。 葉天士在吃驚,李肆也在瞪眼,葉天士!? 「葉神醫,給我把把脈,看看我有什麼毛病?」 李肆完全是下意識的湊熱鬧,這可是正牌神醫啊。 換作他人,葉天士估計就拂袖而去了,可想著這李肆是個非凡人物,更是英慈院的東主,也不多言,指頭一搭,就給李肆號起了脈。 半晌後,葉天士說:「李……小哥血暢體健,無甚毛病,就是燥火稍旺而已。」 李肆還不滿足,繼續追問:「那葉神醫看,我能活多少歲?」 葉天士終於皺眉,盤金鈴也嗔怪地看向李肆,你把人家神醫當算命先生了? 可葉天士很有涵養,捻著鬍子,和緩說道:「生死有命,上天既定,凡人豈可隨意度量?不過只以醫家論的話,李小哥衛氣營血皆壯,九十莫知,八十可望。」 既然這李肆當他是算命先生,他也就信口開河了。 英慈院深處私閨,盤金鈴問:「阿肆,莫非你對溫病說另有見解,又要傳下什麼醫道嗎?」 李肆輕慢神醫,她也只當李肆「別有用心」,可不會對他有所置疑,更沒想到這傢伙純粹就是前世毛病發作,當是找名人簽名照一般的行事。 「哪裡敢啊,我可不懂,當年還有人罵過我呢。」 李肆微微笑著,從背後攬住了盤金鈴。 被李肆這話帶得心神恍惚,又記起了三年前的往事,那時聽李肆說雷公籐可治麻風,她還教育過李肆不懂醫,不由感觸滿懷,眼角熱了起來,可小腹也跟著熱了起來,李肆的手正在柔柔摩挲著。 「天……這可是白日……」 盤金鈴身子發軟,李肆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葉神醫說我燥火太旺哦……盤神醫,治治我。」 他不是嗜色之人,可這一趟離開,又不知道要多久再見到盤金鈴,自然再難管什麼白晝黑夜。 李肆的燥火確實很旺,隨著那手已經燒了盤金鈴的胸口,燎得她腦子也發暈了,正喘著要由他拉上床榻,卻記起了一件事。 拍開李肆的手,她低低說道:「容我先去煎藥……」 什麼藥?李肆訝異,生病了? 盤金鈴玉臉暈紅:「是……那種藥……」 李肆皺了好一陣眉,然後瞪眼,避孕藥湯? 「那可是傷身體的!不准喝!」 對盤金鈴又氣又惱,又不嫁他,又不想出了人命,連自己身體都不顧了。也不管她的小意哀求,李肆抱著她就直奔戰場。 「可……可要是……」 「那就正好嫁我!」 衣衫拋飛,盤金鈴六神無主,卻不想李肆偏偏要的就是這樣。 跟玉人緊密貼合,感應到胴體還微微發僵,知她心結還在,李肆歎氣,湊在盤金鈴耳邊又說了什麼。即便慣了和他歡好,盤金鈴仍然羞得滿臉通紅,粉拳輕錘著他的胸膛。 「怎能讓那樣的東西進到身體裡?」 李肆說的是避孕套,古時華夏人可沒普遍的避孕需求,畢竟醫學不發達,嬰幼兒夭折幾率太高,想著生兒女還來不及,除了某類特殊職業者,都沒想著要去找更健康更有效的避孕方式。 可李肆卻不想任其自然,畢竟有很多種情況都需要避孕,比如女子身體不好,或者時節環境不合適,總之既要優育,也要優生才行。如果真能有穩妥而安全的避孕方式,肯定有益於歷史,有益於人民。 只是在這個時代,橡膠都還沒被正式發現,某些不願意惹出財產權糾紛,只想跟情婦享受肉體之歡的老外貴族是用小羊腸一類的東西避孕,李肆說到的就是這類東西,對盤金鈴來說,自然難以接受。 「也不一定要用那東西啊,其他材質的都可以試試。你想想,如果人們能隨心所欲地決定生不生育,總該少了很多不該發生的悲劇吧。」 李肆這話讓盤金鈴心潮澎湃,是啊,為什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她見過太多因為本不適合生育的女子未能避孕,結果落得一屍兩命,如果能有如此簡單的方法,自己豈不是又救了無數人? 「可我……我不用……」 她本人卻很排斥這東西。 「那用用安全期的法子也行。」 李肆隨口說著,心想今天最好不在你的安全期裡。 「安全期?」 盤金鈴興奮了,每聽到一個新名詞,她就知道後面會帶著一門新學問。 李肆一邊柔柔動作,一邊講解著安全期避孕的知識。盤金鈴意念飄浮雲間,身體也在隨著李肆的節奏吐納。本還要細細琢磨這法子的內裡,李肆動作驟然猛烈,如被浪潮席捲,盤金鈴再難凝念細思,她喘息著扣緊了李肆的肩背,心道這個男人啊,是要將整個天國,都壓在自己身上嗎? 李肆神清氣爽地離開,卻苦了盤金鈴,面如桃花眉盡展,可是見不得人了,只能縮在閨房裡。 想到李肆提起的「優生優育」,她興致也提了上來,計劃著在婦科上也作出點文章。 青浦貨站,李肆接到最新的消息,哈哈一笑。 「這也是我的安全期……」 京城小謝打探到,康熙足足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清洗內務府和御膳房,胤禛和胤祀都被暫時圈禁起來,等候處置,他的「誘導」之術,不僅仇恨轉移成功,還獲得了暴擊效果…… 那麼解決了佛山問題,就能專心撲在補全目前最大缺陷的工作上了,李肆很是歡喜。 新安縣大嶼山分流西灣,四艘船泊在港灣裡,兩艘是金銀鯉號,另兩艘比金銀鯉號大了幾乎快兩圈,還顯得略微短粗一些。也是一樣的高高三桅,軟帆收著。更奇特的是,這兩艘船上,每艘船的甲板還搭著左右各四,一共八艘小船。 這兩艘船名為「金鰲號」和「銀鰲號」,此刻胡漢山正站在金鰲號的甲板上,一臉委屈地問著賈昊:「還沒炮!?這船豈不成了擺設!?」 賈昊歎氣聳肩:「佛山製造局成立不久,很多東西都才從英德搬過來,一下要拿出三十多門十二斤炮,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胡漢山還不甘心:「有之前的八斤炮也行啊。」 賈昊搖頭:「總司說,之前的八斤炮不準備用了,等佛山那邊弄好了,會研究新的輕炮。」 他看向桅桿:「先帶著兄弟們練帆纜繩術吧,炮的事,我會提醒總司。」 胡漢山無奈地點頭,嘴裡還在嘀咕:「以前都是咱們等著總司給東西,現在咱們都開始催著總司要東西……」 賈昊卻是笑了:「這不是好事麼?說明咱們也算是跟上總司的步子了。」 佛山西南,被稱為鐵塘的所在,對著自己的未來丈人關鳳生,李肆難掩自己的失望。 「怎麼連工匠都沒選齊?」 這裡新立起來的產業就是佛山製造局,由青田公司將作部的鋼鐵所分出,以後李肆的槍炮都要從這裡產出。按照計劃,眼下應該開始試產了,可總管製造局的關鳳生卻說,工匠還不足員,英德那邊的工藝都還沒複製到位,更別提什麼試產。 這可不是好事,胡漢山帶著金銀鰲號回來的消息,李肆已經收到,再加上金銀鯉號,他這支小艦隊正肩負著重任。可金銀鰲號還沒裝炮,完全沒有戰鬥力,進度大大落後於李肆的預期。 「佛山這裡的鐵工技術活都不錯,稍稍點撥就能上咱們的軌道,只是選徒弟這事再要緊不過,絕不能把咱們青田手藝,教給不可靠的人。」 關鳳生似乎有些不理解李肆的責問,哪能那麼快呢?為了擴大產能,鋼鐵所的槍炮產業從英德搬到佛山,跟著過來的就一些核心人員,必須招收佛山本地鐵工。而收他們,就得如收徒弟一般嚴加考較。 李肆拍額,他明白了進度為什麼這麼慢,原來是關鳳生還將工業技術當作之前的家傳手藝,總不希望大規模擴散。 「看來我得在這裡呆上一陣子了。」 李肆歎氣,可這也是傳統手工向真正工業轉型的必經階段,他必須親手扶持著送上一程。 「還好這是安全期,康熙老兒要是徑直打過來,事情可真是麻煩。」 想著那意外的「紅茶事件」,李肆心說,自己運氣還真是不錯。 第二百二十六章 匠之大者為天下 「當初為什麼要在佛山招兵?就是為我們青田公司在佛山紮下根基,早前不都說了嗎?從那些佛山兵的親族裡選工匠,他們至少比其他人可靠。」 召集起了佛山製造局的幹員們,李肆開始訓人。在座的除了米德正,其他都是關米二人的弟子,聽著李肆這個女婿教育丈人,低著頭想笑又不敢笑。 「四哥兒,這些東西,可是你指點著大家,費了好幾年功夫琢磨出來的。雖然不指望進來的人能跟咱們老鳳田村,甚至李莊人那般齊心,可怎麼也得把弟子禮行全了,保定他不會叛師反門才行!」 關鳳生情緒很大,拍著一部厚厚的書頂著嘴,那書的封皮上寫著《鋼鐵辨要》四個字。 這本書確實是李肆指點,鋼鐵所的工匠們花了兩三年功夫整理出來的,關鳳生出了大力,他自是捨不得隨意外傳。 這書很基礎,就是講解各種生熟鐵和粗鋼的區分、特點、用途,講解如何冶煉的《鋼鐵秘要》正在撰寫中。 主題雖然基礎,可內容卻是劃時代的,即便這時候的老外都要咋舌。這書的最大價值,是確立了區分鋼鐵類別的性能計量標準,就如同後世的HY-80、HY-100特種鋼的劃分一般。 從白口生鐵、灰口生鐵、熟鐵到爐鋼、墮子鋼,數十種鋼鐵,每種都附有爐窯特徵、顯微鏡下的剖面構造圖樣、質量密度、抗壓承載、抗拉負荷、耐腐蝕度和耐磨度等等數據。同時還講解了每種鋼鐵的性能特點、加工特點,適合的應用範圍。 李肆對鋼鐵工業的瞭解,也就僅止於小說級別,這些東西也非他親手而為,甚至跟後世的鋼鐵工業標準差得老鼻子遠,但他深知,不管是什麼標準,總得先有標準,以實際需求為標準來粗略度量,至少能將近現代鋼鐵工業的底層骨架搭起來。 在這個時代的鐵工,要學會辨認鋼鐵,比如最簡單的冶鐵工,至少得有好幾年的經驗,才能對出爐的生鐵是否可用心裡有數,如果有這書在手,對照實際生產過程,個把月就能出徒。而制鐵工也要打好幾年鐵,才能擁有短時間內分辨材質的能力,有了這書在手,檢驗材質的環節就便利得太多,雖然內容只是入門,卻是建基的絕世秘笈。 佛山製造局的生產流程,大多都是水力機械,為此鐵塘建有好幾處水堤,專門驅動水車。可這不意味著完全的機械化,從備料到加工,諸多環節還是得靠工匠自己的判斷。比如說最簡單的槍管製造,雖然有水錘若干鍛的標準,但產品是否達標,還得靠經驗判斷,否則難以保證成品率,製造局監事米德正負責的就是這一類工作。 有了《鋼鐵辨要》這本書,乃至相關的一系列基礎知識,才能保證製造局的工匠有起碼的職業學識。 正因為這本書的內容太寶貴,關鳳生才捨不得大規模傳播,他不僅親自挑選每一個工匠,還要查對方祖宗三代,丟一些小活考較人家心性,原本計劃兩個月招募三百名工匠,他以收徒的方式折騰,到現在才收了三十多個「徒弟」。之前也有人提醒說進度太慢,可他是李肆的丈人,又是青田公司司董,元老級人物,被他訓了一番後,再沒人敢多嘴。 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關鳳生被李肆訓斥。 「關叔,這不是收徒弟,如果不是現在局勢還沒完全明朗,我都想把這本書刊印出來,廣發天下。」 李肆這話出口,不僅關鳳生一把將書抱回了懷裡,其他人也都是兩眼圓瞪,他們這總司,頭殼壞掉了? 「這只是基礎的東西,就跟字典和本草書一般,懂的人越多,工匠越好找,咱們的鋼鐵產業也才越興旺。」 李肆的解釋很簡單,大家都沒怎麼明白,可說到本草,神農嘗百草的傳說在眾人腦子裡浮現,又覺得確實是這個道理,但是…… 「咱們跟朝廷終究不是一個路數,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總要大干的。這書傳出去,被朝廷拿來用了,難不成還是好事?」 很早以前,關鳳生還是一聽官府就心驚肉跳的主,可現在已經大不一樣,不僅有李肆在給大家不斷展示力量,他自己所擁有的學識技能,也推著他的心氣,跨上了睨視「落後社會」的階層,對清廷的忌憚早已淺了。 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想讓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被清廷也拿去用了。 「這個,基本是沒可能的,朝廷封禁還來不及,呵呵……」 這點李肆很有信心,沒被逼到牆角,滿清不可能轉變思維,只能朝著越來越僵化的方向演進。對這種迥然於傳統的工業思維,他們可是避之不及。 當然,這時候的滿清,實用主義還是有一定空間。康熙老兒很瞭解科技的力量,真覺得危險了,也保不定來搞個洋務運動,指望以器對器扳回局勢。可這終究是損其統治根基的事,李肆前世的滿清,洋務運動的後果是西學的湧入,思想的開放,民智的啟發,滿清最終覆滅,洋務運動可說是一個重要的節點,康熙以愚化漢人為己任,這一點不可能看不到。 話又說回來,就算清廷要幹這事了,那也是被逼得無奈了,到那時,他也該站穩了腳跟,可沒什麼好怕的。 所以李肆不擔心,這類知識散播出去,在廣東之外,絕對屬於清廷查禁的對象,很簡單,鋼鐵屬於朝廷管制要物,怎麼能讓人隨便就懂了鋼鐵呢? 「關叔,你想啊,咱們匠人如果能跳開師徒的圈子,就跟教書先生一樣,把各類學問播傳天下,那就等於是開宗立派嘛。徒弟,不一樣非要手把手才能教出來。如果寫書講課就能教出弟子,那不等於滿天下都是弟子嗎?」 李肆描述著關鳳生米德正等人浮想翩翩的場景。 「很早我就在李莊開了工學,你們都只當是收弟子的一個環節,就沒想過,從那時起,我就在希望你們走上這條匠學之路嗎?」 李肆不指望幾句話就說服他們,但把想通這個問題的思路指給了他們。 「再想想商學,為什麼這幾年公司的商關部做了那麼多事?就因為咱們公司的商學辦得興旺,懂商學的人多,人多才好辦事。商學主要就是算術和賬目,不像工匠有那麼多難以言明的手藝,都是數字和公式,一目瞭然,所以沒那麼重的門派師徒說法。」 李肆說到商學,關鳳生米德正等人都點頭,這是清晰可見的事實。 「如今咱們要拉開局面,什麼樣的人才都需要,工匠更是缺乏。除了招募有基礎的工匠,還得靠咱們自己培養。可靠原本的師徒傳授,結果如何,關叔你也有體會,速度太慢,所以我們得破開門派師徒的路子。要破開老路,就得靠著書講課,而且內容還得是淺顯易懂,一目瞭然。最初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如此,不然為什麼要確立常人都能明白的度量標準?這就是要讓盡可能多的人明白鋼鐵。」 聽到李肆這話,關鳳生的老臉終於紅了,搞半天自己還沒明白當初為什麼要寫這書,他恩咳一聲,不好意思地將書又擱回了桌子。 「關叔擔心的事情,確實也是個問題,這書現在當然不能刊印,但是在製造局開個鋼鐵學堂,廣收學徒,這也是個辦法嘛。」 訓完了人,李肆不忘再安撫一下,關鳳生連連點頭,承認自己心思太陳舊。 「你們其他人也是,有什麼獨到的見解知識,琢磨透了,就盡量都寫成書,去學堂傳授給更多的人。別總是藏著掖著,怕壞了自己的財路。咱們再不是以前鐵匠鋪裡做工,只掙那份體力錢。」 李肆鼓勵著大家,工匠致力於知識傳播,可是將傳統社會帶入工業社會的一項重要元素,他必須全力推動。 「書會標注你們的名字,講課也有束修,未來咱們局面打開了,還會設立專項的獎勵,凡是研究出來的東西,別人要拿去用了,都得給錢。咱們這些帶路的工匠,以後都靠做學問掙錢,先做匠,然後成師,就如魯班一樣,後人可都會頂禮膜拜呢。」 李肆忽悠起來,認真說,這也不算是忽悠,至少話裡說到的「專利」一項,他已經開始在琢磨了。 關鳳生和米德正等人心弦震動,點頭不止。 就在李肆調理佛山製造局,發表了後世稱呼為「匠學論」的演說時,廣州英慈院,神醫葉天士也在受著類似思維的洗禮。 「這些東西……你們英慈院就隨意向人講述?」 葉天士手裡拿著幾本書,神色頗為激動,《育嬰常知》、《百日小兒注》、《養胎紀要》、《急傷論》。 只是他激動的方向不太一樣,「你們對著毫無醫知的常人,講述這些緊要之術,就不怕壞了人命,傷到你們的名聲?」 除了這項疑問,他更看不慣的是英慈院廣開課堂,每天都有課,向常人講解這些內容,還印成冊子,四下散發。一方面是可能會出問題,一方面是可能傷了醫生的財路。 盤金鈴微微笑道:「這些書都是極為淺顯的內容,也不說理,只是講解基本常識,簡單比對著做就好。就像是常人傷了條小口子,用上醫者四處售賣的止血膏藥即可,不必非要到診所醫堂去看。」 她歎了口氣,眼神開始迷離:「就如授我醫道那高人說的那樣,醫者除了治病救人,還應將心力更多用在教人怎麼自救上面。讓醫理淺顯明白,讓藥方隨手可得,讓懂醫的醫者千百倍於今,天下再無苦於醫藥之難。」 葉天士還是不服:「這……不就是把醫者變成醫匠了麼?」 盤金鈴展顏笑了:「學醫是為救人,又不是為做學問,這才是見於大處的醫者仁心。」 葉天士愣住,思緒也悠悠飄浮,見於大處的醫者仁心……相比而言,自己一人,醫術再高超,也顯得渺小起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好奇心改變命運 「讓天下再無苦於醫藥之難,這醫者仁心之大,葉某也是……」 葉天士心弦震顫,他三十來歲就已名聲斐然,十多年下來,已養出一分目中無醫的傲氣。之前聽說廣州英慈院似乎另有一套醫理,從江南來了廣州,想學點什麼的心思不重,更多還是想踩上一腳。 卻不曾想,就在這英慈院,他居然一腳踩進了新的世界,覺出了自己的渺小。雖然這英慈院沒什麼醫理,但至少這醫者仁心,讓他震撼難平。除了治病救人,原來醫者還能做更多的事…… 「就不知授盤大姑此道的那位高人,究竟是何方神仙?葉某恨不能親見。」 葉天士慨歎不已,盤金鈴捂嘴輕笑。 「那位高人,葉先生已替他號過脈,親口許過高壽了。」 葉天士再度愣住,李肆!? 李天王,果然不是非凡人物啊,葉天士無比感慨。 「英慈院只診外科,常有內外相雜的病人慕名而來,我們卻無能為力,想延請內科醫家,先生們卻不屑與我們為伍,還真是個難事。」 盤金鈴像是無心訴苦,葉天士點頭敷衍,聽起來似乎想請他?雖然他已被英慈院和盤金鈴的醫者之心感動,但一來他依舊不想走上英慈院這路子,二來他也不可能呆在廣州。 「英慈院正在籌備藥堂,我那東主跟我說,想在英慈院附近開一家內科診堂,廣請各家先生坐堂,不僅是治病,還可教授學徒,這盤算,葉先生覺得可行麼?」 盤金鈴話裡有話地問著,葉天士還真動了心。 既然不是跟英慈院一個名號,就沒了不守醫理的顧忌,而且還能讓各路醫者匯聚,相互切磋交流,播傳名聲,好處多多。更有利的是,英慈院這規模,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病人絡繹不絕,就是只為做學問,有這麼多醫例在,也是更多的實證機會。 可再想到這是廣州,葉天士心中低歎,終究不是他能久呆之地。 「若是要辦此診堂,葉某願在此盤桓一段時間,盡上微薄之力。」 捨不得這個機會,葉天士還是答應參與此事,盤金鈴興奮地一拍巴掌,好!只要肯待上一段時間就好,之後再怎麼留人,到時李肆該能給法子,這似乎是他最擅長的事…… 葉天士為在醫道上更進一步,暫時留在廣州,而另一個人卻是不知道自己該走什麼方向,為此也想留在廣州。 「大椿啊,你不是想學醫麼?就連那葉神醫都在,怎的反沒了心思?」 英慈院的病房裡,一個老者這麼說著。 「原本覺得老輩的醫學,也如那易經水利一般,能輕易學穿。可見了這英慈院的路數,竟然是一人不能窮盡的本事。若是自我開派,倒還有興趣,可人家已經在前,我再當這醫匠也沒意思。再說本是小弟們病難,想著能學醫搭手,現在病情轉好,再沒必要啊。」 那個年輕人嘀嘀咕咕地說著,一雙眼睛轉得賊快。盤金鈴要在這,定能認出他來,正是之前招收學徒的公開課上,問她是不是能一個人研究完細菌的年輕人。 「那還是靜心讀書吧,總得有個前程。」 老者說的還是老話,年輕人聳肩不屑。 「幾本書就出一個前程,這前程也太沒意思。阿爺不願當官,爹你也只願辦那水利實事,何苦推著孩兒進火坑?」 這年輕人滿嘴的沒意思,就是想找點有意思的東西學。 「這廣州新奇處不少,你自去轉轉看。」 老者似乎也對自己兒子放任慣了,由得他折騰。 出了病房,這年輕人四下張望不定,跟一個什麼東西撞在一起,兩個哀聲同時響起。 年輕人齜牙咧嘴地爬起來,然後扶起另一人,見他年紀也不大,腿上還裹著石膏,一部怪怪的車子翻在地上,木輪還呼呼轉著,像是這個人的「坐騎」。 年輕人趕緊道歉,又將這車子扶起來,卻是前一後二共三個輪子,撐著一個座椅,座椅前方有一個搖柄,似乎兩手轉柄,這車子就能自走。 「小弟徐大椿,未知兄台……」 扶著那人上了「車」,年輕人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好奇地看著這車子。 「在下黃卓……」 那人也報上姓名,見這徐大椿的目光停在車子上,就跟他介紹起來。 「兩輪……一輪就能自走!?」 「帶人上天的風車?」 「跟真人一樣的機關人?」 兩人攀談起來,那黃卓越說越來勁,徐大椿原本還興致盎然,後來眼神卻漸漸不對勁,看這黃卓就像是看瘋子一般。 好不容易找著機會告了辭,徐大椿出了英慈院,抹了抹額頭的汗水,搖頭道:「那傢伙該不止傷在腿上……」 就在門口,正見到跟葉天士在交談的盤金鈴,素青長裙,同色的頭巾,襯得高挑身材更顯婀娜,不見一絲艷麗,徐大椿卻像是被閃著了一般,不迭地眨眼。 撫著胸口低著頭,徐大椿倉皇而行,不敢讓盤金鈴看見。一邊走還一邊喘氣,自慚形穢地想著,自己這麼個小秀才,居然還對盤大姑有了非分之想,真是罪過罪過…… 正心神散亂,一陣縹緲的歌聲就入了耳,這歌聲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音色像是只在喉間高擴,幽深遠曠,逕直□人心扉,徐大椿聽得連頭皮都麻了起來,頓覺渾身清靈剔透。 他愣在原地,卻見周圍也是聚著人,都聽得如癡如醉,循著眾人顧盼的方向看去,卻是一座塔樓,就立在十多丈外的山坡上。 「這是新修起來的小天廟,現在是童子們在唱天曲呢。」 問了路人,得到這樣的回答,徐大椿好奇心翻騰,小天廟?供奉的會是什麼神仙? 進到這塔樓裡,頓時陷身一座奇異殿堂,徐大椿原本被歌聲蕩得心靈搖曳,此刻更覺魂魄都在抽離,整個人就被這殿堂給吞噬了。 殿堂四周是大幅鮮艷圖畫,徐大椿迎面見到的一幅足有三四人高的巨畫上,赤膊的髯髮漢子,正腳踏混沌泥沼,將炙熱之光奮力上推,一股磅礡的鴻蒙之氣迎面撲來。那咬牙怒目的神態,筋絡賁張的脖頸,連帶臂腿勃發的肌肉,徐大椿只覺這是一個真實的巨人,正立在自己面前喘息著,熱滾滾的汗水似乎都滴落在自己身上。 徐大椿艱辛地轉頭,那熱氣頓時消散,一股柔柔清幽裹住了他,那是另一幅巨畫,和剛才那畫左右分立牆壁,如同門神一般。 這一幅畫大不一樣,背景是綠意盎然的田野。一個青衣女子正在溪水邊嬉戲,她兩手沾滿泥土,自溪水中猛然高揮而起,帶出一股泥水四下飛濺,可散開的點點黃泥,卻顯出了腦袋胳膊,竟然是一個個抱膝的小人兒。 「盤古開混沌,清濁分靈氣。」 「女媧與我體,血脈得所依。」 「燧人亮我目,神農百草析。」 …… 「三皇與五帝,道德孔孟繼。」 「華夏十三聖,待得末聖齊。」 徐大椿呆呆看著這幅女媧造人圖,雖然面目迥異,但他卻覺這位女媧,氣宇跟盤金鈴說不出的相似,而童子的歌聲婉轉清亮,歌詞也清晰入耳,雖然俗白無文,卻被這歌聲唱得蕩人心魄。 收攝心神,再看向殿堂正前方那個陰陽魚天窗,以及太窗下,石地板圍出的一小塊草地,徐大椿恍然,這小天廟,拜的竟然就是天地,就是皇天后土! 殿堂雖高,卻不甚大,唱歌的童子在殿堂一角,另一角牆邊,還有一個人在專注地作畫,仔細看,像是孔子授徒畫,徐大椿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他所見所聞,每一項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事物,可湊在一起,卻怎麼覺得那般不同?就像是……有什麼東西直印心底,他卻描述不出那東西的形貌。 「俗人都稱小天廟,可它的本名叫天聖殿,是什麼天聖教的道觀。」 徐大椿拉著那個畫師問了起來,那畫師三十出頭,操著一口北方口音,自稱叫邊壽民,如此給徐大椿介紹著。 「這廟子就是給人拜拜的,若是想知得更多,殿門口立有牌子,你徑直尋路去找人就好。」 徐大椿對這天聖教無比好奇,可邊壽民也知之不詳,角落裡正帶著童子唱歌的那人也很禮貌地說自己沒資格講解教義,請他去尋本教長老。 非佛非道,甚至也非洋人的什麼野鼠教,徐大椿如嗅著了鮮嫩排骨味的獵狗,趕緊找了過去,卻發現就在英慈院的背後。 「若是好奇,就請先回吧,本教奉上天,不燒香、不拜佛、不信三清,只為酬上天好生之德,供英慈院得救之人抒懷而已。」 出來見徐大椿的是一個白眉老者,穿的也是一身類似盤金鈴的淡青素袍,若是換上道袍,加個拂塵,還真是一位道骨仙風的得道高人。 「晚生確是好奇,可解惑未嘗不是得道之途,晚生就想知道,到底這所謂的天聖教,是靠什麼來奉上天的?是易,還是理?」 徐大椿不罷休,他的確不止是好奇心,在那殿堂裡,他感覺到了,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被觸發了,但他說不出來,而這個答案,似乎就該跟這天聖教背後的東西有關聯。 另外一個疑問被他憋在了肚子裡,盤古女媧,三皇五帝,老子孔孟,這才十二人嘛,為何要說是十三聖? 「哦,你還學過易?」 翼鳴老道詫異地看住這個二十出頭,跟李肆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接著心中一動,他正愁沒合適的弟子。這個「天聖教」,是他將「天主道」思想具化給世俗眾生的嘗試,只是苦於沒有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才,全都是自己一個悶著琢磨。這個年輕人,好奇心如此之盛,還有易學的根底,那麼談這玄學化實的事情,也該有了基礎。 「上天之道,浩瀚無窮,若真有心鑽研此道,可得有一去不回頭的覺悟。」 翼鳴老道瞇著眼睛,欲擒故縱。 「若真是窺破造化的上天之道,縱然粉身碎骨,也無遺憾,朝聞道,夕死可矣……」 徐大椿激動了,他求學之心,已經癢到了骨子裡,驟然聽聞有什麼天道,自然不願捨棄機會,反正是騾子是馬,他自信有辨別的能力。 「唔,那看來你沒個幾十年,怕是死不了的……呃,你叫……」 翼鳴老道呵呵輕笑道,接著問起來歷。 「晚生徐大椿,字靈胎。」 徐大椿亮出了字號。 第二百二十八章 鵲巢鳩佔,以牙還牙 無數的門,無數的邪魔之門在嶺南之地大開,北京雍王府的後花園裡,胤禛悲哀地這麼想著。他所在的府邸不再是雍王府,而只是固山貝子府。康熙的處置已經發落下來,他出廣東欽差,大半時間都沒按照正常流程來,被扣了個「疏怠欽差事」的罪名,擼去了親王位子,逕直降成了貝子。 邪魔之門在廣東開啟,而他自己的聖眷之門卻重重關上,憂憤鬱悶之極,只好天天在後花園釣魚,連魚鉤都是直的…… 如果不是另外一個人的下場更為淒慘,此刻的胤禛,估計已經把自己當作魚餌,插進水裡去餵魚了。他的八弟胤祀,套了個「萬壽節不敬」的帽子,剝了所有祿爵,跟廢太子一般圈在了家裡,老師何悼更被丟進刑部大牢,要治謀逆之罪,不是李光地方苞等人勸著,人頭早就落了地。而老九老十老十四都一同遭了罰俸禁足,再不敢相互往來。 「終究還是遭那李肆算計了……」 胤禛不得不承認,自己依舊沒有完全瞭解那李肆,不僅在廣東敗了,在北京也敗了。不過這樣也好,這個邪魔,就丟給他皇阿瑪自個料理吧。 「王爺!王爺!大喜!」 李衛的嗓音響起,胤禛煩躁地想,我可不是王爺了,而且……現在還有什麼值得喜的? 「皇上的手段都施了出來,王爺你可知在這人事上,有怎樣的佈置?」 李衛喜形於色,還在吊著胤禛的胃口,胤禛冷哼一聲,不耐煩地丟了個白眼,李衛趕緊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交代出來。 「趙弘燦回朝,遷兵部尚書?」 「兩廣總督改督廣東,楊琳遷任?」 「湯右曾任廣東巡撫?」 「布政使、按察使全部換人?」 針對廣東的一連串動作,胤禛沒看出什麼喜,楊琳在此次廣東之亂裡,涉足最淺,權衡最深,康熙很是信任,所以被升上去,專心把控廣東局面。 「王爺,喜處不在廣東裡,而在廣東外!」 李衛很興奮,他看出了康熙這番佈置的用心。 廣東佛山,正和關鳳生調理佛山製造局的李肆,也接到了京裡急遞而來的消息。 「這可真是內三圈外三圈,名人大薈萃呢。」 見了這消息,李肆還真有些頭疼了,他承認自己太輕視了康熙,這「斗而不破」的本事,康麻子練了半輩子,手段可比他高明,而且資源也比他豐富得多,起碼手下隨便一抓就是人。 禁海一事他不在乎,自有對付的辦法。廣東高層換血也再自然不過,兩廣總督變成廣東總督是一樁隔離措施,免得他李肆的「流毒」污了廣西。再派了本是「粵黨」的湯右曾來任廣東巡撫,這肯定是一劑麻藥,而新任布政使是佟法海,按察使是……史貽直。這二位李肆不熟悉,就知道這法海兄是佟國綱的庶子,康熙的表弟,胤祥胤禎的師傅,而史貽直則是上任的廣東學台,他的秀才功名,還是在史貽直手上得的。 一劑麻藥下,是兩個李肆不怎麼明白路數的新人,肯定身負著跟李肆正面交鋒的重任,有如選鋒和先登一般。 更重要的是廣東之外的人事變動,第一樁就是張伯行居然升了兩江總督!歷史上這傢伙在噶禮倒台之後,就因為跟江南商界衝突太烈,也被康熙換掉了,現在有李肆這麼一攪,康熙自然對江南更不放心,讓張伯行繼續留在江南,壓制工商勢力。 張伯行升任兩江總督,可江西卻從兩江總督轄區劃了出來,顯然也是把江南跟廣東隔開的一樁措施。江西巡撫佟國勷就跟廣西巡撫陳元龍一樣,成了單干戶。 再一樁讓李肆瞪眼的人事安排是,四川巡撫年羹堯轉任偏浣巡撫…… 年羹堯兄,這麼早就要跟你掰手腕麼。 李肆頓覺壓力沉重,年羹堯可是個心狠手辣,膽子賊大的主。有他蹲在湖南,自家的後院就隨時處於危險狀態。 其他的措施,比如南澳鎮歸福建水師提督專轄,以及兵部正在討論是否設立廣東水師一事,已經不那麼顯眼了。總而言之,康麻子像是驚弓之鳥,把整個南方都折騰了起來,就為了不讓他這顆毒瘤擴散開,同時好尋機處置他。 「就算不纏死我,也要煩死我。」 李肆暗道,雖然是安全期,卻是脖子被套上絞索的安全期,看來這番暗鬥,不全神貫注應付,可是不容易過關的。 大面上處置了佛山製造局的事務,李肆就要趕回英德,與段宏時等人急商對策,在青浦貨站暫停時,又接到廣東提塘傳來的邸報。 這事可稀奇了,廣東的邸報,李肆隨時都能見到,但之前都是通過李朱綬等人的關係間接拿到的,這一次是按照正式的官場規制遞給他。 邸報的遞送範圍是署知縣以上的正印官,李肆現在身上還帶著一個河源縣丞的官身,卻還是不夠直受邸報的級別,李肆心中一動,難道是…… 現在李肆的保安措施,已經強化了不少,來歷不明的東西都得查驗。龍高山打開了邸報封皮,他認字不多,翻了兩翻,嘀咕道:「有總司你的名字呢。」 接過來一看,李肆冷笑,果然如此,他李肆因籌辦英德練勇,剿滅永安賊匪事,由河源縣丞升任廣東南海知縣。 這是想把他李肆托出水面,曬在官場上,察其言觀其行,更是想要藉著官場來往的機會,以便暗中下手。 可對李肆來說,這不過是一廂情願而已,他當然不會去到任這個南海知縣,但丟到眼前的餌也不能不吞,選個可靠的人佔了這個位置,方便行動,也是必然的反制措施。 這僅僅只是小事,李肆沒怎麼在意,在青浦跟范晉交代了廣州一帶的防備措施之後,就直回了英德。 「等人到齊了,你也該辦事了。」 跟段宏時一碰頭,得了這樣的建議,李肆一愣,辦事? 「你的婚事啊,該拿出來用上了。」 段宏時這話讓李肆滿心鬱悶,自己這婚事還成了暗鬥的手段…… 「既然派了湯西崖來當和事佬,就得好好用上這個人,來而不往非禮也嘛。」 段宏時淡淡說著,顯然沒把康熙的一套連招放在眼裡,倒讓李肆暗喜,之前怎麼就忘了,自己這便宜師傅正擅長這種周旋。 「好吧,那我……就辦喜事了。」 對外之策就交給了段宏時,李肆就埋頭開始全力推動對內的工作。 趁著跟清廷還沒正式撕破臉的功夫,李肆必須要盡快把「人心」這一環補上。求的不是讓廣東民眾跟著他一起造反,而是讓廣東人都知道他李肆是個什麼人,會怎麼做事,一旦跟朝廷全面武力對決,不會將他當作燒殺劫掠之輩,群起逃亡。 「咱們英德不必說了,韶州城、清遠縣、佛岡城、廣州城、佛山,甚至順德、東莞,新安,這幾府之地裡,凡是城市,都大概知道總司不是惡人。一旦起了戰事,不僅是觀望之心,不少還會暗中支持總司。算下來,這幾處足有上百萬人。」 公關部主事劉興純有大面上的瞭解。 「可鄉村之地瞭解得不多,這幾府人丁總數佔了廣東一半,怎麼也該有六七百萬人,只是百萬……怕是穩不住大局。」 負責農林部的林大樹這段時間一直在跑鄉村,對形勢不那麼樂觀。 「要穩人心,首先要穩的是讀書人之心啊。」 劉興純的哥哥劉興兆第一次出席高層要員會議,自范晉遭難轉武之後,李肆的學校事務也都轉由劉興兆負責。雖然還沒完全接受李肆那一套天道之說,也不希望置身戰火,但整個親族都被李肆裹挾進來了,論起血脈,還是李肆的表親,他也不得不幫著李肆來謀劃此事。 這話說到了李肆的心坎裡,他的天道之說,雖有段宏時和翼鳴老道一同充實,卻還是缺骨少肉,沒辦法跟當今之世完全對接起來,可以拉住讀書人之心。 「此事老夫正在籌備,不必憂心。讀書人之心,說不定還會由朝廷幫咱們來穩。」 段宏時信心滿滿,李肆隱約想到了什麼,呵呵一笑。 有了段宏時的保證,工商人和讀書人之心怎麼穩就不再是重點,李肆的注意力就放在了鄉村草民的身上。 「咱們青田公司的標誌,從各方面都打出去,藉著商關部和農林部在鄉村的活動,讓更多的人都知道青田公司,還有我李肆,做事公道,不瞞不欺,還會幫著他們應付官府。」 「於漢翼那邊,天地會的那一套東西也該弄好了吧?惠州潮州等地就交給孟奎去擴散,同時向福建發展,目標主要是市井人物、綠營和官府衙役。」 「蔡郎中你這的跌打醫生,去英慈院那拿到防疫衛生一整套東西,每縣安置一人,以青田醫生之名收徒行醫,目標是在每個都圖紮下根。」 這幾手都是散的,接著李肆說到了最重要的一環,這是劉興純和彭先仲的職責。 「青田民貸的事業,馬上擴展開。有英德韶州的經驗,推行下去應該不難。除了給鄉村民眾借貸青苗錢之外,還要注意跟各府縣的鄉紳合作,幫著他們打理錢糧事務。此事於漢翼會給予武力支持,我們安置在官府身邊的工商師爺也會向錢糧事滲透,目標是在半年到一年時間裡,隔絕這幾府的官府跟民眾之間的聯繫。」 這是李肆「神經阻斷計劃」的第二階段行動,由青苗錢下手,軟的說服,硬的動武,反正不讓鄉紳民眾在錢糧事上,再跟官府有直接的聯繫,讓官府僅僅只在刑名上還保持著一張皮。 「這是……鵲巢鳩佔之計啊。」 田大由、何貴和鄔亞羅等幾個司董一直埋頭技術事務,被拉出來談大局,卻不想李肆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對付鵲巢鳩佔的妖孽,就得以牙還牙。」 李肆冷笑道。 第二百二十九章 諸位大人,紅包拿來 「那李肆,和你交情甚深?」 九月的廈門,天高雲淡,福建水師提督衙門,施世驃兩眼望天,看似無心地問道。 「標下受他莫大恩惠,以兄長事之!」 蕭勝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此事上司僚屬盡知,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最近之事,你該知道了吧,作何感想?」 施世驃目光挪下來,瞇著眼繼續問。這個蕭勝被他從廣東帶過來,本想直接弄到提標營中,卻受阻於兵部,估計又是上頭那「不讓施家廣結黨羽」的暗訓在起作用,最終去了閩安協。這一點他沒什麼好抱怨的,康熙能讓他施家在台灣廣佈田地,蠶食鄭家餘勢,已是莫大寬容。若是沒如此防範,他自己都要犯嘀咕。 之前早有耳聞,跟最近收到的邸報一對,施世驃也知了廣東李肆的作為,震驚之餘,還有激動。廣東已無多少可用之兵,真要起了烽煙,福建這一路,他水師還是要當大用。南澳鎮整個轉轄他福建水師,就是一個再清晰不過的信號。自己已然升無可升,可親族總還有機會。 一旦有事,還得靠勇將撐場面,除開藍家後輩,這蕭勝也是一個。想到當初蕭勝也是從英德出來的,跟那李肆很有關聯,之前又請假「省親」回廣東,施世驃就招他先來廈門一趟,除了詢問內情,還帶著看蕭勝此人能不能用的心思。 「標下不知何事,但有軍令,無所不從!」 蕭勝直愣愣答著,心中卻是翻騰不定,自從賈昊帶著金鯉號回了廣東,他就已經有了感覺,他那有著大神通的四哥,終於頂到了官府的天花板,逕直跟朝廷對上了。 他要如何自處,心中還是茫然,以忠義之心自問,他沒辦法附從李肆,可也沒辦法不顧之前的恩情,逕直跟李肆敵對。如果可以的話,他只想老老實實縮在台灣,李肆要出了事,再如當初救嚴三娘那般,想辦法保得李肆身家周全,如關二爺那般行事,求個情義兩全,是他蕭勝自小受的教育。 這似乎是想遠了,畢竟他這四哥沒有造反嘛,聽說還升了知縣。而且……蕭勝隱隱覺得,就算是朝廷,未必也能拿李肆怎麼樣。 施世驃問他有什麼感想,蕭勝只能敷衍以對,同時表明心志,我蕭勝可是忠於朝廷,忠於你施軍門的。 「一心職守,不問外事,不錯,不錯!」 施世驃點頭褒揚道。 「你自去吧,回來後該有大用。」 施世驃的勉勵,蕭勝卻覺心中更是沉重。 回港上了一艘大號的快蛟船,梁得廣一臉擔心地看過來,還沒問,蕭勝就搖手道:「沒什麼事。」 仰望晴空,蕭勝舒懷輕笑:「四哥娶四嫂,還一口氣娶三個,咱們怎麼也得沾到喜氣,走!」 海風拂去了心中的鬱結,蕭勝心道,反不反,李肆也是他四哥,自己可不能忘本。 廣州城,巡撫衙門,湯右曾顧不得風塵僕僕,就召集新任布政使佟法海,新任按察使史貽直一起商議大計。 「咱們是皇上派到廣東來的中流砥柱,必要的時候,還要當阻潮鐵堤。本憲已有傚法朱范之心,就不知諸位,有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湯右曾先給這個班子打下基調,楊琳是維護廣東顏面的最後一張皮,管源忠是守護廣東的最後一張牌,而他跟這幾人,就是實際行事的刀子,必要的時候,他們也必須犧牲出去。湯右曾所說的「朱范」,就是三藩之亂時死國的朱國治和范承謨。 佟法海和史貽直肅容拱手,都道:「敢不與憲台同進退,共生死。」 湯右曾點頭:「這李肆勢力極大,潛藏於朝廷皮面之下。幸得本憲有內線,可與之交通。官面周旋,就由本憲打理,兩位緊要之事,就是安頓好朝廷顏面,穩住廣東官場。」 正議到如何行事,家人將一個四品官引了進來,卻是新任的廣州知府馬爾泰,手裡拿著一張帖子,神情很是恍惚。 「那李肆……徑直給下官派了喜帖,還要下官分送諸位大人,此事……不知該如何應對。」 那馬爾泰遞過來一疊大紅喜帖,湯右曾過一看,不僅手抖了起來,一張臉頓時也如帖子一般紅了。 「真是……真是豈有此理!」 佟法海看了,卻是連拍桌子。 史貽直無比訝異,這是為何? 翻開帖子,幾行字赫然入目,「小弟喜迎嬌娘入門,恰逢諸位上官抵粵,敢不散喜與聞?自在英德恭候諸位,某月某日吉時,萬望到場,賀禮照此前趙制台標準即可,勿奢勿浮。」 一口氣在史貽直胸口四下亂撞,憋得他也哆嗦著嘴唇,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這李肆可真是跋扈到了極點!他自娶親,不僅要一省大員到賀,還刻意提醒,賀禮可得比照總督級別,別太奢侈……總督在廣東品級最高,這是要他們都自居下屬,用心險惡! 佟法海擰住帖子就要撕:「我等來廣東,就是要對付此賊,怎還能受他如此褻辱!」 還沒來得及動手,湯史二人就連聲別動別動。 「這是個試探!要看我們到底是什麼路數!如果就此撕破了臉面,後面該怎麼辦?」 湯右曾暗恨,這李肆早前還跟著自己有一面之緣,連這點情面都不給自己麼? 「憲台說得沒錯,咱們得從長計議!」 史貽直雖然也恨不得兩爪撕了,可這似乎有悖朝廷派他到廣東的本意。 「咱們是不能親去的,否則這朝廷臉面,就真落下了。」 湯右曾這麼說著,眾人都點頭,雖然是朝廷暗敵,但這李肆終究只有個知縣的明面身份,一干大員都去慶喜,媚敵太過。 「但還是得有人去,不然那李肆見咱們如此強頸,多半是要跳腳亂來……」 湯右曾一邊說著,一邊掃視眾人,最後目光落到了眼前這個廣州知府的身上。馬爾泰兩眼圓瞪,要他去!?聽說那李肆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廣東提督王文雄,連帶提標五千,都被殺了個乾乾淨淨,自己這個新出爐的廣州知府送上門去,出了什麼事,朝廷說不定還要捏鼻子認了…… 「馬府是他上官,代我們去賀他喜事,正合適嘛。」 湯右曾一說,佟史二人趕緊點頭,馬爾泰膝蓋頓時軟了。 「至於賀禮……此前趙制台是什麼標準啊?」 史貽直有些擔心地問,他可是兩袖清風的新嫩,掏銀子這事,很麻煩。 「哦,下官來時已問過,州縣官兩千,道府五千,諸位這品級,該當一萬……」 馬爾泰趕緊回答,然後就見三位上官一副幾乎暈厥的模樣。 「一……一萬!?」 佟法海眼冒金星地問著,而史貽直則是兩眼發黑。 「這……他怎能自居制台!不是還有楊琳在麼!咱們就比照尋常賓客,送個三五百兩,抹住面子就好!」 湯右曾積年京官,剛放巡撫,自然也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乾脆就要破罐子破摔了,至於會不會壞了朝廷臉面,再也顧不得。 「楊制台已封了禮,還囑師爺往賀……」 馬爾泰小聲說著,低頭不忍看三位上官的慘狀。 三人五內俱焚,楊琳都見了禮,他們不跟上,對付李肆的姿態太明顯。特別是湯右曾,還想著跟自己的「內線」溝通,如果連起碼的關係都維持不住,以後怕是難以行事。 可一萬兩…… 三人都差不多是窮光蛋,怎麼也掏不出來。 正躊躇時,馬爾泰期期艾艾地說,實在不行,可找人借錢,比如本地商賈。三人大喜,怎麼就沒想到呢,自己是官,隨便找個商人,要他出錢,估計那商人高興還來不及,這可是送給他一個巴結自己的機會。 於是這事就丟給了馬爾泰去張羅,他們繼續商量怎麼對付李肆。經由此事,越發認識到了李肆的跋扈,各種主意都丟了出來,可最終又被一一否定。不管是暗中捉拿,還是明裡抓捕,或者是直搗老巢,乃至於去青浦和英慈院拿李肆的關聯人等,之前胤禛和廣東當地官員全都幹過了,結果麼……很明顯,雍親王變成了貝子,趙弘燦回京養老,王文雄死了,還弄出了廣州之亂,死傷好幾千官兵。 「李肆身邊……有內線,但不方便行事,能再送個內應進去就好了。」 湯右曾這麼想著。 「從他身邊其他人下手的好,只是現在還不清楚他的內情。」 佟法海以滿人本性這般想著對手。 「以大義曉諭諸人,說動民間志士,逕直縛了他進官府!」 史貽直動了書生氣。 議了一整天,第二天正議到高潮,馬爾泰又來了,嘴角一直抽著,像是被人扇了好幾個耳光似的。 「那……那些商人都說,他們已經給粵商總會繳了錢,官府要錢,逕直朝粵商總會要就好。」 湯右曾訝異,這粵商總會是…… 「背後就是那李肆……」 馬爾泰哭喪著臉,湯佟等人也是臉色發白,這才隱隱感覺到了李肆的勢力,廣州城的商人,居然都能仗著李肆,不搭理他們一省大員了? 「不過三江票行說,只要以官府撥解之銀抵押,就能借錢。」 馬爾泰很盡職,找到了解決方案,就等三位決策。 「絕對不行!我等朝廷命官,怎能以官府錢糧抵押!」 湯右曾拂袖否決。 「可此事也該是公事,不若我等徑直先挪錢糧救急,事後向皇上說明此事,該能奏銷。」 佟法海是布政使,他主動開口,這事就能辦到。 三人沉默良久,雖覺得有些不妥,可也再沒辦法,最終湯右曾無奈點頭。 再一天後,看著那幾張三江票行的匯票,湯右曾氣得差點吐血,原來他們挪的錢糧,還是三江票行在匯兌,跟之前直接找三江票行借錢有什麼區別!? 「咱們是挨了這李肆的當頭一棒啊,他倒好,偏偏等著咱們赴任才娶親。」 萬般無奈地封了匯票,三人對視,湯右曾恨恨地說著。 李肆要聽到這話,絕對會很不客氣地說,等到你們來廣東才娶親,這已經是給了你們天大的面子,沒看到我那三娘,已經慌得恨不能天天敲木魚提醒他,姑娘已經二十歲了! 第二百三十章 以喜促談 嚴三娘沒有敲木魚,而是在敲人,英德雞冠山訓練營裡,那些回爐再造的佛山兵,一個個都被她敲得滿腦袋是包,即便蔡飛是她的舊識,數數頭上的疙瘩數量,也真要奔二十去了。 今天是隊列訓練,已經升任副哨長的蔡飛帶著手下八十來個佛山兵在操場上擺開陣勢,瞧著一個窈窕身影走近,心中就是一涼,昨天的包還沒散掉呢…… 「總監說,你們的重訓結束,暫且算通過,如果下一次戰場上還出這種狀況,可就再沒機會了,到時候佛山翼直接解散。」 來的不是嚴三娘,而是她的助手,佛山姑娘柏紅姑,也是武館出身,還算是蔡飛的師妹。佛山招兵的時候,被嚴三娘看中,成了她的身邊人。 蔡飛等人愣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激動地群起歡呼,他們之所以重訓,就是在永安之戰裡表現太差,如果重訓沒過,他們就得散到別翼,甚至被丟回佛山當治安巡丁。 喊著喊著,蔡飛清醒過來,科目還沒過完呢,這就合格了?醒獅仙子什麼時候這麼好說話了? 「總監……正在試嫁衣呢……」 柏紅姑滿臉憧憬地說著,操場上又沉寂好一陣,接著爆發出更大的呼聲浪潮,他們那個能吃獅子一般的凶悍仙子,總算要嫁人了! 「嫁誰啊!?」 還有人傻乎乎地問,然後被一頓巴掌拍在地上,還能嫁誰?嫁你試試? 「紅姑啊,你什麼時候嫁人呢!?」 有人調笑起柏紅姑來,這個十六七歲的秀麗少女眉毛頓時立了起來。 「等你一嘴牙都裂了的時候!」 拳頭舉起,關節捏得咯咯作響,那人頓時抱頭鼠竄,眾人又是一陣哄笑。蔡飛緊緊盯著她,紅姑也像是無意間掃視過來,兩人目光一碰,紅姑頓時低下了頭,匆匆轉身而走,一邊走還一邊喊:「六天後大慶,你們可得執勤警備!」 梁慶一巴掌拍在蔡飛肩頭,嘿嘿低笑很是怪異:「啥時候跟紅姑師妹提親啊?」 蔡飛眼睛都不眨,肩膀一抖腳一勾,梁慶就飛了出去,拍拍巴掌,蔡飛自語道:「怎麼也得出人頭地了才行。」 李莊內堡,就在李肆院子的隔壁,嚴三娘不再是終日那套女式司衛制服,窈窕身線連帶一雙長腿都被長裙遮掩,總是隨意紮起的秀髮也被梳起環髻,頭上叮叮噹噹還晃著一大堆金銀簪釵。鏡子裡那還未塗抹脂粉的絕美面容上,暈紅蕩散,像是罩上了一層雲霞之氣,竟不似凡間容姿,看得幫著她梳發的侍女都愣了神。 房間裡還有一個人,也像是看呆了,不過那眼神悠悠,彷彿投注在過往的時光裡。 「三娘……可算看到你嫁人這一天了……」 嚴三娘的父親嚴敬無比感慨,這日子可是遲到了兩年多。早前嚴三娘殺官,和梁家的婚事只能告吹,後來被人救走,他也知道背後是廣東英德的李肆。自那之後,他就只想著女兒能隱姓埋名,安度餘生就好。 可沒想到,李肆驟然崛起,不反而反,還成了廣東的李天王。之前還派人來跟他聯絡,希望他能出席婚禮,更希望他能全族搬過來。 嚴敬抱著看一看女兒,也看看前景的心思,就來了英德,其他先不說,至少女兒在這幹著的一番事業,就讓他這個父親也心潮澎湃。 此刻見到女兒那絕世容姿,恍惚又見到了自己那早逝的妻子,內心頓時百感交集。 「爹爹……說得人家好像是老姑娘嫁不掉似的!不是怕關□遭那小賊欺負,怕九秀媚得那小賊忘了正事,我才懶得嫁他!」 嚴三娘口不對心地說著,渾然忘了之前還老跟關□安九秀等人抱怨,自家都是過二十的老姑娘了,某人怎麼還一點也不上心?很早就扯著她們在院子裡求親了,等自己點了頭,他卻不急了,這不是玩人麼! 嚴敬沒說話,就微微笑著看自己女兒,心想能讓女兒心甘情願跟著別的女人一起分享,這個李肆,還真是非凡人物。 「四哥哥是天降而來沒錯啦,可哪裡是什麼聖人嘛?他毛病可多了,我告訴你們喲,他想事的時候,最愛咬手指甲!當然是趁著沒人的時候,我?我不是人……不不……我不是外人嘛。」 關鳳生家的小院裡,關田氏也在指揮著侍女給關□打扮,聽到眾人說起李肆,小姑娘隨口就洩露了李肆的底細。 原本不怎麼喜歡的小女兒,現在成了關家唯一的血脈,終究還是跟李肆走到了這一天,關田氏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大女兒,眼眶裡含著的淚,也不知道是喜還是哀。抹開淚水,心說終究得往前看,可這麼一往前看,又覺得李肆對小女兒的疼愛太過,怕她難以承受。 李肆一下娶三個媳婦,這位次就是個大問題。大家認為這三個姑娘,都沒有大房的資質。嚴三娘性子太直,不適合持家服眾,關□年紀又小,性子太跳,只能當管賬婆,當不了管家婆。而安九秀……不是瞧在她對李肆一份真心,不惜捨命示警,還進不了李肆家門。 唯一有資質當大房的某姑娘硬不願嫁,所以,嚴三娘、關□和安九秀,都只能算側室。 李肆可不同意這算法,側室就是妾,他可不只把這三個姑娘當妾。 「都是妻麼?這不合禮制,不僅是本朝的制,哪朝都是如此,除非……但是……」 段宏時話只說一半,可後面的意思很直接,除非是皇帝。但即便是皇帝,也有正宮妃嬪之分吧,怎麼能都一樣呢? 這事李肆即便是李天王,也難以直接硬脖子喊出來,這都是我李肆的老婆,沒有大小之分。在這個年代就是這樣,只是富貴人家,娶多少房,要怎麼分,家門一關,隨便,比如他丈人安金枝。 但是他李肆已經不是單純的商人,這麼大一攤事業,還正處於局勢緊張期間,他帶著大家朝造反的深淵狂奔,也不能處處都離經叛道,逕直要造所有傳統的反。 所以李肆找了個折中方案,他直白宣稱:「我李肆,這輩子沒有正室!」 不要大老婆了,姑娘們你們名義上是側室,其實還是一樣滴…… 這話讓段宏時等人隱隱憂慮,姑娘們稍稍感覺到了安慰。嚴格說,李肆更多是在安慰嚴三娘。關□本就無所謂,安九秀能進門也就知足了,嚴三娘卻還有些心結,不是瞧著兩個姐妹都是深交,不存在家中不合的問題,她還沒那麼爽快地點頭。 聽了李肆這話,感覺到了他的用心,嚴三娘芳心蕩漾,為李肆能這麼照顧她的心意而感動。不要正室了,她們三個姑娘排座次,按年齡算,嚴三娘最大。 這裡就瞧出華夏人的傳統了,名正言順不是句空話,而是隨處都在的講究。就算沒有正側之分,三個人的座次怎麼排,不是那麼隨便的。就連嚴三娘自己,也不願徑直按年齡,就把自己排到最前面,因為還有個指標,叫「資格」…… 按資格論,小媳婦關□才是最前面那個,嚴三娘還得第二,安九秀就陪居末席。 這個座次,嚴三娘能接受,關□和她情同姐妹,怎麼排都無所謂。 可關□卻不願意了,這麼一排,嚴三娘得叫她姐姐,這不亂了麼?對最講究精確的她來說,絕不可接受。 三個姑娘有時候也湊在一間屋子裡說私房話,聽到關□和嚴三娘的爭執,安九秀插嘴了,「姐姐們怎麼謙讓都無所謂啦,反正還另有一個順序……」 說到這順序,嚴三娘面頰騰地就紅了個通透。 什麼順序?洞房的先後唄。 看看關□,小姑娘才十五歲,小身板還沒完全長開,按照李肆一再強調的健康理論,這年紀還不適合那啥。 再看看安九秀,身上的傷還沒完全好,走路還不利索,至少得再過三五個月才能痊癒,也不能那啥。 嚴三娘當然臉紅了,只有她是真正能洞房的一個。 「我其實能了……娘親都教了我好多好多……這事。」 關□不滿地撅著嘴抗議,嚴三娘如釋重負,總算不是在前了。 「萬一他要咱們一起……」 安九秀有時候就是能發點驚人之語,嚴三娘和關□一愣,關□倒是認真考慮起床的大小問題,嚴三娘卻是臉色由紅轉紫,一枕頭丟過來,怒斥道:「九秀你果然是個天生的狐媚子!」 「其實我很想一起的……」 李肆偶爾也在這麼想著,不過再一想,估計姑娘們會被嚇住,根本不敢開口,他哪裡知道,三個姑娘老早就「認真」地討論過了。 「真可惜啊,你那麼大本事,居然都沒能說動另一個姑娘。」 段宏時諷刺著李肆對盤金鈴的無力,這事李肆也只能認了,估計還得要段時間才行,等那姑娘覺得自己已經救足了人再說吧。 「湯右曾那三人組,還真送來了賀禮!?」 接著談到了正事,李肆為自己居然真的訛詐到了那三個人而吃驚。 「才有這覺悟嗎?皇帝一手軟,能軟得你骨頭髮酥。」 段宏時輕笑,康熙肯定是交代好了來廣東這三人,務必要穩住廣東局勢,這點顏面上的小動作,湯佟史三人,肯定要咬牙接下來。 「那麼一手硬,估計該硬得能裂鋼鐵了,只是現在還沒看到。」 李肆倒不擔心這個三人組,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廣東周邊的軍力調動上。 「因人成事,你看到了什麼人?」 段宏時問得好,李肆看到的,是驟然多了一鎮的老熟人,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以及偏浣巡撫年羹堯。 可段宏時看的卻不一樣,他當然不是後知三百年的李肆,對年羹堯看得那麼重。 「偏浣年羹堯新到,總得花時間調理,而廣西的陳元龍和江西的佟國勷,這二人就撫當地日久,如今少了總督的牽掣,行事就沒了顧忌,估計會在商事上下手,想辦法斷粵商總會的後路。」 李肆點頭,段宏時提醒得及時,商事上……最近一些跡象,也讓他有隱隱的擔心。 「此次辦事,也是提振人心,就在這喜事上,將廣東本地的工商與政務調理妥當。」 段宏時這麼說著,此刻李肆也才明白,為何段宏時一定要壓著廣東本地的官員,不是親自來,就是派來師爺,這是要舉行一場談判。 第二百三十一章 廣州三人組的折騰 「我看制服李肆這頭一件事,就是砍了三江票行伸向官府的手!再不能讓三江票行承攬官府錢糧的撥解!」 廣州巡撫衙門,三人組還在密議,份子錢封了,去賀喜的師爺人選也敲定了,湯佟史三人卻不甘於如此坐等,商議著是不是從什麼小處先著手,循序漸進地清理李肆這顆毒瘤。 佟法海身為布政使,錢糧撥解的環節卻被李肆握著,感覺非常難受,首先就提出了這個意見。 原則是沒錯,但事情肯定也不是向廣東各府縣發一張佈告那麼簡單,三人都不是胤禛,謹慎地招來布政使衙門的書辦,問起此事詳情。 「三江票行代理錢糧撥解之後,府縣都是匯票劃轉,藩台大人要年結,一張匯票就可以在蘇州提銀,再解京師,便利無比啊。」 書辦一個勁地稱頌三江票行,佟法海不耐,逕直問如果不再讓三江票行幹這事會怎樣,書辦臉一下就綠了。 「賬面上還有的撥解銀,甚至火耗銀,都分到了府縣官和汛塘庫倉各方頭上,藩台大人的公使錢,可也得靠這個呢。要再拿回來,這是讓一省官員從腰包裡往外掏銀子啊。」 書辦這麼一說,三人都是心中一沉,後果膝蓋也能想到,下面人多半會陽奉陰違,再督得緊了,廣東府縣官現在本就不好做,乾脆都甩手跑了,他們要怎麼穩定局勢? 「真是可恨!為何朝廷撥解都做不到這般便利,民商卻能握住朝廷的銀路!?」 佟法海不懂經濟,很是生氣。 「三江票行把銀子熔煉、入庫、護送什麼都包完了,計量準確,運送準時。府縣要提銀子,在幾大分行下單,他們現場熔煉上印,稱心無比,哪像朝廷……咱們做事這般……拖沓,呵呵。」 書辦說得模糊,其實已經觸到了三江票行滲透入官府銀流的核心,首先是降低費用,給官員留出又一塊貪腐空間。其次是方便快捷沒麻煩,省了官員的擔心。反正只是中間環節交了出去,明面上的首尾還是在官府手裡,也挑不出漏洞。這個好處一嘗到,食髓知味,除非有翻騰起整個官場的大決心,不然是怎麼也沒辦法擺脫出來。 「此事牽扯頗深,暫時不要去碰……」 湯右曾頹然承認,這事可不能隨便攪和。 「可廣州城的商賈,都不給一省憲藩皋情面,莫不成政令都出不了衙門?馬府那邊,得好好下力,至少得把廣州城的商賈壓住!這廣州城可是廣東之局的核心,怎麼也得緊握在手!」 湯右曾對之前沒辦法從廣州商人那借到錢很是不滿,這很不符合大清……不,甚至歷朝歷代的規矩!那些商人,難不成每個人身邊都有李肆的兵丁護著,不怕官府找他們的麻煩? 「哎喲……憲台大人,那李肆……可還是南海縣令!」 馬爾泰被招了過來,一聽是這事,頓時又叫起苦來。原來他派廣州府衙的書吏文員們找商人借錢時,就已經碰過一鼻子灰。為何?商人強硬的根本不理會,甚至還找南海縣衙的捕快巡丁,說有人冒充府衙詐騙。軟弱一點的叫苦連連,說這種事不敢做,粵商總會要處罰,嚴重了甚至開除,在這廣東再沒辦法做生意。 馬爾泰最初還不相信,總不成這廣州城已經被李肆佔了吧。出門仔細一觀察,南海縣的巡丁滿街都是,編制上不過是三五十人的典史署人手,加上縣衙三班,也不過百人。可瞧著滿街分佈的情形,至少得有一兩千人之多。除了抓捕賊匪,維持治安,還特意注重對商賈的保護,有誰滋擾,片刻就到。番禹縣那邊的情形也是如此,廣州城合計不下兩三千的巡丁,有如天羅地網,攔在了他們跟商賈,甚至廣州城之間。 「聽說這廣州城的巡丁,每月飯食銀子能有二兩,全都是粵商總會開銷,名義上還歸縣衙典史署,實際是商賈……不,李肆的爪牙!」 史貽直一邊說著,一邊想要找到漏洞,可想來想去,竟然無所依憑!這些巡丁,本就是經制上沒有的人手,由得縣府視自己的安靖程度組織,經費都是自籌,南海和番禹縣這如潮般的巡丁,大概是把整座廣州城的游手全都網羅起來了。 原本要處置這事,也不需要什麼依憑,官老爺覺得不對勁,一句話的事。可現在,這些人都是靠這份工作吃飯,就算沒李肆頂著,他們悍然裁掉,也是一樁絕大麻煩。 「這麼說來,這廣州城,竟然也不是朝廷再能掌控之地!?」 湯右曾難以置信。 「也不能如此說,那些巡丁,除了人多,還專門照顧著商賈之外,也都是按朝廷法度辦事的,下官接了這廣州府,竟然政平人和,至少這廣州城裡,基本沒什麼風波。」 馬爾泰糾結地說著,這些巡丁,還確實是在為朝廷辦事,廣州城竟然比京城還要安靖,小偷小摸難見,出什麼案子,下面人手充足,做事利落,根本不必他這個知府操心。 「這……這就是李肆給朝廷留的皮啊……」 湯右曾想通了,沮喪地拍著扇子。 「尋了一些商人的罪,逕直抓到我按察使衙門,讓其吐露內情,投告李肆!」 史貽直倒是直愣,最後一句不必聽,前面的法子倒是可行。 這事說辦就辦,馬爾泰動手,沒兩天就兜來了幾個商人,不必尋罪,總有懼怕官府淫威的,或者是跟粵商總會乃至李肆不齊心的。 一省大員齊聚廣州府衙,提審這幫商人,然後就得到了那本厚厚的《青浦商約》章程,翻開一看,盡皆頭暈眼花。不僅是因為字多,這書還是從左至右,橫排刻印的,在眾人看來,宛如天書一般。 「你們能看懂?」 湯右曾問著一個看起來最合作的商人。 「小的們看著很累,但是手下的掌櫃看著方便,他們都在青浦的商學專門學過。」 商人點頭哈腰地應著。 「不管這個了,本憲問你,若是要拿那李肆,你可有什麼辦法?」 湯右曾煩躁地丟開書,直愣愣問了出來。 商人頓時就傻了,呆在當場出不了聲。 「事成的話,朝廷定有重重封賞!你等封妻萌子,指日可……」 湯右曾還在許願,商人撲通一聲跪下了,腦袋叩得咚咚作響。 「憲台大人!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就饒了小的一命吧……那李肆,官老爺都敢殺,小的這區區小民,動動手指頭,全家就沒了。」 商人的哭求可不是假的,之前跟著胤禛指認李肆的商人,下場整個廣州眾人皆知,雖然覺得那傢伙冤枉,可李肆殺他卻也順理成章。不想這話眾人聽著分外刺耳,史貽直惱了,怒喝道:「你怕那李肆殺你,就不怕朝廷殺你!」 商人哆嗦著身子,眼珠子轉了好幾圈,似乎是服了,趕緊轉口說李肆現在從不進廣州城,即便到青浦和英慈院,也都是數百人護衛,怎麼也沒辦法下手,還是找內應配合的好。 「那你就當那內應好了!」 史貽直大喜,朝廷天威終究還是能震住人的。 那商人連連點頭,答應說近期先去青浦打探,看李肆的喜事前後,有沒有相應的機會。 放了那商人,眾人正在舒心,可算是找到一根釘子,奉湯右曾命出去跟蹤那商人的家人就回來了,回報說那商人屁滾尿流地朝青浦跑去,一邊跑還一邊交代隨從趕緊搬家,等他向粵商總會投告了自己的遭遇後,就再不呆在廣州城。嘴裡還罵著什麼現在才看清楚,到底誰在護著他們商人。 事情很簡單,在這廣州,乃至廣東,李肆的刀子,比朝廷的刀子來得鋒利。 眾人臉色頓時也綠了,呆了好一陣,湯右曾招呼家人,趕緊追上那商人,就說剛才那事只是史貽直的主意,憲台藩台正在勸他呢。 「咱們……別折騰了吧,先老實呆著,待本憲跟內線聯繫上……」 湯右曾擦著額頭的汗,感覺自己差一點又步了那個二愣子四阿哥的後塵。那李肆雖然人在英德,卻已經將廣州暗控在手。粵商總會是一張網,拉住了商人。南海縣連帶番禹縣在廣州城的一部分是一張網,擋住了他們伸向商人的手。而南海縣的實務,又有李肆的人在青浦坐鎮操縱。他們要動手,會被李肆看得明明白白,到時候誰拿誰都說不一定。 管源忠早交代過,他的任務是護住廣州城的朝廷大旗。而楊琳的任務是守住肇慶,掌握題本奏章,穩住錢糧,宣示朝廷在廣東的存在。這兩方都有之前輕舉妄動的教訓,絕對不會跟著他們亂來。 「還是得送進去一個內應……」 幾條路不通,湯右曾承認,自己這三人組可沒辦法做得更多,只好在間諜一事上下功夫,只是這內應的人選,既要忠心朝廷,又要能接觸到李肆,難。 「那李肆一下娶三房側室,還真是個好色之徒。」 史貽直沒了心氣,正為自己欠著一萬兩公款而頭痛,無意識地嘀咕道。 「諸位大人,爹爹,請用茶……」 一個秀麗少女上來為眾人沏茶,一聽這稱呼,都看向少女。 「這是下官女兒茹喜,下官在內務府的時候,還跟著下官伺候過四阿哥和十四阿哥……」 馬爾泰面有得色地介紹著,後面這句話,說的當然不是入府「伺候」,而是在某些事情上幫過手。 「呃……馬府……」 湯右曾似乎有了想法,可躊躇了好一陣,最終歎氣,這事他說不出口。 馬爾泰看看他,看看目光都放在自己女兒身上的佟法海和史貽直,再想想剛才關於內應的話,也不由抽了口涼氣,他明白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頂天立地娶嬌娘 九月十九,李肆迎娶三位美嬌娘,消息傳遍了大半個廣東,喜宴開了三天,頭一天是當地鄉親和青田公司內部人員。第二天是粵商總會牽頭的商賈,第三天是官面人物和各界名流。 在這幾天裡,鞭炮聲傳遍了半個英德,大紅燈籠也從李莊一路高掛到涵洸。從廣州到韶州,一路府縣上稍微大一些的酒家,三天裡都沒開張,全都請到英德去做席了,據說三天下來,湊足了一場萬人宴,聲勢之浩大,花費之奢靡,即便是自江南而來的豪商,也為之咋舌。 這時代的喜禮,都要看新娘的嫁妝,可李肆的作派卻讓人大開眼界。他只受了三位新娘家中的例常嫁妝,什麼傢俱、裝飾品、首飾、綢緞一類的,反正裝滿九大車就好,值不了什麼錢。可他卻給三人分送了一座莊園,附帶的是送了李莊的鄉親們一座……城。 這是很早就開始籌備的事務,李莊人口漸密,老鳳田村和劉村,連帶一些要員家屬,都跟青田集混雜在一起。李肆的三進小院也不適合當新房,所以當李肆在年初宣佈了要娶妻後,兩樁事合為一樁,在青田學院的西北面,重新修建居住區。 這一片新區循著幾座矮山的脈絡搭建而起,李肆和三位姑娘的園子呈扇貝狀佔住了單獨一座山頭。李肆自己的園子叫「肆草堂」,關□的是「□園」,嚴三娘的是「詠春園」,安九秀的是「九秀園」。說是四座園子,其實是一座大園子隔成了四部分,總面積也不過五六千平米,在這個時代,很是簡樸。 以李肆這座莊園為中心,分佈著段宏時、翼鳴老道和青田公司司董等人的小園子,然後是青田公司的決策總部,再是其他要員的小園子,隨後在外圈鋪開的是一般民居。因為大量使用英德特產的淺白英石,外加白水泥,這座城鎮被外人稱呼為「白城」。西臨田心河,東接連江,面積頗廣。 此時白城只是建築完工,園林草木還沒栽植完畢,寬廣壕溝將全城圍了起來,城牆也只是標注了位置,還沒開始正式搭建。數平方公里的城鎮,看上去宛如田園鄉野,只容納了千戶人家,不到萬人。 真正的喜禮在肆草堂裡舉辦,只有最親近的李莊人參加,此刻正進入到最緊要的環節。 「一拜天地!」 李朱綬的聲音響起,他是司儀,早前聽了李肆的勸,在康熙還沒正式處置胤祀前就辭了官。或許是康熙不想牽動太深,或許是被氣得糊塗,根本沒注意到他這個「八爺黨」小人物,總之他是退出了這場風波。現在一心一意跟了李肆,在青田公司的公關部供職顧問,同時也教教蒙學,閒來作作自己的金石學問。誰讓他跟李肆的關係已經糾纏得太深,再難洗清了呢。 「等等……」 正要下拜,李肆想起了什麼,舉手止住,然後摘下帽子,朝人群某人招呼著。 「王剃頭,來,把這裡……」 他指指自己後腦勺的金錢鼠尾巴。 「剃掉!」 一陣抽氣聲響起,李朱綬更是瞪圓了眼睛。 「我可不想頂著這根豬尾巴娶老婆,雖然……設想裡應該是在更狗血的場合剃掉,可要先成家再立業,狗血就不要了。得讓老天看清楚,娶老婆的我,是頂天立地的一個人。」 李肆說著眾人都有些聽不懂的話,他這要求卻再清楚不過。牽著的三個姑娘裡,關□沒什麼感覺,安九秀有些緊張,嚴三娘卻是雙目含情,握住李肆的手輕輕晃著,恨不能此刻縱身他懷裡,跟他柔柔低語說,能嫁得這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此生還有何憾。 「剃吧,早晚得剃,李肆先剃,咱們……晚點再剃,等著你那什麼……狗血的時候。」 段宏時呵呵笑道。 眾人心緒也漸漸平了下來,「反」這一個字,早已不是什麼忌諱,早前說到李肆的身世,以及鳳田村劉村的先輩時,就已經吵嚷過一次了。此刻李肆不願意頂著這根辮子娶親,是再自然不過的心思。 李莊的剃頭匠老王吞著唾沫,屏著呼吸,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從李肆背後扯住了那根髮辮,掏出總是隨身揣著的剃刀,手都有些發抖。 「別哆嗦大了哦,小心龍高山……哎喲……」 李肆還在開玩笑,卻不想一語成了二真,老王緊張太過,辮子連帶那塊金錢發尾是剃下來了,可手一重,逕直劃了條口子,龍高山則是感覺不妙,跨步上前,要將老王當刺客對待。 「沒事沒事……見血有喜啊。」 止住了龍高山,李肆齜牙咧嘴地說著,眾人一陣哄笑。 腦門上貼了一塊膏藥,再戴上帽子,李肆朝發愣的李朱綬示意:「叔叔,繼續。」 李朱綬回過神來,暗自長歎,只期望李肆真能成大事吧。不過就他所見種種,似乎也不是什麼遙不可及的夢。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鞭炮聲和掌聲裡,李肆跟著三位姑娘相對而拜,他的人生,在這個世界,終於不再是殘缺而孤單的了。 夜深,洞房裡喜燭搖曳,李肆揭下蓋頭,一張宛如雲夢仙子般的絕美容顏顯露,光影下如傳世畫卷一般。雖然之前已經親暱慣了,但此刻看來,李肆仍覺心神搖曳,如此絕美的女子,心性也如此純粹無瑕,他李肆何其有幸。 直到鳳冠被摘了下來,嚴三娘還低著腦袋不敢看李肆。原本的順序,該是關□在先。可關□卻說,兩位姐姐都為四哥哥差點丟了性命,她怎麼也不該搶在前面,所以她要排最後。而安九秀當然不願跟嚴三娘爭,所以……終究還是她成了第一。 「娘子,這下可真是嫁給我了哦。」 李肆一邊溫言說著,一邊除去她的吉服,正在奇怪這姑娘怎麼這麼溫順,任他施為,穿著一身褻衣的嚴三娘不等他手上身,聲如蚊吶般地說道:「妾……妾身幫夫君寬衣。」 李肆忍住笑,由她脫下吉服,然後就兩眼放光,摩拳擦掌,今晚……嘿嘿…… 魔爪落空,嚴三娘呼地一下跳到了床上,像是振作了起來,丟開羞意,擺出一個盤坐的姿勢。 「夫君,要……要那什麼,可得過了這關才行!」 她揮掌立刀,游離不定,將自己上身護住。李肆啊了一聲,心說還真有這一關哪? 「碰到你就算贏?」 李肆跟她對座,逕直問道。 「沒——錯——!」 嚴三娘瞇著丹鳳眼,掌刀在李肆眼前晃著,一副絕不讓你這小賊得逞的架勢。 李肆捏起了下巴,心說前世的傳說裡,制伏你嚴詠春的絕招是……撓癢癢,這點不必去問老丈人他就知道了。但是呢,既然丈夫換了,那這法子就不必用了,咱……自有妙方。 被李肆這作態弄得心虛,嚴三娘更是全神貫注,今晚怎麼也得被他……欺負了,但這會先勝他一把,等會一敗塗地,他也不敢笑話咱…… 正侯著李肆的突襲,卻不想他舉起了手掌,並沒伸過來,而是曲起了三指,就食指和中指並著,遙遙平指自己的額頭。 「不准動!舉起手來!」 李肆粗著嗓子說道。 嚴三娘一呆,這個動作,就像是推開了一道時光之門,帶著她穿越回兩年多以前。 那是個冬天,年關將近,她跟著爹爹抄近路,準備到連江搭船回福建。卻不想在山間迷路,闖進了雞冠山腹地裡,跟一夥少年迎面撞上。 她一桿紅纓長槍裡外衝殺,護著爹爹要衝出重圍,一個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從人群裡站出來,左手一指,天雷轟鳴,騾子被轟碎了腦袋,血肉噴了自己半臉。然後右手一指,再是那含著天雷的武器指住了自己的腦袋,喝令自己丟槍跪地,抱頭就縛,就如眼前這般。 這個小賊啊……那時候可真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她也看得明白,有那麼一刻,這小賊分明也是泛著殺心,如果那些被她打倒的少年,不是受傷而是殞命的話,他絕對會開槍的。 眼前這個小賊,在那一刻,跟她分明就是生死仇人啊……如今自己卻跟他喜燭相映,人影合一,上天造化真是奇妙。 往日種種,如潮湧一般在心底裡升起,接著再到自己一槍轟殺巡鹽總捕,一心待死,算起來從身體到魂魄,都被這小賊給深深縛住了,再不能超脫。自己跟他,到底是修了多少輩子的因緣,才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呢? 嚴三娘熱淚盈眶,當李肆的手掌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時,淚珠悄然滑落,心裡念著的,是上天是不是待自己太好了,這樣的幸福,只覺有些承受不起…… 「我贏了。」 李肆在她耳邊低語道。 褻衣連帶肚兜不知什麼時候已被褪下,脂玉般的胴體盡皆呈現,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游離著,高峰低谷寸寸探索,將滾燙的溫度從肌膚揉進體內,熏得魂魄飄曳。 嚴三娘再沒往日的羞怯嬌飾,緊緊抱住李肆,眉目含春地道:「才開始呢……」 第二百三十三章 就是威嚇,怎麼了? 將近午時,咚咚炮聲轟鳴,驅散了紛紛攘攘的喧囂。白城西北本是空曠荒地,此刻卻人頭攢動,彷彿有一場大戲揭幕。 這是李肆婚宴的第三天,廣東各縣府,甚至福建、湖南、江西和廣西臨近縣府的官員,要麼是親自到場,要麼是委託貼心家人或者幕席到場,就連廣東總督楊琳都有師爺捧場,廣州知府馬爾泰屈尊前來,其他人也顧不得什麼面子了,而且這可是近距離窺探李肆底細的絕佳機會。 簡易觀禮蓬下擠著上千人,除開上述來賓,還有不少是各地鎮協派來的探子,頂著官員隨從的名號,想窺得李肆老家的軍力底細。 只是現在他們還不急著辦事,至少得先吃飽喝足,可喜宴遲遲不開,卻將他們引到這處荒地來觀什麼禮,大家都是迷惑不解。 正嗡嗡議論,那一陣炮響定住了眾人,綠營的探子頓時有了感覺,這很像是…… 猜測很快得到了驗證,一陣高亢的嗩吶群聲響起,還帶著極有節奏的拍子,又像是縴夫號子,又像是翻山背夫號子,總之聽得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扭身子。 當同樣韻律的鼓點聲響起時,來自惠州潮州的綠營探子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有些人都開始抱頭四顧,準備開溜了。 「英德練勇,粵商護衛,保境安民操演,開始!」 「諸位貴客請盡心觀賞!」 守護觀禮蓬的灰藍制服兵丁齊聲高喝,總算將差點崩潰的人群拉住了。 英德練勇!?粵商護衛!?操演!? 所有人都訝然不已,這不就是李肆的兵麼?就這麼直白拿給他們看? 心神恍惚間,轟轟的腳步聲裡,灰藍人影排成密集而整齊的陣線,隔絕了原本的地平線,在一兩里外出現,朝著他們緩緩逼近。 噠啦~得啦噠噠~噠啦~得啦噠噠…… 鼓點聲聽起來還算和緩,仔細瞧過去,前方那人潮雖寬,縱深卻極淺,似乎只有一條線,眾人都只覺好奇,議論聲又低低紛雜響起。可接著再是一陣驚呼,第二條線又出現了,跟第一條線相隔只有二三十步。 「一個小陣……八十人,一排十個小陣,兩排總共……一千六百人!全都是自來火快槍!」 廣州將軍軍標後營游擊何孟風放下望遠鏡,嗓音打著哆嗦,對管源忠的師爺低聲介紹著。在他周圍,楊琳、湯右曾的師爺,廣州知府馬爾泰臉色也是蒼白。 早前李肆冒充韶州鎮標擊敗王文雄,還可以說成是暗中伏擊,僥倖得手。可後來的永安之戰,李肆不過區區千人,在面對賊匪和潮州鎮標總數六七千人的兩面夾擊時依舊巋然不動,打得兩邊都頭破血流,潮州鎮標更是死傷過半。對這李肆的快槍兵,就再沒人敢輕視。 李肆之所以能暗霸廣東,除了掐住商路,籠住工商之外,更核心的力量還是這快槍兵。對李肆軍力的探查,是康熙定下廣東處置方略後的核心課題。之前的估計一直都模糊難明,有說三千的,有說一萬的,原本官員們都傾向於前者,畢竟李肆的歷次行動,基本都是自保,三千足矣。若能有一萬,眾人都覺得他早該明反了,這種快槍兵,要打敗一萬,怎麼也得集結十萬大軍才有譜,而且還不能是一般的鎮協綠營兵。 今天李肆一下亮相了一千六百人,讓廣東文武都是心頭亂顫,大家都會算,只是操演就擺出一千六百人,他在青浦,在其他地方該還有兵,三千怎麼也打不住,五千都不止,說不定真要奔一萬去了。 嘶嘶的抽涼氣聲在觀禮蓬不絕於耳,而此刻,那兩條陣線已經逼近到了半里之外,就在這時,鼓點和嗩吶聲也變了,變得激昂猛烈,噠噠的拍子像是巴掌一般抽在心口上。兩道灰藍人潮驟然加速,原本扛在肩頭上的火槍也斜持在了身前。 「哎喲喂!」 提標中營參將曲萬聲和督標後營參將李世邦都冒充戈什哈前來赴宴,見了這番陣仗,反應比其他人都大,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兩個人撞成一團。 「諸位注意了!這只是操演,並無實彈,並無實彈!」 青田公司的司衛高聲提醒道,眾人都是不解,強調這個是啥意思? 接著慌亂的低呼聲此起彼伏,第一道灰藍人潮已經走到離他們二三百步的距離,一聲短促的牛角號後,人潮立定,嘩啦啦碎響就跟浪頭掀湧的潮聲一般,數百枝火槍平端,槍口徑直對準了觀禮蓬。 縱然還隔著二三百步,縱然事前已經提醒,觀禮蓬依舊被一股劇烈的慌亂颶風沖刷而過,低呼很快就變成了尖叫。 蓬蓬蓬蓬…… 尖叫聲再被這連綿不絕的雷聲撕裂,還有膽子眼望前方的人,心臟也在瞬間開裂,就見前方的天地被團團白煙連成的長長一線分離,這震撼讓他們在那一刻難以呼吸。 雷聲爆鳴而過,正要拉起尾音,一口氣還沒回過來,蓬蓬又一陣雷聲再度炸開,接著是第三道、第四道。 等眾人終於喘出了那口長氣,才感覺心臟似乎快跳出了喉嚨,全身也差不多快濕透。 前方的硝煙升空而起,瀰漫成一道殺戮之霧,原本的第二道人潮衝破了迷霧,推進到了百多步外,眼見那如林槍口直直指過來,不少人都抱頭掩面,高聲驚叫,不是周圍有司衛攔住去路,這千多人早就如無頭蒼蠅一般四下亂飛了。 蓬蓬蓬蓬…… 扣下扳機,轟出這一發沒有鉛子的空槍,灰藍人潮裡,梁慶嘿嘿笑著對蔡飛說:「真恨不得裝上鉛子,把那些官老爺打成篩子。」 蔡飛白了他一眼:「這些驚弓之鳥,有什麼好打的?」 看了一眼那些亂撞著的賓客,梁慶撓鼻子道:「確實也是,真沒意思。」 第一陣線是青田左右翼外加後備左翼,第二陣線是佛山翼、廣州翼加後備右翼,這只是李肆中營的一半,拉到這裡來閱兵,向廣東官場展示力量,看起來效果不錯。 李肆的喜宴承載著多重意義,就目前的局勢而言,藉著喜宴,向清廷充分展示力量,讓清廷,特別是康熙能清晰地核算出全力對付他的成本,這是最重要的一項。李肆相信,只要將廣東官場那層皮留好,康熙絕下不了斷腕的決心。 什麼是朝廷的臉面?殺官不算,不扯旗立號,不阻絕驛傳,不切斷錢糧,大清官員仍然高坐衙門,朝廷軍隊還呆在該在的地方,這些臉面留得已經足夠多了,多得讓清廷和康熙難以拒絕這誘惑。 在留著一層皮的同時,向清廷和康熙展示他絕對擁有獨霸一省,甚至威脅鄰地的實力,一拉一推,清廷和康熙怎麼也得順著他給出的方向走,不至於直接開打。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清廷和康熙容許他繼續這麼下去,檯面下的爭鬥會連綿不絕,可只要地方不亂,他有信心見招拆招,甚至反將一軍。時間是站在他這邊的,時間拖得越長,對他越有利。 「四哥,你這一千六百人,朝廷沒有萬人,沒有決死之心,恐怕是打不垮的,這……這簡直就是一支雷霆之軍啊!」 荒地另一側還有個小的觀禮台,檯子上是李肆和蕭勝梁得廣等人。看著這兩道陣線的熱鬧勁頭,蕭勝滿臉通紅,酷愛火器的他,已經看到了全新時代的戰爭。他一邊嚷一邊興奮地拍著李肆的肩膀,直到李肆齜牙咧嘴地叫痛,這才清醒過來。 「四哥,昨晚……」 見李肆正艱辛地撐著腰,蕭勝恍惚明白了什麼,臉上笑意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閉嘴!」 李肆惱羞成怒,一肘頂在蕭勝的肚子上,蕭勝捧腹,跟梁得廣對視一眼,不敢大笑,臉色都已快憋得發紫。 「好啦,別光說奉承話,說說其他的。」 李肆岔開話題,昨晚的事情不提也罷,總之……恩咳,他輸了,輸得還很離奇。 「是是,呵呵……嗯咳!四哥,直白說吧,你這就是操演而已,真要打仗,怕不是這般光景。」 蕭勝也趕緊談到了正事。 「嚇嚇他們而已,真要打當然不止這些家當,不過就火槍兵本身而言,你有什麼看法?」 李肆徑直問著,他這是就事論事,不去考慮蕭勝的人心。 「這火槍兵還是有一些缺陷,比如硝煙升騰,指揮不便。還有一個致命缺陷,陣型太淺,若是訓練不足,變陣不及,遇有馬隊,或者悍不畏死的步隊,很容易全線崩潰。另外就是追擊不力,還必須要選定合適的迎擊戰場,總之……是一個蓄勢待發,後發制人的打法。」 蕭勝對火槍兵的認識,還真是遠勝於同時代的清軍將領,這自然也得益於跟李肆的交流。 「火炮能彌補一些,但還有些細節沒跟上,確實說不上完美。」 李肆坦率地承認,這些問題在之前作戰裡也早發現了。 說話間,火槍兵已經撤下了,接著是四輛馬車上場,每車三馬,車斗後還拖著一個兩輪駕起的大傢伙。大觀禮蓬那又響起一陣驚呼,蕭勝也抽了口涼氣,火炮!個頭雖然不算太大,卻還是能稱為將軍炮了。 「這是十二斤炮,只有一千多斤重,如果朝廷來造,估計得三千斤以上。二十斤炮正在造,年內就該出來。」 李肆淡淡說著,蕭勝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目光裡是深深的憂慮。 不過片刻時間,火炮就到了位,每炮五六人操持,炮口朝北,咚咚的猛烈轟鳴撞入耳裡。 瞧著極遠之處,至少四五里外升騰而起的塵煙之柱,蕭勝呼吸有些艱澀,而那大觀禮蓬裡,更是靜寂無聲。 「四哥,你……莫非真要造反?」 蕭勝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到時你要來討伐我嗎?」 李肆像是開玩笑地問道,目光掃過去,梁得廣瞪大眼睛,搖頭擺手,不敢言語。 「四哥……不是就想著埋頭求富貴嗎?為什麼……不不,我不相信四哥會反。」 蕭勝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求證。 「我是這麼想呢,如果朝廷願意的話,我自然不會反。」 李肆輕笑。 「那……那當然好。」 蕭勝不敢再問,可肚子裡卻說,朝廷會願意?再一深想,為什麼朝廷不願意? 「若真有那一天,老蕭啊,咱們兄弟一場,我可絕不會為難你。」 李肆看向蕭勝,不管是眼神,還是語氣,讓蕭勝又記起了很早以前,自己被李肆忽悠著去剿匪的情形。 「四哥……你何必這樣對我,你要開口,我說不定會……會認真考慮的。」 蕭勝咬牙說著,他一直不太明白,李肆跟他推心置腹,還不遺餘力地送他前程,為何卻總是不求他回報。此次來賀他喜事,李肆一點也不疑他,還是他自己空手而來,只帶了梁得廣,生怕李肆誤會。之前種種事可都看得明白,誰能取得李肆的性命,絕對能得朝廷的重賞。 在蕭勝看來,要是李肆能開口,要他一起對抗朝廷,他心中也好過一點,不管是答應還是拒絕,似乎自己都有了跟李肆對話的底氣。 可偏偏李肆什麼話也不說,總當他如局外人一般,讓他越發難受。 「我為什麼要開口?你又不是小孩了,做什麼事,該怎麼選,你該有自己的把握。」 李肆毫不在意地說著,姿態雖然高,卻有他自己的小心思。蕭勝當然是個難得的將才,早前也被他「調教」過,但本心終究還是那套「忠義」。要真被一兩句話就忽悠過來了,自己還不放心,不如就這麼由得他自己去思考。最後結果如何,也不在意。 在李肆心裡,跟蕭勝也真如兄弟一般,有那麼一份情連著。他跟著梁得廣等人,冒著捨卻前程的風險救了嚴三娘,就足以看出他的赤誠。 「四哥你啊……」 蕭勝搖著頭,感慨無語。 「走吧,去見見你們四嫂。」 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李肆招呼著兩人下了觀禮台,那僵直的動作又引得蕭勝梁得廣一陣竊笑。 「收拾好臉面,否則至少有一個四嫂是不敢見你們的。」 李肆板著臉訓斥道。 大觀禮蓬下,楊琳的師爺一聲長歎:「這李肆,已不可制……」 曲萬聲和李世邦對視一眼,心中都道,這不是廢話麼?難道你們還真心想著讓咱們跟李肆硬幹?除非朝廷下了鐵心,將北方的兵拉過來,甚至把西安和京城的火器營拉來,否則怎麼也沒辦法在軍事上摁住李肆。 湯右曾的師爺也在歎氣:「虧得他一心只求銀貨,真是朝廷的大幸。」 廣州知府馬爾泰一直沒說話,剛才槍炮大作,他居然也保持著鎮靜,毫不慌亂,可腦袋上的帽纓卻老在微微哆嗦著。直到袍袖被人扯了一下,才兩眼圓瞪,左右掃視,連聲道:「什麼!?什麼!?」 一個女聲低低道:「爹爹,女兒決心已下,這惡賊必得除掉,否則朝廷和天下,總是難安。」 第二百三十四章 真亦假來假亦真 如今的李莊,已是白城的一部分,聽濤樓上頂層,原本是青田公司密會廳的所在,大長桌一側坐了一排滿清官員,或者是官員的幕席,對面坐著的卻是青田公司的高層,包括田大由、劉興純、彭先仲、顧希夷和吳崖、賈昊等司衛頭目。 王不見王,楊琳、管源忠和湯右曾等廣東大員自然不會親到,李肆也不會出面,一場雙方都不會明面承認的談判正在進行中,主題就是「關於李肆和青田公司及相關產業,與大清朝廷在廣東諸項權益的劃分。」 誰都知道,這是一場虛以周旋的談判,但即便再虛,有一條線劃下來,大家都好做事。而關於這條線,參與談判的人都是認真對待,你爭我奪。 李莊北面學院的藏書樓裡,正埋在書堆裡的段宏時迎來了一位客人。 「謝謝小哥了……」 一位少女客氣地向引領她過來的司衛行禮,可等司衛走後,臉色卻驟然閃過一絲陰沉,刻意壓制的怒火也從眼角里飄了出來,該是施盡了手段,才讓那司衛帶到了這裡。 「你是……」 段宏時看著這個服色雖不華麗,卻是上乘衣料剪裁而成的秀麗少女,很有些詫異,這可跟他的預料不符。 「小女子茹喜,父親是新任廣州知府馬爾泰,受憲台湯大人之托……」 這少女一邊說著,一邊打量伺立在段宏時左右的兩個司衛,似乎有難言之隱。 「呃……該是湯西崖有私密之語,兩位……」 段宏時一臉恍然,朝左右的司衛這麼說著,兩個負責保護他的司衛詫異地對視一眼,聽老夫子這語氣,還像是求他們似的,這是什麼意思?再見到段宏時眨了眨眼,雖然還不明白,卻依舊退了出去。 「小女子奉湯大人之令前來拜見,在此先謝過老先生報效朝廷的拳拳赤心。」 叫茹喜的少女朝段宏時深深一福,段宏時卻是皺眉撅嘴。 「怎地派你一個女子前來?真是兒戲!此事豈容如此輕慢?」 茹喜凜然搖頭:「報國之心不分男女,茹喜願為朝廷分憂。再說了,若非茹喜是女兒之身,不至引得他人警惕,又怎能行得絕密之事?」 段宏時低歎一聲,像是被感動了,嘀咕道:「那李肆對我已有所懷疑,之前從他那盜信,已讓他十分警惕。你也見了,還派人隨身一直盯著,老夫除了繼續取信於他,也難再做更多,你……又能行得何事?」 如果李肆在這,絕對要蹺起大拇指,這老傢伙的演技,簡直可以去拿小金人了…… 茹喜自是沒一點懷疑,這段宏時盜了胤禛的親筆信,還告知湯右曾虛實,是揭發李肆底細的大功臣。此次受湯右曾等人之托,還有父親的請求,讓她跟段宏時聯繫上,窺得更多內情,可她卻暗暗立志,自己還能做得更多…… 「小女子想求老先生設法引見那李肆,以便伏在他身邊,與老先生一同,為朝廷翦此國賊!」 茹喜咬牙說著,段宏時啊了一聲,他真被嚇著了,這是個刺客!? 「那李肆早有過被暗算的經歷,不僅絕不輕易信人,身邊還總有護衛,你一個小女子,如何能……」 段宏時鎮定下來,繼續套著話,卻不想這茹喜卻也賣起了關子。 「只要能見得李肆,小女子自有辦法,就算捨卻這一身性命,為了四……為了大義,為了天下,也再無憾!」 她說得激昂,段宏時卻是連連搖頭,「癡……兒啊……」 沉思片刻,段宏時一拍大腿:「既然你有如此決心,老夫也豁出去了!」 接著他目光就變了,在茹喜臉上來回掃視,「只是那李肆,頗為好色,你……」 茹喜咬牙:「命都不足惜,區區清白,小女子可不在意。」 段宏時終於忍不住了:「不不,老夫是說,那李肆,眼界頗高,你還不足入他的眼,最好不要在這上面動腦筋。」 茹喜身子一抖,臉色漲紅,好半晌都消不下去。 段宏時暗爽一把,板起老臉道:「容我設法安排,你先安生呆著。」 看著茹喜的背影,段宏時瞇起了眼睛,低低自語道:「真是難得一見,這旗人女子是受了什麼厲怨,要來行這瘋癲之事?」 接著他又哈哈一笑,「湯西崖啊湯西崖,你居然也會用上美人計,卻不想早已踏中老夫的連環計。」 白城肆草堂,一身淡黃裙裝,髮髻也已挽作婦人式的嚴三娘跟蕭勝梁得廣見了禮,先是禮節性的一小福,再是感謝此前救命之恩的一大福,卻始終沒將腦袋抬起,可即便如此,蕭勝梁得廣已經兩眼發花,直恨不得趕緊去洗眼睛,這般風情,只覺凡人之眼已難消受。 只是為何颯爽的嚴三娘會羞成這般模樣,為何其他兩位四嫂,看著她的目光都帶著點其他的東西,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再看看李肆僵著腰靠上軟塌的動作,蕭勝梁得廣恍然,卻也絕不敢笑,找個借口先開了溜。 「撲哧……」 等兩人走了,安九秀終於忍不住笑噴了。 「九秀!當心嘴皮子被撕爛了!」 嚴三娘發飆了,一抬頭,一張紅得比過熟透櫻桃的臉頰就顯了出來。 「這可不怕,怕的是腰斷了呢……」 安九秀嘻嘻笑著,扯起關□逃掉,剩下跳腳不已的嚴三娘。 「阿肆,對不起……只是你為什麼……為什麼偏偏要忍著。」 再沒了人,嚴三娘眼裡包著淚水,輕輕揉著李肆的腰,一臉負疚地說著。 「男人對女人,就得疼愛嘛……」 李肆大度地說著,心中卻道,這可是姑娘的第一次,為了自己以後的性福,可不能讓她留下心理陰影,吃點苦頭也沒什麼,不過……嘶……誰讓自家這媳婦,腿上功夫太厲害了呢。 昨晚嚴三娘情動難抑,一雙長腿不由自主就施出了一字鉗羊馬的功夫,李肆不得不在苦樂之間拚命煎熬。嚴三娘初經人事,很快潰敗,李肆卻更是敗得一塌糊塗。不是關□幫著按摩,今天他怎麼也站不起來。 「以後……我定得注意的。」 嚴三娘低低說著,被姑娘這份少見的柔綺裹住,昨夜纏綿裡除開苦難的那部分又在李肆心扉中攪著,讓他蠢蠢欲動。吞著唾沫,手又伸了過去,何必以後,現在試試? 這一動,腰又痛了起來,李肆心中哀叫,這就叫有福享不得啊…… 見了自家男人就跟吃不到腥的貓兒一般難受,嚴三娘也吃吃笑了,將身子送了過去,任他肆意輕薄,心中在想,是不是去請教一下安九秀那個狐媚子,有什麼更合適的法子…… 夫妻正膩意溫存著,卻被不解風情的老頭子打斷了。 「女人!?」 李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滿清的官老爺,也懂得美人計了? 「見招拆招也沒什麼,只是難得有一個惑住廣州的反間。」 段宏時是讓李肆選擇,讓不讓這個間諜留下。可輕飄飄的語氣顯示,他只當小事一樁來看。 「那怎的行?聽老夫子所說,那女子就是個刺客!」 嚴三娘不樂意了,不管是明面或者暗裡,都沒可能讓那女子留下。 「見見吧,看看她演技如何。」 「我可得在身邊!」 李肆只是好奇,嚴三娘正負疚不已,也不好頂著李肆,只是要求一邊護衛。 傍晚時分,李肆在白城中心的公司總部見了茹喜,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麗,下巴尖尖,覺不出狐媚,卻像是怎麼也立不住,有點難以捉摸的氣息。 段宏時沒在場,就龍高山帶著幾個護衛守著,嚴三娘換了司衛制服,也混在裡面。 「聽段夫子說,你對我另有話說,我很好奇,你和你父親都是滿人,跟我素未謀面,還能有什麼話?」 李肆懶懶地說著,目光卻緊緊盯住了這茹喜的臉。 在那剎那間,他見到了一層迷霧在變換,即便前世見慣了形形色色人等,也禁不住暗抽涼氣。 茹喜緩緩抬頭,眼裡隱隱有淚光盈動:「小女子聽聞李公子大能,竟可與朝廷相抗,抱著一絲苦望,想來求得李公子施以援手。」 她眼神迷離,像是陷入了回憶,話語淒迷,將一段身世娓娓道來。 「小女子母親是江南漢女,被父親一族強擄進府……」 「母親產下小女子後,被大房太太暗中刁難,竟不治而亡……」 「幼時當作奴婢賤養,肆意打罵苛責,幾次險些丟命……」 「上天有幸,一直苟活至今,父親見小女子可嫁於外人為資,就改了待遇,卻不想,小女子已是滿心的怨恨。」 一番苦難遭遇述說完之後,她猛然抬頭,滿臉都是決絕。 「此番賀喜,父親竟要小女子捨身取得李公子的信任,留在公子身邊,當作他的耳目,助他在官場更進一步,此等揣著禽獸之心的父親,小女子怎麼也不敢認!」 李肆皺眉,他看不出茹喜現在這表情有什麼作偽的地方。 「你要求我什麼?總不成讓我幫你殺了你父親吧?」 李肆繼續試探道。 「小女子怎敢求李公子行此險事?只求李公子能遮護小女子一二,萬一事情有變,還望李公子能給個去處。」 茹喜一邊說著一邊叩頭,這是在求他將計就計留下她,李肆笑了。 「我李肆是個商人,你能給我什麼?」 茹喜愣了好一陣,似乎萬般不情願,卻還是開口道:「小女子一無是處,除了探知父親和廣州諸位大人的事情,再難做得什麼。」 李肆點頭,這不就是個雙面間諜麼,他收下了。 聽到李肆一番敷衍之語,說可以找個合適的借口把她留下來,同時也希望她能傳遞廣州官場的消息,茹喜嘴角露出一絲喜意。 等茹喜走了,嚴三娘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摟著李肆的脖子道:「這妹妹挺可憐的,你可得好好幫她,有她在官府幫忙,也更好行事。」 李肆無奈地捏捏她的鼻子:「這就把你騙倒啦!?」 旁邊龍高山皺眉:「總司,難不成她說的是假的?」 李肆一呆,再看看周圍的侍衛,也都一臉惻然,暗叫這個茹喜,可真是好演技! 「沒誰能這般詛咒爹娘來騙人的吧?」 龍高山還這麼說著。 「那是你沒見過……」 李肆冷笑,詛咒爹娘算什麼? 「這女子,讓尚俊想想辦法,看怎麼盯防起來。」 既然是雙面間諜,不用白不用,可也得謹慎地用。 「怎麼就認定她是騙人的?」 嚴三娘還是不解。 「別管中間這些彎彎繞,廣州那邊的官老爺最終不還是送了個人麼?」 有段宏時剛才的提醒,李肆才得以分辨出此事的根底,可嚴三娘卻還是沒算清。那茹喜不是坦白了麼,她就是身負官老爺的間諜之計來的。 茹喜終究是廣州知府的女兒,要跟李肆這邊搭上關係,就得有合適的名義。最終李肆在青田學院的女學留出一個女先生的位置,茹喜可以自來自去。這事廣州知府馬爾泰裝作被逼無奈,老淚縱橫,哀歎自己連女兒都要被李肆搶了。到底心裡是不是在哭,誰都不知道。 「其實是個麻煩,當心她鋌而走險。」 段宏時有些拿不準這個茹喜了,建議乾脆推出去,聽了李肆的說法,他自承演技不如。 「這個人有點意思,我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麼,若只是想當刺客,我也不會留情。」 李肆倒有另外的盤算。 真真假假,難以分辨,而在聽濤樓裡,談判也步入尾聲,結果也如這茹喜一般,雙方都知這是假的,卻要當作真的一般來看待。 所謂的白城密約,在李肆喜宴後的第二天結成。楊琳、管源忠、湯右曾三位廣東地方大員跟李肆共同商定出若干條款。 條款很繁瑣,但都劃出了雙方的底線。比如廣東官員對驛傳通暢、文武官在衙以及錢糧足額上解很關注,這就是朝廷的顏面。李肆要碰這些,就是撕破了臉,他們再難遮掩。 李肆立下的界線是,工商之事再不能碰,官兵大規模調度要通知他,否則當敵人打,其他事務,能不往題本上寫的就別寫,奏折隨便。 大面事務之外,管源忠和湯右曾等人還提了廣州城的事情,要求李肆清退一半的巡丁。這要求李肆能理解,他們自然擔心這些巡丁哪天臉面一翻,就成了李肆攻佔廣州的內應和先頭部隊。 這個要求李肆答應了,本著有來有往的精神,李肆要廣州府督番禹縣,將黃埔一帶的大片土地以「友情價」盡數賣給他,也保證不用於「軍事設施」。 「那李肆的大致內情摸到了,廣東地面也暫時能穩住,咱們三人,可算是大豐收。」 廣州城,得了師爺的回報,再匯總李肆喜宴的一系列消息,湯右曾舒了一口長氣,這就要準備寫奏折報功。 「內外應也都勾連上了,就待窺得縫隙,乘虛而入!」 若不是女兒還在英德,馬爾泰都恨不得抱住她狠狠親上一口,這般善解人意,為父分憂的女兒,打著燈籠也難找啊。 「這個……令嬡真是赤心為國啊。」 湯右曾老臉也是一紅,這事怎麼也不是自詡為道學者的他能幹得出來的,卻沒想到,那茹喜居然自告奮勇。 「總之,咱們的日子是能好過一些了。」 「街面上的巡丁少了許多,得趕緊把咱們的三班人馬抓牢。」 佟法海和史貽直各有心懷。 「接下來呢?」 英德,李肆問段宏時。 「暫時會松一段時間吧,趁著這時候,老夫也要出馬。」 段宏時呵呵笑著。 「四哥哥,接下來該誰了?」 關□卻在關心這事,李肆幾天都動彈不得,她們的「順序」總是輪不下來,小姑娘等得有些心焦。 「接下來,也該翼鳴老道了。」 李肆卻是想著另外一件事,渾沒注意關□小臉頓時就垮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徐靈胎問道:官儒篡神 說翼鳴,翼鳴到,還帶了個陌生的拖油瓶。 「徐靈胎?怎麼不學醫了?」 李肆很訝異,這傢伙的名號雖然不如葉天士大,卻也是響噹噹的神醫,只是怎麼被翼鳴老道給忽悠成了他那什麼天聖教的門人。 「晚生在翼鳴長老這裡窺得了道門,可很多關節還是不清,聽長老說,李……總司才是授道之人,特求長老引見,以解晚生之惑。」 徐靈胎眼珠子轉個不停,很是訝異,這故步自封的大人物,怎麼會知道自己原本是要學醫的呢?嗯,看來他果然深諳天道,連掐指都不用就能算。 得,神醫沒了,多了個神棍。 李肆暗歎,自己還真是攪史棍,歷史可是大變樣了。 不過這也好,徐靈胎本是個天才,看他能不能給天主道添上一些血肉。 「我也只是懂得零碎骨子,並沒把住全貌,不敢說解惑,大家一起參詳吧。」 他很謙虛,說到學問,徐靈胎學易經學道德經,可比他造詣深。 徐靈胎在翼鳴老道那沒學到太具體的東西,畢竟老道是野路子出身,三十年前還是白頭賊,肚子裡的乾貨也就是道家龍虎宗面上那一套。但翼鳴提到的「天主道」裡,包含了諸多方面的東西,讓徐靈胎看到了一扇前所未有的恢弘之門,這讓他激動不已。 所以他的疑問也特別多,李肆原本還是隨口而為,到後來不得不全神貫注應付。不知不覺,肆草堂裡多了不少人,段宏時來了,范晉來了,劉興純和顧希夷來了,吳崖賈昊也來了。李肆的三個大小媳婦也縮在廳堂內室,聽著這場有些類似講經的對話。 這也正合李肆心意,原本他就要趁著這段時間收攬人心,而具體的措施就是充實天主道的理論,開始忽悠那些思想活躍,不甘束縛的知識分子,擴散到他所掌握勢力的方方面面。現在趁著徐靈胎這個外來人戶問道,正好梳理天主道的東西。 徐靈胎上來就問,這天主道,為何將天道與人道分開? 這是李肆早前就跟段宏時辯論過的,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就將天道化作人道,三綱五常的人道就是天道。徐靈胎雖然沒有深入理學,但這一套東西卻歷代沉澱下來,怎麼也掰不開,也是他最大的疑惑。不過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他是好學,而不是腐儒。換了另外一個儒生,比如以前的范晉,逕直就要叉腰喊了:「咄!汝那敗壞綱常的妖孽!」 這就是天主道與儒家,準確說,是董仲舒而下的官儒,在思想根基上的最大區別。 對於這一點,李肆感慨頗深。 他為何動輒提天道,說的很多道理,都拉著上天的幌子,帶了很重的神秘主義氣息。原因就在於,在李肆看來,儒法禁錮之下,特別是滿清入主中原,以理學進一步將華夏變成醬缸後。華夏人在思想和精神上也被打斷了脊樑,再無信仰。隨後被所謂的「西學」一點點侵蝕,丟掉了華夏文明的根基。 華夏人是有信仰的,自古以來,就信著一個人格神,那就是上天,雖然這信仰有些模糊,散於各類思想裡,其後又遭了官儒和理學的毒手,但三百年後,依舊還殘留著零碎片段。 信仰於李肆之事有何關聯? 信仰是擺正人的位置,信仰源自人對不可知的畏懼。所有人,天性本就是有信仰的,至少有信仰的碎片,事實很簡單,人之於世界,總是渺小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知。即便在李肆前世的無信社會,人們嘴邊經常提到的「人品問題」、「運氣」,這其實就是信仰的冰山一角,冥冥中自有上天操縱一切,而人們並沒有窺得全貌。 李肆很感謝自己當記者時的老師,同時也感謝自己採訪時遇到的不出名的儒家學者。前者以自己數十年的親身經歷,講述無信社會的恐怖,後者對李肆深刻地剖析了自己對官儒的反思。兩邊湊在一起,讓李肆在跟段宏時交流時,對信仰一事,理解頗深。 無信的社會,無信的思想,否認不可知,更反對將不可知寄托於一個人格神。無信者始終認為,有一個完美詮釋一切的東西能被自己握住,自我封神。 這思想根基代表著人的一種渴盼,從另一個角度看,未嘗不是依舊敬畏於上天,希望握得非凡之力的詮釋。可問題就在於,無信者實際做的時候,將願望當成現實,將正在進行時變作完成時,他手裡握的東西,就已經能完美詮釋一切,他自己,已經就是上天,就是神。 因為無信,因為願望當作現實,所以官儒乃至滿清時的理學,故步自封,妄自尊大的氣息濃厚得無與倫比,最終將華夏醃成了醬缸。 李肆要打破這醬缸,要扭轉華夏墜入深淵的命運,在思想上,最核心的工作,就在於救回這信仰。 而這個工作,首先要從反官儒和理學做起。華夏的上天,先是被董仲舒為發端的官儒篡奪了人格神性,接著又被理學進一步篡奪了不可知的敬畏,這二者都是敵人。 「這個問題,沒有驚世駭俗之語,難以滌清,你能聽得下去麼?」 李肆問徐靈胎,他依舊有些擔心,徐靈胎和他一樣,也是個秀才,如果思想依然禁錮在四書五經裡,他就是對牛彈琴了。 徐靈胎眼珠子滴溜溜轉著,鄭重點頭。 「這,就要從官儒,嗯,就是董仲舒那一套說起……」 李肆說,上天不管有沒有意志,那都是咱們凡人所不能知的事,願意以無意志的天理,也就是天道來看也可,願意以有意志的神明來看也可,這二者只是角度不同。 這說法徐靈胎承認,儒士信道信佛,這之間確實沒什麼牴觸。 李肆接著說,但是官儒呢,一方面承認上天是有意志的神明,一方面卻以人道篡奪了上天的神性。從這一點來看,官儒的本質就是虛偽的,至少在董仲舒之前,道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話,儒家是不認的,儒家的本源,只論血脈宗法的人道,同時認為這人道就是天道,並沒有豎起上天這個神明。 由此可見,至少秦漢時代的華夏,承認上天的神性是主流思想。董仲舒尊儒,也必須批上這層皮。 「看看《春秋繁露》是怎麼說的……」 李肆開始分析起這本書,這不是他所知的東西,而是從段宏時那搬運過來的。 作為樹立天人感應和天人合一理論的《春秋繁露》,將人比作天,這是儒家,準確說是以董仲舒為發端的官儒妄自尊大,為附和皇權統治需要而切割天人的典型體現。彎彎繞的理論很有水平,首先強調上天的無上權威,說上天是有意志的,巴拉巴拉,就跟基督耶穌一般,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只看到這,還真要以為看到聖經了。 可接著董仲舒筆鋒一轉,上天按自己形體造了人,人跟上天構造一樣,因為陰陽啦,五行啦,所以,人就是一個小的天,而人道就體現了天道。人行事得天喜就有祥瑞,惹天怒就有天譴。到這裡董仲舒就用人把天頂掉了,還塞進來了帶著法家味道的人性等級論,運用的論證手段全是牽強附會和神秘主義。 後人評價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是「神學唯心主義」,這就是被他欺騙了。先承認上天的神性,因為大家都認,他也不得不承認。但在那之後,就用天人合一和天人感應的私貨給李代桃僵掉。把上天的神性跟血脈宗法糅在一起,用三綱五常框住,將人之間的聯繫和活動直接跟三綱五常拼起來,不提上天,人也不需要跟上天溝通,因為三綱五常的世俗之事就是在跟上天溝通,在行「天道」。由此壘砌出一座金字塔,通往高高在上的君王,稱之為天子,只有天子才跟上天溝通。一切都歸於世俗,何曾有歸於世俗之外的東西,這哪叫神學? 李肆講得如此「潑辣」,徐靈胎居然也只是靜靜地聽著。也難怪,《春秋繁露》沒過多少年就只剩下一層皮,大家都知道它不是什麼好貨色,但天人合一天人感應這套東西又禁錮太深,怎麼也難脫出去,有意無意都要靠著它做學問。 董仲舒當初為尊儒搞出來的這套東西,儒家自己,包括理學之士,都清楚這東西的實質。天人合一和天人感應之說,在後世儒學裡,基本都不認真當回事,至少對董仲舒的論證都嗤之以鼻,而有各自的不同論證。但結論儒家都認,而且這層皮確實糊得踏實,靠著附會和迷信的手段,能忽悠住絕大多數沒文化的人,就成了歷代王朝的外皮,被丟到了「禮法」的那部分,進而影響了諸多層面,什麼風水、中醫,都受了這層皮的影響。 華夏人的上天之神,神性就這麼被篡奪了。因為人道就是天道,信三綱五常就是信上天,為什麼呢?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嘛。所以大家就別信上天了,女人信丈夫,夫為妻綱,這「綱」解釋為法度,其實就是類同人對上天的信仰,臣子信君王,君王信自己,這就是在信上天。 那麼五常呢,有很多說法,主流的是仁義禮智信。從官儒篡神的角度來看,第一個「仁」,仁就是人,這是在說,信仰必須著落在人身上,別去管上天。第二個「義」,義就是綱,信仰的流向不能顛倒,家之小義就是父子夫妻,國之大義就是君臣。「禮」就是儀禮,從穿什麼到怎麼稱呼,方方面面,都有一套規制,就如同念佛誦道的規定一樣,這信,必須要有外在的一整套呈現。智呢,就是在說,有時候人道和天道難以一一吻合,那不是人道跟天道有區別,而是你不夠聰明,沒說得圓潤。信麼,人無信不立,人道既然是天道,那麼人就得「真實」,否則怎麼體現上天的真實呢? 以神學的角度看,官儒篡神的手段很犀利,用天人合一、天人感應李代桃僵,再用三綱五常熔了神性,跟人道混在一起,華夏人的上天之神,自官儒成為思想主體之後,就被斷了神性。 「官儒似教非教,以前總是不太明瞭,現在看來,竟然是篡神之後的怪胎。」 徐靈胎對官儒也沒什麼好感,聽了李肆這一番話,有了自己的感悟。 第二百三十六章 徐靈胎問道:理學蔽知 「莫非天主道是要取官儒而代之?」 徐靈胎思想再開放,也難接受這一點,所謂官儒,那就是一整套禮法,那就是「道統」,聽李肆這說法,是要將上天之神重新拔出來,這想法,朝廷不殺李肆,天下士子都要把李肆剝皮抽筋。 「我可沒說這話,我華夏屹立寰宇三千年,這後一半的輝煌,官儒至少起到了維繫表皮的作用。」 李肆是這麼認為的,自漢以後,歷代王朝都是外儒內法,有些人把華夏的興盛全歸在這外儒的身上,很有些偏頗。但這外儒,也就是官儒,確實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只是……時過境遷,即將進入工業化社會的世界裡,官儒不能與時俱進,還跟學術界的理學互摸,擋浩浩蕩蕩之大勢,要拖著華夏一同墜入地獄,李肆可不能忍。 「天主道也信天人合一,也信天人感應。」 段宏時插話了,這涉及到了他的工作領域。 「但是,天人合的那個一,是天下之人,人所感的那個天,是人上之天。人從屬於天,是天人合一,並非人天合一,就如同白馬為馬,但馬非白馬一樣。」 段宏時的任務,是確立一套可以取代官儒的理論,而且要素都不是憑空新創,而是從官儒所連的儒家本源,以及相關的道家體系裡找出來,進行重新組織。但包裝的手法,既然官儒能篡神,天主道為何不能篡官儒? 段宏時問徐靈胎:「你可知,為何我們將此道叫做天主道?」 徐靈胎搖頭,最初他還以為是從洋人的天主教那學來的東西。 段宏時道:「這主字有兩說,一是天道自天而下,而非由人而上。人不僅要由人道看天道,還需由人外之物看天道。人之於天,要如奴僕敬主一般相待。二是我們所知的天道,始終有殘缺,只能趨近,不能窮盡。人之於天,始終只是一分子,而不能居於其上。」 徐靈胎有意見了:「程朱言,天即理,理為本,氣為具。心即天,心性見理,何須自外物窺道?」 話題深入,這就談到了理學。 官儒是儒法華夏的道統,理學就是滿清竊占華夏後的學基,二者也是表裡的關係。徐靈胎縱然沒有深入理學,但這些基本結論在心裡卻是根深蒂固。他這話,就是滿清時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老爺我自有太虛、浩然……什麼什麼氣,世間萬物,奧秘都在心中,何須睜眼看世界!? 但是徐靈胎這話,就顯示他對理學的認識還是膚淺的,段宏時就在搖頭。 「以本源而論,天主道,恰與程朱之理無悖。我們都信,天道自在,恆在,不管氣也好,理也好,都外於人心。但是怎麼求道,程朱之理,就跟官儒這一套一樣,只見於人。當年朱子解『格物致知』,只提窮外物之理至心性通達,就被斥為偽學。」 「理學與我天主道最大區別,與官儒一致,其說核心之處在於,妄認天道是人心可盡之理,一切未知都要歸入已知。」 「譬如『格物致知』,格,就是約束,人須得以有限之測見物,才能趨近天道,由此而證,天道本不可測,更不可能盡在人心。」 段宏時這些話,徐靈胎還是半知半解,李肆老話重提,談到了器。 文字是器,語言是器,甚至思想方法都是器,歸結而言,所謂的「心」也是器,你本就是器,居然還說這器是天道之極,這就跟官儒篡神的手法一樣,以心蔽知。理學為何僵化,為何頑冥不靈,這就是根源。 這個結論太刺激了,徐靈胎接受不了。 李肆就說,文字最初是沒有的,語言也一樣,人類也是從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走出來的。文字一直在變化,語言也一直在變化,我們思維也必須靠著前人的積累才能演進,從來就沒有一個恆定的狀態。 「水滴石穿,滄海桑田,凡有變化,盡皆為器。」 李肆這論證,徐靈胎難以辯駁,不得不承認,理學在這根基上有問題。 如果說官儒是以天人感應和天人合一篡奪了上天的神性,將華夏的上天信仰裡,宗教那一部分吃掉。那麼理學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提出了一套邏輯自洽的學說,將上天的未知,歸於形而上可以抹出來的已知,隔絕了人對上天的理性信仰。 官儒那一套帶來的副作用就是迷信,針對的是天下萬民,理學這一套帶來的就是無視事物演進,針對的是知識分子。兩個加起來,就是愚昧。而他們的共同基礎,都著落在了三綱五常上面。 「難不成,這三綱五常也要反了!?」 徐靈胎驚聲道,他害怕了。之前天主道剝了官儒和理學遮蔽上天的那部分東西,這個過程他心服口服,可接下來還有什麼?三綱五常那是經世不移的人道吧?如果這個也要反掉,他都不知道該信什麼了。 「為什麼要反?」 李肆反問,看著徐靈胎的眼神還很不友好,好像徐靈胎要反似的。 他當然是故意的,徐靈胎這才定下了神,真要反的話,他可得跑了,就算理智上能被說服,他感情上也接受不了這無君無父之說。 「可這三綱五常只是人道,天主道不過是要將它放在原本該在的位置上。」 段宏時說到了自己的功課。 就李肆自己來看,不管是官儒還是理學,根子裡的儒家,原本也有與時俱進的機會。比如在明代晚期,東西方文化交流,儘管知識分子還是抱持著中學為體的思想,但像晚明幾個大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也都在進行不同方向的嘗試。 儒家原本很有彈性,很懂得因勢因時而變,滿清竊占中原,儒家就朝理學變,結果成了犬儒,帶著華夏一塊僵死了。如果沒有滿清,未必不能變得更開放,吐故納新,重獲生命。 但儒家這核心的三綱五常要怎麼處置,就是一樁要命的課題。 天主道不是新的思想,也不是生造來的,嚴格說只是一個核心說法,外加一套思維方法,將道家儒家的東西重新整理。這個課題,段宏時一早就在入手,他論述的要點,用李肆熟悉的話說,那就是「上天的歸上天,人的歸人。」 儒家之所以最後由理學僵化,不過是佔了不該占的位置,壓住了工業時代而起的科學主義精神,如果它能功成身退,回到只涉及人倫的社會層面上,以後就不會遭那麼多罪。 所以段宏時說,要把它放到原本該在的位置上。 那麼空出來的部分,也就是人和上天,到底該怎麼重新聯繫起來? 「這不是一個說法,一套學問的事。」 李肆又想到了儒法的「一」,追求以一蔽天下,還是要走儒家的老路。 「政論有政論之途,學問有學問之途,條條大路通……上天,天主道,不是要取代儒學,而只是強調人與上天之分,將上天重新推回去。至於這條條大路,就得靠大家來走,並非天主道所能獨攬。」 李肆作了總結,說了這麼多,腦子已經有些運轉過熱了。 徐靈胎呆了好半晌,忽然發出了一個暢快之極的感歎,條條大道都在眼前,他已經眼花繚亂了。 「繫於萬民的聯繫,歸為政論,探究天道本身的,歸為學問,如果是想談神鬼之事,上天也未嘗沒有另外一番面目,你……對哪方面感興趣?」 段宏時也看出了徐靈胎的資質,有心要搶弟子。 「晚生……想再都知得深一些……」 徐靈胎則是有點猴子掰苞谷的性子,一時決斷不下。 段宏時跟翼鳴老道一起將徐靈胎這個還不滿足的好奇寶寶牽走,李肆正想休息,卻見其他人還賴著不走。 「總司,你不是很早就以錢論道嗎?這錢上的天道,也該是咱們商人的天道吧?此道可得給咱們講講……」 顧希夷滿眼星星地看著李肆。 「剛才那些,都是文人之道。自古以來,武人都附於文人,我就不相信,我們武人就沒自己的天道!?」 范晉現在完全以武人自居,之前一番談話,重點都在政論和學問上,他覺得很不滿足,還想在李肆這壓搾得更多。 「我又不是小叮噹……呃……什麼都懂的神明,很多東西還是從段老夫子那撿來的,你們可以自己琢磨嘛,別怕人笑話,商人那邊,前人都沒怎麼論述過,可以比照實務,自己總結。武人那邊,前人說得不少,比照天主道對官儒和理學的處置,重新加工。」 李肆頭疼,還真把自己當什麼開宗立派的大師了…… 肆草堂終於清靜了,李肆揉著額頭,招呼自己的三個媳婦,喊了半晌沒回應,侍女怯怯地說,三位夫人都聽得睡了又醒,這會已經各自回房。 李肆苦笑,揉揉腰,感覺好了點,心想該是……安九秀了吧。 安九秀把李肆推出了門,她腿腳不靈便,沒辦法伺候李肆,而且就算只是名義上的圓房,她也不願搶在李肆前面,於是李肆來到了關□屋裡。 已經呼呼大睡的關□被李肆吵醒,頓時興奮了,跳起來伺候著李肆洗漱,接著又是理床單,又是順枕頭的,末了還把一張白巾規整地鋪在床上,一邊做還一邊哼著小曲,讓李肆很有些……糾結,自己這小媳婦,似乎還沒真正進入角色呢。 「四哥哥,開始吧!」 關□跪坐在床上,對李肆這麼說著,還帶著點睡意的大眼睛裡滿是期待,可這期待,李肆怎麼看怎麼像她接手一本賬簿那般,除了認真,就再沒其他的東西了。 「關□,就像以前你給我暖床一樣就好,那事……再過些日子吧。」 李肆溫言勸著,面對那純潔的眼瞳,他可做不了什麼。這麼幾年下來,他跟關□已經凝出了濃濃的親情,一下要轉到情慾上,可適應不了。 「四——哥——哥!人家不小啦!」 關□撅起了小嘴,很是惱怒地挺起了小胸脯。 「人家可分析觀察過很久了!雖然沒辦法跟嚴姐姐安姐姐比,但至少百分之七十的姐姐們,這裡的尺碼都不如我大!」 她開口就是統計學,李肆不自然地揉揉鼻子,受他這幾年來的呵護,小姑娘身材其實已經相當有料了,薄薄褻衣被小巧乳鴿繃得緊緊的,秀髮披灑而下,在細嫩腰肢旁晃著,讓他鼻腔急速升溫。 實歲十五,虛歲十六,不算……那個啥吧。 李肆給自己蠢蠢欲動的色心找著借口。 「四哥哥摸摸看,絕對沒有你說的什麼……假料哦。」 小姑娘扯著李肆的手放到了胸口上,李肆呼吸驟然加重,心中叫道,自己還糾結什麼呢,自己的小媳婦真是長大了…… 將關□摟進懷裡,褻衣片刻間就離了體,關□那纖柔的瑩玉嬌軀頓時顯露大半。李肆鼻孔噴著熾熱的氣息,手就朝小姑娘的肚兜伸去,卻不料關□縮了一下。 「四哥哥,感覺……好奇怪……」 關□原本那做功課般的語調變了,低低呢喃著,小臉蛋也垂著,不敢看李肆,一圈暈紅自她的脖頸飛快上下渲染,胸脯的起伏也加快了不少。 「能不能……不脫衣服?」 關□絞著手指,那暈紅已經蔓到了臉頰上。 李肆又是驚喜,又是叫苦,喜的是,還以為關□總是長不大呢,此刻跨在了這個關口上,終於開始害羞了。苦的是,他不得不懸崖勒馬,可捨不得對關□強來。 「衣服都不敢脫,還敢讓四哥哥我欺負你?」 李肆這麼說著,關□索性縮到了他懷裡,再不敢開口,心說以前不是這樣啊?而且娘親說的那些事情,都已經懂了,可為什麼現在四哥哥的手一碰到自己,就覺得腦子發暈身子發抖呢?這時候再想那些事情,更是恨不得把腦袋插進地下,真是太奇怪了…… 「難道我是得了什麼病?」 小姑娘擔憂地想著,暗自盤算,明天得跟嚴姐姐安姐姐好好請教下。 將關□摟在懷裡,享受著小姑娘滑嫩的肌膚,李肆心說,這也不錯,只是小媳婦心性還是沒有長大,只能再忍個一兩年了。唉……身為男人,自己真是命苦啊。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天主教、蒙學和聖武傳:人心三連擊 好奇心太旺,貓會死,人會變成憤青。歷史上的徐靈胎將旺盛的好奇心用在了醫學上,那是因為他的家人接連病死,可現在歷史轉向,李肆段宏時翼鳴老道這個三人組把他拉進了天主道裡,他就再也拔不出來了。滿清朝廷營造的思想鐵幕驟然粉碎,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做點什麼。 「天主道,是指導我們自己行事的法則,而非廣及普羅大眾之學,至少現在還不是。它也非儒學那般,要立起一套渾圓的學說。就如英慈院行醫一般,我們只求劃下一條線,得出幾個點,由點線而外,普及政論、學問,乃至鬼神之事。」 李肆這麼說著,徐靈胎已經把李肆、段宏時和翼鳴老道搾乾了,今天和他談的是選擇方向。 「我想補全這天聖教……」 徐靈胎的選擇讓李肆皺眉,還是要當神棍?什麼天聖教,是翼鳴老道湊出來的,不是靠著英慈院,估計還沒什麼人去拜。 「我華夏信仰,道太縹緲,不問人事,佛自外來,絕於炎黃,回教也是外來,拘於血脈,還有什麼天主教,更以洋人為天主肉身。我就不信,華夏之人的鬼神之事,就不能托於自己的上天!」 聽徐靈胎這麼說,李肆抽了口涼氣,這是真心要生造宗教? 「鬼神事,沒有千年積澱,難以成事啊。」 李肆很不看好,生創而來的宗教,那近乎於邪教…… 「此乃千秋功業,縱然此生難有所成,靈胎也要踏出這第一步!」 徐靈胎決心很大,就這麼又轉了回去,跟翼鳴老道拼在了一起。 李肆很遺憾,在徐靈胎身上花了那麼大功夫,本想著讓他能在政論或者學術上幫幫段宏時,卻不料他決意當神棍。 為了避免什麼天聖教變成邪教,李肆就找來翼鳴老道,初步談了談這事,畢竟這宗教之事,也有助於他的大計。什麼白蓮教、義和團,能靠著迷信忽悠起那麼多人躁動,翼鳴老道和徐靈胎就算立不起信仰,只要能安定人心,也是一樁好事。 「就別叫什麼天聖教了,直接叫天主教,洋和尚?別理他們,他們信的是耶穌,憑什麼叫天主?再說他們現在也沒辦法在華夏傳教。」 「信仰的對象要歸一,又是天地,又是什麼天聖,教徒到底拜什麼?要直接,要唯一。」 「教義本源要出自道家,這樣能有天然的親切感。」 「教義要勸人向善,規範生活,特別是個人衛生,佛回和耶穌教都講潔淨,咱們就講得更透徹一些,英慈院有現成的東西。」 「包裝,嗯,也就是外在,要學會用好的手段,天曲、內乾坤殿堂、油畫,老道用的這些手段都不錯,這方面要多向洋和尚學習,好的我們就拿來。」 李肆草草作了指導,至於教義什麼的,那就是他們的事了,最後他強調了一句:「佛道回等教能最終大成,背後有厚重的淵源和積澱,有無數能人智士加入進來,充實血肉,所以現在就先別考慮拉攏讀書人,幫那些目不識丁的鄉人料理生死事,這才是奠基要務。」 關於忽悠人的事,李肆知道得太多,前世當記者時,那什麼傳銷可是一套套的,把其中一些關聯人心的東西拿了出來,聽得翼鳴老大和徐靈胎兩眼發直。 「總之,咱們這天主教,是要勸人向善,和氣為先,同時要契合華夏傳統,善用好的忽悠……嗯咳!教化手段,就這些了。」 李肆的「教化」到此為止,看著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的背影,他心中忽然一顫,對這事的走向開始感覺有些恐懼,因為他完全把握不住這個方向。 「多注意注意吧,就是別真的搞成邪教。」 李肆只能這麼提醒自己。 原本還在心疼徐靈胎這個神醫成了神棍,可沒幾天,又一位神醫來了,吳縣薛雪…… 這薛雪跟葉天士同鄉,小了葉天士十多歲,現在醫術還沒大成。原本他就只是業餘行醫,本業是……無業宅男,畫畫、拳術什麼的愛好很多。 薛雪也跑到英慈院想學醫,可跟葉天士一樣,既不服英慈院沒有醫理,又被那浩瀚的醫匠之路給鎮住,起了學點其他東西的念頭,然後被盤金鈴忽悠到了英德來,自投羅網。 段宏時瞇著眼睛,嘿嘿笑著,將這薛雪拉到了他的園子,一呆就是一整天,第二天,薛雪找到李肆,納頭便拜。有了徐靈胎的經驗,費不了多少口舌,薛雪就成了段宏時的助手。 「怎麼江南的神醫都跑到廣東來了?」 李肆對此事很不解。 「這還拜江南的張青天所賜。」 段宏時笑道,想起之前段宏時說清廷還會幫著他們安定讀書人的心,李肆恍然大悟。 張伯行在江南搞起了白色恐怖,查洋物,禁洋學,打壓工商,還將之前未結的順風快遞案擴大化。比照廣東出名的工商醫三事,他更是一家家翻祖宗三代,人人結保,戶戶連坐。原本對他很有好感的江南民眾,也開始吐起唾沫。 薛雪一家跟急腳遞產業有些牽連,也受了打壓,一怒之下,乾脆全家搬到廣東來,只求活個輕鬆。 「這還只是開始,如果張伯行不懸崖勒馬,以後過來的,就不止於學醫之人,連正經的讀書人都要跑來了。」 段宏時這麼說著,李肆卻是心喜。在這個時代,學醫的本就是讀書人,而且是無心仕途官場,心中帶著點憤青種子的讀書人。只要到了他李肆的地盤上,心思怎麼也會活絡起來,稍稍推一把,就如薛雪一般,不必治人了,跟著他治華夏這個病人吧。 「那麼老夫也開始了……」 段宏時摩拳擦掌,他的「白城書院」已經打理完畢,可以正式招生了。 這個書院是李肆籠絡廣東讀書人的基地,但現在還不會直接談什麼天主道,第一步計劃是招收那些仕途無望的讀書人,給他們進行「職業培訓」。 這是「神經阻斷計劃」的另一部分,李肆要在他能控制到的府縣大開蒙學,將他原本的李莊莊學大規模複製。莊學三年來已經凝練出了相應的教學模式,教學內容也是新的。除了調整書寫習慣,教材內容也更注重全面培養,比如數學、天文、地理,還有叫「格致」的學科,將粗淺的物理化學糅在一起。 蒙學是給後面的商學工學,乃至軍學輸送人才。可李肆手下沒那麼多合格的教師,將廣東讀書人招到白城書院培訓,既能讓廣東讀書人對他李肆這個勢力有所瞭解,又能推動初步教育,還能借由蒙學途徑穩定人心,這是一舉三得的事。 怎麼吸引這些讀書人來當塾師呢? 首先就是待遇了,一個嚴密的等級在迎接他們,從最底層見習的二兩月薪,到最高層蒙學教長二十兩月薪,還外帶住宿、飯食、衣物、筆墨等等福利。 這只是最基礎的,另外一項更有吸引力,他們培訓完畢,成為塾師後,依舊還是白城書院的人。白城書院的藏書樓,刻印坊等等服務機構,都會為他們服務。在白城書院一邊教書,還可以一邊讀書,誰不願意? 唯一有些麻煩的,就是某些地方可能與這些讀書人的傳統習慣不同,比如必須要學很多新東西,包括新的書寫習慣等等,這方面段宏時自己都有些牴觸。這就看實際操作裡,他怎麼去柔性安排了。 第一期計劃是招收到至少三百名學員,進行為期半年的培訓。有之前李莊莊學三年來積累下的十多名教員照顧,應該不算太難。 這樣的計劃,如果放在之前,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如此大規模吸納讀書人,府縣早就當作非常的異動,一面上報,一面下查。可現在這事不在之前白城密約的範圍裡,只要當地官員閉上眼睛,廣東官場都裝作沒看見。 畢竟康熙還沒決定下一步的處置措施,他們就只能以之前朝堂交代的「安穩」為方針,穩坐泰山就好。再說了,李肆在喜宴上給他們來的一番操演,也讓他們心驚肉跳,不敢亂動。 段宏時動作了,范晉也動作了。 他這邊的工作,跟翼鳴老道徐靈胎連帶段宏時的方向有些不同,他得凝練軍心。 雖然之前創立了天刑社,可思想骨架是李肆那一套,很樸素,很犀利,但是跟華夏傳統不怎麼聯繫得上。跟著李肆一路走出來的英德司衛,連帶反意很濃的香港水勇,接受這一套沒什麼大的障礙,發展也很順利,但擴軍之後,問題就出來了。 佛山翼的表現就很典型,李肆和范晉心裡有底,廣州翼等等來自城市和其他地域的兵,雖然都在回爐重造,以訓練香港水勇的模式,打磨成合格的戰爭機器,但骨子裡的軍心卻還沒立起來,在他們這個群體裡,天刑社發展很慢。 天刑社是在說為什麼而戰,這個思想高度,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大多數人還只是處在「我該學誰」的層面,范晉忙的就是這事。 他寫了一本書,內容很粗淺,名字叫《古今名將傳》。 看著吳起、李牧、霍去病、班超等等一個個耳熟能詳的名字,李肆感歎,自己確實忽略了這事,華夏幾千年歷史,有那麼多軍人值得效仿,從他們身上凝練適合的特質不就好了? 於是他也加入到了這項工作裡,將這本書改名為簡明的《聖武傳》。 「文要立聖,武也要立聖嘛。」 李肆這麼說著,范晉對這名字拍掌叫絕,李肆卻又是心中一抖,好像又放出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第二百三十八章 女人心,商人心,心心難測 「朝廷嚴查硫磺和硝石,近日暗諭福建、江西、偏浣和廣西四省,嚴禁商人販運。」 「四省似乎也開始接觸商人,想尋得自內部瓦解粵商總會的機會。」 「朝堂更在討論,是否直接封禁粵商,查辦三江票行在江南和周邊四省的分行。」 白城西南的莊學裡,李肆牽著馬緩緩步行,一個少女在一旁跟他像是閒聊,卻是在傳遞至關緊要的消息,在少女附近,龍高山和幾個侍衛盯著她的目光卻滿是警惕。 這少女自然就是廣州知府馬爾泰的女兒茹喜,現在雖然可以自由來往廣州和英德,卻未被允許隨意進出白城。每次要跟李肆接觸,不僅要受嚴密監視,還有柏紅姑等女侍衛仔細搜身。如果嚴三娘得空,還要親自盯著她。 可茹喜表現得很自然,不僅不抱怨,每次還帶來了很有價值的情報,只是這價值,僅僅體現在從廣州的途徑印證於漢翼所得的情報。 李肆的底細,正一點點急速朝著北面傳遞,包括具體軍力,工商勢力,以及在廣東府縣下動的手腳。匯聚起來,呈現在康熙面前的李肆,是一個極為怪異的存在,力量已經足以控制大半廣東,氣焰十分囂張,視官府於無物。但似乎卻志不在佔地為王,而就是想做生意,甚至為此在隱忍著不撕破朝廷臉面,廣東的錢糧、政令,他都不關心。 這讓康熙和朝堂一時捉摸不定,總覺得還沒看透李肆的全貌,難以定出下一步的舉措,除了繼續查探和尋找縫隙之外,就一個字:「抑」。 首先就是在兵事上想辦法,聽說李肆全是自來火快槍兵,還有輕便兇猛的大炮,清廷的第一個動作就是阻止硫磺和硝石向廣東輸入。 這一點李肆可不怕,這兩三年裡,他已經囤積了相當多的硝石硫磺,他的軍隊規模還不大,目前囤積的原料足以支撐他打上兩三次全軍大會戰。此外廣東本地也有零星產出,現在大半廣東的工商都被他把控,扶持這些產地擴大產量,也能補上大半封鎖帶來的缺口。 如果真感覺原料緊張了,花點力氣,清廷的封鎖令也就沒了效力,走私這種事,即便不靠粵商總會的商人,商關部自己也幹得再熟練不過。甚至公關部運作一下,逕直可以將廣東綠營的火藥原料庫搬過來,至於他們藥坊自製的火藥,李肆根本就看不上。 總結而言,火藥原料這事根本就不擔心,可聽到茹喜這邊確證清廷要對粵商總會下手,李肆心中咯登多跳了一下。 清廷的動作還是其次,最近一些動向,讓他更擔心粵商總會內部的情況。 「你一個女兒家,作這等凶險之事,我可於心不忍……」 李肆沒了跟茹喜慢慢周旋的心思,準備再作一次試探,就決定該怎麼處置她。 「要不,就直接到我身邊來吧,如何?我身邊才三位夫人,長夜頗有些寂寞。」 停下了腳步,李肆瞇眼看住茹喜,嘴裡吐著驚人之語,腦子在品味昨夜跟嚴三娘被翻紅浪的美妙感受,目光放出來,茹喜身上的衣裙似乎也不翼而飛。 差得很多啊,不管是臉面,還是身材…… 李肆暗自比較著,那茹喜愣了好一陣,臉上也被他這目光灼出一片暈紅,好半晌才垂首低語道:「謝過李公子好意,小女子……心中已有他人了。」 咦?還真是遇到對手了。 李肆好奇心又被勾了起來,這茹喜雖比不上妹喜那般有魅力,可心思卻是一般的深沉呢。 「是麼?那真是唐突了,能否說說,那是何等人物啊?」 他隨口問著,茹喜目光也恍惚起來,似乎真的在想著誰。 「他……是個善人,雖未出家,卻一心念佛,連螞蟻都不忍踩。」 茹喜這話讓李肆抽了口涼氣,聽起來怎麼像某人的偽裝呢? 「最初與他相遇,是在夏日的午後,我跟著父親給貴人辦宴,著實累了,卻不敢進廊亭乘涼。他開口讓我休息,那一刻……」 茹喜如夢如癡地低低述說,李肆暗翻白眼,你那會是踩著了他的影子吧。 廣州知府馬爾泰的底細,李肆已經掌握了,之前就是內務府的小官,正黃旗人,似乎是德妃烏雅氏的族親,烏雅氏是誰?胤禛和胤禎的娘…… 瞧茹喜這神情,竟然又不似在說謊,李肆心想,多半該是前世見過的那種頂級演員,非常善於自我分裂人格,能將臆想或者編造的事情當作是真的一般述說,也就是俗話裡所說的「要騙住別人,先騙住自己。」 這般用心,到底是圖什麼呢? 李肆一時沒有想清,可他也沒心思細想,跟這麼個間諜隨便鬥鬥,放鬆一下心情而已。 「那般人物,真是冰清玉潔啊。」 裝作不好意思,李肆轉開了話題,接著又說,自己這兩天就要去廣州,願不願跟他一起回去。茹喜很「謹慎」地拒絕了,似乎還在怕李肆對她繼續動心思。 李肆帶著侍衛策馬絕塵而去,茹喜目送他遠去,眼神由孤苦無依漸漸變得冷厲。 「連他到底是什麼人物都不清楚,居然就敢諷刺他?你不過是個南人,對我這旗人女子都如此放肆,真真是反心熾烈,禽獸不如!」 「不是怕你起疑心,我才沒必要這般掏自己心窩子,逕直學了那些俗脂庸粉,跟你滾作一床,那時取你的性命,如屠豬狗!」 冷厲目光越來越陰沉,茹喜在心中恨恨道,不,只是殺了你李肆還不夠,總得要搞明白你為何能貿然而起。以你這年齡,根本就不該得來這般勢力,背後絕對還有大人物。爹爹說得也有道理,不能只顧著逞一時的快意,要護我們滿人江山,就得揪出真正的罪魁,看到底是不是連在皇上最擔心的那幾條籐上。 想到了皇上,茹喜的目光又柔和下來,她朝北面看去,心說我的爺啊,你再忍耐些,茹喜探明白究竟後,定要為你報仇。 最後她的嘴角翹了起來,今天這一番施為,李肆總該不再疑她是想以美色近身,進而行刺於他吧?有時候男人也缺紅顏知己,從這一角掩過去,比一般的色誘,可要來得自然隨意。那李肆怎知道,她對他說的話,基本都是真心話呢? 茹喜的一番心聲,李肆要聽見了,絕對要打個哆嗦,甚至還要懷疑這女子是不是也是穿越客,在這個時代,居然想著以什麼「知心朋友」的角度來獲取他的信任,更要感歎人心難測,她傾訴的一番身世為真,卻還滿心想著「滿人天下」,心性何其扭曲? 可對李肆來說,茹喜終究只是一個小角色,當他回到肆草堂,接到一則消息時,對人心的感慨就更為強烈了。 曲江一座煤礦發生爆炸,死難上百礦工,礦主龐澤旺隱瞞消息,甚至打死了想投告官府的礦工家屬。但曲江知縣還是知道了,卻因為工商師爺受了龐澤旺的收買,威嚇他不准管此事,只好裝作不知道。 有了工商師爺的庇護,龐澤旺更是肆無忌憚,連該給的撫恤都免了,用自己蒙養的礦場打手彈壓家屬,又惹出好幾條人命。這龐澤旺甚至宣稱,他上面就是粵商總會,就是李肆,誰敢動他,他就殺誰。 「把此人跟曲江的工商師爺都抓起來,砍頭!」 李肆的處置很簡單,但這事卻很不簡單。 「這樣不好吧,他可是咱們粵商總會的成員呢,就算要處置,也得照自己人從輕發落啊?」 彭先仲有些意見,粵商總會是他跟李肆半綁架半利誘鼓搗起來的,每一個成員都費了一些功夫,雖然這個龐澤旺行事無德,還在壞李肆大局,但處置也不該這麼重才對。 「曲江的煤礦,我早跟你們交代過了,現在還沒人研究出安全燈,深度不能超過界限,上下通風要做足,安全章程要保證,每次下礦都要仔細檢查。那龐澤旺肯定是沒理會,把井挖得太深,引爆了煤氣。」 李肆語氣很冷,這事沒得商量。 「粵商總會的章程裡說得很清楚,不能行傷天害理之事,若是有違,比如出了人命,那就得重處。現在他還直接殺人,那就把腦袋繳上來。」 李肆的裁決,彭先仲依舊不太接受。 「可眼下局勢非同一般,如此行事,恐怕得把商人推出去……」 他也是為大局考慮,但李肆考慮的是更大的局。 「如果他不重處,粵商總會其他人會怎麼想?怎麼做?我幫他們遮護著官府,替他們解難,可我不會幫著他們為搾取更多的銀子罔顧天理!龐澤旺沒事的話,我敢斷言,商人們會更加肆無忌憚,不僅不再忌憚官府,甚至再不忌憚民心,絕對會攪出更多事。到時候不必朝廷來拿我,光地方官糾合工人,就夠把咱們淹了。最近一段時間,廣東商人欺行霸市,壓搾民眾的事情可是不少!」 李肆就是這般考慮,對商人,他既要伸手去幫,以便匯聚銀貨,另一手又要隨時注意拍打,不讓他們越界。他是要整合資本去吃滿清,可不是去吃民眾,至少吃相不能這麼難看,這麼沒下限。 彭先仲歎氣:「總司,你已經壞了朝廷的規矩,他們現在做事,再沒了朝廷法令約束,自然有些張揚無忌,就不能先提醒提醒他們?」 李肆搖頭:「我這就是提醒他們,眼下這廣東,工商之事,我的話就是法令!」 說到這個份上,彭先仲再無言語,他只是擔心局勢失控,粵商總會的人心受損,既然李肆這般強硬,他也就跟著李肆朝下走了。 《青浦商約》雖然把章程訂得很詳細,但要替代清廷的工商法令,卻依舊照顧不到那麼多細節,李肆就只能以黑社會般的手腕行事。說起來,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可現在這局勢,只能如此了。 兩天後,於漢翼的「執法隊」在曲江將龐澤旺和曲江工商師爺抓住,就在縣衙外,逕直將兩人槍斃,龐澤旺的家產連帶煤礦被抄沒,抄家得來的銀子,都作為撫恤銀子,給了死難者家屬。家屬們高聲歡呼著李總司英明,曲江知縣神色複雜地旁觀,而龐澤旺的弟弟帶著龐澤旺的遺族,星夜逃離了韶州。 「粵商總會的情況,很有些不妙啊。」 廣州黃埔,陪著李肆視察的安金枝臉上憂色很重。 第二百三十九章 內需外貿一起上 「江西和福建不少商號的東主,都被當地官府約去談過話了,還取了保,這半個月裡,已經有十多家商號決定撤出粵商總會……」 安金枝通報的內容李肆都知道,只是安金枝更瞭解這些撤出去的商號,甚至能知道大略的原因。這些商號的背景都是官商,生意並不是骨子,之前趁著局勢還不明朗,以李肆為遮護騎牆,現在感覺李肆的路子越來越不對勁,當地官府稍微一用勁,就把腦袋身子縮了回去,至於在廣東的生意,乃至給李肆交的會費,就當作壁虎的尾巴,逕直丟了。 「湖南那邊情況如何?」 李肆更關心湖南的情況,之前的玻璃和水泥等產業,在湖南已經鋪開了相當規模,跟湖南幾家大商號的合作也已經深入,年羹堯在湖南坐鎮的話,還不知道要丟出什麼手腕。 「偏浣巡撫年羹堯還沒到任,湖南商人,像是老韓老於這樣的,都還穩坐泰山。他們和一干東主,也已經籠絡好了下面的官員,只求一個旁觀的姿態,即便年羹堯來了,估計也是有力無處施。」 安金枝倒是對湖南不怎麼擔心,李肆微微搖頭,卻不多言,安金枝自然不清楚這年羹堯是什麼角色。這年羹堯,跟著李衛、田文鏡、鄂爾善都是一類人,用李肆前世熟悉的話說,這幾個傢伙都是執行力爆表的狠人,行事絕不打溫吞。但年羹堯還非李衛能比,他熟悉官面運作,熟悉政務,現在雖然該還不熟悉軍務,可從四川那個多事之地出來,怎麼也知道點兵。 康熙把年羹堯放在偏浣,用心很深呢…… 「現在朝廷是忌憚牽連太深,沒對粵商總會,甚至三江票行下手,可要是腦子真一時發熱了,逕直封了商路,先不說外省商人要如何自處,就說咱們廣東商人,商貨出不了廣東,該怎麼過日子呢?」 安金枝問出了他最擔心的問題,現在這局勢太過怪異,李肆跟朝廷暗鬥,粵商總會基本是李肆靠壟斷商路和銀流綁架起來的,也是受害者。卻因為李肆給了他們一個賺錢的舒展空間,他們暗中都希望這廣東的新秩序能一直維持下去。 清廷這邊對這局勢還沒看清,都還以為商人跟李肆是一路人,顧忌著李肆的底細還沒完全摸透,同時切斷廣東商流,影響太大,對粵商總會和三江票行的處置方略還沒達成共識。 李肆微笑著問道:「安爺子,切斷廣東商流,會有什麼後果?」 安金枝眨巴眨巴眼睛,指頭飛快彈著,那是在一樁樁估算。彈了很久,最終無奈地抖著臉上的肥肉,歎氣道:「算不過來,難以想像。」 李肆點頭,確實難以想像,這就是康熙和清廷沒敢在第一時間處置粵商總會,乃至難以定下斷腕決心,準備跟李肆在廣東大打出手的原因。 滿清以江南為糧稅核心,以順治十八年的戶部編冊為標準,清廷在江南省,也就是江蘇和安徽,田賦定額為460萬兩,米270萬石。而廣東僅為85萬兩,米2萬石。康熙時代,太平關和粵海關的關稅定額不多,估計不超過十萬兩,算下來清廷在廣東每年徵稅也就百萬兩。 就錢糧看來,廣東的重要性不怎麼突出。可要命的是,廣東是江南和湖廣兩個經濟圈的重要出口。湖廣的糧食、茶、瓷器,江南的絲綢、生絲、棉和棉布等等,不管是成品還是原料,很大一部分都要依賴廣東消化。西南地區,包括雲貴廣西的藥材、山野特產和各類礦產,也都以廣東為主要市場。而廣東向外省輸送的本地貨物種類明顯偏少,以糖、鹽和鐵器等成品為主。 從廣東的商貨往來就能看出,廣東是一個獨立經濟圈的中心,吸收大量成品和原料,大多滿足自身需求。但跟江南經濟圈又有不同,廣東的經濟構成非常多樣化,東莞的手工業,糖業,順德的塘魚桑蠶業,佛山的鐵業。用現代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廣東的商品經濟不僅發達,而且分工還非常精細。 接著說到對外貿易,這一點廣東的重要性更加凸顯。康熙時代有「四口通商」,可在南洋貿易上,廣州始終佔據著主導地位。原因不僅是因為地理位置,還有「洋人特區」澳門一地的存在,以及廣東千年來與南洋的貿易往來,積澱的歷史慣性和人文素質。 廣東不僅消化各地商貨,輸出若干重要物資,同時還是南洋貿易的門戶,如果掐斷廣東商路,在廣東鬧騰的李肆會不會餓死不清楚,周邊各省商流受阻,會影響到多少人,康熙和清廷不能不權衡。至少在他們看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真要封鎖了廣東,李肆未必餓死,而大半個天下可就難得太平。 「對朝廷來說,封鎖商路是以毒攻毒,他們寧願揮大軍來攻打,就如用刀直接剮了我這毒瘤一般,也不願喝下那瓶毒藥。」 「但是……他們肯定會藉著這商路來做點什麼文章,能做出什麼文章,就得看朝堂和周邊四省有沒有這樣的聰明人。」 李肆盤算著清廷和周邊四省巡撫的心計,估計想的也是從各方面下手,抽粵商總會的根子,讓那些商人不再跟自己走在一路上。 「所以問題還在於,要怎麼穩住粵商總會。」 安金枝是一直在下力,他現在跟緊了李肆,一方面是人和財兩面都已經勾連得太緊,想脫身都沒辦法。當初自以為看中了一個乘龍快婿,卻不想這女婿太厲害,壯大到了朝廷都難拴住的地步。另一方面,他也不是太顧忌,領受這粵商總會會首的用心,也能被解釋為安定廣東局勢,通過跟管源忠的關係,這用心也能傳遞到朝堂上。 此刻兩人已經站在黃埔口的一處高地,聽得安金枝這話,李肆呵呵輕笑道:「既然是商人,想的無非就是兩件事,一是哪裡能有好貨,一是貨往哪裡銷。」 靠著三江投資圈來的錢,還有粵商總會收的保護費,不算三江票行流轉的四五百萬兩銀子,李肆不僅能打平自己的財政赤字,還有了幾十萬兩的盈餘。如果算上下一步會握到的錢,他手裡就能握有上百萬兩白銀,這些白銀投到現在還只能稱呼為「輕」工業的領域裡,類似玻璃水泥這類商貨出來,絕對是商人蜂擁而奪的對象。 可光有產品不行,還得有市場,朝四周蔓延,會讓清廷越來越恐懼,逼得他們下狠心斷腕。 「市場在……這裡!」 李肆踩了踩腳下,前世某項運動讓國人苦不堪言,可在這個時代搞起來,就是一劑特效藥。 「這裡?黃埔?」 安金枝還沒想通。 「我要在這裡,造一座新城。」 李肆這話驚得安金枝那胖臉又成了馬臉,在英德造城還不夠,繼續造到廣州來? 「白城就是個大莊園而已,未來的黃埔,說不定會比現在的廣州城還熱鬧。」 李肆就是這個打算,水泥、玻璃、制陶、鋼鐵等等諸多產業都需要一個集中展示的「模範工程」,這就是商貨的一個出路,等於他來打造一個「非典型」熱點市場。當然,黃埔開發出來後,肯定沒辦法像後世的房地產業那般賺錢,但花點心思營銷,開發成本至少能收回來。 「全新的城……得花多少銀子?」 安金枝即便是豪富,可造城這事,依舊覺得有些天方夜譚。 「我只搭好架子,然後修點樣板……區,種種便利,都照白城來,安爺子,你覺得會有人想買那樣的房子嗎?」 李肆這問題,安金枝連連點頭:「是照白城來造的話,我怎麼也得買上一座園子!」 白城的基建,由老劉村的泥瓦工負責,可他們現在已經不是泥瓦工了,而是青田公司單獨的基建部。這幾年下來,地下工程、給排水,溫控等等技術,他們已經演練得非常嫻熟。造出來的房子,雖然外觀還保持著傳統,舒適度卻遠超這個時代。之前安金枝對自己在白城的住處很滿意,一直就想著怎麼在廣州再弄一套,可相關的配套設施,老廣州城怎麼也沒辦法實現。 「造新城,就算只是先造一小塊展示,也要花很多時間,而且相關的商貨也不算太多,要安所有商人的心,這可不夠。」 安金枝一邊問,一邊在打量荒地,似乎在盤算自己未來的園子該修在哪裡。 「那是當然,像是茶、絲綢、瓷器一類的商貨,我也安排好了另一個去處。」 李肆的語氣變得有些凝重,安金枝並沒有注意,直到聽到後一句話,整個人才僵住。 「安爺子,你們這些行商,也該變變了。」 艱辛地扭過頭,安金枝目光裡還帶著點哀求。 「阿肆,你真要對海關和行商動手?不是已經仿照太平關例,交由關行負責了嗎?」 李肆拍拍丈人的肩膀,這事確實損害了行商的利益,但他必須要走出這一步,不損他們的利益,粵商總會就攤不到更多利益。 「安爺子,我只是要把所有行商都擰成一股繩,大家有福共享,有難同當,就跟粵商總會一樣,不,比粵商總會更牢固……」 行商跟粵商總會針對的工商業不同,完全是資本運作,所以不能摻雜在一起,而必須另有一套運作流程。在原本的歷史裡,再過五年,廣州的行商也會擰在一起,以聯盟的形式組建所謂的「公行」,但沒敵過英國人的壓力,最終還是解散。直到再後來,才由清廷推動,形成了固定的洋行體制。 李肆則是要走得更遠,要以股份的方式把行商組織起來,而且他要控制多數股,要將這扇門戶牢牢握在手中。滿清之所以將洋行事務都丟給民商,是出於華夷之防,不願從官面上直接接觸洋人,結果促生了買辦資本。他李肆既沒這層顧忌,也不想讓買辦這類角色存在。 「安爺子,之前我不是說到了南洋公司嗎?」 李肆對安金枝露齒微笑。 「現在該是正式成立的時候了。」 安金枝腦子有些發暈,見著微笑的李肆,恍惚間如見著了露出獠牙的虎狼一般。 第二百四十章 混沌難明的渦流 「南洋公司!?這是什麼來頭!?」 澳門海面,老實人號降下軟帆,新舊木紋交錯的船艉台上,波普爾船長舉著望遠鏡,嘴裡嚼著雪茄,一邊觀察一邊嘀咕著。 他不得不降帆,半里之外,一艘比老實人號還大的怪船正開了兩扇炮門,將老實人號穩穩指住,通行的旗語打得很顯眼:停船待查,否則開炮。船上的葡萄牙船員指著對方船帆上類似雙環日輪的標誌說,那是南洋公司的船。 從望遠鏡裡看過去,波普爾船長習慣性地數了數炮門,然後抽了口涼氣,一側八個,再仔細看看開啟那兩扇炮門裡的情形,下意識地念叨道:「謝特!」 那該是十六,不,甚至十八磅炮,雖然算不上什麼大炮,可已經不是他船上那些十二磅炮能抗衡的,而且論數量他也不佔優。 朝甲板上看去,船身中間居然是一排斜著的架子,支著幾艘小船,架子上還有小吊車,再朝船頭船尾一掃視,波普爾船長愣住了,連嘴裡的雪茄掉了下去都恍然不覺。 平甲板船…… 這船雖然不像之前遇到的那條小船那麼尖細,卻依舊像是豚魚一般,身長肚窄,線條流暢。以帆形來看,波普爾一眼就看出這還是一艘全裝帆船,這意味著它雖然大了一號,粗了不少,速度和靈活性也不比之前那條小船差多少。 「關炮門!該死的!誰讓你們開炮門了!?」 目光從望遠鏡裡拔出來,第一時間就看到自家船身上的炮門掀了起來,波普爾船長魂飛魄散。如果是以前那條小船,雖然跑不過,卻還能挨得起打,可現在這條船,跑也跑不過,挨上那十八磅炮可不只是皮肉傷,他的老實人號還得跟前兩次一樣,乖乖地當老實人。 「船長,別擔心,多半是來告訴你新規矩的。」 那個葡萄牙船員安慰著波普爾。 「嘿……又是這條船!乾脆打沉了它!」 金鰲號上,炮長魯漢陝摩拳擦掌,這條老實人號可欠了他們血債的。 「我也想啊,可惜我們只有四門炮,一面兩門,現在只是在嚇唬人而已……」 賈昊蕭勝那一戰的事跡早就耳熟能詳,胡漢山也是躍躍欲試,可想到目前船上只搭了四門炮用作訓練,他很是無奈,不僅炮不夠,炮手還需要適應新炮,真打起來,對方有十來門炮,可不一定是對手。 「如果那傢伙不願意交保護……呃……護航費呢?」 魯漢陝還抱著希望。 「那就撞上去,槍炮一起上!船上的新安兵正閒得發慌呢!」 胡漢山也很光棍。 「護航費?」 老實人號上,波普爾船長繼續發呆。見著一艘小船從那大船上卸了下來,不僅升起了一面帆,屁股後面還吐著浪花,載著二三十個荷槍實彈的兵丁,呼呼就衝了過來,他下意識地重複著那葡人船員的話。 葡人船員說,從上個月開始,進這片內海的商船,都必須要向這個南洋公司繳納護航費,而且一艘船要按大小計費,像老實人號這樣大的,估計得上萬兩銀子,波普爾船長臉一黑,揮手就要下令升帆開炮門。 「收費之後,他們會發執照,有這執照,清國就沒人敢再阻攔和索賄,只需要按照公佈的稅則交稅。」 接著那船員又補充了一句,波普爾船長的手就轉到了頭頂的帽子上。 「真的!?」 他難以相信,之前每次進廣州,把貨交給行商之前,從胥吏巡役到海關監督,一路塞錢上去,怎麼也得兩三萬兩銀子,否則就作不了生意。 「規禮都不必給了?」 「是的,清國在廣東的統治像是有了變化,一位平南王一般的人物控制了廣東,他很照顧商人。」 聽船員一番講解,波普爾好半天沒回過神來,這可是大變化! 「船長,我們這次必須在廣州多呆一段時間,把廣東的情況看清楚,然後報告給公司。」 老實人號的大班也很震驚,莫非半年前在廣州經歷的那場什麼青浦變亂,現在已經有了結果? 「那麼這護航費……」 波普爾問大班。 「如果此事為真,現在不交,進了廣州,恐怕要交得更多。」 大班這麼說著,波普爾心說,現在不交,估計船都得沉掉,這個什麼南洋公司,就跟加勒比海盜一樣,就是明目張膽的勒索。不過……真是這麼明碼實價,這海盜也挺可愛的。 「就這麼交了?真是沒意思……」 從望遠鏡裡看過去,青田公司商關部的海商關員正在清點金子,胡漢山無趣地咂吧著嘴。 北京雍王府,不,現在只是貝子府,冰冷語音正在後花園裡飄著。 「我可不是誰的主子,你就這麼跪著,真真沒什麼意思。」 胤禛甩著魚竿,頭也不回地陰陰說著。 「奴才豈敢忘了主子?過往之事,是奴才糊塗!」 後面一個二品大員正跪在地上,也不分辨,就徑直認罪。此人三十多歲,眉目飛揚,原本該是桀驁跋扈的氣息,此刻卻斂得緊緊的,不敢在胤禛面前放出一絲。 胤禛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專心盯著了魚漂,彷彿背後沒有此人一般,那人也就這麼跪著,再不發一言。 過了不知多久,水聲微蕩,魚兒上鉤了,胤禛揮桿,卻只提起一串水珠。愣了片刻,他歎了一口氣,語調柔和下來:「過來吧……」 背後那人庶了一聲,膝行而前,靠近了胤禛,胤禛拍拍身邊的石頭,示意他坐下。 「亮工啊,你主子我是心煩,不知這天,到底要怎麼才能開顏。」 這人自然就是年羹堯,自四川巡撫轉任偏浣巡撫,還被召回京城陛見。來京後連話都沒遞一聲,跟康熙談過後,才急急來了胤禛這裡。 胤禛像是在道歉,心中卻還在翻騰,年羹堯是他鑲白旗下之人,得虧康熙只擼了他王位,沒撤了他的鑲白旗之領,否則這年羹堯怎麼也不會來找他。 他這番作態,也只是要讓年羹堯認清位置,同時也是宣洩自己過去積在這傢伙身上的氣。年羹堯雖然在他門下,甚至去年他的妹妹還成了自己的側福晉,可心思卻活絡得很,跟胤祀都還有過往來。 現在他胤禛遭了罪,年羹堯卻慇勤起來了,胤禛剛才故意給了年羹堯一個冷臉,其實心中卻在暗喜,之前李衛說的那些話,有可能是真的…… 「主子不必憂煩,奴才見皇上的時候,皇上還要奴才好生聽主子的話,在偏浣好好做,特別留意廣東的情況。奴才尋思,只要主子指點著奴才在廣東建功,這天顏怎麼也能開了。」 年羹堯小意地說著,胤禛又哼了一聲,眉毛角卻揚了起來。 果然如此,胤禛心道,皇阿瑪對自己此次廣東之行,其實沒有全盤否定,除了惱自己做事太唐突之外,也就是私調王文雄犯了忌諱。此次將年羹堯調到偏浣,正是給了自己一個機會。 「廣東之事,根結還在那李肆一人身上,跟其他人沒什麼關聯,你不要在這上面做文章。」 胤禛直入主題,指導起年羹堯來。之前他和李衛已經分析得很透徹了,儘管康熙還在懷疑李肆是胤祀勾結洋人蒙養的黨羽,可總結各方面跡象,他們都認為這不太可能。當然,這話也不必說給康熙聽,胤祀……就安心在家裡蹲著吧。 「李肆此人,身上還有諸多疑點,但要破他也很簡單,就是拿著他本人!此外他在英德的巢穴,絕對也是他的命脈,否則不會為此大動干戈,要跟王文雄死鬥!你就尋著這兩條去做,只是得留意,沒有絕對把握,不能輕舉妄動,至少不能破了皇上要護著的那層皮!」 胤禛心中淌過自己跟李肆那幾回合的交手,而記憶中有一段已經蓋上鐵板的景象,他自然是再不願意去碰,這輩子都不想。 「如果有那可能,你一定要拿住活的!」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年羹堯也被這話裡的冷氣激得打了個哆嗦,心說這主子還真是在李肆手上栽了大跟頭。 「另外,我這邊再給你派個幫手,你給他安排個合適的職位。」 胤禛隨口就安排了李衛,年羹堯自是不敢拒絕。 「至於偏浣那邊的形勢,你可有把握能拿得住?」 他還準備施點其他恩惠,比如說跟湖廣提督高其位打個招呼,讓他盡力配合年羹堯。 「勞主子煩心,奴才父親曾是湖廣巡撫,那邊的情況奴才很清楚。」 年羹堯直愣愣說著,也沒注意胤禛臉又黑了下去。 「那你去吧,跟你妹妹多聚會……」 胤禛冷冷說著,又甩起了魚竿。 年羹堯低低庶了一聲,躬身後退,這時候才覺得有些不妥,可他也再懶得縫補,只要解決了李肆,這些小節又何必在意。 「皇阿瑪調他到偏浣,是看在他父親熟悉湖廣的分上,還是對我還有期望呢?」 胤禛煩躁地想著。 就在這時候,李肆在廣州也有些煩躁不安,粵商總會的商人在廣西又捅出了簍子。 廣西的米商怡香號賄賂廣西幾個縣的常平倉官員,買出了常平米,在梧州被陳元龍的撫標攔住。怡香號的東主將自己的護衛打扮成青田司衛,把鳥槍改裝成燧發槍,跟廣西撫標對戰,死傷好幾十號人。 廣西巡撫陳元龍發飆了,沒抓著怡香號的人,卻將在廣西考察礦產的湖南興盛堂東主韓玉階抓了起來,要興盛堂的人回廣東轉告粵商總會,不把怡香號的東主交過來,他就要治韓玉階的罪,當然,這其實就是在給他李肆放話。 怡香號行事太過囂張,讓李肆感歎,商人就是這樣,只要少了約束,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可話又說回來,這是他李肆一手造成的。他當然不可能如陳元龍所願,乖乖交人,否則粵商總會絕對要炸窩,這事怡香號雖然有過,但卻是在對抗官府,談不上什麼傷天害理,而韓玉階韓掌櫃跟李肆合作很早,他更是要全力回護。 問題是,廣西那邊,他現在鞭長莫及,也不願現在就跑到廣西去攪事,到底要怎麼救回韓玉階,他一時犯了難。眼下這局勢,還真有些像一鍋粥,清廷在亂,他這邊也在亂。 第二百四十一章 誰還值得信任? 廣州青浦,彭先仲撓頭不已,他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跟蠟燭似的,都快整個燒掉了。粵商總會的會首雖然是安金枝,可實際的工作卻是他這個青田公司商關部的主事在打理。 曲江龐澤旺事件在粵商總會裡引發了不小的波瀾,商人們雖然明裡不敢說,暗裡都覺得李肆處置太重,為此彭先仲專門召集怨氣最大,心裡也最有鬼的一些會員,安撫和開導他們。 大面上穩定住了,接著他就奉李肆之命,督著商關部撰寫《青浦商約細則》,將粵商總會必須要遵守的工商事細節整理出來,雖然是亡羊補牢,做總比不做好。而且這些細節也沒寫明違反了會如何處置,只是提醒大家,這些事情李肆很在意。 正做著這事,廣西的事情又堆過來了,彭先仲不得不趕緊跟怡香號聯繫,要他們就假冒青田司衛的事給個交代,同時也跟其他廣西商人聯絡,看有沒有辦法居中說合,救回興盛堂韓玉階。這韓玉階就是以前湖南隆興堂的韓掌櫃,事業作大了以後,自己開了興盛堂,專作鉛錫硫磺硝石等礦產生意,屬於李肆的「戰略合作夥伴」。 「小彭啊,忙成這個樣子,都沒顧著為自己考慮考慮?」 湖南聚盛行的於頌來了青浦,見到彭先仲這般模樣,像是無比感慨。 「自己?」 彭先仲卻聽得這話有古怪,愣了一下。 「呃……我是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就沒想過身邊事?」 於頌口風轉開。 「呵呵……那也得有合適的人吧。」 彭先仲搖頭,三年前,他不過是英德彭家的一個小角色,可現在自己的家族反而成了小角色,連帶他自己的婚事,族中都再難置喙,任得他自己挑揀。而他跟在李肆身邊,嚴三娘、盤金鈴乃至安九秀這些才貌雙全的絕色見得慣了,眼界也高了,竟然沒誰再看入眼,忙碌下來,這事也就丟在了一邊。 「後面的事,怎麼都難說,還是多為自己想想。」 於頌語氣飄浮地說著,彭先仲笑笑,只當他跟其他商人一樣,都在擔憂前路,沒怎麼上心。 在廣西商人身上下了力,李肆就遣人回英德向李肆稟報,這時又有人來找彭先仲了。 「爹!?你怎麼過來了?」 彭先仲的父親來了,臉色很沉重。 自從彭先仲進了青田公司後,彭家也一路發達,雖然說不上豪富,在韶州也算是眾人皆知的名號,糧米、琉璃、鐵具、酒和靛藍靛青染料等產業做得紅紅火火。除了彭先仲在青田公司的關係,還有族中女子以彭家老爺子義女的身份嫁給了青田公司元老田大由,和李肆的關係非同一般。 「先仲啊,老爺子開始為咱們彭家的未來擔憂了。」 彭先仲的父親也說到了未來,彭先仲心中一涼,就連自家也開始不看好李肆這條路了? 「咱們彭家在江西的親族都遭了牽連,官府沒明著整他們,卻在各方面刁難,親族裡也有做官的,讀書人更不少,這下子都被封了前途。老爺子也說讓他們搬過來,他們卻不願,還說是被咱們害了,要老爺子給個交代。」 彭先仲的父親長歎一聲,顯是無比抑鬱。 「老爺子讓我過來問你,四哥兒……是真要準備反了嗎?」 他這個問題,彭先仲無言以對,李肆在婚禮上剪了辮子,反意再明顯不過。但親眼目睹者卻很少,都是最親切的人,他身為其中一員,自然不會對外洩露此事。 「現在這情形,四哥兒都沒反,還擔心什麼呢?」 彭先仲只能這麼說,他父親搖頭。 「照這情形走下去,我看也是一個反字。」 彭先仲還要分辯,他父親擺手道:「我也只是來轉達老爺子的話,咱們是商人,上面總得有個朝廷。現在彭家跟著粵商總會,跟著四哥兒,可以說成是受了他的脅迫。但你已經是青田公司的主事,真到了那個時候,彭家可是不敢再認你的。」 這一刻,彭先仲只覺得滿嘴苦澀,李肆和他一直在談可能會遭遇到的壓力,沒想到現在著落在了自己身上。 廣州城某處的一座華貴酒樓裡,一群人正在包間裡低低議論著,聽他們的腔調,竟然都來自江西。 「佟國勷竟然要把咱們的戶籍都卸掉,唆使其他豪族吞咱們的地,這有些荒唐了吧?那些豪族能幫著他幹這混賬事?」 「他忌憚李肆,可不忌憚咱們,也不忌憚那些豪族,這事他就是放個風出來,表明他能威脅到咱們。」 「地都無所謂,可咱們的親族祖祠都在那,怎麼也不能讓祖宗遭了難吧?」 「他到底想幹什麼?」 「你還是去問問那李肆,到底是想幹什麼吧?」 這幫江西商人神色不定,他們跟李肆的關係不深,只是要在廣東做生意,不得不從了李肆,加入粵商總會,一邊享受好處,一邊擔憂未來,一直是痛並快樂著。 「若是李肆行事沒這麼囂張,慢慢跟官老爺周旋著,拿到如今這局面,朝廷多半也不會這麼忌憚。」 「是啊,瞧這情形,怎麼都得打起來,就看還要拖多長時間而已。」 「真要打起來,就算李肆強橫,怎麼也難扛住朝廷。」 「想這麼多幹嗎,趁著現在還能賺錢,趕緊使勁地賺!」 「嗤……那李肆又要當善人,不准咱們在草民身上下力氣,真是個神仙。」 「神仙」一詞顯然不帶什麼褒意,眾人都沉默了。過了片刻,一個人左右張望,像是下了大決心般地低低開口。 「你們說……如果這李肆不在了,但粵商總會還在,這局面能不能造出來?」 眾人都是嗤笑,李肆和粵商總會可是一體兩面,這不是天方夜譚麼? 「這事……是有可能的。」 有人卻靈醒過來了,目光閃起光芒,眾人都急忙求教。那人解說道,李肆是朝廷眼裡的刺頭,怎麼都不能容下,可粵商總會卻不是。就算《青浦商約》沒了,可商人們抱成一團,官老爺即使撲回來一些,廣東已經凝成這個局面了,怎麼也比其他地方做生意舒坦。 「粵商總會就是個商人,如果把李肆賣了,未必不能賣個好價錢……」 那人陰惻惻地說著。 「把李肆丟出去,再扶起另一個人,一個朝廷不怎麼忌諱的人,粵商總會,連帶李肆在廣東打開的局面,未嘗不能留下一二。就算賣不到朝廷那,咱們不能在廣東占利,可賣到了佟國勷那,咱們在江西……該也能有莫大的好處。」 這話說得眾人心中一跳,面面相覷間,都在盤算,那「另一個人」到底該是誰。 「我跟英德彭家的彭老爺子談過,他對眼下這形勢很是擔憂,對李肆……更是不滿呢。」 那人嘿嘿笑著,眾人恍然。 英德白城,李肆也正對於漢翼不滿,他的探子沒能探到韓玉階在廣西更詳細的情報,韓玉階的夥計也不清楚自家東主到底被抓到了哪裡關押。 「廣西那裡……咱們之前確實沒怎麼留意過,可廣西商人那邊的線,你都沒去牽過?」 李肆質問道,於漢翼則是一頭汗水,他雖然心思細密,但手上的事情太多,而且李肆還專門交代說重點留意湖南的情況,一時沒去注意搭建廣西的情報網。此外,廣東內部的情況他也需要瞪大眼睛觀察,內外煎熬,這個做事細緻的漢子,現在也是漏洞百出。 「這是我的問題……」 李肆也回過神來,他對於漢翼的要求太高了。這可不是玄幻小說,有了個情報組織,什麼消息都能探聽到。於漢翼手上掌的事,內外都混在一起,著實麻煩。 「你衡量一下內外工作,看怎麼進行劃分。」 想著前世的情報組織都有對內對外,或者是對自己和對敵人之分,比如MI5和MI6,比如CIA和FBI,李肆開始做前期的準備,他自然想不到,自己這個決定,已經晚了。 於漢翼沒能幫上李肆的忙,讓李肆不得不考慮借由廣西商人的渠道,跟廣西巡撫陳元龍對上話,看是不是能具體談談。卻沒想到,那位雙面間諜茹喜卻來了,還帶來了李肆正翹首以盼的消息。 兩個消息,一好一壞。 好消息是,廣東這邊知道了陳元龍的動作,怕惹怒了李肆,主動說合,韓玉階已經被陳元龍放了。 壞消息是,趙弘燦和陳元龍密議,壓迫韓玉階當官府內應,要藉著韓玉階跟李肆的親近關係,尋機作掉李肆。 「此事……不是密議麼?你又是從何而知的?」 李肆當然不相信這話,先不說茹喜這個人本就不可信,此事既然跟她父親沒關係,她又怎麼會知道? 「此事還是布政使佟法海提議,他派人過去親談的,還專門交代我爹,什麼事成後將韓玉階護入廣州城,韓玉階肯定跟他們有什麼交易,李公子可得小心。」 茹喜像是很擔憂,光從表情看,可看不出真假。 李肆裝作聽了進去,等她走了,才冷笑出聲,挑撥離間計劃開始了麼? 可接著收到的消息,讓李肆也開始疑心了。 韓玉階被放了出來,毫髮無傷,陳元龍甚至都不再追究之前怡香號的事,這事怎麼看都覺得蹊蹺。 「這局勢,我可不喜歡。」 李肆咬牙,現在他有了時間,但如此暗戰,他卻十分被動。韓玉階到底值不值得相信?仔細調查他吧,粵商總會的人心會更加渙散,不調查他吧,韓玉階雖然算是鐵桿,卻也只是利益聚合在一起,可不能無條件無保留地信任,他李肆不是孫策。 第二百四十二章 清遠驚魂:難解的仇恨 雞冠山司衛訓練營地,例行的隊列操練剛剛結束,蔡飛跟梁慶幾個正副目長聚在一起談論,本是討論哨裡那些讓人頭疼的落後分子,話題不知怎麼就轉到了《聖武傳》上。 范晉寫的這本小冊子已經發了下來,副目長以上人手一冊,不僅自己要看,還要向手下的士兵宣講。 「岳武穆當兵的時候還經常頂撞上官呢,不聽話並不等於就是好兵嘛。」 「那得看是為什麼不聽話吧?岳武穆是一心報國,見識非凡,你說那些以前只會在武館擺把式的傢伙,能這麼比?」 「戚大帥就看不起城裡人當兵,他們就是那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 聽著部下紛雜的議論,蔡飛搖頭。 「我覺得吧,還是多想想自己有沒有以身作則,再看看自己有沒有賞罰分明,都做到了,就看自己是不是恩威手段用得有問題,總之自己沒問題,那兵再是不行,才是他自己的問題。」 部下們嘿嘿笑了,都奉承起來,「還是飛仔有學問……」 梁慶更是一巴掌拍在蔡飛肩膀上:「飛仔加油啊,怎麼也得搶在別人面前,第一個當佛山翼的正哨長。」 蔡飛矜持地一笑,佛山兵的表現很爛,拖累了上面對佛山人的印象,到現在佛山翼裡都沒人干到正哨長,他這副哨長已經是拔尖的了。 正要假意訓斥部下,卻見一個熟悉的窈窕身影在眼角飄起,想揮手招呼,手舉到一半就停了下來,那身影跟另外一個人走得那麼近,那是他從未得到過的距離。 「紅姑來了……」 「張指揮也來了,難不成是有什麼行動?」 其他部下沒怎麼留意,梁慶卻注意到了,他低低歎了一聲,對蔡飛道:「如果紅姑是中意他……就別起什麼心思了。」 蔡飛心中浮起微微苦澀,這話他不得不信,柏紅姑身邊那人,就是青田司衛北營指揮張漢晉,佛山翼從中營調到北營來重訓,張漢晉是他上司孟松江的上司,差著好幾級呢。 雖說這青田司衛的等級不像朝廷軍爺的品級那般耀眼,尊卑階級更不如朝廷軍爺那般森嚴,可張漢晉那個級別的人物,跟他們的總司李肆李天王關係非同一般,他要跟張漢晉爭媳婦,那簡直就是沒可能。 心裡暗自有了埋怨,柏紅姑雖然連什麼親密話都沒跟他說過,可平日見了他的那般作態,怎麼也該是對自己有些情意吧,如今看她跟張漢晉說話的一臉興奮勁,蔡飛心中的酸意一股股往上冒。 「佛山翼——集合!」 傳令兵的呼喊帶著嗩吶聲響起,片刻時間,三百四十人就集合完畢,張漢晉看著排列整齊,昂首挺胸的官兵們,滿意地點點頭。 「天刑社,出列!」 隨著他的一聲沉喝,十多名官兵跨步站了出來。 「總司要去清遠,點名要佛山兵也隨行護衛,你們向紅姑報道。」 張漢晉是來挑兵的,其他人看著這十多個人,滿眼都是羨慕。能護衛李肆出行,那就是莫大的信任,雖然還說不上什麼榮耀,可能得李天王的信任,怎麼也是一樁美事,即便是蔡飛,心中都閃過一絲失落。 至於為什麼要專門挑天刑社的人,蔡飛和其他人都明白,天刑社就像是李天王手下的天兵,那是懂得了天道的。可除了這十多個人,其他人都對什麼天道懵懵懂懂,天刑社的東西他們也聽過,也想過,要談出什麼感受,之後行事要怎麼踐行這天道,他們就張口結舌,難發一言了。 「你們佛山兵都是城裡人,有一樁毛病最不好,就是心裡總彎彎繞。我也老實跟你們講明白,進不了天刑社,你們就沒辦法向總司交心。就像是上了戰場,你可以放心地把左右甚至後背交給兄弟,那是因為你跟兄弟們可以交心。可總司跟大家隔著這麼多層,你到底是個什麼人,他不知道……」 孟松江向眾人攤牌一般,說得非常誅心。 「如果只是圖這一份薪餉,還有青田司衛的待遇,總司也並不強求,畢竟大家簽了生死契,把命都賣了出來。可如果還想更進一步,總司就要看到你們的心。」 孟松江說到這,蔡飛感受到部下們的目光,硬著頭皮插話了。 「翼長,天刑社的什麼天道,我們確實搞不清楚,就沒其他的辦法跟總司交心麼?」 有些人只把司衛當一份職業,爐工也好礦工也好,總有丟命的可能,甚至搭棚行每年都要摔死不少人,當兵,至少是當青田公司的兵,危險也沒高到哪裡去,薪餉和福利還這麼惹眼。 可還有人想著上進,不管是在哪個組織裡,特別是像蔡飛這樣的人,心中總是有一口氣憋著,所以他不顧責罰,違紀開口。 「等我說完了,你就去扛木十圈!」 果然,孟松江毫不留情地處罰了他。 「至於你的問題,我正要說到這,總司也清楚,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懂得天道,所以他讓范總監創立了一個新會,就叫聖武會!只要誰讀懂了聖武傳,有自己的體會,能講明白自己要學聖武傳的哪些東西,就能入會。入了聖武會,總司自然就知道了你們的心聲。」 孟松江說到這,就交由張漢晉宣佈。 「佛山翼聖武會成立!副目長以上,都參加由本翼翼長組織的聖武傳講習!」 佛山兵們頓時歡呼起來,什麼天道他們真是理解得費勁,可聖武傳講的內容,從小就隱約聽過,都是耳熟能詳,怎麼也能講出個子丑寅卯,進這聖武會,該比進天刑社簡單。 蔡飛也是興奮不已,可瞅瞅正向那十多個天刑社的佛山兵作著交代的柏紅姑,再看看張漢晉,心頭竟是百味雜陳。 宣佈了聖武會成立,張漢晉正要跟柏紅姑離開,孟松江扯住張漢晉,悄聲問道:「總司去清遠是有什麼大事嗎?怎麼還想到要招佛山兵護衛?」 張漢晉聳肩,他怎麼知道?不過……李肆要將其他翼裡可信的人聚合起來,組建親衛翼這事已經在醞釀中,去清遠不過是預先準備而已。 張漢晉是這麼理解的,可此事的本原,在李肆心中卻是另一番面目。 韓玉階回來了,卻沒到青浦,也沒到英德來找他,他在清遠有一處莊園,就窩在了園子裡不願動彈,似乎有難言之事。和他相交甚密的於頌去了,然後通報說韓玉階病倒了,建議李肆去看望看望。 李肆的第一反應就是……有古怪,莫非那茹喜說的是真的? 這幾乎就是陽謀了,找借口不去,那就是自己心裡有鬼,直接把人往外面推,去吧,誰知道有什麼陰謀等著? 李肆沒怎麼猶豫,還是得去,除了要於漢翼從周邊調查韓玉階那莊園的情況,另外的措施就是加強戒備,為此得選拔可信的司衛充為親兵。 「還不如把連瑤翼整個調過來!」 龍高山是這麼考慮的,李肆沒辦法接受,連瑤雖然可信,卻不能讓他們獨佔了親衛,冷了其他人的心,他自己的安防也是一個「政治」問題。 「不要我去?」 嚴三娘本也想去,李肆不想讓她憂心,並沒有跟她細說商人方面的不穩跡象。清遠又不是廣州城,也該沒什麼危險,李肆不讓她去,她也沒有堅持,只是讓紅姑帶著幾個女侍衛隨行,畢竟安防上不免涉及女子,總不能讓龍高山這幫漢子去搜女子的身。 初見雛形的親衛翼二百多人,就這麼護衛著李肆來到清遠,進了韓玉階的莊園。大隊戒備宅邸外圍,龍高山和柏紅姑帶著十來名男女親衛貼身隨行,直奔韓玉階的住所。 韓玉階真是病了,就臥在床上,面色蠟黃,雙目無神,還一臉的潮汗,話都說不出來,身邊的侍女不停地給他擦拭。 李肆當然不能帶著十多人擠進病房,就龍高山和柏紅姑跟了進來,龍高山走在前面,粗粗查探後,點了點頭。屋子裡除了韓玉階外,就只有兩個侍女。一個在床邊伺候,一個在屋子角落裡,守著幾個藥罐,正在熬藥。 見了李肆,韓玉階兩眼放光,掙扎著想坐起來,李肆靠近床前,柏紅姑趕緊跟上一步,將李肆跟那侍女隔開。 「就這麼躺著,我又不是什麼官老爺,老於呢?」 李肆一邊安撫著韓玉階,一邊隨口問道,進了莊園,都是韓玉階的商號夥計在招呼,卻沒見於頌出迎。 韓玉階居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手也哆嗦著,似乎是要給李肆指什麼,順著那顫抖不定的手看過去,卻是那侍女。 李肆心中一冷,暗道不好,正要提醒柏紅姑,劇變驟生。 柏紅姑本就在警惕著這侍女,可她只是客串,並非專業護衛,並沒看出什麼端倪,一半心思也被韓玉階的異狀吸引住。 等眼角注意到那侍女身影動彈,自己腰間也是一寒時,再要反應,卻只覺全身都被一股劇烈的疼痛握住,力氣驟然消失。 在這一瞬間,李肆看得目呲欲裂,柏紅姑身體發僵,杏眼圓瞪,臉上滿是瀕死前的淒絕之色,一柄利刃自她後腰直貫而入,從前腰透出。 清叱聲裡,那侍女拔出利刃,該是沒帶血槽的尖刀拉出了如瀑血泉,噴了她半身,她卻恍若未覺,推開身軀已經癱軟的柏紅姑,揮刀撲向李肆。 「反賊!納命來!」 那侍女的叱喝含著刻骨的恨意。 「好膽!」 正盯著那個煮藥侍女的龍高山反應過來,隔著五六步遠,來不及奔近,他手臂一揚,寒光激射而來。 這時李肆右手已經拔出了月雷銃,指住那侍女正要開槍,已經撲到他身前的侍女腦袋猛然一偏,頭側牽著一縷血線,整個人側撲在床,龍高山的小刀正穩穩插在她的腦袋上。 這一口大氣還沒喘過來,就聽角落裡響起一聲淒厲的呼喊:「姐姐——!」 還有一個! 李肆和龍高山轉頭看過去,角落裡那個正煮藥的侍女站了起來,一手提著一個藥罐,已是淚眼迷離。 藥罐? 哧哧的引火索燃燒聲再熟悉不過,李肆和龍高山這一口氣再被壓回心中,沉得死死的。這侍女手上拿著的確實是兩罐藥,不過都是火藥!隔著不過六七步遠,填裝了至少一兩斤火藥的陶罐,炸起來可是非同小可,這間屋子裡的人絕難倖免。 第二百四十三章 不是你們的錯,是我羽翼太薄 眼見那侍女就要將火藥罐子丟過來,而龍高山已是急了,逕直撲了過去,這瑤家漢子確實如盤石玉當初推薦他時所說的話那樣:「我龍大哥上心的事,總是要把命押上去的。」 捂耳張口,朝地上撲去,李肆的身體本該執行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可他卻生生止住了,朝龍高山就喊了一個字:「水!」 這一瞬間,估計不過半秒的事,龍高山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失去平衡,卻還是如罰點球一般,準確地一腳抽在正翻煮著的藥罐上。 嘩啦一聲,那藥罐一腳踢碎,濺起大團藥湯,滾燙湯水灑在那侍女身上,頓時響起尖聲呼號,她手上的藥罐也脫手落下。 蓬…… 龍高山將那侍女撲倒在地。 光當…… 火藥罐摔裂在地上。 轟…… 兩團火焰炸開,翻騰著直衝天花板,預想中的爆炸變成了熾亮的焰光。灼熱的氣浪沖刷而過,卻再沒了什麼傷害力。 這般動靜,屋外的親衛都被驚動了,急急湧了進來,見得如此場景,驚得難以言語。 顧不得其他,李肆一把抱起血泊中的柏紅姑,見她還眨著睫毛,嘴角微微抽動,趕緊叫了起來:「醫護!」 李肆的衣衫被柏紅姑輕輕扯動,她眼瞳正在渙散,微微張嘴,像是要說什麼,李肆湊了過去,只聽到微微的呢喃,「漢晉……漢晉……」 醫護兵進來時,柏紅姑已經沒了氣息,掩下她的眼睛,李肆心中是沉沉的歎息,嚴三娘之前還在跟他說,張漢晉和柏紅姑互相瞧上了。 「反賊!還我一家人的命——啊啊!」 那個侍女被燙得慘呼不停,卻還罵聲不絕,龍高山指揮著親衛將她死死摁在地上,然後將其他藥罐全都丟了出去,等安排妥當時,一身也濕透了,那不是藥湯,而是汗水。 「總司,趕緊回英德!」 龍高山看看剛剛嚥氣的柏紅姑,臉上也是黯然,可李肆的安全更要緊,下意識地就提出了建議。 「不……這時候,我更不能回去。」 李肆冷靜下來了,看向床上還在打著哆嗦,沒辦法開口的韓玉階,心說戰鬥才剛剛開始,怎麼也不能退縮。 入夜,還是這間屋,韓玉階沉沉入睡,呼吸平緩多了,臉上也有了血色。 「明天醒來就該沒事了。」 盤金鈴出了口長氣,她從英慈院被緊急招了過來,最初還以為李肆出了事,急得連嘴唇都咬破了,來之後得知實情,才長出了口氣。 韓玉階是被人下毒,盤金鈴說是半夏,能讓人虛脫難言,薑汁就能解毒,再休息一下就能轉好。 然後她還很傷心,如果柏紅姑沒被刺中要害,醫護能作前期處置,挺到她趕來,說不定還有救。 另外一個女刺客被嚴重燙傷,卻用不著她治了,那女子一邊慘叫著一邊道出來歷,精神處於極度凌亂的狀態,沒辦法回答任何問題,李肆只好下令送她上路,也算是幫她解脫苦難。 這對姐妹的父親是潮州鎮標的游擊,在之前的永安之戰裡被殺,至於是怎麼混到韓玉階身邊的,就得等韓玉階能開口說話才清楚了。 「上天真是有眼,這樣的事,你都能安然無恙。」 盤金鈴眼中含淚,既是欣慰又是心疼,李肆搖頭,這可不是上天有眼,不是柏紅姑忠於職守,龍高山捨命撲救,他這次可真是難逃厄運。 「他們也是在行著上天之事,自然還是上天救了你。」 盤金鈴卻是不認,該是不這麼想,她就總難安心。 「害我之人又是在奉誰之意行事呢?」 李肆卻在想這個,整件事情,女刺客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韓玉階是不是受了陳元龍的逼迫,不見蹤影的於頌跟此事有什麼關聯,於漢翼為何事前沒探查出異常,這都是疑問。 第二天,韓玉階好轉了一些,雖然舌頭還不得勁,可連說帶寫,終於講出了一些實情。只是李肆聽了這些話,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廣西巡撫陳元龍確實以謀叛等罪名逼迫韓玉階,只是他虛與周旋,很輕鬆就應付了這位海寧陳家出來的文人官員,只要沒捏住實在的砝碼,韓玉階脫了困,自然再不必理會他。 可他也確實生了病,小半是在廣西吃了點苦頭,身體出了問題,大半還是心病,回廣東就遇見了於頌,說李肆對他起了疑心,韓玉階感覺自己難以分辯,索性在清遠呆著,看李肆要怎麼處置他。他預想多半會有人來盤查,或者是李肆乾脆召他去英德「交代問題」。 這時候於頌又上了門,還帶來這一對侍女,說是懂醫,還說幫他聯絡李肆。 沒想到這對侍女居然給他下毒,逕直將他控制起來,連他身邊的隨從都沒注意,就這麼等著李肆上門。 那麼問題就出在於頌身上了?可李肆不太明白,年羹堯還沒到湖南,這於頌的根基在湖南,他背後又會是誰? 繼續想下去,李肆心中一寒,於頌是什麼時候收來這對姐妹的?如果早早就收到了,那說明於頌這傢伙,早就藏了對付他李肆的心思。 此外,陳元龍之所以輕易放走韓玉階,如果不是被忽悠住了,而是知道了韓玉階是對付他李肆的一個旗子,消息又是從廣東這邊過去的話,那這於頌,豈不是早早就跟廣東官員有了聯繫? 甚至……於頌在青浦這邊來來往往,跟官府交結,於漢翼為何沒有什麼發現? 一想到這,李肆的疑心驟然狂湧。 於漢翼在商人身上的消息,都是通過彭先仲主導的商關部為脈絡得到的,彭先仲對於頌這麼老資格的「合作夥伴」,都一點沒感覺到異常?彭先仲會不會有問題? 甚至……於漢翼也姓于,跟於頌有沒有關係? 拍拍腦袋,李肆感覺自己走火入魔了。 「去青浦!」 於頌肯定趕在李肆進莊園前就逃掉了,既然他已經暴露,李肆再沒什麼擔心,他那聚盛行在廣東的產業,三江票行三江投資的銀子,就笑而納之,至於他背後有什麼人,李肆決定到青浦後再作衡量。 「老於!?」 青浦貨站,青田公司總部,得知於頌是此次行刺案的主謀,彭先仲差點暈倒。 李肆看著彭先仲變幻不定的神色,一顆心漸漸沉下去,莫非真是彭先仲? 「總司……我有話要說……」 彭先仲躊躇了很久,像是要懺悔一般地開了口,感覺到氣氛很不對勁,龍高山目光轉冷,站到了彭先仲身側。 揮手示意沒事,李肆相信,如果連彭先仲這樣的人也能起了不顧生死,一定要殺他而後快的決心,那自己也該沒必要再呆在這個時代。嚴三娘已經成了老婆,無法比較,可要是段宏時也巴不得他李肆完蛋,他還真想像不出來,到底是幹出了什麼傷天害理,人神共憤的惡事。 彭先仲真是交代了,於頌之前找過他,明裡暗裡在勸他多為彭家和自己考慮,甚至還說,如果李肆不在了,大家該怎麼辦?廣東這局面要怎麼收拾?他正在發愣,於頌接著說,大家都覺得你該出來挑起擔子,畢竟李肆的班底裡,咱們商人就認你彭先仲。靠著咱們商人,李肆才能養活這麼多人,養活一支強軍,沒了商人,李肆手下那些英德人,那些快槍兵,到哪裡去吃飯? 彭先仲當時訓斥於頌是胡思亂想,可於頌卻說如果真出了事,他和江西那邊的商人,連帶你們英德彭家,都會支持你接手這攤事業,以你在商面上的人望,也不難說服其他人。 整個談話都圍繞著「李肆如果意外身亡」這個主題,彭先仲還沒聯想得更多,當於頌又說到「你們彭家老爺子最近也在發牢騷,說這廣東的天氣太悶了,搞不清楚什麼時候打雷下雨,什麼時候才能天晴,不如去求求雨,讓它徑直先下了。」 這時彭先仲才品出點什麼,心慌意亂,不敢再想。 「我不相信我家老爺子會有那種想法,這事該也跟他沒關係!我爹之前也來過,不過是說真要繼續走下去,彭家就要跟我兩斷的話!」 彭先仲交代完,就再三強調這一點,生怕李肆要找彭家算賬,李肆點頭安慰著他,彭家跟他李肆牽連也很深了,而且一直被他遮護著,跟官面上也沒什麼往來,現在又沒到生死存亡的關頭,哪會如此決絕的行事? 真要決絕了,更不會讓彭先仲繼續來牽著粵商總會,帶著彭家往另一個深不可測的坑裡跳,這點基本的處世智慧,李肆相信彭家那老爺子該還是有的。 之前就顧忌著李肆要處置彭家,彭先仲才不敢開口,現在於頌居然指使人通過韓玉階來行刺李肆,彭先仲不得不坦白,他的那點私心,李肆不想深究下去了。 「我向來不誅心,你說的,我都相信。只是你事發後才報告,而且沒幫著於漢翼留意重要人物,這一點還是要受罰。」 李肆這麼說著,彭先仲鬆了口氣,罰什麼都無所謂,不牽連到家族,他就已經滿足了。 「於頌除外,商會裡的動盪,也不是商人們的錯,而是我的羽翼太薄,還沒辦法完全替他們擋住寒風,所以才會有了這樣那樣的想法。」 李肆淡淡地說著,現在事情大致有了輪廓,於漢翼當然沒有問題,彭先仲有了小問題,跟出了大問題的於頌湊在一起,再把事情挪到韓玉階身上,這三人份量太足,湊在一起,才讓李肆再度遇險。 這不僅暴露了李肆的內部組織太過單薄,聯繫過於鬆散,也暴露出他李肆的威壓還不夠強,這個體系還有嘶嘶洩氣的地方。商人還只是遭受了外圍的間接壓力,就開始上躥下跳起來。 至於那於頌背後到底還有誰,或者只是為了謀取更大的利益而個人謀劃,還需要繼續查證,但這事已經不是重點。之前李肆光想著給滿清官員們展示力量,對商人們的震懾卻沒太注重,現在也該補上這一課了。 「總司……殺人太多,粵商總會真可能要散的。」 彭先仲見李肆皺眉,殺氣在眉間周旋,憂心地勸解著,儘管他覺得多半是勸不動。就這點來看,他之前就算有什麼心思,跟於頌的心思卻還是有本質的不同。 「人是要殺的,可我李肆,難道只有殺人的力量?」 李肆冷笑道:「我李肆這幾年來花的精力,大半都沒在商人身上,要真覺得廣東之事,只是我、官府和商人這三方在下棋,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略略沉吟,李肆作了一個決定,雖然在他看來,這事有些提前,可眼下這形勢,不能再跟商人和清廷玩三角棋了。 他接著沉聲道:「他們只是棋子!而且還不是不可替代的棋子,他們很快就能看到這一點。」 第二百四十四章 雙規!狠狠抽痛清狗! 「這是當初涵洸金庫一事的重演……」 青浦貨站,貨倉一角就是片商業區,不少貨商都直接在這裡交卸銀貨,茶樓酒樓之類的服務設施已經建了不少。雖然緊鄰喧囂的碼頭,可就是這熱鬧,讓商人們談起生意來也覺格外有勁。 一處茶樓裡,一桌人現在卻覺得這喧囂格外煩躁,其中一個人操著江西腔低低念叨著。 另一人搖頭:「不一樣,那次是拿金子來粉飾太平,安撫人心,可這次是下殺威棒之前的通告!」 再一人點頭:「是啊,東莞和佛山一下冒出來上百家公司,湧進粵商總會裡,聽說三江票行兩三天裡就多了幾十萬兩存銀。」 話題轉到了這上面,幾個人都是一臉憤憤不平。 「憑什麼他們只交最低一級的會費!?一年才五百兩,咱們都是一千兩起!」 「找安會首評理!開大會!咱們撮弄起一幫人,看那李肆怎麼下台!」 「評理!?新進來的會董能把咱們給淹了!東莞和佛山這兩地的東主可都是當地人,對李肆再服帖不過。」 「說什麼都是作坊,有產有業,就蹲在那跑不掉,只對著一處官府,咱們行商人不同,要應付的官府太多,我看都是說辭!」 搖頭那人哼了一聲,「我就說了,這是通告,是在跟咱們說,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他李肆手裡牌還多著呢。」 最早那憂心忡忡的人歎氣:「李天王遇刺,咱們這些外地人也遭了殃。」 「遇刺」兩字出口,空氣驟然凝重起來,眾人對視著,目光開始閃爍起來,再不敢輕易開口。 許久之後,有人凝起心神道:「終究是湖南那個於頌出的頭嘛,咱們明面上又沒干……」 話音未落,登登腳步聲蓋住了樓外的喧囂,一群持槍兵丁湧了進來,將這一桌人盡數圍住。這群兵丁的打扮跟青田司衛大致相仿,都是中長對襟大扣襖,窄褲,厚底行靴。可襖子和褲子,連帶頭上的短簷圓帽都是沉沉的黑色,胳膊上套著紅袖套,一個白色的「禁」字繡著,分外刺目。 只看這一片黑色,商人們都軟在了座位上,這是青田司衛的新部門,禁衛署的兵,私底下被稱為「黑衣衛」。具體是幹什麼的,這俗名就能看得出來,跟明朝的錦衣衛沒什麼區別,就是李肆用來專門對付自家地盤裡心懷異心那些人的爪牙。 半月前,李肆在清遠遇刺,隨後就成立了這禁衛署,全面調查粵商總會跟遇刺案的關聯,短短幾天裡,被這幫黑衣衛抓走的人就有上百個,雖然大多都被放了回來,卻是一個個噤若寒蟬,見到這黑色就眼暈。 「何一清!桑德理!黃林!」 這幫黑衣衛的頭目環視這桌人,沉聲念著名字。這桌江西商人對視幾眼,手指下巴點人離座,趕緊把三人顯了出來。 「拿下!」 頭目一聲冷下,兵丁將三人扭住,那三人紛紛叫著憑什麼拿我和自己犯了哪條王法之類的話,不僅兵丁沒理會,其他商人都不敢說上一句。 「你們若有知這三人跟官府勾結的內情,就盡早報來,若是被他們攀咬出來,那就怪不得……」 頭目看了一眼其他人,這些商人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在躊躇。禁衛署沒抓他們,他們真是心裡有鬼,大可以直接跑掉。可接著就沒辦法在廣東做生意了,甚至三江票行、三江投資的錢,連帶交的會費都要打了水漂,如果老實合作,甚至做得更多,說不定…… 片刻間,這幾人都有了選擇,一個個堆起了諂笑,拱手道:「我們確實有內情稟報。」 青浦貨站,也換上了黑衣的於漢翼,臉色就跟衣色一般黑,這段時間他都是這樣,聽了部下的匯報,他還是不滿意。 「肯定沒吐露完!讓朱瞎子拿出他以前在番禹縣衙的手段來!這是咱們禁衛署的第一仗,總司要咱們穿黑衣,就是要咱們下黑手的!對付這種人就沒什麼顧忌!」 於漢翼咆哮著,唾沫噴了部下一臉,部下挺著腰縮著脖子,心說於頭兒肯定是被總司罵慘了。 李肆遇刺一事,於漢翼主持的情報部門事前沒收到一點風聲,看到一點跡象。李肆倒是沒指責他,還讓他從幕後走到了前台,主持這個新成立的禁衛署,他自己則是羞愧難當。 數落他的是嚴三娘,也許是柏紅姑的死讓她心情很糟,逕直說出了「看來我得來替你幹這活計」的話,這話還不算重,關□該是無心的一句「漢翼哥還是去帶兵好一些」,錘得他頭暈眼花。 新成立的禁衛署實際縮小了於漢翼的工作職權,就負責對內的情報搜集和偵緝,包括針對李肆和各要員,以及青田公司和相關要害單位的陰謀暗箭。得了李肆調來的一翼司衛當行動隊,從英德、南海和番禹縣衙裡招來可靠衙役干審訊和偵緝,禁衛署這一攤初開張,就紅紅火火幹了起來。 對像畢竟是商人,不是專業間諜,源源不斷的口供匯聚成報告,遞到了英德白城的肆草堂裡。 「李煦!?」 看到這個久違了的名字,李肆抽了一口涼氣,自己還真忽略了這傢伙。 那幫江西商人招認說,江西巡撫佟國勷是找過他們,逼他們當朝廷內應,尋機解決李肆。但他們卻不敢,也沒機會下手。可於頌找到他們說,他有路子,一旦事成,他們要支持於頌當粵商總會的會首,而他於頌會扶持彭先仲接手青田公司的產業,幫著大家穩定廣東局勢。 為了加強說服力,於頌抖摟出自己的後台,正是蘇州織造李煦。 「李大人說了,只要大家齊心解決李肆,他也會在皇上面前說話,不僅要留住粵商總會,還會盡可能留下好處。」 於頌是這麼說的,這幫江西商人很高興,都紛紛開始做準備,甚至都擬定好了在李肆死後,用重金收買青浦貨站的司衛巡丁,幫著穩定局勢,驅趕安金枝,立於頌為會首的計劃。 李肆歎氣,商人們的行動說明了一點,他在廣東營造的秩序很得商人的心,但是商人騎牆的天性,又讓他們對自己主導這樣的局勢很憂慮,清廷官員一逼壓,他們就反水了。 「一幫蠢貨……」 安金枝也在,聽說李肆遇刺是粵商總會內部人幹的,他也被嚇住了,怕自己也是目標,趕緊跑到白城來避難。 得知這幫商人的打算,安金枝嗤之以鼻,和他這樣目光「遠大」的商人相比,這幫傢伙真是愚蠢透頂。李肆是靠什麼建起這秩序的?武力!李肆沒了,朝廷還能容許這樣的秩序存在? 「他們是不懂的,總以為朝廷不止是懼怕我的武力,還懼怕他們匯聚起來的份量,就沒想過,他們再有份量,沒有我李天王這樣敢跟朝廷對著捅刀子的人物,那都只是一攤軟肉。」 李肆的自語,安金枝神色複雜地點頭,的確,這秩序是靠著李肆的反骨撐起來的,要換了商人來坐李肆這個位置,保準第一時間就會趴在地上,然後遭到朝廷的百倍追索。 「李煦在江南呢,這傢伙該怎麼對付?」 安金枝轉移著話題。 那李煦,想必是要借他李肆的人頭,為胤祀掙點分數吧。李肆是這麼判斷的,至於要怎麼對付他,李肆微微一笑,老早就留下了後門,該是給那傢伙一個教訓的時候了,順帶一起解決於頌的問題,那傢伙真以為自己逃回湖南,自己就沒辦法對付了? 「雖然把東莞佛山的作坊主們招攬起來充場面,可這麼一動盪,粵商總會怕是危險了……」 安金枝又擔憂起自己的一攤事,李肆此番要下狠手,怎麼也得殺個幾十人,江西那邊的商人估計大半都要被嚇跑,其他地方的商人也要受到影響,粵商總會的情況,有如風中燭火,前景堪憂。 他原本也是個作坊主,後來成了行商,雖然攀上了廣州將軍管源忠,卻還算不上什麼知名人物,直到「揀」到李肆這個女婿,才直上青雲,成為在廣東地面上喊一聲,大家都得聽聽他說什麼的大人物。粵商總會現在成了他的事業,越做越上心,很不願這事業就廢掉。 「安爺子,作坊主們可不是來撐場面的。你也是作坊主出身,不妨想想,如果作坊主能不受官府盤剝,不受朝廷那麼嚴的管制,有人投錢進來幫著周轉,有人幫著找原料,有人幫著找賣家,這生意跟行商比,哪個穩當些?」 李肆這麼一問,安金枝頓時一臉嚮往,他和李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說過自己的琉璃行才是命根,如果真有這麼多便利,那可不止是命根,還能長成參天的搖錢樹。 「工商工商,工在前商在後,我最早拉攏商人,是要靠他們的銀子來鋪路,三江投資的銀子,甚至粵商總會的會費,大半都投在了佛山鋼鐵和東莞機械上,不僅我青田公司握著大作坊,還帶動了周邊無數小作坊,他們……不,你們,才是我李肆更能依靠的力量。」 李肆這話是真心的,他可沒幼稚到只靠商人來成大事,商人只是催化劑,這三年多來,人、財、軍裡,財這一部分,他在工業上下的力氣最大。不管是技術推動,還是佛山和東莞的經營,在他心裡,重要性都要大過商人。 只是工業要展露力量,不僅受原料和市場制約,過程也很長,沒個三五年成不了型。此次他為穩住粵商總會,早早將東莞和佛山的作坊主們糾合起來,推動他們成立公司,給予優惠待遇,從各方面扶持他們,其實是拔苗助長。 原本的計劃,是在佛山鋼鐵和東莞機械已經上了規模,可以成為廣東工業的支柱後,才將技術擴散開,推動工業發展。現在提前發動這事,不僅商關部的管理人員跟不上,細節方面要出很多問題,原料的供給和市場的穩定,這事也還沒解決好,也會出現很多波折。 「其實問題不止是這個……」 段宏時來了,李肆遇刺,安然無恙,他既是慶幸,憂慮也更深了一層。 「商人不穩,是因為你給他們的壓力不夠直白,僅僅靠武力、銀貨和商路,還不足以讓他們立下站隊的心思。」 段宏時說的這個問題,直指李肆現在的戰略核心。 緩稱王、廣積糧、高築牆,這是古往今來,成大業的必然之路。前兩條好說,眼下是安定的康熙朝,不是亂世,這「高築牆」就很麻煩。為了給清廷留下一層皮,李肆就不能樹旗號,所以這牆是軟的,這就別怪商人要騎牆,甚至想著將這牆往外面壓塌了。 「商人不穩還是其次,現在廣東的局勢詭異莫名,朝廷留了一層皮,但皮下卻並非咱們都佔住了。咱們只佔住了一副骨架和少許血肉,其他血肉既沒附骨,又沒沾皮。就像永安匪亂一樣,還有很多亂象,正醞釀在細小之間,不定何時要爆發出來。」 段宏時說得李肆連連點頭,之前商人肆意妄為就是一例,直白說,他讓清廷在廣東無力化了,但他的管制卻還沒完全跟上,這中間的空白地帶,自然而然就有其他力量來填充,既不受他李肆控制,又不受官府控制,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亂子等著他。而這些亂子,若是被清廷利用了去,他可實在難以招架。 「要壓住這亂象,牆就得亮在明處,好讓人心有個衡量,這樣咱們也才能看清敵我。」 接著段宏時的話,讓李肆心中一抖,這是在說…… 「舉旗!?」 安金枝尖聲道,他又被嚇住了,雖然內心早知會有這麼一天,畢竟李肆剪辮子的時候,他也在場,但他似乎永遠做不好這個心理準備,每每想到未來,都以自己是生意人,不問天下事來安慰自己。 李肆和段宏時對視一眼,都陷入到沉思中,過了好一陣,兩人都同時搖頭。 人上面,人心之事才開始奠基,財上面,工業已經是拔苗助長,不然商業穩不住,而軍事上,三個營的戰備兵已經擴充到了七千人,可三分之一才剛剛開始訓練,軍械還不足。佛山製造局剛剛開始試生產,火槍也還缺三分之一,火炮更是匱乏,十二斤火炮三十來門,還分給了海軍一半,二十斤炮才試造了兩門。 這時候舉旗,時機依舊不成熟,很不成熟,既然這朝廷的皮面還能繃得住,康熙的腦子還沒完全靈醒下來,這個機會還必須盡量把握住。 「禁衛署成立,能有一定的震懾,粵商總會擴充,商人的腦子也能冷靜下來,南洋公司有了眉目,工商都多了個出口,氣能活一些,還有黃埔新城,也能凝住很多工商的心。但這都是調理自身,對外,也就是對朝廷,也不能老是這麼被動,不然一招接一招,總會窮於應付,難補紕漏。」 段宏時憂心未減,這也是李肆的心聲,不能舉旗,不等於什麼都不做,可能做點什麼呢…… 前世所知的一個名詞蹦了出來,李肆兩眼一亮。 「那麼……我們就打一仗吧。」 李肆捏著下巴,心想確實需要再狠狠來一下,之前白城操演,只嚇著了廣東的官員,現在需要嚇嚇周邊幾省的官員。 「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狠狠地抽他們一頓!」 第二百四十五章 終究只是棋子 蘇州織造府,看著手裡那封書信,李煦只覺頭疼欲裂,頭頂那九月陽光,也像是寒風一般,逕直在腦門上呼呼吹著。 之前他就很煩,煩的還不是一件事,現在這封信,更是將他打入了冰窖。 之前江寧織造曹頫派人來請教府務,實則是求幫忙應差。西北有事,策妄阿拉布坦侵擾哈密,朝廷就著手備戰,給江南三織造下了大宗織造單子。 他蘇州織造的差事不算苦累。可曹家上任織造曹顒卻在去年年底病故,曹寅繼子曹頫才9歲,諸事都由曹家族親打理,根本就把握不住江寧織造,還是他在幫忙扶持。 曹家的差事,他李煦也能背下來,反正他鐵織機,還有自己私建的織坊,一併作了,將江寧織造的差事銀子接來補補就好。只是想到接任不到兩年就早亡的曹顒,李煦心中不免惻然,造化弄人啊。 造化不僅弄人,還要弄他李煦的前程,八阿哥胤祀被圈禁起來,到現在還沒見康熙的怒火消退,瞧這光景,根本就是要當廢太子那般處置。李煦之前還盡力為胤祀分辯,可康熙不知從哪裡得知,自己這蘇州織造,跟廣東也頗有關聯,在他請安報雨水的奏折裡,狠狠罵了一句:「你那心到底落在何處!?」口氣嚴厲,前所未有,真把他給嚇住了。 自那之後,李煦就在尋思,該做點什麼實事,挽回一些聖心,而第一個目標,自然就是……李肆。 胤禛沒去廣東之前,他和李肆還是「合作夥伴」,不僅將自己的織機全換成了鐵織機,還幫著向外推廣。而他的私坊,乃至官坊,都在全力開動,將絲帛源源不斷輸送到廣東,全走黑路,賺得盆滿缽滿,之前的虧空已經填平。可惜廣東劇變,胤祀遭難,這好日子再沒辦法過下去,每每想到胤禛,李煦就恨得直磨牙。 事已至此,還得朝前看,這一看就看到李肆,如果將李肆解決掉,他李煦不僅立下一大功,說不定胤祀的處境也會有所改變。再說他和李肆的仇怨,也該算算了。 李煦在湖南有不少人脈,長沙知府王賓和他關係很緊,由他下手,就勾連到了湖南聚盛堂的東主於頌,雖然跟李肆的關係還算不上太近,但總算是個能尋著機會下手的人物。 手腕放出去了,還在坐等消息,自己這邊卻出了大麻煩。 他的幾百台鐵織機,全都趴窩了,而原本負責維護的廣東工匠,不僅人跑了,各種備料零件也都跟著一起運走。 這時候他才瞅出這鐵織機的毛病,功效是高,卻必須一直養著,沒人修,沒備件換,沒滑油抹,沒幾天就得停下來。 李煦趕緊找那些廣東工匠培養的當地學徒整治,學徒們卻說,修倒知道怎麼修,零件也可以拆東牆補西牆,可那特殊的滑油,卻必須廣東提供,現在被斷了來路,只能乾瞪眼。 李煦當時心中就咯登一下,暗道不好,那於頌不僅沒成事,甚至還把自己都供了出來。 正在頭痛,一封信就到了自己手上,是三江票行蘇州分行送來的。 「我要一顆人頭,看閣下送來的是誰,若是不合意,我自來取,廣東李肆。」 李肆…… 李煦的第一反應是怒火高漲,他李煦是何等人物?他的皇帝主子跟他說話都沒這麼惡劣! 可接著他又冷靜下來,李肆一個小動作,就讓自己停了工,信裡說的「我自來取」到底是什麼光景,難以想像。 「我可不能輕易向這傢伙低頭!」 幾番思量,李煦咬牙,他現在還不願認輸。 招呼家人加強自家宅邸的安防,李煦就著手解決織機的問題,現在內務府和戶部的差事壓下來,不趕緊開工,到時候皇帝主子更要著惱。 鐵織機沒法用了,重新用老的木織機,這有何難!?只是老織機丟的丟,賣的賣,李煦只好把目光放在了周邊的小織戶身上,這時候他也顧不上什麼名聲了,逕直強壓下去。 這下蘇州熱鬧了,數千織戶都被強派了工,給的工料銀子卻寒酸無比,就跟明搶沒什麼區別。可李煦坐鎮蘇州這麼多年,積威頗深,他自覺下面的織戶翻騰不起什麼風浪。 卻不想幾天後,兩江總督張伯行親自找上門來了。 「旭東啊,此事唐突了,你派工給織戶,不少繡坊都斷了料,那些商人都在找我訴苦。不僅如此,蘇州織戶還跑了無數,拋售田產房屋,江蘇人心惶惶,這些……你可知?」 張伯行小心翼翼地說著,他這個總督是被趕鴨子上架,之前跟李煦也有嫌怨,現在是逼不得已,才親自上門。 李煦真不知道,他就縮在屋子裡,生怕被李肆派來的刺客取了腦袋。可聽張伯行在指責他,心中很是惱怒,這江南的工商士民,本就被你打壓得心有怨氣,現在我動動織戶,你卻要我收手,憑什麼呢? 兩人唇槍舌劍,明暗交擊,爭執了大半天,最終得出了共識,這是一道難關,大家得攜手互助。 「不若徑直封了三江票行的蘇州分行!那裡可有幾十萬兩銀子!」 李煦心說,弄到這筆銀子,作點手腳,截個兩三成,自己這差事就能應付過去,不至於要傷筋動骨。 「可使不得……我早就遣人打探過了,三江票行的人根本就不怕,你剿了票行,不僅本地其他票行要心慌,江南商賈全都得炸窩。再惹怒了廣東那李肆,將廣東錢糧截下來,咱們豈不是又成了……那位?」 張伯行連連搖手,嘴裡所說「那位」,就是捅出天大婁子的四阿哥胤禛。 李煦歎氣,這盤棋太大了,他還真當不了棋手。 「我是準備緩緩手了,旭東也多思量一下,一起平復這江南民情,否則皇上……」 張伯行幾乎是在哀求,想到自己如果壓得織戶太狠,又激起什麼亂子,康熙會是什麼臉色,李煦心中也是一涼。 張伯行走後,李煦盤算了一陣,心中釋然。於頌不過是個商人,自己幹嘛為他強出頭呢,當初連自己家人吉黑子的命都能捏著鼻子認了,你於頌又算老幾? 「來人啊,密密急送長沙府……」 寫好一封書信,李煦就招來自己的家人,這麼吩咐著。 長沙,於頌府邸裡,正是一片喜意,他的五十壽辰將到,正在四處張羅。 「你可得小心李肆……」 一個嘴裡鑲著金牙的猥瑣漢子嘀咕道。 「這是湖南,是我於頌的地頭。」 於頌嘴上輕鬆,可強自撐起的笑容,卻顯出他內心的驚懼。跟李肆合作也有兩三年了,對李肆的心性也有很深的瞭解,別看他二十剛出頭,笑起來還帶點靦腆,人畜無害的模樣,可下起狠手來,卻絕不打折扣。 之前從長沙知府王賓那接了李煦的差事,得了事成後可以躋身兩淮鹽商的允諾,於頌一顆心熾熱。跟現在做的零碎生意相比,鹽商那根本就是鯉魚入了龍門,坐地收錢。 之前跟李肆糾葛太深,沒得選擇,只能幫著他,可現在不僅自己能脫身,還能得了這般好處,於頌再不猶豫。明暗都上,明裡說動江西商人,同時動搖彭先仲的意志,暗裡搜羅刺客人選。覺得李肆武力強悍,明面上的刺客討不了好,他就從暗的路子走,結果找到了那一對姐妹。 藉著韓玉階的意外,他將李肆引到了清遠,可內心終究害怕,不敢跟李肆見面,就徑直逃掉,每每想到這個決定,於頌就佩服自己的預見,那李肆,命硬如鋼,還真沒動到他。 現在躲在長沙老家,於頌心中還是發虛,不僅募了二三百號護院,嚴嚴護住自己,平日還不敢輕易走動,就怕李肆的人上門。早前一口氣在廣東殺了十多個官,那一條人頭琉璃柱,足夠駭人。 快兩個月過去了,李肆似乎還沒什麼動靜,現在這五十大壽,他也試探著露露面。 「小龐啊,等那年巡撫到,咱們就攀上他,好好跟李肆鬥一番!」 於頌對身邊這個金牙人說著,這人就是曲江煤礦東主龐澤旺的弟弟龐澤盛,哥哥被殺了,他帶著親族逃到了湖南,於頌接了李煦的任務,也將他攬了過來。 「我正在說動紅苗,將他們招來一些,就算李肆再強橫,也該不是紅苗的對手。」 龐澤盛恨恨說著。 說話間,禮賓高呼出聲:「府尊王老爺到——!」 於頌趕緊咧開臉迎上去,長沙知府王賓來了,看來自己事情雖然沒有辦成,這面子還是掙下了。 王賓帶著幾個隨從現身,臉上也是淡淡的笑容,等於頌到了身前,連寒暄的機會都沒有,揮手喝道:「拿下!」 於頌的臉肉僵住,直到手臂反擰,被皮索結結實實綁住,這才回過神來,剛要說話,一塊破布就塞進嘴裡,只能嗚嗚亂叫。 對上於頌眼裡凌亂驚懼的目光,王賓冷聲道:「既然事沒辦成,就借你的頭去辦另一件事吧。」 於頌膝蓋一軟,兩眼頓時翻白。 喜樂還在響著,於頌的家人,來賀的親友,都呆呆看著眼前這一幕,於頌募來的那些護院也沒一絲動彈,就眼睜睜見著於頌被這麼拖走。 「老爺……老爺哪裡得罪官府了?」 「趕緊跟粵商總會的人說聲吧,他們不是在為老爺遮護官府麼?」 於頌的偏房惶急地低語著,早縮在了人群後的金牙人龐澤盛冷哼了一聲。 他們老爺,得罪的不是官府,而是李肆,眼下來拿於頌的,面上是官府,背後也該是李肆。他從廣東過來,多多少少知道李肆跟官老爺是怎樣一番來往。 「看來得找個心志如鐵,不把咱們當棋子的官老爺傍著,不然怎麼也報不了我哥哥的仇。」 龐澤旺暗自想著,就不知道那個已經在路上的新任巡撫,到底是個什麼角色。 第二百四十六章 等待鐫刻的墓碑 雞冠山司衛訓練營建在山谷裡,北面的山坡緩緩舒展,茂盛枝葉間,隱隱能見到一片低矮碑林,大片灰藍加純黑的身影正聚在一起,卻聽不見嘈雜人聲,整片山坡沉鬱得只剩下風拂枝葉聲。 悠揚的簫聲吹響,偶爾敲響的鼓點,拉著極長極重的拍子,似乎揉捏著人心。前奏之後,清亮的童子音在樹林中升起,帶得這滯重的氣息直貫天際。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屈原的《國殤》,由童子的和音,以一句一拍的韻律,蘊喉唱來,在場數百人頓時只覺一股酸熱之氣貫通了眼鼻和咽喉,要將眼淚如決堤洪流般推送而出。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唱到最後,眾人再也抑制不住,淚水從眼角湧出,滑過臉頰。 嗚嗚…… 小牛角號低沉響著,這本是衝鋒號,用在軍葬上,代表著大家對陣亡者無畏勇氣的敬佩,也象徵著烈士一去不復返。 蓬蓬…… 排槍轟鳴,這是代表大家會繼續戰鬥,讓這熟悉的槍聲喚醒烈士的英魂,跟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人在冥冥之中相會溝通。 硝煙瀰散開,李肆、范晉、嚴三娘和張漢晉四人一起抬著棺木,走向已經挖好的墓穴。 這是在為柏紅姑舉行葬禮,這處墓園葬著三年來陣亡的數百人,將柏紅姑葬在這裡,她的名字會跟這些人一樣,始終記在眾人心中。 可現在,墓碑上還只有名字。 「為什麼是空白的……」 隊伍裡,蔡飛看著那面墓碑,在心中這麼問著,他自然不知道,在大嶼山下,也有一處墓園,那裡的墓碑一樣只有名字。 葬禮結束後,眾人退開,這是要給某人一個單獨的空間。 李肆卻沒有離開,他還有話要說。 「接下來有一場大仗,有問題嗎?」 「沒有,總司!」 李肆拍拍挺胸肅立的張漢晉,然後摘下帽子,露出長著一層青茬的光頭。 「坐吧……」 他蹲在了柏紅姑的墓碑邊,示意張漢晉也隨意。 「對紅姑,對躺在這邊墓地裡的人,我總是很愧疚……」 「總司,生死有命,我們做的事,怎可能沒有犧牲?」 「別叫我總司,這是四哥兒在跟你說話。」 「好的……四……四哥兒。」 像是回到了三四年前,李肆還是李四,張漢晉還是張小仔,李四帶著賈狗子吳石頭,加上張小仔這十多個礦場裡的小子,還有個拖油瓶關二姐,每晚都在鳳田村的山坡上,教他們天文地理,教他們做人的道理,教他們找到自己的脊樑。 李肆眼神迷濛地問:「心裡有怨恨嗎?怨恨我這個師傅,給你們了很多東西,卻讓你們又失去了很多東西,寧靜的生活,親密的兄弟,歡喜的意中人。」 張漢晉搖頭:「四哥兒,有得必有失,你說的這個道理,我是明白得太深。怎麼會怨恨四哥兒,只是……」 他也顯得有些迷惘,眼神閃了好一陣,才低低道:「只是我們這些活著的,都有一個念頭,如果自己也有這一天,墓碑上除了名字,還能寫明白,我們到底做了什麼。」 李肆歎氣,這就是他的愧疚,在那個日子來臨之前,為他而死的犧牲者,墓碑上都只能有名字。 張漢晉繼續道:「四哥兒一手遞給我們理想,一手遞給我們槍炮,槍炮握著,再實在不過,可是這理想,好像……」 他好一陣沒形容出來,抬頭看天,才尋著了合適的話語,「好像就是整片天,四哥兒,那就是你,但我們總覺得太過渺小,自己一個人裝不下。」 李肆點頭,的確裝不下,能裝得下,就能做更多的事,而不只是拿起槍炮作戰了。 「會的,會有那一天的,我保證,不會太久遠。」 李肆沉聲說著,張漢晉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當然知道這些,但由李肆親口說來,心中自然更踏實了幾分。 張漢晉繼續守著柏紅姑的墓,他想多呆一會,這個帶著一絲颯爽氣息的少女,讓司衛們都像是見到了嚴三娘的影子,不止是他,賈昊吳崖乃至他的兄弟張漢皖,對柏紅姑都有點那個意思,卻不想這姑娘卻看中了自己。 「我不過是個呆頭小子,既不如賈昊那般有城府,又不像吳崖那樣愛說愛笑,有什麼朝氣,甚至我弟弟張漢皖,都比我能哄人,你到底是看中我哪一點了呢。」 張漢晉低低說著。 「張……指揮……」 思緒被這一聲招呼打斷,是蔡飛。 「不想埋在這裡?」 蔡飛鼓足勇氣,提到了這事。有家有族的人都不願離家而葬,而且葬在這裡,墓碑上只有名字,他和那些佛山兵都很難接受。華夏人都講蓋棺論定,雖然不是為死者而是為生者,可生者要想到自己死後都沒個論定,怎麼也不舒服。 不過蔡飛卻在想,這葬禮卻是再貼切不過,正合當兵人的味道。 「這事聽憑自願,不願埋在這的,就跟那邊的合碑一樣,還是會在這留下名字。」 張漢晉解釋道,這事李肆並沒有強求,柏紅姑之所以要在這裡下葬,是因為她本是家中庶女,族祠裡沒有她的位置。 「聽說……紅姑和張指揮……」 蔡飛卻轉了話題,張漢晉微微一怔,然後恍然,原來是為此而來的。 「紅姑跟我說起過你,說你跟他是師兄妹,怕你回去亂嚼她舌頭,所以總是要躲著你。」 張漢晉淡淡說著,蔡飛呆了好一陣,臉上紅成一片。 「不過她也說,你這個師兄,人很好,她只是自己心裡有鬼。」 見蔡飛羞愧難當,張漢晉安慰著他。 伊人已去,縱有什麼隔閡心結,也再難繫住,蔡飛低低歎了一聲,心中那絲對張漢晉的嫌怨也煙消雲散,反而升起一股憐憫。 「說到埋在哪裡,難道回家埋著,墓碑上也能寫得明白,到底作了什麼?」 張漢晉心思收回來,開始跟蔡飛認真談了起來。 這一問讓蔡飛愣住,是啊,回家埋著還能寫什麼?自然只能寫假而空的套話,甚至連孝子都沒辦法寫上…… 「這裡埋著的人,我都記得他們做了什麼。」 張漢晉起身,拍拍衣服,帶著蔡飛,走進墓園深處。 「這裡埋著的人,要麼是為總司的理想而死,要麼是為保護總司而死,為保護總司而死的人,不止紅姑一個……」 「徐漢川,在三年前保衛李莊的時候,替總司擋了賊匪的鳥槍。」 「胡祥,他和另外十三個人,在百花樓一戰裡,為保護總司戰死。」 「王思蓮和陶富,他們也是為總司而死的,雖然另有墓地,這裡也留了他們的名字。」 「現在是紅姑……」 張漢晉看向蔡飛。 「既然當了司衛,生死就交託出去了,為保護總司而死,跟死於戰場,一樣,不,甚至更榮耀。」 張漢晉的目光此刻清澈無比,讓蔡飛感覺有些不適應,這似乎不像是他所熟悉的常人,一般而言,這種難以述說的感覺,尋常人都稱呼為……邪魔。 「莫非總司……真是神仙下凡?」 蔡飛只能這麼想,為朝廷,為功名利祿而死,甚至為什麼名節骨氣而死,凡是這麼理解「犧牲」的人,目光都是熾熱的,可張漢晉的目光卻如此平靜,有如無慾一般,這氣息似乎也能在那些加入天刑社的人身上看到。 「不,總司是凡人,他沒有什麼法力神通,也不是什麼修仙得道的神人,他還有很多毛病……」 張漢晉的語氣讓蔡飛又是一愣,這語氣像是在講述一位平凡的親友,而不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比如……他很愛面子,如果丟了面子,也會著惱。」 想著以前過往,張漢晉目光悠悠地說著,接著意識到在蔡飛面前說這些不合適,嗯咳一聲止住了。 「只是他很有學問,他看透了這個俗世,而且他不想當世外高人,只求自己安定,而是想讓咱們也站起來。」 張漢晉述說著自己的理解。 「就像是上古時代,人們茹毛飲血一般,總司就是得了火的燧人氏,要教咱們用火。」 蔡飛撓頭。 「燧人?那不就是神仙麼?」 張漢晉呵呵笑了。 「後人才會這麼說嘛……」 後人……墓碑…… 兩個詞語交匯在一起,蔡飛忽然被一種莫名的悸動握住了心臟,自己當了這青田司衛,居然是在作著這樣偉大的事業麼? 可後人,到底會是怎樣的後人呢?自己的墓碑,又能寫下多少事跡呢? 那一刻,蔡飛有一種衝動,想要將時間拉過百年,看看後世的自己,到底是怎樣一番面目。 「我想在後人的眼裡,紅姑一定會是一位膾炙人口的巾幗女英雄。」 此刻兩人又轉回到柏紅姑的墓碑前,張漢晉帶著一分不捨地說著,然後他和蔡飛一同,單膝跪下,兩手抱拳,向柏紅姑的墓碑深深行禮。 「馬上就有大戰,再有什麼疑問,到戰場上去找吧。」 分手之際,張漢晉這麼說著,蔡飛重重點頭。 第二百四十七章 開門大吉 「劉萌樞身為一省巡撫,竟然妄信小抄,擅奏荒謬之論,言苛君父,實為大不敬!」 暢春園澹寧居,康熙哆嗦著手,將一份題本奏章摔在書案上。 「著刑部重處!」 當著幾個大學士,還有幾個兵部侍郎的面,康熙徑直就將這事定了性。 貴州巡撫劉萌樞上本說,聽聞皇上近日要興兵征伐,師出無名,是不是找個名目,以安天下的好?還聽說皇上準備御駕親征,不知道這是朝中哪個小人出的餿主意,皇上可千萬別聽他的! 本是劉萌樞獻媚表忠心,料定康熙會在本章上批上類似「此心甚嘉」的話,還明發題本而來。 這可把康熙氣得血氣亂翻,劉萌樞一份本章犯了兩個大罪。 御駕親征與否,你一個臣子怎能事前張嘴嘮叨?康熙這麼大年紀,還怎麼折騰?不動彈了,就是聽了你的勸?這不是擠對人麼。 此罪還是一面,另一面,看劉萌樞的話,該是不知詳情,以為是要出兵西北,可朝廷要興兵的消息,怎麼就傳得大街小巷都知道? 一查才知道,劉萌樞是得了提塘自編的邸報小抄,提前知道了這事。還好大家都以為劉萌樞說的是朝堂明議是否出兵西北,征討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沒把這事的底子洩掉。 「此戰概由南書房出諭,廷寄滿丕、佟國勷、年羹堯、陳元龍,楊琳和施世驃,奏報也由他們直送奏事處。若是走漏消息,在座諸位臣工,朕就只能問你們了。」 康熙磨著牙地警告道,眾人都是唯唯叩首,皇帝為免再出現劉萌樞這樣的事,改變了文報流程,繞過六部和內閣,直握權柄。這違背了他一直在提的「政無不公」,可這不但是軍務,還夾雜著不可告人的隱秘政事,兼之康熙在此事上一直是乾綱獨斷,諸臣不敢多說一句話。 接著康熙就沒話了,挪著眼角看去,大臣們都見著他在瞧著屋樑發呆,似乎在追憶時光一般。 康熙確實在回憶,偏殿書房裡這氣氛,隱約又跟四十多年前他跟大臣們商討如何處置三藩之事一般,前途未卜,緊張而茫然。 不……這不一樣,四十多年前,那是生死之決,即便他年少氣盛,心血熾熱,卻也覺得喘不過氣來,一念間,天下說不定就要逆轉。可現在,他只是守業而已,廣東之事,不過是膿爛毒瘡,怎麼也不能跟比。 廣東的臣子確實在盡心,康熙看到了他們的成果,一方面糊住了朝廷臉面,廣東民平政通,依舊是他盛世的絢麗一角。另一方面,他們也不遺餘力地尋找機會,而現在,一番混沌難明的暗鬥裡,機會終於出現了。 在周邊幾省的合壓下,李肆跟他的那幫商人起了內訌,據說差點殺死李肆,得知此事,康熙也很遺憾。 被惹怒的李肆,將矛頭指向江西,要直入江西,抓拿江西巡撫佟國勷和逃掉的一幫江西商人。為此他原本散於廣東的快槍兵都聚了起來,正日夜操練。 此事是從廣東巡撫湯右曾那裡傳上來的,據說是由李肆身邊的內應,傳給了官府探子。同時江西方面也收到了零星的消息,諸多跡象都表明,李肆真是要準備進軍江西。 康熙自然是驚怒難安,李肆的軍力情報,之前已經從各個途徑傳了上來,快槍兵估計上萬,大將軍炮數十位,這樣的軍力流竄出廣東,那就是孫猴子進了肚子裡,不知會翻騰出什麼動靜。東面就是錢糧重地江南,逕直北上就是中原。一旦戰事在腹地打響,康熙用腳趾頭都能想像得到,整個天下,都再無寧日。 他第一反應就是要下諭兵部,詔令征剿,可念頭剛起,卻又丟下了。 這未嘗不是溫病調理之法的成效所現,絕不能亂了自己的章法。 李光地已經回了福建養病,沒辦法再從大面上參詳,招來南書房和懂兵的大學士,以及兵部大員等一議,康熙頓時就有了底,這是個機遇!風險雖有,卻比明令征剿穩妥得多。 南書房和大臣們議定的方略是,既然提前得知了李肆的動向,就可以從容佈置,將李肆壓在粵省境內。不止如此,還可以從湖南方向出偏師,直搗李肆巢穴,兩面夾擊,即便不能一股蕩平,也能挫了李肆的兵威。據他們所知,那快槍兵不僅所耗銀兩甚多,還訓練不易,多是李肆親族,殺傷足夠的話,他再難恢復。 李肆在廣東翻騰,靠的是什麼?不就是這支暗藏的快槍兵麼? 當下康熙就作了佈置,湖廣總督額倫特因西北之事,剛被調去西安署西安將軍,接任他的正好是滿丕,此人曾任廣東巡撫,熟悉李肆,雖然可能與李肆有過來往,但此刻是敵我之勢,他絕不敢懈怠。 康熙就將滿丕升為湖廣總督兼管江西提督事,統一調度三省之軍,掌握正奇兩面。同時由南書房直髮廷寄,授他征剿方略。目的就是兩個字:暗戰。 「不散朝廷名義,只為直擊李肆,若是事成,再起大旗。若是事滯,尚可全朝廷顏面。」 這是南書房向滿丕遞過去的暗諭裡寫到的話,還要滿丕回奏折後再繳回這暗諭。 總之康熙的設想是,在可控的範圍裡,狠狠打擊李肆,如果效果出來了,就明裡征討,如果效果不好,目前這面上的和緩之勢還能保住,繼續溫病調理,如果失敗……不不,他康熙這幾十年來,戰無不勝,算無遺漏,怎可能失敗? 「李肆之軍強悍,須得重兵相擊,滿丕集三省綠營,怕也難握穩勝之局。」 「知兵」臣子很擔憂,之前廣東傳來的消息,李肆的兵,一個能打五個,他出動一萬,五萬才能抗衡,要穩勝的話,沒十萬可難有把握。 於是有臣子就建議,讓廣西出兵北路,加強湖廣,福建和廣東本地也一起動手。 這個建議很好,但是得看時機。如果動手太早,李肆沒出廣東,就察覺到動靜,如此四面圍剿,他徑直就在廣東舉旗了,不就等於明裡征剿麼?到時候廣東打成白地都還是小事,如果他出海泛洋,甚至跑到台灣去折騰,南方可就永無寧日了。 康熙把廣東福建一路的行動規劃為第二階段,他苦口婆心地教誨臣子,這是一場有限之戰,是不是要變作全面征剿,得看第一階段的結果。如果李肆在第一階段遭了重創,再啟動第二階段不遲。 「治大國如烹小鮮,清毒瘤也是如此道理,諸卿要以大局為重,萬不可逞一時之快。」 康熙在暗諭裡如此訓導參與此事的督撫要員,他自然想不到,這樣的局面,本就是李肆刻意為他營造的。 韶州城南芙蓉山,李肆站在山腰,用望遠鏡觀察地形。武水在西,湞水在東,像一個T字,在芙蓉山北面偏東七八里外匯和為北江,山下東北就是韶州城,四周山巒丘陵環抱,把地形切割得無比零碎,也就是北面黃崗山東西兩面,以及芙蓉山下,韶州城外有大片開闊地,這戰場有些頭疼。 在規定的時間,規定的地點,打一場有限之戰,將清廷和康熙打痛,不僅能震懾廣東人心,還能爭取更多的時間。這是李肆的目標,這樣就能避免被動,主導局勢。 可戰場的選擇卻有些犯難,最終決定還是在韶州,深入江西的話,後路要被湖南來的清兵截斷,縮得太裡面,清兵未必會全軍撲下來。而且這一戰必定有兩個戰場,如果離英德太遠,有什麼意外,還不好兼顧。 「為什麼不直接佔了韶州城?引敵人聚在城下,一舉殲滅!」 吳崖不甘心地問著,山下一兩里地就是韶州城,據城誘敵很方便。 「這是留給他們的坑,怎麼能佔了呢?」 李肆從軍事層面上做了回答,而在政治層面上,他也不能佔,這就是明反,清廷的面子怎麼也難抹下,有限之戰就要變成全面大戰。 啪啪的零星槍聲從北面傳來,那是游哨在驅趕清軍的哨探。韶州城裡,白道隆面無表情地對韶州知府陳訓說:「開始了,我們……」 每響一槍,那陳訓的身子就要哆嗦一下,可他臉肉卻是緊緊繃著,向北拱手說:「下官捨卻性命,也要守住韶州,以報皇上天恩。」 白道隆翻翻白眼,把剩下的話吐了出來:「我們……老老實實看戲吧。」 他很彷徨,可對像不是李肆,而是朝廷。之前多番運作,都沒能調離韶州鎮,原因居然是朝堂在康熙頒布了「溫病調理」的「李肆攻略」後,認為韶州是李肆的巢穴,貿然更換韶州總兵,難保會引發李肆的疑懼,從而壞了大局。 所以白道隆繼續當一塊膏藥,死死貼在韶州,還領了康熙的暗喻,要他「鎮之以靜」。 白道隆卻是清楚,他也只能靜,想動也動不了。他的韶州鎮標,三年來在英德跟李肆「相濡以沫」,已經被侵蝕得不成樣子。名冊上雖還是足員,可三年裡的缺員不僅一個沒補,還因為李肆的拉攏,不斷出缺,三個營的實際兵員估計就七八百人。 還不止如此,左營基本完全是李肆在操縱,中營周寧還被誆去參與了襲殺王文雄的滔天大案,不必李肆動什麼手腳,軍心早就散了。右營情況好一些,也就能出動個兩三百人,當當他的護衛,在這韶州城裡裝裝樣子。 得知戰事將起,白道隆深刻領會了康熙交代給他的任務:存在就是勝利。 白道隆也知道,李肆對這什麼韶州城可沒興趣,一直以來,他對佔地據城都沒興趣,所以在韶州城裡看熱鬧,應該是最安全的。而他自己的前途,就得看這一戰的結果。想到前途,白道隆很彷徨,因為他隱隱覺得,朝廷要敗了,自己才可能有前途,李肆要敗了,自己估計還要遭清算,糾結啊…… 剛才那陣槍響,跟他的韶州鎮標,跟韶州練勇,乃至跟廣東官兵都沒關係,那是湖南兵的先鋒。 十月初四,李肆聚兵韶州外,未及「流竄」江西,就被湖南兵拖住。十月初五,江西兵自東北而來,李肆應變不及,龜縮南北兩處山頭。十月初六,負責前線指揮的湖廣提督高其位領督標提標萬人到達,觀察了戰場形勢後,興奮地給滿丕發信說:「開門大吉。」 第二百四十八章 空前的壓力 長沙,偏浣巡撫衙門外,兵丁肅立,刀槍如林。衙門裡,第一進的照壁前還立著上百官員,慘呼聲不斷從裡面傳出,這些官員冬帽上的翎子也都抖個不停。 「長沙府王賓!」 一個戈什哈叫著,站在那幫官員前的王賓轉身對眾人道:「王某進去勸勸年憲台,大家休得慌張。」 官員們鬆了口氣,王賓是長沙知府,他說話,那年羹堯怎麼也得聽聽吧?這傢伙初上任,就把按察使拉進巡撫衙門,以「通匪資敵」之罪,殺了一圈官,不過幾天,就得了「年屠夫」的名號。 一顆心稍微鬆動了點,就聽裡面傳出高呼:「我是四品官!你敢殺我!?」 冷厲的沉喝跟在後面:「本憲行的是軍法!管你幾品!來呀,速速取下他的頭顱!」 該是他的親兵直接動手,不過片刻間,又一聲淒厲慘呼響起,照壁外的官員們幾乎都癱軟在了地上,這年羹堯,連四品知府就能當面殺了! 「這個……什麼罪名……」 正堂門外,跟年羹堯分坐左右的按察使早已滿額汗水,地上那具具無頭屍身,他根本不敢抬眼看,之前年羹堯一口氣殺了十多個跟廣東李肆有牽連的知縣佐吏,他還能強自穩住,幫著年羹堯找借口。可現在年羹堯一句話就砍了長沙知府的腦袋,他不得不艱辛地憋出這一句。 「湖南義商於頌行刺李肆未果,這王賓將於頌綁了送回廣東,難道不是資敵,不是通匪!?」 年羹堯冷冷說著。 「可……可現在不是戰時,皇上都在說,要以大局為先。」 按察使不甘心地頂著,他跟年羹堯可不一樣,萬一要算後賬,他得先抹清,所以必須逼年羹堯把態度表堅決。 「暗戰,那也是戰!」 年羹堯哼了一聲,再不理他,此時一個親兵上前附耳,年羹堯指指侍立的一人道:「元方,你繼續」,那是他的幕席胡期恆,此前是夔州通判,他轉任偏浣巡撫,就將胡期恆也帶來了。 進了內堂,一個人納頭就拜:「小人龐澤盛,兄長為那李肆所害,願附驥憲台,替兄復仇!」 年羹堯徑直問道:「你說你知李肆內情,還募了紅苗?」 龐澤盛叩頭應是,年羹堯揮手:「本憲保舉你一個千總,帶上你的苗人,就跟在撫標下行事。」 他朝外招呼:「李衛!」 穿著一身四品官服的李衛進來了,他得了衡永郴桂兵備道的職銜,跟著年羹堯一同行事。 「你來問他那李肆的內情。」 年羹堯把龐澤盛交給了李衛,然後又招呼了一聲:「岳鍾琪!」 一個壯實的年輕軍官踏步而入,朝年羹堯利索地打千行禮,頭也不抬,就等接令。 「苗兵也歸你統帶,此番出兵韶州,好好用上!」 岳鍾琪應著庶,等他們都退下了,年羹堯繃著的臉肉漸漸散開,化成濃濃的不甘。 「那陳元龍,該死!」 年羹堯沒能搶著獨掌一路的職權,在廣東周邊幾省的巡撫裡,他資歷太淺,年紀太輕,只被滿丕委以靖平後方,籌辦糧秣之責,同時還要將自己的撫標交給高其位統帶。 相比之下,廣西巡撫陳元龍就不一樣了,他不受滿丕節制,獨自領下了自連州抄襲李肆後路的重任。可在年羹堯看來,那陳元龍不過一腐儒書生,根本掌握不了這一路「奇兵」。 「只盼這岳鍾琪,能經得住這番大陣仗,能頂得住高其位的壓力。」 儘管只是後方襄贊,可年羹堯依舊不死心,千方百計要尋找建功的機會。這岳鍾琪是昔日四川提督岳升龍的兒子,在松潘鎮屢建戰功,是個勇將。他調任偏浣巡撫後,就將他調到了撫標中營,指望倚他為刀。 「希望趕得及吧……」 現在撫標還沒出發,不管是李肆勝,還是高其位勝,都不是年羹堯希望的。 「還不夠呢……」 韶州芙蓉山,得了最新的探報,在軍令會,吳崖搖頭說著,他還不滿意。 現在是十月初九,高其位在芙蓉山西北十里,黃崗山西面八里處的黃朗集紮營,手下除了督標提標,還有鎮竿鎮、永州鎮兩鎮的鎮標。另外還見到了江西提標的旗號,江西兵很辛苦,李肆佔了黃崗山,正好佔住武水湞水交匯處的制高點,不敢直接泛舟和高其位匯合,只好從仁化縣繞道丹霞山。 算下來現在聚集的清兵數目已經超過兩萬,這只是十來天功夫,康熙時代的清兵,至少在調動速度上還保持著正規軍的水準。 「本就是等著他們,只是……四千對兩萬,感覺有些吃力。」 張漢晉捏著下巴,有些憂慮。 這一戰,李肆只出動了大半中營,外加北營兩翼,還不足四千人。加上以守為攻的戰略,預想是要面對十倍之敵。 讓張漢晉憂慮的是,這種地形,不適合他們這種火槍兵發揚火力,以往的大寬面淺橫陣沒了用處,雖然火炮有了增強,但具體會打成什麼樣子,心裡沒底。 吳崖、張漢晉、方堂恆、羅堂遠等人看向李肆,卻見他正盯著冬日平緩的江水出神。 「我是不是太自大了?」 「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這一戰的局勢能不能控制住?會不會打成全面之戰?」 李肆這時是在緊張,保衛李莊,李塘對戰楊春,迎擊王文雄,從幾十人,幾百人到千人,現在是幾千人。以往是一個戰場,現在是兩個,不,三個戰場。以往是單純的軍事,現在是政治帶軍事一起。 所以他緊張了,工商之事,前世所知的那點皮毛就遠遠超越了這個時代,而文化思想,更是他以前所專注的方向,自己有所心得。但在這軍事上,他只是個軍迷,連專業外行都算不上。他的軍隊擴充太快,戰鬥規模也次次升級,前一次的經驗都應付不足,遠沒滿到能支撐他壓住這壓力。 更要命的是,還沒人能把他的壓力分擔下去,他得承受一切。即便只以軍事論,他這個團隊還太稚嫩,人才太少。能充任參謀長角色的賈昊在白城坐鎮,能充任副手,觀察和穩定軍心的范晉在青浦坐鎮,嚴三娘……不,這次他依舊不理她的抗議,不准參戰,甚至都不准她在白城亂動彈。 「針對這樣的地形,制定的作戰方式,到底能不能奏效?」 「這一仗,是不是打得太倉促,原本該沒這必要?」 壓力匯聚而起,最終形成的就是這些懷疑,進而讓他決心晃動。 「總司,白城來信!」 氣氛正凝重時,李肆收到了好幾封信。 「夫君為天下,為黎民而戰,妾身等無力相助,僅以家寧人安為報,盼夫君勿為妾身等為念。」 這是三個妻子的信,就勸他專心打仗,正文該是安九秀寫的,信末則是她們三人各自的簽名,三種不同的香氣混在一起,讓李肆的心也隱隱迷離,滯重的胸腔也鬆緩了不少。 「箭在弦上,心在靶上。」 這是段宏時的信,就八個字,李肆微笑,壓力再緩解了幾分,開弓沒有回頭箭。 另外還有關鳳生、田大由的信,都是說大家都在準備酒宴一類的話,在他們看來,李肆戰無不勝,青田司衛有如天兵,多少官兵來也是白搭。 劉興純彭先仲的信更堅定了李肆的必勝決心,廣東本地人也都從各個渠道側面知道了這一戰,不少人都希望李肆能贏,打痛了朝廷,他們頭上的天能更明朗一些。更多人則是抱著置身事外的心態,甚至好賭的東莞人還開了賭局,給出的賠率是,李肆一,官兵五,就如同現在的兵力對比一樣。讓李肆又是好笑又是搖頭。 甚至李朱綬還來了信,提醒他廣東官員有些異動,估計是想看這一戰打成什麼樣子,然後好決定是不是趁火打劫,將廣東的局勢翻過來。從這信裡就能看出,李朱綬也是看好李肆,對這一戰抱有信心。 「確實有些麻煩……」 李肆這麼說著,讓眾人心頭也是一沉,總司信心也不足了? 「告訴那些神槍手,認清了官服,千萬別再打死一個提督,不然康熙那張老臉可掛不住了。」 李肆這麼說著,愣了片刻後,大家一起笑出了聲。 「可不能光看兵,除了神槍手,我這還有秘密武器呢。」 炮翼的翼長羅堂遠拍著胸脯,信心滿滿。 「李肆絕對沒有一萬兵,看他現在這營帳,最多不過四五千人,等江西督標和年羹堯的提標到了就動手!」 高朗集一側的山頭上,高其位放下單筒望遠鏡,也是信心滿滿。 「兵少,還分作兩處,縮守待攻,地勢凌亂,不便槍炮發揮,樁樁劣勢,他都佔全了!這就是個根本不知兵的懵懂傻子!」 他歪嘴笑著,就算槍炮犀利,可在這些劣勢下,怎麼也難擋他五六倍軍力的衝擊。想必那李肆,是把他當作王文雄那樣的莽漢了吧。當年他高其位在湖南跟吳三桂惡戰無數場,槍炮早就見識慣了,之後更是專任火器營操練校尉,對火器再熟悉不過。 若不是想著穩妥行事,前兩天他都有揮兵直上的心思了。 「給那李肆射去箭書,每天一封,不得間斷!」 算著還有兩三天,高其位下了命令,打之前,先用用緩兵計,散散那李肆的決心也好。 給李肆的書信,自然是勸降,但因為李肆還不是明面上的反賊,甚至這一戰都還不在朝廷明面上,所以也不提降字,而是勸他向朝廷自首,繳械散兵,朝廷可以從輕發落。 李肆的回答很直接,那射箭的兵丁,在百步外被一陣排槍打得人馬齊斃,氣得高其位咬牙切齒,這傢伙比正經的反賊還要猖狂…… 十月十三,後續人馬剛到,高其位就下達了命令。 「主攻芙蓉山,佯攻黃崗山,務求一氣蕩平!」 瞧著十多門大將軍炮從清軍營寨里拉了出來,在四五里外一口氣擺開,上萬清兵分作三路而來,芙蓉山的山腰處,李肆只覺無比釋然,心中還殘留著的一絲壓力煙消雲散。 第二百四十九章 戰爭是一門技術 咚咚炮聲連響,片刻後,芙蓉山的山腳下泥土亂濺,塵土升騰。 韶州城西門城樓上擠滿了人,都是非富即貴的大人物,最前方那片視野開闊的「貴賓區」裡,甚至還擺開了茶席。芙蓉山在西南三四里遠,官兵自西北而來,背靠武水,要朝南攻。在這城門樓上,兩軍交戰能看得一清二楚。 「至少是五六千斤的大炮。」 「滿丕估計是把荊州和武昌的大將軍都請下來了。」 「李肆的炮呢?還沒見響……」 「打不著吧,沒見有那麼大的炮。」 和其他純粹看熱鬧的官吏商民不同,廣東督標後營參將李世邦,提標中營參將曲萬聲等人所組成的「廣東綠營官佐觀戰團」都是看門道的內行,這些在李肆手上吃過大虧的人,自然樂見李肆落敗,但以他們的經驗而論,這似乎有些一廂情願。 「那李肆是要完了。」 廣州軍標中營參將王華撇嘴道,眾人投過來一個詫異的目光,才剛剛開打呢,這結論由何而來? 「芙蓉山就是座孤山,若我是那李肆,來不及攻韶州城的話,也該把大隊列於山左,小半兵放山上,護住高處即可。如今李肆這佈置,不就跟當年馬謖失街亭一般無二麼。」 王華搖頭咂嘴,頗為遺憾。 眾人聽得這話,也都心有同感,那李肆難道連《三國演義》都不讀麼?可這麼想下去,卻又覺心頭難受,就這麼個一點也不懂兵法的豎子,卻打得他們丟盔卸甲,全無招架之力,自己真就這麼不堪? 「可惜了……」 廣州軍標後營游擊何孟風也跟著王華來了,摸了摸自己腿上已經好透的傷口,他心中微微歎息,李肆要被撲滅,英慈院怕也難保,盤大姑…… 白道隆也是綠營觀戰團的一員,他坐在最後面,看著芙蓉山升騰的塵煙,悠悠撓著鼻子,心中波瀾不驚,他已經想通了,不管哪方打贏了,他都準備回家養老。周寧立在他身邊,目光依舊如來回打折一般扭結。 官兵的炮聲隆隆不絕,打了一陣後,更是喧囂起來,竟似驟然又多了十多門炮一般。只是這炮聲跟之前的很不一樣,官兵的大將軍炮就像是鐵錘砸硬木的聲響,回音沙啞短促。可這陣炮聲卻像是大鼓一般,蓬蓬有力,餘音繚繞,拍得耳膜都有感應。 「不對!是李肆的炮!」 眾人正在驚訝,曲萬聲指向北面,就見那黃崗山上,團團白煙升起。 「他竟然是把黃崗山當炮台了!」 這時候大家才醒悟過來,臉色頓時凝重了。 再看向官兵,近萬官兵正在武水南岸的開闊地帶集結,東北黃崗山的大炮轟下,頓時在那片人海中濺起片片騷亂,塵土混著血肉綻開,雖然波及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可片刻間就如漣漪一般盪開,竟然再難聚起隊形。 「高其位怕是開始後悔了吧,居然沒料到黃崗山是座炮台。」 瞧著幾位參將臉色沉了下來,何孟風心中冷笑。 高其位是有些後悔了,捻著鬍子,眼神閃爍不定。 「高軍門,是不是轉調些人,助攻黃崗山?」 江西提標中營參將吳弘毅拱手說著。 「吳參戎見得深,標下也覺得,最好先主攻黃崗山。」 岳鍾琪開口附和,他的撫標剛剛到達,沒被遣上戰場。 高其位眉頭緊緊皺起,外省參將也就算了,你一個本省的小小游擊,居然也敢開口置疑我的決斷? 芙蓉山的山勢緩,山下還夠擺開大軍,黃崗山不僅隔著一條江,山也陡,山下更沒什麼地方。攻下了芙蓉山,黃崗山就是絕地,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再說了,他辛辛苦苦定下的方略,怎可能被黃崗山一陣炮轟就改掉? 高其位堅定了決心,原本轟擊芙蓉山的大炮掉轉過頭,去轟黃崗山,同時調江西提標攻黃崗山,而岳鍾琪帶來的撫標兩千人,被丟到了戰場背後,說是「防備黃崗山之敵逃竄」。 岳鍾琪恨恨咬牙地帶著部下向北開拔,去坐他的冷板凳。 「一鼓作氣衝上去!這裡全是山窪,李肆的快槍兵也施展不開,只要衝上去,咱們十個打一個,怎麼也能打垮了他們!」 湖南提標中營參將劉登威對身前一群游擊守備呼喊著,人潮湧動,遠在韶州城樓上的廣東綠營觀戰團瞧著這上萬官兵蓋上去,那孤零零的芙蓉山似乎就要被淹了,心中也是熱意上湧。多少年了,難得見到上萬官兵的廝殺場面。 「浪濤千丈波沖天,枯槁萬民盡開顏,天兵如海賊如蛟,誅……誅……」 上萬人湧動,景象鋪天蓋地,韶州知府陳訓見著這氣勢如虹的王師,頓時興奮了,搖頭晃腦地作起詩來,白道隆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摳著鼻屎,周寧嘴角卻是微微一撇。 「戰爭,先是一門技術,沒有什麼詩情畫意……」 眼見清兵湧近,前鋒離山腳的一線陣地只有二三百步,山腰處,李肆這麼自語著。戰爭機器已經開轉,他這個指揮官,該佈置的佈置下去,如今這形勢,更多要靠部下在前線掌握,自己就握著後備隊,當起救火隊長。 蓬蓬槍聲響成一片,這不是排槍,而是陣地前的散兵在阻擊對方的先登,以百人為規模的幾群先登衝勢頓時一滯。 也只是一滯而已,儘管被打倒了一片,其他先登依舊悍不畏死地衝了上來,即便他們不能衝到敵軍陣前,也要將對方的散兵打亂。 阻擊他們的散兵放了兩三槍後就撤退了,不僅先登們興奮起來,後面湧上來的大隊也都蓄起了幾分底氣,對方士氣如此低迷不振,今日之戰,勝果怕是唾手可得。 「打退」了散兵後,這些先登嘗試著再朝前衝去,近到百步內,排槍響了,從半空往下看,一道扭曲白線在芙蓉山下拉開,顯出了山座一面的清晰輪廓。 高其位此時已經來到離芙蓉山兩三里的地方,見到那一條曲折蜿蜒的硝煙之線升騰而起,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可是聽老了槍聲,這槍聲可跟自家的鳥槍不一般,顯得特別厚重低沉,看來李肆仰仗的,怕不只是自來火槍一樁。 登上一處高丘,高其位舉起望遠鏡,透過硝煙,對方在山腳下的防線頓時入眼。只有一道樹木、泥土甚至石頭壘砌起來的矮牆,高還不到胸,看來那李肆還真是倉促應戰,連壕溝都來不及挖。 可接著他又抽了口涼氣,望遠鏡裡看到了那些先登,就在防線前百步到六七十步之間零零星星躺著,沒一人能衝到五十步內。 「這快槍果然是犀利……」 高其位冷哼了一聲,先登本就是去送死的,這點損失自然不肉痛。快槍確實犀利,當年噶爾丹的快槍也如這般,佟國綱在二三百步外指揮炮隊轟擊駝城,仍被槍擊殞命。可最終還是不敵炮擊,那時候他指揮小炮進擊,立下了大功,對這快槍一點也不陌生。 這一波萬人之軍已經接近了一里位置,馬拉人拖,數十位百斤千斤炮分開人群,開始在陣前架設。高其位心說,這裡總不成還有…… 咚咚炮聲從芙蓉山飄下來,高其位心中一抖,望遠鏡差點脫手。 山腰位置,炮煙升騰,炮子蓬蓬砸在陣前,頓時掠出十數條血路,一輛馬車被炮子炸個正中,大車碎作漫天木塊,挽車的馬都被甩得飛了起來,甩著蹄子嘶叫著,重重砸在人群中,人聲馬聲混在一起,爭搶著淒厲的高點。 人潮向後退了一截,將那些炮兵露在陣前。這些世代都是炮手的兵丁工匠高聲咒罵著,卻不敢向後奔逃,硬起頭皮,就把力氣摁在了炮上,似乎只要自己的炮能炸響,對方山上的炮就再不會給他們帶來死亡的恐懼。 咚……噹啷…… 山上的炮不僅威力大,射速還特別快,清兵的炮剛剛架好,第二輪炮擊又來了,這一次準頭更是到了炮手頭皮發麻的地步,一門千斤炮被炮子直接砸中,偌大的炮身飛跳而起,四下橫掃,將周邊十數人抽得骨裂肉碎,最後一下擦過一個倒霉蛋的腦袋而過,就見那傢伙的腦袋頓時癟了下去,跟著大炮一頭紮在地上。 被巨大的恐懼壓迫著,清兵的炮急速就位,紛紛開始發話,將前方那道矮牆炸得泥石亂飛,可還來不及查看戰果,山上第三輪炮擊又來了,至少又打啞了好幾門炮。 「傳令,急攻!」 高其位感覺不對勁了,對方槍炮都犀利無比,連挨三輪炮,己方士氣正在下滑,不能繼續跟他們對轟,連忙下達了衝鋒令。前方的防線被山勢和窪地分割,連不成整體。雖然自己的進攻也被分割開,但這種地勢,越零碎對自己越有利,一萬弱兵可能打不過一千強兵,可十個弱兵總能打過一個強兵。 「這個高其位很有經驗呢……」 見著兩三千清兵分作數路衝擊而來,李肆微微訝異,這麼果斷地終止跟自己比拚火力,還真需要一定的眼光和魄力,這個名字,他可是沒印象,就隱約記得一個高其倬。 也不怪李肆不清楚,他又不是清史專家,這個高其位可是位身經百戰的悍將,三藩之戰和征討噶爾丹都立過大功,康熙末年調任江南提督,署理兩江總督,雍正年間升任大學士、禮部尚書,李肆記得的那個高其倬是他的堂弟。 「管他是誰呢,就衝著先攻芙蓉山這點來看,也還是老套路。」 李肆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芙蓉山看似平緩,卻還是能佈置成火力層層交叉的陣地。而黃崗山雖然險峻一些,可地勢更複雜,火力分割更零碎。換了火器時代的軍官,想的該是首先拔掉黃崗山,這高其位再足智多謀,再悍勇無畏,思維卻還是古代軍人。 第二百五十章 戰爭也是一門藝術 「別慌張,就像解題一樣,按部就班來。」 英德左翼翼長楊堂誠交代著自己手下的哨長,身為張漢晉手下最得力的翼長,他的陣地就在芙蓉山正北面,前方地勢最零碎,面對的壓力也最大,需要每個哨,甚至每個目都獨立應戰。 「一二三四五會數麼?一加一等於二!扣扳機,敵人死,就這麼簡單!」 廣州翼翼長安威對部下這麼喊著,身為安家族人,在安金枝和李肆結親後,他就被青田司衛那一身行頭吸引住,也跟在張漢晉身邊摸爬滾打,成長得很快。李肆擴軍後,將他升為廣州翼翼長,經歷了永安之戰,已經算是一個老兵。眼下他守在山下陣地的西面,這裡地勢最開闊,雖然說衝來的清兵最多,可壓力卻是最小。 「當你看不到敵人的眼神時,戰爭就是一門手藝活,就當是做工一樣,沒什麼玄奧。」 青田左翼翼長田堂堅這麼說著,他還是田大由的堂侄,憨憨實實,從爐工變成軍官,靠的全是勤奮。他這一翼守著最靠近韶州城的東北山腳,防線曲折蜿蜒,壓力也很大。 「那看到了敵人的眼神,戰爭又是什麼呢?」 部下好奇地問著,前方百步外已經有大群清兵冒頭,矮牆內依舊一片安靜。 「咱們的目標是……絕不見到敵人的眼神。」 山腰上,王堂合對自己手下的炮手這麼說著。 這一波大概三千清兵,分作三路衝向芙蓉山,在百步外再度停住,例行公事地開槍開炮放箭,卻拿那道矮牆一點辦法也沒有。這牆就四尺多高,只夠護住胸口,可厚度似乎還要超過高度,縮在牆下,任由炮子槍彈轟擊,皮都沒擦掉一塊。至於那弓箭,除了偶爾在對方的鐵盔上撞出清脆鐺響後,就再沒什麼用處。 「衝上去!就薄薄一層人,壓也能壓死他們!」 三個方向上,千總把總們都揮起了腰刀,高聲呼喊。這防線恍惚有些像噶爾丹的駝城,可惜的是,對方還有大炮,自己的大炮被死死壓在後面,別說抵近了轟,現在是退都退不下去。 這些千把正在高聲動員,矮牆後響起啪啪一陣槍聲,比之前的槍聲更為怪異,三個方向上,七八個千把身上炸開血花,直愣愣仆倒。一個悍勇的守備帶隊衝在最前面,正在振臂高呼,姿態頗為神勇,也引來了好幾道槍火,腦袋、胸口同時噴出幾道血漿,整個人都打得轉了幾圈才倒地,嚇得清兵們腿肚子都打了個哆嗦。 「喂!打這麼早幹嘛!」 眼前清兵人潮的衝勢驟然一頓,王堂合很不滿,要把清兵都嚇跑了,他的好戲可就上不了台了。 還好,後面壓陣的游擊守備還有威懾力,清兵人潮繼續湧前。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開火!」 三個方向上,翼長們幾乎是同時下令。 矮牆後,一排銀盔升了起來,蓬蓬的排槍聲幾乎壓住了炮聲。韶州城門樓上,正坐著的曲萬聲像是屁股被燒著了一般,整個人都蹦了起來,當初他和王文雄在佛岡觀音山下,就是這排槍將他們的如潮攻勢擊碎。 接著曲萬聲清醒過來,臉色頓時燒得紅透,可再看左右,又鬆了口氣,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韶州知府陳訓手裡的茶杯更是噹啷一聲摔在地上,他卻還是恍若未聞。 銀盔排排升降,槍聲道道轟鳴,間或還夾雜著像是小炮的悶響。在最初的一道齊聲震響後,槍炮聲就顯得零碎,但卻並不凌亂,就像是有諸多小戰場的排槍在此起彼伏地發話一般。 硝煙很快將芙蓉山的山腳遮掩住,韶州城門樓上,除了如雨的槍炮聲,再難看到細節。而戰場後方的高其位也是一樣,只覺自己那一波兵被莫名的深淵吞噬了一般。 這感覺是如此強烈,如此真實,片刻後,見到零零星星從硝煙迷霧中奔逃而出的殘兵,高其位反而覺得心中踏實了。 第一波攻擊,除了轟爛幾段防線,可能傷著了對方十幾人之外,就再無一點戰果,而自己卻丟下了至少五六百具屍體,高其位沉默了。 「王文雄……死得不冤……」 許久後,高其位才緩緩開口,這李肆的槍炮犀利到這種程度,他現在才有全盤了悟。 「可並不是沒有破敵之策。」 接著他看向那些一臉驚駭之色的部下,緩緩說著。 「此戰若是挫敗,李肆將再不能制,我等……縱然粉身碎骨,也難脫罪!」 他語氣沉凝,握著刀柄的手分外用力。 「此戰,所有將佐兵丁,都得抱定以死報國之決心,這條命,必須得捨出去了!」 高其位從沒有這般嚴厲,異樣的冰寒之氣在部下們心中刮著,也將剛才那淒慘一幕帶來的驚懼驅散了大半。 「高軍門還不退!?」 「是啊,這仗怎麼打啊?根本就衝不上去。」 芙蓉山下的硝煙散開,見著矮牆前四五十步外躺著的大片屍體,韶州城門樓上的觀戰團們心寒之餘,也是議論紛紛。 「早就說了,李肆這槍炮之烈,靠人堆是堆不贏的。」 曲萬聲放著馬後炮,但他自覺放得理直氣壯。 「那倒未必,若是下雨,李肆多半要遭殃。」 王華恨恨說著,可大家抬頭看天,萬里無雲…… 「要破李肆這槍炮,還有一法。」 李世邦看出了一些端倪。 「只是……不僅得看高軍門有無決心,還得看下面的兵狠不狠得起來。」 李世邦想到的,高其位早就明白了。 「那李肆的矮牆曲折蜿蜒,左右槍火不能互相接應,有些地方就是單獨一段。」 嗆啷一聲,高其位拔出腰刀,貫在地上。 「以蜂擁之兵,直搗一段,一次沖不垮,就沖十次!只要他的矮牆被衝垮一段,循著左右席捲,他這道矮牆上的上千快槍兵,就得全線潰退!」 高其位兩眼閃光,丟掉千人,得來這樣一個發現,他覺得很值。 「到那時,追著潰兵而上,整個芙蓉山就能握在手中!」 他沉聲下了結論。 「高軍門英明!」 部下點頭不迭,這話發自肺腑,絕無虛假,果然不愧是打過三藩和噶爾丹兩場大戰的宿將。 號角連天,令旗招展,大概兩三刻鐘,調兵遣將就完成了,又一波清兵出陣,規模跟上次差不多,也是三千人左右,依舊分作三路,散成三道寬面,似乎是要重複上一次的徒勞衝擊。 可衝過了半里路後,這些清兵卻漸漸匯聚起來,朝著幾處相對孤立的山坳湧去。 「戰鬥現在才開始。」 見著了清兵的動靜,李肆心神凝聚起來,這高其位的應變還真是快,不過性子也是夠急,他是想著中午就在芙蓉山頂吃午飯麼? 清兵原本的衝擊隊形並不密集,可這次卻幾乎是肩並肩,腳擦腳,遠遠看去,就跟字面上的人浪完全一致。 「要命了要命了……」 楊堂誠念叨個不停,其中一波清兵朝他親自守著的山坳衝來,寬面六七十步的防線上只有百來人,可對方卻衝來了足足上千人! 開火!開火! 楊堂誠一邊下令提前開火,一邊調度左右防線支援,與此同時,另外兩處窪地脊坡上,安威和田堂堅也面臨著同樣的處境。 排槍轟鳴,百步外打倒了七八個,六十步的第二輪排槍打倒了十多二十個,接著三門神臂炮的霰彈噴射出去,將前排十多人幾乎一掃而盡,可這點損傷,僅僅只是將那人浪剝去淺淺一層,清兵的衝勢依然不減,第三輪排槍,看來得頂著對方的腦門上扣響扳機了。 面對十倍於己的人潮,即便是英德翼和青田翼的老兵,全身都在打著哆嗦,手上裝彈的動作也變了形,廣州兵更是左右張望起來,就看是不是有人轉身而逃,自己好跟著一起邁腿。 「刺刀——上!」 三個翼長都在這段危險位置上呼喊起來,這一聲熟悉的號令,讓司衛們多少找回了訓練場上的感覺,嘩啦啦刺刀出鞘,扣在槍口上,可面對那厚重的人潮,即便是楊堂誠都承認,自己很想扭頭逃跑。 「飛天炮!該死的,怎麼還不打響!」 楊堂誠尖聲叫著。 「五十步裡的歸你們,五十步外的歸我們。」 身後不到十步遠的地方,支著怪異鐵管子的炮手這麼說著。那鐵管子很粗,幾乎快趕上了千斤炮,說它怪異,是因為就三個人在擺弄,而且管子沒直對前方,而是仰頭向上。 通通通…… 三個方向上,輕微的悶響聲連綿不絕,那鐵管子噴出了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劃著弧線,悠悠落向六七十步外。 咚…… 圓柱狀的鐵疙瘩砸在一個清兵的腦袋上,頓時將這傢伙砸得撲在地上,後面的人潮毫不留情地踏過他的身體,那鐵疙瘩也被一腳踹開。另一人眼尖,一腳跨過,只當是尋常的炮子,就有些納悶,不僅是這炮子形狀怪異,就這麼點力道,能頂什麼用。 這疑問剎那間就有了解答,轟的一聲,這個清兵的世界輕靈了,只覺自己騰空而起,還有一條腿帶著凌亂焦黑的肉筋骨面,從自己眼前掠過。 密集的人潮中,熾亮的焰火團團綻放,每一團都將周圍數十人吞噬進去,在瞬間嚼得血肉淋漓,軀體碎塊如雨一般灑開。 「開花彈!」 眼見人蟻之潮被這焰光攔腰截斷,後方的高其位,韶州城門樓的觀戰團,幾乎同時驚呼出聲。 「這不是開花彈!」 何孟風跟著王華同聲說道,瞧著一下子就有十多二十團焰光炸開,尋常的開花彈,怎可能這般可靠?而且離那矮牆還不到百步,也不是尋常大炮發射的炮子。 「這飛天炮,嘗著舒服吧!」 見著這幅血火畫卷,山腰上的王堂合叉腰高喊,心中無比快意,他的炮翼,可不再是只能砸實心傻疙瘩的神仙,而是實實在在炸人的大殺器。 第二百五十一章 飛天對悍勇,血肉開花 飛天炮,似乎有些像迫擊炮,但李肆連底火都沒搞出來,自然弄不出迫擊炮。這東西是李肆攀科技樹失敗後的替代品,原本他想要的不是這個。 在佛岡觀音山之戰和永安之戰裡獲得的經驗教訓很多,第一點就是壓制火力不足,火炮雖然能發射葡萄彈一類的炮彈,卻必須讓火炮處於第一線,限制了戰場選擇和戰術運用。神臂炮雖然能發射霰彈,但殺傷力不足,就是把大號霰彈槍。 他想要的就是開花彈,可他只知道個大概原理,並不清楚細節。找了不少佛山的炮匠請教,想挖掘所謂「失傳」的開花彈秘密,卻被炮匠們教育了一番。 開花彈是有的,一直都有,但之所以沒人用它,進而漸漸被人遺忘,是因為它太不方便。簡略說,跟以後歐洲人用的榴彈不同,開花彈是在炮膛內先點燃引信,然後再開炮。為了防止炮膛內焰侵燃引信,造成開花彈直接在膛裡爆炸,填裝炮彈的步驟非常麻煩,而且可靠性很低,一旦填裝出點小問題,那就是炮毀人亡的下場。 如果注意到這問題,一直能改進的話,開花彈的後代榴彈甚至能比歐洲人提前問世,可惜滿清入關後,遏制了火器技術的發展,這開花彈就漸漸「失傳」。 李肆得知了這樣的背景,自然就想著自己來改進。給鋼鐵所下達了研製新開花彈的任務。 原本他以為這該不是什麼高精尖技術,可沒想到,鋼鐵所居然還真卡住了,一直沒什麼進展,再想到鴉片戰爭時,英國人的火炮還是以實心彈為主,李肆才承認,這確實是門要下大力氣的學問。 他不可能變身工匠來解決這個問題,而是施出了必殺手段:懸賞,同時還給了限定和提示,炮子用圓柱,不用圓球,引信裝在前面。 最高五千兩銀子的懸賞,讓鋼鐵所和佛山炮匠兩方都紅了眼睛,李肆得了十多種樣品,甚至不乏奇思妙想的設計,可在實用性、可靠性等方面都還差得太多。包括彈體炸裂的碎片數量,引信的時間控制,炮彈的精確度等等問題,都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特別是慢燃引信的時間控制,這就是一個精密系統,而且還需要炮手有豐富經驗,可以精確掌握。 感覺到自己的需求太複雜,而且最後一條,還需要花大力氣重新培養炮手,李肆決定重新研究自己的需求。 完整審視自己的需求,李肆就發現了問題的根源。讓火炮來發射開花彈似乎沒必要。他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火槍不足以壓制敵方的近距衝擊,包括決死人海以及騎兵等等,而不是缺乏一兩里外壓制敵軍人員的武器。 如果將開花彈的作用距離縮短到火槍的距離,限定在二百步,也就是三百米內,這樣就可以不必調節時間,而用固定引信,同時也能讓這種武器被步兵直接掌握。 需求調整了,進度就驟然加快,開花彈很快有了可靠樣品,發射器的設計卻是百花齊放,甚至有直接改造床弩而成的設計。 這問題還是田大由解決了,他的思路很簡單:「既然不必那麼遠,就直接把火炮做薄做短嘛。」 出來的設計讓李肆第一印象就是……沒良心炮,其實就是一種臼砲,能將六斤重的開花彈發射到最遠兩百步外,炮管直接用粗鋼鑄成。為了保持飛行穩定,新的開花彈變成了橄欖狀,後半部分加了尾翼,樣子頗像變種的迫擊炮彈。 於是這不倫不類的「飛天炮」就問世了,炮重不過三十斤,三人就可以擺弄,一頭騾子能駝一門炮加若干炮彈。 韶州這一戰,除了分散到各翼裡的線膛槍狙擊手外,這些飛天炮就是他的秘密武器。戰場地勢複雜,清兵很可能要用上人海戰術,飛天炮是壓制人海最有效的手段。 此刻見一輪炮擊,開花彈沒幾發啞火,李肆終於鬆了口氣。 三道人潮被這劇烈的爆炸攔腰截斷,後面的人潮是如冰河一般凍住,前方的人潮雖然還在湧動,動作卻不再那麼堅決,背後的熱度壓過了他們心頭的狂亂火焰,矮牆後那一排寒光閃爍的刺刀,讓他們的腦子開始冷靜。 「衝上去!衝上去!」 高其位在後面卻難以冷靜,見到後半段人潮開始動搖,從零零星星的潰退擴散為大片奔逃,他都想揮刀衝到陣前。這一陣開花彈造成的實際傷害並不太大,如果能頂住恐懼之心繼續前衝,對方的防線怎麼也難擋住。 「五十步也夠嗆!」 楊堂誠的防線前,兩發開花彈在七八十步外炸開,人潮如蛇一般被炸成兩段,可前面那一段卻沒停下腳步,眼見四五百人就要衝到矮牆前。 「七十度!」 飛天炮的炮手也急了,扯開藥包倒入火藥,再裝入炮彈,將引藥灌入小漏斗狀的火門。調整支架,抬高炮口,使勁按下擊發把手,燧發機點燃引藥,砰的一聲悶響,炮身震動,硝煙從炮口和火門噴出,炮彈則是高高飛起,劃過一條極陡的拋物線,再直直砸落而下。 轟…… 烈焰在一兩丈高處炸開,數十塊破片激射而出,矮牆外,不到三十步的距離,人潮中細碎血花紛紛濺起,帶著一片哀嚎聲,幾乎同時將觀者的眼睛和耳朵給撐裂。 「花大膽!你想炸死自己人麼!」 楊堂誠趴在矮牆後,頭盔被爆炸的餘波幾乎掀掉,他氣得朝那炮手怒罵出聲。 「趴下!」 卻不想那炮手還不罷休,提起一枚開花彈衝到矮牆邊,用身上的燧石火機點燃了引信,揚臂就丟了出去。 再是一聲巨響,已經衝到七八步外的一群清兵被炸得四下橫飛,後面的清兵終於徹底被炸醒,紛紛轉身潰逃。 「舒坦……哈哈……」 那炮手一邊笑著,一邊拿起了自己的火槍。楊堂誠翻著白眼,再難跟這瘋子計較。 「湖南兵悍勇……」 韶州城門樓上,見官兵潰退下來,李世邦歎著長氣,其他人都點頭認同。雖然這波官兵被打退了,終究還是衝近了防線,換了廣東兵,第一輪開花彈就全散了。 可畢竟是敗退下來了,而且退得比沖得還快,開花彈不停在人群中炸開,依稀能見著半空中飛舞的人體此起彼伏,城門樓上的看客們都是驚呼出聲,不少陪著貴人觀戰的婦人們還掩上了眼睛。 「高軍門該收手了吧,折得如此慘,他還不認輸麼?」 曲萬聲搖著頭,這一波三千多兵,起碼損了三分之一,怎麼也得歇歇手,另謀他路。 「繼續衝!此招有效!未能衝破,是你們的兵都被嚇住了!」 高其位不願放棄,他已經看到了勝機,即便被開花彈轟擊,還是能衝到防線上,這說明他的戰法沒錯。 他不願放棄,其他部下,特別是平日不屬他節制的督標鎮標將佐不幹了,一個個都面有難色地推托起來。前面那兩波兵的慘狀,他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高某在此,就等於制台在此,制台在此,等於皇上在此!」 高其位咆哮起來,一聲令下,永州鎮標中營參將,督標前營參將就掉了腦袋,兩顆血淋淋的人頭鎮住了其他將佐,第三波攻擊很快組織起來。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高其位眼中爆開條條血絲,心中念著這樣的俗語,他很清楚,若是今天停了攻擊,就再沒獲勝的機會。 「這叫不撞南牆不回頭麼?」 李肆搖頭苦笑,清兵兩波攻擊,連他的防線都沒摸到,丟下一千多屍體,而司衛死傷不過幾十人,這就是時代的差別。 日近正午,清兵第三波衝擊組織起來,雙方都有了經驗,清兵是撒了腿地埋頭狂奔,只求能盡快衝過開花彈的覆蓋區,而司衛這邊卻是在百步外就組織起排槍,同時飛天炮的炮手對引信的把握也更為精準,越來越多的炮彈直接在半空炸開。 可這波清兵不一樣,千把乃至游擊守備在人群中連成幾條線,將人潮推著向前,即便彈片橫飛,血肉四濺,人潮被一層層一片片剝落,卻依然沒有整體潰退。 「扔!點燃了數個一就扔!」 楊堂誠所在的防線前,數百清兵悍不畏死地衝近了三十步內,飛天炮和火槍再沒辦法攔阻。 十多枚開花彈扔了出去,固定為四到五秒的引信容不得在手上耽擱,從山腰看下去,這段小小防線上,一條焰光連成的火線瞬間爆亮,至少上百名清兵被這條火線吞噬。 「真他媽是瘋子……」 硝煙塵土中,依舊有大片清兵衝了上來,儘管眼中滿是驚懼,臉肉也猙獰僵直,腳下卻絲毫沒停。楊堂誠吐了口唾沫,招呼著部下起身端槍。 噹噹的金鐵交鳴聲響成一片,刺刀跟腰刀長矛撞在一起,鋼鐵入肉,人體衝撞的悶聲隨後就蓋住了金鐵之聲。 這群衝上來的清兵形若瘋癲,楊堂誠這百多號人即便都是老兵,也差點被這波衝撞給擊垮,幸虧哨長和目長的月雷銃連連開火,將幾個最凶悍的傢伙擊倒,不然還真要被衝散。 「刺刀——就是那麼長——喝啊!」 楊堂誠高呼出聲,終於將部下們的心氣提了起來,訓練場上,跟著那個窈窕身影苦練的記憶翻滾著,也讓他們對自己手中的武器充滿了信心。 腳步來往,血汗揮灑,這兩三百清兵悍不畏死,一百多司衛也絕不後退,一時雙方竟然相持不下。 可也僅僅只是片刻時間,接著腳步聲從左右側和後方如潮湧來,援兵趕到,將這群清兵四面包圍,刺刀、槍聲急速收割著生命。 「高其位……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發明了豬突戰術……」 山腰上,見著清兵的怪異,李肆發著不知所謂的感慨。大半清兵正在潰逃,小半卻繼續前衝,分明就是送死的姿態。 第二百五十二章 為誰而死 「為皇上盡忠!」 包圍圈裡只剩下一個兩眼已經血紅的千總,這千總揮著腰刀,絕望地怒吼一聲,然後反手用刀鋒割開了自己的咽喉。 看著這個躺在血泊中瀕死抽搐的千總,正喘著大氣的司衛們,目光隱約有些複雜。 「瘋子……」 楊堂誠嗤笑了一聲,心中卻道,如果自己逼不得已要自剄的話,該喊點什麼呢? 心緒很快就從這糾結中拔了出來,再轉頭看自己的部下,就這一番廝殺,竟然也倒下了二十多人,心中又不由一寒。 防線另外兩處,安威和田堂堅也在抽涼氣。安威是慶幸,即便遭了開花彈轟擊,依舊有不少清兵湧了上來,幸虧他這段防線平直得多,左右的援兵來得快,還沒進入到白刃戰,突前的清兵就被擊潰。而田堂堅冒汗的是,衝上來的清兵裡居然藏著不少鳥槍手和弓手,十多步外突然發作,前排正端起刺刀的司衛被放倒了二三十號人。可也就是這麼一停,飛天炮的炮手一口氣扔出去好幾發開花彈,將清兵炸得血肉橫飛。 山腰上,李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心說這一波該都是特意選出來的勇卒,如果這時代的清兵都是這般悍勇,他這造反大業,恐怕早就夭折了。 高其位還不放棄,第三次衝擊雖然被打退,卻終於咬到了防線上,這讓他更加確信自己的戰法沒錯。下午又調來了一萬兵,繼續輪番上陣。 不過他吸取了上午的經驗,不再組織那種密集人海,而且也不再只盯著三個方向,三千人散作七八路,朝著各段防線衝擊。 統帥變了方略,前線指揮的千把游擊守備們也有了應變,他們不再是悶頭傻沖,而是一波波躍進,甚至還拖著小炮抵近到百來步,要跟司衛玩對轟。一方面力求降低自己損失,另一方面也想盡量殺傷矮牆後的司衛,減少自己衝擊防線的阻力。 清兵吸取了經驗,各段防線的司衛也在調整戰術,狙擊手不再打指揮官,而是打炮手,飛天炮也相互呼應,覆蓋住重點區域,雙方炮火槍彈你來我往,打得芙蓉山下煙塵如雲,韶州城門樓上的看客再難看到細節。 下午的兩波衝擊又被打退,但因為不再以人海衝擊,清兵的損失也少了很多,高其位的心氣緩了過來,感覺本錢還足,能這麼繼續打下去。 眼見清兵在兩三百步外挖掘壕溝,還有千人正朝芙蓉山東面迂迴,似乎想越過韶州城,切斷芙蓉山跟北江的往來,以便圍住自己,李肆點頭,高其位總算肯面對現實,清楚要吃掉自己不是一兩天的問題。將自己困在這裡,等待奇兵乃至廣東福建的官兵動手,也算是勝利。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們也該動手了。」 李肆朝吳崖揮手。 這一戰,他在芙蓉山擺了七個翼的兵力,小小的孤山可展不完全。防線上只有四個翼,他手裡握有三個翼上千人的後備隊。這裡的地勢雖然擺不出大寬面橫陣戰線,可按翼甚至哨為單位,作有限反擊,卻沒問題。 又一波清兵在半里外就位,準備再次發動進攻,他們已經摸清了李肆這邊的套路。衝到二百步內,就有開花彈炸開,一百步內就有排槍轟擊,可只要衝一陣,再趴一陣,傷亡就能減少很多。前幾次衝擊,已經有好幾段防線被他們衝了進去,只是跟上去的人不夠,沒辦法站住腳而已。 按照這樣的套路,三千清兵分作七八路,逼近到了百步之內,正要齊聲吶喊,以急攻逼上,開花彈的轟擊猛然增強了,眼前頓時煙塵瀰漫。 噠噠~得啦得噠~得啦得噠噠~得啦得噠…… 炮聲消散後,鼓點響起,整齊的腳步聲漸漸逼近。十人一排,四五排聚成的橫陣,或者四五個,或者兩三個展開,隨著鼓點,在漸漸清晰的視野裡顯現。 一時間,清兵的情緒裂成兩個極端,軍官們是在狂喜,敵人居然自己衝出來了,從那該死的矮牆後面自己衝出來了!這可是擊潰他們的大好時機!可士兵們卻是膽戰心驚,沖是衝出來開了,可瞧這氣勢,竟似比那矮牆還要堅不可摧。 清兵短時間陷入了混亂,不知道是該沖還是該退,而司衛們則已經逼近到了六七十步內。沒等清兵繼續調整,低沉號角長鳴,司衛們站定,蓬蓬排槍聲充塞了聽覺。 七八處防線前,前出的司衛,各自面對的敵人不過兩三倍於己,接連四輪排槍打出去,清兵人群如割草一般,被梳理出條條空痕。 「出發!」 跨上矮牆,安威招呼著自己的部下,老是縮在牆後,骨頭都在發痛,現在該好好舒展一下。 三個翼加上前線一半守軍構成的反擊力量,一千五百人壓出去,當面百步內的清兵頓時崩潰。 這波清兵不過三千人,可不是李肆的目標。出擊的司衛繼續穩步前進,兩里外的大隊清兵騷動起來,興奮的高其位下達了衝鋒的號令,想將李肆這股出擊的兵力吃掉,卻被前方下來的潰兵擋住。 正在推擠間,山腰上李肆的炮又響了起來。清兵終於統一了步伐,朝著前方湧動,可近到二三百步,跟著出擊的飛天炮也通通發話,取的是最遠射程,大半開花彈都在一兩丈高處炸開,織出一幅無比絢麗的猩紅畫卷。 「軍門快退!此處凶險!」 眼見敵軍逼近,高其位的親衛趕緊勸說他撤退。 「不!本督不退!正是死戰滅敵的好……」 高其位正戰意昂揚,不遠處扛著軍門旗的兵丁腦袋突然爆開,哼都沒哼一聲,帶著大旗倒下,嚇得親衛們一把將高其位仆倒在地,這時候高其位才想到,對方有百步穿楊的神射手,自己再杵在陣中,真得步了王文雄的後塵。 儘管氣得想要吐血,可高其位還是退了。旗倒了,人也跑了,之前多次攻擊都無功而返,士氣本已低到了極點,其他人再無一分戰意,萬人大軍頓時如鳥獸散。 韶州城門樓上,高其位這股萬人大軍的潰敗,眾人盡收眼裡,更遠的方向,還有一股千人左右的清兵,也正倉皇北逃,那是企圖繞道韶州城的奇兵。可惜正兵大潰,他們不早點逃,奇兵就要變成孤軍。 「敗了……」 廣州軍標中營參將王華雖然不甘心,卻不得不發出了這聲感慨。 「先示弱以人,折其精銳,再反噬而來,斷其脊樑,誰說那李肆不知兵?」 曲萬聲冷哼道,一早他就篤定,高其位必敗,其他人總是不信。 「若是高其位還有一點心力,趁這股兵前出太多,到了江邊開闊地帶,以馬隊衝擊,說不定還有勝……」 王華又在當狗頭軍師,可他話沒說完,就聽到悠悠一聲號角,李肆收兵了。 「那李肆……果然知兵……」 呆了片刻,王華也不得不長歎出聲。 若是論戰場經驗,李肆遠沒到名將的水準,戰場感覺還不如高其位那樣的老油條。可說到知己知彼,他卻是遠勝高其位。 知道江邊的開闊地帶適合清軍騎兵行動,所以李肆才將自己的反擊限定了範圍,將清軍大隊擊潰後,並沒有趁勝進擊,高其位可不止一萬兵,見他退到了黃朗集,正在收羅敗兵,就知道這一仗還沒打完,儘管他的一半兵已被打殘。 芙蓉山的戰況穩定下來,李肆的注意力轉向黃崗山,北面槍炮聲稀疏得多,那是江西兵在懶洋洋地「佯攻」,如果高其位變了心思,要強攻黃崗山,不知道那裡的張漢晉,能不能頂得住。 「就這點兵,實在不夠打的。」 黃崗山,瞧著武水江面血水翻騰,即便是穩重的張漢晉,也覺有些慾求不滿。 他這裡的陣地就是一處炮台,兩門二十斤炮,十門十二斤炮不僅可以控制武水湞水,將清兵壓到武水西岸,還可以牽制一部分兵力,作為李肆這個「韶州坑」的北方屏障,承擔著關門打狗的重要任務。 為此他得了六個翼的兵力,佈防小小的黃崗山,兵力密度甚至超過芙蓉山。炮台正面是陡峭山崖,少許人就能防守,左右側面和背後各有山頭,六個翼,算上炮兵,足有兩千,守這片狹小區域,顯得非常充裕。 芙蓉山離黃崗山不過七八里地,在這裡用望遠鏡觀察,都能看到芙蓉山下的戰況,就見那裡打得熱火朝天,而這邊只有江西兵偶爾來騷擾一下,一兩百步外開槍放炮,讓高其位聽到他們有動靜,僅此而已。 之前見到芙蓉山反擊,將高其位大隊擊潰,張漢晉再難壓住部下的戰意,同意出三個翼反擊,將江西兵趕到了武水邊,連船帶人一同當作靶打,這股該是江西提標的人馬幾乎只有一半逃了回去。 從芙蓉山過來的傳令兵說,這一天清兵起碼在芙蓉山下丟了兩三千人,還抓了上千號俘虜,算算自己只入賬不到千人,張漢晉很是無奈。 可接著傳令兵帶來的命令讓張漢晉振奮起來,李肆讓他嚴陣以待,高其位可能要轉攻黃崗山。戰鬥進入到計劃中的第二階段,只要他扛過這一階段,第三階段的主角就是他了。 「要輪到咱們了麼?」 盤石玉的連瑤翼守在黃崗山東面,聽到這消息,也勉強振作了起來,雖然這裡地勢低緩,但清兵從這個方向來的可能性卻是最小。 「怎麼也輪不到咱們……」 黃崗山北面,梁慶無聊地撓著鼻子,蔡飛也是長歎一聲。他們守著的這處山頭地勢最險,更北的方向是連綿群山,清兵再怎麼也不會從這裡攻來,讓他們守在這裡,不過是以防萬一,就連翼長孟松江都呆在西面,那裡是預料中的主戰場。 「注意守夜!絕不可鬆懈!」 孟松江也不是完全放手,過來巡視一圈後,對蔡飛等人提醒道。 「換了盤石玉那幫瑤民,估計還有可能……」 等孟松江走了,梁慶看了看北面的山壁,連連搖頭。 「要說清兵不僅能爬山,還能夜襲,打死我也不信。」 他這麼斷言著。 第二百五十三章 面對的不是一個敵人 「都司,沒高軍門的首肯,擅自行動,小心被他砍頭啊,白日他一口氣砍了兩個參將……」 「你還是多關心一下自己的腦袋,若是抗令,我也會砍頭!」 呵斥了部下,岳鍾琪看向龐澤盛。 「此戰就得看你的苗兵靠不靠得住了。」 龐澤盛連連點頭,還拍著胸脯,即便是夜間出戰,他也穿著千總官服,看上去煞是滑稽。 「岳都司放心!這些紅苗出了名的實誠,得了銀子,就會賣命到底!」 岳鍾琪點頭,揮手下令,兩千人沒入到夜色中。 他可不是來坐冷板凳的,出發前年羹堯特意交代過他,不必受高其位的束縛,若是尋著戰機,自行處置。高其位要找碴,年羹堯會攬過去。 有這樣的上司遮著,岳鍾琪自然要全心賣命,他自己的功名心也熾熱得緊。跟苗瑤在松潘小打小鬧,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積足功勞,如果能在此戰裡建功,攀著年羹堯直上青雲,他預計自己坐上老爹那位置的日子,不會太過久遠。 芙蓉山隔得太遠,而且地勢太緩,不便奇襲。這黃崗山正是岳鍾琪的目標,龐澤盛的紅苗爬山如履平地,由他們開路,兜擊黃崗山後側,不僅那李肆難以預料,連主帥高其位都被瞞在鼓裡。 由抓來的山民當嚮導,午夜時分,大隊人馬進到了黃崗山北面三四里處的山坳。 「待紅苗站住腳跟,其他人全力衝上,就靠咱們,一舉蕩平了這黃崗山!」 目送龐澤旺帶著他的四百多苗兵離開,岳鍾琪冷聲交代著自己的部下。 黃崗山北面,蔡飛一直睡不著,出了帳篷,四處巡視,見到本該帶隊值守的梁慶卻縮在營地火堆邊打瞌睡,不由大驚。 「你怎麼在這?誰在值夜!?」 被搖醒的梁慶只覺蔡飛大驚小怪。 「何麻子幾個在呢,沒必要咱們一哨都守著嘛……」 話音剛落,幾聲慘叫劃破夜幕,激得兩人骨髓都凍住了。 「敵襲!」 驚呼聲迴盪在這處山頭,正在夢鄉裡的佛山兵們倉皇地奔出帳篷,衣服也顧不得穿,就拿著槍和刺刀衝了出來。 蔡飛跟梁慶剛剛聚起了百多人,一群衣著怪異的傢伙就從夜色裡摸了出來,初一看,佛山兵們魂飛魄散,還以為是盤石玉他們反水了。再仔細看,這些人跟瑤民有區別,而且多是揮著直刀弓弩。 「是苗兵!」 有人叫了起來。 「管他苗還是瑤,開槍!」 蔡飛喊著,槍聲蓬蓬轟鳴,頓時將整個黃崗山都驚動了。 「速去查探東西兩側的情況!後備翼,支援北山頭!」 南面炮台上,張漢晉出了一身冷汗,不僅是夜襲,還從最險峻的北面上來了? 他很快做出了判斷,那不是主要的方向,高其位肯定發動了全面的夜襲,其他方向更需要注意。他只派出了一個翼支援,更多後備隊需要握在手裡,應對真正的後手。 張漢晉的判斷建立在他的敵人只有高其位一人的基礎上,如果李肆在這,也只會如此決斷。卻不想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諸多因素都不在親歷者的掌控中,這時候的張漢晉,包括李肆,都不知道,他們並不是在跟一個人作戰。 北面山頭上,戰況已是白熱,佛山兵僅僅只來得及放出一輪排槍,就被苗兵衝近了身。大多佛山兵都還是武館出身,可什麼功夫,在凶狠的紅苗面前盡沒了用處。倉促應戰,不少人連刺刀都沒帶,被刀砍弩射,頓時潰退。 「阿慶!」 蔡飛悲呼出聲,梁慶擋在他身前,卻被一弩射中額頭,頓時就沒了氣息。 「退!退到山腳集結!」 蔡飛抹著淚水,帶著佛山兵撤退,可這一退,哪裡還能重新抱團。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紅苗兵就佔據了北面山頭,正要沿著山脊朝南面炮台衝來,被趕來支援的後備翼擋住。 槍聲大作,殺聲震天,張漢晉越聽越不對勁,後備翼竟然沒能打退敵軍! 「殺!殺上炮台!只要佔了炮台,他們在這黃崗山再難立足!」 岳鍾琪也爬上了北面山頭,兵丁自他左右蜂擁而出。 湖南撫標衝了上來,連同苗兵,兵力已有兩千,不過三百來人的後備翼,會同退下來的佛山兵,總數不到五百,夜色中難見目標,又被壓在山脊上,此時再難抵擋,不得不繼續後退。 「招曲江翁源兩翼來援,連瑤翼側擊北山!」 張漢晉此時終於反應過來,一方面恨自己疏忽大意,一方面也豁出去了。東面山頭要不要無所謂,炮台所在的南山頭可不能丟了。 「天刑社!」 他高聲呼喚道。 「心歸天!血歸地!」 剛剛集結完畢的英德右翼齊聲應和,這是李肆的老班底,大部分都是英德的礦工,目長哨長都是鳳田村和劉村人,跟著張漢晉在英德苦練了兩年,幾乎全員都加入了天刑社。 苗兵很快就衝了過來,南山頭炮台,風燈四處高掛,排槍有了準確目標,頭一輪就將上百苗兵打倒。可接著就再沒了槍聲,畢竟這是山頭,不是平地,僅僅二三十步的距離,再來不及開第二槍。 刺刀如林人如牆,密集的人群擋住了苗兵,血水在昏暗燈光下是濃濃的墨色,四下飛濺不停。 「展開!向左右展開!」 苗兵兇猛,儘管遭受了重大傷亡,卻還是衝到近前,幾乎撞散了英德右翼的刺刀防線。後續而來的官兵朝這道防線左右迂迴,張漢晉趕緊招呼著來援的曲江翁源兵就位。 「指揮……」 蔡飛帶著潰兵也出現了,見到張漢晉,羞愧得恨不能一頭砸在地上。 「是男人的,就面對失敗,找回自己的場子!」 張漢晉咆哮出聲,這是佛山兵第二次出狀況了,可他卻沒辦法怪蔡飛,是自己判斷失誤。看來襲之敵足有一兩千,佛山翼怎麼也難擋住,他應該第一時間調去足夠多的援兵。 「還能戰嗎!?」 他對蔡飛吼著,蔡飛跟佛山兵們咬著牙,都抬起了腦袋。 「當然!」 就只為梁慶,還有兄弟們的血仇,怎麼也要再戰下去!蔡飛是這麼想的,其他佛山兵這時候也平靜下來了,羞愧和憤怒驅散了最初的驚恐,他們都齊聲喊著。 「去東面……」 燈光下,張漢晉指揮著眾人的身影異常顯眼,一枚弩箭悄然射來,正中張漢晉的脖頸,他踉蹌退了兩步,似乎還想站穩,可急速消失的力氣,卻帶著他跪倒在地。 「指揮!」 眾人大驚,蔡飛一把抱住張漢晉,悲聲喚道。 「吹……吹號……」 躺在蔡飛的懷裡,張漢晉發佈了最後一項命令。 嗚嗚的牛角號聲劃破天際,芙蓉山上,已經看了好一陣的李肆點頭,吳崖揮手,帶著兩翼人匆匆上船。 早前李肆就被北面的槍聲驚醒了,但他還抱著希望,黃崗山的地形,即便夜襲,也只是小股敵軍,張漢晉應該能應付吧。 可聽到這求援的號角聲,李肆知道,情況已經到了最緊急的時刻,不得不馬上派吳崖趕去支援。之所以派吳崖,是因為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張漢晉很可能受傷,甚至戰死了。從槍聲響起到現在不到兩刻鐘,情況怎麼也不會壞得這麼快,所謂的緊急時刻,多半是失去了指揮。 「高其位……不能留他活路……」 李肆咬牙,對此人的評價再上一層。 高其位也被槍聲吵醒了,他很迷惑,似乎是有人攻上了黃崗山,可他沒發佈夜襲的命令啊。白天打得那麼慘,他想夜襲也挑不出人來。 難道是…… 聽著槍聲是從北向南漸漸轉移,一個被自己丟去坐冷板凳的人名從高其位腦海裡跳出來,他一面暗恨那岳鍾琪如此跋扈,一面卻又祈禱岳鍾琪能建奇功,這時候,他甚至都想好了該怎麼寫本章,將這功勞攬在自己身上。 「軍門,咱們是否也出兵呼應?」 部下建議道,這時候從南面攻過去,應該能一舉功成。 高其位也動了心,正要下令,哨探卻急報說,武水上出現一支船隊,正由南而來,朝黃朗集逼近。 高其位臉色一黑,不僅放棄了出兵的念頭,還下令趕緊戒備。 這是李肆的另一路援兵,吳崖從湞水北上,自東面援助黃崗山,方堂恆帶兩個翼從武水北上,目的抄高其位夜襲之軍的後路。李肆自然沒料到,這夜襲並非高其位謀劃,這個方向也並沒有敵軍,但歪打正著,卻把準備呼應岳鍾琪的高其位嚇回去了。 「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啊……」 吳崖帶著部下登陸湞水北岸,一邊急奔一邊在心中念叨著,黃崗山要丟了,他們在韶州關門打狗的計劃也就泡湯了。 黃崗山不僅還能堅持,甚至漸漸把局勢扳了回來。張漢晉戰死並沒有動搖軍心,孟松江等幾個翼長站了出來,指揮各自人馬來援,上千人佔據高處,以密集刺刀陣殺退了紅苗,後續而來的湖南撫標兵戰力遠不如紅苗,連排槍的轟擊都頂不住,岳鍾琪揮刀砍了好幾個把總,都沒能讓部下撼動前方的防線。 「咱們給他個關門打狗!」 隨著盤石玉的呼喊,連瑤翼衝上了北面山頭,佔住這裡的湖南撫標兵最初還以為是紅苗兵,一通排槍卻兜頭打來,頓時死傷無數,這才醒悟是廣東的瑤兵。不過幾刻鐘,佛山翼被紅苗偷襲的遭遇,就返還回來。 「怎麼還有瑤……不!是紅苗!」 接著瑤兵就發現了從前方退下來的苗兵,兩幫人馬混在一起,直刀砍刀刺刀撞得叮噹作響,兩邊人用著各自的方言高聲咒罵,不管是清兵,還是其他司衛,一時竟然都難辨敵我。 「苗人怎麼也幫清狗打仗!?你們簡直就是忘了祖宗!」 盤石玉用官話喊著,其他瑤兵也跟著呼喝,本就被打垮了的苗兵被這話罵得抬不起頭來,戰意煙消雲散,靠著腳板硬山路熟,尋著峭壁山崖四散逃去。 「別管他們,先殺退清兵!」 止住要去追苗兵的部下,盤石玉帶著連瑤翼沿山脊而下,正見前方上千清兵蜂擁而上,衝擊著炮台的守軍。 「站好了站好了!咱們不是那些紅苗,就知道耍力氣。先用槍再用刀,剁碎嚼爛好下肚!」 盤石玉招呼著手下密密列隊,二三十步外,清兵就朝上看著,根本沒注意自己後方陣地已經陷落。 「開火!」 盤石玉一聲令下,三百支火槍同聲爆響,夜空也被這轟鳴撕裂。 噗噗的鉛彈入肉聲恍若雨點一般密集,大片清兵仆倒在地,前方的岳鍾琪整個人都被震傻了。 「衝!衝到前面去!別管後面!」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岳鍾琪狂吼出聲,他很不甘心,勝利原本已經唾手可得啊,怎麼會轉瞬就離自己而去呢? 他的嚎叫被再一陣排槍淹沒,遭到這前後夾擊,就算是鐵軍也要散成沙子,而這幫清兵已經被炮台那道堅不可摧的防線快撞成渣滓。盤石玉的兩通排槍,將這上千清兵的骨頭盡數擊碎,再難凝起半分鬥志。 「都司!快撤吧!敵人越來越多了!」 部下把岳鍾琪拖走了,這時退無可退,四周都源源不斷湧來敵軍,清兵已經全線崩潰,不少清兵慌不擇路,一頭從崎嶇山路栽下去,骨裂肉綻的悶響密集得有如槍聲一般。 「都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一個親兵墊在身下,已是腿斷臂折,還對岳鍾琪這麼說著。 遠處的山頭上,燈光映下,大批部下正抱頭跪地,高聲求饒,見著這情形,岳鍾琪淚水縱橫,卻不得不咬牙轉頭,任著親兵將自己朝山下拖去,他的腿也摔斷了。 斷腿之痛揪心,這時候冷靜下來,山上的戰鬥卻讓他寒心,只覺無比後怕。握著如林刺刀的那些兵,一身氣息他從未見識過,在四川松潘,那些虔信巫教的蠻夷讓他領教了什麼是瘋狂,就如火一般,不燒透了敵人,就燒光自己。而這些兵,卻像是從天而降的冰牆一般,牢牢擋在那裡,死亡似乎都難以撼動他們。 回想起自己親眼見著的一個敵兵被長矛捅穿,屍體卻被同伴左右夾著一直沒倒,燈光下,眼睛裡還凝固著嘲諷的目光,岳鍾琪更是打起了哆嗦。 「這些人,真的是邪魔,從沒見過的……邪魔。」 他在心底裡高喊著。 第二百五十四章 狗斷腿,關好門 吳崖到了黃崗山上,得知了張漢晉戰死的消息,眼前一片模糊,一口氣差點沒抽上來。漢字輩這十多人跟他和賈昊情同手足,都是李肆一手帶出來的。張漢晉雖然沉默寡言,心性卻最是隨和,哀痛和憤怒沖刷著胸腔,吳崖咆哮出聲。 「給漢晉報仇!搜剿清狗!一個都不能放過!」 夜幕消退,黎明時分,槍聲終於消失。 「龐澤盛?那些苗兵,都是你募的?」 千總官服撕得破破爛爛的龐澤盛被帶了上來,他見機不妙,跟著苗兵逃跑,卻沒苗人的腳下功夫,崴了腳躺在山坳裡,被司衛們抓住。 龐澤盛撐開了笑容,正準備為保住自己的小命努力,吳崖拔出腰間兩柄月雷銃,兩根冰冷槍管粗暴地撞入他的嘴裡,金牙帶著血水頓時塞住他的咽喉。 「去找你哥哥吧!如果他能認得出你的話。」 龐澤盛還沒來得及咳嗽,吳崖一邊說著一邊扣下了扳機,砰的一聲悶響,一顆人頭爆裂為大小不一的碎片,帶著紅白漿液噴飛而出,斷裂的脖頸還支著半片下巴,冉冉飄著青煙。 「砍頭!全部!不管死活!」 吳崖恨聲說道。 「告訴吳崖,下不為例,死者已矣,做好後面的事,不讓他們的犧牲白費。」 芙蓉山,李肆面無表情地對傳令兵說著,吳崖把抓到的六百多俘虜一口氣全殺了,加上原本殺死的清兵頭顱,一千四百多顆腦袋串在一起,掛在黃崗山的山壁下,就跟人頭珠簾似的,高其位在黃朗集那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張漢晉戰死的預感成真,換了是李肆,他也會想著這般處置,不僅是為張漢晉報仇,清兵的夜襲造成司衛四百多死傷,倍於白日芙蓉山對抗兩萬清軍輪番進攻的傷亡,這損失太大了。吳崖擅自殺俘,李肆卻不好訓斥太過,現在還是草創時期,他也沒把軍令細化下去,不能不教而誅。 出了口長氣,李肆心說,先是柏紅姑,再是張漢晉,老天要誰死,難道真是挑著來的麼。 揮開這層感傷,李肆再下了命令:「狗提前斷了腿,把門關起來!」 高其位正攻夜襲,手段已經用盡,他的三萬大軍,死了四千多,被俘一千多,再算上傷員,怎麼也損了三分之一,而且精銳盡折。損失這麼大,估計已沒了主動進攻的戰意,李肆可沒想過跟他打持久戰,第三階段行動必須提前。 「可惡的韶鎮!到現在都還在看戲!」 黃朗集的營寨裡,高其位惱怒不已,岳鍾琪負傷逃回,他念著軍心已經消沉,岳鍾琪背後的年羹堯又是四阿哥門人,早就打過招呼,而且岳鍾琪之敗,估計還跟自己沒能呼應有關,就沒有處置他。 但一腔怒火總得有地方發洩,於是對像選擇了白道隆,那傢伙就縮在韶州城裡,沒一點動靜,甚至都不來見上一面,報效點什麼,高其位就罵起了白道隆。 他只能罵兩句,這番大戰是暗戰,湖南江西的各鎮總兵都只是派兵來,沒有親自參戰。廣東更是要作壁上觀,看這一戰的情況再決定如何應對。 可這一戰只打了一天,高其位就萌生了退意。岳鍾琪已然被自己部下全掛了人頭珠簾駭得暈厥過去,其他人報告說,黃崗山起碼有三千強敵,苗兵加夜襲都沒能得手,白日正攻,結果怕是要比芙蓉山還慘。 認真算算,高其位不得不承認,他這支大軍不僅沒了再進攻的士氣,甚至都沒了再進攻的足夠兵力。快槍、利炮,還有這隱隱怪異的佈局,現在冷靜下來,心裡越來越沒底。 退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只好趕緊給滿丕寫信,求來更多援兵。除此之外,就是守住黃朗集,宣示自己沒有失敗,只是「攻擊不力,戰果不彰」。 「希望英德那邊的奇兵能奏效,能引得李肆撤退,這樣……我就是贏了。」 高其位還這麼期待著。 英德白城,西北面炮聲隆隆,肆草堂裡,嚴三娘一身司衛制服裹得緊緊實實,長筒皮靴在地上噠噠踏著,顯得無比焦躁。 「姐姐,你到底在擔心哪一邊呢?」 斜躺在軟塌上看書的安九秀終於忍不住問出了聲。 「兩邊都在擔心!怎麼?不行嗎!?」 嚴三娘橫眉怒目,她可滿肚子是氣,佛岡之戰,永安之戰,李肆都不准她參與。後來得知要兩面開戰,她還很是興奮,怎麼也該自己上場了吧,可沒想到,李肆還是不准她參戰,她終於看透自己這男人的本質了,別看平日溫柔體貼,疼她到了骨子裡,其實壓根就看不起女人! 雖說腿就長在自己身上,跟著賈昊出去觀戰,李肆遠在韶州,想攔也攔不住。可回想起當年自己在韶州自作主張,帶著羅堂遠搞狙擊暗殺,結果被李肆當著眾人面行軍法,結結實實挨了耳光,嚴三娘還真不敢自己跑出去。到時候落了難堪,都沒處哭訴,只好強壓著焦躁,就在這屋子裡來回踱步。 「姐姐啊,我問你個事。」 安九秀卻是心平氣和,招呼著她過去。 「徑直說!」 嚴三娘沒好氣地吼著,屋子裡就她和安九秀兩人,有什麼話還怕別人聽到?關□那小傢伙還在睡懶覺,說要練出好的睡覺姿勢,天知道她在想什麼…… 「姐姐啊,他到底歡喜什麼姿勢呢?」 安九秀捧著下巴,不勝嬌羞地問道。 「什麼姿……你這狐媚子!這種話……怎麼說得這麼大聲!」 嚴三娘醒悟過來,如玉嬌顏頓時紅了個透,心中在想,之前你教我的那些姿勢,他可不怎麼喜歡,他就喜歡……天!怎麼真去想這事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怎麼就想這些沒皮沒臉的事!」 她義正詞嚴地指責著安九秀,對方卻是低低一歎。 「本想著等他凱旋而回,姐姐能好好慰勞他,可看姐姐心不在這,妹妹就想代勞嘍,先請教下姐姐,到底怎樣他才最歡喜嘛。」 安九秀悠悠說著,嚴三娘卻是一愣,她只是實誠,不是笨人,這話是在拐著彎地罵自己吧。 「姐姐,這種時候,咱們得先當好他的女人,他不樂意姐姐上戰場,除了愛護之外,恐怕還有這麼層意思吧。」 安九秀說著自己的理解,嚴三娘撅起了嘴,李肆的心思她也心裡有數,可總是想著自己能做些什麼,而不只是安分地作他的女人。 「姐姐做得夠多了,瞧我,就是只百無一用的貓兒。」 安九秀步步緊逼,抱怨嚴三娘還任著司衛的教導總監,跟一幫爺們摸爬滾打,自己卻只能縮在屋子裡給李肆整理文書。 嚴三娘心情漸漸平和下來,是啊,真換了另外一個男人,還會允許自家女人跟她一般自在?自己是不是太奢求了? 韶州的戰況她不怎麼擔心,可白城這邊,炮聲就在十來里外,聽得她那個心癢,就算不能做點什麼,連看都不許,那傢伙簡直就是個惡霸! 「哈啊……睡得好飽,還沒打完嗎?狗子哥動作真慢……」 關□醒了,穿著一身睡袍就湊了過來,一頭秀髮亂蓬蓬的,一邊打哈欠一邊抱怨著,安九秀哎呀驚叫著,趕緊把她拉過去梳頭,瞧這兩個傢伙如此沒心沒肺,嚴三娘直翻白眼。 「咱們還是出去看看吧,不是看打仗哦,是去看看大家,想必有不少人跟嚴姐姐一樣坐立不安呢。」 關□這麼說著,嚴三娘額頭暴起青筋。 三個美女收拾停當,嚴三娘也換了一身賢淑裙裝,來到白城中心,正見到數百鄉親聚在中心花園裡,朝著西北眺望。 見到她們三人來了,眾人都打起招呼,原本臉上的憂慮之色也消去不少。沒過多久,槍炮聲停了,西北一邊寂靜。 「怎麼會輸呢,都是我教出來的弟子。」 嚴三娘氣呼呼地訓著那些拐著彎地表達擔心的人。 白城西北,硝煙升入天際,自高空往下看,地面是密密麻麻的色塊,猩紅點綴其間,幾乎遮蔽了原本的綠意。 「這有個千總!不,兩個!」 「我抓著一個游擊!還有口氣,醫護!醫護!」 「千總游擊算啥?別大驚小怪的!剛才我那一槍,逕直打碎了一個參將的腦袋,就跟拍西瓜一樣。」 身著灰藍制服的司衛一邊在這怪異的平原上巡視,一邊興奮地交談著。偶爾用槍上的刺刀捅捅,看某個東西是否還有氣息。如果忽略草地,他們根本就是踏在一層人體鋪成的地毯上。至少兩三千具屍體躺在這片不大的平原上,鮮血滲入泥土,來年這裡的花草一定會長得特別旺盛。 「抓著啦!抓著啦!」 一隊騎兵疾馳而來,隔得遠遠就高聲叫喊起來。 「抓著張朝午啦!」 司衛們一片歡呼,人群中的賈昊抱起胳膊,臉上還是一如往日的淡然。 「這仗勝得真沒意思。」 他還低低嘀咕著。 「還不夠!遠遠不夠!」 人群中的鄭威也是一臉揚眉吐氣,卻還不怎麼滿足,早前的青浦之戰,他失去了自己的上司,自己的兄弟,這點代價,遠遠不夠償還。 廣西提督張朝午領提標撫標六千人自連州而來,企圖「奇襲」白城。據他們所知,李肆主力在韶州,還有一部分在廣州青浦,在英德老家的快槍兵估計也就一千出頭。以數倍之兵,外加突然一擊,李肆的老巢怎麼也要被剿滅。 卻不想在這裡等他們的,除了司衛北營的一千五百人,還有南營的三個翼一千人。李肆考慮到廣西兵善戰,還將英德本地的預備隊組織起來,武裝了可靠的一千人,當作後備隊。 三千五百燧發槍兵,十門十二斤炮,三十門飛天炮,平原上迎戰六千綠營兵。打贏可不是賈昊的目標,他要的是全殲。 用上拿手的大寬面橫陣,加上遠近的炮轟,還有馬車拉著炮和兵切斷後路,戰鬥過程及其乏味,結果也差強人意,跑了一千多人,自身死傷一百多人,不少還是飛天炮操作不當,把自己人炸到了。若不是抓住了廣西提督張朝午,賈昊還要給這成績打個不及格。 「若是總司那也這麼沒意思就好了。」 眾人都感慨出聲,賈昊也下意識地看向北面。 「清狗有三萬多人呢,挨個砍頭也得把人累趴下。」 鄭威歎氣,他本想去韶州的。 「趕緊去支援總司吧,鄭威去。」 賈昊恨不得自己去支援,可這裡還不能放鬆警戒。 「我帶兩翼去!鄭威留下!」 趙漢湘毫不客氣地奪了鄭威的位置,司衛擴編,他就從海軍調到了南營,擔當賈昊的副手。 鄭威委屈地看了一眼趙漢湘,卻不敢出聲抗議,他現在還只是香港翼的副翼長,怎麼可能爭過趙漢湘。 「再帶上兩翼後備隊,讓他們見識見識。」 後備隊用的還是綠營鳥槍改裝的燧發槍,雖然沒什麼戰力,可幫著壯壯聲威也行,賈昊一口氣就派出了四翼一千多援兵。 「南邊范總監那不需要支援嗎?聽說廣州的形勢有些不穩。」 趙漢湘有些擔心。 「南邊啊,總司說,范總監手上還有顧大掌櫃、蘇知縣兩支大軍呢,根本不怕。」 賈昊這麼說著,趙漢湘皺眉,顧希夷和代理南海知縣的蘇文采,一個就會撥算盤,一個就會寫文章,能各頂上一支大軍? 「再說了,只要韶州打贏,廣州也就服帖了。」 這點才是關鍵,眾人都身以為然。 摘了幾朵野花,賈昊信手編織起來,估計某位姑娘會找自己問東問西,作個花冠送給她正好。扭了幾下,又覺得不妥,歎了口氣,丟了下去,招呼起眾人來。 「大家趕緊收拾,回去好吃午飯!」 這麼一場大仗,賈昊說得就像是出來郊遊了一番,大家都轟聲笑了起來。 「估計回去後關□得抱怨,說吵著她睡懶覺了……」 趙漢湘嘀咕了這麼一句,賈昊撓頭,這不必估計,是鐵定。說起來也奇怪,即便是再血腥再殘酷的事情,只要關□現身發話,似乎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原因不僅跟她那漸漸顯露的艷美容顏有關,還跟她總喜歡用數字來衡量一切的習慣有關。 「三千五百兵,每人帶一百發彈藥,要打死六千清兵,算下來是六十槍打死一個,這個要求很低喔……」 出發前,關□跟他算了這樣一筆賬,當然他是無語看蒼天。 第二百五十五章 韶州大坑填上了 韶州城東北,武水西岸,炮聲隆隆,離江岸兩三里遠的黃朗集營寨裡煙塵四起,一發炮彈砸中營寨望樓,碎木帶著人體沖天而起。 「軍門!江邊炮火太猛,根本就衝不過去!足足兩千賊軍已經過江!」 營寨裡人呼馬嘶,混亂不堪,一個參將惶急地衝到營寨高處,向正觀望戰況的高其位稟報道。 「知道了……」 高其位的回應空洞得像是從幽冥中發出,他看得清清楚楚,從黃崗山上撲下來兩千賊軍,大炮在東岸轟著自己的營寨,過江的賊軍又帶著能射開花彈的小炮,背水而戰,自己的兵連兩百步都沖不近。 若是昨日面對這股賊軍,高其位還會哈哈大笑,可現在,他眉頭卻在狂跳,這營寨丟定了。昨日全軍都被打折了脊樑,現在別說衝到賊軍身前,只要聽到那炮聲槍聲,就嚇得連刀槍都握不住。 「軍門!標下等跪求撤到郴州!以圖再戰!」 將佐們嘩啦啦跪了一片,高其位一顆心喀喇碎成數片,他很不願下這個決定,這不僅意味著認輸,一旦撤退,他這支大軍還能剩多少,心中一點底都沒有。 可部下已經豁命逼宮,高其位再難架得住,更現實的是,渡江的賊軍逼近到了兩里內,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軍門!黃家渡遭襲!船工跟賊軍裡應外合,把船都開跑了!」 一隊人衝進營寨,為首的游擊人還沒下馬就扯著嗓子高呼,高其位腦子嗡的一下麻了,身子也晃悠起來,不是親兵扶住,差點就摔了下去,而地上跪著的一片將佐驚呼如潮,好幾個人癱坐在地。 高其位這一軍大半是湖廣各地匯聚起來的,為趕時間,到郴州後徵用了民船,一路順江而下,船都聚在黃家渡,高其位很謹慎,專門放了兩千人把守,卻沒料到船工居然還跟李肆有勾結。 韶州地勢很怪異,武水湞水匯為北江,平地就是左右江岸這麼一片,東南西北全是群山,就像一個大坑。黃朗集就在這大坑的西北入口,如果不能由武水回湖南,那就得鑽進北面的山窩裡,那不叫撤退,叫逃亡。 「韶州!咱們進韶州固守!」 部下們紛紛嚷了起來,高其位剛碎掉的心,每一片又再次分成兩半。 不能去! 他的理智在高呼著,一早就覺得李肆將人馬分置南北這佈局很怪異,現在看來,居然是要刻意將他往韶州城裡趕!? 韶州城能守什麼?附近就是芙蓉山,居高臨下打炮,他這殘兵根本抵擋不住。韶州城東就是北江,沒了船,那就是束手就擒。 對了,韶州城那幫廣東佬…… 接著理智就轉入另一個方向,他是敗定了,可如果拖著殘兵進韶州,將那幫作壁上觀的傢伙也拖下水,到時候有什麼罪責,總還有人分擔。 「退向韶州城!」 高其位終於做出了選擇,一個一開始李肆就給他擺了出來的選擇。 主帥一個「退」字出口,黃朗集頓時炸了窩,高其位被上千馬隊護著,朝韶州急行,後面的步兵抱頭奔逃,兵找不到官,官懶得顧兵,揚起大片塵土,就朝東南方急奔。 「絕不能去韶州城,那李肆不知道有什麼後招等著!」 營寨裡,岳鍾琪支著枴杖,由部下扶上了馬,他再不想在韶州這個大坑裡呆上一刻鐘,帶著自己的幾百殘兵,逕直向北鑽了山窩。 「別理那些掉隊的!就朝著韶州城趕!」 吳崖指揮著司衛們穩步踏進,像是羊倌一般地追在清兵後面,在他們這兩千人的前方,足足兩萬人亡命奔逃,情形無比壯觀。 韶州城門樓上,陸陸續續已經有「觀眾」入席了,見到這般景象,一個個都是瞠目結舌,難以言語。 「咱……咱們只是看熱鬧的吧……」 廣州軍標王華直著眼睛嘀咕道。 「可不管是李肆,還是高其位,都不這麼想啊。」 曲萬聲一邊說著,一邊朝左右張望,這支專業觀戰團片刻間就有了盤算,個個撒腿狂奔,直衝城東碼頭。 「關關關……關城門!」 一直如老僧入定般的白道隆跳了起來,招呼著部下去傳令關門。 「這如何使得!?那可是咱們朝廷的兵!」 韶州知府陳訓臉色煞白,將官兵擋在城外,任由李肆屠戮,事後追究起來,他可是要被砍頭的。 「關門!趕緊關門!巡丁衙役民壯,能幹活的都上城牆!」 「可不能讓湖南兵進了咱們韶州城!」 四下都響起類似的呼喊,不僅城門關上了,人潮還湧上了城牆,人人拿著鳥槍弓箭,緊張地盯著逼近城牆的官兵,一副大敵當前的模樣。 陳訓眼珠子都快噴了出來,他這韶州城也反了麼!? 「這幫潰兵進了城,到時候咱們韶州城會是什麼下場,陳府尊,你就想不到?」 周寧一臉哭笑難辨的神色,說著讓陳訓如雷轟頂的話語。 沒錯,高其位要進了韶州城,再被李肆圍城,那韶州這數萬兵民,可就是被高其位拖入了深淵,玉石共焚。就算李肆不為難韶州城,這高其位進來,潰兵暴戾勝虎狼,韶州城怕也是處處烽煙,滿地血水。 可徑直關了城門,陳訓也難想像後果,他還不甘心,只覺這輩子都沒面臨過如此難以兩全的選擇。 「李肆說了,只要咱們不放高其位進城,他就不為難咱們。」 周寧繼續說著,這是李肆早跟他交代過的。 「說不定……他還希望咱們把高其位放進來,到時候,韶州人恐怕都會跟他站在一起了。」 白道隆淡淡說著,他是看透了,李肆布的這個局,他們怎麼選,都是在李肆手心裡翻騰。 「哎喲……」 聽白道隆周寧明目張膽地說著近似「通賊」的話,陳訓根本不敢接腔,他狠下心來,咬破嘴皮,噴出口血,「暈厥」在地。這樣就沒他什麼事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好膽……噗……」 高其位的馬隊靠近城牆,眼見城門緩緩合上,城頭還顯出大片兵丁,如盯仇敵般地看著他們,只當是韶州城反了。胸腔半是烈焰,半是寒冰,一口氣順不上來,嗆出片血沫,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 等他清醒的時候,除了一圈親兵,手下的兵將如末世降臨,正顯著光怪陸離的形跡。 無數人在瘋狂地衝擊著城門,如果他們用這心氣去沖身後還有芙蓉山上下來的敵軍,其實大半都能逃掉,可他們就是不願,一邊撞著,一邊罵著廣東佬不講義氣,落井下石之類的話。 數千江西兵朝東北逃去,還打算渡江回家,既沒有船,江面上還有李肆的船隊悠悠追來,他們的下場自是一清二楚。 並不是所有清兵都破了膽,零零星星的人群絕望地朝背後,朝芙蓉山方向衝擊,可在隊列整齊的司衛面前,他們所起的作用,是給其他清兵清晰無比地展現,負隅頑抗的下場會是怎樣。 「振作!振作起來!」 喧囂的戰場讓高其位意識歸於清靈,他像是回到了四十年前,在湖南以幾十人對抗吳三桂大軍的場景。那時也如這般絕望,可只要咬牙堅持,勝利一定屬於自己! 「馬隊!匯起馬隊!」 他的馬隊已經散了,大半都在繞著韶州城牆打轉,想找到能進城的縫隙,或者在江邊尋到一條船。在韶州這處大坑,就武水邊那一片能讓馬隊跑起來,其他地方全是坑坑窪窪的丘陵凹地,騎在馬上衝過去,那就是給別人當靶子打的下場。 「衝出去!向西衝出去!」 再難理會閉門不納的韶州城,高其位招呼手下收納潰兵,靠著他的積威,片刻間居然也聚攏了千人,咬牙振作起來,準備朝西面突圍,從芙蓉山下來的灰藍人影已經逼近到了二三百步內。 嗖嗖冷聲在頭頂響起。高其位和眾人下意識地抬頭看去。 轟轟轟…… 一連串開花彈在半空炸開,鑄鐵碎片紛飛激射,有如死亡之雨,灑落在這股還保持著整齊隊形的清兵人群中心。 「好正……」 高其位低低嘀咕了一句,一股血水從額頭正中滑落,接著他頹然跪在地上,周邊已經躺了一片屍體。 避雷針頭盔從腦袋上滾落,正中赫然是一個破口,金錢鼠尾那一小片頭髮也被血水染紅,高其位艱辛抬頭,冬日的太陽為何這般耀眼? 噗噗噗…… 又一發開花彈炸裂,碎片噴飛,將高其位的整個上半身刷得血肉模糊,猙獰難辨,呆立良久,這具沒了生氣的軀體才緩緩倒下,似乎還有魂魄在牽著屍身,像是不相信自己的命運。 以高其位的屍體為中心,血火渦流正在不斷匯聚,萬人的雜亂呼號,聽得韶州城頭的眾人都閉眼捂耳,不敢相信這恐怖的場景,也是由自己造出的。 看著韶州城下的血肉戰場,李肆呆呆無語,他還有些難以相信,這一戰,就這麼結束了?事前的焦慮,戰鬥的犧牲,都在衝擊著他的信心。 昨夜襲擊黃崗山的清兵已經查明,居然就是岳鍾琪,透過他,李肆竟然也跟年羹堯過了一招,結果是兩敗俱傷,不,李肆甚至認為,是自己敗了,他失去了一個費盡心血教導出來的得意弟子,失去了一個親密無間的兄弟。 今天展開這個名為「填坑」的行動時,李肆無比擔心,生怕自己還有事情沒料周全,再出昨夜那般狀況,以至於全盤皆輸,下令的時候,發青的臉色,部下們都看得一清二楚。 還好,部下們領命時的自信呼喝,跟眼下的戰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高其位的三萬大軍,被他這個韶州大坑,徹底填埋。 第二百五十六章 千萬官兵齊卸甲,竟無一人是男兒 「還好你來了,看管這些降兵比打仗還緊張……」 見到趙漢湘帶著援兵到來,方堂恆長出了口氣,趙漢湘卻是還沒喘過那一口大氣。在船上他就被江邊那大片人潮給嚇住,還有心慌的司衛一頓槍炮打過去,炸得清兵血肉橫飛,不是那些清兵頓時跪倒一片,白旗連搖,他還真當韶州城下正在鏖戰。 「起碼一萬吧……」 趙漢湘哆嗦著嗓子,加上他這波援兵,自己人都只有俘虜的一半,這陣仗之前可真沒經歷過,瞧那些端著刺刀逼住降兵的司衛,一個個眼珠子都快瞪得抽了筋。太多了,根本就注意不過來,若是有心反撲,怎麼也擋不住。 「當官的都分開看管了,應該沒事。」 吳崖這麼說著,可看他到處巡視,就知道心裡也沒底。之前他殺過俘虜,自然有些心結,就怕降兵作亂。 降兵人潮被逼在韶州城北面的江邊,韶州城外的戰場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屍體。東北方向,江邊還漂在大片屍體,江岸已經被染紅了,那是企圖突圍的江西兵,被方堂恆帶著飛天炮的船隊當作靶子打,丟下幾百具屍體後也終於清醒過來,乖乖舉手請降。 韶州城外原本的混亂,在高其位的決死突圍被炸潰後到達頂點,等吳崖的「趕羊隊」和芙蓉山上的司衛全線壓下來後,漏洞百出,完全沒有縱深的「包圍圈」裡,一萬多清兵盡數就縛。 除了逃出去的三四千人,高其位的三萬大軍被全殲在韶州城下,李肆的韶州大坑填得踏踏實實,此戰的目標完全達成。 要抽痛清廷和康熙,就得展示出震撼性的力量,光擊潰不夠。只有全殲,才能讓對方意識到戰力的巨大差距,李肆刻意擺出南北兩支孤軍的陣勢,就是為此而設。 如果不提損失的話,這一戰還超額完成了任務。 「這……真是高其位?」 看著那具根本分辨不出身份的屍體,李肆皺眉問著。 「靴子和佩刀的確是高軍門,不,高其位的。」 被抓來辨認身份的湖廣提標前營參將謝定北連連點頭,這傢伙在被俘清兵裡官階最高,其他幾個參將都自殺了,他卻還想活著。幫著李肆認出了高其位這件小事,都讓他覺得立下了一點功勞,黑白無常的勾魂索也離他遠了一步。 原本的計劃是抓住高其位,讓他逃掉也無所謂。之前王文雄被打死,還可以扯上韶州鎮標糊牆,再打死個提督,清廷面子怎麼也掛不住。 可想到張漢晉的死,這一戰自己也傷亡八九百人,李肆心中那層顧忌也淡了。而且韶州城和白道隆為了自保,也遵從了自己的安排,就讓白道隆這個看客去頭疼該怎麼寫奏折,康熙該要如何權衡吧。 「盡快完成黃崗山炮台工程,這事讓韶州府的工商師爺直接監管。」 李肆這麼交代著,黃崗山地勢極佳,如果修築成正式的炮台,扼住武水湞水,只要擺上少量兵力,韶州就能成名副其實的韶關,自己的北面就有了屏障。 「至於這些降兵……」 李肆看向江邊那大片人潮,心說佛山鋼鐵已經完成了瓊州昌江的勘察,這些俘虜過去開礦正合適。 視線轉向南方,廣州的情況到底如何,李肆很是好奇,他只是好奇,並不擔心。 廣州城,越秀山下,撫標衙門正堂裡,湯右曾臉色鐵青,幾十號游擊守備千把跪在地上,一聲不吭,兩眼投地,就顧著數螞蟻。 「爾等食朝廷俸祿,連一個忠字都做不到!?就不怕本憲追你們勾連李賊的罪名,拿了你們的項上人頭!?」 湯右曾高聲怒罵著,可堂下這些撫標官佐卻只是翻翻白眼。 「憲台,就算咱們這些帶兵的願打,可手下的兵卻沒一個願動。」 一個游擊懶懶地說著。 「憲台拿出銀子來,咱們還能推推手下的兵。年初青浦一戰裡,死難官兵的撫恤銀子斷了,家眷哭求不得。現在還要打,大家死都不怕,怕的是死了家眷沒人照料……」 撫標中營參將江貴亭跪在最前面,「語重心長」地說著。 「只要功成,還不怕朝廷沒有封賞麼!?」 湯右曾咬著牙,迴避了這個問題,心中暗道,李肆好狠!居然早就埋下了這一樁伏筆。 韶州開戰,湯右曾這個廣州三人組眼見自己謀劃「成功」,心思更加活絡,想動員起廣東本地的軍力,先將青浦圍起來。一旦確定李肆遭了重創,就趕緊動手,拔掉李肆安在廣州城外的這顆釘子。 廣東本地還能動的兵分三大塊,全不在他們的掌握裡。可這不算什麼大問題,在他們看來,廣州將軍管源忠就算不動旗兵,他手裡還有軍標。廣東提督張文煥的提標據說年初在佛岡山損兵折將,現在大半年過去了,怎麼也該補齊了吧。另外就是楊琳的督標,應該還完完整整。三方湊出人馬,怎麼也能上萬,解決青浦這塊小地方足矣。 向這三大員發去密信,卻都撞了軟釘子,這三人態度都很一致,說接到過皇上的暗諭,要「穩妥行事」,如何行動,得看北面的狀況。 湯右曾佟法海史貽直怒了,眼下朝廷不朝廷,反賊不反賊的局勢,他們這種「正氣浩然」的儒官再難忍受,將軍總督提督不動,他們三大憲動! 可等湯右曾一調自己的撫標,才感覺事情遠非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年初青浦之戰,李肆給了官兵死難者家眷撫恤,只是全都按月給,這個月恰好停了,說什麼朝廷逼壓,他們不可能再養著敵人。 這下麻煩了,不僅家眷都找上門來哭訴,其他兵都再沒了拿起刀槍的心思,死了殘了算誰的?湯右曾在撫標衙門壓手下的官佐,自然是根本壓不動。 湯右曾也想過搬出銀子,布政使佟法海攤手,之前給李肆送賀禮,剛剛挖了個大坑,現在到哪裡去找銀子?這可不止是撫標的事,軍標督標提標的兵,年初那撫恤銀子,全是李肆許了的,現在他們要打破前任督撫和李肆的密約,那就得自己填這銀子,這可是二三十萬兩…… 「商人身上去找!」 史貽直毛了,聚起自己衙門裡的親兵差役,就要抓捕廣州城裡的商人。不僅是為籌軍費,整個廣東,凡是有點身家的商人,差不多都入了粵商總會,一個「通匪」的罪名安上去,人要拿,銀子也要搾! 「這……是怎的回事!?」 帶著親兵差役一上街,史貽直愣了好一陣,才確認自己真是身處康熙五十四年的廣州城,而不是順治七年的廣州城。 街道上不見行人,地面凌亂不堪,偶爾還能看到亂七八糟的血跡,不知道是哪裡被點燃了,天空霧沉沉的。怪異的喧鬧聲湊成了背景,那像是被壓抑得太久的發洩。 偶爾一個,偶爾一群,一看就是地痞無賴子,就在昔日繁華街面上廝鬧著,搶東西,砸屋子,對史貽直這幾百號兵丁視若無睹。 「這是……這是要反了麼!?南海番禹兩縣的巡丁呢!?」 史貽直氣得渾身發抖,一邊招呼手下去抓拿這些地痞,一邊恨恨地念叨著,可話出了口,臉色才驟然煞白,心中再是高呼一聲,李肆你好惡毒!好無恥!將廣州城裡的巡丁盡皆拿住,往日壓得地痞惡棍死死的,現在把手一鬆,就送給了他們一座混亂之城!這時候他們彈壓廣州亂象都來不及,哪裡還有功夫去解決青浦? 廣州西門外,大批巡丁將西關守護得嚴嚴實實,不管是北面的英慈院還是南面的洋行碼頭,甚至西面的青浦貨站入口區域,都還是一派熙熙攘攘的祥和景象,跟廣州城裡的情況截然相反。 這些巡丁是李肆按白城密約行事,從廣州城裡撤出來的,轉到西關負責治安管控。城裡還另有一半,可之前局勢緊張,湯右曾等人對剩下的巡丁也心有防範,尋著各種理由,將不少巡丁吏目當作李肆的人壓走,李肆索性依著斷掉綠營兵撫恤銀的路子,也斷了廣州城裡巡丁的薪餉,那些巡丁自然再不願上街勞作。昔日嚴密的治安大網鬆開,廣州城就成了惡棍無賴的天堂。 「一進一退,怎麼都被他捏著了要害,這不是謀算,根本就是勢逼……」 眼見自己手下不僅無力再去抓捕商人,連廣州城街面的局勢都穩定不住,史貽直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被李肆的陽謀給算中了。 「管大人,不是要對付青浦,而是壓住廣州城的局勢!」 廣州將軍府,佟法海求著管源忠。 「這就是年初廣州城之亂的情形!我再要動兵,怕不是壓住,而是整個廣州都要炸起來!你們到底在搞什麼?皇上交代的要務是先穩住廣東,你們就這麼按捺不住手腳!?」 管源忠叱喝著佟法海,他心中很是氣憤,這幫傢伙老是搞小動作,就跟那四阿哥一個德行! 廣州城這般模樣,不彈壓也不行,可管源忠聳肩,他無能為力。軍標在年初青浦之戰傷得最重,撫恤銀子也被斷了,不可能指望他們出動。旗兵更不必說了,這時候派出去,不是彈壓,而是亂上加亂。 「我發文調東莞鎮標來吧,張文煥那沒指望,他的整個提標,都被李肆的撫恤銀子吊著。」 管源忠無奈地說著,楊琳那的督標也不能動,那可是廣東綠營最後一道屏障。 「想要廣州城安靜,終究得某個人說話,他要廣州亂,廣州就能亂,他要廣州靜,自然就能靜下來……」 湯右曾和史貽直都來了將軍府,本是求管源忠出兵,也都知道了根底,滿心沉冷,管源忠忽然這麼說道。 眾人面面相覷,這人當然就是李肆。 「若是他在韶州敗了,說什麼都再沒人聽他的!」 史貽直恨恨說道。 廳外忽然一片喧鬧,有人徑直衝了進來,連管源忠都嚇得打了個哆嗦,旗人自亂了麼? 「大人!那李肆……」 衝進來的是軍標中營參將王華,汗流如瀑,滿臉的肉都擰到了一起似的。 「李肆如何了!?」 眾人都立了起來,只覺呼吸無比沉重,就要揭曉了。 「那李肆……」 王華從韶州急趕而來,一口氣還沒順住,好一陣吐不出話來,急得連史貽直這個書生都想揮刀劈了他。 「那李肆,打敗了高其位!朝廷三萬大軍,竟然沒一個逃出去!」 王華等人原以為高其位要進韶州,知道潰兵入城的後果,紛紛奔逃,上了船才得知白道隆下陰手關了城門,坐看高其位落敗,於是又留下來看戲。等到李肆的包圍圈合攏,確認官兵徹底完蛋,才急急奔回廣州報訊。 王華這話出口,管源忠和湯右曾三人都是膝蓋一軟,直接軟回座椅上,廳堂裡就迴盪著破爛風箱般的喘氣聲。 「三萬大軍,兩天就沒了!?」 管源忠低低自語,有如夢囈。 「還有陳元龍的奇兵,不要絕望……」 湯右曾咬牙說著,一股氣又撐住了眾人的脊樑。 「標下途經英德,聽說廣西提督張朝午,已經在白城裡……」 王華艱辛地說著,眾人目光又是一亮,張朝午已經在白城清點李肆的家眷了麼? 「已經在白城裡孤身作客了。」 王華腦袋垂下,不敢看四位大員那瞬間冰封的臉色,他甚至都能隱約聽到喀喇喇的細碎破裂聲。 等到王華退下去的時候,廳堂裡雖然還坐著這幾個人,卻像是只剩下了軀體,再不見了魂魄。 好半晌,一口氣抽上來,魂魄歸位,管源忠咬牙朝湯右曾等人恨恨瞪去,很不得生吃活剝了他們。 「這就是你們的奇謀!?我看你們是被李肆耍了!」 管源忠怒罵著三人,不必他開口,湯右曾等人已經了悟,不是那李肆事前早知了消息,怎麼可能這般完勝!?甚至他原本要去江西的事,都可能是他故意放出來的誘餌。 三人臉色黑白瞬閃,變幻不定,心中也在罵另一個人……廣州知府馬爾泰! 「為今之計,是穩住那李肆!」 顧不得算賬,湯右曾急急說著。 「是啊,就怕那賊子挾大勝之威,逕直回廣州舉旗,到那時,四十年前的舊事,怕就要重演了!」 佟法海熱淚盈眶,真是如此,天下大亂! 「史某去青浦!侯著面見李肆,只要能穩住廣州,為朝廷,為皇上,史某萬死不辭!」 史貽直站了出來,剎那間,消瘦身形宛如頂天立地般高大。 「你去個屁!你見著了李肆,能忍住不罵他?你到底是去穩住廣州,還是禍亂廣東的!?」 湯右曾徑直罵了出來,他很清楚這年輕人的心思,你徑直去唾罵反賊,死也能得個好名聲,咱們這幫人,還有整個廣東,可就要被拖下水了。 「真能穩住那李肆,我老管把自己送上去都行,可惜啊……」 管源忠臉色灰敗,他也想到了,不管李肆和朝廷怎麼決斷,他們這些在廣東的官員,都已經擺到了祭壇上…… 「對了,我還有個親家,我還有個女兒……」 管源忠心中一跳。 「馬爾泰那女兒,到底是個什麼人!?還能不能用?」 佟法海也正在念叨。 四人八眼相接,心中都閃過一絲悲哀,到了這般光景,居然都只能指望小女子挺身而出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勝利的煩惱 「贏了!」 佛山鐵塘,水力鍛錘在往復支柱的推動下,轟隆轟隆上下來往,工匠們夾著熾紅的鐵管,嫻熟地送到水錘下,叮噹的巨響帶著片片火星飛濺。 可這個呼聲卻四下響應,很快壓過了叮鐺聲,作坊外還聚起了大片人頭,正在興奮地議論著,「韶州」、「英德」、「四五萬」等等字眼鑽著鍛打聲的空隙,飄進了眾人的耳朵裡。 「老米,卻吆喝一下,這批槍管不加緊趕工,根本就來不及,哪來那麼多工夫閒磕牙。」 田大由朝正給監理指點成品檢驗的米德正喊道。 「有咱們造的槍炮在,朝廷那幫軟腳兵來多少都是白搭!」 關鳳生搖著頭,為那些大驚小怪的工匠們哀歎,真是沒見識。 「不過……還真是贏了咧!晚上陪我好好喝一盅!」 田大由拍了拍關鳳生,後者也咧開大嘴,暢快地笑了起來。 「贏了嗎?都不給我留點看廣州那幫官老爺笑話的時間……」 廣州青浦,范晉無奈地搖頭,身前一個皮膚黝黑的漢子瞪眼,臉上的震撼怎麼也掩不住。 「早跟你說了,咱們打仗,那就是當面決出勝負的事。不是韶州那地方擺不開,我想李天王……總司,解決那幾萬清兵,也就是一天的事。」 范晉身邊的鄭永對那黝黑漢子淡淡說著,現在是南營副指揮,帶著九龍翼和大鵬翼守青浦。而黝黑漢子正是南海大盜白燕子,和他化干戈為玉帛,還邀他攜手幹大事。原本白燕子不服李肆這麼個小年輕,只想先來青浦瞧瞧李肆的局面,卻不料剛來就收到李肆在韶州和英德大破清兵的戰報。 總數四萬的清兵,就這麼煙消雲散,頭一批俘虜都已經隨船到了青浦,白燕子自然被震住了,他是以比勢力大小的心態,要來跟李肆結盟的,現在看來,李肆雖然海上力量還沒顯出來,卻能正面啃下清廷大軍,不管是心氣還是力量,自己都沒得比。 「莫非自己真有回到故里,馳騁疆場的可能?」 白燕子的心火燒得呼呼作響,他家祖輩也是前明水師出身,甚至還跟鄭家有一番恩怨,雖然流離南洋,卻總懷著一顆回歸故里的心思。 「看來得好好衡量下李肆的力量,若是真有這般力量,即便跟這鄭永一樣,居於他屋簷之下,也未嘗不是一條正路。」 白燕子這麼想著。 「贏了!」 廣州西關外,新修起來的天聖殿外,正侯著禮拜的人群再沒了往日那肅穆凝重的氣氛,一個個眉開眼笑,低低議論不定。 穿著一身素青長袍的徐靈胎站在殿門,不以為然地看著人群的微微騷動,心中暗道,這有何喜?握天道雷霆,有何妖孽滌蕩不得? 「我看這李天王,就是降妖除魔的托塔天王李靖轉世!」 一個老頭顫巍巍地說著,眼中還隱隱有淚光閃亮,徐靈胎認得這個老頭,是六十多年前廣州屠城的倖存者,那時候他估計還是襁褓幼兒,一家族人盡死,就他被和尚救下。 「什麼托塔天王,依著咱們一路排下來的聖人看,我看他就是衛道的今世聖人!」 另一個中年人搖頭,為這老頭滿口的和尚氣不滿,這是個讀書人,老童生,科舉不得,轉作醫生,後來進了英慈院進修。現在不僅是個外科大夫,還跟翼鳴老道和徐靈胎混在一起,鼓搗著天主教的東西。 「當世無聖,李天王怕是不願被人這麼看……」 一個年紀更小的讀書人嘀咕著,這是個商人子弟,也是科舉不得,去英德商學進修過,靠著英慈院外買下店面,作起了醫藥器具生意。 「誰管那些聖不聖的,咱們就知道,李天王贏了,這廣東的天又高了一層!」 像是挑夫模樣的漢子看不慣這兩讀書人犯酸,逕直插了一嘴,眾人都低笑點頭。 「再高……這天還是青天……」 還有人低低歎了一句,這個「青」字在眾人耳裡有了另一番解讀,原本快意的面容,都轉作各異神色。 徐靈胎也覺心中微微蕩了一下,既是遺憾,又是振作。自小他心中就存著一分漢人的氣骨,雖然中了秀才,卻沒想過去走那官宦之路。少時讀書,每每讀到前明樁樁事跡,也都只是心懷感慨,歎天命輪轉,造化莫測。 他是個天才,摸到天道邊緣,掙開了往日束縛心眼的枷鎖後,他就不住往深處想,越想越覺這滿清實乃逆天道而行之朝。 他要跟著翼鳴老道研究天主教,要的就是令天下人盡開眼。醫生只能治病,書生求的是做官,軍人殺敵,更非他所長。而這天主教,是面向普羅大眾的教化,他要做就得做這樁大事業! 現在李肆敗了清廷大軍,正如那人所說,廣東的天又高了一層,但終究還是「清」天,李肆在用血火一步步破天,他也要幫著李肆,以這天主教拉下天道,系留人心,讓朗朗乾坤再現人間。 「清」天雖在,若到破時,還有自己的一份功勞,他徐靈胎這天生才智,才真正算對得起上天,對得起列祖列宗。 「管這天還是什麼顏色!天高任鳥飛,這廣東,就是咱們商人的樂園了!」 青浦貨站碼頭處,茶樓酒樓裡聚滿了人,不僅客人笑語歡聲,老闆和小二都是樂個不停。不少茶樓酒樓還推出了特惠招待,就為剛剛收到的大好消息暢懷。甚至還有酒樓掛起了今日免單的牌子,當然沒忘了標注一行小字:「僅限百位」。 安金枝帶著一幫親密商友也混到了這本非他如今身份該來的地方,想的就是跟著大家一起樂呵,聽到這話,正色搖頭。 「別忘了於頌!那傢伙可把咱們粵商總會害苦了!我那女婿一怒之下,把佛山東莞的作坊主們招呼進了商會,咱們這些行商說話的份量可就少了許多!」 安金枝這話說得眾人也是歎氣,就沒一個人指出來,安金枝自己也是個大作坊主。 「廣東這局勢變了,我女婿說,不僅粵商總會的會費要調整,連帶地方縣府的工商稅,都要一併收到粵商總會來分攤,有那些作坊主在,我也不好偏袒大家太多。」 安金枝這是在提前吹風,商人們臉上喜色未改。 「收得好!再不跟朝廷打交道,咱們自家商量著辦!李肆……就像是幫咱們護街的大哥,之前守青浦是一樁,現在跟朝廷惡戰韶州又是一樁,該出的銀子,咱們一點也不含糊!」 不少商人都拍著桌子,很是痛快,粵商總會成立來,李肆的勢力越大,他們做生意越舒坦。那點會費,跟之前孝敬官府的銀子比起來不算什麼。就算再負擔多點,李肆和官府不一樣,收了錢是要做實在事的,甚至能為他們打得頭破血流。 「於頌那種人,還有那幫江西商人,大家都深惡痛絕,安會首你放心,跟你女婿說聲,咱們商人自己也在互通聲氣,誰再有什麼動靜,自會跟禁衛署的人通氣。」 這是不少商人自主議定的事,李肆沒壓著他們,他們自己就按地域相互結保了,粵商總會來去自由,不願做生意就走,要留在這裡動異心,就是壞大家的事業,相關人都有義務告發這種人。 「李天王手可真是黑,這一戰聽說滅了湖廣江西廣西四省四五萬兵!可朝廷不止這些兵吧,閩浙就有十萬兵呢。」 還有商人在憂心,這話卻招來眾人的嘲笑,還打?等朝廷調來這十萬兵,李肆恐怕就能有兩萬兵了,十對一都打不過,五對一還能打過? 「除了會費,咱們再給李天王捐銀子!他手下只有一萬兵,就能在廣東打開一片天地,幫他練出十萬兵,你說他會不會拿了整個天下!」 另一個熱血商人喝得有點多,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這個提議讓商人們心中驟然升起一團烈火。 「這個……天下這事,不好說,可咱們的銀子,終究是有用的。」 安金枝趕緊將話題引到實務層面,眾人都紛紛點頭。 「能把天的顏色換換就好了……」 有人還有些心結,仰頭看天,低低歎道。 「這老天還叫大清!你們是要造反麼!?」 廣州北面,花縣的一處村子,錢糧師爺正帶著差役胥吏跟一群農夫對峙。聽到那幫農夫提到什麼李肆,什麼報應,錢糧師爺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幫泥腿子在年初就拒繳錢糧,周邊的鄉紳心思全在廣州的生意上,也跟泥腿子掰開了田地關係,不再替他們逼繳。花縣知縣就讓他親自帶人來追繳,還說要拿一些最頑固的泥腿子開刀。 這個村子居然敢揮著釘耙鋤頭抗拒官差,真好當作殺給猴子看的雞。 「李肆什麼時候要替你們這些泥腿子說話了?別一廂情願了,他是個商人,他是個官老爺!你們難道不知道,他其實是南海縣的知縣!?韶州打仗!?關你們屁事!誰贏誰輸,你們該繳的錢糧,一分也不能少!」 錢糧師爺叉腰咆哮,他其實心裡也沒底。李肆在韶州和英德打敗了兩路朝廷大軍,聽說官兵的屍首塞得北江都堵了,其他地方不清楚,廣東這地方,真要變天,應該就是李肆一句話的事。自古以來就有句俗話,變天算賬,這幫泥腿子敢對抗官府,自然有所依憑。 但看李肆這麼幾年的手腳,壓根就不管泥腿子,自己這些話,或許、應該、可能,不是虛張聲勢吧。 「變天了也得咱們來收錢糧!少扯那麼多!」 胥吏也呼喝起來,不少胥吏差役世代相傳,從明到清,都掌著錢糧催征,再變上一輪,他們總覺得自己這活計是變不掉的。 「那李肆是李天王!還有人說他是闖王之後,他就是為咱們窮苦人說話的!」 「他辦的英慈院,窮苦人沒錢也給治,之前還殺了一圈貪官,你們這樣的人,難不成他還會護著!?」 「該繳的皇糧,咱們繳,可賬上那些不清不楚的東西,料理清楚了再來收!」 農人們紛紛攘攘喊著,錢糧師爺和差役們也犯了躊躇。 「黃師爺,要不找房師爺問問,看那李天王對這事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差役這麼建議道,清遠、花縣、從化和佛岡的工商師爺房與信據說是李肆的紅人,找他請教下局勢,該是穩妥之舉。 「變天?怎麼會想得這麼遠呢?」 處理完韶州的首尾,回白城安慰了自己的三位夫人,李肆就來了青浦,要切實掌握廣州的局勢。 可沒想到,局勢不僅很好,還好得脫離了自己的掌控,范晉彭先仲劉興純在各個層面的報告都顯示,清廷在廣東的管制徹底被這一戰給徹底搗爛了。 工商不說了,原本游離不定的心態被這一戰扶正,甚至得了消息的普通草民,都有了一些其他念頭。安穩的廣東正在沸騰,各地都有抗官乃至殺官的亂象,遠至高州潮州的府縣裡,清廷的官員都在收拾細軟,不少人已經告病溜掉。 「惠州知府和惠州一半的縣官都告了病……」 劉興純講解著廣東的局勢,再加上安金枝傳來消息說,粵商總會的商人正在討論義捐,就希望李肆能握住整個廣東的局勢,他還真沒想到,自己這個勝仗的影響這麼大。 「此刻不跑,等咱們舉旗,他們再跑,那就是殺頭之罪。」 段宏時的聲音響起,老頭也感覺到了局勢驟變,追著李肆來了青浦。 「可咱們……現在能舉旗麼?」 李肆反問。 眾人沉默了,從感情上來說,他們這幫人內心的答案只有那一個,名不正言不順,老是這麼走著鋼絲,很累人,也有太多的事情展不開手腳。 可從理智上來看,眾人都是搖頭。 李肆這一攤,架子剛剛拉開,骨架都沒搭好。之所以一直沒撕破清廷那層皮,是因為那層皮可以穩住士農工商,可以維持住基本的社會秩序。李肆可以附著這層秩序吸血。 一旦舉旗,李肆就得搭建自己的秩序,而李肆對這個秩序看得很重,不亞於推翻滿清,兩邊下力,那就是顧頭不顧尾的狀況。 所以能多扯上清廷的一天,就多一分把握,當骨肉紮實之後,能順暢自然地撐裂那層皮。 這是李肆的理解,而其他人的理解卻又不一樣。 滿清入主中原,佔了所謂的「大勢」,就算是劉興純這樣接受了一些李肆和段宏時思想的人,也都覺得他們在幹的事情是「逆勢而為」。 即便李肆連戰連勝,手握強兵,緊捏工商,在廣東打開了這麼一番局面,但大家還是難以想像,要面臨清廷的四面壓力,究竟會苦到什麼情形。畢竟對方手裡有太多牌可以打,兵,清廷無窮無盡,士人的所謂「民心」,也都在清廷。 不舉旗最好,這是劉興純哥哥劉興兆等外圍人等的想法,可這只是幻想,李肆越壯大,清廷越懼怕,這層皮怎麼也要撕破。 兩邊心思統一起來,那就是……越晚越好。 「是啊,所以每打一次勝仗,都得頭痛一次。」 李肆牙疼似地說著。 「而且這一次,不知道康熙能不能配合。」 這是李肆的擔憂,萬一把康熙嚇得再也難顧臉面怎麼辦? 「總之按照最壞的情況準備吧,也別想得太嚴重,清廷真要大打,時間還在咱們這。」 段宏時一邊說著,一邊盯住李肆身邊的親衛,他們眼裡的東西有些異樣,老頭有點擔心。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勝之後的空虛 那是一種複雜難明的眼神,廣州軍標後營游擊何孟風面對這種眼神時,總覺得對方看自己就像是看蠻夷一般,很是倨傲。 連戰連勝出驕兵,這些兵殺得官兵血流成河,也難怪會這樣,看自己這個穿著官服的游擊如看豬狗一般。 英慈院裡的主樓下,何孟風低頭繞過守門那穿著灰藍制服的司衛,心中無比悲哀,他對那眼神是這麼理解的。 「你……你……」 他繞過去了,身後的中營參將王華卻停住了,指著那守門的司衛,語不成聲,似乎見到了極為駭異之事,何孟風轉頭看去,也驚得沒了呼吸。 那司衛該是頭癢,摘下了布帽正在撓頭,腦袋上是一層青茬,後腦勺卻不見了發尾,更不提那根鼠尾辮子,壓根就沒了影。 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何孟風在吃驚,王華卻更帶了一層怒意,還下意識地轉頭四顧,似乎想要招呼手下拿住此人,很可惜,他還是托何孟風的關係進了英慈院,別說手下,腰刀都被門衛收了。 「看什麼看!?」 那司衛戴上帽子,見這兩人的怪異神色,頓時惱了,肩膀一滑手一提,上了刺刀的火槍就握在手裡,朝這兩人橫眉怒目地呼喝道。 「你……你的辮子……」 王華這才意識到,對方是李肆的兵,可不敢找麻煩,但他依舊不甘心地問了一聲。 「辮子?你管我有沒有辮子!?」 那司衛的目光更是不善,門衛帶過來的這兩人說是廣州軍標的總爺,和盤大姑熟識,該是來求英慈院治傷。他們司衛現在跟廣東的官兵有默契,互相不動手,雖然覺得彆扭,卻還是沒理他們。 現在這個總爺瞅他剃了辮子,似乎要為難他,這可讓他不耐煩了。槍在手,心裡在想,爺爺我是鄭家人,早就不耐煩這辮子了。之前在英德一戰裡,就打死了一個小兵,還沒殺過總爺,你們是要送人頭麼? 「參戎,現在是……走吧。」 何孟風無奈地扯了扯王華,心說現在可是非常時期,朝廷的威嚴,在廣東早就被捅得千瘡百孔,自己這些人在廣州呆著,都還不知前路如何,何必計較這種事。人家殺了無數官兵,有這個底氣剃了辮子,別自找麻煩了好不好。 「槍收起來,怎麼能對總爺無禮呢?」 一個年輕嗓音響起,另一個司衛正好來到樓下,雖然是在訓斥,可語氣卻輕是飄飄的。看到他腰間的月雷銃,再看看他衣領的紐扣,這司衛槍上肩,肅容立正,右手平舉齊胸,應了聲是,三顆銀紐扣,這是位副翼長,而像他這樣的普通一兵,就是顆銅扣子。 王華沒聽清這語氣,見這兵丁的上司在幫腔,覺得自己這身官服還有點威懾,多說了一句:「不要太肆無忌憚!小心日後問罪,光自己一人可擔當不起!」 那年輕長官轉頭看來,凌厲的眼神刺得王華心中一顫。 蔡飛已經很有耐性了,正使勁按著自己拔出月雷銃轟斃這總爺的念頭。他剛去了一趟佛山,去給梁慶的家眷告哀,這是死難者直屬上司必須承擔的任務。梁慶是目長,本該他的哨長去,可蔡飛跟梁慶如兄弟一般親,他徑直攬了下來。 回到佛山,蔡飛面對梁慶的家眷時,卻無比後悔,這時候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慶仔!你不是說了要照顧好慶仔的嗎!?」 梁慶的娘哭喊著推開蔡飛,不願再見到他,蔡飛只能將撫恤銀子和一張證書遞給梁慶的父親。 「寫的是什麼?證明梁慶為青田公司戰死,說他死得壯烈,青田公司和李肆會永遠記得他?李肆……我知道,李天王嘛。簽了生死契,死了也沒話說,可為什麼青田公司而死,實在沒意思,這紙你拿回去吧,留著不自在。」 梁慶的父親用這種姿態在表態著自己的哀痛,蔡飛當時心中也是一抖,是啊,人只有一死,跟清兵作戰而死,為的只是一個青田公司,總覺得心裡很堵。 梁慶的父親還是留下了那張紙,如果家裡沒其他適齡男子的話,可以靠這個加入司衛孤眷會,定期領取補貼糧米銀子,而梁慶家裡就只剩下個妹妹。 「飛哥,娘只是傷心,並沒有怪你的意思。」 梁小妹抹著眼淚,還在安慰蔡飛,梁慶的身影蓋住了柏紅姑,蔡飛衝動地轉向梁父。 「梁叔,把小妹嫁給我吧!我來替阿慶照顧你!」 梁父呆了片刻,說了句讓蔡飛回到廣州,走進英慈院還在發愣的話。 「你?等你再死了,再收這麼張輕飄飄的紙嗎?若是為朝廷死了,總還能留個名吧,你跟阿慶,到底能留個啥?」 朝廷……可惜不是自己的朝廷,悠悠思緒轉回來,看著這個總爺一身官服,蔡飛心中升起一股妒忌,還混合著濃濃的遺憾。這些總爺,無能得也就只能拿這麼個朝廷來撐腰了,可恨的是,他們什麼都有,就這東西,真沒有。 摘下自己的帽子,也將一頭只剩下青茬的腦袋露了出來,蔡飛一邊囂張地撓著,一邊冷笑道:「他擔當不起,加上我成麼?至於要問罪……」 戴上帽子,蔡飛眼神飄飛:「北面那幾萬人都沒治住我們,你們的朝廷,準備再派幾十萬過來?」 王華愣住,韶州城外那震撼無比的一幕又在腦海裡翻騰著,何孟風一把將他拖走,失魂落魄之下,竟然沒去訓斥何孟風無禮。 蔡飛和守門的司衛對視一眼,默契地笑了,可笑聲裡卻都含著一絲不甘。 「幹嗎不徑直把人拉過來?鉛子不早點取,深進肉裡可就麻煩了。江西人?韶州逃出來的?在意這個幹嗎,他……李肆不會追究的,放心。」 主樓裡,聽了何孟風的祈求和顧忌,盤金鈴急速地說著,王華鬆了口氣,看著盤金鈴的眼神就如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他的表弟是江西提標前營游擊,靠著水性好衝出了包圍圈,可手臂被火槍打傷,逃到廣州來求治,外科大夫都說去英慈院或許還有救,他也只好求認識盤金鈴的何孟風幫忙。 「默娘,這事交給你了,我還要去青浦。」 盤金鈴匆匆交代著,臉上還浮著一絲既興奮又緊張的喜色,不僅是又能跟李肆相會了,嚴三娘等人都要過來,她還很擔心,萬一被她們識出自己跟李肆一直有染,自己該怎麼辦。 「好好,帶上你。」 賀默娘拍拍自己的胸脯,示意她的手藝現在絕沒問題,賀銘在一邊急得張牙舞爪地比劃,盤金鈴不耐煩地揮著手,王何二人還以為是在揮退他們,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瞧著這兩個總爺畢恭畢敬的樣子,盤金鈴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盤金鈴的馬車駛過九星橋的時候,九星橋的東側的一處荒地裡,鄭永也正在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是跟清狗面對面硬拚的時候死的!?」 「死得好!不愧是我鄭永的兒子!」 「他對得起鄭家了!他比他爺爺都有出息!」 這是年初青浦之戰裡,鄭永的兒子鄭宏遠陣亡的地方。鄭永一直在海外,回廣州後,忙完一攤事,現在才有機會來看兒子的戰死之地。 「謝謝你!阿威,大嶼山的墓碑是空的,不是你說得這般詳細,我還不清楚宏遠死得這麼壯烈!」 鄭永在流淚,身邊的鄭威也是淚水滿腮,聽得這話,心中也抖了一下。白字墓碑,現在是所有司衛心中的一個隱痛,如果自己死了,還有誰會記得? 東邊一里之外,是朗松亮陣亡的地方,昔日朗松亮手下那個最優秀的兵江大,現在已經成長為一個目長,改了名字叫江得道。 「是朗哨長推著大哥我苦心求道,知道了老天爺還開著眼,他就是在這裡證了他的道,咱們得拜拜他。」 江得道的肩膀上繡著一個陰陽魚,中間的弧線是一抹血紅,這顯示他是天刑社的成員。他身邊就是江二,也入了青田司衛,跟在哥哥的目隊裡,只是普通一兵,如今改名叫江求道。雖然跟著哥哥恭恭敬敬地下拜,心中卻在翻騰不定。 「朗哨長的墓碑還是空的,不是大哥說,我都不知道,要是大哥和我都戰死了,目裡哨裡的兄弟們,會把我們的名字傳下去嗎?」 青浦貨站主樓頂層,李肆、段宏時、范晉等人正在開著高層會議。 「司衛的心性有些不對,恐怕是驕兵浮躁。」 段宏時不懂兵,他如此解讀著自己從司衛眼裡看到的東西。 「我看還是沒有勳賞之制的問題,大家都覺得心裡有些空。」 范晉負責的就是軍心這一部分,看得更深一些。 「你們手下的兵,都切實注意過了,沒其他什麼想法?」 李肆問賈昊和吳崖,兩人堅決點頭,大勝一場,還能有什麼想法?有什麼想法,也不能擾了他們的四哥兒。兩人都想著,就算軍心有些不對勁,他們也要自己去疏解。 「那麼問題就是在激勵上了……」 李肆點頭,他也感覺出來了,軍心有些浮躁,大勝之後,他自己都感覺內心有些空空蕩蕩的,不再想什麼正事,就跟他的三娘戰到昏天黑地。此外,還要做好染指安九秀的準備,他的這個江南俏佳人,已經等得急不可待,至於關□……現在自己只是魔爪上胸,小身板就已經僵得發硬,看來還得再養個一兩年呢…… 嗯咳! 見他有些走神,段宏時無奈地咳嗽提醒,李肆臉皮已經厚得自然,眼神都沒閃,嘴裡開始凌亂地嘮叨起什麼稱號、勳章、軍銜,甚至還說到了搜集烈士事跡,撰寫成書。 「范秀才,你之前不是寫了什麼《聖武傳》嗎?把他改成《聖武古傳》,咱們司衛的英雄事跡,就寫成《聖武今傳》好了。」 李肆這麼說著,范晉兩眼一亮,段宏時拈鬚微笑,這確實是安撫軍心的好招。 賈昊跟吳崖等司衛要員對視一眼,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李肆是個秀才,范晉是個秀才,段老夫子……也是個秀才。 有些事情,三個秀才湊在一起,還真是就顧著往書啊制度啊什麼東西上想。 「那麼,接下來研究這一戰的得失吧。」 沒注意到部下的眼神,李肆覺得軍心的事已經處置妥當,就將議題轉移到這一戰的總結上。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朕還扛得住…… 韶州一戰,要總結的經驗教訓太多。張漢晉的戰死,讓李肆這支急速膨脹的軍隊暴露出了致命缺陷:體系建設很不完善,連統一的軍情刺探部門都沒有。清廷的戰略調動情報,有尚俊以天地會通過官府文吏、商人、船夫甚至綠營暗間獲取,可戰場情報卻只是靠哨探游騎獲得,他們更多是在做防禦性的戰場遮蔽工作,這中間存在很大的空當。岳鍾琪的湖南撫標裡夾雜了苗兵,這個情況沒有掌握住,導致黃崗山遭了夜襲,損失很大。 司衛軍情處背負著這樣的血債成立,李肆將羅堂遠拔出來,專門掌管戰場情報偵查,統一協調哨探暗諜。禁衛署對內,天地會對外,軍情處專注於戰,到此為止,李肆的情報體系終於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於漢翼、尚俊、羅堂遠三大情報巨頭也完整亮相。 細節方面,賈昊和吳崖提了很多,首先是很多人希望能強化護甲,原本的籐革胸甲最多擋擋脫力的箭矢,一旦進入肉搏,這胸甲的防護力不比清兵的綿甲好多少。在芙蓉山和黃崗山的肉搏戰裡,只有英德老兵才能穩穩頂住清兵,而只受過簡單刺刀訓練的速成兵們,對上敢於肉搏的清兵,不靠數量優勢壓住,還真不是對手。 這個狀況帶出了三個問題,冷兵器的防護是一個,訓練度是一個,還有個問題是刺刀折損率太高,畢竟只是熟鐵滲碳的東西,堅韌度不足。如果以夾鋼包鋼法打造,產量太低。 這個時代的清兵,還不是百多年後一觸即潰的貨色,近戰肉搏避免不了,李肆就將胸甲的改造提上了日程。而訓練的問題,正好嚴三娘憋得辛苦,讓她去琢磨該怎麼花最少的時間,把兵訓得不怵近戰。至於刺刀……李肆不得不向時代低頭,將刺刀換成三稜槍刺,喜歡玩刀的,就向盤石玉的瑤兵學習,他們除了火槍刺刀,基本都還自帶直刀。 軍械方面的問題,大家更多關注在火炮上,一是神臂炮的作用越來越小,很多基層軍官都覺得這東西浪費兩個兵不值得,有狙擊手在,單子沒什麼意義,有飛天炮在,霰彈也沒大用。 這問題好解決,有之前飛天炮的思路在,李肆就將神臂炮的作用定在「步兵隊阻擋敵軍肉搏的最後一道防線」,槍管截短,炮壁減薄,裝藥減少,把它變成神臂槍,總重跟普通火槍差不多,一人就可發射,只裝霰彈。追求的是二十步到十步內覆蓋大寬面,每目配發一兩把,由散兵掌握,不再佔隊列的戰鬥編製。 第二點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那就是飛天炮。這件新武器讓司衛們又愛又恨,愛的是它威力強大,沒有它,韶州之戰還挺凶險。恨的是這東西還有太多毛病,包括射程不足,準頭太差,更要命的是開花彈可靠性很低。至少兩成啞火,一成早炸,不少出膛就炸,炮手死傷不少,弄得不少炮手寧願扔開花彈,也不願再用飛天炮。可扔也最多扔個十多二十步,不掌握好時間就起不了作用,或者是會炸到自己,也就倚牆防守的時候管用。 這事李肆沒辦法靠拍拍腦袋就解決了,交給了專門拉出來負責軍需的田大由,由他督促改進,從開花彈的設計,引信和彈體的生產工藝,以及最終的質量監管等幾個方面下手。 「這些都是小事,現在真正麻煩的是,兩萬桿火槍,兩百多門大小火炮,三個月內完成,即便佛山製造局開足馬力,也等於是天方夜譚。」 田大由在抱怨這事,話題由此轉到了新一輪的擴軍備戰上。以李肆段宏時的估計,最壞的情況是清廷分階段大打出手。廣西、湖南和江西兵被打殘了,第一階段會調閩浙兵東來,靠現有的兵力能擋住。而第二階段,很可能是在三四個月內面對十多二十萬南方各省的綠營,現在這六七千野戰兵就不夠用了,必須擴軍到至少兩萬。 先不說訓練的事,軍械的產能就完全跟不上這個進度。 「佛山製造局別造火槍了,找廣東全省的鐵匠打造,再送到佛山來磨內膛,這些槍的裝藥減少,射程和殺傷力不足的問題,配合我說的凹底圓柱彈測試出理想方案。」 李肆拿出了早前就構想過的「滑膛槍加米尼彈」方案,米尼彈用在滑膛槍上,加上調整燃速後的發射藥,能增加滑膛槍的射程和準度,同時減少裝藥。但缺陷是對槍管壽命有影響,不用燃速較快的發射藥,米尼彈離膛前,凹底無法完全撐開,起不到密閉槍膛以提效的作用。可用快速發射藥,槍管質量就得有保障。 之前佛山製造局搬遷,來不及定量測試,將米尼彈列裝部隊,就迎來了韶州之戰。現在要擴軍,這套方案再降低標準,進一步減少裝藥,正好用來彌補土產槍管質量參差不齊的問題。 只是這樣一來,就需要提供兩種不同定量的彈藥,後勤供應更複雜了,只能將自產和土產兩種火槍各自集中編組,這又涉及到擴軍後的司衛編製問題。 僅僅只是軍事,就有一堆事情壓過來,范晉這個只管軍心的秀才聽到這些實務,頓時覺得頭皮發麻,這可比古時建軍麻煩得太多了。 「咱們越麻煩,給康熙老兒搗的麻煩就越大。」 段宏時置身事外地說著貌似勸慰,實則風涼的話。 「韶州之戰的麻煩,還不知道他能不能頂得住。」 李肆像是在為康熙擔憂。 北京暢春園澹寧居後殿書房,侍衛趙昌守在角落裡,看著一坐一跪兩個身影,眼裡也滿是擔憂,自從「紅茶案」之後,康熙對太監越發不信任,將趙昌調到了自己身邊。 「主子可得頂住啊,你可是這天下的頂樑柱,你要倒了,奴才們可怎生是好?願主保佑主子,永遠健康……阿門……」 趙昌閉眼偷偷畫著十字,卻被一連串的叱喝嚇得打了一哆嗦,手指頭虛戳著自己咽喉,久久沒有動彈。 「放肆!」 「昏聵!」 「愚昧!」 康熙一邊罵著胤禛,一邊在書案上找著東西,似乎想朝胤禛臉上丟去。可連氣帶病,手抖得難以抑制,將大堆奏折弄到地上,都沒能抓住什麼。 他徹底惱怒了,一把推開書案,起身衝來,朝著胤禛抬腳就踹。 可他一個老人,久坐之下,猛然起身,左腳抬起,右腳就軟了,打了個趔趄,腳沒踹到胤禛,腦袋先撞了下去。 「皇阿瑪!」 胤禛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抱住康熙,那一瞬間,就覺得龍袍之下的身體,居然那樣虛弱無力,不僅在微微發抖,嘴角還呼呼噴著唾沫,老邁之狀顯露無遺。 少時仰望父親高大身姿的印象,原本一直深刻心底,可現在卻喀喇碎開一角,漸漸化為飛灰。胤禛心中慨歎,皇阿瑪……的確是老了。 剛才自己提的一整套方案,是跟手下人嘔心瀝血凝練出來的,卻遭了全盤否定,皇阿瑪老了這慨歎,在胤禛心裡,悄然從康熙的身體狀況,延伸到他的心氣。 那個少年時就智擒鰲拜,年輕時意氣風發,以半壁江山力抗三藩,之後還三度遠逐大漠,將噶爾丹徹底討滅的皇阿瑪,他的膽量、他的豪情,他睨視天下的氣度,似乎在這一摔裡,也盡皆破碎。 趙昌奔過來扶住了康熙,胤禛再跪回地上,嘴裡念叨著皇阿瑪恕罪,翻騰的心念裡,卻猛然多出了一絲極度冰寒的氣息,若是皇阿瑪一頭摔在地上,就此去了,他那位置,離自己究竟有多遠? 這氣息太冷,刺得他也是滿身汗毛起立,以至於餘怒未消的康熙一腳踹在他肩頭上,他也沒有反應過來。 「四阿哥!」 趙昌瞅著就跟石頭烏龜一半趴在地上的胤禛,嚇得連忙低聲提醒,這時候康熙的腳尖又踢在了他的肩頭,胤禛醒悟,儘管這腳尖之力軟弱不堪,他卻趕緊順著這力道翻滾倒地。 「滾!豎子不足以謀!」 康熙尖聲罵著,見到胤禛滾到一邊,又連叩了幾個頭,飛也似地退走,才漸漸冷靜下來。 「不是你的江山,你當然不心痛!」 他還在心底裡恨恨地罵著。 白道隆最先遞來了韶州兵敗的奏折,接著是滿丕和陳元龍的請罪折子,湖廣提督高其位步廣東提督王文雄後塵,又戰死了,四萬多兵,竟然全軍覆沒!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滿丕彈劾白道隆和韶州知府閉城,不放高其位入城據守,形同謀叛,雖然白道隆奏報說是高其位戰敗不退,還想糜爛廣東,存著一分安定廣東的心。可從另一個角度看,未嘗不是那李肆壓得廣東不敢亂動,廣東,除了廣州和肇慶這兩處孤城,其他地方,已經是丟了。 康熙還很冷靜,又死了個提督,沒了四萬兵,丟了廣東一省,這跟當初三藩之亂比起來,簡直就是小兒科,他頂得住! 從年羹堯的奏折裡,他看到了希望,李肆不是不可戰勝的,那個叫岳鍾琪的微末小將,帶著苗兵夜襲敵營,不是高其位置之不理,不策應不說,連李肆的援兵都不幫著擋住,李肆已經敗了。 對敵最怕的是什麼?是一敗塗地,還不知道自己敗在哪裡,對敵人一點也不瞭解,現在通過年羹堯,他心裡有了底。李肆本人只是疥癬之患,他所展現的槍炮之威,還有他支著商人脫開官府管治的風潮,這兩項才是真正的大敵,在這兩項後面,還有更可怕的東西。 想到年羹堯去找過胤禛,多半是從胤禛那知了一些李肆的根底,才有啟用岳鍾琪和苗兵的舉措,康熙就對胤禛多了分肯定。論到做事,還是這個兒子能出成績。 如何抹平這一戰的首尾,保住自己和朝廷顏面,這事來不及去想,也有些害怕去想。康熙半是務實,半是逃避地謀劃起下一步的處置,招來胤禛,想聽聽他的看法。 卻不曾想,胤禛提出一攬子條陳,條條如刀,捅得他心口四下透風。 「仿遷海令,下令遷界,隔絕廣東!」 隔絕廣東?這能和台灣之事相比嗎?廣東一絕,江南湖廣立時就是滿目瘡痍,千萬流民,到時候隨便哪個漢人喊一嗓子驅逐韃虜,那就成了又一個朱重八,李肆恐怕要從夢中笑醒! 朕辛辛苦苦周旋,就是要保住這四十年來苦心經營的盛世,你胤禛沒坐著我的位置,就把這天下當破布一般亂擺佈,讓朕一夜回到四十年前!? 「大造槍炮,訓練新軍,以器制敵!」 新軍!?誰的新軍?咱們滿人的?握著快槍利炮在手,起一絲異心,咱們滿人這天下就要完蛋! 「跟策妄阿拉布坦議和,調集大軍,四路逼圍,尋機進擊。」 這一條稍微像點樣子,可也把這李肆看得太高了吧,這不是生死之決,李肆此戰已經露了破綻,朝廷可以敗十次,他卻一次都敗不得,金玉之家,跟一個襤褸游手拚死活?鼠目寸光! 康熙被趙昌扶回書案,心氣漸漸凝聚起來,這李肆雖然只是盤踞一省,卻還是個強敵,雖然沒必要跟他狗鬥,卻還是值得重視。說起來,噶爾丹之後,除了策妄阿拉布坦那個蠻子,自己居然又多了一個敵手。 難得……難得在垂老之齡,還能讓自己這千古一帝的聖明之跡,再添多一樁。 「奏折,都收拾過來。」 康熙吩咐著趙昌,他已經戰意昂揚,那李肆不過是一弱冠小兒,靠著器利猖獗而已,朕御宇五十多年,什麼風浪沒見識過,豈能被你這一小兒攝住?你就接招吧! 取過白道隆的奏折,上面是大大一個紅叉,那是他初見奏折時,驚怒交加劈下的,似乎自己就是神明,一個叉下去,此事就不存在。 再翻開滿丕的奏折,點點紅墨染在紙上,那是他確認此事為真時,提著筆恐懼不安,不知道該批什麼而滴下的紅墨。 接著是年羹堯的折子,乾乾淨淨,他就是從這折子上找回了魂魄,此人,可堪大用…… 康熙振作精神,就準備給廣東周邊督撫注批,不管後續有什麼決定,先讓他們堵住李肆外出廣東之路,保證亂局不會擴散為先。 正批得入神,奏事處的太監又送來一份折子,康熙還以為又是廣東軍情,信手翻開,看了片刻,逕直呆住。 凝了好一陣,康熙瞇眼,似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將奏折舉到高處,再細看了一遍,然後兩眼圓瞪,手臂一揚,奏折嘩啦飛了出去。 「皇上!」 趙昌嚇了一跳,心想莫非是又有幾萬官兵被那李肆吃了? 「沒事……沒事……」 康熙緩緩再坐下來,真像是沒什麼事,扯過一張空白折子,提起筆似乎要寫親諭,卻止不住地猛咳起來,潔白紙面上,點點猩紅滴下,不知是筆上的紅墨,還是康熙咳出來的血點。 「滿天下,居然只有朕一人為這江山操心!這些狼心狗肺之輩!比那李肆還可惡!可恨!」 康熙咬著牙,落下筆尖,將那點點猩紅抹成一筆,就在同時,兩行清淚也從眼角悄然滑落。 康熙五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廢太子胤礽借醫生賀孟頫為妻石氏治疾之便,以礬水作書與普奇往來,求其保舉自己為大將軍,領兵征討廣東逆賊李肆。 第二百六十章 綿拳連連,勢在指掌間 滿臉紅暈,意氣風發,鬥志昂揚,雙目精芒四射,原本已顯佝僂的身軀,直直端坐著,天下就在指掌間的雄渾氣宇,自康熙皇帝,愛新覺羅·玄燁身上噴發而出,眾臣跪倒,山呼萬歲,直恨不得五體投地。他們的聖君振作起來了,聖光萬丈,妖邪絕難再作祟人間,禍害社稷。 「湖廣提督高其位,剿賊遇襲而歿,精忠報國,朕甚憫之,兵部議敘,從優從厚。」 「廣西提督張朝午,貪瀆溺職,革職,流遣千里。」 康熙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殿內迴盪,這是在處置首尾,抹住朝廷顏面。高其位戰死,朝廷要優恤,但到底是死在哪個賊子手上,朝廷不說,就是不說。 廣西提督張朝午被活捉了,他居然還有臉活著?趕緊革職,從廣西「流放」到廣東,之後的事再跟朝廷無關,絕不能讓朝廷顏面丟在他身上。 「偏浣巡撫改湖南巡撫,分湖廣提督為湖南湖北兩提督,年羹堯任湖南巡撫兼理湖南提督事。」 廣東周邊人事沒有大動,只是年羹堯攬下了湖南一省的軍政大權,此外聚兵贛州、郴州、梧州和潮州、高州等地,鎖住廣東四面的暗喻,康熙已經直髮廷寄給相關督撫提,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也領受了遮蔽海防,阻斷洋人和李肆聯繫的任務。 康熙一邊發佈著諭令,一邊在思嚼著李光地急遞而來的奏折。 「外鬆內緊,鎮之以靜,怠其心志,促其自潰。」 這是李光地呈上的十六字方針,深合他心。四十多年前,李光地獻蠟丸密書,助朝廷平了福建,三十多年前,李光地見台灣內亂,上疏急取,併力舉施琅,還為其求得專征之權,果然建功。 這個李晉卿,知漢人甚深,康熙甚至後悔,沒聽從他的意見,貿然興兵,結果遭了這一場大敗。可這學費交得值,至少看清了對手。 按照李光地的推斷,這李肆雖然猖獗,但一直沒有舉旗,此人圖的就是財貨之利。之前和商人內訌,已經顯出李肆內部分贓不均,只要再多些耐心,不將壓力顯在實處,甚至透過廣東官員間接示弱,那李肆驕橫之下,內裡破綻必然會越來越大,稍稍有些耐心,不出一兩年,就該有大機會。 康熙沉下了心,別說一兩年,三五年他都耗得起,只要能撐住他的盛世顏面,現在作些小小的退讓,值得。李光地獻上的這十六字方略,康熙奉為金玉良言,條條落到實處。 聽著康熙一番處置,全落在廣東,兵部滿尚書殷特布有些坐不住了。 「皇上,這西北之事……」 康熙嗯了一聲,不以為然。 「一切照舊!」 李肆只是禍亂廣東一省,策妄阿拉布坦之前在西北冒了一下頭,現在還沒什麼大動靜,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專心對付李肆。再說了,即便西北有事,大清不是前明,策妄阿拉布坦當不成他們滿人,李肆也不是李自成,康熙有信心打贏兩面之戰。 康熙篤定自若,臣子們再沒什麼憂慮,沒錯,當初三藩亂起,台灣還在攪和,那樣的局面都走過來了,現在這形勢,遠沒到那一步。那李肆不過是貪吝商人,下攪不動草民,上奪不得人心,區區器利,能成什麼事? 「那李肆,不是還掛著個南海知縣麼?再升他的官!把他的親信爪牙也升起來!」 康熙沉聲說著,臣子們一愣,都連道不可,這不是長李肆的氣焰麼? 「為社稷計,這點顏面,朕丟得起……」 康熙冷笑。 「只是……收下了朕這顏面,日後他李肆,怕是五馬分屍也還不起!」 貪利之人聚合而起的,自然也是貪利之輩,天下什麼利最厚?當然是官了,李肆不願舉旗,怕是也懷著挾勢討賞的心思,既然你要,朕就給你! 一番佈置後,康熙笑容消散,面色轉陰。 「接著議廢太子傳書一事……」 四貝勒府,胤禛一屁股軟在坐塌上。 「皇阿瑪……糊塗啊……」 當著李衛、戴錦、沈竹等人的面,胤禛徑直說出了大不敬的話語。 李衛從湖廣急奔而回,整個人累得黑瘦如柴,聽到內廷線人那傳來的消息,康熙還是要隱忍退讓,心中也泛起了跟胤禛一般無二的感歎,李肆這禍亂天下之勢,怕就是要從今天開始了。 「王爺也別急心,皇上把湖南兵事全給了年羹堯,未嘗沒有看重王爺之識的心思。」 李衛安慰著胤禛,胤禛神思卻恍惚起來,像是又回到了之前殿裡扶住康熙那一幕。 「那位置……難道我真沒可能?」 胤禛的心思被李肆頂了起來,逕直抱住一處堅實粗壯的所在,有如太和殿前的盤龍巨柱,讓他心胸豁然開朗,一絲混合著不甘和釋然的笑容在嘴角邊展開。 廣州青浦,青田公司總部,李肆也面露笑容,一位女子剛摘去斗篷的裹帽,將一幅俏麗面容露了出來。 「食色,性也,我很想要啊,可是……」 李肆臉上堆著滿滿的為難。 「怕你的三位夫人不滿?我不求正房,作小即可。」 管小玉臉色迷茫地說著,語氣也異常空洞,父親跟她談了一整天,老淚縱橫,不僅在說管家一族的命運,還在說廣州這數萬旗人的命運,而她這個小女子,居然背負著這樣沉重的使命,為了管家,為了旗人,要把自己獻給李肆。 嫁給李肆……這事初想很有些荒謬,經歷過范晉之事後,她已經成熟不少,知道了自己的真正命運,那就是家族聯姻的棋子。雖然八阿哥遭難,自己逃過了嫁給十阿哥當側福晉的命運,但怎麼也逃不過為管家而嫁人的未來。 今年她已經十九歲了,都算是老姑娘,父親正在謀劃著跟京裡某位王公結親,廣東局勢驟然一變,自己居然要被送到李肆身邊? 李肆……和他很是相熟,甚至自己對他還有救命之恩,聽安九秀說,他是個很溫柔體貼的男人,只論人的話,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李肆的未來淹在濃濃黑霧中,根本看不清,自己這枚棋子,是被丟進了一條劫殺的長龍裡,怎麼也難心安。更扭結的是,范晉就在他的遮護下,到時候不慎撞見,又該如何面對呢? 「這不是大小的問題啊,問題是……我很害怕……」 李肆聳肩歎氣,管小玉暗自咬牙,心說你李肆心眼真小,對著我一個小女子冷嘲熱諷,你還怕?你殺遍了官,殺遍了兵,你就是廣東的李天王,現在是我們怕你! 「我救過你的命!你得還我!」 見李肆還笑意吟吟,管小玉也豁了出去,拿出小姐脾氣耍賴,你不要我,我就死皮賴臉貼著! 「朋友妻,不可戲啊,我怕某人要恨我一輩子,我的命還不了你,就還你一個人吧。」 李肆說話間,門推開了,一個穿著一身整肅制服的人進來了。 「總司,有什麼急……」 這人詫異地看向屋子裡的女子,管小玉也側臉看過去,四……不,三目交接,兩人都愣住了。 「我先迴避,兩位慢談。」 李肆可不想當電燈泡,逕直出了門。 「你這樣……好醜……」 盯了好一陣,管小玉低低說著,淚珠如斷線珍珠般滑落。 「你還是那麼美……」 范晉的獨眼裡也蕩著溫柔的漣漪,一邊說著,一邊情不自禁地朝管小玉靠近,可跨過左腳,右腳再難挪前。 許久之後,門開了,范晉一臉陰沉地走了出來。 「總司,你不會是想……」 不等他說完,李肆就點了頭。 「不……不可能的……」 范晉艱澀地搖頭,管小玉的父親和他有血海深仇,他雖然不怪管小玉,可怎麼也難和她相處,更不提他所立志的事業,也是管小玉難以面對的。 「沒什麼不可能的,她只是個女子,背負不了那麼多。」 李肆這話含著兩層意思,范晉聽得懂,也覺得沒錯,但還是在搖頭,他接受不了。 「我爹爹,要我嫁的是李肆,不是你!」 管小玉淒絕地喊著,這是在掙扎,也是在求助。 「是的,她也不能嫁給我……」 范晉看向李肆的目光裡有祈求,也有決絕,他做好了把管小玉喚作嫂子的準備,娶了管小玉,就意味著爭取到了時間。 「我可不要那麼刁蠻的老婆……」 李肆撓撓下巴,這話不僅讓范晉翻白眼,後面管小玉氣苦,哭得更是大聲。 「你自己享受吧,至於老管,莫非他還能逼著我娶他女兒?」 玩笑開完,李肆肅容看向范晉。 「有些事情,朝前一步,就是喜劇,退後一步,就是悲劇。你已經失去了一隻眼睛,可不要再失去半邊本心,問問你的本心,是不是想要她?」 范晉痛苦地撓頭:「這是樁大業,我們要抱定犧牲一切的決心,我怎麼可以讓自己的私利架在大業之上……」 李肆笑了:「當我們盡力之後,還不能把握住,那才叫犧牲,怎麼能把自己丟掉的東西叫犧牲?至於大業……如果她都能跟咱們的大業對立起來,那咱們這大業,未免大得有些沒邊了,連一個小女子都容不下。」 范晉腦袋愣了一下,卻還是閉上了獨眼,沉沉地搖頭。 「我……跨不過去,見到她,恍惚又見著了活著的妹妹,閉上眼,見到的卻是土裡……」 李肆歎氣,當年在破舊城隍廟外挖出范晉妹妹的情形浮出腦海,心中也是涼意陣陣,這心結確實太沉太苦,換了是他,估計也得逃避開。 看向管小玉,李肆眼中無聲述說著兩個字:「抱歉」,管小玉腰膝一軟,逕直跪在了地上。 管小玉走了,李肆不可能娶她,范晉又沒辦法接受她,她只覺自己如水中飄萍,天地之大,竟然沒有系留之地,哭得淒絕,連安九秀都安慰不住。 「你先在這裡留一陣子吧……」 李肆勸著她,這事該不是一下就能跨過去的,讓兩人多接觸接觸,用點溫吞水磨功夫,說不定還有希望。 「我……不是為我而來,而是為我家,為廣州的幾萬旗人而來。」 管小玉彷徨片刻,決然地說著。 李肆歎氣,不要她這個小女子背負,她卻要往自己身上攬,這就愛莫能助了。 直到上了馬車,管小玉的低低哭聲仍如杜鵑啼血,總繞在范晉耳邊,刺得他心頭發麻。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夢與現實之間 張漢皖兩眼赤紅地對范晉說:「軍心?沒什麼問題!」 放屁!你就是最大的問題! 范晉暗自罵著,他滿心苦楚,乾脆埋頭在工作裡,正好張漢皖帶著大嶼山的新兵來到青浦,就找到他,想疏解一下他的情緒。 只是此刻,范晉卻覺得,自己哪裡是在疏解別人,根本就是抱著別人取暖。 「我是天刑社的一員,心和命都已經不屬於自己,哥哥也是如此,他證了他的道,我追著我的道。」 張漢皖的話雖然爽利,可語氣卻有些飄浮,一邊說還一邊壓著一個不住翻騰的疑問。 我們知道自己是為什麼而戰,心和命也都沒留在人間,可如果塵世連自己的影子都沒有,又怎麼能確認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們所殉的天道,真讓人間有了改變? 影子,不,我們想要的不是影子,我們想要的是有一個影子能遮護住自己。四哥兒背後的上天太遼闊,連帶著他的身影都顯得那麼虛無,看不清晰。四哥兒,我們天刑社要的不是整個上天,我們只想要一座小小的英靈殿,殿堂在天上,影子在人間。 「你哥哥的犧牲是值得的,是為了日後的新世界,新時代,總司所說的地上天國,後人會追誦你的哥哥,拜祭每一個戰死的烈士。」 心緒紊亂的范晉並沒有察覺到張漢皖的異樣,只是泛泛地勸慰著,張漢皖重重點頭,心裡又想,我能活著見到那一刻嗎? 自覺已經安撫了張漢皖,范晉麻木地邁著步子,在青浦貨站一角的軍營裡巡視著。 來到一處營房,正要進去,爭論聲傳進耳裡,他立在門外靜靜聽著。 「不是光聽總司的話就能進天刑社,得自己琢磨清楚,總司為什麼要這麼決斷,這裡面有著怎樣的道理。我看你啊,還是沒明白冊子裡說的那些道理,天刑社,是為守護天道,代天行刑。守護的什麼天道?說得不是很明白了嗎?就是那天人之倫,讓人人都幸福自在,人人自利,不害他人……」 營房裡,江得道教育著自己的部下,連帶弟弟江求道。 「這事怎麼可能辦得到呢?」 江求道很不解,根本就是夢話吧。 「想做什麼和能做到什麼,這事都分不清?你舉槍瞄敵人,不一定能打中,但是你總得舉槍吧。」 江得道說著從自己在天刑社的導師那搬運來的話,其實他只是個天刑社學徒,道理還懂得不深,但要做什麼和能做到什麼,這兩者他還是能區分的。 「我看你們還是多讀讀聖武傳,先進聖武會的好。」 看著弟弟和部下迷茫的眼光,江得道感覺自己在對牛彈琴,無奈地放棄了。其實他也覺得,這個天道,不僅渺茫,還總少點什麼東西撐起來,每每說起,沒沉下心思細想的人,總覺得是在說笑話。 「聖武傳的東西,也是天刑社講的天道?」 江求道對這點很好奇。 「那是當然!你看啊,霍驃騎封狼居胥,岳飛精忠報國,多得臉面!能寫上史書,千百年流傳的事,那自然就是天道。」 部下們的理解很膚淺,江得道覺得有些不對,但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就想著什麼臉面,我看啊,殺韃子才是天道!你看這聖武傳裡,匈奴、遼人、金人和蒙古人,全都是殺韃子的大英雄!」 另一個像是鄭家人的司衛撓著光頭說道。 「不對啊,剛才目長說過,要人人都自利而不害人,這裡面沒分什麼韃子吧……」 「所以我就說,聖武傳的天道,就是精忠報國!天人之倫,是按國來分的,不在國裡的,就是韃子!讀書人不是說什麼……入華夏者華夏,入夷狄者夷狄嗎?」 「現在的國是華夏嗎?看你還拖著那根豬尾巴,六十年前可沒這東西,你對得起你祖宗麼?」 「是啊,你要報哪個國?大清?」 部下們紛紛揚揚地吵嚷著,范晉聽得也皺起了眉頭,聖武會和天刑社,一個在地,一個在天,還真是沒能接起來。 「少了點什麼呢?」 范晉隱隱把握住什麼東西,韶州大勝,司衛們的軍心全都拔高了一大截,但卻少了東西將這軍心立住,所以顯得很是散亂。 明白為誰而戰的,見不到自己血到底灑在什麼地方,還不明白的,為戰友和自己的墓碑無字而消沉,即便是沒想那麼多,只是埋頭賺賣命錢的人,也想讓自己的命賣得更值價,不是為銀子,而是為名聲。 司衛們的那聲反問,離答案只有一門之隔,范晉正要推門而入,拿到答案,裡面司衛的爭論將他的思索擊碎。 「那些旗人,也是韃子吧,總司就沒說過要怎麼處置他們?」 「殺!全殺了!一個不留!當年他們可殺得廣東血流成河!」 「那也是好幾萬人啊,大多都不是兵。」 「旗人都該殺!管他是不是兵!」 正吵得熱鬧,江得道低喝出聲。 「殺不殺,都得出於公義,不是你們的私憤,代天裁決的是總司,不是你們!」 這個訓誡一直貫徹在天刑社的精神裡,江得道說得凜然,弟弟江求道和部下都再沒聲息。 可一連串的「殺」字,聽得門外的范晉心中更是迷亂,再顧不得細想剛才的問題,真到了那個時候,管小玉的命運會怎樣? 他失魂落魄地走了,營房裡,江求道嘀咕了一句:「哥你說得對,咱們不是只會喊替天行道的賊匪,但是現在怎麼看……」 後面的話聲音小得跟蚊蠅一般:「咱們怎麼都是賊匪。」 廣州城,巡撫衙門,佟法海史貽直正言語如刀,討伐著廣州知府馬爾泰。 「咱們內裡定有人通賊!你女兒到底有多大關聯?」 「你的女兒,真不是受了李肆的蠱惑,為李肆假傳消息?」 「下官在家抽了小女一頓鞭子,瞧情形,她怎麼也不該有這心思。」 「不該有?當初她一個弱女子,為何能那般熱心,逕直入李肆的巢穴?那心思從何而來?」 「下官已經將她拘管在家,再不讓她有什麼異動。」 馬爾泰竭力辯解著,卻不敢直面問題,他也看不透自己那女兒的心思,這疑問也在他心中翻騰著,為何茹喜之前那般熱心,為何就那麼順利地搞到消息? 「罷了,此事不必細究,要追下去,那位內線怕也是靠不住的。」 湯右曾長歎,事敗之後,管源忠要去嫁女兒,自己這幫人又把氣撒在馬爾泰的女兒身上,這朝廷大事,怎麼都壓在了小女子身上? 「皇上密諭……」 湯右曾舉起一封文書,眾人頓時拂落馬蹄袖跪在了地上,迎候這文書上透過來的天顏。 「……爾等廣東官員,當為朝廷之中流砥柱,穩鎮廣東,惑賊待變……」 康熙給了楊琳、管源忠和湯右曾各一封密諭,給湯右曾的密諭是說要示賊以弱,以功名利祿籠絡李肆和他手下的親信。 「是否要下官讓出此位?」 馬爾泰心懷期冀地問著,他這廣州知府,政令出不了衙門,女兒又惹來大麻煩,已經心存退意。 看出了他的心思,湯右曾哼了一聲,都說漢人軟骨頭,可這麼多年看下來,滿人的骨頭也沒見硬到哪裡去。 「廣東鹽道糧道茶馬道等職,實務都已經被李肆控住,這些官職都只是給李肆的親信備著,而李肆本人,皇上下了大本錢!」 聽到湯右曾說出一連串的封賞,眾人臉色發白,心中都道,這陞官之途,竟然還有比生在上三旗包衣家中更快的門路,那就是造反…… 「廣東經略?武安將軍?誥封我的老婆,誥贈我三代父祖?」 這一連串的封賞,自然不會直接就丟過來,不然李肆拒了,這顏面可丟得結實。所以湯右曾透過安金枝的關係,將這意思傳了過來,讓李肆很是哭笑不得。 經略一職,就清初用過,平三藩後再沒這官職,而武安將軍的銜爵也是新名號,不見舊制。段宏時犀利地指出,這樣的封贈,根本不會入朝堂吏部文檔,就是個空對空的把戲。 即便如此,也證明康熙已經拉下了老臉,決意要對他李肆緩緩圖之。廣東經略的全稱是「廣東兵事兼鹽糧茶馬事經略」,基本是給李肆在廣東的勢力用清廷的名義作了確認,反正這些事務權都丟了,一張誥授過來,還能讓事情看起來就像是朝廷施恩一般光鮮。 「喲,咱們還能當誥命夫人?」 嚴三娘也是冷嘲熱諷,但眉宇間卻跟安九秀一樣,總有點遺憾的味道,誥命夫人……千百年來,哪個婦人不想要?可惜這個朝廷卻不是她們的朝廷。 「這是軟的一手,硬的一手正逼過來。」 段宏時提醒道,李肆點頭,這一手他已經看到了。張文煥在惠州壓制住了那些鬧餉鬧撫恤的部下,正急速匯聚惠潮兩府的兵,要將惠州當作封住李肆東去的防線。 如果清兵壓在惠州,李肆的挪騰空間就太小了,清兵還可以憑借南澳為海上跳板,從新安、順德等地威逼青浦。所以必須將東面邊界推到潮州去,這樣就可以威壓南澳。 「看來還得狠狠抽上一巴掌。」 李肆決定了,必須再度出兵,而且不止是惠州,趁著韶州之戰的餘威,將肇慶的督標也趕走,讓廣州徹底無力化,廣東腹地才能切實落入自己的掌握。 「軍心……還是有問題……」 范晉有些心虛地說著,最近幾天他都心神恍惚,再沒顧得細查,說到又要打仗,他必須要提醒李肆,不能就這麼推著司衛埋頭繼續打下去。 「那咱們就辦個誓師大會吧,提振一下大家心氣,同時也鎮鎮廣州那幫偷雞摸狗的官老爺。」 嚴三娘愛熱鬧,提的這個建議也正中大家下懷,李肆也正想著,一整套激勵體系該怎麼推出來,藉著這個機會發佈,應該能凝固起軍心。 十二月十八日,青浦,猩紅大旗如林,圍出偌大一片廣場,四周人潮如海,數萬士農工商,懷著各異心思,圍在這片廣場外,侯著李肆和他手下那支神勇如天兵的軍隊亮相。從廣州東莞佛山等地調來的數千巡丁,由禁衛署的督導著設立障礙,將人潮隔在紅旗之外。 非獨青浦,廣州西關外,乃至廣州城頭,也立著數萬人,遙遙看向那片猩紅招展的所在。 「快快!快帶我過去!」 湯右曾的馬車朝青浦急行,這幾天李肆大調人手,他還以為是要舉旗了,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後面聽說是李肆要公祭之前在韶州一戰裡陣亡的將士,這才鬆了口氣。 可李肆一直沒回應朝廷的封賞,他心中還不安穩,乾脆豁了出來,要親自面見李肆,將這一堆封賞,也就是朝廷的顏面,直接塞到李肆手上。 馬車剛剛上了九星橋,就聽到了一陣如雷歡呼,灰藍色的人影層層疊疊,整齊步入廣場,數千人如一人般邁動,接著又是更熱烈的歡呼聲,一群人行近紅布鋪墊的高台,從中分出一個人,穩穩踏上高台,向著那灰藍人影揮手示意。 「李天王!」 看客們的人潮蓋住了那些司衛的呼喊,湯右曾只覺眼前所見所聽太過絢麗,竟似身處夢中。 「別胡鬧!」 廣場上,盤石玉一巴掌拍在賀銘的頭上,這個啞小子太興奮了,不僅被允准進了司衛,成了盤石玉的侍從兵,還正好趕上司衛誓師大會。見到這人潮,渾身頓時被烘烤得發熱,可又叫不出來,只覺無比難受,逕直去拔那紅旗,想盡情揮舞,才能舒緩自己內心的激動。 「兄弟們——!」 李肆開口了,廣場外的人潮靜了下來,司衛們靜了下來,賀銘也靜了下來,他聽不到李肆說什麼,但他能看,能從盤石玉正肅穆的臉上,看出李肆在說什麼。 「鄉親們——!」 面對遠處的數萬人,近處的數千人,李肆也微微緊張。 「我的……同胞們——!」 接著他這一聲招呼,終於讓自己定下了心神,見到這數千司衛肅容挺立,他內心無比驕傲,這樣的歷史,自己真開創出來了!儘管還很稚嫩,可自己居然真在這康熙五十來年的盛世之下,親手凝練出來了這樣一支軍隊,一支即將要滌蕩華夏,扭轉歷史的軍隊。 「總司——!」 司衛們仰望李肆,齊聲應和著,數千個嗓音帶起了數千個靈魂,合音震得李肆心底也在發麻,他也隱隱開始有了身處夢境的感覺。 第二百六十二章 就是這個時刻 雄渾的號角響起,之後是悠悠簫聲,數十道長音相合,有如山間涼風,直蕩心肺,讓人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呼吸,當高台之上,一面寫著密密麻麻文字的紅旗展開時,童子合唱的《國殤》迴盪在青浦上空,不僅數千司衛愴然淚下,周邊數萬人都覺得眼角發熱,雖然他們不知道這酸意是由何而來,但這股氣息,就像一把灼熱的鉗子,那麼自然地牽起了所有人心中的苦楚,一股炎炎熱氣更是灌入體內,翻騰著肺腑。 「這是三年多來,跟隨我李肆而戰,血灑疆場的人,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在這……」 國殤歌終,尾音還在半空縈繞,李肆放聲呼喊著,讓自己的話能傳到每個人的耳裡。誓師之前,拜祭死難忠魂,是凝練軍心的必要一步。 三年多來,青田司衛的死難者不過千人,自然顯出了這支軍隊的強大。正因為如此,每一個死難者留下的印象也格外深刻。如果置身李肆的敵方,那些綠營兵動輒死傷枕藉,活著的人只以自己為幸,對死者的印象,反而只剩下空洞的數字。 「他們的名字,永在我們心中,他們會……」 李肆哽咽了,他想到了很早時候的徐漢川,想到了百花樓前,為他擋箭的親衛,想到了從地裡挖出來時,頭顱和頸骨只有一絲牽連的王思蓮,還有和徐漢川一樣,就在他懷中氣絕的柏紅姑,更想到了張漢晉。 他原本對這個世界有一種天然的疏離感,不是最初被關□拉住,還不知要怎樣融入這個時代。而後立志造反,多少還帶著一種無本而賭的心態。 但三四年下來,他不僅有了關□嚴三娘安九秀這樣血肉相依的親人,被他捲入的人,特別是為他所推動的波瀾而戰的人,也讓他越來越覺有骨血相連之感。身為統帥時,他能心腸如鐵,將部下投入血肉漩渦,而靜心追思時,內心的痛楚再無時空的隔膜。 在他失神的這一刻,原本整齊如林的司衛隊伍,也盪開了凌亂的漣漪,哽咽和低泣聲隨著這漣漪四散。 「說吧……四哥兒……該說說咱們手握的是怎樣的天道,說說咱們是戰無不勝的天兵,說說……」 高台下,范晉奮力抹開心中那屬於自己的苦楚壓抑,低低念著,該是起伏轉折的時候了。 「他們會在哪裡!?」 一個聲音忽然在隊伍前排響起,驚得范晉頭皮發麻。 那是鄭永,他滿臉淚痕,雙目失焦,彷彿忘記了自己身處之地,眼前只有他已經戰死的兒子。 「是那無字的墓碑,需要參佛讀書一般用功才能明白的天道,還是一張薄薄的憑證!?」 鄭永高聲呼喊著,不僅范晉驚住,在他身邊,嚴三娘、賈昊、吳崖、張漢皖和龍高山等司衛要員瞪起了眼睛,在高台附近觀禮的段宏時、關鳳生、田大由、鄔亞羅、林大樹、何貴,乃至盤金鈴、安九秀和彭先仲、劉興純等人也都驚住。 有一種極為怪異的力量壓住了眾人的心胸,讓他們一時難以反應,而段宏時感覺更為猛烈,他緊緊看住高台上的李肆,當年在李莊內堡裡,聽到他說出那天人三論時的情形,似乎再度上演了。不,比那時還要揪心,李肆到底會如何反應,段宏時既是擔憂,又是期待,那一刻,他的心臟揪得發緊,眼前似乎出現了一道黑圈,遮蔽了其他景象,就只剩下高台上的李肆。 「李肆!我兒子的命已經給你了,我的命也交到了你的手上,死絕不怕!就是還有遺憾!我只是想知道,我們為之而死的東西,到底是怎麼樣的?」 鄭永胸脯劇烈起伏,挺著脖子高聲呼喊。 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躊躇了一下,但既然已經出了聲,也就硬著頭皮,將心聲原原本本地喊了出來。 「我們只是凡人,看不透那麼深,看不到那麼遠,你給我們一個實在的東西,讓我們能看得清楚!」 喊完後,鄭永閉上了眼睛,心說李總司,對不住了,剛才那哀樂,還有你的呼喊,逕直攪進了我的心頭,難受得再不能忍。希望你能應付得好,後面要怎麼罰我,我都認了。 身為以前香港八鄭家的頭領,他清楚自己是在擾亂軍心,這可是任何一個領兵者都不願看到的大忌。 范晉回過了神,這問題李肆可不好直接回答,他必須要來頂缸,正要招呼司衛軍法處的人,將違紀出聲的鄭永拖走,卻聽場中又響起了一連串的呼喊。 「總司——讓我們看看,那到底是什麼!?」 「總司——我們的墓碑到底會怎麼寫!?」 「我們要為何而死,總司你告訴我們!」 見那如林隊列亂了起來,高台下的司衛要員抽了口涼氣,這是要兵變麼? 「別動……」 眼見范晉和賈昊吳崖等人就要站出去「彈壓」,李肆沉聲低喝,攔住了他們。 李肆心頭也在發麻,他完全沒有料想到這樣的情形,就如遠處段宏時此刻的感受一樣,他甚至嘴裡有些發苦,這是極度緊張的表現。 整整衣服,握住腰間的劍柄,那是特地為此次誓師大會而制,用來揮舞生威的佩劍,李肆穩住了心神,意識到了一個大問題。 范晉……失職了,不僅是范晉,賈昊吳崖張漢皖這幾個帶兵的傢伙,也失職了,他們不想讓自己煩心,隱瞞了士兵們的軍心,讓他們的心聲一直壓抑下來,直到這誓師大會上,才被烈士祭禮引爆。 可這不是追責的時候,李肆深吸一口氣,邁前一步,高喊出聲。 「我李肆,是來為華夏,為萬民,抹開頭上的烏雲,讓上天完完本本顯現!讓陽光驅散妖孽,讓萬民能靠自己謀得幸福!不管是天道也好,聖武也好,我對你們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我要你們赴湯蹈火的每一道命令,都是為了這樣的未來。這樣的東西,值得你們去死嗎?」 值得,太值得了,但是…… 司衛們沉默了,他們不敢再問下去,李肆雖然不像古時吳起那種名將愛兵如子,更沒有為士兵吮瘡吸膿,但他就像是嚴父,督著他們投身殘酷的訓練,為他們造出犀利的槍炮,給他們衣食無憂的待遇,還讓他們認字讀書,學會做人和當兵的道理。 李肆給了他們全新的人生,給予的遠遠超出他們能用命換到的。綠營那些賣命的兵丁,撫恤銀子從無定例,遇上好心官長,能有個一二十兩,就要謝天謝地謝菩薩了。 不但鄭永低下了頭,司衛們都不再出聲,紛紛懊惱自己的舉動。 可一個人卻出了列,雙膝咚聲砸在地上,那是蔡飛。李肆的話在他心胸裡蕩著,將柏紅姑、梁慶、張漢晉的面容頂了上來,而後在佛山梁慶家的遭遇,更讓他有一股熱流沖刷不定,他只覺再要忍下去,整個人就要炸開。 說出來!之後怎樣處罰,蔡飛都覺無怨無悔。 「總司!那樣的功業,我們怎麼承受得起!?你給我們一個……一個我們凡人也能當得起的死吧!?」 他滿臉漲紅地喊著,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心聲,他們都用感激而惱怒的複雜目光看向蔡飛,心說你問得好,但是你怎麼還敢逼問總司? 李肆也激動了,他是在害怕,難道自己連這支軍隊的內心所想都掌握不住嗎? 他豁了出來,伸展雙臂,以發自內心的真誠呼喊著。 「你們……你們都是我李肆的手足,你們把命給了我,我還有什麼不能給你們的?」 一側的段宏時呼吸太過急促,噗噗咳嗽起來,這個場景很熟悉,太熟悉了,只是角度不太一樣,而且還不知道最終會是怎樣的結局。 「這是在幹什麼!?」 隊列裡,賀銘聽不到什麼,可他也看了出來,儀式偏離了方向,而身邊的瑤兵們也都臉色漲紅,盤石玉更是兩眼含淚,呼吸渾濁,似乎正有什麼大事在發生,急得連拉盤石玉的衣袖,以手語這麼問著。 「這是大家在跟總司……談生意。」 盤石玉隨手亂比劃著,眼睛一絲也不離台上李肆的身影,這的確是在談生意,就連他盤石玉,都想有一個實實在在的死。 李肆的呼喊迴盪在廣場裡,不僅司衛們聽得清清楚楚,場外數萬人都聽到了,極遠之處,湯右曾的馬車正被堵在道上,感覺四周的喧鬧驟然停止,他也好奇地掀起窗簾,搖下車窗,正聽到一聲隱約的呼喊。 「說吧!完完本本地說出你們想要的東西!」 李肆喊出這句,只覺身心一鬆,那股重壓驟然消失,他坦然了,他已經跟段宏時隱隱想到了一起,意識到這是個再重要不過的關口。 蔡飛咬了咬牙,仰頭喊出了一句,這一句話有如天地之間的分野,讓蒼天和大地一分為二,驟然明朗。 「總司,給我們……一個國吧!」 這一個「國」字,讓廣場頓時靜寂下來,許久之後,有如一道狂風刮過,司衛們再難抑制心頭的渴望,嘩啦啦紛紛跪倒。 「總司!給我們一個國!」 呼喊聲匯成一片,隊列裡,江得道和江求道兄弟倆也都覺心熱如火,同時扯起了嗓子,跟著戰友們一起高喊。 「讓我們死國!」 這一陣喊像是匯起了洶湧的渦流,將無形的磅礡氣浪由內而外推送出去,壓得周圍數萬圍觀的人群都止不住退了一步,那些充當人牆的巡丁們也都忘了自己的職責,就呆呆地看著紅旗招展的廣場裡,那一片跪倒的人潮。 「國!?」 馬車裡,湯右曾只聽清了最後一個字,臉色瞬間蒼白如雪。 「果然是這樣……」 段宏時半是苦澀,半是驚喜地感慨著,李肆啊,人、財、軍三項裡,你這軍的一項,做得太好了,它先成熟了,發芽了,現在,它來找你要為之而死的代價,它們覺得真正值得的代價。 「你會怎麼選擇呢?」 段宏時繼續盯著高台上的李肆,眼瞳似乎都快燒灼了那身影。 聽清了這一個「國」字,李肆臉色也在那一剎那漲紅,神思也再度恍惚,跪倒的如潮響聲又驚醒了他,悠悠看向高台下自己那些親信部下,還包括嚴三娘,他想看看他們是怎麼想的。 面對李肆的目光,范晉賈昊吳崖張漢皖,乃至嚴三娘龍高山等人,眼中都還有一絲茫然,他們參加過高層會議,知道李肆的通盤謀劃,不是早說了,現在還不是扯旗的時候嗎?更不用說,康熙剛被打痛,正主動找台階下,要給他們更多的時間。 可台下司衛們紛紛跪倒,那一聲「死國」,讓他們渾身的血液也燃燒起來。 為何而死?這事很重要,對他們這些已經熟悉天主道的人來說,即便有了天刑社,戰死就等於殉道,可還是覺得道太高,天太廣,渺小一己置身其中,迷茫而彷徨。有一個國,將這天道拘住,就如頂天高塔,雖然離天還遠,但在塔頂觸天,腳下總是踏實的。 吳崖最先邁步出來,他喘著粗氣,也跪倒在高台下。 「四哥兒,讓我們能死國吧……」 張漢皖跟了出來,接著是龍高山,范晉和賈昊對視一眼,再看看幾乎已經全部跪倒的司衛,低歎一聲,也跟著站到台下,一同跪倒,雖然心中想法不同,卻都覺得,不能向李肆隱瞞本心。 最後是嚴三娘,她心中正翻騰不定,大半都是惱怒,早知道就不該跟著這幫混蛋站在一起了,他們就真不體諒一下李肆?他可是在為你們著想!現在火候不足,他是給了你們國,可到時候你們要死多少?他可真捨不得,我嚴三娘辛辛苦苦在訓練場上把你們拉扯成合格的兵,我也捨不得! 惱怒之外,還有一絲釋然,小賊,你答應我的造反呢?現在是不是該完完本本給我了? 她盈盈跪下,丹鳳眼裡也流轉著瑩瑩淚光:「阿肆,你的國呢?把它從天上拉下來吧,我們……再難等得了。」 李肆環視眾人,只覺心潮澎湃,他明白了,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整個造反的過程,商人,他以利誘,草民,他只求安穩,而士兵,他對他們的索求卻太多,不光是性命,還要他們將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一個遠超他們應該承擔的目標上。他讓他們學會思考,卻給了一個大多數人難以靠思考把握的東西。 天刑社,在天,聖武會,在過往,這都需要一個「器」來承載,這個器就是國,否則都難以立穩。 國這樣一個容器,不僅能裝下這些學會思考自己生命價值的人的心,還能裝下更多只求富貴榮華的賭徒,可這樣不好麼?敢於選擇他的人,他難道還不敢接受? 只是……準備真的充分了?時機真的成熟了? 李肆忽然呵呵笑了,只要不做,準備永遠不會充分,時機永遠不會成熟。 數千人跪倒在地,李肆心說,自己終究不是一切都掌控在手的神明,眼前這一幕,根本就是被自己所掀動的歷史大潮推上了身,而他,不可違逆這樣的潮流。 念頭轉動,李肆渾身也熱得發燙,他何嘗不想有一個國!他比任何人都想得久,想得深! 李肆抬頭,看了看天,然後一把扯住高台上那面寫滿陣亡者名字的紅旗。 「你們想要的就是這個!?」 在眾人耳裡,他的呼喊像是從天而降的宣諭。 「你們要國,我李肆——給你們國!」 手臂一揚,猩紅大旗裹在了身上,李肆嗆啷拔出腰間的佩劍,斜指上天。 「現在,站在這台上的,是你們的君王——!」 這一聲高呼,激得一側的段宏時一身汗都濕透了,如釋重負地微微笑著,他說了兩個字,接著這兩個字就被放大了千萬倍,將青浦上空徹底遮蔽。 「萬歲!」 「萬歲!」 「萬歲!」 司衛們群起高呼,賀銘的耳朵都被激盪的空氣拍得有了感應,他詫異地看住跪在地上的盤石玉,比劃說這是幹什麼,盤石玉卻是一把將他也扯到地上。 抬頭看去,正見到紅旗在李肆身上飄飛,賀銘呆住,只覺此刻的李肆,就像是上天降下的神明,那般凜然,那般神聖。 他深深伏下身,心說果然就是這樣的人,才值得盤大姑日夜思念,才值得自己崇拜,跟著他,肯定能抱得自己的血海深仇。 司衛們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人群中,鄭永笑兩聲笑兩聲,同時還在高呼。蔡飛是一直在揉眼睛,他卻還不相信,自己的心願成了真。嚴三娘看住李肆那身披紅袍,揮舞長劍的身姿,已經是看癡了,只覺自己即便現在就死,一生也再無憾。 廣場一側,人群中的盤金鈴使勁擦著眼淚,嘴裡低低念著:「這只是開始」,旁邊的安九秀使勁搖著關□,她雖然一直有心理準備,但李肆終於豎起反旗,還是難以相信是真的。關□則是被搖得發暈,就碎碎嘀咕著:「四哥哥被他們搶走了……」 不僅跪在廣場中的司衛們在高呼,周邊阻隔人群的巡丁們也都歡呼起來,而數萬人潮也跟著呼喊,儘管很多人只是湊熱鬧,並不知道這一聲萬歲意味著什麼。甚至遠在西關和城牆上的人都興奮的叫著跳著,也同樣都不知道,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完全空白的一頁。 湯右曾的馬車千辛萬苦地到了地頭,門剛剛打開,湯右曾正要下車,這如雷如潮一般的萬歲呼喊就衝擊而來,震他兩膝發軟,撲通一聲摔了個五體投地。 第二百六十三章 紅袍加身,心眼猶暈 「升我為廣東糧道?嘿嘿……好大的官呢。」 萬歲呼喊還一浪浪拍打著廣州以西的天空,指揮巡丁負責外圍警戒的蘇文采翻了翻一大疊文書,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官誥。整個過程裡,這個跟著劉興純一同應付清廷官場,被廣東官員視為李肆身邊紅人的昔日小書吏,神態極為怪異,一邊止不住地笑,一邊也止不住地打抖。 「可現在……」 蘇文采眼神發飄地指了指廣場。 「蘇某不指望尚書,怎麼也會有個侍郎之職吧。」 湯右曾望天嗤笑,保持著優雅的不屑神態。 「地不過半省,人心不佔片爪,更無正朔之承,爾等悖狂之徒,千百年來,覆滅不知芸芸諸幾,朝廷怕是連一個『偽』字都懶得奉上!」 他咬牙切齒,還在作最後的努力。 「你蘇文采也是讀聖賢書之人,該知天地君親,該知綱常忠義,若是懸崖勒馬,助朝廷滅此狂賊,朝廷必不負你!」 蘇文采深呼吸,這事的確太突然,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所以他發抖不止。但他和劉興純一樣,都跟李肆段宏時翼鳴老道細細悟過天主道,雖然還沒有立起清晰的東西,破掉之前篤信的那一套卻是足夠。 「我確實讀過聖賢書,也確實奉天忠君,但我蘇文采奉的是華夏之天,未聞有剃髮禿瓢掛鼠尾所頂之天!忠的是華夏之君,漢唐宋明,劉李趙朱,未聞我華夏有姓愛新覺羅此等蠻名之君!」 蘇文采的話像是熱氣騰騰的鮮血,清儒施展渾身解數想要洗乾淨的鮮血,嘩啦潑在湯右曾臉上,那一刻,湯右曾心中也像是破開了大口子。朝廷的天,在這青浦上空已經化為齏粉,他所能借的朝廷威嚴也煙消雲散,竟然一時沒了心氣以諸如「夷狄入華夏者華夏」、「君顏為國顏」等話來駁斥蘇文采,因為在他內心深處,都還有這樣一攤血跡沒洗乾淨。 一番話潑灑出去,蘇文采只覺從嘴巴一路舒坦到腳尖,人也不抖了,話也更有力了。 「至於什麼地啊人啊正朔啊,我怎麼記得,你們的朝廷,最初不過十三副甲起兵,你們那太祖,哦,努爾哈赤,還是李成梁之家奴呢?論地方論人論什麼正朔,我蘇文采將處的朝廷,可是千百倍於你那朝廷,哈哈……」 蘇文采越說越得意,目光也越發瑩亮,似乎已經見到華夏處處皆紅旗的盛景,心中還道,開國啊,自己何其有幸,居然置身開國之時! 湯右曾憎恨地看向蘇文采,他不再細想那些誅心之語,在他看來,說出這些話的人,就已經是邪魔了,敢置疑朝廷法統的人,那統統都是邪魔,言語再不能互通的邪魔。 「本憲言盡於此,待朝廷大軍將爾等壓為齏粉之時,莫要怪本憲不給爾等機會。現在……本憲就在這裡,爾等盡自動手!」 他光棍地負手挺胸,要當俘虜,身後的幾個親兵惶急不已,周圍不僅有大片巡丁,還有穿著黑制服的青田司衛,跑是跑不掉了。 「動手?動什麼手?」 蘇文采莫名其妙地看著湯右曾,愣了好一陣才清醒過來。 「哦,抓你啊?抓你幹什麼?從哪來回哪去吧,之後再在廣州城裡見也不遲。」 蘇文采說的是真心話,早前不僅抓了廣西提督張朝午和湖廣提標中營參將謝定北,還在清兵營寨裡抓了不少文官,李肆就發過牢騷,說這些當官的抓來屁用沒有,直接放了太扯淡,殺了也沒什麼好處,武官還能養著給禁衛署當壓搾情報的海綿,文官根本就是白費糧食。 現在李肆雖然舉了旗,卻還沒下令,蘇文采覺得湯右曾這人風骨還不錯,料想李肆也不會為難他,自作主張要放他走。 這可不行! 湯右曾咬牙,怎麼能不抓自己呢?李肆現在已經舉旗,近在咫尺的廣州城,那就是李肆的囊中之物,他很愛惜自己的名聲,也心繫自己親族,拔腿逃出廣東的事情幹不出來。可就這麼回到廣州城,到時候與城共亡,他又不甘心。 所以最好的選擇就是,讓李肆拿住自己。瞧在之前有一面之緣,還跟段宏時來往甚密的分上,李肆多半不會為難自己,自己也得了身陷反賊,寧死不屈的名聲,親族也能保住。 現在蘇文采要放他走,他可絕對不幹。 蘇文采像揮蒼蠅似的,不耐煩地趕著人,湯右曾咬牙,好,你不抓我,我就抓你!看你抓不抓我! 「來呀!將反賊盡數拿下!」 他指向蘇文采,還有周圍一大圈人,身後的幾個親兵你看我,我看你,哭喪著臉朝前邁步。 「拿下!」 蘇文采哭笑不得,無奈地下了令,早就摩拳擦掌的禁衛署黑衣衛一擁而上,將湯右曾等人五花大綁。周圍上百巡丁居然也跟上來幫手,他們可不是朝廷的兵,以前大多都是廣州城的游手地痞,吃這碗飯還拜李肆所賜,更受慣了蘇文采這個代理南海知縣的指揮。眼見青浦變了天,雖然都覺緊張,卻完全沒一絲要為朝廷效命的自覺,拿誰的銀子就替誰辦事,再說了…… 「開國呢,咱們是不是也能尋著機會,一飛沖天?」 巡丁們相互對視的眼裡,還傳遞著這樣的興奮期待。 「讓那李肆趕緊俯首認罪!本憲還能替他求個寬大!」 湯右曾被綁起來的時候還使勁喊著,生怕週遭眾人不知道他是被強拿下的。 「真是囉唆!」 一個黑衣衛惱他破壞現場氣氛,一槍托砸在湯右曾後頸上,頓時讓他兩眼翻白,逕直暈了過去。 當廣場的喧囂結束,李肆回到青浦大樓的時候,心和眼還在發暈,再看眾人,也都是一般模樣,像是喝得爛醉一般,這時他終於醒過來一絲心神。 「這是兵變,不折不扣的兵變!」 集合司衛要員,李肆努力把自己的臉肉捏出冷厲模樣,朝他們沉聲叱喝著。雖然他是有選擇的,可終究是被自己的軍隊逼到了這個選擇前,就如趙匡胤黃袍加身一般,他居然被逼得紅袍加身,還真不知道後人會怎麼寫這段歷史。 如部下們所願,他舉旗了,他不能不舉,他的軍隊被他餵得飽飽的,不僅是待遇,還有精神。雖然天刑社和聖武會的思想還沒融在一起,但都不再是古代那種吃誰飯就為誰賣命的舊軍人,而是隱約有了近代民族精神,渴望為一個屬於自己的國而戰,為自己的國而死,這樣的軍心,他不能再壓下去,否則過了這個關口,就再難凝練起來。 但是這樣的行為,他卻絕不原諒,否則以後部下們有樣學樣,手會越伸越長,必須要告訴這支軍隊,再沒有第二次! 范晉、賈昊和吳崖等人也努力壓住自己的笑容,他們都明白,處罰是絕不可少的,可是怎麼算都覺值得。 黃昏,青浦軍營裡,辟啪的鞭子入肉聲連綿不絕。 「爽快!」 「哇哈哈……值了!」 鄭永、蔡飛最先遭刑,每人四十軍鞭,擼去職務,從小兵作起。兩人一邊挨著鞭子,一邊快意地呼喊著,其他人則是如視英雄般地看著這兩個「罪魁禍首」,等兩人挨完了,就輪到他們。包括范晉等人,其他人都要挨二十鞭子,官長被抽完了,就去抽下屬,一層層抽下去。就連嚴三娘也不能免罰,李肆剝了她的教導總監職務,還將她「禁足在家」。 職務壓根不在意,反正「司衛」這個身份,馬上就要成為歷史。而鞭子雖然抽得很痛,對經歷過殘酷訓練的司衛男兒來說,也算不上什麼大事,甚至當作一種榮耀,是這一天的紀念。 「才二十鞭呢?怎麼不抽了?」 鄭永詫異地問,抽到一半,行刑的賈昊就停下了。 「總司說,暫且記下一半,以後每升回一級,就補上一鞭子。」 賈昊搖頭說著,他下手可是實實在在的,鄭永的背上已經血痕淋漓。 「那不是說,咱們要升上二十級,才能處完刑!?」 蔡飛好奇地問著,抽他的吳崖惱怒地加重了一鞭子,有意照顧你,你還不領情!蔡飛慘叫一聲,頓時嘴歪眼斜,再不敢多話。 「沒錯,如果到死的時候都還沒升夠這二十級,就鞭你們的屍!」 范晉咬牙叱喝著,心想鞭屍當然不行,但是鞭棺材總行。 「咱們才只得十級能升啊?」 張漢皖不幹了,這處罰可就是榮耀,怎麼能落人於後呢? 「那就不數了!每升一級就抽一鞭子,提醒你們,這國是咱們討來的!可咱們也犯下了大罪!」 范晉高聲咆哮,他雖然也沉浸在舉旗的喜悅裡,可還在自責沒有細察到軍心,同時惱怒這幫無法無天的傢伙。 青浦,青田公司總部,數十人群聚一堂,都是面色凝重。 段宏時悠悠長歎:「事已至此,就朝前看吧。」 坐在上首的李肆也跟著長歎一聲,點了點頭。 接著一大幫人轟聲又笑了起來,朝前看,看的是什麼?那自然就是他們的國。 「白兄,真是抱歉啊,本來是找你來談攜手南洋之事,可現在……」 李肆看向席間的白燕子,想說最近可能沒太多時間。 白燕子卻誤會了,現在李肆舉旗,和他就沒辦法「並肩攜手」,他深吸一口氣,離席向李肆跪下。 「白延鼎率旗下戰船百艘,精兵萬人,投效李天王!願為天王前驅,將南洋闢作天王的後院!」 說這話的時候,白燕子也在暗自臉紅,自己確實有百船萬人,但要說什麼「戰船」和「精兵」,那就很是扯淡了。 可這時候他必須撐起這臉皮,他看出來了,李肆雖然有水師,卻還很弱小,如果自己這時候表態投效,吹足本錢,就能在李肆的南洋盤子裡分到絕大份額,得了李肆的犀利槍炮,說不定還能成明時的鄭家。 李肆有些意外,自己這一舉旗,果然掀動了不少人的心思呢,這白燕子把姿態放得這麼低,就是再明顯不過的例證。不過這樣也好,他的海軍還只有個底子,借助白燕子這樣的海盜謀劃南洋,也是必經之途。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白某僭越,想向天王討個官職,在新朝上站個位置。就不知道,天王之國,以何為號呢?」 接著白燕子問出了這麼一句,讓李肆的笑容凝住,其他人傻住。 該死……這可是樁再要緊不過的事,一整天心眼發暈,都沒細想這個問題。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英王朝與印吉利 敷衍過白燕子,李肆召集要員,要徹夜解決這個問題,國是有了,國號呢? 青浦大樓外,燈火通明,車馬穿梭不定,旗已經舉了起來,兵就得開動,這事可容不得含糊,李肆已經跟范晉等人議出章程,由范晉督促著連夜動手。 而大樓最高一層,李肆開始快樂地頭痛起來。 原本事情沒什麼麻煩,至少在段宏時、劉興純、蘇文采乃至也參加了會議的徐靈胎、薛雪等讀書人看來,這根本就不是難題,張口就來的事。 「英!?」 雖然有所預料,但聽到這個字,李肆還是覺得微微發暈,真要叫這個? 「我華夏正朔,立國之號無非兩途,要麼發跡之地,要麼前朝封爵,兩者又經常是二而一之事。」 段宏時開始講課了。 「上古唐堯,以所居之陶唐為號,禹受封夏伯,而後有夏,契助禹治水,受封於商,再以商代夏,古公遷姬姓于周原,乃有周。」 「而後之事,諸位都耳熟能詳,秦末爭霸,劉邦得漢中,號漢王,而後有漢。魏晉隋唐都為封爵之號,只是楊堅之父楊忠受封『隨國公』,為去『隨』的『走之』一義,改隨為隋。趙匡胤立宋,也取自他宋州節度使的封爵。」 說到這,段宏時歎氣。 「到前明,這明一號,卻混雜了偏途之義,本來自白蓮教,可也托了太祖出身光明教之義,還算是貼切,至於這元和清嘛……」 他撇嘴搖頭。 「一個從易經那一句『大哉乾元』上取號,一個在五行上琢磨,要以水熄火,以清覆明,兩個國號都是無根之源。蠻夷就是蠻夷,從國號上就能看出,他們都非正朔!」 不但之前的大元,現在這清廷也都非正朔!這話擲地有聲,安金枝、顧希夷和劉興兆這些原本還在打哆嗦的人,心中也稍稍安定下來。 老頭這短短一課,說得李肆額頭冒汗,竟然是越聽越脫不了那個字? 老頭下了斷言:「吾等之國,以英德為根基,英德為唐宋時的英州,此號正佳!」 蘇文采連連點頭:「英者,華也,躋然而出,眾目所向,是絕佳之字! 一直跟在老頭身邊研究天主道的薛雪很興奮:「這英字用在國號上,絕古爍今!居然如此之巧,真是天意!」 這三人在泛酸,李肆心頭也在冒酸。 英!? 以後他就叫英王,英皇!?他這國就叫大英王朝?大英帝國?而他的軍隊,也變成了「英軍」? 就他自己而言,這會造成嚴重的代入偏差…… 某年某月某日,「英軍」攻陷北京,俘清酋康熙,光復我華夏大地? 某年某月某日,「我大英」受西陸諸國來賀,有如下諸國使節:英吉利? 某年某月某日,「英皇」登基,「英王」發來賀電? 李肆不得不指出問題所在:「有稱為英吉利、英嘎禮之西洋國,已經用了這英字。」 話剛出口,他就意識到不對。 果然,不僅是段宏時、蘇文采和薛雪,其他人,甚至安金枝,臉上都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神色。 「夷狄之國,該如何以我華夏之語稱呼,還不是由我華夏人自定?以後那英吉利,就改叫印吉利好了!」 段宏時氣呼呼說著,同時也不太明白,為何李肆之前悍然將「天主教」這名字從洋夷頭上搶過來,現在這國號卻犯了怵?英,多好的名號啊,謝天謝地,前人居然都沒用過! 「那個……再想想吧,看看有沒有更好的。」 李肆心說,老師你真狠!這一改,我代入越來越混亂了,印吉利?到時候我們要跟約翰牛開戰,那不是成了英軍對印軍了?原本的阿三又怎麼辦? 他也是心中哀歎,這個英字,真的很好,又符合華夏王朝的起名規則,意義也很貼切,可恨那幫媚外讀書人!將羅馬公教翻譯為天主教也就罷了,老外的國名,什麼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美利堅、意大利,那是什麼字美用什麼!特別是這個英國,身為「後知」三百年的他,「英國」這個名字印下的痕跡太深了,深到他根本就抹不掉。 「比如……用漢如何?」 他心虛地選了個大路貨,然後又遭了段宏時的白眼。 「八百年前,廣東也有個漢,那個漢可沒什麼好名聲。更關鍵的是,你姓李……」 段宏時這話是說,你要繼漢,就得有所謂的法統,至少得姓劉,好能攀到漢高祖去。 「夏呢?」 這個李肆自己就否定了,自己姓李,這夏徑直攀到西夏去了,這不就等於重舉李自成李闖王的旗號麼? 「那麼華呢?」 這個總該和諧了吧,可眾人都是搖頭,先不說毫無關聯,不符合正統,而且光有華不行,比如英華、中華、華夏,沒有另一字撐著,那就是華而不實…… 「唐!」 又姓李,又是華夏鼎盛之國,該合適了吧,可不僅眾人不滿意,李肆也不甘心,後人用得太多了,毫無新意,自己還得去攀那個老傻叉李淵為祖宗…… 「兩個字也行!中華、華夏,甚至四個字,華夏天國什麼的……」 李肆咬牙,這事他要乾綱獨斷!中華帝國、華夏帝國,老套路,耳熟嘛。 「哦……這樣啊,那恐怕是得跟全天下的讀書人為敵了。」 段宏時也咬了牙,這「讀書人」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李肆洩氣,沒錯,一字為尊,兩個字都覺得不是正統了,更別提四個字。雖然有些事情上,他還真是要跟全天下的讀書人為敵,但他還沒腦抽到要將國號也添進來,增加更多的敵人,更大的牴觸。 華夏傳統的力量,在這一個名字上就顯露無遺,李肆造反的本意,不僅是要推翻滿清,還要繼往開來,傳承華夏。國號可是傳統裡最核心的幾樁事之一,他不可能在這上面截然斷了傳統。面對眾人不解他拒絕「英」字的質問目光,李肆很是沮喪。 「英德英德,除了英還有德嘛,咱們講這天道,道德又是一體,我看叫德也不錯!」 翼鳴老道神來一筆,大家一愣,轟然說好,我大德……也不錯! 李肆噗噗咳了兩聲,感覺自己正在吐血的邊緣,趕緊搖手,從英到德,這轉換未免太快。 「乾脆叫道!咱們是奉行天道,就以國號明示天下!」 徐靈胎也跟著翼鳴老道亂來了,然後惹來蘇文采薛雪等人對他齜牙咧嘴,都說他神叨得快入了魔。 他這一發揮,大家都開始了腦力激盪,不出李肆所料,什麼意、法、美,都來了一遍,還有提議說直白叫「天」的,更是讓李肆打了個哆嗦。 「不行就直接叫『李』吧……」 「叫『肆』也行。」 關鳳生田大由也湊起了熱鬧,他們可搞不來那麼多花哨,直接在李肆本人身上作起了文章。 可這是讀書人的陣地,就連徐靈胎都參與到了圍攻他們的隊伍裡。咱們是要立華夏正朔的,怎麼能跟周邊那些藩國一樣,以姓為號呢?要知道上古三代的堯舜禹,那可都是同姓異號的,這可是關乎法統的根基! 「為什麼不用英字!?」 轉了一大圈,什麼字都扯了出來,可李肆還是搖頭,眾人沉默了,都靜靜地看住李肆,都投來同樣一道眼神,這個字,多好啊! 面對眾人那熱切而哀怨的目光,李肆心說,得,白天被軍隊逼宮,現在又被你們這幫管事的傢伙逼宮,自己這即將登台的君王,可是滿腹苦水無處訴…… 「旗號之外,這旗要舉多高,大家有什麼看法?」 李肆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 幸好這個問題也很關鍵,暫時引開了大家的注意力。 李肆說得扭捏,這話翻譯過來,就是「我到底是該稱王還是稱帝?」 他並不是扭捏,實際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但是在國號一事上遭了鬱悶,連帶那個答案,也覺得有些忐忑,想要重新確認一下。 「無帝何以成國?」 段宏時反問,李肆正要鬆口氣,這老頭卻是一句話掰成兩段,並沒說完。 「可眼下就稱帝,該是沐猴而冠……」 沉默片刻,李肆不得不承認,就算佔了廣州城,自己也不過擁廣東半省之地,這樣就登基為帝,自己都覺得有點兒戲。再說了,舉旗是一樁,稱帝是另一樁,都是重大的政治舉措,兩件一起丟了出來,太浪費了。 可這不前後矛盾了麼?如果不稱帝,哪裡來的國?甚至都不必討論國號。 「先立國,只稱王,虛君位以待勢成時變,仿始皇帝之前的三代舊制,兩全其美。」 段宏時這話,聽得李肆都連連點頭,學習了,讀書人這彎彎繞的肚腸,真是什麼都能說得渾圓。 這個策略定下來,檄文該怎麼寫,引發了又一波熱議,以至於眾人都暫時將國號的事情丟在了一邊。 「當然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劉興兆加入到議論中,隨口就將朱元璋討蒙元檄的口號搬了出來,蘇文采、顧希夷等人點頭。 「不對,是奉天行道,征誅不平!」 劉興純跟自己哥哥的意見不同,這個口號,翼鳴老道和徐靈胎薛雪等人點頭。 「這有什麼區別?」 關鳳生田大由等人越來越覺得讀書人多事。 「當然有區別!」 兩邊人異口同聲。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一字傾國 李肆和段宏時對視一眼,這時候有了默契,確實不同,這涉及到他們這個國,是以什麼為至高目標。 前者是把這國的目標定為推翻滿清,可對李肆來說,這只是階段性的目標。後者才將這個國的終極目標含了進去,那就是振興華夏。 但實際操作的步驟,是要先凝出推轉未來華夏的引擎,這是一個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的過程。用上那個終極目標,看似有些玄虛的口號,反而更務實一些。 李肆跟段宏時等人浸心天主道的人深談過,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打天下和治天下孰難孰先的問題。 常人總覺得先是打天下,然後才是治天下,這是兩個割裂的進程。可將歷史以一個「真」字細看下去,就能看出許多端倪,打天下的過程,同時也將治天下的格局鋪陳出來。遠非常人所認為的,打完之後,天下就是一張白紙,任由創業者隨意勾畫。 這個道理看似複雜,解析華夏王朝開國的一件慣有之事就能有所體會,那就是大殺功臣。為何要殺功臣?不僅僅是為鋪平後代接國之途,更是為了清除打天下的過程裡,所塗抹上去的色彩,否則開國之君,總是沒辦法將打下來的天下,如白紙一般作畫。 當然了,即便大殺功臣,開國皇帝們也都沒意識到,殺光了功臣,這天下也非一張白紙。所以朱元璋還要不停地殺官,乃至剝皮揎草,就為了他的理想國。 一個反例是宋,宋的天下,歷來被人認為是得國不正,可就是因為這不正,促使宋太祖靠懷柔之策解兵權,與士大夫分治天下,得天下之柔,同時也砥定了治天下之穩。即便後人怎麼認為宋弱,終宋一代,物質和文化之盛,公論為華夏歷史頂點。 再一個鮮明例子是蒙元,所謂「馬上打天下,也馬上治天下」,那是因為它確實是在馬上,也就是靠武力,硬生生奪了華夏。它治天下自然也就以這武力勾畫。在崖山滅了南宋的同時,江南還在跑馬毀田,這時候已經注定了蒙元無百年氣運的結局,如此大勢絕非幾個英明皇帝和大臣能扭轉。 最後一例就是滿清,滿清與華夏官儒苛法相勾結而得天下,是竊占,這個過程就注定了它色厲內疾,無比心虛。也注定了它是武力外加華夏文明中犬儒苛法融為一體的存在,它是寄生人體的病毒,和蒙元那只吞人下肚的野狼不同,再受益於全球大勢,所以它能有二百多年的壽命,它的長命不是靠幾個皇帝造就的,而是它「打天下」的過程決定的。 李肆反清,跟朱元璋反元,情形大不相同,為了真正的目標,李肆必須將打天下和治天下同步進行,甚至治天下要先行。 所以,將「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當作建國根本,掀起反清浪潮,一心直奔北京,看似痛快,實則遺禍無窮,這是捨本逐末。 再說了,李肆也掀不起反清浪潮,這不是乾嘉年間,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跟滿人打得正火熱,滿清就是他們的正朔。前明的法家之策被細細梳理完善,編織成嚴密而有序的大網,緊緊纏住草民的肉體,而理學倫常進一步浸透,從心理上侵蝕控制,那根辮子,就是腦後插管的標誌。 就史實來看,康熙後期、雍正乃至乾隆的大半時期,反清的浪潮基本已經斷絕,絕大多數「起義」,性質跟歷代華夏王朝都有的造反沒什麼區別,並未帶有民族色彩。 由這個認識能推斷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對這時候的普羅大眾而言,其實跟「奉天行道,征誅不平」一般無二,都是一樣玄虛。華夏民族的脊骨已經被打斷,正在沉睡,這面旗幟喚不醒他們,因為在他們心裡,滿清這韃虜就是中華,而反滿清的,才是韃虜。 喚不醒大眾,卻有可能擾亂自己的步伐,特別是擾亂自己的軍隊,自己的核心人才,扭偏正朝全新方向上下凝聚的人心。 李肆這個國,敵人有兩個,一個是外在之滿清,一個是犬儒加苛法凝結而成的內在人心,攘外必先安內,這檄文與其說是給滿清看的,不如說是給自己人看的,要讓他們明白,這國真正追求的是什麼。 提「驅逐韃虜」這個口號的時機還遠不成熟,所以李肆決定,立國檄文選用「奉天行道,征誅不平」一類的口號,不提我們的國要有多大,要消滅誰,而只是說我們的國將是怎樣的國。 以此為基調寫檄文,自然就很是空洞,並且顯出割據自立的意圖,可現在這檄文,也並非最後一道檄文,不必太上心。 立國稱王,檄文定調,然後,國號的麻煩又丟了回來。 眾人的灼熱目光齊聚李肆身上,李肆只覺腦子咕嘟咕嘟開了鍋,正扭結間,熱氣竄到了心口,將心緒引到了更為遙遠的前景裡。 他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大能,可以在有生之年就一口氣完成推翻滿清,振興華夏,乃至制霸全球這一連串偉業。但帶著華夏衝出亞洲,加入到全球殖民分肥的遊戲裡,這個目標總還能實現,而在這個過程裡,跟正攀登日不落帝國高峰的英國佬競爭,是絕難避免的事。 華夏大勢因自己而改變了,世界大勢會因自己而變嗎? 這個英字,怕就是上天給他提前列出的一樁課題吧,看未來到底是哪個英,能在這遊戲裡勝出。 從中國人喜歡拆字見義的習慣來看,這個「英」字,拆起來也蘊含深長。草下一央,央本義是初生,可解為草木初生,生機勃勃,正適合國之初創。到得壯大,央解為中央,可象徵強盛國勢。再到民智廣開的新時代,草解為民,央解為君,民為貴,君為輕,恐怕後人還要說他李肆聖心高遠,早早就安排好了百年國勢,哈哈…… 只是這代入感的偏差,還有跟英國佬混淆的麻煩,實在是太大了,該怎麼解決呢? 「我這是英朝,並非英國。」 代入感強化了一點。 「英吉利在書面上改成熒吉利!」 稍許安慰了一些。 「大英什麼的,就在正式文書裡用。自號英華天王,以英華二字為國名俗稱,這樣就能簡稱國人為華人,軍隊為華軍。」 不錯,心理建設開始見效,隱隱開始能接受這設定。 再定神一想,「我大英天朝……」 嗯,居然還有點帶感了。 見李肆神色還變幻不定,眾人心中都道,莫非四哥兒上輩子跟這「英」字有仇?卻不知李肆前世的確跟「英」字有仇,大學裡英語連掛四年,仇深似海…… 段宏時惱了:「未聞有攀附前朝而成正朔之國!既是新立之號,自然耳生,難道真要弄那張楚南平之流的二字號?」 李肆苦笑搖手,華夏、中國、中華,這都是文化意義的稱謂,弄來當國號,那可比滿清都走得遠。 英,那就英吧,就看我大英天朝出馬,日後的大英帝國,卻是換了東家…… 段宏時後面的話很有道理,夏商周秦漢唐宋明,包括魏晉在內,華夏歷史上,還真沒一個是攀附前朝正統的名號立國,然後也被後人視為正朔,成就一番盛名,所以不能取與前朝相同的號。但是要新起一個,大家都沒聽過,就覺得陌生而無力。只有當這國崛起,勢入人心之後,才會覺得耳順耐聽,將之奉為正朔。 「好!我們這國號就為英,為示華夏正朔,俗稱英華,我就自號……英華天王,建天王府,號令軍政!」 眾人欣然下拜,李肆端坐受禮,收攝心神,沉聲宣佈,這一字,可真是重得傾國。 政務這一面,包括跟青田公司的權力交割,天王府官職設置,政務運作流程,李肆就全交給段宏時等人打理,他得將所有精力都放在軍事上,而最緊要的一個目標,自然就是拿下廣州。 「當年廣州可是守了十月之久,咱們這點人夠用麼?」 蘇文采很是擔心,他還在盤算是不是將巡丁們鼓動起來,跟著李肆作戰。 「拿下廣州容易,要穩住廣州就難了。」 透過玻璃窗看去,遠處的廣州城臥在深夜中,燈疏光孤,靜寂異常,白日青浦十多萬人的喧鬧,似乎如過眼雲煙,早已消散。 「廣州城,已經亂了。」 李肆低聲說著,他沒看到也沒聽到,但是能感覺到。 廣州城西,廣州將軍衙門,慘叫連連,血水四濺,軍標後營游擊何孟風驚得呆立當場,直到幾柄腰刀朝自己這邊揮過來,他才魂魄歸位。 「王參戎!你這是作什麼!?」 何孟風跟著軍標一幫游擊千把,應召來到將軍衙門集合,還以為是要商議廣州城防的事。李肆舉旗,萬歲的呼喊聲,幾乎傳遍了全城。 接下來的事情,就跟當年三藩起兵一樣,廣東巡撫湯右曾孤身闖敵營,再沒了消息,也不知生死。李肆的兵也開始在西關外挖壕溝,架火炮,看樣子是要連夜攻城。 不僅他們軍標人心惶惶,撫標和調到廣州城裡的東莞鎮標也都六神無主。李肆的兵,槍炮之猛,聞者已是心驚,何孟風這樣的親歷者更是膽寒。此外,這廣州城原本對李肆的人還是不設防的,他還領著南海知縣的官職,明裡暗裡不知道在城裡布下了多少內應眼線。 何孟風跟同僚間都有共識,李肆要拿廣州,易如反掌,相比之下,他要怎麼穩定廣州,反而麻煩得多。 至於他們這些官兵要怎麼自處,他們只能無奈地侯著上官軍令。他們不是兵,親族多不在本地。等打起來了,這些本地兵丁兵器一丟就當了老百姓,他們卻跑不掉,朝廷的鍘刀在等著他們呢。 可一幫官佐進了將軍衙門,被帶到偏處,軍標中營參將王華剛剛露面,就揮手丟下一個字:「殺!」 不僅王華的親兵湧了上來,還有大批旗兵現身。何孟風這時候才驟然驚覺,被召過來的這幫官佐都是在年初青浦一戰的親歷者,在後來的廣州城亂裡相互串聯,慫恿亂民圍攻光孝寺,部下又一直被李肆的撫恤銀子吊著,跟青田公司走得很緊。 「別怪我!我也是被逼的!」 王華兩眼凶光淚花一起冒著,在他背後,一個身影挾著冰霜般的寒氣現身。 「馬領催!?」 何孟風驚住,來人正是廣州將軍管源忠的親信馬鷂子。 「趕緊處置乾淨,然後到西門彈壓亂民。」 馬鷂子冷聲說著,眼下是生死關頭,這些軍標官佐不可信任,必須以雷霆霹靂手段解決掉,否則廣州危矣,他們這數萬旗人危矣。為此管源忠下了嚴令,但凡誰不可信,逕直動手! 上百兵丁圍殺三四十被繳了武器的軍標官佐,怒罵哀嚎聲,利刃入肉斷骨聲響成一片。 眼見沒了活路,何孟風心中咆哮,早知道老子就先反了! 轟…… 炮聲就在將軍衙門附近響起,驚得馬鷂子僵在當場,王華更是嚇得抱著腦袋撲在地上,李肆入城了!? 「不對!是咱們營裡的劈山炮響!」 王華聽了出來,接著喧囂的喊殺聲響起。 「壞了……處置兵丁的人失手了。」 馬鷂子恨恨地說著,官要處置,兵也要處置,他們旗兵可一直在盯著軍標,哪些汛棚不可信,哪些刺頭是禍患,都心裡有數。城門有廣州城守營和東莞鎮標守著,他們旗兵就去清理廣州的內患。 可沒想到,那些綠營兵居然殺敗了旗兵,還聚起來衝殺將軍衙門了? 「快走!」 何孟風大喜,帶著僥倖沒死的軍標官佐撞出了一條血路,跟自己手下的兵會合一處。 「咱們……」 同僚喘著粗氣問,眼中的熾熱火焰還被一層薄薄的膜壓著。 「反了!」 何孟風抹開臉上的血,一把抽出部下的腰刀,朝天揮舉,高聲呼喝。 「殺韃子!」 第二百六十六章 廣州血夜 廣州軍標反了,李肆的天地會本就藉著撫恤銀子一事,在軍標裡滲透頗深,之前廣州旗兵動手,軍標的綠營兵還只是為了自保,殺退了旗兵後,天地會成員一慫恿,心態都朝得新朝富貴方向轉化,逕直殺向廣州將軍衙門。 現在何孟風一幫軍標官佐再加入到隊伍裡,不過小半時辰,將軍衙門前就匯聚了近兩千軍標官兵,跟源源不斷開來的旗兵對戰。 「天王有令,旗人區先不動,軍標官兵護住西城,不讓旗兵全城作亂,就是立下了大功。」 尚俊一直在廣州城裡,把握廣州軍政官員動向,將軍衙門打得火熱,他急急趕來,要貫徹李肆早前交代的方針。 何孟風等軍標官佐既是無奈,又是釋然,無奈的是拿下將軍衙門這一功是沒指望了,釋然的是,總算是能接上李肆的線,至於後事…… 「諸位共襄義舉,天王是情義中人,怎會忍心讓諸位親族遭難?只要報上住處人等,我這就安排急遞,把諸位的親族接到廣東。」 尚俊開口,軍標官佐們大喜過望,紛紛照尚俊的交代寫下書信,何孟風將信交給尚俊,心頭這才恍悟,自己……也真的成了反賊? 「天王進城了?」 將心頭這一絲搖曳丟開,何孟風只能向前看,如今廣州城這局勢,李肆越早進城,情況越明朗。 「太平門被城守營和東莞鎮標佔著,旗兵也趕過去不少,周圍都是民居,不便攻城。」 尚俊搖頭,嘴上這麼說,心中卻透亮,李肆可不會趁夜攻城,只會先調動在廣州城裡的明暗力量。 何孟風等人還有心去攻西邊的城門,可別人已經動手了,深夜之時,槍炮聲終於擊碎了寧靜,太平門前正打得火熱。 「拿下西門!不但東主重重有賞,李天王還要給咱們封官!」 韓再興高聲喊著,週遭上千人也呼喊相應。這些服色各異,手裡武器也是紛雜混亂,有鳥槍有弓弩,甚至還有人推著小炮。 韓再興是韓玉階的兒子,原本替父親照料著湖南生意,可父親在廣東出事後,這個從小練武,立志從軍的漢子再沒了經商的心,加上年羹堯在湖南清剿粵商總會的勢力,他就逃到廣東來,組織起了族中子弟,想投到李肆手下當司衛。 原本韓玉階還有躊躇,一直攔著兒子,可今天李肆青浦舉旗,韓再興不願再錯過這個機會,四下串聯,將廣州城裡那些粵商總會的商人護衛糾合起來,居然也有了上千人,逕直攻打太平門。 「咱們該怎麼辦?」 西關外,安金枝宅邸裡,大幫住在城外的商人也聚了過來,朝安金枝討教方略。 安金枝剛從青浦回來,一顆心還七上八下地吊著,他可沒料到李肆這麼快就舉旗,但緊張之餘,內心還有一絲大石落地的輕鬆。以他的商人心性來看,一場豪賭已經開台,他不敢自比呂不韋管仲,但如果新朝真能砥定,他混個開國元老,卻是怎麼也跑不掉的。 聽到商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該如何應對,不少人還準備搬運家中細軟,趕緊逃掉,安金枝定神嗤笑:「到這般光景,李肆若敗,咱們這些名列粵商總會名單前列的人,朝廷,哦,清廷,還能饒了咱們?」 安金枝抖著臉上的肥肉,話語堅決:「這一輩子,你們能遇上這麼一場賭局,該好好謝謝老天爺!」 「賭局」一詞,頓時讓商人們想法統一,跟著李肆一路都賭過來了,現在可不就是跨過那道門檻的時候? 「可惜咱們在城外!城裡韓玉階的人已經動手了。」 那個之前鼓動起大家義捐的商人非常遺憾,城門雖然閉了,可清兵那點人手,城牆還沒完全守住,個把人翻城牆還引不起清兵注意,消息已經傳了出來。 「他們用硬刀子,咱們用軟刀子!東莞鎮標的幾個游擊我都熟悉,在他們身上下點力氣,嘿嘿……」 家居東莞的商人陰惻惻地笑著。 「好!大家湊銀子!」 安金枝拍案道。 「咱們是不是也幹點什麼?光這麼等,心慌得很啊。」 廣州城裡,南海縣典史署房,巡丁吏目們也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他們一直吃著李肆的飯,之前的白城密約裡,已經被當作李肆的人看待,如今李肆舉旗,這場賭局可不願置身事外。但他們不是兵,沒什麼火器,也不擅長廝殺,還沒膽量跟清兵對戰。 「你們就穩住西城!別讓人趁亂劫掠!李天王要的可是一個完完本本的廣州城。」 「陳典史!?你也是……」 「我?我一大家子都在曲江,就算不為自己的前程,也要為自己的家人著想,李天王是不是能得天下,我不清楚,可他要拿廣東,朝廷怎麼也擋不住。」 南海縣典史陳舉是湯右曾刻意選的人,為了不讓李肆起疑心,還專門選了韶州人。但這個人,湯右曾還覺得忠心朝廷,可以信任。 卻不曾想,天下大勢難料,可廣東大勢,人所共知,陳舉不願走絕路,尚俊透過天地會在巡丁裡的成員,向他傳達了李肆的命令,他是俯首帖耳領受,而且也鬆了口氣,畢竟是讓他作本職。 商人、吏人和兵丁們不願走清廷的絕路,可官老爺和讀書人卻不得不抱緊清廷這根大樹。 「湯憲台赴了國難,我等也不可落於人後,這衙門就是我等之城,諸位食朝廷俸祿,今日正是以死報國之時!」 廣東布政使司衙門,按察使司衙門,佟法海和史貽直都擲地有聲地說著,應召而來的屬官吏員差役們臉色灰白,無言以對。 「爹爹!讓我去見那李肆!我能止住這場劫難!」 廣州知府衙門,茹喜對馬爾泰淒聲喚著,韶州一事,她怎麼也不信自己是被騙了,那李肆分明被她惑住了,段宏時的消息也是正確的,要怪就怪朝廷官兵太無能,怎麼能怪到她頭上,還把她當成是反間呢?李肆這人,靠的就是槍炮之利,他根本不懂人心,今天這青浦舉事,聽說還是被部下逼的,只要她面見李肆,自信能有無數法子,能將這賊子攔住! 「他是個賊,是個反賊!你一個旗人女子,怎麼就被這麼一個人給誘引了!?」 馬爾泰卻是恨不得一腳踹飛了自己女兒,有那麼一刻,他都想叫穩婆來查驗自己女兒到底還是不是完璧,瞧她還不死心,要投奔李肆的懷抱,不是被弄上了床,怎麼能如此堅決? 茹喜氣苦,被李肆那人誘引?這從何說起……她原本還有心誘引李肆,可沒想到,形勢變得太快,她根本就跟不上變化。 不過,這會只要父親放她去,她還有機會! 馬爾泰正要叫婆子將女兒拉走,心中忽然一跳,如果李肆真奪了廣州,自己到底該怎麼辦?真要自絕嗎? 「你……去吧……」 馬爾泰本是魂魄難定,思緒紊亂,可再想到,把女兒丟給李肆,是不是也能留個出路? 茹喜心懷滿滿自信走了,滿城官員,上萬官兵,竟然都奈何不得一個李肆,一臉末日降臨的哀狀,還不得靠我茹喜來救這國難? 廣州將軍府邸,管源忠看著自己的女兒,卻是唉聲長歎。 「你留在李肆身邊多好?何苦回來……」 管小玉決然搖頭,原本以為自己情火已熄,之前跟范晉一見,卻發覺自己再難捨他。李肆有心撮合,心中本還竊喜,卻不料范晉居然不接受。自己分明感受得到,范晉也念著她,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擋著自己和范晉呢? 那當然是自己這旗人的身份了,而這是血脈,自己怎麼也抹不掉。 所以管小玉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聽天由命。自己父親是廣州將軍,李肆舉旗,要奪廣州,父親有守土之責,若是丟了廣州,父親也難逃一死,為了在北方的親族,就只能困守在廣州城。 「大人,軍標反了!」 馬鷂子衝了進來,一身血跡,氣喘吁吁地說著。 管源忠眼前一晃,差點摔倒,管小玉趕緊扶住了他,心說這樣也好,大家一起死吧。 「把西城清理乾淨!漢人都趕出去!守住這裡,等楊琳和張文煥來援!」 管源忠艱辛地下著這樣的命令,李肆兵強,正面跟他打沒有勝算,可他兵少,攻城未必能佔優。只要守到援兵到來,大勢說不定還能翻過來。 只是……那李肆,怎麼說反就反了呢?自己還在三江投資裡投著銀子呢,要怪就怪朝中那些漢人,不解朝廷在廣東的難處,不理會他們這些廣東官員的處境,非要蠱惑皇上,悍然興兵! 管源忠苦楚滿腹,管小玉卻是淚流滿腮,父親這一道命令,觸動了她的苦痛,這是將漢人也當敵人了,可認真說起來,他們這些漢軍旗人,祖輩不也是漢人嗎? 隨著管源忠這一道命令,廣州城徹底陷入了混亂的血肉渦流中。馬鷂子等旗人軍將,將管源忠的命令執行得異常徹底,趕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殺人。 平素這廣州城裡,旗人跟漢人就糾葛頗深,年前光孝寺之亂,旗兵更是殺得西城血流成河,如今為了自己的安全,旗兵甚至旗人丁壯都群起殺人,只求守住西城,不讓漢人跟李肆裡應外合。一時哀嚎震天,血光四起。 換在往日,漢人也就只有抱頭逃命的份,可白日李肆舉旗的萬歲呼喊聲猶在耳邊,稍稍有些血氣的漢人都不甘再當刀俎上的魚肉,有刀抽刀,沒刀揮起扁擔,掰下桌椅木腿,就跟旗人拚殺起來,一邊殺一邊還喊著:「等李天王進了城,你們滿人全都不得好死!」 旗人沉默,他們不是滿人,可也不是漢人,只是這身份,怎麼也解釋不明白,只覺更是惱怒,下手又狠了幾分。 旗人清理西城,又跟軍標和巡丁對上了,先還只是動刀子,接著槍聲大作,西城這一片喧囂無比,逕直成了戰場。 「咱們還沒攻城呢,裡面就打得這般熱鬧了?」 逼在太平門外的司衛們面面相覷,聽城裡的光景,就像是有數萬大軍在混戰。 「總司……不,天王揭開了壓在大家身上的蓋子,有什麼恩怨,自然都衝了出來,再無遮掩。這廣州城裡,人們都在算著過往的帳。」 在第一線督陣的范晉低沉地說著。 「過往?六十年前,清兵在廣州殺了七十萬人,這個仇可得報!」 「可惜旗人才幾萬人,殺光了也不夠。」 「殺光旗人?這……合適嗎?」 部下們正在議論,范晉的聲調尖了。 「有什麼不合適的!?殺光!」 接著他在心中補充了一句,就只留一個…… 第二百六十七章 你縮?我拆! 站在歸德門城樓上,眺望整個廣州城,黑煙裊裊升空,灰霧迷濛裹地,不知昨夜到底是什麼光景。 「困守待援?真是自尋死路啊……」 李肆搖頭慨歎。 昨夜內有韓再興的「商軍」衝擊,學著李肆的兵放排槍,外有安金枝等人的收買,每個游擊一千兩銀子,守南城的廣東左翼鎮標,也就是東莞鎮標三個營的游擊以為李肆的兵已進城,大勢已去,又得了銀子,帶著部下全部跑路。 左翼鎮總兵何騰林並沒有來廣州,這三個游擊所帶的左中右三營也只來了一半,總數還不到一千人。沒全兵而來的原因也很簡單,管源忠信不過他,只讓來一半人幫著守南城。 有韶州鎮的例子,管源忠當然信不過綠營。不僅信不過左翼鎮,連廣州城守協副將常通都信不過。儘管這兩個帶兵官和韶鎮白道隆一樣都是旗人,但他們手下的兵跟李肆的產業來往甚密,根本靠不住。也就是張文煥重新整頓過的提標,還有楊琳在肇慶的督標還能依賴。這兩處人馬接近萬人,如果能在李肆破城前趕到,合他旗兵帶旗人丁壯六七千人,未必不能敗李肆於城下。 管源忠的預測很正確,左翼鎮不僅跑了,城守協也都散了大半,常通帶著二三百號殘兵退守自己的協署,帶著旗兵同守的參領感覺孤兵難支,不得不逃回旗人區,李肆不發一槍一炮就取了太平門。 這跟六十年前清兵攻廣州可不一樣,那時候是再明顯不過的敵我之勢,而此時李肆的勢力在廣州城裡四處開花,特別是商人和南海縣的巡丁。廣州城裡的尋常百姓也沒覺得李肆是仇人,李肆反的是朝廷,又不會拿他們打殺。 可管源忠和旗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吃清廷的鐵桿莊稼飯,那就得只能跟清廷綁在一起。 李肆之前得知軍標攻將軍衙門,特意要尚俊攔住,命他們退守西城南面,這個命令下得很及時,軍標倉促組織,又是深夜,根本不可能攻陷將軍衙門,不早點退走,大批湧來的旗兵就要包了他們餃子,進而向南封上歸德門,再重新控制住太平門。 黎明李肆踏上已屬於他的歸德門,讓俘兵帶去書信。信裡說,老管,念在咱們相識一場,給你和旗人一條活路,只要你們退出廣州城,不為難你們。可管源忠始終沉默,旗兵用馬車磚石堵塞旗人區的街巷,擺出了一副據守城內的架勢。 廣州的城池構造有些獨特,宋有東西中三城,明時打通了三城,擴展了宋城北面和東面,同時新修了南城。但修南城的時候,保留了宋城的南城牆。清順治時自南城東西又修了兩道城牆直到珠江邊,叫雞翼城,嚴格說起來,廣州城由南向北有三層之分。 太平門所通的南城,只是廣州城的商業區,有點類似小日本城下町的意思,可南城面積不大,北城還是主體。 原本管源忠是想連南城都守住,可不僅他手下可信的兵太少,李肆的內應又太厲害。太平門丟了不說,北城西南的歸德門也沒控制住,只好縮回到旗人區。 北城也就是所謂的老城,旗人區就在西北角,整片區域,東南為廣州將軍府,西北為光孝寺,現在管源忠將所有旗人撤到了惠愛西街以北,數萬人擠在從將軍府到光孝寺之間的狹小區域內,想靠高牆街壘拖延時間,這裡不僅有旗兵軍械庫,還有旗倉,要糧米有糧米,要刀槍有刀槍。 管源忠賴著不走,李肆感覺有些棘手。算上新兵,他手下也才七八千人,投身巷戰,跟戰鬥意志還旺的旗兵對戰,就算能勝,損失也會很大。廣州城裡還有不少頑固的滿清官員在組織人手負隅頑抗,西邊的楊琳和東邊的張文煥肯定還要來援,最遲三日內就要到。到時候還沒解決掉旗人,他就要三面受敵,這就該是管源忠困守一隅的依憑。 「旗人以哀兵之態龜縮死守,怕是有些麻煩。」 范晉親往一線觀察敵情,結果讓他皺眉,他的擔心公私都有,李肆理解。 「學不來老美的精確打擊,就用上毛子的城管戰術吧。」 李肆定下了戰略,理解歸理解,戰火一起,死傷難計,范晉聽了李肆的安排,沒有一絲猶豫,跟著賈昊吳崖一同去組織人手。 六榕寺花塔,管小玉自頂層遠望,灰沉沉霧氣遮住南面,李肆的兵該是要從那霧中而來,范晉也會來的吧。回頭看看塔裡的樑柱,管小玉找著合適的位置,吊著能讓別人看清面目的位置,等范晉看到的話,他應該會傷心的,揣著這個希望,似乎死也不可怕了…… 塔下傳來馬鷂子的高聲呼喝,「女人也都上!我們不是漢人!李肆要佔了廣州城,我們全都得死!一個不剩!要想活,就拼出一條命!」 馬鷂子喊話的語氣,塔上的管小玉都能想像得到他咬牙切齒,凶光直冒的面目。 蓬蓬的槍聲自南面遠處飄來,戰鬥開始了。 旗人區全都是通衢大道,有木柵跟外面的大街相隔,此刻不僅木柵攔街,還堆了拒馬磚瓦甚至卸掉輪子的馬車車廂,構築成很原始的街壘。 一處街壘後,一兩百號旗兵正赤紅著眼,伏低了身子,緊張地透過縫隙觀察著街道對面,他們已經一夜沒合眼,上半夜殺漢人,下半夜搬東西築街壘。殺人的刺激和即將被殺的恐懼混在一起,讓他們極其亢奮,現在敵人出現,更是忘卻了疲累。 佐領桂真還在激勵著部下:「賊軍的火槍雖然厲害,但是人少,而且還只擅長結陣遠戰。韶州一戰裡,湖南小將岳鍾琪就差點借這一點打敗了李肆!」 他對自己這些話也深信不疑,「咱們漢軍旗雖然不比滿旗,可肉搏近戰卻還是強過這些南蠻!何況這裡是街巷,賊軍聚不起槍陣,弓箭可比火槍好用。咱們的女人都上了陣,賊軍還沒有咱們人數多,守個兩三天等到援兵來,該是再輕鬆不過的事!」 他的部下群聲應合,心裡也都憤恨不止,不是那些該死的漢人內鬼,南城和老城的城門怎麼可能丟! 「來了!」 有人嘶啞著低叫出聲,對面街道陰影裡,一群「藍襖子」湧了出來。 嘩啦啦一陣響動,十多個弓手開弓搭箭,起身急射,剛剛冒個頭,蓬蓬幾聲槍響從左右高處蕩起,好幾人腦袋噗噗炸裂,都是額頭臉面一個槍眼,後腦一個大洞,腦漿帶著眼珠子都噴了出去。 「神槍手!該死的!趴在屋頂上呢!」 眾人被這一陣血腥漿液澆得魂飛魄散,熟悉底細的人尖叫出聲。 「等賊軍衝到近前再動手!」 桂真抹開一臉紅白粘稠之物,想吐卻吐不出來,麻木地下了令。 預想中的如潮人群沒有到來,反而只有幾個咚咚的沉重腳步聲接近,透過街壘縫隙看出去,旗兵們只覺一頭霧水。就見三個端著籐牌的孤單人影走來,一直到他們不到二十步外的地方才停下。 「這是要幹什麼?罵陣麼?」 桂真皺眉,準備招呼自己的鳥槍兵,籐牌能擋住箭,總擋不住鳥槍吧,他這處街壘還有劈山炮,來什麼他都有信心制住。 接著見到的事情超出所有預料,那三個人站定之後,點起了燧鐮,燃著了什麼,跳起的點點火星都能看到,接著這三人側身大跨步,手臂猛然一揚。 沒人注意他們丟出了什麼,注意力都被這三人顯露的身影吸引住了,銀晃晃的鐵甲反射著清冷的晨光,這三人,竟然從頭到腳都套著類似洋人的重甲! 身後噹噹的脆響將桂真等人的注意力拉回來,一個旗兵還哀叫了一聲,他被什麼東西給砸中了。 「這些傢伙是想丟石頭砸人麼……」 那旗兵瞧著腳下一坨黑□□的物事,捂著頭嘀咕道。 「石頭……不好!快躲!」 桂真兩眼發直,韶州一戰有不少倖存者逃到了廣州,他聽這些人說起過賊軍的厲害,其中有一項說的是…… 細節還沒來得及從記憶裡提取完整,下意識地喊出了一聲,轟轟轟三聲,桂真和這群旗兵所處的空間就被鋼鐵與火藥混合而成的風暴撕碎了。 上百片鑄鐵碎片噴炸而起,這片街壘後的兩百來人,即便沒領到彈片,也被衝擊波震得七葷八素。 「打死那三個人!」 顧不得一地慘嚎的傷兵,桂真嚎叫著,再不管前方屋頂上的神射手,讓部下放箭放槍,那三個人又丟來了一波炸雷,就讓他們這麼丟著,別說兩百人,兩千人都要玩完! 這次眾人都有經驗了,落在身邊的炸雷一腳踢開,然後馬上伏地,總算再沒多少傷亡。而對面那三個鐵甲人遭了一波弓箭火槍洗刷,一個人倒地,另兩個人將他拖了回去。 「總算是打退了吧……」 桂真喘了口濁氣,可看看一地屍體傷員,這可是三個人造成的,不由得悲從苦來,之前的充盈自信,也開始急速下洩。 神槍手又開始發威,旗兵們再被開瓢了幾人,紛紛嚇得緊緊貼在街壘上,不敢動彈半分。 「壓住了,開始吧。」 街壘對面,蔡飛一邊打量著三個擲彈兵身上鐵甲的受損程度,一邊揮手發令,一門十二斤炮從後方街道裡推了出來,隔著四五十步遠,直直對準了前方街壘。 「炮!」 「火炮!」 「將軍炮!?」 街壘後,桂真和部下們眼珠子也像是被神槍手打爆出來一般,高高凸起。 「無恥!卑鄙!」 桂真氣得想要吐血,太欺負人了,把炮拖到城裡來轟人,什麼時候聽說過這種事!? 「弓箭!小炮!打過去!」 桂真急得連聲高喊,可連他自己都不敢亂動彈,其他人更是被神槍手和扔炸雷的嚇住,不敢抬頭亂動一分,只盼著賊軍湧上來肉搏。 「撤!進左右屋子!」 桂真很有決斷,城牆都架不住炮轟,這街壘是甭指望了。 他帶頭,其他人爭後,人群剛剛左右分散,砰聲悶響跟著轟聲巨響幾乎同時入耳,然後天地就顛倒了。 瞧著漫天飛的人影和碎磚木片,蔡飛跟著部下們嘿嘿笑了,總司……不,天王果然是神算,神槍手和擲彈兵壓制,十二斤炮抵近轟擊,什麼街壘能攔得住? 「別動!」 見部下正要朝前衝,蔡飛喝止住了。 「掩護左右,把炮推到那些營房的側面,爭取一炮拆一排!」 蔡飛強調著范晉和張漢皖層層交代下來的戰術。 「今天這一戰,炮兵是主角,咱們步兵的任務就是保護火炮。」 同一時間,在其他幾處街口,翼長哨長們瞧著飛昇上天的街壘,也都跟部下們如此交代著。 「他們要龜縮?那就用炮轟,一排排拆屋子!舊城改造工程提前干了,一舉兩得!」 這就是李肆交代給范晉的城管戰術,先壓制對方步兵,再把炮推到近前狂轟,街壘不說,旗人區大多都是板築夯土牆立起的長長營房,對準側面,一炮就是一排,裡面躲多少死多少。 從花塔遠望,炮聲隆隆,煙塵四起,卻沒聽到多少喊殺聲,管源忠心中一點也不踏實。起碼有二三十門炮在四處此起彼伏轟鳴不停,原本預想的計劃,在如此猛烈的炮聲面前,似乎已經化作了泡影。 「大人!太慘了啊……我們上百號兄弟退在營房裡,想趁著賊軍從街道上衝過時側擊,卻不料……不料側牆一炮打來,逕直貫穿了整座營房,上百人……上百人不是被炮彈當成擊成齏粉,就是被倒塌的屋瓦牆柱壓死!大人啊——!」 馬鷂子領命去前線觀察,卻被退下來的一個佐領拉住,定睛一看,竟然是營中勇將桂真,此刻一臉紅白腥物,兩眼幾乎也翻了白,就語無倫次地喊著,顯然是被嚇破了膽,不由冷氣直抽。 遠處再是轟的一聲,像是一大排房屋塌了,大群旗人正呼天搶地地奔逃過來,馬鷂子一顆心死死沉下。 「召集精兵,退守六榕寺,或許還有機會……」 馬鷂子暗自有了決斷,六榕寺不僅有花塔,附近就是旗倉,聚足了人手,不再受老弱婦孺和膽破的潰兵牽累。 「我們該怎麼辦?馬領催!?」 桂真抱住馬鷂子的腿喊著。 「不想死,就讓別人死!有點膽子的,就該衝出去殺!」 馬鷂子一腳踹開桂真,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逕直轉身而去。 「好……好……我就死在前面,死給你們這些老爺們看!」 桂真恨聲喊著,轉身衝入煙塵中,將那些奔逃的旗人攔住。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不必死的死了,該死的就是不死 「乙未年丁亥月壬午日,斗宿,李賊破廣州,湯憲說賊未得,身陷賊營。佟藩史皋坐困署衙。將軍猶自據隅死守,城內炮聲震天,滿城紳民恍若看客,袖手嬉笑,實乃我華夏三千年未見之怪事!人心淪喪,竟至於斯!」 廣州老城南面馬鞍街的一處酒樓裡,一個年輕人在飯桌上奮筆疾書,酒樓對面就是按察使司衙門,一幫灰藍制服,頭頂鐵盔的兵丁,帶著數百巡丁堵在衙門外,既不殺進去,也不放人出來,像是幫按察使站崗一般,就這景像已是怪異無比。 酒樓裡人聲鼎沸,就只對著衙門外那景象指指點點,像是下酒菜一般地談論著,那身著儒衫的年輕人被這笑聲激得渾身發抖,乾脆揮手丟了毛筆,放聲大喊。 「我李方膺乃佛岡同知李玉鋐之子!且來拿我!賊人呢!?且來拿我!」 酒樓裡眾人呆了片刻,紛紛笑開,看這書生如看傻子一般。 「反賊燒殺擄掠,爾等受朝廷所養,沐仁厚皇恩,竟然還高座於此,據案大嚼,有何顏面為人!?有何顏面見列祖列宗!」 書生雙目噴火,一番話將酒樓裡所有人都掃了進去。 「正是朝廷蒙難之時,有可願隨李某殺賊報國的麼!?」 沒人衝上來撲住他,甚至都沒人反駁他,李方膺覺得自己一腔磅礡正氣壓住了眾人,心口熱血更是沸騰,舉臂高呼起來。 「發羊癲……」 「街上抽去!」 「讀書人都這德行,自己不去,非要唆弄別人去。」 得來的卻是一片冷嘲熱諷,李方膺只覺一臉血全灌到了嗓子眼裡。 終於有人來了,是店小二,明裡客氣地請他換桌,暗裡卻是在趕人。李方膺還想跟這店小二理論,卻被對方一臉燦爛笑意堵住,只得憤憤揮袖,飯都再顧不得吃。 正要出門,卻被一個中年人叫住,他也只是一人,邀李方膺並桌。 「這廣州城裡,像你我這樣心懷忠義之人還能有幾個?其他人竟然都成了無君無父的禽獸!」 李方膺當這人是自己同志,落座還罵個不停。 「李小兄,我只是見你氣血難平,又不吃飯,會傷了身體而已。至於什麼忠義,什麼朝廷,大家都只是芸芸草民,換個朝廷也沒什麼相干。」 那中年人搖頭歎著,李方膺咬牙拍桌子。 「怎麼沒相干!朝廷重比天地!怎麼敢說這等悖逆之言!?」 中年人也笑了,一句話如當頭悶棍,敲得李方膺發了暈。 「李小兄,這朝廷,也不過才換了六七十年而已嘛,怎麼就叫重比天地?」 他眼神迷離,像是很惋惜。 「可惜了,我葉天士剛踏上醫道坦途,若不是親族還在江南,廣東前路又不知吉凶,還真想繼續留在這裡。」 接著他問李方膺:「令尊在佛岡為官,你為何不回佛岡,還留在廣州城?」 李方膺清醒了一些,雖然已將這葉天士當作賊人一夥,但問到父親,還是不得不回話,他當然想走,可李肆大軍入城,他走得了嗎? 葉天士哈哈一笑:「想走就走,李天王可沒封城,這廣州……除了換換朝廷和官老爺,其他再沒什麼變化,只要你沒跟兵丁動刀槍,絕沒人為難你,像你這樣的讀書人,這兩日可逃了成百上千。」 然後他多提醒了一句:「就是小心道上逃散的旗人和官兵,他們反倒要索人錢財,取人性命……喂……」 李方膺聽到可以自由來往,已經拔腿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葉天士搖頭低笑:「讀書人……」 廣州將軍衙門外,聽到尚俊報告說大批官宦士子奪路而逃,李肆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由他們去,沒他們窩在廣州城更好。 「督標已離了肇慶,正朝廣州急行,咱們來得及嗎?」 尚俊很是擔憂,這也是范晉吳崖等人的擔憂,用步兵伴隨火炮毀屋開道,雖然穩妥,自己傷亡很小,但進度卻很慢。整整一天,不過清理掉了旗人區西面和北面兩片,俘了數千婦孺,殺傷不知多少,不少旗人縮到了將軍府和六榕寺一帶。 「聽說管源忠率精銳據守在六榕寺,如果破開一條通道,直插六榕寺,拿了管源忠,其他旗人就該俯首就縛了。」 范晉的提議公私兼顧,李肆卻搖頭,昨天的戰事看出來了,旗人只當自己必死,戰意堅決,沒多少丁壯投降,甚至夜裡還發起過多次反衝擊。幸虧各路「突擊群」配屬合理,一門炮跟著至少兩哨兵,外加若干軍標巡丁支援,人手足夠。另外還有穿重甲的擲彈兵和由神臂炮改來的神臂銃加強火力,這些反擊都沒能阻擋住拆遷工程。 「穩就是正道,冒險速決,是拿我們的短處跟旗人的長處拼。至於時間,量變產生質變,沒注意到,昨夜打退了他們的反擊後,今天抓到的俘虜越來越多了?」 李肆話裡某些奇奇怪怪的用語被眾人忽略,但意思卻都明白了,只要穩,會越來越快。 巷戰很凶險,李肆前世再熟悉不過,可這畢竟不是那個時代的巷戰,當西面和北面的街巷被清理乾淨後,有屋毀人亡的例子在,旗人的戰鬥意志急速潰滅。到了中午,形勢印證了李肆「量變產生質變」的結論,往往是一門炮推到一處街巷後,旗人們就成群結隊地降了,即便覺得免不了一死,但抵抗是馬上死,投降是晚點死,而且說不定還有一絲生機,這一絲希望擊碎了他們的抵抗之心。 六榕寺的花塔成了旗人抵抗地的中心,四五千旗兵和旗人丁壯還聚在六榕寺,這幫人是怎麼也不降的,而且在他們看來,只要再守上一兩天,援兵就能趕到。 「天王若能明言,不殺下五旗的旗人,六榕寺西面就能對天王敞開。」 被俘的旗人佐領桂真提了建議,眾人都不太清楚廣州城裡旗人的情況,聽到這話,都覺奇怪。 「旗人之所以還奮戰不止,是看到了天王的檄文,怕天王將他們旗人一體而視,報六十年前屠盡廣州的深仇大恨。」 桂真諂媚地笑著,這一番話語義複雜,需要腦子轉幾個彎才能明白。 李肆的建國檄文還沒出爐,但先出了張《告廣州官民書》,明確表示,廣州乃華夏之廣州,非滿清之廣州,只要不與「漢家天兵」為敵,勿論官民,都不為難,各安其業,各守其職,昔日清廷官兵也自有妥善安排。唯一的敵人,就是廣州城裡的旗人。他們竊占城居,祖輩兩手血腥,曾洗廣州為空巷血城,這個仇一定要討回。 現在桂真這話,是點出了廣州旗人內部也有差別。 「我們下五旗是二十二年才來,上三旗是平南王舊部,當年廣州空城,可全是他們幹的,跟我們下五旗可無關。」 桂真的解說讓眾人恍然,李肆也記了起來,沒錯,廣州漢軍旗的上三旗,全是尚可喜舊部改錄,康熙二十年編成,有一千多兵出頭,二十二年又從北邊漢軍旗的下五旗調來一千多人,湊成三千。 要報廣州屠城之仇,還真得找上三旗的旗人,只是…… 「你們漢軍旗人,跟著滿洲人竊占華夏,屠我華夏子民億萬,都是一丘之貉,根本沒有區別!」 范晉恨恨地說著。 「華夏……是以後的事,現在只是廣州。」 李肆沒有猶豫,接受了桂真的建議。 「天王,真要放過旗人!?」 范晉和部下們都不滿,李肆微笑搖頭。 「死……再簡單不過,華夏百年深仇,豈是他們一死可以償盡的?」 瞧著他那篤定笑容,范晉等人都鬆了口氣,接著又打了個寒戰,李肆代天裁決,那麼等待這些旗人的將會是何等淒慘的遭遇呢?不敢想像…… 有了「旗奸」的配合,六榕寺西面不多久就破開一道大缺口,司衛們拖著炮湧入六榕寺,數千精壯守得如鐵桶般的防線如洪流潰堤般垮塌。當花塔被層層圍住的時候,日頭才微微偏西。 「投降吧!一炮打來,你們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花塔下,大嗓門的司衛朝還聚在塔下的上千旗兵喊著。 「寧可炮下死!也不會讓你們這些漢狗來割頭!」 一個喊聲響起,不僅讓有些倉皇的旗兵穩住了心神,也讓後面的范晉心口猛然大跳,往日那血海深仇的恨意如岩漿般噴發而出。 馬鷂子,范晉之所以家破人亡,還丟了一隻眼,雖說源起管源忠,動手者也另有其人,但居間定計的主謀就是他。 賈昊和吳崖眼睛也紅了,年前青浦一戰,就是這馬鷂子指揮清兵進擊,讓他們損了不少部下,包括朗松亮鄭宏遠這樣的得力部下。 「在二層!」 趙漢湘摩拳擦掌,親自動手,指揮三門炮瞄準了花塔二層。旗兵們都縮在障礙物後,就連二樓喊話的馬鷂子也不敢露面,生怕被神槍手爆了腦袋,可躲得了槍,能躲得了炮? 咚咚咚三聲幾乎並作一聲,不到百步的距離,花塔二層被三發炮彈同時轟中,磚瓦噴飛,殘肢四濺,花塔底部,像是綻開了一朵混雜著猩紅血點的煙塵之花。 左腿下齊膝而斷的馬鷂子朝天噴飛,只覺自己已經升仙,恍惚中,管源忠從頂層探出頭來,馬鷂子伸出手臂,想讓主子撈住自己,得來的卻是冷冷一瞥。 日頭帶著人影急速遠離,馬鷂子自半空墜落,噗地一聲砸在亂石之間,骨裂肉綻,卻還沒有死,疼痛如油鍋一般煎熬著他的意識,厚重行靴自身邊踏過,他都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幫幫我……讓我死……」 他想喊出聲,卻連嘴皮都沒掀動,一隻烏鴉撲啦啦落在他臉上,鳥嘴一下,半邊視野頓時熄滅。 「馬鷂子人呢?找到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晉踏過這具不成人形的屍體,還在問著部下。他並沒注意到,這個人被鳥啄掉一顆眼珠的人還沒死,更沒認出這就是馬鷂子。 「別管馬鷂子了,你上去吧。」 李肆的聲音又響起,這輪炮響,將其他旗兵的意志徹底轟碎,紛紛棄械投降,從他們嘴裡知道了管源忠帶著家眷縮在花塔最頂層。 「我上去……做什麼?」 范晉艱辛地裝傻,他不想面對那樣的場景。 「那我就直接讓擲彈兵丟幾顆開花彈,一了百了。」 李肆故意這麼說著,范晉一下就跳了起來。 「九秀的姐姐可也在上面呢!你真忍心……」 所以這老管,真讓人煩,李肆歎氣,大略算起來,他跟管源忠還是連襟。 「老爺,你動手吧……」 可李肆沒想到,安九秀的姐姐,這會正跟著管源忠其他妻妾,一起跪在地上,任管源忠的腰刀在脖頸上比劃。 「我……我動不了手……」 管源忠比劃了半天,卻始終不忍下手,心中還在悲歎,管家從龍日久,家族開支散葉滿天下,他不死,家族就得受害,可不僅他不想死,也不想讓家中兒女妻妾死。 罷了,只是我死就好! 管源忠閉眼咬牙,腰刀就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卻被妻妾和女兒一同拉住。 「爹……要死,就帶著咱們一起死吧……」 管小玉淚眼滂沱地喊著。 這麼一折騰,登登腳步聲已經逼近到樓下,剎那間,管源忠腦海裡閃過無數畫面,最終定格在自己哥哥管效忠的音容笑貌上。 管效忠當年在南京下與鄭家軍血戰,守住了南京,享得了「擎天一柱」的美名,也成就了今日的管家,自己是怎麼也不能活著了,至於兒女妻妾……以李肆的為人,再看在安家姐妹的分上,他應該不會為難她們。 「小玉,女人徇夫,可比徇父來得光鮮……」 管源忠嘀咕了這麼一句,猛然推開管小玉,身形一躍,直接衝出了窗戶。 管小玉驚駭得全身都僵住,悲呼聲裡,幾個妻妾也跟著跳了下去。 「安四秀!」 兵丁衝了上來,正見一堆女人在跳窗,趕緊喊了出聲,一個正衝到窗前的年輕女子呆了一下,然後就被兵丁拖開。 「爹爹!」 管小玉這才清醒過來,一邊喚著,一邊也衝向窗戶,剛剛躍起,腰肢就被一隻手臂環住,將她硬生生拖了回去。 「你不準死!」 熟悉的聲音響起,是范晉,管小玉只覺心肺都已經裂成無數碎片,朝著范晉拳打腳踢。 「是你害死了我爹!還我爹命來!」 范晉起先還抱著頭由她踢打,可聽到她的呼喊,使勁揪住了她。 「我的爹娘,我的妹妹,也是你爹害死的!你也還來!」 兵丁們悄然退下,塔頂上,只剩下一對相擁而泣的男女。 花塔下,兩具屍體纏在一處,將上面的管源忠拖開,下面那具「屍體」的獨眼裡,眼珠子還在微微轉動,喉頭還噗噗微微作聲,可誰都沒注意到。 「還是死了麼……」 李肆搖頭,管源忠也能如此「節烈」,讓他確實有些意外,就連正牌滿人佟法海都是活生生在布政使司衙門被抓的呢,廣州知府馬爾泰更是乾脆利落地逃掉了。反而是不少漢人屬官自殺,按察使史貽直更是懸樑自盡了。遺憾的是那書生不懂怎麼打結,弄了個死結,半天沒死,還是被活捉了。 死的死,抓的抓,城裡的滿清官員被一掃而空,這廣州城,已經徹底屬於他李肆所有。 「該死的還苟活著,不必死的卻死了,這就是滿清的忠義,呵呵……」 李肆這麼感歎著。 入夜,花塔下,還有如幽魂般低低的歎息聲,馬鷂子的獨眼看著繁星點點的夜幕,那口氣卻依舊沒能嚥下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大家都要喘口氣 佛山西面,看著遠處柵欄裡密密麻麻的灰藍身影,楊琳一口氣沉沉壓回腹腔,只覺尿意難當。他自己都分不清是被嚇住了,還是倉皇趕路,急得都忘了自己的膀胱。 「李肆,不!賊軍勢大,標下等求制台從長計議!」 督標中營參將哈爾戈和後營參將李世邦一同來進諫,對面起碼是四五千人之軍。韶州一戰裡,李肆就靠這麼多兵,一口氣吃了兩個提督四萬兵馬,他們這幫兵丁,不過是督標、協營和高州鎮標湊起來的七千烏合之眾,難道還指望打敗李肆,攻破佛山? 「希望楊制台腦子正常些……」 兩個參將忐忑不安地祈禱著。 「這些不過是倉促聚起來的雜兵!」 楊琳恨恨地咬牙,他也是戰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瞧對面那些藍衣兵嘈鬧紛雜,舉止不寧,就跟自己往日校閱部下的情形一般,心裡就有了數,那不僅不是李肆的精銳,還可能就是換了身皮的綠營兵! 哈爾戈和李世邦駭然大驚,還以為楊琳也要來個決斷,卻不料他又是低低一歎。 「我楊某報銷朝廷,絕不惜身,只是廣州已經陷賊,一省文武盡落賊手,張文煥又跟我東西相隔,難以呼應,我這一軍若是再敗,廣東……就無人能維持局面。」 楊琳自然不敢攻,他匆忙引軍來援,卻還是遲了,大隊開到佛山附近時,就收到廣州陷落,管源忠身死的消息。 原本那會他就有了退兵之意,廣州已經全在李肆手裡,就算他匯合張文煥的兵,也不過只有自保之力,根本無力攻城。 可大隊就在佛山外,聽說那李肆的不少產業就在佛山,楊琳有心順手牽羊,將佛山平了。卻沒想到,還在調兵遣將,數千藍衣兵就趕到了佛山,在城外跟他設柵壕對峙。 自己這個廣東總督,想必也是李肆的頭號目標,楊琳腳下早抹好了油,只是部下在場,一品大員的面子還是要裝點下,開始嘮叨起苦衷來,哈李二人心頭大石落定,相視一笑。 原本楊琳還要旋磨下去,整齊的排槍聲已經從側翼響起,那是二三百人列出粵省清兵已經熟悉的「三潮四疊浪陣」,正合著急促鼓點,朝楊琳大隊的側翼逼近。 楊琳話都沒再說一句,撥轉馬頭,帶著親兵絕塵而去,哈李二人趕緊跟上,七千大軍土崩瓦解,朝著西面倉皇潰退。 「目標,肇慶府!」 方堂恆挺胸昂首地喊著,腔調裡還帶著點剛剛消散的顫音,即便是他這麼個方大膽,帶著二三百人朝七八千人大陣前進,心頭也總是虛的。 佛山數千藍衣兵,只有出擊的這三百來人是正牌貨,其他人要麼是北江船行的船丁,要麼是佛山巡丁,還有不少是佛山鋼鐵公司的雇工學徒。不僅沒受過什麼訓練,手裡的傢伙也是千奇百怪,只是套上了從青浦貨站緊急拉過來的司衛制服,裝裝樣子而已。 這樣就把廣東總督楊琳給嚇跑了? 方堂恆決定趁熱打鐵,從身後的西貝貨司衛裡挑出可用之人,跟著他這一翼人馬貼上楊琳,至少要把他逼在肇慶府裡,前有尚俊的天地會、於漢翼的軍情處引領,後有援兵會盡快跟上,他可不怕孤軍深入。 天下大勢還在康熙手裡,可廣東大勢已經在李肆手裡,廣州陷落,給廣東官員將兵帶來的震撼,比李肆之前在韶州擊敗朝廷大軍還要強烈。幾十年來,官兵受挫於賊匪,也不是絕無僅有,起碼在連州圍剿瑤民,那就是慘跡連連,最後才改剿為撫,得了些許顏面就下了台階。 可自三藩之後,這三十多年來,廣州這樣的省城失陷卻是絕無僅有。 楊琳的心態就是廣東其他官員兵將的普遍心態,廣州都丟了,這廣東再難扳回局勢,之前沒逃的官員也紛紛撒了腳丫子,汛塘綠營兵也紛紛脫了號衣,變身草民。當張漢皖帶著南營四個翼並兩千後備兵逼向惠州時,張文煥的提標也一路倉皇東逃,最後跟潮州鎮標、碣石鎮標退守潮陽揭陽一線。 接下來的幾天,形勢更如破竹一般順利。吳崖匯合方堂恆,佔了空無一兵的肇慶,楊琳一奔千里,退守高州。賈昊得內應協助,輕鬆攻入連州,連州同知自縊而死。張漢皖東進到海豐就停下,而北面的韶州,王堂合帶了兩個翼的老司衛過去,韶州城連城門都沒關,韶州知府陳訓早就逃之夭夭,大家都當沒發生什麼事一般,安安靜靜候著李肆的兵進城。 「不把楊琳和張文煥打出去?」 廣東巡撫衙門已被改作天王府,正堂大廳裡,不知兵的蘇文采對李肆不乘勝追擊的做法有些不解。段宏時押著一幫官員俘虜回了英德,忙著人心之事的籌備。蘇文采留在廣州,跟劉興純一同肩負起了重組廣東政務的重擔。眼下地盤就韶州、廣州、肇慶、惠州四府和連州佛岡兩廳,他這個早早給自己定下了侍郎位置的文官,總覺得地盤太小,不夠他施展。 「這一回合結束了,他們這兩顆棋子已經出局了,再沒意義,我們得盡快著手下一步。」 李肆眼神悠悠,他熬了通宵,正意識恍惚。 「再說了,總得讓康熙老兒喘口氣,回回神,咱們也得喘口氣。」 這話讓在場的幾人也都呼了口長氣,的確,這幾天下來,似乎是自己在推著形勢走,可回頭一看,卻像是形勢在推著他們走,一刻也停不下來,等廣州到手,東西兩面清兵敗退,才覺終於有了定神喘氣的功夫。 倉促舉旗的壞處就此暴露無遺,可這樣的煩惱,也是幸福的煩惱。只是想著現在差不多是一張白紙,自己怎麼勾畫,對未來影響太大,所以李肆腦子裡始終繃得很緊。 「若是按現有之界據守,我們能有兩到三個月的時間,即便軍械能補齊,新兵的訓練恐怕還是跟不上吧。」 嚴三娘立在李肆椅子邊,聲若蚊吶地說著,還用腳尖輕輕踢李肆的椅子腿,這話是在提醒李肆,你媳婦我這麼個專業教頭,你就丟在一邊不用,簡直就是以私廢公!? 「政務三廳的設置都準備妥當了?」 李肆卻沒理她,轉而問劉興純。 「大致妥當,就是中書廳跟青田公司的交割,還需要跟其他會董再妥善商議。」 劉興純興奮地點頭,李肆問這話,就是要正視確認由段宏時主持設計的政務機構方案,換句話說,他們將會從青田公司的成員,變成天王府的屬官。 「中書廳可以慢慢來,要緊的是尚書廳六科,將清廷原本的架子完完本本接下來,現在不要急著去大改,主旨是穩住我們控制的地盤,門下廳監督審核尚書廳的工作執行,先搭起這兩廳的架子。」 李肆簡略交代了政務要則,他和段宏時商議出來的政務機構,蒙了一層「三省六部制」的皮,實際內裡大有玄機,只是現在重點還不在政務,來不及舒展開,就先以尚書廳六科和門下廳去推動「維穩」工作。關鳳生、田大由、烏亞羅、何貴、林大樹等青田公司的會董,加上劉興純、蘇文采、彭先仲等人為天王府參議,各自負責一攤事。 「咱們司衛呢!?」 嚴三娘撅嘴,李肆微微笑著看住她。 「司衛?以後就再沒司衛了,都是我天王之軍!」 當李肆將一攬子方案丟出來時,嚴三娘興奮得再不顧儀容,扯住了李肆的胳膊,撒嬌道:「我怎麼也得要個官當當!」 李肆心說,你就是我的王妃,還當什麼官…… 「我要當三軍總教頭!」 嚴三娘一邊說一邊微微壓著柳葉眉,夫妻已經很有默契,李肆頓時就悟了這眼神的意思,若是不讓我當,今晚……哼哼…… 「好,你就當這總教頭了!」 李肆利索地點頭,一直在沉默的范晉忍不住咳嗽了一聲,雖然他心情還沒穩定下來,可從這份建軍方案裡,還是看出了一個坑,一個專門為嚴三娘準備的坑。 所謂的「三軍總教頭」,只是個虛銜,無階無等,就是把嚴三娘當作不要錢的勞力使喚。 瞧著嚴三娘滿意而甜蜜的笑容,范晉忽然覺得,嚴三娘其實懂了李肆的心,看似李肆成了個妻管嚴,何嘗不是她在維護李肆的顏面? 「上天為何要我跟小玉,被那血泊隔開……」 接著他想到躲入英慈院,跟著安九秀的姐姐安四秀一起埋首醫護之事,不願再面對他的管小玉,心中低低哀歎。 「男兒怎能糾纏於兒女情長之事?這新軍一建,定會鼓舞士氣!」 范晉振作了起來,將心態按進了自己的角色裡。 李肆稱王,青田司衛自然就不必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式軍隊。 最大的改變就是軍制,因應擴軍的需要,對舊有編製進行了調整。原本是每目二十人,分正目副目。四目一哨,四哨一翼,以翼為固定的戰術單位,一翼有三百六十到四百人不等。而營是戰略單位,之前設有北、中、南三個營,每營下轄翼不等。 新編製改以營為固定的戰術單位,下轄固定的四翼,並且編有固定的炮哨,一個營轄有一千五百人,計劃配屬八門新八斤炮,飛天炮則配屬到翼,每翼兩門。 營之上設「軍」一級單位,為戰略單位,替代以前的營,所以就有三個軍,原本的北營改為羽林軍,中營改為鷹揚軍,南營改為龍驤軍,每軍下屬營不固定。 「以青田左右翼編建白城營、以連瑤翼編建連瑤營、英德左右翼編建羽林左營,其他韶州兵編建羽林右營,以上四營為羽林軍,賈昊為軍統制。」 「以青浦左右翼編建青浦營、廣州翼編建鷹揚左營,東莞翼編建鷹揚右營,佛山翼編建鷹揚後營,以上四營為鷹揚軍,吳崖為軍統制。」 「以大鵬翼編建龍驤左營,九龍翼編建龍驤右營,香港翼編建龍驤前營,以上三營為龍驤軍,張漢皖為代統制。」 「另設赤雷營,專司火炮,趙漢湘任指揮,設黃崗山炮台營,守護韶州北面,王堂合為指揮。」 低低念著這一長串序列,這只是陸軍部分,海軍還在規劃。炮兵和守備營不算,三軍十一營,這就是接近一萬八千人,擴軍兩倍。范晉頓時感覺壓力沉重,軍心……此次舉旗,軍心就是個慘痛教訓,他可得抓穩了。 「如此大擴軍,咱們的錢糧供得過來麼?」 他隨口問了這麼一句,以前的正式司衛,那可是四五兩的基本薪餉,算上其他津貼,一年怎麼也得有個七八十兩,以兩萬兵算,這一年光養兵,就得一百六十萬兩銀子! 「咱們……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銀子。」 李肆歎氣,顯得頗為沮喪。 第二百七十章 我背後就是上天 李肆還真不缺銀子,甚至都不必去搜刮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裡那些滿清官員投的銀子,為了樹立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商譽,他也不會去搜刮。 廣東一省藩庫今年準備撥解到戶部的銀子有八九十萬兩,這部分銀子李肆笑納了。粵商總會的義捐總數有了七八十萬兩,加上粵商總會新納一大批會員,會費銀子如瀑布一般流下,李肆未來一年的軍費都已經到了手。 這就是聚合工商資本為造反路線的一大好處,歷代造反者大多還要為糧草頭疼,而李肆已經富得廣撒訂單,為自己的軍隊換新制服新裝具。 但銀子也不是萬能的,就軍事而言,李肆還缺太多東西。 火藥暫時不缺,除開之前的儲備,又在廣州、肇慶和惠州等地得了綠營的硫磺硝石庫,雖然要重新提純調配,才能造出符合標準的火藥,但也只是個工作量問題。火藥原料的穩定供應還沒解決,保證未來一年的需要還不成問題。 缺的是槍炮,佛山製造局開足馬力在生產火炮,火槍的製造都分包給了佛山和韶州鐵坊,由佛山製造局負責鑽磨槍膛,質量肯定會比原產貨下降,可跟綠營鳥槍比,卻還是強得太多。按鑽磨槍管的水床產能計算,每月能造三千枝火槍,如果清兵三個月就大兵壓境,李肆的兩萬陸軍,還缺三分之一的火槍。 負責軍需的田大由提出了臨時的替代方案,之前已經打敗了四五萬綠營,廣州一戰又打敗了上萬旗人,繳獲鳥槍無數。從中挑選質量還過得去的,改裝為燧發槍,可以勉強湊數。改裝工作只涉及機械和木工,跟槍管無關,這樣就能動員起廣東其他工匠,最多兩個月,就能讓李肆的三個軍兩萬人全員火槍化。 只是這些鳥槍,槍管大多是用麻繩固定在槍身上,很難裝上扣環式槍刺,田大由也有解決辦法,改用鐵箍加強,槍刺也直接套在槍口上!反正用這些改裝火槍的兵也不是主力,不會有太多直面肉搏的機會。 兩層替代方案一上,李肆擴建的軍隊,平均戰力急速下滑。 這就引出李肆又一項缺乏的東西:軍官。 他不敢把以前的老司衛全散開當軍官,新編的三個軍裡,白城營、連瑤營和青浦營都保留著三分之二的老班底,只補充三分之一新兵。用放出去的三分之一司衛當架子,組建其他新部隊。 基層軍官不太缺,缺的是翼長以上的中層軍官。 「廣州軍標的綠營官佐,還有一些巡丁吏目應該能信任吧……」 天王府的參議們提出了解決方案,但說這話的底氣明顯不足。儘管軍標和巡丁在李肆佔領廣州城時立下了大功,但不管是信任度,還是軍事技能,都還不足以讓李肆放手用他們。 「現在還有一些時間,先看看咱們的老司衛裡能出來多少人,黃埔講武學堂的工作,就由……」 李肆本是想讓范晉負責,可范晉必須得緊盯新兵的軍心,軍法為骨,天刑社和聖武會為血肉,三方面的事加起來,范晉再沒多餘精力。 最終李肆歎氣,只好給嚴三娘的「三軍總教頭」一職上再加了個「黃埔講武學堂教務總監」的頭銜,范晉兼任軍法總監,原本的兩總監製在黃埔講武學堂回歸。 他不得不用嚴三娘,青田司衛的基礎軍事技能,就是她在當教導總監的時候,一招一式提煉成正規教範的。她也很熟悉基層軍事指揮科目,不把這個媳婦用起來,還真是因私廢公了。 黃埔講武學堂就是以前青田司衛軍學的擴建版本,目的是培養基層指揮官,同時也開辦短訓班,把之前火線提拔的一些指揮官回爐重煉,這是李肆的軍事根本,他自己任學堂山長。 身負重任的嚴三娘如脫籠小鳥,興奮不已,李肆卻是內心糾結,這也顯露出他這個造反集團一直以來的嚴重缺陷,崛起時間太短,人才太少。 不僅在軍事上缺人,地方政務也缺人。雖然李肆告諭四府兩廳,原任官員各安其職,願為他效勞的,他絕不虧待,可幾乎沒一人留任。原因很簡單,士農工商,工商被李肆帶著跑了,農這一部分,李肆沒動,既然沒什麼變化,農人也懶得關心李肆跟朝廷誰贏誰輸,埋頭種田抱媳婦生兒子。可士這一部分,他們的根在滿清朝廷,李肆一反,能跑的全跑了,跑不掉的也不可能跟李肆合作。 幸虧以前青田公司為了周旋官場,公關部的建設格外用心,四府兩廳之下,每個縣不僅有工商師爺,還有對應的公關專員。這時候搖身一變,將滿清官員的工作接下,還能勉強維持,各縣的吏員們態度不一,但迫於李肆的兵威,也不敢明面作亂,大局還能配合。 可這個倉促湊起來的政務局面,也就只能勉強實現李肆穩定秩序的目標,至於什麼錢糧賦稅等方面的政府職能,就要大打折扣。 李肆不缺銀子,但他沒腦抽到大筆一揮,學某些「先進穿越者」那樣,直接免掉錢糧賦稅。賦稅的意義不僅是國庫收入,還是一套組織方式,政府需要借助這套組織方式,來實現對社會的管控。在這個時代,不收錢糧賦稅,就不能接觸到社會底層,更提不上推動社會發展。 因此這錢糧賦稅,必須得收,要怎麼改,必須在切實掌握之後才能考慮。現在的目標是要完完本本將滿清朝廷對社會的控制接收過來,足額的錢糧賦稅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指標。 幾百年後,技術進步,商業興盛,可以通過商業工具,比如銀行信貸來組織社會資源,但這個時代,還只能靠黑社會收保護費的方式,直接以人工作業。歷代王朝的地方官員,其實質是中央政府的稅務代理人,他所履行的其他職責,不過是為名正言順收保護費而裹上的表皮。 這層表皮就是讀書人所謂的「法統」,地方官要斷獄息訟,要扶農興教,本質是在向社會底層傳遞這樣一個契約,我身後的朝廷,是應上天之命而立的,代表了上天之下,普羅大眾的利益。 李肆崛起,趕跑了清廷的地方官,這就涉及到換了一個立約人的問題,如果沒有讀書人跟著出來解釋,所謂的「人心」就沒有根基。 段宏時要著手解決的就是這個問題,為此他沒有擔當天王府任何官職,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在行事,但就白城學院的三百個學生跑了一半的情形來看,形勢也不是很樂觀。 「咱們抓了一大幫人,文官武官都有,他們不能用嗎?」 清晨,安九秀伺候李肆起床洗漱,見李肆眉頭緊皺,知他還在頭疼少人的事,關心地問了一句。 李肆看住安九秀,她的舊傷差不多好透,已經跟李肆圓了房,往日的青澀蛻去,江南水韻在她身上不再綽約如霧,而是綺麗盡綻。此刻她臉頰上還留著昨夜纏綿的暈紅,一時讓李肆看得入了神。 「妾不該妄語國政……請王爺責罰……」 安九秀被李肆看得心中發慌,掩面請罪,倒讓李肆笑了,這媳婦把小心眼用在正事上,還真另有一番風情。 她跟李肆也日益情重,自然不是正經在請罪,而是感覺李肆那目光又像是在蠢蠢欲動,雖然自己也有心跟他再溫存,什麼白日不白日,她也無所謂,卻怕了嚴三娘甚至關□怪她耽誤李肆辦正事。李肆初開國,地不過半省,人不過六七百萬,形勢正如危卵,安九秀自然不敢當什麼妲己。 所以她用這種方式在提醒李肆,別胡思亂想了!趕緊辦正事去!我安九秀不是以色亂政的女人…… 捏捏安九秀的臉蛋,李肆出門了,他剛才確實又色心欲動,但腦子裡還轉著另外一個念頭,由安九秀的話所引發的一個念頭。 李肆抓了大幫滿清的文武官員,文的有廣東三大憲,巡撫湯右曾、布政使佟法海和按察使史貽直,武的有「前」廣西提督張朝午。這些人該怎麼處置,他都交給了段宏時想辦法,也指望不上這些人為他出力,畢竟不是一個路數。 但由安九秀的話,他想到了另一個人,廣州知府馬爾泰的女兒茹喜。 茹喜在李肆舉旗的第二天就跑來找他,可那時候李肆忙著打廣州城,沒工夫理會她,就把她丟給了段宏時,等廣州形勢明朗後,李肆才抽空見了她一面,本義也是準備給她一個「交代」。 見到茹喜時,這個旗人女子一臉淒絕,因為段宏時已經無心繼續當「反間」,畢竟老頭只是客串,本業不是演員,就直白對她說了一句,「老夫騙的就是你這種鼠頭蛇尾的女子!」 所以站在李肆面前的茹喜,是一個陰謀受害者,而再非她信心滿滿,自以為的「陰謀操縱者」。可在李肆看來,她臉上的表情也還是在演戲。 茹喜淒然道:「你為何欺騙我……」 李肆嗤笑:「你情我願而已,我們的差別不過是,你自以為是勝利者。」 茹喜冷笑搖頭:「這話該是小女子我來說吧,你自以為是勝利者?佔了廣州,得了半省,就以為天下在手了?」 李肆不耐煩了:「天下當然還不在我手,但你絕不是坐觀我跟滿清對弈的局外之人,我勸你最好把嘴上的功夫,用上怎麼讓自己保住小命,得我寬大處置的事情上。」 茹喜很不甘心:「我不過是想看清楚你背後到底是什麼,否則你絕難有機會走到這一步!」 李肆當時有些發愣,背後有什麼? 那會他也是緊緊看住茹喜,仔細觀察著她那姣好面容上,每一個表情的細節。 然後他笑了,快意的笑了,在一個小女子身上收穫勝利,自然沒什麼值得歡喜的,可他從茹喜的表情上,隱隱看到了另一個人……愛新覺羅·玄燁。 恐怕這康熙老兒的心聲,也跟茹喜一樣吧,絕不相信眼前所見這一切,就是他李肆一個小小草民,一手翻騰出來的,在他背後,絕對有另外的人,另外的勢力。 洋人?前明遺臣?乃至什麼朱三太子的餘孽?甚至是……八阿哥胤祀,或者是其他的兒子? 「若不是朕想看清此人,想周全大局,李肆這等妖孽邪魔,朕只是揮手吹氣,他早就化為飛煙!」 茹喜的臉上,正游動著這樣的篤定,然後,被一層濃濃的憾恨和不甘替代。 「可恨就此給了他機會,這才養虎為患!」 由茹喜悅這個強烈得在臉上徑直翻騰的表情,李肆似乎都能聽到康熙的咆哮。 他指了指頭頂,「我背後有的,是大家都有的,只是我比你們都看得更遠,看得更透而已。」 李肆憐憫地對茹喜道:「想不出來嗎?」 茹喜的清澈眼瞳已經被層層混雜的思緒沖塞,她咬著牙搖頭。 「那就是上天……」 揮開回憶,最後一個場景,是茹喜瞪大的雙瞳,裡面是滿滿的不解和失敗,因為她完全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李肆的眉頭舒展開,人少又怎樣,我背後的上天,可比滿清的上天高遠深邃,有這麼一個靠山,總會有人貼上來的,比如…… 第二百七十一章 故國衣冠復,天高人心舒 李肆背後的上天,有三千年歷史傳承,跟滿清竊占華夏的六十多年比起來,自然要高遠深邃得多。六十多年來,雖然已歷三代人,但還不足以抹去華夏傳承,這時候若是出了太平天國和太平軍,人們可不會以藐視和憎惡的心態,將之稱呼為「長毛」。 歷史被李肆硬生生拐了個大彎,太平天國和太平軍還沒出現,英朝和英華軍卻出現了,當換裝後的英華官兵在廣州露面時,普羅大眾的內心再次經歷了一番震盪,衝擊之猛烈,甚至大過了李肆攻佔廣州時的反應。 這也難怪,衣著服飾直指人心深處,換朝廷和換法統比起來,後者自然意義更為重大。 廣州城,惠愛西街大道南側的一處酒樓正人聲鼎沸,這處酒樓的北面就是前些天被炮火「拆遷」的旗人區,殘垣斷壁和片片瓦礫無聲地向觀者述說著這一戰的震撼,把這樣的場景當作下酒菜,邊吃邊看邊議論可是一件快事,也難怪這裡生意興隆。 一群人進了大堂,喧囂人聲頓時消散,這群人就像是人形冰窟一般,一路上到酒樓頂層,所經之處,人人兩眼發直,身形發僵,再難言語。 暗紅右衽大襟長衫,寬袖只過肘,露出一大截青藍色箭袖,雖說顏色有些犯忌,樣式有些怪異,卻還不算太出奇,可這幫人腦袋頂著的青藍硬帕頭,那般熟悉,是震住食客們的主因。 那不就是前明的烏紗帽麼!?只是沒了硬翅。 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這幫人裡,還有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一邊走一邊摘帽撓頭,更是讓食客們呼吸頓止,腦袋上就一層青茬,那熟悉的金錢鼠尾小辮子無蹤無影。 除開服飾,這群人還腰挎長劍,頗像是前朝仗劍遠遊的士子,直到他們上了頂樓,身影消失良久,食客們才紛紛反應過來,議論聲再起,卻比之前小了很多。 「這是哪裡來的戲子!?」 一個衣著華麗的胖子詫異地問出了聲。 「什麼戲子……那是新朝軍將,他們不在營時的打扮就是這樣。」 同桌人有點見識,給眾人作著解說。 「新朝?」 那胖子還有些不解。 「嘿……鍾員外,你連李肆在咱們廣東新立的英華一國都不知道?」 「李肆……」 那姓鍾的胖員外一聽這個名字,頓時神色怔忪。 「這李肆新立之英華,竟然復了故國舊顏!其心不小啊。」 「讀書人都跑了,心再大有什麼用?」 「是啊,聽說天王府正四處招攬讀書人,只要沒犯過姦淫擄掠的大事,讀過幾本書,知道點做事的道道,就能進縣府六房,甚至被尚書廳六科挑中。」 「那些讀書人的祖輩都還是這般打扮呢,現在頂了根辮子,就當是祖宗了,呸!」 「對!只要復我漢家衣衫,就是正朔!」 「唐某算不上讀書人,可也讀過幾本聖賢書,既然新朝是這般景象,唐某決意為新朝效命!」 「算上宋某!咱們都是漢家盛姓,這辮子,也該去掉了!」 另一桌似乎是一群熱血青年,酒意上頭,拍桌子叫得熱鬧。 「爹……」 角落裡一桌,一個年輕人眼中滿是期盼地看著同桌的老者。 「當今之朝廷,得天下人之心,這區區廣東一隅之地,怎可跟天下相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咱們屈家,傳承祖宗香火才是要緊。」 那老者低聲嘀咕著,兩眼不敢跟自己兒子對視。 「文天祥有詩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那朝廷就算得盡人心,至少沒得了爺爺的心!就論那李肆的新朝復我華夏衣冠,讀書人就該以正朔事之!其他讀書人跑了,還有我屈承朔!」 年輕人擲地有聲,老者還在搖頭。 「父親,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你叫屈明洪,這名字又是怎麼來的?」 年輕人的話越來越放肆,老者怒哼一聲,手舉起來,不知是要拍桌還是要打人,可對上兒子那燃著火芒的眼瞳,卻又無力地落下。 「你這秀才……怕是那李肆不認……」 老者笨拙地找著借口。 「嘿,老人家,你可說錯了,那李肆,自己就是個秀才!」 「一個秀才,要進天王府的尚書廳六科,他們可是求之不得,同去同去!」 那桌熱血青年也聽到了父子的對話,姓唐宋的兩人趕緊貼上。 「李肆啊……」 另一桌上,那個鐘員外長長吐氣,眼神也清澈了。 「雖說是惡交情,但那總也是交情,希望李肆沒忘掉我賴一品……」 在廣州做寓公的鍾上位終於定下了心計,他前不久才剛剛完成心理建設,將李肆的形象,從英德鳳田村的鄉間窮小子轉變為黑白通吃的大賊,現在又要變到口含天憲,正朔在手的潛龍,這個過程確實有點艱辛。 但跟自己正坐吃山空的灰暗前程相比,這點彆扭可算不上什麼,鍾上位覺得,自己雖然早前跟李肆有點過節,但自問不是楊春那種生死之仇,李肆現在如此人物,也該不會計較太深,反而會念著鄉親一場,給點好處吧? 「天王府告諭!」 酒樓正熱議中,店小二衝進來大聲嚷著,然後將一張佈告貼在了醒目位置。 「剪辮令!」 靠得近的食客粗粗一看那幾個字,臉色頓時慘白。 「也要留辮不留頭,留頭不留辮麼?」 酒樓頂層,之前那十多個暗紅長衫,英氣勃發的人佔了一大桌,正說到天王府的告諭。一身新打扮的何孟風看上去還真比以前精神得太多,他摘下烏紗帽,一邊摸著自己的光頭,一邊擔心地問了一句。 「當然不會,只是要留辮子的,得交辮子稅,給一張留辮執照,到時候被盤查到了,沒執照就得罰款!」 安威嘿嘿笑道,就是這傢伙故意在樓下大堂摘帽子撓頭。 「那陳舉可要忙死了……」 韓再興嘿嘿笑著,原本的南海縣典史陳舉,被委任為新建的廣州縣典史,統管整個廣州城的緝捕巡查事務,這種活當然是交給他管轄。 「也就是最初忙忙吧,禮科接下天王的諭令,告諭還沒擬完,消息已經滿城皆知了。我的一個族兄要去剪辮子,滿城的剃頭匠都已經忙得手軟,無奈只好自己用剪刀草草絞了。」 鄭威一邊接話,一邊也摘下了帽子。 一桌光頭,眾人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轟聲笑了起來。 「天王復故國衣冠,卻復在了咱們大頭兵身上,用心真是良苦啊。」 何孟風滿足地歎了口氣,他和諸多軍標將佐的家眷已經接過來了,李肆給了他們很多選擇,不願意再吃兵糧的,青田公司、粵商總會、三江票行等一大把待遇優厚的崗位在等著他們。想從政的,新改組的典史巡檢制也有大把空缺,管治安緝捕,不必上戰場跟之前的朝廷對戰。 何孟風等少數人鐵了心要繼續當兵,李肆就把他們這些人安排到黃埔講武學堂,組織了短訓班,學成後看情況再分發職位。 於是何孟風就趕上了李肆在軍中復漢家衣冠的好時候,他們這些軍官不在營的時候,都穿漢家士子的常服,還能配劍。 「我英華新朝,定是文武並舉,對我們武人來說,海闊天高,正有一番大事業等著咱們!來,為賀新潮,乾一碗!」 韓再興也如願以償地進了軍隊,這一桌子都是短訓班的學員,年紀有差,功業之心卻是一般無二,當下亮聲應合,一大碗酒咕嘟下肚。 「三廳六科的文官可羨慕死我們了,不說這常服,咱們在營的禮服,那才是壯麗,沒錯,壯麗!」 這桌人裡,安威跟李肆的關係最近,消息自然最為靈通,這話讓人眼前都是一亮,可再要問,安威卻又閉嘴不言了,氣得大家紛紛罵了起來。 「大家還是多關心下咱們武人的品級名銜吧……」 安威轉移話題成功,眾人也眼神迷離起來,漢唐宋明,到底會用哪個? 酒樓上下討論得正熱烈,酒樓外,一隊士兵列隊而過,服色為之前所未見過,街道邊頓時擠滿了人,嗡嗡聲蓋過了酒樓的喧囂。 跟綠營那短號衣燈籠褲外加裹頭巾的裝束很不一樣,亮紅色對襟長襖,青藍窄褲,腳下是高幫大頭靴,形制跟以前的青田司衛差不多,只是腰間和左右肩交叉而下的皮帶全是白色,紅白相間,異常醒目。而頭上也不再是過去的那種斗笠或者布氈帽,而是形狀有些怪怪,和衣服同色的八角平頂帽,前方稍稍高出一截,還有白色的圓弧帽簷遮住額頭。 火槍挎在背後,腰間掛著套上皮鞘的槍刺,七八十人列隊行過,震懾感竟如一支大軍似的。 「二仔……,趕緊回家端出盆子水罐來!」 「那是做啥啊,爹?」 「這是王師!赤紅可是前朝王師的顏色!」 「對對,咱們得迎迎王師……」 街邊的人家紛紛端上盆子,頂上罐子,就在街邊朝這支小隊伍跪下了。 「簞食壺漿迎王師啊……」 人群後面,葉天士雖然沒有跪,但卻覺得眼角有什麼東西熱熱濕濕的,他想起了很多事,特別是父輩跟他說起過的江南舊事。 「真正該迎的人,已經都躺在地下了……」 他這麼低低歎著。 「雖然遲了些,可終究還是迎來了,這地下的七十萬忠魂,也該瞑目了。」 身邊響起一個聲音,葉天士轉頭看去,是一個年輕人,他在英慈院見過,徐靈胎。 「葉先生,你的家人正在來廣州的路上,還是別回去了。」 徐靈胎露齒一笑,葉天士不知道是被這消息嚇住,還是被他那口白牙給晃了神,逕直呆在當場。 第二百七十二章 遲到的答案 南澳島,鎮標右營署衙門,南澳鎮右營游擊蕭勝也呆呆地看著兩個人,張應和張定。 張定一直跟在蕭勝身邊,充當李肆和他的聯絡人,而張應一直窩在廣東新安,幫著李肆遮掩香港基地。 早前朝廷要動手的消息傳來時,蕭勝擔心李肆的處境,派了張定回去打探,卻不想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到現在才回來,還帶來了讓蕭勝整個人魂魄皆散的消息,李肆……反了,舉旗了,稱王了。 張應跟著張定過來,用意再清楚不過,這兩兄弟都已經是李肆的爪牙,張定要進天王府中書廳裡當官,張應也要去黃埔講武學堂進修,來見蕭勝,自然是當說客。 一邊的梁得廣再受不得這僵冷的氣氛,咬牙對蕭勝道:「老大,總戎是還不清楚咱們的根底,可施軍門清楚!眼下他正聚兵備戰,卻把咱們右營冷在這裡,防備之心再明顯不過!」 蕭勝呆滯的眼珠子終於轉了,他苦笑點頭:「沒錯,施軍門是在等朝廷的反應下來,否則不知該如何處置我,我這個朝廷命官,畢竟跟反賊逆首有兄弟交情。」 張應和張定皺眉,張應沉聲道:「老大,你是這麼看四哥……不,天王的嗎?你也是這麼看自己的?」 蕭勝眼神恍惚:「我只認識我的四哥,不認識李天王,我也一直吃著朝廷的俸祿,這朝廷命官的身份,怎麼也脫不掉。」 梁得廣急了:「老大,就算朝廷要拿你問罪,你也還要為這個朝廷賣命!?」 看了看自己這三個老部下,蕭勝歎氣:「我蕭勝這輩子,其他沒落到什麼,一個忠字總不能再丟了,我對兄弟忠,對朝廷也忠……」 他艱辛地搖頭:「兄弟有難,我蕭勝捨命去救!朝廷要我戰,我也捨命去戰!就這麼簡單!」 看向張應張定,蕭勝像是破罐子破摔:「李天王要你們傳什麼話,我一概不聽!我只想聽我四哥的話!」 張應張定對視一眼,聳肩無語,然後張應掏出了一封信。 「剛才那些話,是兄弟們在勸老大,不是四哥的話,他要說的都在信上。」 蕭勝欣慰地鬆了口氣,剛才張應張定勸他回廣東投奔李肆,心中揣著「忠義」二字的他,怎麼也作不出這種事。本以為跟李肆的兄弟情就此要斷,正滿心糾結,硬撐著臉皮說出了這番話。他是吃朝廷飯沒錯,可要是沒李肆,他怎麼可能吃到現在這般香甜的地步?估計還只是個小小的額外外委,在鄉間管著一幫窮苦大兵,靠周護黑活為生。 拆開信一看,蕭勝愣住了,好一陣後,眼角發熱,趕緊偏頭遮掩。 「如果施世驃要趕你上戰場,記得千萬別靠近兩百步內,我手下那些神槍手可不認得你。如果他要抓你下獄,我也準備好了人救你。你要做什麼,循著本心做就好,就是別丟了小命,我李肆有媳婦有弟子,現在又有了臣子,就是沒兄弟,丟了你可捨不得。」 李肆的話很樸實,除開敘兄弟之情的味道外,還有一股濃烈無比的自信,也讓蕭勝寬了心。在他看來,李肆還在說,戰場上見,他蕭勝絕非對手,戰場之外,還能掌控局勢,反正不在乎與自己這個熟悉根底的人為敵。 「你們回去吧,跟四哥說,我這個兄弟,他忘了最好。梁桿子,你也跟著去。」 蕭勝苦澀地揣好書信,然後招呼著梁得廣。 「老大!你不走,我怎麼能走?」 梁得廣猶豫了好一陣,也決然搖了頭,他要真走了,蕭勝身邊沒人,出什麼事都不好照應。 「擔心我做什麼?四哥那邊才值得擔心吧,願意去幫他的就去。」 蕭勝無奈地說著。 張應張定和梁得廣也對視起來,然後都笑了。 「老大,我看該擔心的是朝廷吧,四哥那有什麼擔心的?他萬人不到,就拿了廣東,現在正大肆擴軍,等他有了十萬人,北京的皇上,恐怕得開始擔心自己的龍椅了。」 張應的話就是三人的心聲,張定和梁得廣連連點頭。 「真是蠢材,還以為自己一個小小游擊,還能跟四哥比?朝廷數萬大軍被一舉殲滅,廣州城兩天就佔了,蕭勝啊蕭勝,你算個什麼鳥,別說給四哥搗什麼蛋,就說幫他,又能幫上什麼……」 蕭勝也笑了,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著笑著,往日種種在腦海裡閃過,田心河賊巢之戰,英德李塘之戰,和老實人號的海戰,血紅帶著槍炮聲,將他的血液漸漸灼熱。 「跟著四哥,以槍炮打出一個新天地,這可是我這樣的軍人,十輩子都難享得的快意之事。只是我蕭勝的忠義,這道坎真是難以跨過啊……」 蕭勝很恨自己,為什麼自己對朝廷的「忠」,就這般難以割捨呢? 「施軍門在總兵衙門召見游擊!」 兵丁在門外傳報,三人一驚,同時看住了蕭勝。 「沒關係,要拿我也沒必要在總兵衙門拿,那裡離我們營地太近……」 蕭勝笑笑,他知道做事的章程。 南澳總兵衙門,施世驃盯了好一陣蕭勝,最後點頭道:「我知你忠義,以前也沒把你跟李肆相交甚密的事情對外傳揚,外面一些風聲,你不必多想,專心做事就好。」 蕭勝無話可說,只好連聲感謝施世驃的信任。 「李肆造反,聲勢浩大,可也正是吾輩武人謀取富貴的大好時機!湖南撫標的游擊岳鍾琪,就因折損過李肆之軍,巡撫年羹堯已經給他報了超擢之功,定了署副將之銜!」 施世驃雖然是在激勵,卻仍語帶諷刺,那岳鍾琪不過是靠著苗兵突襲上山,最後還被打了下來,兵丁折損殆盡,居然還被視為大功!這也難怪,跟其他人比起來,岳鍾琪能打到賊軍身前,表現已是搶眼,其他兵都被包了餃子,朝廷怎麼也要抬出幾個榜樣,刷刷滿是血跡的地面,他可以肯定,年羹堯的敘功,兵部絕對會批准! 「粵省北面的兵打殘了,朝廷要重新調集,沒三五個月絕難周全,東面就是咱們閩人,就讓朝廷看看,這仗還得靠咱們閩人來打。」 施世驃自信地說著,他已經有了方略,但跟他老子一樣,絕不願受人掣肘,所以他還得爭事權。現在東面官軍分作三股,一股是廣東提督張文煥聚起的廣東殘兵,一股是福建陸路提督穆廷栻所率的閩省綠營,還有一股就是他施世驃所率的福建水師,得了整個南澳鎮,在三股裡不僅兵強馬壯,還有舟船之便,怎麼都該是討賊主力。 他不可能統率三路人馬,但他也不想讓別人壓在頭上,特別是正在京裡服罪的前代老將藍理有可能復出,這消息讓他心頭很堵。所以一邊急著討要事權,一邊鼓動部下軍心,而他的方略,更少不了蕭勝這樣熟知槍炮和水戰的勇將執行,當初蕭勝力壓洋人炮船的事,他可是心裡有數。 「你若是建下奇功,別說署副將,總兵的位置,都未可知!」 施世驃語氣熱烈地說著,蕭勝曉事,也大聲地應合,心中卻道,富貴自然是好,可我想求的,遠不止富貴…… 「皇上是聖明之君,以仁治世,以誠付人,臣子如何做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只要為朝廷效死命,皇上絕不會虧待!」 施世驃向北拱手,繼續勉勵著他,蕭勝自然也是叩首連連,可叩著叩著,一個疑問,深埋在心底,幾乎都快被自己忘掉的疑問,猛然衝出了心底。 那是李肆早前忽悠他的一番話,說今上可沒有剃頭。現在他視野開闊,本已經是不信的了,可施世驃忽然說到了一個「誠」字,這個疑問又猛烈地翻攪著他的內心,讓他難以抑制住開口的衝動。 施世驃點頭拂袖,示意談話結束,蕭勝躬身後退,到了門前,正要轉身,再壓抑不住這衝動,轉身問了句:「標下沐皇恩日久,卻沒那福分窺得天顏,軍門見過御容,可否給標下說說,以解標下感念之苦?」 蕭勝是個老實人,面上的表情一直都很難作偽,施世驃是這麼看蕭勝的,可他卻不知道,老實人一旦發狠演戲,誰都能騙住。 聽得這「發自內心」的一問,施世驃也來了精神。 「皇上慈眉善目,還能恍見年輕時的英武神俊……」 他大略講起了康熙的相貌,其實他也沒面過幾次君,面君的時候多是跪在下面,哪敢抬頭仔細看。只是有一次,康熙該是心情好,在暢春園箭場考較過他的箭功,那時從眼角里仔細瞅過。 「天庭自然是飽滿的,聖君之相,世人無及……」 施世驃正說到這,蕭勝猛然插了一句。 「皇上鬢角密嗎?」 施世驃心思都在回憶康熙的相貌上,這一問還沒反應過來,順著記憶自然答道:「夾了不少白髮……」 然後他頓住,抽了口涼氣,這一問是何居心!? 皇上是滿人,自然要剃髮,可髮式已不是入關那時的金錢鼠尾了,要剃多少,就看皇上自個高興。再說了,剃了發也會長出青茬,不過……皇上倒真是留了鬢角呢。 可這真是大事! 施世驃瞇起了眼睛,看向蕭勝,髮式這事,不計較就再小無比,計較起來,大得要掉腦袋,這傢伙居然繞著彎套話,自己是看走了眼? 蕭勝長長舒了口氣,坦然道:「標下只是心頭疑惑難定,不敢直問,軍門莫怪。如今這疑惑盡消,標下內心再篤定不過。」 他沉聲道:「為國盡忠,乃軍人本分!標下求富貴之心也是火熱,軍門有什麼差遣,赴湯蹈火,標下萬死不辭!」 一番表態鏗鏘有力,施世驃也被感染了,不去追問蕭勝所說的疑惑到底是什麼,只要盡心打仗就好,他看得出,蕭勝這表態再真心不過。 出了總兵衙門,蕭勝低低笑了。 「我要忠的是華夏之國,不是以辮子來斷人心氣脊樑的異族之國,不是為防漢人,就鄙談槍炮的虛偽之國。四哥,當初你那一番話,讓我自己找答案,其實答案一直就在我心底裡,只是我一直不敢去面對而已。」 他遠望霧氣朦朧的海面,心胸驟然開闊,正波濤狂湧。 「經歷了這麼多事,我蕭勝到現在才醒,希望還不晚。盡忠我要求,富貴我也要求,四哥,你可得給我準備個大官,至少要比張矬子那傢伙高上三級,讓他繼續叫我老大!」 蕭勝笑聲轉大,海潮也呼應著他的笑聲,隆隆拍打著海岸,慶賀他的新生。 第二百七十三章 皇上,南風甚緊 已是十一月,廣東的消息已經傳遍北京城,可朝野都很平靜,因為皇上很平靜,一如往年,就在暢春園呆著,還招了幾位成年阿哥,帶著皇孫一起入住,享受著天倫之樂。其中包括大家公認已經失寵的四阿哥胤禛,還有很早就因廢太子案被冷落的十三阿哥胤祥,八阿哥胤祀雖然還被圈禁,皇上卻許他可以傳遞信件物品,據說胤祀呈上一本手抄的金剛經,皇上收到時還面帶笑容。 內廷傳出消息,說皇上有意復四阿哥的王位,連帶八阿哥的罪,也要一併赦了,這事大家都不覺得稀奇,畢竟之前太子的事擺在那,他們父子之間爭爭合合,都見慣了。 廣東的事,皇上態度鮮明,意志堅決,就一個字:剿! 皇上讓大學士們議定剿賊方略,打爛廣東甚至南方無所謂,撕爛盛世顏面也無所謂,在皇上看來,廣東李肆這顆毒瘡已經熟透,毒全都在體外,逕直下刀割就好。 「跳梁小賊,何以為敵!?半省之地就敢稱王,千百年來,此輩絕無成事之例!爾等循著過往剿賊正理,開列將帥人選,議定兵馬調撥,三路而進,擊賊於驕狂之時!」 康熙說這話時的輕飄飄語氣,一直在大學士耳中迴旋,讓他們也感慨不已。之前皇上還百般慎重,甚至抹下朝廷顏面,主動向李肆示好。如今卻像是肚腹暢快了一般,再不當什麼難事,這轉變未免太自然了點。 可接著他們就發現了端倪,這轉變一點也不自然,康熙甚至都不看李肆廣發的檄文,也不想跟大學士議定細節,完全只把廣東一省之事當作一縣之事那般淡然,拋開皇上身上那層英明神武的氣息,大學士們看到的是一隻正將腦袋插進沙子裡的鴕鳥。 這一記耳光打得太響,大學士們明白了,皇上現在是滿眼金星,正頭暈目眩,想先緩緩氣呢。不說皇上,就連他們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這李肆實在不是人!你要反隨你,為什麼偏偏在皇上大談溫病調理,大局為先的時候反?偏偏就在朝廷屈尊降紆,封官許爵的時候反?之前皇上的方略徹底失敗,似乎還助長了李賊的氣焰,皇上還能對他們臣子談到李賊,不知道是下了多大的功夫,才能強撐起顏面。 聖賢雲,主辱臣死,大學士們戰戰兢兢地開始商議對策,而南書房的翰林們,心態卻更為複雜。 「聽聞外海洋夷中有名為『英噶禮』之國,船艦炮利,國力甚強。這李肆定國號為英,用心昭然若揭,他也就是靠著槍炮犀利,才敢起悖妄之心。此人定是倚洋夷為父母,壞我華夏法統。循著此理辯駁,他李肆無君無父的面目,天下人盡知。那時不僅無人響應他,他手下黨羽,也該自慚無顏面對祖宗,就此紛紛散去,我朝廷不費刀槍,即能潰滅此賊!」 南書房的翰林院編修王敬銘自信滿滿地說著,不少人都點頭說好,這是絕其根本之策。 他們接下的任務,是駁斥李肆《英華討虜檄》,征剿李賊,自然得言明朝廷大義,讓天下人盡知李賊的醜惡面目。輿論戰場的重要性不下於刀槍血肉的戰場,這些翰林一個個都熱血澎湃,滿肚子搜刮辭藻,要堆砌出一篇華麗雍容,大義凜然的文章。 聽得這話,接觸過李肆一事的翰林卻是冷眼以對,看這王敬銘的眼神如看傻子。 「丹思兄,你剛入南書房,李肆此人,你還不知根底。他是韶州英德人,英德古時稱英州,他以此為國號,是自詡華夏正朔,若是落題於此,怕是要把天下讀書人的心都引偏,去想我大清的國號來由……」 翰林院編修惠士奇搖頭,他看出了一些端倪。 「何謂偏?我大清開寰宇之新世,砥華夏之新基,國號自不能再循古守舊,這般道理,明理之人就該想得通!」 侍讀學士張廷玉趕緊插話,這個方向可是大逆不道,深論下去,能不能散李肆黨羽之心不知道,南書房諸人的心怕是要先散了。 「可滿天下千萬讀書人,也難保有昏聵腐愚之輩,若是深談此事,也難保不會惑亂他們的心思,因此這國號一事,不必細談。」 張廷玉讀老了聖賢書,自然知道這事可不能細細去掰,斥責了惠士奇後,也否定了王敬銘的提議。 「李賊這檄文,只泛泛而提我大清乃外族而入,得國不正,連說辭都沒有,都不值批駁。而更多是在講天道,什麼許人自利,什麼結國而利萬民、利天下,他立國是衛護這天道,他為君是領受天命,衛護萬民,這是混楊朱和老莊之說。於我輩讀書人而言,本就是謬論,愚以為,就循著三綱五常,斥其毀我華夏法統,彰示我大清正朔之位就好。」 徐陶璋發話了,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而王敬銘則是康熙五十二年的恩科狀元,和早早入宮,深得帝心,狀元是由皇上親點的王敬銘相比,他的底子更紮實,對觸及法統之事也更敏感。 張廷玉是此次會議的主持,覺得這個立場堂堂正正,正要點頭,惠士奇又發話了。 「就怕此論又發何為正朔之爭,我華夏法統自是以三綱五常為基,也要觸及天命之論,國受何命而立,說的就是以何為國!李賊之檄文,即便偽逆,但也在回答這個問題,若是朝廷避實就虛,只提正朔,不提正朔之源,正朔之根,怕是要落在下乘。」 這一番話,說得諸翰林面面相覷,張廷玉淡淡看著他,眼瞳裡卻翻滾著憎惡的精光,這個惠士奇,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皇上幾十年仁治,不就是在建這個正朔?可要命的是,眼見盛世而臨,正朔之名深入人心,李肆卻反了,還拖著一省工商草民一起反了,一巴掌將這仁治而得的正朔給扇飛,再提這一點,怕是繼續自打耳光。 那麼這正朔,就要上溯到我大清滅李闖,報了李闖滅前明之仇,由此而繼承前明基業,這是順治朝的底調,也算是正理。 可問題是,今上幾十年仁治,已覺不必再提清繼明之正朔,而是得天下人心來的基業,如今又要老調重提,是不是顯得太心虛了? 所以張廷玉很惱怒,如果他們南書房不能湊出一篇討賊檄文,將李肆的檄文從道義上實實壓倒,他們這些讀書人,恐怕要辜負身受的深重皇恩了。 對了,闖王…… 張廷玉腦子猛然清靈,底下傳回的消息,說廣東民間,也有人傳言李肆乃李闖之後,不管是真是假,這層皮蒙在李肆身上,他可是脫也脫不掉,嘿嘿……看天下人,還敢有誰跟你李肆打交道。 「闖王之後,要再興民不納糧,奪紳之產,毀華夏根基之事,嗯嗯,好、好、好啊!」 暢春園澹寧居,康熙看了張廷玉呈上的討賊檄文底稿,一直繃著的顏面終於舒展開了,這盆髒水潑得好! 點出了幾個不合意之處,張廷玉渾身通泰地退下了,接著康慈傳了另一人進見。 「胤禛,你看……廣東之事,是不是要派下大帥,掌大將軍印,執全盤而剿李賊的好?」 康熙和顏悅色地問著胤禛,頓時讓胤禛眼角發熱。 不容易啊,儘管皇阿瑪沒有直接道歉,但這一問,已是言明後悔之心。 「兒臣以為,廣東李賊,三面受圍,一人居中,有些顧此失彼。還是分三路運籌的好,如此不僅可顯我朝廷並不以廣東事為撼動根基之亂,還可免除西北策妄阿拉布坦藉機生事之心。」 征剿李肆的方略,胤禛跟手下人已經細談過了,如果設大將軍之位,統籌大局,有幾個壞處。第一自然就是難以調度,但這僅僅是細節,更大的壞處是,這就讓策妄阿拉布坦看出朝廷的處境,要藉機出兵。 這兩條是公,而以私這一層面來看,儘管他胤禛在康熙眼裡的印象轉好,甚至還傳出了可能復他王位的風聲,但他肯定撈不到大將軍之位。若是由其他王公重臣得了這大將軍之位,對他的未來並沒有好處,畢竟他這個人,在朝堂和宗親裡的名聲並不好。直接籠絡這位大將軍,難度太高。 沒錯,現在胤禛已經轉了心思,這一番起落,讓他看到了皇阿瑪的軟弱,皇阿瑪不再是那個英明神武的聖君。他就經常在想,如果換了他是皇上,那李肆恐怕還是李北江的時候,就已經被他解決掉了,哪能養虎為患到現在? 所以,他想當皇帝,他也覺得自己能幹得更好…… 籠絡重臣還做不到,那就籠絡未來的重臣吧。不設一路統帥,分路的臣子就好籠絡,特別是湖南的年羹堯,有希望獨當一路,設了總攬全軍的統帥,功勞就到不了年羹堯身上,也就沒辦法讓他和年羹堯緊緊相附。 「嗯?真沒想到,你也開始能顧全大局,有持重之心了。」 康熙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 「小弘歷呢?帶他來見見,咱們父子爺孫三,今天就好好聚聚,再不談國事。」 康熙不再提廣東之事,他想見見孫子,五歲的小弘歷很是乖巧,一家人游遊園子,也能寬慰一下自己這顆破碎的心,不再去想那該死的李肆!當初收到李肆造反的消息時,他就覺渾身惡寒,到現在還沒消掉。 攘外必先安內,朝堂文武齊心,一家相處怡然,康熙這才覺得自己緩了過來,有信心面對李肆那惡賊。 「皇上,南風甚緊,遊園可得穿厚些。」 正要出行,小太監獻媚地多嘴了一句。 「拖出去!杖斃!」 壓住的寒氣倒灌入心,康熙額頭青筋猛跳,咬牙呼喝著。 第二百七十四章 斷髮為明志,斷頭是征程 廣州東南的黃埔,原本是一片荒地,就一些漁民聚成村落,靠江胡亂搭建的小碼頭裡,還停滿了蛋民的舟船。 這一年的十一月,風寒水冷,可黃埔的漁民和蛋民心頭卻熱得發脹。黃埔大開發,如山一般的銀子投了過來,他們只是受了點邊角,過往的苦日子就一去不復返。漁民隨便亂占的漁村被青田公司買過去修建新的黃埔港,每家都落了幾十上百兩銀子的補償,漁民還得了未來黃埔港的一個職位,什麼引水員、清港工、港口巡丁,每月至少二兩銀子的收成。 靠著正在平地的黃埔港,一座像是軍營的建築群已經立好了,穿著赤紅軍服的兵丁來來往往,暫時還沒工作的漁民就操持起小生意,向這些兵丁兜售各類雜貨。 天亮不久,漁民們推起小車,一如往常,又聚到了營門外準備售貨,卻被大批「無常」攔住。漁民們認得,這是禁衛署的兵,一身黑襖子,白皮帶縱橫交叉,黑八角帽下,白帽簷遮著額頭,冰冷眼神射過來,讓人不寒而慄,所以被民人稱呼為「黑白無常」。 「上午講武堂戒嚴,下午再過來做生意!」 一個軍官對他們叱喝道,語氣雖然冷硬,態度卻不粗魯,兵丁們也沒有揮搶驅趕,只是將漁民隔在一條線外。漁民們哀歎一聲,紛紛散去。 「官長,是不是什麼大人物要來啊?」 好奇心重的人留了下來,還這麼問著。 「這裡全是大人物!」 那軍官沒好氣地答著,他自然不會說,今天是李肆在講武堂召見所有學員,宣佈講武堂正式開課。 黃埔講武堂初建,就草草一片營房和教室,入住的不僅有短訓班的學員,還有第一期面向廣眾招收的正式學員,總數上千人,正穿著一身赤紅制服,頭戴八角帽,肅立在操場上,等候李肆訓話。 圍住操場的布幔被風吹得呼呼作響,這一千多人裡,短訓班的學員最為緊張,他們清楚,今天這「開學典禮」可不一般,有很多大事要發佈,其中不僅有英朝武人銜級,還有他們這些短訓班學員未來的安排,前者是富貴所倚,後者是功業舞台。 「肅靜!」 對面布幔後轉出來一圈人,黃埔講武堂負責軍法的軍司馬一聲呼喝,千多人轟聲踏步,迎接來人。 接著眾人眼睛就花了,剎那間,隊列裡的韓再興、何孟風等人就回憶起之前酒樓裡安威說到的那句話,他們武人的禮服,很是壯麗…… 果然壯麗,一股漢唐之風迎面撲來,讓學員們震撼難語。 鮮紅斗篷,銀亮鎧甲,那甲還是明光甲樣式,肩頭是怒目而視的睚眥首,帶著前簷的頭盔左右還有飛雲翅耳。頭盔頂上或是高立錦羽,或是大紅槍纓,各不相同,還有人是純白馬鬃,讓人看得心醉神迷。 賈昊、吳崖、張漢皖、王堂合、方堂恆這些小年輕,原本在軍中偶爾見到,都還覺得不過是個愣頭小子,可現在套上這一身甲冑,整個人的精氣神也完全不同了。 接著李肆出現,一身金黃頓時奪走了眾人的心魄,甚至都顧不得去看李肆身後那個英姿颯爽的絕麗女將。甲冑樣式和大家差不多,肩頭卻是龍首,明光甲的胸口,左右各一團龍身盤旋,匯在胸口處並作一顆龍頭。頭上錦羽比其他人還要高出一線。 「這一身穿著挺難受的,真像是個戲子。」 李肆站定,開口就差點把大家惹笑了。 「幸好這只是我們英華武人大典時才穿的禮服,穿成這樣來見大家,是讓大家看清楚,自漢唐而下,文人興教化,武人拓國疆,華麗和尊貴,不僅屬於文人,也屬於我們武人!」 這番話直灌人心,不僅勾起短訓班學員們的往日記憶,也攪動了那些新入學的學員內心。華夏自詡為禮儀之邦,儀表本就是最直接的體現,可自漢唐之後,武人地位急劇下降,連帶儀表冠冕,也都扯著文人的尾巴,只得文人的賞賜。 現在李肆將武人的地位抬起,在儀表上就下了這麼多功夫,在這英華新朝,武人前途,自是比文人還要光鮮。 「可是……文武分途,相互糾葛不斷,更是我華夏勢微之因。我李肆既在文,又在武,絕不願看到舊日禍事重演,歷代文人要背起亡國之罪,武人也不能免責!」 李肆今天不講天道,不講事業前路,卻直接講起了文武之分,這讓學員們都有些納悶。 將頭盔摘下,露出只有一頭青茬的腦袋,李肆環視這些學員,沉聲而言,解答了學員們的疑惑,也將他們的心神推到了沸騰的熔爐中。 「我華夏亡於夷狄,不僅是文人之恥,也是武人之恥。前明百萬武人,若是有一半盡心報國,天下何至於落入滿洲人之手!?即便是滿人得了半壁江山,我華夏還有一戰之力,可各路將帥卻只知己利,不知國仇,麾下士兵,也只知食祿而戰,不知為國而戰,更不知為我祖宗所開之華夏而戰,華夏淪喪,所有人都有罪!我武人更是難辭其咎!」 李肆拔高了聲調,講出了新朝武人的根本之策。 「或許會有人說,前朝國不知有民,也不知有軍,自然軍民都不知有國。而我李肆之國,不僅是武人打出來的,也是武人討來的,這國就是你們的國!你們的君王,現在是我李肆,以後是我子孫,但君為君,國為國,我李肆絕不會以君代國!」 「一國之君,奉行天道,恩沐萬民,這恩不是君王之恩,而是上天之恩。你輩武人,要守護的也非君王,而是君王所持之國。我李肆身為君王,有義務讓這國,化為你等武人之國,化為文人之國,化為工農商賈萬民之國!」 李肆環視眾人,所有人似乎都看到了他眼中的渴盼,那像是一份約書,逕直在心中展開。 「我李肆的國,上承天道,接華夏之根,下應萬民,續華夏之脈,你輩武人,願為這國效死嗎!?」 上千人同聲呼喝,這是前所未有的君王之論,李肆是在說,他這個君王也身負義務,為此他來跟大家定約,他立的國,是上古所述的人人之國,而非他的私國,若是做不到,他這個君王就是失職。而他們這些武人,要守護的先是國,然後是君。雖然看起來,依舊是君國一體,但他們武人為之效死的對象,不僅是李肆本身,還有李肆許給他們的約定。 「願意——!」 高呼的聲浪中,何孟風喊得尤為響亮,他其實還不是很明白,為何君國有差別,但是跟以前從上官和朝廷那聽到的激勵之語相比,李肆這番話就完全不一樣。雖然跟朝廷的說辭一樣,都只是一種態度,都要大家盡忠為國,可李肆卻說清楚了,為何要他們武人效死。 因為……李肆在說,這國是大家的國,不是他一人的國,既然是自己之國,那自然要如守護自己家人一般捨命。 到底「大家的國」是怎樣的,還沒人能搞明白,畢竟在他們心中,君國依舊是一體的,可李肆敢於提「大家的國」,這姿態已經是亙古未有。 甚至不少以前的軍標官佐都在想,其實李肆沒必要這麼低姿態的,可李肆說這話時渾身充盈著的氣勢,又不像是在跟他們商量,而只是宣告著一個不言而明的道理,讓他們這想法頓時就消散了。 「好像不止能求得富貴……」 這些官佐,包括何孟風,都這麼暗暗想著,只覺有一股深埋心胸的情緒,即將能在這個新舞台裡得到舒緩甚至張揚。 「我們武人要以血,以頭顱來衛護自己的國,那就得有非比尋常的決心!」 李肆轉了語氣,這是在向眾人提要求了。 「武人要時刻準備著斷頭,這一點,不僅要時刻提醒自己,也必須讓世人看得清楚!一如我武人的儀表,讓世人都懂得尊重我們武人,因為我們和他們不同,我們是將死之人!」 眾人都凝神傾聽著,做好了要付出什麼的準備。 「韃子入中原,以剃髮令折斷華夏脊樑,這樁恥辱,武人必須終生牢記!我李肆決定,身為武人,都要斷髮明志!」 他拍了拍自己一頭青茬的腦袋。 「以我做起,終生斷髮!」 沉默了好一陣,操場上千人同時摘下帽子,啪啪拍著自己的光頭,示意這一點咱們都已經做到了。何孟風一邊拍一邊想,這樣也好,就這麼乾淨利索,很是自在。 要當軍人,就得剃頭,李肆這新朝的一項古怪規矩就這麼定型了,其實李肆並不是為了什麼包紮傷口方便等等「現代」理由,而是想讓軍人這個團體對「國家」的理解更深一些,先讓他們跟一般民眾區隔開,是完成這項心理建設的必備條件,但他又不可能搞以前什麼臉上刺字的事,於是就把心思動在了頭髮上。 打造一支知國的新式軍隊,而非只知官長和軍餉的舊式軍隊,是他對黃埔講武學堂的期待。這方面的工作,范晉的天刑社和聖武會要做內在的工作,而外在的工作,得由他以自己為表率。 「滿清三面圍困,還正在征發大軍,我們人少,可我們槍炮犀利,不僅如此,他們背後的朝廷,還難比我們的國!」 李肆終於談到了眼下的形勢。 「先賢雲,上下同欲者勝,這國既然是大家的,咱們並肩而上,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這話引發了一陣萬勝的歡呼,等歡呼停止,李肆語調轉沉。 「可勝利之下,犧牲在所難免,昔日我在青浦舉旗,是為了一個交代,今日在這裡,也為諸位作這樣一個交代,諸位即便死,也都是為得死國!死得其所!」 【第五卷終】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不僅是血火之戰 「嘿……這些傢伙動作還真快,都轟塌了的城牆,居然都修補好了?」 即便是在廣東,十二月的清晨,寒風呼呼刮面,涼意依舊□人。鷹揚軍後營指揮使孟松江一邊打量著前面的城牆,一邊縮脖子搓手抱怨著。 「指揮,這都大半年過去了,許咱們立了國,就不許人家修城牆啊……」 後營甲翼翼長蔡飛在一邊嘀咕道。 兩人前方正是永安縣城,昔日城牆被王堂合當作靶子演練,垮了好幾截,現在已被粗粗補好,新舊城牆之間的痕跡明顯可見。城頭人影憧憧,來回奔竄,顯得極為慌張。 「別叫我指揮!叫我左校尉!」 孟松江嚴肅地提醒著部下,蔡飛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朝上司拱手,拉長聲調再喊了一聲。 李肆立國建軍,軍制確立後,對應到人的軍職和軍銜也定下了。軍職方面,翼、哨、目的帶兵官直接冠「長」,而營則為指揮使,軍為統制,軍之上為都統制,現在只有三軍,李肆直任。 這只是軍職,還得有軍銜。關於文武職銜,乃至更後面的爵勳,段宏時、范晉和蘇文采等人都已經搞出了一整套東西,只是現在基業草創,就一個天王府,爵勳這方面的東西,還沒必要頒行。 即便是軍銜,也沒全部丟出來,而且也顯得很簡練,軍以下各級軍官就是副尉、校尉、都尉三級,每級再以左右兩個小級別區分。軍以上則是中郎將和雜號將軍,這是頒布的銜級表。雖然沒看到後面是什麼,但這一套銜級接近漢制,大家都推測,後面肯定有四安、四平、四征將軍,還有前後左右四將軍等等漢制銜級。 基業初創,現在全軍都是高職低銜,沒有將軍,就連中郎將的銜級,都只有范晉一人領有,賈昊吳崖兩個軍統制只是左都尉,而孟松江這個營指揮使,也只是左校尉,蔡飛則是個左副尉,他之下的哨長是右副尉,正副目長還只是「驍士」,只是兵丁裡最高一級。 按照職銜表中的正常狀態,軍統制該是中郎將一級,營指揮使是都尉一級,翼長是校尉一級,哨目長是副尉。現在讓大家低上一級,自然是留出晉陞的空間。 可在鷹揚軍後營,上到指揮使孟松江,下到普通一兵,對這種狀態還有自己的理解,因為他們是「後」營,而他們的前身,就是在永安之戰和韶州之戰裡連出狀況的佛山翼。 孟松江感覺自己的命運被佛山兵扭到了一片泥沼裡,身為李肆的「松」字輩弟子,他能當上指揮使,在同輩師兄弟裡已經算是出眾,卻依舊為自己這一營的「後」字標籤而耿耿於懷。在他看來,自己爭不過青浦營指揮使方堂恆,那畢竟是高一輩的師兄,可總該爭過左右營的松字輩兄弟吧,自己當翼長的時候,左營龐松振和右營李松慎,還在張漢晉的手下當小小哨長呢,更不用說前營的安威,那小子,根本就是後門踹得噹噹作響…… 「這一戰可要打出成績來!後字丟不掉,爭個第一校尉也不錯!」 看著擺出一副堅守架勢的永安縣城,孟松江心火燒得呼呼作響。 「怎麼也得讓大家瞧瞧,我們佛山兵絕不是孬種!這一戰可是好機會!」 蔡飛也在摩拳擦掌。 十二月初,不待清廷聚兵合圍,李肆就主動出擊了,雖說兵還沒訓好,槍炮不足額,部隊戰力下滑嚴重,但搶在清廷圍剿之勢形成前行動,就算不能打爛清廷的圍剿戰略,也要打出一個反圍剿的有利態勢。 羽林軍出連州,兵峰直指梧州乃至湖南,龍驤軍逼高州,鷹揚軍向東壓迫聚在潮汕的廣東綠營殘部。如此三面開花,不僅是為擴展戰略空間,清理還賴著不走的清兵殘部,還為的是將尚未正式納入管治的州縣光復。 孟松江這一路拿到了向北控制永安、和平一線,將控制線推到粵贛邊境的任務,用孟松江的話說,最初是在哪丟的臉,就要在哪裡撿起來。 「咱們的八斤小炮,對付這城牆該有些費勁吧……」 後營炮哨的哨長垮著臉,對孟松江下達的命令表達了委婉的抗議。 新的八斤炮是營屬火炮,刻意減少了壁厚和炮身長度,讓總重控制在五百斤,目的是一頭騾馬就能拉著靈活機動,由此火炮的射程和威力也下降了不少。用來轟城牆不是不行,只是要想一個上午就轟出若干突破口,還真有點一廂情願了。 「先轟!我還有辦法!」 孟松江倒是篤定,一聲令下,八門八斤炮在城牆一里外擺開,咚咚開始工作。 「指揮……呃……校尉!城外民人說,巴旭起升了官,已經走了兩月,城裡一幫鄉紳老爺說咱們是闖賊,唆弄著新任的知縣據城頑抗!」 不一會兒,哨探來報,孟松江抽了口涼氣,昔日永安縣典史巴旭起是熟人,原本還以為能通過他來說服永安人,現在這計劃是雞飛蛋打。 「校尉,以前佛山翼的老兵,可是在大嶼山專門練過蟻附登城的本事!」 瞧著炮火在城牆上炸出團團煙塵,卻沒見大片城磚剝落,蔡飛心道這可正是靠一場硬仗來證明自己的好機會,毅然請命要攻城。 「也好……」 孟松江略一沉吟,也決然點頭,外人眼裡,都當他們這支軍隊只仗著槍炮犀利,可從雞冠山和大嶼山兩個訓練營裡出來的老兵都心裡有數,一半多時間都在訓著他們如何打贏面對面的血戰,現在,就讓他孟松江把這本事展露出來! 兩人正心氣昂揚,一溜人馬衝到近前,為首的騎士還在高喊:「房參軍請暫緩攻城!」 孟松江和蔡飛對視一眼,頓時像洩氣的皮球,還是讓那傢伙追上了…… 房參軍就是之前在佛岡廳被那同知打個半死的工商師爺房與信,傷好之後,一點也不在意之前的遭遇,繼續投身工作,被李肆看中,提拔到軍中任參軍,以文官身份處理隨軍事務,直白說,他扮演的是監軍角色。 房與信只在大的決斷上有否決權,無權干涉小事務。但這大的決斷,就要了孟蔡等人的命,他要說先不能打,他們就只能乾瞪眼看著,否則就是違紀,所以孟松江督著部下急趕,要搶在房與信跟上他之前,先拿下永安縣城。 「房夫子,你這是要去送命的啊。」 孟松江無奈地道。 「征程尚遠,能活得一個將士就是一個,我房與信捨去這一身皮囊也值得!」 房與信也是個讀書人,大義凜然地說著,讓孟松江和蔡飛等人直翻白眼,說你胖,你就喘起來了…… 「咱們的功勞沒了……」 看著房與信的馬車絕塵而去,蔡飛欲哭無淚,孟松江歎氣,他也想得到,房與信出馬,絕對一個頂他們倆,因為他有絕密武器。 炮轟停止了,一輛馬車舉著白旗來到城下,說是使者。守兵被轟了一頓,本就心慌,也不敢阻攔,直接用吊籃將房與信一個人吊了上去,然後那幫守兵就傻住了。 「發什麼愣!?速傳此城能做主之人來見本官!」 房與信大咧咧地叱喝道。 沒一會兒,一個七品清官,帶著十來個鄉紳就過來了,瞧這幫人的臉色,像是還剛剛吵了架,房與信似乎正好替他們解圍。 官紳一見負手而立的房與信,也都呆住了,過了好一陣,鄉紳裡幾個老者就顫巍巍地跪了下來,一邊砰砰叩頭,一邊帶著哭腔地喊道:「老……老兒等跪迎天官!嗚嗚……」 那清官眨了好一陣眼睛,眼角也濕了,雙膝一軟,撲通也跪在地上,嘴裡哽咽道:「不想今日,竟能窺得我中國儀顏!」 大紅緋袍,雲雁繡補,烏紗帽的一對硬翅正悠悠晃著,在這個滿是青藍官服的時代,一看就兩眼再挪不開,加上房與信那凜然氣質,還真流溢著大國重臣的味道。 「聽聞有人妖言惑眾,說我中國之軍乃闖王之軍,本官乃天王府參軍房與信,不忍見爾等遭刀兵屠戮,就來此讓你們見見,讓你們知道,天王所興之兵,復華夏衣冠,正華夷之辨。爾等可不能繼續助紂為虐,抗拒天兵!」 房與信沉聲說著,那知縣跟鄉紳們對視一眼,再看看周圍的兵丁也跪了一地,各自都覺有了台階,長歎一聲,再次跪拜。 「我等願降……」 看著自縛而來的知縣和一幫鄉紳,孟松江沒好氣地對房與信道:「房夫子,你可別指望後面的縣城也如這般順暢……」 房與信聳肩:「少一分苦累就算一分嘛……」 孟松江心中哽咽道,這哪是少苦累,根本就是少功勞! 房與信接著歎氣:「粵東僻壤,昔日受滿清荼毒少一些,留存老輩多,對前朝和我華夏的顧戀還在,咱們這一路算是輕鬆的,西邊那一路,可就麻煩了。」 孟松江皺眉:「西邊?」 房與信點頭:「西邊,新會……」 新會縣城,龍驤軍前營翼長鄭威氣得跳腳大罵,「這些混蛋老百姓是想送死麼!?」 炮聲的尾音還在半空劃著,大群婦孺正從城裡湧出來,一個個就在城下站定,竟然是想靠自己血肉之軀來擋住炮彈,正是這些婦孺,讓英華官兵的炮擊戛然而止。 「這裡是新會,他們是新會人……」 龍驤軍副統制,前營指揮使鄭永瞇縫著眼睛,老一輩傳述的記憶潺潺流入腦海。 「我們還不止是要跟韃子作戰,更是要跟韃子凌壓而下的民心作戰。」 他百感交集地搖頭,六十多年了,沒想到新會人,還是這般「節烈」。 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問女兒香不香,油鹽醬醋拌生薑 新會縣本就屬廣州府,之前青田公司在這裡下過不少力氣,都沒想過會出什麼問題。龍驤軍打起新朝旗號,以「路過」的心態,要順手接收新會縣城,卻不料在這裡撞了一鼻子灰。 新會攔在前進高州的要道上,不可能棄之不顧,張漢皖只好展開整個龍驤軍,將新會團團圍住。 「愚民!韃子給了這些傢伙什麼好處,讓他們也擺出這麼一副盡忠殉國的架勢!?」 張漢皖很生氣,拳頭張張合合,「開炮」兩字就在嘴邊轉著,卻始終吐不出口。跟著李肆學了太多,核心一事他很清楚,向這些婦孺開炮就等於屠城,他要屠城,李肆就要屠他。 「他們新會人都知我們之前是青田公司,不是什麼闖賊,就算不認這面大旗,也不至於官民同心到了如此地步吧?」 張漢皖看不懂眼前這幅場景,在他身後,一面火紅大旗正迎風招展,旗上是金黃雙身龍上下團抱,內聚為一顆斜昂龍首,兩隻龍瞳恰似太極兩元,團龍周圍雲紋包裹,不管是龍頭還是龍身,都跟雲紋一般,古樸簡練,透著一股千年而下的蒼茫大氣。 這面大旗就是所有人都覺新鮮的「國旗」,雙身太極團龍就是新朝的標誌,寓意上應天道,下順萬民,執中守正,陰陽相諧。李肆在青浦舉旗後,就廣招畫師來繪國旗,無數畫師獻圖,就一個叫邊壽民的畫師獻的圖入了李肆之眼。 「張都尉有所不知,這新會人,是不看什麼旗的,他們就只看自己脖子……清廷刀快,廣州血濃。」 參軍楊俊禮也是從青田公司公關部拔起來的人,出身曲江縣衙,和蘇文采一樣,原本都是小小刀筆吏。四十多歲了,一直碌碌無為,卻在青田公司這個大舞台裡燃燒起來,表現壓過了眾多年輕後輩。 李肆在青浦舉旗時,楊俊禮正在肇慶府高要縣任工商師爺,得知消息後,等楊琳帶督標出了肇慶府,就將他能組織的巡丁、商人護衛連帶縣衙吏役全都糾合起來,控制了高要知縣,嚇跑了肇慶知府,楊琳在佛山被逼退後,也不敢在肇慶府停留,直奔高州而去,為李肆拿到肇慶立下了首功,由此也換得了在天王府裡,被眾人視為炙手可熱的參軍一職。 只是他當刀筆吏二十多年,開口閉口「朝廷」,實在難改,張漢皖也習慣了,不以為忤,虛心請教起來。 「可憐窈窕三羅敷,肌如冰雪顏如荼。再拜乞充軍庖廚,解妝請代姑與夫。」 「妾尚年少甘且脆,姑與夫老肉不如,請君先割妾膏腴,味香不負君刀俎。 「食之若厭饒,願還妾頭顱,姑老夫無子,妾命敢踟躕。」 楊俊禮卻開口念起詩來,張漢皖初聽還沒什麼,越聽越覺心冷,聽到後來,已是渾身發顫,一時想到的是李肆跟他們講過的「菜人」之事,而那是五胡亂華的往事了。 楊俊禮長歎道:「這是屈翁山先生在《廣東新語》裡所發之慨歎,說的就是六十多年前,眼前這座城裡的慘事。」 不僅張漢皖兩眼圓瞪,他身邊的侍衛都忘了職責,不約而同地指向這座小城,「就在這裡!?」 周圍的將兵也都聚了過來,有人道:「若是如張巡那般,為抗清兵而捨命就鑊,倒也死得既孝又烈!」 楊俊禮呵呵輕笑,苦澀地笑,「新會確實為此事而出了四孝烈之名,敵軍圍城,糧盡多日,不得已屠人以食,掣簽而選,有妻代夫者,有女代父者……」 他搖頭道:「可惜,攻城者非清兵,而是晉王李定國。守城者也未有滿人,而是本城將兵。晉王東征,就折於這新會城下,這新會人,可真是一城『節烈』!」 張漢皖和眾人都呆住了,這段歷史他們可不知道,他們總覺得,除開文武官員,一般漢人,只有為抗清而殉死的,可這新會人,居然為守清而徇死!? 鄭永的聲音響起:「這事我知道一些,他們也是被之前廣州屠城給嚇住了,怕降了晉王后,清兵再打來,要將新會也屠了。民人不僅甘願就戮而食,還幫著守軍阻撓晉王攻城。晉王心地仁厚,又以救民於水火為旗號,不願對新會人下狠手,這才招致他東征大敗。」 沉默了好一陣,張漢皖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 「現在是把我們也當晉王來擺佈了!?知我們是仁厚之軍,就直接拿婦孺擋在城前,滿城男人的骨頭去哪裡了!?」 楊俊禮哀歎點頭:「晉王東征復漢,自然是沒錯,可新會人為保一城之民,拚死抵抗,不惜食人,似乎也沒錯。要怪,就怪平南王鎮南王,怪他們身後的……滿清吧。」 鄭威雙目噴火:「怎麼沒錯!?他們就是天王所說的漢奸!不僅為惜命而站在韃子一邊,還吃婦孺求活命,公私兩罪都犯下了!」 張漢皖也咬牙道:「我看什麼四孝烈,根本就是他們編出來粉飾顏面的!」 楊俊禮看了看這兩人,心道天王教出的人果然看事看得透,當年新會一戰裡,還有所謂的烈女,是在家時被兵丁姦淫而死的,由此可見當時城裡之亂。那些為夫為父代死的女子,她們也是不得不死,給她們編些故事,吃人者和被吃的,似乎都有了光彩,這不就是那些犬儒最擅長幹的事麼? 依稀的哭聲傳來,那是城牆下的婦孺正一邊挖溝,一邊為自己的命運哀泣,她們得在這城牆根下打棚子「堅守」。城牆上的將兵壯丁們也都忐忑不安,但他們都還是一絲信心,這李天王舉旗要復華夏,那該是跟六十多年前的李定國一樣,不好對自己要解救的民眾下手吧。 「傳令!」 張漢皖臉頰漲紅,再忍不住,就要下令開炮,楊俊禮和鄭永都緊張地盯著他,說實話,他們內心深處也覺這一城之人無恥,還不如徑直開炮,來個痛快。可一來婦孺何罪,二來他們擔不起屠城這個罪責,連李肆也擔不起,肯定要拿發令的人開刀。 「急報天王,求賜方略!」 最後張漢皖卻艱辛地吐出了這麼一句,他的西路軍連家門口都沒出,就被新會人堵住,北面賈昊和東面吳崖兩個大哥還不知要怎麼笑話自己。 可他卻不得不去求李肆拿個主意,他真做不了主,他們是為復華夏而戰,怎麼也難對婦孺開炮。 李肆已親率鷹揚軍東進,三天後,信沒到,另一個人到了。這人大家都認得,袁鐵板袁應綱,以前在英德說書為業,後來被招進青田公司,再後來居然成了范晉的部下,軍中不少俗語歌謠,都是他的手筆,現在頂著左校尉的軍銜掌管軍禮監,什麼鼓手號手和軍中寫傳單的文書都歸他管。 「天王是讓我來罵人的……」 袁應綱挺胸疊肚,趾高氣揚,估計是正在醞釀情緒,也難說他確實就是這麼得意,張漢皖、楊俊禮和鄭永三個西路軍首腦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筆來!紙來!人來!號鼓鈸鐃也都給本校尉聚起來!聽聞房參軍在東面以一身官服連收幾縣,我袁應綱袁鐵板,如今就要靠一張嘴皮,將這新會踏於足……舌下!」 袁應綱一發話,新會這個戰場就成了他的講台。 第一波攻勢是無數張傳單,將廣東四孝烈的事用俗語重寫,用飛天炮射到城裡。新會人雖然知道六十多年前的舊事,也是靠著這些記憶,才又用出了現在這一招。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吃人的細節卻沒多少人記得。原因很簡單,吃人者的後人和被吃人的家眷都還相處一縣,吃人的人總是不願把這當光彩事說給子孫,被吃之人的家眷也不願提起這往事,畢竟跟吃人者的後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漸漸這事也就淡漠了。 可隨著裝滿傳單的開花彈在城裡摔裂,一張張傳單飄灑而出,過往舊事赫然紙上,應了過往記憶的零星邊角,新會人也都出了一身冷汗。 羞恥心自然人人都有,但卻被另一層恐懼之心重重壓住,新會人都在想,莫不成自己也要面臨祖輩同樣的境遇? 新會縣衙大堂,鄉紳士宦群聚,卻是笑語歡聲,顯出一分怪誕的亢奮。 「我新……新會……會,孝……孝烈之名!賊人都……都知,就更不……不能辱了祖輩這名聲!」 一個牙都掉光了的老頭顫顫巍巍嘶喊著。 「一城百姓,全是忠烈!雷父母可得一一記好了我們的名字!」 「小人的偏房侍婢都在城外了,父母老爺安心吧!賊人若是對婦孺下手,老天爺絕不饒他們!」 「小人本想也去城外,可女兒非要學那孝烈,以身相待,也只好含淚成全,唉……」 「妻女可捨,錢財也可捨!就為這節烈之名,咱們也都得搾出每一兩銀子!」 其他人都鬧哄哄地應合出聲,而他們言語之間,都匯向端作上首的一個年輕官老爺。 「好好……好!諸位忠義之心,雷某感懷五銘!只要我新會在賊潮下頂住,朝廷會記得諸位,皇上會記得諸位!只是那些婦孺……」 新會縣知縣雷襄被這氣氛給感染得流淚了,他這個進士出身的正途官,剛剛被吏部分發到廣東,書卷之氣還未脫盡,此時只覺渾身都在燃燒,自己正與新會一縣,人縣合一,以他的性命,以一縣人的性命,踐行著三綱五常的大道。 「若是皇上能知我新會的忠義,怕是也會流淚吧……」 他擦拭著自己的眼角,心潮澎湃,賊軍勢大,他雖然才來,卻已經知道韶州一戰的情況。賊軍四千就破了官兵四萬,眼下圍城賊軍有六七千人,還有紅衣大炮。城裡就聚攏了全縣一千多汛塘綠營,加上差役丁壯也就三千來人,怎麼也難守住,就只能依靠全城五六萬住民,特別是那些婦孺…… 可犧牲婦孺來守護一城,雷襄這個讀書人心中還是有些難以接受,總覺得哪裡不對。 「若是城破,婦孺也難逃賊害,她們能護得新會,也是全了她們孝烈之名,雷父母,大局為重……」 縣學的學諭抖著鬍子說道,他的女兒妻子也都出城了,雖然心中也在痛,可覺得日後若是能得來朝廷賜下的孝烈牌坊,她們這一輩子也算是值了。 雷襄艱辛地點點頭,竟然不覺這學諭的話自相矛盾,若是賊人不顧婦孺,他們推出城去又為的是什麼? 雷襄只是在腦子裡想著,的確,大義重過小義,這全家之義,就得從了為朝廷守土的大義,只是為以身作則,自己那新婚燕爾的嬌妻也在城外……不敢想啊,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他寧願自己嬌妻死於炮下,也絕不願她葬身人腹! 「這一招可撕不破他們的臉皮,看他們那臉皮比城牆還厚!」 張漢皖恨恨地說著,又一天過去了,新會人像是沒收到那些傳單一般,婦孺在城牆根下越聚越多,挖溝搭棚,生火煮飯,逕直在外面過起日子。要衝過去抓人吧,沒炮火掩護,清兵在城牆上放槍放炮,白白犧牲不說,還要連累城牆下的婦孺。 「那只是熱場,現在才是正戲!」 袁應綱一點也不慌,手一招,他的「宣傳兵」上陣了。 大鼓敲響,鈸鐃震天,戰場成了戲台。 「咚咚鏘~咚咚鏘~」 「康熙年唉盛世到唉,喜人喜事數一樁唉~數一樁!」 「咚咚鏘~咚咚鏘~」 「新會特產女兒香唉,一甲輪完又要嘗唉~又要嘗!」 「咚咚鏘~咚咚鏘~」 「你問女兒香不香唉,油鹽醬醋拌生薑唉~拌生薑!」 「咚咚鏘~咚咚鏘~」 「你問女兒香不香唉,炒煮烤煎抹鹹醬唉~抹鹹醬!」 咚咚鏘的大鼓鈸鐃聲將不堪入耳的粗詞一波波送入新會城裡,人人都臉色發白,直吞唾沫,城外的婦孺也起了騷動,不少女子都哭喊著朝城裡奔去,卻被緊閉的城門擋住。 女兒香是啥?傳單上說得很清楚了…… 不是每個人都甘心去當什麼孝烈的,大多數婦孺都是被強勸出來的。想到那傳單上所說的淒慘情景,城外的婦孺從最初的騷動漸漸發展到潰亂,城門撞不開,大群人都朝城外跑,短短一兩個時辰裡,城外數千婦孺,頓時散去了大半。 「還有死硬的……」 張漢皖很興奮,真想不到這袁鐵板,就靠一張嘴,就亂了那些犧牲品的人心!真比大炮還管用! 正要吩咐火炮準備,他卻沮喪地發現,還有不少婦孺不僅沒跑,反而主動將他人丟下的城牆空隙給填住了,雖然這層「人肉城牆」比之前稀疏了很多,但一炮過去,怎麼也得死上十幾人。 若是在外省,遇上這般頑抗的民人,轟死也就轟死了,可這是新會,就在廣州府治下,若是他徑直朝婦孺開炮,李肆立的這國,可就要被各方人,特別是正在加意籠絡的士人所側目了。儘管真正卑劣的是對方,但大義的戰場,連雞蛋裡都要挑出骨頭,更別說你徑直露了一條縫…… 張漢皖氣沖百匯,袁應綱卻哈哈一笑,「不妨事不妨事,這只是開場戲,有此般效果,已是出乎意料。」 張漢皖服了,再不多話,就跟著大家一起看袁應綱的下一場戲。 第二百七十七章 崖山向南,新會向北 一封箭書射入城內,雷襄收到時,眼角淚痕還沒幹,他的嬌妻帶著侍女,就守在城門外,攔著賊人最明顯的目標。 老天何其恩待他,將這樣忠貞的妻子送到他身邊,可老天又對他何其不公,居然就在他和妻子剛剛成婚不久……不不,我雷襄苦讀聖賢書多年,現在又食朝廷俸祿,怎能牽掛兒女情長。 匆匆強扭過心緒,雷襄打開書信,心道準是勸降書,待我寫一封義正詞嚴的文章好好罵一通,這文章最好能流傳千古…… 腦袋上下幾劃拉,雷襄呆住了,這是什麼意思? 城裡鄉紳士宦們看了信也呆住了,「這是什麼意思?」 學諭姓婁,呸了一口:「果然是賊人!人面獸心之徒!就惦記著什麼女兒香!」 那估計快七十歲的顫巍巍老者也附和道:「人肉都是酸的,哪裡香了?」 吭哧咳嗽聲響起,大家都裝作沒聽見這話,這老者叫余銘福,是新會縣練總余希爵的父親,在這一縣名望頗高。他身邊的人都悄悄離了一步,還屏住了呼吸,就覺得腸胃翻騰,似乎有一股讓人作嘔的氣息正從這老者身上散出。 這封信確實很怪異,信上說,你們用婦孺攔著不讓我們攻城,那我們就只好圍著你們,咱們把六十多年前的舊事重新演一遍。可想到你們要把香噴噴甜滋滋的女兒家都煮來吃了,你們捨得,我們可捨不得。這麼吧,我們天王仁厚,比晉王還仁厚,就用糧食跟你們換女兒家,免得你們要拿她們下鍋,這樁生意不錯吧?另外呢,等你們吃光了糧食,又沒了女兒家能吃,那麼肯定要對老人小孩也動起心思,咱們天王仁厚,真比晉王仁厚,就再把這些人也用糧食換了。 城守汛千總姓魏,執掌具體軍務,他機械地向眾人念著這信,聽到「糧食」一詞,不僅雷襄心中一抖,其他人也都一臉惶然。 新會被圍,數萬人困在城中,還不比六十多年前,那時候預有準備,人也沒今日這麼多,依舊被圍到要吃人,現在麼……能頂過兩個月嗎? 「賊人是把咱們當三歲小兒了麼?換了婦孺出去,他們就徑直開炮轟城!?」 練總余希爵聽到這裡,冷笑出聲,也引得眾人連連點頭,甚至還有人吞了口唾沫,一縷思緒在心底陰暗角落飄過,真到了那般田地,前輩都吃過了,咱們這些後輩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還沒完……」 魏千總舔舔乾裂的嘴唇,繼續念著信。 為什麼說這信怪異,因為後面還在幫他們出主意,說你們肯定怕沒了婦孺,我們就要開炮。我們天王也很厚待讀書人,只要讀書人來代替婦孺,我們絕不會開炮,哪怕傷著一個,我們都不願意。 「好!我輩士子,讀聖賢書,為教化事,滿腔正氣,正好在城頭斥責那幫無君無父的賊子!」 婁學諭抖著鬍子,激動地主動請纓。 雷襄更是感動,新會還真是一縣忠義!讀書人也都這般有氣骨!只是……真到了絕境,他是不是要學張巡殺妾那般,殺了自己的嬌妻,煮來給將兵分食?不不……他可絕不願意,不僅是為捨不得,還為的是他總覺得自己成不了張巡。心中總有哪裡擰結著,讓他在這個名字前自慚形穢。 「肯定是在玩什麼把戲!反正現在見著了,婦孺在前面,賊人就不敢開炮,就以穩待變!楊制台就在高州,他很快就能帶著朝廷大軍打回來!」 沒注意年輕知縣的複雜神色,魏千總念完信,沉聲咬牙說著,他可不想壞了現在這局勢。 「沒錯!咱們新會人可是為朝廷穩住了整個廣東,整個嶺南!今次就讓朝廷再看到咱們新會人的忠義!」 余練總心氣十足,倒像是信了十二分一般。 「再讓婦孺散在城外,聽著那昏謠,早晚要全散光,不如將老弱和女子都拿去換了糧食,也是以備不測。」 「對對,反正城中民眾數萬,就算他轟塌了城牆,讓民人學著六十年前那般,逕直堵上就好!若是賊軍敢沖缺口,就讓民人立在那裡!」 「婁學諭不是說了要帶讀書人上城頭麼?那李肆多半也是不會開炮的!」 還是有理智之人發了話,想著那歌謠就在耳邊轉著,再硬的心志也要被繞軟,確實不能再讓婦孺待在城下,可上到城頭,又要亂了守備,還不如丟出去換糧食,也算是人盡其用。 當下眾人就商議妥當,都覺得只要糧食在手,民人在城,這新會就如鐵桶一般,怎麼都能堅持下去。雷襄也丟開了心頭雜念,想著李賊不過是一時猖獗,當年三藩佔了大半國土,噶爾丹都打到離北京幾百里地的近處,皇上和朝廷不也都堅持下來了嗎?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雷襄當然不會把自己妻子送出去,不少人也不願這麼幹,原因卻各有不同。 「爹!咱家屯糧足夠,為什麼還讓家中女人出城換糧?這不是把她們送入賊口嗎?」 城中一處宅院裡,練總余希爵正跟自己的父親吵架。 「你懂什麼!?那李肆還算仁義,讓她們出城,總還有條活路。」 他父親余銘福不復縣衙大堂的老邁昏聵模樣,整個人散發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 「什麼活路?那些賊子胡言亂語,爹你還當真了?」 說起城外高唱的「新會女兒香」,余希爵嗤笑。 「賊人只知個大概,並不知就裡。當年吃人的又不是我們新會人,而是守城的兵丁!我們新會人也被朝廷的兵害慘了,他們怎知那時新會人的苦!?」 他很是不解:「這些事爹你都跟我們小輩講起過,怎麼還被那昏話嚇住!?」 余銘福痛苦地搖頭:「賊人帖子上說的事都是真的,不僅官兵在吃人,新會人自己也在吃人。」 余希爵呆住,父親的話就在耳邊縹緲地響著。 余銘福帶著一股解脫的釋然說著:「你爹我那時才三歲,記不住事,吃沒吃不知道。可我少時曾經問過你爺爺,他不開口,就只指著祠堂流淚。問了叔伯輩才知道,那時你爺爺也跟著官兵一起守城,掣簽選人時,選到了他。官兵說既然是丁壯,本人就免了,但得在家中另選一人,全家都盯住了你姑姑,她去的時候才十二歲……」 說到這,父子倆同時打了個哆嗦。 余銘福接著道:「叔伯們跟我說得很清楚,當年晉王李定國攻新會,咱們新會人本無心堅守,來援的官兵也不多,可官兵就說了一句話:想想三四年前的廣州和肇慶,全城人都被嚇住了。廣州城破那會,屍首都飄到了恩平江,從佛山到新會,全都不戰而降。」 「李定國來攻時,最初轟開城牆,新會人還得要官兵驅趕,才不得不去搬石塊堵缺口,後來發現李定國不願傷到民人,不必官兵驅趕,也都幫著一起守城。老弱婦孺還主動從缺口爬出去,拆了李定國用來搭梯子的葵樹幹,逼得他只好圍而不攻。」 「到得糧盡,官兵開始吃人,新會人就掘鼠羅雀吃草,守城丁壯也跟著官兵吃人,你爺爺……唉!反正到後來,大家都開始吃了,連幾個秀才都沒能免禍。整個縣城,家家鍋裡都煮過人肉,吃了不下萬人。那些骨頭,都還一同埋在北門外的山腳下,沒人敢照著往常那般,跟其他家人葬在一處,因為沒人敢去祭拜……」 余希爵聽得兩眼發直,余銘福長聲哀歎。 「賊人那一番俚謠唱出來,你們還只是腸胃翻騰,我們這些知道根底的,都恨不得掏刀子把自己剮了!兒啊,咱們新會人,沒誰是清白的!」 沉默了好一陣,余希爵卻篤定地笑了,他問:「爹你也知那李肆的底細吧,覺著他是個晉王式的人物?」 余銘福沒有猶豫,逕直點頭,新會離廣州那麼近,他又是一縣名望,跟青田公司的人打過太多交道。李肆是個什麼人,新會人大多都清楚,也正是如此,才施出這般手段。可他這一直在閩浙游手好閒的兒子並不清楚,余希爵直到廣東亂起才回鄉,接下族中掌握的一縣練總位置,滿心想的是在這一亂中謀取功業富貴。 余希爵冷聲道:「那他必敗!爭天下豈能懷婦人之仁!?爹把家中女眷,甚至孩兒的妻女送出去,這不還是禍事嗎?」 余銘福抽了口涼氣,像是有些不認識自己兒子了,他皺眉問道:「留在城裡,若又到了那般田地,該如何是好?」 余希爵咬牙,決絕地說出余銘福熟悉而又陌生的話:「即便賊人善待她們,可李賊敗後,她們不更是生不如死?留在城裡,真到了那一刻,還能得個名聲!」 余銘福猛然咳嗽,他想反駁,但他卻開不了口,那一刻,他像是又見到了六十多年前,正作著某個艱難抉擇的父親。 這時候他也終於回過神來,當初之所以要讓婦孺出城阻炮,不就是大家都覺得李肆不可能打得過朝廷,怕朝廷打回來的時,要將新會當作敵城屠戮嗎?而李肆為什麼必敗?正如他兒子所說那樣,因為李肆是個好人。 他們新會人都知道,好人都是失敗者,李定國是好人,所以失敗了,李肆也是個好人,以他們新會人的經驗,李肆也一定會失敗,勝利屬於朝廷,他們的忠義,是要給勝利者的。 「罪孽啊……六十多年了,這罪孽終於浮了出來,要在咱們新會人身上重演,老天爺啊,何忍如此苛待我們新會人!?」 等得兒子走了,余銘福淚眼婆娑,無力地捶著桌子,對他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勝和敗,生和死,已經看淡了,他只覺自己,連帶所有新會人,都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越行越遠,靈魂沉淪到不可知的罪惡深淵。 「婦孺不再守著牆根了,城頭也出現讀書人了,怎麼我就覺得很不舒服呢?」 城外龍驤軍中軍大帳裡,參軍楊俊禮一邊祝賀袁鐵板的第二場戲完美落幕,一邊卻鬱悶不已。 「因為我還是開不了炮!」 張漢皖倒是很明白自己鬱悶的原因,新會人推出來好幾千婦孺,將人肉按豬肉價算,一人大致換得半石到一石米。 「實在想不透啊,新會人的臉皮厚到了這種程度。」 鄭永也是感慨不已,原本對新會人還抱著的一絲同情也煙消雲散,甚至他都在想,如果張漢皖真忍不住下令開炮攻城,他也要跟張漢皖一同分擔責任。在鄭永看來,新會人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前輩連人都吃過了,將婦孺當作籌碼來保命,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袁鐵板,你的第三出戲呢?」 張漢皖喘著粗氣問,婦孺雖然散了,讀書人卻站上了城頭,城裡還多了幾千石米,新會人守城的決心更足了,他卻還是不能動彈。 只要沒官身,讀書人那也是老百姓,更何況李肆還專門交代過,不能為難讀書人,有時候他就在想,四哥兒那般睿智,也該知道李定國的事,怎麼也不會步他後塵吧? 「第三場戲啊,還得等基建部的人到。」 袁應綱倒是不慌不忙。 「基建部?」 眾人一頭霧水,直到第二天,基建部的大批人馬到來,吭哧吭哧地開干,這頭霧水還沒散去,他們就只是在挖坑,就在新會縣城南門外兩三百步的地方,挖了一個深坑。 第三天,一根應該是海船桅桿的巨木運到,將兩卷巨幅掛上桅桿頂端的橫樑後,數百人喊著號子,將這根足有十多丈高的巨木立了起來。 「我還以為是要搭炮台呢……」 張漢皖還沒看明白,這時巨木已經立好,工頭一聲令下,兩卷巨幅帆布舒展而下,猩紅底色上各四個大字,兩三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原來是路標啊。」 看著左右各四共八個大字,眾人釋然,巨帆隨風微微拂動,他們都覺之前的鬱悶也被一層層拂去,內心舒爽不已。 「看什麼看!?豈能任外物撼我心志!此時正乃舒我士子浩然之氣時,念!大聲念!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 新會縣城南門的城頭上,婁學諭正帶著一幫縣學童生「以身守城」。大桅立了起來,也引發了童生的騷動,婁學諭目不轉睛,沉聲喝著,童生們也都下意識地背手挺胸,高聲朗誦,似乎要以自己的話音,將那大桅壓下去。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 這一段是《大學》裡最基本的內容,對這些童生來說,已經熟得舌頭有了神經反射,逕直滔滔不絕而來。 知縣雷襄也在一邊觀望動靜,那大桅下的八個字赫然入目,童生們的朗誦也同時入耳,那一剎那,他只覺眼前一陣恍惚,呼吸驟然滯窒。 那大桅上的八個字是,「崖山向南,新會向北。」 這八個字像是巨靈神的兩隻手,一隻把住他的身體,一隻把住他的魂魄,朝著這恍若路標的大桅南北猛烈撕扯而開。 第二百七十八章 當不起的忠義 新會之忠義,讓雷襄無比感動,但也讓他總是難解疑慮,他始終難以面對一個問題,吃人和不忠都是大逆不道之罪,可忠義就真能抹去吃人之罪麼。 沒來新會之前,這個問題本不是問題,張巡守睢陽吃人,後人都不以為罪,因為他有盡忠大義。 可到了新會,領略了新會人將婦孺推在前面的忠義,知道了六十多年前發生的故事,再受了那一番俗謠的轟炸,這個問題又再次擰結在心胸,而他一直沒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現在這八個字,讓他終於清楚這結到底是擰在何處了…… 「我本以為,已經懂了什麼是華夷之辨,可現在,我又不懂了。」 他苦澀地自語著,這結,自然就是華夷之辨,崖山是什麼?是中國,是華夏!崖山在哪?就在新會縣城南面百多里處,就在這一縣之地裡! 這座大桅路標南面就是崖山,百多里外的海灣裡,四百多年前,數十萬宋人殉國。 這座大桅路標以北,就是他腳下的新會縣城。六十多年前,廣州抗清十月,全城被屠,接著新會就「傳檄而定」,沒見到什麼忠義。再過了三四年,李定國以南明晉王之旗東征,新會卻滿懷忠義,全力抗明,還留下了新會四孝烈的美名。 南北都是忠義,可這忠義,雷襄怎麼也難並列而論。新會人的「忠義」,根底是什麼?即便雷襄只是死讀書,也不會迂腐到認為那是「執本朝正朔之心」,那根本就是懼暴!他們不是受華夏之仁的感召,而是屈於本朝立國之暴的凌迫。而對讀老了聖賢書的他來說,仁發自華夏,暴發自夷狄。 跟婁學諭和這幫童生同在城頭,聽著那《大學》之誦,修身、齊家、治國,聽在雷襄耳裡,自覺無比羞愧。這新會人修的是就我不死身,齊的是除我之外家,以此身此家而治的是什麼國?禽獸不如國!他渾身燥熱得恨不能一頭撲下城牆,這不是忠義!至少不是他求的忠義! 「夫君為何而憂?若是為憐惜妾身,萬勿掛懷……」 雷襄的妻子雷氏在他身後俏立著,雖然一身婦人打扮,卻還一臉青澀。見丈夫臉色青白紅不斷變幻,還當他在憂心前路,刻意寬慰。 可一想到前路,之前那歌謠又在心頭翻騰,出身書香門第的雷氏也是俏臉煞白。 「真要應了睢陽故事,妾身就只一求……」 雷氏雙手絞著手絹,不由自主地開口哀求,死並不懼,還有事比死還可怕。 「請於庖廚內剮肉,留妾身完骨。」 這低低淒語,像是一道閃電,劈在雷襄心中。 「不!我雷襄的忠義,絕不附同新會之忠義!」 他再顧不得其他,一手拉住妻子,咬牙道:「你我夫妻一體,寧可同死,也不能任你落入人腹!」 大桅下,參軍楊俊禮皺眉搖頭:「新會人已經不要臉了,做得再多,他們都不會臉紅,更不會羞愧得開城納降。他們有他們的大義,要給韃子朝廷盡忠嘛,當然內裡是給自己的小命盡忠,這大桅高旗,怕是白費了。」 眾人點頭,都覺得太浪費,這麼高壯的一根大桅,怕不得上千兩銀子,天王為收攝新會民人之心,真是不計代價。可惜的是,新會童生的誦書聲還朗朗作響,新會縣城裡,恐怕沒人能被這座巨型路標上的八字所撼動,真正撼動的是他們這些外人。 「這不是給新會人看的……」 袁應綱撓頭,他必須攤牌了。 面對眾人的詫異目光,袁應綱小心翼翼地道:「我來這的目的,也不是要幫你們攻下新會的。」 什麼!?袁鐵板這一番工夫,竟然不是為拿下新會縣城而作?這傢伙只是在過自己的嘴癮麼? 楊俊禮瞪眼,鄭永的手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張漢皖則已經把手握在了劍柄上。 袁應綱趕緊丟出了護身符:「天王有令,等教導營趕來,龍驤軍就可繼續西進。」 興奮、輕鬆、失落等等情緒在張漢皖心中交織而過,最終攔下來的卻是對大局的關心,張漢皖訝異地問:「要在這裡,在新會,設新兵營?」 袁應綱點頭:「要在這裡設第三個新兵營。」 教導營不是戰鬥編製,而是新兵訓練單位,把新兵營放在新會,李肆的這個決定讓眾人都覺有些匪夷所思。 張漢皖想不通:「不說訓練營的事,新會攔著向西的要道,就算糧草可以在前方直接籌集,可輜重彈藥都等得靠後方運送,不拿下新會的話,就只能走肇慶到恩平一線,這樣可是大費周折。」 鄭永也皺眉道:「靠新兵營,再配上一些火炮,倒是可以嚇住新會人,可終究是根刺,逕直紮在廣州府身邊,這形勢很頭疼。」 也許是要解釋的事太多,袁應綱一時沒了頭緒,訥訥說道:「這就必須提訓練營的事……」 楊俊禮一直在沉吟,聽他這話,兩眼猛然一亮。 「我明白了!哈哈……妙……妙啊!」 袁應綱不說話了,就聽楊俊禮如何說道。 「留下新會不佔,有兩樁妙處!」 楊俊禮還吊起了胃口。 「你們覺得這新會人如何?」 這問題,大家都眉毛鼻子皺到了一起,那還用說,噁心得隔夜飯都想吐出來! 「所以呢,我猜天王是想把新會留下來,第一樁妙處,自然是讓新兵熟悉戰場,同時也見識他們所要面對的敵人,到底是怎樣的內裡。」 這個大家稍稍一想就明白,紛紛點頭。 「第二樁妙處更大,天王給我們的西進訓令裡說到,我們跟韃子朝廷一戰,不止是血火之戰,更是人心之戰。這新會就是個現成的……教範,嗯,教範!韃子朝廷種種虛偽,種種逆亂人心之處,都可由新會看得明明白白,所以我猜,當天王收到統制的急報時,多半還在慶幸統制沒能拿下新會。」 楊俊禮這一番話,聽得鄭永張漢皖目瞪口呆,居然是這樣? 袁應綱蹺起大拇指:「楊參軍厲害,把天王的交代都說透了,天王的原話是……要讓新會成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本來我袁鐵板還是一知半解,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嘿嘿笑道:「崖山就在新會,之前天王就讓我籌備崖山紀念館,沒想到新會人又在重演六十多年前的故事。張統制的急信一到,天王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說一正一負,新會都佔全了。崖山是悼念華夏淪喪和我漢人的忠義,而這座新會縣城,這些新會人,是滿韃奴役我漢人的活活生例!」 袁應綱笑道:「之前的熱身和後面三場戲,不過是將新會人的面目生生剝下來,天王說了,怎麼燥他們怎麼來,他們越不要臉越好,就是要讓新兵和其他地方的民人瞧見他們那副嘴臉!」 此時眾人才徹底醒悟,原來是李肆將這新會,變成了人心之戰的戰場,以此來看,他根本就不想拿下這新會縣城,而是將這新會人當珍禽異獸困起來。 張漢皖的擔心是軍事上的,可李肆也已安排好對策,新會卡西進要道,這沒什麼,直接在縣城外修兵站,有新兵營逼困新會,外加這幫人為求活命,不顧廉恥,怎麼也不敢出城攻殺,根本就不怕後勤受擾。 能擺脫新會這處又粘又臭噁心死人的地方,龍驤軍諸人心懷大暢,楊俊禮卻還有一分擔心,新會人據城死守,驅婦孺擋炮,他們就圍而不攻,繞道而過,那其他地方要有樣學樣,那該怎麼辦? 「新會這般耀眼了,其他地方的事,天下之人,該是無心也無眼去看。」 天王府參議彭先仲帶著教導營來了,新會和崖山兩處「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的建設,需要調動大量工商力量,必須得由他這級別的人物出馬。聽到楊俊禮等人的擔憂,他如此回答著,雖然沒有直說,但龍驤軍諸人都心中一震。 「這該是第三樁妙處吧,天王果然不是晉王。」 楊俊禮感慨不已,李天王知人心真是透入骨髓! 張漢皖和鄭永等人相視不語,也都心裡有數,這話彭先仲說得委婉,也確實不好公開說,新會就是盞明燈,將天王和英華軍的「仁心」高高亮起。天下之人,勿論內外,都只看到李肆在新會仁至義盡,好人做得已經直追宋襄公。新會的光芒如此耀眼,哪裡還顧得上看其他處?他們攻城略地,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屠城之事自然是不能幹,可再有地方像新會這般行事,那自然是不必再如新會這般顧忌。 「我覺著吧,其他地方也不該再有這種事,畢竟這般無恥的人,終究也是少數。」 楊俊禮的預測成真,十二月初七,他們離了新會,一路西進,新寧、開平望風而降,而在恩平,他楊俊禮也過了一把孤身入城,亮故國衣冠而收拾人心的癮。短短四五天,龍驤軍就推進到陽江一線。 龍驤軍西進了,新會依舊被重重圍困。 「俗話說,道亦有道!這般人連妻兒老小推在前面,還滿口念著聖賢書,他們忠的朝廷就是這般貨色!?禽獸都知道衛護骨肉血親,韃子果然是韃子,呸!」 新會縣城北面和西面是新建的崖山訓練營,孟奎帶著他的三四千粵東賊匪入住,見識了新會人的面目,孟奎吐著唾沫,這幫往日靠劫掠為生的慣匪也都嗤笑連連,覺得自己的形象也高大起來。 「咱們老百姓就知道埋頭過日子,是哪個朝廷來收錢糧都無所謂,你說這新會人圖的是啥?」 「他們要為北面那個朝廷盡忠唄。」 「盡忠?那也該兵將官爺來拚命吧,再要多一些,總該男人丁壯站出來吧?怎麼把婦孺還推出來擋炮換糧食?現在又讓那幫讀書人在城頭日日讀書,這麼個盡忠法子,可真是新鮮。」 「哪是為什麼盡忠,不就是為保他們自己的小命麼,人都能吃,把婦孺當成保命的籌碼,這算什麼?」 「嘿……別說狗了,狼都還要護自己的母崽呢,這幫人,連狼都不如。」 「我看就該把他們屠了作人肉包子!」 「咱們是人,哪能學著他們行事?不過……天王還真是仁義,這幫人就不配活著!」 新會縣城南面和東面是搭起來的工營,數千工匠聚在這裡,不僅要修兵站,還要建「紀念館」。被新會人推出來換糧食的婦孺也被安排在這裡,幫著縫洗浣做飯。工匠們不僅從「宣傳兵」那得知了新會之事,這些新會婦孺也以自身的遭遇在無聲的陳述,讓這些老實巴交的民人也天天朝縣城吐唾沫。 一道高牆漸漸成形,將新會縣城徹底隔開,夯土為裡,青磚為表,巧匠在畫師的指點下,將不同色的紅磚鑲在牆裡,湊出一幅幅畫,也引得不少讀書人慨歎不已,他們大多是李肆新朝地盤裡的本地士子,不願為李肆效力,也不捨家業,都學著前明遺士那般,在鄉野隱居。 聽說新會人忠烈,竟然擋住了賊軍之勢,不少讀書人都心潮澎湃,來了這裡,想為新會人打氣。原本聽著城頭那士子的誦書聲,還覺得有一番熱血慷慨,可從新會婦孺那得知了事情本貌,再見了這高牆磚畫,一個個幡然醒悟,都覺得這些新會人太過無恥,連帶的,也對自己心中那點「忠義」產生了懷疑,為何這般禽獸不如之人,也會是北面那朝廷的忠義之民? 「應該聚精兵出城而戰,毀其高牆,驅其工匠!」 新會城頭,雷襄咬牙向城中要人說道。 城外賊軍「聲勢浩大」,不僅增兵,還在修高牆炮台,已經有紅衣大炮被安放在修好的炮台上。城中要人都被嚇住,聚在城頭商議對策。他們並不知道,四面而起的營寨,只有兩面是兵,而且還是新兵,其他兩面,只有幾百負責警戒的巡丁,而那些炮台上的炮,都是從廣州等地拉那裝樣子的舊炮。 雷襄的意見很簡單,他再不願附從新會人的忠義,而是要推著新會人血戰,踐行他所認為的忠義。 「那可使不得……賊軍怕是樂見咱們出城而戰!」 「還是學以前那般,讓民人出城拆牆!」 「那是牆,不是李定國的草木!」 「還是跟賊首商量下,咱們城裡還有婦孺,全押出去,換得他們停建炮台。」 「他們不願呢?我看索性押婦孺上城,宣稱他們若再修炮台,我們就殺自己的婦孺,賊軍不是仁義嗎?看他們敢不敢背這罪名!」 其他人則在爭論不休,甚至有人提出了跟吃人本質無差的意見,聽得雷襄目呲欲裂,有那麼一刻,他都恨不能手刃了這幫人。 「魏千總!我命你聚兵出戰!」 他再不願跟新會人聒噪,直接給魏千總下令,可魏千總卻沉默地搖頭,城外賊軍上萬,出城而戰就是死,他的目標只是守住新會縣城。 「既不願戰,本縣也不願爾等再犯往日之罪,本縣決議,降!朝廷日後要問罪,本縣一力擔之!」 雷襄再忍不住,說出了他的打算,這打算公私都有,既是不想再讓新會敗壞人心,又是想保住他和妻子之命,就算保不住,也絕不願以後面對吃不吃人的選擇。看賊軍修牆架炮,顯然是鐵了心要久圍,不戰又不降,那麼下場就是……吃人。 一個降字出口,眾人沉默,過了好一陣,練總余希爵咆哮出聲:「雷縣爺,我們新會人,為全忠義,都走到這一步了,你讓我們降!?」 他父親余銘福腰直了,眼睛也不花了,高聲道:「好好!父母大人說降,咱們就降罷!」 魏千總不吭聲,他不是新會人,本心也是想降,但他家人在北方,又怕朝廷問罪,正是為難,乾脆聽天由命。 其他人卻叫罵起來,他們為忠朝廷,什麼都捨了,連人都不做了,怎麼能降呢!? 雷襄不管他們,招呼縣衙差役、親兵和丁壯去開城門,余希爵喝令住手,城頭頓時一片混亂。 「敢言降之人,那可就是朝廷之敵!絕不能讓你雷襄壞了我新會人的忠義!」 余希爵咆哮著拔刀,一刀劈去,雷襄肩膀中刀,慘呼一聲倒下,混亂變成大亂。 「兒啊,你這是哪是忠義!?你這是害我新會人!」 余銘福攔住企圖再朝雷襄下刀的余希爵,流著淚,跺著腳說道。 「爹!你要再跟雷襄一夥,別怪我刀下無情!」 余希爵眼中閃著非人的亢奮光彩。 「你……你連爹我的話都不聽了!?」 余銘福哆嗦著身子問道。 「聽個屁的話!?你個老不死的,早已列在人肉單子上了,真到了那一刻,我余希爵就得拿你先下鍋!」 余希爵氣得也是渾身哆嗦,將藏在心中的密議吼了出來。 「呵呵……好……好,我余銘福就不該在那場大禍裡活著!新會人,早該在六十多年前就死絕了,就跟廣州人一樣!如今……這罪,該是償還的時候了。」 余銘福淒厲地笑著,猛然撞向自己兒子,慘呼聲裡,父子倆翻下城頭,撲通一聲,摔得骨裂肉綻,同時斃命。 夜晚,城外醫護營裡,雷襄對一身火紅制服,正給自己療傷的軍醫說道:「城裡已經大亂,你們為何不趁亂攻城?」 白日餘家父子同死,卻沒觸動其他人,都只念叨著就這麼固守下去,根本不聽雷襄的話,甚至還企圖軟禁雷襄。他乾脆帶著妻子家人從城牆縋下,逕直降了,在他看來,就算是不忠,也比這幫毫無廉恥的新會人高尚。跟著他一起出城而降的還有魏千總和不少新會人,他們都不願再跟那幫人呆在一起,是死是不忠都無所謂,反正不能再當新會人。 軍醫切了一聲:「為什麼要攻城?就讓他們那般為北面的朝廷效忠唄。」 雷襄愣住,好半天後,也哈哈笑出了聲,悲哀地笑,他忽然醒悟,這幫賊人,竟然是將新會人的「忠義」,當作反例,直接養起來了。 「這新會人的忠義,北面的朝廷可真是當不起啊……」 他長長歎息,接著一身紅袍,烏紗帽下兩根硬翅悠悠晃著的彭先仲露面,雷襄頓時兩眼發熱,這一身官服,讓他想到的是崖山。 「忠義,怎麼也該為著祖宗血脈,怎麼也該為著人倫之根。」 雷襄心中那原本堅若磐石的忠義之心,喀喇裂開一道大縫。 第二百七十九章 蕭勝的忠義 「新會城北的萬人塚正在重修,有人提議說直接用人骨壘砌成骨牆,大家都覺得很好,但暴骨於光天化日之下,又太逆人倫,只好讓石匠來雕骨牆。」 「不過十來天,新會城下聚了好幾萬人,估計還會越來越多,全是去看熱鬧的,崖山和新會的舊事連田間鄉人都已經耳熟能詳。修的檯子也都擺上了用場,不少頑冥不靈的讀書人佔著檯子,宣揚新會人忠義,看不過的讀書人上台爭論。先是在吵什麼是忠義,忠義和人倫到底該怎麼權衡,現在已經發展到華夷之辨。」 「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那,這爭論可真是刺激,方向也是越來越清楚,不管那護著新會的讀書人怎麼舌綻蓮花,只要有人問:『若是要你吃了家人才能全忠義,你會吃麼?』那讀書人就再難辯下去。」 「不僅是新兵,大多民人都已經想的一樣,真是到了新會人這般處境,學著崖山宋人,力戰而死就好,新會人這般忠義,絕不是真正的忠義,而褒揚他們忠義的那個朝廷到底是何面目,估計很多人心裡都在犯嘀咕。」 「現在辨下去,讀書人已經開始在爭論,北面的朝廷到底是不是華夏正朔……」 潮州府惠來縣城,李肆正看著從廣州傳來的書信,除了軍政之事外,新會的事也讓他很關注。對新會圍而不攻,最初只是他興之所至,為自己的新兵和領下民人豎起一個活例,讓他們看清楚忠於滿清的人,骨子裡到底是怎麼一番醜惡面目。 原本部下也有反對之聲,畢竟在腹地留一根釘子太不方便,而且為圍城還得花不少銀子。可李肆覺得值,這就是拿銀子買人心,跟直接給人發銀子相比,這般買來的人心更穩更深。 如今的事態不僅印證了他的話,還超出他原本的期望,新會一事,竟然發起了一場華夏正朔到底在誰手裡的大爭論,他所控制的地盤裡,讀書人雖然還不可能普遍將他李肆奉為正朔,但新會人的面目太刺激人,滿清跟他們貼在一起,形象一落千丈,正朔的地位搖搖欲墜。 「這一手做得好!我也帶著白城書院的學生去了新會,就以新會人為例,來講我們所要的華夏忠義,講我們所行的天主大道。」 這是段宏時的信,對李肆這般處置新會,他是滿篇褒揚。 「北面不僅有新會,還有滿清朝廷,新會之事宣揚出去,新會人跟清廷融在一起,那些想透了的讀書人已經開始投效我們。」 蘇文采的信裡喜氣洋洋,他掌管的尚書廳六科人才凋零,現在新會一事可是解了他的大難。 「那些壞蛋真是壞!四哥哥最好是引得他們拿衣服來換糧食,最後一個個光屁股晃著,讓大家都看清楚他們不是人!」 關□的信看得李肆莞爾而笑,笑了一會,卻又覺小媳婦心思真毒,這法子不錯,光屁股當然不會,可一身胡亂裹著,猥瑣醜惡,不類常人,又吊著一根金錢鼠尾辮子,再形象不過,嗯,這就傳令給袁鐵板…… 「夫君啊,聽孟奎說東面官兵聚了好幾萬,據城死守,不願決戰,可不要輕敵。廣東兵不怕,福建兵確實凶悍,打仗也會動腦子。」 嚴三娘在信裡給他潑冷水,李肆很感慨,還是三娘腦子清醒。 三娘的信也將他的心緒從新會引到眼前的戰場,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他屯兵在惠來,逼壓潮陽,吳崖帶著前鋒進到晉寧,逼壓揭陽,之所以沒有繼續高歌猛進,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福建兵的動向。 據守揭陽、潮陽的廣東兵早已嚇破了膽,雖然有兩萬出頭,卻不足為患,可福建陸路提督穆廷栻領一萬出頭的閩省綠營就在潮州,這股清兵敢戰。不僅如此,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的水師匯聚澄海和南澳,加上澄海協,也有萬人之多,借舟船便利,隨時可能威脅李肆所率鷹揚軍的後路。 所以李肆沒有直接推進到潮州和澄海之下,而是在坐等援兵,這一仗跟以前不同,若是海路沒有保障,他進逼到城下,很有可能跟著自己圍起來的新會縣城一樣,讓清兵四面而圍。如今的鷹揚軍不是以前的青田司衛,戰力下滑嚴重,他必須要從戰略層面去把握優勢。 援兵在哪裡呢? 援兵自然在海上,只是這些援兵一邊趕路,一邊在鬧情緒。 「為什麼要給我們另定服色?莫非我們真低岸上那些旱鴨子一等!?」 魯漢陝撅嘴不滿地抱怨,從大嶼山海軍基地出發後,他就一路在抱怨。 「天王說了,他們是陸軍,咱們是海軍,不是一家子。」 胡漢山一邊說一邊順著自己的制服,和陸軍形制一樣,豎領近膝半長立襟襖,一排黃銅扣子一直扣到腰下。衣褲顏色都是深藍,八角帽的帽頂也是深藍。黑帽圈上有一條金黃海紋,衣領軍官是黑色,士兵是淺藍色,整個人看上去肅重深沉,隱有海疆那不怒而威的氣勢。 可跟陸軍那惹眼的火紅外加純白皮帶比起來,這服色讓海軍官兵心頭有些堵,陸軍還笑話說,天王給他們陸軍用光了硃砂,只好拿染褲子的靛藍來染海軍制服。 「咱們現在只有軍職,沒有銜級!」 魯漢陝一副備受打擊的沮喪模樣,這句話也刺得胡漢山心頭發慌,四哥兒……天王,是真把他們海軍當船丁看待麼? 現在海軍就四艘船,還有幾艘在暹羅建造,之前他們這四艘船就是海上訓練營,成天忙得暈頭轉向,發下制服的時候還沒什麼想法,現在航行在海上,終於有空閒發牢騷了。 要是李肆聽到他們的抱怨,準會哀歎自己好心沒好報,原本他給海軍定下單獨服色,是為了樹立他們有別於陸軍的群體認知,是讓他們去驕傲的,可沒想到這幫人竟然為自己跟陸軍不同服色而自卑起來。 海軍現在的軍職也只是臨時的,因為專業太多,軍職跟陸軍有明顯區別。以船為單位,船長、副船長、船司馬、舵長、水手長、炮長和船醫為每艘船的七官長,除了總攬大權的船長外,其他人都分攬一攤事。副船長負責作戰事務的協助,包括航海和參謀兩攤事。船司馬掌管軍法,同時統帶水兵,負責接舷戰和登陸戰。舵長就是航海長,負責船隻導航和把舵,水手長總管水手,負責操作帆纜,炮長就是管炮的,船醫不僅負責船員傷病治療,也管食水。 除了這七官長是軍官,水兵、水手、炮手三類人佔著一船人的大頭,他們之下還要細分班次,每班的班長也是軍官。數量多少由船大小定,像是金銀鯉號的炮手就只有兩班,而金銀鰲號卻有四班,據說在建的新船比金銀鰲號還大一圈,估計得有八班炮手。 船以上的編制還沒著落,英華海軍經歷太淺,船以上的編隊戰術,目前還停留在兩船配合的襲擾演練上,暫時以兩船為一個編隊,不設編隊一級指揮機構,而是由資深船長的「長船」領資淺船長的「僚船」。目前金銀鯉號和金銀鰲號各為一個編隊,編隊之上,胡漢山這個海軍頭目得了個不倫不類的「南洋艦隊總領」。 李肆還沒定下海軍的正式銜級,主要原因是海軍規模太小,銜級低了吧,海軍的軍官多是他的核心骨幹,跟陸軍同輩兄弟差別太大,軍心要受打擊,而且也不適應海軍專業化的需求。高點吧,按陸海對等來算,那麼胡漢山的銜級就該超過賈昊吳崖,這自然不公平。即便再降低一級,按一個軍算,一船就是一營,可金銀鰲號一船才二三百人,陸軍肯定很難接受,手下帶的兵比翼長都少,卻要按營指揮使授銜,憑什麼啊? 他李肆的海軍並非滿清的水師,是計劃中要跟歐人抗衡的風帆海軍,自然要走高技術和專業化路線。培養一個合格的帆纜手,至少得半年,而能指揮一船作戰的人才,更是極為珍貴。現在他的四艘船,都還必須靠著雇來的澳門水手,才能讓新訓水手不至於亂了陣腳,兩艘僚船的舵長也是從澳門雇來的商船二副,海軍之路的艱難,由此可見一斑。給這些人才合適的銜級,也屬於「名正言順」的軍心基礎。 本來以李肆的威望,這事不必解釋,逕直按自己想法做就好,可也沒必要平白亂了陸軍部下的人心,所以他對海軍有所期望,最好是…… 「天王是讓咱們這一戰立威,讓陸上的小伙子們看看,咱們一艘船就頂他們一個營!」 老金說話了,他是「南洋海軍總舵」,兼金鰲號舵長,就跟「南洋海軍副總領」魯漢陝還兼任金鰲號炮長,胡漢山兼任金鰲號船長一樣,人才匱乏,不得不親自上陣。 「一個營哪裡夠!?咱們一船能頂整個龍驤軍!」 想到平輩的張漢皖已經獨領一軍,胡漢山的怨氣頓時化為動力。 「咱們金鰲號上就有十六門十二斤炮,比他們龍驤軍還多呢。」 魯漢陝開口不離本行,單單從火炮上看,海軍就完全壓倒了陸軍嘛,龍驤軍的獨立炮翼才八門十二斤炮…… 「唉唉!趕緊搖旗,招呼那鄭敢當,白燕子的船隊跑偏了不要緊,別把銀鯉號漂沒了!」 兩人正在互相提氣,老金卻是嚇個不輕,連聲提醒道。 「幹嘛要帶著白燕子那幫漁民來打仗啊,真是添亂!」 招呼旗手法令,胡漢山又開始了另一番抱怨,白燕子身上也套了「南洋海軍副總領」之職,從他的船隊裡挑出了最看得過去的二三十條大船,水手兵丁總計兩千來人,跟著胡漢山的四艘船一同向東進發,目標是南澳,要引施世驃的福建水師出擊。 「你還真想靠四艘船打敗福建水師啊?它們可有上百條海船!」 老金對胡漢山這傢伙的自大搖頭不已。 「如果都是東莞鎮那些破船,別說上百條,上千條我都不怕!怕的只是……」 胡漢山掏鼻孔,神色不屑。 「炮彈不夠!」 魯漢陝接話,兩人相視而笑。 「可不止是那種……」 老金翻白眼,可話沒說完,金鰲號主桅上,嗚嗚牛角號聲響起,引得眾人都看上去,桅頂上旗幟翻飛,哨望以旗語通報著敵情。 「一艘船……怕啥……」 眾人讀了旗語,不以為意,胡漢山之前那話自然是吹牛皮,可一艘船,就算是洋人的大海船,老金也都不怕。 敵船漸漸顯露身形,近到了三四里外,胡漢山和魯漢陝同時抽了口涼氣,怕倒是不怕,只是這船真不小,雖然不如金銀鰲號,卻比金銀鯉號還大了一些。 「那是大號烏篷船,又稱大青頭,福建水師很多。」 老金一邊用望遠鏡觀察一邊介紹道,胡漢山他們自然見過大青頭,可這麼大的還真沒見過,船雖然不長,也就十來丈,可夠寬,剛才就是瞧著正面,感覺比金銀鯉號還大。 「是福建水師的!」 哨望站得高,用望遠鏡瞧出了對方的旗號,英華海軍的哨望都經過嚴格的培訓,很熟悉福建和廣東水師的旗號和旗語,在桅頂一番旗語通報,胡漢山和魯漢陝都興奮了,一隻跑單幫的?正好當作大戰前的祭旗品! 「等等……旗號變了!」 然後老金攔住了正要法令的胡漢山。 「自己人!?」 肉眼都已經能看到對方的旗幟,一面雙環日輪旗冉冉升起,胡漢山等人皺眉,莫非是那個神通廣大的尚俊,說降了某個清兵軍將? 不多時,一艘舢板靠上了金鰲號,幾個人爬上甲板,胡漢山等人兩眼圓瞪,難以置信。 「蕭老大!?」 來人正是蕭勝,還有張應張定梁得廣等人。 「唔,知道四哥會派你們過來,所以我來了。」 蕭勝微微笑著,還狠狠一巴掌拍上以前老搭檔魯漢陝的肩頭,語帶羨慕地道:「這身衣服,瞅著真順眼!」 胡漢山小心翼翼地問:「蕭老大,你是來……」 蕭勝撇嘴道:「讓你們這些新嫩跟施軍門對陣,我可不放心,所以我來這裡坐鎮,嗯,別擔心你的官位,我不過是客串。」 眾人興奮地對視一眼,蕭勝投過來了!他們這些老司衛,可都知道李肆跟蕭勝的交情,也知道蕭勝是個深懂槍炮和水戰的人才,特別是魯漢陝,他和賈昊跟著蕭勝當年在外海對戰老實人號,對蕭勝的本事可佩服得五體投地。 胡漢山既興奮又遺憾:「蕭老大,你就駕著一艘船來投,真是沒意思,要是等我們跟施世驃開戰的時候再動作,他那是敗上加敗。」 蕭勝搖頭:「我蕭勝做事,自有底線。施軍門對我也有恩,絕不願對他背後插刀,要戰,就跟他堂堂正正地戰!」 第二百八十章 坐看小丑跳梁 胡漢山肅容挺立,點頭道:「我說錯話了,蕭老大別怪。」 魯漢陝笑道:「對啊,咱們還需要施什麼詐?就堂堂正正地敗了他們!」 蕭勝繼續搖頭:「不用點心,可也是不好敗他們的……」 他指了指遠處他帶來的那艘大青頭:「就說這船,施軍門集中了三四十條,雖然炮無力,跑得慢,卻還是有敗你們這快船的辦法,若是太輕視,一個不留神,就要吃大虧。」 胡魯二人沒說話,臉上不以為然之色再明顯不過。這大青頭船速還不到他們的一半,船上都是什麼碗口銃一類又小又老的古炮,干舷又低,肉搏都不佔優,再多都只能當靶子,怎麼能威脅到他們? 他身後的梁得廣卻道:「要換作蕭老大指揮那三四十條船,你們怕不怕?」 胡漢山撓頭,魯漢陝點頭,那自然是怕,胡漢山是聽說,魯漢陝是親歷。之前對陣老實人號,不是蕭勝懂得把握機會,觀察敵我,總結出海狼咬尾戰術,還真搞不定那洋船。 想到跟老實人號的一戰,魯漢陝還看了看蕭勝的左手,斷掉的食指還在提醒著那場規模雖然小,卻讓他一想起就熱血沸騰的戰鬥。 注意到魯漢陝的目光,蕭勝晃晃自己的左手,似乎還以自己是輕度殘廢為榮,接著他正色道:「別小看施軍門,他陸戰強,水戰更是學透了他爹靖海侯的本事,我可比他差得遠,不過只是對這快船知得比他深而已。」 張應叫了起來:「給我條船!蕭老大反出來這事,四哥……天王還不知道呢!」 蕭勝定下反心後,卻沒馬上行動,而是等施世驃離開南澳去了澄海後,才開始說動一些親近部下,尋著巡海的機會,駕了一艘大青頭投奔李肆。按他對戰局的估計,李肆的海軍也該有所行動,而跟施世驃的水師對戰,他覺得沒有自己指點,估計會有很大風險,所以徑直在海上尋找李肆的海軍,以他對海路的熟悉,撞見胡漢山他們也很輕鬆。 兩天後,惠來縣城,李肆哈哈笑著對張應說:「老蕭就是老蕭,我怎麼可能怪他?」 蕭勝雖然堅持自己的忠義,不願在昔日上司背後捅刀子,卻還是要向李肆解釋一番,可李肆怎麼可能怪責他?對自己這老弟弟,李肆瞭解很深,清楚他絕不可能就這麼一直愚忠下去,但還真沒料到,反得這麼利索。 李肆也正在擔心海軍那幫新嫩,對上施世驃,是不是真能幹得過,現在好了,有蕭勝去對付那老油條,心頭這塊大石頓時落定。 「傳令,讓廣州天王府制海軍署總辦大印,急遞老蕭,海軍一事,都歸由他一人擔責。他既來了,就別想當閒客。」 李肆寫下印綬字樣,交給了軍中書辦,就此落實蕭勝的軍職。即便不論交情,往日他和蕭勝在軍事上交流很多,蕭勝對他自前世帶來的軍事思想,感悟最深,由蕭勝全盤掌控初生的海軍,他很放心。 老上司被如此重用,張應臉上也紅光煥發,天王府初創,軍政還沒分家,涉及軍事的就一個軍令廳,其下分有掌管軍械後勤的軍需署,掌管新兵營和黃埔講武學堂的教導署,掌管軍政聯絡協同的參軍署。新設一個海軍署,蕭勝的位置就跟軍需署的田大由,教導署的劉興純,參軍署的蘇文采地位齊平。儘管這三人在政務一攤上還另有要職,但在軍中,蕭勝的核心要員位置已然確定。 「四哥真是有煤老闆之風……」 潮陽達濠外海,正受著胡漢山魯漢陝白燕子等人見上官禮的蕭勝苦笑不已,他定下反心時,也曾戲言過要找李肆要個大官,可沒想到,他沒來得及提,李肆就把所有海軍事務全塞給了他。他這海軍署總辦,不僅要管作戰部隊,還要管訓練基地,管艦船建造規劃,管海軍發展設計,總之海軍一切事務都被李肆一股腦丟到了他身上。 李肆給他發來一封信,沒敘兄弟之情,沒對他來投表達點讚許之意,滿篇就在講自己對海軍的幾步期望,提點一些重要事項,完全是一副公對公的姿態,背後似乎還是李肆那猙獰的煤老闆面目:「趕緊給我幹活!」 蕭勝不由自主地發了牢騷,然後一顆心就燒得滋滋生煙,為什麼李肆要把自己的海上力量稱為「海軍」而不是「水師」,他蕭勝知道得最清楚。很早以前,李肆就跟他談過二者的區別,馳騁大洋,衛護海疆,變海域為內湖,延華夏之力於異洲,這才是海軍。 如今李肆將這海軍的苗子塞到了自己手裡,還有什麼能重過這樣的信任?還有什麼能重過這樣的事業? 蕭勝一邊念叨著,一邊流淚了,直到幾個部下嗯咳連連,這才回過神來,還好他也學足了李肆的厚臉皮之術,臉色絲毫未變,就抹了抹眼角,說了聲海上風大…… 「就讓那福建水師,成我英華海軍的奠基之石!此戰,我軍必勝!」 蕭勝橫眉怒目地說著,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在這之前,必須收拾掉施世驃的福建水師。 「必勝!!」 胡漢山魯漢陝和白燕子等人同聲沉喝,不說胡魯二人,白燕子原本心中也還有些七上八下。李肆的海軍雖然近於歐人,船快炮利,但終究只有四艘船,要跟上百條大船的敵軍對陣,勝算難料。可沒想到,還未開戰,本是施世驃得力部下,領有南澳鎮右營游擊官銜的蕭勝就來投奔了,這可是大吉之兆。 只是一個小小游擊,初來就委以重任,逕直爬到了自己和胡漢山的頭上,聽說此人是李肆的義弟,白燕子白延鼎有些不服,這李天王用人,似乎有些任人唯親呢。 「此戰終究還得靠我,到時看李天王如何賞功吧,若是不公,這英華新朝,怕也不是久呆之地。」 白延鼎看看自己的「大」船隊,再看看這四艘船,暗自有了定計。 「蕭勝跑了!?怎麼會?為什麼!?」 澄海協署,正跟碣石鎮總兵牛昂、澄海協副將鄧雲超協商戰局的施世驃得了消息,兩眼發直。他自認很瞭解這個人,對蕭勝也百般照顧,卻沒想到這人心真如海,著實難料。 「賊軍船隊已至達濠外海,說不定蕭游擊去投了那船隊。」 牛昂跟鄧雲超對視一眼,心說這施軍門此番有難了,大戰未起,手下軍將居然有投賊的,這下施軍門該再難堅持他的方略吧。 此前他們一直在爭論水師這邊的應對,英華海軍過碣石鎮時,消息就傳了過來,他們必須得擬定方略。 施世驃堅持要所有水師船隊北上東山島,由陸路兵丁駐守南澳。理由是賊軍有快船利炮,如果在南澳以南海域直接迎擊,一旦戰事受挫,冬日吹北風,再難回師南澳,南澳也就丟定了。南澳一丟,不僅粵省海域被賊軍關上大門,閩台海域也將隨時受賊軍威脅。 而暫時撤至南澳東北的東山島,賊軍必然如芒刺在背,不敢全力進攻南澳,這時再由北而下,與賊軍一戰,賊軍受南澳牽制,難以全軍迎擊,己方勝算很大。即便戰事不利,還有迴旋餘地。 碣石鎮和澄海協都是廣東綠營,對施世驃這方略很難接受,讓他們放棄澄海乃至南澳,退到閩省的東山島,他們就是失職。而在他們看來,施世驃這一策的重點還是遮護閩台,借他們安定自家的地盤,著實自私,賊軍船隊不過烏合之眾,值得這般重視麼? 眼下粵閩兩省的軍政指令系統正一片紊亂,廣東總督楊琳遠在高州,難以調度東面綠營,而在揭陽的廣東提督張文煥還在為自己跟福建提督穆廷栻之間的軍令協調頭疼,根本顧及不到澄海這邊,就只囑他們自定方略。朝廷還沒來得派下能統一調度粵閩兩省軍令的大員,各方就只能以自己對戰局和理解,基於自己的利益來決斷。 碣石鎮和澄海協能聽取施世驃的意見,還看在他是昔日老上司,同時精於水戰的分上,但著落到實際的利益上,他們也不願貿然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不聽施某之言,難逃敗戰之患!」 施世驃很生氣,但這一鎮一協都不是他的部下,他卻沒辦法強令,就只能一腔怒意當胸吞下。原本他對局勢還沒這麼悲觀,可蕭勝這麼一跑,那傢伙也精於水戰,若是真投到賊軍一方,要按碣石鎮和澄海協的應對,直接在南澳外海迎擊,這一戰的結果,他很不看好。 總兵牛昂和副將鄧雲超唯唯諾諾地朝施世驃請罪,卻依舊不提具體方略,施世驃正在咬牙,忽然心中一動。 「也好,既然你們要徑直出戰,就把你們當作餌食吧……」 他定下盤算,再不跟這兩人囉唆,轉身拂袖而去。 「李賊陸戰是強,可未聞他海上有什麼本事,就算有些船,不過是商人之流,不足為患。反倒聽說南洋海匪白燕子投到他帳下,這白燕子當年就是在廣東海上打不過官兵,這才退走的,如今咱們就在他身上撈取這一份功勳吧!」 牛昂和鄧雲超相視而笑,沒了施世驃摻和,立下這一番戰功,已經被李賊搞得頭頂生煙的朝廷,肯定會不吝賞賜。 第二百八十一章 什麼是真正的海戰 三彭以西,南澳東南,冬日水色蒼蒼,海面波瀾不驚,雲頭直壓人心。可瞧著數里外那二十多條福船,牛昂和鄧雲超心中一片明麗,彷彿被初夏的陽光烘著,暖意浸透全身。 「聽說船隊裡有李賊的快船,此時未見,須得小心。」 鄧雲超還保持著一分清醒。 「咱們是順風,衝上去戰成一團,再有快船,又奈我何?」 牛昂意氣風發地說著,鄧雲超也覺該是如此,笑著向牛昂告退,回自己的座舟。在他們身後,是四十多條大海船,大小有差,其中一半都如蕭勝帶出來的大青頭那般規模。 「哎喲,船比我們多了快一倍!延鼎啊,你就不敢擔下主攻這事!咱們……」 白燕子的座舟上,他的族叔兼軍師白連仁真成了白臉人,海匪的心性又翻騰起來,下意識地就想招呼白燕子跑路。 「天王給咱們發了犀利槍炮,每船還配了他的水兵,船多又怎麼了?還不得看人能不能打?」 白燕子心裡雖然也在打哆嗦,可嘴裡這話也安慰了自己,李肆為了提升他這股海匪的戰力,刻意每船配發了六十枝由清兵鳥槍改裝而來的燧發槍,還將以前換下來的神臂炮也一股腦塞過來,每船都有四五門。至於清兵腰刀、籐牌等等武器,白燕子要什麼,李肆就給什麼,每船還另配十名水兵,就靠著這些,白燕子才在戰前的軍議會上拍胸脯攬下了主攻誘敵的任務。 白燕子的二十多艘船呈箭頭陣逆風而上,看在牛昂和鄧雲超眼裡,完全就是一幅任人宰割的架勢,一邊嘲笑著海匪不懂基本的水戰要訣,一邊招呼自己的船隊分左右順風而下,呈馬蹄隊形,向白燕子船隊攔腰截去。 白燕子抽了口涼氣,蕭勝在軍議會上說的話似乎又在耳邊響起,「清兵水師雖然疏於操練,終究承襲下了前明一些陣勢要領,海戰還是有章法的,萬不可輕敵,當他們只會鼓噪而上。」 白連仁失聲道:「他們本就船多,如今還要截我前隊,圍而殲之!」 白燕子冷哼道:「咱們領的任務,就是要讓他們崩爛一嘴牙,如今前隊也就跟咱們一樣。」 白連仁很是擔憂:「可理仔……」 白燕子強自冷靜:「他不是眼紅鄭家小子做到了營指揮使麼,就讓他自己掙去!」 清兵船隊順風而下,很快就插入白燕子船隊,槍炮聲大作,戰鬥從二三十丈外打響。清兵牛昂部船多,插入白燕子船隊後,二十多條船將白燕子前隊八條船團團圍住,鄧雲超部的十多條船則截住白燕子後隊,拚命阻擋後隊和前隊合為一處。 「小心!」 前隊一艘船被清兵兩艘船左右夾擊,十來丈外,兩船敵台上箭矢槍子如雨點般落下,白正理正從船舷探頭看去,卻被人一把拉下,接著就聽辟辟啪啪一陣爆響,船舷邊木屑噴飛,是敵船的碗口銃轟了過來。 「謝謝……」 白正理暗道好險,朝拉下自己那人道謝,這人和他年紀差不多,都是二十出頭,膚色也都是水邊海上曬出來的古銅,雖然和白正理一樣,都是一身肅藍制服,可眉宇間卻凝著白正理所難及的沉著幹練。 「別慌,等他們再近一些。」 馮一定低聲說著,派駐白燕子船隊的三百水兵分了三班,他是其中一班的班長。 清兵的船靠得更近,眼見只有六七丈,清兵都在準備射抓勾,馮一定一聲喊,伏在船舷邊的兵丁們猛然躍起,清脆的火槍聲和沉悶的神臂炮聲混在一起,在船兩側揚起兩條濃密的白煙。 左右兩艘船上同時噴出大片木屑,混雜著團團猩紅,船尾的敵台更是重災區,兩邊撲通撲通栽下人體,如下餃子一般。 正準備靠幫肉搏的這兩艘船嚇得船頭一晃,趕緊避開,相同的景像在前隊八條船上幾乎同時上演。清兵水師都習慣了拿鳥槍和碗口銃遠遠轟人,轟得對方抬不起頭來,再靠幫而上,藉著人多獲勝。卻沒想到,白燕子這幫海匪,船上沒看到什麼銃炮,兵丁手裡的火器卻這般犀利,一時吃了大虧。 這時白燕子的後隊正拚命前攻,鄧雲超也跟牛昂一樣,被白燕子船上的槍炮打得一懵,外圍的退開,插到中間的兩條船卻被白燕子圍住,兩面火槍神臂炮一陣亂紅,這兩條船不過片刻間就沒了動彈之力。 「就是這般!就是這般!」 眼見清兵被槍炮打得亂了陣型,白燕子高聲呼喊,只覺熱血沸騰,沒想到握有槍炮之利,水戰竟然這麼簡單! 「不好……清兵也開始遠戰……」 白連仁又開始潑冷水,眼見前方黑煙滾滾,白燕子的激情呼喊也戛然而止。 清兵有碗口銃,白燕子這邊有神臂炮,外加火槍數量遠遠多於清兵,儘管白燕子人少船少,清兵卻再難指望接舷肉搏。但靠著舟船高大,清兵掩在敵台上,衝到十來丈外用大弩拋擲火罐火磚,頓時有兩艘船燃起沖天煙柱,船上兵丁也亂了。 「該死!早知道咱們該要些開花彈!」 前隊船上,瞧著附近自家的一艘船已經被黑煙籠罩,不斷有人跳水,馮一定咬牙恨道。 「開花彈在海上可不好使……」 白正理搖頭,他也聽說過,那種武器若是沒掌握好時間,丟到了水裡,就是塊石頭而已。 「打敵台!打得他們不敢有人站在上面!」 馮一定無奈地下了命令。 馮一定的認識也很快成為其他人的認識,神臂炮的射程遠,即便在二三十丈外,聚在敵台上的清兵也能被有效殺傷,白燕子的船隊每船各有五六門神臂炮,分據兩舷,頓時轟得清兵不敢再居高臨下,火攻勢頭也戛然而止。 瞧著清兵都遠遠散開,只以鳥槍碗口銃跟自家船隻對轟,白燕子摸摸自己的腰刀,一身慨歎,竟然想不到,水戰之法已經變了,比的不是誰人多船大,而是誰槍炮犀利。 「跟前隊匯合,結圓陣,咱們就是只刺蝟,把清狗牢牢粘在這裡!」 白燕子心裡有了底,一聲令下,船隊前後相接,外圍跟清兵炮火互轟,裡面還圍住了三四條沒走掉的清兵船隻,這時候換他們左右夾擊,逼前近戰。雖然這些船每船有百來名清兵,卻只有兩三門碗口銃,二三十桿鳥槍,二三十張弓,跟白燕子每船的六十枝火槍,五六門神臂炮相比,在火力、射程和射速上完全處於下風,再被左右夾擊,不過片刻時間,船面就血水橫流,船身也千瘡百孔,有一艘船甚至已經打起了白旗。 大半個時辰後,清兵已經丟掉了四五艘船,而白燕子只被燒掉了兩艘,剩下的清兵船隻雖然還多出白燕子一倍,但不僅再不敢打接舷戰的主意,連靠近射火罐火磚的戰術都不敢再用,就在三四十丈外跟白燕子船隊對轟,就跟一條圍著刺蝟打轉的狗一般,只覺無處下嘴。 「蕭總辦胡總領他們,也該動手了吧……」 白燕子也不敢貿然散開隊形進攻,畢竟他船少,再如之前那般被左右夾擊,一時不慎,放了敵人近身,那也很是頭疼,畢竟他之前只是海匪,很少用火罐火磚這類以傷船為目標的武器。 靠一己之力敗敵的目標,現在看來是難以實現了,但白燕子領受的任務已經實現,他將清兵牢牢拖住,就如砧板一般,就等充當鐵錘的主力出馬了。 「施世驃還沒出現,白燕子還頂得住!」 戰場東面,一艘小快蛟船上,梁得廣觀察了好半天戰況,作出了這樣的判斷,在他身後,一個兵丁拉動繩索,船上豎起的小桅桿頂部,一盞紅燈明暗不定,將信號發了出去。三四里外,又一艘快蛟船在重複著相同的信號,信號被三艘快蛟船相繼,最終傳到了十二三里外的金鰲號上。在金鰲號後,銀鰲號、金銀鯉號,都靜靜在海面上隨波起伏,宛如密林中潛伏守候獵物的猛虎。 「還是沒搜索到施世驃船隊的蹤跡!」 另一條消息由向北延展的快蛟船隊發回。 蕭勝皺眉沉吟片刻,朝胡漢山點了點頭。 「施世驃可以等,但咱們等不起,就下第二波魚餌吧。」 胡漢山興奮地點頭。 「沒見賊軍快船!?」 戰場北面十多里外,三十來條大青頭也正泊在海面上,一條小快哨靠上了居中的座舟,這條船是戰事爆發之初,就從清兵船隊裡劃出來。聽了部下的回報,施世驃那短粗眉毛也擰出了彎。 「繼續等!」 施世驃臉色不變,他已經確定,蕭勝肯定投了賊軍,能看出他沒在現場,那幾艘快船,自然是備著對付他的,跟這部下過招,可得小心謹慎。 開戰是正午時分,未時已過,白燕子和清兵兩邊都在心焦。這般對轟,清兵固然是撈不到好處,可白燕子船上沒炮,靠著神臂炮,也是只防難攻。牛鄧二人不願徒勞無功,況且已經折損了六條船,怎麼也要把白燕子打退,白燕子則是久侯蕭勝胡漢山,他是沒那個眼力,能看出來敵裡有沒有施世驃。 「白帆!東面有白帆!」 白燕子心中的焦躁正越積越多,白連仁忽然叫喊起來,端起望遠鏡看過去,兩簇白帆,佔著上風,正鼓脹脹兜著,帶著帆下的船身輕盈劃來,終於出了口大氣,接著又心生疑惑,跟軍議會所定的方略不符啊,怎麼才兩條船? 「才兩條船,分出幾條去圍攻!」 牛昂鄧雲超沒怎麼在意,反而心中也落下一塊石頭,賊軍的快船終於出現了,說起來自己像是中了埋伏似的,可區區兩艘船,能頂什麼大用,這埋伏也未免太兒戲了。 「不僅是清狗,也讓白燕子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海戰!」 金鯉號上,看著那硝煙升騰的戰場急速靠近,胡漢山嘿嘿咧嘴笑著。 第二百八十二章 施高一尺,蕭高一丈 澄海協副將鄧雲超帶著自己的七八條船左右散開,就等著這兩條和大青頭差不多大的軟帆快船衝近,然後四面而圍。雖說對方槍炮犀利,但拼著衝到近前,火罐火磚一上,同時用大弩射火箭燒對方船帆,解決了這兩艘快船,即便跟白燕子對戰無果,也已經立下一件大功。 建功之心熱切,鄧雲超一反常例,讓自己的座舟列在左側最邊角處,這樣四面而圍時,他的座舟就能逼近到對方船尾。座舟的火器配備比一般船更齊全,兵丁更多,從船尾攻去,當能奪得奇效。 那兩艘快船順風而下,看在清兵眼裡,幾如在海面低掠的飛鳥,鄧雲超眼角直跳,這速度遠遠超乎他的想像,也讓他隱隱感覺,自己的設計,是不是會出偏差? 心中剛剛翻起浪花,那兩艘正筆直衝向戰場的快船卻忽然船頭一偏,揚起一道潔白浪弧,向著左右側拐。 鄧雲超寒氣直冒,太快!太靈活!他這輩子都沒見過,有如大青頭一般,至少是四百料的海船,能如順風急行的快哨船一般,如此輕盈側身,不,比快哨還靈巧! 更讓他暗道不好的是,自己這座舟原本在外圈最側面,可一艘快船拐過來,側掠而下,座舟一馬當先,跟對方的距離正急速接近,而對方那船身上,四個已經揭起護板的黑□□炮門清晰可見。 「左……不,右舵!右舵!」 惶急之下,鄧雲超幾乎是尖叫著下了命令,要朝右逃避左衝而下的敵船。 「就兩次機會!」 金鯉號上,胡漢山提醒著炮長。 「總領放心,兩輪怎麼也得讓他挨上兩炮!」 炮長是昔日跟著蕭勝對戰老實人號的炮手,直拍胸脯,信心滿滿。 「兩炮不夠!我給你近到三十丈之內,必須轟沉了!得抓個頭彩!」 胡漢山瞪眼呼喝著,炮長樂得臉都笑爛了,三十丈內……今天有得爽了,以前跟老實人號對戰,怎麼也得離在百丈之外,否則被對方的炮捎上可著實夠嗆。 遺憾的是,清兵沒有炮,當然,鄧雲超船頭船尾各一門那老得不成樣子的大發貢也能算是炮,而且還是後膛炮,可這玩意怕有七八十年歷史了,鄧雲超只是架在自己座舟裝樣子,外表還擦得光鮮,膛裡是個什麼情形,他都不知道。 金鯉號逼近到鄧雲超座舟三四十丈外,肆無忌憚地收了半帆,而這座舟還正頂著風,如老牛拉破車一般轉舵右行。船上清兵鳥槍碗口銃拚命打著,就跟面對虎狼的牛羊在高聲嘶嚎一般。 「開炮……」 胡漢山閒閒下令,然後坐看好戲。 咚咚咚咚,四聲炮響,以極為短暫的間隔連續轟鳴,金鯉號上還是原本的八斤炮,對付之前的老實人號不怎麼得力,可對付清兵的大青頭,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水柱騰空拔起,胡漢山仰起腦袋,看著飛到半空的零零碎碎,嘴巴張著,發出了「哇哦」的讚歎聲。 果然是頭彩!已經不必開第二輪炮了,距離如此之近,金鯉號的炮長還在為自己四炮只中了三炮而沮喪。一發打中船尾敵台,將整個船尾的建築都轟成碎片,一發打中船頭水線下的位置,幾乎將那座舟掀得船身打橫,第三發是致命一炮,轟在船身中間,從左舷透到右舷,這一炮打過去,就看那座舟船身前後揚起,眼見就要從中折斷。 「劃啊!趕緊劃啊!」 鄧雲超被這幾炮轟得天暈地轉,神志不清,還當自己身處小小舢板,腦子裡就被一個趕緊逃掉的念頭沖刷著。 轟的一聲,船尾那門大發貢自半空落下,正落在他和幾個親兵頭上,帶著幾人砸透了船板,也將還勉力維繫著這一船完整的龍骨震斷,偌大的四百料大青頭,從中折為兩截,咕嘟咕嘟朝海裡沉去。 「劉禿子!好樣的!我給你請功!」 胡漢山興奮地叫著,兩三里外的戰場上,白正理和馮一定是前隊,將這幅景象盡收眼底,跟著部下們一起歡聲高呼。 接著他們再次歡呼,朝另一側拐去的銀鯉號也將一艘大青頭轟得支離破碎,斜斜攤在海面,沉下去不過是時間問題。 金銀鯉號就劃著斜線而下,直插到白燕子跟牛昂的戰團邊,一路轟著清兵的大青頭,清兵完全沒有抵抗之力,不過一兩刻鐘,就有六七艘大青頭變成海上的一堆木材垃圾,還有兩艘步鄧雲超座舟後塵,乾淨利落地沉了。 「這真若……雄鷹捕兔!」 戰團中心的白燕子跟白連仁已是看得發呆,之前跟著這幾艘快船,本沒覺有多犀利,此時才想明白,那是人家為照顧自己船隊的速度,刻意慢行。如今這打法,離著幾十丈外直接炮轟,清兵沒炮,那就如靶子一般。 「若我也有能這樣的船……」 白燕子心頭呼呼發熱,開始琢磨,這一戰完了,得跟天王商量下,也讓自己能配上這樣的快炮船。 「趁……趁那快船逆風掉頭,趕緊圍住它!」 牛昂嚇得話都說不利索,可他卻有一戰之心,他其實是不想再戰,對方船快炮利,那是真正的炮,紅衣大炮!己方的碗口銃最多在對方船身打起一片木屑煙塵,根本傷不到內裡。他很想跑,可瞧對方的速度,怎麼也都跑不掉,眼見那兩艘快船掠過了戰團,正劃著圈地掉頭,正是靠幫肉搏的機會,他還想拼一下。 清兵終究還算是專業出身,這個機會抓住了,十多條船分作兩路,順風而下,切內圈迎頭靠近了金銀鯉號。眼見每艘船都有五六條船圍上,牛昂又緊張又興奮地將拳頭啃在嘴裡,下一顆,轟鳴的炮聲驚得他嘴巴一合,差點把門牙崩掉。 清兵的船自船頭船側圍上,避開了炮門,可沒想到,船面還支著小號的火炮,這是吸取早前在香港海面,跟香港八鄭對戰的經驗,特意裝上去的。其實就是炮尾加粗了一層的飛天炮,每舷四門,一炮發射百多枚霰彈,鉛子噴飛而出,有如鉛雨一般,將十多丈外兩艘船上敵台和船面上的清兵幾乎一掃而空。 如果說剛才白燕子的船隊是刺蝟,那麼這快船的遠近炮轟,頓時讓清兵感覺,這根本就是林中虎豹。來往如飛,大炮如利嘴,只要被轟中,那就是船沉人亡的下場,就算蹭著死角近了身,人家還有爪子,一爪子就撕得人四分五裂。 清兵肝膽皆裂,從船頭逼近的兩艘嚇得拐頭退後,卻正好成了舷側火炮的靶子,咚咚一陣炮響,船裂帆倒,剩下幾艘還沒靠上來的,趕緊左右遠遁。 「退!退!」 不知道是被剛才一嘴給崩痛了,還是被徑直嚇哭了,牛昂招呼著部下就要撤退。 「總戎,北面有大片帆影!」 「該是施軍門,他總算沒袖手此戰!」 「施軍門也有三四十條大船,咱們匯兵一處,還有得打!」 正要發令,部下們卻喊了起來。 「他來了又能怎的?他能對付那怪物般的快船嗎?」 牛昂還是兩眼淚花。 「果然是快船利炮!」 座舟上,施世驃一眼將戰場大略盡覽,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在北面隱隱聽到不一樣的炮聲,他就知道,自己守候的目標出現了。 「船再快,也得人來操帆,炮再利,也得人來開炮,別以為就沒辦法對付你們!」 瞧著遠處那兩片潔白船帆,施世驃冷聲笑著。 「行,一窩蜂!戰,五點梅花!」 他朝部下發令道。 「是施世驃!」 金鯉號上,老金提醒著胡漢山。 「真來了?蕭老大說,他一定有對付咱們快船的辦法,還真想開開眼。」 胡漢山不以為然地念叨著。 金銀鯉號捨棄了已經被打斷脊樑的牛昂部,朝著東北西北繼續劃圈,要搶上風,對施世驃的船隊依樣畫葫蘆地整治。 然後胡漢山就發現敵人還真不同了,十多條船沒有直接對撞而來,而是如天女散花一樣,上下都走夾風,不管他怎麼走,都會跟對方一側好幾條船的航線貼上。 「那些船上掌舵的,都是好手!」 老金讚歎道,然後被胡漢山白了一眼。 「如果不想被貼上去,就得拐船頭順風而下,兜大圈子繞開。」 老金趕緊提出專業意見,胡漢山雖然依舊看不起施世驃的破爛船隊,但還是很在意蕭勝的話,不想貿然跟對方打近戰,誰知道那傢伙會放什麼古怪? 可要這麼繞大圈子,是把白燕子當作屏障了,他臉皮又掛不住。 「迎上去,就看看他施世驃到底有什麼能耐!」 滿滿心氣戰勝了顧慮,胡漢山下了決斷。 金鯉號繼續夾風側上,這時那散開的船隊也漸漸收緊,等到金鯉號爬到高點,準備轉向掠航時,周圍十多條船已經四面圍了過來,圍的方式還很奇怪,都是屁股斜斜朝著自己。 「五點梅花陣……嘿嘿,以前在海上見清兵水師演練過,還覺得只是排場,現在才覺得,這陣法用來對付咱們這種快船,還真有些麻煩。」 老金很有些憂慮,這時候是順風,大家的速度差異沒有那麼大。他看得出來,這些屁股朝著他們的船,隔著一兩百丈,都在切小角度,只要船頭一拐,就能同時齊聚而來,將金鯉號四面而圍。 胡漢山心裡也開始發毛,畢竟是十多條船,如果拼了命地圍上來,他能轟碎幾艘?在那之後,雖然能擋住對方靠幫,可雨點般的火罐火磚丟過來,也著實夠嗆。 「銀鯉號那,最好能避開……」 老金對銀鯉號的舵長不怎麼放心,船長鄭敢當也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再看看胡漢山,心中歎道,這個南洋海軍總領,其實也沒強到哪裡去。 「從他們的圈子裡衝出去!」 胡漢山終究沒有硬幹,正如蕭勝所說那樣,敵人打敵人的,自己打自己的,金銀鯉號靠的就是速度和火炮,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捨長就短。 「五點梅花陣被世人當作是靖海侯自創的戰法,這是謬論!五點梅花陣是前明水師的標準戰法,後人循其根底,各自有一些改進發揚而已。」 東面遠處,金鰲號帶著銀鰲號正破浪急駛,蕭勝對魯漢陝這麼截說著,魯漢陝正問到施家的五點梅花陣法到底有何妙處。 「測風向、海流,切敵方前後路,讓己方能四面而圍,這是五點梅花陣的根底。在這根底之上,昔日前明水師船頭船尾各有大發貢和大佛朗機,以船尾對敵,不僅能轟擊敵船,還能握機動便利,隨機應變,以至於圍敵四面的船都船尾相向,看起來就像是梅花綻放,所以取名叫五點梅花陣。」 蕭勝眼神悠悠,這些話他跟李肆以前閒聊時也說起過,一些是他所知的,一些是李肆所知的,他們兄弟二人,在這海路軍學上,還真是相知甚深。 「靠這戰術,只要敢戰,即便不用火船,洋人巨艦也有吃虧的時候,只希望胡漢山不要憑著炮利跟施軍門硬拚。」 蕭勝還是有些憂心,魯漢陝卻嘿嘿笑了。 「等蕭老大到了,自然再不怕那施世驃,就算他魔高一尺,終究是蕭老大道高一丈。」 蕭勝也笑了,拍拍船舷,心氣也驟然充盈。 「還是四哥的船好!金銀鯉號太小,這金銀鰲號,我看不比洋人巨艦差,甚至更好!只要運用得當,對付那五點梅花陣,手到擒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誰才是真正的黃雀 三彭以西的海面炮火轟鳴,殺聲震天,沒錯,熟悉的殺聲。金鯉號有老金掌舵,靈巧地從敵方圈子裡穿了出去,還順帶將兩艘大青頭送進海底,但在另一面,銀鯉號的舵長經驗不足,外加船長鄭敢當不夠決斷,雖然轟爛了兩艘船,還是被擋住前路,遭四面而圍,四五條船頭尾相並,拼著炮火衝上,跟銀鯉號已成接舷之勢。幸虧銀鯉號還仗著有一層炮甲板,干舷高出大青頭一截,可以用火槍霰彈炮居高臨下轟擊,沒讓清兵登上船,但雨點般的火罐火磚火箭射來,人員傷亡漸漸明顯。 白燕子前隊,白正理和馮一定看著黑煙從銀鯉號上升起,心急如焚,督著己方的大福船朝銀鯉號衝去,卻被施世驃圍在外面的船攔住。後方白燕子本隊也收聚隊形,要朝銀鯉號靠攏,外側牛昂船隊又死死粘住了他。 金鯉號衝出包圍圈,見到銀鯉號的處境,胡漢山更是急得頭頂生煙,催著金鯉號直衝而來。 「本隊迎上,將那艘快船前路遮住!」 施世驃平靜地說著,到目前為止,雖然他損失了四五條船,卻總算圍上了一艘,另一艘也正自投羅網,戰況已經在他的掌握裡。 十來條大青頭自西北直插而下,正要將金鯉號截住,兩面高大船帆驟然從西北方向升起,不僅正在激戰的銀鯉號士氣大振,金鯉號上,胡漢山也鬆了口氣,同時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這施世驃太厲害,還是讓蕭老大來對付吧……」 到此刻,他心中那些輕視之心盡然收起,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海戰上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嫩,要沒蕭勝坐鎮,這一仗就算能勝,能保住多少人多少船,他心中可是沒一點底。 「別理會!徑直衝上去!」 見到東北方向的帆影,施世驃心中一抖,暗道自己失算了,今日之戰,爭的更多是誰來當黃雀。他把牛昂鄧雲超當蟬,把賊軍快船當螳螂,卻沒想到,賊軍也是一般心思。 現在他全軍撲下,已然難以抵擋新入戰場的快船,從大局上看,他已經失利。這讓施世驃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靠著判斷和事前安排的快哨船,才能在遠處把握戰局。賊軍兩波快船露面,時機都把握得這麼準,這可是海上,莫非對方有千里眼順風耳? 施世驃自然不知道,金銀鰲號上,每船搭載的八艘小快蛟,不僅能運兵送物,還能充當前哨耳目,靠著人力踏輪和折疊單桅,極限十五六節的速度,遠遠勝過古時的海鰍船,正是靠著三艘小快蛟信號相繼,克服了雲低光暗的困難,十多里外的蕭勝能實時把握現場戰況,施世驃船隊剛出現,金銀鰲號就出航了。等到施世驃全軍撲下時,清兵才發現逼近到六七里外的金銀鰲號。 「軍門!?」 部下也看出了形勢不妙,有些惶急地詢問方略。 「上!跟賊軍混戰一處,看他們還有什麼辦法!」 事到如今,施世驃也只能硬起頭皮,咬牙說著跟之前牛昂鄧雲超一般無二的話。 沒過多久,施世驃的頭皮由硬轉麻,那不是快船,是洋人巨艦! 金銀鰲號吸取了金銀鯉的諸多經驗教訓,船身放大,足有千料(大約六百噸),船身也不再像金銀鯉號那麼細窄,諸如空心船首和全裝帆的技術用上,速度還是比金銀鯉號差點,但海上穩性和操控性卻比金銀鯉號好得多。 跟這個時代的蓋倫船比起來,金銀鰲號的身影依舊顯得修長舒展,船身長出一截,桅也高出一截,船首斜桅支著鼓脹的船首帆,看起來比施世驃見慣了的洋人商船要大許多,所以他下意識地以為,這是從外洋來的洋人巨艦。可對方白帆上那醒目的血紅雙環日輪標誌,跟戰場上其他賊軍船隻旗上的標誌一模一樣,那顏色,那形狀,壓得施世驃一顆心直往海底沉去。 「廣東水師這幫蠢貨!我離了廣東,連哨探之事都辦不好!」 為何此前廣東官兵都沒提起過,賊軍居然也有這樣的巨艦!?施世驃一肚子氣全撒在廣東沿海水師鎮協的身上。 為今之計,就只能讓那巨艦自去打它的,而他們則圍著白燕子和那兩艘小快船打,看誰先把誰的血放光。 「子船出擊,援助銀鯉號,母船列戰線,橫穿中路!」 金鰲號上,蕭勝沉聲下令,銀鯉號處境危急,他依舊有援助的辦法。施世驃對他這兩艘大船不管不顧,打的就是跟友軍戰成一團,讓自己難以發揚火力的主意。可金銀鰲號不僅有大炮,還有小船。 十條小船放下了下來,各船載著二十來名士兵,船尾翻騰著白浪,朝包圍圈中的銀鯉號衝去。而金銀鰲號兩艘大船首尾相接,直直插入戰場中心,那是施世驃和牛昂兩部船隊相接的地方,白燕子的船隊和金銀鯉號正被這中心隔在上下兩處。 金銀鰲號依舊是低干舷,但這個「低」,是相對有兩層以上炮甲板的風帆戰艦而言,金銀鯉號本就比一般大青頭的甲板高出一截,而金銀鰲號的甲板,大青頭完全就是仰視,他們船面上的兵丁水手,從金銀鰲號的甲板望去,更是一覽無遺,毫無遮掩。 兩艘大船也如在海面破浪滑行一般,急速衝來,原本還擋著白燕子船隊的清兵船隻,嚇得趕緊四散。可大青頭的轉舵側帆跟金銀鰲號比起來,簡直就是放慢了十倍的慢動作,片刻之間,兩艘大船就切進了清兵船隊裡。 一艘離得近的大青頭,船頭被金鰲號輕輕蹭過,瞬間打橫,結結實實跟金鰲號船身相撞,喀喇裂響聲裡,那大青頭的幾處船肋被硬生生擠裂,頓時側翻而下。而金銀鰲號是暹羅柚木所造,船板還刻意加厚過,加上極快來勢,這一撞幾乎沒什麼影響。 「開炮!」 見己方已經切入最佳位置,魯漢陝一聲令下,金銀鰲號上總計三十二門十二斤炮終於發話。先是左側,再是右側,這兩艘大船以悶雷般的炮聲,劈開了一條血火之路。所經之處,清兵的一艘艘大青頭向半空盡情噴灑著碎木雜物和人體,展示著千奇百怪的各種沉海姿勢。 「好!好!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海戰!」 白燕子激動得幾乎要跳了起來,起初見到近距的槍炮轟擊,就已經開了他的眼界,金銀鯉號到達,又展示了一番快船利炮的威力。如今金銀鰲號如兩座炮山,閒庭漫步一般直插敵陣,仗著船高船快,絲毫不懼清兵的近距攻擊,密集的炮火如拍蒼蠅一般送大青頭下海,今日他的眼界,可是層層拔高,心中更是一波波跌宕難平。 「這就是海軍的力量!是我們的力量!」 前隊的白正理和馮一定瞧著金銀鰲號大發神威的身姿,聽著那密集的隆隆炮聲,呼吸都幾乎停住了,不約而同地順著自己的深藍制服。原本他們和魯漢陝一樣,都在抱怨這制服太單調,不如陸軍惹眼,可現在看來,他們海軍就是靠這樣的船,這樣的炮而戰,穿得再光鮮,戰場上也是看不見的,只看得見橘黃炮火、潔白碎浪,和深冷木色的戰艦。 「戰艦就是我們的制服,大炮就是我們的刺刀!」 四五十丈外,兩條大青頭被一側八門炮同時伺候,化作漫天碎片,魯漢陝在金鰲號的炮甲板裡高聲呼喝起來,之前因服色而生的絲絲自卑心盡皆散去。陸軍算什麼!?他們的戰鬥,跟海軍的戰鬥,完全就不能相提並論! 「前出一里回轉,重新再來一次。」 舵台上,蕭勝淡淡地下著命令,看似平靜,卻是在極力壓制自己洶湧的心潮。他也是第一次實踐這所謂的「炮線」戰術,眼前這番景象讓他聯想到李肆曾經對他說起過的場景,數十艘載有數十乃至百門大炮的巨艦列線對轟,炮火紛飛,那該是怎樣一番激動人心的場面,那才是身為軍人,在海上的真正歸宿。 「四哥,就為那樣的未來,也值得把我的命,我的心,全交給你!」 他低低自語著,心思已然飄飛到日後的海軍建設上,眼前的戰況,都覺不值得再用心。 「轉帆!撤退!」 戰況的確不再值得蕭勝用心,見到金銀鰲號劈開一條死亡血路,施世驃閉眼,痛苦地下了命令,甚至都不再管跟白燕子和金銀鯉號纏在一處的部下。以亂制敵的方略失敗了,賊軍的小船仗著靈活快速,如毒蛇一般,將圍住銀鯉號的清兵船隻扯開,銀鯉號得以衝出包圍圈。而金鯉號的舵手顯然經驗豐富,再次從即將成型的包圍圈裡穿了出來,還一路將幾條大青頭送入海底。大小四艘快船都能自如行動,就在外圍跟白燕子船隊內外呼應,施世驃明白,自己已經沒了半分勝算。 丟下還跟賊軍糾纏的船隻,施世驃的本隊十多條船轉帆,借夾風朝西而行。留下來的餘部跟牛昂部還在堅持混戰策略,避開金銀鰲號,死命跟白燕子糾纏。蕭勝只好坐視那十多條船逃走,帶著金銀鰲金銀鯉號,一一清理清兵殘部。 黃昏時分,三彭以西的海面,殘骸遍海,火光映天,後世稱呼為「海軍奠基之戰」的三彭海戰落下帷幕,除開見機不妙,早早遁去的施世驃,以及借黃昏夜色逃走的零星敵軍,清兵總計八十多艘戰船,有近五十艘被擊沉擊毀,清兵戰死至少兩千多人,被俘近千人。英華海軍的損失也不算輕微,白燕子船隊有十來艘船或沉或毀,銀鯉號遭重創,官兵死傷六百多人,其中銀鯉號上,一百五十人裡,就有六十多人戰死,剩下的幾乎人人帶傷。 「跟施世驃還有一戰……」 雖然戰勝,胡漢山卻覺很不滿意,如果對手不是施世驃,己方也不該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他知了我們的根底,以後對付起來也更麻煩。」 自己部下死傷慘重,白燕子心如刀絞,但經過這一戰,想要進一步融入海軍的心思也更重了,下意識地考慮起後續之戰。 「根底?施軍門……真知了我們根底?」 蕭勝呵呵笑了。 「等他琢磨出怎麼對付我們這四艘快船的時候,咱們說不定已經有八艘快船了,而且還包括比金銀鰲號更大的戰船。」 蕭勝可沒滿口胡掰,李肆既然把海軍都交給了他,海軍的所有家底,自然也都給他吐了底,青田公司在暹羅的造船廠已經步入正軌,幾條新船估計已經下水。佛山製造局也正加班加點趕著造火炮,不遠的將來,施世驃要面對的英華海軍,再非他一個水師提督所能單獨拒阻的力量。 聽得蕭勝此話,不僅胡漢山魯漢陝心喜,白燕子等人也都吞起了唾沫,比金銀鰲號還大的船…… 第二百八十四章 意外的決戰 當李肆收到三彭海戰的消息時,心中暗道好險,他可沒胡漢山那般自信,也沒料到施世驃陸戰在行,水戰更是高手,家傳功底的確深厚。如果沒蕭勝,沒金銀鰲號,三彭海戰的結局可真不堪設想。 還好,這一戰險險過關,還抓了個碣石鎮總兵牛昂,不僅如此,三彭海戰的結果影響了整個東面戰局。施世驃連東山島都不敢再待,將殘存水師徑直撤到澎湖,將南澳鎮的陸路兵丁撤到福建詔安,前者是為遮護他的台灣海路,後者則是要保福建,畢竟那才是他的正職所在。 施世驃的動向牽動了整個東路清軍,福建陸路提督穆廷栻人老心衰,本是看著施世驃積極入粵,防患於未然,才聚兵跟在後面,據守潮州府。如今正主溜掉,海路無憑,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賊軍以舟船直入福建的前景,所以也趕緊退兵,要保雲霄漳浦乃至泉州福州。 福建兵退了,潮州怎麼辦? 穆廷栻對淚眼汪汪看著他的張文煥說,那就是你們廣東兵的事了。 張文煥只好放棄揭陽,退守潮州,他不能再退了,就如廣東總督楊琳守在高州一樣,在朝廷定下新的方略前,他們必須留在廣州境內,只要兩腳還在廣州地界裡,就不算背土而逃。可張文煥很苦,因為他背後就是福建,除了潮州城牆還堪倚守,後面的小縣根本守無可守,而楊琳背後卻還有廉州…… 眼見年關將近,李肆旗下,海軍佔了南澳,鷹揚軍進逼潮州,北面參軍房與信帶著後營孟松江部一路招降,和江西接壤的陳鄉、和平、連平等縣望風而降,粵東北已經全落入李肆手中。 「打下潮州府,回家過新年!」 潮州府城下,李肆對吳崖等鷹揚軍將領下了命令,算算只給了他們十天不到的時間。 以李肆的見識,這種口號其實是很不吉利的。但他不得不以這個借口來催促部下,為的不是他自己想回家過新年,而是西面的戰況讓他有些憂心。 問題不在龍驤軍那一路,龍驤軍已經逼近到高州府城下,楊琳留下高州知府率各路匯聚的上萬清兵據守,自己卻帶著鎮標繼續西退,冠冕堂皇地宣稱要「脅賊軍西側」,所以他不能將自己手下這支建制齊全的鎮標拼掉。從戰略層面上看,他這話也沒錯,但代價就是高州知府和各路鎮協雜兵得替他擋槍。 讓李肆擔憂的是西面北路,賈昊所率的羽林軍,這本是他最放心的一路。賈昊為人審慎善思,一旦決斷又迅猛如虎。而羽林軍更以司衛老兵為班底,戰力還保持著以前青田司衛的七八成,就連軍械也都是三軍裡最強的。所有青田公司自造火槍都彙集在羽林軍,而佛山製造局新出的火炮,也都先調配給羽林軍,粵西北到桂東這片區域,又有西江保障後勤,沒有後顧之憂。 但問題是,就如同胡漢山對上施世驃,沒蕭勝的話,三彭海戰估計還勝負難料,賈昊也遇上了強敵,還不止一個。李肆很擔心賈昊太年輕,經歷太淺,所以想盡快結束東面戰局,不僅是為騰出精力,關注羽林軍一路,萬一羽林軍遇挫,他還能有應急的時間。 「昭平縣也在死命頑抗,左營林堂傑認為廣西非同廣東,應該從人心下手。」 梧州府城東,西江北岸,大軍營寨遙望梧州府城,血紅底的金黃雙身太極團龍大旗迎風招展。中軍大帳裡,參軍向善軒展開剛收到的書信,眼眉含憂地對賈昊說道。 向善軒是昔日太平關涵洸分關向懷良向案首的族侄,向懷良早入青田公司,現在已是天王府中書廳主管關務的參議。向善軒也是商關書吏出身,在青田公司公關部歷練過,為人沉穩,跟賈昊湊在一起,羽林軍這一路的中軍大帳,氣氛總是那麼凝重刻板。 「他打他的仗,人心一事,輪不到他插嘴,回信先訓他一頓……」 賈昊淡淡說著,左營指揮使林堂傑的話已經逾越了軍人本分,必須要斥責。 「至於昭平縣,吃不到也無所謂,瞧這情形,就算拿下了,向參軍在那估計也難組我英華官府,讓左營撤回來吧。」 下了命令後,賈昊埋頭端詳沙盤上的梧州,再無他話,心中卻在翻騰不已。 張漢皖的龍驤軍受挫新會縣城時,他還暗自笑過那傢伙運氣太背,遇上了一幫無臉之徒,以至於家門口都邁不出去。可現在他自己卻成了張漢皖和吳崖的笑料。 他的羽林軍兵強馬壯,不僅有本部四營,還捎上了兩營韶州後備兵,全軍近萬人已經踏足廣西境內,然後……然後就再難邁動步子,連梧州府城都沒攻下。 梧州是千年老城,西臨桂江,南接西江,地勢險要,城高壁厚。羽林軍的十二斤炮也要花老大力氣,才能轟塌一段,但守軍倚著瓦礫,依舊奮戰不止。賈昊當時就感覺,這跟在廣東境內作戰完全不一樣,就算破城,估計也要付出重大代價,所以就停了強攻,分兵南北,攻掠其他州縣。 羽林軍進軍廣西,首要目標也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攪動西南,讓其無法從容佈置西面圍剿方略,賈昊認為自己的應對沒錯。 但跟新會不一樣,梧州不拔掉,就一直擋在西江和桂江口子上,要入廣西腹地,梧州是避不開的一道門戶,所以他也一直在試探著削弱守軍,等待機會拿下此城。 可沒想到,就跟新會一樣,守軍和城民緊密配合,今天轟塌了一段城牆,明天就大致補上了,還堆砌成難以攀爬的瓦礫絕壁。而分出去的各營也在不同州縣遭遇頑抗,除了懷集、賀縣兩處因為之前跟青田公司接觸得多,又有粵商總會的商人協助,得以輕鬆奪城,其他州縣都在死命抗擊。 右營攻岑溪時,清兵和民壯甚至還敢於反擊,從縣城裡打了出來,幸虧右營指揮使丁堂瑞指揮得力,部下又大多是英德老司衛,撤退有序,沒有出現重大傷亡。還變退為伏,將冒進的城守汛千總和縣練總擊斃,但這岑溪視他們為賊,即便攻下,也難立穩腳跟,只好退了回來。 有了右營的教訓,左營林堂傑的反應也就順理成章了,如果對方頑抗,這縣城就沒必要強打,原本也沒有在廣西收下多少州縣的盤算。 可賈昊明白,州縣頑抗,主因在於梧州還在堅守,自己面對的一個大敵,明裡是梧州,內裡卻是人心。 前幾天守軍力量驟然加強,還有上千清兵出城突擊,正撞在一肚子火的羽林軍官兵槍口上,被打得只逃回去百多人,這場小勝卻讓賈昊更為憂慮,另一個大敵又到了。 這就是廣西巡撫陳元龍,靠著清廉官名,他在廣西很得人心。俘虜招供說,正是巡撫衙門傳帖全省,說是闖賊犯境,要廣西州縣官民一體,共保家園,他們才軍民一心,奮起抗敵。 到此賈昊才明白,廣西人為何能如此血性,根底就在這陳元龍身上。原本他和羽林軍上下,不僅輕視陳元龍這個書生文官,也輕視廣西兵的戰力,畢竟他們之前在白城外丟下了幾千具屍體,提督張朝午還在白城作客。 現在羽林軍入境,被陳元龍一蠱惑,事涉身家性命,廣西人拼起命來,還真讓賈昊感覺很是棘手,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廣西人就跟新會人一樣噁心。 他自然不清楚,跟新會不同,這時候的廣西人,已非李定國時代的廣西人,那時代的廣西人,特別是漢人,跟著李定國效忠南明,幾乎都死絕了。康熙初年,整個廣西還不到百萬人,不足明代一半,直到乾隆時代,才上升到五六百萬。而這百多年裡,外地湧入的移民佔了大半。 現在羽林軍攻不下梧州,四處州縣也沒拿到多少,不是賈昊心性沉穩,換了吳崖,估計已經組織天刑社的先登,要將梧州一舉蕩平。 關於人心的事,賈昊也只能學著張漢皖,急報李肆,呈請方略,他依舊把心思放在如何佔領梧州這樁大事上。攻破梧州不是問題,可要穩穩握住梧州,以他這萬人,對陣城內戰意高昂的一萬清兵,視他為賊的六七萬民人,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價,賈昊並非不捨,而是覺得不太划算。 部下已經多次催請全力攻城,賈昊還在權衡,也在等李肆有什麼指示,在部下看來,他這個被稱為李肆左臂的心腹,未免有些太心慈手軟,瞻前顧後了。 「軍情處急訊!」 侍衛將一個風塵僕僕的傳令兵帶進大帳,核對號印,確認這是從廣州發來的消息後,賈昊跟參軍向善軒對視一眼,心中都道,眼前這沉悶的僵局,或許就要打破了。羅堂遠掌管的軍情處,負責把握整個戰場的敵情,他發來的消息自然不會是等閒小事。 「雲貴總督郭瑮派提標中營參將孟勇率提標撫標四營來援廣西,沿路還在聚鎮協官兵,兵力當以萬計!估計年初月前能到梧州。」 「湖南巡撫年羹堯遣湖南提標中營參將岳鍾琪,率新募之軍充提標,計約四千,自湘西入全州,向梧州急行而來!預估年底就能抵達梧州。」 看了急訊,向善軒猛抽口涼氣,雲貴和湖南同時都動了! 「陳元龍正在匯聚桂西和桂北鎮協綠營,月底梧州估計能有三萬清兵,加上雲貴和湖南之兵,到時我們羽林軍面對的可是五萬之眾!」 向善軒話音有些發抖,雖說羽林軍有六營上萬人,可只有四營是真正的戰兵,五萬對六千,兵力對比之懸殊,韶州之戰都不及。而那時青田司衛精華齊聚,各路軍官都壓實在軍中,還有李肆親自坐鎮,現在…… 「不止是兵,湖南年羹堯和岳鍾琪這一對,更是大敵。」 賈昊心中也沉甸甸的,形勢驟然變幻,他自覺有些承擔不起,趕緊再寫急信,催請李肆親來坐鎮。 這封信剛剛送走,李肆對他前一封急信的回信就送來了,直接就說,他要趕來,也得新年正月中旬,在此之前,以既定方略辦。 既定方略…… 賈昊揣摩著這四個字,忽然有了體悟,眼中亮起光芒。羽林軍入廣西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破壞清廷正在佈置的圍剿戰略,以主動出擊攪出有利之戰局態勢。如今雲貴和湖南兵都動了,這不就說明既定方略已經生效了? 接著賈昊再收到廣東提督楊琳復職兩廣總督,領兵也朝梧州趕來的消息,此時他心中不僅再無憂慮,反而興奮起來。 「還不夠!清兵加起來最多六萬,怎麼也不夠咱們收拾!」 賈昊一拳頭砸在書案上,他現在不是以羽林一軍對敵,剛佔領高州府的龍驤軍也急速向他靠攏,李肆沒辦法過來,卻將超出期望的援兵派了過來。 陳元龍自然想不到,他鼓動全省奮力抗「賊」,梧州更是牢牢擋住了賊軍去路,由此而牽動整個戰局。 雲貴總督郭瑮腦子很清醒,他是怕唇亡齒寒,畢竟前明旗號在他那裡,特別是雲南很敏感,李肆之軍一旦入滇,局勢不堪設想,他不等朝廷下令,毅然派軍援桂。 而湖南年羹堯的湖南提標急速成軍,見羽林軍在廣西受挫,也覺這是個聚殲賊軍大隊的好機會,派了岳鍾琪領兵來援。岳鍾琪的署副將呈請,兵部以沒有合適實缺為由駁了,但卻給了一個實參將。岳鍾琪功業之心熾熱,就覺只要這一戰立下大功,副將都不必再署,至少是一鎮總兵在等著他,所以兵行神速。 一場規模勝過韶州的決戰,已然拉開帷幕,既有羽林軍的推動,也有各地方滿清文武官員自己的用心,北面朝廷還沒來及定下全盤剿賊方略,局勢就有了如此猛烈的變化,不得不倉促復了楊琳的兩廣總督之職,畢竟只有他能節制此戰諸軍。 楊琳帶著四五千孤軍,本已是孤苦伶仃,就準備直退廉州僻壤。如今形勢變幻,他也鉚足了勁地朝北趕,廣西又回到他節制之下,梧州之戰,他決意要一洗前恥。 如此規模的大戰,李肆卻是動彈不得,不僅是為潮州還沒攻下,還因為清廷倉促決策,東面的局勢變幻迷離,他必須親自把握。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迷亂的岔路口 潮州府衙後堂,李肆裹著軍用氈毯,在潮州知府、福建提督和廣東提督等滿清文武官員都睡過的一張大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安眠。 吳崖帶著鷹揚軍諸將圓滿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務,僅僅三天就攻下了潮州府城。第一天清除外圍防線,第二天架設火炮,同時打退出城衝擊炮兵陣地的清兵,接著連夜轟城,第三天凌晨,潮州府已是空城。 廣東提督張文煥也光棍,帶著殘兵逃到北面的饒平縣,他判斷李肆要進福建,再不想攔著李肆的前路,反正他只要還待在廣東就不算失職。福建陸路提督穆廷栻入廣東就爭權,爭不到權,見施世驃跑了,也拔腿就走,既然不仁,張文煥只好不義。 得了潮州府,李肆本就想立即抽身趕去西面梧州戰場,雖然羽林軍和龍驤軍合兵一處,戰兵上萬,而清兵最多不過五六萬,還是各處零零碎碎湊起來的。但賈昊張漢皖太年輕,還沒有獨立指揮萬人大軍會戰的經驗,終究有些不放心。 可接著收到的消息讓李肆頭疼了,他不得不留下來佈置應對措施。 兩條消息,一好一壞,好消息是,清廷派下兵部滿尚書殷特布為欽差大臣,節制閩浙兩江兩總督,加上重新劃回兩江總督節制的江西,殷特布總掌五省資源,要自東路發動圍剿。 這怎麼是好消息呢? 結合廣西重歸兩廣總督節制,由楊琳總掌西面的情況,李肆看出,康熙還在猶豫,還在觀望,還想跟他打一場有限之戰,不願調動全國之力。殷特布雖然是兵部滿尚書,卻非能領軍作戰之人,而五省資源乍一聽嚇人,光綠營就有二十多萬,可實際能抽調出來的不足十萬,殷特布也沒掛將軍銜,他只能負責後方運籌,前方兵將還是各自為戰,沒有統一建制。 由此可以判斷出,未來半年內,在東面一路,他都只需要跟閩浙和兩江綠營對陣,這當然是好消息。 壞消息是,台灣不穩了,天地會在台灣的內線通報說,最多半月,台灣就要亂起來。 這怎麼是壞消息呢? 李肆早早就在台灣埋下了棋子,天地會在台灣的發展是尚俊的重點工作,推動台灣舉義就能分擔牽制閩浙清兵,分擔東路壓力。由前世歷史而知,康熙六十年,台灣朱一貴起事,起因雖然是台灣知府王珍苛政,可沒有熟悉軍伍的明鄭餘部跟從,朱一貴這幫草莽也難以攻下台灣府城,一度佔據全台。 眼下不過康熙五十四年,台灣府治還算平靜,李肆自然難從一般民眾下手,但這些明鄭餘部卻是爭取的對象。早前李肆沒有讓天地會去找估計還在鳳山縣衙當衙役的朱一貴,更沒有去找客家土豪杜君英,而是讓鄭永去聯絡明鄭餘部裡的熟人,替天地會拉線搭橋。 現在台灣明鄭餘部準備舉義,難道不是好事? 當然不是好事,對李肆來說,時間不對。 原本歷史上的朱一貴起義,從朱一貴正式舉旗到他被俘,不過短短兩月時間,換到清廷的角度看,平定這場叛亂如摧枯拉朽般輕易。廣東客家人杜君英和朱一貴所聚福建人之間的內亂固然是一大敗因,義軍缺乏軍事經驗才是最為關鍵的原因,畢竟那些明鄭餘部只是基層官兵。 一旦台灣舉義,施世驃為保自家後院,必定會捨棄福建,直撲台灣,即便義軍聚起十萬,卻都是烏合之眾,施世驃完全能以他節制的水師本部兵馬撲滅義軍。而他李肆現在還只是維持著東路戰局,要援助台灣義軍,有些鞭長莫及。台灣義軍若是被滅,以其牽制東路的構想就徹底破滅。 李肆當然希望台灣舉義,但不是現在,等到他力量再強一些,能有餘力伸手,台灣才有力量成為他反清大局上的一枚棋子。 可李肆只能感歎,局勢終究不是能以一人之力操控的,他攻下廣州,三路出擊,震動南方,台灣那邊的明鄭餘部心思也活絡起來,覺得有了機會。 事已至此,天地會在台灣只有聯絡和刺探情報之力,無力影響對方決策,李肆只好一面急召鄭永赴台勸撫,一面讓田大由加緊籌集軍械,如果攔不住對方的行動,那就盡力幫他們,能幫多少算多少。 兩樁消息夾磨著李肆,外加梧州的局勢,讓他徹夜難眠,一時也覺得難以把握未來。 數千里外的北方,北京雍王府書房裡燭火通亮,胤禛焦躁地來回踱步,兩眼滿是血絲,他內心也正處在劇烈的煎熬中。 「皇阿瑪剛給四哥復了王位,此策被駁過一次,再要重上,怕是要涼了皇阿瑪對四哥剛剛轉熱的心……」 另一人伺立一旁,溫聲勸著胤禛,此人年不到三十,眼眉雖還有些英氣,卻像是在磨盤下碾過一圈似的,整個人飄著一股異樣的滄桑氣息。 「十三啊,眼見皇阿瑪還沒振作,我急啊,這些話,我怎麼還能藏在心窩子裡呢!?」 胤禛直搖著腦袋,眼角都搖出了一絲淚意。 那年輕人正是十三阿哥胤祥,自幼跟胤禛兄弟情深。前幾年受廢太子案牽連,被康熙發落在家中靜守,幾乎淡出了眾人視線。而後太子兩廢,南方事起,八阿哥胤祀跟康熙的父子親情也幾乎決裂,想著這個兒子終究沒負過他,康熙把他放了出來,還賜了貝子,胤禛也由此獲得一大臂助。 胤祥沉聲道:「四哥若是對日後有意,就更應該忍!」 胤禛停下步子,看著牆上高掛的廣東輿圖,似乎痛苦難當,「我怎麼敢有意!?我怎麼會有意!?那位置,你瞧皇阿瑪有多苦!?」 胤祥毫不為所動:「就是那位置苦,才只有四哥配得坐上去!」 胤禛身形一晃,不願面對胤祥那熾熱而堅決的目光:「十三啊……那是個火坑,你真忍心讓四哥我跳進去!?」 胤祥用力點頭:「捨四哥,再無誰!好男兒,就要有擔當!」 沉默良久,胤禛猛然回頭,眼中泛著晶瑩淚光,像是終於覺悟:「你說得對!我這般煎熬,就是既想為國,又不想擔國,看來我是太天真了……」 他上前握住胤祥的手,咬牙道:「十三,你可願助我?」 胤祥微微一笑:「我不正在助四哥你嗎?」 兄弟倆久久相視,忽然開懷大笑。 笑聲落下,書房外響起尖細嗓音,那是胤禛的近侍蘇培盛,他通報說皇上急召。 胤禛不解:「這麼晚了……」 胤祥皺眉:「怕是南方之事,又有了變故!」 胤禛看向蘇培盛,這太監趕緊補充了一句:「奴才聽聞,是施世驃水戰失利,又丟了一個總兵。」 兩兄弟張嘴抽氣,他們關心的當然不是丟了什麼總兵,廣東輿圖和李肆軍勢已被他們琢磨了無數次,知道施世驃這一敗意味著南澳不保,南澳丟了,不僅廣東海門被李肆把住,福建也將處於威脅之下,這已經不是一省之亂! 李肆舉旗後,胤禛已成康熙處置廣東之亂的參議要員,這會該是康熙剛收到消息,事態重大,所以要連夜召他進宮。 見胤禛眼珠子亂轉,顯然是還沒定好應對說辭,胤祥決然道:「四哥,這是個好機會!趁今晚皇阿瑪心思已全沉入此事,四哥可稍稍再提你的方略,事態正如我們所料,李肆非一省之亂!僅僅只是尋常應對,絕難收拾!就算皇阿瑪不採納四哥之策,也算是有言在先,到事態糜爛之時,四哥終究能當大任!」 此話正合胤禛心意,他重重點頭,再問道:「這是遠的指望,今夜能爭到什麼近處?」 胤祥指向西方,就說了三個字:「年羹堯!」 乾清宮側殿御書房,康熙也是兩眼發紅,他是被氣的,廣州丟了,廣州將軍管源忠徇國,李肆佔了廣東腹地,在他看來,都還算不上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說疥癬之患是自欺欺人,但要說是病入膏肓,卻還離得太遠。 李肆三面進擊,確實搞亂了他的手腳,逼得他不得不臨時啟用殷特布,同時讓楊琳在西麵糊牆。對他們也沒抱太高的期望,只是爭取到時間,將李肆的蔓延勢頭暫時擋住,以便讓他選定得力大將,統精壯之軍,再入廣東征剿李肆。 可黃昏收到福建八百里塘報,福建廣東水師在三彭失利,廣東碣石鎮總兵陷敵,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退守澎湖,廣東重鎮南澳島被佔。 除了痛罵施世驃和廣東水師無能,康熙也不得不痛苦地承認,李肆此賊,已非一省禍患,更讓他揪心的是,隨同塘報而來的還有施世驃匆匆而就的奏折,報說李賊有洋人巨艦助陣,揣測多半跟洋人有勾結,這讓他更是膽戰心驚,洋人!? 他最熟悉的洋人就是俄羅斯,儘管面子上掙得不少好處,甚至有個俄羅斯佐領在北京蹲著,逢年過節出來亮亮相,彰示一下他康熙大帝的武功,但康熙很清楚,洋人可是大敵!火器猛銳,心思狡詐,當年雅克薩之戰打得有多頭疼,他心裡有數,而後噶爾丹靠著俄羅斯的火槍,也讓他吃過不少苦頭。 可俄羅斯不過是歐陸裡最粗鄙的一國,歐陸之事,傳教士們跟他說得再通透不過。英吉利、法蘭西、荷蘭、西班牙諸國國勢不下於俄羅斯,槍炮之精,巨艦之壯,更是遠勝俄羅斯。 萬幸的是,歐陸諸國只有海路一途能接他大清之地,而且還只為做生意,百年之內,看起來是沒什麼大害的。 此前他就一直在揣測李肆背後的勢力,現在施世驃的奏報,終於弄清了這個疑惑,讓他是又氣又驚。氣的是,那等歐人如此狼子野心,居然勾結他治下民人作亂!驚的是,洋人真要打來了,他該如何應對!? 從黃昏一直愣到深夜,康熙終於定下心神,讓兵部下諭給閩浙等處海關,囑其通過行商急急聯絡歐人,問清楚到底是哪國在背後勾結李肆,然後才將注意力轉到李肆本人身上。歸根結底,洋人只有船沒有人,就算有洋人撐腰,解決李肆才是根本。 「又是這幾策?就沒眼前能用的?」 聽胤禛又在說他那一套,此時的康熙卻沒有太過惱怒,李肆確實讓人頭疼,胤禛視他為生死大敵,也不算太自怯。 「事有輕重緩急,怎可被一跳樑小丑亂了國政根本!?」 康熙像是在斥責胤禛,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皇阿瑪……」 雖然早有預料,但見康熙這般篤定,胤禛心中卻還是呼呼吹著冷風,但想到之前胤祥的話,也覺說到這已是極限,再不敢提他的那幾策。 「果然不能讓你來坐這位置,真要用了你這幾策,日後這天下,我愛新覺羅家早晚得改了漢姓!」 康熙暗自嘀咕了這麼一句。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一眼望去,全是敵人 康熙並非召胤禛一人,另外幾個大臣年老體衰,深夜驟起,折騰了好一陣才陸續趕到。人齊之後,康熙將福建塘報和施世驃奏折傳閱諸人,廣東之亂已有蔓延之勢,儘管康熙定下大致方略,但還需要諸人給他查漏補缺,定心打氣。 在場有文華殿大學士嵩祝、蕭永藻,文淵閣大學士王掞,兵部漢尚書孫徵灝和兵部左侍郎趙宏燦,另外還多了個掛著內大臣散職的馬齊,張廷玉臨時充起居注官。 「廣東之事,皇上不拜將軍,正在西北遊弋待機的策妄阿拉布坦見得我天朝篤定,絕不敢藉機生事,皇上睿識高遠,臣等駑思難及!」 蕭永藻顫巍巍發言,宣告御前會議正式開始。 「那李肆年初不過三五千人之眾,現在能兵分三處,海陸並舉,怕不下三五萬之眾!南方各省綠營久懈,皆不能戰,若是不能聚精兵當面挫他,情勢怕是火上澆油,讓那李賊越戰越壯。」 趙宏燦趕緊撂下話,不把事情扯得嚴重點,南方真要到了潰決之勢,他這個昔日的兩廣總督,說不定還要被康熙拉出來替罪羊。所以他對此事很上心,一直在京研究南方局勢,開口就點明了大局。 「年初青浦之亂,李賊已有軟帆快船露面,此番三彭海戰裡再出巨艦,也不一定是洋人親為,多半只是借洋人之力而造。前明本有破洋人巨艦之法,如施世驃所說,當時只是材備不足,而後當能阻它,此巨艦,該不足為患……」 孫徵灝是孫可望兒子,見施世驃奏折上「西洋巨艦」那幾字劃著深深指甲印,當下明白了康熙的憂處。他是兵部尚書,熟悉跟李肆有關的兵部文檔和塘報,趕緊解說一番,讓御榻上的康熙暗暗鬆了口氣。 「老臣白日收到告假大學士李光地呈遞通政使司章本,正好轉遞皇上……」 王掞管吏部事務,通政使司章本留他那裡轉手入內廷奏事處,聽了這話,眾人都對視一眼,李光地回福建老家養病,還沒去幾個月,康熙就一再催他回京,他要說話,直接上奏折就可,非走這種官面程序,那這本子,也是故意要讓整個朝堂都看到的。 康熙一時沒想那麼多,讓內侍趙昌把折子遞上,細細看了起來。 「這李晉卿……還真是用心良苦……」 看過前幾段,康熙感慨很深,李光地開篇就認錯,說之前向皇上提什麼溫病調理說,以至於李賊坐大,罪責在他李光地。 「好臣子!好臣子!」 康熙抖著灰白鬍子,連聲讚歎,這是李光地在替自己背黑鍋,對這廣東李肆,他一開始根本就不重視,甚至還拉下臉來,要跟那賊子玩躲貓貓,就準備讓那賊子自己玩死,卻沒想到,那賊子越玩越大,直接暴力越獄了,罪責在誰?在他自己,但他怎麼可能承認?現在李光地出頭擔下,他心中無比寬慰。 「不……不好……」 接著李光地就提新的剿賊方略了,康熙只覺眼熟。遷界、絕易、天下共討,集全國之軍當面壓下。定神一想,這不就是胤禛的辦法麼?李光地的態度完全變了,把李肆當作心腹大患來對待,連西北的策妄阿拉布坦都棄而不顧,甚至還隱約暗示,可以捨小利給策妄阿拉布坦,安定西北,以便全力對付李肆。 「臣在福建養病,廣東之事臣聽聞諸多,這李肆不僅霸縣占州,舉偽逆之旗,還以衣冠名號蠱惑人心。倚貪吝商人治國,推邪魔之教愚民,此賊不僅是我大清之敵,更是敗壞綱常倫理,毀我華夏氣脈的妖孽!若任此賊橫行,我大清不止是失國土,更是在失天下!臣泣血而書,萬望聖上以國賊待此人,不可等閒視之!」 李光地把李肆的危害說得比趙宏燦還要嚴重百倍,看得康熙也是心驚肉跳,寒氣由心口直灌四肢。 接著李光地又提到一策,他認為那李肆槍炮犀利,戰法近於洋夷。南方綠營不僅羸弱不堪戰,兵力也不足,必須集全國精兵討伐。而在這段時間裡,為免李肆坐大,最好是動員廣東周邊「忠於朝廷」的義民義紳,由督撫總領,「集民勇之力,匯民商之財,借民本之心。」 他就特別提到廣東新會,該地民人自發抗敵,竟讓李賊強攻月餘不下,現在還在堅持,「若是我大清城城如新會,李賊不戰自敗矣……」 李光地這一本,讓康熙陷入到沉思中,同時心中還在冷笑,李光地……終究是漢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古人誠不欺我! 胤禛正在頭疼該如何切入,才能實現今天的「有限目標」,聽了趙宏燦的形勢分析,又想到了一策。 「李肆十月舉旗,現在兩月過去,不僅已制廣東全省,還佔了南澳,梧州也危在旦夕。即便是兩面綠營齊聚,也要一兩月時間。待我朝廷大軍趕到,怕要耗上三五月之久。這段時間裡,李肆又能掀起多大風浪,實在難以預料。臣以為,應授周邊督撫機變之權,由他們聚民間鄉勇,到時李肆面對的不止是諸省綠營,還有數十萬民勇,即便他再有三頭六臂,怕也再難進得半步!」 胤禛侃侃而談,他跟李光地想到了一起,這基於一個很簡單的數字對比。此前幾戰已經能清楚看到,李肆兵強,即便不能以一敵十,以一敵五卻是沒問題。料敵從寬,算李肆現在有三萬兵,那就得有十五萬兵才能跟他正面相抗,兵法雲,倍而勝之,沒有三十萬兵,很難把他打回廣東去。 可三十萬兵到哪裡去找?大清所有綠營,算上分守汛塘的兵丁,總共也才六十萬,整個南方有近四十萬綠營,實際能調動的不到二十萬,而且江南比嶺南更重要,不可能因為嶺南之變,放鬆了江南的管控。 這時胤禛就想到了本朝初平南方時,默許地方縣府自組鄉勇以抗賊的前例,若是以督撫動員一省乃至幾省地方鄉勇,不僅能湊出這三十萬兵,還能讓那李肆步步難行。 胤禛之所以提此策,更是出於私心。此前年羹堯在湖南募苗兵是暗中行事,他都幫著在京裡兵部遮掩了一番,然後就顯出了戰力,若是此策得行,年羹堯就能不再受資歷限制,可以獨掌一軍。胤禛深信,以年羹堯的能力,怎麼也能打出一個局面,在周邊諸督撫中脫穎而出。 「此策好!」 趙宏燦拍掌。 「銀子誰出?之前策妄阿拉布坦犯邊,朝廷籌組大軍,戶部就在頭疼這支大軍的開銷,如今不僅要備著南路大軍的花銷,還要興民勇,朝廷可出不起這銀子。」 分理戶部的蕭永藻急了,開口露底,說到銀子,諸大臣也都暗抽了口涼氣,確實,都沒想到這回事,如今這國庫……可經不起折騰了。 「既是民勇,就民人自籌!」 胤禛回得灑脫,卻聽到御榻上一聲幽幽冷哼。 「自籌!?然後呢?各省督撫,就有了一支私軍!?」 眾人默然,這個後果的確很嚴重,本朝立國,管束地方的根本之策,就是兵歸朝廷,權分四方。一省的兵,要受督撫、提督、鎮協等各方節制,還特意散得很開,分得精細,財權又由一省布政使把控,就是怕官、財、兵聚為一體,重蹈前明覆轍。 「皇上,眼下李賊勢大,不妨從權,待削去李賊,馬上散去民勇即可。」 胤禛硬著頭皮,想要爭取一下。 「從權!?你胤禛瞪大眼睛看看,到底要從哪邊的權!你以為,天底下就李肆一個敵人?一直等著我大清舉錯行差的,就一個李肆!?」 康熙的聲調高了,不僅胤禛,其他大臣都趕緊俯首,額頭開始出汗,他們知道,康熙已經著惱。 「皇上,策妄阿拉布坦也不過是外患……」 孫徵灝還以為康熙說的是西北之敵,繼續勸慰道。 「昏聵!!」 康熙勃然大怒,他不是惱孫徵灝笨,沒理解到他的話,而是惱自己一番話在諸大臣面前沒法直說,只好繼續開口罵人。 「你這個降將之子,自然跟李光地那漢人一番心思,我大清的敵人,就是你,就是你和李光地背後那些漢人!」 康熙冷冷看著臣子,除了嵩祝和胤禛,其他都是漢軍旗人,在他眼裡,也跟漢人一般無二。可歎嵩祝是個粗人,胤禛眼界不夠寬廣,見識太淺,都沒看透這天下棋局。 「我大清民心篤定,似可一用……」 胤禛不是笨人,他隱隱想到了,康熙是在顧忌漢人,但他還在努力分辨著。之前南行廣州,一路也看到了,漢人都是想過安穩日子的,只要不被李肆那等邪魔蠱惑,一腔熱血都向著朝廷,絕對能用。更有像李衛這樣的漢人,忠心耿耿,視那李肆為世仇,更該大用。 「華夏如今既是我滿人江山,就該滿漢一體,信任漢人,讓漢人為我滿人所用,皇阿瑪英明神武,南巡北狩西征,什麼事沒歷過,為何還如此忌憚漢人!?如今盛世已臨,民心早已歸服,那李肆不過是邪魔外道而起,可不是天下民心已亂的徵兆,皇阿瑪該分辨得清才對,真是年紀越大,膽量越小麼?」 胤禛還在心中如此腹誹著,自從他有心問鼎皇位後,就仔細思考過天下大勢。而他堅信,這天下就該滿漢一體,再無隔閡。如果滿人總是不信任漢人,將其視作仇敵大防,這天下能坐多久,他很是擔憂。 李衛是他身邊人,接觸頗深,忠心不必多說,就說重臣李光地,不也被康熙稱為家事都可依賴的忠臣麼?今夜充任起居注官的張廷玉,那也是一個活生生例子,有才、勤懇,忠心不二,不少漢人的確有反心,但不能為此而將整個漢人都一體視之吧。 「朕知道能用!但朕何必為一小小逆賊而動天下!」 康熙也沒辦法明裡叱責胤禛,只能恨恨地表態,再不願談民勇一事。 「能用個屁!你的小小把戲,朕豈看不出來?不就是想著讓年羹堯出頭,真是想不到,這老四一被抬出來,就飄飄然有了想法,也打起朕身下這位置的主意了!」 說到看透人心,胤禛的能耐,差了康熙不知多少條街,胤禛可不知道,他為這一策爭辯了兩句,就讓康熙看透了他的內心。 「由你老四之心就可推及,人心就是慾壑難填!之前你念佛吃齋,滿口不願顧看俗事,還真當你要出家了,可現在李肆一事,也成了你爭位的機會!李光地呢,他衛護的是大清嗎?不是!他衛護的是他心中的儒,他心中那個華夏!他忠的終究是漢人正統而非忠我滿人!我大清治下的漢人,看似忠心,那是朕幾十年來軟硬兩手艱辛得來的!一旦他們有了機會,有了選擇,你覺得他們還會忠於朝廷,老老實實!?幼稚!」 康熙內心在咆哮著。 「坐在朕這位置上,一眼望去,全是敵人!策妄阿拉布坦是敵人,廣東李肆是敵人,可最大的敵人,卻是在朕龍椅下叩拜的忠臣順民!」 心潮翻滾,神色卻平靜下來,康熙淡淡道:「民勇之事,違本朝例制,不必再提。今日要爾等前來,是要選定領兵大將,議定錢餉實處,勿再言無關之事!」 眾臣應諾,胤禛低頭,心中劃過一聲長而幽深的哀歎,皇阿瑪……才是真的昏聵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啊……海軍! 南澳島白沙灣,當地居民正賣力地清理著碼頭。滿島官兵跑了,來了一幫賊匪,可跟這幫賊匪比起來,昔日那些官兵才是真正的賊匪。漁民出海不再給水師巡船交「魚錢」,商賈小販不必再上供「營助」,一身比官兵光鮮周正得太多的賊匪們上了島,就大把灑下銀子買貨僱人,幫著他們干雜活。 船匠是最高興的,以前他們還要隨時被水師提去修兵船,有時還得自備材料。之前施世驃帶著南澳總兵退到澎湖,他們怕也被帶到澎湖,大多躲了起來,現在就覺這決定無比英明。賊匪們急著修船,雖然有賊匪頭目來找他們,卻並沒有拿刀槍逼迫他們,而是操著一口商人腔調跟他們談價錢,很認真地談,由此所有船匠都分到了足足的生意,這一單做下來,夠他們吃上半年。 船匠們一邊修還一邊感歎,原本以為這軟帆快船是洋人的船,可一碰船板就知道,這是福建人造的船。榫鉚用得極精緻,炮甲板下的船體還是常見的夾層兩板三艙。靠著拉長的船體、高桅軟帆和轉輪舵盤,這麼大的船才如此靈巧迅捷,讓這些船匠們大開了眼界。 此時南澳島的人心裡已經不把這些人當賊匪看待了,而在穿著前明官服的文官四下拜訪當地鄉老後,「賊匪」一詞,他們連私下都不再用。 白沙灣一側,幾十名船匠正在燒得一身黑糊糊的銀鯉號上忙乎,一邊忙還一邊聊著。有人感慨說,真希望官兵別再回來,這個朝廷比北邊的朝廷仁義太多。有人也說這些廣東人難保不是在故作姿態,呆得久了,不定也會翻臉,就跟官兵一樣。還有人說故作姿態也好,總是有實在的銀子拿,以後的事,誰知道。最後是老船匠發火了,罵小輩們還有閒心說風涼話,趕緊幹完去修那些小船,「賊匪」把繳獲的大青頭,連帶自己損壞的福船都低價處理給了島上的人,價錢低得買家都要仔細去看看,是不是那船人踩上去就沉了。 拆下燒爛的船板,補上新船板,船匠們幹的基本就是這事,正忙得熱火朝天,有人朝海灣裡一晃眼,整個人頓時呆住了。 「老天爺!好……好大的船!」 船匠們紛紛看過去,也都一個個傻住。 好半天,老船匠流著口水說:「這船怎麼就沒壞呢?也讓咱們來修,那該能吃上三年了!」 修長優雅的帆船駛入海灣,牽起了所有觀者的心弦,總兵府外,踩在小山頭上俯瞰白沙灣的蕭勝等人,更是滿臉漲紅,激動之心溢於言表,新船來了! 「有了我這艘大船,別說施世驃,所有清兵水師都加上,也得統統完蛋!」 金鯊號上,從暹羅接船歸來,曬得一身黑亮的孟松海嘴都快笑裂了。 「什麼你的船,是我的船!從現在開始,這就是海軍的旗艦!」 蕭勝兩眼噴火,孟松海頓時蔫了,委屈地瞧著蕭勝,卻不敢開口抗議,他這個小小船長,隔著海軍署總辦可有好幾層呢。 「一千二百料?比金銀鰲號還大,暹羅船廠現在都能造這麼大的船了?」 蕭勝在甲板上東摸西蹭,跟在後面的白燕子心臟也狂跳不止,新船這麼快就到了!?他是不是也能分一杯羹? 「暹羅船廠造了四艘船,再用上大模和水池法,自然能造出金銀鯊號。」 一個清朗嗓音響起,蕭勝一愣,像是驚喜,又像是有些緊張。 「四哥?不……天王!」 他躊躇了一下,彆扭地換了稱呼。 「你的四哥在這,你的天王暫時休假。」 李肆微微笑著說道,蕭勝緩緩咧嘴,臉上那點尷尬全然消退,浮上暢快的笑意。 「銀鯊號還在廣州等炮,得晚一點才能到。來來,這船可還有我的一絲心血,我來當導遊,跟你們好好介紹一番。」 接著李肆招呼著蕭勝和白燕子,還有急急趕來的胡漢山、魯漢陝和老金等人,一同考察這艘新船。 金銀鰲號是多用途戰船,除了炮戰能力,還考慮了載兵陸戰、運貨和偵訊的需求,所以船身寬一些,還在甲板搭了八艘小船。而金銀鯊號則是純粹的制海戰艦,基本屬於金銀鯉號的放大版,船身細長,側面看上去要比金銀鰲號大了一截。 這兩艘船被稱呼為「海鯊級」,吸取了金銀鯉號的諸多經驗教訓,操控麻煩、轉向不靈便等毛病都被解決了,速度只比金銀鯉號差一線,操控性卻跟金銀鰲一般優異。炮還是十六門十二斤炮,有點大馬拉小車的味道,原計劃是換上改良後的二十斤炮,可現在佛山製造局忙於供應陸軍火炮,只能用十二斤炮湊數。 「我就在說,對付清兵水師,這船實在是有些浪費了,有十條金銀鰲號那種船足矣!」 鄭永隨船過來了,他對李肆如此癡迷海軍,灑下大筆銀子造這大船還頗有微辭。這條船還是在暹羅造的,就花了六萬兩銀子,加上火炮,總價接近八萬兩! 「浪費啥?養一個陸軍營,一年也要十萬兩,這艘船,怎麼也抵一個軍!」 蕭勝也有同感,只是他不肉痛,李肆給他開出的海軍預算雖然遠比陸軍少,可八萬兩還是掏得起。 「老蕭,這南澳就是你的地盤了,看著年關將到,趕緊擺上一桌!」 介紹完金鯊號,李肆不客氣地說著,蕭勝一愣,心頭又浮起幾年前李肆提著山珍,溜躂到他汛守署房時的情形。 「沒問題!只是四哥,你還沒定我的薪餉呢?這飯錢,你得先替我掏了。」 蕭勝嘿嘿笑著,然後被李肆一巴掌拍上,勾著他肩膀走了,邊走還邊訓他怎麼還沒找到弟媳婦…… 身後鄭永和白燕子對視一眼,心說李天王跟蕭勝的兄弟情誼確是很深,就是總覺得有點怪異,李天王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大咧咧地把三十多歲的蕭勝當作弟弟,而蕭勝卻甘之若飴。之前還以為是蕭勝尊李肆這「天王」才屈居小弟,現在看來,竟然老早就是這關係了。 「四哥,你擔心過頭了……」 飯桌上,當著鄭永和白燕子的面,蕭勝毫不客氣地說李肆膽小。 「原本我心裡也不太有底,可現在有了金銀鯊號,拿下澎湖不敢說,可要把施世驃封在澎湖,讓他無力援助台灣,還是能辦到的。」 李肆說到了自己的擔憂,蕭勝卻是不以為然,他提的這個方略,李肆不是沒想過,但總覺得有點難以操作。 「澎湖有炮台,咱們船也少,必須來回換班,這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清兵船慢,咱們只要截住他一隊,狠手收拾乾淨,施世驃絕不敢冒險再動!海上不比陸上,沒有絕對把握,他寧可縮在澎湖,也不願輕易伸頭。」 蕭勝這話說得堅決,李肆沉思片刻,豁然開朗,自己還真是膽小了!就想著自己的困難,把施世驃想成是大無畏的英雄,擔心台灣丟掉戰略價值。現在看來,自己這六艘船的海軍,只要敢放開手腳大幹,局面遠比預想要好得多。 「家業稍微一大,就有些畏首畏尾了,人心就是這樣啊……」 李肆如此反省著,再想想康熙,那位家業更大的主,膽子也更小,遲遲不敢舉全國之力,用上遷界等決絕手段來對付他,這是富貴人的通病,怎麼也改不掉。辛辛苦苦多年掙來的家業,自然都不想貿然投入一樁要決定生死的賭博中。只是康熙肯定想不到,他李肆就這點家業,也開始犯起了富貴心病。 但有一點不同,此時的康熙,只覺坐定了「千古一帝」的位置,忠言很難入耳了,估計也沒誰敢說透這忠言,而他李肆還能聽進去,也有人敢說。 蕭勝一語點散台灣的困局,也讓身負台灣戰略的鄭永心氣高揚,他更建言道,直接攻佔澎湖,這樣台灣就是囊中之物。 「台灣一地,人脈紛雜,要成可用之地尚早,現在的價值是牽住清兵。若是佔了澎湖,清兵破罐子破摔,不再理會台灣,而是全力攻粵,反倒得不償失。」 蕭勝這話說得眾人都點頭,也正是李肆對台灣現階段的期望。 「老鄭的目標是把人拉到諸羅縣的大加納,在那裡立營紮寨,你從龍驤軍裡出來吧……」 李肆隨口說著,鄭永深呼吸,知道自己要陞官了。 「在海軍下設伏波軍,所有水兵歸到伏波軍編制下,老鄭任伏波軍統制,等梧州之戰打完,把龍驤軍裡最早一批在大嶼山訓練營呆過的軍官抽一些給你,他們就是按照以船為戰的標準訓練出來的。伏波軍除了在船上分一些,其他的都集中起來,跟陸軍一般運用。」 到這時,李肆早前規劃好的「海軍陸戰隊」終於成型。 「四哥,海鯊級可以少造,海鰲號該多造,只當戰船,清兵水師也全無還手之力,再來個七八條如何?」 瞧著白燕子拳頭捏合不定,蕭勝知道這個昔日的南洋大盜也坐不住了,想爭取一下地位,特別是分到幾條新船,於是開口跟李肆討起了價錢。 「別當我撥給你的銀子就是養船的,伏波軍的銀子也在裡面……」 聽到李肆這話,鄭永正飛著的眉毛垮了一半,他還想著也能有個四營人馬呢,現在看來是沒指望了。剛才就算過賬,養一個營,一年起碼要十萬兩銀子,造一條船才八萬兩,金銀鰲號更少,蕭勝會選擇哪個? 看來得跟蕭勝好好打一番嘴仗了,鄭永對自己新職務的第一印象就是這個。 「再說暹羅船廠也不是母雞,懂得造這新船的船匠就那些人,船塢也沒那麼多,一撥就兩條,下一撥也得等三個月之後了。而我也不是搖錢樹,銀子就那麼多,別說金銀鯊號這種大船,金銀鰲號都不是隨便大造的。」 李肆也很遺憾,暹羅船廠是他很造的佈局,現在已經充分發揮作用,但還是有些跟不上形勢的需要。 「那就先造小船!四哥,海軍不止是要大船,小船的作用也不可忽視。跟清兵對戰,有時候小船還更便利!就在金銀鯉號的基礎上改改,讓廣東甚至台灣也能造!」 蕭勝果然已經全心撲在了海軍事業上,李肆給他明年的預算是四十萬兩銀子,除開伏波軍和現有海軍人員的銀子,他至少能有二十萬兩銀子來造新船。 「那是你的事,擬好方案讓我看就好。」 李肆聳肩,銀子就這麼多,該造什麼船,造多少條,是蕭勝撓頭的事。他李肆等於投資人,就審閱他的編制方案,同時給他的海軍下目標而已。 鄭永和白燕子再對視一眼,只當李肆對蕭勝信任到了極點,可到兩人接下自己的職責時,才發現李肆就是這麼讓手下人辦事的。 丟開什麼天王架子,這一夜,李肆跟眾人酒酣話熱,將海軍和台灣之事議了個通透。 蕭勝在飯桌上就有了大的規劃,李肆也當場首肯。將海軍戰艦定為三個級別,海鯊級,未來一年就金銀鯊號兩條,用作制海主力。海鰲級,能海戰能運兵,最為合適,也便宜,一艘不過二萬兩銀子,再造四條。海鯉級改進之後,至少再造十條,雖然只是四百料的小船,可相對清兵水師,也是大船了。可以輔助海戰,也可以巡防、傳訊和載運軍械物資,用途很廣。 除開船,蕭勝還是很大方地給了鄭永的伏波軍兩千人編製。和陸軍不同,伏波軍不會打太大的陸戰,除了以哨目為單獨分散在各船上之外,還單獨設了兩個小營以便集中使用,目、哨、翼按三三制編成,每營有六百人。 白燕子在飯桌上面臨選擇,是自成一系還是丟開自己的兵將,徹底融入英華海軍。他沒有猶豫太久,有如此巨艦,他還守著自己那點破爛幹嗎?由此他獲得了香港分隊總領的職務,跟兼任南澳分隊總領的胡漢山一東一西,戰略重點聚焦在南洋。 海軍之事落定,台灣之事也有了應對之策,李肆寬心不少,但接著他又面臨一個難題。 他很想馬上趕去梧州,把東面一攤事,包括正轉入「清剿」行動的鷹揚軍丟給蕭勝節制,可蕭勝卻不敢接受。 李肆信任蕭勝,鷹揚軍吳崖跟蕭勝也熟,聽這「蕭老大」的話沒太大心理障礙,但蕭勝卻覺擔待不起,光是全盤接下海軍,就讓他誠惶誠恐了,再伸手管陸軍的事,蕭勝可沒那麼好的心理素質,而且吳崖之下的鷹揚軍官兵怎麼也都會有心結。 這就是現實,李肆也不得不承認,蕭勝確實不合適再節制鷹揚軍,但放吳崖一個人折騰,他還是不放心。這傢伙可是掛過人頭珠簾的貨色,要獨掌一路,還得再歷練,而且對面的福建兵要有什麼動向,那都是些幹過仗的老將,吳崖可不一定頂得住。 這時候李肆不得不感歎分身乏術,而自己根基太淺,除了蕭勝,軍事上竟然沒有讓他能放心的一路之才。 第二百八十八章 從軍心如鐵,三娘自斷髮 南澳總兵府,睡上總兵大床時,喝得半醉的李肆已經有些混淆了時空,迷迷糊糊地在想,總兵知府提督巡撫總督,這一路的床都睡過來了,就該都貼上「李肆到此一睡」的標籤,最後把這標籤貼到紫禁城和暢春園的龍床上去。 對了,以後自己睡的床也該是龍床了吧,那得讓木匠打造得結實點,不然可扛不住四個人折騰。 「夫君……」 三娘忽然在夢裡現身,李肆醒了半分,知道自己做夢了,他還真是有些想家,想他的三個媳婦,來,上龍床試試。 「夫君!都日到正午了,還睡!」 嚴三娘的聲音更大更清晰,還帶著一分惱意,李肆不捨地伸手,就算是做夢,也要享受足才行……咦,這手感怎麼如此真切? 李肆艱辛地睜開眼睛,滿屋光亮,真是中午,絕麗身影正俯在床前,將熟悉的清香氣息一波波推送而來,而自己的手,正如夢境一般,正肆意享受著。 「小紅在身後呢……」 紅暈在嚴三娘臉上急速瀰漫,她咬牙切齒地對李肆說著,眉角卻微微挑著一絲渴盼,跟李肆分開一個多月,她已覺無比漫長。 「三娘!?」 李肆徹底醒了,這是南澳,不是廣州,她怎麼來了!? 「黃埔講武學堂教導總監嚴三娘前來述職,天王殿下!」 嚴三娘退了一步,抱拳朝李肆呼喝著,語氣神態無比認真,差點把李肆逗笑了,可接著他就瞪圓了眼睛,不對勁,很不對勁! 三娘一身火紅制服,戴著制式八角軍帽,帽下齊肩短髮飄灑,頗有一番李肆熟悉的前世颯爽風姿。 齊肩短髮!? 這時候李肆腦子才轉過神來,知道問題在哪了,嚴三娘,居然將一頭青絲剪了? 「三娘……你這是……」 李肆沉下了臉,夫為妻綱,嚴三娘你居然不經我許可,就擅自剪了長髮,好大的膽子!你知不知道,披灑開一頭長髮的身姿,可是讓我最覺迷醉的麗色? 「你不是說,身為軍人,就要斷髮明志麼?」 三娘低頭望腳尖,語氣很有些虛弱。 「軍人?軍人斷髮,可不是你這般斷的,得像我這樣!」 李肆摸著自己的平頭,語氣很是不善。 「夫君,范晉把短訓班都拉到了新會去看戲,我在黃埔一個人呆著也沒意思,關□和九秀都囑我過來看看你,就跟著銀鯊號來了。這不是要過年關了嗎?總不成讓你一個人孤單著過。」 三娘聽出自己丈夫生氣了,臉一側朝侍女小紅施了個眼色,把她支走,然後跺蓮足扭柳腰,開始扮哀怨外加耍賴撒嬌。從安九秀那學來這一招,她只覺一直都很管用,卻不知道李肆是見她演得不像,很是好笑而已。 可現在李肆卻笑不起來,心中還在念叨,頭髮呢?我的,不,你的頭髮呢!? 「我要從軍!你答應過我的!」 見軟的不行,三娘柳眉一豎,要來硬的了。 「我是沒親身實地打過仗,可賈昊吳崖那幫小子,當年還是我教的他們,現在都能統領一軍!幾乎所有的營指揮,最早也是我教著走隊列!夫君,我知道你著意我的安全,我不上戰場,也不找你討什麼軍統制營指揮的職務,就讓我跟在你身邊,知道你帶著小子們在做的事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這都不行嗎?」 語氣由硬轉軟,說到後來,三娘已是鳳目含淚,這夫君總想把她們姐妹當金絲雀一般養著…… 三娘臉上的淒婉頓時扒下了李肆刻意繃起來的冷臉,心想自己確實把三娘壓得太狠了,讓她跟著自己見識下,舒緩一下心懷也好。 「只是你這頭髮……唉,斷髮只是男兒的事,你怎麼不跟我知會一聲?」 將三娘擁入懷裡,享受著佳人清香,李肆還猶自不甘心地抱怨著。 「你不是說過嗎?女兒也能頂半邊天!男女就該一樣!」 嚴三娘摩挲著李肆滿是胡茬的臉龐,也是滿心憐惜。 「是啊,你們女兒家,頂的是晚上那半邊天……」 李肆嘀咕著,然後握住了三娘的手,不管是手還是眼,都燙得嚴三娘不敢抬頭,知道這夫君肆無忌憚,又想白日宣淫,不過自己也是…… 黃昏,蕭勝、鄭永、白燕子和胡漢山等人恭恭敬敬向跟在李肆身後的嚴三娘見禮。 「四哥,早該讓四嫂來領東路了,梧州那邊更要緊。」 蕭勝這話出口,李肆皺眉,嚴三娘揚眉。 「這怎麼……」 李肆下意識地要澄清,腦子忽然一個激靈,蕭勝提醒得對,眼下由嚴三娘坐鎮東路是最合適的。她不僅身份特殊,可以代表自己,還在軍中有崇高威信,從基層軍官到吳崖,單兵技能幾乎都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換蕭勝來對鷹揚軍發號施令,鷹揚軍官兵總會有些想法,蕭勝自己也有顧忌,可命令若是由嚴三娘口中發出,鷹揚軍上下絕無心結。 但讓嚴三娘插手軍事,並非李肆所願,一直以來,他就壓著自己的三個媳婦,不讓她們在軍政大事上發揮什麼影響。嚴三娘一直只在教導一事上出力,而關□也不再把控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安九秀倒是沒插手什麼事,就幫著他整理文書,偶爾組織人翻譯他關心的一些洋人書籍。 現在讓嚴三娘驟然獨掌一路,他擔心這是一個危險的開端,不讓親眷干政這根弦他歷來都繃得很緊,現在可不止是政,而是性命攸關的軍。 這終究是以後的事,眼前這個難題必須解決,他剛剛得報,梧州近幾日大雨滂沱,敵我雙方都難以出戰,他必須盡快趕去梧州督戰。可不留個威信足夠的人統籌東路,他走後的局勢,還真難以把握。現在看來,只有嚴三娘最合適。 「此事未定……」 李肆一時沒權衡好,打了馬虎眼,嚴三娘卻是聽出了他的猶豫,想到居然有了單獨領軍的可能,容光更是煥發,讓一干男人都難以挪開視線。 「夫君……我保證不亂出主意,就讓他們提意見,然後選取最穩妥之策,拿不定主意的,就趕緊傳書讓你定奪。」 晚上,嚴三娘更是溫婉逢迎,百般討好李肆,就像只正繞著魚缸打轉的貓咪。 「滿心就想著出餿主意,顯爛本事,這樣可監不了軍。真有心替我,心思就得放在如何全軍之上。」 李肆訓斥著三娘,後者乖乖地低頭聽訓,因為她聽出了李肆語氣鬆動。 「這次是特例,事情了結後,就乖乖回家呆著,講武學堂也不准去了!」 然後李肆提出這樁交易,嚴三娘眼珠子滴溜轉了幾圈,咬著嘴唇同意了,心中卻道,此番就是要作得漂漂亮亮,讓你能放心,以後總還有你分身乏術的時候,那時……本娘子就在這裡,看你還怎麼矯情! 「我這可不是矯情……」 見她還在打著什麼主意,李肆很嚴肅地說著,嚇了嚴三娘一跳,這夫君,難不成會猜心術!? 「一直不讓你們摻和到大事裡,也是怕害了你們。」 嚴三娘不悅了,難不成自己還能當妲己?也就九秀那條狐狸有那個潛質,哦,那是怕自己當呂後或者武則天了。 她臉色很難看,覺得李肆太不信任自己。 「權力是有癮的,不分男女,不分好人壞人。一語定萬人生死的權力,更讓人過癮。三娘,即便你再自律,再清醒,權力也會侵蝕你的心志,別急著反駁,那種侵蝕,可不是要勾引誰誰做壞人的概念,恰恰相反,更多時候,是做好事,做更多好事的心思,引誘著人超越自己的界限,不斷追逐著權力,然後……然後為保自己的權力,漸漸忘卻了要得這權力的初衷。」 李肆眼神飄浮地說著,嚴三娘蹙著柳眉,大致懂了六七分,但她還是不服。 「夫君,照這麼說,你就不該帶著大家走到這一步!」 如李肆所料,嚴三娘拿自己作反例,李肆笑了。 「我不同,我上面就只有老天,而你們上面,還有我。」 嚴三娘撅嘴,自大的男人! 「那你就不是人了?」 李肆看著三娘,點頭卻又搖頭。 「一半靠我對自己位置的設計,另一半就得靠你們。如果你們這些身邊人,心思都放在向我爭取權力上,又怎麼會提醒我別做傻事?到時對我可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李肆這話是有感而發,他甚至都能想到康熙的處境,還好的是,他這個現在的天王,未來的皇帝,對自己的職責和身份,已經有了全新的把握,從根底上就能讓自己跟康熙那樣的「大帝」有本質區別,不至於全身都陷入權力的漩渦。 嚴三娘呆了片刻,這才隱約明白,為何安九秀會勸自己,心思得定在李肆的妻妾身份上,而不是老想著當李肆的部下。 「我聽夫君的,這次監軍後,我就乖乖回家作賢妻良母。」 她還是沒怎麼想通,總覺得自己只要神智清醒,就不至於壞什麼事,但見李肆說得嚴肅,也只好屈意附從他。 「你還有更重要的事做……」 李肆可是看老了人心的人,像嚴三娘這樣心思就擺在臉上的,更是逃不過他的眼睛,本還想囉唆,後來想,說不如做,總之這次監軍,就是你最後一次,怎麼也不能讓你既當王妃,又當統帥,這樣的雙重身份,可是日後禍患之源。 好在女人終究是女人…… 李肆定下了心計,嚴三娘也為自己能「出頭」而雀躍,這一夜雖然香艷纏綿,卻是各懷「鬼胎」。 第二天,李肆避開嚴三娘,召來了她的替身侍女小紅,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遍,小紅杏眼圓瞪,連連點頭。 「只是那等事情,怕不是想有就有的吧?」 小紅還有些擔憂地。 「我可是神仙下凡,掐指一算就知道。」 李肆故作神秘,他必須得手把手帶著嚴三娘交接清楚,怎麼也得再呆個兩三天,這兩三天裡,得空就開工,幾率很大,算算嚴三娘的日子,這時間也正好。 小紅眨巴著眼睛不說話,心想天王就是天王,連這種事都能拍胸脯。 嚴三娘自然不清楚自己丈夫在背後打什麼鬼主意,就覺得他這幾天有些索求無度,可心願得償,也全身心迎合著李肆,沒去細想自己還將面臨其他什麼重要的事。 以滿清紀元算,康熙五十五年正月初二,李肆乘坐金鯉號西行,儘管很有些不捨,但梧州之戰還等著他坐鎮。 可李肆並不知道,他踏上金鯉號甲板的時候,梧州之戰就已經陷入到了雙方難以自拔的血肉漩渦中。 第二百八十九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梧州城下,連續幾日的大雨轉為綿綿細雨,即便是在南方,這般潮濕陰冷,也讓人難以忍受。 城東十里外,西江北岸馬頭嶺上營寨密佈,中軍大帳前,兩桿並列大旗被雨水打濕,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只能見到旗幅內側「羽林軍統制,左都尉,賈」、「龍驤軍統制,右都尉,張」兩列文字。 「我不服!」 大帳裡,羽林軍左營指揮使林堂傑抗聲說著。 「下達撤退命令的時候,我就有了被撤職的覺悟,沒守住金雞嶺,這就是失職,統制撤我的職,關我禁閉,抽我軍鞭,我都認了!可要把我從天刑社裡除籍,我就是不服!我可是本著總司……不,天王的教導,才決定提前撤退的!」 林堂傑一身泥濘,兩肩銜章上的銀星已經被摘掉,他一邊說話,一邊還死死摀住左肩上的血線太極圖章,不讓軍司馬來摘。 「被清狗打得落花流水,丟了金雞嶺,還有臉保自己的天刑社身份?我說你……」 「這不是在訓練營裡!你坐下!」 張漢皖氣得起身訓斥,賈昊沉聲打斷了他。 雖然事情內裡遠非張漢皖說的那般狼狽,但從結果來看,林堂傑確實被清兵打退了,西面六里處的金雞嶺也丟了。加上右營丁堂瑞在岑溪縣遭受的挫折,羽林軍在廣西可真是撞得頭破血流,賈昊面上沒露什麼表情,心中的怒火卻是一天天高漲。 但他不得不承認,林堂傑下令從金雞嶺撤退,並非是怯戰,也不是真頂不住清兵攻擊。前幾日大雨滂沱,雙方都不能戰。昨日雨勢減緩,清兵出動數千肉搏兵輪番攻擊金雞嶺,但都被林堂傑帶著左營擊退。因為還在下雨,即便有雨棚遮掩,槍炮依舊大半失效,林堂傑甚至帶著侍衛親上戰場,他的佩劍都染足了清兵的血。 到今日上午,雨棚損毀殆盡,火藥盡數受潮,地面泥濘不堪,之前掘出的壕溝都成了河溝。清兵繼續發動進攻,林堂傑的左營完全是以刺刀和槍托在跟清兵的腰刀長矛作戰。靠著老司衛的嫻熟戰技和默契配合,清兵依舊沒佔什麼便宜,可林堂傑卻覺得這般硬拚實在不划算,清兵固然是死傷慘重,在金雞嶺遺屍上千,可他手下的四個翼長也是一死三傷,士兵傷亡三百多人,不少都是老司衛,這讓他無比心痛。 林堂傑認為,金雞嶺丟了沒什麼,只要天氣轉晴,用飛天炮轟一頓就奪回來了,將士的鮮血不該為這麼個小地方而流。為此他請示了賈昊,希望撤退。可沒等賈昊許可撤退的命令到達,他見大隊清兵正在集結,自作主張先撤了下來。 回到馬頭嶺大營,賈昊就撤了他的職,天刑社羽林軍導師會還要把林堂傑從天刑社裡開除。 林堂傑認了剝奪自己軍職的處罰,但對天刑社的處罰絕難接受。 「開除你軍職,是因為你未得軍令,擅自行動,丟棄陣地,擾亂軍心。而開除你天刑社員的原因,是因為你知錯行錯,毫不反省!」 賈昊一邊平靜地說著,一邊在心中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生氣,自己現在是兩軍萬人的主將,絕不能讓情緒溢於言表。 理解歸理解,原本他也認可了林堂傑的撤退請求,但林堂傑擅自行動不說,還覺得自己做得很有道理,一副慷慨擔責的態度,賈昊很不認可他這種心態。天刑社導師會要開除他,就是要讓他能有所觸動。 果不其然,林堂傑不僅觸動了,還當面爭執起來。 「怎麼都是錯,兩害相權取其輕!我相信天王在這,也會認可我的決定!你不是也認了我的撤退請示嗎?」 林堂傑依舊硬著脖子,他本是老鳳田村的礦工,跟賈昊吳崖張漢皖等人熟得不能再熟,儘管在軍中得聽令行事,但心態上卻並不將賈昊完全當作上司,說起話來也沒太多顧忌。 「你不是天王,不必對一國擔責,你也不是我,不必對羽林軍擔責。林堂傑,你是羽林軍左營指揮使!你要擔的,就是左營的責!」 賈昊聲調高了幾分,翻過年頭,他才剛滿二十歲,比林堂傑還小一歲,聽著對方說話那大剌剌的語氣,心中總是很不舒服,下意識地斥責出聲。 「天刑社對你的處罰,是羽林軍導師會決定的,處罰的不是你擅自撤退,而是你撤下來後,完全沒反省自己的行為!」 羽林軍右營指揮使丁堂瑞忍不住開口了,林堂傑撤回來時,一副很有擔當的模樣對賈昊說:「撤我的職吧」,這讓他很生氣,是他先在導師會上提議開除林堂傑。 「我認錯了,這還不夠?難道我該痛哭流涕才行?我就這脾氣,要我演戲可是演不來的,再說了,你們這般處置,不是鼓勵大家都去演戲嗎?」 林堂傑很不解。 「你認什麼錯了?是認擅自行動的錯,還是認打仗怕死人的錯?」 連瑤營指揮使盤石玉剛從北面湘粵邊境回來,見著林堂傑這態度,忍不住跳腳了。 「打仗當然要死人,可要看死得值不值!」 林堂傑也惱了,盤石玉可是在誅他的心,他絕不是怯敵! 「堂傑啊,你真是錯了,你就錯在,死得值不值,不是你來評斷的,而是賈統制來評斷的。」 參軍向善軒見大帳裡火藥味冒了起來,趕緊出聲,除開他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其他將領全都是二十上下的毛頭小子。現在初遇挫折,這幫小子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滿心調和,卻為效甚微,自覺也是壓力奇大,就盼著李肆能趕緊來鎮住場子。 向善軒終究是有歷練的,這話震住了林堂傑,他開始皺眉深思,可接著還是搖頭。 「不,天王很早的時候就說過,我們要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在危急時刻,堅持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當時我就是那麼想的,我也決定擔起這個選擇的後果,我的態度沒錯!」 賈昊點頭,林堂傑開始想得深了,這很好,只是在他看來,方向偏了而已。 「天王也反覆強調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下令撤退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的決定,影響的不止是你的左營,而是整個羽林軍,甚至我們所有英華軍人,尤其是天刑社!?我們天刑社的口號是什麼!?心在天!血在地!我們本就要以死人的心態自待!天王帶著我們斷髮宣誓的時候,難道還沒把這話說清楚?」 賈昊終於壓不住自己翻騰的心緒,開始激動了。 「向參軍說得再精當不過,評斷將士們死得值不值,不在你,甚至都不在我,而是在天王!你憑什麼來評斷?你認為自己是為大局著想,可先要搞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頭腦發昏!你要對左營將士們的生命負責,可那負責,不是帶著他們在敵人的刀刃下撤退保命!而是該死的時候,讓他們死得更值!你身為天刑社一員,更該負責的是天刑社和將士們的榮譽!」 他喘了一口氣,開始說到實務。 「我是許可你撤退了,卻是在右營跟你換防之後!金雞嶺確實不是什麼戰略要地,只要天晴,幾炮就奪回來了,可天要一直不晴呢?老天不會平白給誰機會,都要靠我們人自己去把握!」 他掃了一眼帳內兩軍的將領,開始評斷自己。 「梧州久攻不下,勿論緣由,罪責在我,天王要怎麼處罰,我都甘願領受。但我自問排兵佈陣沒有過錯,靠著諸位的努力,吸聚清兵匯於一處的目標也實現了,到今日為止,不算金雞嶺之戰,我羽林軍已經死傷五百多人,他們的死,我認為值得。我賈昊,起碼在這一事上沒有失職!」 接著他看向林堂傑。 「而你所謂的值不值得,到底是為了哪一刻?天王也說過,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而高喊口號,讓他人死,讓自己活,那多半都是別有居心。我相信你不是這樣,可如果是為了難見實處的未來,而對眼前的事情不管不顧,就別怪他人要朝那個方向去想!」 張漢皖怒聲道:「沒錯!做人,勿以善小而不為,當兵,就不能覺著不值而不敢拚命!」 林堂傑額頭隱隱出了一層細汗,他隱約明白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他越界了。他沒有資格擔下部屬該在什麼時候戰死,該在什麼時候活命的責任,他的責任,就是讓他們死得其所。 盤石玉插嘴道:「這下清狗該氣焰囂張了,覺得咱們肉搏拼不過他們,瞧著吧,他們還要借這雨勢繼續進逼!」 賈昊冷哼了一聲:「一直以來,清兵都只當我們槍炮犀利,現在金雞嶺一戰,又告訴了他們,我們肉搏確實乏力,可大家覺得,事實真是如此嗎?」 所有人都同時出聲:「當然不是!」 從青田司衛開始,李肆手下的兵就是火槍肉搏一起練,甚至肉搏練得更多。只是之前光靠槍炮,就足以收拾清兵,肉搏之能還沒完全顯現而已。 張漢皖道:「清兵雖說已經聚了四五萬,可其中的肉搏兵不到三分之一!咱們全員都是肉搏兵,真要拼起來,兵力不比他們少太多!」 賈昊沉聲道:「梧州兩面臨江,北面又是綿延山地,就東面這江邊矮地,還勉強能擺開兵,城外地勢起伏,也難用上火炮。這就是一條狹路,狹路相逢勇者勝!廣西兵也是靠著一股心氣在撐著,咱們就在這雨天,就靠著肉搏,堂堂正正打敗他們,才能斷了他們的心氣,廣西一省才能真正被撼動。」 聽到賈昊這話,已經有在雨天跟清兵硬拚的意思,向善軒下意識地勸道:「天王應該在這幾日內就會到,是不是先穩一下,等天王來了,再作定奪?」 賈昊眼中閃著決然的光芒:「當初天王在觀音山,以千人之眾對陣五倍之敵,在韶州,以四千對陣三萬,那都是抱著決死之心而戰!如今我們坐擁萬人戰兵,雨天裡能跟我們對戰的不到兩萬清兵,這樣都還不敢正面而戰,天王要我們何用!?」 這一句「要我們何用?」不僅說得張漢皖等人熱血沸騰,林堂傑也幾乎咬破了嘴唇,恨自己心思飄浮,雜念太多。他丟掉了金雞嶺,整個羽林軍和龍驤軍,就得付出血的代價,把這場子找回來,以他之前那值不值的算法來看,他這一撤,真是太不值了。 見向善軒也只是微微低歎,再無異議,賈昊起身下令。 「沒了犀利槍炮,我們還有槍托和刺刀,我們還是一個整體,從來都習慣攜手而戰,對上清兵,我們有太多優勢,雨天該是我們的主場!而不是清兵以為的,我們在雨天成了虛弱之兵。現在,堂堂正正打敗他們,讓他們不管白天黑夜,不管陰晴風雨,見著我們都要害怕!」 他壓低聲調,命令似乎從胸腔裡轟鳴而出。 「就在這雨天,把清兵打得再不敢冒頭!」 眾將轟然應諾,臉上興奮之色滿溢。 第二百九十章 血雨肉漿嶺 多年以後,有人問賈昊,你在梧州城下冒雨發動刺刀衝鋒,真正原因是什麼?是不是想搶在李肆趕來前取到一些成績,挽回自己之前丟掉的面子? 賈昊沒有生氣,對著自己的孫子,也沒什麼好氣的,他認真思索起來。 一息間,千萬念,那個時候,他什麼想法都有,唯獨沒有為了自己面子而戰的念頭,就像是林堂傑擅自撤退一事,他也知林堂傑絕非怯懦,他們當時的思索,遠遠超出一般人面對死亡和挫敗時的心緒。 可這個決定,在某種程度上也確實基於面子問題,但不是賈昊他個人的面子,而是羽林軍的面子,乃至羽林軍龍驤軍所有人的面子。因為李肆正急急趕來,就像是父母擔憂兒女的安危,必須要擋在他們身前,擔下所有壓力一般。 賈昊那一聲「要我們何用?」的反問,激起了所有人的共鳴。再過幾天,他們受李肆教導就要滿四年,從懵懂少年成長為執掌百人、千人甚至萬人的軍將,一路走來,李肆是他們的導師,更是他們的心靈依賴。在某種程度上,還被他們視為嚴父和慈父,當他們在青浦喊出自己的心聲,逼得李肆紅袍加身之後,那股「我已經長大了」的心氣越發茁壯,他們總想向李肆證明這一點,哪怕代價是鮮血和生命。 「審視你的內心,問問自己,當你鼓足勇氣,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裡是不是也揣著向我證明你已經長大的念頭,如果你找到了它,那也就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賈昊是這樣回答的,但他的臉色卻有些黯淡,如果上天讓他此刻回到幾十年前的梧州城下,他卻不會再有同樣的選擇。 「不……我不後悔!他們也不會後悔!」 接著他在心中堅決地自語著。 時光回溯,梧州城東,金雞嶺東坡下,羽林軍左營的將士們在泥濘中向山坡衝擊,清兵從坡頂投下梭鏢石塊,眼見不少將士從山坡滾落而下,賈昊也在心裡說著:「我不後悔……」 「羽林軍統制,左都尉,賈」,這面將旗就立在金雞嶺下。咚咚悶聲連響,厚實木板砸在泥水中,大群套著青黑雨披的羽林軍將士踏著木板,跨過已如小河的嶺下小道,列成又寬又密的人浪,從一身大紅制服已沾滿泥水的賈昊身邊越過,朝著金雞嶺坡頂潮湧而上。 這是羽林軍左營乙翼人馬,甲翼已經在林堂傑的帶領下衝到了坡頂,而等待他們的,是足有四五倍數目的清兵。緊靠著這道人浪的北面,丁堂瑞的右營也在向坡頂衝擊,更北面的白雲山,張漢皖也帶著龍驤軍,要將剛剛佔領山頭的清兵打下去。 雨水不僅浸濕了火藥,弓弦也失去了彈性,向坡頂衝擊的過程裡,清兵還有石塊和梭鏢,他們卻只有戴著頭盔,套著胸甲的人體。 一塊石頭凌空飛下,林堂傑沒有躲閃,只是下巴一低,璫的一聲,頭盔被石頭砸落,身形一晃,差點摔了下去。 「指揮!你怎麼不躲啊?」 背後有人扶住了他,關心地喚著。 「我不是指揮了,是要替你們擋槍擋箭的兄弟!」 額頭血絲流下,被雨水沖刷著,林堂傑毫不在意,一腳踩上了坡頂,揮動槍身,將兩柄扎過來的長矛盪開,嘴裡依舊如之前還是指揮那般呼喊出聲。 「刺刀——就是那般長!」 大跨步衝前,連槍帶刀加上人就撞進了清兵群聚而起的防線,刺刀結結實實捅進了一個清兵的胸口,他不擔心左右,自有同伴來填上,而他也要替他們遮護身側。 「長得韃子直喊娘!」 呼喝聲驅散了綿綿細雨聲,再將一片低沉轟鳴拉起,不大的金雞嶺坡頂上,聚起的兩千多清兵竟然被這三四百人撞得連連後退,就是這一撞,至少上百清兵的身體被接近三尺長的窄刃刺刀捅穿。 一個把總軟軟癱倒,雙手還不甘心地把住插在咽喉下方的刺刀,兩眼直直看著眼前的羽林軍士兵。這士兵戴著有簷鐵盔,身穿似籐似竹的胸甲,腳上的靴子厚實沉重,踩在泥裡卻不怎麼打滑,身上還披著油布斗篷。而自己透水綿甲又冷又濕,不僅擋不住那長長刺刀分毫,腰刀揮舞起來也格外艱澀,腳下的官靴更是用不上力,一個照面,自己的命就這麼送掉了。 「早知道就不該顧著官威,換上草鞋,至少還能退得靈便……」 腦子裡閃過最後一個念頭,這把總順著對方抽刀的勢頭仆倒在泥水裡,一隻軍靴踩在他的頭上,將已經失去意識的腦袋沉沉踏入泥中,軍靴的主人跟著戰友一道,繼續向前邁進,逼向下一個目標。 細節決定成敗,之前眾人都還體會不深,如今在雨中泥濘之地跟清兵肉搏,羽林軍將士裝備和訓練的優越之處頓時顯露無遺。有簷鐵盔保證了視線清晰,而清兵的斗笠淋了幾天大雨,早已破損不堪,雨水就一直刷著眼皮。羽林軍將士的胸甲雖然還是籐竹製品,可雞胸外形,外加雨水浸濕,表面極滑,不是大力的砍劈,類似捅刺等攻擊都很難奏效。而清兵則基本沒有防護,軍將穿的綿甲反而成了累贅。羽林軍的雨披是連袖套起來的,袖口還在小臂處紮了起來,大致能保證背後乾燥,動作也不會太過僵硬。而清兵裡,只有軍將才有資格享受披著油布斗篷作戰的待遇。 另一個小細節則直接影響了雙方的傷亡比,羽林軍的軍靴抓地結實,泥濘中也能穩住下盤,而清軍士兵的草鞋,軍將的官靴,在泥濘中幾乎難以動彈,不少人乾脆都光著腳,下盤怎麼也難在全力下保持穩定。那個倒霉的把總,正是腳下一滑,被人撿了便宜。 這還只是裝備,羽林軍的槍刺術是嚴三娘精心凝練出來的,以動作簡練為要旨,攻擊只有刺、掄、砸簡單幾式。而且作戰時還隊伍密集,不給敵人左右周旋的機會,就是直直一條線上的進退。這些揮著腰刀長矛的清兵雖然是肉搏兵,平日操練卻都是以「擺陣花式」為主,根本沒接受過陣而戰之的訓練。 這一翼不過三百多將士,衝擊山坡的時候還傷亡了四五十人,可一跟清兵對上,坡頂上的一千多清兵竟然被沖得連連後退,不是後方的千把拚命喊著賞金、連坐一類話語,當時就要崩潰。 靠著人多,清兵緩過氣來後,釘在山頭上,依舊抵擋著羽林軍。坡頂狹窄,不多時雙方已經撞在一起,再無挪騰躲閃的空間,甚至都難揮刀刺槍,幾乎就像是頂牛一般,都想把對方推擠下山坡。 林堂傑刺刀嵌在一個清兵的肚子裡,怎麼也難拔出來,那清兵雖然死了,卻還直直立著,被其他清兵當作盾牌,死死推壓在他身前。左右的同伴夾著他,背後的同伴推著他,讓他跟那死人臉就貼著臉。而他的急促呼吸,也跟那死人身後的一個清兵幾乎混在了一起,那清兵跟其他無數推壓著羽林軍將士的人一樣,都是滿眼驚恐,似乎只有一個念頭,把他推下去就贏了。 當那清兵醒悟過來,手臂從人縫裡抽出來,腰刀高高揚起時,林堂傑下意識也摸向自己腰間,然後暗罵一聲該死,他現在只是普通一兵,再沒了佩劍。 「指揮!」 左右甚至背後的士兵們同時發力,想要遮護林堂傑,腰刀落下,斬斷一個士兵的手臂,再斜斜劈在林堂傑的肩膀上,與此同時,林堂傑身後的士兵躍了起來,手中的刺刀終於有了動彈空間,刃尖重重捅進那清兵兩眼之間。可這士兵的一躍,又將身體懸在人群中,成了左右清兵的靶子,四五條長矛梭鏢連續插在了他的身上。 沒有什麼慘呼哀嚎,所有人聲,都被眾人的粗濁呼吸和相互推擠的沉悶聲潮淹沒。後方觀戰的連瑤營指揮使盤石玉身邊,賀銘覺得很不對勁,他是聾啞人,雖然世界是沉默的,但他卻能分辨出是這沉默,是因為自己聽不到,還是原本就無聲。 現在他感覺到的是一種寂靜,一種沸騰的寂靜,這讓他賁張血脈難以宣洩。 「這時候大家都和你一樣,再不需要聽到什麼,也再聽不到什麼。」 盤石玉跟他比劃著手語,這是勇氣的較量,這時候只需要守著自己的內心。 金雞嶺似乎高了一截,人影已經成了山嶺的延伸,人與人之間幾乎沒了間隔,可血水成了一條明顯可見的分界線,將嶺上的人群一分為二。這條分界線原本大致是筆直的,漸漸開始扭曲,接著犬牙交錯,就在一條線即將裂解為無數條時,另一波人潮由東面湧上了坡頂。 那條血水分界線迅速倒退,接著擴散,原本靠著四五倍的人數,清兵幾乎快將左營甲翼分割包圍,可乙翼衝擊而上,儘管也不過三四百人,清兵卻如強弩之末,一直繃著的心氣驟然龜裂,紛紛潰退而下。 兩翼人馬順坡而下,儘管雨水一直沖刷著,可柄柄刺刀上都是血跡斑斑,不少還掛著碎裂骨肉,剛才面貼面的搏殺,刺刀都必須得靠翻攪和撕割才能從人體抽出來。大群清兵一腳深一腳淺地奔逃,卻是難逃這刺刀穿透背心。 「繼續!本撫就在這裡,若是賊軍打了過來,本撫就與諸位一同為皇上盡了忠!」 金雞嶺西面,梧州城外的黑石嶺上,陳元龍穩穩坐在雨棚下,見著遠處潰決的清兵人群,他面不改色地說著。 「提標本部早在英德敗了,前方那幫無用之輩不過是倉促聚起,早沒了提標血氣!廣西健兒,還得看我撫標!」 撫標中營參將豪邁地立下壯言,帶著撫標出擊。 「左營丙翼丁翼換下甲乙兩翼……」 金雞嶺下,賈昊也是面無表情,可當林堂傑的遺體從坡頂抬下來,從他身邊經過時,他臉上奔流的雨水,似乎也混進了一絲淚水。 「乙未年,己丑月,己丑日,臘月二十七,大寒。羽林軍戰清兵於梧州城東金雞嶺,嶺上血雨遮天,屍肉混泥。」 參軍向善軒默默寫下隨軍筆記,此時日近黃昏,清兵已經連續攻了三波。羽林軍左營四翼輪完,右營也輪過了兩翼,金雞嶺終究被牢牢掌握在了羽林軍手裡。而坡頂的泥漿,已不知掩埋了多少具屍體。向善軒感覺自己在坡頂上,幾乎每一步都踩在人屍上,而那泥也不再是土漿,而是暗褐色的血肉之漿。 第二百九十一章 知己知彼對陣不知己也不知彼 屍體從坡頂一路鋪到西面坡底,全是清兵的。羽林軍的陣亡將士,第一時間就送到了後方,傷員也及時得到了軍屬戰地醫院的救治。一整天下來,羽林軍兩營八翼輪番上陣,陣亡三百來人,負傷五百多,傷亡超過入桂以來一個多月的總和。 「太慘了……」 北面白雲山,龍驤軍陣地上,龍驤軍派往金雞嶺聯絡的後營指揮使孟松江臉色慘白。 「喂喂……」 張漢皖神色不悅,想要提醒孟松江注意言辭,這不是自損軍心麼? 羽林軍確實傷亡慘重,但那是跟以前比,也是跟他龍驤軍比。他的龍驤軍在白雲山打了一整天,也付出了二三百人的傷亡,可當面之敵不超過兩千人,被打下去之後,反擊也很是軟弱無力。金雞嶺不比白雲山,就在梧州城正東,在清兵眼裡是必爭之地。這一整天怕不有一兩萬清兵輪番衝擊,算算羽林軍的戰力可比龍驤軍強多了。 「我是說……清兵太慘了,鋪得那金雞嶺上就踩不到實地,我一腳下去,同時踩著了三顆人頭!傍晚炊兵送上來羊肉湯,羽林軍的人邊喝邊吐,真是浪費……」 孟松江繼續垮著臉,張漢皖沒好氣地一巴掌拍上這傢伙的腦袋,敢調戲他!?接著他好奇地問,羽林軍的戰果到底如何。 「人都累著了,清兵屍首也都埋在泥漿裡,賈統制沒讓大家在這事上花力氣,我琢磨起碼不下三四千!」 孟松江歎氣,是在歎龍驤軍確實不如羽林軍,要換龍驤軍到金雞嶺,自然不會被清兵打下來,可傷亡怎麼也得翻倍。 「是嘛,他們槍上可是正經的刺刀,咱們的槍上只是槍刺。」 張漢皖嘴上找著原因,心中卻如明鏡。單純只是論拼刺,槍刺可比刺刀堅固實用,今天一整天打下來,羽林軍的刺刀怕要折損不少。 「別囉唆了,趕緊去寫觀戰心得,總結經驗教訓。」 見孟松江開口要反駁,張漢皖一瞪眼,把他趕跑了。每戰總結經驗,是李肆創建司衛以來就養成的習慣,發展到現在,不僅要在戰後總結,戰時也要總結。不僅每支部隊自己總結,友軍之間也要相互聯絡,借鑒經驗,吸取教訓,這已經成為定例,孟松江到金雞嶺的任務也就是這個。 與此同時,黑石嶺的大帳裡,陳元龍臉色陰沉。 「連官兵死傷都報不上來?爾等打仗不行,帶兵也昏聵至此!?」 他很生氣,東北的白雲山丟了不要緊,可好不容易奪下來的金雞嶺也丟了,一整天將各路兵馬中的肉搏兵全都調上去,還是沒能再奪回來。還不止如此,打了一整天,自己死傷多少都不清楚,各路兵頭都只在哭喊本部肉搏兵死傷殆盡,再難出擊,可一問具體數字,全都支支吾吾,難以言明,這打的是什麼仗!?帶的是什麼兵!? 帳中各路鎮協的總兵副將面面相覷,都道這陳巡撫果然是不知兵,換了梧州城裡的楊制台,就該理解他們的處境。他們是有花名冊沒錯,可那只是應付發餉的虛冊。手下到底有多少兵,他們只知道個三五成,下面的游擊守備知道個六七成,更下面的千把才知道八九成。原本他們連帶來多少兵,都只知道個大概,現在千把死傷殆盡,誰知道到底死了多少兵? 回來多少兵大致是知道,沒回來的,到底是死了還是跑了,誰都沒把握,總兵副將們也只好硬著頭皮,勉強湊出了現存數字給陳元龍。 「嘶……」 見到匯總數字,陳元龍牙痛似的抽了口涼氣,廣西各鎮協,連帶提標以及他的撫標,現在只剩下不到四千的肉搏兵!?按花名冊的統計來算,這一天打下來,竟然丟掉了六七千兵!? 怎麼可能! 陳元龍當然不清楚金雞嶺已經成了肉漿嶺的情況,也不知道清兵只要受傷,就再難撤回營裡,所以這丟的六七千人,是死傷全含在一起了。他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幫軍將在虛報傷亡,以此要挾他不再打下去,之前他們就老在說賊軍肉搏之強,不下於槍炮之利。 「老天有眼,降下甘霖,削去其槍炮威力,讓我等以忠義之心,驅剛強之身,化這泥沼之地為他們的墳場!爾等竟然罔負天恩,罔負皇恩,怯戰如斯!來呀,拿下梧州協、平樂協副將,軍棍三十伺候!」 見這兩協報說營中肉搏兵只剩百人不到,陳元龍就要拿這兩人開刀。他雖然只是巡撫,但自廣西提督張朝午「被貶」後,也兼理提督事,節制廣西一省兵馬,他的軍棍能打所有廣西軍將。 「我不服!」 「冤枉!」 兩協的副將滿臉漲紅,委屈難當,他們不僅已經打光了肉搏兵,還推著鳥槍兵弓兵也衝了上去,就是感陳元龍的名望,為他忠義之言所染,決心衛國忠君。這一天打下來,兵是死光了,千把游擊也死了好幾個,他們都親臨金雞嶺西坡督戰,不是親衛捨身守護,都差點餵了賊軍的刺刀。 如今報上實情,卻被陳元龍當作怯敵的典型,心中之氣怎麼也難平下。 可陳元龍卻是不認,對面賊軍不過數千之眾,如果說靠著槍炮,能有如此殺傷,他還勉強能信。就靠肉搏,怎可能是這般景象!?真相到底怎樣,光靠這些軍將自己張嘴,怎麼也不可信。 兩副將據理力爭,其他軍將也附和,陳元龍書生一個,難在這軍事上爭論,乾脆臉一黑,軍令籤筒往下一潑,軍棍全都有份! 辟啪棍子抽肉聲響起,眼見士氣消沉,雲南提標中營參將孟勇和湖南提標中營參將岳鍾琪兩個客將坐不住了,以他們所知所見,廣西同僚的報告該是實情。他們這些客兵坐看了一整天,陳元龍現在抽廣西軍將,他們怕回了梧州城,節制諸軍的楊琳會抽他們。 「陳大人,我雲南(湖南)官兵,願為明日前驅!」 兩人趕緊跳出來請戰,孟勇帶了一萬雲南兵,六千是鳥槍兵和弓兵,都被楊琳留在了梧州城北建起的大營裡,只帶了四千人出擊。岳鍾琪有四千兵,三千都是肉搏兵,其中還有一千的苗勇,他們兩隊人馬湊在一起,兵力還夠出擊。 「好!好!」 陳元龍狠抽廣西軍將,也未免沒有提醒這兩個看戲客將的用意,見他們上道,心頭也是大慰。 「爾等明日分作南北兩隊,直攻金雞嶺。只要在金雞嶺占穩,待天晴後,鳥槍兵弓手能戰,楊制台再調上紅衣大炮,賊軍不僅難威脅我梧州,在廣西也再沒了立錐之地!」 陳元龍眼裡小處只有金雞嶺,大處只有廣西,孟勇和岳鍾琪心中都冷哼了一聲。 「陳大人,標下受年大人差遣援桂,訓令是見機行事。標下以為,與賊軍在金雞嶺硬拚,並不划算。標下有意自白雲山而上,先占白雲山,再兜擊賊軍,如此可亂金雞嶺賊軍陣腳。」 孟勇似乎有所依憑,覺得自己的兵遠勝廣西兵,足以擔下重任,並不多話,岳鍾琪卻有異議。年羹堯特意提醒自己,不能受那些不知兵事的迂腐書生約束,要自有主見,大膽果斷。年羹堯在湖南大開殺戒,凶悍跋扈,岳鍾琪也沾染上了這份心氣,逕直向陳元龍事先說明,他岳鍾琪的湖南兵,不受你廣西節制。 「哦……」 陳元龍盯住了岳鍾琪,看了好一陣,忽然笑了,冷笑。 「岳參將,你是把本撫當作高其位了,以為又能如韶州那般,彰本撫之愚,顯爾之智?以廣西之敗,成湘軍之功?」 陳元龍對年羹堯素無好感,年羹堯在湖南行事肆無忌憚,讓他這個讀透聖賢書的書生很是厭惡。連帶他差遣來的這個岳鍾琪,也一併嫌憎。如今岳鍾琪這跋扈之姿,更讓他怒意勃發。 這不是韶州,他不是高其位,而且…… 陳元龍這話說得太誅心,岳鍾琪不敢頂嘴,只好單膝跪下請罪,心中也是惱怒不已。想著自己開口說一聲也是客氣,到時候該怎麼行事,我才懶得管你,反正有年羹堯在,你也拿我沒辦法。 「岳參將,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好上官年羹堯,已經轉調四川,升任四川總督了麼?你雖是湖南來的客軍,卻由楊制台一體節制,楊制台將梧州防務之權托付給我,你也就受我節制。要搞什麼鬼門道,當真以為我陳元龍的劍,斬不得你一個小小參將的頭顱!?」 陳元龍悠悠說著,這事他壓根不從軍事上看,想要自成一路,自得其功,這是客軍歷來的傳統,他可容不得這種小人在他手下耍這種花招。 其他的話都沒聽進去,就年羹堯轉調四川總督這事,驚得岳鍾琪臉色發白,此事若真,他的靠山…… 「標下聽由陳大人驅策,絕無雜念私心!」 他萬般無奈地打消了擅自行動的心思,趕緊向陳元龍表忠心。 臘月二十八,綿綿雨勢依舊,心事重重的年羹堯在北,自信滿滿的孟勇在南,再度向金雞嶺發起了衝擊。 「右營告急!」 「左營告急!」 大半個時辰後,這兩股清兵攻上了金雞嶺,跟羽林軍在嶺上廝殺不休,負責守備的兩個翼竟然差點被趕下了嶺頂。左營和前營分別再調上兩翼人馬,卻只能勉強維持住防線,怎麼也難把清兵趕下去。 收到急報,賈昊反而鬆了口氣,他一直在等的這兩股清兵,終於露面了。 韶州之戰,黃崗山險些被破,張漢晉陣亡,都是沒掌握到清兵具體情況,不知其中有岳鍾琪的湖南兵,特別是私募的苗兵。軍情處為此而成立,羅堂遠上任後,就特別留意年羹堯和岳鍾琪的湖南兵,梧州之戰後,又得知了雲南兵的動向,也不敢馬虎,下了大力氣調查雲南兵的狀況。 得了軍情處的報告,賈昊就將這兩股清兵視為真正的大敵,昨日苦戰,羽林軍的白城營和連瑤營一直沒動,就是要等著這兩股清兵露面。 「雲南籐牌兵,湖南苗兵,等你們很久了。盤石玉援北面,劉澄援南面,這兩股清兵,絕不能放走!」 賈昊發佈了他早就準備好的命令。 第二百九十二章 賈昊賽馬 眼見自己的部下已經在金雞嶺坡頂站穩腳跟,雲南提標中營參將孟勇負手而立,只覺腦後火辣辣地熱,那該是無數道廣西軍將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廣西兵也算是強兵了,至少韌性很強,這麼多天下來,還能跟賊軍對沖,心氣之堅,孟勇從未見過。之前趁雨突擊,還拿下了金雞嶺,更是李賊作亂以來,官兵從未得過的戰績。眼見戰局有了轉機,也難怪陳元龍很難接受昨日的慘狀。雖然昨日被賊軍打退,但孟勇承認,要換他的雲南兵來,可堅持不到現在,更扛不住一整天的輪戰。 只是在孟勇看來,廣西兵太笨,軍將們也沒好好訓練,打仗不會動腦子,已經領教了賊軍那插刀鳥槍的利害,卻不懂得仔細琢磨破敵之法,就知道堆人數拼悍勇。昨日他小心地靠近戰場,仔細觀察過,賊軍動作遠比官兵靈活,身上還套著胸甲,加上其他零碎裝具,比官兵更適合雨中作戰。 當時他就想到了破敵之策,他帶的兵裡,恰好就有克制賊軍那犀利「槍刀」的籐牌兵。 官兵肉搏兵裡,向來都有刀牌兵一類,但很少軍將會用刀牌陣,都是讓其跟刀矛手混作一隊,偶爾聚起來,也只臨時當擋箭陣。 要破賊軍的「槍刀」,就得以刀牌手為陣,越是隊形密集,刀牌手一手牌一手刀,越能發揮威力,而賊軍槍刀要靠兩手把持,貼身肉搏,必然吃虧。 原本孟勇還起過向陳元龍獻策,讓廣西兵組織起刀牌陣的心思,卻又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孟勇可是為自己,為郭制台立功而來的,怎會輕易將這妙策傳給廣西兵? 再說了,廣西兵也沒專門練過,而他帶來的雲南籐牌兵就不一樣了。這些兵有家傳秘方,他們自己用老籐編織的籐牌,輕便堅韌,鳥槍擋不住,擋刀矛箭矢足矣。他們還有家傳技藝,會結牌陣而戰,特別擅長對付群聚長兵。 此刻一千籐牌兵衝上山頭,居然站得穩穩的,孟勇只覺勝券在握,腰身挺得筆直。 一手籐牌一手腰刀的清兵已經衝亂了坡頂防線,在防線若干缺口處跟羽林軍士兵捉對廝殺。一個羽林軍士兵猛然前刺,卻被官兵揮著籐牌格開。兩人腳下都是泥漿死人,同時失去了平衡,但羽林軍士兵靠著高幫皮靴先站穩了,挺槍又是一刺,不料那清兵一揚籐牌,刺刀竟卡在了籐牌裡。 眼見那清兵左手籐牌一拖,右手腰刀就要斬落而下,一柄狹長窄劍從側面刺了過來,貫穿那清兵的腰眼。 「陳翼長!不,陳指揮!」 僥倖得救的士兵臉色煞白地招呼著,救命恩人正是羽林軍左營代指揮使陳松躍,他是左營丁翼翼長,本已負了輕傷,可左營指揮使林堂傑戰死,其他翼長非死即傷,把他這個最資淺的翼長推上了指揮崗位。 「陳指揮,甲乙兩翼呢!?咱們還能戰!」 守在坡頂的丙翼代理翼長朝陳松躍呼喊著,他們左營這兩天來浴血奮戰,傷亡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但他們卻不願退下,林堂傑以死洗刷了他自己的恥辱,而他們這些部下,可不願讓林堂傑白白犧牲。 「讓開中路!」 陳松躍面無表情地下令道,他也不想退,但今天衝上來這波清兵全是刀牌手,還用的是有些怪異的籐牌,讓他們很吃了些虧,兩翼六百多人才勉強跟對方千人戰平,就這麼打下去,不知道要付出多大代價。 「清狗變了戰法,賈統制早有應對,咱們護住左右側面就好!」 陳松躍說話間,百多人正緩緩上坡,這些人步履沉重,手裡提著的是怪異武器。 「交給我們了。」 一個大個子來到陳松躍身邊,悶聲悶氣地說著,這是劉澄,老劉村人,羽林軍白城營甲翼翼長。 「這可是你們這白城突擊隊的首戰,可得好好爭出臉面……」 陳松躍半是不甘半是期待地說著。 「臉面?咱們不需要臉面。」 劉澄用套著鏈甲手套的手拍拍頭盔下方,發出噹噹的清脆響聲,竟然是戴著鋼鐵面甲。 一百多套著雨披的大個子登上坡頂,這時候左營已經放開了正面一個缺口,上百清兵一擁而入,想要倒捲左營防線的側面,卻跟這百多人正面撞上。 當當脆響不斷,這些清兵藉著衝勢,腰刀揮斬而下,卻像是劈在了金鐵之上,不,根本就是劈在了金鐵上。自撩開的雨披裡,灰黑的鋼甲赫然入目,驚得清兵們下意識地退步,然後他們就又見到了對方頭盔下那張只有兩個絲網鏤空眼洞的灰黑面目。 接著不少人的視野被猩紅血色遮蔽,這些鐵甲人掄起長短不一的斧頭,噗噗劈上清兵的頭頂或者胸口,衝在最前面的十多個清兵當場了帳,不少人都還沒看清自己是被什麼武器奪走了小命。 劉澄帶著自己這支鋼鐵分隊排成一條線,一步一個腳印,踏穩了才邁下一步,如一道鋼鐵堤壩,將衝破缺口的清兵牢牢堵住,還以無可抗拒之勢,將這些清兵粉碎為一團團血花。 清兵下意識地用籐牌格擋,可這些鐵甲人的斧頭完全是將籐牌當作木材來劈,厚重斧鋒毫不留情地劈裂籐牌,再啃咬在清兵的頭頂、面頰或者前胸上。即便少數籐牌沒有被劈裂,可這一劈勢大力沉,這些幸運的清兵也連人帶籐牌一同撲倒在地上。地裡全是昨天戰死的清兵,要再爬起來可不那麼容易,跟著又是一斧頭又掄了下來,就聽坡頂像是廚房多了無數案板,廚師們正奮力揮刀,斬著雞鴨似的咄咄作響。 當面這些鐵甲人或者雙手持長斧,或者一手一柄短斧,像是從地府裡爬出來的鋼鐵惡鬼。衝破缺口的上百籐牌兵嚇得趕緊後退,後方卻已被跟過來的同伴堵住,來回彷徨的片刻之間,上百籐牌兵就被斬殺殆盡,一個個斷肢裂首,死狀極其恐怖。 「原本是投彈的,現在來玩劈柴,賈統制還真是想得出來……」 劉澄右手斧頭砸倒一個用籐牌護住頭頂的清兵,身邊的親衛再一斧頭剁下,透過鋼盔,他隱約聽到了一聲也被劈成兩截的慘嚎,這一斧頭該是正好劈在那清兵的臉面上。 「可正好克住這些籐牌兵。」 劉澄這一走神,一個清兵捨了命地撲上來,腰刀猛然揮下,逕直斬在劉澄的脖頸上。 噹的一聲,劉澄身體一晃,差點栽倒,一柄已然扭曲的腰刀也呼呼倒飛出去,那清兵更是被震得跟後面的清兵撞在一起。 被親衛扶穩,劉澄右手一斧頭砸在那清兵的頭頂,左手斧頭再一下,砍在他身後另一個清兵的肩膀上,斧鋒嵌在了鎖骨裡,劉澄抬腳踹倒兩具屍體,這才把斧頭拔了出來。 「知道爺爺身上哪裡最硬麼?就是脖子!」 劉澄哼哼笑著,他們不是披甲,而是整個人都套在一副鋼鐵殼子裡。 之前韶州之戰結束時,針對飛天炮的缺陷,以及不少炮手都把開花彈當手榴彈用的情形,李肆就起了組建擲彈兵的念頭。原本歷史上的擲彈兵只是曇花一現,畢竟黑火藥的爆炸威力不足,造出來的手榴彈太沉,丟不了多遠。李肆也沒指望能讓擲彈兵在正面戰場作戰,而是用來攻堅和防守,手榴彈能丟到二十步外足夠。 在廣州之戰裡,擲彈兵就已經登場,那時還穿著佛山草草趕出來的鋼甲。佛山早就有幫歐人日人造全身甲的作坊,更早的時候,李肆轉送給八阿哥胤祀的黃金龍首全身甲,就是佛山作坊造的。 擲彈兵全身都要暴露在敵人和自己的火力下,畢竟引信的可靠性還不是特別高,手榴彈早炸的可能性仍在,因此護甲非常重要。總結了廣州所得的實戰經驗,這些已經被李肆掌握的甲冑作坊就批量造出了新的「突擊甲」,有佛山鋼鐵公司的粗鋼板材,再經水床沖鍛成型,整套突擊甲五十來斤,可防清兵鳥槍。脖頸還特意以鋼圈直接套住頭盔來強化,避免被近距敵軍反擊。 劉澄等人被特意挑選出來,原本的任務是丟手榴彈,現在卻扛著從輜重隊那裡借來的伐木斧、劈柴斧,跟清兵打起了肉搏戰。仗著甲厚斧沉,清兵的腰刀砍不動鋼甲,籐牌擋不住斧劈,這一百多擲彈兵上了坡頂,就如狼入羊群一般,劈得金雞嶺血肉飛濺,哀聲四起。 在千總把總的激勵下,這些雲南籐牌兵們還不願放棄,拼上一條條人命,試著推倒這些鐵罐頭,試著從側面包圍,試著剁腿。可坡頂不止是有這些鋼鐵怪物,羽林軍左營代指揮使陳松躍將這一百多鐵甲大斧兵當作一道防線,指揮著左營的士兵們護住他們的側面和背後,清兵的嘗試被這默契配合一一粉碎,勇敢的嘗試者變作一具具殘缺不堪的屍體,提醒著同伴此路不通。 眼見坡頂騷動連連,籐牌兵漸漸後退,還有零零星星轉身而逃的,後方的孟勇心頭沉了下去。 「賊軍出動了鐵甲兵!根本打不動!」 奔回來報告戰況的千總淒聲喊著。 「一千打不動,兩千行不行!?再不夠,三千還不行!?」 孟勇不願放棄,果斷增兵,還遣出親兵充任督戰隊,把籐牌兵死死堵在最前線。 就在孟勇轉喜為憂的時候,金雞嶺北坡下,岳鍾琪的憂慮已經重得快拉垮了他的眉毛。 第二百九十三章 無底的潰決 孟勇有籐牌兵,岳鍾琪有苗兵,年羹堯挪用藩庫,暗中募了一千多苗兵,充抵到新建的提標裡,指望這些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善用短刀,心性凶悍的苗兵能跟李肆的強軍抗衡。 可岳鍾琪知道,李肆的精銳部下,肉搏戰力絕不下苗兵,當初他帶著苗兵攻上韶州黃崗山,就被那刺刀陣牢牢擋住,再進不得半分。 所以他要向陳元龍建議轉攻白雲山,以苗兵的靈活之勢側擊賊軍,而不願跟賊軍在這狹小山嶺上硬拚。但陳元龍轉告他的消息已被證實,自己的靠山年羹堯轉調四川,他不得不壓下自己的跋扈之心,那陳元龍要發起狠來,真有可能一刀砍了自己的腦袋。 一早驅策著苗兵衝上坡頂,初時還覺順利,靠著苗兵的悍勇,還差點把賊軍打下金雞嶺,但接著賊軍增援到來,雙方就在坡頂相持不下。當他派出援兵時,賊軍的第二波援兵到了,不過片刻間,他倚以為長城的苗兵就崩潰了。 因為上來的賊軍是瑤兵,敲著腰鼓,揮著跟苗刀差不多的直刀,一身紅藍白黑相間的花花綠綠打扮,跟苗人盛裝相差無幾,讓苗兵很不適應。這些瑤兵跟苗兵一樣,都是腳下利索,出手凶狠,但裝備比苗兵好,戰技更嫻熟,還很善於群聚而戰,苗兵根本不是對手。更有早前韶州一戰的倖存苗兵,見著這些瑤兵現身,很乾脆地掉頭就跑,也不知道是怕打不過,還是怕被瑤兵嘲笑。 這還不是最要命的,當瑤兵隊伍裡響起苗兵熟悉的湘南苗語時,苗兵再無戰意,對面不止是瑤兵,也有苗兵!甚至還能見著同族人! 「許年羹堯募苗兵,就不許我募!?他還是縮手縮腳,不敢大動,兜裡也沒多少銀子,咱們不僅能大張旗鼓,還銀子多多!年羹堯出多少錢?一月二兩?我呸!就用咱們最低一級兵的標準,三兩去募!」 這是李肆很早交代給賈昊的話,之前盤石玉帶著連瑤營北上湖南,就是幹這事去了。苗人分生熟,寨侗也紛繁,但有之前在韶州的苗人俘虜當嚮導,往往是年羹堯的手下前腳在一些寨侗募走一些苗人,盤石玉後腳就到了這些地方,募走那些人的親族。 岳鍾琪手下的苗兵是沒法打了,跑的跑,認親的認親,還衝亂了後面跟上來的清兵,岳鍾琪很果斷,除了再派援兵,還下令將苗人都視為敵人一體砍殺。反正苗兵已經崩潰,他想趁著苗兵混亂,將這股混亂推到賊軍身上去。 他的努力只取得了短暫的成效,盤石玉用著還不熟練的紅苗方言,招呼所有苗人向一個方向聚攏,一起退出戰場,這個命令很快就推著清兵裡的苗人反水,岳鍾琪見勢不妙,就如之前韶州之戰那般,丟下前方的部隊,帶著剩下的一半兵匆匆而退。 眼見花花綠綠的苗瑤兵從金雞嶺北面湧來,將自己的雲南兵圍住,孟勇大罵岳鍾琪廢物外加無恥,連撤退令也不發,帶著自己剩下的兵也趕緊後撤,他怕發了撤退令,部下崩潰奔亂,會把自己手下還完好的一千兵也衝亂。 戰鬥清晨開始,還沒戰到中午,來自雲南和湖南的兩支客軍就敗退下去。 「全軍突擊,目標黑石嶺!轉告張漢皖,他要慢了,我就抽他的軍鞭!」 賈昊一腳深一腳淺地踩上金雞嶺上,看著清兵朝西面潰退而下,下達了這樣的命令。接著他舉起望遠鏡,透過濛濛細雨,見到黑石嶺上,清兵正被軍將驅趕著,拚命一般地砸樁,像是要立營寨,不由冷冷笑了一聲,這時候才想著立寨固守,晚啦! 「爾等至少還有萬人可戰,雖無力再攻,守住黑石嶺卻是綽綽有餘!賊軍在金雞嶺已經油枯燈盡,現在不過是強弩之末,想要趁亂得地而已!諸位打起精神來,勝敗在此一舉!在這黑石嶺挫敗賊軍,我等就是最後的勝者!」 黑石嶺大帳裡,陳元龍揮臂高呼,慷慨激昂,帳中軍將一個個歪鼻斜嘴,心中都道這書生一番話,竟是沒一句能聽的,還打起精神來?這屁股還正痛著呢。 「報!賊軍自白雲山攻來!」 「報!賊軍已至黑石嶺下,距此不過一里!」 兵丁惶急之言頓時引得帳中嘩然,軍將們奔了出去,左右環顧,正見北方和東方兩面,大片烏沉沉的身影同時撲來,速度雖然不快,卻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暗潮。 砸樁的清兵如潰堤洪水,瞬間散去,軍將們一個個也呼吸急促,兩眼幾乎翻白,還打?借他們天王膽子,卻是再不敢跟賊軍當面肉搏。這幾天下來,他們都覺恍若從荊棘之河中來回淌過似的,不少老將更是想起了三藩之亂,那時候他們大多還是小兵,可沒覺得天底下竟然還有如此慘烈的一戰。 非但廣西軍將,僅僅只打了半天的孟勇和岳鍾琪也都覺雨點落在身上,就像是冰錐插進心口一般的冰涼,兩人對視一眼,頓時有了默契,拔腿就走。 「衛護楊制台!」 「梧州城危急!」 廣西的軍將們反應可不慢,招呼起親兵,爭先恐後地朝梧州城奔逃而去。陳元龍大踏步出帳,鏗鏘拔劍,鬍子眉毛抖著,就要朝潰逃兵將劈下去。 「陳大人,人心都是肉長的,這仗,我們再難打下去了!」 各地鎮協的軍將先跑了,撫標提標和梧州協的軍將不敢那麼放肆,可也不願就此被陳元龍揮劍劈了,一個個跪地哭求著。 陳元龍眼前恍惚,只覺身處夢中,幾天前,這些軍將還如磐石一般堅強,陳元龍在他們臉上看到的是濃濃的自信和不屈,而現在,一個個像是已經丟掉了一半魂魄,剩下的只夠他們護住自己性命。 雲南和湖南兩支客軍各有所長,卻還是這麼快就大敗而下,難道真如眾將所言,賊軍這兩日,已經殺傷了大半官兵? 陳元龍環視左右,在那些抱頭潰逃的士兵們臉上,看到的是比軍將們還徹底的魂飛魄散,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些決意衛國護家的子弟兵。 「這怎麼可能,他們分明沒了槍炮之威……」 陳元龍也看到了兩面夾擊而來的賊軍,他猶自搖晃著腦袋,怎麼也難相信,雨天肉搏,數倍於賊軍,心氣更是昂揚,怎麼還是如晴天一般,在賊軍的槍炮下潰決。不,比晴天遭受賊軍槍炮洗禮更為狼狽。 「爾等還有萬人,為何不戰!為何不戰!」 陳元龍機械地反覆質問著,周圍軍將給他的家僕遞去眼色,家僕們一把抱住陳元龍,摟腿挾腰,就將他抬起,朝梧州城撒腿狂奔。 「還有萬人,為何不戰!為何不戰!」 陳元龍幾乎是吐著血地大喊,家僕們也是氣得吐血,老爺,這裡哪有一萬人,根本就是一萬驚弓之鳥,再有天大的膽子,這幾天在金雞嶺也給拼光了,現在誰敢再提跟賊軍肉搏,那人准要被當作傻子看。 黑石嶺,幾乎沒發生過像樣的戰鬥,不到一刻鐘就全落入羽林龍驤兩軍手裡,賈昊還很不留情地訓斥了張漢皖一通。張漢皖不熟悉地形,又是順坡頂泥濘而下,來得晚了點,只兜住了一千多腿短的清兵,還有幾百受了輕傷,滿面呆滯,像是已經丟了魂的傷員。 「追!你給我追到梧州城下!」 賈昊一指西面,張漢皖咬牙行禮,心說龍驤軍也該拼上一把了。 招呼起龍驤軍前營右營,再有羽林軍白城營跟從,三營近五千人馬毫不停歇,繼續朝西追下。 沒有預想中的阻擊,只有清兵比賽誰跑得快誰當一百步的場景,張漢皖越追心裡越沒底,難道…… 黑石嶺離梧州東門不過三四里地,清軍潰兵們在東門擁擠不下,楊琳大驚失色,連陳元龍也不顧,逕直下令封城。潰兵跟守軍在城門爭執不下,期間還夾雜著廣西兵跟楊琳所率廣東兵的恩怨,潰兵在金雞嶺被盡數澆熄的心氣,竟被這些要封城的廣東兵給再挑起來。 「爺爺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這梧州可是我們廣西人的地盤,怎能容得你們這些光知道跑路的廣東佬來做主!」 廣西撫標中營參將曹辛文一身裹著繃帶,想入城而不得,眼見城門就要關上,一聲令下,廣西兵的腰刀就朝那些廣東兵頭上落去。 當張漢皖追到東門外時,見到的是廣西兵振作余勇,在廣東兵身上尋找著這幾日被打散了的魂魄。 「這……這就叫一敗塗地麼?」 張漢皖難以置信。 「張統制,追不追?」 羽林軍白城營指揮使彭世涵想趁亂追擊,但又覺得這場面太亂,很是猶豫。張漢皖也是同樣想法,梧州城裡還有至少兩三萬兵,數萬老百姓也跟他們不對付,就這麼衝進去了,沒槍沒炮,著實冒險。 最終他們只是貼著城牆,將大群沒能逃進城裡的清兵截住。城裡混亂不止,賈昊也發來命令,要他們不要急著攻城。除了兩人所慮之外,賈昊想的還是要讓清兵都聚在城裡,等天晴了好一股腦收拾,眼下要占趁亂奪城,清兵四散逃回廣西各地,到時候一一清剿,可是麻煩。 讓賈昊和張漢皖傻眼的是,他們就逼到了城下,那些清兵也不戰自潰,楊琳帶著廣東兵先跑了,既然他現在是兩廣總督,廣西全境都是他地盤,他準備撤到桂林去。城裡其他清兵基本都是鳥槍兵、弓手和馬兵一類,現在下雨,他們毫無守城之力,也被同僚的慘狀嚇得沒了對戰之心,楊琳一跑,也徑直炸窩。 另一件事加速了清兵軍心的潰滅,廣西巡撫陳元龍被截住了。賈昊罵了張漢皖一通,張漢皖又罵了盤石玉一通,盤石玉憋氣,帶著苗瑤兵直插城門,順手將未及入城的陳元龍抓住。 「賊軍強悍非人」的結論傳遍廣西、雲南和湖南三省清兵,對親歷者來說,這絕不是虛言,兩大首腦一個跑掉,一個被抓,梧州完全失去了秩序,反倒是梧州城裡一些懂事的紳商來找又將梧州兩面圍住的賈昊,求他們盡快入城。 「讓我們先進去探探!」 賈昊原本當是有詐,不願理會,可瞧著梧州城裡,確實沒了有效掌控,清兵在城裡大肆劫掠,大批梧州城民出城奔逃,他只好冒險一搏。羽林軍白城營「突擊隊」的劉澄請戰,賈昊同意了。 大年初一,鐵甲突擊隊光當光當入城,原本繃足了心弦準備死戰,可一路遇到的清兵,卻像是終於解脫了一般,紛紛棄械投降,似乎早盼著這一天。劉澄手下不過二三百人,在城裡轉了一圈,居然帶出了上萬降兵…… 正月初四,李肆從南澳返回廣州,還沒及繼續西行,就收到了賈昊拿下梧州的戰報,當時不清楚具體戰況的李肆還罵了一句:「賈狗子怎麼還這般衝動?我要的是聚殲清兵,而不是一座空城!」 接著他就看到戰報上的數字,整個梧州之戰,清兵估計戰死一萬四千,被俘兩萬多,算算逃往桂林的楊琳部四五千人,之前在梧州匯聚的五萬清兵,幾乎是全軍覆沒。 李肆還不敢相信,這賈昊也學會了虛報? 他原本想直去梧州看看,這一路急趕,還把嚴三娘拉了出來頂缸,就是怕賈昊那邊扛不住,人才到廣州,事情就圓滿了結,讓他有一拳掄進棉花裡的難受感。 可他這願望沒能實現,不僅因為廣州生出大事,羽林軍參軍向善軒也先回來了。他跟李肆詳細匯報了這一戰的情況,李肆聽完,一顆還七上八下的心終於落定。 「清兵這轉變委實太快,我們都難以置信,等了好幾天才試著進了進梧州城,結果滿城清兵全降了。」 向善軒神思還有些恍惚,這一戰,真有一種虎頭熊肚豬尾巴的感覺。 「這也不奇怪,他們的心氣,全都埋在了肉漿嶺上……」 李肆感慨萬千,賈昊確實成熟了,羽林軍,連帶龍驤軍,也確實長大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半場休息,攘內為先 原本以快蛟船急行,兩三天就能到梧州,可李肆這點時間都沒有,他剛回廣州就遇上了一堆大麻煩。 第一個大麻煩是天王府的文人們逼宮了,原因自然是東西兩面接連大勝,原本文官們心中多少還抱持著一分賊匪之心,如今也隨著這兩場大勝驟然消散,對新立英朝有了更多期待,畢竟這已經是他們自己的國。 李肆一回廣州,天王府的參議,連帶三廳六科的文官,甚至廣州府縣官員,一個個都穿著或紫或紅或綠的官服,烏紗帽的硬翅搖著,聚到昔日的廣東巡撫衙門,現在的天王府。一邊上賀書,一邊催請李肆立正朔。一直在白城賢居的李朱綬也終於挺身而出,剪了辮子,換上一身紫袍,以一副文官首領之姿,在天王府大門前高頌他親筆而就的《英華開元賦》,要讓李肆定元。 「正朔」有諸多解法,用在具體的國事上,「正朔」說的就是定曆法,正為一年的開始,朔為一月的開始,以曆法定下正朔,這就是傳統王朝順天命,得天時的象徵。 文官們要李肆立正朔,這裡面就含了一整套系統工程,包括立年號,定曆法,乃至建立類似欽天監的機構。其中也有文官上書,請李肆就帝位,但大家都覺得還不是時候,這聲音也只是大潮中的一朵小浪花,沒引起太多人注意。 「瞧,摘桃子的人來了。」 天王府裡,段宏時指著外面,語帶諷刺地說著。外面那上百文官,到底有多少是真心實意,以新朝為華夏正朔的,這問題可回答不了。可很顯然,眼見新朝功業一帆風順,將這新朝變作他們文人之國的期待,自然也越來越濃。 「年號是要立的,不然老是念著康熙多少年,實在彆扭,但是曆法麼……這正是師傅你的好機會。」 李肆這麼說著,段宏時面帶微笑,連連點頭。接著李肆就開始動腦筋,國號他順應「民意」了,年號總該能自己拿主意吧。 「你要怎麼定都行,但是這年號必須走一套章程。」 段宏時提醒著李肆,這跟草創時起國號的情形可不一樣,定年號這件事本身就是一樁政治,文官們群聚請願,就是因為現在的天王府,政務流程還不完善,藉著定年號,調理一下天王府的政務架構,這是摟草打兔子,一舉兩得。 說到天王府目前這軍政不分家,內外大混雜的結構,李肆也是深有同感。舉旗兩個多月,天王府就是個變形籮筐,什麼都往裡裝,現在跟青田公司的權責交割很不順暢,就是因為天王府的政務結構還很凌亂。 「看來得中場休息了……」 李肆這麼想著,英朝新立,戰爭機器超負荷運轉,東西兩面出擊,確實取得了豐碩戰果。但打到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不僅政務遠遠沒能跟上,這機器也開始出現疲態。賈昊能聚殲廣西綠營,連帶重創雲南湖南客軍,已經超出他的期望。 「賈昊雖還有少年心性,可大局把得穩,梧州一戰下來,他已是可獨當一面之才。」 段宏時也稱讚著賈昊,李肆也是這麼認為的,梧州一戰的勝利,意義非常重大。賈昊敢於在雨天發動全軍反擊,將他們英華將士的戰力完完本本顯露出來,這場勝利已經不只是一戰的勝負,一城的得失,更將三軍的軍心凝練出來。日後英華一軍,不僅再不畏懼雨天,反而會視雨天為制敵的天賜良機。而在清兵看來,雨天也不再是己方的屏障,一旦老天下雨,他們會更恐慌。 所以李肆把廣西放心地教給了賈昊,自己留在廣州,一面調理天王府的軍政結構,一面跟企圖趁勢摘桃子的人周旋。 梧州府衙,賈昊看著李肆的來信,眼角還有淚花,李肆在信裡沒有直接評斷梧州之戰,但樁樁佈置,卻都含著讚許之意,賈昊只覺這一個多月來的苦戰,終於是值得了。 李肆論功行賞,羽林軍將士銜級各升一級,賈昊也終於升到了合乎他軍統制軍職的中郎將。而在此戰中陣亡的林堂傑,也追贈左都尉銜級。羽林軍左營改名為蒼梧營,以此彰示這一營在梧州之戰立的表現。就為這改名,滿營官兵士氣大振。 一營改名,意義絕非一般。目前英華全軍十三營裡,赤雷營是炮兵營,黃岡營是駐守營,此外就是白城營、連瑤營和青浦營三營「獨名」,跟「龍驤軍前營」這一類建制營有明顯區別。 獨名就意味著高過其他營一等,白城營是李肆的嫡系根底,同時也相當於教導營,各類新戰法,類似鐵甲擲彈兵的戰法,都由白城營承擔。連瑤營則出自李肆和連州瑤民的關係,以族群單立一營,現在已經發展到苗瑤皆有。只有青浦營是以戰功署名,以此表彰此前青浦一戰的勝利。 如今羽林軍左營取梧州古名,同時也是戰場所在的縣名為蒼梧營,營中將士自然歡呼雀躍,這是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榮譽。 眼見賈昊升上中郎將,羽林軍下已有三個獨名營,不論是龍驤軍張漢皖,還是鷹揚軍吳崖,都是心服口服,韶州雨戰,不是以老司衛為主體的羽林軍扛著,換了他們上陣,還都心裡發怵。但服氣之餘,軍下各營也都有各自的期許。就連剛剛成立的伏波軍,鄭永也咬牙切齒地對部下說,怎麼也要在台灣和福建掙出一個獨名營來。 可惜的是,康熙沒給他們機會,他給東面殷特布,西面楊琳各下了諭令,展開他自以為絕對奏效的遏阻戰略,繼續拖延時間。台灣明鄭餘部也受了鄭永安撫,暫時按下了動作。 「占柳州、平樂、潯州、梧州四府和鬱林直隸州,把廣西東面盡數握住。之後再打通太平、南寧兩府,與廣東廉州府拉成一線。與此同時,北防湖南,西防雲貴。」 李肆給賈昊交代得如此細緻,自然是不會到梧州了,龍驤軍撤回廣東,賈昊要帶著羽林軍獨當一面。 軍中諸將有些不解,他們出擊廣西,目的是為攪亂清廷大軍圍剿之勢,如今只是敗了廣西一省的兵,順帶小挫雲南湖南綠營,李肆卻要他們攤開架勢,佔領州縣,當清廷未來的圍剿不存在一般。 部下們都有了看到大局的眼光,賈昊很欣慰,但畢竟他們都是軍人,只看到了軍事,沒看到政治。 策妄阿拉布坦在西藏似乎有了動作,尚俊的天地會還沒大能到可以實時拿到滿清朝堂中樞奏報的程度,並不清楚具體細節。但年羹堯升任四川總督,就能看出這事肯定不小,康熙不得不預作防範,畢竟自噶爾丹以來,準噶爾就是康熙的死敵。只是尚俊乃至李肆都不清楚,把年羹堯從李肆當面弄走,還含著康熙的另一番心思。 調走了年羹堯,康熙卻還沒選定統兵大將,這說明他並沒把這英朝當作策妄阿拉布坦那個級別的敵人看待。尚俊的天地會通過京城眼線得知,滿清朝堂也正在爭執,策妄阿拉布坦和李肆之間,到底該選誰為戰略重點。以李光地為首的漢臣將李肆這英朝視為生死大敵,可滿臣卻都認為,廣東之亂,怎麼也難亂到北方,策妄阿拉布坦卻是直接威脅北方的心腹之患。看起來,康熙更傾向於滿臣的觀點。 「所以,大圍剿即便有,至少也得半年後,咱們可以專心於廣西。」 賈昊如此解說,諸將心懷大慰,說實話,儘管梧州之戰大勝,但羽林軍死傷接近兩千,還不乏有左營指揮使林堂傑這樣的將領陣亡,全軍已經傷筋動骨,大家都想喘喘氣。 李肆還交代要拿下廣西東面四府一州,諸將卻不當是什麼難事,換個沒經歷梧州之戰的人來,絕對會以為羽林軍已是驕狂之軍。 不是他們驕狂,而是廣西清兵已經喪膽。廣西一省綠營,在梧州已經被打斷了脊樑,英華軍有槍炮的時候打不過,沒槍炮只有刺刀的時候,更是撞得頭破血流,那還怎麼打? 原本廣西各鎮協的綠營在梧州就被滅得七七八八,賈昊接了李肆的命令,散開各營,馬不停蹄地捲向桂東這四府一州,幾乎是旗號一到,州縣就開城納降,梧州血戰的紅利,正源源不斷向羽林軍手裡送去。 這還不止是英華軍威的影響,正如段宏時所說的那般,東西兩路進擊,連場大勝,就有人急不可耐地跳出來摘桃子,因此李肆回廣州後,作的第一件事,不是定年號,也不是頒曆法,而是發佈《英華民諭》。 「大赦天下!」 「雜稅皆免!」 「苛刑盡廢!」 最大的桃子,該英華新朝得,該他英華天王李肆得,東西兩面打出了聲勢,那就得藉著這聲勢收買人心。秦末劉邦在漢中約法三章,他李肆就要在廣東和廣西新得之地,搞利民四條。 還有一條是什麼? 「攤丁入畝……」 這不是李肆提的,提案人讓李肆很意外,是李朱綬,原本李朱綬也沒當是太大回事,只是將其當作政務細節來談,可關注人心的段宏時馬上把握到了這一條的政治意義,建議寫進《英華民諭》裡,在英華已經控制和準備要控制的地盤上廣為宣揚。 「這其實只是個小細節……」 李肆當時的想法也跟李朱綬一樣,並沒太看重這一條的政治意義。 「此時也該讓農人知道,英朝將是他們的國了。」 段宏時這麼說著,李肆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雖然他覺得早了一些,但時勢推人,他也不得不開始借用農人的力量。 第二百九十五章 咱也要攤丁入畝 李肆此時對農人的想法是「借用力量」,源自他遇到的第二個大麻煩,廣東工商也開始逼宮了。 嚴格說起來,這還是天王府的軍政架構很是混亂,不適應局勢飛速發展的原因,他這英華一國連場大勝,東路將清兵趕出了廣東,還佔了南澳威脅福建,西路敗了清廷三省之軍,整個廣西眼見都是囊中之物。最危險的初生期已經度過,聚在英華大旗下的文人和工商,都急不可耐地伸手要分花紅。 「好!那咱們就興這攤丁入畝!可咱們不是滿清,不僅只說,同時還要做,而且言行合一!」 李肆心念轉動,下了決斷,要將「攤丁入畝」一事,當作一個切入點,不僅吸聚農人之心,還要調整天王府政務架構,同時借此而上,砥定他英華一朝的治政根基,兌現他最初立國時許下的承諾:「英華是眾人之國」。 歷史上雍正搞「攤丁入畝」,不過是順應自明朝張居正一條鞭法改革以來的發展大勢,基本背景是以銀代役之後,人頭稅,也就是丁銀的實際徵收越來越艱難,越來越跟實際脫節。滿清入主華夏,延續明時賦稅制度,丁銀徵收以萬曆黃冊所統計的「丁口數」為根基,已經完全脫離實際,各地州縣按都圖甲攤派到戶,而實際被徵收的對象,跟籍冊上的戶等資產根本對不上。各地州縣對「丁銀」的徵收從來都頭疼無比,還要花相當多的時間精力來造假賬,讓他們的丁銀賬目看起來是每年在變動的,畢竟這稅是人頭稅,人變稅就得變。 實際經理政務的地方官員一直都在作各種嘗試,比如廣東,早在明末,就有州縣已經在推行「丁隨糧走」的權宜之計,實質上是將丁銀攤分到田畝裡,只是在賬務流程上,還保留著基於黃冊的都圖甲丁銀體系。原本歷史上也是廣東最先推行攤丁入畝,從康熙五十五年就開始了,因為這裡基礎最好。 李肆前世有很多人將「攤丁入畝」粗淺地看作便民利民政策,認為這是均衡貧富,解放了人身束縛的「仁政」,這是絕大的誤解,當然也是滿清文人刻意渲染出來的結果。這樁政策之所以成型,根本緣由是貨幣取代勞役和實物稅的過程裡,傳統政府被迫從直接到人頭的傳統稅收體系,退步到基於田地的間接稅收體繫上,是明代一條鞭法的必然延續。 「攤丁入畝」是貨幣深入到最底層的生產生活中的必然趨勢,原本的丁銀是代役性質,既然是銀子,既然是貨幣,那天生就是要用來交換的。政府要收銀子,就不能不放開賦稅意義上,對草民框起來的人身束縛,只從草民耕種的田地上去收,這個轉換在邏輯上也是必然過程。 這一策並非雍正即位後才推行,康熙推行丁銀定額,「永不加賦」後,廣東等地就已經開始推行,雍正不過是推之全國。而論其實質,僅僅只是賬目層級的財務制度調整,卻能在後世留下「善政」的大名,傳揚頗遠,滿清文人手筆的力道,由此可見一斑。雍正其實不懂這方面的事,給年羹堯的奏折裡就自承過他不瞭解此事根底,要年羹堯提意見。 「攤丁入畝」的結果是什麼?各地州縣不必再假造另一套賬目,而是跟著田產籍冊走。實際攤丁的辦法,有一省通攤,有州縣分攤,將丁銀按田畝數量攤分的,有按田銀數量或者田產糧食攤分的,實際操作還是各地方自己看著辦。而且這行動也非在雍正朝就完成了,大多都延續到乾隆朝才完成,甚至有的省份,比如山西,直到道光年間才完成賬目上的轉換。這一樁政策,絕非什麼轟轟烈烈的改革,而是順其歷史必然,被迫一步步完成的。 至於「攤丁入畝」解除了什麼人身束縛,這說法僅僅只有紙面上的意義,原本丁銀的人身束縛就是空對空,將其混淆為實際的人身束縛,很是可笑。丁銀自晚明就跟實際情況脫節,少有誰因為要收丁銀就少生兒女的,也少有誰因為丁銀限制而不能外徙的。一條鞭法後,人身束縛就很少再跟賦役有關,更多是跟職業和社會管控有關。「攤丁入畝」之後,原本用來造假的都圖甲戶籍制度漸漸消亡,而實際束縛人身的保甲制度又興起了。 「我們做這攤丁入畝,要讓農人感覺到實際好處,同時呢,該收的銀子又不能少。」 李肆如此交代天王府的參議和尚書廳戶科官員,眾人面面相覷,這話裡的意思,那就是要劫富濟貧了? 「好處不等於就是少收銀子,而是確立一樁清晰可見的規則,以後他種多少田,交多少稅,都能心裡有數,不必再受鄉紳和官府欺凌。」 李肆話鋒一轉,說得眾人點頭又搖頭,點頭是因為,這可是千百年來農人的理想之一。少收多收都是其次,農人最怕的是對自己的負擔心裡沒底。為何每年青黃不接時,農人會生活困頓,乃至於賣物舉債,難以預料的天災是一樁,而難以預料的人禍,也就是賦稅又是一樁。如果能清楚自己的負擔,他就能早作規劃,預先應對。 但大家搖頭的是,這事怎麼可能辦到?收稅都得靠民間鄉紳幫著收,滿清連自封投櫃,也就是讓農人自己交稅,都還沒搞出個名堂,他們這英華新朝,就算藉著新立之國的威勢,能壓得地方官和鄉紳不亂伸手,也難給農人劃下一道清晰界限,讓朝廷和地方都說到做到,不給農人多餘攤派吧? 影響農人負擔的因素太多了,真實的田地面積,肥瘠程度,豐歉年糧折色,也就是能賣多少銀子,這些別說朝廷,就連州縣都難掌握。更大的問題是,很多農人都是租佃田地,要麼租給別人,要麼自己佃種別人田地,相互間的田租都是自己約定,朝廷和地方難以干涉,李肆這話,是還要插手農人租佃分成?這未免有點天方夜譚了。 一個人名下意識地從眾人腦子裡蹦出來……王莽…… 「攤丁入畝是名,內裡的實質,是要重新整理地方和朝廷的財稅關係。」 李肆悠悠說著,將話題引到了讓文官們皺眉的方向,可不少州縣吏員出身的文官卻是兩眼一亮,原來是這樣啊。 白城書院,一身滿清官服的兩人進了書院大門,身後不遠處跟著兩個灰藍制服的兵丁。這兩個「清官」,老的五六十歲,少的三十出頭,繃著一臉慷慨凜然,目光卻是閃爍不定。 前廣東巡撫湯右曾,前廣東按察使史貽直,這兩人在廣州被捕後,一直關在白城的莊園裡。湯右曾跟段宏時和李肆都有私交,史貽直則是沾了湯右曾的光,兩人都沒遭什麼罪,除了不能離開白城,出行還有守衛跟著之外,完全享受貴賓待遇。而這兩人也一直保持著自己的「骨氣」,不跟人說話,也不留下文字,還經常穿著一身官服在白城晃悠,彰顯清廷仍在廣東,他們氣節仍在心胸。 可去了一趟新會之後,湯史二人的心思開始有些搖曳,以他們的學問造詣,對新會之事,自然有自己的了悟和感慨,清廷對新會人忠義的宣揚,在他們看來,也是無奈之舉。 但就是這樣的無奈,讓他們漸漸面對清廷自入主華夏以來,就背負上的一個死結,華夷之辨和君臣大義,到底何者為先? 「聽聽他們今日說什麼。」 大年初六,這兩人既想不通這大難題,又思念家中親人,心中憋悶,又出了莊園散步,不知不覺,就到了白城書院門外,乾脆就走了進去。身後的守衛也就只跟著,只要他們在白城裡轉悠,守衛就不限制。 「段老頭不在,今日是那薛雪講課,等他宣揚謬論之時,史某可要好好駁斥一番!」 史貽直罵人之心蠢蠢欲動,段宏時他罵不過,畢竟學問不如人,可這薛雪,不過是段宏時的弟子,趁段宏時不在,欺負他一番,也算是出他一口惡氣。 「若還是那天主道之說,有什麼好駁的?就非一處來路。」 湯右曾意興闌珊地搖著頭,段宏時所述天主道,不僅出自道家,還捎帶著孔聖人所論天道之義,就一幅骨架,難以辯駁。在他看來,也虛無縹緲,不著實處,無甚意義。 可他心中也是滯郁,聽聽那薛雪要說什麼,甚至再聽聽史貽直跟他怎麼鬥嘴,也算是一樁樂事。 白城書院很大,薛雪的講堂在一座名為「太平樓」的大殿裡,這樣的大殿還有三座,分別叫「立心樓」、「立命樓」、「繼學樓」,正合張載的四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年前讓諸位讀梨州先生《明夷待訪錄·田制三》,其中述及『積累難返』之勢,乃今日研討之課題。」 講堂是一座扇面階梯狀的廳堂,百多年輕人分坐在階梯裡,而一身儒衫,頭戴明時方巾的薛雪則站在廳堂最下方,倚著一面黑牆給眾人講課。 「國政秘學,豈是一幫小兒所能肆言的?膚淺!」 史貽直拂袖冷哼,不讀聖賢書,不立正心術,就來研究這國政之學,怕不熏出一幫貪吝誤國之輩?等等,誤的是李肆這偽國,他又何苦生氣? 勉強調整好心態,史貽直就跟著湯右曾躲在廳堂最上面的角落裡,聽著薛雪傳遍整個廳堂的清晰嗓音。 第二百九十六章 黃宗羲就書生一個…… 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田制三》裡說到了這個「積累難返」之害,大意是三代的時候,只有貢、助、徹,也就是按田畝收實物稅,到了魏晉,變為租和調,租是按田畝收糧食,調是按戶收布帛,而到了唐時,又多出來庸,按人頭收布帛或絲麻,賦稅的租庸調體系成型。 唐時兩稅法改革,將庸和調併入到租裡(這是早一輪「攤丁入畝」),而宋時不理會庸和調已經併入租裡的歷史,又開始收丁身錢米。 到了明時,一條鞭法將徭役攤銀,並於田稅,這也是第二輪攤丁入畝。但實際地方上有很多力差雜役沒有免掉,比如最重要的裡甲十年一輪。而後萬曆加新餉、練餉,併入舊之兩稅,也讓後人忘了這兩餉,只當正稅就是增加後的數字。 從這裡就看出一個規律,朝廷收稅,先只按田收,後來擴展到戶,再到人。然後進行賦稅改革,三項稅收匯總到田畝上,由田畝攤分,當然總數是絕不會少的。這一輪穩定後,又開始將稅收擴展到人戶身上。之後再進行賦稅改革,重複將稅收根基按回到田地上,當然,轉了這一圈,總數自然比前一次更多,每轉一圈,民人的負擔就重上一層。 「梨州先生大才,這積累難返之症是看出來了,但他對此症的診治之策,卻是膚淺。」 在原本的歷史裡,薛雪是與葉天士齊名的神醫,他跟徐靈胎一樣,都是因親人得病而半路成醫的。在李肆攪亂歷史之後,這個極聰明極有才氣的年輕人,也跟徐靈胎一樣,在英慈院被「蠱惑」,投到段宏時門下學天主道。 雖然時日尚短,但掌握了段宏時以真剖史的方法,學通了被段宏時豐滿過的《天演資本論》,薛雪的政論之學已經小成,可說是小得段宏時李肆的衣缽。他的專長領域接近於李肆前世之「政治經濟學」,在白城書院任這太平樓的樓主,以解決實際問題的眼光來剖析歷史,所講內容被學生們視為「帝王之術」,每次開課,整個書院大半學生都會跑來聽。 「秦何以一統六國」、「華夏從封建到郡縣的轉變」、「西域於華夏之要義」、「前明帝王成敗」、「錢法三千年」、「丞相內閣之衍」、「州縣兵政變遷」,一聽這些題目,那都是以前帝王才可聽到的治政密學,再隱秘不過的帝王之術,薛雪卻是堂而皇之地在白城書院開講。雖然內容還不怎麼深入,觀點也不成體系,但以實為基,以明得失為目的,聽得學生們大呼過癮,一個勁地慶幸自己沒有學其他人跑掉。這般內容,換在北面的朝廷,甚至之前歷代朝廷,都不會明以示人。 似乎是受了段宏時的提點,或者是感受到了新立英朝也正處於抉擇路口,年前薛雪就將研究重點轉到了更為實際的賦稅制度上,他今日所論,也有不少是從段宏時那搬運過來的,而段宏時的東西,自然也有不少是李肆的貢獻。 今日借黃宗羲之論說到賦稅,學生們早有心理準備,卻不想等來的是薛雪竟說黃宗羲對這積累難返之症開出的藥方膚淺? 「狂妄!」 史貽直惱怒不已,下意識地就想起身駁斥,卻被湯右曾拉住了。 「聽他說下去嘛……」 湯右曾話裡也壓著火氣,黃宗羲是誰?承明續清的文山泰斗!雖然不仕本朝,以前明遺民自居,但「黃門弟子多時貴」,更是滿清漢臣所敬仰的學問大家。明亡之後,黃宗羲對清廷還算恭順,甚至還在修《明史》等事上諸多配合,清廷也未刻意貶損他。聽到薛雪如此不恭,兩人都很是著惱。 「梨州先生認為此積累難返之症的根結在二,一是君王朝廷無憐恤之心,慾壑難填,二是以錢以銀為稅,所稅非所出。梨州先生認為,解此癥結,一是以所產為所稅,二是重行方田之法,此二論皆書生之言,非治政之言。」 薛雪一點也沒在意學生們的驚詫,繼續侃侃而談。 「錢銀於天下之利弊,早前我們已經談過,錢銀興,人世旺,此乃天道顯於人【「文】世之理,若是【「人】要逆它,國將【「書】不國,民將【「屋】不民。前明太祖和梨州先生的想法一般無二,雖然難做到田稅盡依本色,可在徭役力差一事,絕不願銀錢沾染,結果怎樣呢?結果是嘉靖朝不得不行一條鞭法,否則再難維持政治。」 「至於方田之法,更是書生懷古,老調重彈。早前我們也講過了,三代行封建,秦後行郡縣。根底已不一樣。而賦稅一事,更非單只朝廷與百姓之事,之間還隔著州縣官府乃至田地屬權兩層。方田之法只論施政對象,不論施政者和經手者為何人,那就如書生一般,將自己代作朝廷和州縣官府,只當是渾然一體,將天下與百姓比作白紙,肆意勾畫,這不就是那般只知讀聖賢書的迂腐之見麼?」 薛雪顯然是對這問題研究得很深,噴起來心氣十足,不僅學生們都愣愣地聽著,湯右曾和史貽直也按下了火氣,要聽他到底能丟出什麼乾貨。 「梨州先生對這積重難返之策,並沒有完全看透!」 薛雪繼續發著驚人之語。 「此症不止是在田稅和力役上來回周旋,更是在朝廷與地方的正稅和雜派之間來回周旋。」 「國要君王彰貴,養官備兵,要修城治河,地方州縣也要興教化,斷是非,治安緝盜,修渠築堤。但歷來朝廷都不會任由地方在財事上坐大,但凡朝廷得力,留於地方州縣的正稅,只夠供養官吏、學官生員等等。其他諸事,非得特例,都得靠地方民人自理。所以歷代州縣官府,在正稅之外都有雜派,這無關貪腐,而是迫不得已的治政之策。」 薛雪接著說到,自秦漢始,徭役就是朝廷向地方「侵稅」的戰場。漢時成丁要服正卒、戍邊和更卒三類。正卒和戍邊都是當兵,期限不過兩年,而更卒則是每年要在本地服一個月徭役,負責土木工程、驛傳、漕運等等體力活,之後這更卒變為出錢代更的「更賦」,這錢自然就收到朝廷去了。 朝廷做的是大工程,辦的是大事,可地方州縣要修城郭,要造橋,要修水渠河堤,要組織民壯防火防盜,這些小事朝廷管不到也管不了,只好地方自己解決。一些臨時工程可以由地方官出面籌措,一些長期工程,比如養更夫民壯等事情,那就得靠地方搭著正稅來收雜派解決,雜派的根底就在這裡。地方官貪腐,只是將自己的私慾又搭在了雜派上,而非是貪腐造就了雜派。 歷代賦稅改革的背景,都是朝廷原本的賦稅體系難以維持,核心原因是,歷代開國,規劃財稅制度均以僵化而理想的狀態為基礎,畢竟朝廷以外儒內法為治政思想,目標就是追求一個僵化而靜態的天下。 但歷史從不是靜止的,天下也一直在變化,僵化的財稅體系跟不上發展的形勢。歷代賦稅改革的思路都很簡單,將計稅基礎重新退回到相對還算僵化不變的田地上面。把田稅丁稅乃至地方雜派攤入田稅後,地方靠著雜派組織起來,用於解決地方本地公共事務的稅費也被刮到了朝廷腰包裡。 「外儒內法之下,朝廷和地方在這財稅上的爭奪,絕難停止,這才有積重難返之症。梨州先生未述及此症背後的治政根底,但在談如何解症時,卻還是述及三代之治,這說明梨州先生多少也有此感悟,意識到這不止是君王和官員慾壑難填的問題。」 薛雪的總結很清晰,華夏財稅難題,根本癥結就在外儒內法上,而具體的緣由,則是朝廷在感覺財政艱難之後,總是找地方下手,將地方以銀錢組織起來的力役資源歸並到正稅裡,所謂正稅,自然就是朝廷的錢。地方被進一步削弱後,不是州縣治理凋乏,就是為維持地方政務能正常運轉,繼續向底層民眾施壓。感性主宰理智的文人自然更喜歡強調後者,很少注意到前者。 「修路造橋,治安捕盜,這不過是細枝末節,只要盡心教化,人心安穩,就是挈住太平盛世之綱,這薛雪,果然只從段老頭那學來吏員之術,捨本逐末!」 聽到這裡,史貽直嗤笑不已,治世不問人心,就在這些事情上計較,果然是被銀錢熏壞了腦袋,這英朝之官,若都是這般見識,他覺得自己脫困之日已經不遠。 「且聽聽他有何高論……」 湯右曾雖然也沒多少治理地方的經驗,但身處朝堂,這「末」反而是他更關心的問題,跟讀什麼聖賢書比起來,這才是治國需要真正考慮的問題,他可不像史貽直這種還沒脫掉翰林氣的年輕人那般,覺得「教化」才是治國之本。 正好有學生問了,這積重難返之症,到底該如何破解? 還有學生問得直接,眼下這英華新朝,是不是在此事上有異於前朝之舉? 薛雪呵呵一笑,轉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大圈。 「歷代朝廷和地方,都是在爭一塊餅,而且是親手來分,因為歷代都是以一為根立國……」 接著他又畫了兩個圈,跟之前那個圈套在一起,形成了上面一個,左右兩個,相互套起來的三個圈。 「我英朝新國,要引入地方,引入工商、引入農人,大家一起來分。有人做評斷,來定這餅多大多小,有人來商量該哪些人分受,各自分受多少,有人來監督分的過程,總之要讓民不覺苦,州縣不窮,工商得利,朝廷有力。」 薛雪只扯了一個開頭,後面就說得含糊,吊足了學生們的胃口,湯史二人也很不滿意,史貽直覺得這傢伙是根本不知道,就隨口忽悠,又準備出聲嘲諷,卻聽薛雪再道:「具體要如何行事,或許不久後,諸位就會從天王令上看到。」 「這是李天王要傷腦筋的事,如果我能有那本事想得通透,恐怕李天王早就把我抓進天王府拜為中書令了。」 薛雪一臉篤定地微笑,肚子裡卻如此念叨著。 第二百九十七章 鼓風熔鑄鋼之國 「千載而上,先賢把礦石冶煉為銅,透過銅鑄而成的錢幣,天道一線即在人世生威。由它互通有無,人力貨物聚沙成塔,萬民得享其利,也由它壓搾人心,萬民坐受其害。三代而下,國稅由布帛糧米,漸漸轉為銀錢,此乃天勢,不可逆轉,而我等掌國宰民,應究這銀錢之上的天道,揚其利,絕其害。今日會議,不容虛言,我等當盡心於實事,朝廷與地方之稅制如何調理,攤丁入畝如何著落於實處,這兩事,乃砥定我英華新朝治政根本之策!」 廣州天王府正堂原本很寬敞,可兩百多官員分坐左右,不僅有椅,還有桌子,頓時讓空間顯得狹小起來。李朱綬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正堂裡迴盪著,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是英華第一次縣事會議,如今廣東全省,除了廉州幾縣外,其他九十來縣盡入英華版圖。仍在大年,所有署理知縣,連同政務三廳的官員都群集一堂,要解決這樁根本國策。 李朱綬閒居白城幾個月,就想明白了一件事,從英德知縣開始,他就跟李肆「蛇鼠一窩」,在清廷那邊的前途早已斷絕,而他才三十多歲,功業之心怎麼也難熄滅,不管是為求富貴,還是為展抱負,他都只能把李肆這新立之國當作舞台。 族人家眷早已被李肆安頓好,在白城閒得也實在無聊,眼見李肆之軍拳腳相加,東打西摧,勢頭蒸蒸日上,李朱綬再難閒得住,挺身而出,領受了天王府參議之職,執掌尚書廳,也讓劉興純和蘇文采終於騰出手來,可以專心撲在中書廳那一堆雜事上。 這個縣事會議,是以尚書廳六科所管事務,以及地方州縣所涉職責為核心展開的,李朱綬自然就成為會議的主持。 與會諸人構成複雜,尚書廳六科多是以前青田公司公關部和商關部的人,地方州縣主官多是吏員出身,還有十來人很惹眼,他們是原本清廷的州縣官員,主要是縣丞、主簿一類,基本沒有正印官。 這些「清官」對眼下這「開會」的作派很不習慣,首先是不必伺立,而是穩穩坐著,第二還有筆墨紙硯伺候,要記筆記,第三是除了李肆最初簡單幾句問候和鼓勵,接著李朱綬就話入正題,沒有一絲繁文縟節。 「這是坐而論道啊……」 程桂玨是原本的電白縣丞,受族兄程映德的勸說,降了龍驤軍,得了署縣事的職務。原本以為這一場大會是給大家封官許願,授品定階,順帶走走過場,定下正朔,大提眾人心氣,沒想到卻是把大家抓來討論具體問題。 「是坐而論事,青田公司就是這般議事,注意著點。」 族兄程映德原本就是電白縣的工商師爺,現任戶科主事,就坐在他旁邊,輕聲提醒著他。 「哎呀,青田公司規矩大,萬一我要打瞌睡,是要抽鞭子?還是要罰錢?」 程桂玨有些緊張,之前就聽程映德說青田公司律法森嚴,當初青田公司的李總司,搖身變為如今的李天王,做事是不是更加鐵腕? 「打瞌睡?等會你有本事打瞌睡,我叫你大哥!」 程映德兩眼圓瞪,似乎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 這時候端坐正堂主位的李肆開口了:「之前曾行文諸縣,來時要抄錄縣內戶籍田畝相關數字,不是黃冊,而是諸位實征錢糧之冊,現在給諸縣發下表文,按表文各項繕寫妥當。」 話音落下,文書就挨個傳下表格,程桂玨心說,好嘛,現場辦公,想打瞌睡都沒法子。 在場所有官員都聚精會神忙碌起來,這可是入新朝的第一樁作業,怎麼也得交上漂亮答卷,可主座上的李肆卻側臉掩嘴,打了個哈欠。 對他來說,這一場大會就是走過場,該怎麼分割地方和中央的財稅制度,該怎麼把攤丁入畝落到實處,他早跟天王府的參議們商量妥當。這是新朝,他要推行的是全新的治政理念,當然不可能靠剛從青田公司和滿清舊朝裡拔出來的官員來定策。但讓這些地方官匯總他們所掌握的具體情況,也是完善所定政策的依據。同時讓地方官員參與到定策的過程中來,也能讓他們早日接受這一套新東西,畢竟新的治政體系裡,地方官員依舊佔著很重要的位置。 天王府的參議和尚書廳六科官員大多實際經手過地方政務,由攤丁入畝想到中央和地方的財稅關係,這個彎轉起來不怎麼費勁,但他們提出的問題,也正如薛雪在白城書院面對的問題一樣,如何讓新朝避免陷入這個怪圈? 「歷代王朝,包括現在的滿清,都沒真正認識到銀錢的本質。過去是條件不足,現在是堪堪差一線,但若我們小心調理,這一線也是補得上的……」 李肆的回答讓大家還有些摸不著頭腦,接著李肆的話,就讓他們意識到,這是一樁涉及太廣的工作,過程也將很是漫長,不過一旦開始,可是歷朝歷代都難匹敵的偉業。 「舊時各朝,都想讓天下是一個停滯僵化的天下,不然他們難以把握。可當銀錢深入天下諸事後,如果能把握住銀錢,就能大致把握住一個變化的天下。為此我們需要作很多工作,現在要做到第一步就是……」 李肆說出了讓眾人抽口涼氣的舉措。 第一,官府下鄉…… 調整廣東全省行政架構,去掉直隸州廳的編制,全以縣代之。每縣按地域和人口密度分劃若干個鄉鎮,散而廣之地為鄉,密而聚之地為鎮。而像廣州府這樣的城市,則分設幾個區。 鄉鎮區只是稱呼,並無其他不同,每鄉鎮區都設立名為「公所」的衙門,經辦具體事項。 眾人聽這頭一條就懵了,這就是將官員規模擴大若干倍! 最大的問題是,錢糧怎麼來? 錢糧怎麼來?這個問題可不能簡單看官員俸祿,歷代王朝給地方定了若干編制內官員,由中央財政供養。可那點可憐人力完全不夠治理地方政務,都是靠著「雜派」,也就是地方稅來解決。 中央對地方有諸多治政要求,以便能實在掌控地方,包括文檔籍冊,民間事務管制,這都要人來管,但又不解決經費,這實際是中央認可地方要自己收稅。可基於大一統、強幹弱枝以及絕不多事等等儒法治政理念,中央也不願跟地方明確劃線,由此可以隨時一張紙就將地方稅捲走。 如果將這些雜派填實到地方,跟地方財政分割清晰,錢糧問題,自然好解決。 其他人則擔憂,會不會壓得民人更覺艱難?更有人直接跳腳道,宋時就有冗官之禍,這一策是誰獻的?禍國殃民嘛! 李肆搖頭感慨,儒法之念深入官心啊。 他止住了沸騰的人聲,說出了第二策,官吏一體。 眾人都不吱聲了,他們一時沒想明白其中的利弊。吏員自然都是想當官的,但李肆這一招,實際等於是取消了吏員的生存空間,要讓他們走到前台來。結合剛才的第一策,就能看出,所謂官員擴容若干倍,實際是把所有吏員兜了進來。若是吏員都按官員來要求,諸如迴避、監察等等由朝廷落在官員上的管制,也都要落到吏員身上,他們擔心,這一策既得不到讀書人的支持,也得不到吏員的支持。 「我是很想事事都和衷而就,但有些事情,涉及根本,就只能以力而就。」 這一點李肆很堅決,表明即使兩邊都不支持,他也要強行推動。 「我英朝之官,都不再是管人之官,而是管事之官。當官就是做事,做人的那種官,得把事情做透了才能爬上去。」 這話也點出了官員還是有區別的,這也就是政務官和事務官的區別,但不同的是,絕大多數人都將是事務官,政務官的員額會很珍稀。 有人還是不理解,說民人各安其分,這天下就和樂融融,何須要那麼多做事的?又有什麼事可做? 有什麼事可做……這就是儒法之國的根基,絕不願多事。因為他們要讓社會僵化,因為儒法之國的官,真正要幹的就是四件事:收賦稅、興教化、斷刑罰、安鄉境。但歸結到底,後三件事也是為第一件事服務,而且是為朝廷收賦稅。 從本質上說,官僚集權專制時代的王朝,地方官就是中央政府派駐地方的稅務代理人。在這個基礎上,他自然沒有主動意願去提供「公共服務」,僅僅只是為了穩定稅源,才必須提供一些最基礎的公共服務,例如治安、救災防災和穩定人心,以及為中央輸送人才的教育。 中央政府匯聚了全國的財稅,提供的公共服務就只限於治理大規模的動亂和災害,以及抵禦外敵入侵。說起來,最初封建制向郡縣制演變,至少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社會需要更多的公共服務,比如治河和救災。 要向近現代國家轉變,關鍵不止在政治上層的權力中樞是什麼面目,還要看基層政權是如何構建的。將公共服務細化,推進到社會各個層面,這才是近現代國家的根基。而這個過程,在歐洲也是伴隨著工業革命逐步完成的。李肆為什麼說還堪堪差一線,就是他治下的廣東,還只有一絲萌芽,並未演進到那一步,這時候就需要他這個「英明領袖」來拔苗助長了。 從另一個方面看,政權深入到基層後,社會的組織能力也將更上一個台階,資源的利用效率,內部的堅韌度將是古代國家難以匹敵的。 要推動官府下鄉,就必須將現有的官吏體系打破,在這方面,吏員世家雖然有了上升空間,但少了灰色地帶,要直接擔責,並不會完全當作好事看,讀書人自然更是反對,他們讀聖賢書,是治天下的,可不是像吏員那樣當牛馬的。李肆雖然還有牌,卻不指望能完全消除矛盾,這事他就得抱定有艱難險阻也得幹下去的鐵心腸。 而眾人下意識地想著,官多了,老百姓就要遭殃,這就是儒法治國理念的延續。 李肆要丟下鄉的官員,甚至連帶原本的州縣乃至中樞官員,本質上都會有所改變,就如他所說的那樣,官,不再是管人的,而是管事的。 以李肆要設立的公所為例,都是些什麼官?驛正,負責民驛傳遞。學正,負責蒙學建設和管理,以及普及識字等基礎教育。醫正,管基層醫療,巡檢,管治安緝捕,法正,管法律宣傳和「公告」,類似以後的檢察官。還有聽起來像是主官的公所主簿,實際他只管三件事,一是上傳下達,包括朝廷和上級政令的講解,本地民情聯絡和上呈,一是戶籍登記,一是監察其他官員。此外還有農正和商正,農正管農業規劃、技術推廣和田畝核查登記,商正則是推動工商發展,核查登記本地工商戶,這就是李肆規劃的公所諸官。 這些人裡,真正擔負管理職責的就是主簿、巡檢和農商正,但他們的職責也是有限的。主簿的戶籍登記著落在保甲制上,只為巡檢和農商正提供基礎資料,巡檢無定罪之權,農商正也無收稅之權,都只是立足於基層的服務和信息掌握功能。 如何保證這些基層官員能盡責盡職,做該做的事,不應付,不造假,除了主簿的監察之外,還將基層民人的相關活動,比如買地創業的法理依據等事務,由過去到縣衙備案,分散到基層公所,而且還拆分出戶籍、田地和工商等細項,這就是一項公共服務。畢竟官府和朝廷在理論上要代言公正,民人買房置業分產,必須要找中人,如果中人裡沒有官府,官府也將不會給他提供法律保障。 藉著新朝核定田畝和作坊商行等產業歸屬的行動,由此來確立民人私產,也是一樁強制將民人納入新朝體系的「群眾大運動」。這個造反者獨享的好處,李肆當然不會說破。 聽了李肆關於公所的設置,天王府參議和三廳六科的官員都還很迷惑,這像是官麼?怎麼感覺有些像是把之前青田工商的公關部、商關部,白城學院裡蒙學和醫學那一套架子攤出去了? 李肆早前弄的青田公司,其實就隱隱有了「潛官府」的味道,有那麼一段時期,青田公司的任務就是將滿清官府跟民眾之間的聯繫切掉,只剩下官老爺那一層表面的皮。在工作做得已經很到位的韶州、清遠、新安、佛山、東莞等地,這一套公所的架子,其實已經鋪成型了,只需要進一步按到更下一層即可。李肆正是在青田公司的探索和試驗中獲得了經驗,這套設計,並非他拍腦袋生創出來的。 將青田模式推行到縣以下的基層,李肆就是要將原本滿清治下的社會當作鐵礦石,丟到爐子裡,鼓風翻攪,讓空氣中活躍的氧成分跟礦石裡的碳和雜質化合,從而將其冶煉成鋼。 「那麼,到底誰來收稅?還是縣官麼?」 縣之下規劃如此細緻,讓眾人都感覺,縣一級的官府也再難保持原有的架構,這變動已經難以把握,只好開口問李肆。 「回答這個問題,就要先回答,到底地方和中央該怎麼分稅?」 李肆終於繞了回來。 第二百九十八章 無公局不納稅 地方和中央該怎麼分稅,又扯出了另一個大問題,要分的蛋糕到底有多大? 有細心的官員粗粗一算,搖頭連連。英華所控地域,以百縣計,官府下鄉後,到時就是近萬官員。算上官員俸祿,外加公所開銷,怎麼也得二百萬兩銀子,而廣東一地在滿清統治時,每年向戶部上解錢糧也不過七八十萬兩銀子,這不是怎麼分的問題,是根本就不夠分。 這官員是原廣東巡撫衙門的吏員,當然是從大面上看問題,沒等李肆說話,蘇文采就反駁了他。地方雜派呢?雜派都還有正式和非正式的,先不管是誰收了,也不管工商那一部分,廣東一省民人每年要納接近三百萬兩銀子的錢糧,這還不夠分? 這事李肆自己就有親身經歷,對民人來說,正稅都還是小頭,雜派才是大頭,雜派裡還攤著官員的索取。更要命的是,中央所要的正稅很難對得上實際情況,對地方來說都是定額稅。而地方自收的雜派,卻能一層層接近真實情況,害民最大的一層,其實還是像鍾上位賴一品那樣的鄉紳,因為他們最熟悉真實的「稅源」,這就是一路搭車下來的結果。 將正稅和雜派當作一塊大餅通盤考慮的話,問題就不止是怎麼分,而是要先回答官員們所問的「怎麼收」這個問題。很多雜派是收到吏員鄉紳腰包裡去了,官府可沒收到。 讓地方和中央分稅,只是李肆治政構想的表象,根本目的是融解過往的儒法社會架構,逐步推動地方有限自治,而這就需要另一項措施來配合,那就是地方議會。但眼下還遠不是時候,李肆的安排是先打下基礎,將儒法社會原本的自治引導到近現代國家的地方自治上。 「許每鄉鎮區民人自設公局,由當地有產之戶自己推選公局議員。攤丁入畝後,除開按田畝徵收之正稅,其他雜派我們定下具體名目,分攤到每縣鄉鎮區,由公局議員們自己商定其中細節。」 李肆淡淡地將攤丁入畝的實際操作也說了出來,之前說了官府下鄉,官吏一體,看似動作大,變革卻不如這一條大,這才是顛覆過往儒法社會的決定性一步。 眾人初時不覺得太過驚詫,一來之前這過程是隱於表面之下,原本地方官借鄉紳吏員之手徵稅,過程的實質也是如此,二來這跟之前粵商總會的行事手法一般無二。 可仔細想下去,越想越覺得深不可測,連蘇文采都皺眉道:「這不是許民人勾結,對抗官府麼?若是串聯起來,決意不繳,怎生是好?」 李肆聳肩,不繳?個人不繳,有公局,有官府,這不是問題。如果公局決意不繳,就不設公所,不給民人定戶籍,不管他們的治安,不給他們裁判執法,實在不行,也可以解散公局,重新推選,法子多著呢。再說繳皇糧是華夏民人千百年來的傳統,有產之戶一般也不會徑直不繳,而是要爭論繳多少,繳的錢是什麼說法。 這好辦,設縣公局,讓每個鄉鎮區公局推選幾人,組團跟縣裡官府討價還價,這樣鄉鎮區公局也能跟縣級行政機構連在一起,再不需要官府隔著鄉紳吏員一層去徵稅。有了公局,民人就有了一個工具可以說話,可以投票,雖然只是針對地丁錢糧,只是分散於縣下的鄉鎮區,卻是一個開端,就讓這公局以後慢慢壯大,在未來能成為真正的地方議會吧。 「就怕這公局成惡紳害民之器……」 有熟悉鄉間民情的官員很擔憂,以實情而論,這樣的公局,多半是為鄉紳把持,到時候他們壓搾起鄉民來,會不會比以前更理直氣壯? 「所以才要官府下鄉,官吏一體。有官府在鄉,才能維護公平正義。有官吏一體,往日沉於縣鄉,與鄉紳勾結的吏員才能浮出水面,受地方和中央直接監管。同時我們也要訂好公局章程,從中央到地方兩個層面來監管公局的正常運轉,不讓其被惡紳把持。公局議員,終究是民,其他民人,藉著公局,總也是個抗衡之處。」 李肆如此解釋著,他還有話沒說透,設立公局,這就是個幾方博弈的平台,政府和民人之間博弈總額。然後政府監管,保障公平正義,讓民人各階層在公局裡博弈攤分。就華夏傳統而言,民人相對政府,小民相對鄉紳,總是弱勢而不敢言的,但在一個規則明晰的框架下,弱勢一方也總能找到主張自己權利的空間。 在其他官員看來,公局就是個民人自決分攤稅費的工具,如果這個工具能正常運轉,地方和中央的分稅制,就能順利推行了。 「本朝還未完全恢復清廷對民間的控制,根據各縣的呈報,預估今年的正稅會少三成,藉著公局,也能將錢糧總額步步補足。」 李肆說到了公局的現實作用,那就是夯實新朝對地方的把控。 接著話題轉回正途,地方和中央怎麼分稅? 分稅制涉及一個體系問題,到底要設置幾級財政?考慮到目前的現實,李肆決定先只設置縣和中央兩級,府一級只是個協調機構,等地盤再大一些,再來考慮省一級。 而中央和縣要怎麼分稅,這個問題李肆心中大致有底,但還需要具體數字作參考,跟參議和戶科官員核算了一整天,李肆最終決定,攤丁入畝後,正稅和之前清廷所收的火耗、地方雜派都包括進去,打包成為統一的田稅,全歸由縣級地方,預估滿額為二百萬兩,大致可以支撐縣以下官府的正常運轉。 「名義上歸由地方,依舊是由中央調撥,以有餘之縣補不足之縣,總額盈餘,存留補欠,不挪他用,仍不足補欠的話,再視情況調撥其他稅種補入。總之田稅的用意,就在於養官。」 李肆這個決定,是將官府拆分成了幾部分,而在他的設想裡,田稅就只用來養地方官和中央的尚書廳,將基於田地的權稅體系穩定在有限範圍。英華一國將是工商之國,農事自然不能廢,但卻不是未來國政的核心。 田稅是地方享有,中央調劑,沒有徹底分開。而發展地方,光養官可不行,所以地方還需要有自己的稅種。原本滿清時期,就有契稅、市稅、地方關稅和籍稅等補充,現在李肆將其作了大致劃分,關稅、籍稅等阻礙商業流通的稅種取消。契稅和市稅等小規模工商業的稅種也給地方,這部分錢不多,即便地方工商發展起來,也不會高到哪裡去,辦大事不足,可還能辦一縣之事,就由縣級主官和縣公局去博弈該怎麼用到實處。比如養巡丁,修路架橋等等。原本李肆還考慮過地方和中央在無主土地的歸屬分割,可這涉及到根本的土地政策,現在還不好貿然動手,土地政策就先維持現狀,後面再來調理。 「國稅呢?」 眾人有些心驚,田稅全用來養官,那養天王府,養朝廷,還有養軍的錢從哪裡來?這可是大頭! 「我英華立國,什麼時候靠過田稅和地方這些小稅了?」 李肆微笑,二月青浦之戰後,他這股勢力從暗到明,靠的都是自家產業和粵商總會,這才是大頭。現在立了國,還有更大的餅等在前面。 關稅,先不提南洋和歐洲的貿易,現在他李肆和滿清就是兩國,未來關稅會收到手抽筋。 工商稅,粵商總會吸聚的是大規模工商業的稅費,現在還停留在粗淺的定額保護費層面,未來還需要細化,將其推進到增值稅和營業稅的性質上,這是他要面臨的更大一樁課題,可收穫也會更多。 至於未來的什麼印花稅、財產稅、個人所得稅,現在提還有些遙遠,但只要工商發展起來了,這些都是稅源。 這一通整理下來,大家心裡都有了數。將田稅、契稅和市稅等稅丟給了地方,但地方也不是完全自治,決定怎麼用這些稅的還是中央派下來的官員。地方只有靠著公局來表民意,與官府協商的能力,這就不怕地方坐大。 嚴格說起來,李肆這套分稅制還只有個雛形,跟以後真正的分稅制有很大差別,但這是適應當下的環境,只要這套形式確定了,又有公局這個可以持續發展的新生事物,以後會慢慢走向真正的分稅制。 最後眾人重新提到另一個關鍵問題,該怎麼收稅? 李肆手臂一揚,有困難,找商人,收稅這事,就交給商人代勞了。 所有人嘴巴圈出鴨蛋型,這還真是要把英華一國變成商人之國了? 當然沒這麼誇張,李肆是要推動民間金融體系,讓納稅這個環節融入到商業環境中,制定得再完善再好的政策,執行環節若是還由權力,也就是官府層面把持,結果就會像王安石變法一樣,什麼好事都能變成壞事。 李肆說出決定的時候,官員們都是頭疼欲裂,從攤丁入畝開始,李肆著手實施的是一整套治政之策,涉及的方面太多了,這下就要談到新朝的工商之策。 但在這裡,李肆並不想跟官員們仔細談工商之策,一來這些官員的核心職責,其實是穩定基於田地和農人的傳統社會,二來工商方面,粵商總會那幫傢伙也忍不住逼宮,他還沒跟粵商總會撕擄出一個清晰結果。 在這他只談如何利用商業力量收地方稅,主要是田稅。 具體的徵稅過程是這樣,由鄉鎮區公所的農正匯總田畝屬單,交縣戶房匯總核算,得出總額後,交尚書廳戶科審核。尚書廳戶科或是批准,或是按照中央部署進行增減,再發回縣戶房,由縣主官和縣公局協商總額的增減和執行,最後發下徵繳清單到鄉鎮區公局。 鄉鎮區公局通知和調劑其下納稅民人,民人向三江票行,或者經批准後設立的其他票行在鄉鎮區所設的分理處自投,得了繳稅執照後,再向鄉鎮區公所的農正法正登驗稅訖,作為日後核查或者紛爭的納稅憑據。 細節流程大致是這樣,如果有什麼問題,到具體實施後還可以調整。聽了如此佈置,蘇文采第一個跳了起來,激動地高呼:「德政!善政!仁政!」 其他官員也紛紛向李肆行禮,共表慶賀,這一套政策推行下去,康熙老兒的什麼仁政盛世,根本就是牛屎對鮮花。 李肆早有所料,含笑領受,這當然是莫大的仁政,因為收稅一事免去了過往千百年來的兩樁弊端。第一是鄉紳胥吏親自收稅,雜派勒索都在這個環節上,沒了這個環節,民人自然要松一口大氣,李肆早前提到的,要以攤丁入畝來讓民人對自己的負擔有清晰瞭解,就著落在這上面。 第二點也很關鍵,朝廷收稅,歷來都是層層壓搾,例如裡甲制,十年一輪,被輪上的就得全額保證稅足,若是不足,傾家蕩產賠付。而現在設立公局,不僅允民人與官府協商,如果真有不足,也是整個公局擔責,不至於讓一家破敗。 「此策能落到實處,民心歸矣……」 李朱綬不太懂稅制,在一邊就一直靜靜聽著,聽到現在,終於發出了深深的感慨。 「讓票行收稅,為此得在數百地設分理處,人工場地還加銀子傳送,怎麼也得幾十萬兩銀子,這般開銷,即便是天王私產,也很難擔待吧?」 劉興純卻想到了實處,提出了很尖銳的質疑。 「官府要下鄉,票行也要下鄉嘛,再說了,我也正在籌劃放開民間票行,若是要開民間票行,其中一項條件,就是得在若干地設立分理處,擔下收稅之責,此策的成本,就得大家來攤。」 李肆胸有成竹,放開民間票行這張牌,他已經握在手裡很久了,而這樁條件,相信不少金融商人都樂意接受,甚至他不要求,都會在若干地方開設分理處。政府要做的,就是把一些偏遠荒僻之地均分給這些民間票行,讓他們既能吃肉,也要啃骨頭。 「一環扣一環,環環緊密,天王之才,果然非凡!」 李朱綬向李肆行禮,表達著由衷的敬佩,李肆卻是苦笑,這一套連環招,他還覺得漏洞多多,需要在實踐中不斷完善。在他所處的前世,社會的專業分工已是此時之人所難想像的,他不過是靠著記者的職業,什麼事都能握個大致脈絡而已,真要細化下去,那還得靠實際做事的人自己去摸索。 第二百九十九章 何為父母官? 跟天王府參議和尚書廳戶科六科算定田稅數字,審核他們擬定的公所、公局和票行相關章程,忙了好幾天,李肆睡眠嚴重不足,今天這縣事會議,他著實有些辛苦。 程桂玨正在繕錄電白縣實徵收錢糧數,該縣實征銀糧地,也就是稅田,大約為十二萬畝,征銀六千兩左右,因為該縣很早就施行丁隨糧走,又有一千兩出頭丁銀攤入,這就是七千兩,另外還徵糧食五千石,以前都是被縣裡折色算銀,大致是四千兩,算起來正稅就是一萬一千兩,電白縣的正稅基本是廣東一省平均水平。 這個數字巡撫和廣州府衙門都有,程桂玨原就是戶房書吏,填起來毫不費勁。可在縣衙實征一欄,他犯了躊躇,他知道之前收了多少,但他拿不準新朝的態度,畢竟縣下實收,就是一縣經費,同時也是縣官自己的小金庫。照實報吧,這個新朝廷是不是要刮上去?少報吧,新朝照這個數字核查,以後自己要吃掛落。 他環視左右,發現不少人也跟他一般犯難,電白縣所收常項是火耗、契稅、牙稅、市稅,但這也只是明面上的,實收的時候還要加浮,這部分加起來已經超過正稅。至於商人胥吏民人的各類孝敬,一年又得上萬,這都是不主動伸手就有的,除開應付自己的差事,孝敬上官和府憲衙門,一年落下三五千兩銀子,那是絕頂清官…… 眼見程桂玨的筆在縣衙實征欄停下,眼珠子滴溜溜轉著,族兄程映德嗯咳一聲,低低附耳道:「莫想多了,照實在數字來。」 程映德參加過之前的定策會議,各縣實征銀錢數字也早由各個渠道被李肆掌握,如今李肆要這些署理知縣再寫一遍,不過是看他們踏不踏實。照實寫的未必可靠,不照實寫的,不管是有心還是無心,都不可靠。 得了族兄的提醒,程桂玨心中有數,老老實實填好了數字。 這一項完成後,程映德等一干尚書廳戶科主事就開始忙活了,核對數字,標注問題,然後再將各縣領受的田稅數字發下,程桂玨一看,兩眼差點一黑,兩萬一千兩!這新朝太狠了吧,真要把地方雜派全捲上去? 程桂玨是不敢發話,可有不少署縣事卻忍不住叫苦了,朝廷要如此重壓州縣,他們這些縣官就算無心貪吝,也要為縣治考慮,大膽的人更是當堂出聲。 「天王昔日在永安言明,要讓民人勤勞即能得富貴,善良就能行天下,巴某願為這新立英朝效力,正是感佩此言。卻不曾想,今日親見,天王治政,竟是比滿人還要苛酷!巴某雖卑渺,卻不願助紂為虐,李天王在上,巴某告辭!」 一個人起身拂袖,慷慨陳詞,腳下卻沒有動,看來是做好了被周圍黑衣禁衛拿下的準備。 巴旭起? 李肆這才認出他來,這不就是當日永安之戰裡,自告奮勇入城抗賊的永安縣丞麼?現在…… 劉興純附耳嘀咕道:「之前他被清廷轉調署陽江知縣,舉事後他帶陽江縣投誠,想著永安民人跟他關係不錯,房參軍說降永安後,就把他調到永安署縣事。」 署縣事的調動,李肆肯定是簽章認可了的,可他哪裡記得那麼多,必須得人提醒。得知這一番來往,李肆感覺這個巴旭起還真是一腔赤誠,可用。 「當庭聒噪,降一級任用!」 李肆悠悠說著,然後見堂下眾人,包括巴旭起都是茫然,暗道自己這小小幽默還真是無人能懂,訕訕地摸摸鼻子,話入正題。 「這個數字是把以前的正稅雜派,都含在裡面了。讓你們看這數字,也並非給你們下錢糧定額,而是讓你們清楚治下一縣民人的實際負擔。從今往後,你們縣官,再不管課稅之事。」 這句話像是凜冽風暴,還裹著兩個風眼,眾人剛被第一個風眼,也就是所有課派都以此數字為限而震驚,接著的第二個風眼,說什麼縣官不管派課,更是讓眾人差點暈了過去,都恨不得掐掐自己,想確認是否正在夢中。 巴旭起無力地張合著嘴巴,好半天才艱辛地開口問:「那我等縣官,是要做什麼?」 李朱綬站了出來,官府下鄉,調理縣官職責,已經預定由他主事。 「明日開始,你等署縣都要上課,將縣官所管之事,一一學來,到那時便……」 李肆揮手止住李朱綬,此時說個大概,也能讓大家心裡有數。 「在此我先簡述,你等署縣,就是要當好這一縣的父母!」 自秦之後,縣官就是歷朝最基層最重要的親民官,「父母官」的比擬根深蒂固,李肆揚起這面熟悉的旗幟,眾人卻還是不懂,這不跟以前一樣麼? 「未聞有抽搾兒女脂膏的父母!」 李肆淡淡說著,現在當然不可能指望民選地方官,但從權稅層面分割地方官職責,讓他們專心於政事,卻是為這個目標奠定基礎。 「父母是怎樣待兒女的?供吃供穿,言傳身教,助其心正行端,扶其自食其力。民與官自然有所不同,民本就自食其力,反是官要靠民供養。但小民識短心淺,正如未成年之兒女,須得你等縣官,盡心於教化之事,助其各展所長,謀食安居,這才是父母官!」 「昔日曆朝,讓縣官一面派課,壓搾小民,一面教化,為小民謀福,這二事南轅北轍,逼得縣官只能顧上一頭。如今讓你等縣官不管派課,只專心為小民謀福,做好一縣父母,此事,你等願行否?」 李肆「苦口婆心」地嘮叨著,當然他這話也有粉飾的成分,縣官還是要管派課的,比如跟縣公局周旋田稅總額,監察本縣完稅狀況等等,但確實不再管具體的徵稅事務。 聽了李肆一番話,堂中諸人只覺心胸滌蕩,這新朝的縣官,竟然是個專掙賢名的閒官? 巴旭起深吸一口氣,大聲道:「巴某願行!」 他很激動,原本已經失望透頂,現在看來,竟然是沒搞明白新朝的路數! 李肆朝他笑笑:「你作不成縣官了……」 巴旭起和眾人都是一愣,心想李天王也真是小氣,當場就算賬。 「你去管惠州一府的縣官,只是剛才你當庭聒噪,就給你降一級,從四品。」 李肆的小小捉弄終於顯效,眾人又是羨慕又是好笑,撲哧之聲不絕於耳,巴旭起是又尷尬又感動,再不多言,一揖到底。 接著這些縣官又轉了心思,聽李肆這話,他們地方官的品級,還是沿用滿清的設置?那麼俸祿呢?如果還是沿用之前的俸祿,又不讓他們管課派,那麼這官可真是苦官了。 見眾人臉上又浮起憂慮之色,李朱綬很懂他們的心思,嗯咳一聲,代替李肆開始簡述。 英朝的縣官,本質是一個和事佬,外加引領一縣發展的規劃師,首要職責是調解中央、地方和縣民之間的各類矛盾,其次是規劃一縣發展,為民人謀福擴展空間,考察他們業績的指標,也從錢糧是否足,刑罰是否少等等,轉為類似「安居率」、「就業率」、「物價水平」等等指標,這一套東西,自有之前青田公司公關部那些掌櫃出身的中央官員來制定。 李肆不僅將課派之責從他們身上轉移到公局、票行和縣丞下的戶房到中央的戶科,還將刑罰之責也從他們身上剔除了。對比歷代主責就是錢糧和刑名的縣官,他們這縣官,還真是有名無實,這實際是李肆在奠定日後分權社會的基礎。 當然,由此一來,「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也就成為歷史,畢竟縣官手上的權大多被事務官分割掉了。 李肆當然不會學著朱元璋那樣,要求官員都當不食人間煙火的聖人,至少得讓官員們衣食無憂。與此同時,因為官吏一體,那就得給原本的吏員留出足夠的上升空間,讓他們不再拘於一地一職。 所以這英朝的縣官,品級定得很高,原本明清的縣官一般都是正七品,而英朝縣官則是從六品起算,最高能到正五品。 從六品縣官的職俸定為每年二百兩,二十兩為一台階,正五品為二百六十兩,不再發祿米。 「縣官不必再擔負縣衙雜支,甚至也不必聘請幕友,這二百兩足矣花銷……」 見堂中諸人眉來眼去,顯然是有所顧忌,覺得這點銀子不夠開支,李朱綬如此提醒著,然後丟出了另外一塊蛋糕。 「這還只是職俸,諸官另有祿俸,本朝待士大夫將如宋時,諸位自可心中有數。」 李朱綬這話說得眾人都是心頭一振,要學宋時!那麼這縣官就只是差遣,他們還有食祿本官! 這一套正在醞釀中,英朝當然不會學宋朝,搞什麼疊床架屋,但職務、品級和散階分開,未來還有封爵,這幾項分立,配合監察體系的完善,加上更細緻的分權,貪腐狀況將會限制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內。 第二天,巴旭起等人開始上課,大致聽明白了縣官所主之事後,心中再度震撼難平,意識到這英華新朝,竟是要行絕古爍今之政務改革。 以縣官為載體,李肆這一套地方政務改革,讓昔日浮在表面的文官感覺自己被壓進了土裡,沉在水下的吏員們感覺被挖出來曝光烈日。原本重點是攤丁入畝,卻擴展為官府下鄉,官吏一體,權稅分離的大行動。 整套措施的核心思想是三點,一是引入公局,一是引入票行,從政府層面看,這兩策都是降低徵稅成本,提高效率的措施。第三點則是靠官府下鄉和官吏一體,讓政府能深入到更細的層面,來推動發展,調控社會。 「哪裡來的那麼多人?」 這是巴旭起最大的疑惑,每縣官員一二百人,全省兩萬,哪來那麼多讀書人當這些官? 「每縣吏員不下數百,擇其善者而任,足矣。我也知根底,吏員出身微薄,世代盤踞鄉里,以權搾錢,品性堪憂。但此策是將吏員拉出潛地,也給他們一個做官的前途,擺在明處,總是比過去強。而且新朝初立,威懾甚重,小人也不敢太過放肆。待時勢成熟,其他讀書人也不得不投身而入,自不必憂慮無人做官。」 李朱綬的解答很周詳,巴旭起和眾人的擔憂也消去了大半。 「縣下諸事之費,若是都靠公局來籌措,萬一公局推諉抗稅,一縣之事不就荒廢了嗎?」 巴旭起接著問,這個問題李朱綬心裡也沒底,找來了負責推動公局建設的彭先仲。 「你等縣官,就是要向一縣之民的代表,也就是公局說明,如何才能讓鄉境安寧,農桑興旺,民安各業。比如造橋修路,比如守望相助,都得靠你給民人解釋清楚。期間種種技巧手段,最好多向商人學學,學會把你們對一縣之政的構想賣出去,讓民人出錢來買這理想之政。」 彭先仲開口就是商人調調,巴旭起等人聽得又是皺眉,又很有感悟。原本歷代縣官,也都有這一職責,可惜更重要的職責是收稅,現在專心於此,還真是可大展拳腳的舞台。 「你們是幸運的,你們是最早一批政務官,以後的政務官,那都得在事務官上磨礪一圈了,才能坐上你們的位置。」 彭先仲露了底,其他的官員都是各管一攤專業事,縣府這些主官都是要周旋各方的,用以前那種光讀聖賢書,沒有實際從政經驗的書生,根本就擔不起這職責。 聽到這話,眾人都面有得色,這就是早從龍的好處。 元宵將近,這幫縣官依舊在廣州苦讀,各路人色都來講課。蘇文采是講未來的政務運作流程,李朱綬是講如何在鄉鎮區組建基層官府,彭先仲是講如何組建公局。原本青田蒙學的頭目,現在中書廳籌備國子監的劉興兆講如何推動縣級蒙學建設,正籌備醫衛署的蔡郎中蔡蒙講如何建設縣級衛生醫療體系。領受改造滿清汛塘體制,將驛站和汛塘分設為民驛、軍驛和巡駐內衛體系的劉興純則講一縣保境安民的工作。 巴旭起這幫署縣腦袋被洗得七零八落,只能一個勁地猛記筆記,後面再慢慢消化,得虧大多數人都是吏員和末官出身,經得起煎熬,換作其他書生,還真是堅持不下去。 第三百章 要做更要說 元宵放了一天假,巴旭起這個已經定了署惠州知府兼理永安縣事的幸運兒,就成了「知縣班」的領袖,被眾人慫恿著領去了廣州出名的聚緣樓,要好生享受一番。 聚緣樓的老闆是青田公司出身,雖然不怎麼把這幫縣官放在眼裡,卻很盡職於生意,恭敬地引到雅間,還展佈帛求眾人的墨寶,湊成一幅「百縣聚緣」,樂呵呵地掛到酒樓正堂。可讓巴旭起撅鬍子的是,他們這幾十號縣官的墨寶湊起來,卻只能換得餐費六折優惠的待遇,真是太摳門了。老闆微笑再一指,眾人都沒聲了。正堂裡掛著其他人的字,蘇文采的,劉興純的,李朱綬的,彭先仲的,英華新朝大員的墨寶滿牆都是,甚至還有李肆的。「聚緣樓味道好」,這俗到極點的題字,外加只見骨不見肉,如鋼筋鐵條般的字跡,讓這幫知縣對酒樓老闆服氣的同時,心中也生豪氣,起碼他們的文采和書法,總還是強過李天王…… 琴聲瀟瀟,雅間裡,幾桌縣官推杯換盞,一邊用酒液按摩已經發麻的腦袋,一邊憧憬著未知而奇妙的未來。 「早前清廷提什麼永不加賦,如今天王這一套連環招,才是真正的永不加賦!」 程桂玨大舌頭叫道,眾人都下意識地點頭。拋開李肆在官府之事上的作為,就賦稅而言,他將所有地丁銀甚至雜派全都固定下來,比起清廷將收不足的丁銀固定在高額上,再攤到田銀上分收的行徑,這個「永不加賦」才是貨真價實的。 「百年之後,我等人人都是賢名留史!」 巴旭起心潮澎湃,直恨不得馬上回到永安,開始展現身手。 「百年……希望這英華新國,真能有百年……」 有人似乎不那麼樂觀,這麼低低歎著。 「這仁政能一直推行下去,天下垂手可得!別說百年,三百年都可期!」 巴旭起沉聲說著,其他人點頭舉杯,原本他們投奔新朝,為的也就是個出路。大多是吏員出身,也不在乎什麼正朔不正朔,沒指望什麼百年,更沒想過三百年之事。可這幾天被一通洗刷,眼見自己躍然而上的是一個絕大舞台,竟也生出了與新朝同進退的心思,開始盼著自己所效力的新朝真能得華夏正朔。 「就我們知道不行,得讓天下都知道!不僅是我英華治下一地,就連滿清之地,也最好能人人皆知,好好臊一把那康熙老兒!」 程桂玨帶著三分酒氣,拍著桌子嚷道,巴旭起等人沒有多想,呵呵同笑,雅間的門忽然被人撞開,一個身影衝進來,酒氣沖天,逕直朝眾人咆哮出聲。 「爾等何等悖妄!竟敢出這無君無父之言!來呀!左右與我拿下!鍘刀~呀呀~伺候!」 這一聲吼得巴旭起都下意識地一縮腦袋,就要跪拜了,舊朝那官威太重,壓得他們這幫昔日的微吏末官都有了直覺反應。 頭一低,烏紗帽後的硬翅一晃,再見著身上的暗紅常服,眾人才醒悟過來,此時已非彼時,他們不再是清吏,而是英官。 「哪裡來的狂生!來呀……」 程桂玨趕緊招呼,再醒悟自己這是在廣州,而不是在電白,身邊可沒親兵。 「人來!人不來?本官親自動……嗝……動手!」 這個酒氣沖天,還吊著根辮子的書生順手一扯,從腰間抽出根板尺,眼見就要一板尺抽翻一桌酒菜,程桂玨跟著幾個人鉗臂摟腰,將這傢伙拖開。 「辮子上還沒納稅執照!叫來巡差,好好關這傢伙幾日!」 見這書生的辮子光溜溜的,沒綁著新朝要求的「辮子執照」,程桂玨樂了,不必他們動手,這書生自有苦頭吃。 「等等……這不是……李玉鋐的兒子李方膺麼?他爹不是沒事了嗎?怎麼還在廣州沒走?」 巴旭起認得這個年輕人,之前從永安轉調陽江的時候,還在佛岡廳見過。李肆舉旗後,李玉鋐在佛岡廳被捕。李玉鋐剛到任不久,不僅沒什麼惡行,反而配合青田公司一力便民,天王府還招攬過李玉鋐。可李玉鋐以忠臣自居,雖不願為清殉死,卻也不願投效英華新朝,天王府也沒為難,任其自去。 「諸位莫為難,他是發酒瘋而已,在下向諸位大人賠禮……」 另一個年輕人奔了進來,扶住這李方膺,一個勁地朝眾人賠罪,他倒是一身儒衫方巾,就是動作還不伶俐,似乎有傷在身。 「光純兄!?」 「萬重?」 接著這個年輕人和巴旭起都認出了對方。 「雷襄雷萬重,康熙五十二年恩科進士,翰林文魁!」 巴旭起向同僚介紹著這人,一聽不僅是巴旭起舊識,還是個翰林,程桂玨等人就不再計較那耍酒瘋的李方膺。 「他爹憂憤成疾,就在英慈院養病,他是憂憤成癮,整日就泡在酒肆裡借酒澆愁,今日喝多了,聽到諸位之言,逕直奔了過來,我都沒攔住。」 囑咐夥計送李方膺去靜房休息後,巴旭起邀雷襄入桌,這雷襄就是之前的新會知縣,在新會縣城被砍了一刀,由軍醫臨時救治後,又送到英慈院調養,由此也跟李方膺相識。 「雷知縣不與那新會人共處,決然棄暗投明,可真是義舉啊。」 眾人來廣州開會前,都被拉到新會去「參觀」過,得知這雷翰林居然就是之前的新會知縣,都紛紛過來見禮。雷襄苦笑不已,他確實棄暗了,但卻並沒投明,但對著這幾桌英朝新貴,卻又不好細說,只好把話題扯到李方膺身上。 「我看他是矯情,若是天王府徑直找他去當官,他多半就沒什麼愁怨了。」 程桂玨對這種書生可沒什麼好感,開口就刺到那李方膺的心骨裡。 「方纔在下聽聞,新朝也要行永不加賦之策?」 雷襄很尷尬,以他的瞭解,程桂玨無心之語,卻是多少點中了李方膺的心事。李方膺之父李玉鋐失土未殉節,官名已經受污。日後回到清廷治下,不僅父親再沒官做,自己也要受牽連,仕途已然無望。但要效力新朝,李方膺又很是不甘,他不過是個秀才,現在這英華一國,秀才已經不是什麼珍稀動物,去投效也不過當個刀筆小吏。失了前路,自然只好借酒澆愁。 雷襄跟李方膺有些同病相憐,但歷過新會之事,還挨了一刀,有一種再世為人之感,如今嬌妻就陪在身邊,功業之心也淡了,就想著過一段快活日子,後事再不去想。 這會聽到這幫新朝縣官在談政務,雷襄起了好奇心,想看看新朝施政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何止永不加賦……」 程桂玨哼哼笑著,眾人也都笑了,他們能參與到這一策裡,都覺十分光鮮,事情能成,他們這一幫縣官絕對都是青史留名之人。 「官府下鄉!?官吏一體!?民設公局,課徵入商?」 巴旭起對雷襄很有好感,不厭其煩地作了細細講解,半席過去,雷襄聽了這一套連環招,只覺自己可能是喝多了,竟然生出幻覺。 「高山仰止……」 想了好半天,雷襄明白了根底,震出一身酒汗,這可是絕古爍今之變革!但他很是不解,如此善政,為何外面沒聽到什麼風聲? 「此乃政務內裡,到時與民人相關之事,自有公告,何須如街巷妯語那般播傳?」 巴旭起覺得這是很嚴肅的國政,幹嗎要在外面傳風聲?徑直悶頭做就好。 「光純兄此言差矣……」 雷襄正色肅言,如之前還在翰林院那般,品頭論足起來。 「此乃三千年未有之變政!我等還需細思,方能明白此策根底,知其善處。那些縣鄉舊吏,鄉紳大族,若是想得歪了,一力抗阻,即便新朝勢威,也要大耗口舌,更不知還會引起多少變亂。變政需先立言觀風,如今連廣州都沒什麼風聲,各縣更不知內裡,諸位徑直就這麼回到縣裡,就為解說這一套善政,就不知要花多少力氣。」 雷襄此言一出,巴旭起等人都心中一抖,沒錯,這可是關鍵!還真是旁觀著清。 「天王睿識,此事應該已經想到了吧……」 程桂玨嘀咕道,李肆李天王的思路,他們要使勁嚼才能嚼得通透,可就是靠著這樣的思路,短短幾年,就從一個小村窮書生變作立國裂土,正問鼎華夏正朔的梟雄,這種事,他怎麼也該先想到了,或許已經有所佈置。 「天王確實睿識,否則也不會困新會為眾目所指之處,但也就是瞧出天王很重人心,在下才覺眼下之事很是奇怪,或許……天王是疏忽了。」 巴旭起等人皺眉,李天王能把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不管天王是不是忘了,諸位都是新朝砥柱,也該盡職陳述才對嘛。」 雷襄說得瀟灑,他現在是閒人一個,看事自然看得剔透。 「沒錯!不管天王如何想,我等就為盡職,也該直諫!」 巴旭起一拍大腿,下了決斷。這麼一大套政策,不做好人心鋪墊,不僅討不了好,施行起來還要費太多精神在口舌上。 「萬重,跟著我去見見天王?」 巴旭起看住雷襄,心道不管這小子是不是想借他們為梯子上牆,但至少這個提醒很有價值,他也就順水推舟,送這雷萬重一程。 「呃……我還是天王軍中的俘囚呢。」 雷襄無心投效李肆,很委婉地推脫著,可巴旭起不由他分說,吃完酒席,就拖著他朝天王府行去,眼下天王府還不是皇宮,巴旭起要見李肆還是很容易的。 李肆實在累得不行了,即便是元宵還在加班,正為跟粵商總會一幫白眼狼打仗而作準備。但巴旭起要見他,肯定有大事,也只好強打精神出面。 「新會知縣雷襄?你怎麼還在這啊?不是說不願出仕就任由自便麼?」 見到巴旭起還帶來雷襄,李肆打著哈欠嘀咕著。雷襄又是苦笑,他倒是想自便,就是傷沒好透,還需要在英慈院換幾次藥。而且他總覺得自己還是俘虜,這李天王讓他隨便亂轉,是故示優容,他就這麼跑了,惹惱了李天王怎麼辦? 現在聽李肆這話,竟像是沒記得有自己這麼個俘虜一般,雷襄跟巴旭起對視一眼,心中都道,看來李天王也是會忘事的。 接著就說到這善政應該選宣傳,然後才施行,李肆定了定神,眨巴眨巴眼睛,看似鎮定,心中卻高呼,我怎麼把這事都給忘了!?光想著改革,不知道造勢,光想著怎麼做,不知道怎麼說,真是太疏忽了! 第三百零一章 破關而入新天地 施政必先造勢,這是基礎常識,李肆之所以疏忽了,根本原因還是事業膨脹太快。天王府架子還沒搭完全,一件件事丟出來,把一個個人差走,軍政兩面急速擴張,沒人能隨時跟上。之前他剛剛關注完東西兩面的戰事,然後腦子一轉,被段宏時提點著要借用農人力量穩定人心,免得全被文人摘了桃子。因此李肆由攤丁入畝下手,將他的地方政務改革案丟了出來,而這改革案牽涉太深,帶著他思緒一路向下,也帶著手下人的思路一直沉在怎麼做上面,就沒人退回原點來提醒他,事情的關鍵,不止在怎麼做,還在怎麼說。 原本段宏時能提醒的,可他這老師又回了白城書院,開始籌劃借定正朔之事,推行他的學問之說。 「唔……你先說說看,此事該如何行?」 李肆也是要面子的,厚著臉皮,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讓雷襄來幫他籌劃,既然這雷襄來天王府進言,多半是有意出仕,那就亮出貨色,看能在他這賣多高價錢吧。 「天王所行之策,內裡含著三大善政,只要凝練出來,廣發告帖,宣之小民,再推行此策,自然事半功倍。」 廢話,這我當然知道,不是事多忙忘了麼…… 「這三大善政,一是永不加賦,二是稅不過官,三是民意直傳,此三策合上古三代之治,使官民不相害,民心入朝堂。在下聽巴兄提及,天王曾在永安與民有約,何不以此策附約,廣告天下!?」 雷襄可是康熙五十二年恩科第三甲的賜同進士出身,只是年少氣盛,因為娶妻之事得罪了朝堂大員,才華也沒入康熙的眼,在翰林院是孤家寡人一個。翰林院散館後,他這個老虎班的金餑餑,被吏部尋隙丟到了廣東新會任知縣,還美其名曰,離你家鄉廣西近,又是廣州府下望縣,可是美差,這一美,就美得差點困城吃人。 昔日的翰林一開口,李肆就抽了口涼氣,果然是清廷培養出來的文人,糊牆裱畫的本事令他這個三百年後的專業新聞工作者都佩服不已。 聽聽他出的是什麼主意?將之前在永安提的民約口號拿出來,那是之前的空洞許諾,跟現在的一連串縣政變革附在一起,將之當作踐約的舉措,這一帖發下去,用在自家地盤裡,那是一劑強心藥,用在滿清地盤上,威力不下一個軍! 「天王還可將此約立為新朝祖訓,勒石為記,誓言世代不違,如此滿粵人心,當盡歸天王。」 雷襄可不止那一招,接著又把宋太祖勒石立誓,不殺士大夫的傳聞給套了上來。 「何止粵人之心!傳得天下,華夏人心盡動矣!」 巴旭起也很是高興,半是真心半是吹捧地附和道。 這話聽在李肆耳裡,卻是拐了一個方向,逕直通往另兩個字……憲法。 誰說老祖宗沒憲法的?歷代的祖訓,那就帶著點憲法的味道。可問題是,這祖訓不管是牌匾高掛也好,勒石為記也好,憲法之所以能成為真正的根本大法,得有一整套體系保障,從代議制到分權制,而且還著落在近現代國家的根基之上,可不是定幾個條款,把它叫做憲法,它就成憲法了。 不過實質歸實質,宣傳歸宣傳,將以前的什麼祖訓,什麼勒石,改頭換面成他英華之憲,有了形式,再讓國家和民眾去慢慢建設實質吧。 思緒悠悠,李肆忽然覺得,這是一項系統工程,從糊牆裱畫延伸而出,就涉及到他一直沒功夫,也沒人力去著手的一樁大事……國政鼓吹。 段宏時薛雪所鑽研和推廣的天主道,只是純粹的學術和治政理論,而翼鳴老道跟徐靈胎鼓搗的天主教,也只是安定人心,推廣基礎的「素質教育」。英朝立國後,具體的國政方略也需要向治下宣導,李肆還沒騰出手來料理這事。 「此事也正在籌劃,既然你也說得如此通透,是否願入天王府,助我一臂之力?」 李肆目光熱切地看向雷襄,準備招攬此人當政務喇叭,甚至都決定破格提拔,將其錄用為天王府參議。 「在下經新會一事,心神已是渙亂,再無心宦途,還望天王恕罪。今次隨巴兄來進言,只為粵地鄉民之福,順便求天王一事……」 雷襄推辭得很乾脆,提要求也很直接,這作風還真脫去了滿清文人的矯飾,李肆遺憾之餘,對此人更是欣賞了。這也難怪,沒這般心性,也不會決然跟新會民人分道揚鑣。 雷襄是為他廣西懷集縣老家的鄉親求情,之前席間跟諸位英朝縣官談起政務,聽說這田稅依舊以清時錢糧為底。懷集雖然在廣西,但已經是英華治下,鄙陋之縣,也背負著上萬兩銀子的正稅,他就想請李肆大筆一揮,免去若干。 「升米恩,斗米仇,總是受恩,就不當是恩了。這蠲免,還是他們自己爭出來的好,新政不是給縣下民人留出了公局一途麼?」 李肆笑了,看來這雷襄其實還是沒怎麼領會他政務變革的根底,想免錢糧,讓他們組團跟縣官吵唄,只要是實情,縣官本著自己的職責,也會為地方爭取。 這下輪到雷襄抽涼氣,他是沒有料到,李天王治政竟有這般心胸,能容得民人跟朝廷對等論稅! 當然還是不對等的,畢竟公局只是給民人一個出聲之途,但這個方向,已讓雷襄這種舊式文人震撼不已,只覺確是合乎上古三代君民相平之淳政,卻與秦後治國根底完全不合。 越想越覺深不可測,雷襄對李肆這般為政越來越感興趣,繼續看下去的心思炙熱如火,只是……剛剛才明言不願做官呢。 「不願做官,那幫著我做些事總行吧,就是幫我私人。」 李肆換了角度「引誘」,將他的構想說了個大概,聽到後來,巴旭起固然是呼吸難平,雷襄更是兩眼放光,這事,他當仁不讓! 「越秀文社社長!萬重,別看是天王私產,這可是日後的館閣之位啊!」 黃昏,巴雷二人暈乎乎出了天王府,也不乘馬車,就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他們都是滿身心燥熱,必須得吹吹涼風,才能確認自己還是清醒的,之前所歷是真實的。 「雷某現在一身布衣,兩袖清風,就剩五指捏筆而已……」 雷襄嘿嘿笑著,一臉得意之色怎麼也掩飾不住。 李肆自辦了一間「越秀文社」,其實就是家報館,由雷襄主事,定下每月若干銀子的經費,再將越秀山一處宅院撥給他,讓他湊些筆桿子,當天王府的政令鼓吹手。 這越秀文社會在每月旬日出一份名為《越秀時報》的東西,李肆最初說出「報紙」二字的時候,雷襄還不明白,知得細了,才恍然明悟,這不就是小抄麼?由他主持,或者自撰,或者邀訪名士,評點天王府善政,這可是開士人論政之新地,翰林出身的雷襄自然興奮不已。 而這越秀文社的性質,也正好遂了雷襄還不想公開出仕新朝的想法。越秀文社不是官府衙門,《越秀時報》也不是邸報,李肆有意讓《越秀時報》成為一份「獨立媒體」,經費就不能從天王府走,而是從他個人產業走。 雷襄回了在英慈院附近租住的宅院,妻子迎上來,一邊替他寬衣打理,一邊慨歎地念叨著:「李公子喝得爛醉,不是幾位新朝官爺看護著送回來,恐怕已被巡差抓去坐監了。他既不想剪辮子,又要出外招搖,真是苦了跟著他的小萍。成天在酒肆裡遊蕩,他爹還要治病,眼見家中積蓄都沒剩幾個,唉……」 雷襄一怔,李方膺就租住在他隔壁,自家妻子跟那李方膺的妻子處得很熟,自是為閨友擔心。想起李肆要他自己招攬一些人手,雷襄心中一動。李方膺不願效力新朝,跟著他為新朝善政鼓吹,不僅能有事做,也能得一份潤筆度日,兩全其美,自己也算為朋友盡了一份心。 天王府,李肆只覺腦仁發痛,但卻興奮異常,越秀文社和《越秀時報》這一手撒出去,治政又將多出一分借力。跟歷史上歷代王朝的政改不同,他握有先進工具,而由這工具,原本著落於農人之事的政改,卻又將那些疏離在英華治外的讀書人牽了回來,他這英華一國,一旦基層政府鋪出基礎,而輿論又能由報紙融在一起,社會的組織度和政府的運轉效率,將遠遠強過滿清,想透了這一層,他有一種破關跨入新天地的豁然。 但輿論就是一個戰場,他前世就是搞這行的,自然清楚,輿論一起,那就不能指望盡皆掌控。雷襄是翰林出身,他弄的報紙,應該只有讀書人看得懂。還得讓袁應綱從民人角度,再弄一份俗人所看的報紙。另外,段宏時也可以出一份類似白城學報的東西,專門推廣天主道。還有,政論不能只出自一家,最好能鼓動其他人也出,同時天王府也該有一份官報,將清廷原本就有的邸報小抄印成報紙,從官方角度來談政務…… 腦袋越想越痛,李肆終於承受不住,找來小媳婦關□按摩。 「這些書生,又腐又酸又虛偽,要讓他們做事,逕直開價就好嘛,十兩不成就開百兩,想要故意拿翹的,就來硬的,不相信他們不低頭!韃子皇帝可用的是刀子呢,四哥哥用拳頭鞭子就好!何必這般客氣?」 關□趴在李肆背上,一邊按摩一邊嘀咕著。之前李肆接見巴雷二人,誤了晚飯時間,她親自下廚做的元宵都擱涼了,小媳婦心眼小,連帶也埋怨起了李肆對待讀書人的態度。 「來硬的啊……」 李肆迷迷糊糊,翻身將關□圈在了懷裡。 「鞋子還沒……啊,四哥哥……」 關□不敢掙扎,卻還在抱怨,然後小身板就是一僵,李肆的大手正悍然在她身體上下肆虐。 「瞧,這就是硬來的結果,沒情趣呢。」 李肆嘀嘀咕咕念叨著,然後腰眼驟然一痛。 「四哥哥噁心!怎麼把人家跟那些讀書人比!?不,是怎麼把那些讀書人比作人家呢!」 關□拚命壓制著自己的不良反應,卻還是沮喪地發現,就是適應不了四哥哥的親暱。算起來她今年該滿十七歲了,換在別人家,已是生兒育女的年紀,她卻還被這「怪病」纏著,真是惱人。李肆來了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比喻,讓小媳婦惱上加惱,破天荒地第一次掐了李肆。 「死丫頭,敢掐我!」 李肆被掐醒了,沒好氣地也反掐回去,兩人就在床上吱吱哇哇跟小孩似的鬧了起來。折騰了好半天,將關□壓在身下,瞧著釵橫發亂,衣衫凌亂的少女,李肆心跳驟然加快了。沒錯,他這小媳婦名為少婦,實質還是少女。 快五年了,昔日的關二姐,現在的關□,已經長成明眸皓齒的絕麗美女,碧玉雙瞳又大又圓,清泓盈亮,配著那深邃面目,白玉般肌膚,麗色遠勝畫卷。畫卷還只能眼觀,少女柔嫩雙峰從掙開的衣領間露出一線,引著李肆貪婪地將那羊脂滑膩盡握在指掌間,盡情享受著手福。 「四……四哥哥?」 感受著李肆忽然變得粗濁的呼吸,關□心跳也驟然加快。李肆目光中的熾熱也烘得她身體發熱。跟李肆相處這麼多年,她讀得懂,那是再不能忍的艱辛。之前就顧及她身體難以適應,李肆和她同床時,都只相擁而眠,而現在李肆似乎要直面這樁難題。關□自然想完成這一刻,但她還有些畏懼,怕自己的反應讓整件事情變得很糟。 「別去管自己的身體,就想著四哥哥我的好,就想著要和我一起……」 李肆確實不能忍了,自己的小媳婦早就該吃下肚,會忍到現在,說是顧忌關□的不適,其實是一直太忙,沒認真下足心力來破關而已。 像是捧著一摔即碎的精細瓷玉,李肆施展出全身解數,將小媳婦的身心烘得通透。衣衫盡解,玉體橫陳,當李肆分開關□的瑩玉雙腿時,她全身已經軟柔無力,一身肌膚粉紅,脖頸更是紅透,兩眼迷離,嬌喘不已。 「四哥哥,我……我不行了……」 還沒正式開戰,關□低低嬌哼著,舉起了白旗,她的身體正微微顫抖著,可跟之前那種僵硬的哆嗦不一樣,這種感覺很陌生,就像是泡在溫泉中,舒服得快要暈過去一般。 「你行的,要相信自己。」 李肆俯身下去,叩關而入,聽著關□發出一聲低呼,苦痛中夾雜著滿足,李肆也滿足地吐出口長氣。 第三百零二章 戰爭拒絕女人 福建雲霄,炮聲隆隆,卻是在城裡迴盪,還伴隨著房屋垮塌的臉面轟響,西門被轟塌的一段城牆處,一群紅衣官兵如眾星拱月一般,護著一個窈窕身影踏上瓦礫堆。 即便瓦礫堆已經被清理大半,嚴三娘依舊步履艱難,皮靴落處,片片紅褐血跡,讓她俏臉發白,接著一步踩在奇怪的東西上,發出喀喇一聲脆響,嚴三娘下意識看去,身形一晃,差點摔倒,她踏在了一顆綴著辮子的人頭上。 「嘔……」 猙獰人頭入目,嚴三娘腸胃翻騰,掩嘴欲嘔,侍女小紅趕緊扶住了她。 「夫人?」 小紅看她的目光很是奇怪,像是在研究這嘔吐有沒有其他什麼跡象。 「我行的……」 嚴三娘咬牙,生生壓住了體內翻江倒海的勢頭,抬頭看向城內。 「打到這步田地,他們還是不願降嗎?」 她蹙起柳眉問著。 「城裡不僅有清兵,還有民勇,受了狗官蠱惑,就如那新會人一般,要血戰到底。」 鷹揚軍前營指揮使安威恭敬地答著,嚴三娘站在瓦礫堆上,舉目眺望城內情形,一眼就看到城內是一片被轟塌的民宅。清兵連帶民勇據巷死守,可英華官兵早有廣州巷戰的經驗,直接推炮平城。 見到大道上密密麻麻僕滿了破麻袋一般的屍體。那該是鷹揚軍自缺口衝入城內時,自覺或是不自覺地擋在路口的民人。可這裡不是新會,英華官兵也沒愚蠢到近距對戰還收槍退步,這些屍體該都是排槍下的犧牲品。 淚水在嚴三娘眼角轉著,她開始有些明白,為何李肆總是不要她上戰場了。她不願見到這情形,心腸軟下來,死的是自己的兵,心腸硬起來,死的卻是無辜民人,戰爭果然是排斥女人的。 嚴三娘敵不過心中的煎熬,最終下令停止炮火平城,將頑抗之敵圍起來,繼續勸降。安威和鷹揚軍將領們相互對視,心說果然如此,嚴三娘終究還是女兒家心腸。 這道命令從軍事上看很有些昏聵,巷戰犬牙交錯,己方不動,敵方要動,為了拉平戰線利於圍困,就必須放棄很多血戰後才得來的地盤。可嚴三娘身份特殊,不僅是王妃,還是鷹揚軍諸將的導師,就連鷹揚軍統制吳崖都不敢在她面前耍小心思,更別說其他人,她這一開口,雲霄城裡的炮聲頓時沉寂。 「不能這麼打下去了,能勸得降了最好。」 嚴三娘很是彷徨,她知道自己這道命令有些不妥,但卻狠不下心,讓鷹揚軍繼續以近於屠城的方式作戰。 李肆走時,給嚴三娘安了個軍令廳巡閱使的頭銜,讓她統掌東路鷹揚軍和海軍,還給她定出了三條訓令,第一,首要目標是全軍,第二,最低限度要守住饒平、潮州和南澳一線,第三,可以攻,但最遠不得越過福建漳浦。 李肆走後,嚴三娘最初還很是謹慎,就囑咐鷹揚軍在廣東境內清剿零星抵抗,同時壓迫饒平的張文煥。可張文煥得了欽差大臣殷特布讓他入福建協防的諭令,大鬆一口氣,連夜退走,將饒平空城丟了出來。 眼見清兵大踏步後退,嚴三娘很興奮,玉手一揮:攻! 這下鷹揚軍撒歡了,青浦營方堂恆攻武平,左營龐松振攻永定,前營安威和右營李松慎攻詔安和雲霄,三路出擊,聲勢頗壯。 蕭勝將海軍的力量發揮到了極致,也分兩路上下擾動,迫於快帆巨艦的壓力,福建提督穆廷栻不敢再將重兵堵在粵閩邊境,而是退到漳州泉州一線。施世驃也在澎湖不敢動彈,只勉強保持著跟台灣府的聯絡,與福建更是音訊不暢。 正當嚴三娘、吳崖和鷹揚軍諸將以為可以席捲福建,還在為李肆劃下的線而煩惱,想著該怎麼進諫,讓這條線鬆動一下的時候,當面之敵有了明顯變化。 雲霄就是個例子,城裡守軍不多,但加上民勇,竟然也阻擋了鷹揚軍兩天,即便被攻破了城牆,也還以巷戰頑抗,迫得嚴三娘憐憫之心大起,竟然停了攻勢。 青浦營和左營的遭遇也大致如此,但指揮這兩路的吳崖心腸很硬,一面用凌厲炮火瓦解抵抗,一面將一路殺掉的清廷官將的人頭又掛了珠簾,再加上若干辮子,搞出一幅「千頭萬辮幡」,恐嚇當面守軍。宣言頑抗者都將人頭不保,軟硬兼施,這才拿下了閩西武平、上杭、武定、平和四縣。感覺到前路閩人的抵抗越來越頑強,吳崖也停在了龍巖以西,原本李肆給他們劃下的界線前。 鷹揚軍入閩後,所遭遇的抵抗,多來自當地民勇,這讓嚴三娘很是詫異。抓來俘虜一問,才知欽差大臣殷特布已經傳諭福建州縣,許其自組民勇,自造軍械,守城拒賊。清廷這一表態,州縣民間的力量就被地方官利用了個十足十,不再是之前望風即潰的情形。 「還好這些民勇只是散在州縣,就為守城,若是被清廷督撫組織起來,怕不立時多出數十萬大軍。」 鷹揚軍參軍房與信這麼感慨著,他本不贊同攻雲霄,因為之前攻下的各縣都並不安穩,需要花大力氣打理人心。雲霄以東更是漳浦,漳浦出了很多軍將和官員,鄉紳仕宦的勢力極重,他們組織起來,可是塊難啃的硬骨頭。 「為何清廷不將這些民勇組織起來?」 嚴三娘不太懂政治,只覺得康熙老兒很笨,面對這麼笨的敵人,她很慶幸。 「該是害怕吧,畢竟民勇不是官兵,若是受了我們的蠱惑,幾十萬大軍變得不可靠,那麻煩可就更大了。上古牧野之戰,秦時關中之戰,倒戈之軍的害處,更甚當面之敵,在下覺得,清廷敢讓州縣自組民勇,已是下了大決心。」 房與信說得通透,嚴三娘眨著鳳目,還是沒太明白。但她明白了一件事,就這麼硬生生打下去,絕不是辦法。不說自家損傷劇增,鄉民無辜也死難甚重,她相信李肆也不願見到這樣的景象,更何況她的家鄉就在泉州永春。 所以她想再試試勸降,實在不行,乾脆從雲霄撤出來,房與信也贊同。鷹揚軍諸將敬畏嚴三娘,卻不願從付出了上百條人命的雲霄城裡退出,他們不敢當面直言,一面執行圍困城中之敵的命令,一面聯絡海軍總辦蕭勝,指望他能提提意見。蕭勝跟嚴三娘的交情很深,甚至還是嚴三娘的救命恩人,他的話,嚴三娘聽得進去。 「這不僅是槍炮之戰,更是人心之戰,四哥……天王在廣州謀劃的該就是此事,但在此之前,雲霄最好能拿下,殷特布正在聚江南綠營,有了雲霄,我們就有陸海一體的前沿防線。」 蕭勝很快趕來了,對他的海軍來說,雲霄必須拿到,這樣就能在福建多一處落腳地,不僅能與陸軍一同瓦解清廷未來的攻勢,也能更有效地遮蔽台灣和澎湖與福建內陸的聯繫。 「蕭大哥就直說我是婦人之仁,不適合帶兵吧。但既然現在我還是主帥,就得由我擔責,若是雲霄決意不降,我還是想放棄。等阿肆料理出了人心之戰的頭緒,再來收雲霄也不遲。」 嚴三娘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但她邁不過心頭那道坎,依舊有她的堅持。 「我估計天王正在頭疼另一件事,暫時還顧不到廣東之外的人心,給鷹揚軍劃下東進界線,也是有此考慮。」 蕭勝還在勸說,雖然海軍有南澳和東山島,但畢竟都是海島,不像雲霄這樣的內陸,除了補充食水,伏波軍也能發揚軍力,加入到福建戰局,現在已經打進城裡,就這麼放棄,實在可惜。 「另外之事?」 嚴三娘有些擔憂了,她光承擔這一路的軍事,就覺心頭沉重,晚上覺都睡不好,李肆現在一身擔起千萬人的未來,真不知要一顆心要多堅韌,才能安穩得住。 「跟商人們要錢啊,我這個海軍總辦,以後的心思,都得放在怎麼跟天王討到更多銀子這事上,天王更是要把心思放在怎麼為一國討到更多銀子,咱們就像是托缽化緣的僧人。」 蕭勝開著玩笑,現在已是元宵過後,今年的海軍預算早已明朗,他得開始考慮明年的預算,四十萬兩已經滿足不了他和海軍諸將的胃口,但能加多少,還得看李肆收成如何。 打仗就要面對無辜死難,治政就得如吝財掌櫃,軍政兩面湊在一起,都不是讓人舒心之事,嚴三娘更覺難受,造反一事,果然不是她所想的那麼簡單,就靠一腔慷慨熱血。 但三娘不是虎頭蛇尾之人,她從來都有始有終,知道蕭勝和諸將都反對退出雲霄,她準備沉下心思,好生勸撫眾人。 這矛盾還沒浮出水面,勸降似乎有了效果,困守雲霄城內一隅的殘敵派來了使者,被侍衛引入大帳,看清了來者面目,嚴三娘腦子嗡地一下麻了。 梁博儔!?昔日她的未婚夫,還曾為救她而不計身家,悍然劫獄,只因為蕭勝先到一步,才沒將那難報大恩罩在她身上。 「兩軍交戰,婦孺受累,天王就算拿下雲霄,可一城白地,於天王也無好處。聽聞天王仁義,我等商紳商議,欲匯捐錢糧,慰恤天王大軍,求得天王退兵。」 梁博儔進得大帳,不敢抬頭直視帳中正座的紅衣軍將,俯首道出來意。英華軍勸降,城裡民人商紳已是想降了,雲霄廳同知與一干文武官員還壓著眾人要負隅頑抗,兩邊爭執不下。他本是辦鹽過境,不巧被堵在城裡,一併受害。眼見雲霄官民相爭,梁博儔也不忍見一城生靈塗炭,站出來提議用銀子在英華軍這裡買平安,還自告奮勇充任使者。 梁博儔一直在這條線上辦鹽,素來就有名望,再加上這個辦法兩全其美,雲霄廳同知就允了他,代表雲霄軍民前來談判。 他這話出口,嚴三娘更是心亂如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就抿住櫻唇,柳眉緊蹙,大帳裡一片沉默,氣氛很是怪異。 第三百零三章 將心十萬值不值 嚴三娘原本單純直爽,梁博儔提的這建議,正合她意,換了還是十七八歲的嚴三娘,幾乎是當場就要點頭說好。 可嚴三娘現在嫁做人妻,已過雙十年華。跟著李肆這幾年走下來,眼界開了,見識廣了,也有了一些城府,知道有些事,利害不在事情本身,而是涉事之人。 她決意放棄雲霄,本是出於公心,可梁博儔一摻和,事情就有些變質了。自己心中無愧,難保他人不會有異樣心思,當自己是顧念舊情而放棄雲霄。這話說在明處,是她以私亂公,說在暗處,不定還要扯到自己跟梁博儔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瓜葛。嚴三娘覺得自己丈夫是個非凡偉男子,但有時候也很小心眼,萬一他多心怎麼辦? 和梁博儔的往日種種,早已經淡若雲煙,剎那間就在心頭拂過,落在心底的卻是這樣的顧慮。有那麼一刻,她都想斷然拒絕,讓部下繼續攻城,直接拿下雲霄,以此自證清白,免得被人亂嚼舌頭,可她的本心又告訴她,這才是真正的因私廢公。 「不知將軍意下……」 侯了好一陣,沒得到回應。梁博儔鼓足心氣催問,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三……三娘!?」 及膝大紅緊身長襖,亮白寬帶束住腰肢,勾勒出一身窈窕曲線。短髮齊肩,襯得明麗容顏分外攝人。這一身打扮,外加古怪的短髮,跟絕色融為一股迎面難當的颯爽麗姿,敲得梁博儔心頭發麻,而那面容的熟悉感覺,更如大鼓在耳邊擂動,讓他愣在當場。 嚴三娘低垂眼簾,暗自苦笑,還是被認了出來,她真心不想面對眼下此事。要是換了關□那個小賬婆,她才不會多想,恐怕會直接拍上算盤,跟梁博儔討價還價。換了安九秀那條心思彎彎繞的媚狐狸,卻是有太多選擇,比如裝病,把這麻煩丟給蕭勝或者房與信。 可她是嚴三娘,眼下這一路統帥的位置還是她自己爭來的,絕不願推卸責任,這事她必須擔起來,但到底該怎麼抉擇呢? 大帳旁座的蕭勝眉頭一跳,他也認出了梁博儔,略一沉吟,頓時明白了嚴三娘的難處,不由擔憂地看向嚴三娘。他這四嫂是個令人敬仰的奇女子,但也正是如此,此事才讓她分外為難。 「為何我會為難呢……」 之前李肆關於權力的一番話又淌入心中,嚴三娘心中忽然一個激靈,這不就是自己身份特殊才惹來的麻煩麼?如果自己不是王妃,就是單純的統帥,她何必這般苦惱?李肆不願自己握有實權,就是因為自己的身份,不僅會讓她手中的權變質,也會讓自己的責變質,不管自己怎麼周旋,總是陷在迷亂漩渦裡。 「答應了你就此一次,所以我就丟開你的妻妾身份,就著一路統帥的本心,來作評斷吧。」 嚴三娘想通了,她緩緩睜眼,目光已然清澈,正盯著她的蕭勝也鬆了口氣,知道她已堅定內心,不管她怎麼決定,只要她自覺無愧就好。 「梁兄,好久不見……」 嚴三娘淡淡說著,梁博儔心潮澎湃,沒能應聲。嚴三娘和李肆成親前,她父親嚴敬也被接走了,由此他知道了嚴三娘的歸宿,還很是惆悵過。眼下聽聞廣東李肆起兵建國,當嚴三娘是李肆普通姬妾,也有擔憂。卻不曾想,今日一見,舊日的未婚妻,竟然成了一軍統帥,掌千萬烈火驍勇,定芸芸眾生性命。這一開口,氣度雍容,再不是以前那個莽撞直率,喚他為「博儔哥哥」的少女,梁博儔頓感兩人已如陌路。 「梁兄既是為雲霄而來,我與梁兄的私誼就先放在一邊了,梁兄莫要怪罪。」 嚴三娘朝梁博儔拱手,再請他入座,言語落落大方,毫無一絲掩蔽之意。帳中諸將聽得嚴三娘認識這個商人,都暗道一聲真巧。 略略定神,嚴三娘就讓梁博儔出價,現在是買強賣弱,跟著李肆這麼久,生意經她稍稍懂得一些,這形勢,就得梁博儔把所有籌碼先抖摟出來。 梁博儔當然不敢再提以前那樁夭折的姻緣,但嚴梁二家總是通家之好,他就想藉著人情通融雲霄之事,卻不想嚴三娘如此秉公而行,苦笑之餘,也只得擺正了自己位置,盡職當起談判代表。 「十萬兩?」 聽到梁博儔開出的條件,帳中諸將相互對視,原本要陷城的心思淡了幾分,蕭勝也皺起眉頭,暗自盤算得失。 這銀子當然落不到海軍或者鷹揚軍手裡,更落不到嚴三娘私人腰包裡。大多數英華文武官員都是從青田公司出來的,不僅對銀子敏感,對數字也敏感。雖然新立之國現在還不缺銀子,但聽聞李肆最近在跟一省工商就錢銀之事打嘴仗,未來恐怕要缺銀子,他們能掙得一些就算一些。而且嚴三娘本就決意撤圍,若是順帶搾出十萬兩銀子,自然更划算。 「既然城裡有十萬兩,我等得城後自取不是更好?」 吳崖粗聲說著,他剛從北面趕來,拿不拿下雲霄,他本沒什麼意見,就是覺得有些失顏面,怕嚴三娘訓他沒把鷹揚軍帶好,打個雲霄也這麼費勁。這話也只是隨口一說,要壓出真正底線而已。 「聽聞英華天兵軍紀嚴明,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將軍莫要哄我。」 梁博儔微微笑著,一句話就堵得吳崖翻白眼,氣得吳崖暗罵奸商。英華之軍不僅軍法森嚴,將士待遇還很高,後勤保障又有力,軍紀無可挑剔,粵閩桂三省已經人人皆知。 「十萬兩,不夠……」 嚴三娘開了口,不僅梁博儔呆住,蕭勝吳崖也是面面相覷,心道這是三娘麼?怎麼覺得是關□了呢? 「雲霄一戰,我英華將士,是為萬世太平而戰,雲霄要來買這太平,區區十萬兩怎麼夠?」 嚴三娘神色凜然,她滿腔心思都浸在了自己這統帥之位上,原本心頭那道坎已經邁了過去。 「先不說我英華將士犧牲無數,就說雲霄城殉難之人,本就不該死,都是韃子朝廷逼迫而致,梁兄該讓雲霄人先算算,那些死難者,他們該值多少?」 這一問太沉重,嚴三娘在梁博儔心中那絲舊日印象被壓進最深之處,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正氣凜然,也可以說是盛氣凌人的統軍大將。聽聽這話,雲霄民人因抵抗他們英華將士而死,責任都在雲霄民人自己身上,這也該算到買太平的價錢裡。 嚴三娘可不認為自己在顛倒黑白,在她看來,新會人姑且不論,其他漢人,祖輩被韃子屠殺,自己也受韃子欺凌,現在英華軍揭竿而起,替天行道,所行之事無不以仁義為先,怎麼還能有漢人阻擋英華大軍呢?真有的話,那定是被韃子朝廷逼迫和蠱惑的!他們死了,照樣得賠! 「這個……數目我還可回去跟雲霄人商議,這裡先問三……嚴將軍一句,若是二十萬兩,可不可?」 梁博儔已經心亂,只想趕緊拿著條件就走。 二十萬兩! 吳崖看向嚴三娘,心說既然決意撤圍,搾到二十萬銀子,可是意外之財。安威等原本力主要打下雲霄的將領,也開始變了主意。蕭勝一同心動,十萬他覺得便宜了,可二十萬,海軍分個三分之一,又能多不少船呢…… 嚴三娘沉吟片刻,緩緩搖頭:「我已經說過了,英華天兵,是為萬世太平而來,要買這太平,就得拿雲霄一城來換!」 大帳裡一片沉寂,好半晌後,梁博儔長歎一聲,無奈告辭,走時還丟下一句:「三娘,你真變了……」 梁博儔走了,帳中還鴉雀無聲,眾人都還沒適應這變化。蕭勝皺眉,嚴三娘驟然改了心意,他覺得還是因為顧忌梁博儔和她的關係,所以決然作此姿態。 瞧著蕭勝和諸將的表情,嚴三娘沉聲道:「之前下令停攻,是三娘婦人之心作祟,讓你們心中有怨,讓將士鮮血白流,是三娘我的錯!」 這話蕭勝吳崖等人可擔待不起,趕緊起身行禮,連道不敢。 「這是三娘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領軍,三娘想的就是有始有終。阿肆交代三樁事,第一樁就是全軍,三娘一介婦人,之前並沒想透。現在細細再想,領軍打仗,就不能顧一時之仁,而該顧一世之仁。」 「蕭大哥之前提醒得對,奪下雲霄,我們就能陸海一體,在福建穩穩站住腳跟。他日清兵來攻,將士的死傷也要少很多。若是沒了雲霄,不僅抗敵要多流血,他日再打回來,又不知要犧牲多少將士,讓多少民人蒙難!」 嚴三娘起身,目光決然。 「仗已經打到這般地步,不乾淨收尾,之前的血全都白流。傳令!告之敵軍,今天是勸降最後一天,明日清晨前還沒消息,就把這雲霄夷為平地!」 眾將抱拳,齊聲應諾。蕭勝又是感慨又是遺憾,感慨的是,嚴三娘果然是奇女子,識大體,心志果決。遺憾的是,有這一番歷練,嚴三娘已經顯露出統兵大將的風範,可她終究是王妃,李肆絕不會讓她一直帶兵,嚴三娘領軍馳騁疆場的風采,以後是再也難見了。 第三百零四章 誰說女兒不如男,嬌顏之下有赤膽 直到第二天凌晨,雲霄被圍軍民依舊沒有投降的跡象,嚴三娘咬牙做好了背上屠城名聲的心理準備,就要下令開炮。這時她有些後悔,昨日該把梁博儔扣下來,終究是少時青梅竹馬,怎麼也該護得他周全。等會打起來,槍炮可是無眼。 擔憂歸擔憂,軍令卻不是兒戲,嚴三娘暗道這輩子終究欠了梁博儔,下輩子……下輩子也不能還他,就只能讓自己丈夫擔待下了,反正他肩頭寬。 手臂剛剛揮起,部下卻急急來報,梁博儔帶著幾個伴當衝了出來,一身血跡斑斑,神色也惶急無比。 「昨日小民傳回消息,城裡人一直爭到半夜。雲霄商民已是要降了,可雲霄同知和漳州鎮中軍參將還不願降,殺了幾個主降的將佐士紳,逼著商民跟他們玉石共焚。」 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形勢果然要靠逼壓才有轉變,現在城中人心離亂,看來已是沒了戰意。 嚴三娘卻在蹙眉,她熟悉梁博儔,見他這般神色,知道事情還不止如此。 「同知和參將把城裡的婦孺押到同知署衙,發話說一旦大勢去矣,就要讓這些婦孺盡數殉城!以此逼迫軍民繼續頑抗。現在城中人心潰亂,卻又被上官壓著,苦不堪言!有義士助小民逃了出來,求天兵萬勿開炮!」 梁博儔淚眼婆娑,說著說著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此時他已經完全將嚴三娘當作一軍統帥來看了,而希望就在這位統帥身上。 「城中婦孺,連帶小民未過門之妻,還有她家中母祖,一併被押在同知署衙,不知要遭什麼罪。除了那同知和參將的心腹,其他官兵都已有降心。還望天兵伸手,救救她們!」 梁博儔這番話出口,嚴三娘心口一下揪緊了,梁博儔的未婚妻!? 「備馬!我去勸降!」 嚴三娘未及細想,下意識地就招呼道,她要親自出馬勸降。 大帳頓時大亂,如炸了馬蜂窩一般,吳崖安威等人都衝到嚴三娘身前,想要攔住她。開什麼玩笑!?這可不是說書人嘴裡主帥還要上陣廝殺的戰場。槍炮無眼,陣前百步都是死地【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嚴三娘既是一路統帥,更是王妃,跑到陣前去勸降,出點什麼岔子,剝了他們的皮都贖不了罪。 「你們……是要造反麼!?」 嚴三娘柳眉高挑,吳崖安威等人頓時都縮起脖子,背上一涼,先不說這責問,這表情他們可是再熟悉不過。以前在訓練營裡,但凡他們動作不對,態度懈怠,嚴三娘就是這般挑眉,然後鞭子就抽到了背上。 「沒聽見嗎?眼下形勢緊急,只要我出面,雲霄就能到手,那些婦孺就能活命。我意已決,誰敢再攔,別怪我手下無情!」 嚴三娘沉聲訓斥著,心中卻還有話沒說完,在公,數千婦孺拘押一處,不知會遭何等苦難,在私,自己欠梁博儔的,眼下正是還債的時候,公私兩顧,她絕不願退縮。 吳崖安威等人急得眼中都冒起淚花,卻不敢當面頂撞嚴三娘。這師傅威勢太重,已經在心裡刻下難以磨滅的痕跡。下意識地瞅瞅左右,才發現能攔住嚴三娘的人都不在場,蕭勝是去了已經攻下來的城東碼頭處佈置海軍事務,房與信一早接到廣州文報,正在後方處理公文。 「那怎麼也得頂盔著甲吧!」 「先準備一番如何!?」 吳崖等人想盡辦法拖時間,嚴三娘雷厲風行,三兩下套好了她的甲冑,跨上戰馬就走,逼得吳崖等人一面匆匆著甲跟上,一面讓部下飛報蕭勝和房與信,指望他們能盡快趕上,將嚴三娘攔住。 「三娘……沒有變,還是這般急公好義……」 眼見嚴三娘甲冑明亮,颯爽威武,梁博儔心中另有一番感慨,更生起濃濃的自慚形穢之感,能配得嚴三娘這般奇女子,不知該是何般的英雄人物。 嚴三娘和吳崖等人策馬前行,不斷有侍衛趕來,入城之後,已匯聚為上百騎的大隊,將帥旗手也都到位,旌旗招展,聲勢赫赫。來到城西大道時,已是天光大亮。上千清兵民勇正聚在此處,他們還以為是英華大軍是要全力強攻。 大群騎士馳來,個個紅衣銀甲,映著晨光,晃得清兵和民勇都花了眼。寫著「東路陸海軍巡閱使,嚴」幾字的號旗迎風招展,讓清兵民勇們都議論紛紛。他們大概知道英華軍的編制,可這巡閱使的頭銜卻未見過,不知道是什麼官。 仔細再看分立在這桿大旗左右的將旗,眾人立即品出了高低。連鷹揚軍統制的將旗都比這巡閱使的號旗低,儼然是迄今為止,踏足福建的「賊軍」裡,等級最高的官員。 大旗近到道口幾十步外,旗下大將揮著馬鞭,趕開攔在身前的諸人,高聲呼道:「當面可有滿人!?」 這聲呼喊,讓正端槍舉弓的清兵民勇都是一愣,嗓音清麗脆亮,竟是一位巾幗女將! 嚴三娘穿著的可不是早前在黃埔講武學堂亮相時那套儀仗甲冑,而是由擲彈兵的突擊甲改造而成,供軍將專用的簡甲。胸甲帶脊,裙葉護腰,左右肩是簡紋狻猊首,頭盔還是士兵那種斜簷圓頂盔,盔頂卻插著艷麗孔雀長羽。馬是白馬,銀甲生輝,甲下紅衣,外罩大紅披風,隱約還能見得盔下是一幅攝人心魄的絕麗容顏,看得清兵民勇眼眸迷離,直以為神女下凡。 接著他們才勉強轉動腦子,品味著這一問,滿人?哪裡來的滿人?在這福建,除了文官裡有滿人,就連福州將軍旗下,都只是漢軍旗人,他們不過是綠營和民勇,怎可能會有滿人? 「既無滿人,我漢家天兵已經破城,為何還要負隅頑抗,為滿韃殉死!?」 嚴三娘一邊喊著,一邊催馬上前,嚇得吳崖等人趕緊跟上,同樣頂盔著甲的侍女小紅更是策馬緊緊貼在嚴三娘身邊,心中就道,夫人真是比男兒還要英武,當她的侍女,還真是命苦,天王之前掐指算好的事情,趕緊應驗吧…… 嚴三娘這一問,清兵民勇都無言以對,他們不過是為食祿而戰,為自家安危而戰。這英華新國,他們瞭解不多,原本只當對方是官老爺和軍將嘴裡的「賊匪」。可幾天對戰下來,「賊匪」槍炮犀利,儀容凜然,軍紀嚴明,甚至還收治城民俘兵,很是仁義。雖然炮轟民居,卻是己方倚民居而守的緣故,跟這英華一比,自己上面的朝廷,才像是真正的賊匪。 昨日英華大軍停戰勸降,他們鬆了一口大氣,都盼著上面降了,卻不想同知老爺和漳州鎮中軍參將挾一城民人為質,要繼續抵抗到底。 他們都是隨大流的,雖然已有降心,但沒上司,沒旁人站出來,也只好默默地打下去,即便前方是死路一條。 「英華東路陸海巡閱嚴詠春在此!你等當面的漢家天兵,都歸由我節制!勸你等放下刀兵,罷戰請降,以我嚴詠春之名立誓,保你等身家性命,保雲霄一城安寧!」 嚴三娘將自己的花名當作正名,勸撫著這些敵軍。 清兵民勇們面面相覷,默然以對,昨夜官老爺將婦孺脅至同知署衙,已經亂了他們的軍心,這聲許諾喊出,不少人握著鳥槍刀弓的手已經鬆了。 可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人乾脆地丟掉武器。這氣氛不僅嚴三娘體會得到,吳崖等將領都有感覺,像是就差臨門一腳。 嚴三娘先是蹙眉,再是展眉,腳跟輕靠,坐騎一躍而出,竟已進到了道口十多步外,小紅是嚇得趕緊跟上,吳崖等人更是魂魄皆散,正要策馬,「別動!」的一聲低喝攔住了他們。 勸阻之人是蕭勝,他剛剛趕到。正見嚴三娘單騎臨陣,清兵民勇像是受驚的雀鳥,竟然下意識地退步,他趕緊攔住了吳崖等人。若是眾人一擁而上,清兵民勇會嚇破膽子,逕直拉弓開槍,而現在……剛剛好。 十多步的距離,嚴三娘的面容清晰入目,清兵民勇心弦劇震,一面是懾於嚴三娘這英武颯爽的姿容,另一面,則是震驚於這位巾幗女將,還是如此年輕。 「你們在擔心什麼?說出來!」 嚴三娘掃視這些兵丁,穿透他們眼裡的驚訝和迷亂,她看到的是被某種巨大力量壓迫著的佝僂本心。 「神女娘娘,我們怕的就是朝廷日後算賬,天兵神勇,可終究不是本地人,今日能得雲霄,明日也能棄了雲霄。」 一個黑布裹頭的綠營兵大膽發話,頓時引起一片應合之聲。這心聲自然跟新會人一般無二,嚴三娘和英華軍上下,已是再熟悉不過。 但要解開這些心結,一直沒有什麼辦法,空洞的許諾,敵不過現實的擔憂,所以遇上這種情況,都是直接以力降敵。 嚴三娘橫眉怒目,她也去過新會,對那種人自然鄙夷。但雲霄不是新會,這裡的人更多是受脅迫,對這種人,她更是恨其不爭。 「你們都是漢人,你們都受朝廷和官府的欺壓,我英華天兵,是為討韃子朝廷,驅韃子官府而來!可你們阻擋我天兵不說,連周護自家婦孺的勇氣都沒有!?此刻還不知她們正受著什麼罪!你們就一點沒有想過!?」 清兵民勇們目光渙散,心說咱們都是小民,官老爺在上,咱們哪來那麼大膽氣,敢跟他們作對? 見著這些人怯懦之心就在臉上飄著,嚴三娘不屑地搖頭:「我不是什麼神女娘娘,我也本是普普通通小女子一個。可我懂得,世有不平,朝廷不平,官府不平,就得自己拔刀去平!你等堂堂七尺男兒,膽氣就連小女子都不如麼!?」 她沉聲叱責道:「雲霄是你們自己的,你們若不棄,我漢家天兵又能棄什麼!?可現在你們被那韃子賊匪壓著,都無一絲爭不平之心,你們已經是棄了雲霄!就如棄了你們的婦孺一般!」 這聲質問太誅心,眾人都偏開視線,不敢跟嚴三娘那雙熾亮鳳目相對。 嚴三娘不耐地揮手:「不求你們去討自己的不平,現在我要去救雲霄婦孺,你們若還有一絲為人的良心,就棄械退開,別擋我的路!」 沉寂了片刻,噹啷一聲,那個最早出聲的綠營兵將腰刀丟到了地上,默默地走開了。這柄腰刀就像石子投入靜潭,漣漪盪開,叮叮噹噹雜響連綿,鳥槍、短弓、梭鏢如雨點般棄下,聚在道口的上千清兵民勇,全體請降。 「鷹揚軍,前進!」 降兵退到了道口兩側,嚴三娘身前是寬敞大道,她揮手脆聲喚著,蕭勝吳崖等人注視她的背影,目光裡滿是敬仰和欽佩。 正月二十五,雲霄光復,雲霄廳同知和漳州鎮中軍參將被部下殺死,數千婦孺從同知署衙裡解救出來,當時她們所處之地,已滿是柴薪,就差潑油點火。 第三百零五章 人心難齊,總是不足和對比 「目標,漳浦!」 拿下雲霄沒幾天,嚴三娘蔥白玉指一彈,在沙盤上點到下一個目標。 經過雲霄一事,嚴三娘最大的收穫,就是懂得在公私之間權衡,學會尋找兩全之策。梁博儔的妻家就在雲霄,救了這一家,她也覺補了不少對梁博儔的虧欠。但同時她也拿下了雲霄,救了數千婦孺,免去鷹揚軍後續的死傷,一舉三得。 部下對她親身涉險很有怨言,她很清楚,如今急著推進到漳浦一線,也跟這事有關。 這是為何呢? 因為這些傢伙肯定要打她的小報告!她都能想像得到,丈夫聽說自己又像以前那般冒冒失失去出風頭,絕對會把鼻子氣歪!說不定擼去她這巡閱使,招她回廣州待罪的十二道金牌正在路上呢。那傢伙發起真火,還很是嚇人,想到這事,嚴三娘一背是汗,腿肚子都有些發軟。 嚴三娘就是個急起來絕難顧及自己的火暴性子,現在事情已經做了,後悔也沒用了,趕緊把戰線向前推,說不定還能拖拖時間,消消那傢伙的火氣,反正漳浦是李肆之前立下的界線,她這一舉可不算違規。 「漳浦……不好打呀,福建有這樣的俗語,說……莆田有文,漳浦有武,滿縣皆補,頂戴如土。昔日對陣台灣鄭家,清廷的水師和綠營,極為倚重漳浦兵,漳浦的畬族更是驍勇善戰。漳浦出身的千把遍佈閩浙,游守都參不計其數,藍理一族就是其中楚翹。聽說這老將還可能出馬,擔當征剿我們英華新朝的東路主將。」 蕭勝隱約看透了嚴三娘的心思,話裡半是感慨半是勸解。 「是啊,清廷年前下了民勇令,讓鄰近我們英華的州縣大組民勇。漳浦一地,歷來尚武,此令一下,當地不定能聚出上萬民勇。就算我們槍炮犀利,真打起來,說不定還要跟雲霄一般情形。雲霄還能降,漳浦那邊,不打成白地,絕難平定。」 房與信不直接反對,可話裡意思再明顯不過。 嚴三娘撅嘴,心道這兩個傢伙,準是已經打好了小報告,就等著她被抓回廣州。 但她並非只為私心而打漳浦,她跟吳崖等鷹揚軍將領細細研究過,這是軍事的需要。 眼下英華軍東路之敵還是那三股,張文煥的廣東殘兵,已經退到了贛閩交界的汀州。這股兵從廣東惠州一路「轉戰」,堅決不跟英華軍正面相抗,根本就不必顧忌。另一股是施世驃的福建水師,有蕭勝的海軍壓制,施世驃退守澎湖的船隊無力自海上威脅鷹揚軍側翼,可以忽略不計。但施世驃還留了兩三千陸戰兵在漳浦,因為那裡是很多駐守台灣綠營兵的家鄉。 第三股就是福建陸路提督穆廷栻的福建綠營,人數近萬,建制完整,戰力還算可觀,正據守漳浦之後的漳州府城。 但這三股敵軍並非主力,僅僅只是兩軍會戰前的游騎偵哨。殷特布坐鎮浙江調兵遣將,估計總數十萬的綠營大軍正漸漸成形。 攻佔漳浦的話,不僅能進一步弱化台灣跟福建的聯繫,還能威脅漳州府城這個大節點。如果未來反圍剿的戰場東線只到雲霄,那麼清兵的調動部署,還有漳浦這個小節點在前遮蔽掩護,敵軍有利,我軍就不利。 打下漳浦,對蕭勝的海軍也有好處,靠著漳浦,清兵還可由古雷一地跟澎湖和台灣聯絡,得了漳浦,這條線也可以捏在手裡,到時清兵就只能從廈門等地赴台灣,大費周折不說,路線也長,很容易被英華海軍切斷。 但蕭勝寧可不要這好處,他倒是純粹出於私心。之前嚴三娘懾服雲霄之舉雖然很讓人感佩,卻還是嚇得他後怕連連,若是當時有賊大膽的清兵,抬手就是一槍,即便鋼甲能防鳥槍,總也有死傷之患,到時他可沒辦法向李肆交代。蕭勝滿心想的就是,姑奶奶,趕緊回廣州吧……就算一時回不去,可也不能再折騰了。 這心思不好公開說,蕭勝就只能強調打漳浦的難處,這可刺激到了吳崖等鷹揚軍將領,不好打!?就是不好打,他們才決心要打。西邊羽林軍梧州血戰,打趴了五萬清軍,而他們鷹揚軍就一路幹著拆遷工程。從廣東惠州打到福建雲霄,除了雲霄稍微扎手,就沒碰上過什麼硬仗。對手全是協營汛塘之類的綠營豆腐兵,全軍傷亡不過千人。這點成績,跟羽林軍甚至龍驤軍比,都擺不上檯面。 英華軍不比古時軍隊,完全是以打敗多強的敵軍為戰績,不是按佔多少地盤來算,嚴三娘想推進到漳浦,正合吳崖等人的心意。 「我們在福建佔了五縣一廳,人心還沒收齊,再繼續前進,後方不穩啊。」 房與信不得不叫起苦來,這個問題終於引起了嚴三娘的注意,人心怎麼不齊了? 詔安、平和兩縣,往日跟青田公司和粵商總會相關商人的來往還算密切,藉著這兩方關係,把控還算得力,人心勉強安穩。可更北之處的武平、上杭和永定三縣,滿清官府被趕走了,卻沒多少當地人出面來接下維持之責。下面的綠營汛塘體系也被破壞,鷹揚軍就那麼點人,不可能分散下去當駐守兵,所以現在三縣治政混亂,賊匪四起。 靠著鷹揚軍還駐守在附近,當地社會秩序還能勉強維持,沒有大股賊匪立足之地,如果戰線繼續往前推,會是什麼局面,很難想像。 「這就是房參軍你的事,阿肆開的什麼知縣學習班,不也正在料理地方事務麼,我可顧不上……」 嚴三娘滴溜溜轉著眼珠子,耍起了賴皮,房與信和蕭勝對視一眼,無言苦笑。 嘴上說不管,可嚴三娘手上卻要管,之前韶州老家有相關經驗,她就隨手用上。讓鷹揚軍在這幾縣招募民壯,編組為後備營,把那些失去了生計,最有可能危害新朝治政的綠營汛塘兵組織起來,給他們一個臨時生計,同時也給房與信組建地方官府提供丁壯資源。至於臨時養這些兵的銀子,就讓房與信去頭疼好了。 房與信倒是沒有怨言,他本著身負籌措臨時軍費,解決一路軍需雜耗的職責。他對嚴三娘能想到這一層也讚歎不已,說嚴三娘已經有掌一路軍政的本事,聽在嚴三娘耳朵裡,卻有另一番感受,她更怕了,李肆會不會說她越權干政? 時間就在嚴三娘的忐忑不安中飛逝而過,二月初,鷹揚軍逼近漳浦,正如蕭勝房與信所料,漳浦官民一體,抵抗格外堅決,勸降說服等軟手段一概無用。見他們這般執迷不悟,嚴三娘也動了火氣,拆!拆城牆,拆房子!全都給姑奶奶我拆了! 用上鷹揚軍的軍屬炮翼,外加配屬給鷹揚軍的赤雷營兩個炮翼,各營的八斤炮也都上陣,還有剛剛組建,被鄭永調來湊熱鬧拿經驗的伏波軍炮翼,七八十門大小火炮日夜趕工。能用火炮辦到的事,絕不上步兵。 炮聲如雷,炮彈如雨,漳浦如處雷霆之巔。連續三天炮轟,不僅城牆外的民居全被轟平,城牆也塌了無數段。可嚴三娘沒讓部下急著攻城,而是繼續轟擊城內,想要將城裡的民人婦孺趕出縣城,以便減少攻城時的無辜死傷。 二月十二,炮轟繼續,嚴三娘登上火炮陣地的望台,隔著南溪,用望遠鏡觀察漳浦縣城的情況。就見磚瓦噴飛,塵煙升騰,心中又是一陣惻然。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怕不只是說將軍無情,而是他身不由己,必須要背負這些人命。」 嚴三娘如此感慨著,就這一條,似乎就跟女人天性相悖。 「可征戰怎麼少得將軍?我不當,總有其他人當……」 如往常那樣,她繼續安慰著自己。 腳下不遠處,火炮如雷霆響動,就見著黑糊糊的炮彈,劃著清晰可見的弧線落入城中,砸起股股煙柱,這都是她一聲令下的結果,恍若在紙上作畫一般,揮手就是一幅絢麗彩卷,也讓她心頭驟然一跳。 這感覺真是舒爽,很早她就憧憬著能跟李肆一起,以血火清洗罪惡大地,還人世朗朗乾坤。如今手握這樣的力量,她不僅不覺得得償所願,還有失落之感,因為這般舒爽快意,僅僅只是曇花一現,打完漳浦,她就必須呆在李肆身邊,乖乖地扮演好她身為王妃的角色。 有些不甘心啊…… 品味著渾厚炮聲所蘊含的力量,想著之前懾服雲霄守軍的場景,嚴三娘忽然覺得,這才是她的舞台。她再難以拳腳刀槍來證明自己,而這血火戰場,不正是她所渴望的麼? 「跟阿肆再爭爭吧,我就不當什麼一路統帥了,自然也不能當賈昊吳崖的部下,聽說正在籌建陸軍的第四軍,就跟他爭個統制如何?」 嚴三娘心思蠢蠢欲動。 「聽說天王正在籌建第四軍,你說軍號會是哪個?神武還是虎賁?」 「不定會是驍騎或者驃騎吧。」 「是啊,朝廷……哦,清廷圍剿大軍南下,其間肯定多有騎兵,沒有大建制的騎兵,可很難抵擋。」 炮兵陣地外,一群肩章縋著銅星的軍官一邊觀察著戰況,一邊閒聊。偶爾有士兵路過,都很好奇地打量著他們。穿著馬靴,肩上金黃銜帶,軍帽的帽圈繞著一條金黃雲紋,一看就是軍官。軍官扎堆,這不出奇,奇怪的是這些人都是生面孔,更奇怪的是,這幫人年紀都不小了,跟從司衛體系裡出來的那些毛頭小年輕反差太大。要知道他們鷹揚軍的老大,統制吳崖,也才二十歲出頭。 「論槍炮咱們是後進,可論打仗,咱們出生入死的時候,這些傢伙還在襁褓裡吃奶呢……」 被來來往往的官兵頻頻行注目禮,何孟風終於有些惱了。他們這些黃埔講武學堂短訓班的學員,即將結業上崗,眼下被送到鷹揚軍中實習,正好趕上鷹揚軍攻漳浦。 「心氣肯定是不如這幫小年輕,可天王點頭讓咱們進軍中,就是要用上咱們能穩得住的心性,現在嘛,也得穩。」 謝定北趕緊出聲安撫,何孟風瞄瞄這個昔日的湖廣提標中營參將,淡淡地哦了一聲,心道自己這幫廣州軍標出身的軍官,可跟你這種人不同。你是在韶州戰場上被抓住的,而我們可是跟天王一同舉義的。你還擺出一副先進者的嘴臉,把我的無心之語當牢騷話來批,你有那資格麼…… 將這兩人的神態瞅個仔細,旁邊的韓再興慨歎地一笑,真不愧是綠營將佐出身,還沒正式進軍中呢,這就分派繫了。昔日那朝廷的習氣,還真是脫不乾淨呢。就不像自己這些粵商總會背景的人,可是清清白白。 張應梁得廣站在更遠處,瞅著這幫「新將」嘀嘀咕咕,一驚一詫的,頗有鄉下人進了京城的味道,都是無奈地搖頭,這幫土包子…… 第三百零六章 早已料定的結局 漳浦縣城的地理跟梧州府城類似,都是西面南面臨水,只是這水就不是江了,而是河。同時地勢更平,全是丘陵緩坡。炮兵陣地擺在城南下埔,隔著兩三里地轟城。 漳浦遭炮擊已到第五天,向城內的延伸轟擊,不僅將不少民人轟出了城,還有了意外收穫。漳浦守軍和民勇一直被動挨打,人毛沒碰著一根,拒敵的城牆就被毀了,眼見人心也快被轟碎,終於忍不住聚兵出城。 二月十三,鷹揚軍期待已久的硬仗終於到來,近萬清兵民勇從東南方向渡過南溪,由東向西,朝火炮陣地發起衝擊。 方堂恆的青浦營在下埔東面展開,四個翼列作再標準不過的橫陣,翼屬飛天炮也都就位,散兵在陣列前游弋,就靜靜地侯著那嘈雜人浪湧來。 下埔望台,嚴三娘瞧著這般情景,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她還是第一次親見這般大規模的野戰,眼見方堂恆那薄薄隊形,就要迎上當面的洶湧浪潮,她甚至都想下令其他兩營趕緊填上去。 可她沒有下達任何指令,因為她不懂。嚴三娘不僅武藝精湛,火槍也玩得很轉,還懂細到哨目的基礎科目,但更高層次的戰術指揮,那都是李肆帶著青田司衛一步步從實戰中摸索出來的,即便有教材,不從基層指揮官做起,也是兩眼茫然。 不僅如此,她也沒有臨陣指揮權。李肆早就交代過她,也交代過吳崖,嚴三娘就只能作打不打的決定,怎麼打,她只能提意見,無權干涉具體指揮。 清兵的浪潮在半里外戛然而止,開始匯聚整隊。 「不愧是漳浦子弟,民勇都這般有章法。」 觀戰的何孟風無比感慨,話裡也帶著一絲不忍。 「蕭老大說得還真對,漳浦民勇就是官兵,可他沒說清楚,到底是哪類官兵。」 「以我看……膽氣有點像廣西兵,卻是福建兵的腦子,打仗懂得計較小處,他們不僅在整隊,還在商量放小炮的時機。」 張應和梁得廣在一邊嘀咕著,像是置身事外般的輕鬆。 「至少八千吧,就一個營正面迎擊,會不會太托大了?」 謝定北憂心忡忡,還不時朝身後望去,不知道他是要找鷹揚軍統制吳崖提意見,還是在端詳退路。 「這是青浦營,前身可是在青浦以數百對陣十倍之敵的青田司衛,方指揮使更是資歷最老的營頭。」 韓再興倒是信心滿滿。 「官兵?民勇都是官兵那一套,我就放心了。」 方堂恆的感受很是直接,原本他還有些擔心,青浦營雖然也是老司衛的根底,但跟以前比,還是欠缺太多。摻雜了大半新兵,現在的青浦營就是鷹揚軍的縮影,兩大毛病困擾著從吳崖到方堂恆,乃至所有基層軍官。 第一是火槍質量不一,導致指揮官對陣戰表現心裡沒底。鷹揚軍的火槍都是全粵牌,槍管來自廣東全省各地鐵坊。雖然有佛山製造局把控質量,鑽磨內膛,但跟以前的英德牌相比,還是差了不少。 第二則是新兵太多,訓練不足,這兩三個月一路打下來,這個缺陷正在彌補,唯一的缺憾,還是缺乏大仗硬仗的磨煉。反倒是炮手的手藝,以及步兵協同炮兵的小群巷街巷戰術演練得非常純熟。 這是己方的問題,眼見彼方是清兵綠營那種套路,方堂恆的一絲忐忑頓時煙消雲散,身心都被興奮佔據了。 綠營兵是什麼套路,在廣東就再熟悉不過,無非就是那三板斧。 半里外,漳浦兵陣前推出了幾十門大小火炮,不,該叫土炮,從幾十斤到二三百斤不等,這是第一招,炮擊。 清兵的這些小土炮,如果敢裝足十成藥的話,別說半里,打到一里都沒問題的。可官兵的炮從不敢裝十成,而眼前這些多是民勇,土炮多半也是自造,質量應該比官造好。方堂恆不敢冒險,揮手下令,以炮對炮。漳浦兵照著官兵套路來,那他們就照著教典套路去。 咚咚聲大作,白煙團團綻放,很快拉成兩條線。隨著這兩條白煙升騰入空,兩道無形罡風對卷而過,將原本色彩分明的戰場給攪得渾濁不堪。 漳浦兵的土炮捲起一波塵煙,堪堪掠到了青浦營的陣線之前。半里的距離確實能打到,但對散兵和最前排的青浦營官兵來說,就像是一股冰雹迎面撲來,僅僅只需要低頭而已。辟辟啪啪的鉛子敲打著頭盔和胸甲,落在無甲部位的鉛子也只是隱隱生疼。陣前游弋的散兵裡倒有好幾個倒霉蛋,被已經力竭的大炮子砸得七葷八素。 青浦營這邊是撲來一股凜冽冰雹,漳浦兵那邊則正下著腥風鐵雨。青浦營的八斤炮都調了去轟擊漳浦城,只有八門飛天炮上陣。半里也就是三百多步,已經在營屬飛天炮的射程極限,第一輪開花彈就在十多米高的半空炸開,像是一團團禮花,轟得漳浦兵的血肉混著塵煙冉冉升騰。 「哎喲……這些炮手的手藝可真精!」 已經換了陣營的觀戰團裡,謝定北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早前在韶州一戰裡,飛天炮和開花彈初上陣,可是讓他們吃了大虧,那血肉淋漓的場面,謝定北一輩子都忘不了。不過現在倒是不一樣了,他迷途知返,站在了「天兵」這一邊。 「炮手是不錯,工匠手藝更是不錯。」 韓再興補充了一句,開花彈的工藝缺陷已經漸漸克服,可靠性大大提高,雖然還達不到李肆所要求的「二九」程度,但一九已能保證,飛天炮手最頭疼的早炸問題也基本解決。為防萬一,同時也是照顧炮手心理,現在的飛天炮都改了外形設計。大架輪,厚木板炮盾,粗短炮口從炮盾中間伸出去,看起來很是攝人。 靠著大架輪,飛天炮的復位非常快速,不到十息,第二輪開花彈又在漳浦兵的陣前上空炸開。兩輪十六枚開花彈,其實只造成了不到百人的死傷,但混亂卻如漣漪,波及到了這萬人大隊裡。就見那片人潮前後拉扯,正有潰裂之勢。顯然是一時沒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後退避炮,還是向前衝擊。 「該出第二招了……」 何孟風歎氣,他是在為漳浦兵默哀,即將出的第二招,結果如何,他看都不用看。 果然,漳浦兵很快就統一了意見,萬人大潮向前湧動,從半里外衝到百步外,期間飛天炮又轟擊了兩輪,人潮頓時被塵霧分割,變得模糊不清,就看見數百悍勇選鋒衝在最前面。 這些選鋒在幾十步外被青浦營散兵擋住。散兵裡有神槍手,有擲彈兵。線膛槍將衝在最前面的悍卒擊斃,擲彈兵丟出加了木柄,便於投擲的開花彈。這兩輪截擊將那些選鋒的箭頭陣打散。接著頂盔著甲的擲彈兵掄起長刀斧頭等個人擅長的冷兵器,把漳浦兵的選鋒牢牢擋住。 就在散兵和選鋒對陣的時候,讓何孟風、謝定北等人心弦震動的鼓點響起了,青浦營的四翼橫陣前移,和清兵的距離緩緩拉近。這時候選鋒和散兵的戰鬥再無意義,雙方都各自歸陣,草地上棄下的近百具屍體,成為這一處血肉漩渦的奠基。 「現在就逼攻,會不會太早?」 何孟風在短訓班裡最為用心,見眼下青浦營的動向不合教典,有些詫異。教典明確要求,在寬闊戰場列陣而戰,須等候對方主動進入攻擊範圍。 「得看具體情況,教典是考慮了敵軍騎兵的存在,要以不變應敵軍之變,可現在這漳浦民勇沒什麼騎兵,北面又臨江河,此時還坐等敵軍來攻,就顯得太被動了。」 張應搭話道,何孟風點頭,其他人也都恍然,看來這戰場拿捏,還真是有大學問。 接著的討論聲就被雜亂的槍聲淹沒,漳浦兵的第二招出手了,鳥槍弓箭伺候。 明清之際,正是冷兵器向熱兵器轉換的時代。火繩槍和火炮的普遍應用,讓古時的軍陣再沒了效用,冷熱兵種的結合,都圍繞著怎麼發揚冷熱混雜而生的複雜火力層次這個問題做文章。清兵綠營也繼承了明軍的步戰套路,那就是大小兩環疊陣。大的疊陣,炮在前,鳥槍弓箭在後,肉搏最後,依次推進。小的疊陣則是鳥槍三、四或者五疊,輪轉而放。 為什麼方堂恆心裡有底,何孟風料敵必敗,而且還會敗得很慘,就因為這套冷熱結合的作戰體系是勉強湊合起來的,而且火炮不堅,鳥槍不精,每個層次都是單獨為戰。漳浦兵雖有萬人,但被分割為冷熱兩個體系,同時跟青浦營對戰的,不過三四千人。 眼下相距百步,漳浦兵的三四千鳥槍手和弓手拚命開火,這就是綠營的傳統戰法。在這開闊戰場,槍彈弓箭的主要作用不是殺傷敵軍,而是給當面敵軍製造壓力,迫其隊形散亂,士氣低沉,然後再以肉搏兵或者騎兵正側衝擊。 英華軍從廣東打到廣西和福建,遇上的清軍綠營,全是這套戰法,已經熟得閉眼就知道他們要幹什麼。不是清兵作戰僵化,而是清軍這冷熱結合的作戰體系,就決定了他們只能照這樣的原則發揮戰力。 青浦營繼續前壓,漳浦民勇的鳥槍威力也強過官兵鳥槍,推進到六七十步時,竟然已經出現零星傷亡,基本都是被槍彈打傷了沒有防護的臂腿。眼見距離勉強夠了,方堂恆下令止步,一千多人就在這七八千人的大潮前方停住。 青浦營第一輪排槍轟出,密集爆響將戰場氣氛推向新的高點。漳浦兵當面陣線頓時成了一條血線,何孟風跟著「觀戰團」的學友們一同聳肩,沒什麼好看的了,勝負已分。 第一輪排槍就像是機械的控制把手,啟動之後,就循著自己的節奏,機械地發出沉悶的密集轟響。當面的漳浦兵被這排槍轟著,飛天炮還不斷從半空射落開花彈,鳥槍手和弓手再堅持射了幾輪,終於頂不住如此的血火重壓,紛紛潰亂。 跟在後面的肉搏兵被骨幹和綠營軍將驅策著,還想出前一搏,卻被鳥槍手和弓手衝亂,只有千人左右突出了陣勢,朝青浦營那薄薄防線撞來。 肉搏兵冒著槍彈,衝擊上了中間兩翼,迎接他們的是如林刺刀,左右兩翼開始前移,要準備繼續抽打潰亂的敵軍。 一切都那麼套路化,漳浦兵沒有騎兵,更讓整場戰鬥失去了變化,何孟風韓再興謝定北看到的是青浦營目中無「敵」,如操演一般的行動。可他們卻看得目眩神迷,心中都道,這真是一把嗜血而犀利的刀,殺人毫無花巧,但要掌握這把刀,他們覺得還有太多需要學習的東西。 下埔望台上,嚴三娘一身汗已經出得通透,她是第一次親見敵我雙方的套路,就覺得其間過程跌宕起伏,心情也從緊張到興奮轉換了好幾次,看得漳浦兵大隊正在潰退,衝到中間兩翼的肉搏兵也在刺刀陣前撞得頭破血流,正被緩緩前進的刺刀陣推得人潮崩裂,嚴三娘心頭無比舒暢。 「提醒一下吳崖,前營該動了!」 她不願作看客,下了這麼一道命令,這不算越權,前營在東南方向待命,就等漳浦兵大隊潰退後抄側面進擊,要將這股萬人大隊聚殲在南溪岸邊。 吳崖也是個急性子,不必嚴三娘吩咐,就該已經開始調度,但嚴三娘總得發一聲話,由此心中才能篤定,這一戰終究是她在掌著形勢…… 望遠鏡裡看去,前營的行軍隊列正急急插向後方,嚴三娘興奮地握拳低呼:「勝了!」 一聲呼完,她忽然覺得胸口憋悶,還沒及掩口,一股翻騰就湧上喉管。 「嘔……」 像是之前在雲霄踩上死人頭的感覺又降臨了,而且還更為強烈,嚴三娘一邊乾嘔一邊想,該是在這高處受風著涼了吧,可自己的身體怎麼會這般不堪?以後還要領軍,這可不成! 侍女小紅一直守在身邊,見嚴三娘乾嘔,眼珠子都瞪圓了,她還不敢確信,一邊扶住嚴三娘,一邊小心地問:「夫人,該是腸胃不適了吧,要不吃吃順胃的東西?帳裡還有酸梅和李子。」 嚴三娘不像安九秀那江南出身的碎嘴姑娘,很少吃零食,聽到這些東西,原本下意識就要皺眉,可酸梅和李子什麼的一入耳,舒爽的酸意就淌遍全身,頓時滿口生津。 「趕緊去拿上來!」 她一邊吞著唾沫,一邊說著,眼下戰局要緊,她還必須要堅守崗位。 「老天爺保佑!」 小紅滿眼星星地看住嚴三娘,心說夫人你就珍惜眼前這點時光吧,以後你可就再不能上戰場,再不能上望台了。 嚴三娘沒看見小紅的表情,就只覺得背後陰森森地發涼。 「一定是我感覺出錯……」 她還這麼想著。 第三百零七章 真正的戰場在他背後 青浦營西面逼壓,前營東面側擊,漳浦民勇大亂,無數人跳河,畢竟這南溪不寬也不急,游過去就能保住性命。 河面正下餃子的時候,自西面又漂過來一支船隊,不僅截住了南溪,還三四百人送上了北岸,列成那種讓民勇魂飛魄散的橫隊,排槍轟鳴,將逃到北岸的民勇當頭打垮。這是伏波軍的左營,蕭勝擔心嚴三娘攻漳浦兵力不足,讓鄭永領著炮翼和左營支援。 「讓安威下手狠點!別放跑太多人!」 吳崖朝傳令兵呼喝著,今日鷹揚軍要打出一場漂漂亮亮的殲滅戰。青浦營、前營外加伏波軍左營,三營人馬四千人,對陣民勇七八千人,很有點類似早前韶州之戰時,賈昊領著三千五百人在白城對陣五千多廣西兵的情形。可那一仗賈昊打成了擊潰戰,原因是他太保守,兵力大多佈置在正面,追擊不力。 總結白城之戰的經驗教訓,英華軍的陸戰教典上又多出了好幾條,掌握足夠多的機動兵力是最重要的一條。有這一條,進退游刃有餘。如今吳崖就要靠這一條,將這股漳浦民勇吃得乾乾淨淨。 眼見三路合圍之勢已經成型,望台上的嚴三娘確認大局已定,終於下瞭望台,這時她不僅感覺身體不舒服,心頭還總是慌慌的,似乎要發生什麼大事。 朝大帳行去途中,正路過那幫短訓班的見習軍官,見嚴三娘過來,趕緊紛紛行禮。英華軍的軍禮很簡潔,持槍著甲時,就右掌平胸。其他時候,下級見上級就行扶帽注目禮,上級揮手即可。 這套要求下級在上級前挺胸直腰昂首的禮節,司衛出身的軍官再自然不過,可對綠營出身之人,卻是太難適應,他們早習慣了打千跪拜叩首。 在黃埔講武學堂裡勉強改了些,眼下嚴三娘這位身份特殊的統帥過來,幾如李肆親臨,何孟風和謝定北等人都有些慌了神。何孟風還好,只是頭低了低,然後就醒神抬頭,謝定北已經是膝蓋彎下,身體佝僂,腦袋垂地,眼見就要跪下去。 還好,他終究反應過來,身體徑直舒展開,行出了扶帽禮,只是這一曲一伸來得陡然,就像條在案板上跳騰的活魚似的,不僅眾人都暗自發笑,嚴三娘都忍俊不禁,展顏笑開。 待得嚴三娘離開,眾人才回過神來,都覺剛才那一笑,真有攝人魂魄之威。 「若是嚴巡閱一直領軍,麾下男兒,怕不個個都捨命相從……」 何孟風低聲感慨道,絕色不說,他們都聽過不少嚴三娘的事跡,那就是活脫脫的今世穆桂英。能在如此巾幗英雄的帳下效力,連他這綠營出身之人都覺臉上有光。 「巡閱……終究是王妃……」 韓再興話裡帶著遺憾,身為男子,主將是一個嬌滴滴大姑娘,誰都不服氣。可這嚴三娘武藝高強,品行高潔,十七八歲就敢孤身斃殺作惡鹽巡,之後手把手教出了一支強軍,為李天王在廣東打出一國立下不世之功。這樣的主將,不僅無人不服,還都希望能一直在她帳下效力。 可大家也都知道,嚴三娘這一路主將的職務只是臨時的,現在看漳浦戰局已經明朗,嚴三娘也該是回廣州的時候了。 「還不是回去的時候!等我給阿肆寫封信,把局勢說說,他應該能體諒的。」 幾天後,廣州天王府軍令廳發來李肆的命令,要嚴三娘回廣州述職,嚴三娘撅嘴抗令。在她看來,這是實情。 漳浦城外一戰,八千漳浦民勇只逃出去不到千人,鷹揚軍和扶波軍聯手,取得了殺敵兩千,俘敵五千的耀眼戰績,同時自身傷亡不到三百人,其中戰死者還不滿百人。 這一戰嚇破了漳浦人的膽,縣城第二天就被佔領,但卻不意味著漳浦就落入了鷹揚軍手裡。鄉間民人紛紛據守寨堡,不跟英華新朝合作,房與信的文治政令連漳浦縣城都出不了。 要鞏固鷹揚軍在漳浦的根基,就得繼續滌蕩鄉間,嚴三娘正跟房與信吳崖等人商議具體的「清鄉」細節,這時候要她回去,很多事情都要半途而廢嘛…… 當然,讓嚴三娘有底氣抗令的原因,還在於李肆這道命令口氣並不強硬,留有不少迴旋餘地,剛剛感受到了揮手間檣櫓灰飛煙滅滋味的嚴三娘自然要順竿子往上爬。 她這抗令還帶著一分小小怨氣,李肆完全是公事公辦的口氣,甚至都沒追究她之前在雲霄親身涉險的罪過。嚴三娘松氣之餘,卻又有了一絲哀怨,這傢伙是不是有些不在意自己了? 「你是不是該回去,由我說了算。」 嚴三娘剛剛開口抗令,一個熟悉的嗓音就響了起來,有些低啞,卻帶著直滲人心的顫動。 「金鈴姐!」 見著高挑身影步入大帳,嚴三娘鳳目圓瞪,難以置信,盤金鈴!?她怎麼到這裡來了? 「之前就在潮州籌建英慈分院,聽說雲霄民人受了很多苦,又去了雲霄治傷防疫,然後……就收到了他的委託。」 盤金鈴口裡的「他」,只能是李肆了。 「委託?漳浦這裡,鷹揚軍的軍屬醫院還能應付啊。」 嚴三娘很是不解,靠著蔡郎中的青田醫學支持,還有英慈院的醫學院協助,李肆各軍都配有野戰醫院,負責處置戰場傷患和應對戰爭疫情。雲霄是有過巷戰,民人死傷很多,可漳浦還沒那麼嚴重。 「不是為漳浦,而是為你……」 盤金鈴微微笑著,逕直牽住了嚴三娘,手指一搭,就給她號起腕脈。 「是有些腸胃不適,不過這點小事……」 嚴三娘大咧咧地嘀咕著,然後就見到盤金鈴眼眉舒展,一股帶著些感懷的複雜笑意在臉上盈盈盪開。 「這怎麼是小事?三娘,你必須回廣州了。」 盤金鈴一邊說著,一邊朝旁邊的侍女小紅點頭,小紅像是要癱軟下來一般,猛拍著胸口,連聲道著老天保佑。 「為什麼?我又沒得什麼絕症,等等……不會是……」 嚴三娘初時還沒醒悟,可她終究不是傻子,瞧著這兩人的神態,已經想到了一個可能,眼神頓時渙散,思緒也一下亂了。 「是的,三娘,你有喜了。」 盤金鈴攬住陷入呆滯狀態的嚴三娘,心說那傢伙居然連此事都能料到!?不,該是他事前下足了功夫,三娘你啊,是早就被他算計了。 「那……那個小賊……」 嚴三娘終於記了起來,李肆趕回廣州前,那幾天裡,得空就拉她上床,當時還以為他是慾求不滿,原來是早有預謀! 腰肢一軟,嚴三娘癱在座位上。跟李肆成親已經快兩年了,之前本還想著生兒育女,可一直沒什麼跡象,她又總想著做點什麼,這事就沒在腦子裡呆住。現在剛覺得前路豁然開朗,就中了小賊的「圈套」,濃濃的失落感就在胸口轉個不停。可另一股緊張、期待和喜悅混雜的心潮又升騰而起,這是身為女性的本心,自己要做母親了? 嚴三娘愣了好一陣,才將這兩股衝撞的心緒織成一股,喜悅和委屈混在一起的淚光在眼角盈動,嚴三娘抱住盤金鈴的腰,撒嬌外帶訴苦地低聲道:「那個傢伙,真是無賴!」 盤金鈴吃吃笑道:「那個無賴,可是你的夫君,你肚裡孩子的父親。」 嚴三娘不甘地道:「怎麼也該金鈴姐先有啊!」 笑容凝固在盤金鈴臉上,李肆跟她的關係,別說嚴三娘和關□,盤石玉、龍高山等李肆身邊的親近之人都知道。可她心結未解,一直沒定下決心,正式嫁給李肆,當然也不敢懷上李肆的兒女。而在李肆正式舉旗後,諸事紛雜,這段時間也很少再去英慈院找她,她自己也有一大攤事情忙乎,包括抓著葉天士,讓他將內科融入英慈院,以及在廣東各地建英慈分院,更是沒機會提起。 嚴三娘這一句話,讓盤金鈴心中也升起一絲自憐自悔,她的心結其實已經消解大半,雖然自己不敢開口,但卻有了絲只要李肆開口,她就允下的心思。 可李肆和她兩邊忙乎,一下就翻了年頭,到今年她該滿二十六了,已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眼見著李肆基業越做越大,她又多了絲憂慮,不僅是為過往的經歷,還因為現在自己「人老珠黃」,更怕被誤解有攀附富貴之心,就一直壓著這樣的心思。 現在嚴三娘觸到痛處,盤金鈴也是黯然神傷,但接著她就振作起來,自己受苦沒什麼,要緊的是護好三娘,她肚子裡的孩子,可是要牽動著整個廣東,整個英華的人心。 「我就不回去,讓他急!」 嚴三娘嘴上耍賴,心中卻道,自己這輩子終究逃不過那小賊的魔爪,他要給自己什麼命運,自己也就只能受下了。話說回來,身為人母,為他養兒育女,也是覺得喜入心髓,就是覺得有些不甘心…… 「他當然會急的,只是現在他正急著其他事,聽說最近心情很不好,火氣很大,連龍高山都受了他的打罵。」 盤金鈴憂心地說著。 「啊!?怎麼會!?他可不是那樣的人!」 嚴三娘瞪眼,她對自己丈夫可太瞭解了。別看他平日都是一副雅量大度的模樣,脾氣卻不算太好,但話又說回來,他卻有更深的另一面,包括看透世事的深邃眼光,以及高遠而深沉的心胸,這些都在牢牢把控著他的脾氣。 李肆絕少動脾氣,而像龍高山這樣豁出性命護衛他的部下,李肆更是當親人看待,如今他竟然會打罵龍高山,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變故!? 見到嚴三娘憂心不已,盤金鈴暗道,就不為肚子裡的孩子,估計你現在也是歸心似箭了。 「據說是他鋪開了文武兩攤架子,需要太多銀錢,但粵商總會一直在扯皮,跟他們吵了一個多月,還沒吵出一個結果,換了別人,早就勃然大怒了,他還能忍得住……」 說起這事,盤金鈴也是滿心憐惜。 「那幫慾壑難填的混蛋!」 嚴三娘蓬地拍了書案,一邊的小紅嚇得心驚膽戰,姑奶奶,現在你可不能動手動腳了。 「我見文報說,阿肆決意要撤境內所有關卡,讓商貨通行無阻,就這一條,已是古往今來商人都沒享受過的福氣!眼下阿肆為這一國,也是為他們商人謀更大前程,他們就不願出力了!?依著我的脾氣,抄幾家最頑固的商人,殺雞儆猴!別當咱們這一國,就只是為他們商人看家護院的工具!這一國,終究是大家的國!」 聽著嚴三娘慷慨陳詞,還說要殺雞儆猴,盤金鈴無奈地搖頭笑了。 「聽說……跟他抬槓的人裡,還有安爺子,九秀妹妹最近也為這事傷心呢。」 這話讓嚴三娘愣住,安金枝都在反對李肆?這股阻力之大,已經非她所能想像。 「我趕緊回去……」 嚴三娘真是歸心似箭了,李肆遭遇如此壓力,她自然再不能就想著自己那一攤小小心事。 「可是……漳浦這裡,韃子朝廷蠱惑足力,民人仇視我們,我這一走,沒人掌總,還真是有些麻煩。」 嚴三娘的顧慮也是實情,不僅如此,殷特布在江南的大軍已經有成軍調動的跡象,鷹揚軍當面,未來會面臨巨大壓力。此刻正跟漳浦民人頂牛,都還沒餘裕為日後的大戰作準備。 「我來時,也正見著有信使給房參軍送東西,很奇怪的小抄,就順手拿了一份。那信使說,這可是爭得民心的利器,威力不下一個軍,我還沒來得及看呢……」 盤金鈴拿出一份東西,嚴三娘既是好奇,又是不服氣地湊過來看,一疊紙就能頂一個軍?什麼玩意!? 展開一看,是一疊寫得滿滿的大開張紙頁,最前一頁頂端,「越秀時報」四個大紅字分外醒目,其下一行字寫著「天王代天與民相約,萬世不移,諭告天下,英華民憲,現三代之治,使萬民勤得富貴,善行天下……」 「英華民憲……他心中裝著的,果然是整個天下啊。」 看著這四字之下的細節內容,盤金鈴是心胸激盪,嚴三娘更是熱淚盈眶。 攤丁入畝! 永不加賦! 稅不過官! 民人自主! 嚴三娘自然看不出這還只是方向性的口號,跟實際政策有太大距離,她只覺得,自己丈夫背負著整個天下,顧念的是黎民蒼生,先是在血火戰場,現在又在人心和工商的戰場上捨命相搏,他背負得太多了。雖然他是非凡之人,但聽盤金鈴剛才的話,好像也有些吃力了。 對比自己,滿心想的卻是馳騁疆場的快意,那是何等自私的慾念…… 「沒想到,九秀都比我懂事,她說得真對。身為他的妻妾,真正的戰場,是在他的背後,是在他背負整個天下的時候,在左右扶持他,護衛他。」 嚴三娘輕咬雙唇,捏緊了盤金鈴的手。 「金鈴姐,你說我肚子裡的是男是女?」 盤金鈴撲哧笑了,這才多久,就指望能分男女? 第三百零八章 我就是私心作祟 雖是歸心似箭,但真到離開時,嚴三娘還是戀戀不捨。東路諸將,蕭勝和吳崖是鬆了口氣,其他人卻滿心失落,他們還盼著多沾一些這位巾幗紅顏的榮光。「詠春單騎降雲霄」的說書段子已經傳開,南溪一戰的段子正在編,儘管這一戰不是嚴三娘親自指揮,可從吳崖到基層士兵,都想把功勞歸在她身上,這樣他們自己才覺得臉上更有光彩。 眼見來接嚴三娘的是廣東無人不知的活菩薩盤大姑,乘坐的馬車也是特製型號,本是傳言的消息,在眾人心中也成為定論。望著車影,眾人都帶著絲興奮地低語議論,蕭勝展起欣慰的笑容,他可是有望當叔叔了。 回到廣州已是二月二十,半是忐忑半是惶急地進到天王府後院,在書房裡見到分別兩個來月的李肆,嚴三娘驟然落淚。 從側面看去,李肆瘦了,瘦得厲害,眉宇間蒙著一層明顯的憔悴之氣,他正端坐書案,奮筆疾書,手旁還堆滿了公文籍檔。 沒注意到腳步聲,反倒是低低的抽泣牽動了李肆的注意力,轉頭看去,他的三娘正俏生生倚在門邊,雙目含淚地看著他。 「喲,大將軍回朝了啊……」 李肆眉頭舒展開,微笑著起身招手,嚴三娘兩步衝入他懷裡,感受著再熟悉不過的伊人氣息,李肆卻是哎喲一聲:「別跳!別跑!你現在可是一人兩命呢!」 嚴三娘撲哧笑了,果然如盤金鈴所說,這傢伙可比自己還緊張。 當然緊張了,努力兩輩子才得來的希望,李肆都恨不得現在就把三娘綁到床上去保胎。也不管光天化日,不理會這裡是書房,李肆霸道地把手探入嚴三娘的小衣,撫著她依舊平坦緊實的小腹,想確認那個還只能叫「胚胎」的小生命的存在。 「金鈴姐推算說可能是男的……」 見著李肆臉上的憂愁不翼而飛,嚴三娘捨不得給他潑冷水,提醒他這肚子怎麼也得三四個月後才有明顯變化,甚至她都希望這時間趕緊過去,挺著個大肚子,能時時緩解他的心緒。 「男女都一樣……」 輪到李肆安慰她了,就醫學而言,盤金鈴還得算他的半個徒弟呢,那點道行他可清楚,多半是故意哄嚴三娘的。 兩人緊緊相擁,不知過了多時,李肆才捏住了嚴三娘的鼻頭,認真地說:「從今天開始,禁足!不止為你肚子裡的小傢伙,還為的是啥,你自己清楚!」 嚴三娘學著關□嘟嘴,然後就被李肆緊緊吻住,唇舌相交間,三娘的自責、道歉、關切滿滿傳遞給李肆,得來李肆滿足和憐惜的低喟。 「有得你在身邊,這一仗我絕對能贏得利落!」 唇分之後,見三娘眉宇間又游上憂慮,李肆自信地笑了。 嚴三娘在外領軍兩月,他在廣州也跟粵商總會打了快個月的仗。期間種種挫折難以言表,情緒最低沉的時候,還抽了龍高山的軍鞭,只為這傢伙竭力阻止他「微服私訪」,他不過是心情鬱悶,想就帶著兩三個貼身侍衛去鬧市區逛逛而已。 這兩個月是他四五年來最難熬的時期,比一年前對陣胤禛還要艱辛。無數次他都想放棄了,乾脆如何如何的念頭就在腦子裡翻騰,卻還是被他生生壓了下來,就靠著他那個信念:毒樹結不了善果,他的目標不止是要推翻滿清。 他缺錢,很缺,從沒有這樣缺過。 地方府縣的政府花費,在他推動的政務變革方案之下,已經不成問題,養官的銀子大致有了著落。雖然官府下鄉的架子很大,但也是隨著財政調整一步步施行的,縣鄉公局拉扯起來後,官府才會落到基層,收支都是同步進行。 愁的是養軍的銀子,加上籌備中的陸軍第四軍,今年他的野戰陸軍會增到接近兩萬五千人,薪餉軍械各類常時開支加起來,一月就得接近三十萬兩,再加上戰爭開銷和海軍的軍費,以及由綠營汛塘轉化來的內衛預備兵體系,軍費一項,他的年開銷超過四百萬兩! 他所立之英華新國,當然還不能只是養官和養軍,公共事業也需要投入,草創之初,還說不上搞什麼大工程,至少教育、醫療和一些基礎公共設施,比如港口和道路,必須得有所投入。 此外天王府行使中央政府職能,花銷也是不菲,這部分算上,李肆的中央預算為五百萬兩,這還是緊之又緊的狀況。 如果算上全給地方的地丁銀,以及基層政府全搭起來後的滿額運轉費用,李肆這英華一國,每年要在廣東「聚斂」至少八百萬兩銀子。 這就是強軍和政務變革要付出的成本,而其中一般民眾要負擔的,就是地方政府要籌措的三百萬兩,剩下五百萬兩,得靠李肆自己想辦法。 粵商總會是李肆的希望,在過去一年裡,正式的會費加上義捐,粵商總會給他的支持是二百萬兩銀子。年頭翻過,李肆掌握廣東全省,還佔了廣西小半,他也希望粵商總會的貢獻能翻倍,達到四百萬兩。 四百萬兩初聽驚人,可分攤在粵商總會近千大商戶身上,就算不了什麼了。拜李肆以工商起家,外加三江票行的拓展所賜,廣東一省的工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毫無遮掩,也使得他能將往日在清廷治下深藏不露的眾多巨豪挖出來。 剩下的一百萬兩,由他自己的產業來彌補。以前大批用於應對清廷官府的人員浮出水面,進入到英華政府體系後,以青田公司為紐帶所牽起的產業群已經進入盈利階段,三江票行、三江投資、佛山鋼鐵、東莞機械等主力產業就能帶來至少五十萬兩銀子的純利,而玻璃、水泥以及「黃埔開發公司」的盈利也能有所指望,自家產業一百萬兩盈利可以期待,但要全用在國務上,卻是有些苦了和他分股的相關股東。 和他相關的股東可以說服,可以勸撫,畢竟都是跟著他起事的核心骨幹,已經在英華一朝中享得了利益,將自家產業的盈餘用來投資這樁長期事業,也沒什麼怨言。可粵商總會,卻有了自己的聲音。 這一個多月來,讓李肆頭疼的問題有兩個,總結而言,都不是銀子數目的問題。四百萬兩這數目,確實不算什麼,可粵商總會卻有了兩層要求,這是它們投資李肆,投資新朝的最初動機,李肆不得不認真審視。 第一層要求,就是公平,李肆在蟄伏期間,是按定額會費攤派到粵商總會會員身上,雖然這定額按照財力狀況和所處行業等指標劃分了等級,力求做到公平,但終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工商稅目。 李肆立國後,粵商總會裡就有人出聲,要求將會費轉變為正式的一國工商稅。這要求很合理,以前的會費,那是不管經營狀況的固定數額,而依照公平原則,歷來都是做多大生意,就納多少銀子。歷代朝廷都做不到實質公平,但形式上要做到公平,否則也不至於開列繁雜的稅則。李肆以工商立國,就算大家還指望不上實質公平,可你也不能開歷史倒車,連形式公平都做不到吧。 這個合理要求李肆接受了,他也一直在下功夫。中書廳之下,由之前青田工商商關部發展而來的工商署就是幹這事的,重新清理之前的工商稅課,力求將粵商總會的保護費模式轉變為正式的一國工商稅務體系。 但怎麼變,都是奔著底限四百萬兩的工商稅去的。這四百萬兩工商稅,是將以前清廷表面上收的工商稅,以及商人們的灰色負擔融在了一起,對比之下,英華新朝治下的工商,似乎要比清廷治下負擔沉重好幾倍。 粵商總會的成員們知道這根底,也正是由這根底,他們心中那股「英華新國就是我們的國」的意念特別強烈,為此他們向李肆伸手,要權利。 這就是第二層要求,李肆也能理解,只有義務沒有權利,這種事即便在清廷也很難存在,只是清廷給的是默許的灰色之權,而英華是要將義務和權利都擺在明處。 為此李肆準備好了若干權利,這些權利也是引導工商走向繁榮大發展的基礎。比如免去一切境內關卡,開放之前諸多清廷管制的產業,分行業組團協商稅則細目,如地方公局一般,讓粵商總會逐步轉向公局性質。 可讓李肆始料不及的是,粵商總會要的權利,跟他給的權利幾乎南轅北轍…… 他們要什麼? 專營、壟斷、定區定業管制,直白說,李肆是黑幫大佬,他們要做一街頭目。 這不僅是資本對權力的極端索取,也是清廷乃至華夏歷代王朝把控工商的傳統,已經根深蒂固了,李肆不得不感歎,自己對商人的政治覺悟,真是低估得太多。他們對自己需要什麼權利才最有利,可是再清楚不過。很簡單嘛,以權控商,利益才能最大化,就如歷代朝廷一樣。 粵商總會的要求,那就是將清廷的皇商模式搬過來,他們要成擁有專營權,具備壟斷地位的英華官商。 李肆給他們的權利,是一條通往開放和競爭的大道,他們不要,因為他們不喜歡開放和競爭,雖然那確實意味著做大蛋糕,可最終能不能落到自己身上,存疑。在這樣一條大道上,必須得靠自己下力氣打拼,不是他們的最佳選擇,最合乎他們利益的,就是封閉、壟斷,即便那是一條衰落之路。 數字都還是其次,李肆和粵商總會存在著方向上的根本分歧。 其中最為明顯的實例,就是李肆要取消鹽業專賣,原本在粵商總會裡出力很多的廣東鹽商反應很激烈,宣稱若是施行此策,他們寧可棄業捨家,也再不呆在英華新朝。 眼見粵商總會對李肆透出來的風很是不滿,安金枝挺身而出,也表達了反對之意,從而將「反李鳳潮」歸在了他的掌握範圍內,不至於鬧到決裂的地步。但出於維持他這種地位的需要,同時也是他自己的心聲,安金枝也跟李肆爆發了口角,翁婿雙方都很難說服對方,情況很是不樂觀。 鹽業就成了雙方爭論的焦點,都想以此入手來實現自己的目標。粵商總會想的不僅是保持專賣,還要擴展專賣,從而把自己納入到官商體系。而李肆和天王府的工商署,目標則是減少專賣,消除官商體系,為工商大發展鋪平道路。 「華夏歷代,鹽業都是專賣,其中不止是為獲利,眾多缺鹽地區,沒有官府籌措轉運,很難吃到鹽,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安金枝這話也有一定道理,華夏歷代,在糧食、布匹、鹽、糖和鐵等領域的專賣傳統,歷來都包含著雙重目的。一是收稅,二則是實現社會管控,畢竟華夏區域太大,各地差異明顯,沒有中央政府的管控,這些基礎生活品任由商人操縱,會引發不可收拾的動亂。前明西北地區之亂,就在於這些管控措施沒有到位。而這樣的思路,甚至還延續到了三百年之後。 李肆自然清楚這一點,他所立之國,更是要強化社會管控。但英華新朝的管控,跟過去歷代王朝的管控又有本質上的不同,不是以專賣和管制這樣的方向入手。 歷代王朝在工商一事上的管控,核心思路就跟對地方農事一樣,採取的也是類似田賦人頭稅這樣的操作原則。在生產環節,將產業主當作農民,從中挑選「殷實戶」,以其類同地方鄉紳,連保編戶。在流通環節,用「引」等類似許可權的手段來收稅。鹽有鹽引,茶有茶引,以引控流,為此就得設大量的關卡來稽查管制。在金融和貿易領域,又設立行商,將所有的責任風險都壓到民間,政府只坐收利益。 而總體的管控思路,也跟管治地方的思路如出一轍,例如滿清,以層層向下的皇商、官商來統治工商天下,用專營和壟斷來維持一種靜態的工商社會。後世有所謂某某資本主義萌芽的說法,在儒法社會,中央政府控制越嚴越細,就越無產生資本主義的可能,所以只能以曖昧的「萌芽」來糊牆。 在鹽業一事上,李肆是有私心的,每個人都有若干情結,在某些事情上即便有理性認知,卻還是要感情用事。關於鹽,李肆就是這般私心,不要專賣!為什麼?不解釋…… 李肆和粵商總會的爭執焦點具體著落到鹽業上,而李肆又動了情緒,犯倔不讓,粵商總會更是視鹽業為自己一整套主張的陣地,其他行業的商人們都紛紛聲援鹽商,雙方自然是相爭不下。 第三百零九章 私心之外是深深算計 「鹽政最是害人!要革了這鹽政,民人可都得拍手稱快!」 聽李肆大略說到目前的難題,嚴三娘下意識就想到了自己槍斃鹽道總巡的經歷,而梁博儔一家更是鹽商,鹽政害人種種,讓嚴三娘義憤填膺,她純粹是從老百姓的角度來看這事。 可她畢竟不是老百姓了,罵了一句後,小意地勸道:「可安爺子也說得對,這鹽歷代都是官賣,真是想改,最好也慢慢來。現在大敵當面,內裡還是緩緩好,更不值得你這般動氣。聽說你還責罰了龍高山,這可不像是……」 剛說到這,外面響起龍高山的聲音:「夫人,是我的錯,我不該調巡差清街擾民,天王罰我軍鞭,我認!」 嚴三娘臉頰頓時紅了,這龍高山就一直在外面聽牆角?剛才李肆和她親熱…… 「我看你啊,罰軍鞭可遠遠不夠!守大門去!」 她惱怒地嗔著,龍高山現身請罪,如她所令,乖乖去天王府大門外站崗了。 「我是動了些氣,可也有自己的算計,總之你別擔心了,多擔心你的肚子吧。」 自己這三娘果然有呂後之風啊,身邊人全都怕她,還好自己不是劉邦。李肆無奈地想著,將三娘勸走了,他還得繼續算計…… 安金枝和嚴三娘當然都想不透李肆為何要在鹽業上折騰,李肆也很清楚華夏這千百年來的鹽政傳統,《鹽鐵論》引發的千年大爭論,鹽還排在鐵前面,由此可見鹽政對於傳統儒法社會的重要性。唐時黃巢,元時張士誠,都是鹽商出身,鹽政之重,非同尋常。 李肆在鹽政上動手,不只出於個人情結,更懷著很深一番算計。 嚴格說,明清之前,鹽政都只是專賣,而不是壟斷,這二者是有區別的。專賣只是國家管控,鹽商來去自如,只需出資購鹽引即可。明初所行的「開中法」,也是讓鹽商把糧食送到邊關,再以糧數發放鹽引。萬曆年間,袁世振行「綱法」,才開始確立鹽商壟斷經營的地位。 清時更強化了這一措施,鹽商運銷食鹽,要先向鹽運司交納鹽課,領取鹽引,然後到指定的產鹽區向灶戶買鹽,再販往指定的行鹽區銷售。 但鹽引不是隨便買的,商人必須以引窩為據,證明自己擁有運銷食鹽特權。為了得到引窩,商人又必須事先「認窩」,也就是花錢買壟斷經營權,而這樣的壟斷特權,基本已經穩定為世襲特權。 這套壟斷經營體系運轉之後,就像一隻吸金獸,越轉越大,角色也不斷分化。最初鹽商直接向灶戶買鹽,後來分化出場商,握有向灶戶收鹽的壟斷特權。原本銷售商都是自運自銷,或者是資本不足,或者是有利可圖,他們開始轉包,也就是出租壟斷經營權,由此出現出租權力的窩商和租賃引窩運銷的運商。 此外還有一類總商,是鹽商裡資本最雄厚的,類同地方鄉紳,他們要協助官府,催辦鹽課鹽引的徵繳。若有積欠,總商就得賠付,同時還要負責查禁私鹽。之前嚴三娘所殺的鹽道總巡,就是這類總商蒙養的私人執法隊頭目。 明清這一套鹽政統稱為「綱商引岸」,核心管制思路就跟統治地方一樣,將權力層層分解,跟資本流轉環節套在一起,同時將管制責任和資本風險全數壓在鹽商身上,鹽商當然要如數轉移到最終消費者身上,為此政府默許他們有「加價」、「加耗」、「借帑」的特權。 整個環節,不僅捲入了資本,還捲入了各層官府,從鹽運司到鹽院,到地方官府,乃至朝廷和皇帝都要伸手。歷代巡鹽御史都是清廷內務府官員,康熙和乾隆南巡,花銷更是倚重鹽商。康熙南巡,有江蘇宜思恭虧空案,重點還不在鹽政。乾隆南巡,引爆兩淮鹽引案,虧空一千萬兩。乾嘉年間的動亂,乃至後來的白蓮教起義,軍費來源裡,很大一部分都是鹽商「報效」,其中兩淮鹽商在1799到1803年,就「報效」550萬兩。 兩淮鹽區也就包括河南、兩江、湖廣共六省,清初正綱鹽課銀為90萬兩,加上雜派接近200萬兩。乾隆時增加到400萬兩,嘉慶二十年時又翻一倍,鹽政利厚,由此可見一斑。而兩淮鹽商之富,也讓人心驚膽戰。揚州鹽商奢靡,天下聞名,為何能有「揚州八怪」?那都是鹽商攀附風雅營造出來的書畫產業,才引得落魄文人齊聚揚州。 有很多人會疑惑,最終消費鹽的老百姓,一年也就吃那麼點鹽,官府和商人要怎麼來搜刮銀子? 按照現代標準(該已經是多了),成年人一年吃四斤鹽(接近2400克)足矣,乾隆時期鹽價平均一斤鹽30文,一人一年吃鹽也就花120文。就按兩億成人份計算,全國鹽業市場也就兩千多萬兩。僅僅一個兩淮鹽區,就向清廷繳納400萬兩鹽課,這銀子是從哪裡來的? 華夏太大,事情總是複雜的,產鹽成本低,利潤高,而且是生活必需品,是剛需,這是鹽政被歷代王朝把持的原因。但為何類似兩淮鹽商這種群體,沒在漢唐宋明出現,反而在滿清出現了呢? 之前就說過了嘛,明朝萬曆後才有鹽業壟斷,清時把這一套權力與資本勾結的東西發揚到了極致而已。 這事也不能光從最終消費者身上看,產業是一條經濟鏈,盤子有多大,不能光看最終消費者,中間環節有時候比最終消費者更重要,比如房地產…… 利潤高,是剛需,有千百年來的管制傳統,同時之前已經積累了相當的壟斷經營經驗,有一套清晰可見的權力規則,自然就成為資本追逐的亮點。在儒法勾結到極致的滿清,鹽業就是熱點行業,經久不衰。資本不斷捲入,分工也越見細緻。每分一層,就擴展出一分空間,多出道承載風險的堤壩。 因此這鹽業就是一個權力和資本全員參與的遊戲,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類似「買月球領地」的產業。當然,這個產業有最終的出口,否則沒辦法持續運轉二百多年。一般老百姓要承載一部分,參與遊戲的商人們要承載一部分,官府乃至滿清朝廷也要承載一部分。 總結而言,鹽政的重點不止在鹽本身上,而是這套權力資本勾結的體系足夠穩定,能源源不斷吸取到足夠多的資本來維持運轉。後來的鴉片產業跟鹽政一脈相承,在滿清,實業為何難振,就因為資本追逐的是這一類跟權力緊緊相附的熱點。 這樣的鹽政本質,自然不容於李肆對英華新朝工商底策的設計。他還指望著商人們把銀子都投到工廠上去,指望資本去創造貨真價實的財富,去創造新興技術,去推動社會發展。而鹽政的投資方向,卻是權力本身,在這個遊戲裡,資本對技術沒興趣。 鹽政就是滿清經濟體系的標桿產業,是資本和權力結合最緊密的東西,所以李肆想以鹽政為突破口,將資本導引到實業上去。 若是在兩淮,他要革除這套把戲,阻力比打敗清兵大十倍都不止,而在廣東,阻力卻要小很多。廣東產鹽,廣東水陸運輸也很發達,即便鹽政改革之初,英華政府在管控上不夠得力,也不會造成太大風波。而鹽商在廣東的勢力也很一般,是個軟柿子。 卻不曾想,李肆和粵商總會有根本分歧,這個軟柿子一捏,引得其他行業的商人都站出來表態,他們都怕自己是下一個。 安金枝也怕,而且還不止一處怕。原本他還想著借自己跟李肆的關係,讓英華施行玻璃專賣,這樣他和李肆合資的粵璃堂就能獨霸廣東。此外李肆之前整治洋行,將所有行商綁在了南洋公司這一架馬車上,他和所有行商都怕李肆把革除鹽政專營這一招也用在南洋公司身上。 李肆這兩個月來,畫大餅,許諾,轉移視線等等招數都用了,不僅想說服安金枝,讓他勸撫鹽商,也直接跟鹽商溝通,就希望盡量能以軟手段解決這個問題。但一來安金枝、鹽商和李肆的思路有根本分歧,一時難以彌合這距離,二來李肆拿出的方案,對他們觸動又太大,所以溝通一直沒有什麼成效。 李肆對粵商總會在英華新朝身上的期許很是惱怒,同時也自承對商人本性瞭解得還是不足。他一直在壓制以暴力手段強行解決問題的衝動,覺得雙方畢竟還可以溝通。若是直接以暴力手段推行,他一手扶持起來的粵商總會,估計就要散架,籌款麻煩還是小事,推動工商發展這個期望,就得多上一層阻礙,甚至有可能從白地做起,也給自己施政留下一個不好的前例。 「堡壘從來都是從內部攻破的,那幫鹽商,難道真是鐵板一塊嗎?」 整理好了新的方案,吩咐手下送給中書廳工商署提意見,李肆一邊活動身體,一邊期望著這份新的方案,能引得鹽商自己內部產生變化。 「就希望能快一點吧,康熙老兒留給我的時間,該是不多了,不知道那個麻子,是不是也跟我一樣內外交困,焦慮不止。」 然後他看向北方,幸災樂禍地想著,自己終究不是孤家寡人。 第三百一十章 埋葬古商道統 若是康熙聽到李肆的心聲,絕對會道一聲哎喲,真是知音。 可若是廣東鹽商們聽了康熙和李肆的心聲,會說你們這是富貴呻吟,跟你們當的家比起來,這點麻煩算什麼?可對我們來說,李天王你這混蛋是把我們逼到了懸崖邊上,下面就是大海啊,我們可不會游泳! 「從二月變亂,到十月舉旗,哪一樁事我們沒保過他李肆!?如今他位置還沒坐穩呢,朝廷不過是一時沒騰出手來,他就想著過河拆橋啦!?依著我看,去年那幫江西人就該……」 廣州城南,昔日的巡鹽御史衙門被改作廣州縣學,可鹽商們一直習慣在這裡聚合,就合資買下了衙門臨街處的門房,當作廣東一省的鹽業會館。 會館大堂裡,某個鹽商正滿額頭青筋地嚷著,後半截話卻被一個目光如炬的中年人逼回了肚子裡。 「沈總,那安胖子雖然站在我們這一邊,可終究跟李肆是翁婿,怎麼著你也得多出出頭才行啊。瞧李肆這個把月一直沒鬆口,咱們可是擔心得要命。」 那鹽商改口朝這姓沈的中年人抱怨,大堂裡二三十個愁眉苦臉的鹽商都紛紛點頭附和。 「現在咱們跟李天王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蚱蜢!別生什麼二五不著地的胡亂念頭!就光從生意一事看,李天王還是言而有信的。至少去年一年,咱們得他庇護,家底都殷實了不少。現在不過是開了新的盤口,大家的價碼談不攏而已!你們若是沉不住氣,說錯話行錯步,這個把柄送上去,李天王還需要再跟咱們談嗎?」 那姓沈的該是個總商,在鹽商中威信頗高,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都沉默不語。 「別以為李天王和氣,他身邊於漢翼領著的黑衣衛可是殺人不眨眼,油鹽不進心的怪物,不管是不是真心的,現在李天王還是把咱們當自己人看。誰要自己跳開當外人,到時我可不給說話。」 沈姓總商這勸誡還是說到了眾人心底,但想及不僅指望不上新的收益,連以前的綱引特權都保不住,眾人都是牢騷滿腹,紛紛揚揚地又議論起來。 「李天王愁的根本還是少銀子,大不了今年我們虧虧,多向李天王報效一二,也不再提釐定鹽課細則的事。李天王給粵商總會定的總額不是四百萬兩嗎?我們鹽商攤個一百萬!」 最終鹽商們有了共識,多出些血,目標是維持之前的鹽政局面。這一百萬看似多,分攤到全省場商運商身上,大戶每家幾千兩,小戶每家幾百兩,大家都還能扛得住。 沈姓總商皺眉:「李天王確有難處,但他的企圖更遠,看的還不止是今年。我怕這一百萬兩……罷了,總之我們誠意也出了,我沈世笙就代各位傳上這誠意,就看他如何決斷吧。」 沈世笙回到自己在廣州的宅院,就在書房裡盯著那份簽滿了全省總商名字的「報效書」出神,沈家是鹽商世家,傳到他已是第三代,其間經歷過明清換季,經歷過遷海之苦,到他這一代,滿以為會安安穩穩做老死生意,卻不想李肆又在廣東驟然崛起。 沈家世代行鹽,把控著場商行商兩頭,這才被之前的清廷定為總商。家族和產業根基都在廣東,不得不對霸佔廣東的新貴李肆低頭。 當李肆決意變革鹽政時,他也是驚怒難抑,這可是在動他沈家的根基。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李肆是頭山中虎,而他們這些商人,不過是狐狼之輩,怎麼也無力跟李肆抗衡。 既然李肆一直以生意人自居,行事也總是刻意維護規則,沈世笙跟鹽商們乍起膽子,還在勉力跟李肆磨嘴皮子。可磨著磨著,有些鹽商就忘了自己的位置,還真以為自己有跟李肆叫板的本錢了? 沈世笙不會忘,去年李肆收拾那幫江西商人,看上去和風細雨,外界人都沒什麼感覺,可他們卻清楚,二十多顆人頭,包括逃回江西的,一顆沒少。二十多戶人,全都被押到了瓊州,跟那些旗人和綠營俘虜們一起扎進深山老林裡,還不知道能活出來多少。 由此可以看出,李肆做事講規矩,但前提是對方得跟他一樣守規矩,若是過了界,他絕不會忌憚下狠手。沈世笙就時刻提醒自己,要跟李肆在粵商總會這個套子裡鬥,而且要始終斗而不破。 現在鬥了一個多月,廣東鹽商也被逼到了絕路上,不得不咬牙亮出了他們的底線,認下李肆給粵商總會攤派的四分之一會費。 可沈世笙卻很憂慮,從李肆放出的風聲來看,英華新朝的鹽政,必須是另一番面目。他仔細研究過,看透了李肆的用心,那就是把鹽業作成利薄之業,好讓他們鹽商把銀子從鹽業上抽出來,投到廣東正興起的「新業」上,什麼鋼鐵、機械、玻璃、水泥和絲麻等等,無所不包。 平心而論,沈世笙也不是沒想過試水這些新業,但鹽業是本業,是命根,怎麼也不能丟。如果新業閃了腰,鹽業又撐不起來,他沈家就要自他手上敗落。 問題是,李天王還沒出什麼牌,鹽商就被逼得亮了底牌,這形勢真是不妙。 「父親,可是在憂慮鹽政一事?」 正沉思時,有人在旁低喚,是他的兒子沈復仰,一直照看著潮陽河西柵的生意,從潮州府幾百灶戶那收鹽,之前剛解完一批鹽,到青浦三江票行跟運商對賬。 「你對李天王這鹽政有什麼看法?」 自己這兒子很是聰穎,歷練也足,沈世笙想聽聽他的意見。 「兒子回廣州,也是來勸父親的,趕緊去求天王,讓自己試行新政!」 沈復仰的話讓沈世笙兩眼圓瞪,不僅要認可這新政,自己還要搶著試行!? 李肆的新方案很簡單,鹽與他業同等而視,再無綱引之設,一縣之內,民自產,商自販,價格隨行就市。但若要跨縣,因為其他縣有一定自籌財政之權,就有可能受他縣的稽核徵稅。所以只有在工商署註冊,入了粵商總會的鹽業公司,才能免此稅款,通行全境,這是針對運商。而從灶戶那收鹽的場商,若是不組公司,不僅不受粵商總會庇護,運商也能隨便從他碗裡搶生意。 先不提廢除綱引是取消了鹽商的世襲特權,就說這「公司」,需要十人共資,等於把家業拱手分攤,鹽商們自然是難以接受。其他條款,諸如鹽業公司需要繳納若干底金,用作鹽價補貼的預賠,鹽商們都只當是另設名目的報效。此外新政的鹽稅還分了場稅、運稅和市稅,從表面上看,比清廷時期的課派沉重許多。當然,算這帳的時候,他們都刻意忽略了鹽引和孝敬。 「父親,對怠業之人來說,這新政有如猛虎,可對勤業之人,這新政卻是坐大的絕好機會!」 沈復仰兩眼發亮,他年輕氣盛,自然是往著好的一面看。 他的觀點很明確,舊日全是靠關係,不是靠本事,而他們沈家,從灶戶起家,一步步走到現在,全是靠本事。李肆這新政,不僅削去了官府暗處的盤剝,還放開了全境的市場,不再如之前那般,有誰誰經營某區的限制,有能耐的,他日就算不能獨掌廣東鹽業,分到幾分之一的盤子,也是很有希望的。 「這我知道,可家業以穩為重,怎能如此冒險?」 沈世笙做了幾十年生意,自然是求穩。 「跟著這英華新朝,難道不是冒險?既然已經賭了,還畏首畏尾做甚?」 沈復仰鼓勵父親,接著壓低了聲音。 「兒子跟三江票行的楊執事很熟,他有朋友在天王府工商署,說起鹽政時,就透過風,李天王是希望鹽業這一攤子,未來就由幾家場商起家的大商號擔起來,說什麼,這是抓大放小之策。」 沈世笙微微抽了口涼氣,果然如他所料,是要將他們鹽商丟進蠱裡,抓大放小……骨子裡還是清廷的管制之策,卻是建立在他們鹽商自己爭鬥的基礎上,相比之下,直接握有灶戶的場商自然要占不少便宜。 「我是覺著,李天王與這工商的期望,就如他立的英華新國一般,不進則退!」 沈復仰沉聲說著,再爆出讓沈世笙驟然一震的消息。 「兒子來廣州前,曾遇到過泉州鹽商梁家的大公子,他就在說,英華大軍逼壓,福建人心惶惶,鹽價都在上漲,若是我們在新政下站穩腳跟,鹽價本錢可要比北面朝廷治下的鹽便宜許多,那時向北販賣……」 沈世笙一拍大腿,他怎麼忘了這茬!?若是照著以前的老局面,他們廣東鹽商很難染指外省之地,新政之下,沒了地域限制,能在英華全境賣,就能往清廷治下賣!雖然沒辦法直接賣,可跟泉州梁家那樣的本地鹽商合作,一樣賺錢。 「但是這什麼公司……」 可最終他還是過不了這條心理上的坎,公司要求十人合資,沒說不能按家人來分,但涉及到家人也是樁麻煩事。 此刻李肆正在天王府裡琢磨,自己調整後的新政,能不能引得有進取心的鹽商動心。 整個新政有不少不方便透露的根底。一就是抓大放小,推動鹽商進行資本組合,形成事實上的市場壟斷,而不是之前整個群體的權力壟斷。 現在是1716,不是2016,技術手段還很落後,不可能管控得那麼精細,所以李肆還需要壟斷。但必須是市場壟斷,才能運用市場手段調控管制,讓這個行業漸漸利薄,最終只剩下幾家大型鹽業生產商和批發商。市場壟斷不隔絕競爭者,這也逼迫生產者、經營者和分銷商們必須保持一定的競爭心態。 第二點就很腹黑了,這也是對付清廷的一招手段,只要扶持起來幾家鹽業巨頭,靠著低得多的鹽價,兩淮鹽商……哼哼,算是未來經濟之策的試水吧。 但鹽商大多終究目光短淺,權商勾結的基因太重,李肆擔心,沒多少人能領悟得通透,領悟通透了,卻沒多少人下此決心。可這兩點絕大好處,他不方便事先說透,否則對方沒被說服,還當是李肆二桃殺三士之計,所以只能讓工商署的人四處放風。 可李肆終究想不到,真正的問題,卡在了他推而廣之的「公司」這東西上面。李肆必須要管治資本,所以他要讓商人以後世公司的方式組織資本,否則難以追責、監察,同時降低徵稅成本,但卻不曾想,他不是經濟學家,更不是經濟歷史學家,並不清楚,這事的影響,比鹽政更深。 「這是毀千百年來的商人道統啊……」 彭先仲從老家回來了,他帶來了彭家老爺子對「公司」一事的評價。 第三百一十一章 果然是頭腦發熱 「商人也有道統?」 李肆皺眉,這笑話很冷。 「怎麼沒有?敬天畏祖,行善積德,和氣生財,傳家興業……」 彭先仲張口就來,見李肆嘴角都快斜到耳根邊了,趕緊補充一句:「其實就是後面四個字。」 李肆之所以要聽聽彭老爺子的意見,就因為兩點,第一,這老爺子是典型的商人,既有膽子賊大的時候,比如很早就在李肆身上壓注。也有騎牆甩尾的時候,比如去年形勢緊張,還讓彭先仲的父親到青浦來勸彭先仲準備後路,他的看法很有代表性。第二,彭家老爺子仗著輩分高(義女嫁給了田大由,李肆只能算他孫輩),跟李肆又隔了彭先仲一層,久居在英德老家,對變亂中的廣東沒太大感覺,說話少有顧忌。不像安金枝,現在跟李肆說話也得過過腦子。 「老爺子說,這鹽政變革,其他手腕都只對著鹽商,他還沒什麼話說,可要是這『公司』推而廣之,這就是在撬商人的根基,他都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要散了產業,當個田舍翁。」 彭先仲臉色鬱鬱,想必也是遭了自家老爺子的數落。 「細細說來,這公司,怎麼就跟傳家興業牴觸上了?」 李肆臉色也不好看了,本是想著從鹽政下手改革工商,結果不僅新的鹽政遭到抗阻,連工商之政的起點也撞到了商人的根骨上,他有些不理解,該是彭先仲或者彭老爺子誰沒理解對,反正他覺得沒問題。 為何要推行公司制? 李肆有明暗兩層目的,明的是推動商人進行資本融合,畢竟一家之力弱小,積眾家之力,才能形成規模。不僅能在自由競爭中稱雄,也有利於政府監管,這屬於他在工商上抓大放小的基本策略,放開對個體和散商的管制,扶植產業巨頭。 而在暗處,他期望能通過公司制的發展,讓經理人階層進一步壯大。經理人階層的壯大,不僅會推動知識的普及,平衡傳統讀書人對社會的影響力,也能培養政府所需的實用人才。 總而言之,工商要大發展,就不能靠以前那種家業傳承的模式。 這雖然有悖於傳統,可就李肆所知,合夥經營的歷史在華夏已經很悠久了,像是「掌櫃」這一類的職業經理人,也已經有成為單獨一個階層的雛形。公司不過是再往前走了一步,把以前一些潛規則丟在明處而已。像是他的青田公司、佛山鋼鐵、東莞機械,都是公司,沒見有入股東家出聲抱怨啊。 「老爺子說,咱們商人分幾種……」 彭先仲娓娓道來,商人分官商、閒商和本商幾類。這很好理解,凡是上面官府關係斷掉就垮台的生意,那都是官商。凡是手頭有閒錢,什麼生意賺錢就做什麼,也沒辦法做深,這就是閒商,比如放利錢的,湊份子的,開礦的,倒騰熱銷商貨的。而本商是以業為根,大部分都是作坊主,還有些是多年作出的老生意,有了極固定的商路。 官商不說,閒商對公司什麼的也無所謂,因為他們的著眼點就在銀子上面,只要能賺銀子就好。可本商就極忌諱這公司,他們雖然也是賺了錢就買田,但那田卻只是養老,家底都在這生意上。 「把他們比作農人,這生意就是他們的田,要讓農人把田拼在一起,一同核算收成,就像……他們可很難接受。」 彭先仲話裡晃過一件舊事,那就是李肆成立青田公司後,在李莊推行農社,結果遭了挫折,李肆這幾年來有不少爛事擺不上檯面,這也是其中一樁。 「也沒說一定要他們跟外人湊份子啊,新政裡就留了後門,讓他們可以一家人共資。」 這一點李肆也有所預料,為順利過渡,他早就留了操作空間,以商人之精明,不會不知道利用這一點。 「天王,一家人分資,可比跟外人湊份子更麻煩……」 彭先仲小心翼翼地說著,見李肆還沒怎麼明白,他嗯咳一聲,拿自己舉了例。 「我家老爺子的產業,若是要組公司,恐怕要吵個十年才能吵出結果。老爺子本是要我父親繼任家主,可幾個叔伯卻不樂意,這番紛爭,該如何落到公司上?」 他這一說,李肆抽了口涼氣,他明白了! 這公司一事,深入內裡,實際已經觸及到了宗法,涉及到了華夏歷來都很頭疼的財產繼承權問題…… 一時間,似乎有一道洪流湧入他的腦海,他發現自己遺漏了太多問題。 「天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彭先仲猶豫地說著,李肆壓住自己紛亂的心緒,看向這個已經跟隨了自己四年多,在工商一事上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部下。 「方濟,我背上早沒有那女施主了,你怎麼還背著?有話直說。」 李肆喚著彭先仲的字,隨口開著玩笑,彭先仲眼角微微一紅,眉宇間一直凝著的隱約愁絲悄然散開。李肆在說什麼,他當然明白。去年湖南商人於頌跟江西商人合謀,要解決李肆,還提過扶持彭先仲上位。雖然他本人後來才知情,但李肆遇刺,險些送命,跟他沒向於漢翼及時通報商人異動多少有些關係。 李肆一直沒責怪他,畢竟當時事業草創,事情都沒定制,但彭先仲自己心中卻有了陰影,行事總有些縮手縮腳。舉旗立國後,也都一直埋在工商之事上,光彩漸漸被劉興純、顧希夷等人蓋過。 現在見到李肆,心態也從早日的夥伴轉到純粹的部下,李肆的鹽政變革,乃至工商推動,在他看來有很大問題,但有這層心思在,總是不敢再如之前那般暢言。 得了李肆的勸慰,彭先仲心結稍解,整理思緒之後,一句話如一悶棍,逕直敲在李肆頭上。 「方濟只覺,天王有些急於求成,還忘了工商之人,也該如農人一般相待。」 李肆愣了好一刻,惱意在胸口裡轉著,有那麼一刻,還在想這傢伙終究是脫不了商人本性,順竿子往上爬地也想攔阻工商變革。 「天王變革府縣民政,動靜雖大,卻都是謀劃妥當,步步而進,特別注意民人、鄉紳和官府之間三者相濟相成。可到變革工商之策時,卻沒注意到,廣東一省工商,多是本商,以工商為家業,這就是他們的田地。天王為農人攤丁入畝,永不加賦,可對工商之民,卻是要並其家業,迫其分產,施以重賦,粵商總會不止是為鹽商抱不平,也是在為自己抱不平……」 彭先仲豁出來了,刺得李肆眉頭緊鎖,呼吸也開始渾濁。 「可我們工商署卻都明白,天王的謀劃是為後世萬代而計,方濟不才,自天王舉旗後,就一直在思索天王對這一國工商的期許,現在天王在鹽政之事上的變革,讓方濟想到了四五年前,跟天王說起過老爺子的期望……」 江海一帆盡?李肆也記起來了,此刻他已經按下了怒氣,知道自己想錯了,就靜靜聽彭先仲繼續說。 「方濟認真研習過天主道,就工商一事,深知為國之政,就得揚其利,絕其害。如今天王一面不讓工商再不受束縛,這是揚其利,促之繁茂。一面迫工商聚合,這是林中探木,為的是絕其害。但此間利害,天王是看得透,我們工商署管治之人也大略能明,工商之民卻並不清楚。」 彭先仲這些話想必已經揣了好一陣子,越說越有力。 「方纔方濟說到『並其家業』、『迫其分產』、『施以重賦』,這不是方濟之言,而是大多數商人向方濟的抱怨之言,家中老爺子話裡也是這個意思。即便以利誘之,以新朝之力迫之,卻還是很難消解此結……」 聽到這,李肆已經完全清醒了,他深深歎口氣,明白自己也犯了一個大毛病,這也是上位者經常愛犯的毛病,他雖然沒有將鹽政乃至工商變革當作一張白紙來勾畫,以為靠一份政令就能解決問題,但也還是低估了自己這變革所涉及的深度。 壯大經理人階層,這是個美好願望,可面對的本地商人裡,有相當一部分商人是以商為田的,維繫他們家業的基礎是宗法,將他們並為公司結構,就要面臨兩大難題。一是將曖昧難明,權威做主的宗法跟權責明確,劃分清晰的資本結構對接。二是經理人階層與這些「本商」的互動,往往還是將經理人融入到宗法體系中,比如聯姻、招贅,否則這些本商無法信任經理人。 「那你是反對這變革之策?」 李肆這麼問道,他確實犯了錯,但卻是急躁冒進之錯,而不是方向之錯,現在想看看彭先仲有沒有更多的料,如果也只是反對而沒有建言,那他就要失望了。 「方濟只是覺得,要讓工商之民明白天王之策的利處,還需要在另一些事情上下功夫。就如這公司,分割之後,份子該如何承繼,是否可以買賣轉讓,又需要依循什麼規矩,將這一套規則完全料理清楚,放在明處,工商之民才能從中比較,進而衡量利弊……」 「不僅如此,待公司而成,有多家並成的公司,掌櫃管事,又該以何家之法管束,這也是很多商人向方濟提過的問題。若是掌櫃管事沒有約束,公司的東家們又何能放心由其代營?若靠一家親自經營,諸多不便,也難以調和。」 彭先仲沒讓李肆失望,甚至心中還有絲興奮,這彭先仲居然已經總結出公司制的兩大配套措施!?看來在工商一事上,可以省不少心力了。 彭先仲說的就是合資體系的兩方面保障,一是資本融合與變動的法律體系,一是經理人的監督體系,這兩項若是成熟,不僅是合資企業,未來的股份有限公司,都能順勢而生。 這一路想下去,李肆歎氣,自己還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任何變革,都不是平地起高樓,怎麼也得先搭腳手架。 「方濟,你既能看得這麼深,此事我就全交給你了……」 眼見彭先仲見識已經到了這一步,李肆趕緊丟擔子,這段時間為什麼這麼憔悴?不僅是因為要跟粵商總會吵架,他還得擔心康熙老兒的圍剿之勢,雖說殷特布在江南聚兵,顯露出康熙還沒有發舉國之力來征討的心思,但離那個時間,也該是不遠了,他必須做足準備。 「方濟義不容辭!現在就想代工商向天王討一道諭令……」 彭先仲也是渾身發熱,現在的天王府,李肆是軍政一把抓,只將具體的細節事務放給部下。李朱綬接了州縣地方政務改革的事,劉興純接了組建內務駐守兵,保英華內部安寧的事,顧希夷接了籌劃民間票行,將三江票行改組為英華銀行的事,而粵商總會這一攤,本是李肆和安金枝加上他一起在打理,他僅僅只是個執行者。 現在李肆這話,是要他來主理工商變革之事,彭先仲心道,自己還真是忘了李肆的行事風格,只要敢於任事,對了他的思路,他就敢於托付。剛才那一番心聲吐露,還得虧自己在天主道所含治政之理上下了工夫。 所以他再順桿往上爬了一步,伸手要李肆給資源。 「英華商憲!?」 聽到這個名詞,李肆瞇了好一陣眼,然後緩緩睜開,瞳光溢動,一個人的腦袋終究是有極限的,他怎麼就忘了對工商階層進行政策鼓吹呢? 「這個你可放到粵商總會上,讓商人參與討論,至於具體的工商之策,說說大致的想法。」 不管是民憲還是商憲,自然不是後世真正的憲法,但卻是英華新朝對治下民人和工商所做的公開承諾,李肆讓彭先仲組織粵商總會自己討論,也是放出一個大大的甜棗。 而具體的事務,李肆也不是完全放手,想聽聽彭先仲會怎麼替他擦屁股。 彭先仲當然不會幹出打李肆臉面的事,之前的鹽政變革案全數保留,只是所涉及的公司一項,在操作中靈活處置,能推動並資或者分產最好,不行也予以默認,給單家之商一個公司的名義,作為過渡期間的非正式舉措。 在此之外,保障公司制的措施就得加緊進行,包括組織人手,將以前的《青浦商約》整理為《英華工商法》,同時編撰《英華公司法》,組建單獨的商事法庭,專門裁決商務和公司資產糾紛等等。 「有方濟在,吾道不孤啊……」 李肆欣慰地笑了,耳熏目染,再加用心鑽研,彭先仲終於成長起來了,有這麼一個深刻領會他工商變革政策的助手,工商之事,再不必那般憂勞,也不至於再犯大躍進的錯誤。 以沈世笙為代表的鹽商自然不清楚李肆和彭先仲一番交談,鹽政變革之策已經有了小小轉變,他依舊抱著一股躊躇和悲壯的心懷來到天王府,遞上投效書,求見李肆,然後就等候命運的發落。 原本鹽商還在慫恿他聯合其他行業商人,擺出天王府要強行鹽政變革,就全境罷市,退資逃人的架勢,可沈世笙是本地人,他往哪裡逃?不到生死存亡的時刻,他也沒必要逃,只是就這麼跳下一絲也不熟悉的自由之海,他總覺沈家要被溺死。 出面的是彭先仲,工商署總辦,以前還擔綱粵商總會,可後來卻漸漸邊緣化。見是此人,沈世笙心道,看來這一百萬兩,終究是買不來東西了。 「沈總,來來,跟小弟入內堂,細細跟你說來。」 彭先仲卻是一臉微笑地招呼著他,那笑容帶著沈世笙難以理解的愉悅和自信。 第三百一十二章 你們這幫雜碎 三月春光再灑粵地,天王府正堂,面對濟濟一堂粵商,李肆也笑得如春風般燦爛。 「諸位該看得清楚。我英華一國,工商為根,諸位進湖南和福建不得,英華將士用炮火和熱血給你們開道!諸位下南洋不得,英華戰船護在你們身邊!總而言之,從青浦商約到英華商憲,我李肆,就是要帶著諸位,經營出一番盛世偉業!」 他以如此宣言,結束了對《英華商憲》的講解,這一套許諾,是這十來天裡彭先仲和安金枝發動粵商總會討論出的原則性綱領,核心提煉自最初的《青浦商約》,那就是保障工商自由,許其自展拳腳,當然,這自由也是被迫的自由,之後的工商,除開依照英華國策的特定扶持,收成是好是壞,大家都得靠自己游泳了。 「好!——」 安金枝趕緊拍掌稱賀,他是被彭先仲說服了,不再糾纏於他的「王商國丈」之夢。新政之下,他所從事的海貿和玻璃等行業都是扶持行業,有實惠而無虛名,由此也再度振作起雄心,將粵商總會拉回到李肆的身邊。 數百商人啪啪拍掌,氣氛正到最熱烈處,卻有人高聲喊了起來。 「你免了灶戶的課派,讓他們隨意煮鹽,還要並我們的產,分我們的家,讓我們鹽商活不下去,你還好意思說衛護我們商人!?李肆,你不要太虛偽!」 這一聲罵過,還有零星的附和,滿堂頓時靜寂。人潮分湧,片刻間,十來個滿臉漲紅,氣急之至的商人被孤立出來。 「十一家,一個沒少,這王十二是領頭人。」 彭先仲對李肆低聲附耳,臉上還滿是慚意,他沒能說服所有鹽商接受新政。 「王十二,我沈世笙還在這裡,你可不要拉著十來個人,就把我們廣東數百鹽商給代表了,天王鹽政可是順應天道的!多勞多得,像你們這些總想不勞而獲的人,滿肚子就裝著攀附官府的各種花樣,就該活不下去!」 沈世笙領著更多鹽商凜然叱責。 「李肆的話就不能信!大家可記得,去年粵商總會成立的時候,他賭咒發誓說不當反賊?現在是怎樣!?又是立國,又是繼元,下一步就該是登基稱帝了吧!?」 那王十二顯然是氣得失去了理智,竟然當面揭李肆的短。 「反賊……我什麼時候當過反賊了?」 說到這事,李肆不能不站出來表態,當然,他的回應是耍賴皮。 「我反過華夏?我反過漢唐宋元明?我反過漢人?」 李肆不屑地嗤笑著。 「你……你現在在做什麼?難道不是造朝廷的反?」 王十二也豁出去了,即便其他討不了好,嘴舌上總要佔個勝地。 「我是漢人!韃子的朝廷,可不是我的朝廷。」 李肆拍著胸脯,目光熾熱。 「我現在也不是在造反……」 他昂首挺胸,姿態昂揚。 「我只是在收拾河山!」 眼見那王十二臉色紫紅,似乎還有話要說,一旁的於漢翼伸手一指:「拿下!」 可不能讓這傢伙繼續囂叫了,李肆可是韃子朝廷的秀才,甚至還掛過南海縣知縣的官身…… 李肆揮手止住:「趕出去!我英華一國,不以言治罪!任得宵小叫嚷,公道自在人心。」 一邊大義凜然地說著,一邊很不滿地瞅了一眼於漢翼,幹嘛打斷,他早備著說辭呢。 粵商總會更名為英華工商總會的儀式上,這段小小插曲也被編成了段子,很快就在民間散播開,類似「天王本在漢,起兵復河山」的語句,頃刻間就在廣東全境流傳。 這已是袁鐵板袁應綱的例行工作,李肆自然不會上心。儀式結束後的內部總結會上,彭先仲擔憂地提到,激烈反對鹽政變革的十一家鹽商裡,有四家估計會搞出大動作,李肆也只是不經意地哼了一聲。 總商加上大一些的場商運商,百多家鹽商裡,就只有這點人跳出來,遠遠在李肆的預估之下。有彭先仲重新調理鹽政變革,不僅說動了沈世笙,也安撫住了大多數鹽商,剩下的就是這些頑冥不靈的傢伙。 「早就盯牢他們了。」 一身黑制服的於漢翼冷冷說著。 「那為什麼不當場就……」 彭先仲很詫異。 「劉興純忙乎這麼久,也該看看他的成績了。再說了,歷代變革,總少不了流血,與其等著那血不知從何流下,還不如由我們決定該誰流血。」 李肆淡淡說著,彭先仲打了個冷噤,心說我還是就跟錢打交道吧。 「任他們作亂!?他們手下可有不少鹽丁,三軍都在外呢,哪裡來的兵?」 安金枝有些坐不住了,他看出了李肆想讓那幾個鹽商跳騰得更厲害,好把他們連根拔起的心思,可廣東一省剛剛平定,百廢待興,在內部打起來的話,商路不通,可是麻煩。 「軍?我們英華軍,絕不對自己老百姓動手!」 李肆擲地有聲,等了好半天,卻沒聽到讚歎和感慨之聲。 「自己老百姓!?那就是反賊!」 「養軍不就是平亂麼!?」 「調龍驤軍回來!」 後堂議事廳裡大亂,李肆無趣地摸鼻子,看來自己是表錯情了。 「別擔心,兵早就準備好了,那幫跳樑小丑我可不擔心,擔心的是康熙老兒,怎麼還不動手,是又被誰氣出痰病了?」→文·冇·人·冇·書·冇·屋← 鹽政乃至工商之事,隨著《英華商憲》的發佈,工商總會的成立,以及鹽政變革的順利推行,已經步入正軌。工商總會認下了四百萬兩的工商稅,先還是分攤,之後根據細化的稅則,到下一個財政年度核算,多退少補,由此過渡到真正的工商稅體制。 李肆一顆心放鬆一半,剩下一半就壓在了英華之外的事務上,康熙和清廷好像一直蔫著,這讓他很是疑惑。 他疑惑的這事,眾人都不怎麼疑惑,反正在他們看來,來多少清兵都是白搭。這麼多仗打下來,英華軍以一對十都穩操勝券,現在槍炮流水一般地從佛山產出,對清廷的忌憚之心早就消得七七八八。 他們反而擔心那幾家鹽商在廣東一地裡搗亂,現在英華軍是外重內輕,在內的除了訓練營裡的新兵,加上禁衛署的黑衣衛,根本沒正軍可用,到時候四面火起,總不成把還沒走會正步的新兵蛋子,或者是那些巡街抓小偷的巡差弄過去幹仗吧? 「我們可是禁衛軍!聽清楚了,禁衛軍!雖然名字不叫禁衛軍,但實質卻是禁衛軍!」 海豐縣鳳尾灣,一身灰藍制服的周寧趾高氣揚,朝部下再三再四拚命強調,部下們臉上凜然,肚子裡卻在嘀咕,什麼禁衛軍,咱們是內衛勇營,是民勇好不好?內衛一月才二兩五錢銀子,比最低級的兵丁還少一兩……不過話又說回來,誰讓他們不願離鄉血戰呢。 在這群軍官身後,是扛著樣式紛雜,長短不一的火槍,拖著各式小炮的藍衣兵丁,仔細看制服就是以前的青田司衛,大概四五百人,這就是英華內衛。跟著他們的二三百灰衣人籐牌腰刀,都是海豐巡差。 王十二從廣州回了老家,就聚眾「造反」了,先是衝擊海豐縣城,卻被早已得了消息的海豐知縣擊退。逃回自家老宅後,周寧親自帶隊的一營英華內衛就趕到了,會同海豐巡差一同捉拿他。 這英華內衛,其實就是以前綠營鎮標改組而來,由劉興純和早早識趣,在李肆舉旗後就投效而來的原韶州鎮標中營游擊周寧會同督領。之前的廣州一省綠營兵有無數去處,一部分有膽氣的已經投了英華軍,一部分俘虜去了瓊州建城挖礦。還有一部分沉到州縣,當了驛卒和巡差,最後這一部分就編組成了內衛。 目前內衛在韶州、廣州、肇慶、惠州、潮州、高州等地各設一營,替代以前的綠營鎮標,充當穩定社會秩序的內部機動武力。每營比照伏波軍編制,有大約六百人,武器全換為燧發槍,炮還只能用以前的小炮,訓練也馬馬虎虎,沒什麼高標準,但對付賊匪該還是沒問題。 「王十二聚鹽丁灶戶作亂,天王不忍大軍踏苗擾民,我們禁衛軍幹的就是這種精細活!諸君,這是我們禁衛軍初建的第一戰,拿出你們的膽氣來,讓天王知道,咱們也是找回了漢人的脊樑!」 周寧拔劍前指,神姿勃發。 「目標,王家莊,前進!」 七八百人揚起雜亂煙塵,朝著王家莊捲湧而進,隊伍後方,幾個黑衣人面面相覷。 「全是以前的綠營,而且是窩在廣東不願挪窩的孬貨,他們真能靠得住!?」 「王十二那邊也不過三四百人,還沒多少槍炮,這樣都打不過,什麼禁衛軍,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別管了,真出了岔子,還有兩個翼的新兵可用。」 黑衣人嘀嘀咕咕間,前方已經傳出零星的槍聲。 「打個小莊子都死了幾十號人,你這內衛兵也太孬了吧……」 幾天後,李肆接到海豐戰報,不客氣地奚落著劉興純。 「都是以前綠營兵裡最沒用的一幫雜碎,能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臨時回天王府述職的蕭勝為劉興純說好話。 「說起來咱們也是幫雜碎,立了國,卻沒皇帝,還用著永歷年號,唉……」 原來李肆是另有愁懷,他正為段宏時定下的年號糾結,出於清晰而複雜的目的,段宏時建議沿用永歷年號,今年正好是永歷七十年。 李肆只稱了王,現在拉扯上永歷年號,就很像是化外藩國,他很不爽。但段宏時卻說,經由新會一事,加上英華新朝的一系列善政,治下讀書人已經開始轉了心思。但他們大多只是回到華夏本源上,對英華新朝還不怎麼認可。用上永歷這個年號,可以收收他們的心。反正還沒稱帝,就算彆扭,也只是過渡。 「四哥說話,等咱們拿下全境,你就稱帝,我老蕭還想弄個將軍當當,對了,四嫂……」 蕭勝知道自己這兄弟是故作愁腸,隨口敷衍著,然後問嚴三娘的情形。 「她憋不住,總是要朝繁華地裡跑,我把她丟回英德白城關起來了。」 李肆說得豪邁,卻不知道是廢了多少嘴舌功夫。 「英德啊,我真想回去轉轉。」 蕭勝無比感慨。 「煩透了!讓我死吧!」 英德白城一處宅院裡,史貽直咬牙嘟噥著,眼珠子一直瞄著白花花的牆壁。 「別吵,這一期的報紙很是要緊。」 獄友湯右曾眼珠子則一直盯著手裡的《越秀時報》。 「永歷七十年?真是……真是一幫雜碎!」 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消息,湯右曾憤慨地叱罵道。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天主道縹緲,真理學正好 湯右曾拉著史貽直奔進白城書院段宏時的院子,正見這老頭翻著一本墨味飄香的新書,小茶壺滋滋抿著,眉飛色舞,像是完成了一樁什麼偉業般的舒爽快意。 「段莫懷!你這頭從九幽地府裡爬出來的妖魔,到底要將天下陷到何等地步!?」 湯右曾怒髮衝冠,喚著段宏時的字,厲聲呵斥道。 「這不僅是反朝廷,更是割土裂鼎啊!」 史貽直一手揮著那份報紙,一手作雞爪狀,似乎想要扼斷誰的脖頸,比湯右曾還要激動,監管著他們的兵丁趕緊攔在身前。 「把這小年輕叉到一邊去,不懂事還瞎嚷嚷,倒是湯西崖……來來,咱們好好聊聊。」 段宏時心情好,只發落了史貽直,還招呼湯右曾落座。被喚作「不懂事的小年輕」,史貽直額頭青筋亂跳,卻是難以辯駁,在段宏時面前,他可不就是如此麼? 「有什麼好聊的!?你跟你那弟子鼓搗出來的這個英華,真是雜碎一堆!有膽造反,無膽稱帝!現在還用上了永歷年號,你們這是要自外於華夏麼!」 湯右曾嘴上罵著,屁股卻爽快地落下,之前還一直隱忍,今天他是準備豁了出來,痛痛快快罵死這「妖孽國師」段宏時。 他那話讀深了書的士子該能明白,偽劣秀才李肆糾結的也是此事,英華有王無皇,再栽上個永歷年號,就跟前明周邊那些藩國,像是朝鮮、安南等國一般性質。在他們眼裡,這是要將英華治下之地從華夏分割出去。 不過李肆也只是糾結,段宏時的解釋他接受了。這是個坑,還是三層復合坑。第一層是哄住那些心念動搖,卻還不願視華夏為正朔的讀書人。第二層是製造自居藩國的假象,給清廷放煙霧彈。第三層埋得比較深,準備著以後對付有異心的讀書人。 能看破第三層的人應該沒有,但看破前兩層的人不少,湯右曾學問很深,自然是其中一個。 「唔,沒錯,我們是要當南夷……」 段宏時悠悠說著,還理了理腦袋上的帕頭,這話讓湯右曾心中的華夏之火熊熊高燃,這動作又像冷水,把那火撲哧一下澆作青煙。他下意識地就壓了壓自己的瓜皮帽,似乎這樣就能遮好自己的辮子。 「堂堂華夏之人,竟懷變夷之心!」 他中氣不足地將這個話題深入下去。 「舜,東夷也!文王,西夷也!」 段宏時笑了,早等著湯右曾這一罵呢,開口就是清廷應對華夷之辨的套話。 「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既然滿清能入得,我英華就入不得!?何況我英華奉永歷之號,還不能算是夷狄。」 瞧著湯右曾瞬間煞白的面孔,段宏時憐憫地搖頭。 「所以啊,我英華自居南夷,卻是心懷華夏啊,待得時機成熟,就該有七大恨或者九大恨了……」 段宏時用著滿清竊占華夏的一番道理壓回來,湯右曾喘著粗氣,也是無話可說,他能說什麼?要辯駁段宏時的道理,那就是斥責滿清的正朔。 心中罵著這段宏時毫無廉恥,就為跟朝廷掰腕子,乾脆把自己變夷了,可就是這麼一變,朝廷卻還真是佔不了大義。人家就堂而皇之地說,既然你滿清要佔住華夏,好,那我們就不以華夏自居,而是以夷狄自居,然後學著你滿清,入了華夏,我們這夷狄也就是華夏了。 「若以為散此風聲,自居藩國,朝廷就要罷兵至戈,你這偽國師的見識未免也太膚淺,連三歲小兒都不如了。」 湯右曾只好玩起挪移大法,不再糾纏什麼華夷之辯。 「哈哈……罷兵至戈!?我那徒弟,兵不過兩萬,兩廣之地就盡入彀中,待到手握十萬雄兵時,指望罷兵至戈,乃至自居藩國的,怕是湯兄的朝廷吧。」 段宏時滿臉不屑,最初青浦之戰,佛岡之戰,到韶州、梧州之戰,英華軍百戰百勝,所向披靡。若不是堅持強軍和治政,只是一門心思對付滿清,說不定這會李肆都已經入江南了。 湯右曾再度無言,李肆麾下真有了十萬強軍,到底是個什麼局面,他可不敢想。當然,他這個書生,也是算不過來,段宏時不過是虛言,即便不算訓練和武裝所需的時間,要真養十萬強軍,李肆一年就得掏一千萬兩銀子…… 「你這英華之國,官府下鄉,苛逼民人,又放開工商,任其掠食,這可是華夏三千年未有之大害!到時仁德敗壞,道義不行,滿地冤怨充塞,綱紀倫常潰滅,你等終究是識書知理的士人,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湯右曾再次轉移戰場,話鋒直指英華新政。 「不懂不要亂說話……」 段宏時悠悠又品了口茶,目光像是從雲端投下,看得湯右曾心火又從灰燼中騰騰燃了起來,他說錯了嗎?這《越秀時報》的上一期仔仔細細講過了《英華民憲》,這一期又講《英華商憲》,他湯右曾可是朝堂之人,透過這些文字,這偽朝的勾當他可一清二楚。 「你們那點心思,怎能瞞過我湯右曾之眼!」 湯右曾終於穩住了陣腳,揮指噴沫,滔滔不絕。 官府下鄉,將一縣當一府,一府當一省,把吏員納入官身,層層迫民。還為鄉紳設公局,授國器與強民,上抗官府,下搾小民。論前者,華夏千百年來,至多不過千人供養一官,而你英朝竟要百人供養一官,此政已不止宋時冗官之禍!如暴秦一般,壓草民於鄉壟。論後者,強民執國器,世代而下,怕不造成滿地門閥!?更如亂晉,國將不國,民將不民! 「嗯,果然是有見識的,可惜啊,一身所長,竟不能造福於民。」 段宏時就靜靜聽著,聽完還來了這麼一句,讓湯右曾氣得差點內傷,你們還造福於民呢?就你們這番折騰,怕不三月而亡! 「我英華攤丁入畝,永不加賦,廢了奴籍,還簡刑寬法,更大開民人言路,這是三代之治,這些你怎麼不提了?」 段宏時擠對著湯右曾,這幾期越秀時報上滿是此類善政,湯右曾不可能沒仔細揣摸過。 「官樣文章,文人手筆,歷朝都是這般粉飾,有何新奇!?」 湯右曾眉毛鬍子揪著一處,還勉強揪著救命稻草。 「呵呵……確是如此,但也還有不同,畢竟我英華是做了七分說十分,而且這十分,也已許在了將來。歷代則是做一分說十分,可不敢以細政許之天下。更不如你的朝廷,本是扣分之舉,也能說成十分,就此而言,英華確是難望你滿清之項背。」 段宏時毫不留情地扯開了湯右曾心中那根稻草,讓這還守著一分清靈本心的朝堂大員暗自慘呼一聲。清廷樁樁舊事,他可是一清二楚。 「而你觀英華之政,不過還是循著儒法之術而思,自然是看不得准……」 段宏時繼續在雲端上優越著,湯右曾又有勁掙扎了。 「就是你那天主道麼?浮在雲上,三分道,三分楊朱,三分古儒還一分墨,依舊是一堆雜碎!」 聽得這話,段宏時卻連連點頭。 「對你們學儒已學入骨髓,難以掙脫之人來說,天主道確是縹緲,不過這天主道,不是學,而是道,所以還是能透入儒學,讓你們窺得一線。」 這話說得湯右曾更是心氣十足,正要跟段宏時就天主道的東西辯難一番,卻見段宏時將他之前翻看的那本新書舉起,在他眼前悠悠晃著。 書皮上三個字赫然入目,讓湯右曾蹙眉不語。 「真……理……學?」 一邊被兵丁警告一番,沉默旁聽的史貽直念出了聲。 「沒錯,真——理學!」 段宏時點頭。 「朱子理學,與我天主道本有契合,朱子的理,就是我天主道的道,道自在,即是理自在,非人心而出,本存於天地。朱子之差,只在拒人於天地之外,也由此拒人於道外,才有存天理,滅人欲之說。人欲本是天理,與萬物之理共為道之相衍。將人欲納入天理,朱子理學,即為真知灼見的理學!此即是天主道下的真——理學!」 湯右曾本已在審思,史貽直卻是萬難接受,可就學理而言,段宏時這話他又難以駁斥,就覺心神搖曳,一時也啞口無言。 「湯西崖,你既說這天主道不值一駁,就好好來駁我這真理學吧,呵呵……」 段宏時將書遞過去,湯右曾猶豫片刻,咬牙接下,這是謬論!但這是學理上的繆論,他再不能張口就噴,必須要摸明白這什麼真理學,才能駁斥。 「莫非你英華偽朝,就要以此悖學為根底來開科取士?更是以此而治國政?」 他還順口問了一句,《越秀時報》上說,五月廣州會開新朝科舉,分作進士、博士、明算等若干科,其中最重要的進士科,說的還是按照舊制,可湯右曾卻認為,這什麼真理學,就要被當作國學,成為考試的依據。 「非也非也,真理學非國學,我英華也無國學,只有天道。」 段宏時此時的面目,看在湯右曾眼裡,恍若神棍。天道!?哪朝哪代不都有國學麼?就靠個什麼天道,也就是他們的天主道來治國? 「我徒弟說了,他這英華天王,是持中守道,護國為民,這國也非君王之國,你們這些儒生啊,腦子裡還是那君國不分的悖論,上古聖賢不早就說得很清楚了麼……」 段宏時撿起了先賢之論,連正想開口插嘴助戰的史貽直也被憋了回去。 湯右曾陷入了沉思,段宏時盯住史貽直,後者下意識地跳眉瞪眼,暗道不好。 段宏時問:「小子,之前你曾任按察使,對大清律該是摸熟了吧?」 史貽直冷哼拂袖,狀及不屑,「是又怎樣?」 段宏時嘿嘿一笑:「我英華正削刑緩罰,正少你這樣通律法的人,有沒有興趣?」 史貽直也嘿嘿冷笑:「絕難從命!」 段宏時搖頭:「此乃仁治,就為忠你那朝廷,連萬民之苦都不顧了麼?」 史貽直愣住,是啊,削刑緩罰,仁德之舉,他要拒絕,這英華偽國,不就要拿來造勢,說他的朝廷遠不如英華仁德麼? 段宏時的低沉嗓音傳過來,在史貽直正迷茫的心頭上輕輕拍打著,「有你這清……官來修刑,就如前明遺臣修明史一般,也是忠義之舉嘛。」 史貽直心頭更亂,再聽段宏時一句「反正你也回不去了」,眼淚差點出眶,暗自長歎,這也算是為朝廷盡忠吧,就希望朝廷和皇上,能明白他這番苦心。 一邊的湯右曾想說什麼,卻也是無奈地長歎一聲。 第三百一十四章 真正的死敵是誰? 「我朝廷大軍如泰山而下,將爾等壓作齏粉時,有這一分功業,也可保得爾等全屍……」 史貽直答應了,卻故作矜持來了這麼一句,我不是被迫的,只是為老百姓好,為你們好…… 「這誰啊,還什麼朝廷大軍的,別死鴨子嘴硬了,你們那朝廷,現在左右臉都腫著,還不知道再送哪邊臉出來挨巴掌呢。」 一抹大紅身影進了院子,脆聲奚落著,然後朝段宏時招手。 「老夫子,該打拳了!」 段宏時眉毛一揪,狀極苦楚,正畏畏縮縮,卻被那窈窕身影扯住袖管,逕直拖了出去。 「好不容易找到舊譜,湊出這五禽戲,老夫子你可得用心地練,還指望著你身子硬朗,再活個三五十年,好教導我家兒孫呢。」 爽利脆聲一路念叨著,再不理湯史二人,直到段宏時被拖出院子,兩人才醒過神來。他們只恍惚見到麗影的玉白側臉,就覺攝人心魄,不敢多看,等身影消失,那一抹清香拂面,才醒悟這絕麗女子盤髻豎釵,已是婦人。 「那是嚴夫人,呃……其實該稱作王妃娘娘……」 看守兩人的兵丁這麼回答著,兩人對視一眼,李肆的妻妾!? 「不說李肆,就他這妻妾,也是非常人物……」 「什麼拳法,能如此健體延壽?」 兩人各懷心事,目光撞上,心緒又擰作一股。 他們的朝廷,怎麼是左右臉都腫著了? 「朕安,右手病痛,不能寫字,換左手寫。羅卜藏丹濟佈兵可足否?朕心甚憂,爾在西寧當用心備兵,朕還會派得力之人助爾。」 北京暢春園,康熙艱辛地用左手批完西安將軍額倫特的奏折,文字雖盡,心語卻還綿綿。 策妄阿拉布坦那頭惡狼,猶自在塞外陰魂不散,之前在哈密虛晃一槍,現在又打起了衛藏的主意。年關之時,額倫特奏報說,策妄阿拉布坦遣兵犯青海,青海蒙古台吉羅卜藏丹濟布向他告急,當時康熙就下諭要額倫特聚兵往駐西寧。 果如康熙所料,額倫特到了西寧後,羅卜藏丹濟布報說當面之敵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心腹大將策凌敦多布,由此人事,康熙就知道策妄阿拉布坦要對西藏下狠手。 康熙一面慶幸自己早遣年羹堯回守四川,備著局勢最壞時還有一條入藏之路,一面也在尋思援兵之將。額倫特兵力不足,而西面又要在哈密等地防備策妄阿拉布坦,難以抽調大軍。甘青一帶還有蒙古部族之兵可用,但以額倫特的職銜卻無權徵調,只能由康熙從京中選派得力親信。 跟青海之事比起來,廣東之事就顯得有些淡漠了,畢竟康熙跟準噶爾蒙古對峙了幾十年,對這頭惡狼太過瞭解,對李肆的感覺卻隔了一層。李肆的背後是漢人,最大的危害不過是煽起華夏漢人反他大清,而策妄阿拉布坦背後的準噶爾蒙古,卻是奔著「滿蒙一體」的滿人根基而來。 所以年關前後,康熙都沒再顧得上佈置廣東之事,精力全放在了西北。如今額倫特已經領兵到了西寧,他也定下援兵之將的人選。準備派身邊親信侍衛色楞去聯絡西北蒙古諸部,拉扯起一支軍隊,配合額倫特抵擋策凌敦多布。 康熙很清楚,這不止是騷擾,既然策凌敦多布在青海亮相,足以證明,策妄阿拉布坦意在西藏,這可不能等閒視之。 色楞之後,康熙還得備著一手,這時候才想起廣東之事。梧州之戰的消息早已傳回,賊軍在福建漳州府露面的塘報也已放在他書案上,眾臣都請立將軍,負責統籌征剿李肆之事。這讓康熙很犯難。 這時在南面立將軍,策妄阿拉布坦就會清楚他的底細,不僅會在西藏投下更多力量,說不定還要率大軍直趨陝甘,那時兩面作戰,很是不利,如今這朝政,可是很難支撐兩面同時開打難料勝負之戰。 李肆在廣州跟粵商總會那幫鹽商打嘴仗的時候,康熙也在暢春園裡左右為難,搖擺不定。在他看來,李肆雖然已經割據一省,握快槍利炮,甚至還在梧州大敗三省綠營,連廣西巡撫陳元龍都被活捉了去。可終究還是離得太遠,跟江南都隔了一層,那李肆再有本事,也不能在一兩年裡就席捲整個南方。 本想著再看看綠營的成效,希望他們能多堵上一年半載,等策妄阿拉布坦之事有個眉目,再以全身全力對付李肆。可接著的漳浦之戰,外加梧州之戰的諸多細節又傳了回來,讓康熙連抽涼氣,李肆麾下的賊軍,戰力真有如此強悍?竟然還在雨天跟官兵死命搏殺,完全顛覆了康熙對怯弱漢人的印象。 因此有那麼一段時間,他認真選起了將軍,策妄阿拉布坦之患還只有苗頭,可李肆之患已快逼近江南,那可是大清的肥軟肚腹。 這認真勁頭還沒把人選憋出來,南面又傳來賊軍已若強弩之末,再不見攻勢的消息。而福建廣西各州縣聚民勇擊退賊軍的奏報又如雪花一般,由兩廣總督楊琳和閩浙總督滿保急遞而來。 由自己修改的民勇令終於奏效了,康熙欣慰地出了口長氣,此令根底是李光地和胤禛的獻策。但康熙絕不放心由督撫來掌控人財兩權都獨立於朝廷的軍隊,所以只允許州縣自辦,督撫不得過問。有這麼一招,該能將李肆先按在兩廣之地。 這口氣還沒出完,就被青海來的消息猛抽了回去,青海當面的準噶爾之敵是策凌敦多布,此人不僅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弟弟,還是他最信任的親信大將。 這麼來回轉折,康熙的心思最終還是落在西北,定住了西藏。 對這西藏,從皇太極到順治都特別重視,因為格魯派(黃教)喇嘛已經將佛法傳遍四方,蒙古諸部多以黃教喇嘛為信仰。握住黃教,就握住了西藏,同時也就握住了蒙古人的神殿。蒙古穩,滿人就穩。 西藏自崇禎末年開始,就由和碩特蒙古部和格魯派喇嘛共掌,這兩派矛盾重重。康熙治政後,也一直通過扶一派打一派的手腕來間接維持西藏的穩定。但五世達賴喇嘛去世後,西藏的蒙藏關係更趨緊張,原是五世達賴親信的實權派首領桑結嘉措因為支持噶爾丹,失去了康熙的信任,和碩特蒙古部首領拉藏汗起兵殺了桑結嘉措,成為康熙在西藏的新代理人。 拉藏汗為鞏固自己的地位,在康熙的支持下廢除桑結嘉措所立的六世達賴喇嘛,另立一位六世達賴,卻引發了更深的矛盾。一部分黃教喇嘛另尋轉世靈童,得了第三位六位達賴。康熙感覺局勢不妙,在四十八年委任侍郎赫壽「協辦西藏事務」,想要調和蒙藏關係,同時也防備策妄阿拉布坦來攪和這趟渾水,當初噶爾丹早已這麼幹過。 果不其然,策妄阿拉布坦下手了。 細細梳理過西藏的處置方略,康熙心頭大致有底,重點還是在西藏,在策妄阿拉布坦,只要敗了策凌敦多布,策妄阿拉布坦怎麼也要消停個幾年,如此就能騰出手來,舒心自如地收拾那廣東的小逆賊。 正準備休息,看著大清廣輿圖,康熙眉頭微皺,他偏過腦袋,心頭咯登一跳。 將輿圖稍稍翻轉,上面的兩家禍患,位置怎麼就那麼熟悉呢? 西面的策妄阿拉布坦轉到了東北,怎麼看怎麼像明末的自家滿人,而南面的李肆轉到了西面,怎麼看怎麼像西北的闖賊。 若自己是明末那位死社稷的崇禎皇帝,該如何應對? 這個問題康熙早認真想過,一念間就有了答案,最終是李自成攻破北京,真正的心腹大敵,可是闖賊!若他是崇禎,自該不惜一切,先滅掉此敵! 自己會不會選錯了方向?就如那崇禎一般? 「不……不……前明怎可與我大清比,崇禎更不配與朕相提並論。」 康熙搖頭,為自己居然如此對比而失笑,此一時彼一時,自己文治武功,更是空前絕後,自己的決定,絕不會錯! 北京西郊,火器營,一個服色華貴的年輕人在隨從的簇擁下向大校場行去,沿途軍將都不迭地打千叩拜,嘴裡喚著「十三爺」。 進了大校場一側的廳房,卻聽到另一聲喚:「十三弟?你可來得巧啊!」 貝子胤祥展眉笑道:「八哥也在這裡啊,什麼時候對這兵事也上心了?」 那人正是貝勒胤祀,親熱地把上胤祥胳膊,爽朗地笑道:「西面準噶爾,南面李肆,咱們這些皇家子,總不能學前明那些宗室,就在一邊瞅著熱鬧,連刀都不敢捏吧。」 胤祥點頭:「那是當然,十三也是在豐台練過兵的,就想著也能為咱們皇阿瑪分分憂!不敢討什麼將軍,得個隨軍效力就心滿意足了。」 胤祀帶著他步出廳房,朝校場槍炮處走去,邊走邊說:「那些刀槍弓馬,在南面無用,靠的就是火器。十三弟的心思,竟跟八哥我一樣,都看中了南面呢。」 說到這,胤祥臉色也陰沉下來,歎氣道:「八哥也想得一樣?真正的死敵是……」 胤祀堅定點頭:「沒錯,我大清真正的死敵,就在南面,就是那個李肆!」 第三百一十五章 答案不在心眼,在屁股 「對老八來說,徹底洗脫自己跟李肆的牽連,這才是生死大事,他當然要讓皇阿瑪以李肆為首敵。」 雍王府,胤禛不屑地說道。 胤祥慨歎地搖頭:「八哥……不過是皇阿瑪為安人心,刻意寬免了他,他還真當自己有了機會,急著蹭桿子往上爬。」 胤禛呵呵笑了:「真是沒想到,現在我跟老八也同仇敵愾了。」 胤祥隱隱有些擔憂:「昨日我和八哥在火器營撞見,卻是各有尋思。我是想摸摸鳥槍戰法的底子,八哥卻是在挑炮手。之前他給皇阿瑪呈過炮樣,聽說那是澳門人的設計,跟李肆用的炮一脈相承。皇阿瑪允了他試造兩位三千斤炮,估摸著已快造好,後幾日就要去盧溝橋炮場試炮。若是真有所成,皇阿瑪未必不會用他。」 胤禛歎氣:「那李肆之倚仗,不過是快槍利炮。快槍嘛,禁中有的是,用不用,皇阿瑪一句話。利炮還真是個麻煩,如果老八鼓搗出來……」 兩人對視,目光中傳遞著一股難以言明的陰霾之氣。 暢春園後湖,康熙悠然垂釣,身側兩人侍立,一人正眉飛色舞地奏報著。 「炮聲如雷,十里可聞,炮子遠及四里,石壁開裂,磚牆化為齏粉……」 「你也辛苦了,先下去吧。」 康熙打斷了胤祀,淡淡地揮手,胤祀愣了愣,再看看身邊的十四皇子胤禎,打了個眼色,叩拜而退。 「十四啊,你來說說,老八那炮到底是怎麼回事?」 接著康熙又開了口,這一問語氣雖淡,胤禎卻是暗抽一口涼氣。 胤禎今年該到二十八歲,已不算是毛頭小子。太子一番立廢,八阿哥胤祀來回起伏,他都看在眼裡。廣東李肆之亂後,他的同母兄長胤禛也蕩了圈鞦韆。就這麼一攪和,胤祀固然是問鼎之心未冷,胤禛卻像是也熱起心思,不再吃齋念佛,就藉著李肆的事情上下跳騰。 胤禎歷來跟胤祀走得很近,那是他自認絕無摻和這場大戲的本錢,可現在局面這麼亂,自己卻藉著四十七年時保胤祀的一番赤誠,遠離了這個漩渦。現在胤祀又拉他下水,他開始琢磨起,自己到底該如何自處? 胤祀還一直當胤禎心思未變,那眼色是提醒他幫著糊牆,事前也沒多提點,讓胤禎很有些不甘,合著我就該當你奴才?九年前為保你,差點沒活出來,你之前遭過的那番罪,就沒認真再想過,自己已經沒指望了?現在還要拉著我墊背? 胤祀一番起伏,清醒之人都已經看出,他是再無希望,太子也因礬書案被徹底幽禁,胤禛麼,這幾年胤禎經常受皇阿瑪耳提面命,話語中偶爾不經意提起,那四哥根本就不入皇阿瑪心,那麼下一個是誰? 胤禎之前並沒有怎麼細想,此刻春色明媚,湖光粼粼,看似閒適,胤祀一個眼神,康熙一聲問,卻讓胤禎只覺前胸頂著酷暑,後背立在寒冬,一股狂亂躁動幾乎快撞破了他的心房,難道自己真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兒臣確是親見,八哥監造的兩位大將軍,炮及四里,裂石毀牆,聲勢很是驚人。」 胤禎額頭冒汗,啞著嗓子說道,舊日和胤祀一體的心思太重,他還是不敢貿然說破,但他也得為自己留下後路。 「大將軍!?」 康熙斜了他一眼,當時就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 「十四!我知你跟老八情深,九年前還為他擋過刀子,可他連阿斗都不是,現在你還想扶著他?」 康熙語氣不重,卻如重錘一般砸在胤禎心口上,在自己這老子面前玩口舌遊戲,還真是班門弄斧。 但也是這話,將封住胤禎心房的一層泥牆驟然砸裂,那躁動轟然噴湧而出,自己就不能扶著自己? 胤禎蓬地一聲跪下,叩首道:「兒臣不敢欺瞞皇阿瑪,八哥所造之炮,號稱三千斤,實則五千斤,炮子止有十二斤……」 頓了一頓,他還是要為胤祀說點好話:「雖未如八哥所稱,但較之舊炮,已有精進,更是用生鐵所鑄,炮本頗省。」 胤祀之前上過炮樣,為那事還被圈禁過,後來發現李肆跟胤祀沒有更深的來往,反而是跟洋人有牽連,康熙一方面醒悟自己多疑,一方面也為安定朝中人心,放了胤祀,還復了他的貝勒。 胤祀起復後,一門心思要在李肆身上連本帶息撈回來,繼續在大炮上下功夫。對康熙誇下海口,說那炮樣是真,他能造出來,三千斤炮可打二十斤炮子,就如李肆現在用的炮一樣。 康熙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允了胤祀,現在胤祀終於出了成果。只是跟他的宣稱有很大差距。不必胤禎道出真相,康熙早一清二楚。新造的兩門炮各重五千斤,已是大將軍級別,炮子也只能打十二斤。就這些指標來說,跟舊時的大將軍炮沒太大區別,差別就在胤禎所說的,這是鐵炮,成本很低。 有此成就,康熙已是滿足了,這證明胤祀確實下了大功夫,至少找來了技藝高超的鑄炮匠師。但胤祀卻虛言功績,讓康熙很是惱火,他甚至都猜得到,胤祀府邸裡已是賓客滿座,個個舉杯相賀,以為胤祀能在西面南面兩樁軍事裡撈到什麼角色。 胤祀是明處跳騰,胤禛則是暗處鼓勁。對那胤禛,康熙也用了一番心思。先把年羹堯調走,免得他透過年羹堯,在李肆之亂上又搞出什麼手腳,將局勢導入他難以把控的方向,同時也是澆胤禛一頭冷水,免得那個狠厲傢伙牽著年羹堯入局。接著又放出了胤祥,任由他跟胤禛混在一處。胤祥他很瞭解,雖然跟胤禛情深,卻不是亂來之人,就算要幫胤禛,終究還是在正處施為,不至於讓胤禛孤身一人去走絕路。 總之這兩個兒子,都是不甘寂寞的主,要把他們調理得不出亂子,不至於再毀了父子之情,康熙頗為費神。 看向跪在地上的胤禎,康熙心說,且看看這個小子,能不能給自己帶來點什麼驚喜吧。 「起來吧,這不過是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你且說說,這兩面之敵,朝廷方略還有什麼問題?」 所謂的「朝廷方略」,當然是康熙定下了方向,大學士和兵部才擬出了具體條程。 青海方面策凌敦多布的威脅很嚴重,西安將軍額倫特和侍衛色楞這兩路人馬,加上羅卜藏丹濟布,未必能穩勝策凌敦多布。而西藏方面,拉藏汗的立場似乎又有些搖擺不定,有跟策妄阿拉布坦聯姻的風聲傳出。所以必須要盡快施出第二手,選定將軍統合京營和西北諸軍,徹底解決策凌敦多布。 而廣東李肆已是強弩之末,靠著州縣民勇令,閩浙總督滿保,兩廣總督楊琳,外加湖廣總督滿丕,三總督都奏報說,確有信心將其堵在兩廣之地內。現在殷特布在浙江聚綠營數萬,即便不能把李肆當面打回去,也能穩穩擋住他進江南之路。 所以廣東方向,暫時不定將軍,以穩定現有戰線為要,待消除了策凌敦多布的威脅,再轉兵南下。至於不少漢臣提出的遷界、絕易乃至引洋人自海上聯手而攻的昏招,康熙自然是嗤之以鼻。 西面和南面,到底該選誰為第一死敵,這個問題胤禎自然也早早想過。但問題的答案不在於他怎麼想,而在於他想要什麼。 「廣東李肆,其志狠毒,不僅是要亡我大清,還要亡天下!」 陳萬策的話在胤禎耳邊迴盪著,這陳萬策是李光地的得意門生,還未中進士,就隨著李光地參與諸多文治事務,理學頗深。胤禎也是擺足了禮敬之姿,刻意結交,得了陳萬策信任,談起李肆,那陳萬策是一幅恨不能啖肉飲血的恨意。 「可歎皇上仁德,不忍兩廣之地生靈塗炭,不願斷腕以撲!有誰能說動皇上定下決心,滅此朝食,滿朝漢臣,乃至滿天下士人,都會感恩戴德!」 陳萬策的話自然有莫大誇張,但讓胤禎心動的是,陳萬策背後就是李光地,李光地一直苦勸康熙以李肆為首敵而不得,若是得了李光地的支持…… 剎那間,胤禎心念轉動,有了定計。 「兒臣以為,漢人皆不可信!廣東當面,局勢到底如何,督撫未必報上實情。」 康熙點頭,這話說到了路子上,眼見魚漂正在浮動,他一半心思放了過去,只揚揚下巴,示意胤禎繼續。 「聽聞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退守澎湖,奏報說以保台灣為要,兒臣擔心,若是時間拖得久了,跟朝廷隔絕,難保生出異變。」 聽得胤禎說到施世驃,康熙失笑,這小子終究還是歷事不足,憑空臆想。施家確有以台灣為業的心思,但終究沒有逆心。施家不僅有施世驃,還有正任兵部右侍郎的施世綸,怎會捨了這般家業? 「可李賊水師猖獗,朝廷跟台灣聯絡不暢,時間一長,難保不會有此論傳出。此外,李賊已入廣西,再要入了雲貴,攪起前明餘部,怕是不堪設想。」 胤禎還是從漢人之局來看,此刻魚漂已經晃動,康熙沒怎麼在意,就嗯了一聲。 「東面是台灣和江南,那李肆可借漢人之心,西面是雲貴和川藏,還要觸及蒙藏之勢,他有太多棋可走。兒臣擔心,光靠那些漢臣,難以一一化解這些棋局。」 胤禎這話沒有說透,那是他自己也沒想透,甚至還有誇張,可康熙卻是心頭一震,逕直愣住。魚漂浮沉,他竟然沒再理會。 「呵呵……我確是糊塗,竟然忘了,大清……是控著漢人才成其為大清。」 康熙瞳光閃動,低低自語,胤禎卻不太明白。 「十四,就讓你八哥,繼續幫你造炮吧。」 接著康熙吐出的一句話,讓胤禎如雷轟頂,呆在當場。 第三百一十六章 恢恢天網,總有延遲 每個人都時時面臨選擇,如果左右為難,那就是超出了自己心力所載的範圍。而這心力有大有小,馬爾泰·茹喜在瓊州昌江金牛嶺下的窩棚裡,左手蕃薯,右手苞米,定不下該選哪樣當午飯。康熙在北京暢春園後湖邊,也正皺眉苦思,重新評估兩個敵人的威脅。而廣東佛山鐵塘,佛山製造局的會議室裡,還有人的腦子正煮著餛飩,為該怎麼花掉手裡驟然多出來的十萬兩銀子傷神。 「關總辦,咱們都等著你拿主意呢,鋼炮、線膛炮、後膛炮,到底該走哪條路?」 眾人目光都盯住了關鳳生,這個原本一臉憨厚的鄉下漢子,此刻沉眉凝目,顯得無比威嚴。 「我要知道該走哪條路,還要你們做什麼?反正四哥兒就給我這些銀子,你們誰說得在理,我就給誰……」 關鳳生臉上肅穆,腦子裡卻冒著這般運轉過熱的霧氣。 可大家何止是說,會議室都被吵得快掀了屋頂。這三個方向都有支持者,關鳳生覺得全有道理,但手上就十萬兩銀子的經費,要盡快出成績,就只能以一個方向為主。 離李肆舉旗已過快五個月,佛山製造局終於從埋頭應付槍炮數目的亂局中掙脫出來,開始步入研發生產並舉的正軌。只是李肆現在手頭稍緊,佛山製造局分到的研究經費不多,除開新一代滑膛槍、線膛槍,能用在炮上的也就十萬兩銀子。 這數目在李肆看來不多,可在關鳳生和佛山製造局看來,卻是肥得冒油,這可是投進水裡只聽聲的開銷!只求出樣品和一套成熟技術,這種好事聞所未聞。 佛山製造局分槍、炮、火藥三個分局,四五個月間,火炮分局造了三四百門炮,不僅吸聚了廣東一省的炮匠,還通過佛山鋼鐵學堂吸收了不少有潛質的學徒,甚至從澳門卜加勞炮廠挖來了一批炮匠,可謂是人才濟濟。對已經熟悉了火炮原理的炮匠來說,線膛、後膛、鋼炮等概念可不縹緲,聽聞有這麼大一塊肥肉待分,炮匠們依著這三條火炮發展之路,各自聚起了一幫人,在掌握著肥肉瓜分權的關鳳生面前爭得面紅耳赤。 「我們還是多想想,四哥兒……哦,天王他到底要的是什麼火炮。」 關鳳生難下決心,打起了官腔,眾人暗自撇嘴,有什麼好想的?天王的話就很簡單:要能打得更遠、更快、更准、更狠、更輕便的炮。 「天王要什麼炮,他自己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才要你們想,可也不止是你們想……」 門被推開,另一個聲音響起,是田大由,關鳳生鬆了口氣,老兄弟救場來了。 田大由現在主管軍需,從流程上看,他是關鳳生的上級,由他給佛山製造局下訂單。現在聽他這話,顯然是要插手更多,管起佛山製造局的研發項目。 「當然也不是我來想,我就是個中間人,要什麼炮,還得聽聽戰場上開炮那些人的話。」 接著田大由身後進來四個軍官,三紅一藍。 由佛山製造局、天王府軍令廳軍需署和英華軍前線指揮官組成的火炮研發定項聯席會議正式召開,由此也奠定了日後英華軍工研發流程的基礎。正如田大由所說,現在李肆已經難以深入到具體細節,他必須要將諸多決策從自己身上分攤下去,以一套體系來保證持續的運轉。 「要射速更快的炮……」 韶州黃岡駐守營指揮使王堂合是如此觀點,他的營也是炮兵為主,擔負以火炮守衛英華北門的任務,感覺壓力很大。黃岡山擺不開更多炮,自然就想讓火炮射速能更快一些。 「咱們該造射程更遠,威力更大的炮,破城才能更容易。」 赤雷營指揮使趙漢湘自然想讓自己的獨立炮營握有更強的火炮,發揮更具決定性的作用。 「還是改造飛天炮的好,讓它能更可靠,打得更遠。」 鷹揚軍青浦營指揮使方堂恆是從步兵角度來談需求。 「海軍需要更准的炮!」 海軍炮術總監魯漢陝嗓門扯得很高,海軍六艘船就八十門炮,今年還要下水不少船,到時又是百多門炮,海軍對船炮的需求可跟陸軍不一樣,怎麼也該為海軍單獨考慮。 關鳳生牙疼似的呻吟一聲,用炮的人自然不管什麼鋼造鐵造,線膛後膛,他們就提要求,佛山製造局管怎麼實現。可現在這些要求也各不相同,再加上製造局對怎麼實現這些要求的方法又各持己見,這事真是亂上加亂。 「咱們將各類法子,各類要求開列清楚,然後呈遞天王,由他定奪吧?」 關鳳生下意識地這麼說著,眾人不約而同點頭。 「天王真是這意思,還要在咱們湊在一起做什麼?就在這裡商量出一個結果!所有新炮方案,還有軍中要求,自然也要呈報給天王,但那只是附後的參考。天王要的是一份結案,他只需要批復可還是不可,而不是大小什麼事都由他來動腦子定出具體章程。」 田大由坐了這麼久的辦公室,對英華新朝的做事風格已經領會很深。 被他一通話批駁下來,已經戰得精疲力竭的眾人不得不振奮精神,重新來過。 「首先搞清楚,什麼問題最重要!這事大家都很清楚,當面韃子朝廷的征剿大軍已經在路上,今年咱們最大的難關就是這個。」 田大由定下了基調,討論由此展開。 鋼炮由此被否決,現在粗鋼生產工藝還只是勉強湊合,用來造薄壁飛天炮尚可,造膛壓高出數倍的厚壁火炮,鑄造過程中的冷卻問題就突顯出來,這方面大家可沒一點經驗,需要長時間攻關,同時粗鋼冶煉也需要佛山鋼鐵公司的配合,這個方向年內可看不到結果。但鋼炮的好處顯而易見,李肆也強調過,鋼炮是未來的方向,所以最終確定,分出兩萬經費作基礎研究。 海軍要更准的炮,線膛炮正滿足這個要求,正如可以百步穿楊的線膛槍一樣。但線膛炮若是不跟後膛炮配合起來,就跟現在的線膛槍一樣,麻煩多多,所以也不是年內能解決的事。因此基於生鐵材質的線膛炮跟後膛炮就合為一個項目,也分得了兩萬經費。 主要方向就落在了前線步兵的需求上,改進飛天炮。方堂恆此來也下了一番工夫,集合陸軍三軍的實戰經驗,提出了詳盡的需求案。主要包括,要求一里射程,也就是三四百步內,兩人就能操作,一匹騾馬就能拉動,帶護盾。同時開花彈引信要求能有至少兩個檔次可調,原因是以前飛天炮是以彈定炮,開花彈引信時間固定,要轉換遠近目標,就得讓炮動。這終究只是臨時措施,最終還得回到以炮定彈的路子,在開花彈上下功夫。 飛天炮的改進不涉及基礎結構,也不涉及炮身材質,基本思路就是放大原炮,主要難點在於開花彈部分,大家都覺得年內出成果很現實,所以最終決定,六萬經費用在這上面。 整個討論過程,田大由充分發揮出現場主持和裁判的作用,讓眾人心服口服地接受了這個結果,會後關鳳生擺了一桌,要在田大由身上搾出這套本事。 「……總之呢,所有事情都歸於一點,解決實際問題,不談其他。」 田大由毫無保留,接著忽然轉移了話題。 「三娘已經有了,關□怎麼還沒動靜啊?」 關鳳生差點嗆了酒,這事得問李肆吧。 「四哥哥可不准像對付嚴姐姐那般對付我!我可不想蹲在老家,哪裡都去不了!」 深夜,廣州天王府內宅後院裡,關□叉著小腰肢,義正詞嚴地警告著李肆。可指頭髮抖,腰肢發軟,眼眉間那股由內而外的春媚在燈光下更是綺麗,該是被李肆欺負後,對那般欺負定下了「別有用心」的評判。 「就你那小肚皮,暫時是沒指望了。」 李肆像是吃足了食的大灰狼,閒閒逗弄自己的小媳婦,嚴三娘是年紀夠了,關□再等兩年吧。對了,安九秀怎麼肚子還沒動靜?看來這事終究不是光靠計算就能應驗的。另外……這幾月太忙,都沒跟盤金鈴好好聚聚,那姑娘會不會又犯了什麼小心思? 州縣政務改革和工商之事都暫時告一段落,策略定好,路線鋪下,就盯著執行而已。眼見北邊康熙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李肆的心也鬆弛了一大截,開始有餘裕容下私心之事。 李肆在神思飄曳,關□則是被說中了小心事,惱羞成怒,縮在李肆懷裡又撓又咬,撩得李肆又是火起。正要整軍再戰,角落裡響起叮噹低聲。 「四哥哥休走!繳槍不殺!」 「嘶……死丫頭,別亂掐!」 李肆落荒而逃,這鈴聲是有軍政緊急要事,他當然不會當昏君,搞什麼「君入香帳萬事休」,所以置了個警鈴,有急事在外處一個特別機關叩響,也免了有人到門邊聽牆角的尷尬。 「嚴伯!?」 龍高山引路,李肆在後堂偏廳裡見到三個人,情報頭子尚俊,外加一個精悍中年漢子,最後一個人讓李肆很吃驚,他的岳父,嚴三娘的父親嚴敬。 嚴敬被接到廣東後,自覺年富力強,拒了李肆讓他頤養天年的建議,重操舊業,在川滇大山和廣東之間販茶。為的不是賺錢,而是享受這般熟悉的生活。當然,他不會再親自深入故地,而是守在梧州,督著夥計掌櫃辦事。 李肆記得半月前,嚴敬護著嚴三娘回到白城後,才起身去了梧州,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廣州?莫非梧州發生了什麼大事?可有軍國大事,也該是賈昊的急報先到吧。 「這是我的老朋友格桑頓珠……」 嚴敬伸臂,將尚俊身那漢子引了出來,李肆這才恍悟,原來這漢子跟嚴敬有關係,他還以為是尚俊帶來的。 「天王第巴,格桑頓珠是康巴人,聽說你打得滿人抱頭鼠竄,佔了天下以南,格桑頓珠是來送禮慶賀的……」 漢子一現身,身形和眉目間的精悍,被夾生的漢語口音襯著,混成濃烈的異樣氣息,讓李肆精神一振,康巴藏人!?難道說…… 「前藏要亂了!?」 許久之後,聽完格桑頓珠通報的消息,李肆呵呵低笑道,難怪呢,他一直疑惑清廷和康熙怎麼蔫著,原來是他在打康熙左臉的時候,策妄阿拉布坦正在西北打康熙的右臉。 第三百一十七章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嚴敬當年在川滇大山販茶,做的是雲南沱茶生意,不僅賣往福建廣東,也向康巴藏區賣。格桑頓珠是木裡部頭人的兒子,也是嚴敬的老「客戶」。 格桑頓珠並不知道什麼策妄阿拉布坦,但他父親正在備禮,說是當雄的拉藏汗要跟誰誰聯姻,他們這些頭人得表示慶賀,而那誰誰又跟清人是生死大敵。 康巴藏區跟清廷的關係歷來都是貌合神離,只要各部頭人擺出奉清廷為主的恭順架勢,清廷歷來不願多事。但漢藏乃至康巴各部之間衝突不斷,清廷也不得不介入,而具體手腕則還是扶一派打一派。 木裡部在四川寧遠府境內,跟前所後所部歷來有牧場水草之爭。考慮到木裡部跟北面雅州府的巴塘裡塘部同為一脈,清廷地方官為壓制勢大且向來都桀驁不馴的巴塘裡塘部,也不問事由,逕直問罪木裡部,欠下了木裡部不少血債。 在格桑頓珠看來,誰找清廷的麻煩,誰就是他們木裡部的朋友。當雄的拉藏汗跟清廷的死敵有了往來,木裡部很高興。但這事隔他們太遠,有什麼好處也落不到他們一個小小部族身上。透過嚴敬派往川滇大山重操舊業的夥計,格桑頓珠得知了廣東之事,於是直往梧州找到嚴敬,想借重李肆的力量。在清廷跟拉藏汗周旋的時候,狠狠出口惡氣,伸張自己的正義。 「天王第巴……」 格桑頓珠繼續用著彆扭的稱呼,嚴敬終於忍不住咳嗽出聲,天王就是天王,你湊個第巴算什麼啊? 「不妨事的,格桑頓珠兄弟,你的禮物我很滿意,就不知道我該拿怎麼回報你。」 李肆倒是無所謂,格桑頓珠也沒意識到自己帶來的消息才是真正的禮物,他獻上的是毛氈、牛皮、銀飾這一類特產。而對這個木裡部,李肆也沒什麼想法。首先是太遠,眼下還鞭長莫及,其次是這木裡部太小,也捲不起什麼大風浪。格桑頓珠話裡明顯透著的那股「咱們兩方聯手,把清人打得落花流水」的味道,李肆只覺無奈。他也不好直白說,哥們你醒醒吧,這個血肉漩渦,可不是你那幾千人的小部族能隨便來攪和的。 「鳥槍!大炮!如果我們木裡人能有這些武器,就能幫著天王第巴扯清人的後腿!」 卻不想格桑頓珠心火熾熱,話雖直率,卻還帶著小小狡猾。 「光有槍炮可不行,清人也有槍炮,可十個兵都打不過我一個兵,怎麼用槍炮,還有一番大學問。」 轉念間李肆就定下了心計,就比照苗瑤的政策處置吧,先把這個小小部族拉上自己的戰車。 格桑頓珠點頭贊同,他一路來時,在廣西不僅聽過不少羽林軍的事跡,還親眼見過羽林軍攻州縣,其間種種看不懂的東西,自然得花功夫學。 「你遣來族中勇士,為我打仗,到時候就能還你一支強軍。哦,對了,不止勇士,有會唱歌跳舞的姑娘也來一些。」 李肆張口就來,渾沒注意龍高山尚俊嚴敬三人對視,目光裡多了一絲其他東西。 「唱歌跳舞?我們康巴人生下來就會,天王第巴是要甲那!?好眼力!木裡的瑪吉阿米美得天上的雲彩都要留步,天王第巴一定滿意!只是小伙子們幫天王第巴打仗,家裡就不安全了……」 這格桑頓珠顯然在外有不少歷練,胸脯拍得砰砰響,卻跟李肆討價還價起來,讓李肆下意識就想到了安金枝的肥肚皮。 但康巴人終究不是商人,性格直率,跟格桑頓珠的這筆交易很快談妥。一枝火槍換一個男人,五枝火槍贈一個姑娘,每二十枝附贈一門神臂銃。尚俊自告奮勇擔下送貨上門的任務,送貨的夥計就是他的密探。 「甲尼(王子),李第巴怎麼說?」 格桑頓珠出了天王府大門,侯在外面的族人迎上來問著,這頭人之子卻是神色陰沉,再沒了之前在李肆面前的意氣風發。 「這李第巴,好像不怎麼看得起我們木裡人啊,漢人都是這般狂妄自大。」 他話裡還帶著一絲惱怒,李肆雖然待他和氣,但總覺得受了一番輕視。 「你趕緊回家裡,讓我巴拉(父親)選一百個勇士,二十個瑪吉阿米。」 格桑頓珠還是壓下了自己的惱意,這樁交易他覺得很值。部族付出男女,得到槍炮,遣來的勇士如果還能活著,更是一筆珍貴財富。相對別人而言,李肆待異族人也算開明,比如他身邊的侍衛長,看衣著就是個瑤民,族裡男女,也該能得他善待。 只是這李肆除了小看人,還有樁毛病讓格桑頓珠搖頭,好女人!胃口還挺大的…… 「二十個瑪吉阿米!?那李第巴也不怕自己累著?」 「二十個算什麼?聽說清人皇帝的皇宮裡至少二百個!」 部下們被李肆這要求給引得議論紛紛。 「甲尼,能晚回去兩天嗎?這裡好熱鬧,剛來就要走……」 被格桑頓珠點中的部下一臉苦相,此刻一行人離了天王府,正朝城中心的客棧走去,即便是深夜,街道仍然紅燈高掛,人來人往。 「這一條街上的人,恐怕就比咱們木裡人多。」 看著眼前這熱鬧情景,格桑頓珠心中一抖,忽然覺得,李肆之前那般輕視,已經是對他很客氣了。 當格桑頓珠一行人在那條街上被濃脂厚粉纏住的時候,李肆在天王府也被嚴敬、尚俊和龍高山的怪異眼神纏住了。 「喂……你們不會是以為我……」 李肆這才想起,自己找格桑頓珠要姑娘這事很容易讓人誤會。 「天王怎麼對藏女感興趣?論歌舞咱們瑤女也不差,論身材長相膚色,藏女可更沒得比。」 龍高山憤憤不平地念叨著。 「沒錯,都忘了,不僅瑤女,苗女也要,這事就你去辦吧,記得找特別擅長歌舞的。」 李肆也懶得解釋,給龍高山下了命令,然後話歸正題,問起了尚俊的來意。 嚴敬趕緊告辭,這是軍國之事,他就不能湊熱鬧了。一邊走一邊想,三娘沒在身邊,這小子就心花花了,我是跟女兒說呢,還是不說呢。 「北面傳來確切的消息,清廷剛啟封了撫遠大將軍印,但具體人選還沒確定,風聲很亂。」 尚俊得來的消息,跟嚴敬帶來的格桑頓珠有所呼應,所以兩邊才會一起深夜求見。 「撫遠大將軍……早了一兩年呢,具體人選,我看還是胤禎。」 李肆眼神飄浮,下意識地念叨著。原本的歷史上,清廷和康熙對青海之事沒那麼敏感,直到策凌敦多布殺了羅卜藏丹濟布,這才有了激烈反應。可現在他李肆在南方攪得天翻地覆,清廷對西北之事更上心了,怕的就是再起烽煙,卻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 雖然歷史有所變化,但李肆還是能把握到清廷和康熙的決策脈絡,胤祀雖然沒被徹底打入冷宮,卻從來都沒得過康熙的認可。胤禛跟廣東之亂有極深的淵源,康熙也絕不會選中胤禛。而十四阿哥胤禎……雖然早了點,形勢所致,胤祀和胤禛該正跳騰得歡,不管是已經有所決定,還是把胤禎丟出來緩和立儲危局,這個撫遠大將軍印,康熙多半還是會給胤禎。 「四阿哥?康熙老兒怎麼會用他?是……十四阿哥?怎麼可能?」 尚俊不解地嘀咕著,再看李肆搖頭,才醒悟說的是胤禎,心中又是茫然又是震動。十四阿哥一直默默無聞,怎麼會一下躥起?李天王又怎麼會知道這事?自己所掌的天地會,拼了老命在北京鑽營,都沒辦法沾到清廷中樞層面的邊,難道李天王在朝中另有聯絡? 想及李肆在情報上的密密佈置,尚俊這個捕快班頭出身的情報頭子背後頓時出了一層細汗,李天王城府深得簡直無底啊……本以為自己的工作已經很到位了,現在看來,好像只是給力天王查漏補缺。 李肆當然不知道自己隨口一說,就引得手下的情報頭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順著自己的思路,他繼續問道:「清廷用兵方向,有明確跡象了嗎?」 尚俊此刻想的是,李肆已經心知肚明,卻要來考校他的工作,壓住抹汗的衝動,將自己匯總的北面情報一一道來。 清廷確實有在西北大動的跡象,已經發下諭令,要陝甘青海一路準備糧秣,但這都還只屬於戰備一級的動作,不能完全說明,清廷已經將戰略重點定在西北。 「此事你跟羅堂遠於漢翼一起會商,我要一個清晰無誤的結果。」 李肆沉聲說著,他已經料定康熙還在發昏,被青海的策凌敦多布引走了視線,沒將重點定在自己身上。但這事太過重大,需要再三確認,畢竟歷史已經被他改變,有什麼異變,都在情理之中。 康熙真將重點放在了西北,那就是他李肆的絕好機會,原本判斷只有半年喘氣時間,現在怎麼也得松到一年。有這一年時間,那就不是喘氣了,而是要盡可能地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間。 東進福建,打到江南,會馬上引得康熙轉火,在這段時間裡,最佳的方向就是西面,將廣西乃至雲貴抓到手裡,到時就只需兩面對敵。 可要西進的話,眼下陸軍就三軍,主力向了西,北面和東面就空了,這可是極度危險,所以必須將清廷的動向看得十二分真切。 有了之前歷次教訓,即便目前清廷的動向已經比較明顯,李肆還是不敢托大,要情報部門再三確認。這是定下戰略決策,就得抱持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態。 第三百一十八章 總有人難以看透 英華官府正在下鄉,結構讓人很是看不明白,而天王府的三廳六科外加軍令廳的軍政結構,看起來像是隋唐的三省六部外加宋時的樞密院,內裡卻是雲霧繚繞,不深入實務,也搞不懂具體的權責運轉。但就是這一套已經呈現中央對地方的政務架子,不僅全盤接下了滿清官府對廣東乃至廣西、福建各一部分地域的治理,還讓人心安定,工商繁盛。 李肆在政務上借用了後世的成熟管治架構,自然能做到深而細,相比之下,他的情報部門更為先進,完全是超越若干時代的非凡產物。 於漢翼所掌的禁衛署直屬天王府,性質就跟某帝國主義大國的聯邦調查局一樣,任務由內而外分為三層,一是調查和處置危及李肆個人安全的威脅,二是消除針對核心要員和關鍵部門的威脅,三是拒阻清廷的探子細作。 尚俊所掌的天地會是不見光的秘密組織,更由李肆一手把控,性質跟那個大國的中央情報局一樣,活動範圍都在英華之外,由此任務也相對繁雜。刺探清廷動向是最基礎的工作,這項工作就已涵蓋太多。為此正不斷向清廷治下的官府和民間滲透,搭建情報網絡。 羅堂遠所掌的軍情處劃到了軍令廳之下,專為軍事服務。不僅肩負繪製軍用輿圖的使命,陸海各軍偵騎哨探都要向其提供軍情。藉著俘虜的若干清廷綠營要員,軍情處還在當面清軍綠營裡發展了自己的一套情報網絡。雖然跟禁衛署和天地會相比,規模最小,人員最少,但職權卻跟於尚二人平行,甚至經常是於尚二人為羅堂遠打工,畢竟英華現在還是以軍事為重。 這一套架子是因應需求的專業分工,相比之下,滿清壓根就沒有國家級常設情報機構。 滿清沒有情報機構,的確難以想像。漢人王朝時代,自唐時起,對內對外的情報機構就相次建立,如唐時武則天的內衛,宋明時職方司所承擔的一些職責。對內自然是鞏固皇權,對外則是基於實用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承認華夏非四海賓服的中央王朝,而是疆域有邊,教化有限,外敵確在。 總體而言,對外的情報機構很難擺上檯面,但終究在漢人王朝的體制中一直存在。到了滿清,原本還承擔著一定諜探任務的兵部職方司再不提「外」字,而原本明代的東西廠內廠錦衣衛也被當作苛酷之政給廢掉。前者看似擺足了中央王朝的架子,後者更是被當作「仁治寬政」的象徵,被不少人拿來說事。 可滿清的皇權已到極致,臣子就是奴才,「朕即國家」名至實歸。在奴才裡找一些心腹,靠漸漸發展起來的密折制度,人人皆是特務,相互監視,只有一個上線,那就是皇帝。以此政策對內,面子既光鮮,骨子又實惠。 而什麼對外的情報機構,既然朕即國家了,那什麼是外,該知道什麼,就得以皇帝的心思來定。立個常設的對外情報,難道要把這內外之分,敵我之辨,丟給一幫小吏來定?當然不能,所以終滿清之世,竟然沒有一個常設的對外情報機構,名義上兵部左侍郎還管軍情,但這「管」,卻是因事而管。 具體到實務層面上,那當然是有情報人員的,比如禁衛署就抓到過年羹堯,范時崇、陳元龍乃至穆廷栻、施世驃的細作,可只是軍政細節,因人成事而已。英華佔著一隅之地,情報機構就有三個,以情報能力論,英華甩了滿清不知多少條街。 清廷和康熙是否將西北作為戰略重點,雖說坐等也能有結果,卻不符合英華傳統,當然也就是李肆的行事風格:搶佔先機,絕不坐看風雲。之前應對胤禛的青浦佛岡兩戰如此,韶州之戰如此,之後出擊廣西和福建亦如此。小小英華三板斧,砍得滿清一口氣老是提不上來,才砍出了現在這樣一個局面。 如果清廷選定西北為戰略重點,英華就可放心地大展拳腳,選定英華的話,越早準備越有利。 而這個結論,就要由於漢翼、羅堂遠和尚俊給出,三人舉行初次聯席會議時,臉色都很是沉肅。 「軍情處最近的重點還在福建和江南綠營,湖南綠營是年屠夫之前剛拉扯起來的,滲透不多,層次也不高,拿到的情報都太零碎,從這兩面很難看到西北的動向。唯一有點跡象的是湖南江西綠營都在點馬,可那也是營頭們聽說西北要打仗,補不了軍馬,自己有了動作。」 羅堂遠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尚俊,在他看來,這事還得靠尚俊。 「不知道天王為什麼要我來摻和這事,好像跟我無關。」 於漢翼資格最老,說話也就很直接了。他負責內部事務,清廷要做什麼決策,他還是下家,得等著別人給他情報。 「這事是歸兄弟我負責,但必須借重兩位。」 面對這兩位小了他十來歲,地位卻穩穩壓在他頭上的同行,尚俊語氣很恭敬。 「直接說,咱們都是做事,相互打下手是應該的。」 羅堂遠揮手,於漢翼點頭,尚俊暗自鬆了口氣。在他看來,李肆已經有了判斷,但需要自己找出更多實證,而且這實證不能只來自自己一方,只來自北京探子,還得從另外的途徑拿到佐證。 「那麼……需要羅兄弟對咱們周邊清兵摸底,如果周邊沒有大動靜,那就能確認動靜在西北。」 這個思路就讓羅堂遠輕鬆了,沒錯,二選一的事,如果確認不是這裡,答案就在那裡。 「於總辦這裡,應該有商人的線,透過他們去摸西北的情況,我這裡是有清廷諭令西北官府籌集糧秣的情報,但只是大面上的通告。韃子皇帝現在習慣用密折直接指示督撫辦事,兄弟我手下無能,還沒那本事摸到韃子皇帝的奏折,所以督撫具體做到什麼程度,就得靠於總辦去把握。」 聽到「商人」二字,於漢翼眉頭頓時擰起來了,可惡的商人……去年湖南商人於頌帶著江西商人密謀作亂,他在這事上栽過大跟頭,從那之後就對商人沒好感,跟商人打起交道來也格外手重。 「這是求著他們做事啊,不能打不能罵,還得拉下臉,唉……」 禁衛署衙門,於漢翼長吁短歎。 「要不咱們開出清單,交給尚頭目自己搞定?」 部下出了餿主意,被於漢翼一個冷厲眼神盯回來,尚俊是看著英華之外的,這手要是伸回來,跟他外面那一圈混在一起,禁衛署以後怎麼做事?再說了,他禁衛署這點小事都要讓別人幫忙,李肆倒不會罵人,小姑奶奶可又要奚落他了,等等……小姑奶奶? 於漢翼腦子一個激靈,那小姑奶奶可比誰都有法子從商人嘴裡掏情報,不,她甚至不用商人開口,只是李肆要知道了,會不會說這是違反規制? 「什麼規制?四哥哥給禁衛署的職責章程裡哪條不准我提供情報啦?」 關□兩眼放光地說著,聽說有這麼一樁大事,正閒得發慌的她雀躍不已。 「但是……」 李肆當然沒定這種規矩,可於漢翼還是隱約有些後悔來找關□,總覺得這事有些不靠譜。 「別但是啦!我會給四哥哥說,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他要罰誰都不准!就只能罰我,反正他也不是沒罰過我。」 關□撅著小嘴,又想起了當年被李肆關地牢的事跡。 就當是讓關□散散心,放放風的樂子吧,於漢翼這麼安慰著自己,然後就聽關□招呼著侍女:「去跟林小絲、劉旦和王九說,神通局該行動了!讓他們馬上找我報到!」 神通局…… 於漢翼打了個哆嗦,關□竟然也建了個秘密情報組織!?他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個天才神算小姑奶奶,瞭解得可是遠遠不夠。 北京,胤祀府邸,看著正刻意壓制住喜色的胤禎,胤祀也努力按下自己正驚跳的臉肉,只覺原本那般熟悉的十四弟,已經變得無比陌生。 「八哥,掏句心窩子話,聽得皇阿瑪當時那話,我都差點栽進湖裡……」 按下了喜色,浮起的是愧疚,這是發自胤禎心底深處的情緒。原本就一直站在牌局外,為這八哥搖旗吶喊,卻不曾想,轉瞬間就被康熙一句話拖入了牌局,而八哥卻被丟在了身後。 「這……這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十四!我們兄弟終於能齊心協力,為皇阿瑪分憂解難了!嗚嗚……我……我這心窩子,真真是快歡喜得炸了!」 胤祀臉肉平了下去,拉住胤禎的手,喜極而泣。 「撫遠大將軍!?老天開眼啊,我就想著,咱們總該有人出頭的!果然是十四!」 「那跳騰得正歡的冷面四哥,一張臉會不會崩裂了呢,哈哈……」 胤□胤哦也趕來了,兩人雖不如胤祀那般誇張,卻還是滿心歡暢。 「咱們幫著八哥好好造炮,十四你就在戰場上可勁地打吧!」 「有八哥的炮,絕對馬……不,炮到功成!」 兩人一邊拍著胤禎的肩膀,一邊晃著胤祀的胳膊,這兩人渾無機心,之前康熙訓斥胤祀的話他們可都聽進去了,只覺胤祀確實沒了希望,正是消沉時,卻不想跟他們一夥的胤禎驟然得了撫遠大將軍的位置,這位置跟那位置,也就是一步半步的距離,難怪他們興奮異常。 「是啊是啊,我的炮,就是為十四造的……」 胤祀抹著眼眶咬著牙,跟三兄弟抱在一處。 第三百一十九章 五箭之訓 「要什麼炮,要多少,十四你趕緊定個章程,過過皇阿瑪的手,壓到兵部,咱們就馬上開工!」 康熙那張對著他時時露出冷笑的面容在胤祀腦海中翻騰不定,胤祀吞下一肚子血淚,不得不認清一個現實,自己是陷在泥潭裡的鴨子,怎麼也難上天了。 雖然還有些不甘,可胤祀也承認,康熙看中胤禎,對自己是一樁好事。胤禎出身他這「八爺黨」,必然得靠他們這幫兄弟撐腰,日後真有機會登頂,也好過被那冷面王胤禛壓在身上,那可是絕難翻身的前景。 轉換心態之後,胤祀就決定,要全力幫著胤禎辦好這件差事,拉著胤禎進了書房,就開始沉心琢磨實事。 「八哥我造的炮確實不如那李肆,卻比景山和鐵匠營的炮好得多,準噶爾沒什麼炮,當年皇阿瑪能打敗噶爾丹,靠的也就是炮,所以十四啊,這炮可是重中之重。」 胤祀說著說著自己的心口也重新熱了起來,沒錯,準噶爾以騎兵火槍為重,不怎麼會炮,康熙讓他幫著胤禎造炮,未嘗不是一種認可。 聽到「準噶爾」三字,胤禎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吞了回去。再度開口時,已是另一個話題。 「八哥和四哥,都跟那廣東李肆打過交道,八哥窺得了他的火炮根底,就不知四哥窺到了什麼,若是四哥也願如八哥這般助我,何愁大敵不滅。」 「老四?說不定這會正滿肚子罵著菩薩呢。」 胤祀和胤□胤哦對視一眼,都哈哈笑了起來。 「晌午時分就悶在了書房裡,飯也沒吃,往日都能聽見的唸經聲也沒了。去年在廣東遭了那麼大罪,之後又被皇上摘了十東珠頂子,也沒見我家主子這般消沉過,十三爺,您可得好好勸勸。」 雍王府,太監蘇培盛引著胤祥朝後院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念叨著。黃昏的金光灑下,映在胤祥臉上,顯出的卻是一層黯淡氣息。 「滾!」 胤祥推開房門,得到的是一聲煩躁到極致的怒喝,反倒讓胤祥振作起來。 「四哥,你怎麼知道我這袍服是千針坊來的,怎麼翻滾都難破?」 胤祥開著玩笑,裡面的胤禛哎呀一聲,急急迎了過來,滿臉歉疚地賠罪。 「還是四哥你穩得住,我知了消息那會,就只想著胡天黑地大醉一場。」 「十三你啊,別笑話四哥我出醜了,實在是想不明白,十四他是從哪裡蹦出來的?」 「聖心莫測,沒人想得明白啊。撫遠大將軍印啟封的時候,大家還以為會從幾個鐵帽子王裡挑一個能坐得住馬扎的,卻沒想到……」 「其他倒沒什麼,十四……十四太年輕了吧。」 兩兄弟坐定,一番感慨,相對唏噓。 「這位置跟那位置,就差半步,難道皇阿瑪竟是把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胤禛終於說到了主題,經過廣東之事,一番沉浮後,他奪嫡的心思燒得正旺,卻被這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當頭潑下,心胸那股不甘也如將熄的炭火一般,滋滋升騰著青煙。 「四哥不必這般喪氣,半步也是差,再說還不清楚十四這撫遠大將軍,到底是撫西還是撫南,這兩處可有絕大的不同。」 胤祥努力地安慰著胤禛,同時也在感慨,胤禛和胤禎這一母所出的親兄弟,往常就不怎麼對付,現在更難敘兄弟之情了。 胤禛搖頭道:「還會是哪?西北定大將軍之事,已經吵吵半年了。我倒是一直勸皇阿瑪先收拾南面那李肆,可他老人家就是聽不進去!現在李肆也打累了,我看皇阿瑪也想先喘口氣,解決了西北再說南面之事。」 正說到這裡,蘇培盛在門外通報十四阿哥胤禎來訪,兩人對視,滿眼疑惑。 「小弟來此,是真心求四哥指點的。」 「一家兄弟,何必這般客氣。只是西北之事,四哥我知的估計還不如你呢,就不知道該怎麼幫你。」 胤禎很直率地開口,胤禛壓著翻騰的酸意回應,這話也並非推脫。他一直就沒接觸過什麼兵事,也是從廣東李肆一事上,透過年羹堯有那麼一些經歷,卻跟西北形勢完全不沾邊。 「聽聞四哥跟廣東李肆打過很深的交道,還有手下知得李肆的根底,小弟冒昧,不僅想聽聽四哥的教誨,還想找四哥要人。」 胤禎一邊說著,一邊鼓足心氣,直視胤禛眼瞳,心中飄過康熙的話,「你那四哥,做事是能做的,得他相助再好不過。就看他是不是能丟開雜念,全心幫你,如果不能的話,朕可是會很失望的。」 「四哥,包括八哥在內,往日咱們有些生分,那都是有二哥的事夾纏著。現在二哥壞了,皇阿瑪又不再提起那事,咱們就不該繼續念著過往,而該抱成一團,為皇阿瑪好好分憂。」 見胤禛目光有些閃爍,胤禎嘴上繼續用著力,他當然不會透露康熙的話,但推著胤禛幫自己,這也是為胤禛好。 「十四你這可說得太遠了,哪還跟二哥扯上了啊,別說四哥,我都在納悶,你不是要去西北麼,琢磨南面的事幹嗎?」 胤祥趕緊出聲,這也的確是他和胤禛的疑惑。 「我是去西北,可皇阿瑪要……一石兩鳥,就只能這麼說了,四哥和十三哥別怪罪我。」 胤禎躲躲閃閃地說著,胤禛和胤祥卻是漸漸瞪大了眼睛。 「不管去哪,四哥我能幫的,絕不皺眉頭,只要能讓皇阿瑪安心,大清朝安穩,我胤禛心窩子都能掏出來。消息,我給你整理條程,人,我挑最熟最有力的給!」 胤禛擲地有聲,胤禎欣慰地笑了。 「咱們兄弟,就該謹記阿蘭豁王的五箭之訓,一個人是一枝箭,隨手一折就斷,可兄弟齊心,聚在一起,怎麼也折不斷!」 胤祥在一側感動地說著,胤禛和胤禎把臂搖著,都重重點頭。 待得胤禎走了,胤禛臉色無比複雜,既有激動,也有委屈,更有不甘,「皇阿瑪,終於用了我的進言,但卻沒用我。十四已是佔了天大便宜,卻還要朝我伸手,是故意要見我笑話嗎?」 胤祥語極真摯:「四哥,你那般能忍的,現在已是最要緊的關口,你就還得忍下去!」 見胤禛皺眉,他解釋道:「前面說了,得了撫遠大將軍,不等於就有了定論,離那位置終究還差著半步。皇阿瑪雖然沒用四哥,卻用了四哥的進言,怎麼也是好事。只要四哥全心助十四哥,一能解四哥心頭最大的憂慮,二也能讓皇阿瑪看見,四哥是踏踏實實辦事的穩當人。」 胤祥壓低了聲音:「十四哥這般年紀,卻被皇阿瑪驟然拉出來,也許是有心看看他,可說不定,更是想看看其他兄弟呢。這個關口,誰步子慢了,在皇阿瑪心中,多半就再無念想。」 胤禛沉吟片刻,眉頭舒展開,的確,胤禎一直默默無聞,根基太淺,康熙怎麼也不會急著定下胤禎為人選。現在丟出胤禎,怕還有考察他和胤祀等皇子的意思。 「你剛才說得好啊,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我這不是為十四辦事,而是為著皇阿瑪盡心!」 胤禛的心思也轉了過來,臉上浮起自信的神色。 「既然是南面之事,沒我扶著十四,他絕難成事!」 他沉聲說著,再招呼過蘇培盛。 「急召李衛過來!」 拜胤禎為撫遠大將軍一事震動朝野,自然也透過天地會在北京的管道,急速傳入廣東。收到這份消息,尚俊猛抽一口涼氣,天王神算!清廷朝堂都還在為此決策吃驚,都想不到康熙會把默默無聞的胤禎捧出來,更不用說沒接觸到清廷中樞的他們,事前完全沒察覺到一絲痕跡。李肆當時張嘴就來,還真是掐指就能算的神仙。 去年策妄阿拉布坦襲擾哈密的時候,清廷就有拜大將軍出征西北的風聲,為此還鬧出了廢太子礬水案,如今這大將軍人選水落石出,所有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策凌敦多布在青海的異動,胤禎自然是要去西北的。 三月底,京營八旗聚兵,騎炮並有,從直隸到陝甘,地方官為迎大軍,一路鬧騰,胤禎出兵西北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各類實證如雪花般匯聚到尚俊手上,讓他終於鬆了口氣,可以向李肆提交確鑿無誤的判定了。 事情依舊是複雜的,清廷並非只在西北用兵。羅堂遠在福建江南綠營方面探知,殷特布將麾下兵馬分作兩處,小部交由廣東提督張文煥,遮護福建到江西一路的側翼。大約四五萬的主力正從江浙向福建漳泉一帶移動,原本指揮權會交福建陸路提督穆廷栻,但此人年老體衰,所以多半會歸由福建水師提督施世驃主領,朝當面鷹揚軍發起反攻。 在廣西方面,退守桂林的兩廣總督楊琳得了雲貴的支援,兵力已經匯聚到兩三萬,也有發起反攻的跡象。 但這兩面動向,都依舊在清廷原本的軍政框架內,算起各路綠營有十萬之眾,卻依舊是按照原本統屬聚合。領軍之人只有節制之權,而無征誅之權,跟拜胤禎為大將軍,統合京營和地方各路兵馬的西北形勢完全不同。 尚俊的判定,對李肆來說確實只有佐證之用,他早已認定這般局面。再細細權衡幾天後,終於下了決斷。 鷹揚軍當面壓力很大,但有海軍協助,局勢真到了敗壞難收時,還有台灣一步可走,所以還在承受範圍之內,不必加以增援。 而廣西一路,楊琳就像是個分基地,正源源不斷聚兵,要收廣西,乃至進佔雲貴,就得將這個分基地敲掉。 因此清廷向西,李肆也要向西,將原本調回肇慶一帶的龍驤軍增援過去,使勁向西打。 鷹揚軍和海軍粘在福建,羽林軍和龍驤軍要深入廣西,這樣一來,英華腹地就空了,可照著清廷的佈置,該是再騰不出手來從湖南江西方向打過來。就算這兩省地方有所異動,還有黃岡山駐守營,而訓練營的新兵也差不多快出爐了,就算有些倉促,收拾地方綠營總該沒問題。 這番佈置,眾人都無可挑剔,清廷上下為西北事而亂成一團的同時,英華也再次啟動自己這部小而高效的戰爭機器。 四月初,康熙登壇封將,告天布檄,目標西北,討伐犯邊「逆賊」策妄阿拉布坦。諸事砥定,尚俊的天地會也將工作重點轉向廣西雲貴,於漢翼倒是想起了一件他幾乎忘掉的事。 「關□,事情都水落石出了,你還瞎忙乎什麼呢?」 在天王府的一進偏僻小院裡,於漢翼見到正帶著一群人忙得一身是汗的關□。 「水落石出!?我可不覺得哦,我的結論是,韃子皇帝在騙人!」 關□氣呼呼地說著。 「可四哥哥說,這種事情,韃子皇帝也沒那個臉面騙人,他還把那韃子皇帝當老實人了呢!」 關□這話讓於漢翼暗自發笑,李肆說得對,這事上康熙老兒是得當老實人。 兵者詭道,用兵的人當然滿腦子就想著怎麼騙人,可歷朝歷代的皇帝卻沒那個臉面行此騙局。拜將告天,行檄天下,說我要打這個人,最終卻是打另外一個人。皇帝的臉面,可比敵人的存亡要緊。選誰為首敵這事上,清廷可不會玩這種把戲,再說也沒必要玩把戲嘛。 「可這幾天我分析湖南那邊的情況,感覺很不對勁!跟韃子皇帝的話對不上!我覺得,韃子皇帝是要打我們!」 關□一邊跟於漢翼聊著,一邊隨手指使著部下,分心二用的本事讓於漢翼歎為觀止。見她還這般忙碌,顯然是支持她觀點的證據沒被李肆認可,所以想要找出更有說服力的線索。 「湖南……終究是一省之地,可沒辦法看到整個佈局嘛。」 於漢翼小心地勸著關□,卻被纖纖小手當蒼蠅似地揮走了。 「不幫忙就別說風涼話,一邊去!」 趕走了於漢翼,關□蹙著彎彎細眉,自顧自地低語道:「不止是情報,那種感覺,就我們女孩子才有。我就覺得,湖南那邊,藏著很壞很壞的東西!」 她撫著自己的小胸脯,很有些氣喘,嘴裡那「很壞很壞的東西」,顯然讓她極為憂慮。 第三百二十章 湖南藏著什麼怪物 湖南長沙府南牌山下,草廬淡煙,春雨綿綿,溪水潺潺,本已如畫的景色裡,一抹淡黃飄飄而入,竟是一位明麗少女。支著一柄油傘,漆黑長髮輕挽,隨意斜釵在頭頂,手裡提著竹籃子,裡面卻裝著一疊書。 小溪不過三五步寬,但春水氾濫,再不成路。三五十步外有座小木橋,少女瞅瞅距離,削肩聳聳,竟然不願繞路。脂玉般優雅脖頸一側,將傘夾住,拎著裙角,露出青藍花鞋和腳踝上一絲白皙肌膚,逕直踏石而過。 卻不料細雨潤了石面,少女哎呀一聲,傘飛籃跌,整個人撲在了小溪裡,濺起老大一團水花。 「我的小姐啊,多走一截路就那麼困難嗎?」 「晨時就喝了一碗粥,夠走多少路早心裡有數,別顧著我了,趕緊去幫我攤書!那可是我剛淘來的管子編……阿嚏——!」 草廬裡,渾身裹在絨毯裡的少女披頭散髮,鼻頭髮紅,該是他侍女的十五六歲小姑娘正使勁揉著她的身子,免得她著涼。 聽到自家小姐就念著書,侍女生氣了:「小姐!人總比書金貴吧,這時日涼出風寒可了不得!知不知道春日祛病如抽絲!?」 那小姐嗤笑道:「從哪裡學來的俗語?你啊,怕是被哪個書生給哄了,抽絲?那是愁絲吧?春愁如絲雨綿綿,誰在勾我這傻丫頭發春呢?誰啊誰啊?」 侍女架不住這羞辱,惱怒跺腳道:「小姐!我六車又不是那波斯貓兒!你就仗著讀書多欺負我!」 那小姐眼神悠悠,低低吟道:「春雨細如絲,如絲霢霂時。如何一□霈,萬物盡熙熙……」 接著她語氣一轉,帶足了哀憐之意:「卻不曾想,唉,霏霏春雨細如絲,正是春寒欺客時……」 六斗撅嘴道:「小姐你啊,又在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了吧?心向宦途元淡薄,夢尋鄉國苦參差,我可還背得呢。」 小姐被揭了心思,伸臂就要敲那六斗的頭,皓腕藕臂露出來,週遭光線似乎都黯淡下來。 「小姐,老爺喚你!」 正嬉鬧時,門外有婆子嗓音響起,嚇得這小姐趕緊縮回毯子裡。 許久後,順著草廬外小溪上那座木橋,裝扮停當的主僕二人踏上石路,轉到山腰之下,卻是一座青磚綠瓦的莊院。 「雨悠啊,趕緊收拾東西,咱們段家可再待不得這湖南了。」 幾乎四面牆都是書架的屋子裡,一個儒衫中年人愁眉苦臉地念叨著。 「哦,知道了。」 換作雨悠的少女臉上波瀾不驚。 「嗯?你就不問問……算了,你這懶丫頭,當你是件家什,直接扔車上就好。」 中年人無奈地翻著白眼。 「有什麼好問的,準是叔爺惹的禍。話說他在廣東攪出這麼大動靜,官府現在才找咱們麻煩,可真是稀奇。」 這雨悠正是段宏時的侄孫女段雨悠,而這中年人則是段雨悠的父親段允常。聽得女兒這一番抱怨,段允常撓頭,感覺自己的覺悟比女兒差得太多。 「湖南呆不得,那是要去廣東了?」 「還能去哪?你叔爺從年底就開始催,現在已經跟著每期的越秀時報一塊來了。」 「爹爹你英明,正該去廣東,好吃的都在廣東,我可吃膩了這火辣的湘味。」 「你這丫頭……」 被女兒這像是踏青出遊外帶找食的語氣給噎住,段允常發現自己又犯了錯,就不該跟這女兒多話。 「可叔爺打的那什麼鬼主意,爹你得跟他說清楚,我才不想摻和那瘋老頭的事。」 「先不管你叔爺有什麼打算,你就不為自己打算?今年你該滿二十,二十了!」 父親依舊被女兒牽著舌頭,根本停不下來。 「我?我段雨悠已經嫁給書,嫁給書裡的天地了!」 「書,你能跟書生下兒女!?」 「爹啊,書中自有胭脂香,書中自有潘安郎,我又不是兒子,那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責不到我,要怪就怪爹你自己吧。」 「嘿嘿……你這丫頭……」 等女兒出了屋,被氣得打哆嗦的父親才醒悟過來,自己這是怎麼了,下定了決心不跟這毒舌女兒湊話的,真是自找煩惱。 「快快收拾!知縣給咱們早早通報,已經盡了心,罈罈罐罐就不要了,書可不能少掉一本!」 拋開對女兒的無奈,段允常招呼起下人。 英華永歷元年,康熙五十五年四月間,段允常舉家遷往廣東,在這一路上,還有絡繹不絕的商賈,也抬著大大小小家什,浩浩蕩蕩朝南而行。 跟著這些商人流動的是大宗財貨,變成一條條數據,留在了韶州太平關的稽查賬冊上,最終匯聚到了身在廣州的關□手裡。 「可不止是這樣,這半月來,過太平關到湖南的生鐵量就翻了四倍!關上查到的禁運物,像是鋼簧片、鋼螺絲、比以前多了十倍!甚至還有人直接販運火槍!」 關□瞪眼蹙眉,在李肆面前強調著事態的嚴重性。 「湖南被年羹堯搞了一圈,下面的官們見到年羹堯直升四川總督,都以為是那一套得了康熙老兒的聖心,所以有樣學樣,要跟咱們為難嘛。有這些異動是正常的,江西福建廣西那邊也有這些情形啊,只是量沒這麼明顯而已。」 李肆搖頭,關□就靠著這些證據,想要說服他改了英華軍西進的戰略,實在是太過無力。如果不是關□在拿數據說話,他真要抽關□的小屁股,責她「後宮干政」了。 「可聽羅小子說,韃子的大將軍行轅定在了西安府,有些不正常,湖南湖北的綠營都聚了起來,這還不是徵兆?」 關□還不死心,李肆臉色沉了下來,這小媳婦管得太多了。 他很嚴肅地問:「說吧,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關□低頭看住了自己的腳尖,跟她的四哥哥相處這麼多年了,果然是什麼小心思都瞞不過他…… 「我……我就覺得,一想到湖南就心慌。」 「你啊,這是先有結論,再找證據,那什麼證據沒有啊?」 李肆搖頭,這思維可是要不得滴! 「不要被自己腦子裡的定論框住!作這種決斷,最怕的就是先認定一件事,再去證明它,就算證據再少,只要看到一丁點事,就覺得自己是對的,錯誤啊,就是這麼犯的!」 李肆開始訓斥,說著說著,也反省起來,自己該不會也是這樣吧。 「不會不會,證據這麼明顯了,大將軍行轅定在西安,沒往蘭州甚至西寧靠,那是要統合陝甘各部軍力。湖南湖北匯聚綠營,也不過是防備我進湖南的守策。再說這些綠營能濟什麼事?除非是陝甘綠營來,那恐怕還有些戰力。」 的確是有一些異象,李肆仔細思量,胤禎雖然被封大將軍,但爵位卻只被升到貝勒,還不是後世所謂「大將軍王」。而且現在才剛剛受封,要出征怎麼還得兩三個月。如此形勢下,康熙表面上選西北,實際是對付自己,這可能性太懸乎,這事太演義了。 「別再摻和這事!瞧你那個神通局,把天王府攪成遊樂園了,有這精神就去查查南洋方面的進出貿易,再調皮,當心我像罰三娘那樣罰你哦。」 李肆恐嚇威脅一通,嚇得關□直吐小舌頭,聽到自己的「神通局」還可以保留,趕緊向李肆承認,自己的確是在疑神疑鬼。 「可為什麼會這樣呢?湖南那,到底藏著什麼可怕的怪物?」 這個疑問被關□勉強壓進了心底。 四月中,湖南長沙府,巡撫衙門後堂,一干地方大員恭恭敬敬向一個風塵僕僕的年輕人行禮,在這年輕人背後,是幾個同樣倦色的隨從,其中一人身材高大,正是湖南官員熟悉的李衛。之前此人曾掛兵備道銜,輔佐年羹堯行事。年羹堯轉升四川巡撫後,他也去職回了北京,沒想才三四月不到,竟然又回來了。 「皇上安,大將軍正待整軍出京,哪位是衡永郴桂分巡兵備道?」 那年輕人竟然是受了皇命,代表胤禎而來的欽差。 聽得他問,一個中年四品文官站了出來:「卑職胡期恆,領衡永郴桂道。」 年輕人點頭,語氣和善:「我噶爾弼是幫大將軍打前站的,雖然大軍不由湖南過,但糧秣捐輸還得靠諸位幫手,還望諸位多多幫忙。」 他朝眾人拱手,這幫湖南大員趕緊還禮,原為年羹堯幕僚的胡期恆跟李衛對視一眼,又馬上偏開了視線。兩人一個為胤禛辦事,一個為年羹堯辦事,對上十四阿哥胤禎的親信,自然得視為一體。 但李衛是由胤禛親遣,胡期恆也由年羹堯授了方略,現在胤禛和胤禎同心協力,他們二人也得跟噶爾弼一體盡心。 噶爾弼奉令來湖廣籌辦軍需,其他官員都只當是打一趟秋風,跟湖南大員們客套一番後,後堂就留下了胡期恆。 噶爾弼問:「湖南前事,不知辦得如何?」 胡期恆道:「卑職一直沿年制台之策,厲行稽查與粵賊關聯之商賈。大將軍令到後,卑職也說動憲台將稽查範圍推之全省,同時也不限於商賈,湖南一地,跟粵賊相勾連的商賈劣士該是再難立足,即便沒被投監,也已經逃到廣東。」 噶爾弼滿意地點頭:「最重要是商人!斷了他們的生意,絕了他們的消息,咱們才好行事。」 李衛神采煥發地道:「此番我等攜手,定要一刀封了那李肆的咽喉!」 第三百二十一章 四人三刀,湖南的陰謀詭計 噶爾弼、胡期恆、李衛幾人並沒有直入正題,反而拉起家常來,扯了好一陣,戈什哈將一個中年軍將引入了後堂。 「這位就是岳……」 見這位軍將身材魁梧,氣質沉凝,噶爾弼暗道此人真有大將之風。 胡期恆引見道:「岳超龍,昔日四川提督岳升龍之弟,剛轉調四川督標中軍副將岳鍾琪的叔叔。」 此人是急急趕來,一身塵土,靴上還套著馬刺,隨著叩拜的動作喀喇作響:「標下鎮竿前營都司岳超龍向諸位上官見禮!但有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噶爾弼笑著抬手虛扶:「年羹堯對你們岳家可真是青睞有加,調走一個侄子,又調來一個叔叔。」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胡期恆跟李衛對視一眼,心說年羹堯確實做得太顯眼了,人都離了湖南,留下胡期恆一個文官不說,還從四川把這岳超龍調來插一腳,竟是將湖南當作自家地盤。 不過年羹堯是四阿哥胤禛嫡系,在處置李肆這事上,胤禛又要跟領了大將軍印的胤禎同心協力,自然要透過年羹堯全力支持胤禎,噶爾弼這話,不僅無譏諷之意,反倒有感激之心,就是靠著年羹堯在湖南的一番佈置,他才覺得此次行事格外順當。 岳超龍早習慣了別人見到他就提哥哥和侄子的境遇,他剛從四川調到湖南,屁股還沒坐熱,就被召來長沙,正一肚子疑惑。 大將軍遣噶爾弼來湖南,聽說只是籌辦糧秣,其實也就是打秋風。湖南離西北八竿子打不著,就算要用兵西藏,湖南也隔著一個四川,籌措一些糧米支持足矣,沒必要派來親信主事。 原本岳超龍還當是十四皇子手太長,可這噶爾弼把自己急召而來,事情好像沒那麼簡單了。 「岳都司,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將軍帳下之將了。我噶爾弼要帶著你,還有在座諸位,為大將軍平定兩面之敵,掃出一條寬敞通途!」 噶爾弼的話聽在岳超龍耳裡,還是雲霧繚繞,李衛朝他深不可測地一笑。 「在大將軍未抵行轅前,咱們遮於影下,便利行事。」 話音落下,以噶爾弼為核心,李衛、胡期恆、岳超龍分掌軍政的湖南「四人幫」便正式成立。噶爾弼受康熙信任,遣其輔佐胤禎,李衛是胤禛心腹,胡期恆和岳超龍則是年羹堯得力干將,這個四人幫,背後是康熙、胤禛、胤禎以及李光地等人同時著落在南面之亂上的心力。 湖廣總督滿丕治政重點在湖北,湖南去年才改制,年羹堯兜了一圈,雷厲風行地定下一套規制,新來的巡撫葉九思浮在上面,難以插手。湖南四人幫把控軍政骨底毫無阻礙,一股濃烈的陰謀氣息從巡撫衙門後堂升起,漸漸散向整個湖南。 噶爾弼道:「大將軍定下的湖南之策,最上面是皇上的決心,之下是大學士李光地的謀劃,大將軍親為後手,咱們就是前鋒。今日西北亂起,那李肆也覺有機可乘,正朝廣西進兵,愚蠢!咱們就從湖南,給他腰眼上狠狠來一刀!」 李衛道:「小弟來往南北,也掌了一股他人難察之力,自湖南直插他前腰的時候,小弟還要順手給他後腰來上一刀。」 胡期恆道:「皇上嚴令督撫不得直掌州縣民勇,可下官只是道員,年大人此前囑咐下官協調州縣民勇,只要能得大將軍以錢糧周護,十萬不敢言,三萬民勇,當月可聚。」 岳超龍道:「既是民勇,可再不受朝廷經制所限,全用上自來火銃!」 胡期恆點頭:「州縣鐵匠都在自造快銃,供民勇所用,下官得年大人交代,不僅沒有問責,反在暗中促成其事。」 噶爾弼哈哈笑了:「咱們這是四人三刀,李肆完蛋了!」 李衛心細,提醒著眾人:「這三刀都得藏於暗處,否則難以顯效。胡道台治下州縣,凡與民勇軍務有關之事,再不能報巡撫衙門。我等所議,但凡不必借用湖南巡撫衙門之事,也都再不過官面……」 噶爾弼豎起大拇指,贊李衛想得周全,他們這四人幫所謀劃之事,人來自胡期恆治下的民勇,財雖然來自湖南本地,卻頂著支援大將軍軍需的名義,面上看不出是專用於湖南,這兩面已經遮護嚴密,李衛再從決策上掩蓋,他們這四人幫就是獨立於湖南的一套班子,湖南本地官員都難知內裡,南面的李肆更該是一頭霧水,不知自己面對的是何等敵人。 密議結束後,李衛出了巡撫衙門,一個漢子迎了上來,李衛認得,這是長沙知府身邊的奔走。 「李大人,您總不成還要回驛館吧,之前您的居處還一直空著。知府大人知得您來,刻意交代收拾停當,還遣了僕役侯著,就等您入住呢。」 李衛微微一笑,他正等著長沙府的人呢。早前年羹堯殺了長沙知府王賓,新任知府是胤禛門人沈竹的哥哥沈寄。這湖南由年羹堯經手,已快是胤禛的地盤,不僅行事順當,待遇也舒心。 只是……如今十四阿哥胤禎得了大將軍位,四阿哥胤禛的前路到底在哪呢? 坐上轎子,李衛的心思跟著轎子一同沉下,接著又被轎夫抬了起來,這事是天心所定,與他這凡人何干?他就一心跟定了給他富貴前路的胤禛,好好解決南面李肆那個宿命之敵。 「與巡撫衙門交代,若是有自稱姓周、甘之人來投我,讓他們到長沙府衙等候。」 掀開轎簾,李衛對自己的隨從交代道。 廣州天王府,李肆只覺後背發冷,而這冷風來自北方,心中還在想,女人直覺果然靈驗,現在他一想起湖南,也覺得心底發慌。 這並非憑空而感,清廷已經定策西北,英華也定策廣西雲貴,但湖南當面的動向並非再不關心,例常的情報工作還在進行。關□所注意到的火槍零件走私加劇的情況,除了加大廣東鐵坊的監管力度,李肆也隨口吩咐了於漢翼一聲,讓他藉著稽查廣東鐵坊違禁之事,摸摸湖南下家的情況。 這事再容易不過,於漢翼透過在關卡被抓到的走私販子,摻入內線,跑了一趟生意就挖到了消息,李肆正是被這消息嚇了一跳。 湖南的郴州永州衡州幾府加上桂陽直隸州,治下州縣正大組民勇,大造火槍,沒錯,是火槍而不是鳥槍。但他們沒有好鐵,也難造結構複雜,材質要求高的燧發機,就想方設法從廣東搞。 英華大力發展工商,境內貿易自由,對外卻有嚴格管制。熟鐵沒有管制,粗鋼、軍械成品和相關零件卻在管制之列。可之前迫於嚴峻形勢,李肆推動全省鐵坊大造槍管,燧發機等零件也大規模分包,燧發槍技術在廣東已經相當成熟,管控再嚴格,也無法完全禁絕外流。 對此李肆早有心理準備,但這外流如此密集地集中於湖南一地,如果說年羹堯還在湖南倒還罷了,可他分明已經走了。而英華對湖南一直沒有施加什麼壓力,當面州縣民間掀起的這一番軍備熱潮,讓他很是看不懂。 於漢翼也看不懂,所以不等李肆下令,他就求助尚俊,想搞明白這般動向的內因。尚俊從湖南宜章縣衙的文房內線下手,一路上溯,最後發現這幾府的民勇軍備熱潮,背後是衡永郴桂分巡兵備道胡期恆在暗自推動,而這胡期恆之前是年羹堯的幕僚,年羹堯轉任四川總督後,胡期恆還留在湖南。 「胡期恆……」 李肆只覺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但記不起這傢伙做了什麼大事,對這傢伙的居心也不怎麼看得透。他一個道員,總不成想效仿,不,該是開滿清先例,拉起後世的湘勇來討伐他李肆吧?湘勇之所以能成軍,一是有清廷授命,認可其地位,一是自籌錢糧,光靠一個道員,幾府之地,可跨不過這兩道門檻。 不過想到目前自家的形勢,李肆就背上發涼了。羽林軍已過廣西平樂,正攻陽朔。龍驤軍出廣東,張漢皖撒起歡來,半月就衝到了思恩府城下,眼下該正在炮轟府城,如果順利的話,該會轉而南進,要光復南寧府。 廣西綠營的機動兵力在梧州之戰裡傷亡殆盡,原本堅韌不折的民心也被打斷了脊樑,羽林軍和龍驤軍的進軍說不上一瀉千里,卻還算順暢,離廣東是越來越遠。 在福建當面,施世驃已經坐鎮泉州,正梳理殷特布匯聚起來的數萬綠營,為了消除這股敵軍,蕭勝統合海軍和鷹揚軍,提出了一樁方案,也是以攻代守,一旦方案執行,局勢打亂,再難回守腹地。 如果湖南方向真有了大動,李肆就太被動了,擔心之餘,李肆召集三大情報頭目,親自部署,要搞清楚湖南到底藏著什麼惡物。胡期恆這個名字不熟悉,但這個名字就像一根籐,總讓他覺得後面還掛著更熟悉的人名。 李肆心思一動,情報部門也馬上動了起來,四月中,另外幾個名字就進到李肆耳裡。 「李衛!」 最先讓李肆皺眉的就是這個名字,尚俊透過埋在長沙府衙的內線,先就摸到了李衛重返湖南的消息,此時離李衛住進他在長沙城的舊宅不過五六天時間。 「噶爾弼!?」 接著李肆又被這個名字震動了,這傢伙在幾年後成了定西將軍,承擔從四川入藏平定策凌敦多布的重任,是康熙極為寵信之人。這麼一個人,屈尊跑到湖南來籌辦糧秣,按打秋風的貪吝之行解釋,實在有些牽強。 羅堂遠的軍情處也分心到了此事上,然後就發現了一樁異象。韶州當面是湖南永州鎮標,這部分綠營早在韶州之戰裡就被打殘了,總兵也被問責下獄,重建之事一直陷於朝堂和地方的扯皮中。可就在這幾天,剛剛調入湘西鎮竿鎮的岳超龍,又被急調到永州鎮,以都司之銜領永州鎮標中營,目前是永州鎮銜級最高的將官。 「岳鍾琪走了,他叔叔來了,有陰謀……」 自此湖南「四人幫」在李肆眼前清晰呈現,也讓李肆聞到了無比濃烈的陰謀氣息。 「這幾個傢伙,到底要搞什麼名堂?」 李肆皺眉,感覺一場暗戰已經拉開帷幕。 「搞清此事不難,啟封蠶繭就好。」 羅堂遠開口了,他早有所準備。 第三百二十二章 諜戰密雲 洞庭湖西岸,東山汛,這裡不僅是綠營汛口,有民驛,還有軍鋪。由北面傳向岳州長沙的軍政消息都得從這裡過。原本只是臨湖靠山的一處蘆葦盪口,幾十年下來已經聚成一座喧囂小鎮。 辰時尾,東山汛守備馬金奇打著哈欠出現在汛口軍鋪處。天光早已大亮,汛鋪兵們一臉肅容地相迎,心道守戎大人真是勤勉,連續兩天都在汛口上守著,害得他們都沒辦法偷懶。 看似睡眼迷濛,可馬金奇瞄著大道的目光卻清澈無比,按驛傳排單的時間推算,那東西昨日沒見,今日怎麼也該有了,若是還不見,那隊人自己再難掩護在鋪房裡。 馬金奇和哥哥馬玉奇之前都參加了韶州之戰,馬玉奇是湖廣提標裡的一個游擊,他只是襄陽鎮的一個小千總。兩人同在韶州城下被俘,兄長還身負重傷。兄長先是被「賊軍」軍醫救護,後來得英慈院細心護理,漸漸好轉,他則「被逃脫」了。 「你回去後,拚命往上爬就好,我們不會隨便來找你,可一旦找到你,那就是你不能拒絕的大事。我們也不會拿你哥哥的命來威脅你,只要再把你營中的同僚放回去兩三個,你這細作暗探的嫌疑,就怎麼也洗不乾淨。」 馬金奇記得,那個滿臉稚氣,目光卻像是火槍,隨時能在自己頭上開個洞的羅姓少年,是這麼漫不經心地交代著自己,而自己當時是既惶恐、又驚喜地連連叩首道謝。 韶州之戰,湖廣綠營被抓了上萬人,其中官佐無數。而後陸陸續續有不少人逃回湖廣,都不敢說自己是被抓了,而是在亂軍中逃脫。湖廣方面無心細查,逃回來的人,兵繼續當兵,官繼續當官。年羹堯接手湖南提督事後,多了一分警惕,也不過是將敗逃回來的軍將下移到汛塘使用,不讓他們再掌兵。 由此馬金奇被敘功一級後,發落到東山汛守汛口。 原本他就想著隨波逐流,混吃等死了,一個小小汛守,估計對方也不會放在心上,卻不想三天前,一個人找到他,亮出之前約定好的暗號,將他這顆蠶繭挖了出來,要水煮抽絲。 馬金奇無膽拒絕,按照指示,容留進一隊人,逕直守在鋪口,就等著目標出現。 來往鋪兵一封封公文傳過,都是可以聚在一處,待第二天一起送往下一鋪的尋常文報,馬金奇正滿心煩躁,卻聽一陣急促馬蹄聲響起。 「馬上飛遞!」 前站鋪兵策馬衝進鋪口,從皮包裡掏出一份公文,嘴裡大聲嚷嚷著,馬金奇兩眼精光直冒,就是它了! 「上馬!人呢!?」 馬金奇揮手嚷嚷著,卻無人應答,本該值飛遞的鋪兵早被他調換了,自然找不到。 「等等啊,東西給我,先填單。」 他伸手去接,那鋪兵對馬金奇很熟悉,不疑有它,逕直遞下。 「帳前效力,噶爾弼,諭,欽命撫遠大將軍著事……馬上飛遞,限十日內到。」 一看封皮上中間一行大字,馬金奇鬆了口氣,果然是它。身為大將軍,胤禎可以用兵鋪的加急驛遞與外地部下書信來往,不僅快捷,還能保密。所謂「馬上飛遞」,一般都是皇帝的廷寄和軍情急報,每站鋪兵都不下馬,直接在馬上交接。 從排單上看,過去一個多月內,噶爾弼和胤禎書信來往極為高效,都是十一二日來回一趟。十天前噶爾弼剛遞京城一信,這兩日正該有胤禎的回信由他這東山汛過。 制度規定必須馬上轉手遞送,不得延誤,但偏差總是有的。馬金奇捏著急遞進鋪房找人,那前站的鋪兵也無所謂,只要不耽擱太久,馬金奇能給他填上排單回注,他就算完事。 馬金奇急急進了鋪房,推開一間房門,裡面守著三個人,見到東西,都是一臉振奮,像是裝了彈簧一般,猛然動作起來。一人將公文鋪在桌上,拿一層半濕毛巾蓋住,另一人提起一個燒得發紅的熨斗,隔著毛巾,小心地熨著公文外套的封口。 不過十來息時間,封套就被揭開,取出內裡的書信,另一人已經備妥筆墨,照著書信急急而就,蠅頭小楷如蛇一般吞吐,二三十息內,這封書信的內容就被抄錄完畢。 放過書信,再小心翼翼地膠封套口,馬金奇接過公文,暗自抽口涼氣,除了帶著一股熱氣之外,根本看不出套口有任何被揭過的跡象,要知道這種馬上飛遞的急報,套口可都用的是特別熬製的膠漿,封口用印也很有講究,稍微動動就能看出異常,這兩人不僅辦到了,還是在這轉瞬之間完成的,南面的人,果然幹什麼事都讓人瞠目結舌。 「咱們可都是文案書辦,行內叫拆手,成天拆書信,私拆可是行家。」 「來時可是練過了無數次,絕無問題。」 拆封套的兩人以為馬金奇在擔心,出言安慰道,後者愣愣點頭。 耽擱了大概百來息功夫,馬金奇趕著臨時抓來的鋪兵,飛馬遞走這信,前站鋪兵出了口長氣,還好,這點延誤還在正常範圍內。 「馬守備,你放心,暫時不會再煩勞你了。」 馬金奇的鋪兵剛剛出發,另一人也急急上了路,瞧著道上的煙塵,接頭人一邊說著,一邊遞上一張湖南湘平號的銀票,看著「三百兩」的數字,馬金奇的眼珠子差點都瞪了出來,他只當是被迫應差,沒想到還有這般豐厚的銀子可拿。 「為天王辦事,哪來那麼多憂懼?九塔大哥……若是我能搞到更多消息呢?」 馬金奇壓住吞唾沫的衝動,期期艾艾地問著。 「只要能確保安全,兵部、湖廣總督、湖南巡撫的文報,還有湖南各鎮的塘報,你都可試試,我會另派一組拆手來做。但拆廷寄和這類飛遞還是太過危險,必須要我出聲,價格嘛……」 那叫「九塔」的人瞇著眼看住馬金奇。 「我會給你開張清單,重要情報還另有花紅。」 馬金奇臉上展開燦爛笑容,花紅,沒錯,這是他以身家入股英華的花紅。 時光流逝,很快已是五月,湖南長沙府城,李衛宅邸偏廳,兩個精悍中年人正朝李衛叩拜。 「我李衛向來敬重英雄,周英雄甘英雄也不必多禮了。把你們從刑部大牢裡撈出來,也沒想過在你們身上索恩。」 李衛嘴裡客氣著,親自扶起兩人。 「只是李衛我正負著一樁差事,這事關乎天下黎民,而自己又手短腿軟,無力親為,就只能麻煩二位。二位說到做到,迢迢千里,應召而止,真是信人,果然是江南好漢!」 他說得熱鬧,這二人神色卻是淡淡,顯然沒被他這番虛言感動,但兩人也非被迫,先後開口表態。 「我二人承李大人救難之情,早就發過誓,只要不違良心,任由李大人差遣一事。」 「聽說那粵匪李肆是闖王之後,荼毒廣東,敗壞綱常,儘管我們不願為朝廷鷹犬,但也不能任由此賊肆虐,此事就著良心,我們也願做!」 李衛連連點頭:「好!好!有這般心思,即便跟朝廷不同心,我李衛也能體諒!此番就得借重兩位,潛入廣東打探那李肆虛實,若得便利……」 他目中閃動精光,伸手比了個下切的姿勢:「得了那李肆的首級最好!」 不待兩人反應,李衛又補充了一句:「但那李肆,身邊終日有大群衛士,平日也深居簡出,此事怕是無望。李衛想的還是兩位英雄能全身以退,所以……兩位還是以刺探軍情為要。」 兩人抱拳,話語裡帶著三分不甘之氣道:「若得便利,定取了那李肆的人頭!」 待兩人走了,從偏廳屏風後走出兩人,正是噶爾弼和胡期恆。 胡期恆皺眉道:「這般江湖人物,靠得住嗎?」 李衛呵呵笑道:「即便不能成事,也要嚇得那李肆一身屎尿。張伯行苛治江南,惹出了大批江湖人物搗亂,這二人是其中楚翹,不是誘得他們身邊的同夥反水,官府根本拿不住他們。本已解到刑部大牢,我想著南面之事需各色人物,就設法保了他們。」 噶爾弼搖頭:「聽起來倒確是不俗人物,可僅僅兩人,怕是不頂大用。」 李衛搖頭:「可不止他們二人,我自江南招來這類游手,至少上百,走各種路子入廣東……」 他眼中閃著精芒,語氣無比自信:「不出半月,廣東之地,軍情人事,纖毫畢現!」 噶爾弼和胡期恆怔住,上百江湖細作,好大的手筆!細作可不比游哨,沒有厚利相誘,絕難深入敵境,冒性命之險去刺探敵情。這李衛行事,還真是非同一般,不,該是他身後的四阿哥胤禛,在廣東之事上下了莫大決心。 「敵在明,我在暗,那李肆該是再難翻騰了。」 胡期恆搖頭,他只覺這一番佈置,三面下刀,廣東李肆是絕難抵擋。 「再過些天,民勇之事砥定,大將軍到西安行轅之日,就是粵匪潰滅之時!」 噶爾弼以拳擊掌,振聲說道。 「我檢討,是我的錯,我料錯了形勢。」 廣州天王府,李肆召開了緊急會議,會上他臉色沉重地說著。 「我不該以賭徒之心來定國策,此番是又跟康熙老兒賭上了,不巧的是,這一次我輸了他半招。」 李肆環視眾人,范晉、於漢翼、羅堂遠、尚俊、劉興純、彭先仲等天王府軍政要員都在。 「天王怎能這麼說,我英華底本淺薄,每一挪騰,都得捨本而賭,豈有坐等觀勢的道理!?」 范晉最近很有些消沉,就一門心思撲在黃埔講武學堂和新兵營的督導上,但聽得李肆一番沉重的自責,他最先振奮起來。聽李肆這話,像是又有什麼危機了,可自李肆立志造反以來,何曾有過悠閒日子?那是無日不危,無時不險。什麼也不做,那一樣也是賭博。 眾人都紛紛點頭,覺得李肆有些危言聳聽。 「一月之內,當有三五萬配有燧發火槍的湖南民勇,大舉攻我北面的韶州。而兩月內,至少十萬精銳精兵,由撫遠大將軍,十四皇子胤禎統領,朝我英華當面壓下……」 李肆開口,除開三個情報頭目,其他人都倒抽起涼氣。 「而我英華陸海各軍,正散在東西兩面,還被當面各自的清兵牽扯著,沒辦法以主力會援。」 李肆沉聲這麼說著,同時心裡在想,真是自己決策錯誤,才導致英華陷身如此險境嗎? 「有天王在,再大的險,再多的兵,咱們也不怕!」 范晉拔高了音調,廳堂裡正陷入滯重的氣息頓時鬆散開,面對眾人熱切的目光,李肆歎氣,不,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懷疑自己。之前的確判斷有誤,但是…… 「我們是不可戰勝的!」 李肆一拳頭砸在桌子上,力量勝過一切陰謀詭計,而力量,絕不僅僅只是槍炮。 第三百二十三章 右勾拳對右勾拳 「下罪己詔,放狠話,無助於解決實際問題啊……」 文官們走後,武官繼續開會,李肆悠悠歎息道。 羅堂遠的軍情處正式編製不過二三百人,今年卻分得了二十萬兩銀子預算,其他人羨慕不已,蕭勝更是兩眼赤紅,這可是他海軍的一半預算! 可湖南之事,軍情處終於顯露出威力,證明這銀子花到了實處。靠著把住東山汛的驛鋪,軍情處搞到了撫遠大將軍胤禎給噶爾弼的諭令,其中明確說到:「大軍南下之時,即便不能拿下英德,也要逼其東西兩面之軍回援。」 就這一句話,清廷和康熙的謀劃就盡然顯露,讓李肆大呼這康麻子不要臉,同時暗歎自己真是太老實了,竟然還真以為康麻子有下限。 康熙這一手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登壇封將,詔告天下,如此大造聲勢,只求一舉兩得。一方面可以震懾青海策凌敦多布,為其前路軍額倫特和色楞壯威,暫時遏制青海乃至西藏形勢。而另一面則是麻痺他李肆,大軍要自湖南而下,噶爾弼帶著李衛一幫人在湖南就是為胤禎大軍打前站。 看破了一手右勾拳,李肆下意識地想到另一個人,李光地。當年三藩亂起,耿精忠據占福建,李光地蠟丸獻策,康熙用其策,在江西大造聲勢,宣稱要直入廣東,討伐尚之信,結果卻是一記聲東擊西的右勾拳。清軍轉兵福建,把耿精忠打了個措手不及。如今這一記右勾拳,背後又是李光地的故智。 但這並非簡單的故伎重施,十四阿哥胤禎驟然崛起,儘管跟八阿哥胤祀,四阿哥胤禛都有利益衝突,但在廣東之事上,三人立場一致。由此攜手合作,還得了康熙在某種層面上的默許,在湖南弄出一番與滿清大勢迥然不同的小格局。 有年羹堯在湖南的「遺產」,加上康熙放開與廣東接壤州縣的民勇令,湘南一道,拋開了朝廷的條條框框,純以實用為先,組民勇,造火槍,顯出一番怪異的清新氣象。 民勇未經訓練,也不諳正式戰法,而當地自造燧發火槍,不管是設計、材料和工藝,也都遠遜於已是初步工業化生產的廣東產品。本不足為懼。但有岳超龍從官兵層面來組織,噶爾弼借大將軍賬目以獨立錢糧支持,這一道的民勇,隱隱已具後世湘軍的雛形。 有這一股「湘軍」為前鋒,攪起粵北風雲,胤禎再帶大軍隨後壓下,形勢的確非常嚴峻。 「我就錯在眼中格局太小啊,這康熙加上李光地,是將西北之勢也一併擺入了棋局,更是將遠近兩股心腹之患拉在一起解決。自己卻還當是兩個割裂的棋局,一個小小木裡部的頭人之子,都有豪情壯志,要在這連為一體的棋局裡分杯羹,自己卻還抱著一畝三分地打小算盤,失策失策。」 李肆對自己做了深刻反省,同時也很感激歪打正著的關□,沒有她的「神通局」鬧騰,他還沒想著讓情報部門在湖南深挖細查,從而發現這樁密謀。當然,如果不是他一早就大力建設起這套情報體系,眼下多半還被蒙在鼓裡。湖南方面大肆驅趕跟英華有關係的士人商賈,看來也是考慮到了保密,卻沒想到,在李肆這套情報體系面前,這樣的努力不僅徒勞,而且可笑。 現在形勢緊急,李肆唯一的優勢就是他提前了至少一個月發現此事,而要將這個優勢轉化為實際好處,李肆卻又覺得巧婦難為。現在陸軍三軍扯得太遠了,而新立的一軍,到底能不能放心用呢。 這是軍事會議,主持是范晉,李肆在走神,范晉卻在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事情沒這般嚴重,天王不過是在給大家心裡打底,可問題是,今次我英華一國,所能仰仗的賭本,不是羽林軍、鷹揚軍和龍驤軍,而是靠著諸位新立的虎賁軍!形勢的確相當嚴峻!」 瞧著一干新晉軍將呼吸急促,范晉用出了激將法。這些人裡,既有孟奎和張應這樣的老人,也有韓再興一類出身工商的新人,還有何孟風和謝定北等出身綠營的將佐,人心難齊,范晉得伸手捏捏。 都是緊張,這幾路人各有心思。孟奎是信心不足,他被點為虎賁軍的代統制,這「賭本」得不得力,全著落在他身上。張應、韓再興跟何孟風等人則是躍躍欲試,他們學了快半年,也在福建前線實際帶過兵了,正想有一展身手的舞台。而謝定北……那臉面看上去就是被李肆剛才的話給嚇住了。 「三千虎賁就能定天下!更何況我虎賁軍有五千之眾!區區湖南一省,天王就全交給我們虎賁軍了!」 孟奎趕緊表態,大話連篇,引得滿堂哄笑,當面湖南之敵,最終可會有十數萬之眾呢。 「下官願為選鋒!用下官,吉利!」 出乎意料,謝定北蹦起來請戰,想到他的名字,哄笑又轉為吃吃低笑,定北嘛,果然吉利。 虎賁軍是新成立的陸軍第四軍,士兵多是孟奎從粵東帶過來的山賊草寇,基層軍官大多出身青田司衛,中層軍官則有不少綠營軍將,前後左右四營的營頭分別是張應、韓再興、何孟風和謝定北。 張應跟李肆早有淵源,以嫡系自居,韓再興的父親韓玉階跟李肆有「過命交情」,青浦舉旗時,還主動聚商人護衛攻打太平門,也是鐵桿。何孟風雖是廣州軍標出身,卻在青浦舉旗時帶軍標舉義,也值得信任。唯一讓大家有些腹誹的,就是湖廣提標中營參將謝定北,這傢伙在韶州之戰被俘,雖然早早投效,卻是一臉諂媚小人狀,讓他人總有些看不慣。如今能混到一個營頭,大家都當李肆將其作為一面籠絡綠營軍將的旗幟看待。 虎賁軍如此構成,本讓很多人擔心。士兵不說,英華的新兵訓練營,再桀驁不馴的悍匪也能被磨成螺絲釘,問題就在以謝定北為代表的那些反正綠營軍將身上,他們的可靠度讓人很是懷疑。 還好,之前這些軍將在福建前線的實習狀況不錯,多少讓大家放了些心。現在湖南當面局勢緊張,陸軍三軍拉得太遠,剛剛成立的虎賁軍就要充當第一道防線。 「別扯這些虛的,你們手下的兵,想要拿每個月四兩五的正餉,你們自己,想要去掉軍職前的『代』字,銜級跟上軍職,都得看這一戰的結果!」 范晉繼續激將,虎賁軍新成立,所有軍官都是超階代職,孟奎只有右都尉的銜級,離正式軍統制的銜級差了兩階。而士兵的薪餉也以最低一級的「准卒」定,區區三兩,雖然比高出綠營正兵一倍,可人心總是望著高處,自然都想著「正卒」的四兩五錢待遇。 「我等為國效力,護民保境,圖的可不是名利!」 何孟風臉色有些漲紅,他已經入了聖武會,就覺范晉這話太實在,實在到他有些受不了。 「沒錯!何校尉說得是!我等為天王盡忠,身家性命都在所不惜,職銜這種小事又怎會計較!?」 謝定北趕緊跟上表態,張應是不屑地微微歪嘴,孟奎則跟韓再興對視一眼,都道你們這些綠營軍將可別代表所有人了,咱們英華講的就是忠孝名利一體。 見虎賁軍幾個主官這副架勢,范晉又跟李肆對視一眼,看來這個虎賁軍,軍心還沒凝成,還真不能抱太高期望。 「我說了,我們的力量不止是槍炮,羅堂遠,再幹點對得起你軍情處所得預算的事,你的黑貓養大了嗎?」 軍事會議結束後,又進入到更為實際的行動會議上,參會人員除了身兼軍令廳總務的范晉,就只有三大情報部門的頭目。 見羅堂遠堅決利落地點頭,李肆沉聲道:「要破湖南當面危局,明面上的手段還是那一招:以攻代守,奪敵主動!但此番形勢不同,我們雖然清楚敵人的大致謀劃,這一記右勾拳,跟福建廣西之敵關聯多深,此事必須摸得徹底!」 羅堂遠等人肅然點頭,這個問題,光靠截拆驛傳文報可解決不了,必須有力度更高的行動。 尚俊有些不甘心:「天地會旗下有不少人擅長幹這事……」 於漢翼也插了一嘴:「黑衣衛裡有不少人,原本是衙門的暗樁,也干老了這事。」 李肆道:「這是軍事,不是尋常民事,去的人都得是兵!」 羅堂遠得意地咧嘴笑了,這就是軍情處的優越感,所有人先是兵,再是情報人員,跟尚俊和於漢翼那一攤人截然不同。 佈置妥當,一個下午連開了三場會的天王府會堂裡,就只剩下李肆和范晉。 「天王,湖南終究只是一面,福建和廣西……」 范晉雖然不是軍師,但漸漸也在參與整個戰略決策,自然能想到眼下這危局的要緊之處。 「康熙來個記右勾拳,我同樣也回敬一記右勾拳,看誰最終能扛得住。廣西無所謂,福建當面,蕭勝改了方案,我也批了,地方給他指遠了點。」 李肆低低說著,范晉兩眼發亮,蕭勝原本的方案就很大膽了,沒想到李肆還要激進。 「清廷和康熙的確有太多棋子可用,可他們的攤子太大,每一處也都是我們的棋子。」 連趕三場會,李肆的信心也漸漸立穩,見范晉頜下胡茬密佈,終於有餘心想到另外一事。 「你還沒把小玉搞定!?」 這話問得范晉腦袋快插到了桌子下,真有那麼容易,自己這半年來還會這般煎熬!? 「人當然得守著本心,即便是死,也不能移志。可有些心結就是多餘的,你啊,不主動伸手,非但你的心結消不掉,還要害得小玉一輩子苦楚,你自己想清楚了。」 李肆說著毫無意義的話,范晉也毫無誠意地點頭受教,兩人心中都是低低歎息。 第三百二十四章 暗箭來往 瓊州昌江金牛嶺下,原本的荒草沃野處已經立起一座屋舍粗陋的城鎮,看起來跟任何拓荒新城沒太大區別,可這城鎮外圍著的一圈木柵,還有若干來回巡遊的兵丁,顯露出這座城鎮的不同。 鎮裡一座屋舍外,一個穿著灰藍中襖,戴著半簷圓帽,蹬著長筒馬靴,看上去像是英華內衛軍官的男子,正操著一口京腔,對一個倚在門邊,低垂頭顱的女子訓話。 「有什麼心結呢,早早消了,跟天王低個頭,說聲軟話,我桂真還能幫著遞遞。嬌滴滴的大姑娘,老是悶在這勞力營裡,也不是什麼好事……」 「茹喜無話可說,一切都是命。這勞力營裡也非茹喜一個女子,天王規矩森嚴,桂大人盡忠職守,茹喜不得好事,卻也沒遇上什麼壞事,這……也就夠了。」 那女子正是馬爾泰·茹喜,低眉順目地婉拒了桂真的「好意」,桂真很遺憾地搖頭走了。 「管領對這婆娘百般照顧,竟還是油鹽不進,太不識趣!要不讓小的們夜裡直接包起來,送到管領床上?」 隨從們迎上來,見桂真皺眉,有人諂媚進言道。 「糊塗!」 桂真一腳將這人踹了個馬趴。 「別當我前頭的話是虛的!這茹喜跟天王的關係可不一般,被丟來昌江時,押送之人專門說了,天王是要給她個教訓!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就是天王的禁臠!」 桂真前半截話是篤定的猜想,後半截是悠悠嚮往。 「她準是拒了天王的好意,被天王發落到這裡,若能勸得她回心轉意,天王歡喜,我的考察期怎麼也能減了一半。」 隨從也都是旗人,聽得「考察期」一詞,也都喜上眉梢,他們都是桂真下人,桂真早些從這個蠻荒之地脫身,他們也能跟著一起回到繁華人間。 瓊州昌江縣這處被定名為「石祿城」的所在,竟是滿山鐵礦,李肆將歷次大戰所得的數萬俘虜,連帶數萬廣州旗人全拉到這裡,造港修路,開礦築城。半年間一座城鎮就拔地而起,同時也有源源不斷的礦石,沿著修好的水泥路,運到西面海港。 李肆並沒有將俘虜全然當作苦力,雖然簡陋些,但所有人還是有吃有喝,有穿有住,也沒多加虐待,甚至勞力每月還有五錢零使銀子。五六萬男女,只有二三百內衛看管,更多是靠桂真這樣從俘虜裡拔起來的人自己管自己。 若是一般監獄,估計已是亂不堪言,可這裡的人都簽了約,算是什麼南洋公司的勞工。漢人三年,旗人五年,就可恢復自由。期滿後願意留在瓊州,還有待墾田地、置業銀子和固定的礦場工作。如果不願,也有回鄉銀子可得。就為這前途,俘虜們也不願鬧事,男人修路挖礦,女人洗衣做飯,這一座新城終日忙碌而有序。 也不是所有人都無異心,跟漢人比起來,旗人待遇低一等,心中愁苦,不少人都動過別樣心思。但這裡是瓊州,方圓千里都荒無人煙,除了昌江縣城和剛剛建起的鐵石港,再無處去得。加之直接管他們的是桂真這些從俘虜裡拔出來的「旗奸」,他們就兩年考察期,期滿後還有大用,壓制起自家旗人格外用心,有心作亂的旗人也難以成事。 馬爾泰·茹喜也走過這一道心路歷程,現在已是心若死灰。桂真對她的誤解,她很清楚,只覺每一個字都如耳光扇下。她倒是有心貼那李肆,可那李肆卻從未把她當回事,自己被丟到瓊州來,茹喜感覺,多半是李肆壓根就沒認真想過要怎麼處置她,結果被手下公事公辦,比照廣州旗人的處置章程,一併劃拉到了這瓊州僻壤。 濃濃挫敗感一直壓在她心頭,就想著日子這般過下去算了,桂真時不時來「勸誘」一番,更像是一根無形的軟鞭,抽在她心口上,更增自憐。 「聽說十四阿哥拜了大將軍,萬歲爺多半是中意他了。」 「十四阿哥領軍去西北,這南面是更沒指望了,咱們大清……唉。」 茹喜正要回屋,一群剛從礦場下工的旗人邊說邊走,茹喜心頭驟然一緊。 十四阿哥!?西北!? 十四阿哥哪有四阿哥那般歷練,那般沉定,那般有男兒一往無前的氣概!?怎麼會選他為大將軍!? 李肆狼子野心,圖謀甚大,絕不會就拘於兩廣之地,為何置他不顧,反而發兵西北!? 萬歲爺……為何這般昏聵!? 吶喊之潮在心底翻騰,茹喜那渙散的眼瞳漸漸聚起精光。 四阿哥,怕是沉到了海底,我怎能如此渙散,自承失敗呢?不,我是馬爾泰·茹喜,我要振作。 茹喜咬緊了牙關,想及之前桂真的一番誤解之語,她低低笑了,這未嘗不是一個起點…… 廣州青浦碼頭,一長串江船排著,正等待碼頭引水員指引入港。隊列中間一艘大號客船上,一裘淡黃群衫身影懶懶打著哈欠,一幅海棠春睡剛覺醒的媚態,引得對面客船上的行客紛紛側目,如癡似呆。小侍女趕緊遮住船窗,對面哀聲頓起。 「小姐啊,二太爺派船你不要,偏要擠在大船上,就算二太爺遣了侍衛,可這般喧鬧,出點事怎麼辦!?小姐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小侍女六車抱怨不停。 「叔爺抱什麼心思我可清楚得很,不定那船就直接把我載進天王府了。聽叔爺說起廣東有諸多變化,正好四處瞧瞧。」 段雨悠將書卷當作扇子輕輕拂著,已到五月,廣東炎熱,行船還有風,現在停下,頓覺酷暑難耐。 「怎麼停得這般久!?不是說青浦是個大碼頭麼?」 段雨悠抱怨道。 「正在行兵船呢,大隊兵丁正在北上,就把碼頭佔了。」 六車看熱鬧看起了勁。 一溜窄身快蛟船自兩列客船中駛過,朝北急行而去,外側客船上,被隔斷視線的男人們戀戀不捨地轉頭,兩個中年人的目光卻緊緊粘在了這溜兵船身上。 「一進廣東,風物真是迥然不同,李肆治下,管制倒是苛厲,可百業興旺,竟是沒見滿地瘡痍。」 兩人中,商人打扮之人年紀大一些,捏著扇子的手骨節寬大,目光更是炯炯有神。 「李大人說了,這李肆尤重工商,皮面看起來自是光鮮,內裡卻不知道有多少腥膻。」 另一人伴當打扮,語氣頗為憤恨,不知道是李衛說到了何事,讓他對廣東格外憎惡。 「這是國政,咱們江湖人就不必細查了,總之我等二人這條命,連帶身邊兄弟,都是李大人周護的,李大人的托付,怎麼也要用心辦到。」 「那是自然,既誇下了海口,必要辦到!」 兩人低語時,兵船已過,客船靠港,下船時,卻被穿著灰黑中襖,頭戴涼笠,上身套著「巡」字馬甲的兵丁攔住。 「你們的辮子執照呢?」 兵丁傲慢地指過來,兩人對視一眼,壓住火氣,掏出過太平關時辦的「辮子執照」讓兵丁查驗。 「你們最好綁在辮子上,不然這一路可有得罪受。」 見兩人是湖南商人,兵丁緩了口氣,還好心叮囑一句。 待過了關卡,裝作商人的那人冷哼一聲,「就這一事,那李肆就該殺!」 伴當卻沒了言語,似乎另有心聲。 深夜,兩個漆黑身影掩在陰影中,朝著白日勘定的天王府摸去,飛簷走壁,穿街越巷,如幽靈一般,很快就靠近了惠愛大街。 「該死!這都是寅時了,為何還這般熱鬧!」 接著兩人發現,即便是後半夜了,這惠愛大街依舊燈火通明,車來人往。若是之前的小巷,高來高去,自是沒什麼影響,可這大街竟有七八丈寬,即便功夫再高,或者有攀索飛爪,也難掩藏形跡。 再看看前方那巡撫衙門,也就是天王府,兩人更覺失算。天王府門前和左右立著的高稈,白日見著沒看出用途,晚上才知是掛大號馬燈的燈柱。不知是燒的什麼,那馬燈光色熾亮,將天王府週遭映得如白晝一般,想要靠尋常手段夜闖天王府,怕是癡心妄想。 「呔!房上小賊,好大的膽子!快快束手就擒,還可給你們三分寬免!」 兩人正在屋頂琢磨,下方忽然響起呼喝,才驚覺自己露了形跡,轉身要退,屋瓦響動,巡差已幾面圍來。 「走!」 兩人沒將巡差放在眼裡,只為這一趟白費了功夫而懊喪。眼見身影飄飄,就從巡差的堵截中脫身而退,卻不想那些巡差舉起粗粗鐵管子,像放禮花似的,蓬蓬射出大團物事,煙塵滾滾,將兩人罩在其中。 「咳咳!石灰!卑鄙!」 「還有辣椒粉……」 兩人怒聲咒罵,身影踉蹌,卻還有餘力跟撲上來的巡差戰作一團。 「江湖人士,身手高強,夜窺天王府!?」 還未天亮,於漢翼來到禁衛署衙,聽取廣州縣典史陳舉的緊急匯報。 「手下兄弟只當是尋常小賊,一時大意,還是被那兩人走脫了。下官正啟動丙級預案,還需於總辦授命封城鎖關。」 於漢翼皺眉沉吟,江湖人物……舊日種種頓上心頭,最早在李莊時先有李衛,後有孟奎,在雞冠山還有嚴三娘。但凡有些身手,總是難防,對方還窺探天王府,所圖甚大。 「不必鎖城,你自按你的章程去查,有發現先告知我,不可妄動。」 於漢翼吩咐了陳舉後,又招來自己手下。 「查最近自湖南入粵的人色,先從新辦辮子執照的人查起!」 湖南郴州府城,車轍沉重的幾輛馬車進了一處鐵坊,車停穩後,下來十來個夥計,見車廂裡還有大堆生鐵,顯然是鐵商的伴當。 「啥時候才能剪了這辮子啊……」 「咱們是黑貓,隱在暗處,這辮子就是遮掩,不想當黑貓了,自可剪掉。」 「切,誰不想當了,咱們黑貓,可不是一般的兵,早晚讓四軍的那些土渣見識咱們的厲害。」 這處鐵坊像是秘密據點,夥計們進了屋舍後,低聲交談起來。 「閉嘴!貓爪子落地,哪會有聲響?我看你們就還不合格!」 一人進了屋,低聲叱責道。 「今次的任務是抓捕那三人中的任何一個,這事我們只是出手人,背後還有大批人馬在支撐著我們行事。我們黑貓的初戰,怎麼也得拿個滿堂彩,三個不想,至少兩個!」 那人話語堅決,眾人都凝神點頭。 第三百二十五章 黑貓白貓抓耗子 「岳超龍以永州鎮為官面掩護,開始編組永州衡州民勇,他侄子岳鍾琪特意遣來的幾個千把很得力,都是跟賊軍數次交手存下來的菁英,深知賊軍底細,有他們把手教導,這些民勇對上賊軍,怎麼也比官兵頂用。」 「可恨湖廣總督滿丕和湖南巡撫葉九思不明大將軍在湖南行事的根底,對捐輸報效之事頗有微詞,還準備上報朝堂打官司,抱怨一省之地要擔如此錢糧。多半是此項錢糧劃了專途,過不了他們的手,沾不到油葷,哼哼……清官清官,真是無官不貪。」 「我李衛就不一樣了,找對主子,埋頭做事,自有一番前程等著。就不知道周昆來和甘鳳池是否能得手,不指望他們能取了那李肆的頭顱,攪得他亂了方寸就好,想想那小賊一臉慘白的模樣,嘿嘿……」 轎子悠悠晃著,轎中熏香冉冉,李衛的心緒也在淡淡香煙中迷離搖曳。 粵式馬車已經在南方普及,有堅固耐用的軸承,有減震明顯的鋼簧,換成驢騾都輕巧靈便,漸漸取代了以前的大小板車。紳宦們開始習慣用新車,可官員們一是避嫌,為表清白,能不用「粵匪之物」就不用,二是轎子才能彰顯地位,那粵式馬車卻是壞了貴賤之分,所以還沒多少官員用。 李衛再來長沙,長沙知府沈寄和他同為胤禛心腹,宅院僕役連帶轎夫都給他備好了,他自然是敬謝不敏。前幾日分派好細作之事,又協助噶爾弼料理好民勇事務後,李衛就暫時清閒下來,坐等南面消息。 今日沈寄邀他去府上打馬吊,估摸著是下面州縣摸著沈寄的關係,要到他身邊活動,說是打馬吊,就是要給他輸錢的,想到這,李衛也覺心如鹿撞,這不是貪,這是人家自送上來的。 轎子起伏,李衛的眼皮也一個勁地向下垂落,就感覺睡意如潮,難以抵擋。 「這幾日可真是苦累……」 他不覺有異,逕直合眼打盹,意識剛剛沉下,就聽一陣人呼馬嘶,然後天地顛倒,竟是轎子都翻了。 「哎呀!該死該死,驚馬了,快看看這位大人是否安好!」 李衛個子高,本就塞得轎子滿滿當當,這一翻騰,就腦袋活動,頓時撞得鼻青臉腫。聽得外面聲響,多半是哪家商人的馬車搶道。一邊齜牙咧嘴抽涼氣一邊心道,這龜孫子是找死麼!連我李衛的轎子都敢撞…… 可李衛沒動彈,有了官身,也懂得自矜了,就等著手下人來扶起轎子,順帶請罪。而那肇事之人,身邊的親兵也該已拿下。他的親兵可是胤禛專門從九門提督隆科多那調來的,到這長沙府的地頭,即便是巡撫親兵,也不會給什麼臉面。 等了片刻,卻只聽到人體摔地聲,始終沒人來扶他,李衛暗道不好,伸腳想踹開轎簾滾出去,卻覺四肢發軟,腦子恍惚,這一踹就軟軟探出一隻腳。 繩子纏上腳踝,一股大力徑直將李衛拖出了轎子,他也是個練家子,不管其他,探手去摸腰間短刃,想割索而逃,一張大網又當頭罩下,左右交纏,將他如王八一般捆在網中。 「再噴點,這傢伙是個強人,得十二分小心。」 此刻李衛才醒悟,轎中的熏香有問題,卻再沒半點力氣。就見三輛馬車擋在道上,周圍十多個漢子圍著,轎夫連同自己親兵全趴在地上,還有弩箭從親兵腦後背心透出,一顆心頓時裂作數片。 他還不甘心,瞪眼打量這些人,想看個究竟,幾柄噴壺般的物事湊過來,噴出密密水霧,灑了李衛一頭一臉,他側臉甩頭,沒甩兩下,偌大頭顱就低低垂下。 「撤!」 那群人裡像是頭目之人一聲令下,這些人從屍體上拔了弩箭,將李衛拖上馬車,三輛馬車絕塵而去。從馬車撞轎開始,殺人抓人不過二三十息時間,馬車行得遠了,周圍道上那些看呆了的行人才驚呼出聲。 「該是拍花賊的伎倆,抓我容易,要把我帶出長沙城,做夢……」 李衛只是裝昏,就想著待機脫困,馬車一路疾馳,像是直奔城門,李衛心中冷笑。之前他遣細作去廣東,怎可能沒想到李賊也會派人打探消息?長沙城守營早得了諭令,要嚴查來往人色,捆著他這麼大個活人,就這般出城,真是癡心妄想。只要阻得一時,這幫當街劫人的賊匪就要露了形跡。 沒多時,馬車果然緩了下來,該是到了城門處。李衛正暗自心喜,馬車卻並沒停下,一陣顛簸,已出了城門。 李衛只覺匪夷所思,正待聚氣噴出嘴裡的臭布呼救,卻聽外面一人道:「拿好沈寄的名刺,韃子官府盤查,你們就得靠這個脫困。」 李衛驚得岔了氣,卻又不敢咳嗽,一口氣壓回胸腔,幾乎憋出內傷。先是在他轎中下迷香,再又取了長沙知府沈寄的名刺,以其名義出城,這賊匪怎可大能到如此地步!? 馬車出了長沙城,李衛已經確認,自己是遭了李肆的毒手。他還不甘心,這湖南經年羹堯調理過一番,不管是綠營汛塘,還是州縣哨防,都整肅有力,他就不相信,這來歷不明的馬車,還有什麼伎倆,能徑直穿州越縣,把他劫到廣東去。從長沙到廣東,這一路可遠著呢。 可一路向南,也將他的期望一個個打碎,湘潭、衡山、衡州、萊陽、永興,陸上馬車連換,水路快蛟船接力,日夜兼程,不過兩天時間,他就從長沙被拉到郴州。當他從馬車上連人帶網被拖下來時,還覺得自己是在長沙府城自家宅院裡,猶自剛剛睡醒,正準備去赴沈寄的牌約。 這一路太不可思議了,商人提供車船食水,綠營汛塘視而不見,甚至還有軍鋪幫著換馬,絕無一人盤查,直讓李衛懷疑,湖南已是李肆的湖南。 可終究還是在湖南,眼見行程在郴州戛然而止,李衛又生起一絲希望,湖南終究是朝廷的湖南,你們這幫賊匪,現在怎麼也再難越過吧。 轟轟…… 隆隆炮聲驟然響起,驚得李衛在網中大蹦一下,炮聲!? 「黑貓繳令!」 抓他的賊匪頭目向誰報告著,這兩天披星戴月,嗓子也已經啞了。 「不錯不錯,你們黑貓真是開門紅啊。」 是一個年輕人的嗓音。 「沒有白貓的周護,哪能這般容易,還是羅總辦調度有方,我們這一路竟沒遇著半點麻煩。」 黑貓頭目這話也說到了李衛的心坎裡,更勾起了他的莫大疑慮,這是怎麼辦到的?抓他的是黑貓,那白貓又是誰? 那羅總辦嘿嘿一笑:「不是這傢伙很受天王重視,也不至於讓咱們各方都出盡了全力,可不止是白貓在行動,甚至新立虎賁軍攻郴州,也算是策應你們。」 聽到「攻郴州」,李衛差點暈了過去,這炮聲,竟是賊軍攻到了郴州城下!? 就在網裡,李衛被扣上了拇指銬,腕銬,腳鐐,一番束縛,讓他再難動半分,這才撤去了網,李衛終於能跟這「羅總辦」面對面相視而立。 「今番我輸得不冤,就不知道,那白貓到底是哪路英雄。」 李衛蔫蔫地嘀咕著,他是不相信李肆有這本事,可以直入湖南抓到他李衛,背後肯定有高人指點,聽起來就該是那「白貓」。 「白貓黑貓,不是什麼英雄,就是抓耗子而已,不值一提。」 羅堂遠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李衛,同時心中也鬆了一口長氣,事前估測,抓到李衛的可能性只是五五之數,而要將他從湖南腹地長沙帶出來,更是難上加難。卻不曾想,他軍情處與禁衛署、天地會三方合力,將湖南當面資源壓搾出來,竟然真辦成了此事。 這李衛一直是李肆忌憚之人,深知根底,行事狠厲,還只是胤禛門客,就能有如此能量,在湖南攪和出了這番局面,若讓他繼續往上爬,不知會對英華造成何等損害。此時清廷和康熙在湖南施出的右勾拳,到底在福建還有什麼招數配合,從這李衛口中也能摸出一二。 所以李肆要羅堂遠行暗中一手,將李衛擒拿到手,如果真拿不回來,逕直殺掉也好。千里劫人,這事難度確實太高,李肆也沒抱太大希望。 軍情處、禁衛署和天地會手下各有一支隱秘行動隊,都是干暗中刺探和劫殺之事的行家,但要深入敵境,抓的還是高級官員,禁衛署和天地會的人就不怎麼頂用,必須得出動軍情處的黑貓。這支從青田老司衛裡選出來的精銳,受足了各類訓練,被養得心氣十足,如今終於顯出奇效。 光靠黑貓可辦不成事,相比之下,白貓更為重要,可李衛這一問卻是沒理解白貓的本質。白貓確實是一個人,但卻沒什麼大能,只是羅堂遠手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負責統合三個情報機構的資源,黑貓之所以千里而行毫無阻礙,就是白貓居間調度。 為此一事,軍情處、天地會乃至禁衛署所關聯的工商總會都用足了勁,黑貓不過十多二十人出手,背後卻是成百上千人在支持。如羅堂遠所說,虎賁軍攻破宜章,直逼郴州,目的之一也是接應黑貓。 李衛下意識地保護自己:「我李衛不過是區區參贊,無權無職,抓得我又有何用……」 嘴裡說著,他還在想,周昆來,甘鳳池,你們可一定要得手,等那李肆亂了,再來救我。 羅堂遠呵呵一笑:「有沒有用,不由你自己做主。」 李衛被拖了下去,黑貓頭目一臉慚色道:「噶爾弼不似李衛,身邊人跟湖南當地全無瓜葛,不好下手……」 羅堂遠翻白眼:「你們黑貓還真敢想!真有那本事,何不乾脆讓你們去北京抓韃子皇帝了?」 剛被拖出帳外的李衛隱隱聽到話尾,一個寒噤徑直打進心底深處。 第三百二十六章 直到膝蓋中了一箭 這個時代天上沒有衛星,身邊沒有電台,若是只殺人,倒還像槍炮一般,直接把殺手當槍彈炮彈打出去坐等結果就好,若是要抓人,抓容易,回來卻難。 李衛被丟進監牢時,還沒完全回過神來,就覺自己不僅在夢中,還是在演義中。直到對面有人喚了一聲,這才頭皮發炸,完全醒透。 胡期恆!? 李衛驚聲問:「你怎會……」 胡期恆苦笑:「李兄這般大能,也遭了毒手,我一介書生,小小道員……」 跟李衛相比,胡期恆這個老在外面跑,又沒受什麼特別照護的兵備道自然是一塊軟肉,黑貓派出一支小分隊,趁著這傢伙在郴州巡視之機,逕直闖衙劫走,關在這郴州城外的營寨監牢裡,這已是第二天。 想到自己跟李肆這幾年的恩怨來往,李衛一顆心不斷朝下沉去,像是砸在一處翹板上,將另一絲期望越托越高。 「別以為你就得逞了,周甘二人可是不世英雄,之前激將得逞,他們怎麼也得取了你的狗頭!」 這期望就像是一盞明燈,在李衛那已陷入昏黑一片的心中點亮。 廣州城南,悅來客棧,數百兵丁正圍得客棧水洩不通,全是灰衣巡差。 「周昆來,甘鳳池,你們已經被四面包圍,再無退路,速速自縛請降,否則槍彈無眼!」 廣州縣典史陳舉把著一個鐵皮喇叭,朝客棧高處高聲喊著。 三樓上,扮作商人的周昆來咬牙切齒:「怎麼可能!?我們就去探了一趟路,怎麼就能露了形跡!?」 扮作夥計的甘鳳池下意識地摸摸腦後辮子,嘴裡沒說,心中卻道,多半就是這辮子惹的禍。這一路行來,就因為這辮子,在太多地方留下了痕跡,早知如此,就該剃了這累贅物。可真剃了,到時又該怎麼在江南立足?前次是被身邊人出賣,今次又是被辮子拖累,真是何苦來哉。 沒注意到甘鳳池的神色,周昆來探頭看看樓下情形,恨聲道:「之前你就不該放走三樓的住客,挾住他們,咱們怎麼也能逃脫。」 甘鳳池搖頭:「全是老百姓,怎可無辜牽連?平日訓導門中弟子,講的都是俠義之道,為人師者,更要以身作則。」 周昆來怒道:「不定就是那些人投告我們!」 兩人對視,片刻後又同時歎氣,都不是尋常人物,知道現在可不是吵架的時候。 「拖,拖到夜色升起,總有機會。」 最終兩人點頭,定下方略。 「上!敬酒不吃吃罰酒!注意嘍,於總辦交代,一定要活的!」 眼見天色將暗,陳舉再無耐心,一揮手,上百巡差湧入客棧,片刻後,就聽得呼喝連天,樓板轟響,塵土四溢,已是跟那兩人戰成一團。 周甘二人據著高處,又是身手高強,那些巡差即便披著籐甲,舉著籐牌,在兩人面前也如幼兒一般無力,舉手投足之間,一個個巡差摔下樓梯,跌得頭破血流。 接著上來的巡差就多了花樣,舉起之前那種粗粗管子,蓬蓬射來大團煙霧,兩人卻是早有應對,扯起門簾一陣猛揮,將煙塵驅了回去,嗆得那些巡差幾乎快咳了血,狼狽地再度退卻。 兩人正戰得心氣高揚,第三波上來的人變了模樣。雖還是灰衣,卻套著鐵盔鐵甲,手裡端著帶長長尖刺的火槍,不待分說,一陣排槍轟來,將兩人藏身高處打得木屑橫飛。 「再要頑抗,下一輪就將你們打成篩子!」 這隊火槍兵的頭目厲聲呵斥著,周甘二人心中透涼,身手再強,總也擋不住槍彈。 樓外是數百人敵軍,樓下是數十火槍兵,周甘二人無奈地束手就擒。 兵丁上前來扣鐐銬,周昆來還不甘心,身手一晃,那兵丁就跌了出去,身上的火槍也到了他手上。 槍口剛剛瞄向那頭目,轟的一聲,周昆來膝蓋綻起血花,人也撲倒在地。 幾乎就在同時,甘鳳池也動了,人已撲到那頭目的身前,雙手展作鷹爪,就要將此人挾住。 蓬聲悶響,那頭目轉腕,揚起槍托,另一手又拔出了一支短銃,就跟甘鳳池的鷹爪來了記硬碰硬,兩人同時後退兩步。 「好身手……」 甘鳳池十指疼痛欲裂,心頭也狂震不已,這個巡差頭目可非一般人物,槍托揚起的時機和力道把握得再精當不過,竟然也是個練家子。 「好膽子……」 那頭目也是個中年人,冷聲應著,另一支短銃指住了甘鳳池。 「閣下是哪路英雄?」 甘鳳池只覺難以置信,此人身手估計不比他差多少,之前也該是號江湖人物,為何會甘心當個普通的巡差頭目? 「佛山蔡勇,不是什麼英雄,不過是在戰場上被一箭射中了膝蓋的老兵。」 這頭目淡淡說著。 看看正躺在地上抱膝慘呼的周昆來,甘鳳池暗歎一聲,抱頭跪地,再不反抗。 「老蔡,果然還得靠你出馬!」 周甘二人被押了出來,陳舉朝蔡勇蹺起大拇指。 蔡勇微笑道:「要謝還得謝於總辦,更得謝天王,咱們這些老兵,總還有可用之處。」 陳舉點頭:「還是天王遠見,知這一城總有尋常巡差難以料理的硬茬,用你們組了特警隊,今日可顯了奇效。」 蔡勇歎氣:「可這般活計,也不是天天都有啊,就時時憋著等狀況,還真不如我那族侄在戰場上撒歡來得爽快。」 陳舉笑道:「聽說那飛小子已是一營指揮使了,真是前程遠大。」 蔡勇搖頭糾正,可那絲驕傲依舊沒能掩住:「只是代指揮使而已,還掛著右校尉的銜級呢。」 接著蔡勇道:「這兩人身手雖然高強,但也不是什麼超凡入聖之輩,天王為何對他們青睞有加?」 陳舉聳肩,這事他也很奇怪,之前他只查到這二人的下落,卻是禁衛署查到了他們的真實身份。說起來還拜最近禁衛署抓到不少北面細作所賜,很快就知道這兩人的底細。 於漢翼佈置抓捕時,特意交代說,天王要活的,讓陳舉頗為犯難。還好靠著蔡勇的特警隊,生生震懾住了兩人,雖然傷了一人,結果還算圓滿。 「周昆來不熟悉,可甘鳳池……居然被李衛拿來用了,歷史崩壞得真不成樣子啊。」 天王府,那個崩壞歷史的肇事者正無一絲自責地吐槽。 原本還想著去審訊甘鳳池,順帶說服這個江南名俠為自己所用,可來自郴州的急報,將李肆的心緒引到了更重要的方向。 原本李肆對軍情處出動黑貓抓人的期望,就只在能抓到胡期恆的地步,李衛畢竟人在長沙,要抓回來,困難太大。卻沒想到黑貓白貓聯手,三個情報部門也由此完美協作,最終辦到了此事。另外兩人,噶爾弼是不太可能抓到,此人也無特殊之處,殺了自還有替代者,而岳超龍是帶兵在外,難以下手。 李衛和胡期恆都抓到了,羅堂遠連夜審訊,李衛嘴硬,一時半會還撬不開,胡期恆文人一個,受不得苦,能招的全招了。此人雖然所知有限,但與噶爾弼合謀期間,對噶爾弼身後撫遠大將軍胤禎的佈局也知得一鱗片爪,再跟福建當面的跡象比照,李肆頓時心裡有了底。 「拿湖南民勇來當前鋒,還真當他們個個都是膝蓋中了一箭,只好隱居鄉間的冒險者麼?」 接著再收到虎賁軍已經突入郴州府城的呈報,李肆心中大定,既然清廷要在湖南動手,他就用上一貫的招數,搶先攪亂湖南。 只是虎賁軍剛剛成軍,戰力的確讓人憂慮,郴州府城之所以這麼快攻陷,全靠這段時間天地會和軍情處在湖南下的功夫,策反了郴州城守汛的千總,在虎賁軍炮轟郴州時直接開了城門。虎賁軍入城時,跟據守在知府衙門的數百民勇對戰,竟然費了兩三個時辰才收拾乾淨,而且還出現了上百人死傷。 即便民勇用上了燧發槍,可未經訓練,士氣也不算太高,打出幾乎快一比三的傷亡比,換在另外三軍,已是敗得不能再敗。要知道英華立國,歷場戰鬥下來,傷亡比都在一比十以上,這幾乎已經成為英華官兵衡量戰果的標準。 孟奎來信請罪,李肆安撫了他,但接下來的實戰,李肆還真沒辦法完全依靠他。虎賁軍攻陷郴州,估計已經捅了清廷的馬蜂窩。同時李衛和胡期恆莫名失蹤,噶爾弼驚惶惱怒,肯定會以所聚的數萬民勇,再加上湖南綠營,傾盡全力反攻郴州,那將是一場惡戰。 「速調龍驤軍回援!」 李肆作了決斷,必須將北面力量的力量加強一些,否則頂不到正戲開場之時。可龍驤軍已深入廣西,全軍而回,至少要十天,這段時間,靠不了孟奎,靠不了那些初出茅廬的營頭,就只能靠那些出身青田司衛的基層軍官了。 「郴州,必須要守十天,甚至半個月。」 李肆的手指點著輿圖上的郴州,這個目標能否實現,他著實有些拿不穩。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人心何所依,忠義何所寄 「我決定了!」 馬車上,麗人素手交拍,眼中透著決然光色。 「如果叔爺把黃埔書院的藏書樓給我,我就答應……」 小侍女六斗驚呼:「小姐!為了書,你連自己也要賣出去嗎!?」 段雨悠呸了一口:「想什麼呢!我就答應見那小毛頭一面,僅此而已!」 六斗再次驚呼:「那藏書樓可有快十萬本書呢!十萬本!小姐,就賣一次會面,二太爺願賣嗎?」 段雨悠錘起六斗:「你這沒心沒肺的死丫頭!小姐我可是無價的,怎地就賣賣賣說個不停!」 主僕正在嬉鬧,就聽得喧囂之聲漸起,不多時馬車停下,侍衛在外恭聲道:「小姐,新會到了。」 戴好面紗斗笠,主僕二人下了馬車,視野就淹沒在一片五彩斑斕的光影中。 巨大的桅桿式路標已成一片喧鬧集市的中心,「崖山向南,新會向北」的兩面豎旗迎風招搖,沒來得及看北面不遠處的新會城牆,段雨悠先注意到圍著新會的矮牆,一丈高左右,綿延好幾里,看起來該是用來隔絕新會的,每隔百多步還建有炮台。可這牆卻是五光十色,每隔十多步就有一幅色彩鮮艷的圖畫。 段雨悠最先看到的是幾幅猩紅主色的圖畫,定睛看去,不由胸口一陣翻騰,那猩紅竟是人血,如江河瀑布一般橫貫畫面,無數人頭殘肢點綴其間,正見到無數剃著金錢鼠尾辮子,凶神惡煞一般的兵丁,提著人頭,踩著屍體,身後的城門寫著「太平門」三字,赫然是廣州景象。 「李成棟反正後,廣州歸於南明永歷帝治下,六十六年前,清兵攻廣州,自二月戰至十一月,因有內奸出賣,最終破城,全城軍民都被屠盡,珠江為之變色……」 不少人正沿牆觀畫,甚至還有說書人在講畫上的故事,段雨悠心中一震,也被那說書人牽著,一幅幅畫看了下去。從廣州到肇慶,再到佛山,之後又到了新會,見到的是滿城軍民跪伏,然後排隊剃髮。 等看到李定國攻新會,新會人據城堅守,無糧時煮人以食,眾人都覺胸腹翻江倒海,小侍女六車指著那畫上正被兵丁架起,要朝沸水滾滾的鍋裡丟去的小女孩,惶急地問:「她活下來了嗎?活下來了嗎?」 這畫太生動,太逼真了…… 段雨悠閉目,只覺再難看下去,更沒心思回答六車的蠢問題。 「咦!是琉璃拼成的呢。」 六車像是想阻止畫中那樁慘劇,伸手去碰畫,然後有了新發現。 「往日就說韃子殘暴,漢奸無恥,還沒什麼感覺,今日才知,這兩伙人都該死!死上千遍萬遍!」 六車的反應跟其他人沒有兩樣。 「戰火一起,生靈塗炭……」 段雨悠卻是低低歎道,罪惡的還是這戰火本身,哪邊都沒差,她可讀過書的,之前紹武和永歷兩帝在三水還不是打得不可開交。 「唉唉,別亂劃,這畫旁的空牆就是專為諸位留名的。」 見有書生模樣的遊客興致大發,掏出廣東已經流行的硬墨筆,就要在畫上來個「某某到此一遊」,說書兼導遊趕緊攔住,將他導向旁邊的空牆,那上面已是密密麻麻的留名,就剩些邊角。 瞧瞧十里長牆,這樣的留名牆幾乎佔了一半,段雨悠也不由抽口涼氣,來這新會「觀光」的人,怕該有百萬之眾了吧。 「準是我那叔爺幹的好事,這等豎起靶子,同仇敵愾之舉,還真是匯聚人心的良策。」 段雨悠正浮想聯翩,一聲炮響,嚇了她和周圍遊客一大跳,六車更是急急來牽自家小姐,還以為是要打仗了。這可不是風景勝地,不遠處就是新會縣城,就是戰場。 「去看下一場,誦書換糧,諸位跟上啊,慢了就看不到了。這炮聲是在提醒他們該登台了,不妨事的。」 導遊帶著眾人上了一處高台,段雨悠也拖著心中惶惶的小侍女跟著去了。上去後正見到半里外新會縣城的城門樓上,一群服色頗為怪異的人剛剛露面,說怪異是不類常人,但細節卻看不清楚。 「租千里鏡啦啊,十文錢而已,對面情形可看得再清楚不過……」 有小販開始招攬業務了,段雨悠一揚下巴,六車趕緊掏錢租來。就著千里鏡看去,段雨悠喔的一聲,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為真。 那還是人嗎?一個個形色佝僂,衣衫襤褸,不少人還披著床單,掛著布條,大剌剌地在城頭端坐,展開手中書卷,正氣凜然地念了起來,字正腔圓,竟還真是讀書人。 「他們為何唸書啊?」 六車在一邊呆呆地問。 「不唸書,這邊就打炮,你看城牆上那些坑坑窪窪的印子,那就是之前某天他們荒廢了這活計,被轟了十多炮,新兵營還擺出了攻城的架勢,嚇得他們趕緊又出來唸書。」 導遊盡職地解說著。 「為何唸書就不打炮了?聽說英華大軍所向披靡,什麼城都攻下來了,這小小新會縣城,為什麼還擺在這裡圍著?」 六車就像是個好奇寶寶,一口氣吐出無盡的問題,周圍眾人都呵呵笑了起來,攻下來了,大家還怎麼能親眼見到這些禽獸不如之人的嘴臉呢。 「那是……天王仁義嘛,終究是老百姓,終究是讀書人,不願加害於他們。」 讀書人念著官腔,段雨悠擰了六車一把,讓還不罷休的小侍女住了嘴。 「真正的新會人,即便有糧食接濟著,怕也早沒力氣上城頭唸書了,城門樓上這些人中氣十足,一點也不像吃過苦的樣子,是從哪來的?」 「噓,低聲些,那都是袁總辦雇來擺樣子的,新會城裡,除了幾個死硬書生還跟著那個教諭在床上挺屍,其他人早就跑出來了。」 眾人津津有味地看著這奇異景象,角落裡卻有這樣的對話,段雨悠隱隱聽到,莞爾搖頭,果然如此。 從高台下來,在那路標大桅下的集市閒逛,滿目全是各類家譜、紀事,說的全是明清交際時新會縣城的樁樁事跡。 「四孝烈秘聞啦,廣州精巧軒限量版,兩錢銀子一套,只有九百九十套啊,來晚就沒了啊!」 「清韃暴行錄,剛剛出爐,獨家紀事,先知先曉先潮啊,四十文一本!」 「黃秀才驚湯記!祖輩親口敘事,絕對真實!黃家後人賣祖背宗也要揭露的醜陋往事!」 呼喝聲不絕於耳,竟都是將新會舊事當作街坊秘聞一般販賣,還不止如此,還有賣各類跟當日新會圍城有關的舊物,直讓段雨悠和六車瞠目結舌。 「就是這家!藉著賣煮人湯鍋的名頭,暗中在賣什麼新會女兒香的酒肉之食!」 接著一人引著一隊巡差匆匆而過,闖入一家店舖。 「新會是人心敗壞,可這英華新國,卻更是糜爛人心!」 段雨悠還未及憤慨,不遠處一幫人卻是義憤填膺地斥責著,見這幫人瓜皮帽下還露著辮子,辮子上綁著的執照再醒目不過,周圍還有灰藍制服的兵丁看管,頓時醒悟這幫人是被抓的滿清官員,正在這裡接受「再教育」。 「陳憲台說得是,那李賊搞這一出新會大戲,看似恥笑我大清子民的忠義,卻是自顯其敗壞綱常人倫的無恥!」 「可歎愚民如斯,卻像是都受了他的蒙蔽,瞧,一個個都恥於說起我大清,唉……」 「這般愚民,到時朝廷大軍南下,就該盡皆誅殺,一個不留!」 其他人紛紛應和著,最早憤然出聲的陳元龍卻不言語了,他跟這些滿清文官都屬於死硬派,跟英華絕不合作。現在被拉出來進行「再教育之旅」,一路多有感慨,卻漸漸顯出心底的不同。在他看來,英華李肆這一手非但不蠢,反而很高明,但這是就李肆的立場而論。那李肆將人倫和忠義對立起來,從而嘲笑忠義,看似也標榜忠義,骨子裡卻是另行一套。看他在廣東行事,竟是廢了人心之防,以錢貫通天下,這般作為,不僅是大清之死敵,更是他們儒士之大敵。既然是儒士之大敵,那就是華夏道統之敵。而身邊那些碌碌之輩,卻只能看透第一層。 「嘴巴一張,天地都可吞下,你們也就這本事了,走走,下一站是崖山,就不知諸位是否準備好了罵人的話。」 看管他們的兵丁頭目早就聽慣了這類言語,一點也不在意,引著他們朝南行去。 「小姐,咱們還去崖山麼?聽說那裡立了一座萬人殉海像,壯麗得很呢!」 六車興致勃勃地問,段雨悠卻是暗翻白眼,這丫頭就當是看熱鬧呢。 可瞧周圍眾人都是一臉看熱鬧的興奮勁,段雨悠搖頭歎氣,心道叔爺啊,你們搞的這一出,是不是方向偏了?忠義之事可是大雅,怎麼能搞成市井粗俗之類的東西?就不怕亂了人心,到時反而不知什麼是真正的忠義? 「我謝定北對英華的忠義,上天可鑒!」 湖南郴州府城,謝定北擲地有聲地說著,可眼眉卻依舊低低搭著,跟一直佝僂成蝦米狀的身軀搭配,這話的靠譜程度,在座諸人都給了不足三分的評價。 換作何孟風,這話再順當不過,可作為戰場上抓到的綠營高官,現在又以虎賁軍後營代指揮使的身份,要搶下此戰要害之地的守備任務,用這話表決心,怕是適得其反…… 似乎謝定北也意識到了這點,腰肢再佝僂了三分,就只擺出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勢,再不多話。 既然李肆將他擺到了這位置上,而且不管是在黃埔講武學堂,還是在福建前線,謝定北的表現也還算不錯,虎賁軍代統制孟奎覺得還是該給他起碼的信任,至少也得說清楚拒絕的理由。 剛要開口,部下來報,西面三十里處出現大股敵軍,至少不下萬人,看服色既有民勇,也有清軍。 「形勢緊急,也再不能因營頭本人的問題,亂了全軍的佈局。」 孟奎低歎一聲,暗自轉了心思,現在大敵當前,謝定北是否可靠這個問題,就只是小小細節,姑且壓下了。 五月初七,虎賁軍攻佔郴州府城三天後,清軍大舉反攻,張應領前營守西面,韓再興領左營守北面,何孟風領右營守城牆已經殘破不堪的南面,謝定北領後營守壓力最小的東面。 郴州大戰打響,英華軍一方是新成立的虎賁軍,而清軍一方的主力,也是以全新面目出現的湘勇,這一戰勝負難料,英華上下,從沒有這般忐忑過。 第三百二十八章 悲觀的開場 「讓基建部在連州構築炮台和溝塹,以防不測。」 李肆很不習慣造炮台的家裡蹲戰術,可接郴州急報,湖南幾府民勇在永州鎮標的統帶下圍攻郴州,他心裡也沒底了。虎賁軍萬一失利,韶州還有王堂合的黃岡山炮台營充當第二道方向,連州方向卻是一處空隙。若是龍驤軍回援不及,讓湖南兵從連州打進英德,還真是要陰溝裡翻船。 讓李肆悲觀到為虎賁軍失利準備後手的原因,並非全來自虎賁軍自身,羅堂遠呈上的一些繳獲物,讓他對虎賁軍當面之敵有了新的評估,由此也明白自己之前對虎賁軍的指責很成問題。 此刻李肆手裡正擺弄著一件東西,對面的田大由臉上滿是複雜的感慨。 「竟然用青銅來造燧發機,還用鐵絲當槍簧,湖南也真是有巧匠啊。」 英華各軍現在所用的火槍燧發機,最初出自田大由的設計,到現在已經改進了好幾代。靠著提升的材質和工藝,構造更趨簡單,可靠性更高。但湖南工匠照貓畫虎,竟然拿青銅和鐵絲山寨出了英華式燧發機,田大由自然很不甘心。 「也別高看了他們,樣子造得像,用起來卻不是一回事。」 羅堂遠拿起一枝火槍,槍柄還是那怪怪的杖頭狀,鼓足了勁才扣動扳機,槍身也晃了起來。 這是虎賁軍打進湖南時繳獲的民勇火槍,當地鐵匠因地制宜,用青銅造燧發機零件,用鐵絲代替槍機鋼簧,可靠性不說,人機效能也奇差無比。槍管材質和鍛造工藝如舊,再加上傳統的粉狀火藥,射程和威力不比之前的火繩槍強多少。 可這種山寨火槍畢竟是種進步,比以前的火繩槍好用太多。虎賁軍在進攻郴州府衙時付出了百人傷亡,由此傳遞出一個無比危險的信號,在「湖南四人幫」的推動下,湖南民勇掙脫了官面上的束縛,開始學習英華軍的先進技術。 兩方的差距是整體的,湖南民勇背後又沒有佛山鋼鐵和東莞機械,沒有李肆幾年積澱下來的火槍戰術經驗,更沒有一個已具雛形的士官群體掌控基層。但十倍之敵,手裡的兵器升級換代,這壓力可非同兒戲,這就是李肆不敢將所有希望寄托在虎賁軍身上的原因。 「連州是要防,但虎賁軍也不至於那般無能,他們手上的傢伙可是全新的。」 田大由看出了李肆的憂慮,以自己所熟悉的方向安慰著他。 「天王放心,營以下官兵的士氣都很高,我看不比其他三軍差,說不定這一戰也能出個獨名營。」 羅堂遠親眼目睹虎賁軍攻城,覺得形勢不至於那般惡劣。 「士氣就是人心,怕的就是湖南的人心。」 李肆嘴裡嘀咕著,一提到湖南民勇,自然就想到湘軍,這是心理陰影。虎賁軍能不能頂住,不僅關係到韶州安危,還關係到下一步的行動。可正手側手都撒出去了,現在就只能坐等局勢明朗。 郴州東門外,幾道胸牆剛剛立起,虎賁軍後營甲翼下的目長江求道正擦拭著自己的火槍。烏沉沉的槍管,硬而厚實的槍托,整枝槍還散發著一股剛出廠的異味,那是煙火加油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拇指一掀,藥池蓋卡噠彈起定位,這是道保險。扣動扳機,回力靈敏而有韌勁,藥池蓋彈回。再將龍頭扳起,扳機朝前微微一彈,這就是待發狀態,江求道感歎著工匠的精巧用心,再不是之前要撥動多餘保險的設計。 指頭在槍口轉一圈,滑潤無比,將槍刺插上,比劃了個突刺的動作,江求道滿足地低歎口氣,總算有枝可以枕著睡覺的傢伙了。剛從鷹揚軍調到虎賁軍時,發到手上的居然是枝由綠營鳥槍改造,被官兵們稱呼為「雀槍」的玩意,彈丸都得自己磨,槍刺套筒也扣不上槍口,就靠著那鄙陋玩意,從宜章打到了郴州。 永歷式火槍,這是佛山製造局步入正軌後生產的第一批制式火槍,成軍時臨時拼湊各類火槍的虎賁軍因禍得福,最先換裝。槍長四尺,加上一尺半的槍刺,高出人一頭,雖然比之前的火槍短了半尺,射擊卻更舒適,拼刺更靈便。整槍重大約八斤,也比以前輕了一斤多。 隱隱聽到西面南面炮聲轟鳴,槍聲如雨,江求道抱住愛槍,頗為遺憾地歎了口氣,清兵從西面南面攻來,之後多半還要攻北面,他們這東面卻是一直閒著,這槍再稱手,卻是沒用武之地。 「翼長!」 手下人踏步致敬,江求道懶懶地起身,馬馬虎虎行禮,來人是他的哥哥江得道,現在已是左副尉代翼長,跑到他這一目的陣地上,顯然是不放心他這個弟弟。 「江求道!別這般懶懶散散!敵人打上來了你也這模樣麼?」 江得道叱責著自己弟弟,後者很沒誠意地低頭認罪。 「可不是我故意挑你刺,既然是我弟弟,就得拿出你比別人都得力的樣子來!」 見弟弟一副叛逆模樣,江得道恨鐵不成鋼地嘮叨。 「知道啦,好歹我也是這一翼的聖武會導師,現在不是沒敵人麼?兵法雲,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現在就得讓大家盡量鬆弛,等開戰了才能把勁繃足。」 江求道不軟不硬地頂著哥哥,周圍士兵們都低低笑著,兄弟倆鬥嘴可是例行節目了。 「不進天刑社,就在聖武會裡轉著圈子,真是不上進!」 不如弟弟口舌靈巧,江得道只好轉移話題。 「聖武會那番道理足夠啦,咱們當兵的,除了精忠報國,還要懂那麼多幹嘛?什麼天道,等要當官,或者是唸書的時候再去琢磨吧。」 江求道嘟噥著,江得道鬼火亂冒,卻一時又講不出什麼大道理。 眼見這一場口角又將以哥哥敗退告終,東北面忽然傳來爆豆般的槍聲,等到緊急告警的牛角號聲響起時,營部的傳令兵已經找到了江得道。 「蘇仙嶺發現韃子官軍,正拖著火炮,意圖在嶺上架炮轟城,你部立即攻上蘇仙嶺!驅逐敵軍,就地堅守!」 命令很緊急,江求道很冒火。 「早就跟那謝參將說過要占蘇仙嶺,他偏不幹!說什麼兵力不足,不能分散,現在可好,被打了當頭一悶棍!」 所謂「謝參將」,自然就是後營代指揮使謝定北,營中基層軍官對這個營頭都不怎麼感冒,連帶他的決策,也諸多腹誹。 抱怨歸抱怨,命令卻不能違背。蘇仙嶺離郴州城不過三四里遠,即便是清廷老炮,架上蘇仙嶺,也會對守城的虎賁軍造成重大威脅,畢竟虎賁軍現在只有輕便的八斤小炮。 事態緊急,江得道招呼起部下,三百多人成行軍隊列,朝東北蘇仙嶺急急奔去,嶺上槍聲更密,那是營部游哨正在阻擊清軍。 蘇仙嶺不高,江得道這一部很快衝上頂部,然後就見百步外的坡下,赫然是一片密密麻麻的人潮,讓江得道的頭皮也發了麻,更遠之處還有十多輛木架大車,都拖著千斤以上的大炮。 「各哨列雙疊橫陣!飛天炮,最遠距離轟!突擊兵,掩護游哨退下!」 江得道幾乎是下意識地下達了一連串命令,這起碼有兩三千清軍,隔著百步鳥槍小炮打著,把營部十多名游哨壓得抬不起頭來。 全身甲冑的突擊兵冒著槍林彈雨衝上去,舉起盾牌,遮護游哨後退,咚咚悶響聲裡,飛天炮射出的開花彈從他們頭上掠過,在百步外上空炸開,頓時將遠處人潮盪開好幾團空隙。 接著坡頂蓬蓬兩道排槍如連綿浪潮,將兩波槍彈潑灑而去,百步外的清軍當面濺起一條清晰而整齊的血線,至少六七十人當場栽倒,嚇得這些清軍如退潮一般倒捲而去。 「這起碼是十倍之敵啊!」 槍口還冒著青煙,士兵們下意識地擊出了第一道排槍,然後才看清自己面前是兩三千敵軍,心頭都震撼難平,眼珠子也瞪得快冒了煙。 「十倍怕什麼!?這種豆腐渣,百倍都不足懼!」 江求道呵斥著自己的部下。 「這是官兵,來多少都是菜!就是小心他們的炮,神槍手呢,等會爆了炮手的頭,看他們敢不敢對著咱們轟!」 江得道也在整理著一翼部下的軍心。 從翼長到目長,都是有實戰經驗的老兵,套路也已經演練熟悉。整翼人馬再向前壓出百步,逼得清軍退到一里之外,所有人都在軍官的呵斥下,拚命地挖溝砍樹,沿著江得道劃下的線條開始堆砌胸牆,這是防守戰的基本功課。 清軍反應很快,不等江得道這一翼人馬完成胸牆,又開始了衝擊。他們不敢架大炮,怕來不及轉移,被來援的英華軍衝擊奪走,就用小炮一陣狂轟,再衝上鳥槍兵和弓手,在百步外拚命射擊,這老一套戰術不僅毫無所得,還在飛天炮和排槍的夾擊中丟下上百具屍體,不得不老實下來。 部下們都在歡呼,江得道卻皺起了眉頭,他看到了清軍正分出人馬,朝蘇仙嶺左右兩側移動。 「讓謝參將趕緊派人來援,把這幫清軍徹底打退!」 江得道能升上翼長,也具備了基本的戰術素養,就覺得形勢不妙,他這一翼是匆匆而來,不僅陣地未成,彈藥也沒帶足,要被圍住可就麻煩了。 「希望那謝參將能靠譜點吧……」 他這麼期待著。 「援兵!?沒有!我只能保他後路不會被人切斷,現在上萬敵軍在東面壓著,我得防著他們!」 謝定北果然不靠譜,可他也是不得已,當面有上萬該是民勇的敵軍出現,他手裡只有千人,很難再支援蘇仙嶺。 「該死的謝韃子!他就看不出來,那萬人也是衝著蘇仙嶺來的!?」 得知自己要三面受敵,江得道破口大罵。 「這不正好麼?咱們三百勇士,就在這蘇仙嶺打出名號來,這般戰死,也算壯烈了。」 江求道正好在哥哥身邊,握緊了手中的火槍,不以為然地說著。 「官兵倒沒什麼可怕的,那些湘勇可是麻煩。」 江得道咬牙恨聲,顯然頗為憂慮。 「戰死無所謂,就怕死得毫無價值,還是被不知道愚蠢還是別有用心的上官給害死的。」 第三百二十九章 新式戰爭的萌芽 孟奎有些慌神,現在東西南三面已有三四萬清軍亮相,北面想來也不會倖免,算算最終還真會是十倍之敵,他這個昔日的山賊大盜不是沒經歷過這般場面,可想到這虎賁一軍四五千人的命運得由自己一言而決,頓時胸悶口燥,呼吸急促。 「這才剛開打半天,他就扛不住了?要不要我帶著整個軍部過去替他擋槍子!?」 當謝定北派人向他求援時,他惱怒地咆哮出聲,蘇仙嶺是重要,可其他方向也很重要,右營何孟風所守南面城牆殘破,只能在城下設壘,不像其他三面,還可與城牆守軍呼應而戰。 「那傢伙會不會有別樣心思?」 孟奎很惱怒自己定心不夠,謝定北這一鬧,這惱怒就變成猜疑,轉移到了他身上。 「我是有別樣心思,可怎麼也難開口,既如此,就在這裡用血證明自己吧。」 收到孟奎的訓斥,謝定北苦笑無語。以他在清軍綠營和英華新軍兩面的經歷來看,他早有判斷,自己這後營既要保蘇仙嶺,又要保東面城牆,兵力怎麼也不夠。 若對方是綠營官兵,他怎麼也不會這麼悲觀,可當面是湖南民勇。他調甲翼占蘇仙嶺時,又派了丙翼占蘇仙嶺以南遮護後路,卻正好撞上要抄蘇仙嶺後路的湖南民勇。那股民勇大約千人,全員自造火槍,熟悉地形,該就是郴州民勇,幾乎是以伏擊的姿態突襲丙翼,頭一照面就造成丙翼數十人死傷。 幸虧丙翼翼長應變及時,見到己方地勢吃虧,直接上槍刺衝擊,將那些只有膽子立定射擊的民勇擊潰,雖說斃敵起碼兩三百人,但己方六七十人的傷亡,卻讓謝定北眼皮直跳。 現在湖南民勇在蘇仙嶺以南連連衝擊,每一波都是千人規模,綿綿不絕,竟是以縣,甚至是都為單位編組起來的,這也讓謝定北打消了反擊的心思。在黃埔講武學堂裡上戰術課時,李肆親自給他們講過不少課,其中就有以反擊攪亂敵軍車輪戰的戰術,但前提是對方為一個整體,眼前這些民勇則是事前定了次序,打垮了一波,影響不到另一波。 「宜章、桂陽,該是桂東的了吧……」 郴州府城南面,依托丘陵而建的淺壘防線上,何孟風帶著一絲憂心地自語道。在他當面也有上萬湖南民勇,拖著小土炮,端著自造火槍,一波波衝擊。每波六七百到千人不等,全以號旗粗粗組織,主號旗上寫明了縣名,分旗還有數字編號,那該是縣下多少都的標誌。 這些民勇談不上什麼戰術,就是衝到六七十步外,然後群聚開槍,隊中長官所起的作用就是讓他們能盡可能地在陣前呆住,盡可能地射出兩三槍,僅此而已。虎賁軍的士兵有胸牆掩護,有如打靶一般,新發到手的永歷式火槍百步外還有一定準頭,六七十步內完全可以瞄準射擊,再加上飛天炮的轟擊,那些民勇每人能打出三槍就已是極限。五六波下來,當面已經躺了七八百具屍體。 可這些民勇的戰術終究再不是之前綠營套路,每波數百枝火槍的轟擊,也給己方造成了一定的傷亡,漸漸累積起來,民勇是死傷慘重,己方也有近百人失去了戰鬥力。 又一波民勇衝了上來,百步外遭了一通排槍和開花彈的洗禮,到六七十步就位時,已經仆倒上百人,接著他們的火槍發話,濃烈的硝煙之線噴出,鉛子也如風暴一般洗刷著胸牆防線,就在第一道胸牆後方督戰的何孟風,親眼見到好幾個部下頭臉或者手臂中彈,悶聲倒下。而他耳邊也是密密的嗡嗡鉛子掠空聲,侍衛趕緊將他壓在了胸牆下。 片刻後,己方第二道排槍射出,開花彈在遠處半空炸開,民勇被打得一片潰亂,胡亂放出第二槍後,倉皇撤退。 戰鬥無比枯燥,打垮敵軍也毫不費力,可讓何孟風憂心的是,這就像是兩邊都在放血,看誰最先把血流光。湖南民勇到底有多少他不清楚,就這麼打下去,他的右營估計頂不過三天。 「三天……也懸……」 接著透過硝煙,見到又一波民勇衝了上來,而在他們背後,跟著數百民夫,停在百多步外掄起鋤頭鏟子開挖溝塹,何孟風心口更是一涼。 「這仗打得真是沒頭沒腦……」 西面前營代指揮使張應吐了口唾沫,他當面的湖南民勇以近千人的傷亡,終於在百步外堆起一道矮牆,學著英華軍一樣,靠著矮牆以槍炮對峙。這般戰局,讓張應特別懷念面對綠營官兵時的暢快淋漓。 蘇仙嶺上,那兩三千綠營早早潰退,他們不過只有一半鳥槍手和弓手,肉搏兵更沒膽氣衝鋒,對江得道這一翼人馬所造成的損傷,甚至都不如一千民勇的火槍轟擊來得嚴重。 「看來之前是緊張過度了。」 江得道抹著額頭的汗水,正要鬆口長氣,一波民勇打著「安仁」的旗號衝了上來。正要等他們衝到百步內槍炮轟擊,這波民勇卻在百多步外停下,然後擺出幾十門小炮模樣的東西。 「他們那土炮,這麼遠就轟,是想拍蒼蠅嗎?」 江求道咧嘴不屑地道。 「那是什麼玩意?早前的神臂炮!?臥倒!」 江得道也疑惑不解,用望遠鏡一看,頓時抽了口涼氣。 話音剛落。咚咚一陣轟響,偌大的鉛子轉瞬即至,將倉促搭出的淺壘轟得塵土紛揚,幾個士兵倒栽而出,還有個士兵的手臂更被一槍轟斷,栽倒在地慘聲呼號。 「神槍手!趕緊打掉他們!」 江得道目呲欲裂,厲聲喝道。 「咱們這一戰撞上的情形,怎麼跟教典所述全然不符啊。」 孟奎登上城樓,俯瞰城下戰況,心中更是一團亂麻,從上午打到下午,不僅謝定北,就連何孟風都開始求援了。 「北面西面防線撤到城牆,向天王發急報求援!」 原本將四面防線前出到城下,是教典例行的防守戰規範,這樣有利於反擊,取的是守中有攻態勢,但孟奎覺得眼下再難保持主動,只能龜縮。儘管這有損虎賁軍士氣,更有損他這代統制的顏面,為戰局著想,他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不等孟奎的急報到達,李肆已經在路上了,軍情處的哨探將郴州一戰的情形早早送達,見到其中一些細節,李肆再難穩坐廣州。 「這是全新的戰爭,即便換了賈昊吳崖蕭勝他們,也難適應,我必須親自去把握戰局!」 范晉等人還想阻攔李肆「御駕親征」,但李肆決心如鐵,誰也難勸。 郴州之戰,再跟之前不同,湖南民勇全以火器作戰,還學會了築壘對峙,甚至連之前的神臂炮都學了去,搞出了一百多年後才會在清軍火器序列中出現的抬槍。 如果對方是一支建制清晰的大軍,李肆還沒這麼緊張,要命的是湖南民勇以縣為單位編組,就沒什麼中樞核心在,打垮了一部,對另一部沒太大影響。 「沒想到自己先陷身清廷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啊……」 李肆這般感慨道,正是為此,他必須親自前去指揮作戰。原本輸掉郴州之戰也動不了筋骨,可現在看來,真要失利,清廷就會嘗到這般戰術的甜頭,從而助長那些火器派將領和實務派官員的心氣,讓他們開始衝擊康熙定下的鉗制火器發展的國策,這勢頭可是李肆絕不想看到的。 最終清廷肯定會以實務為重,放開這國策,但不能是現在,在這英華新朝還沒站穩腳跟的時候。 「要去也得帶大軍前去吧,現在即便算上內衛和韶州後備營,也不過四五千人。」 范晉很擔憂,龍驤軍至少還得七八天才能趕回來。 「內衛可打不了什麼仗,我就帶禁衛營和韶州後備營去。」 兵力的確重要,可重點是兵力的運用細節,孟奎那一幫將官在黃埔講武學堂學的都是應對綠營的戰例,這般新形勢,他們可應付不來。 五月初九,李肆帶禁衛營和韶州後備營共計三千人,星夜飛馳,直奔郴州。 此時已是郴州之戰的第三天,清軍壓得虎賁軍據城防守,士氣大振,付出的四五千條人命也就不當回事了,四五萬人將郴州府城圍得水洩不通,虎賁軍在城外就只剩下蘇仙嶺一個據點。 「謝……指揮,你怎麼來了?」 見到謝定北帶著兩翼人馬親自上了蘇仙嶺,江得道很是訝異。 「你不是要援軍麼?我來了。」 謝定北還是一臉笑容,這時候江得道只覺再難看到什麼諂媚的小人之笑,而是燦爛又決然的微笑。 「該是形勢不妙時,方便他投敵吧……」 江求道還暗中嘀咕著。 「謝定北那邊,該是要面對十多二十倍之敵吧,他能扛得住麼?」 郴州城裡,孟奎很不放心。 「蘇仙嶺丟了,咱們再打回來!」 韓再興倒是滿不在乎。 「謝定北那一營裡,天刑社的人很多,放心吧。」 入了天刑社的張應這麼說著。 「此戰每個人都要接受考驗,不獨是他。」 何孟風話雖然公允,對謝定北卻也不怎麼放心。 「蘇仙嶺在,咱們還能堅持下去,那裡要丟了,清兵架炮轟城,咱們的炮打不過去,那就是被動挨打。」 孟奎暗自悔恨,當初將謝定北安排在東面,就是不敢讓他擔下重任,卻沒想到清兵拖來大炮,非要強攻蘇仙嶺,謝定北的後營被拖在那裡,總不成臨陣換將,只好讓他一力承擔。 「我謝定北就是蘇仙嶺,我在,蘇仙嶺就在。」 蘇仙嶺上,泥土橫飛,炮聲隆隆,清兵難以靠人力奪取,不得不架炮轟擊。大炮遠在兩里外,翼中火力鞭長莫及,就只能被動挨打。士氣正朝下滑落時,謝定北套上一身校尉禮服,手執長劍,挺立在陣地前,發下了這般誓言。 第三百三十章 武人的天職 「果如東美所料,對戰賊軍,就得靠這自來火槍,人手一桿,遠勝刀牌弓箭,即便不如賊軍器利,依著人多,也能徑直淹了賊軍!」 郴州府城北面大帳裡,岳超龍一臉紅暈,興奮異常。此戰大起湖南一道民勇,加上永州鎮協和各地營兵,總數四五萬人,名義上歸由湖廣總督節制,實際的指揮權卻在噶爾弼手中,而前線竟然由他一個小小都司調度,自有一股揮斥方遒的統帥心氣。 得他的侄子岳鍾琪指點,外加李衛的參謀,還有年羹堯在湖南的基礎,以及胡期恆在這一道下的功夫,岳超龍對各縣民勇統領面授機宜,將四面戰場分派出去,由各縣練總典史縣丞乃至知縣一類人統領,自行衝擊。雖說傷亡頗重,卻也將賊軍壓回了府城。一想到這功績,他心中就熾熱無比,也不由向失蹤了的胡期恆和李衛表達最誠摯的哀悼和最衷心的感激,正因為這兩人莫名失蹤,噶爾弼連長沙城都不敢出,才將前線全交給了他。 只要攻下郴州,他岳超龍之功,定將穩穩超過他侄子,自此再不受他哥哥岳升龍名聲之累,要知道之前為避嫌他哥哥和侄子,不僅改過名字,還被調來調去,那般憋悶,他可不想再受。 炮聲隆隆,卻如一瓢冷水,澆到了岳超龍頭上。蘇仙嶺還沒拿下,他從長沙岳州等地拖來的大將軍炮就只能轟蘇仙嶺而不是郴州城。 「轉調衡州民勇再攻蘇仙嶺!現在官兵這般無用,真是沒臉!」 他叱喝著永州鎮標的部下,最初計劃就是由永州鎮標攻下蘇仙嶺,卻在敵軍面前撞得頭破血流。 蘇仙嶺上,被大炮轟得頭都抬不起來,謝定北不得不召集翼長哨長商討對策。 「當然得把那炮端了……」 部下們的意見很一致,清兵的炮威脅太大,己方卻毫無還手之力,坐以待斃,這可不是英華軍的傳統。 「兩里之地,孤軍深入,太危險。」 謝定北下意識地拒絕,在他看來,這事即便是強軍也難辦到。此刻他只歎虎賁軍成軍倉促,按編制營中本該有四門八斤炮,可現在整個虎賁軍才八門,全集中在軍部直接使用,不然拉上八斤炮來對轟,怎麼也不至於現在這般被動。 「此事自該由我們天刑社擔下。」 江得道沉沉說著,其他翼長哨長呼吸急促,卻都重重點頭。 「青浦九星橋東面,立著兩尊塑像,正是《聖武今傳》上記述的兩位英雄,朗松亮和鄭宏遠,他們立下的功業,就是我們要去做的事。」 江得道的語氣讓謝定北頭皮微微發麻,這像是已將自己視為死人一般的冰冷決然。 「能享得如此名聲?」 見到眾人目光中都帶著熱切,謝定北小心地問道。 「那是自然,謝指揮也該知道,我們英華軍中,有聖武會,有天刑社。聖武會只是要軍人恪守本分,盡職盡責,而更多的活計,就得咱們天刑社來做。」 說到天刑社,江得道的口舌比以往伶俐得多了。 「超出軍人職守的艱險之事,只有我們天刑社能擔下……」 江得道開口,有聖武會的哨長不服,剛想開口,後半句吐出來,就再無言語。 「超出常人良心的暴戾之事,也只有我們天刑社能擔下。」 說到這,翼長哨長們想到的都是城破時最先入城的突擊隊,那都是天刑社的成員,他們不止要衝鋒在前,更是殺人不眨眼,務求為大軍開出一條寬敞通道。英華軍不比清兵,朝阻道民人開槍揮刀這事,就只有少數心志堅強的人能下得了手,這些人自然都歸於天刑社。 「我雖然只入了聖武會,卻也覺天刑社榮耀,既然能留如此美名,那須得我帶隊出擊。」 謝定北此言一出,眾人大驚,三天仗打下來,大家都已不覺這個降將出身的營頭有什麼異心,但此時他要主動涉險,大家都想不通。 可謝定北是營頭,軍務之事,他說了算,他要發瘋,部下都攔不住。江得道是營中天刑社導師,對這突擊隊隊長的位置勢在必得,現在被謝定北搶走,就覺一場盛宴攪進了不速之客,很是難受。 「是不是還在想著我謝韃子可能投過去!?」 集合人馬時,謝定北這麼問江得道,自己私下被冠上的外號,謝定北自然也清楚。 「我是想不通。」 江得道直人一個,有啥說啥。剛才弟弟江求道私下眼淚汪汪求他別去,被他狠狠罵退了。以前這小子打仗比他還顯得心熱,到真正生死訣別時,終還顯出了軟弱,他正念叨著小子不爭氣,果然不配入天刑社。 「天刑社奉行的天道,到底是什麼?」 謝定北轉開了話題。 「原本我也只會照本宣科,現在我是明白了……」 這問題正是江得道的癢處,他很有心得。 「聖武會就只講精忠報國,就講李牧,岳飛還有戚繼光等名將,可還有一些名將,雖然大家都很景仰,卻還是沒列入聖武傳裡,比如說羊祜,張巡。羊祜仁義,死的時候敵軍都在落淚,張巡忠義,殺妾分食,他們身上的東西,善惡難辨,也不是精忠報國四個字能概括的。」 「我們當然不是什麼名將,可天王說過,天設萬職,各有所載,武人的天職,明白之處就是精忠報國,而根底卻是行上天之刑。人都有一死,我是想讓這死比別人更值,所以才要進天刑社,才要琢磨武人的天道。」 謝定北愣了片刻,忽然笑道:「我明白了,歷代朝廷,都在這死罪上下功夫,分出若乾等死法,可天王……卻是藉著天道,在死賞上下功夫,也分出若乾等死法,這就是不爵而爵。」 江得道無語,官面上出來的,果然滿腦子都是賞罰爵勳,居然是從這個角度來看聖武會和天刑社。不過……這話倒也說得沒錯,入了聖武會,就覺得高尋常人一等,入了天刑社,又覺高聖武會一等,而原因卻是他們有先赴危難,死在人先的資格。 其實謝定北這話也沒說對,歷代王朝也都在死賞上下功夫,分出諸如死公事、死國事等等級別,然後給予各類表彰,但基本只限於將佐,而且屬事後蓋棺論定,卻不像這聖武會和天刑社,不僅覆蓋所有官兵,還先就許下了論定。 謝定北很誠摯地問江得道:「若是我死了,天王會以何禮葬我?」 江得道詫異不已,這個平日對著他們一副二皮臉的投誠清將,卻是對英華這般忠貞不貳,他真的搞不明白。 不過問題還是要回答的,聽到江得道說那自然會是以天刑社之禮軍葬,寫入《聖武今傳》,還拿之前在梧州陣亡的蒼梧營指揮使林堂傑所享的榮耀對比,謝定北滿足地笑了。 見江得道一臉疑惑再明顯不過,謝定北展眉道:「我當然也惜命,不然不會投效天王,可我也怨韃子朝廷很久了,英華新朝給武人如此天地,我很想一展武人抱負。只是大家都疑我,就不能不以血來洗這舊日的味道,給我兒孫輩一個清白。現在這條命還能換到更多,我還猶豫什麼呢?」 短短的心語,卻是概括了謝定北太多的心路歷程,眼見他眼角還冒著淚花,江得道唏噓之餘,心中也道,到時我就不替你擋槍彈了,讓你死得其所吧。 「天刑社,前進!」 二百多天刑社官兵齊聚,沒有慷慨呼號,沒有激昂誓言,只有這短短而決絕的一句話。目送自己哥哥帶著這支隊伍出發,江求道淚如雨下,這二百多人生死難知,而他哥哥是隊長,怎麼也再難活下了。 突擊隊頂著隆隆炮聲出發,飛天炮手和神槍手跟在後方掩護,突出到一里處,三面已經聚起上千清兵圍攻。神槍手打官長,開花彈炸密集人群,再一輪排槍過去,這些清兵頓時潰散,就這反應能看得明白,這些都是綠營。 二百多人就這麼長驅直入,過程順利得讓人難以置信,當炮兵陣地的炮手們一哄而散時,謝定北和江得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眾人輪著大錘,用鐵釘封了那十多門大炮的火門,大家都覺恍若夢中。 「這些綠營兵,渣成了這樣麼……」 謝定北額頭冒汗,這一拳砸進棉花堆裡,之前那決絕凜然的「神姿」似乎就顯得太過火了。 「嶺上可有上千具屍體呢,咱們都成了目射閃電,口中噴火的怪物。」 江得道也很是汗顏,跟自己弟弟分別時的「遺言」估計還冒著熱氣,見到那些炮手奔逃的倉皇身影,他隱隱明白了緣由。很簡單,這些清兵炮手,早就被嚇破了膽。之前一波波兵丁衝上去,又一波波潰退下來,還能立在此處發炮,已經是他們的心理極限。 「快走!民勇上來了!」 左右兩面槍聲四起,這聲響跟綠營鳥槍截然不同,兩人都聞之變色。 五月十一,李肆率軍剛到宜章,郴州之戰,已是湖南民勇跟虎賁軍的戰鬥,清軍綠營完全退出了戰鬥序列,這一戰的性質和形勢,跟往日再不相同。 第三百三十一章 體制外的最後掙扎 「告訴那婆娘,膽敢跨出白城一步,我就要拿她軍法從事!」 宜章縣城,李肆氣鼓鼓地說著,在下侯令的侍女小紅趕緊摀住了自己的嘴,生怕笑出聲來。李天王還真如尋常男人那般好面子,瞧他嘴裡將嚴三娘喚作「那婆娘」,內心卻不知多疼愛,往日夫婦在一起的時,那眼眉可低得讓小紅都起雞皮疙瘩。 早知是這結果,小紅也不再多話,恭敬地應聲退下。李肆最近連遭湖南方面的明槍暗箭,明槍不說,聽聞有江湖人士意圖行刺,嚴三娘再難在白城呆著,幸虧李肆北上時,讓關□和安九秀也回白城陪伴,否則嚴三娘都顧不得已經顯懷的身子,一定要見到活蹦亂跳的李肆才放心。 即便有兩姐妹陪伴,嚴三娘也難安心,遣了小紅來打探,順帶撒嬌央求能不能稍微活動活動,她只知湖南大軍壓境,而英華主力三軍都還在外,自是心焦不已。 李肆知道這媳婦的能耐,她要鼓足心氣招呼,新兵營、黃埔講武學堂連帶韶州老家鄉親,怎麼也能被她拉扯起一支萬人大軍。這不僅壞了不讓她再插手軍政的規矩,更要壞了李肆的計劃,郴州之戰,他另有盤算。 「湖南民勇怎麼這般大能……」 這盤算現在還不成型,羅堂遠都不清楚,此刻他在宜章匯總郴州前線戰報,就覺得情況無比危急。 「不要低估了韃子朝廷的組織能力,當年長平之戰,秦昭王可以在幾天內征發河內一郡的男丁,儒法一家的滿清雖然不如獨法暴秦,可一旦逼急了,還是能搞出點花樣,半年內聚起幾萬民勇,不算什麼。」 彭先仲也跟著來了,他跟李肆的盤算有關聯,不太清楚湖南當面的形勢,說話也不著邊,馬上遭了羅堂遠的駁斥。 「胡期恆交代得清楚,這形勢是年羹堯暗中破了規矩,讓胡期恆推動這一道的民勇,甚至連火槍都是分給湖南、湖北和江西三省鐵匠打造的,否則半年裡哪能得來這麼多火器。我是在奇怪,這湖南民勇哪來這麼高的心氣,可以獨力跟虎賁軍鏖戰。」 龍高山忍不住插嘴了:「自然是受了韃子官的蠱惑,那等漢人,耳根子就是軟,眼珠子也發昏,就是搞不明白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李肆嗯咳一聲,阻止了龍高山繼續發表民族歧視言論,一邊看匯總的戰報,一邊教育羅堂遠和彭先仲。 「湖南民勇是年羹堯胡期恆等人鑽了康熙定策的空子,再有胤禛兄弟聯手支持而搞出來的怪胎。它不受清廷之前的條條框框束縛,做事打仗自然實際得多。同時又有清廷錢糧的支持,只要有薪餉,民勇就能打下去。這個方向是對我們英華新朝的嚴重威脅,慶幸的是,同時也是對清廷和康熙治政的嚴重威脅,所以不必擔心,湖南民勇只是特例,我猜想沒錯的話,這東西……該只是曇花一現,要到很久之後,咱們才能再撞上了。」 「還有一點值得慶幸,這個怪胎沒有自己的大腦,都是一個個州縣湊起來的。之所以能壓著虎賁軍打,是虎賁軍沒有碰過這樣的敵人,被嚇住了,這不怪他們,換了我,最初也要吃上一驚。」 看完戰報,李肆的盤算又清晰了一步,將戰報丟下,他總結道:「你們和虎賁軍都高估了湖南民勇的威脅,等王堂合和趙漢湘的人馬趕到,讓他們演示如何破解這股敵人。」 彭先仲道:「三江船行已經緊急動員,下午五點左右能把他們連人帶炮運到宜章,如果在郴州城外站住腳跟,明日中午就能加入戰場。」 眾人看看桌子上拳頭大的時鐘,下午三點,算算虎賁軍只需要再堅持大半天,都不由鬆了口氣,五六天都堅持下來了,半天該沒問題吧。 堅持應該是沒問題,但李肆還是對虎賁軍有所期望,敵人會變,自己就不會變了麼?雖說虎賁軍建軍時間短,配備不足,總該有點主動性,在實戰中摸索戰法吧。 「一個大盜、一個商人子弟加三個綠營軍將,確實讓人難抱期望……」 最終李肆只能歎氣,虎賁軍領導層太混雜,能把郴州守到現在就算不錯了,他也不能太奢求。 十三日晨,蘇仙嶺上,謝定北腦袋上纏著繃帶,江得道胳膊吊了起來,兩人都有些絕望地對視一眼,只覺再難堅持下去。 清兵的大炮是毀了,可接著突擊隊就遇上十數倍的民勇圍攻,靠著援兵裡應外合衝了出來,卻還是傷亡過半。再是民勇綿綿不絕的衝擊,虎賁軍後營這三翼人馬被完全隔絕在蘇仙嶺上。兩天下來,殺傷民勇不下三四千,可自己也傷亡過半,更危急的是彈藥告罄,現在都把民勇的鉛彈融了重鑄,還用上了在他們看來跟炮仗藥差不太多的民勇火藥粉。 「這些民勇為何還有這般韌勁?是吃了什麼藥了?」 江得道嘟噥著,蘇仙嶺周圍民勇估計不下兩萬人,縱然死傷慘重,卻還能一波波衝擊,現在更是靠著前人的犧牲,在他們周圍堆起了一圈淺壘,跟他們玩起對射,他實在想不通到底是什麼東西在支撐這些民勇奮不顧身。 「多說無益,準備槍刺……」 百多步外,槍炮自民勇堆起來的淺壘處轟出,他們卻再無力還擊,謝定北不得不下了衝鋒令。 清軍城北大帳內,原本坐著主位的岳超龍被趕到了角落裡,看看霸佔了自己位置的新任湖南提督何騰林,委屈化作不甘,再帶著憂心,他咬牙起身。 「戰局不進則退,若是鬆了攻勢,怕軍心再難振作,還望軍門再給一天時間,由標下督導民勇,即便不能破了郴州城,也要拿下蘇仙嶺!」 何騰林看了看他,眼中帶著一絲憐憫,更多則是譏諷,小小都司,還真以為能手掌數萬大軍,定一省戰局?瞧現在這話,夢還沒醒呢。 「再一天?半省民勇,數萬驍勇男兒,在這郴州城下橫屍纍纍,你是要把他們都送上死路?戰局又哪裡有進了?賊軍退守城池,這就是大勝,那天下間勝仗可真是數不勝數!你把長沙和岳州的十五位大將軍炮都丟了,卻又不算敗了?」 何騰林毫不留情地厲聲斥責,岳超龍卻只能恭身領受,他只覺自己確實太天真了,天真到以為上頭的老爺們會袖手旁觀,任他坐收不世之功,卻不想頭上還是那個天,朝廷還是那個朝廷。 眼見郴州戰起,湖南民勇將賊軍堵住,湖廣總督滿丕和湖南巡撫葉九思終於坐不住了,這一戰實際是湖南出錢糧出人,功勞卻在別人身上,他們滿心不甘。不敢跟大將軍胤禎搶功,甚至也不敢跟康熙的親信噶爾弼搶,以小小都司之銜坐鎮前線的岳超龍,就成了搶功的絕佳對象。湖廣兩省綠營軍將聽到這傢伙的名字,眼睛都是綠的,一介都司,掌數萬大軍,一旦功成,那就是封侯拜將的功績,他岳超龍憑什麼!? 滿丕和葉九思手裡有籌碼,那就是民勇的錢糧奏銷,拿著這事跟噶爾弼「溝通」。噶爾弼身邊少了李衛和胡期恆,獨木難支,為了爭取湖南地方的支持,不得不犧牲了岳超龍這個栽樹的前人。湖南提督何騰林率湖廣綠營五千星夜飛馳而來,將戰場指揮權搶到了手中。 「但我民勇確有建功,至少能與賊軍當面相持而不敗落!」 岳超龍心中明悟,卻難嚥下這口氣,沒錯,人是你湖南的,錢糧也是你湖南的,可沒我載著侄子岳鍾琪的經驗和李衛等人的謀劃,怎可能讓區區民勇的戰力還強過官兵? 「喲……你真當賊軍這般不濟事?我何騰林可是經過廣州之夜的老將!賊軍詭計多端,退上兩步,就讓你覺得佔了上風。岳都司,你行伍多年,這點腦子都沒有了?」 何騰林淡淡地說著,他之前曾任廣東左翼鎮總兵官,廣州變亂時,管源忠因為不敢信他,沒放他全軍入城,由此他得以身免。後來被李肆趕出廣東,他這個總兵也再名不副實。走通了昔日廣東巡撫,現任湖廣總督滿丕的門路,轉調到湖南提督任上,正迎來郴州之戰。 李肆狡詐,兵強,放一支孤軍前出到郴州,絕對有陰謀! 何騰林是這般想的,所以他對覺得自己佔了上風的岳超龍很鄙視。 「民勇終究不是兵,沒有年大人之前佈置籠絡,沒有噶爾弼大人統籌湖南錢糧,開出二兩銀子月餉和一兩出縣賞紅,還有豐厚的燒埋撫恤,他們能這般用力?把這些錢糧用在我們官兵身上,怎麼也比用在民人身上顯效……」 何騰林不客氣地揭穿了民勇之所以奮勇而戰的底牌,岳超龍再無話說。 「眼下戰局詭異,民勇絕無破城之力,就怕限於膠著,賊軍援兵突至,民勇一旦潰亂,官兵也受其累,本督決意……」 何騰林要下令暫緩攻城,整軍待變,岳超龍大急,自己這多日心血,就要毀於一旦,怎麼也不甘心,急忙叩首苦求。 「本督不為已甚,再給你半日時間。」 想到自己吃相確實太難看,終究得給岳超龍背後的年羹堯,乃至上溯到四阿哥一些臉面,再說看民勇那架勢,他怎麼也不相信能有所獲,何騰林就鬆了口。 「所有州縣,全部壓上!攻城南和蘇仙嶺!何人敢畏敵不前,我岳超龍領著噶爾弼大人的親令,殺爾等練總典史縣丞之輩,如屠雞狗!」 岳超龍奔出大帳,召集民勇統領,揮著腰刀,面目猙獰地咆哮道。 這就是蘇仙嶺上,謝定北和江得道剛剛突破了民勇防線後,再被數千民勇堵回來的原因,也是城南防線上,何孟風不得不組織營部刺刀隊支援前線的原因。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三疊陣:步炮協同起步 「統制,那些鄉巴佬拚命了,咱們還有什麼可用的?」 何孟風一臉血污,親自奔到城中找孟奎求援。 「就我和軍部文書,要不要?媽的,早知道當日就不把城牆轟破了,也不該把城裡民人都趕走,留著好歹也是糧食……」 孟奎嘩嘩磨著大砍刀,兩眼也瞪得銅鈴一般,正在自責自己的「疏失」。 「炮呢,軍部那八門炮呢?」 何孟風無心跟他開玩笑,惦記上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那炮還得對著蘇仙嶺,萬一韃子佔了蘇仙嶺,就算打不準,也要壓壓他們。」 孟奎很寶貝那八門炮,一直都沒動用。 「現在顧不上了,得用那炮對付民勇。」 何孟風這話讓孟奎皺眉,八斤炮對付民勇? 如果李肆在這,真要為孟奎的死腦筋而翻白眼,可這也沒辦法,現在英華軍上下對火炮的用途都有了偏見,只認為是攻城和反制清軍炮兵的利器,對付集群步兵還得靠飛天炮。所以孟奎一直捏著那八門炮,就只為防清兵的大將軍炮。 這偏見是由青田司衛時代就傳承下來的戰史凝成的,最初對戰的清兵都不怎麼畏懼實心彈,甚至在某段時間裡還學會了炮火下波浪低伏前進,由此催生了飛天炮。飛天炮在韶州之戰裡揚威,更讓大家嘗到了甜頭,以至於佛山製造局因應需求,將飛天炮列為今年重點改造項目。而傳統的實心彈火炮被看作了攻堅武器,漸漸退出了步兵火炮行列。 現在民勇群聚而戰,飛天炮彈藥告罄,何孟風不得不把主意打到八斤炮上。 「一炮打不死幾個人,真能有用?」 孟奎很猶豫,但城南確實告急,張應和韓再興都各抽了一個翼去支援,卻還是難解壓力,最終他不得不點頭,給何孟風調了四門八斤炮。 「我想的法子應該靈光……」 何孟風自有盤算,將炮推上前線,隔著一里多遠,就朝正集結待攻的民勇人潮轟去。 「轟散他們,火槍兵再衝,衝到半里時,伏地等候,火炮再轟!」 實踐出真知,不經意間,何孟風朝步炮協同穩穩跨進了一步。 火炮一響,民勇和官兵的差別立時顯現。「民勇怕炮,官兵怕刺刀」的結論,也由何孟風這一輪炮凝練出來。 清軍官兵雖然怯弱,軍官卻有經驗,能指導部下避炮,能在炮火下穩定軍心,民勇的官長可不懂這套。隔著一兩里外,偌大鐵彈就疾飛而來,在人群裡橫衝直撞,觸之肢殘骨裂,血肉橫飛,這陣仗可比只能炸人一身碎片的飛天炮攝人心魄。 飛天炮還得近到兩百步內才能遇上,只要挺過去,站定位置放完槍,終究完成了任務。可現在這恐怖炮子一兩里外就兜頭轟了過來,什麼任務,根本無從談起。 正集結的一千多湖南民勇被兩輪炮轟散,前出的火槍兵衝到半里外,又引得他們聚起,卻不想這些火槍兵盡數趴下,又一輪炮轟驟然襲來,這下再無鬥志,被衝擊而上的火槍兵徹底擊潰。 眼前當面民勇如此乾淨利落地潰滅,何孟風跟著官兵們高高拋起軍帽,歡聲雷動。搞半天這民勇可比韃子官兵更怕炮呢! 「突前!就這般掃蕩過去!」 何孟風笑中含淚,這可真是血汗換來的經驗,早知民勇是這德行,這幾日就不必受這般苦,部下也不必死傷這麼慘重了。 「韓再興,你帶另外四門炮,編組人手,支援蘇仙嶺,徹底打垮民勇!」 看清楚戰況,孟奎更是鬚髮賁張,顧不得悔恨之前的決策,既然火炮能奏奇效,就該馬上援救蘇仙嶺。 咚咚咚…… 密集的火炮聲響起,不僅有八斤炮的高亢之聲,還夾雜著更低沉的轟鳴,虎賁軍眾人都是一愣,這炮聲是…… 「十二斤炮!是援兵!援兵來了!」 孟奎一口大氣吐了出來,軟癱在座位上,只覺這幾日如地獄般的煎熬,終於抵達了盡頭。而蘇仙嶺上,剛剛用槍刺擊退了民勇,身上又添了幾道傷口的謝定北和江得道,也都喜極而泣,再不是孤軍作戰了。 城東方向,數十門炮排列而開,將圍住蘇仙嶺的民勇戰線轟得塵土飛騰,片刻後炮聲暫停,黑衣禁衛和藍衣後備兵排成寬大正面,急急推進,前出半里後,飛天炮立定,通通開始發威,再度將前方一里外炸成一片焰海。 這兩輪炮火洗禮後,步兵前出,基本都是去追潰兵了,但也僅僅只追出一兩里地。這時後方的火炮又拖了上來,新一輪炮轟將那些還有餘膽聚在一起的民勇轟散,一切再度重演。 「韃子官兵有三疊陣,火炮小炮、鳥槍弓箭和肉搏兵,對上咱們,這三疊陣毫無用處,卻不想咱們用來打民勇,卻是無比順手。」 彭先仲難得親臨戰場,看著己方槍炮三輪連轉,發出了外行人的感慨。 「韃子那三疊陣可跟咱們的步炮協同之術有本質區別,他們的三疊輪轉是相互獨立的,可不像咱們是銜接起來,綿綿不絕。如果對方堅守不動,步兵突前失利,退下來時,又會是炮火轟擊,當然,這也有賴趙指揮和王指揮精於炮術,炮手訓練得力,才不至於讓炮火傷到自己人。」 羅堂遠的解說也是半罐水響叮噹,李肆在一邊不作聲,心道這也是血火淬煉出的產物,並非來自清軍的三疊陣,而是之前在廣州等地破城戰裡累積下來的步炮協同經驗。 眼前的湖南民勇,終究不是後世的湘軍,在粗粗成型的步炮協同戰術下很快土崩瓦解。原本李肆還聚數十門炮為一大陣,後來全散開成小陣,甚至一兩門火炮,一兩門飛天炮,加上兩哨人馬就組成一隊,四散而出,將郴州府城外掃蕩一空。 「岳超龍!本督的話如今可應驗了!?民勇四亂,還擾了官兵大營,你罪不可赦!來呀!拿下!」 城北大帳,何騰林七竅生煙,揮手招呼親兵將岳超龍綁了。 「怎麼可能……怎麼一下就變了……」 岳超龍卻是神智恍惚,沒有一絲反抗,他心中正在狂呼,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他親眼見著蘇仙嶺都快被民勇淹沒了,卻不想一連串的炮聲打碎了所有希望。炮火之下,原本悍不畏死的民勇居然有如鼠兔一般奔散,他們都不想想,這幾天來仆倒在地的數千同鄉會死不瞑目嗎? 接著他清醒了,那些民勇死不瞑目,罪責可不在他,至少他不能讓自己死不瞑目。 「那是敵軍援兵已至,怎可怪罪於我!」 他嘶聲抗辯著。 「不怪你……還怪誰?你不是要獨自掌著民勇,拿到首殲賊軍的大功麼?」 前線終究是敗了,還是自己來時才敗的,何騰林得趕緊洗脫自己的罪責。 「給你的時間也到了,從現在起,由本督接手戰事,岳都司,你就聽參吧!」 何騰林這話氣得岳超龍幾乎噴出一口胃血,你不是早就搶過節制權了麼?現在卻又假惺惺裝作才接手戰事,把所有罪責都推到他身上!? 「我岳超龍雖兼理永州鎮標,卻受撫遠大將軍節制,何軍門,你無權綁我!」 岳超龍不甘受制,他有噶爾弼的授命,不屬地方綠營體系。 他這一吼,手下親兵也衝了上來,將自家主將護住,跟何騰林對峙起來。 這話也沒錯,岳超龍確實不受何騰林節制,畢竟他永州鎮標的身份只是兼差,正式身份是胤禎帳下軍將。可何騰林豈能這般失面子,被岳超龍如此頂撞,氣得槽牙幾乎咬碎,這小小都司好大的膽子! 兩邊正劍拔弩張,探子急報,「郴州城頭升起大旗,竟是天王主旗!」 何騰林和岳超龍同時心弦劇震,異口同聲道:「是那李肆親自來援!?」 沉默良久,兩人目光閃爍,最終何騰林軟了口氣:「岳都司,你未嘗沒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岳超龍擰著臉打個千:「軍門仁厚,標下感恩戴德,絕不敢忘!」 兩人都道,李肆既然來了,他們若能堵在郴州,更是大功一件。可何籐林手下不過五千綠營,岳超龍的民勇雖然潰散,怎麼也能收拾回一萬兩萬,要拿這大功,大家就得齊心協力。 「急報長沙噶爾弼大人,李賊被誘至郴州,還望速發大軍,將其一舉擒殺!」 何騰林興奮地朝部下傳令,看著南面郴州城的目光熾熱如火。 「本該順勢將那韃子大營推了,為何還要留下!?」 郴州城,孟奎不甘心地抱怨著。 「你先好好檢討此戰,我需要你們全軍上下總結出詳盡的得失,不然可對不起陣亡的上千將士。」 李肆卻沒給孟奎好臉,這麼沉聲說著,虎賁軍堅守郴州府城七八天,雖然殺傷官兵民勇一兩萬人,自己也死傷兩千多,幾乎是全軍一半,這般損傷,也就梧州之戰裡羽林軍有過,對英華軍而言,是絕少有的重大損傷。 孟奎耷拉下腦袋,不敢再吭聲,沉默片刻,何孟風開了口。 「天王,這般亮出旗號,是要引韃子全軍而出?可我方除了龍驤軍外,再無援兵,到時十萬敵軍壓下,也只是相持戰,難佔上風,天王你更不該親冒矢石,身處前線。」 這是所有人的心聲,所有人都躬身行禮,懇求李肆後撤。 「我就是那餌,不在這裡,豈能引得韃子壓下十萬大軍!?」 李肆揮手,拒絕了眾人的好意。 「至於援兵……」 他指了指身邊的彭先仲。 「就得由我們的彭總辦負責了……」 接著他卡噠一聲,將一件東西擺上桌案,那是一座時鐘,扁扁圓圓,下有支角,上有鐵套環,眼下在軍中已是軍官必備之物,可以方便地掛在馬鞍邊,就跟馬燈一同被取名為「馬鍾」。 「我們還有一個援兵,就是時間,相比韃子,我們可以更準確地掌握時間。」 這話眾人都不太明白,這東西已廣散民間,最便宜的不過幾錢銀子一座,尋常人家都會買上一個,韃子軍將多半也會有,靠這東西怎麼能佔到便宜? 「康熙老兒,想藉著胤禎在湖南搞一招右勾拳,我們不僅要以另一招右勾拳回擊,還要跟他的拳頭硬碰硬,來一次湖南大決戰!」 李肆的計劃已經基本清晰,此時滿心篤定,言語堅決。 「決戰這種事情,我們是最喜歡的……」 他微微笑著,這就是體系差別的優勢。 第三百三十三章 湖南大決戰:開頭都沒猜中 「這湖南之局,怎覺很是怪異……」 康熙心頭有些悶,自胤禎一語點醒他這個夢中人後,他就將西北和南面兩處並作一個棋局通盤把控,定下了一出連環好戲。 可這齣好戲剛剛打響一個鼓點,那李肆卻在湖南敲得叮叮噹噹,搶下了拍子,讓他一口氣總是出不順。 原本湖南只是過場戲,真正的舞台該在韶州,該在李肆的老家英德,現在李肆突起一支孤軍,硬生生搗進了郴州,讓康熙心中涼意直冒。 湖南……再熟悉不過,四十多年前,吳三桂起兵,主戰場就是湖南。他跟吳三桂在湖南戰了四五年,其間諸多憂憤,諸多喜泣,現在回想起來,都覺脊背生顫。 湖南這個戰場,康熙閉眼都能記起輿圖上每一處要點。岳州和長沙的爭奪,貫穿了整場戰爭,要是被那李肆奪了長沙乃至岳州,這個結果,康熙不敢想。洞庭湖握在李肆手裡,江南就沒了,江南沒了,他真得高唱「朕居江之北」。當年吳三桂人老心衰,奪了岳州和長沙,竟然不敢再朝北朝東而進,每每回想,都覺慶幸不已。 可那李肆不是吳三桂,以前康熙還大略以為,那個平地裡蹦出來的孫猴子,圖的就是財貨之利,以銀錢聚得人心,由此也心志膨脹,想要行逆天之事。 可現在看來,李光地、十四和老四之言不虛,此人心志叵測,竟是處處直鏟大清根底。復漢不說,還抑儒興工商,削法掛仁義。以什麼天道總擴治國之策,即便縹緲,卻也顯出另立道統之心,他不止是要革了大清,還要革了大清之所以成其為大清的兩根砥柱,那可也是三千年來天下之砥柱啊,此人到底是何方邪魔,康熙實在想不透。 不過此人早早露了邪魔嘴臉,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終究只被他荼毒了兩廣之地,至多不過蔓延到雲貴。福建、江西和湖南等地抗賊堅決,忠心可嘉,也顯出李肆之害也有地域之限,如此形勢,還未超過當年三藩之亂的局面。 可此人既是邪魔,心志當不能以常人而待,而且這李肆還佔了一樁便利。 想到這一樁,康熙喟然長歎,四十多年前,他對陣吳三桂,也佔著這樁便利,那就是……年輕。 和吳三桂之戰,雖然最終在湖南佔了上風,可形勢真正的轉折點,還始於吳三桂老病而死,當時他愛新覺羅·玄燁的最大優勢,就是年輕,而現在…… 「湖南急報,李肆旗號在郴州城頭亮起,該是親自率軍急援……」 張廷玉那優雅低沉,有如綿綿春雨的嗓音響起,將康熙消沉的心緒拉了起來,李肆親赴郴州!?什麼時候的事!? 「湖南提督何騰林和撫遠大將軍帳前效力都司岳超龍八百里加急,五天前的事。」 不等康熙開口詢問,張廷玉就先點出要點,時間很重要,李肆若是早就在郴州,現在才發現,事情就是另一番面目。而現在查知是剛剛出現,那就該是湖南方面攻郴州賊軍甚急,逼得李肆不得不親自往援。 張廷玉現任侍講學士,依舊值南書房,此前諸多南面之事,都由他主持南書房處置,比如擬討賊檄文,調度舊日廣東文武,論定州縣民勇之事,張廷玉上傳下達,讓康熙定策倍覺順暢,由此漸漸將軍政要事轉入張廷玉之手,讓他先整理出地方奏報的脈絡,自己再作論定。 「撫遠大將軍處,也該收到急報了吧?」 康熙隨口問了一句。 「大將軍尚未出京,按制尚未行大將軍事,該是尚未收到。」 張廷玉平靜地說著,像是背書一般,康熙點頭,這個臣子,確是不錯。 「那就轉給他吧,擬旨,軍情緊急,大將軍成行之禮免了,著其急至西安就職,然後……」 康熙說到這停了一下,看住了張廷玉,有一小事關係他的顏面,必須要親口囑咐。 「臣醒得,大將軍出京三日後,即追授第二道諭旨,讓其直赴湖南。」 張廷玉心有靈犀,康熙這佈置,是為遮掩此前的欺敵之策。拜了胤禎為大將軍,說是為西北事,暗中卻是針對南方李肆。這終究是壞了皇帝的臉面,怎麼也要想辦法補全。 這事很好辦,先讓大將軍成行,出了京,再說轉兵南面,這樣就不算欺騙了。反正李肆已是中計,他的主力還拖在廣西和福建,人卻跟著孤軍出現在郴州,想必是要攪亂湖南局面,此時胤禎率大軍南下,當能將其當面擊潰。 想法是好,可康熙那口氣還是沒出順,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最早胤禛去查廣東工商案,這李肆跳了出來,後來著意安撫,這李肆卻反了,接著想緩而圖之,待其自潰,再調動大軍,三面而擊,他卻先三面開花,出擊廣西和福建,把朝廷打了個措手不及。現在自己著意由皇子統率大軍,自湖南如泰山而下,他卻先打到了郴州。 「這傢伙還真是孫猴子呢,像是鑽在了人肚腸裡,什麼都先瞧著了。」 康熙隱隱這麼想著,卻沒心思深入,因為張廷玉說到了另一個方向。 「拉藏汗投報理藩院,申告策凌敦多布意圖對他不利,促請朝廷大軍進藏協防。」 嘿嘿……康熙笑了,冷笑,這拉藏汗,正反兩手玩得很嫻熟嘛,剛剛跟策妄阿拉布坦結了兒女親家,現在又到他面前來撒嬌,又是想著兩不得罪地騎牆? 原本策凌敦多布進青海,康熙就想到了西藏形勢,但他並不認為策凌敦多布有那膽子和力量進佔西藏,而且也沒必要,拉藏汗可剛剛跟策妄阿拉布坦結親呢,策凌敦多布只是為策妄阿拉布坦圖謀西藏打前站的。 在康熙看來,策妄阿拉布坦對西藏的打算是聯合拉藏汗,消滅昔日勾結噶爾丹的宿敵,青海和碩特蒙古部首領羅卜藏丹津,由此控制西藏,進而控制整個和碩特蒙古。此圖謀已不止一次實施,進犯羅卜藏丹濟布地域是又一次嘗試。在這個圖謀裡,拉藏汗是一株牆頭草,如果朝廷不展示足夠的力量,他就可能倒向策妄阿拉布坦。 之前將西北局勢看得那麼重,也是因為拉藏汗跟策妄阿拉布坦結親後,再沒表過態,康熙一度以為拉藏汗已完全倒向策妄阿拉布坦。現在拉藏汗玩這一手,顯然是聞知朝廷不僅遣出前鋒,還拜了大將軍,態度無比強硬,所以趕緊貼上熱臉,宣告自己的忠心。 既然拉藏汗暫時穩住,告之西安將軍額倫特和侍衛色楞在青海以穩為先,拖一拖時間,讓胤禎轉向南面,擊破李肆,棋局就活了。 「告訴他,朕的十四皇子,不日將率大軍進青海,進西疆,進剿策妄阿拉布坦,囑咐他最好將女兒趕緊接回去,否則大軍壓下,刀槍無眼,傷著了可不好。」 只覺自己一番佈置已經顯效,康熙吐出口長氣,把控天下,終究還得靠眼界,得靠化天下為一盤棋局的君王之心。 在撫遠大將軍胤禎心中,棋局卻很狹小,就是李肆,西北之事很遠,南方之事卻很近,因為那直接通向那個位置。 「李肆到了郴州!傳令京營,連夜進發!」 接到禁中轉來的急報,胤禎一刻也不願耽擱,陝甘三萬綠營已經在西安集結待命,加上京中旗營分撥的五千人馬,還有湖北和江西綠營,就是七八萬兵。算上湖南綠營,到時可是十萬人馬。可這十萬人馬得等著他這個主帥就位,不然擰不成一團。 「皇阿瑪都不送行了?」 八九十等三兄弟正聚在胤禎府邸裡,聽到康熙要胤禎馬上出發的消息,老十鬱悶地撅嘴嘀咕,在他看來,送行可是體面,康熙這是不願給十四體面。 「現在最要緊的是時間,早一天趕到湖南前線,就早一天能抓到李肆。」 老九倒是對戰局有所瞭解。 「沒錯,那李肆的大半軍力都被拉扯在東西兩面,就得趕在他抽軍回援前,以十萬大軍如雷霆般擊下,將其一舉粉碎!」 胤祀現在是老老實實扮演著襄助胤禎的角色。 「李肆想抽軍回援也沒門,東面的施世驃,西面的楊琳,都得拖住他,除非他想敞開東西兩面的大門,讓施楊二人直入廣東,將他腹地搗個粉碎!」 胤禎神采勃發,在他看來,李肆此番已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四哥胤禛助力最大,以湖南民勇逼得李肆親自露頭,東西兩面就像是鉗子,夾住了李肆的兩臂,而他胤禎將率大軍,如鐵錘一般當頭砸下。 這跟他最初的設想不太相符,原本是想著靠湖南民勇就能逼得李肆倉促調軍回援,從而敞開東西兩面,而他帶著大軍,跟施楊二人三路進逼,聚殲於廣東腹地。現在看來,湖南民勇戰果雖然不彰,成效卻出乎意料,李肆親自跑出來了。自李肆作亂之日起,賊軍連戰連勝,只要當面敗了李肆,即便一時拿不住李肆,賊軍的軍心也將潰滅。賊匪不都是這樣麼?可以勝十次,卻不能敗一次,遠非可敗十次,卻只要勝一次就能砥定事態的朝廷可比。 「拉足八哥我的大炮,狠狠地打!」 胤祀笑著鼓勁,肚子裡卻酸水直噴。 雍王府,看著岳超龍私下傳來的急報,胤禛卻是緊皺眉頭,他想的不是李肆,而是李衛。到現在他才知道,李衛和胡期恆多半是被李肆抓了。先不說個人感觸,就說湖南之事,他覺得有些不妙。 「本是我們算計李肆,為何他搶先衝進郴州,還大張旗鼓地宣揚自己就在郴州?誘我之意未免太明顯了吧……」 胤祥和戴錦等人都無言以對,他們也猜不透這一場大戰,為何會是這般開局。 第三百三十四章 湖南大決戰:你爭朝夕,我爭分秒 「四阿哥,你多慮了。李肆之軍,遠在東西兩面千里之外,當面楊琳和施世驃坐擁數倍之軍,即便不能勝,總也能壓得賊軍不敢動彈。就算他捨兩面不顧,倉促回師,怎麼也得十天半月。一旦動兵,還未到郴州,消息不止能送到湖南大將軍處,我等在北京都能收到急報。」 暢春園西花園,兵部尚書趙弘燦安撫著滿臉憂慮的胤禛,在他們前方,康熙正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一邊走一邊評賞著春日風景。那小孩眉目伶俐,頗為乖巧,正是胤禛的兒子弘歷。 「李肆不過兩萬強軍,在郴州露面的賊軍也非他的精銳,連民勇都能與之對峙,若要說他是有心誘我,未見有如此愚蠢的誘敵之策,誘我之後呢?總得有大軍而上吧,可他若能憑空再變出一支大軍,早已攻下荊楚,直指江南了。」 「我瞧這李肆,是得了朝廷大軍即將自湖南而下的消息,不得已才進兵郴州,想要攪混這一潭水。可三面合擊之勢已成,現在他不過是垂死掙扎,離敗亡之境,只是早一步和晚一步之分。」 趙弘燦研究廣東之事很深,新任湖南提督何騰林也是他保舉的人,能掌握到前線情況。論據清晰,論證有力,前方的康熙都嗯了一聲。 這番話裡夾著太多跟胤禛相關的事,他張口想再提醒,卻發現自己說得越多,事情越複雜。 趙弘燦對湖南民勇的評價自然來自何騰林,可胤禛卻從岳超龍那得知,在郴州的賊軍不比以往賊軍弱多少,照舊是以一打十。如今趙弘燦以「民勇都能相抗」來判定賊軍非精銳,自然是覺得民勇遠弱於官兵,這非實情! 可胤禛沒辦法辯駁,民勇終究是他支持年羹堯在湖南暗中鼓搗出來的,為了堵湖南出口,也為了給胤禎大軍打前站,康熙縱然心知肚明,也沒出聲。現在大將軍出京,大軍雲集,朝堂已經有人就此事上本,說州縣大聚民勇是毀治政根基,要求盡數納入朝廷管制體系。胤禛揣摩著,這是康熙開始收緊民勇政策,先找臣子放出來的風聲。 現在民勇能得了這番評價,事後年羹堯乃至岳超龍即便論不到功,也不至於因此事吃了掛落,他們背後的主子,也就是自己,自然也就能抹平了此事。 如果他申訴實情,說民勇比官兵還頂用,郴州賊軍也是精銳,這未免上不著天下不挨地。四五萬民勇,也不過擋住了四五千賊軍,這就是功勞,朝廷以後要怎麼給官兵敘功?朝廷的顏面又擺哪裡? 民勇事之外,趙弘燦說到李肆事先得知朝廷要自湖南進兵的定策,胤禛就暗自心慌,李肆是從何而知這朝堂密議的?答案很清楚,那就是失蹤了的李衛和胡期恆。這二人只是失蹤,無確切去向,小小道員,也不足以進康熙耳裡,但胤禛卻很清楚,這兩個人和噶爾弼、岳超龍,是他和胤禎在湖南佈局的爪牙,李肆定是抓了他們,才搞清了朝廷定策。 胤禛和胤祥在府中商議良久,最終得出的定論是,李肆必有陰謀!只是現在看不太清,胤禎此番大軍南下,吉凶未卜。 可現在湖南諸事首尾纏在胤禛身上,讓他只能淺淺提出警告,再囉唆下去,康熙又不知要如何揣測他的用心,胤禛心中很是苦悶,一個勁地慨歎,為何自己不能全盤把控形勢…… 「十四為人謹慎,真有不測,他還是能應付的。」 康熙也不是全有把握,但想到胤禎行事周密,身邊還有老將輔佐,十分算不到,眼下怎麼也算了九分,也就不再揪心去想那難以確定的一分疑惑了。 「皇爺爺莫擔心,即便那李肆逃得了這次,也逃不了一輩子,等孫兒長大了,再去拿他首級!」 小弘歷脆聲說著,倒是將康熙惹笑了。 「小子胡說什麼呢!?皇爺爺神武睿智,絕古爍今,那李賊怎還可能留給你去取首級!」 胤禛趕緊訓斥起自己兒子。 「呵呵……不妨事不妨事,朕不就是要給你們這些兒孫輩料理出一個無賊無匪,天下安寧的太平盛世麼?小弘歷啊,到你那一輩,這天下,就該是三千年未有的大治之世了。」 康熙對這孫子很是寵愛,慈祥的話語裡也充盈著無盡的信心。 「皇上此言差矣!」 胤禛跟著趙弘燦一起跪下了,皇帝表決心,臣子怎麼能不跟上呢? 「現在不就是大治之世嗎!?當年三藩如惡蛟,幾乎傾覆了天下,還不是被皇上信手匡扶了?區區李肆小賊,不過是蜉蝣之輩。臣敢言,不出三月,大將軍捷報即能飛傳而來。」 趙弘燦義正詞嚴地「糾正」著康熙的「語誤」。 「皇阿瑪聖心,兒臣等感銘伏瀝,唯有朝夕以爭,與臣子們一道,為皇阿瑪護這太平盛世!」 胤禛將心中那一絲憂懼死死壓下,肅容沉聲說著。 長沙,已被改作撫遠大將軍行轅的湖南巡撫衙門裡,一身戎裝的胤禎端坐堂上,臉上還帶著披星戴月而來的倦色,卻是目光似電,言語如鐵。 「現在是五月二十七,最遲六月中,各路大軍,連帶糧秣輜重,必須齊集長沙!爾等爭下朝夕,這一戰即可穩操勝券!」 大批文官正跪伏在地,這是陝甘湖廣連帶四川江西的各路官員,幾省臨時抽調知縣以上近百官員奔赴軍前,負責大軍接濟和軍需轉送事務。清廷對後勤歷來注重,此事過往也早有章程,按制行事即可。但胤禎為確保將李肆釘在郴州,時限要求格外嚴厲,不少官員的翎子都在發抖。他們已歸戰時體制,若是未能讓胤禎滿意,別說縣官,三品以下的文官,胤禎一聲「軍法從事」,就能砍了他們的腦袋。 胤禎一聲沉喝就像是皮鞭抽在馬屁股上的一聲脆響,六省動員,百萬人奔走,滿清的戰爭機器,嘎吱嘎吱運轉起來,將十萬大軍連帶各類軍需,源源不斷地送往湖南。 「好慢啊……」 郴州府城,李肆一邊翻閱著試卷一邊嘀咕著。他坐鎮郴州前線已經十來天了,當面清兵也越聚越多,加上岳超龍收攏的民勇,又恢復到了三四萬之眾,可這都是湖南本地鎮協綠營,被胤禎打發來郴州當堵路石的。胤禎的十萬大軍還未成型,只有已經領了定西將軍銜的噶爾弼,帶著兩萬湖南標營前出到了衡州。 按軍情處獲知的消息,胤禎定下的最後聚兵期限是六月二十日。郴州之戰是五月初打響的,從早前清廷拜大將軍,開始著手西北戰事的準備算起,能在兩個多月內,從周邊六省調集十萬大軍到湖南,這般動員力,要早在半年前發揮出來,李肆也就沒有今天了。 嚴格說,胤禎大軍的匯聚速度已經非常快了,對比後來鴉片戰爭時期,清廷從陝甘和四川調兵到浙江,居然半年才到,完全就是兩個位面的事。 「鄭之本……怎麼有些熟悉……」 翻開一張試卷,入眼是肅正小楷,這個名字讓李肆皺眉,接著搖頭,這個時代能有什麼名人,估計又是自己「思維分區堆棧溢出」,產生「代入錯誤」。 英華新朝第一次科舉「勝利召開」,可惜他這個英華天王還人在戰場,所謂的「殿試」得緩期舉行。廣州鄉試的卷子,李肆要過目一下,看看有心投效英華新朝的士人,到底都是些什麼角色。 恢復科舉是跟著「官府下鄉」的行動一同展開的,學正深入到縣以下籌建鄉鎮蒙學的時候,就開始推動這一項工作,得了學正職務的讀書人自己帶起一幫學生去縣裡參加考試,重建科舉的時候,也就將縣學恢復成型。 李肆和英華上層都還沒精力來細緻打理科舉制,所以還是全盤沿用之前的科舉套路,而五月開考的廣州鄉試就是英華第一場「春闈」。 原本英華上層,連帶李肆,都沒對科舉報什麼信心,畢竟大部分讀書人都還對這新朝冷眼旁觀。可沒想到,這場春闈卻招來數千讀書人,差點擠爆了廣州貢院,不得不臨時在黃埔書院設了新考場分流。 仔細分析這些讀書人的構成,一部分是原本英華治下的廣東士子,受李肆的一系列復漢措施影響,外加新會對滿清正朔形象的衝擊,這些人漸漸變了心思,不少人都出來求職應試。另一部分人則來自江南,但這部分人還分兩類,張伯行在江南大肆打壓與廣東有牽連的工商,也牽連了眾多士子,不少跑到廣東,這是一類。另一類則是紹興師爺,這些人世代為幕,熟悉實務。現在英華新朝官吏一體,也給了這些人寬闊舞台,所以也官心欲動,投身科舉。 第三部分人則是原本廣東的吏員階層,「正途出身」的觀念根深蒂固,科舉一開,他們都認為,未來新朝將會重用科舉出身之人,所以在工作之餘,也開始捧起書卷,力圖考一個出身。 「潮流初起,不進則退,如果落在這些人的後面,到時可是要被他們逼宮的,這天下,他們也有心來分杯羹了。」 再看看那個鄭之本的資料,自江南來,五十歲……讓李肆頓生感慨,自己掀起的逆天大勢,終究已經顯了力道,而湖南決戰,應該會把這大勢送上更高之處,眾人都在爭朝夕,自己可得爭分秒。 第二百三十五章 湖南大決戰:等你等得我心慌 「雨帳二百頂,炮藥四百斤,生豆一千斤,米六十石,火繩二百斤……」 四川夔州,一長串江船靠上碼頭,兩個師爺模樣的人開始點檢船上貨物,數十類雜物混在一起,點得兩個師爺眼神渙散,頭頂冒煙。 還不止如此,兩人一邊點著,一邊抱怨不已。 「從我們建始縣直送荊州多好,現在還要走夔州一趟,多了一半路程,真是又費腳力又費時間。」 「台站就是這麼定的,不統一調度怎麼行?這六省數百州縣,都自己送過去,大將軍帳下哪來那麼多人手點檢分驗?」 就在同時,湖北襄陽府城碼頭,數十江船擠在碼頭邊,船主們都滿臉怨憤地吵嚷不停。 「為什麼要定三分損耗!?已經多送來兩分都不夠!?」 「我這豆子就是沾了些霧氣,怎的就泡水了?」 「知縣大人的派單又沒說精米,怎麼送到了才說是要精米?」 碼頭上,襄陽知府,北路糧台提調朝幾個師爺堅決地搖頭。 「這是軍務!不合單子……本府就是不能收!出了差錯,本府可是要賠腦袋的!同樣,你們也落不了好。與其在這裡吵,還不如趕緊回去補齊……」 提調一臉盡職公事的肅穆神色,心中卻道,這幫知縣也是些不曉事的,平日應付我這個知府老爺也就算了,現在我是糧台提調誒!不給我送夠規禮,我又怎麼應付大將軍帳下管軍需錢糧那些餓狼的索取?你們不曉事,就別怪我不仁義!拒收你們的軍需,看你們醒不醒!至於為何拒收,找理由還不容易麼?到時大將軍的刀子砍上脖子,可不要怪我不給機會。 江西瑞州府,一股千人左右的綠營兵馬進了府城外的軍營,為首的游擊找上了台站經辦,再被經辦引給糧台提調,就跟做生意一般,手指比劃著,一筆生意就做成了。不多時,這股營兵的騾馬全被牽了出去,游擊、經辦和提調手裡多出了沉甸甸白花花的銀子,而一份「騾馬倒斃呈文」上,游擊、經辦的簽名畫押赫然醒目。 長沙府,撫遠大將軍行轅,胤禎恭敬地朝陳萬策行禮。 「此番四方台站的佈置,大軍行如電,輜重糧秣也源源不斷而來,都有勞先生的籌算了。」 「大將軍過譽了,還是大將軍謀劃周密,也敢為天下先,竟讓在下區區算手來襄贊軍務。」 書案上堆滿了糧台報單,還有十多個算手模樣的人正辟辟啪啪打著算盤,陳萬策也滿額頭是汗,半是自得半是謙恭地回禮。他師從歷算大師梅文鼎,也沒想到過今日會以算學輔佐大軍統帥,但筆墨籌算之間,就將十萬大軍和相關軍需調度得妥帖,自覺是平生難得之功業。 胤禎微微一笑,請動陳萬策以道員銜領糧台總提調,分沾軍功,不僅送了李光地和陳萬策老大一個人情,也確實對這一戰有絕大助益。 得知自己要領軍之後,胤禎就沉下了心思,要將軍務摸個剔透。康熙也提點過他,身為統帥,最要緊的莫過於三點:定策、用人和保糧草。而湖南之戰,自己能下功夫的地方,就是後兩樁。用上陳萬策,正應了這兩事。 他仔細看過禁中關於康熙用兵西北和三藩之事的紀略,不僅糧秣之事重要,大軍調動更是要緊,越早集中兵力,他的勝算就越大。和他四哥胤禛一樣,他也總覺當面李肆的動向很是古怪,抱著一分提防之心,越早聚齊大軍,形勢就越明朗。 為此他潛心研究,在糧台兵站設置上下了很大功夫,將昔日一路糧台分為四路,分別設在西安、夔州、襄陽和瑞州,以此匯聚四方六省兵馬糧秣,同時請來陳萬策居中提調,由此聚兵神速,糧道通暢,大軍未成,已顯出幾分全新氣象,讓眾多老將都衷心佩服。 「不過是拾皇阿瑪當日進兵西北、鏖戰湘湖之牙慧,也算不得什麼創舉……」 胤禎也自矜地謙虛道。 「朝廷天兵飛至,再有大將軍這細密籌算,那李賊絕無半分勝機!」 陳萬策就覺眼前的形勢,有如手中的算籌,再清晰分明不過。 郴州府城,知府衙門正堂外,數百人正聆聽著彭先仲的訓示,看衣著打扮,都像是工商東主。這裡雖然已是戰場,前方有數萬清兵,但英華天王親身在此,更兼有豐厚訂單引著,讓這些業主們也不顧安危,親上前線,為前程而拚搏。 「入湖南的路線,遞送業的東主們都已經看過試走過,心中該已有數。而各位供應軍需的業主們也都收到了具體清單和發運排程。這是我們英華朝廷跟諸位的公平生意,只要保質保時,款項絕無拖欠。諸位信不過我彭先仲,總該能信得天王,信得三江票行吧……」 這話引得眾人一陣哄笑,的確,現在三江票行的信譽甚至還要強過李天王,就連滿清官員的存單都沒賴皮,即便是死了,只要有可信後人取銀,照樣給付。 「但請諸位記住一點……」 彭先仲拍拍書案上一隻馬鐘。 「時間,要的不僅是朝夕,甚至是分秒,要確保時間精確無誤!」 隨著彭先仲話音落下,英華新朝的工商也被動員起來,一隻無形龐然巨物被鞭策上了戰爭軌道,推著初見雛形的戰爭機器,轟隆轟隆運轉起來。 青浦碼頭,巨大的貨倉群裡,一片區域被隔離出來,標注上了醒目的「軍事禁區」標誌,源源不斷的軍需物品在這裡匯聚起來。有佛山剛剛出廠的永歷式步槍、八斤炮、十二斤炮和飛天炮。木箱包裝的子彈、炮彈堆積如山。帳篷、雨披、制服、軍靴等等裝具在早有大宗貨物管理經驗的庫管調劑下,分門別類地排列整齊,每一大件物資上的標籤都有相關環節的計劃遞送時間、實際遞送時間,各分站點的負責人簽名。 碼頭軍需區的負責人按照時間排程,將一張張運單派發出去,碼頭上的裝卸工推動著龍門吊,快捷地將一箱箱貨物裝上各家船行的貨船。數百里外,韶州府太平關碼頭,也早早清理出了大片貨場,火藥等危險物品被隔在單獨區域內,寬敞的貨場正被一堆堆物資漸漸填充。 「胤禎用了陳萬策為糧台總提調,設了四方糧台,大軍和物資轉運能力比康熙出征漠北時提升了一個等級,此人務實謹慎,算是個勁敵……」 李肆等胤禎的大軍等得發慌,再三再四檢查軍隊的狀況,在後勤會議上,他強調了當面敵人的後勤能力,卻引得部下們都是不屑地一曬。還沒跟那傢伙手下的大軍接火,打仗如何,大家不敢評斷,可說到後勤,嘿嘿…… 謝定北更是歪著鼻子,滿心鄙夷,心說那胤禎要來經歷一番他們英華軍的後勤,還不知道要掉幾個下巴。 龍驤軍已經到了郴州前線,過韶州的時候就全員換了裝,現在郴州前線聚起了一萬兩千英華軍官兵,後勤給養就跟當初在新兵訓練營裡一般通暢。甚至每天還有各式水果吃,看包裝箱的標籤,竟然是三天內從廣州送到郴州的。 謝定北自己跟著英華軍的幾百輕傷員,已經在韶州養好了傷,現在又重新歸隊了,對面胤禎的大軍都還沒個影。 來回韶州這麼一趟,見到的景象讓謝定北和眾將士頭皮發麻,那一路的江船,幾乎快從韶州一直排到了宜章,百里水道一路通暢,絕無阻滯,由韶州往南看,這船列竟是看不到底,似乎還一直連到廣州。江上每段都有專人調度,還不是官府中人,而是各家船行自己派出的「行船提調」。 他們這些重返前線的傷兵,有專船運送,到宜章後又有馬車直奔,從韶州到郴州,只花了一半天的時間,這還不是特意加急。這般速度,讓他們這些中層將官都想到了李肆穩坐郴州,等候胤禎大軍壓下的真正意圖。 其實就韶州所見,這意圖也已經顯露出來,只是大家還沒想通另一個環節而已,這個環節的秘密,就只有高層清楚,他們也不敢開口細問。可所有人都心中篤定,這一戰,必勝無疑。 「當然,跟我們英華軍的後勤比,韃子不過是小兒學步。」 李肆捧了一把胤禎,接著又把他踩到土裡。 先不說人少,裝備簡練統一,後勤壓力本就少很多。就說內外兩面,英華軍的後勤都領先於滿清體制一個時代。 在內,滿清只是靠地方糧台為核心的台站體系來粗略保障後勤,只能大致控制結果,其間過程無法掌控,效率低下,資源損耗嚴重。而掌握後勤的只是小小的幕僚團隊,跟從屬於地方行政體制的糧台之間,交接很不順暢。 英華軍的後勤有單獨部門進行整體監管,而且已經制度化,只要李肆定下作戰計劃,後勤需要做哪些事,就有專門的軍務經辦層層分解,編製清單和排程。這些也非李肆生造,從最早青田公司的若干作坊,到後來的佛山鋼鐵、東莞機械等產業,他們的原料供應體系就含著同樣的運轉原理,將之改造移植過來就可。 在外,滿清是靠商人協運和糧台兵站征發,官商協作完成後勤,這已經比古時領先很多。可因為必須借助地方行政體系來監管和分派,環節多,牽扯多。而英華軍後勤,不管是物料還是遞送,都是商業化運作,分包給相應的民間力量,由軍中後勤部門監管。境內沒有關卡,也不涉及地方,整套流程簡潔順暢,實際開銷也要低很多。 英華軍的後勤體系剛剛成型,還未經重大戰事檢驗,現在戰場聚焦郴州,李肆將這套後勤體系推動,有點牛刀殺雞的感覺,畢竟從廣州到郴州這點距離,後勤只是簡單熱身而已。 「實在無聊啊……那大家就去踢足球吧。」 李肆終於忍不住了,召來一支工程隊,兩天裡就搞定一個有簡陋看台的足球場,就在郴州城北城牆下,招呼著部下踢起了足球,還自當守門員,為新手們展示了飛身撲球的「絕技」。 「敵軍困守危城,已是軍心潰散,不得不蹴鞠行樂,提振士氣。」 用大片壕溝護住城北大營的何騰林向長沙如此報告道。 「我說那傢伙就不能快點麼?再等下去我又要『發明』橄欖球什麼的了。」 六月中,軍情處探知胤禎大軍的兵力軍需匯聚不盡理想,胤禎氣得殺了不少人,出兵日程可能會推遲,李肆也是氣得七竅生煙,雜念四起。 ·血戰到底!(1) 「雨帳二百頂,炮藥四百斤,生豆一千斤,米六十石,火繩二百斤……」 四川夔州,一長串江船靠上碼頭,兩個師爺模樣的人開始點檢船上貨物,數十類雜物混在一起,點得兩個師爺眼神渙散,頭頂冒煙。 還不止如此,兩人一邊點著,一邊抱怨不已。 「從我們建始縣直送荊州多好,現在還要走夔州一趟,多了一半路程,真是又費腳力又費時間。」 「台站就是這麼定的,不統一調度怎麼行?這六省數百州縣,都自己送過去,大將軍帳下哪來那麼多人手點檢分驗?」 就在同時,湖北襄陽府城碼頭,數十江船擠在碼頭邊,船主們都滿臉怨憤地吵嚷不停。 「為什麼要定三分損耗!?已經多送來兩分都不夠!?」 「我這豆子就是沾了些霧氣,怎的就泡水了?」 「知縣大人的派單又沒說精米,怎麼送到了才說是要精米?」 碼頭上,襄陽知府,北路糧台提調朝幾個師爺堅決地搖頭。 「這是軍務!不合單子……本府就是不能收!出了差錯,本府可是要賠腦袋的!同樣,你們也落不了好。與其在這裡吵,還不如趕緊回去補齊……」 提調一臉盡職公事的肅穆神色,心中卻道,這幫知縣也是些不曉事的,平日應付我這個知府老爺也就算了,現在我是糧台提調誒!不給我送夠規禮,我又怎麼應付大將軍帳下管軍需錢糧那些餓狼的索取?你們不曉事,就別怪我不仁義!拒收你們的軍需,看你們醒不醒!至於為何拒收,找理由還不容易麼?到時大將軍的刀子砍上脖子,可不要怪我不給機會。 江西瑞州府,一股千人左右的綠營兵馬進了府城外的軍營,為首的游擊找上了台站經辦,再被經辦引給糧台提調,就跟做生意一般,手指比劃著,一筆生意就做成了。不多時,這股營兵的騾馬全被牽了出去,游擊、經辦和提調手裡多出了沉甸甸白花花的銀子,而一份「騾馬倒斃呈文」上,游擊、經辦的簽名畫押赫然醒目。 長沙府,撫遠大將軍行轅,胤禎恭敬地朝陳萬策行禮。 「此番四方台站的佈置,大軍行如電,輜重糧秣也源源不斷而來,都有勞先生的籌算了。」 「大將軍過譽了,還是大將軍謀劃周密,也敢為天下先,竟讓在下區區算手來襄贊軍務。」 書案上堆滿了糧台報單,還有十多個算手模樣的人正辟辟啪啪打著算盤,陳萬策也滿額頭是汗,半是自得半是謙恭地回禮。他師從歷算大師梅文鼎,也沒想到過今日會以算學輔佐大軍統帥,但筆墨籌算之間,就將十萬大軍和相關軍需調度得妥帖,自覺是平生難得之功業。 胤禎微微一笑,請動陳萬策以道員銜領糧台總提調,分沾軍功,不僅送了李光地和陳萬策老大一個人情,也確實對這一戰有絕大助益。 得知自己要領軍之後,胤禎就沉下了心思,要將軍務摸個剔透。康熙也提點過他,身為統帥,最要緊的莫過於三點:定策、用人和保糧草。而湖南之戰,自己能下功夫的地方,就是後兩樁。用上陳萬策,正應了這兩事。 他仔細看過禁中關於康熙用兵西北和三藩之事的紀略,不僅糧秣之事重要,大軍調動更是要緊,越早集中兵力,他的勝算就越大。和他四哥胤禛一樣,他也總覺當面李肆的動向很是古怪,抱著一分提防之心,越早聚齊大軍,形勢就越明朗。 為此他潛心研究,在糧台兵站設置上下了很大功夫,將昔日一路糧台分為四路,分別設在西安、夔州、襄陽和瑞州,以此匯聚四方六省兵馬糧秣,同時請來陳萬策居中提調,由此聚兵神速,糧道通暢,大軍未成,已顯出幾分全新氣象,讓眾多老將都衷心佩服。 「不過是拾皇阿瑪當日進兵西北、鏖戰湘湖之牙慧,也算不得什麼創舉……」 胤禎也自矜地謙虛道。 「朝廷天兵飛至,再有大將軍這細密籌算,那李賊絕無半分勝機!」 陳萬策就覺眼前的形勢,有如手中的算籌,再清晰分明不過。 郴州府城,知府衙門正堂外,數百人正聆聽著彭先仲的訓示,看衣著打扮,都像是工商東主。這裡雖然已是戰場,前方有數萬清兵,但英華天王親身在此,更兼有豐厚訂單引著,讓這些業主們也不顧安危,親上前線,為前程而拚搏。 「入湖南的路線,遞送業的東主們都已經看過試走過,心中該已有數。而各位供應軍需的業主們也都收到了具體清單和發運排程。這是我們英華朝廷跟諸位的公平生意,只要保質保時,款項絕無拖欠。諸位信不過我彭先仲,總該能信得天王,信得三江票行吧……」 這話引得眾人一陣哄笑,的確,現在三江票行的信譽甚至還要強過李天王,就連滿清官員的存單都沒賴皮,即便是死了,只要有可信後人取銀,照樣給付。 「但請諸位記住一點……」 彭先仲拍拍書案上一隻馬鐘。 「時間,要的不僅是朝夕,甚至是分秒,要確保時間精確無誤!」 隨著彭先仲話音落下,英華新朝的工商也被動員起來,一隻無形龐然巨物被鞭策上了戰爭軌道,推著初見雛形的戰爭機器,轟隆轟隆運轉起來。 青浦碼頭,巨大的貨倉群裡,一片區域被隔離出來,標注上了醒目的「軍事禁區」標誌,源源不斷的軍需物品在這裡匯聚起來。有佛山剛剛出廠的永歷式步槍、八斤炮、十二斤炮和飛天炮。木箱包裝的子彈、炮彈堆積如山。帳篷、雨披、制服、軍靴等等裝具在早有大宗貨物管理經驗的庫管調劑下,分門別類地排列整齊,每一大件物資上的標籤都有相關環節的計劃遞送時間、實際遞送時間,各分站點的負責人簽名。 碼頭軍需區的負責人按照時間排程,將一張張運單派發出去,碼頭上的裝卸工推動著龍門吊,快捷地將一箱箱貨物裝上各家船行的貨船。數百里外,韶州府太平關碼頭,也早早清理出了大片貨場,火藥等危險物品被隔在單獨區域內,寬敞的貨場正被一堆堆物資漸漸填充。 「胤禎用了陳萬策為糧台總提調,設了四方糧台,大軍和物資轉運能力比康熙出征漠北時提升了一個等級,此人務實謹慎,算是個勁敵……」 李肆等胤禎的大軍等得發慌,再三再四檢查軍隊的狀況,在後勤會議上,他強調了當面敵人的後勤能力,卻引得部下們都是不屑地一曬。還沒跟那傢伙手下的大軍接火,打仗如何,大家不敢評斷,可說到後勤,嘿嘿…… 謝定北更是歪著鼻子,滿心鄙夷,心說那胤禎要來經歷一番他們英華軍的後勤,還不知道要掉幾個下巴。 龍驤軍已經到了郴州前線,過韶州的時候就全員換了裝,現在郴州前線聚起了一萬兩千英華軍官兵,後勤給養就跟當初在新兵訓練營裡一般通暢。甚至每天還有各式水果吃,看包裝箱的標籤,竟然是三天內從廣州送到郴州的。 謝定北自己跟著英華軍的幾百輕傷員,已經在韶州養好了傷,現在又重新歸隊了,對面胤禎的大軍都還沒個影。 來回韶州這麼一趟,見到的景象讓謝定北和眾將士頭皮發麻,那一路的江船,幾乎快從韶州一直排到了宜章,百里水道一路通暢,絕無阻滯,由韶州往南看,這船列竟是看不到底,似乎還一直連到廣州。江上每段都有專人調度,還不是官府中人,而是各家船行自己派出的「行船提調」。 他們這些重返前線的傷兵,有專船運送,到宜章後又有馬車直奔,從韶州到郴州,只花了一半天的時間,這還不是特意加急。這般速度,讓他們這些中層將官都想到了李肆穩坐郴州,等候胤禎大軍壓下的真正意圖。 其實就韶州所見,這意圖也已經顯露出來,只是大家還沒想通另一個環節而已,這個環節的秘密,就只有高層清楚,他們也不敢開口細問。可所有人都心中篤定,這一戰,必勝無疑。 「當然,跟我們英華軍的後勤比,韃子不過是小兒學步。」 李肆捧了一把胤禎,接著又把他踩到土裡。 先不說人少,裝備簡練統一,後勤壓力本就少很多。就說內外兩面,英華軍的後勤都領先於滿清體制一個時代。 在內,滿清只是靠地方糧台為核心的台站體系來粗略保障後勤,只能大致控制結果,其間過程無法掌控,效率低下,資源損耗嚴重。而掌握後勤的只是小小的幕僚團隊,跟從屬於地方行政體制的糧台之間,交接很不順暢。 英華軍的後勤有單獨部門進行整體監管,而且已經制度化,只要李肆定下作戰計劃,後勤需要做哪些事,就有專門的軍務經辦層層分解,編製清單和排程。這些也非李肆生造,從最早青田公司的若干作坊,到後來的佛山鋼鐵、東莞機械等產業,他們的原料供應體系就含著同樣的運轉原理,將之改造移植過來就可。 在外,滿清是靠商人協運和糧台兵站征發,官商協作完成後勤,這已經比古時領先很多。可因為必須借助地方行政體系來監管和分派,環節多,牽扯多。而英華軍後勤,不管是物料還是遞送,都是商業化運作,分包給相應的民間力量,由軍中後勤部門監管。境內沒有關卡,也不涉及地方,整套流程簡潔順暢,實際開銷也要低很多。 英華軍的後勤體系剛剛成型,還未經重大戰事檢驗,現在戰場聚焦郴州,李肆將這套後勤體系推動,有點牛刀殺雞的感覺,畢竟從廣州到郴州這點距離,後勤只是簡單熱身而已。 「實在無聊啊……那大家就去踢足球吧。」 李肆終於忍不住了,召來一支工程隊,兩天裡就搞定一個有簡陋看台的足球場,就在郴州城北城牆下,招呼著部下踢起了足球,還自當守門員,為新手們展示了飛身撲球的「絕技」。 「敵軍困守危城,已是軍心潰散,不得不蹴鞠行樂,提振士氣。」 用大片壕溝護住城北大營的何騰林向長沙如此報告道。 「我說那傢伙就不能快點麼?再等下去我又要『發明』橄欖球什麼的了。」 六月中,軍情處探知胤禎大軍的兵力軍需匯聚不盡理想,胤禎氣得殺了不少人,出兵日程可能會推遲,李肆也是氣得七竅生煙,雜念四起。 ·血戰到底(2) 「雨帳二百頂,炮藥四百斤,生豆一千斤,米六十石,火繩二百斤……」 四川夔州,一長串江船靠上碼頭,兩個師爺模樣的人開始點檢船上貨物,數十類雜物混在一起,點得兩個師爺眼神渙散,頭頂冒煙。 還不止如此,兩人一邊點著,一邊抱怨不已。 「從我們建始縣直送荊州多好,現在還要走夔州一趟,多了一半路程,真是又費腳力又費時間。」 「台站就是這麼定的,不統一調度怎麼行?這六省數百州縣,都自己送過去,大將軍帳下哪來那麼多人手點檢分驗?」 就在同時,湖北襄陽府城碼頭,數十江船擠在碼頭邊,船主們都滿臉怨憤地吵嚷不停。 「為什麼要定三分損耗!?已經多送來兩分都不夠!?」 「我這豆子就是沾了些霧氣,怎的就泡水了?」 「知縣大人的派單又沒說精米,怎麼送到了才說是要精米?」 碼頭上,襄陽知府,北路糧台提調朝幾個師爺堅決地搖頭。 「這是軍務!不合單子……本府就是不能收!出了差錯,本府可是要賠腦袋的!同樣,你們也落不了好。與其在這裡吵,還不如趕緊回去補齊……」 提調一臉盡職公事的肅穆神色,心中卻道,這幫知縣也是些不曉事的,平日應付我這個知府老爺也就算了,現在我是糧台提調誒!不給我送夠規禮,我又怎麼應付大將軍帳下管軍需錢糧那些餓狼的索取?你們不曉事,就別怪我不仁義!拒收你們的軍需,看你們醒不醒!至於為何拒收,找理由還不容易麼?到時大將軍的刀子砍上脖子,可不要怪我不給機會。 江西瑞州府,一股千人左右的綠營兵馬進了府城外的軍營,為首的游擊找上了台站經辦,再被經辦引給糧台提調,就跟做生意一般,手指比劃著,一筆生意就做成了。不多時,這股營兵的騾馬全被牽了出去,游擊、經辦和提調手裡多出了沉甸甸白花花的銀子,而一份「騾馬倒斃呈文」上,游擊、經辦的簽名畫押赫然醒目。 長沙府,撫遠大將軍行轅,胤禎恭敬地朝陳萬策行禮。 「此番四方台站的佈置,大軍行如電,輜重糧秣也源源不斷而來,都有勞先生的籌算了。」 「大將軍過譽了,還是大將軍謀劃周密,也敢為天下先,竟讓在下區區算手來襄贊軍務。」 書案上堆滿了糧台報單,還有十多個算手模樣的人正辟辟啪啪打著算盤,陳萬策也滿額頭是汗,半是自得半是謙恭地回禮。他師從歷算大師梅文鼎,也沒想到過今日會以算學輔佐大軍統帥,但筆墨籌算之間,就將十萬大軍和相關軍需調度得妥帖,自覺是平生難得之功業。 胤禎微微一笑,請動陳萬策以道員銜領糧台總提調,分沾軍功,不僅送了李光地和陳萬策老大一個人情,也確實對這一戰有絕大助益。 得知自己要領軍之後,胤禎就沉下了心思,要將軍務摸個剔透。康熙也提點過他,身為統帥,最要緊的莫過於三點:定策、用人和保糧草。而湖南之戰,自己能下功夫的地方,就是後兩樁。用上陳萬策,正應了這兩事。 他仔細看過禁中關於康熙用兵西北和三藩之事的紀略,不僅糧秣之事重要,大軍調動更是要緊,越早集中兵力,他的勝算就越大。和他四哥胤禛一樣,他也總覺當面李肆的動向很是古怪,抱著一分提防之心,越早聚齊大軍,形勢就越明朗。 為此他潛心研究,在糧台兵站設置上下了很大功夫,將昔日一路糧台分為四路,分別設在西安、夔州、襄陽和瑞州,以此匯聚四方六省兵馬糧秣,同時請來陳萬策居中提調,由此聚兵神速,糧道通暢,大軍未成,已顯出幾分全新氣象,讓眾多老將都衷心佩服。 「不過是拾皇阿瑪當日進兵西北、鏖戰湘湖之牙慧,也算不得什麼創舉……」 胤禎也自矜地謙虛道。 「朝廷天兵飛至,再有大將軍這細密籌算,那李賊絕無半分勝機!」 陳萬策就覺眼前的形勢,有如手中的算籌,再清晰分明不過。 郴州府城,知府衙門正堂外,數百人正聆聽著彭先仲的訓示,看衣著打扮,都像是工商東主。這裡雖然已是戰場,前方有數萬清兵,但英華天王親身在此,更兼有豐厚訂單引著,讓這些業主們也不顧安危,親上前線,為前程而拚搏。 「入湖南的路線,遞送業的東主們都已經看過試走過,心中該已有數。而各位供應軍需的業主們也都收到了具體清單和發運排程。這是我們英華朝廷跟諸位的公平生意,只要保質保時,款項絕無拖欠。諸位信不過我彭先仲,總該能信得天王,信得三江票行吧……」 這話引得眾人一陣哄笑,的確,現在三江票行的信譽甚至還要強過李天王,就連滿清官員的存單都沒賴皮,即便是死了,只要有可信後人取銀,照樣給付。 「但請諸位記住一點……」 彭先仲拍拍書案上一隻馬鐘。 「時間,要的不僅是朝夕,甚至是分秒,要確保時間精確無誤!」 隨著彭先仲話音落下,英華新朝的工商也被動員起來,一隻無形龐然巨物被鞭策上了戰爭軌道,推著初見雛形的戰爭機器,轟隆轟隆運轉起來。 青浦碼頭,巨大的貨倉群裡,一片區域被隔離出來,標注上了醒目的「軍事禁區」標誌,源源不斷的軍需物品在這裡匯聚起來。有佛山剛剛出廠的永歷式步槍、八斤炮、十二斤炮和飛天炮。木箱包裝的子彈、炮彈堆積如山。帳篷、雨披、制服、軍靴等等裝具在早有大宗貨物管理經驗的庫管調劑下,分門別類地排列整齊,每一大件物資上的標籤都有相關環節的計劃遞送時間、實際遞送時間,各分站點的負責人簽名。 碼頭軍需區的負責人按照時間排程,將一張張運單派發出去,碼頭上的裝卸工推動著龍門吊,快捷地將一箱箱貨物裝上各家船行的貨船。數百里外,韶州府太平關碼頭,也早早清理出了大片貨場,火藥等危險物品被隔在單獨區域內,寬敞的貨場正被一堆堆物資漸漸填充。 「胤禎用了陳萬策為糧台總提調,設了四方糧台,大軍和物資轉運能力比康熙出征漠北時提升了一個等級,此人務實謹慎,算是個勁敵……」 李肆等胤禎的大軍等得發慌,再三再四檢查軍隊的狀況,在後勤會議上,他強調了當面敵人的後勤能力,卻引得部下們都是不屑地一曬。還沒跟那傢伙手下的大軍接火,打仗如何,大家不敢評斷,可說到後勤,嘿嘿…… 謝定北更是歪著鼻子,滿心鄙夷,心說那胤禎要來經歷一番他們英華軍的後勤,還不知道要掉幾個下巴。 龍驤軍已經到了郴州前線,過韶州的時候就全員換了裝,現在郴州前線聚起了一萬兩千英華軍官兵,後勤給養就跟當初在新兵訓練營裡一般通暢。甚至每天還有各式水果吃,看包裝箱的標籤,竟然是三天內從廣州送到郴州的。 謝定北自己跟著英華軍的幾百輕傷員,已經在韶州養好了傷,現在又重新歸隊了,對面胤禎的大軍都還沒個影。 來回韶州這麼一趟,見到的景象讓謝定北和眾將士頭皮發麻,那一路的江船,幾乎快從韶州一直排到了宜章,百里水道一路通暢,絕無阻滯,由韶州往南看,這船列竟是看不到底,似乎還一直連到廣州。江上每段都有專人調度,還不是官府中人,而是各家船行自己派出的「行船提調」。 他們這些重返前線的傷兵,有專船運送,到宜章後又有馬車直奔,從韶州到郴州,只花了一半天的時間,這還不是特意加急。這般速度,讓他們這些中層將官都想到了李肆穩坐郴州,等候胤禎大軍壓下的真正意圖。 其實就韶州所見,這意圖也已經顯露出來,只是大家還沒想通另一個環節而已,這個環節的秘密,就只有高層清楚,他們也不敢開口細問。可所有人都心中篤定,這一戰,必勝無疑。 「當然,跟我們英華軍的後勤比,韃子不過是小兒學步。」 李肆捧了一把胤禎,接著又把他踩到土裡。 先不說人少,裝備簡練統一,後勤壓力本就少很多。就說內外兩面,英華軍的後勤都領先於滿清體制一個時代。 在內,滿清只是靠地方糧台為核心的台站體系來粗略保障後勤,只能大致控制結果,其間過程無法掌控,效率低下,資源損耗嚴重。而掌握後勤的只是小小的幕僚團隊,跟從屬於地方行政體制的糧台之間,交接很不順暢。 英華軍的後勤有單獨部門進行整體監管,而且已經制度化,只要李肆定下作戰計劃,後勤需要做哪些事,就有專門的軍務經辦層層分解,編製清單和排程。這些也非李肆生造,從最早青田公司的若干作坊,到後來的佛山鋼鐵、東莞機械等產業,他們的原料供應體系就含著同樣的運轉原理,將之改造移植過來就可。 在外,滿清是靠商人協運和糧台兵站征發,官商協作完成後勤,這已經比古時領先很多。可因為必須借助地方行政體系來監管和分派,環節多,牽扯多。而英華軍後勤,不管是物料還是遞送,都是商業化運作,分包給相應的民間力量,由軍中後勤部門監管。境內沒有關卡,也不涉及地方,整套流程簡潔順暢,實際開銷也要低很多。 英華軍的後勤體系剛剛成型,還未經重大戰事檢驗,現在戰場聚焦郴州,李肆將這套後勤體系推動,有點牛刀殺雞的感覺,畢竟從廣州到郴州這點距離,後勤只是簡單熱身而已。 「實在無聊啊……那大家就去踢足球吧。」 李肆終於忍不住了,召來一支工程隊,兩天裡就搞定一個有簡陋看台的足球場,就在郴州城北城牆下,招呼著部下踢起了足球,還自當守門員,為新手們展示了飛身撲球的「絕技」。 「敵軍困守危城,已是軍心潰散,不得不蹴鞠行樂,提振士氣。」 用大片壕溝護住城北大營的何騰林向長沙如此報告道。 「我說那傢伙就不能快點麼?再等下去我又要『發明』橄欖球什麼的了。」 六月中,軍情處探知胤禎大軍的兵力軍需匯聚不盡理想,胤禎氣得殺了不少人,出兵日程可能會推遲,李肆也是氣得七竅生煙,雜念四起。 第三百三十六章 湖南大決戰:圍觀渦流 「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廣州黃埔港北面,腳手架圍住了一座建築,隱隱能見又陡又尖的式樣。一群髮色各異,服飾奇特的人在遠處一邊打量一邊交談,來往行人都好奇地盯了一眼,是洋人呢,可沒人停下圍觀,如今這廣州,洋人來往得多了,聽說還允許洋人在黃埔港北面置業,到時說不定滿大街都是洋人。 「特使閣下,我們正在日夜趕工,保證在半年內完工!」 工頭恭謹地答道,以為那消瘦法國人是在問自己。 「我主榮光普耀塵世,無論是在何處。可跟這座教堂的工期比起來,我更關心中國皇帝和廣東國王的戰爭,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有結果?這關係到教宗霓下托付給我的神聖使命!波普爾船長,您現在已經有了確切的評估了嗎?」 教宗特使查理斯·米拉德·德·多羅情緒很焦躁,他來中國十年了,肩負著教宗克萊門特十一世的諭令,協調耶穌會、多明我會和方濟各會在中國傳教政策上的爭執,具體任務是禁絕中國教民祭天祭祖祭孔,為此在北京與康熙爆發了爭執,隨後被驅逐到澳門,由澳門總督關押在方濟各會一家修道院裡。 原本他已是病臥在床,奄奄一息,卻沒想到,兩三年前,廣東形勢大變,以前那個中國皇帝在廣東的管治,漸漸被本地一位商人出身的將軍接下。去年更是立了新國,割據廣東。這下再沒人管多羅,澳門總督也覺看不清形勢,撤銷了軟禁令。被這新形勢鼓舞,覺得自己還能有所作為,多羅養了一陣子病後,就來到廣州觀察形勢。 可多羅一直不敢主動跟這個新立的王國打交道,即便從去年開始,這個叫「英」的王國打得「清」帝國連連退步,他也不敢貿然下注。若是清帝國勝了,本就對他心懷偏見的皇帝再以勾結叛匪的名義問罪,說不定會牽連到所有傳教士。 現在清國皇帝和英國國王在湖南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決戰,多羅只覺等待已經到了最後一刻,但戰局久久沒能明朗,讓他開始憂慮自己的病軀是不是能支撐得住。 「特使閣下,吾主榮光不該受俗世左右,您不就是秉承著這樣的意志才來到中國的嗎?皇帝和國王的戰爭不應該影響到我們傳播福音的決心……」 一個神父打扮的年輕人在一旁插嘴,衣袖上金銀日芒中間「SJ」的拉丁文徽記很醒目,這是耶穌會的標記。 多羅氣得咳嗽不已,你們耶穌會都是這德行,靠著取媚當地人傳教,不僅沒原則,還沒大局觀。誰勢大就跟誰合作,怪不得當地官府會允許這個叫郎世寧的神父在黃埔修教堂。 「神父說得沒錯,特使閣下的憂心也有道理,湖南戰局究竟如何,對我們這些人影響很大。是的,我們……不管是耶穌會、方濟格會、多明我會,不管是公教還是新教,不管是葡萄牙人、荷蘭人、法國人、意大利人還是不列顛人,所有在廣東的歐洲人,都在緊張地注視著湖南,這一戰會決定我們在中國的命運。」 另一個人帶著深深的憂慮說著,此人皮膚黝黑,粗看像是中國人,細看卻眉目深邃,竟是一個混血兒。 「歐禮旺,如我只擔心我們不列顛人在中國的前景一般,你就誠實地說你只關心廣東國王會如何處置澳門吧。」 波普爾船長終於開口了,這個歐禮旺是澳門總督馬玉的特使,廣東這「英國」建立之後,澳門人就一直想著能在地位問題上有所突破,可王國官員卻嚴格按照舊例處置,讓他們很不滿意。歐禮旺想面見國王,為澳門爭取到新的地位,卻因為國王出征在外,一直未能如願。 波普爾船長現在是聯合王國東印度公司派駐廣東,觀察形勢的特別代表,能跟羅馬教廷的特使多羅,耶穌會神父郎世寧湊在一起,也是歐禮旺撮合起來的。歐禮旺的意圖很明確,大家要以一個面目出現,這樣聲音才最大,才能爭到最大利益。 但波普爾船長卻很有本錢,東印度公司就在他背後,相比之下,澳門背後的葡萄牙,多羅和郎世寧背後的羅馬教廷,不僅太遠,也沒什麼實質力量。所以他說話沒什麼顧忌,也預先點明立場。 「就我豐富的軍事經驗來看……」 波普爾船長從去年廣東變亂起,就一直呆在澳門和廣州,甚至還親眼目睹了廣州之夜的變亂,對這新立王國瞭解很多。多羅郎世寧和歐禮旺等人找到他,也是真心想聽到他對湖南戰局的研判。 「那位國王的軍隊很強,雖然不如我們不列顛的陸軍,也能算得上是精銳。可國王的軍隊人數太少,皇帝卻有無窮無盡的士兵,到底結果如何,只有神知道。」 這話毫無誠意,眾人都是一曬。 波普爾船長當然沒義務給眾人當形勢顧問,隨口敷衍了一句,出於好心,他補充道:「相比之下,國王比皇帝更開明,就我們東印度公司的立場而言,當然希望國王得勝。但是這位國王的權力慾望也更旺盛,他絕不容許有太多事情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所以……對兩位尊敬的神父,還有澳門來說,國王要贏了這場決戰,可不一定是好事。」 一邊語帶挑撥加埋坑地說著,波普爾還一邊在想自己的老實人號跟那艘泥鰍船的恩怨歷史,同時也在回味著一番改變。東印度公司以往在中國做生意,面對的是海關和行商,可在廣東已經變成了海關和南洋公司。海關不像以前那般,要層層盤剝他們,就按船收總價稅銀,而一切貿易事務也由南洋公司包攬,甚至以前只能在行商洋館居住的限制也取消了,還可以在黃埔買房子,只做生意的話,這裡幾乎就是天堂。 這位國王能站穩腳跟的話,東印度公司的中國業務必將迅猛增長,這是波普爾幾個月觀察後得來的清晰判斷,為此他甚至寫信要求公司授予他與國王接洽,商談以軍火物資支援國王的事務,卻被公司以可能影響整個中國貿易前景的理由拒絕,氣得他大罵公司官員鼠目寸光。 後來波普爾注意到廣東槍炮軍工產業興起,再想到幾乎是以每月一艘的速度蹦出來的新式戰船,波普爾心中又隱隱有了擔憂。跟這個新王國的相處,前景似乎摻入了一絲難以確定的陰影。 「一定要讓公司與這個王國保持良好的關係。」 南洋終究不是公司的重點,即便這個王國要染指南洋,那也是荷蘭人頭疼的事,波普爾這絲憂慮又轉為幸災樂禍,開始規劃自己今後的使命,但是…… 「但是這必須得等到戰局明朗之後。」 波普爾只是個船長,不是執掌過整場戰爭的將軍,對南北兩面的軍事狀況瞭解也還有限,難以作出什麼判斷。 他在沉思,多羅郎世寧和歐禮旺也在沉思,可想來想去,終究難有結果,他們只能做一件事:等待。 廣州黃埔學院,一對父子也在討論著湖南的戰事。 「父親,這偽國絕難與朝廷抗衡,為何你一意孤行,非要考這偽國的科舉!?」 「什麼偽!只要保我華夏衣冠,那就不是偽!至於這新朝抑儒興楊朱,光罵有什麼用?正是要匡扶道統,才要入這科舉。一旦我等士子滿佈新朝上下,跟那般貪吝工商爭回道統,即便這新朝非正朔,也由得我們的手,我們的心,立起了正朔。這般功業,可是能留名千秋的!」 「可父親就沒想過,正是你們紛紛入科舉,振作了那李肆的心氣,讓他自以為正朔在手,要掀得天下血雨腥風,這般罪孽,可也是要留名千秋的!」 「糊塗!為父可不曾教過你這般無骨無心的道理,滿清的道統,被夷狄的辮子污了,怎麼也難算是正朔。如今有我華夏之民憤然而起,即便方向有些偏,我們儒士也該鼎力相助,這是大義!老是叫嚷什麼戰事一起,生靈塗炭,那是小仁!」 寬敞的藏書樓裡,兩父子的聲音由低轉高,引得附近響起一片咳嗽聲,像是藏書樓管事的人現身,很是不滿地叱喝著兩人:「鄭之本,鄭燮,這裡是藏書樓,要吵到豁言堂去吵。」 鄭之本狠狠盯了兒子一眼,趕緊朝管事和其他人賠罪。 「父親,一旦這偽國在湖南戰敗,到時我們鄭家可要被治滅族之罪!」 出了藏書樓,鄭燮還不甘心,父親參加了科舉,這名字可就上了清廷的黑名單。 「行前我就說過,你若不願,不必跟來,為那清國效力就好,我們父子,分在南北,總能保得家族……」 鄭之本很是惱怒,這兒子的腦筋真是有問題,讓他留下他不幹,非要跟著自己來,來了又成天埋怨。 鄭燮無奈地道:「萬事孝為先,父親投身災厄之地,兒子怎能袖手旁觀?」 鄭之本愣住,片刻後幽幽長歎:「我已年高,賭上一把也沒什麼,你啊……唉!」 父子相對無語,同時看向北面,湖南……到底會是何等結局? 李肆在郴州等得骨頭發癢,他治下的英華新國,各方角色也都望眼欲穿,太多盤算,太多抉擇,都橫在了湖南戰局這道檻之前。這些圍觀之心匯在一起,有如渦流一般,在英華上空盤旋不定。 「我等不及了!大軍即刻出動!」 長沙府,胤禎一臉戾氣地揮下手臂,到今日,文武算起來,已經殺了十多個怠慢軍機的官員,可大軍還有兩成拉成長尾巴,在四面拖著,遲遲不能聚攏。現在已是六月二十五日,他再難等下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湖南大決戰:自投羅網 六月二十九,定西將軍噶爾弼的旗號在城北大營外升起,軍情處估算當面清軍已有五六萬之眾。 虎賁龍驤兩軍翼以上的軍官齊聚郴州府城裡的天王大帳,大敵當前,眾人卻是一臉亢奮,閒得太久,眼下終於要開打,自是心氣滿溢。 「現在出擊,敗了這股清軍,胤禎就只剩一半人馬,絕不敢再打下去!」 孟奎中氣十足地呼喝著,他的虎賁軍已經恢復元氣,閒得骨頭發癢,天天踢足球也難消解。 「四面溝壕,層層塹壘,除非再來個死傷過半,不然怎麼也難將這股敵軍撼動。」 羅堂遠搖頭,這可是得不償失。 「噶爾弼在這,延信在哪?」 李肆是明知故問,胤禎拜了大將軍,康熙給他配了不少宗室和親信,以延信和噶爾弼為首。噶爾弼比歷史上早幾年得了定西將軍,自然是要獨當一路。而延信是豪格之孫,再正統不過的鐵帽子宗室,也授了討逆將軍,他的動向更值得關注。 胤禎是皇子,是統帥,不會親上一線,多半還是要坐鎮長沙,最多南下到衡州掌握戰局,噶爾弼從正面壓下,延信會在哪? 從韶州到郴州這一路的沙盤早就作好,各處地勢已經深深刻入在座諸將的腦海裡,李肆這一問,眾人想都不想,脫口而出,宜章! 郴州地勢獨特,東西兩面夾山,南北兩面開闊,宜章在南,隔在韶州和郴州之間,是後路咽喉。延信拿下宜章,就能將己方孤立在郴州這個狹長袋子裡。 延信領兵急行,軍情處還無神通可以實時通報他的動向,但一天前得報,延信大軍已過衡陽,之後必定會從桂陽州方向南下,直插宜章縣城。這算不上計謀,而是清軍必然要搶的有利態勢。 「延信軍大約五萬,其中有陝甘綠營三萬,這是股勁敵。跟西北準噶爾蒙古歷年作戰,不怎麼懼怕槍炮。」 羅堂遠揭開大帳中長桌上的幕布,一塊狹長沙盤赫然顯露,這是湖南衡州到廣東韶州的地勢,軍情處為這塊沙盤付出了不少血汗。 沙盤在眼裡和腦子裡一一對照,再將敵我雙方的兵力擺上去,眾人眉頭微微皺起,然後看向李肆,揣了一個多月的疑問又翻騰起來。 胤禎在長沙豎起大將軍旗號,發佈討賊大將軍令,號稱麾下有三十萬大軍,這是例行虛言。算上北面何騰林和岳超龍部,此戰清軍總兵力實際為十三四萬人。噶爾弼到了北面,何籐林和岳超龍都歸於他節制,這是六萬人,延信帥五萬攻宜章,胤禎本部還握有兩萬多,該是京營八旗和四川、江西兩省綠營。 沒有搞什麼花招,也沒有分兵多路,胤禎的安排中規中矩,卻是最大限度利用了戰場形勢,分出的兩路兵馬也足夠雄厚,每一路都能跟虎賁龍驤兩軍單獨會戰,佈局非常穩妥,幾乎不像是個年輕將帥的作風。雖說背後肯定有老將建言,但胤禎能依言而行,就皇子而言,心胸確實過人。 於是問題就來了,英華軍在郴州不過兩軍萬人出頭,延信直奔宜章,如果英華軍要同時保住郴州和宜章,還要將延信堵在湖南,那兵力怎麼也不夠。雖說英華軍歷來都有以少打多的傳統,可區區一軍去攻十倍之敵,其中大半還是悍勇的陝甘綠營,這未免太過冒險。 要化解當前危局,最佳的選擇就是捨棄郴州,全軍南下,跟延信部決戰,這樣可以穩操勝券,但危險也是存在的,假如噶爾弼反應快,銜尾追來,全軍就會腹背受敵。 「我在這裡閒到踢球,都沒功夫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可不只為一個討逆將軍。」 對上諸將的疑惑目光,李肆悠悠說著。 「我們的目標,不僅要保郴州和宜章,還要盡滅這兩路清軍,胤禎若有膽子帶他的京營南下救援,就當作額外收穫。」 眾將都抽了一口涼氣,這胃口可太大了,憑眼下這兩軍就能辦到? 不過……天王是無所不能的,他既然說了,那就一定能辦到,就不知道,天王要施展什麼神鬼莫測的妙計? 將領們看著李肆的目光,就像是看著正在搖羽扇的諸葛孔明一般,李肆都覺有些難為情,嗯咳一聲,開始揭露謎底。 「我沒什麼妙計,只要讓我們兩軍變成四軍,這仗不就贏了嗎?」 這明顯是廢話,若是現在有四軍兩萬人,自然是穩操勝券。可另外兩軍從哪裡來?羽林軍遠在廣西,龍驤軍回師後,羽林軍已經從陽朔撤到了潯州。當面楊琳聚了廣西雲貴三萬多綠營,蒼蠅似的又貼了上來。鷹揚軍一直停在漳浦,逼壓漳州,跟四五萬福建和江南綠營對峙,幾乎難以動彈。 「莫非是要動員治下所有後備兵!?」 大家都是這般想法,之前在韶州見到堆積如山的軍械,就已經有此感覺。英華一國的後備兵體系正隨著官府下鄉漸漸成形,如果緊急動員,別說一萬,兩三萬怎麼也該能拉扯出來。 「沒錢……」 李肆攤手,後備兵要動員起來,那可是一筆巨額開銷,現在英華一國還沒學會搞赤字財政,上百萬兩銀子的缺口,會影響到他國策的根底。 「而且也沒必要,若真有此計劃,早就該動手了。」 李肆微微笑著,為急得直撓頭的眾人揭開了最後的謎底。 「我早說了,我們有時間,我們能精細掌控時間,三十六個小時前,我已經發出了命令……」 六月三十日,湖南桂陽州,討逆將軍延信策馬奔上山坡,極目望去,大軍前鋒揚起的塵土在南面冉冉飄揚。 「我大軍南下兩日,李賊還盤踞郴州不動,他是自投羅網!」 山坡下,大軍主力如長龍一般蜿蜒而行,氣勢壯闊,令人血液賁張。再加上細作哨探的稟告,讓延信差點忍不住仰天長嘯。 不管是被點將時皇上的叮囑,還是大將軍胤禎的佈置,都再三強調賊軍的強悍和李肆的狡詐,可現在看來,那李肆不是耳目不靈,就是太過狂妄,竟然置他這一路大軍於不顧,對身後的宜章不聞不問。 再有三天,他的五萬大軍就要進至宜章,到那時,廣東大門被關上,李肆那支孤軍,就被封在了郴州進退不得。 延信可不是驕狂之人,當胤禎發令出兵時,他就在細作哨探上下足了力氣,現在大軍雖然還在桂陽州,但哨探已經在宜章北面活動,跟當地穿著藍衣的賊軍交過了手,敵情也大致摸清。宜章賊軍最多不過千人,還只是藍衣雜兵,不是那種紅衣精銳,而之前潛入廣東一帶的細作也回報說,滿江行船都運的是東西,並沒有大軍回援。 那李肆也再無大軍了,這一月多來,胤禎和東西兩面的楊琳施世驃聯絡很密切,確實掌握到了當面賊軍的動向,羽林軍鷹揚軍都還在跟他們對峙,並無什麼大動。 到出兵的時候,胤禎還在疑惑,為何李肆依舊孤軍盤踞郴州,像是在等著朝廷大軍南下,似乎有所依憑。可延信領兵到了桂陽州,李肆還沒什麼反應,延信已經能斷定,大家都高估了李肆,起碼高估了他的眼界,那傢伙,準是在連戰連勝之下迷亂了心智,以為可以靠萬人對抗十數萬大軍。 「傳令,大軍加速,務必在三天內趕到宜章!」 即便篤定,延信依舊持重,否決了部下分兵一部急攻宜章,主力徐徐跟進的提議。宜章不是真正的目標,李肆才是,若是李肆回兵宜章,他必須保證有足夠的兵力優勢,賊軍終究強悍,小心謹慎為妙。 延信大軍剛到桂陽州,遠在廣西潯州的羽林軍統制賈昊已經收到了李肆的急令。 「敵軍已經自投羅網,我們該行動了。」 召集全軍將領,賈昊下達了命令。 接著他看向參軍向善軒:「老向,廣西就交給你了。」 向善軒笑道:「這是許我拉扯起一支民軍自己幹嗎?」 幾乎就在同時,福建漳浦,吳崖拍拍房與信的肩膀:「房夫子,你可也要獨當一面了。」 房與信很務實:「炮手多留一組,否則那些炮可使喚不靈。」 南澳島,蕭勝召集胡漢山、鄭永等人,沉聲道:「目標,江寧!」 李肆急令分發,有如摁下了一部機器的加力按鈕。六月三十,廣西潯州、福建漳浦兩處,馬車雲集,船帆如林,羽林鷹揚兩軍的將士,幾乎什麼都不帶,一身空手上了車船,星夜急行而去。而留下的槍炮則分發給參軍組織起來的當地民勇,這一番調動只是萬人來回,完全不涉及物資軍需,片刻之間,羽林鷹揚兩軍就踏上了回程。 一路車船聯運,毫不停歇,行船自是一路而下,陸上也有細緻安排。每隔半日行程,村鎮外就有事先佈置好的休息處,早已在此等候的軍需署經辦帶著商家送上食水,官兵稍事休息,馬車也檢修維護,接著再疾馳而行。即便是在陸上,一日也是三四百里,進到廣東腹地,不少地方已有水泥大道,行程更是迅捷。 七月三日,延信大軍前鋒行至宜章外十里處,在韶州碼頭緊急換裝的羽林軍白城營,剛剛被馬車拉進宜章縣城。 第三百三十八章 湖南大決戰:一百小時定勝負 羽林鷹揚兩軍將士轉身而走,藉著車船急行,除了即將迎接的大戰,再心無旁騖。卻不想他們這一轉身,頓時引發東西兩面軒然大波。 「我大軍不過是換防而已,爾等何必驚慌……」 廣西潯州,一幫紳領圍住向善軒,臉上都是惶急之色,向善軒從容地向眾人解釋道。 英華大軍已佔大半個廣西,秋毫無犯,寬刑減罰,大興工商,一般老百姓已不再相信清廷所謂「李肆乃李闖之後,賊軍要破家裹挾」的謠言,而紳領面上裝作不跟英華軍合作,暗中卻開始把著這根新的籐蔓,為自己謀得富貴。 可羽林軍驟然撤離,紳領們下意識就想到了湖南戰局,羽林軍定是回援了,城中只留下少數士兵,守城的換成得了羽林軍槍炮的本地丁壯民勇。 「官兵……嗯咳,韃子趁機打過來,靠這些民勇怎能頂事?」 「當面可是有三四萬敵軍,若知羽林軍回廣東,潯州城怕是轉瞬即破!」 向善軒這滿是官府發言人的措辭可沒哄住紳領,眾人紛紛攘攘吵著,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民勇頂不頂事,潯州城能不能守住,還不得看諸位的決心嗎?」 向善軒早備好了說辭。 「若是爾等有新會人的決心,別說三四萬被我們打得早沒了膽子的清兵,就是北面胤禎的十萬大軍來了,潯州也如銅牆鐵壁。」 這話讓眾人苦笑,新會人?真有這決心,當初羽林軍攻潯州,又怎會一天就破了城? 「你們不想當新會人,我明白,你們的處境跟新會人也不同。畢竟我們英華不會找民人算賬,更不會屠城。可若是現在清兵破了潯州……陽朔舊事,恐怕又要在潯州上演。」 向善軒說到了「陽朔舊事」,眾人臉色再是一變。龍驤軍回援後,羽林軍從陽朔退到潯州,走時勸陽朔人也跟著撤退,大多陽朔人都沒動,還滿心想著「迎王師」。結果楊琳帶兵進了陽朔,以通賊之名清算,大肆燒殺劫掠,陽朔人追悔莫及。 「潯州對我英華本無所謂,甚至廣西都是如此,只要湖南戰事有了結果,廣西連帶雲貴,都是本朝囊中之物。爾等若是不願與我英華同進退,也沒關係,說一聲,我自帶願跟從本朝的民眾退出潯州,大家好聚好散。有私下密謀獻城的,也不必再動那個心思……」 向善軒丟出了底牌,李肆給了他便宜行事的權限,目標只是拖住楊琳,這潯州守不守真無所謂。這段時間裡,他組織起了不少願意投效英華的民勇,南面楊俊禮也握著幾千民勇,跟清兵陣戰不行,倚靠城池阻擋楊琳卻無問題。 紳領們早有民主意識,這事沒誰能單獨擔責,湊在一起吵了好一陣,最後投石定策,大多數人都選擇……出錢出力,號召全城民眾守住潯州,原因麼,自然是被陽朔前例嚇住了。 福建漳浦,房與信準備退到雲霄,畢竟漳浦縣城殘破,漳浦人裡又有太多清兵眷屬,縣裡四方鄉野還沒有掌握。他手中只有鷹揚軍留下的一翼人馬,外加靠鷹揚軍留下軍械裝備起來的四五千福建民勇,後者可靠度還不是那麼高。 人馬還沒開動,當地人卻都找來了,央求英華軍莫走,要走也要帶著他們。 鷹揚軍在漳浦呆了這幾個月,樁樁事跡已深入人心,眼見人心向己,房與信也鼓足了膽氣,定在漳浦,一步也不挪窩。 不管是廣西還是福建,英華軍回援後,幾位參軍盡展身手,當地人心都沒起什麼大波瀾,畢竟他們都是這個大棋局裡,靜靜呆在角落的小棋子,正坐看著湖南中盤的絞殺。而以他們親身感受,勝者是誰,不言而明,既是草芥,就得跟勝利者站在一起。 英華軍撤軍回援可不是什麼絕密,廣西福建當面的清兵幾乎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除了八百里加急飛報湖南長沙大將軍行轅外,接下來的反應各有不同。 楊琳依舊穩坐潯州西面的柳州按兵不動,部下建言急攻潯州,卻被他狠狠訓斥了。 「真正的戰場在湖南!李賊倉促回師,怎麼也要十天半月才到,到時湖南之戰已有結果。待其主力敗退,消息廣傳,賊軍人心自潰。我等自可閒庭信步,自廣西直入廣東!」 嘴裡這麼說,楊琳心中卻道,跟李肆周旋這麼久,靠的就是全軍為上,謹慎而行,既然到時就有便宜撿,何苦現在去跟留守賊軍硬碰硬? 福建漳州,施世驃得了鷹揚軍回撤的消息,卻是興奮得一拍書案。 「飛報汀州張文煥,賊軍為保湖南,已是棄了福建,著他自北面急攻!」 施世驃手握三四萬人,卻不敢跟鷹揚軍當面硬拚,就在漳州一線深挖壕,高堆塹,憋得異常辛苦。現在鷹揚軍退走,心氣驟然高彈,怎麼也要找回場子。 當然,更關鍵的是急報長沙大將軍行轅,賊軍回援,戰局發生重大轉變,這個消息必須第一時間通報胤禎。 「萬一賊軍在延信軍切斷郴州後路前趕到,那可就完了……」 施世驃還是清醒的,推演了一下戰局,發現這樁推測若是成真,前景異常恐怖。大將軍胤禎在長沙居中調度,跟楊琳和施世驃聯繫很緊密,湖南方略也通報了他們,著他們予以配合。 目前湖南態勢,施世驃心裡有數,延信五萬大軍攻宜章,是基於賊軍主力分扯在東西兩面,李肆所率賊軍正在郴州跟噶爾弼對峙的判斷,廣西福建賊軍若是回援,延信軍五萬,對陣賊軍兩萬,怎麼也是一個敗字。 「不,不可能的,除非賊軍插了翅膀,可以一日千里……」 這個擔憂很快就沉了下去,施世驃覺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沒料錯的話,延信最遲在七月三四日就能抵達宜章,這時候回援的賊軍,恐怕才剛剛進到廣東。 再說了,就算賊軍跑得快,也快不過八百里加急,長沙大將軍行轅最遲也能在七月三四日收到賊軍回援的消息,發給延信,不過遲至五六日,自可從容佈置。 施世驃思慮周全,就準備動手,卻不想風雲激盪,另有一副棋局在等著他。 七月四日,湖南長沙撫遠大將軍行轅,胤禎吩咐左右將累得幾乎快斷了氣的送信人攙扶下去休息,接著展開兩封急報,鋪在桌上,看了又看。 好半晌後,胤禎決然道:「大軍中營南下,急奔郴州前線!」 這是要親臨一線了,左右將佐全都下跪苦勸,可使不得!先不說胤禎貴為皇子,不可隨意涉險,現在大軍中營只有京營旗兵五千,還有近兩萬四川江西綠營沒能趕到,這點兵也不夠應付可能的危險。 「賊軍兩面回援,若是延信在宜章有所耽擱,形勢不堪設想!」 胤禎心中算得清楚,料敵從寬,賊軍可能在七月十日就能到宜章,在這六七天裡,沒能擊敗郴州李肆的話,這一戰的結果可就難說了。為防備最壞的情況出現,他這五千人馬也必須壓到南面,會合噶爾弼,與延信南北夾擊,猛攻李肆。 「將賊軍回援的消息急報延信,他該已在宜章整備。」 接著胤禎再如此吩咐道,延信五萬大軍壓下,宜章肯定是佔住了。 「攻!繼續攻!」 宜章北面,延信氣急敗壞地呼喝著,前方硝煙升騰,轟鳴不斷,大批潰兵穿破煙塵,正狼狽退下。 「當面是賊軍紅衣兵,是主力!」 「定是自福建廣西而來的援兵,將軍,戰局已變啊!」 滿臉煙塵的將佐退下來,朝延信嘶聲稟報著,卻被延信一腳踹倒。 「放屁!就算李賊自兩面調回主力,我也該先收到消息,總不成他們比八百里急報還跑得快吧?當年攝政王領兵入山海關,晝夜百里,才贏得石河大戰,賊軍還能強過當日我滿洲勁旅?」 延信揮著馬鞭指向南面:「聽到沒!?只有槍聲,還有那開花彈小炮的聲音……」 話音還沒落下,咚咚咚的悶爆之聲如潮水般撲來,在場上百軍將頓時呆住,延信臉色也瞬間煞白。 「從渡口到這裡,竟花了半天時間,都夠從韶州到清遠了。」 羽林軍白城營指揮使彭世霖惱怒地嘀咕著,就因為營屬的八斤炮沒到位,戰線始終拉不齊,飛天炮也難發揮作用,白城營以排槍在臨時陣地上阻擊清兵,在他看來,真是險況連連。 槍炮彈藥都是全新的,來不及試射就直接開火,士兵們手裡的永歷式火槍還滿是牛油,器械如此,人更是倉促,從馬車裡出來,氣都沒喘勻,就跟清兵交上了火。 現在白城營基本到齊,可當面卻是延信的五萬大軍,五萬啊…… 「以一對三四十倍之敵,多豪邁的事……真希望能多給我點時間。」 彭世霖心緒複雜地嘀咕著,羽林軍是李肆的嫡系,而白城營則是嫡系的嫡系,身為英德彭家子弟,能得了白城營指揮使的職位,他這個默默無聞的人,總是被流言蜚語包圍著,現在可是塑起形象的好時機。 「喲……你們順西江而上,居然只快了我們三個小時!?」 一聲吆喝如一盆冰水,澆到了彭世霖的頭上,這是鷹揚軍青浦營指揮使方堂恆的嗓音。 「我們可是從廣西腹地跑回來的,你們就挨著廣東邊上。」 彭世霖不甘地回答道,同時向破壞自己揚威美夢的方堂恆投去憤怒的目光。 「一百個小時……真是難以置信,一百個小時,全軍就從福建穿過廣東,到了湖南,到現在我還覺得自己像是躺在船上,夢還沒醒呢。」 方堂恆這麼感慨著,彭世霖深有同感,和他齊聲長歎。 「唔……尿急,這裡沒準備廁所麼?」 「軍部醫院的嫂子們還遠在韶州呢,你的鳥再大,總不能亮到韶州去吧。」 彭世霖左右張望,引得方堂恆嗤笑不已,然後方堂恆也抽了口涼氣。 「見鬼,從江船轉馬車,到了宜章再調度人手,我也是憋了一整天……」 「來來,一起爽快。」 兩個年輕人解褲帶掏小鳥,飆射的水柱由隆隆炮聲托著,穩穩地射向北方。 「誰先完誰就把那片陣地讓開……」 「跟我方龍頭比!?你還在做夢呢?」 一邊飆著,兩人還一邊嘮叨不停。 第三百三十九章 湖南大決戰:決戰之時 「還是晚了半天啊……」 宜章北,黃岑山(騎田嶺)東麓,車馬人列向南急行。隊列中,收到了宜章急報的李肆心頭一顆大石落定,嘴上還在抱怨。 「天王,你是用了搬運仙法麼?兩路人馬,遠在千里之外的廣西和福建,三四天時間就整整齊齊到了宜章!?」 孟奎還在嘀咕個不停。 「這不是什麼仙法,不過是把兩路大軍變成一萬兩千人。」 李肆閒閒答道,孟奎哦了一聲,裝作明白,心頭卻更是糊塗了,這有什麼區別? 看了一眼這個還沒長進的賊頭統制,李肆心說,自己這是孤高和寡啊,不過兩路大軍和一萬兩千人,這本就不是一回事嘛。 大軍開動,糧草輜重難以計數,即使急行軍,不管是策馬還是徒步,尋常狀態下,一日百里已是極限,這是深深刻在敵我腦子裡的常識。 可不管敵我,都沒注意一件事,或者說,還沒有足夠的見識能注意到此事和大軍行進有什麼關係,畢竟這個時代,軍隊機動還多是自己的事。 英華軍是內線作戰,境內工商民眾的力量動員起來,轉運一萬兩千人,不過是毛毛雨而已。以彭先仲的預估,即便是十二萬人也足以應付,就看李肆能不能掏得出銀子。 青田公司所屬的三江船行就有上千條大小江船,其中三分之一都是這兩年新造的快蛟船。而在廣東遍地開花的車行,更有數千馬拉快車,只要組織得當,車船不停,人不沾地,像是踏上了一條傳送帶,直接就送到了湖南宜章。 這還是「仙法」的一面,另一面更重在「大軍」和「人」的區別。其中蘊含著超出於這個時代的理念,那就是「物資預置」。李肆前世某個帝國主義大國,為了運用自己有限的軍事力量,達成其全球部署、全球干涉的戰略,不得不大搞物資和裝備預置工程。在各個軍事基地囤積物資,甚至還有滿載物資的預置貨船在海上巡弋,由此來減少軍隊調動時的物資轉運壓力。 這時還是1716,英華軍的軍需也就是糧草彈藥、被服裝具之類,再加上槍炮軍械,藉著換裝的機會,李肆在韶州將兩軍物資預先囤下,羽林鷹揚軍什麼都不帶,吃穿也有一路民眾伺候,說是兩路大軍,實質就是一萬兩千赤條條的人而已。 整個過程,不涉及什麼高精尖的工程技術,考驗的是組織能力,而現在看來,沒有實時通訊手段保障,還是有很大欠缺。原本計劃三天半能完成,結果卻花了四天,期間還出現了諸多混亂。比如說給八斤炮配了十二斤炮的彈藥,不少永歷式火槍配的還是舊式彈藥,甚至軍令廳還發錯了調令,將幾部內衛當作羽林軍後備營所屬拉到了宜章,那幫換了新衣服新槍的內衛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迎上賈昊一張黑臉,還有那三個讓他們幾乎暈厥的字:「搞錯了。」 其他差錯都是小節,唯獨時間很要命,李肆再三強調精確掌握時間,就因為這項行動必須沿著一條精準的時間軸推進。 將三面之敵通盤考慮,楊琳、施世驃、噶爾弼和延信這四路人馬,都靠胤禎在長沙的大將軍行轅居中調度。楊琳和施世驃的急報,起碼要四天傳到胤禎手裡。胤禎傳消息給噶爾弼要一天半,給延信要兩天多。 搞清了清軍的信息傳遞體系,李肆就定下了計劃。以自己為魚餌,誘使胤禎大軍南下,再將羽林鷹揚兩軍緊急調到湖南,將胤禎大軍一舉聚殲。 這個計劃裡,時間特別重要。羽林鷹揚兩軍來早了,延信大軍必定不會南下到宜章。來晚了,宜章就危險了。盤算良久,最終定在延信大軍過衡陽後,才調動羽林鷹揚軍。三四天時間,延信該已到了宜章外,但還沒來得及展開大軍,同時東西兩軍回援的消息,也才剛剛傳到胤禎手裡,延信還不知道。 現在兩軍回撤順利完成,可時間慢了半天,賈昊和吳崖發來聯名急報,延信大軍到達宜章北面時,就只有羽林軍白城營先趕到,以區區一營人馬嚇住了延信,而後鷹揚軍青浦營趕到,才站住了陣腳,若是再晚一步,情形可不堪設想。 現在兩軍八營都已經到了宜章,應該正在協調陣地,這事李肆就放手讓賈昊吳崖自己搞定。為推動戰局進一步向自己策劃的方向發展,他還親帶虎賁軍南下,要三軍聯手,逼壓延信。 宜章縣城外,炮聲隆隆,沙塵卷天,數十紅衣軍將排成一排,先後打哆嗦,提褲子。 「還是我在南……」 賈昊對吳崖抱歉地笑笑,吳崖牙痛似的咧嘴,懊喪為何之前沒多喝些水。 延信從桂陽州越黃岑山而來,在宜章縣城外被白城營和青浦營的火炮嚇住。如果延信是個莽夫,當時就沒頭沒腦地打上去,五萬對三千,事情如何還真是難料。可他是個謹慎之人,聽到起碼是二十門炮的轟鳴後,趕緊回縮全軍,四面設防,同時派人急急回報長沙大將軍行轅。 「千羽環劍,那是羽林軍的旗號。飛鷹展翅,那是鷹揚軍的旗號,已見到兩軍統制和八營指揮使的將旗,當面正是自福建廣西回援的賊軍。」 儘管萬般難信,但眼見為實,延信不得不痛苦地承認,胤禎的籌劃,自己的期待,已是完全落空。 形勢驟變,延信更加謹慎,他甚至有撤退之心,當面這兩軍可是賊軍精銳,韶州之戰、廣西福建兩面出擊,都是這兩軍干的,雖然他有五萬之眾,其中還包括三萬陝甘綠營,對上以一當十都能勝的賊軍精銳,他心中該是沒底。 可他這五萬大軍是越黃岑山而來的,來時不必顧慮敵軍,穿山越嶺自然不太在意。現在敵軍逼壓,他可不是傻子,要從山路回撤,那就是送給對方吃肉,所以趕緊就地防守。 「非有十足把握,不與賊軍貿然決戰!」 延信在大帳裡壓制住滿腔戰意的部將,特別是那些已經憋得嗷嗷叫的陝甘將領。 「我若沒猜錯,李肆正率軍南下,想要與這兩軍會合,在這宜章敗我。就以我軍為砧板,將賊軍精銳緊附於此。待噶爾弼乃至大將軍攜軍而至,再一舉將其蕩平!」 延信這話雖說多有粉飾,但這意圖卻很明確,也為眾將所接受,想到之後的情景,眾將更是血液沸騰。這可就是決戰啊!不僅能敗了李肆,還能將賊軍精銳盡殲於此,到時廣東之亂,就以這一戰而平……那該是幅怎樣波瀾壯闊的情景! 接著當面賊軍的動向似乎也應證了延信的判斷,羽林軍在南,鷹揚軍在東,將延信軍兩面虛虛夾了起來。 雖說憧憬不久後的大戰,可眼前這形勢,卻讓清軍眾將感覺有些荒謬,己方五萬,對方一萬,己方卻像是被包圍了一般,角色似乎顛倒了吧…… 這股荒謬感很快就消散無影,七月五日,北面再出現數千賊軍身影,虎賁軍將旗,連帶李肆的王旗在賊軍隊列中高高飄揚,李肆到了,三軍分立三面,小規模的襲擾突擊被炮火無情擊退,延信部所有將佐都下意識地吞著唾沫。 「這不可能!」 衡州,大將軍臨時行轅,接到延信的急報,胤禎難以置信,三四天啊,那李肆的兩路大軍就如飛馬急報一般,竟然真的趕過來了,這也太荒唐了。 「噶爾弼大人急報,說李肆已帶一軍出郴州南下,想必是要會合新到精銳,攻延信大人那一路。」 幕僚提醒著胤禎,現在可不是相不相信的時候,而是要決定到底該怎麼辦。 「令噶爾弼留一部人馬監視郴州,大部南下,即便不能尾擊李肆,也要會合延信,至於我們……」 胤禎轉頭看向明顯憔悴了一截的陳萬策。 「對初先生,炮車都跟上來了嗎?」 陳萬策眼瞳有些失焦,連連點頭,當然跟上來了,大軍糧秣大致到位後,他的工作重點就轉到另一個方向,將上百門大將軍炮轉送到前線。為拖這些炮,就得上千大車和牛馬伺候,相關的人畜耗資和路程催趕都得他籌劃監管,這些工作可是要了他的小命。 「由我旗營親率炮隊南行,就與那李肆在宜章之外決戰!」 計劃被全盤擾亂,形勢又無比緊急,胤禎飛揚心性發作,豪氣滿懷地下了決心,不理會所有人的苦勸。 湖南大決戰,先是虎賁軍突入郴州,再是湖南民勇登台,接著李肆親臨前線,而後康熙以撫遠大將軍胤禎為手,掀開一記右勾拳的宏大佈局,前後延續兩個多月,到現在,兩方佈局湊作一處,終於匯聚為一條絞殺大龍。 這番鬥智鬥勇,從康熙到胤禎,再到其下諸路軍將,自是壓搾出了每一分心力,而李肆這邊也發動了空前的力量,甚至在廣西福建冒險。可清廷一方在這決戰之時,心弦是繃到了最緊之處,李肆卻是已經鬆弛下來。 在他看來,若要說這一戰到底還有什麼懸念,那該是勝利到底會以怎樣的面目呈現。 第三百四十章 湖南大決戰:憋不住了,那就射吧。 立在宜章縣城北面十里外的清溪山頂處,朝西面望去,延信部五萬大軍正從黃岑山東南山麓蔡背嶺方向潮湧而下,倚山面城列陣。羽林軍六千人馬在宜章縣城西面籐樹嶺佈陣,與清溪山六千鷹揚軍一同,跟延信部相距七八里對峙。 再朝清溪山東北方望去,噶爾弼五萬大軍沿黃岑山東面山麓的竹山列陣,在他們當面是虎賁軍五千和龍驤軍五千,雙方沿東北向西南斜向對峙,相距也有六七里。 清溪山是宜章縣城外一連串矮山的北面盡頭,與整個黃岑山就隔一條長谷,將宜章縣城北面地勢切為不相關聯的兩處,延信和噶爾弼兩部由此相距四五里,沒能連在一起。但蔡背嶺和竹山之間的羅家山高大險峻,撫遠大將軍胤禎的大營立在山腰間,將這兩路兵馬勉強聯繫起來,山上有大約五千旗兵和近萬綠營。 「好多……巴塘裡塘連帶我們木裡部的男女老少加起來,也沒這麼多人……」 格桑頓珠張望半天,只覺天上的雲彩似乎都壓到了地下,自己正在雲上悠悠踩著。此刻他終於醒悟,之前木裡部跟清廷作對的行為是多麼可笑。這十多萬大軍,聽說還只是清廷動員附近幾省的力量湊出來的,比在部族裡挑出一百個勇士還輕鬆隨意。 「怕了麼?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龍高山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著,格桑頓珠帶著木裡部一百個康巴漢子急急趕來,被李肆發派到龍高山手下充當貼身侍衛,算上之前選拔出來的可靠苗人,李肆身邊已聚了三族侍衛。 「就是得把這一身衣服,連帶傢伙全都留下。」 原本格桑頓珠還在轉著眼珠,龍高山這話頓時堅定了他的心志,摀住胸口,捏緊腰間短銃,再感受著背上那枝長槍的重量,格桑頓珠使勁搖頭。 別說腰間背上的長短火槍,就這一身制服,他都不願脫下。和其他英華官兵一樣,都是火紅上裝,深藍窄褲,高幫皮靴。但與龍高山和盤石頭那些苗瑤兵一樣,他們的制服都保留了各自的民族特色。錦織的火紅長袖寬袍下擺比尋常藏袍短一截,腰間五彩斑斕的腰帶,銀光燦燦的飾品,頭上是圓氈帽,粗粗看去,他們這百名康巴藏人像是一個整體,但細看卻又各有差別,像是格桑頓珠,袍子裡是一身明黃裡衣,顯示著他的不同身份。 「人多可沒用,天王有這麼多怒雷,分給我們木裡部幾尊,那幾部就再不敢找我們麻煩。」 格桑頓珠指著前方那如扇貝一般展開的炮兵陣地,眼睛放光,嘴角還隱隱拖著口水。現在他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知道李肆的身份可比什麼「第巴」尊貴得多。 「朋友絕不是只索取不回報,我們木裡的康巴漢子有多勇敢,龍第巴,你馬上就能看到!」 見龍高山的眼神帶著幾分鄙夷,格桑頓珠把腰間藏刀拍得啪啪作響。 「勇敢?就跟山下的清兵一樣麼?你很快就會看到,光有勇敢可是遠遠不夠的。」 龍高山繼續譏諷著這位「王子」,話音被轟鳴的炮聲掩蓋。 兩三千清兵自延信部大陣分出,向矮矮的清溪山衝擊而來,兩里外就遭到火炮的轟擊,從山頭看去,炮彈像是打著水漂的石子,在兩里外濺起團團煙塵,格桑頓珠趕緊舉起手裡嶄新的望遠鏡觀察,正看到幾個身影帶著一片碎肉殘肢飛昇上天。 清兵的密集人潮立時散得稀疏,卻還不甘罷休,朝著山下繼續湧來,進到一里內,蓬蓬烈焰如煙花一般,在清兵頭頂和人群中炸開,開花彈爆裂的碎片編織成一道死亡防線,衝擊的清兵在這道防線前撞得頭破血流。 幾乎就在同時,鷹揚軍兩翼呈行軍隊列,自山下陣地跑步前進,在正被炸得昏頭漲腦的清兵前方急速變陣,片刻間就展成一道四人深的薄薄橫陣。 當面統領清兵的將領頗為得力,號旗連搖,將連遭洗禮的部下勉強穩住,隔著百多步,小炮、鳥槍和弓箭朝正在列隊的鷹揚軍攻擊。 隱約能見零星人體在鷹揚軍陣列中倒下,但並沒影響到列隊的速度,六七百人在十來秒時間裡展成二三百米寬的陣線,密集排槍聲轟然奏響,潔白硝煙整齊噴出。 這是橫陣頭兩排士兵的射擊,後兩排再跨越而前,又轟響一陣排槍。四排人分作兩輪,每隔十來秒就發動連續兩輪排槍射擊,綿綿不休,如死亡之鞭,細密而無情地抽打在清兵人群中。 號旗舉得更高,左右使勁晃著,清將還在竭力鼓舞,儘管沒能親見,可格桑頓珠都能想像得到,那清將恐怕正手舞腰刀,刀刃上還沾著逃兵的血。 輪轉的火槍陣漸漸逼近了清兵,一群悍勇肉搏兵蜂擁而出,看得格桑頓珠心中讚歎,清兵裡也有不畏生死的勇士,鷹揚軍那兩翼排槍奏響的節奏,拍得他心底都在一個勁地發抖,可那些清兵居然還有膽子迎面直直衝過來。 蓬蓬蓬…… 怪異的悶爆聲密集響起,數十散兵迎上這些肉搏兵,投出大號香瓜般的炸雷,如雨點般的彈片頓時將一片空間切割得漣漪不斷,盡皆染成猩紅血色。 清兵肉搏兵埋頭衝鋒,身邊人死傷全不關心,一部分人衝破彈幕,高舉腰刀梭鏢,眼中閃著亢奮光芒,嘴裡呼號著各式各樣的口號,離清溪山頂不過半里之遙,格桑頓珠隱約能聽到什麼「精忠報國!」、「為皇上死戰!」 轟轟轟…… 他們的呼號被又一陣悶爆聲淹沒,那是散兵手裡粗粗短短的火槍,每一枝都噴射出十數枚細小彈丸,將衝到十多步外的清軍肉搏兵轟得血肉淋漓。 「上刺刀……」 眼見清軍肉搏兵的膽氣被徹底打斷,零零落落朝後退去,鷹揚軍前營指揮使安威一聲令下,兩翼人馬槍刺如林,隨著快跑小步搖曳,如帶著森冷寒風,就朝當面亂作一團的清兵衝去。 格桑頓珠還興奮地等待著槍刺與腰刀梭鏢的對決,等待著鷹揚軍士兵展示傳聞中槍刺術的厲害,可片刻後,見到清兵如無頭蒼蠅一般一哄而散,只剩號旗下一堆人還杵在原地,氣得他一拍大腿,大罵清人膽小如鼠。 「這幫湖北佬,還挺能撐的嘛……」 看著那個不知道是被自己人踩死,還是被開花彈炸死的清將,安威發表著這樣的感慨。 「劉呈偉,行伍出身,五十五年夏,擢襄陽鎮中營參將,調撫遠大將軍帳前效力,統討逆將軍延信部前鋒營,戰賊於宜章外清溪山下。賊軍勢重,居山而守,發炮拒擊。呈偉督眾仰攻,再三不得,賊乘勢悉眾下山圍攻。鏖戰良久,呈偉被創十餘,猶力鬥,左臂斷,墜馬,伏地北向呼曰:『不能仰報君恩矣!』遂卒。」 「烈祖震悼,封一等男爵,祀昭忠祠,謚壯節,諭慰其母,賜銀千兩。」 安威並不知道,日後清廷編撰史書,還在這小小參將身上花費了若干筆墨,原因是,這劉呈偉就像是一本紀念冊的封面,翻開他,下面還有更「精彩」的內容,厚厚一大疊。作為宜章大戰的第一位陣亡將官,自然要妝點得好看一些。 「出擊!全面出擊!」 小小前鋒的失利當然不會影響戰局,卻影響了在羅家山上掌控戰局的胤禎的心氣。形勢完全脫離了軌道,即便是老將們也再難提供什麼有價值的建言,眼見十數萬大軍分立兩面,跟不過兩萬出頭的賊軍對峙,腦子裡那番「賊軍勇悍」的清醒,被己方雄厚兵馬的優勢一分分壓倒。 部下諸將早有此感覺,據如此兵力優勢,卻還倚山擺出防守姿態,怎麼也不是用兵正道,胤禎軍令一下,大家反倒出了口長氣。 這就像是對賭大局到了最後時刻,手握豹子底牌,終究該攤了出去。 「可惜這是宜章,不是衡州或者長沙,地勢瑣碎狹小,馬隊難以發威。」 下了出擊令後,胤禎如釋重負,嘴裡低低念著。他已是明白,李肆為何要將他的大軍誘到宜章,這裡夾在南嶺之間,大群馬隊難以挪騰,他雖然坐擁十多萬大軍,其中卻只有馬隊萬人,而且還都擺在更北的地方,難以在眼前這個戰場發揮威力。 「不過這也夠了,步隊有五六倍之強,還有百位大將軍炮,怎麼也能將李肆賊軍一舉蕩平。」 胤禎不認為自己這是自暴自棄,他辛辛苦苦調度兵馬,協調軍將,保障糧秣,雖然之前的謀劃沒有實現,雖然被李肆擺了一道,將大軍拉到宜章,跟來援精銳對決,但這對決,也未嘗不是他的期望。 「好了,是死是活,就看這一錘子買賣了。」 相比之下,李肆的口氣倒真像自暴自棄。今日已是七月九日,帶著虎賁軍南下逼住延信後,又接到噶爾弼和胤禎相繼南下的消息,李肆也光棍了,將龍驤軍也從郴州調了過來,就留了兩千零碎兵力,跟噶爾弼留在城北大營的民勇對峙。 雙方這麼長時間裡推杯換盞,過招無數,明槍暗箭,你來我往,到最後終究還是得赤膊上陣,坦誠相見,對此李肆和胤禎一樣,都指望一戰定乾坤。 但雙方所處形勢不太一樣,李肆特意將主場選在宜章,不僅是避免過早跟清軍大隊騎兵對戰,還利用宜章清溪山的地勢,將戰場分割成了兩個部分,這一場決戰,實質是由兩個戰場組成。 「做事就要專業,既然沒有指揮四軍同時作戰的經驗,就將四軍分為兩部分。」 這是李肆分割戰場的原因,英華軍是近代軍隊,指揮調度是專業活,可不能頭腦發熱,以為跟指揮一兩個軍沒什麼差別,再說對手好歹也有十萬人呢,怎麼也得認真點吧…… 七月九日午後一時,雙方再無耐心進行零星試探,北面竹山陣地,清軍百門大將軍炮齊聲轟鳴,宜章大決戰正式開場。 第三百四十一章 湖南大決戰:高潮就是尾聲 湖南大決戰,雙方在戰略上各展手段,令後人眼花繚亂,可戰鬥正式打響後,就再沒了什麼花招,完全就是硬碰硬的較力。 這也是地勢所致,兩軍戰線相距不過四五里遠,背後不是山巒就是城鎮,什麼穿插側擊的花招全都玩不轉。雙方統帥又都是第一次指揮這般規模的大軍進行決戰,自然都要採取保守策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按著各自的套路來。 「套路?我的套路就是坐看一團亂局……」 上述說法都是粉飾,在清溪山頂處坐看東西兩面戰局,李肆感覺自己就是一個賭徒,骰子擲下,正看著它滴溜溜轉著,一點也沒辦法掌控過程,一切都看老天了。 李肆將宜章縣設定為主場,享受地利好處的同時,也不得不接受一樁壞處。戰場是山下窄地,氣流不暢,戰鬥開始不久,硝煙塵土揚起久久不散,戰場頓時模糊不清,他只能靠傳令兵掌握形勢,可得來的消息全是「我部正穩步前進中」、「我部正與敵軍大隊交火」之類的報告,至於是朝哪裡前進,跟誰在交火,這些細節,從軍到營,自己都難以掌握。 「不,也不是都看老天……」 四軍統制,十多個營指揮,張張面目在李肆腦海裡掠過,他鬆了口氣,自己該做的事也幾乎做完了,唯一還能做的,就是握住手中的預備隊,在需要的時候放出去,其他戲份,就得讓給孩兒們。 「孩兒們,唱起來!」 清溪山西面,數千清兵潮水般退走,青浦營指揮使方堂恆的呼喝穿透了煙塵,將全營一千三四百人凝為一體。 「我英華,興天兵,扶天道,滅韃清……」 「槍聲響,在九星,血染旗,初立軍……」 「鄭宏遠,阻韃兵,朗松亮,人炮殉……」 「紀聖武,執天刑,古今傳,留美名……」 「天王旗,青浦舉,天王劍,青浦營!!」 歌詞雖然粗淺,卻將青浦營的歷史和榮耀點明,歌聲嘹亮中,士兵們聚在各自的目長、哨長、翼長身邊,塵霧之中,青浦營已是人心透亮,在歌聲中邁步前進。 戰場狹窄,僅僅前出半里多,當面如潮腳步掀起氣浪,目哨翼各官長揮動指揮劍,指下立定點。寬大正面上,排槍如長龍,將幾十步外的人潮中拍打出一條連綿血線。那股人潮頓時倒捲而回,在漸漸逼近的槍刺叢林下倉皇奔突。 「邵申,宜昌鎮中營參將,與賊戰宜章外清溪山下,遭賊萬人圍攻,申中三槍,右臂斷。賊呼投降,申怒斥之,仰天大呼:『殺賊』,俄爾自剄。」 踏過這股敗軍,青浦營並不清楚,地上躺著的某位清將,又為而後清廷編撰的《宜章英烈》裡譜寫了新的篇章。 戰場南面,處在開闊正面的羽林軍正承受著延信部主力的衝擊,這是悍勇的陝甘綠營,即便遭受了層層槍炮洗禮,三萬陝甘綠營依舊衝擊而下,頻頻衝到羽林軍防線上,前線將士的槍刺已是血跡斑斑。 一時被打得有些氣喘的賈昊終於怒了,手掌舉起,朝前一推,悠長的牛角號聲隨之響起,連瑤營指揮使盤石玉高聲呼喝:「瑤家郎,苗家漢,上前!」 呼喝同時,盤石玉的手掌在身邊賀銘眼前使勁張合著,身形已然拔高一截的賀銘手腕一轉,細長鼓槌呼呼轉圈,有力地落在鼓面上。 噠得噠,噠得噠,噠得噠得噠啦噠噠…… 賀銘聽不到聲音,但鼓面的震動卻能清晰感覺到,他一直跟在盤石玉身邊,沒什麼開槍殺敵的機會,由此轉職成了司令鼓手,向全營傳遞盤石玉的命令。 嘩啦啦的細碎響聲如雨點敲打屋簷,苗瑤士兵們上了槍刺,還將他們專有的直刀砍刀挪到趁手的位置,在鼓點的引導下,排成陣線,朝前步步邁進。 片刻後,幾乎就在濃霧裡跟大股清兵迎面撞上,蓬蓬一道排槍後,連瑤營的槍刺砍刀突入清兵陣中,這數千清兵亂作一團,鳥槍兵和弓手抱頭鼠竄,將佐四下招呼著肉搏刀牌兵,根本聚不起陣型。 「向前!向前!再向前!」 盤石玉呲目高呼,這股清兵膽氣竟比南方的綠營要強不少,到此時還未完全崩潰,聽那奔走呼號的京片子,竟然是旗兵!? 雖然這有些荒謬,但盤石玉還在憧憬著當面就是胤禎旗營的美夢,把嗓子掄圓了,還一巴掌拍上了賀銘的後腦勺,讓他把鼓點再敲響點。 盤石玉帶著營部衝到了最前線,翼哨目都嚇住了,趕緊朝那營部鼓點方向突擊而去。 噗…… 賀銘一鼓槌下去,感覺不對,這才發現鼓面上紮了一枝羽箭,正是從當面聚起來的一群清兵裡射過來的。左右瞧瞧,見營部侍衛將盤石玉緊緊擋住,正與那群清兵對射,沒誰注意到自己,賀銘趕緊從自己的腰包裡掏出一枚甜瓜般的開花彈,這可是他從擲彈兵那偷來的。 練習了這麼久,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賀銘再抽出一根繩子,套在開花彈上,點燃引信,呼呼在頭頂掄了起來,心中默數三秒,猛然脫手,開花彈高高飛起,劃出一道拋物線,逕直落向那群清兵。 轟…… 三十多步外,焰火綻放,血肉噴濺,眾人都看向賀銘,一人一巴掌抽在他腦袋背上,既是讚許,又是叱責,你這要是脫手了,咱們怎麼辦!? 「贊林,荊州將軍協領,與賊戰宜章外清溪山下,率荊旗突入敵陣,與十倍之敵相持,中炮墮馬,左腿斷。左右欲護其退卻,贊林叱其怯敵,揮劍向敵,呼喝不止,歿而雙目怒睜,賊軍見之亦稱其忠勇,跪而拜之。」 連瑤營碾過敵軍,亦不知當面被擊敗的是荊州將軍旗營,而其中一具被飛天炮炸得皮肉崩裂的屍體,也在「史書」裡留下了這麼一筆。 「刺刀……」 白城營陣線前,指揮使彭世霖拉高嗓音,嘩啦拔出長劍,戰場視線模糊,賈昊下令刺刀突擊,正合大家心意。 「刺刀,你真是長,長得能串三頭狼!」 「刺刀,你就得長,長得兵哥心不慌!」 「刺刀,你真是長,長得韃子直喊娘!」 「刺刀,你就得長,你是兵哥的脊樑!」 久違的刺刀歌在戰場上盪開,現在也只有白城營有底氣唱刺刀歌,因為其他部隊都換成了槍刺,唯有他們還保留了刺刀。 刺刀上槍,槍上肩,白城營如刀林一般突入塵霧之中。 蓬蓬蓬…… 當面一輪排槍轟過去,那些清兵胸口噴著血線,滿臉都是不甘神色,騙子!不是在唱刺刀歌麼,為什麼還打槍…… 噗噗噗…… 接著就是刺刀了,陝甘綠營確實非同一般,處在繚亂煙塵中,之前的炮轟,現在的排槍,都沒把他們完全打散,現在更是揮動刀槍,狠狠撞上白城營的刺刀陣。 乙翼翼長受傷…… 丙翼翼長受傷…… 丁翼翼長……陣亡! 一瞬間,情形無比危險。 「劉澄!」 「我去死了,記得找我時帶上鋤頭,上面一定壓了一萬具清兵屍體。」 彭世霖一聲呼喚,滿臉戾氣的甲翼翼長劉澄現身,依舊套著一身鋼甲,扛著一柄長砍斧。 甲翼幾乎都是鐵甲兵,武器有近有遠,一直都用來攻堅破陣,這三百多鐵罐頭上去,穩穩擋住了陝甘綠營,這時清溪山方向也從相持的煙塵中看出了戰局危險,數十門火炮轟鳴,將自以為找到了突破口而群聚起來的陝甘綠營炸得血肉橫飛。 等白城營的飛天炮跟了上去,跟前線肉搏鐵甲兵,身後火炮遠近一體,大肆在密集人群中逞威時,陝甘綠營的衝擊之勢頓時止住。 李肆注意到了白城營當面的壓力,不僅將火炮轉向陝甘綠營,還將預備隊,也就是身邊的黑衣禁衛營投向白城營當面,同時蒼梧營和右營向其靠攏後,陝甘綠營再難堅持。 「嚴文圖,興漢鎮總兵,率眾潰敵,馬腿受創而墮,手刃賊眾百人,被彈數十發方歿,屍立三日不倒,賊不敢近,時呼今世子龍。」 「陳百通,陝甘督標中營副將,與賊酣戰百合,猶自不退,折右腿,限於賊陣,望北而拜,咬舌而殉。」 「……,甘州提督前營游擊,自剄。」 「……,河州鎮左營游擊,中炮猶戰,血盡而歿。」 陝甘綠營崩潰,各路軍將卻還在堅持,但在幾營人馬如壓路機一般滾滾而來的攻勢下,這些抵抗凌亂而無力,由此也留下了長長一串名單,日後李肆翻閱這些「史料」時,真是衷心佩服那些文人「史官」筆下生花的本事,要編造數百軍將的死法,還真是一樁絕大的難題。 竹山戰場的情形與蔡背嶺戰場完全不同,清兵百位大將軍的轟擊很有威脅,虎賁軍和龍驤軍沒有急於發動進攻,而是與清兵打起了炮戰,雙方炮子穿梭往來,兩軍陣前塵土沖天,情景與喧囂已經聚於中間狹地的蔡背嶺戰場截然相反。 「事情不妙!」 領著湖南民勇,在羅家山腳下護衛胤禎大營的岳超龍能看到兩面戰況,感覺蔡背嶺方向的廝殺聲漸漸朝己方陣線移動,心中不由重重沉下。蔡背嶺方向是胤禎大軍主力延信部,這一軍若是敗了,即便在竹山方向打贏,這場大戰也再無取勝希望。 「千鈞一髮之際,須得以決死之心,冒險一搏。」 想到侄子岳鍾琪的富貴由來,岳超龍咬牙定計,越過前方峽谷,三四里外的清溪山就是敵軍火炮陣地,數十門火炮轟鳴,炮煙將山頂染作雲霧之峰。若是佔了清溪山,賊軍也將不攻自破。 這算計所有人都想到了,胤禎之前派出了多路兵馬試探,結果只在峽谷裡留下數百具殘缺屍體,那上面似乎也有強軍守護。可現在戰況緊急,說不定能佔到便宜…… 抱著這樣的心思,岳超龍的一萬湖南民勇沒有請得胤禎的軍令,就自作主張朝清溪山攻去。 「格桑頓珠王子,你的機會來了。」 瞧見清兵的動向,龍高山對格桑頓珠說道,那康巴漢子眼珠子幾乎彈出了眼眶。 「錯過了這趟,可就再沒機會了,這一戰,怕是快完了。」 龍高山看向李肆,他正坐在馬扎上,雙目空空,顯然是在想著跟戰場無關的事。 「不是才開始嗎?」 格桑頓珠難以理解。 「我們是才開始啊,不過韃子像是受不了啦……」 李肆忽然接口,邪邪笑著,不知道剛才到底在想什麼。 第三百四十二章 湖南大決戰:鐵騎破,花心殘 清溪山以東的炮戰持續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清兵原本如急潮般的炮聲漸漸緩了下來,竹山上,噶爾弼朝本軍火器營統領咆哮道:「怎麼慢了下來!?」 那統領瞠目結舌,無言以對,還要哪樣?這般急射已經持續了四刻,他正為創造了本朝前所未有的炮擊紀錄而自得。四刻內,每門炮放了接近十發,總計上千發炮彈傾瀉到了三里外的敵陣上,當年皇上親征噶爾丹時,炮隊也沒有這般耀眼的表現。 噶爾弼擺出專家架勢叱責道:「京營所帶銅炮自是要緩放,可鐵炮都是八阿哥親自督造的新炮,鐵比銅耐熱,銅炮停了,鐵炮怎麼也要……」 話音未落,轟的一聲爆響,炮兵陣地上,一門火炮炸成數截,碎片帶著人體高高飛揚而起,嚇得周圍的炮手一哄而散。 炸膛了,不必那統領解釋,噶爾弼就明白,停下炮擊是迫不得已。 「這點銀子八阿哥也吃……」 「賊軍」的炮轟依舊綿綿不絕,在噶爾弼大軍陣線和炮兵陣地一帶肆虐著,噶爾弼不滿地嘀咕了一聲,火器營統領想分辨兩句,卻發現這事實在難對一個外行解說清楚。 胤禎此次拖來的百多門大將軍跑,三十多門是京營銅炮,剩下的全是胤祀督造的新式鐵炮。所謂「新式」,也不過是針對銅炮而言,鑄造工藝還是老辦法,之所以性能上有所提升,不過是用了廣東生鐵,炮壁砂眼難以避免,炮膛也難以旋磨。 雖說胤祀在這六七十門新炮上肯定落了不少好處,但對比銅炮,還是省了幾萬兩銀子,而且實戰能有如此表現,持續轟了半個時辰,也足證這鐵炮已是相當精良,胤祀在此事上的確下足了心力。 那統領的小小自得很快被「賊軍」毫不停歇的密集炮火擊碎,他只覺當面賊軍至少也有百門火炮,而且越打越準。不僅轟散了在大將軍炮陣左右集結,準備炮停後衝擊的大隊人馬,還不斷將炮子轟到了炮兵陣地上,至少有六七門炮被轟得炮倒人亡。 清溪山以東三里處的賀家山上,察覺到清軍炮火減弱,赤雷營指揮使趙漢湘嗤笑道:「現在就沒勁了?接著該讓他們嘗嘗什麼是真正的炮。」 跟清軍對轟的只是虎賁軍龍驤軍兩軍炮翼,不過二十四門十二斤炮。可平均一分鐘一發的射速,一小時內轟過去的炮彈比清軍百門大將軍炮還多一成。有事先測定好的標尺,有炮手已經非常熟悉的炮表,炮擊精度比清軍高出太多,打得噶爾弼甚至胤禎都以為這就是英華軍的炮兵主力。 加上清溪山上的火炮,羅家山上,眼觀兩處被隆隆炮聲淹沒的戰場,胤禎都覺心中發寒,賊軍區區兩萬人,就有百多門犀利火炮,怪不得之前歷路官兵都被打敗。 「幸虧此戰帶來了百多位大將軍炮……」 胤禎心中還慶幸不已,卻聽咚咚炮聲又加入到這巨響聲樂中,羅家山上的京旗官兵同時「嘿吆」一聲驚呼。 這不是一般的炮聲,數里外都覺耳鳴不已,「平地驚雷」都不足以形容這聲勢。凝神看去,是賀家山方向新起的炮火,胤禎內心依舊平靜,但這平靜卻如鼓面,被那炮聲轟得嗡嗡起顫。 赤雷營的十六門二十斤炮發話了,炮彈雖然還不到十二斤炮的兩倍重,卻攜帶著至少四五倍的能量,木柵粉碎,石牆崩飛,在人群中拖出長長血肉軌跡,竹山下集結列陣的清軍大隊如疾風滌蕩下的草叢,偏偏倒伏,馬嘶人嚎,混亂不堪。 「這是五……六,甚至七八千斤大炮!」 「至少四五十門!」 炮聲裂天,頻率密集,這般威勢,連胤禎都聽出了「底細」,不由心頭大顫。 「著噶爾弼全軍突進,不得延遲!」 胤禎急了,再被這般轟下去,噶爾弼的五萬大軍可扛不了多久,趁著血氣未消,趕緊衝過去跟賊軍戰成一團,或許還有勝機。 看看南面蔡家嶺方向,煙塵正朝北席捲,胤禎緊咬牙關,他只能這般期待了。 胤禎的命令還沒傳到噶爾弼處,噶爾弼自己已經動了,連火炮陣地都被轟得淹沒在煙塵裡,他倚以為破敵利器的大將軍炮再難發話。 可他慢了一步,將佐們努力約束著炮火下混亂不堪的部下,陣線還沒完全鋪開,虎賁軍龍驤軍的寬大淺陣就平推而來。 炮彈在頭上呼嘯而過,鼓點如提線,將腳步串連起來,各營唱著不同的戰歌,萬人大軍鋪開,八營列為四道陣線,三四里的正面盡數遮蔽。 清兵人潮在這道寬大正面終於聚攏出擊,卻是鋒頭四起,輪廓如狗牙一般參差不齊。快的快,慢的慢,奔出一里外就前後左右四處脫節,偶爾聚起了密集人潮,卻在火炮轟擊下很快崩裂。 七月九日午後二時許,竹山戰場,英華軍和清軍終於親密接觸,只是在這之前,清軍已被火炮、飛天炮、擲彈兵這些前戲連番調理過,當兩三里長的陣線上,排槍噴發出一條長龍時,噶爾弼這支大軍,連將領帶士兵都是兩眼翻白,渾身發顫,抱頭就逃。 「對面是群娘們麼,羞得都不敢見上一面!?」 張應當面的清兵該是湖南綠營,老對手了。挨了一頓排槍,見紅衣大陣繼續推進,就知道這些紅衣兵憋足了勁,再沒耐心原地開槍,而是將那又粗又長的尖鐵棍插上了火槍,要衝過來強勢插入,頓時嚇得撒起丫子,轉身狂奔,也氣得張應破口大罵。 「一瀉如注,暢快……」 韓再興之前可沒打過這般正規的陣戰,帶著一營千人的單薄橫陣朝數萬清軍人潮逼去,內心其實無比緊張。此刻見對方在一頓排槍下就崩潰,他兩眼瞳孔擴散,腿也微微發抖,只覺尿意難當。 「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的……」 謝定北指揮著自己一營人馬穩穩推進,而他自己卻一邊走一邊嘀咕著,身邊江得道詫異地看著這個營頭,心說你現在又不是清兵,你哭個啥? 「北面……沒問題吧?」 何孟風這一營在最南面,他的心思卻已飛到了北面,在他看來,現在能再左右戰局的,就是北面那樁不明因素了,至於眼前……眼前做的事,跟之前在郴州對戰湖南民勇的境遇比起來,簡直就是閒庭信步。 「問題是他們敢不敢來。」 這條長龍橫陣的北面盡頭,張漢皖也正朝北面看去,跟何孟風一樣,他的心思已經沒多少在眼前的戰場上了。 「那邊……能行嗎?天王身邊可沒有多少兵了。」 部下有些擔憂地看向清溪山方向,那邊正響著爆豆般的槍聲。 「該是不行了,我是說韃子。」 張漢皖腦袋都沒轉。 「岳超龍幹得好!」 正覺兩面戰場都在崩潰,清溪山下湖南民勇的攻勢,如同一根救命稻草送到了胤禎手裡。 「本帥不退!岳超龍正撼那李肆本陣,令甘州提督劉世明統馬隊速攻!」 他拒絕了部下讓他後退的建言,滿臉赤紅,脖頸賁張。 機不可失! 李肆本陣危急,兩面賊軍必定要回援,趁他們注意力都在清溪山時,讓馬隊從竹山北面突入,竹山賊軍必定崩潰,這樣至少能握住了半勝局面,甚至還可能趁此機會席捲清溪山,拿到最終的勝利。 「岳超龍在想什麼呢?我是沒什麼兵了,可這裡是個炮台啊……」 清溪山上,李肆白了一眼正聚起數百侍衛,要跟湖南民勇來場肉搏戰的龍高山,朝遠處的王堂合揮手。 王堂合任職黃岡山駐守營,在韶州憋了好幾個月,眼見兄弟們馳騁戰場,自己卻成了廟子裡的菩薩像,早已經牢騷滿肚。宜章之戰,江西綠營要麼被殷特布拉到福建,要麼被胤禎徵調到湖南,再沒威脅韶州的力量,李肆就把他也調到前線。 時間雖短,工程和兵力不足,可由已經熟悉要塞防衛策略的王堂合調理,清溪山隱隱成了一座炮台,一萬湖南民勇的攻擊,遠在王堂合設置的防線承受能力之下。 十二斤炮繼續轟擊著蔡背嶺方向,支援羽林鷹揚兩軍,這兩軍匯聚在清溪山上的數十門八斤炮開始轟鳴。這些八斤炮的設置循著清溪山的視野脈絡,將幾處便於衝擊的山脊嚴嚴封鎖。 泥土山石崩飛,正從這幾處山脊推進的民勇成了再便利不過的靶子。這些民勇遭受了本次大戰裡無比莊重的待遇,他們是第一次遭到交叉炮火轟擊的受害者。民勇本就怕炮,突前的數百人被炸得七零八落後,紛紛潰退下去。 岳超龍不甘放棄,山脊走不了,那就從山坳爬上去!可陡峭山坳處卻被排槍和開花彈封住,守軍不過數百人,佔據險峻地勢,岳超龍也只能徒呼奈何。 這時李肆的目光也轉向了竹山北面,雖說有些荒唐,但那個第一次上戰場的胤禎,在這般嚴峻形勢下,怎麼也要撲騰一下,再荒唐的事,他應該都能幹得出來。 「荒唐!此乃亂命,怎可接受!?」 竹山北,統帶一萬馬隊的甘州提督劉世明怒聲喝罵道,那十四皇子看起來還像是懂點軍事,可現在怎麼也昏了頭!?竹山戰場本就很狹窄,沒有周旋的空間,他這萬人馬隊只能直愣愣來回衝殺,對方稍稍有點腦子就能克制他們。 不止如此,要進入竹山戰場,還得通過一條更狹窄的谷道,賊軍只需要用上千人,就能在谷口堵住馬隊,到時候可是人馬受阻,坐以待斃。胤禎這道軍令,完全是要他這馬隊去送死! 他這馬隊在這一戰裡就沒辦法發揮作用,留在竹山北面,是為了遮護後路,直白說,戰事不利時,就要掩護大軍後撤。現在將馬隊都填了進去,到時候可是滿盤皆輸,連點老本都保不住的慘狀。蔡背嶺戰況如何他不清楚,可竹山戰況看在眼裡,老行伍出身的劉世明心知肚明,噶爾弼已是敗了。 「軍門,大將軍急令可違抗不得,到時追責……」 部下趕緊勸解,劉世明一怔,這話說得沒錯,真是要敗了,清算罪責,他這個抗命之人可是首當其衝,到時康熙和朝堂可不管戰場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就只顧著找人頂罪。說不定整場決戰的敗因都要落到他身上,他可扛不起。 「顧參將,統帶肅州涼州鎮馬隊進擊!」 劉世明腦子轉得快,讓自己的中營參將統帶大約三千馬隊衝進去,既也遵從了胤禎那模糊不明的軍令,也能保住自己主力。 三千馬隊急急南下,感受著地面的微微震動,扼住戰場北路的龍驤軍統制張漢皖搖頭,韃子主帥還真惦記上了馬隊,看來已是急瘋了。 「對付馬隊有一百種辦法,可對上只能朝著一條路奔進的馬隊,一個辦法就夠了。」 張漢皖嘀咕著,讓部下將軍中的八斤炮拖了過來。 十多門八斤炮擺開,就已經將這狹窄谷地的正面堵住,再在側面擺上七八門炮,形成一道淺淺的半月炮陣。將周圍所能找到的零散兵力大約六七百人集中起來,就在炮陣兩翼的矮坡上列陣,而炮陣後方則是二十來門飛天炮,佈置妥當時,當面塵土巨龍已經湧到百來米外。 張漢皖的龍驤軍終於在這一戰裡撈到了最大甜頭,清軍三千馬隊自竹山北面猛撲而下,可惜只有一條寬不過數十丈的窄谷通向竹山主戰場,拉成長長隊列的馬隊眼見就要奔出谷口,卻被一陣混雜而猛烈的轟鳴聲淹沒。 這處窄谷原本無名,後來則被命名為「絕馬道」,名字正來自於清軍在宜章所遭受的最慘烈的摧殘。 八斤炮轟出的炮彈,幾乎每發都要貫穿七八匹馬,兩側排槍很快就將谷口堆積起一道人馬屍堆,而飛天炮將密集的碎裂彈片潑灑到狹窄谷道裡。這狹小地域裡,正面有凌厲炮彈,左右有奪命槍彈,頭上還有開花彈,人馬亡命撞擠,嘶嚎不斷,這狹小地域宛如墮入血火地獄。 「轉……」 噗的一聲,一發炮彈擦過甘州提督中營參將顧世龍的身體,他正揮手招呼全隊撥轉碼頭後撤,喊了一個字,感覺情形不對,眼角一瞄,自己整條右臂已不翼而飛,血霧正從斷臂處噴灑而出。顧世龍眼前一黑,栽落下馬。坐騎驚惶不安,一蹄子踏上了他那單眼花翎正悠悠晃著的頭頂。 「大帥!趕緊後撤!」 從羅家山看去,馬隊在竹山狹道裡如置身煉獄,慘狀連諸多老將都閉上了眼睛,有神智還算清靈的部將嘶聲喊著,終於提醒了眾人,戰況已是不可收拾。 「不……現在怎可後退!?」 胤禎嘴皮都已被咬破,他終究是第一次領軍,見到自己的大軍雖然在兩面戰場連遭挫折,可現在也只是被賊軍壓到山底,還沒完全崩潰,他要一走,那才是真的完了。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部將們卻一時難以向這個外行解釋清楚,就是趁著現在還沒徹底崩潰的時機,帶著中軍走,還能保持大軍完整建制,若是山下兩軍全崩了,那時要走,就是零零散散倉皇遁逃的下場。 「再說岳超龍那……」 胤禎對還在清溪山下努力的岳超龍還抱有信心。 正在猶豫間,天色忽然轉暗,寒風拂過,淅淅瀝瀝的雨點落了下來。 「天……天降甘霖啊!老天……不,皇阿瑪保佑!」 胤禎呆了一下,然後狂喜,下雨了!下雨了!賊軍槍炮再無用處!賊軍……敗了! 想到這一戰對心肉的粗暴磨礪,他不由喜極而泣,身邊不少部將也都是淚如雨下,更有人跪了下來,展臂謝天。 可哭聲裡夾雜著淒絕的長泣,讓胤禎等人訝異不已。 「完了啊,嗚嗚……賊軍、賊軍更善雨戰,當初廣西梧州一戰,就是在雨中,以區區數千人,肉搏敗了廣西五萬大軍,嗚嗚……」 參與過梧州血戰的湖南軍將哭得無比傷心,胤禎等人如遭雷擊,全都呆住了。 「就是那幫蠻子!那蒼梧營,就是靠著梧州雨戰才得了軍名!大帥,趕緊走啊!」 一股千人左右的賊軍逼近羅家山下,湖南軍將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其他部將也都被嚇住,逕直抱住了胤禎,將他朝著後方拖去。 撫遠大將軍將旗在雨中蔫下,旗雖然還在,將帥卻已經跑了,再無人馬穿梭戰場,聯絡延信和噶爾弼兩軍,宜章之戰,在下午五時左右開始下起的小雨中步入真正的尾聲。 第三百四十三章 餘韻悠長的尾震 「贏了!」 福建漳浦縣城外,硝煙瀰散,隱隱能看到前方城牆缺口處,幾乎是屍體鋪成的斜坡上,先登戰旗正左右飄揚,施世驃也顧不得對方那神出鬼沒的神槍手,踏出戰壕,暢快地長出了口氣。 「只要再壓上千人,此城必破!」 他揮手準備下令,這四五天裡,他帶四萬大軍急攻漳浦,對方只有數千民軍,似乎還訓練不全,雖有槍炮,卻難發揮威力,讓他見到了攻破此城的希望。 自李肆造反以來,從來都只有官府丟城的紀錄,若是他施世驃拿下此城,必當振奮朝堂之心,也是對湖南大戰的呼應,當然,也是他的一筆炫目功業。 手臂還沒揮下,急報的呼聲就傳入耳中,施世驃心想,莫非是湖南戰局已定? 「范制台陳憲台急招,速速回師福州!」 回師!?福州!? 施世驃愣住,這是哪跟哪? 接過急令一看,竟是賊軍炮船襲福州,還四下劫掠,有占福州之跡。 「定是賊軍水師佯攻之計,報范制台陳憲台,只須沿岸盯防即可,漳浦事關大局,請他們二位暫時忍此一時!」 施世驃心中冷笑,這點伎倆可騙不了他,而且他現在受欽差大臣殷特布節制,閩浙總督范時崇和福建巡撫陳璸可都管不到他。 不理會這封調令,他正要組織急攻,閩浙督標和福建撫標的將官卻都來告辭了。范陳二人管不到施世驃,卻能管到這些軍將,施世驃只能兩眼冒火地看著一萬多福建綠營撤退。 少了一萬多兵也不是太致命的影響,施世驃停了當天的攻勢,重新調度,忙乎了兩天,第三天再度擺開架勢,急報又來了,這次是兩江總督張伯行的調令。 「崇明!?」 施世驃腦子也微微發暈,賊軍水師未免也太猖狂了吧,六艘戰船在崇明附近洋面敗了江南水師,還從船上放下數千步隊大肆劫掠,看樣子還想西進江口! 常州……揚州……江寧…… 這一條線串起來,施世驃下意識地想到三四十多前台灣鄭家興兵北上,幾乎攻破南京,也就是現在的江寧,當時清廷震動,滿朝惶恐。 「不……這還是誘我回師之策,絕不可受其蒙蔽!」 施世驃在大帳裡苦口婆心,勸導著江南綠營諸將,想讓他們再停幾日,破了漳浦再走。 江南綠營軍將也有此心思,可當殷特布的調令接踵而至時,他們再無留意,殷特布的命令很嚴厲,限期奔赴江寧一線,誤期者斬! 「昏聵!」 施世驃氣得踹倒書案,將輿圖撕成雪花碎片。六艘戰船能載多少兵!?了不起千人而已。即便水師被破,水上再無蔽護,賊軍來往自如,只要守緊城池,別說江寧,賊軍連江陰都過不了!張伯行和殷特布膽子太小,聞得賊軍進逼江口就慌了手腳,文人就是文人,從來都是誤國之輩! 有那麼一刻,施世驃都想扣下這軍令,壓個兩天,等攻破漳浦再說。 「軍門,形勢無關軍事,而是政事,殷特布大人必須急發調令,軍門您也必須……」 部下有人勸解,聽嗓音是澎湖參將藍廷珍,施世驃呆了片刻,不得不承認,藍廷珍這話很對。 朝廷更關心哪裡?當然不是漳浦,而是江南。即便他打回廣東,賊軍水師在江南搞出一番陣仗,多大的功勞都補不全這個窟窿。殷特布必須第一時間表達他保江南的決心,而他施世驃,儘管只在閩浙方向,可要拖江南後腿,殷特布不敢殺他,康熙可是定要殺他的。 「可惜啊……黃龍府已在目,卻遇上了十二道金牌……」 施世驃憂憤地發著牢騷,朝漳浦戀戀不捨地投去了最後一眼。 「待我朝廷大軍湖南奏凱時,賊軍水師不戰自潰,那時欽差大人必將追悔莫及!」 揣著這樣的心思,施世驃帶三萬多江南綠營揚塵北去,漳浦城裡,房與信真是喜極而泣,他還專門要了一枝短銃,備著城破時給自己一槍呢,他可不想背上新朝第一個丟土官員的名譽。 第二天,再收到湖南的消息,不僅房與信再哭了一場,固守漳浦的民勇人眾也都哭了,雖說之前早有預料,但幸福當頭時,怎麼也難抑制盈眶的熱淚。 「我們沒有敗,我們沒有退,我們只是在……」 桂陽城北,驚魂未定的胤禎扭頭看向南面,嘴裡這麼嘀咕著。 「我們是向北而進!」 噶爾弼嘶啞著嗓子附和道。 「郴州不利馬隊作戰,大帥這是要將賊軍誘到衡州,與之再戰!」 甘州提督劉世明不忍見胤禎那蒼白臉色,奉上了一個理由。 「沒錯、沒錯,再戰!再……戰。」 胤禎一口氣喘了過來,臉上也微微有些血色。 如果是這一戰的前幾十天是胤禎一輩子最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日子,那麼這幾天,則是胤禎一輩子最惶恐,最驚懼之時,比八九年前遭了康熙發落還淒慘十倍,他已經不敢想,這一戰後,皇阿瑪會以什麼面目面對他。 他的十萬大軍沒了,百門大將軍炮丟了。四天前,雨點淅淅瀝瀝打下,賊軍不僅炮火沒停,步隊還像是吃了大力丸一般,發狂般地全體衝鋒,全軍轟然崩潰。 幸虧部將早有感覺,拉著他就下了羅家山,朝北沒命狂奔,跟劉世明的馬隊會合。見劉世明還握著七千完好馬隊,當時胤禎恨不得抱住他親上一口,感謝他沒全盤遵從自己的命令。靠著這七千馬隊,他的大軍中營就能「從容而退」。 他是從容而退了,越黃岑山中段退到桂陽。噶爾弼也逃得早,丟下還在清溪山下苦戰的岳超龍和整支大軍,帶著幾百親衛早早跟胤禎匯合。 相比之下,延信可是倒霉了,他手裡沒大群馬隊,不得不走黃岑山險峻南段北退,現在都還沒消息。胤禎還有心在桂陽等等延信,眾人都勸他說陝甘綠營勇悍,怎麼也能護住延信,所以胤禎再不顧他,馬不停蹄地朝北退去,直奔衡州而去。 所有人心裡都有數,終點可不是衡州,甚至都不是長沙和岳州,這十多萬大軍土崩瓦解,說不定得退到荊州,跟賊軍隔洞庭對峙,一如平三藩時對戰吳三桂那般。 「長沙?岳州?不不,把桂陽佔住,備著之後取永州,將咱們防線拉平,湖南之地,就暫時以郴州為北界了。」 七月十二日,李肆在郴州府城,對滿臉紅暈的四軍諸將們這麼說道。 「羽林鷹揚兩軍,你們的休假也結束了,遣發還活蹦亂跳的部下回廣西福建,穩住當面局勢,餘部休整後再回防原地。」 接著他用「大家玩夠了就趕緊忙正事」的口氣這麼說著,讓部下們更是哄笑不已。 「天王,咱們一戰敗敵十數萬,怎麼也該趁勢席捲湖南啊!」 謝定北像是喝醉了一般,紅燦燦著臉地呼喝著,頓時引來不少人響應。 「席捲!?我倒是想席捲呢,只是……」 李肆拍拍腰間,一臉苦色。 「沒錢!這一仗大家打得歡,可你們知不知道,這一仗也把我從商人那討來的寬裕銀子全打光了?咱們打死了多少清軍?兩萬出頭吧,抓了多少?五萬多,總計八萬。銀子花了一百多萬,折算下來,一個清兵值二十兩銀子!二十兩啊,二十兩銀子砸頭上,也能把一個人砸暈吧……」 李肆像個當家婆,絮絮叨叨地算著帳,賈昊吳崖等老部下對視苦笑,都道關□愛算賬,開口就是數字,卻不想真是李肆傳染的。 李肆這抱怨可沒虛言,之前急調羽林鷹揚兩軍飛奔入湘,一路開銷令人咋舌。再給兩軍換裝,一萬多新槍,上百門新炮,又是一大筆額外軍費。開戰後炮彈打了上萬發,槍彈更是百萬發,自己也有一千多人戰死,三四千人受傷,這些費用夠他肉痛到年底的了。 「地盤佔不佔是其次,自此一戰,長江以南,韃子當不敢再與我軍對決,這都是諸位領著我英華男兒,奮勇作戰,浴血沙場的豐功偉業!」 眾人正在腹誹李天王搖身變作李老財,李肆這話出口,頓覺形勢無比昂揚。沒錯,這一戰以兩萬破十數萬,長江以南,清廷絕無膽量再聚大軍壓下,英華新朝,終於翻過了生死門檻,前方是一片廣闊的全新天地。 「天王萬勝!」 「英華萬勝!」 眾將齊聲高呼,這歡呼自中軍大帳傳開,四軍將士群起響應,片刻間,整個郴州城都沉浸在歡呼海洋中。 缺錢不過是托辭,李肆早早就歸心似箭,粗粗打理好這一戰後事,就朝南而行。這一戰餘韻太長,他必須搶在這些餘韻蕩起不合拍的漣漪前處置好,相比之下,搶佔地盤人口之類的事,根本就不重要。 南行之路由連綿不絕的歡呼雀躍鋪就,回到英德白城,歡呼聲更如海潮,當李肆邁出馬車時,數千人下跪叩首,山呼萬歲,這般灼熱的人心喜潮,連歷練已深的李肆都覺很是吃不消。 「哎喲,你跪什麼呢,快起來快起來!」 眼角掃到某處,李肆急急奔向人群前方那一撥鶯鶯燕燕處,他的大小媳婦都在,嚴三娘挺近六月的大肚子,也正朝他叩首而拜。 「胡鬧!?孩子要緊啊。」 拉起嚴三娘,李肆嗔怪著她,眼裡卻是滿滿的歡悅和抱歉,這幾個月來都來不及回家一趟,可真是苦了自己這媳婦。 「是啊,孩子要緊呢,你這兩個孩子,盼得天都快破了窟窿。」 嚴三娘嘴裡胡亂應付著,雙目卻深深凝視著自己丈夫,若不是被肚裡孩兒擋著,她真恨不得撲入他懷裡,用盡所有力氣擁緊他,周圍這數千人根本就懶得管了。 她的慾望有人代行了,關□和安九秀抽泣著撲上來,李肆一手一個抱滿了懷,使勁壓住自己當場一人來一啵的衝動,可嘴角卻已經咧到了耳朵下。 「九秀姐說……四哥哥你辛苦了這麼久,她得好好犒勞一下。」 關□大眼睛裡閃動著晶瑩光彩,說著讓李肆心潮澎湃的膩語。 「我說的可不是我,是我們一起!」 安九秀趕緊澄清,李肆更是要飄上天去了。 「啊……」 嚴三娘卻低呼了一聲,李肆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將手撫上她那圓潤肚懷,然後抽了口涼氣,在動! 瞧著李肆那小丈夫般一驚一乍的模樣,三個媳婦,連帶後方正含淚微笑的盤金鈴都笑得花枝招展,笑聲合著歡呼聲直衝雲霄,久久難散。 北京,雖是盛夏,天色卻沉鬱無比,暢春園大門口,張廷玉跟內廷奏事處的管事太監,加上康熙貼身侍衛趙昌如雕塑一般站著,三人臉色也都跟天色一般氣息。 「千里加急!」 門口三人被這聲高呼驚動,身軀如彈簧一般蹦了一下,一群快馬滾滾而來,前導舉牌的騎士還在高聲呼喊。朝廷可從沒有什麼千里加急,最多不過八百里,但這趟急報顯然事關重大,連九門提督隆科多都派出騎兵護衛開道。 那送急報的騎士旋風般衝到大門口,如字面那般滾下了馬,將一封書信遞出手,然後就癱軟在地。 張廷玉接過書信,眉毛一垮,西寧來的?不是他要等的消息。 不在意地拆開書信,粗粗掃過,張廷玉身軀一晃,眉毛也高高揚起。 「策凌敦多布領軍擾藏,西安將軍額倫特與侍衛色楞揮軍急進,於庫庫賽爾嶺遇襲,額倫特戰歿,色楞被執。」 「十萬火急!」 張廷玉一顆心正重重下沉,又一聲急呼遙遙傳來,幾乎重複了剛才那一幕場景,又一封急報交到張廷玉手裡。 江寧來的?也不是他要等的。 「賊軍水師擾江口,有襲江寧之勢,江南水師半日破滅,賊勢難擋。」 這不算什麼,小節而已…… 張廷玉壓住胸口翻騰的血氣,瞇著眼睛看向前方,急促如飛的馬蹄聲第三次響起,煙塵遮蔽了本就壓抑的天空。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暢春園裡,這一次該是了吧,就不知是喜是憂,而裡面的皇上,是不是能承受得住。 【第六卷終】 第三百四十四章 無形烽煙起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脈代代傳,炎黃有子孫。」 「頭頂一片天,日月間星辰,陰晴風雨蔽,終有蒙塵人。」 「污垢烈火洗,罪孽化飛塵,一氣歸天國,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萬物,賞罰道中分,功罪止於生,蓋棺不再問。」 宜章縣城北,竹山下,一座寬闊亭台拔地而起,渾圓殿堂還未搭起屋樑,就只有一圈石柱立起。石柱中,上百少年男女身著白衣,正用清澈無瑕的歌喉悠揚誦唱。 「犧牲!犧牲!你我本無憎……」 「犧牲!犧牲!你我本親人……」 歌喉驟然拔高,像是匯聚成自天際降下的和風,拂動場中一個高挑麗影。衣衫蹁躚,黑髮飄飛,就一身白衫,毫無裝飾,像是畫中仙子般的麗人高舉一束香,神色莊重地拜下。透過香上冉冉青煙看去,天際幾乎被竹山山麓上條條煙柱遮蔽。 「犧牲!犧牲!心歸天主血肉化塵,功罪不再問……」 盤金鈴也低低唱和著,直到完成這一樁祭禮,心緒才從天際悠悠返回。 「我進了你們這天主教,也相當於英慈院信了這教,不知道他會怎麼看這事,會不會惱怒我自作主張。英慈院畢竟是他的,我畢竟是……」 出了殿堂,盤金鈴蹙著柳眉,對迎上她的老少兩人這般說著,憂心之重,差點都說出了最深的心事。 「天王本就說過,萬物俗事皆載天道,神鬼之事也自有天道。有人尋得佛祖,有人尋得三清,更有人尋得什麼無生老母,還有洋人尋得阿拉和耶和華。天王非儒教之人,神鬼也是要論的,只是他睨宰諸事,無瑕分心。我等信天主,奉天道,自該為他分憂,在這神鬼事上探得天道。天主道,自該也有天主教。」 翼鳴老道搖頭晃腦說著,沒穿道袍,也沒戴什麼道冠,手裡也沒拂塵,腰間更沒掛什麼神仙葫蘆,可一身素麻長衣,外加雪白鬚發,竟是比尋常道士還有一番仙風道骨的氣勢。 「儒教對神鬼存而不論,卻是要信的,否則何來神明授鼎、五德輪轉之說?天王對神鬼存而不信,卻是要論的,我們就是要論論看。即便不為探究天道,看看那些人……為我新朝爭得人心,也算是一樁莫大功業。」 徐靈胎也是一般裝扮,儒生之氣盡數脫盡,眼眉間帶著一股穿透塵世的深沉。聽老道說得懸乎,他將話題轉向實用層面。 盤金鈴轉眼殿堂外,那密密麻麻跪伏的上萬人正為這肅穆祭禮震懾,都在低聲抽泣,見她看過來,搗頭如蒜,高呼:「盤大姑仁德!」「李天王厚恩!」 低低歎氣,盤金鈴心說,天道於我,只在醫治傷病上,此外之事,我也就是個俗人。他歷來都說,行事要究本心,那麼我領著英慈院入這天主教,循著的也該是本心。只是我信的天主,比你們更多一層,這天主,是遣下了他來救世的天主…… 一邊想著,盤金鈴一邊盈盈回禮,這上萬人都覺不敢受下,盡數五體投地。 翼鳴老道跟徐靈胎相視微笑,心說將盤金鈴拉入他們的事業,真是一樁英明無比的決策。 宜章一戰,正值盛夏,宜章戰場橫屍數萬,傷員等數,相關事宜不處置妥當,必將有大疫流行。翼鳴老道和徐靈胎鼓搗出來的天主教初見規模,拉著英朝醫衛署總辦蔡蒙和英慈院院主盤金鈴,一起攬下善後之事,李肆隨口就允了。翼鳴老道和徐靈胎揣著什麼小算盤,李肆心中有數,想想就算是神棍,終究也是自己的神棍,也就沒多去干涉。 之前歷次大戰,都有醫衛署參與處置善後,盤金鈴的英慈院醫治傷病,協同防疫也經驗豐富,兩方合作慣了。翼鳴老道和徐靈胎踩在這兩方人馬的肩膀上,推銷天主教,眼前這場盛大祭禮,就是為招攬人心而設的。 英華官兵死難者都會拉回本地隆重祭奠,這場祭禮祭奠的是清兵綠營兩萬死者,此事可說是古往今來第一遭。 過往歷次戰事,勝方妥善掩埋敗方死者,沒將頭顱砍下來堆京觀就已是仁德了。英華在韶州、廣西和福建各處的戰事,火化死者,掘深坑掩埋,也不過是為防疫。如今這麼隆重地搞場祭禮,自然是天主教「別有用心」之舉。 在殿堂外跪拜的萬人全是此戰的綠營俘虜,他們皆有親友在此戰中殞命,收到南洋公司的勞工合約後,都在忐忑自己的命運,根本無暇關心親友後事。如今見這英華新朝不僅祭了死難親友,還將各自親友骨灰髮還,都覺這等仁德事絕古爍今,對未來之事也都再不那般畏懼。死人都這般善待,他們這些活人怎麼也不該受太重的罪吧。 英慈院的盤金鈴盤大姑以天主教祭司身份露面,更讓這場祭禮變得隆重肅穆,他們已在戰後設置的傷病院裡見過盤金鈴,天主教由她和英慈院代言,頓時不再是虛無縹緲的莫名小教。 這一場後事並非只波及俘虜,天主教之前的發展重點都在料理後事上,此次和英慈院一同出資,聚了廣東一省殯葬工,整理遺物,標識死者姓氏籍貫,用佛山鐵坊緊急訂造的化屍爐流水線作業,兩萬多死者,四五天時間已經處置大半。骨灰和死者遺物並作一處,放在竹山下新立的墓園,侯著死者親友來取。 外省死難將兵的親族還未及趕來,湖南本地人,特別是衡永桂郴道的數千湖南民勇死於此戰,親族離得近,來了上萬人。被遠遠隔在殿堂外,親身參與了這場祭禮,也都是淚眼婆娑,跪伏叩謝不止。 當然,這待遇並非一視同仁,此戰中殞命的上千荊州旗兵就沒那般好事了。翼鳴老道和徐靈胎都沒理會這些旗兵屍首,醫衛署準備依照過往舊制,掘一大坑,連燒帶埋一併處置。卻不想旗人俘虜見了綠營死難者的待遇,很不甘心,推選代表啼血訴苦,盤金鈴憐憫之心發作,允了也將旗兵死者辨識身份,分燒骨灰。 盤金鈴能做的也就是這麼多,即便是她,也不願將這些旗兵納入綠營漢人裡一併祭奠,畢竟天主教講的是炎黃血脈下一視同仁。荊州旗營這些漢軍旗人自外於漢,李肆立國後,對待旗漢歷來都有區別,她可不願在這事上去碰李肆劃下的禁忌之線。 於是在這場盛大祭禮進行的同時,還有不少和尚道士在行法事,和尚「俺把你來哄」地誦經不停,道士起勁地揮著拂塵桃木劍,卻被那天主教那少年男女的悠揚歌聲頻頻打斷。掄圓了嗓子,敲爛了木魚,平日那能穩穩聚住人心的經文之韻,被那歌聲的悠揚旋律牢牢壓住。 好不容易,歌聲停歇,和尚道士們都抹了一額頭汗,出了口長氣,木魚揚起,拂塵高舉,想要將這法事盡快辦完,蓬蓬一陣排槍聲驟然響起,把他們又都嚇了一大哆嗦。 這是軍禮,即便是對手,弱不禁風的對手,英華軍人依舊要向他們表達同為軍人的敬意,如此也才是尊重自己身為軍人,所領下的天職。 瞧著滿地跪著的俘虜們哭得無比傷心,領著虎賁軍在旁監管的孟奎心道,真是可惜了,經了這一番搓弄,即便是給最低的「准卒」待遇,也能在這些俘虜裡拉扯出很多忠心而堪用的兵丁,可李天王卻要把這些人全發配到海外去,浪費啊…… 殿堂旁,翼鳴老道向徐靈胎投過去一個詢問的顏色,徐靈胎微微點頭,示意他已辦好了。宜章之戰的四五萬俘虜要全被押到海外勞作,在監管他們的南洋公司內衛裡安插天主教祭司,漸漸把這些俘虜全招攬成教徒,這等美事,怎會遺漏!? 「韃子宜章一敗,新朝天高雲清,我天主教,就該趁此良機,昂首崛起,大刀闊斧向前走!」 翼鳴老道和徐靈胎微微笑著,都覺跨入了一片嶄新天地。 「叔叔,咱們確實步入了一個新的廣闊天地,但越在這種時候,越要注意自己身後……」 廣州黃埔東面,一座宏大宮禁拔地而起,前方各處殿宇還在修建,後方沿著矮山展開的一連串庭院卻已經完工。 這是李肆很早推動的黃埔新城計劃裡最重要的一樁項目,他的新天王府。越秀山下的廣東巡撫衙門雖然設施齊全,還倚著草翠木秀的越秀山,卻終究難顯新朝氣象,而且地處城中,安防難度大,李肆本人也不滿意那些古老裝設,所以將他的新天王府加到了黃埔新城計劃裡。 這座新天王府被李肆命名為「無涯宮」,但大家都稱呼為「琉璃宮」,原因自然是用了太多玻璃采光,甚至還有通體木格柵鑲玻璃的整面牆,陽光灑下,晶瑩剔透,這稱呼就傳開了。 無涯宮不算太大,也就三四個巡撫衙門規模。前半部分是未來的治政和儀禮場所,估計年內會完工。後面的居住區早早修好了,規模形制雖然大不相同,可內裡裝設和佈局卻還是比照了白城莊園,同樣也有肆草堂、秀園、□園和詠春園。 肆草堂正廳裡,李肆正溫言教導著身穿紫袍,頭戴細長耳翅烏紗帽的李朱綬。 「你啊,是被那些人當了槍使……」 李肆搖著頭,拍著書案上的一份呈文,那是勸進表。 「稱帝?到時是為誰做主的皇帝?恐怕就只是為他們做主而已吧。」 第三百四十五章 真的打贏了? 「先不說眼下還不過兩省地盤,稱帝近乎兒戲。就看看他們的章程,封九世祖,封誰啊?我都不知道自己爺爺到底是哪個李,哦,這個倒是可以造一個。大赦天下什麼的不必說,這封孔是個什麼路數?」 整份勸進表倒是忠心赤膽,可其中埋著的暗坑,讓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之前批閱科舉試卷時的情形。 廣州鄉試的重頭戲是一道策問,要看考生對「道統」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道統筆於唐虞,其緒衍於三代尚書,言人心道心之共倚。孔孟以後,異端蜂起,百家爭鳴,漢唐之儒若董仲舒、韓愈起衰式靡,實奠砥於士。然宋亡於崖山,殊問,道統與宋偕亡耶?」 這道題是段宏時出的,真正用心是抹開讀書人心中的明時理學老醬,營造輿論,給新朝推行全新治政理念空出足夠寬敞的空間。如果有標準答案的話,那該是「然,由此我英華新朝當立新的道統,重繼華夏。」 方向是如此明確,誘導如此清晰,只要不預設立場,即便一般秀才,稍稍動動腦子就能揣摩到這道題目的用意。可李肆所閱的試卷,絕大多數都地將題目答作,宋亡不過是亡一家社稷,朱明再爭回了華夏正朔,道統由此而續。 士子們考科舉,自然是要取媚新朝,謀得富貴,可在這種指向本心的問題上,他們都在下意識地守護自己的底線。所謂道統麼,就是他們讀書人,讀四書五經之人的道理,讀書人在,道統就在,話語權是在他們手裡,工農兵商,沒資格摻和。 唯一讓李肆另眼相看的,是那個五十多歲還跑來新朝考舉人的鄭之本。這一題他明確地說,宋亡斷了道統,前明繼起的道統也不完全,同時還引用兩首詩描述了自己的心境變化。 第一首是「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嫦娥老大無歸處,獨俺銀輪哭桂花。」 這是那個「水太涼大師」錢謙益的詩,李肆前世有所謂「崖山之後無中國」的說法,很多人都認為源自日本史學家內籐湖南,可實際取的是他所謂「宋代是古典中國的終結朝代」這個學術觀點,並無什麼當事人的情感。反倒是錢謙益這一類前明遺臣,留下了諸多情感與「崖山之後無中國」相近的詩句,借喻「明亡之後無華夏」。 鄭之本說他之前也是跟錢謙益一般,對道統淪喪如婦人失節,惶惶然不知如何自處,渾渾噩噩謀存而已。英華新朝崛起,讓他如獲重生,毅然投奔廣東,要重振道統。 可接下來這傢伙筆鋒一轉,引用了第二首詩,差點沒把李肆鼻子氣歪。 「其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為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 這鄭之本接著刺諫道,新朝雖拂去道統之上的血腥塵土,卻又壓下金銀銅臭,這樣是繼不了道統的。要興宋治,就得全盤宋化,而宋可不是眼下這般做法。新朝大興工商,荒廢農稼,這是楊朱之道,邪魔之道。他勸李肆「遠商拒吏」,重用正牌讀書人,盡快回到正確的儒本主義道路上來。 李肆並不知道第二首詩是呂留良的《題如此江山圖》,他只覺這鄭之本很討厭。其他秀才們還只是頑固,鄭之本不僅頑固,還很狡猾。從興宋制和新會圍城等事上看出,英朝厚待讀書人,所以就直接在試卷上開罵,想攪起一場爭論風波。 當時還是宜章大戰之時,李肆來不及料理,參與鄉試的士子們,連帶鄭之本,也沒想著能馬上有什麼結果。現在大戰過去半月,李肆開始處置內務,之前投效英朝的讀書人上了勸進表請其稱帝,而鄉試之後還有會試,這內外兩層讀書人,已然逼到了李肆王座前。 朝中士人所上的勸進表裡埋著一坑,那就是封孔。孔聖人世家在山東曲阜,在清廷治下,朝中士人的意思是取元時南宗孔聖前例,從治下民人裡找出孔聖後人封爵。 名為勸進,實則逼宮,這是李肆對勸進表一事的「定性」,封孔是第一步,接著他們就會步步進逼,將李肆這工商匠師和官兵們拋頭顱灑熱血立起的新國摘了桃子。便宜叔叔李朱綬沒什麼腐儒情結,此事他也該是被那些讀書人蠱惑的。 「可要拒了的話,他們還要再上,一而再再而三,聲勢越來越大啊。」 李朱綬很為難,他也不是全然無覺,甚至也反對現在稱帝。但他現在是尚書廳之首,地位不相而相,這事他必須掌在手中,所以還是由他進了表。 「拿去給小嬋折紙飛機玩……」 李肆聳肩,朝中的讀書人好應付,頭疼的是鄭之本背後那幫士子。 「哦,這就是……留中不發。」 李朱綬理解到位,可聽到李肆說起自己的女兒,心中咯登一震,眼下不正是絕好的機會麼? 「呵呵,天王再不是四哥兒,小嬋……也不是那個追著關夫人裙角的小女孩了,她今年已是金釵年華,天王你看……」 金釵年華是說十二歲,李肆微微怔忡,時光如梭啊,李朱綬的女兒,在他記憶中,還是個胖乎乎的小丫頭呢。 「十二歲啊,雖說小了點……」 李肆目光悠悠,李朱綬呼吸急促,太好了!李天王真有此心!這琉璃宮後庭還寬敞得很,再起一座嬋園足夠。 「可我座下那幫小子,年紀也不算大,賈昊吳崖於漢翼等人比我小兩三歲,這幾年泡在軍中,都沒來得及給他們考慮婚事,是我失責。看你家小嬋中意哪個,我去當這紅娘。」 這一番話說出來,李朱綬一張氣度雍容的大白臉頓時青了,心說那幫蠻娃子,終日在戰場上混,誰知道什麼時候來個三長兩短,要結親還不如去找劉家兄弟,或者是蘇文采薛雪之輩。 可想到李肆身邊不過三個,不,四個,也不對,該是五個女人,而且還沒正妻,跟身份實在不配,之後怎麼也該還會添納新人,李朱綬很不甘心。暗道女兒還小,還是以後盡量製造點機會,讓李肆能看中自己女兒最好。 不管是朝中士子,還是鄉試舉子,終究是掌中螻蟻,力量太小,李肆可以從容佈局,勸進表和鄭之本的事也沒太放在心上,甚至擺出雍容大度的姿態,將鄭之本也點為舉人,這內外兩撥讀書人,李肆決定慢慢調理。 李肆回廣州,更重要的工作是推進英華工商佈局。清廷宜章大敗,必須驅動自己的工商機器,趁勢搾取到最大好處,同時消除這部機器運轉時仍然還在嗡鳴的不和諧之音。 可沒想到,工商之事還沒著手,一大幫洋人找上了門。這些傢伙都不是商人,或者說不是單純的商人,原本以南洋公司身份接洽洋人的安金枝跟這些人沒得談,不得已才把事情盡數推給了李肆。 什麼教宗特使多羅,這傢伙居然還沒病死?什麼耶穌會代表郎世寧,等等,這傢伙不是畫師麼?還有什麼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特別代表波普爾,嗯?聽說這傢伙以前還跟蕭勝賈昊有段不得不說的親密接觸史。至於澳門總督代表歐禮旺,你這名字就是討打麼…… 瞧著名單,再看看一頭急汗的尚書廳禮科官員,李肆心說,這半年裡,自己倒還真耽擱了太多事,比如說天王府的機構調整,原本要在官府下鄉和民憲商憲事搞定後就著手,卻又轉頭埋進了戰事裡。 英華很熟於跟洋人打交道,但那都是商事,現在這幫洋人要談的是政事,天王府的架構裡,就只有禮科能對得上,可禮科那幫讀書人全是搞什麼制詔儀禮之類的裝修活計,搞外交可不習慣。 想了半天,總覺得沒個放心人能主持對外交涉,甚至完完本本傳遞這些老外說什麼的人都難找,李肆猶豫半天,不得不暗歎,自己還是走上了後宮救國的路線啊。 「轉告九秀夫人,讓她挑選人手,搭建一個通譯班子。」 李肆向自己的內廷文書發佈了這樣的命令。 心思轉到天王府的行政架構上,覺得這事也很重要,最好馬上著手解決,田大由又找來了。 「宜章一戰,有太多新的經驗教訓,軍需署必須調整槍炮軍械的生產和研發計劃,四哥兒,咱們軍需和佛山製造局一幫人,也想得你當面表彰,是不是去佛山一趟?咱們青田公司一幫老人,也想好好跟四哥兒敘敘了。」 田大由一番話說得李肆想拍腦袋,怎麼把自家的老叔伯們都怠慢了呢?老丈人關鳳生一直埋首佛山製造局,年後就再沒見過,像是林大樹、何貴、鄔亞羅鄔重父子,更是很長時間沒好好當面聊聊了,眼下這新立之國已經跨過生死門檻,怎麼也該跟這些起家的老搭檔們聯聯歡。 腦子再轉向新的方向,彭先仲又找上門來,他是代表湖南商人來請願的。自去年開始,被年羹堯和葉九思趕到廣東的湖南商賈成千上萬,現在英華軍宜章大勝,他們都希望英華軍打回長沙,為他們復了家園。 「我已勸過他們,說軍務非同兒戲,天王自有佈置,可他們回鄉心切,不少豪商串聯起來,要組商團護衛,自己去奪土。天王在宜章敗了韃子,他們都覺得清兵不堪一擊。」 聽得商人如此奮進,李肆抽了口長氣,這可使不得! 從英德白城溫柔鄉里掙脫出來,還沒把無涯宮肆草堂的王座捂熱,如山一般的事務就壓倒了身上,李肆眼冒金星,長歎道:「我怎麼覺得自己像是被打敗了的康麻子呢?恨不得分身無數,飛到四處去補窟窿。」 第三百四十六章 總有一種職業叫臨時工 黃岑山中,一行人衣衫襤褸,神色惶急,在茂林之中亡命穿梭,偶爾回頭張望,樹叢搖曳,鳥獸驚鳴,像是正有大隊追兵撲來,讓這幾個人魂飛魄散,腳下再快了三分。 「大人,快走!我來擋住追兵!」 某人一腳踩空,摔在地上,眾人要去扶他,那人卻急急低呼道。 「大恩不言謝,岳某心領了!」 岳超龍咬牙抱拳,帶著另外幾個忠心親兵決然轉身,繼續奔逃。 熟悉的山路,陌生的命運,岳超龍一邊跑一邊感慨,他實在難以想清,為何自己會落得這般田地? 奔出叢林,下到一條谷道,岳超龍和親兵們鬆了口大氣,到了這裡,追兵估計是不敢來了。 剛剛跨上路面,背後響起嘩啦啦一陣金屬撞擊的細碎悶響,頓時讓岳超龍這幾人僵在當場,這聲音太熟悉,正是自來火槍龍頭上簧的聲音。 「什麼人!?是逃兵的話速速請降,否則鉛子可不長眼睛!」 英華湖南內衛郴州營乙翼三哨三目正目侯大厲聲呼喝道。 「哥,你閉錯眼睛了……」 他的弟弟,三目副目侯二低聲道。 「我這是在嚇他們……」 侯大尷尬地嘀咕著,再閉了左眼睜右眼。 「費小七,魏鬍子,黃麻子,你們過去看看,估計是不認路的陝甘兵爺,就一直窩在山裡,這都一個多月了,他們也真能窩……」 接著他招呼自己的同村弟兄,眼前這六七個人如果真是潰兵,也算是一樁不大不小的功勞。 英華大軍在宜章大敗清兵十多萬,無數人逃進黃岑山裡,大多都是不認路的外省人,又沒了長官統領,四下劫掠,可苦了黃岑山附近的鄉民。 英華軍之前組織過圍剿,將大多數潰兵殺的殺,抓的抓,山裡也大致平靜下來。可畢竟這黃岑山太大,總有沒掃到的潰兵躲在角落裡。為防繼續禍害鄉民,新朝就在郴州招募民勇,組織起了這湖南內衛兵,定期巡視山道,防止潰兵作亂。 侯大這一目全是同村人,之前州縣組織民勇,他們也被選上,甚至還參加了郴州之戰。見識了英華軍炮火猛烈,士兵勇武,半路就逃了。現在英華又來招人,開出吃穿全包,另有一兩五錢銀的薪餉,這等好事自然不願錯過,於是端起了火槍,穿上了藍衣,轉頭對付「朝廷」的人。 不,那該叫清韃了,畢竟他們剪了辮子,已是英華朝廷的人,而這個新朝廷前途如何,他們心頭自然有桿秤。宜章之戰他們雖然沒有親歷,可有鄰村的人見過,從戰場上逃回來,幾乎已成了半瘋,成天就嘀咕著「炮!跑!」 現在投了英華,吃穿用度不愁,新到任的縣官老爺又發佈了令人眼花繚亂,讓村裡人欣喜若狂的若干政令,原本敷衍差事,就為掙銀子的心思也漸漸有了變化,開始覺著這身藍衣讓自己變得跟常人有些不同了,為此自然也得做點超出常人的事,甚至兄弟們討論得最多的話題,都是身上這藍衣有沒有可能變成那些天兵身上的紅衣。 這是有可能的,除了將火槍玩精熟之外,如果功績顯眼,就有可能被推薦到駐紮郴州的虎賁軍裡,那不僅是榮耀,聽說一月最低就是三兩銀子! 「可惜只有六七個……」 侯大遺憾地嘀咕著,這可算不上什麼顯眼的功績。 對面那幾個人呆了片刻,機械地轉過身,中間那身材魁梧的漢子神色無比複雜地問了一聲:「當面可是英華天兵?」 侯大等人不屑地拍拍自己的制服,這還用問嗎?綠營兵爺都是一身邋遢號衣,什麼時候穿起了藍衣,扎上了橫豎三條皮帶,蹬著厚實皮靴,還打上了綁腿的? 岳超龍臉肉抽動,只覺之前的苦難終於甩到了腦後,那如附骨之疽的死亡威脅,也驟然化為烏有。 他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高舉雙手,嘶聲高呼:「永州鎮標中營簡拔游擊岳超龍,前來投效!」 「岳超龍算什麼?之前宜章那一戰,副將都抓了三個……」 郴州虎賁軍大營,孟奎懶懶地應著前來稟報的韓再興。 「不是抓著的,那岳超龍……是主動來投效的。」 韓再興一臉怔忪,孟奎也呆住了,投效!? 宜章一戰後,英華新朝軍威大振,胤禎帶著敗軍一路狂奔回長沙,只留下延信一部在衡州。衡州以南,清廷官府聞英華色變,幾乎是風吹草動就炸窩。而李肆交託給虎賁軍拿下永州的任務,也由何孟風一營人馬旅遊一般地早早完成,旗號一到,清廷官員和兵將就亡命北逃。不是李肆刻意壓住兵鋒,長沙連帶岳州都可能一鼓而下。 可畢竟清廷只是在湖南傷筋動骨而已,還不至於動了根基,英華到現在也只佔廣東一省,廣西大半,湖南兩府和福建十來縣,跟滿清比還是小不點。即便是孟奎這個粗人,都沒覺得滿清官員或者軍將會來主動投效,這岳超龍還是之前跟他在郴州打得狗腦子都崩了出來的死敵……他是腦子真出了毛病? 「我是來投效的,不是被你們抓的!」 岳超龍憤怒地對侯大那一隊藍衣內衛呼喝著,然後就迎上了孟奎的置疑目光。 「我腦子沒出問題,是皇上……不,康熙皇帝腦子出了毛病。」 他搖頭長歎道,思緒又回到了一個多月前。 當日細雨灑下,清兵全軍崩潰,岳超龍所率湖南民勇在清溪山下也沒了戰意,由親兵護衛著循山道而退,途中還遇到迷路的延信,將他帶到了桂陽,再一路退到衡州。 雖然大軍敗了,當時岳超龍還沒太過消沉,畢竟主帥還在,大軍也不是全然完蛋。想到自己所率民勇在宜章一戰裡還有上乘表現,起碼離敵軍帥旗最近,朝廷為振作軍心,多半還會給自己優敘戰功,岳超龍甚至還有隱隱期待。 可他等來的卻是一張降罪詔書,罪名還是通敵! 「岳超龍與胡期恆、李衛等人,事前洩露朝廷絕密軍機。郴州之戰,坐擁數萬民勇,畏敵不前。宜章一戰,無令動軍,致中軍失護,賊軍得以趁隙而擊,轉我必勝之局為小挫,其人之行罪不可赦,其人之心悖逆叵測,兵部議處,凌遲!」 兵部要殺他千刀,康熙很仁慈地改成了斬監侯,岳超龍就覺自己這竇娥當得未免也太冤了吧!?這三樁罪名,居然是將整場湖南決戰的失利,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當然不止是他,還有已經確定是被李肆抓了的胡期恆和李衛,甚至還有噶爾弼。可噶爾弼是滿人,只落了個「治事不密,用人不查,疏怠戰機」的罪名,降五級後轉到西北軍前效力。 岳超龍不是甘於受屈之人,在押上囚車之前就逃了,逃跑的過程中越想越氣,最後乾脆豁出去了,既然你說我通敵,就別怪我真去投了敵! 「康熙老兒要找替罪羊,也得找個大的吧,怎麼會盯上你這麼個小小簡拔游擊,實授都司?這未免太……荒唐了吧?」 謝定北聽說了此事,也跟岳超龍一般想法,而消息緊急傳到廣州,李肆聽了急報,也是不解,這是為何? 再一想岳超龍是從四川調過來,只掌湖南民勇事務,在清軍的決戰序列裡,他就是一個編外角色,李肆樂了,康熙老兒的睿智穿透了時空,這岳超龍,不就是個臨時工麼? 事情的根底當然不會這麼簡單,讓李肆很好奇的是,康熙老兒,現在是不是一副翻著白眼仁,流著哈喇子的癡呆狀? 「皇阿瑪,是這裡……」 北京雍王府,胤禛用手指使勁戳著自己的腦門。 「出了岔子了麼!?」 他悲憤地低呼著,像是比那岳超龍還冤屈,事實上,他也確實比岳超龍還冤屈。 「四哥,仔細口舌……」 胤祥長吁短歎,卻還不忘提醒胤禛說話留神。 「十三,還當你四哥是真的四哥,就別說在一邊吹涼風!你老實告訴我,皇阿瑪,是不是真疑上了我!?」 胤禛雙目赤紅,雖然背著雙手,勉力維持著雍容風度,可捏在背後的手卻哆嗦不定,似乎有中風的跡象。出口的話也像是從兩片冰涼鐵板中擠出來的一般,既寒又硬,似乎要將臉色蒼白的胤祥當面一劈為二。 「四哥,你……你真是沒有動什麼心思?」 胤祥卻答非所問。 胤禛愣了一下,像只受傷的猛獸,低沉地咆哮了一聲,急跨兩步,衝到牆邊,摘下牆上懸著的長刀,那還是康熙賜給他的倭刀,鏗鏘一聲就拔出了鞘。 「哎喲我的媽喂……主子!主子!」 在房門外一直偷窺著動靜的太監蘇培盛嚇得魂不附體,咕咚一下就撞了進來,想要抱住胤禛,他還以為胤禛怒極攻心,要揮刀傷人,傷這雍王府裡隨便一人都可以,傷到主子自己或者十三爺可就麻煩了。 嘩啦一聲,胤禛卻是將長刀倒轉,刀柄遞給了胤祥。他鼻孔噴著灼熱之氣,咬著槽牙,對胤祥恨聲道:「你也不信!?那你就劈了四哥我!瞧瞧四哥我的心窩子,到底是紅還是黑!」 胤祥接過刀,再一把奪過刀鞘,一邊插刀入鞘,一邊搖頭苦笑:「我自是信四哥的,就是四哥當時再獻上的那一策,真是昏了頭啊,那不是送上活證麼。」 胤禛愣了一下,接著如洩了氣的皮球,頹然癱在椅子上,幾乎是在低低哭訴:「十三啊,我真是昏了頭,對你撒什麼氣呢?當時皇阿瑪刺了我那一句,還是你在周護我。可我的確沒有多的心思啊,我就覺得,該換個法子對付那李肆了,這般硬打,每打一場,就讓那傢伙壯大三分,划不來啊。」 胤祥將刀丟給已經癱在地上的蘇培盛,眼角也見了淚花:「皇阿瑪……真的振作起來了,他被李肆完全打醒了,之前陛見,你就沒注意皇阿瑪那紅潤臉色,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嗎?他又是那個四十多年前對戰三藩的皇阿瑪了。可那時候的他,不僅心氣足,也格外的……多疑。」 胤禛一拳頭砸在桌子上,不甘地泣聲道:「我當然見著了,我還在他那像是海東青一般的目光下坦然以對,我沒異心!我可是用足了力氣去幫那十四的!為什麼要歸罪於我!?」 第三百四十七章 敗出一個第二春 北京德勝門前,旌旗招展,人馬如潮,胤祥一身明黃戎裝,策馬進到同色的一群騎士中。本是滿臉愁容,當面迎上三人,勉力微微一笑。對方同是眉頭高皺,見到了他,也漸漸展露出燦爛笑容。 胤祥扭頭,臉肉僵了好一陣才緩下,那是他的八九十哥,三人笑容發自真心,從未見過,他就是品出了其中味道,才覺異常噁心。那可是五十步,不,百步笑五十步的歡悅笑容。 「還是找十三問問四哥的情形吧,別是把雍王府燒了。」 「怎麼能那麼磕磣四哥呢?四哥是鐵打的真漢子,把自己心窩子掏出來都能再生嚼回去的主,這點委屈,估摸他淚花都不見一滴。」 老九老十嘿嘿笑著,老八胤祀白了他們一眼,也只覺得他們這嘲諷失了品位。 那老四……活該! 胤祀在心底裡罵著,一個半月前,宜章之戰急報傳回,明面上是說「宜章遇賊數萬精銳,相持不下,大將軍全軍為上,退至衡州整頓,誘敵北上,以利馬隊揚威。」 眾人還覺事態沒那麼嚴重,後續大堆奏報就雪花般湧來,宜章之戰實情幾天後就露了真底。丟了至少一半人馬,總兵以下將佐戰歿上百人,百門大將軍炮沒帶回一門,這是自三藩以來,朝廷損兵折將最慘重的一戰。青海額倫特和色楞喪師身死,那不過是偏師,可這是皇子親帥的十數萬大軍!朝堂為之大震。偏偏胤禎的奏折久久未至,京城裡甚至傳出了胤禎中炮身死的謠言。 兩面形勢已是崩絕,朝堂之人還勉強繃著,沒什麼動靜,京城不少豪商巨賈卻開始囤起了糧食,三五天裡,京城糧價就漲了四成。 又過了好幾天,康熙才召集王公大臣,連帶皇子和科道官員,在暢春園澹寧居召開緊急會議。會上他精神煥發,滿面紅光,竟像是打了一場大勝仗似的。當時胤祀等人就隱隱感覺,康熙該是已經收到了胤禎的奏折。 果然,康熙將胤禎的奏折傳閱眾人,這是胤禎的請罪折子,說宜章之戰確有小挫,鑒於戰場不利,又聽聞西北似乎有事,自覺保全大軍更為重要,撤到長沙以備再戰。現在麾下還握著完整的七萬大軍,潰決的多是湖南綠營。 折子裡刻意忽略戰死的上百將佐,更沒提什麼大將軍炮,反而彈劾湖南官員事前洩露大軍行止,更有人在戰場上擅脫陣位,導致中軍無人周護,賊軍趁隙突入,才亂了宜章戰局。 胤禎這一番粉飾外帶推責再尋常不過,眾人還沒怎麼在意,都知道宜章之戰確是大敗。當時胤禛激動不已,跳出來說就該轉變戰法,遷界絕易,再援湖南民勇例,大興民軍,圍剿李肆,這也是他的老話,現在已被不少漢臣接受,眾人也沒往深處想。 「湖南……是朝廷的湖南,還是你胤禛的湖南!?」 當時康熙瞇眼逼視著胤禛,嘴裡這麼淡淡地說著,胤禛還沒回過神來,正為戰局而心焦的胤祀卻是驟然狂喜。 這是你自找的! 雖說之前湖南局面,是胤禎牽著胤祀胤禛兩方攜手搞出來的,在戰局上大家真是齊心協力,可現在出了這麼大簍子,算盤就得各打各的了。胤禎正在過河拆橋,你胤禛卻還傻頭傻腦在當田豐,上躥下跳的,皇阿瑪不想當袁紹也得當了。 胤祥趕緊為胤禛辯解,卻遭了康熙一通怒罵,接著當場發落了胤禛,要他滾回家裡好好反省。胤禛霧茫茫地告退,正要下殿,卻總算醒悟過來,轉身想要辯解,被胤祥趕緊拖走。當時胤祀也是暗歎一聲,胤禛要當庭跟皇阿瑪頂嘴,那身王爺皮說不得又要脫一次。 湖南……當然是年羹堯的湖南,自然也就是胤禛的湖南。此次胤禎在宜章失手,大半原因都該是朝堂假意出兵西北,暗中自湖南進擊李肆的絕密謀劃露了底,讓李肆能夠從容佈置。而在宜章戰場上,岳超龍身為年羹堯心腹岳鍾琪的叔叔,領著湖南民勇擅自出擊,讓中軍沒了掩護,此人又是有著什麼用心? 緊急會議的風向頓時明朗,胤禛門人李衛和年羹堯親信胡期恆這兩個微末道員的名字蹦了出來,李胡二人再加上岳超龍,之前跟著噶爾弼一同在湖南佈局,為胤禎大軍進湖南打前站,現在他們兩個被李肆抓去的消息已經確證。 宜章之敗,到底敗在什麼地方,已是昭然若揭,可大家都不敢說。胤禛走後,康熙就在殿上一個勁地哼哼冷笑,胤祀跟著自己的九弟十弟等「十四爺黨」更是心中高聲歡呼。 胤禎這一敗絕不會落下罪責,反倒是胤禛的狠毒用心浮出了水面。 「我都跟十四弟一條心了,你老四卻想方設法地害人,可怎麼也躲不過皇阿瑪的火眼金睛!」 這一番心緒翻騰不過剎那之間,胤祀收住了詭異微笑,一臉悲天憫人地對老九老十說:「找個時辰跟十三談談吧,好歹是條漢子,怎麼也不該在那根老鴉樹上吊死。」 老九老十隻當胤祀在說快活話,都嘿嘿笑著舉起了大拇指。 「迎——聖駕!」 胤祀正無語中,司禮太監一聲長呼,見大片明黃儀仗正從城中轉來,趕緊甩鐙下馬,跟著週遭數千人一同跪伏在地,叩首以迎。 康熙穩坐鑾輿,將德勝門左右臣子一眼掃盡,此刻他滿心鼓蕩,只覺自己煥發了第二春,原本東西六宮還未覽盡的秀色,這幾日居然也有了心力去採摘一番。 社稷危矣! 江南、青海和湖南連番噩耗,如一盆冰水,將康熙徹底澆醒了,這是外患,而湖南戰局夾雜著胤禛多少險惡用心,又在多大程度上跟胤祀有關,他很是凜然,這是內憂。 闊別四十多年的熟悉感覺充盈全身,吳三桂起兵時,他身邊不也是幾乎到了眾叛親離的絕境了麼? 現在的狀況還遠沒到那個時候,卻已經值得他打足十分精神,用足十分氣力。原本他總在擔憂「命考終」的問題,現在看來,上天刻意要成全他這「千古一帝」,在他暮年再送上一番驚濤駭浪。 策妄阿拉布坦,小丑爾,李肆,鼠輩爾。 前者為謀青海就嘔心瀝血了那麼多年,後者卻比吳三桂還孬。在宜章勝了朝廷大軍,卻是一步都不敢再進。要換了是他康熙,這一戰後,就該席捲而上,奪了長沙和岳州,在洞庭站穩,逼對手隔江而持。此子終究是出身草芥,無甚眼界,今日他不奪長沙岳州,異日將再無機會。 李肆確實軍強,槍炮犀利,但卻不是天兵天將。此次能兩萬敗十萬,一是出了內奸,二是借了地勢。即便有這兩樁不利,胤禎還是帶出了一半大軍,京營完整,主力未損,傷了皮肉而已。以此衡量李肆之力,自保尚可,進取不足,加之眼界狹小,並非渾然無懈,難以戰勝之敵。 反省之前對李肆的處置,康熙得出了一個結論,機會都是自己送給那李肆的,原本每步舉措都沒什麼問題,可總是慢了一拍,而為什麼會慢呢? 鑾輿正過一片明黃戎裝,那是皇子宗室人等,康熙看去,確實沒有胤禛,心中冷哼道,那是因為,朝中有小人,兒子有異心,不止是胤禛,說不定其中還有老八的首尾。 兒子……終究是兒子,凍起來就好,可朝中卻是必須要大掃除了。 康熙鑾輿朝北而行,目的地是盧溝橋,那裡已有數萬京營整裝執仗而待,甲冑明亮,刀槍森立,準備接受皇帝的校閱。原本每年定在九月的京營秋操,現在被提前了,自然是要因應眼下的形勢。皇帝陛下以英武之姿巡視三軍,展朝廷大軍天威,擾亂社稷的宵小之輩,定會膽寒心裂,驚懼難當。 校閱三軍,傳遞出了康熙年雖老邁,心志依舊堅若精鋼的信號,擺出最強硬的姿態,為的是穩定北方人心。而在盧溝橋閱軍後,他又發表了一番講話,表示目前幾處國勢亂局,是他疏怠政務所致,讓小人踞佔了朝堂地方,李肆這般亂賊得以冒出頭來,禍亂天下。 「為今之務,先得滌蕩朝堂……」 康熙掃視著臣子,語氣森冷地說著。這跟吳三桂起事時眾臣離心不同,那時他還年輕,威信不足,天下難服,不得不刻意籠絡。可現在已是在位五十五年,五十五年……朝堂上還敢有異心之人,那是鐵了心要不跟他康熙一路,絕不可容忍! 英華永歷元年,康熙五十五年八月,在處置了有通敵之嫌的岳超龍之後,康熙的屠刀揮向朝堂,以田從典為首的數十位漢臣,原本就有粵黨之嫌,現在被一掃而盡,盡數下了刑部大獄。田從典是自忖必死,絕口不言,其他人則在刑具的威逼下,吐出一個個人名,湊出了一份越來越長的「通賊」名單。 「這不是三藩之時,天下人心,終究還是在我這一邊!」 無數奏折堆在康熙的書案上,那是朝中和地方官員,連帶各地旗營綠營將佐發來的求請軍前效力折子,康熙目光如炬,在西北和南面掃視不定。 第三百四十八章 排隊隊,吃果果 「岳超龍……挺不錯的漢子,跑了也就跑了吧,本就對不住他,去投了李賊,也怨不得他……」 長沙,撫遠大將軍行轅,胤禎長吁短歎,雖在說岳超龍,卻是在想著自己。 還在撥著算盤的陳萬策沒接話,胤禎不得不直接問了出來:「接下來我會去哪?南面、西北還是回京?」 辟辟啪啪響珠聲頓止,陳萬策勸解道:「大將軍,你就是皇上的顏面,怎麼也不會讓你現在回京。西北事起,南面還需屏藩,宜章之戰,大將軍不過是小挫,不必放在心上。」 砰的一聲,胤禎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再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怎麼能不放在心上!?我敗了!敗得很慘!皇阿瑪對我的托付全然落空!數萬將士被我葬送了性命!我騙不了自己!你們,延信、你,還有劉世明那幫人,幫我做的這番粉飾,我感恩在心!可我很難受!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扛下這大將軍之責……」 這些話在心底裡壓了許久,胤禎幾乎是半哭著在念叨。陳萬策不敢直視,從眼角里見到這年輕皇子真情流露,心說今上選人其實很有眼光,這是個赤誠之人,不過是太年輕,歷練不足而已。 「大將軍,大軍勝敗之責雖是你一人擔著,可宜章一戰,還有太多戰場之外的事,非大將軍一人獨掌。」 陳萬策的勸解讓胤禎更是難受,他連連搖頭,不願面對。 「岳超龍不是那種悖逆之輩,李衛是四哥的心腹,那人我見過,是個好漢。胡期恆雖然不熟,可也是年羹堯的親信,怎麼也不會通敵,至於四哥……那更是無稽之談!」 陳萬策沉聲道:「下官可未言及雍親王,但李賊招招直奔我大軍要害,難道跟胡李被擒無關?那岳超龍在郴州統數萬民勇,攻數千賊軍不得,湖南提督何騰林還語及此人懈怠怯戰,為何宜章之戰卻驟轉神勇,捨了中軍去強攻清溪山?下官不願誅心,可此人終究還是投了賊人,再難洗脫他的嫌疑。」 胤禎愣了好一陣,目光渙散,嘴裡嘀咕道:「那怎麼也跟四哥無關。」 陳萬策心說你信不信無所謂,關鍵得皇上信,可很遺憾,皇上不是念著剛復了雍親王的位子,再整治未免太兒戲,恐怕現在又把雍親王擼了王位,逕直圈禁了。 「京城回不了,那會是哪?」 胤禎沒在這話題上深入,再轉到了自己,連帶這支大軍的前路上。說起來還拜之前各路兵馬未及聚齊所賜,他退到長沙後,賬面上還完好的兵力居然有三四萬之眾,加上收羅的殘兵,還能理直氣壯地上奏說大軍未損筋骨。 現在胤禎最擔心的就是康熙要他帶兵朝南,跟李肆再度對峙,在他看來,要跟李肆那支強軍正面對戰而不落下風,怎麼也得十萬勇武堪比陝甘綠營的兵丁,再有三五百位大將軍才行,更關鍵的是,得有平坦廣闊的戰場。 「多半是要去西北的……」 陳萬策這話只是安慰,雖說最早這撫遠大將軍是為西北而設,但西北還有傅爾丹,有富寧安,有祁裡德,胤禎再擠過去,這湖南丟給誰? 胤禎正吞著苦水,戈什哈送上一封書信,一看封皮,是年羹堯來信,頓時頭大不已,只當是年羹堯要為岳超龍求情。 陳萬策埋頭繼續算自己的帳目,卻半天沒聽得胤禎的聲息,正在詫異,胤禎也用著詫異的語氣說道:「對初先生真是神算!年羹堯來信說,之後他就要為我籌辦軍需糧秣了,算是我帳前效力的部下,這是來請安的……」 西北用兵,陝甘米糧不足以接濟軍需,多仰賴四川,那年羹堯自然是先探得了風聲,開始溝通胤禎。 陳萬策卻是心中一動,這年羹堯,怕不止是「溝通」,而是表情吧。門下最得力的大員都開始另尋門路,雍親王胤禛的前路,才真正是一片黯淡。 英德白城,湯右曾正在翻著一大疊報紙。現在英華治下已經有很多份報紙,天王府的《英華通訊》是新朝公報,上面有英華朝廷新推行的各項政令,英華軍節節獲勝的最新消息,以及李天王本人的舉止言行,總之都是妙筆生花的官面行文,對湯右曾來說,跟舊日邸報相差無幾,對這份旬日刊行的報紙,從來都只是大略掃一眼。 他還是喜歡看《越秀時報》,這份報紙刊行最早,專門評析英華朝廷的各項政令。不止是說好話,偶爾也批評一些政令細節。主筆「雷震子」文底頗深,儘管也覺此報主旨還是獻媚新朝,但不僅將諸多政令剖析得無比透徹,字裡行間還是透出了士子風骨,至少面上還立住了公允。 其他什麼《工商快報》、《黃埔新報》全是商賈之事,就跟商號鼓噪名聲的牆貼一般無二,自然進不了湯右曾的眼,而《白城學報》談的全是天主道和什麼真理學,看得湯右曾刺眼。最近新出了一份《中流》,講的全是北面清廷治下的事情,湯右曾是每期必看。 「康熙興獄,大拘漢臣,刑部大牢嚎哭沖天……」 看到以田從典為首的數百漢臣被鎖拿下獄,湯右曾心弦搖曳,喟然長歎:「克五兄,你這是遭了無妄之災啊……」 「西崖兄,恭喜啊。」 段宏時出現了,一臉怪異笑意,還拱手連連,湯右曾假裝沒看見。 「天王說,諸位對北朝的忠義之心感天動地,他不願再為難,要將諸位一併放歸。」 這話出口,湯右曾兩眼圓瞪,幾乎是一蹦而起,不是看護兵丁攔住,兩手幾乎要掐上段宏時的脖子。 「這可如何使得!?」 湯右曾嘴裡咆哮,心中大罵,李肆這小子太壞了!這時候把咱們放回去,是要咱們也都下獄麼?眼見現在還能頂著個被執不屈的忠貞之名,保住小命,保住家族,這一回去,那可什麼都要沒了。 「等等……北朝……」 顧不得分辨段宏時這話的真假,湯右曾的注意力又被他話裡用語所含的深意引了過去。 「你是說……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湯右曾搖著報紙,只當段宏時在開雙重玩笑。 「別以為在湖南敗了朝廷一次,朝廷就慌了手腳,失了本心。沒見著皇上正釐清朝堂,厲兵秣馬,內外兩面下力,要與你這偽朝決一雌雄!?」 他點出了段宏時話裡的東西。 「你,還有你那邪魔弟子,不要如此狂妄自大,以為便能與朝廷隔江而治,南北對望,皇上是絕不容下這英華偽朝!」 段宏時歪嘴搖頭,湯右曾是深諳兩邊根底,但卻沒看清當下的形勢。 「今年之內,怎麼也難再打得起來,西崖兄,你就別費那心力,終日想著北面那朝廷能打上門來了。」 見湯右曾還滿臉不信,段宏時多說了一嘴:「李光地給那康熙老兒又出了餿主意,此番是完全聽了進去,四個字:內緊外松,你瞧著吧,北面朝廷正忙著查通賊之官呢。」 《中流》報上的消息擠入湯右曾腦海,他無力地再歎一聲。 段宏時接著道:「北面朝廷在忙內務,我英華也有一番內務要整頓。西崖兄,會試將近,這事你再熟悉不過,我那弟子想讓你幫著料理。」 湯右曾哼了一聲,又來!?煩不煩啊? 段宏時歎氣:「還是不願啊,那咱們英華,也不願再留難諸位,剛才所言可不是玩笑,西崖兄,你可自便了。」 湯右曾眼珠子又彈了起來,威脅!這是威脅! 段宏時歪嘴笑著,心道沒錯,這就是威脅。北面康熙正在料理跟英華和李肆有關的官員,就連昔日給李肆捐納官職的呈文上蓋章的吏部小吏都沒能倖免。此時還願回去的人,那就是鐵了心要跟滿清一條路走到黑,再留也沒用。你湯右曾真要全自己的「名節」,也就懶得再在你身上浪費功夫了。 湯右曾可是讀透了書的,清了清喉嚨,淡然道:「君子惜身,是為大義。」 所以,湯右曾就成了天王府白身參議,負責籌備會試事宜。 正跟著一幫吏員清理《大清律例》的史貽直也被迫面對這場抉擇,他的回應倒是很乾脆:「忙著呢,別來煩我!」 他已經是天王府參議了,由此再進一步,成了尚書廳刑科主事。當然,要當英朝的官,就得剪辮子。史貽直悶了一夜,凌晨雞叫的時候,看看桌子上的《中流》報,再看看自己嘔心瀝血所著的《英華刑律》,閉眼咬牙,揮剪子喀嚓一聲斷了辮子。 陳元龍是另一個重點攻關對象,他倒是俐落,就丟出來個「哼」字,李肆也哼了一聲:「繼續押著!放走?我今天心情不好。」 領了湖南兵備道,穿著紅衣官服,戴上烏紗帽的胡期恆戰戰兢兢向李肆「陛辭」,他自以為胤禎宜章之敗,就在於他吐露了朝廷密謀,破罐子破摔地上了李肆的「賊船」,被李肆派回湖南,主持永州、郴州和桂陽的治安防務之責。 「李衛是絕計不會服軟的,天王,不必對他再有期望。」 胡期恆現在很討厭李衛,因為李衛總在罵他是賣了朝廷大計的國賊,既然你要這般忠心,那就送你一程吧……」 「是啊,那傢伙是吃硬不吃軟的,他不過是見識了之前那朝廷的硬,見識了胤禛的硬,這世間真正堅不可摧的硬,他還沒領教過呢。」 李肆微微笑道,李衛這人,還要再玩玩,可現在還顧不上這等小事。 趁著康熙氣怒攻心,大興「冤獄」的時候,李肆處置了大批被捕的清廷官員。如他所料,真正想回去的,除了陳元龍之外,就只有一些懵懵懂懂,自認無辜的州縣官員和中層軍將。連著始終死硬的原廣西提督張朝午一同都被放走。李肆確信,這些人的下場,會立下尊尊活榜樣。 放走「舊人」,又迎來「新人」,除了湯右曾史貽直之外,岳超龍投效而來也是一樁意外收穫。李肆遂他心願,讓他去了黃埔講武學堂。而另外兩個江湖俠客的「義氣」卻比官老爺們的忠誠還硬,之前混入廣州,企圖行刺他的周昆來和甘鳳池始終沒有什麼幡然悔悟之心,李肆也就將他們與李衛劃為一類,準備忙完了眼前這一樁大事再料理。 「你是說,那茹喜,竟已積起了善名?」 李肆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有趣的訝異。 「小的未能領會天王真意,還望天王恕罪!」 在石祿城看管旗人勞工的桂真跪伏在地,搗頭如蒜。 「就盯著她在做什麼,別難為她。」 李肆隨口說道,茹喜這人他幾乎都忘了,自然不是什麼大事,甚至石祿也不是他正忙乎的大事,真正的大事,是石祿歸屬權所涉及的工商佈局調整。 第三百四十九章 南洋潛刃 瓊州府昌江縣石祿城,原本漫山遍野亂鋪而成的窩棚屋舍已經消失大半,金牛嶺下的大片荒野平平整整。碎石渣土鋪成的簡陋通道兩側,一座座長條樓拔地而起。蓋著南方民居的斜頂寬簷,底部卻是山夷特有的高腳樓樁。 已建成的長樓高三層,臨街處最下一層都是大開面,駐著一家家商舖,粗織棉麻,鍋碗瓢盆,各色雜貨琳琅滿目。 一個麻衣素顏的年輕女子挽著竹籃在街上行著,籃子裡裝著果蔬和河魚,街上行人和兩側商舖主們見到了她,都恭敬地打千行禮。 「茹喜小姐,晚菜可是足了?再來一窩青筍吧。」 「樓道已經掃了,茹喜小姐不必再操心了。」 「馮知縣陪著什麼大人物來了,找過小姐一趟。」 「煩勞茹喜小姐跟桂管事提提,丁十八號樓那幫游手我們自己已經處置好了,勞他不必再興師動眾。」 「小姐托我尋的《中流》報在這……」 女子不迭地作福回禮,應下交託,接過報紙。 上到三樓,一條長長樓道裡排著十數扇房門,推開其中一扇,內裡是一戶玲瓏屋居,放在往日還是知府千金時,不過家宅裡一處廳堂大小。地面是灰暗泥石,牆面抹了一層白灰,簡陋無比,配上可以幾扇透進陽光,卻又絕了風塵的水晶琉璃窗,顯得頗為怪異。 屋裡就粗陋桌椅,菜籃裡也是簡單食材,可對之前悶了半年多窩棚,甚至有段時間每日就靠一個粗面干饃度日的茹喜來說,卻如仙宮一般,想到這還是自己爭取來的,不僅她得了,旗人也得了,就覺自己也真如仙子一般。 「果然如此,十四阿哥大敗,可怎麼會跟四阿哥有關?皇上怎麼會這般處置!?」 展開《中流》,宜章之戰後清廷的一連串反應都在報上,看得茹喜臉上原本堆著的小小自得蕩然無存。 「茹喜啊,你還記得自己姓馬爾泰嗎?怎麼能因那賊子小小施恩而忘了本?怎麼能因成就了些小事,就忘了你當初為何要挺身而出的?」 茹喜目光沉冷下來,朝北望去。 「別怕,茹喜還在,茹喜還在努力……」 哆哆敲門聲響起,繃起的面目頓時消散,換上一臉柔弱,茹喜開了門,如她所料,一個綠袍官員立在門外,正是昌江知縣馮靜堯。 「此番變動,還煩惱茹喜小姐跟大家多澄清一下。」 「茹喜自曉得,這也是利我旗民的善事,馮大人放心。」 石祿鐵礦正從南洋公司轉到新成立的青田礦業之下,石祿城也由南洋公司治下回歸昌江縣。在石祿勞作的旗漢勞工雜念紛紛,說什麼的都有。有的擔心原本的合約會失效,有的擔心會像宜章之戰的俘虜那般,被送到更遠的南洋去。官方一直在作安撫,卻也需要茹喜這種「民間渠道」,畢竟這個小女子半年來挺身為旗人代言,贏得了很多人心。 離開茹喜居處,馮靜堯來到民居之外的一片建築,這是未來的昌江縣衙,只是還被腳手架四面圍著,粗大鐵條編織成柱網,外罩木板,工人們正拖著長管,將粘稠泥漿灌入網中。 一個紫袍年輕人正負手觀望著這片工地,馮靜堯上前恭敬施禮,再一同旁觀。 「朝廷四面未靖,還有太多花錢之處,為何在這裡大興土木,甚至還施恩那等勞役之徒?」 許久之後,馮靜堯忍不住吐露了心聲,以礦山為倚托建起一座新城,廣納民人,讓昌江縣從萬人不到的荒僻之地變成十數萬人的大縣,這當然是他再高興不過的好事。可對那旗漢勞工這般懷柔,灑下如此銀錢,他很是不理解。 「不興土木,這數萬勞役,又怎麼能化為你昌江縣民呢?」 天王府中書廳參議,民政署署長劉興純這般說著。 「歷代都有遣戎之制,一紙政令就能辦到的事嘛。」 馮靜堯有些不以為然,只要朝廷下令,這些勞役不就成了縣民麼。 「前明太祖遷金陵富戶充鳳陽,結果如何?鳳陽花子滿天下。」 劉興純搖頭,這馮靜堯終究是野路子出身,還把政務當作筆墨紙硯之間的事。 馮靜堯愣了一下,只覺這年輕大員不愧是天王臂膀,視野就是寬廣,而當這英華的官,要學的實在太多了…… 劉興純再看看前方跟工頭商討事務的另一個年輕人,心說可不止是為你昌江縣而大興土木。那個年輕人是沈復仰,之前英朝鹽務改革,沈復仰鼓動父親沈世笙積極響應,家族不僅成為新朝鹽業龍頭之一,還幾乎壟斷了福建方向的鹽業外銷業務。 沈復仰心氣很高,不滿足於繼續埋頭鹽業,順應英朝的工商新風,他將目光放在了諸多新業上。沈復仰眼光也很毒辣,瞧中了水泥、玻璃等基建材料生意。玻璃行業被李肆分潤給了安家、韓家等老鐵桿,沈復仰就進了水泥行和基建業。 不只是沈復仰,還有不少人都將基建產業視為投資重點,可這個行業雖然回報不錯,卻還遠未達到李肆所設想的井噴程度。原因有兩個,一是民間還不怎麼習慣用水泥和玻璃造房,配套的給排水等設施和便利設計更是阻於傳統。第二是新材料還不夠便宜,會這「新基建」的匠師也少,人工高昂。 李肆早早就埋下伏筆,黃埔新城就是為此而設,但其間新材料新工藝新設計還是用得不多,畢竟沒經過太多實際考驗,如果太激進,人們會很難接受。 所以除開道路、橋樑和公立建築外,為基建產業挖掘內需,扶持投資在這個行業的商人,就成為天王府的一項重要政務。 將石祿城當作試驗田,一方面安撫勞工,一方面培育技術,擴大市場,推動建材降低成本,就成為一舉兩得的事情,反正勞工們沒有選擇。 「勞工那邊沒有問題?」 劉興純問到了他來昌江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他們本已受恩甚重,如今這小小變動,尋常勸解都穩不下的話,那定是有人背後作亂,想要蠱惑人心。」 說到這種細務,馮靜堯倒是很在行。 「是那個……茹喜麼?」 劉興純對這個名字有所瞭解。 「那倒不是,不僅下官一直盯著,旗工管事桂真也下了很大力氣,都沒見著茹喜有什麼異象,就只是一心在協調官府和旗工。」 說到這個人,馮靜堯跟劉興純的心思差不多,都只覺得這個小女子無足輕重,不過是跟李肆當面打過交道,沾了一點光而已。 心思很快從此人身上轉開,劉興純揮手,隨從遞給馮靜堯一份文書。 「那我就再幫你一把,將此方案公佈給礦場上的戰俘勞工。」 接過文書粗粗一看,馮靜堯抽了口涼氣。 「竟有這等好事!?」 這是一份置業方案,現在新建的住宅樓可不是免費提供給那些勞工的,他們得出租金,平均每月兩錢銀子。但如果他們願意在合約結束後落籍石祿,就可享受分期付款購買住宅的待遇,月供三錢銀子,差不多是他們在礦場所得工錢的一半,十年付清。當然,也可以一次付清,只是價格就高了,一套大約四五十兩銀子。 劉興純嘴角微微一翹,這叫好事?就靠這十年之約,就能把大部分旗漢勞工栓在石祿,特別是旗人,他們已經不會種地,在廣州的地產屋舍也都被沒收了。 「既是好事,就好好向他們解釋吧。記得天王的教誨,有適合力氣解決的事,有適合口舌解決的事,麻煩都是由沒搞清這兩類事的區別造成的。」 劉興純交代道,接著話題轉到了私事。 「你兒子要去南洋,你不擔心?」 馮靜堯勉力一笑,他兒子馮一定已是伏波軍左營指揮使,最近英朝將南洋公司向南推進,伏波軍也隨之南下暹羅,身為父親,怎麼會不擔心。 劉興純安慰道:「放心吧,天王將目光投向了南洋,你兒子絕不是孤軍犯險。」 馮靜堯皺眉,卻是為的公事:「北面都還沒料理乾淨,為何要轉向南洋?」 劉興純聳肩:「這可不是我能回答的問題。」 遠處沈復仰的聲音高了起來:「二十天!二十天必須完工!絕不能壞了我們沈家速度!」 劉興純朝那傢伙歪歪頭:「我只知道,這也跟那傢伙,連帶那傢伙背後的那幫人有關。」 昌江縣鐵石港,之前一直泊著大批海船,等著載運礦石。可今天港口卻被一串桅桿上飄著五彩繽紛船旗,優雅碩長的大船佔住,船身兩側的炮門緊緊關著,糧食、淡水和各類補給源源不斷送上這些戰船。 「我是聽說天王要遣大將下南洋,但怎麼會是你!?」 到了鐵石港準備回去的劉興純見到一人,大驚失色。 「我是被發配的,就是這樣。」 那小伙子抱著胳膊,鼻子跟眼睛一同衝著天空。 「吳統制回福建砍了一千多襲擾地方的韃子兵,用他們的頭顱在漳州城下立了一根人頭大幡,所以就被天王……」 吳崖手下的營頭安威一臉不甘地解釋道。 「人頭販子吳崖……果然名不虛傳。」 劉興純打了個寒噤,心道這傢伙也該受下管束了,早前韶州之戰,就擅自砍了幾百顆腦袋吊人頭珠簾,後來喜歡上了人頭辮子大幡,被李肆訓斥過好幾次。現在本朝制度漸漸細密,這傢伙還本性不改,終於遭罪了吧。 不過吳崖本是鷹揚軍統制,之前和蕭勝同掌福建形勢,現在把吳崖貶到南洋去,福建那邊怎麼辦? 「有蕭老大在,韃子從福建到江南,甚至山東都得城城嚴防,哪還來那麼多心力從福建方向來打我們。」 安威解釋道,劉興純鬆了口氣。 「你可是天王的左膀右臂,天王怎麼也不捨讓你在南洋荒廢時光,你不必……」 劉興純還在勸吳崖,吳崖嗯嗯點頭敷衍。 「我去南洋可不是荒廢時光……人頭大幡有些膩了,該再玩點什麼新花樣?」 側開臉,吳崖笑得異常森冷。 第三百五十章 曲線救……,不,曲線建國 海天無間,碧波微蕩,十數艘海船拉成長線,鼓帆急行。 「那就是浮水洲!?」 從望遠鏡裡看去,西面一處島嶼的輪廓隱約可見,金鰲號的船尾舵台上,吳崖問身邊的海軍副總領,香港分隊統領白延鼎。 白延鼎點頭:「是的,那上面有百來戶漁民,雖是漁村,卻是南洋北部海盜一處歇腳地,以前我的船隊也經常在那補給食水,打探消息。」 再看到附近海面上飄著不少漁船,吳崖嗯了一聲:「那就煩勞白總通傳島民,英華要在島上設鄉立治,昌江縣在此設民驛,你們海軍也要擔下軍驛之責。」 佔地立治,設下軍民兩驛,這是英華擴土的例常規範,白延鼎拱手應下。 另一人道:「我們也不去交趾國,真不明白為何天王非要我們這船隊來浮水洲轉一圈。」 那人正是安家的安陸,現在是南洋公司執事之一,此番船隊行南洋,他就統管商事。計劃的停靠點有三處,一路行程估計要上萬里,自然不願在這種小地方浪費時間。 「那……那定是要我們來震懾海盜的,嘔……」 鷹揚軍前營指揮使安威也在舵台上,船隊出鐵石港不到一日行程,就到了這浮水洲,其他人不耐,他卻是如蒙大赦,可憐他已經吐得膽汁都空了。 「該是震懾交趾國吧,那鄭主視我英華為賊,還曾傳信兩廣總督楊琳,說可以助兵守廣西,真是找死!」 伏波軍左營指揮使馮一定摩拳擦掌,英華各軍三面大打出手,伏波軍還沒怎麼開過葷呢。 「那就該把那交趾國一併滅了!本就是我華夏舊地……」 安威就覺得這事再順當不過,就靠著鷹揚一軍就能辦到,可惜,此次出南洋,除了海軍艦船,就只有鷹揚軍前營和伏波軍左營,總計兩千人而已。 「北面還正跟韃子打得火熱呢,怎麼可能兩面用兵。」 白延鼎搖頭,陸軍就是陸軍,不知道這南洋形勢的複雜。 「此次下南洋,不過是探路摸風而已。這浮水洲是我英朝出南洋的第一道門檻,自然是要先將這門檻夯實了。你們說得都對,海盜和交趾國,都要一併震懾。」 白延鼎昔日在南洋為盜,現在重走舊路,自有一番錦衣回鄉的感慨。 「過了這浮水洲,我們就不再是英華官兵,而是南洋公司護衛,是私家民軍……」 吳崖又開口了,身為南洋之行的軍事負責人,他卻想得極為單純。 「護衛著金山銀海般的貨物,給他們……」 他朝安陸揚揚下巴。 「開一條暢通商路,而這一路,估計是一條血雨腥風之路。」 廣州黃埔無涯宮,李肆正被一群忠心進諫的文官包圍住。 「總而言之,要不進雲貴,砥定我朝南境,要不東進閩浙,搗偽清命腹,或者是北進荊楚,斷偽清中庭,怎麼也不該轉兵南洋,替商賈掠錢財當前驅啊!」 李朱綬將這些諫言作了總結,當然,其間的「過激言論」,都被他過濾掉了。 「我英朝要立亙古未有之霸業,自然要將根基立得更穩,爾等不可以往日中原爭霸的眼光再看我朝行事。眼下也非轉兵南洋,而是以南洋公司面目行事,諸位放心,我始終看著北方。」 這是在無涯宮新落成的普仁殿,不僅官員們都穿著肅穆朝服,李肆也是一身火紅團龍大袍,新建大殿在通風調溫上下了大功夫,即便是九月艷陽天裡,大家也不覺燥熱,李肆也能平心靜氣地說話。 「看著北方的同時,還得把屁股坐穩了,而我這王座可是坐南朝北的。」 溫言抵擋了這一波進諫攻勢,李肆心中這般自語道。 向北?他當然是想,但是英華內政還沒凝練出他所想要的全新秩序。占的地盤越多,背的包袱越大。就只說眼前這幫進諫文官,到時候面臨越來越多的士子,甚至是湯右曾和史貽直這類官員,吸納是問題,推開也是問題。 北面康熙正鼓足心氣,大搞「攘外必先安內」,他李肆也是同樣如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英朝都不太可能在北面東面大動作了,最多是將雲貴納入治下。 之所以讓文官們大驚小怪的原因,不過是鷹揚軍統制吳崖被調去南洋。李肆覺得吳崖殺心過重,在這華夏之地,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吳崖既然想殺,那就索性讓他去殺個痛快,讓他統領南洋之行的武力,好好整治南洋公司必定會遇上的各類敵人。 吳崖是他掌軍的左右手之一,他的動向自然就被官員們看作了戰略重點。官員們看對了實質,南洋確實是李肆的戰略重點,但他們看錯了表相。此次南洋之行,還不是為了謀霸南洋,這只是開路,甚至更多是為了完成李肆所定的短期財政目標:在工商身上,實現明年八百萬兩白銀的財政收入。 李肆的工商佈局,連帶全新的治政體系正攤開架子,不僅缺人,也更缺銀子。除開支撐新型政府、軍隊和科技研發的花費,在教育、交通和其他公共設施上,也急需海量資金。英華新得和計劃要得的地盤,都不可能提供太多賦稅,甚至還要中央補貼,這些銀子自然都得著落到工商身上。 一年之內,工商總會在英華境內不可能貢獻出如此巨額的稅收,李肆只好把目光投向南洋。 此時的南洋,還不是百年後列強滲透已深的南洋,不列顛人正一門心思在莫臥兒王朝身上吸血,法國人在東南半島有諸多嘗試,卻屢屢碰壁。西班牙就守著菲律賓埋頭經營,荷蘭被逐出台灣後,就在印尼和馬來亞一帶經營。列強的殖民疆域還未將南洋填充完畢,在東南半島,深受華夏文明影響的諸多民族都還有與殖民者對抗的力量。 這是南洋最混亂不堪的時代,殖民者、土著、海盜,還有明清交際時代投奔南洋的海量華人,在這個混沌的疆域裡各展神通。李肆正是怕動作太明顯,攪得南洋衍進到未曾預料過的局面,特別是推動歐洲列強提前凝結「東南亞共識」,所以還只是以南洋公司為偽裝,將自己的力量探入這個混沌疆域。 即便如此,英華佔著南洋貿易通路的命脈之底,攜著南洋任何一方勢力都不可能單獨抗衡的實力,用上小半心力,都會讓南洋局勢大變。李肆只希望自己能搶在時間前面,把握住南洋局勢。 所以這一趟南洋之行,本質上是一次英華背後推動,以南洋公司為旗號的貿易之旅。南洋公司主動帶生絲、絲綢、茶葉、瓷器和鋼鐵等商品出門貿易,先期目標是廣南、柬埔寨和暹羅這片列強滲透不深,華人勢力頗重,上層統治者對華夏還算恭敬的區域。 行動期間,英華海軍一面護航,一面測量,搜集海流風向水文資料,建立成熟商路。而吳崖所領陸軍則要守護南洋公司在幾地所設的貨站,同時視情況許可,以擴大英華影響為目標,插手當地事務。 李朱綬所領文官接受了這解釋,再不多言,接著會議轉入實務。 結束了普仁殿的「表演」,李肆換上慣常穿的紅衣軍服,跨上戰馬,領著龍高山和格桑頓珠等侍衛絕塵而去,直奔黃埔書院而去。 李肆在普仁殿面對文官們的抱怨時,安九秀也在黃埔書院的四方樓立,隔著珠簾面對一幫洋人,李肆進到四方樓的貴賓廳時,正聽到一個拉丁語腔調在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不管是教宗特使,還是澳門總督特使,李肆不想現在就直接面對他們,晚上一天,形勢就明朗一分,和他們直接對話時的地位就要高上一寸。多羅、郎世寧、波普爾和歐禮旺等人先是跟天王府尚書廳禮科廝纏了一番,再向安九秀所選通譯費了老大口舌,現在才跟安九秀直接碰面。 「總督認為,不管是海員、炮匠、經理人還是直接參戰的軍人,我們澳門人竭盡所能地在為大英服務,一如數十年前,我們澳門人服務大明一般。而我們需要的,只是澳門的自治,王妃夫人,您集美麗、尊貴、博學和睿智於一身,您的父親跟我們澳門人也是老朋友了,我真誠地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們澳門人的心聲,並且能向偉大的天王陛下傳達我們的心聲。」 歐禮旺很恭敬地跪伏在地,一如澳門人面對明清官員那般。 「特使先生,我只是一介婦人,很多事務並不清楚,所以想請教一下。我丈夫在澳門聘請海員,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意,就如你們澳門人服務其他船主一般無二,跟你的總督並無關係。而聘請炮匠也只是佛山製造局和你們澳門炮廠之間的事,至於澳門人應募為我們英華軍人,更是他個人志願,跟你的總督,跟澳門有何關係?」 安九秀揣著明白裝糊塗,她長期幫著李肆處理公務,早就明白這個歐禮旺的用心,澳門葡人的訴求始終沒變,那就是將澳門變作完全的自治地,而完全自治後又是什麼呢? 李肆剛進廳堂,聽到這話,想到自己當下的南洋攻略,心說這都是曲線救……,不,曲線建國呢。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家都缺錢 歐禮旺感覺自己面前這位如細瓷般美麗而精緻的王妃,就如字面那般,就是尊不染塵埃的花瓶。自己刻意將雙方民間來往混淆為官方交流,既是示好,又是威脅,可這位王妃卻全然不懂,直愣愣地要把他的話剝清楚。 對牛彈琴的感受主宰著歐禮旺的內心,讓他再難堅持,只好將努力方向轉為能與天王親自面談這事上,安九秀以最優雅的語氣告訴他,這事她一定會努力,但天王忙於戰事,近期之內,怕是沒太大可能。 歐禮旺之後是朗世寧,這個年輕的意大利神父魯莽地直視珠簾,想要穿透這道屏障,窺得傳聞中這位秀麗如天使的王妃的真顏,安九秀杏眼圓瞪,暗道此人好生無禮,正要招呼侍從將此人拿下問罪,纖纖素手卻被另一人握住。 「夫君……」 能到了她身後還無人出聲,自然只有她的丈夫。 「那洋人欺負我。」 安九秀抓住一切機會撒嬌,李肆微微一笑,寵溺地撓撓她的掌心,然後搖頭。 「他不止是個神父,還是個畫師,看人是他的習慣。」 掀開珠簾,面對正有些失措的郎世寧,李肆端詳了好一陣。 「既然有教宗特使在,我就沒必要跟你單獨談耶穌會的事了。」 李肆跟安九秀親暱,透過珠簾依稀可見,郎世寧當下就明白李肆的身份。他很幸運,相比其他人,居然第一個直接見到李肆,但他也很不幸,李肆跟他都沒交談一句,就讓他的使命落了空,雖然這是他早有預料的事。 「不過我這邊正少宮廷畫師,有興趣的話就跟我的內廷總管談談薪水。」 正在沮喪,接著李肆這話讓郎世寧已經垮下的眉毛飛揚而起。 「當然,不能漫天要價,現在我腰包不是太寬裕……」 李肆很誠實地笑著。 朗世寧自是不在乎什麼薪水,他更感興趣的是能經常跟李肆接觸,由此從側面來影響李肆對耶穌會和羅馬教廷的態度。 不過當內廷總管告訴他,衣食住行自然是王宮包了,除此之外,每月薪水四兩五錢銀子時,他眨了好一陣眼睛,想去擰自己耳朵,確信自己說聽為真。四兩五錢銀,跟一個英華軍正卒的月餉完全相同。 「沒開玩笑,閣下現在只有從九品銜級,這就是從九品官員的待遇。」 不必通譯轉述,郎世寧的漢語水平完全能聽懂總管這話,他並不在乎錢,只是在盤算,自己是不是被那位天王給羞辱了。四兩五錢銀子,他在澳門耶穌會當教堂司門,月錢換算下來也都有個七八兩白銀…… 總管聳肩:「這還是我們英朝的俸制,照著北面偽清的俸制,從九品可只有一兩五錢銀子。覺得少的話,就多畫畫吧,每幅畫天王都會向你付畫資的。」 郎世寧壓住自己眼皮,生怕自己的白眼被總管看了去,他長途跋涉,不遠萬里而來,是要讓天主榮光照耀世界每一處角落,不是來賣畫的。這英華新國不過剛剛崛起,即便之前在湖南打敗了清國,可跟清國比起來,還是個小不點,不是正好佔住了廣東,他們還不會冒著觸怒清國的風險來跟新國打交道。 郎世寧正要開口拒絕,總管補充了一句:「若是天王滿意的畫像,可是要掛在外面,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 一瞬間,郎世寧只覺自己的靈魂一分為二,身為教徒和身為畫師的兩個靈魂。 教徒說:「清國治下有億萬正待拯救的靈魂……」 畫師說:「我的名字,會隨著國王陛下掛在外面的畫像,廣傳到整個世界……」 愣了好一陣,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能帶我去看看王宮裡有什麼顏料嗎?」 跟著總管去領官服辦手續的時候,郎世寧還嘀咕了一句:「國王陛下……現在真是遇到了財務危機?」 李肆真有所謂的「財務危機」,可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治下工商和整個國家的。關注南洋,除了財政收入隔年翻番的目標,也是要為工商拓展更大的空間,讓這些剛剛解脫束縛,衝勁十足的資本去外面肆掠,而不是在本國內部翻騰。之前湖南商人起心要組團奪土,就已經顯現出這些商人膽大包天的脾性。 相比之下,那些真陷身財務危機的人,可遠遠沒有正盤算讓郎世寧畫張全家福的李肆這般閒心。 湖南長沙,大將軍行轅的旗號高幡正被撤下,湖廣總督滿丕和湖南巡撫葉九思看著大團煙塵向北而行,一口長氣吐出去,又是一口長氣吸進去。 「制台大人,這湖南的錢糧奏銷……」 「那得看延信願不願意退出衡州了。」 兩人低聲說著,臉上的苦意幾乎能擰出水來。 外人若是看見這兩人的表情,該會非常費解,胤禎這撫遠大將軍要奔赴西北,征討策凌敦多布,湖廣再不必承擔大軍糧秣軍需,怎麼也該喜笑顏開才行,如今這像是吃了黃連的模樣,又是為的哪樁? 可湖廣乃至湖南裡的局內人卻再清楚不過,胤禎大軍在宜章大敗,固然是給朝廷留下了一大堆爛攤子,同時也是給湖廣留下一大堆爛攤子,湖南受害更甚。 死難官兵將佐的撫恤就格外頭疼,潰敗軍隊要再度開拔,也必須補足行賞菜銀等等款項,否則怎麼也挪不動腳。朝廷從外省調入湖南,歸於胤禎帳下的官兵,朝廷當然得認,可湖南自己還夾著民勇。 這支民軍從郴州打到宜章,幾乎是死傷枕籍,衡永郴貴道內諸縣也是縣縣哭聲,村村堆起新墳。郴州永州桂陽是被英華軍佔住,之前受地方官蠱惑,將英華軍當作闖賊再世的民眾大批逃入衡州,其中大多數都是湖南民勇的親族。 面對求助撫恤的人潮,衡州知府急得快燒了自己的頂子,他很想翻臉不認,可這十數萬親族要跟朝廷離了心,衡州可就要不攻自破。衡州不止是長沙岳州的屏障,還北扼南嶺,是進兩廣的要地,失了衡州,朝廷跟英華偽國在北面的攻守之勢就完全顛覆,這罪責可是擔待不起。 可衡州知府有什麼辦法?他又無權認下湖南民勇的撫恤銀子,只好去找湖南布政使。布政使說這個不歸我管,是之前年羹堯在湖南留下的尾巴,朝廷之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就是備著出現這種情形時好攤手不認賬麼? 衡州知府只好找湖南巡撫葉九思,葉九思當然不可能替年羹堯擦屁股。湖南民勇前後戰死接近三萬,傷殘等數,按經制撫恤的話,可是七八十萬兩銀子的大事,他也沒那本事擦,就繼續向上推到滿丕那。 年羹堯在湖南所為,滿丕都是點了頭的,他不得不認,可他已經被胤禎戰敗丟下的無數大窟窿給限住了,自然不願再開一個大口子,這七八十萬兩銀子,一方面向朝廷伸手,一方面作「特別籌劃」。 「延信會同意嗎?」 葉九思很不確定。 「他在衡州度日如年,據說一日三驚,聽不得一點大響聲。」 滿丕倒是很有信心。 「朝廷會同意嗎?」 這「特別籌劃」畢竟太過懸乎,葉九思的帽翎都在微微發抖。 「這事……朝廷是想做不敢說,咱們挺身而出,也是為萬歲爺解了憂,只要咱們不留下明顯痕跡,防著以後萬歲爺找人追責,再沒半分風險。」 說著說著,滿丕眉目間的憂愁漸漸化作淡淡笑意。 「再說了,此事,那延信可是求之不得。」 九月二十,衡州謠言大起,說英華軍正自桂陽北上,即將進抵衡陽,消息傳開,衡州城內亂成一團。接著城中火藥庫爆炸,當地人以為是英華軍火炮襲城,一天之內,全城跑得只剩老弱病殘,駐紮在城外的延信部更是宣稱遇上了英華軍前鋒,無比堅決地朝北撤退,兩天之內全軍就跑回了長沙,然後在長沙城南大掘溝壕,擺出一副據城死守的架勢。 「大將軍北進,長沙岳州空虛,為防賊軍自永州側擊長沙,職不得已退守長沙。」 跑到長沙的延信如此上奏,朝堂又是一片震動,可知得根底的滿丕和葉九思終於將那口壓在胸口的憂慮之氣盡數吐出。 衡州陷賊,那些死難民勇的撫恤就不必再考慮了,那都是敵境之民了嘛,之前衡永郴桂道的爛攤子,終於從湖南,從湖廣,從朝廷身上卸掉了。 「滿丕、葉九思、延信三人,同擔失土之賊,三人均降五級留用!」 康熙降下諭旨,三人卻是徹底放心了,這是萬歲爺對他們做法的認可,意味著以後不會就此事找他們秋後算賬。 只要長沙岳州在手裡,丟掉衡州可沒什麼,要是還守著衡州,那七八十萬兩撫恤銀子的窟窿,朝廷可是填不起。眼下兩面用兵,戶部粗粗一算,已是上千萬兩銀子的花費,後面還要打,空蕩蕩的國庫,不知還要挖幾尺土下去,康熙更是捨不得掏自己銀子來填。 「治國就是這般,要懂得取捨。」 康熙降下諭旨時,心中這般想著,要捨得眼前,才能贏得將來。 康熙君臣在衡州的一番手腳,李肆卻是毫不知情,他很惱怒,以為是孟奎違抗軍令,擅自進擊。眼下英華軍兵力不足,再向衡州推進,那是一個新的戰局,要在衡州站穩,就得在湖南保持至少兩個軍,還要提防清軍自江西側擊,他現在更重要的是整理內務,可不是繼續奪土。 遭了訓斥的孟奎很委屈,分辯說他可根本沒動,是延信自己丟了衡州。 接著軍情處傳來消息,結合天地會獲知的一些朝廷內情,李肆拼湊出了事實真相,真正缺錢的可不是他,而是清廷,是康熙。 靠著丟掉衡州來化解財政危機這手法,讓李肆佩服得五體投地,果然是不知有民的國,他怎麼也難學來用。 第三百五十二章 人心烽煙南北起 「皇……皇上,衡州之事,何……何苦如斯?」 眼見要至初秋,京營秋操提前辦了,康熙又要出巡秋狩。走之前特意召見身體不佳,難以隨行的大臣,以示恩撫,而跟李光地的交談就不止是客套了。 李光地之前回了福建安溪老家養病,可沒走多久,康熙就連連召其回京。李光地一方面是身體確實欠佳,一方面也擔憂福建局勢,再三推辭不就。胤禎大軍在宜章受挫,康熙派了太醫和內廷侍衛,由閩浙總督范時崇陪著,逕直將李光地抬回了北京。 眼見形勢危急,李光地也開始燃了自己,拖著病軀為康熙作了一番謀劃,康熙衡量再三後,決定全盤採納李光地的意見。 這是康熙痛定思痛,深刻反思後的決定。李肆最初作亂時,李光地就建言待其自潰,卻不想康熙輕視李肆,沒能守住這一策。暗中組織起正側兩面攻勢,想以湖南、江西和廣西三省之力一舉鏟掉李肆的老巢,結果招來韶州大敗。之後更是一路被動,搞到了現在這般田地。 可說到後續事務的處置,康熙還是有自己的思路,或者說,這是他身為帝王,不得不做的艱難抉擇,而這樣的抉擇,即便是康熙視為股肱之臣的李光地,依舊無法理解,畢竟這個天下不是臣子來擔的。 「此乃軍務,也合晉卿你的謀劃,放手衡州,示弱李賊,也能免他迫於衡州大軍之壓,心思依舊放在湖南上。」 康熙一邊批著奏折,一邊說著君臣兩人早有默契的廢話,朝廷現在必須要喘口大氣,集中力量消除青海的策凌敦多布。 「微臣直言,衡州事小,滿漢事大,境況至此,皇上雷霆……咳咳!雷霆雨露皆是恩,也該讓滿漢均沾,方不至生不測之患。」 李光地病重,自覺時日無多,說話也直接多了。衡州不過是個引子,他真正要談的是康熙處置臣下的手腕。定下內緊外松之策後,康熙大力滌蕩朝堂,更把之前因兒子太原知府趙鳳詔貪贓案而吃了掛落的趙申喬推出來,將其由戶部尚書轉調刑部尚書,攪起了一樁風潮激盪的「粵黨案」。 趙申喬一是悟了康熙的用意,一是為洗刷自己因兒子貪贓而崩潰的清官形象,下手格外狠厲。有之前戴名世案和江南順風案的經驗,效率也特別高,短短個把月,就拿出了一份長長名單,口供物證齊全。以兵部侍郎田從典為首的十數人得了「謀叛」、「通匪」、「悖狂」等多項大罪,刑部神速議定棄市,之下三百多京官、地方官和綠營將佐則是流遣寧古塔。 儘管趙申喬是李光地所薦,可這番施為,李光地卻無插手之地。粵黨案引發的風波遠勝朝廷湖南之敗,但都被壓於康熙的亢奮和趙申喬的酷厲之下。 名單上滿漢旗人都有,可只有漢臣遭了重罪。「粵黨領袖」田從典不過是在北京為李肆陞官發財鋪過路而已,再搭上田從典與李肆的「國師」段宏時的書信來往,才勉強湊出了這首罪。至於其他人,他們可完全沒想到過,替李肆辦捐納而收的各項「規禮」,也成了他們通匪謀反的鐵證。吏部去年給李肆辦南海知縣文書手續的書吏們更冤,這事本就是朝廷的意思。 而最近還從廣東「逃歸」了一批官員,趙申喬筆尖一劃,這些文武都被扣上了「通敵」、「匪諜」和「失土溺職」等罪名,盡數收押起來,讓「粵黨案」整份名單更為豐滿。 這份名單之外,朝中坊間卻在列著另一份名單。 誰與李肆前幾年有密切交往,在廣東為其遮護? 前任兩廣總督,現任兵部尚書趙弘燦。 前任廣東巡撫,現任湖廣總督滿丕。 前任韶州總兵,現任杭州都統白道隆。 誰跟李肆生意來往最多? 江寧織造,兩淮鹽課御史李煦。 誰是李肆在朝堂的真正保護傘?誰的門人,如今就在偽朝擔當近於丞相的要職? 八皇子胤祀。 誰在廣東亂搞一氣,將李肆逼反? 四皇子胤禛。 再說到湖南戰局,衡州不戰而棄,一般文武和尋常民眾不知根底,他們當然不會去看湖廣總督滿丕和湖南巡撫葉九思,看的是奔逃如兔的延信。衡州這麼重要,棄土的延信卻只被降五級留用,這般回護未免也太明顯了。 加上延信,這份名單的構成很是複雜,有皇子,有文官,有武將,但都有一個共同特徵,大半是滿人,全數為旗人。 康熙清理朝堂,是為整肅人心,可不是要動搖根基,滿漢有別,旗漢不等,這就是根基。甚至漢人更是康熙用來殺雞儆猴,告誡滿人和旗人不可妄動小心思的那隻雞。 「那李肆要反的可不是漢人,而是滿人和旗人,滿人旗人怎可能會溝通李肆,反我大清!?此乃不言而明,不言而喻之事,何須向天下分解清楚?我大清……是靠滿人,靠滿蒙漢八旗砥定天下的,難不成你們漢人,還真想著能滿漢一體?」 這番話即便君臣知心,康熙也不會對著李光地說出來。對李光地這出格的進諫,他有些惱怒,不悅地輕哼道:「要朕均施雷霆雨露,受者也得先有心懷天下一家之念吧。」 李光地求康熙這「內緊」之策要滿漢平等,康熙卻說要得平等,漢人就不能有什麼怨言,這根本就談不攏。 「就只……只怕那李肆趁隙而入,惑亂人心……」 李光地當然不敢跟康熙爭論,只得幽幽深歎。 「那李肆未遣大軍和官員入衡州,那些逃歸文武也都說,李肆偽朝全賴工商,為工商掠財而興兵行政,這幾面大戰,他也是強弩之末,該是要全心沉於內務,沒什麼心思再奪土作亂。」 康熙心氣鼓蕩起來,對形勢的把握也比之前通透得多。 「即便李肆無力發揮,可此案下力太深太偏,還是難保人心不齊。」 李光地還是憂心忡忡。 「朕治天下五十五年,寬仁為本,人心怎得又會不齊……」 康熙卻是沒李光地那般擔憂,心齊不齊,他不知道,可舌頭齊不齊卻能知道。刀俎之下,怎麼也能齊,不齊的,一併割了就是…… 嘴裡心頭正散著,一份奏折卻讓他怔住,跟之前那紛紛揚揚問安請戰的折子不同,這奏折說的正是衡州之事,說衡州之失,該追責領軍大將,若是賞罰不明,軍心不穩,人心也將不寧。 原本單純的進諫,混在康熙和李光地這番交談裡,頓時顯得用心深沉,康熙怒哼了一聲,這個蔣陳錫,好大的膽子,敢來搖國政之基!?軍心不穩?人心不寧?這是進諫還是威脅? 這奏折是山東巡撫蔣陳錫的,此人康熙以前還覺得忠厚勤力,可堪大用,原本都計劃好了讓他去替換雲貴總督郭瑮,真是想不到啊,這「粵黨案」,還真揭了太多人心內裡。 「再有不齊,其人寡恩薄義,當是禽獸不如!治國也如栽植草木,雜枝就該時時修剪!」 康熙臉上浮起冷厲之色,看來該讓趙申喬查查這蔣陳錫了,不獨是他,朝中有誰敢借衡州之事來發揮,就丟給趙申喬一併處置。 眼下這衡州處境怪異,清廷官員將兵都跑了,絕不願在衡州再留下一點朝廷痕跡,可英華軍卻沒一兵一卒進駐,也沒派一個官員來。衡州人經歷了一番北望南眺後,一部分北逃,一部分南遷,剩下一部分不想跑的,就呆了下來,享受著無官無國,千年難遇的苦樂時光。 這消息在北方官面上傳開時,英華境內卻是連偏僻鄉村都已經知道,如今在廣東的廣州、惠州、韶州、肇慶四府,民驛已經基本搭建到位,各類報紙都能下到鄉村。 鄉鎮官員推動,地方鄉紳附從,大家一同出錢,訂下各類報紙供鄉人瞭解大事要聞,這也是官府下鄉和公局創建的一項輔助措施。除了官報《英華通訊》,地方也視情況自選其他報紙。 官報之外,在廣東最受歡迎的還是《越秀時報》,畢竟報紙都得讀書人來讀來念,而《越秀時報》很合讀書人的口味,據說主筆雷震子還是北面朝廷的翰林出身,文筆優雅,立場公允,宣講和評判新朝廷的政務很細緻。其他主筆也文采斐然,見識深遠,其中一個號為「白衣山人」的主筆,更是時時抨擊新政的一些細節疏漏,引得讀書人都奉其為清流領袖。 「姐姐!你看這一期的《越秀時報》!」 英德白城肆草堂,關□如旋風般衝了進來,嘴裡大聲嚷嚷著,像是有大事發生。 「這套桌椅可是當日夫君與我們姐妹拜堂成親時用過的,怎麼也不能丟了,一併裝好,搬到黃埔去……」 大腹便便的嚴三娘正在肆草堂裡指揮下人搬東西,黃埔無涯宮差不多快竣工,李肆要將她們接過去,嚴三娘女人心性發作,四下搜羅家中值得留念的舊物,要一起帶過去。 「妹妹啊,在急什麼呢,那什麼越秀報我可沒耐心看,總是文縐縐酸幽幽的……」 聽到關□的叫嚷,嚴三娘蹙眉搖頭。 「姐啊!這這這……這報上竟然……竟然在罵四哥哥!」 關□圓瞪著碧玉般的眼瞳,裡面正翻滾著濃濃的怒氣。 「什麼!?敢罵我家夫君!?」 嚴三娘柳眉鏗地一下就揚了起來。 第三百五十三章 熟悉的戰爭即將開幕 「這……這白衣山人,是哪裡來的惡徒!竟然妖言惑眾,犯上不尊,雷襄是怎麼管人的?他也是要反了麼!?」 由關□指點著,嚴三娘仔細讀起報上的文章,本就挑起的柳眉不斷豎起,到最後幾乎成了一對寒意逼人的飛刀。 越秀時報頭版下方有一個「國聲」欄目,會對最近國事大政作簡要評點,過去一直都是雷震子,也就是前新會知縣雷襄主筆,後來漸漸引入新人,那「白衣山人」也露過面。 這一期的國聲標題就很刺人:「國為銅臭開」。 點評的重大國事有三條,第一件是英華銀行成立,許可民間在英華銀行的管制下開設票行。第二件是鷹揚軍統制,中郎將吳崖領大軍護船隊行商南洋,最後是清廷放棄衡州,而英華並未接管。 三件事情初看沒有什麼關聯,可在白衣山人的妙筆之下,卻成了一篇整體文章。白衣山人先從衡州說起,衡州治下是華夏同胞,清廷北退長沙,英華軍為何不馬上接管,救萬民於水火?這個問題大家都很關心,是啊,為什麼? 白衣山人說,因為咱們這英朝的前身就是青田公司,是個商號。商號立國,國務定策,自然要計較賺不賺錢。衡州滿是傷殘民勇和遺屬,英朝接管衡州,要安定人心,就得大虧一筆。 接著再說到行商南洋,白衣山人說,北面清廷大軍還在,就急急轉兵南洋,那是因為咱們天王陛下的老丈人缺錢了,天王趕緊派遣大軍,幫著老丈人做生意,誰讓老丈人就是南洋公司的總司,工商總會的會董之一呢? 而英華銀行的成立成了整篇文章的文眼所托,白衣山人說,這個銀行就是所有放貸財主的大東家,作生意不就要銀錢麼?越多越好,天王建了這國,把自己的票行變做主管一國放貸的衙門,然後又讓高利貸的東主們建起票行,又給小民放貸,一層收一層錢息,這可是一日坐收萬金的大生意,絕古爍今啊。 最後白衣山人總結說,這三件事將咱們這英朝的根底顯得再通透不過,天王可不是來救萬民於滿夷魔爪下的,就只是作生意賺銀錢的。咱們英朝治下萬民,最好是全員都去當商人,去搾壓別人,這才是英朝的天道。 這白衣山人行文滿是辛辣譏諷,對英華國政的解讀也是捕風捉影,混淆概念,居心叵測,自是把嚴三娘氣得直想砍人。 這還不算,文末還放肆地喝問道:「唯問天王,以何為天,又王何處?是億萬金銀還是華夏吾民?未聞華夏三千年,有如此名不正言不順之國!山人敬勸,早一日將這新國改為公司,天下生靈就能早一日免受塗炭之災。」 簡直就是指著鼻子噴著唾沫地開罵了,嚴三娘柳眉倒豎,鳳目圓瞪,此人不止黑了心,怕還是黑了膽! 「罵得好!」 黃埔書院藏書樓的閱報室裡,一個年輕儒生看完這篇文章,一巴掌拍得長桌子嗡嗡作響,而另一個年老之人卻是搖頭連連。 「父親,這個白衣山人,跟您是志同道合之輩啊!之前兒子真是錯怪了您,看這文章,竟跟您在鄉試上的文章異曲同工!」 「哼,這般潑婦叫罵,居心叵測,不是為民謀福,顧的只是潑灑個人怨怒,我可不屑與此人為伍!」 這兩人正是鄭之本和鄭燮父子,聽鄭燮將自己在鄉試上的策問答題跟這個白衣山人的文章相提並論,鄭之本很不高興。 「只可惜……這位義士怕是要遭罪了,之前父親鄉試所言,那李肆不過是故示大度,才沒有為難。而現在,這越秀時報在英華治下流傳頗廣,李肆怎麼也不能容人這般慷慨直言。」 鄭燮心潮澎湃,像是在遺憾自己沒能寫出這般快意直言的文章,並沒注意到父親的反應。 「這是大不敬!是謗君!放在北面的朝廷,就算不被殺了九族,全家都要被發落到寧古塔去!我看你啊,就是沒分清文以載道的那道,到底是什麼道!你若真是對這英華有此怨怒,何不直接回了北面去!」 鄭之本氣呼呼地揮袖而去,他這兒子少時有名師教授,文思畫藝遠勝於他,在學問政見上,他可吵不過這兒子,只能發一通牢騷了事。 「世事可非黑白之分,北面那朝廷不是正朔,不等於這南面朝廷就是正朔了嘛……」 鄭燮在空蕩的閱報室裡搖頭感慨道,話音蕩出門外,一裘正翩翩而行的淡黃麗影在門外走道停了下來。 「天地元惡,莫過於相爭。既相生,何必爭?英華起,與清人爭,工商起,天下大爭,多少血肉多少淚,何苦,何必,何的來由!?」 想到這白衣山人即將面臨的厄運,鄭燮長吁短歎。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 「宮闕萬里都做了土……」 鄭燮誦著元時張養浩的詞,門外那淡黃倩影,也低低應和著,同時念出後面的字句。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英德白城,嚴三娘兩眼精光直冒。 「這幫讀書人,咱們拚死拚活趕跑了韃子,他們就跳出來搶天下,之前在韃子治下的醜態轉頭就忘掉,還真當咱們是好欺負的老實人!?」 她招呼著自己的替身侍女。 「小紅!去找於漢翼,著他馬上帶人封了越秀書院,將這白衣山人,還有雷襄一併抓來問罪!」 小紅傻傻點頭,提著裙子正要跑,又被嚴三娘喊住。 「算啦,夫君早訓過我,不讓我管事,再說他怎麼也該已動了手,咱們就作點該做的事,招呼韶州府收繳了這些報紙。」 說到這,關□搖手,嚴三娘頓時醒悟,這不還是在干政麼? 「姐啊,咱們用私房錢把這報紙全買回來,要燒要撕隨意,這樣四哥哥就沒辦法說咱們干政了。越秀時報現在每期發一萬四千份,每份價五文,這就是七百兩銀子,咱們出三倍買回來,不過兩千一百兩銀子。我可以讓我的神通局去跟商人們談這筆生意,青田公司都不必動,四哥哥也不會怪我們以權謀私啦……」 關□長長眼睫眨動,轉瞬間就定下了策,嚴三娘都懶得問關□為何知道越秀時報的印發數量,反正天底下就沒有她掌握不到的數字。 可不等這兩位王妃動手,這期越秀時報在韶州就已經沒影了,原來是韶州知府和英德曲江翁源幾縣的知縣早早就收繳了報紙,將其定性為「大不敬」的反亂事件,向天王府緊急呈報上去。 廣州越秀山上,涼風習習,盛夏燥熱片片消散,而在雷襄心頭,這涼風卻如冰刀,就在心頭一刀刀割著。 「李虯仲!李方膺!這般不義之事,你不僅干了出來,還有臉來見我!?」 在他對面立著另一個年輕人,一身白衣,眉目間蘊著一股頂天立地的慷慨之氣。雷襄的叱喝,他回應了一個不屑的笑容。 「匡扶道統乃天下士子眾心所向,你雷襄獻媚這污穢之國,已是誤入歧途!我李方膺念著與你相交一場,不忍你越行越遠,伸手幫你一把,還是在幫你洗脫污名,你該感謝我才對!」 這白衣人正是自號「白衣山人」的李方膺,這一期《越秀時報》上「國聲」一文,就是他親筆所作。 雷襄領了李肆辦報的囑托後,也將李方膺引入了越秀書院,起初還只是讓他抄錄校核,後來他琢磨英華新政細則,提出不少意見,雷襄就開始讓他撰文。漸漸成為《越秀時報》的主筆之一,深得雷襄和書院同事的信任。 越秀書院不止是在出報,現在也開始編著文史資料,備著日後寫國史所用。之前雷襄得了跟在押的廣西巡撫陳元龍見面的機會,這一期《越秀時報》就委託給了李方膺代理,卻沒想到,此人趁此機會,在國聲上大罵英華和李肆,不僅給他自己招來禍患,雷襄本人,連帶越秀書院,都將一同入罪。 聽得李方膺如此顛倒黑白,雷襄氣得臉色發青,深恨自己識人不明,他怎麼也想不到,這李方膺恨英華入骨,之前在《越秀時報》所謂,竟是取信於他的欺瞞行徑。 「好好……我雷某人在新會見識了人面獸心,在你身上又見識了狼子野心!」 雷襄再不願跟李方膺多話,恨聲拂袖而去。 「這英華既要奪大清道統,我等忠義士子,自要匡扶道統。大清要不要無所謂,這道統絕不能壞!豈能容那商賈之輩奪了這天下人心!」 李方膺只覺無比快意,自己的文章給了新生英華攔頭一棒,附從的民心受這當頭棒喝,也將回到聖人之道上。而那李肆,此刻想必該是氣得七竅生煙,想到那壞了天下,壞了父親仕途,壞了自己前程事業的李肆正在吐血發狂,他就滿心歡暢。 無涯宮,李肆看完這一期越秀時報,一股久違了的熟悉感覺漸漸填滿心胸。 不是憤怒,而是有趣,是那種自己潛藏在深處的才能終於能浮出水面,可面對的敵人卻實在太過弱小,所以只能以「有趣」來形容自己那點可憐戰意的感覺。 「人都已經盯住了,就等天王一句話。」 於漢翼看不懂李肆的表情,但憤怒推著他向李肆開口催促,敢罵他們視之為師,視之為再生父母的李肆!?敢罵他們拋頭顱灑熱血,犧牲無數兄弟而建成的國家!?將這傢伙砍成塊碾成渣磨成粉都不足以消解他心頭的恨,他也相信,這是所有兄弟的心聲。 「我現在……」 李肆看向於漢翼,心說他已經有所預料,卻不想是以這種方式開啟了又一場戰爭。 「忽然有了閒心,想見見某位闊別已久的老朋友,同時也看看,我那老師這幾年明裡暗裡,向我一直推銷的新媳婦,到底合不合我的意。」 第三百五十四章 咱們一起談談人生吧 沿著青紅相間的方磚大道,一路經過儀禮大典才會啟用的中和殿、大朝會和殿試等一般儀禮所用的至正殿、一般朝會所用的普仁殿,不過一刻鐘的步程,就已經過了無涯宮前庭。 「雖說見識非凡,膽量逆天,可於儀禮典章的眼界,終究還是脫不了鄉村野小子的狹促。這等宮宇,怕是連北面的親王府都不如,也不知叔爺尋常是怎麼教他的。」 還是一身淡黃衫裙,素顏朝天,長髮輕挽,段雨悠就像是逛市集一般,帶著小侍女六車,由內廷管事領著,向無涯宮內廷行去。 「小姐……好帥!」 段雨悠為這無涯宮的小氣佈局暗自搖頭,小侍女六車卻是滿眼星星,順著這小花癡粘在某處的目光滑過去,段雨悠心頭也微微晃了一下。 果然好帥! 那是立在道旁的衛士,鮮紅對襟中襖,黃銅紐扣壓襟而下,再普通不過的英華軍人。可這些人的裝束跟尋常兵哥有很大不同,他們都穿著黑褲子,不是一般士兵的藍褲子,褲管側面還有醒目的紅帶,由他們挺拔身姿而拉得筆直。 沒有扎綁腿,腳上都踏著馬靴。原本身上耀眼的交叉白皮帶消失了,連腰帶也變成了黑色,再加上黑袖口,豎起的黑衣領。紅得濃烈,黑得深沉,這些年輕人全都罩在一股渾厚濃郁的肅武氣息中。 還不止如此,讓六車這小姑娘芳心亂撞,段雨悠也微微失神的原因來自這些士兵的面目。帶著雲翅的銀亮頭盔上插著一蓬羽翎,大多數都是白羽,少數是紅羽,前者該是士兵,後者是軍官。壓得低低的盔簷上還立著一面太極雙身團龍的黃金徽章,被一圈古樸雲紋包裹住。 被這紅黑色調托著,華麗頭盔扶著,下頜還被黑盔帶遮去大半,這些官兵的面目只露出一半。皮膚黝黑,神色冷峻,被那雙彷彿世間萬物皆難撼動的沉毅眼瞳牽著,混成一股讓常人總覺在仰視高山石峰的壓迫感。加上衣領和袖口上繡著的金黃雲紋,肩頭還有自鎧甲披膊簡化的金黃雲獸肩飾再給整個人打上一層飄渺非凡的光彩,怪不得六車那樣的小姑娘心神搖曳,難以自持。 段雨悠心說,那小子造房子眼光不行,妝點人倒有點本事,怪不得大家都說英華官兵都是天兵呢,這身打扮就再形象不過,只是…… 她掃視這些官兵,發覺有高有矮,還是微微搖頭,選禁中親衛,怎麼也該選一般高矮的吧。 「小六車啊,多瞧瞧,瞧上哪個了,我去幫著說媒。」 領著她們主僕倆的內廷管事本就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娘,見得六車這模樣,自然知道是小姑娘發春了。這一開口,連段雨悠也被嚇住了,這些都是親衛心腹,怎可能就在宮廷裡就談起了婚嫁之事!? 「天王府剛定了新規矩,無涯宮侍衛半年一輪換,新的一波是從羽林軍白城營和虎賁軍後營裡選出來的,他們可都是宜章大戰的功臣。等他們再回軍中,可都要加上侍衛親軍的名號,著實的大榮耀!藉著拱衛宮廷的機會,順帶解決了婚事,一舉兩得嘛。」 管事大娘這般解釋道,段雨悠愣了一下,搖頭失笑,果然是個毫無顧忌的野小子,心眼是怎麼長的?這可是他的宮廷呢,讓一幫兵哥借守衛宮廷的便利去找媳婦,他就不擔心亂了自家後院的鶯鶯燕燕? 再想到今天來此的目的,段雨悠又是低低一歎,自己可沒冷眼旁觀的資格。嘴上雖然跋扈,也施展了渾身解數推卻,可自己終究不是尋常女兒家,被那混蛋叔爺牽進了這天下亂局,自家的婚事,終究不可能是自家做得了主的。 那個清亮嗓音隱隱在她心中迴盪,不媚權貴的風骨,悲天憫人的胸懷,讓她生出了一股掉頭狂奔而出的衝動,跟著那個人逃離這一切,就此隱居山野,作一對神仙眷侶,那該是何等自在的事…… 不,我不甘心,我段雨悠學冠古今,又有一顆玲瓏心,怎麼也要爭取一番。 段雨悠暗自打著氣,厄運上門,自己並非全無抗拒之力。 「鄧大娘,您是說還不止這些兵哥麼?」 六車慾壑難填,份外露骨的話將段雨悠的心緒拉了回來,暗暗擰了這丟足她顏面的小花癡一把,小侍女痛呼一聲,引得道旁衛士都看了過來。 「那黃衣姑娘好美,等完了班,我幫哥去問問是哪家的。」 見這一行人走得遠了,立得如雕塑般的江求道低低念著。 「江求道!在班神思不屬,分心私務,罰你掃三天營房廁所!」 他身邊的江得道低聲呵斥著,可身軀紋絲未動,連帽翎都沒晃一下。 「就知道瞎扯!那黃衣姑娘是段老夫子的侄孫女,聽老司衛說,她可是早定好了的王妃!你這不是害我麼?我瞧倒是你自己看中了那小姑娘,也罷,哥哥我就豁了出去,跟鄧大娘打探一下,看能不能攀上人家……」 教訓了弟弟,江得道暗自嘀咕著,自己入了天刑社,啥時候上天可說不準,還是先給弟弟解決婚事要緊。 段雨悠自是不清楚自己的歸宿已經在坊間傳開,成了黃埔乃至廣州官民茶餘飯後談論的新話題。她跟著那姓鄧的管事大娘進了內廷,眼前景色頓時一變,有那麼一刻,她都覺得是自己夢想中的山野仙居從心中跳了出來,落在了眼前。 小橋流水,草木繁茂,卻沒有什麼人工雕琢的氣息,碎石小路跟小溪蜿蜒纏繞,盡頭是一處水潭,瀑布自潭上轟鳴而下,帶著水車嗡嗡轉動。潭邊立起一座怪異殿堂,沒有雕樑畫棟,像是一座渾圓大穀倉,可四面全是水晶琉璃,陽光灑下,潭影倒映,天地之色匯在這琉璃牆上,讓這殿堂恍如仙庭。 這該就是傳聞中的肆草堂吧,段雨悠心說,就不知道以後給自己立的悠園會在哪裡。 進到殿堂裡,沒見著什麼華麗裝設,甚至可以說是簡樸至極,還帶著一種凌亂感,可這凌亂中又隱約能見一股脈絡,像是方便某人在這殿堂裡四處走動,隨手處置事務,這人當然就是英華天王李肆了。 鄧大娘跟一個侍女交接後,就帶著六車守在了外堂,由那侍女領著段雨悠進到內堂。 「您是……」 見這個侍女十六七歲,碧眼棕髮,段雨悠下意識地想到了一個人,即便她生性粗率,也有些緊張了,難道這就是關□? 「我是安雅秀,以前叫安十一秀,天王給我改的名。」 少女怯生生答著,就像她是客人,段雨悠是主人一般。聽到安十一秀,段雨悠才恍悟,這該是另一位王妃安九秀的妹妹。 「等等……天王還在處理要事……」 到了內堂門口,隔著屏風,正聽到一個懶懶嗓音在說話,像是跟朋友聊天一般隨意。 「別擔心,我不會殺人,甚至都不會抓那傢伙下獄。我李肆心懷至上天道,要誅的是天下人心,手握可吞天下之強軍,要斬的是滿韃氣運,一個黑心小人,可不值得我動氣。」 「這確實是一場大風波,風眼卻不在那傢伙身上,而在我怎麼處置此事上。報紙已經出刊三四天了,為何還這般安靜?沒有跟著罵的,沒有跳出來反罵的,就只有各地官府在收繳報紙,連你們越秀書院的門都沒人去砸,這不是很奇怪麼?」 「原因很簡單嘛,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心慈手軟的菩薩,起家前還是個李半縣,他們都覺得那傢伙,還有越秀書院要完蛋了,坐看那傢伙掉腦袋就好。當然,還有人呢,是等著我一刀下去,他們就有了蠱惑人心的籌碼。」 另一人恭聲應著,還在請罪說自己用人不察,不被追責,他自己難以安心。 「你就這麼想吧,你不是我英朝的官,史貽直那混蛋又老是摸魚,遲遲沒把《英華刑律》弄出來,我要處置你也無法可依。要說聖心獨裁吧,我還不是皇帝,拿你可沒辦法,這樣就能心安了吧?不行?好吧,來人!拖出去打二十大板,別傷著骨頭,屁股打爛點。」 李肆這語氣還是那般悠閒,像是在說笑話,可兩個穿著黑紅相間制服的侍衛拖著一個年輕人從她身前經過,片刻後,辟辟啪啪棍子揍肉聲響起,她才醒覺,那可是說真的。 「段小姐……」 安雅秀的身子隨著那啪啪脆聲哆嗦不定,小臉煞白,卻還記得自己的職責,提醒段雨悠進去。 內堂明亮潔淨,中間就一圈又像是軟塌又像是座椅的怪東西,李肆正蹺著二郎腿,雙臂大張,扶著軟塌上緣,目光飄渺,正在出神。 四年了吧…… 段雨悠心說,四年了,這傢伙一點也沒變呢,感覺還是當初那個跟著叔爺一同談古論今的野小子。 李肆眼神聚攏,掃了過來,她趕緊低頭。也不是沒變,至少身份變了,即便有段宏世這層關係,李肆再也不是她可以隨意平視之人。不止是身份,投過來的目光像是一股磅礡渦流,似乎能從她眼中透入心底,將心中之物盡皆捲起。 「四年多了,我可是經常想起你呢……」 李肆微笑著說道,段雨悠只覺汗毛立起,一股戰意也從心底湧出。 想強娶了姑奶奶我,沒門! 「民女見過天王……」 她再溫良嫻秀不過外加嬌弱地深深一福。 「別裝了,雖然之前跟你只有半面之緣,可你是個什麼脾性,我再清楚不過。」 李肆語氣沉凝,段雨悠愣住。 「既然你來了,咱們就嚴肅地談談一件事……」 李肆看住這個秀美出塵的女郎,心說咱們其實有很多共通之處。 「談談咱們的人生。」 他再認真不過地說著。 第三百五十五章 你我皆非凡人 人生…… 段雨悠的人生,原本該如鏡潭一般,毫無波瀾,纖毫能見,她可以人如其名,悠悠過著就屬於自己的人生。可自從四年多前,跟這個愣頭野小子碰過一面後,她軟推硬擋了四年多,終究還是陷入到這深不見底的漩渦中。 跟如意郎君白頭偕老這樁美夢,終究沒多少人能圓,段雨悠對此也沒抱有太大期望。而成為王妃,以後多半還可能成為皇妃,這意味著什麼,熟讀史書的她卻再清楚不過,後宮爭寵,母子奪嗣,帝王后庭藏著這世間最骯髒最荒唐的樁樁罪惡,想想她都覺心底發顫。 「叔爺是段家之主,他一聲吩咐,父親也不敢違逆,小女子的人生早被一言而決,天王與小女子又有什麼好談的?」 段雨悠心氣充盈起來,語氣也硬了三分。 「嗯,我也知道,你是心不甘情不願。」 李肆用目光細細品著段雨悠,看著粉頰浮起淡淡紅暈,覺出了其中的火氣。這張嬌顏,可是等了四年才看得完全,就男人本性而言,心中自有絲絲竊喜。段老頭明裡暗裡一直向他推銷的這位媳婦,才貌雙絕,至少賣相是不錯的。 早前段老頭提起這事的時候,他並沒意識到就是早前見過一面的古怪侍女,給他奉過茶,為他和段老頭談元射清撫琴「助興」。直到某天段老頭偶然談起李肆的「後宮排位」,用很不甘心的語氣說,他的侄孫女怎麼也該排在嚴三娘前面,畢竟見面在前,李肆才醒悟。 可段老頭也牙痛似地說,這侄孫女頗有主見,不願自己人生受人擺佈,只能下水磨功夫,所以李肆最好用點力氣。 李肆不僅沒閒力氣,也沒閒功夫,形勢漸變,幾乎都忘了,直到湖南「清李」,段家全族都跑到廣東避難,這事才重新提上議程。 果如段老頭所言,這姑娘對包辦婚姻很是不感冒。 但這事吧…… 李肆心中暗歎,他其實也是身不由己。 「小女子……確實不願意!」 嘴裡雖還恭謹,可看著閒閒的李肆,四年前的觀感又滿滿在心,段雨悠放膽直言。那時候的李肆不過是個愣頭小子,得了叔爺的幫助,才化解了一樁大難。自己藉著獻茶彈琴也試過他,當時就判定他不是自己的如意郎君,即便他真成為了一位君王。 「天王,你心懷天地,度量自是無比廣闊……」 對上李肆的清澈目光,段雨悠細細回味,覺得李肆該不是蠻橫之人。如果能好言說通,那是再好不過,至少在另一個小女子身上,李肆展現了過人的胸懷。 「安家兩位千金在府中,可到現在,天王也只納了九秀,還曾為十一秀,哦,雅秀作過媒。天王既然對女兒家這般憐惜,為何不能將這憐惜施於小女子?」 段雨悠說的是天王府一段秘事,可對段宏時來說卻是小事,當作「李肆是好人」的論據,用來說服段雨悠。李肆對十一秀一直沒什麼表示,先是讓她在女學讀書,後來跟著關□混,收了安九秀後,又讓她去陪姐姐。年初安九秀提到十一秀,他還想給十一秀做媒,讓她自己找合意的郎君。 「你和十一秀不一樣……」 李肆確實把憐惜給了段雨悠,可惜只是語氣。 「老實說吧,我對你也不是很滿意。長相上,你鼻樑太塌,眼睛太小,嘴唇稍稍大了一些。性格上呢,你太懶,若是沒你那小侍女,估計你三天就能成乞丐婆……」 李肆嘮叨不停,段雨悠先是一驚,再是大怒,磨著槽牙,目光如刀,就在李肆臉上一刀刀刻著,此時她幾乎已將李肆的身份丟到九霄雲外。 「你還看不起人,成天抱著書本啃,以在才學上壓倒男人為樂。我看你啊,生就了一副女兒家皮囊,內裡裝著的,其實是顆窮酸書生的心。」 李肆毫不客氣地損著段雨悠,這些資料當然也是段宏時洩露的。 段雨悠千辛萬苦地壓住跳過去一腳踹上李肆那張破相臉蛋的衝動,努力展開笑顏道:「既如此,小女子更不敢侍奉在天王身邊,徒招天王憎厭。」 「可惜啊……」 李肆搖頭,語氣裡還帶著一絲悲愴。 「就算你長得跟東施無鹽一般,我還是得娶你。」 他看向段雨悠,很認真很嚴肅地說著。 「我們都沒有選擇,我是一國之主,而你也非凡人。」 沒有選擇……說得真沒錯,段雨悠絕望地苦笑,正是意識到了這點,她軟硬兼施拖了這麼久,還是不得不來無涯宮見李肆。 英華一國,就是段宏時和李肆這對師徒聯手創出的,而兩人的關係已遠非一般師徒。李肆出外時,段宏時經常全權代理國務,身上雖無一官半職,地位卻比國師還遵崇,甚至有人說過「英華有二主,老主學,少主策」這話。 如果段宏時是孤家寡人還好說,可現在段家一大家子都逃到了廣東,雖然做官的不多,多是開書院當夫子,但影響日漸擴散,已經成為英華一股舉足輕重的政治力量,特別是段雨悠的父親段允常,現在領著段宏時的一幫弟子,正在籌建國子監,一旦日後掌了國子監,未來閣臣的位置怎麼也不會跑掉。 段宏時一直向李肆推銷自己,並非是想讓段家藉著這層關係而得大富貴,謀的反而是段家日後的平安。至少段雨悠是這般理解的,段宏時年逾七十,一旦離世,段家獨獨吊著,不但李肆不放心,段家自己也不放心。把她嫁給李肆,藉著這層姻親關係照拂一二,段家也不至淪為他人的政斗工具。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些事……就只能從了老天。」 李肆隨口說著,他本來想說「生活就像XX,既然反抗不了,那就閉眼享受吧。」 「從了……老天!?」 段雨悠正在怔忪,這話卻激起了她的滔天怒氣。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段雨悠憤然搖頭,之前在黃埔書院聽到的那清涼嗓音似乎又在耳邊迴盪。 「李天王,李肆,你行這逆天之事,讓整個南方陷入熊熊戰火,百萬人流離,千萬人不知前路,還有更難測的災厄握在你手中,不知何時而起,你怎麼就不能忍!?」 她越說越激動,話題也驟然擴展。 「不管什麼韃子不韃子,辮子不辮子,草民只求度日。若是問天下黎民,平生最大一願是什麼?他們會說是趕跑韃子,剪掉辮子!?不!他們就求得衣食,可安居,無刀兵,避災厄。皇上……康熙治政五十多年,這後三十年已是天下安靖,你為何又要與我叔爺造反!?」 見李肆偏頭皺眉地看著自己,段雨悠起身立定,挺胸昂首。 「你會說這是小女子之見,可你別忘了,天底下有一半人都是小女子!另一半的大男人,也全都是小女子的父親、丈夫和兒子!」 段雨悠這一通氣剛撒出去,正有些後怕,見李肆眉頭皺得更緊,心中霍然一動,這未嘗不是讓他厭惡自己,進而主動推了這門親事的大好機會。 「我看那白衣山人說得沒錯,你啊,跟我叔爺一道,都被錢迷了眼,以為那上面真有什麼天道。為了什麼天道,人心都可盡皆不管,而華夏億民,不過是那虛無縹緲大事業的鋪路石,命運該定的犧牲!」 自覺已經刺到了李肆心底深處,卻又不至於讓他理智盡失,段雨悠閉嘴直視李肆,示意自己絕不屈服,又刻意放開壓制,讓自己肩頭的微微哆嗦能落在李肆眼中,以此強調自己本是弱者。 說到那「白衣山人」的時候,李肆眼中還閃起了一絲怒氣,可接著他卻呵呵笑開了。 「別裝了,你什麼時候在乎過天下億民?書中自有胭脂香,書中自有潘安郎,對你來說,書都比自己性命重要,怎可能關心天下?」 段雨悠真想現在就回去錘自己叔爺和父親一頓,他們到底把自己多少私密都賣給了李肆啊。 「你……你也別裝了,你對那白衣山人,本就氣得要死,卻還要假裝大度,只能忍氣吞聲,你才是真正的偽君子!」 被揭了老底,段雨悠索性也罵開了。 「喲……你可就說錯了,對那黑心小人,我自有處置,別忘了,我李肆不是活菩薩,而是李惡霸。」 李肆嘴裡嘖嘖有聲,朝段雨悠搖著手指。 「那你剛才對那人說……」 段雨悠不解,剛才那被打了二十大板的,該就是越秀時報的主筆雷震子,這次「白衣山人案」的罪魁禍首之一,李肆剛才很明白地說,不會殺,甚至不會抓那白衣山人。 「雷襄受了他牽連,都被我打了二十大板,你覺得他會被打多少板?」 李肆搖頭,這姑娘是伶俐,就是不怎麼懂…… 「可你……不會打在明處!?」 段雨悠眨巴眨巴眼睛,出口的話讓李肆眼角一跳。 「暗中處置了,讓想跳出來借題發揮的人抓不到把柄。明面上只處置主事人雷震子,顯出你雖不追言責,卻也不會任人唾罵的作派,這等皮裡陽秋的手法,翻開史書,滿篇皆是。」 之前在外偷聽了半截,段雨悠自是心中有數。 「雖未中,卻不遠矣……」 李肆點頭讚許,這姑娘還真從書裡讀出了名堂。 「你看,我們還是有共同語言的,你我之事,你也別急,咱們慢慢來。」 聽到了這話,段雨悠長出了一口氣,不鼓足心力,本事盡出,還真沒辦法讓李肆對自己另眼相看。 「自九秀去主持通事館後,我身邊就沒誰能在文書之事上幫我,雅秀那小丫頭……太怕我了,再在我身邊待著,怕她遲早要得一天三暈,你來試試吧。」 李肆像是徵詢,語氣卻不容拒絕,段雨悠無奈地低歎,她能說不麼? 「也罷,我就看看,你的這個國,到底是不是那白衣山人所罵的商賈之國。」 段雨悠這麼想著。 「聽起來你挺贊同那白衣山人所說的話,那你就跟著我看看,在他背後,到底還藏著什麼妖魔鬼怪。」 李肆卻是這麼對她說道。 第三百五十六章 催雨行動 「真是會享受,這一樁倒是旁人絕難及的。」 肆草堂內堂隔壁有好幾間寬敞小廳,裝設頗為怪異,寬大的高背椅幾乎將人三面包裹,身下背後的觸感綿軟中又有韌度,厚重木桌在身前扇形鋪開,不管是寫字還是讀書,都分外舒適。 段雨悠陷在座椅裡,深深歎息著,若是自家有這樣的陳設,陽光還透牆而下,暖暖灑著,那該多舒服…… 長長睫毛正要落下,身側伺候著的六車嗯咳一聲,她可是深知自家小姐,見小姐一臉嬌慵,準是又犯困了,這可是李天王分派給小姐你處置文書的地方,天王可就在外面的主廳裡呢!李天王還給小姐你佈置了功課,怎麼能在這裡海棠春睡呢? 眼睫飛眨著,段雨悠凝起了心神,李肆封了她一個「肆草堂文書」,她還以為是李肆用來拉近兩人關係的緩兵之計。卻沒想到那傢伙是認真的,當場就塞了一大堆文書過來要她處理。安雅秀也如見了救星一般,把手頭上的事情全塞了過來,接著如蒙大赦一般地逃出了肆草堂。 看看李肆交下的任務,段雨悠暗自呻吟一聲,這般功課,可是要了她這懶人的小命了…… 大大小小一堆卷軸,最初她還以為是畫卷,展開最大的一幅,卻是一張奇奇怪怪的表格,看這表格必須從左到右不說,縱橫線條如此密集,還標注著密密麻麻的數字,差點讓她當場就暈了過去。 李肆給她作過簡單解說,她看了老半天才勉強消化,這表格由左到右是一條什麼「時間軸」,起點是年初,終點是年末,細緻到了每一旬。 表格左側下方是一樁樁待辦事務,每樁事務都畫著兩條線,藍的一條縱貫全年,該是事前的計劃,紅的一條就到當前這一旬日。藍條上不同時間段標注著不同人名,那是事務具體經辦人應該在這個時間點做的報告。紅條上對應的點則是實際報告的狀況,旁邊還有李肆的批注。每個點都有編號,可以據此去查經辦人所提交的文報。 這些待辦事務看得段雨悠心跳不已,鄉試,會試,書院,報紙,國子監……直到她看到蒙學、縣學、府學和翰林院、弘文館等機構的條目,這才驚覺,這一幅書卷,竟然是英華所有待辦文事的事務表,上面甚至還有中書廳文教署的籌建事宜。 一張表就如綱目一般,將所有人所有事串在了一起,段雨悠下意識地就聯想到了那什麼「錢上的天道」,這根本就是拿操持帳房的手法來統管國事嘛。 接著她驚出一身冷汗。這可是絕密國政,李肆就放心讓她一個小女子來操持? 「這些條目可不是秘密,條目之下的諸項事宜才是秘密,而你只負責整理這一樁條目下的文書檔案。」 李肆指著表格最下方,像是新添上去的條目說,段雨悠一看,「催雨行動」。 「天王何苦為了我一個小女子亂了國政……」 段雨悠咬牙切齒地說著,催雨!? 「你想什麼呢?」 李肆有趣地打量著她。 「風聲正起,雨點卻遲遲未落,我李肆從來不是坐等事情上門之人,老天不下雨,我就讓它下!當然,下多大,下多久,就是我說了算。」 段雨悠冰雪聰明,當時就想到了白衣山人的事。 「這總表之下,每一條目還有一張細表,列出要辦的事,哪些人辦事,什麼時間要辦到什麼事。你具體要辦的,就是將我想到的諸項謀劃開列成表,再將經辦人的回報編纂成文檔,好讓我可以隨時檢視這件事情的進展。」 李肆的交代很清楚,段雨悠所作的工作,就是借用這一套總細表格,將整件事情歸納為條理清晰的文檔,並不是要實際掌管事務。 「這白衣山人……不過沽名釣譽之輩,天王處心積慮,怕是大題小作了吧。」 段雨悠語帶諷刺地說著,這傢伙心眼還真小,罵了他一通,他就當作國政大事一般地謀劃起來,不知道那白衣山人要遭怎樣的料理。 「他不過是個線頭,我一直等著的線頭,雖然其人不足為道,此事也火候不足,但也勉強能用。」 李肆淺淺笑著,段雨悠感覺那笑容就像是找到了羊牯的放貸商人,暗道自己可想錯了,這傢伙心眼不是小,而是只有一條縫,他居然將這白衣山人當作了潛藏敵黨的冰山一角,要深挖猛刨,一究到底,這是要興大獄了麼? 「小姐!」 神思悠悠,段雨悠的眼瞳又開始迷離,六車再喚了一聲,她才壓住了睡意,狠狠瞪了一眼六車,正要訓她一頓,卻看到李肆正立在身前。 「辦事吧,忙起來就沒睡意了。」 沒理會既惶恐又懊惱外加幽怨的段雨悠,李肆徑直開口吩咐,催雨行動的謀劃,由此一樁樁在段雨悠眼前呈現。 「行動的第一階段目標,是讓所有跟白衣山人有同感的士子們挖出來。第二階段目標,是分清他們的根底,促其各自結成一派,第三階段是調動各方力量,對這些人分門別類進行處置,以便絕害揚利。」 「我對越秀時報的處置是此事的起點,頒布《英華出版法》是重要的時間點,之後會試再是重要的時間點,年底中書廳文教署成立後,此事就要終結。」 聽到這,段雨悠心弦震動,原來這傢伙真不是意氣用事,而是將這一案跟英華一國的文教大政揉在了一起。可這麼一來,不就也跟北面那康熙皇帝一般無二,要攪得天下人心動盪麼? 「真是風雨將起啊……」 由自己想到國政,都是一種袖手以待,難以抗拒的無力感,段雨悠低低歎道。 「你怕風雨?」 李肆搖頭。 「風雨中自有韻律,睡起來可格外香甜呢。」 他意有所指地笑道。 金秋十月終至,南北都在翹首以待的人心,終於稍稍落地。北面的康熙正馳騁草原,神姿煥發,彷彿年輕了三十歲一般,而南面,李肆也終於對「白衣山人案」有了進一步反應。 雷襄此前已在無涯宮被打了板子,無數人親見,渾身鮮血淋漓的雷襄被拖出宮門,連帶越秀時報也被停刊。但這處罰該只是正在火頭上的李肆隨興而為,並不算正式處置。 十月初,天王府發佈諭令,宣佈《越秀時報》「謗君不尊」,「敗文壞德」,停刊三月整改,越秀書院山長雷襄以文犯禁,終生再無參與科舉的資格。 這處置讓所有人迷惑不解,初看很是嚴重,英華立國後,還從無因言治罪的先例,現在越秀時報罵了一通,辦報人就被剝了士子最在意的前途,再不能參加科舉,讀書又有什麼用?很多人都在猜測,不定雷襄要潛逃北歸。 可細細看這處置,卻又覺得無比輕微,罵了一通君王,還罵的是英華立國根本,這報紙居然只是停三個月,之後還能再辦。甚至板子全打在了辦報人雷襄身上,對那白衣山人不聞不問? 諭令發出後,前兩天大家都還在嚼,還在等著後續有什麼處置,可等來的卻是李肆出巡廣西的消息,眾人才明白,這就是最終處置。 這下各方人馬都不樂意了,工商和朝堂地方的官員們都覺處罰太輕,即便英華要興宋治,不因言殺人,可這等謾罵君王,詆毀國政之語,怎麼也該封報抓人吧,現在卻是輕輕一板子下去。工商不說,官員們都在想,要是自己治下再出這等悖逆之事,工作可難做了。 士子之流也很不高興,你李肆不是說要興宋治麼,那白衣山人又沒針對你個人,只是談的國政,你就要停報,還把雷襄那般重處,你這是說一套作一套,以後士子們還敢談國政麼? 安靜了十來天的越秀後山終於熱鬧起來,廣州工商招呼了上千工人夥計,堵到了越秀書院的門口,潑狗血,掛條幅,高喊「腐儒誤國」。而數百讀書人也湧了過來,本是表態支持越秀時報,跟這幫工商「走狗」撞上,兩方人馬唾沫沖天,鞋帽來往,雞蛋菜葉橫飛,到最後終於爆發了流血衝突。 「主筆,咱們以後該怎麼辦?」 外面鬧得歡,越秀書院裡,面朝下趴在床上的雷襄卻是神態怡然,他的嬌妻雷氏雖還兩眼泛紅,面容卻已沒了當初那般驚惶,款款大方地為上門討教的書院諸人斟茶倒水。 他們夫妻鎮定了,書院諸人心頭卻是沒底,他們的越秀時報說是停辦三個月,可瞧外面的熱鬧勁,很難說就是最後的處置,就看北面清廷的過往歷史,不定都有下獄的可能。 「你們還好意思問怎麼辦!?那李方膺胡說八道的時候,你們吃什麼去了?我讓他代理刊行之事,不是讓他代理我的筆桿子!你們說說,是不是對那李方膺的言語也心有慼慼?才裝作沒看見,任他換了那期國聲!?」 雷襄卻是罵起了這幫人,這些人連忙低頭請罪。 「這報紙是天王辦的!爾等是吃天王的薪俸!若是不滿天王之政,天王又沒禁民人辦報,自去辦報罵人就好!吃著天王的餉,佔著天王的報,滿口荒唐言,還大義凜然說是為天下,為道統,為國政,私德都不守,有何面目論政!?我最不齒那李方膺的就是這一樁!」 雷襄越說越氣,書院諸人相互對視,心說完了,咱們估計真要遭罪。 「那李方膺自要領他的罪!但不是現在,至於你們,三月之後的事,我暫時不能說,若是還有心鼓吹之事,我另有安排。」 接著雷襄終於談到了正事,讓眾人出了口長氣。 第三百五十七章 要戰人心,先上馬甲 此時越秀書院外已是人聲鼎沸,呼號沖天,廣州縣典史陳舉帶著大批現在改名為「巡警」的兵丁到來,一頓木棍加辣椒粉的聯合攻勢,兩方人馬的衝突在即將突破流鼻血程度時就戛然而止。 可越秀書院外的喧鬧不過是一場浩大風波的前音,事態迅速升溫,直指英華治下深處的人心。 「絕不能讓這幫讀書人再騎到頭上!今日還是白身,罵天王只被小懲,明日當了官,殺我們商人,就如那『清官』張伯行一般,是不是也會沒事!?」 「天王如此嬌縱讀書人,真是涼了我們的心!我們可是始終站在天王背後,助他打出這一番局面的同心赤子!」 「聯名上書!要天王狠狠敲打敲打那幫腐儒!這英華可不比以前,是咱們工商的國。他們讀書人別想再來左右朝政!一語定我們工商的生死!」 廣州青浦,那棟匯聚了三江票行總部、青田公司總部和工商總會三根英華頂樑柱,被人稱呼為工商三衙的大樓裡,工商總會的會董們正在慷慨陳詞。 「天王優容讀書人,不過是為安天下人心,根底還是要靠著諸位的。此事的處置是一樁大工程,天王早有謀劃,諸位須得安心。聯名上書之舉,無助於平息事態……」 天王府工商署署長,工商總會監事彭先仲勸解著眾人,可不知為什麼,他一改過去犀利言辭,就是在例行公事,這些話可難以安撫人心。會董們心知肚明,此事彭先仲肯定也是站在他們這一邊,對李天王的處置頗有微辭。 工商總會在暗聚風雲,士子們也沒閒著,廣州貢院,數百士子也正聚在一處,聽著一個蒼涼高聲慷慨陳詞。 「李天王在這嶺南復我華夏,他立國為王,凡為漢家子,都應景從!都應尊仰!可華夏得復,道統卻還未復!聖人大道,千載相傳,我華夏之為華夏,此乃根本!天王靠工商起家,卻不能靠工商治國!諸君,此乃我輩士子慷慨而起之時!」 「但那白衣山人之言,卻非我輩士子效仿之舉,言政須謹,豈能以意氣論國事?天王未治他的罪,已是極顯優容,這可是歷代未有的寬宏胸懷!諸位該做的是棄絕那白衣山人文中之意氣,以理以學,循臣禮與天王論政。若是亂了君臣之義,肆言無忌,不僅於我輩之道無益,甚至還會逼得天王閉了這亙古未有的自在言路……咳咳!呸……」 講話的是今科舉人鄭之本,還沒講完,一堆爛菜葉劈頭蓋臉就砸了上來,他這溫吞水的主張,要跟白衣山人劃清界限的立場,讓年輕士子們嗤之以鼻,群起而攻。 「你怕是為了那金殿提名,才要詆毀白衣山人吧!」 「什麼寬宏胸懷!?李天王能比得宋仁宗!?老秀才給成都知府上反詩說『把斷劍門斷棧閣,成都別是一乾坤』,仁宗都不以為然,反而把那老秀才拔成司戶參軍。白衣山人還只是刺諷國政,李天王就當作要案處置,他哪有什麼胸懷!」 「說得是!李天王不敢治白衣山人的罪,不過是人家罵得好!罵到了痛處!他無言以對,他知道白衣山人背後,站著咱們這些鐵骨赤膽的士子,這才不敢發落!」 「沒錯,就該趁著這股大勢,將這英華的銅臭味滌蕩乾淨!咱們公車上書去!」 士子們紛紛攘攘叫囂著,鄭之本一臉紅一臉青地退下,他兒子鄭燮混在人群中,虛虛伸手來扶,一副遮遮掩掩怕被旁人見著的嘴臉,氣得鄭之本一揮袍袖,扭頭就走。 「鄭兄,這幫士子血氣方剛,就當那白衣山人是完人,誰敢說他壞話,誰就是罪不容赦的公敵。咱們都有那般過去,別太放在心上。」 貢院廊道裡,一位穿著紅衣官服的老者安慰著鄭之本。 「一群無頭蒼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老者身邊還有個年輕的綠衣官員,面目竟與這老者依稀相似,他盯著這幫躁亂的讀書人,眼裡滿是鄙夷。 「屈主事,屈司曹……」 鄭之本向這兩位官員行禮,心道人家父子就能齊心,自家兒子怎麼就總是不願跟自己同道呢? 屈明洪,現任天王府尚書廳禮科主事,他兒子屈承朔是刑科司曹,身為嶺南大家屈大均的後人,深受士子們尊崇。 「為何不攔著這些年輕人?他們要逼怒了天王,前路可不堪設想啊。」 鄭之本憂心地說著,屈明洪所掌的禮科文制房,管的就是鄉試會試一攤事。 「攔得一時,攔不了一世,與其拖到會試再生亂子,不如現在就讓事情明明白白顯出來,這樣朝廷才好在明面上作出處置。」 屈明洪這般說著,鄭之本卻是一怔,他隱隱聽出了屈明洪的意思,片刻後長長一歎,再看向那幫正在鼓噪的年輕士子,心說原來英華朝廷裡的讀書人,也都想著藉著這個機會,看看李肆在這言路,甚至國政上,到底會有怎樣的底線。 「就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為此一探而流血。」 鄭之本搖頭慨歎,悲憫而無力地思忖,為何士子血氣,總要被他人玩弄在指掌之間…… 眼見兩方人馬摩拳擦掌,憋足心氣,都要聯名上書,乃至聚起人馬,去無涯宮宮門前叩閽,這是歷代政治鬥爭的傳統路線,大家再熟悉不過。 卻不想兩邊都有了新的動向,工商總會那邊,彭先仲多說了一句話:「天王不是為工商總會辦了《工商快報》麼?安老爺子也自辦了《黃埔新報》,之前只是聯絡商情,印得不多。諸位要說什麼話,為何不在報上說?讓英華治下所有工商都看清讀書人的面目,站到我們這一邊,這樣的聲音,天王自是不能不聽。」 會董們一愣,沒錯啊,現在國家越來越大,他們工商總會的份量日益攤薄,就靠一干會董,聲勢還真是不足,用報紙號召其他人跟自己站在一起,氣象自然不一樣。 「咱們出錢找願意為咱們說話的讀書人寫文章!」 「咱們出錢加印!」 「乾脆咱們自己出錢辦新報,就專罵那幫腐儒!」 工商總會的行動統一了。 士子那邊正在討論該誰列名在前的事情時,越秀書院的一幫編修們跑了出來,聲稱要繼白衣山人的事業,另辦新報,專刺國政。這下士子們再無聯名上書的念頭,直接攪動輿論可比跑到宮門前叩閽來得方便,也來得安全,就白衣山人的遭遇而言…… 無涯宮肆草堂,段雨悠受到彭先仲和雷襄的文書,低聲嘀咕道:「雨點落了下來,現在……就該轉風向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提筆,在那張「催雨行動」的總表上找到當今的時間點,給上面標注的彭雷二人名字劃了個勾。 再端詳這張總表,看看那些條目,段雨悠總覺觸目驚心,這些手腕,該是何等智慧才能凝練出來的…… 李肆已往廣西而去,現在該在佛山,整項行動,行前他已將所有構想交代清楚,由段雨悠整理為條理清晰的表單,並且跟相關人等交代清楚。後續之事,段雨悠只需要將進度定時稟報李肆就可。 「問題出來了,就不能壓不能捂,更不能後知後覺,被真正的敵人搶先利用。」 「所以要先行一步,把事情炒熱,對立兩方才能浮現出來。」 「接著要搞混事情,把對立方向引得更深更大。」 「這時候已經有足夠多的人投注心力,方向一轉,這股力量,裂石斷金,就是一柄利刃,正好用來誅除藏在深處的敵人。」 這是李肆當初對段雨悠講到的行動總則。 「誰是真正的敵人?呃……天王此舉,真正目標是什麼!?」 段雨悠不解,不是白衣山人,不是士子麼? 李肆嘿嘿一笑,目光飄渺,似乎在回憶什麼。 「你叔爺曾經說過,我李肆,最擅長的就是摟草打兔子,真正的敵人,就是英華治下所有人的人心,真正的目標,是讓我英華天道深入人心。」 接著他話鋒一轉,主題散漫,思維跳躍,段雨悠要很聚精會神才能跟得及。 「要讓天道深入人心,就得靠教化,而這樁教化,就不能光靠夫子,還得靠出書印報。另外呢,出書印報是樁大產業,可活字版用得少,雕版又太貴,書報不興盛,朝廷在這事上就掙不到錢。我也一直在努力,辦了好幾份報紙,可成本太高,推廣太難,都不怎麼賺錢,沒人跟在後面大辦特辦。」 段雨悠嚼了一陣這話語,暗暗白了一眼李肆,心說那白衣山人可真是沒罵錯,這英華的國策,不就是商人治國麼! 「操弄人心,可是極其危險的事,當時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她沒好氣地嘀咕道。 「危險……嗯,是挺危險的,所以呢,謹記此事的第一要則。」 李肆自信滿滿,這事他可是專業行家,前世身經百戰,更有眼花繚亂的人心戰史可供借鑒。 「要戰人心,就得學會分身術、障眼法、左右互搏等等法術……」 看著段雨悠那忽閃忽閃,充分表達著「不懂」二字的眼瞳,李肆笑道。 「這一樁,就是先上馬甲。」 第三百五十八章 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白衣山人在此!李方膺在此!且來拿我!且來拿我!」 車水馬龍的廣州惠愛大街上,一個白衣儒生手舞足蹈,當街大叫,驚得馬嘶人呼,眼見要被一輛馬車撞上,兩人打橫裡衝出來,一人拎一支胳膊,硬生生將這傢伙從馬蹄前搶走。 「別喊啦,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抓你……」 「沒見過像你這般搏名搏到命都不要了的主,現在廣州城每月都有十來號人被馬車撞死,這名聲可不值錢。」 這兩人沒好氣地數落著,見他們精壯有力,裝束利落,該是公門中人。 李方膺只當這兩個差人不存在,繼續在街邊高呼,此時已是十月中旬,他攪弄出的「越秀時報案」持續了半月。原本他就等著傳聞中殺人不眨眼,能止小兒夜啼的黑衣衛上門,讓這一案再起風潮,引得英華治下所有儒者士子側目折腰,令那李肆遭洶洶民意淹沒,也成就自己錚錚鐵骨的一樁英名。 可事情發展另有一條軌道,沒有黑衣衛,沒有紅衣藍衣兵,甚至都沒有灰衣巡警上門,只來了這兩個廣州縣越秀區的什麼法警,說是越秀區的法正將他列為「越秀時報案」的證人,必須禁足在家,隔絕外人,隨時備著接受傳喚。 李方膺當時還以為這是先要軟禁自己,後面再作處置,滿心歡暢地悶在屋子裡寫「遺書」。十來天揮毫洋洋萬言,就準備在自己被押往牢獄的路上,招呼仰慕者轉交給他還在英慈院養病的父親,來一出悲壯的告別戲。 然後上刑場麼? 不不,他可沒想過死,他還要以孤膽鐵筆之名號召英華士子呢。他反覆揣摩過,李肆怎麼也不會殺他。讓他如此篤定的原因有三,一是他的文章只刺國政,不涉私德,君王私德歷來是條紅線,除非真心想死,否則沒人敢去碰。二是李肆立國之基是宋治,待讀書人格外優容。新會到現在還只圍著,就因為怕傷了城裡的讀書人,招來治下讀書人的唾棄。而第三麼……他絕不是孤身一人,他說出了英華治下所有讀書人的心聲,他們會不遺餘力地周護自己。 可十來天後,他跨出家門,卻發現自己像是被人遺忘了一般,見著之前相熟之人,對方都只是淡淡頷首,那神色既不是畏於什麼壓力而不敢和他相談,也不是不屑他的言論而不願相談,反而像是……他李方膺並非那白衣山人一般。 白衣山人就是他李方膺,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不至於十來天沒露頭,世界就變了一遭吧。 世界沒變,事情卻完全變了,那兩個法警告訴他,「越秀時報案」已經了結,只是為防宵小滋事,還要守護他一段時間,也不會禁他行止。 沒人抓他,下不了獄,萬言遺書也就成了笑話,這感覺讓他很難受,今天又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就覺自己像是透明人一般,鬱悶之極,當街就嚎了起來,恨不能以血抹開自己這古怪處境。 「李方膺!?白衣山人耶!」 正失魂落魄,街邊卻有女子叫了起來,李方膺兩眼一亮,終究還是有人記得自己!接著又神色一黯,自己又不是風花雪月之流,得小女子景仰算得什麼……不,有一點算一點吧。 正收束臉肉,想展現自己最儒雅而凜然的一面,卻聽另一個女子說:「什麼白衣山人,假諫實媚,還是那四夫人罵得痛快!李天王又要收咱們紅街的規錢,又要放歸良人,壞了咱們紅街規矩,就是該罵!」 原來是倆青樓女子! 慶幸自己沒跟這倆女子搭上話的念頭剛剛閃過,李方膺的心緒就被後面那女子的話給攪的七零八落。 假諫實媚?是說自己麼?這是從何說起? 那什麼四夫人又是誰?她又罵了什麼!? 「四夫人?瞧你還是讀書人,這事都不知道!?」 「多看看報吧,年輕人,別就顧著讀那些經書,當心讀成傻子。」 李方膺當街就找人問話,一個車伕,一個掃大街的,都是滿臉譏諷。直到李方膺找到一家酒樓的說書人,丟了幾枚銅板,說書人拿出幾份報紙,李方膺才恍然大悟。 十來天沒出門,這世道還真的變了!有那麼一刻,李方膺都以為北面的朝廷已經打下了廣州,將李肆關進了牢獄,準備秋後問斬,朝野正在口誅筆伐呢。 廣州新出了好幾份報紙,言論如刀鋒,相比之下,李方膺的那期國聲綿軟無力,倒真似假諫實媚一般。 《華聲》,首頁標題是「沙國英華何處去」,文章通篇都在論國政,數落李肆治政之失。比如什麼官府下鄉,滿城朱紫,一地綠龜,宋時就有冗官之禍,現在英華之官數倍於宋,民人所受壓搾是何等酷烈。將貪吝吏員拔起,道德不行,以齷齪細務踞占政道。 接著又分析英華國策,說國庫全仰工商,農稼不理,商賈四竄鄉里,為蠅頭小利而蠱惑人心,工坊廣納徒工,聚千萬人於一隅之地,毀田掘地,遺禍萬年。再說到軍政,數落李肆行殘唐義子之法,以武凌文,軍將跋扈兵丁驕橫。 最後則批評什麼天主道,說未聞就以玄虛二字治政之國。文章總結說,這英華一國像是立在了沙灘上一般,毫無根基,骨肉疏離,遲早要遭滅國之禍,何苦拉著老百姓一同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這文章立意幾乎就跟李方膺那期國聲的文章一樣,但在李方膺看來,論據之充分,論證之嚴密,立論無懈可擊,顯然是精通政務的老儒所作,讓李方膺欽佩得五體投地。像他這種未歷政務的書生,熱血再多也寫不出這般老辣文章。 「有此一文,我李方膺的白衣山人之名被大家拋諸腦後也是不冤了……」 李方膺自哀自憐地苦澀長歎,看了看這文章的署名:「丁卯」,心說這絕對是一位「清官」所作。 讀書先生指了指另外一份報紙:「這一份才是真正罵得狠的。」 《嶺南報》,首版大標題就讓人眼角直跳:「豎子何足與國」,豎子是誰?當然就是李肆,這話意思就是:你個臭小子憑什麼能開國!? 文章洋洋灑灑數千字,全是在罵李肆,還不是毫無依憑的漫罵,而是句句直指要害。首先就說李肆是闖王之後,還有根有據地提到李肆的老巢就是當年流落在英德的忠貞營餘部。接著歷數李肆未發跡之前魚肉鄉里的樁樁惡跡,生動形象地展示了「李半縣」這一稱號的由來。之後再說到李肆之所以起兵,不是為什麼華夏,純粹就是與廣東「清官」分贓不均,撕破了臉面,這才一打到底,打出了一個英華國。跟李肆勾勾搭搭的「清官」數不勝數,北面朝廷不是處置了一大批麼。 就因為這國來得不正,李肆才東拼西湊,搞什麼天主道蠱惑世人,可惜這麼久下來,也只騙到了少數人,絕大部分士子心懷浩然正氣,怎麼也不會走他那邪魔之道。 看到這,李方膺趕緊掃了一眼署名:似乎人,哦,原來不是「四夫人」…… 「此人怕是想死想得入魔了吧。」 這是李方膺的第一印象,這「似乎人」罵得酣暢淋漓,他只覺心懷大慰,敬佩之餘又無比擔心,這人該是沒得活路了。 「你有膽量讓我開罵,我就有膽量把你罵到死!哼哼……」 無涯宮肆草堂裡,段雨悠又忍不住展開《嶺南報》,細細回味著自己的文章。沒錯,這篇潑婦罵街的文章就是她在李肆的指導下寫的,以下三路之途,要揭了李肆的「畫皮」,這工作她很是享受。 只是這個「似乎人」的筆名卻是李肆定下的,讓她暗自憋悶,事情不還是沒定麼,現在就給自己定下排位了? 再看看《華聲》,這一篇文章是李肆動嘴,雷襄動筆,筆名「丁卯」,已是暗藏了李肆的名字。趙錢孫李,李在百家姓裡排第四,李肆原本就叫「李四」,這是兩個四,用天干地支的第四位配上去,就成了丁卯。 《華聲》和《嶺南報》都是李肆出錢新辦的兩份報紙,人手來自李肆之前所辦幾份報紙,總編都是李肆精心挑選的親信之人,這兩份新報,連帶兩篇文章的真正根底,只有極少數人清楚,這就是李肆之前對段雨悠說到的「先上馬甲」。 「他是沒遭過人罵,所以罵起自己來格外起勁麼?」 雖然罵得很爽,可段雨悠卻還是隱隱擔心,這兩篇文章,一篇在治政上戳到了實處,一篇更是直指出身和私德,兩篇加在一起,還真會鼓蕩起無數庸人的心思,這是自毀根基吧,那傢伙,腦子真的沒問題? 再看看一大摞其他報紙,那都是工商和讀書人分別辦的新報,都只糾纏在工商國策和道統真偽上。工商一方行文粗俗,以筆攪人心的技巧極度欠缺,而讀書人一方則是文風晦澀,語氣酸縐縐,更像是孤芳自賞,自娛自樂之物。 如果說李肆搞出來的兩篇文章如刀子一般直插人心,那麼工商界和讀書人弄出來的東西,也就勉強到了隔靴搔癢的程度,段雨悠撅著嘴,越想越覺得這李肆不正常,有這本事,用來誇自己多好啊。 佛山製造局,李肆面對漲紅著臉的關鳳生等人連連搖頭。 「你們定性太差,這還只是開始呢。」 第三百五十九章 樓草真打到了兔子 關鳳生等人不明底細,只當新出的這兩份報紙背後立著「反英勢力」,聽李肆說不會馬上處置,而是要再等上一陣子,他們頓時急了。唾沫星子上了臉,指尖都戳住了鼻樑,還等!? 「這不止是罵人,還把咱們一些不能跟外人說的根底抖露了出來,依著我看,得讓漢翼好好整治一番,掉上一圈人頭都在所不惜!這絕對是有內鬼!」 歷來溫厚的關鳳生咬牙切齒地說著,沒注意到李肆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內鬼不就是他自己麼。 一篇罵的是政務改革還沒到位,所以看起來千瘡百孔的治政措施,一篇則是將自己出身和起家樁樁秘辛拋出去,這揮刀自宮的「愚行」,要真給關鳳生交了底,怕這岳父不當場跳起來,要擰下他腦袋看看,是不是被什麼外來之魂附了身…… 關於此次人心大作戰,李肆並沒有把所有意圖交代給段雨悠,其中一樁意圖,就是以真真假假的障眼法,將過往的歷史包袱丟出來。 李肆的出身之秘,連帶起家歷程,這是一個包袱,一枚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引爆的定時炸彈。以李肆的估計,自己跟滿清的對台戲不會太早結束,而調理華夏元氣的過程更是漫長。這枚炸彈埋得越久,引爆後造成的破壞越大。能盡早「誘爆」最好,以假混真丟出來,好過日後被迫面對。 而現在正是個絕佳機會,既立起了馬甲旗幟,當做吸聚異己分子的招魂幡,又可以讓這場論戰所引發的人心漩渦變成一座馬桶,把之前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丟下去沖走。 至於國政方面,這就是個先抑後揚的引子,現在就一般工商和普通讀書人在跳騰,等火候成熟了,重磅級的角色自會出場。 而如此行事可以不必顧忌自損名聲,自亂陣腳的根源,還在於…… 「岳父,別擔心這些雜事,最重要的是這個國,咱們還緊緊握著,親手握著。」 英華一國剛跨過了生死門檻,正以敵我雙方都想像不到的速度茁壯生長,風雲激盪的大時代,形勢之脈又被自己握住,這可是「沖馬桶」的最佳時機。等到國內已凝成格局,那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了。 「此事還須得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見分曉,岳父就別擔心了,咱們還是談正事吧,新的飛天炮進展如何了?」 稍稍安撫了關鳳生,李肆提到了他此次來佛山的正題。 「四哥哥,晚上不准欺負我,我也有正事要跟你談哦。」 關□也從白城跑到了佛山,說是見見父親,其實為的是「抓」住李肆。 「你能有什麼正事?」 李肆暗道不好,有些事情他總是沒辦法算計到位的,比如他那大小媳婦的心思。 「我可不止代表自己,還有嚴姐姐,嚴姐姐要我來問,是不是要在白城也蓋一座新園?」 關□撅著小嘴,李肆乾脆封住了她的小嘴,心說三娘派來的哨探該是要投敵了。 這場人心之戰還真是敵我難明,李肆在佛山一邊視察軍工,一邊跟關□天天小別勝新婚,而在廣州,工商和士子們發現戰局猛然變了。 李肆出巡,《華聲》和《嶺南報》這兩份新報踩在那期《越秀時報》的肩膀上,猖獗倍於前者,反而讓地方官員們束手束腳起來,都覺此事是對之前雷厲風行收繳報紙所引發的反彈,沒敢馬上行動,而是先通報天王府,這麼一緩,影響立馬就擴散而開。 半月之內,境內工商士子們全都知曉了這兩篇文章,拿不到報紙的就傳手抄本,甚至都傳到了郴州的孟奎,南澳的蕭勝和正兵臨桂林城下的賈昊張漢皖手裡。 「準備勤王!」 孟奎咆哮著,然後被轉調到湖南任參軍的楊俊禮罵了一通。 「你是不是有什麼鬼心思!?」 接著他對胡期恆怒目而視,胡期恆連道不敢,跟楊俊禮相視苦笑。 「天王起事至今,風雨何曾斷過,這兩篇文章,對天王來說,不過清風拂面而已。」 楊俊禮的話也是胡期恆的心聲,這國可是強軍硬戰打下來的,比當日滿清入關來得正多了,豈會被兩篇文章給罵出危險? 「人心,天王最重人心,不仔細調理,還不知要出什麼亂子。」 賈昊卻很是憂慮。 「這般辱人,還要怎麼調理,就是反賊!」 張漢皖卻沒考慮那麼多,只恨不能揮兵回廣州,掘地三尺也要挖出這兩篇文章的作者。 「唔……好熟悉的感覺……」 南澳島,仔細讀了這兩篇文章,蕭勝忽然想起自己還是金山汛的小小外委把總時,跟李肆相處的那些日子,他那四哥,好像最擅長干某類叫做……釣魚的事。 英華軍諸將各有心思,但情緒卻都是共同的,紛紛向李肆進言,卻不想先後收到了坐鎮廣州的范晉的訓斥。 「天王把你們的進言書都轉交給了我,由我來處理,我的處理就是,全體記過一次!你們都忘了天王再三強調的軍令?你們的戰場在外面!國內之事,你們沒資格摻和!」 范晉一邊這麼罵著,一邊下令內衛警戒,他也是咬牙切齒,摩拳擦掌。 此時的廣州已是熱鬧非凡,《華聲》和《嶺南報》已被禁停,卻擋不住其他新報如雨後春筍一般噴發而出,廣州會活字版的揀字工工錢驟漲數倍,那些印偽劣佛經、道藏、詩書和小說的小作坊也紛紛轉行印起報紙來。 工商一口氣弄出來十幾份新報,聲勢浩大地討伐前後三篇罵李肆和英華的文章,順帶問候讀書人的祖宗,有了滿滿情緒,有了鼓鼓錢袋,外加初次試水的經驗,文章犀利多了,手法也豐富起來,附從於工商的讀書人也漸漸多了。 相比之下,讀書人那邊有了分化,以鄭之本為首的一些士子聚到一起自辦了《士林》,推銷他們的溫和主張,也就是要以合作的態度來重建道統,謾罵和侮辱絕不是鬥爭手段。 可他們的聲音太柔太小,更多士子們都是心潮澎湃,只覺天下人心都在自己這邊,離壓服李肆向道統低頭只差一步之遙,眾人合力推牆倒,這個時候只能向前,不能後退! 此時問題就出來了,就算共識是罵人,怎麼罵,這些書生們卻是各持己見,於是他們的報紙出得更多,三五個人就撮弄起一個「報局」,起個文雅名字,撰文開罵。 這些讀書人的文章格外有「戰鬥性」,既然三篇文章都爽快地開罵,他們也都不客氣了,什麼話刺人就來什麼,反正那三篇文章的作者不都沒被整治麼? 可他們見識短,眼界低,該罵的都被《華聲》和《嶺南報》給罵透了,他們也罵不出什麼新花樣,就只是「敗壞綱紀」、「顛倒倫常」之類的陳腐東西來回倒騰。 不僅如此,這些讀書人也爭不來多少「贊助」,辦報的花銷可不是小數目,現在都還是賠錢買賣,人工、場地、製版、油墨外加紙張,一期一萬份怎麼也得二三百兩銀子,可要照這成本價去賣報,那是絕無人光顧。 錢不夠,就少印,更寒酸的就自己抄寫!沒人買,就免費送!送都沒人要,那就往牆上貼! 報紙之外,山寨之物紛紛出現。 「抓著一個當街抽十板子,罰他清理一整條街!」 廣州縣典史陳舉氣得額頭冒青筋,那些讀書人到處貼牆貼,整條惠愛大街都被糊成了書報牆! 那些牆貼寫的什麼他管不著,但亂貼這東西就歸他管。廣州巡警緊急調動起來,連蔡勇都領著特警隊出動,滿大街追著那些亂貼紙條的讀書人。 「我們有功名!你無權打我們!」 被抓著的秀才或者舉人趕緊舉起護身符,迎來的卻是陳舉鄙夷的神色。 「咱們英華啥時候能用功名抵罪了!?」 喔唷……讀書人這才醒悟,還真沒見著這一條,可這是歷朝歷代都奉為金科玉律的規矩吧,這英華居然要不認了!?那還讀這個書,考這個功名做什麼!? 這英華,更該罵!不止該罵…… 當場就有被熱血沖爆了腦花的人叫道:「這國非我士人之國!乃是夷狄之國!禽獸之國!」 好了,後世所謂的「廣州糊牆案」,就由這一嗓子演變到新一階段。 「抓……抓起來!光天化日,鼓噪造反,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陳舉氣得直打哆嗦,大手一揮,棍棒拳腳如雨點一般,瞬間淹沒了這一街士子。 「抓了三百多,傷了四十多,還死了三個,好啊,估計要被尊稱為三君子了。」 肆草堂,段雨悠神色淒楚,雖說這般局勢早已列在了「催雨行動」的進度表上,但真有活蹦亂跳的讀書人被這張表中的軸線無情碾斃,她內心依舊難以平靜。 「我是不是在助紂為虐?」 她有些驚惶地自問道。 「不尊號令亂擠被踩死一個,揮棍子砸傷巡警被反毆而死一個,還有個像是本就有心病,被那喧鬧給嚇死了,這叫什麼君子?」 小侍女六車鄙夷地說道,她手頭上正翻弄著從陳舉到廣州知縣,再到廣州知府和刑科主事一路交上來的報告。 「李闖再世,人間天國……瞧瞧這寫的是什麼?要在北面那朝廷,不得活剝了他們的皮!」 見著文書中當做證據的一張單子,六車也是氣怒攻心。 「哈哈……就知那小賊走邪魔之道,根本攬不住人心,此番可是他的報應來了!」 數千里之外,塞外草原,草肥馬壯,策馬緩行的康熙狀極快意。 「朕在這,千里外,袖手閒遊,坐看南國風雲起……」 他低低唱著,然後勒住了馬頭,朝旁邊侍衛點了點頭。 轟隆隆悶響如潮湧而至,一片雜色如雲一般由遠及近,洶湧撲來。 片刻後斑駁雜潮將至馬前,仔細看去,竟是各色獸類,鹿、狐、兔都有,成千上萬。前方十數丈外的一班侍衛列成一線,敲著鑼鼓,將這股獸潮從康熙的馬頭前硬生生趕折了方向。 「皇上……」 一個侍衛在馬側跪下,兩手高高舉起一柄粗短兵器,烏沉沉的槍管,厚實延展的槍托,竟跟英華軍所用的神臂銃一般無二。 康熙伸手接過,側頭瞇眼,手指扣動,轟的一聲,槍焰噴散,硝煙升騰,遠處獸群中濺起大片猩紅,不知多少兔子慘嘶著,在地上翻滾出大片塵煙。 第三百六十章 康熙撒手腕,李肆折了腰 「鹿四十六隻,狐十八隻,兔三百……」 「好了,細細作冊,記入內檔。」 明黃大帳中,坐聽四面轟鳴聲不斷,康熙揮退了前來稟報戰果的太監,肅容環視一帳內的王公大臣。 「南面之事,朕沉心屏息以對,爾等卻暗中鼓噪,道朕怕了那南蠻,如今所見,可是定了爾等的心?」 槍炮聲如此密集,這些王公大臣都有些坐立不安,聽得康熙這話,都如雞啄米一般點起頭來。康熙此次出巡塞外,名為秋狩,實為操演,操演的還不是滿洲騎射,而是火器實戰。看來宜章之戰,朝廷是真被打痛了,康熙也不得不開始調理軍制。 李肆連通洋夷,軍強,還挾工商在手,國富,這已不是一般敵人,威脅甚至在三藩和噶爾丹之上,現在朝廷和康熙都以「南蠻」稱呼英華,忌憚由此可見一斑。 「逐鹿天下,莫過於兩途,一在人心,二在器利。南蠻作亂,蠱惑之人心不越兩廣之地,現在更是變亂大起,不足為懼,而器利麼……」 康熙揮手,太監們將他書案上的永歷式火槍交給眾人傳看,兩軍交戰,拿到英華軍普通步兵的裝備不算什麼難事,這是胤禎從宜章戰場上帶回來的。 「大將軍呈上了宜章之戰紀略,其中說到兩處要點,火炮之外,南蠻倚重的就是這自來火槍。遠近相合,射遠倍於鳥槍,其速更快三成,但是……」 康熙搖頭:「但是這自來火槍,朕禁中不下數十款,每款都比這火槍精緻,威力也未必差它。昔日也有人提及,要在軍中汰撤鳥槍,興這自來火槍……」 這人是誰,大家心知肚明,當然就是又在坐冷板凳的胤禛,這四皇子天生命背,南蠻之亂就是他攪起的,宜章之敗,他也難脫暗中扯後腿的嫌疑,所以即便他的話說到了點子上,也不再為康熙所信任。 「當時朕思這自來火槍費工價高,須得再下氣力改良,卻不料南蠻勾通洋夷,已有所成,這是朕的疏失。」 康熙自責了,這可是絕少有的事,在座諸人趕緊出聲,不是斥責辦事之人懈怠,就是罵那南蠻狡詐,而皇上自是英明睿識,早已洞察的。 康熙輕飄飄一句話將之前忽視器利的錯誤揭過,然後道:「這自來火槍也非神器,一人在手,怎麼也難敵十桿鳥槍,十人在手,方可與百桿鳥槍相抗,千人相聚,就能勝萬人,因此廣為營造,方是勝敵之策。南蠻強軍不過兩三萬,只要朝廷大軍與敵同器,即便算上火炮之差,十萬持自來火槍之軍,怎麼也能勝過南蠻!」 眾人心弦震動,還真是要大改軍制了。 康熙卻轉了話題,說到胤禎總結的第二樁經驗,他舉起一根帶著扣環,長約兩尺多的尖長鐵棍道:「南蠻之軍的自來火槍還都帶有此等短刃,上得火槍,就變槍為矛。我朝廷大軍歷來分長短遠近之兵,可南蠻卻是遠近一體,我大軍雖有十萬,能同時與其交手的至多不過三成,如此焉能勝?」 噹啷一聲,他將這槍刺丟在地上,沉聲道:「朕決意,重建火器營編練衙門!今日招爾等共議,就是要釐定萬全細制!」 康熙環視諸人,將這一策加了限定:「編練衙門所涉之軍,含京城、西安、荊州、福州、杭州五地旗營,外加陝甘綠營,各省督撫不得擅自改動軍制!違者重處!」 眾人點頭,這是必須的,旗營加陝甘綠營二三十萬,得了利器,就算只出動一半,也足以解決掉南蠻。若是讓綠營也得了這等利器和戰法,怕是驅走前狼,後面又跳出猛虎。 兵部尚書趙弘燦還有些憂心,他總覺得時間沒在自己這邊,「皇上,旗營改器練新戰法,非三五月能成,眼下南蠻人心浮動,正該揮軍直進。朝廷雖還在青海用兵,若是振起十分氣力,也還是能有同時用兵南方的餘裕……」 康熙語調冷厲:「此乃生死之決!未有十分把握,絕不可再輕舉妄動!」 他又舒展眼眉:「但朝廷也並非坐視,朕……自有手腕。」 康熙撒出手腕,英華已有所知,肆草堂裡,段雨悠的目光落在「催雨行動」總表某條線上,找到了這一旬的節點,上面寫著「於漢翼」、「尚俊」、「羅堂遠」三個名字。用紅筆將三個名字圈住,再作了模糊備註「文報分交各處」。 這條線名為「北風」,自然就是「催雨行動」激起治下動盪後,北面清廷會有什麼反應。所涉及的經辦人就是三個情報頭目。他們的報告段雨悠無權查看,三個頭目也只是派人到肆草堂來報備一聲,具體的報告都直接呈送給了李肆,讓段雨悠既是釋然,又是凜然,這李肆做事的章法,還真是井井有條,涇渭分明。 佛山,李肆仔細看了情報部門的報告,搖頭暗笑,果然如此,說到整治人心的手腕,康熙也算是個宗師級別的人物,若是平等對敵,李肆未必能贏他。可問題是,康熙所為種種,在李肆前世,已被嚼爛剖透,他能出什麼招,李肆閉眼就能一一道來。 分化瓦解,區別對待,這是第一招。清廷的細作暗探潛入境內,在鄉野四處張貼告示,宣稱過往「投敵」的文武官員,只要反正,概不追責,而願意投效清廷的英華文官也不問逆反之罪,二者一同原職加兩級!知縣拔道,知府進撫!武官待遇更是優厚,目長就能得千總,康熙更為軍統制開出了一省提督的高位。 第二招則是引人相疑,湯右曾、史貽直、蕭勝、李朱綬、謝定北等人更是指名道姓地招攬,甚至段宏時早前遞呈的「投告書」也被當做是他忠心清廷的證據,抖摟出來要他早歸「王化」,朝廷願以學士之位相待。 第三招是虛言形勢,空造壓迫感。說李肆這顛倒倫常之國,遲早要淪為不知廉恥的禽獸之國。現在士子們挺身而出,卻遭了血腥鎮壓,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麼?眼見英華亂起,不日就將崩潰,到時朝廷大軍壓下,不但富貴不存,身家性命更是堪憂。最後歷數本朝以來各項反亂,結果如何云云,敦促一般人等,盡早北歸,不要與無君無父之流繼續同流合污。 單單告示就是這三招,昔日康熙對陣吳三桂的老套路,當時顯了不少效果,吳三桂旗下諸多軍將都在這三招下投了清廷,瓦解了吳三桂在湖南與清廷相持之勢。 配合這人心攻勢,清軍在廣西、湖南和福建三面也都有所鬆動,楊琳退出了桂林,施世驃退出了漳州,湖南方面,延信自是不能再退,卻也收縮了兵力,絕不越過長沙府城外一步。 根據清廷和康熙的經驗,內部不穩,地盤擴展後,軍中將領都將會有自己的一番小算盤。比如掌湖南一路的孟奎,掌福建一路的蕭勝,他們當前壓力減小,地盤擴大,足以自成一路。在這人心攻勢下,肯定會開始為自己謀劃前途。即便不能引得他們投效,也能讓李肆跟部下相疑,到最後他們不得不反。當年吳三桂旗下諸多將領,都是這般再投清廷的。 「二次元世界的人物,看三次元世界,總是看不懂的。」 李肆如此嘲笑道,康熙和清廷的目光還是落在古時,先不說孟奎和蕭勝等人有沒有反他的心思,就說英華軍跟一國工商的交織程度,怕是他們難以想像的。英華軍的薪餉、訓練、軍備、後勤乃至思想教育都自成體系,看似一軍,其實背後纏著多張大網。掌軍之人,只管作戰指揮。軍將要反,能不能帶走身邊的親兵都難說。 蕭勝倒是個特例,他還掌管海軍署,可即便不論人心,就說這利,他給了蕭勝一個大海軍之夢,這利,康熙能給得起? 康熙這一番手腕,倒是損不到英華實處,可人心因此而更加浮動,局勢更加迷亂,這害處卻不能不面對。 李肆書案上堆著厚厚一大疊各地呈來的書信,全是剖心析膽,強調自己絕不受清廷蠱惑的誓言效忠書,有以李朱綬為首的天王府官員,有以惠州知府巴旭起為首的地方文官,也有安金枝為首的英華工商,就知道這人心攪動有多厲害了。 田大由、關鳳生、鄔亞羅、林大樹,何貴等老搭檔更是湊在眼前,滿臉痛切地異口同聲道:「殺!」 這些人在佛山相會,一方面呈報技術研發進展,一方面也是李肆念及很久沒跟老搭檔們齊聚,專門召集而來的。 可對他們來說,現在更重要的是穩定人心,那些公然叫囂要作反的士子十惡不赦,必須狠狠殺一批,李肆還穩坐釣魚台,是不是太優柔寡斷了? 「天王該是要放長線,釣大魚吧……」 田大由稍微冷靜一些,猜測著李肆的用意。 「沒錯,放長線,釣大魚,但我釣的這大魚,不是那些士子,殺人容易誅心難,眼下火候還未到。」 李肆悠悠說著,卻引得眾人更發了急,聽這話,不僅還要坐視局勢混亂,而且還不會對這些士子下重手!? 被一片喊殺聲包圍,李肆面色沉重了,他緩緩起立,拱手折腰,向眾人深深拜下。 廳堂裡一片靜寂,眾人呆了片刻,然後在關鳳生的叫嚷裡清醒過來。 「這……這可使不得!」 關鳳生咕咚一聲跪下了,李肆雖是他的女婿,卻更是一國之君,現在還只是天王,不定明年就要登上帝位,這一拜他可受不起。 田大由等人趕緊跪下,心中都在自責,剛才自忖是李肆老叔伯,老搭檔,說話不注意分寸,這下可讓李肆著了惱吧? 第三百六十一章 神霄起,驚雷在即 「岳父請起,諸位叔伯請起,這不過是小小一試而已。」 李肆微笑著招呼眾人起身。 「你們總將那些讀書人當做另一類人,其實你們和他們,都是一樣的,剛才那跪拜,不就再明顯不過嗎!?」 他語氣十分深沉。 「人皆上天之靈,都是父母生養,為何會有貴賤之分?不過也是上天所定,人各有職,須得各執其禮而已。君王調濟天下,臣子輔佐君王,萬民自利相安,也如父母育子,夫妻相敬,兄弟相親……」 明清交際,自東林黨到黃王,都已經在提國何必有君,但那不過是探究學理,並非現實之論。此時之人,要跟他提國何必有君,那真是著了邪魔。李肆雖提「人人皆一」,也不是在講人在現實中該無貴賤,而是人生而平等的本質。 「但是……」 李肆話鋒一轉。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是否能及於世間諸事?成釐定萬物的大道?」 他搖頭自問自答著。 「我看是不能的,到街上去打醬油,總得付錢,而不是先找族譜看看大家是不是親戚,然後再按親疏來算折扣。」 這一番「題外話」說得關田等人正一頭霧水,李肆終於話歸正題。 「那些讀書人在爭的,在鬧的,根底就跟你們一樣,都將血脈宗法之理擴於一國之政,捫心自問,你們跟他們有多大差別?我看差別就在,你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已。」 接著他歎氣道:「大家心中相通的,還不止這一樁。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國只一聲,政只一途,大家想佔住的,不就是這個一麼?」 李肆的話悠悠蕩進眾人心中:「外裹三綱五常,內駐絕它之一,內外皆一,非我即敵,對敵麼,自然就只一個字,殺!」 眾人神色嚴肅,卻是眼皮連翻,份外迷惑。田大由算是深沉之人,此刻聽李肆這一番話,也覺得置身雲間,或者是青蛙入水,不懂…… 李肆又笑了:「不懂是吧?此番動靜,就是要將這道理說懂,要讓你們、他們,英華治下所有人,都能豎起耳朵,仔細聽進去。不過我李肆肯定是要照顧諸位老叔伯的,先就給大家稍稍說說,這道理就是……」 對著自己這班老搭檔,李肆終於說出此番人心大作戰的目標,或者說是底線。 「儒的歸儒,法的歸法,各守其位。英華海納百川,誰都別想去占那個一,真正要得一的,是我李肆所承,上天所主的大道。」 沉默了許久,田大由忍不住還是問了:「這天主大道,到底是什麼?」 李肆卻轉了話題:「這個問題,自有人來回答,你們等著就好。再說你們正在研究的那些課題,上面可也有天主大道的麟角。」 在佛山製造局,李肆已經視察了多項軍工要務,包括還未定型的第二代燧發槍,新的燧發槍將用鋼作槍管,機件的製造工藝也有了重大改進,槍支將會更輕更可靠,零件替換等維修工作也更簡捷,同時所費工時更低,由此造價也將更低。 另一項產品也將出爐,那就是新一代步兵護具,靠著新研發的水力聯動鍛床,新的頭盔胸甲將是沖壓產品,結合佛山鋼鐵的新淬火工藝,足以抵擋二十步外清兵鳥槍和弓箭的射擊。 連帶而出的另一項新產品是刺刀,李肆對那尖鐵棍槍刺始終耿耿於懷,倒不是它威力不足,而是用途太單一,不少士兵都自掏腰包在買短刀一類的副武器,以便應對複雜環境下的肉搏戰。所以李肆也將新一代刺刀列入到今年軍工攻關的課題裡,未來英華軍總算能名正言順地唱刺刀歌。 其他諸如步兵裝具、制式乾糧、背包、雙筒望遠鏡、炮兵觀測鏡等零零碎碎課題就不在佛山製造局手中,而是各類作坊接下,甚至還有英慈院擔下了戰地急救包的研發課題。 李肆來佛山製造局,重點是看火藥和火炮兩個分局的進展。 佛山製造局的火藥分局領有兩項重大課題,一項是增強黑火藥威力,工匠們從配方、顆粒細密度乃至藥柱藥餅等幾方面同時下力,如今在炮藥上有了相當進展。另一項則更為關鍵,那就是底火的研究。 從某個方面來說,李肆是穿越者之恥,前世身為文科生,物理大概還殘留著高中所學的知識片段,而化學麼,則是忘得一乾二淨,給他一道化學反應的分子式,他絕對是如看天書。只是拜經常看YY小說所賜,還勉強能記得化學工業的基礎是三酸兩鹼,而將戰爭從近代推進到現代的一項關鍵技術則是雷汞底火。 這玩意到底是怎麼回事,李肆在小說裡看過無數次,幾乎都是看了就忘,他對火藥局匠師交代這東西的時候,也只能用「一撞就爆」來形容,而成分裡最重要的硝酸,他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說清楚。 原本這事,李肆以為只能找老外解決,早早就跟南洋公司交代過,聘請懂得化學的洋人,卻不想翼鳴老道有了貢獻。他從不知哪處鄉野道觀裡抓來一幫道士,呈上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藥丸,那是他們「登壇作法」的隱秘之物。朝地上一甩,噗嗤一聲,煙霧繚繞,煞是神異,讓李肆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刺客忍者的遁術…… 道士們在李肆面前演示了一番,除了煙霧的硫味,李肆還聞到了極為濃烈的雄黃味道。隱約記得抗日戰爭時,八路軍新四軍也都搞過雄黃引火藥,可那好像是要跟氯酸鉀配合,那氯酸鉀的制備可也是樁絕大難題吧…… 這些藥丸到底是什麼化學成分,李肆可沒那本事分析出來,只好讓這些道士轉職火藥局研究員,在找來洋人化學家之前,先試試這懸乎的本土底火之路。目前研究出的底火,效果雖然合乎要求,可靠性卻還差得太多,看來還需要長期研究。 底火是劃時代的技術,李肆也沒指望現在就有成就,他更關心的是新式飛天炮,這可不是單純的火炮,說來也拜李肆的課題研究體制所賜,這個單純課題,被火炮局一路搭車,加了若干項分支課題上去。 三根密封鐵管組成一圈環形炮架,將粗短炮身裹在其中,這就是搭車課題之一:液壓制退炮架。 這東西李肆很早隨口提起過,廣東炮匠當時就說,恍惚跟戰船上的猛火油櫃相似。其實二者並不一樣,猛火油櫃是靠虹吸原理,來回拉動槓桿,將火油持續噴出。但這事換了角度來看,若是火油沒噴出去,槓桿不就要被推動麼? 李肆無比佩服工匠們的聯想,不必他再作細緻解說,靠著猛火油櫃的成熟機理,工匠們舉一反三,很快拿出了設計,但卻撞在了工藝和材質的難題上,火炮後座力太大,密封傳力很成問題。 原本這個課題一直冷在設計圖上,現在研製新的飛天炮,就成了一個絕佳的試驗平台。飛天炮的後坐力不大,用上液壓制退炮架,可以推動這項技術更加成熟,給以後用在其他火炮上積累經驗。 另一項搭車課題是楔式炮閂,之前的飛天炮已經採用了後膛設計,但都是簡單的炮身外扣鎖設計,畢竟膛壓低,外扣鎖已經能應付。但新的飛天炮是營屬火炮,要求射程至少在一里以上,原本的後膛設計再難用上,必須換新方案。 用楔式炮閂,加黃銅藥筒,這並非李肆的教導,而是工匠從佛郎機炮原理上自己推導出來的,螺式炮閂的思路也有,但目前的工藝卻難以保證螺紋的精確度,畢竟鋼加工技術在英華才剛剛起步。 佛山製造局有幾處炮場,新式飛天炮的試射在臨海炮場進行,一處平靜海灣被各色標桿圈出一大大扇面,直弧線條層層鋪開。 「常規射擊!」 試炮指揮一聲令下,炮口斜指天空的飛天炮發出沉悶轟鳴,李肆沒去看炮彈,而是看炮身,就見地面揚起一層煙塵,兩輪大架的飛天炮並未後移,炮架上那粗短炮身向後沉了老大一截,又迅速朝前復位。 「半英里三十丈,誤差二十丈!」 瞭望看著前方那道水柱,很快報出了數據,如今英華的度制確定為一丈十尺,一尺大約就是33.3厘米,軍事術語中,一「英里」為三百丈。 「制退架完好,可以繼續射擊!」 檢驗員也作出報告,目前制退架還只是試驗品,每射一炮就得仔細檢查。 「急促射擊!」 李肆在場,指揮鼓足膽子,下令進入下一階段試驗,這可就是完全實戰水平的測試,不再檢驗制退架。 十發急促射擊,射速幾乎達到了一分鐘兩發,李肆很滿意,這新式飛天炮技術上已經沒有問題,後面的問題就是降低成本和工時,以便批量製造了。 「天王,這是定型試射,如今圓滿成功,天王應該為這新炮命名了。」 田大由問道,關鳳生等人也都熱切地看向李肆,名字落定,他們的成績也就板上釘了釘。 想想如今的英華局勢,李肆心說,接下來還真有一炮等著轟鳴呢。 「這一炮過去,就像是神霄驚雷,敵人絕對會膽戰心驚,就叫……神霄炮吧!」 李肆的起名本事一如既往的爛,可這是君王賜嘛,沒誰敢出聲說太俗。 第三百六十二章 鉤子,又見鉤子 李方膺的內心正轟鳴不已,像是置身雷雲之中,原本由自詡不凡、恃才傲物和滿腔熱血堆起來的心氣高峰,正被眼前這些觸目驚心的景象給摧得一節節崩塌。 衣衫破爛的士子們或坐或臥,個個衣衫破爛,滿身血跡,耳中充塞著高呼低喘,鼻腔更被濃烈血腥之氣刺得難以呼吸。更讓李方膺震動的是士子們無懼而慷慨的堅毅神色,讓他生起一股自慚形穢的渺小感,跟這些士子們的熱血相比,自己之前所謀,似乎是將義化利了。 這是英慈院臨時整理出來的救護區,「廣州糊牆案」裡數十傷重士子被送到這裡進行診治,士子們一邊哀呼,一邊痛罵,視監護這片救護區的巡警於無物,眾人都沉浸在一股為道統而殉難的悲壯氣氛中,連帶李方膺也被深深感染。 李方膺消息閉塞,沒來得及參與「廣州糊牆案」,事發後,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般沉寂,尋思著該如何重返人心戰場,最後來了英慈院,想借慰問之機,播傳開他「白衣山人」的名號,糾合起志同道合之士,組文社出報紙。為此他寫了講演稿,還專門演練過幾遍。 「諸位……」 尋著開闊處,李方膺嗯咳清理咽喉,就要開工,卻被外面一陣「來了來了」的歡呼聲攪散。 一群士子簇擁一人進來,這人三十來歲,一身素麻長衫,顯得格外潔淨,掃視這片「人間煉獄」的目光無比清澈,帶著一股隱隱不屬於人世的出塵味道。 「邊畫師,就將咱們這血腥之狀好好畫下!昔日王安石變法,一張流民圖讓他留下千古罵名,今日李天王毀儒,就留下這張士子蒙難圖,好叫後人永世不忘我等士子衛護道統的決心!」 「是啊,頤公兄,看在你也曾為秀才,同是士子一份,我等才延請你來,畫這千古留名之作。」 「我們十多家書局都聯絡好了,下期首版,不著文字,此畫就是獨版!」 原來是士子們請來畫師,要將這悲壯一幕畫下,廣傳天下,喚醒人心,李方膺心中不快頓時消散,也準備朝前湊去,佔個好位置。 那邊畫師已經掃視完場中情形,搖頭慨歎,眾人都以為他也被這慘狀感染,卻不料他開口道:「這怕是畫不出什麼慘狀……」 士子們都怒了,這還不叫慘!?廣州糊牆案,死三人,重傷無數,這滿地可都是錚錚士子的熱血! 邊畫師笑了,像是被氣笑的,他挺胸負手,目光深沉,該是在牽引著心中沉沉的記憶。 「我邊壽民以畫成名,諸君以為邊某畫的只是天廟的天聖圖和英華的國圖麼?諸位可是小瞧邊某了。邊某還畫過《九星橋聖武圖》、《血肉嶺雨戰圖》、《漳浦衛城圖》,什麼叫慘狀!?積屍如山,血流漂杵,一命如一塵耳!這幾幅都還只是依著他人言述而就,不足為道,邊某即將畫成的《宜章決戰圖》,那可是邊某置身戰場的親歷之作!其間有清兵橫屍盈野,倒伏如草的淒慘,也有我英華將士身被數十創,身死猶戰的壯烈……」 他再看了看這一圈傷號,搖頭道:「即便是一營的傷院,也比眼前這景象觸目驚心。要我畫,可以,邊某有言在先,免得諸位日後詰難。這畫要印在報上,廣傳四方,就怕世人不覺諸位受了多大的苦,反而會說天王仁義,還盡心救治諸位。」 士子們愣了好一陣,紛紛攘攘叫了起來,什麼「武人死疆場是命定之事,豈能跟士子殉道統等而論之」,什麼「你邊壽民也是為李天王粉飾之徒,咱們是看錯了人」,還有人更叫罵道:「讀書人是國家棟樑,是國本!傷損我輩士子,桀紂亦未行過!」 邊壽民涵養很好,就只微微笑著,等罵聲稍減,他才又道:「邊某亦畫過一幅《新會士子誦書圖》,李天王連那等頑冥的士子都不願加害,怎可能對你們這些願意出仕英華的士子下狠手?這話喊出去,怕是鄉間老農都不會信。」 「新會士子」一詞出口,滿屋士子們都安靜了,他們對新會讀書人的觀感是極端矛盾的,一方面覺得大家其實是同路人,都是為著心中的大義。但另一方面,新會人所為又摧垮了滿清在他們心目中的華夏正朔地位,他們又必須要跟新會讀書人劃清界限。 邊壽民提起新會讀書人,就如一股寒風,吹卻了他們心頭那股噴著泡沫的熱血。不管李肆到底是不是真心厚待他們,至少英華治下的人心,都會覺得他們已受優容,而他們這般跳騰,倒顯出無理取鬧的作派。 「李天王要士農工商一體視之,這是要絕道統,他不誅人,卻要誅人心!這般陰狠,遠勝鞭撻區區肉身!這慘狀,也並非在血跡上!」 李方膺終於尋著了機會,高聲開口,將士子們被邊壽民冰下來的心氣又烘熱了,沒錯,李肆這英華不僅官吏一體,作官先得做吏,還削了千百年來讀書人都享有的特權。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可是天經地義的聖賢大道!若要說道統到底是什麼,細節上大家還各有爭議,可讀書人高人一等,這可是道統裡亙古不移的一樁,砍掉這一樁,比砍掉無數讀書人的腦袋還要凶殘! 「我李……」 李方膺正要趁勢急進,眾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猛然退潮,轉到了門口另一個身影上,李方膺一口氣沒出順,憋得咳嗽不停。 可他卻再沒一點心氣要爭回眾人的注意力,那是個素青身影,正是英慈院大夫的服色,而這身影高挑窈窕,並非一般大夫,來人正是英慈院院長盤金鈴盤大姑。 「這是英慈院的傷病間,何的在此吵嚷!?你們不顧惜自己身體,擾著其他人可要怎麼算?」 盤金鈴一邊掃視眾人,一邊淡淡叱責著,士子們都不敢跟她對視,一個個低下了頭。盤大姑善名廣傳,自有一番威嚴,而那出塵氣息更加濃郁,邊壽民侍立在旁,就像是觀音座下的童子一般。 「諸位所請,邊某無能為力,告辭……」 邊壽民立馬就溜了,走的時還向盤金鈴拱手低喚著什麼盤主祭。 「盤大姑,你自是一顆仁心,對我輩士子衛道之行,就沒什麼話說麼!?」 讀書人終究是心思多,有人鼓足心氣問了這麼一句,眾人都暗道一聲妙,這是逼著盤大姑對此事表態。若是她能為士子說上一句,讀書人一方的底氣就會更足。還有不少人暗道,傳聞盤大姑跟李天王關係曖昧,多半是李天王放在外面吸聚人心的棋子,要出言指責他們士子的話,也算是揭了盤大姑的底細。 「我盤金鈴心中自有一道,那就是治病救人,無分貴賤。我不涉你們的道,你們也別來侵我這道。」 盤金鈴低沉一語,還帶著隱約火氣,聽得數十人都是一滯。這話像是在斥責他們,卻又自有立場,完全是袖手事外。而細細聽起來,盤金鈴這道還穩穩壓在他們那「道統」之上,讓他們覺著份外難受。 「你們傷了病了,我來診來治,你們死了,我來埋來祭,士農工商兵,在我眼中毫無分別。人麼,終是氣歸上天,只留下黃土一抔。」 盤金鈴放緩了語氣,這話卻是再明顯不過地刺他們了,可他們卻都無言以對。 接著盤金鈴那明亮眼瞳一閃,認出了李方膺,搖頭道:「李方膺,你父親病重,已送往葉神醫處診治。為何你來英慈院,不先去看你父,卻在這裡呆著?」 李方膺如雷轟頂,瞬間就汗透重衣,父親病重!?紛繁念頭潮湧而過,匯聚為一股巨大的驚懼,這可是大大的不孝! 「李方膺!?你就是白衣山人李方膺!?」 盤金鈴走了,李方膺還愣在當場,其他士子卻招呼起來,可此時李方膺是再無心執行他那「重返人心戰場」的計劃了。 抱著招呼一下眾人,備著日後聯絡的心思,李方膺正待說話,卻聽得眾人話語紛紛。 「你怕是李天王用來勾人的鐵筆吧!?為何咱們貼個牆貼都遭了罪,你現在還好端端甚事都無!?」 「你丟出一篇軟綿無力的諫書,之後半月都不見蹤影,怕是在坐看風雲起吧。」 「在你之後,直言刺諫的丁卯和似乎人毫無音訊,有傳聞說他們已被黑衣衛暗中處置,仔細想想,這番形勢,總覺是有人暗中佈置。你這鉤子的嫌疑,怎麼也難洗脫。」 「李方膺,你來這裡做什麼?是要看著咱們的慘狀,好找那李天王討賞麼!?」 李方膺目瞪口呆,鉤……鉤子!?天可憐見,他才是第一個跳出來仗義執言的人,為此還坐好了下獄的準備,卻不想如今形勢一轉,他卻被同道中人懷疑為李肆用來釣魚的工具。 「我……我李方膺衛道之心,上天可表!」 李方膺心急父親,不敢再逗留下去,丟下狠話徑直走了,背後響起一片呸聲。 「你既為李逆辦事,我們父子之情,就此一刀兩段!」 到了英慈院對面葉天士開的內科醫堂,李方膺卻被父親罵了出來,他父親一顆赤心留在了大清,衛護道統之心更堅,聽聞兒子就是這場「抑儒」風波的鉤子,自是不願再見一面。 「沒想到相公已是轉了心意,可之前對著妾身卻言之鑿鑿,那竟都是假話,相公面目,妾身就覺再難看透……」 李方膺憋悶不已地回了家,妻子小萍一邊服侍他換衣一邊低低說著,李方膺當時就想咆哮出聲,我是冤枉的! 「我是李方膺,我是白衣山人,我就是罵那李肆了,我是真心罵的,且來拿我!且來拿我!」 李方膺光著腳衝出門外,朝還守著他家門的兩個法警高聲嚷道。 「勸過你你不聽,看吧,就為搏名,終於把自己搞瘋了不是?」 「拿你?還得給陳典史塞銀子,好跟他預訂監獄的空位……」 李方膺徹底燃了,他決定豁出去,要解決這困局,就只有一條路。 「李肆祖上為賊,現在重操舊業!李肆邪魔附體,行妖法作亂天下!李肆脅良逼善,啖肉吮血,搾人膏脂!李肆強奪民妻,姦淫幼女,人面獸心——」 咚咚兩聲,兩個原本憨厚老實的法警也被氣得一世佛出竅,抽出腰間木棍就揮上李方膺的腦袋上,頓時將他砸得二世佛升天。 「這差事不幹了,也要把你這狂生收拾利索!」 「別說罵李天王,就算罵隨便哪個路人,你也該當這一頓!」 兩人再棍揍腳踢,辟辟啪啪一陣狂毆,總算出了這麼多天來積著的惡氣。 第三百六十三章 總有人要循便捷之道 李方膺又來了英慈院,不過這次是以傷員身份來的,皮肉傷不算,幾處骨折,鼻樑骨也被打斷了,滿臉血污。 進到英慈院,他想哈哈大笑,只當自己謀劃得逞,總算能洗了這鉤子嫌疑,卻不想來了一個七品綠袍官員,正是越秀區的法正。當著滿屋子傷病士子的面,這法正宣佈兩個法警毆人犯法。毆人是輕罪,民不舉官不辦,法正問李方膺要不要公告。公告的話,兩個法警蹲監三月,賠付湯藥護理銀子。若是不願公告,這事就雙方私結。 李方膺氣得差點當場吐出一口熱血,他想進監!而不是讓別人進監! 「要怎樣我才能進監!?」 他怒視那法正,對方嘿嘿笑了。 「這有何難,殺人放火就可。至於罵人,哎呀,本朝還未釐定口舌之爭的細則,如何定罪,本官說了算。目下似你等潑婦罵街之人,抓不勝抓,更不值得髒了天王的耳。」 法正悠悠走了,出英慈院後一攤手,那兩個法警無比沮喪。 「不告我們!?好幾家報紙都準備給我們二版專報了……」 「是啊,陳典史都給咱們騰好了雅間,還想著能帶薪休假三月呢。」 法正也是遺憾地長歎:「我也正想著借這機會,在報上好好談談我們越秀區公平嚴謹的法治呢。」 眼下英華境內,報紙之戰越演越烈,也將越來越多的人心捲入。原本都是旬日出的報紙,自《華聲》和《嶺南報》如彗星般劃空而過後,新出的報紙都是五天一出,甚至像《工商快報》這樣有工商總會作後台的報紙財大氣粗,竟然已能三天一出,原本只是在酒樓瓦肆旅店裡才出現的報紙,更是直接由報童背著,在各處城鎮當街叫賣。 不獨城鎮,縣下各僻壤之鄉,當地鄉紳和公所主簿也循著自己的立場,選訂相應的新報,以便瞭解當下的形勢。畢竟這場由罵李肆李天王而起的風波,已經演變為國中工商和士子爭奪國政主導權的對決,結果如何,令人揪心。 正循著一條清晰軌道規劃未來的尋常民人忽然覺得,這英朝治政的方向似乎迷茫起來,這讓已經剛剛從英華政務改革的動盪中平復下來的人心又起了波瀾。 尋常民人沒什麼見識,既覺得李天王破開滿清天地,以《英華民憲》和《英華商憲》許下承諾,而且樁樁事務還漸漸落實,讓他們都覺日子活絡了太多,怎麼也不該罵天王。可同時又覺得,士子的話未嘗沒有道理,這千百年來,讀書人才知曉聖賢大道,不依著他們的法子治政,還要撤了他們的老位置,這國是不是真會成人無廉恥,滿地創痍的禽獸之國? 想不明白,就只能繼續坐看,於是讀報或者「聽報」正漸漸成英華治下民人的一樁習慣。 十一月在喧囂的吵鬧中度過,此時羽林軍和龍驤軍已經進佔廣西全境,羽林軍兵壓貴州,龍驤軍直指雲南,李肆大半月都在廣西調理軍政兩面事務,務求穩定廣西人心。 十二月初,這場輿論大戰更見火熱,而叫罵之間,幾方勢力已經隱隱成型。工商界相對團結,以工商總會為核心的一批報紙爭取到了不少讀書人,開始有系統有邏輯地駁斥頑固士子所謂的「道統」。他們高舉「君臣大義」這面儒家士子的命脈旗號,強調李肆所倡的工商自由,眾民平等。只是這些讀書人多是師爺、掌櫃和商人世家出身,難以深入儒家學理,就只能影響到工商界和尋常民眾。 讀書人一方,以鄭之本為首的一幫穩健派士子得了神秘投資人撐腰,也招攬了大批擁躉,辦的《士林》已經站穩腳跟。他們同樣高舉君臣大義之旗,號稱這就是道統。主張與工商攜手相濟,共掌國政。當然,文中賣的私貨都是「和平演變」路線,引得眾多從熱血中退潮而下的士子紛紛景從。 更多的讀書人依舊一腔熱血,之前他們真如無頭蒼蠅一般盲動不止,亂貼傳單要受罰,占道叫囂要被撞,想去宮門叩閽吧,李肆已經在廣西。屢屢受挫後,最後還是回到報紙這一個舞台上,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投資人,說合了一些影響較大的書局,聯合辦了《正氣》,一面承認君臣大義,卻也一面強調君失道士扶之的原則,繼續鼓吹他們的三綱五常,士在人上,國政歸儒的宗旨。 這場爭論漸漸有進入三國演義的趨勢,結果如何還無定論,一些細節上的變化,卻已經顯出了端倪。比如紙業空前繁盛起來,越來越多的印坊開始搞活字版以便接下報紙業務,急腳遞行業也因報局要將報紙發行快速發行全境而業務猛增,一直穩坐釣魚台的兩廣名士也被各家報局挖了出來,或爭取其表態,或延請為編輯。 報紙本身的變化更為迅速,因為各家報局都發現,要讓更多人願意看自家的報紙,就不能光是乾巴巴的政論罵戰,必須得有別人關心的時事,還得有供認消遣怡情的內容。原本是一時意氣而成的報紙,也漸漸有了生命,開始循著冥冥中自有天定的軌跡,尋求自己的生存發展。 工商界最激進,畢竟新店開業的牆貼告示自古就有,用在報紙上,成為所謂的「廣告」,這轉變再自然不過。《工商快報》幾乎是一期一變樣,原本還是報紙內夾花花綠綠的單子,後來學會了開單版,切碎版放廣告,由此來補貼辦報開銷。 穩健派的《士林》本就主張跟工商並濟,既然能補貼辦報經費,也不牴觸,只是避開酒樓瓦肆一類粗鄙產業,就招攬文雅之業的廣告。 以《正氣》為核心的激進派當然不願自毀根基,絕不接受廣告,而是建起錢會。可這以報紙為載體的輿論戰一打響,銀子就如流水一般淌下,互助性質的錢會可維持不了這樁大產業,幕後投資人雖有接濟,卻還有不少缺額。為求生存,只好走縮減期數,擴大發行量的路線。《正氣報》的編輯們都不要報業已經通行的「潤筆費」,還定下了「英華士子,人人皆手持《正氣》」的目標,開始在儒學、科舉等內容上下功夫,緊抓士子「市場」。 《正氣》這無奈之舉,刺激了《士林》和其他報紙,大家又都發現,還得緊抓一幫核心讀者,於是圈地運動相繼而起。工商界的自是循著行業深挖,《士林》則將目標放在了官員鄉紳等有歷練有眼界的階層身上。 被這一波「報紙產業大躍進」推動,再發現了報紙也有盈利之道,一些報紙轉向地方市場,就細緻關注本地事務,比如安金枝的《黃埔新報》就喊出了不讀《黃埔新報》就不是廣州人的口號,而《韶州報》、《惠州報》等地方性的新報也相繼露面。 「這只是新樹嫩枝,那些不願在口舌上爭到東西的人,可是不會吊死在這小樹上的。這世間,總有人不願循著大道,他們更樂意走一了百了的便捷之途。」 無涯宮肆草堂,段雨悠掃視「催雨行動」總表的目光已經沉凝了許多,看看表上一樁紅線,再對比下面的藍線,展眉笑道:「你可總算是料錯了一樁,他們現在才開始動手呢。」 廣州城外,番禹縣治下一處破舊民宅裡,鼻子上還貼著膏藥的李方膺擱下硬筆,拍拍發熱的額頭,只覺縮在這破宅裡埋頭耕耘,毫不見前路,一股郁氣充盈胸懷。他雖被疑為鉤子,可終究沒什麼憑據,拿來之前所寫的「遺書」自證,總算讓那些熱血士子勉強接納了他。靠著之前《越秀時報》的從業經驗,也擠進了《正氣》當主筆,只是那「白衣山人」的名號,他自己都不敢再用。 如今兩月過去,報紙大戰漸漸進入平穩期,李方膺內心又開始躁動,覺得這場紙上的口舌之爭,像是綿綿無絕期,終究落不到實處。 正在煩躁,一個中年人進了宅子,還左右觀望,顯得鬼鬼祟祟。李方膺馬上迎了出去,此人姓林名統,原是清廷治下的南海知縣。李肆立國後,他沒能跑掉,一直被關押著。康熙在北面清理「粵黨」,李肆就把他放了出來,結果他也不敢回去,就在番禹縣當起了教書先生。 這林統曾師從李光地,所學甚深,李方膺搬到番禹縣為《正氣》撰稿,跟他有了來往,幾番交流,獲益頗多,也漸漸成了文友。李方膺還邀他為《正氣》寫稿,他卻以清廷忠臣自居,不願動筆,也引得李方膺頗多感慨。 「懷堂兄,您這是……」 見林統神色有些張惶,李方膺訝異地問。 「秋池老弟,我來是有樁驚天大事!」 林統喚著李方膺新起的字號,吞著唾沫說道。 「英華治下這般口舌之爭,到底是何來由,你可曾想過?」 像是終於驅散了心中的恐懼,林統說話也利索了,臉上也有了紅暈。 「怕是那李肆引蛇出洞之舉,到時候你們這些人可都……」 林統豎掌,比了個下切的動作,李方膺兩眼圓瞪,猛抽了一口涼氣。 「自古以來,豈有任治下肆意妄言,不興管束之理,你著實想想!聽聞北面朝廷已是平了青海之亂,轉眼就要對這南面用兵,那李肆,不將治下人心掃蕩一淨,又怎能鼓起全力,與朝廷對敵!?李肆可非心慈手軟之人,所以啊,秋池兄,大禍臨頭啊!」 林統一臉急切,李方膺卻皺起了眉頭。 「懷堂兄,你今日所來是為……」 林統沉沉點頭。 「秋池老弟,你是知我心的,現在我是來救你的,同時……」 林統湊近了他,壓低聲音。 「也是送你一樁大富貴。」 久久之後,林統離去,李方膺愣了半天,一屁股軟在座位上,已是滿臉汗水。 「那李天王……為何還不回來!」 他如此低聲自問著。 第三百六十四章 我們爺們也能生 瓊州昌江縣,原本叫昌化縣,可因為李肆以前在輿圖上找石祿鐵礦時隨口說了一句「咦,這不是昌江縣麼」,開國後,昌化縣就被「善解聖心」的官員們改名叫了昌江縣。 以金牛嶺為中心的礦區分佈著十數處礦場,金牛嶺下的石祿城在行政上實際是三個鎮,旗人勞工扎堆的北鎮和漢人勞工扎堆的南鎮,還有尋常民人所居的西鎮,青田礦業公司和縣衙等治所也都在這。 北鎮某處,茹喜進了自家的居室,對身後跟著的一個十五六歲小姑娘吩咐道:「日後再有那等想趁亂興風作浪之人,你須得扯亮了嗓子罵,可不能給那些漢人機會。」 小姑娘甩手絹福了一福:「茹安明白,小姐一番苦心,若是……」 話沒說完,就被茹喜凌厲眼神瞪了回去,屋外正有腳步聲響起。 「桂管事安……」 來人是旗人勞工管事桂真,依舊是那副諂媚笑意,眼神一掃那個被茹喜取名叫茹安的侍女,茹喜心有所感,將茹安支出了屋外。 「朝廷……我是說押著咱們的這個朝廷,現在亂了,茹喜小姐,機會難得,咱們也該為自己謀劃點什麼了。」 見茹喜一臉懷疑,桂真笑道:「我桂真終究是旗人,平日那般作派,也是討得賊子的信任,說起來……不是跟茹喜小姐一般用心麼?」 茹喜轉了轉眼珠,笑道:「我有什麼用心?就是替咱們旗人說說話,日子能稍稍活絡些。這個朝廷如何亂,也不過是面上的事,可不敢懷什麼異心。」 桂真歎氣:「異心什麼的,誰知道,面上亂了,也未嘗不是為咱們旗人討得方便的機會。」 聽得這話,茹喜的眼瞳亮了起來。 許久之後,石祿縣衙,桂真彎著腰,向昌江知縣馮靜堯遞上了一份名單,還是那滿臉諂笑:「這些人正準備挑唆旗人鬧事,那個茹喜也側證了,該是沒差。」 馮靜堯冷哼道:「我英華爭鳴國策,自是免不了那韃清想來渾水摸魚,此輩宵小卻還癡心妄想要來摻合,就別怪我朝刀下無情了!」 他看向桂真,讚許地點頭:「那茹喜是什麼心思,本縣懶得去管,而你這一年多做事勤勉,上面已經看到了。此事了結後,你有什麼打算,可先考慮下,從軍從政,上面都會給你鋪路。」 桂真眼角發紅,噗通跪下,咚咚叩頭,一邊謝著馮靜堯,一邊心想,這英華一國亂的是什麼?亂的是誰來主政,誰來當這個大家的管事,可不是真正要反頭上的家長李肆。往深處想,就跟以前那朝廷上的皇子奪嫡一樣,那些想鬧事的旗人,還真以為是這新國要分崩離析了,真是幼稚。那也就別怪我還有那茹喜,要以你們的血肉為食了。 將那諂媚得有些噁心的桂真趕走,馮靜堯也是低歎,旗人勞工都在籌劃奪礦占城,據瓊州反亂了,人心如此動盪,李天王……為何還不回來? 「李天王還不回來,為的是什麼!?為的是不願髒了他的手,沾上讀書人的血!」 廣州青浦,工商總會總部的一處偏廳,不少商人正群聚於此,低聲議論。報上的口水戰打到現在,卻是空自熱鬧,他們也覺得有些煩躁,異樣心思也活絡起來。 「英華立國,我工商又出銀子又出血汗,那些讀書人沒少扯後腿,現在他們這般猖獗,若是李天王真被他們壓低了頭,我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照著我看,天王就是這意思,由咱們自己下狠手為好!」 叫囂的都是從湖南逃過來的商人,他們可是見慣了打殺的,動不動就喊「組團私戰」的口號。 「對!特別是那幫靠著《正氣》聚在一堆的腐儒窮酸!尋著他們的報局,一把火燒了!」 「要看清真正的敵人,那《士林》報的鄭之本喊著要跟咱們工商同權,卻是借這個口號上位。到時大權在手,背後士子千萬,對咱們下手可不會皺一絲眉頭。北面朝廷那兩江總督張伯行不就是這般作派麼?他才是真正包藏禍心!」 「對!先燒了《士林》!咱們跟腐儒勢不兩立!」 眾人喧囂不止,有人暗中眉目來往,嘴角掛著怪異的笑容,還有清醒之人苦勸著等李天王回來之後再說,卻是沒什麼效果。 「天王該回來了吧,已經亂成這樣了……」 同一棟樓裡,彭先仲憂心忡忡地尋思著。 肇慶,原督標衙門被改作了內衛署衙門,從屬於中書廳的內衛署由劉興純管轄,同時受軍令廳和禁衛署節制。劉興純掌管的是一國境內安靖,經常不在署內辦公,實際坐鎮這個衙門的是內衛總領周寧。 此刻周寧也正有些心神不寧,他是被之前清廷散發的傳單給嚇住了,因為那上面也專門點了自己的名字,將他與一軍統制同等對待,給他允了一省提督之位。 對這許諾,他本心是嗤之以鼻的,一省提督?別看他現在只有內衛左都尉銜級,管的也只是六七個小營三四千內衛,可擔負的是整個英華境內的拱衛之責。要招攬他,除非清廷開出領侍衛內大臣,這可能麼? 但被清廷單獨點名,卻讓他很是不安,他可跟其他被單獨點名的要人不同,跟李肆之前的交道不是那麼「純正」,李肆會不會猜忌他,這個問題讓他很苦惱。 眼下人心浮動,執掌軍令廳的范晉已經給他下了備戰之令,他正想著能大開殺戒,好向李肆證明自己的忠誠。而到底殺誰,他聽話就好。而以他的推斷,多半該是讀書人。 「總領,該向上面表表態了,不止是說私人之事,而是咱們內衛,該主動作點什麼……」 部下跑來進言,目光還閃爍不定,周寧心中咯登一響。 「李天王一直在外,坐看風雲,怕不止是看工商和士子。咱們這些人,忠心不忠心,可就看得再明白不過。」 那部下也像是被這局勢給驚得難以安坐,他們這些反正綠營,現在批上了藍衣,卻被民間和英華朝廷稱呼為「藍營」,這稱呼背後是什麼態度,不言而喻。 「可天王歷來強調軍令重於山,這一條不守,怕是……」 周寧還是保持著三分清醒,他們是軍隊,亂動可是李肆更忌諱的。沒有李肆簽發,中書廳和軍令廳一同附簽的軍令,內衛更是不能出動。 「違軍令和隔岸觀火,意圖不軌,到底哪條罪重?職下已知一些消息,肇慶、高州即將生亂……」 那部下這麼說道,周寧愣住。 「天王……為何還不回來?」 聽了部下一番話,周寧苦惱地呻吟著。 李方膺、馮靜堯、彭先仲和周寧等人的心聲幾乎已是絕大多數人的心聲,這場口水大戰持續得太久了,各自圈了一幫擁護者,已是誰也說不通誰。當街對罵、燒報紙、衝擊書局的事情接二連三出現,英華官員只能照著尋常事態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忙得滿頭生煙。大家都盼著李肆能早點回廣州,對這場口水風波作出裁定,由此來看英華的未來國策,到底是該誰來做主。 可他們哪裡知道,此刻的李肆才沒心情管這攤事,反正他之前都謀劃好了,這兩個月的進展,除了報紙產業以他瞠目結舌的速度飛速成長,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外,其他方面基本都跟預料相差無幾,畢竟幾方幕後都站著他的身影。《工商快報》本就是他的報紙,《士林》是他以私人身份出資支持的,《正氣》也是如此,這場輿論戰,基本就是他左右互搏,自娛自樂。以報紙這個新生平台,攪起人心的滔天巨浪,將所有人捲了進來,自然能大致掌握住局勢。 現在麼,他正抱著自己十來天大的女兒笑呢。 「哎呀,該留鬍子了,不然沒鬍鬚扎女兒,這可不符合父女情深的模板。」 李肆說著毫無意義的廢話,引得還有些虛弱的嚴三娘掩嘴輕笑。陽光下,琉璃窗前,看著丈夫逗弄女兒,人影光色相融。嚴三娘心說,這一刻真如夢中,真想時間就凝在這一刻,好跟丈夫和女兒永遠相守。 「小夕夕,給小娘笑一個!」 關□蹦了進來,張開雙臂誘惑乳名為「小夕」的李家長女,將嚴三娘的美夢擊碎。 「還是秀娘的懷裡舒服……」 安九秀進來了,媚眼一挑,胸脯一挺,氣得關□就來擰她。 「鬧什麼呢,三娘可還要好生靜養。」 盤金鈴跟在後面,嘴裡訓斥著那兩媳婦,兩眼卻盯著抱住女兒,正被歡喜脹滿心胸的李肆,眼裡淚影綽約,像是歡喜,又像是自憐。 「夫君……」 嚴三娘見著了盤金鈴的神色,下意識地喚了一句,盤金鈴趕緊搖手,等李肆轉頭過來,嚴三娘卻是倉促換了話題。 「韃子在青海敗了策凌敦多布,韃子皇帝肯定正在調兵遣將,要轉頭對付咱們。可咱們這裡,人心卻亂成這樣,就你還能穩得住,跟著咱們母女姐妹們悶著,真不怕陰溝裡翻了船?」 李肆將女兒交給嚴三娘,攬住了她,再招呼過關□和安九秀攬住,還叫住想以煮藥為由溜掉的盤金鈴,嘿嘿笑道。 「眼下的人心之爭,其實早從去年開國之始就蘊下了,到現在已是一年多。三娘懷胎十月生下了小夕,我和我老師,也該生下點什麼了……」 媳婦們同時笑了,一老一少兩爺們,也要生!?小夕也被娘親們的鄙夷給逗笑,咯咯笑著,手舞足蹈起來。 第三百六十五章 引流決堤 有句俗話叫玩火者必自焚,操弄輿論,即便是在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全新舞台上,也很容易傷了自己,這點李肆早有覺悟。 收到范晉、於漢翼乃至段雨悠等人的一大疊急報,李肆不得不感歎,在這種事情上,終究沒辦法做到拿捏自如,分毫不差。 就在他準備啟程回廣州,給這場風波揭開壓軸好戲時,變亂紛起。 第一樁是一些讀書人辦的小報開始走另一條鬥爭路線,不跟你說理,而是把你徹底搞臭。他們揭露英華多家工商「通敵」,特別是湖南一幫商人,正使勁向北面賣英華軍之前汰換下來的老式火槍,甚至還有小炮。激起大批「不明真相」的民人,特別是英華軍家眷的怒火。數千人圍了青浦工商總會,要接替安金枝任了會首的韓玉階給個說法。 韓玉階沒經歷過這個陣仗,說話不注意分寸,差點被白菜蕃薯甚至臭鞋破布埋了,直到他高喊我兒子也在前線捨命流血,這才脫了身。 第二樁則是工商的激烈反彈,讀書人的多家報局被不明身份的打手圍攻,連《士林》報局也未能倖免,襲擊者意欲放火,被報局之人發現,爭鬥中,主筆鄭之本遇刺重傷。 第三樁影響則更為深遠,《正氣》號召所有士子搞「哭孔」運動,要將討伐李肆「毀儒」的行動擴散到全境。 變亂已經不局限於廣州,肇慶和高州傳出有人暗中串聯,要殺官奪城的風聲,內衛總領周寧正求臨時處置權,而「允其相機處置」的地域範圍中,還包括了佛山這樣的要害之地。 其他細碎亂跡數不勝數,背後都隱約有一條線直通北面清廷。至於瓊州旗人意圖作亂的急報,也已經送到了李肆的手上,只是這已經是處置後的匯報,人都抓了,就等李肆一句話。 這些變亂,有些李肆早有所料,甚至有幾樁都是於漢翼放出的鉤子所為,有些則超出了李肆的預料,讓他暗自凜然。 「老師,鼓鼓勁吧,時不我待,你也得辛苦點了。」 李肆開始催一直悶在白城書院的段宏時,老頭滿臉憔悴,兩眼散焦,已是苦累了多日的神色。 「罷了,為了這個國,老夫就燃了最後的陽壽罷……」 段老頭鼓起再不顧肛裂腸斷的心氣,決絕地道。 「告訴雷萬重,這時候可管不得他屁股上的傷了,趕緊起來做事!」 接著李肆又派人向雷襄傳令。 「湯右曾趕緊動手,會試不能拖延,史貽直那一攤也必須收尾了,先把能用在這事上的條款整理好。」 李肆趕緊撒出一堆招數,黃埔無涯宮肆草堂,段雨悠也正在「催雨行動」總表的「引流決堤」一條線上作標注,將開始採取行動的各個人名用紅筆圈住。 「總算該收尾了,就不知道他到底是要收到什麼東西……」 段雨悠還是沒怎麼看懂,但這兩月下來,她對李肆的感覺,已由那條條紅藍之線牽著,從最初的憤憤不平、不以為然,演變到現在的深深敬畏,還有一絲看待非人之靈的排斥。 「嫁給這樣的人,怕是天底下頭等淒苦之事吧,他似乎將人心盡數掌住了,而且都還不知他到底要的是什麼。」 「邪魔」這一詞隱約在段雨悠心中起伏不定,最終她只能眼巴巴看著,事情到底會是如何結局。 先動作的是白城書院,這兩個月裡,白城書院的《白城學報》一直在出,卻是自說自的天主大道,不涉足這場爭論。但在這一期,《白城書報》版首的文章卻像是從學理角度在論定這場風波。 文章名為「薛問——天道罰行不罰心」,是白城書院太平樓主薛雪請教老師段宏時的文章,文中薛雪問,天主大道有說:「天道罰行不罰心」,這話具體該做何解?行和心是如何分別的,天道又是如何罰的。 段宏時問答說,行和心的分別沒什麼高深的,心是人所想,行是人所為,人心所想,不及於外,人之所為,則是施於他人。天道及於人,為的是人人相濟。子曰,發乎情,止於禮,這裡面情就是心,禮就是行。一息間人心起念千萬,人自己都不能阻,這是天道許人外於禽獸,立為天地之靈的根本,自然是不會去罰的。而人之所為,善受褒惡受貶,比如非禮受人唾棄,偷盜乃至殺人要遭刑責,這就是天道在背後起著作用啊。 這一通廢話之後,文眼就來了,薛雪接著問,人除了心和行,還有言這一樁呢,言到底該歸為心,還是行呢?天道對人言是罰還是不罰? 段宏時說,你問得好,言者心聲,看似歸於心,可古人又雲一言九鼎,那就說明,言是有質的,也及於行。所以這人言,同時載著心和行。 如此來看人言,我們就能分清天道與人言,到底是罰還是不罰了。只及於心的人言,天道是不罰的。歷來士人諫國政,都有言者無罪之論,這正說明,歸於心的人言,是順應天道,罰此人言,就是悖逆天道。 看到這,讀者們以為段國師覺得眼下的亂相還不夠熱鬧,還要慫恿人加入這場人心罵戰呢,文章卻是話鋒一轉。 段宏時接著說,但是呢,人言同時又及於行。比如說罵別人祖宗三代是禽獸,既是你心之所想,卻也傷損到別人的內心,所謂「眾口鑠金」,罵人就是一種惡行。 另外呢,你招呼別人放火殺人,那就意味著人命可能受威脅,財物將會遭毀損,這樣的人言也是一種行。這些行,自然是為天道所不容的。 不待薛雪發問,段宏時就自問,那麼這人言上的行該怎樣劃定一條清晰的界限,以論定它是否受罰呢? 「基於真,立於理,論者無罪!」 段宏時給出了觀點,他解釋說,說出一件本已存在的事實,這是天道,而由此推及一樁結論,這也是天道,基於這個過程而發的言論,即便是及於行,那也非惡行。如果治罪,就是悖逆天道。 看到這,很多士子都心氣激盪,還以為段宏時站在他們這一邊,即便不是鼓勵他們繼續高歌猛進,立場也如《士林》一般,是要呼籲李肆廣開言路,虛懷納諫。 卻不想文章後半部分,段宏時開始舉例,說到被禁停的《華聲》和《嶺南報》,朝廷為何要罰這紙上的人言?那是因為這兩份報紙沒有做到「真」字,他們用來立論的事情,不是道聽途說,就是生硬編造。所以啊,這紙上的人言,若是不抓住真,站住理,那就是惡行,怪不得朝廷要下重手。 文章末尾,段宏時直接講到這場論戰風波,他說根源就來自大家對聖賢言的理解不夠透徹,學理不夠深。他賣起了自家的膏藥,說白城書院即將刊行《真理學》一書,那是天道及於儒家,及於理學的真知灼見。 這膏藥眾人不得不期待,在他們看來,這該就是英華國策背後的學理,也就是所謂的「國學」。 除了這期待,眾人還都暗自凜然,這也是朝廷要動手前,先進行輿論準備的標誌。要收拾哪些人,很好辦,就說他在報上「編造」、「蠱惑」,有危害國家和民眾的隱患即可。 但接著眾人又醒悟,段宏時沒有指責《越秀時報》! 此時回想那個白衣山人的言論,就是諷刺國政而已,都是聰明人,隱約明白,朝廷估計會以《越秀時報》之前那篇言論為界線。罵李天王,那是謗君,指責國政卻可以,但不能超過《越秀時報》那篇言論的範圍。 這猜測很快就成真,公報《英華通訊》裡刊出了天王諭令,宣佈《越秀時報》復刊。 廣州城內,一片靜寂,原本三日就刊行的各家報紙都延緩了出刊時間,這時候再互相罵可沒什麼意義,都等著看《越秀時報》會以什麼姿態復出。不管是工商還是士子,都覺得李肆這番處置高深莫測,既像是舉起了刀,又像是再度放鬆了韁繩,前路如何,還看《越秀時報》會在復刊上說什麼。 可眾人萬萬沒有想到,《越秀時報》復刊後的第一篇文章,卻是雷襄一篇觸目驚心的大文章:「鶴蚌相爭,漁翁得利」。開篇就道,大家別忘了,英華不過是初生一國,清國還三面凌壓著!之前《越秀時報》魯莽行事,攪亂了時局,甘願受罰,但自那之後所起的亂局,卻是清國細作在背後興風作浪! 各地報紙趕緊附驥,開始紛紛將相關線索抖摟出來,比如之前那些讀書人揭露商人賣軍械給清國的事情,都是清國細作抖露給相關報局的。而《士林》報局案,則是清國細作蠱惑商人所為。 接著瓊州昌江縣旗人密謀奪城案引爆,再是周寧揭發出更為驚人的肇慶內衛案,他發現麾下一些軍官連通了清國細作,企圖以鎮壓變亂為名,引軍突擊佛山,要毀了佛山製造局。 幾天之內,「清國細作案」瞬間就佔了所有報紙的版首,而素來以講解北面清國動向為本業的《中流》報,更是如數家珍地報出清國想讓國政之爭變為血腥內鬥的一系列舉措,包括播撒的傳單,包括對高官要員的引誘,還有對工商和士子兩面的滲透。 英華全境一片嘩然,之前一直坐看大戲的民人們終於開始發聲了,你們怎麼鬥無所謂,可要跟清韃內外勾結,把這檯子給斗塌了,咱們可不幹!這可才剛剛過上幾天好日子呢!這些民人既有英華軍家屬,也有一般工農,千萬人群聚而起,匯成一股聲勢浩大的「討奸」大潮。 「那李方膺,該收拾了……」 李肆回到了廣州,第一件事就是交代於漢翼準備下手,他心眼很小,對那沒有私德的傢伙無一分寬容之心。眼下將炒熱的民心引流為「討奸風潮」,正好將那李方膺斬了,反正也不是冤枉他。心歸清國的林統和李方膺有了一番密謀,而林統卻不知道,從北面而來,說服他去找李方膺行事的細作,卻是於漢翼掌握著的雙面間諜。 「我李方膺要揭發清國細作!」 黑衣衛還沒出動,李方膺卻自己送上門來了,一身白衣,就跪在無涯宮門前,淒苦而惶急地高聲呼喊著。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三面天王 越秀書院,雷襄和李方膺再次對視,但這次雙方相持的氣息卻與前次迥然不同。 「我不明白天王為何要我來見你,若是為復你我私人之誼,此事別說天王,就是天王老子也無權置啄。」 雷襄拄著枴杖,卻是氣勢逼人。 「我已經投告林統謀叛,因為自己也涉案,得拘押一陣子了。入監前求得天王來見雷兄,一是道歉,不管雷兄領不領受,方膺必須表露心意。另外……方膺心中始終有一疑惑,還想請教雷兄。」 李方膺雖是一身白衫,卻形枯神槁,憔悴無比,顯是內心正受著劇烈的煎熬。見他這情形,雷襄歎了口氣,雖不願原諒他之前的賣友之行,卻也不再冷面拒人,揮袖示意他開口。 「雷兄曾為清國翰林,又為新會知縣,依著我們士子的話說,食君俸祿,沐受皇恩,為何你要投效英華,為李天王辦事?」 若是兩月前李方膺問這話,雷襄怕不當場一枴杖砸過來,這是問人呢還是罵人呢,可現在李方膺這般處境,這般神態,顯然是想知得雷襄的內心,甚至要用答案來安頓自己內心。 雷襄認真地道:「我是為李天王辦事,但我沒有投效新朝,甚至我懇請他在處置《越秀時報》案時,剝了我試英華科舉的資格。」 見李方膺皺眉不解,他感慨道:「我不諱言自己有私心,既想周護家人,又想全忠,還不想與那新會人同流合污,損了人倫。所以……在這英華治下,我雷襄終身布衣,也算是報了清國於我的君祿國恩,一如前明那些遺臣一般。」 接著他展眉道:「可我們士子讀聖賢書,最終為的是什麼?錦衣玉食還是光宗耀祖?或者就是報食祿之恩?都不是吧,最終不是為的一個仁字,為的萬民福祉麼?現在天下大勢,由李天王破開全新的局面,而天王之政,奔著一個更大的仁字而去。我居外鼓吹,是利了天王,利了英華,可未嘗也不是利了天下萬民。」 李方膺不服道:「天王為政,縱有善民小節,大處卻必然害民!他可是要另立道統,這又怎能稱之為仁!?」 雷襄搖頭:「道統是什麼?道統若是不為萬民,又何成其為道統?至於你的論斷,仔細回思段老先生之言,你憑何論定必然害民?」 李方膺辨起了勁:「天王倡工商,是走楊朱之道,講天人之倫,人人皆一,是墨翟之道。楊氏無君,墨氏無父。孟子雲,楊墨之道不息,則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這難道不是失了道統之所害!?」 雷襄憐憫地搖頭:「這千百年來,屍盈野,人相食,仁義充塞的事還少了?新會食人猶在眼前呢,那是楊墨之道嗎?自董仲舒而下,楊墨之道可再行否?滿朝不都是守道統的士子麼?為何將這天下治成如此模樣?」 李方膺被問得發怔,雷襄再深吸一口氣,問出讓對方震撼難平的話:「此前鄉試就有題,宋亡是失了國,還是道統與國皆失。在我看來,即便那道統未失,卻也蒙了塵。前明繼起,道統已是變了樣。而前明為何失了天下?滿清定中原,為何我華夏萬民失了衣冠?道統於此變有何損益?自身又有何變?這些問題,你們這些高喊衛道的士子,都沒認真想過?你們所守的道統,到底只為自利,還是為萬民?」 接著的反問,李方膺更是無力招架:「滿清之下,道統都可以容下夷狄之君,容下夷狄服色,毀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為何李天王這裡,驅了清治,就變不得道統了?是不是李天王乃華夏同族,就不能如異族那般對爾等揮刀?那爾等所要復的道統,豈不是專為異族折腰?」 這是雷襄養傷期間,靜心看白城學報所講天主道的心得,雖然他也還對天主道懵懵懂懂,但至少對之前所謂的「道統」有了全新認識,深切明白了儒法之錮所凝結的道統,有其致命的漏洞,那就是外族主子才是這「道統」最理想的帝王。 見李方膺啞口無言,雷襄再補充道:「依著清國的道統根基,那就是君臣大義,而你們如此之行,是真在衛護你們那道統麼?」 君臣大義,三綱五常,在這南北兩國之間,竟然扯出如此多自相矛盾之處,李方膺痛苦地閉眼,不得不承認,他們士子們所求的「道統」,確實站不住腳。 雷襄倒出一番論見,心胸也豁然了許多,對李方膺有了關心:「你既是沒想通,為何又要投告?你們《正氣》不是正倡言要士子哭孔,罷學罷試麼?」 李方膺低頭道:「我等為之奔走呼號,奮筆潑墨,可不是為傾覆英華,迎回外族。來請教雷兄,就是想解道統到底該有何去處之疑。現在看來,這英華真是無我孔孟大道之地了?」 看著李方膺儒巾飄動,雷襄心說,還好,這李方膺終究還是守住了華夷之辨的底線。 他繼續搖頭道:「這你可就錯了,你們滿心血氣,都沒仔細讀過段老先生的文章,道統要變,可不意味著斥孔孟,尊楊朱。具體是什麼,段老先生即將刊行的《真理學》會講,我相信,天王也會很快全盤托出。如今英華治下,千萬人正翹首以待呢……」 說到這,雷襄心中也感慨萬千,這般局勢,竟是李天王抓著眼前這個李方膺為線頭,一步步編織而成的,萬幸李天王是為引動人心來待那新的道統,而不是來清除異己。如今連自己那不知世事的小嬌妻都在關心李天王接著要拿出什麼東西,李天王也該心滿意足,走出最後幾步棋了。 雷襄料錯了,李肆很不爽…… 在他看來,李方膺那傢伙是被捲起的「討奸風潮」給嚇怕了,趕緊自首,還將林統交代出來,對那傢伙更是鄙夷。可人家已經投案,他自是不好再揮起鍘刀,只好照章辦事。 這個線頭人物處置不了,其他人遭殃更甚。十二月中,七百多死囚被押到黃埔江邊,當著數萬圍觀者的面,歷數罪狀,一一斬首。依著李肆前世的社會文明程度,這自然是很野蠻的,可在這1716,李肆沒讓劊子手賣人血饅頭已是仁心極致,再要「文明」一點,估計都要被懷疑為漢奸…… 這些死囚裡有一半是瓊州昌江縣密謀作亂的旗人,另外一半是沒有價值的清廷細作,連帶受蠱惑密謀反亂的各色人物。只有極少數跟輿論戰有關,比如那個林統,還有唆使放火搗亂的激進派讀書人,以及鼓動工商界燒報館的商人。李肆不敢保證裡面沒冤枉的,畢竟全靠手下人做事,他可不是神明,即便有些許冤魂,也只能當作這場風潮的祭禮。 一口氣殺七百多人,這總算喚起了眾人對李肆早年那「李半縣」名號的記憶,由此也清楚,觸及李肆的底線,下場是非常可怕的。而在民間,李天王生有三張臉的評語也暗中傳開,一張臉笑,如彌勒佛一般。一張臉冷,卻滿懷悲憫,有如觀音。另一張臉齜牙咧嘴,有如羅剎惡鬼。 殺人還只是一面,接著天王府頒布了《英華版律》,要求所有報紙接受天王府門下廳新成立的新聞署監察,凡有謾罵、挑唆和蠱惑人心之言,都要受到處罰。李肆可沒先進到這時候來搞言論大自由,先定下一個秩序,讓新生的輿論社會成長起來,再慢慢去找自己的自由天性和用武之地。 基於法不前溯的樸素規則,之前那兩個月烏煙瘴氣的叫囂,《英華版律》自然是管不到。可即便李肆不想管,天王府和地方的官員也不罷休,沒有細法,卻有總綱,君王豈能如此輕辱? 於是上百辦報士子都被冠上了「謗君」的罪名,但具體處罰卻有差別。罵得最起勁最用力的幾個被杖責四十大板,永禁科舉,還要「遣送出境」。既然你們對英華之君都沒基本的尊重,那就是不願當這英華人了,滾回清國治下去吧…… 其他士子則是多多少少的板子,再無其他責罰。這般處置,在大多數士子看來,卻是輕得不能再輕,他們還可以參加科舉,還能在報上說話呢。 士子們的人心被「討奸風潮」和一頓高舉輕落的板子兩面壓著,盡數消沉下來,大多跟李方膺有了相同的感受。李肆確實優容他們讀書人,但卻再不容他們的道統行於英華。 卻不曾想,這頓板子剛剛打完,會試就開了,天王府諭令說,會試得中的士子,基本都入翰林院或者弘文館,這下可又把士子們的心思給引爆了。旨在收羅民間藏書,編撰大典的弘文館是沒多大興趣,可翰林院卻是士子們朝思暮想的所在。儘管這英華小了點,朝廷路數又神神叨叨的,屁股上還在痛,終究是他們身為英華士子,目前最理想的去處。 此時《士林》提倡的道路,在士子們看來也漸漸成為現實的選擇,等他們滿佈朝堂了,再一步步復他們的道統,也未嘗不是一條穩健之路。 一邊侯著會試的到來,一邊等著看李肆和段宏時要立的新道統到底是何面目,這時候的英華士子,連帶所有英華人,心口都是高高提著,就如在刑場看著那數百人頭落地的「盛景」一般。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天主有何道,此國為誰國 會試定在十二月二十一,取個雙分綵頭,考試場地在國子監,這地方是新修的,就在以前旗人區裡,挨著光孝寺。 二十日晚,廣州城西北張燈結綵,異常熱鬧。酒樓旅店為招攬應試舉子生意,掛滿了「狀元樓」的大紅燈籠,更有勾欄瓦肆之類的閒適去處,聚著大群臉色疲憊,卻兩眼放光的士子。 此處的旗人區原本被炮火毀得差不多了,眼下新城改造完成大半,街道寬闊潔淨,屋舍錯落有致。明日就要應試,今日再背什麼書本也無用處,舉子們全都跑了出來散心,滿大街都擠著讀書人,儒衫似海,儒巾聚浪。 此次會試不僅開了之前鄉試設有的常科,包括進士科、明算科、明法科、博士科,還另開恩科,招攬清廷原本的舉人以及鄉間名士。匯聚在考場附近的諸科舉子多達三四千人,盛況空前。舉子加上隨從,將這裡的大街小巷塞得滿滿當當。 這新區裡最熱鬧的一處喚作「小金明池」,原是廣州將軍衙門後院的園林,掘通了幾處水潭,拼出湖泊。小橋凌水,楊柳倚岸。此時雖是冬夜,華燈高掛,湖影綽約,另有一番風景。沿著岸邊擺開一座座欄台,有說書的,有唱戲的,還有雜耍賣藝的,各聚著大群人鼓掌喝彩。 湖泊四周都有小橋通向湖中小島,那是一處更大的檯子,怕不能容幾千人,高桿支起熾亮大燈,將那舞台映得分外明亮。 此時台上還空空蕩蕩,台下卻已擠了上千人,正踮腳翹首,像是等著什麼大戲登場。 「今日這場大戲定是精絕!瞧這小金明池異於往日,進出都要搜身,就知道定是有國色天香出場,怕有人一時麻了腦子,要惹出什麼禍端。」 「夷狄之戲,有甚看的?」 「可不要搞混了,哪是什麼夷狄,這可是邊民之戲,各色邊民,可都是我華夏苗裔。」 「別呱噪了,出來了出來了!切……怎的是個相公!」 台下正紛紛攘攘議論不定,穿著花花綠綠一身奇裝異服的年輕人上了台,見那裝束,頭巾、綁腿和寬大如燈籠的褲子,正是瑤家人打扮。 「誰!誰在說什麼相公呢!本人乃是羽林軍連瑤營指揮使盤石玉!」 那年輕人在台上本有些扭捏,聽了這話,頓時漲起心氣,高聲喝罵,台下頓時喔唷一陣低呼,一半是不信,一半是驚訝。 「這不是給你們取樂,是要讓你們看看,我們連瑤人到底有多大本事!本來我也不想上這檯子,可有人點了我的名,他的話我不能不聽……」 罵過了人,盤石玉正飛著舌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島上四面忽然響起如潮的細碎腳步聲,竟是一群黑衣衛突臨,將這大檯子團團圍住。 「哎喲,這可真是大戲……」 「要命了,是抓誰啊?」 看戲的人都還驚恐不定,一紅一黃兩個身影被那些黑衣衛如眾星拱月一般托了出來。紅衣人是個青年,二十出頭,眉目清秀,只是在燈光下,一側眉外的細長傷痕清晰可見。在他身邊,那黃裙麗影俏生生伺立,一身閒適,卻散發著再自然不過的雍容氣息。 直到這紅衣青年在戲台邊角支起的大帳下坐定,清麗女子立在身後,眾人才一片嘩然,那年輕人穿的大紅長衫上繡著雙身金龍!這個圖案可是英華國圖,在英華無人敢用,除了一人…… 「天……天爺!不,天王駕到!」 「哎喲,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場大多都是應試舉子,別看肚子裡罵得狠,嘴巴上倔得硬,李肆親自現身,腿肚子大多當場都軟了。隨著一聲「萬歲」的呼喊,在場人嘩啦啦全都跪倒了。別說李肆立國一年多,兵鋒政風吹透人心,就說黃埔那七百多血淋淋的人頭,斷口處的血還沒干呢。 「平身,我是來看戲的,不是被你們當戲子看,別理會我。」 李肆蹺起了二郎腿,閒閒說著,背後的段雨悠白了他一眼,心說果然是個猴王,啥規矩都要破掉。 眾人戰戰兢兢站了起來,而這番動靜,島外的遊客也被驚動了,頓時順著小橋湧了過來,果如李肆所料,他們都是來看天王到底長了幾張臉幾條胳膊的。黑衣衛只將他們攔在外面,並沒有驅散。 數千人擠在小島上,卻是一片靜寂,大家也起了興趣,天王親自跑來看的戲目,到底有著什麼精彩。 就聽咚咚一陣鼓響,以那盤石玉為首,一群瑤家漢子上了台,長鼓在腰,每走一步就是一拍,長鼓隨著腳步左右蕩動,鼓聲推著腳步,像是踩在了人心上。二三十面腰鼓的響動,竟能震澈人心,立時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李肆那大帳牽到了檯子上。 瑤家《長鼓舞》在這台上,以另一番氣勢演繹著,鼓聲如戰陣號令,瑤家漢子跨步甩腰格外有力,也如在沙場衝殺一般,咚咚鼓點翻山一般,起伏幾個山頭後,台下觀眾已覺血液沸騰,有一種要振臂高呼的衝動。 「嘿唷!」 轟鳴一陣如雨點般的急促鼓聲後,瑤家漢子同時定步止鼓,兩條彩虹般的身影從台下翩躚而上,那是二十多五彩斑斕如蝴蝶般的瑤家妹。嗚嗚咽咽的悠揚樂聲響起,瑤家妹一邊吹著名為「喃嘟喝」的樂器,一邊穿梭來往,有台下觀眾的眼睛頓時花了。 接著瑤家妹放下樂器,同聲高唱,歌詞雖然聽不懂,歌喉卻是婉轉在人心間,台下觀眾本被鼓聲激起的熱血,像是再被這一陣山間清風給揉進了骨髓裡,震得入髓滌蕩。不少人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只覺自己已被這股天籟之音給從頭到腳洗滌了一番。 「這是盤王曲,正唱到李廣射石虎,奇怪嗎?之前還唱了灶神和魯班呢,沒錯,瑤家本就是漢人一支嘛。」 段雨悠也是聽得如癡如醉,奈何她聽不懂歌詞,悄悄扯著李肆問,李肆這般回答道,這節目他可還是總導演之一,當然很熟悉了。 瑤家男女的鼓聲和歌聲還在人心中迴旋,又一撥服色跟瑤人依稀相似的男女上了台,眼尖的看客已經認了出來,這是苗人。 蘆笙的脆亮樂聲中,苗家男女載歌載舞,將一股有別於瑤家銳亮清靈的厚重感覺播撒而出,台下看客多是舉子,不少都搖頭晃腦,迎合起那樂聲的旋律。那樂聲似乎帶著一股極為古遠的氣息,跟舉子們所熟讀的聲韻之書裡某些東西隱約呼應。 「開天闢地歌,說到了盤古和女媧……」 不等段雨悠問,李肆主動交代。 苗瑤兩族在廣東常見,但這歌舞卻是少見,苗瑤人願意在這漢人大台上高歌起舞,更是絕無僅有,台下舉子們都是心神迷醉。而苗家之後登台的一群人,更讓眾人瞪圓了眼睛,頭戴絨帽,半批長袖寬腰的大襖,腰下還有艷麗圍裙,隱見帽下是細細髮辮。 「藏人!」 有舉子叫了起來,眾人都抽了口涼氣,藏人離著這麼遠,居然也跑來了? 「扎西得勒,我格桑頓珠和身後的兄弟姐妹,都是康巴藏人,今天也是來讓大家領略我們康巴藏人的風采……」 格桑頓珠袖子一揮,「嘿喝!」一聲,康巴漢子彈起札木聶、吹起豎笛,藏女展開悠悠歌喉低唱,一個服色艷麗,銀飾滿身的少女行得人前,長袖一展,盈盈開口,那一剎那,所有人的魂魄也像是陡然升起,立在了雪山之巔上,領略著那剔透冰雪,盡覽瑰麗風景。 直到康巴藏人的身影消失,眾人還覺餘音繞耳,心神全都揪著這前後三族的風采,半天都沒醒過來。 「好!」 一個人啪啪鼓掌喝彩,這才叫醒了夢中諸人,那正是李肆李天王。 「好!好!」 掌聲頓時如雷一般蕩起,這是真的好,他們這些舉子,雖各有見識,卻還是極少真正聽到看到過這幾族的歌舞,更不用說這是李肆專門花了時間點撥過的產物。 「天王仁義!知我們明日就要入試,還專門請來三族男女展現歌舞,為我們怡心清神……」 有舉子鼓起膽氣,高聲叫了起來,引來眾人不屑而不甘的眼神,諂媚小人!為什麼搶在我們前面!? 李肆暗自嗤笑,為你們?連盤石玉、龍高山和格桑頓珠都上了台,就為給你們娛樂? 這三族之樂可不是只演這一場,以後還會作為收費節目,變著花樣演下去,這也是李肆早早就謀劃好的一項課題,格桑頓珠「獻上」的藏女,龍高山招攬來的苗瑤姑娘,就是為這事作的準備。 「天王,讓我等士子見識這一番異族風情,可是有什麼講究麼?」 一個清亮嗓音響起,李肆還沒什麼反應,段雨悠卻是心弦一震,這不就是之前在黃埔書院藏書樓裡聽到的那個聲音麼?抬眼看去,正見到一個年輕士子雙目蘊光,直視著李肆,目光含著三分悲涼,三分慷慨,三分疑惑,還有一分忐忑。 「鄭燮,鄭之本的兒子。鄭之本之前遇刺重傷,循著天王頒下的恩科例,他也報了名,要參加明日的恩科之試。」 於漢翼低聲對李肆介紹著此人,段雨悠也聽到了。 「鄭……鄭板橋!?」 李肆微微抽了口氣,怪不得以前覺得鄭之本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呢,原來是這位大名人的父親。 名人就是名人,看出他擺出這一套節目的用心,這是在催他這個正主上台呢。 「此人之前未有什麼形跡,連他父親倡辦的《士林》都沒搭手,還不知根底。」 於漢翼再多說了一句,李肆卻是笑了,這鄭板橋的根底,他可是再清楚不過。現在麼,是自己要給他們亮根底。 「免禮……前日種種,孤確是心有所感,今日到此,也正欲與爾等暢言。」 李肆起身朝台上走去,士子們趕緊折腰,李肆揮袖搖手,言語中已換了自稱。 「孤所立之英華一國,是以上天所主大道為根。這天主大道到底是什麼,今日就在這裡,與爾等講個清楚,也好叫爾等明白,這英華一國,到底是誰的國……」 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讓孔孟,我讓君父 英華所倡之天主道,在《白城學報》上經常提及,例如天人之倫、天演資本、天文歷算和各類格物之學,但都零零散散,不成體系。動輒為上天代言,卻又語焉不詳,這也是傳統讀書人一聽天主道就面露不屑之色,將其與道佛神鬼事聯繫在一起的原因。 今日李肆登台語及天主道,下面數千人都暗道一聲戲肉來了,這兩三月的口舌之爭,李肆是要在這裡,如英華所推行的「文符」一般,落下一個句號。不少人趕緊掏出硬筆小本,就準備當場記錄,他們都是為各類報紙撰稿的主筆或者「消息人」。 大多數舉子都想,李肆該是在這裡為他老師段宏時的「真理學」開道,由此奠基為英華國學。想及孔孟之儒多半是要被踏於足下,心中又是哀楚,又是彷徨,一輩子都是讀孔孟書過來的,日後之世,又該如何立身呢? 李肆開口卻道:「剛才那三族歌舞,大家覺得美不美?」 現在都還瞳有殘影,餘音繞樑呢,說不美那可就太違心了,眾人紛紛揚揚群聲道:「美——!」 接著李肆問:「那你們說,這三族,是我華夏同胞麼?」 這問題眾人沒有馬上回應,苗瑤等族與漢人同為華夏子民,這倒沒什麼疑問,都是在盤算康巴藏人算不算。細一想,唐時吐蕃就奉唐太宗為天可汗,也算是朝貢藩屬了。宋時有差,元時設宣政院,藏人就歸於華夏之治。照著英華之論,元不算華夏正朔,可明時設烏斯藏和朵甘衛兩都指揮使司,還封了喇嘛教的大國師和法王,不管是政還是教,藏人都已在華夏治下。 沉寂片刻後,算清楚的舉子們高喊出聲:「是——!」 李肆點頭,開始話入正題:「華為美,夏為大,我華夏綿延數千年,卓然傲宇,余漾廣澤,由這三族即可見一斑。」 連段雨悠和鄭燮都在點頭,這是南方,更是廣州,即便再是書獃子,也已知世界之大,無獨華夏一處,那種「華夏之外皆愚昧蠻夷」的自大思想少了許多。但也正是稍稍開了眼界,審視華夏自身,又另有一種自豪,看那化外之地如海潮般一波波起伏,華夏雖兩三百年即改朝換代,還遭了五胡亂華和蒙人亡國,但傳承終究未斷。 接著李肆道:「而此華夏,是由何而來?」 舉子們幾乎是要脫口而出,那還能是怎麼來的?華夏乃禮儀之邦,這禮儀自是孔孟之道,華夏因孔孟之道而內聖外王,自然四海賓服,夷狄也因教化而入華夏,這才有咱們這泱泱華夏。總而言之,這就是道統的力量嘛。 可話到嘴邊,卻又覺得這未免太牽強了,他們這些舉子,不是那種只讀爛了四書五經的秀才,都是有一定學問的,至少熟知歷史。定神再想,今日之華夏,就以版圖論,早在三代就已基本砥定,秦漢後定型,那時所謂的「道統」,原料還在董仲舒手裡捏著呢。 李肆說著眾人再耳熟不過的歷史:「上古之人,藏身穴地,苦於風雨。有賢者造巢,眾人王之,名有巢氏。上古之人還茹毛飲血,有賢者鑽木取火,眾人王之,名燧人氏。繼而有伏羲造字,神農嘗百草,大禹治水,人皆王之,後世更奉其為聖……」 李肆拔高了音調:「後人言必稱頌三代,以為君賢,臣德,民樂,這是為何?那是因為自上古到三代,我華夏之邦,求的都是萬民福祉!求的都是爾等所持,孔孟聖人所言之仁!」 上古到三代的事都是傳說,細節可是沒辦法爭論的,但李肆所言確實歷代聖賢所公認的道理,舉子們不得不點頭應是。 這裡不是辯論會,要論舌戰,在場舉子都是靠著孔孟之道,靠著理學那一套邏輯自洽的東西吃飯,李肆可不一定是其中佼佼者的對手,他也沒再作論述,而是直入他的主張。 「我李肆立英華,早有所言,此國為萬民開,此國也是為萬民福祉,勿論孔孟老莊、楊朱墨翟,也勿論我李肆與爾等舉子,此願都該是心中共有的。」 這是在連通基本共識,舉子們默然點頭,老莊還無所謂,楊朱墨翟就是孔孟大道的死敵,要跟他們站在一起,很是不願,可只是說大家所求為何,這一點卻怎麼也難否定,勿論各家有何道,道正不正確,至少終點都是一個。 李肆提到了他的天主大道:「英華立國檄文裡就說過,人立於天地,所承大道為何?即是相安相利,共得福祉。此道之下,方有踐行之論,爾等所學孔孟之言,程朱之理,高於此道乎?難道不是踐行此道的細論?」 舉子們沉默,當然是,但他們不願公開表態。 李肆再道:「早前即有言,孔孟之道,根基在於血脈宗法,由父子、夫妻、兄弟之血脈人倫及於一國,擴之諸事。然宋明即有論,此乃古儒,上古乃至三代,都是封建之國,而後始皇帝起,化為郡縣,這根基早已變化。孔孟之言,若無董仲舒諸人新造為官儒,又何能舉內聖外王之旗,行儒法一家之政?」 這話說得誅心,但外儒內法的根底,讀透書的舉子們卻不得不承認。 眼見李肆要將孔孟之道借儒法一家踏於足下,鄭燮挺身而出。 「正是君王不順天應道,以皇權惡法逞私慾,鉗人心,才使得仁義不行,天下乃有率獸食人之亂。若是歷代君王以仁為本,誠心修德,我華夏豈有綿延禍患!?」 這反駁是老套路了,不是我孔孟之道不行,而是沒人真心行道。 李肆呵呵一笑:「爾等也視法家為惡?」 鄭燮帶著眾舉子朗聲道:「然!」 儒家講道德文章,當然不願承認法家是老搭檔,至少面上是不認的。對未入仕的舉子們來說,法家那套的根源可不在他們儒家身上,而是從皇權,從宮廷,從朝堂和官府裡流下來的。那是權之私慾,是孔孟大道受了權錢邪魔所惑的侵蝕。 李肆搖頭:「可一國終須有法,嗯,你們會說此法非法家,那麼一國之軍是該行法家呢,還是該行孔孟之道?」 見舉子們沉默,李肆繼續道:「孔孟恥楊朱,那麼商貨流通,是該用算盤呢,還是以道德?爾等都是飽學之士,不必孤來重講義利之辨吧?」 接著李肆道:「英慈院救治傷病,又是依的什麼道?醫者眼裡,人人皆一,這不就是墨翟之道麼?而工匠造物,依著的又是格物致理,這是什麼道?更是天道!爾等要論奇技淫巧,上古時若無有巢氏、燧人氏、伏羲和神農浸淫這格物之事,我等今日不都還是茹毛飲血,口吐獸言!?」 有舉子不甘地道:「上古先賢求的是民人飽暖相安,此外再多,聖人言,飽暖思淫慾,那工匠之事,怎麼就不是奇技淫巧?」 李肆嗤笑:「你來應試,是為飽暖麼?」 那舉子連連搖頭。 李肆問:「既已飽暖,何不就在家中傳宗接代,來應試做什麼?」 那舉子怔住,憋了好一陣,漲紅著臉道:「學生又不是豬!學生心懷天下,求的是一展所學,為民造福!」 不等李肆開口,其他舉子都笑了,你不是豬,那就當別人是豬麼?你有冠冕堂皇的大理想,別人就不能有小心思,想過得更好? 這小插曲過後,李肆總結道:「上天施於人之大道,即便是聖人,也難以一蔽全。爾等肯定是在想,這英華一國,要行的天主道是斥孔孟,興楊朱,這可是大錯特錯!英華所行天主大道,容下了孔孟楊朱、老莊墨翟,乃天人相應的大道……」 李肆舉掌對天:「天主大道,這及天的一條,就是上天本在!我們頭上有一個老天!善惡上天在辨,功罪上天在論!」 這是華夏人的共識,俗語有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從士子到民人,都是這般認識。而此說也如董仲舒尊儒一般,將上天擺在主宰人世的至高地位,舉子們都默默點頭。 「上天有大道,不僅及於人,也及於萬物。而此道我輩凡人只能漫漫追索,可執一脈,可得一鱗,卻無人可極盡此道。」 這是道家之說,舉子們心想,這就是要將孔孟之道從神壇上趕下來。但又一轉念,隱覺有什麼文章,那君王呢?立了上天,再立無人有權威之道,君王之權,又由何來? 接著李肆轉掌,指向自己。 「此道及於人,有血脈之道,立學之道,有工商之道,軍政之道,道道紛雜,要怎樣才能相濟相成?就得另有一道,調諧陰陽,仲裁黑白,絕各道之害,揚各道之利。這一道就是君王道,我李肆……持此道而治國,持此道而王天下。」 靜寂了好一陣,舉子們一片嘩然,李肆這一論出口,含著太多內容,舉子們卻是先領會到了兩樁。 第一,李肆並不是要廢孔孟之道,只是要這一道從治政的位置上下去。 第二,李肆所說的「君王」,就是一個居間仲裁調停之人,不再是統宰一切的聖人。 鄭燮兩眼圓瞪,失聲道:「自此之後,再無君父!?」 李肆含笑點頭,那是肯定的,要把孔孟之儒趕下去,皇帝也就沒辦法再成「當世師表」、「在世完人」,更沒辦法依著儒家血脈宗法之理,成為天下人的大家長,成為「君父」。 「這傢伙,還是把事情當作一樁生意來看啊,他要孔孟之道不再掌國,自己也交出君父,這不就是一場交易麼?」 段雨悠心有所感,無比感慨地想著。 第三百六十九章 真理三綱 天主道這一論的衝擊,讓舉子們心弦劇震,卻不像要踢飛孔孟那般牴觸。明清交際時,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等一輩人,已經在講虛君之治。但在外一面,有滿清入關,打斷了這思潮,在內一面,這幾人之學說,未能深究成理,終究只是飄渺之言。 現在按照滿清紀元,已快是康熙五十六年,黃顧王等人之說雖有淡薄,卻還留著餘韻。此時的讀書人,多多少少接觸過一些,都只覺是遙不可及之學理,永難踐行。 卻不想李肆丟出這天主道,一腳將孔孟道統踹下朝堂,一腳也將君王踹下遙不可及的雲巔,竟是再牽起了那三人之說的尾音。而與之不同的是,李肆不是要虛君,而只是「矮君」,他要君王跟著孔孟一起矮下去,由此敞開空間,迎入其他的道。這一說竟是自洽一理,讓黃王顧那番虛君之論有了實在的落處。 這個表態讓舉子們心中蠢蠢欲動,董仲舒立起上天,大講天人感應,也是含著讓士子制衡皇權的用意,卻曲折蜿蜒,遮遮掩掩。而李肆只把君王立為世間仲裁之尊,這樣的君王,必然就要倚道而行,而他所倚的君王道,大家都有了發言權。 說得直白些,他們士子們能更理直氣壯地高舉道統,將孔孟道變為君王道,當然,這個過程本身就得受李肆那君王道的仲裁,光靠之前什麼「聖人言如斯,當世即該如斯」的蠻橫,那可是不行的。 「華為美,美乃循道而顯,夏為大,海納百川方為大,剛才三族歌舞,大家都看得明白,各族有各族風情,此理及於一國,士農工商,衣食住行,國政軍事,都各有自己的一番講究,也須得各自的道去領,由此才能相濟相成。」 李肆此言,讓舉子們都開始為孔孟道低頭去找起地盤來,同時也都在想,這跟之後中了會試,進了翰林院,到底該幹什麼可有密切關係。 「天主道有三論,一是上天,二是諸道與君王,三就是天人之倫。包括普天之下,人人皆一、上天許人自利、上天期人自利而不相害,這就是孔孟老莊、楊朱墨翟所講的大同之治!我英華立國,為的就是萬民福祉,為的是大同之治,這英華一國,也就是華夏人之國!是你,是他,是我,大家一同的國!」 李肆手掌轉下指地,再道出這一論,英華的天主道,終於清晰地展現輪廓。這不是一門學問,這是一個共識,頂著同一片天,腳踩同一片地,君王執中守正,國人各索其道。治國上沒有君君臣臣了,什麼事得守那事上本有的道。 和眾舉子一樣,鄭燮的內心也被這天主道帶起的蕩動塞得滿滿的,但他卻靠著急切和不甘擠出了一絲空間,出聲問道:「天王還未言,我孔孟道,到底將如何自立!?」 嗡嗡議論聲頓止,大家也都在尋思這問題呢。 李肆朗聲道:「孔孟之仁,乃人心根底。治國非止治人心,所以才要孔孟之道與諸道並行,而就治人心一事,非孔孟道不行!」 剛才是一震一摔,現在又是一捧了。 「興教化,廣仁德,修身齊家,乃至以德考官,以仁諫君,孔孟之道,下要行到鄉野之處,上也要及於君王耳心,讀孔孟書的人,要做的事可太多了。」 李肆舉起了「德」字,說的是,孔孟之道就別來治國了,統統去治人心,道德世界是你們的。 有一句話叫「過猶不及」,親親尊尊,基於血脈宗法之禮擴散而出的孔孟之道,有著它自身適用的範疇,那就是道德領域。但是道德被扯來糊國政之牆,就變成了官儒。在漢人王朝時代,即便跟法家結合,終究還受著實用主義的限制,危害還未深入骨髓。而到了滿清,外族一壓,儒法相織,這多跨出來的一步,不僅拖著國政墜入腐臭深淵,還讓原本的道德失了本色。滿清犬儒社會的種種光怪陸離,那就是再鮮活不過的現實寫照。 從私利上說,這類似「道德下鄉」的趨勢,舉子們是不樂意的。從他們所學孔孟之道的公利上說,他們卻不得不承認,孔孟之道,在這英華的周旋之地,可比滿清治下大了許多。 「至於諸位,英華未來,還等著大家盡展所能呢。橫渠先生有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他對讀書人所願,而在這英華,更有去處,待著諸位去踐行!」 李肆繼續畫餅,但這餅卻是清晰可見,將成事實的。 「白城學院有四樓,立心樓是探究天人大道的學究之路,立命樓則是以學以德入工商農稼,助民人謀富貴,繼學樓則是廣采華夏數千年絕棄之學,興文立史,太平樓則是探究君王道的治政之路。這四樓正廣開大門,等著諸位入內。」 眼見夜色已深,士子們也都人心似醉,這麼多東西一時難以消化,李肆就不再多言,虛虛拱手道:「英華一國,還僅是小小天地,若是不願受這般前程,孤無怨言,若是願與孤攜手而進,在此孤代治下千萬民人,向諸位謝過!」 這一拱手,舉子們頓時驚醒,下意識地都嘩啦又跪下了。李肆再不要君父,不等於人臣之禮也廢了,他在台上一禮,怎麼也得三拜九叩來回…… 「孤既不是君父,前朝大禮自該簡從了,一拜即可。」 李肆受了一拜後,揮袖下了台,進到帳中,一張沉凝肅穆的臉頓時垮了,抹著額頭上的汗道:「可比盤石玉跳大鼓還累……」 段雨悠撲哧一笑,卻又轉頭朝場中看去,正見那鄭燮朝帳中拱手,像是敬謝李肆對孔孟之道的「引流」。 英華永歷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會試順利舉行。英華永歷二年元月初十,殿試在黃埔無涯宮至正殿舉行。五科總計三百多人分別得了一二三甲,進士科狀元叫唐孫鎬,此人是紹興師爺世家出身。江南禍起時,隨著親族來這廣東避禍,早早就入了天王府,在尚書廳下供職。此次由他得了狀元,出身在江南,又早從龍,算是調和英華治下各方讀書人的折中之選。 恩科狀元鄭燮一身大紅冠服,朝親手遞上「狀元封詔」的李肆跪拜而下,看著李肆那明黃龍袍上的雙身團龍,再感受著帽翅在腦後的悠悠晃動,一股極度陌生,卻又極度嚮往的心緒激盪不停。 「果然是全新之朝,就不知我輩士人,能在此朝裡作出一番怎樣的事業。」 鄭燮深深歎著。 士子們原以為這場人心風波,隨著李肆一聲「各歸各的道」而要平息,卻不想殿試之後,段宏時的《真理學》出爐,引發了更深更廣的思潮捲動。 「上天造人亦造物,人自利而有界,人當與造物相濟相諧,曰……天為人之綱!」 「天道施於世,君持道而治國,有道國興,無道國廢,曰……道為君之綱!」 「華夏立國,為謀萬民相利,背國者夷狄,入國者華夏,曰……國為民之綱!」 孔孟道連著理學,被李肆推下朝堂,停在了人心一層。而他所持的「君王道」,士子們看白城學院太平樓薛雪所講的課目,竟有些類似鬼谷子一類的「謀道」,也就是帝王術,都覺再沒自己插手的空間。 現在《真理學》一書立起了新的三綱,頓時讓士子們精神大振,段宏時這書是在說,除了教化人心,弘揚文教禮儀之外,孔孟之道沿著理學再到段宏時這「真理學」一途,還是能有擠進君王道的機會。 這本《真理學》一出,當時就被搶購一空,幸好英華境內的書坊已經經受了報紙大戰的考驗,不管是人才、技術和經驗,都足以應付這般局面。活字版一上,無數盜版紛紛揚揚傳播開來,氣得段宏時吹起了鬍子。 「老夫的文字,印在擦屁股的草紙上,幾十文錢一本滿大街賣,即便不為銀子,也失了顏面。那盜版之人,趕緊殺一批,流一批!」 老頭跑到無涯宮來,揪住李肆的衣袖,一臉暴戾地說著,就這時的段老頭而言,那就是活脫脫的腐儒作派,李肆無言苦笑。孔孟之道,可是華夏千年傳承,怎麼也沒辦法消掉,自然也沒必要消掉,否則華夏也就不成其為華夏,讓它往原本該待的位置上行去吧。 「對了,你與我那侄孫女,該何時辦事?」 老頭剛才也只是裝瘋,現在則講到了正事,不過語氣有些熾熱,像是在找李肆要報酬,他老頭子拼盡骨血推著這思潮來迴盪動,最後有了安穩流向,還不知道燃了多少陽壽。 「辦事?我手都沒牽一下……」 李肆賣傻道,見老頭挑眉,趕緊補充道:「還得看她心思如何啊。」 段老頭切了一聲:「你小子能把三娘勾住,就沒本事勾住我那懶孫女?」 李肆長歎一聲,不是他推脫,年底就有消息傳來,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人心之事,殿試前就已經丟手了,做到眼下這般地步已經足夠,接下來的事,就看這英華新國能不能攪起大潮,將舊事物,舊思想捲進全新時代吧。 段老頭還不信,看了看李肆給他的一封文報,語氣才緩和下來:「兩萬人頭……唔,那小子終是露了真面目,我看啊,他就像是你分身而出的一頭羅剎惡鬼!」 他有些緊張:「數千里之外,這番動靜,這國能不能周應得及?別忘了,韃子在西北鬆了口氣,現在也該是摩拳擦掌,有所動靜吧。」 李肆呵呵一笑:「老師,你閉關數月,卻不知這一國又有了什麼變化。已經閒了半年,現在人心也暫時調順,我正想著動動呢。」 第三百七十章 咱也是個有錢人了 人心之事,李肆的工作告一段落,但他完成的只是劃界和勾描輪廓,細描和上色的事還得各方自己完成。 英華永歷二年,新年過後,新科進士們充到了翰林院、弘文館和新建的經義閣裡,開始編撰各類新朝文書,其中尤以《英華字典》、《英華詞典》為眾人矚目。 此時清廷正在編撰《康熙字典》,歷史上本該在去年就刊印廣發了,可因為李肆這一搗蛋,康熙對漢人之心多了提防,下旨要《康熙字典》體現「正北心,斥南蠻」的政治訴求,所以還沒出爐,這也算是李肆對歷史細節的又一項破壞。 得知《康熙字典》還沒出生,李肆自是大喜,將翰林院和弘文館的文人全都押到了這兩項工作上,也將其當作一樁政治來搞,雖是面子工程,有李肆的私心作祟,但在參與編撰的讀書人眼裡,卻也是一樁遺澤後世的文治大事,無不捨命相從。 此時英華境內,讀書人的人心也大多勉強擰過了頭。新年過後,沉寂了好一陣的各家報紙紛紛復刊,整理了李肆之前在小金明池的講話,借鑒英朝之前頒布的《英華民憲》和《英華商憲》,創造性地將李肆所言的天主大道冠以「英華天憲」的名義,由此李肆也成為名副其實「口含天憲」的君王。 各家報紙對「英華天憲」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讀,但都集中在天主大道之下,李肆所持的君王道,究竟是怎樣一番面目上,這當然都帶著工商和讀書人自己的期許。而《白城學報》和《越秀時報》的註解更深入人心,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兩份報紙的闡述,算是對李肆所言「英華天憲」中一些空白處的完善。 《白城學報》說,天主大道下,李肆所持君王道,其實就是兩個字:中庸。 李肆很早就講,他這君王是要持中守正,調和陰陽,英華國旗上的太極雙身團龍,寓意也正在此。 這個說法進一步安撫了讀書人的心,孔孟大道,尤重中庸,雖然大家對此各有抒發,但李肆願意撿起這個中庸,至少還意味著孔孟之道並不是全然排斥出了君王道。藉著這個「中庸」,孔孟學子,總還是有在君王道裡說話的空間。 《越秀時報》的論述更讓人振奮,主筆雷震子在版首文章裡說到,為何李天王要孔孟之道從國政上退下來,專注於人心?那是因為,這英華一國,求的還是「內聖外王」。 「內者,心也,修德而至聖,此言一人,亦言一國。」 雷震子說,孔孟之道去做人心工作,是要人心向聖,這還不止是一個人的事,這一國之內,人人向聖,那此國不就是內聖之國麼? 「外者,及於人心之外,及於一國之外,天主大道論其外事,各守其道,亦如莊子言之王道。守內之聖,行王道之外,內聖外王,以此可成。」 雷震子這話的意思是,這世界上還有事情是人心之外的,人心之外,事物各有其理。莊子在談及「內聖外王」的時候,也說到,民人、百官、君王之間諸事有差,要分別對待,各守其矩,這個道理推到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而這個「區別對待」,其實就是李肆所言,天主大道中他所持的「君王道」,所以說,李肆的「英華天憲」,是在談如何具體做到「內聖外王」啊。 「內聖外王」這面旗幟舉起來,士子們都不得不低頭歎服,雖說這面旗幟最早是道家莊子提起的,但孔孟撿了過來,大肆發揮,也成了孔孟道關於治政的最高綱領。現在李肆從天主大道的角度重新闡述內聖外王,而且是在談如何具體去做,雖說期間的步驟是將孔孟從治政高位上趕下來,但未嘗不是孔孟大道自己所訴求的。 當然,也有士子隱隱想,孔子他老人家此時若在世,肯定是後悔當初去撿莊子的話,結果給自己埋了個大坑。 「中庸」和「內聖外王」一出,英華境內的人心大戰終於劃下一個圓滿的……分號。 人心之戰,沒有句號,李肆可清醒得很,至少《正氣》聚起的那幫腐儒,還在梗著脖子叫囂「無君無父」,眼下這形勢,也只能說告一段落而已。 「真的又要打仗麼!?」 肆草堂,伺立在一邊,看著正奮筆疾書寫訓令的李肆,段雨悠低聲問道,語氣滿是不忍。 「我不打過去,康麻子就要打過來,事情就這麼簡單。」 李肆已對這個姑娘的「和平主義」有了一定認識,也不知道這到底源自於她的女人天性,還是懶人天性。 「打得過麼?雲貴一線我們還有一些優勢,可湖南和福建,都只有維持守勢的力量啊。」 卻不想段雨悠來了這麼一句,倒引得李肆朝她認真看去,這姑娘什麼時候也關心起軍務來了? 「讓你趕緊去前線操心戰事,姑娘我就可以霸佔肆草堂,在這裡看書睡覺可真是舒服,哦呵呵……」 段姑娘轉著的是這小心思,被李肆盯來,心虛不已,頓時面頰生暈,低垂眼簾。 「終究是女兒家吧,看來是敗在我英明神武,洞徹天道的氣質下了。」 李肆卻當是姑娘害羞了,心中某處頓時癢了起來,是不是現在就跟她開口呢? 「那個……雨悠啊……」 厚著臉皮,李肆就去牽段雨悠的手,入手卻是一卷文書。 「這是南洋公司的文報,按著你的文書分類處置章程,你得在今天作出批復。」 段雨悠僥倖逃過狼爪,慌慌張張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看著那如驚兔般逃走的身影,李肆摸著鼻子,暗道真沒想到,這姑娘平日的大方還是裝出來的。自己是不是乾脆霸王硬上弓,如同之前范晉「降伏」管小玉那般呢? 心緒正飄忽間,展開那份文書,李肆眼瞳猛然一亮,砰的一聲,巴掌重重拍在書案上。 「好!」 李肆很高興,南洋公司的佈局,終於初見成效,段雨悠剛才那隨口一問,原本也是他正傷神的事,現在有南洋公司送上的大禮,他終於能如願以償地動手開葷了。 今年英華的中央財政收入預算是九百萬兩白銀,這其中包括工商總會的八百萬兩、自家產業的一百萬兩,而南洋公司現在還是投入期,李肆並沒指望馬上獲利。 將預算定得這麼高的原因,一方面是英華在兩廣管治穩定,稅收必然增加。另一方面也是現實需要,今年清廷肯定是要有大動作的,強度必然強過宜章之戰,到時候可能三面開花,不預先在財政上作準備,那可就危險了。 而從李肆自身出發,他也想在今年將英華第一階段的國土版圖完全收納下來,包括雲貴和福建、湖南、江西一部分。這是廣東經濟圈所輻射的範圍,他在這個經濟圈裡鍛造出未來英華的核心。為此即便清廷不動作,他自己也要動作。 國庫要收九百萬兩白銀,其中工商總會的八百萬兩還分兩部分,一是相當於營業稅的公司稅,預算要收五百萬兩,一是關稅,預算要收三百萬兩。 工商總會在營業稅這一部分,自去年開始,就由保護費性質向國家稅收性質轉換,這個轉換涉及到龐大的會計體系建立、海量的帳目核算以及繁雜的稅則審定,到現在還沒全部完成。只是在鋼鐵、紡織、鹽業、機械、稻米等關鍵行業推開,其他行業依舊沿用保護費性質,由工商總會和行業會董連同尚書廳工商署三方協商數目。 整項工作除了彭先仲的監管,還得益於民間票行的興起,三江票行將票行業務剝離後,升格為英華銀行,管制全境金融,掌握著英華的白銀流向,由此顧希夷也參與進來,進度還是可以期待的。 年前李肆去廣西,一面是整合廣西軍政,一面也是坐等工商總會在這兩項上拿出今年可以切實保證的數字。 結果讓李肆不是很滿意,公司稅上,只有四百萬兩可以保證,基本維持著去年的保護費水平。關稅方面,只有一百五十萬兩可以保證,差額有二百五十萬兩之巨。 彭先仲繼續發動工商報效,但現在英華破開工商鉗制,百業興盛,加之民間票行又開放了。幾乎所有工商都紅了眼地要將銀子流轉起來,絕不願一厘轉到生不了利的方向,所以效果不是太好,差額還有接近二百萬兩。 這麼算下來,今年國庫收入總計該有七百萬兩,也勉強能滿足李肆所需了,就是沒有太多迴旋之地。原本李肆也就準備著以七百萬兩銀子為限花錢。可這數目緊巴巴的,總是少那麼一點墊底。 卻不曾想,南洋公司開門紅,送上一份大禮。 吳崖領受船隊下南洋,第一站是廣南國的會安,那裡是南洋一處貿易盛地。南洋公司之前早在會安立下了商館,吳崖是去進一步拓展地盤的。 廣南國此時的阮主是個「自由貿易主義者」,當然他也是被迫的,會安作為一國貿易要地,對日本、爪哇和歐洲的貿易,被各方所把持,既有漢人,也有日本人,還有荷蘭人等等。這幾方勢力在會安各有地盤,是比黑社會高一級,比官府第一級的隱性社會。 吳崖所領船隊在當地聯合漢商,將英華商館擴大為一處貿易據點,其間暗中教訓了不少日本人跟荷蘭人,也聯絡到了當地華商,將廣東到會安的商路穩定下來。 這份文書,就是南洋公司對今年會安商路貿易收入的預期,數目超乎李肆的期望,全年僅此一條商路,就能有近二百萬兩貿易額。 再算算吳崖的下一站,南洋公司在今年怎麼也能實現五百萬兩貿易額,這不僅意味著英華海關會有五十萬兩關稅,純利怎麼也在百萬兩以上,而南洋公司,本就是李肆、安金枝和工商總會的私有物。 南洋公司的百萬兩純利自然不會全轉到英華國庫,可轉個一半卻是沒問題,畢竟南洋公司自身還要發展。這麼算下來,李肆全年的國庫收入預算,已經能到八百萬兩銀子。 英華治下不過兩廣之地,最多一千五六百萬人口,一年就能有八百萬兩銀子可花,而且還是除去維持地方管治的數目,李肆自然感覺幸福。從國庫收入來說,康麻子現在一年也不過三四千萬兩,被自己割了兩廣,估計還得少個三五百萬兩,這麼一比較,雙方的差異已經不是疆域上那般懸殊。 從財政角度看,英華一國,已經一隻腳邁入了近代國家的行列,比北面的清廷已經領先了半個時代。 「咱現在也是個有錢人了,如果老蕭知道,他今年的海軍預算還能再多二十萬兩,不知道門牙是不是會笑掉。」 李肆一邊修改今年的軍事預算項目,一邊這麼想著。 「但願吳崖那小子別殺起了癮,搞亂了南洋事態,我可沒額外的銀子在南洋開戰。」 接著他心中又多了一絲這樣的擔憂。 第三百七十一章 各有新局 南斗島伏波灣,簡陋的碼頭泊著十多艘戰船,飄著旗艦旗號的金鰲號赫然在列。碼頭上正人來人往,無數勞工在藍黑制服兵丁的監視下忙碌不停。由碼頭向西向北望去,碎石路棋盤般伸展開,棋格中是片片新立的簡陋木屋。 這片屋舍的外圍被壕溝和木柵包裹,每隔數十丈還有高大望樓相間,更遠之處立著一處灰白矮山,細細一看,卻不是什麼山,難以計數的骷髏頭堆積而起,那就是古時傳聞中常見的「京觀」。 「去了金甌,下手可得輕些了。」 伏波灣,金鰲號上,安陸對鷹揚軍統制吳崖說道,雖是勸諫,語氣卻極虛弱,似乎也怕這個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的年輕人揮刀而下。這傢伙在島上前前後後可是砍下了一萬多顆人頭,瞧他那蹙眉歪嘴的神色,還像是沒殺夠一般。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吳崖閒閒地說著,他所領船隊出航南洋,先在廣南會安立下英華商館,編定商路,讓南洋公司得以大規模有組織地在廣南國傾銷商貨。 十月後船隊繼續南下,就到了這南洋大島。此島在柴棍(西貢/胡志明市)南面五六百里處的汪洋大海中,向西三百里又到真臘的金甌,由一座大島和五座小島組成,東西五十里,南北四十里,面積頗廣。大島東面還是處風平浪靜,可容數十艘大船的海灣。 這就是吳崖南下的第二站,這島原本有紛雜亂名,吳崖徑直改為南斗島,新建的港口命名為鷹揚港,為照顧海軍同僚,又將海灣命名為伏波灣。這處島嶼將是英華佈局南洋的軍事據點,先期拉來的一萬戰俘,就得將這裡營建為堅固的海港堡壘。 這個大島原本極度荒涼,島上雖有不少土人,卻都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海灣倒有小漁村,卻是南洋海盜一處避風據點。 吳崖所率船隊在此營建港口城鎮,對島上土人還抱著恩撫籠絡的心思,卻不料雙方言語完全不通,土人更是視手持火槍的英華士兵為惡魔,當作末世降臨,前赴後繼地來送死。吳崖索性就搞起了大掃除,滿島清剿土人,男女老幼,一個不留。若是在廣闊大陸,勢必要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可這不過是處島嶼。英華軍劃分區域,分工合作,還有從廣南募來,熟悉密林地形的僕兵配合,個把月時間就殺了數千土人,將這處大島徹底佔為己有。 在這期間,不止是土人,各處海盜也絡繹不絕地來送死,白燕子指揮戰船一一清除,向昔日的同行發出了再明確不過的信號,這裡已不是他們的地盤,有多遠滾多遠。 再加上俘虜勞工密謀反亂的事件,前前後後,一萬多顆頭顱在鷹揚港西北面堆起一座京觀,昭示著這座英華城鎮的血腥歷史。 吳崖是覺得沒殺夠,清剿土人、鎮壓俘虜和掃除海盜,在英華國內,也就是內衛幹的事,遠非他鷹揚軍的正業。督守著鷹揚港初見規模,源源不斷的人力物資也由南洋公司調度,從國內來到這裡。這一階段工作告終,渴盼硝煙戰火的慾望又在心底深處翻滾。 「要去的地方形勢複雜,即便要打,也要有一舉定乾坤的把握,現在咱們的力量還是不夠。」 白燕子這麼說著,吳崖歎氣,這是正理,他不得不聽。 在南斗島建設軍港,是南洋公司乃至李肆的一步棋,前期目的也就是安下釘子,保障英華商船在南洋暢行無阻。而吳崖的期望,則是這枚棋子下一階段所要發揮的作用,那得等到英華砥定中原後了。 「金甌是荒涼之地,要闢為居地,還得仰賴北面柴棍河仙的商貨。而北面形勢複雜,雖說是陳鄭兩家漢人主理,卻夾著真臘、廣南和暹羅三方勢力。若是我們太過強勢,引得那幾國視我們為公敵,靠南洋公司現在的力量,怕是頂不住的。特別是暹羅,天王特別指示,現階段不能與其敵對。」 安陸細心講解著局勢,這南洋之地,交趾以下諸國形勢變幻莫測,英華現在以南洋公司間接插手,必須先要攀附一條根,這根就是暹羅。英華和暹羅現在交往很密切,船舶和稻米都還以暹羅為支撐。 此刻的中南半島,正是東西兩方以湄公河三角洲為爭奪熱點的歷史階段。東面後黎朝的阮主向南擴地,占婆國在此時已經亡國,舊地為柬埔寨所領。但柬埔寨卻又被西面的暹羅凌壓,由此暹羅對湄公河三角洲的形勢也很敏感。 「那陳上川和鄭玖不是我華夏漢人麼,一道詔諭,辟其地為華夏,允其為地方牧守,那什麼柴棍河仙之地不就是我英華之地了麼?何必再到金甌另開一地?」 伏波軍左營指揮使馮一定不太清楚形勢,就覺得那陳鄭兩家該是絕大助力才對。 「陳上川兩年前死了,兒子陳大定接位,鄭玖一年前死了,兒子鄭天賜接位。他們不像父親那般能全盤掌握形勢,這兩家都受廣南阮氏的管制,幫著阮氏與暹羅為敵。不說我們能不能招其為助力,就算他們願為英華藩屬,那也就意味著馬上跟暹羅翻臉。」 白燕子搖頭,這裡的局勢他也很清楚。 「所以天王才要我們在他們都不怎麼留意的金甌自開一路,有南斗島為武力支撐,有金甌為商路來往,我們在這南洋才有自己的根基,而不必依附於哪一方勢力。」 吳崖背書似地念叨著,這是李肆早對他講透過的路線。 「這還只是交趾之南的形勢,整個南洋,還有呂宋、爪哇、麻喇甲。那些地方可跟這裡不一樣,全是歐陸洋人……」 白燕子熟悉南洋,就覺得英華在南洋的路途還很漫長。 「飯一口一口的吃,路一步一步的走,咱們在這裡……」 吳崖指了指初見規模的鷹揚港,有些煩躁的心緒也昂揚起來。 「已經栽下了樹,難道就沒自己來乘涼的雄心!?」 白燕子和安陸等人相視而笑,怎會沒有? 「那就動作快點,今年咱們跟韃子肯定還有大戰,我還想回去領著鷹揚軍好好整治那福建的施世驃呢。」 吳崖一聲催促,一片帆影降下,馮一定下了船,他要領著伏波軍左營留守南斗島。 李肆走南洋是另開一局,而康熙並非蠢人,在宜章之戰後,也開了另一局,雙方都在盤活資源,以備再戰。 福建廈門,施世驃看著兩艘停泊在港口裡的大船,神色未動,眼瞳卻是火星迸射。 「船是夠大了,可才兩條,怎麼也難跟南蠻水師對敵。據我細作所報,南蠻在南澳的炮船已有十來條,一半都如這般大小,還有兩條比這更大一圈。」 在他身邊是一個金髮碧眼的洋人,待同事將施世驃的話翻譯過來,眼神滿是不屑,嘰嘰咕咕說了一番,同事再向施世驃點頭哈腰。 「文斯壯先生說,這只是艦隊的前衛,我們還有六艘戰艦正在途中,每艘都有二十門以上的大炮。文斯壯先生在海上也遇到過反叛軍的哨船,他們的船顯然是由不列顛人指導建造的,他們的水手技藝也很低下,在逆風中追不上我們的戰艦。由此推論,即便他們有一整支不亞於我們的艦隊,卻絕不會是我們的對手。」 施世驃低哼一聲,荷蘭人還是這般自大,當年在台灣被國姓爺打得那般模樣,幾十年過去了,國勢更不如從前,看他們華夏卻依舊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臉。 可他又低歎一聲,要打敗英華海軍,打敗他那個昔日的部下,就必須引入洋人,「以夷制蠻」。 這個文斯壯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從巴達維亞派來的一位專員,他來這裡,是因為清廷透過閩海關跟荷蘭商人發出了雙方合作的消息。而施世驃是雙方在軍事層面進行具體合作的經辦人。 「但是將軍閣下,我奉有公司的嚴令,如果沒能得到皇帝陛下簽署的正式條約,我們荷蘭戰艦不能參與你們的內戰。范總督一直不願就此事明確表態,將軍閣下,你有沒有什麼消息?」 文斯壯接著這麼問,荷蘭人跟清國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順治年間,清國征討台灣鄭家的時候,也曾聯絡過荷蘭東印度公司,許諾將台灣還給荷蘭人。可荷蘭人的艦隊到了,清國大軍卻沒動靜。 康熙即位後,為征討台灣,也曾跟荷蘭人有過密議。甚至攻金廈時還以聯軍同攻,許諾割一處為荷蘭人之地。還答應滅了鄭家後,台灣全給荷蘭人。那時候正是施世驃的老子施琅領軍,可惜船隊兩度出海,都被大風浪阻了回來。 這番來往都不是正式的檯面交往,而是清國官員和荷蘭人在口頭上的約定,同時荷蘭人跟清國的貿易也受到葡萄牙人的阻擾破壞,獲利頗少。而後荷蘭人國勢下降,轉變策略,專心經營南洋,吸引華商南下,對清國本土之事已是心灰意冷。 卻不料到了此時,忽然從清國傳來這樣的消息,再結合廣東被「叛賊」所佔的事實,荷蘭東印度公司巴達維亞當局就有些心動了。按照清國官員的許諾,如果荷蘭人能打敗叛賊水師,幫助清國控制廣東福建海域,那麼清國就比照葡萄牙人之例,在某處給一地許其與清國通商。 這條件雖然不如割讓台灣實惠,但還是超出了荷蘭人的期望。根據荷蘭人所知的消息,叛賊估計是得了不列顛或者誰的暗中支持,一時勢力強盛,但他們料定,佔有整個大陸的清國終究會是勝者,所以要跟勝利者站在一起。 鑒於之前打交道的種種經歷,清國的信譽又讓荷蘭人很是懷疑。所以一面派出了艦隊,也一面要索取正式的約定憑證。 施世驃扯扯嘴角,皇上簽認的正式合約?做夢呢?你當皇上跟你們洋夷平起平坐談生意?許你們引軍「勤王」已是皇恩浩蕩,你們就該盡心竭力辦事,事成後皇上肯定有恩賞。 這當然不是施世驃自己的心聲,而是在想像他將文斯壯的要求傳達上去後,上面那些官員的反應。 「此事文斯壯先生該低看一眼,華夷之防,皇上是不會破的,但下面的事情,可以另行通融,只要事情辦成,大家都好說話。現在事情還未入手,就執著於細務,非成事之舉嘛。」 施世驃含含糊糊地說著,文斯壯聽了同事的翻譯,兩手一攤,很是不解。不談好價碼,商定細節,做好承諾,怎麼可能就辦事呢?這清人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 第三百七十二章 有錢才好辦事 「平日嗓門扯得大,到海上就腿軟了?連荷蘭人的夾板船都追不上,我看你們還是回江裡跑船好了!聽說現在船行正到處招攬船頭,一月二十兩銀子雖然不多,總比在海上賣命好!」 南澳島,原本的南澳總兵衙門改作了英華海軍南澳分隊總領署,是南澳分隊總領,左都尉胡漢山的地盤。只是今天胡漢山這個主人被趕下了主座,跟著部下一同在衙署正堂受著軍令廳海軍署總辦,中郎將蕭勝的訓斥。 「那時逆風又逆流,舵長和帆纜長上崗不久,技藝不熟,才沒能追上荷蘭人的船。」 「荷蘭人像是熟知這一帶的水文,幾下就拐到夾流裡,比咱們的航海長都摸得清楚。」 兩個深藍制服,看肩章都是左校尉的軍官委屈地辯解道。 「荷蘭人當然熟悉廣東福建這一帶的水文了!八十多年前就打過咱們腳下這南澳島,之後在金門料羅灣被咱們老祖輩打得落花流水!現在要跟荷蘭人再戰,就靠你們啊,我看是懸了。」 蕭勝朝這兩個還不服氣的船長瞪眼罵著,這兩人都是海鯉級戰船的船長,前幾天巡防海路時,遇到了兩艘荷蘭人戰船。本想攔下來盤查,對方航海技藝高超,竟然甩掉了這兩條海鯉級快船,朝著金廈方向行去。 吳崖下了南洋後,英華軍就由蕭勝在漳浦坐鎮,統一指揮海陸兩部。聽說有荷蘭人戰船出現,趕緊來了南澳佈置應對,第一樁就是先訓那兩個技藝不精的船長。海鯉級的最大優勢就是一個「快」字,竟然讓荷蘭人的粗笨蓋倫船甩掉,這臉面可丟得太大了。 「蕭老大,澳門人撤了大半,現在咱們軍中的舵長和帆纜長幾乎都是趕著鴨子上架,這也怪不了船長。」 胡漢山也出聲勸解著,蕭勝歎了一聲,按住額頭的青筋,心道自己還是沒能扛住壓力,讓焦躁心火噴了出來。 澳門總督特使歐禮旺在廣州碰了壁,該是回去後說了什麼壞話,總督馬玉對在外為英華服務的葡人發佈了勸回令,不敢直白說不准再為英華服務,而是很委婉地說英華對澳門的政策尚不明朗,希望在外葡人注意自己安全。 這一手自然是在向英華施加壓力,其他領域的影響還沒顯現,英華海軍先遭了殃。他們的新式戰船多靠葡人海員操縱,聽說澳門跟英華關係轉壞,大多請辭離開了,逼得英華海軍只能靠本土船員駕船作戰。可舵長、帆纜長和航海長這一類崗位技術要求非同一般,那些只學了一年多的本土船員怎麼也難應付過來。 吳崖下南洋,帶走了整個香港分隊,南澳分隊這邊就只有兩艘海鯊級,四艘海鰲級和八艘海鯉級,加上技術人員缺乏,原本急速膨脹的英華海軍,在此刻實力猛然向下一挫。為此蕭勝緊急終止了襲擾江南的行動,計劃先窩在家中喘息一陣子,卻不想荷蘭人橫插一槓。天地會給軍情處轉來消息,說那兩艘荷蘭船入了廈門港,還有六艘在路上,清廷和荷蘭人聯手的形勢已然明朗,福建戰局驟生變數。 「從南洋募來的帆舵好手已經有不少到了廣州……」 領著海軍署協辦職務,幫助蕭勝料理細務的梁得廣提醒了一句。 「那些葡人船員可是在暹羅一同跟著造船出來的,新募來的怎麼也得三月半年才能頂上用,有這段日子,自己人難道還頂不了事?」 蕭勝一邊說著一邊掃視在場的十多個船長,可船長們的目光全都落到了鞋子上,不敢跟他對視。這意思很清楚,當然是頂不了事的…… 英華的新式戰船,有不少都是全新的東西,特別是那套複雜的帆纜。掌握熟練了,操船如動自己手指,船也靈巧無比。可要到那程度,本土操慣了硬帆的水手怎麼也得三五年才能出師,不得不靠一輩子都跟軟帆打交道的洋人。 「咱們是不是跟天王提提澳門的事?」 發佈了緊急戒備,加強巡視,同時強化操船訓練的軍令後,蕭勝又跟胡漢山等人在後堂開起了小會,會上海軍署炮術總監,左都尉魯漢陝這麼說道。 「澳門對天王來說,是南洋乃至所有洋人那個大棋局裡的一顆棋子,現在沒動,就是不想讓那個大棋局先活起來,咱們這點麻煩……」 胡漢山對整個局勢瞭解得很透徹,覺得沒必要讓李肆為此傷神,蕭勝卻是搖了搖頭。 「該他煩的,他得接著,這事必須跟他說清楚,海軍,現在還需要澳門人。」 正說到這,部下送來一份文書,看封皮是李肆那乾瘦如金鉤鐵骨的親筆,蕭勝兩眼一瞪,他那四哥,莫非真是神仙?已知了當前的難題,第一時間就送來了錦囊妙計? 展開書信一看,蕭勝愣了片刻,忽然仰頭大笑。 「二十萬兩!哇哈哈……今年我們海軍發了!有這二十萬兩,怎麼也能將荷蘭人解決掉!」 海軍今年的預算比去年翻了一番,已達八十萬兩,但因為規模擴大,依舊顯得緊巴巴的。造船要花掉三十多萬,人員三十多萬,船隻維護、基地和臨時開銷十萬。作戰費用還得另計,由軍令廳掌握的戰時特別開支裡出。算起來總數五六千人的海軍,開銷比同等人數的陸軍一軍還多一倍。可在蕭勝眼裡,海軍卻依舊窮得響叮噹,他籌備中的香港海軍學堂,銀子至今還沒著落,只能靠金銀鯉號兩艘教練船湊合。 眼見荷蘭人加入戰局,蕭勝正無比心憂,李肆送來這額外的二十萬兩,正好解了他的急。 「銀子有什麼用?現在造船也來不及了啊?」 胡漢山等人迷惑不解。 蕭勝臉肉擰了起來,那是要大開殺戒的暢快。 「誰說要造船的?白燕子之前換船,在香港留了好幾十條大船,咱們從廣東打到福建,一路也繳了不少清兵的船,這南澳島上都還有好幾條沒賣出去的大青頭。」 眾人面露不屑之色,那些船能頂什麼用? 「細細勘察古雷口的水文和風向,再報軍令廳,請得天地會和軍情處的全力協助,獲知荷蘭人的動向!」 蕭勝沒有細說,一邊下令一邊心道,這些年輕人,真是把老輩的傳統都忘掉了。 「四哥還真是神仙,雖說沒直接解決問題,可二十萬兩……二十萬兩!草,荷蘭人該死!沒他們攪局,這二十萬兩,我就能把海軍學堂建起來了!」 蕭勝笑著笑著,臉卻漸漸垮了下去。 廣西泗城府西隆州,龍驤軍統制,左都尉張漢皖踏在南盤江邊,臉色如江水一般陰沉。自宜章一戰後,龍驤軍回廣西,一路西進,奪州占縣,順當無比。不是要步步為營,搭建通暢保障線,他早就衝進雲南了。此刻腳下所立的西隆州已是滇黔桂三省交界處,沿著南盤江西進,最多半月就能進到昆明,若是向北走北盤江,也是半月就能到貴陽,而到底該走哪一路,這是李肆的問題,不是他張漢皖要憂心的。 讓張漢皖心情沉重的是另一樁事,他很想念參軍楊俊禮,到不是他跟那個三十多歲就跟老頭一般深沉的傢伙有什麼超出同僚關係的情誼,而是楊俊禮一走,諸多雜事都壓到了他頭上。 龍驤軍現在算是羽林軍的僚翼,有羽林軍參軍向善軒在,張漢皖不必去管什麼地方政務,但終究有一些細碎事丟到他頭上。比如說李肆要他招募能歌善舞的僮人,男的要順眼精壯,女的要年輕漂亮,這事總覺得有點彆扭…… 「咱們的新參軍到了!」 龍驤軍停在西隆州已有十來天,正在等待下一步軍令,卻等來了一個新參軍,聽到部下來報,張漢皖精神一振,心說那些狗皮膏藥事總算能丟掉了。 「天王令,擴軍!」 新任龍驤軍參軍程映德朝急沖沖迎來的張漢皖這麼說著,然後就見那年輕統制臉上如開了一朵鮮花,綻起燦爛笑容。 廣西桂林,羽林軍統制署衙,賈昊也是一臉燦爛微笑,他知道,西面的張漢皖、湖南的孟奎,福建的蕭勝也都跟他一樣,正是滿臉幸福地笑著,手中本錢又翻了一倍,自然會揚眉吐氣。 李肆的腰包鼓了起來,軍隊自然第一個受益。 海軍今年預算翻了一倍,還多了二十萬額外經費,陸軍雖然沒這麼大的漲幅,卻也是盤滿缽滿。去年陸軍的維持費用是三百萬兩,包括四個軍、三個訓練營以及黃埔講武學堂,今年則要漲到五百萬兩。 多出來的錢作什麼呢,當然是擴軍了。 擴軍已經有基礎,不必從頭搞起。之前就編有兩個韶州後備營,宜章之戰後,李肆讓各軍另編兩個後備營,人員都在各軍當地招募,薪餉以內衛算,也沒什麼火炮,就備著補充戰損和輔助作戰。也就是說,現在英華陸軍的四軍,實際兵員已有三萬多人。 將後備營轉為正規軍,擴軍任務就完成了一半,而補充戰損的任務,就交給軍令廳直接掌管的訓練營和教導營。為此訓練營體系也作了調整,將香港訓練營轉給海軍下屬的伏波軍,在湖南、福建和廣西新設了三處訓練營,新兵從訓練營出來後,由教導營編組為後備部隊,直接向各軍補充。 李肆交代大略,范晉擬定細節的擴軍方案,一是將四軍兵員擴展一倍,這樣每軍都有一萬兩千人以上,足以獨當清軍在任何一個方向發動的戰略攻勢。而轄下每營兩千多人,也具備了獨立一路作戰的能力。此外還新建了游奕軍,這是支騎兵,暫時只編有舊制兩營,兵力不過三千人,準備用在平原戰場,遏制清軍馬隊。 「天王令,龍驤軍目標:昆明……」 參軍程映德再道出這話,張漢皖高興得想抱住他親上一口,兵強馬壯,目標在前,還等什麼! 與此同時,賈昊也接到了軍令,跟龍驤軍的路線相比,羽林軍要走的路線可非同尋常,賈昊既是興奮,也有一絲凜然。 「天王是又要給韃子挖一個大坑啊……」 他這麼感歎道。 「李賊決計想不到,會有什麼大禍在侯著他。」 「瞧他治下那番雞飛狗跳,真是越想越開心啊……」 「傳首九邊的日子怕是不遠了,兒郎們摩拳擦掌,心氣可是高得沒邊!」 暢春園澹寧居,侯在正殿前等著召見的胤祀等人有說有笑,一派歡悅景象。 第三百七十三章 左手刀槍,右手孔聖,趁你病要你命! 澹寧居正殿,群臣叩拜,康熙微笑揮手,開口也不提政務,而是談起了今年的天氣和正籌備的萬壽節。說著說著,話題就轉到了「南蠻」。跟以往談到這個話題時的沉重和陰冷不同,此時殿中的氣氛格外熱烈。 「一次開殺千人,血溢珠江,桀紂也無膽行的暴政,他李肆還真就干了,奴才都替他急啊……」 從江南回來的殷特布已被內定轉為禮部尚書,親手掌握了「內情」,說起「南蠻」格外起勁,甚至壯著膽子開起了「資敵」的玩笑,卻是引得殿中眾人一陣輕笑,連康熙都呵呵一樂。 「聖上仁治,一年定斬不過百人,更有直追貞觀之年,定斬不過十數人。這南蠻偽國,區區一隅之地,一日就殺千人,民人怕不呲目以對!想必李賊治下,萬民正苦盼王師……」 刑部滿尚書賴都趕緊以專業角度闡釋,眾人雖又是一陣呵呵,卻已有些勉強。殿側捲簾後伺立著一班值南書房的翰林,其中還有個布衣方苞,聽到這話,卻是幽幽一歎。康熙治世,【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明正典刑的死囚確實很少,但以方苞在京城刑部大牢的親身經歷推算,全國四百多州府,一千多縣,每年班房監獄死者怕不下數萬乃至十萬…… 「明殺千人,暗中怎麼也得死個幾萬,那李賊偽國,該是血雨腥風,正飄搖欲倒!」 刑部漢尚書,這幾年的風頭人物趙申喬沉聲說著,這推論當然源自他正在處置的「粵黨案」。 「萬歲爺聖心天齊,那李賊附驥在後,妄圖效仿萬歲爺調理人心,卻不料東施效顰,徒亂人心!眼下南蠻偽國亂象四起,不過是萬歲爺早就佈置好的人心之計!」 復了武英殿大學士的馬齊來了這麼一句,康熙雙眉舒展,拈鬚長笑,這馬齊雖說在太子的事情上不怎麼對路,但一番赤誠卻真是無人能及。 眾人把這話嚼了一陣,相繼恍悟,趕緊再叩拜而下,向康熙高聲稱賀。馬齊這話,說的是之前康熙清理朝堂,讓趙申喬搞起一樁「粵黨案」,同時還向南蠻大發細作,攪亂人心,逼得那李肆不得不學著康熙,也來了一番「攘外必先安內」,以至於治下血流成河,民心混亂不堪。 可那李賊卻沒料到,康熙在這「粵黨案」上卻是高舉輕落,被刑部定了多項大逆不道之罪的田從典等人,原本定了在年後結案行刑。卻被康熙在最後一刻攔住,將此案發回刑部重審,還放出風聲,要從寬處理。 眾人此時回想,這麼看來,不就是那李賊被皇上狠狠擺了一道麼? 「定案之時,皇上還滿臉鐵青地說殺這點人怎麼夠,可得知南蠻人心大亂,皇上就馬上改口了,看來是被南蠻那邊的情形嚇住,不敢學著那李賊大開殺戒吧……」 「粵黨案」的主持者趙申喬肚子裡有另一番話,可他知道,這些話,這輩子他都不能說出口。 「此時只須一紙檄文,那南蠻就當分崩離析!皇上,臣建言,該趁此良機,委派清正大員,著手招撫那李賊部下之事!」 已從戶部尚書轉任吏部尚書的張鵬翮抖著鬍子,只覺兩廣之事已到了尾聲。 康熙臉上的燦爛光暈黯淡下來,眾人也都沉寂了,還有人尖著嗓子咳嗽出聲。這話方向不對啊,之前皇上可沒少花心思在招撫之事上,甚至都把桂林和漳州丟給了賊子,卻是半點效用都沒看到,皇上估計正窩著火要找人背這一樁黑鍋呢,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李賊對我大清無君無父,連他自己都丟了君父,臣知南面消息,他竟將孔孟之道踏於足下,以老莊楊墨之道入政,兩廣士子,莫不切齒以對。依臣來看,這招撫之事,該從兩廣士子之心下手,而非李賊手下那幫禽獸之輩……」 大學士李光地拖著病軀也來參加朝會了,原本一直閉目養神不摻和,說到了人心,他終於開了口。這番話像是添了新柴,殿中氣氛頓時又烘熱了。 「那李賊還真是被邪魔蒙了心,造反造得把自己的君父都丟了,真沒見過如此愚蠢的人!」 殷特佈滿面快意地說著。 「大學士說得好!何不派一大儒前往,那李賊敢殺,怕不滿境士子皆反!他要不殺,士子莫不景從,當場就將他那英華偽國掀翻!」 張鵬翮這話原本大家還只當是兒戲,可細細一想,卻都眼前一亮,連康熙都蹙起了眉頭,顯然是在認真思考這事。 這一招高,找一個沒有官身的大儒去英華,那李賊雖然無君無父,走邪魔道,嘴上卻在高喊宋治,要優容讀書人,肯定是不好直接為難人的。可他要放了大儒進去,就有得他樂了,起碼治下讀書人的人心,可都再難握住。不管是拒絕、殺人還是放人,對李肆來說,都是樁為難事,不管怎麼應對,不是之前興文治的畫皮被揭下,就是治下起亂。 問題是,找一個既固懷道統,又沒有官身的大儒,而且還樂意去送死,這事難度就太高了。 正當眾人要將這提議付之一笑的時候,李光地咳咳開口說了三個字:「孔尚任……」 沉默了好一陣,連康熙都拍掌道:「好!」 孔尚任,孔聖人之後,學深識透,文采斐然,南洪北孔,天下皆知。雖說此人之前在《桃花扇》裡有些怨言,由此吃了掛落丟了官,但有曲阜孔氏在,他是怎麼也不可能跟李賊一條心的。 「好!那李賊踏孔孟道於足下,還只是言說,兩廣士子就群情激憤。令孔聖人入賊境,不管那李賊如何應對,兩廣人心都將從那李賊的蠱惑中掙脫出來,再歸我大清正朔!」 「讓孔尚任舉孔聖人大旗去!偽國境內有小抄名為《正氣》,上面就在倡言兩廣士子哭孔,只是迫於李賊刀利,尚不成行。如今有孔聖人之後去,那等忠義之士,定將附驥而從,李賊之偽國,不攻自破!」 「奴才附議!」 「臣附議!」 眾人頓時一片應和。 「孔聖之後,行至事關重大,此事……大學士先議定萬全章程。」 康熙沉吟片刻,許了此議。 「南蠻偽國,人心雖已潰亂,可李賊強軍依舊凌壓於上,爭人心是一面,再展天朝軍威,興天兵復境是另一面。」 康熙收住笑容,環視諸臣,顯出他對事態的全然把握。英華偽國雖亂得不成樣子,可不施以兵峰,可難從人心一事上得獲全功。正好,胤禎在青海挫敗策凌敦多布,西北局勢緩和了,同時旗營火器換裝和操演也大致就位,更加上福建施世驃奏報,荷蘭人船隊已到,海上也不再懼賊軍水師,再度動手的時機也已經成熟。 「朕決議,兩路進擊,以戰促李賊之亂!」 康熙此話很有玄機,這話就意味著,這不是大打,而是配合人心的戰事,只求得勝,哪怕是復些州縣,能給英華偽國治下之人造成大勢已去的感覺,再有人心舉措配合,原本就人心離亂的偽國,必將瓦解。 「聖上英明!」 大殿裡一片稱頌之聲,瞧著掄圓嗓子喊著的胤祀等兄弟,胤祥暗自咬牙。 「四哥,我是不怎麼清楚偽國治下之事,可總覺得,這事沒這麼輕巧,天底下也沒李肆那般愚昧之人吧?他真那麼蠢笨,何至於在皇阿瑪手上興起如此驚天駭浪!?那英華偽國,真亂到了大家所說的此等地步?」 雍王府,胤祥一臉疑惑地對胤禛說著。 「皇阿瑪……終究是太自矜了,他依舊舍不得以命相撲!他雖然明白那李肆是我大清死敵,卻還總認為自己手裡有大把的牌,卻不曾想,這些牌,每出一張,卻都送給了李肆,成了人家手裡的牌。」 胤禛癡癡呆呆地說著,他在家禁足了半年多,心緒已是完全麻了,可說起李肆,內心深處卻馬上又翻騰起來。 「李賊治下之事,李衛該是最清楚,可惜他人就在李賊手中,現在也不知生死。」 胤禛痛苦地搖著頭,除了胤祥,他現在可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連年羹堯都在向胤禎頻頻示好,氣得他這段日子也將年羹堯的妹妹,自己的側福晉年氏發落回了年家「省親」。 「今日李光地說到要孔尚任去李肆那邊,攪弄讀書人之心……」 胤祥隨口說到今日朝會的決議,胤禛呆了一下,接著驟然蹦起。 「這怎可行!這怎可……真是太荒唐了!」 他滿臉通紅,捏著拳頭,身子也抖了起來。 「那孔尚任又不是金鋼鐵塑之人,只要落到李肆手中,要圓要扁,要說什麼寫什麼,不都是李肆說了算!?皇阿瑪在想什麼呢!?」 胤禛如此咆哮著,胤祥也在搖頭,他跟胤禛一樣,都沒想通他們老子這一招是在玩什麼花樣。 「十三弟,你須得設法周旋,助我向皇阿瑪進言!」 胤禛咬牙對胤祥說著,後者一愣,連連搖頭。不是胤祥怕事,胤禛幾乎是被圈禁了,再如此跳騰,怕不惹來康熙更大的怒火。 「皇阿瑪也非將希望全盤放在人心上,他已決定動手,還聯絡了荷蘭人,四哥,還是再等等看,若是形勢再不利,皇阿瑪或許會念及四哥之前的話,那時候該還有機會。」 胤祥如此勸解道,胤禛愣了好一陣,不甘心地點頭。 「有機會的話,還是向皇阿瑪進言一二,至少向皇阿瑪表清你我於此事的心思。」 胤禛這個要求也是胤祥心中所想,兩兄弟長歎相對,只覺前路一片迷茫。 第三百七十四章 噩夢至,轉頭顧親情 「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臨御至二十年時,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時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近六十年矣。《尚書洪範》所載: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五福以考終命列於第五者,誠以其難得故也。」 「今朕年已登耆,富有四海,子孫百餘人,天下安樂,朕之福亦云厚矣,即或有不虞心亦泰然。念自御極以來,雖不敢自謂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上擬三代明聖之主,而欲致海宇昇平,人民樂業,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嘗少懈……」 這是一處飄渺所在,凌然雲間,神州盡入眼中。蒼渾之聲自天頂和四方傳來,他的身體如心靈一般,在這滌蕩中震顫不定,恍如上天正考較著他的功罪,絲絲梳理,纖毫畢現。 接著他醒悟過來,這言語竟是他自己的嗓音,他這是…… 頭頂天空捲滾,雲霧凝結成一張巨大面孔,朝他壓下,那竟也是他的面目。 「吾乃汝命氣所化,直窺天道。汝之考終命,吾能答之。」 那面目轟聲說著。 「朕身後將得何名?」 他也顧不得為何身在此處,急聲問道,這可是他一輩子所求。 「汝率異族掌華夏,後世之人,自是奉汝之國為正朔,尊汝為聖,汝之廟號將為聖祖,流芳千古……」 聽著心神激盪,可他覺得這該是自己的願望,而非上天真正在對他洩露天機。 「朕之大清國祚幾何?」 他趕緊問到這個問題,如果真是夢,那回答就該是萬萬年…… 「汝之國,變華為夷,雖三百年未能滌清……」 「朕是問大清國祚幾何!」 聽到這巨臉的口氣驟然一變,他也憤怒了,揚聲插嘴逼問道。 「國祚能有……」 那雲霧巨臉也屈服在他的天子之威下,正要開口,天地卻是一陣晃動。 「康麻子,你這夢也該醒了。」 一個清朗嗓音如無形風浪,將那雲霧巨臉驅散,腳下雲層也如海潮一般翻滾起來。 「你是……」 他看向那嗓音來處,卻是一個青年,俊雅出塵,卻又帶著一絲滯重的沉凝。看過來的目光,是他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昂揚,當然,對他來說就是悖逆和囂張。 「李肆!?」 從未見過此人,他卻認了出來,這是下意識的感覺,這幾年來明暗相敵,這個人從不足為他所耳聞的一株草芥,已經壯大為遮蔽了他前路的巨惡之敵。 「這是你的夢境,也是我的夢境,如今我這造夢者,就要毀了你的夢境……」 李肆說著莊周夢蝶般的話語,讓他感到份外恐懼。 「我要這天,重歸華夏……」 那李肆直指上天,朗空頓時化作虛無,只剩下一團混沌。 「我要這地,不載夷狄……」 那李肆再一指,他所戰的雲顛之峰轟然倒塌,他也急墜而下,可怪異的是,那李肆也如跗骨之蛆,就一直在他眼前立著。 「我要你,身與名俱滅!」 李肆再指向他,嘩啦一陣碎響,他身上的龍袍碎裂崩飛,驚得他趕緊摀住要害。 「我要這滿人之清……」 李肆豎起了中指。 「人人得而草之!」 身後某處驟然劇烈疼痛,像是有劇烈旋轉的鋼鐵之錐突入體內,他狂呼一聲,猛然驚醒。 「皇……皇上!?」 還是深夜,康熙坐床而起,滿臉汗水,那要害之處還在痛著,該是他又犯痔了。妃子的藕臂穿過黑髮,撫著他的胸口,想要為他減輕痛苦,讓他驟然惱怒。他是九五至尊,豈容他人憐之!? 手在床邊叩動,指節上的玉扳指噠噠作響。片刻後,門外進來兩個太監,撩開紗帳,將妃子從床褥裡拖出,用另一床褥子粗粗裹住那白花花的身子,逕直抬出了寢殿。整個過程裡,妃子咬緊了嘴唇,閉緊雙眼,不敢有一絲聲響發出。 「朕是風寒入體,侵染心絡,這才作了噩夢,朕不怕……朕不怕……」 康熙哆嗦著念叨出聲,倒回床上,卻又嘶聲抽了口涼氣,又碰著那痔口了。 當下午胤祥進見時,就發現康熙的坐塌上又多了一層軟墊。 「孔尚任之行,朕自有深意,再說也非眼前之舉,還看兵事如何。你就不必多問了,好生安撫你那四哥,告訴他,朕非疑他,這也是在護著他。南蠻之事,對他來說已是一處泥潭,非他所涉之地。」 不知為何,康熙話語溫和,提到胤禛再沒之前的火氣,胤祥心中一陣酸楚,皇阿瑪終究還是念著父子親情的。 甘肅西寧府,二月寒風呼嘯,撫遠大將軍行轅門口杵著的十多戈什哈都是一身冰渣。行轅後堂裡,香案上還青煙裊裊,撫遠大將軍,貝勒胤禎打開了明黃綢布裹著的盒子。裡面是一條腰帶,見那繡綴,不像是新物。 「阿瑪、額娘身體都好,年已過了,你還在外,該是記掛著緊。朕將自己用舊的腰帶,連並其他各項東西一起,親自包好,差人給你送去。」 再展開康熙的書信,胤禎鼻子頓時酸了,朝東跪下,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睹物如見人,皇阿瑪這是怕自己念苦,讓自己能見著這舊腰帶就如見他一般。這自不是君王待臣子之禮,而是皇阿瑪顧念自己這個兒子的父子之情啊。 起身抹淚,胤禎再細看書信,眼神沉凝下來。 「有皇阿瑪庇佑,有我滿洲勇士銳意圖變,兒子再戰那李肆,絕無一分懼意!」 他咬牙如宣誓般地自語道。 北京,雍王府,胤禛也是一臉熱淚,牽著胤祥的手,像是便秘了大半年,今日終於一肚子暢快。 「皇阿瑪舔孺之心,讓我更是難受啊,真恨不得爬到皇阿瑪身邊,向他啼血諫言。對那李肆可不能今日行一步,明日揮一掌,就得以決絕之心,破開一切,全力而撲……」 胤禛一手錘桌子,一手錘胸口,心中十分難受。 「十四弟該是要轉兵南下,就盼著他能傳來捷報。」 胤祥勸著胤禛,可說到「十四弟」,語氣也變得苦澀起來。 「此番再沒老四搗蛋,十四怎麼也能大展身手了!」 胤祀貝勒府,八九十,三兄弟又湊到了一起,說起了即將爆發的戰事。 「李賊也別想再搞那奇門遁甲之計,東面有施世驃跟荷蘭人牽著,西面他的大軍都到了雲貴,湖南當面,李賊就一軍頂在耒陽,衡州都不敢進。皇阿瑪將新組京營給了十四,雖說人數不比之前佔優,可兵鋒卻是遠遠強過!」 「自來火槍,新造鐵炮,挾新勝陝甘之軍,十四此次怎麼也能報捷!」 聽著老九老十對十四的期許,胤祀一杯酒悶下,只覺口中發苦。 「還不是皇阿瑪的手腕顯了效?如今那南蠻偽國人心大亂,李賊的強軍怕是也強不起來了,換了誰領軍,都該能馬到功成……何況是十四那般人物?」 酸酸語氣引來兄弟相視,胤祀趕緊補充了一句。 「是啊,咱們就該兄弟齊心,助十四穩穩拿住功勞!」 「日後之事,就看這一戰了!」 老九老十沒想更多,興奮地舉杯對飲。 湖南衡州府城,一隊四輪馬車進了城門,車伕朝門洞裡一群手持火槍,穿著雜色號衣的兵丁舉起了一面牌子,瞧著那牌子上刻著如孔方銅錢的標誌,兵丁都點頭哈腰地讓開了道路,順帶接住車伕丟下來的一個袋子。 「半年再戰,真如天王所料那般,就不知這次為燒埋韃兵,我們天主教又要出多少錢。」 車隊中間一輛馬車裡,一個素麻長袍,氣質出塵的年輕人正蹙眉自語著。接著他看到門洞裡那些兵丁一邊避讓馬車,一邊散發袋子裡的永歷通寶,頓覺詫異。 「我以為衡州再無人管束,已是野地呢。」 馬車裡還有一個中年人跟年輕人對坐,聽了這話,呵呵輕笑。 「徐主祭,你有所不知,天王不取衡州,原因諸多,其中一樁也是方便咱們商人與韃清來往。但不取也不意味著對此地不加管束,衡州……實際是我們青田公司勾通了衡州胥吏、商人和鄉紳,一同治理的。比如在這衡州城裡就建了城守會,這些兵丁,是城守會募來捕賊緝盜的。」 馬車裡的年輕人正是天主教主祭徐靈胎,而那中年人卻是青田公司司董,這兩年來一直默默隱在青田公司裡,沒在英華朝廷中現身的羅恆。軍情處總領羅堂遠就是他的兒子,很早就帶著湖南流民投了李肆,現在則在主持青田公司事務。 青田公司是李肆發家之根,青浦開國後,公司的諸多產業和部門都切了出去。比如商關部併入到工商署,公關部則散為地方官府,而鐵坊和鋼鐵所等部門也改頭換面,成了民間的佛山鋼鐵公司和國家機構佛山製造局,只保留了船行、車馬行、琉璃、水泥、五金和百貨等產業。 雖然青田公司已是民間產業,但背後大東主就是李肆,行事自然有諸多方便,同時也承載著一些李肆不方便直接出手,同時工商總會也難以接下的事情。比如說如以前那般,作為「潛政府」,以工商組織和控制一地。衡州就是由青田公司牽頭,整合地方力量而一同穩定下來的。 「那羅司董豈不就是這衡州府的知府了?我天主教在此設天廟,可得給處好地,知府衙門不敢要,衡陽縣衙給我們如何?」 徐靈胎打蛇順棍上,羅恆呵呵苦笑。 「除非是有盤大姑先在這裡設下英慈院分院,否則……那天廟還不知要招來多少是非。」 徐靈胎也只是說說,跟著羅恆一同笑開了。 「看《中流報》說,韃子又有了動靜,衡州這裡,羅司董就不擔心韃子動手?」 見著城中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徐靈胎有些擔心地問。 「所以我才要來一趟,徐主祭真以為我只是來談生意的麼?隨這車隊來的可還有另外人手,呃,此事你心中有數就好。」 徐靈胎也算是李肆親近之人,羅恆就稍稍露了點口風。 「那就謝過羅司董捎帶在下這一恩了。」 徐靈胎心中透亮,也不再提,馬車到了地頭,逕直向羅恆告辭。 「去知府衙門,緊急召集一府要人……」 送走徐靈胎,羅恆向部下沉聲吩咐道。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戰衡州:詭異的敵我 樣式是綠營的號衣,料子卻是江南織坊的細布,腳上是布鞋,腿上裹著英華軍那種方便綁腿。頭上的涼帽還包著陽江產的桐油布,再見每人都斜挎著一個油布包,那是裝火槍彈藥的,謝定北嘴裡嘖嘖有聲。這衡州城守會的「城丁」,比一般綠營兵可是光鮮整齊多了。 這還只是身上穿的,取過一人持著的火槍,掂了掂份量,再嫻熟不過地掰開龍頭,撥弄扳機,又細細看了看被銅箍緊住的槍管,謝定北確認,這不是湖南自造的民勇火槍,而是去年英華民間鐵坊趕工出來的火槍。之前國內有讀書人在報上揭發商人向韃清走私火槍,說的該就是這些汰換品。 英華軍換裝永歷式火槍,兩萬多桿這種火槍就再沒了用處,連內衛和境內民人都不願用,可賣到北面,卻比清兵手裡的鳥槍乃至湖南民勇自造火槍強出太多,一桿五六兩銀子,也是十多萬兩銀子的大生意。 這是衡州府城北面瞻岳門外荒地裡,謝定北帶著江得道等營中將佐正在「檢閱」衡州城丁一部。儘管謝江等人都是一身民人打扮,可這二三百城丁卻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一點也不敢怠慢。這幾十人說是青田公司的司衛,來此整頓城防。就著這個名號,他們都不敢怠慢。畢竟自家的薪餉是衡州城守會出,而青田公司則是城守會的大東主。 在這名號之外,有點見識的人還將這些人另一層身份傳開了,青田司衛?是現在的還是以前的?以前的青田司衛,那可是現在的英華軍! 去年宜章大戰後,北面朝廷就棄了衡州府,知府連帶衡陽知縣全跑了。原本衡州人都等著迎南面的「王師」,卻不想英華軍就在耒陽停下。滿城人不是北逃就是南歸,剩下的人正惶苦無依,卻迎來了青田公司。 這半年多來,衡州似乎成了一座世外桃源,不見官府,就靠著青田公司拉扯起來的各類會社自治。北面清廷和南面英華的商人在這裡大作生意,到得今日,衡州府城竟比以前還熱鬧。他們這些城丁多是之前的湖南民勇,也能在這份差事上掙到每月一二兩銀子,外帶若干米糧,自是想著這平靜日子能繼續下去最好。 可最近風聲四起,說北面朝廷要打回來了,他們正議論紛紛,不知該如何自處。本著內心,之前年羹堯在湖南將他們攪起來賣命,事後連燒埋撫恤銀子都賴了個乾淨,加之南面英華軍以一當十,百戰百勝,這番權衡,三歲小兒都知道該選哪邊。 但他們多是鄉下人,哪知什麼天下大勢,就覺得北面朝廷終究是皇帝,南面卻只有個天王,皇帝可是比天王大的。而且北面治了天下幾十年了,龍椅上的康熙皇帝似乎長生不老,祖輩小時候都是那「吃糠喝稀」的皇帝掌著天下,現在祖輩老死了,康熙皇帝還穩穩坐著,那什麼英華天王,真能打敗康熙皇帝? 北面朝廷,還有康熙皇帝的名號,自小就在他們腦中印下深深烙印,積威太重,要這些城丁公然投效英華,他們也沒那個膽子。 所以,絕大多數人都想著,就這麼置身事外,只對付小偷盜賊多好? 可惜,時勢推人,「青田司衛」的要員現身,他們也只能以下屬姿態接受「檢閱」,誰讓人家捏著他們的薪餉呢。 瞧著這些城丁的凌亂站姿,再見到他們臉上的彷徨神色,謝定北心有所感,視線轉向這部城丁的「管隊」,一個年紀和他差不多大的矮壯漢子。 「衡州城丁北哨管隊張震南見過大人!」 那漢子貓著腰一路小跑過來,拱手報名,謝定北樂了,我定北,你震南,咱們還真是一對呢。見這張震南的眼眉和身姿,他心中猛然一動。 「你……就是這般待上官的?」 謝定北下巴一側一揚,目光自那張震南的涼帽上斜掠入空,腰身挺起,左手背後,右手虛虛比劃了一個撩擺的手勢。那張震南幾乎是直覺反應,腰一下就軟了,啪啪拍著袖管,一個乾淨利落的打千請安禮就展了出來,直到膝蓋砸在地上,這才醒悟。 「以前是城守營的,還是哪處塘口的?」 謝定北朝旁邊的江得道眨眼,那意思是說,瞧,咱拎出一個綠營當官的!江得道被上司這諂媚眼神閃得直翻胃,他雖是下屬,卻又是營中天刑社導師。謝定北這個聖武會的成員,戰時是上司,平日卻總在他面前甩尾巴,讓他很是煩惱。 「小的原是城守營外委千總,大……大……」 那張震南不知道是被嚇住了,還是沒搞清這上官到底是哪邊的,開口結巴不已。 「以前你還真得叫我大人,現在麼……是另一番稱呼了。」 謝定北還真有心擺譜,以前他是湖廣提標中軍參將,現在他是虎賁軍後營指揮使,不管哪個身份,在這傢伙面前都有足足的官威。 不過這個稱呼他可不想再接下,英華軍中現在都以銜級或者軍職直接稱呼,比如軍中下級都稱呼他為謝指揮,直屬下級直接稱指揮。「大人」一詞,已被當作韃子的陋稱,再沒人用。 「若是北面來了大軍,你們要如何自處?」 謝定北扶起張震南,再這麼問著。 「唯大……不,唯上官號令!」 張震南含糊表態,城丁們也都低頭。 「清兵來,你們不止保不住飯碗,連吃飯的傢伙都難保住!」 謝定北開始恫嚇他們,嘮叨了好一陣子,噴得張震南滿臉唾沫星子,城丁們一臉煞白才罷休。 「不說了,現在見見你們的本事。」 接著進入到檢閱的實戰環節,瞧著這幫民勇出身的城丁,紛亂不已地裝彈舉槍,舉槍射擊更是個個扭頭,原本槍上有的槍刺也被他們丟掉了,嫌沒用,又沉。大多數人都沒肉搏武器,少數幾個腰間掛著腰刀,還有人揣的是殺豬刀。謝定北江求道等人只覺慘不忍睹,再難看下去。 衡州知府衙門,謝定北向羅恆交了底:「孟統制還沒定要不要衡州,只讓我在這扎一根釘子先看看情況,等我回去後跟孟統制說說。」 羅恆皺眉:「咱們捏住城丁的事,怎麼也難瞞過韃子的細作,不知道延信會不會有動作。」 謝定北嗤笑:「那傢伙哪有膽子來奪衡州……」 胤禎大軍北進後,留守長沙的討逆將軍延信兵力不足,就縮在長沙固守。加之康熙要玩釣魚,想推著虎賁軍統制孟奎來佔衡州,讓他跟李肆離心,就再沒對衡州打過什麼主意。 現在雖然清廷又有了動手的跡象,可胤禎大軍還沒過來,上到李肆,下到謝定北,都不覺得延信有那個膽量和力量來奪衡州。 鑒於清廷在湖南又蠢蠢欲動,李肆一面安排羽林軍的計劃,一面給虎賁軍孟奎下達了擇地固守,相機處置的訓令。北到衡州,南到郴州,孟奎自己決定。為此孟奎開始評估衡州的情況,派謝定北來的目的也正在於此。 羅恆從青田公司的角度出發,自然希望孟奎能盡快揮軍北上,拿下衡州。他跑到衡州來,也是要聯絡本地要人,穩定人心。可孟奎正幹著更重要的事,虎賁軍擴軍整編的工作還沒收尾,不願在衡州提前大動,亂了他的章法。 這番微妙局勢,讓羅恆有些傷腦筋,如果那些城丁能靠點譜就好了。 「羅司董,我個人的意見……」 謝定北一臉燦爛笑容,正躊躇著這盆冷水該怎麼潑才最溫柔,讓這個李肆的嫡系老人不會生惱。這些城丁抓抓賊匪還行,指望他們據城抵抗大軍,太不靠譜了。 話還沒出口,一陣槍聲傳來,起初謝定北還以為是江求道等人在驗槍還是幹什麼,可這槍聲綿綿不止,不一會兒,從十來響變成了數十響,最後竟是數百響,還是從西門傳來的。 謝定北跟羅恆駭然對視,延信真來了!? 「招呼兄弟們收隊!護著羅司董撤退!」 謝定北反應很快,就覺得衡州該是守不住了,現在跑掉還來得及。他來衡州只是查看狀況,手下不過三四十名士兵,可沒辦法抵抗清兵大隊。 「還……還有徐主祭,他就在城西外面!」 羅恆自然是要跑的,可之前還帶了個徐靈胎到衡州,那是個要人,怎麼也不能搞丟了。 「那神棍怎麼也在!?」 謝定北暗自呻吟,看來是沒辦法先跑了…… 等謝定北到西門外時,不止是槍聲,連小炮都轟鳴作響,可他仔細一打量,卻是疑惑不已。就見城外遠處人影憧憧,硝煙升騰,卻沒見著兩軍廝殺,這是怎麼回事? 「職下也不清楚……」 謝定北走後,江求道就將部下散到城丁裡,跟著他們去勘察城防,自己在江邊巡視,來得比謝定北還晚。 「召集部下……」 謝定北大手一揮,卻僵在半空,他們裝扮成商人護衛而來,可沒帶什麼鼓號。 「不過這城丁打得煞是熱鬧,心氣很高嘛。」 形勢雖然亂,卻沒見著前方城丁潰退下來,謝定北和江求道又是欣慰,又是詫異。 「打!狠狠地打!一定要壓過他們的動靜!」 西門外一處田壟,數百人聚成幾堆,正熱熱鬧鬧放槍不停。大多數都是城丁打扮,裡面夾著幾個尋常打扮的漢子,正是江求道的手下。田壟向西延展,百多步外是片林子,也正有團團槍煙升起,鉛子遠遠射來,間或在這幾堆人群中濺起幾朵血花。 「老二,招呼他們把炮架到前面的土坡上去!怕什麼?跟他們說,那幫韃子手裡的槍可比他們的差遠了!這距離打過來,就當被蚊子叮了一下!」 「費小七,把傷著的拖出去,拿布塞住嘴,讓他們別再叫喚!破點皮而已,咱們軍中斷腿斷胳膊的也沒他們叫得響!」 「魏鬍子!黃麻子還沒把翼長帶過來,你再去一趟!」 一個像是官長的漢子正顧盼四方,手舞足蹈地指揮著。 「侯上官!又有咱們的兄弟來了,您看要怎麼佈置!」 有城丁朝這漢子喊道。 「去南面!佔住那幾間屋子,從側面打那幫孫子!」 這姓候的漢子轉瞬就有了安排,那幫城丁乖乖地領命而去。 「干死寶慶協那幫老馬屁!」 「咱們衡州人可不是好欺負的!」 城丁們激昂地呼喊著。 第三百七十六章 戰衡州:代理戰爭的初體驗 謝定北和江求道趕到「前線」,初步掌握了情況後,都覺得眼前的戰況超出了他們的認知,這是一場他們頗為陌生的……不,不能說是戰鬥,更像是拿著火槍的民間械鬥。 來敵是寶慶協的清兵,雖是綠營,敢戰之兵早在韶州和宜章兩次大戰中損耗殆盡,只剩個空殼子,填進去的全是寶慶府民勇。 之前延信留駐衡州時,怕英華軍大舉北上,逼著湖南提督何騰林搜刮各地綠營匯聚衡州,寶慶民勇也在衡州呆過一陣子。這些有了「單位」的民勇視自己高出衡永郴桂道的民勇一截,驕橫不說,還幫著衡州知府鎮壓鬧餉的民勇和索撫恤的民勇家眷,被當地人恨之入骨。 清廷棄守衡州後,寶慶協當衡州是塊肥肉,雖然不敢占衡州,卻三不五時來打趟秋風,衡州城守會能順利組織起來,也跟他們的威脅有關。 眼見對面寶慶協綠營越聚越多,至少已有六七百人,跟衡州城丁「激戰」不退,謝定北和江求道心有所感,寶慶協今次該不是來打劫的,而是想占城。寶慶協的主將多半是想貪到收復衡州城的功勞。 瞧眼下的戰況,這個盤算顯然是破產了。要跟朝廷大軍對戰,衡州城丁說不定當時就一哄而散,可對面是寶慶協綠營,在城丁們看來,那就是幫貪婪卑鄙的外地賊匪,即便城丁人數落在下風,卻是悍勇異常,怎麼也不願退一步。 當然,用那種粗陋火槍加傳統藥粉,百步外對轟,中彈的人都該是投胎時臉先著地的倒霉鬼。謝江二人趕到時,這裡已打了快半個時辰,對面傷亡如何不清楚,而城丁這邊就只抬下來十來個傷員,還沒見死人…… 「那不是侯大麼?什麼時候他這般厲害,居然能指揮起五六百人來了?」 謝定北見到了城丁的「指揮官」,正是他營中的普通一兵。此次他來衡州,帶的全是湖南人,都是擴軍時從湖南內衛裡挑出來的兵。 「如果這也叫指揮的話,咱們這些兵頭豈不是要哭死?」 江求道就覺那侯大的「指揮」慘不忍睹,他只是粗淺地作著戰術佈置,外加用大嗓門滿嘴髒話地鼓舞士氣,細緻的隊形一概不調理,也沒鼓動城丁前進到能有效殺傷地方的距離。 這也難怪,那侯大只是個普通小兵,就知道點展開陣線以及側擊敵翼的大略常識。 「得虧是他,要讓軍官來指揮,多半還要敗。」 謝定北熟悉綠營和英華軍兩面,看出了眼下戰況的要害。城丁沒受過隊形訓練,也沒膽氣冒險突進,就靠著一點血氣群聚開槍。侯大粗粗調理戰線,<5-1-7-z.c-o-m>不斷鼓舞士氣,正適合這幫城丁的戰法,居然能壓制住人數佔優的寶慶綠營。 一撥血氣更足的城丁護著兩門小炮,衝上了二三十步外的土坡上,當當兩炮打過去,轟得對面樹林如遭狂風席捲,寶慶綠營頓時潰退。 瞧著高聲歡呼,卻沒膽追擊而出的城丁,謝定北跟江求道對視無語,這樣就勝了? 事情當然沒完,藉著城丁在城外的阻擊,西門外的民人都退進了城裡,當西門關閉時,謝江二人在城門樓上見到大隊清兵洶湧而來,怕不有三四千之眾。 不止是寶慶協,還有更北面辰州協乃至其他地方的綠營,而能調動這些兵的,就只有駐常德府的湖南提督何騰林,看來想搶功的是這傢伙。永州駐有打著英華旗號的湖南內衛,他不敢去動,而衡州卻是野地,自然想渾水摸魚。 「何瞎子來了……」 張震南認出了城下的旗號,臉上卻沒多少懼怕,何騰林在衡州的時候,是寶慶協乃至寶慶知府鎮壓民勇鬧事的靠山,當地人都稱他為何瞎子,說的是這傢伙就跟黑瞎子一樣蠻橫。再看其他城丁,也都是同樣神色。何騰林顯然代表不了清廷,這幫城丁對他可沒什麼畏懼感。 「急報孟統制,咱們頂不住延信大軍,可只是何騰林的話,還能周旋幾天,這衡州,咱們要定了!」 謝定北心中有了底,雖然手上只有三五十個兵,可讓他們都學著侯大那般作為,城丁乃至民壯都能調動起來。 「喲……謝參將什麼時候有這般膽量了?」 收到孟奎的急報,正在英德白城陪著三個媳婦一個女兒享受家庭溫暖,順帶佈置湖南戰局的李肆也很驚訝。謝定北帶著幾十個兵,居然就敢在衡州跟何騰林對峙,沒覺得他是如此英勇之人啊。 再細細看了孟奎的匯報,李肆笑了,原來是這樣啊。 「委任虎賁軍參軍楊俊禮為軍令廳湖南安撫使,謝定北為軍令廳湖南招討使,由他帶著顧問團統合湖南一省,願意站在咱們這邊的民勇。」 這份命令送到謝定北手上時,衡州已被何騰林帶著六七千綠營三面圍城六天了。謝定北臉上笑開了花,招討使耶!但這顧問團……是什麼東西? 「楊參軍負責招撫湖南民勇,指揮你要做的就是找侯大那種人去調理他們。」 江求道翻看著命令,給出了解釋。 「那就是說,我甚至有可能指揮上萬大軍?」 謝定北臉上笑紋進一步深刻。 「是那種連橫隊都擺不開,就知道原地放槍的大軍。」 江求道很真誠地補充道。 謝江兩人當然不清楚,這「顧問團」一詞,正是李肆借用前世兩大帝國主義大國的軍事外援概念。 英華以精兵思路立軍,這也是不得已之策。現在英華新的地方政府體系已經覆蓋了廣東全省和廣西半省,以動員力而論,比清廷要高出一大截。治下一千多萬人口,拉出二三十萬大軍絕無問題。可光動員不行,要武裝這支大軍,保證其持續作戰,英華現有的工業水平和組織程度就難以做到了。 在一國之內,野戰軍還分兩套系統是很愚蠢的事,所以英華境內沒了那種民勇,地方治安是靠中央的內衛和地方的巡警來維持。而在境外,例如湖南、福建和雲貴等還未納入英華治下的地方,將當地民勇轉化為自己可用的力量,未嘗不是項助力,他們就是民兵。雖然戰力微弱,也不可能如野戰軍那般遠離故土作戰,但至少不必英華花錢供養,很多地方都能派上用場。比如說現在,就能在虎賁軍來不及進駐衡州時,起到緩衝戰局的作用。 這新的「民軍」也不是全無管束,給熟悉綠營的謝定北那頂招討使的帽子,參軍負責調度兵員,他負責指揮,起的就是「顧問團」的作用。 這一套體系演練熟練了,未來還能用在對外作戰上,也算是李肆在預作綢繆。李肆在給湖南作了如此處置後,也將鷹揚軍、龍驤軍和羽林軍發佈了同樣的命令。參軍兼任軍令廳駐當地的安撫使,選軍中熟悉綠營民勇作戰特點的可靠軍將為招討使。 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回白城休假的關鳳生跑來抱怨,說佛山製造局的火槍分局閒了下來。 「咱也想通了,這火槍就得起勁賣!往北賣都行!不賣好的,就賣比咱們英華軍差一檔次的。不僅能補貼咱們佛山製造局的開銷,還能讓北面有心跟韃子為敵的民人手裡有傢伙!」 關鳳生的話,隱隱帶著李肆前世那些軍火商的氣息,讓李肆既欣慰又擔憂。 「可要韃子兵買去了呢?」 他故意這麼問。 「這火槍有什麼緊要?瞧湖南那些鐵匠都能自己鼓搗,韃子皇帝開口,不必買咱們的,他們都能造出來。咱們往外賣的槍,槍管少鍛少磨一些,機件用次一些的材料造,專用的火藥不賣,讓外賣的槍射遠和準頭都差一截,對咱們英華軍也沒什麼威脅。」 關鳳生嘴裡這麼說著,李肆卻想到的是「利潤」一詞,這丈人的靈魂,果然正朝地獄急速墜落啊。 不過他的思想還是不夠開放,李肆的話嚇了他一跳。 「別說槍,炮都能賣。火槍分局閒下來了,炮局呢?明年軍隊要用的炮可少了許多,炮局也得閒下來……好吧,韃子朝廷是不能賣的,賣給洋人吧,不列顛人、法國人、西班牙人,荷蘭人……先等等,總之呢,先把澳門那家炮廠擠垮。」 軍火可是一樁暴利產業,顧問團和軍火貿易是一體兩面的事。 收回發散的思緒,李肆審視起眼前的戰局。上一次湖南大戰,他是險些中了康熙的算計,靠著治下初步成長起來的物流業和工商組織,才反擺了康熙一道。 這一次自然沒辦法故技重施了,瞧清廷以湖南綠營突襲衡州,打的該是引虎賁軍北上,在衡州長沙一線平原地區對決的算盤,這是個防守反擊的姿態,看來康熙對此戰的決心不是很足。 既然康熙擺出一副小受模樣,猶豫躊躇,也就別怪李肆要堅決地攻了,李肆在輿圖上掃了一下羽林軍的進擊路線,心說我可懶得跟你康麻子再在湖南旋磨,此戰之後,湖南就不能再是你的地盤。 湖南戰局的謀劃,李肆已是成竹在胸,而龍驤軍進雲南也該沒太大意外,唯一讓李肆有些憂心的,是福建戰局。荷蘭人一下跳了出來,不知道蕭勝能不能消化得了。 「人和船都到位沒有,這次不止得靠自己,還得靠他們。」□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 南澳島,蕭勝也正在檢視進度,他的報告還在路上,此時李肆還不清楚,蕭勝跟他一樣,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借助民間力量,朝「代理戰爭」這條殖民道路走出軍事上的第一步。 第三百七十七章 戰衡州:王對王的序幕 「兀那婆娘,好膽!」 陽春三月將至,英德白城詠春園裡,李肆曬著太陽,呼吸著青草馨蘭融在一起的香氣,嘴裡喝罵出聲。 「我要去哪,你還敢攔著!?」 這是園子裡的一處斜坡,綠草茵茵,坡上還有一株至少百年的古榕,李肆正躺在樹蔭下叫喚。 「夫君心在天下,妾身怎敢阻攔,就是……」 在他身邊還躺著嚴三娘,一身白衣翠裙,陽光透過樹梢碎灑下來,映在她如玉臉頰上,散著晶瑩剔透的光暈,引得那個罵了人的傢伙一副豬哥狀就要去親。 「到哪都得把小夕夕帶著,她成天就在叫……」 一嘴親到個美女,卻是小夕夕,百天大的嬰兒,被嚴三娘拎著胳膊,小腿一蹬一蹬的。比貓瞳還清澈的眼珠子就盯緊了這個偷香的兇手,小嘴一張一合。 「噠噠……」 「是爸爸……看我的口型,波啊爸,爸爸……」 李肆接過女兒,努力地糾正著,可這個前世光棍的傢伙,怎麼知道這點大的小夕夕不過是在無意識地牙牙學語呢。 「該叫爹爹啊,什麼爸爸,還波啊霸的,哪裡來的怪語!?」 嚴三娘惱了,怕女兒被李肆教壞,一把又搶了過去過。李肆撓頭,對呢,好像這時代還不興把父親叫「爸爸」的,至於那拼音,就更是天外之物了,這事好複雜,可沒辦法跟三娘解釋。 回過神來再看,三娘敞開胸襟,正在給小夕哺乳,那抹晶瑩肉色閃得李肆兩眼都花了,嗯,波啊霸! 「你還沒答應我呢……」 餵飽了小夕夕,讓保姆抱回房裡,三娘就被另一個餓鬼纏住了。即便夫妻日久,被李肆那穿透了衣衫的目光瞪住,三娘也是不勝羞澀,雙臂一環,掩住了自己那傲人的胸脯,同時轉移著李肆的注意力。 「日頭正好,咱們就天為被,地為床,滾上一滾吧。」 李肆毫不為所動,如他所在湖南的軍事佈局一般,左手側擊,右手正攻,如願以償地鑽衣而入,佔據了軟柔如雲的高峰。 「你這淫徒!這……這是什麼地方啊!」 「什麼地方?咱家後院啊。」 「你這色心啊,怎的這麼大!」 「剛才不就在說我心在天下嗎,分一點給色也沒什麼嘛。」 「輕點……還有些脹著呢。」 「還有?分我好了……」 「夫君!」 論鬥嘴和無恥,三娘自然是鬥不過自己丈夫,見他一臉色急,知這傢伙還真動了就地「野合」的心思,頓時有些慌了。可她還有絕招,如今跟安九秀的關係也非從前了,從安九秀那學來了不少東西,嗓子一撮,眼神一斜,立馬就是個怯生生萬人難當的嬌弱模樣。 「這無遮無掩的,萬一誰溜到個眼縫,就算妾身不著羞,夫君可是君王,如此名聲……」 李肆起身,瞅了瞅那古榕樹,又有了心思。 「遮掩?要不上面去!」 似乎有磨牙聲飄過,三娘眼中的殺氣也一閃而逝,她依舊維持著淑女賢妻的風度,低頭不勝羞地道:「回房裡,妾任由夫君處置……」 李肆有些意興闌珊:「房裡?除非給我擺個鐵板橋,啊……」 繡花鞋的鞋尖閃電般點中他的膝窩,李肆當時就兩膝搶地,可上身還沒來得及反應,就仰著挺頭挺著胸這麼斜跪了下去。 「是要這樣的麼?」 顛倒的視野裡,嚴三娘側臥著,手肘支起下巴,細長鳳目瞇著,淡淡地問道。 「腰……腰……」 李肆扶著腰,痛苦萬分,頓時嚇著了嚴三娘,說到李肆的腰,那可是她平生最大的一樁恥辱了。 一個翻身,如蝶影翩躚,嚴三娘就轉到了李肆頭前,低頭來扶他,李肆卻是兩臂一伸就抱住了她,手扣在腰下高聳處,臉貼在小腹上,還一口熱氣就哈透了衣衫。 「你夫君我,只要在家裡待著,那就是慾求不滿。」 嚴三娘那雙長腿當時就是一顫,差點軟下來跟李肆滾作一堆,心道這傢伙果然是肆無忌憚,不過說到慾求不滿…… 「是沒搭上那段妹妹麼?唉,本該在無涯宮跟人家雙宿雙飛的,現在卻不得不呆在家裡對著咱們黃臉婆,夫君,確實難為你了。」 嚴三娘酸酸的語氣是半假半真,段雨悠要進家門,這風聲傳了好幾年了,現在傳聞成真,她心中雖有準備,卻還是有些犯苦。可她也沒太大怨言,姑且不論這是政治需要,李肆總得跟段老頭那半仙有樁實在的姻親關係,才能讓段家安穩下來。就說那段雨悠還跟李肆相識在前,自己說點什麼,還要被人當是妒婦,對了,自己還不是正妻呢,更沒資格妒誰。 思緒飄飄,嚴三娘又想到了另一樁傳聞,說段雨悠有可能要坐大婦正妃的位置,這……這就不由得她不妒了。 「噢……」 這麼一恍神,發覺那害人精正用嘴在解她衣帶呢,不小心咬著了肉,氣得她狠狠擰了他腰眼一把,你說你這傢伙真是害人不淺!害了我不說,還聽人說,那段姑娘其實對你沒意思,只是你現在是天王,哪敢說個不字。 「若是你以後再成了皇帝,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我們娘倆,會不會漸漸被你忘在了深宮裡呢?」 想到以後,嚴三娘眼角也發了熱,雖說生下夕夕,自己也覺心喜,往日那渴盼一展拳腳的心思也淡了不少,但如果是個兒子……那也該更好啊。 已經拱開了小衣,吻上三娘那滑潤柔膩的肌膚,李肆卻感覺到了異樣,對自己這媳婦的心思,他現在幾乎都有了心靈感應。 「乖……咱們進屋裡去,夫君任由娘子處置……」 李肆開著玩笑,招來三娘一個委屈加嗔怒的白眼。 「夫君啊,你真的不埋怨我?我是說,你不是更想要兒子?」 三娘抱住了李肆,開始如小貓一般訴起了冤苦。 「這有什麼好埋怨的,你們每個啊,都要給我生至少一對兒女……」 說生兒生女一個樣,這是矯情,即便自己這麼覺得,對嚴三娘也不是安慰,所以李肆就以更直白的方式安撫著她。 抱起嚴三娘,李肆就朝屋子裡走去。 「這不是要跟你繼續努力麼?」 「你這……你真是要走!?」 嚴三娘裝惱,揮起粉拳要揍他,拳頭到了臉邊,卻成了柔情蜜意的輕撫,她感覺到了,李肆下了決心,別人都勸不住。 剛才嚴三娘就在勸他,現在手下人也都成長起來了,有些事能放手就放開,「御駕親征」這種事,盡量不要做了。 「韃子有了新變化,手下人理解未必能到位,我不親自盯著,可不放心。」 李肆自有主張,嚴三娘低喟一聲,不敢再多說,手指輕輕撓著他的下巴,心說既然如此,就趁你還在家,跟你昏天胡地個夠吧。 春意漸漸,這段日子,李肆在白城可是真正的昏天胡地,連日盤腸大戰,花樣不斷翻新,還以「指導技藝」為名,誘得關□同意和安九秀一起陪他同床共舞。如果不是嚴三娘依舊繃著面子,以小夕夕需要照顧為由推脫了,李肆之前的春秋大夢還真有可能實現。 就在李肆幸福無邊時,在衡州的謝定北卻正從幸福的頂峰一下滑落到絕望的深淵。 「那……那……那是皇……皇上來親征了麼?」 衡州城北瞻岳門外,看著遠處田野裡升起的一堆儀仗大旗,還有明黃色如寶蓋般的東西,謝定北的腿肚子軟了,說話也哆嗦不定,引得身邊的江求道凝住眉頭,握緊了腰間的劍柄。 原本謝定北是何等昂揚啊,這半個多月裡,就靠著兩三千衡州城丁和民壯,跟何騰林最終聚起來的六七千綠營穩穩對峙,甚至還經常組織起突擊隊出城跟綠營對射,掩護自湘江南面過來運送人員物資的船隊。在衡州城裡,眾人都稱呼他為謝大將軍,著實出盡了風頭。 長沙清兵壓來時,謝定北還豪壯地跟孟奎說:「有我謝定北在,北面就不必操心!」為此孟奎就沒有分兵入城,而是緩緩進逼,以待清兵聚齊。 可現在清兵臨城,大陣裡湧出來這麼一片儀仗,謝定北就被嚇成了這樣子,江求道心中很是不屑。 再看其他人,竟然不比謝定北好多少,特別是那個城丁頭目張震南,居然也是一副癡呆狀,就差一腦袋紮下去,當場向北叩拜了。 江求道暗想,怪不得進了湖南,當地人總是不像廣東人那般合作,不是民勇抗擊,就是鄉紳拒門,韃子皇帝在這裡的積威可真是太深了。 「那真是韃子皇帝來這了嗎?」 江求道看向遠處,兩三里外那堆儀仗確實晃眼,他心中也顫了起來,真是那個已經坐了五十多年龍椅的皇帝來這了!? 「那不是皇帝親征的騎駕鹵薄,只是香案儀仗,是要向咱們宣讀什麼聖旨的。」 楊俊禮的嗓音響起,如一把刀子,將綁住眾人心口的繩索割斷,所有人都出了口長氣。謝定北這個湖南招討使要調度民勇,自然得有楊俊禮在背後以英華朝廷的力量來做籠絡工作,他也陪著謝定北守了半月的衡州。 「不過瞧旁邊的正藍大旗,該是延信到了。」 接著他又來了這麼一句,延信是正藍旗都統,只論尊貴與否的話,這個都統比他的討逆將軍還光鮮,有這面旗幟在,肯定是延信本人了。 別人倒沒什麼,謝定北倒是哎喲一聲軟坐在地上,一邊擦汗一邊罵道:「那混蛋來就來吧,還打起皇……清國皇帝的寶蓋,真是可惡!轟他!轟他!」 江求道跟楊俊禮對視一眼,莞爾而笑,都道這謝參將還真是赤誠小人。 第三百七十八章 戰衡州:這是值得我親臨的聖地 衡州城如一條趴在湘江邊的鱷魚,瞻岳門就在又扁又長的嘴尖處。北面不遠處就是自西向東匯入湘江的蒸水,在後面這一段也叫草河,草河與湘江交匯處,就是一線絕壁至江中的石鼓山,聞名遐邇的四大書院之一:石鼓書院就在這裡。 除了這書院,一座古橋越過草河,跨南北而立,這就是草橋。草橋南岸到瞻岳門這一段,是一片旅店酒樓,紅燈籠高掛,往日可是衡州最熱鬧的去處。當然,現在這時日,兵鋒南北捲蕩,業主們大多都搬進了城裡,不敢再在城外逗留。 草橋北岸就是黃沙灣,清軍在黃沙灣荒地裡支起明黃華蓋,自是來宣讀「招撫」聖旨。謝定北一聲令下,城門樓上幾門小炮亂打一氣,炮子大多落在草河裡,濺起團團水柱,離那華蓋還有一兩里遠,不像是示威,倒像是鳴炮迎旨一般,迎得清軍哄笑不已。 謝定北被嚇住了,腦子就轉著日後有人「彈劾」他鳴炮迎敵,心懷不軌,自己該如何辯解的念頭,趕緊喝止了炮擊,也正好給了越草橋而來的清軍使者宣讀「聖旨」的機會。 「湖南提督?左都督?」<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謝定北臉肉擰著,不敢說話,腦子裡還轉了一圈,自己這湖南招討使,跟湖南提督到底誰大,然後趕緊朝楊俊禮一臉諂笑,躬身拱手,示意此處不是自己話事。 「轟他!」 楊俊禮倒是不客氣,清軍徑直招攬謝定北,看來也是對衡州城防情況有所瞭解。派了個使者城下喊陣,不過是壓己方氣焰,最好的回應,就是把那使者轟成篩子。 咚咚兩聲炮響,像是打在了謝定北身上,他身子下意識地一縮,然後馬上就挺直了。雖早有決斷,可心中還是忍不住淌過一道淡淡苦水,以後自己跟北面,該是徹底絕了。 「果然是粗鄙的蠻夷!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道理都不懂,三國都沒讀過!?」 北面清軍大陣後方,延信七竅生煙。 「湖南提督何騰林引軍至黃沙灣西五里處紮營,特來請安,求授方略!」 部下來報,延信才勉強壓下火氣。 「他離那麼遠幹嘛?想給賊軍端了大營?孟奎的虎賁軍就在南面三十里的文昌渡,著他滾過來並營!」 然後他看向部下,手掌一揮:「趕緊掘壕!將這黃沙灣南北護好!再臨江壘起炮坡,咱們這一軍,任務就是將賊軍死死堵在衡州之南!」 有部下艱辛地吞著唾沫:「南面不僅有虎賁軍一軍,還有當地城丁民壯,加起來不止萬人,咱們跟何軍門匯合,也不過三萬人,可真是很難扛住……」 延信怒哼一聲:「虎賁軍統制孟奎不過是個無名大盜,既不是那人頭珠簾吳崖,也不是血磨盤賈昊,更不是李肆親臨!我軍數倍於他,佔著地利,只求個守勢,這都還怕!?」 部下們對視一眼,雖不敢再說話,臉色卻都一片蒼白。這些將佐之前在宜章之戰的清溪山戰場,已經領教足了英華軍的凌厲。當時是五倍於敵,卻依舊大敗而回,現在單獨對陣虎賁軍,心中還是一點沒底。幸好,如延信所說,他們現在是守方。 部下們心氣勉強提振起來,延信卻是暗自翻騰,心亂難止。 讓何騰林帶湖南綠營從西面突襲衡州,是他受胤禎所令而為。胤禎還在向南急趕,出於拳拳報父之心,胤禎想在自己趕到湖南戰場前,先給康熙送上一道喜訊,那就是朝廷大軍已經「光復」衡州。 接著胤禎的計劃就是以衡州為餌,引虎賁軍北上,倚靠衡州,敗敵於衡州城牆之下。 這盤算是好,問題是先得拿到衡州。英華軍之前一直沒來拿衡州,現在內部又人心紛亂,想必更是不會在意。只有己方佔住衡州,再以此為基地南下襲擾,對方才會明白衡州的重要性,繼而領軍北上。 何騰林執行的就是這任務,畢竟以延信之軍南下,動靜太大。卻不想何騰林手下的綠營太沒用,圍攻衡州半月都沒什麼結果。眼見胤禎星夜飛馳,已領前軍到達荊州,延信不得不上報給胤禎,砸了胤禎的如意算盤。胤禎只好動用後備方案,讓延信督軍急攻衡州。 延信一動,虎賁軍就動了。有那麼一刻,延信都想派人去跟孟奎商量下,你別來湊合行不?讓咱們在皇上面前掙點面子,拿下衡州再說?反正你們的炮厲害,要再拿回衡州城不易如反掌?你要多少銀子,儘管開價…… 形勢木已成舟,延信只好佔住草河北岸黃沙灣,掘壕固守,待胤禎大軍南下。清軍一邊挖坑一邊心中犯嘀咕,這地方可是凶地,六十三年前,定遠大將軍,和碩敬謹莊親王尼堪就是在衡州兵敗身死,而對手是另一個李,南明晉王李定國。 延信的鬱悶沒有持續幾天,三月初,虎賁軍進抵西湖,衡州城頭也升起一面大紅雙身團龍大旗,讓延信一張臉頓時又青又白。 李肆來了! 「之前把衡州讓給你,你不要,現在咱們要偷偷撿回來,你卻像是被戳中了命根一般,親自跑了過來,真是太無恥了!」 延信真想破口大罵,眼見原本的搭檔噶爾弼被發落去了四川,他心中慌啊。本想藉著拿回衡州,小勝一把,也好穩穩自己的位置,卻沒想又把那個大將軍聞之腿肚子發軟,皇上聽到也要變色的李肆給惹了出來,這是何苦來哉。 「將軍!將軍!你沒事吧!?」 直到部下喚他,延信才發現自己嘴裡滿是苦味,兩眼模糊,身軀正搖搖欲墜。 「再掘壕溝!兩道!?兩道怎麼夠!?再加三道!」 延信的尖厲叫聲在整座大營裡迴盪不停。 「那就是石鼓書院麼……」 這時候李肆正在瞻岳門上看風景,第一眼看去的就是石鼓書院。天下有四大書院:除開睢陽、白鹿洞、岳麓三處,剩下一處就是這裡,以尊榮論,石鼓書院在宋時被皇帝兩度賜匾,名列四大書院之首,而以書院自身風景而論,石鼓書院更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直入江中,卓爾不群,什麼叫中流砥柱?瞧這石鼓書院就是。眼下是1717年,算算也有九百多年歷史了。 「天王為何要親身犯險?韃子已如驚弓之鳥,即便那胤禎從北面帶回善戰之軍,也無之前宜章之戰的兵勢,虎賁軍一軍憑天險和城牆而守,怎麼也不會落在下風。」 楊俊禮很不解,即便胤禎大軍南下,加上延信軍,也不過六七萬人。而此時虎賁軍已經擴編到萬人,加上輔助的湖南內衛和衡州城丁,可用之軍逼近兩萬,即便孟奎統率之能弱於賈昊吳崖,要守住衡州,也該是沒什麼問題,為什麼李肆又要帶著禁衛營親臨戰陣? 楊俊禮自己能想到的答案,就只是李肆可能又在構思什麼大計劃,要將衡州之戰「炒」成宜章那樣的大對決。 「這衡州……是處聖地,不僅留名千古,後世也會天下揚名。」 李肆含糊地說著,東北江中是石鼓山,書院之外,當年諸葛亮還在此料理荊襄事務。西面的西湖,就是周敦頤寫《愛蓮說》的地方。就近的演武坪,還是李定國敗清軍,斬尼堪的戰場。 衡州承載著太多的歷史,這些只是當世人所知的,而李肆所知更多。一百多年後,曾國藩就在演武坪募軍操演,砥定日後「湘軍」的根基。二百多年後,方先覺領國民革命軍第十軍,就在這裡抗擊日軍四十七個晝夜,殺傷日軍數倍於己。 南來北往,時勢變遷,衡州就是這麼一處聖地,如濃墨重彩的歷史畫卷,引得李肆也畫性大發,要在這裡塗抹上專屬於自己的一筆。這是在向古往今來,魂靈寄於衡州的英雄致敬,也是向積於衡州的厚重歷史致敬。 「頤公啊,現在不怪我把你拖了過來吧,這處戰場,值不值得你嘔心瀝血畫上幾筆?」 李肆隨口問著身邊的邊壽民。 「戰場……此處若是作戰場,真是可惜……」 邊壽民的目光正被石鼓書院和草橋給緊緊吸住,回話裡滿是遺憾。 「主啊,讚美我的眼睛吧,我居然看到了這樣美麗的景色,這還是人間嗎!再有硝煙、炮火和戰旗,那就像是天使與惡魔,征戰於失樂園一般!」 李肆的御用畫師郎世寧也跟來了,此刻正覺靈魂滌蕩,在城頭伸展雙臂,瘋癲一般呼號著。 「硝煙、炮火和戰旗,那肯定是有的,不過……」 李肆看住了人影憧憧的石鼓書院,虎賁軍沒有去碰那裡,清軍也沒碰,那是處聖地,雙方都有顧忌,大批讀書人聚在那,像是自有主張。 自有主張麼,那是不可能的,李肆如此腹誹著。 「在那之前,說不定還會有一場無聲的人心之戰。」 李肆如此斷言著,既是聖地,自然就免不了有些人將自己當作聖地之子,進而狂妄地向前多邁一步,想擔起自己原本無力負擔的重任。當然,背後絕少不了有心人的撥弄。 「趁著還沒開戰,我得先畫好這失樂園平靜時的模樣。」 郎世寧卻是手腳麻利地支起了畫板,邊壽民盯了一眼這老外,然後轉頭,依舊沉浸到前方那壯闊奇絕的景色中。 第三百七十九章 戰衡州:神來一筆的人心之戰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一個年輕綠袍官員在侍女的引領下進了李肆平日辦公的廳房。 「就是這裡,只能呆兩刻鐘,動靜別太大,側面那門後還有人忙著。」 侍女吩咐妥當後就出去了,這官員支起畫板,好奇地打量著這間長寬都不過三四十尺,一整面牆全是水晶琉璃的廳堂,這就是李天王的御書房?怎麼感覺更像是睡午覺的地方?瞧中間那圈軟榻,正湊成一個太極圖,像擺陣一般,還有生死門之分呢。 盯在那軟榻上的眼瞳瞬間擴散,然後緊縮,一縷黑亮髮絲從軟榻靠背處升起,接著露出一張清麗面容,如玉臉頰被日光曬得粉嘟嘟的,讓那本覺得出塵的氣質染上了一層艷麗。 這是位雙十年華的麗人,髮髻斜斜挽著,兩眼剛剛睜開,該是剛剛睡醒,哈啊地伸了個懶腰,一股嬌慵之氣頓時在那年輕人心中沖刷開,讓他難以自持,手中的畫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誰!?」 那麗人轉頭看來,見著了年輕人,整個人僵住,接著臉色一抹,竟像是沒事人一般轉換過頭去,嘴裡嘀咕道:「就怪這傢伙的軟榻太舒服,害得人家都睡過頭了。」 段雨悠一邊嘀咕,一邊擦汗,心說完了完了,在李肆處置公務的大堂裡睡覺,這名聲傳出去,她可還怎麼見人。 「貪睡的死丫頭!還不起來!?不是讓你叫醒我麼!?」 一巴掌拍在睡得還沉的小侍女屁股上,六車一骨碌跳起來,睡眼惺忪地四處張望:「誰!?誰!?」 不敢去看這對主僕,那年輕官員低頭拱手道:「下官鄭燮,翰林院編修,受中書廳李大人所托,來繪一幅天王執政圖。為免占天王太多時間,得空先來繪下這肆草堂置政廳,卻不想衝撞了娘娘……恕罪恕罪!」 段雨悠眼神此時才恢復清靈,鄭燮? 確實是鄭燮,之前在小金明池見過,此時一身綠袍官服,卻還是沒掩住他那儒雅清奇之氣。 「你還會畫畫?」 她想到的是另兩個人,已在英華名聲大傳的邊壽民,還有李肆的御用畫師,洋人郎世寧。 「勞娘娘過問,下官略通一二。」 鄭燮自謙外帶自得地應著,心想這位娘娘不僅容顏絕美,氣質還秀逸非凡,竟像是畫中仙子一般,就不知道是嚴妃還是安妃。 「娘娘」一稱,引得段雨悠心緒消沉,她低歎道:「我不是什麼娘娘,不過是幫著李天王料理文書的侍女……」 接著她美目轉向鄭燮:「你也不必稱呼李朱綬為李大人,大人一稱,在咱們這可是不時興的。」 侍女?有侍女敢堂而皇之地直呼中書令李朱綬的大名?鄭燮下意識地答道:「謝娘娘指……」 話出口卻醒覺不對,段雨悠微惱,揮袖起身,一把擰起還在犯迷糊的六車,就準備回她自己小廳裡。 淡黃衣衫蹁躚拂動,身影也如蝶一般輕靈舒展,鄭燮抬頭,正想再致歉,見著如此美景,竟是一下呆住。段雨悠眼角掃來,兩人恰恰四目相對,一瞬間似乎有千言萬語來回,時光都凝固住了。 「兀那小賊,大膽!」 六車終於開始忠實地履行自己護主的職責,叉腰呵斥著鄭燮的無禮。 「你們畫師,盯人都是這般直愣愣的麼?」 段雨悠挪開眼神,只覺心頭發慌,趕緊找著遮掩。 「髣拂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這是怎麼也畫不下來的。」 鄭燮兩眼還直勾勾的,嘴裡來了這麼一句。 「紅顏非禍水,賤妾亦可惜。千憂惹是非,皆因塵俗起。」 段雨悠冷了臉色,原以為這鄭燮還是正人君子,卻沒想也如此巧言令色。她已經動了報上名字的心思,免得他再出更不堪的言語。現在麼,是先給他一個警告。 「是非……塵俗……沒錯啊,是非皆因心鏡蒙塵。」 鄭燮臉色一黯,低頭自語,讓段雨悠又記起昔日在黃埔書院裡聽到他那一陣悲憫吁歎。 「我記得你是恩科狀元,既有功名心,為何還作出世語?」 段雨悠隨口問道。 「下官非有意出仕,乃是家父於此前變亂中受傷,再難舉會試。他囑我一定要承他之志,下官即便自有心志,也難違家父所願,只好……」 鄭燮臉色沉重地解釋道,段雨悠恍悟,之前輿論動盪,有商人唆使暴徒襲擊《士林》報局,受傷的主筆鄭之本,正是鄭燮的父親。 「原本我與家父在真州習文唸書,四年前也得了生員,思著自有一番前路。卻不想家父另有所志,不得已隨家父來了廣東,卻是遭了這一番苦難……」 說到父親,鄭燮有一肚子苦水,因為父親,他背井離鄉,離開了最親的乳母費氏,還斷了跟徐家的婚約。到了這英華,父親跟自己謀道不同,日日爭吵。之後父親重傷,他四處張羅救治,原想著父親能轉心回頭,卻不想父親著了魔似的,要他來應恩科。現在雖然得中狀元,又關在翰林院裡,在這孔孟道已失國政之位的英華,竟找不到用武之地,反而是畫名傳揚開來,遠非他自己所願。 段雨悠心中某處也被挑了起來,就覺有股淒楚之線將她跟鄭燮連在了一起。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些事,總得從了老天。」 她下意識地就將李肆曾經說過的話搬了出來。 「人若飄萍,隨波逐流,以我一身,見得天下蒼生,莫不如此……」 鄭燮搖頭感慨道,段雨悠抿唇皺眉,壓住了自己點頭相合的衝動。可內心深處,卻是萬分贊同鄭燮這句話。 難道不是這樣嗎?即便如自己,如鄭燮這樣的人物,也不得不在這大潮中翻滾,對自己的志向,自己的人生,毫無自主之力。一般百姓,更是連身家性命都無自主之力。為何要攪起這股沖天渦流?最終這渦流將天下席捲而過,又會留下怎樣一個新世界呢? 「啊……一時心亂,竟說了這些有污娘娘尊耳的話,還望恕罪!」 小侍女六車帶著敵意,重重哼了一聲,鄭燮終於清醒過來,趕緊向段雨悠請罪。 「我……我說過了,我不是什麼娘娘,不過是個小侍女。」 段雨悠心緒雜亂,一把牽住六車,逕直奔進了自己的小廳,丟下一頭霧水的鄭燮在原地發呆。 「人心,世間最繁是人心,其中一項最為有趣,那就是超越自己所能,超越自己之責,為他人代言。善則害己,惡則害人。」 衡州瞻岳門上,李肆指著石鼓書院裡那一大片人影說著。 「這道理我懂……」 一個長身玉立的女子侍立在他身邊,一身素麻長裙,還有兜帽遮住容顏,只從下頜處見得玉脂一般的肌膚。而這女子開口的嗓音更如低沉歌詠一般,深深透進人心底處。 「比如說他們,開口就是『為生民立命』,可遇見不老實安分種田,就想著靠自己雙手過更好日子的人,就說是『婪民』、『刁民』或者『小人』。罵礦工、罵機工、罵趕鏢跑船的,至於那些來往鄉野販貨的,更是他們口誅筆討的惡德商人。反正啊,在他們眼裡,只有秦時那耕戰之民裡的『耕民』,才是他們嘴裡的生民。」 「為什麼他們要罵呢?因為天下只有耕戰之民的話,那耕民就不得不依著他們的擺佈,命運也全在了他們手裡。他們在這些人身上搾取他們的道義,抒懷他們的悲憫,以他們為……白鼠一般,搭著他們心中所想的理想之治,渾然不顧民人自己所想。」 這女子自然是盤金鈴,瞧她少有地滔滔不絕,李肆也笑了。 「也非他們本心如此,而是被千百年孔孟道及於國政,然後失了本色給害的。不過……金鈴啊,你是被什麼書生砸了場子麼?讓你別攪和老道和小神棍的一攤,你就是不聽……」 盤金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她可真有口舌伶俐的一面,最早跟李肆在鳳田村相遇時,就牙尖嘴利地質問過李肆的醫理。可自從受恩李肆後,心性就豁然了許多,絕少再這般憤世嫉俗,也就是這會在李肆身邊,心神完全舒展,不由自主地道出了心裡話,隱隱有一股向李肆撒嬌的味道。 「跟我入教又沒什麼關係,昨日我來衡州,想著在此立英慈院,卻被一幫聞訊而來的本地鄉紳阻住,說英慈院開膛破腹,有傷天合,絕不容在他們這淳淳書香之地開張。」 盤金鈴左右瞅瞅,龍高山和格桑頓珠等侍衛都偏著頭,視線沒在這裡,橫下心來,指頭勾住了李肆的衣袖,輕輕晃了兩下。 「你這東主,可得為我做主!」 李肆呵呵一笑,他心思還在那石鼓書院上,沒注意到盤金鈴這小女兒神態,逕直點頭道:「做主!當然要做主!膽敢阻我盤菩薩行善的,來一個殺一個!」 盤金鈴眼神迷離,嘴裡卻嗔道:「你殺得更多,我就得救更多,什麼時候才是頭啊?」 這話可是鼓足了心氣才開的口,眼見李肆就要回頭,湊上自己勾起的舊日話題,石鼓書院那邊卻傳來一陣熱烈呼喝,頓時將李肆的注意力引走。 「上天啊,為什麼不下一陣驚雷將那些腐儒劈死!」 盤菩薩這時候也動了殺心,冷冷盯著石鼓書院,玉手捏成拳頭,還在微微發抖。 「嘿……不出我所料,那幫傢伙還真出了這招!?」 李肆是滿心浸在石鼓書院了,等前方哨探帶回消息,他是好笑又好氣。 石鼓書院聚了好幾百湖南當地的讀書人,一幫原本埋在鄉野裡悶頭讀書的辮子哥,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紛雜消息,都紛紛從湖南各地趕來,要充當人肉盾牌,保護石鼓書院。 關於英華「毀儒」的謠言本就滿地亂傳,此時更有了具體版本,有說英華是要拆了石鼓書院,改建炮台,有說是要改建成英慈院,還有說是要改成什麼天廟。 這些讀書人不僅聚在石鼓書院,還守在城門外原本的香水庵裡,正好堵住草橋南岸,英華軍要出城向北行動,準會遭到他們的阻擾。到得那時,殺不殺呢? 英華軍本沒打算,那些讀書人卻已經做好了被殺的心理準備。聽聞英華就為「毀儒」,在廣州黃埔殺了上千「讀書人」,他們都是抱著殉道的決心而來。剛才那陣高呼,內容是「有李無我!有英無儒!」 「來得這般整齊,背後到底是誰呢?」 李肆思考的卻是這個問題,軍情處緊急啟動了埋在驛遞裡的內線,連拆無數清廷文書,終於從湖南巡撫葉九思呈遞給撫遠大將軍胤禎的急遞中招到了答案。 「李光地的學生陳萬策……他幹這事不出奇,可出奇的是,胤禎居然全盤放手,還替陳萬策從官面上遮掩,不讓這一策進到康熙耳裡。」 細細品味著這個消息,許久之後,李肆抽了口涼氣,他忽然發覺,自己對胤禎這個人,似乎太過忽視了。此人的這番佈置,還真是神來一筆。 跟這位大將軍再度交手,竟是在人心一事上先擺開了戰場。 第三百八十章 戰衡州:不是我變了心 讓李肆吃驚的並非是謠言,而是陳萬策即將要干的一件事,湖南巡撫葉九思播傳謠言,不過是為這事鋪墊造勢。 陳萬策要幹什麼,都還不足以讓李肆震動,因為陳萬策也只是給胤禎打前站,真正的戲肉在胤禎身上。 英華軍搶佔衡州,延信不依不饒地在黃沙灣掘壕固守,圖的是什麼?只是迎候胤禎大軍南下,與虎賁軍對決?並非盡然如此,也為的是胤禎的謀劃。 這位十四阿哥要幹什麼?哭孔!親臨石鼓書院去哭孔!嚴格說該叫悼儒,這也是從《正氣》報倡導的哭孔行動裡得來的靈感。陳萬策先行一步,以理學大師李光地愛徒的名聲,將聚在石鼓書院的讀書人心氣抬起來,接著胤禎出面,就在石鼓書院演上一場大戲。 石鼓書院就在瞻岳門東北不到一里處,尋常小炮都能打到,這事肯定不是下屬的建言,而是胤禎自己拍腦袋想出來的大膽之行。他要趁著大軍攻城的時候,親自去石鼓書院悼念毀於英華之地的儒教道統。 大膽都是其次,胤禎對儒家士子「道統」的看重,讓李肆覺得自己忽略了此人的潛質。原本的歷史裡,胤禎只在軍事上顯露過一定的才能,敗策凌敦多布,復西藏,諫言康熙緩攻策妄阿拉布坦,在軍事決策上也就是「不糊塗」的程度。除此之外,他再沒什麼表現,早早就因雍正得位而沉寂。 之前李肆在宜章跟胤禎對決,就軍事而言,胤禎都還顯得稚嫩,讓李肆不怎麼在意此人。可如今見著他這神來的一筆,頓時有所警惕,這傢伙的路子,還真就是康熙的路子,假以時日,未嘗不是個小康熙。 為何李肆會這麼想? 「人心,大將軍此舉雖說冒險,卻能得天下士子之心!萬策也是想通了,不再勸大將軍,非常之時,就得執決絕之心,行非常之事。」 荊州城外,陳萬策向送行的胤禎拜別,胤禎竟也是深躬到底。 「還望先生打好招呼,胤禎不想皇上驚憂,等此事完結,再由胤禎自己奏報給皇上。」 兩人對拜,胤禎仔細叮囑道,陳萬策露出瞭然的微笑。 「大將軍放心,此事也就萬策、葉九思和延信等人知曉,還特別防範著湖南縣府官,特別是長沙知府……」 長沙知府沈敬是四阿哥胤禛門人,陳萬策點出這一條,胤禎寬慰地笑了。 「大將軍捨身護道統之名,定將感動天下士子。」 陳萬策再這麼說著,胤禎微微擺手,臉上卻是笑容不減。 果敢、大膽,尤重人心,還特別看重漢人士子,這幾乎跟青年時的康熙如出一轍,讓李肆內心隱隱擔憂。 他已經將歷史大潮拐到了另一個方向,康熙之後,清國皇帝到底會是誰?一定還是雍正嗎?這可真難說了,瞧眼下康熙和胤禛因為他李肆而漸生隔閡,胤禎的政治生命,也因他李肆而有了極大變化,難保康熙會將位置傳給胤禎。 民間演義裡所說的將「傳為十四皇子」改為「傳位於四皇子」這事多半是不存在的,但康熙對胤禎有傳位之意卻該是真的。 胤禎和胤禛這兩兄弟的選擇,就李肆前世所知,前者有太多優勢。一是年輕,二是性格像康熙自己,三是有統領大軍的經驗。前世諸多人將胤禛這個「閒王」長期的默默無聞視為隱忍,這也是過分解讀。康熙並沒有給胤禛太多歷練軍政事務的機會,都是一些零碎小事,對其暴躁偏執的性格也有清醒認識。 當然,這也不意味著康熙駕崩前已經定好了儲位人選,可原本的歷史上,如果康熙駕崩時,胤禎和胤禛都在京的話,雍正能不能「正」還真是難說。畢竟在這石鼓書院悼儒一事上,已經能清晰看到胤禎對儲位的渴求。 眼下已是康熙五十六年,還有五年康熙就要蹬腿,按照李肆自己的規劃,五年時間還不足以完全傾覆滿清,清廷依在。那時繼位的若是胤禎,會是什麼局面? 這個問題李肆思考良久,感覺很難把握。胤禎雖然可能是個小康熙,但就他策劃的這樁悼儒行動來看,膽量比老康熙更大,也更重視人心,治政時與治下的犬儒勾結也更緊,能出什麼招數,要折騰到哪一步,李肆無法預料。 這時候他就開始審視之前自己的一樁認定,那就是不能讓雍正上位。前世所知的雍正,心狠手辣,治政苛酷,注重實效。軍機處、密折奏事等等舉措讓滿清皇權走向頂峰,是對康熙「仁治」遺禍的矯正,讓滿清統治進行了一番內部改造,根基更加穩固。對滿清是好皇帝,對華夏卻是大禍害。最初胤禛出廣東欽差,李肆的第一反應就是幹掉他。 可現在形勢不同,地位不同,思考問題的角度也開始有了轉變,李肆心有所感,不讓雍正繼位,真的是件好事嗎?由這個思路想下去,李肆得出了結論:雍正上位才最有利於英華,有利於他的造反大業。 為何李肆的心思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首先,李肆對胤禛的性格和手腕瞭解得太透徹,如對康熙的瞭解一般。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他之所以能在康熙盛世的角落裡崛起,撬開一處空隙,趁勢而起,靠的多都是對康麻子這個人的瞭解。 其次,不管是原本的歷史,還是現在的歷史,雍正上位,怎麼都帶點不正之味。而原本歷史裡,他在位十三年,最大的敵人是他的兄弟,其次是他的臣子。讓胤禛推行樁樁苛政,強化皇權的用意,第一點就是消除對他皇位的威脅。 而在眼下這個被李肆攪得面目全非的歷史裡,雍正所面臨的敵人,不但不會少,只要李肆有心,還會更多。相比之下,英華不是他最主要的敵人,至少在他即位最初幾年不會是。 那麼就坐等雍正上位了? 不,歷史已經被李肆改變,胤禛成為雍正的機會,比原本的歷史小了許多,現在的胤禛雖然沒被剝去雍親王爵位,清廷上下已經將他跟失勢的胤祀看作一類人。 「我要幹的事情,居然是扶正歷史,真是諷刺啊。」 李肆如此自嘲著,為此他居然還得操縱康熙儲位之事,這難度可不是一般的小。 也不指望真正成功,抱著重在攪和的心思,李肆有了定計。 「令黑衣衛將李衛提到衡州來!」 隨著他一聲令下,某個已經在監牢裡發霉的「宿敵」,終於能再見陽光。 李肆的心思已經在未來的謀劃上,什麼「悼儒行動」對他來說不過是小小伎倆,舉手投足就能破解。 截獲胤禎這樁絕密計劃,原本是個絕佳機會,可以一舉擒獲這位撫遠大將軍,十四皇子。很遺憾,李肆早前的一番佈局正在展開,胤禎該是沒機會能親臨衡州了。 三月中,陳萬策抵達衡州黃沙灣延信大營,正要冒險去「慰問」聚於石鼓書院的儒家士子,卻見衡州城中衝出大批兵丁。 「陳先生,那李肆動手了,你死心了吧。」 延信一臉灰敗地勸著已經卸掉官身的陳萬策,這段時間裡,他可是天天擔驚受怕,虎賁軍在演武坪一帶跟他隔河對望,時不時還推出輕便火炮打上幾發,雖然大營有道道壕溝遮護,卻還是免不了箭樓被轟垮,帳篷成碎片。他和何騰林,連帶三四萬大軍,都覺得度日如年,份外難受。 陳萬策這個布衣軍師現身,讓延信覺得終於能有人分擔壓力,卻不想陳萬策卻是要孤身去石鼓書院,還說自己現在是布衣,當著湖南一省士子的面,李肆可沒那臉皮就地抓人。 正要成行,對面賊軍像是知道陳萬策來了一般,先是虎賁軍一部移防草橋,再派出了大批灰衣兵丁衝入石鼓書院,遠遠看去,書院一片喧囂。 「好!好!今日湖南士子殉難於石鼓書院,明日李肆毀儒惡名就將傳遍天下!再加上我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 陳萬策犯了痰氣,不顧延信的勸阻,孤身一人上了草橋。到得草橋南岸,陳萬策正氣凜然地呼喝著攔道的虎賁軍官兵,頂著無數股不屑眼神,負手搖著八字步就進了石鼓書院。 「我孔孟徒,心懷浩然正氣,可抵萬千刀兵!」 陳萬策將自己這順利的進軍當作自身所持正氣攝住了賊軍,卻不想這些虎賁軍官兵領有命令,清兵打過來就干死他們,可如果是一般讀書人那就不予理會。 過了木橋,上了石鼓山,陳萬策才發現情形跟之前預料有所不同,那些灰衣兵丁只是揮著木棍籐牌,將堵住書院道路的士子趕開。這確實是樁流血事件,但程度僅限於流鼻血級別。 眼見那些灰衣兵丁棍揍腳踢,將讀書人攆得雞飛狗跳,抓著一個就搜身,搜完後牽著辮子,跟其他人的金錢鼠尾綁在一起,一群群讀書人就這麼被編織起來,氣得陳萬策太陽穴發痛。 「士可殺不可辱!爾等如此凌虐讀書人,不怕上天降罪麼!」 陳萬策逮著一個正在「施暴」的兵丁喝問著,對方兩眼一瞪,一腳將他踹倒在地,手裡舉著一個怪異的瓶子,瓶口像是蓮蓬一般,哧哧噴下大片水霧,陳萬策頓覺滿面熾熱,兩眼發燒。 「你們也信老天?我呸!」 廣州縣特警隊隊長蔡勇朝正在地上捂臉翻騰的陳萬策吐了口唾沫,然後滿心感慨,這辣椒水用起來可真是憋屈,真不如端著火槍,來多少斃多少。 這幫灰衣兵丁正是從廣州等地調來的巡警和特警,前身就是衙門差役,老本行是鳴鑼開道和揍人綁人,被李肆派到書院裡來維持秩序,正是本職。 第三百八十一章 戰衡州:你沒法不在乎我 「我是陳……嗚嗚……」 陳萬策抓了一地泥巴,痛苦地叫著,沒喊出名字,就被巡警扯起,牽著辮子綁進一群人裡。就在這時,大群黑衣兵丁又湧進書院,槍口森冷,刺刀明亮,唬得數百讀書人再不敢有半分呱噪。 「殉道之時已到!我等引頸而迎!」 跟陳萬策的辮子綁在一處的猥瑣老頭卻叫了起來。 「一腔熱血灑湘江,石鼓留名萬世芳!」 「辮子堆」裡,另一個白鬍子老頭也漲紅著臉喊道。 這兩老者的呼號引發了讀書人的情緒,推著他們克服了恐懼,綿延不絕的呼喊直衝雲霄,可沒過多久,這呼喊像是被無形巨手從中掐斷,書院裡一片靜寂。 鼓樂喧天,長長一大列人穿著大紅冠服,一臉凝然地進了書院,朝書院正堂行去,那裡供奉著孔子畫像。在這列明顯是明時官員裝扮的人群之後,又是戴著「一統四合」方巾,儒衫飄飄的士子。往日瞧著這般形樣就是唱戲的,可現在一看,卻像是古人自畫中走下來一般,那般凝重肅穆。那些呼號的讀書人自慚形穢,再不敢吱聲。 行在前方的是翰林院檢討,此次進士科殿試狀元唐孫鎬。他抱著一幅畫像,恭恭敬敬行到正堂,先將原本那副孔子像撤了下來。這個動作引得辮子讀書人目呲欲裂,可接著又平復下來,唐孫鎬放上去的還是副孔子像。 「孔聖蒙塵,今日我英華士子是來滌清夷狄之氣的!」 接著唐孫鎬轉身,朝著這數百辮子讀書人高聲喊道。 「瞧瞧孔聖之相!爾輩有何資格供奉孔聖於此!?爾輩有何資格以孔聖傳人自詡!?」 他的逼問終於激怒了辮子讀書人,數百聲「呸!」匯作一處。 「瞧瞧!我們才有資格!」 唐孫鎬一揮手,冠服官員和士子們轉身,衣發和孔子儼然一體。這一對比,那數百被「編織」而起的讀書人,辮子加直筒長褂,頓時顯得鄙陋不堪。 「我英華非毀儒!我英華所尊孔孟道,首重華夷之辨!」 唐孫鎬這話如鐵槌一般砸在辮子讀書人心中,就連剛用清水洗了眼睛,正要扯嗓子亮身份搶回發言權的陳萬策也閉了嘴。 「子曰,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爾輩剃夷狄發,著夷狄衣,拜夷狄之君,奉夷狄之國,還大言不慚衛孔孟道……」 唐孫鎬環視眾人,有力地吐出一口唾沫:「呸!」 唐孫鎬這口唾沫還沒幹,薛雪又來了,高舉《真理學》,論新三綱。 「蒙元郝經說,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此惑人之言也!人分四等,夷語充塞於耳,蒙元之中國道如何立?剃髮易服,帝王獨權,滿清之中國道如何立!?」 薛雪環視眾人,有力地吐出一口唾沫:「呸!」 這口唾沫還冒著熱氣,書院一陣轟動,穿著明黃雙身團龍袍,頭戴五梁冠,英華天王李肆悠悠來到石鼓書院,朝孔聖人畫像跪下,瀟灑利落地叩了三個響頭。 「我英華敬天法祖,執中國道統,君臣大義之上,還有華夷之辨!爾等只知君臣大義,就如那只知主奴之分的夷狄一般,安敢佔我華夏道統!?」 李肆環視眾人,有力地吐出一口唾沫:「呸!」 「石鼓書院三呸」就此誕生,辮子讀書人們垂頭喪氣,難以分辨,連陳萬策都將臉面埋了下去,生怕被別人認出來。 先不說剃髮這樁滿清致命軟肋,就說滿清為辯護剃髮而舉起的理由是「君臣大義」,這跟華夷之辨一同為儒家道統兩樁命脈。而著落到滿清身上,這兩樁是衝突的,犬儒自然要選擇「君臣大義」,李肆卻說,沒有華夷之辨的君臣大義,就如夷狄的主人奴隸一般。 李肆身為英華君主,自己高叫華夷之辨高於君臣大義,比誰都喊得名正言順,除了康熙。在陳萬策看來這李肆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有哪個君王願意這麼喊?沒有,而李肆之所以能喊,那是他耍無賴。但就是這般無賴,卻將滿清朝廷的根底揭穿了,即便只是讀聖賢書,都能隨便舉出說這番道理的聖賢言,稍微有點良知的讀書人,都已是心裡有數。 「我是覺得沒錯,華夷之辨是該在君臣大義至上。」 「吾師也講過,竟然都已淡漠了,慚愧……」 「這《真理學》實在驚世駭俗,不知尊師是如何說的?哦,晚輩永興曾靜,請教……」 「不敢當,在下湖州嚴鴻逵,吾師晚村先生。」 之前那兩個梗脖子呼號的老頭低聲談論著,陳萬策一把清淚吞進肚子,這兩個悖逆之徒! 胤禎謀劃的石鼓書院悼儒行動,還在胎中就夭折了,反而被李肆有樣學樣,拿來攪和了一番湖南士子的人心。以君王之尊,高喊華夷之辨在君臣大義之上,殺傷力比一萬個士子合唱還大。 李肆都親自跑來拜孔了,還怎麼可能燒書院,之前那些言語自是謠言,聚在石鼓書院的讀書人帶著各色紛雜心思,大多都散去了。陳萬策逃回延信大營,咬牙切齒地要延信抓捕那些讀書人,免得他們將李肆這番言論播傳開。一番變亂後,這幫湖南讀書人大多逃進了衡州城,開始有了異樣心思。 「下巴別掉了,我就是這心思,好生轉告你那王爺,既然我跟他之前能合作,現在再聯手也未嘗不可嘛。」 衡州城裡,李肆對五花大綁的李衛這麼說著。被關了半年多,李衛這個原本渾身充盈著迫人氣勢的大漢,現在也如萎靡的死魚,尤其是聽了李肆那番話之後。 「你……你好狠毒,你這是把我和王爺都要逼上絕路!」 李衛很聰明,對李肆的建議有自己的猜想。 「我是給了你一條活路,而你那王爺,本就在絕路上走著了。」 李肆呵呵低笑道,他已決定將這傢伙放走。初想是挺可惜的,這傢伙深知李肆的底細,腦子靈活,手段狠辣,還手握江湖力量。但細想卻是不然,現在的英華已經邁過了生死門檻,以李肆現在的本錢,區區一個李衛,已經構不成什麼威脅。將這傢伙放回去,既是跟胤禛搭起一條線,也是給李衛乃至胤禛挖一個大坑。 北面早就傳言李肆跟胤禛有密謀,為此胤禛還在宜章之戰裡扯自家十四弟的後腿。胤禛一直擺著清者自清的姿態,這傳言眼見也漸漸散了,可胤禛的心腹李衛驟然北歸,這傳言恐怕馬上就要朝鐵板釘釘的事實演進。 更何況,李衛還真是幫李肆牽線的,這是事實。 「你家王爺現在已是閒散王爺,別說對付我,自保都成問題。不管是想對付我,還是想做其他什麼事,都得捏住權力。以你家王爺的身份,不會沒想過那位置吧?有了那位置,什麼事不能辦?」 李肆循循善誘,耐心地重複著自己的意圖:「我再說一次,我可以配合你家王爺,助他登上大位,條件就是我跟他劃江而治。」 李衛的腦子終於清醒過來,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他鄙夷道:「劃江而至!?你也想得真美!」 李肆哈哈一笑,肯回應就好,漫天起價,坐地還錢嘛,「再等下去,那就是劃河而治了。」 李衛面頰抽搐著,他從廣州押到衡州時,已經大致清楚現在的戰局。英華軍佔了貴陽、昆明,眼下正跟朝廷爭奪湖南,東面也打到了漳州。這才多久?一年半啊!一年半就佔了快五省之地,雖不如當年吳三桂那般兵鋒凌厲,卻完全是另一套路數。只要英華軍佔住的地盤,朝廷基本就別再想奪回去,照這速度,劃江而治不定還真是今年的事,明年恐怕就依黃河而治了…… 李肆要放他回去,他自然滿心歡喜,不管李肆說什麼,只要他恢復自由就好。可聽李肆說,同時還會給胤禛去信,告知他李衛被放了出來,一股惡寒就從心底裡冒了出來。這是逼著他去見胤禛,他要置身事外的話,胤禛絕對會拼上所有力氣將他滅口。 「我就只能去當這牽線人了。」 李衛眼神渙散地說著。 「可我不明白,你要怎麼助王爺登頂。」 李肆嗤笑:「如果我解決了八皇子,十四皇子,你家王爺都還沒辦法爬上去,那就只怪他比廢太子還廢了。」 李衛眼中漸漸聚起精芒,沒錯,李肆是有這能耐。胤禎現在是胤禛奪嫡的大敵,八皇子胤祀雖說聖眷已淡,可賢名猶在,難保翻身而上。胤禎跟李肆正面對戰,有的是機會。而胤祀該是有個大把柄捏在李肆手裡,李肆沒辦法用這個把柄直接換到好處,卻能從胤禛那換到好處。 但李衛還是搖頭,他總覺得李肆在他身上栽了看不見的坑,還是不敢接下這樁不知是福是禍的差事:「以你之能,還能相信王爺的保證?」 李衛畢竟是李衛,李肆也沒必要瞞他:「你家王爺上位之後,肯定需要喘氣,他喘氣時,也是我喘氣時。喘完這一口氣,之後的事情,就走著瞧嘍!」 李衛沉默了好一陣,咬牙昂首道:「我干!可你別後悔!王爺更在乎的是那位置,而我更在乎的是你!我會讓你一無所有!我會的!」 李肆聳肩:「我再一無所有,也是位君王,你沒法不在乎我,而我卻不在乎你。」 這話拗口,李衛腦子轉了一圈才明白,剛剛凝聚起來的精芒驟然碎散。 第三百八十二章 戰衡州:誰也別想打醬油 李肆在衡州搞了出石鼓山拜孔,連帶著在文壇裡造出「石鼓三呸」之事,也算在衡州留下了名字,私心已經滿足。在他看來,衡州已不該是戰場。 可沒想到,胤禎的悼儒大計破滅,延信卻還賴在黃沙灣不走,讓李肆很著惱。衡州之北,地勢狹窄,更北之處就是衡山,不是理想的對決之地。李肆想將戰線推進到湘潭。 李肆自然不知道,延信是早就想走了,可陳萬策還不死心,想繼續執行胤禎的計劃。李肆先去拜了孔,丟出華夷之辨重於君臣大義這一論,影響太大,反而讓胤禎造出一個更大的機會。只要胤禎能再去石鼓書院拜孔,強調君臣大義為先,穩天下士子之心的同時,更凸顯胤禎之名。 而要實現這個目標,大軍不僅不能退,還得把衡州城拿下。延信跟何騰林聽到這話,面若死灰地對視一眼,心說這衡州果然是不祥之地。 陳萬策的意見已經急書正從荊州趕往長沙的胤禎,延信自然不敢擅自撤兵,但要攻城,他也沒那個力量,只好繼續杵在黃沙灣,終於惹怒了李肆。 「想打醬油,沒門!」 李肆手臂一揮,虎賁軍官兵吐出一口長氣,終於開戰了,再閒下去,身上還不知道要長几斤膘。 三月十八日,虎賁軍突擊隊強渡草橋以西十里外的河段,防守此處的湖南綠營槍炮剛起,就被南岸的虎賁軍火炮打垮,丟下幾十具屍體倉皇撤退。 突擊隊佔住北岸後,由青田公司基建部轉職而來的工兵在此處搭起一座浮橋,虎賁軍左營右營外加炮翼共四千人渡河,由西向東,逼向黃沙灣的延信大營。 與此同時,虎賁軍前營渡湘江到了東岸,直奔北面合江套而去,在那裡架炮封鎖住了江面。接著自耒河駛來一支船隊,直逼泊在合江套的清軍船隊。嚇得清軍船隊冒著炮火倉皇北退,再不理會黃沙灣的延信大營。 船隊沒了,英華軍還三面壓來,延信跟何騰林驚得魂飛魄散。 這是李肆要全殲這一軍的跡象!湘江直至衡山南麓腳下,折了個大彎才又轉向北面。大軍要北退到湘潭乃至長沙,一是渡湘江,二是走衡山大角嶺的十里窄道。不管怎麼走,北面三十里處都是個瓶頸,若是被英華軍封住湘江,再堵住大角嶺,這三四萬大軍就要全交代在這裡了。 即便是陳萬策這個讀書人都看出了這危急形勢,沒了船隊,大營糧草接濟也就斷了。英華軍兩面炮轟,再切斷後路,不必強攻營寨,圍上半月,自軍就要崩潰,不得不點頭贊同延信的決斷。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三月十九日,從衡州城瞻岳門上北望,清軍大營似乎一如往日,毫無變化。旌旗招展,炊煙升騰,可李肆卻知道,延信軍已經出營向北狂奔,這番景象不過是疑兵之計。若是古時,也許還能騙了敵軍,可在軍情處的嚴密監視下,延信大軍三四萬人北撤,卻是怎麼也瞞不過李肆。 「追一追也好,小心行事,全軍為上。」 李肆這麼交代著,王堂合興奮地拱手領令,然後朝城下大隊騎兵揮手。 「游弈軍!前進!」 李肆當然想全殲延信這一股人馬,可他兵力不足。虎賁軍、游弈軍,外加他帶來的禁衛營,即便算上謝定北旗下的衡州民軍,總兵力也不過兩萬人。而衡州以北,雖有衡山擋著北面,西面卻是開闊地,怎麼也難圍住對方三四萬人。延信要想西逃到邵陽一帶,還真攔不住。不如讓他逃回湘潭乃至長沙,到時再一併解決。 之前三面合圍,逼退清軍船隊的手段,不過都是嚇唬延信,不准他再釘在黃沙灣。 不能全殲,不等於就完全放手,剛剛組建的游弈軍是騎兵,正好拿這支毫無心氣的敵軍練練手。 「別管路上的小股兵馬!一直向北衝!」 策馬踏上工兵在清軍營寨壕溝上鋪開的木板,王堂合放聲高呼。原本他是炮兵出身,一直圈在黃岡山。在宜章之戰裡小試身手後,就再難蹲在黃岡山上吹風,找了好幾次李肆,希望能活動位置,哪怕當個翼長都行。 李肆當然不會將這個堂字輩的佼佼者丟到翼長位置上,見他求戰心切,又是個跳脫性子,就把新建的游弈軍交給了他。將韶州之戰後就一直沉寂在軍中的楊堂誠拔了起來,替代王堂合守黃岡山。 游弈軍雖是騎兵,卻跟清軍馬隊不同,並不注重馬上作戰,騎馬僅僅只是便於快速機動。這並非李肆特意將游弈軍定位為「龍騎兵」,而是他治下幾省,實在選拔不出精於馬戰的官兵,只能讓游弈軍充當龍騎兵。不僅用來快速部署,處置緊急戰況,也用來在大規模戰陣裡遏制清軍馬隊,靠的當然也只能是快速機動到位,然後下馬作戰。 「哎喲……這死馬!撅蹄子別這麼大動靜!」 王堂合正在馬上英姿勃發,身下坐騎卻是亂跳一氣,差點把他顛下馬去。一邊安撫著坐騎一邊大罵不止,這個僅僅只學了幾個月騎術的騎兵將領,依舊對自己三千驍騎破三萬敵軍充滿了自信。 打醬油的延信大軍被趕走,所謂的衡州之戰,除卻石鼓書院的一場人心之戰外,再沒什麼大的戰事發生。而隨後游弈軍的追擊,也因為王堂合一路急趕,搞得全軍七零八落,僅僅只掃了下延信大軍尾巴。打死三四百殿後的湖南綠營,抓了千人而已。另有收穫的是,王堂合率四五百騎直逼上萬敵軍的「勇猛」,倒是為說書人和英華軍戰史各留了一段素材。 福建漳浦古雷頭海域,也有一撥醬油黨遭了牽連。 「文斯壯先生,讓你的舌人跟對方說清楚,咱們只是來觀戰的!就跟那邊的不列顛人和法蘭西人一樣!」 海面火光沖天,上百條大青頭伸展為一個巨大扇面,朝八艘高桅軟帆的蓋倫船順風撲下,眼見有十多條已經衝到不過半海里的地方,荷蘭艦隊司令科羅爾滿臉蒼白地朝荷蘭東印度公司專員文斯壯高聲咆哮道。 「司令官閣下,我早就跟您說過,我們並未拿到清國皇帝正式簽認的合約,最好不要跟清軍一同行動。現在您一意孤行,帶著艦隊來了這裡,還沖在清國水師前面,叛軍怎麼也不相信我們是來觀戰的!」 文斯壯高聲駁斥著,心中也是怒火狂湧。都怪這科羅爾,總覺得自己手頭有八艘戰船,叛軍怎麼也不是對手。即便沒拿到正式合約,被清國那個姓施的水師提督一鼓動,就也跟著來了古雷頭,想要佔佔便宜。 到了這古雷頭海面,才發現叛軍根本就是以他們荷蘭艦隊為主要目標,上百條大船全朝他們艦隊撲來,隱約像是當年料羅灣海戰明軍的火船海戰術,科羅爾頓時有些慌了。 如果是在寬闊外海,這一手還不怎麼懼怕,可現在一面是水淺的海灣,一面是百條戰船被南風推動,順風撲來,還有一面是十多艘同樣高桅軟帆的快船擋住。 「你不也說叛軍根本無足輕重,我們即便從清國皇帝那拿不到好處,也能從總督和提督那得到默認的好處嗎!?」 科羅爾也是氣得想要吐血,不是文斯壯慫恿,他也沒那個心思拿這支艦隊冒險,卻不想危機一顯,文思壯卻過河拆橋了。 「哼……洋夷終究是貪利之輩,中了我施某人的引火之計!」 荷蘭艦隊後方是數十條清國戰船,船隊中間的提督坐船裡,施世驃拈鬚輕笑,鄙夷著洋人在心計上的幼稚。他對文思壯暗中許諾,即便沒有康熙的旨意,只要敗了南蠻水師,到時他所管轄的廈門和澎湖,都可以對荷蘭人開放通商,同時許荷蘭商人在廈門定居。 這個許諾是施世驃真心的,皇上決不會親自與荷蘭人結約,就得靠他們這些臣子出面,到時皇上自可定奪,對他這一約進行量裁,反正……先解決南蠻要緊。 眺望前方戰場,施世驃的心緒又沉重起來,南蠻水師這一手,已是直奔他施世驃要害而去。他跟荷蘭人暗中結約,也是相當冒險,日後總是一樁罪過,還不知朝中文臣要怎麼彈劾他,而康熙又能護他到哪一步。 但他也不得不如此,他的那個好部下,執掌南蠻水師的蕭勝,對他施世驃的軟肋相當清楚,那就是台灣。 此次蕭勝以攻澎湖為名,大肆招募民間水手和船隻,其中還有不少是以前廣東水師餘部,每船給銀三百兩,戰時懸賞另計,引得無數人船匯聚。即便知道這是誘敵之策,施世驃也不得不出擊,這就是陽謀,誰讓你的要害就擺在明處。 現在看來,蕭勝竟然沒將他施世驃放在眼裡,而是將荷蘭人當作首敵,施世驃心中既是欣慰,又是失落,同時也很緊張。 荷蘭人要敗了,這海面,將再無他施世驃立足之地。 「五點梅花陣加火船戰法,他們學得還真像啊。」 看清了前方船隊佈局,施世驃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就不知道荷蘭人能不能再擋住這一招。 第三百八十三章 歷史再次得到證明 「轉向!轉向!攻擊叛軍的軟帆戰船!」 臨陣打醬油的算盤落空,科羅爾司令趕鴨子上架,作出了明智選擇。八十多年前,荷蘭東印度公司艦隊在料羅灣海戰慘敗,這段戰史,荷蘭東印度公司對旗下每一位船長都作過詳細介紹,還下過嚴厲訓令:別跟中國人的大群戎克船糾纏,搞不好對方不是來跟你拼槍炮的,而只是為了放火。 八十多年過去了,這段戰史,這條訓令,荷蘭人依舊牢記在心。不少人都精心研究過破解這種火海戰術的方法,可最終都沒什麼有效的對策。原因很簡單,對方基本就是敢死隊,靠著絕對的數量優勢,只求撞上你的船,你要怎麼破解?你的炮能一發打沉一艘船?能一分鐘開十炮? 現在並非是在遼闊外海,自己又是逆風,用一百多條在中國算是最大號的戰船一擁而上,只為放火的話,科羅爾覺得自己這八艘船絕對要完蛋。雖然覺得叛軍該沒那般闊氣,但他不敢冒險。 這也是荷蘭人的共識,遇上這種火海戰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因此科羅爾只好把目光轉向擋住東面海域的那十來艘軟帆戰船,據說那就是叛軍的主力。文斯壯所率前衛船隊跟他們打過交道,船長大副都說,對方航海技術差得離譜,不足為懼。 只要突破叛軍這道障礙,到時艦隊要戰要走,主動權就在自己手裡了。 科羅爾的命令旗在旗艦主桅上升起,八艘荷蘭戰船轉舵,朝東面撲去。 「咱們也是趕鴨子上架了,升旗!死戰!」 金鯊號上,蕭勝的命令旗也升上主桅,然後金鯊號也轉舵向東,帶著銀鯊號和四艘海鰲級,六艘海鯉級,如蛇一般繞了個圈,再轉西而上,船隊漸漸舒展成一條線。 「跟緊了!定好帆舵,別撞上,也別落後!」 蕭勝重複著戰前就下過的嚴令,這也是之前船隊反覆演練過的隊形。 荷蘭艦隊自西向東,呈四列橫隊,英華海軍十二艘戰船呈一列縱隊,雙方速度都在六七節左右,不多時蕭勝的旗艦就跟科羅爾的旗艦已近到八九百碼距離。 「插進去!打暴那艘船的屁股!」 科羅爾本就是荷蘭海軍軍官出身,慣常戰術正是切到對方船尾,以舷側火炮轟擊,船尾可是任何戰船的要害,只要火炮威力足夠,炮彈能從炮尾貫穿整個船身,直到船頭,幾炮就能讓對方癱瘓。 「叛軍果然是幫癡呆,還傻愣愣地朝前衝著。」 近到六七百碼,眼見對方還沒調頭對沖的跡象,科羅爾船長對英華海軍的鄙夷之心也升到了最高處。 咚咚炮聲轟鳴,英華海軍船隊最前列的兩艘大船開炮,連不太懂海戰具體戰術的文斯壯都笑了,這麼遠,打誰啊? 船身一陣晃動,沖天水柱在戰船前後升騰而起,科羅爾和文斯壯還爬在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蓬…… 船身猛然一震,靠近船頭的舷側噴出大片木屑,還挾著雜亂的慘呼聲。科羅爾再看看前方那兩艘船的身影,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衝頭頂。火炮當然能打這麼遠,但是能打這麼準,即便在歐洲也沒見過。 {「文}「媽的,才打中兩炮!平日訓練都在裝樣子麼!」 {「人}金鯊號舵台上,眼見端坐主位的蕭勝臉色不豫,炮術總監魯漢陝跳腳罵了起來。 {「書}「訓練是訓練,實戰是實戰,能打中兩發就不錯了。」 {「屋}蕭勝反而安慰起魯漢陝來,他只是緊張。澳門船員跑掉了,對陣荷蘭人艦隊,他心中沒什麼底。一面組織起民間船隊,一面也調整了自身戰術,眼下這頭一陣炮彈打了出去,心中的擔憂也如炮彈一般,終於落了底。自己已經盡力,能打成什麼樣子,就看老天吧。 金銀鯊號雖然也只有十六門炮,卻都是二十斤大炮,換算成歐洲人艦炮,射程和威力已勝過十八世紀中晚期的二十四磅艦炮。跟三十二磅乃至更大的艦炮雖無法相比,可那是戰列艦級別的火炮,在他這艘不足千噸的小船上,搭著十六門這樣的大炮,已強過科羅爾的旗艦「飛馬」號。 科羅爾這支艦隊,都是老式蓋倫船,實質就是武裝商船。飛馬號上雖有二十來門火炮,卻大多是老式青銅炮,炮彈都不超過二十磅。這還是最大的一艘,其他船隻跟海鰲級差不多,炮雖都在二十門左右,威力卻還比飛馬號差了一截。 被這一通炮打得發懵,飛馬號的船長下意識地轉舵,科羅爾船長氣得跳腳,趕緊下令再轉回來。到這時候,就得直插對方兩船之間的空隙,要轉舵避讓的話,那就是跟對方正面炮擊,而比誰炮狠炮准,自己明顯比不過。 飛馬號的船列繼續前突,可不到半分鐘,兩艘大船咚咚又轟來一陣炮火,這次飛馬號又挨了兩炮,全砸在高高的船尾上,飛馬號船頭一擺屁股一沉,船員甚至有了船即將傾覆的錯覺。 避開一個飛奔怒海的人體,科羅爾抓著船欄,打著哆嗦,終於下了命令:「轉舵!轉舵朝南!」 按照飛馬號的速度,再朝那兩條大船衝去,還得挨上至少一通炮火,到時可就不止挨兩炮了。科羅爾不得不放棄攻擊這兩艘大船,轉舵朝對方後面的戰船迎去。 「這裡真是東印度嗎?我怎麼覺得自己置身歐羅巴海面,正跟法蘭西甚至不列顛的戰艦對陣呢?」 科羅爾感覺剛才的遭遇有如夢幻,先不說那火炮的威力和精度,就說這一分鐘兩發的射速,即便是在歐洲海戰,也從未見過。 金鯊號炮甲板裡,光當的鐵輪聲響成一片。每座炮位上都是兩條鐵軌,左右兩側炮位都交錯佈置,坐退的火炮一直滑到對面,被制退拉索牽引著,在漸漸升高的鐵軌上停住,然後被鐵軌上升起的阻攔閘固定。 「快!快!比上次慢了六秒!」 炮長們的呼喝響徹整層炮甲板,炮手們瘋狂地忙碌中,擦炮,頂入藥包,塞入炮彈,再轉動搖柄,壓下阻攔閘,將炮推回炮位。沉重的火炮衝上炮窗前的滑軌,再退下一截,準確就位。 火手從炮尾伸入鐵鉤,刺破藥包,再轉動燧發機,跟火門緊緊相接,二十來秒,這門火炮就又完成了開炮準備。 「就位——」 轉動炮座上一處搖柄,齒輪鏗鏘聲裡,火炮炮口朝左微偏,再搖動另一處手柄,炮口微微向下,卡嗒一聲,該是降到某處固定角度。 「依次開炮!」 炮班領隊高呼,左側炮位的炮長們呼喝連連。 「左一開炮!」 轟…… 「左二開炮!」 轟…… 又一股炮彈傾瀉而出,目標卻不是飛馬號,而是飛馬號後方的一艘荷蘭戰艦。此時飛馬號已轉舵南行,正從船舷裡噴出道道白煙,荷蘭人也正開炮應戰。 荷蘭艦隊原本呈橫隊而來,要切拉成一條長線的叛軍戰船間隙,可飛馬號的遭遇卻嚇住了他們。近千碼外,這兩艘船的炮火都如此準確,射速還快得不可思議,都不敢再打貼身肉搏,突擊這兩艘大船的主意。紛紛轉舵,朝後方那些中小戰船撲去。 這一變陣,金銀鯊號兩艘戰船就朝左貼了過去,將英華海軍戰船隊形拉成了一道弧線。荷蘭人的高超駕船技術沒了用武之地,只能跟著前船頭尾相接,火炮齊鳴,雙方在四五百碼外展開了一場火炮對轟的戰鬥。 海面炮聲隆隆,其間夾雜著炮彈砸上船體的沉悶破響,木屑與人體齊飛,南北兩側的舊式戰船都降了帆,這是一場沒有他們容身之地的戰鬥,都只能遠遠觀望。 「這不是我們想要的海戰,這簡直就跟……」 船體破爛不堪,火炮毀了一半,前桅還被打斷,帆纜手亡命地操縱著船帆,想靠剩下兩桅的船帆兜住更多風,好讓船能再跑得快點,可飛馬號再難飛起來。科羅爾眼瞳失焦,嘴裡喃喃自語著。 「就像是在陸地上,兩軍面對面用火槍轟擊一般。」 文斯壯幫他作了補充。 三面被擋住,荷蘭艦隊沒了機動的餘地,再被英華海軍犀利的火炮擊退,不敢靠得太近。艦隊這八艘戰船,不得不學著英華海軍戰船,拉成一條長線對轟。 可這麼一對轟,雙方在火炮威力、射速和準確度上的差距一下就暴露無遺,英華海軍持續保持著一分鐘兩發的射度,荷蘭戰船上,炮手憋足了勁,最多達到一分鐘一發。而在火炮威力上,英華海軍那種最小號的戰船,只載了八門火炮,卻依舊能對荷蘭戰船造成傷害。荷蘭人當然不知道,蕭勝在戰前就緊急將這幾艘海鯉號的火炮換成了十二斤炮。荷蘭艦隊卻只有飛馬號上有能勉強追平海鯊級火力的大炮,其他戰船的火炮也就勉強能跟英華海軍十二斤炮相比。 再說到火炮的射擊精度,英華海軍操船多靠外援,可炮兵卻是自己錘煉出來的,再加上炮座有調整裝置,精度更是強於荷蘭戰艦。 雙方拉成兩條戰線對轟,荷蘭人就明顯處在了下風。半個小時後,荷蘭戰船上的炮火基本都沉寂下來,不是他們被打癱了,而是他們的青銅炮經不住持續高射速轟擊,必須要停炮冷卻。這時候英華海軍的炮打得更響,飛馬號上,已經升起了撤退的令旗。 「好,不錯,總算是把咱們的優勢發揮出來了。」 金鯊號上的蕭勝一顆心完全放了下來,戰局已經明朗,之前的佈置基本奏效。 澳門船員跑了,英華海軍沒辦法再延續之前的戰法,以兩船為單位,與敵軍機動周旋,尋找空隙突入。蕭勝只好改變戰法,學不來靈活機動是吧,那跟著前船,保持一定距離,這總會沒什麼難度吧? 將所有船隻拉成一長列,以舷側火炮轟敵。這戰法就是讓自身船隊放棄機動,組成一道海上炮台。再以火船和淺灣扼住荷蘭艦隊機動空間,逼迫對方跟自己打場硬對硬的炮戰,才能避開自己在戰船機動上的弱勢,發揚英華海軍火炮犀利的優勢。 蕭勝佈置這戰法的時候,隱約也想起,當年李肆跟他暢談軍事時,也說到了這種「戰列線」,可那時說的是載著數十乃至上百門炮的巨艦,眼下自己這些小船能不能靠這戰法獲勝,他心中自然沒底,一直到荷蘭艦隊被揍得毫無脾氣,才終於放心。 「轉舵!繼續貼過去!」 眼見自己跟荷蘭艦隊的戰線已經拉開,對方還有了跑路的心思,蕭勝可不願放棄,剛下了命令,卻見南面遠處那群大青頭動了,烏烏央央地湧向船速已經慢了大半的荷蘭艦隊。 「草!那幫貪財的傢伙!」 蕭勝怒罵了一句,暗自心痛自己那二十萬兩銀子。李肆給他多劃了二十萬兩海軍預算,他全用在了這一戰上。招募民間水手和船隻,要他們在大青頭之類的大船上栽滿火油,任務就是貼到荷蘭人的戰船上,然後引火燒船。每艘大青頭上不過一二十人,到時靠大青頭尾巴上掛著的舢板脫身。 來人就給人錢,帶船來給船錢,燒著了一艘荷蘭戰船就是一萬兩,有多少火船搭上,就分給多少人。如此高的賞格,廣東水手紛紛而來,甚至連福建當地人也跑來不少。 原本蕭勝還打著小算盤,只想讓這幫人嚇住荷蘭人,便於他施展戰列線之法,卻沒想到,這幫傢伙滿心掛著銀子,凶悍異常,見著機會就上。被英華海軍轟得半殘的荷蘭艦隊有如一群落水狗,他們豈有不打的道理? 「罷了,你們打落水狗,我就去收拾我的老上官。」 轉頭看向北面,蕭勝正想揮軍北上,卻見北面帆影搖曳,施世驃……又跑了! 古雷海戰,科羅爾所率荷蘭艦隊,五艘被焚,一艘被俘,荷蘭水手死四百多人,被俘二百多人。飛馬號帶著另一艘戰船,靠著高超駕駛技藝,轉帆航向東南,在亂軍中奪路而逃,僥倖退到了澎湖。修船返航不提,等回到巴達維亞,已是年中六月,死裡逃生的科羅爾和文斯壯對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報告裡,就反覆說著一句話。 「歷史已經證明,我們荷蘭人再無法通過武力,在中國謀取任何利益,此次我們的遭遇,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第三百八十四章 萬壽節算命終 李肆在衡州嚇唬延信的時候,蕭勝也正在古雷頭海面跟荷蘭艦隊炮戰,這一天是三月十八,兩人都沒覺得這一天有什麼特殊意義。 李肆是坐等延信破膽而逃,蕭勝卻是為老上官施世驃再次不戰而逃跳腳,他無力去追。雖然敗了荷蘭艦隊,自家艦隊也傷痕纍纍。除了兩艘海鯊級沒什麼大礙,其他船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更有兩艘海鯉級破損嚴重,海軍官兵也死傷近百人,急待修整。 蕭勝也不想去追,沒必要,敗了荷蘭人,這海面就是英華海軍的天下。除非施世驃再勾搭上其他洋人,否則他再不敢聚起大船隊出海迎戰。不能出海的船,打了也沒意義。 收拾了荷蘭人之後,蕭勝率師回南澳,然後就被如何公平公正地發放賞金這樁破爛事纏住。直到第二天,三月十九,蕭勝才回過神來,三月十八……不正是康麻子的生日,清廷的萬壽節麼? 衡州這邊,將延信大軍送走,李肆也才記起這樁事。再接報蕭勝在古雷大敗荷蘭艦隊的喜訊,李肆很高興,對蕭勝提出的新方案,希望在廣東福建本地造掛硬帆的海鯉級戰船,以便快速而廉價地擴充海上力量,他大筆一揮批准了。一邊畫圈一邊心想,今年的萬壽節,康麻子一定過得坐如針氈,份外難受吧。 李肆的預料一半準確,一半落空。 今年的萬壽節雖然不比康熙五十二年,慶六十壽誕時那般熱鬧,可論華麗,竟不比那時差多少,遠勝尋常萬壽節。一路綵棚從紫禁城一直拉到暢春園,繽紛五彩的綢緞不僅搭滿棚子,還在道路兩側的樹上紛紛揚揚飄著,看得京城老百姓眼角直抽,這得花多少銀子啊。 萬壽節御禮上,康熙滿臉紅光,笑意盎然,竟是比六十壽誕時還精神。到了晚間,召來某人單獨陛見時,臉色卻已轉得陰雲密佈。 「李煦,你現在闊氣了啊,不僅補完了積欠,此次萬壽節,還向內務府進獻了這麼多彩綢,讓朕這壽誕過得格外風光,朕……該如何賞你呢。」 康熙這話的語氣悠悠飄著,李煦還沒怎麼聽出來,只覺自家主子很開心,是在跟自己打趣。 「主子操心國事,奴才就只能在這些小事上幫主子分分憂了。可不敢腆著臉皮,還朝主子討賞。」 李煦放膽絮叨,然後活動嘴角,等著康熙呵呵輕笑的時候,自己也附和著笑出聲。 「不敢!?李煦啊,你摸摸自己的臉,還有皮嗎?你該是把臉皮早留在了蘇州,鎖進了江南票行的大鐵盒子裡了吧?」 康熙依舊是淡淡的語氣,這話卻是驚得李煦心弦劇震,本是跪著,差點軟癱得五體投地,逕直趴在地上。 完了,我跟李肆的交易,皇上全都知道了! 李煦心中驚呼,剎那間後背已被冷汗透了衣衫。 不……皇上該是一早就知道了的,我跟李肆的交易,也不是單為著私心。 心緒正在潰滅,這個念頭又將他的神智撐住。 李煦這蘇州織造,現在已是富得流油。去年就繳清了虧欠戶部的十多萬兩銀子,而留在手裡的更倍於此數。 他跟李肆已經合作了好幾年,靠著李肆賣過來的鐵織機,不僅轄下官營織坊產量倍於從前,還另建了幾傢俬坊。靠著官商一體的身份,擠破了江南多家大織坊,霸佔了江南市場,更有大批絲綢輸送給廣東。即便是李肆造反後,這生意也沒斷過。 自從李肆借鐵織機的技術門檻,狠狠威脅了他一把後,他就再沒跟李肆較過勁,老老實實當著李肆的生意夥伴。還從官面上糊弄兩江總督張伯行,幫著李肆在他腳下的蘇州重建票行。將自家的十多萬兩寬裕銀子存進那家江南票行,不僅是為銀子安全,也是向李肆表態,咱們這生意定是長久的。 這番動靜,康熙自然很清楚,不止是張伯行打過小報告,就連李煦視之為叭兒狗的蘇州知府,多半也偷偷通過自家的關係,跟康熙交過底,免得日後清算,自家也被牽連上。這畢竟是跟反賊來往,說輕了是資敵,說重了是謀叛。 可康熙對這事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故? 因為李煦這幾年,進奉內務府的銀子,一年比一年多,還承攬了不少康熙頭痛的雜事。比如兩淮水災,山西旱災,乃至此次旗營換裝自來火槍,李煦都報效頗巨。這些銀子,還是李煦從李肆身上賺來的,說起來也著實荒謬。可身為一國之君,有些事即便再荒謬,為著國穩政寧,也要捏著鼻子認了。 之前康熙在朝堂清理「粵黨」,對李煦跟「反賊」的勾結都沒提過半個字,今天康熙突然提起這事,讓回過神來的李煦很是不解,主子是怎麼了? 「罷了,念著你也是一心為國,朕就不深究了。只是記著,做事不要那般露形跡!若是被人借此文章發作,朕也難護得你太緊!」 見著李煦一幅魂飛魄散的模樣,康熙的臉色緩和下來,嘴裡卻是嚴厲地告誡著。 出了暢春園大門,李煦如從地獄爬出來一般,恨不得跪在地上,親吻腳下的泥土,心中就一個念頭,得趕緊回蘇州擦屁股,最好也將曹家拉進來。到時真出了什麼事,至少不能讓自己一家頂缸。 「趙昌,你說……朕歸天後,世人會如何說朕!?」 澹寧居書房,康熙看了看書案上一厚疊奏折,沉默良久,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又把伺立在角落裡的侍衛趙昌嚇得魂飛魄散。 「皇……皇上壽與天齊,何出此言!?」 康熙笑了,搖頭苦笑。 「壽與天齊?那就不是皇上,而是妖怪了。」 這番神色,這般語氣,讓趙昌下意識地想到前段日子,康熙頻頻召見兒女,跟育有兒女的嬪妃也加多了賞賜,還關心起了類似《康熙字典》這一類文事,對南方軍事反而不怎麼上心了。 皇上難道是覺得自己時日不多,開始在料理後事了麼? 這個可怕的念頭在趙昌腦海裡閃過,又被他拚命甩掉。不會的,他熟悉的主子,英明神武,威儀天下,絕不認輸,哪怕是老天爺,主子都不會低頭,還曾笑著說要再活五百年呢。 趙昌在胡思亂想,康熙深深歎了口氣,書房寂廖,他的話音迴盪不定,竟像是從幽冥之中傳出一般。 「朕……曾經做過一個夢,夢到了上天向我吐露天機,但是……」 康熙油然吐露心聲,卻還是避開了讓自己驚懼難安的細節。 「從那之後,朕就在想,朕這終考命,到底會是怎樣一番評定。朕這一生,所圖不過三事,家寧安,國寧安,我大清國祚綿延。現在看來,後兩樁竟然搖搖欲墜,朕老了,再沒時間辦得徹底。而第一樁,朕怎麼也不能捨棄……」 聽君王心聲可不是好事,但趙昌又沒膽子阻康熙住口,只好跪在地上,全身蜷縮著,拚命壓住高呼出聲的衝動。 「就為了這第一樁,朕也不能放棄。無國哪有家?大清飄搖,我愛新覺羅氏又如何能安寧?兒子們都得熱鬧,是朕這個父親沒能盡職,朕不能捨棄!」 康熙自顧自地說著,趙昌心想,阿哥們最近倒真是亂成一團。 萬壽節前,南蠻那邊傳來消息,說什麼三江投資要還三年前的本錢,正聯絡京中王公大臣找人去取。就為這事,阿哥們之間起了亂子。大阿哥和三阿哥指責八九十這三位阿哥居然還投了銀子,大家普遍懷疑,這事後面是不是有四阿哥在推波助瀾。八阿哥則意有所指的辯解說,三年李肆可不是反賊,而現在麼,李肆雖然成了反賊,還有誰的門人也成了李肆的部屬。 大家都清楚八阿哥說的是四阿哥,他的幾個門人都在李肆手裡。迦伶音和尚現在是李肆搞起來的什麼天主教的主祭,經常在廣州公開露面。胡期恆雖是年羹堯的幕僚,卻也算是胤禛之人,現在成了南蠻的湖南兵備道。還有那個李衛,下落不知,多半也是在暗中為李肆效力。 可這話出口,第一個發怒的卻是康熙,當場就叫八阿哥滾蛋。眾人這才醒悟,這不是更在諷刺皇帝麼?大批清廷文武官員都轉投了李肆,甚至包括湯右曾這樣的朝堂高官。 「朕看不是南蠻人心亂了,而是朕這邊的人心亂了!」 當時康熙是這麼咆哮出聲的,聽起來是氣話,對八阿哥也沒什麼處置,大家都沒往深處想,都只是在沮喪。因為從各方面匯聚而來的消息來看,南蠻境內的人心之亂,並沒當初想像的那般厲害,隨著李肆小金明池講話的播傳,現在南蠻境內已經風平浪靜,再無從人心下手的機會。 「朕要孔尚任去南蠻,是為了招撫,那李肆不是口口聲聲說為萬民福祉麼?朕許他一個王爺!許他在廣東自己快活,給他鐵卷丹書,給他免死金牌,這總夠了吧?他怎麼也該還朕一個面子,讓朕這大清國的顏面存下來,存到朕死為止……」 「朕老了,人生七十古來稀,朕能活過七十,始皇之後,無帝王能及,也足夠了。朕就跟那李肆講和,讓朕安安生生,護著家,護著國,留得一個善終,他總該答應吧!?至於朕歸天之後,這大清該如何折騰,就看朕選的兒子,能不能扛得下這樁苦差事了。」 康熙繼續嘮叨著,趙昌聽得已是心頭惡寒,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角上,這是他能聽到的話麼?主子竟然怕了那李肆,想要跟李肆講和,就為了能在死後留個好名聲,不讓這國在他活著的時候繼續亂下去。 「但是!」 康熙的語氣驟然冷厲。 「朕不是在求他!朕要先打贏一仗!一仗就好!挾這一勝之威,再跟他談此事,朕不是在求他!」 趙昌眼淚如雨,滴在地上,心中狂呼,主子爺,求您不要再說了! 憋著的心聲一瀉出口,康熙沉默了,書房裡,就只聽到趙昌呼哧呼哧喘粗氣的聲音。 「跪安吧……」 許久後,康熙淡淡說著,趙昌咚咚叩頭,出了書房,就只覺腦袋發暈,額頭濕熱,竟是叩破了腦袋…… 第三百八十五章 驚風密雨帝心潰 幾日後,趙昌捧著一份詔書,在暢春園大門口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然後背著行囊,向北而去。康熙將他發落到了盛京,任新設的內務府盛京總管。看似抬舉,其實是流遣。可趙昌卻滿是感激得渾身發顫,這是皇上仁慈啊,他聽透了皇上的心聲,要換是另外一個皇帝,今天他就該被埋進土裡了。 雍王府,胤禛也在發抖,是嚇的。他從沒被嚇成這樣,即便幾年前在廣東跳茅廁也沒害怕到如此地步,可見著陡然冒出來的李衛,還開口就道是給李肆帶話的,聽完了那話,胤禛再難抑制自己的惶恐。趕緊找來胤祥商量對策,在胤祥到來前,胤禛的目光始終在李衛的脖子上轉悠。 胤祥聽完李衛帶來的話,臉色也瞬間煞白,有那麼一刻,都想抱怨胤禛為何不先下了手,把這李衛徑直剁了,埋進池塘裡。 「下官先找了長沙府沈敬,請他向王爺傳話,可他不敢。下官只好頂著他門下家人的名義,急急趕回京城,就為轉達那李肆的原話,絕不敢欺瞞王爺……」 李衛一身襤褸,形容憔枯,不是他那大號身材,還真難認出來,這就是之前那個氣勢滿溢的李衛。 本就被胤禛的目光掃得脖子發涼,現在胤祥一來,眼神也在他脖子上打轉,李衛不得不擠出這麼一句,看似表忠心,卻是在暗自威脅。已經有人知道我的行藏了,現在要殺我,晚嘍! 一邊說著,李衛一邊在肚子裡嚼淚水,伺候這主子就是這般戰戰兢兢,稍不留神,就要被他剝了性命。可自己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再難回頭,前路怎樣,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胤禛和胤祥對視一眼,都無力地癱坐在椅子裡。胤禛轉了半天眼珠,終於一腳踹上李衛:「我是不疑你,可你要怎麼向皇上,向其他人自證清白!?」 「下官……已無清白,就是李肆的說客,王爺你不願接這條線,就徑直殺了下官!」 李衛也豁出去了,咬牙閉眼說著。 這時候兩兄弟都清醒過來了,殺了李衛是輕鬆,可李衛形跡已露,到時朝堂要人,要追問李衛回來的意圖,他們怎麼回答? 「皇阿瑪終究揣著顆仁心,此事……就得直言進諫……」 胤祥忽然這麼說著。 「直言!?說李肆要跟我聯手,幫我上位,然後我分他半壁江山!?」 胤禛以為這十三弟燒昏了頭。 「直言……李肆想求和……」 胤祥眼瞳裡閃著精光,胤禛微微一愣,然後點頭不迭,接著又再搖頭。 「我怎麼能瞞皇阿瑪呢?那李肆分明就是在對我施離間計!」 胤禛是孝子,對文成武德,英明神武,睿識齊天的皇阿瑪,那是滿心服帖,他是真心好男兒,絕不欺瞞自己阿瑪。 「是嗎?」 胤祥和李衛都看住了他,沒發聲,可那目光卻再清晰無誤地道出這一問。 當然……不是,最早他去廣東,就開始欺瞞康熙,從廣東脫身,也是靠著跟李肆心懷默契。之後雖然堅持向康熙進諫,要以霹靂手段,決死之心對陣李肆,卻未嘗沒有用上此策就必須用上自己的心思。 至於皇阿瑪那偉岸的形象…… 胤禛閉眼,腦海裡閃過之前康熙踹自己時,扶住那瘦弱無力身軀的感覺。那是個……糟老頭,自大昏聵,優柔寡斷,色厲內荏,躺在往日的豐功偉績上睡大覺,不被打得鼻血長流絕不清醒。 皇阿瑪……的確昏聵!居然選了十四,他居然選了十四!之前宜章之戰一敗塗地,屁事沒有!眼見湖南之戰,又將是場敗局,還以為靠著三四個月倉促練成的火器營能打敗李肆的強軍!?還指望十四靠著一場戰功,順利地拿到那個位置!? 胤禛臉色忽青忽白,期間還夾雜著紅暈,變了好半天臉,他掃了一眼李衛,再看向胤祥,語氣無比堅定。 「這大清朝勢若危卵,眾人皆醉,連皇阿瑪都醉了,我胤禛還清醒著!這一國,除了我,還有誰能背!?」 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正佝僂著背,朝大學士和兩個兵部尚書高聲唾罵,看書案上擺著的不是奏折,而是一部書稿,該是聞得急訊,才臨時招來臣子商議。 「楊琳,該殺!從兩廣一路退到貴州,現在連貴州都站不住腳,居然被打跑到了重慶!他這兩廣總督當得真是舒坦啊。還有那郭瑮,昆明守不住倒罷了,他為什麼不能朝南面退!?即便退進緬甸,也能徵召緬甸藩軍再打回來!他為何要退進四川!?」 康熙說到惱處,手臂一揮,書案上大疊嘩啦飛灑而下。 「現在可好,四川一省,聚了三個總督!朕是一片仁心,可真別當朕不會殺人!」 康熙是氣得快糊塗了,下方的大學士和兵部滿漢兩尚書也都心驚膽戰,怕的還不是康熙,而是李肆的兵鋒。 施世驃的八百里加急已經報上來了,荷蘭人失利,自軍未損,雙方戰個平手。施世驃這麼說,到底該怎麼信,康熙還在犯嘀咕,湖南延信的奏報也接踵而至,說李肆親臨衡州,自己背靠衡山孤道,獨木難支,已撤到湘潭,等候胤禎大軍。 一口氣切作兩段,康熙正要喘過來,再接到四川急報。李肆兩軍竟然打穿了雲南和貴州,直奔四川而去!一路龍驤軍由雲南入東川軍民府,看樣子是要直奔成都府。一路羽林軍由貴州進了四川遵義府,自然是意在重慶府。李肆在湖南以一軍相抗,另外兩軍卻是打著兜擊四川的主意,這番大胃口的盤算,之前朝堂竟無一人能預先料到。 康熙一口氣吞進肚子,化作熊熊怒火,急召大學士和兵部尚書商議。大學士和兵部尚書們也被這形勢給驚得辮子直翹,四川南面是康巴藏區,藏人多有不服,而重慶府一帶,往日就是夔東十三家的老巢,也正是李肆根基忠貞營的老關係所在。李肆要佔這兩處,不管天時地利如何,人和他起碼是佔住了。若是丟了這兩處,特別是丟了重慶,四川乃至湖北都危險了。四川要丟了,李肆就真有了成就帝業的本錢。 「為今之計,就只有速調大將軍進川拒敵。與此同時,還須調陝甘兵進川協防,只是在大將軍進川之前,以四川總督年羹堯的資歷和職銜,怕是難以調度陝甘兵。」 李光地咳咳提醒著康熙,別顧著發氣,解決問題要緊。 「楊琳、郭瑮,革職!即刻鎖拿進京問罪!授年羹堯……征西將軍,統籌四川防務。在撫遠大將軍率軍進川之前,絕不能讓賊軍撼動四川,重慶……絕不能丟!」 康熙一腳再踹倒書案,厲聲下著旨意,還能怎麼辦?只能這麼辦。 「那……湖南當面?」 馬齊大略知道一些康熙的謀劃,有些憂心地問。 「湖南……」 康熙只覺一顆心徑直墜入深淵,他想要的一場勝仗,還懷在胎中,就這麼夭折了。 他對南蠻賊軍的實力已經有清醒認識,沒有經過火器化改造的旗營和陝甘兵,其他地方的旗營和綠營,集五倍之兵,也不過能取個守勢,要攻基本就是個敗字。 如果調胤禎入四川,湖南當面,再難有什麼大動靜,能擋住李肆那一軍的攻勢就要謝天謝地了,更不用說李肆親臨前線,該是抱定了一舉吞下湖南的心思。 想到這,康熙頭大如斗,四川不能丟,湖南更不能丟。可胤禎手下就五千旗營和四萬陝甘綠營可用,雖然新編練了火器,卻無法一分為二,跟李肆在四川和湖南的三軍對峙。 唯一的辦法,就是向湖南增兵,而且不能是一般綠營那種窩囊廢,不出動京中火器營,怎麼也難在湖南擋住李肆。 一番計議,眾人湊出最佳應對。大將軍胤禎就帶五千旗營進川,同時調遣陝甘兩萬綠營飛赴四川,重點是保重慶府。而川南方向,就由年羹堯調度四川綠營和藏人兵馬拒敵。 「調青海和碩特蒙古部之兵進川,怕是來得及的。」 見康熙還覺得此案不夠穩當,趙弘燦加了這麼一句,眾人都點頭。康熙沉吟良久,最終搖頭。策凌敦多布只是被打敗,沒有盡滅,就怕那傢伙在這時候乘虛而入,青海,乃至陝甘都得留下一定兵力戒備。西北……依舊是生死之敵。 大致方略議定後,還有一樁大事,就連康熙自己也拿不定主意,那就是該派誰為湖南主將。延信不足為帥,而且還要調京中旗營去,就不能是一般臣子,怎麼也得是宗室皇親,甚至是個皇子。可除了胤禎,再在皇子裡架出一個大將軍,這事明顯不靠譜。 揮退臣子,康熙準備一個人琢磨,馬齊卻求請留下。待他人走了,他猶豫再三,開口說道:「聽聞李肆將李衛放歸了……」 李衛是誰? 康熙很疑惑,馬齊斜著眼神再一說,他眼瞳驟然擴散開,老四的門人!? 「雞屎大的事,值當朕耳聞麼?」 正處於暴躁狂怒中,康熙還沒把這事想得太深。 「聽長沙府報說,李衛似乎要幫李肆給雍王爺傳什麼話……」 馬齊一邊說著,一邊心想,老八你還的手還真長,眼見沒什麼希望了,就想著把你四哥徹底拍死。居然拉攏了長沙知府,搞到了這樁秘聞。也好,你是無望了,十四能上去也不錯。但經歷過這麼多風浪,都知道一刻也不能馬虎,老四始終是樁威脅,叔叔我就幫著你踩上這一腳。 「傳什麼話?」 康熙皺眉,本就沉在底處的心口又再重了三分。 「雍王和祥貝勒跪求陛見……」 太監畏畏縮縮靠過來奏報。 「呃,奴才告退!」 馬齊趕緊鞋底抹油溜了。 若是在半刻之前,康熙絕對會道一聲「乏了,不見」,然後訓斥胤禛不安生在家反省。可現在……他不得不見。 「叫進!」 這一聲吩咐出口,屋外忽然疾風大作,悶雷連連,淅淅瀝瀝的雨點就灑了下來。 第三百八十六章 人心交錯,歷史輪迴 書房外,天光昏暗,悶雷不斷,雨聲瀝瀝,恰似淋得一身濕透,正跪在康熙身前那兩兄弟的心境。 「李肆想議和?」 聽得胤禛說到李衛從南蠻帶來的消息,康熙瞇住了眼瞳,面色沉冷,心中卻在叫著「好!」 心念一轉,狐疑又狂湧而起,那李肆正圖謀四川和湖南,怎麼就要講和了?障眼法也不是這麼玩的吧,此外…… 「那李肆,跟老四你交情還真不淺呢,就連透風都專門找你。」 康熙淡淡一句話,驚得本就心虛的胤禛胤祥更是冷汗淋漓。 「皇阿瑪明鑒!那李肆平生最恨的就是四哥!不是四哥,他還是廣東一霸,悠悠哉哉啃蝕著我大清的根基。之所以要找四哥,就是要表露他的誠意!四哥向來都倡言以鷹搏兔,立其為死敵。四哥傳話,皇阿瑪乃至朝堂才真心不疑。」 胤祥趕緊道出路上精心琢磨出來的說辭,這話在官面上說得很漂亮,胤禛的確從頭至尾,都堅持對李肆一打到底,拼完所有家當都在所不惜。雖然官面之下,還有胤禛在宜章之戰裡拉扯胤禎後腿的嫌疑,可那不過是兩兄弟爭位的齷齪,誰也不會相信胤禛跟李肆真的有密謀。 眼見康熙面色稍緩,胤禛趕緊再下功夫。 「那李肆雖仗著強軍一時得逞,連帶治下人心也都壓住,可三藩和台灣鄭家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他一介草民,怎可能問鼎中原!?到此刻已該是強弩之末,開始為自己謀後路了。」 胤禛滿嘴跑火車,為的就是先將李衛所帶來的驚天密謀蓋上一層偽裝,變成是李肆通過李衛,向他傳達想跟朝廷講和的意願。而李肆對他胤禛個人的許諾,現在他還不敢有什麼想法。 康熙神色更緩,和聲問道:「那……依你所見,朝廷該如何回應?」 胤禛胤祥對視一眼,暗中喘了一口大氣,似乎是糊住牆了。至於康熙的問題,胤禛在路上也早想好了,他不能更弦易轍!必須將自己跟李肆不共戴天的死硬形象維護住,否則康熙真要疑他跟李肆有什麼密謀,將這形象立穩的同時,也好掩護日後自己跟李肆的來往…… 李衛北歸引發的危險暫時消除,胤禛下意識地就接下了李肆遞來的這條線,儘管他內心深處不願承認。 胤禛咬牙沉聲:「李肆乃悖逆妄倫,十惡不赦之徒!誰言和,誰就是國賊!」 康熙眉頭一跳,兩手下意識地捏住了座塌的欄頭。 胤禛繼續道:「趁他病,要他命!朝廷就該趁著此時,大力振作,編練新軍,廣備火器……」 吧啦吧啦一大通,胤禛又推銷起自己那一套,煩得康熙擰眉撫額。他本想在胤禛這裡聽到支持他招撫李肆的建言,聽到的卻是胤禛這「擲地有聲」的話語,讓他忽然醒悟到一件事。 異日他要招撫李肆,能不能鎮得住臣子的異議? 這幾十年來,他已習慣了臣子們唯唯諾諾,不敢有什麼異議,眼見仁治盛世登頂,去年萬壽節時,還交代內廷畫師專門畫了幅《萬壽盛世圖》,他已經穩居聖明天子之位。可李肆這般崛起,他的威望也受到了嚴重威脅。其他事情還好說,在處置李肆這樁要害之政上,他真的還是一言九鼎嗎? 胤禛那鏗鏘有力的「國賊」一詞,讓他確信,到時招撫李肆,至少這個兒子是不服的。這個兒子不服,跟李肆在前線打得焦頭爛額的那個兒子,想必也是不服的。兒子都不服,後面必定會跟著一大幫臣子不服,自己想要的善終,還真能實現麼? 他們為什麼不服? 康熙心虛了,憤怒了,自己為國事操心幾十年,想要一個善終,你們卻要攔著不給!你們為的是什麼,不就是你們各自的私利麼!? 人心,自己對臣子,對這一國的人心,居然再難掌控,自己這聖明仁君,滿腔仁義,換來的就是人心渙散,各為己謀! 「說得好聽!焉知你等心中謀的是什麼!」 康熙下意識地怒斥出聲,嚇得胤禛趕緊住口,跟胤祥一起將腦袋杵在地上,心叫難道是哪裡露餡了? 「李衛北歸,來歷未明,你就這麼信他?將他押入天牢,嚴加審訊!」 剎那間轉過無數念頭,康熙定下心計,誰也不能阻擋他為自己謀福的腳步,即便是自己的兒子! 胤禛魂飛魄散,心緒縹緲間,還聽得康熙在冷聲說著。 「至於你……朕早說過,你跟那李肆糾纏太緊,再跟他有關聯,朕也保不住你!即日起,你就呆在家中靜省,不得出外!不得與他人說話!十三,你也一樣!」 這就是要圈禁他倆,胤禛胤祥一顆心碎成幾瓣,抬頭還想分辯,康熙卻是一揮袍袖:「乏了,告退吧。」 兩人淒苦地對視一眼,佝僂著背退下,瞧著兩人的背影,康熙低低歎了口氣。 到時他要招撫李肆,這兩個好兒子要跳出來反對,他該怎麼辦?還不如先圈起來,別讓他們來摻和此事,他也是好意。 話又說回來,雖然他已屬意十四,但這老四和十三,倒確是做事的料,日後如果能輔佐十四,未嘗不是明君賢臣之配,倒也不能讓這兩兄弟太涼了心。 他開口道:「召步軍統領隆科多進見!」 胤禛胤祥在半路告別,康熙開了金口,他們就再不能湊在一處密議。 「四哥,皇阿瑪終究沒有真疑你,事情總還沒壞到極處。」 胤祥安慰著胤禛。 「就是那李衛……得囑他咬緊牙關,挺過這一難。」 對李衛還不放心,胤祥多說了一句,胤禛眼含淚花,微微點頭。這時候可不能再動李衛,就只能讓他自己去熬了。 回到雍王府,胤禛很煩,怎麼讓李衛熬過這一關?你總得給人家一個念想吧。 「王爺許李衛一個督撫之位,李衛就能扛過去!」 李衛很光棍,直愣愣地說著,胤禛抽了口涼氣,這話意思再明顯不過,就是要胤禛接下李肆這條線。 「不管王爺接不接,李肆終究也要劃江而治。到時這大清若是交給他人,且不說再復河山,能不能保住北方,不被李肆徹底傾覆,這都是問題。王爺,您真忍心見到那番光景?」 李衛為了自己的小命,也為了自己的前程,徹底豁了出去。 「只要王爺一顆本心是為大清,不管做什麼事,都該毫無顧忌!」 李衛擲地有聲,胤禛身軀一震,眼中精芒直射。 「沒錯,只要我胤禛問心無愧,即便是跟那李肆推杯換盞,抵足而眠,都不足為忌!」 胤禛重重點頭。 「好!只要你李衛也跟我胤禛一顆赤心,到時別說督撫,館閣之位,我都給你留著!」 這一夜,胤禛和李衛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大批九門提督衙門的兵丁湧了過來,將雍王府團團圍住,提走了李衛,還阻絕了雍王府前後大門。 「你們是來幫王爺看家護院的,誰敢無禮,我隆科多就把誰的腦袋送給王爺消氣!」 一個微胖中年人在王府大門前呵斥著部下,胤禛一看,是步軍統領隆科多。 「眼珠子放亮點,皇上只說外人不得驚擾王府,可沒說不准王府的人出入!啊,王爺!小的向王爺請安!」 隆科多還在呼喝不斷,見胤禛也在,趕緊打千跪拜。 「是舅舅啊,怎的這般多禮,圈我不過幾個兵的事,何苦要舅舅來跑這一趟。」 胤禛心緒已經完全平定,笑著將隆科多扯起來,說話也份外熱絡。 「王爺哪裡是受圈呢,分明是萬歲爺照顧王爺,小的就是怕手下人領會錯了,專門來訓教一番,免得惱了王爺。」 隆科多呵呵笑著回應,心中閃過昨晚康熙召他時的情景。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朕是要護住他們,特別是四阿哥,日後還當大用。小心著行事,不要讓他們太覺委屈。」 康熙細細叮囑著,隆科多心中一跳,還當大用? 胤禎拜了大將軍,朝中人色都知康熙對儲位有了思量,而胤禛那個閒散王爺又一堆禍事上身,沒誰覺得胤禛還會有希望。但聖心難測,儲位之事誰也難料,從太子兩廢,到「八賢王」倒台,再光怪陸離的事,臣子們都有心理準備。 想及前線戰事,隆科多這心多跳的一下,就在萬一戰事不利,胤禎沒瞭望,四阿哥是不是也在皇上的考慮之列? 多算總比不算好,因此隆科多親自領隊來了雍王府。 「多日沒見舅舅了,進府一敘可好?」 「不敢不敢……王爺盛情,小的不敢推卻。」 胤禛親熱地扯住隆科多的衣袖,隆科多略一躊躇,決然點頭。 夜色又起,雍王府後花園靜寂無聲,許久之後,胤禛點了點頭,下方戴錦等府中家人出了口長氣。 「遣人去年家,就說我很念年妃,讓她趕緊回府。」 「戴錦去活動大學士李光地的門房,尋得訪見之機。」 「沈竹,告訴你哥哥沈敬,說他跟八阿哥聯絡之事,我不著惱,囑他靜心為朝廷辦事。」 「把我的佛堂再佈置起來,從明日起,我要打禪唸經。」 一番佈置後,門人散去,戴錦留了下來,小心地問:「李衛進了天牢,跟南面之事……」 胤禛眉頭皺起,這確實是一樁難事。他現在已經燃起雄心,要正式奪嫡爭位,什麼手段都再無顧忌,跟南面李肆聯絡更為重要,但除了李衛,再無合適人選。戴錦雖然可信,卻跟李肆有殺弟之仇,而且他身邊就這麼一個知他全盤謀劃的心腹,怎麼也離不開。 正猶豫間,一個家人在遠處咳嗽一聲,報說十三阿哥以還書之名,遣來家人聯絡。 「你是……」 藉著馬燈餘光,胤禛見這家人有些面生。 「奴才馬爾泰,蒙主子不棄,收容在府……」 那家人自報名諱,胤禛繼續皺眉,戴錦附耳解說,胤禛眼前一亮。 這傢伙竟是以前的廣州知府! 李肆舉旗後,馬爾泰逃出廣州,以失土之罪論處。可他是胤禛旗下人,滿漢有別,只被革職流遣。而他靠著旗中關係活動,竟也免了流遣,投到胤禛府中執役。 「你……還有個女兒……」 胤禛終於記起來了,倒不是馬爾泰本人,而是一個身影綽約的少女。若干年前,府中辦喜慶,那少女踩著了他的影子,被他以禪語訓斥。可那少女卻瞪起明亮眼瞳,如視神明般地回望著他,後來才知,此人是旗下人馬爾泰的女兒。 「小女失陷賊人之手,今已一年半了……」 馬爾泰垂淚,臉上沒一點是他將女兒塞給李肆的慚愧。 「哦,那你……想不想在見到女兒呢?」 胤禛低低笑了,這不就是個人選麼? 第三百八十七章 王對王,天地相撞 這個夜晚,胤禛在笑,康熙垂淚。 且不說民心和臣子心,兒子心他現在都捏不住了。 不止是胤禛胤祥兩兄弟,今日他得了湖南巡撫葉九思的奏報,說了之前衡州石鼓書院的一場戲。葉九思在奏折裡委婉透露,這是大將軍的謀劃,雖然沒有實現,但難保大將軍以後再以身犯險。他官微身卑,難以直諫大將軍,只好上奏君前。 康熙先是震驚,覺得胤禎太激進,竟想在兩軍陣前亮相,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說朝廷顏面,自己這個父親也受不住打擊。 再細細一品,一股惱意驟然上湧。哭孔,悼儒,借此事打壓南蠻人心,穩住天下士子,這是好事。可你胤禎不跟朕這個皇帝商量,擅自定策,你到底懷著什麼心思? 也許是胤禎怕自己擔心,不敢預先說透吧。 這個自我安慰的念頭升起,隨即被紛紛雜雜的念頭驅散,這兩天,他滿心就塞著一股憤懣思緒:人心都為謀己! 你一個還只是貝勒的皇子,搞什麼哭孔悼儒,所圖為何!?難道不是爭天下士子之心!?爭天下士子之心是為什麼!?為的那位置! 朕確實屬意於你,但現在還只是看你表現,你卻急不可耐地要爭人心,你置朕於何地!?莫非朕這金口定不了你的位置,你要靠著天下士子之心來定位!? 康熙的心聲如殿外呼呼寒風,最終凝結為一句話:「人心都是朕的,朕給你什麼,你就該接著什麼!膽敢伸手取朕手裡的東西,這就是悖逆!」 有那麼一刻,召喚南書房當值翰林,擬旨召回胤禎問罪的話都到了咽喉,卻被另一股蒼涼心緒拉了回來。 兒子都大了,都能耐了,自己這父親竟是再難如舊時那般,在他們心中立起巍峨不倒的身影,讓他們事事唯自己馬首是瞻。 這是兒子們的錯嗎?不,是自己的錯,自己……的確不再是事事能遮護住他們,擋住一切風雨的父親。不再是英明神武,治下國泰民安,絕無宵小之輩作亂的聖君。 「皇阿瑪,新炮車造出來了,車樣在此。」 一個聲音提醒了他,這是胤祀,康熙才清醒過來,他許了胤祀進見,談新造炮車一事。 著太監接過圖樣,看看垂手而立的胤祀,康熙低歎,這個兒子本也是個俊傑人物,奈何陷在儲位之爭裡,滿腹才華,也只能用在這般軍國末事上。 展開圖樣,康熙漫不經心地看著,隨口問了一句:「後輪為何要造這般大?」 以胤祀為主導的京城炮局一心仿造英華火炮,連帶炮車也是鑽研的對象。儘管透過細作和戰場觀察,大略知道炮車樣式,卻不明結構,更不知道內中材質,想山寨也不得其法。但在胤祀的全力督促下,炮匠還是對傳統炮車有所改進。 四輪炮車,前輪小,後輪大,勉強能實現架在炮車上開炮的需求,更是方便掛上馬車就跑。這般設計,更多源自於宜章之戰的慘痛教訓。百多位大將軍炮來不及拉走,一門不落地被敵軍繳獲,胤禎心痛得不行。給胤祀親自提過新炮的需求,那就是能及時拉走。 「要放在車上開炮,後輪就得承反坐之力……」 胤祀自然不好直接說這是方便戰局不利好逃跑,只好含含糊糊說著。 「哼!爾等竟然畏賊如斯!未戰先算敗!」 康熙是懂炮的,略一思索就明白這設計的由來,蓬地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嚇得胤祀趕緊跪下。 「怕……沒錯,你們都怕,甚至你都有膽呈上這炮樣,當朕也怕……」 康熙尖聲說著,像是訓斥,又像是自語。 「朕不怕他!朕何曾怕過他!?」 康熙臉紅脖子粗地叫道,之前他起了招撫之心,不過是看到那李肆之軍越打越強,治下地盤越來越大,之前預計的人心之亂也都落空。由此理智地判斷,南蠻已經站穩腳跟,沒有什麼重大變故,再難靠武力剿滅。 他絕不是怕那李肆! 目光掃視,胤祀腦袋紮在地上,周圍太監近侍都不敢對視,可康熙卻像是看到了胤祀在撇嘴嗤笑,太監近侍臉上也閃著不屑。他心中一震,他是不怕,可怎麼證明?人心,他正覺人心如沙,從手中縷縷滑落,兒子、臣子,還有治下萬民,真的信嗎? 人心要怎麼收拾…… 康熙紛亂心緒猛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他親至漠北,萬軍景從,臣子淚眼婆娑,激動得渾身發顫的場面。那時候,人心就如他掛在胸前的佛珠,粒粒在手,任自己摩挲。 康熙緩緩坐定,神色已然平靜,要收拾人心,要挽天傾,終究得靠自己。之前就在頭疼湖南主將的人選,現在看來,那位置老天早定下了。 「召王公大臣、九卿科道,朕要……」 透過琉璃窗看向南方天空,陰雲鬱鬱,李肆就在湖南,若是能將李肆一舉擒殺,這一場災厄,也將如那日的噩夢,睜眼即散。 康熙輕聲但卻無比堅定地道:「朕要……御駕親征!」 衡州城外,來雁塔上,輕輕挪開壓在身上的粉臂,李肆正要起身,盤金鈴卻已醒了。 「四哥兒……」 帶著模糊顫音的呢喃是李肆最愛聽的,若換在往日,他定要挾著晨威,跟盤金鈴再戰一番,可今天不行,今天他得揮軍向北,踏上前路未知的征程。 撫著佳人嬌軀,李肆臉色卻不怎麼好看。盤金鈴不敢再賴在他懷裡,起床服侍他梳洗。直到李肆要離開,她才蹙眉開口,卻被李肆深深一吻封住了嘴。 「別擔心,管保那康熙老兒有來無回。」 瞧著李肆下塔的背影,盤金鈴軟回床上,沮喪地輕拍著自己臉頰。 「別說什麼韃清皇帝,就是妖魔鬼怪來了,也自有你這上天降下的聖人收拾。我是想跟你說……啊……都怪我自己!」 盤金鈴在城中尋不到地方建英慈院,只好買了城北來雁塔附近一塊地。李肆假公濟私,將來雁塔暫時徵用為天王行宮,跟盤金鈴來了幾日小別勝新婚。 原本想著趁這幾日相處,就跟李肆道出要得歸處的心思,讓李肆趕緊娶了她。卻不想李肆公務繁忙,每晚相擁纏綿,是他難得放鬆之時,盤金鈴又無膽破壞那般溫馨,時間一下就這麼拖了過來。 待得她鼓足了心氣,正要開口,一樁絕大消息傳來,康熙要御駕親征!要親自來湖南跟李肆對陣! 這時候盤金鈴更不敢開口,怕擾了李肆的盤算,就全心侍奉著李肆,助他舒緩身心。 今天李肆就要領軍北進,盤金鈴對他滿懷信心,自是不擔心戰事,可想到自己的未來,卻也滿心幽怨,就怪自己膽怯。 李肆心中對盤金鈴早有安排,只不過覺得時機未到,沒必要先說透。這幾天他也沒注意到盤金鈴的異樣,現在麼,更是滿心充盈著康熙要來湖南的震盪。 康熙親至,他不可能不緊張,這不僅意味著湖南當面敵軍的表現將一改往日,還意味著戰局有了重大變化。康熙要來,怎麼也要帶出大半京營,再加上北面調度的兵力,匯同湖南之軍。在他當面,估計會聚出十多萬清兵! 「好像自己有些弄巧成拙了呢……」 李肆並不清楚康熙決意親征的心路歷程,但知道康熙決心堅定。天地會從京城傳來消息,說已經有十多名官員因為勸諫此事而被貶,兵部尚書趙弘燦就發了句什麼牢騷,也被降了五級,隨軍效力。 這時候李肆隱隱有些後悔,他讓龍驤軍羽林軍穿雲貴插四川,不過是調動胤禎,讓康熙再擠出北面兵力放到湖南來,配合羽林軍的下一步行動,一舉重創清軍。一方面將湖南盡收囊中,一方面也是削弱清軍在陝甘、四川和荊襄的兵力,以便他蓄足資源,下一階段真正佔住四川。 他本預料,康熙會再委派一位宗室領湖南之軍,畢竟他在湖南只有一軍萬人,四川形勢更緊要。再透過李衛放的風,惑亂清廷決策,讓康熙把目光更多投向四川。大家在湖南纏纏綿綿打一場,然後進入到幕間休息階段。 卻不想康熙驟然鼓起雄心,把自己在湖南親領一軍的形勢看作戰機,要親率大軍,爭得一戰而勝的局面。即便不能解決他李肆本人,也要給自己攔頭一棒。 「康熙終究是康熙……」 李肆歎氣,看來自己還是小視了這個康麻子,再怎麼說都是個統治一國五十多年的君主,經歷過諸多風浪,直面挑戰這點雄心總該是有的。 康熙振作了,李肆就感覺壓力山大。 先不說雙方兵力如此懸殊,對手畢竟是康熙本人,他李肆能穩操勝券嗎? 「五年多了,每一步都在朝那個傢伙逼近,如今他親自來了,難道自己還要退步!?」 下了來雁塔,山水風光已從喧囂戰時恢復平靜,聽著湘江潺潺水聲,再仰望來雁塔,頂層隱約有一襲身影眺望而下,那該是盤金鈴,李肆心緒舒展開。 「在這湖南斃了康熙,天下大勢就算砥定了一半!我怎麼能害怕,我該興奮才對!」 李肆再向北望去,王對王,咱們就在這湖南好好來番天地相撞! 第三百八十八章 王對王,大時代與小自在 黃埔無涯宮,另有一番王對王的戲幕上演。 這是無涯宮後庭的雲間閣,狹長廳堂兩側,落地五彩琉璃牆和英石白牆相間而立,被琉璃牆渲染得繽紛絢麗的陽光透下,廳堂恍如天庭仙園般迷離。 三位高髻麗人款款行來,長裙曳地,雲袖飄拂,環珮叮噹聲像是雨點敲打在琉璃牆上,撼得心口蕩動不停,讓靜候著的段雨悠生出一股扭頭就逃的畏懼。 「總算是見著妹妹了,說起來妹妹還得喚我一聲師叔祖呢……」 隔著十來步遠,當中那位麗人就語氣熱絡地招呼著。見她鳳目流波,粉頰如玉,絕美容顏讓段雨悠也暗生自慚形穢之心。話音脆亮,蘊著一股少女的率真,挺直柳葉眉卻透著直若有形的迫人氣勢。 「這位該是孤身斃殺惡霸鹽官,統領大軍沙場鏖戰,天王軍將皆承其衣缽,被稱為今世穆桂英的嚴三娘嚴妃……」 這位麗人的壓迫感太足,自她現身後,本讓段雨悠目眩神迷的雲間閣也瞬間淪為虛虛背景,段雨悠自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民間關於這位嚴妃的說書傳言簡直是耳熟能詳,不過這個師叔祖是怎麼回事? 「姐啊,你說錯了,該是曾師叔祖。」 右側麗人掩嘴輕笑,這是個五官極為精緻細膩,讓人一眼看去,讚歎和憐惜之心就同時翻捲的江南女子。這一笑還自然而然地帶出一分媚意,即便是段雨悠也心中一晃。不過瞧她清泓眼瞳深不見底,竟然也帶著幾分書卷氣。 「這該是安九秀安妃了,聽說她在主持通事館,與洋夷交涉之事皆出她手,自己接下的肆草堂文書之職,還算是她的後任。」 段雨悠也認出了這位麗人,但還是沒明白,自己怎麼又再降了輩分。 「段老夫子跟著嚴姐姐學五禽戲,就是嚴姐姐的徒弟,段姐姐既是老夫子的侄孫女,那不就是嚴姐姐的師侄孫,啊,曾師侄孫麼。」 左側那嬌小麗人一邊轉著碧玉眼瞳,好奇地打量著段雨悠,一邊說著,嗓音如玉落珠盤,將活潑性子顯露無遺。瞧她雖作婦人打扮,卻只有十六七歲,臉上還滿是嬌憨稚氣,加之那攝人心魄的深邃眼目,段雨悠頓知她的身份,關□關妃。這位王妃在民間沒有太多知名度,段雨悠也沒深入到工商和軍隊,只知她是李肆的小童養媳。 說話間三人已行至身前,段雨悠收攝心神,品著三人似乎無心的招呼之語,一股惱意混著淒苦驟然升騰。這就是下馬威吧,三位王妃聯手,來點醒她的身份。可憐她還沒嫁給李肆,就開始面臨後宮爭鬥的重壓了。 「民女段雨悠,見過三位娘娘……」 她低頭垂目,向三人深深福下。 「喲……還什麼民女不民女的,段妹妹可別把自己當外人了,我們姐妹剛從英德白城搬過來,對這無涯宮還不熟悉,正想讓你這主人家領著四處去轉轉呢。」 嚴三娘聽不出段雨悠的語氣,熱情地拉起她。雖然自家心中也有些酸苦,可見這段雨悠清雅脫俗,除開濃濃書卷氣,更有一絲氣息跟李肆偶爾不經意流露出的倦懶相似,也是鬆了口氣,就覺這段雨悠應該是個好相處的姐妹。 「主人家」一詞,聽在段雨悠耳裡,更是冷酸諷刺,她勉力撐開嘴角笑道:「娘娘說笑了,民女都只在肆草堂幫著天王處理文書,就連這雲間閣,也還是第一次來呢。」 嚴三娘微微蹙眉,她心思再粗疏,也感出了這段雨悠的牴觸,熱臉貼了冷屁股,心中很不好受。正想發作,衣袖卻被安九秀輕輕扯了下。 「姐姐是領過大軍的今世穆桂英,段家妹妹這般嬌弱的人兒,還沒習慣姐姐身上的血火之氣呢。姐姐且先安置咱們的物事吧,秀妹跟段家妹妹說會知己話。」 安九秀主動請纓,嚴三娘心說也好,這般扭擰的人兒,狐媚子來安撫正好。 「是不是被四哥哥欺負了,所以怨上了咱們?」 嚴三娘扯著關□道別,再看了那段雨悠一眼,關□低聲說著。她雖天真爛漫,卻還是看出了段雨悠不對勁。 「若是真被欺負了,就不該這般怨了。」 想起范晉和管小玉那一對古怪怨侶,嚴三娘又是好笑又是擔憂,已大致明白了段雨悠的心意。 「看來這位段妹妹,也跟我一樣,都有著一顆不甘束縛的石頭心呢。」 回想自己跟李肆的情路歷程,嚴三娘慨歎搖頭,對段雨悠生出一分憐憫之心。 這邊安九秀問得直接:「你……是不願進我們李家之門?為什麼?」 段雨悠一驚,自己的心意表露得這麼明顯麼? 察言觀色可是安九秀的長處,見她這般神情,再跟從內廷那裡聽來的消息一對,心中已有了底,由此一顆心也沉了下去。若是尋常人家倒還無所謂,可自家男人地位非常,段雨悠自己也不是一般人,牽扯到的那人還是風頭正起的文壇新秀,這般糾葛,一樁風波怕是要起了。 安九秀歎道:「真不明白,難道我家夫君,還不如一個新晉翰林能得你心。」 一道驚雷喀喇在段雨悠心中炸開,她圓瞪雙眼,連連搖頭:「這……這這,娘娘何出此言!?」 安九秀笑了:「肆草堂可非靜室,特別是夫君處置公務的置政廳。別說段妹妹在裡面睡午覺,就是在廳堂裡打個噴嚏,內廷侍衛處的姑娘們都會記錄在案,那可是一國之政的出處啊。」 紅暈在段雨悠脖頸處升開,頃刻間染遍了胸口和臉頰,這般風情讓安九秀也暗自讚歎,可一顆心也急速下沉,難道那事還是真的? 段雨悠正為自己在相當於宮廷正殿的地方睡午覺這糗事害羞,聽得安九秀一聲長歎,頓有所悟,也顧不得臉頰火熱,抬頭急聲道:「娘娘可是想錯了,民女非是心儀他人,民女只是……」 安九秀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別什麼民女不民女的,就算未來有差,你總是段老夫子的侄孫女,咱們還得姐妹相稱呢。」 有安九秀巧心撫慰,段雨悠也放開了心扉。臉上紅潮消退,她幽幽道:「我只是害怕……」 她話語惆悵,壓抑了許久的心聲傾瀉而出。 「自小生在書香之家,沒學會女紅針織,被父親和叔爺慣著,琴棋書畫倒懂得不少。讀過太多的書,帝王家是什麼樣子,自小就一清二楚。後宮爭寵,母子奪嫡,多少血淚多少苦,雖是錦衣玉食,名位顯赫,卻遠不如尋常人家過得輕鬆。」 「知事之後,我就立下心願,不求富貴,只求得一間茅舍,有書相伴,自自在在的過完這一輩子。有能知心的郎君伴我,自是好事,相夫教子,白髮蒼蒼時還能攜手相伴,這一輩子也算歷了塵世,若是沒有,也不強求。」 「我不想嫁入君王家,那太苦。什麼才子佳人,也非我所願,那不過是夢中樓閣。我只想……只想過得自在,這都不行嗎?」 一番心聲道出,安九秀隱隱有些發怔,她想起自己跟夫君纏綿之後的一些零碎情話,夫君就曾說過,有時候感覺太累,真恨不得帶著「老婆」和親友,找處海外仙山,自由自在過著神仙日子…… 「我家夫君,不是一般人,更非那種暴戾冷酷之君,你接觸得久了,就該領會得到,他很疼女人的。」 安九秀早知段雨悠跟那個翰林在置政廳的一番交談,原本還以為兩人有什麼情愫,現在看來,不過是段雨悠感傷自己如水中飄萍,想自在而不得的心語,跟那翰林並沒有什麼瓜葛。這就讓安九秀鬆了口氣,開始幫著自家夫君說話。 段雨悠眼中卻更升起一股驚恐,李肆當然不是一般人,一般帝王。 「就因為如此,我更害怕!天王有時候不像是凡人,就如神仙一般……」 嘴裡這麼說著,段雨悠心道,你可知你家男人是怎麼操弄一國人心的?人心就像是那張表上的一點一畫,盡在他的掌握。嫁給這樣的男人,自己連骨頭都要被吃得不剩!他想給我什麼生活,我不但沒辦法拒絕,還漸漸甘之若怡,我不想當身心都被人操縱的傀儡!難道連保住自己本心這點小小願望,也是奢求? 就為這一點,她對嫁給李肆這事就滿心牴觸,而李肆自然也想不到,本想讓她習慣跟自己相處的小小佈置,卻讓這個姑娘更生出畏懼之心。 安九秀笑道:「他可不是什麼神仙,不過也跟你一樣,見多識廣,學有所成罷了。」 段雨悠苦笑搖頭:「說起來我比你們還早見他,五年前就跟他打過交道。那時的他,還沒什麼定性,跟著我叔爺滿嘴不合時宜。卻不曾想,五年後他就做出了這番事業,人也變得深不可測。」 她看向安九秀,沉沉地道:「再過五年,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現在還只是個天王,等他登基為帝,那時的他,手持君權,心懷天下,他還會是現在的他嗎?不,他不會的。他會成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不僅這語氣,連帶這話,也讓安九秀玉臉煞白。 「可這些聖君身後的女人是幸福的嗎?」 段雨悠的反問,讀過一些書的安九秀下意識地就有了答案,當然是不幸福的…… 「權力會腐蝕人的心志,讓他變得面目全非。」 安九秀也下意識地想起李肆自己說過的話,看來這段雨悠,跟自家夫君在某些地方還真是像呢。 「我們都不是一般人,我們不能如一般人那般,只求自己的幸福。」 安九秀也被段雨悠說得心亂,正沉默間,一聲脆喝響起,兩人回頭,卻見嚴三娘站在不遠處,滿臉沉凝,眼角還閃著晶瑩淚花。 「阿肆說過,每個人降世,都帶著上天授下的一樁職責,這就是命運。你可以將命運看作是一樁負擔,也可以看作是一樁恩賜。不管怎樣,你想要掙脫這樁命運,就得付出代價。有時候,這代價比你履行這樁命運還要高昂。」 嚴三娘說著兩人似懂非懂的話,想要細細品味,注意力卻都放在了她的眼角上。 「姐姐,你怎麼哭了……」 安九秀訝異地問,這也是段雨悠的心聲,兩人還注意到嚴三娘手裡捏著一個卷軸。 「這是……阿肆的遺書……」 這兩個字出口,不止安九秀兩眼一翻,就要暈倒,段雨悠也如遭雷擊,難道說…… 「瞎想什麼!阿肆要跟韃子皇帝對決,他先留下了這東西。」 嚴三娘哽咽地說著,原來她傷心的是李肆即將面對生死威脅,而不是有什麼大難發生。 「呃……」 安九秀一口氣緩過來,頓覺胸腹翻江倒海,乾嘔出聲。 「秀妹!你也……」 嚴三娘驚喜地叫道。 這一番情緒來回,段雨悠忽然覺得,自己正置身的這個時代,個人的幸福,的確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土,目光僅僅盯在這粒塵土上,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第三百八十九章 王對王,各安後事 湖南湘潭,得知安九秀也有喜了,李肆高興之餘,又開始重寫遺書。 說實話,他真沒認真想過自己大業未成身先死是番什麼景象,這是人之常情。不管是華夏還是外洋,無論何等英雄,都沒認真去想過,就算有所謀劃,也不當真。先不說這是自損心氣,就說心中感受,都覺得死後之事,自有上天注定,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靠著後知三百年這樁秘密,他對華夏有一番謀劃,為此造反立國,其中也有不少是針對身後事。但若是「英年早逝」,後事如何,他就真不敢細想了。很簡單,他若是戰敗身死,英華一國根基太淺,淺得連嗣子都沒有,那基本就是完蛋。 但他即將面對康熙本人,形勢就到了造反以來最為嚴峻的時刻,同時也將面臨最大一樁機遇。在此刻,他自己都不抱定決死之心,怎麼能帶著他的軍隊,直面那個統治華夏五十多年的「千古一帝」!? 所以,他必須認真思考自己的後事。 他這遺書,基本就是在安排退路,早前派吳崖去占前世越南的崑崙島,去占湄公河三角洲一角,也暗藏留下一隅避難地的用心。 遺書三份,一份給段宏時,是讓他處置英華一國,一份給嚴三娘,讓她處置家事,一份給范晉,讓他處置軍隊。 范晉就在身邊,李肆遞來的東西像是火炭,他根本不敢接。就滿眼幽怨看著李肆,心說讓將士們寫遺書,鼓起決死勇氣,這是提振軍心的策略,可你怎麼也寫起遺書來了?就算真有必要,那也不該這般「明目張膽」,讓他和段老夫子、嚴三娘等人揪心啊。 「接著!你的遺書是怎麼寫的?」 李肆懶得理會他,將遺書塞過去,隨口問道。 「我……我就那麼寫唄……」 范晉遮遮掩掩,李肆來了興趣,伸手要他的遺書,范晉心一橫眼一閉交了出去。 「韃子婆!你聽好了,你夫君我今次跟天王出征,對陣韃子皇帝,刀槍無眼,真有可能完蛋,遂了你的願是吧。」 「你要怎麼笑都無所謂,夫君我即便是鬼,也要在地下纏著你!日日夜夜抱著你,絕不讓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你這輩子姓定了范!我范家被你父親害走的人命,全著落在你身上!可惜你現在只懷著一個,這是夫君我最憾恨的事!」 「我若是死了,名下房產田地金銀珠寶和各項產業的份子,韃子婆你全受著!使勁地花,絕不許再那般摳門!吃要吃最好的,穿要穿最漂亮的,住要最舒坦的,養得白白胖胖,活到一百歲再下來見我,好讓我恥笑你多麼醜多麼老!你若是馬上就跟著來,我可不認你,你記好了啊!」 「夫君我也只是給你心裡打個底,哪能那麼容易讓你得逞!在你身上,夫君我大仇未報,韃子婆你怎麼也得給我生十個八個!你就給我安安心心養身子,侯著我凱旋而回,再繼續整治你!」 李肆一邊看一邊笑,到最後笑出了淚花,范晉搞軍心工作日久,身上那股酸秀才味道早就沒了,現在寫家書都是這麼粗俗。光看這封遺書,就能看到獨眼范晉咬牙切齒的冷厲勁頭,誰知道他在家中跟管小玉是一對日日吵夜夜鬧的怨侶呢。 范晉跟管小玉成婚也半年多了,原本管小玉因為父親管源忠自殺,跟范晉兩人仇怨難解而心灰意冷,進了英慈院當院工。可兩人一絲情愫始終難斷,李肆見兩人實在情苦,就向范晉下了死命令。 「既有情,那就該抱在一起受苦受難。女子面薄,這事就得靠你男人主動。怎麼做?還要我教你怎麼拔槍挺刺麼!?上!今晚你不把她戰翻,我就讓你再去鄉下當教書先生!」 李肆下令,范晉不得不聽,當晚就直奔英慈院,演出了一場強暴戲,終於收服管小玉。可兩人直到成婚,都未如尋常夫婦那般相處融洽。范晉一天到晚罵管小玉是「韃子婆」,管小玉罵范晉是「獨眼漢狗」,動不動兩人就摔盤砸碗,拳腳相加。為此安九秀還要李肆去勸解,李肆的反應卻是將安九秀拉上床,說沒那個必要。 確實沒那個必要,因為戰到最後,戰場總會是在床上……兩人這般廝鬧,不過是往日仇怨實在難以化解,只好以這般方式遮掩心結。 「天王,笑夠了就該忙正事了,長沙……到底打不打?」 范晉臉紅脖子粗地拉出正事遮掩,李肆終於饒過了他。 「不知道康麻子是不是也在寫遺書,他的動作太慢了。若是先攻下長沙,我軍前出太多,正聚往岳州的大軍肯定要轉一部分到江西,那可是麻煩。還是讓他覺得長沙可守,將重兵投在岳州為好。」 李肆早有盤算,長沙不是不打,只是時機不到,可這時機卻只能等。康麻子要御駕親征,湖南就是一個新的棋局,必須重新佈置。 此時已是四月月中,康熙聖心獨裁,不理會朝堂洶洶反對之聲,拍板定下了親征之事。但他畢竟是帝王之尊,要親征的話,就得佈置好首尾。其中一樁事正如李肆所料,就是安排後事,即便只是形式,也得有所交代。 將一圈鐵帽子王的後代拉出來,在表面上妝點出一個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模樣,把馬齊這樣的心腹塞進去操縱,擔起他走後的國政,這事之前早已做過。區別不過是將監國太子換成議政王大臣會議而已,順手而為。 讓康熙犯了難的就是這後事,既然是御駕親征,就難免有意外。李光地拖著重病之軀,求請康熙立儲,讓康熙很為難。不答應吧,還真交代不過去。答應吧,他現在卻沒下定決心。 有那麼一刻,他都有些後悔自己要御駕親征的衝動,可反對的人都被打了板子丟了官,連尚書都被貶了,自己再出爾反爾,這人心更難收拾,只能趕鴨子上架。 定策之後,將近半月,康熙都再沒動靜,就是在召見臣子,除了安撫,也是揣摩他們在儲位一事上的立場。 四月十六,康熙終於定下決心,連續單獨召見李光地、馬齊、蕭永藻和王掞四位大學士,事前揮退了記注官,商議內容無人知曉,但朝臣見四位大學士出宮時都一臉沉凝,均道該是與儲位有關。 「朕之遺詔所在,除了你知,還有他人知。大學士知的是你等知其所在。到時若有意外,大學士自會找你問詢,此詔等同一國,你……該知輕重。」 乾清宮內,張廷玉捧著一份詔書,臉上本無表情,聽得此話,也頓時沉冷如鐵,就覺自己手上那輕飄飄的詔書如孫猴子的金箍棒,足有十萬八千斤,將自己一個勁地朝地下壓去。 「皇上的安排真是細密,就不知還有誰和我一樣,知道這遺詔所在呢。」 誠惶誠恐告退,將這遺詔送入康熙指定的地方,張廷玉心中也犯起了嘀咕。 為安排這後事,康熙很是費了一番心思。他召見四位大學士,點明若有意外,由他們任顧命大臣,扶儲君上位。但他又沒說明誰是儲君,而只說遺詔在宮內,地方就誰誰知道。 總之這一樁安排,既是留下交代,也是保證康熙在世時,儲君人選無人可知。這樣就避免了臣子們事前知道誰是儲君,如之前對太子那般,拉得太子攪入朝政,引發奪嫡風波,還要跟他爭權,最終不得不被他廢掉。 這番首尾處置妥當,四月二十二,康熙在西郊閱兵,率四萬八旗京營浩浩蕩蕩南下。此前火器營和前鋒營等旗營已經南下,算上直隸都統、山西的右衛將軍、荊州將軍和西安將軍一部,投向湖南戰場的旗營,所涉佐領四百多個,總人數近八萬。而撫遠大將軍胤禎此前已帶出五千旗營,外加西安將軍一部和成都副都統所部,也有將近萬人。此次在四川和湖南,清軍已出全國一半八旗兵,算上綠營,與英華三軍對陣的清兵總數接近二十萬,聽者就覺鋪天蓋地,來勢洶洶。 湖南湘潭,李肆看著臉色發青的部下,心說我可能比你們好不了多少。康熙是終於完全清醒了,要拼盡家當跟自己捨命一搏,自己這造反大業是成是敗,也就看這一戰了。 「長沙……是吳三桂敗陣之處,不懂史的人都說,康熙在長沙打敗了吳三桂,奠定了他的勝局,可事實真是如此嗎!?」 李肆這麼問著,麾下軍將都同時搖頭,他們可不是一般的粗直武人。雖然身份背景各不相同,入軍為將的途徑也不同,有從青田司衛出來的,有從黃埔講武學堂出來的,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一路讀書認字出來的。戰史是他們興趣所在,瞭解也更多。英華在湖南用兵,他們對幾十年前吳三桂在湖南與清軍的五年對陣歷史更是細心研究過一番。 吳三桂與康熙在湖南爭奪了五年,戰局焦點始終在長沙,但最終吳軍敗退,卻非被清兵打出去的,而是吳三桂病死了,吳軍才不得不退卻。 「韃子兵,從沒在湖南佔過上峰。跟吳三桂作戰時,韃子兵的八旗就腐壞不堪戰了,只得靠綠營。現在我英華崛起,綠營又腐壞不堪戰了,十個都打不過我們一個!韃子皇帝覺得再難依靠綠營,又把他的八旗兵拉了出來,還是端著火槍,推著大炮的八旗兵,他覺得這樣就能勝了我們,這來來回回折騰,可真是辛苦啊。」 李肆悠然吐槽,部下們轟聲發笑。 「他們人多,我也害怕,一個人驟然撞見一百隻耗子,肯定也怕,可那一百隻耗子,難道不怕?它們更怕,不然為啥要湊成一大群呢……」 李肆注視眾人,眼中噴薄著自信的精光。 「記住了,我們是強者!在韃子心中,戰無不勝的強者!就讓他們在我們的槍炮下顫抖吧!」 他振臂高呼,這聲呼喊,這個動作,連帶這幾年來的戰績,以及受訓時潛移默化的灌輸,將所有人心中的那股狂傲之心勾了出來。 「必勝!」 「必勝!」 呼喊迴盪在湘潭城內外,男男女女,商賈工匠農夫,所有民人茫然地看向那呼喊之聲的去處,渾然不覺,這天下大勢,正要因這聲呼喊而砥定。 第三百九十章 一腔熱血灑何方 熱血男兒的呼喝在湖南迴盪,廣州城小金明池北,一段紅柱綠瓦,即便白日也高掛紅燈籠的樓宇裡,也正有熱烈歡聲響起。 「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攄血性為文章。不仙不佛不賢聖,筆墨之外有主張。縱橫議論析時事,如醫療疾進藥方。名士之文深莽蒼,胸羅萬卷雜霸王……」 樓上闊間裡,一群各色儒衫,頭戴無翅烏紗的男子舉杯歡笑,身邊還各有一妖嬈女郎作陪,一個男子大聲念著詩句,引得眾人拍掌叫好。 「好好好!克柔兄將女兒席寫得如此壯闊,讓我等都不禁自慚。」 「霸王是不敢卷的,卷卷娘子們的心胸倒還使得……」 這些男子的打扮倒不出奇,眼下英華士子多復了明時儒衫裝扮,可他們儒衫的肩上胸前都還各有暗紋,細看都是水鳥一類,再加上腰間綴著的銀魚袋,頓時顯出非常身份。英華文武官員的常服除忌色外,任由官員自選服色,但都有暗紋刺繡,圖案與朝服補子相同,而銀魚袋則是文官的隨身標識。 「我們小女子這心胸,不過是一頁窄簾,哪堪得諸位文曲星狼毫一抹呀。」 「鄭編修風雲一蕩,我們這滿席的女兒家,心口都在半空晃著呢,就指著哪位翰林郎來頂穩咯。」 一席都是翰林,陪席的姑娘也都不是一般胭脂,竟然也能接著話茬調蜜。 「哪裡哪裡,某不過是隨興一言,可不敢把這一席的女兒香都刮走嘍……」 鄭燮喝得臉上潮紅,勉力自矜著。入仕英華雖非他所願,可受著翰林院一幫文友的囑目,也漸漸慣了這環境。心防放開,少年風流的心性先湧了出來。一面忙著翰林院的文事,一面鑽研畫技,得空就跟一幫翰林來這新立的紅街尋歡,竟也樂在其中。 敷衍了姑娘的調笑,又一杯酒下肚,心中卻生慨歎。這一桌脂粉已是上品,卻遠不及之前在肆草堂置政廳見到的那位「侍女」清雅秀麗,蕩動心扉。那日之後,再不見她身影,他總覺得悵然若失。 可那位姑娘不是什麼侍女,他已經打聽過了,那是段「國師」的侄孫女,據說已定了嫁給李天王,將是天王府的第四位妃子。 曾經他還覺得,自己跟她那驚鴻一瞥,內裡似乎含著一絲知己的味道,讓他想入非非。可知了這身份,他就再不敢有什麼念想,勿論自己還是她,都是任由命運飄送的浮萍。 這樣也好……寫字畫畫唸唸詩,閒了來這風月之地散散心,說話論政也沒什麼顧忌,就這點來說,李天王倒真是造福於世,竟然從文風酷厲的清廷之下,生生造出了一個世外桃源。 征戰四方,揮斥方遒,天下是李天王那等人物的畫布,自己就安心受著命運的撥弄,在這桃源尋著自己的芳菲吧。 「爾等枉讀聖賢書,國難當頭,只知燈紅酒綠,左擁右抱,孔孟道就是被爾等小人德行敗壞的!」 正歡笑間,一聲沉喝在門口響起。眾人一愣,轉頭看去,正見一群穿著深紅對襟長衫的漢子走過。長衫只及小腿,露出厚重馬靴,披著半袖罩衣,頭戴軟翅紗帽,一柄儀劍掛在腰側,顯得份外精神,竟是英華軍將。而開口說話之人年約三十,正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怒視眾人。 「唉唉……是哪軍哪營的?連我等這一身都不認得了?」 「辱罵上官可非小事,就不怕被禁衛拿去打板子關黑屋!?」 在座翰林郎都怒意上湧,英華是重武,但文官還沒落到被武人隨口呵斥的地步吧。 同僚在訓話,鄭燮卻皺起了眉頭,覺得此人有些面熟。 「上官!?我看看,喲,鵪鶉一堆,好意思自稱上官!?我黃慎可是左副尉,爾等該向我見禮才對!」 那人傲然昂首,頓時讓這幫翰林灰了臉。 英華怪事不少,其中一樁很獨特,那就是武人無品,搞得文武難以對比。可官面上沒對比,私下人們卻有了自己的比較。一般人也將軍人銜級的「士」一級當作軍官,士有三級,從最低等的從九品算,那麼尉的最低一級右副尉,就相當於正八品,而左副尉相當於從七品。 英華另一樁怪事就是「京官」品級很低,特別是剛進門的實習生。翰林院這幫新晉翰林都只給了正從八品的待遇,身上刺繡圖案全是鵪鶉。在這個小小的左副尉,最多也就是個哨長的軍官面前,按照民間比較,那還真得行上官禮。 「文武分途,哪裡來什麼上官下官!」 「就是就是,別跟這粗人一般見識!」 翰林們趕緊自找台階下了,鄭燮卻一拍額頭,這人自曝姓名,他記起來了。 「你就是上官老師的弟子黃慎!?怎麼也到了廣東,還成了武人!?」 鄭燮在真州時,曾經跟遊歷江南的名畫師上官周學過畫,而這黃慎是上官周的弟子,兩人見過面,那是七八年前的舊事了。 「嘿,是你啊,知道有你這麼個師弟,不敢攀貴。」 黃慎卻是早知鄭燮,拱手為禮,語氣依舊生硬。 「是克柔的同門師兄啊,怎能如此出言不遜呢?」 「文人治政,武人守土,職責可不能混淆哦。」 翰林們一聽還有這關係,又有了話說。 「就不知師兄有何指教?」 鄭燮也有了惱意,逕直請那黃慎放馬過來。 「天王在湖南對陣韃清皇帝,我等武人都作好了灑血疆場的準備。沒指望你們文人拋頭顱灑熱血,可為咱們這一國搖旗吶喊,鼓舞國人士氣,震懾跳出來惑亂人心的宵小之輩,這總該是你們能做的事吧!?」 黃慎搖頭連連,很是不屑。 「可瞧你們身為翰林,都還是一派聲色犬馬的模樣,真讓我等武人覺得這一腔熱血灑得不值,更為天王厚待爾等不值!」 這一番話說得鄭燮也心胸鬱悶,找不到話反駁。 「既是士子,就該文武雙全!披甲能殺敵,下馬成詩文!成天風花雪月,埋首胭脂堆裡,像個男人麼!?」 「說得極是,我們黃埔講武學堂這一期同窗,有一半都是讀書人出身!這大半年學下來,書卷也未曾丟過,要論學問,爾等翰林可未必能勝我們!」 黃慎身邊的同窗也都附和出聲,鄭燮臉上原本保持著的淡然微笑也漸漸垮下。是啊,士子心中都揣著一顆上馬能提劍殺敵,下馬能安邦定國之心,遠的如漢時班超、陳湯,近的如虞充文、文天祥,乃至黃宗羲、顧炎武之輩,那都是文武雙全之輩。為何他們這些人,就滿心想著吟詩作畫,從未想過投筆從戎呢? 「我們士子衛的是道統,道統自在人心,不是區區刀槍之事……」 鄭燮勉力駁斥著,強調他們文人的重要性。 「是麼?那華夏道統是怎麼沒的呢?那剃髮易服的夷狄道統又是怎麼來的呢?」 黃慎嗤笑道,鄭燮額頭出汗,怎麼來的,當然是刀槍殺沒的,然後砍頭砍出來的。 「華夷之辨重於主奴之義!這就是我華夏的道統!眼下天王與韃清皇帝對決,這般風雲激盪的大時代,好男兒,一腔熱血不灑在疆場,不灑在衛護人心的戰場。卻灑在胭脂堆裡,下輩子還不知道要投胎到哪堆畜生窩裡!」 黃慎擲地有聲,鄭燮這時候腦子終於恢復清靈。 「敢問師兄,你等來此是灑熱血的麼?」 他這話很是諷刺,咱們是來尋歡作樂的,你不也是麼,憑什麼還能指責我們!? 「這個……」 黃慎一愣,臉肉擰起,身邊同窗卻湊起了熱鬧。 「咱們眼見要上戰場了,這是帶童子雞來開苞的,身為男人,怎麼也不能空來這世上一遭啊。」 那一堆黃埔講武學堂的學生官頓時喧鬧起來。 「誰是童子雞啊,咱們就是來給你打氣的,免得你頭一遭見姑娘,嚇得舉不了槍打不響炮!」 「等會叫媽媽留意著,哪位姑娘反給了紅包,可得報上名來!」 樓裡頓時熱鬧了,姑娘們笑成一團,老鴇揚聲道:「總爺們要上戰場護國,咱們青樓也得出把子力氣!姑娘們,待會可都要遞上紅包!算媽媽我的!」 黃慎等人蹬蹬而去,闊間裡眾位翰林嘿嘿笑著,氣氛卻再難回到之前。 「你們說……這一國,好還是不好……」 鄭燮忽然悠悠開口。 「不管好不好,食君祿,報君恩,咱們總得盡點力氣。」 有人強撐臉面,心思卻已動了。 「怎麼不好?什麼孔孟道,天主道,不就是為個好世道?既然天王靠著天主道能搏出這樣一個好世道,咱們滿腹經綸,也該搭上一手。」 有人說得更直接。 「天王既然說,這是大家的國,那也有我一份子,咱們動不了刀槍,可動起筆頭來,怎麼也比那些武人管用!」 還有人已經起了身,言語激昂地說著。 這是個大時代,人若飄萍,是要繼續感懷呢,還是順流而下,尋那未知的前路? 鄭燮悵然,同時胸腔中也湧起一股熱燙。 「《越秀時報》特號!無國哪有民,國為民之綱!雷震子號召大家報效國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士林》特號,國運系一身,求君勿親征!報上喊大家簽名請願,請天王不要親臨戰場,以身犯險!」 「《正氣》沒罵人了!可照樣精彩!本期說的是同仇敵愾,衛我華夏!讀書人就算不能上陣殺敵,也要向大家宣講華夏正氣,還專門附了文丞相的正氣歌!」 「《工商時報》說了,每賣出去一份報紙,工商總會就捐一兩銀子!諸位聽清了啊,三文錢的報紙,你買了,商人們就要給天王捐一兩銀子,一兩哦!」 翰林們下樓出了這處被稱為「北紅街」的所在,頓時被報童的一片叫賣聲給鎮住了,不止是報童,街上還有不少讀書人展開報紙,朝不識字的民人誦讀著。往日在酒樓說書的先生們也都跑了出來,就在街邊搭攤,也沒擺上裝銅子的錢簍,朝男女老幼連說帶比劃,眉飛色舞地講起了湖南戰事。 「好像是一大家子被賊匪打上了門的情形……」 翰林們心有所感,這番士民工商兵心思都鼓蕩起來的情形,在書上真沒讀到過,以他們那點粗淺閱歷,更是沒親眼見到。 「這國,終究是大家的國。」 鄭燮心說,李天王還真在人人心中種下了這一顆種子,現在正是發芽之時。 「走走,寫奏章去!這般人心,咱們得編織起來,以利大用!」 同僚招呼著,鄭燮重重點頭。 第三百九十一章 戰刀槍,更是戰銀子 湖南的對決牽動了太多人心,有惶恐,有激昂,也有焦躁不安,還有零零碎碎的各色雜念。 「這時候還談什麼加班補貼!?你好意思談麼!?多削一柄槍托,就能多造一桿火槍,多一桿火槍,就多殺幾個韃子兵,你這飯碗就能端得更緊!別囉嗦,自少不了你的工錢!」 「你家女人也會捻引火繩!?那好,讓你家女人頂你的白班,你跟其他兄弟組晚班,咱們得日夜趕工!為啥?為了天王,為咱們這一國!順帶為咱們作坊生意嘛……」 「轉兩圈,擰個尖,別問為什麼,軍需署就是這麼要的。咱們鐵線行往日都只做幾百斤的小生意,現在一下就是幾萬斤,不把你這小娃子也教出來,怎麼也應付不過來。這生意完結,你娃子的訂親銀子也就有了。」 廣東境內,無數作坊正全速運轉,造著各類軍火配件。而佛山製造局更是日夜不停,緊急趕工著槍炮彈藥。田大由親自坐鎮佛山,關鳳生米德正這正副總辦都下到了工場,現場監督。 自從永歷式火槍定型之後,佛山製造局的火槍產量急速攀升,如果開足馬力,配件原料不斷,一月造一萬桿都沒問題。現在火槍已經足量,但為了備足庫存,供給可能有的緊急大擴軍,也為了日後外銷,還在加班加點趕工。 火炮本就造足了,使勁造也沒更多炮手會用,關田等人更操心的是槍炮彈,特別是火藥的問題。自從南洋公司開闢廣南和暹羅航路後,硝石和硫磺的來源也多了,但終究還是有些不足,特別是開花彈的大量製造,讓火藥消耗驟然提升了一個數量級。廣西、貴州連帶雲南一半疆域拿下後,境內自產硫磺硝石也多了起來,可工商還沒來得及加大投入開發,硝石硫磺繼煤之後,成為英華新的短缺物資。 按說上百萬斤的火藥存量已經很恐怖了,可現在一發大號開花彈就要裝六斤藥,發射一枚十二斤炮彈也需要四斤藥,英華軍在湖南將集中數百門火炮,火藥消耗也同樣恐怖。 更關鍵的是,這一仗到底要打多久,關田等人心中都沒底。徑直想下去,就不是火藥夠不夠用的問題,而是這一戰前景到底如何的揪心之問。 「翻過這個檻,前面就一片光明了。」 田大由安慰著關鳳生,這個天王岳父緊張得有些神經質,把工場當作他的戰場,連續幾天不下火線,他還沒什麼,被他盯著的工匠都快崩潰了。 「都是天王了,幹嘛還要上戰場啊……」 關鳳生直著眼嘮叨不停。 「康熙皇帝親自來了啊,那可是真正的皇帝,坐龍椅的日子比咱們年歲都大得多。雖說是韃子,可終究還是皇帝嘛。」 田大由說到這個年號,關鳳生眼珠子開始轉了。 「皇上啊……唉,那倒是,沒四哥兒擋在前面,別說打,不定多少人見著就跪呢。」 關鳳生釋懷了,可也更緊張了,田大由說得對,這就是個檻,可如果沒翻過去呢? 見這老夥計腦子擰得太緊,田大由無奈,只好找來林大樹、何貴和鄔亞羅等人,拉著關鳳生一起灌酒,終於把他灌趴下了。 「真要過了這個檻,四哥兒……是不是也要當皇帝了?」 收拾自家丈夫的時候,關田氏問著自己的哥哥。 「那就不清楚了,不過那時候,他想當就當,就是一句話的事。」 田大由隨口說著,現在哪有心思去想稱帝的事。 「那時……我們關家,還真是國丈家了,呵呵……」 關田氏眼中冒著星星,田大由無奈地搖頭。 「雲娘啊……到那時,也讓四哥兒封你一個誥命,讓你在下面過得舒坦些吧。」 關田氏在宅院角落裡,對著一塊靈牌,低低念叨著。 「二丫頭的肚子也不爭氣,聽說安娘娘都有了,她都還沒動靜,果然是……」 接著數落到關□,即將把「怪胎」二字吐出口,才醒悟終究也是一位「娘娘」了,可不再是隨便能罵的女兒,趕緊閉了嘴。 英華立國後的幾場戰鬥都只是死水微瀾,即便是宜章大戰,滌蕩的也都是人心,而非真切的生活。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了,至少在廣東一省內,大多數人都感受到了湖南之戰的影響。 縣下各鄉鎮區的主簿固然是忙得七竅生煙,細細核對轄內田畝人丁數據。原本清閒的驛正忙得腳不沾地,遞送著各類公文。巡檢拉起本區的民壯,瞪大眼睛組織巡防。韶州惠州一帶,巡檢還給民戶散下大批該是以前從清兵那繳獲的鳥槍,教導民壯使用。法正、學正和醫正則趁民壯組織起來的時機,宣講《英華刑律》,訓導基礎衛生,教他們讀寫簡單字詞和數字。 這是英華官府對治下的初級動員,民人初時還只覺事多了起來,可隨著農正商正帶著商賈來往不斷,生活更有了明顯變化。商人四下收購雞子、牲畜、牛羊、細紗、麻繩等等五花八門的物資,除開治安巡防的民壯,見著一個男丁就拍過來短工合約。在作坊密集的鄉鎮,更是挨家挨戶灑下訂單,針織木鐵全都光顧,從雨披帳篷到毯子毛刷水桶,恨不得連地皮都買走。而丟下的一串串永歷通寶,乃至真金白銀,又讓民人喜笑顏開,主動聯繫商人,看自家還能做什麼賣出去。 被李肆粗粗推轉的工商引擎,因為湖南即將面臨的大對決而轟鳴發聲,開始生澀地為戰爭運轉起來,廣東也初次體驗到戰爭經濟所帶來的繁榮。 從人心到生計,戰爭影響的不止是這些,能工巧匠也在這場淺淺成型的風潮中開始嶄露頭角。 新安縣九龍鄉,順風急遞行東主黃斐正高聲動員著自己的部屬。 「賠上去,把家底賠上去!這一關過不了,咱們順風急遞就再沒什麼未來!天王贏了,咱們也就贏了。招呼所有丁口,揣足傢伙,車馬都檢查好。從宜章到衡州這一線難保有韃子兵露面,咱們也不能全指著官兵。黃卓!黃卓呢,又死哪裡去了!?」 正四處找人,一部怪異車子從不遠處的山坡上顯現,隨著啊啊的驚叫,帶著一個人急速衝了下來,噗通栽進坡下的池塘裡。 「該怎麼停下來呢……」 一身濕透的黃卓被拉上來時,嘴裡還在念叨著。 「又在搗弄什麼古怪!?現在可不是發夢上天入地的時候,還有大生意要做呢!天王府給咱們下了大單子,要咱們擔下一軍槍藥的陸路轉運,你哥哥我正愁騾馬不夠呢!」 黃斐頭頂生煙地叫著。 「別急啊哥,我正弄的這車子,就能不靠騾馬自己走,就是路不能太陡太爛,哎喲……我的屁股……」 黃卓撫臀呻吟道。 「自己走!?怎麼走!?」 黃斐兩眼圓瞪,看著倒插在池塘裡的怪車,高高翹起的車尾,兩個輪子還呼呼轉著。 「這是從快蛟船踏板上得來的靈感,再配搭佛山製造局的水車傳動機關,一人蹬著走,平實路上,能頂一頭騾馬!」 工人將那車子撈出來,竟是一部三個輪子的大車,前輪還可以左右擺動,掌握方向。 「哎呀,現在哪裡來得及造這……這車子叫什麼?工料錢多少?」 黃斐正要訓斥,卻又一個激靈,若是在平地全用這車子,把騾馬集中到難走的路段,不是兩全其美麼。時間來不及也沒啥,這場仗還有的打呢。 黃卓卻是不關心什麼造價,就想著命名:「就叫……自走……不不,自行車!」 在這英華,自行車最早就是以三輪車的樣式出現的。 這些細節都是李肆一聲令下,大敞錢袋而在英華治下處處開花的,他自然是看不到,只能看到一國工商全都動員起來,不止為天王府工商署和軍令廳灑下的大把訂單,嚴峻形勢也讓他們鼓足了力氣。糧草、物資、槍炮彈藥,車馬牲畜,源源不斷自北江而上,進入湖南,再轉入湘江,一直匯聚到湘潭之北昭山下的英華軍大營裡。 「康麻子想用人數淹死咱們,咱們就用銀子淹死他!」 這是李肆對陣康熙的策略,康熙親征,不管是大軍還是他本人,怎麼也得一兩個月才能到湖南,這段時間裡,他就忙著囤積物資,調度兵力。 兵力倒沒有太多可調的,將鷹揚軍拉了回來,福建有蕭勝推動另一棋局牽制施世驃。再加上剛編組起來的廣西內衛,湖南內衛,以及游弈軍,正面兵力就三萬人。羽林軍是另一枚棋子,到時也算是整個湖南戰局的力量,算起來就是四萬人。 預計當面清軍會有旗營八萬,綠營五萬,總計十三萬人,再算上江西綠營,整個湖南戰場,清軍總兵力不會超過十六萬,四倍於己。這個比例雖然遠弱於以往歷次大戰,但李肆這邊,野戰軍軍也才擴充到位,還有接近一萬內衛不堪大用。而清軍有至少三四萬新編組的火槍兵,火炮也多了許多。更麻煩的是,預定為主戰場的湘江以東,宮山以西是平原,利於京營和陝甘綠營的兩萬馬隊機動。 總結而言,形勢比宜章之戰還嚴峻…… 李肆只能盡量將銀子轉化為戰力,千方百計從各個細節提升力量,當然,由此帶來的一樁煩惱就是,他的錢袋又空了。 「今年的一百萬兩特支費已經全砸進去了,工商總會額外報效和民間義捐的五十萬兩正在花,預計還會有一百萬兩的空缺。」 彭先仲也來了昭山大營,專程向李肆匯報軍費開支,更是為了要錢。 一百萬兩不算多,有太多辦法可以解決,比如開徵新稅,預征關稅,或者提前支取南洋公司盈利,甚至掏空自家產業老本,但這些都不是好辦法。前者是掘一國信用的根基,後者太傷自家人腰包。連續多年,自家產業的分紅大多都被填進了國庫,今年怎麼也該讓大家有所分潤了。 「好了,趁著這一戰,咱們也開始搞國債吧……」 李肆早有對策,或者說預謀已久,借錢。正好,三江投資的三年債到期了,這期債務結算,更奠定了三江票行的信譽,連韃子王公大臣的本金都一兩不拉地償還。做生意講一個信字,有此程度,古往今來,還無商家能及。再要借錢,即便利息低一些,大家都認了。 但這是國債,名目就從英華銀行出了,可大家都知道,英華銀行和三江票行乃至三江投資都是一家,英華銀行更是一國總票行,不會將信譽當作兒戲。 雖說這一戰前途未卜,但李肆要錢,還打借條,要付利息,總比開徵新稅,提前徵稅這些手段來得柔和公平。 就李肆治政而言,國債也是遲早要開的,還不止是為了充實財政,這也是政府調劑金融的必備手段。至於這國債出籠,以後會變成一隻何等兇猛的怪獸,就得看工商實業能不能一直搶跑在前了。 「讓顧希夷執行丁字方案,開國債三百萬兩,三年期,年息一成……」 國債方案早就制訂好了,還不止一套,李肆選用了最穩妥的一套。跟此時的民間借貸利率比,利息低得嚇人,可民間放貸總免不了賴債損失,還得蒙養收債人,成本也高。放債給他李肆,給這一國,風險和成本就小得太多。現在握著銀子,既想生利,又不想冒險,更不想投入自己不熟悉的工商實業的那些人,怎麼也該將這國債當作一個籃子,將自己手中雞蛋分出一枚投進來。 更便利的是,此刻英華已開放民間票行,將此國債壓給民間票行承銷,無比方便。雖說有以權凌商之嫌。可這種程度,比商人在滿清治下的遭遇文明溫柔得太多。 「除了軍費,剩下的錢交醫衛署、文教署、國子監和將作監去分,作三年規劃。」 借到這一筆錢,李肆不僅能打下這一場仗,還終於能有餘錢,全面推動英華在醫療、教育和科技三個領域的建設。 思緒正飄飄到了若干年後,彭先仲嗯咳一聲,敲碎了李肆的美夢。 「呃……天王還是暫緩那幾方面的事務,從江南票行傳過來消息……」 彭先仲附耳,李肆一邊聽一邊點頭,到最後臉色已變得無比精彩。 「康麻子……居然找到我這裡借錢了?」 他嘿嘿笑著,眼珠轉個不停。 第三百九十二章 借你一百萬,還我個江南 「聖上親征志堅,行如雷電,臣等不及籌措,雖糧秣車馬無虞,將士薪餉撫恤尚差。今國庫尚豐,卻為備西北戰事而難再挪騰。唯有援平三藩及治河工事,廣納報效……」 河南開封府龍亭,親征鑾駕行在,康熙又在重讀之前收到的京中奏折,心緒無比複雜。這一份是馬齊遞的,意思很簡單,沒錢了,趕緊開捐納吧皇上,不然大軍就得喝西北風了。 他出京沒多久,代理國政的議政王大臣會議就頻頻遞本,都在說銀子的事。這事一堆泥胎菩薩可做不了主,都趕緊朝康熙的親征鑾駕推。 從李肆舉旗到現在,一年半過去了,之間還夾纏著西北兵事,銀子如瀑布一般飛瀉而下。原本國庫就是一堆爛帳,撞上這實在光景,頓時漏了底。去年宜章之戰後,大將軍胤禎報上奏銷,原本戶部書辦不敢駁這皇子的帳目,可看到七百萬兩的數字,也被嚇住,趕緊推了出來。 國庫爛帳,康熙是沒那個心力去清理了,也來不及。不得不調劑四川、江西和湖北幾省錢糧,抹掉了原本的減免政策,胤禎再精打細算,將奏銷縮到五百五十萬。父子兩頭用力,外加李煦等內務府包衣的報效,這才勉強抹平。 現在康熙親征,大軍匯聚湖南,這一戰的開銷,怎麼也得奔千萬兩以上,馬齊獻策說開捐納,此事勢在必行。 可李光地的折子說得更透,「捐納事煩,案牘繁瑣,若開速途,倚其為獨木,恐傷吏治……」 捐納肯定要開,但康熙一力親征,戰局已經轉動,怕是有些晚了。而且也不能光靠捐納。之前康熙平三藩,捐納得了接近三百萬兩銀子,那是兩年積累下來的。當時許捐州縣實缺,禍害不淺,吏治一塌糊塗,花了十來年才大致理清遺患。 李光地自然反對雜途塞了正途,可捐納也確實遠水救不了近火,就說幾路兵馬匯聚岳州,行賞銀子就少不了。特別是京中旗營,那是見不到銀子不邁腿的主,雖不敢明面上違逆,可諸事拖沓懈怠,氣得康熙咬了一路牙,連帶倚他們為此戰長城的信心都消了大半。 大軍剛出京城時腳程還快,可進了河南,就如老牛拉破車一般,一天走個二三十里就是神速了。照這速度,要趕到湖南戰場,怕不得三四月之後。 康熙嚴令,各旗正副都統協領佐領,各營統領參領全力督促,卻還是快不起來,為何?因為出發前允諾的行賞銀子沒發下來…… 這行賞是歷來的規矩,康熙也抹不下顏面不認。再說旗營本就是靠著朝廷鐵桿莊稼從小養到大的,沒一點自己找食的本事,朝廷不餵飽,又怎麼讓他們做事? 整場大戰的開銷都還是其次,現在康熙頭疼的是行賞所需的一百來萬兩現銀。沒這筆銀子,旗營怎麼也難在六月趕到湖南。這數目對康熙也不算什麼,可眼下帳目紛雜來回,他的內帑在萬壽節也花銷頗巨,要墊這一百萬,可就周轉不開了。而周邊各省忙著供應軍需,連江南的藩庫都被掏空了,急切間竟是拿不出來。 「奴才恨不能抵家報效,然身家淺薄,難濟大事。聽聞江南票行存銀頗豐,奴才曾勸其報效朝廷。票行掌櫃言,若是朝廷願借,票行可貸,以錢息報效……」 這是蘇州織造李煦的折子,康熙第一次看時,氣得當場就想撕了,他貴為天子,統領華夏,居然還要找商人借錢?荒唐! 可現在面臨這樁急難之事,康熙也不得不認真考慮這個提議,李煦聲言,只要願借,一百萬兩該是沒問題。 問題是……那江南票行,背後的東主不是李肆麼?康熙就覺匪夷所思,那李肆,能容許自己的產業,向自己這個生死大敵借錢!?這人腦子怎麼長的,是不是真中邪魔了? 此事太機密,康熙不好找他人商議,就叫來被擼了兵部尚書之職,隨軍效力的趙弘燦。這傢伙對廣東之事很熟悉,李肆跟商人的關係更是門清。 趙弘燦的回答多少緩解了康熙的疑惑,按趙弘燦的說法,李肆也非票行一家獨主,不是什麼事都能做主。江南票行在江南自己作自己的生意,李肆未必能有效約束。 這概念康熙熟悉,那不就跟滿洲人以前的八旗議政類似麼,李肆即便是共主,也不是事事都一言九鼎。 康熙不屑地道:「果然是起於工商的婪賊!今日他倚此立業,異日他也就因此潰滅!商人唯利是圖,為在我朝廷治下邀恩,竟連敵我都不分,那李肆……」 他都在為李肆感到不值:「若是聽到他旗下產業,居然還向朕貸銀輸誠,還不知臉上會是何等精彩顏色。」 康熙搖頭慨歎不已,這李肆該是被工商挾制住了,竟然連這等生死事都不能掌控,你不是重工商麼?重到後來,反而淪為工商的傀儡,這就是你的下場,活該! 這就是昭山大營裡,李肆那番表情的由來,那確實是相當精彩。 康熙當然不會直接說借,帝王尊嚴絕不容許他朝商人低頭。但一方面是救急,一方面也抱著「打擊」李肆的心理,他許可了此事。讓李煦給出一個既可以保存皇帝顏面,又能拿到錢的解決方案。 李煦能有什麼方案,還不得看李肆的臉色行事。透過江南票行,李煦急急向彭先仲這邊作了通報,等著李肆的回話。 李肆很俐落地點頭:「借,康麻子的面子,我還是要給的。」 彭先仲是商人出身,沒感覺有太大問題,若是換了其他人,比如說一般的英華文武官員,準會一跳三丈高,當李肆是「通敵分子」。 為什麼不借!?他李肆不借,康熙照樣有辦法解決,現在只是不想過多動搖朝政根基而已。再說了,這可是康熙主動送上門來的一個絕佳機會,給李肆佈置「江南攻略」打開了一扇側門。 李肆悠悠道:「而且這筆錢借出去,我也不想著讓他還回來,他得還我……」 李肆冷笑:「還我一個江南。」 方案很快就訂好了,半年期,一百萬兩無息貸款,但清廷得以臨清、淮安、揚州、滸墅和北新五關一年關務作抵押。 李煦在蘇州很快收到江南票行的回信,看到這條件,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涼氣。借貸有抵,天經地義,但這抵押品,讓李煦想起了當年韶州太平關的舊事。這一百萬兩銀子,頓時變得無比燙手。 再一細想,自己若是短時間就搞到這筆銀子,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聖眷怎麼也能再增幾分,更能穩穩把住江南這肥厚的生財之地。至於李肆在這一百萬兩銀子上包藏著什麼禍心,只要不是奪州占縣,惑官反亂,想必皇上都不在乎。即便局勢有差,皇上一紙詔書就能把關務收上去,江南終究是大清的江南,不是李肆的江南。 康熙也很快收到了李煦拿出的解決方案,對江南票行索要五關明年一年的關務,他也很理解。這五關一年上稅六十多萬兩,算上陋規雜收,翻一倍,正好合官貸一年三成六分利錢,也就是一百三十多萬兩。若是朝廷還不出這一百萬兩,就將這五關交給江南票行經營一年,恰是在商言商的嘴臉,再「職業」不過。 「看來這一百萬兩,竟是不用還了,到時將五關暫交給那票行管一年即可……」 康熙也撥起了小算盤,江南票行拿得五關,朝廷不過是還六十多萬兩銀子。直接還錢是一百萬兩,是個人都知道該如何選擇。 可康熙不是尋常人,是治天下的帝王,總得多想一層。深下去一層,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他是絕不疑李肆透過江南票行,在這一百萬兩借款上打著什麼主意。就算有什麼禍心,一紙諭令,江南票行都要關門,操心那麼多幹嘛? 康熙更關心的是怎麼馬上拿到這筆銀子,同時還不讓自己沾手,想了半天,終於拿出了方案。 皇帝是不知道此事細節的,就交由內務府和江南地方一併緊急籌措這一百萬兩。內務府以李煦為代表,江南地方以兩江總督張伯行為代表,由兩人出面跟江南票行締約借錢,同時給朝廷上一個題本,含糊地說是以關稅為抵。注意,是關稅,不是關務,朝廷自然不會讓國政握於商人之手,嗯嗯。 這題本上來,他康熙裝作事務繁忙,未究細節,畫一個圈,寫下「知道了」,這事皆大歡喜。他既是認可了此事,卻也沒沾事情內裡,是李煦和張伯行「擅做主張」向商人借的錢嘛,到時候臣子覺得朝廷向商人借錢太丟臉面,鬧出了大動靜,就處置這兩個人好了。 得了密諭的李煦一天之內就辦好相關文書,然後去找張伯行。張伯行也接到了密諭,正覺納悶不已,聽李煦這麼一說,心中惡寒,這是皇上要他背這個黑鍋啊。可他敢不背麼?只好捏著鼻子簽認了文書。 這麼一趟來回,李肆的銀子就落到了康熙的手裡,再被分發到旗營將兵的手裡。眾人山呼萬歲,士氣大振,腳下也快了許多,六月初出了河南,直奔湖北武漢。此時李肆已在昭山下等得骨頭發癢。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小局大局,總被攪局 兩軍決戰,二十多萬人對壘,皇帝與天王照面,這幾乎就是定國之戰,自然沒可能如演義小說中那般「兩軍相會,當面紮營……」那般輕巧。四月京城定策,六月駕臨武昌府,康熙這腳步已算是迅疾如風,不是有減震舒坦的廣式馬車在,這番急趕,他那把老骨頭可難經得住折騰。 這兩個月來,康熙自然不可能悶頭趕路,相關謀劃如一張大網撒下。而李肆蹲在昭山,除了練兵,也沒有閒著,雙方自有一番暗箭往來。可從表面上看,這兩個多月不僅是湖南,連四川、福建都風平浪靜,竟像是又回到了「太平盛世」的時分。 武昌府,親征鑾駕行在,康熙準備召開御前軍議。開會前他需要先定下大方針,於是招來趙弘燦摸底。這傢伙雖被擼了兵部尚書,但他熟悉李肆,又知兵事,康熙還是以他為軍中參贊,有事必問。 趙弘燦道:「那李賊在長沙以南,湘潭以北的昭山立營,至今已有兩三月。對長沙城的攻擊卻是點到為止,大異往日攻城拔寨的凌厲勢頭,該是另有所謀,我朝廷大軍不得不防!」 康熙淡淡一笑:「他圖什麼!?不就是圖著要跟朕在長沙對決,正列陣以待!」 大手一揮,康熙沉聲道:「且讓他舒心著,待朕大軍至岳州時,他就該左右失措了!」 趙弘燦皺眉細想,然後豁然,連聲道:「皇上英明!臣本就在納悶,為何四川和福建的形勢也跟著沉寂下來,卻沒想到,是皇上的三面開花之計!」 康熙含笑點頭,胤禎領軍進了四川,穩住重慶局勢後,他就下過諭令,暫時不要大動。福建方面,被定為閩浙戰場主帥的施世驃也受了類似諭令,要讓賊軍當面寬鬆一些。 這是吸取宜章之戰的教訓,那時三面戰場勢頭不齊,被那李肆搞了一出乾坤大挪移,匯聚主力,在宜章把胤禎打了個措手不及。如今他親征而至,待到朝廷大軍在湖南主戰場動手時,四川和福建再一起發動。那李肆主力聚在湖南,再難施展出三頭六臂的本事。到時三面重壓,看他不左支右絀,難以應付! 想及得意處,康熙心說,你李肆雖然強,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能跟我治下大清比拚人多物足!?你終究是弱者,這一戰要怎麼打,你就得受我擺佈。 福建廈門,施世驃遠望西北,沉鬱已久的心口也蕩起一股快意。早前他被康熙拔為靖海將軍,這可是他老子施琅平台後得的榮職。可眼下這將軍卻不止是榮職,閩浙戰場,他現在就是說一不二的主事人。雖然閩浙總督滿保也以閩浙剿賊欽差大臣身份從旁分治,讓他沒辦法如其他將軍那般隨便插手地方政務,但此般殊榮,今世也就四川年羹堯能和他比。而年羹堯終究是旗人,以漢人之身,在戰時得授將軍,已跟平三藩時的趙良棟相提並論。 不問責他在古雷海戰之敗,還拔他為將軍,皇恩浩蕩,施世驃卻更看出皇上和朝廷的急切。年邁皇帝都要親征,此時形勢,比三藩時更危急,直追當年噶爾丹東進。 由此他求戰報效之心更盛,古雷海戰後,他的水師再不敢聚起船隊在海上行動,只好縮在金廈跟當面鷹揚軍對峙,面對鷹揚軍,他無反攻之力,可一個多月前鷹揚軍撤走,他覺得有了可乘之機。 鷹揚軍撤走後,佔據漳州、龍溪和澄海一線的是伏波軍和福建民軍。前者沒打過交道,從服色看,似乎從屬於賊軍水師,該是精銳,數量卻不過千人。後者雖有萬人,卻是倉促組織起來的,甚至有不少原先的綠營官兵。不僅不堪惡戰,一旦遭了重壓,還有反投朝廷的可能,施世驃就有心大舉反攻,奪回漳州。 可惜,跟著封授將軍旨意而來的還有一紙諭令,康熙要他暫緩進逼,以穩為先,讓施世驃的謀劃落空。仔細一想,施世驃也不得不以穩為先。畢竟朝廷大軍還未在湖南聚齊,若是在福建激起李肆的怒火,就只遣一軍再進福建,自己又要吃不消。他更不敢忽略另一個大敵,身側還有賊軍的「水師大都督」蕭勝虎視眈眈,貿然出動,到時候可能連金廈都要丟掉。 跟漳州比起來,金廈更重要,因為金廈直通澎湖,即便蕭勝制住海路,只要施世驃將船隊化整為零,來往澎湖就沒什麼大礙。畢竟那蕭勝手裡的快船太少,沒辦法完全隔絕海路。而澎湖緊緊握在手中,台灣才有保障,台灣才是他施家的根基。 所以施世驃壓著戰意,就在廈門跟英華軍對峙,直到得報康熙已經到達武昌,才覺心頭暢快起來,開始著力部署反攻之計。 回到水師提督衙門,就要點軍備戰,卻見水師提標中營參將藍廷珍帶著一個軍將急急而入。 「軍門!台灣有變!」 藍廷珍急聲喚著,施世驃心中劇震,是那蕭勝攻入台灣了!? 「標下澎湖協守備林亮,為報軍情,冒死直航廈門而來!軍門,台灣賊起,不過半月已波及全台!文官都逃到了澎湖,只姚總戎率軍在台灣府城拒敵,求軍門速發援兵,否則台灣危矣!」 那軍將跪地哭喊道,施世驃腦子嗡的一下麻了,眼前視野也一片模糊。 蕭勝是台灣鎮把總出身,會在台灣搞事,他早有預料。之前就再三嚴令台灣鎮多加防範,還請動閩浙總督滿保,行文台灣府清鄉連保,防範賊軍滲透蠱惑。 從去年宜章之戰到現在,台灣一直沒什麼動靜,他還以為是自家措施得當,讓蕭勝沒有機會在台灣下手。卻沒想到,那蕭勝不搞則已,一搞,整個台灣都反了!? 「你叫……林亮?從澎湖直接過來的?好好,忠義之人,且將台灣事細細說來。」 施世驃壓住心中驚恐,扶起那林亮,要聽此事細節。從澎湖到廈門,現在都有蕭勝的快船巡弋。若是水師戰船直航,運氣不好,就是船毀人亡。所以清兵、官員和驛傳來往台灣和大陸,都是走北線福州再南下。這林亮為省時間,直航廈門,還真是絕大冒險。 再聽台灣鎮總兵姚堂還固守台灣府城,施世驃心中稍安,形勢還不算壞到極點,在台灣本島終究還有落腳之地。 聽了林亮一番報告,施世驃心中輾轉反側,臉色也青白不定,最終咬牙恨聲道:「出兵!藍參將,匯聚船隊,你率水師提標四營,載陸路提標三營,金門鎮、閩安協,急赴澎湖!」 殷特布原本在江南所聚綠營大軍,因為蕭勝率船隊直搗江南,處處生火,已經散回江南各地協防。施世驃為閩浙戰場最高指揮官,麾下兵力卻不算多。 有滿保分權,浙江綠營他動不了,而且福州將軍所部旗營他也無權調度,手裡就只有福建水陸綠營,以及滿保支援他的閩浙督標和浙江部分綠營。算下來賬面上有八萬,實際能戰的不過六萬,其中還包括台灣澎湖的一萬人。 聽到施世驃這佈置,藍廷珍一驚,他是略知施世驃的謀劃。這幾部兵力有一萬兩三千人,還都是精銳,將他們都調往台灣,福建當面,就再沒配合湖南戰局的力量。 「台灣為重!若是得了台灣,賊軍如虎添翼,再難制住,這是更大一局,皇上早有交代!」 施世驃冷聲說著,還不止是為他施家著想。此刻南蠻佔了兩廣雲貴,正爭奪湖南,就跟之前三藩與朝廷爭鬥之勢。若是讓南蠻再佔住台灣,那可是三藩外加台灣鄭家齊心聯手的勢頭,大清可就真的危險了。 這番大棋局,藍廷珍當然摻和不進去,他擔心起另一件事,「軍門,海路還在賊軍手裡,那蕭勝怎會坐視我水師大隊進赴台灣?」 施世驃歎氣:「就只有化整為零,以單船航澎湖,不可聚船隊而行。」 海路被制就是這般憋屈,施世驃有些悔恨,早知事態是這般變化,就不敢慫恿荷蘭人貿然出擊,而是請其護住海路,有荷蘭人護航,也不至於連遣援兵至台灣都這麼鬼鬼祟祟,如老鼠過河一般。 自己這番難堪處境,竟是被原本看好的「好漢子」部下蕭勝所逼,施世驃氣得太陽穴直跳:「蕭勝那個王八蛋!當年就該在英德尋隙一刀砍了他腦袋!」 南澳島,聽得軍情處密探報說施世驃在廈門水師提督衙門跳腳大罵他,蕭勝哈哈一笑:「施軍門此番可是罵錯人了,這可不是蕭某人的佈置,天王早在一年多前就埋下了根,蓄積到今才發作,他自然是吃不消的。」 這的確是李肆的謀劃,青浦舉旗後,鷹揚軍東征,打進福建後,台灣就有了動靜。昔日鄭家部屬都在暗中串聯,想要揭竿而起。李肆卻派了鄭永赴台,將他們安撫下來,還出資讓他們往台灣北面的大加納和雞籠灣匯聚墾田。這一年多下來,已經聚起相當規模。由鄭家部屬和天地會兩方運作,這番動靜瞞住了清廷,到此時才終於引爆。 「咱們才是主角吧,這湊熱鬧的,怎麼還搶了戲台呢?」 台灣嘉義,原本的縣衙已被改作英華台灣招討使衙門,新任招討使鄭永看著台灣輿圖,一臉怔忪。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天破風雲蕩,各追牛羊 鄭永帶著伏波軍,匯合大加納鄭家部屬的民軍,總數不過三四千人,舉旗後一路南進,十來天就連奪彰化、嘉義,隊伍已經壯大到兩三萬人。 可眼下他卻成了台灣之亂的配角,畢竟台灣南面才是一府重地。正朝南面推進時,鳳山民人自發舉旗,沒幾天就聚眾數萬,奪汛占市,席捲州縣,壓得台灣總兵姚堂退守台灣府城,只剩喘氣的餘裕。 「朱一貴,杜君英,這兩個名字從未聽說啊,是從哪裡跳出來的?」 鄭永一頭霧水,可要李肆聽到這兩個名字,卻會感歎,歷史雖被他扭曲,該露面的俊傑卻還是會跳出來,甚至還比前世歷史早了五年。 台灣府城東面新化裡一處廟宇內,兩股人馬的主帥正在會商。 「朱賢弟,北面是英華大軍,咱們是不是該奉英華為主,遞表投效,請那鄭大人居中號令我們義軍各部?」 杜君英聚起的是赴台粵人,對英華瞭解頗多,自然想的是奉英華為主。 「杜老,咱們義軍十萬,台灣府城不幾日就要拿下,何苦為他人做嫁衣?聽說那英華毀儒滅道統,也不是什麼好貨色。我朱一貴是前明朱家子弟,起兵為的是復朱明河山,怎麼能跟他們同流合污?」 朱一貴的嫡系人馬全是福建人,對英華不怎麼感冒,而且朱一貴還靠著自己的姓氏另有盤算。 他從福建到台灣也才四年,最初當著鳳山縣衙的衙役,交際很廣。兩年前吃了掛落,棄了衙役之職,就在鳳山鄉下養鴨子。日日呼朋喚友,暢談天下大勢,待人豪爽,極講義氣,在鳳山立下了「小孟嘗」的字號。 英華崛起,打進福建時,朱一貴就動了心思,開始暗中謀劃。去年宜章之戰,清軍大敗,不是台灣府風聲嚴厲,當時他就揭竿而起了。 到了今年五月,聽聞英華已快佔了湖南四川,連韃子皇帝都再坐不住,居然以年邁之身御駕親征。朱一貴召集密友,歃血為盟,商議舉旗之事。而嘉義之北驟然生亂,更給了朱一貴機會。打起「奉天討虜大元帥」的旗號,毀了十數處清兵汛口,頓時在鳳山拉扯出上萬人馬。 朱一貴在動手,同在鳳山的廣東人也以杜君英為首鬧了起來,其他地方蜂擁響應,合力一攪,數萬人馬浩浩蕩蕩,連殺十數員清兵將佐,甚至還引得一些清兵也跟著反了。再有昔日鄭家餘部,特別是陳劉等台灣巨紳之家暗中幫手,半月功夫,除了台灣府城和澎湖,台灣大島之南,鳳山、諸羅和台灣府,竟全落入他們兩方手中。 眼下義軍圍攻台灣府城,北面英華之軍趕來,大家該怎麼相處,就得拿出個章程,朱一貴和杜君英不得不碰面會商。 朱一貴是鳳山首義,坐穩了義軍盟主之位,其人也頗有威嚴,居然能約束著數萬義軍不燒殺劫掠,還真有一番成事氣象。由此也得了陳劉等巨紳世家的支持,還有清兵軍將投效。他的話,杜君英此時不得不聽,只好滅了向北面鄭永投效的心思。 不說朱一貴的盤算,杜君英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英華開國以來,自成一體,軍政調理得非常細,想要在英華謀得大富貴,就只能屈居人下慢慢爬。北面那鄭永也不過一個軍令廳台灣招討使,伏波軍統制,上面還有福建安撫使,海軍署總辦等人,就是一個小官。自己統領數萬義軍,投到鄭永之下,能得多少富貴? 跟朱一貴之間的關係怎麼算還是其次,可跟英華該怎麼相處,杜君英也轉過這個彎了。打下台灣府城,建自己的國。自己老了,享不了多久的富,可讓自己兒子當個國主,這富貴該是能指望的。 跟杜君英的盤算比起來,朱一貴的盤算就更深入了,打著復朱明的旗號,在台灣自成一國,再不濟也能成當年台灣鄭家的事業,何苦投到英華一國去當門下走狗?你李肆能開國,我朱一貴不能開國?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來台灣後,歷事種種,讓他生出造反念頭的,就是這一聲喝問。 「嘿……還真是給他們作嫁衣了!?」 義軍信使進見鄭永,帶來大堆禮物,說不敢勞動王師出征,台灣府城就交給他們義軍自理,態度很恭順地請英華軍「止步」,聽得鄭永冷笑不止。 「那就隨他們去打吧,咱們繼續埋頭墾田!」 鄭永早得了蕭勝的佈置,目的並不是佔下整個台灣,而是牽制施世驃。可見著這股義軍竟是想渾水摸魚,自成一勢,也是好氣又好笑。 台灣鎮總兵姚堂龜縮台灣府城,義軍軍械本就不足,更無攻城器具,而鄭家部屬也多投向北面英華,這數萬義軍就是一股烏合之眾。聚眾雖然越來越多,對台灣府城卻是沒有辦法,只能草草圍起來,指望困城敗敵。但朱一貴和杜君英卻心中揣著熊熊火焰,就如旗下匯聚而起的各色豪傑一般,憧憬著未來的富貴。 青海,蒼茫大地壯闊鋪展,險壁深壑,置身其間,就覺天地之大,人渺小若蟻蟲。 槍聲不斷,金鐵交鳴,沱沱河畔正馬嘶人呼,塵土沖天。兩支騎兵殺成一團,河水已被染紅,人馬四處倒僕,該是鏖戰已久。 雙方人馬混雜,都是蒙古人裝束,但一方火槍居多,還佔著高地聚眾轟擊,另一方則有不少軍將穿著中原樣式盔甲,再看旗幟,竟是厄魯特蒙古和和碩特蒙古這對生死冤家。 兩方正殺得天昏地暗時,忽然自陣中傳出呼喊,如石子投下靜潭,帶起越來越大的聲浪,戰場中的煙塵顯得更為雜亂,如洪水決堤,尋著各處空隙而去。 戰場後方,一群驃悍騎手簇擁著一個中年漢子,那漢子目光如矩,眉飛似鷹,正盯著一股自戰場急湧而下的塵土。周圍騎手撥著馬頭擋了過來,還有部下要來拉他的馬頭,卻被他手中馬鞭在空中辟啪一抽給嚇了回去。 「慌什麼!?這是小伙子們來報好消息了!」 塵土分開,一撥人馬衝近,為首的年輕人手臂一揚,一個東西隔著四五十步就飛了過來,在地上彈了幾彈,咕嚕嚕滾到那中年漢子馬前。 那是顆人頭,脖頸處的斷口還拉著零碎皮肉,翻滾間顯出一雙呲眶怒目。 「羅布藏丹濟布的頭顱,是我策凌敦多布砍下的!」 那年輕人撥著馬頭,猶在騰躍不止,他如此高聲呼喊著,也引得身後一群部屬舉刀高呼。 「那就省了我再開口,小策凌……」 那中年漢子哈哈笑了,他身邊的侍從也都笑了,因為這中年漢子也叫策凌敦多布。 「清國的皇子來這裡轉了一圈,把我們逼走,這傢伙就覺得咱們成了可以隨便欺負的羔羊,這就是輕視我策凌敦多布的下場!呸!」 大策凌一口唾沫吐在那顆頭顱上,然後再沒興趣去看。 「博格達汗治下的漢人作亂了!我剛收到消息,博格達汗都朝南方趕去,要跟那些漢人對決,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大策凌馬鞭指向南方,天地交匯間,一道巍峨山影聳立,那似乎就是大地的盡頭。 「越過唐古拉山口,把藏地握在手中!」 眾人揚聲呼喝,而不遠處的戰場,潰敗的青海和碩特蒙古兵也正發出慘厲的哀嚎。 「是什麼樣的漢人,能激得博格達汗都要親征?」 意氣風發的小策凌很有些好奇,博格達汗,那是個神明般的存在。即便自己所在的部族與準噶爾一同與其為敵,可那位大汗在上一輩人心目中的威壓就已如天山一般沉重。博碩克圖汗噶爾丹敗在他手裡,現在的準噶爾大汗策妄阿拉布坦也得在面上奉他為主。統治繁花似錦的中原大地五十多年,比昔日的忽必烈大汗還要偉大。與這樣令人敬畏的敵人作戰,想想就讓他血脈賁張。 可很遺憾,這兩年跟著大策凌在青海周旋,只是跟博格達汗手下的手下爭鬥。之前雖然打敗了清國大軍,殺了好幾千人,連帶一個將軍,對清國那龐然巨物來說,不過是損了一小片皮肉而已。之後博格達汗的十四兒子帶著大軍進逼,他們都無力正面對敵,只能倉皇退卻。畢竟那是數萬之敵,比他們部族人都多。 小策凌雖是一個小部族的首領,離那博格達汗卻還有太遠的距離,讓他當面挑戰博格達汗的夢想顯得無比飄渺。所以他對那南方的漢人感到很好奇,漢人不都是羸弱怯懦的傢伙麼?十個都打不過我們一個草原漢子,卻能激得博格達汗親臨戰場!?要知道當年博格達汗也就對陣噶爾丹時才親征過,那時候還只是個年輕人呢。 「叫什麼李肆的,在南方建了一國,聽說槍炮很厲害,我正想著是不是跟他聯絡一下,就算隔得太遠,沒法聯手,也能從他那買點槍炮。俄羅斯人就只賣槍,一桿就要四五匹馬,實在划不來。」 大策凌隨口說著,中原已經夠遠了,那李肆的國家還在中原的最南端,那就是另一個世界。 「李……肆……」 小策凌念著這個名字,就覺得既熟悉又陌生,漢人……似乎就是什麼張三李四吧,可為什麼細想這個名字,就覺得心中湧起異樣的熱流呢。 「敗了羅布藏丹濟布,咱們往藏地的路就通了,去冬布勒,在那裡等候寶音公主。」 大策凌沉聲下令,聽到「寶音」這個名字,小策凌心中熱流頓時再高湧一層。大汗跟拉藏汗結了親,但之前嫁的公主卻在半途病死了。為了準噶爾的未來,大汗忍痛再送出了他最珍愛的小女兒寶音公主。而策凌敦多布這支人馬進青海,表面上的借口就是護送寶音公主入藏地。 小策凌明白了,心中那股熱流就是自己的……嫉妒。 「藏地在手,我們準噶爾才有未來!」 大策凌高聲呼喝道,小策凌收攝心神,跟著部下們轟然應和。 第三百九十五章 生死決與人生坎 數千里外,川南木裡河畔,一場戰鬥也正告尾聲,無數裹頭號褂的綠營兵丁倒僕在河岸邊,血水染紅了河水和草地,硝煙正向半空冉冉散去。 龍驤軍進雲南,一路勢如破竹,攻下昆明後,再追著雲貴總督郭瑮北上,逕直攻入四川。郭瑮退到西昌縣,跟建昌鎮總兵聚起萬人大軍據城固守。張漢皖佯裝退卻,卻在木裡藏人的引導下遍訪諸部藏人,募兵引商,一軍大散,讓那郭瑮以為有了可乘之機。 郭瑮與建昌鎮合兵四千,想偷襲木裡部,將這個跟英華軍勾結最密的部族滅掉,以此殺雞儆猴,鎮住川南康巴藏人。卻不想在木裡河畔遭遇龍驤軍和木裡部的聯手伏擊,四千兵馬幾乎全軍覆沒,領軍的建昌總兵帶著幾百殘兵倉皇而逃。 「那就是貢嘎雪山麼?好高,刑天撞斷的不周山是不是就這般模樣?」 「藏地的雪山比這還高還險,天王說過,藏地跟天竺交接的地方就是世界的屋脊!」 打敗幾千敵軍,對龍驤軍來說算不了什麼光輝勝績。硝煙還未散去,紅衣藍褲的龍驤軍將士就已散了隊形,湊在一起閒聊。 朝西北方向望去,一座皚皚雪山在天際遠處聳立,似乎插進了天頂,讓這些廣東伢子大飽眼福。學過地理的軍官們有了顯擺學識的機會,一邊做著介紹,一邊還注意著一片狼藉的戰場。 上千康巴藏人正在清理戰場,綠營官兵的馬匹、鑼鼓、腰刀和鳥槍等等遺物都成了他們的戰利品。這些人有男有女,竟像是全族青壯齊出動一般。而讓軍官們頻頻舉目的,是一個身影窈窕的康巴藏女,手裡端著一桿永歷式火槍,陪在她身邊那個羞澀得不時撓頭的年輕軍將正是龍驤軍統制張漢皖。 「你們只想佔住西昌嗎?不是想著入藏地?要入藏地,就得佔了北面的打箭爐!」 藏女雖會說漢語,口音卻還有些怪異,脆生生道出,被咽喉一股綿長勁兒推著,就像黃鶯鳴柳一般,聽得張漢皖份外舒坦。也難怪,這個叫達瓦央金的少女,就是之前在廣州小金明池三族共舞的領唱藏女,說話都如唱歌一般讓人肺腑清靈。 「我們……為什麼要入藏地啊?」 張漢皖又撓頭,他本就有些內向,被這康巴少女主動扯著,更是木訥。雖然人家已當了一路的嚮導,從廣東直到川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不管是天可汗,忽必烈汗,還是大明皇帝和清國皇帝,誰佔了中原,不都要進藏地嗎?我們藏人和漢人總是要相處在一起的,藏人也總是要向漢人低頭。對我們來說,向天王低頭,總比向那個康熙皇帝低頭好。你們要入了藏地,讓喇薩的第巴們低頭,再封封達賴和班禪,藏人就都會向你們低頭。」 達瓦央金的紅唇翻動不停,什麼藏人漢人,低頭來低頭去的,讓張漢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半天他才撿到重點,糾正著少女的錯誤認知:「這不是藏人和漢人的事,忽必烈和康熙也不是漢人。天王的確說過,華夏各族,四海一家,但入藏的事情,好像有些遙遠了……」 接著他微笑搖頭:「達瓦央金,你就專心唱歌吧,這些事可用不著你這樣的姑娘操心。」 達瓦央金快走兩步,攔在了他身前,驕傲地哼了一聲:「你就以為我是一般的歌女嗎?」 張漢皖差點跟少女撞個滿懷,退了兩步,心中蕩動,不敢跟這亮麗少女對視。心說你當然不是一般的歌女,你還是天王府太樂寺的樂官。跟還在廣州的那些康巴歌女一樣,都是格桑頓珠送給天王的私產,未來也該是天王的妃嬪。 他雖然內向,卻也沒到如此靦腆的地步。可這姑娘身份特殊,偏偏歌喉、容貌和性格又引得他心動不已,心中隱有煎熬,所以對上這姑娘,他很是拘謹。既然是天王的妃嬪,那就是四嫂,即便不論公,就論私的話,他都不能有絲毫逾矩,連想都不能細想。 可他心中還是經常閃過雜念,天王……四哥兒不知是怎麼想的,居然讓這嬌滴滴的姑娘來當嚮導。跟著咱們大老爺們跋涉幾千里,還親身參加戰鬥。四哥兒對女人,還真是一如既往地狠心呢。 達瓦央金自是不知他這一番心聲,昂首道:「我全名叫冬·達瓦央金!格桑頓珠還得向我行禮呢。」 張漢皖呆了一下,不僅有姓,還是藏人古姓!?這可了不得呢…… 達瓦央金似乎很滿意這效果,又嘻嘻笑了:「木裡、巴塘和裡塘一帶的頭人,都出自我們這一家,我爹爹就是裡塘的頭人。」 張漢皖恍悟:「所以你要我們去占打箭爐!?」 達瓦央金點頭:「是啊,佔了打箭爐,讓我們這幾部康巴藏人見到你們的力量,明白你們要進藏地的決心,才會跟著你們反了康熙皇帝,而且你這大將軍才能被我爹爹看上眼。」 張漢皖又糊塗了,幹嘛要你爹爹看上我? 達瓦央金明亮眼瞳閃著異樣神采:「只有我爹爹把你看上眼,你才夠格向他提親啊。」 張漢皖頭暈,提親? 達瓦央金很認真地說:「我很中意你,你也該是中意我的,從你眼裡看得很明白。」 張漢皖驚得兩眼圓瞪:「我我……你你,你不是天王……天王的……」 達瓦央金撅嘴道:「他只當我是五桿火槍換來的瑪吉阿米,就沒正眼看過我,還說我唱歌愛跑調。雖然他是英雄,是大汗,可不懂得我的好的男人,我才不稀罕。」 張漢皖感覺自己有些虛脫,是康巴姑娘都這般直率,還是達瓦央金本人就是這性子?看中了哪個男人就自己開口,還要那男人為了她去攻城略地? 達瓦央金繼續歪著嘴角:「你們漢家郎就是這麼扭捏,說吧,是不是你已經有心儀的姑娘了?」 張漢皖僵著臉轉移話題:「打箭爐那裡該有很多鐵匠吧,我們的刺刀和胸甲都得補補了。」 達瓦央金翻了個白眼:「打箭爐是藏人話,不是漢人話!打是絲綢,箭是藥材,爐就是市集的意思。你說吧,是不是喜歡我!?」 怎麼不喜歡!?龍驤軍上下萬人,有誰不喜歡?每日都能聽到你的歌聲,腳下格外有勁,我還能天天看到你的笑容,心中有再大的煩憂也化為烏有。能得你的青睞,我張漢皖這頭悶驢,還不知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真能娶到你,賈昊吳崖還有於漢翼胡漢山他們估計都得羨慕死! 張漢皖差點就把這澎湃心聲道了出來,另一個念頭卻死死攔住了,他是天刑社的人,他隨時準備好了去死,而他的哥哥,早已戰死在韶州黃岡山,他憑什麼享到這福!? 心思再轉向東方,張漢皖為自己這驟然湧起的心聲而羞慚,天王正在湖南,即將跟韃子皇帝對決,聽說他都寫了遺書,做好了戰死的準備,自己卻還在念著一己之私。 張漢皖臉色陰沉下來,鬱鬱搖頭:「達瓦央金,我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在那之前,我沒資格想這些事。」 轉頭瞧見部下鬼鬼祟祟跟在後面,欲言又止,張漢皖告罪離開。達瓦央金還在背後喊著:「那你只是沒想,可不是不喜歡我,對嗎!?」 一陣低笑連帶拍掌聲響起,張漢皖頓時一臉緋紅,這姑娘真是太……太可愛了! 瞧著張漢皖落荒而逃的身影,達瓦央金捏拳道:「我就瞧中你了!你不娶我,我就找天王,說你欺負我!」 達瓦央金和張漢皖的情事,只是龍驤軍進川南後的一例,異鄉風景,異族風情,引得龍驤軍這幫兩廣漢子心旌神搖,即便監管軍紀的軍司馬怎麼約束,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當龍驤軍在西昌城下重新匯聚時,尾巴後面綴著的幾百藏家姑娘,讓張漢皖暴跳如雷,同時也頭疼不已。 就在同時,湘西大山裡,賈昊面臨的局勢比張漢皖還要急迫。 羽林軍攻佔遵義,再向北虛晃一槍,引得胤禎急奔重慶後,又轉兵進入湘西,這裡是苗人和土民(土家族)扎堆的地方。 早在貴州的時候,賈昊就已經惹上麻煩了。大軍行進在湘西鳳凰境內,有當地土人引路,腳程很快,但行軍隊列一側,還有一群羅羅夷人緊緊跟著。這幫羅羅有男有女,身材高大,深目高鼻,膚色黝黑,竟不似中原人。其中還多是花枝招展的女子,還有一個一身華彩的女子騎著馬,被兩個女子牽著,一個男子撐著大傘,就貼著策馬緩行的賈昊。 「統制,我覺得你還是納了人家女王吧,將他們族中男子招呼起來,那也是好幾百的壯丁,咱們白城營正缺那樣的高大漢子當擲彈兵呢。」 白城營指揮使彭世涵在賈昊身邊說著,也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當真,氣得賈昊對他怒目而視,「我納人家!?那是人家招贅我才對吧!?還是個寡婦,你當我賈昊找不到女人還是怎的!?」 蒼梧營指揮使孟松江嘿嘿笑道:「寡婦又怎麼了?我打聽過了,那女王才十七歲。雖然黑了點,可模樣真是周正,笑起來那一口白牙……哎喲!」 話沒說完,賈昊一馬鞭抽在他的坐騎屁股上,頓時將他連人帶馬驚走。 第三百九十六章 老天爺到底降下了什麼妖孽 雙方現在言語還不太通,孟松江不過是滿嘴胡說八道,趕跑了這傢伙,賈昊也不覺煩惱消散。 「真是缺心眼……從大定府一直跟到這裡,到底在想什麼呢?」 賈昊轉頭看向那女王,正好迎上那女王的款款淺笑,就如孟松江所言那般,一口白牙晃得他眼前發虛。那深邃輪廓勾起了他的心緒,讓他想到了另外一個怯生生如小兔般的少女,也是這般深目高鼻,還有一雙琥珀般的大眼睛。 「我又在想什麼呢,不管是眼前的,還是遠方的,我都沒資格……」 賈昊避開了那女王的視線,冷臉吩咐著牙人再去例行公事,勸那幫羅羅離開,當然,結果肯定是無效的。 「耐德,還要跟下去嗎?」 侍女向女王問道。 「跟啊,要打仗我們幫著打,要紮營我們幫著幹活,一直跟到他答應我為止!」 女王很堅決。 「這是漢王軍啊,是我們的祖輩!聽說他們的王姓李,那就更沒錯了。」 女王看著賈昊的背影,神色很是幽怨。 「為什麼不要我們呢?我曾爺爺還是紅衣兵的官長呢。」 侍女看著正結結巴巴,連比帶劃的舌人,若有所悟。 「耐德,該是他們的舌人沒搞明白我們的來意吧。」 賈昊確實不清楚,那位被舌人稱呼為「隴芝蘭」的「女王」,本意是要參軍,要穿上他們的紅衣,卻被舌人翻譯為「作你的人」。 直到連瑤營攻入鳳凰縣城,隴芝蘭在縣城裡找到了懂一些納素(貴族黑彝自稱)話的羅羅,雙方才通了言語,讓賈昊汗顏不已。慶幸自己沒有照著之前的理解行事,不然可就要釀成一樁強暴事件…… 當兵容易,想穿紅衣就沒那麼簡單了,好在賈昊記起來,李肆似乎有搜集異族風情的癖好,就答應隴芝蘭,等之後跟李肆相會時,給他們換上連瑤營那種既保持了民族特色,又顯了紅色的制服。 賈昊還很好奇,英華軍也多募苗瑤人當兵,甚至還有連瑤營這樣的編制,可很少遇到主動參軍的夷人,這是為哪般? 隴芝蘭答道:「我們納素人的祖輩就跟隨過漢王,我曾爺爺就死在廣東,清人是我們納素人的仇敵!聽說你們的天王也姓李,他肯定是漢王的後代,我們當然要跟著他打仗。」 賈昊不解,漢王是誰?再一聽舌人的解釋,一股熱血頓時在心間流轉,漢王就是晉王李定國!在西南少民心中,對李定國這個漢人之王最為崇仰,都稱呼為漢王。 再聽到隴芝蘭的姑祖隴氏還曾在三藩之亂時起兵反清,賈昊感佩不已,本想說李肆可不是李定國的後代,可話到嘴邊,卻忽然記起來,這事李肆自己都不確定,說不定還真是呢。 「呃……我們天王,該是晉王的……孫子。」 賈昊眼神發飄地說著,阿芝拿興奮地轉身朝自己族人嘰裡咕嚕一陣喊,族人們都高舉雙臂,歡聲呼喊。 舌人轉譯了隴芝蘭的話,「我們也是漢王軍了!」 看著這個其實還是少女的黑彝女王,賈昊心說,她別是把打仗當作了旅遊一般的樂事吧。 「我們天王正跟清國皇帝對陣,那清國皇帝治下有萬萬人,軍隊百萬,跟著我們,可是九死一生。」 他盡心勸著,隴芝蘭卻生氣了。 「我們納素人從小在山林裡斗蟒蛇虎豹,不論男女,能活下來的都是勇士,哪像你們漢人,見到跟麻繩般粗細的小蛇都嚇得要死。說到九死一生,你們漢人有資格跟我們比?」 賈昊苦笑,忽然覺得,隴芝蘭生氣的樣子挺可愛的。 「那就跟著我們吧,我相信,天王見到你時,肯定會喜出望外的。」 賈昊這麼說著,可愛歸可愛,他的心仍然屬於另一個人。不過天王肯定會對隴芝蘭感興趣的,呃,說的是天王收集各族歌舞的興趣。 李肆對龍驤軍和羽林軍雲貴之行的意外收穫有所預料,但因為不是現在的重點,所以也沒想得太深入。眼見已快七月,清軍主力基本到達岳州,康熙的御輦也趕到岳州。他舒展筋骨,就準備迎接大戰,卻又接到瓊州急報。 李肆冷笑:「他們就沒想過,我若是勝了,他們會是如何下場?」 范晉將瓊州地方文報跟禁衛署文報擺在一起,看了半天,若有所思:「桂真不是會弄出這種事的人,背後還有人在搗鬼,但又故意把底細透露過桂真,我看他是作了兩手準備。」 李肆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記起一個幾乎快遺忘的人名,「不是他,是她。」 接著他一笑:「湖南對決,已是決定天下未來走勢的風雲對決,難怪她也會在這上面下注。也不止是她,最近一直在廣州鬧騰的洋人也都偃旗息鼓,連那澳門總督都再沒吱聲,自然是要坐視這場決戰的結局。」 李肆決然道:「既然大家都在等待,就沒必要先作處置了,反正……我們不會讓那些人失望的。」 范晉的獨眼裡也閃著精光,他重重點頭。 瓊州昌江石祿城北區,茹喜的小小套房裡,侍女茹安很是不安。 「小姐,那個桂真根本就不可靠,他滿心想著被漢人重用,小姐鼓動大家的事,怎麼能讓他知道呢?」 茹喜冷笑:「不告訴他,他就不知道了?我的那些話,不定轉頭就有人報給桂真了。」 茹安驚道:「那小姐你為什麼還要這般行險?咱們被隔在這瓊州孤島上,即便那李天王敗亡,咱們也難指望再回北面去。」 茹喜咬牙:「我這是要將大家繼續擰成一團,讓大家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我們是旗人!這些日子下來,太多的旗人都在尋思解旗化漢,想要過自己的舒心小日子,丟了自己祖宗,我絕不讓他們得逞!」 見茹安一臉茫然,茹喜再道:「你不明白也好,我刻意挑唆起一些熱血男兒,讓他們作好起事的準備,然後又把他們告給桂真,這是兩面用意。一面是那李肆真的敗亡,桂真也不會再巴巴著去投靠漢人,他會順水推舟,促成這事。」 接著茹喜面色轉得黯然:「若是朝廷不利,那李肆就再無可制,桂真必將犧牲這些人,讓他能青雲直上。有了這些人的犧牲,英華一國,對剩下的旗人該不再防範太多,但又暗中猜疑,始終不會全心信任。這就能逼得我們自抱成團,難以解旗化漢。」 茹喜也不顧茹安是不是能理解,逕直說著:「不管是當奴隸,當主子,都不能忘了旗人身份,我們跟漢人,總是生死之敵!我們必須抱成一團,為此付出再大的犧牲都值得。」 茹安隱隱悟了,臉色更為惶恐:「那不管李肆是勝是敗,小姐你自己都……」 茹喜淒然笑道:「我……我這不止為旗人,也是為他,為四……反正我也不指著有什麼好下場。」 茹安身軀發軟,一時竟不知是該指望北面那決戰,「朝廷」到底勝好,還是敗好。 岳州,親征鑾駕御前大帳裡,湖廣總督滿丕、閩浙滿保、兩江總督張伯行以等幾位督撫齊聚,正滿頭大汗地緊張對視著,朝廷十萬大軍齊聚岳州,聖駕也已親至,看似勝券在握,卻不料戰局驟然生變,這一戰的勝敗,眾人心中竟再無一分底氣。 湖南巡撫葉九思的嗓音迴盪在眾人耳邊,他正向康熙稟報著一樁噩耗。 「韶州和宜章連續兩次大戰,湖南本地綠營已是千瘡百孔,奴才雖竭力整治,可時日尚短,兵員將佐都還未能補齊。鎮竿鎮更是缺額六七成,此番賊軍突至,還跟苗瑤蠻夷沆瀣一氣,行止如風,非但乾州辰州難保,常德也危矣!」 康熙臉色平靜,但眉宇間卻蘊著風雷,心中就迴盪著憤怒的咆哮,被耍了! 眼下戰局紛繁雜亂,可觀朝廷用兵,竟全被那李肆牽著鼻子在走。胤禎入川,也帶著入川的陝甘兵去了重慶,迎戰自貴州而入的羽林軍。卻不想羽林軍虛晃一槍,又轉兵湘西,眼下破了鳳凰,要自乾州、辰州北上,直逼常德。 常德以北就是中原腹地荊州,也是朝廷用兵湖南的據點,荊州要是不保,即便在長沙敗了李肆,也扭不回劣勢。那時戰局將進入他最不願面對的膠著之勢。除非抱定讓治下回到三藩時代的決心,挽起袖子打到底,再不管那什麼「盛世」的顏面,否則再無錢糧支撐戰事。可他已是這般年紀,還能撐幾年?到時要換自己去當那吳三桂? 再想到四川局勢,康熙就禁不住要呻吟出聲。南蠻龍驤軍正攻建昌衛,看樣子也是守不住了。征西將軍,四川總督年羹堯,剛把陝甘兵交給胤禎,手頭也沒多少可用之兵。如果調胤禎轉向川南,萬一那羽林軍又殺個回馬槍,重慶就丟定了。該死!為什麼賊軍總能佔著主動,想打哪裡就奔哪裡,腳丫子還跑得那麼快呢!? 「皇……皇上!?」 趙弘燦急急奔來,欲言又止,康熙心有所感,咬牙道:「有什麼麻煩就直說,朕來這裡,就是要擔下所有麻煩的!」 趙弘燦叩頭:「青海八百里加急,青海台吉羅布藏丹濟布清剿策凌敦多布殘餘,不慎中伏,失了三千部眾,羅布藏丹濟布本人被殺。策凌敦多布有直驅入藏之跡,親王羅布藏丹津求朝廷發兵支援!」 沉默了好一陣,康熙嗯了一聲,揮袖道:「知道了,都先退下……」 眾人如蒙大赦,倉皇而退,半響後,聽到大帳裡響起一陣蒼涼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 康熙目視帳頂,笑得喘不過氣來。 「老天爺,你到底降下了什麼妖孽,要朕命終都不得安寧……」 他笑得極為暢快,像是終於放下了心中那些罈罈罐罐。 第三百九十七章 戰長沙,糊塗的八旗 「老頭是瘋魔了!」 六月末,長沙城南天心閣,這聲呼喝迴盪不定,週遭人等都閉目低頭,裝作沒聽到這話。老頭是誰?當然是康熙,敢當著眾人面這麼稱呼皇上,卻不怕被追責的,就只有領侍衛內大臣鄂倫岱這個粗逼了。 鄂倫岱率禁旅前鋒營左翼和內務府前鋒營,正從共計四千旗兵進駐長沙,會合退守長沙的湖南提督何騰林所部綠營三萬,加上長沙知府沈敬搜羅的練勇五千,還有七零八碎的兵丁,共計四萬兵馬,負責長沙城防務。身為領侍衛內大臣,鄂倫岱領了靖逆將軍印,是長沙城防總帥。 這位總帥在六月中就抵達了長沙,跟城外英華軍對峙將近半月,聽到康熙親至岳州的消息,不由自主地發起了牢騷。此人跋扈非常,在康熙面前都不怎麼守禮,人前也是張口就來。 「竟然把咱們八旗拉出大半,萬一失手,這天下還要不要了?」 在鄂倫岱看來,八旗是一國根基,連京營帶西安荊州等地的旗兵,康熙一股腦拉了近十萬八旗出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以後還怎麼震懾天下? 他的心聲也是眾多滿人的心聲,這聲疑問,在京城裡就被八旗王公翻來覆去念叨了無數遍。康熙心堅若鐵,竟是壓根不聽。 咚咚的悶響聲隱約傳來,鄂倫岱煩躁地吐了口唾沫,也裝作沒聽見。準是城南賊軍又開始打炮了,那些傢伙用馬車拖著小炮,在慢條斯理地清理城外民房。 可他沒辦法理會,就為這事,他已經栽了好幾個跟頭。 鄂倫岱剛來時,對何滕林等人抱頭悶守在城裡很是不滿,賊軍那只是小炮,長沙城裡可是有大炮的,為何不打? 不理會漢人文武的苦勸,他下令開炮還擊,倒是打跑了小炮。可不等高興,賊軍拉出來一溜兒大炮,炸得城牆炮位一片狼藉,報銷掉了十幾位大將軍炮,也讓鄂倫岱丟了一地老臉。 賊軍繼續用小炮清理民房,鄂倫岱還不罷休,遣兩千綠營出擊,還為提振旗營士氣,從兩個前鋒營裡選出三百精銳騎兵參戰。 當時何騰林和沈敬看出擊將士的眼神,像是在送別死人,讓鄂倫岱很是惱怒。兩三個時辰後,稀稀拉拉逃回來不到一千殘兵,那三百前鋒營騎兵更是力戰不退,盡數被殲。鄂倫岱又痛又驚,痛的是三百滿洲好漢子啊,居然全沒了。驚的是,他覺得只有撞上賊軍主力,才會敗得這麼慘。 「南城就只有賊軍的一面營指揮使將旗……」 何騰林對跳腳大喊著急報皇上的鄂倫岱這般介紹著,目光投在地上,不敢讓鄂倫岱看到他眼中的鄙夷。 「一個營?怎麼可能……」 鄂倫岱難以置信,一個營不就千人出頭麼?哪來這般戰力? 他是不知道,何騰林和沈敬也不是太清楚,城南鷹揚軍青浦營已經擴編,有三千多人馬和數十門大炮。就這麼一個營,長沙之軍空城而出,也未必能一戰而勝。 連丟兩次臉面,鄂倫岱也消停了,何騰林和沈敬的話也聽了進去。賊軍要清理城外民房,就任由他們去吧,反正他們不清理,自己也得清理。賊軍是要拿到開闊的炮擊視野,他們也不能讓賊軍藉著民房攻城。 鄂倫岱也不敢閒著,關心起城外蔡公墳的守衛。那是處高地,若是落在賊軍手裡,架炮就能直轟天心閣。所以他不僅派了兩千綠營在蔡公墳掘壕固守,還選內務府前鋒營的兩百火槍手在那裡協防。 習以為常的炮聲驟然變化,嘶嘶的尖嘯聲猛然響起,卻是從東南方的蔡公墳方向傳來,鄂倫岱和一干軍將定睛看去,頓時一片嘩然。就見十數枚黑糊糊的開花彈拉著弧線落下,在蔡公墳陣地炸開團團焰火。 幾輪開花彈轟擊後,再響起極有節奏的排槍聲。看到煙霧中大片敗兵從蔡公墳潰退而下,鄂倫岱感覺嘴裡發苦,賊軍占蔡公墳,這就意味著他們要正式攻城了!? 旗幟招展,炮聲隆隆,車馬潮湧,竟是整個青浦營都壓了上來。鄂倫岱也顧不得去罵那幫連半個時辰都守不住的綠營,倉皇下了天心閣,這裡已不是安全之地。 「急報皇上,賊軍已全力攻城,臣等將死守長沙,以報皇恩!」 即便往日在康熙面前氣焰囂張,可此時鄂倫岱也必須要擺正姿態,同時也是呼救求援。賊軍有三萬之眾,盡數壓上,長沙不保啊皇上! 「皇上急諭!大軍正向長沙匯聚,爾等務要守住長沙,焦土滅城也不能退一步!此戰失寸土者,斬!」 急報剛送走,康熙的嚴令就到,鄂倫岱咬牙切齒,怒罵了一聲:「那個昏聵老頭!」 鷹揚軍青浦營指揮使方堂恆踏上蔡公墳,向那位明時死於張獻忠之手的長沙推官蔡道憲上了一炷香,然後揮手:「把炮都拉上來,轟天心閣!」 接著他問部下:「那幫火槍手幹掉了麼?居然有膽子跟我們對射,打死了我們十多兄弟,到底是什麼貨色?之前就被一幫韃子騎兵沖得差點亂了陣腳,真是連番撞了晦氣!」 部下轉了一圈,有了消息:「那是幫旗兵,全投降了,說他們不是滿人,是朝鮮人。」 方堂恆很是火大:「朝鮮人!?這時候就認祖宗了?晚了!推到城下去,全都斃了!」 天心閣城牆上看似無人,其實伏了大片綠營和旗兵,都透過垛眼看著城下的情景。就見一群紅衣兵將一百多朝鮮兵推了過來,到了城下,那幫朝鮮兵亂了,有的撒腿就跑,有的跪地求饒。紅衣兵也沒管是跑還是跪,利索地端槍就射,甚至還有人扛著手臂粗細的神臂銃,轟的一聲就打倒一片,片刻間就將這一百多朝鮮兵變成一堆屍體。 這幾十個紅衣兵用刺刀挨個在血泊中的屍體上各補一刀,再施施然而退,城頭數百清兵沒一人敢露頭。等到紅衣兵走得遠了,才有哇啦哇啦的嘔吐聲連續響起,那幫紅衣兵殺朝鮮兵的俐落勁,似乎比槍子上身還可怕。 「軍心……這樣的軍心,怎麼可能守下去……」 被鄂倫岱發配上了天心閣的何騰林痛苦地呻吟著。 「用條石堵絕城門!再不許人進出!」 鄂倫岱也光棍,反正這段日子搶運了不少糧食進城,就堵死逃路,讓這一城變作絕地。 「長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韃子皇帝的大軍。」 方堂恆教育著摩拳擦掌來請戰,想要攻進長沙城的部下。在青浦營背後,鷹揚軍的將旗正在妙高峰展開。 「城南書院呢?在天心閣?」 妙高峰,李肆看著眼前的高峰寺,很是不滿。 「等打下長沙,就把書院搬過來,這什麼佛寺滾一邊去。」 他很不客氣地說著,長沙城南書院雖不如同在長沙的岳麓書院出名,卻也是文勝之地。書院被毀後,就在原址上修了這和尚廟。李肆記不得書院是什麼時候搬回來的,但既然他在這了,書院就得回來。 「呃……天王,還是專心戰事吧,巴渾岱大軍已經到了城北秀峰山,離我們不過四五十里地。諾爾布大軍也到了瀏陽,正在宮山南麓紮營,離我們八十里地,這已是兩面包圍。」 臨時兼任鷹揚軍統制的范晉苦笑道,眼見大戰拉開序幕,這天王還有些心不在焉,頻頻走神,就像是個觀光客一般。 康熙坐鎮岳州,領侍衛內大臣巴渾岱得受揚威將軍印,正統領一萬陝甘綠營、一萬直隸綠營、京營八旗的前鋒營右翼,西安、荊州和山西等地駐防八旗,共計三萬多人自北面而下。內大臣諾爾布領勇略將軍印,統領江西綠營兩萬多,加上內務府驍騎營共計三萬自瀏陽西來。再算上長沙城內的四萬人,北面東面,十萬大軍如一把鉗子,夾向自昭山北上,在長沙城南展開的三萬英華軍。 「別急,康麻子的撒手鑭還沒到位,這十萬人就是守門把風的,絕不敢亂動。」 李肆安撫道,范晉畢竟一直埋首軍務教導之事,軍事指揮上並不擅長。兩面清軍雖然數量龐大,卻不足為懼,他要等的正主還沒上場呢。 在昭山悶了兩個來月,李肆就忙著錘煉軍隊,不僅是將鷹揚軍和虎賁軍擴充到位,連帶廣西和湖南內衛也作了一番調理,現在已能參與這個戰場,不指望充當正面主力,保障側翼還是足夠。 「康熙?他怎麼可能親臨戰場?」 范晉理解錯誤,很是不解。 「康熙當然不會親臨,甚至都不會輕易動用他手中的滿蒙禁旅驍騎營,畢竟那是韃清的根基,而且已經腐壞不堪用了。帶著這些旗營來,不過是鎮住場子,好推著各地綠營和漢軍旗營上陣殺敵。而他指望破我英華軍的撒手鑭,是陝甘馬隊,還有新的滿漢火器營。」 八旗驍騎營也以馬隊為主,還是八旗兵主力。可惜早在平三藩時,就被打得潰不成軍,早沒了先輩勇武,連康熙也不敢放心用他們,該只是擺在岳州震懾軍心而已。 從順治到康熙,對八旗兵的使用都有一條原則,那就是震懾而不輕易涉險。所以李肆不覺得康熙會昏聵到讓八旗兵充當此戰主力,特別是禁旅護軍營、滿蒙驍騎營,那都是純滿蒙八旗,一旦折損過多,那可就傷了元氣根本。 但既然康熙要親征,就得帶足兵馬。不僅是擎領戰局,以備後援,還防著局勢敗壞,他能安然北退。 除開鄂倫岱、巴渾岱和諾爾布三人所率旗營外,康熙還在岳州坐擁上述兵力,連帶親軍營、步軍營人馬,計約三萬人。而陝甘馬隊兩萬,滿漢火器營兩萬,該是此戰的核心,李肆更關心這四萬人的動向。 四萬大軍的動向該是很容易搞清的基礎情報,但羅堂遠跟著尚俊一起親自來報時,兩人都是眼神發飄,顯然是被什麼東西搞得「神魂顛倒」。 「搞不清統屬!?」 「混在一起了?」 李肆歎氣,只是搞明白有多少清軍,分佈在哪裡,這很容易,可要搞明白他們的編制和隸屬關係,這還真是一鍋粥。 第三百九十八章 戰長沙,小賊斗老賊 羅堂遠所掌軍情處現在已是一個貓窩,麾下有黑貓、紅貓、藍貓、綠貓等好幾支特別行動隊,居間調度指揮的白貓也已不止一個人,更有「花貓」是潛於敵營的暗線。此次決戰,他這「貓妖」放出大隊貓群,同時各軍哨探偵騎也為他所用,前線清軍各部情報主要由他提供。 可他顯然對自己所得的情報很沒信心。 「巴渾岱後方倒是跟著一支三四萬的大軍,眼下該是在淮陰位置。有陝甘兵也有旗兵,但我們不確定那就是陝甘騎兵和京旗火器營。」 「甚至巴渾岱和諾爾布的軍力構成,我們也只是揣測,不敢完全確定。」 這讓李肆很不滿意,為何? 羅堂遠撓頭:「綠營倒好確定隸屬,旗人卻是一團亂麻。長沙城裡有禁旅前鋒營、內三旗前鋒營,北面也有禁旅前鋒營和駐防八旗前鋒營驍騎營,東面瀏陽方向又有內三旗驍騎營。雖然大致甄別出來了,可旗幟什麼的全照著八旗立,分不清禁旅和駐防八旗的區別,也分不清滿蒙漢。到時候正面打起來,根本沒辦法分辨。」 羅堂遠不僅要給軍情大略,還要為各軍提供當面敵軍情報,讓他惱火的就是這點。所謂的前鋒、驍騎只是名義區分,其實步騎弓槍都有,從兵種、軍旗上難以分辨。到時候清軍調動,英華軍就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清楚是哪些敵軍,這可不符合英華軍作戰,務要知己知彼的作戰傳統。 尚俊也一臉為難:「岳州更亂,禁旅驍騎營按各旗分,天王也說過他們多半不會上陣,我們沒有下力太深。可這火器營就太麻煩了,既有禁旅火器營,又有西安、荊州駐防旗兵火器營,綠營裡還有陝甘督標火器營。禁旅火器營又分內外火器營,另外去年年底新建的京營漢軍火器營也混在裡面,其中還有內務府所管內三旗建的火器營……」 尚俊所掌天地會在此次決戰裡從旁協助羅堂遠,負責打探清軍後方兵力,說到李肆最關心的清軍火器營,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更要命的是,驍騎營裡又按各旗另外編出了火器營。淮陰方面的清軍是我們在負責打探,可探子發來的報告大多沒法用,因為搞不清楚,探子所說的火器營到底是哪個。」 李肆也聽得頭暈,前世他這個清史業餘「磚家」也看過八旗軍制,可一看就頭大,沒怎麼深研。而現在歷史被他攪亂,康熙在八旗這缸老醬裡又添了新料,更是難以理順。 搞清楚康熙所帶火器營的兵力部署,是本次決戰關鍵,畢竟那是火炮和燧發槍兵,雖然技術、組織和訓練都遠遜英華軍,卻是除騎兵外唯一能對英華軍有重大威脅的力量。 事前天地會透過京城、西安、荊州、山西等地工商方面的聯繫,大略估計出了清軍換裝燧發槍的數量,就是三到四萬。而這三四萬燧發槍兵到底是怎麼編組的,也就只清楚京旗火器營大概是兩萬多,散於西安、荊州駐防旗營和陝甘督標那支綠營火器營一萬多。 這樣的情報顯然沒什麼實戰價值,而要完全梳理清楚,估計只有侍衛內大臣一級,康熙身邊的掌軍親信才能辦到。 李肆也很頭疼,這就是韃清的光怪陸離之處,奴隸社會的八旗制度跟皇權王朝的國家制度糅在一起,搞得軍制無比複雜。八旗兵是社會和軍隊糅雜在一起的怪胎,所謂的「營」,既有常設固定編製,也有戰時臨時編組的作戰單位,背後又有滿蒙漢三個八旗,又有皇帝直屬內三旗包衣,也就是內務府跟外八旗之分。混在一起,難怪情報部門也被搞得頭頂生煙。 「我們手裡有沒有身份比較高,熟悉八旗軍務的人?」 這事就只能找專家,英華這一年多抓了不少清廷官員,其中不乏滿人,讓他們來作解說更合適。 羅堂遠遲疑地道:「原本廣西提督張朝午管過陝甘督標火器營,後來又任過漢軍旗副都統,軍務旗務都瞭解,可他……」 李肆暗道一聲嘿喲,可他被自己放掉了,真傻。 尚俊說了個名字,李肆更是拍額,此人早被他忘到了九霄雲外,佟法海!清廷廣東布政使,原本的廣州三人組成員。占廣州時抓了那傢伙,一直關到現在呢。雖說那傢伙不懂軍務,可旗務卻該清楚。對了,廣州守將鄂倫岱不就是他哥哥麼?只是他被關在英德白城,來得及麼? 羅堂遠點頭:「他歸我們軍情處監管,此次決戰,也被列為研判敵情的參考,所以就帶了過來,天王還簽過他的遷押令。」 李肆翻白眼,這種小事他怎麼記得…… 就這麼,佟法海被提到天王大帳,接受「三堂會審」。 被關了一年半,這傢伙雖沒遭虐待,有吃有喝,還經常放風,氣色卻很不好。也難怪,他是滿人,不像湯右曾和史貽直,轉了心思,就能得李肆重用。自己也擺出一副堅貞不屈的姿態,就覺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但軍情處整治人的手段卻是花樣百出,佟法海也不得不有限度地合作,以防自己被炮製出「投敵」一類的冤案。不涉及太細節太機密的事,他是有問必答,成了軍情處蒙養的情報寵物。 見到李肆,佟法海情緒有些失控,扯開衣領,拍著脖子,兩眼發紅地叫著:「來呀!殺了我!殺了我!」 羅堂遠一句話就讓他冷靜了,「長沙城裡就是你哥哥鄂倫岱,到時讓你露個面,再把你簽名的勸降傳單灑進去,如何?」 佟法海蔫著嗓門道:「我不過是家中庶子,要我幫著你們對付鄂倫岱,那是沒指望的,那傢伙就沒把我當兄弟看。」 李肆呵呵一笑,這傢伙還有自己的小心結呢。 聽到康熙親至,李肆是要他介紹八旗軍制,由此推斷當面八旗兵,特別是火器營的分屬細節,佟法海格格尖笑:「皇上親征,爾等敗亡之日已到了!」 羅堂遠冷哼一聲,佟法海身子一抖,老老實實開講。李肆微微詫異地看看羅堂遠,心說佟法海在歷史上似乎也是個剛直之人,以庶子之身而起,在雍正朝還很受重用。羅堂遠這小子,到底用了什麼手段折磨他?看看羅堂遠齜牙微笑的神色,就如貓看老鼠一般,李肆又笑了,他何必關心呢。若是沒什麼手段,這小子又怎麼能被眾人稱為「貓妖」。 佟法海道:「八旗乃我朝定鼎之制,自非爾等草民所能詳知,觀爾等國政軍制,粗鄙破陋……」 也不知是為發洩,還是本心就是這麼認為,這傢伙大噴特噴英華國政和軍制,特別是軍制。在佟法海看來,英華軍全系「海募」,軍就是軍,還營制僵化,定員定械,乃「無根之木」。哪像八旗,將軍、政、民等幾方面融在一起,出則為軍,散則為民,是「千古不移之良制」。 他一邊噴一邊帶出八旗軍制和旗務,李肆跟羅堂遠等人也沒阻止,就安靜地聽。對他這個不理解什麼是社會大分工和專業才體現力量,出身滿人,卻深受儒法之道熏陶的傢伙,噴什麼,也只當是聽笑話。 「前鋒、護軍和驍騎營乃八旗初建後,因應戰事所需而設。一旗出戰如此分,數旗出戰也如此分。原本由各旗自統,後由統軍大帥乃至皇上直統,設有統領、參領和佐領等營職,跟旗中各領不同。」 「我大清砥定中原,設禁旅八旗,駐防京師。前鋒、護軍、驍騎、火器諸營固為經制。各地駐防八旗多為漢軍旗,前鋒、護軍和驍騎營乃臨時而設。若是京旗出戰,不管調哪些旗營,也要如此分。但臨時所設營別乃大帥自定,文書來往裡所稱營別,是戰時分屬,而具體到人身上,就是原本駐守時的歸屬。」 「譬如大將軍所領五千旗營乃京中各旗驍騎營抽取,但這一軍之下,也分出前鋒營、護軍營、驍騎營。」 「爾等英華偽國,因軍設將,自是不解我大清軍制。我大清基業雖為八旗,但軍制卻是因將設營。驍騎營乃我八旗戰兵總稱,身肩摧陣攻堅之責,滿洲化為大清後,驍騎營即由各旗都統所領。而護軍營原為各旗旗主親兵,負責拱衛主帥,前鋒營為大軍開道之兵,尤重悍勇。這兩類營由旗主統領。砥定中原後,禁旅八旗也照此設營。護軍營拱衛宮掖,前鋒營為巡狩開道。」 佟法海過足了噴癮,開始深入講解八旗營制,可越聽眾人越糊塗。為了挽救眾人的腦細胞,同時也是為了專注於眼前戰局,羅堂遠「引導」佟法海就只談火器營。 「火器營自我太祖所設舊漢軍而起,到皇上平三藩時設京旗內外火器營,此乃別立一營,跟前鋒、驍騎之類不同。但聽聞各旗也自設火器營,甚至內三旗也有火器營,該是皇上銳意革新,自各旗和內三旗的驍騎營裡分出兵丁專練火槍,以此代稱這些兵丁,而非單獨立營。」 他這麼一說,眾人才恍然,感情那些「火器營」只是個稱呼,不是單獨的編制,跟冷兵器步兵、騎兵混在一起,就如一般綠營的構成。 這麼算下來,康熙手裡握著的那支京旗內外火器營,總數估計也就一萬出頭,再加上陝甘督標那支綠營火器營,對面清軍十多萬人裡,真正獨立編組在一起作戰的火槍兵也就兩萬人不到。 以此為脈絡去整理情報,當前軍情就清晰多了,羅堂遠當場就有了判斷。淮陰所部清軍以訥爾蘇為帥,領著陝甘駐防旗營、綠營火器營和陝甘馬隊,而京旗火器營還在康熙手裡。 這個佈置可真有些奇怪,康熙辛辛苦苦拉扯起來的新火器營,為何還如珍寶一般護在身後? 佟法海搖頭嗤笑道:「國之利器,更該用以助陣督戰,豈能就此先擺出來,折了鋒銳?皇上聖心高遠,爾等跳樑小丑,又怎能揣測萬一?」 李肆沒好氣地對羅堂遠說:「把這傢伙弄出去收拾一頓!」 羅堂遠點頭,招呼著部下:「關進小黑屋裡!」 處置了佟法海,李肆卻一臉沉重,佟法海的話提醒了他,康熙是真的把戰勝他的希望,放在了火器營,放在了火槍大炮上? 顯然不是,康熙是把希望放在了他自己身上。就如滿人竊占華夏一般,他鼓搗出來新的火器營,該是另有盤算。比如說,讓綠營和漢軍旗這些「下等兵」覺得,身後的滿人大軍也有了英華那樣的犀利槍炮,既是心理依靠,也是必須要拚死力戰的威懾。 這麼深想下去,康熙是將這場戰事,當作了穩定他治下軍心人心的一樁政治。不管勝敗,他都要樹立起滿人朝廷依舊堅不可摧的形象。 「如果我顯敗績,京旗就上來撿便宜,順便讓火器營練手。如果我勝了,對陣十萬多大軍,也該再無力北進,那時他帶著主力未損的京旗拍屁股安然北退,天下人都當是綠營和漢軍旗人不經打,最後擋住我的還是滿人,康麻子……好盤算啊。」 沉思良久,李肆拍案,說到操弄人心,或者說是糊牆的本事,他還真是自愧不如那康麻子呢。 岳州,康熙心中也翻騰著類似的感觸。 「台灣也亂了,那李肆,好局!好局!」 他在讚歎,趙弘燦卻惶恐流汗。 「皇上,常德那邊……」 羽林軍正急進常德,康熙卻置之不理,趙弘燦還只是心驚,朝堂文武已經急得跳腳。四川、湖南乃至青海三處用兵,湖北到陝甘乃至西直隸一線,兵力異常空虛,要是羽林軍北上,真有可能一口氣打到關中。到時再直搗山西河北,那可是一地糜爛。 「著撫遠大將軍兵進貴州!年羹堯進打箭爐,貼住川南賊軍!若是川南賊軍轉兵貴州,就直入雲南!追尾到底!」 康熙目光沉凝,他已經胸有成竹。 「南蠻非流寇,加之槍炮犀利,尤重糧道!觀其用兵,向來以穩為上,後路不定,絕不輕進。此番他要奇兵北進,不過是想分朕湖南之軍,牽動長沙戰局。不能再跟著他們的步子走!他要北進,(W//R\S/H\\U)就讓胤禎南進!斷了那羽林軍的後路,看他是繼續向北,還是回頭保住後路!」 康熙說得果決,趙弘燦一邊松氣,道皇上真是下了狠心,一邊也在擔憂,這一番往來,竟是滿地開花。福建方面,台灣起亂,施世驃救火都來不及。就不知道四川雲貴方面,那李肆是不是還有後招。 「東西兩面之事,朕不再關心!」 康熙盯住輿圖,福建、四川和雲貴,都只是側面戰場,真正決定天下大勢的,就是眼前湖南這一戰。 「長沙!即日起,各旗都統,各營統領,綠營總兵以上,全授密折奏事權!除戰場軍報,諸人三日一報!相關奏報折子,全以八百里加急遞送,直入朕駕前,一刻不得耽擱!」 輿圖上,密密麻麻的小旗正圍向長沙,還有幾面是從江西方向立起,正直指衡州。 第三百九十九章 戰長沙,你給我敬業點好不? 「啥日子?七月初三啊,咱們出來正好三個月,遭日頭曬暈了?」 「這鬼地方,汗都倒著出!咱們米脂那日頭可比這辣,也沒這麼難受……」 烈日當空,壘牆後,陝甘督標前營正兵李順被曬得發蔫,恨不得也能跟狗一般吐舌頭納涼。正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脫著號褂,要學同伴那般納涼,一片陰霾當頭。 「馬……馬千總!」 嘩啦一陣響,倚坐在壘牆後的幾十號兵丁忙不迭地打千下跪,這是新到任的管營千總。 「你們這些賤胚!沒官長守著就散了鴨子?好膽!你你你!報上名來,這月行糧扣半!」 馬千總身材壯碩,個頭比五尺壘牆還高出一截,橫眉怒目地瞪著都縮在壘牆後的李順等人,手中皮鞭揮點不停。 「馬千總!」 李順和眾人都驚聲招呼道。 「此時求饒,晚啦!你……」 馬千總冷哼,皮鞭正要點到李順,極遠處忽然響起破鼓之聲。幾乎就在同時,皮鞭一僵,馬千總身軀一抖,正張開的大嘴裡撲哧噴出大團血水,還帶著零零碎碎的白牙和半團該是舌頭的爛肉,半張臉頓時血肉模糊。他雙目圓瞪,呆立片刻,才如朽木一般仆倒在地,後腦處一個指頭粗細的槍眼赫然顯露,還飄著淡淡煙氣。 再是嘩啦一陣雜響,兵丁們死死靠住壘牆,無人敢抬眼朝槍聲處望去。 「第三個了,到營裡來都不問問前兩個是怎麼死的,真是白癡!」 眾人臉色發白,嘴裡卻都嗤笑著。 是啊,當真以為對面那些紅衣兵是尋常賊匪?人家可是真正的百步穿楊,你頂著紅纓涼帽在壘牆後招搖,那不是人家神槍手的活靶子麼。 李順微帶憐憫地看著已經變成屍體的那個西北大漢,這是被賊軍暗槍打死的第三個管營千總。這三天來,營中死在暗槍下的官兵已有二三十個,知道賊軍神槍手就在一兩百步外,可他們卻只能乾瞪眼受著。 這是在長沙城南瀏陽門外,揚威將軍巴渾岱大軍連營。巴渾岱為策應長沙城守軍,倚著城牆逼向蔡公墳,卻被賊軍槍炮打退,只好在瀏陽門外立營建壘,跟南面英華軍對峙。 「還好不是前鋒營的……」 想到三天前的戰鬥,李順就是一陣後怕,衝在前面的前鋒營死傷好幾百號人,其中還包括幾十個禁旅旗營的滿人,個個都是軍中勇武之輩。聽說連賊軍面目都沒看清,就被大炮炸得屍首不全。 拉回思緒,李順覺得自己好像跟同伴離得太遠,正想蹭過去,咚咚咚一陣轟鳴聲猛烈拍打著耳膜,接著眼前那幫同伴,連帶大半截壘牆散作無數碎片,飛昇上天。 猛烈的衝擊將他捲得翻滾不定,神智也一片模糊,就只覺天地不斷崩裂,雷鳴一陣陣在頭頂炸響。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將他踹醒,是管哨把總。 「賊軍攻來了!拿起你的槍!」 把總高聲喊著,殘破壘牆後已經聚集起了數百人,小炮火槍辟辟啪啪放個不停。 「槍……我的槍呢……」 也忘了害怕是什麼,李順麻木地找到自己的槍,裝藥上彈,還下意識地去引火繩,然後醒悟自己現在用的是自來火槍。 擠在人堆裡,扳起龍頭,看著霧茫茫的前方,李順抬槍就射。啪嗒一聲,沒打著火,再扳龍頭,扣下扳機,結果用力過猛,槍簧卡住了。 「這破槍……」 李順低頭查看,嘴裡還抱怨著。咻的一聲,一顆鉛子從頭上掠過,撲哧射在身後一個兵丁的額上。那兵丁兩眼凸裂,一聲不吭地撲下,將李順壓倒在地。 空氣如被無數利刃切斷,厚重煙塵也被攔腰截斷,噗噗聲不絕於耳,這數百兵丁胡亂堆起的人群裡炸起連綿一條血線,正揮著腰刀高呼死戰的管哨把總不知道中了多少發槍彈,打著轉地摔進人群。 血水在李順脖子裡灌著,背上壓著個死人,他才醒悟到自己還活著,還想活著,那一排排槍聲驚得他不停打著哆嗦,完全沒一點力氣動彈。 聽得同營人驚聲叫著四散而去,接著是周圍受傷兵丁的慘嚎,李順的心臟被巨大的恐懼揪住,淚水、汗水和口水跟身上那屍體的血水混在了一起。 他還不敢哭出聲,不遠處,一排紅衣兵撞破了煙塵,踩著黑沉沉皮靴,裹著綁腿,步伐異常整齊,像是一排叢林推了過來。他們的帽簷壓得低低的,火槍端得直直的,刺刀閃亮。所有人都一聲不吭,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偶爾從後方射過來槍彈弓箭,將零星紅衣兵打倒在地,也不過是像在石頭上刮下極細微的一粒石屑,這塊石頭還是個整體,沒因此受到丁點撼動,繼續直直壓來。 眼見這排紅衣兵離自己只有十多步了,那股巨大的恐懼從心臟蔓延到全身。傳聞紅衣兵不放過戰場上每一個躺著的敵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用那槍上的尖刀捅上一刀,李順終於爆發了。 他不想死,家中還有三個妹妹和一個老母,他不想死,老母都給他說了一房親事,就等這場戰事完了,行糧賞錢能湊足聘禮。 恐懼終於化為力量,李順推開身上的屍體,一躍而起,掉頭就跑。 砰的一聲,李順屁股一麻,摔倒在地。 學著記憶中教官的收槍姿勢,吹了吹月雷銃正飄煙的槍口,虎賁軍前營丁翼二哨哨長黃慎甩了個槍花。插槍回腰,左右看看,部下依舊板著死人臉,沒趣地聳了聳肩膀。 「好了,就到這為止,等營裡的炮跟上來再前進。」 跨過大半垮塌的壘牆,黃慎給自己這一哨一百多號人下了命令。 「打仗果然不是什麼詩情畫意的事……」 接著他看到破損不堪的壘牆殘垣下,一堆堆清兵屍體破碎猙獰,再摸摸自己胸甲上的兩處凹痕,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 黃慎只是在感慨,李順心頭卻在滴血。兩個士兵將他死死按住,一個帶著白袖套的賊軍一把扯下他的褲子,用鉗子很粗暴地在屁股的傷口上一夾,痛得他叫聲都變了調。一口氣還沒喘過來,一縷像是藥粉的東西灑到傷口上,然後聽到那白袖套嘿嘿一聲笑,啪嗒打著了火鐮。 哧的一聲,撲鼻肉香飄起,李順鯁直了脖子,兩眼翻白。 「還能幹活,送到衡州去。」 白袖套的聲音漸漸飄渺,李順終於暈了過去。 李順的遭遇不過是千百人中的一例,七月三日,虎賁軍攻破巴渾岱大營,殺敵兩千,俘敵千餘。巴渾岱大軍潰退十里,跑到長沙城東北方瀏陽河北岸紮營。 七月四日,諾爾布大軍自宮山南麓西來,進到城南奎塘河東岸,在奎塘河跟瀏陽河交界一帶紮營,跟巴渾岱大軍相距十五里南北呼應,將切進城東的虎賁軍兩面夾住。 「這是來打仗還是來挖溝兒的?前面一條河不夠,還得挖?爺手裡只有刀槍,沒有鋤頭!」 「賊軍有槍,咱們也有槍,甚至還有炮!瞧好了您,這可是咱們佐領從景山炮廠弄出來的,賊軍來了,一炮全撂倒,准個兒靈!」 「去去!別囉噪了,別說什麼南昌總兵,就是大帥諾爾布也得給咱們面子。咱們是誰!?皇上的包衣!正黃旗的!出來打仗,還要當河工麼!?」 奎塘河邊,一群衣著光鮮,滿口京腔的兵丁正訓斥著一個軍將,看那軍將也不是千把一類的小官,可對著這幫兵丁卻是滿臉笑容,不敢擺出一絲上官臉色。 「諸位!諸位!這可是為大傢伙兒好嘛,賊軍槍炮打得很遠,光這條河是攔不住的,若是諸位有了什麼損傷,皇上那心痛,那可是不好的呀……」 南昌鎮標中軍游擊王磐笑容可掬地勸著這幫內務府披甲人,心中卻是罵了一遍又一遍,你們死不要緊,讓這大營露這麼一角,那怎可得了!? 接著他又暗自抱怨,大帥諾爾布也不知怎麼想的,把這正黃旗包衣丟給南昌鎮「提領」,到底是誰提領誰呢?估計他們的佐領正滿肚子氣,想要找自己總戎發洩。怪不得總戎躲著不出來,就讓自己這個中軍來得罪這幫京城奴才爺。 他這通情達理的勸說沒有絲毫作用,近百步寬的奎唐河就是天塹,這百多正黃旗包衣披甲人覺得絕無危險。直到西岸出現紅衣兵,他們都沒什麼反應,一個個還在河岸邊泡腳,順帶朝對岸紅衣兵鼓噪,那就是賊軍嘿,沒多長兩條腿一個腦袋嘛。 紅衣兵已出現,王磐就跟部下識趣地朝後退去。雖見對方只有幾十人,該只是哨探,但他們手中的火槍能打多遠,江西兵可是心中有數。 蓬蓬一陣槍響,旗人先開火了,一邊打槍一邊笑,當自己是在塞外圍獵一般。 對岸紅衣兵可吞不下這口氣,很快就還回來一陣排槍,這時候旗人笑不出來了。槍彈在東岸減起點點塵土,河岸邊那些洗腳泡澡的栽倒十來個,血水縷縷飄開,驚得旗人一片呼號。 「攔住!敢沖營者,格殺勿論!」 王磐也嚇得魂飛魄散,要是對方渡河,怕是就靠著攆這股旗兵,就能破了整座大營。 戰時終究還是有軍法的,王磐帶著部下高聲呼喝,將這幫炸窩的旗人攔住。 「我們……我們是找鋤頭鏟子!通融個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旗人們一臉諂笑,身子還職業性地彎成了蝦米。 「回去!你們的槍炮呢,打起來啊!」 王磐可不敢放他們,到時亂了營,大帥敢不敢砍這幫包衣的腦袋不清楚,砍他的腦袋卻是一定的。 「□!?你還真當自己是主子了,給你臉不要臉!」 「滾開,不然我們手中的槍炮可不客氣了!」 旗兵們鼓噪著,再是一聲轟鳴,賊軍的飛天炮跟了上來,一發開花彈將河岸邊的傷員炸得血肉支離。驚得旗兵更是群情激憤,朝攔住他們的綠營兵丁動起了手,十來個攔路兵丁被打得頭破血流,只剩在地上捂臉喘氣的份。 聽著部下慘呼不斷,王磐怒目,感情這幫龜孫子的膽氣就用在他們綠營身上呢!?這口氣可忍不下,他咬牙拔刀,轟的一聲,大腿一麻,人已跪在了地上。 「吃了哪疙瘩的豹子膽,跟對咱八格爺爺的兄弟揮刀?」 說話的是這幫人的佐領,手裡提著的火槍還冒著青煙,此人名叫八格,本就在內務府領著官職。成天跟王公大臣打交道,區區一個小游擊哪放在眼裡。 「兄弟們,走!打仗就該這幫漢狗先上,豈有我們給這幫奴才賣命的理!?這事告到皇上那也不怕!」 八格很義氣地一招呼,旗兵們蜂擁而退。 「媽的……這幫狗奴才……」 王磐趴在地上,跟著部下一同呻吟不定。 「咦!?誰的槍法這麼好,這麼遠也能傷著?」 過了好一陣,這群紅衣兵划著小船過了河,見著這幫傷兵,很是詫異。 「正好,這可是一堆舌頭呢,帶回去!」 也不清楚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紅衣兵只管自己的哨探事,王磐就這麼成了俘虜。被軍情處審訊一番後,前線醫官草草處置了傷勢,又將他後送到了衡州。 跟巴渾岱和諾爾布兩面接觸,長沙決戰正式揭開帷幕。 「延信去哪裡了?」 當面敵情大致摸透,李肆卻發現少了一個老熟人。 羅堂遠說:「他跟何騰林退入長沙後,一直負責長沙城防務。鄂倫岱入長沙後,就再沒他的消息,他旗下兵馬也都轉給了鄂倫岱。」 尚俊說:「康熙抵武昌時,探子報說見過延信入武昌,之後探子忙著探聽旗兵消息,再無餘力單獨盯他,只能確定他未領大隊人馬出戰。」 該是被康熙發落了吧,李肆也顧不得細想,心思轉到當面戰場。 「北面還有個打醬油的,這可不行,讓方堂恆加強攻勢!有多少力氣都使出來!趙漢湘的炮營也該開工了!」 炮聲隆隆,長沙城南面城牆頓時磚石升騰,塵土沖天,在北面城頭立著的清軍官兵都能明顯感覺到腳下的綿綿震顫。 「天心閣!賊軍衝上天心閣了!」 長沙城,湖南巡撫衙門,何騰林臉色青白地衝了進來,向鄂倫岱稟報道。(文*冇*人-冇-書-屋-W-R-S-H-U) 「怎麼可能!?這才幾天!?」 鄂倫岱難以置信,何滕林心說哪有幾天,這可是賊軍第一天正式攻城啊。 「咦!?怎麼會?太快了吧……」 就連李肆都不敢相信,長沙城牆堅固,前世太平軍可是在這裡撞得頭破血流,還丟掉了蕭朝貴。就因為沒打下長沙,太平軍轉攻益陽,得了大批船隻,進而順江東進,成就了一番事業。 眼下他雖然有炮,有很多炮,但對付這長沙城的城牆,還是得花點時間。怎麼會剛發佈攻城命令,方堂恆就得了手,還是從天心閣那險地上去的? 「天心閣下有地道,加上我們天地會在城中接應,所以……」 尚俊這一說,李肆才拍拍腦袋,自己的確忘了,前世清軍守長沙,正是通過天心閣的地道出城運糧。 「就佔住天心閣,不必朝城裡攻。」 李肆下令道,長沙城不過是此戰的附贈品,現在他沒興趣要。 這幾日跟清軍兩路大軍的接觸戰,還有攻長沙城的意外順利,讓李肆覺得有些難受。自己準備了好幾個月,還寫好了遺書,真打了起來,卻像是撞上了一堆豆腐渣,實在沒意思。 「本來想演強暴戲,眼見有成偷情戲的趨勢,這可不好,康麻子,你給我敬業點好不?」 李肆慾求不滿地抱怨著。 第四百章 戰長沙,血對血 湘江東岸,從長沙城到瀏陽河,再至奎唐河,槍炮轟鳴,殺聲震天。 他是長沙城守營的普通一兵,上有老下有小,平日帶著一幫營友壓搾城中游手,還打發游手替自己站崗侯點,日子雖不敢跟富貴人家比,卻自有一番滋味。 可現在他不得不帶著這幫營友,頂著籐牌,揮著腰刀,朝天心閣上衝。別說他,城守營的千總都身先士卒衝在前面。湖南提督何騰林、長沙知府沈敬的頭顱正高高掛在巡撫衙門,也就是現在的靖逆將軍行轅門前。 康熙那句「失寸土者斬」的諭令不是兒戲,這兩人就得背負天心閣失守的罪責。靖逆將軍鄂倫岱也被降了三級,戴罪立功,跟縋入城中的湖南巡撫葉九思一同,正紅著眼地要收復天心閣。 自家媳婦和小子該就在遠處看著吧,他機械地隨著人潮衝上通向天心閣的階梯,心中還翻騰著雜念。前方轟的一聲巨響,再聽到城守營千總那拉長得變了調的尖嗓門在呼號,抬頭看去,正見到千總跟著幾個兵丁,身軀如斷線風箏一般飄飛而下。 我會死嗎?我不想死…… 他喘著粗氣,就覺得尿意難當,腿肚子也抽了筋一般,但他腳下卻沒停一步,身邊營友跟他一般模樣,眼中閃著絕望的光芒,臉上卻像是戴著厚重面具,漠然地潮湧而上。 槍聲響個不停,前方人群如拍上礁石的浪花,一波波急速消散。眼前營友的密集背影驟然一空,他一腳踩上一顆人頭,身體滑了下去,不到十步遠的矮牆後,一排帶著刺刀的火槍蓬蓬開火,血水如瓢潑一般澆了他一背。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身前身後都再沒活著的營友。無數念頭在他腦子裡閃過,他想抓著其中幾個,比如跪下投降,比如棄械而逃,可這些念頭都滑不溜手,最終就是一個念頭充塞了他整個大腦。 衝上去,大家都得衝上去,誰敢投敵,誰敢逃,整營所有人的家眷都領不到一文撫恤。 前方那群紅衣兵的身影就像是能燒熔一切的岩漿,灼得他再難忍受。他扭曲著嗓門,發出一聲非人的低叫,僵直著身軀朝前飛撲。 噗噗噗…… 紅衣兵都懶得開槍,正面側面幾枝刺刀同時捅進他的身體。意識消散的那一刻,他長出了一口氣,解脫了,這該死的世道,他解脫了。 「這些傢伙是中瘋魔了麼?」 看著鋪滿台階的敵軍屍體,英華軍一個士長面露不忍地嘀咕道。 「沒得活了!兄弟們!都去死吧!」 奎塘河西岸,勇略將軍諾爾布旗下,內務府正黃旗包衣滿洲佐領八格瘋魔般地呼號著,在他身後,大群身著涼綢短褂的兵丁自浮橋衝上河岸,朝遠處的猩紅身影衝去。 「你們是皇上的包衣,皇上念著主奴情分,不在營中砍你們的頭!讓你們死在疆場上,還能得一個忠勇戰歿的名分,福澤眷屬。如此浩蕩皇恩,你們可以無憾了,去死吧!」 大帥諾爾布的呵斥還迴盪在八格心中,當時他涕淚滿面,朝北叩謝不止。 此刻他依舊涕淚滿面,不止是他,左右還有江西綠營,一個個都是一邊哭一邊衝鋒,官長們都用著吃人一般的語氣說,今天就是死期,別再奢望活下去。 數千兵丁湧上河岸,分作幾個大箭頭,朝一里外擺成幾個寬而淺的紅衣大陣撞去。咚咚的打樁聲始終沒有停過,碩大的鐵彈如鋒利斬刀,一刀刀切割著上岸的人群,像是剁著肥美的肉餡,每一刀都濺開無數血汁,還帶起片片零散碎肉。 一些箭頭直接被炮火打垮,趴在河岸邊再不肯前進半步。八格卻不能停,也不敢停。衝到兩三百步外,嗖嗖的開花彈曳落而下,炸開團團焰火,雨點般的鐵片洗刷著人群。一發開花彈在兩三丈高處炸開,八格的避雷針頭盔也叮噹作響,肩頭後背幾處同時劇痛,他也不去理會。 快百步了,八格跟著已經只剩一半的兄弟們都禁不住歡呼出聲。小炮拉了上來,人群分列,火槍平端。開槍!開炮!後座力震顫著他的身體,依稀看到遠處有紅衣兵仆倒,喜悅也在震顫著他的心靈。 一道整齊白煙從紅衣兵大陣前噴湧而出,那股震顫又從心靈翻騰而出,化作一股劇痛,讓他的力氣急速消散。火槍脫手,八格跪倒在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拇指粗的洞口正飄著青煙,灼焦的皮肉翻捲在外。 八格仆倒在地,意識卻還清醒無比,就聽得慘呼不斷,人體撲地聲連連。不過片刻,他這個佐領就死傷殆盡,僥倖活著的人一邊開槍開炮,一邊連哭帶笑,都像是得了失心瘋一般。 歡呼聲驟然沖天而起,戰場側面塵土卷揚,地面也震動如雷,那是江西綠營的馬隊過了河。 八格貼著地面,只能看到狂瀾一般的馬腿朝紅衣兵大陣衝去。此刻他心中也是激昂和快意,殺,把那幫賊子全都殺光! 馬腿疾翻,沒等靠近紅衣兵大陣,卻像是陷入了泥潭沼澤,撅蹄跪地,一片混亂。本是單調馬腿的視野,人體卻如雨點般栽落,瞬間鋪滿了八格的視線。 在馬嘶人嚎中,八格噴出一口熱血,再沒了呼吸,依舊圓瞪的雙眼裡填滿了不甘,從京城,跋涉數千里而來,他連賊軍的面目都沒看清…… 「等會可得把這些鐵絲網都撿回來,收拾一下,能用的盡量再用,一道就是十幾兩銀子呢。」 紅衣大陣後方,虎賁軍右營指揮使何孟風看著已經倒伏大半的鐵絲網防線,心疼地說著。 「上面不是血水就是碎肉,哪有那功夫收拾,咱們後方還有好幾千道這東西呢。喲,韃子還真拚命了,連大將軍炮都推過了岸。速報統制,請軍屬炮翼支援。」 左營指揮使韓再興舉著新配發的雙筒望遠鏡,一邊觀察敵情一邊下著命令。 「韃子兵今天是吃了什麼藥了,怎麼轉了性子?我都以為他們軍中也建了天刑社和聖武會。」 何孟風也舉起望遠鏡,一下就看到半里外,數百清兵頂著炮火繼續前衝,領頭將官揮著戰旗,身姿頗為昂揚。還想仔細看看,那將官是不是江西熟人,一發八斤炮彈貫穿敵群,人連著旗頓時沒了影,掃興地咂咂嘴。 鷹揚軍在長沙城南,負責主攻長沙城,虎賁軍進到長沙城東,卻遭到長沙城、北面巴渾岱和東面諾爾布三面夾攻。如此不利地勢,虎賁軍卻悍然不退,引得巴渾岱和諾爾布出兵圍攻。現在左營右營合力抵擋諾爾布,前營單獨對陣巴渾岱。 長沙城也湊起熱鬧,搬上去十幾位五千到八千斤不等的大將軍炮,咚咚打個不停。惹來了趙漢湘這個絕聽不得戰場上有敵軍大炮響聲的炮王,派了一個二十斤炮翼轉到城東,八門二十斤炮開工,跟長沙城打起了炮戰。 長沙城東北面,張應滿臉是汗,既是被烈日曬的,也是緊張。虎賁軍前營當面槍聲更為密集,同時也更混雜。 虎賁軍奪占巴渾岱原本的城東大營後,巴渾岱不知是遭了康熙訓斥還是怎麼,擺出一副不收復大營決不罷休的架勢,讓陝甘綠營聚起數千換了燧發槍的火槍手,架起上百小炮,隔著一百多步跟虎賁軍對射。 即便孟奎將一半的軍屬十二斤炮和所有飛天炮都支援給張應,那幫清軍依舊佔著幾處高坡,槍炮不停,被打得橫屍纍纍,依舊死戰不退。隱見後方還旌旗招展,人馬來往不定,顯然還有後著。 「鐵絲網插好了沒?讓甲乙兩翼做好準備!提醒他們,可別被嚇傻了,他們就得靠之前演練的變陣保命!」 眼見一大股煙塵自瀏陽河西岸席捲而來,張應更是汗如雨下。 「讓南蠻賊人領教領教什麼是滿洲騎射!衝!」 兩千多騎兵沿瀏陽河西岸朝南急襲,領軍的西安副都統額魯扯著雄渾嗓門呼號道,得來如雷響應。 這支騎兵不是一般的馬隊,其中有一千京旗前鋒營勇士,還有一千西安旗營精選出來的馬甲,個個弓馬嫻熟,人是強人,馬是好馬。在額魯看來,就靠著兩千多騎兵,都能直插敵軍本營,即便是十萬漢人步兵,也難扛住這銳不可當的衝鋒。巴渾岱要他衝垮前方那單薄大陣,直插這股敵軍後路,他就覺得是牛刀屠雞。 馬隊如洪流,即便有炮彈不斷轟來,頭頂身邊還時時有開花彈炸開,可京旗前鋒營將士已是兩眼血紅,西安旗營也是久經戰陣之人,兩方坐騎都是西北戰馬,對著炮火也不算敏感,馬隊衝擊之勢絲毫未減。 前方半里處,不到兩千人的紅衣步兵正撤了橫陣,縮為奇奇怪怪的四方大陣,四周圍出嚴實一圈,中心卻是空空如也。看得額魯想放聲大笑,區區一千多步兵,還想對抗數目佔優的馬兵,找死麼。 三百步,兩百步,不過片刻,就要近了敵軍大陣,前方卻是一片馬嘶人呼,衝擊之勢驟然一滯。 「該死,這東西是哪來的!?」 「這麼多鐵線網子,我的天爺!」 前方部下驚呼咒罵著,額魯策馬奔上前,看清前方情形,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第四百零一章 戰長沙,爭上下,位置最重要 闊地裡插著無數鐵線編織起來,像是拒馬一般的東西。每一道三四丈寬,將近一人高。幾小股交纏為一大股,還分佈著凸起的鐵刺。整面網兩端纏在木樁上,深深埋入地。上百騎連人帶馬撞進了這一片鐵線沼澤,正在地上翻滾呻吟。 「這這這……這得花多少銀子……」 眾人看得眼花繚亂,這是鐵線,可不是棉線!一斤就得幾十上百文錢,一道怎麼也有個幾十斤,扯一道回去就夠幾月餉錢了。看這茫茫大片鐵線網子,賊軍真是銀子多得沒處花了麼…… 額魯也正眼角直抽,槍聲驟起,百多步外,紅衣兵轟響了排槍,開花彈也在人馬群中密集炸響。 騎兵們紛紛揮刀,想將這鐵線斬斷。鐺鐺脆響,卻只有少半斬擊得逞,代價還是刀刃崩口。這些鐵線雖是軟鐵,卻幾股交纏,份外堅韌。 最有效的辦法是下馬拔樁,可當面排槍不斷,一道道拔過去,還不知要花多少時間死多少人。 「驅馬衝過去!區區鐵線,能擋得什麼!?」 眼見馬隊亂成一團,額魯暴跳如雷,見著之前被撞斷的網子,情急之下,也有了對策。 數十匹馬被蒙了眼睛,屁股挨了重重一刀,驚得朝前猛衝,馬倒網也倒,正在槍炮中挨打的馬隊終於有了幾條道路。 好不容易衝出鐵線沼澤,馬隊卻再沒了速度。額魯只好帶著馬隊側奔,一邊提速一邊開弓放箭,可在排槍正面轟擊下,馬隊亂得一塌糊塗。 等到速度終於拉了起來,撥轉馬頭,朝一處方陣衝去時,馬隊已經拉成數股零零散散的箭頭,每股不過二三百人。 「衝進去就是勝利!」 額魯全身血液燃燒著,再不顧其他,眼前紅衣兵的身影越來越清晰,甚至連面目都能看到。他滿意地從中見到恐懼,那發著抖的如林刺刀似乎也不那麼可怕了。 轟…… 馬隊跟人群猛然相撞,人馬嘶嚎聲響徹雲霄。 人馬都英勇無畏的騎兵將方陣衝開無數缺口,可自己也連人帶馬串到了刺刀上。大半騎兵人雖然無畏,馬卻驚嘶撅蹄,絕不願前進一步。刺刀林後,排槍轟鳴,將那躊躇不前的人馬打倒。 衝進來了! 少數人,像是額魯這樣馬技高超的勇士,居然在人馬相撞的瞬間,策馬直躍而上,馬蹄撩著刺刀尖而過,再踏倒紅衣士兵,逕直落入那空心大陣中。 蓬蓬槍聲不斷,額魯身上彪起數道血水,一頭倒栽下地。方陣中的軍官們正舉著月雷銃,槍口青煙直冒。突入陣中的零星騎兵被一個個點名,那些在馬上揮著腰刀梭鏢的滿洲勇士,只留下憤怒而不甘的咆哮。 方陣之前,失了馬速的騎兵形若瘋癲,還在絕望地衝擊著那道不過四人厚的防線。可迎接他們的不止有刺刀和排槍,粗壯的神臂銃噴出大片霰彈,將逼近的人馬轟倒。方陣中也不斷有紅衣兵被弓箭梭鏢擊倒,隨著後方軍官的調度,缺口很快就被堵上。 喧囂聲持續了小半個時辰,這股騎兵終於沉寂下來,三四百騎零零星星潰逃而回,紅衣兵們也懶得理會,細細搜檢著陣前的敵軍。在這裡他們認真地執行了一人補上一刀的政策,這等凶悍對手,他們也是第一次遇到。 前營丁翼也派了兩哨過來支援甲乙兩翼,其中就有黃慎。這一戰不過小半個時辰,他卻覺得如一整天般漫長,每個細節都在震懾著心靈。等到清醒時,才覺自己渾身哆嗦不停。 「哨長,多殺幾個人就好了。」 哨中的士長一邊淡淡地說著,一邊踩住一個受傷滿人的肚子。刺刀頂住那滿人的胸口,也不理會那滿人哇啦哇啦在說什麼,手臂一沉,那滿人兩眼暴凸,喉頭咯咯響個不停,好半天才歪頭斷氣。 黃慎轉頭,心中拒絕了這建議。戰時殺人是不得已而為,可去殺傷兵,即便是滿人,他還是不願。他投筆從戎,可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嗜殺之徒。 正這麼想著,眼角卻瞟到一堆屍體裡,一個裝死的滿人正搭箭拉弓。心頭大跳,下意識地拔槍就射。他可是黃埔講武學堂第一期的神射手,號稱三十步內打落蒼蠅翅膀的牛人,這一槍也沒丟水平,那滿人的額頭在槍聲中爆開一團紅白,當時了賬。 「果然是哨長!」 士長嘿嘿笑著蹺起大拇指,後背正一身汗的黃慎歎氣,忽然覺得自己剛才的念頭無比可笑。軍人是幹什麼的,就是殺人的。可跟嗜殺之徒不同的是,軍人聽令而行,為守國而殺人。 鄂魯所帶的這支騎兵覆滅,當面跟前營對射的綠營兵也再難堅持下去。不僅是傷亡慘重,他們的火槍打了幾十發後,紛紛出現炸膛或者槍機失效等等問題,沒人敢再用下去。 步騎盡皆潰退,還丟了一個副都統,巴渾岱卻恍若未覺。繼續調兵遣將,準備再攻,卻發現當面英華軍退卻了。 巴渾岱激動得渾身發抖,他打退了賊軍! 「報告訥爾蘇!機不可失!著他領軍急進,與我等一同聚殲賊軍於城下!」 不僅巴渾岱在高興,東面諾爾布也正長出一口氣,雖然他的猛攻沒能奏效,可賊軍越奎塘河而來的攻勢也被打退,現在兩軍隔著奎塘河對峙,戰線終於穩定下來。 「有康麻子坐鎮,這些傢伙終於進入角色了。」 英華軍後方大營,李肆看著戰報,眉頭微蹙。虎賁軍收縮防線是早就安排好的,目的就是讓巴渾岱產生錯覺,以此吸引還在北面鐵佛寺打醬油的訥爾蘇盡快趕到戰場。但今天的戰鬥,清兵異常頑強,各軍傷亡很大。戰死三四百人,傷一千多,其中小半都是虎賁軍前營抵擋清軍騎兵造成的,這還是有鐵絲網遮護的情況,若是讓清軍騎兵直愣愣撞上,不知要損傷多少。 康熙親至岳州,最大的效果已經顯現。他能及時掌握前線戰況。凡是畏戰和不力之人,馬上就砍頭,外加他統治天下五十多年的積威,這十多萬清軍如打了雞血一般,再不像之前那般畏縮,也不再是幾發炮彈和一輪排槍就會潰逃的豆腐渣。 這也讓李肆隱隱憂心,這一戰打下去,自身到底會有多大傷亡? 「清軍死傷十倍於我,還打死了一個副都統,三個參領,三個參將,游擊協領以下無數,天王,不必苛求了,打仗哪能無死傷呢?」 范晉對李肆每戰都感歎自身傷亡很不理解,你要哪樣啊?一天就幹掉了近萬敵軍,死傷只是對方的零頭,莫非還想零傷亡?咱們可是三四萬人對陣十多萬呢。 「好吧,我是作婦人態了,等訥爾蘇到位,就傳令各部,準備執行計劃。」 李肆也自失地一笑,將心思轉到了此戰最關鍵的一步上。 「我手握之軍乃此戰關鍵,萬不得已,不能輕動。」 鐵佛寺,多羅平郡王訥爾蘇不客氣地訓斥著巴渾岱派來聯絡的包衣。 「我與你家主子同為統軍大帥,我無節制他之權,他也無權節制我!我要怎麼動,得聽皇上的,以後別這般直愣愣來給我下命令!」 巴渾岱的包衣一臉是汗地惶恐告退,訥爾蘇不屑地哼了一聲。 「巴渾岱該是建功心切,難得那老頭再上戰陣,總把咱們這些後輩當部下看。」 訥爾蘇的副手,正黃旗滿洲都統巴賽安撫著這個年輕郡王。 「巴渾岱仗著以前當過荊州將軍,以為他就是這湖南戰場的主帥。就沒認真想過,這湖南之戰,皇上授了四個將軍,卻沒授一個大將軍,為的是什麼?是皇上自任了這大將軍!一番謀劃,可都在皇上自己心中呢。」 訥爾蘇年未滿三十,之前也沒什麼軍務經驗,可他是大貝勒代善之後,八大鐵帽子王之一。被康熙點中,領著陝甘馬隊、陝甘督標火器營和京營漢軍旗火器營這支人馬,有馬有槍有炮,是此戰的核心主力,對康熙的謀劃自然有更深的領會。 「皇上乃萬金之體,自然不會親上戰陣,我們這一軍就是最後的底牌。眼下前方兵馬還未施出全力,賊軍也未顯敗績,我們就不能輕動!更何況賊軍還有一股正攻常德,難保不會轉頭東進,直襲岳州聖駕。我們守在長沙戰場外,一雙眼睛……可是要瞅兩處的。」 巴賽也是宗室,訥爾蘇和他說話也沒什麼顧忌。 「可聽說賊軍已經佔了天心閣,長沙城危在旦夕啊。」 巴賽很是擔心,最初康熙分遣四將,並未作統一佈置。反正康熙就在岳州,直接統領各軍,也沒必要。可眼下戰況膠著,不僅巴賽,訥爾蘇這一軍之中,想著急進長沙戰場的人可不少。 「長沙……賊軍想要長沙,早就拿下了,不過是以其作餌而已。皇上也沒把長沙看在眼裡,鄂倫岱能守就守,不能守正好拿了他的腦袋。」 訥爾蘇不屑地冷哼道,賊軍拿長沙為棋子,皇上也視長沙為棋子,這番對弈,一般軍將可是看不透的。 「那咱們就只能坐等?這般被動,皇上就沒更深的謀劃麼?」 巴賽對戰局依舊不怎麼理解,訥爾蘇搖頭,一手指向輿圖上的長沙。 「咱們跟賊軍,眼下是一個爭上下,看誰出盡底牌的局。我們是一張底牌,西面正奔常德去的一股賊軍也是一張底牌……」 訥爾蘇的手指滑向長沙東南。 「可皇上手裡不止我們一張底牌,這裡還有一張。」 看著那位置,巴賽眼睛瞇了起來,「妙啊,賊軍也該是想到了,但偏偏他們卻無力照應,誰讓他們直愣愣前出到了長沙呢。」 訥爾蘇點頭:「所以呢,我們這股兵馬,真正要打的是西面賊軍那股羽林軍,皇上料得通透,那股兵馬引我不動,必然要轉頭東進的。」 巴賽心中也有數了:「看似一個棋局,實際是三個棋局套在一起。賊軍只要亂了陣腳,三局合一,那就是兵敗如山倒啊。」 訥爾蘇拿起一個果子,喀嚓啃著,邊啃邊說:「所以長沙城那裡,這般打著就好,長沙城丟了也沒什麼,到時賊軍還不得不為占城,全軍入長沙,正好斷了他們後路。」 巴賽看向輿圖上,長沙之南的那一點,正是衡州。心說這是三局之根,可要是這張底牌沒能撼動賊軍,那該怎麼辦呢? 夜色已深,一日惡戰,雙方都偃旗息鼓,抓緊時間休息。長沙城南,天王大帳裡,軍將濟濟一堂,正在開例行軍議。 羅堂遠一臉陰沉地向李肆作了報告,訥爾蘇一軍在四五十里外的鐵佛寺依舊沒什麼動靜。 范晉輕笑:「那形勢就明朗了,訥爾蘇等的就是另一張底牌出手。」 李肆哼聲道:「康熙老兒還想壓在上面,就靠他那點雞零狗碎?我們的計劃是陽謀,羽林軍就擺在那裡,可能去常德,也可能東進突擊岳州,他自然看得到。可他就沒認真考慮過,他的那張底牌到底可不可靠。」 他看向尚俊,尚俊點頭:「已經佈置好了……」 見尚俊欲言又止,羅堂遠似乎也還有話說,李肆皺眉,難道有什麼變故? 兩個情報頭目對視一眼,最終是羅堂遠開口,「天王,盤大姑……還在衡州。」 李肆一怔,接著臉色也陰沉下來。 「龍高山,去把那不聽話的婆娘抓回來!」 接著李肆怒了,之前他從衡州出發時,就吩咐過盤金鈴,讓她盡快回廣州去,當時她拖了一陣子。康熙到達岳州後,他又催了一次,她可是答應得好好的。之後他就一直忙於戰事,沒再關心,卻沒想到,那傻女人還杵在那! 「探子報說已有清兵哨探出現在衡州東面,就不知是不是來得及……」 羅堂遠兩眼盯地,心說盤大姑,我跟尚俊也只能替你瞞到現在了,到時你可別賣了我們啊。 「龍高山,你帶禁衛營去!」 李肆惡狠狠地掃視羅尚二人,兩人噤若寒蟬,都知道盤大姑和他們的約定肯定是露餡了。 「天王,怎麼能動禁衛營!?到時你的安全怎麼辦?」 龍高山不滿,沒了禁衛營,萬一當面出現什麼情況,李肆還靠什麼來保證安全? 「盤金鈴……是個蠢女人!但再怎麼蠢,她也是我的女人!」 李肆咬牙切齒地說著,從郴州到衡州這一線,就只有少量內衛和當地民勇在把守。只是要守住城池,挫敗康熙斷他後路的企圖,該是沒有問題,可要保護某個特定人物的安全,光靠這些人是不行的。 「可我不會為了我的女人,壞了這一場戰局,讓將士們白白犧牲,所以我只能讓禁衛營去!」 他第一次「明目張膽」地宣告對盤金鈴的所有權,不少人都一臉恍然,暗道傳聞終於被李肆親口驗證,可他們都只能眼觀鼻鼻觀心,裝作沒聽見。 「有什麼好擔心的?除了禁衛營,就沒人保護我了?這三萬大軍,不都是我的禁衛麼?」 見龍高山還一臉猶豫,李肆這麼說著,帳中軍將心中一熱,都朝龍高山豎起中指,感情只有你能保護天王,把咱們當空氣了? 見到格桑頓珠那康巴漢子也在朝他比中指,龍高山怒目而視,格桑頓珠趕緊將手指含進嘴裡,還一伸一縮的,對上這瑤家漢子,他可也是犯楚…… 「盤大姑是活菩薩,怎麼可能出事。」 格桑頓珠這麼想著,不止是他,眾人都這麼想著。 第四百零二章 戰長沙,捅了什麼馬蜂窩 「這……這怎麼可以!?」 衡州來雁塔西面,大帳林立,正是英華軍臨時設置的後方醫院。一片被柵欄隔絕開,還有內衛持槍把守的大帳裡,李順內心如此狂呼著。他正面朝下趴在床上,被人揭了褲子,查看著屁股上的傷勢。 病床很軟,李順這輩子都沒睡過這樣舒服的床鋪,身上套著的淺藍褂子很潔淨,布料柔和無比,也是李順這輩子沒穿過的。但他卻像是躺在刀床上一般難受,一隻手正在他屁股上點著,那纖纖手指落下,就如烙鐵燒灼著他的心口。 「軍醫處置得還算利落,傷口深處沒化膿,可醫護換藥不麻利,表皮有潰瘍,不是傷口沒清洗乾淨,就是有灰酒純度不夠。」 低啞嗓音帶點顫音,就覺一直顫進了心底。縷縷香氣自身後傳來,李順真是羞慚欲死。雖說之前幫他換藥的也是女人,可都是三四十歲的大嫂,像身後這位二十出頭,身材高挑,貌若天仙的姑娘,居然也點著他的屁股,怎會有這樣的事情…… 「是是,大姑說得是!有灰酒是南海千精堂的,該沒問題。還是新招醫護太多,沒訓到位,老兒一定多加督促!」 一個綠袍官員惶恐地點著腦袋,這是醫衛署派駐軍中的醫正,負責管理後方醫院。一大把年紀了,在盤金鈴面前,卻是惶恐不安之極。 素青長衫掠過,李順渾身是汗地軟在床上,眼角瞅到那窈窕身影走向鄰床,卻又有了精神。王游擊,該你遭罪了吧。 「這……這如何使得!?」 王磐驚恐地抓住褲腰帶,看著眼前的仙女,一張老臉紅得如煮透了的龍蝦。 「我是大夫,你是病人,有什麼忌諱的。」 盤金鈴淡淡說著,修長手指一挑,護在她身邊的兩個大漢上前,一人扯一褲腿,就將王磐的外褲拔了下來。王磐一把抓住內褲,心說好險…… 「分開!怎麼像個娘們!呃,大姑,咱不是故意的……」 見王磐還夾著腿,大漢呵斥著,然後又為自己失言而撓頭。盤金鈴卻是不在意,逕直低頭查看王磐大腿上的傷口。 此刻王磐確實比李順還難受,畏縮著身子,閉著眼睛,使勁捂著褲襠。等盤金鈴嗯了一聲,點頭起身離去,整個人才像是被抽走了脊骨一般軟倒在床上。 轉了一圈,盤金鈴跟醫正交代好後,出帳離去,大帳裡響起一片如釋重負的出氣聲。 「你們可真是命好,遇到了盤大姑……」 醫正不無酸意地對這些俘虜傷員嘀咕道。 「英慈院的盤大姑!那不就是活菩薩嗎?天爺,真不知我祖上幾輩子修來這福!」 王磐失聲道,當年韶州之戰,江西綠營有不少人都是在廣州英慈院得了救治,盤大姑的善名就此傳開。他的一個交好哥們是江西提標中營游擊,韶州之戰也中了一槍,被盤大姑的女徒弟親手救治,也被盤大姑細心檢視過,現在可是活蹦亂跳,說起盤大姑,就如再生父母一般。「還真有這樣的仙女啊,該是觀音菩薩派下凡來就苦救難的弟子吧。」 李順是這麼想的,他虔誠地朝還立在門外跟人交談的那抹倩影合掌禱告。 「清兵從東面過來了?傷員開始轉移了嗎?」 盤金鈴的低呼引起帳中眾人的注意。 「依著大姑之前的交代,都已經動手了,大姑還是趕緊入城吧,這裡已是危險之地。」 正朝她點頭哈腰的是謝定北,這位湖南招討使此刻心中就一個念頭,姑奶奶您可快進城裡吧,您要是出了什麼事,不等天王處置我,一國上下還不知多少人要來活剝我呢。 「徐主祭他們呢,還有這些人怎麼處置?謝招討,我不會讓你為難的,可我也要親眼見到他們開始動。」 盤金鈴可見慣了謝定北這作派,他們這些官員滿腦子就只想著她的安全。 「徐主祭正在找,該就是在正修著的天廟附近,這些人……」 謝定北看了看這片俘虜營,面露難色。 「衡州城池太小,把這些人搬進去,又不好管,又要佔了其他人的地方。」 聽到這話,帳篷裡諸人頓時一片驚恐,雖說之前對他們挺和氣的,可朝廷又打了過來,賊軍怎麼也不可能再護著他們,而要處置他們,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殺。 李順歎了一聲,覺得這幾天已經享夠了福,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除了掛念家裡人,竟是這輩子裡最舒坦的幾日,就這般死了,也是值了。 「就丟在外面?那怎行?這些人都是槍傷,沒人照管換藥,天氣這麼熱,傷口發了膿,那可保不住命。」 盤金鈴這麼說著,帳中諸人心中大喜,同時又無比震撼,他們可是清兵,是俘虜啊! 「可事態緊急,只能先照顧咱們自家人了,這些人,就丟給清兵他們自己處置吧。」 謝定北心說我就知道會是這樣,姑奶奶,就為了你,這些俘虜咱們送還清兵,這樣行了吧。 「就算要還,也得等治好了他們,現在他們就是我的病人。再說這裡還有不少咱們軍中的重傷員,他們可動彈不得。醫院周邊不是立好了遮護麼?你的民勇呢,難道不能守住這裡?」 盤金鈴很堅決,戰地醫院落腳處就是她花錢買下,備著建英慈院的地盤,論理她是戰地醫院的主人。她要怎麼安排,英華官員都沒處說理,當然,也沒人敢跟她說理。 帳篷裡,李順王磐等傷員聽到盤金鈴不放他們,竟然都鬆了口氣。 「民……民勇也就守守城池,此處離城池可有十多里地啊。」 謝定北一身是汗,他手下是有一千多民勇,算上遮護運輸線的一營內衛,也就兩千多人。守城沒問題,要守城外之地,既沒心氣也沒力氣。 正急得沒辦法,蓬蓬槍聲從東面傳來,謝定北一張臉頓時煞白。 「快!快回碼頭去!巡河的內衛在睡大覺麼?韃子兵都打上門了!」 合江套附近,數十條大小船隻轉過河灣,正由北向南蜂擁撲來,南面幾條快蛟船一邊轉舵,一邊放著槍。一條船上,順風急遞東主黃斐手裡揮著一致短銃,朝左右船隻招呼著。 「喂喂,你們去幹嘛!」 接著他跳腳不已,兩條船正朝河西來雁塔方向駛去。 「東主,盤大姑還在醫院那!」 「城丟了都沒啥,盤主祭和徐主祭可不能出事!」 那兩條船的船頭高聲回應道。 「這些入了教的王八羔子,我可是東主呢!什麼,盤大姑還在醫院,這怎麼行!開過去開過去,彈藥?這時候還管這個幹嘛!」 黃斐恨得牙癢癢,可聽到盤大姑還在城外,也沒再猶豫,招呼著手下把船開過去。更南方向,十多條船也已經群聚而來,那是巡河內衛。 「別跟他們纏鬥,從來雁塔北面上岸,先佔住一地,侯著軍門趕到!」 見到敵軍逼近,北面船上,一個清將下了命令,如果虎賁軍右營指揮使何孟風在這,一定會呲目以對,此人正是原任廣州軍標中營參將王華。前年廣州青浦之亂,王華將何孟風等一幫軍標兵頭引入將軍府誘殺,何孟風差點死在此人刀下。 「表哥,呃,參戎,咱們為什麼不退到河東去?萬一賊軍出城,我們這千把人可擋不住。」 王華的表弟,江西提標後營游擊展文達皺眉問道。 「這裡沒什麼賊軍,全都是些民勇,能在城頭上放槍就算有膽氣的了,怎可能還敢跟官兵在野地對戰!?」 王華不屑地說著,南面那十多條船也如他所說那般,沒膽子靠近,就在半里外河段打著轉。 就算民勇敢戰,王華也下了決心,要在河西站穩腳跟,以迎他現在的上司,廣東提督張文煥所帶大隊。而在張文煥後面,還有領著江西綠營的討逆將軍延信。身為一軍前鋒,不拿到點戰績,他再沒辦法扭轉自己的苦楚前路。 兩廣已被賊軍吞占,可廣東提督張文煥卻還沒換官職,領著廣東提標、潮洲鎮等處人馬,從廣東退到福建,在汀州一帶孤苦伶仃地守了一年多。為配合此次湖南決戰,他們又從福建轉兵江西,納入討逆將軍延信麾下,與江西綠營合兵,要攻衡州,斷賊軍後路。 王華現在的軍職是廣東惠州協參將,想到這個職務,他就一肚子氣。先不說惠州早不在朝廷治下,就說原本領協的都該是副將,兵部根本就是無處安插他們這些廣東敗將,隨便給他劃拉了個官職。 一些敗出廣東的綠營官佐尋著門路揭掉了身上的「廣東」標籤,可也不一定是好事,比如轉任湖南提督的何騰林,就因為丟掉天心閣被砍了腦袋。但貼著這個標籤,這輩子就再無希望。誰讓朝廷還總要繃著面子,讓廣東還留在治下版圖裡? 不過說起來,廣東確實還在朝廷治下,因為廣東南雄府沒被賊軍佔住。也正是靠著這一府,朝廷還能「理直氣壯」地留著廣東巡撫、廣東提督等官職。 蓬蓬槍聲將王華的飄飛思緒擊碎,那是……排槍! 「參戎!大批民勇堵在道上放槍,怎麼也打不退!還越聚越多!」 部下惶急來報,王華心頭生惱,民勇都打不退,以後還怎麼跟賊軍對戰? 「攻!急攻!皇上能砍湖南提督的頭,我也能砍你們這些小兵的頭!」 王華厲聲呵斥著,展文達跟一幫千把面面相覷,無奈地親自督軍衝擊。 「掩護徐主祭!還有盤大姑!」 「牌位,天廟的牌位還沒運走!」 來雁塔西北面,道旁立著大堆腳手架,依稀能看到一座穹頂建築粗粗成型。上百該是搭棚匠和磚瓦匠的漢子,身上滿是灰泥,卻端著火槍,跟遠處清兵對轟。 「掩啥護啥,逕直打退了就好!」 「韃子兵都是孬貨,怕他們個鳥!?」 「使勁打!槍子槍藥我順風急遞包了!」 「會打槍的找我佛山老古行拿!我們的槍比不上佛山製造局的,可槍管是局鏜!」 打著打著,人越來越多,除了這幫修房子的,接著就是河上行船的,還有穿著醫院號褂的雜工。商號也都聚了過來,開始派發槍支彈藥。當謝定北帶著手下內衛民勇趕到時,天廟附近的道路兩側,已經聚起上千民眾,槍聲如雨,隱約能看到正朝北奔逃的綠營兵背影。 「這……這真是軍民一條心,合力戰韃清啊!」 被民眾們的歡呼聲裹著,謝定北也笑得樂不可支,他忽然覺得,盤金鈴在這衡州,不僅不是拖累,甚至還是一樁絕大助力。 「趕緊把傷員抬進城裡,讓盤大姑進城去醫治!」 接著他對部下這般交代,助力是助力,可絕對不能讓盤金鈴還呆在城外。 城裡藥局,盤金鈴跟自己的徒弟比劃不停。 「我不想讓他擔心,但我也不想袖手旁觀,這不是故意為難他。他肯定會生氣,可有些事情,就是必須得去做,因為他給了我這樣的能力,要怪就怪他自己好了。」 賀默娘抿唇,認真點頭。 「天王要真的責罰師傅,我就代師傅受罰!」 不知想到了什麼,盤金鈴臉頰微微一紅。正要比劃什麼,從城東江面傳來巨大的嘈雜聲,轉頭看去,卻是密集的船帆從南面而來,還有若乾麵旗幟在桅桿上招展,旗上是紛雜字跡,寫著類似「衛教護道」一類的口號。 「好像……好像不是責罰那麼簡單的事了。」 看著這番景象,盤金鈴低低呻吟了一聲,事情好像有些變樣了…… 船帆如雲,人潮湧動,清兵自江西側擊衡州的消息早就傳開,南面郴州,西面永州,英華控制下的湖南地界,湧來無數「義勇軍」,讓他們群聚而來的原因就只有一個:盤金鈴。 英慈院治傷,天主教安葬,早前無數湖南民勇受恩於盤金鈴,聽說盤大姑被清兵圍在了衡州,都紛紛趕來。原本沒那個膽子跟朝廷對抗,就指望求求情,可他們一來,湖南招討使謝定北哪肯放過,薪餉一灑,槍一發,麾下民勇規模急速膨脹。 不僅是湖南民勇,向前線輸送補給的英華工商更是紅了眼。工商東主為補給線被截而跳腳,一般工人夥計,也念著盤金鈴的善名,紛紛拿起槍,既是保衛自己飯碗,也是守護心中聖人。 到了第二天,王華所部這一千多清兵竟被四五千人圍著,槍子小炮打得頭都抬不起來。不是這些「義勇軍」膽氣不足,指揮不暢,這幫清兵早就被淹了。 王華在粗粗挖成的壕溝裡抱頭高叫:「急報大帥和張軍門!賊軍大隊已至,我等正與十倍之敵死戰,求請速發援兵!」 他一邊叫一邊想,這衡州到底有什麼古怪,自己真有些像捅了馬蜂窩的熊瞎子…… 第四百零三章 戰長沙,這已不是他一人之戰 王華不是捅了馬蜂窩,而是點著了一枚特大號的開花彈。兩天後,當張文煥帶著五千廣東兵到達時,王華已經退到河東,正瘋狂地挖著溝。對岸聚起上萬民勇,數百條船堵住了江面,船上全是持槍民勇,虎視眈眈地「圍觀」著河東清兵。 五千清兵到來,也沒嚇退這幫「義勇軍」。駐守郴州永州的藍衣內衛到了一千多,駐守湘潭的教導營紅衣兵也到了一千多,再加上一千多禁衛黑衣兵。以及虎賁軍參軍,軍令廳湖南安撫使楊俊禮從「義勇軍」裡選拔出來的三千多民勇,不算那上萬義勇軍,衡州就已有七八千戰兵,一眼望去,衡州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大軍營。 張文煥本還存著跟王華一般的心思,想著在河東站住腳,等候延信大軍趕到。可下午謝定北帶著大隊人馬渡江,直逼他們倉促而就的營寨,張文煥很理智地轉進了,縮到東北三十里外的望山紮營。雖說對方大多是民勇,張文煥卻很清楚,自己這邊,不管是士氣、戰技還是裝備,都比不過人家。 「金鈴,天王真生氣了,還當場罵你是……」 見到盤金鈴,龍高山一臉幽怨地說著。 「蠢女人是吧,還知道你是來抓我的,我已經收拾好了。」 盤金鈴帶著賀默娘,一人提起一個小包裹,眼巴巴地看著龍高山,就等著他來押人。 對著那雙明亮透心的眼瞳,龍高山無奈地攤手:「那不可能,天王是讓我送你回廣東。」 瞧盤金鈴一臉期盼,自然是希望李肆把她「抓」到身邊去。原本李肆在大帳裡也是這麼說的,可後來覺得自己身邊更不是安全之地,所以特意交代,要龍高山把盤金鈴「押」回廣東。 盤金鈴搖頭:「不讓我去,我也不回!萬一……沒我怎麼行!」 那眼瞳裡漾著隱隱淚光,龍高山心口一熱,他知道了,為什麼盤金鈴要堅持留在衡州。 他啞著嗓子強笑道:「天王怎麼可能出事?」 盤金鈴搖頭:「怎麼可能?他額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廣州百花樓、清遠薛園又是怎麼回事?他都寫好遺書,作好了準備,我為什麼不能備著那萬一?」 她轉過身,不讓龍高山看到已經掛在眼角的淚痕。那所謂的「萬一」,說的自然是李肆受傷甚至…… 「他什麼都好,就這一條惹人厭,為什麼死命要將我……將我們推開,總顧著自己去遮風擋雨?我們能做的,我們也該做的,你看……」 盤金鈴想的還不止如此,她指向窗外,無數民人背著槍來來往往,他們臉上既是興奮,也是凜然。 「他們是為我而來的嗎?是,但也不是,真正讓他們聚在一起,拿起槍抵擋清兵的,不就是他嗎?是他造出了我盤金鈴,是他創了這英華國,現在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在為自己而戰,為未來而戰。」 盤金鈴的話語充盈著一股虔誠而純粹的熱烈。 「這國已經不只是他的國,他已經讓很多人開始覺得這是他們的國。他,也不只屬於他自己,他還緊緊連著我……我們。」 盤金鈴的側面映在光下,有如天廟中那慈愛卻又肅穆的女媧一般,讓龍高山也看得癡了。 「我……我會跟天王說清楚的……」 他被說服了,盤金鈴的話正是他的心聲,他滿心想的也是守在李肆身邊,跟著李肆一同,去直面那位原本有著無上威嚴,正挾半國之力而下的滿人君王。 「盤大姑在這裡!?怪不得一下湧來這麼多人呢,該死,她可是尊活菩薩!動到了她,怕不惹來十萬人!大帥,咱們也算是逼住了賊軍糧道,就與賊軍在此對峙,坐看前方戰事如何?」 望山營寨,得知了衡州這番熱鬧的由來,幾乎所有廣東和江西軍將都洩了氣。眾人看向王華,王華看向張文煥,張文煥也只得硬著頭皮向延信建言。 「盤大姑?何方妖女!?爾等是受了什麼蠱惑,竟然被一個妖女嚇軟了手腳!?」 延信高聲罵道,他本是湖南主將,現在被康熙一腳踹到江西,淪為戰場配角。領著六千廣東殘兵,七千江西綠營,負責截斷賊軍糧道。本就極端不爽,聽到部下竟然以這般荒唐理由推脫不前,頓時就怒發沖辮。 「提督的腦袋都掉了,爾等得一個畏敵不前,這罪名夠不夠砍你們的腦袋!?」 盤大姑是什麼,有三頭六臂?會口吐三昧真火!? 「此女是英慈院院主,在廣東頗有善名,很多人都受過她的恩惠。」 江西巡撫佟國勷兼理提督事,是延信這一路大軍的副帥。他略知情形,委婉地勸著延信謹慎行事。當然,他可不好說,自己很多部下都受過她的恩惠,這可是給自己栽一個通敵的帽子。 「是麼?這麼說……」 延信轉起眼珠,他對此事有另一番理解。 「是,探子得知,確實是有江西兵被關在裡面,只是這般行事,會不會……庶!下官這就去安排!」 夜裡,延信對張文煥面授機宜,張文煥略微遲疑,但延信兩眼一瞪,他趕緊打千領命。 「軍門,這可是要生變的啊!是……是……軍門說得是,標下這就去安排。」 王華聽了張文煥的交代,一臉駭然。可張文煥冷哼一聲,王華滿腦子轉的就是前程和頭顱,趕緊咬牙應下。 「表哥,咱們不能做這事!我這條命可是盤大姑救下的!即便不念恩,也要顧及軍中心氣,真抓了盤大姑,軍中一定生變!」 「嗯,恩有什麼用?我表哥我為了你,都成這般模樣了!不止為我的前程,為大家的性命,也只好犧牲盤大姑了,到時我會向軍門和大帥求情,不讓盤大姑吃苦頭。好了好了,你不做,我找別人去!」 展文達聽了王華的交代,苦口婆心地勸著,可王華卻是無比堅決。 「表哥,為了大家的性命,也只好犧牲你了……」 見得王華離去,展文達低低自語道。 一處普通軍帳裡,展文達低聲喚道:「地振高岡,一派溪山千古秀……」 裡面一人應道:「門朝大海,三合河水萬年流!」 展文達進了軍帳,藉著暗淡馬燈的光色,左手食指彎曲,其他四指直伸,貼在胸口,朝帳裡那個普通兵丁鞠躬,對方同樣還禮。 「點香,過崗,吃光席。」 那兵丁淡淡說著,氣度已不再是普通一兵。 「火頭在西,揣票子的上路了。」 展文達生澀地應著,那兵丁目光精光一閃,冷笑道:「好膽!」 夜色還深,來雁塔西北,醫院的俘虜區裡,一人潛入一座大帳。 「王游擊……」 「誰?盧胖子?你怎麼也……你家游擊呢?」 那人輕聲喚著,王磐迷迷糊糊醒了,瞧見來人是熟識的贛州鎮標中軍游擊門下家人。那盧胖子附耳過來,嘀咕一陣,王磐兩眼圓瞪,睡意全消。 「我家老爺就是知了王老爺在此,才讓我混入營中聯繫。王參戎帶人守在外面,只要你設法引那盤大姑現身,自有人動手。張軍門已經許了王參戎一個副將,王老爺你,也有個參將銜等著。」 那盧胖子猥瑣地笑著,王磐張口結舌,竟是不知該如何應對,他心中正有一仙一魔在激烈對決。 「為何要這般?」 王磐艱辛地問。 「那叫盤大姑的妖女,不是頗得偽國人心麼?據說還是那李肆的女人,只要擒到手中,黑狗血上頭,破了她的妖法,再將她當眾焚了,偽國人心自然大潰,那李肆也必定驚慌失措,再無力與皇上為敵。王老爺,這可是潑天大功一件啊!你我可絕不能錯過!」 盧胖子兩手憑空掐著,似乎正掐在那「妖女」的脖頸上,一張臉也扭曲起來,正到猙獰時,崩的一聲,他臉肉僵住,兩眼翻白,直直仆倒在地。 王磐眼珠子差點瞪裂,就見一張面孔從盧胖子背後顯現,手裡還舉著板凳,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是他的鄰床病友,陝西小伙李順。 「來……來人啊!」 王磐腦子一個激靈,扯起嗓子就喊了起來。 「有奸細!」 隨著他這一聲呼號,當夜,潛入醫院的十多名清軍細作無一人逃脫,守在江岸邊的王華等人見著醫院方向人聲鼎沸,火把如星點,就知事洩,倉皇渡江而逃。 王華正滿心忐忑,不知該如何向張文煥交代,卻見自家大營也燈火通明,一片嘈雜。進到張文煥大帳,延信、佟國勷和張文煥都在,展文達等營中數十位游擊都司守備也在,正一臉漲紅地爭執著什麼。 「是誰傳的謠言!?說要點十殺一,是誰!?」 延信氣得跳腳,營中正傳著這樣的流言,說他們偷襲衡州未得手,他這個大帥要點十殺一,督促眾人再攻衡州。 他的確有這個心,可他有這個膽麼?他又不是孫武再世,有這般能耐。 「既是謠言,就請大帥出面安撫,以免軍心繼續亂下去。」 張文煥無奈地說著,佟國勷也點頭,安定軍心為先。 「安撫!?你們這幫綠營,打仗怠懈不前,還要本帥向你們這幫漢……低頭?」 延信惱怒地罵著,「漢狗」兩字差點就噴了出來,若是手上有一千旗營,若是自家有大威嚴,這點十殺一之令,他還真有心丟出來。 「王參將,你的事辦妥了?」 見王華一身濕漉漉地立著,延信怒聲問道。 「標下……標下無能!」 王華咬牙叩拜,一顆心如鉛石般墜落。 「拉出去,砍了!」 延信手臂一揮,一群戈什哈撲上來,將王華拖出了帳外。 「大帥!刀下留人!」 展文達跪下了,卻見其他人無動於衷,心中大急,同時也是怨恨。表哥,勸你你不聽,非要接那差事,現在除了我這個表弟,竟是無人肯替你說話,這可怎麼辦!? 帳外就聽啊地一聲慘叫,轉瞬戈什哈就提著王華的腦袋進帳交差,脖頸處的端口還噴著血水,一張猙獰面孔上寫滿不甘和懊悔。 「這個……也砍了!」 延信殺起了癮,對展文達這個當場頂撞的小游擊不屑一顧,要再出心頭惡氣。 「大帥,刀下留人!」 嘩啦啦,這下帳中一幫官佐全跪下了。 「全砍了!」 延信頓時七竅生煙,真是反了啊,先是要他向綠營兵低頭,現在又攔著他行軍法,他可是正藍旗滿洲都統、討逆將軍!這些綠營軍將,真是拿他當兔子欺負呢。 「大帥,可使不得!」 佟國勷和張文煥都不得不跪下了,砍一個人立威也就夠了,現在是存心要把這一萬多人激反嗎? 嗆啷,暴跳如雷的延信拔刀出鞘,朝展文達奔去,就要親手了結他,帳外忽然掀起一陣如潮呼喝。 「大……大帥!兵丁真……真反了!」 戈什哈衝進來高聲喊著。 「你們這些混蛋,還不趕緊去彈壓!」 延信生生壓住自己的刀,幾乎咬碎了一口牙。 管文達等人一陣對視,其間有若干人本還猶豫彷徨,但在此刻,也終於沉靜下來。 「得令,大帥……」 眾人起身,展文達看了看自己表哥的頭顱,咬牙應道。 帳外殺聲震天,延信、佟國勷和張文煥驚得招呼起親兵,將自己團團圍住。 就見管文達等人默默出了大帳,無數兵丁從他們身旁掠過,他們卻置若罔聞。 「留他們一命,天王肯定還有用。」 管文達的聲音迴盪在大帳裡,三人如雷轟頂。反亂兵丁衝上來,瞬間將數十親兵砍殺殆盡,他們也恍若未覺。 七月初九,延信軍被天地會所造兵亂瓦解,展文達等江西廣東軍將領著一萬綠營向衡州楊俊禮、謝定北投誠。討逆將軍延信,江西巡撫兼提督佟國勷,廣東提督張文煥,三人一併被擒。 「這婆娘!真得好好地……」 長沙城南大帳,得報喜訊的李肆一巴掌拍在書案上。 「犒勞她!」 喜悅、憤怒和擔憂交織在一起,李肆心緒無比複雜。 雖說天地會在廣東江西綠營中滲透頗深,連大多基層官佐都是會員,此番瓦解延信大軍,全靠天地會運作。可沒盤金鈴在衡州,這場兵亂還沒這般容易煽動起來。江西廣東綠營兵一方面要跟熟知的盤菩薩為敵,良心受責,一方面被謠言中延信的狠辣所逼,愚忠動搖,兩相夾磨。再有天地會和基層官佐領頭,這反亂如洪水瀉閘,格外順利。 「還是早點娶回家供著吧,我寵出來的女人,真是一個比一個能折騰……」 李肆這般感慨道。 第四百零四章 長沙之戰,我悟了,你呢 「急遞、船行和車馬行的東主不願被韃子兵斷了商路,他們業下全是漢子,東主買槍買藥,還保撫恤,自是都動了起來。三萬大軍在前線,後方運送補給的怕不下十萬民夫,韃子兵在衡州一卡,幾天就聚了上萬人槍……」 「盤大姑那邊跟商人不同,英慈院的雜工,天廟搭棚行和磚瓦行,都入了天主教。徐主祭也在衡州,一聲招呼,都拿起了槍,也有好幾千人。」 「大家勁頭都很足,跟過節似的,可楊參軍和謝招討卻是嚇壞了,一下聚出這麼多人,都是以前的老百姓,萬一有韃子細作暗中使壞,引發混亂,可就不好辦。那股韃子兵投降後,楊參軍就找到各家東主,還有徐主祭那,讓他們趕緊把火槍收上來,轉賣給軍中。」 「教民那邊有徐主祭和盤大姑出面,收槍沒問題,可商人那邊就有些意見,他們覺得湖南還不安寧,沒火槍防身很麻煩,該是都去找了工商總會請願。」 長沙城南,天王大帳,零星炮聲仍在迴盪,李肆正聽著龍高山的匯報,心思沒在戰場上。湖南安撫使楊俊禮、工商總會韓玉階和尚書廳李朱綬同時發來急報,說的都是民人在衡州自備槍炮,參與戰鬥這事。 楊俊禮和李朱綬都擔心火槍如此外流,會影響治下安寧。李朱綬更從國治的角度,力主盡快頒行禁令,禁絕民人持有火槍。而韓玉階卻說,湖南還是戰場,工商進入湖南,安全沒有保障。朝廷內衛也只在永州和郴州鋪開,其他地方照顧不到,自備軍械是工商迫不得已。 韓玉階還直接說,早前佛山製造局外購槍管機件,催生了民間槍坊產業,吸聚工匠上萬。可現在佛山製造局自造槍管機件,他們的日子就難過了,正迫切需要另開生路。允許民人持槍,這股產業也能向朝廷貢獻稅銀。 現在英華對民人持槍還沒明確政策,衡州民人自發而戰,以李朱綬為代表的英華朝廷,以韓玉階為代表的英華工商,都從自己的角度在看這事。 「上下同欲者勝,上下同利者又會如何呢?」 李肆如此感慨著,他看這事的角度就完全不一樣了。一方面對盤金鈴暗有歉疚,一方面也是隱隱自得。 民心,英華治下的民心,終於被他攪動起來。軍事上,他養精兵,政務上,他抓精英,想的都是不以暴力瓦解華夏傳統的社會秩序,而是以自由流動的工商,帶動自由流動的思想,一步步融匯社會各個階層,讓這個秩序自發演進。 所以他向來不指望民人自己站出來,為英華而戰。打仗,就靠職業軍人去打,民人老實過自己的小日子,這樣就可以了。什麼民族精神,什麼國家觀念,得等這個國的硬件完備之後,才能一步步滲入人心。 可衡州的事情讓李肆明白,這個進程並不漫長,正如龍高山轉述盤金鈴所說的話那般,這個國,對很多民人來說,已經是他們的國。這個國給他們人生所帶來的改變,讓他們心中所懷的希望,已經讓他們覺得,值得冒著風險,付出代價,來為這個國而戰。 雖然直接的推動力是盤金鈴、天主教和工商,但催生這些推動力的土壤卻是英華這一國。想及此處,李肆心中豁然開朗。 二十個月以前,廣州青浦,他和段宏時等人商量立國檄文的時候,都覺得民心不可用,只能爭取民人中立。為此沒有去提「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當然,現在也不是時機,但李肆忽然覺得,自己治下的民心,卻是已經能用了。 龍高山看著沉吟的李肆,心中也正翻騰不定。原本他被盤石玉介紹而來時,還只是將李肆當作一個豪傑人物,覺得他小小年紀,就做出一番事業,還跟他所憎恨的清廷為敵,為守護這樣的人而死,也算是值了。 這心思不過是一場交易,當初在百花樓為李肆捨命擋箭,也是這麼想的。可隨著時間推移,英華立國後,龍高山視自己職責為一場交易的心理越來越淡,他開始覺得,這是一項值得付出自己性命的任務。 他在衡州所見的民人,不像那些感佩英雄的追隨者那般英勇無畏。在他看來,那些人都很膽怯,不聚在一起就不敢行動,所謂的行動也就是放槍而已,幾乎就跟清兵一個德性。 但讓他震動的是,這些人的來歷五花八門,各行各業各族都有,很多人都言語不通。這些人也是自發而戰,沒有官長揮著腰刀在後面督促,也沒人給他們賞銀。 在他們背後,有盤金鈴、徐靈胎、楊俊禮和謝定北,也有眾多工商主,看起來大家都是在為英慈院的恩義,天廟的信仰和自己的飯碗而戰,可透過他們,「英」這一個原本覺得有些彆扭的國名,卻那般清晰,那麼實在,有如一頭無形巨獸,正頂天立地。跟清軍對射的義勇軍,站在他們身後喝彩加油的一般民人,就像是這巨獸的呼吸,氣勢無比磅礡。 在這頭巨獸之後,李肆的身影無比巍峨,槍火、熱血和歡呼,有如構成李肆身影的點點光暈。龍高山無比自豪,他自己也是這樣一點光暈。而現在細想,竟有一股深深悸動,他已覺守衛李肆,更是一樁神聖的使命。 「既然局面變了,這一戰,我們就得開新的一局,召集如下人等……」 李肆忽然一拍書案,打斷了龍高山的思緒,看來是又有了新的盤算。 「這一局叫連環局,是黃龍士所衍……」 岳州,鑾駕行在,康熙正跟隨軍效力的南書房布衣當值方苞對弈,見方苞這一局頗為奇特,康熙好奇詢問,方苞如此回答,頓時讓康熙臉色陰沉下來。 「靈皋啊,你說這戰局,又是怎麼一番衍化呢?」 方苞才學超絕,很為康熙看重,對他也算客氣,也沒責罵,就只淡淡問道。 「草民不懂兵事,豈敢妄言……」 方苞趕緊推脫,二十多萬大軍對決,他一個書生,能說什麼? 康熙卻不理會,揮手催促,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道:「衡州小挫,該是軍心潰亂,皇上志堅,軍中官佐卻未下足心力曉諭,遭賊人尋隙而入。所以這軍心之事,該是此戰首要。」 康熙一巴掌拍上了棋盤,神色有些激動:「說得好!就是軍心!」 方苞雖不懂兵事,卻是一眼看穿了眼下戰局的關鍵,軍心!延信所部倒戈,三位大員被執,就是大清朝廷的威嚴,他康熙的恩義沒能透徹而下。當年平三藩,各地文武也紛紛向吳三桂投誠,那時大清才坐穩江山,他康熙也登位不久,還是個小毛頭,自然壓不住人心。 可現在大清得華夏七十多年了,他康熙也坐了五十六年的江山,居然還有上萬綠營,連官帶兵,成建制地倒戈,這人心就敗壞得實在太離譜。前日康熙得報時,還不敢相信,幾番查證,才確認了此事。 康熙不惱,不傷心,依舊穩著心態,反正李肆帶給他的噩耗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樁,但他就是想不通,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親臨前線,這軍心都還鎮不住!? 見康熙眼神有些暈迷,方苞輕咳一聲,補充道:「廣東綠營該是早被賊人滲透,加之長期客居外鄉,家人都在賊人治下,這般潰決,也不出奇。」 典型的馬後炮,廣東綠營是這樣,可江西綠營呢?為何江西綠營也跟著反亂了?據說反亂主謀展文達還是江西提標游擊,這怎麼解釋!? 康熙越想越憋悶,就覺胸口如猛火燒灼,視線也有些模糊,對面方苞的臉也有些模糊了,竟像是在笑,帶著一絲憐憫,一絲嘲諷。康熙劇烈咳嗽,憎惡地揮著袖子,讓方苞退下。 「皇上!」 趙弘燦又來了,帶著那股康熙再熟悉不過的惶恐。 「等等……」 康熙喝了口茶,出了口長氣,雙手支著膝蓋,作足了準備,這才點頭。 「賊軍自廣東南雄府進襲江西!南雄府、南安府城破!贛州府……」 趙弘燦叩拜在地,瞧著康熙面目漸漸鐵青,竟不敢再說下去。 「說!說——!」 轟的一聲,康熙高聲吼著,一巴掌將書案上的棋盤拍得棋子紛飛。 「是是!贛州協副將貝銘基起兵反亂!迎賊入了贛州!」 趙弘燦一口氣說完,腦袋杵在地上,再不敢動彈半分。 「呵呵……江西,果然是好地方啊,江西……」 康熙壓住喉腔中一股熱意,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江西人全都該死!當年三藩作亂,江西總兵金聲恆就先跳了出來。 不,不止是江西人,綠營都該死!果如我言,漢人就是不可信! 康熙心中叫著。 「皇上!賊軍羽林軍棄了常德,直奔岳州而來,前鋒已佔益陽!」 領侍衛內大臣,鑾儀衛掌衛事內大臣馬爾賽衝了進來,滿臉惶恐地說著。 壞消息總是接踵而來,先是去斷賊軍後路的底牌被滅,再是賊軍直入江西。而賊軍那股精銳,雖早已料定會專攻岳州,可這般局勢下,真正左支右絀的,卻成了自己。 「賊軍想必是要自益陽泛舟,直攻岳州,求請皇上移駕北歸!」 也顧不得康熙的臉色正難看得無以復加,馬爾賽喊道。 「北歸!朕要北歸,這天下就要從朕手中滑落了!」 康熙正想著漢人的人心不穩,聽到馬爾賽的建議,更是怒意勃發。 「鑾駕向南!朕要督著大軍,將那李肆當面擊滅!」 想通了什麼,康熙猛然起身,沉喝出聲,雙目噴著精光,讓馬爾賽渾身發軟。 第四百零五章 戰長沙,康熙來了 「原江西贛州協副將貝銘基率帳下官佐,並贛州同知、贛縣通判等員,恭迎王師!」 江西贛州府城南門,上百文武官員跪伏在地,黃岡營指揮使楊堂誠看著這些剪了辮子,穿著臨時趕製的前明官服的官員,心中無比鬱悶。 「這幫狡猾的傢伙,真能見風使舵……」 楊堂誠暗暗罵道,可戲碼還是得演,不得不上前來攙起眾人,大讚一通諸人撥亂反正,回歸華夏的義舉。 李肆悟了,民心可用,局面需要作得更大一些,就瞧上了江西。江西綠營在湖南潰敗,還有大幫綠營官佐帶著建制齊全的兵丁在衡州投誠,無論是軍心還是人心,都已經亂了。放在韶州黃崗山的駐守營,本是防備清軍自江西突入廣東,現在自然再沒必要。而且這個營炮足兵精,不用實在浪費資源。 所以李肆就派楊堂誠帶著黃岡營直入江西,楊堂誠很是興奮,雖然手上就兩千來人,但炮多,正利攻城。江西兵已經大半潰滅,他就憧憬著一路勢如破竹,直插到南昌去,成就一番其他營指揮使難望項背的功業。 廣東南雄府已被工商和天地會侵蝕得一塌糊塗,黃岡營進兵,除了一幫清廷官員如鳥獸散外,當地幾乎沒一點反應,南雄城守汛的綠營兵笑呵呵屁顛顛地開了城門,當地工商也早組織好了食宿供給。 接著不費吹灰之力再佔了江西南安府,楊堂誠的夢想越來越接近現實,卻被這個贛州協副將當頭擊碎,這傢伙居然主動反了!怎麼能幹這種事呢…… 「唔,我可決定不了你們的待遇,這事軍令廳會管,你們就各安其位。」 所以說到細節,楊堂誠就沒給貝銘基好臉,後者還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出了岔子,惹得這位少年指揮不爽。 好在軍令廳使者很快就到了,任命貝銘基為軍令廳江西招討使,跟之後會到任的江西安撫使一同統管原有的江西綠營,還給了貝銘基中郎將的銜級,讓他非常滿意。此時眾人都已知道,英華軍各軍統制,甚至那個「獨眼軍師」范晉,都也只是個中郎將,李肆是把貝銘基當作馬骨立了起來。 被當作馬骨的還有江西提標中營游擊展文達這幫綠營官佐,李肆將他們新編為陸軍第五軍,取名神武軍,現在還沒設統制,這一軍更多是用來安插投誠官佐,展文達得了一個副統制兼營指揮使的軍職,銜級為左校尉。 以前李肆是不願這般禮待綠營官兵的,當然,以前也沒什麼綠營官兵這般大規模投誠。可現在治下民心可用,也讓他有了爭奪境外人心的底氣。 李肆在爭取人心,康熙也沒閒著。七月中,得報鐵佛寺的訥爾蘇軍有了動靜,康熙鑾駕也正向南急行,已過了汩羅江,李肆笑了。 「康熙老兒,徹底悟了!他要趁著羽林軍還沒自西面打過來的間隙,將手中十五六萬大軍盡數壓下,要將我們這三萬多人打敗……」 七月十七清晨,長沙天空一片陰沉,悶熱天氣裹得人難受無比,英華軍將士們心中還揣著一團火,決戰,真正的決戰來臨了。 步兵們在擦拭槍支,檢查燧石,清點彈藥,調整著刺刀和砍刀的佩戴位置,打磨著胸甲的銹跡,給頭盔套上防曬的白布。炮兵的炮長們最後一次核准戰場坐標,炮手們將長桿燈和反射鏡伸出炮膛,仔細地檢視著炮膛內部的裂痕,評定這門炮的壽命。騎兵們在商人手裡搜羅著長短火槍,讓自己馬鞍兩側能插滿各類槍支。 豬羊雞鴨的慘嘶響徹各處營房,大廚們將他們的案板灶台也變作了決戰之地,要為官兵們拿出最可口的飯菜。營中還有一群大小姑嫂們,正縫著衣衫補著軍靴,官兵們要以最整潔最亮麗的形象迎接決戰。 天王大帳裡,李肆頂盔著甲,一身戎裝,腰間掛著一柄長劍,還有他那標誌性的一對月雷銃。他環視帳中同樣披掛的將領,話語鏗鏘有力。 「這幾個月來,從台灣到福建,從江西到湖南,從雲貴到四川,我們跟康熙老兒正著打,側著打,明著打,暗著打。都在盡量削弱對手,侯著最後的決戰。一張張牌丟出來,到了現在,康熙的牌出完了,我們的牌也出完了。」 「可康熙還有底牌,那就是他自己!他不願放棄,將這張底牌也送上了戰場。這是張大鬼!它的作用是,所有敵軍,士氣翻倍!也就是說,我們當面的敵軍,將跟我們英華將士一樣,也會死戰不退!」 「我們也還有底牌!不,不是我,是諸位將士!是我們頭上頂的老天!我們是正義的,我們順應天意!康熙老兒很有膽氣,但他很蠢,他不明白,時代已經變了,這已經不是英雄橫刀立馬,斬將奪旗的時代,這是血火的時代!」 李肆一一注視著自己的部下,鷹揚軍、虎賁軍、游弈軍,赤雷營以及統領湖南廣西內衛的將領,翼長和右校尉以上都在場。上百人裡,一半是青田老司衛出身,一半是由黃埔講武學堂短訓班凝聚起來的綠營和工商子弟,還有幾個是黃埔講武學堂第一期的佼佼者,比如在戰地升任代翼長的黃慎。背景不一,年紀各異,但此刻他們的臉上泛著的激昂光彩卻是毫無差異。 「諸位,用你們的清醒頭腦悟審時度勢,用你們的沉著心志領導團隊,用你們的嫻熟技藝碾壓一切!你們每個人都是英雄,迎著敵軍,一步步逼近他們,將手中怒雷朝他們劈去,即便是槍林箭雨,也不皺一絲眉頭,所有人……都是英雄!」 李肆已經很久沒這般慷慨激昂地鼓動了,所有人都覺熱血澎湃,不少人的心神又恍惚回到了青浦舉旗時的情形。 「英華,萬勝!」 李肆鏗鏘拔劍,高聲呼喝道。 「天王,萬勝!」 嘩啦啦一片金鐵躍動,眾人齊聲高呼。 「萬勝!」 「萬勝!」 呼聲自天王大帳傳開,引得周圍的士兵們也轉頭相看,這熱烈呼號牽動了他們的戰意,一個個跟著振臂高呼。 不多時,萬勝歡呼響徹長沙城南,從後方大營到前方鷹揚軍、虎賁軍陣地,都同時迴盪著起萬人呼喝,在英華軍所佔天心閣上,歡呼如雷,傳遍了整個長沙城。 「賊軍大舉進城了!?」 長沙揚威將軍行轅,鄂倫岱臉色灰敗,吞著唾沫,不停轉頭看向城北,似乎在懊悔自己用條石堵了城門的命令。 「給老爺我收拾包裹!先到城北去侯著!」 湖南巡撫葉九思則是倉皇不已,天心閣一直沒能奪回,他已覺自己這顆頭顱都不在脖子上了。 兩位文武官員已驚慌失措,長沙城內更是人馬奔突,驚呼不定,煙塵四起,無數游手趁機作亂,甚至還有人打起了英華軍的名號,亂得一塌糊塗。 長沙城外,巴渾岱和諾爾布兩面也是一片慌亂。 「挖!再挖深點!多深!?能把咱們全都埋進去!」 「再堆高!再堆厚!要比城牆還厚!不然怎麼抵擋賊軍大炮!」 自月初接戰後,巴渾岱和諾爾布已經見識足了英華軍的勇悍,雖然不明白英華軍為何遲遲沒有摧營拔寨,將他們徹底趕走。但康熙嚴令如刀,他們也不敢後退半步,就在城北和城東拚命深挖溝,高堆牆。 今天聽到當面英華軍這般動靜,心中頓時一片迷亂,像是墜入弱水河一半,一個勁地往下沉,賊軍要總攻了!? 兩人幾乎同時收到康熙的諭令,看清了內容,兩人也都同時冒汗,先是如釋重負的熱汗,再是心神大震的冷汗。 「著綠營聚兵急攻,爾等率旗營,與訥爾蘇部匯合,遮護鐵佛寺正側,層層設防,務求將敵挫於陣前。」 他們可以退了!退的同時,綠營卻要出營攻擊。 「除了陝甘綠營,皇上竟是對其他綠營再無半分信任,要將其當作先登,以消耗賊軍。」 兩人對康熙這番佈置的用心,也是領會得同樣深刻。 這是如釋重負,可再看到後面的佈置,他們都驚得張口結舌。 「跑了!?」 得知巴渾岱和諾爾布兩軍後撤,李肆心說你們也太不配合了,這就嚇跑了? 再得報兩軍原本所領的江西、湖北和直隸等部綠營正朝虎賁軍當面攻擊,李肆舉起望遠鏡,看向北面遠處。 當然看不到,但李肆卻感覺得到,康熙來了。他將那些綠營當作不可信的包袱,將其甩掉,集中旗營和陝甘綠營,跟自己當面決戰。 「好啊,咱們前戲也做足了,接著就看,到底誰會在上面吧……」 李肆沉凝心志,把住馬鞍,飛身上馬,在他背後,格桑頓珠將一面大旗高高舉起,火紅底色,雙身太極團龍金黃耀眼,太極圖的兩點元心就是龍頭雙目,正斜睨北方。像是噴吐著熱烈的焰光,正渴盼著北方那條五爪金龍的出現。 第四百零六章 戰長沙,就是嚇你的,怎樣!? 長沙城北有兩條河,瀏陽河在南,撈刀河在北,兩河相距四五里路,向西匯入湘江。 眼下這兩條河之間的荒地裡,填滿了層層壕溝壘牆,綿延十多里地,再順著撈刀河的走勢北轉,護住北面二十里地的鐵爐寺,整條防線足有二三十里長。 有寬近二百步的大河,有條條深溝,有道道壘牆,還有這麼多人。填在這條防線裡的十多萬清兵感覺很安全,跟賊軍陣而戰之的勇氣沒有,可據塹而守的勇氣卻還是足的。 更何況,皇上就在鐵爐寺…… 回頭遠望,極遠處的北方,旌旗五彩斑斕,那只是訥爾蘇大營,可在那大營之後,應該就立著皇上的鑾駕。那看不見的明黃色,就像是一道堅牆,在十多萬清兵的心中牢牢立著。這道牆是如此高大,如此堅厚,有如北地的長城,有如他們生下來就只知道這天下是大清一般。 七月十七,這一日的下午,城牆跨了,天地混淆了。 上百門大炮在這道防線前展開,每分鐘兩發,兩小時內近三萬發十二斤或者二十斤的炮彈轟到了防線上,壘牆垮塌,哨樓飛昇。光是那如雷轟鳴持續了一小時,就讓無數清兵失了魂魄。 巴渾岱負責西段防線,大帳遠在撈刀河北面十里外,就見南面炮火沸騰,硝煙升騰而起,竟像是拉起了一道沖天煙牆,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差點驚得插進了眼眶裡。見著身邊的家人親隨兩眼都在發直,腿肚子也在打抖,想到前線官兵情況該更是不堪。他強自振作而起,派出家人巡視瀏陽河防線,還要他們見了逃兵就斬。 這些家人來到瀏陽河防線上,逃兵沒見到幾個,見到的是道道壕溝裡都趴滿了人。他們不得不趴在壕溝裡,凡是地面上的凸起物都是炮火的目標,壘牆、帳篷、柵欄、哨樓、人體,在這炮子如雨,不是槍子如雨的修羅場中,沒人覺得自己會是幸運兒。 壕溝是用來阻擋賊軍的,上萬人全填在近丈深的壕溝裡,這仗怎麼打?賊軍衝過來,滿溝人都得舉手投降。巴渾岱的家人逼壓各營統領,各營統領逼壓營中千把,殺了好幾十人,才勉強將人推上瀏陽河北岸那已經被轟得千瘡百孔的壘牆,此時紅衣兵已經在搭設浮橋。 隔著兩三百步,火槍小炮使勁地打著,紛雜噪音中,清兵們也找回了一絲心氣。 但這心氣很快就消散了,因為「閻王嘯」來了。清晰可見的黑點越過河面,拉著飽滿弧線劃空而落,那是開花彈,因為這開花彈還帶著一股淒厲的尖嘯聲,所以被清兵冠上了這個名字。 開花彈聲響雖不如之前那些火炮那般猛烈,可聽在清兵的耳裡,卻比那些火炮還恐怖。被火炮大炮子打中,多半是當場就翹了辮子,估計都來不及感覺疼痛。可被這開花彈炸中,好半響死不了,不是被活活疼死,就是流光血而死。 焰火在壘牆後一團團炸開,偶爾有開花彈早炸,在半空綻出橘黃焰光,少許在河面上起爆,濺起條條水柱,清兵們就覺得自己這條防線像是小兒在沙灘上堆出的沙牆,正被一頭噴吐著血火的巨獸恣意踐踏。 「趴低點!都趴下!」 有經驗的清兵軍官招呼著自己的部下,倚住壘牆和淺壕,既可以躲避炮火,又可以放槍放炮,雖然還是得起身裝彈,可總比一直杵著當炮靶子的好。 即便如此,那綿綿不絕的炮彈和爆裂焰火蓋住周圍,神經再粗大的人,也都覺腦子僵直一團,就像是一團冰渣,輕輕動動就要碎成一團。 「是天兵!真是天兵!不然怎麼會一直打雷!?天兵——啊啊——」 終於有兵丁堅持不住了,捂著耳朵,兩眼對著,又蹦又跳,放聲高呼。 軍官想追上去一刀砍了他,可空中又傳來嗚嗚的閻王嘯,還感覺跟以前的有所不同,嚇得趕緊止步。 十多步外,一枚碩大的怪異炮子幾乎是擦著那發瘋兵丁砸落在地,咕嚕嚕滾了兩下,就頭前冒著青煙,再沒了動靜。看這炮子扁扁長長,尾巴還帶著羽箭般的小翼,清兵們再熟悉不過,可足有尋常人大腿粗細的,小半人高的開花彈,還真是第一次見,稀奇。 冒著煙呢…… 週遭能看清這開花彈的有數十人,在壘牆後密密麻麻擠作一堆,腦子本就糊了,看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們可是見識過晚炸的開花彈。 這數十人的呼吸瞬間停滯,就覺一股苦意從胸腔漫出,急速湧過喉頭,將整個口腔裹住,同時全身的肌肉也都失去了控制,滴滴答答的水聲不止一處響起。除了那個還在蹦跳不止的瘋子,看在眾人眼中,他像是正跳著迎接牛頭馬面的鬼婆舞。 光芒驟起,瞬間吞噬了視線。空間急速膨脹,這感知超越了他們以所有想像力都從未觸及過的體驗,天崩地裂般的巨響,連骨帶肉的灼燒,都被一層隔膜擋住,他們的意識被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從體內擠壓而出,正從自己大張著的嘴裡噴散。 七月十七日下午四時,第一枚三十斤開花彈,由剛剛抵達前線的神霄式榴彈炮射出,為清軍瀏陽河防線的全面崩潰揭開了序幕。英華軍佔領瀏陽河防線,檢視炮擊成效時,發現死於這一枚大號開花彈的清兵足有四十六人,其中一半都是被活生生震死的。還有一個人離爆炸中心只有兩三步遠,燒得骨頭都凝在一起的人體卻還擺著手舞足蹈的姿勢,讓人頗為納悶。 李肆在長沙等了這麼久,主要是等待清軍主力匯聚,以便一網打盡,同時也有順帶等候佛山製造局將新式飛天炮,不,現在他改名叫做榴彈炮改進完畢的這心思。這算不上什麼大殺器,但配合加農炮,能更有效地壓制對方的溝塹防禦體系。 新的神霄式榴彈炮歸屬獨立炮營,發射三十斤開花彈,射程最遠兩里,終於從步兵武器變作炮兵武器。但之前佛山製造局搭車搞出的液壓制退機等東西沒有列裝,主要是太貴,一套那玩意能頂四五門炮,而且可靠性還不足以承受百次以上的運作,這技術就只有等著材料和工藝都有了進展後,再去琢磨。 新的榴彈炮到位不多,只有四門,可就靠著這四門炮,清軍瀏陽河防線很快就全面崩潰了。充任督戰隊的旗兵倉皇逃回撈刀河北岸,而瀏陽河防線上,被塞在前面當人肉沙包的兩萬多綠營盡數就殲。實際這股守軍死傷並不嚴重,也就兩三千出頭,可他們哪裡經受過這般「狂轟濫炸」,一個個都魂魄皆飛,就癡癡呆呆地趴在壕溝裡,蹲在壘牆後,被英華軍輕鬆俘虜。 「三十多萬斤鐵,十萬多斤火藥,分攤到每個清兵頭上,夠他死上十次了……」 進踞瀏陽河北岸,逼向清軍撈刀河防線,李肆這麼對部下們總結道。眾人面面相覷,覺得之前的熱血都白沸騰了,感情天王所說的「血火」,實際是這麼回事呢? 「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就不是難事,能用鋼鐵和火藥解決的戰鬥,就沒必要拿人命去填。」 李肆還在自我膨脹著,這一戰是他造反以來最滿意的一戰,以絕對的火力優勢壓倒清軍,你人多,我銀子多,我炮多,我鋼多鐵多火藥多,就是遠遠地轟你,怎麼著?你過來咬我啊。 范晉低歎一聲,將手裡的計劃書揉成紙團,那上面寫著他苦讀兵書擬出來的若干條「妙計」。 「就怕把韃子皇帝嚇跑了……」 將領們都很不滿意,這一仗傷亡出奇地小,戰死不過一百多,受傷近千,大多都是搭設浮橋時,為掩護工兵而跟清軍敢戰之兵對射時造成的。而過了河之後,大家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給炮兵打掃戰場,就沒什麼像樣的戰鬥發生。 「跑?要的就是他跑!」 李肆可沒指望會在戰場上擊斃康熙,那樣的事情,也就在無比狗血的YY小說裡才會出現。康熙的鑾駕就在三十里外的鐵爐寺,對清軍來說,這樣的距離,幾乎就等於康熙貼在他們背後,甚至都能感覺到皇帝的喘息。 康麻子既送貨上門,想要壓住軍心,死命一搏,那就用最猛烈的炮火震撼清兵,瓦解清兵的鬥志,同時也是嚇唬康熙,讓他看看,跟我李肆鬥,到底得要什麼樣的本錢。 只要康麻子一逃,清兵軍心就崩潰了,這場決戰也就勝利了。 就是這麼簡單,殲敵多少,殺傷多少,佔了多少城池,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康熙鼓足心氣,跑來跟我李肆一戰,卻被打得落花流水,他的色厲內荏,清兵的羸弱,就此再無遮掩。這一戰,根底就是決定天下人心的一戰。 所以李肆無比熱切地盼望康熙會跑,為此他不惜在這一天裡打掉大半炮彈,刻意營造出一番天崩地裂的炮擊景象。 「如果他不跑呢?」 眾人這麼問,李肆皺眉,問得好,康熙要真是有那番膽氣呢? 「那就是你們所期望的,死戰!」 他沉聲說著,眾人先是眉飛色舞,然後又很沮喪。 今天這番炮擊,即便是他們自己,都覺心驚膽戰,已完全不是凡人可以靠勇氣,靠熱血去抵擋的威勢。他們也都下意識地將自己代入到清兵,來想假若是英華軍的步兵面對這樣的炮擊,是不是能頂得住,答案是沮喪的。 英華軍的炮,實在是……太多了,如果把八斤小炮也算上,就鷹揚軍、虎賁軍和游弈軍,三軍就有兩百多門炮。今天的炮擊陣地一擺開,那些湖南廣西內衛,一個個都腳下都是飄的,既是震驚,又是欣喜。 因此,康熙怎麼也得跑吧…… 第四百零七章 戰長沙,老天到底站在哪一邊 「朕……不退!」 鐵爐寺,鑾駕行在,面對上百叩頭苦求的臣子,康熙滿臉潮紅,眼瞳還有些失焦,這是被白日的炮擊給驚的。 一直以來,賊軍到底是番什麼情形,為何能在戰場上屢屢以一當十,敗朝廷大軍,他雖然讀過眾多臣子的奏報,卻還是沒什麼直觀印象。 可今天,即便是隔著三十里地,他依舊看得、聽得明白,在那群雷轟鳴的剎那間,他就明白,為什麼朝廷會敗了。 先不說人心,賊軍的器利,十倍於朝廷,當面不過三四萬賊軍,卻有足足三四百門大炮!這樣的敵手,聞所未聞,即便是歐人,都不可能有此龐大的炮兵,朝廷焉能不敗!? 他很羞愧,為自己只注意到賊軍的自來火槍而羞愧,同時也在感歎,自己始終沒聽進去老八的話。老八總說,賊軍炮更厲害,槍只是小節,應該在炮上下更多功夫。 現在看來,訥爾蘇和他自己手裡捏著的幾支火器營,火炮加起來還不足對方一半!這個仗,怎麼打下去!?再有二十萬大軍,在大炮前面,也是豆渣! 他很想退,他快七十的人了,自然是比少年時更畏死,可他不能退! 這一退,賊軍本就器利,再被他奪了人心,大清就再稱不上一個「大」字,他這輩子的仁治盛世,就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他還想拼下去,可除了那幾支完全沒有底氣的新編火器營,他還有什麼底牌呢? 「南蠻雖炮多,可彈藥糜費,今日這一戰,怕不打出十數萬斤鐵,數萬斤火藥。雖佔了瀏陽河,朝廷大軍只有少許綠營受挫,未損大軍根本!」 「朕在這裡,就是軍心,就是天下之心!朕要退,朝廷就敗了,天下就敗了!現在大軍還遠佔優勢,南蠻不過逞得一時威風!我十數萬大軍,人人眾志成城,區區賊軍,有何足懼?要知剛過易折,賊軍這般依賴火炮,未嘗不是他之軟肋……」 康熙心中狂瀾反覆,臉上卻依舊神采昂揚,中氣十足的呼喝響徹大帳,不少老臣都恍若回到了幾十年前康熙親征時的時光,心氣也漸漸抬了起來,有皇上在,大清終究是穩若磐石的…… 康熙正訓話間,帳頂漸漸響起細聲,淅淅瀝瀝的,越來越大。 眾人呆住了,呼吸也粗重不已,康熙也是驟然停口,身軀卻在微微晃動,像是壓抑著正要噴薄而出的激動。 「雨,下雨了!」 帳外的侍衛高聲叫道。 「皇上,綿雨到來,看這天象,怕是三五天都停不下來!」 方苞急急入帳叩拜,他也是懂天相曆法的,能大略算到天氣。 「皇上!上天在助我大清啊!」 臣子們連哭帶喊,叩頭不止。 「是啊,上天!朕還有底牌,那就是上天!」 康熙終於不再矜持,仰頭高聲大笑。 「皇上……聽聞賊軍也善雨戰……」 趙弘燦不得不跳出來破壞這氣氛。 「再怎麼善,他總得跟朕的大軍刀槍來往!」 康熙卻是早就想得通透。 「他有多少人?朕有多少人?不計這前線的十多萬,陝甘、直隸的兵,還有好幾萬在路上!這幾日就能到。在這雨日,朕拿五個換賊軍一個,可足!? 賊軍再怎麼厲害,也不至於肉搏戰還能一個打十個,只要抱定耗其兵力的心思,怎麼也有勝機。 「朕……不指望敗他,就指望他能知難而退。只要他退,朕就贏了。再作一番安撫,在朕有生之年,那李肆能在南方安定下來,給朕一層顏面,朕也就認了……」 康熙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盤算,終究是有機會實現了。 與此同時,天王大帳裡,李肆看著帳頂,啞然無語,心中就道,好玄,幸虧今天把炮彈大多打了出去,不然可再難找機會來上這麼一場。 「老天爺,終究是不希望我這般順利嗎?」 他也暗自歎道,湖南雨多,這是難免的。可就在馬上要打跑康熙的時候來上這麼一場,那康麻子多半會視這場雨為良機,再不會跑。 「我們英華軍,可就是不怕雨的!」 「沒有炮,還有刺刀!」 「讓那韃子皇帝看清楚我們真正的能耐!」 將領們卻是跟康熙一樣,都將這場雨看作天降甘霖,一臉興奮地說著。 「罷了,勝利的道路上不染滿鮮血,大家就都不會珍惜這勝利。」 李肆暗自慨歎。 七月十八,撈刀河北岸,康熙和李肆這二者的意志天平,在這雨天終於恢復平衡,開始以實實在在的血肉為砝碼,一點點地壓下。 他是武舉出身,騎射九矢中三,步射九矢中七,大刀能舞一百二十斤,拿石礩子也能舉三百斤,如果能跟上哪位大帥,行伍十年,怎麼也是個參將游擊的前程。很可惜,這十年是太平盛世,沒什麼大帥,所以他就只是在南陽鎮標裡的一個小小千總。 可現在機會來了,他不僅跟上了訥爾蘇大帥,甚至皇上就在幾十里遠處,戰場有什麼風吹草動,有什麼英雄豪傑,轉瞬就能知道。 陰雨綿綿,讓他更為振奮,這樣的天氣,賊軍犀利火器失效,卻還在衝擊,正好給自己送上功績。現在朝廷立下新的賞格,得賊軍普通一兵的首級,就有五兩銀子,晉一級,官長十兩往上算,還授爵。只要死戰,功名利祿都有了。 倚著壘牆,他看向左右部下,全是一臉惶恐,被雨水刷著,就像是死人臉一般,惱怒地咆哮道:「不為封妻萌子,也要顧著自己的小命!都盯好了人,等會誰後退一步就徑直砍!」 他無心去鼓動手下的兵勇戰,那也是徒勞的,可他必須看好了自己的兵,絕不能讓他們逃一個。壘牆前那一堆堆人頭,都是臨陣退縮,被整隊整哨砍下來的。隊裡逃一人,就拔隊斬,哨裡逃一隊,整哨斬。逃了一個外委,就斬上司千把和所有同僚。守著溝塹後方的那些旗兵,就是專門幹這事的。 誰讓自己是綠營呢,他轉頭看看,正看到一隊旗兵截住十來個該是已經被嚇傻了的綠營兵,手起刀落,就跟剁板鴨似的,將這些逃兵當場斬殺。 再轉頭看前方,他瞳孔緊縮,紅衣!即便在雨中,大紅服色依舊如火,正潮湧而來。 撈刀河北岸,十萬大軍倚河層層設防,深壕高壘,對抗據說是有三十萬之眾的賊軍。可從兵到官都知道,賊軍真有三十萬,三個大清也滅了。當面賊軍實際不過三四萬人,還分了不少兵在長沙城,向他們這十萬大軍發起攻擊的賊軍,最多不超過三萬。 之前他一直覺得這事很荒謬,十萬朝廷大軍,還都是精銳,竟然在三萬賊軍面前抱頭龜縮,只求個守勢。跟七八十年前大清吞吃明朝江山時的情形正好顛倒過來,這才七八十年啊。 韶州之戰、宜章之戰,賊軍以一當十,種種傳聞,他是不太信的,傳聞畢竟是傳聞,總有誇大。可昨日賊軍炮火連天,一天之內就突破了瀏陽河防線。不是靠著這連坐斬殺令,撈刀河防線都要全體崩潰,見識了那天崩地裂般的血火雷霆,他才相信了那些傳聞。 昨夜開始下雨,今日還在綿綿下著,火器都再不能用。原本還覺得能喘口氣,賊軍卻不肯罷休,冒雨突擊,也讓他建功立業之心蠢蠢欲動,賤命一條,能拼就拼唄。 淅淅瀝瀝的雨聲似乎也消失了,另一股密集如雨點,彙集起來如夜色之潮的聲音自耳中傳入,冷冷地壓在心口。那是紅衣兵的腳步聲,不,不止是腳步聲,還有他們身上的零零碎碎相互撞擊的輕響。除此之外,沒有兵丁的呼喊,沒有官長的號令,沒有喘息,如此沉默,連他都隱隱都覺得,這一片紅衣之潮都已是死人,正手持插刀火槍,穩穩逼近的死人之潮。 紅藍制服,灰黑雨蓬,鐵盔的盔簷壓住面目,單個看是覺得扎眼,千百個匯為大隊,帶著那股奇異叮噹聲浪而進,壓迫感遠勝揮刀高呼而來的敵群。若是那樣的敵群,也會燃起他的戰意,可這樣的敵軍,帶來的不是嗜血的戰欲,而是毀滅的冰寒。 這壓迫感推著心口那點冰涼感急速擴大,讓他漸漸覺得身體有些難以掌握,正當他懷疑自己嘴裡都會噴出冬日的白霧時,「啊啊」的扭曲怪叫響起,已經有部下兩眼發直,雙腿戰慄不止。 拔刀,劈砍,兩個剛剛轉身的兵丁身軀仆倒在地,人頭在另外的地方咕嚕嚕滾動。這兩顆人頭穩住了壘牆後那像是強風下即將倒伏的人群,只剩下極力壓制的哽咽抽泣。 必須做點什麼,他這麼尋思著。 從壘牆洞子裡掏出他的十五力弓,小心地張了張弦,暗罵一聲這該死的南方,濕氣太重,皮弦已經軟了很多。 可這時候已經顧不上了,鳥槍小炮用不了,新換的自來火槍也要受雨啞火。紅衣兵已經衝到四五十步外,不做點什麼,心頭那股冰寒就再難抑止,這跟自己身前有深溝和壘牆毫無關係。 搭箭滿弓,弓弦發出怪異的低沉悶響,羽箭穿透薄薄雨霧,一個紅衣兵仰面栽倒。他瞄得很準,紅衣兵大多穿著護胸鐵甲,帶著鐵盔,射軀幹沒什麼用,只有弓技嫻熟之人,才能射中他們的面門和四肢。 「好——!」 沉默的壘牆後忽然發出如雷的歡呼聲,這一箭像是擊碎了壓在所有官兵心頭的冰山,讓他們重新恢復了知覺。 歡呼聲如一杯燒刀子,讓他的身心熱乎起來,他高舉大弓,引來又一陣歡呼,部下們都熱烈地鼓著掌,身側的把總朝他蹺起大拇指,喊著「再來一個」。 再來…… 他咧嘴笑著,再度張弓,雖然再射幾箭,弓弦就要廢了,可這等風頭,怎麼能錯過。 側頭瞄準,前方的紅衣人群已近到三十步外,隨手一射就能再倒一個。 蓬…… 他睜開的右眼裡,瞄到了一團白煙升起,等這槍聲響起,才醒悟遭了槍擊,手上一鬆,羽箭不知飛到了哪裡去。 「噗噗……」 在他身邊,手下那個把總一把抓住他,他看到的是一張被撕爛的面頰,連牙根都露出了大半。那把總辛苦地揪著他,似乎想求著他就自己一命,一張嘴,不僅嘴裡噴著血,脖子後面也射出一股血線…… 第四百零九章 戰長沙,不計死傷,向北! 「媽的,怎麼偏這麼多……」 黃慎罵罵咧咧地將一桿包著油布的火槍塞給部下,瞄準了那個帶著涼帽的清兵軍官,卻打中了旁邊另一人。 「鷹揚軍!刺刀——上!」 離清兵壘牆只有二十來步了,黃慎拔劍呼喊,一翼人同聲發喊,四五百柄刺刀出鞘上槍,聲如潮,刃如林。隔著一丈多寬的壕溝和三四尺高的壘牆,清軍依舊下意識縮著脖子,身體像是被這聲潮推了一把。 即將衝近壕溝時,紅衣兵人群分開,十多條足有兩丈長,寬三尺有餘的木梯高高豎起,再重重落在壘牆上。幾個倒霉清兵被裹著鐵皮的梯頭砸得頭破血流,更有人被梯頭的尖銳抓勾當場開膛破腹。 「賊軍連雲梯都裹著鐵皮,他們哪來這麼多鐵,這麼多銀子?」 他身為千總,是這段防線的負責人,防線被攻破,他也就不必活著了,這是上司太原鎮總兵原話。而當他一刀劈在梯子上,卻聽到一聲徒勞的金鐵交鳴聲時,心中也響起淒涼呼聲。 壕溝和壘牆對英華軍造成了一些障礙,克服這個障礙原本需要付出很大代價。但有事先從木器行那定制的鐵頭雲梯,代價就變得不再那麼難以承受。至少黃慎這一翼所架起的十多具雲梯,只有兩具被掀翻,拖上來重新架就好。 細雨讓英華軍的槍炮乃至擲彈兵都沒了用武之地,同樣的,清軍原本準備的火油也失去了效用。靠著各類器械,清軍的溝塹防禦並沒有對英華軍的進攻造成太大影響,之前巴渾岱和訥爾蘇兩部人馬數萬人瘋狂掘壕砌壘,現在看來真是兒戲。 防線上大片清兵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限,被前後兩股巨大恐懼瘋狂拉扯著。當紅衣兵從斜立著的木梯上撲下,無數清兵就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啪的一下斷了,接著是一片清靈。官長的呼喝乃至揮刀劈砍都再無用處,防線上的清兵一哄而散。 他們就是吃口軍糧,即便官長日日念著食君祿,報皇恩,可那薪餉也不夠養活一家人。認真地說,當兵就是一份兼業,憑什麼要為這兼業丟命? 「死吧!」 千總揮刀朝著一個紅衣兵砍去,這個像是軍官的傢伙似乎被眼前這一幕景象給看呆了,還以為他也會跟著兵丁一起抱頭奔逃。 鐺聲脆響,黃慎架住了對方的腰刀,看清了眼前這敵人是他之前沒打中的清兵軍將。這傢伙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紛雜,都讓他有一股展開畫板的衝動,這表情實在是太精彩了。憤怒、不甘、絕望、希望和憧憬,就只是這張面孔,幾乎展露了當面清兵的所有心緒。 雨水細細刷著,刀劍來往,幾個照面,黃慎的手臂和大腿上就多了幾道傷口。他跌在地上,心想自己的表情估計也夠精彩的。 黃慎投軍前只是個窮酸,讀過一些書,興趣在畫畫。在廣東遊歷時,被軍禮監掌監袁應綱袁鐵板招到英華軍中畫宣傳單,寫海報,新會和崖山紀念館的不少壁畫都是他的作品。被自己所繪的歷史事跡感動,毅然投筆從戎,由袁應綱推薦,進了黃埔講武學堂。 雖然學有所成,甚至還是個神槍手,可刀劍上的本事顯然不如這個清將。眼見那清將喘著粗氣,就要揮刀砍下。黃慎閉眼,心說真是遺憾,聖武祠肯定是進不了啦,忠烈祠該有自己位置。 噗…… 等來的不是刀鋒,而是一股腥熱的液體,接著那清將仆倒在自己身上,正急促地呼吸著。黃慎睜眼,見到那張面目還是那般漠然,可仔細看去,疑惑、不捨和解脫的神情正變幻迷離著。一柄砍刀劈在他的腦袋一側,紅漿滋滋噴個不停。 「你們這些書生真是沒用……」 怪異的腔調響起,這是配屬他這一翼廣西內衛的翼長,是個僮人。 「他叫什麼名字?」 被夥伴拉了起來,看看身體還在抽搐的清將,黃慎隱隱覺得惋惜,那張面目,不像是該死在此處的人吧。 他不死,我就該死了?接著黃慎失笑,招呼著僮家漢子,朝戰場深處走去。 「我哈元生……不該死在此處!」 千總掙扎了半天,嚥氣前終於念叨出這句話。 前世晉為揚威將軍,貴州提督,留名平苗戰爭的一代名將,在李肆所改變的歷史裡早早退場,正如命運已經改變的黃慎一般。隨著哈元生的死亡,黃慎的前進,湖北、直隸等部綠營不斷潰決,僅僅一個上午,鷹揚軍和虎賁軍就自撈刀河岸向北連破十來道壕溝壘牆,突入六七里地,擊潰三四萬清軍。 接著英華軍攻勢猛然一挫,就像是啃蘋果用力過猛,一口咬到了果核。整整一個下午,英華軍只再向前推進了兩里不到,佔了三道溝塹,還遭受清兵反撲,差點丟了一道溝塹。 雙方在雨水泥地裡拚殺不止,不少士兵的刺刀都崩掉,不得不用上隨身的砍刀短斧。從上空看去,火紅浪潮阻於一道雜色礁石前,礁石不斷崩裂,紅潮也不斷破碎。 「滑頭……」 壘牆前,黃慎扶住自己的僮人同僚,悲聲呼喚道,一桿梭鏢透穿了他的胸口。 「我先去佔位置了,記得你欠我的畫,我橫刀立馬,馬蹄下全是被我殺掉的韃子兵。」 這個姓華的僮人沒有什麼感慨和遺言,就只想著黃慎欠他的東西。 「放心,我一定畫好,留給你兒子當傳家寶。」 黃慎不迭地點著頭,看著「滑頭」閉目嚥氣,他想哭,卻又哭不出聲。轉頭看前方,又一波清兵湧了上來,他低笑搖頭,心說如果自己也戰死,這畫也該是沒著落了。 紅衣雜衣撞在一起,刺刀和腰刀梭鏢來往交擊,撈刀河北岸深處的喊殺聲,遠在鐵爐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天王,算上配屬的內衛兵,鷹揚軍青浦營和前營死傷近千!虎賁軍前後營死傷一千五!一天的死傷,就等於前三個月總合!」 夜裡,聽著帳外的雨聲,范晉拿起傷亡統計的報表,手抖得如篩糠一般。 「我建議攻下長沙城,全軍休整,等待雨晴。只要我們轉攻為守,清兵奈何不了我們,康熙也沒時間繼續守在這!羽林軍正從西北而來,他絕不敢腹背受敵!」 范晉的方案相當於放棄,帳中其他軍將,包括虎賁軍統制孟奎、鷹揚軍副統制,青浦營指揮使方堂恆以及張應、韓再興、何孟風等營頭,臉色很沉重,都沒出聲表態。一天惡戰,原本的激昂之心也冷靜下來,開始權衡這般付出,是不是值得,而范晉的方案是穩妥之策。 英華軍確實不懼雨戰,但畢竟沒有槍炮之威,對上頑固之敵,總是要付出傷亡。這麼打下去,清軍固然傷亡慘重,可英華軍也在大出血。 「韃子皇帝該就是抱著比拚誰耗得起的心思,據報他還有數萬綠營正從北面趕來。這幾天就能過岳州,除了遮護側翼,抵擋羽林軍外,估計也是繼續填在溝塹裡,跟咱們對著耗。」 范晉不好強硬堅持自己的方案,就以新得的情報來委婉表達。 李肆一直支著下巴,目光投在大帳頂上,沉默了好一陣,才緩緩開口。 「台灣,施世驃的援軍抵達台灣府城,朱一貴、杜君英的義軍有些堅持不住,他們向鄭永請援,卻又不讓鄭永進鳳山採購軍需物資。」 眾人都是一愣,不明白李肆為何偏開了話題。 「江西,貝銘基主動率軍攻吉安府,卻被巡查江西鹽務的巡鹽御史田文鏡率軍在泰和縣擊退,田文鏡由此得了署理江西兵備道職銜,正在重新整頓江西綠營。」 「雲南,永北鎮總兵馬會伯在大理聚集重兵,正威脅昆明。」 「四川,年羹堯遣岳鍾琪進打箭爐,正一面收買巴塘裡塘藏人,一面招募涼山蠻,還在鼓動建昌衛其他康巴藏部反我英華。」 「貴州,十四皇子胤禎正督軍攻擊婁關和桐梓縣,在遵義府的向善軒說,若大局未變,沒有援兵,遵義最多守到八月上旬。」 李肆一樁樁說著近期各地戰報,以長沙為頂點,英華和韃清的戰線如一條弧線,從雲南一直拉到台灣。因為主力都集中在長沙,新得之地的控制力都不到位,左右弧弦都無比薄弱,正遭清軍強力逼壓。 有多少哈遠生那一類的名人「夭折」於歷史,李肆不清楚,但像田文鏡這種狠人,在如此形勢下跳了出來,他卻看在眼裡,同時並不心驚,相信還會有更多狠人冒出來。疾風知勁草,亂世出英雄,這是至理名言。 「康熙給了我們機會,不僅讓大軍來了長沙,自己也跟來了,我們在長沙的幾個月等待並沒有白費。但是諸位,機會降臨時,時間就再跟之前不同了,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費。」 李肆環視眾人,剛才將形勢全盤托出,眾人其實就已經明白了,他不過是在強調。 「我們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將這股大軍當面擊破,將康熙打跑,之前的流血犧牲,就全都白費!」 四周的形勢雖然嚴峻,卻並不是生死危機,只要收縮兵力,放棄一些地盤,清軍也未必有那個力量乘勝追擊。但正如李肆所說,這一番出征,不管是已經收穫的,還是布下大局希望收穫的,都要大半落空。 李肆沉聲道:「不論死傷,向北!打到康熙駕前!」 七月十九,英華軍與陝甘綠營、西安、荊州駐防旗營以及禁旅驍騎營的步兵展開了激烈搏殺。 第四百一十章 戰長沙,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七月二十,細雨依舊。訥爾蘇的副帥,正黃旗都統,宗室巴賽戰死。 巴賽至前線督戰,正遇上鷹揚軍左右營合力突擊西安荊州駐防旗營的防線。原本他能從容而退,要命的是他剛處置了幾個假裝受傷,縮在後方的旗人兵頭。掛起的人頭還滴著血,「誰敢再退,這就是下場」的呼喊還沒消散,英華軍就突入了陣地。 後面的事情就說法不一了,清廷日後的《大清國史》、《長沙英烈傳》等官史裡,都說巴賽臨陣不退,揮刀勇戰,九進十出。如燕人張翼德,殺得賊軍落花流水,卻不料中了賊軍暗箭,戰歿於陣。而且也是屍身不倒,賊軍膜拜,之後焚屍燒出三十斤箭頭云云。 流傳於北京城的小道消息是,巴賽本想退,卻被西安荊州的旗人扯住。鬧了好半天,英華軍已攻到百步之內,身影清晰可見。巴賽的家人和戈什哈急得不行,揮刀就砍,激反了那幫旗人,巴賽實際死在一個佐領的手裡,然後那佐領投了英華軍。 可英華這邊的記載卻只是淡淡一筆,鷹揚軍左營甲翼四哨突入敵陣,殲滅一股百人左右的清兵,然後在死屍堆裡發現了一個衣著華麗,官帽上有雙眼花翎的清將,後來才辨認出是巴賽。 巴賽的死反而讓訥爾蘇、巴渾岱和諾爾布三個將軍鬆了口氣,甚至康熙本人在傷憫之外也生起淡淡欣慰。之前立下的連坐和拔隊斬等嚴令,已經將軍心壓到了崩潰邊緣,隱有反亂之語傳出。現在好了,一個副帥,正黃旗都統,還是宗室,都為國捐軀了,爾等軍將和兵丁還有何話說? 當然,高級軍將有了教訓,絕不再上第一線,就直接去壓各營統領,再由他們層層壓下去。 喊殺聲越來越近,鐵爐寺外,明黃華蓋下,康熙眺望南方,雖然只是一片雨霧,但他彷彿看到了千萬人正在狹窄的溝塹裡殊死搏鬥,血水雨水混作一處,刀劍斬裂甲冑,切割皮肉,將一條條生靈送入冥間。 冥間……自己去那處所在的日子,也該是不遠了吧。 這般感慨讓康熙打了個寒噤,覺得那廝殺聲分外滲人,正要甩袖回帳,卻有馬爾賽求見。 馬爾賽臉色灰敗地道:「西安荊州滿漢旗人傷亡殆盡,現禁旅驍騎步兵也已接戰,但還是擋不住賊軍。賊軍人人披甲,戰技嫻熟,勇猛異常!兼之越壕器械齊備,趟溝塹如履平地。即便是我禁旅旗營和陝甘綠營,聚起豪勇之輩,也不過勉強與同等之數的賊軍相持……」 他囉哩囉唆一大堆,康熙心中既惱他肯定是要說什麼移駕,同時也在暗自心驚。 「賊軍先登險些破了訥爾蘇的大帳,皇上,那裡離此只有七八里地,一旦戰局有變,皇上可是退之不及!」 馬爾賽就在雨中跪下,腦門撲哧撲哧拍著泥濘。 「求皇上移駕!皇上龍體即是國體,怎可與賊子在此相持!?」 果然,馬爾賽高聲叫著。看著這個昔日擎天一將圖海的孫子,康熙搖頭不已,這馬爾賽,怕是滿腦子就想著自己的安危吧。 正要訓斥這個膽小的傢伙,大批臣子湧來,同求康熙移駕。賊軍已破了訥爾蘇防線,正沿湘江東岸兜擊而來,離鐵爐寺不過十里遠,若是在晴天,都能看到賊軍旗幟。 自鐵爐寺所在的矮矮筆架山向南看去,山下是寬闊鹽鹼地,東面旌旗招搖,那是諾爾布大營。諾爾布手下能戰的只有內務府驍騎營和禁旅前鋒營,以及一些殘餘綠營,兵力不過兩萬出頭。幸虧東北面撈刀河北岸是高坡,賊軍在那裡只是牽制性的佯攻。 正面是巴渾岱大營,手裡還握著西安荊州駐防旗營和禁旅驍騎營,以及部分能戰的直隸綠營。這是賊軍主要攻擊方向,巴渾岱原有四萬之眾,可到現在已不足兩萬。 東面臨江陣地是訥爾蘇大營,領著禁旅驍騎營的步兵和陝甘綠營頂在前方,只有一萬五六千人,因此被成了今日賊軍突破的重點,鑲藍旗副都統楊都正帶固原提標四千往援。兵丁們聚成長龍,自山側向賊軍突破處急奔而去,紛雜服色混在一起,自雨霧中看去,就如一條巨大爬蟲。 再看向更西處,湘江依稀可見,大片船影堵住了江面,船上還有湖北襄陽鎮的綠營防著賊軍自水路側擊。 朦朦雨霧遮蔽了更遠處的景象,康熙無比煩躁。他萬萬沒有想到,賊軍在雨中肉搏,竟也是如此勇猛。本以為靠著溝塹和七八萬步兵,足以抵擋賊軍好幾天,那時援軍源源不斷,賊軍怎麼也難堅持。可這不過是第三天,賊軍居然就快打穿了防線。 這該死的雨…… 康熙暗自咒罵著,就因為這雨,他的百多門大將軍炮,陝甘一萬馬隊,禁旅驍騎營一萬馬隊,還有陝甘督標火器營,京旗內外火器營和新編漢軍火器營這三支總兵力也有兩萬的火器營,根本無法出戰。 三天,他的十四萬大軍,就只剩下了十萬,雖然損失的大多是綠營,並不心疼,可再拼下去,就真的是拼老本了。而且雨不停的話,他的馬隊和火器營就只是樣子貨,除非讓這四萬後備下馬丟槍,也去打肉搏戰。 這時候康熙無比渴盼這雨能停下來,雖然賊軍又再能用槍炮,可自己這四萬人也能出擊,特別是馬隊,他刻意將鑾駕放在鐵爐寺,就因為正南面是大片荒原,便於馬隊機動。而現在,馬隊跟火器營都只能縮在筆架山兩側坐看。 對了,長沙城…… 康熙逼不得已,將算盤打到了長沙守軍身上。 「命鄂倫岱率軍回援,直擊賊軍腹背,長沙城,不要了!」 隨著這一道諭令自鄉間傳入長沙,鄂倫岱和葉九思吐出一口長氣,幾乎軟癱在地上。長沙守軍在天心閣前已經鋪了厚厚一層屍體,戰死者不下兩三千人,卻沒能攻進去一步。 將城門條石搬開,三萬長沙守軍出北門,計劃兜擊正北方的鷹揚軍後路,卻被退到後方休整的青浦營迎頭推過來一道刺刀叢林。出城的湖南綠營本就心志渙散,加之來不及整隊,被殺得一片大亂。鄂倫岱和葉九思見勢不妙,折返回城,帶著心腹親衛和一千多旗兵登船北歸,將湖南綠營甩在了身後。 「鄂倫岱,革去領侍衛內大臣和將軍兩職,發巴渾岱大營效力!」 「葉九思,斬!」 康熙見到這兩個只帶回一千多兵的混蛋,氣得渾身哆嗦,他這裡跟賊軍血戰,三天丟三萬多人。這兩個傢伙丟三萬人,竟然只花了半天功夫! 葉九思的頭顱高高掛起,有如祭品一般,承載著康熙虔誠的禱告。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事與願違,雨更大了,可結果也遂了康熙之願,如此暴雨,還真是沒辦法再戰了。 「今天又死傷了兩千人,不少哨目都空了一半……」 范晉捂臉歎氣,他是作軍心工作的,官兵就如學生。之前還對李肆說什麼別在意死傷,可巡視時看著空了不少的營帳,最心痛的是他。 「從四月到現在,我們在長沙已經傷亡七千人,這真是個流血之地。」 李肆心情也很沉重,這雨繼續肆虐,戰局陷入膠著,是他最不願看到的。現在手頭兵力,經過教導營補充後,也只有三萬出頭,而康熙手裡也該只有十萬,大家似乎是在等比例放血。 不過長沙戰場的變化,終究還是他李肆在向勝利靠近。康熙已經放棄了長沙,長沙三四萬清兵也基本覆滅。除了馬隊和火器營,當面防線上的清軍也已經膽破,再不堪一戰。 再過四五天,又將有幾萬清兵趕到,而羽林軍也將殺到,那時的戰局,將更如絞肉機一般,如果還是雨天,那可就真麻煩了。 李肆來到大帳口,聽著瓢潑似的雨聲,心道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幾乎在同時,長沙西北,洞庭湖畔,賈昊等羽林軍將領站在益陽縣城門樓上,雨水嘩嘩刷著雨披,都是幽幽長歎。 康熙到達岳州後,就下令征剿了所有船隻,羽林軍拚命搜刮,也只找到一些小舢板。泛舟急襲淮陰乃至岳州的計劃落空,就只能轉向東南,加入到長沙戰場。 兜了這麼大一個圈,沒能牽動長沙大軍,同時為了行軍方便,所有軍屬十二斤炮都留在了遵義,常德也無力打下。羽林軍數千里轉戰,竟然就像是一趟遠足,讓所有官兵都鬱悶不已。 的確是一場遠足,羽林軍兜了數千里,從廣西到貴州,穿四川進湖南,一路都無比輕鬆。有工商署和後勤署聯合作業,先導一直在前聯絡補給,暢通道路。進了湘西,更有之前招募的苗人引導,銀子大把灑出去,信息通暢,也就比在廣東越野拉練苦那麼一點。 可他們是羽林軍啊,長沙大戰,都沒起什麼作用,自然焦躁無比。接到李肆東進淮陰,再向南搗康熙大軍後路的命令後,他們日夜兼程,終於在益陽聚起全軍。卻沒想到,益陽也是大雨,行軍份外艱辛,等殺到長沙,說不定仗都打完了。 「老天爺,別下雨了好麼……」 賈昊當然沒有置疑李肆的決策,羽林軍至少達成了一項任務,那就是牽制了荊州和常德方面的清軍,這兩處清軍匯聚了三四萬人,踞城固守。若是羽林軍沒走這條路線,這股清軍估計要向南直下,去攻永州衡州一線,那時候衡州的情形,就不會如面對江西清軍那般輕巧了。 可作為英華軍最強一軍,他們終究沒有重創清軍,還將後方剛打下來的遵義置於胤禎大軍的威脅之下。這不由讓人想到之前羽林剛出廣西,就被梧州死死擋住的憋悶情形。 羽林軍現在可是支兩萬之眾的大軍,當然,包括沿途參加進來的各族少民。賈昊覺得,盤石玉都可以將連瑤營單獨擴充為一軍了。羅羅、苗瑤、僮侗,五花八門,十數族,六七千人,自然包括從貴州大定府一直跟過來的納素女王隴芝蘭。 「明天……天……會晴……」 想女王,女王到。已經會說一些漢話的隴芝蘭連比劃帶說,作出了預言,賈昊等人都不以為然,你是女王,又不是女巫…… 「雨神……告訴我了。」 隴芝蘭跳舞似的揮著手臂。 「地母……還說,是要迎接……龍樹神……下凡……」 她的眼瞳格外清澈,似乎其中另有一個世界,這話也是玄乎無比。 「龍樹神,要造一個新世界。」 隴芝蘭邊說邊點頭,語氣不容置疑。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都笑了,雨停了!真的停了! 「腳下急趕,一定要踹上康熙的屁股!」 賈昊的呼喝聲迴盪在益陽城中。 「擦槍擦炮,該干回老本行了!」 李肆則是一臉兇惡,他心中正在怒罵老天,你這是玩我們呢。早知道只下三天,又何必跟清軍這般拚命。不過話又說回來,三百年後,天氣預報都沒個准,這時候能指望誰來夜觀天象? 「火藥濕了!?」 鐵爐寺,康熙的笑容卻凝結在臉上。 雨是停了,可連綿幾天的雨水,清軍的火藥粉滿是濕氣,根本不能用,必須得曬。 李肆能給他時間曬麼,做夢呢…… 康熙鐵青著臉,正想招呼下旨將掌管軍需的提調經辦全都砍頭,一個中年四品官站了出來,說他保管的幾千斤藥粉事前全用三層油紙分裝小包,油布再裹大包,外罩絕火木箱,馬上就能用,喜得康熙撫背大讚,誇他做事細緻。 「奴才內務府員外郎鄂爾泰,為主子辦事,自當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鬆懈。」 問到姓名,此人恭敬卻無諂色地答道。 「鄂爾泰,還是侍衛出身?好!好!升鑲藍旗參領,南書房行走,與朕一同,觀敵敗於朕雷鳴鐵蹄之下!」 賊軍想必火藥也是濕的,上天終究還是站在他康熙這一邊。 康熙正滿心暢快地想著,轟隆隆如雷炮響自前方傳來,那熟悉的硝煙之牆又漸漸升起,似乎遮蔽了陽光,讓康熙的面頰再無半分血色。 第四百一十一章 戰長沙,游弈軍,就此一戰! 噠啦噠啦的細碎鼓聲響起,紅衣兵排成四五道橫陣,佔據了山下四五里寬的視野。不足兩萬人之軍,卻遮天蔽日,氣勢勝過十萬之眾。在鐵爐寺外的筆架山頭看下去,地平線已被這道道紅浪吞沒。 在這道紅浪前方,是大片雜亂人潮。那是數目遠勝於紅衣兵的潰兵,被炮火和紅浪從撈刀河北岸的溝塹裡趕出來,就像是大雨沖刷溝渠而出,冒著泡沫的渣流一般。 以明黃華蓋為中心,筆架山頭一片沉寂,包括康熙在內,所有人都面色灰白地看著那道紅浪步步逼近。 直到山下百多門大將軍炮伸展為一條長線,也佔據了數里寬大正面,兩萬火槍兵在火炮後聚為個個方陣時,眾人臉上才漸漸回復血色。炮聲隆隆,硝煙升騰,匯聚為沖天煙牆,紅浪的湧動頓時模糊。文武大員們都長吐了一口氣,相互對視,交換著欣慰的眼神。 「皇上,賊軍離此不過七八里,已是巨炮能及之地,還是移駕為好……」 馬爾賽堅韌不拔地勸著康熙,此時康熙卻沒再給他臉色,反而擺出一副諄諄教導的架勢。 「所謂一炮糜爛數十里那種話,不過是哄騙小兒。即便萬斤巨炮,炮子能及五六里,已是古今中外所難見,要至七八里……」 康熙很懂炮,正要滔滔不絕,前方白煙中陡然綻起一股血流,還伴隨著驚恐呼喊。定睛看去,山下一處火槍兵方陣潰亂,露出零零雜雜的殘肢,竟是英華軍的炮彈轟了過來,離御鑾不過一兩里地。 康熙深呼吸,還沒忘記把話說完:「不借風勢,可是難以辦到。」 筆架山這處山頭肯定是不能呆了,康熙將鑾駕朝後移了兩里,在另一處山頭搭起的檯子上就位。看著馬爾賽正在四處張羅,備著形勢不妙,鑾駕好緊急起行,康熙也沒有阻止。 這已是對決的最後一刻,康熙押下了所有籌碼,當然,並不包括自己的性命。貴為天子,他可不能學崇禎,那般輕賤自己的萬金之體。馬爾賽說得對,龍體即是國體。 炮聲轟鳴,己方的大將軍炮遠遠處於下風,不時還能見到碩大炮子砸在大將軍炮周圍,人飛炮橫。由這光景,康熙已經確定,自己在去年倉促拉扯起來的火器營解決不了問題。但他手裡不止火器營,透過硝煙,隱隱見到紅衣兵正穩步逼近,康熙心說,來吧,正合朕意。 大雨過後,地面一片泥濘,但撈刀河北岸多是荒灘,野草茂盛,坐騎雖沒辦法揚蹄飛奔,卻還是能跑起來。 游弈軍統制王堂合的騎術已經勉強合格,他策馬緩行,觀察著前方的戰場。左側是一處大河塘,名叫鐵爐灣,向西綿延數里,跟南面撈刀河相接。往東看去,鷹揚軍和虎賁軍各出兩營,正伸展為寬達四五里的層層橫陣,齊步向北推進,這橫陣東側盡頭,就是撈刀河彎曲河岸。 赤雷營的二十斤重炮在橫陣後方猛烈轟擊,十二斤火炮和軍屬火炮正被騾馬拉著,跟隨步兵向前推進。清軍的炮彈在前方濺起條條泥柱,給這幅壯闊畫卷抹上了真實的戰意。王堂合確信,邊壽民和郎世寧這兩個畫師,正在後方展開畫板,專注地描繪著整個戰場。 怎麼也不能少了我們騎兵的身影! 這是王堂合的心聲,所以他粗粗掃過了己方戰陣後,就將所有注意力放在了清軍所在的北面。 隱約能見到清軍的大炮列在陣前,轟擊不停,後方是服色雜亂的火槍方陣,一團團聚著,也拉成一條寬大陣線。背景是不高的連綿矮山,幾處山口向北伸展,讓地形已爛熟於心的王堂合心中一動。 清軍馬隊,會不會從這些山口裡衝出來,正面衝擊己方橫陣? 再看看西面,矮山遮蔽了視線,一座村莊在西北處擋住鐵爐灣盡頭,後方情形再難看到,不清楚清軍馬隊是否也會從那裡衝出。 王堂合歎氣,韃子皇帝就在不到十里外的地方,防備尤為嚴密。軍情處下足了力氣,也難及時更新清軍兵力部署,清軍馬隊的動向,還沒辦法掌握到。 眼見橫陣前方離清軍大炮防線已經只有三里多地,赤雷營的十二斤火炮和各軍八斤小炮都開始就位,似乎就要沒了騎兵的用武之地,王堂合正在發急,後方嗚嗚的牛角號聲響了。 這是緊急警報,不待軍中司號轉達,王堂合已經兩眼圓瞪。自西北方向,小村矮山背後,清軍馬隊如洪流一般湧出,直奔步兵橫陣側翼而去。 「游弈軍!就此一戰!」 看著那不止萬騎的馬隊,王堂合頭皮發麻,血湧全身,心卻死死沉下,矛盾之感瞬間交錯而生,他下意識地喊出了這一聲。 「就此一戰!」 部下們來不及細想,跟著王堂合齊聲呼喝,三千騎士策馬提速,向北奔去。 戰場後方,黃金太極雙身團龍大旗下,聽到這一聲高呼,李肆和范晉等人舉起望遠鏡看過去,然後紛紛又放了下來,范晉還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李肆沒有閉眼,他就用肉眼直接看著,游弈軍,怕只有這一戰了。 長沙之戰,犧牲者無數,而決戰一至,更是血火煉獄。每一人的犧牲都有價值,現在,他離康熙已經不到十里。清軍唯一能阻擋住他的,不是大炮,不是火槍,而是馬隊。而要邁過這一關,就必須付出代價。 李肆死死盯著游弈軍疾馳而去的身影,頭也不轉地問:「貓群都準備好了嗎?」 身邊羅堂遠低聲道:「已經妥當,就待時機成熟。」 李肆點頭:「王堂合,能把機會拼出來。」 西北小村矮山到英華軍橫陣側面不過四五里地,即便泥濘地裡馬速不快,可奔過這四五里地也不過四五分鐘時間,這段時間不僅架不起鐵絲網陣,步兵變陣都難以到位。 游弈軍的任務就是遲滯馬隊,為步兵變陣爭取時間,而為此會付出多高的代價,王堂合那一聲喊,已經再清楚不過。三千不過是學會了騎馬的步兵,要擋住四五倍精於馬戰的對手,結局會是怎樣,游弈軍官兵都明白。 「天刑社,時候到了!」 「聖武會,為國盡忠!」 呼喊如潮,三千游弈軍衝向清軍馬隊,如細細溪流,截入湍急大河中。 最初建這支游弈軍,就想到了對陣馬隊會傷亡慘重,成員大半都來自韶州子弟,和羽林軍同為嫡系。加之這三千人裡一半是天刑社成員,一半是聖武會成員,無一遺漏。可說是李肆旗下心志最為堅決,戰意最為昂揚的一軍。之前一直沒有大展身手之地,如今初次登場,就撲入生死絕地。 沒有一個人猶豫,甚至都沒去想過該不該猶豫,游弈軍就是這樣的棋子,要在全軍最危急之時,戰出自己的價值。 不過片刻,兩股騎兵就迎面撞上,蓬蓬槍響雜亂響起,清軍馬隊頓如撞進鐵網沼澤,當頭仆倒大片人馬。 「一個、兩個、三……該死,別想逃,三個!四個!草,躲進馬肚子了!?」 王堂合一馬當先,從馬鞍兩側拔出長槍,五槍打倒三個,就在同時,頭盔胸甲鐺鐺作響,腿上也是一痛,他也中了好幾枝羽箭。 第四個敵人一身甲冑,頭盔上的避雷針高高立起,像是一個身份不低的將官,馬術還頗為精湛。王堂合的一槍居然沒他縮身掛鐙躲過,氣得他掏出腰間短銃,一槍轟在對方坐騎的馬頭上,可就在同時,那人藏在馬肚子下開弓射箭,也射在了王堂合的馬頭上,兩人同時滾倒在地。 「小白龍!你這混蛋,納命來!」 自己精選出來的坐騎就此犧牲,王堂合憤怒得兩眼充血,拔出另一枝短銃,卻只轟在了對方手臂上。接著他拔劍,對方拔刀,一個傷了腿,一個傷了手,就這麼戰在一處。 三千游弈軍深深嵌入清軍一萬多馬隊的大潮中,雙方都再沒了衝勢。王堂合的戰鬥幾乎就是所有游弈軍將士的縮影,靠著隨身所帶的多枝火槍,當頭打倒了無數人馬,與此同時也遭到對方密集的羽箭攻擊,儘管有頭盔胸甲防護,手臂和腿卻處處受傷。 所有游弈軍將士都配發有一枝永歷式火槍和兩枝簡化版月雷銃,除此之外,幾乎所有人都還自購了一兩枝火槍。在動用配發的馬刀之前,每人都有四五連發,轟得清軍這一萬多馬隊人仰馬翻,一時竟有些張皇失措。 可見到游弈軍幾連發後,再沒了火器,清軍都鎮定下來。這支馬隊既有從祖輩到自己都久經戰陣的陝甘綠營,也有心高氣傲,不願服輸的西安、荊州旗兵,還有從京旗裡拔出來,滿心想著靠這一戰掙下功勳的禁旅滿蒙旗兵。穩住陣腳後,揮著腰刀,舉著梭鏢,張弓搭箭,策馬向游弈軍猛衝而上。 游弈軍先是在馬上揮刀對沖,可騎術遠不及對手,紛紛落馬死傷。軍官們清醒過來,招呼著部下下馬結陣,刺刀上槍,以一個個零碎小陣對抗。 戰場西側,人馬嘶嚎,沒見到馬隊洪流捲上紅衣兵橫陣,反而被一股不過三四千的紅衣兵擋住,筆架山上,文武大員都紛紛抽著涼氣。 「勿急,賊軍那股馬隊不過飛蛾撲火,擋不了多久。」 趙弘燦雲淡風輕地安慰著眾人,眼角卻瞟著臉色很是不好的康熙。 「那股馬隊,本就被賊軍當作棋子,真是想不到,本以為賊軍就仗著器利,卻還有如此驍勇的死士,那些騎兵,也不過是剛剛學會騎馬而已……」 康熙卻像是置身事外,語氣裡居然含著明顯的讚賞。 「那李肆蠱惑人心,總有受愚甚深之徒!」 方苞卻是這麼說著,可嘴裡這裡說,腦子裡卻閃過一個個身影,虞充文、辛棄疾、文天祥,乃至盧象升、史可法、陳子壯,他們也是毅然踏入死地,難道他們也是受愚? 馬隊的混戰牽著所有人心,不知過去多久,歡呼聲驟然響起,隱隱見到賊軍騎兵的將旗落下,眾人如釋重負,呵呵笑出了聲。國朝騎射無雙,賊軍以馬隊戰馬隊,兵力還居弱勢,終於是敗了。 目光再轉到戰場正面,笑聲都低了下去。那數道橫陣,已經收縮為十數個空心四方陣,離山下炮兵陣線不足三里地。 清軍馬隊擺脫了游弈軍的阻擾,繼續傾瀉而下,可游弈軍的戰鬥卻沒有停息,只是從一道城牆變作了激流中一座座孤立的礁石。 以王堂合為首的數十人就是其中一座,他還在跟那個清將對峙,同時心中慶幸不已。這個傢伙戰技嫻熟,力大勢猛,不是右臂受傷,只能用左臂揮刀,自己早就成了他刀下之鬼。 「你能傷到我道保,這輩子也該滿足了,漢狗渣滓!」 那清將像是不忿自己沒能帶著大隊衝擊英華軍大陣,狂怒地咆哮著。 「韃子不都是嗷嗷叫的麼,你怎麼還會說人話?」 王堂合冷哼一聲,跟著部下再度撲上,對方也是數十人群聚而上,刀光跟著血光閃作一團。四周都是疾馳驚馬,雙方幾乎是擠在一處,沒什麼技巧,沒什麼絕招,就是揮刀猛砍。倒地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去剁對方腿足,鐺鐺刀刃撞擊聲和噗噗刃鋒入肉聲不絕於耳。 好半響後,上百人堆在一起,再沒人穩穩站著。 王堂合跟那清將面對面跪著,王堂合的刀劈在了對方脖子上,可對方卻舉著一枝梭鏢,自上而下,從脖頸處斜插進王堂合的胸甲。隨著王堂合的呼吸,一股股血水正從胸甲上下噴出來。 清軍馬隊撲入英華軍防線,被已經穩穩列好的空心大陣分割開,徒勞地一波波衝擊著。儘管沒有鐵絲網陣,可馬速本就被泥濘拖慢,再被游弈軍截擊,失了衝擊箭頭,在空心方陣前依舊撞得頭破血流。 李肆看向戰場西側,正心如刀絞,不到半小時,游弈軍這一戰,就如曇花一般,綻放出令人心悸神搖的光彩後,就悄然而散。三千勇士,能活下來的或許不超過三百人吧,而隨著游弈軍將旗的隕落,王堂合,他最賞識的嫡傳弟子,心腹愛將,也該是隕落了。 想到王堂合,李肆腦子裡就閃過幾年前,自己還是李北江時,藉著廣東米價風波上位的情形。那時他在連江口遭湖南春暉堂手下的湖南撫標襲擊,差點被流彈開了瓢。是王堂合第一個跳上敵船,卻被對方一矛戳下了河,當時他還以為王堂合死定了。 恍惚間,數年過去了,王堂合又在眼前戰死,比那一次更為驚心動魄,更讓他難以忘懷。 深呼吸,將眼角的熱意壓下,李肆看向前方,見到步兵方陣四面都噴吐著整齊硝煙,清軍馬隊在方陣空隙間奔突不定,還有零零散散的人群向北潰退,他展顏笑了。這一關,該是跨了過去。 第四百一十二章 戰長沙,說康熙,道康熙,康熙沒有五十七 「求皇上移駕!」 筆架後山的嘹台上正亂作一團,文武大員都跪著齊聲高呼。 前方馬隊似乎已經將那紅衣兵盡數吞沒,可聽著槍聲和呼喝,看著那道道硝煙升騰,即便是沒經歷過戰陣的文官都能明白,馬隊沒能撼動賊軍,情況無比凶險。 原本清軍馬隊有一萬五六千人,可被游弈軍截擊後,只剩下萬人不到,還都精疲力竭,心志搖曳。再撞上步兵大陣,死傷慘重。馬隊衝擊步兵,只要頭一波沒能衝散,後面就別再談了。康熙之前上過戰陣,對這點常識再清醒不過。 他的最後一道倚仗已經破滅,可詭異的是,他似乎早有所料,為此他沒有將禁旅前鋒營和驍騎營的精銳馬隊派上去,他手裡還有六千完整馬隊。這六千馬隊,是用在退卻時遮護後路的。 「果然是夢啊……」 康熙如此輕歎道,臉上反而帶著一絲解脫後的輕鬆,不知道他所說的夢,是他之前的噩夢,還是他原本準備在此打敗李肆的美夢。 「再等等……」 對臣子的跪求,康熙沒再決然拒絕,但也沒有馬上接受。他還沒敗呢,山下還有百多門炮,還有兩萬多火槍兵,萬一他們能造出奇跡呢? 「賊軍若是在江北,我馬隊定能將之碾過齏粉!」 聽得康熙不再堅持,眾人都鬆了口氣,再繼續觀戰。見到前方戰況,馬隊已是敗定,趙弘燦無意識地自語道。 「沒錯,所以形勢再如何敗壞,李肆也再無力北進。他這強軍,要到中原,也敵不過我滿洲騎射。」 聽到這話,康熙心緒更為鎮定。賊軍犧牲了自己的馬隊,還靠著地面泥濘,才能擋住馬隊。若是在北方,馬隊有更開闊的場地,能沖得更快,賊軍怎麼也難擋住。 可剛剛平靜下來,卻又迎上連續幾股噩耗:鑲白旗副都統,馬隊統領道保失於戰陣;甘肅提督,馬隊副統領劉世明戰死;內大臣,勇略將軍諾爾布中炮,傷勢甚重;步軍統領右翼總尉,禁旅八旗內火器營統領,炮營統領袞泰中炮戰死…… 馬隊稀稀拉拉潰退,紅衣兵的鼓點已經清晰可聞。山下大將軍炮陣地,至少一半大將軍都成了啞巴,不是被毀,就是等待冷卻。 上百門炮在紅衣兵橫陣間隙猛然轟鳴,這是擺到前線的十二斤炮和八斤小炮,離山下只有兩里地,炮彈頻頻轟在山下的火槍兵方陣裡,那些火槍兵亂作一團。 「皇上!」 臣子們再度催促,賊軍離這裡不過四五里地,如果把後方那些巨炮推上來,山頭上這明黃華蓋可是絕佳目標! 「再等等!」 康熙咬著牙,他已經猶豫了,他很想轉身就逃,可君王的顏面,還有對上天降下什麼意外的期待,還在拉著他。 「著正黃旗都統,覺羅杜葉禮整頓敗退馬隊,將所有官佐革職待處!讓其聚齊部下,集結待命!侯著戴罪立功!」 看到潰敗下來的馬隊還有數千之眾,康熙覺得還能再博一把。 馬隊一片片整理出來,在山下谷地裡聚集。而在此時,紅衣兵再度列出的橫陣,已經推進到了半里之內。紅衣兵的火炮停了,清軍的火炮也無力再響。兩萬多火槍兵被官長押著潮湧而上,越過火炮,排出一道扭扭曲曲的陣線,四五人一列,竟是個四五大疊槍陣。 數千火槍轟鳴,一道接著一道,聲勢震天,連康熙都覺得正落向李肆那方的天平陡然一停,然後朝自己這方傾斜。 很遺憾,嘶嘶尖嘯聲裡,各軍的小號榴彈炮開始發威,團團焰火在清軍那道陣線中炸開。這兩萬火槍兵不過是從原本軍中選出的鳥槍手,只集訓過開槍,實彈都沒打過幾發,更沒頂著炮火開槍的經歷,當下一片潰亂。 到紅衣兵的橫陣進到一百步內,排槍聲無比整齊地轟響時,這兩萬火槍兵完全失去了控制,如潰堤一般,朝戰場左右退去。 「皇上——!」 華蓋下,文武大臣再度跪求康熙移駕,再沒眼力的人也看出來了,這一仗已經敗了,敗得很慘,康熙再不走,大清還要步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杜葉禮!他的馬隊呢!?著他馬上出擊!圖思海!」 康熙卻像是魔怔了,他滿臉暈紅,情緒激昂地呼喊著正紅旗都統圖思海。 「率朕親衛馬隊出擊!賊軍已與我步隊接戰,再無轉移挪騰之地!馬隊再衝上去,衝破一處缺口,東西橫捲,賊軍必敗!」 他發現了戰機,這也是最後的希望,他的語氣如此嚴厲,絕不容置疑。 圖思海遲疑地跪地領令,他不確定,這到底是去送死,還是去奪勝。這是一場絕大的賭博,軍中還成建制的騎兵,就是那六千人,出擊再敗,連康熙都不一定能跑得脫…… 「快去!」 康熙抽過身邊侍衛手裡的馬鞭,啪的一鞭子抽上還在發楞的圖思海。 「康熙,就在那裡麼……」 李肆策馬來到戰場,離清軍火炮陣線不過一兩里遠,朝北看去,隱隱能見到一點明黃色立在遠處山頭,那該就是康熙的華蓋。 「很想當面見見那傢伙呢,不過……該是沒機會吧……」 看著那點明黃,李肆心緒翻騰,他真的做到了,他真的戰勝了康熙!前世那個留在畫像上的康熙,該是正哆嗦著身子,一臉淚痕,咬牙切齒地說著「朕會回來的」之類的狠話。可惜,除非康熙腦子裡全是豆渣,或者他手下的文武大臣們腦子裡全是豆渣,否則他怎麼也難跟康熙面對面。眼對眼,那樣的距離,十個康熙都要沒命。 不過這傢伙怎麼還不退呢,難道真要等到我的二十斤重炮拉到戰場上來,然後步了他祖先努爾哈赤的後塵? 「既然能見到,不開上兩槍,那可是白來了。」 心中這麼想著,李肆掏出腰間一對月雷銃,就朝估計有三四里外的那點明黃色瞄去。身邊范晉等人瞧著他這番作派,都是笑笑,李天王有時候也孩子氣得很,這麼遠,能打中什麼? 蓬蓬…… 幾乎就在同時。筆架山下,離明黃華蓋不過一里之處,大片敗退下來的禁旅旗兵驍騎營正在重整。這些人個個泥濘血污滿身,臉上驚惶未消。角落處十多人卻鬼鬼祟祟地盯著那明黃華蓋,他們馬鞍上都掛著火槍,那該是從賊軍手裡繳獲來的,旁人見了,只當他們勇武,並沒往深處尋思。 「太遠了,足有一里地……」 「打不到,嚇嚇也好。」 「嚇了呢?咱們就等死吧。」 黑貓三隊,擅長偽裝和狙擊刺殺,趁著游弈軍對戰清軍馬隊的機會,裝扮成旗人騎兵,混在敗退騎兵裡,滲入了清軍後方。本想偷偷潛到康熙御鑾附近,卻撞上杜葉禮就在筆架山下整頓敗退騎兵,就此靠近到那明黃華蓋只有一里遠的地方。 他們還想潛得更近,可瞧那山頭被侍衛和護軍裡三層外三層圍著,沒有一絲機會,只好再商議動手的時機。 他們的槍都是線膛槍,百步內殺人絕無問題,三百步內有希望,一里就太懸乎了。 正在低語,有人朝他們喊了起來:「哪個佐領的!?你們佐領人呢!?」 這幫黑貓一愣,那人看出不對,嘩啦拔刀,高喊道:「細作!」 周邊頓時圍上來大群人,黑貓們對視一眼,隊長聳肩:「怎麼都是死,死前總得朝韃子皇帝開上一槍,這事可沒人幹過……」 眾人都笑了,再不理會週遭清兵,下馬,舉槍,同時扣動扳機。 一里外,那華蓋一陣搖曳,雖然沒見到誰倒下,也知絕無可能打中康熙,但肯定是打中了什麼。 蓬蓬…… 將十多發子彈轟出去,黑貓們槍一扔,掏出短銃腰刀,朝圍過來的大群清兵不屑地微笑。 山上華蓋下,馬爾賽正抱著血淋淋的大腿,嚎得如殺豬一般,不遠處,宗室楚宗撲在地上,背上一個槍眼赫然醒目。 推開壓在身上的方苞和趙弘燦,康熙打著哆嗦,朝總管太監魏珠死死看去。魏珠兩眼圓瞪,嘴巴大張,正被那一陣槍聲驚得如泥胎菩薩,康熙那如冰刀般的目光插過來,才終於醒悟,扯著公鴨嗓子尖聲叫道:「移駕!移駕!」 文武大員、侍衛和太監們亂成一團,抱著腦袋彎著腰,朝山下倉皇而去,掌著明黃華蓋的太監也什麼都不顧了,撒手丟了華蓋,轉頭就跑。 「康熙——死了!」 「康熙皇帝被打死了!」 山頭華蓋早已是英華軍無數視線的聚焦點,見著那華蓋驟然倒下,前線英華官兵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戰場後方,范晉等人瞪圓了眼睛,既是狂喜,又是難以置信,他們都看向李肆,那兩槍真打死了康熙!? 有那麼一刻,李肆都圓瞪雙眼,暗說老天爺真在幫著我作弊麼?用滑膛手槍打中了接近兩公里外的一個人!? 接著他眼角掃到羅堂遠,恍然醒悟,該是羅堂遠的貓群干的吧,這時間……真是太巧了。 康熙多半是沒有死,但這一戰,卻是實實在在贏了。李肆跟范晉等人,就靜靜在馬上看著清兵全面崩潰。 華蓋倒下,清軍馬隊的出擊計劃也就煙消雲散。回過神來的文武大員們指揮馬隊遮護後路,把康熙塞進馬車裡,一路向北狂奔。至於背後的軍隊,包括巴渾岱和訥爾蘇兩軍,他們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說康熙,道康熙,康熙沒有五十七……」 「活康熙,死康熙,天王舉槍應聲斃……」 軍禮監的說書先生當場就吼上了,李肆即便要解釋,這兩槍打倒華蓋的事,也就落到了他身上。 「是黑貓三隊做的,不過……」 羅堂遠一番查探,很快找到了功臣,儘管全隊已經陣亡。 「難道不是天王的功勞嗎?」 羅堂遠既是傷感,也是激動地這麼說著,李肆看著已失去了那抹明黃色的山頭,已是說不出話來,媽的,真的贏了啊…… 鷹揚軍、虎賁軍,乃至輔助的湖南廣西內衛都一窩蜂而上,朝北直追估計有十萬的清軍潰兵,如潮歡聲向北捲滾,留下一地狼藉血腥,硝煙冉冉,大地又恢復了平靜。 「王堂合!你小子……」 范晉的驚喜呼喊響起,那王堂合被醫護兵從屍堆裡挖了出來,不僅沒死,竟然還清醒無比。 「我……我可是不死身呢,天王……天王呢……」 王堂合虛弱地說著,血絲還不斷從嘴角里泌出。 「說吧,你要什麼。」 李肆握住他的手,心說你就算要一國,你師傅我,都會給你打下一個。 「我要……游弈軍。」 王堂合眼中既是悲傷,又是渴望。 「不,沒有游弈軍了……」 李肆這麼說著,眾人一愣。 看向北方,天地依舊,氣息卻已有了不同,更壯闊,更清晰。 「游弈軍,將會變成龍騎軍,就像我們英華一樣,由這一戰,脫胎換骨,再展新顏!」 李肆笑著說道。 【第七卷終】 第四百一十三章 計劃之中 八月初二,岳州城,城東炮聲隆隆,城西殺聲沖天,羽林軍正自水陸兩面圍攻岳州。城中揚威將軍行轅,巴渾岱正和發配軍前效力鄂倫岱默默相看。 鄂倫岱說話了,聲音彷彿自天邊傳來,深幽不著力:「老頭中風了……」 巴渾岱點頭:「我知道,那是裝的,皇上……總要留點顏面。」 鄂倫岱低笑:「先是裝的,到武昌時,得了殘兵數目,就成真的了。別不相信,就只有少數一等蝦能貼在老頭身邊,這麼大的事,他們總得把消息傳給外面可靠的人。」 他俯低身子,鼻尖幾乎都湊到了巴渾岱臉上:「不止是我,也包括你。」 巴渾岱已經有所領悟,卻神色恍惚地搖頭道:「不管皇上如何,我都得守住岳州,其他的事,我一概無心搭理。」 鄂倫岱咬牙道:「連訥爾蘇都在尋思,是南還是北,岳州算什麼?現在是天下到底歸誰的大事!」 他赫然起身,加重了語氣:「十年前你我就已是大家嚴重的鐵桿八爺黨了,不是你裝傻,早就跟著馬齊、揆敘等人一起遭了發落!巴渾岱,現在可是生死關頭,一旦老頭崩了,你跟還是不跟!?」 巴渾岱額頭冒汗:「皇上自有諭旨,皇上說是誰就是誰……」 「蠢貨!」 鄂倫岱目光暴起精芒,怒視著他:「老頭那般模樣,還能說什麼清醒話!?他說李肆,你也跟!?」 堂中沉寂,許久,巴渾岱艱難地將眼神挪到天花板,低低說了聲:「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我也不知道,現在城還沒被全圍上……」 鄂倫岱還想說什麼,城外炮聲更加猛烈,他怒哼一聲,恨鐵不成鋼地道:「好,你做你的忠臣,我去做我的顧命大臣!」 直到鄂倫岱遠去良久,巴渾岱才軟進椅子裡,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裡溢出,「老天啊,你怎麼忍心讓我大清,讓皇上,受這苦難啊——!」 這淒厲呼喊似乎撓上了鄂倫岱的後頸,讓正上馬的他打了個哆嗦。轉頭看了看城中方向,他吐了口唾沫,再罵了聲蠢貨。 「出城!一路向北!馬沒死光,絕不停下!」 鄂倫岱招呼著自己的親隨,一路絕塵而去。 岳州城外,羽林軍連瑤營指揮使盤石玉暴跳如雷,唾沫星子噴了賈昊一臉。 「韃子上千馬隊出了北門!為什麼放他們走!?為什麼不封住北門!?」 盤石玉很憤怒,羽林軍三個月千里大轉戰,錯過了長沙會戰,只撈著了追擊潰敗清軍以及攻佔岳州的任務。雖說這十來天截住了數萬潰軍,卻是沒打一場像模像樣的戰鬥。現在兵臨岳州城下,羽林軍官兵上下都滿心盼著清兵能負隅頑抗,好讓他們盡興屠城。 可不但清兵鬥志羸弱,這岳州城只被兩面夾擊,城中守軍早早就有了潰敗棄城的跡象。軍統制賈昊還刻意留出清兵北逃之路,其他人懾於賈昊威嚴,不敢有閒話,盤石玉卻是再忍不住。 「賈昊!賈狗子!」 見賈昊還一臉冷冷臭臉,盤石玉氣得快瘋了。 「對上官不敬,拉下去抽十鞭子!」 賈昊依舊板著一張酷臉,揮手發落了盤石玉。 「十鞭子算什麼啊!?你敢讓我衝上去戰死不?」 盤石玉恨不得一拳打扁這張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臉,繼續出言擠對著他。 「你已經進了天刑社了吧,那不就已經是死人了麼……」 賈昊卻是這麼說著,他眼中也閃著難耐的慾望之光,那是殺戮,那是宣洩。長沙會戰,鷹揚軍、虎賁軍和已經傷亡慘重得取消了番號的游弈軍,外加湖南廣西內衛,死傷近萬,將十六七萬清軍正面擊敗,那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壯烈戰場,居然沒有羽林軍,沒有他賈昊的存在!盤石玉不甘,他賈昊就一點也不在乎? 他很在乎,他滿肚子是氣!在領受了截擊清軍敗兵的任務後,他毅然將全軍解散為翼一級的小部隊,大肆出擊,將潰敗的七八萬清兵截下來大半,捕獲參領游擊四品以上文武官員數百人。若不是康熙跑得快,還真有可能咬上護住康熙,建制依舊齊全的兩三萬大軍。 現在羽林軍在岳州城下聚攏,自水陸兩面圍攻,賈昊相信,如果把他換成吳崖,估計那傢伙會將岳州城圍得蒼蠅都飛不出來。然後用俘虜的人頭堆成高坡,一路殺進城裡,所有留辮子的人頭都會落地,不分男女…… 可他是一軍統制,他是賈昊,不是吳崖。 「王堂合又沒死掉,就跟劉澄一樣。」 皮鞭在盤石玉的屁股上啪啪抽著,夾雜著賈昊這般言語,眾人都是一笑。白城營甲翼翼長劉澄是擲彈兵頭目,上陣從來都是先登,每次出戰都要念叨一句記得挖出自己的屍體,卻總是死不了。而王堂合麼,這是他第二次被人當作必死,卻又活了下來。 賈昊接著道:「可游弈軍卻死了兩千人,活下來的一千人,有一半也殘了。」 笑聲戛然而止,連正哼哼的盤石玉都咬牙不再發聲。 賈昊看向岳州城,歎道:「鷹揚軍、虎賁軍,除開輔助的內衛,全軍死傷都在三分之一,十個營指揮,三個戰死。四十個翼長,十二個戰死……」 這是比梧州血戰更慘烈的一戰,眾人都摘下了頭盔,低頭哀悼,盤石玉卻叫道:「所以我們羽林軍才要在韃子身上報仇,加倍地報!」 賈昊搖頭:「這一戰已經結束了,沒必要繼續流血,韃子願意走就讓他們走,我們只要佔住城就好。」 不理會盤石玉高豎的中指,賈昊繼續道:「還有更壯闊的戰場等著我們呢,急什麼?就算是要戰死,難道不想像祖逖那樣,中流擊楫,死在北征的戰場上?」 盤石玉安靜了,好半響,白城營指揮使彭世涵吞著唾沫,兩眼放光地說:「那會是啥時候!?」 賈昊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我們不會等得太久。一年前,你會想到自己站在岳州城下嗎?」 一年前,英華還縮在廣東一省,正為爭奪出氣的空間而浴血拚殺呢。 眾人都呵呵笑了,盤石玉也捂著屁股,轉著眼珠,開始尋思,該怎麼找個台階,讓自己不丟面子地給賈昊道個歉。 羽林軍慾求不滿,鷹揚軍虎賁軍大戰之後,心中正空蕩蕩的,一片茫然,李肆內心卻平靜無比。這本就是計劃中的事,戰場上的激昂消散後,也就沒了太大感覺。本來也想高興的,為什麼總覺得提不起精神來呢? 大戰結束後,在長沙呆了十多天,坐看追擊行動收尾,將北面戰事交給賈昊負責,祭奠完會戰死難者,李肆的工作也就算告一段落。范晉等人忙著統計自身損傷和戰果,興奮的心潮還沒退卻,李肆卻是沒太大感覺了。 「羽林軍急進,將清廷正調度南下的各路援兵也打散了。現在揚威將軍巴渾岱還守著岳州不退,但賈昊報說,三天之內,岳州必然得手。」 「算上清廷後續調度來的綠營,此戰清軍總兵力高達二十萬!在長沙被打死接近四萬,抓了兩萬,崩潰之後,羽林軍又各處堵截,打死近萬,抓了四萬,清軍淨損失十一萬。」 「此戰斃俘清軍要員甚多,參領和游擊以上,不下三四百人,更擊斃了韃子宗室兩員,副都統以上十多人。天地會密探報告,勇略將軍諾爾布已在武昌不治身亡。」 「天地會更得了不確定的傳言,康熙中風,已不能理事,現在停在九江府,內外事都由方苞和趙弘燦通傳。」 長沙城內,湖南巡撫衙門,年羹堯曾經穩坐於此,一口氣殺數十官員的正堂裡,范晉的匯報聲悠悠飄著,始終進不到李肆的心底。 康熙調度二十萬大軍,已是半國能戰之軍,卻被英華軍打得稀巴爛,軍將死傷慘重。各地綠營標鎮協,旗營統參佐,也該是亂得一盤散沙,沒有一年半載,可喘不過這口氣。 至於康熙,李肆覺得多半沒什麼病。那康麻子頑強著呢,臉皮越厚,抗打擊能力越強,什麼中風,估計也是不好意思繼續清醒著面對這股局勢,乾脆裝病,盡早回北京為要。 接下來會是怎樣一番局面呢…… 李肆是被這個問題引得思緒飄浮,心不在焉。 「天王,還是趕緊回廣州吧,安夫人的肚子……」 見他神情恍惚,范晉提醒了一聲,倒讓李肆想起了之前的一樁計劃。 沒等他去衡州,他要找的人就自己來了長沙,此時長沙已在英華軍控制之下,即便城中各界人士心思各異,卻沒人敢吱半點聲。只要穿著紅衣的英華官兵在城中亮相,不管是心繫「大清」的「忠義之士」,還是小偷盜賊,或者是坑蒙拐騙之徒,都如耗子見貓,一個個低頭垂目,戰戰兢兢,不敢正面以對。 開玩笑,康熙皇帝領著數十萬大軍而來,就在這長沙城外被打得落花流水,長沙人可是將戰事一幕幕看在眼裡,尤其是七月二十,英華軍那天崩地裂的炮擊,還有那萬人大陣,都讓長沙人如癡如呆,魂魄散了半截。 因此盤金鈴和徐靈胎在長沙徵募人手,籌建英慈院長沙分院和天主教長沙天廟,以及舉辦長沙會戰死難者祭禮等事,沒遇上一絲阻力,除了李肆。 第四百一十四章 老子有氣 「這些事情就丟給下面的人忙吧,跟著我一起回去,我已經安排好了……喂喂,別轉了,我眼都快花了。」 在城外某處宅院抓著了盤金鈴,李肆正跟她交代著,她那窈窕身影卻四下翻飛,就顧著忙乎自己的事。 在衡州搗了一回亂,盤金鈴心中發虛,始終不敢正眼看他,裝作不經意地一邊忙一邊問:「安排……什麼,什麼安排?」 李肆笑了:「還能是什麼?你啊,也該收收心了,老老實實打扮好,等著進我的門吧。」 盤金鈴猛然止步,明亮眼瞳並現出更熾烈的光彩,她旋身緊緊盯住李肆,淚水瞬間自眼角拉出一道晶瑩光痕。 李肆自顧自地接著道:「這一戰之後,就得專心調理內務了。你也別繼續跟著老道那幫神棍攪和,什麼主祭就別當了。英慈院那邊,也得開始選得力的人,幫你分擔具體的事情……」 聽得這話,盤金鈴的目光瞬間又黯淡下來,她輕咬嘴唇,偏開了頭,蹙眉沉吟著,直到李肆在她眼前晃著手掌。 「不願意!?」 李肆開著玩笑,盤金鈴急忙搖頭,也顧不得旁邊還有龍高山和格桑頓珠等人,一下撲進李肆懷裡,死死抱住他,堅決地道:「當然!當然願意!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但是……」 李肆皺眉,但是?又有什麼妖蛾子要飛出來? 盤金鈴腦袋扎進他懷裡,低低道:「什麼主祭,不做也罷,可不要讓我退教。」 李肆抽了口涼氣,魔怔了?那天主教不過是翼鳴老道和徐靈胎抓著天主道的雞零狗碎,由他提出的建議粘著,胡亂攪和成一樁新立的教派,用處只是安撫人心。可瞧盤金鈴這番模樣,竟是真信到心底裡去了? 這才是真正的戰場呢…… 火氣漸漸在李肆心中燃起。要論科學精神,你盤大姑在我的教導下,可說是在這華夏大地上屈指可數的人物,為什麼卻一頭扎進了自己編織而起,無根無源的偽教裡? 他正想數落,卻聽一邊正裝作無辜的龍高山出聲道:「老子……有氣……」 老子當然有氣! 李肆轉頭怒視,龍高山被盯得發毛,趕緊將手裡的書舉起來:「是……是這書,不是我!」 一看他手中那書的封皮,李肆怔住,《老子有氣》…… 招手讓龍高山把書遞過來,粗粗一翻,李肆再抽了口涼氣,心中怒火也消散了。 「你先做你的事吧,衡州的天廟建好了?唔,我去看看。」 李肆淡淡說著,逕直轉身離開。背後盤金鈴一臉淒楚,卻死死咬著嘴唇,不願出聲。龍高山作出催促狀,盤金鈴卻是搖頭,氣得龍高山跺腳。 衡州天廟就在來雁塔西面,穹頂上鋪開一圈飛簷,粗看很有歐風,細看卻類似南方客家渾圓寨堡。踏進天廟裡,步步向下,建築外觀看起來不高,可完全置身內部時,頭頂卻是深曠無比。 一圈狹長落地窗透入光線,跟大廳裡的燈光混合在一起,四周那色彩艷麗的壁畫更顯迷離,讓李肆心神搖曳,暗道翼鳴老道和徐靈胎鼓搗出來的這天主教,竟然還真有了一番氣派。自己之前太疏忽了,就顧著軍政之事,沒細細來查看那一老一小兩個神棍的動靜。這天主教就像是自己放出的一頭怪獸,現在已經悄然長大,自己卻還沒認清它到底是怎樣一番面目。 「兩位兄弟是來尋根,還是來扎根的?」 一個穿著素麻長袍的慈祥老者迎了上來,朝李肆拱手招呼著。衡州已不是敵境,李肆為見天廟真顏,刻意微服而來,只讓親衛守在廟外,他就帶著格桑頓珠進了天廟。 格桑頓珠眼珠子一瞪:「兄弟!?」 不論身份吧,這老頭偌大年紀,卻招呼他們兩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為兄弟,用詞和語氣都有些怪異。 老者呵呵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無量……咳咳。」 李肆差點笑了出來,搞半天這是個半路出家的老道,還沒怎麼進入角色呢。 聽得老頭說到什麼尋根和扎根,李肆就問了下去,老者將李肆引到大廳前方,此時李肆才看清楚,這竟然是一面圓弧之牆。上下分作許多層,每一層都掛著無數木牌,牌子上寫著「清河劉氏」、「潯陽范氏」等字。粗粗一數,這面牆竟然掛著不下千片木牌,李肆暗自心驚,這處天廟,竟已有了數千教民? 「此牆名為『根牆』,天廟本是代窮苦人祭祖,只要將自家祖靈祭牌掛於此面根牆上,在我天廟記注時日,天廟祭祀,即會助他香火,在此祭祖。若是在外忙作,不及祭祀,祭祀也會公祭,本人在他處只須心祭即可,這就是扎根。」 老者該是個祭祀,見李肆似乎很有興趣,只當是來見識的,熱情地做著介紹。 「至於尋根,掛著的每塊祖牌,另有族譜載於天廟。若誰需要尋訪親友,只需報籍貫姓氏,天廟也會幫著在族譜裡查詢,不管他是不是入了本教,只要願意在此掛牌留譜,都應該能找到。」 老者指向大廳兩側,那是兩處類似文檔室的所在,李肆心說,這真是翼鳴老道和徐靈胎那兩神棍胡亂鼓搗出來的事業?這真是他預料的無根無源的偽教? 「為何要掛祖牌,載族譜?嗯,本教上承天道,行的是仁憫之事。教中得道先賢都心掛窮苦之人。他們無財無力祭祀祖先,追溯血脈,本教就為他們辟此根牆,一面幫著他們祭念,一面勸善向德,幫著他們安居樂業。」 老者這麼解說著,讓李肆連連點頭,至少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的傳教路線選得很毒辣,就是扎根窮苦人。這時他才恍惚機器,自己也專門交代過,要從生死事出發,否則就沒有根基,看來他們鑽得很深呢。 「這《老子有氣》……是貴教的教義?」 根牆不分教民和外人,李肆想瞭解更多,舉起那本書問,老者頓時兩眼一亮,李肆看得明白,那是當他有心入教。 老者語氣頓時肅穆了:「我天主教,奉天為主,循道而行。天呢,本是一氣所化,而主則是這一氣應於人靈。這就像是風,它本是自然之動,可拂於人面,我們才叫它是風。可我們所感之風,卻非那自然之動的全貌,此理可懂?」 李肆瞪眼,好嘛,現象和本質都用上了,果然帶著他之前所述天主道的氣息,自然也是出道家本源。 老者接著道:「盤古開天,氣凝為宇,女媧造人,氣散於血脈,這不過是天主於陰陽兩面所顯之靈。有人在世即能承得純粹之氣,就立地為聖,三皇五帝,皆出於此。《老子有氣》,即是自老子《道德經》所述的道裡,尋著這根本之氣,尋著天主之顏。」 李肆暗自歎氣,這《老子有氣》,就如漢時的《老子想爾注》,將儒家所提之「氣」和道家的「先天之氣」糅在一起,再灌進「天主」這個模具裡,依照華夏上古神話的脈絡,打造為天主教的教義根基。 「我天主教有『修身淨氣』、『修心見氣』、『氣返見主』之說,倡的是潔淨、心平、自審和功罪天裁之說。天主即是鴻蒙之氣,世人初生都帶著一團鴻蒙氣,這是人之為靈的由來。以靈而論,天主即是塵世諸人之父。而人來此塵世,鴻蒙氣便已蒙垢。為此需在塵世修身修心,隨時淨氣,以待回歸天主時,能得渾然無懈,純粹極致之境。」 「而人世血脈是此氣所托,若失血脈,氣則無所依憑,氣無所依,靈則不顯。就如盤古化氣為天,女媧散氣於血脈一般。以血脈論,天主即是塵世諸人之母。」 「天主所蘊之道,浩瀚無邊,以陰陽顯本顏,不止老子有所述,諸聖均有所述。這《老子有氣》是初篇,還有《墨子有氣》、《莊子有氣》、《孔子有氣》,兄弟,你是否有心深研?」 老者一通掰乎,格桑頓珠已是兩眼直冒金星,李肆卻在心中暗道,翼鳴老道,徐靈胎,可真有你們的! 再看到老者遞來的兩本厚厚大書,一本是《聖經》,一本是《聖律》,李肆猛烈咳嗽,錘了好一陣胸膛才緩過來。翻開一看,我去…… 《創世紀》、《蠻荒紀》、《軒轅出渭河》、《炎黃歸宗》、《蚩尤奔離》,《聖經》把華夏上古神話全都搜羅進來,還整理出了一條清晰可辨的血脈族譜,金刀大馬地山寨耶穌教《舊約》裡的東西。而《聖律》則是在講教義,就是結合血脈延續和文明推衍所要遵循的規範,看到「以恩報恩,以直報怨」這一類儒家警語,李肆撲哧笑了。 抬頭看去,大廳穹頂是一副大禹治水圖,李肆心說,這不是偽教。翼鳴老道和徐靈胎揉了太多東西進去,根基卻是清晰的兩條,血脈延續和文明發展。天主道拉著天主的大旗,播撒科學信仰,經營理性世界。天主教卻是拉著天主的大旗,描畫心靈寄所,挖掘感性世界。天主道是人事,天主教是鬼神事,只要分割得當,並非是截然對立之事。 這也不該是偽教,洋教以耶穌和穆罕默德代言上天,都能在華夏大地開支散葉,為什麼我華夏不能在釋儒道之外,另立樸素一教?而且這非空中樓閣,而是以華夏血脈和文明為根。 也許還有很多細節需要凝練雕琢,但李肆忽然覺得,這鬼神事並非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樣,無可作為,或者只是一個工具。看來自己對盤金鈴的話,還真是有些失當。以後得多關心一下這個天主教,讓它能真正立起來。 正在發呆,幾個民人進了大殿,看衣衫還破破爛爛,都一臉虔誠地跪伏在了那面根牆下,嘴裡唸唸有詞,依稀聽得像是感謝祖宗,感謝天主,湖南的戰火停了,他們在長沙的親友安然無恙。 「哼!該感謝的是天王,可不是天主!」 格桑頓珠嘀咕道,他是信黃教的,對這天廟不是很感冒,但那些人臉上的虔誠,讓他熟悉無比,不願去驚擾,就只低聲發著牢騷。 「天主管鬼神……」 李肆微微笑道,拍拍格桑頓珠的肩膀,轉身向外走去。 「天王管人世,咱們誰也不礙著誰。走吧,人世繁花似錦,一番大好前程正等著我們!」 言語迴盪在大廳裡,看著李肆的背影,那個老祭祀眨巴著眼睛,壓抑住自己下跪的衝動,恭恭敬敬地長揖到地,他聽清了李肆的自語。 「原來是末聖天王,無量……咳咳,願天主與您永在……」 第四百一十五章 歸途南北異 「從洋人那學來『主與你同在』也就算了,『願天主與你永在』這話是什麼意思?」 李肆邊問邊打量著翼鳴老道,不,該叫翼鳴大主祭。這老頭一身麻衣,外罩連帽斗篷,如果腰間再掛根藥杵,活脫脫一個傑地武士。 翼鳴笑呵呵地撫著白鬍子,挑著白眉,意味深長地說:「這話只對你說……」 李肆搖頭,反正後面他會在天主教上下足功夫,現在暫且放過這老道。接著他轉頭看向前方,那是英德麻風善堂,也就是早前李肆命名為「絕情谷」的地方。因為治療和養護都已積累出相當經驗,這裡集中了好幾千來自兩廣的麻風病人,聚成了一座小城鎮。 李肆所望之處,是跟衡州天廟類似的一座建築,那也是座天廟,盤金鈴的「根」就紮在這裡。之前在衡州天廟見到了根牆,李肆就已明白,為何盤金鈴堅持要留在天主教裡。因為她是無根之人,就連名字都不是真名。現在她生有所戀,自然想攀住根脈,將自己的祖位留在天廟裡。 思緒被群聚而來的人潮打斷,數千人蜂擁而至,卻都停在了遠處。大多數人臉上都戴著面紗,沒有喧鬧,無比沉靜,但李肆卻感受到了他們眼中的熱意。 此時的李肆已不是李莊主或者李半縣,即便他要踏入這片被柵欄阻隔的禁地,裡面的人也都要自覺向後退。他也沒有矯情地刻意靠近,就站在河岸邊,向著昔日這座寨堡,如今的麻風城鎮招手。 李肆招手,人群頓時矮下了,就如當年李肆邁步走進這裡一般,所有人都跪伏在地,頭緊緊貼在地上。沒有萬歲歡呼,只隱隱聽到抽泣聲,這是自哀苦中凝出的感恩和喜悅。 這數千麻風病人雖與世隔絕,卻時時關心英華之事。對最初一波病人來說,他們的恩主是李肆,而現在住在這裡的病人,不僅視李肆為恩主,更視英華為大家。他們比任何人都關心李肆的成敗,英華的存續。得知英華在長沙大敗清軍,英華治下最喜悅的,卻是這幫已被塵世拋棄的人。 因為盤金鈴和英慈院拉住了他們,天廟拉住了他們,而背後就是英華,就是李肆。他們哭泣,是覺得無以為報。 良久,有人終於喊出了聲:「天王永在!」 數千人的呼喊依舊壓得低低:「主與天王……永在!」 李肆也被這沉重的感恩之喚壓得眼角發熱,他沒好氣地掃了一眼翼鳴老道,心說這幫病人估計全都成了教民。可話又說回來,這樣不好麼。 在英德白城看望了老鄉親們後,李肆踏上韶州府專門獻上的「龍舟」,太極團龍旗剛剛升起,李肆就陷身灼熱的歡呼大潮中。 從含洸到連江口,過飛來峽到清遠,一路向南,北江來來往往行船都貼到了江邊。每條船上都自發插上了紅黃彩旗,船主船工,還有船上乘客,手裡都揮著小紅旗,歡呼雀躍地叫喊著。 「天王!天王!」 「萬歲!萬歲!」 這一路行來,就被激昂地歡呼聲包圍著,龍高山格桑頓珠等人固然是成天如踩在雲間,為自己能衛護在李肆身邊,沾到這般熱烈禮遇而驕傲,連板起臉的矜持都維持不住。而兩世為人的李肆,也再難平靜下來,頻頻露面招手,惹得江面不斷傳來連綿而密集的叩拜聲,越往南,這歡呼之潮越亢奮,人聲更鼎沸。 廣州青浦,整座碼頭塞得滿滿當當,不知有多少萬人聚在這裡。廣州縣典史陳舉一頭是汗地指揮著巡警阻隔人群,在他身後,還有一層黑衣禁衛,一層紅黑相間的侍衛親軍將碼頭隔出一片空地。八月艷陽高照,可所有巡警、禁衛和侍衛都穿著一身整齊制服,即便汗水已透了全身,都不覺一絲苦累。 跟人牆較著勁,就想靠得更近一步的人群更是擠得臭汗沖天,大家都在等待著那面大旗在江面出現。 天王贏了!又打贏了韃清,據說那個坐了五十多年龍椅的韃子皇帝都被天王親手打傷,現在倉皇北逃,還生死不知。手下幾十萬大軍土崩瓦解,英華一國,再不是以前那般在風雨中飄搖,讓人難想未來的國。雖然還說不上定鼎中原,可韃清卻是再無力興起傾覆巨浪。陰雲散了,陽光明媚,晴空高遠,未來是那般美好。 「來了!來了!」 聚了十數萬人的碼頭驟然響起如雷歡呼,就見北面江上,大片快蛟船護著一艘龍舟出現,火紅大旗掛在船桅上,正迎風招展。 當身穿一身紅黑軍禮服,披著明黃斗篷的李肆在親衛簇擁下步出船艙,踏上碼頭時,歡呼沖天而起,遮蔽了所有聲響,似乎連空間都再容納不下,正被這歡呼撐得膨脹,視線都變得模糊起來。 李肆踩在紅地毯上掃視四周,頭一眼就見到一身宮裝的嚴三娘,正抱著夕夕,熱淚盈眶地凝視著自己。同樣宮裝的關□也變得文靜了,竟然像是成熟了許多,就微微笑著看過來。安九秀正一邊朝他點頭,一邊撫著大肚子。 再轉頭看向另一側,段宏時撫著長鬚,朝自己呵呵笑著,眼睛都瞇得睜不開了。關鳳生夫婦、田大由、林大樹、何貴、鄔亞羅、羅恆、彭先仲、劉興純、蘇文采等老夥計和老部下,還有安金枝這老丈人,正滿臉通紅地揮著手。 一身紫袍朝服的李朱綬捧著玉笏,帶著一幫或紫或紅的官員出列,掄起了嗓子,帶著顫音地高呼出聲:「恭迎……天王,得勝還朝!」 接著他們跪了下來,三拜九叩,隊形整齊,動作一致,顯然是事前演練得無比嫻熟。 「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呼喝可不合制,李肆還沒稱帝,可這當口,誰在乎這事。 隨著文官的叩拜高呼,數萬人都跪了下來,同聲口稱萬歲。 人群中,一抹淡黃麗影看著一身戎裝的李肆,感覺這天地之氣彷彿都向著他匯聚而起,讓他的身影那般攝人,似乎陽光都被他遮蔽了。她輕歎一聲,也盈盈拜下。 一片儒衫匯聚而起的人潮雖然也跪下了,但不少卻還挺著腰,似乎還不願隨著民人那般拜到底,可所有人臉上卻也帶足了欣慰,這一國,終究不再是危難之國。 李肆招手,示意眾人平身,他目光飄搖,就覺眼前所見,分外不真實,就這一戰,這一國真是立了起來,民心真是抓住了? 眼見數萬人在場,李肆覺得咽喉發癢,才意識到自己該說點什麼,說點什麼呢? 那就說出最真實的心裡話吧…… 李肆環視眾人,高聲道:「諸位……兄弟姐妹,諸位叔伯……」 眾人聽得心中又驚又熱,天王還真是草根出身呢,開口就是小民的稱呼。 「同胞們!」 李肆高聲道,這個詞原本只稱呼血緣兄弟姐妹,可現在的涵義,眾人已經不陌生。不管是報紙上,天廟裡,還是英華軍慣稱和官府行文裡,都將華夏之民統稱為同胞。 「我贏了!」 李肆沒有長篇大論,就只是簡短的宣言。 「我們贏了!」 他握拳振臂,直舉向天,引得數萬人一同舉臂歡呼。 「我們贏了!」 人潮中,就連雷襄這樣的文人都舉拳高呼,鄭燮還沒什麼動靜。看看身邊諸人的激昂神色,他自失地一笑,拋開了矜持,也舉起了拳頭,扯開嗓子大喊。 隨著李肆一行車馬由西向東,穿越整個廣州城,再至黃埔無涯宮,廣州整日都浸在了歡騰的海洋中。 「我們……輸了,大敗虧輸。」 數千里外,江寧府,登上龍舟,聽到趙弘燦親口證實戰敗噩耗,前來覲見的兩江總督張伯行和蘇州織造李煦臉色發白,心頭如鉛墜落。 「萬幸賊軍沒有窮追不捨,現在軍勢就停在岳州,巴渾岱已經殉國,訥爾蘇在武昌府整頓殘軍,穆廷栻的江南水師聚齊了麼?」 趙弘燦問,聽到賊軍停步,張伯行長出了一口氣,趕緊點頭。康熙鑾駕在岳州停留的時候,就向他緊急傳諭聚江南水師,防備賊軍趁勝沿江而下,直搗江南。他自是第一時間就讓剛從福建提督轉任江南水陸提督的穆廷栻派出水師向西接應鑾駕,同時再聚大隊水師,以便應對賊軍。 「皇上到底怎樣了!?」 李煦卻只關心康熙,就要揭簾朝船艙中去,兩聲輕咳同時響起,侍衛趕緊將他攔住。輕咳之人有趙弘燦,另一人卻是方苞,李煦頓時勃然大怒。 「方苞!趙弘燦!你們是要學趙高麼!?」 這兩人都是外臣,可受不住這話,李煦又是康熙家奴,他們再不敢攔。李煦昂首冷哼一聲,又要跨步,另兩人又出來了。一個是康熙身邊的總管太監魏珠,一個是領侍衛內大臣馬爾賽,兩人臉色陰沉,馬爾賽更是支著枴杖,氣色衰迷。 「說什麼昏話呢,皇上還安好,哪裡來的趙高?」 馬爾賽訓斥道,面對這兩人,李煦沒了底氣,不好再直闖,可張伯行卻說話了。 「既然皇上安好,還是讓我等見得聖顏,以安人心。如今傳言四起,怕已不止江南。」 魏珠和馬爾賽對視一眼,無奈地點頭,張伯行這話就代表著地方,他若是不安心,這大清的人心怕還真要垮了。 馬爾賽道:「皇上確是中了風,現在已無大礙。就是還一直睡著,說不得話,諸位可遠遠地請個安,不能擾了皇上。」 兩人由魏珠領著進了船艙,片刻後再出來,張伯行臉色稍定,對馬爾賽道:「我這就去廣召江南地界的名醫,皇上病情雖穩,卻還要多加會診,以免不測。」 馬爾賽搖頭:「聖駕得盡快回京……」 李煦插嘴道:「這樣回京,是穩人心還是亂人心?」 方苞也忍不住開口了:「我們臣子,就得料著不測。如果……於行,這大清可就要成大秦了!」 他已說得再直白不過,如果康熙死在路上,嫡位可就麻煩了。就算要死,也得死在紫禁城裡。 趙弘燦趕緊抹稀泥:「皇上情況沒那麼糟,我看還是折中行事,在此逗留幾天,由江南名醫確診之後再坐定奪。」 這個方案穩妥,眾人再沒話說。張伯行和李煦下了船,前者是急急去安排找醫生的事,李煦卻是直奔江寧織造府。 第四百一十六章 狂風驟雨,三龍奪嫡 自乾清宮出來,張廷玉心神恍惚,跟一個人迎面撞上。那人也是心不在焉,張口就罵:「哪個龜……」抬頭見是張廷玉,才趕緊改口:「是張大人啊,得罪得罪。」 見了這人,張廷玉也顧不得計較,一把扯住他問:「皇上可有消息!?」 他當然不是問皇帝在哪,鑾駕行止朝堂都清楚,他問的是「萬歲偶感風寒」這話到底是個什麼情形。撞上他的是隆科多,此人雖只是步軍統領總尉統領,簡稱九門提督,卻是佟國維之子,佟佳皇后之弟,總該知得深一些。 換是在平日,張廷玉自不會這般莽撞,可康熙一人系天下,加之剛才所見物事引發更深憂思,自是急不可耐。 隆科多連連搖頭:「張大人掌著南書房都不清楚,我這等外人哪裡清楚。」 張廷玉失魂落魄地一歎,鬆手就朝前走,竟連回禮都顧不上,隆科多在後面再喊了句:「張大人,還是著緊遮護朝廷顏面吧!」 見得他走遠了,隆科多急急入了乾清宮,直奔宮側暖閣偏書房,皇帝偶爾在那讀書寫字,不涉政事,是處靜地。許久之後,他步出了乾清宮,眼神虛浮,低低自語道:「還真是那個,可萬一崩在道上,怎麼來得及呢?」 這話也是張廷玉的心聲,直到轎子落在午門外,長安右門附近的通政使司衙門,他嘴裡也一直在念叨:「怎麼來得及呢……」 通政使司衙門裡已是擠滿了人,大學士、各部尚書,王公宗室濟濟一堂。也顧不得盛夏之日,就眼巴巴地守著各地提塘跟衙門裡的筆貼式交接各地通本,指望自地方上遞而來的本章裡,看到有關於康熙的確切消息,張廷玉甚至還見著了五七八九十等阿哥的身影。 此時已是八月十二,長沙大敗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無數謠言漫天飛。除開數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這消息外,謠言都集中在康熙一人身上。有說被李賊砍了腦袋的,有說被李賊抓了的,也有說只是受傷的,反正沒誰說康熙活蹦亂跳,一點事都沒。 這些謠言無法澄清,因為皇帝就沒親自發聲。有密折奏事權的臣子借遞折子打探,卻全留了中,沒有回應。所以馬爾賽以鑾駕名義所發的諭令,說什麼皇上偶感風寒,沒有大礙,只是需要休息之類的話,就沒一人相信。 「李相……」 見到重病的李光地也被家人攙著守在陰涼角落裡,張廷玉趕緊上前打招呼。 「衡臣啊,你來做甚?還不趕緊與南書房所值翰林擬諭,詔告大捷!?」 見著張廷玉,李光地顫顫巍巍地數落著,張廷玉呆住,大捷!? 「皇上親征,挫賊於洞庭,賊軍死傷十萬,再難興波瀾。現賊踞城以守,我大軍正日夜圍攻。皇上挾得勝之師還朝,偶染風寒,不日將愈……意思就是這樣,你跟翰林們去琢磨吧。」 李光地揮手交代著,張廷玉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朝廷顏面自然得掩住,可這般矯飾,實在太……太無恥了點吧。 「不管皇上如何,先得護住這天下人心!」 李光地身為理學大師,自然最懂權變,隨口就舉起了一桿大旗,也將張廷玉的心緒給撫平了。沒錯,為了這天下安寧,面子算什麼。 「皇上若是不測,之前的遺詔……」 但他心中還塞著一塊大石,李光地在這裡,正好商量。 「皇上早有交代,若有不測,你等啟開遺詔,我等顧命大臣扶儲君上位便是!」 李光地心中早有盤算,一點也不含糊。 「可現在皇上的消息還不清楚,若是不早做準備,萬一生變,這可怎生了得!?」 張廷玉低低咬著字,顯得極為焦慮。 「早做準備!?」 李光地想到了什麼,看向張廷玉。張廷玉點頭,左右看看,就要向李光地附耳,卻被李光地舉手擋住。 「別出口!你不知道!」 李光地本是病懨懨的,此刻眼中卻暴出精芒,攝得張廷玉不敢再吐出半個字,他怎麼不知道?康熙出征前專門留下的遺詔,他剛才已經看過了,儲君到底是誰,上面可寫得一清二楚。 可李光地這般神態,顯然是要阻止他洩出遺詔內容,不管是為李光地自己好,還是為他好,或者真是為了天下,張廷玉都再沒了說下去的膽氣。 李光地低聲道:「你現在若是知道,不管是誰,不管皇上到底怎樣,這北京城,都可能陷進一片血腥!」 張廷玉喃喃自語道:「是……是,學生不知道……」 李光地再吐了口氣,焦躁地道:「現在所有人想的都是,皇上到底情形如何。」 這大群人正等得焦急,一個提塘衝進衙門裡,高聲喊道:「兩江總督張制台呈兵部通本!八百里加急!」 愣了片刻,一干王公大臣嘩啦啦都湧了上去,瞬間將那提塘圍住。連通政使司衙門筆帖式都沒接到本章,就紛紛伸手過去。眾人都是熟知文牘經制的,皇帝鑾駕在江寧,正是兩江總督張伯行治下。張伯行用八百里加急行文兵部,不是重大軍情,就是跟皇帝有關。 文淵閣大學士王掞見著這番亂象,跺腳直叫使不得,這通本都沒過通政使司的手就被開拆,那可是大大的違制。 馬齊一手將那份通本取過,不屑地瞄了王掞一眼,嘴裡念道:「都啥時候了,還管什麼雞巴制度!? 一邊李光地和張廷玉同時搖頭哀歎,似乎有一種樹倒猢猻散的荒謬感覺。 馬齊拆開通本,看了好半響,腰一軟,驚得無數人辮子都要翹起來,難道說…… 「天祐我大清!皇上……安好!張伯行率江南文武請過安了!只是皇上還有些不適,要在江寧調理一下。」 接著馬齊喊了出聲,眾人也同時出口長氣,就要學著馬齊一般軟下去。 角落裡,胤祀正跟著自己的兄弟捶胸出氣,叫著皇天在上,自家親隨湊了過來,也不說話,就給他打著眼色。 胤祀心有所悟,找借口出了人群,那親隨低聲道:「鄂倫岱老爺的家人回來了,就在外面侯著……」 胤祀眼角直跳,趕緊揮著袖子擋住臉,看看四周,似乎沒人注意到,帶著親隨急急離去。 鄂倫岱的家人風塵僕僕,喘著粗氣對胤祀道:「老爺說,該作準備了。」 胤祀眉毛幾乎彈了起來,準備!? 另一個親隨急急而來:「主子,李老爺的人來了,在府上侯著,說有天大的事要商量。」 胤祀原本臉色沉鬱,眼角還掛著淚痕,此時嘴角卻微微翹了起來,一股深深笑意,隱約透了出來。 「皇阿瑪真沒事!可為什麼沒有親口頒諭,為什麼還留在江寧!?」 雍王府,胤禛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自己的禪房裡滴溜溜轉著,守在門口的戴錦卻轉著眼珠,另有盤算。 「主子,不管萬歲爺怎樣,也該讓馬爾泰動身了。」 聽到這話,胤禛像是尾椎骨被紮了一陣,齜牙咧嘴地抖了一下。 「去了說什麼!?我能給什麼!?我連大門都出不了!」 他煩躁地低吼道。 「總得先把線搭上……」 戴錦這話出口,胤禛驟然停步,背著戴錦,歪著腦袋想了一陣,沉沉點頭。 四川,婁關之上,撫遠大將軍,十四皇子胤禎遠望東方,眉頭深鎖。 「大將軍,我軍前鋒攻城受挫,正立營圍城,侯大將軍督軍前往。」 部下正匯報著前鋒攻遵義府城的情況,胤禛舉手揮退,沒有言語。那張原本還帶著書卷氣的清瘦面孔,此刻充盈著血火之氣,更滿佈著焦慮不安之色。 「我家大人之言,大將軍覺得如何?若不早作決斷,異日再思今日,怕是要終生後悔。」 一個文士在他身後問著,胤禎更顯不耐,這個叫左未生的人是年羹堯的幕僚。得知長沙之敗後,他就帶來了年羹堯的建議,正是這個建議,讓他倍受煎熬。 「本大將軍乃皇子,豈能與賊軍言和!?」 胤禎終於說話了,語氣並不強硬,左未生一笑,這不是在否定,而是這位貴為皇子的大將軍,還拉不下臉面,行那權變之事。 「賊軍已破我朝廷大軍,一旦轉兵,其行如風雷。大將軍這四五萬人不早作打算,不僅拿不下遵義,還有可能陷師於此!這還是最淺一層!」 見胤禎意動,左未生滔滔不絕。 「往深處思,與國,大將軍要護住天下人心!朝廷在長沙殉亡將佐大臣無數,東川如何都是其次,再不能損大將軍!與大將軍,皇上年高,再經此變,時間怕是不多了,大將軍若是久陷在偏遠一隅,不及接位,這一國的未來,左某看來,怕是不堪言之。」 胤禎搖頭:「不不,皇阿瑪並未明詔,怎麼也不會是我。」 左未生笑了:「大將軍,此時可非矯情虛言之際!」 胤禎咬牙,還在猶豫:「可與南蠻李賊來往,此事怎能行得?」 左未生暗自鄙夷著這皇子的優柔寡斷和婦人之見,嘴裡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不願再給胤禎時間,左未生沉聲道:「年大人已尋到了舊日故人,不管大將軍是否首肯,年大人都得頂著大將軍的名頭,此事大將軍是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大膽!就不怕本大將軍以通敵之罪,將你行了軍法!」 胤禎怒了,更多是憤怒自己的無能被左未生揭破。 左未生哈哈笑道:「大將軍,我家大人,還有左某人,更盼著大將軍能行國法……」 國法……,能一言而行國法的,自然就是皇帝了,胤禎心頭狂跳,別過了頭,再不言語。左未生順竿子往上爬,拱手道:「大將軍這是許了!?好!好!」 胤禎就覺心頭發虛,竟沒否認,就暗自想著,原本自己正跟南蠻打得起勁,現在卻怎麼要跟南蠻李賊勾通乞和?真是荒謬啊…… 荒謬嗎? 皇阿瑪真要去了,自己要怎樣才能坐上那位置? 胤禎平靜了,再怎麼荒謬,只要能坐上那位置,那都是值得的。 第四百一十七章 明暗極彩鋪陳來 黃埔無涯宮普仁殿主體是濃郁的明初風格,大開堂,高廣柱,空間寬闊,同時又蘊著全新的設計,比如透光天井和玻璃條窗,讓大殿顯得格外明亮。 李肆一身大紅團龍服,頭戴折翼冠,高居殿中寶座,環視一身錦繡朝服,持笏向他長揖而拜的文武官員,原本有些不以為然的心態也被一股無形的氣息收束住。身下硬邦邦的感覺讓李肆暗自感慨,這位置自己該是坐穩了,可坐穩的同時,「肆無忌憚」的李肆,也正漸漸向自己告別,這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英華草創,國政處置流程向來都很簡潔,長沙會戰大勝,這一國根基穩固,人心也定了下來,文武官員都開始向李肆討要「規矩」。如此逼宮,李肆卻不得不應下,至少從事務處理流程來說,沒有規矩,就不成方圓。所以,每旬日在普仁殿召開御前聽政會議,就成為英華第一樁國政經制,李肆由此也開始感受到自己屁股下位置給他帶來的不便。雖然現在只是十天一次,他卻不得不又重溫打工仔生涯。 八月二十日這一次聽政會,事務無比繁忙。也因為英華草創,論及獨裁程度,此時的李肆遠超滿清任何一位皇帝。在中央這一層上,眾多事務都無先例,官員們無法比照明清規制處置,無論大小,文武官員都得上呈李肆定奪。此次會議更是要砥定眾多英華國政基礎,因此忙乎了一整天都還沒完,黃昏時,李肆不得不宣佈,聽證會明日繼續。 李肆有些頭疼,文武官員卻都還沉浸在亢奮中,他們可正在描繪如畫江山,如此幸事,從古至今,又有多少人能遇上,因此即便是在晚宴上,大家都還議論紛紛。 「官府下鄉得盡早在湖南鋪開,湖南人傑地靈,不管錢糧還是文事,都遠勝廣西雲貴,若是不趕緊消化,怕是要傷到國政佈局。」 中書廳蘇文采對英華國政已經領悟得很深,他如此看湖南問題,李肆很欣慰。 「工商總會對拿下湖南感受複雜,湖南成了本土,自然便利多多,同時還能借湖南為跳板,直接將事業做到北方去,不再像之前那般必須轉一道手。可同時湖南本地工商也要納入到工商總會裡,他們就擔心自己的話事權被攤薄。」 彭先仲正專注在這個方向上,為此擬了一整套方案,想要跟李肆一條條討論清楚。 「暹羅商路已經開了,天王還是趕緊把吳砍頭召回來吧,他在南洋殺得海水都紅了!當地人和洋人看咱們南洋公司的目光已經不止是商人。安全?別擔心,只要天王許公司自造戰船,自組陸海軍,再派些軍官指導,南洋這塊寶地,咱們已經有了底氣跟洋人爭!最近公司不少東主恨上了日本商人,都在計議著要怎麼收拾他們一頓!」 安金枝說得有些發散,李肆也聽得頭大,怎麼一下跳到日本人身上了? 「各軍都在抱怨八斤炮射程不足,我覺得該造四斤小長炮,炮重跟陸軍的八斤短炮差不多,但可以打得更遠,方案在這。另外呢,游弈軍在長沙之戰的教訓太多,王堂合在病床上寫了滿滿一大本總結,還專門找我要什麼馬槍……」 田大由滋滋喝著酒,現在當然不是什麼劣質老黃酒了,而是韶州酒業公司出品的白城窖。而讓他滿面紅光的不止是這酒,他的續絃田彭氏剛給他誕下了一個小子,田家又有了後。 「該盡快在廣西雲貴和湖南等地開縣府鄉試,明年再開恩科,將新得之地的讀書人拉住。同時為廣開學術,消解理學之蔽,科舉經制也該盡早修訂完備。」 「刑律、民法和工商律相互牽扯,千頭萬緒,此外官律尚未確立,光靠禁衛署這類同錦衣衛東廠的鷹犬約束,也怕是獨政難支。天王,御史台或者都察院,為何還不設立?」 湯右曾和史貽直已經進入角色,各掌著一攤,正快樂地痛苦著。 「又有人在上表勸進,可這次不大一樣了。」 李朱綬撫著自己的宰相肚說著,李肆微微一笑,怎麼不一樣,他很清楚。不止是官員在勸進,各家報紙都在討論,民間更是渴盼這事,登基為帝的輿論氛圍已經初見雛形。 稱帝這事不僅關係著李肆個人,更關係著這英華一國。文武官員所頭痛的諸多事宜,其實根子就在李肆所領這天王府。直白說,英華一國靠著接連大勝凝住了人心,開始成為真正的一國。天王府的權力架構已經難以適應這樣的變化,從中央層面掌握住整個國家,從而協調和滿足治下各方的需要。 文武官員的勸進,跟之前有所不同,之前都知道遠沒到稱帝的地步,勸進也只是一個表達效忠之心的姿態。而現在大家開始有些認真了,特別是不少文官的勸進表,提出了很有意思的方案,由此顯示他們是真心的。 但就是這個方案,卻隱藏著另一股波瀾,段宏時早有提醒,李肆有所感覺,所以必須多想一層。 晚宴很豐盛,李肆一席席敬著,跟臣僚們交流感情,回到自家席位上,三個媳婦湊上來,也各有說的。 嚴三娘問:「夫君,盤姐姐那到底如何了?」 關□點頭:「是啊,四哥哥總是要立大姐的,除了盤姐姐,我們可都不認!」 安九秀看看遠處陪席上那個落寞身影,低聲道:「段妹妹那,還是夫君去下功夫吧,也不過是擔憂帝王家中是非多,只能靠夫君去勸解咯。」 旁席就是關鳳生關田氏夫婦,關田氏扯扯關鳳生的袖子,關鳳生才期期艾艾地開口:「那個……四哥兒,大家都覺著,該是稱帝的時候了。」 跟李朱綬等官員考慮的角度不同,關家夫婦想的更多還是什麼國舅一類的臉面。 關鳳生直愣愣的話傳出,席中上百人都看了過來,眼中滿是熱切。 李肆哈哈一笑,舉杯道:「不急,不急,大家先看看納素戰舞。」 咚咚銅鼓聲響起,一身五彩盛裝的納素男女上場,為首的赫然是納素女王隴芝蘭,樂聲古樸而雄渾,舞姿簡潔而有力,頓時吸引住了大家。 李肆一口酒嚥下,心說:「另外一個皇帝還佔著舞台呢,怎麼也得等他下場。」 鼓聲餘韻迴盪,納素黑彝同聲呼喝,結束了這場震懾人心的戰舞,也贏得觀眾熱烈喝彩。掌聲中,於漢翼、羅堂遠和尚俊那三個情報頭目所居的一席,正各有部下附耳低聲嘀咕著,三人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幾乎同時都朝李肆看過來。 於漢翼代表三人湊過來低聲匯報,李肆也是怔住,好半響才笑道:「三個人都遞來了消息?康熙老兒,看來是難得好下場了……」 儘管夜幕低沉,李肆卻恍若未見,他沉聲道:「散席後留住如下人等,連夜開會!」 江寧府,也在夜色之中,龍舟臥在江面,有如一條頭尾僵立的巨蠶。儘管風燈四掛,卻依舊驅不開那濃濃夜霧。 看著臥榻上這個臉色灰白的老者,感受著腕脈的微弱,葉天士的心頭也罩上一層迷惘之霧,這就是御宇五十多年,有所謂聖君之稱的康熙皇帝? 過去一年多裡,葉天士除了在廣州英慈院行醫,還跟著英慈院一同,配合英華醫衛署規劃和佈置防疫工程。工作中痛感人才太少,年中就回了江南,四處尋訪懂醫之人。有工商總會和天地會配合,他回江南不僅沒受到當地官府的刁難,還因一路訪醫,神醫之名更是盛傳。 之前事務已告一段落,他正想回廣州,卻被官府找上了門,得知是兩江總督張伯行召他,想到那些傳言,他心中就已有所感。到了江寧,上了龍舟,果不其然,是給康熙診病。 「幹什麼呢?趕緊劃單寫方去!」 太監見葉天士有些出神,惱怒地低聲叱喝著。念著此人是個神醫,才讓他碰觸龍體,可整個過程,兩個太監兩個侍衛都緊張無比地盯著,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這個神醫搞什麼鬼。 葉天士趕緊鬆手點頭,恭敬地再叩了個頭,然後才退出去。出了船艙,才覺身心重新暖了回來,然後頭腦也清醒了。 下了龍舟,來到另一條船上,這是官員給他們這些民間召來的醫生騰出的住所。給皇上診病,自然不能隨隨便便,甚至都不能跟外界交流,否則你把病情傳出去怎麼辦?所以現在葉天士跟著一幫醫生,等於是被囚禁了。 但他並非孤身一人,身邊還有個伺候起居的侍童,同時也是幫他釋方的學徒,名叫葉重樓。這侍童十四五歲,本是廣州英慈院所辦恩養堂的孤兒。葉天士回江南前,見他聰明伶俐,就找盤金鈴要了過來,跟著自己學醫,名字也是從藥名裡取的。 「先生,那皇帝病得如何?」 葉天士回到自己艙中,葉重樓低聲問著。 「本就虛弱,加之氣瘀攻心,是挺危險的。太醫雖然沒能治好,卻是把病情穩住了。」 葉天士只當葉重樓好奇,隨口說著。 葉重樓眨著清澈眼瞳,繼續問:「那先生是能治好?」 葉天士搖頭:「不下猛藥,難喚回神智,可皇上那身體,卻又熬不住猛藥,只能緩緩圖之。」 葉重樓左右看看,再壓低聲音:「如果是讓他不治呢?」 第四百一十八章 只選對的,不選貴的 葉天士手中的毛筆一晃,在方子上劃出一道粗重墨痕。他難以置信地看住葉重樓,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他的身份,心中涼氣一股股直往外冒。 葉重樓點頭:「天地會讓我幫著辦事……先生也知道,我本是揚州人,族中大半在揚州殉難,父親早前也因江南文字案故去。對這韃子皇帝,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南北兩國,幕幕場景在葉天士腦中閃過,他很無奈,即便是醫生,也真是難以置身世外,只顧埋頭救人。 接著他提緊了心口問:「這事……是天地會的要求?」 葉重樓搖頭:「是我自己想而已,他們只要我回報韃子皇帝的情況。」 葉天士如釋重負,他怕的就是天地會逼他動手,不止是個人安危,此事太有違他所堅持的醫道。 見葉重樓一臉鬱鬱,他勸道:「別想了,不但你沒機會,先生我也做不到。我開的藥方,也得太醫再三檢驗,更不可能經手藥物。」 葉重樓點頭:「只是一時激動而已,重樓自己無所謂,可不能害了先生。」 葉天士低低一歎,對這學徒其實是天地會密諜的惡感也消散了大半。 沉吟良久,葉天士忽然咬牙道:「那事是不可能的,但要他什麼時候能完全清醒,醒多久,為師還是可以試試,就不知道這能不能對南面有益。」 在英華呆了許久,再回江南,前後所歷一對比,葉天士已經有了選擇。自己該站在南北哪邊,腦子無比清醒。只要所行不太損醫道,他也願盡微薄之力。以他的診斷來看,康熙病情並不嚴重,現在難以理事,不過是太醫都不敢冒險下重藥。而他葉天士自有套路,能令得太醫心服,讓康熙以接近迴光返照的狀態好轉。 康熙病情好轉後,太醫自然不會再讓他主持康熙病情的診治,不再用他的藥方,後面多半又要出問題。時間長短,他可以靠著藥量調整來大致掌握。 聽得這話,葉重樓也是一喜,有沒有益,這不由他判斷,甚至不由天地會判斷,能作判斷的,自然是黃埔無涯宮的那位。 此刻李肆也正面臨著選擇,找來了湯右曾、佟法海和回來述職的湖南兵備道胡期恆,要他們跟自己一同做判斷。本還找了段宏時,段老頭卻說這事他無話可說,因為你小子已經早有定計。 到底該選誰,李肆是早有定計,但他也沒料到,胤禛、胤祀和胤禎都遞來了消息,尋求他的支持,這事就懸乎了。他必須再認真衡量利弊,謹慎決策,爭取將形勢導向最有利於自己的方向。 無涯宮後庭肆草堂置政廳,李肆倚著沙發,很沒風度地蹺著二郎腿。前方書案上擺著三封書信,分別是三個皇子透過各自的關係遞來的。 為了保密,跟著三封信來的還有三個心腹。代表胤禛而來的是馬爾泰,代表胤祀而來的是李煦家人,代表胤禎而來的是左未生家人,這一方背景有些複雜。左未生是年羹堯的幕僚,既代表胤禎,也代表年羹堯。此事也讓李肆咂舌,年羹堯這株牆頭草,騎牆有點騎過界了吧。 三個人裡,馬爾泰更讓李肆感興趣,畢竟他來歷單純,直接代表上線,而且……還在瓊州石祿城搞怪的那個什麼茹喜,不就是他女兒麼。 在面對著三個人之前,李肆先要確定自己的方略。他在沉思,左右兩側同樣坐著的湯胡等人卻是心中忐忑,為自己居然跟李肆平起平坐而惶恐,就只掂個屁股尖在這沙發上,而佟法海卻是大剌剌地將身子全埋了進來,他自然還是一副堅貞不屈的模樣。 「如果胤祀登位,會是什麼情形?」 李肆整理出了思路,開始發問。在場一個是滿人親貴,一個曾是居於清廷朝堂的漢臣,另一個則熟悉地方,他們能從各個方面提供參考意見。 「目下諸王,八王最賢……」 數千里外,李光地府邸,李光地這麼對上門拜訪的胤禛門人戴錦說著,也不理會對方陰沉下去的臉色。 「皇八子雖遭皇上,嗯咳……康熙多番指責,但王公和朝堂都屬意於他,若是康熙沒有留下遺詔,他要就位,爭議最少。」 湯右曾這麼說著,胡期恆點頭,佟法海也沒話說,他心中也是選了胤祀。其實不由他選,佟家,馬齊等姻親重臣,都是支持胤祀的。 李肆問:「就因為他賢麼?那所謂的賢,到底是什麼?」 旁邊於漢翼笑道:「莫非是婦人般的賢淑?」 湯右曾呵呵笑了,「說得好!八王所謂的賢,在大家看來,其實就是如賢良大婦。」 李肆也笑了,女子所謂「賢良」,無非就是三從四德嘛。大家都覺得胤祀這個氣管炎脾氣好,待人實誠守禮,師傅何焯更是名貴天下。這樣的人當了皇帝,大家都好拿捏,這就是「賢」。 李肆看住佟法海:「十四是個什麼情形?」 佟法海面頰扭曲著,卻還是出聲答話:「若是再給他個五六年,脾性手腳都施展開,名聲未嘗不會壓過八阿哥。現在麼,無根無憑,即便人在京中,也難有作為。」 李肆皺眉:「可為什麼他這麼自信,能確定自己有爭位的能力?甚至年羹堯都要倒向他?」 不等眾人開口,他就自己接道:「因為康熙出京前,肯定留下了遺詔,但這遺詔的內容,只有極少數親信知道,年羹堯聽到了什麼風聲,才會在胤禎身上下注。所以……康熙遺詔,多半是指定了十四。」 這個推斷合情合理,但湯右曾卻是搖頭:「若是康熙沒來得及在生前立儲,皇十四子也沒在身邊,遺詔頂什麼用?」 湯右曾熟悉朝堂,所謂「國不可一日無主」,這皇位虛懸一日都是要命的大事,一定康熙翹了辮子,胤禎要從四川趕回北京,怎麼也得十數日,這段時間裡,什麼妖蛾子都能飛出來。 李肆點頭,轉到了最後一個人,胤禛。 湯右曾搖頭,佟法海嗤笑,胡期恆歎氣。這個人,從來就沒進過大家的視線,孤高,狠辣,薄情,是做臣子的好料,卻絕不是做皇帝的料。 胡期恆還提醒了一句,說年羹堯這樣的至親心腹,都貼上了胤禎,雍親王的人緣冷到了何等地步,小兒都能看得出來。 所以朝堂是不支持胤禛的,想也別想,這是眾人的觀點。 形勢就相對清晰了,跟李肆前世的歷史有了不同,李肆幫著胤祀躲過了死鷹事件,還靠著和李煦的關係,能在南方給予「支持」,在眼下這康熙五十六年,康熙來不及交代就完蛋的話,老八胤祀得位的可能性最大。 李肆卻不這麼看:「如果真是那樣的情況,為什麼要整個朝堂支持才能得位?北面是韃清,不是宋明。」 眾人一怔,就聽李肆悠悠道:「康熙若是不及交代就完蛋,誰要即位,就只需要兩個人的支持,一文一武,一內一外而已。」 兩個人?誰啊? 湯右曾和胡期恆還是舊式文人,切不進李肆的思路,佟法海卻是抽了口涼氣,他隱約明白了。 李肆卻沒深入,而是將話題轉到英華,誰即位對英華最有利?最不利? 於漢翼下意識地搶答:「誰是韃清的好皇帝,誰就對我們最不利!」 這邏輯很能代表大多數人的思維,可湯胡兩人卻是搖頭,佟法海繼續嗤笑,氣得於漢翼朝他怒目而視,見到李肆也在搖頭,頓時心虛了。 「怎樣才是韃清的好皇帝?是滿人心目中的,漢臣心目中的,還是治下小民的?是現在好,還是未來好?對我英華又到底是怎樣不利的?」 李肆問出一長串問題,於漢翼腦子頓時暈了。 湯右曾先來評斷:「皇八子若是即位,定然虛心納諫,禮懷諸方,若是承平時日,還真會是位好皇帝。可眼下我英華要復華夏,他這好皇帝,對清國而言,反而是壞皇帝。」 「皇十四子身經戰陣,知我英華底細。同時呢,就靠著傳言,也敢攜手年羹堯,與我試探議和,以利他爭位,其人心志也很是果決,頗有康熙少年之風。他若是上位,必是我英華勁敵!康熙未有魄力所行之事,他該是敢行。短期之內,對清國而言,是個壞皇帝,會得不少罵名。可長遠來看,也就他有守住北面基業的潛質,反而是清國的好皇帝。」 「至於皇四子……」湯右曾一笑:「若是他上位,以他的脾氣,隱忍不了幾年,就要與我英華做生死決。我英華短期之內,該是壓力沉重,可長久來看,他卻會將整個北面拱手送上。」 這個判斷倒是常情,眾人都點頭認同。 李肆沒急著說自己的意見,見羅堂遠蹙眉,招呼他發表意見。 「職下所知僅限於軍事,若有謬誤,天王可別笑……」 羅堂遠有些信心不足,但他娓娓道來,眾人都聽得臉上變色。 羅堂遠說得很直接,這一年多來,英華與韃清南北大戰,其間不乏險情,例如年羹堯在湖南大搞火槍民勇,施世驃在福建勾結荷蘭人,陳元龍號召起廣西一省抵抗,這都是舊事。長沙會戰過程中,江西原本已經潰決得差不多了,可巡鹽御史田文鏡跳了出來,竟也組織起了一道防線,年羹堯在四川更是連通當地藏人蠻人,另有一番局面,纏住了龍驤軍。 雲南那邊,寧夏馬家的馬會伯也崛起了。靠著昔日在各族少民中樹立的威名,也組織起一支人馬,佔住了滇西,跟龍驤軍參軍,雲南安撫使程映德對峙,由此清廷丟給了他一塊雲南巡撫兼理提督事的牌子。 總結而言,真正給英華製造麻煩的,不是韃清皇帝,而是下面能把住一塊地方的豪傑人物。康熙在時,這些人還無法大展手腳,畢竟手上錢不多,官面權不大,受著各方牽制。若是康熙完蛋,新上來的皇帝對地方控制不住,到時可是一番群虎出巢的景象。 於漢翼嗤道:「也不過是小麻煩而已,那些傢伙最多佔著一省,能搞出多大動靜?」 李肆沒說話,心中卻道,羅堂遠卻是已經看得很深了。 問題的關鍵在哪?自然就在,英華的敵人,到底是誰。 大家都當是韃清,可這只是表面的敵人,另一個敵人藏在暗處,那就是儒法之錮。湘軍是怎麼起來的?白蓮教加太平天國,將清廷對地方的實質控制打斷,這之後出面來收拾殘局的,就是地方上的漢臣和鄉野裡的「讀書人」。這些人,連通他們所代表的人心,是英華的另一股敵人。 直白說,康熙完蛋,上來的是個軟柿子皇帝,下面臣子各行其是,資源充分利用,歷史進程會急速躍進到太平天國,乃至清末各省督撫自治時期。這對英華是好事麼?當然不是,在英華還沒步入工業化進程,政治結構和利益分配也沒轉入工業社會體制時,北面若是出現清末那種各自為政的利益集團格局,不管是從工商、政治還是人心來看,英華所面臨的形勢都會無比複雜,其間不知將蘊含著多少不確定的變數。 最大的可能,是像曾國藩、李鴻昌、袁世凱這類人物提前跳出來,湘軍和北洋之類的存在也會早早成型,這是漢人方面。而滿人方面,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李肆估計,五到十年,英華的重心都還在南方,否則難以驅動華夏轉型。所以呢,在這段時間裡,一個統治穩固,能有效掌控地方和滿漢階層的韃清,符合英華的長期利益。 因此胤祀上位,對英華來說,絕不是好事,那麼合適人選就在胤禎和胤禛這對兄弟身上了。 李肆早有定計,他已經選擇好了胤禛。為什麼不選胤禎,原因跟他是不是小康熙,甚至比康熙少年時更會權衡這些無關,關鍵就在於,他是康熙所看中的人選,他多半會有康熙的遺詔,他要上位,那位置很正。 由湯胡佟等人的參考,李肆思路也更清晰,決心也更堅定。當他說出「我選胤禛」的時候,眾人都有些迷糊。湯右曾之前確實說過,胤禛上位,多半是要跟英華對決,所以該是有利於英華。而羅堂遠的觀點延伸出來,胤禛當皇帝的話,就能控制住地方,對英華也是有利的。 可問題是,胤禛要怎麼才能上位? 李肆笑道:「不管是他自己想辦法也好,還是我們幫他一程也好,總之,他要得位,清國朝堂和民間會怎麼看?」 佟法海哼了一聲,他人在曹營心在漢,自是不可容忍:「那就是得位不正!」 李肆點頭:「這不正好麼?就是要讓他得位不正……」 眾人恍然,沒錯,大家都不看好胤禛。胤禛上位,最大的敵人絕不是英華。也正因為如此,再加之胤禛的性格,他會牢牢將一國捏在手裡,這正是英華所想要的。 於漢翼捏著下巴,作了總結:「剛才說了半天誰誰賢不賢的,原來都沒用,只要是篡位的,對咱們就是最有利的。」 佟法海潑涼水道:「你們說得熱鬧,這都是假設皇上在半道上崩了,若是好好地回到京城,這番謀劃都白費!」 李肆歪起嘴角,白費?康熙要真好好地回到京城,才更要盡快著手此事。如今歷史被他攪亂,不僅胤禎提前領軍,胤祀都還有奪嫡的心氣和能力,胤禛是不是還能如前世那般得位,還真說不準,這番謀劃,為的也是將這條歷史之線扯回到「正軌」上。 第四百一十九章 大麻煩即將上門 見著李肆露出極為少見的邪異笑容,所有人才醒悟過來,原來天王找他們來只是參考,其實早就定計,要扶持一個得位不正的韃清皇帝。 湯右曾、胡期恆心中暗歎,他們雖然已經轉投英華,剪了辮子,對滿人之禍已有深刻認識,但李肆這謀劃若真成功,北面還不知會是怎樣一番腥風血雨,就覺滿心不忍。 佟法海更是不忿兼不屑地道:「你當自己是神仙呢,說讓誰上位誰就能上?」 羅堂遠哼道:「天王若沒這本事,三個阿哥怎麼都找上門來了?」 佟法海連李肆都不怕,對羅堂遠卻是怕到了骨髓,嚇得身子更縮進沙發一分,這話也讓他沒了言語。是啊,為什麼三個阿哥都遣人來通關係了?不就因為現在英華勢若中天麼?若是英華一力北伐,韃清的江山還會有多久,誰都心裡沒底。不管哪個阿哥坐上龍椅,頭一樁難題就是怎樣跟英華相處。 宜章之戰,胤禎親臨,長沙決戰,康熙御駕親征,兩場大戰,韃清都大敗而回,阿哥們都已清楚,英華已非武力可壓服之國。他們要爭位,要得到穩當之位,李肆是道不可迴避的門檻。跟李肆達成某種妥協,即便只是暫時性的,也是保障他們能順利得位的關鍵。 當然,如果心思更深一些,李肆甚至能幫著他們得位,這就看大家的價碼是不是能談攏了。 李肆道:「那個什麼馬爾泰,先看管起來,於漢翼去跟另外兩個人談,搞清楚他們的主子到底開了什麼價碼。」 眾人訝異,不是要扶持胤禛麼? 不等李肆回答,羅堂遠嘿嘿笑道:「得虧國政沒讓你們這些書生把住,這可是生意人的竅門。」 這話可說到李肆心底裡去了,在對敵國之事上,怎樣撈取到最大利益,就只能用生意人的思維,而絕不能讓一般的讀書人摻和。 倒不是怕讀書人滿嘴仁義,只講面子。自漢唐而下到宋明,外交層面也還是利益為先,並非後世人所以為的那般迂腐。但這「利益」,在讀書人眼裡就另有一番詮釋。他們看中的利益,不是實利,不是整體之利。天朝顏面是首要,接著是國內政治。很難就事論事,從實際出發。 遠的就是宋時處置西夏問題的失誤,然後聯金滅遼,聯蒙滅金,之所以最後亡國,這三樁連續失誤的外事影響很大。近的是明末處置滿人和蒙古的策略,也從不根據形勢需求進行調整。 李肆前世所熟悉的一句話是「弱國無外交」,可熟知歷史後,李肆卻覺得這話不對。弱國反而更有外交。華夏藩屬大多奉行「事大」主義,誰腿粗抱誰,外加行朝貢體制的華夏王朝是個冤大頭,活得很滋潤呢。 反而是華夏王朝無外交,因為外交都被當作內部政治在處理,自然無法貼近實際,解決現實問題。宋明在對外關係上的失措,也是歷史必然,絕難避免的。而到了韃清時代,那就更是沒外交了,全當成面子問題處理。 怎樣處置韃清三個阿哥的「求助」,這事就不能摻雜進讀書人的思維,而該以單純的功利之心來權衡。 偏題了……不過類似「外交部」的這類衙門可得趕緊設立起來,不能就只燒自己的腦細胞。 李肆將思緒轉了回來,接著道:「這不過是未雨綢繆,康熙若是好轉,此事就轉到暗處。跟康熙的較量又擺在了明處,不過我懷疑,康熙真要醒了,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們伸出橄欖枝。」 這話大家沒聽懂,但意思大致能猜到,想到康熙跟著三個兒子,互相搶著向英華示好,湯右曾、胡期恆心中既是黯然又是慶幸。這才幾年時間,天下大勢,竟已演變到這等地步,慶幸的是自己終究沒有逆潮流而行。佟法海則是暗自流淚,心說皇上啊,這李肆小賊備好了陰謀詭計,阿哥們又背著你獻媚李賊,與其醒來後面對這等悲涼之境,還不如就此而去的好。 李肆自然不想康熙就這麼醒了,在他看來,康熙已經沒了什麼價值。若再讓他坐在龍椅上,難保這個老頭不會幡然醒悟,拼盡所有心力來對付英華,那時可就麻煩了。 可李肆終究不是老天,這事他可做不了主,昏迷大半月後,康熙還是醒了,而且也不是葉天士的功勞,葉重樓的消息還沒通過天地會傳到李肆那,李肆自己都不知道,還能通過葉天士來間接操縱康熙的健康。 康熙一醒,第一件事不是立儲,不是佈置軍務,而是召喚一個人。這個人被一日千里緊急拉到了江寧,跪倒在龍舟裡的御塌前,累得不成人形。 康熙靠在塌上,顫顫巍巍地說:「孔尚任,朕把一樁安定天下的重任交給你,你可願去辦!?」 此人正是孔尚任,從山東曲阜趕過來,一顆心正七上八下,不知自己將面臨怎樣的命運,聽到這話,更是驚駭莫名。但他卻不敢有一絲表露,逕直叩頭道:「皇上但有差遣,草民自當赴湯蹈火,絕無躊躇!」 康熙道:「朕給你一份詔書,讓你去廣州一趟。去跟那李肆說,朕沒有敗,大清沒有敗。朕要盡全力滅他,不過是彈指之事。只不過……朕累了,這天下也累了,朕與他之爭,何苦再牽累天下蒼生。他要造反,圖的是什麼?不就是榮華富貴,錢財名望麼?難道朕不能給他?你且跟他說,讓他趕緊止戈息兵,朕就不興全國之兵,朕且給他一個安寧……」 這些話似乎已經在心中滾過許久,康熙雖然虛弱,卻是一點也沒停滯,一口氣全倒了出來。 「只要他點頭,你就把那詔書拿出來,朕封他英國公,把廣東許他。若是他對轄地不滿,還可商量……」 孔尚任被這一通話灌得神智迷離,愣了好一陣才明白,康熙是要他去當使者。可他早已卸職為民,拿什麼身份去廣東傳詔? 孔尚任是大才子,寫過《桃花扇》,人情世故自也是七竅玲瓏,轉瞬間就消解了疑惑。正因為他是草民之身,康熙才要他去廣州,這份詔書也該不是正式文書,而是跟那李肆交底。只要李肆應允,大家再在官面上操作,這樣就能保住皇帝的顏面,讓這件事看起來像是李肆求和,朝廷應允。 雖還沒想透康熙為何選了他,孔尚任已經領會了康熙的精神,再叩首道:「草民自當為皇上分憂,此事草民會竭盡所能辦好。」 康熙繼續道:「這只是你要辦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你份內之事。李肆在廣東毀儒,你身為孔聖之後,該做什麼,不必朕來提點。傳詔之後,就留在廣東,趨炎附勢也好,諂媚權貴也好,你就紮在廣東,扶儒興教,爭回道統,此事……」 孔尚任趕緊應道:「此事乃草民本份,皇上心繫道統,草民感銘五內,怎不敢捨命相從!」 康熙喘了好一陣氣,神智又有些恍惚,好不容易凝住了意識,繼續道:「朕不要你捨命,只要你能在廣東活著,能在廣東說話,堅守你孔家之教,如此就好。這是第二件事,第三件事……你且聽清了,此事更為要緊。若是那李肆不願奉詔,一意孤行,非要禍亂天下……」 孔尚任咬牙:「草民唯效朱范,一死而已!」 他說的是吳三桂造反時,死在吳三桂手上的朱國治和范承謨。康熙猛然咳嗽,好一陣後才道:「朕不要你死,你死了又有何用!?朕要你……」 他招著手,示意孔尚任附耳,孔尚任膝行而前,湊到床頭,就聽康熙低低一陣交代,兩眼頓時瞪得凸起。 康熙呼哧呼哧道:「你沒聽錯,就這般行去,朕……寧要一個持道統而起的反賊,也不要這天下……仁義淪喪,成夷狄之國!」 孔尚任痛哭流涕,再接連叩首道:「皇上一片苦心,為的都是這華夏之教,草民唯有死命而從,以報皇上仁義之治!皇……皇上!?」 康熙又暈過去了,這一番清醒,似乎只為了交代此事。此後他間續清醒,病情反覆不定,但大體卻是脫離了危險,也讓北面形勢稍稍安定下來。 這時候李肆才接到天地會的密報,不僅報告了病情,也通告了葉天士的情況,讓李肆咋舌不已,天地會居然也有這能耐了? 尚俊很謙虛:「凡是跟清廷會有關聯的重要人物,天地會都會安插內線,這也是天王之前的交代。葉天士那邊,還是他回了江南後,我們臨時牽起的線,工作還沒做好。」 李肆撓頭,之前設立天地會,該做什麼,該做到什麼,他確實有所交代,可那時也是張口就來,也沒考慮太多。尚俊這個昔日小班頭出身的傢伙,卻能將這些要點一一分析透徹,進而變成現實,還真是有搞諜報工作的天賦。所以啊,自己最該操心的事,就是完善制度,擇善用人。 尚俊接著道:「康熙清醒後,就急招了一個人,現在那人在江南雇了急遞,正朝廣東而來,名字叫……孔尚任。我們查過底細,就是個文人才子,除了孔家之後的身份,再無特異。早前還以為文中詞句有礙,遭了康熙的發落,不清楚他來此的目的。」 李肆一怔,孔尚任?這還何必查,名滿天下的大才子啊,他來做什麼? 接著他明白了,之前自己不就在說,康熙要遞來橄欖枝麼?那傢伙好面子,不願派官面人物來,孔尚任現在已沒官身,來廣東為的是什麼,講和唄。 李肆笑道:「那是個關鍵人物,派一隊人暗中保護好。」 若干時日後,李肆才份外後悔,早知這傢伙所圖為何,就不該派人去保護他,而是暗中收拾掉。 第四百二十章 你是無可替代的……豬頭 此時李肆沒將這孔尚任看得多重,既然康熙有心講和,即便只是緩兵之計,對英華來說也是好事。現在南北兩方其實都有些投鼠忌器,怕對方打破罈罈罐罐,一拼到底。李肆怕康熙丟開顧忌,大搞軍隊火器化,向地方放權,只為了解決英華。康熙自然也怕他李肆不考慮內政問題,興兵直搗北面。 英華立國根基,已從最初單純依靠工商,轉向了社會各個層面。長沙會戰,工商、讀書人和民間三方合力,給了前線戰事莫大支持,這已是英華一國根基融匯的徵兆,所以李肆必須將工作重心轉向內政。 同時就雲南馬會伯、江西田文鏡和四川年羹堯等人的表現來看,清廷治下的民心還算穩固。之前羽林軍沒能席捲常德,表因是沒有大炮,實則是爭取不到常德內應。如此民心,還不足以支撐英華北伐。 斟酌許久,李肆對尚俊道:「轉告葉重樓,讓他跟葉天士說,盡量讓康熙好轉。」 之前覺得康熙已無價值,但既然康熙主動求和,姑且再讓那老兒活個一兩年吧…… 李肆這麼想著,自己跟康熙這一鬥,還真是綿綿無絕期呢。 不過形勢終究是變了,現在鬥爭重點,已經從康熙轉到了他的兒子身上,從某種意義上說,康熙已是一具擺在明處的傀儡。 隨後幾日,李肆就忙著整頓天王府政務架構。之前御前聽政會議上,文武官員都提出了一大堆問題,必須一一梳理。與此同時,於漢翼代表李肆,與胤禎和胤祀的代表接觸,打探這兩位阿哥能開出的價碼。 於漢翼匯報時一臉鬱悶,也難怪,那兩方派來的都是阿哥門人家人,地位低,不太知內情,沒能獲得更多有價值的信息,胤禎和胤祀的條件,在密信裡已經大致說清。 代表胤祀的是李煦,李煦在信中說,除了兩廣雲貴湖南,胤祀上位,還可讓出四川福建,清英兩國兄弟相稱,鑒於胤祀年紀大一些,委屈天王以弟相稱。兩國還可在江南、湖廣等地互市,南北和睦相處。 胤祀本人如何想還不清楚,但就李煦開出的條件來看,至少他是真心想要跟李肆講和,以此為根基,扶著胤祀上位,因為條件切合實際,同時關照了英華對工商事的注重。 胤禎那邊,左未生既代表胤禎,又代表年羹堯,話就說得飄渺不定了。直接說劃江而治,江南都可以給李肆,在李肆看來,誠意很是不足。李肆判斷,左未生更多是在為年羹堯打算,希望能穩住他李肆,好讓年羹堯推著胤禎,在西南搞出更大動靜。以此既給年羹堯添功,也讓胤禎盡快從西南戰事裡擺脫出來,回到京城,參與奪嫡大戲。 分析透了這兩家的情況,李肆親自接見了馬爾泰,畢竟是熟人,而且馬爾泰直通胤禛,看起來似乎誠意最足。 肆草堂的私密偏廳,馬爾泰朝李肆恭恭敬敬叩頭,口稱天王陛下,不倫不類,讓李肆很是好笑。 「我家主子願與天王約為兄弟,共治天下……」 馬爾泰一通嘮叨,竟是沒任何細節,李肆當下明白,這傢伙只是來搭線的,胤禛之所以要讓身邊家人來,不是誠意十足,而是因為在外面就沒有可信之人。 「不知小女是否侍奉得當……」 見李肆臉色不是很好看,馬爾泰話鋒一轉,提到了女兒,倒不是他關心女兒,而是想借此話題拉近關係。 李肆冷冷一笑,侍奉?那個馬爾泰·茹喜,他本就不上心,丟到石祿城任其自生自滅,她卻一直搞著小動作。不是根本無心與這個小女子計較,他早就一句話拿了她的人頭。馬爾泰提到她,也讓李肆動了心思,那茹喜也該處置了。 「你這就回去轉告你家主子,誰坐上北面的龍椅,我李肆做不了主,但誰坐不上去,我卻能一言而決。這話並非虛言,且讓你家主子看著。能不能上位,還要看他自己。他若是沒有大決心,我也愛莫能助,另外……」 李肆俯身,眼中閃著精芒,跪在下面的馬爾泰頓時感覺一股無形之力當面壓來,攝得他全身肌肉都有些控制不住,膀胱更是有失控的跡象,連話都說不出來,就呆呆回望著李肆,像是侯著老虎拍下爪子一般。 李肆微微一笑,嘴角露出一線森白,淡淡地道:「讓你家主子聽好了,我不需要他開什麼條件,我要的,自會親手去拿。」 馬爾泰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了無涯宮,被涼風一吹,才醒悟過來,李肆那一番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他要幫自家主子的原因,不在於什麼土地,不在於什麼名義,他要的就是自家主子得位不正! 可李肆這番用心就是陽謀,自家主子只能受著,只能朝那罪惡深淵撲去,除非自家主子退出奪嫡大戲,可想想自己行前,主子對他交代時那副神情,馬爾泰直打哆嗦。在主子眼中,他看到的是兩團熊熊焰芒,那是什麼都可以不顧,只要能拿到那位置的決心,也正是李肆所說的「大決心」。 馬爾泰一身是汗地嘀咕:「我大清到底是誰坐上龍椅,為何還看一個反賊的眼色,事情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呢?」 料理了馬爾泰,再佈置好胤祀胤禎兩面的事務,李肆的心思終於從陰謀詭計中拔了出來。將案卷匯總好,按下桌子上的鈴鐺,一個淺黃麗影蹁躚而至,正是段雨悠。 將案卷遞給她,見這姑娘低頭垂目,李肆想到了剛回廣州時,於漢翼跟他提及的一些零碎消息。 「聽說你看上了某位翰林郎?」 李肆淡淡說著,段雨悠驚住,接著又是惶恐又是惱怒。惶恐的是,這段日子她跟嚴三娘、關□和安九秀來往很密了,聽她們說起過,李肆可不是個心胸豁達的人,若是他對某些事上了心,還不定有什麼苦頭吃。惱怒的是,自己跟那鄭翰林不過是偶然相遇,心有慼慼,一時失態而已,怎麼事情越傳越離譜,成了自己看上誰了,女兒家清白就這般低賤麼? 想分辨吧,她卻有心要跟李肆保持距離,總想著尋機擺脫自己嫁入李家,成為又一王妃的命運,讓他誤會不是更好?可不分辨吧,自己又不甘這般自污,李肆在長沙大戰後,回到廣州那一幕,讓她對李肆的權威已有了深刻認識。這已經不是五年前的那個小毛頭,是個真正手執生殺大權,千萬人命運因他一言而決的君王,觸怒了他,真是好事麼? 心緒來回,她就呆在了那,既不抬頭也不出聲,李肆皺眉,你是故意不澄清的吧?就算你畏懼帝王宮闈,可我這個人就真的那麼不堪,讓你這才女看不上眼? 李肆如今這英華天王,不僅位置坐穩,眼見也到了稱帝的門檻,甚至北面清廷的龍椅還被自己操弄於指掌間,心態自是與往常不同了。雖說還克制著自己不翹尾巴,視他人如螻蟻,可被這姑娘來了一出沉默以對,無聲抗議,頓時就沒了好氣。 啪的一聲將案卷拍在桌子上,李肆冷冷道:「再拖下去,還不知要搞出什麼名堂。年底就籌備,年初你就入我的門,此事就這麼定了。」 段雨悠兩眼一紅,這個混蛋!之前不是說過此事不急,可以慢慢來麼?現在好啊,打了大勝仗了,大家都滿心崇仰你了,你就開始翹尾巴,不把我當人看!說什麼就是什麼,連場面話都不說說,甚至都懶得假情假意開口問問我的心意!我好歹是女兒家呢,好歹是你師傅的侄孫女,連這點面子都不願給,真嫁給進了家門,你還當我是人嗎? 如潮的委屈捲著心扉,段雨悠淚珠滴下,看住李肆,恨恨地道:「你這個無賴!」 李肆聳肩,對她的指控渾不在意,咱就無賴怎麼著了,你咬我啊。 段雨悠淒苦地道:「天王老爺,你放過我成麼?我沒跟誰有什麼來往,也沒看中誰,你為什麼非要選中我?段家不是沒有其他姑娘,只要你發話,那些姐妹爭著搶著都要進你家門,何苦強留我?到時面對我這麼個終日哀怨的女子,你這帝王宮闈,又能歡喜起來麼?」 喲呵,動用苦情攻勢了呢,有情有理,說服力很強嘛。 段雨悠是個聰明絕頂的姑娘,只是腦子都用在了書本上,這會一番話,李肆只當她的說辭,就沒往心裡去。 「你也別當我是什麼好色之人,你嘛……就跟那林黛玉一樣,可以欣賞,抱上床卻是塊搓衣板。你如果真的那般煩我,我可以給你另蓋一處庭院,你要怎麼都隨你,反正我只要你嫁給我這樁名義。」 林黛玉是誰,段雨悠沒明白,但這話的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當下粉頰通紅,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兒,全身毛都樹起來一般。淚也不流了,表情也不哀苦了,捏拳咬牙,怒視著李肆,怒聲道:「你就是奔著糟踐我來的,是吧!?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非得是我!?是不是當年我吵著你跟叔爺談話,所以一直記恨到現在!?你這心眼真是比耗子還小!你是男人麼!?」 這話倒是勾起了李肆的記憶,當年他聽段宏時談帝王心術,這姑娘在旁邊彈琴,時不時來走走個音,擾得他很煩。可那事太小,他自然不放在心上,而現在這姑娘如此無禮,讓他也怒氣直衝百匯。 起身跟段雨悠對視,李肆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說道:「因為你不是凡人,這是你命定的!」 段雨悠氣極反笑:「我都不知自己有多尊貴呢,說啊,我到底是天上哪個仙女下凡來的?」 李肆嘿嘿一笑:「你是天蓬元帥下凡,只是不小心臉先著地。」 早前就挑剔過她長相,剛才又說她身材像搓衣板,現在再扯上臉面,段雨悠氣得七竅生煙,一巴掌就扇了過去,卻被李肆一把抓住。 「啊哦,這可是犯上,要砍頭的哦。」 「砍啊!砍下我腦袋,就掛在這牆上,好天天看著你,看你這獨夫暴君到底是怎麼個下場!」 「掛上你的腦袋?還不如掛個豬頭,喂喂,別亂動,那可是真刀子。」 「你不動手,我就自己動手!」 一陣鬧騰,最後李肆不得不將她死死摁在書案上,感受著身下的溫軟,李肆心說,剛才的話必須要糾正,你還真不是搓衣板。 釵橫發亂,面若桃花,段雨悠喘著粗氣,李肆的心口頓時大癢,心說乾脆用上范晉降伏管小玉的那招吧,當下就俯身下去,親上了段雨悠的嬌嫩脖頸。 姑娘身軀一僵,當李肆大嘴轉進臉頰上時,身軀又軟了下來,像是沒了一點力氣。李肆正以為得計,要攥住姑娘的櫻唇時,入眼的卻是瞪著天花板的空洞雙眼,還有正從眼角潺潺留下的淚水。 段雨悠的聲音幽幽無力:「終究是這樣的,對吧,我終究是無力抵抗的,所以,我只能求你,別讓我太痛……」 李肆呆了片刻,低歎一聲,放開了她,他不是范晉,段雨悠也不是管小玉。 撩起的慾火總得消解,詠春園裡,李肆跟嚴三娘死死纏綿,感受到丈夫有異於往日的微微粗魯,嚴三娘嬌喘著抱住他問:「是又被誰氣著了?」 李肆愛憐地吻住嚴三娘,唇分後道:「你家男人我,被別的女人視為糞土,只好來求自家婆娘安慰了。」 嚴三娘撲哧一笑,馬上明白了來由,李肆被她百媚叢生的一笑蕩得魂不守舍,爪子又開始上下游動,卻被嚴三娘嗔怪地拍掉了。 「說正事呢……段妹妹是有心結,你是男人,就不能哄哄麼?」 李肆不屑地哼道:「對我的三娘都沒著意哄過,為何要專門去哄她?」 嚴三娘嗯了一聲,柳眉豎了起來,李肆馬上改口:「那些個假意話兒,我對三娘可是從沒說過,凡是出口,都是真心的。」 瞧他一副取媚自己的嘴臉,嚴三娘又是好笑又是甜蜜,可想到段雨悠的事,也禁不住開口試探:「段家不止她一個女子,若是人家真心不願,好事也成了壞事,換個不成麼?」 李肆歎氣:「誰讓她就是那不可替代的一個呢?」 嚴三娘吃醋了,不可替代?那段雨悠相貌也就及自己八九分,身材……瞧腦袋埋在自己胸脯裡打滾的夫君,對自己的身材癡迷不已,成天就說自己上下是世間完美的極致,那段雨悠多半也該是不及。到底是哪裡吸引住了他,即便用強,都要留住她。莫非……就是那懨懨味道? 感覺出了三娘的醋意,李肆再將三娘攬入懷裡,「別亂想,不是那方面的,現在也不好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來,夫君我又餓了,咱們再……」 內屋又響起了那熟悉的春潮之韻,外屋的侍女小紅屏著呼吸咬著牙,心說天王和娘娘真是生猛,這都是第三回了吧…… 第四百二十一章 女人開啟的戰場 陽光透過窗戶,映在那張絕麗嬌顏上,泛著一層朦朦潤光。小紅一邊幫著梳理長髮,一邊看著鏡中的嚴三娘,嘴裡唸唸有詞:「娘娘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而且武功最高,若是要開武林大會,盟主絕對是娘娘的……」 嚴三娘撲哧一笑,鏡子裡的光影都似乎模糊了,「到底是武林大會還是選美大會啊……」 她撫上臉頰,柳眉間帶出了淡淡郁色:「都是孩子媽了,還說什麼美不美的。至於武功……又生孩子,又被阿肆寵著,都有些荒廢了,真是懷念以前的日子。」 轉頭拋開雜念,嚴三娘看向小紅,上下打量,點頭說:「若是你去,不管是選美大會還是武林大會,也能拔得頭籌。」 小紅羞道:「我怎麼能跟娘娘比?」 嚴三娘認真道:「說相貌,女大十八變,你師傅我在你這年紀,還不如你俊呢。說武功,你本就有基礎,再有我這幾年手把手教著,禁衛裡面,除了甘教頭,其他人可都不是你對手。既是我嚴三娘的弟子,就得拿出點底氣來!」 小紅吐吐舌頭,「是!娘娘……師傅!」 長髮挽成斜斜墜髻,不見外人的話,嚴三娘、關□和安九秀都是這般閒適打扮,嚴三娘拍拍小紅道:「我去奶娘那接夕夕,你去鳴翠苑,跟段小姐約個時間,昨日阿肆肯定是把人家嚇著了,我跟著關□去安撫安撫她。」 小紅心說,怪不得天王昨夜那般動靜,估計是什麼什麼未遂。不僅娘娘師傅是絕世大美人,關娘娘和安娘娘也是麗質天成,梅蘭相綻,天王卻還不滿足,男人啊,哼! 黃埔無涯宮詠春園跟白城詠春園差不多,都是面積不大的江南庭園。丫鬟園丁們在園裡掃灑修剪,見著小紅出來,都是鞠躬行禮,口稱紅姐。雖然小紅今年才十六七歲,可她身為王妃貼身侍女,自然就是女官身份,揮手淡應著就出了園子。 園子外是開闊綠地,倚著矮坡或有古木,或有小池,石磚路彎彎曲曲,連著這後庭各處園子。小紅正朝專為女客而建的鳴翠苑而去,老遠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大嗓門迴盪。 「這裡是天王府,不是尋常貴人家!以前那些雞零狗碎的小動作全收起來!不管是在府裡,還是在外面,你們可都頂著天王的顏面!每個人都得比尋常的大家閨秀都要有氣度!氣度!懂嗎!?把你們的下巴尖從胸脯裡拔出來!你們可不是皇帝王爺身邊的宮女!你們是宮女加太監!該當丫鬟的時候當丫鬟,該當閹人的時候當閹……喲,小紅啊,一大早就奉了娘娘差遣啊?」 見到小紅過來,大嗓門停住,一臉諂笑地揮著手絹打招呼,只見肉縫的老臉看得小紅恨不能在那上面操練她的拳法。 「劉姥姥啊……,又在訓新人了,那什麼閹人不閹人的,跟咱們沒什麼關係吧。」 可小紅沒那個膽子,也是微笑著回應道。雖然這大嗓門婆子歷來低姿態,可她身份卻不一般。這是劉婆子,天王的老鄉親,她的兩個兒子都是天王府參議。大兒子劉興兆管著文教署,二兒子劉興純更是掌管一國內衛警事,還有個女婿顧希夷管著英華銀行,可謂一門權貴,據說天主教的大主祭還是她俗世老夫,這更不得了。 所以小紅很想不通,為什麼這個劉婆子甘於在內廷當個普通管事婆子,還對她這個小丫鬟一臉諂笑,嗚……全身雞皮疙瘩,好冷。 「是是,一時說漏了嘴,別放在心上啊。」 劉婆子繼續諂笑著,目送小紅離去,轉頭過來,對著那幫新進侍女,瞬間就換上了另一張臉。 「知道那是誰麼!?嚴娘娘的徒弟,一身好武藝,就連外廷的禁衛和侍衛親軍,十個都不是她一個的對手!所以哦,要呆在這天王府,就得把自己本事好好地顯擺出來!天王府不用閹人,你們就得一個頂倆,不,一個頂仨……」 也不知道劉婆子對天王府沒太監這事有什麼怨念,開口閉口總要提到閹人。 一直到鳴翠苑,小紅都還這麼想著,同時自己也有些納悶,認真說起來,該是天王對太監有什麼怨念才對吧。不僅沒太監,李天王對內廷也一點不上心。內廷就十多個老邁園丁,七八十個丫鬟,三四十個女衛,別說王府,就連尋常官宦世家都沒這般寒磣,他可是一國之主呢! 鳴翠苑門口,一隊禁衛正在巡視,見著領頭的那人,小紅咦了一聲:「甘教頭!?昨日不才巡過嗎?今日怎麼又是你?」 領頭那個副尉隊長正是甘鳳池,他和周昆來在牢裡呆了大半年,李肆早把他們忘了,還是禁衛署、軍情處和天地會循著處置程序,對他們篩過了一番背景,覺得沒有什麼危害,而且武功高強,可以爭取,就談開了轉投之事。 周甘不過是江湖人物,本來就人在屋簷下,見到開出的條件難以拒絕,就都低了頭。周昆來膝蓋受傷,行動不便,但熟悉江南地面的江湖事,進了天地會的江南總舵。甘鳳池一身武藝,引得嚴三娘也好奇,不是剛生了女兒,身體沒恢復,還有心跟他切磋一番。最後還是於漢翼和羅堂遠派出手下能打的人上場較量,結果盡數落敗,由此被招攬進了禁衛,任職副尉隊長兼武術教頭。 見是小紅,禁衛停步行禮,甘鳳池也拱手道:「小紅姑娘安好,今日是我在禁衛最後一日,所以帶著兄弟們巡最後一班崗。嗯,是的,要離開禁衛了,我希望能在外面做更多的事,所以轉到了羅總領手下……」 小紅笑道:「完了,那貓窩又要多一隻貓兒。」 和甘鳳池這一隊禁衛告別,小紅歎氣,忽然想到了嚴三娘的絲絲憂鬱,「咱們女人,總是跟男人有別的啊……」 丟開感觸,小紅進到鳴翠苑,小丫鬟六車迎了上來,聽得來意,她無奈地搖頭:「小姐病了,啊,不是什麼要緊的病,就是沒精神見人。紅姐來了正好,得空幫我家小姐向天王請個假。」 雖然目的沒達到,但至少確認了段雨悠沒事,小紅也就放心離去了。等到小紅身影消失,六車著惱地朝裡屋那團縮在一起的被窩喊道:「小姐!你光睡就能解決問題了!?我估摸著下午嚴娘娘就要親自來了,看你怎麼應付!」 哀苦而煩躁的聲音響起:「別擾我做夢!不,這就是夢,噩夢!」 六車進了屋子,沒好氣地推著自家小姐:「當王妃有什麼不好的嘛,天王既然都說了,只要個名頭,你就給了他名頭,然後藉著這名頭,要他出錢出地出力氣,給你修書院,買書,甚至再給你造個肆草堂那樣的屋子,你就縮在裡面讀一輩子書,多好?」 被子撩起,露出一張哭得紅腫的臉,段雨悠恨恨道:「若是以前,他真當我是要嫁他的人,跟我好言好說,開出這一堆條件,我當場就投他懷裡了,可現在……」 她臉色轉壞,像是被狗撲住的貓兒:「他那般對我,分明就不當我是人!他要娶我,我躲不開,那就讓他娶個林黛玉好啦!」 段雨悠也是從六車嘴裡才知道林黛玉是誰,而六車也是聽小紅說的,小紅又是聽嚴三娘說的,嚴三娘則是聽李肆的偶爾念叨。就說那個林黛玉是個專讓人煩的害人精,動不動就哭,特別會破壞氣氛,所以段雨悠覺得,能讓李肆見到她就煩,也算是一種報復。 六車看著自家小姐,淚珠兒也連串滴了下來,就覺小姐好苦。 千里之外,石祿城,茹安也正淚眼婆娑,抱著自家小姐哭,不止是哭,她還滿臉鐵青,渾身發軟,攀著茹喜身子才沒有軟下地去。 「站直了!看清楚他們的下場!看清楚他們的血!那是咱們旗人流下的血,終有一天,我茹喜……會百倍索回的!」 茹喜站得直直的,兩眼直視前方,言語如空山冷風,低沉得滲人。就在前方遠處,數百人手足倒綁著跪在地上,每人身後站著兩三人,手裡都舉著一柄鋼刀,不少人手都在發抖,嘩嘩的細碎聲響匯成一片。 一聲號令,舉刀人就算抖得再厲害,也沒有一點猶豫,奮力向下揮刀,噗噗之聲響成一片,數百股血漿噴濺而起,數百顆人頭在地上滾跳相撞。那一刻,茹喜身軀也猛然一晃,接著身上的茹安,她才勉力站穩,然後,她的臉色沉靜了,在那紛雜血水落地之時,她心中的什麼東西,也全然消散。 「茹喜小姐,日後還望在天王面前多提攜提攜。」 桂真湊了過來,低眉順眼地說著,話裡也帶著一絲哆嗦,可幾個字後就變得無比流利,那也是卸掉了什麼心防的通達。 「哪裡,還得桂大人照顧……」 茹喜微微笑著,對前方那屠宰場般的景象恍若無視。 「啊,快兩年了,終於可以離開這鬼地方了!」 桂真叉著腰,向這座新城發出了悠悠感慨。 「是啊,終於離開了……」 茹喜也低低自語道。 離開雖是她所願,可之所以能離開,過程卻是她最不願見到的。 皇上敗了,大清敗了。最初這消息傳來時,她並不願相信。皇上御宇五十多年,挾半國之兵親征,怎可能敗呢?準是那李肆敗了,為安後方而播傳的謠言。 可當一串串俘虜押到石祿城,竟然有好幾千滿人,不乏佐領甚至參領一級的主子時,她才終於相信。藉著給俘虜訓誡規矩的時候,她打聽出了事情的大概,當時就覺天崩地裂。大清真的敗了,敗得一塌糊塗,二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俘虜不止這些人,還有好幾萬漢人被押往南洋。 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事已至此,她也只有向前走了。於是她找到了昌江知縣馮靜堯,她知道這個知縣不僅是文官,還是禁衛署的人。 馮靜堯跟著桂真一起見了她,對桂真的選擇她一點也不意外,她來也是和桂真一般用意,至少是表面上的,那就是投告四百多旗人圖謀反亂,只是她比桂真掌握得多,名單全在她手裡,一個不落。 於是那四百多之前被她煽動起來的旗人被一舉擒獲,就在剛才,由一千多希望加入英華軍隊的旗人親自行刑。 之前馮靜堯好奇地問,不管前線是勝是敗,旗人在這瓊州也鬧不出什麼動靜,之前已經被殺了七百多人了,為什麼還要去煽動他們。她回答說,不管是勝是敗,瓊州這批旗人,都要再清理一遍,不然天王不放心用他們。 當時馮靜堯的臉色很精彩,茹喜相信,他會把這話上傳給李肆,讓李肆興起見見她的興趣。只要見見就好,只要能見面,她就有機會。 石祿到鐵石港已有一條雙線水泥軌道,這二百里軌道直直鋪去,道邊埋著上千旗人勞工的屍體。四匹馬就能拉著七八節大車穩穩而行,有的車上滿載礦石,有的則載著人。 坐在一節車廂裡,茹安忐忑不安地問:「小姐,天王會怎麼處置我們?」 茹喜笑道:「不管怎麼處置,只要能留在他身邊,我們就成功了。」 她眼中閃動著狂熱的光芒:「看看眼前這一切,之後踏上廣州,還會看到更多翻天覆地,不可思議的改變,他就不是個凡人!正因為如此,他才不明白女人的恨有多深沉!更不明白,我茹喜為了大清,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甚至改變自己的本心,只藏下那一點萌芽。在合適的時候再開花結果,即便是要等上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我都能等下去!一直等到我有足夠的能力,毀滅他造出的這個新世界!匡扶我們的天下!」 茹安被她眼神中的莫名狂熱給嚇住,喃喃地道:「小姐,這麼……這麼偉大的事,為何你一定要擔負起來?連皇上都……」 茹喜深沉地道:「這是血脈注定的事,我身上流的是馬爾泰的血脈,馬爾泰這一姓上溯到海西扈倫,是王族之後!我爹爹承擔不起這血脈的責任,我就來!不止是我,我相信,四爺也在擔著,此刻他一定心中在滴著血,他需要有人幫助,他不能孤立無援。」 茹安也被感動了:「我是馬佳氏,我也有血脈的責任,四爺不是孤單的,他還有你,小姐你也不是孤單的,你還有我……可那李肆既然不是凡人,我們又怎麼能引得他注意呢?」 茹喜握住她的手,自信地低語道:「他確實不是凡人,但是他還有弱點。那弱點,我看了一年的報紙,終於看出來了。現在我們能有機會見到他,這就是證明。」 目光投向窗外,飛馳的景物遠處,山巒不變,雲霧不變,天不變,茹喜冷冷笑道:「他對我還有一分好奇,同時……他還有潔癖。」 第四百二十二章 絕對的力量與陰謀詭計 「康熙鑾駕北行了?好,軍令廳傳令,讓向善軒退出遵義,沒錯,遵義讓給胤禎,另外,讓張漢皖退守西昌,不必再逼打箭爐。天地會那邊,把湯參議的信丟給田從典,田從典肯定會上呈給康熙。孔尚任已經到潮州了?喂,最近的報紙有沒有……」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一邊向部下交代,一邊下意識地問著誰,話沒說完才醒悟,那個「喂」,因為自己的非禮,正告病怠工呢。 「好像自己對她的確有些不尊重,不過是有些小姐脾氣,就像三娘說的,既然注定要娶她進門,身為男人,就不能放低點身段,起碼讓大家維持著表面上的和氣麼?」 李肆作起了自我檢討,然後被范晉的輕咳拉回了思緒。 「解說?好吧,四川方面是安撫康熙,讓他別發什麼瘋,好能照著咱們的劇本走。另外呢,打箭爐那邊,不能斷了清軍入藏的路,我感覺藏地要出什麼事。現在我們英華兜不住藏地,就讓康熙幫著我們兜。」 這番謀劃不止是軍事上的,但他也不能藏在自己一個人心中,必須得讓心腹部下能體會到他一番佈置的用心,否則很難配合到位。 對康熙,對藏地,這佈置都還是間接的。將遵義丟給胤禎的另一個目的,是讓胤禎建功,反正那地人心不穩,胤禎大軍前鋒攻城時,向善軒都差點被賣了城門,棄了也不可惜。 此時胤禎還只是貝勒大將軍,不是大將軍王,必須把他樹起來,給胤禛製造危機感。而讓湯右曾給田從典寫信,則是把另一個阿哥打下去,這就是李肆對歷史的「撥亂反正」。 范晉有些不以為然:「天王,這些花花腸子不是什麼要緊的事。一切陰謀詭計,都會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化為齏粉!咱們英華軍的軍制還等著調整,這場大戰的獎賞,我是說精神上的獎賞還沒灑下去呢。大家抱著一堆白花花的銀子,總覺得還不夠味。」 李肆斜睨了他一眼,見他完好那隻眼睛隱隱有些青紫,頓時氣道:「范秀才,你被老婆打了,就在我這裡撒氣麼,有種的你直接打回去!」 范晉低頭,舉手投降:「我已經弄大了她的肚子,這是她的報復。」 李肆鼓掌,范秀才造人成功了呢。 接著他道:「絕對的力量也是陰謀詭計的一部分,當初你是怎麼收伏你老婆的?」 范晉分辨道:「那不一樣!我跟她不是敵我……矛盾!」 昔日的范夫子,現在也懂得李肆的用語了,李肆還要笑話他,於漢翼進來稟報。聽了消息,本有些不在意,手揮到一半卻停住了。 沉吟片刻,李肆微微笑道:「范秀才提醒了我,我跟某人是不可化解的敵我矛盾。而我準備以絕對的力量,讓她去幫我行陰謀詭計。」 他轉頭向於漢翼交代:「讓桂真明天再來,那兩個仔細查查,再提到柳宿閣去。」 李肆沒有直接去柳宿閣,而是回到詠春園,看看抱著夕夕,渾身罩著一層母愛光輝的嚴三娘,張嘴的瞬間已換了說辭。 「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姑娘……」 嚴三娘在英德培訓司衛的時候,就開始教導一些有潛質的小姑娘,一直沒有間斷,後庭女衛基本都是她的弟子,之前為保護李肆而死的柏紅姑就是其中楚翹,現在身邊的侍女小紅,名字就來自柏紅姑。 「信得過?怎樣的程度?無論什麼事都能做?那就小紅吧,至於什麼事……覺得不好開口就不必說,我明白的。總有些事,你得一個人擔著。」 嚴三娘只是猶豫了極為短暫的一瞬間,反正小紅就是她的貼身侍女,即便是跟李肆夫妻恩愛,都沒怎麼避著。而李肆那表情,她再懂不過,原本他是想讓她幫著做的,可很顯然,他捨不得。 李肆點頭,小紅他確實信得過,但小紅自己呢? 小紅俏麗臉蛋頓時一片紅暈,那是怒意:「小紅是天王買來的孤兒,娘娘又教會了小紅武藝,難道還要懷疑小紅的忠誠嗎?」 漂亮話是說了,可跟在李肆身後,小紅還是有些緊張,天王會要她做什麼呢?是那種事麼?那樣的事對她而言,該是幸福吧,可為什麼還是覺得害怕呢?是怕被關娘娘身邊的小白,安娘娘身邊的小黃嫉妒麼?好像是,可似乎還怕著什麼…… 一路忐忑,到了地頭,小紅才發現,這是柳宿閣。後庭有二十八座小庭閣,各有用處,而這一處是個密室。密室……要在這裡把自己交給天王嗎?那是天王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莫非…… 小紅驟然一驚,莫非之前自己腹誹天王太貪心,被天王知道了!?哎呀真有可能誒,天王可是個神仙,這是要處罰自己了! 胡思亂想,兩眼發直的小紅跟著李肆進了庭閣裡,卻發現這裡還有其他人,四個女衛,以及兩個正跪在地上的女子。 呼……自己到底在想什麼呢,小紅出了口長氣,然後為自己腦子裡烏糟糟的念頭而臉紅不已。 李肆揮手,女衛退出了屋外,這時小紅才明白過來,自己的工作是護衛李肆。她頓時蓄足了眼力,死死盯住下面那兩個女子,不敢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這一看,心中又是一晃。這兩個女子很年輕,該是剛洗浴過,頭髮還沒幹,飄著一股幽蘭清香,身上只披著一層素麻薄衫,小紅清晰地看到了兩女胸前撐起的軟丘上,那四點小巧凸痕。 天王莫非是要吃這兩個姑娘,讓我來放風? 本已壓下的血色,又在小紅臉上湧起,她咬咬舌頭,心說不管做什麼,她都得毫不遲疑地做,何必再想那麼多。 這間庭閣不大,也沒什麼陳設,只有一張小榻,李肆坐上小塌,那兩個女子抬起頭來。小紅頓時眼角一跳,其中一個她認得,就是馬爾泰·茹喜,那時小紅還只是普通的女衛,曾經戒備過這個問題人物。另外一個只有十四五歲,還帶著一臉稚氣,惶恐之色無比明顯,該是茹喜的丫鬟。 「快兩年未見,你已是真的天王了。」 茹喜無比感慨地說著,然後領著身邊丫鬟,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謝過天王不殺之恩,留得賤妾一命到現在,甚至還容忍賤妾暗中行事。」 茹喜的話讓小紅不屑地撇撇嘴角,真是把自己當根蔥了,天王這人啊,經常忘事,沒理會你,多半是沒記在心上。 李肆語氣裡沒什麼情感:「你的解釋我已聽過了,現在還有什麼需要更改和補充的嗎?」 茹喜怔忪了片刻,長長一歎,幽幽道:「從石祿一路過來,已看得太多,這天下大勢,我怎麼還能看不出來。天王,如果你願意,至多不過三年,你就能光復整個華夏,可你卻沒有急著北上,這只說明,在你心中,我們大清,不過是指掌之物。你還有更大的企圖,為這企圖,你不惜積蓄力量,謀定而後動,你所做的事,已非逆天,而是……重造一個上天。」 小紅嘴角彎起,心說你這韃女還有點眼力,我們天王做的事,那是一般人都看不透的。心中正得意,眼角掃到李肆,卻發現他臉上表情怪怪的,像是……之前一身赤裸,由著自己服侍穿衣時的彆扭。 茹喜接著換了恭敬語氣:「賤妾一路行來,越想越為自己的決定而慶幸。賤妾所求為何,天王該早知道,賤妾只求我滿人血脈能延續下去,能在天王雷霆滌蕩下,存得一縷活命的機會。之前所做種種,都是求得天王能容下旗人,乃至容下滿人。」 李肆淡淡道:「我可是很仁厚的,就連此次捕擄的滿人都沒有殺戮,而只是遣發為奴,雖然是終身為奴,可終究能活下去。如果能顯出忠誠,嗯,如你之前所為那般,也不是沒有重獲自由的那一天,你又擔心什麼呢?」 茹喜搖頭:「天王,天下最終是你的,是你所領的漢人的。等到你北伐而進的時候,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廣州血腥,四川空省,種種滿漢之仇,必將清算。即便貴為天王,這股人心大勢,也不能逆轉,到時是何等境遇,以天王之智,怎麼也該想到,天王何苦哄賤妾這麼個小女子……」 小紅聽得胸口發燙,這個茹喜,說得真是深刻啊,未來就好像由她嘴裡,那麼清晰那麼逼真地顯現出來。等咱們英華得了整個天下,還真是要將滿人趕盡殺絕,才能出得咱們漢人心中那口惡氣。 李肆哦了一聲,似乎有了興趣,揮手道:「繼續……」 茹喜眼角已有了淚痕,卻不管不顧地道:「賤妾心有宏志,要在這大潮之下,護住我滿人一絲血脈。而賤妾思來想去,就只有一個辦法……」 小紅皺眉,什麼辦法?是把自己獻給天王,生個滿漢孩子?這女人……呸! 茹喜挺直了腰肢,眼瞳中充盈著渴望,那是她本心的極度期盼,她低低而有力地道:「那就是,讓一部分滿人,成為天王的臂膀,成為天王可信的忠犬!為天王奪天下而拚殺在前,以滿人的血,保得滿人一絲血脈,就是這樣!只有這樣,才能在天王重造的大勢裡,求得一寸容身之地。」 小紅瞪圓了雙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這這……這是說,她要自己人殺自己人,只求能活得一部分滿人就好? 茹喜蓬蓬叩首:「之前漢軍旗人用自己的手處置叛徒,就能得天王允准,加入英華軍中,天王,賤妾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思。不管是在明處搖旗吶喊,還是在暗處招降納叛,只要能為天王出力,保得我滿人血脈,茹喜甘附叛族罵名,甘沾同族之血!」 小紅心緒翻捲,忽然覺得,自己跟這個滿人女子相比,真是太渺小了,這茹喜竟然甘於這樣自我犧牲,背叛族親,卻是真心為了族人的未來,太偉大了,太忍辱負重了,嗚…… 不是李肆看了她一眼,小紅估計已經哭出了聲。 李肆轉頭,目光投向天花板,沉默了好一陣,忽然歎了口氣。 「很有說服力,但我不喜歡這種悲情故事,我也不喜歡誰去背負超越命運所定的責任。所以呢,我給你自由。我不在乎你這話的真假,至少你感動了我的侍女。」 他舉手道:「現在,你,還有你的侍女,都可以走了。」 小紅也點頭,心說這樣的事情,你一介弱女子怎麼能扛得起來,天王的處置……等等,為什麼是說看在我被感動了的份上? 茹喜愣了片刻,臉上表情變幻著,像是激動,又像是不甘,接著她咬牙,整個身體都撲在了地上,淒聲道:「賤妾不願隨波逐流!昔日天王在青浦舉旗,賤妾已有刻骨銘心的體會,那樣的苦,絕不願再受!天王,你要賤妾上陣廝殺,要賤妾潛伏諜探,怎樣都可以,無論什麼難事,賤妾都絕不皺眉,只要賤妾能有所為就好……賤妾就只想著我滿人的未來!」 旁邊的小侍女跟著趴在地上,咚咚叩頭,小紅已經抽泣出聲,都有些忍不住要扯李肆的衣襟,求他點個頭。 李肆卻忽然問道:「只想著滿人的未來,不想著你的四阿哥,四爺麼?」 身軀抖了一下,茹喜像是被戳中心中最深處的柔嫩,喘了好一陣才緩過來,她苦澀地低笑道:「是的,賤妾私心也是想著四爺,也想求著天王,到時候能給四爺一條活路。他當不了皇帝,但大清基業崩塌時,他絕對會挺身而出,賤妾只希望,到時能在天王心目中有足夠的信任,能饒下四爺一命。」 李肆呵呵笑了:「這就對了嘛,想要談生意,就痛痛快快亮出底細,我李肆,骨子裡就是生意人。」 他像是有所決定,壓沉了嗓門道:「當真是任何事都願意做?」 茹喜挺胸昂首,直視李肆,「赴湯蹈火,絕無怨言!」 李肆卻皺眉擰嘴,像是有些為難:「可……我該怎麼信你?」 小紅正喘過一口氣,覺得收下這個女子,對天王的事業該是有很大助益,聽李肆這麼問,心中也是點頭,是啊,怎麼信你?你說說就行了?除非…… 想到了什麼,小紅有些臉紅,除非你變成天王的女人,女人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唄,就算只是……那個了,心中也都掛上了。 茹喜低頭,紅暈也染上臉頰,卻是咬牙道:「賤妾是女人,而且還是完璧,若是天王不嫌棄,賤妾獻上紅丸即可。女人就是這樣,身體容進了哪個男人的根,心中也就只能以哪個男人為根,但望天王許得賤妾留下一絲心志,只為我滿人之事。」 旁邊的侍女結結巴巴跟著道:「小……小女子是馬爾佳氏,願陪小姐獻……獻上紅……紅丸,以證……證心志。」 那小侍女該是極度緊張,說著說著就大喘氣起來。 李肆起身,不知道在想什麼,竟然笑了起來,大聲笑了起來,就像是面對滿滿一缸金魚的貓兒。小紅這時才醒悟,怎麼事情到最後,還是變得跟早前的猜想一樣呢? 李肆邁步走向這兩人,小紅倒是沒忘自己的職責,趕緊跟了上來,站定在茹喜身前。茹喜似乎緊張起來,喃喃地道:「就……就在這裡嗎?」 李肆很奇怪地問:「還要在哪裡?是不是還要張床?」 茹喜自嘲地笑了一下,閉上雙眼,吞著唾沫,手也顫抖著,像是心一橫,將虛虛拴住的衣領扯開。在小紅抽著涼氣的低聲中,一具雖說不上完美,卻足能稱得上是晶瑩嬌艷的胴體,如出水芙蓉一般,露出了上半花蕾。 看著那雪白胸脯上粉嫩的紅暈,小紅想閉眼又不敢閉,只好在腦子裡跟自己的對比,卻是越想臉越如火燒一般。 就聽李肆冷冷地說:「轉過去!」 第四百二十三章 疑雲如潮,諜影重重 小紅恍惚不已,就聽李肆再道:「翹起來……」 正要撅起屁股,腦袋卻被一隻手擰住,再轉回來對上李肆的眼瞳,從裡面看到啼笑皆非的無奈,小紅整個人都燒著了,原來不是說讓她動啊。 朝前看去,兩團四瓣雪白翹著,蓬門綽約,小紅覺得自己噴的鼻息都足以融化鋼鐵。直到李肆點點她腰間兩柄月雷銃,再指指那蓬門之處,寒冰臨頭,她才完全清醒。 「是……是用這個捅進去?」 「怎麼?這事都做不了?」 眼神來往,無聲交流,李肆還是那般平靜,小紅卻心中狂瀾激盪,她愣了片刻,李肆微微瞇眼,「早知如此,我就該找別人」這話,從那眼神中再清晰不過地傳遞出來。 小紅很痛恨自己的怯懦,她驟然動了,房間裡兩聲悲鳴幾乎同時響起,兩柄月雷銃的銃口粗暴而無情地破門而入,讓兩具胴體劇烈抽搐起來,絲絲血水貼著腿根,一直滑落在地板上。 凶器抽出,兩女癱倒在地上,冰涼的感覺讓她們意識到,事情似乎跟預想的大不一樣。 李肆再坐回榻上,嘴角帶著一絲不屑,「你們的紅丸,我收下了……」 茹喜轉過頭來,嘴唇已經咬破了,眼中神采已經渙散,深處卻凝聚著一股尖厲之氣,小紅都被盯得頭皮發麻,恨不得拔腿就跑,那是深到極致的恨吧。 李肆繼續道:「現在,你是我可信的人了,至少在別人看來是,所以我將一件重任交託給你。」 原本茹喜還只呆呆地瞪著李肆,可當李肆說出後面的話,她整張臉像是墜入迷霧,所有表情瞬間虛化。 李肆說:「我讓你回到你的四爺身邊,幫著他上位,幫著他實現你的願望,讓滿人未來還有立身之地。你說得沒錯,你的四爺,沒可能當上皇帝。可有我的幫助,此事也不是天方夜譚。你就是我伸到北京的手臂,就是我埋在雍親王身邊的內線。」 茹喜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她似乎不敢相信李肆能將此事分派給她,而剛才的遭遇更讓她迷茫難明,「可你為什麼……」 李肆搖頭:「我有潔癖……」 茹喜的眼瞳瞬間擴散,李肆繼續道:「同時我也清楚自己這毛病,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工具。」 茹喜笑了,小紅聽得出來,那是極度不甘的淒笑:「天王,你就不怕工具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野心?」 李肆點頭:「之所以當你是工具,就因為這一點,否則你毫無價值。」 似乎失去了渾身的力氣,茹喜軟在地上,再無言語。直到李肆帶著小紅離開,屋子裡才響起小侍女的哭泣聲。 跟著李肆從柳宿閣裡出來,好半天後,小紅才終於開口道:「天王,為什麼……」 李肆呼地出了口氣,說著小紅一頭霧水的話:「對上那女人,還真得全神貫注呢,一不小心就心志動搖了。」 接著李肆停步,轉頭打量了小紅好一陣子,才搖頭道:「沒什麼為什麼,她不過看穿了我的一樁弱點,千方百計想要利用而已。她在石祿這一兩年,都是為的這一天,不管是心志還是盤算,都讓人乍舌。」 小紅更是不解:「我也覺得她好……危險,為什麼不直接殺掉了事?」 李肆搖頭:「譬如砒霜,對常人是毒,對病人是良藥。這個人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若是她真能成那個人,未嘗不是好事。若是成不了,也不必髒了我的手。」 這話神神秘秘,小紅更是不懂,還要想得更多,卻被李肆又一句話說得恨不能鑽入地縫,「風風雨雨,都有我們男人,都有我在撐著。而小紅你啊,終究不適合見識這些事情,還是好好守著三娘吧。」 回到嚴三娘身邊時,小紅還在失神,三娘關切地問她要不要緊,需不需要休養一陣子,小紅沉默片刻,抬頭的時候,眼瞳已經升起一股決然,「娘娘,我想去外面做事,軍情處、禁衛署,哪裡都好,我想見識更多,做得更多。」 嚴三娘眼瞳沉吟片刻,點頭道:「也好,你就是我的手臂,替我在外面多幫幫阿肆。羅堂遠那邊接了一大堆活,正到處要人,你去他那裡吧。」 接著她想到了什麼,加了一句:「既然要出去,就得有正經名字了。師傅我是三娘,你就叫……四娘,至於姓氏……」 小紅沒有片刻猶豫:「我是天王買來的孤兒,當然要姓李。」 回到置政廳,正在反覆檢視自己的處置有無疏漏的李肆可是沒想到,當初在鳳田村時,為解決流民威脅而買來的那個孤女,先是跟在嚴三娘身邊,因替代了柏紅姑的位置而被取名為小紅。而現在,有了自己追求,自己想法的小紅,又變成了李四娘。 此刻他的思緒還在茹喜身上,正如他對小紅所說的那樣,茹喜此女很聰明,很有心計,紛繁繚亂之語下,對他就抱著最樸素的謀算,跟他有肌膚之親,成為他的女人。 李肆對自己很有自知之明,拋開因段宏時而啟發出的「睿識」外,他橫行無忌,他小肚雞腸,他丟三落四,同時他還很心軟。沒錯,一旦跟哪個女子有了肌膚之親,即便心中無情,也會多加照顧,納入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因此,他從來都很約束自己,除了三個媳婦和兩個預定的媳婦,他就再沒拈花惹草過。以他現在的身份,不說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的標準,就只跟老丈人安金枝比,他都是絕對的清心寡慾。 這就是他的潔癖,而他對此很有自知。茹喜此女,捉摸到了他的這個弱點,不是靠色誘,不是靠魅惑,而是靠滿漢之事,靠未來的大局來引誘他。這個女子,深知」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這條亙古不變的道理。 所以,就讓她去胤禛身邊鼓搗吧,嗯,應該是沒問題的了,就是還需要再補上一個人,畢竟她本人是不可信的。 想清楚了關節,李肆招來羅堂遠,一番佈置不提,羅堂遠卻提到了另外一件事。 「孔尚任在潮州僱船,要直奔新會?」 聽到這消息,李肆沉吟,心緒從剛才面對茹喜時那股諸事全盤掌握驟然退潮,他隱隱感覺,自己對此人來意的判斷,似乎太過草率了些。 「不止讀書人,很多官員都準備去新會迎接孔尚任,於大哥已經直奔新會,要親自調度監控之事,我也在擔心,那傢伙是不是要鬧出什麼大動靜,於哥和我都建議……」 羅堂遠比劃了個砍頭的手勢。 李肆冷冷看住羅堂遠,這小子趕緊低下了頭。 「於漢翼越來越像錦衣衛,你是不是想當東廠督公啊?」 這事本就不該軍情處管,李肆話說得有點重,羅堂遠趕緊伏地請罪,同時心中大叫,於黑衣真是越來越狡詐了,走前讓自己在天王面前多說一句。這下可好,被天王數落了,東廠督公……那不就是太監麼? 孔尚任可不能殺,不管內裡如何,至少人家表面上是來投奔英華的,這對英華也是有利的。李肆最鄙視的就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只要覺得對方有害就舉刀的行為,那是極端的怯懦。 「他能有什麼危害?至多不過是舉著孔家店的牌子,重新招呼起一幫讀書人,想要再行獨尊儒術之事。若是一年前他來,我還真的要害怕,可現在已是時過境遷,老調重彈,大家早沒興趣了。」 管著中書廳的蘇文采和管著尚書廳的李朱綬也來了,說的還是孔尚任這事,李肆這麼回答道,讓兩人稍稍鬆了口氣。 「可孔尚任南來,尚書廳很多官員都串聯而起,特別是《士林》糾結而起的那個三賢書院,更是活動頻頻,難保不軌之徒藉機生事。」 李朱綬還是憂心不已,他對眼下形勢非常敏感,這也是正常的。眼見英華大勝,這一國已到稱帝門檻,他這宰相即將名副其實,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他當作要緊大事。 「三賢書院我知道,現在是屈明洪和屈承朔父子為首?奇怪……」 聽到這對父子的名字,李肆皺眉,之前上表勸進,正是這對父子提出了最能融匯各方人心的方案,看得出他們的擁護之心也是最堅定的。 接著李肆笑了:「有時候只是方向分歧,並不一定要將異見之人當作政敵。」 廣州東關,黃埔之北,一座樸素庭院正在撤除腳手架,已大致裝修停當的主廳外,照壁遮布剛剛揭去,這是副琉璃拼畫,三個傲立儒生凌雲滄海,氣度非凡,照壁上方寫著一行字:「三賢濟三世」。 「梨州、亭林和船山先生也有不同識見,大家該求同存異,共謀大局為好……」 照壁前,一群人正紛紛攘攘吵鬧著,既有紅袍官員,也有儒衫布衣。爭到熱鬧處,一人高聲喊道。 此人紅袍長鬚,年近五旬,正是天王府尚書廳禮科郎中屈明洪。科舉之事,他是協助湯右曾主持之人,更是屈大均之子,名望頗高,這一聲喊,眾人終於平靜下來,也由此而知,照壁上的三人,正是明末清初三大家: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 「孔東堂來英華,三賢書院該以一個聲音發話,有什麼相爭細節,諸位最好先棄在一邊,就如英華諸人應上滿清之事一般,大家終需同仇敵愾。」 屈明洪說得穩重,眾人都紛紛點頭。 「還能有什麼聲音?孔東堂乃孔聖之後,我等讀書人,自是要以其為儒教旗幟,衛儒爭位!這英華,不能讓邪魔外道霸持國政,惑亂人心!」 卻還是有人不甘,揚聲叫喚著,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士子,帶著明顯的福建口音。 「諸葛際盛,你是要學東林黨,只為黨爭,不為國利麼?」 另一人叱喝道,正是屈明宏的兒子,刑科主事屈承朔。 「東林黨何恥!?何錯!?不媚君不事權貴,爭的是為國為民!三賢之倡,不正是東林遺風麼!?」 諸葛際盛毫不示弱,甚至還語諷鄭燮是諂媚小人。 「諸位!我等皆讀聖賢書,尊孔聖人,這點是沒差的!如今英華勝國,這一國已是諸民之國,就該以權變之心,以天下輿論,循正道興儒。天王雖不再尊儒,但也沒有毀儒,諸事自有規矩,人心已定。若是我等另起波瀾,怕不是利國利民,而是在禍國殃民!因此……」 屈明洪還是能鎮住場子,這番話讓那諸葛際盛不再言語。 「這不是血氣之爭,不能推著孔東堂跟天王治政相對。我等既奉三賢,就該求得孔東堂支持,讓孔東堂也倡三賢,再以三賢所釋儒理,激盪英華民心。天王最重民心,一國之民所尊,也該是他所尊!」 這新立的三賢書院背後正是之前輿論戰中,以《士林》為舞台而聚起的一幫文人。因為尊奉黃顧王,雖書院還未落成,卻已招攬了眾多讀書人,甚至包括尚書廳諸多官員,隱隱跟倡導天主道的白城書院分庭抗禮。 「黃王顧倡的是虛君,真要藉著孔尚任來英華推波助瀾,不知又是一番怎樣的風波……」 翰林院編修鄭燮也在聚會之列,但他心中卻閃著這樣的思緒,之前在青浦迎接李肆時,他就已經感覺到了李肆所掌握的人心,李肆會任由治下再起人心風波麼? 第四百二十四章 你們的良心都大大地壞了 紫禁城,乾清宮側殿書房,鐵桶裡辟辟啪啪燒著一卷東西,總管太監魏珠急急走進,將另一件裹著黃綾的書卷呈上。 「萬歲爺,這是滿文房存檔,該如何……庶……」 看著這一卷遺詔也在鐵桶中化為灰燼,斜倚在榻上的康熙精神更好了三分。 「京裡風波平下來了麼?是不是大家見面還在說朕大敗虧輸的事?」 一個宮女奉茶上書案,順便將康熙扶了起來。聽得康熙這般自嘲,宮女連連搖頭,旗頭兩側的吊穗晃悠起來,掃到了康熙臉上,他也不以為忤。 「小晴,你盡直地說,朕不生氣。」 這宮女顯然深得康熙信賴,魏珠也在一邊打著手勢,不敢像對待其他宮女那般直來直去。 「萬歲爺哪裡敗了啊,南蠻賊不是半步都沒跨過洞庭麼?甚至連遵義都丟了。小晴看啊,十四阿哥,哦,大將軍要收復雲貴,也不過是早晚之事。那些亂嚼舌頭的人,自有老天爺劈了他們!」 看著這小晴鼓著臉頰,氣憤不已,康熙心情也好了些,輕笑道:「何必要等老天爺劈了他們,朕徑直來劈!」 說話間,太監將一個中年人帶到,正是葉天士。靠著葉天士在江寧的藥方,康熙的病情才穩定下來,由此也被帶到了北京,繼續診護。 「皇上積菏頗深,若是靜心休養,半年到一年後該可痊癒,此間絕不可動氣,也不宜操勞。」 葉天士很認真地吩咐著,康熙卻是連連搖頭,他也懂醫,雖對葉天士這神醫已有信任,卻也忍不住要評判醫理。 「你們這些大夫,就把人當作玩偶,世間之事哪有這般輕巧。血氣不止由心而決,也由體而決,即便朕修身養性,也擋不住病氣驟發……」 葉天士當然不敢跟他辨,連連叩首:「皇上睿識博學,草民望眼莫及。」 康熙歎道:「朕不過是外行雜語而已,對了,葉先生就留在太醫院如何?」 葉天士額頭冒汗,心道終究還是來了,他趕緊推辭說家中老弱還須照顧,同時又保證至少再留三月,才讓康熙沒再堅持。 出得乾清宮,葉天士一身汗水已經濕透,心說三個月也該差不多了。他用的藥方,搾出了康熙身體潛質,除非康熙真心不問外事,讓氣血和五臟肺腑能喘過氣來,病情才能好透。可瞧康熙剛才那心態,根本就不以為意,正忙著要處理事務。 書房裡,眼裡似乎還留著葉天士的背影,康熙低低哼了一聲。若在以前,他要留人,豈容一介草民推脫,可現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葉天士是從南面來的,康熙很清楚,但他不怕葉天士在醫藥上弄什麼手腳,藥方都是眾多太醫再三查驗推論過,自己也懂醫,清醒後看過藥方,確是起氣祛虛的良方。太醫們都很推崇這位神醫,他的病情也確實漸漸好轉。身體到底如何,自然心裡有數。甚至有時候他在想,此人是不是李肆專門送過來的,為的就是不讓自己出問題,好受下自己的和意。 胤禎拿下遵義,讓康熙的這種感覺更為明顯,李肆確實有心和他講和,否則不至於讓開遵義,湖南兵鋒也停在了岳州。福建施世驃還上奏說,台灣之亂,李肆也只盤踞北面,沒有一舉吞下台灣府城,現在與其對峙的不過是台灣亂民。 現在已是八月底,算算孔尚任的行止,也該到了廣東,康熙心中越來越有數。這一戰,自己雖然在兵事上敗了,可形勢上依舊打出了一個平局。只要那李肆願意安生下來,三年五年也好,自己終究能保住一統天下的皇帝顏面,保住盛世聖君的名聲。 「不,三年五年怎麼夠,怎麼也得八年十年……」 接著康熙這麼想著,人都是不滿足的,越是強者,越是有過輝煌歷史的帝王,對自己越有自信。感受著氣力在體內漸漸恢復,康熙覺得,自己不該還只能活三年五年。 「皇上,理藩院報,拉藏汗稱策妄敦多布進藏,求朝廷進兵往援。」 「戶部求請停免山西、蘇松等地錢糧,以備湖南兵事奏銷。」 張廷玉的聲音悠悠傳來,喚回了康熙的思緒,他現在還無力一一細覽奏折,處置政務,就讓張廷玉一件件呈報。 「為了這天下,朕還不能倒,三五年不夠,朕得堅持下去!」 康熙心志堅定起來,頭腦也漸漸清醒了。 「拉藏汗不是跟策妄阿拉布坦結親麼?他若真當策妄敦多布為敵,就該聚兵相抗。策妄敦多布不過萬人之軍,此前還與撫遠大將軍和羅卜增丹濟布數戰,折損頗多,何至於要朝廷進兵?」 「朝廷歷來不加兵於藏地,他該清楚。即便有心出兵,大戰剛過,不及恢復,也無餘力。他來這麼一出,不過是故作姿態,蛇鼠兩端之伎耳!去信申斥於他!朕此前允了他廢達賴六世,只為安定藏地,若是他再一意攪動藏地,聯手策妄敦多布,乃至策妄阿拉布坦,朕即便節衣縮食,也要如他所請,遣大軍入藏!」 康熙對這拉藏汗很是膩味,俐落地作了處置,張廷玉隱約覺得有些不妥,可他不是很清楚藏事,也無話說,就照著康熙的意思擬諭。 「至於錢糧事……對了,老四和十三是不是還圈著?讓他們出來,著他倆去管戶部,給朕清理出一番首尾!」 湖南大戰,怕是上千萬兩的開銷,若是沒胤禛這樣的實在人去戶部坐鎮,幫他清理錢袋子,還不知這無底洞能不能補得起來。 由胤禛胤祥又想到了還在四川的胤禎,康熙沉吟片刻,再下了諭旨:「召撫遠大將軍,貝勒胤禎還朝,彰其戰功!」 康熙很清楚,遵義是李肆讓出來的,但功勞就得摁在胤禎身上,大張旗鼓地宣揚。湖南之戰算是平局,可連帶台灣、江西、雲南和四川等地形勢,其中就有太多文章可做。除了胤禎,江西的田文鏡,雲南的馬際伯,四川年羹堯,甚至手下那個最後決戰時保住火藥的內務府員外郎鄂爾泰,都要好好捧起來,功臣如此多,這一戰還怎麼會是敗仗呢? 說到胤禎,正跪伏在書案邊擬諭的張廷玉心中一動,下意識地朝旁邊的鐵桶看去,那裡還隱隱飄著冉冉青煙,燒的是什麼,他心頭再清楚不過。 康熙注意到了他的異狀,微惱地哼了一聲:「朕就在這裡,你在看哪裡!?」 張廷玉趕緊叩首道:「微臣失態,求皇上恕罪!」 此時張廷玉心中既是如釋重負,又是惶恐不已。康熙安然回京,病情好轉,大清的危機眼見是過去了,可之前因為生死不明,奪嫡風波已隱隱顯露,還不知康熙要怎麼處置首尾呢。 而聽康熙剛才那話,似乎還話中有話,難道自己之前偷窺遺詔的事被發現了!? 讓張廷玉更驚心的是,想什麼來什麼,馬齊屁滾尿流地奔了進來,魏珠等太監都沒攔住。 「皇上,大學士王掞上題本求立儲,御史陳嘉猷等十八人亦聯名上書,翰林院檢討朱天保上本更求復太子,奴才等阻攔不及,朝堂正一片嘩然!」 馬齊一臉是汗地嚷著,康熙愣了片刻,赫然起身,蓬的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兩眼圓瞪地罵道:「好膽!」 「臣伏見宋仁宗為一代賢君,而晚年立儲猶豫,其時名臣如范鎮、包拯等,皆交章切諫,鬚髮為白……」 王掞的本章說得很委婉,沒有提這次湖南事後,康熙生死不明,以致人心大亂,而是老生常談,就只說立儲,可大家都明白是奔著什麼來的。 御史們就直接多了,之前事態太過混亂,皇位空懸,真有不測,這大清就基業崩離了,所以都群起而求立儲。 「皇太子幽禁三年有餘,諒聖而愈聖,賢而愈賢,倘復回東宮侍左右,親聆聖訓,則學問日進,德業日隆,皇上見之無不歡欣,則國無嗣位之憂,聖體康寧,聖壽自無疆矣……」 朱天保這個翰林院檢討更是個楞頭青,直接要康熙再復太子。他這一嚷嚷,事情就更複雜了。 康熙首先想的就是廢太子又耐不住寂寞,暗中慫恿人替他說話。接著惱怒的是一幫御史上書,後面到底會是誰?臣子結黨,這是他最不可容忍的一件事。而王掞身為大學士,竟然不跟自己通氣,就上題本求立儲,這幫御史是不是他指使的?很有能耐嘛,今天能為立儲群起上書,明天就能為置啄他事而群起上書,當真以為自己這大清皇帝,是前明那種仰仗臣子鼻息而活的皇帝!? 思緒再深入一層,康熙更是勃然大怒,這是不是在嘲諷自己湖南大敗?在置疑自己已無力掌控天下? 康熙咬牙,眼中精光畢露,低聲道:「一個個都急不可耐地想當田豐麼……」 感覺到如潮怒意自康熙臉上勃發,張廷玉不敢出言相勸,此時說什麼都會被皇帝當作是有心之語,只能低頭咬牙,自顧自地繼續擬諭,可豆大的汗珠卻一顆顆滴落在詔書上,將字跡染成團團亂墨。 另有一句俗話叫禍不單行,接著是早前陷身「粵黨案」,後來被康熙起復的田從典求見,一臉灰敗,如大禍臨頭一般,哆嗦著手,將一封書信遞了上來。 「爾等一個個,全都喪心病狂!」 看清了內容,康熙一把將書信扔在地上,全身哆嗦著,差點當場又昏了過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心煙起,朝北望 眼見康熙又喘了起來,太監宮女趕緊扶住,那叫小晴的宮女捶胸刷背,終於讓康熙一口氣順了出來。 康熙手指頭朝地上那信點著,還擠不出話來,魏珠撿起信就要朝那還燃著火苗子的鐵桶裡丟,卻被小晴一聲誒給攔住,再一看,康熙的手指頭正朝回勾著。 信再到手裡,康熙已經平靜了許多,細細又讀了一遍,他冷哼出聲:「李賊小兒,前後手腕用得好哇……」 這信是昔日臣子湯右曾寫給好友田從典的,就是封私信。述了一段被軟硬兼施拉下了水,不得不為天王府效力的哀怨衷腸,同時問候也經歷了一番無妄之災的田從典,感慨兩人都遭時勢牽累,可恨自己晚節不保,好友卻能梅花香自寒中來。這些都不是重點,要緊的是信後湯右曾淡淡地提了一句,希望田從典輔佐新皇,致力於南北和平,他也會竭盡全力,不讓天下蒼生再陷血火。 看這內容,信該是康熙還生死未卜時從南面送出的,平心而論,也就是「新皇」二字有些康熙忌諱而已,可當時形勢如此,康熙也不是為此生氣。問題就在於,湯右曾對「新皇」有這樣的描述:「賢名遠播,當安天下」。 這說的是誰?「八賢王」胤祀嘛!湯右曾在這關口給田從典來信,背後是誰?李肆嘛!這封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南蠻李賊為了消化這場大勝,為了得個和局,一方面在他康熙這邊用力,一方面也撒出了後手。萬一他康熙嚥氣,就要跟新皇搭上關係,而在李賊眼裡,胤祀得位似乎是理所當然之事。 康熙第一遍就掃到了信尾,最初反應是很憤怒,第二遍再仔細看,怒意已經轉作深深的恐懼。 連李賊都認定胤祀能得位,王公朝堂是什麼態度?這不言而喻,眼下臣子群起上書,背後怕不是王掞,而是那個踩了好幾次,都還沒把他賢名踩散的老八! 不,不止是老八,而是八爺黨…… 康熙想到剛才來稟報的馬齊,心中寒風直吹,八爺黨陰魂不散啊。 接著再想到什麼,康熙兩眼圓瞪,嗓子帶著顫音地問:「張廷玉,你老實說,鄂倫岱因何而回!?」 鄂倫岱原本被發遣到巴渾岱帳下效力,同守岳州。賊軍勢猛,巴渾岱遣鄂倫岱率馬隊出城告援,旋即城破,巴渾岱戰歿。鄂倫岱只好退到武昌府,接著又被馬齊召去守護鑾駕。康熙昏迷時,為防京城起亂,馬爾賽等人臨時做主,將其急遣回京,領駐豐台的驍騎營部,震懾不肖。當然,這是臣子們的說法。 康熙恢復不久,沒來得及想透這事,原本他倉皇北退時,就是馬爾賽等人佈置善後。在武昌發覺敗得底褲都掉了,氣得昏迷,更是靠馬爾賽主外,方苞和趙弘燦主內,一路終於安然無恙退到江寧,對他們的臨時處置都作了追認。 現在跟儲位這事一聯繫,很多時候都透著太多玄機,而最讓康熙驚心的是,駐豐台的滿蒙兩萬八旗驍騎營建制完整,是京營唯一還有戰力的大軍。讓鄂倫岱掌住這支軍隊,是他追認馬爾賽等人的處置。之前還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現在結合八爺黨又浮出水面,來勢更為兇猛的形勢,鄂倫岱……意欲何為!? 張廷玉也顧不得再裝著寫字,又伏下叩頭道:「此乃軍事,臣委實不知!」 他其實知道,鄂倫岱急急而回,直奔豐台大營,不知暗中動了什麼手腳,勾通了多少統領。兩天後,康熙的諭令才到,著鄂倫岱署理豐台大營總統大臣。這兩天的時間差,內中形勢很是耐人尋味,可張廷玉卻不敢深尋。 康熙挺直了腰,這是他面對極度危險時的反應,就如之前毅然決定御駕親征一般。 「擬旨,既形勢已定,豐台大營不必再專署總印。鄂倫岱勤勉可嘉,免此前失長沙之罪,復領侍衛內大臣一職,加理藩院尚書,著其處置藏務……」 太危險了,身邊竟然都是胤祀黨羽,朕還有誰可信,還有誰可用!? 康熙嘴上說著,心頭卻是無比畏懼,看看身邊的太監,特別是總管太監魏珠,眼睛更瞇了起來,轉到小晴,變柔和了一些,再看到正奮筆疾書的張廷玉,心說事到如今,就只能信這身邊的漢臣了。先得保證自己的安全,守住了命門,才談得上進攻,不能急躁。 「張廷玉升內閣侍讀學士,內大臣,鑾儀副使。」 聽到康熙說出這話,張廷玉驚得後頸汗毛都豎了起來,後面康熙說的話,都只聽到了六七分。 「今兒朕體還有些不適,請見都道乏了,明日幸暢春園……」 八貝勒府,胤祀一臉失落,同時還有惶恐。 「皇阿瑪龍體稍安,真是值得高興,可他誰都沒見,不知對上書立儲這事又要怎樣發落。王掞那老傢伙搞得動靜太大,怕是要把我也牽連了,這是何苦來由……」 他長吁短歎著,老搭檔老九老十也湊在一起,神色很是糾結。之前他倆當胤祀已是過氣老鼠,就一心巴著胤禎,可現在看來,胤祀竟然還有如此名望,朝堂這番上書,多半還是在推著胤祀,他們兄弟倆都有些坐不住,感覺沒跟上形勢,有些負了胤祀。 「馬齊啊,鄂倫岱啊,馬爾賽,甚至李光地都透過風,說皇阿瑪真有不測,總得有個服人望的阿哥站出來。原本我是心冷了,就指著十四,可瞧半月前那凶險勢頭,十四可是來不及回來,大家都在想著扛我來頂缸呢,萬幸啊萬幸,皇阿瑪終究是吉人天相……」 胤祀口不對心地說著,皇阿瑪為何沒背過氣呢?真是遺憾,這絲念頭如冰線一般,在他心底來回拉扯著。 鄂倫岱早早趕回,掌住了豐台大營,給他傳了消息,一旦皇阿瑪在半道崩了,不管什麼遺詔不遺詔,先佔住位置。 江南的李煦也發回消息,說南蠻賊李肆有了回應,只是條件還沒談妥,卻還能談得下去。等自己登了位,安撫好李肆,南面事就能平住,以後再緩緩圖之。 朝堂有人,外面有人,軍中還有人,幾乎是一切齊備了,只要等皇阿瑪崩了,大清就是他的了,那時也只能對十四說抱歉了。 可惜……皇阿瑪沒死,可惜啊…… 瞧著胤祀一臉陰鬱,老九老十對他嘴裡那話信了個十足,都道皇阿瑪睿智難及,八哥你的心,皇阿瑪肯定是知的。 胤祀心想,怕的就是被皇阿瑪知啊。 「瞧,這一大堆拜帖,大多都是拜託我跟各部打招呼。要人的,求屍的,厚恤的。咱們旗人,特別是滿人,在湖南灑了多少血啊,兵部戶部吏部那些爺們還一臉不著四五的,給遺眷都沒好臉色,還得我去出面,唉……」 他心虛地翻騰著桌子上的大堆帖子,賢名在外就是這點累,大家都找上門來求助。 「八哥,隆科多專門找過我,他二兒子玉柱像是被南蠻給抓了,說八哥跟南面似乎能通消息,想求八哥遞個話,通融通融。」 說到幫忙,老九提到了正事。 「隆科多……」 胤祀捏起一個果子,喀嚓啃了一口,搖頭歎氣。 「他這話也是害人,我真有那本事,皇阿瑪不得要了我的腦袋?」 這話當然是虛的,李煦都已經替他來回那般消息了,還怕這點事?可胤祀覺得,這隆科多雖是佟家人,卻一直沒太大出息,現在不過區區一個九門提督,位不上朝堂,平日跟自己又沒至深交情,何苦為這麼一個人犯險?自己是賢,可不是傻。 八月最後幾日就在平靜中度過,可北京城裡,人人都不平靜,特別是隆科多。 「老八不幫忙!?呸!還什麼賢王,舉手之勞而已!李煦跟南蠻賊的交情誰人不知啊,分明就是看不起我這個人!」 隆科多很鬱悶,自己的二兒子隨軍效力,陷於敵陣,逃回來的人說是被抓了。他上天入地想辦法撈人,甚至都找過田從典,自然是吃了閉門羹。最後才想到八阿哥胤祀,找到九阿哥間接遞了個話。原本想著,胤祀真要伸手幫,那就真當得起一個賢字。不管成不成,他怎麼也得盡力回報一番,卻沒想胤祀拒絕得很乾脆。 本就窩著火,治下又出了妖蛾子,說是一大幫人堵了戶部衙門。有膽堵六部衙門的那可絕非善主,順天府尹沒膽子摻和。管著京城巡捕事的隆科多不得不親自出馬,驅著數百兵丁急急趕去,滿心都是殺人的慾念。 「朝廷法度自在,爾等若再是挾寵而驕,鼓噪鬧事,本王奉差辦事,絕不留情!」 還沒到門口,就聽到沉冷嗓音高響,隆科多一下就聽了出來,那是雍親王,四阿哥。 讓兵丁用鞭子抽開一條路,隆科多見到胤禛,後者正滿臉鐵青,看他來了,趕緊換上欣慰和善神色招手。隆科多心中一暖,心說賢王不賢,冷面王其實也不冷,至少對他是給足了臉面的。 「是內務府的狗奴才!?從哪裡借來的膽子!?」 胤禛身邊是胤祥,朝隆科多粗粗解說事情來由,隆科多也是滿腔怒意,招呼著兵丁將這幫內務府包衣四下攆去。他就備著要對上硬茬,帶來的不是巡捕營的兵,而是步軍營的兵。這些兵全是滿旗,可不在乎上三旗包衣,鞭子拳腳下得格外利索,片刻間戶部衙門口就清淨了。 「當然是內務府給的膽子,內務府給這些奴才的撫恤銀子不足,說短下來的都在戶部,把這幫奴才唆弄到這裡來了。你說這京城人心,怎麼就亂到了這地步!」 胤禛朝隆科多發著牢騷,他和胤祥剛被解了圈禁,還來不及高興,就一頭扎進了戶部這個無底洞裡,一層層的麻煩正朝身上裹著,都來不及想更多的事。 「大家都在忙著上面的事,王爺卻是在真心實意地忙下面的事……」 隆科多也無比感慨,聽他這話,胤禛眼神一閃,「上面的事?」 接著他淒涼又自嘲地一笑,「那跟我這閒散王爺有什麼相干?」 第四百二十六章 我胤禛接下這樁挑戰 胤禛忙得很充實,可越忙卻越失落。 康熙將他和胤祥放出來,丟到戶部,他是鼓足了心氣要把事辦好,不止為爭取聖眷,還因為他心中正沉著深深的恐懼。 皇阿瑪安好,預料中的混亂只是曇花一現,快得不等他派去廣東的馬爾泰回來。皇阿瑪回到京城後,就撞上又一樁立儲風波。胤禛不清楚皇阿瑪會怎麼處置,依著他的看法,這次即便不立儲,也該表明一些跡象,讓大清人心能真正安下去。要知道,這八月的大半月裡,大清幾乎已經散架了。哪怕是一個再尋常的帝王,都該消解這般風險,對儲位有所交代,更何況皇阿瑪是千古一帝。 千古一帝……敗得那麼慘,還配稱千古一帝麼? 這個雜念冒出泡,馬上被胤禛自己掐滅了。 他很恐懼,是因為自己沒指望了。不管是皇阿瑪沒清醒前,京城那一番動盪,還是皇阿瑪清醒後,馬上就召十四回京,兩面都沒他的事。動盪時臣子們都看向老八,局勢落定,皇阿瑪卻在看十四,自己在臣子,在皇阿瑪心中,就如現在幹著的差事一樣,就不在喧囂舞台上,而是敲鑼打鼓的樂班子裡,不但瑣碎,而且專門得罪人。 胤禛恐懼的還是,在那動盪之時,他也斗膽放出了自己的試探。算算日子,馬爾泰如果來回都不停歇的話,這幾日就該要回來了。他還拿不定主意,是乾脆將馬爾泰滅了口,讓此事了無痕跡,還是再朝著這條路向深處走走,看到底能走到什麼地方。 「皇阿瑪,該是會定下十四的了吧……」 胤禛的判斷不止來自於康熙,還來自於自己的門人,此前他刻意籠絡,甚至還盡力耕耘年氏,可年羹堯依舊義無反顧地攀上了胤禎,年羹堯…… 想到這個名字,胤禛咬牙捏拳,憤怒如狂潮在心底衝撞著,身邊隆科多正一臉哀戚地說到自己的二兒子落在南蠻李賊手裡,胤祥報以同情的哀歎,他也壓住了心緒,拍著隆科多的肩膀,許下了盡力幫上一把的承諾。 「除了十三,誰又來伸手幫我一把呢。」 胤禛這般自憐著。 「真如李相所言,這將是一場大風浪,莫非我等就袖手坐看,不伸手拉起幾個?」 「沒有人在岸上,衡臣,只是皇上暫時拴住了你我,不管是你還是我,一旦伸手,必將沒頂。」 京城某處樸素宅院裡,張廷玉一臉急切,斜躺在塌上的李光地如枯燈一般,似乎已快燃燒盡最後一絲生命,眼神渙散地回應道。 張廷玉還是不甘:「可儲位空懸,國體不固,臣僚執正上書,卻要受此劫難,這於理不合……」 李光地嗤笑:「理?哪家的理?」 見張廷玉怔忪,李光地喟然道:「衡臣,莫非你當今日之天下,乃漢唐宋明之一色天下?」 張廷玉變色,片刻後恭恭敬敬長揖到底:「望榕村先生教我……」 李光地滿意地點點頭,待張廷玉再坐定後,開口之語,又讓他坐不住了。 「皇上乃滿,臣民乃漢,滿在上,漢在下,這就是大清國體,如此國體,豈能以舊理相待?」 見張廷玉呼吸急促,卻還能聽得下去,李光地也不再打機鋒,喘著氣,斷斷續續道出一番話。 「我朝開國以來,可有相權?無,內閣為實?虛,大清帝王之權,三千年來,怕只得始皇帝能及。靠著百萬滿蒙,驅策泱泱華夏,帝王傳續,自有一番章程。」 「皇上兩廢太子,何故?非太子不賢,非太子遭忌,實乃太子分君權耳!大清帝王居一,提領萬務,儲君居於何位?」 「那等腐儒,再三再四,以儲位試君心,欲將滿人之君當漢人之君,謬矣!」 張廷玉抽著涼氣,這位理學大師,朝廷重臣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瞬間顛覆。 李光地繼續道:「滿漢之分怎可去?去不得的,剃髮易服,雖三百年,終也淹不住三千年華夏之風。我漢人,終究是漢人,彼滿人,終究是滿人。道統出於我漢人,立於華夏,衡臣啊,你真心相信,我大清之君,就如漢唐宋明之君?」 張廷玉戰戰兢兢,不敢出聲,李光地興許是覺得死期將至,才敢在自己面前袒露心扉。不想這個理學大師,康熙心腹老臣,開口就是華夷之辯,滿漢之分。 李光地呵呵輕笑,像是在嘲笑張廷玉的反應:「道統重於君,雖剃髮易服,留得道統之脈,也是權變。孔子曰仁,仁有大小,從大到小,有存道統、存天下、存社稷,存君國,再存萬人、千人、百人、老弱,只要有得存,就有大仁小仁之分,捨小仁而得大仁,這是比捨身留氣節更難得之事。」 他出了口長氣,悠悠像是在憶往世,「黃梨州、顧亭林、王船山,他們即是看透了這一層,南明覆滅後,再未掀動人心,而是與大清相洽,圖的就是一個大仁。這大清,終究能存下道統,若干世後,道統或許會復,或許會變樣,但終究根基不變。但現在,我理儒於君,就得循君臣大義,存住道統,守住大仁。華夷、滿漢,那是小仁,自存心間即可。」 再看向張廷玉,李光地繼續發散:「因此這大清,雖是滿人之國,若是我輩漢人不爭而棄,道統也將玉石皆焚。若是我輩去爭,那麼這大清,也將是我漢人之國。今上即是心懷如此宏願,才開得盛世偉業,三千年莫有能及之世……」 「惜乎,今上聖明,卻遇南蠻大敵。那南蠻,抑儒興百家,道統傾覆。仁有大小,敵有生死,南蠻,即是華夏道統不可戴天之死敵!」 此時他終於轉回正題:「順君意,成全君臣大義,讓這大清,雖有滿漢之分,卻仍行若一人。治世能存大仁,得盛世。此時亂世,能存道統,滅死敵,你……可懂否!?」 若是李肆此刻在此,絕對是懂了,因為這番言論並不陌生,兩百多年後,日本人舉著大東亞共榮的旗幟入侵,支撐汪精衛去投奔日本人,主持偽國民政府的,就是這大小之「仁」。汪精衛並非首創,蒙元到滿清,儒家已經積澱出相當深厚的底蘊。 張廷玉品了好一陣,眼瞳裡閃著細碎的淚光,就覺眼前這個老人,渾身充盈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捨身為仁的氣勢。 他俯首拜道:「弟子懂了,心中雖有華夏,眼中卻無夷狄,中外自是一家,君父蓋天,我等臣子,就只為君言……」 李光地的意思,就是不能置啄聖裁,唯行而已。但張廷玉還是有些疑惑:「這儲位終究是難穩,我等臣子,變亂之際,又該如何自處?」 李光地扯扯嘴角:「我早已說了,大仁為上,我大清……帝王專裁,儲位之事,也是天家私事。但事有權變,若是到非常之時,小仁讓大仁,小理從大理,只要是為天下安寧,即便是何等謬妄之事,都要有心行得,有心認得。」 張廷玉終於得到了自己此行最大的收穫,他愣了好一陣,才完全明白,怪不得李相之前不准他洩露遺詔內容,不到最後一刻,那遺詔也是不著數的。只要讓天下安寧,只要讓社稷穩固,什麼事都得做,什麼事都得認。 李光地歎氣:「我已行將就木,以己之身度今上,這一關雖過,下一關也不是久遠之時,就不知到那時,哪位阿哥能心懷霹靂決斷,不管是順是逆,能讓這天下穩穩過手。」 張廷玉閉目,將這一番心緒沉入心中,字字嚼碎,再不留下清晰之影。 九月初三,康熙還在暢春園靜養,雍親王府,忙得頭頂生煙的胤禛一回府,整個人就如被霹靂擊中一般,完全呆住了。 馬爾泰回來了,還把他陷於賊人之手的女兒帶回來了。這個昔日他略微有些印象的少女,正一臉深沉地看著他,看得他內心都在發毛,就感覺天地恍惚也消散了,只有這個少女立在眼前,將一股冰涼粘稠的感覺一圈圈纏在他身上,讓他呼吸越來越艱澀。 「茹喜代李天王而來……」 這感覺瞬間就從虛幻變得真實,驚得胤禛四下張望,可這本就是密室,除了戴錦、馬爾泰和這茹喜身後的小侍女,就再無他人。 茹喜跪伏在地,渾身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因見到魂牽夢縈之人而喜悅,還是因自己要跟著他走上不歸之路而恐懼。有那麼一刻,她恐懼得有些想退縮,李肆那雙看透自己內心,操縱他人命運的眼睛,還有那刻骨銘心的疼痛,讓她直想尖叫,可一股不屈化作熱氣,讓她撐了下來。 「茹喜帶來了李天王的致意,李天王將以我為手臂,讓王爺得償所願。」 她的情感在狂叫,就只是我而已,我絕不想跟那個李肆再沾上一點關係!但理智卻在低語,此刻的自己,背後若是沒有李肆,將沒有半分價值。 胤禛將自己的怪異感覺當作太過驚訝的失態,像是開玩笑一般地問:「那李肆,開出了什麼條件?」 茹喜抬頭直視著他,緩緩搖頭道:「沒有,對李天王來說,王爺能登位,就是他所願。」 胤禛愣住,那股冰寒的感覺又在心口泛起,他冷冷一笑:「也算是個好男兒,便是視我為宿命之敵了。可他……憑什麼說這話?他雖聲勢大噪,已領一國,卻終究不是老天爺,能操縱得了我大清的帝王之位。」 茹喜沉靜地道:「八阿哥,馬上就要失勢,徹底失勢,十四阿哥大概會封王,這是李天王安排好的……」 胤禛瞇住了眼睛,茹喜繼續道:「但是,皇上絕不會立儲,不到那一刻來時,答案絕不會揭曉。」 胤禛忽然很口渴,他壓住了自己開口詢問的衝動,繼續聽著。 茹喜再道:「那一刻,就是王爺的機會。」 胤禛再難按捺,脫口問道:「那要等多久?」 茹喜微微揚眉:「李天王說過,那不會太漫長,而要把握住那個機會,就只有靠茹喜這隻手。」 良久的沉默,胤禛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開了,走到門口,再轉身,他很認真地道:「這樁挑戰,我接下了。茹喜是吧,就留在我身邊。」 一邊的馬爾泰面露狂喜之色,這就意味著,自己攀上了雍親王這一枝,想想自己這個女兒,可真是非凡人物啊…… 茹喜面上不悲不喜,心中卻是狂瀾湧動。 夜色已深,胤禛在自己的禪室裡念著經,戴錦在門外咳嗽了一聲。 「婆子驗過了,她和那侍女,都已非完璧,而且……還是新破的。」 胤禛面頰抽搐著,眼中也迸出莫名的熾熱之光,他機械地繼續念著經,好半響後,面頰才平復下來,眼皮也頹然垂落。 一卷經文念完,胤禛的聲音像是從泥胎菩薩像裡發出一般:「去宗人府給她辦個格格,查驗的婆子……」 戴錦點頭:「奴才曉得,定會辦好。」 第四百二十七章 你李肆能否跨過那道門檻 康熙五十六年,風雲激盪,遠比另一個時空裡的歷史精彩。但至九月,之前的硝煙、血火,陰謀盤算,各色人物的出演,都僅僅只是正戲開場的鑼鼓。廣州黃埔無涯宮,李肆在肆草堂置政廳的鹿皮沙發上蹺著二郎腿,平靜地注視著一個人,正是這個人,將大幕緩緩揭起。 「一萬於十萬,一萬乃小仁,十萬乃大仁。捨一萬而活十萬,即便是食人逆倫,也存下了大仁?孔先生,此言若是真道,歷輩衛國抗敵之士,豈不都成了不仁之人!?」 旁邊還有個人,正一臉憤慨地指責著,這是翰林院檢討唐孫鎬。 「先賢非止言仁!仁義道德,只執一端則成謬!活人為仁,義又何在!?無義之仁,亦非仁也!以生靈之數較大小,這不正是孔聖所棄之楊朱論!?」 唐孫鎬還在文縐縐地噴著,李肆揮手止住,再看向那個一臉恭謙,虛虛坐在對面的老者,眉頭微微皺著問道:「岸堂先生來英華,我李肆當倒屣相迎,何苦如此自污?」 這老者正是孔尚任,以訪病為由南下,一進英華治下,就宣稱自己是避禍而來。十天前,更在新會拜祭當年葬身民人肚腹的死難者,祭文為各家報紙轉發,題目是《新會仁人》,內容則是唐孫鎬正在批判的大仁小仁。 孔尚任此文是在為新會食人開脫,就這點而言,是赤裸裸地攻擊李肆將新會當作「抹黑」滿清工具的惡行。跟隨孔尚任祭奠的還有數千士子,甚至不乏當地官員,影響非常大。各家報紙刊發這篇祭文,也附著立場不同的評論,一場大討論似乎又漸漸成型。 可李肆之所以說孔尚任是自污,就在於他這言論本就很容易駁倒。如唐孫鎬所言,這番言論是功利道德主義,這就跟犧牲一人救十人的選擇一樣,執政者都以此準則行事。但這屬於可做不可說之論,小到一家相處,大到一國政治,這些話是不能擺在明面上的,亮出來就必須批駁。若非孔尚任是孔聖之後,本人又是大才子,大家對他都還算客氣,恐怕報上已是鋪天蓋地的唾罵。 孔尚任已年近七旬,顫顫巍巍地道:「尚任唯求盡綿薄之力,助天王凝人心而已。」 李肆沉默,片刻後示意唐孫鎬退下,要這個熟讀聖賢書的翰林郎來,不過是備著自己預料出錯,這孔尚任要學唐僧耍橫,訓斥自己,好有個助陣的罵手。 現在孔尚任承認是在自污,反而讓李肆心中更不踏實。 孔尚任跑來英華,為何要大張旗鼓地來這麼一下,以孔聖後人之尊,丟出即便是一般讀書人都難出口的謬論? 難道這是獻上投名狀麼?就是讓李肆能佔據輿論制高點,好好地訓斥一番孔尚任。 事情似乎就是這樣,孔尚任來英華胡說了一通,李天王出面,好好訓斥一番,孔尚任再自承學識淺薄,李天王儒學精深,孔聖之後也要五體投地,他孔尚任的價值不就這麼出來了麼?直白說,孔尚任就是個不請自來的托。 李肆淡淡道:「我英華人心已定,各安其道,何必多此一舉,再攪人心?」 孔尚任這托似乎還含著另外的盤算,要駁斥大小仁之說,就得高舉孔聖之仁。李肆最初想到的,是那幫以《士林》和三賢書院糾集起來的文人,還想著興儒,所以找上孔尚任,一起演了這麼一出。 孔尚任一聲長歎:「非如此,天王怕是不信尚任的來意。」 李肆呵呵一笑:「岸堂先生不就是為北面當說客而來的麼,我已等得心焦呢,怎會不信?說吧,那康熙,開了什麼條件?」 孔尚任老臉抖動,顯然是不太適應李肆這麼直接,更是沒料到李肆似乎本就持著議和之心。 李肆繼續笑道:「沒錯,我無心再打下去。認真說起來,從最初立國,到四面拓土,再到湖南兩番大戰,我李肆……都是為守土,為守利而戰,絕非惹是生非之人。所以啊,岸堂先生,什麼生靈塗炭,什麼天下安寧,這些虛話就不必再說了。你也該知道,我是生意人出身,只要價碼合適,諸事都好商量。」 這話說得孔尚任更是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你李肆在聖君盛世都悍然作反,現在幾乎都將整個南方占走了,你還不是惹是生非之人!? 可李肆這麼直率,孔尚任也就順水推舟,逕直攤了牌。 聽了樁樁條件,李肆聳肩:「連王都捨不得封,還只給廣東,康熙老兒,誠意不足啊。」 孔尚任趕緊道:「皇上……康熙有言,只要天王有心應撫,名位和轄地都好商量。」 李肆冷笑:「商量……商量個兩三年再說?」 他盯住孔尚任,很認真地說:「最少我要個英王,地盤就以實際控制線為準,而且與我相鄰之省,駐軍須報備於我,官員人選也得我首肯,就叫……李選。」 聽得李肆似乎將自己代入到了三藩角色,孔尚任瞪眼吹鬍子,一臉怒意,讓李肆有些奇怪。漫天開價,坐地還錢嘛,至少自己表露了可以談的意思,這老頭也是懂官面運作之人,又有什麼好氣的? 卻不想孔尚任沉吟片刻,眼中閃出決然,像是下了大決心地開口道:「老兒此來,確是為北面傳話,可也懷著一顆扶正華夏之心。既然李天王無心於此,老兒再無多話!」 他起身拱手,一臉憾恨:「老兒以為李天王真是心懷華夏之人,沒想到,竟欲效三藩而行。北面傳李天王一心攬利,這英華一國也只為銅臭而立,原本還不相信,現在看來,竟是真的!」 誒…… 李肆怔住,跟預想出了點偏差呢。揮手止住孔尚任,讓他仔細說清來意,老頭氣呼呼說了個透,李肆這才恍然。 孔尚任的來意,表裡如一,他是真來投英華的。康熙給了他這個機會,甚至還不阻他帶上直系家眷,他也樂得弄假成真,就此逃離北面那個讓人窒息的世界。 他雖是孔聖之後,可非衍聖公一系,對自己身份所載不是特別看重。而且他本人受教於明清變際之士人,與前明遺士相交頗深,華夷之辯深藏於心。雖在滿清出仕,卻醉心曲詞文字,所作《桃花扇》天下傳唱,其中頗有犯忌之處。他遭罷官,正與此有關,更加深了他對滿清之治的認識。 若是滿清統掌華夏,再無歸處,他也就「且把夷朝作華朝」了,可英華驟起,將滿清天下捅出一個大窟窿,甚至不到兩年,幾乎就踞整個南方而立,也讓他心中有所觸動。 只是如此,還不足以讓他直接投英華,可康熙竟然直接找上他,要他一面作使者,一面作間,他何樂而不為? 孔尚任確實真心勸和。但聽得李肆竟然是想效仿吳三桂之流,頓時就惱上了。 李肆勸解道:「我李肆當然是要復華夏的,可征程漫漫,總得一步步行去,不可能一蹴而就嘛。」 孔尚任臉色稍緩,自揭了底細,話也就說得更開了:「天王欲如何回康熙?」 李肆反問:「以岸堂先生所見呢?」 孔尚任老臉浮起激昂光暈,幾乎是呼喝出聲:「承華夏正朔,繼前人偉業,驅逐韃虜,恢復中華!」 咳咳…… 李肆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這傢伙藏得深,竟是一個老憤青。 接著孔尚任的話將李肆驚住,就聽他道:「前明遺澤未滅,人心猶存,天王就該訪得明室後裔,奉其為帝,以攬天下人心,一力北伐,反清復明!」 他說到「反清復明」四字時,還摘下了自己的瓜皮帽,光禿禿的腦瓢,辮子已經剃掉了。 置政廳裡迴盪著老頭中氣十足的話音,好半天都沒消散,李肆原本很是隨意的臉色漸漸凝重,二郎腿也放了下來,就認真盯住了孔尚任,想從他臉上看到其他什麼東西。 沒有其他東西,就是一股純粹之氣,這是孔尚任十足的心聲,再真實不過。 李肆瞇住了眼睛,心說康熙老兒,怕是知道你孔尚任的心聲吧,所以才派了你來。說起來,康熙選中你,就跟自己送茹喜到胤禛身邊一樣,都是不懼其本心,甚至就是要用這本心。 此時他暗自後悔,本可以輕飄飄一句話,就讓這個人在半路上以各種意外蒸發掉,現在可好,收下的是這麼一個木馬。 「老先生且安頓下來吧,你在新會之言,天王府終究是得批駁的,至於後事,康熙囑你聯絡之人是誰,我直接回他話。這段時間,就多看看,少說話,如何?」 此時自然不可能再動手,甚至都不能將孔尚任軟禁了,李肆只好放出拖字訣,希望能消減孔尚任對國中輿論的影響。 孔尚任可想不到自己一番反動言論,讓李肆這個大反賊居然對他動了殺心,而李肆這番交代,也更不會當作警告之語,就以為是尋常交待。對李肆沒有正面回應他的提議覺得有些不滿,鬱鬱地應下。 「原以為這道門檻很容易就能消解,可孔尚任一來,這個門檻頓時拔高,你也不得不認真面對了。」 黃埔書院,段宏時、薛雪和李肆在涼亭相會,密議此事,段宏時是一臉淡然,顯然早有所料。 段宏時接著道:「天主道將陰雲拂去,人心大活,可逐一之性未消,儒教士子,自然還想再舉大旗。」 薛雪跟隨段宏時學了這麼久,已是很有心得,他對當前態勢另有總結:「人心懷古,往日棄掉的,現在才覺得好,卻又不珍惜現在的,總之還是為著他們的利。」 李肆冷笑:「不少官員上書,特別是屈明洪屈承朔父子說得更清楚,勸我先奉明室,再禪讓得帝,內裡到底懷著什麼心思,還真是讓人齒冷。」 他嘴裡這麼說著,心中也道,這的確是一道門檻,英華能不能成正果,之前一戰是外,現在這道門檻是內。 第四百二十八章 快線已通,喧囂待湧 如果李肆沒有講和之心,就慫恿李肆重扶明室,這是康熙交代給孔尚任的爛招,對此孔尚任沒有一絲隱瞞,因為這爛招本就是他孔尚任的真實心聲。 屈明洪屈承朔父子上書裡提得特別清晰,就是先扶明室,再行禪讓,讓英華拿得名正言順的道統。 如何處置朱明的政治地位,這就是橫在李肆前面,擋著英華這一國再上一步的門檻。 屈氏父子乃至不少官員該是真心扶英華,但這個方向卻蘊含著危險。危險就在於,孔尚任的心聲,怕是英華治下眾多文人心中最佳的選擇,他們絕對會藉著這個機會再掀波瀾。 此時雖已是康熙五十六年,前明遺士也幾乎死絕了,但其影響卻還很深。譬如呂留良,此人文集處處追思前明,所作皆倡華夷之辯,因評點科舉時文而揚名士林,甚至有人稱之為「呂子」。在世時並沒得太多責難,死後才因雍正遭了災。 清初順治康熙時代,士林對前明懷念之心尚重。滿清對此思潮的處置頗有技巧,至少是順治和康熙兩代皇帝的手腕比較靈活。一方面是堅決的留發不留頭,在表面上求得治下足足的恭順之姿,另一方面文網還相對較疏,遠不如雍正乾隆時期細密。 如此形勢,一方面來自順治和康熙前期,天下並未完全平定,三藩和台灣未納入治下,後期康熙又粉飾仁治,下面官員投其所好,不太深究人心。 另一方面更重要,滿清歷來宣稱前明非自己所亡,而是闖賊亡明,自己還是替天行道,滅了闖賊,為大明報了仇。在這個報仇過程中得了天下人心,大明原有的天下自然就變成大清了。 有了這番基調,滿清初時對追思前明的思潮就不好下狠手作大清理,崇明貶清的自是絕不留情,可間接隱晦地表達思明之心,順治康熙都沒有刻意大織文網,阻絕如此思潮。否則錢謙益之流的怨艾之作,早就把他等送入了地府。 康熙之所以會丟出這個爛招,是看透了明末乃至南明史,同時也是對李肆治下人心局面有了初步認識。李肆抑儒興工商,那被抑的孔儒就是他康熙的盟友。雖說在華夷之辯上有分別,鼓噪而起的是求北伐的聲浪,李肆卻絕不會任由他們主導了形勢。否則李肆之權,工商之利,就要被儒士握住。由此李肆必然會打壓北伐之勢,從而讓康熙緩上一口氣。即便不能亂了英華一國,但爭到幾年安寧日子,已遂康熙所願。 對李肆來說,朱明問題本不是難題。扶起一個朱明宗室為帝,再從他手中禪位,隨手而為。朱明已亡五十多年,李肆怎麼也當不成曹操。 可問題就在於,從尋帝、立明到禪位,整個過程環節頗多,也很是費時。立起來的傀儡朱明皇帝本身就是一塊招牌,還不知要如何動搖英華治下人心。而以此招牌聚集起來的人心,跟李肆本身所凝人心,這兩股可是湊不到一起的,到時會撞出怎樣的火花,讓形勢朝何處發展,李肆雖掌軍隊和工商,甚至也掌一部分讀書人,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確保沒有分毫意外。 如果只是自身內部鼓搗,事情還很單純,可孔尚任自北面而來,掀起這麼一股聲浪,李肆對人心的主導就更弱了一層。 所以李肆很後悔沒把那孔尚任半途解決掉,現在他身份非同一般,已經很不習慣形勢不在自己的掌控中。當然這念頭也只是想想,料理孔尚任還有太多手段。 見李肆眉頭一直皺著,段宏時笑了:「有關此事,我們早有所料,籌碼也均在手中。不過是過場而已,又何必在乎細節。過場走完,大義到手。步子再細,調門再准,心存異心之人,還是會尋得紕漏,既是作戲,就求不得渾然無懈。」 李肆看向段宏時,微微有些訝異,段宏時無奈地道:「你啊,向來都是肆無忌憚的,怎麼一齣戲就畏首畏尾了?本就沒什麼規矩,你想怎樣就怎樣,只要有立帝禪讓這事就好!」 李肆歪歪頭再想想,終於釋然笑了,是啊,自己好像顧慮太重了,對罈罈罐罐考慮得太多。自己所造的未來,不就是一個隨時破舊,又隨時造新,能與時俱進的社會麼? 「那就辛苦老師你了……」 李肆起身,鄭重地向段宏時行禮,老頭坦然受了,然後眼神恍惚起來。 「此事老夫也終於能交代出去了。」 此時於漢翼和羅堂遠進了涼亭,李肆心說,看來還得委屈孔尚任繼續當托。 交代於漢翼不必再緊盯孔尚任之後,羅堂遠匯報說,從北京到廣州的信鴿線已經可用,緊急消息最快四日能到,就是可靠性還不高。 通訊是一樁關鍵技術,很可惜,以李肆那貧瘠的知識,可搞不出無線電報,甚至有線電報他都懵懵懂懂,電話什麼的就更別想了。 所以在快速聯絡手段上,李肆只能暫時把希望寄托在傳統的信鴿上,很早就啟動了「技術攻關」。但就是這麼一樁「技術」,也因華夏歷史上沒有成熟體系,進展頗為艱難。直到青浦舉旗後,得了實際地盤,在治下細細查訪,才尋得一些訓鴿人,慢慢有了成效。 隨著天地會和軍情處的發展,對快速聯絡手段需求越來越迫切,李肆也不斷給予投入,到年中終於形成規模,卻還只限於短途聯絡。 現在李肆放出了茹喜,插手北面滿清內局,建立南北信鴿線就成為當務之急,可這難度就驟然猛增。這條線路是靠著多段短途線拼起來的接力線,可靠性自然不是很高,但總比沒有強。北京的消息,往日最快也得十來天收到,現在能縮短一半多,已經能解決很多問題。 聽到這個消息,薛雪起身拱手道:「那雪也該北行了。」 李肆問道:「北行兇險,你可真考慮好了?」 薛雪一臉義無反顧的決然,「雪自老師那學足了政論和權謀之術,國中之政盡在天王掌握,雪就到北京城去,親眼看,親手作,有知有行,方是學問之道。」 李肆點頭,薛雪正是他繼茹喜之後,再押到胤禛身邊的又一顆棋子,由薛雪真正代替自己,主導北京城皇位之局。 他想到什麼,笑道:「你取個化名,就叫鄔先生吧,可惜……」 看了看挺立的薛雪,他搖頭道:「可惜兩條腿都是好的。」 段宏時卻是皺眉,他不僅有些不放心薛雪的安全,對北面之事也不如李肆那般有信心。 「儲位之事,變數太多,你何以如此肯定,能把握住機會?」 李肆搖頭,他不敢肯定,現在歷史改變太多,可就因為如此,他才要下足力氣。 跟李肆相比,縮在暢春園的康熙卻是再度找回了自信。 「如朕所言,那李肆果真就是個滿心銅臭的貪吝之徒,朕看他跟昔日汪直、鄭芝龍相差無幾,無非是野心更大,器具更利。」 暢春園澹寧居,康熙一邊翻著一疊報紙一邊說著。這報紙跟朝廷邸報和京報不同,竟是大開張,字跡又滿又密,偶爾還夾著版畫。他手裡一份報頭是《士林》,書案上還有《英華通訊》、《白城學報》、《越秀時報》和《正氣》。 康熙早知南面盛行「小抄」,而且跟大清治下不同,這小抄是英華官府允准,甚至還有管制章程。而且每類小抄售賣份數都以萬計,分發到兩廣福建湖南乃至雲貴,因此很易得到。 原本地方和朝堂都不大敢提這事,因為這些小抄上的內容實在「駭逆聳聞,滿紙獸語」。可英華一國的消息都能從這些小抄上看到,當康熙要各地搜集這些小抄,呈遞上京時,臣子們也沒有多嘴。靠著這些小抄的消息,康熙不僅能知道英華治下有什麼動靜,甚至都能看到英華周邊各省的戰情。比如雲南馬際伯對昆明的攻擊,戰況在報上一清二楚。 「孔尚任辦得好!南蠻就為立朱明事而鬧得不可開交,一國竟又現亂象!」 幾份報紙看下來,康熙臉上已有淡淡紅暈,就從這報上所述來看,南蠻人心分崩,亂成一團。 孔尚任在《士林》發表時文,先是承認自己在新會所言是學問不精,悟理不明,才有什麼大小仁之說。接著他說自己已幡然悔悟,明白了華夷之辯的道理,就覺得該在南方重立大明。 不止《士林》,《越秀時報》和《正氣》等報紙都在響應孔尚任的號召,呼聲滔滔,大有一國文人都心懷故朝,要重立朱明。 這番輿論,若是朝堂一般人看了,保準膽戰心驚,可康熙不驚,因為他還看到了南蠻官報《英華通訊》以及《工商快報》等報紙上的文章。 《英華通訊》自是在打著不著痛癢的官腔,只說天王府定會順應民意,讓大家不要為此紛爭。而《工商快報》等商人報紙,卻是在叱罵士子高談闊論,袖手務虛,不明國事,更有罵得狠的說儒生禍國,東林黨即將再現。 康熙無比開心,丟個孔尚任過去,南蠻賊人心就亂了,那李肆雖然打仗利害,整治人心,卻終究是不如朕哪。 儒生自是想借朱明這塊招牌,壓下李肆抑儒的魔爪。可工商不願見這國政又被儒生把持,畢竟那李肆之國全賴工商,工商也倚李肆而得利。儒商相爭,李肆還有心北進麼?怕沒個幾年收拾局面,是挪不動步子的。 「皇上睿識……」 這段日子,一直陪在康熙身邊處置事務的張廷玉格外沉默,可辦事也更加細緻利索,批簽厚厚本章的同時,還不止失禮,讓康熙自言自語。 「衡臣啊,這段日子,你出力甚多,朕再拔你……吏部侍郎,對著朝堂,說話也能有份量。」 康熙還是個厚賞之人,對張廷玉越發看中,又提拔了一下。 「臣惶恐,何德何能,連受皇上提拔。以此年資居朝堂之位,臣福薄不堪受,還望皇上收回成命!」 張廷玉真被嚇住了,趕緊跪伏退卻。這段日子接連陞官,已是紅得發紫,篤信謹言慎行的他,又受了李光地一番教誨,就覺得這般幸進,絕不是好事。 康熙隨口道:「朕金口玉言,豈有收回之理?你且受著,別說什麼福薄,你可是朕的兒子都該大用的臣子。」 張廷玉汗流浹背,現在他聽到儲位之事就心驚膽戰,還不知是怎樣一番景像在未來等著。 第四百二十九章 入局與破局 廣州青浦,一艘怪模怪樣的大船靠上碼頭,說這船怪,是它看上去像是漕舫船,船面上還有一層船艙,首尾卻又有高桅。 碼頭纜工對這怪船卻不以為意,就悶頭栓纜。看船頭的三水波紋標誌,就知道是三江船行的馬舟。之所以叫「馬舟」,並不是說用來載馬,而是這船既載人又運貨,還跑得快,廣東各家船行都用這種船跑長途江路。 如今的廣東,客貨來往之頻遠盛過往,船行已從以前主要載貨變為人貨並載,甚至還從急遞業裡分出了專門載人的客行。費用雖高,可坐著快蛟船來往,日行五六百里,是很多講求效率的商人首選,一般人則多選擇這種稍稍舒適,船資也廉的馬舟。 「當心爬得高,跌得狠啊,咱們這幫人,用過去的話說,就叫『幸進』,可得隨時給自己提著醒……」 「壞了自家前程還是小事,牽累同僚,甚至給天王添麻煩,那可就於心不安了。」 「韓財神,咱們黃埔零期的,誰都有資格說這話,唯獨你沒有。你老子是工商總會的會首,你弟弟又升了國子監教授,你們韓家可是三條腿立著,再穩當不過。」 一群人踩著踏板下了馬舟,一邊走一邊聊著。這幫人一身及膝中衫、深藍窄褲,都是挺直無褶,腳踏黑亮短幫靴,八角帽的前短簷壓得低低的,很是英武整肅。帽圈繡的一輪金黃雲紋將他們的身份顯露無遺,這是群英華軍將。制服肩臂處繡的各色圖案五彩斑斕,既有下山猛虎,又有飛翅護著的交叉雙劍,還有展翅雄鷹,竟是來自英華各軍。 這些軍將兩處肩頭對稱豎縫著的兩條黑帶上,或三或四顆銀星列著,讓碼頭上的來往人群都投注於熾熱目光,飽含著敬畏、欽佩、羨嫉等各色情緒。還有數人肩頭甚至繡著一顆金星,就更是目光焦點。碼頭上的纜工雜役們都小意地點頭哈腰,朝這幫「將爺」們致禮。 英華軍將儀制已是眾人皆知,銅星是士,銀星是副尉和校尉,金星則是都尉和中郎將。這幫軍將的銜級都在校尉以上,那一顆金星的更是右都尉,地位顯赫。 傳聞金星之上就是龍紋,那是將軍的標誌,可現在英華軍就只有三位將軍,還都是長沙大戰後封的。在那些纜工雜役們心目中,那就是提督軍門以上的大人物,怎麼也不會從那等普通馬舟上下來。度遼將軍,羽林軍統制賈昊在湖南,安遠將軍,鷹揚軍統制吳涯在南洋,橫海將軍,海軍總領蕭勝在福建。他們要回廣州,那都是大動靜。 眼下這幫軍將雖不能跟將軍提督比,可怎麼也是總兵副將一級的人物,十數人如尋常行人那般出現,身後連個僕人侍衛都沒有,不少民人很是詫異。 不管是敬畏、欽佩、羨嫉還是詫異,韓再興、何孟風等人都已經習慣了。英華雖重武,武人卻跟前朝之人大不相同,首先就在這職權上。他們這幫人是卸下了軍中職務,要回黃埔講武學堂再訓的。平日軍中任職,從廚師到侍從副官、雜役勤務,各職都是定制,不允許自帶侍衛家丁,軍官身邊人都是軍中調配,卸了職也就沒什麼隨從了。只有將軍以上級別,才有固定侍從護衛,不隨軍職更動而替換。 「大少爺!」 「老爺!」 「三少爺!」 可他們也自有家業,各家僕從早等候在碼頭,紛紛迎了上來。韓家更是豪門,數十人湧上來,有牽馬車的,有上船拿行李的,不止何孟風,其他同僚也都靠山吃山,支使著韓家家丁幫忙料理雜務。 「我說韓財神啊,你就不怕黑衣衛打你的小報告,說你籠絡人心,圖謀不軌?」 見韓再興樂呵呵地下令家僕去幫同僚做事,何孟風隨口開著玩笑。 「怎麼個不軌法?咱們英華武人官再高,職再重,也是管事不管人。真要說什麼不軌,我看我二弟那文人還更有資格……」 韓再興也是笑著回道,上到兩宋,下到明清。對將權防之又防,什麼大小相制,什麼將兵分離,總之忌諱得不行。英華在表面上更作到了極致,韓再興何孟風雖是營指揮使,可只管平日駐防常訓和戰時指揮,其他什麼後勤給養、軍令調度,都另有一套系統,一營主官也不能直接插手,部下只在條令範圍內以主官為上司,所以才有「管事不管人」之說。 可也因為如此,英華武人才更坦蕩,說話行事也更無忌憚,直白說,不僅只能管事,軍中還有聖武會和天刑社分佔軍心,這樣都還能帶兵造反,那簡直就是妖魔下凡。 可韓再興說到他那在國子監當教授的二弟,臉色卻沉了下去。 何孟風歎道:「你說那幫文人,腦子裡成天想的是什麼?天王給他們破出了晴天,他們卻總是要跟天王唱對台戲?之前想要把持國政,鬧得塵土沖天。天王沒給他們下重手,現在又吵嚷要搞明帝禪位,咱們英華,用得著把前明那塊爛招牌掛上麼?」 北面孔聖之後,大才子孔尚任南下,接連表態,在英華掀起一波熱烈的立帝輿論,都喊著尋找前明宗室,重立大明。當然,這明帝僅僅只是立起來給李肆禪位用的,絕少有人敢直接喊將這英華改成大明。一份叫《正道》的小報傻頭傻腦地喊過,要讓英華變大明,結果報局被憤怒的民人給砸了。民人都說,咱們這英華是李天王帶著大家一步步打出來的國,是大家的國,憑什麼轉手送給都亡了幾十年國的朱家子孫? 所以即便是向來跟官府不對路的《正氣》,都在說立明帝只是禪位的鋪墊,好讓咱們英華一國將前明道統接過來,並非是要把這一國讓給朱家。 工商方面,乃至《越秀時報》對這事都持反對意見,他們都認為,英華得國跟前明無關,是在韃虜手中直接奪下來的,道統再正不過,前明那面爛旗就沒必要立起來。禪位是儒教士子企圖重奪國政的陰謀詭計。 這番紛爭也落在英華軍將們的眼中,他們的觀感很是複雜。一方面也對禪位一事有些牴觸,就覺自己的血汗要被一層腐色染過。另一方面,李天王對這事的態度還曖昧不清,小道消息說,天王為收天下人心,也有意行禪位之事,這卻是好事,意味著天王稱帝之日將近,英華一國也將從草創之國,變為名正言順的英朝。他們武人地位,也會更上一層樓。 可整件事裡,文人的大小動作讓武人格外不爽,甚至怒意勃發。 聽得韓何二人說到文人,另一個文雅校尉冷笑道:「想什麼!?挾天下以令諸侯唄!?儘管那招牌只是掛掛,可就那點時間,他們文人就能把一大堆東西跟著那招牌一起塞進國政裡!這事肯定是尚書廳禮科去辦。之前禮科一直是清水衙門,就管管儀制,科舉的事以後還要被文教署接手。來這麼一出,禮科就起來了。禪位有規矩,稱帝更有大規矩,其他文人跟在禮科身後,這樣傳統那樣規矩一套套丟出來,全是他們文人得利把權的東西,到時天王接還是不接?接了那就成了君父,他們孔儒就攀著君父的脖子上去了。不接就不是君父,那麼拿到的道統又是殘的。以後只要天王所行之事讓他們孔儒之徒不滿,天王就成了得國不正的偽君……」 這一番話說得透徹,一幫軍將都怒意相連,不約而同地冷哼出聲。 另一個黑臉校尉滿不在乎地搖頭:「徐師道,你還是反對禪位這事?你啊,還有你們,對那幫腐儒可真是太看得起了,他們所求為何,天王一絲一毫都看在眼裡。天王早就有言,他為了不讓孔儒竊國,所以不當君父。因此這禪位到底是個什麼文章,你們就等著看吧。」 那叫徐師道肩上三顆銀星,是個右校尉,他搖頭道:「莊在意,也別把所有文人都當是腐儒,我們可都是滿清舉人,也是文人!你沒看清,那前明道統就是個局!替孔尚任鼓吹者,最賣力的是誰?《士林》!《士林》之後是誰?三賢書院!三賢是哪三賢?黃顧王!他們所倡為何!?虛君!」 兩個前舉人心有靈犀,徐師道只說到這,莊在意就抽了口涼氣:「若是天王接下前明道統,不要君父,他們就直接跳出來喊虛君!就鼓噪文人分天下之權!讓天王稱帝之後就成泥胎菩薩,好算計!」 徐師道點頭:「三賢書院那幫人,不是孔儒,而是新儒,他們講的是君王乃天下大害。而要藉著禪位復儒的那幫人,是舊儒,他們講的是君父。這兩派人立在前後,虎視眈眈,都要借此事發揮。所以我才擔心,而且反對禪位。」 莊在意卻又搖頭:「不對,若是天王不接前明道統,自成一派,那三賢書院之人,不照樣要喊虛君,而且會喊得更凶麼?所以……」 莊在意眼睛亮了:「天王才會接下,這是左右相權之局,我相信,天王自有權衡破解之策。」 聽得兩個「文人」一番分析,其他人頓時頭大,心中都道,果然是文人才有這般深沉心腹…… 韓再興嗤笑道:「文人啊文人……不管是舊儒還是新儒,都想著一手掌握天下,靠著讀多少年狗屁的聖賢書,就要管國家怎麼治,戰爭怎麼打,老百姓怎麼活,商人怎麼賺錢,你們說這是不是狗屁事?天王就是不要這種狗屁事再繼續下去,所以才不要君父!前明旗幟用不用,怎麼用,天王怎麼也不會讓這事也沾上狗屁味道!」 徐莊兩人朝韓再興暗翻白眼,心說果然是商人出身,粗魯無比,不過話說回來…… 徐師道若有所悟:「天王最近在忙科舉新制,據說是分定蒙學、縣學、府學的新教材。這就是在變文人的根基啊。以後的文人,跟以前只讀聖賢書的文人就可不一樣了。天王思慮之深,立明禪位之事,那自然也該早有定計。」 莊在意哈哈一笑,拍拍徐師道:「黃埔講武學堂第二期招生,大半都是之前的童生,如你所說,咱們兩個也是文人,韓財神所說的狗屁事,天王老早就揮了扇子點起香,味道早跟以前不同了。那些個新儒舊儒,不過是無根之聚,躥不得長久了。」 此時韓再興的家僕已經將一連串馬車驅策過來,何孟風臉皮厚,反客為主招呼著大家:「走走,上車!先讓韓財神請咱們一頓四海香!接下來的日子,可就再難有機會這般逍遙了。」 第四百三十章 歷史的遺產 夜深,喝得只剩三分靈智的韓再興被家僕扶回韓府,踉踉蹌蹌地向父親韓玉階請罪,身為兒子,回家卻不先見父親,很是失禮。 韓玉階不在意地道:「你是武人,別學再盛那文人做作,為父能見著你平平安安就好。」 說到弟弟韓再盛,外加父親這悶悶不樂的語氣,韓再興酒醒了大半,洗漱過後,再問父親是出了什麼事。 韓玉階對自己這大兒子很是看重,今日地位,大半都來自大兒子當年在廣州城聚兵內應的勇行。長沙大戰後,韓再興卸掉軍職回黃埔學堂重修,聽已轉為文官的軍令廳知事范晉透露,重修之後,都會升等重用。韓再興已是右都尉營指揮,再升等,怎麼也會到左都尉,副統制的位置。 所以他也沒怎麼隱瞞,將心事細細道來。 韓再興越聽越冷,最後酒意已是完全消退。 韓玉階先說到二兒子,也就是在國子監當教授的韓再盛。國子監新建不久,廣納賢才,韓再盛本是滿清秀才,英華科舉又連中舉人進士,在國子監任從六品教授。自小就被韓玉階灌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對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所作尤感興趣。 最近韓玉階問到國子監事務,韓再盛就說,他們正聯絡同道,推動立明禪位之事,向李天王勸進。韓玉階對此事正是敏感,試探著問,等天王稱帝后,又有什麼打算,韓再盛直接說,行黃宗羲之學校議政,勸天王放權於學校。 「我就多問了一句,那學校,是要議什麼政?若是工商什麼稅則諸事,也由學校一言而決?那小子滿臉理所當然地說,自該如此啊,氣得我當場就罵出了口。爾等黃毛小兒,連柴米油鹽都沒碰過,還想盡攬一國事呢?你老爹所掌這個工商總會,內裡門道萬千,辦事的全是商學立出來的尖子,都還難得扛下來!別說工商總會,就是一鄉主簿,不通人情世故,怕是三天都熬不下來,我呸……」 韓玉階叫苦連天,渾沒一絲家教失誤的慚愧。 弟弟就是個「三賢黨」,韓再興早就知道,這不過是舊事,可現在一想,韓再興也抽了口涼氣,他明白了父親的憂慮,李天王會不會懷疑,韓家也站在「三賢黨」一邊,想著要削天王的君權? 「若只是再盛的事倒還就罷了,最近工商總會裡,也有些不尋常的動靜。」 韓玉階接著說到另一件事,治下新增湖南雲貴,工商總會也隨之擴員。不僅話事權被分薄,總會裡的議事章程也隨之變動,這讓老會員很是不滿。輿論正在吵立明禪位,工商總會本是一體反對的,可現在有人就起了心思,想借這事鬧騰一下。 「怕不是鬧騰,而是跟那些文人一般德性,想藉著虛君,跟文人勾結,效仿明時東林黨舊事,求得諸多便利,少納稅甚至不納稅吧。」 韓再興平日說話行事粗魯,可不管是在黃埔講武學堂裡,還是在英華軍中,學習一直沒斷,歷史更是軍官們必學課目,一眼就看透了這動靜的根由。 韓玉階點頭,英華倡工商,給了商人歷代未有的便利,但因為把規則擺在明處,也給了商人下了歷代未有的束縛。想要做大事業,以往那種攀附權貴的處世之道漸漸無用,就得在生意本身上挖空心思琢磨,很多豪商世家都感覺吃力。一些人奮進,不管是轉業,還是在南洋公司下力氣,反正是削尖了腦袋朝前走。一些人退縮了,把銀子當作本錢,丟給英華銀行乃至三江投資,坐等食利。一些人卻還不甘心,總把心思放在權謀上,想掙脫乃至打破李天王凝出的這個局面。 憂慮也浮上韓再興的心口,父親面臨的局面的確很危險。兒子是三賢黨,工商總會又有人搞這般圖謀,任何一個上位者都會懷疑,自己父親是不是在背後推波助瀾? 現在英華還是草創時,天王府內部還沒什麼傾軋,李天王也是對外狠辣,對內仁厚。可此事損及天王權柄,以天王在康熙盛世都能崛起的英明,處置此事可絕不會手軟。 越想越怕,韓再興不僅酒醒,額頭也出了汗。 「父親最好辭了會首,稍後有機會覲見天王,我也會設法跟天王說上兩句。」 韓再興的建議是為家族安全計,韓玉階點頭,他可不是不知進退之人。當年李肆在清遠遇刺,跟他有關,之後還依舊重用他,韓玉階已覺不勝惶恐。上位者的信任是有極限的,而他已早到了頂點。 九月十日,李肆在普仁殿偏殿召見韓再興這一批要回黃埔講武學堂繼續進修的軍官,他一臉清減,顯出這段時日很是操勞。 「聽說你們自稱是黃埔零期,有這份心氣,很好。不止是你們,之前短訓班的學員,都要重新深造,為的是什麼,你們知道嗎?」 李肆和聲問著,眾人互相看看,韓再興原本是他們的意見領袖,可因為心中有事,沒有搶這臉面,於是都有些躊躇。 何孟風站了出來,「稟天王,我等雖經短訓,但時日短,所學不成體系。戰時對部下把控依舊不足。長沙一戰,跟天王弟子相比,轄下所部傷亡甚重,因此需再學再進!」 李肆滿意地點頭,這個何孟風雖是綠營出身,卻很有潛質,是自己嫡系親傳之外,跟韓再興等人一同新起的出色人物。 何孟風所言,正是李肆對長沙大戰,自軍表現的一項重要總結。雖敗康熙二十萬大軍,但自身戰死近兩千人,傷近萬人,最初讓李肆很不滿意。他覺得英華軍火力強大,裝備精良,訓練充足,軍心也高。怎麼也能跟百多年後第一次鴉片戰爭時的英軍相比,為什麼打半火器化的清軍依舊要付出這麼高的代價? 客觀因素有很多,雨天肉搏戰是一樁,清軍有康熙親自督戰,悍勇不退也是一樁,但對比斃俘十一萬人的戰績,李肆總覺得英華軍現在還難以稱得上是完全的近代軍隊,那麼主觀因素又是在哪裡呢? 長沙大戰後,軍隊一如既往地作了總結,查看各部傷亡數字,李肆看出了一些端倪。老司衛出身的指揮官,所帶部隊傷亡普遍小於其他人所帶部隊。原因正在於,老司衛出身之人,歷來都重整體進退,善於觀察戰場,對部隊把握力度很強。畢竟英華軍的作戰教典,是他們親身一條條凝練出來的。 而後期轉入的指揮官,特別是翼長以上,這方面的能力就很欠缺。舉個簡單例子,在長沙城北冒雨突擊瀏陽河撈刀河防線的時候,突擊波次的編排,各波次兵力的配屬調度,很多細節都掌握不好,對每波次攻擊的目標設定也不夠實際,雖然很快突破防線,但每一波次傷亡都很重。而那些有效把握部隊的指揮官,能精心調度,讓每一波次的攻擊充分發揮效力,卻又在付出太多代價之前及時被新一波次兵力替換,從而有效地減少了傷亡,同時又達成了作戰目標。 簡單說,指揮官能力不足,還沒完全適應火器化作戰體系的特點,使得英華軍沒能完全步入到近代軍隊行列,從而對清軍形成足夠的代差優勢。而中層基層指揮官的具體缺陷,就在於思維還是平面的,不能將盡量多的因素納入到思考中,形成立體的作戰思維。 這就是李肆要重訓軍中指揮官的背景,要將教典一條條掰碎了,變成這些軍官的系統知識。 環視這批軍官,李肆道:「你們都是黃埔講武學堂出身,也都是我的弟子,不必自外於我……」 一番勸勉加訓誡,軍官們興奮中帶著些惶恐地退下,韓再興鼓足勇氣,求了單獨覲見。 李肆在舒適的肆草堂置政廳見了他,隨和地道:「以你在廣州那一夜的功勞,現在還是委屈你了。不過軍中就是這樣,能力不足,還要踞在高位,不僅會害部下,也會害了自己。所以才給你們一步步盡量走得踏實些。」 照著黃埔學堂練出來的坐姿,韓再興挺胸昂首,坐得筆直,對李肆這番勉勵很是感動,被問到來意時,他猶豫了一陣,才終於說出父親韓玉階的顧慮。 李肆很嚴肅地道:「你爹也是糊塗了,他有啥心事,讓他自己來說,你代他說的話,我一概不聽。」 韓再興頓時大汗,卻不想李肆再問:「那你自己,對立明禪位之事是怎麼看的?」 韓再興還想躊躇,可對上李肆那直視而來的平靜眼神,再沒了顧慮,逕直道:「朱明已經亡了幾十年,我們英華,不管文武,沒有拿過朱明一分薪餉,更沒為朱明效過一日力。這英華是天王帶著我們所立,要我們為朱明犧牲流血,哪怕一日,也不願意!」 李肆沉默,片刻後他才道:「朱明是怎麼亡的?」 這是李肆自問,不等韓再興回答,他就接著道:「朱元璋建大明,驅逐蒙元,得了華夏正朔。但他立國,以法家為度,推行復古。在他的勾畫裡,大明是農人、士人和朱家這三方。工商、匠戶、樂娼等等,都低人一等,被推到他所畫天下輿圖的邊緣。」 「以永歷絕明國祚算,前明立國二百九十四年。朱元璋的勾畫,最初勉強對上實際,可在他還沒死時,就已有明顯差別。到了成祖時,商人就在東南崛起,那勾畫的天下輿圖,已經跟實際完全是兩番景象。」 「可文人依舊拿這輿圖治國,不是迂腐,而是靠此輿圖,他們能把握權柄。漸漸的,輿圖上只有三方,實際卻有四方。商人靠著籠絡文人,在輿圖之外,跟文人一同食利,朱家君王,被那輿圖限著,無法直接掌控商人。」 「到了明末,亂民四起,滿洲叩關,商人不僅沒有幫著朱明穩定天下,反而在亂中取利。文人如東林黨之流,跟商人盤根錯節,依舊在吸食脂膏,明爭暗鬥,這是道德之差麼?不止如此,根本問題在於利益。朱明沒有給商人一席之地,利益無法從正道中來,自然就難以指望商人為朱明輸利。」 「明亡之因看出來了嗎?那就是格局問題,朱明的國政格局,不能照顧和容納各方利益,特別是商人這般重要群體,所以這格局終究是要崩塌的。」 韓再興靜靜地聽著,就覺自己心靈正被深邃的歷史之流洗刷著,讓他份外通透。他雖然算不上什麼文人,可李肆刻意用粗淺之詞講述的道理,卻能完全聽懂,不至於插嘴說出「我們英華可是照顧商人」這種癡呆話來。 李肆接著道:「我們英華,勾畫這天下輿圖的時候,就得吸取這樣的教訓。商人,我們畫進來,那是不是要將讀書人如前明對待商人那般畫到邊緣去?當然不能,那就是犯了同樣的錯誤。英華的讀書人,以後會跟傳統的讀書人大不相同。但根基卻並沒有本質差別,依舊會有聖賢書,依舊會有仁義道德。治國、倡德、研道,乃至領軍,都還要靠讀書人。所以,讀書人,也得畫進來。」 「不僅是商人和讀書人,工匠、農人、軍人甚至樂戶,只要是循天理而存的正道之人,我們都要畫進來,一視同仁,這,就是我們英華的天下輿圖。」 李肆正說到這,韓再興感覺附近有異,眼角掃去,卻看到廳堂側面一扇門正微微開著,似乎有個身影正倚在門邊,那是偷聽麼……不不,該是天王文書在記錄吧。 李肆沒注意韓再興的動靜,他已經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到此話歸正題,為何要立明?是還有前明的遺老麼?不是,是因為,前明已經亡五十多年……如果以崇禎死國算,已是七十多年,但卻是華夏正朔。在它身上,有太多教訓,也有太多遺產。」 「就以君王論,前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就是我們英華,不,該說是我李肆必須要繼承的。而以前明一國論,對外族不和親、不納貢、不屈膝,這也是我們英華一國所要繼承的。具體到文武之士,前明三百年,給華夏之史也留下了足夠多,足夠耀眼的篇章。這一面旗幟,如果我們英華沒有根脈相連,華夏歷史,以何延續?」 「我知道新舊之儒,乃至一些商人,都對立明禪讓一事圖謀不良,但我英華到底跟前明是什麼關係,這一問不能逃避。畢竟前明只亡了幾十年,還有不少是前明時出生之人,並非跟我英華隔絕百年,毫無關聯。」 李肆終於再注意到了韓再興:「英華與朱明,到底該有什麼關係,這個問題也是一個角色,要畫在英華輿圖上,否則就是一段空白。空白之地,對軍人而言意味著什麼?」 韓再興下意識地挺胸答道:「我們不去佔領,敵人就要去佔領!」 李肆滿意地點頭,「至於怎麼佔領,是遠遠監視,還是派人駐守,這就要看實際需求,同時也要看敵人在哪裡,所圖為何了。」 韓再興懂了,不僅懂了整件事,同時也懂了該怎樣去勸父親安心。 空蕩蕩的置政廳裡,李肆轉向廳堂側面那道虛掩著的門,話語裡滿帶曖昧:「段小姐,願意跟我,還有你叔爺,分享一段絕密的歷史麼?」 第四百三十一章 塵封的歷史與扭曲的真相 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從無涯宮駛出,在黑衣騎士的前後衛護下向南駛去。無涯宮南面是朱雀門,左右分別是禁衛署衙和侍衛親軍駐地。接著再出大中門,左右是中廷署衙和覲見事房。大中門之南則是一片壯闊廣場,包著鐵皮的車輪碾在石磚鋪就的地面,顛簸被車架托起車廂的彈簧墊層消減大半,傳入車廂內部,再被包著鹿皮的海綿坐墊吸收,身下感覺的是一股綿密而細微的震動。這讓天性倦懶的段雨悠睡意難當,不是對面坐著李肆,估計她早就甜甜入夢。 段雨悠掀起車簾,透過玻璃窗看出去,頓時被這片廣場的宏偉所震懾,這裡差不多有整個無涯宮大小。廣場還沒完工,無數工匠正在忙碌中,廣場正中還有一座不高的建築,正被參差不齊的腳手架圍住。 「這是天壇,長九百九十九尺,寬相同,跟紫禁城天安門外皇城前院差不多大。由內到外有三圈溝渠,跟二十四條水道相間。最外圈是灰磚地面,中間是青石地面,內圈有庭廊遮掩,地面是大理石,中心的祭天台是漢白玉加英石所建,整項工程耗資二十萬兩銀子,你……會不會說我是豪奢無度?」 坐在段雨悠對面,正在翻看文書的李肆淡淡地說著,段雨悠輕咬嘴唇,壓低眼簾道:「天王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年,乃非凡人物,做什麼都自有道理。小女子目光短淺,只看得到一己之私,怎敢評度天王所為?」 雖是冷嘲暗諷,但態度卻比李肆預想要好。這姑娘被他非禮過,卻還能鎮定下來,像是什麼事沒發生,又回來「上班」,估計是嚴三娘去做過工作,如此李肆就好做後面的事了。 「你這話對了一半,我李肆來此人世,天生就擔起了非凡之事,這是上天注定的,我自己無法逃避。」 李肆放下文書,直視段雨悠,不管是語氣,還是目光,都帶著一股似乎滄海桑田也難抹消半分的堅定,讓段雨悠神思也恍惚起來。 接著李肆道:「但我所負之責,就是要讓天下人評判,度量,看我所作,究竟離大同之世有多大差距。為君者,注定是要背負罵名,這也是無法逃避的。」 連連說到「無法逃避」,段雨悠冰雪聰明,已有所悟。 果不其然,李肆開始延伸話題:「不論何人,既生在世,也有諸多無法逃避之事。是男是女,你無法選……這條不算。身為人子,你無法選擇父母,身為族裔,你無法選擇血脈族群。血脈所載,也總有既定的命運。但這命運並沒有綁定幸福還是苦難,枷鎖還是自由,也並非人世的終點,將未來盡數遮蔽。命運不過是路途上的驛站,把未知的人生一點點連接為已知的路程。這條路最終通向何方,是天堂還是地獄,都取決你自己的選擇。」 段雨悠明白了,她眼瞳發光,一掃之前的萎靡神態,帶著點興奮地道:「那麼天王,這又是哪位歐人所論?九秀娘娘譯完了麼?」 李肆撓撓鼻子,他也明白了,女人這種感性動物,腦細胞的神經元天生就對「命運」、「幸福」、「苦難」一類詞彙所指的思維方向有反射加幅。安九秀按照他所定的書單,從歐人那弄來不少書籍翻譯,段雨悠自然也有所接觸,對他這番完全不合華夏古語的詞句都當是歐人書上搬運來的。 李肆聳肩道:「想看啊,嫁給我,別裝傻,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一樣,這是你的既定命運。」 段雨悠歎氣道:「小女子此命,是跟天王和叔爺要跟我說的秘密相關吧。」 她像是開玩笑,又像是試探地問:「難不成小女子還是朱家之女?」 無涯宮在黃埔的東北角落,最南面就是黃埔碼頭,中間偏東方向是黃埔講武堂,偏西方向是黃埔書院。 見到段宏時,老頭先就是一頓抱怨:「你怎麼就放那薛雪小子去北面呢,正想讓他修訂《利維坦》,同時琢磨該怎麼跟我華夏君王相契,你卻讓他去當細作!以那胤禛的性子,成事之日,就是他丟命之時!」 李肆無奈地道:「是他自己對滿清上層和皇權運作感興趣,想藉機看得更深,老師放心,他的安全絕無問題。」 聽得師徒兩人隨口說著如此機密的話,段雨悠杏眼圓瞪,這時段宏時才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侄孫女,說了一句讓段雨悠就覺自己真是命運既定的話:「雨悠啊,五年前你早聽叔爺的話,也不至於現在苦惱。」 算是吧,五年前就認了李肆的話,那就是她主動選擇的命運,現在卻成了隨波逐流的可憐兒。心中苦楚,段雨悠沒好氣地追問起自己叔爺,到底是怎樣的秘密,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段宏時說:「你確實是朱家之女。」 段雨悠愣了好一陣,才呆呆地笑了下,低低道:「果然……」 反應不太對,似乎這姑娘早有所料,可李肆和段宏時也不驚訝。 段宏時點頭:「沒錯,你小時候翻箱倒櫃找《西遊記》時,看到的那卷族譜是真的,你父親當時說是替別人保管,那只是遮掩。」 段雨悠蹙眉搖頭:「可這跟我必須嫁李肆有什麼關係?我只是個女兒家!他娶了我,就承了朱明大義?這是華夏,不是女兒家還有名位承襲之權的歐羅巴!」 段宏時點頭又搖頭:「你說的是沒錯,可問題的關鍵不在你,而在你父親身上。」 這確實讓段雨悠糊塗了,李肆接口道:「你父親……是大明襄王朱常澄嫡孫,算起來該是慈字輩。」 明時朱棣奪了建文帝之位,宗室嫡系就變成了燕王系,命名以朱元璋所定「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簡靖迪先猷」二十字為行輩。 這位朱常澄本是襄王之下福清國王,後被南明弘光帝封為第九代襄王,永歷亡後不知所終,在前明藩王裡不是什麼顯眼人物。 段雨悠暫時丟開自己的命運問題,看向段宏時:「那叔爺你……」 她父親段允常該就是在族譜上看到的朱慈詡,而段宏時跟父親又是什麼關係? 段宏時搖頭:「我段家只是襄王內侍,忠心耿耿,以一族老幼的人頭擔下了襄王血脈。」 一段塵封的歷史,由段宏時幽幽道來。 崇禎十四年,張獻忠攻陷襄陽,第八代襄王朱翊銘遇害,朱常澄逃奔九江。弘光元年,受封為第九代襄王。弘光覆滅後,襄王本想南投,可帝統混亂,怕步隆武、紹武後塵,被人當作權柄工具,朱常澄轉投湖南,由自家姻親長沙段氏遮護。 永歷與大西諸將聯手抗清後,局勢稍變,李定國攻入廣東時,朱常澄有心助力,想遣子入永歷朝聽封,卻受阻於道。之後永歷覆滅,朱常澄憂死。段氏為掩護朱常澄這一支朱家血脈的身份,將其子繼入段家,朱常澄之子,也就是段宏時的哥哥,段雨悠的爺爺。 朱常澄逃奔長沙段家時,族譜自然也隨身帶著,段氏認朱常澄之子入段家的「族認入祠」,文書簽押一應俱全。只是怕清廷察覺,都很隱秘地收藏著,卻被小時候調皮搗蛋到處找書的段雨悠翻了出來,看過幾眼。 看著目光直直,其實到現在才真正明白自己身份的段雨悠,段宏時笑道:「至於你為何必須要嫁給李肆,這要李肆來說。」 李肆嗯咳一聲,目光左右搖擺不定:「我老師於英華有開國砥業之功,現在英華已起,老師就想讓襄王一脈重續。可你母親早亡,你父親又無意續絃,襄王這一脈下就只有你一個女子。老師不願由朱家外枝繼襄王一脈,也不能以段家庶人繼脈,此事就只能著落在你身上。將你所生之子繼入段家,再繼襄王之脈,得子後再讓一子返段家。朱段兩家之情、襄王一脈之繼,都能照顧到。」 段雨悠聽得兩眼發暈,先繼段家,再繼朱家,再返段家,這這……這圈子可繞得真夠大的。但叔爺的要求也很合情合「禮」,段家遮護了襄王,以嫡子身份收養她祖父,父親段允常也佔了段家譜位。現在要分出去繼襄王一脈,段宏時想在段家留下段允常這一脈,這要求並不過分。而且這也是日後會留名史的一段佳話,段宏時自然不願放過。 可段雨悠還是不明白,這跟李肆有什麼關係? 李肆無奈地攤手:「老師既是開國功臣,又是我授業恩師,他要提這要求,我怎麼能拒絕?」 段雨悠瞪眼,段宏時賊笑點頭:「我們段家,總得找關係攀上帝王家啊。你不再姓段了,可還一個李家子給我們段家,嘿嘿,我們段家,朱李二朝之脈都繼下了,你說是不是上上之選?」 饒是段雨悠聰明,也轉了好幾圈才品出味道來,粉頰蕩著紅暈地道:「說了這麼多,感情叔爺還是在拐著彎地把我往他懷裡塞!」 段宏時露出「還是雨悠你聰明」的笑容,呵呵道:「丟開什麼血脈,什麼帝王家,就只以常人論,一個是我唯一的親傳弟子,一個是我最喜愛的家中千金,當然想撮合你們這一對,這不過是我一個入土大半截的老頭子,剩下那點時日的唯一心願。」 說到這,段雨悠的眼角也含了淚,一邊假嗔著說叔爺學了三娘的五禽戲,怎麼也能活過百歲,一邊也偷偷瞄向李肆。如段宏時所說,丟開身份,此時的李肆,已是氣質沉凝,大異於五年前的跳脫小子。想想之前在置政廳裡處理政務種種,以及他那些自己未見的沙場征戰,得這麼一個夫婿,要羨煞天下多少女子…… 問題是,這傢伙總是不怎麼給自己好臉,而且他終究是帝王,自己還得跟三娘、關□和安九秀,甚至盤菩薩這些絕色超卓的女子分享。 想到這,心緒絞接,段雨悠借口自己想看看書溜掉了。 屋裡只剩下李肆和段宏時,兩人對視良久,李肆歎氣:「這大圈子可真難繞……」 段宏時道:「只要能消解她的心結就好,而且……這些話也基本是真話。」 李肆笑道:「基本……老師啊,你才是她親生爺爺這個真相都瞞下了,還能叫真話?」 第四百三十二章 敵已臨門,時不我待 「朱家……於華夏有功有過,沒必要再承載什麼了,老夫我也沒必要登台,就以段家子的身份老死吧。關於老夫之事,就天知地知,你我二人知。」 段宏時無比感慨,李肆更是心緒激盪,他這老師,才是真正的襄王之後,早年為了進一步深藏血脈,將自己兒子段允常過繼給段家兄長。現在要重立襄王一脈,段宏時感覺虧欠段家太多,就想讓段雨悠嫁給李肆,返繼段家。 「五六歲的時候,被族人從長沙帶著去廣東,卻因為忠貞營劉國昌,也就是你舅祖爺入英德阻住。說起來,我們師徒相遇,也是上天早已注定。」 段宏時拈鬚笑著,李肆靜靜傾聽。 「在英德一戶人家寄住了兩年多,之後那戶人家偶然得知我朱氏身份,為免洩露,就跟著我們背鄉離井,去了長沙。」 「老夫與那戶人家的小女青梅竹馬,長大後也成了一段姻緣。之後岳父母亡故,就跟妻子扶柩回了英德,以英德為家。」 「上天對老夫早定重罰,或許不僅因為我是朱家後人,還因為我總想著要弄明白,朱明何以亡國,華夏何以陷於夷狄。妻生子後不久病亡,我就將兒子帶回長沙,過繼給段家兄長,然後潛心向學。」 「孔孟,老莊,宋儒,明儒,聖賢書鑽透,再學法家,涉楊朱,經手吏事,雖有小成,卻總還覺隔著一層,後來遇上了你,這才天地通透。」 段宏時看向李肆,認真地道:「近日由雨悠此事,我又恍悟,之前你我所定立明禪讓之策,太過粗疏。朱明與英華,就像我和你,並非禪讓那般直接可承,所以……」 李肆點頭:「我跟很多人談過,包括軍中之人,也發現之前想得太簡單了些,不過老師放心,就如你隱下此秘一樣,朱明到英華,這段歷史要怎麼相連,我也有了新悟。」 「說到新悟……」 段宏時取過一本書,封皮上寫著《官府兩論》。 「你讓安家姑娘轉譯的這些歐人之論,跟我們所提天主道的天人之倫很是契合,也如你所言,歐人工商興旺,天主道所言之天人之倫,當會很快在我英華深入人心,可麻煩就在於……」 他皺起了眉頭,顯然很為自己所料的某個前景擔憂。 「此類歐人之論,跟黃顧王三賢的虛君論有異曲同工之處,就怕不過十數年後,三賢之流挾內外思潮而起,將如東林黨一般,把持朝政,問鼎權柄。到那時,你所持君權為何,又該以何而爭?」 老師畢竟是老師,看事就是這麼透徹。段宏時拿的《官府兩論》,就是英國哲學家洛克寫的《論政府》。在這兩篇論文裡,洛克闡述了社會契約論和公民社會的原理,為之後的社會契約論奠定了理論基礎。 李肆早前所建的通事館,不僅開始嘗試初步的外交運作,還負責引入歐人知識,而李肆前世是文科出身,在這個時代,哪些書籍最具意義,他大致有數。開列了相應人名和書單,由安九秀專門組織人翻譯。除開科學之類,哲學方面也很是注重,像是霍布斯的《利維坦》和洛克等人的書籍,都通過英國商人作了引進。 科學方面的書籍,李肆著力推廣,而哲學方面,特別是對後期啟蒙運動提供了重要理論基礎的那些書,李肆轉給段宏時和薛雪為首的天主道研究者們,作為內部參考資料,刻意禁絕了外傳。 之所以這麼謹慎的原因,是李肆覺得天主道還欠缺很多東西,段宏時的擔憂也正是這點。歐人在否定君權神授,正在醞釀啟蒙運動,要進一步擺脫君權,讓國家政治結構繼續蛻變,可華夏這邊卻不能學著干。人家那君權本就是有限的,政治格局跟華夏不是一個路數。而英華所倡天主道,在君權和「人」權之間,銜接還存在問題。 直白說,李肆不要君父,那就丟掉了董仲舒所完善的君權天授。那麼英華君主又該有什麼法統,來確立自己和上天的聯繫,來立這君王之位? 李肆雖有方向,段宏時也劃出了輪廓,但遠未完善。而就在此時,三賢書院最近的動作,特別是在立明禪讓一事上的表現,讓李肆認識到,英華的另一個敵人,正在漸漸成型。 這是英華自己培養起來的一個敵人,原本在明末就已經崛起了,那就是以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為代表的晚明新儒。他們的學術思想來自東林學派,這一學術思想的社會基礎,則是工商繁盛,對束縛在身上的朱明皇權很是不感冒的江南。 現在英華重工商,抑官儒,這一派倡導虛君的新儒自然就冒了出來。他們不願意腦袋上還壓著一個掌握實權的皇帝,想要以儒家取自道家的「無為而治」,「不與民爭利」等等工具來掌控權柄。從政治得利面來說,這一派日後必將跟工商融匯。從思想派別來說,這一派的未來將會倡導完全自由的市場經濟。跟著官儒一道推動立明禪讓,是這「三賢黨」的初生萌動。 從思想的大方向上來說,三賢似乎是先進的,可這思潮只能讓最活躍的工商得利。即便是李肆將英華推進到工商大發展的大時代裡,這個方向終究無法代表所有階層的利益。 以前明論,東林黨只代表儒教官僚,代表東南工商,農民?西北?喝風去!三賢黨只代表儒教和官僚,最後在英華的框架中,漸漸還會如東林黨一般,與工商寡頭合流。 那麼問題就來了,誰來代表其他人?一國終究有士農工商兵,終究有貧富貴賤,誰能代表所有人?華夏歷史,成於一統,也苦於一統。所凝出的政治大生態就是:我代表,我統治,我奴役。沒有並存,沒有合作,沒有共贏。 沒有誰能完全代表所有人,只有盡可能地代表所有人。這個世界正慢慢走向自己代表自己,誰也別想代表自己,但在1717年,還是在華夏,這條道路還很漫長,就只能有人出面來代表大家,這就是君王。 既然在華夏,大家都信老天,李肆就舉著老天的旗幟,再以華夏君王的傳承,手持天主道,來作這代表。誰都代表,同時誰都不代表。 李肆所舉天主道的天人三倫裡,尤重第三條,人人自利而不相害。劃下界線,誰越界就砍誰,誰來砍呢,那就是英華的君王,李肆對君王身份和所建法統,就歸納為「代天裁決」。 對倡導弱肉強食的叢林競爭論者而言,這似乎是幼稚和軟弱的政治哲學,可在李肆看來,穩定的政治格局就在於「有容乃大」。階級或者階層這東西,是永恆存在的。你消滅了一個,卻會出現另一個,來來回回,反反覆覆。留下滿目瘡痍的殘缺歷史,給後人製造尖銳的思想對立,未來也始終模糊不明。就如英勇無畏地去殺魔王的勇士一般,勇士殺了魔王,然後自己又成了新的魔王。 因此這三賢黨是李肆的敵人,同時卻不是生死之敵,要如何抑制和引導工商興起時對李肆所握權力的衝擊,李肆不僅要跟三賢黨作戰,也要對自己動刀,立明禪位這一事,就成了一個舞台。 段宏時看著思緒正在飄飛的李肆,滿足而感慨地再長歎了一聲,這個年輕的君王,真像是憑空從石頭縫裡跳出來的一隻孫猴子,未來到底是一番怎樣的景象,他還真有心再活個三十年,好仔細看看。 三十年,壓力很大啊,七十二歲的段宏時捻著鬍鬚,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該認真練練五禽戲了? 北京,暢春園,另一個老人覺得渾身充盈著氣力,那種即便隔著數千里,也能若握實物把控形勢的味道,讓他隱隱有可以再活五百年的感覺。 「那李賊小兒,竟然還真辦起了立明禪位之事,興工商和領兵作戰,他是很強,可論及政治,哼……哈哈……」 康熙又在暢春園後湖釣魚,鋪著拉藏汗進獻來的氈毯上,小書案裡堆著一疊報紙。 此時已是九月中旬,從南蠻境內收得的各家報紙上,都已在討論到底該立朱明哪支分系為帝的問題,立明禪位一事,顯然已進行到實務層面。 立明禪位,這就意味著李肆要準備稱帝了。但康熙一點也不擔心,反而懷著一絲竊喜。 在他看來,即便李肆再急吼吼地要當皇帝,怎麼也得把朱明皇帝這桿大旗立個一年半載,至少得讓人家改元立號,讓這旗幟展開,否則就是不合禮。若是在新帝立起的當年就禪位,這是讓人家歷元不滿,很不合禮,李肆必將名聲大損,得不償失,還不如不立明禪位。 那麼這一年半載裡,就有太多的可能了。前明終究是個旗號,天下人心還有不少在朱明身上,否則自己不會那般防範。李肆立起朱明,不僅南蠻治下的忠明之心挑起,大清治下一些人也會跑過去。 跑過去就跑過去吧,反正他們是尊明,而不是尊英。這樣一來,李肆要再禪位,雖會收了一些忠明之人的心,卻也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跟李肆治下原本抑儒所得罪的人合在一起,也許不是什麼大麻煩,可能讓那小子麻煩,就是他康熙之喜。 李肆另一方面也給了康熙一件喜事,那就是透過護送孔尚任南去的閩浙總督滿保,李肆傳遞了停戰講和的意願,雖然還只有模糊詞句,甚至親筆書信都沒有,但方向卻是確定的。在康熙看來,李肆不折騰個兩三年,怎麼也難再朝他北面看過來。 「大將軍到哪裡?」 心情舒暢,康熙問起了今天的另一個主角,撫遠大將軍,十四皇子,貝勒胤禎回京了,康熙盡遣王公大臣去迎接。 「著魏珠去傳旨……」 康熙還要給胤禎一個驚喜,最大的驚喜還要留在自己身後,目前先一點點的給吧。 德勝門外,旌旗招展,胤禎一身華麗戎裝,策馬緩行,馬蹄踩在厚厚的紅毯上,看著兩側叩拜而迎的王公大臣,他也如兩腳行在雲間一般。 「四哥,別多想……」 人群中,腦袋一起杵著的胤祥對正咬著牙的胤禛低聲道。 「我沒……」 胤禛正要否認,代表皇帝前來的魏珠扯開了嗓子,離得遠沒聽清,但後面幾個字卻是咬得分明,四周叩迎人潮的低低嗡鳴也瞬間消散。 「晉王爵,封大將軍王……」 前後兩個「王」字,如冰刀一般,深深投入胤禛的心口,讓他面色瞬間煞白。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大變將至,鄔先生獻計 十四皇子胤禎晉王爵,改名胤□,雖然沒有給正式的王號,而是用了有些不倫不類的「大將軍王」,但朝臣普遍都認為,這是康熙預留一手的打算。因為康熙沒有撤大將軍位,胤□還要領軍在外,若是戰事走向不堪設想,胤□這新晉王爺太丟臉面,康熙也不至於再像處置胤禛那般,上上下下,來來回回。 康熙雖沒有明說,可立儲風波就這麼悄然平息,大家都看出來了,康熙屬意胤□。接著康熙將上書求復太子的朱天保砍頭,一家流放,朝堂也沒什麼聲音。畢竟這個楞頭青又把廢太子翻騰出來,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而大學士王掞遭了發落,降三級留用,這是在懲戒他有結黨攬政之嫌。 雍王府,冰刀還插在胤禛心口上,寒風呼呼地往裡灌著。 康熙在暢春園見了胤□後,又召王公大臣,發落了胤祀。上諭用詞很嚴厲,「胤祀,系辛者庫賤婦所生,自幼心高陰險。聽相面人張明德之言,遂大背臣道,覓人謀殺二阿哥,舉國皆知。伊殺害二阿哥,未必念及朕躬也。朕前患病,諸大臣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礽放出,數載之內,極其鬱悶。胤祀仍望遂其初念,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密行險奸。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為人所保,誰敢爭執?此大奸大惡之人,不肖為朕子!自此朕與胤祀,父子之恩絕矣!」 康熙翻陳年舊賬,斷絕父子關係,廢去胤祀貝勒爵位,著家看管,處置比上一次還重。這番作為一般人看不明白,可朝堂重臣心裡都有數。康熙在湖南生死不明時,大家都準備把胤祀推出來,這顯然有違康熙所願,更懼這八阿哥的「賢名」,所以發落得很是徹底,朝堂宗室都不敢有一絲雜音。 對胤祀來說,他自己都還沒想明白,為何遭了這「無妄之災」。不僅再無嗣位希望,連帶皇子身份都被擼去,短短時日,大起大落,他難再扛得住,竟是一病不起。 胤祀遭罪,胤禛顧不上幸災樂禍,他是又驚又懼又憂。震驚的是,真如茹喜所言,老八倒下了,十四起來了。恐懼的是,這一切李肆不僅早就料到,甚至還是他推波助瀾所造的形勢。而憂慮的是,胤□得勢,儲位看起來非他莫屬,自己該怎麼辦? 「李肆,乃我大清死敵,此前皇阿瑪幾番佈置,已經看得很明白,我大清靠眼下的佈局,絕難遏止李肆。只有修政、強軍,以一番新氣象相對,否則大清危矣!十四弟只知兵,只通舊政,即便有皇阿瑪之能,若是不專心看透此局,我大清,怕是撐不過他在位之時。」 胤祥心頭也非常沉重,都顧不得再去勸解胤禛。在他看來,李肆是大清生死之敵,掌大清之人,沒有一番雷霆滌蕩的大決心,這大清的天下,早晚要被李肆盡數奪去。 而現在,皇阿瑪湖南受挫,竟是偃旗息鼓,似乎還有跟李肆談和之心。姑且算是緩兵之計吧,可皇阿瑪還能有幾年時日?真正肩負起捍衛大清,乃至滅掉李肆重任的,是下一任皇帝。其他人都不是合適人選,最合適的還是跟李肆有「過命」交情,知之甚深,自有一番大決心的四哥胤禛。 胤禛頹然無力地道:「可那又能怎樣?要能修政、強軍,沒有權柄,如何得行?這些時日你我兄弟清理戶部,遭遇如何?跟十年前幫太子查辦虧空一樣,查到最後,全是皇阿瑪自己戳出來的窟窿!可這權柄,皇阿瑪眼見是要交給十四弟了,我們又莫之奈何。」 胤祥低低道:「南面之人,該用就得用上了。」 胤禛心頭一跳,自南面而回的茹喜,一直被他留在府中,雖有格格之名,他卻是不願去碰,這段時日也沒再見過,就是想看看茹喜所言到底能應驗幾分。現在盡數應驗,他卻更不想見,他害怕。李肆料事如此深,自己跟那李肆聯手,到底是福還是禍?說起來自己有心上位,為的就是剷除李肆,為了這個目的,跟李肆那大仇敵握手,著實荒謬。 他自己雖然嘴上也說有大決心,什麼事都可做得,心裡卻總是虛的。那李肆,選中他為扶持對象,有什麼圖謀,多多少少也有所悟。真要用上李肆的助力,在未來到底有什麼影響,他還不太能算明白。 胤祥咬牙道:「此一時,彼一時,權謀無黑白,李世民能殺兄弟,朱元璋能溺小明王,朱棣更是起兵覆建成帝位,為著大清江山,四哥你就得堅定心意。若能得南面助力,讓皇阿瑪轉心屬意四哥,些許顧慮,算得了什麼?我可是隱約聽人說起過,皇阿瑪跟李肆正來往消息,謀著休兵止戈呢。」 胤祥說得前銳後圓,「謀逆奪位」的念頭在胤禛心中一閃而過,他不敢深想,卻是點頭道:「也好,就跟那茹喜再談談。」 茹喜再見胤禛,不敢多說,就只道:「南面又來了人,說王爺真是有心,不妨與他相談一番。」 胤禛問:「那是何人?」 茹喜道:「那是……鄔先生,李天王身邊之人。」 胤禛當然有心,於是去了北城文昌帝君廟,見著了這位年輕的鄔先生。 對上胤禛,這年輕人初時還有些緊張。兩人沒談正事,而是論道。胤禛懂佛道,這年輕人也有涉獵,聊了一陣,年輕人的氣度也揮灑開了,話題轉到自南面興起,最近傳入江南的天主教。 胤禛對這天主教認識不多,但顯然也沒閉塞到將之跟歐人的羅馬公教混為一談。他就問,為何天主教要興公祀,血脈之祀不都是一家一姓的事麼?公祀還不分嫡庶,也難怪江南的讀書人斥之為邪教,兩江總督張伯行為此還上書,要求朝廷下諭封禁。 鄔先生道:「富貴之家,代代穩繼,族譜完密,血脈之嗣清晰,可以自設祠堂,一族自祀。可小民之輩,顛沛流離,哪有餘力釐清祖輩譜系?他們為飽口腹而終日奔忙,也無財力自祀。而能有自祀之力的宗族裡,那些未能載入族譜的庶子賤枝,他們也是人,也總想著能追溯血脈。這兩類人,天下之民,十之八九,為他們設公祀,不正合孔聖人所言之『仁』麼?」 胤禛抽了口涼氣,這天主教,開公祀之路,竟然能席捲天下人十之八九,怪不得兩江總督張伯行說任其擴散,危害不堪設想。他心中暗道,這該是那李肆安下的暗棋,就為分天下人心,必須得警告皇阿瑪,若是日後自己得位,也得徹底禁絕此教。 鄔先生看著他眼中閃動的寒光,再微微笑道:「天主教除開公祀,還以穩導人心,除開尊奉華夏之聖,教義還倡不殺生,不倡穢,不興亂,勸人向善。他們還精於醫事,以醫行教。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學佛道乃至洋人之教,求什麼免錢糧事,甚至反佛道人出世。」 聽到這,胤禛心念驟然轉變,若此話為真,那倒是一顆值得利用的棋子…… 談了一會天主教,話頭熟絡,終於話歸正題。 鄔先生問胤禛:「皇上在暢春園,安全都是何人負責周護?」 胤禛心中咯登一響,這話的方向很是危險…… 不等胤禛回答,鄔先生豎掌,一根指頭一根指頭的彈:「在暢春園,最裡自然是侍奉起居的總管太監,外一層是侍衛親軍,由散秩大臣、內大臣和領侍衛內大臣掌管,更外一層是步軍統領,也就是九門提督。」 胤禛冷聲道:「鄔先生,你雖從南面來,但這裡終究是京城,說話可當小心些,我胤禛有心權柄,卻絕無謀逆之心!」 不管他內心怎麼想,即便是對著自己最親信的人,這話這態度,他也必須擺明。 鄔先生卻是不管他,逕直繼續道:「好叫雍王知道,我家天王有一句話要傳給王爺,這最外一層,可是關鍵,王爺千萬得把穩了。」 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是讓胤禛籠絡住步軍統領隆科多。 胤禛沒說話,腦子卻在急速轉動。隆科多,他本就在加意籠絡,那畢竟是一門權貴,他雖非佟佳皇后所生,卻是佟佳皇后所養,隆科多還是他的舅舅。 但對隆科多此人,胤禛卻也沒怎麼太看重。隆科多所領步軍統領一職,確是重要,卻不是最重要的。畢竟隆科多所部,從來都只是外衛,即便是暢春園,也都沒有宿衛在內。康熙身邊安全,靠的是侍衛親軍,而掌管這些侍衛的,是領侍衛內大臣。 即便是他胤禛要謀逆,就算勾結了隆科多,還有領侍衛內大臣和內大臣那一圈重臣。那些重臣,內接王公,外聯大學士,一紙諭令,隆科多的步軍可沒那個膽子違逆。 如今這鄔先生來這麼一句,讓胤禛很難理解,在他的思維裡,牢牢抓住隆科多,這內裡的潛台詞是,得靠著波及整個京城的血腥之事,才有機會上位,因為隆科多管的是整個京城的護衛。 見胤禛有發火自證心志的跡象,鄔先生呵呵笑道:「王爺莫想多了,我家天王有神機妙算,在天下大變之後,這最外一層,能給王爺一次機會。這個機會合禮合法,絕不是謀逆。只是……這也是唯一一次機會,需要王爺定下大決心,王爺若是無力或者無心把握,我家天王也愛莫能助。」 胤禛愣住,大變?不是謀逆?真有這樣的機會? 目光變幻了好一陣,胤禛道:「那會是什麼大變?」 鄔先生高深莫測地一笑:「王爺自當拭目以待,時日也不會太久遠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天有二日,地有二主 話已說透,胤禛不置可否,起身離開。轉身的時候,目光已經沉凝下來。 不管李肆有什麼企圖,可「時日不多」這個論斷是準確的。十四得了大將軍位,而李肆也有心息兵。那麼戰事很快就要平復,十四收拾一圈殘局,再回到京城時,聲望已固,他胤禛怕是再沒機會。 因此,籠絡,不,該是拉攏隆科多牢牢站在自己一方,這事就得加緊進行,反正有益無害。 出了文昌帝君廟,胤禛對戴錦道:「讓粘桿處看緊這個鄔先生……」 胤禛解除圈禁後,痛感自己耳目不靈,就設立了這麼一個小組織,成員全是王府中可信的太監和僕役。藉著出外辦事的功夫,暗中探聽消息。監視之事,還是第一次辦,掌管粘桿處的戴錦面色沉重地點頭。 「該把李衛撈出來了……」 接著胤禛這麼想著,之前李衛進了天牢,遭了一番生死折磨,竟是硬生生扛了下來,沒有吐露半句不利於胤禛的話。胤禛嫌疑消除後,刑部也不再為難李衛,給他好吃好住,小意伺候,就知道他是雍王的人,該是要出去了。現在就少一個合適的由頭,將李衛拉出來。 文昌帝君廟,頂著「鄔先生」名頭的薛雪出了口長氣,他雖精權謀,但操作實務,這還是頭一遭,自有些緊張。 「跟葉神醫聯絡,讓他做好準備,時候已快到了。」 他這般吩咐著,身邊一個精壯漢子點頭,赫然是轉入軍情處的甘鳳池。 「薛先生,那時候,就是你所說的大變之日麼?那到底是什麼大變?」 甘鳳池多嘴問了一句。 「天無二日,地無二主,年內天下必有大變。」 暢春園,康熙對胤□這麼說著。 「原本朕有心安撫,可那李賊如孫猴子一般,絕無俯首之心,朕只好後退一步,讓其自綻焰芒,以此爭取時間,再作佈置。」 康熙頗為遺憾地道,之前他本是懷著招安之心,可孔尚任一去,事情轉向他預料中最壞的一樁,那就是李肆有心登基稱帝。還好,也是藉著孔尚任,將立明禪位這一招帶過去,李肆中招了,這給了他時間。 「因此你鎮西南,當以靜相待,朕還自有一番料理。」 這是康熙在交代方略,胤□面上聽得專心,心中卻波瀾叢生。一方面擔心那左未生跟李肆聯絡之事會不會被洩露,一方面又在盤算,皇阿瑪這交代也有利於他之後跟李肆來往。眼下自己得了王爵,卻沒有正式的親王位,皇阿瑪雖然屬意於自己,離那位置還差著好幾層。若是配合皇阿瑪安頓好李肆,讓西南戰事平定一些,形勢應該會更明顯。 可皇阿瑪所說「自有一番料理」,又會是什麼呢? 胤□不敢多問,告退之時,正見到那個頗為受寵的宮女小晴,引著內廷畫師,洋人馬國賢而來。 「難不成是再借洋人之力?若是皇阿瑪佈置,當比施世驃那等人下力更深,效力更顯。怕就怕……驅走前狼,又來後虎啊。」 胤□這般想著,他已經或多或少,開始為自己的「江山」考慮了。可對康熙來說,什麼後虎,那是遠事,現在康熙只想解決李肆這頭前狼。 好半響後,馬國賢一臉興奮地告退,手指還指指點點,像是在尋思著寫什麼東西。若是胤□再見到他的臉色,該是更為篤定。康熙真是要跟洋人聯手,而且還是大動作。 接著奉召而來的是隆科多,他正忐忑不安,不知康熙為何要單獨召見自己。 康熙冷眼盯了他一番,然後才道:「你跟大阿哥處得熟絡,前些日子,大阿哥有什麼動靜?」 隆科多心中咯登一個大跳,大阿哥也是八爺黨。前些日子,康熙生死未卜時,宗室朝堂都在作嗣位打算,大多數人都著意胤祀,大阿哥也有所表示。 康熙這一問,該是在探自己跟八阿哥的關係,卻沒提自己直接找胤祀,求其幫忙疏通關係,從南面撈回二兒子這事,卻問起大阿哥,顯然是旁敲側擊,隔山震虎。 隆科多瞬間就有了思忖,誠惶誠恐地道:「奴才只知國事,辦好皇上的囑托。阿哥們的事跟奴才不相干,沒得皇上吩咐,奴才也不敢查探阿哥們行止。」 康熙冷哼道:「就為你那兒子,就去求朕那不肖子,又何來不相干!?」 這話說得隆科多心口喀喇一陣碎寒,只當是自己也要被發落了,連連叩首道:「奴才只是心憂太甚,沒急想著其他的,就聽傳聞說蘇州李煦跟江南票行有來往,而那江南票行……」 「夠了!」 康熙打斷了他,這隆科多為避開胤祀,直接提到李煦和江南票行,轉溯回來,卻要著落到康熙自己身上,自然不能讓隆科多再說下去。 康熙沉默,隆科多一顆心直往下沉,就覺多半自己要定性為八爺黨了,跪伏在地,渾身打著顫。 許久之後,才聽康熙道:「朕知你並無劣跡,也知你危難之時,也盡職謹行。你出自佟佳氏,對朕是忠心的,這一點,朕從未疑過……」 隆科多一愣,頓覺一股暖意自心口透入,在全身上下蕩著,一時眼角也濕了,竟忘了出口辭謝。 康熙語調卻驟然轉冷:「可你做的是什麼事!?前番京城蕩動,你這九門提督是做什麼去了!?任得滿城風言風語,你當得起朕對你的用心麼!?」 暖意轉為酷熱之風,烤得隆科多渾身冒汗,咬著牙地使勁磕頭,只道「奴才知錯了」,額頭都叩出大片紅印。 康熙吐了口氣:「朕且看著你行事,宗室、阿哥、大臣,這京城地面有什麼古怪話,你給朕豎起耳朵聽仔細了,提著腦袋記清楚了,侯著朕來問你。你的前程,可非小小一個九門提督,自己多用點心!」 隆科多這時已是涕淚交加,不迭地叩謝浩蕩皇恩。 目送被揉搓一番,神思恍惚的隆科多退下,康熙心道,也該將鄂倫岱那惡臣給擼掉了,把理藩院尚書一職丟給隆科多,此人該是再無異心。這番內外處置,自己的位置,也再無半點疏漏。 這一番忙乎下來,康熙就覺心頭燥熱,咳了幾聲,暗道自己的病還是沒好透。那葉天士的方子,重樓用的份量輕了些,該是太醫為謹慎計,改過了方子。看來得讓太醫再好好研究一下,有時候太過謹慎,也並非好事。 「朕要全神貫注,瞪大眼睛,就盯住了南面……」 感覺身體差不多痊癒,甚至葉天士的方子還減緩了手足發麻,心口氣悶的症狀,康熙的雄心又呼呼燒了起來。原本還只是為自己考終命而想。得了葉天士治療,現在他覺得自己時間又比預計的多出了不少,自然該能做得更多。就算不為考終命計,湖南之敗,怎麼也要在活著的時候扳回一局。 「這時候,李肆該是已給自己尋著了一個皇帝吧。」 康熙心緒複雜地望著天空,讓朱明又在大清治下冒起,心中怎麼也不好過,可藉著朱明的旗幟,讓那根基紮在工商上的李肆陷於內爭,也是亂敵之策。想想光是具體的人選,估計就會在南蠻治下吵得一鍋粥,康熙又覺開心起來。 漢人就是這般,當年崇禎死國後,南明帝統無比混亂,才給了大清席捲華夏的機會,李肆那無知小兒,貿然扯出朱明大旗,該是有他的好受。 康熙猜中了開頭…… 九月的英華,是迷亂之月,特別是在下半月,各家報紙滿版都在吵鬧立明之事。 以《越秀時報》、《工商快報》等報為一方,工商界和出身商學,以及對天主道所涉學問有一些認識的讀書人,還在繼續反對立明。而以《士林》和《正氣》為輿論陣地的讀書人,則宣揚華夏法統還留在前明旗下,必須要將這法統接過來,以此凝聚英華道統和李天王的君王法統。 兩邊吵得熱鬧,在主張立明這一派裡,《士林》所團結的「三賢黨」跟《正氣》所團結的「聖儒黨」(他們也辦了個聖儒書院),在具體人選上又有巨大的分歧。三賢黨主張不去深究朱明遺留下來的帝統血裔,只要是朱明宗室之後,都有資格。而聖儒黨卻要考據帝統傳承,不合「禮」的他們就絕不承認。 三賢黨的主張,是淡化朱明帝統的影響,模糊君王傳承,方便禪位李肆。而聖儒黨則是一本正經想立個朱明皇帝,讓其持血脈正朔,這兩方自然各懷鬼胎。三賢黨倒的確是想著助力李肆,但也有淡化君王神聖之位的用心。而聖儒黨則是想讓這朱明皇帝能成真正的皇帝,英華就此脫胎成朱明,而他們麼,就成了顧命臣子。 這聖儒黨反亂之心昭昭,卻無人去理會,禁衛署於漢翼都沒心思去監視他們,因為這幫人自己就亂成一鍋粥。就像是當年南明帝統大戰的重演一般,有主張自弘光一系而立的,有主張自永歷一系而立的。什麼隆武、紹武一系的也有人喊,甚至還有人喊從朱三太子一系裡找,遭了無數人笑話。 所以這聖儒黨,就沒人去理會,讓反立明派警惕的是三賢黨之流。而對三賢黨最反感的,除了工商,還有軍隊。因為這幫人,有很多都在英華官府立任職。對軍隊來說,昔日文武合作還算融洽,現在「朝廷」裡文的一方,又開始鬧騰不止,這一步是立明禪位,下一步呢,又該學著宋明時,尊文賤武了吧。 輿論熱熱鬧鬧地吵著,時間已到九月末,無涯宮肆草堂,范晉一臉痛心疾首地說著:「聖武會還穩,大半是綠營和讀書人,天刑社情緒最不穩,他們就認為,這是文人要奪天王權的行動。天王,不早作交代,怕軍心都要散啊!舉朱明這旗,可是一招臭棋,孔尚任此行就沒安好心……」 李肆嗯嗯地點著頭,他瞭解范晉和軍隊的情緒,但這會不好將盤算全都說起來。等范晉噴完之後,將一份審核的樣板遞給范晉,是官報《英華通訊》。 范晉接過來一看,頓時眼暈:「十六個!?」 李肆笑了:「沒錯,還包括剛改名為朱慈允的段允常。」 范晉此時也知了段家事,很是不解地道:「為何一找就是十六個!?要依著我看,真要立明,就直接將那國子監錄事段允常立為皇帝,至少他有段老夫子壓著,天王再娶了段家姑娘,那皇帝就完全貼著天王,絕不會多事。」 這是一般人的想法,原本也是李肆的謀劃。但孔尚任掀起立明禪位的輿論後,反對的呼聲也越來越高,就迫使李肆必須要做全新的打算,否則難安自家人心,這就是所謂的門檻變高了。 李肆神神秘秘地道:「天壇已經建好了,到時就能見分曉。你與其操心這事,還不如多花心思在日後的樞密院上面,范副使……」 范晉楞住,獨眼光彩閃動,都沒去細想天壇修好跟立明禪位有什麼關係。 第四百三十五章 十六明王祭天 在這南方,九月鷹飛後,十月依舊草肥。後世被稱為「南天門」的黃埔天壇,在十月初十,迎來了第一次祭天大典。這大典承載了太多內容,不僅廣州人空城而出,整個廣東,甚至雲貴湖南都有無數人匆匆趕來。 已有「天下第一典史」之稱的廣州縣典史陳舉腦子再一次陷入到四分五裂的渣狀態,整個大典的外圍警備工作由他負責。從韶州、廣州、肇慶和惠州四府調來的上萬巡警都歸他指揮,雖然有數十個縣典史受他分派,可在他眼裡,這些鄉巴佬典史一個個都是榆木腦袋,在這大陣仗前全然亂了手腳。 有錢人騎馬或者駕著馬車而來,只有點小錢的,坐大板牛車驢車,近在番禹縣,以及早早從外地而來,就寄宿在番禹乃至黃埔附近的人直接步行,十萬甚至更多人潮洶湧而來,讓那些小縣典史一身是汗,兩眼失焦。 「慌什麼慌!幹好咱們份內事!就盯著刀劍、火器、弓弩!報紙和告示早就說了不准帶,發現了一律繳器拘人,就這麼簡單!裡面的事還有別人操心。」 陳舉嘴裡訓斥著那些典史,兩隻眼睛卻各自聚焦,掃視著周圍的情形。 巡警只負責外圍,再裡一層是藍衣內衛,軍令廳內衛總領周寧今天怎麼也難心神安寧。他指揮著廣東廣西八個營的內衛,負責第二層警備。說起來手下有接近五千人,可要分散在幾道隔離線裡,就只是薄薄一層。看著部下所列的藍線漸漸被人潮吞沒,他就一個勁地吞唾沫,甚至都開始後悔,自己該進軍隊而不是內衛。在十數萬人的人潮中維持秩序,這事顯然比上陣殺敵頭疼得多。 周寧還只是第二層,整個警戒線分四層,第三層是黃埔講武學堂學員帶著各軍所選的一翼人,由鷹揚軍副統制方堂恆指揮,遮護住天壇的內圈,第四層則是侍衛親軍和黑衣衛。從天空向下看去,灰、藍、紅、黑四道色彩將紛雜人潮層層隔開。 巳時將近,一道朱紫人流自北面無涯宮大中門而來,踏著高出地面一截,由紅毯鋪遮的北行大道向天壇內圈的圜丘行進。這大道足有一人高,行在上面,身影清晰無比地落在十數萬觀眾眼裡。這是主持大典的英華官員,已等了很久的人潮喧鬧頓止,典禮即將開始了。 「天王借祭天立明,真是急不可耐啊……」 「十月立,越年滿元,即可禪讓,再下一年就能立天王年號。若是晚到明年,天王稱帝,要合禮制,那就得是兩年後,自然要只爭朝夕。」 「明帝能在位一年,我等也大有可為!」 官員人流中,一幫年邁老者還在交頭接耳。行到簷廊處,見著一布衣老者,竟然一起行下大禮,那人正是孔尚任,以禮樂教席身份出席此次大典。 見這幫人自顧自作為,其他官員都紛紛側目。一個年輕官員冷哼一聲,身邊與他面容肖似的中年人低聲歎道:「想當年,我父與梁郁州、陳獨漉並稱嶺南三大家,如今我屈家走三賢路,梁陳二家卻是走了腐儒路。」 年輕人憤然道:「特別是那梁載琛,掌著禮科,自組了聖儒書院。徑直上書要天王撤憲還天,謹守王禮,下諭出詔均要以明為號。此番立明,他是鐵了心要讓明一直立下去,天王怎麼還要讓他參與祭天大典?」 這對父子正是屈大軍子孫屈明洪和屈承朔,身為三賢黨,對那梁佩蘭之侄,尚書廳禮科主事梁載琛很是不感冒。 禮科管儀禮規制,聚集的都是精通周禮儀制的讀書人,這幫人當然思維陳腐。雖然出仕英華,心底裡對處處不合「禮」的李肆很是牴觸。如今在天壇搞這場祭天大典,還跟立明有關,以梁載琛為首的聖儒派自是昂首挺胸。因為不管是祭天,還是立帝,只有他們懂儀禮。不用他們,那就跟那些偽朝反賊,頂著唱戲用的龍袍亂七八糟來一通的可笑之事一樣,絕難獲得天下人的認同。 三賢黨雖有虛君之志,但相比李天王,這些腐儒更是他們的大敵,屈明洪搖頭道:「天王該是另有盤算,一下拉出十六位前明宗室,還不知是什麼文章,且看著吧。」 此時眾官員已到簷廊之中,梁載琛等人自成一群,還在低聲議論著。 「拉出十六個宗室來到底是為哪般?其中還有個自段家出族的襄王之後,雖說碟譜族譜和人證一應俱全,身份倒是真的,但把這些人都聚在一起,還真是猜不透用心。」 「是啊,還把祭天跟立明帝兩件事湊在一起,史無前例啊,不合禮不合禮……」 聽得同僚的話,梁載琛搖頭,為他們的後知後覺而歎息。 「此事再簡單不過,李天王定是選中了襄王之後。那段允常,不,朱慈允,他的女兒,早早就跟在天王身邊,日後也當是天王妻妾。這個人選,怕是幾年前就已有所準備。現在見得我等執禮堅決,大明人心猶存,行事不好太過無忌,就把其他宗室之後也找了來,一同陪立,絕了爭執。天王用心,也算是深啊。」 同僚們恍悟,都覺梁載琛說得透徹。 這老頭一臉自得的笑意,接著低聲道:「可這明帝不管是誰,終究是壓在李天王上面的天子。即便李天王只豎這天子旗一年半載,跟著天子旗而起的是諸項天子禮,我們禮科諸賢,自當大用。再將聖儒書院後學們拉扯進來,到李天王就帝位時,孔聖之徒,怕已是滿了半朝,那時天王還要抑儒麼?」 眾人呵呵輕笑,還有人摩拳擦掌道:「大明若是能再聚人心,到時一聲呼號,勤王護駕,天王想禪位……」 後話被眾人嗯咳之聲打斷,雖然大家都有此心思,但這話只能心裡想,可不能隨便說。 看著滿面紅暈,興奮不已的這幫腐儒,遠處一身黑衣的於漢翼低聲冷哼,臉上混雜著九分不屑,一分憐憫。 接著禮樂奏響,將他的注意力引走,禮樂加喧鬧聲中,一行穿著玄色龍袍,九旒冕冠,手執玉圭之人出現,隨著紅地毯走向天壇正中高立而起的三層圓台,也就是圜丘。 整個天壇頓時轟然,「皇上」、「萬歲」的呼喊不絕於耳,然後是紛雜的吵嚷聲,怎麼一下子蹦出來十六個皇帝!? 稍稍知些儀禮的人都在搖頭慨歎著民人的無知,這十六人穿的是九章袞服,那是大明親王規制,可不是皇帝的十二章袞服。民人哪懂那麼多,只當帶著珠簾冠的就是皇帝。 十六位穿著大明親王九章袞服的人目不斜視地朝前走著,這些人的身份已由英華天王府予以認定,分別承襲了前明襄王、荊王、吉王、榮王、益王等宗室爵位。除了留在北面的旁支庶葉,幾乎是將前明還留有後人的重要宗室一網打盡。 領頭的是朱慈允。這位書獃子中年竭力掩飾住自己的苦笑和感慨,一臉呆若木雞地領著這群大明親王前行。 「真是被女兒害了,早嫁出去就沒這檔子破事,以後日子該怎麼過啊,會不會被天王砍頭呢?希望天王言而有信,繼續呆在國子監不指望了,可自在地教書讀書總行吧……」 朱慈允正一肚子苦水汩汩胡亂流著,在他身後,大中門一側的綢蓬下,段雨悠,不,朱雨悠也正一臉淚水地看著自己父親的身影漸漸模糊。 「郡主姐姐,別哭啊,等你爹爹成了皇帝,姐姐又稱公主了,然後再嫁給四哥哥,又成了王妃,以後還要當皇妃,天底下還有哪個女人能像姐姐這般奇遇呢?」 關□在一邊安慰著,朱雨悠更是氣苦,這叫什麼奇遇啊,就是這樣的混亂人生,才讓她覺得悲苦難當。 「公主……怕是沒指望了,阿肆好像只準備了一套皇帝的袞冕,而且還不是前明的樣式。」 嚴三娘也不太清楚李肆的安排,但卻知道一些內情,她一邊說著,一邊和大腹便便的安九秀一同憐憫地看著朱雨悠,這姑娘的際遇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及的,要換了她們,也會擔心自家老爹的安危,還有自己的命運。被本朝立出來繼前明親王,那就站在了政治鬥爭的風口浪尖上,前路完全是一片迷茫。 「所以啊,郡主,還是安安生生,留在天王身邊吧,他能遮得任何風雨的,相信我。」 安九秀撫著自己的肚子,一臉幸福而滿足地道。 那還能怎麼樣呢…… 朱雨悠淚眼婆娑地掃視四周,想把住一些東西,好讓自己的現實感更強烈一些,卻瞅中了另一個綠袍身影,正是翰林院編修鄭燮,他忙得四腳朝天,烏紗帽的硬翅上下晃動不停。 跟這個身影相糾纏的流言蜚語終於讓朱雨悠找到了心緒落腳點,她平靜下來,一邊擦淚一邊也有些好奇,今天不是藉著祭天立明帝麼?都沒給明帝準備袞服? 此次大典的準備顯然各有套路,即便是天王府官員,乃至禮科諸人,都沒能全盤掌握流程,不少官員對這十六個大明親王的上場詫異不已。 眼見這十六位親王直接往圜丘上走,圜丘下簷廊裡,湯右曾皺眉撚鬚道:「難不成……」 接著他展眉微笑:「若是如此,今日怕是有不少人要失望了。」 一旁史貽直焦躁地問:「老大人,別賣關子了,天王到底是何盤算?」 他們這幫自滿清朝堂投效而來的官員,對立什麼明帝禪什麼位沒什麼感覺,以他們的「政治覺悟」,緊緊依附住李肆本人才是正道。只要事情都在李肆的掌握中,他們就沒必要出聲。 但此事終究還是有些忌諱,他們本是清臣,卻成了英臣,現在英華要立明,他們在名分上又要屬明臣,心中自然有些糾結。同時腐儒一派,借前明旗幟,還有異心,更不為他們所容。 史貽直本是心緒沉重,聽得湯右曾這語氣,像是另有玄機,自然有些發急。 湯右曾笑道:「不可說,先說破了,就沒意思了。」 史貽直氣悶,心想你不說,我自個搞明白…… 轉頭看向那十六位明王,見他們上了圜丘中層,正朝四周散開,此時樂聲一變,「始平之章」奏響,史貽直兩眼圓瞪,他也明白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天命自有天授 懂祭天儀禮的人不多,史貽直也是其中一個,看著那十六個明王在圜丘分立,這是就拜位。也就是說,這場祭天大典已經正式開始,不會有大明皇帝出現了。 史貽直明白了,以梁載琛為首的禮科諸人更是明白得通透,都是臉肉擰著,興奮的紅暈轉為難以置信的燥熱,不少人深呼吸,就要準備叫喊,卻被周圍一幫官員冷眼看住。 李朱綬那壓著足足火氣的低聲傳來:「諸位……是要亂祭天大典麼?」 梁載琛跺腳道:「這……這不合禮!?」 李朱綬挑眉:「哪裡不合禮?」 此時一位明王已就正北拜位,正是那襄王朱慈允,看來他是主祭之人。 梁載琛指向朱慈允,手指頭都在發抖:「他……他該先就帝位,再……再祭天!」 李朱綬嗤笑:「就帝位跟祭天有什麼關係?眼下是祭天,哪裡不合禮?」 梁載琛沒話說了,祭天向來都有代祭,親王代祭,再自然不過。想到或許今日只是祭天,立明帝之事該在後面,他心頭也緩過來一口氣。 可再看看這天堂四周攢動的人頭,梁載琛對自己的推斷又生懷疑,只是單純的祭天,為何要招來這麼多人?祭天之事怎麼也得忙乎個大半天,要在今天立帝,怕是沒那個時間,而且地方也不對。立帝該在無涯宮大殿舉行,那可是更為隆重之事,怎麼也不該當著民人的面。 除開這個疑問,更大的疑問是,李肆呢?李肆怎麼沒現身? 梁載琛心頭亂成一團麻,其他禮科腐儒們也都面面相覷。但他們都不敢喧嘩,亂了祭天之禮,從他們所守的「禮」來說,那是比君前失儀更了不得的大罪。 此時祭天已進入到第一階段,就是迎帝神。「始平之章」高響,朱慈允從圜丘中層走向上層,懷中似乎還抱著一個東西。來到昊天上帝神牌主位前,他將這東西高舉,左右展示,官員以及孔尚任這些布衣頓時嘩然,那是永歷牌位。 樂聲中,朱慈允抱著永歷牌位,在昊天上帝主位前跪拜,上香,然後三跪九拜,此時站在中層拜位的其餘十五位親王也向神位叩拜。接著朱慈允叩拜四方天帝神位,接著再向供案上的大明歷代皇帝牌位叩拜。 第一禮完,接著是第二禮奠玉帛,奏「景平之章」,第三禮進俎,奏「鹹平之章」。 第四禮行初獻禮,是向諸神獻爵,奏「奉平之章」。圜丘下層,一身華麗戎服的侍衛親軍舞動「干戚之舞」,之後樂止,司祝唐孫鎬跪讀祝文。文畢,朱慈允繼續抱著永歷牌位,行三跪九拜禮,再到神位前獻爵。 第五禮是亞獻禮,奏「嘉平之章」,舞「羽龠之舞」。第六禮是行終獻禮,奏「永平之章」,再舞「羽龠之舞」。第七禮撤饌,奏「熙平之章」。第八禮送帝神,奏「清平之章」,祭品送燎爐焚燒,朱慈允抱著牌位來到望燎位,奏「太平之章」。 到第九禮望燎,也就看著祭品燒完,奏「佑平之章」,大典結束。 整套流程,原本每禮之間都有間歇,可在內外主持者的調度下,卻沒有一絲停頓,至少要兩個時辰以上的大典,不到一個時辰就結束了,此時午時還沒過。 眼見朱慈允還立在圜丘上,眾人都知道,事情還沒完。梁載琛等人更是懷著希望,雖然這地點不對,但就此立帝登基,目的還是達到了。 跪拜得腦袋發暈的朱慈允深吸一口氣,拱手舉牌,袞服大袖內側,貼著一篇寫得密密麻麻的文章,那是他的發言稿。 「我大明太祖皇帝,憤蒙古夷狄之治,揮戈而起於草莽,滌蕩華夏,砥定帝業,於今已三百四十九年……」 圜丘四周是圓弧狀內沿,聲波來回反射,遠遠擴散開,及於整個天壇。十數萬人屏息靜音,就聽著朱慈允那朗朗話語。 朱慈允是在總結大明之治,既褒揚大明延續而下的內仁外剛,稱頌大明所凝之華夏骨氣,也批評大明歷代皇帝失政之處。 接著朱慈允說道,自明中之後,天變時變,大明皇帝未能聆得天聽,知時而進,以至於民亂四起,夷狄難平。之後崇禎死國,南明諸帝雖勉力振作,卻再難回天。而永歷則亡於滿清夷狄,更絕華夏道統。 「大明承天命而立,其亡也乃天命所定,功過自有後人論。我等朱明宗室,奉永歷之位,在此為明祭天,將天命奉還上帝!我華夏天命將由何者而續,自有上帝擇賢授之。」 朱慈允這一句話出口,原本寂靜的天壇,更被一層沉冷之氣緊緊罩住,梁載琛等儒士,連帶孔尚任都是臉色灰白,揪著胸口喘著粗氣,像是聽到了天地崩塌之聲。 他們都沒有想到,這場祭天,竟是直接禪位! 不,不是禪位。歷代王朝,都以承天命而自居,禪位是將天命交給繼任之君。譬如當年漢室禪讓曹魏,曹魏禪讓晉,乃至五代時一直延續到宋的禪讓之制,那都是轉交天命。 可現在朱慈允以十六位前明親王之尊,奉永歷之牌位,代表朱明正朔,對朱明之治蓋棺論定,宣稱還回天命。還告訴大家,誰再接這天命,跟我們朱明無關,我們朱明……已經亡了!已經完成歷史的使命,徹底成為歷史了! 這是什麼事? 這是絕位…… 沒錯,絕位,不是禪位。朱慈允這一番話說得很明白,自此之後,再無朱明。 雖然這聽起來像是廢話,永歷已被殺了五十多年,朱明本就亡了五十多年。但朱明依舊還有人心,這是道統,朱明還有諸多宗室後裔,這是法統。朱明留著諸多的種子,四處散落著,還有復甦而起的可能。 湯右曾咳嗽不止,那是他在極力壓住興奮的笑意,史貽直也長出了一口氣,心中暗道,李天王,真是操弄人心的好手段! 孔尚任此時腦子一片空白,大明……沒了?就這麼沒了? 梁載琛更是腦子煮開了一鍋粥,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來這麼一出?不是立明麼?怎麼皇帝還沒立,就先絕於歷史了?史無前例啊,不合禮啊! 可他沒辦法叫嚷,這確實沒有前例,但卻並非不合禮。因為在場這十六位親王,就代表了朱明的血脈,還以永歷牌位代祭上天,這前明的法統就在他們身上,他們有權對朱明法統作出處置。 原本梁載琛等人就等著他們做出處置,不管是就帝位也好,還是禪讓也好,不管什麼說法,從法理上都由他們而定。 可現在,朱慈允代言這一幫宗室,直接將朱明所受的天命還給上天,朱明就此徹底亡國,這是從法理上斷絕了日後任何企圖復明的可能。 不僅如此…… 一邊的范晉,連帶於漢翼,乃至場中負責警戒的方堂恆,甚至遠在天壇外的陳舉,都露出了釋然的笑容。所有黑衣衛、侍衛親軍,黃埔講武學堂的學員,連帶各軍官兵們,也都面露微笑。 咱們英華,也不會從朱明手裡去接天命了。現在朱明將天命還給了老天,咱們自己去取! 「現奉永歷牌位入大明祖祠,永歷之號,絕於七十一年,自此我朱明皇祠將固位而封……」 眾人還心馳神搖中,朱慈允一聲長呼,永歷牌位歸入書案,與朱明歷代皇帝牌位並立,十五位親王來到上層,與朱慈允一同跪拜。 滿清紀元,康熙五十六年,英華紀元第三年,永歷紀元在鄭克爽那延續到了三十七年,又在英華治下重續,延長為七十一年。但這一續,僅僅只為劃下正式的句號,自此之後,朱明將徹底淪為歷史。 「果然啊,妹妹,你這公主還真是當不成了。」 嚴三娘對神色怔忪的朱雨悠這麼說著,後者就覺這番處置真是難以理解,事前怎麼也難想到,英華諸多人喊著立明,結果得來的是宣稱朱明徹底沒了。 「可接下來呢?接下來該怎麼做?天王……要怎麼接這天命?」 朱雨悠反而擔心起來,如何得天命,這就關係到法統的問題。李肆立國,以英為號,這國是承華夏道統,但李肆的君王法統該從何而來呢?如果是朱明禪位,法統就可從朱明那來,現在徑直讓朱明稱亡,絕位之檄裡又不提英華,而是說上天自授,李肆該怎麼去拿? 「四哥哥來了!哎呀,還貼了假鬍子!」 關□眼尖,第一時間發現了,嚴三娘跟安九秀都是撲哧一笑。 「什麼假鬍子,那還是我幫著修剪的呢,不過夕夕在一邊搗蛋,只好留個光下巴。」 嚴三娘嘮叨著,關□卻撅起了嘴,顯然是懊惱這段時間沒好好纏住自己的四哥哥。 「可惜……盤姐姐沒在這,她應該來看著這一幕的。」 安九秀另有感慨,朱雨悠神思卻又恍惚了。一身素白孝服,頭戴紗網巾的李肆,正從大中門奏出。一現身就引來十數萬人高聲呼喊。 「天王!」 「萬歲!」 看著這個素白身影一步步走向圜丘,朱雨悠心說,這稱呼,該是很快就要變了,一個新的時代即將來臨。 第四百三十七章 華夏要何君 朱明已絕,不僅由朱慈允那一番話道出,也由十六位親王迎入朱明皇祠的永歷牌位,固祠封位而一錘定音,朱明謝位詔書還將傳檄天下,將朱明歷史永遠凝聚在這一天。 梁載琛等老儒愴然淚下,捶胸俯首,孔尚任等心緒還輾轉在朱明和滿清之間的舊儒彷徨空虛,兩眼迷茫,而屈明洪屈承朔父子等新儒則是喘息難抑,心熱不已。 那素白身影正穩穩行來,所掀起的萬歲呼喊之聲,不僅在其他人心中激盪著,也捲動著這些三賢派文人的思緒,他們也意識到,隨著這身影而來的,將是一個全新的時代。 朱明將天命還回上天了,李天王要怎麼去取? 不要禪讓之位,李天王要怎麼得位? 華夏歷史,也不是沒有這般帝王法統空白之時。例如秦漢之際,漢得天下,也不是從秦手裡得來的,例如明得天下,也不是靠元帝禪讓的。 漢高祖劉邦在汜水之陽聚諸侯,雖有諸侯勸進,其實也是自取天命。朱元璋之帝王法統,也不是從明王那禪來的,而是群臣上表,以「明」為號,取了明王所聚道統,當作自己帝王法統。 現在李肆要怎麼得這天命,要怎麼立自己的法統,上述兩例顯然都學不了。儒士們都很迷惑,屈家父子等新儒激動的是,不是禪位,也不是粗暴而直接地自立,還不是如明那般,聚白蓮教所挾人心為法統,這就意味著李肆這帝王,將跟以前的帝王大不一樣,如他們自為新儒一般。 李肆行至圜丘,踏上中層,就定拜位。當人們的視線焦點從李肆轉向圜丘時,才發現圜丘上層已作了一番清理。一圈牌位環伺而立,五方神位沒有了,中間的昊天上帝神位,也變作了一塊高聳而立的無字木牌。 樂聲再起,又是「始平之章」,李肆登上圜丘,焚香立定,清亮嗓音一起,樂聲減小,就聽得他的話語在整個天堂迴盪。 「三皇五帝,夏商周,始皇漢高……」 他嘴裡說著,眾人恍悟,這一圈牌位,竟是從上古三代,一直沿襲而下的華夏歷代帝王。 「至明太祖,我華夏何止三千年,乃有五千年之泱泱生息,躋立於寰宇。雖五胡亂華,蒙元肆虐,以至滿清入關,華夏仍在!歷代君王,續我華夏,功蓋千秋,萬古追憶……」 樂聲再起,李肆向這一圈君王牌位三跪九拜,這不是在祭天,而是在祭歷代帝王。 「不合禮……不合……」 梁載琛嘴歪眼斜,撫著胸口,指著台上的李肆,就想喊叫出聲。太不合禮!三皇五帝竟然下了神位,跟歷代君王在一起,而中央神位竟然不是昊天上帝,而是無名之位,這是什麼意思?更過分的是,你李肆憑什麼祭歷代帝王? 「拜!」 他沒機會喊出聲,儀衛高聲呼喊,如漣漪一般,由內圈的禁衛、侍衛傳到紅衣將士,傳到藍衣內衛,再傳到最外層的灰衣巡警。 官員們都跪下了,一層層的人潮如倒伏麥浪,也跪下了,民人們雖不知就裡,但官兵的呼喝卻不敢違逆。而拜下之後,李肆那悠悠話語再在心中嚼著,竟也覺出了一絲肅然,這是在拜歷代的皇帝呢。 梁載琛被兩個充當儀衛的禁衛壓了下去,再難開口,就跟著天堂這十數萬人一般,向圜丘上那歷代君王牌位跪拜而下。 再起身時,人們就覺像是整個人也淡淡洗禮過一番,心中已存清靈。 「上古三代,以聖而王天下,王擇賢而治天下……」 接著李肆說到了三代之治,上古三代,堯舜禹,君聖臣賢,人人安居樂業,萬民各取所需,淳淳然而自樂。 「三代何以大治?不過是人心清靈!人心何以清靈?德自在人心。人德自在,天道既顯,道德一體,人人聖賢。」 「三代之下,秦行郡縣,天下脂膏歸於一,億兆之動束於一,天下苦一久矣!」 接著李肆就說到了秦始皇,他這句話,屈家父子等新儒都下意識地點頭,這不僅是三賢的共識,甚至是晚明諸多文人的共識,就連梁載琛等老儒都不由自主地慨歎一聲。 「黃顧王三賢有論,君王乃天下大害,得一之君王,一言決億民生死,一念定社稷安危,怎能不是大害!?」 李肆這話激起一片抽氣聲,屈家父子等新儒更是激動難止,說得對啊!三賢不就是這般認為麼?以一治天下之君王,天下也就繫於君王於一身,身家國一體,方有華夏這千年來來回回的動盪難安。 「我華夏自秦而下,雖有強漢盛唐,繁宋朗明,國祚延三百年,可民人相安之時,從不過百年!天命輪轉間,生靈塗炭,滿目瘡痍,更任夷狄入華夏,毀我衣冠,穢我人心,這得一之君,怎能不是大害!?」 到此時,以三賢派為核心的讀書人,都覺李肆竟然是完全站在他們一邊了,但是…… 對華夏歷史的總結,在李肆之前,就已有了很多定論。段宏時和李肆所看透的儒法之錮,文人們自己也有所認知,他們將問題歸結為郡縣制,歸結為獨攬權柄的君王,從某個層面上看,這兩種觀點是一致的。 區別在於,黃顧王為代表的晚明文人,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復封建,廢郡縣,行井田,同時虛君,靠學校,也就是熟讀聖賢書的儒士治政,以德治天下。 這當然不是李肆要說的,所以下方范晉、劉興純、蘇文采、彭先仲和李朱綬等心腹一黨,臉上依舊波瀾不驚,他們雖未懂得透徹,可跟著李肆這幾年下來,行事種種,都很清楚。 李肆是不可能走上那條路的,他劈出了一條新路。 「但我華夏,億兆之民,萬里之疆,又何能無王而治?士農工商,貴賤貧富,又有何人能聽得眾民言,看得眾民生息,為眾民謀福?故我華夏,無君不立!」 這話現在說來,似乎是多此一舉,即便是三賢派,也沒有激進到不要帝王。但這話已是在為李肆的帝王法統打地基,更是為著日後段宏時所料的形勢築起防波堤,甚至是在為更遠的未來,當社會開始劇烈蕩動時,留下一道人心和法理上的阻攔索。 新儒們臉色黯淡下來,在他們心中,原本代表天下人的權力是他們的,是讀聖賢書人的,在他們的理想裡,君王只是國體,只是承天命的花瓶,是舊儒所尊之「君父」,是道德的象徵。該是他們代表天下人治天下,現在李肆竟然徑直伸手來拿。他們想要虛君,李肆卻是在說「實君」。 「我華夏再起,這君就不能再是握一之君!不再是受天下人奉養之君,而該如上古三代得道之君!」 這一句話道出,所有人屏息以待,不僅在期待李肆到底是要將這君王改造成什麼樣子,也在等待,李肆要怎樣以此來接天命。 「上古三代之君,與內,得天道而福澤萬民,與外,揮刀戈而辟疆逐虜。天道時進,君治隨進。君視民如手足,視國為公廷。民非君子,無奉養之責,臣非君奴,唯忠國事。君國非一體,天下非一家,社稷非一姓……」 隨著李肆朗朗話語而出,道道無形狂瀾在所有人心中激盪著,即便是鄉下草民,不是太聽得懂,可「君國非一體,天下非一家」這話卻是再明白不過,頓時就覺天地混淆,腦子一片糊塗。 「這說的是什麼意思?這天下……不再跟皇上姓了?」 「是啊,咱們這英華,是不是也不由天王做主了?」 「哪跟哪啊,我瞧著吧,天王的意思,好像是……他要當了皇帝,不再是什麼都說了算,就有點像……像是主著一家事的老爺子那般。」 民人嘀嘀咕咕著,讀書人則已被震懾得說不出話來,舊儒固然是不堪這番衝擊,新儒則更是糾結。他們想要虛君,可李肆卻是在矮君,削君。李肆所言之君,不再是君父,不再與一國同體,也不再背一國之德,而是實實在在,要行治權。 可他們卻難以責難李肆這番言論,聖賢所言之上古三代聖君,就是這般「賢德」,不以天下奉己,視一國為公,奉公而治,才有後世所追的三代之治。 屈明洪深呼吸,低聲向正失神的兒子和同僚道:「這難道不是好事?我等不再是臣子,而是臣僚!三賢之願,雖不能復封建井田,興學校治政,卻是能掌得相僚之權,與君共治天下!」 眾人都是恍然,沒錯,這矮下來的君王,要治天下,終究還是得與讀書人分權。既已不是君父,既已非君國一體,讀書人與君王的關係,自然也就從原本的上下關係,變成了主僚關係,也就如上古三代的聖君賢臣一般,自有他們的一番作為。 李肆將他的華夏之君拋了出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這樣的君王,又該怎樣接下朱明交回的天命? 接著李肆卻沒有談這個問題,而是談起了滿清竊占華夏的種種惡行,話題再發散,談到了當今寰宇,萬國林立,天道顯於機巧者紛繁難述。各國逐天道而各成一勢,華夏不再是過去那泱泱傲視諸國的中央王朝。前有荷蘭人占台灣,後有羅剎蠶食北疆,西面準噶爾也動盪不安,歐人正滿地球亂跑,開疆闢地,華夏危機四伏,並非滿清一個大敵。 這番言論,若是在江南講,十數萬人裡,準有一半人不以為然,若是在北京講,估計大多數人都要轟然發笑,可在這廣東,民人卻自有一番見識,沒見過洋人,洋玩意見得不少。很多人心中想的只是天王太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英華自己不也日新月異,自成一勢了麼。 「而今新世,續道統,興華夏,我李肆所言的君王,你們要不要!?」 之後李肆高聲問著,禁衛和侍衛親軍高聲呼應,接著是官員,再是民人,十數萬人,一個「要」字,喊得半空雲散,大地震顫。 「我李肆……」 終於到這一步了,額頭已熱意難當的李肆心中暗道。 第四百三十八章 皇英君憲 李肆深呼吸,讓自己中氣更足,吐字更清晰。 「我李肆在此,祭告上天,願接天命,負華夏再起之責!」 全場一片靜寂,不少人都吞起了唾沫,就是如此麼?李天王,就此要取那天命了? 李肆的聲音繼續迴盪著。 「我李肆,與萬民相約,讓我華夏之人,勤勞即能得富貴,善良即可行天下。我李肆,與萬民相約,讓我華夏,人人安居樂業,家家得享太平。我李肆,與萬民相約,讓這華夏脫五德輪迴之宿命,得百世安寧……」 「我李肆,與百官相約,君臣相敬,求賢得賢。我李肆,與將士相約,為國而戰,求義得義。我李肆,與士林相約,學為所用,求仁得仁。我李肆,與農人相約,稅古而止,求安得安。我李肆,與工商相約,正道廣開,求利得利。」 「我李肆,與天下人相約,忠孝仁悌,並行不悖。我李肆,與男女老幼、父母妻兒相約,幼有所養,孤有所恤,老有所倚,萬家成國,國利萬家。」 這一番李肆之約,聽得眾人神智搖曳,古往今來,真有這樣的君王麼?即便只是言語,怕也是史無前例。 李肆之約還沒完,他再度拔高聲調,說出了此番相約最重要的內容。 「我李肆,與萬民相約,以劍守國,以命付國。持天道而決天下不平,持天道而扶仁義,持天道而絕惡興善,三代之治,即便不在李肆手中而現,也必將在我子孫手中而現。」 餘音繚繞中,李肆環視四方,語調無比堅決。 「爾等……願與我李肆立此約否!?」 如潮的呼喊,就只有一個「願」字。人心只有上天知,此刻天堂這十數萬民眾、軍士、官員們,都是一臉漲紅,扯著嗓門地高聲齊呼。到底心中有幾分真心,無人知曉。李肆這番立約,也不是發選票來一人一票。 雖只是一個姿態,一個過場,實質就與群臣勸進沒什麼兩樣,直白說,這就是挾民意而上位,但諸多細節,包括遣詞用句,包括祭祀歷代帝王,包括取天命的邏輯,都是奔著渾圓無懈而去的。 被忠心之部屬提醒,李肆意識到了自己要稱帝的話,法統到底能不能經得起時勢大潮衝擊的難題。華夏自古以來就是君王傳承,這一點是沒錯的,他並不擔心自己在位,乃至子孫在位時,一百年內,英華會鬧起「共和革命」。 但沒有共和革命,卻並不意味著沒有社會動盪,沒有對帝王法統的質疑。若是自朱明手中禪位,拿到傳統的華夏帝王傳承。是不是能容納日後必然會崛起的資產階級思想浪潮?啟蒙運動正在歐洲醞釀,英華要引領華夏而起,也必然要走向跟歐洲全面接觸的地步,思想交融也是必然的。說不定在他有生之年,治下就有若干心懷共和思想的黨派崛起,要責問他這領著古老傳承的君王,法統是不是適合未來的華夏。 現在是要虛君的三賢黨,未來民智廣開,必然還有一波波問責君權的思潮,他不能給自己先埋下一枚不知道什麼時候引爆的定時炸彈。所以自己矮君,再以民約接天命,這跟為日後思潮變動,對君權的再度審視留下了接口。 眼見到了最關鍵處,李肆正要說出那句台詞,民人們卻沸騰了。 「天王,登基!登基!登基!」 呼喊擴散開,很快聚成比前兩次呼喊還熱烈的浪潮。 直到李肆伸展雙臂,下方兵士們齊聲喊著肅靜,這浪潮才漸漸平息下來。 「我李肆……以民約承天命,就此帝位!」 樂聲再度高響,混著眾人的歡呼,十數萬都恍若置身雲間,感覺份外不真實。 梁載琛此時才出透一口氣,終於將一句「不合禮!」叫了出來,可在這歡呼的狂瀾中,哪還有人聽到。 還是有人聽到了,和他同病相憐的孔尚任一聲長歎:「當年漢高祖接天命,雖有諸侯勸進,可說辭卻是『若便於天下之民,當得行之』,這難道不是漢高祖與天下人相約麼?如今這李天王,不過是將此約細細道來,以此承天命,更合聖賢之義啊。」 梁載琛默然了,他還能說什麼,原本想著是立明,結果明沒了,然後李肆當場祭華夏歷代君王,再與萬民相約,接下朱明還回去的天命,這一番首尾,即便是他這腐儒,也難挑剔大節。 此刻李肆已經下台,歡呼還在持續,再上台時,歡呼聲更為熱烈,李肆已不再是一身素白,而是玄色龍袍,旒簾冕冠,在圜丘上伸展雙臂,龍袍上卻是雙身絞纏之龍,而非以前的五爪龍。 既然李肆變了這華夏之君的定位,這些儀制,自然也不必再一板一眼照著原本的來了。每朝新君,本就在這儀制上有自己的添改,這時禮科那幫腐儒也再無心力喊什麼不合禮了。 李肆展臂,龍袍大袖揮灑,儀衛再度高喊:「拜!」 歡呼中止,諸臣、眾民紛紛拜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這一聲落定,李天王成為歷史,李肆登基,就此成為皇帝,一位回歸了上古三代聖王定位的皇帝。 「朕……」 李肆揚臂,示意眾人平身,十數萬人,黑壓壓遮蔽視野的跪拜,原本他還沒覺得什麼,以前在戰場上見的人比這還多。可現在一聲更改後的自稱,卻讓他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同。 雖說不再是君父,可君王之尊,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消解掉的啊。 李肆這般感慨著,如此自稱,還真是難以適應。 他朗聲道:「朕與天下人之約,非隨意口舌,此約將供奉於此,上天看著朕在踐約,爾等萬民也能以此比照,看朕是不是在踐約,天命即是人心,上天能授得朕天命,也能收回這天命,就如爾等萬民之心……」 他捧起一幅文卷,再道:「此約,名為《皇英君憲》,乃我皇英不移之祖訓,非獨朕遵行,朕之子孫,也必得奉行不悖,否則……天譴之,民棄之,天命當絕於皇英!」 即便是梁載琛這樣的腐儒,看向李肆的目光也生起一股面君的凜然,孔尚任也再度長歎一聲,心說以約接下天命,如此帝王法統,還真是史無前例的穩固,更直追三代之聖。李肆那番約定,當然只是粉飾,但只要行得一些善政,治下能穩,這帝王就如鐵鑄一般,不管是懷念朱明之輩,還是心向滿清之人,都難以撼動。 黃綾包裹的文卷置放在無字的上天主位下,「始平之章」再度奏響,現在是李肆以大英皇帝的身份,再一次祭天。 就在這一天,也就是大明永歷七十一年,滿清康熙五十六年,十月初十,李肆登基,國號依舊為英。 李肆稱帝,一番準備很早就開始進行了,包括找前明十六位親王。只是孔尚任一來,讓李肆不得不重新思考帝王法統問題,以至於《皇英君憲》的推出,比計劃中的提前了許多。原本李肆是想稱帝之後,梳理好了自己的君權結構,再水到渠成地推出這份《皇英君憲》,以此確立自己的帝王法統,重新定位君權。而現在為了安撫自身人心,不得不提前以此大憲來立約,拿下天命,獲得君王法統。 讓李肆意外的是,這份君憲不僅確立了自己的君王法統,還拉攏了三賢黨等新儒,甚至一些舊儒也心思安定,在後續的朝政籌備工作裡沒有添什麼亂。作了一番瞭解後,李肆才明白,原來這些人把他關於《君憲》等同於「祖訓」的話聽了進去,有此祖訓,在他們看來,李肆這君王,當真是要學宋時皇帝,即便不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也是矮其帝王之尊,克制自己的皇權。 稱帝之後,諸項事務繁雜,即便有所準備,李肆也是四腳朝天,皇帝儀禮規制,內外廷結構,政務處置流程,文武官制、地方官制,財稅調整,如山一般湧來。諸多事項又不能直接抄明清之治,李肆只好熬夜加班,竟覺日子苦得跟趕稿的打工仔一般,都沒能顧得上跟老婆親熱。 納朱雨悠之事也被拖了下來,她作為李肆的文書,更是被指使得團團轉。之前的哀苦心思在忙碌中也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謀劃一國的新鮮感和成就感。 一連幾天,李肆都跟著朱雨悠在肆草堂忙碌,直到一群高髻華服的宮裝麗人出現,將埋頭抄文書,忙得額頭生火的朱雨悠拉出來,她才醒悟自己還有一攤更重要的事要面對。 「雨悠妹妹,你的園子,是要叫雨園呢還是悠園?」 嚴三娘微微笑著問道,然後朝自己那已經成了皇帝的丈夫投去嗔怪的一眼。不讓人家朱雨悠回家待嫁,就把人家一直押在身邊當勞力使,你還當是以前在李莊那般用人啊? 「這這……是不是有言官在說小女子婦人干政?」 朱雨悠很快代入了身份,手足無措地說著,可似乎角度有些不對。 這時候李肆才醒過神來,抬頭一看,抽了口涼氣。 仙女們下凡來了呢,還是一窩,嚴三娘、關□,還有大腹便便的安九秀都是一身少見的宮裝,飾墜環珮叮噹,配著或明麗,或婉約,或綺艷的容顏,原本的疲勞驟然消散。 捻捻自己的小鬍子,李肆起身,拉住這個,摟住那個,兩眼發光,蠢蠢欲動。 「四哥哥……今兒晚上不准再睡在肆草堂了。」 關□抱著李肆的胳膊撒嬌,她這話的潛台詞可非一般人所料,神算姑娘正想炫耀她的神通局又有了什麼業績。 「關□,你四哥哥現在可不一般了,注意稱呼哦。」 安九秀插了一嘴,關□碧玉眼瞳一瞪,愣愣地點著頭,擺出不知道要作萬福還是要跪拜的姿勢道:「是喔,該喊萬歲爺了……」 李肆和嚴三娘同時撲哧一笑,李肆一巴掌拍上關□的小屁股。恍惚間,時光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多以前,這丫頭抱著長矛,也衝到鳳田村外,跟著村民一同阻止流民劫掠時的情形。那時李肆可是一頓好揍,抽得關□哭了一整天。 「我可活不了一萬歲,也不是什麼爺,就是你們的男人而已……」 李肆攬過三個媳婦,在一邊的朱雨悠滿面通紅,想要退開,卻覺太顯形跡,正無措間,卻被嚴三娘伸手拉了過來,在李肆身邊站了一角。 朱雨悠就盯著自己的腳尖,聽李肆繼續說道:「而你們呢,就是我的婆娘,不分大小,尊卑,貴賤,我會一視同仁地疼愛你們,為你們擋風遮雨。」 嚴三娘眼波流動,伸手撫住李肆那已經累得有些削瘦的臉頰說:「陛下啊,你已經革了君王的命,現在又要來革男人的命麼?」 第四百三十九章 無盡的舞台 李肆還真有心搞個大被同眠,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可接著的事情讓他意識到,皇權的法理雕琢因他一言而決,但要落到實處,還得跟臣下們進行漫長的鬥爭和磨合。 那個腐儒老頭梁載琛又找來了,此人雖滿心想著扶朱明,但如今英朝砥定,他卻沒有忿然離朝,而是繼續粘著李肆,似乎本心就是扶著皇權,無所謂明、清或者英。李肆沒有踢飛他,想著即便是腐儒,在他所設計的天下輿圖中也該有一席之地,就讓他任了禮部侍郎,繼續領著一班腐儒,為本朝效力。 梁載琛是來發雜音的,他對李肆所起的年號不滿,說年號不僅俗,而且有人用過。 果然,腐儒也是有用處的,起碼人家是古書通讀,學問滿腹。聽這腐儒老頭一說,李肆也覺得自己年號起得不對。 原本他起了個「天憲」的年號,寄意為「天道授憲」,同時在一般人看來,又有「口含天憲」的味道,很是威武,嗯嗯。 他起了這年號,老師段宏時正在埋頭為他登基準備一份大禮,沒工夫過目,其他人又畏他威嚴,覺得他該是自有深意,沒有異議。 梁載琛說,這「天憲」一詞,最早出自《後漢書宦者傳論》,說「手握王爵,口含天憲,非復掖廷永巷之職」,是諷刺人的話,大家說到天憲,就是「口含」,這怎麼能用來當大英年號呢?而且,安南朝也有人用過,還是一個反賊擁立傀儡之王時用了這年號,怎麼也不能把他們用過的撿來。 李肆不得不痛感自己這偽劣秀才沒文化,厚起臉皮問梁載琛,年號到底該怎麼取。梁載琛卻說陛下先出寄意,然後臣子們從經義古典上尋得合適之號。 「我英朝持天道,求上古三代聖治,叫……聖道如何?」 李肆回過神來,可不能讓這班腐儒去操弄,直接說出了另一個構想,但底氣卻很是不足,這「聖道」似乎有點……拿他前世的話說,有點小白了吧。 卻不想梁載琛搖頭晃腦道:「《莊子·天道》曰,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陛下所言君王之道,乃天道與帝道相諧,遂成聖道,好,好!」 李肆表情呆滯,好,好個馬屁……自己隨便一想,這老頭就能引經據典,說得渾圓,果然是一張草紙都有它的價值。 勉力撐開一絲笑容,李肆道:「你們禮部再查核一番,若是沒別人用過,我以後就叫……聖道皇帝了。」 這話出口,旁邊一人嗓門打著顫地道:「陛下失言,臣不敢不記,請陛下自尊。」 嘿……這麼快就有人犯賤,不,進諫了? 轉頭看去,卻是外記注官,估計剛剛從私塾裡拔出來,還一臉當年范晉范秀才的酸氣。 既然是皇帝,就得有起居注官,但李肆削了皇權,這記注官就有了內外之分。內記注記錄李肆私事,隸屬中廷。外記注則在正式場合記錄李肆的言行,屬於外廷。禮部侍郎覲見李肆,討論國務,外記注官自然在場。 起居注記載皇帝一言一行,主要是為了編撰國史,因此間接有監督作用。此刻這個外記注官聽到李肆自稱「我」而不是「朕」,覺得不合禮法,乍著膽子提醒了一句,一邊說還一邊在本本上寫了一句:「十月十八,上見禮部侍郎梁載琛,失言稱我……」 開戰了啊,李肆怒火升騰。 「誰說要一直朕朕的?宋明時也不是隨時都朕朕的吧?只要不是朝會大典,這稱呼何須講究?這一條,抽了!」 李肆也學起了滿清皇帝,要隨意抽改起居注,記注官打著哆嗦抱著本本搖頭:「臣不奉詔!」 眼見李肆額頭暴起青筋,梁載琛陰惻惻來了一句:「陛下與臣議年號,即便是朝會大典,也不能再比此時正式,陛下自該至公心,正帝尊……」 這話是說,既然是討論年號這麼嚴肅的事,你就該把自己完全代入到皇帝的角色裡,自稱「朕」,否則名不正言不順。 李肆沉默,心說跟這幫腐儒較真就是自找罪受。 換了笑顏,李肆道:「梁卿此言極是,朕……記下了。」 接著他看向那記注官,笑意更是盈盈:「剛才是朕無心之過,卿當照實記來。」 外記注官不哆嗦了,眼角升起淚光,「陛下納諫之心誠誠,日月可昭。」 本是坐著的,這一感動,跟著梁載琛一同拜下了,拜過之後,還在本本上刷刷寫下一行字:「陛下聞過即改,正君心以待國是……」 目送這兩個腐儒告退,李肆的嘴角驟然垮下,你們要君聖臣賢,我就演給你們看吧,反正政治人物該如何表演,前世他看得太多了。 若是一般的華夏帝王,整個人生都在這個狹小的舞台上演出,可他李肆卻不是,這僅僅只是一處舞台。 「陛下,大中門外已聚了上萬民眾,按陛下之前所言,該是出面的時候了。」 一個年輕人在身側輕聲道,李肆呼了口氣,從天王到皇帝,看起來只是一步,變化卻是天翻地覆,現在他的日程已經排得滿滿的,竟沒有多少自在時間了。 昨日被老婆們提醒,朱雨悠已經回了家,現在身邊人是這個楊適。老李莊人,二十多歲,老實憨厚,在白城書院讀了幾年,學問不深,但做事細緻勤勉。被李肆委任為內廷司諭,其實就是隨身助理,主要工作是跟中廷交接李肆的事務流程。 「格桑,走!」 李肆起身,招呼著內廷司闕格桑頓珠。 「陛下稍等,還得去找龍大哥安排護衛呢!」 這個依舊一身藏服的康巴漢子高聲嚷嚷著,還沒多少把李肆當什麼博格達汗看待的尊崇,可就是這語氣才讓李肆感覺熟悉,嘴角又泛起欣慰的微笑。 李肆稱帝,安保體系就有了一番大調理。內廷司闕是隨身宿衛,由格桑頓珠統領,人數也就五六十人,其中還包括一半女衛,負責李肆和媳婦們的隨身安保。擔負主要護衛職責的是中廷的禁衛,由龍高山任禁衛統領,負責李肆出行的安保。 「別那麼麻煩,招呼他跟上就好。」 李肆一邊由侍女伺候著穿上朝服龍袍一邊說著,再戴上翼善冠,出了肆草堂,跨上馬車就叫走,後面龍高山和格桑頓珠急急策馬跟上,沿著無涯宮側道,片刻後就到了大中門。 天壇自祭天大典後,除了連接大中門的大道和中間那一圈外,其他地方都對外開放。偌大廣場上,人來人往,朝著天堂正中那無字「天牌」叩首。讓人們如此恭敬的,除了這上天之位外,還有上面供奉著的《皇英君憲》。 這份君憲的內容已經通過報紙,向英華治下所有民人傳播,看著裡面的內容,人們都覺恍若置身夢中。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皇帝會這麼細緻、這麼鄭重地向天下人許諾,還宣稱若是做不到,他這皇帝,連帶他的子孫,都隨時準備著下台。 僅僅只是這樣的許諾,就足以牢牢地吸聚人心。而隨著這份君憲還一同頒布了一系列法令,將之前李肆身為英華天王時的《英華民憲》、《英華商憲》進行了匯總整合,包括簡削之後的《皇英刑律》,僅僅是這些法令,就足以讓各界民人,乃至讀書人滿心稱頌。在他們看來,靠著這些法令,以及李肆在天王府時期的一系列仁政,就足以保證李肆的治政,朝著他的許諾穩穩前行。 所以這廣場上恭敬行禮的,什麼人色都有,甚至有不少一隊隊而來的蒙學學童。 除了拜天拜約的,還有不少聚在大中門下,這些都是樸實民人。什麼稻米、雞蛋、蔬菜瓜果和手工品堆在那些立得筆直的侍衛親軍身前,甚至還有人徑直朝侍衛親軍身上披他們縫製的衣物,讓原本當泥胎菩薩的將士們既是啼笑皆非,又是滿心感動,更有一股濃濃的自豪在全身滌蕩著。 英華治下,其他地方不論,至少廣東一省,這兩年來日子已經大變樣。工商茂盛,農人負擔減輕,文人雖各有心思,往昔的枷鎖卻消解了。而英華官府在醫衛、救濟等各方面做的事比滿清時期強了若干倍,貪腐雖說不上禁絕,卻也不再是朗朗白日下的勾當。已經有人在叫嚷眼下的日子就是盛世,李肆登基為帝,發出如此約定,那十數萬人之前在天壇上的呼喊,可是他們真實的心聲。 循著往日的傳統,來宮門前進獻貢物,就是他們表達擁護李肆,擁護新朝之心的行為。 除了獻物,民人還聚在此處,想見得天顏,可依著他們的小民心性,又沒膽子求見,就只好蹭在這裡,希望能湊巧見到李肆出行。 此刻在大中門前,聚了上萬民眾,害得剛就任侍衛親軍統領一職的孟松江緊張得一臉發白,不僅調了兩個整營,一千二百人來守護宮門,還一個勁地向於漢翼求援。再見到一襲明黃身影在十數人的簇擁下上了大中門,更是朝天長歎,心說這半年侍衛親軍統領的差事,多半會要了自己的小命。 「陛下駕到——」 大中門上的侍衛親軍齊聲高喊,下方那正嗡嗡喧鬧著的上萬人頓時平靜了,可僅僅只是片刻,再度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李肆朝著民人們揮手,心說自己的舞台滿處皆是,民眾就是一個,不止是民眾。 「下午兩點,陛下還要在普仁殿召見新封武官,四點要開御門聽政會,晚上七點接見雲南、貴州、湖南、江西和福建五省的安撫使和招討使……」 「明天的行程是東莞和佛山,視察東莞機械和佛山鋼鐵,還有佛山製造局。途中要在青浦停留,與中書廳、工商署和工商總會一起討論工商事的政務流程。」 「第三日是先視察黃埔講武學堂,再啟程去新安,準備視察香港海軍講武學堂……」 李肆一邊笑著揮手,一邊聽楊適匯報著日程安排,他的舞台太大,那些腐儒若是以為靠著什麼君王禮法就能再造君父,真是有些白日做夢了。 可再想想這些日程,李肆的笑容就僵硬起來,揮手的動作也機械了,這日子,該怎麼活…… 第四百四十章 沒太監,乃聖君 不盡快將這英朝權政結構搭起來,李肆就真沒辦法活了。 作了幾天準備,再花幾天分別回應軍政工商民各界人心,稱帝半月後,李肆終於在普仁殿再度召開御前會議,此次會議被稱為「皇英國政大議」,這一次會議調理了英華國政根基,從國政體制上闡述了李肆該怎麼兌現《皇英君憲》。 後世史書上說當日秋高氣爽,文武百官緊密地團結在以皇帝陛下為核心的大英王朝領導層周圍,高舉天主道理論和「三代之治」偉大旗幟,全面貫徹落實《皇英國憲》,進一步加強華夏聖道之治的建設,為構建皇帝陛下所描述的大同盛世奠定堅實的制度基礎…… 回歸事實的話,這一天很亂,因為李肆一下燒了三把火。 首先是調理皇帝本人和英朝一國的關係,在《皇英國憲》裡,李肆已經承諾,不以一國奉養一君,君國再非一體。原本很多人,甚至三賢黨之流都不覺得李肆會在這上面較真。唐太宗還有言「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歷代明君也都說過類似的話,可不過都是用袖子遮嘴,免得吃相太難看的姿態而已。 卻沒想到,李肆是認真的。 首先他就明確,現在國家分內、中、外三廷,內廷為皇室,外廷為國朝,中廷接內外,內廷之事與國政再無關係。這話意味著兩點,一是皇室內庫和國庫將是兩個隔絕的體系,皇帝再不能將天下當作一己之私,隨意伸手。這點三賢黨乃至聖儒黨都是欣然接受,需要考慮的是怎麼落實。但另一點卻意味著,皇帝的私事也跟國家再沒關係。 這點讀書人都不幹了,甚至范晉劉興純等心腹嫡系都覺難以接受。大家都說,雖然君國不再一體,可皇帝終究是一國之尊,是這一國的腦袋,一國的臉面,公私也不能這般涇渭分明。皇帝討老婆,生兒子,都跟帝王傳承有關,若是全然隔絕於外,這國體也難穩下去。 然後李肆就說,那好,我讓點步,但是皇室奉養,國家也必須承擔一些,眾人才醒悟過來,原來李肆是在退兩步進一步,跟他們談生意呢。 拿出談生意的架勢來,事情落到實處,這「談判」就能見到進展了。隨後大家達成共識,皇室自然要享受諸多特權,國庫還要在各處予以專門補貼,具體一項項確定,皇帝雖不能隨意劃拉國庫銀子到內庫,但也不能腰包空空。 至於皇室宗親的待遇,明時宗室的教訓猶在眼前,反而是宋時宗室,規模既有控制,宗室又能參與政事,只是不能當閣臣而已,宗親與國相處比較和諧,大家都同意以宋制為基礎進行完善。 再說到嫡位傳承,爭議就出來了,李肆擺出強硬姿態,宣稱絕不由外廷朝臣摻和,惹得不少文臣慷慨陳詞,甚至還有人準備在殿上撒潑打滾,好換一頓廷杖。英華新朝的第一頓廷杖,幾乎所有文臣都搶著想挨,這可是青史留名之事。 可惜,李肆沒給他們機會,板子有,只是用來叉人的,誰拿出一副諍臣的模樣來玩肉諫,直接叉出去,取消朝會資格就行了。 華夏的事就是這麼扯蛋,李肆還沒兒子,眾人就開始爭了。也不是爭該立誰,而是爭這事該誰說了算。 在眾人喧囂的反對聲浪中品出了「反動勢力」的強大,甚至連心腹嫡系都包括在內,李肆只好讓托兒李朱綬上台,拿出了早準備好的備選方案,那就是不學北面康麻子那般不立儲,在世之時,至少會把太子是誰確定好。 想到李肆還沒兒子,此事還不是迫在眉睫,外廷文武覺得時間還長,現在有這階段性的勝利也就夠了,終於不再鼓噪。 之後再說到后妃事,要立誰為後這事,李肆早有定計,眾人自然不敢置啄具體人選,只是催促李肆盡快辦事。但后妃事卻延伸出另一樁大事,那就是……太監。 「宮闈無閹人,恐不合前例……」 即便是之前唾沫星子噴得滿天飛的文臣,也都只敢委婉地提醒。李肆從沒用過太監,現在稱了帝,再不用可不行,到時宮闈男女混雜,成何體統? 「前例?前到哪裡的例!?三代聖王有太監嗎?朕觀歷史,周時禮樂崩塌,方有閹人……」 李肆開口就扯三代之治,滿嘴腐儒味,眾人都無言以對。都知這閹人非善政,可君王宮闈,不用閹人,又怎麼保得清白? 「為何要用閹人?就因為歷代君王,後宮佳麗三千嘛。朕早說了,朕這皇帝,再非舊日之君王,內廷當儉省如庶常之家。看朕之岳父安老爺子,家中藏嬌二十多位,加上隨侍女眷上百,沒太監不也是管得好好的?」 李肆振振有詞地說著,還扯出安金枝來打比方,眾人都不自然地咳嗽出聲,那是民間不准用閹人嘛,真要隨便用,你看你岳父用不用!? 李肆卻是沒理會他們,情緒越說越昂揚:「閹人斷男根,乃傷天害理之事,皇帝貴為天下之尊,卻倚此極惡調理家事,這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不止如此,古往今來,閹人亂國政不知芸芸幾多,朕要興三代之治,這閹人,朕就是不能用。你們聽清楚了,朕……就是不要太監!」 眾人面面相覷,思緒凌亂,不要太監,對臣子們來說當然是大好事。太監歷來就是皇帝用來制衡朝臣的工具,秦漢唐宋明,代代都有太監亂政。不說其他事,就以不要太監這一事而言,李肆真能做到,那已經超越華夏歷代君王,足以稱聖了。 可問題是,宮闈到底該怎麼管呢? 臣子們喘了一會粗氣,都不再多嘴了,反正是你說的不要,到時宮闈出了醜事,咱們可是有言在先的…… 李肆沉聲道:「朕金口玉言,絕非兒戲,我英華,禁閹人!絕太監!」 瞧著眾人只當三分真的臉色,李肆心說,你們就好好看著吧,這太監,我李肆是絕不要的……至於宮闈的管理,我這輩子也不想跟安老丈人比。要將這皇帝改造為聖王之君,就得先從自己宮闈下刀,把自己小弟弟管好,把後宮管好。 為了增強說服力,免得臣子們都覺得自己是在開玩笑,李肆召來內廷總管,讓她給朝臣裡解釋清楚。 內廷總管是位五十多歲的樸實寡婦,也是老劉村的人,叫劉馮氏。穿了一身五品誥命的服飾上殿,瞧著滿目朱紫,本有些慌張,可再見到一身龍袍的李肆,頓時平靜下來。她是日日都能見著皇帝,還如往常街坊鄰里那般隨口招呼的,這點陣仗有什麼好怕。 聽到一殿大老爺們都覺得沒有閹人,皇帝宮闈就難保清白,劉馮氏怒了。 「算上後面要進宮的兩位娘娘,陛下身邊就五位娘娘,再加上她們身邊各有的一兩個通房大丫頭,也不過十來個姑娘。就算日後再多些,能多過一百?這能有什麼髒污事?」 「其他女子?其他丫鬟女衛,那都是良家人,到時間了就要出宮許配的。她們跟禁衛,或者是侍衛親軍那些小伙看對了眼,那還是陛下都說好的喜事。」 「嘿,你們都是有家的,三妻四妾的大老爺們,家中沒個幾十百來號女子,那算是大老爺的家麼?大老爺們可用不了閹人,難道也都管不住自家後院?」 聽得這總管婆子像是在說普通富貴人家一般地說著皇帝宮闈,眾人都覺頭疼,有人忍不住出聲提醒,只要在皇帝宮闈裡,即便就是個小丫鬟,那都是皇帝的女人。 劉馮氏瞪眼:「誰說的!?就算是皇帝,看中了誰,也得講個章程。陛下早就有言,自家後院如民家,但凡不是跟著娘娘來的身邊人,其他女子,一概都是定了契書。她們只是幹事來的,可不是賣了身的,自家親事,另有一番章程,陛下可沒當她們是什麼秀女,隨著性子直接採摘。」 她一臉不忿地搖頭慨歎道:「陛下這般聖賢的老爺,你們卻總看往髒污處看,還什麼滿口仁義道德的大臣呢……」 眾人啼笑皆非,竟然被一個婆子給數落了。 已任了戶部侍郎的屈明洪感慨地道:「臣等是想錯了,原來陛下真是不願再當那受天下奉養之君,連帶宮闈,都自降為民家。」 其他臣子也都差不多領悟了,原來李肆是丟掉了君王的宮闈傳統,不再是進入後宮的女子,就歸屬君王所有,只要君王興致來了,看上眼了,就能招來「臨幸」。除開后妃,以及服侍后妃的通房侍女,其他女子全都是來皇宮做工而已。 雖然從結果上說,李肆真是看中了其他女子,也該想如何就如何,但跟天然就屬於他李肆所有這身份有區別,因此,李肆這皇帝,身邊女人就不多,至少名義上是如此。就如民間一樣,可以不靠太監就管束好。 「陛下若能持得此政,當世即可稱聖!」 眾臣想通了這一層,又一同拜賀。 「朕是聖道皇帝,本就當世而聖……」 李肆毫不臉紅地接下如此稱譽,就華夏歷史而言,沒太監,那還真就是聖君。 第四百四十一章 雙軌治政,十年還相 禁絕太監,內廷如庶常,腐儒們回過味來,頓時覺得天頂空空蕩蕩,無所依憑。 自董仲舒尊儒之後,儒教文人一面幫帝王豎起「君權天授」的法統,一面也藉著這法統,靠審度帝王家事來把持權柄,畢竟君國一體,天子無私。天子以道德治天下,私德就影響著天下之治,朝臣必然要插手帝王家事。 宋時英宗濮議之爭,明時嘉靖大禮儀之爭,這是皇帝在跟儒教文人爭老爹,雖各有勝敗,雙方都是大傷元氣。明時萬曆想換太子,也沒爭過朝臣。帝王的老爹、老婆、兒子等等名分問題,往往就是國政之根。 各派人色都以帝王家事為舞台展開權柄之爭,但往往都是朝臣們佔了上風。皇權在華夏同族的結構下,總是難敵團結起來的儒教文人,因為他們把持著道德話語權,所以皇帝不得不靠太監、外戚以及反水的朝臣撐腰。直到有異族作後盾的皇權出現,儒教文人才斷了脊樑,朝異族皇帝五體投地當奴才,滿清皇帝的私事,儒教文人都不敢再發聲。 李肆的訴求,看起來跟滿清皇帝一樣,但手段卻大不相同。絕太監一事,事情就不止是宮闈那麼簡單,沒了太監,內廷降格,李肆所言的「不要君父」也落到了實處。不僅腐儒們感覺失了攀住權柄的籐蔓,連屈明洪這樣的新儒都覺得,李肆這帝王一矮下來,自己竟然沒有了制衡李肆之權的名分出處。 仔細一思量,屈明洪嘶嘶抽涼氣,李肆「變君」,初看起來是直追三代之聖,卻又蘊著秦始皇都難及之獨。不僅是舊儒,他們這些新儒,也從來是以制衡皇權為己任的,如此前景,怎能不讓他心驚膽戰。 他的恐慌還沒擴散開,李肆就燃起了第二把火,李肆說:「還政於相……」 大殿上一片轟然,相是什麼?相就是分君權以治天下。君相共治,那是歷代儒教文人都夢寐以求的聖賢之政。有了相權,就能制衡皇權。 中廷秘書監的秘書們將一份《國朝政制》的冊子發到眾人手中,粗粗一看,文臣們心中的那份狂喜消退。這位皇帝陛下果然是不會平白丟出餡餅的。所謂的「相」,並非古時那種替帝王定奪所有國事的宰相,僅僅只是各管一事的執政而已。 李肆稱帝后,天王府的架構也隨之抬格升位,三廳六科變成了三省六部。原本文臣們還滿冊子找著類似「內閣」這樣的機構,不管是大學士也好,還是執政也好,什麼事都不具體管,但什麼事都要總管,那才是相嘛,可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國政架構。 樞密院是管軍事的,這個是復宋制,暫且不談。三省竟然是真三省,不是以前的虛三省,實六部,這就很是稀奇了。說是復古吧,可中書省卻管著工商總署、文教總署、醫衛總署等等,凡是天王府時期的新興事務,都劃拉到了中書省,這完全是舊瓶裝新酒嘛。 中書省和尚書省之分,李肆早有定計。原本天王府的架構就是一套雙軌制,現在不過是放大而已。尚書省承擔的是安定社會的職責,特別注重對國家落後生產力部分的掌控和照管。而中書省則是面向工商、文教、醫衛等新興事業,也就是先進生產力的部分,工作重點在於扶持和監管。 不止在中央是一套雙軌制,現在英華治下的地方也是一套雙軌制。廣東一省行的是官府下鄉體制,而廣東之外各省,還只對明清舊制進行削改,重點放在穩定社會上,並沒有大力推動官府下鄉和工商新制。 行此雙軌制也是權宜之計,在中央,新政還不成體系,舊政皇權影子太重,所以只能暫時分開。而在地方,推行新政的人才不足,管控難以到位,也只能新舊並行。 當然,不管是中央還是地方,隔開新舊,讓新政能盡量減少牽絆,讓廣東借新政吸聚周邊資源,凝聚出華夏轉型的足夠動力,雙軌制也是必須的。 雙軌制畢竟是過渡制度,期間必然會出現很多問題,李肆的關注重點就在這上面。而朝臣們卻是沒認識到如此深度,就顧著去看各自的職責變化。 各自找到了答案,文臣們都一陣頭暈,原本還因自己升了戶部侍郎而滿心自得的屈明洪也像是洩了氣的魚泡,整個人頓時萎靡下來。 六部雖還在,職責卻已面目全非。刑部只管治安捕盜,兵部只管到已改名「衛軍」的內衛,以及軍備雜事,禮部不說了,已是個廟子,原本職權最重的吏部,卻只負責官員檔案和福利,淪為一個清水衙門。而屈明洪所在的戶部,只管田畝錢糧事以及救災撫恤一類的厚生事項,工商之事,一根指頭都插不了。相反,工部卻成了六部中事權最重的一部,除了原本的營造、河工之事,其中的營造從過去只限於皇室和朝廷之事,擴展為治下州縣所有大宗土建工程的管理。 大殿上翻書聲不絕於耳,大家都在找六部被削掉的那些職權,又劃到了哪些部門管,特別是選官、財政和法務事,這可是國政根基。 找到了,選官被歸在了文教總署下,因為科舉事也被劃到了這個總署。財政則是歸在計司,這個計司,跟掌管律法的法司,以及負責溝通三省各部署院寺監的通政司,三司直接跟中廷秘書監對接,也就是說,這三司歸李肆直接管。 普仁殿裡又炸了鍋,如此政務架構,在朝臣們看來,用人、工商財稅乃至國法都歸於李肆本人,而李肆是通過秘書監來掌握國事的,豈不是中廷秘書監成了有實無名的內閣?秘書監人選還是李肆自定,又談什麼還政於相? 「秘書監無紅黃之責,而且朕直管三司,不過是我英華初開的權宜之計……」 李肆所說的紅黃,是說的貼黃和批紅,貼黃是上奏事務由閣臣擬定處理意見,也就是票擬,批紅則是皇帝批示最終結果。 這回答大家都還不滿意,前明按祖制,太監也沒批紅之權,可後面的皇帝說有就有了,於是太監代替皇帝批示奏章,就成了明政一大弊端。 「三司之外,各部署事務,由各部署直接貼黃,各省執相批黑。朕之批紅,只確認批黑可還是否。而且……十年後,尚書省之事,朕亦不再批紅,只保留隨時稽查追溯之權。中書和門下兩省之事,也當在朕有生之年,還政於相。」 接著李肆這麼一說,屈明洪等人就明白了,這確實只是過渡階段的處置,李肆最終還是想讓國政自己運轉起來,皇帝只是擎領大綱。 眾人還在品味,一個大嗓門響起:「陛下所言,可能立約否!?」 李肆一看,是新任應天府知府巴旭起,這位滿清時期的縣丞,現在是管著舊日廣州府,現今英華行在應天府的地方大員。 有這精神就是好事,李肆笑道:「這本《國朝政制》還是初稿,本就是讓你們諫言完善的。朕所言還相之事,也在這書上。待本書修訂完畢,就是國朝政務運轉之制,並非空口白牙的虛話。」 這一言敲定,新儒屈明洪和舊儒梁載琛也傳遞著欣喜的眼神,而看著新舊兩儒的默契交流,李肆也是微微一笑。 權力肯定是要分解的,難不成他還真要學著滿清皇帝,事無鉅細,都由他一人而決?英華工商繁茂,日後事務更是千頭萬緒,又怎麼可能全都等著他來處置? 但這分解,就不能是以前那種在磨盤裡來來回回折騰的拆分,而是樹立法制,讓權隨法行,所以他要直掌法司,親自推動法制建設。此外他還要緊握一國財權,時值社會大變革時期,財政穩,一國就穩。 「說是還政於相,其實是還政於法,否則陛下何以直掌法司?這殿上之人,也都算是一時俊傑,竟都沒看透陛下這番用心。」 一直埋頭於律法之事的史貽直對李肆的用心領悟很深,他現在就任法司使,就覺有一番壯闊天地,等著他去盡情揮灑。 「朝臣們制衡君權,看來是要從之前的君憲,後面的政制上去尋了,日後英華國政會是怎樣一番景象,還真是讓人心潮澎湃啊。」 史貽直是小看了這殿上之人,從翰林院調出來,出任門下省給事中副使的唐孫鎬感慨萬千。他所領的給事中負責審核奏章詔書,有封駁之權,但此封駁權比以前的更為細緻,重在國政決策的流程監管上,李肆甚至要他負責草擬一部《國朝政律》。 政務機構變革雖有天王府架構打底,並非從頭新起,但終究是要全面細化。這是一樁浩大工程,這一天的聽政會也只是交代綱要,各部署負責人還要進一步修訂規章制度。工作之重,讓朝臣們心中沉甸甸的,都沒太去注意各部門的主官人選。 人才這一項,李肆還是囊中羞澀。三省六部,以及各司監總署,大佬都是天王府老人,眾望所歸,沒什麼大的爭議。還因為分權如此細緻,各人一攤事都忙不過來,也提不上什麼嫉權。官職勳爵之事,還要留待後面解決呢。 中書省分設左右丞,左丞彭先仲,右丞蘇文采。尚書省設左右僕射,李朱綬任左僕射,劉興純任右僕射。門下省設左右侍中,左侍中湯右曾,右侍中是段宏時拉出來的一個老傢伙……楊沖鬥。五年前楊沖斗和金啟貞在廣東攪起的府縣風波,還是李肆借勢而上的一道門檻。楊沖斗最終還是丟官,被段宏時拉入到以前的青田書院,現在的白城書院,就讀書作畫,頤養天年。現在時勢激盪,段宏時把他勸了出來。 李肆所直掌的三司,昔日的英華銀行行長顧希夷轉任計司使,史貽直任法司使,通政司使是李燦,原本是默默無聞的天王府文書,因為是老李莊人,被李肆拔了出來。加上秘書監主官,同樣是老李莊人的胡松平,以及內廷司諭楊適,李肆的政令一條線全是心腹嫡系。 可沒人敢說李肆任人唯親,新朝砥定,只能多拔親友來用,不僅是放心,關鍵是瞭解。 所以李肆這一稱帝,連帶往昔親友,也終於一飛沖天。 三個老丈人入朝就太顯眼了,關鳳生、安金枝和嚴敬都沒有得官,但未來肯定要封爵以示榮寵,其他親友就沒這層顧忌。田大由得了中書省將作監之職,這個部門相當於李肆前世的「科技部」。林大樹得了工部侍郎,主管墾田司;何貴得了兵部侍郎,主管車馬司;羅恆得了戶部侍郎,主管厚生司;鄔亞羅在工商總署任副知事,主管工匠事,他的兒子鄔重對做官沒興趣,就埋頭水泥、玻璃的窯工技術研究。 其他老李莊人也各有差事,劉興純的哥哥劉興兆任文教總署知事,原本的蔡郎中蔡確則是醫衛總署知事。至於其他熟人,則視能力和興趣,分佈在國子監、門下省都察院以及地方官府等部門裡,後世所謂「李莊滿朝,白城半國」,說的就是這般情形。 審視目前英朝中央官員的背景,李肆嫡系佔了一半,科舉而上的治下讀書人佔四分之一,滿清官吏佔了四分之一,這也是華夏歷代王朝開國時的情形,李肆也難違逆這樁「天道」。只能在梳理好國政流程後,讓這朝臣格局能漸漸自然平和地演變。 政務結構處置告一段落,眾人再將目光轉到另一件事上,這就是樞密院,英華軍權的調理。 軍權是李肆所燒的第三把火,這把火一舉起,文臣們又是兩眼發暈。 第四百四十二章 北方有佳人,一笑能傾城 第三把火是……皇帝親自掌軍。 這不是廢話麼,軍權歷來都是直握在皇帝手裡的,歷代文臣更是不敢讓軍權旁落。 可聽清了具體的制度設計,朝臣們卻覺憋悶不已,以前他們可以透過皇權來把握軍權,現在不行了。軍權是皇帝手中之物,文臣不能碰。 這把火的實質是,文武分途,各不相干。英朝設樞密院掌軍事,雖會設文人副使,但樞密院屬官都將是武人。一旦處於戰時,另設總帥部,由皇帝親領總帥,分設大都督或者都督負責戰區指揮,統領各軍。 這總帥部,聽起來像是臨時而設,可英華與滿清對峙,還不知未來要花多少年才能盡復華夏故土,所謂「臨時」,其實就是常設。 英華一朝雖仰仗工商,實質卻是以武起家,武功顯赫。拔高武人地位,文人早有心理準備。但從制度上分立文武,把軍權完全從文人手裡奪走,頓覺難以接受。 不止新舊儒,連湯右曾史貽直甚至巴旭起等人都一個聲音,自古以來,但凡華夏承平之世,都是以文馭武,若任武人把權,還不知會有何等禍患。 范晉此時以文官身份任樞密副使,正是為壓制這種顧慮而作的安撫。他出言反駁道,英華武人,已非舊日武人,英華之軍,性質也跟舊日之軍不同,要說到學問,英華武人以後都會從學堂裡出來,可未必比文人差。 對李肆來說,以文制武是常理,更是前世所處時代的規則。但那時候的文武之分,跟現在的文武之分卻並不相同。而且李肆所掌的軍權,也非傳統意義上的軍權。 接著范晉對軍製作了詳盡解釋,文臣們這才恍悟,原來皇帝只直掌羽林鷹揚等軍,地方衛軍乃至巡警,都不再當是軍,依舊納入傳統的文武相制體系中。 李肆總結道:「我英華非寰宇獨國,內外相別,軍乃國之鐵臂,只用於外。外事由朕獨掌,所以這軍,也只能由朕獨裁。於內之治,當如古時,隨朕還相權時交出。」 范晉更是拉出了一面大旗:「且不論滿清,今世蠻夷環伺四周。我華夏雖有聖賢道教化,然忘戰者必危!強軍謀國利,王道也!於內與民懷仁而治,於外枕戈待旦,凌敵以霸王之威,這就是我英華內聖外王之道!」 這內聖外王一扯出來,大家也再沒話說了,原本英華就是打出來的天下。即便李肆擺出一副以文制武的格局,看范晉搖身一變成了文臣,而黃埔講武學堂第二期也已經開了,招了大批童生,竟是轉文為武,就知道那格局也不是文臣能擠得進去的。 文臣也本就一直擠不進軍事,之前的天王府軍令廳換個招牌,就成了樞密院,這一把火燒得很是順暢。 可意外往往來自內部,眼見天色已晚,李肆就準備宣佈散會,范晉躊躇再三,終於朝李肆開了口。 「陛下,諸軍將士求戰心切,不少人正準備上書求北進,北面之事,是否該有個章程?」 李肆哦了一聲,心道準是吳崖那小子帶頭在鬧騰。前幾日召見他們時,那小子在南洋曬得一身發黑,眼神裡滿是戾氣,讓他進黃埔講武學堂補習一下,還滿臉的委屈,當真是個刺頭。 「蕭將軍也寫好了平定江南策,前幾日本想上呈的,可聽陛下的訓誡,又拿了回去修改,陛下看……」 接著范晉這話讓李肆皺了眉頭,事情比他預想的還要複雜,蕭勝也都按捺不住了? 范晉說到這,下面的朝臣對視一番,都有了默契,紛紛出列拜道:「陛下當弔民伐罪,北進中原,復我華夏!此乃上順天意、下應民心之大義!」 不管是新儒舊儒,還是心腹嫡系,這一刻都團結在了一起,朝堂呼聲就此顯現。大家都覺得,英華治下,不該只有現在這般疆域,怎麼也得跟滿清劃江而治,才有一國正朔的氣象。 李肆沒說話,就平靜地看住這幫朝臣,對他們的想法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待眾人拜起後,他才緩緩開口道:「這國非朕一人所有,也非爾等所有,此事不能光聽朕和你們的意見,還得問問其他人。」 問誰? 自然是問工商,主管工商總署的知事彭先仲很明確地說,工商總會反對北進。原本湖南雲貴江西,乃至半個福建納入治下,工商總會在廣東的本地核心工商就被分薄了話語權,在沒有調理出新的工商權制前,英華治下繼續擴展,對工商而言,並非好事。 彭先仲大道理說得震天響,可下面的實際情況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殿上眾人都有所瞭解。比如說大鹽商沈家,就靠著向福建鹽商梁家出口粵鹽而獲利頗巨。英華再拓土,把福建變成治下之地,沈家還怎麼賺錢? 在這殿上,彭先仲當然只說面上的話。之前李肆巡視青浦工商總會時,早就明白其中關節。工商總會最怕的還是英華得江南,江南豪商,特別是兩淮鹽商要併入英華,不僅要衝擊英華工商業,手握的金山銀海,還要吞了他們的話語權。 這番前景也不是李肆所願,還不止如此,從英華國政基礎上考慮,他也不想現在北進。至少要等到廣東新政成熟,外圍各省也從舊治併入到新治下,有了足夠的消化能力,再去吞食地盤。而江南之地,他還另有一番料理之策,怎麼也得三五年才能見效。 就如他最初對打天下的規劃一般,得土太急,就得靠舊勢力治理,得土越多,舊勢力沉澱越重,到時候從地方到朝堂全是舊日皇權時代的讀書人,他這英華還談什麼轉型。 但他這心聲卻是不能直接說,只能將工商總會扯出來背黑鍋,在這個時刻,文武之臣都是一個立場,他的盟友只有工商。 不,還不止工商,見著眾人面露不忿之色,或高聲或低語著「惡商無義」、「吝商誤國」、「奸商賣國」,李肆覺得也不能把這黑鍋全栽到工商身上,只好再扯出一個盟友。 「若朕所料不差,北面滿清,年內當有大變,我英華該靜觀其變,再隨需應變……嗯咳,隨機應變!」 李肆這神叨叨一句,還是沒能撫平人心,你這皇帝雖然很是大能,但還沒大能到一語就讓北面滿清大地震的地步吧。 看著朝臣們一臉狐疑的神色,李肆微微笑道:「北方有佳人,一笑能傾城。」 嘴上這麼說,心中卻是沒底。李肆在北面的一番佈置,也只是本著一個概率而去的,不可能有十足十的把握。 算算他稱帝已有半月,消息怎麼也該傳到了北面,不知北面康熙是個什麼反應,就在稱帝的同時,他也對北面發出了指示,也不知康熙是不是會如他所願…… 就在李肆心中嘀咕不定的同時,北京,帽兒胡同,東嶽帝君廟裡,自號「鄔先生」的薛雪正朝身邊軍情處的人吩咐不停。 「把這信不著痕跡地傳進雍王府……」 「去通知葉神醫,該動手了,甘鳳池,你親自去,務必辦好。」 「咱們也收拾停當,這兩日就要見分曉,可不能久呆。」 薛雪這邊忙成一團,西面暢春園澹寧居,太監宮女也是忙亂不堪。 偏殿一側,總管太監魏珠對一個匆匆趕到的宮女低聲叱道:「怎的現在才到!?萬歲爺喚了好半響了!」 宮女惶恐應道:「小晴知錯,現在萬歲爺……」 魏珠急聲道:「萬歲爺又被氣犯了心病,想吃紅茶,只吃得進你泡的,還不快去!」 那小晴眼角含淚地奔進去,魏珠唉聲歎氣地自語:「南蠻子可真是不安生,當真是要把咱萬歲爺活生生氣死麼……」 說話間朝南面看去,沉沉夜色,天際像是伏著一頭蓄勢待起的噬人巨獸,魏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趕緊跟著小晴而去。 偏殿寢房裡,康熙正斜靠軟榻,撫胸閉目,臉色青白,雖有宮揉胸拍背,一口氣還是沒順過來。 小晴急急而來,就見書案上擺著幾份奏折,眼角正掃到「李肆」、「亂賊」、「絕明」、「稱帝」等等字眼,心中也是狂跳。 那些個南蠻子,真是忘恩負義,禽獸不如! 小晴一邊張羅著茶水,一邊心中罵著。萬歲爺這些年下來,東征西討,安定了天下,還廣施仁德,人人都稱聖。天底下怎麼還會有造反的人呢?造反就造反吧,現在更是蹬鼻子瞪眼,當起皇帝來了。那什麼李肆,一個鄉野小子,還配當皇帝?真是可笑,他以為他也姓愛新覺羅呀…… 這時候康熙才終於緩過一口氣,哆嗦著嗓子罵道:「好……好你個李肆!好你個惡賊!」 最初施世驃、滿保從福建發來八百里加急,他還不相信,可接著江西湖南方面也傳來急報,他終於是信了。 知道那李肆是要稱帝的,卻沒想到這傢伙幹得這麼決絕!直接讓朱明當場還了天命,然後搞個什麼與民相約,去拿了天命。孔尚任去廣東,竟是送給了那李肆一架入雲之梯,李肆之英,已與他康熙之清,在這華夏南北分立。 對自己失算的懊惱,對李肆行事的憤怒,夾在一起衝入心口,又讓他犯了心病。 喝下小晴泡好的紅茶,康熙不耐煩地問:「葉天士呢?怎麼還沒到!?」 康熙犯病的時候,魏珠就著人去找葉天士了,現在大半個時辰過去,還沒見人影。魏珠也急得額頭冒汗,正要親自去查問,一個太監急急衝進來,在屋外園子裡惶急地叩首稟報道:「葉天士已不見人影,屋裡物品雜亂,炕上還有餘溫,該是……」 魏珠當時就覺那天際處的巨獸猛然撲到,啃噬住了他整個心口,該是什麼?該是跑掉了?為什麼跑?葉天士為什麼在這時候要跑,就在李肆驟然稱帝,氣得萬歲爺犯病的時候跑?難道是…… 那太監話音直傳內屋,就聽屋子裡光噹一聲脆響,接著是桌椅翻倒的雜聲,再是小晴惶急地叫喚著:「皇上!萬歲爺——!」 魏珠膝蓋一軟,整個人跪了下去,魂魄似乎也透出了頭頂,難道是……葉天士,早早就下了毒!? 第四百四十三章 大決心,就在當今! 夜幕下,崇文門的高大城門樓漸漸遠去,馬車在三合土鋪成的路面上狂奔,劇烈的顛簸讓車廂內的話語也斷斷續續。 「未滿三月,為何就要我走,還走得如此惶急!?」 葉天士根本就是被甘鳳池帶人直接從住處綁出來的,到現在還沒醒過神來。 「我這一走,豈不是要讓皇上和太醫心生疑慮,當我是在方子裡動了什麼手腳?驟然停了我那方子,可是有大麻煩!」 他腦子還泡在醫生身份裡,這段日子,就是靠著他的藥方,康熙才能氣血通暢,病情漸漸好轉。但康熙一直未如他所要求的那般平心靜氣休養,原本設想是三月能大略扭轉康熙氣血虧虛的毛病,實際沒個半年不行。現在甘鳳池陡然劫走了他,會對康熙的病情造成什麼影響,他非常清楚。 甘鳳池嘿嘿一笑:「葉先生,這樣不好麼?還當康熙是咱們皇上?」 他的徒弟葉重樓滿臉快意:「要的就是那康熙老兒不敢再用師傅的方子!最好是當師傅在方子裡暗埋了未明之毒!」 葉天士瞠目結舌,他不是笨蛋,只是腦子沒轉過彎,被兩人一語點破,頓時恍然。從一開始,天地會找到他,要的就是這番局面,不要他下毒,不要他動什麼手腳,只要他盡心為康熙診治,獲得了康熙的信任,再這麼一跑,康熙的健康就握在了指掌間。 葉天士頹然無語,葉重樓安慰道:「師傅又沒違什麼醫德,現在不跑,之後康熙身子出什麼毛病,太醫院還不都得推在師傅身上?看那些太醫瞅師傅的惡毒眼神,徒兒這話絕錯不了!」 甘鳳池也笑道:「是啊,真有什麼事,又怪不得葉先生,只能怪那康熙老兒自己的疑心。」 正說話間,後方轟隆隆響起密集的馬蹄聲,車廂後方一個清脆嗓音響起:「韃子馬隊追來了!還挺快的!」 葉天士緊張不已,甘鳳池道:「別擔心,撐一會就有人接應了。」 他一邊說一邊從車廂後窗鑽了出去,對後面那人道:「四娘,我掌燈,你動手。」 馬車上本來就掛著風燈,片刻後,車廂後方又點起一盞燈,這燈份外明亮,竟在夜色中射出一道筆直光柱,將後方那群馬隊當頭罩住。馬眼在這亮光中一片迷茫,瞬間亂了蹄子,再是蓬蓬幾聲槍響,人摔馬倒,頓時亂成一團。 眼見那上百騎人馬不是閃花了眼,就是嚇破了膽,在原地打起了圈子,不敢再追,甘鳳池稱讚道:「四娘,你這槍法,真是沒說的!」 四娘嘻嘻一笑:「這可是娘娘,不,師傅親傳的!」 馬蹄聲又起,卻是從前方來的,甘鳳池吐了口長氣:「咱們黑貓七隊,首戰告捷!」 四娘搖頭:「葉先生還沒上船,咱們這一戰還沒完呢。」 第二天下午清晨,被顛了一整夜的葉天士腳步虛浮地摸出車廂,震驚地發現,馬車竟然停在了一處海灘邊,波瀾微蕩的海面上,一條快蛟小船正劃浪靠來,更遠處的海面,赫然是一條高桅大船。 葉天士還沒從自己一夜奔了起碼三百里的奇事中清醒,又陷入到受寵若驚的惶恐中,就為了他一人,無數人捨命奔波,如今更有這麼大一條船在等著他…… 那個叫四娘的嬌小少女朝葉天士笑道:「陛下親口交代過,葉先生是國寶,怎麼也不能讓葉先生有閃失。」 「陛下……」 葉天士怔了一下,然後才醒悟,這位陛下,可不是紫禁城裡的皇帝,而是無涯宮裡的皇帝。 朝北望了一眼,葉天士吐出一口氣,心道這天下……真是變了。 北京城,雍王府後園禪房裡,茹喜看著一疊厚厚報紙,淒然無力地道:「王爺,這天下,真的變了。」 胤禛端正地坐在她對面,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還找來了另一個人陪坐。那個叫常保的粗渾家人杵在胤禛身後,渾身發癢,惶恐不安之極,心想對面不是王爺的格格麼?王爺跟格格相處,還要他這個奴才擠在一邊…… 胤禛道:「別長吁短歎的,就是要你細細說來,到底有怎的變化。」 原本語氣很僵硬,可說到後面,一股熱切漸漸升騰而起,讓他的嗓音也變得含混:「那李肆,到底是行的什麼妖法,竟能在這短短幾年裡崛起。」 他指了指那些報紙,臉色又轉為不屑:「這上面的東西,不過是文人手筆,連帶什麼《皇英君憲》,雖覺新鮮,可內裡跟我滿洲入中原時,那些儒生在我大軍鐵蹄前歌功頌德,口稱王師的行徑沒什麼區別。」 茹喜張嘴,似乎覺得很難對胤禛解釋清楚,這報紙到底跟這個朝廷的邸報小抄有什麼不同,只好低低道:「那李肆,爭人心確是很有一套。」 胤禛冷哼一聲:「人心?人心管什麼用?他李肆是靠人心與我大清對敵的麼?是靠人心以一敵十,幾番挫我朝廷大軍的麼?昔日我滿洲能靠留發不留頭殺出人心,他李肆自然也是靠那火槍大炮打出來的人心!」 他有些激動地敲著藺草地席:「我想知道,他是怎麼造出那麼多槍炮的?他又是怎麼養活那些火器強軍的?工商為什麼要服他?為什麼甘心為他納那般沉重的課派?他治下民人和儒生為什麼沒被工商陷於水深火熱之中……」 他握起拳頭,有力地凌空錘了一下:「弄明白了這些,我們自然能如法炮製!他治下不過區區一隅,就能有這般動靜。我大清還有大半江山,怎麼也該比他更有迴旋之地!」 果然是我的四爺,也只有四爺,在這樣的關頭,滿心都還想的是這大清天下,就他能當得起這世間第一的真真男兒…… 茹喜被胤禛這股堅定氣勢給感染得熱淚盈盈,咬著嘴唇,恨不能撲上前去,抱住他的雙腿,向他哭訴自己這幾年來的委屈苦楚。 可她已不是當初面對李肆時,那個自作聰明,自恃甚高的女子了。她的自信,已隨著她的貞操,被那粗暴而入的火銃一同破碎。現在她很清楚,自己該扮演什麼角色。 茹喜緩緩道:「其他的事,賤妾接觸不多,前幾年一直在瓊州僻壤的礦場裡,那礦場的運作也有一番新章程,由小及大,王爺所問之事,賤妾還是能說上一些。」 禪房裡,茹喜細細述說著,胤禛聽得入神,一會皺眉,一會撫額,時而拍掌,時而叫好。 「分片為崗,分崗為人,層層監管,事事落到人頭,好!」 「管事的就只管一事,管到極致,每事都擬出細細章程,比照章程辦事,雖換人也不亂事,好!」 「管總的靠表單,靠數目隨時核查?看來懂算學的還真是人才!」 「凡事只講事理,不講人情?那李肆,還真跟我一個性子……」 「能不靠人做好的就絕不用人?能少用人的就少用人?那靠什麼?軌道?機械?」 「必須要用人的,用度量衡來回切,這也是事理,我明白!」 在茹喜的述說中,瓊州昌江石祿礦的情形也一片片在胤禛的腦海中拼湊出來。偌大礦場,數萬人,只有數百監工,就靠著機械、牛馬和細緻到頭皮發麻的章程組織起來,旗人勞工們在這張大網裡機械地忙碌著,就像是順著那石軌拉車的牛馬,一刻也停不下來,更沒辦法自作主張地換方向。 茹喜說得沒錯,由小及大,從這礦場的操持章程裡,就能看出李肆行事的根底。 胤禛心中蕩著一絲欣喜,他覺得自己已經看破了李肆的一角。李肆,論實質是個不折不扣的法家之士嘛。編織密密法網,驅策人不得停頓。再想想他的軍隊也是這般運轉,萬人如一人,朝廷大軍才會連番碰得頭破血流。想必他也是這般對待工商的。聽說他的工商律條竟然有厚厚幾大本,這麼細密的梳子下去,工商自然被割得血肉淋漓,卻還不敢出聲。 悟了這一點,胤禛心跳不已,若是自己能掌住權柄,在這法上下功夫,難道成就還及不上那李肆? 此時茹喜又說到了礦場跟旗人的合約,胤禛品了一陣,又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不,不止是法家,看這什麼報紙的動靜,還有那份驚天動地,史無前例的即位詔書,就能知道,李肆在粉飾人心上也的確很有一套。屈尊許諾,不恥低頭,讓面上之治光鮮無比,這也是皇阿瑪的套路啊。只是那李肆本就是草民出身,更不在意顏面,所以可以做得更絕,這一點,皇阿瑪學不了,但我可以學…… 思緒擴散開,胤禛再度想到自己跟皇阿瑪的分歧。如果皇阿瑪能將「滿漢一家」這話落到實處,放開手腳用漢人,天下又怎會落到這般局面?若是自己掌權,在滿漢事上,就不能有那麼多顧忌。滿人才學之士實在匱乏,忠心我大清的漢人比比皆是,到時委以重任,那李肆在人才這一事上,怎麼也拼不過我大清。 想得興奮,再一轉念,胤禛消沉下來,若是自己掌權……這可能性有多高呢? 心神正恍惚間,戴錦在門外遞上一封信:「主子,鄔先生傳來消息……」 胤禛接過一看,就四個字:「大變在即」,這是什麼意思? 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剛從刑部大牢裡出來,顧不得休養就埋頭為胤禛四處奔忙的李衛急急搶入禪房,喘著粗氣道:「王爺!小人從暢春園打探得消息,皇上,皇上……」 他一口氣沒喘勻,半天吐不出後話,急得胤禛恨不能一腳踹上他肚子,幫他順了氣。 李衛後半句吐出來,胤禛和茹喜幾乎當場跳了起來:「皇上似乎中了誰的暗算,正時醒時迷,太醫院已被殺了好幾人,現在暢春園已是封園,王公大臣都不得入內!」 胤禛第一反應還是正常的,「皇阿瑪到底怎樣了?有沒有危險?」 李衛卻沒回答這話,此時禪房裡溫度驟然轉低,不僅李衛,連茹喜都盯住了胤禛,那目光冷中帶熱,胤禛轉念才品了出來,一身熱血頓時衝到了頭頂。 李衛不敢跟他對視,低聲道:「十四阿哥,已經回了西安行轅。」 茹喜的聲音更像是從九幽冥府裡傳來:「李肆料到了,不,就是李肆的手腳,他說的機會,就在眼前……」 沉默,可怕的沉默一直持續著,是胤禛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或許他是覺得不該將自己的心聲直白地向眾人表露出來,但不表露,事情又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更不知道該怎樣把握住機會,所以他只好沉默。 一聲高呼打破了沉默,是十三阿哥胤祥,「四哥!大事不好!」 眾人都同時暗道,有什麼不好,是太好了! 胤祥衝了進來,滿臉急切,逕直拉住了胤禛的手:「四哥!皇阿瑪封園,誰都不見,咱們兄弟怎麼也得想辦法探到皇阿瑪的情況,這事四哥你就得有……」 他眼中精光浮動,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心緒,吐出的三個字讓胤禛心口呼呼噴起了火苗:「……大決心!」 第四百四十四章 一杯紅茶別塵世 暢春園門口已是大亂,官轎一排排,無數轎夫僕役縮在遠處,就看著一幫往日威嚴無比的大老爺們被兵丁攔在門口,正捶胸頓足,呼號連天,比婦人還要潑纏。 胤禛胤祥趕到時,正見到老九胤□和老十胤哦叉腰叱喝著門口的護軍營兵丁。胤□啪的一耳光甩在一個護軍校臉上,那老油子撫臉笑道:「九爺打得好!奴才擋了九爺的路,真是該死!可統領大人領著萬歲爺的命,給奴才們下了死令,誰都不見。九爺覺著還順不了心,再打這邊?」 胤禛跟這兩兄弟向來不對路,還是胤祥湊過去打了招呼,關切地問:「九哥十哥,阿瑪到底怎麼樣?」 胤哦沒說話,就指指已是暴跳如雷的胤□。這九爺一腳踹倒小校,再一口唾沫吐上去,那小校就跟面人似的任他揉搓。周圍兵丁埋著腦袋,死死擋著路。胤□終究沒那膽子朝裡硬闖,只好揮著手臂高叫道:「隆科多!你這逆臣!你把皇阿瑪怎麼了!?」 不止是胤□,甚至連蕭永藻、嵩祝和王掞幾個大學士都在破口罵著隆科多。隆科多就杵在園子門口,冬帽也歪了,單眼花翎耷拉著,袍服也裂了,肩膀上還掛著一隻不知道誰扔的靴子,滿臉的水,分不清汗水還是唾沫。 面對如潮的喝罵,本就訥言的隆科多擺出一副請罪的模樣,四下拱手,不迭地喊著:「諸公請回,這是皇上的交代!」 見得這番景象,李衛嗯咳一聲,胤禛點頭前行,常保以蠻力開路,護著他擠到隆科多身前。 「哎喲,王爺,我隆科多敢有什麼膽子擅自封園啊,這都是皇上的意思,皇上身子不好,今日誰都不想見……」 見胤禛出現,隆科多一臉為難。雍親王現在跟他關係已非一般,前兩日不知道通過什麼渠道,竟然把他二兒子從南面撈了回來,若是他開口求自己,這番得罪可大了,只好搶先開口一頓訴苦。 「我說舅舅啊,你辦事真是粗了,怎麼讓那些臭烘烘的兵痞堵在門口呢?這不讓那些大臣閣老存了其他心思?皇上本是要清修的,這門口一番鬧騰,還怎麼靜得下來?」 胤禛低低地說著,隆科多一愣,才覺得自己辦事是有些粗疏。康熙下令封園,他愣頭愣腦就拉出來好幾百兵丁堵門,眾人見這陣仗,難免懷疑他隆科多的用心。 「趕緊找可信的人,幫皇上遞個話出來吧,進一人遠遠請個安總行吧?」 見隆科多這神色,胤禛心思來回捲滾。皇阿瑪該是沒什麼大事了,可自己的機會呢…… 聽他的建議,隆科多無奈地歎氣,之前魏珠都出來過一趟了,朝臣都不放心。瞧這場景,不放個人進去看看是不行了。 既然皇上還安好,胤禛自然不會想著再進去,他返身朝後面一掃,高聲道:「隆科多是在盡職辦皇上的差事,大家就不要苛責了。咱們都掛著皇上的情形,隆科多為了安大家的心,也拼著要被皇上怪責,許了可進一人,代大家見見皇上。我胤禛性子直,說話大家也該是不全信的,就看哪位毛遂自薦……」 他這一喊,那些鬧騰不已的人都消停了,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人自告奮勇。大家都看向大學士和領侍衛內大臣馬爾賽等人,可這幫人卻都覺得身為閣臣,一個人進去太獨,眼神間就在來回推揉打太極。 沉寂了好一會,一個沉鬱嗓音響起:「張廷玉願往……」 眾人鬆了口氣,這張廷玉本就該守在康熙身邊的,卻不想康熙遭了事,什麼人都不再信,一股腦地趕了出來。眼下他敢去冒險,再合適不過。 眼見隆科多領著張廷玉進了園子,門口頓時平息下來。 遠處胤□冷哼一聲,對胤哦道:「咱們四哥現在可是能威風起來了,這麼著下去,怕不該要力挽天傾……」 胤哦看看左右,附耳道:「九哥,皇阿瑪看來是沒事了,可難保這段日子出什麼問題,咱們得趕緊跟十四通個氣。」 胤□咬牙道:「可惜八哥被圈了,這時節……怎一個亂字得了!」 胤哦歎氣:「還不都是那南蠻字鬧的?我看皇阿瑪不是遭了什麼事,多半就是被那李肆稱帝給氣的。」 張廷玉去得快,出來得也快,可不僅他臉色狼狽,隆科多也是灰頭土臉,甚至額頭還能見到明顯的紅印,自然是被康熙給訓斥了。 張廷玉道:「皇上口諭……」 包括胤禛在內,眾人都跪下了,就聽張廷玉幽幽道:「朕體不適,明日再來請安……」 暢春園門口終於散了,胤禛半顆心鬆開,半顆心卻如鉛子一般沉下,再沒心思逗留,跟著胤祥匆匆而去,並沒注意到,張廷玉跟隆科多還有一番短暫而凝重的交談。 張廷玉道:「皇上這番處置不妥當……」 張廷玉說的是康熙身邊就沒一個領侍衛內大臣,乃至內大臣隨侍,卻是隆科多這個步軍統領在帶兵宿衛,也不怪今天隆科多遭了這麼多大臣唾罵責難。 隆科多苦笑:「皇上就是皇上。」 隆科多難以解釋,一直給康熙診治的葉天士跑了,還有周密的接應,明顯就是南面那李肆的手腳。康熙身邊那些領侍衛內大臣、內大臣都是八爺黨,本就不放心,再來這麼一出,康熙更不敢把安全交給他們,而是讓他隆科多負責宿衛。 既然康熙這般信任自己,他隆科多也只有背上所有罵名。 張廷玉歎氣,腦子裡又浮起剛才見康熙時的情形。 他在屋外叩拜請安,好半響才響起康熙的蒼老嗓音,罵外面的朝臣是不是巴著他早死,當時嚇得他一身是汗。 然後一個宮女現身,說皇上許進,他才終於見到了天顏,當時他的淚水就下來了。康熙滿眼血絲,一臉憔悴,竟像是驟然再老了十歲。往日那睥睨天下的雄渾氣勢消散無影,就是個打著哆嗦,嘴角還不停流誕的糟老頭子。 康熙對他還算信任,凝住心神,說自己還能挺得過去,眼下之事,不過是小丑跳梁而已。頒下口諭說,讓王公阿哥大臣們,明日再來請安。 他本要告退,可一顆為大清社稷計的赤心拉住了他,斗膽問了一句,是不是要把十四阿哥召回來,然後被康熙捏著硯台砸了過來,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退了出來。 接著就是康熙訓斥隆科多辦事太露形跡,惹來這麼多大臣堵園子,隆科多在屋外咚咚叩頭不止,隨後他才跟隆科多這一對難兄難弟來到園門。 想到康熙的情形,雖然憔悴,但神智清醒,還有力氣丟東西砸人,張廷玉也只能暗歎一聲,盼著康熙能盡快好轉。自南面李肆反亂後,康熙這兩年來氣怒不斷,換了尋常人,還真是扛不住。 想著大學士李光地近日也是病重,根本無法理事,張廷玉還是心驚肉跳,臨走時再問了一聲:「當初皇上親征湖南,那遺詔……」 隆科多打了個寒噤,看向張廷玉,兩人視線交接,頓時有了默契。當初就是他們負責去放置遺詔的,康熙還交代說,除了自己,還另有人領了此命。聯繫上康熙在湖南出事,自己去乾清宮那偷看遺詔內容,彼此撞上過,那麼知道康熙之前在遺詔裡立下十四阿哥為儲君的人,就是他們兩人了。 隆科多不以為然地搖頭:「遺詔已經燒了,人還在西安,老天爺不會給咱們大清,給皇上開這等玩笑的。」 張廷玉直著眼睛道:「如此最好……」 暢春園,清溪書屋,康熙咳嗽不止,嘴裡還道:「上天斷不會讓朕在這個時候倒下,小晴你就放心吧……」 出了葉天士這事,康熙連澹寧居都不願再住,就覺得處處危機,所以搬到了這偏僻的清溪書屋。原本的侍衛也都換了,就留了魏珠和小晴這幾個可信之人服侍。 小晴含著淚地點頭道:「萬歲爺怎麼會倒下,萬歲爺壽與天齊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泡好的紅茶端過去,康熙閉了眼睛,正在榻上喘氣。風燈的光亮透過玻璃杯,將紅茶那琥珀光暈投在臉上,晃得他睜開眼,入眼的驟然是一片血紅。 血紅…… 剎那間,時光彷彿倒轉,回到了數年之前,當時他手裡也端著一杯紅茶,見得了李肆的真面目,當場犯了心病。 紅茶……為何後來自己又喜歡上了紅茶呢? 這點清醒意識被那片血紅遮蔽,康熙猛覺自己被血海吞噬,驚得揮手一掄,噹啷一聲,茶杯砸在牆上,在小晴的又一聲驚呼中,他意識崩裂,整個人又軟在了塌上。 「太醫!太醫!」 小晴先喊,後面搶進來的總管太監魏珠跟著喊,清溪書屋周圍頓時忙亂起來。 「皇帝陛下似乎又突然昏迷了,不知道這一次又跟怎樣的噩耗相關……」 清溪書屋附近的一間屋子裡,宮廷畫師馬國賢滿臉憂容地記下了這麼一筆,接著就聽到惶急的腳步聲朝清溪書屋方向而去,那該是太醫院的御醫群體出動了。 如果馬國賢再能看到書屋裡眾人的臉色,他的記載就該能再詳細一些,從而為後世人研究康熙的真正死因留下更多的材料。 可惜,他不過是個老外,還因為康熙不能理政,一直被丟在暢春園裡,哪也不能去,不是住處正好靠近清溪書屋,還聽不到這番動靜。 書屋裡,御醫們驚得幾乎都要群體暈厥。 「皇上……脈象異於往前,已是弦……弦斷之跡!」 御醫們不敢隱瞞,這話出口,非但那宮女小晴,連總管太監魏珠也差點暈厥過去。 剛才不好能說話能喫茶的,怎麼一下就…… 「皇上、皇上怕是……」 「今晚……」 御醫們口齒不清地說著,意思卻很清楚,皇上怕是過不了今晚。 在場主事的就魏珠一人,他呆了好半響才清醒過來,滿眼絕望地四處張望,想找個人來幫他分擔一樁絕大難題:現在該怎麼辦!? 「用藥!用藥!你們這些御醫都是沒用的,真有什麼不測,你們可都沒了好下場!」 他終於有了點靈智,一邊壓迫著御醫,催促他們拿出死馬當活馬醫的勁頭來,一邊瘋狂轉著腦子,現在該怎麼辦…… 不必等到他來決定怎麼辦,隆科多急急來了,宿衛四周的全是他手下護軍營的兵,有什麼異動,也只有他知道。 衝進屋內,見著一幫御醫就跟無頭蒼蠅似的亂撞著,魏珠跟個白癡似地兩眼盯著天花板,御塌下還跪在一個該是嚇傻了的宮女,而塌上的康熙,胸口像是已沒了起伏,隆科多兩眼發直,腳下踉蹌,逕直摔了個五體投地。 第四百四十五章 寧搏錯,勿放過 「那葉天士的方子就不該停用……」 「現在用?來不及了!」 「怎麼不該停用?我看是停晚了!」 御醫們的低語變成高音,將隆科多和魏珠狂亂飄飛的魂魄拉了回來。 「就是那葉天士的方子藏了未明之毒!」 御醫們統一了意見,這些人並非庸才,已經知道康熙驟然犯病的原因,那就是停了葉天士的方子。可這時候再用,康熙病情不一定會有起色,救不回來的話,他們可是逃不了繼續給康熙用毒的罪名。 「不管怎麼著,先讓皇上清醒過來!?」 隆科多比魏珠還要驚恐,魏珠視野沒那麼開,隆科多可是明白康熙驟然駕崩,對天下到底意味著什麼。康熙連遺詔都沒留下,這大清就要分崩離析了麼? 就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隆科多滿腦子就想著趕緊讓康熙醒轉,至少留個交代也好。 「用大劑人參加附子,當能讓皇上清醒,但……」 御醫們涕淚交加地搖頭,現在是老天爺在收康熙的命,真要照隆科多所言,只讓康熙能清醒,那就是他們親手在收康熙的命。 隆科多跟魏珠對視一眼,看到的都是難以忍受的煎熬之苦。 「找找……找諸位相爺來決斷!」 魏珠終於回復了一些神智,找到了推卸責任的門路,隆科多也是一拍額頭,該死,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自己怎麼就想著全擔下責任? 囑咐魏珠盯著御醫繼續想辦法延著康熙的命,隆科多奔出清溪書屋,就準備召心腹去急傳諸位大學士。 此時已是夜深,出得門來,夜風一吹,一身汗粘在身上,冰涼之氣透骨入髓,隆科多打了個寒噤,整個人猛然清醒過來,一個念頭從心底深處翻騰出來,又如一把火,再次將全身灼得滾燙。 「皇上今晚崩了,這天下該誰人來接?」 這原本不是個問題,早前康熙親征湖南時,已經留過遺詔,定下了十四皇子胤□為皇儲,隆科多親眼看到過。 可那遺詔已經燒了,胤□也遠在西安,即便朝堂眾臣都知道康熙屬意胤□,可這名分終究沒公開定下來。 召來大學士的話,肯定是要定皇儲之位的,即便胤□遠在西安,他們多半也要依循康熙生前之願,擁胤□上位,在胤□趕回之前,京城怕是要亂成一鍋粥。 不,大學士們不一定會擁胤□上位…… 隆科多想得深了,馬齊、蕭永藻等人是八爺黨,王掞是廢太子黨,嵩祝是牆頭草,李光地重病,肯定是趕不來,但他也是八爺黨。而那些領侍衛內大臣,比如馬爾賽,更是八爺黨。這麼算下來,已被貶為庶人的胤祀竟然還真有可能鹹魚翻身,被大臣們擁戴上位!至於之前康熙對他的責罰,他們上下嘴皮一碰,完全可以說成是對胤祀的愛護和關照。 為什麼要那個虛偽矯飾的老八上位?為什麼我隆科多在這事上就沒插手的資格? 就是這個念頭,讓隆科多渾身發燙,覺得另有一個選擇,一扇通向另一處廣闊天地的門橫在自己身前。 可我不過是個步軍統領,九門提督,即便剛剛被皇上授了理藩院尚書,卻不過勉強蹭了點朝堂的邊。在那些中堂相爺們的眼裡,根本就上不了檯面。此事我要是插手,不就是歷史書上說的那些……矯詔奪朝的權臣麼?權臣……歷來都是沒好下場的吧。 隆科多心火呼呼燒著,這一絲顧慮卻還擋在他的慾念之前,讓他目光變幻不定,腳步也停了下來。 就在他心念進退之間,一個部下急急上前稟報:「大人,雍王爺遣人傳信……」 雍親王!四阿哥! 心中的顧慮喀喇裂開一線,他接過書信,翻開一看,就草草幾行字:「我阿瑪身子但有反覆,萬望告之,胤禛心切,大恩當肝膽相剖與報。」 這一行字,擱在往常,那就是謀逆之詞,可也就是胤禛這幾乎孤注一擲,直白心語的文字,隆科多心中殘存的顧慮頓時如薄薄一張紙,在轟然高昇的烈焰中焚為灰燼。 這一夜,這大清的龍椅,到底該誰來坐,可是由我隆科多一言而決的! 焰光就在隆科多的眼瞳中翻騰著,他沉聲吩咐道:「整個園子,連帶清溪書屋,給我嚴嚴封住,沒我的命令,一隻貓兒也不能進出!」 接著他轉向那送信的部下:「四爺的人還在麼?讓他趕緊回去通報四爺……」 隆科多一個字一個字地咬道:「大變在即!刻不容緩!」 就選四爺了!不但之前四爺對自己有恩,在這劇變關口,只有四爺察覺到了,只有四爺有這般決心向自己伸手,對自己允諾,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 在隆科多的心裡,胤禛真有神機妙算,竟算準了今夜就是那天地轉換的一夜。 可實際情形卻非如此,當李衛和常保策馬從暢春園急奔回雍王府,將隆科多的口信帶到時,胤禛渾身發軟,當時就癱在了地上。他眼神恍惚,就盯著遠處也瞠目結舌的茹喜,心說自己這捨命一搏,竟然還真中了的。 原本胤禛是沒這般決絕的,傍晚回到王府,悶悶不樂,還是茹喜找上門來,詫異地問他怎麼又回來了。 胤禛對這女子心緒十分複雜,煩躁地說皇上身子還穩著,那李肆這番是料錯了。 茹喜卻瞪眼叫道:「那李肆可能是料錯了時間,但怎麼也不會料錯事情!他早早就說過,要王爺籠絡好隆科多,還給王爺送回了他的兒子,幫王爺從他那討來一個絕大人情。現在皇上身邊就隆科多一人,不正是那李肆所說的機會!?如此機會,寧搏錯,勿放過!」 這話讓胤禛頓時如夢初醒,隆科多!現在康熙身邊就隆科多一個外臣,真有什麼意外,什麼事都由隆科多一言而決,如此機會,那李肆竟然早早就料到了,真是…… 此時也顧不上是什麼未來之禍了,如茹喜所說,這可是眼前之福。他心一橫,牙一咬,寫了那封許願書信,讓李衛和常保去暢春園投給隆科多。 這一封信馬上就見了效,李衛常保帶回來的,竟然是如此消息…… 「現在別去找十三爺了,免得走漏消息,等到了地頭,在御前再召十三爺,名正言順……」 胤禛緩過氣來,下意識地還要招老搭檔十三,茹喜卻提醒了這麼一句,讓他禁不住細細看了看茹喜,這女子也真不是非常人物。 茹喜百感交集地流淚跪拜道:「茹喜在此祝四爺……馬到功成……」 胤禛點頭:「若真是功成,我也絕不吝賞你的功勞。」 李衛在一邊催促,常保更是挎上了一把家傳寶刀,自家主子已經搏了,他這個奴才也得有捨命之心。 看著胤禛在家人簇擁下匆匆而去的背影,茹喜軟在地上,喃喃自語:「茹喜要的可不是什麼賞功……」 從隆科多傳訊,到胤禛打馬而來,不過短短半個時辰。深夜的京城沒有被這小小馬隊的疾馳給驚醒,還陷在沉沉的昏睡中,渾然不覺,這大清即將被這一陣馬蹄聲變了天。 京城西面某處宅子裡,另一個老人似乎聽到了這陣馬蹄聲,他艱辛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珠勉力轉動,嘴裡吐著模糊不清的字句。家人附耳過去,只聽到「外臣……一人……不合制……速召……」 家人只是家人,終究沒聽懂自家老爺在說什麼,似乎感應到了暢春園清溪書屋另一人正忽明忽滅的生機,這老人呼吸更為急促,卻始終難以成言,急得他一把抓住家人,眼珠凸起。 「皇上……皇上……」 老人張口呼喊,家人卻只能聽到這兩字,接著那手就頹然無力地軟下,瞳孔驟然定住,然後緩緩失焦。 康熙五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丑時,理學名臣,熙朝重臣,被康熙皇帝稱呼為「吾友」的李光地病逝京宅,享年七十五歲。但在後世清國史書上,他的忌日卻被往後挪了三天。 胤禛帶著李衛常保奔入暢春園,又在隆科多的陪同下進了清溪書屋,見到榻上的康熙,淚流滿面地跪下來,還低聲問道:「今日可是二十八日?」 一邊的魏珠見隆科多沒帶進來大學士,卻只帶進來胤禛,驚得渾身僵直,他已經明白了兩人的用心,再聽胤禛這一問,更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胤禛一邊流淚,一邊扯著魏珠的衣袍低聲道:「公公對我阿瑪的忠心,我胤禛絕不敢忘,有我胤禛一日,就有公公一日……」 魏珠正不知該如何回應,隆科多朝他皺眉點頭,整個人頓時也清靈了。他這總管太監本就無權過問朝政,如今皇上危在旦夕,新君之事,他也就只能隨波逐流了,畢竟他的權力只來自塌上還有半口氣的康熙。 「必須要讓皇阿瑪醒來!」 聽了御醫的病情匯報,胤禛揮袖拂去淚水,因極度驚恐和緊張而渙散的心志也集聚起來。 眼下皇阿瑪身邊就他一個兒子,就算皇阿瑪屬意十四,十四也趕不回來了,國不可一日無君,皇阿瑪醒來,只能將位置傳給他,所以必須要讓皇阿瑪醒來,立下遺詔。 「大劑人參附子!?為什麼……」 胤禛本想咆哮說為什麼不用,最後關頭收了口,他轉眼看向隆科多和魏珠,目光森冷,這話他不能出口,但這兩人卻能定奪。 被胤禛這一盯,隆科多和魏珠心中一寒,他們明白了,這就是投名狀。讓康熙用這藥,神智雖然能恢復,藥效過後,人卻是死定了。這罪名胤禛不能擔,他們兩人卻必須擔。他們在胤禛身上下注,胤禛也要他們以未來相搏,那一刻,兩人就在感慨,他們可真是選了位心志如鐵的好主子啊…… 第四百四十六章 康熙真沒有五十七 此時還能退麼?不能了,兩人也是牙一咬,心一橫,對御醫下了命令。 「還有一人,最好召來……」 御醫張羅藥湯時,隆科多想到了一個紕漏。 「張廷玉……除我之外,他也可能知道皇上親征前留下的遺詔內容。」 此時的隆科多,對上胤禛,已沒了胤禛是因他而立的居功之心,反而覺得自己有些危險,抬出張廷玉時,懷著的竟然是進一步邀功之心。 親征前留下的遺詔? 胤禛不及細想之前那遺詔說的是什麼,只關心等會該拿到什麼遺詔,逕直吩咐道:「速速密召……不,以皇上密旨傳來,絕不可走漏消息!由他來擬旨更好!」 如今箭在弦上,張廷玉不過一區區學士,小小侍郎,還該好揉捏。如果換作是領侍衛內大臣以及大學士之類的重臣,他也未必有那個膽量用。 片刻後,由那個叫小晴的宮女給康熙灌下藥湯,最後一口時,康熙就咳咳噴湯,有了神智。 「皇阿瑪!」 眾人全都跪下了,胤禛更是膝行而上,悲聲湊到床前呼道。 被這一聲滲人心肺的呼喊拉起了意識,康熙勉力睜眼,看到的是飄曳不定的色彩。 「我……我怎麼了,這是要死了嗎?」 人參附子的藥效在全身流轉,讓他漸漸有了力氣,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五臟六腑劇烈的疼痛,心口更是寒冷如冰。 「不,我不想死……我還有太多的事情沒作完,老天……老天是絕不會讓我死的!」 這個念頭將他的意識撐住,沒被那劇烈疼痛碾散。 但就那混沌如海中迷流的光影中,一張扭曲猙獰的臉湊了過來,還夾雜著變調的聲音,隱隱像是老四在說話。 胤禛急切地問:「皇阿瑪,天下事,您要怎麼定!?兒子就在身前,就兒子一個人侯著……」 「天下」、「兒子」、「一個人」等詞語,讓康熙凝起了心神,眼瞳也聚焦而起。果然是胤禛,他怎麼會一個人來了?大學士呢?諸臣呢?其他兒子呢? 依稀見著胤禛身後只有魏珠和隆科多兩人跪著,再沒其他人,康熙明白了,一股燥熱在胸口蠻橫地衝撞著,那是他難以抑制的怒意,還有無比驚慌的畏懼。難道斧聲燭影那種事也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不,這怎麼可以!? 胤禛,你是來要這位置的吧…… 天下是要給十四的,給你老四,別想!先不說你本就沒有做皇帝的資質,現在你是在幹什麼?你這是要矯詔篡立!能讓你這個無君無父無恥無德之人來坐這大清龍椅!? 我還沒有死,我現在也死不了! 一腔的話就在肚子裡轉著,可全身劇烈的疼痛卻讓康熙說不出半句話。康熙目呲欲裂,勉力舉手,指著胤禛,嘴裡只道:「你……你……」 胤禛本被自己老子吃人一般的目光盯得惶恐難安,可瞧著康熙這番景象,很早之前,發怒踹自己時不慎跌倒,被自己扶住時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皇阿瑪……早就不是那個英明神武,威懾天下的聖明君王了,他馬上就要死了,他不死,這大清江山還不知要被帶到怎樣的深淵之下。 為了我大清的未來,皇阿瑪,你眼中的憤怒,罵意,我胤禛都受下了……你,安心地去吧。 胤禛面上惶然,目光卻已堅定,他迎著康熙的手指,重重拜倒:「皇阿瑪,兒子怎麼當得起這天下,還望皇阿瑪收回成命!」 康熙繼續朝他抖著手指:「你……你……」 胤禛再拜:「請皇阿瑪收回成命!」 後面隆科多高聲道:「雍王爺,此乃危難之際,皇上已傳位給王爺,王爺就受下吧!」 魏珠號啕大哭道:「皇上選的主子,定能當得起這大清的江山!」 聽到這兩人的高喊,康熙就覺那一股氣似乎撕裂了胸腔,將自己的內臟暴露於外,他痛苦地高聲哀嚎,呼聲傳遍了整個清溪書屋。 「皇上半夜呼號,聲狀淒厲,不知有何大變……」 清溪書屋遠處,馬國賢也被這呼聲驚醒,趕緊在自己的日記裡寫下這一筆。他一身是汗,就抱著自己的十字架,默誦禱告著他的主。 當哀嚎聲平息時,張廷玉也來到了清溪書屋,見到榻上已被黃綾蒙住臉面的康熙,一顆心如琉璃杯落地,碎成不知多少片。 「皇上已經……大行了……」 魏珠邊哭邊用腦袋砸著地,康熙臨死前的慘嚎讓他魂魄還沒收攝齊全。 「國不可一日無君!張廷玉,皇上駕崩前,指了四阿哥繼位,我和魏珠親眼所見,召你來就是趕緊擬定遺詔!」 胤禛恍恍惚惚,沒有言語,隆科多卻知道,正事還著落在自己身上,一刻都不能鬆懈。 「遺……遺詔?不是有……」 張廷玉還沒從這劇變中清醒過來,下意識地就要說之前不是有遺詔麼?新君不是十四阿哥麼? 可話沒出口,就被胤禛咚咚叩拜的聲音打散了念頭,此時他才驟然醒覺,雍王怎麼在這裡!? 他瞪圓了眼睛,看向隆科多,後者堅決地點點頭,一股惡寒從腳底直衝頭頂,他幾乎當場就要喊出聲,這是矯詔篡位!這是謀逆! 「衡臣啊,我們孔聖之徒,也有大小仁之分,為得大仁,有些小仁,必須捨棄……」 話沒出口,昔日李光地跟他說過的話語又在腦子裡迴盪。 張廷玉痛苦地閉眼,再度睜眼時,整個人也清靈了。 「我這就去擬遺詔,另外,大學士和諸位阿哥得趕緊召來,否則難消不諧之音。」 果然是文臣,明白人心之重,既然已經拿到名分,就得把其他人趕緊召來,免得大家說胤禛和隆科多等人勾結,壟斷御前才得了位。 清溪書屋再度忙亂,可人影憧憧間,卻罩著一層詭異的陰霾,令人不寒而慄。 「禁絕四周,那幫御醫,還有魏珠之外的其他太監,全都押到一處看管……」 「漏了其他人麼?再想想……」 屋外,隆科多忙著去四面佈置,胤禛跟李衛常保也在商議著,隆科多將一批可信心腹交了出來,由胤禛直領,要將清溪書屋這片區域密密掌住。 漏了誰呢? 悲傷、堅決、負罪和不安,等等劇烈情緒在胤禛腦子裡來回撞著,讓他思緒有些遲鈍,就覺得還少了個人。 停著康熙「遺體」的屋子裡,一個嬌小身影從床榻後面冒了出來,看著被蒙上黃綾的康熙,淚水如斷線珍珠,一個勁地往下掉。 「皇上啊……您怎麼就去了呢,您不是對小晴說過,您還要把小晴指給一個阿哥,再等著小晴給您添個孫子嗎。小晴本就是你從塞外撿回來的,身世不知,來去不明,如今您去了,小晴我又該怎麼辦啊……」 小晴低低胡言亂語著,淚水濺在黃綾上,剛才她聽得康熙再活不過今晚,就癱在地上,被御醫拖到床腳,再沒人注意。之後康熙哀嚎,更是驚得暈迷,此刻才緩過了氣。 淚珠一滴滴落下,那黃綾卻又有了微微起伏,讓小晴杏眼圓瞪。 「皇上沒死!皇上沒死,得讓大家趕緊知道……」 小晴一跳而起,急急衝了出去。 竟然漏了這麼關鍵一個人! 見著這宮女衝出來,胤禛等人大驚失色。 「皇上……皇上……」 小晴一邊朝胤禛跑來,一邊叫著。 「皇上還沒……還沒……」 腳下急,心中更急,一句話總是吐不完。 可這話卻讓胤禛李衛常保三人如雷轟頂,還沒什麼?還沒死!? 李衛常保兩人滿眼驚恐地看向胤禛,時間似乎停滯了,胤禛眼神裡每一個細小情緒,就像是寫在額頭上的大字,讓兩人清晰可見。 先是震驚,再是懊喪,接著是極度的惶恐不安,最後沉澱為堅定。 不等胤禛開口,已經悟透的常保邁步上前,鏗鏘拔刀。 寒光驟閃,刀刃掠上那嬌小身子,花盆頭帶著吊綴,拔起大半顆腦袋凌空飛出。 身首瞬間分家,前仆之勢還沒消去,眼見這宮女就要撞進胤禛懷裡,李衛閃身攔住。 軟軟身軀撲在李衛腰間,脖子上只剩小半片後腦勺,紅白相雜的剖面還隱隱冒著熱氣,下頜連在脖子上,半截牙圈裡,一截舌頭還在彈著,似乎想將那沒說出的兩字吐出來。 即便是李衛這般狠人,胸腹也翻滾不定,一把將這無頭屍身推開,看向常保,滿眼憎惡,心說這傢伙下手真不知輕重。 宮女的大半截腦袋還在地上跳著,常保嘿嘿一笑,舌頭舔上刀口,後面胤禛看得也眉頭直抽。 人是殺了,可裡面那個人呢…… 李衛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王爺,大學士和阿哥們最多半個時辰就要到了。」 胤禛昂首望天,淡淡道:「常保,你進去看看,看……這宮女對我皇阿瑪的遺體作了什麼。」 話裡「遺體」二字咬得清楚,常保愣愣應了一聲,抬腳就走,卻被胤禛斥住:「刀丟下,你想幹什麼呢!?」 常保空手進了屋,胤禛和李衛盯著他背影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著一把刀。 康熙還沒死,他隱隱又有了意識,但卻再動不得手腳。感覺到自己臉上罩著一層綾布,他想高呼,想掙扎,想告訴大家,他沒有死,是他的四兒子謀逆篡位! 可一切努力,都只變作一縷若有若無的氣息,讓臉上的綾布微微起伏。 依稀聽到有腳步聲靠近,他的氣息更為急促,綾布也動得更劇烈。 然後……然後是黑暗漸漸降臨,無數破碎場面在腦子裡閃過。 「洱海昆池道路難,捷書夜半到長安,未矜干羽三苗格,乍喜征輸六詔寬。天末遠收金馬隘,軍中新解鐵衣寒。回思幾載焦勞意,此日方同萬國歡。」 這是康熙二十年,大軍攻陷昆明時自己所作的御詩。吳三桂之國盡滅,和三藩十來年的爭戰終於告一段落,華夏舊地再回他愛新覺羅·玄燁之手。 「萬里扶桑早掛弓,水犀軍指島門空。來庭豈為修文德,柔遠初非贖武功。牙帳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海隔久念蒼生困,耕鑿從今九壤同。」 這是康熙二十二年,施琅收復台灣後,他懷著喜悅之心做的御詩。孤懸海外之鄭逆終於被剿滅,他治下之大清,漢人之地已河海宴清。 「胡人鐵騎屢窺邊,躍馬雁門前。黃塵滾滾陰山外,遍胡笳、蔽日狼煙。沖折旗車鼓角,紛披甲冑兵鞬。躊躇魏武囅揮鞭,勒石記燕然。疆寧圉靖承平日,指京華、高奏凱旋。弘業延傳百世,懋功嗣響千年。」 這是康熙三十六年,塞外草原,錦旗招展,大軍如潮而進,他因打敗噶爾丹而長吐一口氣,就在馬上所作的御詩。 平三藩,收台灣,敗噶爾丹,這是他的武功,而他倡儒興文,大清也在這華夏穩穩扎根。幾代君臣苦心經營,他寬仁而治,臣子持賢而佐,清廉之臣輩出,歷代未有。康熙五十二年的萬壽大禮,更是砥定他歷代未有的盛世治名。 可就在這萬壽大禮之後,那色彩艷麗的記憶碎片驟然黯淡下來,他的治世也就此轉頭向下。 所有碎片都帶著一根黑線,黑線的盡頭,是一尊立在天地之間的巨像,而在那巨像之後,卻是另一些艷麗碎片,那該是他繼續坐享盛世太平的歷史,可就因為這尊巨像的阻隔,那些碎片,徹底變成夢幻。 「李……李肆!」 康熙的意識在狂呼著,我不該是這般下場,我不該死,我是大清的聖君! 那巨像轟然笑了,有如神明一般地下達了宣判。 「愛新覺羅·玄燁,你的生命,就此終結,你的歷史,也到此為止。跟著你一起終結的,還有遮蔽整個華夏的滿清之治,未來的天下,將是一番你絕難明白的景象。」 「你的罪狀,即將受到審判,而你的子孫,也將一個個跟在你的後面,架上地府的刀碾高台……」 在巨像的轟鳴話語中,康熙的意識化為飛灰,再無痕跡。 看著出屋的常保神色恍惚,手還在無意識地抽動,李衛嗯咳一聲問道:「皇上……如何?」 常保瞪眼:「皇上自然是……是早就去了。」 胤禛再度跪倒,淚流滿面。 寅時尾,大學士、諸位阿哥等人聚齊,就在御前,張廷玉展開詔書,沉聲念著:「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 看著榻上被黃綾蓋住的康熙面容,如鉛鐵一般毫無動靜,馬齊、嵩祝、蕭永藻等大學士,以及諸位阿哥心神搖曳,還沒從這極度不現實的狀況中擺脫出來。而十三阿哥胤祥則偷偷看了一眼也正跪著聆聽遺詔的胤禛,見他一臉淚痕,神色卻依稀平靜,心中不由一個大跳。 「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張廷玉念到最後一段,滿屋靜寂,然後就聽胤禛一聲嘶嚎:「皇阿瑪,這般苦重的擔子,您怎麼就交給兒臣了啊,皇阿瑪……」 張廷玉和隆科多一左一右,將胤禛扶起來,然後跪下高聲道:「新皇已立,諸臣叩拜!」 九十等阿哥還軟在地上發楞,其他阿哥跟著大學士已經茫然而機械地拜倒。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聲響起,雖然還有些雜亂無章,卻像是定海神針,穩穩立在了胤禛心中。他竭力提振作精神,穩了穩哭腔,想說點什麼,可眼角掃到塌上,黃綾下還露著康熙的一截下巴,心神一晃,再難站住,順勢撲在床邊,再度拉開了嗓子:「皇阿瑪……您怎麼就去了啊……」 第四百四十七章 雍容的雍,正統的正 「民勇當大興!湖南兩度大戰,民勇比官兵頂用!還省朝廷錢糧,我……朕掌政頭一件大事,就是汰撤綠營,分遣得力大臣在毗鄰南蠻各省辦民勇,南蠻勢大,此乃當務之急!」 「選能臣!像是岳超龍那種得力軍將,就該大用!可惜他陷於朝堂黨爭,被逼到南蠻去了,這種荒唐事以後再不能在朕手中重演!」 「清弊政!十三啊,我們兄弟前些日子在戶部所見多遇,觸目驚心!這大清已是窟窿滿身,從地方到朝堂,全趴在社稷身上吸血!往日不能行的快意之事,現在一樁樁都得揮灑開!」 「更要緊一事,就是學南蠻,興工商!此事不必忌諱,昔日趙武靈王能胡服騎射,今日我大清也能師夷自強!火槍、大炮,阿瑪……皇考時的忌諱,咱們就得破開!」 十月二十九晨,紫禁城滿城四掛白綾,乾清宮正殿更被素白綾蓬擋住,這是康熙停靈之處。乾清宮東暖閣,胤禛正跟十三弟允祥討論著今日臨時朝會的話題。 按舊制,新君要守靈九九八十一日,不能處理國政。張廷玉擬旨時,將這個時間縮短到三九二十七日。但在胤禛看來,他這個新君,近一月都不能掌政,這是絕不可接受的。所以張廷玉出了個主意,將御門聽政搬到乾清宮東暖閣,守靈的同時就辦理政務,兩全其美。 康熙的後事怎麼辦,有禮部在,只要他胤禛點出幾位大臣掌總就好,現在胤禛的心思,已經飛在了雲顛,就緊緊看著南面的李肆。 跟神采飛揚的胤禛不同,允祥有些不安,小意地提醒了一句:「皇上,王公、朝堂,還有諸位兄弟……」 胤禛揮手,不以為意地道:「朕大義在手,皇權在握,些許跳樑小丑,還能翻騰出什麼花樣?」 想想胤禛上位,大家都沒什麼言語,允祥再沒多想,心思也轉到了怎麼整頓國政,對付南面李肆這樁生死大事上。 眼見快到朝會時辰,新任乾清宮總管太監蘇培盛在門外稟報道:「茹喜格格在乾清門侯著請安……」 茹喜……那個助他登上龍椅的小女子…… 胤禛眉頭一挑,心說這一日驚濤駭浪,竟把這個人忘了。此女不僅知他奪位底細,還是南面李肆安插在他身邊的細作,怎麼也不能留下!就該如常保一般,暗中處置掉。 正要向李衛遞眼神,忽然想到,前日自己行前還鄭重許諾,真要得位,絕不會虧待她,自己怎麼能言而無信?心頭一軟,他冷聲道:「今兒事忙,著她在王府侯著,自有賞賜。」 胤禛心想,朕是好男兒,說過的話絕不會忘。就連那常保,都允了賜家人富貴,怎麼也不會罔負一個小女子。到時候把她遣回南面就好,瞧她一臉哀楚,想來心中也念著那李肆…… 茹喜之事不過細細小節,胤禛很快轉到另一件事,他問李衛:「那鄔先生……」 李衛叩拜而下:「臣辦事不力,昨日從暢春園出來,就求協戴錦,著粘桿處拿人。稍後戴錦報說,那裡已是人去屋空。」 胤禛恨恨地道:「那鄔先生插這麼一手,自然早算好了後路,也罷,和李肆之戰也非這些小節,且饒了他的狗命!」 「皇上,時辰已到,先出朝會吧……」 允祥在旁催促著,又將一份文書遞給胤禛。上面寫的正是剛才兄弟倆議定的國政大略。 胤禛攏在龍袍袖子裡,一邊走一邊朝允祥笑道:「十三啊,也就咱們兄弟齊心,沒外人之處,就別念著什麼皇上不皇上了,不聽你叫四哥,朕心中不舒坦。」 允祥拉下半個身位,低低笑道:「四哥成了皇上,皇上就是四哥,皇上又何必在意稱呼。允祥自是要捨了命為皇上,為咱們這大清辦事的。」 兩人說笑間就來了東暖閣外面的偏殿,蘇培盛搶在前一聲高呼:「皇上駕到——!」滿殿素白,萬歲呼喝零零雜雜響起,胤禛登上臨時搭起來的龍椅,正要揮袖道平身,不少人竟然已自顧自地站了起來,還明顯看得出,不少人根本就沒趴下去。 胤禛的手伸出半截,尷尬地不知道該揮下還是該收回,還是胸口升騰而起的一股怒火帶了回來。他一屁股坐下,原本意氣風發,準備著揮斥方遒的神采也消散了,臉上浮起的是一層濃濃陰霾。 隆科多和張廷玉分立在朝臣兩班左右,見這情形,對視一眼,都在心說,這新君的威嚴還沒立起來呢。 胤禛感覺自然更為強烈,所以當禮部尚書吞珠出列,求請立大臣辦先帝后事時,原本早在他腦子裡刻好的名單,頓時覺得有欠考慮,需要再斟酌一下。 就在他沉吟之時,下方卻嗡嗡聲不斷,允祥再看不下去,出聲呵斥道:「皇上駕前,怎敢如此無禮!?這還是先帝靈前,難道一絲忠孝之心都沒有了嗎?」 這一聲喊,殿中先是靜了一下,接著響起一聲嘶嚎,「阿瑪啊——您怎麼就這麼走了啊,都沒見著您一面,什麼話都沒落下,就這麼走了!」 定睛看去,一個胖子正在地上打滾,卻是昔日的九阿哥允□。 這話讓殿裡炸開了鍋,隆科多幾乎要跳腳而起:「怎麼沒留下話,那遺詔大家可都是真真聽在耳裡的!」 老十允哦陰惻惻地道:「那是皇阿瑪親口之詞?」 張廷玉趕緊嗯咳一聲,抹起了漿糊,這個方向太危險了:「敦郡王,謹守禮!新皇已立,該稱先帝……」 老三誠親王允祉垂淚道:「老八不在,十四也不在,阿瑪這番走得可真是淒涼。」 一說到允祀,眾人更是議論紛紛,因為胤禛禁絕允祀送出一切消息,已被嚴密隔離。 馬齊出列道:「允祀此前雖被先帝貶斥,但終究是先帝骨肉,皇上應顧人情,體天和,允他祭拜先帝。」 滿殿大半人都跟著出列跪求,胤禛坐在龍椅上,頓時覺得一股無形的罡風撲面而來,滲得他骨髓發寒,渾身汗毛盡皆起立。與此同時,殿中每一個人的神色似乎都清晰無比地映入胤禛的眼中,讓他更是呼吸急促。 允□咬牙切齒,滿臉悲憤,允哦歪著嘴角,冷笑不已,馬齊等人跪拜,也沒對準他的龍椅,竟像是對著側後方正殿,康熙的靈柩。這些人目光裡都閃動著猜疑、不滿和憤恨。 汗珠從胤禛髻角下滲出,他想朝這些人大喊,你們在懷疑什麼!?你們是想說我胤禛篡位麼!?你們抬出允祀,是要來搶回我這位置!? 允祥、隆科多和張廷玉三人也呆住了,他們不知該如何建言,因為他們也跟胤禛一樣,已從滿殿人跪拜的身姿中,從他們所求的讓允祀祭靈一事中,看到了宗室和朝堂聯手,對胤禛坐上龍椅這一事的質疑和牴觸。 胤禛更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怎敢應這些人所請,將那允祀放出來?但正如馬齊所言,不讓允祀祭靈,那就是悖逆人倫。而他現在又沒什麼借口,或者說還來不及準備好借口,將允祀徹底打倒。因為在允祀之前,還有一個他更為忌憚的強敵:他的同母弟允□。允□手握十數萬大軍,坐鎮西安,他必須專心處置此人,怎麼能在這關口亂了京城陣腳? 這一刻,胤禛隱隱想起茹喜之前的話:「那李肆,就是要你坐上這龍椅……」 胤禛苦澀地想著,自己以為坐上龍椅,就大義到手,權柄在握,看來還真是愚蠢啊,這不過是一個起點,一切……剛剛才開始。 眼見殿中要陷入可怕的僵持之狀,終於有人救場了,是奏事處的太監,屁滾尿流地奔到殿外,高聲嚷道:「兵部加急塘報,準噶爾部策凌敦多布急襲藏地,拉藏汗被殺!前後藏都已被準噶爾佔去!」 大殿裡一片嘩然,這噩耗來得可真是…… 允□的嘿嘿冷笑聲在殿中迴盪:「真是巧啊……」 總管太監蘇培盛掄圓了嗓子高喊:「肅靜!」 龍椅上的胤禛已是滿臉鐵青,巧個屁!塘報肯定早已經到了兵部,丟在通政司那,可康熙前幾日封園,沒來得及送進去。今天他開朝會,準是八爺黨故意選著這時候把塘報遞入宮中,為的就是落他臉面。 你胤禛得位了是吧,可為什麼你一上台,兵災就起了,藏地就丟了?這不就是老天爺在降罪麼?老天爺在說,你得位不正呢! 允祥湊了過來,低聲道:「皇上,如今只好以退為進……」 張廷玉急急拱手道:「不能讓諸臣與皇上離心!允祀就得……」 此刻胤禛腦子急速轉動,兩人的話中話當時就明白了,這是緊急時刻,不能穩住局面,後果不堪設想! 胤禛出聲了,嗓音冷得像是從冰窟裡撲出來一般:「藏地之事,自有軍議!皇考之事才是要務!」 他眼中升起濃烈的不甘和無奈,再咬牙道:「允祀復為貝勒,與怡親王允祥、顧命大臣隆科多,大學士馬齊,一同為總理事務大臣,辦理先帝后事!」 殿上諸人高呼萬歲,此時的聲調才稍微齊整有力一些。 接著張廷玉出列道:「皇上既已登基,請示下年號。」 胤禛掃視諸人,感覺那股罡風還從眾人身上散發而出,滿滿地壓迫著自己,他深呼吸,沉聲道:「朕既受皇考封雍親王,此字不敢忘,而朕……將以一身正氣,垂治天下,就叫……」 兩個字含在嘴裡,他已覺那罡風正在減緩。 「雍……正……」 這一號出口,胤禛,不,雍正呼吸通暢,才覺自己身軀不再在那罡風中搖曳不定。 朝會散後,殿中空寂,雍正還端坐龍椅出神。好一陣後,他招過蘇培盛:「傳旨,封藩邸格格馬爾泰·茹喜為……淳嬪。」 蘇培盛領旨而去,雍正取出袖中那份「改革」大綱,面無表情地遞給太監,艱辛地從嘴裡吐出兩個字:「燒了。」 第四百四十八章 攘外必先安內 「終於是雍正了啊……」 十一月三日,無涯宮肆草堂,李肆得了從北面信鴿快線遞來的消息,心中波瀾不驚,歷史終於在這個節點上回歸了「正途」。而後的歷史走向會如何,至少是紫禁城那一圈裡會上演怎樣的戲碼,盡在他的掌握。 坐在龍椅上的雍正,正面對著洶洶置疑之聲,還不知那位四哥內心會糾結到什麼地步,可李肆卻高興不起來,因為他這四哥,也同樣面臨著一攤子爛事,而其中一件事,讓他更是頭大如斗。 「我只會拳腳槍炮,領軍作戰,這事可真幫不上忙……」 「四哥哥要我算天下田畝,銀錢來往,我都有信心去算出來,可這個……」 嚴三娘和關□,外加嚴三娘懷裡的夕夕,兩大一小,三雙眼睛都愣愣看著正撫額呻吟的李肆。 「官家……」 快近臨盆時日的安九秀喚著時髦用語,因為李肆對老婆成天叫著「皇上」、「陛下」、「萬歲」感覺頗為刺耳,她們三個媳婦就換了宋時的稱呼。而這稱呼已經擴散到了整個內廷,正向外廷朝臣乃至民間傳播。 「這事太機密,自不能跟那幫酸儒商量,可不止是酸儒通曉古今禮法嘛,官家身邊不就有一個?」 安九秀這話李肆還沒明白,身邊,誰啊? 嚴三娘白了李肆一眼:「雨悠妹妹被你放回去大半月了,現在基也登了,皇帝也作了,你卻沒動靜了。以前死皮賴臉把人家綁來,現在又把人家晾在一邊,你啊,天生就是來磨難咱們女兒家的麼!?」 嘿…… 李肆一拍大腿,娘子提醒得好!朱雨悠也是熟讀古書的,這事該能幫著參謀參謀,順便也把她入門之事敲定了。攘外必先安內,自己的家事也得盡快料理好。 給三個老婆連帶女兒一人一親,李肆拔腿就走,關□還在身後叫著:「四哥哥!還有盤姐姐!她是不是修醫院和天廟修上癮了?趕緊把她綁回來!」 嚴三娘和安九秀對眼一歎,就為這事,李肆也正鬱悶著呢。 她們早前就傳了信給盤金鈴,接著李肆又派人要接她回廣州,可盤金鈴聽說自己要被立為皇后,嚇得又是裝忙,又是裝病,這會乾脆就跑江西去了。推辭後位的書信一天一封,惹得李肆說起她就是一肚子氣。 嚴三娘和安九秀都明白盤金鈴的心事,她今年已是二十六七歲,出身麻風醫家,幼年也曾患病,跟麻風病人相處日久,是個極度封閉和自卑的女子。跟從李肆後,受著李肆新生之恩,已覺自己福厚,壓根不敢想在李肆這再得什麼富貴。估計封她為妃就已覺承受不起,更不用說壓個皇后在身上,那不是要了她的命麼? 但這事盤金鈴自己怎麼想還只是一面,對李肆,對嚴三娘等人,乃至對英華一國來說,後位卻非盤金鈴莫屬。她跟從李肆最早,心性最善,聲名遠播,更是孤身一人,沒什麼娘家勢力。唯一有些顧慮的是天主教,可只要她不再當什麼主祭,參與什麼法事,也就沒了關聯。 安九秀歎氣道:「盤姐姐看來是真心不敢接那位置的,我覺得,只有嚴姐姐你……」 嚴三娘決然搖頭:「我可不行!這是給阿肆添亂,滿朝大將都是我的弟子,到時怕不個個朝臣都指著我的鼻子說我是呂後。」 嬌顏上泛著悠悠自得的滿足,嚴三娘接著道:「早前阿肆稱王的時候,我就立過願,只求能守在阿肆身邊,為他生兒育女,讓他安心領著天下朝前走,這日子就已是天仙一般。」 安九秀撲哧低笑:「只是如此麼?官家說,讓嚴姐姐建什麼國民強身會,研究什麼體操,還要姐姐主持民間武館的引導之事,當時姐姐高興得就跟個小孩似的,連著兩晚上都……」 嚴三娘那玉白臉頰頓時紅透到了脖頸,惱怒地嗔道:「哎呀你個壞嘴!都要當媽的人了,夕夕還在這呢,就滿口亂嚼!」 安九秀趕緊轉移話題:「可這皇后的位置總不成就空著吧,別看我,我要當了,我家就沒好日子過了,關□也不行……」 嚴三娘也無奈地歎氣,是啊,盤金鈴鐵了心地不接後位,那就真沒人了。安九秀和關□不行,朱雨悠也不行,三人背後都牽著莫大的利害。 接著嚴三娘展眉:「也別費神了,讓阿肆自個去頭疼吧,他是皇帝,就得擔起責任。」 安九秀又笑道:「就跟眼下這事一樣麼?到底該定誰是爺爺,也就皇帝這般頭疼。」 沒錯,李肆很頭疼,既然是皇帝,就得立皇祠,而他的爺爺到底是誰,這件舊事又翻騰出來了。 按照古制,開國之帝,歷來要追溯十八代祖宗,甚至要攀到上古先秦周時所封各姓。當然,實際能追溯個六七代已經很不容易了,前面的就是文人來編造,否則顯不出尊貴。而每朝皇帝的父祖,更是要編造各類「祥瑞」、「天命」,以顯示皇帝得位,是老天幾十上百年前就定好了的。 李肆開英華,矮君權,不再當君父,這些個「妙筆生花」的東西,自然就不必那麼繁複。可問題是,你總不成連你爺爺是誰都定不下來吧?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麼? 李肆爺爺可能是李自成的侄子李過,可能是晉王李定國,也可能是南明大將李元胤,甚至也可能只是一個姓李的普通人,到底是誰,難以確定。這事太過機密,自然不能跟朝臣去商量,所以李肆很頭疼。 他原本求助過段宏時,可老頭說,為你我老人家都搾乾了心血,這些個破爛事,自己想辦法解決。此時老頭正忙著給那份大禮收尾,李肆也不好繼續逼迫。 現在麼,屬於「自己人」這一圈裡,有水平出點子的,就只有未來的媳婦了。 朱慈允一家就在黃埔書院外,李肆坐著馬車,由龍高山格桑頓珠領著一班侍衛策馬而行,片刻間就到了朱家院子。 「皇上是來提親的?」 朱慈允被英朝改封為明襄侯,暫時從國子監退了出來,但也只是暫時,日後朱家人都能如常人一般出仕任事。原本憂慮會因身份轉變而遭了什麼苦罪,現在卻是安然無恙,朱慈允一顆心放下來,就在家裡讀書養閒。 可李肆驟然上門,來意還是提親,讓朱慈允瞠目結舌。雖然朱雨悠已定好了嫁入皇室,但正式流程還沒走。尋常民家都得媒人提親,李肆這皇帝提親,竟然都自己跑來了? 「還要見雨悠!?」 朱慈允下巴快掉到了地上,朱雨悠是待嫁身份,怎麼能見呢? 李肆厚著臉皮道:「此乃非常之事,就容朕……我……小婿,行非常之事了。」 他能對丈人說,我是來找你女兒商量,我爺爺到底該是誰的問題? 朱慈允差點被痰噎住,一邊咳嗽著一邊告罪退開,心說這皇帝女婿還真是不講禮…… 沒理會滿腹哀怨牢騷的未來丈人,李肆直闖後院,一路丫鬟僕役惶恐跪迎,直到一個小丫鬟將朱雨悠的香閨擋住。 「小姐……小姐正睡著呢……」 這丫頭自然是六車,護主心切。 「現在是下午四點吧……」 李肆搖頭,自己這未來的媳婦可真是個瞌睡蟲。 拎著六車的衣領,李肆將這個張牙舞爪的小丫鬟丟給龍高山:「侍衛親軍又換了班,想去看,就安靜點。」 六車頓時不鬧了,還滿眼星星,渾然不知道自己看俊哥哥能看得流口水的「美名」已經傳遍了無涯宮,李肆都一清二楚。 一個人進了朱雨悠香閨,果然,美女正睡得香甜,還打著細碎小呼嚕。坐到床邊,一眼春色,李肆起了玩心,捏住了她的鼻子。 屋子裡一陣驚呼叫鬧,外面的六車低聲道:「小姐你別反抗啊,會更痛的……」 龍高山和格桑頓珠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淫……淫賊!」 「暴……暴君!」 香閨裡,李肆嘻嘻笑著將砸在腦袋上的枕頭放下,這笑容為朱雨悠從未見過,更是嚇得哆嗦不已,抱著胳膊,縮在被窩裡,低聲怒罵道。 原本是聽了嚴三娘安九秀的話,刻意對姑娘擺出好臉色,卻遭了這番境遇,李肆很受打擊,板起面孔道:「過來!」 平日被李肆當手臂一般的指使,滿耳就是這般腔調,朱雨悠再哆嗦了一下,乖乖地蹭了過來。 「這是你的雨園,喏,全照著肆草堂的樣式修,書屋在這,白城書院黃埔書院的書,全都有!」 「咱們家裡還有印坊,你要什麼書就印什麼……」 「怕你悶了,在廣州城裡開了家藏書樓,是給你的產業。你可以在那裡跟書蟲們溝通交流,甚至自己辦個藏書會。」 李肆遞過來一張單子,就跟往日交辦公務一樣,一樁樁念著,朱雨悠聽著聽著,面頰漸漸生霞,抬眼看向李肆,怯怯地道:「陛下這是在……」 李肆愣住,撓頭,然後苦笑:「以前是我不好,對你太生硬,既然你注定是我的人,就該多體貼些你,只是這事……我不是很擅長……」 這是實話,嚴三娘是感於他的大義,毅然自己送上門的,安九秀是被安金枝塞過來的,關□是從小養大的。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李肆對女人都還真沒主動過。現在為了後宮安寧,也對朱雨悠這姑娘有一些歉疚,同時還有求於這姑娘,所以才在嘗試放低身段。只是目前的表現,好像還很生硬。 朱雨悠呆了片刻,忽然掩嘴吃吃笑了,丟開在天下事上的深沉、威嚴和睿智,這位皇帝,其實也就是個愣頭小子,算算他今年足歲才二十二,跟自己一般大呢。 看著有些尷尬的李肆,朱雨悠心中升起一絲淡淡甜意,自己要嫁的終究是個男人,不止是皇帝,丟開往日那些心結,未來似乎也不是那般黯淡無光,就說這些條件…… 「另外還有一件事要找你商量,就是關於我的爺爺,嗯,很快也就是你的爺爺了。」 接著李肆提了一句,朱雨悠眨巴眨巴眼睛,原本還殘留著的睡意頓時消散,這冰雪聰明的姑娘瞬間就明白了,之前她也是聽過一些傳聞。 「原來在他心裡,我也不止是文書那般用處……」 心中甜意更勝,她自信地點頭道:「此事妾身也正有想法呢……」 喲,還真來對了。 李肆看住了她,朱雨悠還一身褻衣,一縷肚兜的粉色露在胸口外,襯得肌膚分外白嫩,讓李肆的目光頓時熱了三分。 被這目光燎得火熱,朱雨悠垂下腦袋,低聲道:「陛下可否容妾身先更衣……」 此時她更有一絲惶恐,剛才那憨憨睡容也被他看去了?還流著口水呢。 聽得她話語柔和,李肆也定了心,出了閨房。 閨房裡,朱雨悠一把捏住李肆那張清單,兩眼放光,再沒剛才那恬靜氣質,跳腳歡呼道:「書!我的書!」 第四百四十九章 我把皇后還給老天 「待英慈院及於江北,妾必負荊而回,跪伏君前,侍奉終生。只求為婢為奴,須臾不離。妾乃蓬鄙之身,又怎可母儀天下?望君宥之,妾泣血拜上……」 絹布上血跡斑斑,凝成了這一行字,看得李肆觸目驚心,盤金鈴為了自證心志,竟然寫了一封血書回來,李肆既是心痛,又是無奈。 這真是一個只願守住一點小幸福,也不願敞開懷抱,接什麼大富貴的姑娘啊,恍惚間,李肆似乎見著了盤金鈴正向自己盈盈拜倒,原本明亮清泓的眼瞳已是淚霧迷濛,思念之心更濃了一分。 罷了,只要她願意嫁給自己,就不迫著她去坐那火燙的皇后之位了。 李肆悠悠歎了一口長氣,終於放棄了立盤金鈴為後的打算。 她不當皇后,李肆就想立嚴三娘,可她卻堅決拒絕。不僅是她,關□、安九秀也是絕對不當的,至於即將入宮的朱雨悠,李肆可沒考慮過。盤金鈴和嚴三娘不當,那就誰也別想當。 問題就大了,不久後就要辦大婚典禮,分封妃嬪,這皇后之位難道真要空著? 這事表面上看,就跟立儲之事一樣,還不必著急,反正他還年輕。可眼下不給個說法,就讓後位空著,日後豈不是要成國政的戰場?到時為了平息爭議,另立一人當皇后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那怎麼對得起陪著自己一直走過來的這幾位娘子? 肆草堂裡,剛由朱雨悠襄助,解決了祖輩血脈難題的李肆,又被這皇后之事給難倒了。沙場征戰、內政調理,陰謀陽算,他都如屢平地,信心滿滿。可越是身邊事,就越難處置好,這也正是所有君王都難以逃脫的宿命。 「唔,為師的大禮,終於是備好了。」 段宏時出現了,大剌剌地在那圈沙發一坐,然後將一坨東西丟在書案上。 「國朝已立,有你之前的君憲,再有為師這份大禮,你的君王法統上承天命,下接人心,內蘊天道,當是再穩當不過。之後諸事,都是火候問題,為師也準備頤養天年,走親訪友,讓自己享享福了。」 段宏時一副要出世的模樣,李肆又是一驚。 「老師有何打算?我專門給你備個衙門,一路支應照料,不過走之前,這事你可不能不幫……」 即便老頭已是一副熬盡心力的慵懶模樣,李肆卻還是要壓搾他一把。 老頭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老夫約起一幫文士寫《南明史》,準備先去廣西看看,至於你的那些事,先是爺爺,現在又是大老婆,怎麼總想著要外人拿主意?」 李肆腆著臉道:「老師豈是外人……」 老頭受用地呵呵一笑,再收住臉色道:「你自鄉村一野小子起家,其間所行之事,古往今來都無人行過。如今創出一番大局面,上天也低了,皇帝也變了,可你手腳,怎麼卻越來越拘束了?」 李肆一愣,老頭什麼意思? 段宏時搖頭:「以你的腦子,樁樁奇事都能行得,如今古禮也被你破得差不多了,朝野上下,人心盡在你的指掌間。你既然已不再是君父,自己之事,縱然行些非常之舉,大家也不過當你是在開新朝氣象,還能把你怎麼著?」 老頭起身,恨鐵不成鋼地再道:「你啊,肆無忌憚的肆,難不曾就忘了?」 李肆呆了片刻,看看老頭丟在書案上的「大禮」,終於恍然。老頭也不知該怎麼辦,但他指出的方向,卻是之前自己思維閉塞之處。 李肆恭謹地起身行禮:「謹受教!」 老頭揮袖道:「你我師徒,別來這虛禮。為師既要遠行,一應器具你可得備好了,另外,跟你家三娘子說說,為師身邊還缺兩個既通五禽戲,又擅泡茶的侍童……」 李肆趕緊拍胸脯:「別說兩個,兩百個徒弟也給老師招來。」 老頭呸道:「你這是存心讓後人說老夫是妖孽國師麼!?」 在李肆身上壓搾足了,段宏時滿意地離去,而李肆看著老頭留下的大禮,腦子一動,也如釋重負。 十一月十九日,黃埔無涯宮至正殿,鼓樂歡鳴,群臣賀拜,李肆的婚典在中和殿舉行。 關於英朝後宮規制,禮部早上了本,提了兩個建議,一是用宋制,二是用明制。不管宋明,都分定額的妃嬪數等,以及不定額的宮女幾等,即便再儉省,加起來也得有好幾十人。 李肆駁了此本,說登基時就提過,既然他已不是君父,也不用太監,後宮就不再是國體文章。只是為撫天下人心,後宮事還算是國事。雖會大辦,但怎麼辦,包括怎麼定等,都由他自己說了算。 此事朝臣也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李肆丟出來後宮建制時,朝堂也是波瀾不驚。 英華皇帝的後宮,就分後、妃、嬪三等,在此之外的女子,即便是在後宮辦事的侍女和女官,都不算是皇帝的女人。 現在後這一位不知道是誰,李肆此次就立了四個妃子。嚴三娘為貴妃,關□為慧妃,安九秀為淑妃,朱雨悠為賢妃。此前大家都聽得一些風聲,說原本要立為後的盤金鈴死活不從,現在還沒她的身影,該是日後要再封為妃。 妃子並沒有等級之分,嚴三娘這貴妃的「貴」,也只是名號,並非明清時單獨的一級,但隱隱有貴於其他皇妃的意味。而嬪這一級有婕舒、昭儀、美人、才人、采女幾階,現在還無人受封,朝野都猜想,該是那幾位皇妃身邊的侍女能得此位。 李肆在《皇英君憲》裡已經明確,皇帝宮闈非天下事,絕不會興選秀一類的事情。同時因為禁絕太監,李肆的後宮規模就不能太大,否則難以管理。 想著李肆還年輕,後宮之事,隨著年月增進,還不知未來會擴充到什麼地步,所有朝臣們都覺得沒必要深究李肆這後宮太過寒酸,大家的目光都放在李肆身邊那個位置上。 盤金鈴不願坐這個位置,其他妻妾又都受封為妃,這後位,李肆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大多數人想的是,李肆多半會虛懸後位,留待將來解決,這就讓他們心中暗暗藏了一分心思。李肆是不想當君父,可他終究是帝王,皇后之事,怎麼也是一樁國政,到時可有得文章做了。 卻不想這一日,李肆再給他們來了一次頭腦風暴。 先不說召集群臣,將納妃辦得跟大婚一般隆重,這事禮部腐儒們滿肚子牢騷,一腦子不合禮,可李肆這皇上處處不合禮,也不差這一樁,他們也就只能揣著牢騷來參加大典。 在中和殿叩拜李肆後,抬頭發現李肆龍椅邊多了一具坐塌,其上鳳紋環繞,跟龍椅相映成趣。眾人腦子頓時有些糊塗,莫非傳聞有誤,盤金鈴已願就後位,還急急趕了回來? 在滿殿數百朝臣的注視裡,李肆將一坨東西放在了鳳椅上,滿臉「愛」意地輕輕拍了拍,然後開口,一番話說得眾人目瞪口呆。 「諸卿也知,朕這後位起了一番波瀾。朕捫心靜想,方才醒覺,此乃上天警示,朕這後位,就不容於凡俗。」 「朕非始皇帝之下諸帝王,而是要興上古三代聖治之君。現華夏蒙塵,天下垢蔽。能以賢良之德,母儀天下,佐朕立聖治的,就不再凡俗……」 「朕要立聖治,成上古三代聖君,所能倚者,莫過於天道,因此……」 李肆將擱在鳳椅上的那坨東西舉起,卻是一堆書,手展開,分作三本。 「朕這後位,將奉於天道!」 這話嗓音不高,卻驚得諸臣心眼暈迷,這是鬧哪樣啊……難不成是要出家!? 李肆的話語還在殿堂裡飄蕩:「皇后與皇帝,陰陽相濟。上天降下天道,為朕終生所倚。天道如後,母儀天下,進賢勸諫。天道看著朕,管著朕,將仁德聖治施於國政。」 他吧啦吧啦一大通,意思就是,我這皇帝,嫁給,不,娶了天道為大老婆了!而這大老婆具體又是什麼面目呢,就是我手上這三本書。 《論天》、《論道》、《論君》,這就是段宏時留給李肆的大禮,這三本書雖是段宏時所著,署名卻是李肆本人。這非段宏時獻學於李肆這君王,而是這三本書所寫的東西,本就是以李肆這幾年來所提點的思想為核心。這三本書,其實就是現今英華國政學術「天主道」的根底。 經過多年豐滿和調理,以及實務錘煉,「天主道」一學終於大成,精髓就在這三本書裡。 《論天》說的是寰宇萬物的本質是一個「變」字,由此而散發出思辨之哲。 《論道》說的是人靈該如何把握這寰宇之變,途徑就在於「道」,而這道的根基在於度「器」,以有限之器,衡無限之變,人靈始終只能接近「真理」,並沒有絕對的真理。由此而散發出格致、經緯之學。 《論君》說的是君王之道,人靈生於混沌,之後就群居而生,文明繼起。君王治政,必須把握天道而行。這本書將國、君和民分開,談到天命的運轉,宣稱君民相約方成國,君持國政方是正統。 中和殿裡,群臣都覺恍惚如夢中,他們這皇帝,還真是善於把什麼事都掰出一番天道來呢。禮部侍郎梁載琛艱辛地開口,想喊一句「不合禮」,哪有皇帝把後位供奉給上天的道理?雖說他們禮部腐儒玩的就是虛的,可眼下皇帝玩的這一手,簡直是虛得到了天庭了。 剛剛開口,就聽范晉蘇文采劉興純等一幫心腹嫡系高聲呼喝:「皇上聖明」,這老頭一口氣沒出勻,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正如段宏時所說,李肆這皇帝,雖矮了君,可對朝堂形勢和人心把握之穩,卻是歷代帝王都難及的。當天大典,除了以梁載琛為首的幾個腐儒被御史彈劾「典上失儀」外,就再沒什麼雜聲。 反正後宮已是皇帝的私家事,雖然也有涉國體,但丟臉終究是陛下您自個的事,咱們就當應聲蟲好了,您要哪樣隨您…… 這是大多數朝臣的心思,同時在中和殿後殿等待封妃嬪禮的嚴三娘幾位皇妃卻是滿面笑容,原本還有些惶恐不安的朱雨悠更是笑岔了氣,暗道這位皇帝陛下行事之荒唐,日後史書還不知道會怎麼評述他呢。 看著花枝亂顫的朱雨悠,嚴三娘道:「阿肆早前迎我們三個進門時,就說過一句話……」 關□記起來了:「四哥哥說,這輩子他不要正室!」 安九秀歎道:「官家還真是說到做到,連皇后都丟給老天爺了。」 朱雨悠眼神迷離,時代還真是變了,自己以前顧慮的宮闈苦楚,還真是杞人憂天。 第四百五十章 開門,查水表! 雖說皇后是個牌位,這事有些……扯淡,但皇帝終究是大婚了,整個廣州城再次沉浸在濃濃喜氣中,爆竹綵燈又脫了銷,黃埔更成了不夜城。佛山醒獅走街串巷,鑼鼓喧天,各家酒肆飯館都在賀喜酬賓,竟是徹夜不休。 清晨,黃埔西區,一座尖頂教堂高高聳立,這是耶穌會在黃埔新建的教堂。來來往往的大多是洋人,被四周依舊沒有平息的喧鬧包裹著,都下意識地皺眉搖頭。 「真不明白那些中國人到底在歡喜什麼,這兩個月來,簡直是天天都在過狂歡節似的。他們如此放縱,不知又有多少靈魂浸泡在酒水和美食裡,正向地獄墜落,主啊,賜予他們憐憫……」 「阿洛斯神父,您該祈禱的是,賜予您虔誠的僕人力量,願您的僕人能引領這些迷途的羔羊,投奔我主的懷抱,盡享我主無上的榮光。」 兩個神父在教堂門口握著十字架低聲嘀咕著,一輛馬車駛近,儘管車身樸實無華,但看那車伕的周正裝束,馬兒都精壯整潔,前方還有兩名騎士開道,頓時吸引了這兩位神父的注意力。 「是貴族的馬車……」 一個神父低聲說著,另一個神父注意到了馬車頂簷上的那個團龍標誌,雖認不得到底是什麼來歷,可比照歐羅巴慣例,很自然地就聯想到了貴族徽章。 馬車停穩後,一個穿著灰黑教士長袍,棕髮碧眼的年輕神父出了馬車,讓門口這兩位神父愣了一下,他們可沒想到,坐在這貴族馬車裡的,竟是一位同行。 那神父朝教堂走來,沒走兩步,記起了什麼,將手裡拿著的一頂帽子戴在了頭上,再昂首挺胸而行。帽子後面帶著兩根硬翅,隨著他的腳步悠悠晃個不停。 「伽斯提神父!?朱瑟佩·伽斯提里昂!?」 雖然目光被對方那晃悠悠的帽翅干擾著,但兩個神父裡年長的那個還是認出了此人。 「法林神父……」 對方也認出了年長之人,然後臉色一正,雙臂一抱。 「今天我是以皇帝陛下的名義,來向教會遞交諭令的,兩位請叫我……朗世寧。」 朗世寧一邊行禮,一邊心想,咱們都是耶穌會同仁,所以就沒必要穿官服來了。朱瑟佩·伽斯提里昂是位神父,現在只留在耶穌會廣州分會的檔案冊裡。現在的自己,是內廷畫師,中書省通事館六品通事朗世寧。 「中國皇帝的諭令?難道北京城裡來了特使?」 那個叫阿洛斯的神父似乎來這裡不久,一句話出口,就連他的同伴法林神父都皺眉不已。 「阿洛斯神父,身為我主的僕人,每到一地,就該仔細看清我主所牧羊群的顏色。我們這是在廣州的黃埔,南中國皇帝的皇宮就在三十里外!」 法林神父訓斥了一番,然後向郎世寧笑道:「席爾博主教還在澳門,要頒諭令,還得去澳門找他。伽斯提,你也是耶穌會的一員,聽主教說,這教堂能建起來,還有你的一份貢獻,可為什麼這麼久都沒回教堂來主持一場彌撒?」 郎世寧下意識地道:「法林神父,不要質疑我對吾主的信仰,我只是……」 從衡州到長沙,血雨腥風,天壇祭禮,乃至大殿登基,包括前幾日皇帝的大婚,幕幕場景在郎世寧腦中閃過,他是畫師,這些場景都已經留在了他的畫布上,同時也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帶起的種種思緒,已讓他感覺,自己跟虔信的上帝有了一層隔膜。 郎世寧鎮定下來,低低而鄭重地道:「我只是在跟隨一位偉大的君主,看著他一步步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 法林神父平和地笑道:「希望這位偉大的君主,創造的是一個令吾主喜悅的世界。」 郎世寧努力撐開自己的嘴角,應了一聲:「一切榮耀歸於吾主。」 嘴裡這麼說著,心中卻道,如果吾主就是皇帝陛下和他那些睿智的哲學家們所說的「上天」的話,這話該是沒錯。可平日聽起來,「上天」好像比吾主還大…… 將這近於異端的思想泡泡戳破,郎世寧這趟撲空,就想轉身離去,卻被一聲高呼拉住。 「朗大人!哎呀朗大人,等你等得好苦啊!」 一個衣衫襤褸、鬍子拉碴的漢子衝了過來,護衛郎世寧的騎士撥轉馬頭,就要將這人攔住。 「我是歐禮旺!澳門總督的特使歐禮旺啊,兩年前我們就在這見過,那時教堂還沒修起來呢!」 朗世寧趕緊止住騎士,這個看上去就跟叫花子似的歐禮旺終於逃過了馬蹄之災。 「以前你確實是總督的特使,可現在你……」 看著這傢伙的狼狽模樣,郎世寧怎麼也不相信此人還是總督特使。 「我現在也是……千真萬確!哎呀,總督現在也比我好不到哪裡去,就盼著能有跟皇帝陛下說話的機會!我天天在教堂這守著,就是為能見到朗大人你啊……」 歐禮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著,讓郎世寧心中也惻然不已,可他還沒明白,澳門總督特使,怎麼會淪落到這般淒涼地步? 「事情是這樣的……」 在教堂附近找了家小酒館,歐禮旺將一肚子苦水吐了出來。 「我們澳門人……好慘啊……」 他的講述以這樣的悲苦之聲開場。 兩年前廣東變亂,眼下這位佔據了大半個南中國的皇帝陛下,當時揭竿而起,自稱「天王」,還只是反賊李肆。那時候澳門已跟李肆有很多往來,包括船員、工匠。 因為李肆控制了整個廣東,澳門就在廣東腹地,澳門人和總督不願直接開罪李肆,一面派出歐禮旺為特使,商討澳門地位問題。一面也擺出恭順姿態,對李肆設立海關,將澳門貿易也納入到管理範圍這事,沒有擺出強烈的牴觸姿態。 但歐禮旺一直沒見到李肆,只跟一位王妃隔著簾子作了簡單商談,對方似乎只滿足於瞭解澳門人有沒有膽氣直接跟李肆為敵,不願意談進一步的地位問題。 由此澳門總督馬玉發了飆,同時他認為,大清國皇帝才是中國之主,之前諸多反賊都被那位偉大的皇帝陛下給剿滅了,李肆不過是清單上新增的一個,所以他決定澳門不再跟李肆走在一起。在他的暗示之下,澳門人從李肆的各類事業裡退了出來,據說還對李肆造成了不小的損害。 但形勢的發展越來越偏離總督以及大多數澳門人的預料,大清國跟李肆幾番大戰都落了敗,甚至大清國那位偉大的皇帝帶著大軍親征都無功而返,聽說還被李肆親手打傷了。 接著就是李肆登基為帝,坐擁南中國,而北面大清國的皇帝因傷死掉了,新君雖然上台,國家卻正處於內亂的邊緣。 在這段時間裡,除了將貿易納入到海關管理外,李肆一直沿襲清國政策,沒對澳門作出什麼處置。 但隨著李肆成為皇帝,一切都變了。 郎世寧問:「變成什麼樣子了?」 歐禮旺一把抓住郎世寧的衣領:「朗大人,您再不幫著傳個話,讓我能見到皇帝陛下,我們澳門人,就全完了!」 用手遮擋著歐禮旺的唾沫和淚水,郎世寧心想,這傢伙的表演功夫還真是老到,怪不得澳門總督一直委任他為特使。 郎世寧錯怪了歐禮旺,數百里外,澳門通往香山的蓮花徑,厚重木柵南面,擠著數千澳葡人。這些人個個滿面污垢,形容枯槁,不少人拍著木柵,呼號連天,可木柵如山一般,沒有絲毫動彈。 木柵後方,乃至木柵兩側山道上,上千藍衣衛軍持槍而立,警惕地看著這些葡人,樞密院廣東衛司使周寧正跟另一位澳葡總督特使對峙。 「依照明清舊例,我們濠鏡葡人完納租稅,事務自理,每一份文書都有存檔,你們不能違反約定!」 那位特使也是個神父,正臉紅脖子粗地朝周寧吼著。 「現在只是封水閘,禁糧米,明天下午三點前,還沒得到你們總督的正式回復,所有在濠鏡裡的葡人,都將被列為踞佔我大英國土的盜賊,到時就不是我在這裡跟你說話了……」 周寧懶懶地一指遠處海面,那裡帆影憧憧,竟是一支艦隊。 「到時就是我大英海軍的事,他們可不懂什麼談判,他們只會用槍炮說話。數十艘炮艦,上萬士兵,你們澳門人,每個人都能攤到足足的份量。」 對這藍衣將官的威脅義憤填膺,神父哆嗦著在胸前劃著十字:「主啊,原諒這些罪人吧,他們絕不是想當屠殺婦孺老幼的劊子手,他們絕不是要無理剝奪我們生來就居住著的土地……」 周寧氣得嘿嘿一笑,這邏輯聽在他耳裡,本已養平了的脾氣頓時翻騰不止。 他不太清楚朝堂是怎麼決議的,就只知道,朝堂要將澳門納入香山縣治,不再當是化外之地。在香山縣設了澳門區,比照其他縣下的鄉鎮區管治。 澳門總督馬玉拒絕了,據說拒絕時的神態非常倨傲,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一般。 所以他周寧來了,帶了兩營衛軍,同時斷絕了澳門水路糧米。到今天已是第七天,他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才親自出面,接見澳門總督派來的特使。 原本周寧覺得朝堂這事有些冒失,澳門葡人已在這地方住了百多年,雖然地方歸華夏,但歷來事務都是葡人自治,只要他們交了租稅,服從英華,何必多事。 可現在聽這神父的話,再看那些衝擊木柵的葡人,一臉捍衛家園的「正氣」,周寧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辨不清自己這怒氣的根源,自己還是朝廷大員,更不屑跟這洋人爭辯,就想揮手發落了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 手剛剛抬起,卻被身邊一個麻衣年輕人攔住,此人合掌閉眼,似乎也在禱告,然後睜眼,面色恬靜地看向神父:「我的主說,你的主也如澳門葡人一般,暫居於華夏,哪來的名分,來判我主的子民有罪?」 那神父呆住,腦子就轉著「你的主,我的主……」 見這麻衣人氣質沉凝,眉宇間更飄著一股非凡氣息,神父結結巴巴地問:「閣……閣下是……」 那年輕人撫著胸口,展開荷花般的清新笑容道:「在下是天主教主祭徐靈胎……願主賜你平和之氣,抹去你的爭勝之心,為澳門這數萬葡人,謀得未來的幸福。」 他的笑容繼續綻放為芙蓉:「在我主護佑下的幸福。」 第四百五十一章 大掃除,以理服人 「我好像看到了道士的太極旗,道士怎麼也跑這來了?」 澳門南灣,憧憧帆影間,一艘海鰲級戰船掛著艦隊總領旗。舵台上,伏波軍右營指揮使白正理放下雙筒望遠鏡,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看錯了什麼。 「笨蛋,那是天主旗,不知道是老神棍還是小神棍跑來湊熱鬧了。」 南洋艦隊副總領,香港分隊統領胡漢山懶懶地訓斥著白正理,然後打了個呵欠。 「收拾家當,明天就回香港基地。」 白正理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胡老大,我可是給兄弟們打足了氣,說這是一場惡戰,怎麼就要回去了?」 胡漢山鄙夷道:「先不說你的伏波軍,就說海面上這八艘海鰲船,十艘海鯉船。大小炮兩百門,是用來整治那幫澳門洋人的麼?真要打,直接拉來哪怕是神武軍的兩個營,澳門還能活下一隻耗子?咱們這只是施壓,展示軍威,順帶演練封鎖海域的章法!」 他朝南面努努下巴:「咱們可不是真正話事的,各路神仙都在朝這裡趕呢。」 白正理朝南面看去,一條掛著硬帆的海鯉船破浪而來。得益於蕭勝的提議,把暹羅造船廠的海鯉船技術搬了回來,如今福建廣東都能造這船。雖然沒軟帆船跑得快,但速度還是遠超一般福船,再有首尾斜帆,操控性也強上一籌,在沿海官府、海關和商賈裡廣為流行。 這艘硬帆海鯉船的高桅上掛著大紅白紋團龍國旗,跟上紅下藍,雙龍出水的海軍旗不同,這是官府旗,再看大旗後跟著的一串角旗,白正理讀出了來人的身份:樞密院海務司南曹主事。他沮喪地歎氣,心想還真是沒得打了,來人還算得上是他們南洋艦隊的上司。 樞密院海務司管的是海防事,現在分東曹和南曹,主要工作是協調海軍、衛軍下屬的海巡以及沿海縣府各方資源,保障海域安全。東曹管福建和台灣一段,南曹管南洋一段。雖然不是直接指揮南洋艦隊,可一般事務用不用他們海軍,南曹卻有很大的發言權。 接著白正理納悶了:「澳門又不是南洋,怎麼南曹也跑來插一手?」 胡漢山又朝北面努努下巴:「估計跟那些傢伙有關。」 北面正有好幾艘海船泊著,看船型和旗幟,都是不列顛人、法蘭西人,甚至西班牙人的商船。白正理恍然,澳門這事牽扯著整個南洋的洋人,樞密院自然要來觀察形勢。 白正理癟嘴道:「又是一個搭車的,就跟天主教那幫神棍一樣。」 他這話就像個信號,沒過多久,樞密院軍情司、海關、中書省工商總署、尚書省刑部、戶部的人接踵而至,甚至中廷禁衛署的人都出現了。這些官員都爬上了胡漢山的旗艦,濟濟一堂,相互攀談著,讓胡漢山和白正理鬱悶不已,那種自家就是來打醬油的感覺越來越濃烈。 最後來的是瓊州知府馮靜堯,以四品之尊,成為這個「觀察團」的魁首,不止是官銜高,此人還兼著樞密院塞防司郎中的職銜。 這個剛從昌江知縣提拔起來的新貴,一身職務很是怪異。英華現在沒什麼塞防,而瓊州孤懸海外,又怎麼去管塞防?不瞭解底細的人都認為,這個塞防司郎中就是個虛銜,可胡漢山卻知道這事的底細。這涉及一樁絕大機密,不久前才由皇帝陛下發下絕密諭令,胡漢山還是受令之人裡職銜最低的一個。此次帶著香港分隊,借澳門之事演練海域封鎖,也是為將來執行這道諭令做準備。 見到了馮靜堯,胡漢山終於忍不住問:「馮知府,難道這事跟那事還有關聯?」 馮靜堯默契地一笑,將胡漢山拉倒了偏僻之處,低聲道:「怎麼沒關聯?陛下登基,百業待興,就先得作一番大掃除,掃帚拖布一齊上,總得算清楚南洋這片山林裡藏著的虎豹蛇蟲,到底是個什麼反應。」 他指了指遠處的陸地:「澳門是頭一個,澳門地方雖然是咱們的,可人都是洋人,怎麼處置這些洋人,整個南洋都在看。陛下說了,就得在澳門立下咱們英華行事的規矩,讓各方勢力都看明白。」 胡漢山皺眉道:「規矩,南洋還能有什麼規矩?」 他有力地揮著拳頭:「誰船大、船多、炮多,也就是誰的拳頭大,就得聽誰的話!」 再有些不悅地看向馮靜堯:「老馮,你也是禁衛署出來的,管著好幾萬旗人勞工,來回殺了好幾撥,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難道你也要學朝中那些腐儒,要對洋人講什麼仁義道德?」 馮靜堯恨鐵不成鋼地搖頭:「不是講什麼仁義道德,是講理。光知道用拳頭,那是莽漢。你只用拳頭不講理,一時打服了人家,人家靠著理糾合在一起,那就是無盡的麻煩。」 胡漢山臉肉繼續扭曲:「理?理不也是打出來的麼?哦,我明白了,你是想用洋人的理,跟他們拼口舌功夫?那些個法啊、約啊、慣例啊,能不繞死咱們?」 馮靜堯歎氣:「你這腦子,除了拳頭就是拳頭了?一手拳頭一手理。先用拳頭打倒他,再跟他講理,讓他覺得真是自己的錯。或者是先講理,他聽不進去,再用拳頭打倒他,逼著他學會咱們的『理』……」 胡漢山捏著下巴,忽然覺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馮靜堯接著道:「難道咱們華夏人只會用拳頭?不,咱們不是更擅長……『教化』麼?咱們對上洋人,不僅拳頭要大,舌頭還要比他們更靈!他們玩的那一套理,咱們要玩得更轉!洋人那一套理我大略看過,咱們老祖宗在春秋戰國時就開始玩了!」 胡漢山眨著眼睛,心說為什麼從古至今,武人就鬥不過文人?這就是差距啊…… 神色頓時轉緩,胡漢山問:「那老馮你是來玩這一套的麼?」 馮靜堯搖頭:「我更多是看那些不列顛人、法蘭西人、荷蘭人和西班牙人的反應,等會你以安撫那些洋人船主的名義,把他們都拉過來。澳門這事,實際出手的該是小謝,他剛從工商總署調出來……」 胡漢山抽了口涼氣:「小謝……」 看向澳門,胡漢山低低自語道:「趕緊向你們的主祈禱吧。」 當一個年輕人頂著特使頭銜走進澳門總督府,展開一張人畜無害,還帶著點靦腆的笑臉時,澳門總督馬玉在心中禱告說,主聽到了我們這些卑微僕人的心聲,施展出了無所不能的大能,讓那位皇帝陛下派來了這麼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愣頭小子。 那年輕人依舊拘謹地笑著:「在下謝承澤,叫我小謝就好了,我的身份?哦,我就是個……商人,對,商人,奉皇帝陛下之令,來向總督遞交最後通牒。」 商人?怕是還沒滿師的學徒吧? 馬玉根本不信,這年輕人是廣東衛司使周寧護送進來的,身份定然尊貴,這話估計是……索賄的暗示? 馬玉心中更有了底氣,之前雖然斷然拒絕了香山知縣遞交的設區通告,但他也不是坐以待斃。一面派出歐禮旺直接找那位皇帝陛下陳情,一面啟動澳門人已經習以為常的流程:行賄。可找了香山知縣、應天知府,乃至通門路到尚書省左僕射李朱綬,都毫無結果。 現在英華封了海陸交通,還斷絕了水糧,求得葡印果阿總督的斡旋已經來不及了,馬玉作好了聚集「自衛隊」衝破阻攔的準備。他和大多數澳門人一樣,都不相信那位登基不久的皇帝陛下,敢把他們困死。即便是在明清兩代,官府對他們也都是明裡壓,暗裡伸手,絕不願多事,上萬澳人要死在這裡,別說母國葡萄牙絕不會坐視,整個南洋的歐洲人都要團結起來,跟那位皇帝陛下為敵,沒人有這個膽子! 馬玉滔滔不絕,朝謝承澤砸過去一大堆道理。首先呢,澳門葡人承認,這地方是中國的。但澳門葡人在這裡定居都快兩百年了。萬曆元年,澳門葡人跟明國就立下了租約,萬曆四十二年,獲得了明國正式的居留認可,其間的萬曆十一年,兩廣總督陳瑞默允許澳門葡人自設「夷目」,內部事務自治。天啟三年,葡萄牙國王委任馬士加路也為首任總督,明國也是予以認可了的,這就是說,一百年前,這地方的治務,就已經有了制度,那就是葡人自治。這是歷史傳承,是中國和葡萄牙兩方的神聖約定,是不容侵犯的。 如今英華代替清國,在廣東行使著中國的統治權,我們葡人也是由衷地表示擁戴,在皇帝陛下還未登基之前,我們澳門葡人就已經跟皇帝陛下凝結出了深厚的友誼。很早的時候,我就派出了特使,向那時還只是天王的陛下傳達了我們澳門葡人的效忠之心,但很遺憾,不知為何,我們的努力並沒有轉達給皇帝陛下。 如今陛下登基,我們澳門葡人也期待著為陛下的國家貢獻更大的力量,但為什麼等來的卻是神聖之約的破壞?拆掉我們澳門葡人的自治,陛下又該怎樣管理這片土地,還有這片土地上,數萬說著拉丁語,信奉我主耶和華的葡萄牙人呢? 所以,不管是從神聖的習慣法出發,還是從現實需要出發,我們澳門葡人的自治合情合理,找不出任何理由要破壞,我們相信…… 馬玉充分發揚著他的演說才能,他這個貴族旁支,自小也是經商出家,即便是漢語不怎麼流利,卻也懂得用有限的詞彙,發揮出最大的感染力。 「我們相信,一定是有奸邪小人,在皇帝陛下耳朵邊使壞!西班牙人、荷蘭人,對中國從來都沒有好心思,對中國犯下了諸多罪行!特別是荷蘭人,前不久不是還跟清國人合作嗎?我們葡萄牙人在中國從來都奉公守法,是中國的好朋友,是皇帝陛下的好臣民……」 馬玉一邊說,那個小謝一邊點頭,直到馬玉說完,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茶,他才笑著開口。 「聽總督這麼說,你們葡人自治,確實也是必要的……」 馬玉連連點頭,自己這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於是見效了。 小謝接著道:「作為皇帝陛下選派的全權特使,我給出這樣一個方案,相信大家能兩全其美。」 馬玉期待地瞪大了眼睛,就聽小謝吐出了一大堆話,差點將他當場砸暈:「既然你們葡人要自治,那就從我們的國土離開。馬尼拉、果阿,甚至是回葡萄牙,要去哪裡隨你們。如果沒船的話,我還可以說動我們國內的海船,以極為優惠的價格,送你們到達目的地,我們的海軍戰船還能給予友情護航……」 「至於你們在澳門的產業,我們中國人是講理的,絕不會平白奪走,而是出錢買下。當然,只是你們的房子,土地麼,如總督閣下所說,這是我們的國土,不是嗎?」 海面旗艦上,白正理瞪大眼睛,問著胡漢山:「小謝!?那個以前青田公司商關部的小謝?一張嘴從廣東說到江南,再從江南說到北京,人稱『謝八尺』,說他舌頭就有八尺長的小謝!?」 胡漢山點頭:「那老馮說得那麼熱鬧,其實什麼理,就是商人的理!如果洋人的理就是商人的理,那就看到底誰怕誰了,嘿嘿……」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不是請求,是通告 總督府裡,小謝一臉誠懇地道:「我是個商人,眼下這事是這麼看的。我們英華接下了明清的莊子,你們這些葡人,就是租種我家地的佃農。之前的佃約,既沒寫清時限,又沒列清條件,現在麼……我們就想收回這片地,就這麼簡單。」 他一臉憐憫地道:「但我們中國人講個慈悲為懷,如果你們還想再租種這片地,可以,條件就得重新談了。」 小謝嘴裡壓迫著這個總督,心裡在想,陛下派他來談這樁生意,真是沒意思。手裡的籌碼太多,澳門葡人根本就沒什麼迴旋的餘地,真是要圓就圓,要扁就扁。先斷絕水糧,艦隊封海,擺出不惜血火屠城也要達到目的的決心,再把形勢稍微往回帶一下。這事交給以前青田公司商關部,即便是一個小夥計都能勝任愉快。不是想著事涉洋人,要給南洋諸夷立下英華做事的規矩,得注意好嘴角油跡,他都有心將這幫葡人的家底刮空。 還是期待以後自己在通事館裡,能怎樣伸展拳腳吧,說起來,陛下也真是對澳門隱忍得太久了…… 小謝的感慨有點偏差,李肆登基為帝,連帶老婆事也解決後,就準備揮手大幹,調理內政。可一揮手,才發現廣東腹地裡還有兩塊黑斑沒清理掉,一處是新會,本就是留出來的「愛國愛華夏主義教育基地」,怎麼折騰後面再說,而另一處澳門,還真是他的燈下黑,忘記了…… 其實也不是真忘了,而是兩年前就定好維持現狀的策略,之後再沒人注意,還是說到地方政務,應天府知府巴旭起才提到澳門的特殊存在。 如何處置澳門,會牽扯到整個南洋的形勢,但此時李肆手中所握力量,已非兩年前的程度。他就決定,除了軟硬兼施,搾出最大的利益外,還要通過澳門此事,向南洋的歐人傳遞這麼一個信號,英華是講理的,也是有力量講理的。 細節如何,李肆沒工夫一一開列,就給了小謝一道底線,必須完全、徹底地將澳門納入國家治下。 此事的前景,他沒覺得會有一點意外。葡人初來澳門,還以海盜風格行事,結果被大明狠狠整治了一番,之後就再溫順不過。一直到鴉片戰爭後,一改綿羊嘴臉,毀了租約,越界占土,在光緒十三年,還逼著那時已見到洋大人就骨頭髮軟的清廷立下了《中葡會議條約》和《中葡和好通商條約》,規定「葡國永駐管理澳門以及屬澳之地,與葡國治理他處無異」,這就是割讓,只是換約不完全,法理上比香港差了一截。 說白了,葡人就是這個時代歐人行事的風格,律法森嚴就是好市民,可有便宜就變臉成了強盜。 在澳門設立治所,也是明清一貫的原則。在他前世的歷史裡,原本該由雍正在澳門設立香山縣丞,澳門葡人暗中抵制過,卻無功而返。現在麼,滿清管不到了,這事他就來幹,而且要幹得絕不留下後患。 用小謝那種連石頭都能刮出一層油來的人來辦這事,正是人盡其用,也算是對小謝的考驗,如果此事得力,李肆就準備把通事館交給他,先給英華蒙上一層商人的嘴臉,登上全球政治大舞台。 李肆對澳門之事有這般用心,卻不想朝堂各衙門也有不同用心,於是澳門一事就成了順風車。原本的軍情處,現在歸入樞密院的軍情司要透過澳門葡人窺探南洋,海務司要提前防範可能有的海路異動,他為一樁絕密計劃而專門設立的塞防司,也要查看南洋諸夷的反應,據此修訂日後的行動計劃。海關則是要看關稅和商稅的變動,兵部刑部則是要緊盯事態發展,以便確定澳門的佈防治安事務。工商總會聽說澳門人有可能撤離,竟也四下聯絡,準備「團購」澳門人的產業。 這些都不稀奇,可神棍徐靈胎也找到他,想要去澳門插上一腳,直讓李肆納悶,你們真是閒得慌麼? 徐靈胎說,天主教雖有大發展,可總覺得內裡欠缺很多東西。遵照陛下您的指示,我們一直在努力吸收諸教精髓。佛道方面的東西吃了進來,洋人公教所含的一些東西卻還覺得生疏。 雖然跟郎世寧等效力於朝廷的神父溝通過,甚至包括廣州和黃埔耶穌會的神父,可他們對朝廷心懷恭順,或者是心懷警惕,都不會認真跟他們交流信仰之事,所以他們迫切需要走出去,澳門正是一個合適的地方。 自從長沙大戰後,李肆對自己放出來的天主教開始上了心,聽得徐靈胎這麼一說,頓時明白了他們的處境。 天主教到了一個發展的瓶頸,這並不是說規模上,而是性質上。現在天主教還只停留在服務貧苦人,靠幫著他們祭祖,以及在醫療和生死儀式,充當著膚淺的信仰慰藉。而要繼續向上走,就得吸納信仰破敗迷茫的讀書人。要真正實現李肆的期望,擔當起阻擋公教基督教在華夏蔓延之勢的職責,天主教就得有自己的一套思辨之學,以此思辨之學來詮釋華夏歷史,重構上天對華夏的「使命」。這套東西才是能立得住教,能成為真正信仰的實質,否則就是妄信的邪教。 這套東西,在佛有佛經,在道有道藏,這些都是表面上的,內裡其實是一套形而上的哲學。 華夏哲學本就源遠流長,與歐人新論融匯交流,在天主道上就有所成。李肆手握的《論天》、《論道》和《論君》,以及段宏時以前所著的《真理學》就是這樣的代表。基於天主道的理性領域哲學,正由白城學院和朝堂推動,開始跟英華即將崛起的工商洪流並軌。 但在感性領域的哲學裡,天主教就進展欠缺了。雖然華夏有禪宗,有道教,可相比之下,公教和基督教的思辨哲學更「科學」,更系統,不像佛道那般雲裡霧裡。 天主教本就有很多東西山寨公教基督教的形式,再山寨,不,該是嫁接他們的思辨哲學,自然順理成章。反正這樣的思辨哲學,就是形而上學,由一個點出發而引發的思辨,這個點在公教和基督教是上帝,被天主教換成「上天」,再按自己的教義進行修改,不需要太多工藝。 想到歐洲的經院哲學也是歐洲哲學史上一道不可忽略的里程碑,由經院哲學將神學和哲學漸漸分開,讓天主教也去經歷這一番思辨成長,也未嘗不是好事,李肆就點了頭,允許徐靈胎介入澳門事務。 不過他對徐靈胎作了警告:「你最好是帶足人手去,我怕你被他們那一套東西勾去,把他們的耶和華搬到了咱們華夏人的神位上。」 徐靈胎嘿嘿一笑:「上天和神明,都是不可知的,靈胎探究不可知,為的是福澤可知人事,又怎麼會陷入不可知中呢?」 李肆暗翻白眼,徐靈胎一個小的,翼鳴一個老的,壓根就是不信什麼神明的,卻生生弄了個教門出來,這世界還真是諷刺呢。 作為一個文科生,哲學史什麼的,還在李肆腦子裡殘留著一些記憶。經院哲學早在十四世紀就衰落了,哲學和神學就此分家。眼下時刻,教會在反新教,反宗教改革時,又興起了後期經院哲學。這部分東西的精髓在於自然法,也就是由神論人,如果徐靈胎等人在這上面能有所得,那是再好不過。 向徐靈胎大致解說了神學和經院哲學的變遷,李肆總結道:「搞清楚他們的實質,那就是以經驗主義剖析先驗信仰,這是他們那套經院哲學的致命漏洞。我們立天主教,不是要去掌控信仰,而是立起一道堤壩,給無法將信仰投於理性之人一道遮護,一個溫和的選擇。所以呢,學他們的思辨,學他們神性及人的理念就好,不要總去想著給先驗,給未知定一個面目清晰的起點和終點,我們華夏人的上天,就是冥冥不可知的上天。」 這番有些蛋疼的警告,也不知道徐靈胎聽明白,聽進去了多少,唯一的作用,是讓徐靈胎看李肆的目光更多了一分景仰。 澳門東望洋山上,聖母雪地殿聖堂裡,聽著那位中文名為蘇安夏的神父,正跟自己的同僚「辨法」,徐靈胎心想,陛下真是睿智博學,這樣的事情他也預料到了,不是心中自有上天,還真可能被這神父忽悠進去。 「世間萬物,均有所生,萬象變遷,都有始動。萬物生,也為動,動方存在。有力方有動,寰宇最初一動,源自何處?那最初一動,又乃何力?那自然是吾主施以此力,吾主啟了始動。」 蘇安夏聽得徐靈胎說華夏還有一主,這自然讓他很是憤怒,也讓他燃起滿腔戰意。在他這樣虔誠的信徒前,還保持著「我另有主,我主比你主大」的優越感,這可是異端中的異端。能將這樣的異端收降到主之榮光裡,那可是他絕大的榮耀。 所以徐靈胎擺出輕蔑的姿態問,你怎麼證明你的主存在,蘇安夏頓時將他的總督特使使命丟開,在教堂裡跟徐靈胎帶來的另一個異端辯論起來。 蘇安夏一邊說,對面那個面目溫雅的異端溫和地聽著,不時插嘴將蘇安夏的論證導入思辨深處,這個異端始終豎著一隻手掌,拇指還下意識地捻著什麼,隱隱像是個和尚,而徐靈胎就坐在一邊,埋頭在小本本裡飛速記著。 「華夏也有雲太初之氣,本無根竅,此動不過是無心之動,又怎麼會是你所說的全知全能全善的主?」 聽蘇安夏說到始動,那異端插嘴問道。 「何以是無心?你們中國人也講,人性本善,這善來自何處?這世界萬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不同之因麼?自然不是,它們之所以存在,追溯而上,難道不是有一個根本之因,才讓它們得以存在?而那因,本心就是讓萬物自在,那不是絕高的善麼?而擁有那絕高之善的,還能是怎樣的存在呢?當然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主……」 蘇安夏內心充盈著戰意,連漢語都流利了許多,而那自稱「道音」的異端,聽到此處,卻是拈指一笑。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你所說的主,該本就在我們每個人心中。為何不是我們一念,見著了始動,為何不是我們一心,就持著本善?為何不是……」 蘇安夏愣住,徐靈胎嗯咳一聲,打斷了道音的滔滔不絕,咱們是來取經的,不是跟他比經的……這個道音,就是之前雍王藩邸供奉的迦陵音和尚,被徐靈胎拉入了天主教,改名成了道音。聽得蘇安夏說得熱鬧,下意識地又「施展」出了佛語辯難。 「你們的主跟猶太人之主之間這些糾葛,在你們所云神、創世、道成肉身、救贖和教會七聖事這幾樁裡,總是沒有說清的,對,就是你們的《四書》,來,一一說來,否則我們不信。」 徐靈胎得了一樁啟發,拿出公教的神學教材《四書》,要繼續壓搾蘇安夏,卻被另一撥神父打斷了。 「兩位能否先幫忙通融周大人,讓他開閘放水,先活人要緊,已經有人撐不住了……」 來人是多羅神父,顫顫巍巍的,正病得厲害,陪著他的是黃埔教堂主教席爾博。 徐靈胎拍額攤手:「喲,這事還真忘了,不過,我們的特使正跟你們總督談著,如果你們總督還不願接受現實,那我們也愛莫能助。」 蘇安夏也頓時忘記了這兩人的「異端」身份,放低身段道:「不論你主還是我主大,活人向善都是一樣的,還請兩位多幫忙。」 徐靈胎「狡詐」地一笑:「既然如此,日後我天主教在澳門建天廟,諸位也該是歡迎的。」 三位神父頓時變色,開什麼玩笑!? 徐靈胎歎氣:「在下這話也並非請求,而是通告,就如澳門之事一般。」 一陣沉默,接著又被腳步聲打破,來人是郎世寧,一身綠袍官服,硬翅在腦袋後悠悠晃著。 「席爾博主教!多羅神父也在這!太好了,皇帝陛下讓我向耶穌會和多羅神父遞交諭令……」 郎世寧塞過來一個絹布卷軸,在場除了徐靈胎和道音兩個平民,全都是公教神父,自然沒必要裝樣子擺香案。席爾博神父心中正掛著澳門的事,不以為意地展開卷軸,粗粗一掃,臉色從剛才的青白轉為殷紅。 多羅神父湊過來一看,發出了猛烈的咳嗽,不是蘇安夏扶住,整個人就仆倒在了地上。 席爾博主教吞著唾沫問郎世寧:「你知道這份諭令的內容嗎?」 郎世寧搖頭,他是誠實君子,敬忠職守,怎麼可能擅自拆看皇帝陛下的諭令? 席爾博艱辛地道:「皇帝陛下,要禁止我們公教在治下傳播,這事我們要怎麼應對?」 郎世寧瞪圓了眼睛,好一陣後,他才虛弱無力地道:「這不是請求,而是……通告。」 第四百五十三章 講文明,講禮貌,講規矩 這是皇帝陛下的諭令,不是私人書信,說一不二。聽席爾博把諭令內容一一道來,郎世寧原本慘白的臉頰漸漸恢復了血色。 這不是全面禁教,只是要求在羅馬教廷簽認英華《宗教令》前,禁止公教向英華國民傳播,並沒有說要將公教趕出英華。 「可這《宗教令》說的是什麼?要教宗承認,在中國諸教平等,本教其他異端不得相互爭鬥;任何教會都無權對中國風俗作出評判,下達裁決;任何教會對教民的管束都不得違反中國法律,這樣的法令,教宗能認可嗎?」 席爾博主教是耶穌會成員,耶穌會在中國堅持入鄉隨俗,潛移默化的傳教政策,但他身為主教,自然要從教廷政治角度出發,向已受方濟各會影響,強調中國教民必須服從教廷諭令的羅馬低頭。他來到澳門,正是跟教宗特使多羅商討跟英華溝通的方針,看著英華這份《宗教令》,覺得就是對羅馬教廷,對主的嚴重褻瀆。 席爾博神父拂袖道:「即便代價是失去在中國傳教的權力,我們也不能向這種褻瀆我主榮光的罪行低頭!」 郎世寧初聽這份宗教令,也覺得很是難受,可細細一想,他卻搖頭道:「主教閣下,我記得從利瑪竇神父來到中國開始,中國對我們教會的原則就一貫如此。這份《宗教令》不過是從法律的意義上重新強調了這些原則,我們耶穌會很早就接受了這樣的原則,不應該因為形式的變化,就放棄這個……即便是吾主,也要由衷讚歎的美麗國度。」 蘇安夏神父插嘴道:「如果我的理解沒有偏差的話,這份法令,其實是以平等的姿態在向羅馬發表意,就如法案裡強調諸教平等一樣。要知道在明國和清國的時候,皇帝和政府更喜歡以非正式的臨時命令來解決這些問題,而不屑於寫入到正式的法令中。因為他們覺得,那樣做就意味著羅馬跟他們地位平等,他們在臣民心中就會喪失中央王國的尊嚴。」 席爾博沉默片刻,再看向郎世寧,目光中滿是懷疑:「中國人哪裡知道什麼法律?他們的文明始終停留在美麗但卻空洞的道德上,他們自詡為宇宙的中心,實質不過是一群愚昧的自大狂。什麼時候他們會低下傲慢的頭顱,要用法律跟我們歐洲人,跟我們教廷來平等對話?迦斯提神父,是不是你在蠱惑那位好奇心濃烈的年輕皇帝?」 一幫神父用拉丁語嘰嘰咕咕說著,牙人都來不及翻譯,可從他們的神色裡,徐靈胎看出了一些端倪。 道音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徐靈胎笑道:「他們正為陛下新發佈的《宗教令》爭吵,他們可沒有想到,陛下就如重新解釋他的君王之責一般,他對我們華夏之國,也有全新的描繪。」 聖母雪地殿聖堂裡,神父們被這一份《宗教令》攪得心神失措,而在澳門總督府裡,澳葡總督馬玉抹去額頭的汗珠,或許還有眼角的淚珠,在《澳門葡人暫居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份協議的主要內容為,澳門葡人可以繼續在澳門居住,澳門一應事務,都不得再由葡人自決,只要是在中國土地上,就得服從中國的法律。英華將在澳門區設立區公所和區公局進行管理。考慮到葡人的實際需要,可以另設葡人公局,由其推選十二名局董組成,跟區公所溝通相關事務。 這是澳門的處置,而關於葡人,將比照英華剛頒布的《外人居華令》處置。凡是在英華購置了產業的,需要領取《暫住證》,一年一換,同時繳納外居稅和產業稅。如果從事經商等職業,還得按英華工商法令納稅。而臨時在華停留的,則要辦理臨時簽證。當然,在英華官府、軍隊、醫院和學校等領域就職的外人享有諸多優惠,澳門葡人也一併享受。 這份協議一簽,馬玉這個葡人總督也就成了末代總督,即便葡人服從他的管治,英華也不認可他的權力,只跟那十二名葡人代表溝通,並且他們也只能陳情,沒有其他權力。 外有艦隊大軍,內被斷水斷糧,馬玉覺得自己是被不可抗的暴力逼迫,才簽下這份城下之盟,他不甘心地道:「這份協議如果沒有果阿總督以及國王的簽名,是沒有法律效力的。」 小謝微微一笑,拍著協議道:「總督閣下,麻煩你看清楚,這不是英華和葡萄牙兩國的協議,只是你們這些暫居在我國的葡人,與我國香山縣澳門區公所簽的暫居合約,等你們葡人選出十二名代表,還要作進一步追認。如果你們的果阿總督,還有你們的國王,對這份協議有什麼意見,那就是在置疑我們英華對澳門的所有權,這可是另一個話題。」 他的笑容變得有些猙獰:「當然,這個話題就意味著……戰爭。」 馬玉看著這個年輕人,覺得極為陌生,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人的氣質。怎麼也不像自己之前所接觸的清國官員,與歷界前任記述中的明國官員也大相逕庭。不管明清,廉潔的官員視澳門為燙手山芋,只要他們葡人不在表面上惹出風波,就絕不願多管。貪婪的官員視他們為肥肉,事事在他們身上拔毛,只要喂足了銀子,更不會理睬這片化外之地。 而這個年輕人,卻不管什麼麻煩,非要將澳門細細握在手中。即便他開出一年一萬兩銀子的租約,二十倍於跟明國立下的租金,他都一點也不動心? 小謝將協議收起來,那一瞬間的釋然笑容,讓馬玉眼角一跳。不,一點也不陌生,這個年輕人的氣質,那就是一個再標準不過的商人。只是這個商人所服務的,是國家,而不是金錢。 他苦澀地一笑,人家開口就道明瞭身份,到現在自己才醒悟過來。 馬玉心中哀歎道:「雖然果阿總督和國王陛下肯定還要設法挽回局面,但他們面對的不再是明國清國,而是一個……把自己的權利當作本錢,貪婪地計算著籌碼的商人。」 海面上,胡漢山的旗艦「雷公號」賓朋滿座,輪轉不息。之前來的各方官員,得報澳門協議已簽,都一窩蜂地離船登陸,去辦他們的公事,接著來的就是附近海面上的洋人圍觀黨。 這些洋人最初還有些緊張,可聽牙人說是艦隊司令要向他們傳達英華皇帝陛下的善意,同時委託他們向各國政府傳遞國書時,才一個個放鬆下來。而這一放鬆,吆喝著牙人索求什麼朗姆酒白蘭地的聲音就不絕於耳,讓貴賓艙被佔了的胡漢山太陽穴跳個不停。 這些洋人都自稱是商人,以關心澳門葡萄牙人境遇,同時擔憂未來英華對外政策有劇烈變化為借口,在澳門海域停留觀望。得知《澳門葡人暫居協議》的內容後,英華官員因處理事務而臨時離開,這幫洋人自顧自地討論起來。 十多個洋人湊在一起,拉丁語、不列顛語、法語、低地語混在一起,最後還是法語成了溝通這些人的中間語。 西班牙人義憤填膺:「中國人要為他們的蠻橫和愚昧付出代價,葡萄牙人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不僅葡萄牙王國肯定要討還公道,我們西班牙王國也要為他們說話。」 法國人啊啊應和:「是的,要討還公道……」 葡萄牙人更是淚光盈動:「我們的同胞正在受苦!他們被勒令不得再以自決的方式,處置他們的家務事,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情!以前為他們服務的那些中國僕役,卻翻身成了主人,像對待奴隸一般地對待他們。」 不列顛人掏鼻孔:「奴隸啊,真可怕……」 意大利人更是激動:「我剛聽送來這份協議的牙人說,中國人還向教會遞交了最後通牒,要禁絕主的福音在中國傳播,這是對我主的褻瀆!教宗應該組織一場聖戰!將這些異教徒全綁在火刑柱上!」 西班牙將話題推進到實務層面:「我們在亞洲傳播主的福音,種植文明的種子。一兩百年來,已經形成了歷史慣例。這位南中國皇帝氣血方剛,悍然推翻這樣的傳統,這是對文明的踐踏!再放任下去,當年鄭一官統治南洋的血腥秩序又要回來了,我們不能讓歷史開倒車!」 不列顛人托著下巴,意興闌珊地道:「是啊,秩序……」 另一個帶著低地語口音的人附和道:「南中國皇帝派他的艦隊佔了崑崙島,還在湄公河下游大規模開墾田地,雖然套著一層南洋公司的皮,可這位皇帝統治南洋的企圖已經無比明顯!我們歐洲人如果不聯合起來,南洋早晚將不再是我們的南洋!」 或許是這話說得太直白,或許這人的屬國太敏感,艙裡頓時沉寂下來。 那個人卻沒自覺,繼續說著:「那位君主手下的海軍還太羸弱!最大的戰艦都沒超過我們歐洲人護衛艦級別,咱們腳下這種戰船也不過二三十條,至於那種……囧克(Junk)船,雖然多,也跑得快,可上面載著的小炮連我們的大號商船都打不穿。」 他越說越興奮:「只要諸位將眼前所見如實上報給總督和公司,讓他們明白,母國如果不運用必要的力量,那麼南洋這條關係著國家命運的命脈,就要被愚昧而蠻橫的強盜所霸佔。哪怕只是出動一支只有四級戰列艦的分艦隊,南洋的秩序就要回歸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眾人面面相覷,那個不列顛人呼呼笑了,此人右手只有九根手指,正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駐中國的特派觀察員波普爾船長。 波普爾船長開心地道:「荷蘭人,你們的艦隊派來了嗎?我沒記錯的話,之前你們東印度公司的武裝商船隊跟清國聯手,結果在古雷海面被打得大敗,現在不急著去談判贖回船長船員的事,還想鼓動其他人幫著你們荷蘭人在中國謀取利益?」 那荷蘭人惱怒地道:「這裡是亞洲,不是歐洲,我們必須拋開歐洲的恩怨,團結一體,共同對付這個龐大而傲慢的愚昧巨人,我們必須要教會他們,什麼是文明!」 波普爾船長繼續笑道:「文明?跟佔著自己國土的外國人進行談判,而不是直接驅趕,這不就是文明?這份協議,還有《宗教令》,難道不是文明?」 其他人都翻白眼,不列顛佬跟羅馬勢若水火,同時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只在印度扎根,在南洋就只有亞齊等幾個小據點,對葡萄牙、西班牙和荷蘭等「前輩」很是不爽,他們怎麼可能跟著荷蘭人攪和這趟渾水?見他們越是倒霉,不列顛人越是開心。 法國人插嘴道:「沒錯,你們都忽略了一件事。中國,至少是南中國的主人已經換了。他跟以往的中國皇帝都不同,他可是商人出身。如果還把他的國家,當作是以前那個驕傲得連『貿易』都要說成是『朝貢』的古老國家,那可是犯了大錯。」 波普爾船長跟那個想必也身兼觀察員之責的法國人對視一眼,默契地一笑,英法有仇,但是法國跟荷蘭也有仇。幾十年前,荷蘭人替代西班牙人主導了中國貿易,法國人雖然和荷蘭人聯手,也分到了份額,卻傷害到了法國人自詡為歐洲之主的驕傲。 艙裡頓時嗡嗡議論不止,話題轉向該怎麼把握南中國皇帝的對外政策,促請自己的上司乃至母國調整對中國的貿易政策。不列顛佬和法國佬的話雖然有些偏頗,但有一點卻是大家的共識。南中國的新皇帝,做事都是法令為先,這一點跟他們歐洲人沒什麼差別。 正吵鬧間,那位自稱是樞密院主事的綠袍官員進來了,跟著進來的就是艦隊司令。 「這裡有荷蘭人!?」 那位官員掃視著艙裡,然後在其他人的目光引領中,盯住了正一臉無辜的荷蘭「商人」。 年輕的艦隊司令揮手一指,士兵們一擁而上,將這個荷蘭人綁了起來。 樞密院的官員用拉丁語嚴肅地道:「荷蘭人勾結清國,與我中國為敵,皇帝陛下已經發佈了對荷蘭的宣戰令!所有在中國境內,沒有外交身份的荷蘭人,都將視為間諜……」 第四百五十四章 因為平等,所以蠻橫 官員滔滔不絕,竟將歐洲國家的宣戰條例念了一遍。 最後他再冷冷地掃視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皇帝陛下還將頒發私掠令,不僅是荷蘭船,凡是跟荷蘭有同盟協議,或者是有援助荷蘭實質行為的國家,私掠船都有權攻擊這些國家的船隻。」 私掠船!? 這個一身明國官員打扮,彷彿從書上走出來的古人,滿口說著他們耳熟能詳的用語,而不是他們所熟悉的「之乎者也」,頓時讓洋人們呆住。 波普爾船長先跳了起來:「我們不列顛王國和東印度公司跟荷蘭還處於敵對狀態,如果貴國的私掠船襲擊我們,我們保留索賠的權利!」 這話語氣強硬,用詞姿態卻很低,那官員詫異地看了看他,波普爾船長遞過去一個曖昧的笑意,兩人頓時有了默契。 自投羅網的荷蘭人被押進了船艙,其他洋人們拿著官員遞上來的國書,心頭也如這份夾著好幾份法令的國書一樣發沉。 樞密院海務司南曹主事陳興華手指一勾,走在最後的波普爾船長綻開燦爛的笑容,兩人另找了一間艙室,開始進行內容不為人知的秘談。 整件事情在腦子裡過了好幾遍,卻依舊不得要領的胡漢山再度找到馮靜堯。 「老馮,我就沒想明白,陛下一面整治澳門葡人,一面向荷蘭人搞什麼……宣戰,還跟羅馬的洋和尚擺出強硬姿態,加上《外人居華令》、《英華對外貿易法》,這陣仗,是要跟南洋所有洋人幹架麼?陛下還定好了對……那啥的用兵計劃呢,這是不是有些……窮兵黷武了?」 馮靜堯看著這個漢字輩的皇帝心腹,心中感慨著時勢的變遷。胡漢山此人雖然職銜低,但卻是海軍元老,放在陸軍,那就是一軍統制,中郎將的待遇,可在海軍裡,現在還只是個左都尉。不是忠心耿耿,怕早已經鬧了起來。 也就正因為是海軍,利害關係無比複雜,所以海軍,特別是南洋的海軍,在李肆稱帝,確立了南洋攻略後,反而是在給他們這些文官打下手。 他開玩笑道:「到處打仗,對你們來說不正是好事麼?」 胡漢山歎氣:「如果光是想著陞官發財,那自然是好事。可咱們這一國才是個開頭呢,那些洋人真要把大船從歐洲拉過來,靠咱們現在這些家當,可不是對手,這點清醒頭腦,咱們海軍還是有的。」 馮靜堯呵呵笑道:「你們想打也沒得打,不僅跟其他洋人打不起來,就連對荷蘭的宣戰令,都是表面文章,荷蘭人很快就會派來講和的使者。」 見胡漢山還是沒想通,馮靜堯細細解釋起來。 發佈宣戰令,頒發私掠許可證,這都是洋人的套路,求的是一個姿態。荷蘭人雖然強硬,都敢跟著清國聯手,但凡事都要算清本利,一國都是商人的荷蘭更要進行一番衡量。 一方面英華有一定的海上力量,真打起來勝負難料。另一方面,英華頒布的《對外貿易法》取消了壟斷性質的中介商行,規範了進出口貿易流程,簡化了海關稽查手續,這都是便利歐洲各國對華貿易的措施,而且也是他們所熟悉的來往套路。只要思維正常,荷蘭人必然會謀求跟英華關係正常化,陛下早就等著他們遞上和平協議,這一戰絕難打得起來。 胡漢山還是很擔心:「可對澳門葡萄牙人來這麼一遭,還跟羅馬的洋和尚較上了勁,就怕其他國家糾合起來,把水攪混,從中謀利。」 馮靜堯點頭,能初步演算南洋形勢,這位海軍將官,已不是單純的軍人。 他繼續解說道,如果直接將澳門葡萄人趕走甚至殺掉,同時徹底禁絕羅馬公教,你的預料有可能成真。但是陛下行事,全是照著規矩來,協議、法令,這一套東西,歐人是不得不認的,他們就沒有借口糾合在一起。 胡漢山癟嘴,這是把洋人想得太善良了吧,當年西班牙人在呂宋殺了那麼多華人,又有什麼借口,依的是什麼規矩? 馮靜堯搖頭,規矩不是一切,但沒有規矩,一切都不是。在洋人眼裡,不講規矩,那就是未開化的蠻夷,就跟咱們華夏看他們洋人一樣。 胡漢山不甘地道:「為什麼要去迎合洋人的規矩!?就算迎合了,他們還不是要把咱們當什麼未開化的蠻夷看,就跟咱們看他們一樣,那就是白毛狒狒!」 馮靜堯認真了:「我們華夏講求什麼?以德報德,以直抱怨!說得粗魯點,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們怎麼對咱們,咱們就怎麼對他們。他們講規矩,咱們就講規矩,這叫什麼迎合?」 「再說了,這些規矩,哪裡又是洋人的了?春秋戰國,商賈行於世,什麼合約、什麼贖買、什麼權責,早就興起了!國之間的戰和也早有一套章法!你是武人,《司馬法》都沒讀過?那些洋人引以自傲的什麼騎士約法,不都在《司馬法》裡?咱們興司馬法的時候,這些洋人的祖宗還真是白毛狒狒呢!陛下的《論道》你就沒仔細看過?道及普天之下,寰宇人靈。這些規矩是人都會有的,在咱們華夏也早有,後來不過是給官儒蓋住了。可即便是在兩宋時,國與國之間的戰和,不也有一整套規矩麼?」 「咱們唯一不及洋人的是,他們能把這些從商賈事上延展出來的規矩弄得精深,弄得在髮絲上刻字一般細緻。可咱們華夏人又不是從頭學過,依著咱們的聰明,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計較,還能比那些白毛狒狒差了?」 馮靜堯總結道:「陛下立國,凡事講求名正言順,這就是規矩,這就是道理。他們要講道理,就跟他們講道理。他們講不過道理,要動手的話,那就是你們武人的事了。而且只要咱們守住基本的道理,洋人也不是鐵板一塊。海務司南曹主事陳興華抓著那個不列顛人幹什麼?那就是分化瓦解嘛!」 說到那個不列顛佬,胡漢山拳頭就發癢,那傢伙可是他們的宿敵呢。不過他現在對南洋形勢也有所瞭解,不列顛佬跟佔著大半個南洋的荷蘭人也是宿敵,還真是可以拉攏的對象。 想來想去,胡漢山還是覺得憋屈,洋人隨心所欲,可以一面講理,一面動武,你再怎麼跟他講理,反正他骨子裡是不會對你平等相待的。自家雖然心中也當他們是蠻夷,可為什麼不是他們來對自家講理? 馮靜堯嗤笑:「荷蘭人不就馬上要上門來講理了麼?」 他悠悠道:「咱們英華,可不是以前那個在洋人面前就顧著繃面子的天朝上國了,什麼事都講一個利,就像是陛下要咱們準備的那個計劃一般。等陛下把咱們這一國調理好了,那時候上門講理的洋人,可是會越來越多的。」 想到了那樁絕密計劃,把對像換作洋人,胡漢山心胸也開闊了,嘿嘿笑了起來。沒錯,陛下不再是君國一體的君父,咱們英華這一國,也就不必去撐什麼天朝上國的面子,做事踏實的做,吃利穩穩的吃,吃得膘肥體壯,那時可不是忌憚誰了,而是誰都要忌憚咱們。 船艙裡,波普爾一臉虛偽的諂笑:「中國是天朝上國,咱們這些蠻荒小國,就是求著上國施捨一些恩惠而已,皇帝陛下登基,我們不列顛王國肯定要派使臣來上賀書,我會交代好他們,在賀書裡守足臣禮,而且覲見陛下的禮節,什麼三跪九拜,也是必定要照辦的。」 陳興華嗤笑道:「使臣怕是你們東印度公司的人,而不是王國官員吧……別拿這些哄人了,本官出自安南會安陳家,南洋的局勢,我可是一清二楚。」 他低頭逼向神色有些呆滯的波普爾,舉起了手掌:「給你們不列顛船料優惠百分之五,如果是載運硝石的船,船料優惠百分之五十!此外,除了黃埔西區,新安縣的九龍灣也辟出了外人聚居地,契稅、產業稅也可以給予特別優惠,你們不列顛的聖公會也可以在那裡建立教堂……」 波普爾眉毛漸漸舒展開,隨著陳興華源源不斷的講述,臉肉也層層綻放。 「你們在馬六甲和蘇門答臘就沒佔住腳,從印度到中國的航線始終受著荷蘭人的威脅,我們的海軍力量雖然弱,但在馬六甲那一帶還是可以發揮力量的。到時我們聯手建一處貿易港,把霸住整個南洋的荷蘭人踹下去,相信不僅你的公司,你的王國可以獲得極大收益,你本人也可以……」 波普爾吞著唾沫,心說,我這個靠著港腳貿易起家,在東印度公司裡拚死拚活,還依舊只是個小職員的倒霉鬼,如今可得趁著這番季風,揚帆疾進了。 「機器、軍官、天文物理化學地理教材!好好!這些都不成問題!」 波普爾再接過陳興華開列的一張清單,隨著他連聲不迭的應承,英朝與不列顛的歷史也正式開始升溫。 但他還抱著一份清醒,再度問道:「真不要賀禮和使臣,還有那三跪九拜!?」 他可是清楚中國人的心理,面子是第一的,是最大的政治,只要滿足中國人的面子問題,就能撈取到更多實利。 陳興華笑道:「如果你能說服你們的牛頓爵士到我們國家來任職,我不介意對你三跪九拜……」 波普爾倒抽了口涼氣,這當然是笑話,但從這笑話裡,他醒悟到一件事,讓他的狂喜瞬間退潮。 中國人不要面子,只要實利了,那到底會是怎樣一番可怕的景象? 此時澳門的景象,看在昔日的澳葡總督馬玉眼裡,就是一番無比可怕的景象。 不少葡萄牙人不甘接受如此劇烈的轉變,正在變賣家產,準備去馬尼拉、果阿甚至回歐洲。大群中國商人正滿面紅光,用處置垃圾的價錢跟他們談著生意。 有本事的葡人正排成長隊,接受中國官員的審核,希望能以一技之長加入到軍隊、官府和醫院、學校等行業,以獲得優惠居華的資格。而沒本事的葡人就只能縮在屋子裡,盤點著家產,開始為繳納沉重賦稅後的生活憂慮乃至哭泣。 這是地獄般的景象,只比滿地屍體要好上那麼一點。再看到稅務官員朝聖保祿教堂走去,幾個神父正一臉淒苦地向官員哀求著,馬玉忽然覺得,這比地獄還可怕。 他忍不住向小謝怒聲責罵道:「你們中國人,為什麼變得這麼蠻橫了!?」 小謝聳肩:「我自己也在奇怪,為什麼我們中國人糊塗了那麼久?」 接著他笑道:「這不過是跟你們洋人平等相待,你們習慣了就好。」 聖母雪地殿聖堂也迎來了香山縣澳門區商正手下的稅官,朝主持教堂的神父發下一張稅單,冷聲說著:「年前若是不繳齊這些稅錢,明年這裡可就別想開門了。」 話音傳入教堂裡,多羅神父和席爾博主教滿臉赤紅,郎世寧求助似的看向徐靈胎,他認識這個主祭,知道他是跟皇帝極為親近之人。 郎世寧說:「天底之下都是陛下的臣民,腳踏之處都是陛下的土地,陛下對我們耶穌會的處置,是不是有些決絕無情了?」 徐靈胎搖頭道:「郎世寧啊,陛下登基之時,你不是在一旁講整個場景都畫下了嗎?難道心思都放在了畫布上,沒有聽到陛下的言語?陛下……不再是君父了,陛下所領的華夏新國,也不再自認是天朝上國。」 郎世寧呆了片刻,忽然低聲道:「陛下不再是君父,可手握的權柄,卻比任何一位皇帝都要大。陛下所領的中國,不再自認是中央之國,那麼……」 徐靈胎拍拍出神的郎世寧:「那麼是怎樣一個國家,有興趣就繼續看下去,畫下去吧。」 【第八卷終】 第四百五十五章 雙帝磨盤 橫斷大山由南向北將天地截為兩段,視野極處,白雪皚皚的山巔星羅棋布,跟近處翠綠草色相映,有一種已到世界盡頭的遼遠之感。就在這翠綠草色間,海子如碧藍寶石鑲嵌其間,牛羊點綴在草色中,更恍若天幕在鏡潭上的倒影。 這股自然的寧靜被一股逶迤人潮打破,套著各色號衣的兵丁扛著刀槍,趕著牲畜,拉著大車,正朝西而行。在人潮西處盡頭,一條大河如橫斷大山的倒影,截斷了來路。 「這不是金沙江,是巴塘河,金沙江在更西面,走了一個大圈,水勢才沒有那麼湍急,可以在那架橋過河。是的,大人,只能渡兩道河。巴塘河跟金沙江在南面三十里處相匯,但那裡已是高山峽谷,大軍難以通行。將軍請安心休息,前方匠戶營正在架橋,估計明日方可渡河。」 署理四川提督岳鍾琪向討逆將軍噶爾弼匯報道,後者無奈而煩躁哼了一聲,表示聽到了。 接著噶爾弼揮著馬鞭,指向南面一片帳篷海:「那不就是巴塘麼?把那處的藏人都征發出來,讓他們趕製牛羊皮囊!加緊搭橋!」 岳鍾琪面頰扭曲了一下,卻沒說話,噶爾弼見他神色,鞭梢無力地垂落了下來,語氣更是惱怒和不甘:「難不成這巴塘也如裡塘一般,都投了南蠻!?」 #文#岳鍾琪苦笑道:「也不是投了南蠻,而是有南蠻撐腰,不再服我朝廷管束。如果不是有約在先,這一條入藏路,咱們還走不得。」 #人#噶爾弼收回馬鞭,罵了一聲:「可惡的南蠻,可惡的康巴藏人,可惡的……」 #書#聽得這咒罵危險,岳鍾琪趕緊插嘴,轉移話題:「皇上為藏地大局,不惜跟南蠻休兵止戈,我們作臣子的,唯有竭力誠勉,盡心做事。」 #屋#噶爾弼猶自忿忿不平:「跟南蠻休戰倒也罷了,怎麼還容南蠻與我們一同進兵藏地!?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岳鍾琪歎氣:「南蠻、藏地、西北,皇上初登基,接下的可是個爛攤子,危機四伏啊,不得不虛與周旋……」 嘴裡這麼說,岳鍾琪心裡卻道,皇上眼下的真正敵人,可不是佔住藏地的準噶爾,不是南蠻,而是被遣發到西寧的撫遠大將軍允□,以及在京城裡,已經榮升廉親王的允祀。 看向一臉陰霾的噶爾弼,岳鍾琪微微搖頭,你噶爾弼既不是十四黨,也不是八爺黨,操心那麼多幹什麼?跟你比起來,自家的上司,四川總督年羹堯怕才是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成天就想著該怎麼取悅今上,將自己的名字從十四黨裡劃掉。 正因如此,年羹堯才一力主張對佔據藏地的策凌敦多布用兵,以事功邀寵,同時自請承擔西北大軍錢糧轉運之責,也是方便皇上對允□動手時,以錢糧事挾制允□,防他興兵作亂。 岳鍾琪自己全是靠年羹堯賞識提拔而起的,即便是叔叔岳超龍投了南蠻,自己也未受牽連,現在已升到署一省提督的高位。所以年羹堯之憂,也就是他岳鍾琪之憂。現在年羹堯爭取到了以川兵進藏的行動,他岳鍾琪也只能赴湯蹈火,以命報效。 這一腔熱血之外,岳鍾琪心中也有一絲無奈,跟從西北調來,主持川兵進藏一戰,卻對川內形勢不甚了了的噶爾弼不同,他更知道整件事情的根底。 皇上初登位,人心不齊,正需要一場大勝仗來壯聲威,允准年羹堯的積極方略也是必然。但同時還允准年羹堯暗中與南蠻聯手,這事就有太多玄妙了。 巴塘河邊,一身藏人裝束的張漢皖對另一人道:「這一條進藏路雖然離叉木杜遠,但地勢平坦,路上還有巴塘裡塘兩部,到雅州府和成都府也不遠。大軍開進,物資調度都很便利。如果這條路不能走,川內就只有北面甘孜能再進藏,那裡地勢險峻,人跡罕至,容不得大軍前行。」 那人點頭道:「捨掉四川之路,就只有青海和雲南兩條路,雲南進藏更遠更險,青海進藏,糧道太長,所以這一條路才是最佳選擇。」 張漢皖笑道:「年羹堯這個人很理智,看得很清楚,要在咱們身上建功太困難,收服藏地更現實。所以即便此事要埋下通敵之嫌,他也不得不作了,只是……」 他看向那人,還有些疑惑:「陛下為何這麼爽快就答應了?甚至還要咱們跟年羹堯聯手出兵藏地?羅貓妖,有什麼玄妙,都給我說清楚了。」 這人正是軍情司郎中,總帥部參議羅堂遠,他嘿嘿笑道:「四哥兒……別瞪我,現在朝臣們都開始叫官家,咱們也不必那麼忌諱了。這事吧,年羹堯就是跑腿傳話的,真正有默契的,是咱們四哥兒和北京城的雍正皇帝。」 張漢皖瞪大眼睛:「你是說,陛……四哥兒,對藏地也有興趣?去年年底就跟南洋的洋人折騰上了,雖然最終沒打起來,跟荷蘭簽了停戰合約,但總覺得挺危險的,現在四哥兒又看上藏地了?」 羅堂遠點頭又搖頭:「四哥兒是對藏地有興趣,可並不等於現在就要拿下,要我們也跟著清兵一同入藏,也是……」 張漢皖了悟:「未雨綢繆,四哥兒最擅長的就是這事,怪不得你羅貓妖要親自跑這一趟呢。」 羅堂遠自暴自棄地道:「南洋的事情,軍情司要插手,那一大堆牙人舌人的開銷就得掛在軍情司身上,太划不來,還是讓他們海務司去管吧。陛下的開閘計劃,咱們軍情司也沒爭過天地會的尚班頭,只能當情報下家。現在福建、江西、湖南都平靜下來了,軍情司總得幹點活,不然可保不住那四十萬的預算。」 羅貓妖、尚班頭和於黑衣三大情報頭目在四哥兒面前爭預算,差點上演全武行,這事張漢皖有所耳聞,現在聽羅貓妖親口道來,他就覺自己還是當個單純的軍人省心。 目光轉向遠處那皚皚雪山,張漢皖嘿嘿笑道:「看樣子,三五年之後,這藏地也該是我們的了。」 羅堂遠卻看向巴塘河邊,笑得更燦爛:「三五年後,你的媳婦也該生下個漢藏小子了。」 河邊正在架橋,一個窈窕少女,雖是一身藏裝,可上身卻套著一件英華式樣的胸甲,腰間插著兩柄月雷銃,手中還揮著一桿火槍,跟一個冬帽繡虎的清國四品武官爭吵著。兩人身後各聚著一大群部下,雙方正虎視眈眈,摩拳擦掌,不知道是在爭什麼,這樣的情形,一路已是屢見不鮮。 張漢皖頓時臉紅了:「哪……哪裡是我媳婦!?她敢嫁,我還不敢娶呢!她的嫁妝裡還有好幾百奴隸,真要丟到我身上,軍法司那幫傢伙不得把我活剝了?」 羅堂遠鄙夷地盯了他一眼:「人家達瓦央金姑娘在裡塘都公開宣稱是你媳婦了,要不然裡塘的頭人會丟給你一千壯丁!?只要你敢娶,那些個首尾,四哥兒難道不會伸手幫你料理?」 張漢皖一揮馬鞭,策馬趕向河岸,只丟下了一句話:「我得過去了,她一個姑娘家,難保要吃清狗的虧。」 英華聖道元年,滿清雍正元年,六月間。年羹堯遣四川綠營七千,並成都旗營三千,藏兵三千,合計一萬三千大軍,自打箭爐進軍藏地。另有巴塘、裡塘和木裡等部集合四千藏兵隨行助戰。而這股藏兵,不僅只服從英華龍驤軍統制張漢皖指揮,其中三千還是龍驤軍本部人馬,此般形勢,卻是英清雙方暗中所締之約。 促成此約的主事人年羹堯,此刻正在成都府的總督衙門正堂裡徘徊不定,顯得頗為焦慮。 「制台,皇上是要動手了,若是制台心志不堅,出手猶豫,之前的努力必將付諸東流,以今上的心性,定會將制台歸於允□一黨!一念錯,滿盤輸啊。」 幕僚左未生滿眼血絲地勸著年羹堯。 年羹堯道:「皇上只是要我親去大將軍行轅佐理糧道之事,如今藏地之事還沒有結果,老左啊,你怎麼就判定皇上要動允□了?」 左未生道:「制台別糊塗了,有南蠻之兵相助,有制台立生死狀保勝,皇上還不信藏地不復嗎?就是因為此時大軍剛動,還未有結果,才要趕緊收拾了允□,不然真要等到藏地大勝,功勞都歸於他允□那時?」 這道理年羹堯當然懂,但他是局中人,這一去就意味著要跟允□徹底翻臉,他有太多顧慮,比如說……害怕允□將之前他年羹堯扶持他的一堆事抖摟出來。 左未生繼續道:「訥爾蘇已經啟程去西寧,說是襄助允□,卻是要去接下允□的大將軍位的!我還料定,召允□回京祭陵的詔書已經在路上!訥爾蘇有八爺黨的背景,皇上決然不會讓他久持大將軍位,說不定這位置,皇上就是要給你留著,如今……就看制台你的決斷了!」 年羹堯閉眼,他還是怕:「你我挾著允□,曾跟南蠻李肆勾通……」 左未生頓足:「哎呀我的制台!此時最想跟南蠻勾通的是誰!?不就是今上嗎!」 年羹堯坐回椅子,頹然撫額道:「就怕將來……」 左未生冷聲道:「沒有現在,哪有將來,奪得了現在,再說將來!」 年羹堯終於緩緩點頭,接著苦笑道:「南北這兩位,就像是個大磨盤,我們這些小人物,就夾在他們中間,終是難以自拔,即便未來是無底深淵,也只能閉著眼睛朝前走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都是國將不國 紫禁城乾清宮東暖閣,雍正也是滿眼血絲,對形容更是憔悴的允祥道:「那還能怎麼著?只能閉著眼睛往前走了!南蠻是不共戴天的死敵,可朕那些兄弟們,更是喪心病狂,不能容於一片土地的豬狗之輩!瞧那允祀,皇考陵事百般懈怠,諸事推脫,在朕面前更是不守人臣之禮!推著這一番波瀾,居心何等險惡!朕不將這眼前的髒污洗刷乾淨,又怎麼能振作一國,跟南蠻相抗!?」 允祥勸諫道:「藏地之事,暗中借力南蠻,還有年羹堯過手,朝堂不怎麼能看到。可江南榷關之事,形跡太顯……」 雍正發脾氣了:「那是阿瑪自己捅出來的窟窿!朕這個兒子,從即位到現在,全是在給阿瑪補窟窿!其他的事都好說,這事阿瑪自己都批了紅,江南票行等了小半年才找上門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人家給朕留了太多寬裕!人之為人,不就講個信字麼?朕踐阿瑪生前之約,有何不妥!?朕那些兄弟,朝堂那幫蠢貨是見著跟南蠻有關聯的事就咬,他們真恨南蠻?他們有朕恨南蠻!?朕給他們機會,讓他們上戰場咬去,你說他們有一個敢應下嗎?」 允祥苦笑,皇上也是憋得太辛苦了。 雍正罵得額頭發熱,他確實憋得太辛苦,這江南票行借款事,原本沒這麼複雜的。 先帝康熙在一年前的長沙大戰時,批了兩江總督和江寧織造的題本,從江南票行借了一百萬兩銀子,以一年江南五關的關稅抵押。現在朝廷沒還這筆銀子,也沒照約定將關稅交給江南票行。人家等了小半年,再沒耐心等下去,直接找上了分管戶部的大學士田從典,田從典把這事拿到了朝堂上。 這事根底就是筆生意,但江南票行背後就是南蠻,就是李肆,這事大家都知道,所以事情就複雜了。 跟李肆在四川就藏地進兵之事達成協議,表面上是年羹堯經手,背後卻是雍正通過茹喜,跟李肆敲定了原則大綱,用心自然是要借藏地大勝,來穩他雍正這位置。 現在李肆鬧騰出的江南票行借款事,雍正之前還不知情,等找到這份題本一看,頓時汗透龍袍。當時雍正就暗罵阿瑪真是個老糊塗,真還在龍椅上坐著,估計李肆把大清家底都掏空了,都還置若罔聞。 李肆是怎麼起家的?康熙不太清楚內裡,可他雍正清楚得很。李肆在英德涵洸分關動的手腳,李衛親身經歷過,一五一十作了詳盡講解。見到這份題本,雍正就明白,李肆要對江南下手了。 李肆答應讓開打箭爐一路,允許清兵進藏,同時卻附帶了條件,他的人也要跟著去,表面上是說打探商路,內裡的用心,雍正心裡有數。這李肆胃口極大,藉著這次機會,也要插手藏地事務,即便現在沒辦法吃下藏地,也是為將來作準備。 藏地畢竟跟蒙古關聯很緊,而且入藏路不止一條,李肆在四川也只有一支偏師,即便李肆有此盤算,雍正覺得李肆還沒那般大能,可以在三五年內占走藏地。因此為了自己的大局,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這協議。 但江南不行!絕不容李肆在江南搗鬼!江南是朝廷錢糧命脈,現在已經丟了湖廣大糧倉的一半,江南可絕不能出差錯。 最初雍正決心很堅,不就是欠你一百萬兩銀子麼?即便刮地三尺,也要將這銀子還上,絕不容你李肆在江南滲透。 接著事情的發展,才讓雍正明白,這事並非是一百萬兩銀子這麼簡單。江南票行說,去年年底還錢,那就是一百萬,現在已經翻年到了五六月,就不是一百萬了,而是江南五關一年的關稅,借款約定上說得清清楚楚。 雍正說,五關一年關稅,不就是六七十萬兩麼?你們要六七十萬兩,不要一百萬兩,要當這笨蛋,朕也不攔著。 負責居中聯絡的田從典苦著臉回報道,這話他早跟江南票行說過,可人家說,一年關稅多少,不能由你定吧,難道你說只有一萬兩,咱們也就認這一萬兩?所以呢,具體是多少,得由咱們的人去管一年關,收了多少算多少。 雍正當時氣得想笑,說白了你李肆就是要拿下這五關是吧,做夢呢你!現在朕跟你在藏地聯手,不等於其他事上就要向你低頭,一百萬在這,你愛要不要!要逼急了朕,這一百萬都沒了! 江南票行回話說,李官家雖然也是咱們東家,但只是東家之一,他要從咱們這拿錢,都得立好字據,別把咱們跟李官家混為一談。皇上若是龍顏大怒,要毀約,咱們不敢說話,咱們直接找收款公司……強制執行! 收款公司是神馬? 田從典一解釋,雍正太陽穴直跳,不就是打手麼,高利貸商人養打手,這是常識。 那麼江南票行的打手是誰? 江南票行說,那當然是李官家了。 雍正心中怒罵,你個李肆,真是二皮臉啊!你好歹也是稱帝的人了,找借口圖謀江南,也不必投到商人手下當走狗吧! 雖然聽說李肆那邊也是內政不穩,報紙上各方人馬都在吵鬧,但保不定李肆還真有心直接向江南進軍,雍正就陷入了是現在死,還是將來死的選擇。 接著茹喜終於遞來了李肆的親口消息,說五關一下全要,你答應了,你的臣子們也不答應,這樣吧,咱們從五關一年,變成一關五年,江南票行就只要臨清關。 聽得茹喜這麼說,當時雍正還真有心抱著茹喜親上一口,可這念頭,很快就被「這傢伙可是李肆的女人」這個認識給粉碎了。 從李肆的新條件判斷,他對江南的計劃是長期的,三五年內應該不會動武,這就讓雍正鬆了口氣,同時只要一關,這事在朝堂上也不會有太大阻力。 所以江南票行借款一事,儘管有些小波折,但總體還是很順利的。 可事情在朝堂上走過場時,卻掀起了一股滔天巨浪。幫著雍正當托的田從典提出這個解決方案時,當即被朝臣群體唾罵為國賊,說他跟南蠻勾通,放南蠻勢力滲透江南,居心叵測。甚至多人聯名上書,要雍正把田從典明正典刑,以謝天下。 田從典在康熙朝,就因為有勾通南蠻的嫌疑遭了罪,他就是個背這黑鍋的專業戶,因此他既不是八爺黨,也不是十四黨,雍正即位,就把他拔了出來,委以重任。 沒想到田從典現在又幹起了老本行,當時君臣兩人在一片罵聲中默默對望,心中酸苦難當。 這時候十四還沒收拾掉,老八還得供在朝堂上當泥胎菩薩,雍正無力跟滿朝大臣對抗,但又不甘心江南票行借款事遇挫,給田從典降了五級,原職留用,繼續「研究」。 接著朝中傳出風聲,說這事皇上解決不了,另有人能善了,雍正一顆心涼透,這人是誰?廉親王允祀…… 雍正讓允祥四處瞭解,才得知這風聲是老九允□放出來的,甚至還得知,允□糾合一幫人,就想在這事上發揮,好讓允祀把住江南事務,因為允祀帶著李煦,跟南蠻李肆在銀錢事上關聯很深。 這才有雍正在允祥面前一通怒罵,嘴裡這般罵著,心中卻是另一番罵詞:「這大清的天下,可是朕坐著的!難道你們還能比朕在那李肆面前更有份量!?」 允祥勸雍正,國政不能太過注重向南蠻借勢,雍正不好對這個忠心耿耿的兄弟說明白,更不可能向他漏底說,這個皇帝的位置,都是他藉著李肆的力量生生搶來的。現在他要坐穩這位置,內力還沒蓄足,不找李肆借勢,又找誰? 雍正壓低了聲音,再強調了一遍:「現在……只有閉著眼睛朝前走了。」 允祥低歎一聲,接著再道:「十四弟那,還望皇上從寬處置,勿要太傷兄弟情分。」 雍正點頭:「他不鬧騰,朕又怎會虧待他?好歹朕與他是一母所出……」 允祥似乎放了些心,接著就告退了,他還要去繼續忙戶部的一攤爛事。去年他們兄弟倆查戶部,國庫帳目就只剩四百多萬兩,實際存銀卻不到四十萬兩!剩下的全是簽著這個阿哥,那個王爺名字的白條…… 眼下春解到庫,去年的大軍奏銷還等著解決,可解送到庫的,還混著紛紛揚揚的條子,再這樣繼續下去,這大清怕是要分崩離析了。 雍正內心煩躁不已,就想出東暖閣散心,可一出來,滿眼紅牆綠瓦灰磚,沉沉地壓在他心口,更是鬱鬱不已,心想可不能繼續在紫禁城呆著了,還是把早年阿瑪賜給他的圓明園收拾一番,當然,得另外組個護軍營,阿瑪的舊事,絕不能在自己身上重演。說起來,老三弘時,是不是跟允祀那撥人走得太緊了?該好好點撥一下那小子了…… 思緒正發散間,總管太監蘇培盛報:「茹喜娘娘求見……」 跟皇后乃至各妃娘娘不同,這個只有淳嬪身份的娘娘,來歷可不一般,想見皇上就能見到。但到底怎麼個不一般,後宮的人卻並不清楚。 周圍的太監侍女見雍正毫不遲疑地點頭,心中都說,大概茹喜娘娘另有一套媚人功夫,即便是這個冷面萬歲爺,也甘之如飴。 西暖閣僻靜書房裡,茹喜對雍正說:「李肆送來消息,說……他聽得皇上處境艱難,有心再幫一把,現在他對岳州沒什麼興趣了,如果皇上遣合適之將去走一遭,他就把岳州讓出來。」 雍正本是坐著的,一下就站了起來,兩眼放光,太好了!拿回岳州,雖不如平定藏地那般顯赫,卻也是一樁難得的勝績,有這樁勝績撐腰,他對朝臣的底氣可就足得多了。 接著茹喜再道:「同時呢,李肆說,跟皇上您知會一聲,他要拿回遵義,這也是在幫皇上。」 雍正皺眉,這怎麼是在幫…… 接著他展眉,這當然是在幫他。因為遵義是早前十四拿下的,現在十四還任著撫遠大將軍,讓南蠻拿了遵義,那是十四的失職,可不是他雍正的。他正好要收拾十四,這又是一樁罪狀。 只是這樣一來,收岳州的時機就得拿捏好了,得在拿掉十四的大將軍位後著手…… 雍正正在盤算,忽然一個激靈:「那李肆,國內是不是也出問題了?不然何以如此賣好於朕!?」 雖然說幫著他在朝堂立穩,也是推動江南票行借款事的解決,但李肆這番姿態,卻是明顯在向他舉免戰牌,看來是要專心調理內政了? 茹喜苦澀地一笑:「賤妾看不懂,若是以報紙看,南蠻天天都在出事,天天都好像國將不國……」 雍正恨聲道:「此番那李肆,最好是真正的國將不國!」 第四百五十七章 再見鍾老爺 北江上,帆影連綿,高桅大船在江上絡繹不絕,來往相錯,其間還夾雜著瘦小快蛟船,屁股後甩著細白浪花,在大船間隙裡縫插針地鑽著。 江岸邊,田壟密佈,卻少見稻田,各色菜田、魚塘、蔗田鋪開,將大地點綴得繽紛異彩。偶見數十戶人家聚為一村,青磚灰瓦,炊煙冉冉,跟繁鬧的江上風景動靜相襯,好一派詩情畫意的景象。 就在這小村裡,正有人用著昂揚腔調誦讀著文章,卻不是四書五經,而是逸聞時事。 「康熙五十一年,南海縣上則稅田畝價不過十兩,至今朝元年,已漲至二十八兩!失田之民,再無田耕,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東莞附廓地價三年漲十倍!賣家依例找價,遭東莞機械公司護衛毒打,投告區法正、縣通判,都雲賣地經官府過契,已是絕賣,錯在賣家,不予公告。還言東莞機械護衛有傷,沒有投告賣家傷人已是盡善。找價為百年慣例,官府不扶弱者,縱奸行兇,豈非世理顛倒!?」 「陽江縣海巡勒漁戶每船巡錢,各鄉法正同告,縣典史稱此乃明清舊政,本朝起縣鄉公局時並未議裁。漁戶聚千人鬧縣衙,警民各傷無數。陽江知縣已被停職待查,法司會肇慶知府一併查判中,有司稱,巡錢是否裁革還需待縣鄉公局重議,鼓動漁民鬧事,及毆傷公人已是大罪。」 村子中間的平壩裡,一個中年儒衫人正滿腔憤慨地讀著,卻被一個農人打扮的老者打斷了。 「張先生,為何你總是只念《正氣》和《正道》?咱們更關心《工商時報》上的價目消息,還有《英華通訊》裡皇上又頒了什麼新政。」 其他農人紛紛攘攘叫了起來,神色多有不屑和惱怒。 「是啊,田價漲了不是好事麼?換在康熙皇上年月,丟了田還沒得說,可現在這聖道年月,沒人逼沒人搶的,還有兩分四厘青苗貸錢幫著,這都能丟田的,那就是混吃混喝的賭棍酒徒,這還能怪誰……」 「找價是老例沒錯,可都絕賣了還去找,那不就是二皮臉麼?被打了那是活該!」 「巡錢裁不裁,不先去找鄉里公局,讓局董老爺們說話,直接去沖縣衙做啥?我看那些漁民都是傻子,不知道該怎麼跟局董老爺鬥,被局董老爺當刀子使了!哎喲!楊老爺,咱說錯了,咱忘了您老人家也是局董……」 那老者一巴掌拍在那個念叨該怎麼跟局董老爺斗的年輕人腦袋上,惹起大家一陣笑聲,接著老者看向中年儒生:「張先生,你也是咱們鄉里蒙學的先生,還有從九品的官身,吃著朝廷俸祿,怎麼就專撿朝廷的不是說呢?」 那張先生恨鐵不成鋼地道:「既然有不是,身為讀書人,那就得說!這裡是韶州府,是龍興之地,此般情事當然少,可其他地方,雖說不上民不聊生,卻也是處處污弊,再這樣下去,這聖道元年可就要成英華末年了!」 另一個聲音響起,滿是惱怒:「我說快嘴張,康熙年月你倒是乖巧得很,到這聖道年月,你倒成了憂國憂民的義士了?」 一個只有一條胳膊的漢子走了過來,斜背著一個大皮包,身姿挺拔,每一步都像是丈量土地似的格外整齊,那楊局董和農人們都起身打著招呼:「劉驛正!」 鄉里驛正是正八品官,比鄉學裡的從九品教書先生高了三級,張先生也不得不站了起來虛虛一拜,嘴裡卻道:「本朝既開言路,就要容得我們讀書人說話。」 劉驛正哼聲道:「咱們這一國的情形,從你嘴裡說出來,竟是比康熙年月都不如,說話也得摸著良心說吧!」 張先生滯了一下,揮起報紙道:「這上面的事情,總不是假的吧!?」 劉驛正和楊局董等人都沒話了,當然不該是假的,否則門下省的新聞司早去找這些報館的麻煩了。 張先生有了底氣,接著道:「在某看來,這聖道年月,還真是比康熙年月難過!別的不說,康熙年月,每畝地錢糧不過四五分,現在呢?地銀就是四分,種稻穀三分,要改魚塘、菜田、蔗田和茶田,要納到五六分甚至一錢!這是橫徵暴斂!別說康熙年月,崇禎年月都沒這麼苛酷過!」 楊局董嗤笑道:「你這讀書人,不經農事,胡亂掰乎!不管崇禎還是康熙年月,每畝地四五分的錢糧,不過是朝廷的稅,加上縣裡的雜派,怎麼也得到一錢以上了。現在收的錢糧,是什麼都算在一起才這些錢!地銀分九等,地差的少交,種啥東西也分九等,種便宜物也少交,論的就是公平。」 有農人幫腔道:「張先生,你是前朝秀才,靠功名能免役錢,少交錢糧,現在得跟咱們一起交了,就瞧著這事不舒坦是吧。」 張先生梗著脖子道:「本朝士紳官商一體納稅,此乃千古善政!張某絕無詆逆之心!張某只是為爾等小民抱不平,怎麼還來這般污損之語!朝廷征錢糧如此下力,稅網眼密,就無多少民人喘息之地,官老爺若是手一滑,那就是千家哭號之禍!」 劉驛正道:「楊局董剛才也說了,這地銀和物銀分得這麼細,是為一碗水端平,公平能到人心,朝廷和官府自然要下大力氣,可沒人怎麼下力氣呢?那就得多養人,這也是無奈之舉。再說朝廷也不是光養活收稅的。你一個教書先生,都能得個官身,吃朝廷俸祿,這俸祿不就是從民人手上收的稅錢麼?」 張先生依舊搖頭:「張某就是食朝廷俸祿,才憂心朝廷之事。就說咱們曲江縣,田物銀子就收了三萬多兩,地價雖不如東莞南海騰貴,卻也是一年漲三四成。如此下去,農人一旦失田,生計全無著落……」 楊局董和農人們都沉默了,不止地價暴漲,現在稻穀價錢也低,他們都是種其他價高之物過活,日子還算過得舒坦。可一旦有個什麼意外,不得不賣田維生,雖說地價貴,能多得銀子,可再要買回來,那就沒指望了。 「那有啥,湖南、廣西、雲貴,地價可便宜呢,甚至還有南洋,去了就送田,哪裡不能過日子!?再說了,沒田就過不了日子?佛山東莞的技工,一月掙得比我這個驛正還多!」 劉驛正的眼界倒是開闊,農人們卻都苦笑,誰願意離鄉背井啊?而那什麼技工,他們只有一把子力氣,又哪裡幹得? 楊局董也歎氣道:「張先生也說得沒錯,我看眼下很多亂子,就在這地價騰騰向上漲,咱們有田,心中不慌,那些沒田的,或者賣了田的,日子確實不好過。」 劉驛正道:「那是外省人抬的!買田置產才能在咱們廣東省落籍,咱們廣東一鄉就有蒙學、醫院,還能憑著田產推局董老爺,跟官老爺也離得近,說話徑直就到了官老爺耳朵裡。湖南和福建人從年初到現在,可是蜂擁朝著咱們廣東而來……」 另一農人道:「不止是外省人,廣州甚至南洋的商人老爺,手裡捏著大把銀子,也到處買地。去年從廣州來的鍾老爺找過我家幾回了,就看中了我家那二十畝水田,不是咱們有法正老爺,哦,劉驛正也幫了忙,鎮著那鍾老爺不敢下黑手,換在康熙年月,那田早被鍾老爺給搶走了。」 說到那鍾老爺,楊局董怒哼了一聲:「那鍾上位不知哪來那麼多銀子,咱們這鄉的何巡檢也跟他勾搭到了一起,聽說他還買通了縣裡的李典吏,又在鄉里修路架橋捐蒙學,我老楊頭的局董,今年怕是要被他給奪了。」 農人們都嚷了起來:「怎麼也不能讓一個外人來給咱們傳聲,今年咱們鄉公局,總得保住楊局董!」 話題轉到那鍾老爺,正議得熱鬧,一隊灰衣巡警急急奔過,小村一陣雞飛狗跳。劉驛正瞅見了熟人,高聲喊道:「馬大鼻子,出什麼事了!?」 帶隊的巡警班頭遠遠應了一聲:「莫家莊出事了,佃戶鬧租,跟地主雇的游手打了起來,聽說已經死了好幾個!」 劉驛正朝著那馬班頭的背影繼續吼道:「莫家莊的地主!?誰啊?」 馬班頭的話音悠悠飄來:「還能誰啊,那個從廣州來的暴發戶鍾上位唄!」 莫家莊,兩群人正廝打一處,鋤頭棍棒紛紛揚揚起落,怒喝呼號聲裡不斷蹦出慘呼哀嚎。遠處一個繡綢長衫,戴著明時員外帽子的胖子,在家人游手的簇擁下,還在尖聲叫嚷著:「打!打死了活該!是他們揮著鋤頭找上門來的,咱們是……自衛!對,何巡檢說過,是自衛!」 廝打的人群中,一個年輕農人怒聲道:「鍾上位!你設局騙走我們的田,還逼我們擔田物銀子,你不得好死!今天殺你,是為民除害!」 隔著十來丈,鍾上位得意地笑道:「設局!?分明是你們不願去官府過契,這地既然名頭還是你們的,那田物銀子就得你們繳了!至於地租,六四是本分,五五是人情,鍾老爺我守本分,又有什麼錯!?你不找局董,不找法正,不去打官司,卻蠱惑佃農,聚眾殺人,鄧小田,你死定了!」 鄧小田悲憤地喊道:「局董跟你都是一夥的,官老爺也跟你們狼狽為奸,你還虛情假意說什麼打官司,我鄧小閒這條命豁出去了,今天一定要取了你的狗命!」 鍾上位瞧著遠處一群灰衣人奔過來,笑意更為燦爛,拍著胸脯道:「我好怕哦,我好怕……」 鄧小田從背後扯出來一把長傢伙,就朝鍾上位瞄了過來,鍾上位肥大白臉一呆,然後抱起了腦袋,大叫出聲。 轟聲響動,鍾上位趴在地上,滿臉鮮血,背上壓著一個雙目圓瞪,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的游手,胸口一個槍眼飄起一縷青煙。 第四百五十八章 前路通往何處 日沉月轉,地上的血跡漸漸乾涸,兩日後,莫家莊外,或綠或紅一群官員聚在了事發地,外圈一層藍衣衛軍,一層灰衣巡警將大群圍觀者隔開。 「聖道元年六月二十二日,曲江縣莫山鄉莫家莊,佃農作亂,襲毆地主鍾上位,主首人持火器傷人,佃農死三傷七,鍾家所雇游手死一傷四……」 鄭燮用硬筆在本子上急急而就,此時他已升翰林院從五品檢討,官服換作了紅袍。之所以人在韶州,是被任命為韶州觀風使,協助府縣主官行政,算是外放地方官的實習。他們這些翰林也要散館,但跟明清不同,散館後連知縣一職都得不到,會視興趣和能力,分發到府縣下各實務部門。 鄭燮跟大多數以前只埋首聖賢書的翰林一樣,一時還沒確定方向,只能跟著主官辦事,同時向都察院和通政司提交事務報告。而他是恩科狀元,待遇不錯,分派到今上龍興之地的韶州府,跟在韶州知府程桂玨身邊。 程桂玨是雲貴安撫使程映德的族弟,以謹行勤勉著稱,自陽江知縣轉任韶州後,協調各縣事務,已頗有官聲,此刻正負手聽著曲江知縣的匯報。 曲江知縣道:「主首人鄧小田,在此行兇殺人後,裹挾二十多名佃戶南逃。在十里外偷襲巡鋪,打傷六名巡警,奪走火槍兩支,腰刀六柄,之後再無形跡……」 程桂玨道:「本府已行文韶州衛軍,將此伙賊匪列為巡察重點。翁源、英德、南雄三縣巡警也已緊急設卡緝查。你縣要務,是盯緊這伙賊匪的親友,防著他們再興波瀾。」 「此外,你縣要將此事來龍去脈,細細告於各鄉鎮區主簿、巡檢和法正,只述事實,不可定論,不可臆測,以免宵小之輩煽動人心,藉機生事。那些報紙快手,也得盯牢,他們要訪隨他們訪,但訪了誰都得記好了,備著日後御史彈劾時對質。」 接著程桂玨歎氣:「這些都還是小事,關鍵是此事根底,你得下力查清了。」 曲江知縣滿頭是汗,惶恐不已,這話說到了他心底深處。本朝大興聖治氣象,可在皇帝龍興之地,卻跳出來一夥亂民,那肯定不是皇帝的錯,是地方官的錯。身為知縣,協調一縣各方和諧相濟是基本職責,所以只要出了這事,他就得擔責。但到底擔多少,就得看此事的性質。 程桂玨說話很快,鄭燮凝神靜氣,運筆如飛,勉強將他的決斷記了下來,聽到最後一句話,鄭燮心中一動,插嘴道:「府尊,此事容鄭燮一同探查。」 他是觀風使,有此權力,程桂玨點頭,曲江知縣也忐忑不安地向鄭燮行禮。有觀風使在,都察院的御史也難在他處置此事的首尾上彈劾,可這也意味著,查出什麼跟自己有關聯的地方,他也難以遮掩。 莫家莊裡,鍾上位家中,事主鍾上位一臉冤屈。 鍾上位真覺得自己冤屈,就他而言,人生已是風雨坎坷。數年前在英德落難,妻兒皆亡。拋掉英德家產,跑到廣州當寓公,卻不想同鄉的窮苦小子李肆竟然翻身而起,成了廣東之主。 他跟李肆有嫌怨,也有故交,想著李肆該不會跟他這號小人物計較,就沒朝其他地方跑,而是安心倒騰起了生鐵生意。靠著門路熟悉,幾年下來,竟然又積攢出了幾萬兩銀子的家產。 此時在廣州單純作來往生意,空間已經被那些聯合起來,以公司席捲產銷兩頭的豪商壓搾一空,鍾上位有心回英德,可英德一地早被滿朝權貴把持,昔日鄉巴佬們個個雞犬升天,非他鍾上位所能插足。只好轉到曲江,買地置產。 鍾上位不僅熟悉生鐵生意,當年更是以田地起家,其間諸多門道,即便是新朝立起,細了法網,他也心中有數。不過半年,就置下了十來頃田,還以白契握住了十多頃田。新朝雖然強調不在官府過契,田畝買賣就不認可保障,錢糧也不會認民間自定的白契。但不少民人對此沒有認識,依舊照著過往,直接以白契來往。 藉著這個空子,他不僅壓搾著不少民人賣了田地,還將錢糧壓在他們頭上,而且還是分完田租之後再算錢糧,這般生意做下來,銀子雖然不如工商來得快猛,卻是穩穩當當,省力省心。 鍾上位不覺得自己有錯,第一,他沒有違法,這般路子,都是刻意籠絡了當地法正,得他明確釋法後才行的,要怪就只怪那些民人,總怕跟官府打交道,不願過契,官府自然也不會在這事上幫著他們民人說話。 第二呢,不是他一個人在這麼搞,不少外省人,以及從廣州等地退出來的商人,也都開始這般經營田地。對他們來說,工商再旺,總是虛的,不購田置產,那還能叫人麼?而要購田置產,現在新朝錢糧分田銀和物銀,梳理得極細。不是自己種,總是難以謀到厚利,那麼想辦法把這田物稅轉給佃戶就是理所當然了。 即便是轉了田物稅,地價這麼高,田租上再壓壓那些佃戶也是合情合理嘛,反正他們以前沒得田耕就沒得飯吃,現在田地這麼貴,更是沒有活路,再吃些虧,只要能活下去,大多還是要低頭的。 跟眾多將銀子轉投到田產上的外省人和商人一樣,鍾上位覺得自己比康熙朝時奉公守法得太多。卻沒想到,還是有佃戶跳出來鬧事了。新朝跟康熙朝比,皮面上抹得光鮮,律法也確實寬減了很多,但法網更密。不用他鍾上位活動,那鄧小田聚眾鬧事,已是死路一條,更不用說他還襲擊官差,這可是韶州府今年來少有的大亂。 所以當那位年輕的觀風使老爺,跟著知縣老爺一同問訊鍾上位時,覺得自己這個受害者還被審問,鍾上位滿心冤屈。 「小人哪裡是哄騙!?他們賣田給小人,小人要他們去官府過契,他們死活不願!白契上寫著稅錢他們自理,我收他們六分租,這租子是高了點,但也是他們自願嘛,又不是小人強逼。」 「年初賣的地,到年中地價漲了三成,他們覺得賣虧了,又來找價。契上分明都寫了,即便要找價,也是越年再找的,這些人就是刁民!」 「為什麼不讓讓?讓了他們,小人其他地讓不讓?其他地都讓了,小人不是虧了麼?小人買這地,難道是為供養他們?地價這般高,小人總得想著自己的本錢吧?」 鍾上位姿態謙卑,可滿口商道,鄭燮和曲江知縣都沒話說。本朝工商立國,講的就是信和理,就這兩字上說,鍾上位確實沒做錯什麼。 深查下去,勾結鄉里巡檢,威脅那幫佃戶,收租時在斤兩上作假,還四處行賄,謀求鄉里公局局董,這些小動作是免不了的,也算不上什麼大罪,但凡心性狹冷的地主都是這樣。 跟著曲江知縣查了幾日,鄧小田事件的起因也基本釐清了,鄭燮就回了韶州府城,向程桂玨匯報。 「曲江知縣在此事上有督察地方不嚴之過,也只是小節,鍾上位雖有貪吝之行,在田契上哄騙無知小民,但法理上卻難以懲處他。所以整件事情的性質,就是鄧小田因事殺人,蠱惑作亂。」 程桂玨很利索地下了論斷,當然,這只是他向法司遞交的匯報,此案由法司直管的曲江縣通判管轄,而此時鄧小田還沒抓捕到案,會怎麼宣判還不清楚,程桂玨只是判定此案跟官府作為有多大關係。 鄭燮很難接受這個結果:「此事官府無錯,鍾上位這地主也無錯,只有鄧小田等佃戶有錯。就殺人之罪而定,這確無爭議。但根底不是鍾上位貪吝,才逼得鄧小田憤起的嗎?」 程桂玨歎氣:「鍾上位雖然貪吝,可於法無罪,要說誰真正逼迫了鄧小田憤起……」 鄭燮心頭沉重:「那就是外省人和商人推高的地價。」 程桂玨搖頭,遞給鄭燮一份報紙:「真正要擔責的,是咱們官府,是……今上。」 鄭燮看著手裡的《正氣》,版首一行大字赫然醒目:《工商食國》 不僅標題,內容都依稀熟悉,恰似一兩年前,人心大論戰時的舊文翻了出來。唯一不同的是,這篇文章是以事實說話,廣東地價比康熙年間普遍高了三四倍,而糧價卻跌了兩三成。逼得廣東農人紛紛轉種其他作物,由此負擔的田物稅也增加了不少。很多農人不諳新物種法,紛紛賠虧。還有一些作物,比如甘蔗,又因產量過大,蔗價暴跌,也虧賠無數。 「廣東一省,破家農人累以巨萬,雖拋田產得銀,卻坐吃山空,無謀生之技。外省及本省工商攜銀山而入,不止地價爆漲,百物皆漲。朝廷還頒礦令,更引得巨資買山置野,毀田停耕。此時種種,我輩讀書人早有所見,早有所言,奈何朝廷誓言工商,不論農稼,事到如今,此國去處,又將是何般面目!?」 雖覺此文有些誇大,經了鄧小田一事,鄭燮讀來,也覺不是全無道理,心中更是煩亂。是啊,早就說過,興工商有百害,今上之前能多聽一言,行事謹慎一些,多收束工商,也不至於出現眼前這般亂象。 程桂玨道:「文人言總有誇大,現今失田之人,還是有太多去處。工商不論,周邊各省,乃至南洋,都有鼓勵移家置產的舉措。朝廷如今有錢,府縣也有錢,都在大興土木,百物價漲,也跟這些大事有關。」 鄭燮憂慮地道:「終究是一番動盪,怕的是原本伏於暗處之勢趁亂而起。」 他嘴裡沒說,心中卻道,這《正氣》,還有那專門揭官員底子的《正道》都是之前所謂的「聖儒黨」,現在朝野統稱為「儒黨」,現在又趁勢在鼓吹抑工商興農,當然背後就是尊儒。而之前的「三賢黨」,現在佔據朝堂一半勢力的「賢黨」,會不會趁亂向今上要權柄?白城學院一派,外加今上以《三論》而行於朝野,已成一學的「道黨」,由今上親掌,又會如何反擊,這三黨在此形勢下的爭鬥,還不知會劇烈到何等地步? 程桂玨見他發楞,搖頭道:「此時已非彼時,就看這《正氣》,也不是在說恢復舊治,而是在向朝廷呼籲重視這般亂象,這時勢已難回頭。」 鄭燮道:「就如此文所說一般,大家最怕的,是不知前方通往何處。」 第四百五十九章 都被逼上了梁山 英德縣象岡鎮外一處破廟,十多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看著一個年輕人在廟子裡踱步,他們眼中滿是絕望和掙扎。 「四處都有官差,咱們該往哪去?」 「鄧哥,自首吧,咱們都替你求情,怎麼也要保你個不死。」 「這一朝的官老爺總比康熙年月的守規矩,還有局董和小御史幫咱們窮苦人說話……」 沉默沒持續太久,漢子們紛紛出聲勸著,這幫人正是以鄧小田為首的鬧租佃戶。在曲江搞出人命後,倉皇南逃,還搶了一處巡鋪,靠著熟悉山路逃到了英德象岡,可衛軍和巡警四面圍堵而來,接下來該往哪裡走,連鄧小田都失了方寸。 聽得同伴這些話,他怒吼道:「天底下官府和富貴老爺都是一家!怎麼可能為咱們窮苦人說話!?你們都忘了,那何巡檢不就跟鍾老爺串通一氣,三天兩頭來找咱們麻煩!?」 幾天來風餐露宿,飢渴難當,人心早已惶亂,鄧小田這話終於引爆了眾人怒氣。有人憤聲道:「官府跟富貴老爺是一家,但終歸還是要講規矩的!為什麼跟咱們一村的其他人沒遭這麼多罪?不就是你圖著賣了田還可以找價,推著大家不去官府過契?」 另有人也道:「是啊,反正那田名分還在咱們手上,去找法正,甚至去找咱們村的局董老爺,幫著對付那鍾老爺不也是辦法啊,你又非說他們全不可信,還要賣了咱們。」 鄧小田幾乎氣炸了肺:「怎麼又成我一個人的事了!?是誰一聽要去官府過契,要交五厘契錢,就都不願去的?是誰做生意虧了銀子,最先開口要去找價的?」 又有人跳起來道:「可沒人想著要鬧出人命吧!你幹嘛非要帶著火槍去呢!?」 廟子裡吵嚷聲不斷,然後被一聲驚呼打斷:「官差來了!」 鄧小田一揮手:「走!東面是山路,還有機會甩掉!」 可沒人響應,片刻後,眾人遞過來腰刀、糧食,一人道:「鄧哥,咱們不想跑了,咱們沒有殺人,怎麼也得不了死罪。可咱們也不是無恥小人,絕不會賣了你的形跡,你趕緊走吧……」 鄧小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匆匆轉身而去。 鄧小田覺得,這世道太壞了,如果還是康熙年月多好,辮子不辮子有什麼打緊?關鍵是有飯吃。康熙年月,他靠著自家幾畝沙田,再佃種十來畝水田,日子還能過得去。 可到了這聖道年月,他的日子明顯不好過了,因為他只會種蕃薯和稻米。但這時候的廣東,北有湖南米,西有廣西米,南洋米也如山一般地運來,糧價一跌再跌,上好的曲江稻米一石才賣五百文。 如果只是糧價跌了還沒什麼,反正柴米油鹽,還有棉麻布什麼的也都在跌價,漲的都是跟他們民人不相干的稀罕物。往日他們這些小民都不怎麼碰銀子,直接用糧食換其他東西,日子都能過下去。 問題是現今的官府收稅都收銀錢,不收糧米,雖然縣裡常平倉還用六百文的價錢收本地稅糧,可定額有限,那些倉官們壓秤頭的習慣也沒改,逼得他們只能找糧商賣糧,能賣到四百文就算是謝天謝地。 按說完了錢糧,日子還是比康熙年月寬裕,可地主老爺們紛紛提了田租,手頭就攢不下餘錢。其他村子有門路有手藝的人都發了起來,磚屋一進進的起,他們自然看不過去。改種其他田物吧,他們不怎麼會,又怕被官府定了更高的田物銀子,就紛紛賣了田,也學著倒騰生意,當然是賠了。 都是這個朝廷的錯,都是商人的錯…… 鄧小田總結自己的遭遇,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朝廷……壞透了!」 逃到了佛岡,在山裡遇到一幫山賊,靠著身上的火槍腰刀,外加他的遭遇,鄧小田也入了伙,閒裡問到他們為何落草,山賊的頭目恨聲罵道。 原來這十來個山賊本是綠營軍戶,按說新朝對綠營頗多安撫,留了很多驛卒、巡警和官府公差的位置,餉錢倍於往常,綠營又都是本地人士,怎麼也不至於落草。 仔細打聽,才知道這幫人原本在佛岡混得很開,身上背著不少案子。新朝立起,法網細密,他們這種人既不習慣那種規規矩矩的日子,又怕往日案子被本地人揭了出來,乾脆逃到山裡,幹起剪徑的勾當。大道都不敢剪,只好守著偏僻山道混日子。 「為什麼不去南洋呢?去了就是二十畝水田……」 鄧小田跟這幫山賊混起了日子,才混了幾天,在山道上攔著了一個商人,那商人一點也不害怕,反而勸起了他們這幫山賊。 「不能信商人的!」 鄧小田勸著山賊,可山賊頭目卻另有想法,聽說商人還能幫著解決身份問題,一路都不會有官府留難,山賊們都動了心。 「他們肯定是被商人賣了……」 鄧小田逃了,這個朝廷就是商人的朝廷,怎麼還可能信商人呢。再說南洋那地方,蠻荒之地,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問題,還想著過日子,真是做夢。 他準備去投潮洲的遠親,從佛岡繼續往南,人來人往如海潮一般,衛軍和巡警的盤查漏洞太多,被他躲了過去,一路就到了東莞。到了這裡,基本是不太可能被抓到了,因為這裡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鄧小田剛進東莞的時候,就感覺整個廣東的人都擠在了城裡一般。 昏頭昏腦間,他的腰包也被人摸了,只好循著路人的指引,去了「力集」找活,被一家木行挑中當了力夫。 工作就是給木工打下手,全是體力活,一月一兩八錢銀子,一旬就開一次薪。聽起來還挺高的,鄧小田最初很高興,暗道可以在這裡掙些銀子。 可沒想到,第一旬干下來,東家跟他一算賬,吃住外加上工號衣,還有這那犯了規矩扣下來的,他只到手了幾十文錢。這讓鄧小田又一次堅定了他的認識,商人都是惡貫滿盈的罪人。他一天干七八個時辰,睡的是豬圈一般,幾十號人擠在一起的貨倉,吃的也都是稠粥鹹菜,根本不把他當人使喚。要知道在鄉里,給地主老爺當長工,那也是地主老爺吃啥,他們長工就能吃啥,甚至旬日還能加肉。更不用說還沒這那的繁瑣規矩押著。 他當時就決定不幹了走人,東家拉住他說,你簽的是長工的契,不幹了可以,照工契上的規定,賠三倍月錢。 鄧小田傻了眼,這契他也知道,但根本沒當事,給人幹活,大家合不來,一拍兩散,哪有做工還賠錢的? 東家說,咱們木行作的是精細活,很多門道都跟「專利」有關,你在我這就幹了一旬就跑,誰知道你是不是專門來偷師的?就為這個,當初才要立契,至少得干滿一年。你要毀契,那就去坐班房! 鄧小田被嚇住了,怎麼也不能被官府拿到,只好在木行護衛的監視下,繼續勞作下去。 可沒幾天,好心工友告訴他,他是被東家騙了,他這種旬日開薪的人只是短工,根本沒必要立什麼長契。 鄧小田暴怒,天下烏鴉果然是一般黑,他本想打倒護衛,一走了之,可覺得不能太便宜了東家,就想找東家算賬。工友告訴他,這事可以找西家行幫著討還公道,雖然西家行大多是技工,但總是要幫著工友們說話。 找到西家行的工友時,這幫人正在熱議東莞木行東家聯行下的技工長契行約。木行的東主正頭痛木材成本飛漲,四處壓縮開銷,就把腦筋動到了木行的技工身上。 木行的技工大多都是東莞機械學堂裡學過的,有本事有學問,木行給他們的工錢可不少,而且每年還得漲,動不動還要木行的份子,木行東主對他們既愛又恨。 木行東主們聯合起來,想給技工們定下限制,比如三年才談一次漲不漲工錢,而且還想規定,跟東主們起了衝突的技工,出了這家木行,其他木行就不能再雇他。如果技工要自己開木行,東主們就聯合運銷商人抵制。 鄧小田當然不清楚這番背景,他以滿腔怒氣和充盈的戰鬥精神,感染了西家行。西家行決定,全力支持鄧小田帶著力工們鬧事,當然,這事跟他們技工沒關係…… 不知道自己被當了刀子使的鄧小田,鼓動起工友來,衝擊木行,打砸搶燒,釀成七月間,應天府治下最大一樁民人鬧事案,十多家木行被毀,數十人死傷。而鄧小田的底細,也終於被查了出來。 「鄧小田,你逃不掉了!」 東莞城外荒地裡,被上百名巡警圍住的鄧小田,眼中滿是瘋狂的怒芒。 「我也不想逃了!這個朝廷,是騙人的!什麼民約,什麼君憲,全都是騙人的!」 此時的鄧小田,已經知了不少時事,大家嘴裡經常念叨的「好皇帝」,在他看來,就是個大騙子。 「老子反的就是這個朝廷!」 他將一面太極團龍旗點燃了,此刻才是晨時,巡警身後,是無數圍觀眾,其中還有不少捏著小本本和硬筆的報紙快手。 自曲江鬧祖案起後一個月,鄧小田終於被抓捕到案,但此時他身上又多了一樁東莞木行案。而在《正氣》的報道裡,鄧小田是新朝治政的一個犧牲品,在《正道》那充滿煽情色彩的文字裡,鄧小田是敢於反抗一切惡政的英雄。 黃埔無涯宮,嚴三娘匆匆步入肆草堂,她一身勁裝,臉頰正透著一層粉紅暈光,既有剛才練拳時的氣血湧動,也有自內心而起的惱怒不安,手裡還捏著幾份報紙,每份上都能看到「造反」兩字。 還沒走進肆草堂,就聽李肆在說話:「來不及了,火候不足,也得開閘了……」 第四百六十章 雖是無奈,卻也是故意 嚴三娘止住了腳步,就聽另一個聲音道:「莫家的人倒是好找,可黎家顧慮太多,總以為咱們的人是鄭家派去試探他們的。備選方案也定好了,就是用軍情司的黑貓。只是天地會在主持這事,白貓的調度隔著一層,行動變數太大。」 說話的是范晉,又一個沉冷嗓音道:「名份能拿穩最好,拿不穩也沒什麼,無非是咱們軍人多流血。此事不止是外事,更是內務,再不動手,那頭怪獸就要吃掉咱們的根基了!」 這是賈昊,嚴三娘柳眉一挑,這傢伙不是該在湖南前線麼?怎麼悄無聲息地回了廣州?還有,這說的是什麼事?阿肆這傢伙,不趕緊解決眼前的麻煩,在神神秘秘鼓搗什麼? 彭先仲的聲音響起:「現在的確很危險了,應天府上月的地價平均又漲了兩成。截止到上半年,全省過契的田地買賣高達兩萬多頃,六月比五月漲了一千多頃。算上城鎮地面,今年上半年,就有近三千萬兩銀子摁在了土地上,照這個勢頭發展下去,全年估計得到八千萬兩,這還不算白契買賣。按照神通局的曲線圖追溯,這是康熙五十一年的十幾倍!」 接著是顧希夷的話音:「地方還在推波助瀾,雖然朝廷法令是置產購田都可以入籍,而且在城鎮置產還有優惠。但城鎮地產租子很難提上去,相比之下,置田更方便,收益更多,也更符合傳統,所以地方更鼓勵置田入籍。還有另外的好處是,可以瓦解地方宗族把持公局的形勢,還能讓購田人出資支持鄉下道路、蒙學和醫院的建設,這關係著地方主官的政績。」 再是劉興純的聲音:「我看這入籍之事,是不是停一下?上半年廣東刑案就有上萬起,其中命案兩千多起,十人以上群體案六七百起,更不乏鄧小田那種給儒黨送口實的大案。田價高到這般水平,失田人即便只有百分之一作亂,咱們這一國都是動盪不安。」 彭先仲道:「入籍之事不能停,這是唯一能化解工商總會顧慮的路子。將湖南、福建、廣西和雲貴處的商人富紳盡量吸聚到廣東,讓他們跟工商總會的步調一致,這樣才能更穩穩把住工商總會。」 另一個沉穩嗓音響起,還帶著點滿清官老爺的腔調,這是李朱綬。他道:「工商是把住了,但農人怎麼辦?柴米油鹽的價倒是保得很穩,怎麼也不會大亂,可現在朝廷言路大開,往日那些個埋在深處的髒污之事,全被儒黨翻騰出來做文章。朝堂裡賢黨三天兩頭找我,眼見是要丟開我,逕直上書大言國是,掀起一場新風波了。」 又一個蒼老聲音響起,嚴三娘想了好一陣,才想起這是門下右侍中楊沖鬥,這老頭道:「陛下立新國,開華夏新氣象,一番動盪自是免不了的,之前是在國政和朝堂上,現在這番景象,只是餘勢及於鄉野。雖說不足為慮,但本朝法網細密,官府也下到了鄉里。善政自是澤民更深,可官府若有情弊,也害民更深。若是不在吏治上下足功夫,怕綿綿禍事,接踵而至。」 李肆道:「楊老說得好,藉著這股勢頭,不僅要讓都察院真正進入角色,還要讓新聞司導引報紙朝吏治上挖。同時呢,叔叔你該引著賢黨在縣鄉公局上下功夫,賢黨不也是倡鄉約的麼,這番局面,就該推著公局出來多承擔一些。 「至於入籍之事,雖非地價推高的主因,也值得重視。一方面要調理廣東各縣的政策,另一方面,周邊各省的官府下鄉之事也可以嘗試啟動,至少是放出風聲,緩解一下廣東局勢。而真正要解決這個問題,這一階段,就得看開閘行動了。」 嚴三娘不好再「偷聽」下去,就到了別處休息,待得這臨時國務會議結束,眾人散去,她才又進到置政廳。 「娘子好氣色,就是練拳別太使勁,當心肚子裡的孩子……」 見到嚴三娘一臉紅撲撲的,李肆嗔怪道。安九秀年初誕下了第二位公主,現在滿朝目光都投向再度懷孕的嚴三娘,指望她能誕下第一個皇子。 嚴三娘沒好氣地道:「你啊,還是少擔心點妾身肚子,多擔心點自家江山吧!」 把報紙朝書案上一丟,嚴三娘道:「看吧,這才是聖道元年呢,都有人學你造反了。」 見嚴三娘柳眉緊蹙,李肆心中浸著暖意,也不顧升職為肆草堂文書的六車小丫頭就在身邊,將嚴三娘攬入懷中,低聲問道:「是真擔心夫君的江山呢,還是擔心夫君忘了昔日對娘子的承諾?」 用手輕輕撫過李肆額間的皺紋,多年前,在李莊聽濤樓下,李肆允諾讓這個世界再無苦難的情形湧上心間,嚴三娘笑著微微搖頭:「妾身早不是那時的無知小女子了,若再回到那時,你可再哄騙不了妾身。這天下世事,哪有絕無苦難的,只能是一點點變好。」 然後她調皮地拉拉李肆的小鬍子:「若不是見這世間在你手上正在變好,妾身早就帶著女兒雲遊四海,再不理你這暴君了。」 接著她臉頰上湧起憂色和不滿:「可這番麻煩,不像是在沙場上對陣韃子兵,阿肆啊,你喜歡一個人擔著這些煩惱,什麼事都不跟我們說,到底是要怎麼化解?」 李肆搖頭:「化解!?這番情形,本就是計劃中的……」 見著嚴三娘眉頭挑了起來,趕緊笑道:「是不是在想你家夫君我,真是個不顧農人生死,只想著為工商謀利的暴君?」 嚴三娘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催促著他趕緊老實交代。見她沒有深究這句話,李肆心道,他的確要顧農人生死,但跟工商之利相較,農人卻是擔著生死,到底他維護哪一面,不言而喻…… 廣東地價暴漲,不過是歷史必然。在他前世歷史裡,廣東地價在百年內也在暴漲。南海番禹順德等縣,地價在雍正年間最高不過十來兩,而到了嘉慶年月,上等田甚至有八十八兩的畝價,扣除通貨膨脹因素,也有數倍漲幅,這是工商興旺後的必然趨勢。 除開必然趨勢外,還有李肆刻意的推波助瀾。一方面他借相對成熟的商路,不斷打壓糧價,一面借入籍、過契等事,縱容甚至鼓勵工商將銀子轉入土地。這是一番清洗,求的是消滅廣東一省的糧食產業,推著農人向經濟作物轉型。有湖南、廣西、廣南、暹羅,乃至正在開發中的南洋稻米莊園支撐,廣東不需要再自產糧食。土地和人口都要從低水平的經濟層面擺脫出來,為迎接工業時代而作準備。 另一方面更關鍵,這也是工業還未騰飛時的無奈之舉。這幾年下來,工商通暢,豪商滿地,他們也必然要去買田置產。眼下工業方面還沒有獲得技術上的突破,無法吸納眾多資本,也只能讓工商去吃農田。不讓他們吃,他們就會去鼓搗金融。去年所發的國債,現在已經在地下形成了一個證券市場,若是沒有土地這個出口,銀子都撲到證券上,接著的期貨、股票一類新鮮玩意,絕對會被這幫富得滿身發癢的商人們鼓搗出來。 金融必然要興盛,但絕不是現在,絕不是連工業體系都沒拔起來的現在。所以李肆在這方面卡得很死,用銀行、投資公司和票行等各方力量把堤壩築得高高的。 除此之外,還有諸多問題,也可以靠地價推高這個手段來進行化解,比如現在廣東治下,官府下鄉和縣鄉公局推動的最大阻力來自地方宗族,這些宗族把持著大量土地,還是儒黨最中堅的支持力量。英華掃蕩了清廷在廣東的管制,卻還沒在鄉村間深入,這些宗族雖然無法在英華國政上凝聚為強有力的反動力量,卻在地方政務上佔著舉足輕重的份量。 最明顯的是順德縣,全縣有四成土地都是族田!由此吸納的人口和資本,就難以轉入國家體系裡。在這種格局下,朝廷法令,官府管治,都無法真正貫穿到底層。 推高地價,推動宗族力量在資本誘引下,先從土地上退開,這也是梳理廣東內政的必然一步。 原本也不是完全將資本導入土地,以黃埔城為模板,李肆也掀起了一股城區翻建的熱潮,但畢竟此時的華夏,在房地產上面的商業模式遠不成熟,收益期太長,相關法規保障也沒跟上,只有少數資本流到這個方向。 因此此時的廣東,就如彭先仲所列數據那般,崛起的資本沒有渲洩之處,只好返身咬在自己的尾巴上,咬著土地不放。 如此劇烈的動盪,副作用也是相當明顯。即便李肆和英華朝廷,連帶地方官府都在糧價和日用百物上盡力保穩,安定社會底層,但龐大資本投注於土地,必然導致農人失田,然後這些失田之人,無法順暢轉到其他層面謀生的話,就出現了種種問題。再加上一些人難以適應社會變化,也被拖入到這股渦流中,讓亂象進一步擴大。從農人轉為工人,卻連續引發事端的鄧小田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對了……鄧小田那事,似乎有個什麼鍾老爺?」 李肆依稀記起匯報曲江事件的奏章裡有這麼一個人,但念頭很快就轉開了,沒那麼湊巧吧。 嚴三娘有些難以接受:「你是說,這就像一場戰爭,有人死傷,總是難以避免?這不是跟你唾棄的什麼大仁小仁論一個調調麼?」 李肆歎氣:「娘子,就像在戰場上,不管是誰死,你的每一個決定,必然會有無數人因此而死。國政之事,雖不像戰爭,直接決定生死,可依然要面臨取捨。這不是大仁小仁,不是因大仁而必須丟棄小仁。每一個人我都不會放棄,但每個人分到的機會必然沒辦法平等,同時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自己伸手,為君者,必然要面對這樣的處境,同時承擔所有結果。」 嚴三娘楞楞點頭,雖然不是全明白了,卻聽出了李肆有些無奈,但卻絕不會逃避退縮的決心。 她問:「那麼,總不能任這地價繼續暴漲吧……」 李肆笑道:「當然不會,這般漲勢,也出乎我的預料,所以有些事情就不得不提前辦了。」 歷史進程,絕無人可以如拉鐵線一般自如進退,原本李肆計劃裡有一年半時間來進行轉頭。讓資本咬在土地上不過是權宜之計,是沒有渲洩出口的暫居地。英華真正要轉型,最終必須要將資本從土地上拔起,甚至比之前明清舊時還要淡漠。 「再漲下去,就會引來越來越多的土地投機客,他們不是以田為業,而是左手進右手出,賺個差價,到那時候,層出不窮的花樣就會落到農人身上,然後讓千萬農人淪落為佃戶。現在已經有一些鼻子靈光的豪商,在暗中鼓搗什麼田牙會,這可是危險的徵兆,我才不得不召集大員,緊急部署開閘行動。」 李肆再次說到開閘行動,嚴三娘好奇追問。 「明天你家夫君就得有一場表演,到時你可以在一邊看,不過有言在先,那只是表演……」 李肆這麼說著,嚴三娘杏眼圓瞪,充滿期待。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一份大餐擺在眼前 「那幫龜兒子,搶了家裡頭的雞鴨,連狗都不放過,還……還……」 「還怎麼!?徑直了說,朝廷替你做主!」 廣西思明府思陵縣板邦山一座山間小村裡,聽口音該是四川人的年輕農婦吞吞吐吐,狀極悲苦,樞密院軍禮司郎中袁應綱兩眼放光,滿懷期待地催促著農婦。 「還把人家的肚兜都搶起跑嘮哇!」 農婦掩面,袁應綱臉色一僵,翻著白眼就出了屋子,身後農婦卻是放開了,滿嘴念著那可是上好的蘇繡,她娘傳下來的寶貝。 思陵縣尉強忍住笑,朝這位正五品大員拱手道:「交趾人和國人在這板邦山下隘口來往甚密,姻親故舊南北相連,都是熟人。雖偶有掠奪,卻極少傷人命壞名節之事。」 兩人一邊說一邊朝村子外走,兩個樞密院的文辦帶著幾個巡警在後跟著。縣尉一身箭袖勁裝,就戴著網巾,看腦門上還只是一層青茬,就知道是投效英華不久,他接著道:「安撫和府尊諭令聚兵備變,下官並不覺交趾人有何異動,袁郎中,您此來查探,是為……」 袁應綱哼了一聲:「交趾人沒怎麼為難國人,可不等於交趾國就對我上國恭順守禮。那鄭主早前跟韃清雲貴總督來往,之後又跟雲南提督馬會伯來往,對我上國圖謀不軌,其心可誅!」 縣尉卻還是沒搞明白這位軍禮司老爺跑到這國門之地,挨家挨戶走訪,為的是哪般。聽袁應綱說到鄭家,不以為然地道:「藩國無知,不識我英華天威,總還覺得我英華就如當年的吳三桂。即便北面換了雍正皇帝,鄭家都還把滿清奉為上國,可到現在,鄭家人也一直沒敢鬧出什麼動靜。」 袁應綱皺眉:「真沒動靜!?那可是……麻煩啊。」 縣尉疑惑,袁應綱歎氣:「這幫交趾猴子,膽子真的那麼小嗎?就只是劫掠、傷人、欺行霸市,這可……」 聲音壓低,轉為縣尉聽到的自語:「這可不夠出師之名……」 說話間邁上一處小山頭,袁應綱忽然皺眉:「這裡還是我中國之土?」 縣尉點頭:「當然,康熙四十九年,兩邊起了爭執,就在前方山頭勒石為界,立那界石的坑還是我親手挖的,喏,就在那,大概兩里外。」 縣尉手臂舉到一半,腦袋卻跟著袁應綱的手臂轉了過去,袁應綱問:「那為何這裡還有一塊界石?」 看向背後數十步外的山坡下,一塊界石赫然立著,周圍的坑土還是新鮮的。 「中國人,你們越境了,還不趕緊滾回去!」 強調怪異的呼喝響起,片刻後,數十名戴著斗笠的兵丁將袁應綱等人圍住。 「嘿嘿……好大的膽子,敢在我上國天官面前撒野!還有啊,這界石是怎麼回事?不想活了麼!把你們陳大目叫來!」 縣尉顯然熟悉對方來歷,更為對方如此肆無忌憚的行徑而暴怒如雷。 「陳大目走了,現在是阮大目管事,他說了,界石就該在那裡……」 對方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顯得格外蠻橫。 縣尉朝這幫交趾兵丁咆哮了好一陣,得來的卻是如林梭鏢圍逼,他不得不對袁應綱低聲道:「袁郎中,咱們還是先撤為好。」 袁應綱哈哈一笑,顯得極為開心:「先派人回去通報,至於我麼……」 他朝那幫兵丁吼道:「本官腳踏之處,就是我中國之土,有種把我抓了去,抓了去!」 那幫兵丁可沒被他這官威震住,利索地就圍上來綁住,縣尉跟部下大驚,正要拔刀舉槍,卻被袁應綱吼住。 袁應綱看住這幫交趾兵丁,笑得格外猙獰:「你們犯了一個大錯……」 黃埔無涯宮大中門外西側,馬車密密麻麻擠滿了「停車場」。馬兒膘肥體壯,車子鑾金鑲銀,格外華麗,車中人個個華綢玉帶,滿手琳琅扳指,揮著的扇子上或字或畫,落款都是名家。 這些人下了馬車,相互熱烈地打著招呼,一同朝大中門行去,其間一對父子模樣的人物,更惹來無數人側目和招呼。大鹽商沈世笙沈復仰父子,在廣東工商界可是鼎鼎大名。父親繼續操持鹽業,兒子則在基建、作坊、車船等各個新行當鑽營,既佔了穩,又搶了新,家業蒸蒸日上。 「父親,繼續把銀子按在田產上,那可是一樁大錯!」 沈復仰一邊應付著眾人,一邊低聲對父親說著,他事業也忙,已經很少能跟父親當面交流。 沈世笙皺眉道:「李官家此次擺千商宴,也該是為了廣東地價之事,可依著李官家的行事,怎麼也不會為難咱們,你是在擔心什麼?」 沈復仰道:「官家當然不是要為難咱們,兒子是擔心會失掉機會。父親把流水銀子轉了十幾萬到田產上,到時候眼瞧著機會送上門,咱們銀子還不夠使喚。」 沈世笙道:「不止是為謀利嘛,咱們沈家生意做到這個地步,也該給家中留點百年產業了。賺再多的銀子,也難留到後世。」 沈復仰搖頭:「父親,現在什麼年月了,老想著百年產業。百年產業是作出來的,不是守出來的。您一下買了幾十頃地,佃戶、管事,莊子的打理,這些事咱們就不熟,還不知道要賠多少年才能收回這些本錢呢。您還撮弄著我賣工坊,當真就想當田間員外啊?」 沈世笙也有些感觸,歎氣道:「那你說,銀子還能往哪裡使喚?又是有什麼機會?」 沈復仰眼裡閃起了精光:「父親,你就沒看懂官家的行事。當廣東地價漲起來的時候,我就在看著官家的動作了。他當年要取消鹽業專賣,就是不讓咱們把銀子都摁在鹽上面。難道要他還會坐看銀子都摁在土地上?兩月前我就在準備空閒銀子,還跟父親您打過招呼,您就是不聽……」 掃視周圍,眾人正紛紛雜雜議論著你今天買地了沒有,地價又漲了多少,咱們是不是組團掃田,坑湖南和福建那些外省冤大頭之類的話題,沈復仰嘴角一歪,哂笑不已。 「兒子聽得了一些風聲,官家正在籌備什麼……開閘計劃,就是要將銀子從田地,從廣東往外趕的,這就是大機會。誰跑在前頭,不僅能賺得大利,多半還能積下一份真正的百年產業。」 沈世笙眼中也升起憧憬:「聽你這麼一說,我都有些後悔了。十幾萬兩銀子才買了七十頃田,還零零碎碎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賺回來。」 走過大中門,中和殿就矗立在眼前,父子頓時再沒了言語,就四下張望這皇宮威儀。 中和殿是無涯宮三殿裡最大的一座,卻也容不下一千張席位,看來什麼千商宴另有去處。可眾人都不在意,他們身為商人,絕大多數都還是第一次步入皇宮。無涯宮雖不如紫禁城宏大,可建築精巧,雕琢細膩,也夠他們賞心悅目,外加自豪一番。 中和殿側面屏風後,一排紅黑制服的侍衛親軍昂首挺立,可其中兩個身姿明顯與他人不同,因為這兩人要挺胸的話,那弧度就太顯眼了。 「來的人據說個個都有百萬身家,官家是不是要在殿上舉杯為號,將他們全拿了,再抄盡他們的家?那可就是……十億兩銀子的收成!歷朝歷代,都沒哪位皇帝有這般大能,可以將民間豪商一網打盡!」 扮作侍衛親軍的朱雨悠站沒站相,嘴裡還作著驚人之語。 同樣裝束的嚴三娘卻是身姿沉凝,她朝朱雨悠無奈地笑道:「悠妹啊,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啊?還舉杯為號呢,無緣無故拿了這些人,咱們這國也就完蛋了。」 朱雨悠像只懶貓一樣地攀住了嚴三娘的胳膊:「還是姐姐英明……」 嚴三娘似乎才想起什麼,看著朱雨悠道:「我還是沒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跟著來啊?」 朱雨悠吐吐舌頭,舉起一個小本子:「官家不准內外記注官在場,所以妹妹就來……」 嚴三娘瞪眼:「既然不讓內外記注來,那你要記也是犯錯哦。」 朱雨悠甜甜一笑:「妹妹的《英朝物語》,就是專門尋著私密事記。等得老了,再挑著合適的段子出書。」 嚴三娘咬著耳朵道:「那日後,你賴了兩日床的事會記在裡面嗎?」 朱雨悠正臉紅低嗔時,殿中一聲呼喝:「陛下駕到!」 喧鬧聲戛然而止,接著是咄咄的清亮腳步聲踩著這寧靜而來,片刻後,一個身影從側面踏上丹壁,出現在龍椅前方,大殿那塊「奉天行道」的匾額之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數百人沒看清來人,逕直埋頭叩下,行中拜禮。新朝對帝王有大中小三拜禮,大拜禮就是三跪九拜,用在封將賜爵等極為隆重的場合。中拜禮只有一跪三拜,大典禮,或者民人覲見就用中拜禮,而小拜禮只是一跪一拜,也只在大朝會一類的正式場合才用。 三個響頭磕過,眾人起身,眼角一瞟來人,都抽了口涼氣。 來人是李肆沒錯,可一身紅黑制服,腳上還踏著馬靴,腰間雖沒有那標誌性的雙短銃,卻掛著一柄長劍。人正踩著橫八步,背著雙手,目光炯炯地掃視眾人,威壓感十足。 李肆今日宴請工商總會所有會員是為何事,不止沈家父子,大多數人都心裡有數。可李肆這幾年來,與工商都是同進退,只要講規矩,就絕無麻煩,所以大家都不怎麼擔心。 而現在李肆如此打扮,這般神色,讓眾人下意識地心中一驚,七月底的天氣,大殿通風雖好,數百人聚著,依舊有些燥熱,可現在卻覺一股寒氣正從腳底直衝向上。連沈復仰都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暗道自己會不會想錯了?現在李肆可是皇帝,是萬歲爺,他現在想做什麼,還何必再像之前那般,再哄著他們商人? 李肆盯了眾人好一陣子,才緩緩開口道:「諸位……就沒有害怕過嗎?」 眾人沉默,心說現在正在害怕。 「諸位,就沒怕過,家財被奪,妻兒遭劫,自己也死無葬身之地?」 當然怕啊,怕的就是你這皇帝見著豬肥了就要下刀。 李肆手一揚,一份報紙嘩啦展開,不必細看,眾人就知道,這是近幾日炒得正火熱的鄧小田案。 「等到地價再高兩倍時,就是你等授首之日!」 李肆厲聲說著,這一聲喝,不少人都當場打了個寒噤。 「可不是我李肆來動刀子,因為我李肆,那時候已經下台了!我造了滿清的反,可我沒兌現我的承諾,不但沒讓民人有好日子,還讓他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那就怪不得別人造我的反!」 「一旦我李肆下台,會有多少人想剝你們的皮,抽你們的筋,喝你們的血!?有多少人!?我英華治下,現在有兩千萬人,至少一千八百萬都想著要你們死無葬身之地!一千八百萬!」 李肆揮手指向大殿,每個人都覺得那手指像是帶著無形的刀子,遠遠地就剮在了自己臉上。 「姐姐……」 連朱雨悠都嚇得頭皮發麻,嚴三娘拍拍她的手背,可安慰她的笑容也有些勉強。 「有些人,正要給外省人設局,有些人,正在地方官府上下力,有些人,甚至勾連江湖匪類,我李肆要對這些人說,你們越界了!現在還只是警告,今天之後,再有這類事情,我絕不留情!很早我就說過,跟著我李肆,規矩第一!」 「至於其他人,我有四字相贈,適可而止!買些田養老扶幼,人之常情。可一口氣圈個幾十頃上百頃,你不心痛銀子,我都為你心痛!這雖然沒壞規矩,可你我是一體的,諸位,記好了,我李肆,跟諸位是一體的!一榮皆榮,一損皆損!凡事,都要朝遠處看,都要為咱們這個大家多想想。現在還只是一個鄧小田,地價再繼續高下去,滿廣東全是鄧小田……」 李肆轉入到苦口婆心狀態,下方眾人一口氣吐出來,都覺背後已經汗透了衣衫。 沈世笙低低苦笑道:「官家敲打人的威勢真是越來越重了……」 沈復仰皺眉道:「光是敲打,怕解決不了問題吧。」 李肆話裡升起了一絲熱度:「既然是我李肆在為諸位當家,凡事我自然要為諸位考慮。我也知道,諸位手裡捏著大把的銀子,不知道該朝哪裡丟。比房子比車馬、比姨娘比蟋蟀,你們能比的都比了,卻還是渾身發癢……」 不少人都呵呵笑了,眼下廣東一省,豪商比富,都已經比到了芝麻尖上。 氣氛稍稍轉緩,李肆一揮手,兩位侍衛抬上來一座架子,像是一面大黑板。他親手揭開黑板上的罩布,一張地圖赫然顯露。 李肆的嗓音繼續轉熱:「所以呢,我李肆給你們準備好了一份大餐!沒錯,交趾國……」 第四百六十二章 本色演出? 嗆啷一聲,李肆拔劍,劍身拍在地圖上,話語更為昂揚。 「交趾國,沃野千里,人丁百萬,物產豐饒,百物甚廉……」 聽到「交趾國」,眾人相互交換眼色,沈家父子對視一眼,臉上都是恍然,竟然是那裡!但是…… 李肆接著道:「廉到什麼程度呢?在交趾國,上好的稻米一石只要三錢!沒錯,三錢!雖然比暹羅稻米貴了一些,可從暹羅運米到廣州,必須得大海船,最快也得七天。而從交趾運米到廣州,一般福船和沙船都能用,最慢也不過五天。一進一出,從交趾運米更划算!」 李肆講起了生意經,在場都是商界絕頂人物,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一邊就在心中撥起了小算盤。 「就說這糧食生意,今年上半年,廣東一省,從湖南、廣西和江西進了五百多萬石,自產一千兩百萬石,從暹羅和廣南進了三百多萬石,廣東米價才會低到五六錢。但今後廣東自產糧食會越來越少,周邊各省也會如此,暹羅和廣南米要再多進,價錢就要漲起來,這缺的糧食從哪裡找呢,就是交趾。今後不定咱們廣東的一半糧食,都要從交趾進,那可是上千萬石的生意。諸位,上千萬石啊……」 接著李肆話題一轉:「不止是稻米,咱們廣東現在最缺什麼?柴火!百斤木柴都已經漲到了七八分銀子,煤更漲到了一錢銀,為什麼?林枯礦竭,北面的煤又太遠,運過來也賺不了多少錢。曲江的煤礦,都已經刨到了地下十丈,可在交趾……」 他用劍身啪啪拍著地圖,那是交趾的東北方,就靠著邊境不遠:「這一帶,上等煤田就露天擺著,卻沒多少人去刨,離下龍灣不過二三十里地!諸位,你們是最會算計的。咱們廣東,不止人戶眾多,現在還工坊林立,只要煤足夠便宜,讓大家捨了木柴全用煤,這個盤子一年有多大?」 沈世笙還在眨著眼睛心算,沈復仰低聲道:「鄉村每戶每年怎麼也得花一兩銀子在柴薪上,城裡人每戶至少二三兩。若是煤便宜,均計一兩銀子,只在廣東,光民人耗費就是三百萬兩的盤子,還不計作坊的。作坊現在這般興盛,兒子估計,就這煤的生意,一年盤子就有上千萬兩。」 沈世笙跟著其他也大略算了出來的商人一同抽涼氣,光這煤,竟然就能跟糧食生意比盤子了。 「烏木、沉香、肉桂、銀、銅、錫,還有無數礦產在這交趾國裡,每一樁都是可以做到一年百萬兩的大生意!」 李肆繼續滔滔不絕,在商人裡眼裡,他已經不是位皇帝,而是正在向他們推銷商貨的舌人。 「這都只是來往生意,諸位聽好了,交趾的上好熟田,每畝不過三四錢銀子,你沒聽錯,三四錢銀子!」 李肆扯高了嗓門,有力地重複這個數字。 「這樣的田,在交趾怎麼也有萬頃!不止是田,交趾民人,一月四五錢銀子開銷足矣!你沒聽錯,四五錢銀子!」 他的嗓音如海潮一般,就牽著這數字的浪頭,一波波拍打著商人的心口。 「不管是種田、開礦、力夫,都是高薪!你給他一月一兩,他能叫你祖宗!可一月一兩的薪錢,丟在咱們廣東人身上,連一張冷臉都換不到,多半只是一口唾沫!」 商人們開始激動了,這才是關鍵,在廣東置產,人工怎麼也壓不下來。不管是開礦還是種田,靠的就是人工,如果人工能降到三成,那可真是利害大發了…… 原本只是抱著置身事外,聆聽教誨的心態,現在已都轉為蠢蠢欲動。而在大殿一側,屏風之後,嚴三娘朝朱雨悠比劃著噤聲的手勢,見她一改懶懶倦容,驚得張嘴欲呼。 朱雨悠拍著胸脯道:「那……那是官家嗎?怎麼感覺就跟城裡拍賣行的錘頭師一樣?」 嚴三娘撲哧一笑:「那拍賣行的錘頭師,可是從秀妹妹那學的本事,秀妹妹又是從哪學的呢,當然是從咱們夫君那了。」 朱雨悠撅了撅嘴,此刻她心中想的是去年李肆闖入她的香閨,笨嘴笨舌地照著清單對她念「彩禮」的情形,「這傢伙,嘴上的本事全在銀子和龍椅上了,哦,還有……」 看著忽然耷拉下腦袋,臉頰生暈的朱雨悠,嚴三娘沒好氣地翻翻白眼,這妹妹的脾性她現在也是清楚了,那就是動不動就走神,現在思緒又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兩位皇妃各懷心思,可商人們卻沒走神,終於有人鼓足勇氣,提到了最關鍵的問題:「皇上,恕小民無禮,這交趾……可並不是咱們治下啊。」 有了這話開頭,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跟著念叨起來,李肆說得這般美好,可交趾國是安南黎朝,在鄭家治下,怎麼可能容得他們去大快朵頤!? 李肆一手拄長劍,一手不停示意,讓想說話的商人都徑直說。看著李肆的軍裝,看著那把閃著森冷寒光的長劍,沈家父子默契地相視一笑,他們是沒必要問了。 等眾人問得差不多了,李肆環視大殿,聲調再度轉冷:「諸位,你們難道忘了一件至關緊要的大事麼!?」 嘩啦,他大踏步,長劍斜劈,擺了一個無比豪邁的起手劍勢,嗓音陡然又轉熾熱:「早在青浦商會成立時我就說過,工商總會成立時,我再強調過,我李肆,是要帶著大家一起去賺錢,一起去做事業的。」 長劍呼呼揮了兩下,登地插在了黑板上,正好是交趾國的心臟升龍府。 「就因為交趾不在華夏治下,我們才能去奪他們的礦,佔他們的田!驅策著他們為我們做牛做馬,用他們的血汗,在我們手裡換得殘羹冷飯!」 李肆負手沉聲道:「英華一國,十萬虎賁,不止養來衛國護家,也是養來為一國謀利的!讓諸位得利,英華一國也因此得利,朕……」 此時他終於換上了帝王自稱,同時也終於坐上了龍椅。這一聲自稱,外加端坐龍椅的身姿,讓商人們就覺一股凜然不可抗的威壓撲面而來,但同時,李肆這番話所即將揭曉的事實,也讓他們感覺格外振奮,兩相夾磨,不少人都捏著拳頭,身子微微發抖,就覺再難忍住那沸騰的血氣。 李肆緩緩道:「朕……已決意!受安南國王及安南都統使莫氏後人所請,出兵交趾,扶安南正朔,清鄭家逆賊!」 近千人同時舉拳頭歡呼:「萬歲——英明!」 李肆微笑著環視這幫興高采烈的商人,心說老子當然英明,老子要用麾下兒郎的血汗,去給你們這幫慾壑難填的渣滓開道,幫著你們賺錢,引著你們不再為禍鄉里,華夏自古以來,有老子這樣的英明之主麼!? 可老子也是心甘情願的,老子雖然是皇帝,可現在國家最活躍最先進的力量還被你們掌握著,就不得不先顧著照顧你們的胃口,等以後工業起來了,哼哼…… 拉回因賣力演出而稍稍受損的自尊心,一番盤算在李肆腦子裡急速再過了一遍。 打交趾並非臨時起意,去年年中就開始在謀劃了,原因自然是早就料到今日廣東這番局面,只是時間上有些差別,所以行動有些倉促。比如說大軍南下,名義就沒拿足。替安南黎氏和莫氏討公道只是對外,對內還得另有說辭,不僅是鼓動軍心,也是應對國內那幫說到出兵伐外就要跳腳的儒黨,因此還不得不出動軍禮司在邊境搜集交趾人的「罪狀」。 這事從表面上看,似乎跟李肆前世某位偉人的路數一樣,說起來也是安南倒霉,誰讓它就湊在華夏肚皮之下,隨時都侯著當華夏內部矛盾的出氣孔呢。 但從內裡看,李肆決意打交趾,卻跟前世有太多不同。 最大的不同,是這一戰為的是解決「經濟危機」。剛才李肆所列舉的樁樁生意,雖有誇大,卻並不荒謬。除了各樁事業本身的盤子,由此而帶動的物流、批發、零售等各環節的產業鏈,基本能將投注在廣東田地上的資本吸納走。 而第二樁不同,則是戰爭的目的。不止是打一仗的事,也不只是要將資本吸納走,資本都跑到外面去了,那自家還怎麼起飛?因此打交趾,為的是殖民交趾。 將交趾變作糧食、煤炭等物產的原料基地,這就是李肆的開閘計劃。資本按在交趾的原料產業上,再返到本土的加工業和商貿業上,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完美的回流。這當然不是李肆自己的智慧,這是英國佬殖民體系的經驗。 打交趾是該無意外,殖民交趾是否能成功,李肆又能借鑒法國佬殖民越南的手段和歷史,穿越者啊穿越者,最大的優勢不在於懂多少技術,而在於歷史進程裡的得失,樁樁都能清晰透徹地看到。 「陛下擺宴至正殿外……」 侍衛的呼喊拉回李肆的思緒,也打斷了殿中的喧鬧。 李肆起身微笑道:「此次千商宴,是廣州五絕樓為首的十家酒樓作東,朕不過是出場子而已,待會口味不合,可不要埋怨朕。走走,有什麼還要問的,咱們宴席上談。」 他這一句話,人群裡一個胖子趕緊抱拳四揖,生怕別人沒注意到,想必就是廣州五絕樓的東主。李肆這句話,可是值好幾萬兩銀子…… 李肆這一幅標準的生意人作派,讓商人們又是一陣歡笑。 沈世笙朝兒子點頭:「看來得拋掉二三十頃地了,不然可沒銀子跟著官家去掙這樁富貴。」 大殿側面,朱雨悠舉起自己的小本本,發現自己真是難以寫下一個字,李肆今日這番面目,將她心目中對李肆凝下的深沉君主形象轟然擊碎。 嚴三娘掩嘴笑道:「阿肆他早說了,這是表演,咱們可不能當真。」 朱雨悠忿忿道:「哪裡是表演,我看他天生就是個奸商!」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天大的災禍 「本官要吃糯米雞,竹筒肉,嗯,再來點順化香釀……」 九月,大越諒山督鎮府牢房裡,袁應綱官服破爛,臉上還有幾塊青紫,顯是吃了一些苦頭。但他畢竟是地位不低的官員,所以也沒遭太多虐待。不過聽他囂張跋扈的語氣,那些苦頭也多半是由他自己一張嘴招來的。 「別做夢了!還是多擔心自己的小命吧!你的那個偽朝,不把思明府三州還給我們安南,你的人頭可再保不住!」 諒山道督鎮阮善允冷聲說著,同時覺得這個偽朝官員腦子有些問題。 「我早說過了,你們犯了一個大錯,現在醒覺……也來不及了。記得啊,糯米雞可得是現燒的,涼了可不好吃。」 袁應綱依舊是一幅大咧咧的模樣,語氣還帶著濃濃的嘲諷和憐憫。氣得阮善允一鞭子抽在牢門上,恨自己幹嘛要跟一個瘋癲較真。 出了牢門,阮善允朝諒山北關行去,雖說不覺得北面那個叫「英華」的偽朝有膽子出兵,但身為諒山督鎮的鎮守,他必須提高警惕。 此時是後黎朝永盛十四年,對阮善允這樣的邊關統兵大將而言,只知主府,不知朝廷,只尊鄭王,至於黎皇……那就是個傀儡,他的真正主人是安都王鄭綱。 歷代鄭王都很重視北面那個「天朝」的動向,永盛十年,天朝廣東亂起,那個英華偽朝立國,那時安都王還沒怎麼重視。偽朝進兵廣西時,還跟當時的雲貴總督聯絡過,表示願意出兵相助。也許是對方看透了安都王想要趁火打劫,侵佔國土的用意,所以嚴詞拒絕了。 去年英華偽王稱帝,安都王的態度有了轉變,從之前的隔岸觀火,備著隨時渾水摸魚,轉為暗中提防。能將天朝打得落花流水,萬一那位聖道皇帝轉頭看向自己,還不知是多大的麻煩。所以安都王頻頻跟還守在雲南的天朝提督馬會伯聯絡,希望能達成攻守同盟。 安都王的下一步計劃,身為心腹的阮善允很清楚,那就是跟英華友善相處。從各方渠道瞭解到,清國已經失去了大半個南方,再難維持昔日天朝上國的格局。新君上位,也是地位不穩。大越北面的鄰居,短時期內已經不可能再換人,就是這個槍炮犀利,荷包鼓鼓的英華。 可這並不意味著就馬上向英華展露笑臉,更不意味著就要將英華奉為新的天朝。畢竟英華只據有幾省之地,靠著跟馬會伯的聯手,安都王相信,大越這一方,有太多籌碼,可以跟英華周旋。 因此不僅安都王,連阮善允都相信,先擺出強硬姿態,從英華手裡討來一些地盤,這該是沒問題。那位聖道皇帝只要有起碼的智慧,都該明白,給大越一些甜頭,穩住南面形勢,對大家都有好處。畢竟聖道皇帝的大敵在北面,跟他想要收服整個華夏的宏圖相比,幾州之地,不過毛毛雨。 抱著這樣的心思,阮善允讓自己的手下在邊境四處挪界石,希望招來英華的注意,結果讓他非常滿意,居然抓到了對方一個大官。雖然不清楚樞密院軍禮司是幹什麼的,但聽起來似乎跟天朝皇宮的「司禮監」差不多,肯定不是一般人物。為此他還親手摸過那官員的褲襠,遺憾的是,摸到了完整的鳥兒。那姓袁的官員先是一驚,接著又是一笑,當時說,既然你有如此喜好,之後會讓你滿意的。 「英朝官員都是這般神神道道的麼?」 想到那傢伙當時的詭異笑容,阮善允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上了北關城樓,看著四處的山巒,阮善允心道,這片國土是上天賜給他們越人的,所以才能從天朝治下獨立。想到宋明歷代都在這片國土上碰得頭破血流,心中的豪邁感無比充盈。如今天朝分崩離析,大越就該趁此機會,一飛沖天! 正想得入神,一行人急急奔上城樓,為首的正是他的兒子阮海莫,他在諒山督鎮府任巡守,也稱大目,負責巡視邊關,正是他抓住了那袁應綱。 「父……父親,大……大事不好!」 阮海莫風塵僕僕,驚慌失措,阮善允眼皮直跳,難道是…… 「中國人……中國人來了!」 阮海莫該是從邊境急急奔來,已累得話都說不順。 「來了就來了,肯定是來討人的,早就等著他們呢。」 阮善允鬆了口氣,這都半個月過去了,怎麼也該來了。 「你的部下呢,怎麼不押著中國人的使者一同過來?」 接著他不滿地訓斥道,阮海莫喘著大氣,揮手向北指去,阮善允眼皮跳得更厲害了。 阮海莫的部下出聲道:「中國人的大……大軍來了!」 果然,預感被證實,阮善允臉色白了一下,隨即又湧起紅暈。他哈哈笑道:「大軍!?別開玩笑了,那英華的大軍不是在北面,就是在東面,都是幾千里之外,正跟清國大軍對峙,哪來的大軍?」 他豪壯地道:「你們這些沒經過大戰的小子,怕是把幾千人馬就當作大軍了吧?就算是萬人大軍,咱們這裡是什麼地方?諒山!大越北面第一關!中國人,來多少人,留多少屍體!」 阮善允心中焰火呼呼燒著,那英華偽朝真是太蠢了啊,居然不由分說就動手,當咱們是清國人那般好欺負?就讓你們知道,什麼是大越子民的骨氣! 他高舉手臂,正要下令,前方山路上,一撥人馬赫然現身,馬雖是雜色,人卻都穿著紅衣,正朝他們這邊指指點點。 看著這百來騎該是斥候的人馬,阮善允不屑地冷哼一聲,手臂揮下,沉聲下令:「鳴鐘,備……」 話音未落,一面火紅大旗從那百來騎人馬中豎起,接著前方山巒像是升起血火火浪一般,先是一線,漸漸寬延,不過片刻間,如潮的火紅身影湧出,將前方天地分隔開來。 阮善允手臂僵在半空,嘴巴還張著,卻已沒了聲音。 這哪裡是幾千人馬!兒子說得沒錯,這是真真切切的大軍!沒有五萬,也有三萬! 愣了好一陣,阮善允才像是被火燒到屁股一般,幾乎跳了起來:「備戰!備戰!該死的,邊境上的巡守都是吃什麼的!?敵軍都衝到了城下,還沒人給我發回消息!」 阮海莫這時才喘過氣來,帶著一絲驚惶一絲慶幸地道:「邊境巡守不是被中國人的刺客暗殺了,就是被大軍偷襲圍住,兒子是見機得快,才逃了出來。」 阮善允咬牙,這些中國佬太陰狠太無恥了…… 可沮喪和絕望僅僅只持續了片刻,阮善允很快就振作了起來。他這諒山督鎮府,可是有三十奇優兵四千多人,外加征發本道鄉兵,能握兩萬多人,再加上諒山四面環山的地利,怎麼也能撐到安都王的援軍趕到。 諒山城內號角四起,兵民來回奔突,一片慌亂景象。隨著兵丁不斷湧上城牆,阮善允那空蕩蕩的心口也像是被點點填滿,漸漸安定下來。 舉起從會安黑市買來的單筒望遠鏡,阮善允觀察著三四里外敵軍的情形,卻又見到另一面大旗升了起來,見著這旗幟,大致看清了旗上的字,阮善允臉色頓時煞白,身形一晃,望遠鏡從手裡掉落,叮噹摔下城牆,他還猶自未覺。 「父親?」 阮海莫詫異地問,阮善允閉了閉眼,那一剎那,阮海莫清晰地看到,父親的臉上正流動著極度的畏懼。 兩眼圓瞪,阮善允忽然高聲道:「去……去準備糯米雞,竹筒肉,順化香釀!還有,你妹妹呢,讓你妹妹去服侍那位袁大人,哪位!?就是你抓來那個!算了,我親自去安排!」 阮善允急急下了樓梯,去討好那位袁大人這事似乎比守住諒山還要緊急。阮海莫緊皺眉頭,舉起自己的望遠鏡朝前方看去,想搞明白父親到底看到了什麼才這般害怕。 「清君側……誅逆賊……扶黎逐鄭……」 見著了那面大旗,阮海莫臉色也變了,不止是大旗,大旗下方,正聚著一群大越文官,在他們身後,有一支跟大越兵丁同樣服色的軍隊。 部下嗡嗡的議論聲傳入耳中,他們也都看到了,阮海莫抽了一口涼氣,已覺得頭皮發麻,嘴中帶苦,這確實是……天大的災禍。 「何必再捎上這幫僕軍……」 諒山城外,一處高坡上,虎賁軍統制孟奎看著安南「雜兵」擠在自家的火紅隊列中間,感覺分外礙眼。 「這就是大義名分,沒有這個名分,咱們打下諒山,怎麼也得死傷上千,要拿下整個交趾國,怕不死傷上萬。而要牢牢握住交趾,那可是樁絕大難題。」 羽林軍統制賈昊淡淡道,此時他在總帥部的職銜是越南都督。 都督一職,是總帥部對外用兵的統兵大將職銜,前方冠以用兵之地的名字。大家都對「越南」一詞不解,兼任總帥,直掌交趾戰事的李肆說,交趾只是民間稱呼,還是咱們以前國內之地,自然不能用。而安南則是交趾廣南兩國之稱,讓賈昊任安南都督,廣南阮主又會有想法,以為咱們要一口氣打到他家去。所以就取個「百越之南」的模糊名字。 一個穿著越人衣服,黑紗蒙面的人說話了,這人是天地會交趾負責人,他補充道:「交趾國有所謂站皇帝坐皇帝之稱,站皇帝就是鄭主,坐皇帝就是黎皇。現今雖然鄭主勢大,黎皇就是個擺設,但在民間,特別是熟讀聖賢書的儒士心中,鄭主就是個曹操。此外鄭主治下,武將治國,文官身份低。靠著這些儒士和文官,拉起尊黎反鄭的旗號,咱們就握住了交趾大義。」 賈昊再道:「就像袁鐵板故意讓交趾人抓去一樣,那是他以命為籌,換來咱們用兵交趾的大義名分,用來安撫國內儒黨和民人。」 孟奎慨然點頭:「交趾人這般蠻橫,把咱們樞密院勘察邊防的官員都抓走了,即便是國內的儒黨,都在叫喚要對交趾人施以嚴懲,袁鐵板此舉功勞可真不小。可這傢伙也真是不要命了,希望他還安然無恙。」 羽林軍副統制,白城營指揮使彭世涵道:「先打一通炮嚇嚇他們,讓他們把老袁放出來。」 賈昊點頭:「要打就聲勢大點,把所有四斤炮拉出來,城牆外的民房全都拔了。」 孟奎撇嘴:「都督還真是按部就班,這交趾猴子有什麼能耐?咱們可是兩軍出動,加上猴子的僕軍,足足有四萬人之眾!這般兵力,二十萬清兵都不是對手。」 賈昊搖頭:「論裝備和戰意,交趾兵可比韃子兵強。他們手裡的傢伙,一半都是燧發槍,地形也熟,記得出發前四哥兒跟咱們提點過的東西嗎?」 孟奎捏著下巴點頭道:「是呢,四哥兒說過,這些猴子沒有多少大軍協同攻防的經驗,但小規模戰事的經驗很足……」 接著他充滿信心地道:「由此推斷,交趾兵要跟咱們硬碰硬打陣戰,絕沒好下場,需要頭疼的是戰後的清剿和安定。唔,我明白了,僕兵的用處在這裡。」 賈昊忽然笑了:「看來諒山的交趾兵並沒有跟咱們硬戰一場的決心,他們已經亂了。」 看向諒山,就見城牆上亂成一團,而城門正緩緩開啟,一隊不著甲冑的人馬奔了出來,顯然是來談和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大越人民站起來了 (這才是464,之前的是463) 袁應綱第一時間就被放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文靜秀氣的安南少女,一個滿臉痛苦之色的年輕人。 「趕緊攻城!你們來得太突然,諒山城裡就兩三千守軍,連帶丁壯,絕不過萬人。」 見到賈昊,袁鐵板沉聲說著,身後那小姑娘固然是震驚惶然,那年輕人更發出了絕望的怒吼,朝袁鐵板衝了過來。 「他父親對鄭主很忠心,絕不會投降,可見到咱們豎起尊黎逐鄭的旗幟,明白人心再難穩住,諒山難保。現在不僅放了我,還送子為質,擺出一副恭順姿態,想的是拖延待變。」 看著被士兵壓在地上,還在不斷掙扎的阮海莫,袁鐵板話裡依舊帶著一絲憐憫。 賈昊奇道:「老袁啊,這小姑娘不也是那督鎮的女兒麼?」 袁鐵板歪嘴:「這就是個附贈品……」 賈昊歎氣,也用夾著憐憫的目光看向那阮海莫:「他爹把兒女丟過來,已經是不想活了吧。」 他朝孟奎和彭世涵點頭:「那麼就讓他光榮地戰死吧。」 袁鐵板一咧嘴:「可那不行,我還有仇要報呢。」 炮聲隆隆,九月初二,賈昊統領羽林虎賁兩軍,並安南僕軍共四萬餘人,向諒山發起攻擊。 虎賁軍不說,羽林軍自成軍以來,只在廣西打過一場血戰,之後就四處打醬油。在岳州一線駐紮了半年後,官兵從上到下都閒得瘙癢難耐,從岳州撤退時,還不知李肆對他們另有用處,士氣都降到了冰點。直到拉進廣西,依舊一路向南,這才明白,他們要擔起進兵交趾的重任,頓時群情激奮。 情緒這一番起伏,全軍突入交趾時,真如猛虎下山。當彭世涵下達攻擊令時,全軍四營一萬四千人同時呼喊,聲震如山。 「嗯,記得把我挖出來……好吧,我不衝在前面,可我去指揮總行吧。」 四斤炮唱著清亮的小調,將來不及堵塞遮護的城門轟開。升任白城營代指揮使的劉澄依舊一身鐵甲,就想帶著擲彈兵突入,卻在彭世涵的逼視下改了口。 「交趾人打仗也不是一無是處,不然也不會在宋明時多次打敗朝廷大軍,還吞了占婆,佔了高棉不少地盤。到眼下這南北朝時代,鄭家有荷蘭人的支持,阮家有葡萄牙人的支持,雙方在順化北面的長牆打了好幾十年,火器時代的攻防戰也不算陌生。不要把他們當作韃子兵,否則咱們可要吃大虧!」 彭世涵不落一字地轉述著賈昊的交代,劉澄從最初的不耐煩,漸漸轉為凜然。 「彭頭真是會騙人,這些交趾兵,根本就是不堪一擊嘛……」 到他小心翼翼地指揮著部下突入城門時,火紅身影就像是尖刀入肉,利索地將大群交趾兵擊潰。 「他們的優兵就跟八旗兵一般,已經驕橫腐朽不堪用,而一兵又沒受過多少正規訓練。即便個個手上都是線膛槍,跟咱們英華大軍正面硬碰硬,怎麼都是白搭。當然,這些話我就沒必要跟你說了。」 見著已經突入諒山的劉澄部,彭世涵嘴裡還唸唸有詞。 三個時辰後,諒山城陷,此時已是黃昏,就督鎮府還在絕望地抵抗,直到四斤小炮拉進城裡,穿牆鑿洞,那些戴著斗笠,用著弓箭梭鏢、火繩槍、燧發槍等各色武器抵抗的交趾兵才全盤瓦解。 「我們大越人絕不會屈服!就算你們佔得一時,你們也佔不了一世!」 阮善允被士兵團團圍住,依舊激昂地呼喊著,揮刀抵抗,絕不願投降。當他翻腕準備自刎時,一個紅衣軍官用月雷銃轟在了他的胳膊上,這才將他活捉。 那軍官鄙夷地道:「誰稀罕你們交趾了,你們哭天搶地要入咱們,咱們還不願呢。」 接著袁應綱出現,朝阮善允嘿嘿一笑,似乎明白了什麼,阮善允再度掙扎起來:「不!讓我去死!讓我死!」 督鎮府外,鄭主的督鎮府衙牌匾已經被取了下來,一群安南文官正指揮著安南兵將一面寫著「大越諒山道承宣佈政使司」的牌匾掛上去。周圍已聚了數千諒山民人。若來襲之軍全是英華軍,這些人不僅不會出來,不少人還會加入到抵抗隊伍裡。而現在出面的卻是安南官員,自然就都打起了醬油。見到這面牌匾掛起,民人們紛紛鼓起了巴掌。 「迎天朝王師!」 接著官員們一聲高呼,數千人都朝策馬而來的賈昊等軍將拜倒,不少民人隨手扯了什麼盆子瓦罐頂在腦袋上,頗有簞食壺漿的味道。 「我們英華軍,是來幫大越人興王化,立正朔的!鄭家倒行逆施,陷大越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們英華不能坐視鄰邦人民受苦受難!英華大軍所到之處,就如這塊牌匾……大越將從鄭家的壓迫下解放出來,迎接全新的美好未來!」 當安南官員央請賈昊說點什麼時,賈昊隨口就用出了早年跟著李肆學來的一套腔調,末了他還拔劍高呼。 「大越人民,站起來了!」 不僅民人歡騰,那幫安南文官們也相視而泣。 「王承司,大軍還要繼續南進,諒山的安定就交給你了。當然,這裡是關隘要道,我們英華軍也會留下人馬駐守,協調兩國軍民關係,重任在肩啊。」 進了衙門,賈昊對那幫文官的首領王延拓這般說著,新的諒山道第一長官就由這個王延拓擔任。 「賈都督之令,小人怎敢不盡心辦理。只是,東西兩面,還有鄭家餘孽,大軍不去清剿嗎?」 這王延拓本就是個「明三代」,滿清占華夏後,大批明人逃到了安南,其中不少都是飽讀詩書的儒士,後代在安南一國裡也佔著舉足輕重的政治地位。當然,這些人雖顧念自己的明人血脈,卻已經安南視為自己母國,畢竟家族根基已紮在了這裡,再難動彈。 賈昊不以為然地道:「西面高平有莫家之後出面料理,東面暫時不必管,入交趾的可非這一路大軍。不出三月,鄭家必被連根拔起,今後的交趾,再無站皇帝。」 王延拓打了個寒噤,英華還支持莫家!? 細思北面這陡然崛起的大國,竟然出動如此大軍,對交趾瞭解也如此深,到底圖謀為何,王延拓自然是不信賈昊的說辭。英華要扶住黎朝這個坐皇帝,怕不是讓黎氏站起來,而是他們想替代鄭家,來當這個站皇帝吧。 王延拓鼓足勇氣,意有所指地道:「就怕咱們外人,不怎麼能站得穩啊。」 他家族都是漢人,雖通京語(越語),但沒忘掉鄉音,這番變換身份,以漢人自居,還是在試探賈昊,到底英華對交趾有什麼企圖。 賈昊看看王延拓,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們官家,除了對國境線有些意見外,絕無吞併交趾之心。官家希望,英越兩國,能平等相待,世代友好下去。你們大可以堂而皇之地用大越國的名號,我們沒意見。」 王延拓欣慰之餘,也趕緊搖手,那可不行,即便英華還沒光復整個華夏,可終究是中原上國。歷代大越皇帝,都只敢對其他小國稱皇帝,可不敢在北面上國前擺譜,總得以外藩小國自居。 賈昊笑得更深了:「這些虛頭八腦的東西,何必在意?好吧好吧,這些事之後有我們的越南通事來辦理,什麼禮制一類的東西,你們都去跟他談。」 如賈昊所說,幾乎就在同一日,清化東北,十多艘高桅大船停泊在勒場縣東面海域,數十條快蛟船拉起無數潔白尾跡,朝海灘疾馳而進。灘頭上已有不少人登陸,穿著深藍制服的伏波軍官兵正嚴格依照條例,在伸展防線,架設胸牆。 「清化是鄭家老巢,下手就沒那麼多顧忌,狠狠地幹!安南官員會幫著擦屁股,不必擔心。」 一艘形體修長優雅的巨艦上,伏波軍統制鄭永正向伏波軍左師統領馮一定面授機宜。 作為海上步兵的伏波軍,歷來都沒經歷過什麼大戰,但他自信在這幾年堅持不懈的操練下,伏波軍肯定能贏得屬於自己的榮耀。話又說回來,去年就開始為此戰做準備,特地將伏波軍擴編到八個小營五千人,編成左右兩師。此次一下拉出來一個師,真要拉稀擺帶,他的上司,海軍老大蕭勝砍下伏波軍預算可不會有一點遲疑。 就在羽林虎賁兩軍攻陷諒山,伏波軍登陸清化時,另一股人馬離安南東京,也就是升龍府不過二百多里地,這是海防港。此刻港口硝煙已經散去,只剩冉冉薄霧,神武軍左營指揮使何孟鳳、右營指揮使韓再興、鷹揚軍前營指揮使安威一同下了船,正視察著這座被他們突擊得手的港口。 「兵部職方司的傢伙都是吃屎的麼!?樞密院參謀司拿他們的資料也不仔細核查一下!港口水位差了這麼多,一艘海鰲船生生卡在北灘,那可是海鰲船啊!早知是這情形,我就不該跟走南路的胡哥爭,讓他把所有海鰲船都帶走……」 見到兩人出現,負責海軍交趾行動北路海域的孟松海喋喋不休地抱怨起來。 安威抱怨道:「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咱們三個一起乘的硬帆海鯉船沉了,一下淹死三個營指揮,你這船頭樂子就大了。」 孟松海撓頭,要組織船隻輸送三個營上萬人馬,他忙得頭髮都白了,哪裡還能想得那般周到,可嘴上猶自不服輸地辯道:「之前不是說就韓統製出馬麼?怎麼一下湊上來三個營。這交趾可真是熱鬧了,算算各路人馬,咱們英華,竟是傾了半國之軍!」 韓再興笑道:「這還不好麼?咱們英華可難得為一事聚起這般大軍,這可是將近三個軍四萬人馬呢。為的是一戰而定,百年安寧。等交趾平定了,別說一艘海鰲船,十艘官家都能賠給你。」 孟松海鄙夷道:「四萬大軍?咱們海軍,還有伏波軍都不是人了?統共是六萬大軍!」 何孟風沒理他們的笑鬧,皺眉道:「黑貓還沒到?會不會失手了?」 正說話間,部下來報,西面發現一股交趾兵,大約有千人,但胳膊上都紮著白巾。 領有神武軍副統制,已是左都尉的韓再興是這一路的總指揮,他點頭下令備戰,同時也鬆了一口氣:「該是他們來了,還牽出來一隊安南的御林軍,黑貓和天地會,都建下了奇功啊。」 後黎朝皇帝黎維□由天地會和黑貓聯合運作,帶著效忠於皇室的部分御林軍逃出東京,於九月二日來到海防,受到了英華大軍的庇護。 開閘計劃,第一階段無比完美。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七日破東京 眼見大江之南,升龍府的北衛城清晰入眼,已經累得兩眼發虛的莫高極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當他確認這就是東京時,心中那股震撼從腳尖一直蕩到頭髮絲。 渡三江,越十多城,紅衣軍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一邊行軍一邊打,四百里地,七日就到。紅衣兵個個閒庭信步,似乎還沒盡全力。而他們這些高平兵只是行軍就已到了極限,根本沒力氣打仗。 莫高極自然不知道,英華諸軍裡,以戰績論,羽林軍不敢自居第一,但以行軍論,那是當之無愧的第一。去年從廣東到廣西,過雲貴入湖南,什麼險峻地方沒走過?安南這地方,過了諒山,就是坦途,雖然路窄點,河多點,林子密點,卻總比那坑坑窪窪,見不到三尺平地的廣西貴州,還有那綿綿不絕的湘西山地舒服得多。 至於一路所遇阻擊,因為大軍來得太快,鄭兵根本就組織不起像樣的抵抗。今日凌晨,羽林軍強渡富良江(紅河),給莫高極等安南人帶來的衝擊最為強烈。負責開路架橋的工兵麻利地在兩岸拉起攬索,牽引木筏,對岸數百鄭兵衝擊,工兵不忙不慌地列陣阻擊,過江的紅衣兵也一隊隊聚好了才參加戰鬥,視鄭兵如無物。僅僅不過百人,就將鄭兵打垮。 當時高莫極暗道,之前不顧族老的勸阻,毅然以莫登庸後裔身份聚起莫家兵,跟隨英華大軍反鄭,自己這決定真是無比英明。 此刻見自己跟著英華大軍七日攻抵升龍府,莫高極這感覺更加強烈,一定要跟緊了英華,莫家就靠這從天而降的機遇,翻身再做主人。 這一路急行軍,莫高極聚起的三千高平莫家兵丟掉了四五百人,好歹主力還在。他覺得自己身為僕兵,就該盡僕兵的義務,必須衝殺在前,為英華大軍省血汗,因此找到英華軍先鋒官,羽林軍副統制彭世涵,自告奮勇馬上攻城。當然,先打進去了,就能先搶到財貨。 「攻城!?封西面去!不得漏走一個人!」 彭世涵沒給他好臉,莫高極打千叩拜,如得甘霖般地高興而去。頭湯當然不會是自己的,夢想雖然破滅,但英華軍也終於肯用他莫家兵了,還是獨當一面,他自然喜不自禁。 看著莫高極手舞足蹈的背影,劉澄一臉不解地道:「老實說,我都不明白為什麼非要把這莫家扯出來,據說鬧三藩時,高平莫家就因為支持吳三桂,被鄭家討滅了,還有什麼用?」 蒼梧營指揮使孟松江嗯咳一聲,開始講古:「此事說來話長,話說……好吧,不從秦滅百越說起……」 實際還是得從那時說起,秦滅百越設桂林、南海、像三郡,這就包括了現在交趾之地。之後趙佗立南越國,百年後被漢武帝吞滅,此處千年都是華夏之地,史稱「郡縣時代」。 宋時丁朝建國,宋太祖趙大那時還沒平定江南,出於安撫,丟了個安南郡王給丁朝,由此確立了日後安南朝貢中國的體制。但丁朝接著就陷於內亂,宋太宗趙二覺得有便宜可佔,出兵攻丁,結果不僅大敗,還讓越人打出了一個前黎朝,就此安南不再歸於華夏版圖。 經歷了前黎、李、陳幾朝後,明宣德三年(1428),後黎朝建立。當然,這個後黎朝也是中國送出去的。 陳朝末年,外戚權臣胡一元篡位,明成祖朱棣興兵討伐。為啥要討伐呢?因為中國所建立的朝貢外藩體系裡,也講求君君臣臣。只要國力強大,就要依照這番原則,處置周邊外藩事務。但凡朝貢屬國有篡位奪國之舉,中國都要干涉。 永歷大帝朱棣討伐胡朝,名將張輔馬到功成。接著朱棣就改了扶持陳朝的心思,讓陳朝帶著安南內附,於是安南回歸中國。但這回歸僅僅只持續了二十一年,黎利帶著越人反亂成功,後黎朝建立。 在越人心中,黎利是位民族英雄,儘管只在位五年,其後的國政紛亂迷離,宮闈難穩,但開創的黎朝卻是一面聖潔旗幟。其間還有在位三十七年的「聖宗」黎思誠,對內大興理學,對外不斷擴張,逼迫占城和南掌(瀾滄,老撾古國)向安南朝貢,儼然以「小天朝」自居。 到了明嘉靖六年,權臣莫登庸篡位,嘉靖皇帝準備興兵討伐,莫登庸自縛請罪,嘉靖封其為安南都統使。但此時後黎朝餘孽興起,將莫登庸驅趕到了高平老家。 此時後黎朝再起,皇帝不過是阮、鄭這兩家後黎世家反抗莫登庸而抬出來的傀儡。阮鄭兩家的恩怨是另一篇文章,而莫氏退到高平後,嘉靖皇帝玩了個平衡術,改封莫登庸為登庸都統使,封後黎朝的皇帝為安南國王,鄭主為安南都統使,希望以莫制黎鄭,這個政策滿清也繼承下來了。 直到康熙十六年,後黎鄭主以助清滅三藩臂膀的名義,將莫家攻滅,佔據越北山地的高平莫氏才終於消亡。 可政權沒了,莫氏人卻還在,鄭主一直在高平附近駐紮重兵,防範莫氏,歷史上莫氏就此泯然。可英華一起,莫氏又有了利用價值,這就是莫登庸後人莫高極在這裡的原因。而從天地會聯絡上了此人,到大軍入越,短短半年時間裡,莫高極就拉出了數千人馬,由此可見,莫氏在民間依舊留有很深的根基。 聽得腦子發暈的劉澄問:「那麼,四哥兒是要以高制黎?」 彭世涵在一邊翻白眼:「這不歸咱們管,咱們就只管打敗所有敢於反抗我們的越人!」 劉澄也很俐落地轉換了話題:「那現在就攻城!?」 孟松江又教育他了:「雖說咱們三路進逼,可保不住鄭主還要朝西邊跑,先穩穩圍住了再說。」 劉澄不服地道:「韓再興他們一路早就該到了吧,怎麼還沒見動……」 話音剛落,就聽到東面響起隱約的隆隆轟鳴聲,眾將官不約而同地舉起望遠鏡朝東面看去,依稀能看到極遠處有煙柱升騰。 彭世涵當機立斷:「孟松江,你帶蒼梧營向東急援,劉澄,攻城!」 這肯定是韓再興一路正跟鄭兵激戰,雖說韓再興一路有三營萬人,但其中兩營都是神武軍那些新丁,戰力肯定不如羽林軍,外加地形不熟,總是有風險。 彭世涵當機立斷時,安都王鄭正在自己的主府裡猶豫不決。看著滿殿穿著青吉衣的府堂官員吵個不停,他像是滿嘴牙都爛了似的,痛苦得臉肉都全變了位置。 「請王上速離東京,回西京避禍!」 這是主戰派的觀點,即便是最死硬的主戰派,都不覺得能守住升龍府。歷次中國大軍入安南,升龍府都是要被破上一破的。 「王上該效莫氏,自縛請罪,求其寬大!英華大軍突來,不過是聖道皇帝惱我大越與清國交通,或者是不容我大越犯邊,只要求請贖罪,求封朝貢,奉英華為天朝上國,此禍必解!」 這是主和派的觀點,歷代中國皇帝,為的都是面子,只要向其恭順稱臣,大越就能安然無恙。有宋明兩朝的教訓,相信那聖道皇帝腦子沒發昏到覺得可以將安南納入他英華治下。 兩派相爭不下,鄭看向自己的兒子,十七歲的鄭槓。身為主府世子,鄭槓十六歲就任節制,接觸軍隊,雖然年輕,想必也該有自己的看法了吧。 鄭槓一身甲冑,把住腰間刀柄,高聲道:「我大越精兵百萬,戰將如雲,又怎能怕那北蠻偽國!?只要擋得十數天,待西京子弟兵到來,還有戰象大軍,蠻軍必敗!」 鄭歎氣,心說再擋十數天,即便是子弟兵來了,那黎皇的兵馬也聚齊了。可恨那黎維□,鄭家待他不薄,他那黎家,一開始就是傀儡,這一百多年過去,卻真把自己當黎利的子孫了,真是狂妄! 可鄭家又有什麼辦法呢,真要廢了這傀儡,先不說天朝必定要打過來,南面的阮家,也能再舉一個黎皇,這樣自己就成了眾矢之的,這傀儡還真不是能隨便丟掉的臉面。 現在那聖道皇帝捏住了臉面,形勢可就太危險了。鄭可不是蠢人,連起碼的是非判斷力都沒有,可他真不敢隨意南撤。把升龍府丟給黎維□,自家就成了反賊逆臣,即便回了清化老家,南面阮家也必定要趁火打劫,到時候南北夾擊,更是一個死字。 所以,這升龍府守也不是,退也不是。而主和派的建議,又太過冒險,誰知道那聖道皇帝腦子究竟是怎麼想的? 鄭越想越憋屈,那聖道皇帝根本就是個……瘋癲!跟清國人聯絡,去挪挪界石,製造點衝突,這都只是小節,具體要哪樣大家可以談嘛!你怎麼就能這麼直愣愣地打過來呢?你好歹也是皇帝,還要不要臉啊你!? 想得深了,鄭確定,這聖道皇帝絕對是個瘋子,歷代中國攻大越,都是從北面而下,哪有聚起船隊,逕直衝入海港,連船撞爛了都不理會,就這般從海上撲下來了,離升龍府不過二百里地。不是東京一直有兩萬大軍守著,京城外圍還有幾營優兵,兩天前這裡就能被那股大軍攻破。 聽說對方只有萬人不到,希望我的兩萬大軍能將他們再擋一陣,擋到……我做出決定為止。 如此念頭剛從鄭腦子裡冒出來,一群軍將就渾身帶血地衝上了殿。 「王上!中國大軍!中國大軍從北面來了!」 淒厲的呼號剛剛落下,一陣陣脆亮雷鳴就在北面響起,那是炮聲,雖然有些變調,但鄭聽得出來,那一瞬間,他就覺得有一股凜冽寒風從天靈蓋直透腦內,所有念頭都被凍住了。 「王上!西面出現莫家人馬!中國大軍已經攻破北衛城,正在聚木筏船隻,準備渡江!」 又有軍將衝來稟報,殿堂裡的官員已經轟然大亂,誰也沒料到中國人來得如此之快。即便大越以小天朝自居,可天朝有一樣東西終究沒學去,那就是驛站體系,他們的軍情遞報速度根本就追不上英華軍的推進速度。 「炮……炮……」 殿堂上官員轟然大亂,鄭無意識地念叨著,兒子鄭槓聽明白了,這是在說「跑!」 即便剛才膽氣十足,可現在鄭槓也明白,升龍府已經丟定了。現在看來,自海防港而來的英華軍,不過是偏師,最有威脅的一擊還是來自北面。現在主力都在東面對陣那支偏師,升龍府只有不到萬人的軍隊,而且還沒有做好戰鬥準備。 鄭槓有力地下達了命令:「護送王上離京!」 升龍府的地形救了鄭,一條大江從西北向東南蜿蜒而下,隔開了本城與北衛城。羽林軍兩營渡江後,以四斤小炮、飛天炮掩護,擲彈兵藉著用木筏臨時改造的雲梯突擊上城時,鄭已經跑了。只是跑得太匆忙,或者是說嫌女人累贅,壓根就沒想著帶上,鄭家女人全都丟在了主府裡。 第四百六十六章 女兒當國 九月十一,賈昊領大軍抵升龍府,城裡一片安寧,大越皇帝黎維□一直恭恭敬敬守在城外,天朝大軍不到,他可不敢先進城。倒不是擔心安全問題,現在他身邊已經聚起三四千忠於皇室的軍隊,而是他必須向賈昊這位天朝派下的越南提督表示恭順。 受著一身明朝親王服的黎維□三跪九拜,儘管對方在拜自己代表的李肆,賈昊依舊渾身不舒服,敷衍地揮手示意他自便,然後就關心起之前的戰況。 韓再興統領三營萬人,對陣鄭軍兩萬,相持了兩天。鄭軍遭劉澄夾擊,當場土崩瓦解。想到當日追殺潰兵如屠豬狗的快意,劉澄一臉得色,韓再興撇嘴不屑道:「得意啥?不是等著你們,好圍住了升龍府,六日我們就能攻進城去!」 何孟風點頭道:「這些安南兵,打仗沒一點章法。燧發槍一堆,火繩槍一堆,弓箭梭鏢一堆,就跟鄉民鬥毆一般。也就一幫長矛兵有點腦子,知道從側面兜擊,還讓我好一陣緊張,結果幾發開花彈就轟散了。」 安威故意陰陽怪氣地對劉澄道:「咱們在這拖了好幾天,你這鐵罐頭一來,就把那安都王嚇跑了,真是厲害……」 劉澄委屈地指指城裡,表示這事跟他不相干,都是彭世涵動作慢了。〔WWW。WsHU。COM〕 孟松江安慰道:「別擔心,鄭頭兒的伏波軍在等著他們呢,跑不掉的。」 韓再興嗤笑:「小孟啊,你可得站穩立場,雖然你弟弟在海軍,可你跟你爹都在咱們陸軍,你可別胳膊肘往外拐……」 一幫將官說說笑笑進了城,到了鄭家主府外,彭世涵迎了過來,老遠就在抱怨:「晦氣!功虧一簣!以後不能讓兵部職方司再握對外軍情!樞密院參謀司那般白癡也不想想,九月的大江,能跟十二月的大江一般寬麼!?在富良江就吃過一次虧了!」 此戰軍情司沒有接手,他們的基本軍情全是靠天地會和兵部職方司搜集。可天地會那些江湖人哪裡搞得懂什麼水文氣象,職方司又是一群書吏,就從商人那壓搾一些曖昧難辨的東西,結果導致情報失誤。工兵一時來不及準備足夠的木筏,彭世涵的先鋒軍渡江所花時間遠超預期。 賈昊無所謂地聳聳肩,安都王老家都被抄了,他還能跑哪去?抓著了也好,抓不著……說不定更好。他笑道:「伏波軍的情況還不知道,就算苦點,也不過是多流點汗。這可是破國之戰,諸位,十來天就瓦解了一國,咱們兩路人馬,傷亡總計不過五百人,還想怎樣?」 眾人呆了一下,然後都笑了起來,慾求不滿和沮喪之心也都散去了。是啊,開戰前大家盤算這謀劃那的,緊張得好幾天沒睡好覺,總覺得侵入他國,步步險地,都抱定了苦戰血戰的決心,卻沒想到,這幾乎就是一場武裝行軍,走到了低頭,仗就打贏了。 接著賈昊道:「不過呢,功臣可不是咱們,而是四哥兒,是這安南的書生,是那還有權欲之心的安南王。接下來也該再沒咱們的大活,就等著咱們的書生上場吧。」 剛說到這,就聽鄭家主府裡一陣喧囂,隱隱聽到是喊殺聲。守在主府外的英華士兵報說安南王帶著幾個心腹進去了,眾人大驚,還以為安南王出了什麼事。 彭世涵皺眉道:「裡面只剩一群女人,難道是……」 話音未落,賈昊已經帶著眾人衝了進去,不管是女人還是安南王,現在升龍府可是英華軍管制,絕不容亂來。 府裡血水四濺,女子尖叫求救聲不絕,就見那安南王帶著部下,正四處砍殺鄭家女人。 賈昊出聲喝止,這幫人似乎砍瘋了,竟沒絲毫反應,一個女子朝賈昊奔過來,追著她的一個兵丁一刀劈在背上,那女子一陣翻滾,撲倒在賈昊腳下,背後一道血肉模糊的刀口份外刺目。 那兵丁殺昏了頭,衝到賈昊身前,就要揮刀繼續朝那女子剁下,轟轟幾聲爆響,四柄月雷銃同時開火,那兵丁倒摔出去,腦袋已被爆成豆渣。 「怎麼也不能髒了都督的手……」 何孟風和劉澄兩人嘿嘿笑道,他們一人一手按住了賈昊摸到腰間槍柄的手,另一隻手上,跟著彭世涵和孟松江一樣,都握著一柄槍口正在冒煙的月雷銃。 黎維□和殺得眼紅的兵丁終於醒了,畏畏縮縮地聚過來請罪,黎維□還有些不甘地道:「鄭家女子,都該死!」 這話怎麼說呢?鄭主壓著你,跟鄭家女子有什麼關係? 賈昊不解,彭世涵卻是從莫高極那知道一些,附耳一通低語,賈昊臉上也浮起複雜難辨的神色,那是在勉強壓著憐憫。 黎皇還真是可憐呢,世代都要跟鄭家女子聯姻,這倒也算不了什麼苦,可往往都是老配少……鄭主在黎皇太子少年時,就將懂事的女兒壓在了太子身上,搞得不少黎皇都是妻管嚴。四十多年前在位的黎神宗,更是被塞了一個嫁過人,還育有四個兒女的鄭家女,這皇帝作得真是太失敗了,怪不得黎維□一回升龍府,就要來殺鄭家女子。 憐憫歸憐憫,賈昊淡淡道:「該死不該死,總得有規矩……」 此刻大批英華士兵已經湧進了主府,黎維□眼前一片火紅,頓時心神搖曳,趕緊低頭哈腰道:「是是,小王魯莽,還望都督恕罪。」 賈昊看看一地的女子屍體,就覺得慘不忍睹,歎氣道:「國來國往,何苦為難小女子……」 這時腳下響起低低呻吟,剛才那被砍一刀的女子竟然還沒死,賈昊急聲吩咐救治,再沒理會黎維□,更沒注意到,那黎維□低著頭,眼角瞄著那個被爆了頭的部下屍體,臉上正浮著再明顯不過的憤怒。 幾乎就在同一天,喇薩(拉薩)布達拉宮下,硝煙瀰漫,血火滿地,藏兵清兵亂作一團,正在雪城裡四處瘋搶。 張漢皖佈置完了布達拉宮的防務,來到雪城第巴府。門口已有他的部下把守,還不斷來來往往,將值錢的家當運走。延信已將這裡定為將軍行轅,自然不能便宜了他。 來到第巴府深處,卻見兩個軍情司的夥計守在一間屋外,張漢皖好奇,順手推門而入,那兩個夥計對視一眼,想攔卻不敢攔。 「羅貓妖,你縮在這干……」 張漢皖張嘴喊著,卻立時戛然而止。 一個盛裝異服的少女,正抱著胳膊,畏縮在房間角落裡。而羅堂遠則一手叉腰,一手捏下巴,在幾步外盯住了少女,滿臉都是淫邪的笑容。 所謂「淫邪」的笑容,當然是張漢皖看清了這副景象所作的腦補,實際上羅堂遠正呈面癱狀,聽到張漢皖說話,兩眼閃起光亮,似乎有了什麼點子。 「你這是……」 張漢皖抽了口涼氣,心說你個羅貓妖,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戰地裡對小女子圖謀不軌,四哥兒的三殺令難道都忘了!? 他的話再一次截斷,又一個身影匆匆進了屋子,同時響起脆若黃鶯的悅耳嗓音:「漢皖,你還是出面約束一下……」 來人是達瓦央金,裡塘頭人之女,她後半句話也被屋裡的情形給吞掉了。 羅堂遠急急道:「是我要非禮這姑娘,不關漢皖的事哦,他只是湊巧撞上了!」 似乎是在幫自己開脫呢,可為什麼感覺很不對勁呢? 張漢皖就覺自己後頸的汗毛立了起來。 達瓦央金狠狠瞪住張漢皖,杏眼裡轟然噴起熊熊火焰:「張——漢皖!真沒看出,你居然這麼——噁心!羅貓妖,你可別護著他,你那貓膽,哪敢犯軍規!?也就是他,一軍統制,大權在握,自然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果然……張漢皖痛苦地閉眼,心中大叫,羅貓妖,你這混蛋! 藏家少女見張漢皖一臉呆滯,氣得甩頭就走,邊走邊道:「我當然沒資格訓你,咱們漢走漢路,藏走藏路,再不相見!」 衝出第巴府,少女嗚嗚哭出聲,捏拳錘牆,恨恨地道:「對我一根手指頭都不敢碰,卻對那陌生女子用強,你到底是哪點看不上我!?」 房間裡,張漢皖才醒悟過來,滿臉通紅地指向羅堂遠,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羅堂遠一臉爛笑:「為了四哥兒,就背了這黑鍋吧。」 張漢皖捏拳:「什麼黑鍋,你自己背!等等……」 他詫異皺眉:「怎麼叫……為了四哥兒?」 羅堂遠指指那牆角的女子:「這是準噶爾的寶音公主,當然只能獻給四哥兒了。」 張漢皖難以置信:「大小策凌敦多布都跑了,怎麼還留個寶音公主在這?對了,她已經嫁了拉藏汗,是潑出去的水了。羅貓妖,你吃了什麼藥了,把這女子獻給四哥兒?看四哥兒不把你屁股抽爛!」 羅堂遠把張漢皖拉出屋外,誠懇地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親自來喇薩?就為當探子?我羅貓妖好歹也是一天幾條人命的主,哪能這麼閒?四哥爾暗中交代我,要想辦法跟準噶爾扯上關係,不管好壞,扯上都行,所以……」 張漢皖聽得都呆了,摸摸羅堂遠的額頭,覺得這傢伙沒發燒啊,四哥兒是讓你扯關係,沒讓你替他搶女人吧? 羅堂遠不以為然地聳肩:「我覺得這樣幹,最有關係,四哥兒認不認,是他自己的事。」 張漢皖終於忍不住吼道:「可你把屎盆子扣我腦袋上,那就是我的事了!」 張漢皖怒火萬丈的時候,安南升龍府,賈昊也正滿腔惱意。 「你的意思是,這安都王的小女兒,已經跟你的兒子訂了親,是安南的太子妃,現在也轉贈給我!?」 黎維□一臉諂笑地道:「並未過門,小王馬上就廢了這門親事。此女國色天香,可是我安南少得的美人,雖然傷了皮肉,可等傷好了,都督用來侍奉起居,絕該稱心如意。」 他深深歎氣,很是遺憾:「可惜小王沒有女兒,否則……」 賈昊強自壓住一口唾沫上他臉的衝動,微微笑道:「此事……」 這是在升龍府小紫禁城,此時樞密院塞防司郎中馮靜堯已經到了,就在賈昊身邊,看起來像是賈昊的幕僚。見到馮靜堯朝自己搖頭,賈昊頓時明白,這是要自己答應黎維□。 他怎麼可能答應?這可是違反軍紀,再說他心中本有佳麗,已愛慕多年,只是一直怯於開口而已,絕沒心思納一個安南女子在身邊。 腦子一轉,賈昊笑了:「本都督安敢受此大禮,待得她傷好,自會送她入無涯宮,聽候吾皇處置。」 馮靜堯在一邊豎起大拇指,好膽,不肯擔下這女子,還把她推給了咱們官家,你就等著回去領鞭子吧。 無涯宮,李肆累了一天,摸到一處園子,昏昏沉沉地摟住一具香軟胴體,打了個哈欠就要睡覺,忽然覺得後腦勺一陣發涼,整個人也清醒了。 「奇怪,出了什麼事?」 李肆不明所以,他自然不知道,一北一南,兩個部下幹了什麼勾當。這一清醒,懷中佳人嬌慵地哼哼著,頓時將他的慾火勾拉出來。 低低女聲呢喃道:「你這壞官家,折騰完了一國,又來折騰小女子……別壓壞了我的書,啊……」 第四百六十七章 七人定國運 夜色茫茫,安都王鄭棡帶著兒子鄭槓和心腹親信數百人朝南急奔,雖然後面沒什麼追兵,但他總覺得夜色裡藏著無窮無盡的猛獸,隨時會撲出來將自己連骨頭帶肉都吃掉。 雖然大越自前黎立國以來,天朝就再莫之奈何,而且那北面的英華也非昔日的天朝。但那個聖道皇帝只要不是來佔國土,就為了收拾他鄭家,鄭棡感覺自己就如籠中之鼠,毫無反抗之力。對方還捏住了傀儡皇帝,讓自己再難靠大義名分行事。想到這裡,鄭棡就無比後悔,早知那黎維□心中怨恨如此強烈,就該先廢掉他,把太子弄上去。 「父王,只要清化在我們手中,他日捲土重來也不遲!」 此時這支小隊伍的主心骨反而成了鄭槓,大變瞬至,這個少年幾天之內就迅速成熟了,他冷靜地指揮著大家向南行進,以他的年紀,自是覺得來日方長。 已近半夜,行到一條河邊,對岸忽然火光四起,點點若繁星,竟像是一支大軍開到。鄭槓等人心中狂喜,難道是清化的子弟兵來接應了? 鄭棡忽然發出了嘶啞的淒笑:「本王到底是觸了聖道皇帝哪根逆鱗,竟然令他撒下這等天羅地網?」 鄭槓等人大驚,難道是…… 鄭棡握住鄭槓的手,遠處的火光依稀映在臉上,昔日那肆意擺佈黎皇,掌一國權柄的安都王,竟是涕淚交加:「清化優兵早就不看用了,連尋常戎守邊關都不肯動彈。幾十年前,連范公著那樣的大儒都敢威嚇,尋常大臣敢言抑優,更是徑直打殺。指望他們來救我?怕是他們在指望我能趕緊回去,領著他們守家吧。」 鄭槓明白了,所謂「優兵」的同鄉子弟兵,必然是不會自己跑出來的,河對岸只能是英華大軍。 鄭槓咬牙切齒,熱血沸騰,準備招呼部下死戰,鄭棡卻道:「你趕緊逃,逃得越遠越好……」 鄭棡道:「相信你父王的話,如果聖道皇帝真有心扶起黎皇,他必定不會殺我。到時父王在明,你在暗,我們鄭家還有一番作為。」 愣了片刻,鄭槓也顯了梟雄氣概,朝父親咚咚叩首後,帶著一幫親信潛入夜色,再沒回過一下頭。此時對岸士兵已經過河,兩面抄夾而來,不多時,上千藍衣士兵將他們團團圍住。 「鄭棡!?等你很久了!」 藉著火把看清了鄭棡的面目,當地嚮導點頭,伏波軍左師統領馮一定長出了口氣,可算把這傢伙逮到了。 升龍府小紫禁城,此時依舊處於英華軍管治下,所以這仿造明時故宮修建的皇室殿堂,依舊被賈昊和馮靜堯為首的英華侵略軍佔據著,就只把後院留給了黎家。 「父皇,聽說安都王已經被抓住了,這天下真的要回了我們黎家手裡?」 後殿裡,黎維□的兒子,九歲的黎維祊問。 身邊的老太監低聲道:「太子,若是在外,可千萬不能再喚父皇,該稱父王,太子也只是世子。」 黎維祊喪氣地道:「鄭家在時,咱們還沒這麼大忌諱呢。」 老太監歎道:「現在鄭家沒了,可天朝上國來了。」 黎維□一直沒說話,白日鄭家主府的場景一直在他腦子裡轉著,他苦澀地心想:「這天下,真的回到我黎家手裡了?不,怕是要進了北面那位聖道皇帝的手裡。」 跟罩著一層厚厚郁氣的後殿相比,前殿卻是喜氣洋洋,笑聲不斷。數百英華官兵在數十步外拱衛這座宮殿,心裡都揣著好奇,不知道他們在議什麼事,居然如此慎密。 「好了,大家還是話歸正題吧……」 賈昊開口,殿裡靜了下來,其實人也不多,總共就八個。 總帥部越南都督賈昊、樞密院塞防司郎中馮靜堯、海防司南曹主事陳興華,關係掛在總帥部的天地會安南總舵主黃爾,這四個人是武官體系。 通事館越南通事小謝,通事文辦汪由敦,工商總署外貿司郎中向懷良,這三人是文官體系。 還有一人是布衣身份,此人出現在升龍府,連賈昊都覺意外。 薛雪薛生白,雖然身無一職,卻是段宏時「帝王術」親傳弟子,算起來還是李肆的師弟,地位超然。此人專行非常之事,民間傳說,康熙皇帝就死在他的謀劃之下。 「擺佈一國運數,操弄百萬人心,這等快事,怎麼能少得了我?」 薛雪是這麼解說自己來意的,同時他強調,主事人依舊是馮靜堯,自己就是來給馮靜堯當師爺的。 天地會黃爾道:「事分輕重緩急,長遠的不談,鄭槓還潛逃在外,安南王黎維□正在四處聯絡地方大族和軍中官員,忌憚我英朝之心,昭然若揭,這兩事先得議了。」 薛雪搖頭,擺出了一副在白城書院教書的先生模樣:「議事有議事的章程,輕重緩急怎麼分,得看生議熟議,黃頭目,你這就是先走生議了。」 眾人點頭,黃爾也趕緊告罪,看來大家都明白議事的生熟之分。 馮靜堯道:「官家對交趾另稱越南,本就有遠近所圖。眼下大軍踞國,安南王在手,局勢全盤在握,這一議自然是熟議。」 所謂生熟兩議,是英華文武官員都學過的議事原則,也是看問題的兩個出發點。生議就如開荒,形勢不由自己掌控,由此也就是頭疼醫頭,腳痛醫腳,解決眼前問題為重。 而熟議卻不同,形勢都操於一己,目標也已明確,就得從設定的目標往下看事情。輕重緩急,以及解決問題的方法選擇,那就是另一個角度,所以黃爾所提的眼前急事,也就不是什麼急事了。 這八個人聚在一起,議的是啥?自然就是交趾國的將來。 這一議由樞密院塞防司郎中馮靜堯主持,他這個「塞防司」到底是幹什麼的,之前還不怎麼明白的,現在也已經心裡有數,那就是操弄國外之地,為英華謀利。如果要名正言順的話,馮靜堯所在的這個部門該叫「殖民司」,為掩人耳目,才另起了「塞防司」這個彆扭名字。 馮靜堯道:「鄙司就來分派議事之責,鄙司細解官家對交趾所圖之意,之後大家暢所欲言,各獻所思。再由鄙司定下大略,如何把持交趾國政,確保目標實現,由謝通事釐定細則。如何以武懾國,穩定交趾,由都督釐定細則。如何暗中行事,清除異己,由黃頭目釐定細則。如何調和工商,確保他們在交趾謀得大利,卻又不壞交趾根基,這由向郎中釐定細則。」 「整個大略,如何權衡利害,分清遠謀近利,由薛先生居間評判。鄙司所定大略,以及各位所釐定細則,有什麼不合於交趾實情或疏漏之處,由熟悉交趾的陳主事負責評判。」 馮靜堯一番分派,眾人都點頭稱善,這也是英華官員已經漸漸習慣的議事規則,那就是各司其職,再融為渾然一體。 小謝身邊的文辦刷刷奮筆疾書,他是此次密議的會議記錄。將馮靜堯所定的議事流程記下之後,再傳給眾人一一簽字。看著此人的筆跡,眾人都讚歎一聲,說小謝找了一位好文辦,這書法真有大家之風。 議事規則定好了,就進入自由發言階段,這一階段的目的,是確定英華在交趾的整體策略。 馮靜堯道:「官家有言,交趾於我英華,一在於暫時充當銀錢迴旋之地,二在於煤及銅鐵等礦物,三在於稻米。第一項只涉三五年,後兩項則要求能穩三十年。朝堂雖也在議該如何行事,才能實現官家之願,但那不過是表面文章,具體要怎麼辦,我們這一議才是關鍵。」 這三項是李肆對交趾的真實意圖,要怎麼確保這個目標實現,自然有各種辦法。 天地會黃爾徑直說,那自然是將交趾併入國土,成了英華之地,要怎樣就怎樣,反正交趾本就是華夏之土,開疆拓土,也能為官家再添一樁名望。 幾乎所有人都有這個願望,但要變作實際行動,在場其他人都是軍政商各界的頂尖人物,卻都下意識地搖頭。 「越人乃百越之後,雖源出我華夏,可自宋之後,立國尊儒,自稱京人,這『京』就是『中央』,或者『大』的意思,就如我們自稱『華夏』一樣。他們以己為天下,以己論華夷,已自成一體,很難再返我華夏。」 「有人要問,既然是尊儒,既然奉我華夏為天朝上國,為何又不願再返華夏?打個比方,越人就如分家立業的幼子,寧為雞首,不為鳳尾。你要強逼他拆家並業,他自然滿心不甘。」 「昔日明國並安南,越人憤起,史書上說是明軍暴戾妄為,實則是那些自詡為理儒正道之士,為抹黑成祖開疆之行的手筆。反正在他們看來,只要動兵,只要拓土,那就是暴君。」 「當日安南事變,源起不過是一些尋常糾紛。那些事放在明國本土,雞毛蒜皮爾!可就是這些小事,卻依舊被當地世族用作驅明自立的借口,所以呢,只要是強逼,即便我英華軍政都是聖人,也難熄這般由頭。」 陳興華本人出自廣南會安陳家,祖輩就是交趾人士,對越人這種心理自然一清二楚,這番講解,讓黃爾,乃至也有心吞下交趾的賈昊也滅了這個念頭。 薛雪開口道:「時勢變幻,此時不願,不等於他日不願。現在強逼他不願,不等於日後他不願,甚至不定還會哭喊著求入英華……」 向懷良插嘴道:「不管願還是不願,至少我朝工商是不願的。連收了湖南他們都在抱怨,日後我英華復土,他們還是一樁阻力。再要把外國變作本國,他們更要一跳三丈高。就以湖南為例,我朝得了湖南,湖南豪商也就能入工商總會了,然後官家為平民心,也必須給湖南同樣的工商政策,工商總會之前吃著湖南,吃得正舒坦,這番轉變,到現在都還有人在鬧騰。」 「現在要跟工商總會說,交趾國也是本土了,看他們不個個撒潑打滾才怪了。」 眾人都是苦笑,說起來,本朝起自工商,也受惠於工商繁茂,但現在事事都受制於工商,甚至打交趾,絕大部分原因還是為了舒緩工商之害。 馮靜堯作出定論:「並交趾國土之事,現在是不可行的,以官家所言,要三十年在交趾穩得煤糧之利,那麼三十年之內,就都不談並土之事。」 負責記錄的汪由敦一邊寫著,一邊心道:「交趾一國,民人數百萬,三十年之事竟然由我等八人,不不,我只是個文辦,不能算的,是由七人之言而定,此事真是令人心悸神搖。萬幸是由我英華定他國,而不是由他國定我英華,身為英華之人,何其幸也!」 第四百六十八章 服務一條龍 大略確定了,那就是穩定交趾現狀,三十年不變。 基於這個目標,各方負責人就開始談各自的規劃,當然,各方也就開始爭奪起自己的主導權。 小謝說,既然鄭主被驅走了,那麼安南國王就是重點,只要把穩安南國王,穩定三十年,易如反掌。所以,這事就得由直接跟安南王接觸的通事來掌總。 陳興華搖頭,說安南王雖佔大義,但一直都沒把住實權,必須得通過世族來管理國政。鄭主沒了,他就得靠其他人,只在安南王身上下功夫,難保不出其他什麼主。 黃爾道,那就簡單了,咱們扶持起另一個什麼主,通事握國王,天地會握大族,不聽話就暗中砍了再換。 陳興華再搖頭,安南世族,近於隋唐門閥,砍一人不怎麼頂用,就如鄭家,有清化族業撐腰才能崛起。養起了又一個什麼主,不定一二十年後又生波瀾,到時英華還得出兵,成了英華國政的牽累。 賈昊說,那就得在交趾長駐有力之軍,壓制世族,通事天地會都上,軍隊也上,幾面下力來穩住交趾。 這次搖頭的是向懷良,他說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只是在交趾外圍和上層下功夫,深不到內裡。這樣的形勢,工商可沒信心在交趾置產辦業。 薛雪一聲問,讓眾人驚醒了,他道:「交趾與我華夏有一樁不同,他們雖尊儒,對地方把控卻遠不及華夏。你們剛才說到,交趾一國還類於隋唐門閥,那麼……像我華夏那種讀書人,他們就沒什麼力量嗎?」 陳興華道:「現今交趾的讀書人,大部分來自我華夏後裔,是家學傳統,這類人雖在交趾積有家業,卻終究不及本地人之勢。所以都只是居於朝堂和地方官府,為鄭主或者安南王辦事而已,無力自己發聲。」 薛雪想到了什麼,捏著下巴沉思起來,眾人不敢擾他,沒有追問,繼續自己討論起來。 接著是向懷良認為該以工商層面把持交趾國政,在他看來,官家要穩交趾煤糧三十年,就必須確保三個條件,第一,交趾人不能阻礙英華工商進入,甚至必須確保,英華工商在交趾擁有特權,否則難以謀到大利。第二,交趾人自己不能興工商,否則又是漲地價又是漲人工,工商在交趾的利益會越來越薄,工商不願在交趾投銀錢,煤糧自然就穩不住。此外,交趾人甚至不能握貿易之權,官家讓工商進交趾,為的是回流英華,若是英華工商在交趾謀利,然後往其他地方擴散,不僅有損英華本國利益,還會影響官家的南洋佈局,那一部分是由南洋公司把控。 總而言之一句話,交趾人的工商事務,必須由英華全盤把控。 陳興華皺眉:「這一點……似乎有些太難,讓交趾獻出工商之權,自身又怎麼能穩住?」 啪的一聲,是薛雪在拍巴掌,他臉上浮起自得的笑容,看來是有了算計。 「萬幸有我這個半吊子讀書人在場,否則今日之議,就難找到方向了,諸位看過我老師的《明亡百年祭》一書嗎?」 段國師的書誰敢不看?但對這幫前程不是在軍就是在商,甚至是在殺人放火一類勾當上的人來說,也就是買來看看封皮,然後供起來,顯示自己是「道黨」一員。 所以薛雪這一問,問得眾人無比慚愧,連賈昊都摸起了鼻子。 薛雪搖頭:「老師此書,是在分析前明敗亡之因,其中講到了前明理儒與皇權的表裡不一……」 眾人眨眼,心說薛夫子,咱們是在談處置交趾,怎麼一下子扯到前明敗亡之因上去了? 薛雪苦笑,只好略過前因,直接講後果:「剛才說到,安南王必須借助他人才能掌握國政,但這股力量,不能是我英華。還說到官家要交趾成礦業稻田之國,因此就不能讓他們興工商,接著再說到,工商之事要操於我英華之手,對吧……」 陳興華也苦笑:「這幾樁事,怕是相互牴觸,難穩交趾。」 薛雪呵呵一笑:「所以啊,以史為鑒!前明東林黨踞東南,工商繁茂,但東林黨又以理儒之說,抑皇權向工商伸手,這難道不是個現成的範例嗎?」 賈昊皺眉:「這怎麼是範例?前明內起闖王,外有韃虜,怎麼能套在交趾……」 話沒說完,他有些明白了,但還沒想透,薛雪點頭:「把交趾比作明國,而只想要掠財擄人的韃虜,以及降叛不定,就想著天下權柄的闖王,並作一處,換作我英華呢?」 眾人沉默,片刻後,馮靜堯一拍大腿,激動得佔了起來:「正是如此!若非薛先生提點,咱們還真是忽略了儒士一樁!」 他在殿裡來回踱步,嘴裡也滔滔不絕:「把交趾的理學儒士扶起來,讓他們既能幫著安南王掌握國政,又能將工商之事跟交趾一國的根基割開!讓他們去當東林黨,我們英華工商,對其施以小利,推著他們去瓦解世族,掠食工商之利,同時又借理儒穩住農耕之業,兩全其美!」 「不,不止是兩全!有儒士分權,安南王就難以興風作浪!穩到三十年乃至更久之後,時勢變更,人心變幻,即便再難擋工商之勢,理學儒士還能成我英華的替罪羊,那時將他們丟掉,轉扶工商,又能再穩三五十年……」 就聽「替罪羊」一詞說來毫無勉強,就知道馮靜堯此人,根底就是權謀之心,否則也不會被委以重任,先是在昌江看管旗人,再被李肆提拔起來,負責殖民事務。 眾人愣了好一陣才醒過來,紛紛點頭,這真是好買賣。讓交趾國出一個東林黨,為英華服務,還真只能是讀透了史書的人才能想得出來的妙招。 但陳興華卻在擔憂實際操作:「交趾儒士,根基雖廣,卻還無這般能耐,可以擔起一國之任。否則也不會讓交趾歷代都出鄭主這樣的人,而交趾各朝更迭,也多是世族以權臣身份篡位而立。」 薛雪卻是有了全盤謀劃,他自信地道:「所以才說要扶持他們嘛,況且咱們英華手裡可有大牌。」 大牌?眾人疑惑,直到薛雪說出「孔尚任」一名,這才恍然,接著又都紛紛笑出了聲。 陳興華也有些激動了:「孔聖之後入交趾講學授徒,交趾儒士,怕是要激動得瘋掉。」 幾個人激動地討論著讓安南王出錢,在交趾廣興儒學,「教唆」儒黨人士多來交趾講學,幫交趾設計更嚴密的官僚制度制衡安南王,讓儒士官僚享受廣泛的特權,比照滿清治下,讓交趾變成小一號,並且不剃髮的滿清等等,聽得賈昊和黃爾對視一眼,對文人滿肚子壞水這個結論有了更深認識。 一邊記錄的汪由敦本來有些不是滋味,因為他其實是個儒黨,可聽著聽著,也來了興趣,鼓起膽子也提了小意見,包括向交趾廉價輸出理儒書籍,教唆交趾儒士遏制英華賢黨道黨思想在民間的傳播等等,也獲得了馮靜堯的讚許。 薛雪接著道:「一面壓,一面也要疏。那些不屑於理儒的人才,就把他們吸到英華來,讓他們在這個大舞台上舒展身手,就如以前唐時用夷人一般,讓他們漸漸以英華為根。待得交趾人心變亂,理儒再也繃不住的時候,就讓他們或者他們的後輩來出面收拾殘局。到得那時,交趾怕也就是我英華的囊中之物,推都推不開了。」 眾人點頭,這樣設計下來,路線就無比清晰了。 黃爾卻搖頭道:「依著這樣的處置,安南王是翻騰不起什麼風浪了,可高平莫家,還有潛逃在外的鄭槓怎麼辦?」 馮靜堯笑得有些猙獰:「高平莫家,可以用來當作儒士還未掌住國政前的過渡,他若是安分,自有好去處,他若是起了異樣心思,正好是個替罪羊。至於鄭槓,清剿、圍捕,但只是剪除他的羽翼,不讓他有實際危害,這個人卻不能真抓到,他可是咱們操弄交趾國政的另一隻替罪羊。天地會若有必須要行的暗中之事,就推到他身上去。」 眾人有些不解,或者說對這赤裸裸的權謀手段有些牴觸,將交趾「明化」,基本就是陽謀,而馮靜堯老是提替罪羊,這是陰謀路子。 馮靜堯沉聲道:「剛才陳主事講了,越人對我華夏之人始終心懷警惕,到時我英華工商要在交趾買田置產,總少不了齷齪事。而我們扶持儒士這一番路子,也難保一些有識見之人窺破,不管是掩人耳目,還是轉移視線,替罪羊,必須一直有!高平莫家用了,鄭槓用了,還得再找!」 薛雪接口道:「這是自然,大家莫要忘了。今日之議是絕密,待會大家都還要在會議記錄上簽認保密之約,官家是不知道有今日這一議的。日後交趾有變,我們也都是替罪羊!」 眾人凜然點頭,這份傳說中只有一份孤本的《交趾密議》,就此誕生。這份密約,算是英華對外殖民的初試水,因為交趾特殊國情,策略涵蓋了政治、工商和文化等等各方面,完全是一條龍的一條龍服務,也由此奠定了英華殖民技術的高起點。 方針定了下來,各項細節就好梳理了,到了賈昊這裡,他有些迷惑。他在這裡地位最高,但卻發覺此事自己就是個閒漢,軍隊在交趾的任務,似乎已經完成了,接下來的事不過是在交趾留駐一些人馬,保持一定規模的存在而已。 薛雪道:「都督啊,你可是重任在肩啊。」 馮靜堯也笑了:「是啊,都督還要做很多事呢,特別是要向越人傳播,我華越親善的印象。要知道,軍民相處得如何,對這一國如何看待我英華,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薛雪再道:「聽說都督救下了鄭家之女,將此女推開,似乎不妥啊……」 眾人都熱烈地看住了賈昊,賈昊咬牙道:「我要做的事,該不會還包括納越女為妻妾吧?」 眾人聳肩,小謝賊兮兮地道:「在一般人眼裡,代表官家,代表英華的可是都督你,你也是在交趾地位最高之人,所以呢……」 賈昊黑著臉低吼道:「其他什麼事都無所謂,就這條……不行!」 第四百六十九章 兩國友善,從我做起 「這一條……還有這一條……這個……」 面對小謝的招牌式微笑,大越皇帝、安南國王黎維□壓力本來就很大了,再見到這份《英越盟約》,更是心跳紊亂,眼前發黑。 那聖道皇帝倒確實無心吞併交趾,這讓他還能穩住身形,沒有栽倒在地。盟約裡有關兩國整理邊界的條款,實質是要割出十多個縣,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傷點面子,這面子還是聖道皇帝給的,以前原本就沒有,所以他也不是太在意。 可允許英華人在境內自由買賣、開礦,同時外易之權也交由英華「照管」,即便黎維□沒什麼學問,也覺得大越在這樣的條款下,國將不國。 「覺得不妥?那麼換這份吧……」 小謝笑容不變,再遞出另一份文本,和之前的那份文本一樣,都還不是正式的盟約。 黎維□鬆了口氣,第二份文本的條件該比第一份好一些吧,他暗道這個年輕人雖然一臉爛笑,讓人心中發虛,卻是不怎麼會壓人,其實他的底線就是大越不被吞併,第一份文本的條件,他只是想著應得太快,難保不被繼續壓搾。 打開第二份文本,黎維□只看了幾行,臉色就已經變了,怎麼會這樣!?第二份是承認高平自立,割讓諒山、廣寧、海防等十多州,加起來割土已經超過他這個大越皇帝實際能控制的交趾國土五分之一面積。 見黎維□兩眼已經直了,小謝歎氣:「既然還不滿意,那麼就再換一份吧……」 第三份文本直接塞到黎維□手裡,就是簡單的一張紙,抬頭就寫著「歸土退位詔」。 黎維□幾乎蹦了起來,一把將第一份文本搶到手裡,朝小謝深深拜下,嘴裡嚷著:「叩謝上國天使匡扶道義,為藩國小王做主!」 老太監趕緊扯著黎維祊過來一併拜下,小孩還顯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小謝歪著腦袋打量了好一陣黎維□,黎維□手裡捏緊了那份文書,生怕小謝再奪回去似的。 就聽小謝道:「殿下,你知道第三份你只需要蓋個章的詔書,可是我英華朝堂的一致決議麼?安南本是我華夏故土,英華繼華夏正朔,怎麼也該將老祖宗遺留在外的基業收回去……」 黎維□不敢接這話茬,乾脆把腦袋叩得蓬蓬作響。 小謝繼續道:「吾皇說,你們安南就像是分家的族人,已經分了這麼久,貿然再拉你們回去,總是要有怨言的,所以這事就不能強求。吾皇頂住了滿朝堂的壓力,就連統兵大將上血書都駁斥掉了,讓你們安南人還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為此賈都督很是傷心呢。」 黎維□心中一驚,怪不得那位年輕的都督這幾日都滿臉的不高興,他定是想著要將這安南一國收回去,好成全他開疆拓土的偉業。 這麼一想,黎維□就覺得聖道皇帝真是位寬仁君子,不,聖人!他咚咚連著三個響頭,高聲道:「吾皇聖明!吾皇萬歲!」 小謝再道:「這第二份文本呢,是朝堂收回交趾的本章被駁掉後重新再上的,吾皇說,總得給你們安南人選擇,不能將我天朝的意志強加於你們,所以就再擬出了這第一份文本。」 他低聲道:「但是我們做臣子的,自然是想著能多建功業,所以這三份一併帶了過來,如果是殿下自己心甘情願地獻土退位,或者是認了第二份文本,吾皇自然也不會將你們往外推,是吧……」 黎維□對這話有了其他理解,呆了一下,忽然膝行兩步,猛然將小謝的腿抱住:「天使真若小王在世父母啊……天使但有所需,小王無不應從!」 小謝打了個哆嗦,抖著膝蓋退開了,再問了一聲:「就選第一份!?」 黎維□點頭不止,眼裡還帶著淚花,堅定地道:「就選第一份……不不……」 覺得自己佔了老大便宜,黎維□道:「海防港和下龍灣,天朝要租多久就租多久!呃,就九十九年!至於諒山,為表下國絕不敢再冒犯天朝的誠意,就以諒山城中線為國界!」 小謝滿意地笑道:「殿下既有心,那本人就加在文本裡了。殿下要謝,也該謝吾皇才對。吾皇說了,我天朝與你安南南北毗鄰,自然希望安南能風調雨順,政通人和。可安南之前被鄭氏篡權,著實讓人痛心。為助殿下釐清國務,特委高平莫氏襄助殿下,殿下……意下如何?」 黎維□又是一驚,要高平莫氏入朝,那不是鄭主去了,高主來了? 小謝歎氣:「殿下,這是權宜之計……」 他將黎維□扶了起來,嘀嘀咕咕咬了一陣耳朵,黎維□臉色漸漸緩和,最後又化為喜意。 用著充滿感情的腔調,黎維□再喚了一聲:「吾皇聖明!」 聖道皇帝當然聖明,竟然要幫著他扶起儒士,建起帝統,日後他黎家再不必靠世族大姓,就能親掌國政。 小謝道:「是啊,吾皇為助安南人心歸化,還特遣孔聖之後,學問大家孔尚任來安南講學。若是……」 他看向眨巴著眼睛,對自己父親一番情緒轉換完全不理解的黎維祊,「如果世子有心的話,我可說通孔先生,央他為世子授課。」 黎維□和黎維祊父子呼吸頓止,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好一陣才清醒過來,黎維祊帶著顫音地問:「孔先生,能作我師傅!?」 小謝鄭重點頭,父子倆同時發出一陣歡笑。 辭謝了黎維□恭送,小謝帶著兩眼迷離,顯然已經暈了頭的汪由敦出了宮殿。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汪由敦問:「通事,照著咱們通事館的行事之法,應該先亮第三份文書,再一步步向後退吧?幸虧那安南王畏我天威,全盤接下。萬一他心志堅決,見著第一份文本就是咱們的底線,還要在條款上討價還價呢?」 小謝瞄了一眼汪由敦,無奈地搖頭道:「當初就說你不合適,你卻心志堅決,非要入這一行。你啊,背下咱們通事館行事要則是沒錯,可也要分場合用!」 他踩踩腳下,冷笑道:「這是安南,不是南洋諸夷,更不是西洋諸夷。我們跟安南,可不是對等商談。我如此行事,就是給他們立下一樁規矩,以後我英華說什麼,他們就照著辦,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接著他又問:「我還真不明白,你一個儒黨,為何對這勾心鬥角的事感興趣?」 汪由敦靦腆地一笑:「職下自小熟讀戰國策,就覺古時那些縱橫家所行之事,乃人生功業極致,聽得通事館就是行這縱橫事的地方,情不自禁……」 小謝愣了一下,接著哈哈笑道:「沒錯沒錯,咱們通事館可是有老祖宗的,張儀蘇秦,就是我輩楷模!」 兩人正要出大門,一個太監湊了過來,恭謹地道:「皇……王上吩咐小人向上國天使通報,為表謝意,王上略具薄禮,已送天使貴邸。」 小謝隨意地點點頭,表示聽到了,可回到他們的升龍通事府,看著幾大箱金銀珠寶,還有十來個怯生生跪伏在地上的秀麗少女,汪由敦固然已是兩眼發直,小謝也有些呼吸急促。 「這……這這可收不得……」 汪由敦舌頭都在打顫,都察院最近剛剛整改完,什麼公行司,什麼審祿司,什麼考德司,分得清清楚楚。你公事辦得稱不稱職,你有沒有貪污,你的私行有無出格之處,那幫御史全都分了工。如果說之前的御史就是一群狗,聞著了屎味就一窩蜂上的話,現在的御史已經變成了一群狼,咬喉嚨的,叼腿的,啃屁股的,一堆歸一堆,各幹各的,專業無比。 真要收下這些財物和女子,汪由敦已經能預想到自己的下場,再說他的興趣在事業上,錢財方面,他這通事文辦是正六品銜,底俸不高,可出這種外差,津貼高,一年下來也有千兒八百的,吃穿用度豪奢一些都足夠了,自然沒必要在這事上栽跟頭。 小謝卻道:「為什麼不收?收下!安娘娘從通事館退了出去,咱們通事館的預算就緊巴巴得很,這些財物,就歸到通事館的特支費了,另列開銷,向計司呈報就好。」 小謝雖只掛著越南通事的職銜,其實整個通事館都歸他管,聽說是納到通事館小金庫裡,汪由敦鬆了口氣,可再看看那些少女,他又犯難了,小金庫還能存人麼? 小謝眼珠一轉:「跟安南國王呈遞給官家的禮物湊在一起,讓官家頭痛去。既然要講兩國友善,就不能傷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嘛。」 升龍府街道上,馬蹄聲響起,賈昊在侍衛簇擁下,正朝小紫禁城馳去,他也正為黎維□送來的大禮頭痛不已,金銀珠寶好辦,算入戰繳就好,可那幾十個少女怎麼辦!?幾十個啊!安南人哪來這麼多柔弱如水的秀麗女子!? 心煩之下,馬速就快了許多,直到周圍路人一陣驚呼,他才反應過來。 天朝都督奔馬,升龍府的安南人自然不敢發聲,連官差都老老實實縮在街邊。大多數人臉上還滿是仰慕和敬畏之色,想瞻仰這位年紀輕輕就統領大軍的大人物的風采。但就在前方不遠處,兩個小小身影呆立在街中,似乎已經被嚇傻了,腳下一動也不動。 眼見就要撞上那兩個小人兒,賈昊也顧不得自己馬術不精,生生一勒馬頭,坐騎嘶鳴,斜衝而止,賈昊也被甩下了馬,街邊再起驚呼,聲浪比之前大了好幾倍。 「都督!?」 侍衛嚇得個個臉色發白,紛紛勒馬停步,朝賈昊奔過去。 「我沒事……沒事……」 賈昊也是摔打出來的,嚴三娘專門教過他們如何在翻滾中保護自己,只是手臂觸地太重,估計脫了臼,回去找軍醫弄弄就好。 第四百七十章 大局落定 賈昊起身時,街上響起一陣喝罵聲,罵什麼聽不懂,可鞭子上肉的聲音卻很清晰,轉頭看去,原來是安南官差正把那兩個阻道小兒拖到街邊,一邊罵一邊用鞭子抽打。 「住手!」 賈昊本來不想管,怎麼處置,那是本地人的事,可之前密議時的那些話又湧進腦子裡。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兩國親善,他這都督可承擔著重任。 喝止了官差,賈昊帶著點作戲的味道,撫著受傷的胳膊,一搖一晃到來到這兩個小兒身前。這是一對兄弟,大的七八歲,小的五六歲,一身破爛,蓬頭垢面,腳上光著。知道自己闖了大禍,跪在地上,一個勁地磕頭。 周圍安南民人見賈昊找上這兩個小兒,都搖頭歎氣,心說這兩個小崽子怎麼也難逃責罰了,竟然攔了天朝都督的馬,不僅都督的坐騎躺在地上喘氣,連都督自己都受了傷。換在鄭王那會,不定已經被士兵綁了起來,明天就成了亂墳崗上的兩具屍體。 賈昊擺出一副和藹面容,蹲下來問:「沒嚇著吧?」 侍衛急了:「都督,你的傷……」 賈昊搖手,還朝侍衛要了些飴糖遞過去,兩個小子畏畏縮縮地接過,勉強鎮定下來。 安南官差跪地稟報說,這該是鄭家優兵之子,估計家人已在阻抗天兵時被殺,他們就流落街頭,乞討為生。這段時日裡,升龍府多了不少這樣的孤兒,城民攝於天威,不敢周濟。 見著他們一人捏一把糖,想吃卻又不敢在他面前吃,髒污小臉上還蓄著驚惶和迷茫,賈昊心中一酸,他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自己跟吳崖,不,吳石頭一同破家後,在礦場裡挖礦,累得不成人形,夜晚躺在山坡,仰望星空,也不知自己的未來到底在哪裡。那個時候,自己臉上的表情,也該跟他們差不了太多吧。 再想到四哥兒,嗯,有一天,四哥兒將他們聚起來,發給他們短劍,告訴他們,總有一天,他們能成為他,那時候大家都覺得,那是需要奮鬥一輩子才能達到的高度。 從那時到現在,不過六七年,賈昊覺得,自己已經隱隱挨著了那個高度,只是以前的那個高度。四哥兒一直在朝上走,一刻也不停息,他們磕磕絆絆追著,怎麼也不可能跟四哥兒並肩。 但當他們看向別人時,這個高度就如同當年四哥兒看他們一樣,四哥兒向他們伸手,給他們帶來了全新的未來,如今,他也有力量伸手了。 這時候賈昊心中那股作戲的心思已經不翼而飛,之前的七人密議,也有了另一番認識。交趾終究會是華夏的,這是命定的,縱然會有暫時的苦難,縱然馮靜堯那幫權謀縱橫家是懷著別樣心思伸手,但最終的結果是…… 賈昊朝這姐弟伸手:「跟著我吧,跟著我成華夏人。」 兄弟倆不怎麼會華語,傻愣愣地看著賈昊,官差一頓嚷嚷,兩人呆了好一陣,淚水驟然落下,已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喜悅和感激。 賈昊接著道:「總有一天,你們也會成為我,但這不是平白無故的。你們必須用你們的忠誠,你們的生命,和你們所有的能力,去回報華夏,那也將是你們的華夏。」 這番話即使被官差轉譯了,兄弟倆也沒完全明白,但聽到「忠誠」、「回報」,也大略知道賈昊在向他們要求,幾乎是五體投地般紮在了地上。 賈昊起身,撫著兩個小子的腦袋說:「從今天起,你們就姓賈了。」 街邊靜寂了好一陣後,猛然發出了熱烈的歡呼,不少人都躬身長揖,朝著這位年輕的將軍致敬。「仁德大將軍」、「佛提督」等等名號,由此而始,一層層地套在了賈昊身上。 賈昊以身作則推動著「兩國友善」的同時,之前的七人密議也正緊鑼密鼓地落實為樁樁實務。在安南國王黎維□的強烈堅持下,《英越盟約》成了《升龍誓約》,用黎維□的話說,安南就是華夏的藩屬,怎麼能以平等姿態會盟呢,所以該是安南向英華獻上效忠誓言。 既然安南鐵了心地要將英華認作天朝上國,英華一方自然也不會推辭。收到了李肆本人的安撫書信,並表示英華的「儒士團」不日將抵達安南,以孔尚任為首的儒士們將幫助安南建立穩固帝統,黎維□涕淚縱橫地回信,懇請在適當的時候赴黃埔覲見皇帝陛下。 在時勢變換的安南,還有很多人情緒激盪不已,已升任安南節制,手握一國軍權的莫高極就是一個,就覺自己騰雲駕霧,已成神仙,直到天地會的那個神秘人黃爾說:「莫節制,身居高位,可要注意節制哦」,他才如冰水上頭,驟然警醒。 他的位置是誰給的?他這節制是幹什麼的? 莫高極恭謹地朝黃爾鞠躬道:「天朝但有吩咐,縱然赴湯蹈火,小人也無一分怨言!」 與此同時,原本的諒山督鎮阮善允坐著馬車,神智迷糊地進了升龍府,車廂裡還坐著袁應綱,正一臉有趣的神色打量著他,目光偶爾掃到某處,阮善允就覺得痛意又升了上來。 袁應綱道:「沒事吧,本官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阮善允臉紅著低頭:「謝過袁大人,就是剛才扯到了……」 袁應綱呵呵笑道:「時勢不同了,之前你跟隨鄭主,也不過就是扯蛋一般,只要忍得一時痛,未來必定天高海闊。至於你的兒女,我會照顧好的,特別是你的兒子,該有更大的天地去伸展伸手。」 阮善允愣了片刻,無奈地再度拱手道謝,他已被袁應綱「說服」,成為升龍府新的鎮守。而他的兒子,也將作為人質,送入黃埔講武學堂,成為一名英華軍人。 進到升龍府,看到的是一片歡歌笑語的景象,遠異於以往的沉寂漠然,阮善允眨著眼睛,心說這天朝上國,到底會給安南帶來怎麼樣的未來呢…… 「真沒看出來,這小子還有這麼高的演戲天份?」 將近十月,廣州城西,一座宏偉樓閣拔地而起,這不是道觀、佛院或者官衙,也不是酒樓,正門匾額上掛著「山海樓」,左右還有門聯「書山止巔,學海無涯」,看這意思,竟是一座藏書樓。 樓閣頂層的欄台邊,聽著身後正稟報交趾事宜的馮靜堯說到賈昊的事跡,李肆如此感慨著,渾然不知他是冤枉了賈昊。 馮靜堯為賈昊辯護道:「都督將戰繳分出來不少,在升龍府建了孤兒院,收養那些因戰事失親的孤兒,看都督待他們的心意,該不是……」 李肆忽然發脾氣了:「他這時候才想著積陰德,晚啦!還開孤兒院……他一個,羅貓妖一個,謝八尺一個,都不是好東西!一堆堆女子往我身上塞,我那內廷養得起這麼多人麼!?」 馮靜堯苦笑,這幫傢伙確實坑得官家不淺,加上安南王送來的女子,已有兩三百個安南女子塞到了官家身邊,好死不死,羅貓妖居然從藏地搶來了準噶爾的寶音公主,兩面湊在一起,怪不得官家會大發脾氣,想必是遭了五位娘娘,特別是嚴娘娘的冷臉,正滿心不暢快吧。 接著李肆搖頭失笑,要發脾氣,也不必對著馮靜堯發,還是等那幫傢伙回來後再好好收拾吧。 「跟賈昊說,他管的是軍事,別在安南搞孤兒院一類民事。收養的孤兒,分到軍中當……養育兵,讓軍官當侍從使喚。施恩不要白施,必須要求回報,這樣才能讓受恩之人擺正自己的位置。」 隨口點撥了此事,接著李肆就跟馮靜堯談到了正事。薛雪和馮靜堯等人的七人密議,名義上是跟他無關的,實際他才是最終定案之人。但正如薛雪所說,他這個聖道皇帝絕不會承認是他有此用心,如果安南形勢有變,他就必須站出來,將這七個人當替罪羊料理,充當事態最後一道防線。 密議之後的《英越盟約》都是他親自釐定好的細則,馮靜堯回來通報進展,這就意味著安南大局已定。 李肆對他們議定的借鑒前明東林黨模式分割農耕工商事很是讚賞,同時也補充了一些操作上的細節要務。 交趾貧弱,貧弱到什麼地步?交趾的賦稅核心是人頭稅,每個納稅人口每年交1貫2陌,大致相當於1.2兩銀子,此外還分兩季交免疫丁錢,合計大約6陌(0.6兩銀子)。交趾全國有二十萬左右的納稅單位,分為八千多個相當於裡的「社」,一年下來,農業賦稅不到四十萬兩銀子。 再加上鹽稅、市稅,李肆在看鄭家所掌握的戶番籍檔時,還以為自己眼睛花了,交趾一國,政府一年的財政收入僅僅相當於六十萬兩白銀。就這六十萬兩白銀,要養活皇室、鄭家、官僚和軍隊。 一年六十萬兩白銀的國庫收入,這是什麼概念?交趾人口可不少,當年明朝收安南,史書記載是得三百二十萬人口。到得如今,即便有鄭阮之戰,但交趾也已經安定了三四十年,人口怎麼也該到四百乃至五百萬的規模,卻只有區區六十萬的國入,由此可見,貧弱的不是交趾國,而是交趾的政府,因為世族的存在,因為官僚的落後,所以政府對國家的掌握力度非常弱。 對比而言,廣西不過百萬人口,僅僅只是田賦丁銀,在雍正年間就要承擔三十九萬兩白銀,論及管制技術,交趾比滿清落後了好幾倍。 當然,交趾跟英華更沒法對比,英華二年的國入預算年中就已經出來了,地方稅務因為收了廣西、雲貴、湖南和福建四府,已經膨脹到了四百多萬兩白銀。而國稅方面,受益於工商稅則的進一步細化,以及國稅部門的漸漸完善,一千萬兩的目標並非空中樓閣,而且工商總會還覺得並不苛刻,因為新納工商成員眾多。 就這一千萬兩的中央財政,李肆還覺得很不滿足,因為養軍養官的開銷佔了大半,使得他能用在教育和公共事業上的費用遠遠不夠,所以他的多項大計劃,都還只能處於緩慢的催熱期。 現在看交趾這狀況,李肆都有些擔心,交趾能不能承受得住英華資本的衝擊?到時候可是上千萬乃至更多資本湧入到礦場和田地上。 「海關必須盡數握在我們手中,不容交趾人過問。再讓向懷良盡快設好工商總會越南分會,強力約束英華在交趾的工商,他們在交趾不僅享受銀錢之利,還只受我英華法令管轄,不受交趾法令約束,百般便利,必然會生事端。所以得把他們盯緊。另外,跟徐神棍說一聲,交趾也是處可為之地,讓他盡快跟著進去……」 交代了幾項原則,李肆就不再繼續深究了。即便有隱患,但交趾之事,大局也已經落定,剩下的工作,就交給下面的人去操心吧。現在,他還有另一樁大事要辦…… 第四百七十一章 大時代之門 山海樓裡還沒什麼人,就一排排巨大的厚木書架立著,書架也空空蕩蕩,可要真全擺上了書,那還真會顯出一番書山書海的氣象。 「這一片是我的!就擺算學的書!」 「願意看西洋書的得要極靜之地,第三層空一半給我哦。」 「我已經搜羅了上千種武學秘籍,連南少林的密蹤拳都有,全都擺開了,就要整個天下的武林人士傻眼,看他們還怎麼搞傳男不穿女!這一片給我。還有啊,盤姐姐的醫書可也不少,跟我的擺在一起吧。」 幾個麗影在樓裡各層翩躚飛舞,正在割佔自己的地盤。 「好好,姐姐們要哪,妹妹都留好了。姐姐啊,別走得太快,小心肚裡的孩子……」 朱雨悠一邊應著大家的要求,一邊拉住了正健步如飛的嚴三娘,關切地勸著她。這時李肆正從樓上下來,朱雨悠本就有些激動,臉上正暈紅一片,見著了李肆,更是眼中生波,若是沒有嚴三娘在場,怕當場就要奔過來投入李肆懷抱。 「謝官家如此厚愛,還讓妾身……」 朱雨悠強自按住心頭的顫動,規規矩矩地朝李肆一福。不止為李肆送了她一個能藏至少十萬本書的大書樓,還因為她可以作為山海樓書局的主人,在此跟書癡們交流,書局自備印坊,還可以出書。 這是朱雨悠夢寐以求的事業,即便身為皇妃,還能浸心於自己喜愛之事,她怎不對李肆滿心感激。當然,這感激裡,已經帶著大半年夫妻相親的濃濃情意。 「要撲就撲上去吧,還把姐姐當外人呢……」 嚴三娘見朱雨悠忍得辛苦,低低笑出了聲,得她一聲允,朱雨悠如雨燕投林,逕直送入了李肆的懷抱。 李肆佳人在懷,開玩笑道:「一座書樓就把你勾走了,我還真是幸運呢,怎麼之前就沒人送你書樓。」 朱雨悠瞇眼笑著,就跟邀寵的貓兒一般呢喃道:「叔爺小時在英德撞見了叔祖母,從那時起,妾身就命定是官家的人了……」 李肆撲哧笑道:「還要討價還價,這書樓是你自己的產業,賠了銀子,你夫君我可不補貼,更不可能列為官產。要少銀子,去找九秀或者關□商量,她們可是大富婆。」 朱雨悠撅嘴,難得丟開面子說點肉麻話,卻還是換不來銀子…… 繼續上前,見到嚴三娘一臉意味深長的微笑,李肆趕緊舉手:「明年我一定陪你去佛山,還幫你建起武學總會,天下武林盟主,就是你嚴三娘嚴詠春了!」 嚴三娘沒說話,繼續盯著他,李肆苦著臉道:「那都是小子們把我當了替罪羊,事情可不能賴在我身上,這麼著吧,你不是還想著練兵麼?把她們都劃給你,練出一支娘子軍來!」 嚴三娘無奈地翻翻白眼,上前抱住李肆的胳膊道:「夫君啊,別老轉移話題,妾身可不是說那些安南女子。那個準噶爾的寶音公主,不是你特別交代,羅貓妖怎會盯住了她?妾身可不是妒婦,可你對她真有打算,就該說出來,讓姐妹們好幫著安排,新園子也得趕緊建起來……」 李肆心說,三娘你當然不是妒婦,而是個妒婆。你早早就跟龍高山和格桑頓珠交代,把那些安南女子都拉到侍衛親軍附近的空閒軍營,要一個個詳細篩查。雖說這是為安全考慮,可就湊在侍衛親軍的眼皮子底下,那些血氣方剛的棒小伙,之所以編入侍衛親軍,是李肆給他們鍍金,好幫著他們解決婚姻問題。到時候三百安南美女,進到無涯宮後園還能剩幾個? 可李肆心中卻沒一點芥蒂,三娘是他最愛最敬的娘子,還因為身份問題,讓她不能再馳騁疆場,本就心懷內疚。 李肆很認真地道:「那什麼寶音公主,我不認識認識,也沒興趣,是羅貓妖領了我的命令,循著自己的理解,丟給我的一個包袱,要怎麼處置,娘子你說了算。」 嚴三娘眼中也蕩起了波光,帶著點鼻音地嗯了一聲,螓首靠在李肆肩上,滿足地低歎了一口氣。心道自己這皇帝夫君,身份變了,心性還真是沒怎麼變呢,自己有時候還真是愛吃醋…… 「啊……我也要……,四哥哥的背是我的!」 關□下樓,見著李肆左擁右抱,頓時來勁了,她一直就在李肆的羽翼下成長,心思依舊單純,一聲歡呼就奔了過來,逕直跳上李肆的背,摟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安九秀盈盈而來,看看沒自己地方了,正蹙眉時,卻被朱雨悠一把拉了過來,分了小半個胸膛給她。 嚴三娘笑道:「夫君啊,等盤姐姐再回來,你可怎麼辦呢?」 李肆道:「有什麼不好辦?大被同眠……哎喲……」 書樓裡笑聲迴盪開,雖少一個人,但此刻的李肆,也覺滿心充盈著歡喜,他覺得自己終於能喘上一口氣,跟娘子們好好享受一段溫馨日子了。 安南之事已定,這事放出風聲時,廣東境內豪商就開始四處收縮銀根,原本已顯出白熱化的購田動向驟然一停,之後隨著大批田地拋出,地價不僅穩住,還開始小幅回落。 此事影響不止在地價上,這段日子,廣東福建船廠的生意暴漲,不少豪商還直接向暹羅船廠下單,訂購大海船,參加過千商宴的自然早有盤算,聽得風聲的商人更是無數。都明白交趾將是他們的樂園,到時沒了海船,可就短了財路。 三江票行也將帶著民間票行奔赴交趾開拓事業,物流、金融、管理等等各項事業多出了無數機會,將正一頭紮在廣東田地上的資本一股股吸走。而之前商議的各項配套措施也已開始發揮作用,比如在湖南、廣西和雲貴重點府縣推動官府下鄉,鋪開工商網絡,這也吸走了大股資本。 當然,資本這般躁動,也帶出了太多問題,最大一樁問題就是交趾受惠於海量資本,會削弱在廣東其他各業的投入。李肆一方面緊握交趾的工商佈局,同時也能靠交趾的海關陸關來加以調控。比如對煤鐵糧米免關稅,而對其他產物徵收重稅,讓類似生絲、茶葉等會跟英華競爭的產業無利可圖,資本自然就會從這些產業上退開。 這一切都是過渡措施,甚至交趾都只是一個緩衝地帶,真正要化解這場資本危機,同時將危機轉為騰飛的契機,就需要一件至關重要的利器。 這件利器,李肆已經等待很久了,從最早暗中佔據佛山開始,就已經開始推動。立國之後,更立下了天價懸賞,希望自身能造出這件利器,可惜的是,他這個文科出身的穿越者之恥,對那東西表面熟悉,內裡卻一竅不通,除了講解用途和大致原理,就再難有什麼提點。這幾年來,即便有無數能工巧匠爭奪這樁懸賞,獻上了無數樣品,離他所要的成果都還差得太遠。 關鍵原因在於,大家都對這事沒有細緻的概念,最終李肆只能將希望寄托在老外身上,也就是那個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特派觀察員,跟蕭勝一樣,只有九根手指的波普爾船長。 想到這一樁門檻,李肆擁著四個佳人,心情卻還是低落下來,漫漫征程,自己不過是走完了一小步而已。 意興闌珊,乃至有些自暴自棄,李肆又色心上頭,瞄著四個媳婦,準備幹點什麼,內廷司諭楊適求見。 「老蕭回來了!?」 真是想誰誰到……不過蕭勝這時候回來可不是預定安排,難道福建或者台灣有了什麼變故? 「四哥,我聽說了一些風聲,覺得信裡不好說,就專門回來一趟。對了,路上還撞見一個熟人,熟到血肉之交的那種。」 蕭勝說話間,一個老外怯生生地湊了過來,操著蹩腳的話語開口:「坎特·波普爾,願為陛下效勞……」 波普爾船長,果然是想誰誰到,還是雙份的。他跟蕭勝還真是血肉之交,兩人曾經在福建海面惡戰了一回,為此都斷了一根指頭。 李肆此時一身便裝,那老外本是想行脫帽禮,可帽子才摘下來,才想到李肆的身份,又趕緊單膝跪下,接著似乎記起華夏這裡,面君禮節可不是這個,馬上又變作雙膝在地,兩手高舉,再啪嗒一下拍在地上,看得李肆和蕭勝都呆住,身後嚴三娘等人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 李肆心說,你怎麼就沒馬爾噶尼的骨氣呢,哦,對了,你是商人,可不是外交官,等等……李肆心頭狂跳,難道他帶來了那件利器? 看向蕭勝,見蕭勝很嚴肅地抿嘴點頭,其實也是在壓抑著激動。李肆眉頭挑起,自己還真是心想事成呢,不過……從不列顛到廣東,萬里之遙,這波普爾這麼快就跑了個來回? 正要問開口,另一個人急急衝來:「四哥兒,成了成了!」 來人是田大由,一身是汗,該是在無涯宮沒找到人,一路急慌慌跑了過來。 「你懸賞十萬兩銀子的那東西,還給幾個有潛力的人專門投資,現在有眉目了!」 自從李肆掛出了懸賞,瞧著那排名第一,金額嚇死人的項目,田大由就隨時關注著動向,現在有了成績,自然要第一時間跑來匯報。 李肆抽了口涼氣,看看波普爾,心說嘿嘿,咱們也不是非得要靠著你們老外…… 李肆朝蕭勝眨眨眼:「波普爾先生風塵僕僕而來,先安頓下來吧。我身邊也沒合適的舌人可以傳話,有什麼事,等波普爾先生休息好了,再尋著舌人,咱們細細再談。」 身後安九秀欲言又止,她可是懂好幾門洋語的,但夫君既然睜眼說瞎話,自然另有深意,所以也就乖乖沉默了。 波普爾哪敢置啄,事實上能直接見到李肆,他已覺得非常幸運,再聽陛下待他這般隨和,想著陳興華給自己開列的諸多條目,自己已經找來了不少,必定會得到這位皇帝陛下的厚賞,也就樂陶陶地退下了。 蕭勝看看田大由,難以置信地道:「那東西,咱們自己也做出來了!?」 在器物方面,他可是跟李肆深談過的人,對那利器的認識也非常深,就因為心急此事,才親自帶著波普爾來找李肆。現在聽說自家都能造,一是震驚,一也是慶幸。 田大由道:「是不是那東西,差多少,還得四哥兒看了才能定論,但我覺著,該是差不了太多。」 李肆揮手,連身後的老婆都顧不得了,急急道:「走走!帶我去看!到底是哪位大能所為?」 田大由邊走邊說:「是順風急遞東主黃斐的弟弟黃卓……」 嚴三娘等人見著自家夫君急慌慌而去,連招呼都沒打,都是詫異不已。 朱雨悠問:「什麼東西,能讓官家這般失神!?」 嚴三娘搖頭:「誰知道呢,有時候就是這般神神叨叨的。」 關□舉手:「我知道我知道!那是……」 三人看住了她,關□驕傲地挺起小胸脯道:「對外懸賞的原理草圖還是我幫四哥哥畫的呢,那叫……蒸汽機!」 安九秀皺眉:「珍奇姬?」 嚴三娘眼神恍惚:「真氣基!?」 朱雨悠看天花板:「爭氣雞!?」 第四百七十二章 失敗的大躍進 蒸汽機…… 有了蒸汽機,鐵路貫東西,落帆跨洲洋,一日三千里。 這是做夢,但李肆相信,這般未來,在自己有生之年還是能實現的。第一台蒸汽機車頭在1804年問世,第一艘蒸汽船在1783年下水。現在雖然才是1718年,但李肆所掌之英華,在工業革命的科技樹上超前五六十年,怎麼也不算過分。對比眾多穿越位面的黑歷史,這點成就還沒壓上及格線。 眼下這1718年,該是還不可能蹦出成熟的蒸汽機。所謂「蒸汽機」,實際上經歷了好幾個階段,一般人津津樂道的「瓦特從蒸汽頂起了水壺蓋這個現象裡獲得了靈感,由此發明了蒸汽機」,其實是將一千多年的歷史,無數人的嘗試和努力,都濃縮到了瓦特一個人身上。就只論工業時代的蒸汽機,從1698年托馬斯·塞維利的「礦工之友」,1712年紐科門的同類產品,再到1769年詹姆斯·瓦特弄出外凝蒸汽機,1782弄出雙動蒸汽機,這才是後世人所說的蒸汽機:雙動往複式活塞蒸汽機,工業革命的動力之源。 李肆對蒸汽機的渴求,已經從單純穿越黨的攀科技樹之舉,進化到了眼下國政現實的深刻理解。 蒸汽機意味著什麼?火車輪船都是其次,它意味著工業經濟有了鋼鐵一般的支撐點。在他治下的英華,為何資本膨脹,卻難以投到作坊之上?就在於沒有成熟的工業體系,無法大規模生產海量的工業品,比如棉紡絲織、包裝、建材,食品深度加工等等,特別是機械。 工業革命的本質,是以鋼鐵所造的機械來代替人工,形成大規模、標準化的生產。蒸汽機不僅為其提供了動力,還直接催生了機械、船舶、鋼軌乃至建築材料等等各個領域對鋼鐵的需求。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只有鋼鐵所造的機械等等器物,才能更耐用,更結實,更大,經得起蒸汽機所引發的更劇烈,節奏更快的能量轉化模式。這是個簡單的道理,人們對能源的需求上了一個台階,承載能源轉換的部件、機械乃至環境自然要更堅固。 由此可以看出,在工業時代,衡量一個國家工業水平的指標,不該只看它能生產多少鋼鐵,還要看它消耗多少鋼鐵,而且鋼鐵的消耗具體是分佈在哪些領域裡。 就如現在的英華,雖然東莞機械在努力推動機械普及,力求在諸多領域實現機械化,但除了穩定的動力之外,鋼鐵這樁起點工業依舊不夠成熟。原因不在於產不出多少鋼鐵,現在有石祿的鐵礦,即將又有交趾的煤礦,煉鐵工藝也已經相當成熟,煉鋼也都用上了反射爐,焦碳工藝也是中國本有的,改良一下就好,只要他揮手,萬噸鋼鐵就會生產出來。 可生產出來之後呢?哪裡能用?槍炮、刀劍、護甲、馬車底盤,除此之外,就是什麼鐵鍋一類的生活用具,工業革命之前,人類對鋼鐵,特別是對鋼的需求,少得可憐。 蒸汽機和鋼鐵,是工業革命的雙生子,誰都離不了誰。現在英華鋼鐵工業水平已經超越了現實所需,整個國家就是個瘸子,就等著蒸汽機這一樁利器。 所以李肆會這麼激動,跟田大由和蕭勝一行人坐上馬車,風馳電掣,一路急趕到東莞機械公司的試驗場。試驗場四周已被黑衣禁衛帶著藍衣衛軍重重遮護,這件東西關係重大,保密自然是第一要務。 偌大荒地裡搭起了三座簡易棚子,田大由將李肆引向其中一座:「另外還有兩撥人也有了進展,但跟黃卓的比起來,感覺還差了不少。」 眼見一群人急急而來,那位他們已很熟悉的將作監知事田大由還居於陪位,朝中間一個年輕人匯報著,黃卓等人抽了口涼氣。 黃斐膽怯地戳了戳弟弟的腰:「那該是皇上吧,你這玩意行不行啊?銀子都是小事,要壞了皇上對咱們的印象,那可麻煩了。」 黃卓拍拍胸脯:「皇上的懸賞令又沒說要能做到十分!只說能是個樣子,證明這構想可以實現就好,就瞧好了吧!」 黃斐撇嘴:「別盡說大話!你之前搞的那個什麼自行車,別說拉貨,騎著空車跑上幾里,不是累死人就是顛死人,害得咱們急遞行在湖南少賺了幾千兩銀子!」 黃卓撓頭,他確實在自行車上面栽了跟頭,騎那玩意太費力,拉貨是不可能的,也就在城裡騎騎招惹眼球而已。之後他還專門去東莞機械學堂買了《天理數度》(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鑽研力矩之學,又去了佛山鋼鐵公司當學徒工,偷師機械傳動,力圖改進自己的發明。 有關蒸汽機的懸賞,他一直都知道,但覺得那事太懸乎,沒怎麼理會。直到有一天幫著同鄉人造礦井用的抽水踏排時,才忽然感覺,那蒸汽機的原理其實很簡單,於是丟下了一切,開始琢磨這個課題。 十萬兩銀子沒敢想,圖的還是拿到「天下第一工」的名號,在眼下的英華,工匠可不再低人一等,反而是高人一等。就說這位將作監的田知事,跟著關國丈一起,出書講課,聲名遠播,已被譽為國中工匠的大宗師。 「免禮,你是黃卓?好,先說說你這東西的原理。」 皇帝直入主題,身邊一個穿著深藍軍服的中年人也滿眼熱切地盯住了棚子裡的東西,被他們這股急切壓著,黃卓原本的自信也散掉大半,結結巴巴地講了起來。 「懸賞令裡所說的蒸汽生力,真空引動,小民等倒是很熟悉。礦裡的抽水排,猛火油櫃的唧筒,乃至馬燈補油和尋常拔罐,都是此理……」 片刻後,黃卓說話也流利起來,將他對蒸汽機原理的理解一一道來。這番原理並非舶來品,不論中外,對蒸汽和真空均有力這個現象都有認識。 但要在蒸汽機上實現,這個原理還少一環,這是李肆幫他們補上的,那就是早期蒸汽機要實現活塞運動,不止是蒸汽推動,還得真空回拉,這就需要將做功的蒸汽冷凝為水,這也是20年前不列顛人造出的蒸汽抽水機用到的原理。 「但是小民試了試,覺著真空引動有些多餘,可以直接用蒸汽。」 接著黃卓來這麼一句,讓李肆很是驚訝,直接跳過低壓真空原理……這樣也行? 鍋爐一直是燒著的,這時候蒸汽洩露問題還是大麻煩,所以也該沒什麼安全隱患。聽得黃卓有可能跨越了初級階段,李肆更是激動,就讓黃卓一邊示範一邊講解。 黃卓鼓搗出來的「蒸汽機」分成了三大坨,一坨是鍋爐,一坨是氣缸,一坨是飛輪。看著第三部分的大轉輪,李肆捏著下巴,若有所思,隱約覺得這東西似乎不該出現在早期蒸汽機裡吧…… 「皇上要這蒸汽機可以替代水車,這個轉輪必不可少。」 黃卓這麼一說,李肆也了然點頭,確實,他可不是只把蒸汽機拿來抽水的。當然,他這個僅僅瞭解基本原理的傢伙,並不知道,五十年後,瓦特要看見這個飛輪,一定會淚流滿面。瓦特可是花了好幾年時間,才琢磨出來將活塞直線運動轉變為圓周運動的曲軸連桿,由此蒸汽機才從礦山抽水機變成工廠動力機。 誰讓古時的中國人更懂傳動原理呢?齒輪、圓周、連桿,中國人樣樣精通。《農書》裡就有水車帶動三十二個紡錠的水織機,其間的傳動裝置已經非常複雜了,更不用說天文儀裡精巧的擒縱系統。而水排鼓風機則是典型的圓周運動轉活塞運動,如今不過是倒過來而已。在李肆前世的歷史裡,如果中國人和不列顛人能有更密切的聯繫,成熟的蒸汽機怕也要提前幾十年出現。 鍋爐沒什麼好說的,通過銅管跟中間的氣缸連接。說是氣缸,其實不過是銅炮。這是炮匠照著黃卓的要求定做的,甚至火門都留下了,還弄了四個,用作蒸汽出入口。炮口也封住了,只留住連桿。 四個口…… 炮身,不,缸身上四根銅管,左右首尾,上下各一,都有閘門。下面的管子接到鍋爐,上面的聯入到一個喇叭式煙囪裡。看著這佈局,李肆抽了口涼氣,雙動式!? 哧哧噴氣聲響起,四個閥門同時在漏氣,黃卓一聲令下,他哥哥黃斐親自上陣,打開缸尾蒸汽入口閘門。過了好一陣,聽到滋滋的摩擦聲,氣缸裡的活塞被蒸汽推動,緩緩前行,拉桿被推動,飛輪也晃動起來。 活塞走到底,這是半個行程。黃斐關了後端的蒸汽入口閥門,打開出口閥門,再打開氣缸前面的蒸汽入口閥門,蒸汽從氣缸另一端開始推動。 李肆後頸汗毛都立了起來,就是這玩意!就是它!如果再加上聯動滑閥,實現自動來回,那就是後世成熟的蒸汽機! 可等了好半天,那活塞卻遲遲沒有動彈,就看到蒸汽哧哧從閥門和煙囪裡噴出來。黃斐一臉痛不欲生,黃卓也滿頭是汗,嘴裡還嚷道:「之前能推回來的啊!」 漏氣,漏氣太嚴重了,而且那鍋爐,就是直接燒著一鍋水,這樣能產生多少蒸汽?黃卓這個路子是正確的,未來確實不再依靠冷凝蒸汽做功,但以現在的材料工藝和熱力學成就,要搞出成熟的高壓蒸汽機,還不知得多少年。 李肆拍拍一臉慘白,覺得自己搞砸了的黃卓:「看來還是得琢磨用真空引動的原理,別灰心。現在要解決的就是四個問題,第一當然是少漏氣,第二是設計出一套東西,代替人去開關閘門,讓它能自己持續動起來,第三則是想辦法產生更多蒸汽,第四呢,就是加入冷凝蒸汽的法子,前吸後推,這樣力道就該足了。」 他大手一揮,豪邁地道:「這已經是很大的成功了!你來掌總,要人給你人,要東西給你東西!再給你一萬兩銀子,隨便你怎麼用,也沒有時限,就埋頭研究這事!」 黃卓黃斐喜出望外,叩謝不已,李肆記起了這兄弟倆是從江南來的,而且還姓黃,莫非…… 「先父之名怎入得皇上尊耳,是的,先父諱履莊……」 黃卓如此回答,李肆愣了一下,呵呵笑了,好嘛,果然是神人之後。 雖然離成品還有很大距離,連礦山抽水機的實用度都沒達到,但這個方向卻讓李肆無比欣喜,看這樣子,三五年後該有所成。 還有兩組人馬也有了進展,李肆也順便去看了,一家是老老實實走冷凝蒸汽的路子,幾乎再現了紐科門蒸汽機,同樣也用上了飛輪,反正這技術在中國是爛大街的玩意。但他們還是用的單動原理,一推一拉而已。因為還得插入冷凝過程,飛輪雖然轉了一圈,卻要等上好半天才轉第二圈。同樣,漏氣現象嚴重。 第三家表現更差,連飛輪都沒推動,但這一家似乎對蒸汽生力的原理琢磨得更深,居然用石棉布裹住了氣缸,防止蒸汽過早過快冷凝。 黃卓一組掌握了雙動,第二組在摸索冷凝,第三組對熱效率有模糊認識,李肆當場決定,三組合併,都發獎金。 「看來還得跟那不列顛人接觸……」 此時李肆從蕭勝那已知道,波普爾船長還真把蒸汽機鼓搗過來了,天知道他怎麼這麼快就把那麼大一個鐵傢伙弄過來的。 「我們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在印度採礦,也有積水問題,所以從本土運了不少『礦工之友』抽水機,也就是陛下所說的蒸汽機。聽說陛下正大興礦業,想必不止會需要這麼一台抽水機。前幾年,不列顛還有人發明了更先進的抽水機,如果陛下需要,我願意作為代理,從不列顛引進新的抽水機。」 波普爾船長是商人,滿腦子都是賺錢的盤算,他自然不瞭解李肆可沒把這玩意當抽水機看待,同時也對中國人的工程技術水平不夠瞭解。 原來這傢伙是從印度運來的,怪不得這麼快。李肆面不改色,只說先用用試試,暫時就買這一台,念在你辛苦奔波的份上,出價三千兩銀子。 波普爾幸福地壓住臉肉的顫動,三千兩銀子,按一鎊大約等於十二兩白銀算,那就是二百三十多鎊,一台破破爛爛的機器,在本土不過二三十鎊的機器,拉到這裡就升值十倍!二百多鎊對他這個商人來說還不算大數目,可這個時代的不列顛平民,二十年才能掙到這麼多。 接著李肆就轉開了話題,談到波普爾帶來的其他東西。「礦工之友」雖然落後,但可以從冷凝原理,以及密封技術和閥門等方面提示自己人,也是個不錯的參考。自然,沒必要讓這個不列顛佬知道。 「偉大的陛下,虔誠的波普爾將竭盡所能,為您展示我帶來的禮物。」 感覺到這筆收入僅僅只是個開頭,波普爾相信,自己將在這位豪爽的陛下手裡,享受到更美妙的幸福。 第四百七十三章 雍正的大躍進 北京圓明園,另一個人也正被巨大的幸福包圍著,以至於眼角溢淚也沒自覺。 「呵呵,朕……朕贏了!」 雍正捏著年羹堯、噶爾弼的奏報,抬頭望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已是黃昏,秋日夕陽染得滿天金黃,雍正歡喜得都有了出塞秋狩的心思。 年羹堯署撫遠大將軍事,統領西北軍事,報說大軍已經復藏,策凌敦多布倉皇遁逃,現在他正在部署兵馬,準備從青海方向截擊,務求絕此後患。 領兵進藏的噶爾弼奏報說,得巴塘裡塘兵相助,一路勢如破竹,斃俘準噶爾兵四五千,喇薩當雄盡復,不日定會將策凌敦多布逐出藏地。 藏地大勝!他這皇帝,終於是能安心了,學著先皇出塞外溜躂一圈,也該是彰顯武功的好事。 算了,太危險了…… 接著想到自己的一圈弟弟還在虎視眈眈地盯著,特別是從西北被他強拉回來的允□,即便被他封了恂親王,也總是一臉忿怒。諸多小節都跟自己過不去,雍正心中就是怒意翻騰,同時也含著懼意。 可不能冒險,自己就為了不再重蹈先皇覆轍,才以圓明園代暢春園,還另建了圓明園護軍營,絕不讓自己陷入危險。要出塞的話,人事紛雜,難保不出什麼意外。 「罷了,這就是身為帝王的代價……」 雍正遺憾地打消了巡狩的念頭,接著腦子就轉入森冷區域。回到書房,攤開奏折,開始長篇大論。 他批閱奏折,動輒千字,就如父師一般,勤勤評斷或者交代著上折之人。 在年羹堯折子上寫下:「朕好,年妃也好,你今日立得這般大功,讓朕不知該如何疼你。你與朕,真如擎天巨柱,你真是上天賜給朕的瑰寶……」 年羹堯雖然在他得位前,又是靠老八又是靠老四的,但他終究少不了這個人。而且就之前年羹堯斷然赴西寧,奪走允□軍權,壓制接替允□的訥爾蘇,保證藏地之戰都在他雍正的名義和把握之下,耿耿忠心也都見到了。 忠心之外,年羹堯的能力更是有目共睹,因此他必須大用,就得靠著此人的之功,來鎮住朝堂諸臣。說點肉麻話,他雍正也都不在乎了。 年羹堯幫他壓制朝臣,那麼幾個兄弟,就該自己動手了,藏地大勝,也是時候動手了。他即位一年,不過勉強撐住了皇帝架勢,已經忍到了極限。 但該如何下手呢?之前明暗動作,將跟他們關係密切的太監和內務府之人盡數鏟掉,現在是不是該直奔主題了? 此時正看到噶爾弼的奏折,說藏人求請將轉世靈童格桑嘉措從西寧塔爾寺迎回布達拉宮,行坐床禮,封七世達賴,這確是穩定藏地的必要之舉。雍正心中一動,一個面目生厭的胖子在腦子裡驟然浮現,老九允□。此人是鐵桿的八爺黨,這一年來上躥下跳,小動作不斷,連十三和老三都憎惡不已,先動此人,該是沒誰幫他說話。老八和十四估計也會明哲保身,當然,他們想不到,現在不說話,之後也就沒人幫他們說話了。 「傳……張廷玉進見。」 心計已定,雍正喚著總管太監王以誠,之前的太監頭子蘇培盛知道得太多,被他發落到了御馬監。 張廷玉已被升為大學士,吏部尚書,此等秘事雖不會跟臣子直議,但卻會旁敲側擊,從張廷玉那得一些行事的評判。雍正已想好了,朝廷要定七世達賴,就得出個高規格的人物,讓老九去奔波一趟,就算折騰不死他,一路行去,也總該露出諸多紕漏,讓自己能有借口整治。 張廷玉一來,卻先報上另外一事,說捷報未到京師,不少人就已提前知道了。 雍正皺眉:「是不是南蠻急遞之人搞的鬼!?」 捷報先傳開,似乎不是什麼壞事,但如果是戰敗了,自己反而要比其他人還晚知道,那可是大麻煩。說到南蠻,他心中就有些慌,此次從四川入藏,沒有李肆的配合,壓根沒指望。 噶爾弼在奏報裡還說,裡塘巴塘藏人一路驕橫,在喇薩還四處劫掠,似乎還搶了什麼要緊的人物,這是他在抱怨跟著一起行動的英華軍太霸道。而四川提督岳鍾琪在奏報卻老實說到,英華軍戰力強悍,喇薩就是他們先攻入的,沒有英華軍,不可能這麼順利。 那混蛋現在可不要來搗蛋啊,現在朕還得忙著掃屋子呢…… 雍正心神飄浮,張廷玉說,該是兵部和通政司先傳開的,雍正的心緒馬上被拉了回來。 一年前,先皇康熙在湖南受挫,之後中風,消息在通政司那傳開,諸大學士和重臣們還得守在通政司才第一時間知道消息。 看著雍正沉下來的臉色,張廷玉道:「臣請另設衙門,專門處置此等軍國大事。一般政務,以及大事議定後的章程,才以題本走通政司和各部。」 雍正沉吟了一下,重重點頭,這法子好,以後軍國大事,由新設衙門直報給他,他有什麼重大佈置,也由這新設衙門傳達,這樣就無提前散播軍情政務的隱患。 好處不止如此…… 雍正冷著臉,模糊著嗓子問:「此事朝堂……」 張廷玉自是清楚雍正的擔憂,這是進一步攬權於帝王,就怕宗室王公和朝臣會有意見。他早想好了應對,胸有成竹地道:「就說此衙門只理機密之軍事,自是由皇上直掌。」 雍正點頭:「好!那就叫……辦理軍機房吧!」 第二天,養心殿內,雍正那張終日面癱式的冷臉罩上了一層笑意,目光也從過去的冰寒麻木轉為熱意滾滾,掃在諸位親王朝臣臉上,就像是火星子溜過一般。諸人頓時覺得,端坐在龍椅上的雍正,似乎開始有了活氣,這條被凍了一年的蛇,不,龍,終於甦醒了。 聽到雍正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宣佈,由固山貝子允□前往西寧塔爾寺,護送格桑嘉措入藏時,殿上一片沉默,誰都知道,這是雍正開始報復了。如今藏地大勝,他有這底氣報復了。 允祀嘴皮一掀,卻沒出聲,看向了允□,可允□卻一臉漠然。就這點耽擱,兼任理藩院尚書的隆科多已經庶著應了下來,要替允□張羅出行之事。 接著雍正說到辦理軍機房,宣佈允祥、張廷玉、馬爾賽外加老八和十四為軍機房行走。允祀臉色一沉,允□卻徑直辭道:「臣體衰心弱,怕有誤國事,當不起皇上厚望。」 這也是允祀的心意,雍正把他們拉進軍機房,還不知是要藉著什麼軍國大事發作,這關頭就得縮在一邊,跟軍國事不沾邊,由得他雍正去折騰。 雍正怒道:「你自西北回來,諸項差事,推三阻四,連皇考陵事都不上心,你到底還姓不姓愛新覺羅……」 從允□回京師一路擾驛,到拜謁皇陵時對他這個皇帝態度不端正,什麼雞毛蒜皮事雍正都撿出來數落了一通。語氣嚴厲,用詞苛酷,前所未見,但眾人卻都不敢發聲。允祀心中百感交集,既是憐憫,也是幸災樂禍,讓你當大將軍王啊,讓你覺得自己能上位啊,看吧,你才是老四最忌憚的人。 允□就乖乖地跪著,一語不發,瞧著他這乖順勁,雍正心頭驟然一跳,他忽然覺得,自己可以做得更多。 雍正一拍龍椅護臂,咆哮道:「你默然不語,是不是還覺得冤屈!?且回府呆著去!侯著朕處置!」 允□跪謝,轉身而去,眾人看著他的背影,就覺份外淒涼,心中都道,允□完了。允祀還低低吐了口氣,心說老四收拾了老九和十四,該是出夠了氣。只要擺足了恭順姿態,自己也該安全一些了。 允□走過允祀時,眼角閃過一絲憐憫,臉上依舊僵硬著,就這麼出了養心殿。 「四哥終究是要處置我的,說什麼話,裝什麼姿態都沒意義,還不如擺出一副死豬樣,隨他怎麼折騰!反正我跟他一母同胞,顧著面子,他也不好下手殺我。可你八哥……你難道不知道,四哥最忌憚的,就是你麼?」 想著之前陳萬策的建言,允□苦笑搖頭,是啊,他就是姓愛新覺羅,所以跑都沒得地方跑。陳萬策大膽建議他擁兵入四川,跟南蠻議和,自成一路,他終究不敢行這一事,硬著脖子回了北京,為的就是這一天,雍正向他動手的這一天。 「多半會是圈禁吧,這外面的天地,怕是再難見到了。」 出了紫禁城,允□留戀地看著四周,淒涼之意,此時才從心頭湧起。 「李衛任江蘇巡撫……」 此時養心殿裡,雍正正說到人事調整,剛剛發落了允□,他這番安排,就無人敢置啄。 這才是皇帝啊,雍正心想。之前他要下什麼旨意,總有朝臣挑剔,接著就是王公們開口,說先皇是怎麼做的,現在這麼做又怎麼不妥,讓他總難伸展主意。 現在好了,藏地一勝,無人敢置疑他的決策,藉著這股威勢,發作了兩個弟弟,朝臣和宗室更是噤若寒蟬,果然是要緊握權柄,才能行得快意之事。 很早就對李衛許下了館閣之位,儘管此人深知他得位內幕,但李衛的忠誠,雍正是相信的,他還真找不出第二個李衛來信任。之前本就有心讓李衛上到督撫,可自己一直被縛著手腳,只能先給李衛一個江蘇按察使,現在麼,是時候讓李衛獨當一面了。 把李衛安排在江南,也是他防範李肆插手江南的必要之舉。李肆幫他贏了藏地戰事,要的臨清關就不得不給李肆。必須得讓知根知底的李衛守在江南,才能保住江南不被李肆侵蝕。 「田文鏡任江西巡撫兼理提督事,鄂爾泰任湖北巡撫兼理提督事……」 這兩個得力之人,也要拔起來大用,加上年羹堯,四面阻住李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他收拾好身邊事之前,就得靠這一圈防線,跟李肆繼續相持。 「快了,等收拾了老八,李肆,咱們就好好來過手吧。」 瞄了一眼允祀,雍正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第四百七十四章 鍾老爺的大轉進 金秋之月,本就是農人對未來充滿期待的月份,英華治下的農人,期待之感更為強烈。 曲江縣莫山鄉某處稻穀場裡,高高摞起的秸稈堆透著豐收的沉意,農人們正圍在一處,熱烈地議論著。 「英德的山田,桑樹、茶樹、蓖麻,蓼藍還有紅花和梔子,什麼來錢種什麼,咱們的山田也該改改了。」 「朝廷特地降了這些東西的產稅,比稻米蕃薯苞米還低,就是推著咱們去種的。」 「種子錢可以找王農正替咱們說話,年初他就在勸咱們改種,可咱們都沒聽。有他擔保,民貸可以幫咱們賒買種子,王農正還會找懂行的人來教咱們。」 「楊局董,這事可大,您可得在鄉公局上聯合其他局董老爺們,跟主簿爭爭,讓他多討點縣裡的扶農錢。」 聽大家說得熱鬧,楊局董矜持地板著臉,長長唉了一聲,「明年我楊老兒還是不是局董,那可難說哦。瞧,鍾老爺又來了,他可是勢在必得啊。」 一個胖子穿了一身樸素的麻衣,摟著個大籃子,也沒要身後的僕人出手,一邊笑著,一邊朝農人們發銅錢,不正是鍾上位鍾老爺麼。 「今秋豐收,鍾某人可不能忘了諸位鄉親的幫村,來來,每人十八文喜錢,祝大家年年要發,呵呵……」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不用說人家還發錢,農人們又都是憨實人,接過了錢,鞠躬點頭,也不再說話,場面卻冷了下來。 瞅見了楊局董,鍾上位有些尷尬,他這般籠絡莫山鄉的人,一方面是為了消除之前鄧小田事件的惡名,一方面也確實是為了莫山鄉公局局董的位置。莫山鄉公局現在設有十六名局董,都是有田產的農戶推舉出來的。這局董雖然沒什麼實際權力,卻能跟鄉里官員直接說話,甚至他們的意見,直接影響鄉里官員的決策。不止如此,縣公局的局董還從各鄉區鎮的局董裡推選,進到縣公局,那可就是不官而官。不僅會監督一縣官員的作為,據說年終對官員的考評,還是吏部核定官員功績和都察院找茬審官的重要依據。 所以呢,雖說跟滿清時代勾連官老爺不大一樣,沒辦法討到實際的好處,但從身份、名聲和遏止他人朝自己伸手等等方面來看,局董這個位置,比滿清時代的鄉紳仕宦可值錢得多。唯一不爽的是,局董是有定額的,必須得跟人搶,而且這個局董是有產人公推,就不得不去討好下面那些小戶。 鍾上位想當局董,鄉里其他局董他沒本錢比過,唯一的機會就是這個楊局董。此人不過是有個二三十畝地的尋常小戶,靠著助人為樂的名聲成了局董。鍾上位覺得,再怎麼助人,也比不過他用銀子砸人,所以楊局董的位置,必定是他的。 此刻在農人這收買人心,卻撞見了對手,鍾上位自然心虛加尷尬。但他也是有歷練的人了,尷尬一閃而過,大方地朝楊局董招呼道:「老楊啊,咱們鄉里鄉親的,別老惦記著我鍾上位的往事了。現在我已經把地租降到了五成,可別繼續朝外宣揚之前的四六嘛。」 貌似認錯,實際在責備楊局董害他,楊老頭氣得扭頭不再理他。 正冷場時,一個粗渾聲音響起:「喲呵,都在這呢,到處找人找不到。張先生呢,哪個小子去喚喚張先生,有大事!要他趕緊來讀報!」 只有一條胳膊的劉驛正來了,依舊是量著地一般,步伐周正地踏了過來,腰間的皮包鼓鼓的,塞滿了文書報紙。 幾個小子應了一聲,飛奔而去,其他人則紛紛雜雜地問著到底有什麼大事。 劉驛正從皮包裡取出一份報紙,看那青白的紙頭,就知道是官報《英華通訊》,他掃視一眼,見到了鍾上位和楊局董,笑道:「這事呢,對地多的人來說有好有壞,對地少的人來說就是好事了。」 劉驛正清了清嗓子,大聲道:「從聖道二年起,我英華治下,田則合併,田稅調平,生田、普田和熟田,生田田稅一分銀,普田三分,熟田五分!」 稻穀草裡,瞬間靜了下來,連偷食的鳥兒似乎都被這消息驚住,再沒了嘰嘰喳喳的鳴聲。 好半天,鍾上位才清醒過來,帶頭喊道:「萬歲爺——聖明!」 眾人醒轉,也都叫了起來,萬歲爺怎麼不聖明!?原本田分九則,分得很細。最上則田稅高達九分銀,當然,那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田,中則田平均四分。現在這麼一調,最熟的田只交五分,中則只交三分,這是大減稅啊。 跟滿清時代不同,英華治下,減就是減,實實在在,這就意味著農人的負擔起碼減輕了兩成以上。而對稻穀場裡這些農人來說,他們正計劃轉種物稅優惠的作物,如果順利的話,收入暫且不算,負擔比今年幾乎要低三成。 楊局董都笑得一臉燦爛,心說這個局董爭不爭也沒什麼了,這樣的日子,那才是真正的盛世。 又是鍾上位掃了大家的興,他問道:「驛正,怕不止是這個消息吧。」 他是有心人,剛才劉驛正提醒過,估計有消息對地多之人不利,如果只是減田稅的話,跟劉驛正的話可對不上。 另一個聲音道:「這消息還是我來說吧,反正以後是歸我管……」 眾人趕緊朝此人躬身,這是王農正。 王農正朝劉驛正點點頭,朗聲道:「陛下剛剛頒下了《勸租詔》……」 聽得「勸租」兩字,鍾上位心中一抖。 「陛下在詔書中說,此國為萬眾之國,大家就要和睦相親。雖可循正道得利,但和氣生財為先。前些日子,農人苦於田價,一國動盪,此亂就得大家齊心合力,一同來平。昔日佃種田地,五五為古制,陛下也不願以君威壓民意,因此他勸諭治下有地之人,以四六為根,佃於他人。此非強令,而是陛下希望大家以善為先,自願而行。」 聽王農正說這話,降租只是自願,鍾上位鬆了口氣,暗道自己那小同鄉做事還是有章法的。勸勸大家,擺個姿態而已。沒有實利,誰願意降啊?五五也就保個三分利而已,再低,買田佃人就沒得賺了,天下所有地主都得跳起來。 王農正接著道:「陛下說了,既然是大家齊心協力,所以朝廷在此事上,也要出分力。所以呢,凡是地租自願降到四六,並且在我農署將租約過契的,生田田稅再降五厘銀,普田和熟田降一分銀!」 「以四六佃田之人,官府將發匾額嘉獎,同時縣鄉公局推選,也會從優考慮。子弟入學,工商積資,條條大道,都會為他們敞開,有田之人,自己注意了哦。」 聽到降息就降稅的消息,鍾上位的腦子就已經盤算開了,轉得幾乎冒煙,再聽到後面一系列好處,他兩眼一亮,幾乎當場就要跳起來,去找王農正將自己名下所有租約過契。降息再降稅,他們地主終究還是要損失一些,但有後面那些好處,怎麼也不算肉痛,甚至還是好處多多。 可過契不是他一方能解決的,所以他只能握著拳頭,興奮地在原地又蹦又跳。 見著場中又一片歡騰,劉驛正也呵呵笑了,他本是軍中老兵,很早就因為韶州之戰而丟掉了一條胳膊,被安排回老家,任了驛正。如今這一國,仁政連連,對他這個捨命拼出來的國家,捨命效忠的皇帝,他是無比滿意,同時無比自豪。 自豪的還不止是這件事,王農正拍拍劉驛正的肩膀,嗓音也帶著些激動:「咱們以後可不是孤寡無依的棄兒了,咱們也有上司了,哈哈……」 想到這事,劉驛正也咧開了大嘴。之前驛事歸兵部管,農事歸戶部管。但最近朝堂一番政務調整,在尚書省裡又設了驛部和農部,他們就有了直接的部門,而不再是過去被人兼管的邊緣角色。當然,薪俸待遇,因為自成一部,自然也會有特別設計,而不必跟著兵部和戶部一起吃大鍋飯。 劉驛正道:「張先生也是個酒蟲,等來過來把報細讀了,咱們拉上他暢快地喝上一通!」 正說到這,去找張先生的小子回來,一邊跑一邊喊:「張先生喝醉了!還滿嘴說著什麼得逢盛世,天子聖明的酒話……」 兩人一呆,才知那張先生是早就讀到報了,楊局董罵道:「呸呸!童言無忌,這哪是什麼酒話!」 稻穀場上,再掀起一道歡笑聲浪。 回到自家宅院,鍾上位的興奮才漸漸消退,懊惱地一拍額頭,降稅減息,對自己雖有好處,可綜合算下來,得地佃種的利終究是比以前薄了一些。現在地價本就在跌,有點腦子的地主這麼一算,還得拋田,地價還要跌。自己可是在高位買的地,這可是要虧大了,自己為什麼還要跟著那幫泥腿子一起高興呢?真是奇了怪…… 來回想想,形勢這番動盪,局董之事,估計自己也難再指望,鍾上位又開始傷心了,尋思著是不是該另尋點其他門路賺錢。 記起王農正關於降息過契就能進工商圈子的話,鍾上位急匆匆就去了鄉公所。 王農正用奇異的目光打量了鍾上位好一陣,然後道:「交趾一地,商機無限,開礦置田,都有大利,鍾老爺,怎麼這消息你都不知道?」 鍾上位一愣,交趾?他需要知道嗎?那窮地方有什麼賺的? 公所裡的商正嘖嘖搖頭,惋惜不已:「鍾老爺你真是孤陋寡聞,交趾已被賈提督打了下來,交趾王本想獻土內附,卻被皇上婉言謝絕了。但皇上念著為咱們工商謀利,就讓交趾王許可,咱們英華工商,可以在交趾自由置辦產業,當然,只限稻米、礦產等事。」 商正接著的話讓鍾上位心肝亂跳:「只要去投個幾千兩,就能掛到各家拓業公司名下,在交趾買地買礦。比如說煤礦,包一塊礦區,每年交點小錢,就能雇當地人挖煤,挖多少都是你的,來往關稅全免!甚至皇上都幫著你們修好運煤的道路和港口,一年賺個十倍絕不在話下!」 挖礦這事,鍾上位可是在行,急吼吼地就扯住商正要摸更多的情況,卻不料另一人一聲大吼:「鍾上位,你跑不掉了!」 兩個法警撲上來將鍾上位抓住,那人鬆了口氣道:「給你發了三次傳票,你都不理會,這可是藐視國法!」 見著是法正,鍾上位腿肚子一軟。完了,之前確實收到了傳票,要他作為證人,協助調查鄧小田案。循著滿清時代的舊例,他可不願沾染刑案之事,只塞了三封銀子應付,卻沒想到,法司還是不放過他…… 法正繼續道:「你不僅藐視國法,還行賄本官,鍾上位,你麻煩大了!」 交趾!銀子!板子……刀子…… 鍾上位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第四百七十五章 稅收暴漲的煩惱 「鄧小田案本身不是什麼麻煩,麻煩的是有人要借題發揮。特別是那些腐儒,他們滿腦子都是窮人一定有理,富人一定有罪……」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法司使史貽直身子埋在置政廳的鹿皮沙發裡,皺眉如此說道。他已經習慣在這裡放鬆說話,而計司使顧希夷以及樞密院和三省的各位相爺。不是攤手扶靠背,就是蹺著二郎腿。放在前朝,那就是大大的失儀。通政使李燦除外,他資格太淺,就虛虛搭了個屁股尖。 三司三省加樞密院的范晉蕭勝,這十一位組成了英朝的內閣,他們就是英朝的宰相。此時英朝的政務體系又作了一番微調,主旨是中書尚書兩省相平,同時蕭勝以武將之身,升任樞密院右知政,范晉陞任左知政。 眼下尚書省除了戶、禮、工、兵、吏、刑六部,另外加了驛部和農部。驛部不僅負責驛傳體系,還負責推動全國交通網絡建設和管理,相當於李肆前世的郵政和交通部。而農部則是因應細化管控農事,從戶部裡專門劃了出來。 眼下英華朝堂格局,道黨多在中書省,管理工商和新興事務,賢黨在尚書省,負責社會安定和農事,儒黨則聚在門下省,負責審察彈劾官員。這番格局基本能保持穩定,同時也能各盡所能。 相互間的爭鬥自然免不了,但跟之前朝堂奏章戰不同,多體現在預算、人才和話語權的爭奪上。 另設驛部和農部,不僅是因應國政管理所需,也是為了平衡賢黨。而藉著這一步,中書省也獲得了夢寐以求的翻身機會,他們名正言順了。之前都是以總署一類的臨時官衙來統管事務,現在也終於升為正式一部,之前彆扭的「知事」一職,也換成了尚書。 工商總署升格為商部,文教總署升格為文部,醫衛總署升格為醫部,內衛部門也變成了衛部。因為不好一步大躍進,通事館、將作監、欽天監一類部門依舊沿襲。 這番調整後,英朝三省三司加樞密院的朝堂格局也穩定下來,因此民間也有了十一相的說法。但這個相跟歷代各朝的相不一樣,都是分管實事,不是皇帝身邊的宰輔。而每旬第一日在置政廳舉行的御前聽政會,就成了最高規格的國務會議。 關於「麻煩」,尚書省左僕射李朱綬擔心的是另外一點,尚書省八部,只靠農部掌著田產稅,總體而言,就是個花錢一省。而最近李肆頒布的一系列「仁政」,讓農部所掌收稅進一步下滑,基於滿清時代地方官的心理慣性,他對這事很是憂慮。 李朱綬道:「官家又降產稅,又降田稅,還以稅抵租息,農稅乃地方根本,降幅如此大,不知國庫會不會出問題?」 他這一問,尚書和門下兩省其他三位相爺都同時點頭,他們也很關心這個問題。樞密院范晉和蕭勝也都支起了耳朵,他們管軍的,對國庫變動最為敏感。英朝量入為出,預算先行,有多少錢辦多少事,如果國庫減收,他們的軍隊可就要大受影響。 今天的國務會議,鄧小田案只是細務,這事才是大頭,聽李朱綬問到,李肆看住顧希夷:「顧大掌櫃,還是用數字來把這事說清楚吧。」 計司前身就是戶部的度支司,國庫出入都歸計司管,數字自然都在他的手中。 顧希夷點頭道:「此事根底說來繁雜,鄙司就擇要說明。為何要減稅?因為在農稅一項上,我英華收得太多了!」 這一論讓眾人愣住,太多?不說這次減稅,就說之前,通過官府下鄉、票行下鄉,抹除雜派,農人自納等等措施,英華治下的農人,負擔可是減輕了很多,怎麼可能還收得更多了? 顧希夷繼續道:「為何會多?一來我英華以農稅直接補地方,由此砍掉了地方雜派。農人過去負擔二兩銀子,一兩給中央,一兩給地方。現在他們負擔減到一兩五錢,卻是都由中央徵收,中央握住的農稅,自然多了五成!」 「還不止如此,我英華在廣東推行官府下鄉,以縣鄉實有田畝計稅,經歷兩年多的工作,整理出來的稅源比以前多出大半!昔日滿清戶部籍檔上,廣東一地只有不到二十萬頃田地,而到今日,本朝已握的田畝實數已近三十萬頃!據各地農正匯報,這還不是最終數目,今年核算下來,估計要近三十五萬頃!」 眾人抽了口涼氣,三十萬頃,就是三千萬畝。英華治下,僅僅廣東就能握住這般田畝,如果換成滿清,不靠工商,就靠這般田畝,一年就能收個兩三百萬兩銀子,是之前的兩三倍之多。 不少人都心道,這真是妖法,同樣的土地,換了咱們英朝管制,居然就能生出這麼多財富。 可在場人都是如今天下的頂尖人物,片刻就明白了其中奧妙,那自然是今日之英華,靠著票行和官府下鄉,對地方的掌控更上了一個台階。 李肆坦然受著眾人目光中的崇仰和敬畏,三千萬畝這個數字,他心中早已有底。前世廣東在二十一世紀,儘管被佔城市和工廠佔去了大片耕地,但依舊保有四千多萬畝耕地。而根據歷史學家的推斷,這個數字,早在乾隆年間就已經達到了,這也是廣東可耕之地的極限。此時的康熙末年,廣東開發也已經到了極限,四千萬畝沒有,三千多萬畝也該有。 推著官府下鄉,就是要去把這個數字一點點撈上來。如果換成是明清乃至前朝歷代,絕無這般能耐。可他有先進的金融工具在手,有強大的軍隊依靠,有新朝初定的威勢震懾,乃至有官紳仕宦一同納稅的格局制約,還有大興工商給資本提供出口。重新核量田畝的工作又是潤物無聲地漸漸推行,能成為阻力的儒黨更是在早前抑儒降孔的風潮中敗退,完成這樁偉業,完全是水到渠成。 這一樁偉業完成,一個直接體現就是農稅暴漲。僅僅廣東一省,田產稅在今年就能收到三百萬兩,分攤到各縣,每縣都有三萬兩以上,這可是滿清時代各縣眼淚汪汪的數字。 農稅暴漲是好事麼? 顧希夷搖頭:「不止農稅暴漲,因為工商繁茂,各縣市稅也在暴漲。廣州縣市稅,今年上半年已經收了十二萬兩銀子,當然,這是特例。就以曲江縣為例,上半年市稅已有兩萬,加上農稅,地方稅已有五萬兩之多。知縣和縣公局已在明年定下了開辦百所蒙學,十所縣學,十所醫院和十所贍孤院,修百里大道的計劃,因為他們明年計劃要收到六萬兩地稅。」 眾人沉默,從顧希夷這話裡,大家都看到了一個不妙的前景。 李肆接過了話頭:「現在廣東各縣,都有稅收超入的現象,他們有他們花錢的盤算,可很多事情,也必須由朝廷統一謀劃調度,這之間就會有衝突。」 「有人說,直接從富縣抽銀子出來不好麼,這當然不好。不管是農稅,還是市稅,朝堂都有言在先,不會從地方抽到中央。而且你要去抽富縣,以後富縣學乖了,能收多的,他都不收,這樣事情就掩在了地方,朝堂很難再看清地方。地方和朝堂,始終要保持一致,不能有矛盾,就算有,也要讓地方願意一直亮出來,而不是想辦法瞞住朝堂。」 「地方農稅市稅暴漲,這是一個背景。而我們當前的大麻煩是,地價雖然在降,但地租依舊沒動,失地農人依舊是一樁絕大隱患。剛才也說到鄧小田案,如何處理都還是小事,要怎樣防止更多鄧小田出現,這才是朝廷要考慮的大問題。」 「降低地租,不僅穩定地價,也讓買田佃種之事利薄下去。這事跟農稅暴漲,地方自主之心變強的背景結合起來,要怎麼解決,諸位相爺,不必朕再說了吧。」 李肆一番解釋,眾人恍然,這可真是摟草打兔子的一整套辦法! 農稅暴漲,並不絕對是好事。這也意味著國家對農人的掌控越來越深,就如之前賢黨儒黨所擔心的那樣,一旦朝廷出了昏招,危害也會比以前更烈,所以得給農人留出合適的緩衝空間。 另一個害處還在於,農稅都用在地方,從地方角度來說,手中錢多了,自然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干,但很多事又會跟朝廷的佈局牴觸。到時候富縣越富,窮縣越窮。 那麼問題怎麼來消解呢? 辦法很簡單,減農稅唄。 但這簡單的辦法,背後用意卻很深。朝廷不能將農稅市稅抽到中央,這樣會惡化中央和地方的互動,而減農稅的話,這其實就是給地方定出了一條花錢的路子,直接花到農人身上。地方雖然農稅減少,但畢竟也受惠於這樁政策,而且還因為農人有錢,本地工商也會更興旺,可以從市稅上得到補償。 另一樁絕大好處是,將減稅跟推動降租的行動結合起來,地主降息,國家再降稅補貼,兩方一同來壓低地租。這樣比直接單方面壓地主降息手段更柔和,見效更快,副作用更少。 顧希夷目光倒是淡然,他很清楚,自己這位官家,做事從來都很貪婪,總是要看能不能一攬子解決其他事。當初他向李肆匯報農稅狀況時,李肆就在盤算怎麼用這事來解決租息問題。 「其實還有樁好處……」 彭先仲開口說破了另一樁奧秘,這降租減息,有一個條件,就是租約必須過契。當然,一厘的契稅是跑不掉的。百分之一,對租息收成來說不算什麼,雙方都能接受。之前在滿清時代,不管是買賣地還是佃租,也得找中人擔保,佣金可是三厘,也就是百分之三。 契稅還是小事,英華朝廷之前只是要田產買賣過契,現在更深了一步,要佃租過契,這是進一步將商業往來把握在手。日後農事定策,就有了更準確的依據。 見不得什麼都要收錢的楊沖斗抖著鬍子道:「契稅還是小事!?上半年田地買賣,可是五厘的契稅,光這一樁,國庫就收了近兩百萬銀子!」 說起這事,眾人都笑開了。上半年地價暴漲,數千萬兩銀子來往,雖然過契的只是整個買賣裡的一部分,五厘也只是針對農田買賣,甚至定百分之五這麼高的契稅,都是為抑制田價的臨時舉措,但最終的結果是,地價在拿到交趾後才開始回落,而契稅則收得無比歡騰。 現在田產買賣的契稅已經降到了一厘,可楊沖斗這位儒黨,還是覺得朝廷太過貪錢。兩百萬啊!他甚至都在懷疑是不是李肆故意推高地價,好從中大撈一把。 李肆無奈地道:「這兩百萬里,可有不少要用在御史巡道這一項上,楊卿就不要苛責了……」 見皇帝態度端正,楊沖斗也趕緊起身長拜。說真的,就以這般低姿態與臣子相處,虛心納諫。這樣的帝王,何嘗不是他們儒士夢寐以求的明君。 李肆接著道:「農稅一事,諸位應該明白了,那麼就來議這鄧小田一案吧。」 再回到這個話題上,眾人暫時沉默了,因為他們知道,這將是一場紛爭。 第四百七十六章 權術非常道 這沉默蘊著一股壓力,一股力度比李肆預想沉重得多的壓力。 關於這個問題,史貽直剛才提到此事時,態度就很鮮明瞭,他主管司法,自然是想杜絕干擾,單純地以法定罪。而他如此表態時,一些人臉色都有些不豫,顯然不贊同他的觀點。李朱綬扯到農稅問題,也有轉移話題的用心。 依照華夏的傳統政治智慧,解決這個問題也很簡單。對鄧小田歷數罪狀,宣揚國法之大,然後李肆出面,以帝王之尊施恩,同時還要重處壓迫鄧小田的地主和木行東家。這樣既能維護國法尊嚴,也能緩解民人情緒。 鄧小田案拖到現在還沒有結果,是因為案件複雜。既有私藏火器,聚眾傷人致死,也有襲擊巡鋪,搶奪軍器,還有聚眾擾亂,致多人死傷。涉及三大案,相關證人提審了上百人。 現在法司整理完案情,定論就是一個字:死。鄧小田怎麼也不可能活下來,否則國法就太過兒戲。 但怎麼死法,卻還大有文章,也會體現朝廷對鄧小田案的態度。明清時,死刑分「立決」和「監侯」,立決的當然是重犯,什麼凌遲、梟首、斬、絞,也有等級之分。而「監侯」則是緩刑,也就是所謂的「秋後處決」,基本只有斬、絞。 英朝刑律寬減,廢掉了死刑裡的凌遲、梟首和其他五花八門的死法。關於這一點,腐儒還很是不滿,在他們看來,五馬分屍、凌遲,乃至挫骨揚灰等對死人施展的刑罰如果廢掉,那要怎麼來處置類似謀反、逆倫等這樣罪大惡極的罪行呢?只殺一人跟殺百人,乃至謀反這些罪行,處刑是一樣的,這不是很荒謬嗎? 而具體到鄧小田案,腐儒們卻高呼起「法不外人情」,一致呼籲朝廷法外開恩,輕處鄧小田,即便是死,也只能以最輕之刑。 在這件事上,腐儒和一般民人站在了一起,他們都只循著樸素的「鋤強扶弱」心態,覺得鄧小田即便犯了彌天大罪,也是富人壓迫所致,情事可憫。 自然,儒黨更要借題發揮,爭奪他們的話語權,《正氣》、《正道》等儒黨報紙,連篇累牘地刊載呼籲書,或明或暗地將鄧小田案貼上「為富不仁」這個現象的標籤,想要將話題引向貧富衝突,同時給自己貼上「為窮人說話」的標籤。 這番政治動向,在場十一位宰相都能看到,因此也各有立場。門下省湯右曾、楊沖鬥,中書省蘇文采,以及樞密院范晉都希望能輕判鄧小田,以示朝廷寬仁恤弱之心,平息已有苗頭的政爭。 史貽直不論,彭先仲、顧希夷等工商出身的人,都希望就事論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國法和秩序為重。 劉興純和蕭勝的觀點是另一個極端,在他們看來,鄧小田居然燒旗妄喊,反心昭然。不從重懲處,會有更多的鄧小田跳起來。他們可不是日子過不下去,歷朝歷代,都有喜歡打家劫舍,自稱好漢的反賊。 李朱綬最擅的是權衡,他的意見就是那套「傳統智慧」。 李肆初時也沒多想,覺得這個方案還算可行。可看到《越秀時報》、《士林》以及《工商時報》等報紙不約而同都在談國法與帝王的關係,心中就是咯登一響。 他忽然意識到,真要這麼幹,儒黨和民人依舊不滿意,因為鄧小田還是得死。而賢黨也不滿意,因為李肆擾法,違背了他關於「國大於君」的承諾。同時工商也不滿意,因為這意味著李肆向破壞規則的儒黨和民人妥協。道黨自然明白他的苦衷,可這般權衡,不符合道黨關於「中庸」的治政原則,那就是循道而行,不偏不倚,而不是各打五十大板。 眾人沉默,是正在醞釀說辭,積蓄精神,準備在李肆駕前好好來一番爭執,這就是李肆感受到的壓力。原本這般情形,自十一位宰相的內閣初見雛形後,就已經屢見不鮮了。眾人經常為部門調整、預算收支吵架,習慣了在李肆面前表露清楚立場,然後等著李肆聖心獨裁,以統攬全局的胸懷和超前於形勢的眼光作出評斷。 但現在這事,李肆心中沒了底,他還沒做好準備。此事很容易偏題,話頭一拐就到了貫穿人類歷史的終極問題,貧富和階級的衝突。他也不想在這個正要帶著大家一起謀富貴的要緊關頭,讓貧富衝突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問題,然後由此及上,來動搖他剛剛捏成雛形的國家。 見李肆也皺起了眉頭,蕭勝搶先道:「諸位該是還沒思量好,那麼先議我們樞密院的軍費案吧……」 眾人鬆了口氣,這個話題的確有些麻煩,先扯扯淡吧,蕭勝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其實就是要錢,要更多的錢。 蕭勝一大岔,李肆心中一動,他隱隱有了個想法。 這時蕭勝又開始重複之前他對李肆提到的新形勢,這也是他急急趕回來的原因。他一直在負責東南前線事務,包括福建和台灣。這一年來,雍正是幾乎放棄了福建,就丟給施世驃自己打理。得了便利的施世驃造快槍快船大炮,擴民勇練兵,牢牢守住了台灣府城,壓得朱一貴和杜君英頻頻向英華求援。 但這都是小節,施世驃終究無力控制海疆,他依舊處於守勢。可歐人一方有了異動,蕭勝從私人途徑得了不確定的消息,說去年康熙就跟洋人有密議。但來不及兌現就嚥氣了。現在歐人正跟已有「東南王」之稱的施世驃聯絡,希望能履行這項密約。 被問到具體是哪國人,蕭勝有些模糊地道:「葡萄牙、西班牙,法國,唔,可能還有荷蘭。」 眾人臉上都飄著不以為然的神色,除了不列顛佬,你都說了個遍…… 「那麼以蕭知政的估計,最壞的情況會是如何?」 「最壞的情況,估計是有滅國之力的大軍前來,載著六十門大炮的巨艦至少有十條以上。」 眾人的臉色已經轉為鄙夷,都在肚子裡念叨,你這爭軍費的手段未免也太拙劣了。 蕭勝尷尬地捏下巴:「消息還不準確,正在進一步探查中。」 他心裡當然沒底,葡萄牙的確是在澳門一事上跟本朝有了爭執,荷蘭人麼,之前還打過一仗,這兩家是有舊怨。西班牙和法蘭西沒太大接觸,不列顛更是隔著一帽子遠。早前英華頒布了貿易令,大開商路,就算葡萄牙和荷蘭這等舊怨之主,也都在貿易厚利下低了頭,怎麼還會有歐人起大艦隊而來? 范晉幫腔道:「若是之前康熙真有密議,眼下雍又開始修理他的兄弟,手腳正漸漸騰出來,施世驃還在東南把權越來越重,如此前景,並非不可能。」 此事李肆跟蕭勝已經單獨討論過了,早有定計,開口道:「南洋事重,如今朝廷的中央稅,三成來自海關和海貿之事,不容有失。這樣吧,老蕭要加的部分,不從各部預算中抽取,就預支明年的交趾工商稅,計司估計會有三十萬,加上原本的一百五十萬,老蕭,夠了麼?」 蕭勝搓手,連連點頭說夠了夠了。現在他分管的海軍,加上伏波軍,旗下有一萬五千人馬,人員費用就高達一百萬,船隻維持費、海軍學堂和基地和訓練等常規費用二十萬,還得除開臨時費用,能用來造船的不超過二十萬兩。 蕭勝一直有心在海鯊級的基礎上,建起一支可以橫行南洋的主力艦隊,到那時,英華才算是真正有了把握南洋的底氣。雖然說人才還得長期培養,可沒船也出不了人才。明年再得三十萬,怎麼也能造四條比海鯊更大更好的船。就算是預計中最壞的情況出現,也能有一搏之力。 思緒朝軍事上轉了一圈,李肆的想法已經清晰了。 「鄧小田一案,朕決意……」 李肆一開口,眾人懶散姿態頓消,都緊張地聽著李肆有什麼定斷。 「此案所涉事理太深,我英朝初立,不能辨析過細。朕有兩個意思,一是以法論斷,不偏不倚,一是讓此案泯於輿論。」 李肆這兩個意思,一是定論,原本大家各有意見,可現在皇帝開了金口,不願去干涉此案評判,大家也就統一了意見,畢竟這是李肆在循他「國大於君」的原則。 第二個意思就有些難辦了,李肆要求此案不能再成為輿論焦點,那要怎麼做到?讓門下省去給各家報紙下禁令嗎?那可會惹出比鄧小田案更大的波瀾吧。 李肆似乎有些不情願地開口道:「此事也不難,鄧小田案裡,有一樁關節,很早就是大家關心過的話題,那就是民人持火器之事。之前我們循明清舊例,用的是馳禁之策。而鄧小田以火器傷人,正涉及到朝廷火器管制之事。儒黨的報紙,也拉來被害人家眷,在報上聲討朝廷火器管制不嚴,我們……就在這事上做文章。」 眾人有些跟不上李肆的思路,也就老於朝堂之事的湯右曾品出來了,小心地問:「官家,準備怎麼在火器一事上轉開輿論!?」 李肆沉聲道:「民間禁不禁火器,事涉千家萬戶,無數人命,朕只是奉天行道,不敢代天立言,此事,朕決意……朝野大議!」 置政廳沉默了好一陣,李朱綬忽然拍掌:「妙!」 朝野大議,這就是把決定權丟給所有人,最後他李肆身為裁決者,再來下定論。此事古往今來,還未有過。把這事搞起來,鄧小田案就根本不起眼了。 楊沖斗卻歎了口氣:「官家,這是權術謀國……」 老頭說話直接,在他眼裡,這位皇帝不僅政見非凡,還很善於以小手段擺佈朝政民心,他擔心的是,一直這麼玩下去,李肆會把這些權術當作施政的依靠。 李肆苦笑點頭:「朕知道,朕也明白,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 他注視玻璃牆外的天空,有些沉重地道:「但現在還不是大家可以在鄧小田案上深究下去的時候,說是拖延也好,逃避也好,朕都認了。朕只是覺得,此事……大家都還沒做好準備來面對。」 第四百七十七章 未知的新生 廣州,刑部大牢,鍾上位攏著袖子從牢房裡出來,被陽光刺得兩眼流淚。他因「藐法」和「行賄」兩樁罪而被曲江縣莫山鄉法正公訴,但不知從哪裡來的訟師手腳利害,幫他抹掉了行賄一罪,就只受下藐法一事,被關了十天。還因為要查鄧小田案,這十天都是在刑部大牢裡度過的。 刑部大牢就是以前的廣州府監,環境清理改造過一番,獄卒雖沒變得和善,卻沒以前那麼大手腳,但對鍾上位來說依舊是地獄。十天呆下來,鍾上位的肥碩身軀也瘦了一圈,自己就覺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跟之前遭楊春破家那般,心性又有了昇華。 適應了光線,淚流滿面的鍾上位捏拳道:「老天爺折騰我鍾上位,定是要給我降下大富貴的!」 他自然不知道,如果不是李肆定下依法辦事的調子,他就要去當民人怨氣的出氣筒,不被辦個流遣石祿挖礦,也要被剝了家產,丟去南洋種田。 他更不知道,李肆在看鄧小田案卷宗的時候,訝異地發現,那位涉案的鍾老爺,就是最初的「老相好」鍾上位,由此對內廷司諭楊適多說了一聲「看看這個人的情況」。 這麼一「看」,皇帝的意思層層傳下來,就有些走了樣。法司粗略一查,哦,這傢伙跟官家以前還是同鄉呢,怎麼也得照顧一下。循著程序,法司給鍾上位找來訟師,幫他抹掉了行賄罪。不是如此,這樁罪名也夠鐘上位蹲個一年半載的牢獄。 英華雖倡法制,但這條路還太長,李肆自然不清楚,自己隨口一句話,就改了鍾上位的命。對鍾上位此人,他就一個感覺:這傢伙真是個小強,居然還活得好好的。而他的這個感覺,也成為「測不准原理」的一項例證。鍾上位鍾老爺,因他這一絲好奇的探查,命運拐上了一條康莊大道。 出了刑部大牢,鍾上位直奔承天府會館。李肆既已稱帝,國號為英,之前的英德縣就要改名升格,變為承天府。就如廣州改名應天府,作為本朝行在一般。 承天府會館是英德工商在廣州的聯誼之地,鍾上位惦記著交趾之事,覺得那該是自己大展身手的大舞台。 廣州街頭熙熙攘攘,拓寬了一倍的惠愛大街上,馬車川流不息,提醒行人的鈴鐺響聲不絕。灰衣巡警還站在人車來往密集的路口,揮著旗幟指揮。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攔住馬車,讓聚在大道兩邊的行人過街。 肩挨肩地擠在過街人流裡,鍾上位小心地護住自己的錢袋。看著身前一個穿著該是精紡棉襖的漢子,正挑著一擔活魚,鍾上位暗罵人心不古,這襖子也是你個泥腿子能穿的麼? 再想到他一入獄,家僕就一個個跑掉了,不是靠著遠方親戚,他連曲江的家業都沒人照料,而眼前這個魚販子還一臉燦爛笑意,鍾上位頓時覺得此人面目格外可憎。 眼見到了街對面,鍾上位眼珠一滴溜,腳下多了一步,絆住側面一人。那人撲上魚販子,光當一陣響,水潑魚跳,就在魚販子跟那人互相攙扶,周圍人也幫著撿魚的同時,鍾上位腳步輕快,哼著小曲,施施然而過。 「《越秀時報》《士林》,還沒拿到問單的趕緊買報啊,再不買就沒單子了!」 「能不能持火槍,萬歲爺讓咱們自個定咯,有籍的人都可以投單啊,大家都是御史啊!」 正要進會館,附近報童的呼喊扯住了鍾上位的腳步,喊過報童一看,幾份報紙都套紅印著「火器禁馳,朝野大議」的醒目大標題。 鍾上位抽了口涼氣,民人自定能不能持火器!?這還了得!?到時候可是滿地鄧小田啊,那李家小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報童見他楞著光看不買,不滿地嚷道:「老爺您買不買啊,三文錢的報您也要蹭?」 鍾上位撇嘴,這小子,真是沒教養,三文錢是吧,老爺砸你三十文,看你跪不跪謝! 一掏錢包,臉色頓時煞白,完了,百般小心,還是被人摸走了! 報童的鄙夷再砸上他腦門:「吃白食的人多了,看白報的也不少,可瞧老爺您穿得這麼人模人樣的看白報,還真是第一次見到,人心不古唉……」 鍾上位青白著臉,訕訕進了會館,轉了幾圈。原本還佝僂著背,可空空腰包漸漸拉起了他的膽氣,老爺我什麼大風大浪都過了,如今還有什麼好怕的!? 找到會館夥計,鍾上位大咧咧地道:「彭老爺子在嗎?哪個彭?當然是彭相爺的族老,英德彭老爺子!」 他有基本的智商,不敢把自己跟李肆是同鄉的事扯出來亂嚷嚷。早年他跟李肆那小子可是有「過命」的交情,人家現在當了皇帝,估計是眼高了,心寬了,不把他這小螞蟻放在眼裡。沒殺他全家,他已覺是上天保佑,可沒膽子把這「交情」拿出來招搖。 但英德彭家跟他還算熟識,以前來往,也自問沒大處的得罪,攀這個交情該是安全而且有效的。 胖子聲音尖,樓上一桌豪商模樣的人在談笑風生,正談到民持火器的利弊,被鍾上位這一聲打斷。 一個五十多歲的儒雅之人盯下去,眉頭一挑,還真是熟人呢。 「彭老爺,後生鍾上位,這是落難求援來了……」 鍾上位沒那好運氣,能直接見到在白城養老的彭老爺子,但他運氣也不錯,彭先仲的父親彭依德正在會館。 鍾上位也豁出去了,見到彭依德,乾脆就一個長拜,眼角還瞄著人家的臉色,打算著若是沒什麼反應,就接著跪下去。 「聽說你跟鄧小田案還有牽連,居然就跟個沒事人一般地到處亂走,讓民人知了你是誰,怕不當場打殺了……」 彭依德消息靈通,鍾上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他是被嚇的。 「好啦,鄧小田的事,你也算是苦主,跟你也同鄉一場,就送你點儀程。彭某剛才也是戲言,現在民人都在議著火器之事,也沒工夫再搭理你。看你這般自在,官家顯然也無心跟你計較,你就……自個過日子吧,切記讓人一分利,多享一分福氣……」 彭依德現在可是大人物,兒子已是中書省左丞,名副其實的宰相,心胸已非常人,讓家人扶起鍾上位,嘴裡教誨著,準備送這傢伙幾百兩銀子打發了事。 卻不想鍾上位道:「不敢受彭老爺賜,聽聞交趾有煤礦新業,只是得組公司,還望彭老爺提攜一把……」 彭依德一愣,這傢伙鼻子還真是靈光,交趾的鴻基礦區,已被工商總會數百家會員分佔,這些大豪商是總包,再將手中地段分包。現在每一片地的分包權,都炒到了三五千兩銀子。當然,他彭家自然手握大片礦地,正尋思是丟出去分包,還是自己直接干。 可就憑之前那點交情,就想佔這個便宜,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 彭依德心中不滿,嘴上自然就推辭起來。 這般嘴臉,鍾上位怎能瞧不出來?堅定地出了價:「五千兩!」 彭依德心想,你這死胖子讓我不高興了,老爺我的心情,多少錢都不換! 鍾上位繼續道:「七千兩!」 彭依德嘴角抽抽,沒說話。 鍾上位不止是要掙錢,他覺得廣東已不是久呆之地,就想著乾脆去交趾立身,一咬牙,展開雙掌:「八千兩!外加曲江縣的十頃田和五進宅院!」 彭依德哼了一聲,抱起了胳膊。 鍾上位爆發了,將靈魂中的恐懼一把丟出去,顫著嗓子道:「我可是跟當今萬歲爺有過……命的交情,鄧小田這麼大的案子,萬歲爺都護了我,跟您彭老爺合作,該不止能帶來銀錢之利吧!」 彭依德愣了一下,接著仰頭大笑。自己是宰相之父,還需要你一個小地主幫著跟萬歲爺拉近關係!?再說你跟萬歲爺早前的恩怨,自己雖不知細節,卻怎麼也不算是善緣吧…… 笑聲戛然而止,一絲冷意從心底浮起,彭依德忽然記起一件舊事,李肆還沒立國稱王之前,曾經在清遠遇刺,雖說牽扯的是江西商人,可自己也曾經去勸過兒子,要跟李肆劃清界限。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彭依德心說,一根廁籌都有它的用處,這個鐘胖子保不定還真跟萬歲爺有什麼交情。反正自家包下的礦區也大,分出一塊來,一樣賺錢。 彭依德展開笑顏:「成交!」 鍾上位就這麼成了豪善煤業公司的東主之一。 將近十一月,黃埔無涯宮春園,李肆挽著又有四月身孕的嚴三娘,一邊陪她在湖邊散步,一邊答著她的問題:「放心,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嚴三娘微微蹙眉:「事情在你掌握,可人不在你掌握。放任火器流落民間,還不知天下是怎樣一番大亂,你啊,是不是昏頭了,怎麼把這事也丟出去讓民人自決?」 李肆搖頭:「之前不是一樣在禁嗎?鄧小田是怎麼拿著火槍的?禁還是不禁,只要是朝廷決定,總是有人挑刺不滿的。而且這事,影響深遠,今日由我作下定論,他日多少條人命,都得算在我的頭上,所以啊……」 嚴三娘懂了,白了李肆一眼:「從古至今,還沒見過你這樣推卸責任的皇帝。禁還是不禁,反正是朝野自定的,出了什麼事,你都不必背什麼大責,可……」 李肆知道她依舊擔心,安慰道:「可你放心,最終議定肯定不會是民人隨意持著火器的,實際情形,跟現在不會差得太多,估計是要多出來一部火器管製法。」 嚴三娘歎氣:「夫君知道會是這般結果,才把此事拿出來大議的吧。夫君你還真是滿腦子鬼心思。可這事要大議,以後大家盯著什麼事,都想大議呢?你怎麼辦?」 李肆聳肩:「真有那般覺悟,我這個皇帝就輕鬆多了。」 看著李肆臉上滿是運籌帷幄的篤定,嚴三娘也寬心了,撫上自己的肚子,心說如果這是個兒子,自己這輩子也就無憾了。 「交趾!我來啦——!」 與此同時,初見雛形的交趾鴻基港,鍾上位一下船就熱淚盈眶地喊出了聲。 「無涯宮……我來了,聖道皇帝到底長什麼模樣,真是身高一丈,青面獠牙?」 無涯宮門口,一行侍衛親軍護著一輛馬車進了大中門,車廂中,罩著輕紗的女子撩起窗簾,好奇地打量四周,嘴裡還低低自語著。 「嘶……怎麼感覺後腦勺又在發涼?」 春園裡的李肆,莫名地打了個哆嗦。 第四百七十八章 為什麼是你!? 肆草堂,不,該說是無涯宮一片慌亂,起因只因為那位蒙裝少女在李肆面前說了一句:「拉藏汗是我親手殺的。」 見到羅貓妖塞回來的寶音公主,李肆就知道自己後腦勺是為何而涼了,而當她嘴角掛著微笑,眼中帶著不滿地看住自己,輕輕說出這句話時,李肆的後腦勺由涼轉麻。 「護駕——!」 頂替朱雨悠,任職置政廳文書的小丫頭六車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一邊叫著一邊撲向這位準噶爾公主。 小六車之所以能頂朱雨悠的班,是因為她覺得跟在李肆身邊,可以隨時飽眼福,那些帥帥的兵哥,任她欣賞,任她挑選。朱雨悠臉色怪怪地問,難道官家不帥?小六車是她的通房大丫頭,即便是尋常民家,也該是跟著小姐服侍姑爺,為妾為婢,何況是在皇室。只要六車願意,李肆也首肯,怎麼也能得個嬪位。 小六車卻說,官家不是人,總怕被他連骨頭帶肉吃了,還是找個帥帥的兵哥安穩。朱雨悠頗為無奈,只好幫她說情,就在李肆身邊料理文書。 但不僅朱雨悠交代過,嚴三娘也專門召她去了春園談話,說的就是一件事。在官家身邊,即便只是料理文書,也都要做好隨時替官家擋刀槍的準備,這幾年,官家可遭過不少暗算。雖然有格桑頓珠和龍高山的人隨身護衛,但也難保有什麼意外。 現在,小六車以實際行動在踐行自己的忠誠,她將猝不及防的寶音公主撲在地上,然後在對方身上摸索起來。寶音還想分辨什麼,可被六車的手四下侵掠,也叫了起來,兩個少女就在地上翻滾不定。 片刻間,格桑頓珠就帶著禁衛衝了進來,還跟著幾個膀粗腰圓的女衛,見著這般情形,也都愣住,跟沙發上的李肆一般神情。 「找到啦!果然是個刺客!哎喲……」 接著小六車一聲歡呼,她的手正插在寶音公主的大腿之間,然後就被寶音一腳踹開。 「拿下!」 格桑頓珠不敢怠慢,喚著女衛將寶音擒住,同時心頭高聲大叫,羅貓妖,你送來一個女刺客,可是死定了!可你為什麼還要害我!? 「我不是刺客!」 寶音悲憤地叫著。 「還說不是!這裡——」 小六車奔過來,也不顧在場大半是男人,拉住寶音的裙褲使勁一扯,嘶啦一聲,帶著寶音的驚呼,一雙小麥色的飽滿大腿暴露在空氣裡。左邊大腿上,一柄被皮帶縛住,貼在大腿內側的匕首也赫然顯露。 寶音怒聲叱責道:「這是我的貞匕!你們……你們真是欺負人!把我抓來,就是為著這般羞辱嗎!?」 李肆終於回過了神,苦笑著朝正扭過頭去,卻還用眼角瞄著那柄匕首的格桑頓珠道:「她的確不是刺客,這事也不怪你們。」 怪誰,怪羅貓妖,也怪他自己,給羅堂遠下了一道模糊難明的命令。對藏地乃至準噶爾他有圖謀之心,卻還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只好交代羅堂遠,先不管好壞,跟準噶爾扯上關係再說。卻不想羅堂遠作出了最犀利的選擇:把準噶爾公主搶過來獻上。 刀子被取走了,其他人也都退下了,置政廳裡只剩下李肆、六車和寶音。 寶音從慌亂中恢復過來,忽然鄙夷地笑了:「你就是李肆?那個打敗了博格達汗,自己開了一國的李肆?沒想到是這樣一個膽小怯懦的人,居然還躲在女人身後。」 李肆卻歎氣道:「拉藏汗,就是被你那把貞匕奪了性命的吧。」 寶音冷笑道:「父汗將我嫁給拉藏汗的兒子,這是我的命,我認了。可到了當雄,進我香帳的卻是拉藏汗本人!我當然要殺他!」 小六車在一邊撅嘴道:「說得多貞烈似的,你們蠻子不是不在乎這些麼?父親死了,兒子都能納了父親的妾婢,老泰山吃了兒媳婦,佳話嘛……」 「閉嘴!」寶音胸脯劇烈起伏,「不要把我跟那些不知廉恥的蠻子混為一談!我祖母……我母親都是漢人!」 小六車掃掃寶音的瓜子臉,膚色雖然不白,卻也透著一股秀致之美,低低嘀咕道:「怪不得……」 接著寶音看向李肆,鄙夷更盛:「可你……卻也是漢人的敗類,既然搶了我,就自己動手啊,該幹什麼幹什麼!你卻指使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來凌辱我,我看你準是有異樣的癖好!你就沒男人的能力!」 李肆還沒嚼明白這話,小六車就叉起腰肢吼了出來:「大膽!敢在官家面前無禮!?官家是誰!?用得著在你身上驗證是不是男人?我告訴你,官家可是能一夜……」 這時候李肆終於嗯咳一聲打斷了六車,也不知朱雨悠是怎麼教的這小丫頭,居然滿嘴無忌,再讓她說下去,自己跟朱雨悠一夜放浪的細節都要被她抖摟出來。 看著滿心以為自己是被搶來當女人的寶音,李肆心說,羅貓妖,你小子夠狠,居然能給你師傅我出這樣的難題,等你回來可有得好看。 罵歸罵,眼下這事也得解決,李肆無奈地道:「暫時在這裡住下,等你安穩下來,再談其他。」 寶音滿心扭結,一路被監護著送過來,見到的是一個令她震驚和懾服的國度,而護送之人異常恭謹,讓她在驚恐之餘,也有絲自得。自己終究是準噶爾公主,就算是被強奪而來,也總該值得那位傳說中的大英雄笑臉相迎,視為珍寶。 卻沒想到,這位大英雄只是個小白臉,還一臉書卷氣,這也不算什麼,祖母和母親經常都說起過漢地的英雄,不少都是這般人物。可問題是,這位皇帝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裡,就淡淡哦了一聲,才氣得她吐出了那句驚人之語。 現在見李肆依舊是那副懶懶腔調,寶音憤懣地道:「你到底把我抓來幹什麼!?」 李肆苦笑:「我還沒想明白,讓我想想。」 寶音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這傢伙不僅不是個男人,甚至可能不是個正常人! 六車一推她:「格桑!派人押她出去!」 寶音驚呼一聲,跳開一步,對這軟柔無力的小丫頭,她卻是怕了。 置政廳裡冷清下來,李肆就靜靜看著六車,看得小丫頭滿身不自在。 好半天,李肆無奈地開口:「六車,維護我是好的,可說話也得過過腦子嘛,有些事……」 六車撅嘴道:「官家,那蠻女罵得那麼難聽,你還一幅沒事人的模樣,我當然替官家急啊!」 她眼中閃起熱光:「她那種人就是賤!官家就該在她身上施展全套功夫,讓她一整天都起不來床!以後見著官家就身體發熱,被官家伸手一碰就兩腿發軟!看她還敢不敢說官家不是男人!」 李肆閉嘴了,心說腐女無敵,我認輸。 這麼一鬧,李肆也無心處置政務了,想回後園找媳婦們怡情,六車忽然道:「娘娘們好像都派人去看那公主了……」 李肆心頭一個激靈,不好,他現在還真是沒盤算好該怎麼處置寶音,到時候面對媳婦們的質問,他該怎麼回答? 決斷之心湧上胸口,李肆拍案而起:「鄧小田案,事關重大,朕須得親自去審問!」 片刻後,李肆帶著格桑頓珠等侍衛倉皇離宮而去。 刑部大牢的特設牢房裡,鄧小田梗著脖子,怒視法司官員:「我不認罪!我沒有罪!」 他揮起拳頭,鐵鐐銬發出嘩啦啦響聲,「天底下,官府和富人老爺,從來都是一家!我們窮人,爭自己的活路,有什麼罪!?」 法司官員終於被他激怒了,咆哮道:「鄧小田!若是在滿清時,你早就沒了活路!在縣下班房,你就已經埋在了荒郊野外的亂墳崗裡,哪能容你在這裡好吃好喝!」 鄧小田眼中透著一股冷意,那是這幾個月來的遭遇,以及獄中靜養時的自悟,一同積澱下來的東西。 「皇帝不也是造了滿清的反嗎!?只要不讓窮人活,咱們窮人就要造反!這可是皇帝自己告訴大家的道理!」 他這番陳述,讓法司官員感覺心口發悶,面對著思維完全沒在一個層面上的人,就覺完全無法跟對方溝通。 官員額頭暴起青筋,冷冷道:「別以為我們真不敢對你用刑,你不認罪,有的是辦法讓你認!」 轉頭正要吩咐,一個素麻身影出現,眉發皆白,一身蘊著出塵而平和的氣勢。 官員躬身道:「翼鳴大主祭,您怎麼到這裡來了?」 來人正是翼鳴,他淡淡一笑:「我們天主教顧念的是生死事,聽說這位小哥已定了死罪,這是來替他洗塵接引,讓他能知罪求贖的。」 鄧小田愣了一下,像是害怕著什麼,退到牢房角落裡,大聲嚷道:「我沒有罪!我不需要向誰贖罪!」 翼鳴用滿含憐憫的目光看住鄧小田,搖頭道:「你錯了,人人生而蒙塵,那就是有罪。不贖清此罪,洗脫凡塵,本靈就要墜入地府,再無法上到天國,與祖宗之靈相會。」 鄧小田打了個哆嗦,使勁地搖著頭:「我才不信你們那一套!什麼罪什麼靈,什麼天國地府的!我絕對不信!」 翼鳴歎氣,聲音更是幽遠空寂:「不要騙自己了,難道你不信上天?難道你不信祖宗?」 鄧小田眼淚奪眶而出:「上天真有眼,為何我們窮人還要遭這罪!祖宗真有什麼靈,為何不保佑我!?」 翼鳴微笑道:「上天不是什麼無知之人所想的那種神仙,燒香火就能得報的,祖宗也不是菩薩,終日禱告就能應驗,你想知道這之間的區別嗎?你想知道為什麼你不得護佑嗎?」 鄧小田愣愣地道:「為……為什麼?」 翼鳴再道:「世間,只有一個鄧小田,想知道為什麼,就只能去探自己的本心。所以啊,鄧小田,這不是什麼窮人之事,而只是你自己的事,要知道為什麼,就不能讓自己跟他人模糊在一起。我們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你,鄧小田,為什麼是你?」 鄧小田的心緒墜入一座無底深淵,正倉皇地尋找答案,是啊,為什麼是我……就只是我。 看著他茫然的神色,翼鳴老道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邊的法司官員抹去額頭的汗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退下,生怕翼鳴老道注意到自己。 第四百七十九章 從天國到地獄 紫禁城,儲秀宮某進院子深處,低低呻吟剛剛從激烈節奏中消退,床榻上,兩具瑩白胴體交纏,被汗水浸得泛起一層暈光。 「姐姐,我們不該這樣的,我們是罪人!」 「不,我們無罪,我們還是貞潔的,老天棄了我們,我們只能相互……」 茹喜安慰著已跟她情同姐妹的侍女,話未盡,門外響起咳嗽聲,該是她的侍奉太監小李子。 「小李子,有話快說!」 她惱怒地叱喝著,小李子本不姓李,可出於某種心理,茹喜不僅讓他改姓李,還取了個「李五」的名字。 「主子,蘇總管那邊說,萬歲爺徑直派了人去南面……」 小李子不過十五六歲,早早去了勢,嗓音就跟女人沒太大區別。 「什麼!?」 茹喜赫然起身,姣好身軀盡皆暴露在空氣裡,也恍若未覺。 雍正歷來都通過她跟李肆直接聯繫,而現在不跟她通氣就另派人去南面,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雍正不願跟李肆再有非正式的來往,而她茹喜的價值…… 震驚只持續了片刻,一半化作淒苦,隨著身上的汗水漸漸消去,一半卻化作透悟的堅毅。 「皇上在避我了,他圈了十四,發落了老九,開始要自己親手掌握形勢了。呵呵,不錯,就是這樣,才是我茹喜看中的皇上……」 她眼中轉著精光,低低自語道。 「不過皇上,現在要跟李肆動手,你力量還差得太多。就靠你是不行的,你終究還得靠著我。我不能動,也沒必要動……」 心念轉動,她隨口問著:「知道是派誰去了嗎?」 小李子在外面道:「聽說是一個翰林,叫孫什麼淦的……」 茹喜皺眉:「是上疏求罷西兵、停捐納、親骨肉的那個孫嘉淦?」 小李子道:「主子明察秋毫……」 雍正之前以數十條罪狀處置了十四,剝去親王位,圈禁在家。而老九則一直磨磨蹭蹭,以各種理由推脫,就停在大同府,怎麼也不願去西寧護送桑結嘉措。由此也招來大禍,被一擼到底,連黃帶子都被剝了,拘押在大同府監牢裡。 就在這個時候,翰林院的孫嘉淦跳出來上了這麼一本,自然惹得雍正大怒,本要殺了這傢伙,雍正之前的師傅朱軾求情,才免了死罪。 茹喜笑了:「皇上也學會了人盡其用,禍水外推……」 她懶懶揚聲道:「這些事,以後你少跟蘇總管打探了,之後咱們就乖乖縮著過日子。」 再抱住了軟癱如泥的茹安,茹喜道:「咱們姐妹,就坐看風雲起吧,皇上總是還需要我的,他沒直接對我出手,只是這般冷著,就說明他還不敢完全丟開我……」 刑部大牢,鄧小田在牢房角落裡痛哭流涕,翼鳴老道發出釋然的長歎,悄然離去。一出牢房,迎面就撞上李肆,正抱著胳膊,捏著下巴,一臉深沉地看著老道。 另一處靜室裡,老道說:「不必擔心了,鄧小田悔過,自認犯有深重罪孽,只求速死,早早投胎,待著再世為人。」 李肆皺眉:「是被你那天國地獄,上天之氣祖宗之靈給嚇住,才被迫悔過的吧。他悔不悔過,有什麼打緊,法司自然會拿到他的悔過書。而你這天國地獄……我沒記錯的話,最早我們說起天主教,可並沒這東西。」 翼鳴老道歎氣:「英華國政格局,雖然也照顧窮苦人,但只求一個底限。相對而言,富貴人更有機會,三十年後,這格局會如何演化,你該是想過。」 李肆點頭:「若是照著現在的情形,三十年後,窮人不過脫貧,富人握一國財富,貧富相差更為懸殊,變亂的苗子十倍於今。可時勢在變,這是個器物領勢的時代……」 社會生產力一直就是這個水平的話,資本不能開闢新的疆土,窮人大多還是被按在土地上,這格局自然很危險。但如果蒸汽機以及其他工業時代的要素成熟後,時勢就變了,窮人漸漸被吸聚到工業社會裡,他們的力量就比分散在土地裡要強得太多。同時市民階層更為壯大,將替代農民成為社會根基,那時將是另一番格局。 翼鳴雖然不是很明白這番時勢,卻有他的堅持:「不管格局轉好還是轉壞,動盪總會越來越烈,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動盪中安然。像鄧小田這種人,不論事理根底,只想著富人不仁,窮人有理,滿腦子『均平』,這種人滿天下皆是。不管你願不願,日後這種人必然會越來越跳騰。」 「時勢激盪,一般民人多是難以承受的,對他們而言,生死事不變,他們需要從生死事裡尋得安慰。老道敢言,我天主教不起,未來信道信佛之人也會更多。可道佛間夾雜著多少密門詭道,你能分清?英華跟西洋人來往越來越密,公教一類的洋人教派,你又能禁多久?」 「與其如此,不如我天主教來擔起這一職。而要握住生死事,要敬天,就得畏天。無論道佛,無論中外,終究有天國,終究有地獄。」 翼鳴老道這一通解釋,李肆臉色漸漸緩和,也想起了前世那些歷史。沒錯,社會越是動盪,民人越是要尋求心理慰籍。就說清末之時,義和團為何能興起,不也是社會變化猛烈,中外文化直接交鋒,民人才紛紛轉向迷信,求得心中安穩麼。 他一直不願讓天主教成為一個正式的教門,但事實證明,一旦有了需求,一旦有了方向,天主教就迅猛成長起來,還因為他的點撥,不斷吸取外教精粹,開始有了自己的生命。現在它正踏出最重要的一步,那就是獲得宗教的終極力量:靈魂裁決。以天國為利,以地獄為懼。 李肆的擔憂,翼鳴老道很清楚,他接著道:「我跟徐靈胎等人閉關研究過西洋人諸教,特別深究過歐羅巴的教廷史。你放心,那種事在我天主教絕不會出現。因為羅馬公教提的是人有原罪,贖罪權在塵世,在他人,在教會手中。我們天主教提的是人本無罪,凡塵為罪,贖罪權在自己。教會之人,不過是接引人認清此罪,這有根本的區別。由此也不會讓教會握有羅馬教廷之權,更不會與世俗帝王之權牴觸。」 「除此之外,我天主教還將華夏祖宗之靈融入教義,天國其實是心之族譜,脫於現實宗族譜系,而地獄不過是無根之靈的聚所。鄧小田贖罪,只是所有華夏之人心底深處所願,那就是回歸血脈懷抱,不願靈魂成為無根飄萍,最終泯然虛無,這跟歐人教會的威逼利誘可非一路貨色。」 聽到這,李肆低低歎氣:「老道,洋人之教,開始也是受難者面目,後來才成為猙獰妖魔。」 翼鳴老道怪異地一笑:「所以就需要借助你的力量,唔,不止是你活著的時候……」 靜室裡再一番低語,李肆出門時,格桑頓珠等侍衛訝異不已,他們在李肆臉上看到了絕少能見的迷惑和忐忑。 李肆心中正在感歎:「這到底是我自找的,還是老天注定的?」 來刑部大牢看看鄧小田案的進展,本是無心之舉,卻在這裡撞見了拿鄧小田當試驗品的翼鳴老道,李肆的視線也轉向已經脫胎換骨的天主教。鄧小田案再不值得關心,法司定的是斬立決。他與鍾上位的田租糾紛只是民事,但以火器殺人就是刑事,之後在東莞更鼓動工人燒屋傷人,斬立決還算是寬仁的處置。在朝野正為火器管制大議而喧囂不已的時候,將鄧小田處決,再掀不起什麼風浪。 這時李肆腦子裡轉的就是一件事,天主教到底會成什麼樣子? 翼鳴老道說,勿論中外,不管古今,人們總是對冥冥上天有一分敬畏,從而將自己不可知的生死事寄托在上天之處。華夏之人雖沒有像歐人那般,有一個終極神明全盤代言上天,但所謂上天有眼,所謂報應不爽,也都在從各個側面勾勒這個神明的輪廓。 因此將華夏的歷史,華夏的血脈延續,華夏的祖宗之信融進去,吸取各教追索這位神明的智慧,凝結出華夏的天國和地獄,也並非是生創一門教會,這是有根有源的。區別只在於,天主教終究沒有「肉身成聖」的歷史,沒有耶穌基督。 想得多了,李肆開始擔心盤金鈴,這番神棍事業,可不能讓她繼續再鼓搗下去了。 李肆再起決斷,夜長夢多,直接去湖南抓人! 正要交代出巡事宜,禁衛署報說,北面有了異動,還不止一個。 「孫嘉淦」這個名字,沒有引起李肆太大注意,陳萬策和左未生這兩人從年羹堯處,一明一暗而來,似乎蘊著某種變局。 暫時猜不透這變局,李肆聳肩,就先讓下面人跟他們周旋一番吧,先解決自己的「後患」要緊。 情報部門並非無所不能,儘管探知到了這三人的動向,卻漏掉了另外三個人。耶穌紀元1718年,聖道和雍正紀元的元年,十一月初,六位滿清大員,抱著各色心思,進到了英華治下。 第四百八十章 六星南掠,李紱來也 十一月的東江,水勢雖緩,卻依舊能行大舟,惠州府歸善縣碼頭,一艘三桅大沙船跟在其他船後,正等著靠岸。跟昔日沙船不同,船頭船尾各起了兩層小樓,這是宿客之處,如今各家船行都在改造船隻,以求客貨同載。 船尾客樓二層,看著熙熙攘攘,自有一派忙碌景象的碼頭,一個清瘦中年人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頭上的瓜皮帽。船上之人大多都已蓄髮起髻,碼頭之人更是沒見一個還頂著金錢鼠尾的。 「大……東家,務須憂慮,如今南蠻治下,辮子稅已名存實亡。巡差都各有一攤事忙乎,只要不公然亮出辮子,不會有人留難。」 中年人身邊有兩個僕從,一個戴著英華流行的圓頂短簷帽,該是略知英華風貌,看出了中年人的憂慮,開口勸解著。 「哼,果然是南蠻,不僅改了髮式,連服色都忘了本!」 另一人瓜皮帽加短褂,看著碼頭那些苦力都穿著中褂而不是號衣,憤憤不平地道。 中年人眼神迷離:「故國舊顏,恍如隔世啊……」 圓帽僕從轉移話題道:「東家,即便陳老先生依舊忠心朝廷,可難保身邊潛著南蠻耳目,咱們就這麼尋去,太過冒險。」 中年呵呵笑道:「廣陵先生聲名遠播,這英朝也沒怎麼為難,還容先生在惠州自開學堂。我李紱不過一後學末進,又怎會入得貴人之眼。」 圓帽僕從道:「可東家畢竟是……福建巡撫,官銜在身。」 瓜皮帽僕從不忿地道:「還不是那施世驃擠對?大人,不,東家就不該受他的激,親身犯險。」 李紱搖頭道:「罷了,此話少提。施將軍要知南蠻根底,光靠細作是不行的,我李紱一心為朝廷辦事,來親自看看南蠻到底強在何處,也是出於本意。」 李紱,字巨來,康熙四十八年進士,入翰林後,官路一直不暢,就四處當學試官混日子。雍正登基後,田從典復起,知他有才,將他拔了內閣侍讀學士。但他卻在孫嘉淦之前就上奏折,勸雍正寬仁少刑,犯了聖顏。幸虧他只是上奏折,而沒有像孫嘉淦那般上題本,所以被雍正「提拔」到了福建,當上了福建巡撫。 此時的福建,幾乎已快是施家天下。閩浙總督滿保就護著浙江,絕少理會福建之事。施世驃以將軍之銜,軍政一把抓,如此濫權,雍正卻沒發什麼話。原因很簡單,只有根基在福建和台灣的施世驃,還有那個名望和能力統合福建力量,擋住李肆,只要施世驃不會丟開朝廷,就讓他當著福建王。 李紱這個福建巡撫,就是朝廷在福建的糊牆之物,施世驃只要不搓弄得過分,朝廷也都要捏著鼻子認賬。讓他這個福建巡撫探知南蠻民情,聽起來雖有些荒謬,李紱卻是無力抗拒。 他也不想抗拒,他本就有心搞清楚,英華為何能驟然崛起,自成一國。身為飽讀詩書的理儒之士,他不相信,光靠著快槍大炮,就能成就這一番事業。窮兵黷武的莽夫,絕無可能在數年之後,還能凝聚民心。 軍事之下,民政也必有奧秘,他此番前來,就是想找到這個答案。 他也並非無頭蒼蠅,逕直闖進來亂躥。透過各方關係,他打探到了原任廣西巡撫陳元龍的下落。陳元龍本是他在翰林院的師長,和他相交甚深。聽說陳元龍被關了兩年,始終堅貞不屈,不仕南蠻,最終被放了出來。但陳元龍羞於失土溺職,也不願回故土連累族人,就在惠州歸善縣開館授徒為生。 李紱的計劃很簡單,找到陳元龍,從他那裡探得英華一國的底細。對於陳元龍,他是滿心信任的,如此信守義理的長者,怎麼也不可能賣了他。 下船之後,李紱有了第一點發現,巡差很多,還都是服色整齊。雖只是掛著棍子,背著籐牌,可也顯示出,歸善縣很富。 接著一個認識是,這裡很亂。巡差個個滿眼警惕地看著人流,對李紱和瓜皮帽僕從都只是掃了一眼,並沒有細查的興趣,該是見以商人身份遮掩的三人服色光鮮。巡差目光更多盯緊了衣衫破爛的窮人,時不時從人群中抓出來小偷小摸之人。 這裡離縣城還有好幾里地,碼頭外面,聚著無數驢車和人力車,驢車跟李紱見過的那種馬車相似,該是南蠻少馬,民間多用驢來拉車。而那種人車之前卻未見過,就兩個大輪,一個涼棚,可以載兩人。 「五十文!?你搶錢呢!?」 問了價格,瓜皮帽僕從差點跳了起來,三五里地,就要五十文,這可是尋常民人一天的開銷。 「咱們驢車只要八十文,一車拉下三位,人車還要兩部才能坐下。」 驢車來搶生意了,頓時跟人車的車伕吵起來,似乎翻出了往日舊怨,吵著吵著就動起了手,片刻間響起哨子聲,巡差趕來了。 「咱們走走吧,這裡可真是夠亂的。」 李紱心頭發顫,就覺得南蠻治下的民人,個個面目都令人憎厭。 一路步行,李紱又有了新的感觸。這裡民風雖渾濁,可地方官員似乎真是在辦實在事。就說這路面,足有四五丈寬,從碼頭筆直拉向縣城。路面還分作六條,左來右往各三道。中間一道是速度快的馬匹和馬車,中間道是驢車或者人車,邊上是人走的。 要到大道對面,還不能隨便過,得到有密密白線的地方,由著巡差攔下過往車馬才能過去。甚至還有地方是在大道下挖了一處谷道。路面似乎是三合土,還填著煤渣,下雨也不會濕滑太多。 本就是來查訪南蠻民政的,李紱一路走,也一路探聽物價。摸得越多,震驚也更甚。 糧價是最關心的,結果也是讓李紱最吃驚的。最貴的稻米算下來一石也不過六錢,比福州低了四五錢。一般糙米不過五錢銀,苞米蕃薯一類的,更是低到了三四錢一石的水平。 瓜果一類的,即便是在這大道上,也四處見著人擺攤賣,香蕉鳳梨柑橘一類南方產物,不過十來文一斤,雖說比糧食貴,卻遠比福州廉價。 大道在某處拐了個彎,前方就是層層疊疊的民房,歸善縣的城牆已經清晰可見。大道另一旁像是個大集市,人來人往,呼喝如潮,主僕三人眼花了,耳朵也嗡鳴不斷,就覺裡面不下萬人。 「看看去……」 兩個僕從的脖子已經扯長了一倍,李紱也抵擋不住誘惑,招呼著僕從進了集市。一進去,頓時陷入一座浩瀚的萬物巨市。 糧食、果蔬固然是琳琅滿目,可李紱僕從卻是滿心激盪,眼前所見,幾乎顛覆了他們對於「市集」和「價格」的認識。 這大集市裡,吃穿玩樂,精巧稀奇,讓人目不暇給。本地產的,外地產的,江南的,苗疆的,乃至交趾暹羅南蠻物,什麼都有。 多只是其一,另一點是便宜。牛羊雞鴨雞子什麼的還不是太明顯,可棉麻絲帛織物,卻不過福州半價,上好的江南蘇繡,也比江南本地便宜,這可是稀奇。 三人沉浸在這萬物之海中,好半天才醒悟到一個事實,這裡不過是一縣之處,若是在廣州,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接著三人看到更觸目驚心的東西,鹽!白花花亮晶晶的鹽,就一袋袋疊著敞開了賣,李紱急急地問,多少錢一斤?他雖不精地方政事,可鹽糧價就是一地民情的直接體現,自然非常敏感。 「一斤!?一袋百斤四錢銀。你要零買,小袋的,十斤五十五文,不是故意要高這麼多,現在錢價跌了,一千二百文換一兩銀子……」 鹽販子心不在焉地嘀咕著,他大小生意都做,但小生意顯然興致不高。 李紱主僕抽了口涼氣,瓜皮帽僕從眼裡更是綠的,他們在福州吃鹽,可是一斤二十文啊!而且還是好價了,江南據說鹽價都在三十文…… 「東家,別忘了,這裡鹽是不管制的。」 圓帽僕從看著李紱額頭暴起青筋,趕緊解釋道。他哪知李紱在氣福建的鹽商,福建那些鹽商,肯定是從英華這販鹽,反手一倒騰就是四五倍利!怪不得福建本地都不再產鹽了…… 咬著牙過了鹽攤,再到一處,卻是滿耳朵叮噹響,原來是賣刀賣鍋的鐵物。看著數百明晃晃的菜刀、肉刀、斬骨刀乃至腰刀就隨便堆著,李紱感覺呼吸艱難,一顆心都為歸善縣的官員提了起來,刀子隨便賣,這還了得!? 一看李紱的瓜皮帽,攤主就明白了他的來處,對他這神色有心中瞭然,大聲笑道:「擔心個啥,別說刀子,現在朝廷正讓咱們民人大議,火槍是不是可以開禁呢?」 李紱再一個哆嗦,火槍都能開禁!? 攤主帶著點看土老冒的憐憫道:「老爺是從北面來的吧?你有門路的話,別說刀子,真有需要,火槍都可以買回去。我在佛山有關係,多的不敢說,幾百桿快槍還是可以拿到的。別那般臉色,這大議也快有眉目了,到時肯定只是禁外帶,可不禁買賣。我老林可是歸善縣鐵行的頭家,朝廷一出條令,絕對能拿著賣槍的牌照!」 感覺這事已經超出自己的理解範圍,李紱將此人列為瘋癲一類,很乾脆地扭頭就走。圓帽僕從在一邊道:「此事南蠻的報紙確實在議……」 李紱拂袖冷笑:「荒唐!刀兵怎可任民間自流?南蠻那些報紙,不過是故作虛言,惑亂朝廷,怎可信得!?」 信不信,還得聽可靠人說道,李紱再無心溜躂,直奔縣城而去。 第四百八十一章 窺探國政之學校科舉 如果說碼頭和市集近於地獄,進了縣城,李紱主僕才覺是回到人間。城裡雖也人來人往,卻再沒碼頭和市集那股子充盈著汗臭味的熱氣,人們臉上也再少見那種對銀錢赤裸裸的灼熱。 但沒走多久,感覺兩個僕從目光老是漂移,順著他們的視線一掃,李紱又抽了口涼氣,啊喲! 他這才注意到,滿大街鶯鶯燕燕,既有穿著粗布襖子的僕婦,也有一身絲帛的富家女子,一點也不忌諱地拋頭露面。還三五個湊作一堆,花枝招展地笑談著。 大街上,李紱想閉眼卻不敢閉,只好虛虛看地,心道莫非自己走錯了地頭,這裡是香坊之處!? 他這麼想,瓜皮帽僕從已經付諸行動,湊到街邊問了聲姑娘們的樓子在哪,然後就聽女子們大叫非禮,接著巡差的哨子聲就響了。 瓜皮帽僕從也忠心,朝著反方向拔腿就跑,丟下目瞪口呆的李紱和圓帽僕從。 李紱恨恨道:「既非娼女,何的光天化日,妖嬈惑眾!這南蠻,還真是人心淪喪!」 圓帽僕從看看已經被巡差一棍子撂翻在地的同伴,再看看義憤填膺的李紱,掀了掀嘴皮,卻無力說出半個字。 轉過幾道街巷,就到了城中偏僻之處,遠遠見著一處破落宅院門口,一個白髮老者正送走幾個男女,那不正是陳元龍! 「李巨來!你身為一省憲台,竟敢隻身而來,好大的膽子……」 見著了李紱,陳元龍也是震驚不已。 李紱卻更是嚇著了,他可才剛上任,陳元龍哪來的消息? 「報紙探得清清楚楚,周邊幾省,知府更替都沒落下,更別說巡撫。」 陳元龍揚起一份報紙,報頭上寫著《中流》二字。 「廣陵先生是怕了麼?」 李紱心中打鼓,感覺這南蠻世道大不相同,不知道陳元龍是不是已變了心。 陳元龍苦笑道:「怕的什麼?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連蒙童都留不住,天厭之人,該是你怕沾上老夫這晦氣。」 一邊說一邊將李紱迎進屋子,聽這話裡的幽怨,李紱隨口問著怎麼回事,在他想來,該是南蠻官府故意刁難。 陳元龍歎氣:「現今這英華一國廣辦蒙學和小學,算學、格致、天文地理,從蒙學都要教起。鄰人不願再讓學童在老夫這裡啟蒙,都轉到了附近的官辦蒙學。」 李紱怒而拍案:「南蠻這是要自幼時毒害人心啊!呃……陳老,有何不妥?」 見著陳元龍發愣,李紱趕緊換了口氣。 陳元龍搖頭:「說不上什麼毒害人心,算學、格致,也是古學之道……」 這是陳元龍自己的心事,遇著了熟人,也就打開了話匣子,逕直道來。原來他只精儒學,周邊鄰人都覺得,如今這世道,從小多學東西更好,不能光念四書五經,當然,官辦蒙學還不要錢,所以都把學童轉送他處,陳元龍的日子頓時難過了。 城區的學正,歸善縣的學諭,甚至知縣都來找過陳元龍,希望他進縣裡的學校教書。蒙學、小學乃至縣學,隨便。可只要入學校當先生,那就有了官身,陳元龍自然不幹。他真要當官,向李肆低頭,怎麼也是個侍郎尚書,何必套個八九品綠皮招搖。 陳元龍歎氣:「現今這裡的朝廷,把聖賢書稱為國學,貌似尊崇,其實下了框子,跟其他學問並列。我輩孔聖之徒,再別想獨居廟堂……」 這個話題正涉及到南蠻的文治,李紱有了興趣,繼續追問下去,不多時,就對南蠻學校和科舉之事有了大致瞭解。稍稍一品,心中無比震懾,這南蠻文治,竟是如此下力! 先說學校,這英朝廣辦蒙學和小學。學童六歲啟蒙,目標是認字和尋常讀寫,除了新版三百千、弟子規,同時還教一些粗淺的算學、格致、天文地理,甚至還有傷殘老兵訓什麼隊列拳法,分作三年,年年升科。 小學則是經制六年,四書五經要讀,算學也要學得更精深,格致也分作了物理、化衍和生識,還要學什麼國法,當然,首要就是學那本《皇英君憲》。 陳元龍指了指角落裡的一堆書:「蒙學和小學所用之書,都是國子監所定,老夫找來細細看過,只能說……」 結論似乎很難接受,但本著儒士良心,陳元龍又不願顛倒黑白,最終勉強道:「若此教化大成,這一國雖不敢說人人聖賢,卻也絕少愚人。九年學下來,不僅有了立身之德,也多少懂了些處世之道。」 李紱心道老先生耳熏目染,該也是被毒害了,這南蠻讓儒士不再以聖賢言居廟堂,那就是無君無父,立身是為何?不就是為治國麼? 但他也知不能在這上面跟陳元龍細談,就繼續問這學校的情況。聽說廣東現在每縣都有至少十所官辦蒙學,歸善縣更有三十所蒙學,近十所小學時,在校學童四五千人,他壓根不相信。這得多少銀子?就算只養先生,歸善縣就得養上百個,聽說儒學和小學還不要學生束修,甚至書本紙筆都免,這怎麼可能? 陳元龍道:「這裡的朝廷很善協調各方辦事,蒙學小學,辦學都是三方出銀子。朝廷、地方官府和鄉紳、工商各出一份,而養學則是朝廷和地方官府各出一半,尋常筆墨紙硯都有工商捐贈。歸善縣雖比不上廣州縣、南海縣那樣的大縣,卻也不算窮縣。明年的縣政預算有六萬兩之多,其中會有兩萬用在養學上。」 看來陳元龍還真是對南蠻辦學事很上心,對這些細節瞭若指掌。他還重點講到,英華朝廷,蒙學小學是齊頭並舉,還另辦補學,給年齡夠但沒啟蒙的學童進補。 相比蒙學,李紱更關心科舉,光學不考,怎麼治國? 陳元龍卻沒直接說科舉,說起了更高一等的學校,「縣學是常科,只有三年縣學得過,才有資格參加科舉。另有商學、法學、工學和通事學等學校,朝廷將其當縣學同等而待。甚至還有黃埔和香港兩處軍學,都是從小學裡招人。歸善縣除了縣學,還有一處商學,不少人家,都想讓子弟日後能入商學。」 「這些學校學過,考試得中,就是生員,接著就可參加鄉試。今年開的是恩科,據傳聞說,以後年年都會開科。現在有進士、明法、明算、天工、通事、經義和博學七科,得中後相當於舉人。或者是直接分派到差事,或者是進白城、黃埔等幾所書院,哦,現在叫學院去深研學問。」 「學院學畢,還有會試,得中就相當於前朝進士了,會試三年一開,今年恩科也開了會試,但還循著舊制,明年就會改新制,只有今朝舉人有資格參考了。」 說了一大通,陳元龍卻另有感慨:「如今學子跟昔日大不相同,雖都經科舉,但前路卻非昔日那般劃一。學聖賢書只能做官,而且還只能進翰林院和禮部那些清水衙門,或者是分派給地方當典吏。不像學商、學法、學工,乃至學軍,不僅能作到實務官,不當官了,還能進工商。所以進士和經義科,越來越式微,甚至進士科都被民人稱呼為進死科。」 李紱終於忍不住道:「南蠻抑儒至此,道德不復,陳老為何還苟居於此,與蛇蠍之輩為伍!?何不與晚輩回朝廷,戮力齊心,滅了這幫絕我道統的惡賊!?」 陳元龍愣愣看住他,好一陣後才笑道:「道統?」 他搖頭連連:「在這英華,聖賢言雖不居廟堂,卻依舊行於民心。這個朝廷的皇帝,削了君父,自掌權柄,治下卻言路大開,幾近於百家爭鳴。眼下一國正朝野大議火器開禁,朝野大議啊,上古聖王之治的路子。巨來,咱們之前所持的道統,為何沒有醞出這般景象?」 他指指自己的髮髻:「老夫早已醒悟,不再認愛新覺羅氏之國為我漢人之國。」 終於說到辮子了,李紱覺得已到了撕破臉的地步,沉聲道:「那就有勞陳老通報這裡的官府,縛了我李紱!」 陳元龍歎氣:「老夫也非認這英華為正朔,不管南北,再不願沾廟堂事,為何要縛你?」 李紱咬牙:「晚輩願以身家擔保,只要陳老回故土,絕不受朝廷責罰!陳老若是不願再居廟堂,也能回鄉養老,享得天倫之樂!」 陳元龍搖頭:「北面的皇上是何等人物,老夫心裡有數。老夫在這裡,家人才得保全,不止是如此……」 他目光變得深邃:「我也在看這南面的皇上,看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到底能將這時勢,引到天國還是地府。」 李紱心中黯然,接著又是一動,聽起來,陳元龍對英華國政,似乎還有更深見解? 陳元龍見他尋思,再笑道:「巨來啊,你親來此地,為的就是尋這英華的根底吧,告訴你也無妨,我正知一些根底。」 李紱恭謹地道:「有勞陳老指教……」 陳元龍正色道:「就老夫所知的一項根底,北面朝廷,絕非這南面朝廷的敵手!」 即便尊敬這老先生,李紱也不滿了,怎麼,是不是又要說什麼槍炮之利? 陳元龍卻道:「古往今來,唯有眼下這個朝廷,能將農人土地實情掌握到八九成之真!」 李紱愣了一下,接著臉上泛起紅暈,那是一種智力和常識被侮辱了的憤怒。 可陳元龍話還沒完:「唯有眼下這個朝廷,能讓士農商紳一體納糧!」 李紱開始咳嗽,雖然聽聞雍正皇帝有什麼打算,但陳元龍說南蠻真正做到了,打死他也不信。 陳元龍是深懂地方政務的,再一句話幾乎砸暈了李紱:「這個朝廷,就算沒有快槍大炮,以廣東一省之力,也能奪了整個天下!當年秦滅六國,靠的是什麼?無非就是郡縣劃一,編戶齊民,如今這英朝,在此事上,隱有超越祖龍之勢!」 第四百八十二章 看得懂也學不了 「等等……等等……」 李紱實在有些接受不了這些信息,腦子開始發暈,他止住陳元龍,喘了片刻才問:「陳老,有快槍大炮壓著,有抑儒興工商逼著,晚輩勉強可信一體納糧之事。可要掌握住農人土地實情,即便只是八九分,這也是天方夜譚吧?古往今來,此事都關係著國運。漢時王莽,宋時王安石,明時張居正,都有此妄想,結果如何呢?」 他搖頭道:「就說王安石,連一個青苗法推行下去,都成了害民之法。」 陳元龍笑了,這也是他研究了許久的課題,面對一個決然不信之人,正撓到他誨人不倦的癢處。 「說到青苗法,此事正好從青苗法說起……」 「你以為,這個朝廷是靠官員去丈量田畝?嗯,也沒錯,在你看來,似乎也只能是儒士治國,官員丈土。其他地方不論,廣東一省,田地多達三十萬頃,一人丈量一頃,就得三十萬人,還得弄清楚歸屬,這自是絕無可能。」 「可這個朝廷,辦事卻非同一般……」 陳元龍提到了一個李紱異常陌生的名字:「青田民貸」。 「這個朝廷的皇帝,非常善於調治輿論民情,諸多在前朝驚天動地的變化,早已悄然在廣東鋪開。就說青苗法,此法在廣東已行了四五年,只是不見輿論。施行此法的也非朝廷,而是青田民貸,沒錯,商人……但這是公商。青田民貸的東主有無數家,其中大東主還是皇帝本人。」 「廣東境內的農人,可得青田民貸的扶持,年利名義上是二成四,實際卻是折五推行,也就是一成二的實利,是的,一成二。」 「老夫深查過往,發現聖道帝早年在英德,還只是李半縣時,就開始推低率民貸。當時自然是以惡霸手段行事,對民間高利貸主威逼利誘,早早就成了韶州最大貸主。立國之後,更是藉著國勢,將廣東境內的高利貸主盡數掃清。高利貸主不是被他吞入民貸,就是轉向工商。後來再起票行,鄉間再無其他人敢大行高利貸,也無心行貸,因為根本爭不過低利的青田民貸。」 陳元龍語氣中帶著濃濃的讚賞和欽佩,聽得李紱也心緒搖曳,一成二的民貸!?但這跟掌住田畝實情有什麼關係? 陳元龍接著道:「青田民貸的掌櫃夥計,完全是以商人手段行事。放貸和回籠銀錢都是他們的業績,自然力求罩住所有農人。他們終日在田頭奔波,核算哪家哪戶有多少田畝,磨破嘴皮,向有能力承貸的農人放貸,一年到頭干的都是這事。青田民貸這幾年積下了頗厚的信譽,農人總有周轉不靈的時候,一年一成二的利錢已經低得發指,自然要跟民貸有所來往。農人靠什麼得貸?還不是以田畝為抵押麼?放貸之人,自然能知農人田畝細情。」 「據老夫所知,歸善縣的民貸專員就有二十多人,別看他們人少,長年累月就盯一片,這幾年下來,鄉下田畝是個什麼情形,十成不知,八九成也不離。」 李紱恍然,這聖道皇帝,竟然是靠民貸來握住民人田畝的? 陳元龍搖頭:「民貸要將田畝數目和歸屬遞報計司,這是因為朝廷要補貼民貸利錢,同時也要交縣府,因為縣裡也會以農稅補貼利錢。而縣下農正,也就是官員,並非什麼事都不做,一方面查漏補缺,一方面以過契漸漸補全田冊。官商合力,幾年下來,自然能掌住八九成田畝實情。」 接著他道:「說起來這也跟攤丁入畝和連年減稅有關,若是還依著以前那般雜派皇糧一起上,農人自然要想盡辦法藏地。」 李紱轉了半天腦子,找到一處漏洞:「這民貸蓋住所有民人,哪來這麼多銀子周轉?」 陳元龍笑了:「老夫早說過,這聖道皇帝,尤善拉著他人一起做事,分大餅時,也總得捎上一塊硬鍋巴。民貸的銀子,自己有一部分,三江投資現在吸的銀子,只給兩成年利,一部分投到高利之處,一部分也要投到民貸,至少能保一成利。此外民間自辦票行,也要在民貸上分攤一份定額,這些都是計司在核算往來。青田民貸總部自己有無數算手,一年流水銀錢上千萬兩,自然能積小利為大利。而計司也有無數算手,專門匯總核算地方農正和青田民貸的田畝籍檔,由此給朝廷定農策提供依據。」 李紱凜然道:「這可是南蠻國政絕密,陳老就這麼跟晚輩和盤托出,會不會有風險?」 陳元龍哈哈大笑:「絕密!?此事倒真不為外人廣知,但你真以為,明瞭此秘,就能效仿!?」 李紱本是滿心激盪,覺得學到了一手,以民貸和官員配合,挖到民間根基,還將青苗法推行而下。若是用在自己治下,不,將此策獻給北面皇上,那簡直就是絕世奇功! 可陳元龍笑得放形,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笑話,李紱很是不解。 陳元龍收回笑聲,辛苦地道:「巨來啊,我問你,北面朝廷要推行此策,可能保證,官府真不問商人如何經營民貸?真能壓住一成二的底線?明白告訴你,青田民貸不僅在惠民,而且還一直在賺錢。」 李紱抽了口涼氣,這事的確太複雜了,別說一成二,這麼大規模的生意,如果北面朝廷親自辦,那就是無數官老爺伸手。即便是兩成四的利錢,恐怕也是要虧本。如果是讓商人辦,恐怕又會演變成商人倚仗官威,壓搾鄉民,最終跟青苗法一樣,淪為害民之策。 陳元龍歎氣:「北面朝廷,可不懂怎麼運用商人,只知吸商人血,或者與商人一同吸民人血。南面朝廷,卻懂得怎麼用商人來治國。而首先的一條,就是讓工商與士並立,所以聖道皇帝要抑儒,這也是老夫終日苦思所得。」 他憐憫地對李紱道:「即便將這英華的所有秘密道給你,道給北面的皇上,也是怎麼也學不來的。」 讓銀錢捲入所有事,再去把握銀錢的道理,由此所能掌控的力量,比以層層官吏領命行事而聚起來的力量,要強大得太多,這一點陳元龍已經看得很透了。甚至他已經看出了聖道皇帝為何能做到這一點,首先,他很早就廣辦商學,握有大批懂算學的人才。其次,他本就是以鈔關、票行、投資公司起家,之後再以英華銀行統合民間票行,銀錢全都循著他所挖掘的溝渠來往。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敢於讓工商獨立,讓官府和朝廷,以生意對生意的方式跟工商來往。 如果不是自己已經年邁,考命終之事已成大節,不願再擔下貳臣的名聲,陳元龍其實很想投身這個朝廷,去把握這千古未見的時勢巨變。 但這並非意味著諸事完美,正是注意到了如此國策下,正隱藏著一些令人憂慮的跡象,他也不願就此離去,而是想繼續看下去,看聖道皇帝,到底對未來有沒有全盤應對。 陳元龍對李紱的最終勸告是:「好好維持著地方,待得那日到來,能少一分血火之災,都是仁義之舉。」 李紱憤然拂袖,哪日?自然是英華大軍打來之日,陳元龍竟然勸自己不要抵抗南蠻!? 跟陳元龍談了大半日,李紱終於醒悟,這陳老先生,已是走上歧途,無心再留,拱手告辭。出門時卻呆住,幾個便裝漢子,押著鼻青臉腫的瓜皮帽僕從攔住了他。 見他回望院子,一個漢子道:「陳老先生可沒說什麼,這位兄弟倒是什麼都交代了。李憲台,去咱們禁衛署作作客吧。」 福建巡撫李紱的冒險之旅就此結束,江西巡撫田文鏡的冒險之旅卻正到精彩之處。跟不諳世事的李紱相比,田文鏡在地方上旋磨了三十多年,幹練得多,冒充棉商得心應手。李紱被禁衛署請去做客的時候,他卻在廣州西關萬怡樓裡,跟工商總會裡的一位布業巨頭把酒言歡。那布商聽說他是兩淮排得上號的棉商,為了撐面子,特地請到了中書省商部紡織司某曹的主事作陪。 「鄙人也在官面上混過幾年,終究是不慣官場規矩,還是清白一身來得清爽。」 田文鏡淡淡說著,為自己身上若隱若現的官味找了遮掩。 席宴上自不會深談生意,而這正是田文鏡的目的。他跟李紱的訴求不同,更想看到這英朝管控之術的根底。 「這朝野大議,該是要有結果了吧……」 田文鏡裝作熟捻本地事,丟出了這麼一個話頭。在他看來,南蠻的聖道皇帝,比昔日康熙皇帝更喜矯飾。火器怎可開禁?自然是丟出這麼一個題目,讓下面的托兒們迎合上去,然後宣稱民意禁槍的。聖道皇帝,就靠火槍大炮打出一個國,他絕不可能再給治下之民同樣的機會,除非腦子穿了洞,進了水。 商部那位主事很年輕,逕直道:「這事早就有結果的。」 田文鏡心道我就說嘛,大家都清楚聖道皇帝的手腳。 布商笑道:「那是自然,工商總會一兩年前就在喊開禁了,還不是那些窮酸秀才,還有尚書省那些狗官在攔著,啊,不是說你們中書省啊,他們滿腦子就想著天下萬民都得規規矩矩如小兒一般。可他們就沒想過,惡人怎麼也能弄到槍,好人總不能束手待斃……」 那主事卻像是開玩笑道:「你怎麼就算好人了?你想的是聚起一支火槍隊,逕直打進北面去搶棉花吧。」 布商嘿嘿笑道:「那還真說不定!總不成官家次次都派紅衣軍幫咱們商人開路吧,呃,田東家?田東家你怎麼了?沒嚇著吧?怎麼也不會搶到你的嘛,只要能談價碼,也不必打打殺殺……」 田文鏡收回呆滯的目光,摸去嘴角的唾液,勉力掩飾道:「是啊,沒必要,呵呵……」 主事看出了田文鏡極力掩飾的震驚,笑道:「其實呢,早前雖也禁火器,卻一直查得不嚴,只要不是拿到外面晃,基本沒人管。現在官家讓朝野大議,不過是商量出來一套具體的管制辦法。官家真鐵了心想禁什麼,早就跟之前禁洋教、禁邪教、禁纏足那般,直接下嚴令了。」 布商開始偏題:「咱們南方人纏足的本就不多,宮裡幾位娘娘都是天足,更是沒誰纏了。賢妃娘娘之前在山海樓開藏書會時,穿的踏月鞋已經風靡廣州,百兩一雙都搶不到。劉主事,你有沒有門路啊?」 那劉主事摸鼻子:「我舅舅是在青田鞋業沒錯,可訂單早排到明年三月了,連我家娘子都得等……」 兩人說著閒話,田文鏡卻是在心底大叫,還真要讓民人隨便持火槍?那個聖道皇帝,腦子到底在想什麼啊? 第四百八十三章 雷霆待起,長思與短慮 李肆本人離田文鏡不超過十里地,他就在青浦碼頭邊的座舟裡,被幾艘不起眼的快蛟船護住,正跟前來請示的劉興純商談。 火槍管制其實只是個小問題,此次朝野大議,李肆真正要動的是兩樁舊時代的頑疾,一樁是人身依附,一樁是宗族,從某種層面上看,這也是一樁問題。 放開火槍管制是必然,但也會引發諸多問題。比如說民間武裝該怎麼管?這個問題涉及到的就是人身依附。 英華早早廢了賤籍,復了宋時傳統,同時在律法中剔除特別歧視奴婢僕役「家生子」一類的條款,朝廷甚至以抵魚稅的半贖買方式,讓蛋民脫了奴籍,由此蛋民感念新朝最深。 但在其他地方,其他事情上,人身依附的觀念還特別嚴重,比如說鍾上位雇來游手充當家丁,那麼在這些家丁的心中,自己的飯食前程就是鍾上位給的,以鍾上位唯命是從。天理國法都著落在鍾上位身上,跟家丁自己沒關係。用李肆前世熟悉的話說,是只知有主子,不知有國法。 在這個時代裡,一旦放開火槍管制,誰都能拉起一支火槍隊。歷代雖有禁止民人持械集會的條款,在蒙元和滿清時代更是森嚴,但只要進到鄉紳仕宦體系裡,非法武裝就成了合法武裝,當年他李肆就是這麼起家的。 要興工商,那種「三人持武相聚流遣千里」的中世紀條款自然就沒辦法再用,但徹底放開還真會天下大亂,即便只是禁外帶。 先不說工商,鄉下地主都會聚起幾條槍,而廣東一帶宗族勢力還強,一旦火槍管制疏漏,隨時都會蹦出來成百上千的火槍手。到時刑部的巡差和國內衛軍,怕不天天都要浸在槍聲和硝煙中。 李肆為延緩鄧小田案所引發的貧富思想對立風潮,丟出朝野大議火器開禁,也是要面對一樁難題。但相比之下,李肆覺得破除人身依附這一步要容易一些,在蠶食宗族勢力之前,先在火器開禁上作文章,也算是摸著石頭過河。 劉興純道:「火槍和槍藥專賣、禁手銃、核發持槍執照,這三項只能管到尋常民人,此事關係重大的還是那些鄉紳仕宦和大宗族,以及有財力雇得起大幫護衛的工商。一旦開禁,他們一定能藉機建起自己的火槍隊。」 劉興純是尚書省右僕射,專門負責社會管治,兵部、刑部都由他掌管,幾年下來,思維也有了定勢,對火器開禁的前景很是擔憂。 李肆道:「我們禁,他們就不建自己的火槍隊了?那些船行、豪商,把他們的護衛巡丁都放在廣東之外,一旦出廣東,就拉扯起了一支火槍隊。上半年在福建,在洞庭湖,在川東,商人的護衛隊可是跟清兵打了無數仗。咱們英華軍中,都有不少人被他們挖了去當火槍教官。」 李肆搖頭道:「對上什麼事,只知道一個禁字的朝廷,最是沒用。」 劉興純汗顏地低頭,接著撓頭道:「我有些隱約的構想,覺得這方面的事可以跟鏢局扯上,但是還沒想透,總覺得又多出鏢局一塊,更難管。」 李肆笑著拍拍他的肩膀:「都想到這一步了?不錯!但是你沒再想深一層,如果是范晉在,他就會跟你提要求。一方面,給養護衛的工商和鄉紳們定下嚴苛條例。怎麼為難他們怎麼來,比如拉上通判、縣尉和典史們,一起管這些護衛,把他們的護衛載入預備民軍的籍檔裡,備著隨時調遣,如果不尊條令就重處,甚至可以用謀逆來威嚇他們!總而言之,不直接禁他們招家丁護衛,也禁不了,但讓工商和鄉紳們自己養家丁護衛的成本暴漲。」 「另一方面,讓鏢局壯大起來,為工商和鄉紳提供細緻的護衛之事。朝廷不必去管工商和鄉紳,直接管鏢局就好。初期要扶持鏢局的話,可以由朝廷和地方一起出錢,補貼鏢局。但鏢局必須在朝廷的嚴密掌控下,著落到地方,就是典史、縣尉和通判一起看牢。」 李肆一番話,劉興純嘶嘶抽涼氣,讓民間自己大辦鏢局? 「沒錯,廣東內衛之前建了十八個營,現在看來是太多了,可以直接調出八個營來,朝廷和官兵合股,接下這些生意!」 接著這話讓劉興純腦子更是有些轉不靈了,直接把衛軍退下來轉成鏢局!? 怪不得李肆會說如果范晉在,肯定會提供這樣的思路。劉興純暗道,那傢伙正在頭痛城鎮老兵的安置方案呢。還不止如此,鏢局甚至是另一股朝廷掌控的武力,有些朝廷不方便親自出面,或是沒必要調動朝廷大軍的事,都可以由朝廷「雇」鏢局去辦,比如衛護臨時倉庫、中轉站等等。 開槍禁一事,竟然牽連這麼多,甚至還能起一樁產業,劉興純歎氣,官家的腦子到底是咋長的? 「二弟,為兄已經等很久了……」 劉興純還想請教細節,卻被自家哥哥劉興兆趕走了。李肆臨時出巡湖南,朝堂要員都紛紛來交代工作,劉興兆現在掌管國子監,正有一肚子的事要找李肆定奪。 劉興兆說的是地方正在大搞教育大躍進,因為朝廷會補錢,地方官為了政績,就埋頭四起蒙學、小學,也不管師資力量足不足,反正先搭起校舍,圈起學生再說。 說到只會讀寫念的人都被抓去當先生,劉興兆痛斥地方官誤人子弟,李肆笑著勸解道:「這般急進,也是不得已,否則何以在三五年內拉扯出新捨法?」 新捨法就是李肆的教育大工程,跟宋時三捨法有異曲同工之處。蒙學、小學、縣學三級層層推進,再之上的學院就是學術深造之處了。 劉興兆的擔憂,李肆很清楚,他的教育大工程還含著算學格致天文地理等新知,現有的師資力量根本無法應付這種教育大擴張。 但這番情形,他卻不得不為,以他原本的計劃,是要在三年內,在廣東鋪開全民教育。蒙學要做到八九成的入學率,地方這般速度,在他看來還不夠快。 劉興兆苦著臉道:「即便國子監定下各科教材,可地方的先生只知道照本宣科,督導著學生們死記硬背,這又如何能成知識?」 那是,國子監幹的好事,把算學、格致、天文、地理等知識總結成童謠兒歌,或者是文章,就如三百千一般,直接由先生灌給學生。先生都不必會這些東西,只需要檢查他們是不是記住了,記牢了。李肆的新興教育運動,完全是填鴨式的大躍進。 可這時候何須這麼多講究?先背再領會!日後他們中的優秀之人進到高等學府,總比從頭開始有基礎。等轉上這麼幾輪,不出三五年,總會有越來越多的專業課先生,來為學生生動細緻地講解基礎知識。 得了李肆一番勸解,劉興兆心頭好受了些,接著上船的是於漢翼。 「四哥兒,剛接到的消息,在惠州府抓著了福建巡撫李紱……」 李肆挑眉,咦,最近韃清動靜很大啊,雍正派來了孫嘉淦,左未生和陳萬策自年羹堯處來,這李紱該是施世驃指使來的吧,他們這是要在自家地盤開年會麼? 孫嘉淦為何而來,李肆猜想該是替雍正來要人的,之前在衡州抓住的延信等人還關著呢,更早的佟法海估計也是目標。 這一番交易,雍正丟開了茹喜,顯出了幾分急躁之心,李肆暗自鄙夷,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愣頭青。真以為掃乾淨了身邊的阻礙,就能大展拳腳了?你還有一圈自家的腳印要掃呢。 心緒回到自己這邊,李肆微微皺眉,北京、四川、福建都有了動靜,江西和湖南…… 於漢翼跟了這麼久,早有靈犀,再報道:「我正跟向班頭攜手探查江西和湖南,目前還沒有具體消息。」 情報部門自然不是全知全能,能第一時間抓著李紱,已讓李肆很意外了。想著盡快了結湖南之事,就回來好好跟這幾路惡客周旋一番,吩咐了於漢翼善待李紱後,就讓船隊趕緊起航。 十一月十日,李肆抵長沙,召湖南兵備道胡期恆,湖南安撫使楊俊禮和招討使謝定北瞭解湖南事務,同時檢閱駐守長沙的神武軍官兵。 「李肆來了湖南!好機會……」 檢閱儀式在昔日的血肉戰場鐵爐寺下進行。四周有數萬人圍觀,人群中,一個青臉漢子低低自語道。 「好機會!絕好的機會!」 常德,依舊在清廷手中的常德,有如當年的郴州,人來人往,工商繁茂。常德府衙後堂,荊州將軍袞泰一身便裝,激動不已。 他朝跪在地上的僕從道:「你的主子忠心!這事辦得漂亮!趕緊去回他,說我這就籌備人馬,要怎麼動手,由他在前頭安排。」 僕從告退後,一個中年二品大員現身問道:「是馬見伯有了消息!?」 袞泰用力點頭:「馬見伯初任湖廣提督,就親身潛入敵境,探得了李肆正在長沙的消息,此乃天賜良機!年憲台,咱們攜手,拿下李肆的人頭,所立功業,怕是你弟弟都望塵莫及!」 那中年大員正是年羹堯之兄年希堯,剛就任湖廣巡撫,他和袞泰,外加馬見伯,三人都是新官上任,功業之火正燒得滿肚子亮堂。 跟自信滿滿的袞泰不同,年希堯想得更多,行事也更穩:「此事能辦到最好,切記不能太過用強,當心壞了皇上大局。下官陛辭前,萬歲親自交代過,若能成事,必是雷霆一擊,若不能成,絕不可打草驚蛇。」 袞泰呵呵笑道:「那是自然,皇上現在雖然騰出了手,卻還不好跟李肆直接翻臉,除非……」 他以拳擊掌:「直接一掌拍死!馬見伯要找的,就是拍這一巴掌的機會!」 第四百八十四章 狠人各有盤算 益陽,一個留著一抹小鬍子的年輕人止住了身後的大批侍衛,一個人進了一處寧靜宅院。他戴著無簷直筒皮帽,蹬著馬靴,披著黑得發亮的中長皮襖,一身裝束格外精幹,可眼瞳卻深不見底。被他豎指噓了一聲,宅院裡迎出來的僕役們再不敢發聲。 「是皇上……」 「可算是來了……」 目送李肆的背影進了宅院深處,僕役們來回交換著眼色。 李肆向深處閨房行去,一個高挑身影正背對著他,心緒頓時激盪不已,他此行主要目的就是把盤金鈴抓回皇宮,算算一年沒見了,還真有些情難自禁。 背對著他的人兒長髮披散,削肩正聳動不停,手臂朝前伸展著,合著咽喉中發出的斷斷續續低哼旋律。李肆無奈地搖頭,這姑娘還在練習唱天曲呢,聽起來語不成聲的樣子,是嘴裡正嚼著棗子練喉音麼? 有心來個驚喜,李肆放輕腳步,湊到佳人身後,雙手環上小蠻腰:「猜猜我是誰?」 話剛出口就覺不對,不僅手感有異,體香也不同。懷中人驚得轉身退步,顯出一張清麗面容,這不是賀默娘麼? 見是李肆,賀默娘趕緊深深福下,臉上暈紅一片。李肆尷尬地比劃著「抱歉」的手勢,兩根指頭曲成人腿,一縮一縮的,賀默娘捂嘴無聲地笑了。 「真是個大姑娘了啊……」 看著已近雙十年華,如出水荷花的賀默娘,李肆感慨無限,然後目光轉向另一個翩然而入的麗影。 釵橫發亂,不知正在忙什麼的盤金鈴一聲驚呼,下意識地就要撲過來,卻馬上止住了步子,還揮手攔著李肆,「別過來!身子正不潔呢……」 在說什麼呢!? 花了老半天,盤金鈴才將李肆安撫住,原來她正在研究病理。 盤金鈴幽怨地道:「早就想回去了,但這病太可怕,妾身去過疫區,怕染上了蠱蟲,若是帶了回去,那可是萬死莫贖了。」 李肆很是無奈,早跟她說過,洞庭湖的五蠱只能預防,很難治,她非要去摻和一腳。所謂五蠱,加上洞庭湖乃至長江中游一帶的水毒、水症和鼓脹這些病症,其實就是後世的血吸蟲病。 仔細問了她的行程,知她遵了自己的叮囑,絕沒沾染疫水,而且這麼長時間,身體也沒問題,李肆才鬆了口氣。血吸蟲病並非人人相傳,而是通過釘螺、糞便來傳染。 古方也有雄黃等成分的驅蟲藥來治這病,藉著顯微鏡,盤金鈴正在組織人作普方測試,同時也靠著天廟和地方官府,大力推行消滅釘螺、劃糞和鄉間醫衛工作,這一幹就是大半年,竟然樂在其中。 李肆捏住盤金鈴的下巴,惡狠狠地道:「那的確是要好好檢查一番,從裡到外……」 盤金鈴已被他另一隻手揉搓得渾身發軟,明亮眼瞳正流散著媚光,再被李肆攔腰抱起,嚶嚀一聲,再無言語。 看著兩人轉進後房,賀默娘捧著緋紅的臉蛋,眼神也迷離了,好一陣後,才使勁搖頭把什麼場景從腦子裡丟開,繼續開始練習那不成調的啊哦之聲。她跟著盤金鈴一面修習醫術,一面也參與天廟之事。成為一名詠唱天曲的天女,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但這事對她來說,似乎過於艱難了。 常德,另一位清廷大員駕臨,此人身直如刀,臉色冷厲,在常德府衙後堂一站,就像是從地底下直愣愣鑽出來一般的突兀刺眼。 湖北巡撫鄂爾泰一來,加上荊州將軍袞泰、湖南巡撫年希堯,清廷湖廣方面的大員就聚齊了。 鄂爾泰冷聲道:「此事太過凶險,須得有萬全之策!絕不可輕舉妄動!」 儘管袞泰職銜顯赫,但跟一年就從內務府員外郎直升巡撫的鄂爾泰相比,紅度顯然不足。袞泰嗯咳一聲道:「馬見伯已一路跟住,眼下人在益陽,身邊護衛也就千人,加上藍衣衛軍,不到兩千人。駐守長沙到汩羅一帶的是神武軍,那是南蠻的弱軍,怎麼也要三五天才能趕到,另一軍在辰州府,更是來不及。」 袞泰總結道:「以我荊州旗營,加湖北綠營新練的火槍兵,泛舟直襲益陽。再有馬見伯所領陝甘死士暗中刺殺,怎麼也有八成可能。」 鄂爾泰冷笑道:「當年先皇和今上數次算計,都是手握九成盤算,結果如何!?虛言八成,就敢妄動!?惹得李肆引大軍北上,諸位對項上人頭不在意,本人卻不想這般窩曲!」 年希堯忽然來了句:「今上開始下力了,我等臣子自然得為君分憂……」 鄂爾泰也沉默了,雍正收拾掉了老九和十四後,老八已成甕中之鱉,只是還缺合適的由頭而已。現在他開始將力氣用在了整頓錢袋子上,以本朝前所未見的酷厲追繳虧空,已有不少縣州府道被逼得家破人亡,乃至自殺身死。 也許是覺得行事順暢,雍正對江西和湖廣有了異樣的期待,在他們的奏折裡連篇累牘地御批該如何防範李肆,以及怎樣挖李肆的牆角。同時還再三提到,南蠻現在最大的破綻就是李肆本身,他連兒子都沒有,只要他完蛋,南蠻這一害也就除了。 有這樣的聖意壓下,也不怪袞泰、年希堯和馬見伯初來乍到,就要搞一場豪賭。鄂爾泰甚至能想到,江西、福建甚至四川等處,都已經有了行動。 鄂爾泰暗道,有怎樣的皇上,就有怎樣的臣子,都是一幫賭徒。可即便是要賭,也得要押上足夠的籌碼吧。 鄂爾泰問:「旗營、綠營、死士,這都是明的,難道沒有暗中之法麼?對了,李肆為何來湖南?」 這一問終究探到了根底,年希堯將一番原委道來,鄂爾泰沉吟片刻,豁然揚眉:「本人就以湖北巡撫之名,去面見盤大姑,央她赴荊州開英慈院,其間總有機會能見到李肆。你們有可靠的死士派給我,如果是在湖上相會更好,可以將炮藏在船中,侯著我發號,到時徑直下手!」 鄂爾泰說得認真,袞泰和年希堯愣住,他要以自己為餌,跟李肆同歸於盡!? 鄂爾泰沉聲道:「如此國賊,捨我一命就能剷除,那可是賺大了!若是事敗,也只死我一個,不至於牽累朝廷!」 見著此人如此狠絕,袞泰和年希堯心道,能得今上賞識的紅人,果然都得不要命。 廣州西關,跟著布商踏進轟聲作響的大貨倉,家人就覺這轟鳴讓人心神搖曳,下意識地側身護住田文鏡,卻被他冷眼瞪開。 田文鏡在江西巡鹽時,正遇上江西綠營反亂北侵,他以狠決手段奪了南昌知府的權,開倉聚勇,拉起一支軍隊,將那幫叛軍擊退。 由此一功,康熙和雍正都很賞識他,讓他主理江西之事。如今一年多過去,感覺內務整頓得差不多,又從奏折的御批中看出雍正希望對李肆開始採取主動的用意,權衡再三,覺得知己知彼方才有對戰的把握,這才潛入廣東。這是一樁絕大冒險,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現在不過是跟著布商去摸摸廣東工商的底,家人的反應,讓他很是惱怒,這有什麼好怕的? 進了這貨倉一般的巨大建築,田文鏡心中頓時劇震不已。這裡起碼聚著數百台怪異機器,每部機器後面坐著一個女工,正踩著踏板,讓機器發出嗡嗡的潮水之聲。 布商一臉自得地大聲喊著,只有如此,田文鏡才聽得清,「這是縫衣廠,用縫衣機織東西,比人快十倍都不止!不過現在這機器還不夠精巧,女工得訓很久才能用。以後等有了恆齒,這機器就好使了。女工?是啊,女工,都是嫁了人的婆娘家,閨女可不敢用,官府那幫窮酸可盯得緊!就知道盯我們公司,野作坊召的閨女他們都裝作看不見!」 布商介紹說,他的縫衣廠接了很多訂單,官府和軍隊的都有,還有船行商號的,也在作直接在市集賣的「成衣」。此外什麼布袋、旗幟、被面等等織物也都作,光這間縫衣廠,一月流水就能上萬兩銀子。 跨出這裡,再到另外一間貨倉,田文鏡更是看花了眼,這裡擺著數百台織布機,每一部有豎著的八個錠子,棉花就在這裡捻成線織成布,看角落裡堆積而起的棉布,真如小山一般。 布商道:「田東家,你有多少棉花,我都吃得下,這裡每日能出上千匹布,價錢還比蘇松棉布低三成!聽東莞機械的人說,等什麼爭氣雞出來,可以一車幾十錠,只需要兩三人照管,那時布價還會更低,怕是整個江南的棉花送過來,都不夠咱們織的。」 田文鏡眼中已是茫然,一間縫衣廠,一間織布廠,就已完全超越他對工商的認知,不說自己江西一省,就是北面整個朝廷,又到底該怎樣跟這英華抗衡呢? 夜晚,客棧裡,另一個面目森冷的胖子道:「鄔某白日也四處轉過了,揚州、江寧、蘇杭,都難及得上這廣州。十多處碼頭,三桅大船一日來往上百,這情形,這銀錢之盛,怕是能供起百萬大軍……」 田文鏡道:「鄔先生,咱們來此,一是尋其紕漏,看有無下手之機,一是看有無可借鑒處,讓我江西錢糧富足。」 這個鄔先生胸有成竹地道:「那好辦,允南蠻商人自我江西過境,但抽商稅即可。」 田文鏡皺眉:「可皇上之意,是要拿出些手段來,讓南蠻吃緊或者難堪。」 鄔先生笑了:「東翁,你也清楚,南蠻一旦對江西起了心,以江西兵勇和錢糧,根本就守不住。皇上此番剛解決了大半身邊事,正滿心舒暢,該是想著要在南蠻身上出口氣,所以壓著東翁等人要有所動作。但我斷言,皇上不久後就會後悔,如果他人動作太大,惹得李肆真惱了,局面還不堪收拾……」 「到那時候,江西若是能在風雨中繼續立穩,怎麼也該是大功一件。」 這鄔先生就是田文鏡的智囊,一番分析,入情入理,田文鏡連連點頭。 「就希望湖南那邊,別搞出太大動靜……」 他有些憂慮地想到自家西邊的主事人,那個性格跟自己頗為相似,但性格更為狠絕苛厲的鄂爾泰。 第四百八十五章 迷亂危局步步近 「皇上就該高築牆、廣積糧……」 紫禁城儲秀宮,茹喜低聲說著,雍正居然來找她了!顧不得猜想原因,她盡其所能地勸解著雍正。從各方面探到的消息顯示,雍正迫不及待地要跟李肆撕破臉皮,儘管是有節制的,但臉皮這種事,實在難以度量分寸。 「還要朕緩稱王麼?」 雍正沒什麼幽默感,直直地刺道。 「朕來是要你給李肆傳個信,說……朕需要長沙,嗯,就這麼說。」 接著雍正這話讓茹喜眼瞳縮緊,他是想激怒李肆,有什麼用意!? 念頭閃過,茹喜幾乎要扇自己耳光,還真當自己是在為李肆辦事!?幹嘛為李肆考慮?該想的是皇上這麼做,會不會有什麼壞處。 見著茹喜神色扭結,雍正似乎更開心了:「你大可直接跟他說,朕可非皇考,顧忌這顧忌那的,朕要下定決心,他知道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茹喜此時心緒已靜了下來,以她的智慧,猜到雍正該是握住了一張重要的牌,或者是正有一樁大圖謀,必須得先刺動李肆。當然,她沒笨到追問下去,在雍正眼裡,她依舊是李肆的代言人。 「準備著收拾東西吧,這裡對你來說,也太大了點。」 雍正再用森冷語氣說著,茹喜心口一緊,這是要將她貶為普通宮女了。 門外小李子聽到這話,失聲叫了出口,雍正轉頭看過去,嚇得他連連叩頭求饒。 「李五?……這名字不好……」 問得小李子的名字,雍正恨意翻騰,對茹喜的用心有另一個方向的解讀。 「你主子跟宮外聯絡,都是靠著你吧,以後你就叫……李連英!」 丟下這話,雍正拂袖而去,看著他的背影,茹喜一臉淒楚。 長沙,另一個人臉上的淒楚一閃而過,笑著對正在擺弄短銃匕首的紅衣佳人道:「四娘,真的不當黑貓了?」 佳人正是昔日的小紅,現在的李四娘,一身火紅勁裝,罩著深藍中襖,矯健中又顯嫵媚。一對月雷銃插在腰間,再將一對匕首藏進靴筒裡,臉上正飄著壓不住的興奮:「也該回去啦!師傅都催了我好幾次。眼下官家正好在益陽,陪著官家,把盤大姑護送回廣州,可是師傅千叮嚀萬囑咐的重任。」 她轉身看向那清瘦漢子:「甘大哥,這些日子,我這隻貓兒,還算合格吧?」 甘鳳池連連點頭:「四娘若是不合格,怕是再沒幾隻合格的貓兒了。」 接著他像是試探地問道:「那……回去之後,四娘會做什麼呢?」 四娘一點也沒猶豫:「守著官家,守著師傅啊。之所以要當黑貓,還不是官家說我太單純,沒見過世面,現在忙乎了這一年多,怎麼也能讓官家和師傅刮目相看了。」 甘鳳池的追問已顯直白:「我……我是說再……再之後呢?」 四娘聳肩:「再之後?官家要看我入眼,就收我在身邊服侍,若是看不入眼,就守在師傅身邊……」 似乎完全對甘鳳池沒什麼想法,四娘不由自主地念叨著自己的心聲:「六七年前,我還是個快餓死在道上的孤兒,被羅大叔他們胡亂拉著,去了鳳田村討食,被還只是個窮小子的官家買了下來。那時官家還親手遞了我一個窩頭,然後就去揍拿著長矛晃悠的關娘娘……」 心緒也跟著述說回到了從前,四娘眼中帶著一絲晶瑩的光華:「現在官家準是想不起來了,那時就跟泥猴似的,男女不辨的小丫頭,一邊啃著窩頭,一邊下了決心,這一輩子都要跟住了他。」 接著她道:「在李莊,官家還開了女學,專門教咱們讀書認字。再之後,師傅來了,教了我本事,讓我可以作得更多。有時候我真覺得,官家就像我爹,師傅就像我娘,呵呵……」 注意到甘鳳池有些怪異的神色,四娘問:「甘大哥,明年輪休,你有什麼打算呢?」 甘鳳池苦笑:「我這年紀,也得想著……」 這時候四娘倒一點就懂,打了個響指道:「還沒看上誰的話,四娘就幫甘大哥解決了!宮裡姐妹等著嫁的可多呢,到時看不把甘大哥挑花眼!」 小包裹上肩,四娘準備妥當,一陣風地捲出去,甘鳳池愣了片刻,長長歎了口氣。 武昌府,一塊寫著「總督湖廣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兼巡撫事,張」的官牌引導著儀仗鳴鑼開道,朝總督衙門行去。跟這官牌的職銜相比,儀仗顯得異常寒酸,引得周圍民人議論紛紛。 「是哪位張大人啊?」 「之前任兩江總督的張伯行張大人!」 「哎喲,天下第一清官!咱們是上輩子積福,居然能親眼見著!」 消息傳開,民人們很快跪滿一地。連先皇帝康熙的奶兄弟噶禮都能制服的清官,自然是民人心目中的青天。 「幾位大人都在荊州常德議事,不及面迎,還望大人恕罪……」 「不妨事的,朝廷公務要緊。」 在總督衙門迎接張伯行的只是湖北湖南布政使和按察使,正主都不在,張伯行也沒一點怨憤之意。 一番就職客套之後,幕僚在後堂開始了抱怨:「此番東翁從兩江轉到湖廣,就是給那李衛挪位置的。」 張伯行歎氣:「今上勵精圖治,先皇政風驟然一變,這番處置,已是顧念我這清官名聲了。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在任一日,就盡職一日。」 幕僚搖頭:「湖廣不比兩江,湖南只剩三府,軍事更重,東翁怕是更多要作錢糧掌櫃的活。」 張伯行有力地揮手:「再怎麼戰,也不能苦了百姓!從碼頭一路而來,我見路上行人,服色整潔,少見孤棄,武昌府做得不錯!」 不多時,一直在外侯聽聆諭的武昌知府被帶了進來,聽了讚揚,武昌知府知張伯行是赤誠君子,和盤托出緣由。原來武昌府得益於南蠻商人來往,過稅是一筆大收成,碼頭和城裡民人,都有賴南蠻商人的活計掙得銀錢,自然比其他地方要富足一些。 「不止如此,南蠻的天主教在此行善積德,收養孤寡,還將病患送往長沙英慈院。下官正想跟制台商量,看是不是允南蠻在武昌開英慈院,造福本地民人。」 這武昌知府或許是真一心為民,或許是被英華工商的銀子餵飽了,一番話聽在張伯行耳裡,就覺此人簡直就是南蠻派來一般。 「天主教」、「英慈院」兩個名字晃著,張伯行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黑。 「混帳!那等傷天害理,悖逆人倫的邪教妖徒!淆亂祭禮,愚言惑眾!你居然讓他們堂而皇之地在眼皮底下散播!?」 張伯行勃然大怒,身為理儒之士,不管是英慈院還是天主教,都是他眼中的邪魔之物。 「傳我的令,將相關教匪,一體擒拿,不得走漏一個!」 他恨恨地下了命令,武昌知府固然是呆住,幕僚也在一側嗯咳出聲。 屏退知府,幕僚勸著張伯行,「東翁,事關南蠻,最好不要擅起爭端。」 張伯行皺眉:「今上御批你不是沒看過,說的也正是這事,要的就是對南蠻動彈動彈。」 幕僚歎氣:「這一動彈,禍福難知啊。兩位憲台,還有荊州將軍,據說都聚在了常德,而提督馬見伯更是不見人影,想必他們正有什麼大謀劃。東翁,暫時忍得一時,看看風色再說。」 張伯行轉了一圈,決然搖頭:「我張伯行,心有浩然正氣,與邪魔之事,誓不兩立!」 他再度招來武昌知府:「本官不行那不教而誅之事,也不為已甚,你府速速張榜告示,天主教乃邪教!現在武昌之邪教中人,盡數驅離!」 武昌知府猶豫片刻,再不敢頂撞,無奈地長揖領令。 清晨,賀默娘那依稀的啊哦聲傳來,李肆無奈地問:「默娘還真想當天女?」 盤金鈴按住李肆猶自肆掠的手,呢喃道:「人總是有所求的嘛……」 李肆笑道:「那我求的,怎麼還不兌現?金鈴,說好了要給我生九個的哦……」 一邊說一邊又開始動作,盤金鈴喘息道:「不是說六個嗎,怎麼又變成九……啊……官家啊,再不起來,今日就走不了啦。」 答應了盤金鈴,許她今日料理天廟和血吸蟲病研究的首尾,然後就跟他回廣州,想著不能浪費時間,李肆只好壓下高熾的慾火。 只是半日來回,他自沒有必要跟著去,遣了格桑頓珠護衛盤金鈴,一行車馬直奔益陽東面的蘭溪,那是益陽一處天廟,也是盤金鈴的前線研究基地。 車馬出城,見著馬車的特製樣式,以及格桑頓珠那標誌性的藏人氈帽,外加數十護衛的紅黑制服,人群中一個青臉漢子眼中閃起精光。 在城外轉悠一圈,那青臉漢子轉入一處民居,進到深處,數十人一躍而起,齊聲喚著:「軍門!」 青臉漢子正是湖廣提督馬見伯,他的堂兄馬會伯在雲南一直苦苦支撐,而他滿心想要立下驚天偉業,以報朝廷對他們寧夏馬家的恩賞。 「那藏人親衛護送的馬車,必定是李肆本人!李肆出城向蘭溪去,該是短程,那裡有什麼?天廟?好,太好了!」 一個當地人該是眼線,為馬見伯提供著消息。 「你速速回常德,要諸位大人放船在浣江接應、你速速去招城北兄弟……」 「天廟那裡,尋常有什麼恩怨糾葛?死於水毒的家眷?斥責天廟邪魔的和尚?嗯……如此行事……」 馬見伯雷厲果決,片刻間就分派好了職司,然後喘著粗氣,對眾人道:「大清江山,就在我等這搏命一舉!」 屋中全是他從陝甘帶來的死士,同時低聲道:「決死!」 第四百八十六章 陰差陽錯 悠揚歌聲從天廟傳出,格桑頓珠板著臉又退了一大截,讓自己能更多浸在天廟周圍的喧囂聲中。 並非他討厭天曲,而是他討厭自己的反應。天曲清靈空寂,讓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起故鄉,想起雪山草原,那種忍不住流淚的感覺,似乎總在撬動自己的信仰。 「格桑,你真是越來越像漢人啊,也學會了虛偽……」 接著他如此自責,哪是什麼信仰問題呢,滿腦子都是那些穿著天女服的漢家姑娘。那袖那裙,那長髮那聖潔之音,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可笑自己之前還對達瓦央金有想法,幾位娘娘不說,就連盤大姑身邊那個賀默娘,身姿窈窕,明目善睞,都強出那刁蠻姑娘十倍風情。 「默娘雖是聾啞,卻也有副菩薩心腸,就不知我這個人入不入得她的眼。」 格桑頓珠心神恍惚起來,他的老搭檔兼上司龍高山已經成親,女方是軍方重將何孟風的妹妹,才貌雙全,溫淑賢良,讓他羨慕不已。自己也老大不小了,這個念頭一蹦出來,就如怒濤一般難以抑制,格桑轉頭朝天廟看去,心說是不是找個機會,跟官家提提? 這一轉頭,卻瞅見天廟附近一片紛亂,無數人正跟護住天廟的禁衛和巡警推攘不定,讓他眼瞳驟然緊縮。 聽上去像是有家眷得了水毒症沒被英慈院治好的民人在討公道,還有揮著佛經叫嚷邪教妖孽的和尚在叱責天廟,不過是尋常狀況,之前在其他天廟也屢見不鮮了,但格桑頓珠卻感覺出了危險。早前個把時辰屁事沒有,現在卻一下冒出來這麼多變亂,肯定有人背後搗蛋,真正目的是…… 護送盤大姑來天廟善後,不過是臨時而為,只帶了五六十名禁衛,到了地頭後,還招了百來名當地巡警負責外圍警戒,應付一般場面足矣,可眼下這番景象,格桑頓珠看出了極大的危險,驚得連心跳都要停止。 「禁衛!趕緊回天廟護住……」 格桑頓珠驚聲叫著,話音未落,就聽驚呼連連,人群中刀光迸現,好幾個巡警和禁衛身上噴出血水,仆倒在地。 「殺人啦!」 人群驟然炸鍋,來往奔突不定,沒什麼護衛經驗的巡警紛紛離了崗位,朝著事發地蜂擁而來。之前揮刀的兇手扭頭就跑,更是扯得巡警和禁衛朝前直追,天廟的警戒線亂得一塌糊塗。 「混蛋!守住……」 格桑頓珠氣得跳腳,這麼明顯的調虎離山之計,巡警中計沒得說,自己手下那幫禁衛怎麼也這般沒腦子,看來是平日養尊處優慣了。 他的咆哮再被半途打斷,這次是腦後一股冰寒勁風,他下意識地偏頭側身,肩胛卻依舊一涼,劇烈的疼痛幾乎將他的神經撕裂。 順勢往地下一撲,眼角掃到數十精壯漢子從人群中奔出,一邊衝來,一邊抽出匕首鐵尺一類的短兵,格桑頓珠拔出短銃,終於把一句話吐全了。 「發警報——!」 火箭入空,炸開熾亮焰光,不止一支,即便十數里外都能清晰看到。 「那是……不好!」 官道上,正策馬向益陽而去的李四娘見著焰光,臉色頓時煞白。這訊號是禁衛在緊急求援,不是皇帝本人遇襲,就是禁衛所護要人出了事。 益陽城,正抽空在處置文書的李肆愣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格桑頓珠求援!? 之所以發愣,是李肆還真想不到,會有誰這般有膽,敢在他治下動如此手腳!格桑頓珠雖然只帶了五六十名禁衛,但還有當地巡警協衛,賊人沒個兩三百人,絕難佔到優勢。而湖南管治雖不如廣東嚴,這麼多異常人色,地方怎麼也該察覺。 現在不是問為什麼的時候,李肆不及多想,趕緊派出五百禁衛,飛馬直奔蘭溪,同時急諭益陽地方和周邊衛軍,布下大網。為防不測,還直接向東面湘陰的神武軍左營發去調令。 一番緊急處置後,李肆提著一顆心,就覺七上八下,不是司諭楊適擺出一副「你要出門,我就抱腿,除非你砍了我腦袋」的架勢,他真難忍住親去蘭溪的衝動。楊適的話他不得不聽,萬一這只是賊人調虎離山之計呢?萬一益陽地方,乃至湖南誰誰也牽扯其中,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謀逆之舉呢? 聖道元年十一月十六,午後二時許,發出告急求援訊號後不到兩刻鐘,格桑頓珠就發現,自己似乎錯估了形勢。 他強忍傷痛,兩槍撂倒兩個賊人,包括用飛刀傷了他的那個兇手。槍聲驚醒了禁衛,意識到了真正的危險,紛紛歸位,長短槍外加刺刀砍刀,衝擊天廟的四五十名賊人沒有一個能靠近大門。 眼見殘存賊人狼狽奔逃,格桑頓珠正要鬆口大氣,同時懊惱自己發出了緊急求援訊號,天知道這訊號會造成多大的混亂,然後就聽天廟裡一陣混亂。 自己的確錯估了……錯估了賊人的狡猾! 看著幾乎所有禁衛都集中在天廟前門,格桑頓珠跺腳,賊人這一輪急攻,居然還是調虎離山! 天廟裡,一群精壯漢子,胡亂套著巡警的灰衣制服,將天女和祭祀趕在一邊,正四下翻找著他們預想中的目標。 「李肆呢!?李肆人在何處!?」 馬見伯揮著繳來的巡警腰刀,厲聲喝問著年老祭祀,對方職業性地合掌低歎,勸著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被他一刀捅進心口。 老祭祀臨死時的微笑,更激怒了馬見伯,他扯出一個穿著寬大袖裙的少女,一刀劈在大腿上,少女淒厲的慘呼響徹這間寬宏殿堂。 「李肆,你躲好了罷!就躲著看這些人一個個死在你的眼前!」 馬見伯兩眼發紅,他連番用計,將大半兄弟丟了出去做餌,終於換得自天廟側門而入的機會。就為突破側門,還死了十幾個弟兄,才放倒那四個禁衛。現在卻不見李肆的蹤影。他心中已有感覺,自己多半是搞錯了,李肆並沒有親臨。 一是不願面對自己的失誤,一是還想垂死掙扎,他形若瘋癲地吼著。 自然沒有回應,馬見伯氣得橫刀一拉,將手中少女的咽喉割斷,再扯出一個少女,心道將這裡的人盡數殺光,也算是賠了手下那些兄弟的性命。 「住手!」 帶著絲透人顫音的低啞嗓音響起,一個高挑麗影分開人群站了出來,周圍諸人拚命攔著她,她卻一臉決絕,不為所動。 「李肆不在這裡,你們若是要找他尋仇,逕直衝著我來。」 她雙瞳明亮清澈,馬見伯竟覺不願與她對視。 「你是誰?憑什麼這般說話!?」 馬見伯急急問道,此時殿堂大門處正響起金鐵交鳴之聲,該是禁衛醒過了神,正朝殿堂衝下,布在前方的死士估計擋不了多久。 「憑什麼?憑我是盤金鈴……」 盤金鈴一邊說著,一邊推開攔在身前的賀默娘。 「盤金鈴是誰……」 馬見伯初來湖南,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或者說是不清楚跟他所知的那些事有什麼關聯。身後那個當地眼線兩眼一亮,附耳低語,馬見伯才恍然大悟。 「帶上她!快走!」 腳步聲如潮,禁衛已經湧入殿堂,馬見伯再無猶豫,讓手下拉過盤金鈴,急急退了出去。 「沒能殺了李肆,卻抓到了盤大姑,還真是意外的收穫,兄弟們也算是沒有白死……」 把盤金鈴押上馬車,急急向北馳去。車廂裡,看著一臉鎮定的盤金鈴,馬見伯冷冷笑著。 刺殺李肆這事,馬見伯也覺絕難成功,蘭溪天廟一搏,也不過是想拼那萬中取一的運氣。現在李肆沒殺到,抓著南蠻一國上下都視之為活菩薩的盤大姑,怎麼也算是一樁絕大功勞。拿盤大姑為砝碼,馬見伯覺得,不定能換一省之地。 盤金鈴忽然道:「諸位最好還是不要恣意妄為,若是現在束手就擒,我還來得及為諸位解毒。」 車廂裡連馬見伯在內,四個漢子都愣住了。 「那位認得我的兄弟該知道,我盤金鈴在湖南一直在忙什麼,五蠱、水毒……」 盤金鈴邊說邊舉起一隻裂開了的玻璃管,眾人愣了片刻,連馬見伯在內,幾乎同時臉色煞白如紙。 其他三人都看向馬見伯,期期艾艾地道:「軍……軍門!?」 他們自陝甘而來,對湖廣認知不多,其中最大一樁畏懼正是這蠱毒,話說當年曹操八十三萬大軍,兵敗赤壁,所中疫毒,多半也是這蠱毒。 而盤金鈴所言,聽起來也非虛言,她的確是一直在湖南研究此病,知她來歷的那個眼線幾乎已癱了下去,就掩住口鼻,眼中滿是惶懼。 馬見伯咬牙道:「隨口恫嚇,就能嚇住我馬見伯!?今日之行,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即便此言為真,怎麼也是一個死字,又何必在乎死法如何?既是要死,我馬見伯也以死國為榮!」 沒能嚇住此人,盤金鈴也沒沮喪,只是淒然搖頭:「你們……你們會後悔的。」 沒聽出盤金鈴這話另有所指,馬見伯冷哼一聲,指了兩人監管盤金鈴,自己出了車廂。留下那兩人縮在車廂角落裡,別說去碰盤金鈴,就只是嗅到盤金鈴身上那淡淡藥草香味,都是滿臉駭懼。 馬見伯這行人馬急急向北奔去。就在後方不遠處,已能聽到大群馬隊的轟然蹄聲。 第四百八十七章 激流下的迷霧 格桑頓珠滿腦子蒸騰著憤怒和羞愧,幾乎快掀了自己的頭蓋骨,他帶著一幫禁衛策馬狂奔,可人的技藝,馬的腳力都不及對方,就只能勉強綴在後面。這時他無比痛恨益陽的官府,為何修了這平坦大道,甚至痛恨東莞馬車賣得滿天下都是,對方也有跑得飛快的馬車。 「賊子抓了盤大姑!?」 四娘此時也急馳到了蘭溪天廟,見一地屍首,驚得花容失色,卻被一個熟人攔住,那是賀默娘,一番比劃,四娘大致明白了事態。 正要策馬追出去,賀默娘卻一把抱住她的腿,咿咿呀呀叫個不停,示意自己也要去,態度堅決,四娘難以拒絕,只好將她扯上了馬。 兩個姑娘體輕,馬又是好馬,雙人單騎,如箭離弦,飛奔而去。片刻後,五百禁衛從益陽縣城趕到,帶隊翼長得知盤大姑被抓,不敢怠慢,統領著大隊也追了下去。 如果將視野升到天空,再俯視而下,此時的益陽已沸騰起來。朝北急奔的一輛馬車和十多騎人馬就像火星一般,將整個益陽點燃。在他們身後,先是數十騎直直追著,再有一騎雙人漸漸追上,接著是數百騎士捲起沖天煙塵。而在大道兩側,信使飛奔,將益陽附近所有巡警、衛軍都翻騰起來,數千甚至上萬人正一群群集結。更有信使朝長沙、湘陰而去,那裡是數萬之軍所在。 除開軍政信使,同時正有無數人朝長沙急急奔去,除了蘭溪天廟的祭祀和英慈院的醫工,大多數都是民人,他們緊抿著嘴唇,眼中積著濃濃的憤怒,心中都只有一個念頭:盤大姑被賊人抓了! 下午三時許,李肆收到盤金鈴被劫的消息,再難抑止怒意,一拳頭砸上書桌,接著跳了起來,再一腳踩下,將那柚木書案硬生生踩斷。 回報的禁衛是現場親歷者,從他的口中得知劫匪都操陝甘口音,隱隱還聽到軍門、參戎一類的軍中稱呼,李肆當時就明白了劫匪身份:新上任的湖廣提督馬見伯。 這消息是軍情司從清廷邸報裡整理出來的,該人具體動向卻不清楚。清廷在湖廣這一年多如龜孫子一般縮著,新上任的兩個巡撫雖讓情報部門警惕,其中鄂爾泰還入了李肆的眼,但都想不到會有這番動靜,更想不到那馬見伯有如此膽魄和能力。 怒火在李肆胸膛裡熊熊燒著,熏得他雙眼赤紅,一腳踩斷書案都還洩不掉身上的躁狂之氣,他拔出腰間月雷銃,四下掃視,似乎那馬見伯就在眼前。 這一掃,只看見那跪在地上匯報的禁衛,怒火頓時轉到另一個方向,讓不到百人的賊子生生劫走盤金鈴,你們這些傢伙是吃屎的麼!? 禁衛咬牙流淚地將腦袋叩在地上,心說兄弟們這番失職,就算被官家一槍崩了也絕無怨言。 剎那間,李肆心中還真閃過這樣的念頭,可接著就被心底升起的一股冰寒之氣壓住,那是自責。 盤金鈴在湖南待了一年,要朝她下手,怎麼也不會選這時候,分明是馬見伯誤以為自己去了蘭溪。直白說,要追問元兇,自己還脫不了干係。 李肆冷靜下來,腦子急速開動。 馬見伯劫走盤金鈴,自然是將其當作了籌碼,該是沒有性命之憂。可那傢伙朝北直奔,估計湖上也有接應,想要攔住馬見伯,不能抱太大希望,就得考慮最壞情況下的應對。 「籌碼……想要把我的女人當籌碼,就得看清自己會付出什麼代價!」 眼中怒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寒光。 「擬諭!湖南衛軍,盡數匯聚桃源、汩羅!」 李肆沉聲說著,楊適就著地板奮筆疾書,湖南衛軍有三十多營近兩萬人,比廣東衛軍更接近於戰兵。這番調動,一東一西,像一隻大鉗,直逼常德和岳州,自是要對清廷製造壓力,楊適是這麼理解的。 「急召吳崖到長沙,任湖廣都督,統神武、龍騎、鐵林三軍!」 接著李肆第二道命令,讓楊適吃了一驚。先不說吳崖號稱人頭珠簾,這一年都在黃埔講武學堂講學進修磨心性。就說單獨再設的這個湖廣都督,劃入三軍,就已彰顯李肆要奪整個湖廣的用心。 「張漢皖任川陝都督,統羽林、龍驤兩軍!」 第三道命令一出,楊適頓覺筆頭沉重如鐵,還要席捲川陝?這可是大違李肆原本所定的國策。 「蕭勝任江東大都督,統鷹揚、虎賁、伏波三軍!」 第四道命令發出,楊適再挪不動筆頭,他艱辛地道:「官家,盤大姑雖要緊,但也不能以私情入國政……」 這四道命令,根本就是要全面北伐!楊適本人其實也是個北伐派,平日看滿嘴嚷著越得地就越虧的工商總會不滿,跟三賢黨一樣,想著能盡早北伐,光復整個華夏。但先不說沒有準備就貿然盡起大軍,就說這北伐,其實是為了盤大姑,似乎有些……那個啥了吧? 私情!? 李肆看住楊適,看得後者背上驟然起了一層汗,那目光初覺森冷,深處卻蘊著似乎能融化金鐵的熾熱。 我不是電腦,在這世界也不是在玩戰略遊戲!之前不北伐,就是跟私事無關,可以冷靜地計較利益,可以為華夏的未來作全盤考慮。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是對方要拿我的女人來要挾我,什麼長遠利益,那就只能丟在一邊。連自己女人都護不住,還談什麼國家民族? 「這幾道諭令,下給樞密院,同時傳給各家報紙……」 心聲自然不能吐露,李肆壓住眼中精光,淡淡地說著。 楊適如釋重負,李肆真有心乾綱獨斷,一力北伐,就沒必要給樞密院下令,而是直接以總帥部的名義下軍令。現在只是對樞密院下諭,按照政務流程,就得在國政會議上過一遍,那時肯定會有人提反對意見。 再親口交代要將消息傳給各家報紙,李肆的用心就很明顯了,這只是造勢,目的是給清廷傳達即將北伐的風聲。 看著像是想透了的楊適,李肆心說,這不止是造勢,一旦需要,他就要直接以總帥部名義下軍令。 接著李肆道:「給天地會和軍情司在湖南的人下令,讓他們從正側兩面,給北京的雍正傳消息,同時給湖廣的清廷官員帶去警告……活生生,血淋淋的警告!」 就在李肆為了盤金鈴,開始啟動軍政兩部巨大機器的同時,益陽北面的浣江,洞庭湖畔,快蛟船屁股後也翻騰起潔白的浪花。 「軍門快走!容我等引開追兵!」 馬見伯這支隊伍倉皇上船,已經只有十人不到,眼見後方煙塵大起,幾個部下毅然留下。 「好!好!你等的忠義,我馬家忘不了,朝廷也絕忘不了!」 馬見伯含淚而別,快蛟船踏板擼槳並動,離岸急馳。 駛入茫茫洞庭湖,部下問:「軍門,咱們往哪裡去?」 馬見伯腦子也在急速轉動,西面常德雖近,但龍陽縣卻在南蠻手中,這一段湖面絕難躲得開南蠻的追捕。 他沉聲道:「向北!去鼓樓鎮!」 岳州也不能去,南蠻大軍離岳州太近,最好是把盤大姑帶到荊州或者武昌,先置於安全之地,再來跟李肆談交易。當然,只要能帶到洞庭湖北岸,盤大姑的去向,以及該提什麼交易,那都不是自己這個湖廣提督能做主的事了。 岸邊慘呼連連,幾個企圖引走追兵的騎士被散成大網的禁衛轟下馬來,看向極遠處,在湖面拉出一道白浪的船影,格桑頓珠絕望地將自己頭上那頂視為珍寶的鱷魚皮氈帽摔在地上。 「船!趕緊去搜羅船隻!絕不能放棄!」 清脆呼喝響起,四娘趕到了。 看看跟四娘並乘一騎的賀默娘,因為絕少這般策馬急馳,正緊皺眉頭,喘著大氣,但雙眼卻直直盯著湖面,沒一絲頹然的淒苦,格桑頓珠羞愧不已。 他咬牙低吼:「不救回盤大姑,我們就沒必要回去見官家了,小紅,到時你直接砍了我們的腦袋!」 無心糾正格桑頓珠用舊名稱呼她,四娘皺眉道:「要你們的腦袋有什麼用?盤大姑真要有了不測,你們就去北京取雍正的腦袋!」 益陽城,李肆從沒覺得時間會有這麼慢,一分一秒,他都在盼著事情能有轉機,但現實卻是無情的,他之前料定的最壞盤算已經出現。馬見伯真不是一般人物,就如他堂兄雲南馬會伯一樣,思慮周全,行事狠決。已經帶著盤金鈴遁入洞庭湖。 益陽縣連帶西面龍陽縣,東面湘陰縣已經全面動員,水巡盡數出動,還發動了民間無數漁民,拉開密密大網,將洞庭湖東西兩面攔住,同時天地會和軍情司的密諜也湧入常德和岳州,只要馬見伯帶著盤金鈴在這兩處地方現身,就絕無逃脫的可能。 但一整天下來,沒有一點消息,那就說明,馬見伯是直接朝著洞庭湖北岸去了…… 「雍正……是發了什麼神經?」 李肆一夜未眠,想了很多,盤金鈴遇劫這事,已從盤金鈴和馬見伯這層表面,深入到了眼下時局的背後。他忽然發覺,自己是不是算漏了雍正的動向?之前清廷各方人馬都朝廣東而來,明暗都有,莫非是雍正開始對自己這一邊起了什麼用心?由此各路人馬才壯起膽子,想在自己身上豪賭一把? 怎麼可能呢?雍正沒這麼二吧? 他不過才收拾了老九和十四,老八還擺在身邊,國庫更是空空。要兵沒兵,要錢沒錢,就開始轉頭來招惹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或者說是他有了什麼依憑,知了什麼消息,確定我要倒霉,所以才趁火打劫? 再轉換角度看,有沒有可能,是他在借此警告我,並且趁機要挾,想從我身上再拿到便宜,以便他得了更多威望,好固他權柄,行下一步之事? 總結而言,都可以推測出一樁可能,如果這番動向不是各方自發的孤立事件,如果雍正此次不是真二,連點基本的政治智慧都沒有,那就說明一件事,的確正有危險逼近,但我還並無自知? 李肆想得頭疼,趕緊轉回現實問題,盤金鈴,要怎麼救回來。 湖南辰州府,另一個人暴跳如雷,衝出他的統制衙署,高聲叫喚道:「鐵林軍!備戰!」 一個膚色黝黑,面目輪廓卻俏麗可人的少女瞪眼道:「盤石玉,你在發什麼瘋呢!?」 這人正是新建鐵林軍的統制盤石玉,他轉頭看住那少女,想罵人卻不敢罵。這位可不是一般少女,而是貴州招討使隴芝蘭,他的鐵林軍四營裡,三營都是各族少民,隴芝蘭從貴州替他募了不少各族好漢。 他咬牙切齒地道:「韃子抓走了我姐!」 隴芝蘭呆住,片刻後,怒意也罩住面目,她跺腳道:「光你們鐵林軍怎麼夠!?我貴州衛也要去!」 輪到盤石玉愣住,他皺眉道:「我是四哥兒召喚,可你……四哥兒沒說要你貴州衛動,這可是違背軍紀!」 隴芝蘭道:「那我辭了那個什麼官,讓我的族人退了衛,變作了老百姓。四哥兒……皇帝陛下,就對我下不了令咯!」 盤石玉即便心急如焚,也被隴芝蘭弄得啼笑皆非,「別別,我向四哥兒飛馬請令,允你也跟著一起去好吧。」 諸如此類的請戰令,如雪花一般飛到了李肆手中,而李肆此時還不知道,更多不必向他請令的人,已經自作主張地踏上了征程。 第四百八十八章 白癡奴才與奴才白癡 十一月十九日晨,三輛馬車在安鄉縣道上狂奔,一撥馬隊追在後面。瞧那車廂顛簸的勁頭,路上行人一邊避讓一邊搖頭,真當這裡是廣東麼,再好的東莞馬車也扛不住這般折騰。 馬車駛入縣城外一處過馬場,車上下來三個官老爺,兩個從二品,一個從一品。從二品的是被兩個僕人抬下馬車的,從一品的是被四個人抬下來的,倒不是尊卑有別,而是那個從一品的似乎撞了腦袋,完全是被橫著弄出了車廂。 一個從二品壓根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況,急急就吼出了聲:「馬見伯!出來見我!」 過馬場裡就一溜兒夯土草屋,馬車沒到,草屋裡就有幾雙眼睛盯直了外面,不但閃著寒光,更滲著斑駁血絲。 一顆腦袋從一間屋裡探出來:「鄂憲台?進來說話!」 吼人的正是湖北巡撫鄂爾泰,也顧不得跟馬見伯計較,一瘸一拐進了只有一半屋頂的破屋,劈頭就問:「此事當真!?」 馬見伯兩眼充血,眼皮黑如白熊,從十六日到今,他已是三天多沒合眼,見到鄂爾泰出現,幾乎當場就要癱軟在地。 他啞著嗓子道:「當然是真,南蠻一路窮追不捨,我都沒敢在鼓樓鎮停。到了華容縣,一面遣人急報諸位,一面召當地綠營護衛。卻沒想馬上就走漏了消息,不止引來南蠻,更有內賊企圖劫人!虧得我在華容馬場還有可信之人,分出幾路疑兵,總算擺脫了追兵,不過……鄂憲台你怎來得如此快!?」 接著他咬牙捏拳:「南蠻實在可憎!此處已是我朝廷治下,南蠻徑直闖來,如入無人之境!還滿地眼線,處處危機!我堂堂湖廣提督,在自家地盤,竟如置身敵境……憲台!?」 他自顧自說著,好一陣才覺鄂爾泰沒聲響,抬眼看去,竟嚇了一跳。此時晨光透下,正映在鄂爾泰臉上,他能清楚地看到,對方那張臉如紙一般透白,沒一分血色。 鄂爾泰似乎呼吸也停了老半天,接著才回魂一般,幽幽問道:「你……沒有為難她吧?」 說起這事就是氣,馬見伯心道自己既沒有膽子,也沒有心力,更沒有時間,這三天來,他跟著幾個手下,壓根就不敢停下來。 鄂爾泰長出了一口氣,咧嘴微笑,那笑容讓馬見伯直以為自己是精神恍惚,或者是眼已花了,那哪是笑?比哭還難看…… 鄂爾泰的聲音也比哭還難聽:「馬軍門,你可立下了一樁奇功啊,現在該好好休息了,此人就由本撫來監管。」 馬見伯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已覺自己撐不住了,轉頭吩咐手下:「把盤大姑請上馬車……」 就在這時,另一人撞進屋子,驚聲道:「你真抓了盤大姑!?你……你可知你闖了大禍麼!?」 鄂爾泰厲聲喝止:「年允恭!」 這人是湖南巡撫年希堯,他為何這般口氣?鄂爾泰為何要喝住他? 三天下來,已被追得如驚弓之鳥,馬見伯就覺處處是敵,下意識地就拍案而起,執刀在手,怒喝道:「此話怎說!?」 見已漏了底細,鄂爾泰恨聲道:「怎說!?你不是問我們為何來得如此快嗎!?你抓走盤大姑第二天,南蠻大軍就開到了常德城下!估計岳州也差不離,要不是我等見機得快,一個將軍,兩個巡撫,當天就要落入南蠻手中!」 年希堯更是氣得破口大罵:「你腦子是不是還塞著黃泥巴?盤大姑你也去抓!?我雖也是新任,都知道那女人就沾染不得!那就是個瘟神!」 「瘟神」一詞倒是合上了馬見伯這三天的遭遇,以及部下對她的畏懼,但怎麼也合不上他對自己此行所得的評價。 又一人揉著腦袋,哼哼唧唧進了屋,一開口馬見伯就聽了出來,是荊州將軍袞泰,「嗨喲……我說老馬,你來湖廣的時候,我跟老年都跟你交代過,別輕舉妄動,要動也只是動那李肆。你之前也回報說是盯上李肆了,怎麼把這個女人抓回來了?」 有那麼一刻,馬見伯都想徑直揮刀砍過去了,這三個傢伙多半是南蠻之人假扮的! 見他滿臉猙獰,鄂爾泰也再裝不下去,開口罵道:「你真以為抓著她,就能要挾到李肆!?當年李肆是怎麼起的事!?起因就是那管源忠管大傻叉把她抓進了廣州!」 鄂爾泰這也是賣弄的二手消息,而且還是雍正販給他的,身為當年「廣州事變」的真正肇事者,雍正自然不會坦白自己的罪狀。反正管源忠死了,屎盆子扣他腦袋上就好。鄂爾泰到底是真信還是假信,也不重要,讓雍正和別人都覺得他鄂爾泰是信了就好。 袞泰又加了一句:「去年長沙大戰為何敗了?還不就因為延信那一支奇軍在衡州敗了嗎?延信為何在衡州敗了?」 年希堯像是捧咀:「因為這女人就在衡州!」 三個人同時看住馬見伯,就如看一頭哼哧哼哧叫著的蠢驢,鄂爾泰總結道:「這就是個瘟神!連皇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你還把她抓了來?」 年希堯幾乎是捶胸頓足了:「你就不想想,她在湖南呆了快一年了,真要動她,還輪得著你出手!?我一來湖南,當地州縣佐僚就跟我念叨,說在長沙一帶晃悠的盤大姑千萬別出事,你可好……你可好……」 三人氣勢強厲,馬見伯一時也被震住,下意識地辯解道:「這……這是個意外……」 接著他醒悟過來,就覺這三人簡直不可理喻,臉色頓時鐵青:「合著我拚死拚活,劫來那李肆的命根,也把諸位大人的命根刨了!?」 鄂爾泰咬牙道:「你若是一刀劈了李肆,你就是大清的擎天功臣!可你抓來盤大姑,就是大清的罪人!」 年希堯哆嗦道:「趕緊放了!不然我等失土之責,轉瞬便到!」 他自然是最害怕的,因為他這個湖南巡撫,只有三府在手,南蠻大軍一動,這三府就沒了。換在康熙年月,念著弟弟年羹堯的情分,估計還有活路,可落在雍正手裡,這是位光逼虧空就能逼死道員的主,怎麼也沒得好下場。 馬見伯眼中爆出精芒:「放了?你們……你們就是這般效忠朝廷的?」 袞泰道:「不放了還怎麼著?雖不知那李肆為何遲遲沒打過來,但你這一抓,怎麼也要打來!到時是遭李肆砍頭,還是遭皇上砍頭?」 聽馬見伯語氣不對,鄂爾泰冷喝道:「朝廷大局為重!眼下湖廣乃至直隸都再難聚起大軍,一旦李肆決意北進,這個責任誰來背!?」 此時在馬見伯眼中,這三人根本就已被南蠻收買了,他鄙夷道:「既是我抓的,自然我來背!」 想到盤金鈴已上了馬車,鄂爾泰也懶得跟他多話:「人既已給了我,放不放也不由你,來人……」 轟的一聲,馬見伯竟然撞破土牆,衝到了屋外,還高聲喝道:「護住這馬車,我們走!」 三人愣住,就聽馬見伯接著道:「我就不信,除了你們,就再無人敢與朝廷分憂!」 直到馬車絕塵而去,三人才醒過神來,可他們帶著部下一路披星戴月而來,哪還有半分力氣去追。 年希堯呢喃道:「早該跟他說實話,我們三人的書桌上都擺著一顆家僕的腦袋,還壓著一封信,說盤大姑沒有安然無恙地回去,我們的腦袋就丟定了……」 袞泰望著馬車疾馳而去的方向,癡癡地道:「那白癡是要去哪?」 鄂爾泰捏著拳頭,全身發抖。他非常氣憤,氣年希堯壞了他的事,原本他溫言安撫,就能順利將盤大姑轉到手中,直接禮送回去,就能消弭一場大禍。同時也氣馬見伯,那傢伙怕是已被追得魂飛魄散,完全成了癡呆,連一點大局感都沒有。但同時他更害怕,袞泰這個問題,他很清楚答案。 聽到鄂爾泰吐出「武昌」兩字,年希堯和袞泰幾乎要攤在地上,同聲驚道:「張伯行!?」 接著他們如撈救命稻草一般地扯住鄂爾泰,「鄂兄!此番只有你作得中流砥柱了!」 鄂爾泰喘了好一陣氣,才決然拂袖道:「罷了,我親自去面見李肆,至少把我們和朝廷都摘出來。袞泰急趕武昌,壓住張伯行,讓他不要亂來。你我三人也得馬上急就密折,讓皇上定奪,此事絕不容耽擱!」 袞泰此刻腦子卻轉得太過靈光,訝異地道:「鄂兄還需死士麼!?」 鄂爾泰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是死士!」 此死士非彼死士,是去了什麼也不做都會完蛋的意思。兩天後,在汩羅江邊的軍帳裡被剝成白羊,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搜了一遍,連菊花都沒放過,鄂爾泰就覺,先不管這條小命會不會完蛋,起碼自己的臉面是徹底完蛋了。 但他還是沒見到李肆,本以為現身那腳步極輕的年輕人就是李肆,對方卻說:「皇上有旨,若是沒將盤大姑毫髮無傷地送回來,即便是雍正偽帝送上來當人質,他都不會給什麼話。」 接著這年輕人像是問話,又像是感慨:「看起來的確跟你們無關,不過……馬見伯那人,白癡到了這種程度,他是怎麼當上湖廣提督的?」 鄂爾泰苦笑:「白癡之人很多,相比之下,你們的頭……皇帝,更該提防張伯行那個白癡。」 年輕人點頭:「這話中聽,看來你還是識時務的。」 問了盤金鈴的情況,年輕人就離開了,而鄂爾泰也淪為了階下囚。儘管李肆不將他當作人質,但鄂爾泰卻認為,自己這點份量,該還是能跟人質沾點邊,稍稍消解李肆的怒氣,別人不信,他自己是信的。說起來他跟馬見伯本質沒什麼差別,都是一心為國,一心為皇上。但人本質也都是相同的,即便是白癡,也知道吃喝拉撒,相比之下,他不僅識時務,更懂怎麼做事,是個正常人。 汩羅江邊帳篷還在綿綿不斷地增加,中軍大帳裡,尚俊正向李肆請罪:「那馬見伯和部下是扮作陝甘馬商混進來的,因為國中缺馬,所以湖南這邊口子開得有些大,這一年多也沒什麼動靜,手下盯防就懈怠了……不管陛下如何處置,臣等毫無怨言!」 李肆已比幾天前沉靜多了,他揮手道:「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先解決眼前的問題……有什麼發現?」 後一句是在問剛進帳的羅堂遠,尚俊是從江西而來,羅堂遠是從四川而來,都是星夜飛奔,兩眼赤紅,但卻精神亢奮。一方面是自感失職,一方面則是被李肆那沉凝下來的威壓給激出了所有心力。 羅堂遠搖頭:「鄂爾泰這一來,只證明陛下推斷無誤,那個馬見伯,確實是個白癡!」 李肆冷冷笑道:「一個白癡,能耐竟勝過黑貓,要是韃子手下全是這種白癡,咱們這一國,怕是早就滅了!」 幾日情形綜合下來,李肆已經大致有了底,心中稍稍安定。禁衛一路追到洞庭湖北岸,當地清廷官府、綠營得知此事,或明或暗都在幫著「緝拿」馬見伯。湖廣兩省的清廷官員,就算不知道往事,可只要腦子稍微正常一點,都該知道不招惹麻煩,何況盤金鈴並沒有正式嫁給他,在名分上跟他李肆毫無關係。以他們的角度來看,也根本無從要挾他李肆。 此事歸結到底,就是那個馬見伯白癡! 尚俊卻道:「此人要出自我英華,倒也正常,卻偏偏出自韃子,所以才是白癡。」 羅堂遠道:「鄂爾泰說,張伯行可能比馬見伯更白癡。」 尚俊似乎專門在抬李肆底氣:「消息也該到北京了,張伯行再怎麼白癡,也不會白癡到連他們皇帝的話都不聽吧?」 馬見伯,這個人的名字,就跟張伯行有不解之緣啊…… 得知盤金鈴安然無恙,李肆再鬆了口氣,注意力轉向了張伯行。此人是個清官,名聲很大,但韃清的清官……清倒估計是有清的,卻一體的忠君,像海瑞那種又臭又硬的骨頭卻是沒有,或者說是早在萌芽期就被扼殺了。 所以……應該是能放心的吧,李肆這麼想著,現在就看雍老四的手腳夠不夠快,在這個關鍵時刻,能不能如昔日奪位時那般果決不二了。 北京城,儲秀宮,深處一進院子的門已被拆掉,一個宮中嬤嬤朝院裡吐著唾沫:「萬歲爺可是說一不二的!今日不搬了出去,小心鞭子伺候!」 茹喜的聲音從院子裡傳出:「嬤嬤稍待一兩日即可,今兒這風吹得,嬤嬤也是受累,小李子,去送嬤嬤些暖手物。」 小太監畏畏縮縮蹭過來,撐著笑臉朝那嬤嬤遞著什麼,嬤嬤揮手啪的一聲拍開:「你是……李連英吧!?萬歲爺賜的名!就讓大家記住嘍,你是裡通南蠻的狗!你跟你主子,沒被一併拴在柱子上絞了已是萬歲爺開了天恩,把你狗爪子閃開!哎喲……王總管,不是說您……哎喲,萬歲爺……」 那嬤嬤正吆喝不停,身側有人拍肩膀,還在罵著,轉頭一看,卻是總管太監王以誠,再看出去,頓時如蝦米一般曲在地上叩頭連連。 「不是奴婢不著力,那小賤奴就是窩著不肯動,怕打殺了又違了萬歲爺旨意……」 茹喜沒被貶為宮女,而是成了「答應」,卻也只高宮女一級,自不能再住這獨進小院。那嬤嬤就是來催的,見雍正親臨,還以為是自己失職,嚇得魂不附體。 「別羅皂了!誰說要讓淳娘娘動的!?」 王以誠怒聲說著,身後的雍正沒說話,就冷著臉,他從來都是冷著臉,但此時看上去,卻覺更比這冬日冷風還滲人。 「不是萬歲爺……」 「萬歲爺何曾說過!?那都是你們這些狗奴才胡亂掰咧!」 嬤嬤還沒醒過神來,隨口應著,卻被王以誠一腳踹在肚子上,頓時滾了好幾圈。 雍正進了院子,卻不見茹喜出屋,看著跪在地上發抖的小李子,忽然扯起嘴角,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李子啊,朕又想過了,你這名字還是得改改……」 茹喜忽然出聲了,話語平靜,像是早料到了雍正會來:「皇上金口玉言,怎可隨便改得?」 雍正有些尷尬地道:「但是……」 茹喜現身在門前,深深一福道:「皇上真有心,再給他那連字加個草吧,賤人賤養。」 雍正點頭:「嗯,不錯……」 李連英,不,李蓮英受寵若驚地哭著叩頭。 茹喜迎雍正進了屋,隔了好一陣,院子外那嬤嬤喘足了氣,忽然拔腿朝外奔去,一遍奔一邊喊:「是哪些狗奴才!?連淳娘娘的院子門也敢拆!活得不耐煩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我就是把尺子 進到屋裡,不等雍正開口,茹喜就揮掌止住,這般強勢從未有過,可雍正咬咬牙,居然忍住了。 茹喜問:「皇上收到幾份密折?都是什麼人遞來的?」 雍正道:「前日兩份,今日三份。」 茹喜皺眉:「前日即到?皇上為何不來見臣妾?」 雍正恨聲道:「前日,一份千里急遞,卻是李肆親筆,荒謬!另一份是江南李衛言湖廣事,朕自不信!」 兩人已有默契,知道在說什麼。千里急遞那是兵部加急,李肆是國敵,居然能使喚朝廷最高級別急報,這事本身就無比可怕,再加上李肆親筆,估計也是以平等甚至強者凌弱的姿態,雍正自然要斥之為「荒謬」。而李衛能比湖廣官員更快發來消息,以常人來看,更是扯淡。 可茹喜心中透亮,以李肆將她這個自己都有些說不清到底是在幫誰的細作直接塞到雍正身邊的本事來看,用用朝廷急報不過是小菜一碟。此次因為事態緊急,才不得已漏出底細,至少是廢掉了一條高級別的驛傳內線。而李衛之所以能知道,估計是李肆從聯繫自己的那條快線傳給了李衛,讓李衛作個佐證的。 茹喜歎道:「直至今日,袞泰、鄂爾泰和年希堯的密折到了,皇上才信了此事?」 雍正無語默認,片刻後才記起了什麼,急切地道:「之前朕讓你傳的消息……」 茹喜款款一笑:「臣妾終覺不妥,正在思量,現在還是要傳嗎?」 雍正那冷臉看似沒什麼變化,可這一瞬間,卻像是底處的冰雪融化了,整個人也透出了一絲熱氣,然後又皺起了眉頭:「你不是……」 這是關鍵時刻! 「臣妾滿心都是為皇上著想」這話從茹喜肚子裡升騰而起,可腦子同時急速轉動,吐出喉嚨時已變作了「臣妾也非木偶,總有些許自己的盤算。」 雍正淡淡哦了一聲,可眼底裡卻飄過一絲火花,嘴裡道:「那就為朕盤算盤算,此事該如何處置?」 話雖如此說,自然不會信全了她,但茹喜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至少能讓雍正覺得,自己跟李肆終究不是一體的。 但想著要出口的話,她卻只能頹然歎氣,這個時候,她卻必須跟李肆一體,就眼下此事來看,雍正和李肆,並非死敵。 「皇上,為大局計,那瘟神就得趕緊禮送出境!若是顧念朝廷體面,可令馬見伯,不,人該已到了張伯行手上,令張伯行交由鄂爾泰處置。鄂爾泰赤膽忠心,知國政分寸,可為皇上分憂擋謗。」 茹喜一番話,雍正幾乎當時就要點頭了。 李肆發來親筆信,姑且不論「表現形式」,實質內容就夠讓他震驚的了,馬見伯抓了盤大姑?他活膩味了麼?他居然不知道那是顆災星,大清的災星!?那盤大姑跟李肆,就是一對陰陽雙煞! 認真回想,有時候雍正都覺得,盤大姑比李肆還可怕!李肆用槍炮爭天下,盤大姑用善德爭人心。人心不算啥,剃髮都能靠砍頭剃下去,可不解決掉李肆就去碰盤大姑,那是人心加槍炮!這事雍正倒是體會到了他老子康熙的感觸。 所以呢,相比李肆直接揮軍北進,他更怕盤大姑徑直來了北面,前者畢竟一刀見肉,痛也就痛了,真要死也就死了。可換成盤大姑北進,他怕的就是一邊千辛萬苦地忍耐,侯著那一絲生機,一邊又知絕難不出事,總得等著那刀子什麼時候會跟著來,又是落在何處,這般煎熬,絕非他這性子所能承受。 好在那李肆沒窺破他的恐懼,盤大姑始終沒跨入他治下地界一步,可怎麼那馬見伯!嘿!本覺得他是條好漢子,把他從固原挪到湖廣,是為了避開清算十四餘黨餘風,卻沒想這好漢子卻是個白癡! 李肆親筆信,連同李衛佐證,他都還不敢信,可拖了兩日,今日一早,收到湖廣三位大員同時飛馬急遞,言辭激烈地彈劾馬見伯恣意妄為,壞朝廷大局,現今那李肆正整頓大軍,就要大舉北進,當時他就一顆心涼透。 想起之前還讓茹喜傳達他要長沙的威脅口信,雍正一顆心更是要裂成兩半,這不就坐實了其實是自己指使馬見伯的「罪名」麼? 萬幸……這茹喜有自己的主張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有將這口信發出去,要不然…… 雍正心中無比後怕,要不然自己就得把投石問閒路,搞成投石問生死卜。眼下國庫的洞底才勉強填住,還得虧有李肆出兵,三四月就平定了藏地,省下了大筆開銷,否則這戰事錢糧,又是一個大窟窿。更要命的是,他之前投石問路,真正目的就是想提醒李肆,你馬上有大麻煩了!所以我這有什麼動靜,你就別當什麼機會,非要再來插一腿,甚至趁火打劫…… 心神恍惚間,卻聽茹喜問道:「可說起來,馬見伯之行,似乎也跟悟錯了皇上意思有關,皇上,之前那道要李肆讓出長沙的口信,到底有何虛實?」 雍正並非缺心眼,他思慮其實更深,只是總喜以情用事而已。腦子急轉一圈,覺得藉著這個機會,再投……,不,把那石子送過去,李肆該是能體會到他的誠意,由此對他那消息,也該更信上一分。 雍正歎氣道:「有甚虛實?你且跟李肆說,先皇跟西夷所議之事,正有人接著商談,他若是識趣,將盤大姑送還於他後,休要再興波瀾,否則……」 原來是這樣啊,茹喜心道,早前確有聞先皇與洋人有約,不及履現就駕崩了。現在不知通過什麼途徑,又跟皇上搭住了線。不論此事成算有多少,至少可以用來恫嚇李肆,皇上這般處置,也算是苦心周旋了。 若是沒馬見伯那二楞子撞出來,皇上的謀劃成算很大,現在麼,就只希望能消弭馬見伯所為的嫌怨,當然,前提是盤大姑能安然無恙地送回去。 由馬見伯這名字,想到了自己所收指示裡提到的另一個名字,茹喜有些憂慮地道:「此時盤大姑該是到了張伯行手中,即便有其他大員趕去,張伯行是湖廣第一人,他若再生什麼波瀾……」 張伯行這個名字讓雍正也皺起了眉頭,他鄭重點頭道:「此人性方,確是有些顧慮,朕馬上下急諭。」 所謂「性方」,其實也就跟二愣子差不了太多,這可不是說張伯行身為「清官」的一面。當年張伯行在江南跟噶禮以及噶禮背後的江南商人作對,那就是個超級楞頭青。身為江蘇巡撫,就敢將兩江總督噶禮女婿的哥哥,其實就是噶禮門下走狗,大海商張元隆,外帶十多名船主刑逼而死,而且罪名還是「莫須有」。他只是見到噶禮用戰船幫張元隆護航販運稻米,由此推測張元隆在向南洋莫名「賊寇」賣糧,一根毛的證據都沒有。對比馬見伯之行,他似乎更為白癡,當時所為,激得江南士商群起而攻之。 身為皇子時,雍正也是這麼看張伯行的,可坐上了龍椅,看人的目光就不一樣了。雍正覺得張伯行這傢伙也是個機靈人,外加賊大膽。當初張伯行就不是推測,根本是誣陷。此人看準了康熙把自己擺到江南的用心,那就是打壓江南士商的。噶禮已跟江南士商聯接太緊,張伯行是以兩敗俱傷的方式,完成了康熙的任務。李肆崛起後,張伯行起復,穩居江南,壓制工商,這就是康熙認可此人的證明。 再想得多了,康熙時的「清官」,都如張伯行一般,個個標榜「慎獨」,其實都摸準了聖心,那就是賣「孤」求榮,當弧臣嘛。只是走這條路子,必須得做足清廉戲碼,一般人玩不來,所以官場看這些人也如看白癡一般。 對張伯行這麼一個很能摸準聖心的清官,雍正覺得該不會出什麼意外,可他總得把自己的努力和誠意,由茹喜傳遞給李肆嘛…… 十一月二十三日,馬車高抬低伏,不再顛簸,嘩嘩水聲響起,該是置身江上。 咄咄敲門聲響了幾下,然後一人推門而入,正是馬見伯。這青臉漢子已成黑臉,整個人也憔悴了一圈。盤金鈴氣色雖差,眼瞳卻依舊清澈,被她盯住,馬見伯側開臉面,低聲道:「盤大姑,這是江上,馬某不得已,要縛住你的手腳。」 跟幾日前對待盤金鈴的冷漠、疑懼再不一樣。先是生熬了三天,後幾天更覺無人再可信任,與手下每天只得輪流休息一兩時辰,又這麼四天下來,整個人幾乎已快到崩潰邊緣。 不是想著武昌府已近,不是這番境遇的回味太過離奇,馬見伯的腦子早已崩作兩半,一半喊著他們說的該是真的,這尊瘟神就該放了,免遭禍患,一半卻喊著乾脆一刀殺了,一了百了。 可對上盤金鈴那眼瞳,第二個念頭總是要潰敗,他覺得自己是在辦國事,不該這般自暴自棄。也不知道是因為這股心念漸漸濃了,還是他其實本心已信了袞泰鄂爾泰等人的話,對盤金鈴是越發謹慎,甚至從路邊擄來伺候盤金鈴的民女,上了渡船後,都是避開她去滅的口。 聽得他的話,盤金鈴眼瞳一轉,明瞭他的用意,搖頭道:「我真要尋死,也不會等到現在。」 馬見伯一滯,再回想盤金鈴一路無比沉靜,也確實看不出尋死之心,一股憤懣湧上胸口:「盤大姑,你真的覺得,朝廷會把你放回去?」 盤金鈴看住他,繼續搖頭:「這不由你的朝廷決定,這由上天決定。」 果然是神神道道,馬見伯正要冷哼,卻聽她再道:「大家喚我作盤大姑,是在敬我。可七八年前,我卻是個天譴之人,人人見我都要唾棄。上天之意,浩瀚莫測,誰又能想得到下一時呢?我不想死,就是不想那下一時裡,無數人生死,是由我而定。」 天譴之人…… 馬見伯下意識地就想到蠱毒什麼的,背心頓時又涼了,聽她說得灑脫,想到鄂爾泰等人的話,又忍不住出言諷道:「若是那李肆真能為你而興兵犯國,奪千萬人性命,當初你又何必站出來?虛偽!」 盤金鈴低低道:「那時站出來,是因為我不敢替上天決人生死,只以我眼救人。現在不想死,也同樣如此,只以我心救人,更多的我做不了,但該做的我絕不逃避,不少一分,不多一寸。我因此而得他的賞,也因此承了他的裁決。我是天譴之人,又得他授了仁人之術,我就是他的尺,衡量這世間誰人能得救,誰人該沉淪的尺。我其實也盼著能不再當這尺,可似乎這就是我的宿命……」 馬見伯不懂,同時也被她這沉靜給激怒了,忽然就覺得自己像是面對著一面純潔無瑕的鏡子,看見的是一身髒污的自己,由此覺得她面目格外可憎。即便理智一直壓著他,但苦熬多日,精神早已恍惚,再難忍住怒氣,抽出腰間鐵尺,就朝盤金鈴額頭砸去。 眼見鐵尺即將破顱,馬見伯終於清醒了,自己辛苦這麼久,到底是為的什麼? 心念一定,腕上回力,卻收勢不及,鐵尺依舊劈在盤金鈴額頭上,頓時顯出老大一條血痕。 盤金鈴仆倒在車廂裡,喘了幾口氣,再爬了起來,一邊捂著頭一邊哈哈笑了,再沒之前的沉靜氣息,讓馬見伯心頭更是凜然。 「剛才你看我的目光,就跟七八年前那些人一般無二,可那時我是天譴之人,現在呢?是因為你以我來衡量了自己麼?」 馬見伯兩眼血絲幾乎要崩裂了,怒聲喝道:「閉嘴!閉嘴!閉——嘴——!」 他呼哧呼哧喘了老大一陣氣,然後冷聲道:「我與你,沒有個人恩怨,我劫你,我殺人,都是一心為國!我寧夏馬家,一族將門,半數死於國事,就憑你區區一個弱女子,有什麼資格來評判我馬見伯的本心!?」 盤金鈴沉默了,片刻後,她點頭道:「真是可惜了,你若是為他的國效力,該是天刑社和聖武會的完美合契。簡單說,天刑社尊的是白起一類,聖武會尊的是岳飛一類。」 聽到前半截,馬見伯還一臉譏色,聽到後半截,特別是那兩個人名,他臉色卻沉肅下來。 許久之後,他邁步出了車廂,走時丟下一句話:「張制台是個清官,自會善待大姑……」 第四百九十章 一人,一教,一國 承天府,白城學院,段宏時皺著眉頭,掃視翼鳴和徐靈胎一大一小兩個神棍,面色不豫地道:「讓她不入皇室,先去交趾?你們真當盤金鈴是聖姑,不食人間煙火?」 徐靈胎恭謹地道:「在交趾,我教與歐人羅馬公教所遺教民正面相持,人心教化孰優孰劣,成敗在此一舉。正是我教破關之時,盤大姑若能親至交趾一巡,我教當能大成。」 翼鳴道:「若是有了皇妃之位,去交趾就非這番作用了。所以啊,老段,跟四哥兒說說,讓他且緩半年吧,反正這麼多年都等了,為他的交趾大計,再忍忍?」 段宏時歪嘴道:「緩半年?為何不讓她終身不嫁,給你們這幫神棍當真的聖姑?天主教雖是你們一手撥弄起來的,可你們不過是添肉而已,皇帝給了你們骨,心是誰給的?盤金鈴!沒有盤金鈴的善心,英慈院的善行,這教能立得起來?能在短短四五年裡,遍佈嶺南,甚至及於江北?既是這般要緊,為何不徑直縛牢了她?」 翼鳴翻白眼,徐靈胎苦笑:「如此不近人情之事,可非我們所能為之……」 段宏時一巴掌拍在他還沒有完稿的《南明史》上,哼道:「所以我說呢,你們真當她是神女下凡,來為世人做牛做馬的!」 接著段宏時歎氣,拈著鬍鬚,目光也飄移了:「你們這兩神棍加上她,竟能將一教憑空拔起,如燎原烈火,也將她自己陷了進去。老夫本有所感,若是皇帝昔日聽老夫言,早早將她納為正房,也不至於讓她受苦至今。」 翼鳴和徐靈胎對視一眼:「受苦?」 段宏時道:「她本就是悲苦之人,卻還能在厄境中抱持善心,遇上了皇帝,以生生報應之說,就該坐享福報了。可她避開福報,為著皇帝繼續破這世間舊勢,老夫總覺,不知會有多大報應正等著降下!皇帝親去湖南,怕也是心有所感,你們就不要再折騰了!難道缺了她,你們這一教就再行不得了?」 兩個神棍默然,片刻後,徐靈胎歎氣道:「倒不是缺了她就不行,而是在交趾,那公教的一些東西深刻在教民心中,再難抹去。他們的主有神跡現世,有基督替世人贖罪,有肉身成聖。而我們天主教,只是血脈祭祀,教律清規,終不及那公教觸心之深。」 段宏時怒道:「所以你們想弄個聖姑過去顯神通?你們天主教是我天主道及於鬼神事之影而已!真要這麼弄,那就是跟我天主道分道揚鑣!那一套肉身成聖的東西,跟北地白蓮紅陽邪教有什麼區別?你們也弄,不等皇帝揮刀,老夫就要先剝了你們的皮!」 兩神棍趕緊分辨說這可不同的,正細論間,書院喧囂驟起,由小及大,片刻間就如怒潮一般洶湧。 這白城書院已建四五年,頗具規模,按四樓分學,定學四年,年年招生。今年已有一批人學成出院,在朝廷和地方各處任職。眼下書院師生總計不下三千人,加上教工僕役,足有五千人之多,聽這動靜,竟是所有人都鼓噪起來。 三人所處是書院最清淨的內藏書樓高處,一個人急急上樓,推門而入,惶聲道:「出……出大事了!」 翼鳴道:「道音,喘勻了氣,說全了!」 來人正是道音,只是他由佛入天主,說話有些繞圈子,先是說:「皇帝諭令,大舉北伐!」 這消息有些沒頭沒腦,三人訝異不已,三五年內不提北伐,這是皇帝既定國策,怎麼說變就變了? 接著道音才道:「北面擒了盤大姑……」 一陣亂響,段宏時手中茶杯落地,翼鳴扯脫長鬚,徐靈胎一蹦三尺高。 出了藏書樓,薛雪迎了上來,這傢伙連續完成北京和交趾兩樁秘事,現在又回了白城書院教書。向段宏時等人簡略交代事情來由,聽到李肆是將北伐諭令下給樞密院,段宏時眉頭稍展,點頭道:「皇帝還沒有亂了章法……」 徐靈胎心急如焚地道:「若是盤大姑出了事,誰知這形勢會怎樣!?」 翼鳴卻咦了一聲:「江上是怎麼了?」 白城書院毗鄰連江,對岸不遠處就是涵洸。平日江運雖然繁忙,卻還不覺擁擠。可現在江面船帆如雲,層層疊疊,向東西伸展開,幾乎都見不到多少江面,天知道有多少條船。 薛雪也奇道:「大軍調動?不會,西面的龍驤軍不會動,羽林虎賁該直走北江,那麼這是……」 徐靈胎振奮地道:「是我天主教之人!不少船上都掛著根環!」 所謂「根環」,就如天廟裡的「根牆」一樣,天主教的教民將祖譜掛到根牆上後,因為天廟是公祭,眾多教民一同祭祖。教民們就自發地用紙片記下族譜,層疊為環,套在手腕,公祭時各為其血脈心證,如此就公私齊備了。之後這形式發展下來,成為教民乃至天主教會的一樁象徵。看不少船的船桅頂端,飄著如蜈蚣風箏般的層疊紙環,說明船上的都是天主教民。 翼鳴抽了口涼氣:「怕不由上萬人之多?難道整個廣西的教民都動了?他們的消息快到這般地步?」 薛雪道:「事發至今已十日了,若是教民人人相傳,如驛站接力,三四日前就已知道了,廣西民心淳樸,心掛盤大姑,比其他處動作更快。」 段宏時忽然道:「老夫記得,當年廣州亂起時,盤金鈴被請進廣州城,西關民人還敢怒不敢言,直到光孝寺野和尚去燒天廟才引發大亂。」 「去年衡州,清兵突襲,盤金鈴正在城外建英慈院和天廟,民人蜂擁而去,萬人相集,雜亂無章。」 「現在……光是廣西教民,就已組起這萬人之勢,齊齊整整,我們這一國,怕不有十數萬人北上!若不是你們這幾日都在我這旋磨,我還真懷疑是你們把教民拉了起來。」 段宏時看向翼鳴、徐靈胎和道音,目光中既有沉重,也有迷茫,甚至還有一絲畏懼。三人對視一眼,再看看江面情形,想想段宏時所說的一國情形,心中也升起一股畏懼。自己所生創出來的教會,居然會爆發出這般超乎想像的力量,這力量是不是能掌控得住,對這一國,對未來會有什麼影響,他們心中都沒了底,自然會覺畏懼。 道音嘀咕道:「盤大姑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眾人下意識地都要點頭,卻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深思。 段宏時悠悠歎氣,心道不止有天主教,還有尋常民人。盤大姑牽動人心至此,天主教吸聚人心如斯,令人駭異。工商士紳不過一成,九成都是尋常民人。民心散亂時不足為慮,而聚一時卻能撼動時勢根基。一國不容二主,鬼神之事不能奪世俗,若是拋開人情,拋開私心,盤金鈴……最好是死。 翼鳴暗道,瞧這動靜,盤大姑完全就是不聖而聖,她若是活著回來,真會應了段老頭的話,這天主教有了現世聖姑,那就成白蓮邪教。以此而論,盤大姑是不能再活著了。可歎啊,段老頭說得對,她真如神女下凡,以身贖世人之罪。 徐靈胎想的前半段跟翼鳴差不多,後半段卻拐到了另一方向,讓他既興奮又慚愧,自責連連…… 薛雪的思緒習慣性地飄到了朝堂上,他嘴角閃起一絲冷笑,居廟堂諸公,怕是有不少人都盼著盤大姑最好死掉吧,這樣他們就能鼓噪而起,踩著民心的肩膀,高舉北伐大旗,由此而謀它一黨之利了。 段宏時似乎也想全了,他沉聲道:「你們最好趕緊去北面,將教民好好勸撫住。此番形勢,要助皇帝牢牢握好。不管之後情事如何發展,你們這天主教,最好不要影響今上的決斷,否則這天主教的未來,老夫不堪言……」 翼鳴和徐靈胎等人正色相拜,匆匆而去。 再看一眼目光投向南面的薛雪,段宏時道:「老夫親去南面坐鎮,你代老夫去北面。盤金鈴一事,已非一人一教之事,而是我一國臨變的關口!能不能過得這道關,我們能做的,就是幫著他,看好各路惡因!」 黃埔無涯宮置政廳,李肆雖然不在,但每旬內閣會議依舊會舉行,諸事決議後,再送李肆處評定。這一旬例會已過,今日是臨時召開的會議,主旨自然是李肆發給樞密院的四道諭令。 「火器禁例裡已加了持槍執照列入軍役備選的條目,為之後的軍役改制留下接口。」 置政廳裡一直沉默,劉興純轉移話題,卻沒成功。 靜寂依舊,他終於忍不住道:「諸位相爺,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咱們可非前朝閣臣,袖手不理實務,只一張嘴定天下事。就著自己手頭所掌政務,就事論事,評定官家這北伐之舉到底可不可而已!」 眾人都有些不自然地嗯咳出聲,劉興純這話說中了他們的心事。大家居高位也有些時日了,開始有了絲審度天下的氣度。自然不會毛毛躁躁。而北伐之事關係到國運,意義頗為重大。李肆發諭給樞密院,內中就含著讓他們議定,而不是乾綱獨斷的用意,這讓他們都覺得開口艱難,一言定鼎的滋味真的好受?個中人才知。 范晉和蕭勝對視一眼,終於代表軍方先開口了。范晉道:「就樞密院來說,本心自是想著北伐,但準備遠遠不足。大軍集結、物資調度都還沒完全啟動,官家的諭令,從紙面落到實處,編組為三路大軍,最快也要兩個月時間,而且用兵極限還只限於川陝、湖廣和江南三地。」 蕭勝道:「東南施世驃還是處麻煩,北伐不止是陸軍之事,海軍也要大動。但海軍還沒完全從交趾撤出,南洋事又存在隱患,難以全力周應北伐。」 總結而言,軍方認為,李肆的北伐令,怎麼也得到明年上半年才有可能變為現實。 李朱綬道:「軍政兩方有沒有北伐之力,這自然要匯總實情,報給官家。但官家更想知道的是,國內各方,對北伐此事的態度吧。」 說到態度,范晉和蕭勝又很有默契地皺起了眉毛。他們跟李肆深有默契,早已清楚既定國策,現在可絕不是北伐的時機。但基於武人天性,以及下屬熊熊請戰之心,他們又滿心盼著北伐。要知道,英華大軍已經一年多沒怎麼大動了。之前交趾之戰,調動近半陸海軍,結果也只是場實彈演習。深究下去,武人待遇,這一年多都沒什麼大的提升,跟正搞得如火如荼的文官隊伍相比,往日的優越感正在逐步消減。 樞密院兩位知政糾結,中書省兩位中丞卻很決然,不能北伐!雖然有一些行業跳著腳地想將業務開遍整個華夏,恨不得滿清之地馬上就變為治下國土。但工商總會整體卻是堅決反對北伐,他們在交趾剛投了金山銀海,效益還沒顯出來。去收了滿清之地,空出的機會留給了誰? 絕不是他們!而是之前滿清治下的那些豪商,特別是兩淮鹽商,他們一卷,再把更北面的晉商招來,這國可就成了他們的國了。兩淮鹽商跟晉商,再加滿清其他豪商,財力絕對勝過現在他們英華商人,到時候國政不得不向他們傾斜,憑什麼啊? 門下省兩位侍中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這也太直露了吧?北伐事不能就以工商事定!以民心而論,以本朝能否真得正朔而定,北伐自然是越早越好。至少復了湖廣四川江南,把住南宋時的國土,方才有一朝氣象。再說了,本朝以華夏正朔自居,卻老是窩在嶺南湖廣一帶,又怎麼向治下民人交代? 李朱綬幽幽來了一句:「今日報紙有些奇怪,工商自是反對北伐,儒黨的《正氣》和《正道》也反對北伐,而《越秀時報》、《士林》和新崛起的《賢語》則力主北伐……」 眾人默然,這的確是一番新格局。賢黨和儒黨,根底是一致的,但在此事上卻又有了重大分歧。賢黨圖謀為何?自然是得土越多,儒士越多,特別是江南,儒士如林。一旦得了江南,馬上就會有個江南黨,硬生生在朝堂割出一塊。而這個江南黨,最終會轉向誰?當然是賢黨!因為賢黨學思之根,就是江南的東林! 賢黨總是想著虛君,即便李肆矮下來不當君父,他們也不會停下遏制乃至分食李肆之權的努力。儒黨卻是想著把李肆重新推上君父。賢黨一旦勢力膨脹,工商一面的道黨固然要受制,儒黨也要受制,兩害相權取其輕,儒黨在北伐事上,一直是贊同李肆的既定國策。 這默然中蘊著的政治,蕭勝覺得格外頭疼,隨口道:「現在是什麼態度有用麼?那不還得看北面的形勢?」 北面什麼形勢?那自然是盤金鈴能不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蕭勝這一說,沉默更甚,眾人心中都道,現在是什麼態度,當然有用,誰想北伐,誰就該在心中禱告,盤大姑,請你為了我們,死吧。 廣州西關,田文鏡看看這座規模不大的天廟,聽布商遣來服侍的嚮導說,這是歷史最「悠久」的天廟,已有六年歷史,不由撲哧發笑。 他隨口道:「只要不是邪教,各路神佛我都會拜拜……」 身邊鄔先生搖頭:「天廟是沒神佛的,只有天位。」 田文鏡不怎麼瞭解天主教,愣了一下,微微惱道:「那這就是邪教啊,天能隨便祭麼?」 第四百九十一章 南北非一國 剛說到這,天廟門口驟然鬧騰起來,卻是一大群人圍著一個後生,隱隱聽去,這還本是一大家子。 後生對一個長者怒聲道:「是你把族田過到我名下的!不補足稅就想收回去,憑什麼!?」 長者幾乎是在咆哮:「你這不肖子!族田只是轉你名下照管而已!再不把田契交出來,休怪我要行族法,打斷你的狗腿,再把你逐出族中!」 身後一幫人該是親族,都跟著叫囂不停,那後生漲紅臉道:「既轉到我名下,那就是我的!告到官府,那田都是我的!至於什麼出族,不必你來逐!我娘的靈位,自有天廟供著!」 長者氣得直打哆嗦,身邊有婦人幫腔道:「你娘不過是個奴婢,死了都是家裡的下人!你竟敢燒了你娘的身契,果然是入了邪教,良心都被邪魔吃了!依著族規,就該徑直打死!」 田文鏡看得兩眼發直,暗道這後生真是膽大包天,直接貪了族中寄他名頭的族田,還把他那奴婢家母的身契燒了,換在北面,族人直接告官就好了,何必在大街上扭扭打打? 嚮導冷笑道:「這些大戶人家,就知道欺負家生子。藉著出佃種降田稅的機會,把田丟到家生子名下,上下兩層都想沾便宜,這下好了吧,過了契那就是人家的了,真是該著!」 田文鏡不懂,鄔先生道:「我留意了這裡的田畝新制,是說但凡降租到四六以下,就減田銀。族田租息都是四六以下,本是可以減的。但官府那邊卻說,這只對普田,族田是不認的。要降可以,族田就得過到誰誰的名下,本地很多族田都這麼分成很多份過掉了。」 這是民間避稅的老套路,田文鏡很熟悉了,心中了悟。後生該是趁這機會,想要黑了過到名下的族田。這種事情,即便是南蠻的官府,也該要收拾這後生。 此時前方已動起了手腳,不等後生叫喊,就已有人招來了官差。灰衣官差分開兩撥人,分別瞭解情況。田文鏡詫異地聽到官差在警告那一大家子,說再動手就是傷人,至於田畝和什麼身契糾紛,自去法正那投告就好。 嚮導笑道:「投告?沒反告他們那一家人傷人奪財就好。」 田文鏡抽了口涼氣,暗自掐了把腰肉,心說自己還是在陽間,世事並未顛倒吧?那後生不過是家生子,別說田產,身子都是族裡的,居然敢這般跟族人相爭,聽嚮導這話,官府還是幫著那後生的? 見他和鄔先生都一臉呆滯,嚮導道:「兩位初來此地,該是不熟悉,咱們這裡啊,沒什麼貴賤了。比如我,可別以為我是東家的家人,我是拿月活的。那種家契,不論生死,官府早已不認了。就說那後生,那幫人要拿什麼族規處置他,即便只是板子上身,後生都可以告他們傷人。」 心緒正劇烈翻騰,被那幫人裡的尖利女聲打斷:「都是這邪教害人喲!天理良心喲!這世道怎麼變成這樣了——呵呵——」 眾多族人對著那後生一人,卻不敢再動手,又來了一隊官差,正在呵斥他們不得鬧事。 田文鏡臉也黑了,不是顧著遮掩身份,早就拂袖怒哼,同聲大罵,這是什麼世道!?連宗法都不要了!? 四周人也聚了起來,指指點點,田文鏡心說,看來只是那李肆靠著強軍和邪教,以強居國,行暴秦之法,身邊這個混帳嚮導不算,絕大部分民人還是一心向善的。 這念頭剛剛落下,議論人聲就入了耳。 「撿芝麻丟了西瓜,活該……」 「還以為是韃子治下,拿族規宗法嚇唬人呢,是不是還想浸人豬籠啊?」 「小伙子,咱們支持你!有天廟在呢,還怕他們拿什麼族祠咒人!」 「老娘們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邪教?喝符水跳大神的就不邪了?」 人心,這哪是人心啊,根本就是人面獸心! 看著周圍民人朝那大家子冷嘲熱諷,田文鏡喉頭聳動,終究沒怒斥出聲。心中只道,先皇將這偽朝名為南蠻,真是太貼切了!這裡的人,已非淳淳民人。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脈代代傳,炎黃有子孫。」 「頭頂一片天,日月間星辰……」 歌聲忽然從天廟中傳出,像是女聲,又像是童聲,如溫潤微風,讓喧囂也低下去了好幾分。田文鏡看向天廟,卻覺得那門如一張血盆大口,噴著莫名的陰森冷氣,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再環視四周,田文鏡忽然覺得,這裡雖還是廣州,人還是漢人,卻都那麼陌生。竟是平生,不,該是史書中都未見過的奇異之國一般。那股在心底轉悠的涼氣,外加剛才所見顛倒是非的怪事,隱隱讓他之前腦子裡胡亂蹦出的地獄之感,越來越清晰。 歌聲戛然而止,像是起了什麼亂子,天廟外也有人喊了起來:「出事了!韃子抓了盤大姑!皇上正在湖南,領著大軍要解救盤大姑!」 天廟北面就是英慈院,這一條街繁華無比,所以嚮導才會帶田文鏡來此閒逛。這一聲喊,街上頓時一片靜寂,就像是急雨下的湖面,不可思議地驟然變作鏡面一般。 許久之後,不少人紛紛跺腳道,怪不得今日報紙會熱議北伐之事,原來如此! 「想救盤大姑的,在咱們西關天主會這登記!有人出人,有錢出錢!」 「韃子就是不落教!當年在廣州還沒吃夠苦頭麼!我要親自去湖南!」 「婆娘,包子鋪你照管好了,我得去湖南!當年沒盤大姑的照顧,咱們這一家可沒得如今的光景!」 大街一片鬧騰,比之前喧囂更甚幾倍,鄔先生附耳道:「東翁,局勢大變,得馬上回去!」 局勢不止是大變,根本就是危急!田文鏡翻出身邊的報紙,這是早上嚮導給他的,他還沒來得及看,這一看腦門就嗡嗡作響,果然是在討論大舉北伐的事。南蠻要北伐,他這江西巡撫卻還在南蠻地界裡,這是什麼事…… 再仔細一看,田文鏡冷靜下來了,看起來,是北面哪位仁兄抓了那什麼盤大姑惹的禍,報上也只是在吵,還並沒落定是不是全面打。這些鬧騰的民人,還有在湖南的李肆,都沒看著江西,他暫時不急。 田文鏡暗自不屑,就為一個女人,從偽帝到民人,一國都亂了,真就是南蠻,他對鄔先生道:「你且留下來,看得這南蠻,到底是如何定策的。」 鄔先生躊躇片刻,再附耳道:「東翁可用樣布名義,捎千匹布回去,底價每匹二錢八分,南昌府土布比這差多了,每匹都要五錢……」 田文鏡怒發沖辮,瞧你那賊膽!這點蒼蠅肉也盯!?你東家我可是一省巡撫! 湖北武昌府咸寧縣,煙塵翻滾著捲過縣城,龍騎軍統制,中郎將王堂合呸地一口唾沫吐向那一里開外的城牆。上面正站滿了清兵,旌旗招展,炮口綽約,煞是英武。可城牆低矮,人晃旗搖,都縮在城垛裡,隔著一里遠,都怕被傳說中的神射手爆了頭,實在激不起王堂合一絲戰意。 對著咸寧縣他也根本沒心思,李肆從鄂爾泰那知道馬見伯要帶盤金鈴去武昌後,安排了明暗幾路人馬,龍騎軍就是明處最大一路。 如今的龍騎軍,人數依舊不多,仿照伏波軍設了左右兩師,外加軍屬兩營,一共十營六千人。此次行動時間太緊,等不及集結全軍,王堂合直領三營飛馬直插武昌,大隊騎兵跟在後面,而更後面則是李肆的本隊。 一路穿州越縣,非有必要,絕不輕易跟沿途清軍糾纏,此時已來到武昌府城南面二百里的咸寧。一方面是為了逼近武昌救人,另一方面,也是將武昌附近的清軍都攪動起來,利於其他各路人馬行動,所以馬隊奔馳,從來不避城池和訊卡。 沿途清軍都如咸寧縣一般,擺出嚴防死守的架勢,很乖巧地縮在城池裡,不敢招惹王堂合。這股馬隊雖不到兩千,地方汛塘和團練卻絕不是對手,只有督標和提標,乃至荊州將軍的旗營才有實力正面相抗,可惜後者早被湖南的連番大戰打垮了,完全只是個架子。 一方面是因為李肆和雍正雙方的無言默契,一方面也是雍正實在來不及補強湖北防務,湖北對英華軍來說就是軟肉,王堂合一路如置身無人之境。 「不止是為救人,也備著跟韃子對決,此行兩面都要兼顧……」 李肆是這麼跟王堂合交代的,可王堂合心想,救盤大姑才是最要緊的,至於韃子兵,在湖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一路州縣本就是咱們懶得伸手的囊中之物。 只是有些可惜,自己正盼著龍騎軍能有一戰,好將長沙決戰中湮滅的游弈軍之魂展露出來。 「不行!這就意味著,盤大姑出了意外……」 王堂合歎氣,將自己沸騰的戰意揮開,心道盤大姑啊,可千萬不要出事。 武昌府城南面,中和門,一高一矮兩個女子跟著一個中年漢子進了門洞,都是面目枯槁蠟黃的尋常民人,擔著苞米蕃薯一類的鄉下物,該是進城叫賣,兵丁扯了幾株苞米,隨意地揮手叫過。 轉到無人巷道,矮的女子低聲道:「得虧甘大哥的手藝,不然咱們還不好混進來……」 那漢子笑道:「早年走江湖,不會裝扮可是寸步難行。不過沒有默娘,咱們在城裡沒有接應,進來了也難行事。軍情司和天地會剛轉起來,可沒辦法這麼快在武昌布起大網。」 雖然聽不到聲音,可見兩人說話時轉向自己,扮作佝僂婦人的默娘揮揮手腕笑了。手腕上套著一圈根環,就是靠著根環,一路有天主教的教民相助,四娘、甘鳳池和她這一路才尾追而下,乃至在城裡找到了內應。 她這扮相,不僅佝僂,臉上還點滿了麻子肉瘡,笑起來格外滲人,扮作胖婆子的四娘撲哧一笑,又惹得甘鳳池笑了。 接著默娘臉色黯淡下來,四娘拍拍她的手,比劃著「一定沒事」的手勢。 「默娘聯繫到的內應沒問題嗎?」 「那是府衙的仵作,默娘說他是這一片天主會的會董……」 「仵作,那這城裡所有監牢,他都該有熟人。官府的抬屍生意,基本都是仵作包下來的。」 低語片刻,三人轉出街巷,沒入武昌城裡。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一擁就正和聖人無道 「為什麼不能去!?」 黃埔無涯宮後園,關□擰腰跺腳,少有地發著脾氣,對像還是嚴三娘。 「到時盤姐姐真有三長兩短,是你安慰夫君,還是夫君安慰你?」 說話間,淚水又奪眶而出,沿著嚴三娘臉頰上的淚痕滑落。 關□愣了片刻,號啕大哭,「盤姐姐……好苦!嗚嗚……」 安九秀將她攬入懷中,看向嚴三娘,都是一臉悲慼。 朱雨悠輕聲啜泣,搖頭道:「妹妹聽得了一些風聲,說……不少人都巴著盤姐姐真出事。」 嚴三娘柳眉橫跳,咬牙哼道:「我知道,我知道……」 安九秀卻是不解,嚴三娘冷笑:「官府裡,朝堂上,很多人都看盤姐姐不順眼了。別說盤姐姐,咱們姐妹們在他們眼裡,也都是亂政禍國的女子。」 朱雨悠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夫君都將內廷跟他們隔開了,再沒什麼政務上的瓜葛,那些人依舊見不得咱們喘氣。盤姐姐行醫救人,他們為什麼看不順眼?是因為他們無能!他們一大幫男人,卻連盤姐姐所為的毫毛都趕不上,當然要惱羞成怒!這天底下,咱們女兒家當真是給男人做牛做馬,充當玩物的命!?」 安九秀勉力笑道:「悠妹,你這是把夫君也一併掃了呀……」 她知朱雨悠為啥反應這麼大,御史多是儒黨,諸位皇妃各有各的能耐,很是刺他們的眼。嚴三娘、關□和安九秀早早伴君,他們說不了什麼。而朱雨悠是後來人,甚至還承載著儒黨很大的希望,希望她能是一位賢惠雅靜的皇妃。 可事實如何呢?事實是朱雨悠開藏書樓,曝光率最高!還以書會友,搶儒生們的名聲飯碗,讓御史們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為這事御史曾經醞釀過集體上書,可發現李肆將內廷隔開,他們就沒什麼名義說內廷之事。而且都察院分司,御史也聯合不到一起。像前朝御史那般,可以隨便就什麼話題開火,甚至搞什麼風聞奏事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復返,因此沒醞釀出結果。 儒黨為主賢黨為輔的都察院慾求不滿,將槍口轉向了朱雨悠之父,回到國子監任職的明襄侯朱慈允,搞得朱慈允焦頭爛額,又起了退隱之心。 嚴三娘壓住怒火,轉回正題:「此事很是凶險,不管盤姐姐是什麼狀況,夫君都會很辛苦,咱們還是得有人陪在夫君身邊。」 那到底誰去呢? 嚴三娘肯定去不了,關□這個小淚娃也不合適,安九秀和朱雨悠同時請纓,嚴三娘搖頭:「前方可是戰場,且不說你們的皇妃身份,萬一誰再出點什麼問題……」 安朱兩女皺眉,那還有誰? 嚴三娘輕咬銀牙,決然道:「那位雖是個意外,但進了咱們後園,也就不能出去了,讓她去吧。」 是她啊,關安朱三位同時哼了一聲,撅起了嘴巴。 就這麼,寶音公主再次一頭霧水地踏上了旅途。 李肆自然不清楚,自家媳婦以她們的「犧牲」,表達了對自己的支持。十一月二十七日,他已身處岳州以北,臨湘縣境,心中大石基本落定。 他收到了雍正的回信,算算腳程,幾乎是一日一千二百里,不知道跑廢了多少匹好馬。 雍正的回信很有喜感,就一句話,一句跟「御批」不差分毫的話。 「知道了,朕對張伯行另有旨意,並著湖北巡撫鄂爾泰會辦。」 知道了!?頂頭還有個畫得渾圓的圈!?如果不是心情依舊沉重,李肆幾乎要笑出聲來。好你個雍正,也敢吃起老子的豆腐來了! 這傢伙就是用這句御批把他自己擺在主子位置,而李肆只是臣子…… 算了,既然態度端正,這點顏面姑且讓給他了,反正自己之前的親筆信,也該是讓雍正吃足了癟。 既然雍正服軟,李肆也就大人有大量,不去尋思是不是再回一「貼」,把優越感搶下來。 茹喜已有細報,結合這句「御批」,雍正很積極,直接給張伯行下了諭旨,具體經辦人是鄂爾泰,人得由他還。 由此李肆放了鄂爾泰,讓天地會的人在明,軍情司的人在暗,扮作鄂爾泰家人,一同直奔武昌。 即便雍正已有了正面回應,李肆依舊沒把希望都放在他身上。除開王堂合一路,格桑頓珠領著希望戴罪立功的禁衛,正從西面直逼武昌。此外,一組黑貓該已進了武昌,後續的黑貓、花貓也已快進武昌,同時天地會也開始牽武昌府城裡清廷官員和綠營官兵的線。 安排妥當,李肆的心緒在茹喜所說的另一件事上掃了一圈,那就是為何之前雍正有所異動。原因正是蕭勝所報的南洋之事,不知哪路歐人正蠢蠢欲動。具體是誰,跟雍正商談進展如何,茹喜說沒有探到,而她所下的判斷也很公允,讓李肆難以懷疑她在耍什麼花招。 茹喜說,此事不可不信,卻又難以全信,也符合李肆的判斷。雍正多半是在恫嚇。如果此事真有把握,他就沒必要張揚。 接著又是個問題,雍正為何要虛張聲勢?是不是他要對老八開刀,動靜可能很大,所以不願有外在干擾? 羅堂遠說了一件事,似乎與此有關,說在喇薩審問準噶爾俘虜時,有人說青海哪個台吉會投準噶爾。但青海之事隔得有些遠,不該值得雍正這麼上心。 情報不足,此事難以繼續深想,李肆收回心緒,目送載著鄂爾泰的快蛟船離去,開始思考又一個問題,接回盤金鈴後,此事該如何了結呢? 武昌府,總督衙門後堂偏廳裡,馬見伯正坐著等人。他恢復了一些血色,但眼神依舊恍惚,這是扯直了睡足兩三天的結果。可他心神完全清醒,腦子也轉著一個念頭,此事到底會如何了結。 不多時,一個清瘦老者現身,正是湖廣總督張伯行。馬見伯起身打千,張伯行扶住,正要說什麼,馬見伯卻道:「之前所移人犯,有勞制台處置。下官相信,制台定會奉公而斷,下官還積有公務……告辭!」 他已下了決斷,拍屁股走人! 到了武昌府,交了人,得了休息,幾乎快繃斷的神經鬆弛下來,馬見伯細一回想,已基本明白,自己冒死一搏,卻真是抓了個燙手山芋回來。可此時後悔也再無用,不管是不該在天廟抓盤金鈴,還是就該在安鄉交給鄂爾泰。 萬幸的是,自己終究還有個能扛下這樁禍事的上司。張伯行是個清官,是個尋常官員眼中的二愣子,他該是能體會自己一心為國的用心。由他處置盤金鈴,應該不會像鄂爾泰那幾個傢伙,總給他一股市儈的惡感。 張伯行如果要放掉盤金鈴,他也認了,就當自己空歡喜一場,平白丟了數十心腹部下的性命。如果丟開立場,盤金鈴這個人,他是怎麼也不願為敵的,她讓他想起了自己見過的那些在青康曠原苦修的高僧。盤金鈴眼中那清澈,就如他們一般,蘊著透悟和深深的憫懷。 但他怎麼也不願當面聽到張伯行將這個決定說出口,只好拱手而別。 看著馬見伯如落荒而逃的身影,張伯行愣了好半天,才一叉腰,揮著扇子罵道:「馬見伯!靠你這搓逼驢蛋……靠X@#$^!」 張伯行並非穿越客,他是河南人,所以才會罵「靠」,這字其實就是「操」…… 他當然得罵,雖然對盤金鈴知之不深,但身為前朝孤臣,政治智慧可比罵他白癡的那些人高多了。聽了師爺大致解說,他就恍然,馬見伯丟來的是一個燙手山芋,還是特大號的。 現在馬見伯這白癡一覺睡醒,終於回過了神。看他臉色,已經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而這混賬倒是光棍,一拍屁股就跑了!?然後讓自己來頂缸!? 罵歸罵,張伯行卻沒追出去,他也知道,這事終究得落到自己手上,因為他是湖廣總督,湖北湖南兩省軍政的老大。雖然還有個荊州將軍袞泰,但一般情況下,他是不管地方政務的。 早前當馬見伯把人帶進總督衙門時,張伯行就跟師爺連夜商量對策,已有了底調,這不是該怎麼要挾李肆的問題,而是要怎麼平息禍患。 自先皇康熙跟李肆在湖南驚天動地打過一場後,朝廷跟南蠻已經平靜了一年多,正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和平,乃至蘊生了一些無言的默契。大家雖都當是敵國,卻兩不相犯。甚至以張伯行的級別,已經大略知道一些雙方在藏地聯手的事情,南北兩位皇帝的關係,壓根就不像是生死之敵。 民間甚至都有戲言,上聯「一擁就正坐北」,下聯「聖人無道朝南」,橫批「一團和氣」。這自是嘲諷南北兩個皇帝都是一丘之貉,一個是反賊叛逆,一個是篡位奪嫡。 在如此格局下,如果馬見伯真是幹掉了李肆,那是不世奇功,可弄來一個盤大姑要挾李肆,這事就真荒唐了。 先不說朝廷拿不拿得出這個臉面,就說盤大姑面上可只是個民女,什麼要挾,李肆認,他下面人也不認。李肆第二日就揮大軍而上,這才是一個梟雄的本色。這小子在仁治盛世都能造反,幾年間就從鄉野裡崛起,曠古絕今!就算他如傳聞那般,是借了洋人之力,可非梟雄的話,怎麼能開今日這局面? 所以張伯行確定,人肯定是要禮送回去的。 但絕不是現在,他可不想自己頂住了這個屎盆子,至少先得把官面流程做足,不然可架不住朝堂的洶洶彈劾。 一方面急報雍正,讓雍正給自己下諭,自己就此不留手尾。馬見伯在鄂爾泰那打了一轉才找到自己,張伯行甚至猜想,雍正給自己的諭旨該是已在路上了。 另一方面,他既任了湖廣總督,以後還得跟南蠻打交道,是不是可以趁著這個機會,解決自己上任後的一系列麻煩呢?比如缺糧少餉,比如兩地通關…… 可等了幾天,上面還沒什麼動靜,張伯行開始焦躁起來,南蠻大軍直插武昌的跡象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他怕的就是在對方大軍逼城的情況下被迫放人,那自己名聲可就毀了。急調督標人馬護城的同時,依舊敞開城門,擺出內緊外松的架勢,這是顯示自己心中無懼,可張伯行心中就一個勁地念叨,皇上的諭旨怎麼還不到?再不到的話自己恐怕得把這個燙手山芋再度轉手,比如丟給剛轉任陝甘總督的年羹堯,或者是給正侯著接任兩江總督的李衛。這兩人是今上的心腹,他們隨便怎麼折騰都該沒事。 「東翁,荊州將軍袞泰來了!急急奔波,人都累癱了,正睡著呢。」 師爺過來稟報,張伯行不以為意地揮手,那傢伙也是來要他放人的,先讓他躺著吧,大家現在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蚱蜢。 還不解恨地再罵了一陣馬見伯,張伯行出府巡城,這是他展示官聲的一貫風格,卻遇到武昌城守營的守備前來稟報,這守備請求封城。 南蠻打過來了!?張伯行嚇了一大跳。 守備道:「制台之前驅趕了大批南蠻邪教之人出城,現在他們又回來了。說什麼盤大姑在城裡,要求官府放了盤大姑。這些人聚眾鼓噪,標下怕起事端,特請暫時封城。」 張伯行大驚,他可真沒想到,那盤大姑還有這般惑人之能!? 上了中和門城樓,看向下方,張伯行倒抽一口涼氣,數千人正靜靜跪在城下,扯著形形色色的長幅,寫著「積善行德,行醫治人,無一可罪,懇求寬釋盤大姑」一類的話。 「果然是遭了邪魔迷惑的愚昧男女……」 張伯行搖頭下了城門樓,就吩咐著防備偷襲,再不理這些民人。 他本還不是特別上心,可回到總督衙門,師爺又遞來消息,「岳州塘報說,正有無數江船順江而下,不幾日就要到武昌。看情形大多還是南蠻民人,怕有數萬之眾……」 數萬!?算算時間,這該還只是先頭趕到的!他們來幹什麼? 正詫異間,想到剛才城下那些教民,張伯行恍然,那定是來鼓噪要人的! 張伯行一顆心如鉛一般沉了下去,忽然覺得,自己對盤金鈴的認識有些膚淺了,他朝師爺吩咐道:「此女不止掌英慈院,還是那什麼天主教的首腦?有此兩處的文檔麼?速速找來!」 第四百九十三章 人心和肉包子 「就關在這裡,沒怎麼為難,還找了安分婆子伺候……」 武昌府總督衙門一側是一座小道觀,現在卻被圍了個水洩不通,既有衙役,又有綠營,還有套著「親」字的戈什哈,個個精悍,顯是特選之人。 甘鳳池和李四娘、賀默娘幾人縮在街道遠處打量道觀,線人在一邊低聲介紹著。 甘鳳池皺眉道:「強來的話,怎麼也要三組黑貓,外圍還得有花貓甚至軍隊接應。」 四娘搖頭:「還不知裡面佈置,得翻一倍才能保穩,只能用天地會的人湊數。」 甘鳳池鄙夷道:「天地會?那些人也就能下點迷藥,灑點石灰而已……」 黑貓總共就二十來隊,現在能匯聚到湖南的不到三分之一,而對方這佈置還只是面上的,劫總督特監可不像劫縣府監牢那般容易。 四娘也沒喪氣:「咱們只是預作準備,韃子皇帝多半是要下諭旨放人的。」 甘鳳池轉向線人:「能有機會讓咱們混進去看看麼?」 線人皺眉:「守內房的是府衙班房的班頭,我倒是都認識,可得有合適的由頭。」 正說到這,門口的戈什哈朝這邊掃視過來,幾人趕緊裝作路人,朝一側的包子鋪走過去。 鋪主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娘,笑著吆喝道:「上好的精肉包子,買包子送粥……」 賀默娘在後面佝僂著,看起來跟甘鳳池和四娘不是一路的,她是在顧慮自己的裝扮會不會嚇到裡面的食客。大娘卻當是餓著了的窮苦人,朝她招呼道:「大妹子,這道觀不施粥,得去城北的和尚廟。大娘幫不了什麼,來拿個窩頭吧。」 一個路人大聲哎喲:「包大娘,還在賣呢?知不知那道觀裡關著什麼?妖孽啊,一身帶毒!前日就是從你鋪子這過的!還不知蠱啊毒啊邪氣啊是不是都飄到你包子上了!」 包子鋪裡,食客和大娘同時驚住。 包大娘勉強笑道:「你王二傻滿嘴就是昏話,真有什麼毒飄著,那道觀站幾百號軍爺,怕是早就沒命了。」 道理是這般,可鋪子裡食客卻都放下了包子,擱下了粥碗。 那路人丟了一句就走了,食客們一邊起身丟銅板,一邊議論起來。 「該不會是真的吧……」 「那裡還真關著個妖女!知道為啥封城不?就因為好大幫受她邪惑的愚人跑來鼓噪!」 「是啊,聽說那妖女渾身蠱毒,兩眼還會勾魂,瞅誰誰就得跟她走,不然怎麼來那麼多邪人?」 「前陣子張青天驅的就是這幫人,依著我的話,就該全都劈了!現在可好,城裡有妖女,城外有妖人!」 「不怕不怕,張青天是誰?往咱們武昌府一坐,妖魔鬼怪都要跑掉!一身三昧真火,用得著出刀子劈?」 「那倒是,得虧有張青天在,不然還鎮不住這妖女,不過就這麼關在城裡,心頭滲得慌啊。」 片刻後,鋪子裡再無食客,看包大娘臉色也變了,四娘不忍,說咱們不在乎,伸手要掏錢買包子,包大娘卻連連搖手。 「大娘不想害人,別吃了!是覺得這兩日家中狗兒不安生,原來是來了妖女!怎麼就不趕緊剁碎了她呢!?這包子我得扔了,連蒸籠都得燒了,對,得燒了……」 包大娘嚇得夠嗆,哆嗦著手腳,自言自語起來。這言語,這反應,讓四娘覺得無比怪異,看這包大娘的臉,也像是一半慈眉善目,一半恐怖猙獰。 湖北武昌府浦圻縣,浦圻知縣領著縣城佐僚站在城門外,迎著一撥急馳而來,揮著一面大紅旗幟的馬隊。這幫戴著冬帽的滿清官員雖然昂首挺胸,可馬蹄袖都微微顫著,將他們心中的惶懼展露無遺,此時此景,顯得分外怪異。 這一撥數十騎來到他們身前,馬雖雜色,人卻都是紅衣藍褲,胸甲和鐵盔珵亮。為首一名軍將肩上黑帶縫的是三顆金星,讓知英華軍制的清廷官員咽喉發乾。對方可是一位左都尉,至少都是統領三千大軍的指揮使,不定還是一軍副統制。 那知縣拱手,對方卻還高居馬上,不得不再朝上舉了舉,就跟上香似的,再艱澀地道:「這位將軍,若需米糧,本縣盡力置辦……」 那左都尉道:「你縣是行進要道,我大軍必占!」 知縣和其他官員頓時臉色煞白,對方卻再道:「撤去你們的兵丁,置於我軍監管之下。城裡就只留你縣衙,且不生事的話,我們也不為難。就只以此城為輜重轉運,事畢即退。」 這建議可真詭異,但更詭異的是,知縣考慮了一會,卻面露喜色地點了點頭。 看看遠處大軍的逶迤塵浪,這幫清廷官員自然清楚,人家真要用強,這浦圻是當天就破,絕無倖免。人家也沒要他投降,反而讓他們繼續呆在縣城裡,裝出一副官府仍在的模樣,他們也不必承擔棄城失土的罪責。 不管對方如何處置,他們也沒得選擇,誰讓朝廷在湖北根本就無力與南蠻一戰呢? 紅衣軍將們撥馬而回,奔出一截路後,有人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展統制,這事……怎麼就覺得這麼古怪呢?」 這左都尉正是神武軍副統制,之前清廷江西綠營游擊展文達,他笑道:「有什麼古怪的?咱們此時跟清國非敵非友,能免動手最好,省一分力氣算一分。」 接著他臉色沉凝:「再說了,這些人又不是真韃子,只要不是鐵了心要跟咱們為敵,又何苦動手?我猜……官家也就是這個意思。」 另一部下道:「人頭珠簾來暫代咱們軍正統制,那不就是要來殺人的麼?」 展文達搖頭:「吳將軍又非嗜血之輩,他可沒對民人下過手。」 剛才那部下卻長歎一聲:「咱們可訓了一年多啊,連去交趾都沒撈著!真沒仗打,咱們難道要一年年熬出職銜麼?」 展文達一鞭子抽在部下的馬頭前,假意叱道:「貪婪之輩!你們在綠營不過是千把,官家一下給你們提到校尉,相當於綠營的參將游擊了,還不知足!」 部下都不滿地道:「論人是差不多,可論能耐,咱們這校尉,怎麼也比得過綠營的副將總兵吧!?」 歡聲笑語中,馬隊朝一座旌旗招展的臨時營寨奔去。 營寨外,無數馬車大車擺開,車廂都敞著,竟是賣各色物事的流動雜貨鋪,還有賣吃食的,熱氣冉冉升空。 「精肉包子,廣州西關精肉包子了啊,一籠八個十文!軍爺折八了啊……」 「老陳,這都到湖北了,你哪裡來的精肉啊,是不是人肉?」 「呸呸!你才吃人肉呢,這可是隨軍肉行置辦的好肉,一時吃不完分賣出來的。」 「包子車」的車主老陳一邊跟鄰車說著笑話,一邊招呼生意,然後就見幾個衣衫破爛的小孩正朝他這包子車打望。 老陳心中一抖,忽然想起了六七年前的舊事,那時他開的只是粥鋪,總有窮苦小孩來沾便宜乃至搗蛋。有一天……嗯,那也是個冬日,很冷的冬日,一對聾啞兄妹又來朝粥鍋裡丟石頭,他正趕人時,卻撞見了盤大姑。 這可是他老陳在天主會裡的傳統談資了,盤大姑就如菩薩一般,降伏了那對兄妹心中的妖魔,同時也讓他們的命運有了劇烈轉折。那個妹妹默娘,不管是心性醫術,都快成了第二個盤大姑。而那小子,年中還見過一回,穿著一身紅衣軍服,肩上一顆銅星,竟然也是個副尉了。 想到命運的轉變,老陳嘴角不由自主地咧開了,他的變化雖然趕不上賀家兄妹那般劇烈,幾年下來,依舊是個賣尋常食飯的鋪主,可日子卻已舒適得太多。以前還是租著屋子,現在自己有了六七間店面,媳婦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就靠著英慈院,竟然沒一個夭折,不是覺得不繼續掙錢就不安心,自己一家完全可以坐食租錢。 這都是當今皇上,還有盤大姑一併造的福,當然,在老陳看來,早前經常見面的盤大姑更親切。得知她被韃子抓了,他才丟下了生意,在西關天主會的組織下一併來了這裡。 他沒本事和膽子上陣殺敵,但幫著大家料理食飯總行吧,同時順帶做做生意,只是順帶! 看著那幾個小孩,老陳心說,可別真當自己是來做生意的…… 「來,吃吧,不要錢。」 他招呼著那些小孩,可對方看著附近來回穿梭的紅衣軍將,都畏畏縮縮不敢動,老陳乾脆提起籠子,直接塞了過去。 「為盤大姑積德,求老天爺保佑!」 老陳是這麼想的,鄰車人也紛紛過來給小孩塞吃食,他們也是這般想的。 營寨中心,大帳外的高台上,李肆看著外面另幾處營寨,欣慰和警惕等幾股相互矛盾的情緒正在心中交織。 「天廟和天主會不是一體的,天主會是教友自己為聯誼和傳遞消息組起的,有時也請祭祀去講經。每座天廟都是自己管理,我們這些巡行的主祭,就負責檢查他們傳教和講義是否合規。天廟的財事是找英慈院的掌櫃夥計兼管,祭祀的品行則是我們巡行時,從教友那裡獲知。」 「現在總共有一百一十七座天廟,根牆在冊的教友大概有六七十萬吧,核心的教友有十萬左右。來的這些人,也有不少是感佩盤大姑在英慈院的善行,並不是教友。」 徐靈胎在一旁緊張地解釋著,李肆審視的那些營寨,不是軍營,而是從南面湧來的民人。這還只是「先遣隊」,一部分在後面,一部分走了水路。 李肆眉頭越皺越緊,徐靈胎吞了口唾沫,心說四哥兒當真忌憚上了天主教和盤大姑所吸聚的人心麼? 片刻後,李肆忽然罵道:「老百姓居然比咱們軍隊還跑得快!紮營都不差章法!召集神武軍所有校尉以上軍將,去人家營地裡好好看看!真是丟人!」 身後新任鑾儀使隴芝蘭撲哧一笑,李肆這話是有點誇張,不過神武軍訓了一年多,跟其他軍相比,確實差距還很大。跟那些由專業組團人士率領的民人相比,還真顯不出太多訓練有素的味道。 一把怪異口音轉移了這個話題:「陛下,我見到了一支虔誠的十字軍,在跟隨陛下前進。」 李肆怒聲道:「郎世寧!再提什麼十字軍,我把你架到火堆裡燒了!」 十字軍?虔誠? 李肆心中長歎,你們、他們,都是要盤金鈴死啊…… 第四百九十四章 她是罪惡之源 當鄂爾泰奔進總督衙門,見到正一臉淡然的張伯行時,他的感受就跟早前馬見伯一般無二,這生不如死的日子總算是該結束了。 他吐著長氣問:「張制台,收到皇上的密諭了吧!?」 張伯行點頭,手指在桌面上叩著,不知在想什麼,可鄂爾泰哪有心注意這些細節,逕直道:「那就趕緊把人交給我!」 鄂爾泰沒收到雍正的諭旨,但他已經清楚自己要來頂這個屎盆子,他也樂於挺身而出,為雍正背黑鍋,想必張伯行也會很高興,將這個燙手山芋轉給自己。 張伯行的話如地府中幽幽傳來:「不急,等我想清楚了罷……」 鄂爾泰跺腳:「想清楚!?張伯行,你還要想什麼!?且不說皇上有旨,就說這武昌城,不日就將迎來數萬大軍,你再耽擱,這般罪責可是擔不起的!」 張伯行笑了,笑得沉穩而篤定:「只是數萬大軍麼?怕不止吧,根本就是地府之門大開,妖魔鬼怪全都湧了出來。鄂憲台,隨我出去看看,順便,跟你說說我的發現……」 鄂爾泰咬牙:「發現?還能發現什麼?」 武昌府,城南望山門,登上城門樓,往西看去,江面船影憧憧,往南看去,塵浪翻滾,正有人潮逼近。 鄂爾泰臉色蒼白,催促道:「張伯行,你到底還在想什麼!?」 張伯行閉眼撫鬚,就在此時,江面轟鳴聲不止,如悶雷劈空,硝煙道道升騰,竟是已經開戰。 武昌和江水對岸的漢陽,遏大江兩岸,乃長江鎖鑰。歷代江防都以此為要害,駐有大隊戰船。到滿清一代,康熙之時,儘管已無大戰威脅,戰船也不復前朝那般高大堅固,但數量卻是足的。 早前岳州報說有大隊南蠻船隻順江而下時,水師營就已嚴陣以待,此時已聚了百多條大長龍船,舢板戰船無數,把江面堵得嚴嚴實實。 清軍內河水師,此時只有幾種船式,舢板、長龍、快蟹和快哨等,不求大,只求快。當然,快也只是相對那些大沙船,基本都是單桅雙桅,絕少三桅大船。船小,干舷低,面寬底平。大的載有十門以下鐵炮,小的就首尾兩門炮,那炮也就是幾十百來斤的小炮。 雖然船小炮弱,但架不住多,此刻在江面拉開,辟辟啪啪猛打一氣,聲勢還頗為驚人,也取得了一些戰績。好幾條試圖繼續前進的沙船被轟得原地打轉,大群水手倉皇地棄船跳江。引得水師官兵和岸上看熱鬧的清兵都高聲喝彩,至於那些倒霉的受害者,不過是路過的醬油眾,清兵們壓根都不關心。 喝彩聲戛然而止,幾條桅頂掛著藍白相間長條旗的沙船駛了出來,那旗幟是南蠻湖南衛軍水巡的標誌,跟清廷水師在洞庭湖經常打照面。 以前是沒什麼大摩擦,並不清楚這些模樣上依舊是沙船的傢伙到底有什麼能耐,現在清兵的好奇心得了滿足。這幾條沙船往江心一停,橫過船身,隔著幾十丈遠,咚咚打樁聲就連綿而起。 水柱濺飛,木片雜物亂舞,岸上的清兵就傻愣愣地看著十數條舢板在這一輪炮火中化作殘片,還有兩條快龍被利索地從中轟斷,上百水師官兵如下餃子一般撲進江水裡,拚命朝兩岸游著。 兩岸清兵清醒過來,心中怒火亂撞,太不公平了!起碼是八斤炮吧!泥馬在沙船上裝這麼大的炮,還要不要臉啊! 清兵船隊紛紛調頭後退,這邊南蠻的幾條沙船也沒再動,畢竟他們的船少,清兵水師要一窩蜂湧上來,還真架不住。 小舟來往,雙方一番商談後,南蠻船隊又動了,大群沙船穿過清兵水師讓開的水道,繼續前行,這些都是一心只作生意的商人。原本因緊張局勢而導致的水路斷絕,因這一場對戰而變成擦槍走火的誤會。 如果可以忽略南蠻船隊裡,更多停在後方的那些船隻,似乎沒什麼能再阻礙雙方的和平。那些船,桅頂都飄著如蜈蚣風箏般的白色紙環。 江面平靜下來了,城南岸上卻又起了波瀾,眼見煙塵漸近,數百清兵馬隊出城,準備驅趕城外那些拉著橫幅,聚眾鼓噪的民人。他們怕南蠻大軍以這些民人為掩護,驟然攻城。 看著遠處那些策馬揮刀,朝民人洶湧而去的兵丁,鄂爾泰驚聲道:「張伯行!你是鐵了心的要起戰端了!?」 張伯行依舊閉眼,搖頭道:「那是督標諸將在行守城之責,難道鄂憲台要我開門迎賊?」 鄂爾泰道:「趕緊把人交出去,就沒什麼禍患了!」 張伯行睜眼,眼中閃過一絲鄙夷:「交了人,這武昌府,這湖廣之土,乃至我大清,就沒禍患了?難道我大清之安危,還得侯著南蠻賞賜?」 下方人聲鼎沸,慘呼連連,接著響起槍聲,排槍!鄂爾泰驚得一陣哆嗦。 城下遠處,一隊隊南蠻紅衣兵策馬趕到,穿過被清兵驅趕而潰逃的人潮,跟清兵正面相對。他們沒有跟清兵馬隊直接策馬相戰,而是紛紛下馬,列成一個個薄薄的三列箭頭陣,坐騎集中在箭頭陣後方,排槍連連,那數百散亂的清兵馬隊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片刻間就栽下好幾十人。 帶隊將官還不甘心,指揮馬隊後退到城下護城河邊,準備整隊衝擊那些步兵,可見到一個個箭頭陣不斷成型,後方還有沖天塵浪,不知是多少人馬,知自己絕不是對手,無奈地帶隊退進了城池。 紅衣兵這些騎馬步兵繼續朝前推進,卻在護城河下遭遇城頭清兵弓弩、火槍乃至火炮的轟擊,試探了幾次後,不得已地退卻了。 眼見城防準備充足,鄂爾泰再忍不住,一把糾住張伯行的衣領,厲聲道:「張伯行,你要抗旨!?你要跟南蠻擅起戰端!?」 張伯行不屑地瞄了鄂爾泰一眼,再朝前方揚揚下巴,鄂爾泰看過去,那沖天塵浪下,人影漸漸清晰。雖有少數紅衣軍,大多數卻是民人,估計有三五萬之眾。 張伯行道:「岳州塘報,還有好幾萬民人在路上,加上江面上的,估計有十萬南蠻民人,會到這武昌城下。」 他搖著頭,不知道是震驚、憐憫,還是其他什麼感慨:「這都是因為,他們的盤大姑被關在了武昌。」 鄂爾泰再無耐心,沉聲道:「張伯行,你到底在搞什麼玄虛!?」 張伯行一聲長笑:「玄虛!?真正的玄虛,就在那盤大姑身上!」 他撫著長鬚,目光堅毅,心胸中翻騰著一股磅礡的浩然正氣,讓言語格外有力。 「南蠻何以成事?是因為李肆的槍炮?不!是因為這個盤大姑!」 「她的英慈院,開膛破腹,以金鐵入肺腑,行邪術支離人體,治好了人的皮囊,卻吸走了人的精魄!」 「她還開育嬰堂,以敞風冰降治小兒熱,將小兒當牛馬之類調治,不及寒熱病理。看似小兒夭亡者驟降,其實那些活下來的,已然失心!」 「她還誘杏林內家,脫寒熱之說,以器物究病理,宣揚什麼病菌、毒蟲致病,引醫家棄人體五行經絡之本!」 「她那英慈院所發醫書,竟將人體五臟六腑心脈重新畫過,顯是剖戮人體,傷天害理!她還引醫家廣在民間試藥,以命換藥!」 「她為何這麼做!?鄂爾泰,你知道麼!?」 面對張伯行這如山一般的氣勢,鄂爾泰完全被震住了,他當然不知道,他更不知道,張伯行為何要說這些。 「南蠻是妖孽之國,她盤金鈴,正是妖孽之母!那李肆,不過是面上人物!」 「南蠻天主邪教,聚眾淫祀,公溯血脈,毀親尊嫡庶,散宗法族系。此教壞我華夏道統,已非毀儒那般簡單!而這盤金鈴,正是借英慈院為手,推行此教,短短數年,教眾數十萬,這是那李肆所能做到的?」 張伯行指向城下那些民人:「他們所為何來?只因遵崇此女而來鼓噪?不!」 他兩眼噴著精光,揭露了他的震撼發現:「他們奉此女為心母!」 接著語氣轉熱,極度的熾熱,以至於飄出一股讓鄂爾泰也渾身顫抖的冷意:「殺了她!殺了此女,邪魔退散,妖孽伏法,正氣重回,道統復立!我大清江山,我華夏人心,都將滌蕩一淨,殺了她!」 張伯行看向鄂爾泰,那目光灼得鄂爾泰呼吸頓止:「我雖有凡人志,可內心深處,卻緊守著聖人言。尋常時日,我求的是明哲保身,聞達於帝王,但在這大是大非之前,我張伯行,決意拋開一切,行這非常之事!縱然為此捨身,也在所不惜!」 鄂爾泰渾身冒汗,怎麼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艱辛地道:「張伯行,你知不知道,你這決斷,是要將我大清拖入無底深淵!」 張伯行淡然搖頭:「剛才我的話,你都沒聽進去嗎?殺了她!南蠻人心盡失,決計再無興風作浪之能!」 他笑了,笑容充盈著自信,就如那銘在心底深處的三綱五常那般深刻:「相信我……」 鄂爾泰搖頭,使勁地搖頭:「你你,這是抗旨,是要被殺頭的!」 張伯行長出一口氣,沉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 鄂爾泰幾乎快瘋了,他決然道:「皇上已將此事轉交於我,你若不辦,我就要以……」 不等他下手,張伯行一聲喝:「鄂憲台身體有恙,不能理事,來呀,將他扶下去,護送回府好好照管!」 身邊的軍將早已被他感染得淚流滿面,聽得下令,毫不遲疑地一擁而上,將鄂爾泰綁了起來。 「張伯行!你不得好死!你個狗奴才,憑什麼替主子……嗚嗚……」 鄂爾泰還在跳腳叫嚷,卻被軍將拿破布塞了口。 看看城下人潮,張伯行深吸一口氣,再喚道:「來人,準備刑台!」 第四百九十五章 燒了她! 「張伯行瘋了!他在保安門上搭起了刑台!」 已到武昌城下的王堂合如此回報,李肆驟驚,真是沒想到啊,這位「清官」,竟然敢置雍正之令於不顧!他是哪來的這般膽子?難道是演清官演得入戲,弄假成真了!? 再顧不得神武軍本隊,李肆召集禁衛和相關要員,要先趕往武昌。 營地裡,一個青年舉起銅號,吹響了緊急集結號,似乎吹號人情緒很不穩定,號聲斷斷續續,像是人在哽咽一般。 那青年放下銅號,肩膀被人有力地拍了一下,轉頭看去,卻是個面目俊朗的軍將,也就大他一兩歲。他趕緊行禮,這位可是安遠將軍吳崖。原本要任湖廣都督,但因為現在事態沒有完全明朗,只被臨時授了神武軍代統制,實際兼管神武和龍騎兩軍。 吳崖淡淡笑著,手掌作刀,橫裡一掃,這號手就是賀銘,由鐵林軍盤石玉那而來。盤石玉因為要領兵逼常德一線,所以沒辦法到武昌來親自救他姐姐。無奈之下,只好派賀銘跟著隴芝蘭到李肆身前,充當自己的手臂。 賀銘見吳崖這動作,心頭大跳,這是誰阻攔,就殺誰,來多少殺多少的意思。 接著隴芝蘭也朝賀銘微微笑著,手掌回轉不定,這是她剛學到的手語,用來安慰人的,相當於「絕對沒事的,放心吧。」 賀銘努力展開笑顏,但眉宇間的濃濃憂慮怎麼也揮不去。盤金鈴雖只大他幾歲,卻如他再世娘親,感念自不是一般深。除了為盤金鈴擔憂,妹妹賀默娘據說也跟著黑貓混在武昌城裡,由此也在揪心。 武昌府城,那座小道觀深處,一進兵丁重重把守的小院裡,盤金鈴抱住賀默娘,壓低嗓音驚呼道:「老天,你怎麼跟著來了!?」 賀默娘淚水滾滾,張嘴發出咿呀呼聲,不必說什麼,只是這喉音,就讓身後的李四娘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天主教在湖北並沒下力,但去年長沙大戰,天主教在長沙以北鐵爐寺下,埋葬清兵屍體,如早前宜章之戰那般,作了公祭,向遺眷分發骨灰,由此也發展了一些教徒,武昌府衙的那位仵作就是其中一個。 身為仵作,操持是諸般賤業中最賤的一行,歷來都被他人鄙視,但在天主教這個大家庭裡,他獲得了溫暖,獲得了尊嚴。由此這位仵作格外虔誠,自發地在武昌府裡發展下線,拉起了天主會,也得了很廣的人緣。 有此人全力協助,四娘和默娘冒充仵作族中婆子,得了進道觀伺候盤金鈴的機會。負責監管內院的班頭裡,有人似乎也由天地會通過武昌知府連上了關係,對兩女沒有仔細盤查,容她們見到了盤金鈴。 不過也可能是本就再難找到願意做這事的婆子,因為盤金鈴是邪教妖女,不僅身懷蠱毒,還會攝魂的傳言已經遍及整個武昌府城。 盤金鈴確實沒受什麼為難,但之前多日奔波,加上囚禁,額頭還有傷,氣色很壞。長髮披亂,臉上污垢斑斑,就只有一雙眼睛,還閃著平靜的晶光。 聽得賀默娘一陣嗚咽,盤金鈴微微笑著,手指點住她臉上那些假瘡,對四娘道:「怎忍心把我的默娘扮得這麼醜……」 說完兩手在臉上一劃,比出「好醜」的手語,賀默娘又是心痛又是不依地在盤金鈴懷裡撒嬌,將臉頰貼在她的手掌裡,感受著那股眷戀已久的溫情。 回想兩人原本的模樣,竟是一般的出塵靜雅,四娘心神恍惚,心說該死的雍正,該死的張伯行,怎麼還沒下令放人?當真不想讓他們清國得上安寧了? 賀默娘伸手虛撫盤金鈴額頭的傷痕,心中想的是六年前那個冬日,自己拿石頭砸上盤金鈴的額頭,砸得她血流滿面。可盤金鈴卻不管不顧,逕直抱住了她,用那雙眼瞳裡的灼熱純善,破解了她稚嫩心頭裡充盈著的恨意。 「師傅總是這樣,心裡從沒有自己,就為別人想著。好不容易,等來了官家,要迎她入宮,卻還要經這一難。老天爺,到底在為什麼而責罰她呢?老天爺,為什麼不能讓我以身相代,替師傅來受這般苦難……」 想及自己的沒用,賀默娘更是淚眼婆娑。 「能唱天曲了嗎?還得多努力哦……」 盤金鈴比劃著,賀默娘雖是天生聾啞,卻並非不可治。唱天曲裡的和聲,也是讓她學會發聲的練習,所以她才這般關心。 賀默娘正要回答,卻聽外面守衛的班頭驚聲道:「怎麼可能?許是聽錯了吧!?」 另一人道:「我也不相信啊,特地多問了一句,差點就被制台那手下給砍了腦袋!」 其他班頭也圍了過去,紛紛攘攘地議論起來,四娘心中一驚,比劃了噤聲的手勢,潛到門口仔細傾聽。 片刻後,早前那班頭恨聲道:「不行!這可是要壞咱們一城人的性命!我去找知府商量!」 四娘臉色慘白地退過來,銀牙咬得咯咯作響,眼珠也轉得溜圓。 盤金鈴似乎料了出來,拂開臉上的亂髮,顯出平靜容顏,微微笑道:「是要殺我了麼?我早就做好準備了。」 賀默娘不知情況,但也看出了反常,轉身再看四娘,見她咬牙怒目的模樣,也猜了出來,驚得差點暈了過去。 四娘冷聲道:「外面的班頭也在拖時間,真無轉機,我就帶著大姑殺出去!外面還有甘大哥領著一支人馬策應!」 盤金鈴低聲問:「有多大成算?認真地說。」 四娘低下了頭,艱辛地道:「四……五成吧……」 嘴上這麼說,心中卻清楚,甘鳳池不過剛收攏兩隊黑貓,外加天地會十多個探子,總數不到四五十人。而剛才聽那些班頭議論,除了原本的守兵,外面又調來了督標大隊人馬。四五成?就算外面班頭幫忙,能有一兩成可能就不錯了。 盤金鈴搖頭:「別哄我了,到時不止死我一個,還連累了你和默娘,即便下到地府,我也死不瞑目。」 四娘也覺束手無策,一顆心惶亂不已。 總督衙門後堂,鄂爾泰正焦躁地來回踱步,又一個人被兵丁推了進來,那人憤怒地朝兵丁咆哮:「狗奴才!長長眼睛,真連命都不要了!?」 兵丁們無奈地道:「張制台鈞令,不敢不從,還望大人恕罪……」 鄂爾泰見得此人,頓足道:「哎喲!我都暗傳了消息,讓你徑直動手,摘了張伯行的頂戴,怎麼你也被押進來了!?」 這人正是荊州將軍袞泰,他額頭蒸著熱氣,抖著臉上的肥肉,臉上還滿是震驚:「我怎的知道張伯行這般狠厲!?這傢伙像是吃了什麼藥,膽子一下就爆了!我身邊雖然有幾十個人,可架不住滿城兵都聽他使喚啊。」 鄂爾泰頹然無力地軟在椅子上,搖頭道:「是啊,這傢伙是個青天嘛,當年連先皇的奶兄弟都能扳倒,咱們這些蝦蟹算什麼?想必這城裡的軍將,也都是這麼想的,都想著聽他張青天的話沒錯。」 袞泰不甘心地道:「荊州旗營也該到漢陽了!我已經讓家人出城聯絡!」 鄂爾泰搖頭:「來得及嗎?怕是來不及了……」 道觀裡,四娘握拳拍掌,再多想也怕是來不及了,要拼才能贏,多渺茫的希望,她都要去爭取。 正要說話,默娘像是想到了什麼,猛然扯住四娘…… 當李肆帶著禁衛和吳崖等人一路策馬狂奔到武昌府下時,城頭旌旗招展,兵峰如林,張伯行已佈置好了全城防務。當時李肆心中一陣透涼,心說自己真是失算,沒料到這位「清官」竟然有了跟雍正直接相抗的心氣,他那清儒的「風骨」呢? 不,他那「風骨」還在,只是戳出了皮肉…… 保安門城樓上搭起的刑台隱約可見,吳崖高聲道:「陛下,請諭令攻城!」 李肆就覺呼吸急促,閉了眼睛,調勻了氣,他沉沉搖頭:「少安毋躁!」 攻城?拿什麼攻城?現在趕到武昌城下的,只有龍騎軍和禁衛,龍騎軍是拖著幾十門炮,可都只是新換的四斤炮。對上武昌這堅固城牆,根本沒辦法,只能等到神武軍的十二斤炮,乃至他從新立赤雷軍裡所調的二十斤炮。 也不是沒炮就沒辦法,但那就得現場趕製雲梯沖車,可與其等著這些古老玩意完工,還不如等著火炮到位。 吳崖自然清楚眼下形勢,他怒聲道:「只造雲梯,蟻附攻城!」 李肆繼續搖頭,雲梯?護城河呢!?武昌靠江,護城河可不窄,填出一截通道,怕不要捨掉數百乃至上千人命,再蟻附而上,眼下這些人馬,根本就不夠堆的。武昌不是岳州,雖然湖北綠營早被打爛,但駐紮在這裡的督標、城守營,再加上當地團練民勇,守城兵力怎麼也有萬人。 總而言之一句話,速攻已是沒有指望。 看向城頭,李肆咬著嘴唇,心道張伯行怕是已經控制了其他清廷官員,乃至控制了鄂爾泰,此人才是一個鐵頭二愣子,他到底想的是什麼,連自家身家性命都不要了,非要向盤金鈴下手呢!? 喧嘩聲不斷,李肆轉過目光,看到的是一桿桿大旗豎了起來,寫著求釋盤大姑的字語,數萬民眾,因為沒有輜重負擔,竟然也都到了武昌城下,正鼓噪不停。 難道是…… 李肆臉色煞白,難道是張伯行看到了人心所向,對盤金鈴有了另樣的解讀? 在帳中分析所得消息,竭力思索對策,調度人手,李肆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正神思恍惚,卻聽到四面一陣高亢的悲呼。 奔出軍帳,踏上臨時搭起的高台,舉起望遠鏡正要看,卻被另一陣呼喊聲給止住了。 那是從武昌城裡傳來的呼喊聲,排山倒海,聲威巨大。 時間倒回幾分鐘前,凌晨,總督衙門側面那小道觀裡,兵丁們將一個高挑身影押上了囚車。 囚車緩緩而行,朝著南面城牆而去,路過一段街面時,一間包子鋪裡的食客們湧出來看熱鬧,這正是之前甘鳳池和李四娘呆過的包子鋪。那鋪子裡原本慈眉善目的包大娘,盯著囚車上的身影,身子劇烈地抖動著。片刻後,似乎憎惡壓倒了畏懼,她在看客身後猛然高喊出聲。 「燒了她!」 街上沉寂了片刻,然後一陣陣呼喝響應而起。 只有三個字,正是李肆聽到的那三個字。 「燒了她!」 第四百九十六章 信上天者無敵 華夏歷來是沒有火刑的,沾點邊的也就是挫骨揚灰和炮烙之刑,前者基本針對已死之人的屍骨行刑,後者則是烤人而不是燒人。 之所以讓包大娘喊出那一聲,接著無數民人應和的原因,是因為妖女帶蠱,整個武昌都被蠱毒沾染的傳言在城裡已無人不知。外面那些南蠻人的動靜,更加劇了他們的恐慌。 只有把這妖女燒了,燒得乾乾淨淨,才能淨了這一城!沒了蠱母,蠱毒自然消解。 立在保安門上,聽著這呼聲越來越高,越來越近,張伯行面頰漲紅,抖著鬍鬚道:「好!好!這就是民心!這就是天意!我張伯行順天而行,來人,準備柴薪火油!」 他看向城下那數萬南蠻民人,笑得極為快意:「就在這些邪魔的眼前,將他們的心母焚了!這些邪魔必將心志瓦解,潰決千里!」 師爺在一邊不停擦汗,忐忑不安地道:「東翁,是不是……太行險了?皇上可非這般交代。」 張伯行搖頭,自信地道:「且看我浩然正氣鎮河山!到得邪魔潰決時,皇上自會知我張伯行的忠!」 他心中還暗道,不止是皇上知我的忠,青史也將知我的義!我張伯行,必將因此而留名青史!不定還會如趙公明那般,成為家家戶戶都要貼上的門神。 武昌府城裡,囚車行出小巷,進到大街上,無數民人湧了出來,擠在街道兩側圍觀。 「燒了她!」 「燒了她!」 先只是振臂扯著嗓子高喊,後來還覺不快意,菜葉、爛果紛紛飛向囚車,接著就變成木塊、瓦片、石頭,砸得囚車嘩啦啦作響。 被石頭瓦片砸中,悶哼聲中,她艱辛地抬頭,一臉已是血肉模糊,就一雙眼瞳還亮著,其間浸著一絲緊張。她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怎樣的痛苦,她不清楚,自己所作的準備,能不能將那痛苦扛下來。但想到了另一個人,她又釋然了,她已得償所願,任何痛苦,她都能忍受得住。 「仁治盛世怎麼會湧起反賊,原來就是這妖女作祟!」 「康熙爺怕也就是被她害死的,該死,真是該死!」 「我家丈人前幾日忽兒病倒,自就是她在害人!燒!趕緊燒了!」 「果然是張青天,滿心想著為民除害! 民人們議論紛紛,都扭著臉肉,高聲唾罵,顯得格外猙獰。 一群窮苦小兒奔了過去,臉上都是深仇大恨一般的憤意,揮著磚頭瓦片,想學往日那般,見見囚犯被砸出血水的景象,卻被囚車附近的衙役攔住。 「她身上有蠱毒,沒看咱們都離得這麼遠麼!?」 一個像是班頭的衙役咬著牙,怒聲呵斥著,小兒們嚇得一哄而散。 臉上的猙獰,狂熱的呼喊,讓那班頭忽然覺得,自己似乎置身一處從未見過的暴戾之城。這城裡的民人,原本都很熟悉,現在卻是那般陌生,如地府裡鑽出來的牛鬼蛇神。 如果不是傳聞她身帶蠱毒,這些牛鬼蛇神,怕是早就一窩蜂而上,連撕帶挖,一人一片肉,如前明北京人對袁崇煥那般,將她生生凌遲了。 恍惚間,有婦人抱著小兒擠出人群,朝班頭道:「差爺,我家兒郎肺熱,血饅頭留上一個罷,銀子好說……」 班頭哆嗦了一下,這婦人所說的血饅頭,一直都是有的。舊俗說人血可以治肺癆肺熱,而且是心血最好。所謂心血呢,是說的人被砍頭的時候,陽氣出體,帶出的血氣最旺,所以最有功效。 以往斬決人犯,劊子手和刑場衙役,都會賣這血饅頭,分得一點銀錢,可現在聽到這三個字,班頭覺得胸口發悶,就想嘔吐。 不等他回話,路邊就有婆子嗤笑道:「妹子是剛睡醒麼?沒聽到這喊聲?這妖女是要被燒掉的!哪裡來的血饅頭可吃?」 婦人一臉失落:「燒?怎的如此浪費了……」 看看囚車上那身影,婦人還不放棄:「差爺,趁著燒之前,先割一刀罷?」 班頭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咆哮道:「這女子一身蠱毒,不想死就滾遠點!」 婦人啊喲一聲,抱著小兒倉皇躲開了。 「盤大姑,你怎麼不罵這些人狼心狗肺?怎麼不罵這些人才是妖魔鬼怪?之前你在湖南治病救人,有不少可都是湖北人。你為死難之人公祭,祈禱他們升入天國,而這些人是在做什麼?」 班頭艱辛地跟在囚車後面,兩眼迷茫地環視著,就只盼著奇跡能出現。 依舊沒有什麼奇跡,呼聲從城裡發出,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怕不有數萬之眾,能跟城外民人相比了。 「那是老百姓的喊聲?他們是被豬油蒙了心,還是被那張伯行蠱惑得失了魂!?」 城下營地的高台上,吳崖臉色鐵青,而隴芝蘭則擔憂地看著像是有些走了神的李肆。從望遠鏡裡看過去,清兵正在刑台上架柴薪,竟是要燒死盤金鈴。 郎世寧更是迷惑不解,一邊在胸口劃著十字低聲禱告,一邊心想:「中國人什麼時候學會了裁判庭那一套?」 「放了盤大姑!」 「放了她!」 「放人!」 被城裡的呼聲和刑台上的動靜激怒,城下的民人們終於丟開了橫幅,不再哀求,呼喊漸漸也匯聚成了的潮聲。 城裡是「燒了她」,城外是「放人」,兩波聲浪撞在一起,相持不下,上空的雲層也像是加入到這戰團,越積越密,原本清朗的晨色,也顯得沉鬱無比。 「放人!放人!」 老陳跟著夥伴們揮著拳頭,帶著節奏,就這般扯起嗓子高喊。 「就這樣!壓過裡面那些鬼怪!」 他將更多人組織起來,一同呼喊,但喊著喊著,卻覺得這樣的呼喊不夠有力。 「真敢對盤大姑不利,老天爺定要罰他們!」 「不放人,就要遭天譴!」 「對對,天譴!」 老陳跟不少人熱血沸騰起來,開始尋思著更有威懾的口號。片刻後,「不放人,遭天譴!」這樣更具主動的口號,又替代了之前單純的求人之聲。 「我之所料,真是分毫不差!這女子就是南蠻之人的心母,燒了她,就能絕了南蠻的妖氣!」 城樓上,張伯行就覺得成算在握,渾身燥熱,腳下像是踩著這兩股正相戰不下的呼聲,如置身雲霧之間,正睨視蒼穹一般。 「四哥兒!容我等蟻附攻城!」 「是啊,我們有數萬民眾,正滿心戰意,由他們填壕,我等攀城而上!」 「再遲就來不及了!」 見著這番情形,城下遠處,吳崖等軍將紛紛朝李肆跪倒請戰。 驅這些民人去攻城? 原本也正焦躁不安的李肆,聽到這個意見,剎那間,無數念頭從腦子裡轉過。 他做事向來自有決斷,絕少躊躇,但此時卻真猶豫了。腦子裡一個聲音喊,正該如此!為了救下我的女人,犧牲這些民人又算什麼?再說他們本也自願,就讓他們那初生的信仰沾血罷! 但另一個聲音卻在喊,這是不對的!就算不提什麼一個盤金鈴與數萬民人孰輕孰重這個傻問題,你想過如此做的後果麼?今日民人會以這信仰投身血火救人,明日他們就會以這信仰持槍揮刀殺人,去審判世俗!你是要將這華夏引向政教合一的未來麼?你是要帶著白蓮教紅陽教太平天國義和團去復興華夏?你數年以命相拼,嘔心瀝血所造的這一國,還有什麼未來? 李肆茫然了,他不知自己該如何選擇。此時的他,無比自責。盤金鈴的善,源自他的拯救,盤金鈴的行,源自他的點撥,盤金鈴的名,源自他生創的天主教。盤金鈴,本就是他一手造就的,是他一手將她送到了那刑台上的…… 可恨他雖然有所感悟,急急來了湖南,卻終究沒能避過老天的降責。這是老天在推著他,為了他所要的未來,必須將他的造物毀滅麼? 就在他神思恍惚時,城下民人們忽然發出巨大的驚呼潮聲,李肆抬頭看去,就覺眼前發暈,不是身邊薛雪機警,在他身前靠住,他幾乎要摔倒在地。 一個身影已被架上了刑台…… 一股熱氣如融化的金鐵,在李肆胸腔裡流轉著,那般灼熱,那般痛苦,李肆艱辛地呼出一口氣,準備開始作心理建設,迎候那最壞的情況。 「陛下!天主教民正在聚眾商議,準備攻城!」 翼鳴老道的聲音響起,他一邊急急稟報,一邊緊張地盯住了李肆的表情。 「陛下,容小民們協同大軍攻城!救回盤大姑,將這些罪人全都發落到地府裡去!」 接著徐靈胎帶來了大幫人,這數百人要麼是天主會的首領,要麼是「英慈院病友會」這一類組織的首領,他們跪伏在地,高聲呼喊著。 所有軍將,連帶薛雪、郎世寧等人,都看住了李肆。他的回答,將決定眼前這幅場景將塗抹上什麼色彩。還將決定,這初生的天主教,將變成怎樣的組織,更會決定英華一國,未來將是怎樣的國。 李肆深呼吸,反問道:「有用嗎?」 眾人低頭,心說自然是沒太大希望,但不試試,又怎麼能有機會? 李肆看向翼鳴:「大家……真捨得以命相拼?」 翼鳴道:「當然不是所有人,但大家都受過天廟和英慈院大恩,在這般情事下,血氣再難壓住,只要有人帶頭……」 話未說完,一陣狂呼響起,就見一群人奔向護城河,噗通徑直投河而下,朝城牆邊游去。城牆上清兵槍炮齊作,那群人沒有一個退縮,等上岸衝到城牆下時,已再沒幾個人站著。可就只是剩下那幾個人,依舊如瘋癲一般,竟是摳住了城牆磚縫,在一步步向上攀爬。 「那是……那是英德麻風善堂裡,已被治好的病人……」 薛雪長歎一聲,他從英德來,知道這群人的來歷。 片刻間,那幾個爬上城牆上的人就被打落下去,加上河中和城下的犧牲者,引得數萬人一陣悲聲長呼,同時人潮也開始騷動起來。 李肆終於下了決斷,「諸位……」 他看向跪在地上那些人,言語很是艱澀。 「上天定下天職,征戰,廝殺,是軍人之事。朕領萬軍,為的是護國,為的是護民,為的就是衛護你們的家財和性命……」 「在我們這一國裡,只要軍人還有一口氣,只要軍人還擋在你們身前,就輪不到你們來拋頭顱灑熱血!」 「農人該在田間耕作,士人該埋首公文案牘,商人該來往鄉野疏通商貨,學生該刻苦研習天道,我們……各有天職!」 李肆在「天職」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引得一邊的薛雪和郎世寧若有所思,趕緊掏出紙筆記下。 「可那些罪人,誰來懲罰!?」 看向城樓上的高台,腦子還有幾分理智的人都清楚,眼下是怎麼也來不及了,那些教會首腦們悲聲問道,他們實在難以接受,在這般情形下,什麼也不做。 李肆高聲道:「信上天者……無敵!你沒有敵人!上天之下,人人蒙塵,人人有罪,你沒有裁定他人的權利!天主在每個人心中,每個人只向自己的天主贖罪!」 翼鳴和徐靈胎對視一眼,輕鬆、釋然、慶幸和慚愧等等情緒來回傳遞。 眾人悲聲問道:「難道坐看那些罪人逍遙!坐看他們犯下惡行,卻沒有誰給他們報應!?」 徐靈胎忽然高聲道:「你們難道忘了陛下起兵時的話,難道忘了陛下與大家所立的約定!?」 翼鳴朗聲道:「奉天行道,弔民伐罪!只有陛下,才有權代天裁決!」 李肆看向刑台,心中暗道,金鈴,你真要去了,我會給這座武昌城定下萬劫不復的裁決! 他堅定地道:「人在做,天在看,我來管……」 眾人哽咽著離去,在翼鳴和徐靈胎的帶領下,將正湧動的人潮勸住。悲聲越發大作,但那股躁動的暴戾之氣,卻是漸漸消散了。 「真的就這樣看著嗎……」 隴芝蘭是女人,就覺即將眼睜睜看著這幕慘劇,根本無法接受。 「看清楚,我會一眼不眨地看著。」 李肆已然沉靜,但心中卻還抱著一分希望,黑貓和天地會的人就在城裡,他們能不能創造奇跡呢?不過已到此時,怕也是來不及了吧…… 就在李肆也陷入絕望時,幾個人急急奔來,領頭的是羅堂遠,接著是一男一女,男的他隱約認得,那是江南大俠甘鳳池,在禁衛裡幹過,然後被羅堂遠挖到了軍情司,女的更熟悉,正是小紅,對了,現在叫四娘。 羅堂遠臉上混雜著莫名的悲喜,他貼到李肆耳邊一陣低語,李肆眼瞳漸漸擴張,他伸手扶住吳崖和薛雪的肩膀,兩人同時感覺,李肆身軀已經發軟。 羅堂遠再道:「鄂爾泰身邊本就是我們的人,有武昌知府在暗中相助,跟他們搭上了線。再聯繫上鄂爾泰,讓他宣稱不再干涉張伯行,但也不願再呆在武昌,由此我們才跟著鄂爾泰和袞泰摸出了城。」 李肆眼瞳轉為緊縮,幾乎是咬著牙地低聲問道:「那上面的是誰?」 第四百九十七章 盤金鈴……死了 聽到這句話,架住李肆的薛雪和吳崖也幾乎軟倒在地,真的!? 甘鳳池和四娘跟了上來,聽得李肆問,兩人對視,四娘淒楚地一歎,思緒回到了昨日…… 當時賀默娘一個勁地拉扯她,還用手掌在自己臉上比劃著,讓四娘想到了默娘的用意。 她打量一下盤金鈴,再看看賀默娘,回想兩人往日模樣,那一瞬間,心跳幾乎停止。一股喜意如焰火般在心頭炸開,沒錯!有這可能! 盤金鈴高挑窈窕,賀默娘也幾乎一般無二,若是穿著同樣服色,從背後看去,真是難以分辨。兩人容顏雖然有差,可眼瞳都清亮無瑕。即便默娘比盤金鈴差上一絲沉靜內蘊,可眼下這般情形,也是難以分辨。 只是,默娘真願意如此犧牲? 似乎看出了默娘的心意,盤金鈴急急道:「小紅,你們趕緊走!快走!」 賀默娘卻根本不理會盤金鈴,急急扯著四娘,再次作出那個動作。 四娘恍悟,原來默娘不止是這想法,還要她趕緊下手,別管盤金鈴的意見…… 思緒如雷電一般在腦子裡閃過,計劃也由此清晰成型。四娘決然,她拉開賀默娘,手中顯出一張手絹一瓶藥,飛也似的一陣揉搓,然後就將這手絹捂在了盤金鈴的臉上。 「小紅,你要幹什麼……嗚嗚……」 盤金鈴拚命掙扎,自然掙不脫身有武藝的四娘,甩了幾下頭,就沉沉暈迷過去。 看向賀默娘,四娘眼中閃著淚花,有什麼樣的師傅,就有什麼樣的徒弟啊…… 默娘卻不管不顧地忙起來,一邊脫著盤金鈴的衣服,一邊扯動她身上的鐐銬,示意四娘解開。 這等程度的鐐銬,對在軍情司裡呆了一年多,身為黑貓傑出一員的四娘來說,自然是小意思。幫默娘和盤金鈴換過衣服,急急為盤金鈴上妝,其實也就是在盤金鈴臉上抹一些掩飾臉色的油脂,再貼上默娘臉上那些假瘡,將佝僂駝背加上,就扮回了賀默娘之前的模樣。 看著已粗粗扮作盤金鈴的默娘,還缺最重要的一樁掩飾,四娘皺眉。 默娘卻毫不猶豫,朝著四方房柱一頭撞下,咚的一聲,額頭皮開肉綻。 四娘掩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哭出來,但她想說,這還不夠…… 默娘晃著身子,摸著額頭,也覺出來了,在四娘已經清晰可聞的哽咽聲中,臉面繼續撞上房柱,咚咚悶聲連響,不僅額頭,連鼻樑和臉頰,頓時一片血肉模糊。 四娘再難忍住,使勁抱住了默娘,淚水如雨點落下,默娘卻一把推開她,急急比劃,催促著她。 連抽了幾口大氣,四娘猛然尖聲叫了起來:「來人啊!盤大姑發癲啦——!」 思緒再轉回來,不敢去看城樓刑台上的身影,四娘朝已有所悟的李肆點頭:「是她……」 保安門城樓,還冒著熱氣的狗血嘩啦啦潑向刑台上被縛住的那個身影,狗血之後還有糞水,跟著又是零零雜雜各色穢物。巫婆神漢正在刑台下繞著圈子灑米,左邊和尚,右邊道士,都拿起了器物,蓄勢待發。 那一波癲狂一般攀牆的民人被打落下去後,城下數萬南蠻洶湧而動,張伯行心頭還是一顫。可隨著穢物一波波潑上去,和尚開始敲動木魚,道士揮劍焚符,下方人潮也終於止住了,甚至還緩緩後退,呼號之聲再無剛才那般凶狠,讓張伯行心頭大定。 「諸位多加努力!將這妖女的邪氣穩穩壓住!」 張伯行高聲喊著,同時暗道,這妖女果然邪氣沖天,竟能牽動下方數萬南蠻。見她目光不類尋常女子,竟是那般透亮攝人,還真如民人所說那般,顯是身具勾魂之術。可惜,自己聖賢言護心,養氣數十年,這妖女再多大能,又對自己莫之奈何,今日,就是你這妖女的死期! 接著一股豪壯之氣在胸口裡流淌著,今日之舉,怕是千載難遇的揚名之機。魏征夢斬涇河龍王,那是民間戲言。我張伯行焚南蠻妖女,卻是真切之實。不管後事如何,我張伯行,足以名刻青史,萬世流芳! 巫婆打著哆嗦,神漢繞圈蹦跳,木魚之聲如雨落,道士的低吟也似疾風捲動。城裡已有數萬人聚到了保安門附近,猶在異口同聲地喊著:「燒了她!」 張伯行深呼吸,舉起了手,喊出了兩個字:「舉火!」 手臂揮下,似乎如擎天巨掌,光是陰影,就足以將城下那數萬南蠻碾為齏粉。 當橘黃火焰在城樓上閃起時,城下的數萬人靜了下來,一個,幾個,一群,片刻後,無數人跪倒在地,哽咽出聲,更有人胸口憤懣無比,揮拳砸著地面,咒罵著城樓上那些人,咒罵他們永墜地府,不得輪迴。 城下數千英華官兵也都驚呆了,就覺那團火焰,根本就是燒在了自己身上。 「盤……盤大姑……」 龍騎軍哨長王磐從馬上栽了下來,他面色灰白,已沒了流淚的力氣,就覺胸口正如刀一般疼痛。他本是江西綠營,南昌鎮標中軍游擊。在長沙大戰時被捕,因擅馬術,免了去南洋墾田的厄運,進到龍騎軍中成為普通一兵。一年多下來,已經積功升到了右士哨長。 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去年在病營裡,自己被扯下了褲子,盤金鈴親自檢查他屁股上的傷勢。而自己之所以能保命,也全靠盤金鈴在衡州城外拉起的救護院。 他自認不是面薄之人,身在綠營時,怨不說,恩在心中可是如水潭一般,蕩過了漣漪,心也就平了。可在盤金鈴身前,在英慈院裡,他卻如重回孩童,恩怨那般刻骨銘心。 所以當江西綠營的細作潛入營地,想要對盤金鈴不利時,先被他的病友,已被發配南洋的那個陝西小子砸昏,他再高聲呼喊,徹底破壞了對方的行動。 這一年多投身英華軍中,浸在一個全新的世界裡,他也覺自己再世為人了,追思過往,盤金鈴的麗影那般高大,讓他這七尺男兒也要俯首相敬。即便再沒當面見過盤金鈴,但有時過長沙和衡州,見到天廟和英慈院時,都覺無比親切。 不止是他,龍騎軍裡,有近千之前的綠營俘兵,不少對盤大姑都是這般心懷。當李肆來到湖南,據說是要帶盤大姑回去成親時,他們一幫人還格外高興。接著盤大姑被劫的噩耗傳來,他們蜂擁找王堂合請戰,鉚足了勁地飛奔而來,想要救回他們心目中的恩人。 他們……失敗了…… 盤大姑,正在刑台上,被烈火漸漸吞噬。 不僅是王磐,不僅是龍騎軍,其他官兵們也都哽咽不已,那火就在他們眼中翻騰著,就在心底裡灼烤著。 城樓上,火光映在張伯行臉上,那清瘦肅正的面容也在變幻浮動,如地府惡鬼。 他惡狠狠地道:「叫!叫啊!烈火焚身,難道你都叫不出聲!?就是要聽你的慘嚎,浩然正氣才冉冉而升!邪,自古就不勝正!」 如他所願,火焰已經撲上了刑台上的身影,她正在掙扎,被高高反縛的雙手扯動了鐵鏈,發出喀喇喇的響聲。 接著一聲悲鳴響起,像是泣血的杜鵑,正當張伯行微微瞇眼,準備享受那象徵著勝利,象徵著南蠻妖人心志瓦解的嘶嚎時,天地似乎搖曳了一下。 那不是天地的動靜,那是一陣歌聲,一陣絕不該在此時此地,此境下響起的歌聲,可它就是這樣悠悠飄出,從火舌呼呼肆虐的刑台上飛昇而起。 那是不成聲的長呼,夾雜著抗衡慘烈痛苦的嘶聲,但傳入耳中的,卻是深長悠遠的旋律,蘊著不知多少個千年的回聲。那一瞬間,送魂的巫婆真正抽了筋,如面癱一般呆住,驅邪的神漢手足僵直,如木偶一般停下。和尚的木槌敲到了腿上也恍若未覺,道士手中的符紙燒到手上也沒發現。 那是天曲,還只是天廟唱曲時的低和喉音。先是斷斷續續,可烈火似乎推著她的喉音而上,將那低唱連成了調,繼而高亢明亮,震懾入心。 城下的天主教之人,下意識地都低念出聲,漸漸將歌詞唱了出來。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脈代代傳,炎黃有子孫。」 「頭頂一片天,日月間星辰,陰晴風雨蔽,終有蒙塵人。」 「污垢烈火系,罪孽化飛塵,一氣歸天國,血肉回本真。」 「天主掌萬物,賞罰道中分,功罪止於生,蓋棺不再問。」 即便是沒有入教的人,此刻也合在了一起低唱,那刑台烈火中傳出的和音,將他們的雜亂歌聲融在了一起,高高托上了天際。 「犧牲!犧牲!你我本無憎……」 即便是已知那火中是誰的吳崖、薛雪和羅堂遠、甘鳳池、四娘等人,也都淚流滿面地一起唱著。 她也被這歌聲驚醒了,發現自己身在馬車中,意識到了什麼,她驚惶地推開車門,驟然見到這十幾日裡時時刻刻都在苦思著的人。 狂喜在疑惑前止步,不僅是疑惑自己處境的變化,還為對方那奇異的神色。 「犧牲!犧牲!你們本親人……」 李肆倚在車門邊,卻還注視著遠處的那團烈火,眼角也正流淌著熱淚。 「噢……不……不……」 聽著周圍萬人低唱,她轉頭看到了城樓高台的情形,昨日戛然而止的記憶在腦海中翻騰而出,她驚呼出聲。 「默娘……」 她臉色煞白,捂著胸口,就覺這一口氣已再抽不上來。 「那不是默娘……」 李肆抱住了她,雖然還在流淚,神色卻已無比平靜。 「那是盤金鈴……」 他對這個名字的原主人這麼說著。 「盤金鈴,已經死了。」 聽到李肆如宣言一般的話語,她抽泣著道:「我怎能能這麼自私……」 李肆搖頭:「這不是自私,你不覺得,她也足以配得起這個名字嗎?」 她淚眼迷濛地道:「是的,她比我更純粹,比我更該受得大家的尊崇,但是……」 李肆歎氣:「你有今日的苦,是我種下的因,而你能得她身代,卻又是你自己種下的因啊。她已成了你,你就再不是盤金鈴,從今日起,為你自己,為我而活,把你的善,都給我吧……」 她眼瞳已再不是往日那般明亮,就像是浸在迷霧之中:「我……那我又是誰?」 李肆輕觸上她受傷的額頭,手指撫著她緊蹙的眉頭,低聲道:「你不是本姓蕭嗎?改回本姓吧,之前是叫苦妹?別訝異,你的過往,即便不告訴我,難道我不會自己去找嗎?」 李肆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再次如發佈宣言般地道:「再不讓你受苦,自然也不能叫苦妹了,就叫……拂眉……」 罩上一層面紗,盤……不,蕭拂眉看看轉身離去的李肆,再轉向那高台烈焰之處,跪伏在地,重重地叩下頭去。 此時歌聲已畢,高台上再無聲息,城下數萬軍民更是靜寂無聲,怒吼正蘊積在他們的胸腔之中。 搭起涼棚,打量火焰中已沒了動靜的身影,不,連身影都已經融在火焰裡,輪廓都再不見。張伯行厲聲道:「都動作起來!萬萬不能讓妖女施出邪術,遁魂而去!」 巫婆神漢,和尚道士們如夢初醒,紛紛動作起來,張伯行看向城下,就覺那一片靜寂之中,數萬南蠻也像是喪了膽,丟了魂,興奮得每一根汗毛都在搖曳。 他仰面長天,正要蓄氣,準備來個仰天大笑,再高聲叱喝妖孽退散時,城下忽然湧起一道滔天巨浪,那是灼熱得連金鐵都要融化的憤怒,推動著胸腔咽喉,將心聲噴薄而出的呼喊,數萬人幾乎同聲呼喊,震得城頭兵丁腿腳發軟,雲層也像是被推開了一線。 那聲呼喊只有兩個字…… 「裁決!」 張伯行一顆心像是驟然置入萬年寒冰之中,再無半分感知,恍惚間,他就只能勉力轉動一個念頭:怎麼會……為什麼……為什麼南蠻沒有潰決,反而像是失了摯愛的凶獸,正咆哮出聲,即將吐露森伯而猙獰的巨齒呢?自己莫非……真的料錯了? 「裁決!」 城下數萬人沒有對城頭上的人喊,他們明瞭道理,知道自己無權審判,他們是在向有權定罪的人吶喊。 「裁決!」 「裁決!」 數萬人,包括所有官兵,都看向李肆,淚眼婆娑,滿臉漲紅,就吶喊著這兩個字。 李肆深呼吸,裁決雖由他定,卻沒有什麼選擇,最多選擇一下實施的形式。 取過部下的火把,丟入立柱火盆中,火焰呼呼而上,跟遠處城樓高台上的火焰遠近響應。 此時的李肆,跟武昌府裡那些民人之前心中所想,幾乎一半無二。 燒了它! 燒了它,還華夏一個朗朗乾坤! 李肆高聲道:「我裁決……焚城!」 第四百九十八章 郎世寧日記:1718年12月 烈焰之間,一個女子雙手高舉,被鐵鏈掛在刑柱上,她正張著嘴,卻不是呼號,那平靜的面容,讓觀者的感覺是她不過是在歌唱,正在烈焰之中歌唱。 郎世寧長出一口氣,放下畫筆,目光從自己已完成大半的畫板中心挪到邊緣,那還是空白。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將當日的情形原原本本畫出來,還是進行「藝術加工」,將之後的情形加上去。 這已是十二月中,保安門城樓上刑台的烈焰,已熄滅了九天,而武昌城的大火,昨日才剛剛熄滅。此時郎世寧看過去,只能見到黑煙升騰,武昌像是已化作了灰燼,簡直就跟但丁《神曲》裡所描繪的地獄一般無二。他拿不定主意,是該畫上前幾日的武昌大火,還是今天的蔽日黑煙。 這將是一幅傳世巨作,郎世寧覺得每一個環節都要深思熟慮,他放棄了現在作決定的念頭,轉而拿起紙筆,開始記他的日記。這幾天的經歷太過震撼,接著所有精神都灌注在了畫上,以至於他每天記上幾筆這個雷打不動的習慣也破了例。 「如果是一位剛到中國的歐洲人,對這幾天在武昌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他會感到一絲熟悉,同時又會極度迷惑。」 「熟悉的是,清國的總督像對待異端一樣,在武昌城裡數萬清國人的憤怒呼喊聲裡,將一位倍受愛戴的,如聖徒一般的女子綁上了火刑柱,然後在數萬為拯救她,不遠千里從南方趕來的民眾眼前,將她燒死了。」 「那位如聖女一般的女子,她叫盤金鈴。據說她得了尊敬的皇帝陛下拯救,從此立志行善救人。她所創辦的英慈院,救治好了無數傷痛病患。她特別擅長救治外傷,在歐洲人還在愚昧地將放血當作萬用萬靈的妙方時,她卻已經能給人體輸血,讓那些因手術而大量失血的人保住性命。她對婦人生育格外關注,英慈院的育嬰堂,新生嬰兒的死亡率已經低到了百分之十以下,跟當地民間百分之三十以上的死亡率相比,簡直就是奇跡。歐洲人若是知道這個數字,肯定是不會相信的,因為在歐洲,這個比例甚至更高……」 「她還加入了據說是皇帝陛下最初建起的天主教會,噢,主啊,原諒我用這個名詞,我只是轉述這裡的中國人,對他們心中那個至高無上的存在的稱呼。在她的幫助下,教會依靠醫術和嚴謹的衛生知識傳教,由此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幾乎所有祭祀都在醫學上接受過她的教導,這也讓她在教民裡獲得了巨大的聲望。」 「因此當那數萬人,眼睜睜看著他們所愛戴的……聖女,這是他們私底下的稱呼,被活生生燒死時,他們憤怒了,他們要求皇帝陛下對這樣的罪惡作出審判。皇帝陛下,對了,這位令人尊敬,令人畏懼,同時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崇拜的年輕皇帝,他從來都宣稱,他是為民眾服務的,他不能拒絕這樣的要求。我也滿心的相信,他本人比所有人都要憤怒。因為這位聖女,本該嫁入他的皇宮,成為他所寵愛的皇妃。」 「所以,武昌城,就這樣被燒了。」 「但這還不是故事的全部,正如被燒的其實僅僅只是武昌城南面的一部分。清國的武昌知府來到皇帝陛下面前,跪求他放過城中的無辜民眾。皇帝陛下說,他只是下了焚城的命令,如果不想被活生生燒死,城裡的人就該邁動自己的雙腿,作出明智的選擇。皇帝陛下的大軍還沒有完全抵達,武昌城還沒有被圍,要做什麼,還有時間。」 「這真是一位極有克制力,極善於忍耐,極為仁慈的皇帝。回想歐洲那數百年黑暗的歷史,我這個歐洲人,都禁不住羞愧萬分。而當時清國那位武昌知府,也羞愧得無地自容,但在他身上,我也看到了仁慈和犧牲的美德。他將自己綁了起來,自投羅網地來到了皇帝面前。沿途的民眾和皇帝身邊的軍官,高漲的怒火幾乎快點著了我的頭髮,他跟之前決意燒死聖女的總督截然不同。」 「在這位知府的組織下,絕大多數武昌人在兩三天裡都逃出了城,除了那位總督和他所率領的清國軍隊,他們職責在身,同時也好像是被那位總督的堅決所感動了,如最虔誠的教徒一般,要死守這座城池。」 「皇帝陛下的大軍到來了,他們是被數百門大炮拖慢了行程。但這些大炮的到來,也宣示著武昌城不可能再堅守下去。僅僅只是兩天,武昌城就被攻破了,接著大火吞沒了全城。據說有上萬清國軍人和不願逃出去的民人被殺,這就是那位總督所作所為的代價。」 「皇帝陛下終究是仁慈的,他止住了部下屠殺俘虜的行動,將這些俘虜流放到了萬里之外的南洋。接著他帶領大軍,朝東面前進,要去追捕那位兇手,那位據說在清國享有清廉美名的總督,他逃了,真的很滑稽。因為他燒死聖女的決定,違背了清國皇帝的旨意,所以被免職了,正是靠著這條旨意,他就這麼逃了。」 「整件事情,聽起來很熟悉,這種熟悉的感覺來自我們歐洲人耳熟能詳的歷史。如果有人看到了我的描述,一定會以為我是在根據那些歷史編造著故事。這就像是受難耶穌,聖女貞德,鮑德溫四世和薩拉丁王這些事混在了一起,但是我想說……」 郎世寧正奮筆寫著,一騎急奔而來,到了他所立的矮坡之下。 「朗次事,通事館謝知事急召,請次事馬上趕往廣州!」 聽到有公務,身為通事館次事的郎世寧長歎一聲,為自己不能繼續跟在皇帝陛下身邊而遺憾,再看看畫板上沒完成畫,遺憾更甚,這下可不知什麼時候能完成了。 可他還有時間寫完日記,接下了公文,郎世寧繼續動筆,他正寫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是我想說,這是不同的,這不是我主對上安拉,也不是羅馬對上新教。」 「不管是武昌城裡,喊著要燒死盤金鈴的那些人,還是武昌城外,為盤金鈴的死而流淚,憤怒地要求皇帝審判罪人的那些人,他們都不是什麼狂熱的信徒。或許有人在看到兩方民眾的激憤表情時,會有不同意見,但我還是得說,他們的確是在捍衛自己心中的神聖,在憎惡他們心中的惡魔,但他們都不是我們歐洲人概念裡的那種教徒。」 「清國的那些民人,他們愚昧,他們野蠻,既像是當年歐洲宗教裁判廷所審判的那些罪人,也像是宗教裁判廷本身。原料我這麼比喻,但我對宗教裁判廷就是這麼看的。而南面英華的民人,他們雖然屬於天主教,但我不得不說,這個天主教,並沒有自己的靈魂,他更像是……一個教導大家該怎麼活得更安寧更幸福的勸善會。」 「不管是清國,還是英華,民眾都是中國人。他們歷來不信有一位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創造了一切、還掌控著一切,賜福和審判一切的神靈存在。他們信的,只是有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創造了一切,同時掌控著一切,賜福和審判一切的存在。注意,『神靈』和『存在』顯然是不同的。」 「相對於那冥冥中的上天,中國人更關心祖宗之靈是否會保佑自己,自己死後,是不是能跟祖宗之靈相融為一體。而英華人所創的天主教,是將上天當作所有祖宗之靈的歸宿,而非一位嚴峻的神明。他們透過祖宗之靈去感悟上天,從而獲得心靈上的平靜,讓靈魂獲得慰籍。他們不會去求得上天直接傳言,給自己曉諭著該如何行事,該如何思索。」 「嚴格地說,天主教並非教會,當然,曾經有那樣的危險,就在盤金鈴被烈焰吞沒的時候。皇帝陛下的話揭示了天主教的本質,他說,信上天者無敵。」 「漢語是博大精深的,這兩個字有兩個不同的含義。皇帝陛下所說的是第一個意思,也就是沒有敵人。跟佛、道乃至我們公教一樣,天主教也認為,人人是有罪的。但不同的是,他們認為這罪是塵世的罪,不是人的原罪。這跟中國人所信的佛道,甚至那些儒家士子的說法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他們也都講求修身養性,保持心靈的純潔。」 「既然人人有罪,那就無人有權給他人的靈魂定罪,所以也就沒有敵人,這是我自己的理解。因此這個天主教只是一種泛信,一種樸素的信仰,一種道德,施加於靈魂的道德。沒有異端的教會,怎麼能叫宗教呢?」 「但我卻覺得,『信上天者無敵』這話,其實還另有深意。如果一個人沒有了敵人,那他豈不是也成了最強大的人?如果這個天主教,真能做到這一點,那還有什麼可以改變中國人的信仰呢?這一點其實在中國人對待佛教道教的態度上,就已經能看到一些徵兆了。」 「中國人,似乎什麼都能信,可仔細看下去,似乎什麼都不信。但如果再深思的話,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其實都信著上天嗎?」 「皇帝陛下,讓這天主教會立了起來,想必是已經看透了這樣的內心,要讓中國人,更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內心吧……」 寫到後來,郎世寧已經在發洩鬱悶,自己身為耶穌會神父這個身份在這裡所遭遇的鬱悶。 合上筆記本,再看看那份公文,郎世寧這點小小鬱悶也不翼而飛,他還有重要的公務。他有三個身份,耶穌會的神父,皇帝陛下的內廷畫師,帝國通事館的官員。而第三個身份,已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全新的演繹,更值得他付出忠誠和心血。 第四百九十九章 清官為何清,此罪為何行 郎世寧僅僅只是旁觀者,武昌之事,震撼之外的遺憾和鬱悶跟英華人截然不同。 「張伯行他不是清官麼?不是青天麼?不是想要降妖除魔,名垂千古麼!?他竟然跑了!?」 「那個叫楊文乾的武昌知府,據說是個貪官,可為了保武昌一城人命,都知道自縛出城,那張伯行還真是不要臉!」 「清官的臉面……光鮮得很,蒼蠅都立不住。」 踏在武昌府東面的黃州府城頭上,紅衣軍將們憤聲地譏諷著,臉上的憤慨和悲慼依舊濃重。 武昌城堅,但堅的只是城牆,那十數萬城中民人,沒見到南蠻因妖女被焚而潰決,反而聽到數萬人憤怒地同聲呼喊焚城時,自己的心志反而潰決了。托武昌知府楊文乾的福,得知南蠻那位皇帝陛下只是想焚城,還有時間逃命,都一窩蜂逃出了城,混亂間,天地會和軍情司的人手大批滲入城中。 因此當大軍帶著火炮一到,這武昌城就陷落了。 可大家最憾恨,最不可思議的是,那張伯行居然逃了!? 「沒什麼奇怪的,張伯行本就是愚妄之人,還以為咱們一國是妖孽之國,害了盤大姑就能絕了我們的氣運。即便算錯了此事,他還帶著兵丁守城,想的確實是青史留名。」 「可問題是,雍正撤了他湖廣總督的職,他就不是清廷的官員了。他也再沒名義與城偕亡,而且即便亡了,他能留下什麼名?不臣之名?」 「我猜想沒錯的話,他之前其實也想過就留在武昌,死在大火裡的。但最終他會跑掉,恐怕還是開始擔心,雍正會給他定下什麼罪名,將他之前什麼降妖除魔的名聲抹掉,甚至讓他背上惡名。所以他跑掉了,他想活著守護他的名聲。」 薛雪的聲音響起,他一番解釋,讓軍將們心中恍然,真是想不到,這位清官,肚子裡花花腸子還真會繞,繞來繞去,總是為了他的名。 「羅貓妖是幹什麼的!?也沒把他盯牢了?就算他逃回北京,也該派黑貓把他的腦袋割回來!」 「是啊,盤大姑可不能白白的死!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軍官們激憤地嚷著,聽到「盤大姑」這個名字,一直在沉默地吳崖轉頭看向薛雪,兩人交換過默契的目光。 「盤金鈴」死了,蕭拂眉活著,這已是個秘密,加上之後不得不瞭解此事的人,最終會知道此事的人,不超過二三十人。 「內河水師沒建起來,地形又這麼爛,商人在這裡也不得力,咱們要繼續東進,可真是麻煩……」 吳崖把話題帶回到眼下軍事上,部下們也都皺眉。眼下神武軍、龍騎軍以及炮兵赤雷軍一部已進到黃州,即將涉足安徽。由於事前準備不足,沒有足夠的水師支援,同時後勤也沒整理到位,政治攻勢更沒啟動,前進速度極為緩慢。 自黃州向東,江湖縱橫,清廷水師密集,地方官民頑愚。除非定下大舉北伐,攻入江南的戰略,否則繼續深入,處境會越來越不利。 「陛下有令,大軍止步,回防岳州!」 薛雪是臨時客串楊適,來向吳崖傳令的,李肆已帶禁軍南歸,為的自然是控制武昌一事的餘波。 聽到這個決定,眾人幾乎都要跳了起來,雖說往前打確實有些麻煩,但就此止步,任由那張伯行跑掉,這口氣怎麼也吞不下。 「那還能怎麼著!?張伯行逃到北京去,也要咱們現在就打到北京去?他不過是一個人,真要拿他,一隊黑貓足矣!」 吳崖向薛雪點頭,然後沉聲說著。 薛雪微微一笑:「這事也輪不到黑貓動手,其實他們早就盯住了張伯行,但陛下說,沒必要為韃清送過去一個死於國事的忠臣,張伯行……會得他的報應。」 神武軍副統制展文達捏拳道:「我們不去抓,黑貓也不去抓,那還有誰去給他降下報應!?」 同為副統制的韓再興補充道:「還有那馬見伯,他可是罪魁禍首!」 薛雪點頭:「放心,一個都跑不掉,會有人替我們出手。」 北京,乾清宮正殿,正參加御門聽政的王公、大學士和九卿科道們,聽到龍椅上的雍正惡狠狠地吐出兩個字時,頓時一片嘩然。 「這是……這是在替南蠻復仇啊!」 「萬歲!此乃親者痛,仇者快之事,怎可行之!?」 「此議一定,怕不天下鼓噪啊皇上!」 臣子們跪滿一地,如喪考妣地叫喚著,咚咚叩頭聲不絕於耳。 允祀看了看那群情激憤的一殿臣子,長出一口氣,心說,此時再不起,又更待何時,風聲越來越緊,自己本無什麼機會了,卻不想老四你親自送上這樣一樁絕大機會,你這可是……跟天下人為敵啊。 他挺身而出,跪倒在地,朗聲道:「求請皇上,收回成命!」 在他的帶領下,臣子們的呼喊匯聚為一道巨大聲浪,幾乎快能將龍椅上的雍正掀翻。 若是換在之前,這般洶洶氣焰,雍正根本就招架不住,可現在他卻嘴角噙著冷笑,如視豬狗般地掃視這幫以允祀為首,形近於逼宮的朝臣。 雍正先是輕聲道:「看來,你們還真是以張伯行為榮呢?」 接著他驟然咆哮:「抗旨不遵,擅起邊畔,他張伯行擔得起這個罪責麼!?」 殿堂一陣沉默,接著眾人抽涼氣的動靜匯聚為一股瑟瑟寒風。 臣子們都心道,喔唷……完蛋!二愣子皇上把咱們朝廷的底給掀了! 南蠻乃反賊,雖然勢已大到不能制的地步,隱隱有南北分踞的態勢,但朝廷是絕不承認這樁現實的!就連「南蠻」這一詞,都絕不會在朝廷邸報和題本奏章上出現,如果出現,那就是大大的犯忌!歷來都是以「反賊」、「李逆」稱呼,即便稱作「南蠻」,那都意味著朝廷將其等而視之。 而現在,雍正竟然用「邊畔」一詞來形容大清跟南蠻在湖廣所生兵事,這就是將大清跟南蠻平等相待,這是現實,但卻是只能在私底下說,卻絕不能擺到檯面上來。 現在雍正竟悍然揭穿,怪不得臣子們既是惶恐,又是鄙夷。 當時就有御史抗聲道:「萬歲失言!請收回『邊畔』一語!」 臣子們正等著雍正打哈哈下台階,雍正卻一聲厲喝:「混帳!拖下去!」 拖下去後會是怎樣,沒人知道,但這個御史卻是馬上就消失了,殿堂寒意頓時再升一層。 張廷玉站了出來,原本以為他還要勸解雍正,他卻轉向眾人,沉聲道:「萬歲重實,以實領國務,方能穩得我大清江山。若是沒萬歲,眼下一國是何面目,諸位就沒捫心自問過!?」 這話問得臣子們都驟然一驚,南北形勢,還真如張廷玉所言。不是雍正登基,那李肆會安安穩穩一年多,一直在南方不動,甚至還還了岳州!? 民間早有戲言,南北兩帝有暗中默契。可從大清江山的角度考慮,這難道不是件好事?真要換個皇帝,跟李肆沒有默契,繼續打殺下去,大清還能握有江南?說不定連兩淮都沒了! 雍正臉色沉重地道:「朕與那李肆虛與周旋,空手搏虎,才暫時護得這大清江山一年多的安穩。爾等不體朕心,朕可宥之,可不體國情……」 他咬牙道:「罪無可赦!我大清江山,要從風雨飄搖中立穩,要復皇考之盛,就得看清眼下之勢!嶺南、雲貴難道還在朝廷手上!?湖廣四川依舊完璧!?你們說啊!」 沒人敢說,雍正接下的確實是副爛攤子,他的確有底氣破罐子破摔,甚至敢於說出「邊畔」一詞,要將南北定為敵我兩國的關係。這對他來說,當然是最有利的,起點低嘛,異日進退空間就大大的富裕了。 接著雍正看向允祀,後者咬牙,感覺形勢已經脫離了自己預計的軌道。 雍正狠狠笑道:「不僅是南面之事,西面也總是不安寧,藏地是平了,青海卻又亂了,羅卜藏丹津……」 這個名字一提,允祀臉色頓時煞白,他眼珠子一轉,當機立斷地叩首道:「臣愚昧!臣無知!臣竟不識皇上忍辱為國的苦心,求請皇上發落!」 雍正一滯,抖了抖臉肉,心說老八可真是見機得快,縮得如此利落,讓自己沒辦法馬上大做文章。也好,先解決張伯行,穩住李肆,再來徹底收拾你! 「知罪就好……把差事都交了,回府閉門思過吧。」 雍正一句話,就將允祀趕出了朝堂,但誰都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 可眼下眾人都無心去想允祀的遭遇,雍正對張伯行的處置,太過駭然,他們絕難接受,特別是以王掞為首的理儒之士。張伯行可是前朝名吏,甚至被康熙親口稱呼為「天下第一清官」,跟更早的陸隴其、於成龍等清官齊名,即便此事有抗旨之行,怎麼也不該以那等規格處置吧。 「清廉?忠義?張伯行無必死之罪!?」 聽到王掞出列,為張伯行求情時的話語,雍正目光森冷,思緒悄然回到了昨日,回到他與茹喜商議之時。 昨日他可的確是焦頭爛額,惶亂不安。張伯行這個名字,就在他牙間翻來覆去地低低咬著,恨不能嚼成渣滓。 他本第一時間就給張伯行下了密諭,讓他把人轉給鄂爾泰。可沒想到,張伯行不知發了什麼瘋癲,再發來一封密折,態度跟早前發來請示如何處置盤金鈴的折子大相逕庭。張伯行說,之前是不知內情,現在明白了,此女就是南蠻命脈。只要將此女除掉,南蠻一國就失了人心,由此南蠻必備,我大清必將復了南方之地,重得朗朗乾坤。 從感情上講,雍正很希望張伯行的話是真的,殺了盤金鈴,南蠻就完蛋了。可從理智上講,他卻再清楚不過,這不過是張伯行那腐儒的一廂情願!李肆起家,的確有賴英慈院和盤金鈴,但絕不是倚其為根脈。 暗中蓄養私軍,配快槍大炮,割鈔關脅商,再以商脅官。那李肆,更多是以駭人目光,看透了朝廷管制的根底,靠爪牙和銀錢為刀,一步步剖開了朝廷的內裡,由此席捲而上,成就了今日之業。 殺了盤金鈴,何損於那李肆!?不僅無損,甚至還會讓那李肆更聚起治下民心。廣州事變時,民人暴亂,那洶洶之力,雍正可是刻骨銘心。一想到那時,他就止不住地噁心欲嘔,似乎自己又置身糞坑,那層屎尿還浸在身上…… 見了張伯行的折子,雍正就暗道不好,趕緊再下急諭。一方面將張伯行就地免職,一方面讓鄂爾泰署理湖廣總督,全權處置此事。 可來不及了,那張伯行,竟是驕橫如斯,沒得他的諭令,就將盤金鈴行了火刑! 當雍正得了鄂爾泰、袞泰等湖廣大員的緊急奏報時,有一種天崩地裂,龍椅坍塌的錯覺,好半天都沒緩過來。跟允祥、張廷玉、隆科多、馬齊和馬爾賽等軍機大臣商量了一整天,依舊不得要領,最終不得不又來找茹喜。如允祥所說那樣,此事就得從茹喜這摸到李肆的心意。 在茹喜面前,雍正沒有一點偽飾,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恨聲道:「這張伯行,該殺!」 茹喜沉著臉道:「光殺,怕是平不了李肆的怒氣,而且……」 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雍正由怒轉恨,對張伯行此舉的性質也有徹底了悟。這個名字在他心中的感覺,從壞事的奴才,驟然變為居心叵測的逆臣。 茹喜道:「不狠厲一些,也鎮不住其他漢臣……」 沒錯,此事不光是平息李肆怒氣,張伯行所為,還觸及到了另一件事,一件跟李肆領兵北伐,大清江山不保這事同等重要,不!在某種情況下,更為重要的大事! 那就是……這大清,到底是誰在做主!? 漢臣,飽讀詩書的理學之士,靠著清廉霸居民心的清官,他們在先皇康熙時代,那般活躍,為的是什麼?為的真是忠君!? 不,雍正可不相信,他知道,他的老子康熙也不相信,因為康熙親口說過,這些漢臣沽名釣譽,待他們如待小人,絕不可太過親近。先皇不過是在跟他們演聖君賢臣的戲碼,他們之中,卻屢屢有人入戲太深,還真覺得自己就能佔住民心,妄定國政了? 這大清可不是他們的大清! 雍正臉色越來越鐵青,他雖然想著滿漢一家,大家齊心協力為國,可從沒想過主奴顛倒,倫常敗壞。 這張伯行所為,何止是沽名,根本就是置他這君父於無物!一國之運,豈容你一個奴才,不,連奴才都不配的漢臣,所能處置的!? 雍正的臉肉都在哆嗦,真如茹喜所言,不將其狠厲處置,他就是其他漢臣的榜樣!只是殺了一個張伯行,異日千百個漢臣以其為榜樣,這一國就不再是大清,就成了朝臣視帝王於無物的前明! 雍正深呼吸,既是對茹喜作出保證,也是為自己定下底調:「沒錯,朕會處置好張伯行,讓他連名帶身,萬劫不復!」 第五百章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僅僅只是「抗旨不遵,擅起邊畔」,這還不足以支撐雍正對張伯行所判的刑責,當然,雍正也不滿足於給張伯行定這樣的罪名。只是他身為皇帝,給事情定個性,態度交個底,已經足夠,接下來就該臣子們出場。 儘管殿中跪了一地官員,卻並非掃盡一殿之臣。側面伺立的王公們,以及軍機大臣隆科多,從西北回來的新任大學士富寧安等滿臣,他們非但沒有跪下,還拿著警惕和憎惡的目光,注視著跪在地上的那些臣子,很明顯,跪著的大多都是漢臣。 感覺形勢很是不妙,王掞鼓足氣力,高聲道:「本朝未開如此先例,先皇在時,更以仁德治世,請皇上三思!」 提到了康熙,似乎讓這幫漢臣膽氣更足了,都高聲應和著,叩頭的動作份外整齊,乾清宮正殿頓時發出轟隆一陣響聲。 這響聲匯成一股氣勢,讓滿臣們都是心頭一震,隆科多驚得跳腳叫了起來:「你們這些狗奴才,是要造反麼!?」 張廷玉也看向雍正,準備悄悄出殿,好去召集侍衛。得雍正信任,張廷玉現在也兼著御前大臣和內大臣之職,可以調動乾清門侍衛和護軍營。 雍正明白張廷玉的心意,將手一擺,心中自信充盈。 「仁德!?」 他的高聲譏諷在大殿裡迴盪。 「皇考仁德,就容得滿天下臣子肆意妄為!恃寵而驕!?皇考仁德,就換來了國庫實存不到賬上的一成!?皇考仁德,就換來官商蛇鼠一窩,放出李肆那滔天巨逆!?皇考仁德……」 說到後來,雍正已是面目猙獰,聲若噬人之獸。 「就讓爾等,忘了臣子本份!?」 這一番話吼出,漢臣們本是趴在地上的,卻一下驚得都快撲在了地上,他們忽然發現,張伯行之事,好像不止著落在張伯行一人身上。 一個顫巍巍的聲音響起:「張伯行誤國,該殺!」 這是患病的趙申喬,他可沒有跪下,原本他就跟張伯行這類人有嫌怨。 再一個人出列,是田從典,他語氣滿是遺憾,但也顯得異常堅決:「張伯行不止誤國,他更是大逆不道,辜昧先皇所譽,皇上所托。」 接著一人從地上爬了起來,此人一開口,王掞圓睜雙眼,難以置信。 「張伯行之罪,該由三法司從速判審,皇上該選派得力之人,坐鎮三法司,釐清張伯行的罪名,以平天下,以謝國人!」 張鵬翮,也是有名的清官廉吏,跟張伯行並稱熙朝「二張」。民間官聲雖不如張伯行,朝堂的影響卻遠勝對方。他跟張伯行雖有小怨,昔日江南案裡,還因偏護噶禮,名聲有損,但論及「清官」,張伯行在他面前還只能自稱晚輩。 認真說起來,康熙時代,但凡有政治野心的臣子,那都是「清官」。趙申喬最初也是以清官身份登堂入室的,後來才變成瘋狗。田從典之流,也都是因官聲清廉而從地方入的朝堂。 為何會這樣呢?上有所好嘛,康熙標榜仁治,仁治盛世,自然處處都是清官。陸隴其、於成龍之類,死了家中都刮不出幾個銅板,這種清官大家學不了,但多下下鄉間田頭,穿著破爛官衣招搖,面對銀子捏鼻子揮扇子,在商人身上作威作福,在跟民人有關的小事上頂撞一下上司,美其名曰「為民請命」,清官路線就這麼被大家踩了出來。 技術不高,或者弄假成真的,自然都犧牲了,能一路踩進朝堂的,可都是箇中高手。也有像王掞這樣,一直泡在上面,還真當康熙誠心養儒扶理,以清官滿天下為榮。 所以當王掞看到張鵬翮這個朝堂清流領袖跳出來說這話時,就覺異常震驚。 張鵬翮這話什麼意思?貌似討要公正處理,實質卻是為皇帝獻策。讓三法司從重從快,明正典刑的用心再明顯不過。還特地點醒皇帝,要派心腹坐鎮三法司,免得下頭人干擾。 張鵬翮一言,如撤退轉進的信號,趴在地上的漢臣們全都起來了,朝著雍正拱手山呼:「求請會審張伯行!」 雍正呵呵冷笑,笑聲好半天都沒止住,如寒風吹刮,刺得一殿臣子心底陰冷無比。 十二月眼見要過了,雍正之元也要跳到第二年。江寧府衙監牢裡,聽到腳步聲響起,張伯行揮手趕開即便是冬日,也在這裡生活得滋潤無比的蚊蠅,心頭開始忐忑不安。 他聽得清楚,來者是一群人,其中有不少人踩著的步子很寬,那是官步。他之所以不安,不是因為怕死,而是怕名聲受污。因為這個原因,他的作為,旁人都覺不可理喻。 大半個月前,他在武昌焚了妖女,沒有得到預想中的結果,反而得來南蠻軍民的瘋狂報復。對此他雖震驚和不解,但卻沒有絕望。他作好了在烈火中與城俱亡的準備,這樣他依舊是一個忠臣,一個赤膽忠心,日月可昭的大忠臣。 可他沒來得及去死,雍正的急詔就到了,直接免了他的職,卻沒交代之後的事。 他仔細思量,感覺皇上是不是有心就故意讓他以無職之身,死在武昌。這樣既能給李肆交代,平了他的怒氣,朝廷也能留下顏面。 如果他真只是一心為忠,他還真的就留下來了。可他之所以忠,求的是什麼?還不是求名麼?背黑鍋可以,可為背黑鍋而死,他絕不願。 所以他逃了,反正他已沒了官身,詔書也沒交代,他這也不是逃。 但他跑到江寧,跟昔日屬下聯繫,想打探朝廷消息時,對方卻把他賣給了署理兩江總督李衛。這李衛是皇帝心腹,跋扈異常,知他是個關鍵人物,當場就將他押進了江寧府衙的監牢裡,一關就是大半個月,現在,怕是得了處置他的章程。 「只要能活著,我都還有救……」 高大身影領著一幫官員露面,那正是李衛,見李衛等人臉色沉肅,張伯行心中還存著希望。 「張伯行,朝廷已降下旨意,今日你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李衛臉上帶著譏諷地叱喝著,讓張伯行瞳孔擴散。 「你罔顧人命,悍然負法,於康熙五十四年,刑訊逼死張元隆等十七人……」 「你貪昧污瀆,於江蘇巡撫,兩江總督任內,收受賂銀合計四千七百七十六兩,吞沒公帑十七萬一千六百二十三兩五錢三分四厘有奇……」 「你以操守為資,以廉名為籌,害江南商民無數,任內積下六百一十六樁冤案,苦主無數投告,江南民怨沸騰!」 「你奔喪居孝未滿期,就行書朝中之人謀起復,不孝如此,世人側目!」 「你督湖廣,更將軍國大事視為攬名之機,驕橫抗旨,非禮不臣,敗壞綱常,不軌之心昭昭,不容於國,不容於天!」 「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人子有取死之道,自有人君定罪,按律法處刑。而你張伯行,擅施火刑,行非人之事,其舉勝於妖邪,已淪入邪魔之道!」 李衛展開詔書,裝模作樣地念著,他不怎麼識字,所以滿嘴說的都是實在話,而非詔書上文縐縐的判詞。由此張伯行還得在腦子裡「轉譯」一遍,才能明白,自己到底被定了什麼罪。 就在他大致明白了這些話的意思時,李衛沉喝一聲:「皇上口諭,你張伯行,可是豬狗之輩!?可是妖邪入心!?朕看你張伯行,非類於人!根本就是人面獸心,混於人世之邪魔!」 張伯行就覺一股怨氣直衝天靈,他憤聲高呼:「冤枉——!」 他自然會覺得滿心冤枉,這才多長時間?大半個月!除去路上來回時間,朝堂議定他的罪名,就用了不到十天時間!這是何等神奇的速度啊…… 就在這雷霆一般的審理中,他張伯行被套上了一頂頂帽子,酷厲、貪污、無節、驕橫、瀆職、不臣、妖邪,幾乎完全是照著他原本有的「天下第一清官」的模子,給壓下了一道陰印。有什麼美名,就刻上什麼惡名。不說那些貪污和虧空,不知是從哪裡搞來的材料,說什麼居喪謀起,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照這個標準,李光地豈不是該死上十次!? 但另一些罪名卻不是虛的,他張伯行昔日在江南,為壓制工商,下手確實不軟。現在署理他舊職的李衛對這情況可是再清楚不過,補上這些黑材料,易如反掌,讓他的罪名板上釘釘。 李衛身後的官員鄙夷地道:「冤枉?你若是冤枉,天下就無可罪之人了。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更是邪魔噬心。若非滿心妖邪,怎麼會以朝廷命官之身,判下火燒活人之刑!?」 另一個官員冷哼道:「誰該死,該怎麼死,都是萬歲爺定,你張伯行憑什麼來定!?」 張伯行深呼吸,還想為他的名聲辯護,李衛卻揮手道:「來呀!送張伯行上路!」 這就要行刑了!?張伯行眼珠子圓瞪,這一定是李衛矯旨,沒錯!就如他當初悍然而為一般!先皇在時,仁德治世,定民人一死都要再三思量,他張伯行名滿天下,怎能連大理寺都沒進,就直接在江寧處死!? 他就要張嘴高呼,卻被衙役一把摁住,塞了嘴,縛了手腳,直接朝外拖去。 「我在江南,是人人皆知的張青天,要能見到老百姓,能聽得他們喚我張青天,我還有機會。就算是死罷,我終究能留下美名,我張伯行,是天下第一清官!是先皇金口玉言定下的!」 迷迷糊糊間,他已被押上了刑車,此時正是晌午,冬日陽光低沉,卻還是刺得他眼花。可閉眼時,卻依稀見到,府衙外已聚了大群民眾。 果然如此,果然是知了消息的老百姓來為我喊冤了,我得挺直了身子,讓他們見到一個鐵骨錚錚的好官! 張伯行一邊想著,一邊睜眼,正見衙役拿過罪標,要向他後脖子上插,那上面的字樣再清楚不過,其中倆個字讓他如雷轟頂,縱然心志堅強,那一瞬間,全身肌肉也失去控制。 凌遲…… 第五百零一章 咱們到此為止 「剮了這狗官!」 「就是他害人,害了武昌一城人,還要來害咱們!」 「官老爺果然都是騙人的!早就該明白,這天底下就沒什麼青天!」 「什麼青天!?就是個國賊!」 接著民人的呼號,讓張伯行一顆心碎裂而開,為什麼會這樣?自己的名聲呢…… 民人們嗡嗡吵嚷著,諸多張伯行關在監牢中所不知的事情也紛繁入耳。原來是武昌被焚城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江寧,傳言中全城就沒一個活人,原因就因為張伯行抓了盤大姑,不僅沒聽皇上的命令放掉,反而直接舉火焚了,結果換來滅城大禍。 更讓民人憤慨的是,張伯行幹完這事後,為保自己小命,居然跑掉了,你說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臉面活著? 如果僅僅只是這樣的傳言,還不足以讓江寧民心起什麼波瀾,可張伯行人就在江寧。據說英華大軍潮湧而來,已打破黃州,即將入安徽,江南正是他們兵峰所指。現在滿江南的水師都動了起來,兵船源源不斷向西而去,人心亂得一塌糊塗,這一切都因張伯行而起,他居然還徑直跑到了江寧來,怎能不讓江寧人恨之入骨? 有識見的人更犀利地指出,南北兩國,本已經太平了,張伯行卻跳出來,引得英華大軍北上。南蠻的報紙,連篇累牘就在談論北伐之事。南蠻民眾,更是群情激憤,要求屠盡北地民人。如此滅頂之災,就是張伯行這位「天下第一清官」招來的,他確實是天下第一,他是天下第一禍害! 這就不難理解,張伯行囚車開動時,無數瓦礫紛紛雜雜落在他身上的遭遇了。 囚車一路行去,民人越聚越多,情緒也越來越躁動。接下來的事情,更是順理成章。囚車行到窄巷時,民人們紛紛出手,連撕帶扯,先是扯光了張伯行的衣服,接著終於有婦人用長指甲,在張伯行身上硬生生剮出了長長一條肉絲。 張伯行痛苦地仰頭大叫,卻因為嘴被塞住,無法出聲,他已心若死灰,卻還留著一絲火苗,罷了,我張伯行,今日竟步袁崇煥後塵…… 這個念頭馬上被身下一陣劇烈的疼痛擊碎,原來是一條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野狗,鑽到了囚車裡,大概是聞到了之前張伯行肌肉失控所遺的氣味,張嘴一口就朝那地方咬下。 張伯行的眼珠子幾乎都瞪裂了,整個人也幾乎暈厥過去。 嗷嗚聲裡,衙役一腳踹開野狗,嘴裡罵道:「這畜生也來佔便宜,那都是能賣錢的……」 其他衙役奮力擋開伸手的民眾,嘴裡就道:「要肉的寫條子給錢!血饅頭?等這肉賣完再說!」 聽著這些話語,張伯行腦子迷亂,涕淚縱橫,他忽然就覺,這人間已是地獄,而上天到底是出了什麼差錯,要讓自己置身這地獄…… 就在刀子落在張伯行腿上,準備切割第一片肉,張伯行仰天長歎,歎上天為何不開眼時,他在河南的老家也被大群兵丁圍住。男女老少如蚱蜢一般,被一個個串上繩子,驅趕上了馬車。他們將向南而行,被發配到雲南。雲南之西還是清廷地盤,卻已是一塊飛地,被英華生生隔開。這番處置自然別有用心,是雍正君臣自作主張,準備給李肆的一個交代。 荊州將軍府,面對袞泰帶著一絲憐憫的目光,馬見伯問:「張伯行,定了什麼罪?」 袞泰道:「大逆,悖倫,十八條,凡是夠上死罪的,他全都享用上了。」 馬見伯露出一絲快意:「該他受的!」 接著他淒然笑道:「皇上還是護著我的……」 袞泰歎氣:「皇上口諭……馬見伯是個好漢子,就是沒個好腦子,是朕害了他,今日借他頭顱一用,為的是大清一國,希望他不要怨憤,朕會照顧好他的家人。」 馬見伯淚流滿面,向北跪倒,叩首不已,哽咽道:「是奴才牽累了皇上,害得皇上向南蠻低頭,就指著來世,還能為皇上效力!」 袞泰拭著眼中淚花,低聲道:「都是南蠻害的!馬兄弟,你走好,咱們記著你的仇,來日定要在南蠻身上百倍索回!」 馬見伯起身,接過親兵遞來的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氣連干幾大碗,打著酒嗝說:「把我面目擺弄好,死了也要嚇煞那李賊!」 片刻後,見他癱在椅子上,已是醉得發軟,袞泰咬牙,朝親兵道:「動手吧,用最快的刀,讓馬兄弟走得爽快些。」 浸了水的牛皮紙一層層糊上馬見伯的臉,這個西北漢子,前明名將馬世龍的曾孫,就在酒醉中窒息而死,接著腦袋再被砍下,裝進了木匣裡,朝南面送去。 雍正以雷霆霹靂的手段,從重從快處置了張伯行和馬見伯,而原本的湖廣三大員,也都吃了掛落。袞泰降五級留任,鄂爾泰轉任河南巡撫,年希堯降職為湖北布政使,挺身而出,保住武昌一城民人性命的武昌知府楊文乾,因為雍正聽聞他很得李肆讚賞,將他升任湖北巡撫。 一番佈置裡,雍正最大的舉措是撤銷了湖廣總督和湖南巡撫,表面上是撕掉了清廷已維持不住湖廣還在手中的臉皮,內裡卻是在向李肆低頭,承認湖南已歸英華。而通過茹喜,雍正更直接向李肆發出訊號:咱們……到此為止? 李肆回話裡的意思也是雍正的心聲,咱們還得再折騰一陣,否則難以向下面人交代。 那是自然,雍正以強硬手腕,悍然處置了張伯行和馬見伯,還撤掉了湖廣總督,他也不能不考慮安撫朝野情緒,否則他這個皇帝,也顯得太過軟弱,會讓朝堂和宗室置疑他的立場。因此在這番佈置後,也緊急調兵遣將,設立漢陽大營,匯聚水師和各路兵馬,擺出一副要跟李肆不死不休的姿態。 而李肆這邊也有苦衷,他大舉興兵,此時已調動鐵林軍、神武軍、龍騎軍和赤雷軍一部,虎賁軍也正在動員中,官兵戰意昂揚,一時難以收住。 在湖廣西面,鐵林軍已攻破常德,統制盤石玉聽聞姐姐殉難,當場暈厥,清醒後揮軍繼續北上,要掏荊州這座清廷湖廣老巢,甚至都組織好了數千天刑社人馬,準備屠城報復。 湖廣東面,神武軍雖然已經撤退,可王堂合所率龍騎軍還在武昌一帶,摩拳擦掌,想要狠狠收拾一頓聚集在漢陽的清兵。 不止是軍隊,民意更是沸騰難平。天主教前前後後十來萬人都來了武昌,在「盤金鈴」殉難之地組織了公祭,雖然被翼鳴老道和徐靈胎推動祭祀和天主會,將他們陸陸續續勸了回去,但對北面民人的憎厭,也將隨著他們返鄉而在國中廣泛散開。 民眾之外,國內其他各方人馬,如今都已經統一了心意,就連工商和儒黨都喊出了那個口號:北伐! 情緒壓倒了利益之思,不僅是天主教民,英華一國,勿論之前是什麼立場,什麼派別,經由武昌一事,現在都認識到了一點:南北已不同了,他們跟北面民人,有了太大的區別。 激進之人自然要喊弔民伐罪,滌蕩華夏,中庸之人憂慮地認為,不早日北進,北面之人將會受滿清之禍更深,到時更是禽獸不如。而保守之人也認為,此時不北進,南北分歧會更大,越晚北進,越會生靈塗炭,武昌焚城之事怕會處處上演。 自然,原本就高呼北伐的人,嗓門更為響亮,此時的英華,各家報紙,滿篇都是北伐兩字。 李肆不能不有所表示,一方面約束盤石玉和王堂合兩個激進派,一方面開始在岳州大造江船,擺出一副要順江而下,直取江南的姿態。 李肆跟雍正此時是有了真的默契,雙方就像是一對公雞,在湖北鼓著翅膀,豎著雞冠,怒目而視。 但李肆沒有發佈北伐檄文,雍正也沒有頒下討賊詔書,雙方擺好姿態後,就趕緊轉身去各自疏導治下的戰鬥情緒。 雍正這邊,完全就是虛張聲勢,他剛收拾好了自家後院,國政還沒鋪開,沒錢沒兵,西北青海羅卜藏丹津又勾結策凌敦多布反了,怎麼也無力打起來。 李肆則是無心打下去,除開之前那些考慮,江南、直隸和陝甘的民人顯然也很不歡迎英華大軍。此外,雍正所傳來的那樁警告,經過蕭勝、通事館和樞密院海防司等多路人馬證實,已經有了一些跡象,並非純粹恫嚇。李肆也要匯聚國力,迎接這一項挑戰,短時間裡也無力再向北看。 眼見就要新年,聖道紀元也要進入第二個年頭,承天府,白城之南,那處被李肆取名為「絕情谷」的地方,李肆挽著一個窈窕身影,立在了當地天廟的根牆前。 白皙手腕伸向根牆,將之前紅底白字的一塊牌子取了下來,上面寫著「盤金鈴」,再掛著白底黑字,同樣是這個名字的牌子。這一串上,原本已有一塊白底黑字,寫著「盤銀鈴」的牌子。紅底表明這個人還活著,白底則相反。 接著這個窈窕身影取出了另一塊紅底的牌子,上面寫著「蕭拂眉」,她正在猶豫是不是往上掛,一邊的李肆將牌子從她手中取過,低聲道:「這一塊,是要跟我在一起的。」 蕭拂眉依舊是淚眼迷離,她看向李肆,柔順地點頭,李肆撫過她那依舊斑痕醒目的額頭,想說什麼,卻又覺千言萬語,難以開口。 一個沉穩腳步聲響起,片刻後,一人在身後道:「四哥,我來了,南洋的事……」 這是被急召而來的蕭勝,他還不知真相,一面是想借實事化解李肆的哀傷,一面又確實憂心南洋之事,開口就直奔主題,卻被李肆揮手止住了。 李肆悠悠道:「老蕭,把你妹妹嫁給我吧。」 蕭勝瞪眼,自己這四哥是傷心得失了神智麼?自己哪來的妹妹!? 李肆轉身,將蕭拂眉也從陰影中牽了出來,「這就是你的妹妹,蕭拂眉。」 蕭勝呆了好一陣,沉鬱的臉色漸漸化開,重重點頭道:「榮幸之至……」 接著又一人進了天廟,三人退在一邊,就靜靜看著這個年輕人將一塊白底黑字,寫著「賀默娘」的牌子掛上根牆。 這是賀銘,他也是明白真相的人,對妹妹的殉難,他既是哀傷,也是驕傲。妹妹已成了「盤金鈴」,受萬人崇仰,自己愛戴的那個盤金鈴活了下來,得了她早就該得的幸福。 現在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讓妹妹的名字列在族譜裡。他賀家族譜早已失散,但他希望自自己和妹妹開始,重續族譜。而按照傳統,女子向來是不入家譜祠堂的,在天廟卻可以,所以即便他不是天主教民,也希望將妹妹的名字留在這裡,跟盤金鈴的名字留在一起。 李肆朝蕭拂眉點點頭,後者拿出一塊牌子,遞給賀銘,看著上面的字,賀銘大吃一驚。 蕭拂眉比劃道:「陛下幫你們查清了身世,掛上去,這是你們賀家的驕傲……」 賀銘輕輕撫著這塊牌子,淚水滴滴落下,他此時才明白,為何從小,父親就教導著他,韃子最可恨。 他鄭重地將這塊牌子掛了上去,讓賀默娘的白牌子和自己的紅牌子掛在下面,那塊牌子上寫著「大明首輔賀逢聖」。 第五百零二章 釋教立心 黃埔無涯宮,雲間閣裡,初見這個身影,嚴三娘等人驚喜交加,急急撲上來,卻在人前幾步停了下來。 果然是幻想啊,盤姐姐已殉難了…… 嚴三娘悲慼地看著這個身形面容跟盤金鈴極為相似的女子,心道這可不是她。眼前這位女子,氣質柔弱,眼瞳秋泓一直在微微蕩著,似乎總是含著淚霧。眉宇間更有一股濃濃哀愁,讓人禁不住就起憐憫之心。這怎麼會是她?會是那以透亮之眼看著他人,悲憫之心待著他人的盤姐姐? 關□和安九秀、朱雨悠也跟了上來,都有些迷惑地看著這個酷似盤金鈴,但氣質卻迥然不同,讓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別的女子。 蕭勝在後面嗯咳一聲道:「這是我妹妹,蕭拂眉。」 嚴三娘白了一眼蕭勝,你這傢伙哪裡來的妹妹? 蕭拂眉低低一笑:「我確是蕭拂眉……」 聲音也有些不同,更為低啞,但嚴三娘、關□和安九秀卻一臉難以置信地摀住了嘴,不讓自己驚呼出聲。朱雨悠還歪著腦袋在打量,她之前跟盤金鈴接觸不多,依舊沒將兩人聯繫起來。當然,蕭拂眉一身秀致裝扮,也跟之前素衣簡髻的形象大相逕庭,額頭裹著的頭環更讓蕭拂眉添了一分溫雅內秀的氣質,哪像不食人間煙火,如仙女一般的盤金鈴。 但她一說話,一低笑,嚴三娘等熟識還是認了出來,自然就覺不可思議,她們正為盤金鈴殉難這個消息而傷心流淚呢。 嚴三娘拉住她的手,喘著氣道:「盤姐姐……」 蕭拂眉搖頭:「盤金鈴……已經死了。」 嚴三娘等人也是預定要知道內幕的人,聽了蕭勝一番講解,都覺此事驚心動魄,而賀默娘,正如蕭拂眉所說,她才是聖女…… 見蕭拂眉一臉哀婉,嚴三娘歎氣道:「盤……蕭姐姐,默娘既替下了你,擔起那聖女之名,你就跟著姐妹們,好好為著自己過吧,否則默娘在天之靈,又怎能安息呢?」 蕭拂眉哽咽道:「我懂的,我也覺著,再難做回往日的我,再難心無旁騖地治病救人。早年的蕭苦妹,遇上四哥兒後的盤金鈴,那些日子,忽然都變得那麼陌生。默娘她不僅替我去了,還帶走了我的那些愁苦、哀怨和自憐,我好像……真的只能再作一個平凡女子。可就因為這樣,對默娘,我更是想念,更是負疚……」 嚴三娘看看蕭勝,笑道:「姐姐怎麼也沒法平凡,現在你可是蕭相爺的妹妹,之後還要嫁入皇宮,成為皇妃。」 見蕭拂眉心結仍重,安九秀道:「我們姐妹們,就在這宮裡,給默娘建起一座祠堂吧,好時時奉她香火,願她在天國得享福報。」 應天府白城學院,內藏書樓頂層,原本段宏時和翼鳴、徐靈胎等人論天主教之處,後兩人又在,段宏時的位置卻換作了李肆。 「默娘……真是聖女……」 李肆無比感慨,翼鳴和徐靈胎也沉沉點頭。 徐靈胎道:「居然在烈火之中,依舊詠唱天曲和聲,平復著大家的暴戾之心,讓大家謹記,華夏子民,都是血脈同胞,不能自相殘殺,不能讓燥火污了本心。」 翼鳴道:「也虧她的詠唱,之後的勸解也異常順利。而今後天主教立心,也由此變得更為安寧平和,她立下了這樣一個典範,讓入天主教之人,再難以上天之名,與他人相仇。」 李肆再道:「雖然不能真立下這一名,但我還是想說,她真是……聖女……」 將思緒從當日那震撼人心的場景裡拔出來,李肆轉回正題,認真道:「教義修訂要強調,世俗之事,上天已散於凡塵,只求內心自贖,不及於外。他人之言不必駁,他人之信不必撼。他人之事,有律法管,有道德責,他心中的頑冥,自有上天給他判定。」 李肆正在督促翼鳴和徐靈胎修訂天主教的教義,天主會和英慈院在武昌聚起的人心,就如一頭猛獸,能力幾乎與資本那頭猛獸等量齊觀,再加上統治階級這頭猛獸,人類歷史,其實就是三頭猛獸相互交纏爭鬥的歷史。 當賀默娘替代盤金鈴殉難後,李肆就知道,盤金鈴已不可能再以原本面目出現。即便再如何解釋,人們都會認為,盤金鈴是顯聖復活了。就算道出真相,揭露殉難的是賀默娘而不是盤金鈴,信仰正跨在宗教門檻上的人們,也只會當李肆是在遮掩「事實」。 賀默娘是誰?他們不認識,他們也絕不願接受,那日承載他們所有情緒的人不是盤金鈴。他們寧願選擇更讓他們歡悅的另一個「事實」,那也是徐靈胎曾經以遺憾語氣說起過的一個「美妙前景」:盤金鈴自烈火中復活,她肉身成聖了,天主教,有了自己的女基督。 盤金鈴成了蕭拂眉,化解了這個可能,但秘密總有洩露的一天。為此李肆深思熟慮過,也考慮通過各個渠道發佈相互衝突的消息,搞「以謠闢謠」。但最終以他前世在「新聞戰線」累積的經驗判定,什麼都不做,這樣最好。 就算盤金鈴沒有賀默娘替身,真的殉難了,民間依舊會有「盤金鈴還活著,在皇帝身邊幸福地生活著」這樣的傳言,這是常人之思,就像民間一直流傳著李自成沒死,永歷沒死等等傳言一般。 但這些傳言,大家都只當是遮掩在確定事實上的一層糖衣,甚至更多只是茶餘飯後的閒暇談資。如果認真評判傳言的可信程度,這評判都會受到心理慣性的影響。 所以,讓「盤金鈴殉難」這個「事實」繼續沉澱下去吧,沉澱為大家心目中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歷史。時間再長一些,所有置疑也都將煙消雲散,傳言也就只成為民間傳說,影響不到實際。到時說不定他這個皇帝親自開口,甚至蕭拂眉親自出面,大家都會千方百計地去置疑。 傳言真有了威脅性的話,就出動一位肘子哥好了,相信用肘子哥的那種邏輯武器來掃瞄一番,別說傳言,恐怕他李肆都無法證明自己就是李肆…… 除了抹平盤金鈴的身份,李肆還押著翼鳴老道和徐靈胎修訂教義,讓天主教的信仰變得更泛化,朝著一種修身修心的道德方向進化。 李肆接著道:「此時你們可以拉更多人入天主教了……」 翼鳴老道和徐靈胎對視一眼,心說四哥兒是不是昏頭了,不是正警惕天主教這發展勢頭麼?怎麼還要拉更多人? 李肆沒理會他們,自顧自地道:「之前都在關注貧苦人,現在你們可以去關注富人,關注儒士、工商,乃至於佛道之人,讓更多人加入進來。之所以天主教會有真正立教的跡象,就在於成員共心太多,凝結起來了。」 徐靈胎悟性高,頓時明白了:「不讓天主教中人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不讓教民總是想著跟他人對比,然後自抱一團。將三教九流的人都拉進來,讓它成為一門學問,一門修行,而不是一宗神信。」 翼鳴在整理實際操作的思路:「主祭應該輪流推選,我們這些大主祭要立起巡視之制,戒群躁,戒暴戾,同時還要跟地方官府多來往,讓他們跟天主會多打交道,以利管控。」 李肆起身道:「細節你們討論,原則就是,加入天主教之人,絕不會視佛道乃至其他教派為敵。你們真正的目標,是讓所有信上天之人,都能成為天主教之人,佛道,乃至信歐人公教之人,也不排斥。」 看著李肆的背影,翼鳴和徐靈胎心頭一片迷糊,這話可真是有夠矛盾的,要將天主教推之所有民人!可說起來似乎也該是如此,因為中國人本就都信上天,這麼一擴,反而沒了凝結為佛道和洋人公教那種有神教的危險。 仔細一想,這個天主教,以公祀打破宗族藩籬,以《道德經》、《尚書》等道儒經典倡德修心,同時又加入了探究信仰的學思智慧,外加醫衛和行善等處事之道,其實又從根基之上,在凝結中國人的上天信仰。一位真正修行有成的天主教人,內心也將足夠強大,足以對其他有神之信淡然相看。 安排好了天主教之事,李肆就來到了白城書院的大殿堂前,這裡已匯聚了上千年輕人,他們是白城書院第一批學子。之前的半年實習已經結束,這是回到書院,舉行正式的結業大典。 原本該是白城書院的名義山長段宏時來主持大典,可段宏時在廣州坐鎮,穩定朝堂形勢,就換成了李肆。對此學子們更為興奮,人們的傳統觀念還是強大的,皇帝主持結業,那就意味著大家可都是天子門生。 看著眼前這上千學子,還有數千在學的學子聚在周圍觀禮,李肆心說,英華一國的人心格局,也如天主教一般,原本是賢黨、儒黨和工商在對掐,隱隱有凝結之勢。可現在不同了,他和老師段宏時辛苦多年,培育出來的第一批人才,第一批道黨,終於要正式出山了。這一國的人心,也將隨著這股洪流的加入,變得繽紛多彩,讓人目不暇接。 第五百零三章 摟草打兔子的天職論 所謂「道黨」,只是一個統稱,實際上,這上千學子,要細分為四大門派,這也是李肆親自定的名:政治學,研究怎麼以實治國理政。經濟學,研究怎麼把握銀錢資本,利國利民。真理學,也就是算學格致乃至邏輯等以數理探天道的「理工科」。最後一門是博學,其實也就是雜學,包括樂學、史學乃至之前已斷絕的古學,其實相當於文化學。 這四大門派的學子,教材都是中西並用,而學思根底則是李肆的天道三論和段宏時的相關著作。他們以《白城學報》為根基,在工商、賢黨和儒黨之外另成一派,零零散散地對國政發表著意見,在前幾年並未對國政格局產生太大影響,只被大家籠統稱為道黨。 現在,道黨要出籠了,他們的影響可並非單獨一黨。雖所學只分四派,其實內裡還有更多分支。例如政治學,就還分有專注於外交的縱橫派、對法家改良革新的新法派、以鬼谷子和孫武等兵家權謀之學看國政的兵政派,以及會掀起舊儒潰決的新儒派等等。至於經濟、真理和博學,更是五花八門。 這些派別的形成,都非段宏時等人刻意而為,而是學子們在「真理」的大旗之下,破開理儒束縛,自由探究學問,循自身興趣愛好而成就的方向。 之前他們有半年時間都在實習,包括地方官府輔佐主官的典吏,計司、法司等部門的基層工作人員,或者工部、東莞機械和佛山鋼鐵等處的執行人員。現在,他們帶著實踐而回,完成「結業論文」之後,就將分發到全國各地,親手執掌起一攤事業。 這些人放了出來,國內人心格局,將會煥然一心,工商將有了真正能理解自己的知識分子,朝堂和官府也將更能貼近社會實際,輿論也將被他們引領得更為開放,更為理智,賢黨和儒黨那些道德空談也將越來越式微。這股道黨,就像是國中學思的催化劑,隨著政務推進,國勢演變,也會漸漸將天主道的思想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那就是實事求是,與時俱進。 李肆咧嘴微笑道:「諸位華夏的棟樑們……」 就在白城書院響起一陣陣熱烈歡呼時,黃埔無涯宮,段宏時捻著鬍鬚,對一干相爺道:「呼聲?光呼聲有什麼用?靠呼聲就能北伐了?」 段宏時正在教育諸位相爺,該怎麼應對民間的北伐輿論。此時大家都已清楚,李肆是不會真正舉兵北伐的,更何況,南洋還正有巨大的威脅逼近。但問題是,民間輿論正匯聚如潮,強行壓下去,會讓賢黨儒黨藉機招攬民心。 這可難不倒段宏時,老頭可是一肚子壞水,跟徒弟李肆有得一拼。李肆是看後三百年得來的經驗,老頭是看前三千年得來的經驗。 「壓?為什麼壓?愚笨到何等地步才會這麼想?別把著權把上癮了,就覺得能壓住了人心!越壓越給他人機會!你相不相信你這裡壓了,賢黨儒黨就要跳起來高喊朝野大議?」 老頭先洗刷了眾人一頓,他雖無官身,可一干相爺,除了湯右曾、史貽直、李朱綬和楊沖斗之流,其他人直接間接都是他徒子徒孫輩,都耷拉著腦袋乖乖聽訓。 「要北伐,靠嘴就行啦?要花多少銀子,要制備什麼東西,要怎樣動員工商和民人,要怎麼安撫和救濟所得之地的民人,這些事你們本就在頭痛嘛,把這些事都丟出來!有麻煩的地方,多說說麻煩,讓下面人也跟你們一起頭疼!再讓他們為一些細節吵鬧,時間不就這麼拖過去了麼?時間一過,熱情也消了。大家一看,喔,原來真要北伐的話,自己還得上戰場,掏腰包,多不划算,看還有多少人要北伐!」 老頭這損主意一出,眾人先是拍掌叫好,接著又苦起了臉。這不是慫恿大家怯戰畏戰麼?以後再要北伐,大家都不答應,那怎麼辦? 老頭咧嘴一笑:「既能平下去,自能鼓起來。」 楊沖斗皺眉道:「老段啊,官家那操弄人心的習慣,怕就是從你那學去的吧,這可非治國之本啊。」 段宏時認真地搖頭:「老夫看皇帝啊,是操弄人心還不夠!對人心太過退讓!在他眼裡,人人都是有識見的,可在老夫眼裡,人人卻還如小兒!不操弄,怎能長得起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本愚妄,你跟他們講道理,他們不懂的,但又不能強壓,怎麼辦?哄著他們唄。」 這就說到段宏時和李肆在國政思路的細小差別了,眾人都不敢接話,不過大多數人都在想,幸虧官家心底沒老頭你這麼厚黑,不,該是沒老頭你這麼直白…… 見著眾人沉默的模樣,段宏時搖頭:「老夫所言之民,就如那武昌焚聖女之民!說起來,我英華治下,大多不也還是這種民麼?」 說到了武昌之事,眾人都是慨然,楊沖斗接著問:「事涉天主教,官家雖有調理,但長久下去,怕也是一樁禍患啊。」 段宏時道:「老夫這幾日苦思,為的正是此事。皇帝調治天主教本身,老夫調理教外人心。好在早前對此已有探究,抽出來專作一論,正好!就如老夫剛才所言,並非視民為豬狗草芥,而是民人,包括我們,心中本就有愚妄一面,因此……」 他沉聲道:「老夫所言,即是希望,人人成士!但這個目標,百年之內,怕難大成,因此,人心就必得操弄!」 最後他轉回話題:「就若現在,你不操弄,自有人操弄!老子雲,絕聖棄智,難道不是對此番情形的憎惡嗎?待到人人自知,人心不受他人操弄時,那時才可言垂拱而治!」 段宏時一錘定音,所以麼,三省六部的官員就忙了個四腳朝天,為著假想中的北伐大計而焦頭爛額。 最忙的還是樞密院參謀司,因為大家都得等他們規劃好北伐到底要怎麼打,然後才能根據調度兵力、戰事進程和預定佔地等結論,來搞清楚自己這邊需要做的工作。 這是樞密院參謀司第一次搞這麼大規模的戰事謀劃,這種事前謀劃,之前只有交趾一戰的經驗,還因為情報和戰事被兵部和塞防司、海防司給把控著,那點經驗也是零零碎碎,不成體系。 參謀司裡雖都是軍人,不少在黃埔講武學堂聽過課,也進過部隊,但大多都是書生底子,參謀作業很是生疏。通過各種門路知道,此次參謀作業不過是應付民間輿情,都覺得馬虎拼湊一個方略就可以了,可樞密院知政范晉黑著臉說:「這可不是應付差事,北伐終究是要做的,就得照著真的籌劃!」 因此,參謀司哀聲四起,全體人員日夜不停,終於在七天後拿出了一份計劃書,厚厚一大疊,足足有三四百萬字、數百張圖。調度兵力、行進路線、敵情預估、野戰預判,無所不包。甚至包括對成都、西安、合肥、江寧、揚州、蘇杭等大城市的攻城計劃。 短短七天,弄出來的東西自然草率無比,基本都是紙上談兵。可自古以來,都還沒有過這樣的紙上談兵,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絕古爍今了。范晉狠狠表揚了他們一通,接著再道:「如此絕密計劃,怎能廣為傳播?再作一個簡略,才能發給其他部院!」 參謀司眾書生當場暈厥一半…… 得了樞密院參謀司的簡略計劃,兵部、商部、工部等部門也跟著高速運轉起來,同時刑部、戶部、農部等部門也要跟進,新佔地盤的編戶、治安管控和工商等事務也不能落下。 聖道二年元月,就在民眾們正以焦躁而亢奮的心情迎接元宵之時,朝堂關於北伐的議定終於獲得了階段性的進展。這「進展」體現在各家報紙上,就是要花多少錢,要死多少人,這一國會有什麼變化。 看到那些數字,工商賢儒都不作聲了,各家報紙立場也驟然變化,評論都說,北伐大事,必須慎之又慎…… 接著多家報紙,包括《白城學報》、《越秀時報》乃至《士林》和《賢語》等報,都不約而同地刊登了一篇文章,段宏時親筆所作:天職論。 這篇文章不長,述多論少,格外精煉,但所述思想,讓一國為之一震。 嚴格說起來,之前李肆的《三論》,段宏時的《真理學》等書都提到過類似的東西,但沒有深入講解過,這次段宏時講得格外通透。 該文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說的是上天造人,設下萬職。初時只有耕戰士商,君臣父子。而後漸漸衍進,如醫、伎、工、牙,如友、僚、東西家。 人在塵世,身負諸職,其中有血脈之職,如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夫。也有諸事之職,如為農、為兵、為商、為吏。同時還跟他人有相屬之職,如人臣,為人僚,為人友等等。 第二部分說到了天職的意義:人之降世,一生所負之職,皆為天定。每一職都有其天道流轉,不容逾制,輕則不容於德,重則不容於法。此職所繫之德,之法,皆非他人所定,都是上天所定。 因此,人之在世,要合天道,要順天行事,成為一個能立定天下的人,最基本的一項,就是負起所擔天職。 說到這裡,儒黨和賢黨就覺一身冷汗,這是以上天之名,徹底破除了儒家所謂」修身、齊家、治國」這三連環遞進的道理。舊儒都言,自身有德,能治得一家,就能治得一國。可段宏時以天職論否定了這個說法。他將天職分為血脈之職,人際之職和諸事之職,舊儒的東西,就只在自身,只在血脈一職裡打轉,而人際和諸事這部分,相當於處世和治國的東西,就自有天道,必須遵循實在的事理而行。 這一部分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第三部分。段宏時說,天道流轉,應在塵世上,並不對應人,對應的是這天職,人並非固於天職。因此,人不必以血脈定事理,而該以天職定事理。 這些話說得稍微委婉,但《越秀時報》等報紙的評論卻作了直白的解析,一句大白話:不以出身論英雄!血脈出身論可以休矣!評判一個人,只能評判他的作為是否符合眼下他所擔天職的律法和道德,不能評判他的出身。 儒黨和賢黨心思迷亂,這一論,根底是瓦解固化的貴賤尊卑,結合之前李肆的《三論》,上天許人循天道而謀得富貴這一條,就再清晰不過,那就是:一個人的尊卑貴賤不再由天定,而是能由他自己定,因為他有權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自己所負的天職。 就在兩黨以為,段宏時要通過這一文,發動天主教掀起進一步的抑儒風潮時,《英華通訊》和《白城學報》對《天職論》又作了另樣的解讀,讓以兩黨為中堅的舊儒鬆了一口長氣。 這不是在抑儒,相反,在某種程度上,是跟舊儒安定社會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幾家報紙的解讀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人人各安天職。你現在負著什麼天職,就做好你自己的工作,關心身邊與你有關的事。 細思下去,儒賢兩黨才明白,這篇《天職論》,其實更多是針對天主教所作,要立起輿論,不讓教民干涉世俗。 但他們卻很鬱悶,為什麼總覺得,段宏時這老傢伙,揮著掃帚,貌似是在掃地,其實是在拍他們這些蚊子呢…… 等段宏時作好這番輿論功夫,朝野心緒平靜後,李肆才施施然回了黃埔,跟段宏時說到這篇文章時,老頭嘿嘿一笑:「摟草打兔子,別以為只有你會,老夫也會!」 第五百零四章 南洋迷局的迷亂開端 廣南會安,一行人跨上一座橋。橋頭豎著一塊碑文,上面全是日文字樣,另一側橋頭上則刻著「來遠橋」三個漢字,跟著的一行小字是「己亥永盛十五年,明王賜名」。橋下河中泊著無數小船,順河向東看去,林疊屋頂之後,是一望無垠的海面,依稀能看到海船落帆後顯出的高高桅桿。 這行人帶著廣南樣式的斗笠,穿著當地特有的寬袖窄腰,衣擺過膝的「唐衣」,看似普通,可衣料染色沉厚而不張揚,顯非一般民人。當然,如果先注意到他們腰挎短劍,手按短銃,這個結論更是一眼就得。 這十多人以中間四人為中心,三個華人,一個深目隆鼻的歐人。 「來遠橋,一百多年前日本人修的,四年前阮主來廣南閱兵時賜名。百年前,日本人在會安可是手眼通天,整個會安港口的管理,都由日本人握著。別說華人和當地人,葡萄牙人跟荷蘭人都不敢惹他們。可日本幕府鎖國後,這裡的日本人就開始走下坡路,位置漸漸由華人代替。前些年還企圖翻身,我們南洋公司在這裡紮下根,狠狠收拾了他們一頓後,現在再沒什麼聲息。」 樞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陳興華為眾人做著介紹,他本人就是會安華商陳家的子弟。 「南洋危局,難道是跟咱們南洋公司在會安的舉動有關麼?」 小謝皺著眉頭問,他已將越南事務轉交部下汪由敦,以通事館知事的身份來到會安。按照英華的國政設置,他在踏足廣南的文官裡身份最高,幾乎就等同後世的外交部長。可在廣南人的眼裡,先不說還沒將英華視為天朝上國,即便已稱臣納貢,他們覺得也該跟禮部打交道,而不是古怪的「通事館」。 出於此行的異樣目的,小謝沒有糾正廣南人的認識,也沒有遞交國書,就以民間身份來到了會安。 「連對手是哪家都還不清楚,怎麼能說是危局?我看是洋人在故弄玄虛,嚇唬咱們的!」 胡漢山大咧咧地說著,他對眼下的事態進展很不滿意。原本聽說南洋正醞釀著一場大戰,還格外興奮,可到現在,連敵手是誰都還沒弄清楚,自然有些焦躁。 「咱們對會安,乃至對廣南,都沒怎麼大動。真是跟這裡有關,依著交趾的例子,直接剷平了事!我看這廣南的阮主,就是個斜眼!北面鄭家都滅了,他還擺出一副置若罔聞的模樣,都還沒給咱們英華朝貢,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看著眼前這座也就是個大漁村模樣的港口城市,胡漢山意興闌珊地說著。 「噢,這可是太冒險了,會安可不是一般的地方……」 通事館次事郎世寧叫了起來,可他一時也說不清楚,這會安到底怎麼個不一般。 「趁馮塞防還沒到會安,咱們先跟南洋公司在這裡的商館瞭解下吧。就我所知,不管深淺,南洋之事,總是跟阮主有些關聯。」 陳興華這麼說著,此次他們軍政一行人結伴來會安,主要是想搞清楚南洋之事的根底,同時也是開始為料理廣南國而作準備。 樞密院塞防司馮靜堯的動靜,現在成為南洋事務的風眼。他就是個人形戰標,往哪裡動,就意味著皇帝陛下對哪裡起了興趣。先是交趾,現在元宵沒過,就有消息傳出,他準備要到廣南。 南洋正面臨未知威脅,蕭勝正跟皇帝陛下緊急磋商,塞防司看向廣南,說不定與此局勢有關。通事館、海防司和海軍南洋艦隊都嗅出了其中味道,紛紛趕往會安,摸查底細。為此小謝還緊急召來了郎世寧,備著跟歐人打交道。 一行人過了橋,朝南洋公司會安商館行去,今天正是元宵,會安人八成都是華人,鞭炮辟辟啪啪放著,街道上洋溢著濃濃的喜慶味道。 貨倉模樣的商館就在眼前,一陣喧囂聲響起,小謝還道:「居然有舞獅子的呢」,陳興華和胡漢山卻同時蹙眉。 陳興華是覺得這動靜不符合會安人的習俗,胡漢山卻是聽到了熟悉的金鐵交鳴聲。 再行了幾步,鞭炮聲和青煙中,喝啊哈的打鬥聲和轟隆火槍聲清晰入耳,還隱約看到數百身影,正圍住商館,衝擊不止。 從一派喜慶氣息中,驟然置身戰場,眾人頓時驚住。 商館裡爆起一排橘黃焰火,那是商館護衛的排槍,數人仆倒在地。此時眾人才看清楚,圍住貨倉的多是華人,還夾雜著剃出一條禿瓢的日本人,也有又矮又黑的當地土人。 「臥倒!」 「小心!」 護衛們清醒過來,趕緊將四位要員壓在地上,槍彈咻咻破空聲清晰可聞。 「趕緊調一哨伏波軍來!」 胡漢山朝部下咆哮道,他可是氣得要死,南洋公司的商館,那就等於英華在南洋的面子,不知道哪裡來的賊匪,竟敢圍攻商館,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是北埠何家,不,還有西埠侯家,咦,還有谷彌家,呵呵,都聯手起來了呢,真是想不到,這麼急著找死啊……」 陳興華認了出來,幸災樂禍地笑了。 此時衝擊商館的人,也動用了火槍,兩邊乒乒乓乓打得煞是起勁。護衛們將要員們掩護到了街道角落,暫時看起熱鬧來。視線一轉,街道對面還伏著一幫人,卻是會安當地的廣南兵丁。帶隊的軍官被眾人盯住,似乎品出了目光裡的疑惑和詫異,那軍官灑脫地聳肩攤手,示意這趟渾水可不是他們能攪和得起的。 腳步聲如潮而起,聽著這整齊的節奏,胡漢山鬆了口氣,該是伏波軍來了,接著他又皺眉,來得也太快了吧? 片刻後,上百淺灰制服的兵丁湧出,分作兩翼,每翼四排,隨著軍官的呼喝,整齊無比地動作起來。 「刻——!」 嘩啦啦,舉槍瞄準。 「發——!」 轟轟轟,排槍射出。 「刻」、「發」不停,四道排槍輪轉不止,跟來自商館的排槍形成交叉火力,那數百圍攻者頓時被打得屁滾尿流。有十來個日本浪人模樣的傢伙,揮著長刀,鴨子給給地喊著衝上來,帶隊軍官們不慌不忙地拔出手銃,將之一個個轟倒在地。 「這不是伏波軍!」 胡漢山一眼就看了出來,伏波軍人少,歷來都是三排列陣,而這四排列陣,太熟悉了。 「那是湖南人,去……放……」 小謝聽出了帶隊軍官的口音。 「刺刀——上!」 「前進!」 接著這隊不知來歷的官兵,刺刀上槍,朝已潰決的敵人衝了上去。而在背後,嘩啦啦腳步聲再度響起,藍衣伏波軍的身影漸漸清晰。 陳興華等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幫灰衣兵丁的來歷。胡漢山更是皺起了眉頭,難道是廣南人找來了國人訓出來的火槍兵? 「狗急跳牆了……」 南洋公司會安商館裡,一個胡漢山頗為熟悉的重量級人物現身,南洋公司會董安陸,以公司大東主安金枝的代表身份在操控南洋公司。 「聽說我在這裡巡視,就召集起了人馬,想要解決掉我這個小角色。為什麼?南洋公司在會安,已經擠跨了他們來往廣州和暹羅的生意,只剩下長崎、馬尼拉、爪哇等地的生意,而且還要跟荷蘭人競爭,他們當然不樂意了。」 聽安陸的語氣,這事似乎已經不是頭一次發生了。 「那些兵啊,是咱們南洋公司的。軍官都是鷹揚軍的人,之前吳屠夫留下的,兵是從官家流放到南洋的戰俘裡選的,都是已經滿了年限,有了自由身的人。」 問到最關心的問題,安陸一說,胡漢山一怕額頭,還真忘了。兩三年前,攻佔崑崙島,開發金磚,吳崖帶著鷹揚軍前營,殺得來犯的高棉人血流成河。之後留了不少兵丁駐防,現在居然給南洋公司當起軍官來了。 「他們的軍餉,咱們南洋公司還得付一半呢。」 安陸嘿嘿笑著,然後招呼眾人。 「貴客臨門,肯定是為了那件大事,本來我是想元宵後回廣州,找官家詳細說說,現在既然幾位先來了,我就在這裡跟大家說說。」 商館外,硝煙剛散,廣南兵丁怯生生地湊過去,見了一地伏屍,都禁不住膽戰心驚。此時藍衣兵丁護住商館,灰衣兵丁踩過屍群,用帶刺刀的火槍,不論死活,利索地補著刀,更讓這些掛著腰刀,舉著梭鏢,背著籐牌的廣南兵目瞪口呆。 帶隊的廣南軍官還不死心,想多多少少蹭點事,以免被上面責罰,找著了一個正從部下手中接過一柄日本刀的灰衣軍官,諂媚地道:「能否讓我軍來處理……」 話沒說完,那漢人軍官斜著眼一瞟,頓時讓廣南軍官心底一陣發寒。 「滾!」 漢人軍官不耐煩地呵斥著,自然是在怪廣南兵沒搞好治安,甚至懷疑他們是此事的幕後之人。廣南軍官躬著腰,嘿嘿賠笑,招呼著手下縮到一邊。 「媽的……這是咱們廣南國的土地啊!」 廣南軍官一肚子淚水,臉上卻不敢有一絲異樣。灰衣火槍兵的後台是南洋公司,藍衣兵的後台是北面的天朝上國,兩方其實是一夥的。 只是南洋公司就足以端掉整個廣南,而天朝上國麼……北面交趾國鄭主可比廣南阮主強,卻在短短半月內覆亡。那個龐然大物一直沒打廣南國的主意,已經夠讓廣南人磕頭直叫老天爺保佑了。 這兩方人馬在會安橫衝直撞,他這個會安守備,能有什麼意見? 現在他最擔心的,還是被捲進了南洋公司跟會安當地商人的恩怨之中,希望南洋公司不會遷怒自己,還有廣南的會安槽司吧…… 「李順,你指揮得不錯。年中我就要回鷹揚軍了,有沒有興趣跟我回去?我可以推薦你進新建的長沙陸軍學堂,雖然不如黃埔學堂那麼顯赫,可學出來也是個副尉。」 這漢人軍官正跟一個部下聊著天。 那叫李順的部下是個年輕人,臉頰已曬得發黑,身上氣息一半質樸,一半精悍,他靦腆地笑道:「哨長您過獎了,我也就是死背著操典。回去的事……我在南河仙開出了三十畝地,可是捨不得呢。」 哨長恨鐵不成鋼地一巴掌拍上他肩膀:「老惦記著地作啥?這一路兵當下去,搏不了光宗耀祖,也能搏個金銀滿屋!瞧你現在這收成,是種地種出來的,還是在公司裡拿花紅拿的?」 旁邊有兵丁湊話道:「種地也就能吃個飽,想要吃好,還能娶個漂亮媳婦,靠種地哪行!?瞧好了,今天咱們運氣好,搶到了伏波軍前面,每人怎麼也能得安會董幾十兩銀子賞錢……」 再有兵丁道:「你想娶多漂亮的媳婦啊?聽說廣南的良家姑娘,百兩銀子就任你挑!我可是已經攢夠了,定要找個美若天仙的!」 哨長呸了一口:「百兩銀子……百兩銀子任你挑十個!」 聽著上司和戰友們的笑言,李順摩挲著自己的皮包,裡面裝著三十兩銀子,這是他所有積蓄。當然,一年半以前,他在廣州上船時,可是口袋空空,心頭還滿載著迷茫和畏懼。 第五百零五章 到底會是誰 「葡萄牙人幸災樂禍地談論此事,荷蘭人假惺惺地提醒著我們,西班牙人閉口不談,似乎嫌疑最大,不列顛人拍著胸口說一定要幫我們,法蘭西人一臉無辜,像是毫無所知。你要問我,到底有哪個歐羅巴國家要出動大軍,來找我們的麻煩,我還真是一頭霧水,但是……就是有這樣的傳言在四下散播。」 南洋公司會安商館裡,安陸也是一臉迷茫,同時也帶著一絲畏懼。大家都清楚,歐羅巴諸國裡,真有哪個國家要起海軍來掃蕩南洋,以英華現有的海上力量,還真難以抗拒。 但現在撲朔迷離的是,大家居然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個國家會動手。這個消息經歷過幾個階段的發展,最初是蕭勝從施世驃那邊探聽到的,有關聯的洋人依舊是荷蘭。之後雍正那邊也以半恫嚇的方式傳給李肆,經過探查,線索也追到了荷蘭那。 荷蘭人賭咒發誓說,早前康熙和施世驃確實跟他們有過聯絡,但隨著英華頒布《對外貿易令》,雙方在香港簽署了停戰條約,實現了關係正常化後,荷蘭人絕無再挑起戰端的用心。而荷蘭東印度公司和巴達維亞總督特使都從正面或側面提醒過英華和南洋公司,歐洲那邊,有對英華不利的傳言,具體細節如何,他們也不是太清楚,因為他們也是聽說的。 胡漢山挑起了眉毛,覺得安陸這話一點也沒價值,安陸趕緊揮手,他知道這年輕的海軍將領脾氣很大。 「所以呢,我就跟諸位一樣,來了會安,想看看具體情況,希望能發現一些線索。剛才被當地華商、日商襲擊,給了我啟示……」 他取出一個卷軸,一邊展開一邊說著。 「為什麼要去別人身上找答案?這事應該從我們自己身上找答案,看看我們在南洋到底做了哪些事,哪些人最恨我們,才滿腔恨意地要針對我們。」 胡漢山平靜下來了,這個思路很合他胃口,眾人也都靜下心來,看著安陸將那卷軸展開,那是一張地圖,南洋地圖。頂端是中國的廣州、澳門、香港、廈門,左面是交趾的鴻基、海防,廣南的會安、硯港、柴棍、河仙,一直到暹羅灣裡的曼谷。右面到下方則是呂宋的馬尼拉、婆羅洲、蘇門答臘。地圖左下方則是巴達維亞、馬六甲。 安陸開始上課,給眾人講述南洋貿易歷史,當然,主體其實就是歐羅巴人在南洋的擴張史。 最早西班牙人,之後葡萄牙人跟荷蘭人,都曾妄想在中國本土,或者台灣這樣的邊地直接站住腳。但即便是明朝已開始衰落,他們依舊沒能得逞,最成功的葡萄牙人,也僅僅只是死皮賴臉地租得了一小塊落腳之地。 之後西班牙人專心經營呂宋,葡萄牙人則開始衰落,難以承擔單獨的遠洋貿易。在台灣碰壁的荷蘭人則將巴達維亞建為據點,以香料為誘餌,吸引中國人到巴達維亞貿易。與此同時,以福建人為主體的中國商人,則通過馬尼拉,跟西班牙保持著長期貿易。 此時的不列顛人和法蘭西人,都還只在印度落腳。不列顛人通過東印度公司和散戶商人的「港腳貿易」,直抵廣州,法蘭西人也只能直抵廣州,這兩個國家此時在南洋還沒有像樣的落腳點。 但南洋貿易,並非全由歐羅巴諸國擔當,中國人也佔據著相當重要的位置,明朝時不說,即便到清朝,也還有很大規模。除了替荷蘭人、西班牙人跑腿,同時還在跑暹羅和會安等路線。甚至在日本幕府鎖國後,還把持著對日本的走私海貿。 一直到乾隆前期,這樣的局勢都還持續著,就中國的海貿而言,在南洋一帶,雖然佔據不了主體,卻還是有著很寬闊的生存空間。 如果李肆在這裡,還會給他們補充一些「未來歷史」。在李肆前世的那段歷史裡,再過二三十年,歷史就截然不同了。可以說,英華的崛起時間,正處在南洋貿易的轉型門檻上。 1756年,荷蘭東印度公司董事會在阿姆斯特丹組建中國委員會,開闢了直航廣州的貿易路線,巴達維亞就不再是中轉航線,荷蘭人開始將其當作直屬殖民地經營。由此靠廣州到巴達維亞這條航線養活的中國商人就沒了生存空間,同時在巴達維亞繁衍生息的中國人,也成為荷蘭人經營當地的眼中釘。更早時期,1740年,這樣的徵兆就已由「紅河慘案」而顯露,荷蘭人以各種借口,屠殺了當地近萬華人。 就在同時期,不列顛人開始大舉進入東南亞,經過七年戰爭,第四次對荷戰爭,不列顛人在東南亞獲得了諸多落腳點,到1795年奪取馬六甲,不列顛人開始替代荷蘭人,成為南洋貿易的主導者。而就在這段時間裡,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推動的「港腳貿易」,也就是散商貿易,都是直航中國,將中國的海貿商人徹底擠垮,鴉片戰爭的根源其實更早來自於此。 此時的南洋,依舊還是「南洋是你的,也是我的,總之是大家的」這樣一個格局,安陸說:「但我們南洋公司進入後,格局就有了大變化。」 他指住了地圖上某處,大家看得清楚,那是崑崙島和金磚。 早前大家都還不明白,為何李肆不惜工本,要佔住崑崙島,將其開發成為一座軍港,同時在金磚南面,離柴棍六七百里地,被眾人稱呼為「南河仙」的地方開荒。 現在來看,這兩個點,像是嵌入南洋格局的兩步互相呼應的飛子。有了崑崙島的鷹揚港,南洋艦隊的南分隊就能在南洋腹地立足,而有了南河仙,軍港可以直接獲得補給,同時軍港也能直接遮護南河仙。 這兩步飛子落下,當時並沒有對南洋局勢造成即時的大影響,因為那還是不毛之地,沒人捨得在那裡投入。同時那也是高棉帝國的廢土,在病懨懨的高棉帝國,也就是柬埔寨身上下刀,也沒太多人關注。西面的暹羅,北面的廣南都吃不到這麼遠。要知道,此時的柴棍(西貢),廣南都是依靠華人在作開發,進行間接統治的。 「現在我們再來看會安……」 接著安陸才將話題轉回會安,會安的重要性在哪?有三點,一是會安是中國、歐人和日本海貿的中轉點。從某種角度說,會安是日本的海上大門。第二點,會安是交趾、廣南乃至暹羅的貿易門戶。第三點,會安還承擔了一部分中國跟荷蘭、葡萄牙等國的散貨貿易。總結而言,會安是南洋的西北貿易樞紐。 儘管會安如此重要,但因為它的主人是廣南國,而非南洋其他地方那些土邦,所以歐羅巴人始終難以直接染指,有著相對獨立的地位。 「可現在,我們南洋公司將手伸進了會安,去年公司有上百條大船來往此地貿易,會安的地位正在發生變化,就如暹羅……」 安陸再指向地圖上暹羅的曼谷,這一處已被標識為紅點,意味著那已是南洋公司控制下的貿易據點。 「曼谷、南河仙、崑崙島,看起來會安也該快了,這樣一來,南洋西面,從暹羅到交趾,這一整條線,就都是我們的掌中之物了!?」 雖然不懂貿易,但將這張地圖當成軍事輿圖來看,胡漢山也能輕易作出推演。 「沒錯!會安若是牢牢控制在手,南洋局勢,就要三分天下!西面是我們,東面呂宋是西班牙,荷蘭人要被徹底壓到南面爪哇去!這樣誰最不高興?還是荷蘭人吧!?這荷蘭人可真是狡詐!」 小謝也有了自己的推斷,可陳興華卻搖頭。 「就南洋大局而言,荷蘭人肯定不樂意看到我們中國人開始在海貿上佔據主動,但我們降低貿易門檻,荷蘭人也還是能夠接受這樣的改變。就會安而言,荷蘭人在會安可沒什麼勢力,以前下了大力氣,賄賂廣南王,想在這裡設商館,卻被葡萄牙人破壞了。」 他很熟悉這裡的形勢,但思路卻並非停留在貿易上面。 「葡萄牙人在廣南勢力很強,因為他們有澳門的支撐。廣南一國,葡萄牙人的教堂無數,國中信徒有三四萬人之多。會安是廣南的對外門戶,如果這裡被我英華控制,最不高興的,怕是葡萄牙人。」 胡漢山拍掌:「那就是葡萄牙人了!?他們剛丟掉了澳門,現在咱們再拿到會安,葡萄牙人在南洋就再沒自己的地盤,所以……敵人就是葡萄牙!」 郎世寧插嘴道:「以我所知,葡萄牙人應該沒有那樣的能力和膽量,敢跟我英華直接對敵。如果他們找西班牙人,說不定還有可能,只是兩國好像不可能融洽到這種地步。」 安陸道:「從海貿角度看,最恨我們的,怕還是會安那些控制著日本貿易的華商,因為我們南洋公司很輕易就搶走了他們的生意,但他們有實力對我們英華造成威脅嗎?」 陳興華皺眉,他可是很清楚當地華商的力量:「他們沒那個實力,但他們有實力說動廣南王,廣南王也沒實力威脅咱們,但他有實力勾結歐人。」 此時不怎麼清楚廣南事務的小謝才明白,為何廣南王一直沒對英華有所表示,原來是覺得自己有所倚仗呢。 胡漢山不屑地道:「他還能勾結誰?荷蘭人不也沒入他的眼麼?還不就是葡萄牙人?」 陳興華搖頭:「不,不止是葡萄人……」 他指指地圖,也就是南洋公司圈起來這一片,包括暹羅、高棉(柬埔寨)、瀾滄、廣南和交趾,「這一片……還有個法蘭西。」 郎世寧嗯咳一聲,這事就涉及到他的另一重身份了,他有些不自然地道:「羅馬教廷將亞洲分為六個教區,暹羅、高棉和安南是一個教區,這個教區裡,法蘭西傳教士可以直接向教廷匯報,而不必通過加爾各答大主教……」 接著他就講解到傳教士在廣南的一番遭遇,原來法蘭西人很早就來到了安南,在交趾和廣南都有活動,為此還引發了葡萄牙傳教士跟法蘭西傳教士的衝突。後來交趾禁公教,法蘭西傳教士就一直在廣南活動,甚至還為京族語設計了一套羅馬文字。儘管葡萄牙在廣南很有勢力,但隨著羅馬教廷對教區的調整,耶穌會的法蘭西傳教士在這裡發展很快。 陳興華也若有所思:「說起來,三十多年前,法蘭西人在暹羅還鬧騰得很厲害,一度都控制了暹羅的貿易權,還讓暹羅王割讓了一處島嶼。後來暹羅人反叛,把國王和法蘭西人全都趕跑了。」 胡漢山頭大如斗,僅僅只是在會安,就看到了英華插手南洋的諸多影響,既有貿易的,也有政治的,還有宗教的。而牽連的歐人,既有葡萄牙人,又有法蘭西人,此外荷蘭人還是脫不了嫌疑,因為他們在南洋的貿易主導地位開始受到威脅。同時西班牙人、不列顛人也不是完全無辜。 「說了半天,到底會是誰呢?」 小謝腦袋也有些暈了,貿易、政治、宗教等各方面因素摻雜在一起,他即便腦子再好使,也有些應付不過來。 會安一處院落裡,李順捏著皮包,眼睛也有些發暈,到底該選誰呢? 在他前方是三個帶有華人血統的少女,膚色雖然不白,但身段纖弱,面容端正,氣質更是柔順,正怯生生地立在他眼前。對鄉下苦娃的李順而言,這三個少女梅蘭相綻,都是極漂亮的,只選一個的話,他還真是拿不定主意。 「都要了罷!這三個女娃都是交趾人,他們父母說了,十兩聘禮就好,只要能養好女娃,他們就很高興了,總比送到那種地方去對得起良心。」 媒人見李順似乎一個都捨不得棄下,急急地喊了起來。 「啊……三個?」 李順心臟差點蹦了出來,他正好有三十兩銀子,只是…… 「老爺……」 三個姑娘不由分說,同時脆脆地用著不熟捻的華語喊了起來。 李肆感覺全身都在發熱,鼻孔更覺濕了,三個啊…… 好半天,他才撓著頭,喃喃地道:「我……我可養不起啊。」 其實他心中在說,我可享受不起…… 第五百零六章 定國策,先南後北 「有啥養不起的,種著二十畝水田,十畝胡椒園,一年怎麼也能落個二三百兩銀子。加上南洋公司的補貼和衛餉,就算多請幾個幫工,別說三個婆娘,五個都能養得滋潤!」 哨長的嗓音響起,在他身後也跟著兩個少女,他們此次來會安,除了護衛會董安陸,順帶也「組團」解決媳婦問題。 南洋公司所雇護衛,大多都是英華立國以來,歷次作戰裡俘虜的內地綠營兵丁。這些人被拉到南洋開荒,定了一年到三年不等的苦力契約。滿期後,因為在金磚一帶已開出了田,建好了房,適應了當地氣候,絕大多數都在當地定居下來。 這些人多是血氣方剛的丁壯,找媳婦就成為大問題,幸好安南就在北面,娶安南女子的話,審美觀、文化都不存在太大障礙,而且花費頗少。安南女子脾性柔順,又能持家,連南洋公司的人和鷹揚軍、伏波軍、南洋艦隊的官兵也都摻和進來,掀起了一股不小的「組團買妻」熱潮。 李順臉色更紅了:「我說的是……哨長,你該懂的……」 媒人嘿道:「軍爺這般壯實,三個都安頓不住,鬼才信呢!」 三個安南少女雖不怎麼會說華語,卻是聽得會的,聽出了這話的味道,下巴尖都戳到了胸口,臉上也飛起了紅霞。 被這股柔媚閃麻了心,李順哆嗦著取出了銀子,哨長也丟出一錠五六兩的元寶,大包大攬地將媒人的佣金付了。 就在媒人笑嘻嘻地接過銀子,準備料理身契時,院子深處忽然撞出來幾個人,揮著刀子,高聲叫著一句李順和那哨長再熟悉不過的話:「打劫!」 李順和哨長的反應也是再熟練不過,拔出短銃,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蓬蓬開槍,接著再抽出刺刀,朝還活著的兩個劫匪惡狠狠捅去。 「我……我們是一國的!」 「我也是漢人!」 兩個劫匪醒悟過來,慘聲叫著,李順和哨長手下卻絲毫沒停,刺刀撲哧捅入兩人的胸口。 南洋公司會安商館,一位伏波軍的校尉匯報完畢,行禮告退,胡漢山看住安陸,皺眉問道:「剛才你們的護衛殺傷員,殺俘虜,裡面可有不少是咱們華人!」 這聲質問,語氣雖不嚴厲,背後的道義譴責卻無比沉重,其他人也都驚住,同時看向安陸。 「吳屠夫就算手狠,也該是對著土人,你們公司對鷹揚軍留下的軍官也太沒約束了。」 小謝委婉地指責著,在他看來,都是人頭珠簾吳崖在南洋殺人殺起了癮,帶得部下也都成了嗜血屠夫,由此帶壞了南洋護衛。 「就算不提什麼同胞之情,南洋華人千萬,遭著歐人欺壓,正是我們英華把控南洋的絕大助力。南洋危局,他們還能幫著出力,怎麼也不能這樣隨意打殺嘛!」 胡漢山越說越氣,他覺得這事可不是吳崖和鷹揚軍的錯,都是南洋公司這幫商人的錯。 等兩人數落夠了,安陸和陳興華對視一眼,無奈地歎氣,都道這兩位確實不懂南洋格局。 安陸道:「南洋華人雖沒有千萬,百萬卻是足足有的。而且處境也並非你們所想的那般,是單純遭著歐人欺壓。安某敢說,南洋財富,華人沒有掌到七成,也掌到了五成。」 小謝和胡漢山一愣,才想起他們身在的會安,其實就是華商在把控著。可整個南洋,華人至少掌著一半的財富,他們怎麼也難相信。 安陸解釋道:「你們是不懂商,就以為駕著大船的歐人才掌著最多的財富?錯了,他們掌著的,不過是最面上的一層。就以會安而論,洋人只能將洋貨運到會安,他靠誰吃下這些貨?靠誰將這些貨賣到最終買家的手裡?大半都是華商。洋人再買貨,又是靠誰?靠他們自己?當然不可能,靠的大半也是華商。」 「貨是船來了就有嗎?當然不是,有些時候,洋人的船要等上一年半載,才能湊齊他們要的貨。這之間作銀錢周轉的,在會安,百多年前是日本人,現在都是華商。」 「就說胡椒,現在是華商給胡椒園主訂錢,預購他們的貨。等洋人來了,大宗貨一併交割,所以當地胡椒生意,其實是華商壟斷了。會安是如此,呂宋、婆羅洲、巴達維亞和馬六甲等地也是如此。洋人大多都靠華商的銀錢、聯絡和辛勞,把貨物從各處產地匯聚起來。」 「當然,更不用說,華人自身也在產貨,巴達維亞有好幾萬華人,婆羅洲華人更多,種稻米、香料、挖礦、開作坊,什麼都干。」 陳興華補充道:「所以說華人掌著南洋至少一半財富,但可惜的是,面上的大宗貨物來往,都靠洋人穿織起來。因此洋人雖少,費力也不多,卻是賺著大頭,而且還能定大規矩。」 被教育了一通,胡漢山覺得不著正題,這跟將華人同胞肆意打殺有什麼關係? 安陸道:「別說會安,整個廣南,不少華人都跟咱們南洋公司有血海深仇。就說咱們之前在金磚開荒,高棉組了幾次大軍來圍剿,誰鼓動?誰給他們透底細?誰帶路?那都是河仙、美湫一帶的華人。」 「南洋公司的護衛,特別是從鷹揚軍裡來的軍官,最恨的就是會安華商雇的那些華人游手!那些傢伙下手最狠,挑腳筋、戳眼珠、閹割、斷琵琶骨,怎麼狠辣怎麼來。」 「他們為什麼這麼恨南洋公司?斷他們財路唄!可咱們原本是不想斷的,好好地上門談合作,希望把他們拉進來一起幹,大多數人都不願!這就跟國內那些鄉下土財主一樣,跟他合股作大生意,他是絕不願點頭的,就想守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誰動了那地,他就要掘誰祖墳。」 安陸越說越激動,對南洋華商長久以來鬱積的怒氣可算找著了出口。 「再說這會安,咱們南洋公司初來時,本是存著將當地華商統合起來,大家一起發財的心思,可最終點頭的只有興華的家族。結果興華一家,還為這事,不得不搬回了廣東,在本地再難立足。」 陳興華苦澀一笑,他們陳家跟南洋公司走到一起,被當地其他華商排擠,以至於棄掉祖業,代價不可謂不大。但他馬上又展顏笑了,英華現在盯上了廣南,會安那些鼠目寸光,頑冥不化的華商,再沒幾天好日子過。今日組織大幫賊匪圍攻商館,正應了安陸初見他們的那句話:「狗急跳牆」。 胡漢山抽了口涼氣,合著滿南洋華人,竟然都不是助力,反而還是敵人? 小謝卻是很有自信:「那是我英華天威還沒播散到整個南洋!等我英華奠定了正朔基業時,這些華人自然會視我們為天朝上國,由此心順而服!」 陳興華卻笑了:「天朝上國?明亡時出逃南洋的那批人,該是還能懷著此心,比如我會安陳家,還有美湫陳家。但也不是全部,像是河仙莫家,即便知道我英華崛起,滿清轉頹,也暗中在對金磚不利。」 「此時南洋,百萬華人,可有大半是明時就出洋而來的,天朝上國的變幻,怎及他對自身利益的考量?」 胡漢山不滿地道:「安會董,你們不是商人麼?說服他們,讓他們明白聚在一起才能謀大富貴,這點口舌功夫都沒有?大家都是同胞,怎能搞得跟世仇一樣?」 安陸歎氣:「要得長遠利,就得捨眼前利,誰能都像興華一家這般有眼光呢?」 陳興華再道:「光有眼光可不行,還得有胸襟,南洋華人,是靠宗族血親聚起來的,要他們破開這道門檻聚在一起,除非如官家在國內那般調治……」 胡漢山興奮了,一拳頭砸在那張南洋地圖上:「四哥兒為啥早早就在南洋下釘子,我看就是存了這心!異日這南洋,就該是我英華內湖!什麼荷蘭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法蘭西人,全都滾蛋!」 眾人相對苦笑,天子門生,志向還真是高遠呢,什麼內湖,先過得眼前這一坎再說吧。 面對眾人不以為然的目光,胡漢山哼道:「蕭老大的手腕,我是信的,不管哪國洋人,都要讓它有來無回!今次這南洋危局,就是我英華震懾南洋,將天朝上國之威傳遍每個角落的機會!」 黃埔無涯宮東面馬場,李肆正跟蕭勝肩並肩策馬緩行,藉著遛馬的機會,繼續商談南洋局勢。 「這麼說,南洋華人還真難指望成助力……」 聽了蕭勝的介紹,李肆心中另有一番感觸。 「南洋華人,可同患難,難以同富貴。除非被洋人一體強力逼壓,再無退路,否則絕難擰成一股繩!」 「早年我就跟著一些兄弟跑過呂宋,結果漳州的不服泉州的,漳浦縣的不服雲霄縣的,一縣之內,各都的相互不服。一都之內,各家不服,硬只有一家人才能信得過!只要摻進來一個外人,本是可信的,都要被逼成不可信的,事情就此壞掉!」 蕭勝說起了自己的黑歷史,居然也跑過呂宋生意,想想他是福建人,又有船,這事自然順理成章。 蕭勝感慨道:「萬曆三十一年,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屠戮華人數萬,雖說是跟張嶷向萬曆進言呂宋有銀山相關,但當地華人抱不成團更是主因。直到西班牙人揮起刀槍,才意識到該擰成一股繩,還找來大海梟李旦,卻終是為時已晚。當時馬尼拉的華人十倍於西班牙人,更是握著海貿,面對西班牙人,卻如豬狗就屠一般!之後崇禎年月,西班牙人再度動手,可歎華人依舊沒一點記性!」 李肆沒說話,他想到的是在他前世那個時空,二十一年後在巴達維亞發生的紅河慘案。東南亞華人,真如蕭勝所說,只有到了屠刀臨頭的時候,只有被洋人視為必欲殺之而後快的一個整體時,才能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才開始有了民族思想。歷史繼續演進,到了清末,到了抗日戰爭,也由自己所受洋人壓迫,才意識到該凝為一體,在母國身上尋找解放之局。 歸結而言,為何東南亞華人會是這樣一盤散沙,就因為他們只能靠血脈宗法組織起來,在此之上,還有「公司」一層,卻依舊沾染著濃烈的宗法氣息。即便是蘭芳共和國,也是套著一層共和體制皮的宗法團體,蘭芳公司後期的領導權傳遞,甚至定下了總長和副總長必須是相應祖籍之人。 這就是東南亞華人幫會盛行的原因,因為他們沒有更先進的組織方式,只能束縛在血脈宗法,以及宗法基礎的黑社會模式。 正是因為以血脈宗法為根基組織而起,所以他們跟西來歐人所習慣的資本組織起來的社會格格不入,由此產生了諸多衝突。歷次屠殺,歐人都辯解說是華人結幫拉派,破壞秩序。紅河慘案,最初緣由,也跟巴達維亞華人的黑社會活動有關。 李肆並非從道德層面來看這個問題,關鍵在於,為什麼東南亞華人總是處於弱者身份?在十八十九世紀,華人在東南亞,人口遠超歐人,所掌財富其實也超歐人。為何歐人能將土人組織起來,佔著強者位置,華人自己卻組織不起來?最成型的蘭芳公司,之後的蘭芳共和國,也只堅持了百年,而且不斷在走下坡路。 原因自然就是東南亞華人的組織根基,就只在血脈宗法,沒能更進一步。社會組織,可非什麼民族感情那般簡單,延伸出去說,文明先進與落後,其實就在這組織之上。 再想得遠了,李肆想到華夏自身,東南亞華人的遭遇,根底不就在華夏自身上麼?明朝的社會組織,根基還是血脈宗法,可生出的資本肌體,沒能納入到組織內,不但沒給社會造血,反而成為吸食根基的毒瘤。諸多因素一壓,畸形的社會組織就崩潰了,這才有滿清入關竊佔了天下。 如何瓦解血脈宗法對整個社會的束縛,是李肆目前所掌國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現在看來,不止在國內推動,在南洋也要推動。而且南洋的推動更少阻力,畢竟南洋華人之上是歐人,並非披著一張人皮面具,貌似同類的滿清。 由上而下的政治是一方面,以資本推動的經濟是一方面,段宏時最近作的《天職論》,乃至倡導公祀的天主教,又是一方面。 想清楚了這個大背景,李肆的思路豁然開朗,這是一個門檻,不僅是化解一樁威脅,更是讓英華一國,走向全新一國的機遇。 「我決定了……」 李肆眼中閃著晶光,讓蕭勝心跳驟然加快了一拍。 「再籌集五百萬,全用在南洋之事上!」 這話出口,蕭勝差點栽下馬去,五百萬!? 「原本我一直等待一件器物,等待它的成熟,好用它來將英華凝結為全新一國。可現在看來,我的思路還是狹隘了,器物終究是表面的,器物之前,組織先行。將南洋先化作英華內湖,器物成熟後,我要的轉變,自然瓜熟蒂落,而不是等那器物成熟,再來開拓南洋……」 隨著李肆這低聲自語,英華一國的發展國策,也終於砥定成型,那就是:先南後北。 第五百零七章 浪漫和野蠻 蕭勝幾乎快笑爛了臉,五百萬兩銀子啊,雖然這是未來五年內,經營整個南洋的所有預算,但海軍也能分到老大一塊。前景更為光明的是,李肆定下了先南後北的國策,海軍的預算起點也會水漲船高。 可接著他就陷入了快樂的痛苦中,沒人……現有的海軍,都是一路拉扯起來的,很有些虛胖。再這般急速擴張,人才可遠遠跟不上需求。海軍「總舵主」老金訓出來的水手,兩三年間,就從纜帆手一路升到船長,跑跑海路還成,真打起仗來,他能放心嗎? 更關鍵的一個問題是,到底是歐羅巴哪國在打英華的主意?這事不徹底弄明白,就很難有針對性地作準備。 李肆也一直在疑惑這個問題,直到郎世寧和陳興華從會安回來,帶回了南洋公司和小謝的報告,才依稀有了把握。 法蘭西人…… 這不是猜測,而是廣南王阮福淍的「供詞」。他向小謝坦白,因為英華掌握了交趾,延續並嚴格執行鄭主當政時禁公教的政策,法蘭西傳教士擔心英華染指廣南,會將他們驅逐出廣南,因此提出了由法蘭西出兵廣南,幫他守住國土的方案。阮福淍不清楚,這份方案是不是已由傳教士遞給了法蘭西攝政王奧爾良公爵,傳教士說了,只要他在協議書上簽字,這事就能成。 阮福淍對英華當然無比警惕,他名義上的主人黎皇已被英華控制,英華真要收拾廣南,不管是名義還是實力,都是輕輕鬆鬆。而在他看來,英華之所以一直沒對廣南下手,只關心會安的商路把控,原因也正在於,廣南一地,現在還夾雜著葡萄牙人和法蘭西人,英華對此有顧忌。 但對於法蘭西人,阮福淍更為警惕,雖然放任他們傳教,但卻不敢讓他們插手國政。暹羅王的覆轍就在眼前,他可是記憶猶新。法蘭西人打什麼算盤,他很清楚,那自然是要效仿暹羅舊例,控制廣南。廣南人寧願服從同樣是黃皮膚的華夏人統治,也不願服從金髮碧眼的歐羅巴人統治,就如暹羅人一樣。 因此,在經過痛苦的權衡之後,阮福淍選擇了向英華低頭,把法蘭西傳教士的話,乃至建議書都原原本本遞給了小謝。此時阮福淍已透過交趾事例,知道了這位通事館的知事,可是代表英華的顯赫人物。 答案似乎就此揭曉,意圖對英華不利的,就是法蘭西人。 接著事情又有了進一步進展,耶穌會透過郎世寧,向李肆透露了另一件壞消息。法蘭西耶穌會向羅馬教宗克雷芒十一世遞交了呈情書,要求對英華發動「聖戰」,理由是英華頒布的《宗教令》有悖羅馬教廷統治全球信仰的宗旨。 這份呈情書跟來自全球各地的傳教士討伐異端,懲處阻礙傳播福音者的呈情書一樣,都只是一種態度,而無實際鼓動力。但由教宗轉給法蘭西攝政王后,跟他收到的出兵廣南的建議書湊在一起,就有產生化合反應的危險。 雖然廣州耶穌會的消息,有誇大危險,藉以向李肆示好,希望能鬆動公教禁令的用意,但這也確實進一步驗證了法蘭西人即將對英華不利的消息。 聖道二年二月初,葡萄牙國王若望五世的特使來到廣州,覲見聖道皇帝,這位全名為亞歷山大·米特羅·德·門得斯·索薩的特使,在李肆前世歷史上,六年後才會到達中國,借慶賀雍正登基,爭取澳門葡人的權利。 但如今南中國已歸英華,澳門更被直接收回,索薩爵士提前了六年到達,成為第一位覲見李肆的歐羅巴國王特使。他此行目的,自然更為明確,為澳門葡人「聲張正義」。 作為雙方建立平等而友好的外交關係的基石,索薩爵士向李肆通報了另一個不好的消息,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接到了馬尼拉總督的報告,不清楚馬尼拉總督具體說了什麼,但宮廷裡傳出消息,國王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那幫遠在萬里之外的中國反賊,是不是也要置疑我的王位?必須讓他們學會尊重傳統,尊重既成事實。」 好了,再加一個西班牙…… 如果說法蘭西人跳腳,是因為英華侵犯了他們在安南的「神聖宗教權利」,那麼西班牙人跳腳,想必是心虛不已。近百年來,西班牙人經營呂宋,可是殺得華人血流成河,他們自然不願意見到華夏之國注目南洋,那將意味著他們的罪行面臨清算。 當李肆確認南洋威脅來自於這兩個國家時,心說果然是蛇鼠一窩…… 耶穌會的委婉示好,葡萄牙特使的「聲張正義」,李肆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原則絕不會變,但從關稅和來往居住等方面給了優惠,安撫住了這兩方人馬。 接著李肆就將形勢預判丟給了蕭勝,一句話:「要人給人,要錢給錢,底線就是,絕不許一條洋人的炮船開進伶仃洋!老蕭你就看著辦吧。」 蕭勝燃了,預估形勢,法蘭西和西班牙兩國,在南洋現有的力量不足以威脅到英華,必須要從本土出動大軍。兩國從出兵意向到艦隊進入南洋,怎麼也要一年時間。 聽起來時間可夠長的,可對海軍建設來說,卻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蕭勝召集海軍各路要員群集香港,一同投身到海軍大躍進的宏大事業中。 首先是清點海軍家當,現在海軍就只有一個南洋艦隊,下轄香港、南澳、崑崙三支分隊。計有海鯊級兩條,海鰲級十八條,軟帆海鯉級三十條。硬帆海鯉級因為只適合近海作戰,都不計入艦隊兵力。 跟歐人戰艦相比,英華戰艦所載火炮明顯偏少,主力戰艦海鯊級只有十六門二十斤炮,相當於歐人的24磅炮,原因自然是英華海軍現階段在南洋的敵手,沒有太過強大的武裝。同時英華所建海軍的思路,也是以高速巡航艦為核心。 如果只比單層炮甲板的巡航艦,蕭勝覺得,英華海軍現有的兵力都足以應付法西兩國。以不列顛在1702年建造的戈斯波特號巡航艦為例,這艘巡航艦也就跟一千料的海鰲級差不多大(五百多噸),載有40門12磅炮,已是不列顛最強大的巡航艦之一。英華的海鯊級炮雖然少,威力卻遠勝對方,硬碰硬打起來,戈斯波特可不是海鯊級的對手。 可法西兩國不是不列顛,此時對僅僅只承擔偵察聯絡和輔助作戰任務的巡航艦還不怎麼注重。但他們又不可能出動戰列艦隊到亞洲來,戰列艦可都是他們的海上長城,只用來爭奪歐洲制海權。真要被豬油蒙了心,派大隊戰列艦來,這萬里跋涉,不知道要死多少水手,要沉多少條船。畢竟戰列艦載員多,速度慢,操控性差,可不適合萬里奔襲。 最有可能的情況是,兩國出動雙層甲板的三級戰列艦作為巡航艦領艦,帶著一隊四五十門炮,不列顛人稱呼為「護衛艦」的四等艦以及更少炮數的五等巡航艦來,這跟蕭勝最早「六十門炮戰艦,十條以上」的預估雖有差距,也不算太大。 拿巡航艦去跟這些戰艦拼,顯然沒什麼勝算。 因此海軍迫在眉睫的任務就是造艦,但造什麼艦,白延鼎、胡漢山、魯漢陝、老金等海軍要員都各有看法,在蕭勝面前吵得不可開交。 胡漢山是巨艦大炮派,堅決主張造三層炮甲板的戰列艦,在他看來,海上對戰比的就是誰船大誰炮多!只要有幾條大艦,裝上七八十門大炮,再改造海鰲級,升級火炮,就足以對敵人形成優勢。 白延鼎是堅定的「狼群」戰術擁護者,他認為巨艦大炮是洋人最習慣的戰法,英華海軍沒什麼經驗,不能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就應該多造海鯊級這種中等戰艦,同時改造海鰲級,以數量制勝。 魯漢陝和老金是保守派,覺得海鯉級那麼多,完全可以改造海鯉級,用小船狗海戰術。海鯉級也是四百料船,已經不算小船,大多數洋人商船也就這麼大個頭。 最終蕭勝拍板,三層炮甲板的大艦就別指望了,但兩層炮甲板的大船必須要造,海鯊和海鰲級也要改進。 「海軍的人是最金貴的!我們沉得起船,損失不起人!」 蕭勝這麼解釋著自己的定策,原因很簡單,船越大,人越多,沉掉一條船,就要損失大批人手,三層炮甲板大艦,一條就得七八百號人,損失一條船,海軍就要傷筋動骨。英華海軍的人,不管是帆纜手還是炮手,那都是寶貝,很難訓得出來,補充得足。 白延鼎和魯漢陝、老金所提倡的中小船戰術,也存在致命缺陷。那就是沒有能跟敵人正面抗衡的戰船,跑得再快也是白搭。同時呢,船越多,對船長、大副和舵手等的需求也越多,人才壓力更大。 蕭勝的定策,眾人不得不贊同,的確,海軍是技術兵種,人才匱乏,一切得「以人為本」。 英華海軍創建以來,一直都貫徹著這樣的宗旨。為何要在炮座上下功夫,為何在一千二百料的大船上只擺了十六門炮,這都是為了節省人力。海鯊級定員才一百五十人,同級別的歐羅巴戰艦,定員將近三百人,這就是思路的差距。 胡漢山搓著手,興奮地道:「那麼,咱們來規劃兩層炮甲板的大船吧。」 三層沒了,總算能有兩層的,在這南洋,也算是絕難見到的巨艦了。 蕭勝捏著下巴道:「先算炮,再算船……」 炮甲板20門三十斤炮,中甲板20門二十斤炮,因為要採取上傾式船體設計,頂甲板只能放下8門八斤炮,合計48門炮,其中三十斤炮的威力勝過歐人32磅重炮。這一級艦只能歸到歐人的五等艦,戰力卻足以抗衡四級艦,蕭勝將這一級戰艦很俗氣地命名為「海獅」級。該級艦預計有兩千料(1300噸)大小,定員三百人。 海鯊級的改造則很簡單,換炮,加炮。加到20門二十斤炮,16門八斤炮,稍稍加寬船體,成了一級超級巡航艦,大小也漲到了一千四百料(900噸),定員二百人。 海鰲級則只是在原船上改進,將十二斤炮換成16門二十斤炮,再在頂甲板上加了8門八斤炮,定員一百五十人。 暹羅船廠在香港九龍灣設有修船廠,同時也是樞密院海軍司修造曹的辦公地。海鰲級和海鯊級的改造很快就通過了船樣檢驗,海獅級則有些麻煩,儘管船體可以由海鯊級修正而來,工匠也有《歐羅巴戰艦圖述》等海防司搜集來的造船資料作參考,但畢竟是全新設計,很多細節工匠們都吃不準。 蕭勝一邊催促工匠加緊設計,一邊向暹羅造船廠緊急下單,海鰲級可以在本地直接改裝,先把新海鯊級造出來要緊。他現在腰包鼓鼓,一口氣下了八條新海鯊級的訂單,每條加上火炮,造價五萬多兩銀子,四十萬兩,彈指就沒了。可他不在乎,海獅級預估每條可能高達二十萬兩銀子…… 就在蕭勝等海軍要員為造船而忙得頭頂生煙時,一位貴客駕臨九龍灣。 「蕭兄弟,咱們佛山製造局有新玩意,海軍要試試麼?」 來人是關鳳生,蕭勝可不敢怠慢,可聽到這話,他卻不以為意。 「關叔,咱們海軍就指著你們的炮呢,另外炮座什麼的,還希望能改改,別老出毛病,越簡單越好。」 海軍大躍進,佛山製造局也要忙歡,這可是幾百門炮啊,去年一年,佛山製造局都沒這麼多生意。 關鳳生樸實地笑著:「有新炮,試試吧。」 國丈爺的人情不能不賣,蕭勝連連點頭,表示非常樂於出席新炮的演示,但心中卻道,這炮還能搞出什麼花樣? 第五百零八章 你就不是男人! 九龍灣東面荒郊是海軍試炮場,所有海軍火炮都要先在這裡試射再裝船。跟著關鳳生來到這裡,見著了一門不起眼的小炮,蕭勝更是意興闌珊,看起來有點像陸軍的四斤小炮,這能頂什麼用?海鯊級戰船的主船板就有一尺半(50CM)厚,十二斤炮滿裝藥抵近了才能打穿,八斤炮也就能打穿上層一尺厚的船板。以己推人,歐人的戰船,船板不會更薄,四斤炮……撓癢癢麼。 可當著關鳳生的面,他也不敢發牢騷,一面裝作興致盎然的模樣,一面開始尋思,關國丈真要向海軍推銷四斤小炮,就批個人情單吧,反正一門不過百八十兩銀子,要個幾十門也不影響預算。 因此當炮聲響時,蕭勝還迷迷糊糊,沉浸在自己的盤算中,眼角瞟到極遠處升騰而起的那股沙塵,那是一兩里外,他暗自點頭,射程是夠了。再舉起望遠鏡,依稀見到一尺厚的木靶正被煙塵遮蔽,看來精度也超過了一般火炮,兩里外都能近靶。 想必關國丈是以精度為賣點吧,蕭勝這麼想著,打得夠遠夠準,用作大船的輔助火炮不錯,也可以裝在小船上,對付清兵水師和歐人商船。 不等煙塵消散,他就哈哈笑道:「關老造的好炮!咱們海軍要了!先來……三十門!」 關鳳生還在念叨:「這跟之前的炮可是不同……」 蕭勝一把扯著他上了馬車,「走走,炮座還是大問題,正等著你們製造局來解決呢,去船上看。」 馬車疾馳而去,遠處煙塵已經消散,長寬各三丈,厚一尺的木靶中心,一個臉盆大的洞乾淨地顯露而出。 如果蕭勝能看清這個景象,自然會對這炮有更深的認識,但他滿腦子都是三十斤和二十斤大炮,以及正給他造成困擾的炮座。關鳳生得了他採購三十門的允諾,以為他已有瞭解,也不再多話。就這麼,佛山製造局去年嘔心瀝血所研發的新炮,被定位為無足輕重的小炮,悄無聲息地登上歷史舞台。 關鳳生和佛山製造局也顧不上強調這種新炮的意義,他們很快就被海軍下的龐大訂單給嚇住了。特別是三十斤炮,現在的廢品率還很高,連陸軍這一年多都只拿到了不足二十門,全配備在赤雷軍裡。蕭勝一口氣下了一百門的訂單,要求半年內完工。這個數字不僅包括海獅級戰艦的火炮,也包括預計在鷹揚港、香港、澳門和虎門等地建設的炮台所需,製造局還不清楚能不能扛得下來。 而蕭勝更在意的炮座,也需要製造局下大力氣。跟歐人的整體式炮車不同,英華海軍現在已習慣用鐵軌式炮座,因為這樣省人力。歐人一個12磅炮組要6個人,24磅炮組要8個人,32磅重炮更多達10人以上。靠鐵軌式炮座,英華海軍的12斤炮組只要3個人,20斤炮組5個人,蕭勝對30斤炮組的設計也只是6個人。要作到這點,就得在炮座上下力氣。能交給機械作的事,就絕不讓人來幹。當然,這對機械的可靠性就提出了嚴苛要求。 日後追思英華人的狂熱機械情結,到底出自何處,絕大部分人都認為跟社會工業化有關,可英華海軍在急速擴張期的無奈處境,才是這股情結最初的發端。 「要將有限而寶貴的人力,全都用來航行和作戰!哪個船長膽敢設置專門搬炮彈,栓攬繩的苦力崗位,那就是對海軍的犯罪!」 蕭勝的名言一直到三百年後還是海軍的座右銘,當然也是海軍「我們永遠領先」的自豪感所在。 可誰又能想到,蕭勝之所以說這話,最早是他手頭拮据,大半經費都要用來養人,由此而養成了「談人色變」的心理陰影。在聖道二年開始的「海軍盛世」裡,發展更是受制於人才,這陰影更加濃郁。一道很淺顯的算術題,一條海鯊級戰船五萬兩銀子,船員一年薪餉就能到這個數字的一半,相比之下,顯然是船便宜人貴。 上到一艘海鰲級戰船上,聽了蕭勝關於炮座的問題匯總,關鳳生心裡有了數。海軍艦炮的炮座,採用斜軌和扭索制退,同時有齒輪式高低機和水平機。軌道卡筍、扭索,以及鐵齒輪的耐用度都不夠。八斤和十二斤炮問題還不明顯,二十斤炮就有些扛不住了,未來還要上三十斤炮,自然是大問題。 關鳳生道:「之前趙漢湘和楊堂誠在韶州守炮台時,就跟製造局提過炮座問題,那時專門給重炮炮座立了項,現在已有了成果。斜軌和扭索都不再用了,用平軌和攔阻網,我們試過,可以在一丈之內停住三十斤炮。炮座復進和火炮高低水平機的齒輪,換作鋼造,也該足夠耐用,就是現在鋼件的廢品率很高,銀子……」 蕭勝拍胸脯道:「銀子有的是!」 銀子對蕭勝來說,自然不是問題,之前海軍預算就已漲到了一百五十萬兩,現在國策落定,更暴漲為二百萬兩,改進炮座,讓每條船的成本多個兩三千兩,毛毛雨。 可銀子對李肆來說,卻是個大問題,要實現五年加五百萬兩南洋預算,其中一半給海軍這個目標,他可真是撓破了頭。 倒不是數目太大,而是其他項目擠得滿滿的,再沒挪騰之地。英華聖道二年的中央財政支出,預訂為一千五百萬兩。其中陸海軍七百萬兩,衛軍一百萬兩,政府支出,包括中央官員和辦公經費,為三百萬兩。教育一百萬兩,驛站、扶農、製造局、河海水利等中央工程二百萬。他這皇帝所能得的皇室奉養本該有二百萬,他卻只要了一百萬。 預算支出一千五百萬,收入也是一千五百萬,包括工商稅一千萬,關稅三百萬,南洋公司壟斷暹羅、廣南的貿易特許稅一百萬,另外還有一百萬的國債。 中央預算是零赤字,顯然還有寬裕空間,銀子肯定能找出來,但國家的經濟格局就會有所變動。李肆跟計司顧希夷和中書省彭先仲等官員商議了許久,覺得這樣的變動牽連太大,都想著能再考慮周全一些,慎重一些。 無涯宮東面馬場,李肆又在遛馬,陪同之人卻換作了一位蒙裝少女,正是準噶爾的寶音公主。蕭拂眉進宮之後,李肆的媳婦們為安撫她,都搬到了新建的眉園住。嚴三娘即將臨盆,蕭拂眉也擔當起了貼身醫護的職責,大家都沒工夫再理會李肆,而是將寶音公主推給了他。 媳婦們用意為何,李肆自然清楚。她們各有自己的一攤事忙碌,都難全身心投入到伺候皇帝這樁神聖而偉大的事業中,外加蕭拂眉之事,更覺冷落了李肆,都希望有人能代為補償。 學著尋常富貴人家,遣她們身邊的通房大丫頭來服侍吧,又各有顧慮。關□是拿大丫頭黃鶯當私人助理,朱雨悠的六車又是個神叨叨的癡姑娘。嚴三娘顧念著給還在湖南清查清廷細作的四娘留位置,安九秀也不好讓身邊的白七妹獨佔李肆。李肆真留了下來,那可就意味著嬪位。 所以,大家又如之前那般,看中了寶音公主。反正她已被定了要留在皇室,而且以準噶爾公主的身份,也不可能在立儲之事上有什麼威脅,所以就這麼被塞到了李肆身邊。 但李肆現在可真是沒心思,只讓寶音陪著他遛馬解悶。 聽得李肆一路就在念叨什麼銀子,寶音公主終於爆發了,「陛下,你統領萬民,富有四海,一道聖旨,要多少銀子,你的臣民不都得獻上?這點小事,怎麼還值得你成天愁眉不展!?」 [文]她話語雖客氣,譏諷之意卻再明顯不過。之前她可是被送到了李肆身邊,親眼見到了李肆在武昌城下,一言而決了千萬人的命運。對這一國的強盛,對李肆之位的威勢,她認識很深。 [人]之後紅衣軍的驍勇,萬民的擁戴,更讓李肆那高大巍峨的形象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中,自那時起,她就對將自己強搶而來的羅堂遠心懷感激。天底下還有哪個女子能像她這般幸運,是被這位君王特意搶過來的? [書]從武昌隨駕而回,她就一直等著李肆給她名分,不管是先上後給,還是先給後上,她都作足了心理準備。可這麼久過去了,李肆卻既不上她的床,又沒給她名,她感覺自己在無涯宮還是個外人,地位連李肆身邊那個讓她一見就頭皮發麻的丫頭文書六車都比不上。 [屋]今天跟著李肆出來遛馬,滿心以為能有什麼進展,他卻依舊一腔心思泡進國事,壓根沒把她這顆塞外明珠放在眼裡,也就不怪她有些惱羞成怒了。 不過,她這番話,也多是心聲,怎麼會有皇帝為銀子發愁呢?自家父汗,不是想要什麼,就有臣下獻上,更何況比父汗還偉大的皇帝? 李肆轉頭看住她,微笑道:「人生最大之樂,即在勝敵、逐敵、奪其所有,見其最親之人以淚洗面,乘其馬,納其妻女也。你是不是覺得,我該效仿你們那位偉大的祖先,成吉思汗?」 寶音撇嘴道:「難道不該麼?任何一位君主,都該以成吉思汗為榜樣!雖然不可能超越,甚至都無法比肩,但連效仿成吉思汗的心思都沒有,那就是個懦弱的君主!」 她也豁出去了,越說越來勁:「陛下要是生在成吉思汗的年代,肯定就是個百無一用的南朝書生!連給成吉思汗墊腳上馬的資格都沒有……」 「就說在武昌吧,清國人犯下了那樣的罪行,陛下卻只是假模假樣去燒城而不是真正的屠城!攻下武昌,陛下繼續東進,就能把繁花似錦的江南奪到手裡,而陛下您呢?清國皇帝把兇手處死了,您就偃旗息鼓,連武昌都還了回去。父汗要是學著陛下這樣行事,早就被部下們造了反!在陛下身上,別說成吉思汗,連尋常的王者氣度都沒見到一絲!」 少女說得臉上升起紅暈,接著挺起胸脯,閉眼道:「這些話可夠算冒犯的了吧,要怎麼處罰我,我等著呢!」 李肆搖頭道:「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麼呢?」 少女楞住,接著憤怒狂湧:「我是不懂!我最不懂的是,你到底把我抓來幹什麼啊!?你想清楚了沒有!?不管是對著天下,還是對著我,你這心慈手軟,扭扭捏捏的樣子,像一位皇帝,像一個男人麼?」 喲呵,不是男人…… 李肆心說,自己給這塞外女子的印象就是這麼不堪麼? 「怎樣才是男人?想要就要,殺伐果斷?」 「當然!不然就是虛偽!就是怯懦!就……就不是男人!」 少女下意識地回答著李肆的問題,然後就被李肆扯住了胸口的衣領。 李肆說:「你是個漂亮姑娘,我確實想要,那麼……」 寶音眼瞳圓瞪,臉色紅白不定:「就……就在這裡麼?」 別說這可是光天化日,後面還有一大隊禁衛呢。 李肆眨眨眼道:「有什麼好顧忌的?想要就要嘛。」 寶音眼瞳泛起秋泓,她真是摸不透李肆的思維,難道還真有心當著大幫人的面,就地野合? 李肆鬆開手笑了:「小兒餓了就哭,想尿就尿,何等率直啊,那不就是殺伐果斷麼。」 順手再撫平她雜亂的衣領,李肆歎氣:「人之所以為人,就因為要虛偽遮飾,否則何須穿衣,何須通言語?如禽獸一般,視彼此為獵物,逕直開殺就好。」 寶音一顆小心肝蹦蹦跳著,就覺口舌乾燥,捏著自己衣領,不敢跟李肆對視,再聽李肆道:「我這君王,要立前世所未有的大功業,所握之力,所行之事,若是你這小丫頭都能看懂,那這功業也未免太沒價值了。」 寶音不服氣地想,我雖然不是飽讀詩書,洞徹世事,也不是什麼蠻夷女子!我說我看不懂,我就偏要看懂! 她嘴裡也不服輸地道:「說得多厲害,不是還在頭疼銀子麼?」 李肆嘿嘿一笑:「我有辦法了……」 他再看向寶音,看得少女又膽戰心驚,再笑道:「治大國如烹小鮮,就如調治你這小女子一般。」 寶音既是羞惱,又是不解,卻聽李肆一聲叱喝,揚鞭策馬而去。 第五百零九章 南北銀錢事 調治小女子是什麼手腕呢?自然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大家要把南洋國策,當作一樁事業,我們所談,該是在我英華一國框架下,如何開發盈利。」 理清了思路,李肆召集樞密院、中書省和南洋公司諸方開會,會上李肆定了南洋之事的底調。五年五百萬的投入,除開軍費,剩下一半,必須要見到最大效益,要將南洋攪動起來,循著為英華生利的方向運轉。 基於這個底調,問題關鍵就不再是怎麼搞到五百萬,而是英華在南洋能見什麼效益,再根據「誰受益,誰出錢」的原則去搞錢,相當於「拉贊助」。照著這個思路走,能搞到的錢可能不止五百萬。 由此延伸而出核心問題,李肆對南洋的企圖到底是怎樣一番光景? 此時大家都不懷疑英華能在南洋戰勝法蘭西和西班牙,反而是對這事心中沒底。 李肆心說,那自然是要讓南洋變成英華的內湖,所有白皮狒狒都捲鋪蓋滾蛋…… 這當然是夢想,至少在五年之內是不可能做到的。李肆展開一幅地圖,正是南洋公司安陸曾經對胡漢山等人展示過的那種地圖。 「從交趾到暹羅,都是我英華的勢力範圍,包括自會安連通日本的貿易,都必須握在我英華的手中。」 「婆羅洲等地的華人,由我英華組織而起,成為繼金磚之後,我英華在南洋的又一處直屬領地。」 「歐人勢力強盛的馬尼拉、萬丹、巴達維亞、馬六甲,都必須為我英華自由通行和貿易的商港。而英華在馬六甲更擁有一處專屬商港,可以保障我英華海商,直航印度乃至復鄭和航線。」 李肆這三點目標一出,眾人都心弦劇震。其他不說,光是中國海商能復鄭和航線,就已是驚天之舉了。這可是歐人肆虐的時代,不是鄭和下西洋的那個時代啊。五年要實現這三個目標,不僅僅是要跨過西班牙人和法蘭西人這一道門檻,還將面臨荷蘭人乃至不列顛人這兩個強大敵手的阻攔。 「這並非是要將歐人趕出南洋,而是要讓歐人意識到,在南洋,我英華的力量已不可阻擋!除非他們將我們視之為生死之仇,跟我們進行生死對決。否則他們就必須學會尊重我們,學會在南洋,以客人的身份自居,跟我們這個南洋之主平等相待,必須保持必要的敬畏。」 李肆沉聲說著,這個目標雖然不如將歐人勢力徹底趕出南洋那般遠大,卻是給歐羅巴殖民亞洲的狂瀾大勢當頭一棒,五年之內要辦到,可是一樁巨大的挑戰。 范晉掃視諸人,沉聲道:「這是我英華國政絕密,如若洩露,定當嚴辦!」 在場都是各部尚書級別以上的高官,為保密,連記注官都沒允許在場,范晉更是以樞密院知政之尊,親自作會議紀要,原本就讓眾人心裡有所準備,這話自然是題中之意,無人置啄。 接下來就分析這三點目標,按性質分,第一項是近華夏的暹羅、高棉和廣南等藩屬事宜,第二項是針對華人的婆羅洲等歸化事宜,第三項是在馬尼拉、萬丹、巴達維亞等地跟歐人打交道的外交事宜。 由性質決定了目標實現難易,相對而言,大家都覺得第一項,也就是將暹羅灣到北部灣這一條弧線地域變作英華「勢力範圍」,該是最易。其次是婆羅洲歸化,該地雖有華人,卻已脫華夏太久,而且當地土人勢力強大,歐人也有涉足,要納入英華直屬之地,相對難一些。 最難的就是跟歐人打交道了,要讓歐人開放商港,許中國海商自由進入通商。這就像是一個窺伺佳人許久,總想著在佳人身上揩油的猥瑣漢子,讓他趴在地上,容佳人拿狼牙棒爆他菊花那般艱難。不真槍實刀把他收拾服帖了,他是絕難低頭的。 而要在馬六甲開華夏自己的商港,更是要在歐人腰上插刀,難怪范晉會嚴厲地提醒眾人保密,這些話傳了出去,南洋歐人怕不群體炸窩。 李肆道:「先易後難,以易補難。暹羅、高棉和廣南之事,可以作為吸利點。婆羅洲之事,可倣傚南洋公司例,另設一公司,以高回報吸納願冒高風險之人。而第三項,則匯聚前兩項所得之利,用於我英華海軍,以力破勢。」 由此李肆的五年南洋攻略就拆分成了三項,分別為南洋公司計劃、勃泥公司計劃和「交椅」計劃。 南洋公司將大舉招股,壟斷廣南、暹羅和高棉諸國的海貿,所有來往這些航線的海商,都必須持有南洋公司頒發的執照,不僅包括中國海商,也包括歐人。這是英華借南洋公司這層皮,控制和阻絕歐人對勢力範圍內的商貿入侵,也是跟荷蘭等國東印度公司在經濟層面進行競爭。 由此南洋公司的特許稅將從一百萬兩逐步增加,每年二十萬,五年後達到二百萬兩。 而勃泥公司跟南洋公司卻有差別,它更像是歐人的殖民公司,目標是統治整個婆羅洲。不僅擁有組建軍隊的權利,更能以適合當地實情的方式組建管治機構。但同時國家也將伸手,在婆羅洲定居的華人,只要有千人以上入籍英華,英華就將編組為一鄉,許其自建公局。 勃泥公司享有在婆羅洲一切礦產、田產和物產,前提自然是真能吃到嘴裡,此外當地工商稅權也全盤享受,只是要將海關權交予國家。為此勃泥公司每年要向國家繳納二十萬兩特許稅,並且逐年增加,五年後達到一百萬兩。 當然,這兩家公司,大東主依舊是皇帝陛下和安金枝為首的青田財團和廣州財團。 至於交椅計劃,則由通事館、樞密院和海軍聯合執行,預計跟法蘭西人和西班牙人的戰爭,將是這樁計劃的第一個環節。 南洋公司的事情好解決,僅僅只是盤子擴大,對來往廣南、暹羅等地的歐人商船徵收特許執照稅有些小麻煩,但這本就非歐人重點航線,即便不願意承受,也不會因這小利而翻臉。 勃泥公司則是白手起家,甚至都沒人敢於接手,李肆找來陳興華,劈頭就問:「勃泥公司的總司給你,幹不幹?」 陳興華一個哆嗦,好半天才勉強找到一個既可以是推脫,也可以是求助的理由:「婆羅洲土人勢眾,華人勢強,非有倚仗,怕難震懾……」 李肆說:「我再給你派一個勃泥總督,另外,你還可在陸軍中招募願去婆羅的官兵,薪餉國家先墊著,年底再還。軍械彈藥可以向佛山買,火槍大炮隨意。」 有三江投資的一百萬兩銀子,以及李肆、安金枝乃至大鹽商沈家等人的一百萬兩銀子,勃泥公司的先期投資已經豐裕,再加上正規陸軍,以及陳興華熟悉南洋華人事務的根底,把握已經足夠。 陳興華原本有心國中仕途,可操持勃泥公司,開疆拓土,誘惑力太大,他兩眼一閉,咬牙應下了。 接著他好奇地問,預定的勃泥總督是誰,李肆微笑道:「吳崖……」 一股寒氣從陳興華腳底直衝頭頂,再想想婆羅洲上那眾多土人,以及零零散散聚不成合力的華人,他不得不承認,吳崖可是絕佳的總督人選。 拜別李肆,陳興華回到自己在黃埔所買的府邸,心中激動難抑。荷蘭人和不列顛人曾經幾度嘗試在婆羅洲立足,都被當地土人和華人趕跑了。自己以天朝上國名義,屁股下坐著銀山,手裡握著大軍,還有個號稱人頭珠簾的將軍撐腰,在婆羅洲開創一番事業,那該是指日可待。 「去找沿海各地船廠,買他們的大船!不,找海商去買,去借!暹羅和黃埔船廠都在忙海軍的單子,指望不上它們。」 接著陳興華跳了起來,先得有船,才談得上拓荒。 繼去年交趾之後,英華境內再度掀起一波造船熱潮,跟上次不同,這次是軍民一起上,熱鬧無比。多年之後,沿海之人說到聖道二年開始的造船熱潮,語氣都是無比緬懷。 「那個時候,連刷船板的桐油都漲了三五倍價錢!一個能操帆的小子,要對上三五個船東的說動!爺爺我那時候,就是靠著船東預付的定錢,才娶了你奶奶,之後咱們才在這婆羅洲安了家。」 「我知道,不但爺爺賺了錢,就連村裡的麻繩婆都發達了,全村人沒一個落下!我聽說,自那時開始,咱們一國都開始發達了起來,那這錢,到底是從誰身上賺來的呢?」 「從哪裡賺來?洋人、土人,那時候可多了,自然是從他們身上賺來的,反正不是從咱們自己人身上壓搾來的。」 數十年之後的情景,此時還無人能料及,李肆自己都沒存多少清晰的念想。而在北京紫禁城,另一位皇帝正因想及數十年後的光景而淚水盈眶。 「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雍正將一份奏折狠狠擲在地上,這奏折是兩江總督李衛遞來的,說江南一地,原本所擔錢糧為一國的三成不到,可現在丟了兩廣雲貴湖南,現已佔到四成。而國勢不振,治下仕宦借免當差錢糧之機,更行鼓噪,兩江錢糧拖欠之勢越來越猛。他枷了一大批縣官,都沒能把錢糧補上來。今年春解,估計又要積欠無數。 「都是自顧自,沒一個忠心為國的!」 想到李衛也是在為沒能收足錢糧開脫,雍正就滿心憤懣。 可他不得不承認,即便是壓得再狠,刮得再厲,錢糧虧空卻還是補不上來。康熙在時,朝廷歲入兩千七八百萬兩,外加三四百萬石漕糧。他接手時,這個數字降到兩千萬兩,和二百萬石漕糧。 雖說少了許多,但也少了那些失地養官養軍的開銷,就賬面來說,他的大清,還不該是虧空戶。 怎奈康熙給他留的爛攤子裡,大窟窿無數。別的不說,就湖南大戰的一千八百萬兩奏銷,現在都還有一半拖著。眼見西北又要用兵,雍正心頭那個慌啊。每逢地方督撫上折,他的御批頭一句話就是「錢糧事如何?」跟康熙時的「米價如何,風雨可調?」完全不是一個調調。 「鄉紳仕宦……」 在書屋裡踱步的雍正忽然停住,李衛折子裡的一句話提醒了他。 「鄉紳仕宦,還免著錢糧呢,漢人陋習竟不可改,當真以為,這世道是漢人之世麼?這是滿漢一家之世!漢人就別想再享舊世之權!」 在財政危機前,雍正終於發現了一樁不合他「滿漢一家」理想的現實,當然,滿人吃鐵桿莊稼這就不是陋習了,因為國家是要靠滿人來守護的嘛…… 深思下去,自小也是讀聖賢書出來的雍正顧慮重重,仕宦鄉紳免當差,也就是免役錢,可是千古不移的定制,他要在這上面動刀,一定會遭到巨大阻力,這會不會把人心朝南面推呢? 「皇上多慮了,南面早就是一體納糧,鄉紳仕宦再沒優待,皇上要行此策,怎麼也不會把人趕到南面去。」 他猶豫不定,又去了儲秀宮那處院落,旁敲側擊地問起,茹喜卻是直截了當地答了。 「再說了,這終究是壓著漢人,又不是動我們滿人根基,即便朝堂有異言,王公宗室也該是向著皇上的。」 接著茹喜再來這麼一句,讓雍正對她更是另眼相看,說得沒錯,他雖倡滿漢一家,卻不會愚到削自家根基。既然南面早行,那他行此事,也該是沒什麼禍患。 「此外,南面還行了攤丁入畝……」 茹喜再說了一事,她對錢糧事瞭解不多,這還是之前在廣州時偶爾聽說的舊事。 雍正嗯了一聲,在屋子裡繞了一圈,丟下了一句話:「這屋子太小,你備著換地方吧。」 回到養心殿,雍正繼續翻看奏折,他是個勤政之人,一日奏折不處置完畢,就無心安眠。 一體納糧,攤丁入畝都要搞,但見效太慢,還有沒有更好的法子呢…… 腦子裡一直轉著這樣的念頭,翻開鄂爾泰的折子,見到了另一個詞:「火耗歸公」。接著田文鏡的折子,也在說這事。再看年羹堯的折子,也是這事。 這幾個臣子,終究是做實事的…… 雍正這麼想著,他抹抹發熱的額頭,攤紙提筆,給年羹堯的折子批道:「此事你可具題細細奏來,擬出條程,述清利弊。此外,攤丁入畝之事,朕不熟悉,你有可知,也一併奏來。」 夜色已深,茹喜走過乾清宮,遙望依舊亮著燈光的養心殿,還有兩班侍衛緊緊護著偏殿書屋外,顯然是雍正還在辦公。她似乎都能看到,一個正伏案奮筆疾書的身影投在窗紙上,一時忍不住淚滑臉頰。 第五百一十章 磨刀待砍柴 聖道和雍正二年,華夏南北都是一片雞飛狗跳,而西元1719年的歐洲也正打得火熱。可李肆的世界史水平並不高,他並不記得1718年到1720年,西班牙以一對四,跟英法荷奧四國同時開掐的四國同盟戰爭,否則他一定會質疑法西聯手南洋這事的真實性。 但這也並非葡萄牙國王特使故意撒播謠言,歐洲的動靜,傳到亞洲,延遲足足大半年。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的軍隊在1718年8月末登上撒丁島,特使所知之事,自然比這個時間更早。而馬尼拉總督的報告,更是基於南洋公司活動日益「猖獗」的憂慮,這個趨勢早在一兩年前就開始顯露徵兆。 法蘭西一面,耶穌會當然是玩弄了伎倆,將預計會發生的事當作已發生之事傳達給了英華,法蘭西傳教士的呈請書,估計才剛剛到教宗手裡。 李肆也並非全然認定敵人就一定是法蘭西和西班牙,不管是從時間,還是從消息的可靠性來判斷,這事終究不是絕對靠譜。可英華已在南洋掀動風浪,歐人有所反應是必然的,此時傳來這樣的消息,即便只有三分真,也要當十分真對待。更不用說,李肆已定下國策,要先南後北,在南洋跟歐人開掐也是必然。 因此在這歷史的迷霧中,即便細節有差,李肆依舊定准了方向,要全神貫注朝南看。 在這之前,北面依舊有些瑣碎事務要先解決掉。 首先是在廣州待了兩三個月的滿清特使孫嘉淦,他是來要人的,早前在湖南,延信和幾十號滿人貴胄被捕,現在還被拘押著。孫嘉淦剛到廣州,李肆就去了湖南,接著又發生了武昌之事,為此雍正還賠出來一個總督一個提督。 若是換了尋常人,都會覺得此行絕無可能成功,甚至還得為自己的安危擔憂。可孫嘉淦是個二愣子,依舊梗著脖子,每天都到禮部報道,跟禮部尚書梁載琛打擂台。禮部衙門就在大中門外,天壇側面,於是來天壇觀光的遊客們,日日都能見到一個滿清官員在禮部衙門外應卯,景象煞是怪異。 梁載琛雖是腐儒,一顆心卻早已貼得這個朝廷緊緊的,更以華夏正朔之臣自居。他這個衙門現在清閒無比,孫嘉淦這頭憨羊送上門來,他可有了樂子,就成天拖著孫嘉淦搞華夷之辯。 孫嘉淦是個二愣子,敢向傳言中篡位奪嫡的冷面血屠雍正上疏直諫,自然不會被梁載琛這個腐儒輕易動搖了立場。梁載琛則是痛憾如此人物,居然執迷不悟,兩人針尖對麥芒,居然鬥出了火花。直到李肆某日一摸頭,記起雍正似乎派了誰過來,梁載琛才依依不捨地將人交了出來。 「放人可以,補上牢錢,再加馬換。另外……雲南的馬會伯很煩,讓你家主子,趕緊把他拉回去。」 李肆此時無心跟北面再多糾纏,把這事當作買賣作了處理。現在英華少馬,錢更是什麼時候都少。他開出了六千匹馬,三十萬兩銀子的價碼。同時雲南馬會伯還佔著一塊飛地鬧騰,軍情司報說,這傢伙有跟緬甸王聯絡的跡象,得讓雍正趕緊把這條狗牽回家。 孫嘉淦也無心講價,將這個條件急急報回去,雍正大手一揮,換!馬和銀子,一樣不少,雲南馬會伯,免職! 雍正當然要換,早前幫隆科多要回了兒子,奠定了他得位之基。現在他準備大興新政,允祀和允□就得徹底拍死。正是要求得滿人內部全力支持的要緊關頭,索回延信和一干滿人貴胄,可是絕大的助益。而馬會伯在雲南西面那塊飛地顯然也搞不了什麼名堂,要是這傢伙再學著兄弟馬見伯捅出大簍子,那可是麻煩,早弄回來早省心。 讓雍正位置更穩,是李肆的既定方針,但不意味著拿雍正當兒子護。因此另一個從北面來的人,李肆就護下了。這人就是陳萬策,李光地的得意弟子,允□的智囊。在雍正奪位之時,曾經建議允□跟李肆聯繫,擁兵自立。 當允□認識到自己身為滿人,絕無可能自立一路,破罐子破摔回了北京時,陳萬策就知道,自己在北面絕無好下場。經歷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後,再被年羹堯的智囊左未生說服,終於投向了李肆。 一方面是武昌之事耽擱了,一方面是禁衛署於漢翼不信任他,花了不少時間來回盤查,後來得了湯右曾史貽直等人保證,才終於從階下囚變成了座上客。 跟孫嘉淦作完買賣,李肆才接見了陳萬策。這位軍師雖是理學出身,卻是滿肚子鬼谷子流帝王術,上來就向李肆建言左聯年羹堯,右攪江南勢,要三年復宋地。李肆送了句「不合時宜」給他,他還當是讚揚。 見他跟英華「主體思想」格格不入,李肆就讓他去白城學院進修,陳軍師還滿臉不豫,覺得自己這「名士」是被慢待了。 好在他也算有自知,沒被李肆當作南北交易的政治籌碼,他就很滿足了,也就乖乖收拾行囊,去了承天府重當學生。 接著李肆就面對更是懷著一肚子縱橫術的左未生,看起來這年羹堯心思很深呢。 左未生說:「年亮工早前所為,已是觸了北面皇上的忌諱,即便今日顯赫得寵,也難保異日遭走狗烹。因此年亮工遣左某來,是希望能跟皇上牽個善緣。今日望與皇上敦誠相鄰,異日若是有變,願為皇上獻陝甘四川……」 聽得這話,李肆心說,年羹堯不傻啊,早早就能想到後路,前世那個時空裡,他怎麼會落到那般下場呢? 年羹堯確實不傻,尤善騎牆。早前連續在老八和雍正,十四和雍正之間騎牆,現在則是想在他李肆和雍正之間騎牆。 騎就騎吧,反正到時爆蛋的又不是自己……至於獻什麼陝甘四川,只派了心腹來,連一個字都不願親筆寫上,這種誠意,李肆只能嗤之以鼻。 現在李肆也沒想著拿什麼陝甘四川,拿了就得面對藏地、青海和準噶爾一條線,他可沒精力去打理。只要年羹堯不在四川搞事,就跟他「敦誠相鄰」罷。 打發走了左未生,接著再處理禁衛署抓到的福建巡撫李紱。由李紱,李肆想到了還蹲在福建,施出了吃奶的力氣挽救台灣那艘沉船的施世驃。 「打台灣,收福建,滅施世驃,必須得盡起海軍,現在海軍一心撲在擴建之事上,怕是沒這般餘力。」 李肆找來蕭勝,商討閩台對策,蕭勝是這麼看的。 「跟歐人聯手?他沒那個機會!最多半年,半年後,再多幾條海鯊級戰艦,就能把他壓得死死的。要他生要他滅,都是四哥一個念頭的事。」 蕭勝如此分析著形勢,在他看來,施世驃只能勉力維持著福州、泉州、澎湖和台灣府城這一條線。朱一貴和杜君英靠著英華的軍火支持,在台灣能跟施世驃繼續頂牛。閩台問題,最好留到跟歐人在南洋對決前再解決。 此時蕭勝的眼光已擴到整個南洋,甚至遠及歐人。他認為,福建海商跟馬尼拉的聯繫,還是獨立於英華之外的一條線。若是此時英華收了閩台,這條線就必然要納入英華的南洋體系,那時就要跟西班牙人提前正面開掐,這對海軍力量依舊不足的英華來說,並不是好事。 這也符合李肆先南後北的整體策略,而且南洋未定,將台灣拿到手,也要分散精力。由此李肆決定,閩台依舊維持現狀。 李紱的命運也由這番商議定下了,原本李肆對這個理學官僚也沒什麼興趣,在原本的歷史上,此人挾帶著康熙時代的理學名臣「風範」,跟雍正名臣田文鏡水火不容。雍正對他的嚴厲處置,也代表著康熙的施政理念在雍正手裡徹底終結。 既然此人是個麻煩貨,李肆就原樣奉還,將他禮送出境。至於李紱要怎麼解釋他這幾個月「做客」英華的經歷,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清理完北面首尾,李肆開始調理另一樁內政:整編陸軍。 說是整編,骨子裡卻是裁軍。英華陸軍現在有羽林、龍驤、鷹揚、虎賁、神武、鐵林以及龍騎和赤雷八軍,滿員九萬人。 除開龍騎和赤雷是特殊兵種,其他六軍,都是基於與清軍主力正面對決的戰略而建,編製大,兵員多。眼下南北形勢緩和,暫時沒有跟清軍大兵團作戰的可能,養著九萬陸軍,顯然是太多了。這九萬大軍,可是貨真價實的野戰軍,不必承擔地方防務。 湖南有一萬多衛軍,四川有巴塘裡塘藏人,江西和福建各有五千衛軍,靠這些力量,足以維持邊防,因此李肆決定裁軍。 但這裁軍並不等於直接裁人,李肆貫徹摟草打兔子的宗旨,用上了一整解決方案。 如何縮減陸軍規模呢?辦法是轉移力量到南洋,揀選出一營,作為勃泥公司的志願兵。另抽兩營,編組為安南派遣軍駐防交趾,薪餉自然就由交趾負責了。再調一營,給南洋公司當志願兵。四營抽出去,國家就少養整整一個軍,但兵員和軍官都在。 「陛下不要咱們了嗎?」 「不是說了嗎!?自願!這是讓你們去南洋掙銀子呢!軍籍留著的,以後還可以回來。」 「自願的事,都是咱們天刑社擔著,這事可少不了咱們。」 「別扯那麼光鮮,其實是瞅著薪餉報的名吧?」 「薪餉可沒變,多了五成補貼,戰時還有花紅,嘖嘖,一年怕不有個百八十兩。」 「南洋啊,蚊子好多,不想去。」 陸軍整編的消息一放出,軍中官兵人心浮動,不少人已是三四年的老兵,也開始對生活有了另一番盤算。 「哥,你真的要去?」 「唔,你嫂子又有了,想著再多掙些,好在黃埔買座園子,讓孩兒日後能有更大前程。」 「可南洋那不像這裡……」 「別擔心,勃泥公司給了我副指揮使的位置,日後再回來,這位置也是管用的資歷。」 「那哥你小心些吧,嫂子這我照顧好,我準備進長沙陸軍學堂……」 在這整編大潮中,江得道和江求道兄弟倆也各奔前程。 第五百一十一章 你們兩個,停薪留職 「裁軍」的同時,李肆也準備對陸軍整編重訓。此時的英華陸軍,戰力已非湖南大戰時的陸軍。新建的神武、鐵林和龍騎三軍,就沒經過大戰。同時軍官都是一路飛拔起來的。湖南大戰時的目長,到如今都已有不少成了翼長。真要拿兩軍放回湖南大戰去,仗該是還能打勝,傷亡卻是要翻上幾番。 之前李肆新設了長沙陸軍學堂,就是要強化對陸軍基層軍官的培養,但這非一日之功,很多教材都還只有輪廓,算是草創。 除開軍官體系,李肆也有意對陸軍編制進行調整,這基於一樁陸海軍都在普遍抱怨的事實:大家職務是嗖嗖的升,可銜級卻沒怎麼升呢。 范晉教育軍官們,現在給你們升完了,以後北定中原,還拿什麼來賞你們的功呢? 這話道理沒錯,可英華立國四年多了,中郎將都還只有幾個,上司下屬經常都是一個銜級,不合理啊。 現在是該把這個尷尬局面好好調理一下了,當李肆宣佈召集軍官,進行全軍大敘功時,全體高呼陛下英明…… 軍官職銜壓得低,乃至於諸多上下級都是同一職銜,一方面的確是要為日後陞遷留出空間,更重要的是陸軍編制有問題。 之前的陸軍編制都是四四制,一隊十人,四隊為目,四目為哨,四哨為翼,四翼為營,最後四營為軍。 如此編製有兩個原因,一是最初李肆對軍隊訓練度不放心,以四排輪射來保證火力的持續性,二是便於遭遇馬隊時列空心方陣。 這種大編製就造成了指揮層次少,軍官數目少。適合大會戰,卻不適合中小規模的戰鬥。同時軍官數目少,一旦精銳部隊加入大量新兵,戰鬥力下滑非常厲害。 跟陸軍有所區別的是,海軍的伏波軍是三三制,因為他們面對的都是小規模戰鬥,為保證火力能充分展開,都是三排輪射。 因此英華的步兵就存在著兩種作戰思想,一種跟同時期歐洲的法蘭西、瑞典等國步兵一樣,都是四排橫隊,另一種則跟不列顛人一樣,是三排橫隊。 但不管是三排橫隊還是四排,英華步兵的作戰方式歷來都是依次齊射,特定情況下才會幾排齊射,這自然是李肆剽竊不列顛人的成就。剽竊也僅限於此,在步兵編制上,李肆並沒有原樣照搬歐洲哪一國,而是根據自己所面對的敵情而設計。 現在看來,原本的四四大編製就有必要調整,不僅要調整各層編製,還有必要增加指揮層次。畢竟一個翼七八百人,難以獨立行動,而一個營三千人則嫌太大,真要面臨大戰,一個營又不太夠,一個軍也大了。 有伏波軍的先例在,編製調整就簡單了。李肆決定,讓陸軍向伏波軍的三排輪射靠攏。三隊一目,再三目一哨,哨之上的四四制不變,畢竟得考慮面對馬隊衝擊時的列陣需要。這樣一個營削減為之前的一半,大概一千五百人。四個營組建為一個師,一個軍分為兩個師。 由此陸軍就有了滿編軍和暫編軍兩類,羽林、鷹揚、龍驤、虎賁四軍為滿編軍,鐵林和神武為暫編軍,贊編軍只設一師。 多出一層編製,大家的職銜就能拉開了。但職銜也需要調整,之前中郎將以下的職銜太少,中層軍官都擠在一起,難以拉開距離。李肆特地在都尉之下增加了「騎尉」一級,同樣分左右,這樣中郎將以下就能有四級八等尉官。 李肆本也有心全部換作後世熟悉的上中少、將校尉體系,但只是露了個口風,心腹將領就滿臉鄙夷,說這等粗俗之分,定是心懷滿清之人想出來的。什麼上中少,何不乾脆來一二三等更直接?還有那校,民人都知道「小校小校」的,什麼時候能跑到尉前面去了? 看著這幫脫盲不過三四年的將官,李肆訕訕抹鼻,心說咱真是自找沒趣…… 因此在這英華,軍銜就跟李肆後世所熟悉的現代軍銜全然不搭調。左、右、准三級士是隊長,左右副尉是目長或哨長,左右校尉是翼長或營副。左右騎尉是營指揮或師的副統制。左右都尉是師統制或軍的副都統制,中郎將則是軍都統,中郎將之上的將軍,才能被總帥部授予都督之職,獨領方面。而將軍之上,現在設有四戰(前、後、左、右),四征、四鎮、四安、四平和雜號將軍。四戰為一級,征、鎮、安、平為一級,雜號為一級。 軍銜確立,標識也一併改過。士級以銅槓標識,最低一槓,最高三槓,副尉以銀槓標識。校尉是銅星,騎尉是銀星,都尉是金星,中郎將是三顆金星,將軍以上則是金銀龍紋。至於簡章,現在沒到散兵時代,還不必考慮。 軍隊職銜整理出來,軍官們個個升級。蕭勝升到安東將軍,也正式確立了軍中第一人的地位。對此賈昊吳崖毫無心結,早年他們就自居為蕭勝的晚輩,現在蕭勝軍學造詣也已經到了把控大局的層面,非他們這兩個還只懂領兵作戰之人所及。 他們兩個其實跟蕭勝同級,只是因為「平」低於「安」,在這一級屈居於後而已。賈昊為平北將軍,吳崖為平南將軍。 陸軍方面,張漢皖被提升為度遼將軍,孟奎為蕩寇將軍,王堂合為游擊將軍,趙漢湘為強弩將軍,於漢翼為建威將軍,韓再興因統領神武軍攻破武昌,累功拔為輕車將軍。 接下來就是中郎將大派送,張應、盤石玉、楊堂誠、何孟風等人,外加謝定北、展文達、貝銘基等原滿清降將,都得了中郎將,足足十多個。而像孟松江這樣的晚輩,也都得了左右都尉之銜。 海軍方面則有些遜色,沒得一個將軍,胡漢山、白延鼎、魯漢陝、老金和鄭永等人都只是中郎將,孟松海、白正理和馮一定等人都是都尉。可海軍諸將也不氣餒,畢竟陸軍打了那麼多仗,這是給人家補的功賞。接下來就是南洋大作戰,陸軍就只能乾瞪眼看著。 這幾日的黃埔,將星雲集,風華正茂的將軍們夜夜買醉,在黃埔周邊各家酒樓留下了諸多名跡。多年之後,這些名跡也成為那些酒樓向客人們誇耀傳承的資本。後人們,特別是黃埔講武學堂的學員們,看著這些名字,都覺心潮澎湃,情難自已。 那真是個開拓偉業的大時代啊,你看看,謝定北謝大將軍,名字居然都被擠在角落裡,還不知道是被哪位調侃地標注了一筆:謝蝦米。 李肆給諸將放了三天假,估計他們全都用來聚會狂歡了,因此聽到賈昊的請求時,李肆還以為他是喝醉了。 「你要當勃泥總督?」 李肆掏掏自己的耳朵,確信自己沒聽錯。 「若是石頭去,雖也會克制自己,不對華人下狠手,但他骨子裡依舊是想著以力破勢的,我覺得這樣不妥。即便是在交趾,我們都能以懷柔之心教化交趾人,為何對同宗同文的同胞,卻還要用上蠻力呢?」 賈昊很清醒,同時決心也很堅定。 「我相信,以我英華軍威,對土人施以雷霆霹靂,足以震懾勃泥華人。再以國中學思教化,足以讓他們歸化國治。四哥兒……陛下,懇請您將勃泥總督一職交給我!」 賈昊侃侃而談,顯然已經有了自己的一番盤算,而吳崖就站在他身邊,無奈地聳肩攤手,表示自己也被他說服了。 李肆轉轉眼珠,心說也可,正有另一番謀劃,需要個狠辣人物去。 「那好,賈昊去吧,吳崖,你就去當扶南總督。」 賈昊正要高興,聽到後話,跟著吳崖一同發愣,扶南?那是哪裡? 拍拍書案上的地圖,李肆道:「美湫陳家已有心納土,加上河仙莫家,就跟能金磚連成一片,這片地方先讓南洋公司經營,統稱扶南。」 賈昊皺眉:「河仙莫家,一直跟咱們不對付,而西面更是高棉,他們可不願意……」 話沒說完就住了嘴,而吳崖也笑了起來,自然都明白了,就是要去那繼續開戰的。 李肆點頭,肯定了他們的猜測:「高棉有多大價值,吳崖配合南洋公司去壓壓,如果沒必要存在,那就抹掉好了……」 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決定……不,是讓部下去決定一個古國的命運,賈昊和吳崖對視一眼,心說這就是睨視天下的四哥兒。 不過……他們這哼哈二將,都跑去給殖民公司當總督了,是不是太那個啥了點? 李肆咧嘴:「給你們發薪水也真是肉疼,現在麼,把你們停薪留職,出租給殖民公司了!能掙多少,全看你們的本事,上不封頂!」 賈昊吳崖扮出一幅苦臉,勾肩搭背地退下了,還沒出門,李肆忽然又說了一句:「九秀說,十一秀已經等不及了。某個總是喜歡編花冠的傻小子,還不把鳳冠給人家戴上,她就要跟著那位索薩爵士,回葡萄牙去了。」 賈昊整個人呆住,吳崖一邊笑一邊搖頭:「可不是我賣的你,是你拖得太久,人家都十九歲了……」 賈昊低聲道:「可十一秀是……」 李肆瞪眼:「是什麼?當年安老爺子還要把十二十三秀都塞給我,我是開善堂的麼?」 諸多顧忌,雜樣心思,都在李肆這隨口一句裡消散,賈昊咧嘴傻笑。 待賈昊跟吳崖退下,李肆心說,不是吳崖那小子提起,自己還真沒注意。賈昊和安十一秀居然早早就看對了眼,可笑那小子心中總摻著一根梗,以為安十一秀是自己的女人,悶了這幾年都沒吱一聲…… 先不說李肆對十一秀那膽怯如小兔子般的小姑娘沒什麼心思,就說到政治……李肆是尋常人家還無所謂,可自立國起,已有了九秀,自然不可能再納安家女子,這也是對安家好。 這事不過是小插曲,接著李肆心思轉到剛才所說的索薩爵士身上,到底派哪些人去歐洲好呢? 步出肆草堂,吳崖對正惡狠狠盯住他的賈昊道:「真的不是我賣的你,真的!」 賈昊搖頭歎氣,接著轉顏道:「那我還要感謝你了?」 吳崖連連點頭:「給我找一對標緻的安南小姑娘吧,要雙胞胎……」 月光清朗,兩人的影子融在一起。 「你可真夠無恥的……」 「那是答應了?年紀不能太大,記得哦。」 「去死吧!蘿莉控!」 「咦?你怎麼也知道這詞?四哥兒居然也對你說過?」 嬉笑中,兩人的影子漸漸分開。 第五百一十二章 前路艱,蓄勢待發 自五百公里高空往下俯視,穿透雲霧之影,昔日占城之土,現今高棉和廣南爭奪的地域盡然入眼。湄公河三角洲,也就是李肆前世,越南領土的最南端。 海外東南是越南的崑崙島,也稱昆山島,現今已是英華南洋艦隊的基地。崑崙島西北二百多里地,海岸邊就是英華所建的屯墾地,位置在金甌半島東北面,李肆前世的越南薄遼省永利市,本是占城國古城。 眼下這片待開發的蠻荒之地,正是三國相爭的形勢。往大裡說,西北的柬埔寨,也就是高棉,正窺伺此地。北面廣南攻滅占城後,在名義上擁有這片土地。現在英華這頭巨無霸踏足南洋,又在此地東南踩下了一根又粗又硬的腳趾。 往小裡說,這裡的格局卻全是由華夏人把控,也是三方格局。在英華屯墾地的西北二百多里地,就是被俗稱為「港口國」的河仙,此時正是河仙莫家第二代莫天賜當家。 河仙莫家處境最為複雜,早前暹羅攻高棉,此處就被暹羅侵佔過。後來雖得以復地,卻又因緊鄰高棉,不得不仰其鼻息。此外該地是莫玖從廣南國主那裡討來的,名義上還得奉廣南為主。得虧莫家堅持以商立地,不涉刀兵的策略,總算能保有一定的獨立性。 英華屯墾地東北二百多里地,就是美萩,美萩東北百多里地,就是著名的柴棍,也即西貢(胡志明市)。美萩,包括柴棍,早期是由廣東海盜,南明總兵,俗稱「楊二」的楊彥迪和陳上川等率眾南投,找廣南國主討來的土地。為此楊陳等人在此屯墾開荒,同時為廣南國主效力,與高棉人對戰。 楊彥迪因與部下內鬥身死,廣南國主直接伸手到柴棍。陳上川部深得廣南國主信任,在美萩繼續發展,1715年身故時,還獲「輔國都督」和「上等神」之封。其位由族弟陳聖音繼,兒子陳大定統兵。 在李肆前世,湄公河三角洲就是這兩方華人為先導而開發出來的,但隨著歷史演進,越南奪佔整個湄公河三角洲,法蘭西人殖民越南,華人之勢漸漸泯滅於這歷史大潮中。 現在李肆橫空出世,英華插手南洋,歷史大潮有了另一番流向。李肆驅數萬戰俘在金甌屯墾,跟崑崙島海軍基地相互呼應,這股力量,非高棉和廣南所能抵禦,由此也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 首先是廣南,原本廣南一心向南,但英華在北面速滅鄭主,將交趾全盤握在手中,已是攝住了廣南。英華在金甌的動靜,更加劇了廣南人的恐慌。從戰略態勢上看,廣南已遭南北夾擊,就沒什麼挪騰之地。這麼長時間裡,廣南國主一直沒跟英華進行正式的官方接觸,與其說是有所倚仗,以不變應萬變,不如說是被嚇麻了膽子,不知該如何應對。 廣南這一退縮,河仙莫家和美萩陳家頭上就少了一層壓力,由此也活躍起來。根據他們自身對局勢的理解,對英華插手此地的行動有了不同反應。 河仙莫家一直是在夾縫中求存,而且以商立業,總覺得自己不必,也不能完全向誰低頭,否則就要觸怒其他各方。更重要的是,莫玖去世後,新的當家人莫天賜威信不足,族中老人不願捨棄既得之利,更視威脅他們海貿的南洋公司為死敵,對新來的英華自然抱持敵視態度。 慫恿和引領高棉人數次進攻英華金甌屯墾地,就是莫家族老的決議,為此高棉人丟了上萬壯丁,國勢更顯頹敗。 另一方的美萩陳家一直是依附強者而存,當家人陳聖音透過廣南關係,對英華的力量認識很深。當樞密院海防司、塞防司分別找他談過話之後,陳聖音已經說服族人,待時機成熟時,就納土稱臣,重歸華夏。 當南洋公司將這片土地稱呼為「扶南」,開始組建管治機構時,這個時機已成熟了一半,另一半則還要等待南洋海面,那場預定對決的結果。 聖道二年四月,金磚屯墾地,一座新落成的建築前,無數人聚在此處,紛紛攘攘地議論著。 「扶南?咱們這裡,也要成華夏之土了?」 「咱們可不是扶南,扶南包括了往日大半個占城之地,這名字,本也就是此處古國之名。」 「也還不是化下之土,只是南洋公司的托管地,算是……比藩屬更近的領地吧,朝廷只派總督和法司的人來,其他事情,都是南洋公司管。」 聽著這些話,李順心中也掀著波瀾,雖然沒能回到故土,但這裡,終究也不再是化外之地了。在他身後,三個安南媳婦也都挺起了胸脯,聽這言語,這也算是中土了,她們可也是中土之人。 「定了定了!」 一人從碼頭方向跑過來,背後則是幾條高桅大船,駐在崑崙島的海軍三天兩天都在這裡打轉,不是巡視,就是購買米糧副食,這裡的人一眼就能認出,那是海鰲級戰艦。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人身上,似乎早就有所等待。 「咱們這裡叫……懷鄉!」 那個人高聲嚷著,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 此處人丁已有三四萬人,大多都是歷年大戰裡被捕的戰俘,定有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勞工契約。到此時,小半人已是自由身,在此處享有田地,還兼著南洋公司的工作。有這些人的前例,其他人也都是滿心憧憬,沒什麼燥亂。 朝廷將此處定為什麼托管地,他們不懂,但朝廷要派官員來,這事他們懂,此處就已是王化之地,他們也重新回歸華夏。 因此他們對自己所居之地,到底會叫什麼,更是充滿期待。名不正則言不順,朝廷命名,自然比他們自家俗稱更有意義。而現在定下這個「懷鄉」之名,寄托了他們心牽大陸故土的情懷,自然不份外激動。 「你們知道,首任總督是誰嗎?」 報信人滿臉漲紅,似乎這才是真正的大消息。 急不可耐的人群紛紛叱罵這不識相的小子,他趕緊喊道:「是吳崖!吳大將軍要回來了!」 片刻靜寂後,歡呼聲更甚之前,連李順都捏著拳頭,用力地搖擺著,好啊,帶著他們,將高棉土人殺得血流成河的人頭珠簾吳崖又回來了!還是來當他們父母官來的,這裡不僅會更安全,不定吳崖還會帶著他們,立下一番開疆拓土的偉業! 「開了開了,大家先扎根了!」 「別擠,先老弱後丁壯!」 喧囂聲裡,這座建築的大門打開,眾人互相招呼著,列出歪歪扭扭的長隊,井然有序地向裡行去。 這是新開的天廟,自這些戰俘發配而來,就有天主教的祭祀一直跟著。他們一方面配合醫衛,為戰俘治病療傷,一方面也以講經的形式,教導戰俘謹守衛生習慣,同時讀書認字。雖然很多人對這什麼虛無縹緲的上天,依舊不清楚到底該怎麼信,但這幾年下來,他們已習慣了祭祀們的存在,習慣了向那塊高大的空白牌位禱告默思,由此獲得心中的安寧。 之前也有天廟陸續建起,設了根牆,但這懷鄉已有六七萬人,遠遠不敷眾人所需。因此新建了這座宏大天廟,供這些異鄉立業之人來「扎根」,當然,新立天廟,大家都來拜一拜,也是人之常情。 三個媳婦緊緊抓住李順的衣服,生怕被人流給衝跑了。行得一陣,才覺沒什麼亂子,反而讓李順遭了旁人或羨慕或鄙視的重重目光。媳婦們都紅著臉低著頭,跟在李順身後,忐忑不安地進了天廟。 進了天廟,高廣穹頂頓時讓李順和他的媳婦覺出了自身的渺小,心弦震動中,祭祀朝他和善一笑,然後揮手示意,讓他將血親牌位掛上去。 根牆上,細碎的叮叮噹噹聲不絕於耳,有如置身綿綿春雨中,天廟大殿,根牆兩側的通風設計,也送來微微涼風,大殿一側,天女天童在低低哼唱,這一切都匯聚成柔潤的透心之氣,讓李順感覺整個人格外清靈。 將從曾祖父到父母的白底牌子掛上一處空勾,再掛上自己的紅底牌子。李順看向自己的媳婦,伸出了手,媳婦們一人捏著一塊紅牌,都有些畏縮。 「真的……可以嗎?」 她們的姿態和神情將這心意表露得再清晰不過,如此莊嚴肅穆之地,據說還是公祭之所,就相當於族祠。她們自認不過是李順的妾室,李順多半還是要娶華夏之女為正室的,妾室怎麼能列名族祠呢? 「公祭是祭血脈親族,不分嫡庶貴賤,中外種姓,你們既已是華夏男兒的妻妾,自然可以名列根牆。」 祭祀顯然已見慣了這種情形,溫聲勸解著。 在三個安南媳婦的喜悅目光中,李順將三塊紅牌掛在了自己的牌子旁邊,看著他這串牌子,祭祀抽了口涼氣。 「你這小子,居然學著官家立祖!?」 李順呆住,此話從何說起? 祭祀眼神悠悠,說起了早前一樁事,當時也引發了國中議論,但接著就被正在動盪的輿論風潮給掩蓋了。 「官家只知有父,不知其祖,就能記得,其祖出自渭河。所以官家的祖祠上,祖父是李公,曾祖是李曾公,一直上溯,最早是李太公。」 「當初立此譜時,朝中的書生們還大叫非禮,可官家說,他家自北方逃難而來,已丟了族譜,失了記憶。確實不知祖父是誰,曾祖是誰,就知道姓李,出自渭河。但他說,這還不夠麼?只要是華夏之人,足矣。說起來,此時我輩華夏人,不知祖輩根底的,十之八九,他出自於民,這又有什麼值得羞愧的?」 祭祀帶著敬仰的神情慨歎道:「官家還說,往日種種,沒能留下的,確是遺憾,正因如此,我們才要真真把握住現在,從今而始,讓我們華夏之人,再不忘祖宗。」 皇帝居然搞不清祖父是誰!?甚至都不願編一個!? 初聽此事,李順就覺匪夷所思,可聽到後來,心中急流翻滾,沒錯啊,這百年來,小民亂世求存,顛沛流離。他雖是陝西米脂人,卻也只記得爺爺叫什麼。更早之事,窮苦人家,誰能留什麼族譜?皇帝居然跟他們一樣,也出自草莽,還不願矯飾此事,這樣的皇帝,真恨當初自己為何沒能早早投效,反而跟著韃子助紂為虐。 接著心緒轉動,李順又覺慶幸,即便被流遣南洋,皇帝仍然懷著滿腔仁心的,否則自己何以在這短短一兩年裡,命運就截然轉了向? 如皇帝所說,自現在開始,就要立正心念,即便此處離神州數千里,可心與祖宗相連,這就是故土華夏。 懷著深深的感悟,李順帶著媳婦,朝大殿正中,那塊高大的空白牌位,恭謹拜下。 碼頭上,一群穿著灰衣,樣式跟英華紅衣軍一般無二的軍將下了船,被眾人簇擁在正中的,正是新人扶南總督吳崖。他轉頭看向另一人,揮手道:「謝八尺,萬里迢迢,你多保重。」 送他之人是通事館知事謝承澤,他爽朗笑道:「你是動刀兵,我不過動口舌而已,雖是踏洋萬里,也不過等閒之事。」 被小謝的豪氣感染,吳崖笑道:「好好!等你回來,這南洋,想必也是大不同了。」 送走吳崖,小謝回到座艦,卻撞見另一個人,見這人的裝扮,小謝先瞪眼,後皺眉,再笑道:「郎世寧,你是想通了?」 換上了一身素潔麻袍的郎世寧,撫著胸口的十字架,長歎一口氣:「上天浩瀚,該能容得下我主的恩澤。」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主啊,上天將至 晴空,碧海,海鷗劃空,一切都那麼明媚,讓人心懷舒展,可小謝卻在郎世寧臉上看到了明顯的淚痕,而他眼瞳也夾雜著血絲,似乎剛經歷過一番生死煎熬。 不過這只是殘影,此刻郎世寧一臉淡然,有一種終於習慣了船上的木板廁所,因此暢懷而洩的解脫感。 「上天可鑒,郎施主是悟道了……」 又一個素袍人出現,胸前掛著一串佛珠,跟郎世寧相映成趣,這是道音。 「還以為你要說什麼立地成佛呢,都收拾好了麼?好了就趕緊走啊,咱們這船隊,一天開銷就是二三百兩銀子,家業大也不能隨便敗啊。」 一個同樣穿著麻袍的年輕人出了船艙,絮叨不停,見了這人,小謝也客氣地頷首打招呼。這是神通局慧妃娘娘的親信,還是老鳳田村人。只是小謝不明白,這個叫劉旦的小伙子,滿腦袋就撥著算盤珠,為何也入了天主教,竟然還是一位巡行祭祀。 聽到劉旦的催促,小謝也掃視著船尾舵台,想找到船隊總指揮魯漢陝的身影,卻被另一個撲出船艙的身影擋住。 「哇……嘔……」 這人一身儒衫,趴在船舷邊嘔吐不止,卻是李方膺。這位昔日的白衣山人,因為早前的謗君案,被關了一年多。在獄中心性大變,也像是悟了什麼道。出獄後跟儒黨分道揚鑣,進了黃埔書院,如饑似渴地學習,因緣巧合,也進了這支船隊。 但這位羸弱書生經不起風浪,從香港出發,到達懷鄉,僅僅四五天,就已把膽汁吐光了。 「還得等果蔬裝船,有些時間,秋池兄,要不要上岸去休息下?」 李方膺是黃埔書院的人,小謝也頗為關心。 李方膺卻搖手道:「若是上岸,我定是不願再回船了,因此堅決不可下去!」 嘿,這人心志又軟又硬,真是扭擰…… 小謝聳肩,然後在舵台上找到了魯漢陝、鄭威和白正理等軍方人士。 加上該是在船艙裡睡大覺的唐孫鎬、宋既,正在船頭跟葡萄牙領航員交談的歐禮旺,以及在碼頭整備工具的佛山製造局大匠,局董米德正的兒子米安平,整支隊伍人才濟濟。 這支由三艘改裝後的海鰲級戰船組成,搭載有近七百人的隊伍,就是英華赴歐羅巴的使團。名義是回訪葡萄牙,實際是要遍訪歐羅巴。 當李肆定下先南後北的局勢後,派使團出訪歐羅巴就是必然之舉,更何況有法蘭西和西班牙要在南洋動武的消息傳出,備戰是一方面,斡旋也是另一方面。即便靠嘴皮子解決不了問題,拖拖時間也好。 但李肆向來都熱衷於搞一攬子解決方案,一旦要做什麼事,就得見到最大效益。因此歐羅巴之行,就承載了諸多任務。正面任務是跟諸國建立正常關係,推銷英華國家形象,消餌、拖延可能有的南洋危局,即便不可避免,也要拉上另外的國家,把水攪混。 而側面任務就更重要了,包括搜集各國政治、軍事、科技、經濟和文化等各方面情報,挖掘有用的人才和資源等等。 因此這個使團,既有通事館成員,又有軍方人士,還包括黃埔書院的書生、佛山製造局的工匠、計司和商部農部官員以及工商總會的人。 之前李肆籌組這個使團時,還頗費了一番工夫,畢竟跋涉萬里,吉凶難卜。還好小謝聽說是去歐羅巴跟各國周旋,主動請纓,由此接下了使團首腦的重任。 而當整個使團人選落定時,李肆還發現了一樁麻煩,要員裡,就米安平和道音兩人上了三十歲,其他人全是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 朝中不少人都有心跑上一趟,可李肆又覺得那幫儒黨和賢黨迂氣太重,不適合統領使團。衡量再三,覺得這幫小子雖年輕,卻分屬文武士商,有長袖善舞的小謝統領,算是一個均衡的團隊,也就自我安慰道,也只有小伙子才扛得住這番折騰。 整個使團裡,有兩個人是意外之選,一個就是李方膺。此人痛感過去耳目閉塞,以至於心胸狹隘,對新奇之事尤為敏感。在黃埔書院看歐人述著還不過癮,從越秀書院雷襄那得知朝廷正在組使團回訪葡萄牙,撒潑打滾地求著入團。 一個人從偏執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心志是非常可怕的,他的鬧騰終於傳到了李肆耳中,最終李方膺以《越秀時報》特派觀察員的身份,加入到了這個使團。 另一個人則是郎世寧,對小謝來說,有精通拉丁語和法語,熟悉歐羅巴風物的歐人相助是必須的。那個中葡混血兒歐禮旺,名字很犯小謝的忌諱,可靠度也不夠,因此就把目光放在了郎世寧身上。 可郎世寧也難讓人信任,畢竟他是耶穌會神父,而使團此次去歐羅巴,有大半工作,都是間諜性質…… 郎世寧本人也很想回歐羅巴一趟,以東方帝國皇帝特使的身份回去,無論中外,是個人都不願錦衣夜行嘛。 但這道信任門檻,他必須面對。李肆親口問他:「在你主耶穌和我英華利益之前,你到底選擇哪一個?」 面對皇帝的質問,郎世寧痛苦不堪,他是虔信之人,斷難隨口敷衍。 經歷了激烈的思想鬥爭後,郎世寧發現,他現在只能向前走,因為耶穌會對他的信仰已經表露了極大的懷疑。若不是還希望通過他跟皇帝保持必要的聯繫,他在耶穌會的神父身份早就被取締了。 所以,他在世俗的忠誠,現在只有獻給英華,獻給李肆。 但直到出海,郎世寧依舊良心難安,他被巨大的負罪感壓迫著,總覺得自己是走上了異端之路。 就在昨夜,他還淚流滿面的禱告著,向他的主懺悔自己的罪行。然後,他隱約聽到了隔壁一人的禱告聲,那是劉旦,那個神通局的年輕人,眼珠子比小謝轉得還快,成天嘴裡就念叨著各種數字。 「老天在上,願我在數理之道上更進一步,回報四哥兒和關□對我的大恩。老天既賜我靈智,我必用來福人……」 聽著這禱告,郎世寧覺得訝異不已,這個劉旦,既是感他人之恩,又是感上天之恩,兩樁事能如此協調地融在一起,其中所含對上天的信仰,似乎是自己之前所未能感悟到的東西。 郎世寧就去了隔壁,向劉旦請教心得,卻不想劉旦跟他講起了一樁秘密。他的父親叫劉瑞,六年前,當皇帝還是鄉間野小子時,立起了一樁事業,他父親向滿清官府告發,差點害了一村人性命。 劉旦的父親劉瑞,被皇帝親口下令處決,而他則跟著母親一起,受著村人的照顧,專心學算學,如今在慧妃娘娘私人所辦的神通局裡工作。 父親之死對劉旦來說,年少時還只有情緒上的波動,長大後,又有了更深沉的糾結。他一點也不恨皇帝,甚至當年父親所為,還傷害到了他和母親,他真正恨的是父親。但中國人的傳統孝道卻又在逼問他,殺父之仇,怎可戴天? 這就是他加入到天主教的原因,他想向上天求得一個答案,可以在內心深處,消除掉逼迫自己去憎恨皇帝那股壓力的答案。 他找到了,這就是段宏時所述的天職論,上天設萬職,人須守職。皇帝殺他父親,是因早前皇帝就跟大家已有生死之約,踐約就是守職。他父親危及眾人,由此而行公職,是執天罰,並非皇帝跟他父親有私仇,由此皇帝跟他也就沒有私仇。 由此一思,劉旦也悟了自己的人生意義,以及自己所領天職。皇帝和慧妃的個人之恩,自己的算學所能,這既是人德,也是天賜,所以他能融為一體,坦蕩面對浩瀚上天。 這個上天……怎能如此寬廣,竟然將中國人視為命脈的血親仇怨化解掉?郎世寧對中國人的上天雖有瞭解,此刻卻又覺得自己還是瞭解得太少了,他呢喃著問:「上天……到底有多浩瀚?」 劉旦說:「就如我學算學,知得上天更多,才覺上天更廣……」 見郎世寧依舊迷糊,他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個圓,筆尖點在圓裡:「這是我們的內心」,再點在圓外:「這就是上天」,他看向郎世寧:「心越大,上天也越廣……」 那一刻,朗世寧呆住了,他忽然覺得,那個圓,不,牽成圓的那條線,其實就是他心中的耶穌。無信的愚人,心靈圈在圓裡,而他這樣信奉著神靈的,心靈停在那條線上,明白了上天為何的中國人,心靈在那條線之外。 「中國人,原來信的是那條線之外的冥冥上天,而不是那條線本身啊。」 郎世寧徹悟,那麼,圓外的浩瀚,跟畫成圓的那條線,其實也就不衝突了。當然,有了此覺悟,他也覺得,心靈放在圓外,再回首這條線時,意義也有所不同了。 因此,他穿上了天主教祭祀的素麻長袍,卻還戴上了十字架。他終究是歐人,他依舊信奉他的耶穌,但將耶穌的面目揮開,其上的神性,卻是這個上天所能容下,也是本就容著的。 至於他的教友,他那個神父身份之上的羅馬教廷,是不是會判他為異端,他已經不在乎了。他是透過耶穌在看上天,可又何嘗不是在透過上天,重新認識他的耶穌呢。 船身震動,將猶自沉思的郎世寧驚醒,此時船帆落下,船隊即將離開此地,踏上漫漫征程。 「主啊,上天將至,願你的子民以平和之心,心懷敬畏地迎接這浩瀚存在的到來……」 郎世寧這麼禱告著。 【第九卷終】 第五百一十四章 何方神聖 眼見年末,雖還是冬日,季風卻已弱了,換在往常,該無多少大船南下,可東山島以南的海域,依舊能見到高桅大船向南而行。跟往昔那些粗胖福船不同,這些船都類於廣船,形體修長,靠著兩根或者三根高桅上的硬布帆,吃風足足,船速竟然也不慢。 在這些大船航道之外,一前一後兩條細白波浪如靈動海豚,輕盈地滑過船隊。波浪之前,是兩條兩桅小船。這船其實也不小,大約四五百料,放在十年前已是大船。可如今福建廣東一帶,海船動不動就上千料,更有不少兩千料以上的運煤運米船在安南到暹羅一線的海域跑,因此這種小快船就根本不起眼了。 儘管這船不起眼,可大船卻不敢怠慢,尾桅上紛紛升起上紅下藍的長條旗。紅底繡著龍王布雨的標誌,藍底則是「福和甲六」、「永興丙二」等等像是註冊編號一類的白字。 「再加上昆定、漳盛等商號,這些都是漳州海貿公司的船。」 兩條快船的長船舵台上,海關巡員合上了賬冊,朝「鯉南十八」號戰艦的艦長羅五桂點頭,示意這些船沒有問題。 羅五桂四十出頭,削瘦精幹,藍衣制服肩上鑲著一顆銅星,是個右校尉,他疑惑地問:「我看他們水線壓得很低,多半是載著鐵鉛或者瓷鹽一類貨物,不像是去廣州或瓊州等地,更像是去呂宋,不是說不准國內海商去碰呂宋那條線麼?」 海關巡員盯了他一眼,笑道:「才從廣東調來的吧?」 羅五桂皺眉,他這個小隊確實才從香港基地調過來。自今年二月起,海軍擴建大潮如火如荼地展開,海鯊海鰲級新船下餃子一般地出來,海鯉級小艦也造了不少。 本是為著備戰,卻不想南洋依舊風平浪靜,由此又造成一個問題,已成軍的戰艦除了訓練外,就再沒什麼事幹。年中被委任為總帥部海軍總長的蕭勝是個摳門掌櫃,覺得這麼閒著實在不是個事,就為自己的部下四處找活幹,指望一邊辦事一邊訓練。 正巧計司之下的海關正在找皇帝打擂台,說海軍把他們的水巡人才全拉跑了。皇帝居中牽線,海軍就擔負起了外海緝私的任務,既能從海關那掙點外快,同時又兼遂海域巡視。這事自然沒必要出動大艦,海鯉級足以勝任。 海關巡員此話出口,羅五桂心中明白,那就是福建海商跟海關有了私下交易。之前皇帝和蕭總長一再強調,南洋重點在扶南和勃泥,同時海軍還未擴軍成型,不宜跟法蘭西和西班牙先起戰端。因此福建海商到馬尼拉的海貿路線,英華暫時不插手。 國內到交趾、廣南、扶南、高棉、暹羅乃至巴達維亞和馬六甲的海貿路線,是由南洋公司壟斷。而國內海貿,則是海關直接管理。現在海關放福建海商去呂宋,雖沒有跟南洋公司起衝突,卻是另圈了一塊地盤,把手伸到了呂宋。 巡員拍拍羅五桂肩膀:「咱們不動彈,人家也要送上門來啊。你恐怕還不知道,漳州海貿公司的東主,有不少都是福州泉州海商,甚至還有施世驃的人。」 羅五桂無語,這確實是一樁現實,因為不管是南洋公司,還是英華的旗號,都很好使。從福建到呂宋,可是一直有海盜的,主要是摩洛人,中國人也有,現在的白延鼎,以前的白燕子也在那活動過。加入英華的海貿公司,海船就能掛英華商事旗,這對海盜來說是極大的震懾。 當然,對福建海商來說,這旗幟意義更大,因為這就意味著他們不必跟施世驃綁在一起,捲入南北兩方的戰火。 巡員接著道:「西班牙人樂見海域安寧,雖然掛上咱們的旗,就意味著咱們在伸手這條商路,他們也很不高興。但畢竟不是正面衝突,這些船進馬尼拉灣就會將咱們的商事旗落下來,也不會太刺激西班牙人。這事就算官家,怕也是心知肚明,裝作沒看見的。」 羅五桂心說,你們海關跟南洋公司就是一路貨色,跟昔日賣旗的鄭一官有什麼區別? 見他依舊臉色不豫,巡員哈哈笑道:「咱們海關不還是托你們海軍的福才能賣旗幟麼?再說了,掙的銀子,不也花到了你們身上?」 羅五桂臉色稍緩,這倒是真的…… 就在巡員摟著羅五桂肩膀,低聲向他透露此次出巡,漳州海貿會給多少額外孝敬時,船桅頂端的嘹望哨忽然發出了警報。 五條大船!沒掛旗,從南而來,似乎是要攔下這支船隊。 羅五桂的氣息由沉靜猛然轉為颶風:「是哪路不開眼的,居然跑到東山島來找食了?」 他招呼部下道:「給二奶奶發信!跟緊了!準備戰鬥!」 不僅羅五桂怒了,部下們也都是一邊忙乎一邊咒罵,這裡到東山島不過百八十里地,就是海軍南洋艦隊南澳分隊的家門口,敢在家門口對掛著英華旗的商船動手,活膩味了? 信旗招展,羅五桂這條被船員自稱為「大太太」的主艦,帶著僚艦「二奶奶」,朝著南面破浪急行。 海軍依舊沿襲著初創傳統,那就是主僚配合的師徒制。資深艦長帶著資淺艦長,兩船為一編隊,執行一般巡航任務。這自然是海軍苦於人才匱乏,而被逼出來的「傳幫帶」風格。 因此分隊官兵,對主僚兩船的暱稱都帶上了不同性質的曖昧氣息。像是「大哥」、「二哥」這種稱呼已被視為假正經,「相公」、「娘子」一類的是主流,羅五桂這個分隊,都視兩條船為大家的內眷,就有了「大太太」和「二奶奶」的暱稱。 隨著雙方距離不斷拉近,情況也不斷明朗。對方是五條三桅大船,樣式有些像歐人的夾板船,但卻掛著硬帆,這跟英華地方水巡運用硬帆海鯉船的思路一致。看個頭怎麼也有七八百料,讓羅五桂下意識地想起在香港海軍學堂裡進修時,教官說起過的台灣鄭家三桅巨艦。 船上那海關巡員臉色有些發白,他扯住羅五桂的胳膊道:「怎麼還在朝前衝!?趕緊回報上面吧!」 在這巡員看來,對方不僅數量多,以五多二,而且個頭還大,海軍這兩條海鯉小艦,顯然不是對手。 羅五桂嗤笑:「第一次撞上海戰?回報?回報未知海盜,在咱們海軍家門口搶了商船?」 他繃緊了臉肉,指向那已近到四五里的不明敵船,高聲吼道:「咱們海軍——」 部下們轟然應和:「永在上風!一往無前!」 巡員抱頭,心說這幫兵爺真是瘋子。 大手有力拍在他肩膀上,抬頭看到羅五桂那張充滿了自信的笑臉:「若是歐人的軟帆船,還真是麻煩了,可那是硬帆船。」 接著羅五桂招呼道:「扶穩嘍!」 船上斜桅轉動,頓時將風兜得滿滿的,在那巡員已變了調的驚呼中,兩條海鯉船如離弦之箭,朝那隊敵意畢露的大船射去。 羅五桂當然自信滿滿,他這個小隊的兩條海鯉艦可是年中才下水的新貨。之前的三桅橫帆已改為兩桅縱帆,不僅充分保持了海鯉級的快速特色,還減少了操帆水手的數目。原本要三十多個水手,現在只要不到二十人。空出來的位置,就拿來多裝炮,多裝兵。 就說他這條船,換了十二門十二斤炮,上層甲板還有八門八斤炮和四門用來測試海上作戰效能的飛天炮。除另載了一隊伏波軍,總船員為一百六十多人。 當然,他算炮時下意識地忽略了船頭那門什麼「兩寸炮」。這炮是來南澳前才裝上的,還有佛山製造局的測炮員隨行。比陸軍的四斤小炮大一些,比八斤炮小不少,炮膛居然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當時他甚至想叫人直接塞底艙去壓船了。 可他沒這個膽量,這是蕭總長給關國丈特意批的人情單子,分給了新建海鯉艦每條一門,怎麼也得讓佛山製造局的人見著炮在船上,就當是壓船頭用來破浪的重物吧。 讓他鄙視這炮的另一個原因,此刻正在船頭某人的手中呈現。 兩眼被金光快晃花了的炮手吞了口唾沫,對佛山製造局的測炮員道:「真要把這玩意當炮子打出去?」 測炮員手裡的炮彈跟飛天炮的炮彈很像,但帶著底座,還沒有尾翼。讓周圍炮手吸氣的是,這底座居然是金燦燦的黃銅鑄成。 測炮員一臉鄙夷地道:「就知道你們這些傢伙沒見識,才沒一早讓你們看到。這是黃銅!一枚上就有半斤黃銅,這一發就是七八百文錢!」 抽氣聲更盛,儘管海軍薪餉比陸軍高,但一月薪餉不過值五六發這炮彈,委實誇張。正因如此,測炮員才不願無事開炮,要出海後才試炮。 現在麼,能有實戰的機會,測炮員一面緊張,一面也很是興奮,這炮到底如何,馬上就能見著分曉。 「三百丈!」 「鳴炮!」 羅五桂一聲令下,炮聲轟鳴,這是在警告,要求對方落帆掛旗,表明身份,等待緝查。 對方回應了一炮,炮聲渾厚,比這邊用四斤炮轟出的聲響沉重得多。 「至少是十二磅炮……」 羅五桂和大副等部下心中也是一沉,他們在香港海軍基地裡專門接受過聽炮訓練,這明顯是歐人火炮的聲響,而不是華夏這邊老式的大發貢和佛朗機。 歐人火炮,歐人船體,硬帆,這五條大船,到底是何方神聖? 眾人心中升起濃濃的疑惑。 第五百一十五章 我想回家 廣州黃埔,無涯宮西面法司衙門,跟大理寺、商律院並稱法司三衙的刑律院裡,一幫綠袍紅袍官員正在閒磕牙。 「官家還真是袖手旁觀,讓咱們當這出頭鳥?」 「官家正泡在佛山製造局裡,搞那個什麼蒸雞還是蒸鴨的,這半年裡都沒怎麼細緻理政,隱隱跟前朝萬曆爺一個德性了。」 「貴妃誕子,皇室有繼,眼見子女繞膝,官家也該是想鬆鬆氣吧。」 「按說這是好事啊,原本官家還說十年還相,現在聖道二年都還沒完,聽說尚書省兩位相爺,都是當日上本當日得印了!」 「好什麼啊,官家撒手不管,這朝政之責,連名帶實都壓在咱們身上了……」 「是嘍,做多錯多,眼見道黨那幫無毛小子跳得起勁,事情一旦沒處置好,官家轉眼看過來,朝堂就得有大動靜!」 各色閒語,都圍繞著皇帝偷懶為中心展開,漸漸向著宮闈內廷延伸。 「年中納了德妃,據說那位準噶爾公主,也定了新年封位,官家風華正茂,正是努力做人的好時節啊。」 「那準噶爾公主可得不了妃位,也就是個首嬪,聽說還有……」 上首一位紫袍官員嗯咳一聲,及時驅散了這幫官員的八婆狀態。 「我看你們,比官家還沉得住氣!衙門外頭又多了好幾十號人,陳舉都在找我抱怨,說連日狀況不停,他手下的巡差都已經快累癱了!今日不議出細緻章程,就準備在衙門裡搭地鋪過吧!」 紫袍官員年紀不過三十,卻頗有威嚴,一番訓斥,眾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再發雜音。 刑律院卿屈承朔,現在是法司使史貽直的手下干將,協同史貽直整理《皇英刑律》,搭建刑律院,掌管一國刑法審裁,朝中人稱他為「屈小尚書」。一方面是跟他父親,被稱呼為「屈老尚書」的吏部尚書屈明洪對稱,一方面則是他所握職權之重,不下一部尚書。 年紀輕輕,就得高位,屈承朔卻無一絲驕燥之氣。他深知自己所負職責之重,而近日所辦的一樁大案,更應證了他的這番認識。 吩咐這個「專案組」繼續細緻審查卷宗,核定細節,屈承朔換下官服,從側門溜了出去,如往常一般,要看看聚在法司大門口那些人的動靜。 數百人堵在法司大門口,跟巡警對峙而立。他們也沒雜亂鼓噪,而是舉著牌子,合著節拍,整整齊齊地喊著:「還我天理」、「匡扶正義」、「律法何在」等等口號。 沒什麼異常,週遭看熱鬧的民人也比往日少了大半,想是已經習慣了,人群中那種捏著鉛筆端著小本的報紙快筆也幾乎沒了蹤影。 但屈承朔卻清楚,這裡平靜了,輿情卻是不斷在鼓噪升溫,已匯聚成一股壓迫法司的巨力。這是繼年中扶南、勃泥拓荒風潮後,輿情的又一次盛宴。遺憾的是,他這個刑律院卿卻是擺上餐席,倍受燎烤的目標。 「都怪那范四海,幹嘛傻愣愣要投效過來,想必官家都當你是個燙手山芋……」 想到此事的來由,屈承朔長歎一聲。 此事原本不是壞事,反而是大好事! 福州大海商范四海,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窺破大勢,或者是遭了施世驃什麼威脅,毅然帶著家族和動產投奔英華。此人家業鼎盛,大海船有數十條,是呂宋和日本海貿這個圈子裡響噹噹的大佬級人物。 范四海所為,是福建海商漸漸擺脫施世驃壓制,改變騎牆姿態的一個重要標誌,為此朝堂異常振奮。不費一絲力氣,就能掘了滿清和施世驃在福建的銀根,同時還動搖了福建民心,為日後接下福建奠定了一樁基礎。 但這樁大好事,落在工商總會眼裡,卻是樁危機。 范四海身後聯著一頭巨獸:福建銀團,那幫福建商人手握數百萬兩銀子,以放貸獲利,業務遍及閩浙兩廣,甚至西班牙人、葡萄牙人都欠著他們的錢。 李肆前世歷史裡,這個時代的福建人尤善料理銀錢,廣州洋行行商,多來自福建。如果說廣東人跟不列顛人很像,都是敢於冒險,敢於開拓,那麼福建人就跟猶太人很像,當然,比浙江人還是差點。 之前有英華隔著一層,工商總會裡的不少廣東湖南商人,即便銀錢受著福建人的影響,卻還只是外事。但范四海這麼一過來,若是帶動福建銀團也一併湧入,工商總會的老人頓時就有陪太子讀書的危險。儘管福建銀團的財力遠不如工商總會,但這幫人抱團,加之經營銀錢利害,工商總會很是畏懼。 李肆當初決意暫時不動福建,也有希望先攪動南洋,再將福建銀團和工商總會一併拉入到南洋熔爐中相融的用心。 但這范四海卻自己投過來了。工商總會甚至懷疑,他是福建銀團先推過來的一枚試子。 廣東湖南商人自是想方設法地要推開此人,為此用些手段都在所不惜。偏偏這范四海身上本就糊著一層屎,因為他是……海商。 從大明到滿清,海商這個稱呼,就是海盜的同義詞。行海貿本就是違法之事,其他違法之事自然就順帶干了出來,早年王直、李旦、顏思齊、鄭一官就是再典型不過的代表。 懲治不順眼的同行,在路人身上順手牽羊,為的是財貨,其間夾雜著多少人命,誰在乎?因此這范四海,就是個雙手沾滿血腥的海梟。 工商總會原本有心不擇手段,現在卻不必了,作為良善守法的好國民。沒費什麼勁,就在廣東找出了一幫昔日被范四海侵害過的苦主,投告范四海謀財害命。本以為自己是座上客的范四海,轉眼就變成了階下囚。 法司行事果決雷利,朝堂卻吵翻了天。 賢黨儒黨認為,此人一心向國,投效而來,關係著朝廷的福建大局,怎能容你法司替工商總會撐腰,隨意處置? 道黨一面堅持以道行法,不偏不倚,一面強調皇帝那盤更大的旗。而從道黨中分化出來,專門為工商說話的「商黨」,更是直接聲討賢黨儒黨的觀點是大仁小仁的功利邏輯。 偏偏這段日子,皇帝似乎因三娘誕子,對朝政沒了太大興趣,也不出面說話,這爭執就始終相持不下。法司使史貽直即便位置獨立,也遭了兩方人馬逼視,壓力山大。刑庭的審裁結果不管對哪方有利,另一方都會跳出來追問他的用心,甚至可能撕咬到他之前的滿清官員背景。 史貽直只好示意具體經辦此案的漳州刑庭,給出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審裁,對范四海的處置是流遣台灣。想著這樣一來,既是手下留情,堵了賢儒兩黨的嘴,又能讓范四海心灰意冷,滾出英華,也遂了工商總會的意。 他這兩面玲瓏的設想又遭遇意外,范四海犯了倔,他不服,他上告。工商總會這邊也不幹了,這樣拍不死他啊,也唆使苦主繼續上告。 史貽直頭疼欲裂,把案子丟給了屈承朔,鄭重交代說:「你作任何審裁,我都全力支持」,黑鍋卸得風度翩翩。 屈承朔只好在刑律院組織專案組,要進行復裁,而根據《皇英刑律》以及手頭上掌握的證據來看,即便只是單純的以法斷案,范四海都難逃一死,更不用說工商還掀起了滔滔民情。 看著這幫多半是商人們買來的舉牌客,范四海那張蒼老而堅定的面孔在屈承朔腦海裡浮起,屈承朔連連搖頭,范四海啊范四海,你這是何苦來哉…… 東山島外海,眼見雙方距離縮短到了兩百丈,羅五桂厲聲道:「回轉!右切!百丈開炮!」 身邊那海關巡員驚道:「還沒搞明白人家身份呢……那一炮說不定也是回禮。」 接過部下遞來的籐革胸甲套上,再戴上無簷鐵盔,羅五桂冷笑道:「有殺錯,沒放過!難道還要等著他們的炮彈砸過來才動手?這可不是咱們海軍做事的路子!」 將胸甲和鐵盔塞給發愣的巡員,羅五桂吆喝出聲:「我羅老五的兄弟,絕不能是軟蛋!等下誰縮卵子,我就砍了誰的腦袋塞屁眼裡!絕不食言!」 巡員心頭更涼,哆嗦著問:「羅校尉,你以前是……」 羅五桂咧嘴嘿嘿一笑:「以前?以前當然是趟海劫貨的。」 就在巡員無力地呻吟時,對面那船隊的頭船忽然升起了一面旗幟,白底黑骷髏頭,四根腿骨繞住骷髏頭,顯得格外猙獰。 羅五桂臉頰也驟然扭曲,他捏著拳頭,發出了一聲不知是憤怒,還是難以置信的咆哮:「四海旗!?」 應天府,廣州城,刑部大牢裡,白延鼎進了一間牢房。面對牢中那位老者,抱拳作揖道:「范大哥!」 老者卻恭恭敬敬地朝白延鼎一個長拜:「白將軍,數年不見,神采煥然啊。」 白延鼎苦笑,正要說話,老者卻搖手道:「我這可不是譏諷,燕子,我是滿心羨慕著你。」 看著這位昔日道上的大哥,白延鼎感覺極度陌生,那種目中無人的跋扈,縱橫四海的霸氣,竟然全都不見了,難道是這牢獄……不,范四海可是要人,並沒遭到虐待。 也許是老大哥心志被磨軟了吧,白延鼎歎道:「范大哥,此事背後確實有小人作祟,但各方行事都是照著規矩來的,我們這些武人,也是不好說話,只有指望官家能出面了。」 范四海淡淡笑道:「終究有這一關的,我就是在看,這規矩到底能規矩到什麼地步,官家……到底是在造怎樣一個天下。」 白延鼎左右看看,小聲道:「早前史法司定的路子,其實就給了范大哥機會了,你怎麼不……」 范四海搖頭:「我累了,想有個家,想有個國。北面的朝廷,現在怎麼也沒辦法當這歸宿,南面,這裡,本該就是我的家,我的國。」 聲音低沉下來,似乎穿透了時光:「早前我作出這決定時,就悟了當年王直和鄭一官他們的心思。為何他們會如飛蛾撲火般地盯著朝廷的招攬,他們……和我一樣,都想著自己這條海上漂著的船,最終能夠靠岸,能夠回家啊。」 這話也擊中了白延鼎幾年前投奔李肆的心聲,那時候他也跟范四海提起過,可當時的李肆,遠不能入范四海的眼,世事變遷,如今范四海再走這條路,卻已有些晚了。 他默然無語,范四海再歎道:「如今我擔心的,還是六溪,他終是太年輕,不明白家的意義……」 四海骷髏旗下,一個彪悍的年輕人一手按短銃,一手握鋼刀,眼中噴著熾熱的憤恨目光。 「英華賊子見利忘義,竟然要害我爹!如今就要讓他們知道,范四海還有兒子!他的兒子范六溪會是他們的死敵!一日不放我爹,他們的海,就一日不得安寧!」 年輕人咬著牙低聲自語,在他身邊,一個金髮碧眼的洋人,正舉著單筒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剛剛劃出兩道弧線浪跡,佔著上風,正以右舷急速逼近的敵艦,嘴裡也唸唸有詞。 「一定是不列顛人或者荷蘭人幫他們造船,教他們操帆,不過區區兩條縱帆船,不可能對我們造成實質傷害……」 洋人收起望遠鏡,看向范六溪,神色鄭重。 「等下他們戰敗而逃,最好不要追趕,總督交代過,這次行動只是有限度的警告。」 第五百一十六章 神仙炮與神仙仗 范六溪怒目而視:「船隊是我做主!我跟你們的雷坎度總督不過只是交易,赫賽先生,安心指揮你的炮隊!」 叫赫賽的洋人撇嘴聳肩,似乎不屑於爭論,再看向側前方,那兩條斜桅快船已在轉帆減速。隔著足足三四百碼的距離,對方那不高的船身冒出團團白煙,隆隆炮聲隨之而起。 三四百碼的距離,已是歐羅巴海戰的開火範圍,可那是針對戰列艦的個頭,以及20磅以上重炮而言。小船小炮也在三四百碼外開火,赫賽啞然失笑,中國人啊…… 蓬蓬嘩啦一陣亂響,船身猛然震動,水柱拉起,大團木塊從船側噴出,夾雜著人聲慌亂的驚呼。接著赫賽清晰地感覺到一股震動從腳下透穿而過,他扭頭看去,卻見一股水柱從船身另一側升起。 「開炮!開炮!」 赫賽是范六溪請來的炮隊指揮,感覺自己所遇這一輪炮擊太過駭異,下意識地張嘴高呼起來。 「大太太」船頭,一號炮手一臉狐疑地看看冒著青煙的炮口,再看看前方的敵船,對佛山製造局的測炮員撓頭道:「真打出去了嗎?」 剛才舷側的一輪炮擊,命中了敵船好幾炮,就見著林林雜雜的碎屑亂飛。而他們這門「兩寸炮」是專門侯著舷炮轟完後才打的,卻沒見敵船一點動靜,對習慣了在目標身上砸出零碎的炮手來說,炮彈像是不翼而飛了。 「炮口肯定高了!再來!」 測炮員就在靶場試過炮,實戰裡是什麼情形,他心裡也沒底,拉開炮尾閉栓,二號炮手用濕布拖把從炮口捅入,將一個黃燦燦的圓筒戳出炮尾。接著再用干拖把裹了一遍炮膛。一號炮手把帶著黃銅底座的炮彈塞進炮膛,再捧著一個黃銅筒子,頂在了炮彈後。 測炮員關上炮閂,轉動把手,緊緊閉鎖。取過一根翎管,從炮閂中心的火眼插入,穿透了藥筒中心的油紙和藥包外層麻布,跟炮藥連為一體。火眼外是一個獅頭模樣的半環,將翎管尾部折彎,摁進獅頭大嘴下沿,翎管裡的引藥洩出一縷,正接上了獅頭外側的燧發機。 水柱四濺,船身猛然搖曳,是敵船開炮了,測炮員對一號炮手喊道:「瞄平了!」 雙方已近到六七十丈,這個距離直直瞄平的話,換成上甲板的八斤炮,炮彈也還是要打進水裡。 一號炮手破罐子破摔,照著他的話,直直瞄住船身,猛拉炮索。 全神貫注地盯著,依稀能見到炮彈殘影掠空而去,觸上了對方船舷,然後……沒有然後了,似乎什麼都沒發生。 一二號兩個炮手呆了片刻,跳腳道:「咱們這是在打神仙炮麼!?」 連帶也在撓頭的測炮員,三人都不知道,此時范六溪座艦的炮甲板裡,炮手們正瞠目結舌,變作了木偶。船身兩側是兩個人頭大的洞,地上還撲著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一個沒了半邊身子,一個沒了腦袋,將阻攔這怪異力量的代價清晰無誤地呈現出來,另一舷那個破洞沾著的血水碎肉更強調了這一點。 這是極為陌生的體驗,跟剛才轟得炮甲板裡碎木亂飛的炮擊完全不同。像是一道雷電劈過一般,完全來不及反應,甚至都沒看清那罪魁禍首的面目。 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不超過半分鐘,波的一聲脆響,船舷又開了一個小洞,一道黑影穿透船板,落在一門16磅銅炮上,這門三千斤大炮從炮車上跳了起來,掄倒了周圍一片炮手,再重重砸在船板上,喀喇巨響裡,逕直落進下一層船艙。 整條船都沉了一下,炮手們摔成滾地葫蘆,其中一個撲在什麼東西上,被燙得嗷嗷亂叫,低頭一看,像是一枚被從中截斷,再將尾端拉長的大號鐵橄欖。 「開炮!全速射擊!」 赫賽衝進了炮甲板,對炮手高聲咆哮著。 「使足了勁打!絕不能讓它緩過氣來!」 「大太太」上,羅五桂也高聲呼喊著,此時前後兩船划著弧線,都將炮火傾瀉在了對方的頭船上。後面的四條船正奮力迎上來,變之前的縱隊為橫隊。但因為它們逆風,在對羅五桂這兩條船形成圍攻陣勢前,還給羅五桂留出了豐裕時間來以二對一。 「這是范老大的船隊吧,想法跟他們招呼一下?」 跟著羅五桂一起投入海軍的老部下心中有些忐忑。 「管他什麼范老大,咱們現在是海軍!」 羅五桂嗓門更高了,可緊皺的眉頭卻洩出了他的雜亂心緒。 「就算是范老大在那船上,也要先把他幹趴下了,再跟他說話,這是海上的規矩!」 他咬著牙,對部下這般低聲道。 羅五桂之前在香港海軍學堂進修,接著忙於接船,對什麼報紙也不怎麼關心,大海才是他的世界,自然不清楚,昔日的領頭大哥,已蹲在了刑部大牢裡。 「大太太」和「二奶奶」對這條頭船的夾擊持續了一刻多鐘,靠著斜桅的靈巧操控,始終把距離控制在五十到一百丈間,將上百發十二斤炮,幾十發八斤炮的炮彈砸上了船,自身卻只被十來發12磅到16磅的炮彈擊中。 這一刻多鐘的炮戰裡,兩船的兩門「神仙炮」作出了巨大貢獻,它們的轟擊幾乎盡數命中,接近一尺厚的船板被利索地洞穿,在那條外形仿自蓋倫船,搭著硬帆,載著12到16磅炮四門,佛朗機和大發貢三四十門的大船內部造成了嚴重的恐慌。 可這兩門「神仙炮」的炮手們卻沒認識到自己的功績,他們對自己只能在對方船板上鑿出小洞的情形分外沮喪。 「朝著水線處打吧……讓他們分出人去勺水也好……」 測炮員給他們打著氣,炮手自我安慰說,總算能有點用處。 打了兩三發,這機會也沒了,對方的後船已經撲了上來,羅五桂招呼著僚船滿帆,跟對方拉開距離。 英華海軍的作戰思路跟人力現狀緊密相關,那就是非無必要,絕不打接舷戰。羅五桂這兩條小艦上不過三百多人,對方估計一條船上就有這麼多人。 兩條海鯉艦劃過弧底,再逆風而上,跟四海船隊並肩而行,準備再搶上風,依樣畫葫蘆,啃住這個船隊的某一條船,繼續以多打少。 聖道二年十二月八日,東山島外的海戰持續了數小時之久,之前差點被襲擊的福建商船隊,一面派出小舟回東山島報警,一面就在戰場遠處圍觀。他們船雖大,也有炮,卻是薄皮大餡貨,對付一般小海盜還成,這種海戰可無力攪和。同時他們也不能避開戰場直接開溜,英華海軍是勝是敗,決定著這趟行程安不安穩。 炮聲震天,硝煙如雲團般浮在海面,觀眾都覺大飽眼福。 應天府,白延鼎步出刑部大牢,心中思緒紛雜,沒上馬車,就一身便裝,帶著侍衛在廣州城街頭溜躂。他現在管著南洋艦隊崑崙分隊,此次本是回香港九龍灣,查看一批戰船的裝炮工程。借這機會請了假,準備在黃埔或者廣州城內置下新宅。 回了香港,才知道范四海的事,托關係得了面會范四海的機會,一番交談,心中很是沉重。 「不說我跟范老大的交情,蕭老大跟他也有來往。之前海軍在福建和南洋招的大批人手,不少也曾受過范老大的照應,我記得……范老大的一個鐵桿兄弟,叫什麼五桂的,也投到了海軍裡。以咱們海軍的立場看,范老大可不能真讓工商總會給搞了……」 白延鼎一邊散步,一遍猶豫,想著是不是說動蕭老大,直接跟皇帝進言。 刑部大牢就是原本的廣州府監,緊鄰滿清的廣東巡撫衙門,現在的應天府衙。不知不覺,白延鼎就溜躂到了北面的越秀山,這裡已被闢為公地,供城中市民遊玩。 「此事非論功利,而是論公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昔日鄧小田違法得誅,今日范四海必得伏法,否則公理何存!?」 「公理孰能外於人心!?人心即是公理!范四海舉義來投,事涉閩台乃至南洋人心向背!此事就該以大處而論,以朝廷正朔和華夷人心而論!」 「就算范四海有罪,也只該論《皇英刑律》頒行後的罪!以他舉義而投的功,功罪難道還不能向抵嗎?嚷著要他伏誅的人,你們捫心問問,是不是在為那幫奸商說話?他們可是絕不願見得外人危及他們把持的工商總會!」 「你這是誅心,非君子之風!咱們就事論事,范四海就是個海梟!若是他能不伏法,小惡得懲大惡反赦,是不是也鼓勵大家都為大惡啊?」 喧囂的吵嚷聲湧入耳中,園林間的寬場裡,正有無數人在辯論,聽起來雖是兩方人馬,卻各有說辭,顯是來自多派。 白延鼎立在場外,聽了一陣,原本對那力主嚴懲范四海的人滿心憎惡,可聽著聽著,卻覺出了幾分道理。但同時為范四海辯護的人也有理有據,心頭竟是亂成了一團。 不僅是他亂,圍觀的聽者也都一臉迷茫,他們也不知道到底該贊同哪一方,似乎都沒錯呢。 這也是如今英華國內輿情的普遍狀況,那就是吵鬧更盛從前,可朝野的立場卻越來越混亂了。比如這范四海之事,竟是儒黨賢黨跑出來叫屈,喊打喊殺最起勁的是工商。 這番情形,跟去年年底道黨出籠直接相關。這幫思想開放的年輕人,挾中西學思,如一股洪流湧出,沖刷著一國人心。早前道、儒、賢和工商的思想分派其實早已無存,賢儒攀附著道黨所倡的聖賢古言,艱辛轉變。先儒、黃老、霸王、仁法等政學流派紛紛興起,西學則成為工商所握思想武器,衍出了以楊朱、鬼谷子等著述跟西人所著融合的功利學派。 但思想分派,著落到實際的表現卻是雜亂紛呈。范四海一事,就如這迷亂中的攪棍,讓渦流有了具體流向,由此分出了到底是堅持公理為先,還是堅持功利為先的兩個大陣營。怪異的是,工商一面高舉公理,早前的儒賢之流,特別是文人儒士,反而堅持功利為先。希望朝廷顧全國政大局,公理也得為此讓步。 雙方都堅持自己所倡才是天道應於人世,看這園中的情形,他們顯然已經不滿足於在報紙上對噴口水。 「范老大真是冤,看這情形,分明就是神仙打仗,把他拉來試刀槍……」 這舌戰竟也引人心弦搖曳,白延鼎無奈地發著感慨。 第五百一十七章 食外即能安內 夕陽斜沉,東山島外,海戰也正進入白熱化。 「范,這船不行了,馬上換船!」 掛著四海旗的頭船上,赫賽高聲招呼著范六溪。 「這仗怎麼打得這般窩囊!」 范六溪惱怒地用拳頭砸著船舷,他這頭船就被對方一直纏著,在百丈外不停發炮,不僅被打得遍體鱗傷,船還越來越慢。據艙下水手說,不斷有小破洞漏水,好像是被奇奇怪怪的「橄欖彈」打的。 也許是他這一拳頭砸中了運氣開關,一發鏈彈含著受辱多時的怨氣,轟中了對方的桅桿,不僅撕拉下大片船帆,還像是打壞了轉桅的機關,那條跑在前面的小船頓時慢了下來,引得范六溪等人高聲喝彩。 「靠上去!洗了他們!」 范六溪高聲呼喊著,他這船上的炮已被毀了不少,從剛才的戰況也能看出,對方船雖小,炮卻比自家厲害,硬著炮戰絕不是對手,就指望著接舷。 六七十丈的距離,靠上去卻異常艱辛,頂著將近一分鐘一發,快得不可思議的猛烈炮火,就在范六溪和赫賽懷疑船被轟得快散了架時,終於近到了可以發射霰彈清對方甲板的距離。 舷炮、甲板炮,幾十門炮轟出漫天炮子,就見對方船身甲板乃至周邊水面如遭冰雹洗刷,似乎再沒見著一個活人立起。 眼見敵船就在二十來丈外,至少上百人擠在甲板上,揮著抓鉤長矛,短斧腰刀,就等著靠舷。對方船舷低,他們甚至都用不著套索。 咚咚幾聲悶響,他們等來了幾個黑□□的東西,砸在甲板人群裡,一見跟之前那「橄欖彈」差不多,都紛紛嗤笑,該是放了啞炮罷…… 接著幾團焰火升騰而起,無數鐵片被猛烈膨脹的氣體推著激射而出,穿透人體,濺起團團血花。甲板上哀聲四起,硝煙血霧中,誰都沒注意又一發「橄欖彈」斜透船板,將甲板上幾個人體高高拋起。 「得了,這神仙炮,就沒用!端槍!」 「大太太」船頭,「神仙炮」的兩個炮手終於放棄了,趴在地上躲霰彈的測炮員雙目失焦,喃喃自語道:「怎麼會呢?怎麼會一點用處都沒呢?」 英華海軍不願打接舷戰,只是力圖避免,不等於懼怕。當兩船近到十來丈時,伏在船舷邊的水手和伏波軍士兵一躍而起,在軍官的指揮下,六七十枝火槍同時發射,將聚在船舷邊的敵人轟倒一大片。 再經歷了一番炮火來回後,兩條船撞在一起,已被殺得兩眼血紅的海盜們蜂擁而上,面對的是成排上了刺刀的火槍。 如果還是以前在海上討生活的羅五桂,對上兩倍於己的同行,早已投海逃生。可他現在所領的是英華海軍,除開專業訓練,肉搏戰的訓練課目更是沒落下。加之有一隊專精戰鬥的伏波軍帶領,將船員水手們凝聚為一個戰團,紛紛雜雜跳上船的海盜除了用飛斧、梭鏢、短銃製造了零星死傷外,再沒什麼嚴重威脅。 一個金髮碧眼的歐人倒是勇武,先是短銃,再是細長刺劍,端著長槍刺刀的士兵很不習慣,被放倒了好幾個。羅五桂眼疾手快,遠遠一槍擊倒,眼角瞟到另一個海盜瞄準了他,轉手拔出另一支短銃。 就在兩人扣下扳機的瞬間,面目也清晰地映入彼此的眼簾。 「小六!?」 「五桂叔!?」 蓬蓬槍響,兩人都中槍栽倒。 這兩船接舷激戰的同時,僚艦「二奶奶」護在「大太太」外側,以身軀硬擋圍上來的後幾條船。幸虧後幾條船不如這條頭船炮多人多,被「二奶奶」的猛烈炮火轟得膽氣潰散,不敢接舷猛戰,更有一條船三桅斷了兩桅,只能隨風漂走。 就在「大太太」號上的官兵反攻上海盜頭船,將那面四海旗扯下桅桿,羅五桂、范六溪和那個洋人被船醫緊急裹傷救治時,夕陽已經沉下。剩下三條還算完好的海盜船如喪家之犬,掉頭而去。 船艙裡,刺鼻血腥味裹住羅五桂和范六溪,兩人側身相望,眼中神色無比複雜。 范六溪哽咽道:「五桂叔,我爹遭此大難,你居然還心安理得地替他們賣命!?你可是跟我爹拜了把子的兄弟!」 從范六溪嘴裡知了范四海的遭遇,羅五桂歎道:「我跟你爹,何止是拜把子的交情。當年你爹說,他四我五,他的兒子就該是六,這就是你名字的由來,他是拿我當族內人看,但是……」 羅五桂搖頭:「你爹的事,我相信官家,相信朝廷。你也該相信才對,怎麼都不該……」 他指向另一張床上躺著的歐人:「跟西班牙人勾結在一起,你這般作為,事情性質就變了,知道嗎?」 范六溪恨聲道:「怎麼就變了!?什麼官家,什麼朝廷,跟大明,跟大清有什麼不同?你替朝廷當鷹犬,我就不能借洋人之力!?」 羅五桂只是搖頭,他也就在海軍裡補過讀書認字,什麼大道理可說不出來,但就覺得,范六溪所言所為,只是舊時之論,跟現今的時勢,跟自己所效力的這個朝廷,根本就對不上。 想到范四海的事已經很棘手,如今他兒子范六溪勾結西班牙人,跟英華為敵,羅五桂心說,小六,原本你爹還該沒什麼大礙,現在你這麼一搞,你爹還能活著嗎? 現在這個朝廷,所行之事,所造之勢,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你五桂叔我甘於在海軍中任這小小校尉,不就是覺著,這個朝廷,能容得下自己這種人,能讓自己感覺到是身處大家之中?你爹投朝廷,不也是同樣的心思嗎?你怎麼就還用著之前的腦子想事呢? 哀嚎聲一片,那是雙方傷員的呼號,「大太太」號上,船員們面無表情地將敵我雙方的屍體扔下海去。儘管這裡離東山島不遠,但海軍就是這樣,凡是在船上戰死之人,都得葬在海中。 范六溪那條頭船正在緩緩下沉,「大太太」號也是面目全非,范六溪手下死傷近兩百人,羅五桂這邊死少傷多,兩條船加起來也有近百人。這番血火衝突,起因卻是范六溪對父親范四海遭遇的不解,對英華一國的不信任。由此他勾結西班牙人,避開海軍勢力強盛的南洋西面,來到福建海域,意圖以武力威脅英華,將整件事情引進了更洶湧澎湃的波瀾中。 此時在廣州黃埔,還未收到東山島外的戰報,白延鼎最終還是去找了正在黃埔向皇帝匯報工作的蕭勝。 「這事可不是工商和儒賢之爭,也不是什麼公理和功利之分。舊日之事,要融入今日之勢,這個門檻終究得邁過。歸結到底,是舊日的帳,今日到底算不算,又該怎麼算的問題。走吧,官家在黃埔書院論學,也該正說到此事,你跟著我一起去。」 蕭勝似乎另有感慨,拉上了白延鼎往黃埔書院去。 「范老大也該是想透了這一層,所以他要等著看到結果,不願半途而廢。不止是范老大,吳崖在扶南,一口氣殺絕了莫家族老,也將莫家人推到了暹羅王那一面。雖然得了河仙,卻搞得暹羅跟南洋公司關係轉惡,現在他該正頭疼著呢。」 「賈昊手腕活一些,一面屠戮土人,一面懷柔華人,收服了幾十家華人公司,在沙巴一帶已經站住了腳。但沙勞越一帶的華人不願受勃泥公司管治,因為他們來自福建,跟沙巴一帶的廣東人水火不容。仗著跟荷蘭人和當地土人有來往,逕直武力抗阻。」 「再說到扶南,南洋公司透過美萩向廣南嘉定府,也就是柴棍伸手。卻因為柴棍的華人多是客家人,跟美萩的廣東人不合,也碰了一鼻子灰。」 蕭勝這一番講述,讓白延鼎一聲長歎:「為何大家就不能丟開往日嫌怨,真正融在一起呢?朝廷矚目南洋,這是華夏亙古未有的大好局面,大家團結一心,什麼富貴求不來?」 蕭勝笑了:「這話說得……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往日嫌怨,代代相傳。舊帳不算清,又怎能朝前看呢?」 聽得這話,白延鼎對范四海的命運更顯悲觀,他不得不贊同蕭勝剛才那話,范四海之事,拋開工商的小心思和儒賢的大功利,之所以能惹得一國囑目,更多還是讓正融為全新一體的英華國人,開始審視之前的舊賬。 這一國,要真正拿得南洋,要真正往前再進一步,如何融解各方人馬心中的舊賬,還真是一道高高的門檻。 來到黃埔書院,過了層層侍衛和禁衛線,進到一間課堂,扇形階梯狀的課堂裡,頜下也留出了一縷小鬍子的皇帝,正端坐堂上,給一群人講課。 「不列顛人口不過六百多萬,國庫年入卻高達五千萬鎊!以其所值換算,是一億五千萬兩白銀!分攤到每個人身上,大致有二十五兩白銀。」 「我英華在聖道三年的國庫收入預計是兩千萬兩白銀,而我英華治下,人口兩千萬,平均攤下來,每人才一兩白銀!」 「這就是國力之分!有人要問,是不是不列顛人太富?不!不列顛民人,跟我英華民人的年入並沒有太大差別,日子甚至還不如我英華民人,也就比滿清治下民人好一些。他們的海軍船員,吃著發霉的麵包,長蛆的奶酪,卻從不擔心招不到足夠的水手,因為那等日子,已是一般民人所難及的。」 「還有人要問,是不是不列顛的朝廷壓迫甚重,刮來了這等民脂民膏?也錯!不列顛的國入,一是土地稅,一是關稅,一是消費稅,跟我們英華的商稅類似,其中關稅能佔到一半以上。不止如此,如所有歐羅巴國家一樣,國債更是大頭,最盛之時,國庫年入三成都要用來付國債的利息!如此能攪動的銀錢,自然龐大得可怕。」 皇帝的嗓音比以前低沉了一些,更顯出了幾分威嚴,當然,白延鼎這感覺,也許更多來自皇帝新留的小鬍子。 「可以這麼說,我英華,跟歐羅巴諸強國的差距,就差在兩方面,一是對天下財貨的把控。前明朝廷估計只把控住了一成,滿清估計把控住了兩成,我英華,現在不過是把控住了三成。像不列顛這樣的強國,已是把控住了六七成,原本他那一國的內裡,就是工商資本組就而上的。」 「另一面更重要,就是謀食於外!前明靠儒法維繫,剪草割苗,靠著土地遼闊,人丁眾多,國治安寧時尚可積起財富。一旦國政潰散,就再難維繫。這就是只知謀食於內,也只能謀食於內的結果。」 「如今寰宇全球,東西相近,歐人已掠食到了我華夏門口,這是弱肉強食之勢!但強弱不止在槍炮,更在國體,更在操控資本。如果我英華未能將國體轉為謀食於外,在這寰宇掠食之局中佔住腳跟,遲早要被歐人咬斷脊樑,淪為供他們吸食血肉的豬狗!」 「攘外必先安內,此言是弱者之語!諸位要多思一層,為何不是食外即能安內?我英華,一國上下,總是會有紛爭的,小到呲目以對,大到不共戴天。諸位身在朝堂,目光就不能拘於我英華一國,凡事都要先想一想,此事是否可能求諸於外,再反諸於內。」 皇帝在上面講,下方聽課的不僅有朝堂高官,還有黃埔書院的學生,一個個都是全神貫注。而聽得「弱肉強食」、「謀食於外」等詞彙,蕭勝和白延鼎心中都翻滾著一股正身處戰場的震顫感。 「食外不止能安內,也能融解人心,就說一家人過日子,日子繞著一畝三分地打轉,總是苦哈哈的,自然成天口角不斷,小事也能釀出血光之災。如果都奔著外利,大小嫌怨都能放下。就說當日戚大帥在浙江招兵,見著那義烏人,一家家為土地血戰,若是我英華之下,家家都能如義烏人,聚在一處,為一國之利而戰,有什麼嫌怨是不能消解的!?有什麼舊賬是不能放下的?」 皇帝話鋒一轉,竟像是說到了眼下這范四海之事。 「所以呢,最難的就是為一國找到這樣的利,讓大家能人心想通,一同向外看的利!諸位在書院裡做學問,在朝堂上理國政,就要記著這樣的目標。孔子也是言利的,天下人之利,那就是至極之仁。老子也是言利的,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這也是我們天主道的第三條,人人得利而不相害……」 白延鼎若有所悟,跟蕭勝對視一眼,心說皇帝該是要拉范四海一把的。 第五百一十八章 內聖外王,華夏九服 「唔,朕說錯了,現在已沒了天主道,這就是我英華的天人之道,也即是天道!」 說到後面,李肆糾正了語誤。時日即將步入聖道三年,天主道已完成了破開儒法之錮的歷史使命,在段宏時的建議下,國中已不再使用「天主道」一稱。 消解天主道的就是去年年底出爐的道黨洪流,他們將天主道所倡的「唯真」、「唯實」、「天人之倫」和「新三綱」等思想滲透到了學思政說的方方面面。天主道的核心要素,已跟舊日大家所思的「天道」契合一體。即便各派有不同闡述,但根底卻再難脫天主道的基礎。 原有的儒賢之流,為了爭奪話語權,也不得不攀著這些思想根底,將天主道跟聖賢言裡的天道相融。既然如此,就索性將天主道散去,讓其回歸天道本色,而這也本是段宏時和李肆最初對天主道的寄望。唯一感到意外的是,這番進程似乎太快了些。 想想前世由「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思想轉變也不過短短數年,而英華治下本就是思想活躍之地,李肆也釋然了。天主道從一門獨立學思,成長為一國共識,乃至於成為終極之理的化身,這是「思想戰線」的一樁里程碑式成就。 李肆語畢,台下眾人齊刷刷行長拜禮,同聲高呼:「謹受教!」 下了講台,見到蕭勝帶著白延鼎出現,李肆揮手止住兩人參拜,拉著他們坐到了課堂後排。 「是為范四海而來?稍待,聽陳檢討講完。」 李肆這麼一說,蕭白二人就放心了,見到一個年輕人上了講台,很是好奇,聽這頭銜,該是翰林院的人。 「陳潤,白城書院出來的,王道社之首,他可是你們海軍的鐵桿支持者。」 李肆所說的「王道社」,正是這幫道黨出籠後拉扯起來的紛繁學社裡的一個。道黨以「內聖外王」之治為理想,從中又分兩大派,一派關注內政,也就是「聖治」,一派關注外事,也就是「王道」。所謂「王道」,其實就是「霸王道」,跟目光在外的海軍自然投契。 李肆再補充了一句:「他父親是潮汕豪商陳壽官,而潮汕海商是工商總會裡反對整治范四海的那一派。」 蕭勝白延鼎頓時覺得這陳潤更加可親,也更期待他會說什麼。工商總會也不是鐵板一塊,大致可以分「青田派」、「廣肇派」、「湖南派」和「潮汕派」等。其中潮汕派勢力多聚集在海貿的到岸交易,同時跟福建海商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陳潤人雖瘦弱,上台卻來了這麼一句,頓時讓他的身影高大起來。 「寰宇所及,華夏獨踞東極,古往今來,三千年矣!今日倚南洋而左右睨視,這袞袞凡塵,又怎能置於夷狄之蝕,而不歸我華夏王化!」 擲地有聲,別說在場諸位書生和文官,就連蕭勝和白延鼎都放輕了呼吸,心道這話說得太泥馬好了!咱們武人就最歡迎你們這種好戰文人,這是赤果果地宣稱我英華要統治世界啊!雖然是大話,但這個志向,這個胸襟,可是一般文人拍馬莫及的。 「寰宇歸華夏王化,此乃我英華天命!古有周制九服,今有華夏九服……」 接著這話讓蕭勝和白延鼎面面相覷,九服!?把周制九服的那一套擴至寰宇!?這傢伙是認真的? 所謂周制九服,是周時分封天下的制度,「方千里曰王畿」為中心,五百里為一等級,由內而外,依次是侯、甸、男、采、衛、蠻、夷、鎮、藩共九服。所謂「蠻夷」,所謂「藩屬」,都由此而來。最早「華夷之辯」,都是基於這樣的思想根基:我是世界中心,誰離我越遠,誰的血脈就越不親,而邦國也就越不開化。 再聽下去,大家明白了,陳潤這是在將皇帝剛才「謀食於外」之言作著具體闡述,至少是將目標清晰勾勒出來了。 就是這樣的目標,讓蕭勝白延鼎也瞠目結舌,心說文人果然牛掰,心有多大,嘴就有多大。而且一套套的,看上去挺美。 這陳潤所說的「華夏九服」,還不是最終的理想形態,而是根據英華現有態勢而定,分作了根、本、延、澤、衛、藩、蠻、夷、鎮九服。 這九服被劃分為「內三服」和「外六服」,內三服裡,「根」是預定要化為英華國土的,也就是滿清所踞華夏之地,「本」則是域內原本土司少民之地,「延」則是有可能歸為英華直屬國土之地,包括交趾這樣的華夏故土,以及新拓的扶南、勃泥之地。 「王道社」的重點在於外六服,外六服還分「近三服」和「遠三服」。近三服裡,「澤」是禮敬天朝,可以帶著一同奔富貴的藩屬,交趾也有可能歸為這一類,此外還有廣南、暹羅,和未來必定涉及的琉球、朝鮮。「衛」則是比這層次低一些,主要用來當作跟「遠三服」緩衝之地的外域,包括南洋諸土國和西北諸部。「藩」則是警惕防範和打壓之外域,如日本。 「遠三服」就有些模糊了,「蠻」用來概括可以溝通,可以利用的外國,「夷」則是視之為敵的外國,「鎮」則是……這個不好直白說,賈昊在勃泥屠滅的某些土邦,就屬於這一類。 這套內、遠、近三服,表面上看,跟早前華夏所立的朝貢體系似乎沒什麼差別。但內裡卻大不一樣,照著陳潤的說法,內三服歸於「內聖」的體系裡,而外六服,必須行王道而治。王道也就是霸王道:一手孔儒,一手孫武,面帶商君微笑,腳踩白起之步。 跟以前那套藩屬體系更為不同,陳潤所言的華夏九服,是一個目標,即便狂妄,也是放眼於外,承認現今寰宇現狀的務實心態。而早前天朝上國的藩屬體系,出於儒法之錮,是預設事實,只看著自己,將理想當作現實來處置對外關係。 原本這也是官儒和法家的思想根基,將現實混同於理想,完全顛倒。「我要當天朝上國」和「我就是天朝上國」的兩種心態,自然有本質區別。李肆前世,滿清就是被那天朝上國的迷夢給自我洗腦,才有種種不堪回首的醜事。 陳潤之後再具體解說以教化、商貿、軍事等各方面「王道」手段,來把握外六服,從而為英華「內聖」提供物資、錢糧和開拓之地。蕭勝早前聽李肆說過一些零碎細節,不是特別敏感,而白延鼎卻是震撼得難以自拔。 「今晚這場課,是翰林院、通事館、計司和白城、黃埔兩書院一同辦的,目的是確立我英華置身寰宇的外事根基,你們二位,入耳進腦即可,暫時不要再傳於外。」 李肆的警告將白延鼎從遐思中拔了出來,他恭謹地行禮應聲,心說能這麼清晰地聽到國策,還真是幸運。 「至於范四海的事,如果不是工商總會在跳騰,他在聖道二年後所行之惡並不算重,有明法的訟師周旋,本該沒什麼大礙。現在工商總會此舉,已顯出凝結之勢,對朕而言,如何調治工商總會,比范四海之事更為緊迫。」 接著李肆說到了更機密的國政,讓白延鼎惶恐不安,皇帝要對倚為長城的工商總會下手了?這一國會起多大的亂子呢? 另一人湊了過來,卻是薛雪,他笑道:「白兄不必緊張,官家是以更大一局來看工商總會的,而非昔日那些你死我活的爭鬥。」 此人一露面,蕭白二人就心道,有你在,那肯定又是什麼大陰謀…… 薛雪沒理會兩人看他如看妖人的目光,開始列舉國政的麻煩,比如工商總會對外來豪商的打壓;沿海賭博之風的興盛;地下錢莊越演越烈;縣府地方大興土木,跟貧苦民人爭鬥頻頻;國中學思紛雜,正在攀附融解天主教等等。 「躁動!早前地價飆升之勢,似乎又在重演。但此次不同的是,有了學思支撐,這躁動廣及於一國方方面面,雖不熾烈,卻處處能見,都是不安於現狀……」 薛雪這話,似乎有批評皇帝這大半年都沒怎麼理國事的味道,蕭勝趕緊回護道:「也不能光看壞處嘛,我此次回黃埔,從香港、澳門到黃埔,一路都見了十幾座新建的船廠。去佛山和東莞考察,作坊林立,學堂滿地,一個個工匠都憋足了勁地鑽研學問,考什麼匠師等級,給自己申報專利。」 白延鼎趕緊點頭:「是啊,我家在肇慶和高州的族人都說,東莞機械的水車都賣到了山溝裡,大河小溪處處築堤,倚著水車,什麼磨坊、木坊、鐵工坊,一鄉就能有好幾座。男人忙了農活,都在到處找事,女人靠著什麼小紡車,一月也能織出個五六錢銀子……」 薛雪幫他補充道:「那是,現在柴米油鹽一個勁跌價,不,都不必用柴了,交趾煤跟著東莞小煤爐,都已經賣到了川陝。民人是富足多了,有了閒錢,可富人手中閒錢更多啊。」 這就是新一輪的資本躁動,但跟早前的地價風潮又有不同。除了境內安寧,工商高歌猛進,思想和社會生產力都有了飛躍提升外,英華已對外界資本形成足夠吸力。范四海投過來,不過是人心所牽動的無數銀流裡,比較引人注目的一股而已。 只是英華治下,現有的工農商業,似乎有些容納不足了。而李肆所握國家機器,沒能跟上這樣的成長,對資本的把控有些脫力。 李肆對上隱有所悟的蕭白二人,微笑道:「咱們現在是茶杯煮餛飩,格局小了。」 蕭勝興奮了,比照早前交趾之例,這種處境,就必須出門去揍人瀉火了? 李肆點頭又搖頭:「肯定是會有大動靜,但不止是交趾的路數,當然,自少不了海軍配合。」 他捻著小鬍子,作派隱隱有些像段宏時:「銀錢聚得太快,快得超乎想像,要握在手中,就得給這群無頭亂蛇一個方向。但現在咱們一國,工業未起,就只能再換一個新鍋,這新鍋自然就是南洋。」 李肆所謂的「新鍋」,不僅包括南洋公司、勃泥公司的股本結構,也包括工商總會的組織架構,這動靜可不小。薛雪加入此事,也是要從政治層面來評估各方勢力的反應。 蕭白二人興奮對視,海軍窩了這大半年,就憋著下仔,預想中的西班牙人和法蘭西人還是沒什麼動靜。如今這形勢,不等被動應戰,就得應國中之局而主動出擊了? 蕭勝掌軍,可沒忽略難點,英華原本是在扶南和勃泥動作,還沒碰到歐人所圈的地盤,如今這一大動,歐人會如何反應?會不會群起而攻之,包括荷蘭人都要視英華為敵? 李肆道:「主要方向還是扶南和勃泥,最多包括暹羅、柬埔寨和廣南。歐人肯定也會有反應,但想必還不會太過激烈,就算事情不可收拾,咱們的謝八尺……現在應該已經到了里斯本吧。」 說到出海已有八月的小謝,眾人都是一臉追思,希望皇帝所言成真吧。使團出發前,小謝都給家中嬌妻寫下了絕筆,那幾百號人,都是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出發的,誰讓華夏人從沒有跑過那麼遠的海路呢? 小謝隔得太遠,蕭勝更關心眼前,他多問了一句,官家所造的新鍋,到底新在哪裡。 李肆咧嘴笑了,說出一個大家很是陌生的名詞:「股票……」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同一個南洋,同一首歌 萬里之外,碧海藍天,小謝立在舵台,看看左邊那座大山如一塊巨石,渾然無懈地拔起陸地,聳立於海岸,再看看右邊海面上,一艘巨艦連船帶帆,也如一座大山,陰影遮蔽了他這艘海鰲戰艦。他如立在一扇宏偉巨門前,心神飄忽不定,不知自己推開這扇門,會見到怎樣一個世界。 更前方,大海收了口子,被漸漸靠攏的陸地攬住,那是一處堪比馬六甲的海峽,如葡萄牙特使索薩爵士和郎世寧所說,這就是歐羅巴之門:直布羅陀。 真的到了歐羅巴啊…… 多少次迷航,多少次風暴,每每都以為再熬不過去,卻還是挺下來了。 小謝長出一口氣,將九個多月遠航所積下的不安盡數噴出胸腔,同時也對歐羅巴這幫白毛狒狒心生一絲敬佩。據說二三百年前,這些傢伙就敢駕著小船滿地球亂跑,膽子夠大,心志夠堅韌。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可得提足了精神。 正在凝聚心氣,卻聽到了令人不解的對話,那是船隊指揮魯漢陝跟不列顛人派到船上的聯絡官在交談,雙方是通過通事館的通譯官溝通,但對話之所以讓人不解,好像問題就出在通譯身上。 「斯多克(Stock)?什麼斯多克?存貨?那到底是什麼存貨啊?」 「呃……就是斯多克,不是存貨的意思,是另一個意思,嗯……鈔票,對,寶鈔……」 「寶鈔?不列顛人都忙著買寶鈔,連咱們的絲綢茶葉都瞧不上了?嘿,是不是腦子燒壞了啊?」 「那也不是寶鈔……那是……」 通譯也只是懂不列顛語,不懂商貿細節,正急得撓頭,郎世寧來解了圍。他用法語跟那位不列顛軍官談了一會,然後解釋道,那什麼斯多克,就是公司本金的憑證。 「公司本金?什麼公司這麼熱門,讓不列顛人都急著入伙?」 魯漢陝雖不清楚這種商賈事務,卻還是模模糊糊有一些認識,畢竟英華一國裡,那種聚眾人之財作生意的「公司」越來越多,以至於大家一提「公司」,都當是做生意的,而不是以前那種會社團體。 「南……南洋公司?」 郎世寧一邊轉譯那軍官的話,一邊也瞪圓了眼睛,南洋公司? 那位聯絡官一番解釋,讓眾人恍然,是這邊的南洋,而不是自家的南洋。 「不是咱們的南洋公司,就叫南海公司吧……」 小謝隨口說著,心道咱們來歐羅巴又不是賣貨的,什麼南海公司,跟咱們也沒關係。 萬里跋涉而來的船隊,原本有一艘葡萄牙商船,三艘海鰲戰艦,現在卻只剩下兩艘海鰲戰艦,此刻正由不列顛海軍直布羅陀分隊的一艘戰列艦護航,駛往直布羅陀港口補充給養。 「公司的本金,到底是怎麼賣的?」 小謝不關心了,來自商部的使團成員卻帶著通譯,揪住了不列顛人問個不停。 「這裡一切都是新奇的,當然,對歐羅巴人來說,我們自身也是無比新奇的,何必那般急躁……」 再見到海軍官兵使勁盯住了那艘巨大戰艦,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的貪婪神色,小謝搖頭,心說這才是開始。 小謝的使團抵達歐羅巴時,專門經營國債,為不列顛政府融資的不列顛南海公司剛剛向不列顛財政部提交一份方案,準備以一己之力,購入不列顛政府市面上總值3160萬英鎊的可贖回政府債券及定期債券,這是包攬了除英格蘭銀行和東印度公司之外的所有國債。 以一家公司承攬國債,自然利潤豐厚,但以南海公司財力,這很難做到。於是這家公司想到了一個點子,南海公司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後,從西班牙政府手裡獲得了南美貿易特權,可以進行奴隸貿易等業務。按照協議,這業務其實只是每年三條船的特許貿易權,但一般人誰能清楚這些細節呢?這個時代,可是海貿的大時代。只要大造這條路線盈利豐厚的消息,同時他們又是在為政府融資,信用很不錯,那麼自家的股票,一定會嗖嗖地往上升,這樣不就有錢接這個盤子了? 南海公司自然想不到,靠著這個點子和他們的政府背景,以及為達成目標而不擇手段的賄賂遊說,這樁計劃在公司股票上所獲的收入,將遠遠超過他們承攬國債的利潤。他們更不會想到,整個不列顛,也將被他們拖入這一場「南海泡沫」,最終無數人雞飛蛋打,傾家蕩產。 正如小謝心中所想那般,此事跟他這個使團的歐羅巴之行沒什麼關係,但在萬里之遙的另一個半球,他的國家,也正跟不列顛人一樣,正踏足這樣一個深不見底的危險海域。 「官家啊,朝廷就該量入為出,怎可高築債台?我朝區區五省之地,國入就已與北面相平,難道還不夠麼?」 黃埔無涯宮,尚書左僕射李朱綬吹鬍子瞪眼地說著,湯右曾、楊沖斗乃至劉興純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頭附和,幾乎佔了在場相爺的一半還多。 原本這段時間,國中就顯得格外歡騰,什麼事都在鬧,范四海的事更是煩人。都指著皇帝出面來一言定鼎,卻不想皇帝一出來,卻是丟出了一份舉債一千萬兩的驚天大計劃,難怪已養出了宰相肚的李朱綬也在表示不滿。 國入自然越多越好,但總不能竭澤而漁嘛。再說現在兩千萬的國入,已是足足寬裕,甚至都有餘錢在雲貴搞蒙學到鄉。皇帝早前允諾的文官散階補薪都已兌現,現在從九品官一年都有五六十兩銀子,還在緊鑼密鼓地搞爵勳制,要推行什麼「致仕獲爵」。 這時候猛然舉債一千萬,眾人還以為是要應對什麼大危機,卻不料皇帝一臉不確定地說:「還沒想好怎麼花」,讓眾人為之跌足。 即便思想已轉到以實理政,但李朱綬等人還是很難理解皇帝的想法,在他們看來,朝廷又不是營運生意,得多少稅就辦多少事。之前借過一次國債,三年三百萬,小打小鬧無所謂,現在居然要一下發債一千萬,這是不準備過長久日子了麼? 彭先仲嗯咳一聲道:「目下國中銀錢流動,又有脫於朝廷掌控的趨勢,以國債攬住,引導銀流捲向可興利去害之處,是朝廷必行的管控之策。早前交趾之例就是成功的典範,今次不過是規模擴大,涉及更廣。更何況,以國債引領國中資本,這也是朝廷日後必將習慣的一樁方略。」 道理站得直直,難以辨駁,可大家心裡都沒底,這一千萬要怎麼來,又要怎麼去? 李肆開口了:「此次舉國債,著眼在來,而不在去。」 這話玄奧,可隨著彭先仲和顧希夷的解說,眾人漸漸領會,到明白了整體謀劃,才紛紛心驚,好大的一盤棋! 國債只是個引子,真正的計劃是,讓多家公司承攬國債,包括南洋公司和勃泥公司。為此朝廷特許這些公司廣增股本,股本可流通買賣,在黃埔設股本交易市場,用來標識股本所屬的憑據,就叫股票。 其他公司都是陪太子讀書的樣子貨,重點在南洋公司和勃泥公司。這兩家雖然也一直在吸納股本,但都是針對大戶豪商。因為先期投資大,一時難見效益,進展不多。 可這兩家公司的盈利前景相當穩固,因為他們所有的扶南和勃泥,工商稅權都歸他們,而且南洋公司還壟斷了南洋一側的海貿。廣增股本,吸引零散銀流,足以撐起大盤,回流到一千萬的國債上。這中間所生之利,雖然散於公司和股東身上,卻是緊緊附在了國債上。 至於這一千萬國債要怎麼花,那就由朝廷進行投資,一部分用在最能掙錢的地方,用來應付利息,以及補貼那些不能掙錢的投入,比如李肆一直想推行的鄉鄉通大道計劃,以及補全教育,向著全民教育推進的大工程。 這一整套計劃所含的東西都太新,讓老傢伙們一時難以消化,而掌控國政這幾年來的敏感度還是讓他們注意到了,其中藏著一頭名為「股票」的怪獸,長成之後,對國家不知是福還是禍。 李肆聳肩:「摸著石頭過河嘛,再不過河,國人都自己跳水了。」 他這話也是實情,期貨、股票這東西,一旦商業成熟,資本成年,就會自己繁衍出來。歐羅巴的股票體制已有雛形。這段時日,英華和歐羅巴商貿往來興盛,匯票、期貨的一些雛形都已顯現,民間更是在炒買早前所發國債。國家不動手,民間也會自己鼓搗出來。 現在也到了必須面對的時候,藉著眼下資本再度躁動的機會,就以國債推股票的路子,開始試水吧。甚至貨幣體制改革,也都能由這一步打下基礎。 湯右曾小心地問,早前他在北方,也有見人炒賣布票一類的東西,最終票值兩不靠,不少人虧輸一空,這股票,會不會也步了此事後塵? 李肆像是刻意迴避這一問,轉到了大家關心的另一個話題,也就是范四海一案。早前范四海領有滿清朝廷的七品職銜,出海也有福建水陸提督官令,此案就是軍事,該轉給樞密院軍法司審理。至於受害國人,就由軍法司審結後,查抄范四海產業賠償,不足的由朝廷補恤。 得了李肆交代,史貽直長出一口氣,可算把這陀屎丟掉了,其他人也是各有所思。早前范四海的兒子范六溪夥同西班牙人,襲擾福建東山島海域,被海軍捕獲。讓范四海一案有演化為英華跟西班牙之爭的危險,皇帝不得不出面表態。而這一手稀泥合得還算有技巧,就是少不得輿情要嚷一番貴賤不等罪了。 楊沖斗卻沒被李肆繞走了腦子,他回到早前的思路,逕直質問,朝廷怎能與民爭利,舉債經營呢? 李肆嘿嘿一笑,看向范晉,范晉沉聲道:「朝廷眼下自是不經營民業,但有些生意,民人卻是不能經營的。」 范晉開口,答案就已揭曉,可還不止眾人所料,除了軍械,范晉還說了兩個字:「戰爭……」 置政廳裡一陣沉默,在這思潮和資本同時躁動的大時代裡,朝堂高官們都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落在了後面,新生之物,新生之理,真是層出不窮啊。 佛山製造局的總局辦公室裡,文案上擺著一份報告,關鳳生手裡拿著另一份報告,正蹙著眉頭,嘴裡唸唸有詞。 「炮子多透船板而過,殺傷甚少。若是能將開花爆裂與透板功效合二為一,堪稱完美……想得美呢,兩頭兼顧,就是兩頭都不討好!」 「後膛設計累贅,火門在後,發炮時炮身易跳……那還不是後膛組哭著喊著要搭車麼,不好搭大炮項目,只好搭這小炮的項目了。既是後膛,再在炮身出火門,洩氣更是嚴重。」 「炮子太小,威力不足……也不想想,這線膛炮的淺緣膛線有多難搞?三寸炮的廢品率是七成!蕭勝是瞧在我面子上才要了三十門兩寸炮,一門六百兩都是咬牙虧著賣的。跟他說三寸炮要兩千兩一門,一發炮子二兩銀子,我這國丈的面子怕也要被掃嘍!」 讀完兩寸線膛炮的測炮員所發回的報告,關鳳生無奈地歎氣,兩寸線膛炮的實戰沒見什麼成效,今年對線膛炮的研究預算,看來得砍掉一截了。 在新物新理層出不窮的大時代裡,既有怪獸的猙獰面目未被清晰看全,也有金玉埋於枯葉之中。即便是後知三百年的李肆,也難以看全,畢竟他要看的事情太多,而此時他眼中的時勢格局,也已大到了難以注意這些細節的地步。 第五百二十章 治大國如烹小鮮 人心之思,國政所動,若是沒被權力威壓於水下時,就如煮沸的湯鍋,每一個水泡都裹著無數細節,無數讓皇權社會和儒法時代的掌權者們心驚肉跳的細節。 工商總會會首韓玉階宅邸前,無數車馬匯聚,或欣喜或憤慨的人色川流不息,這般景像已不能叫細節,就是再明顯不過的波瀾。 兩輛車廂黝黑的馬車停在宅邸附近,車廂上還繪著白標,一個醒目的「警」字被圈在中間,外圈是「應天府巡」四個小字。 馬車外立著的十來個皂衣人是什麼人,就很清楚了,應天府的巡警。這些巡警該是應天府推官陳舉派來看護韓宅的,韓玉階正處在風間浪頭上,這穿梭人流就是明證。 「嘖嘖,畢竟是應天府,巡警都能用上這等馬車……」 「那是……沈復仰!之前不是跟韓玉階鬧翻了嗎?啊,他老子沈世笙也一併來了?」 「別忙乎了,也就是來應個卯,以後這種外面盯人的事,咱們禁衛署可不會再干了。」 「真的?那咱們禁衛署還怎麼查探消息?」 「消息?這上面不清清楚楚麼?」 一輛馬車裡,兩個裝扮成巡警的禁衛署探子正聊著天,一個中年人舉起一份報紙,在那個正急急記錄著什麼的年輕人鼻子下晃著。 年輕人顯然有些見識:「報紙不過是翻攪輿情之物,用來造勢而已,要探得內情,怎麼能靠這玩意?」 中年人嗤笑:「咱們在這看門,就能窺得內情了?不是說光靠報紙就能知道一切,但至少能知道各方到底有什麼大面上的打算。於老大最近在籌組輿情處,就是找人專門來分析報紙。」 他教育著年輕人:「你剛才也說報紙是翻攪輿情,那不就是他們的主張麼?試探風色,鼓噪造勢,能擺在明處的東西,這上面一清二楚,就看能不能讀得精細,讀得到位。而看這明處的事,咱們能有報紙快筆看得清楚?那邊幾個快筆,可是明目張膽地在幹著咱們的事。」 年輕人若有所悟,手中的鉛筆也停了下來:「也是啊,咱們現在能探得的消息,還不如那些報紙來得快,來得細……」 中年人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所以呢,這種看明面的事,咱們以後該是再少干了,就像咱們把黑衣丟給了巡警一樣。」 年輕人有些沮喪:「那以後咱們還能幹什麼?」 中年人嗤笑,眼中也閃起精芒:「如今這世道,明的更明,暗的更暗!明的自有輿情,暗的就藏得更深,靠之前那種偷雞摸狗的探法,是怎麼也不成了,所以……」 年輕人想到了什麼,抽了口涼氣:「於老大之前從羅將軍的軍情司那找來了一批人,莫非……」 中年人點頭:「如今這人心的檯面,什麼都擺得下。真是不願擺上檯面的,那就是足夠抄家砍頭的大罪!咱們禁衛署就得當自己身在敵境,內線!暗諜!怎麼下作怎麼來!」 似乎見著了一番遠大事業,年輕人握拳,眼中也生起光芒:「布出一張網,不碰上大案,拿足證據,絕不輕易動彈!」 中年人有力地道:「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咱們禁衛署,今後也是訪大奸如烹小鮮,火候不到,絕不起鍋!」 年輕人卻是臉一垮:「我才是見習,大哥也才是外班查訪,咱們能攤上什麼大案呢?」 中年人呆住,接著沒好氣地一巴掌拍上年輕人的腦袋,鬱悶地繼續翻起報紙。 韓府偏廳裡,韓玉階和沈家父子三人相對,氣氛顯得很是沉悶。 許久之後,沈世笙歎氣道:「早前之事,是沈某的不是,會首權衡諸方,背後的壓力,沈某確是沒有料及。」 韓玉階搖頭道:「范四海轉為軍法審裁,是陛下聖心獨斷,韓某可沒從中斡旋。韓某的思量依舊沒變!這一國,咱們廣東湖南工商不敢說是獨力幫著陛下定鼎,但怎麼也出了五六分力氣,你們沈家雖是後來,卻也出力不小,咱們都能一家人相待。」 「可范四海,連帶他背後的閩浙人,不但沒為這一國出力,反倒一直幫著施世驃抗阻天兵。甚至我英華工商在閩浙作生意,都遭刁難盤剝!」 「現在我英華國勢鼎盛,南北強弱,一眼分明,閩浙人就要投過來了。照著規矩,只要在境內落籍設公司,就能入工商總會,分我們這些老人的話事權。老沈,拋開你們跟福建鹽商的關係,捫心自問,你真的樂意嗎?」 「犬子榮升將軍,也說到了一些軍中之事,他就說,此時軍中諸將,怕的都是滿清軍將投誠。甚至何孟風謝定北展文達一干降將都是這心思,道理不很簡單嗎?若是施世驃忽然投誠,陛下不算他舊賬,卻一力重用,軍心能安?」 沈世笙不迭點頭,他也很是糾結,確如韓玉階所言,他本心是不願福建商人湧過來。他們廣東湖南商人在這一國的地位日益牢固,靠著工商總會,能跟朝廷連通聲氣,定稅和拓業都很順暢。可福建商人要湧了過來,朝廷自然要考慮那幫人的利益,這事何止不美?工商總會能不暗中整死范四海,而只是唆弄苦主走官面流程,已是很克制了。 但沈世笙又有自己的苦衷,他是潮汕一派,銀錢流動還多仰仗福建商人。早前交趾拓業,都是從福建商人那得了周轉,才在交趾佔下一腳,他自然得幫福建商人說話。 就因為如此,他跟韓玉階在范四海一案上鬧得很不愉快,如今范四海被皇帝轉到軍法司,這事大家各有解讀,為此他才來找韓玉階通氣。 在沈世笙看來,工商總會在范四海一案上表現得太過強厲,太抱團了。皇帝那等人物,怎麼也不會容工商總會把持國政。看似皇帝始終跟工商總會站在一起,攻交趾,緩北伐,連北面侮稱皇帝是商賈之狗也不動氣,那是因為皇帝的謀劃,現階段是跟工商總會一致的。 但這不意味著未來還會一致,就說北伐,皇帝難道會一直安於偏居嶺南,而不光復華夏?工商總會能阻得了一時,還能阻得一世? 今次皇帝斷然插手,沈世笙認為,這對工商總會已是個警告,不定接下來還會對工商總會有什麼動作,他也是工商總會一員,來此跟韓玉階商量,看怎麼說服總會其他要人,在皇帝面前轉圜一下。 聽了沈世笙的話,韓玉階笑了:「老沈啊,看你兒子小沈一臉篤定,你還不如他沉得住氣。最初工商總會裡,就有人動過其他心思,我都在勸他們,照著規矩走。」 「陛下所領這個世道,所立這一國,最重什麼?規矩!要鬥都按規矩來,即便輸了,都不損根本,大家還是可以和和氣氣,繼續作生意。若是壞了規矩,那不僅是跟陛下,更是跟所有人為敵。」 「所以我韓玉階不怕,我們是按規矩來的,照著規矩來,工商總會擰成了一股繩。讓陛下頭疼,那是陛下該的!這結得讓陛下自己來解,我們都等著陛下出手呢。」 韓玉階慨然道:「而陛下這一出手,還是照著規矩來的,所以……韓某很放心。」 沈復仰終於開口了,他拱手道:「會首所言,乃是世間正道,我也相信陛下定會解開這個結……」 剛說到這,就有家僕急急奔來,手中抱著厚厚一疊文書:「老爺!計司和中書省商部一併發來這些東西,說……說要老爺召集工商總會要員,盡快傳達……」 來了! 三人霍然起身,都道皇帝動作好快!看這厚厚一疊,想必是早有謀劃,范四海一案不過造出了一個合適的時機。 嘴上雖然說相信皇帝,可心中都是慌的,畢竟工商總會在范四海一案上,是明目張膽跟國政對立,還不知皇帝是要怎麼處置工商總會。 接過這疊文書,韓玉階粗粗一番,眉頭皺了起來:「國債,股票?」 沈復仰拍手:「國債和股票!這就對了!之前就在英華銀行那聽過一些風聲,他們正在核算發債的長短和利息,還說要用股票接盤。」 接著韓玉階失聲道:「一千萬兩!」 三人對視一眼,心中豁然開朗,皇帝……原來是這樣來處置工商總會,乃至處置希望投入英華的福建人啊。 原有的盤子,已有固定格局,新人想要加入,怎麼辦?再開另一個盤子唄。而這個新盤太大,把住老盤的人想要在新盤裡占利,那就得捨開老盤。當然,也有人不願去新盤冒險,但老盤已動,格局自有變化。 沈世笙皺眉道:「陛下這一手,總得有下家托著。銀行、殖民和軍械,不僅難容一千萬兩,更難掙得利息……」 這話大家都懂,皇帝發債一千萬,那就得有能撈回利息的地方,銀行是在自家地盤裡打轉,殖民一時難見效益,軍械……現在又沒大仗打。 沈復仰笑了:「沒有下家,就去找一個下家嘛,冤大頭多的是,之前有交趾,現在不能有廣南、暹羅,乃至西班牙人麼?」 韓玉階和沈在笙同時愣住,他們的思維畢竟有些僵了,一時竟難接受,將國戰當作托盤下家這種事情。 細細思量,三人更有感悟,商賈終究不可能獨掌國家啊,也只有國家,才能有能力操縱這般格局。 韓玉階感慨道:「治大國如烹小鮮,陛下可是用心良苦啊。」 沈復仰聳肩:「我看治國這事,更要緊的是鍋子,鍋子越大,烹起小鮮來才能越從容。」 黃埔無涯宮後園,草地裡支著一個奇奇怪怪的架子。滋滋細響聲裡,李肆翻過小魚,烤得金黃的一面顯現出來,用刷子刷上香油調料。被濃濃香味裹著,不僅他在吞著唾沫,旁邊一干人都在引頸相待。 嚴三娘抱著三個月大的長子虎頭,拉著兩歲大的長女夕夕,安九秀抱著一歲大的二女兒琉璃,蕭拂眉和朱雨悠捧著大肚子,這幾位雖是被這香味給誘住,更多還是驚奇李肆居然親自動手。 關□雖已雙十年華,卻還是一臉嬌憨地舔著嘴唇,似乎就在關心李肆手中的美味是不是已足了火候。在她旁邊,已換作漢裝的寶音更是搓手不停。想要試試自己熟悉的孜然,跟李肆所說的炭烤加橄欖油混合而成的新食到底是何等美味。 將一排小魚再次翻面,李肆悠悠道:「治大國如烤小魚,就得不停地、溫柔地翻騰……」 第五百二十一章 怎麼花這一千萬 「治大國如烹小鮮?這不過是誆人之語!滿清治下,凡有些勢力的商人,都是捐了官身的,福建商人出海,也都是找官兵護船。皇帝此番料理,日後商人入國,前帳盡都可不作數,貴賤如此相分,怕是要冷了一國人心!」 湖南郴州府永興縣,新修的縣學裡,一幫教書先生正議論著范四海案,其中一人痛心疾首地駁斥著「穩重派」人士。 「其中牽扯的利害太多,皇帝這也是調合各方。」 「也沒說不料理吧,只是轉到軍法,流遣扶南三年,這處罰也不輕啊。」 「這也是依著規制來嘛,皇帝即便聖心獨裁,也是循理而行。」 穩重派人士不以為然地說著,在他們看來,這個姓曾名靜的同僚,顯然是有些迂了。 曾靜呸道:「調合各方!?當年鄧小田案,皇帝怎麼就不調合,怎麼就讓法司獨斷了?再說什麼軍法,軍法是什麼!?軍法就是獨斷,皇帝說他沒罪,別人都不能插嘴!皇帝可是掌著總帥部,以武人之首自居的!」 「至於流遣扶南,那扶南之地,對商賈來說,又怎會是苦地!?這分明是皇帝讓他去扶南作三年生意!」 噴起了勁,他話頭再轉向規制:「這一國的規制是怎麼來的!?不都是照顧貪吝商賈而來的!?咱們士人,小農,何嘗有說話的機會?就說縣鄉公局,都是鄉紳商賈把持著,郴州城擴廓,推了多少民人屋舍,農人耕田,賠補了多少銀子!?」 這話說到了當地的忌諱,眾人神色不自然起來,有人勸道:「老曾,事情總得往大處看。公局也還是要護著農人,不是跟官府一同壓搾鄉里的。再說士子,眼下朝廷在湖南推行蒙學到鄉,縣學擴倍,咱們這些往日只能在私塾掙點口食的,也都有了官身,生計大寬……」 曾靜臉色更是猶豫,怒聲道:「蒙學、縣學,都教些什麼!?什麼天人相應在理不在感,什麼血脈宗法只在修德,這是毀我孔儒道統!我早前就說,不遵聖賢言,必現妖孽事,看看,這不就出來了?鄧小田死,范四海活,這就是明證!」 有人不滿地道:「我等食朝廷俸祿,行教化之事,何以如此罔恩妄語?再說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曾靜拍案而起,「爾等為貪食祿,捨道統就邪魔,曾某羞與爾等為伍!這俸祿,曾某不要了!」 看著曾靜脫下官服,擲下烏紗,揚長而去,眾人面面相覷。 「還真是個老憤呢……」 接著眾人都苦笑搖頭,這種執擰之人,也是處處可見,算不得稀奇。 「你一把年紀了,怎麼還這般血氣亂灑?這折子朕都駁了無數本,你還來湊熱鬧!?當真以為朕換不得大學士!?」 北京,紫禁城養心殿,雍正將一份本章狠狠拍在書案上,朝身前的大學士王掞如此罵道。 此時的雍正,心性已比以前沉穩了許多。允□已被拍死,念著是同母兄弟,而且被收拾的過程裡一聲不吭,乖順無比,雍正也難置其於死地,就將其剝了黃帶子,圈在宅子裡。 而允祀也已經套上了層層罪名,現在還剩個貝勒位,縮在家中,等著最後發落。允祀的黨羽,以老九為首,已被收拾得差不多。老十母家身份尊貴,雍正不好動,也虧老十識趣,早早跟允祀劃清界限,雍正也就只將其冷到一邊。 現在允祀就是一條斷了脊樑的狗,等著雍正的最終裁決。但雍正還覺無力徹底整治到死,一方面是西北戰事還無結果,根據年羹堯的奏報,羅卜藏丹津那不僅有十四的把柄,甚至還有允祀的把柄,搞到這些把柄,才能壓服朝堂和宗室人心。 另一方面,他正在大搞新政,不好在這關頭轉火允祀。攤丁入畝、火耗歸公,乃至官紳一體納糧聽差,現在還只能靠著年羹堯、李衛、鄂爾泰和田文鏡等心腹,其他地方,督撫州縣都是陽奉陰違,甚至暗中施絆子,即便他強壓下去,甚至在督撫上加了個「觀風整俗使」,收效也是不大。 新政在朝堂的阻力更大,不斷有人上本反對新政。而這王掞,身為大學士,居然也跳騰出來,開口就是「治大國如烹小鮮」,勸諫他不要折騰,聽著這話,雍正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想折騰嗎?若是他能坐享其成,當個賢君聖主,他又何必折騰!? 可眼下國勢,不折騰,哪裡來的錢糧?南面那李肆,偏安嶺南,不過五省之地,一年就能有兩千萬國入,而他踞有江南和中原,國入也就這麼多,這情形讓他寢食難安。 雖說那李肆兩三年沒動靜了,去年武昌之事,雙方默契更深了一層,可他很清楚,他跟李肆不過是忙著各自收拾河山,最終必定是要一決生死的。而現在他跟李肆差距越來越大,許多時日,他甚至都有心灰意冷之感。 可他終究是撐過來了,他絕不認輸,為此就得狠狠地折騰這一國,好蓄足力氣,跟李肆一決。 最近從南面傳來的消息,讓雍正更是心安。有福建商人投了南朝,卻被廣東商人施手腕下了牢獄,聽說南蠻的朝堂也為之鬧得沸沸揚揚。 雍正訓斥之後,就開始神思不屬,等按下心思,才見王掞已下跪請罪。雍正緊抿嘴唇,蓄足了氣,重重從鼻腔裡噴出了一個冷哼,震得王掞打了個寒噤。 見著王掞躬身而退,雍正心道,論及治政,李肆啊,你還是少了大氣魄,大手腕。為君者,怎能優柔寡斷,為臣下之聲所牽絆?看你所行之事,也是亙古至今所未有過的,不殺得血流成河,又怎能壓服人心?我所行之事,跟你不在一條道上,可這三項新政,也是亙古未有的,我都準備好了用十萬人頭鋪路,你呢? 等等…… 雍正心思轉到了另一層,臉色有些發白,李肆可不是沒殺過人的,大清官員、軍將、兵丁,據說還在南洋大開殺戒,情形若是放在大清,怕是要惹得朝堂群情激憤。李肆更不是心慈手軟,廣州上萬旗人,在石祿受的罪,茹喜可是親身經歷。還有數萬綠營戰俘,被驅趕到南洋墾荒,以這等行事,後世史書,怕是也要給李肆扣上一頂「酷厲」的帽子。 接著他臉色轉緩,這並不是心志狠厲的證明,殺外人自是沒負擔,殺自己人才是…… 思緒深入某個被他冰封的角落,雍正咬牙,使勁按著那讓他呼吸艱澀的念頭,但卻怎麼也按不住,那一夜的情形就在眼前飄飛。 「萬歲爺!萬歲爺!西北軍報!」 王以誠的急呼由遠及近,若是平日,這般呱噪忙亂,雍正早就發落下一頓板子,可此刻雍正卻是無心追究,不止為幫他驅散了心魔,還因為是他最關心的西北戰事。 展開折子,這是年羹堯的奏報,細細看下去,片刻後,雍正臉上升起濃濃紅暈。 「好!好!羅卜藏丹津授首!朕終於可以不必再看西北了!」 他激動難抑,在年羹堯的折子急急批下。年羹堯接連為他平定藏地和西北,讓他有了壓制朝堂,拍死十四和老八的底氣,在他看來,他這個位置之所以能坐穩,全都是年羹堯的功勞。此刻他對年羹堯是滿心感激,如果此刻年羹堯在他面前,朝他討要一個王爺,他都不會猶豫。早前年羹堯跟老八和十四的勾搭,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你為朕所立之功,有如擎天巨柱,朕真心不知該何以回報,你就是朕的恩人……」 雍正每日批奏折,少則四五千,多則上萬,換在李肆那個時代,完全可以在起點掙全勤獎。如此文字量,自然不及琢磨,大多都是心裡怎麼想,筆下怎麼寫。這隨手一筆,比早前年羹堯收藏地時的贊語更進一步,雍正自己也不覺肉麻。 「料理完西北事,盡早回京,朕很思念。」 這一句裡就有些其他味道了,雍正覺得年羹堯應該能看得懂,這是要年羹堯從羅卜藏丹津那找足十四和老八,特別是老八的罪證。現在就缺最後一把火,徹底將老八解決掉。 批完年羹堯的折子,雍正興奮不已,在殿中來回踱步,覺得自己終於鬆開了手腳,已能著眼於下一步的謀劃了。 想到就做,接著雍正又坐了下來,開始給另一個人寫秘諭。 「你前些日子提到的西班牙人之事,可再與其聯絡。台灣是不行的,最多在福建外海擇一大島與之。荷蘭人跟南蠻勾連已緊,不必再去試探,以免走漏消息……」 早前雍正朝李肆丟去的恫嚇,不過是康熙時的舊事。他早就叮囑過施世驃,試探跟西班牙人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李肆軍強械良,不借助洋人,很難與之對敵,所以雍正一直沒有放棄。 自然,李肆是不會知道,自己傳遞過去的消息,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而此刻朝廷從西北騰出了手,跟洋人開始連通,也是未雨綢繆。 據雍正所知,西班牙人盤踞呂宋,勢力很強,而宮中傳教士也告訴過他,西班牙在歐羅巴也是一大強國,海上力量尤為強盛。若是西班牙人願跟自家聯手,南蠻怕是無力抵擋。 馬尼拉總督府,西班牙總督雷班度皺眉道:「他們不還赫賽,還找我們問罪?問罪?他們以為南洋是歐羅巴,而他們是不列顛麼?」 雷班度對那個英華認識不多,馬尼拉的貿易路線,主要是福建、日本,以及南美的太平洋航線。跟葡萄牙、荷蘭乃至不列顛人的路線有區別。英華崛起,還只盤踞在廣東一帶,在他感覺裡,也就是個類似百年前鄭一官的角色,而且勢力還不及鄭一官。 早前荷蘭人跟清國人聯手,在英華那裡吃了癟,他還很是幸災樂禍。荷蘭人這不是第一次在中國碰得頭破血流了,那幫低地人總是學不會接受教訓。中國太大,即便愚昧落後,可聚起物資人力,螞蟻吞象,也足以給來犯者教訓,料羅灣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隨著英華勢力的膨脹,特別是對交趾和占城故地的染指,讓他有些坐不住了。誰知道那幫中國反賊會走到哪一步?現在看來,他們對呂宋還沒什麼興趣,可難保他們會轉眼看過來。 再想到自己這一國,這百多年裡在呂宋對華人所作所為,雷班度隱隱開始有自己坐在了火山口上的感覺。即便英華不看呂宋,可治下華人要借勢鼓噪,對英華來說,就是裡應外合的絕好機會。 因此他冒著重演早年馬尼拉故事的危險,加緊了對馬尼拉華人的管控,加強了對英華動向的關注。同時還回報王國政府,希望能增強本國在亞洲的力量,防範可能出現的危險。 現在的局勢,卻是越來越緊張,英華居然自顧自地在南洋圈地,甚至在婆羅洲大動干戈。而當福建海商開始掛英華的商事旗時,雷班度決定,不能再這般被動。掛英華商事旗,就意味著英華會以海上力量保障商船安全,而這就是插手馬尼拉到福建的貿易路線。 當福建海商范四海的兒子范六溪尋求援助時,雷班度沒有猶豫,派出了手下的海軍少校赫塞去幫他,還賣了十來門12到16磅的海軍炮,幫他改裝了海船,以承載這些重炮。 英華海軍的實力他很清楚,雖然也有七八百噸的大船,但都是巡航艦級別,據說炮不錯,航海技術和海戰水平卻是不堪入目。早前在福建古雷擊敗荷蘭人,也是靠著無數火船和荷蘭人的大意。 范六溪的五條大船,雷班度覺得足以在福建海域給英華造成麻煩。 隨後接到戰報,范六溪戰敗,赫塞也被抓了,雷班多還不是很緊張,畢竟那五條船都是范家自己改造的商船。他的失敗,不足以說明英華海軍的強盛。 唯一麻煩的是赫塞被抓,為此他透過葡萄牙人,傳遞了要人的訊號。姿態並不倨傲,而是希望贖買回來。 卻不想那英華如此強硬,還要問罪!?問罪?西班牙王國在南洋,雖然埋頭於呂宋,可不等於你一幫黃皮賊匪,就能平起平坐,跟我西班牙對等而視。 「唔,最近一批南美船隊什麼時到?半月後?讓護衛船隊多留一段時間,就讓那些荷蘭人、葡萄牙人、法蘭西人和不列顛人看看,咱們西班牙人,靠著一己之力,也能恢復南洋的傳統秩序!」 感覺被羞辱了的馬尼拉總督,此刻與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合體,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感覺到了國王以一敵四,獨力對抗歐洲的氣魄,在他全身流轉。 當然,他還並不知道,他的國王,此刻已在歐洲低下了高貴的頭顱,簽署了屈辱的條約,將本已吞為己有的撒丁島拱手讓了出去,承認戰爭失敗。 廣州黃埔,樞密院,范晉和蕭勝正一同打量著南洋輿圖。 范晉道:「我看還是暹羅吧,夠富,也夠打,陸軍很久沒動彈了……」 蕭勝捏著下巴道:「打是一回事,留下的首尾可不好收拾,還是打歐人好一些,反正也要跟他們開干,不如先下手為強。」 想到「首尾」,范晉也表示同意,交趾一國雖納入囊中,卻養肥了一幫儒黨,暹羅再到手,還不知會對國內格局造成什麼影響,不如去搞歐人。 蕭勝目光沉凝,定下了決心:「就是這裡!四哥要花這一千萬,不如就花在這!」 看向蕭勝所指方向,范晉皺眉:「呂宋?這般強硬,其他歐人會有什麼反應?」 蕭勝嘿嘿笑道:「小謝該是已在歐羅巴了,他怎麼也能攪出另一番局面吧。」 第五百二十二章 我們是賽裡斯人 英華正左手推開金融那扇福禍難測的門,右腳準備踹上西班牙的呂宋之門,而遠在歐羅巴的英華使團,則已正式推開了外交之門。 人潮、鮮花、歡呼、禮炮,里斯本港口沉浸在一片狂歡之中,被這似乎有些過分的熱情包裹,當織花波斯地毯一路鋪上踏板,直到小謝的腳下時,他還沒回過神來。 「平托國務大臣!裡卡多王子!」 隨船從亞細亞回國的索薩爵士驚呼出聲,而原本的澳門總督馬玉則已是目瞪口呆,他比小謝還要迷惑不解,為何自己的國家擺出了這樣熱烈的歡迎架勢。 說實話,小謝帶著魯漢陝、唐孫鎬和郎世寧等使團要員踏上地毯時,身子還有些發僵,但落腳在堅實的陸地,跟大海拚搏了大半年的艱辛驟然消散,他們的心情也沉凝下來,開始面對此行真正的使命。 使團在直布羅陀沒被允許上岸,到今天,華夏紀元,聖道三年元月十六,剛剛度過元宵,他們這才算是正式踏足歐羅巴。 這一行行程,出南洋都沒什麼問題,一直到加爾各答和果阿都還算順暢。在印度呆了一段時間,跟不列顛、法蘭西印度當局和葡萄牙果阿當局作了充分溝通,達成了西行協議後,才又重新上路。這讓使團裡很熟悉鄭和故事的大多數人既是憤慨,又是無奈。沒有這個協議,他們這個使團就要被當作一般商貿船隻。而在印度洋,以後更遠的大西洋,所有歐羅巴國家的東印度公司,都不歡迎華夏人自己跑去歐羅巴。自然,所謂「不歡迎」,不過是大炮的炮衣。 就在印度,使團已經充分認識到,不過三百年,寰宇天下就已大變樣,英華開門已是晚了,而這差距,就要以他們為先,奮起直追。 接下來的行程就異常艱辛,即便是跑熟了路線的那條葡萄牙商船,也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用那位船長的話說,從歐羅巴到亞細亞,每次航程的事故率是百分之三十,而一條船如果能連跑三次都不出事,就是基督耶穌瑪利亞顯靈了。 到好望角的時候,船長這話的正確性被充分驗證,這條名叫「席爾瓦王子」的商船被風暴拍到了暗礁上,幸虧索薩爵士和馬玉都在小謝的座艦上,眼見著那條船五分鐘內就消失在海面,索薩爵士還喃喃自語著,這是「席爾瓦王子」號第三次從亞洲返航。 使團的三條海鰲戰艦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破壞,其中一條也觸了礁。萬幸的是靠著下層的水密隔艙設計,這條船在轉移了人員和貴重物資後才沉沒。 沒了葡萄牙人商船的領航,使團剩下這兩條船的航行就顯得驚心動魄。畢竟華夏人對南半球的星空沒有概念,英華海軍在南洋所用的星盤、直角儀和原始六分儀很難應付。還是靠著李方膺的推測以及郎世寧的指引,才磕磕絆絆到了塞拉利昂,在當地的葡萄牙貿易站找來了領航員。 這九個月裡,使團病死了四十多人,小謝等一干要員都沒躲過疾病,幸虧出發時配足了醫護人員和醫藥,還依照李肆提點的一些要則,每到一地就補充水果蔬菜,使團的損失才沒有擴大。到了歐羅巴,瞧著這幫中國人還保持著一口好牙,索薩爵士和馬玉感覺非常神奇,私下裡都認為,中國人跟歐羅巴人的生理構造是不一樣的。 而在迎接使團的葡萄牙人眼裡,這幫中國人,跟之前傳教士和商人所描述的中國人,也是截然不同的。 索薩爵士向小謝引見帶隊歡迎的國務大臣:「這位是唐·艾裡·席爾瓦·多明戈斯·巴林裡·保羅·皮耶羅·阿里亞德斯·平托·孔塞……」 小謝照著郎世寧的提點,伸手準備跟國務大臣相握,臉上也是笑容燦爛。但聽著這麼長一大串名字,臉肉也有些僵了,心中暗道這葡萄牙人是故意的……他可是不清楚,歐羅巴各國裡,葡萄牙人的名字最長。 國務大臣,伯爵平托卻也有過提點,握住雙拳,深深鞠躬,就被這長長名字壓得一直抬不起頭,估計也在暗自咒罵。 兩人這禮節相錯的會面,被葡萄牙報紙描述為兩國互相尊重的和諧一幕,儘管……場面看上去有些像平托在覲見小謝。 擦了擦從假髮下滑落的汗水,平托直起腰,目光卻沒直面小謝,而是在他腦袋上游弋。 「尊敬的外交大臣閣下,怎麼沒見到您的辮子?」 周圍也安靜下來,無數葡人都在等著小謝的回答。小謝詫異地看向索薩爵士,後者無辜地聳肩,實際上他去亞洲的時候,也還以為英華人依舊剃著韃靼小辮。 小謝昂首挺胸,讓他的紫袍烏紗更顯威嚴,胸口的孔雀也更顯絢麗。 「我們不是清國人,不是韃靼人,我們是中國……是賽裡斯人。」 當小謝將這個古老的稱呼吐出口時,不必郎世寧翻譯,週遭響起難以置信的驚呼。 賽裡斯人,這可是在歐羅巴已消失了上千年的稱呼,就跟古老的希臘一樣神秘而尊貴。此時的歐羅巴人,稱呼中國是「契丹」、「韃靼」、或者「支那」。 小謝用足了不屑的語氣道:「那辮子,不過是蠻族侵佔我們的土地,奴役我們的人民,逼迫我們效仿他們而留的髮式,到現在也不過七十年的歷史,跟我們賽裡斯上溯五千年的歷史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 也不知是哪裡觸動了國務大臣的心緒,他發出了無比深沉的感慨長歎,眼角還隱見淚光。 郎世寧附耳道:「葡萄牙在一百四十年前被西班牙吞併,七十多年前才復國。」 小謝哦了一聲,眼中閃起異樣的光芒。 花瓣漫天灑著,再度湧起的喧囂,裹著使團,來到了迎賓館下榻。 被葡萄牙人的熱情和歐陸異樣的氣息熏得有些腦袋發暈,使團諸人都還如墜雲霧,郎世寧一臉打探到了小道消息的模樣對小謝道:「葡萄牙人以為咱們是來簽訂直航貿易協約的……」 本是放鬆到了極點的小謝,如貓兒被踩了尾巴,眉毛頓時直了。 緊急會議上,這事一說,眾人才恍然,怪不得葡萄牙人這麼熱情呢。他們在亞洲已被擠得沒了地盤,路過果阿時,也難見貿易商港的繁盛。如果英華海商直航葡萄牙,不,這不太現實,僅僅只是直航果阿,葡萄牙人就能在亞洲貿易棋局裡打個翻身仗。 在這個大棋局下,澳門乃至安南葡人的待遇,都已是小事一樁。 把這消息品了好一陣,魯漢陝咬牙道:「這是把咱們當棋子耍了?」 其他人也都明白了,這不過是葡萄牙人在造勢。直航果阿之事,完全破壞了歐羅巴人在亞洲的貿易佈局,就沒可能實現。使團這趟行程,沒在巴達維亞跟荷蘭人通氣,他們很難出馬六甲,沒在加爾各答跟不列顛人通氣,他們在直布羅陀就要被扣押。歐人對貿易路線和把持和劃分,幾乎是當作了國土般看待。 葡萄牙人搞這一出,不過是將他們這使團當作了砝碼,跟歐羅巴諸國爭奪亞洲利益的砝碼。與此同時,也是營造出一股雙方走得極近的假象,讓歐羅巴諸國對使團心抱警惕,從而讓使團只能倚仗葡萄牙人跟歐羅巴溝通。 唐孫鎬怒聲道:「果然是只知商賈事的蠻夷!就不怕我們這棋子,砸了他的棋盤!?」 小謝嗤笑道:「出發前,我們通事館就作過研判,這樣的形勢,並沒偏離太多。」 他敲著書案,指關節落在那張歐羅巴地圖的葡萄牙上,剛才國務大臣對他所言的歷史變幻有所觸動,讓他隱有所悟。 小謝悠悠道:「我們來自賽裡斯,我們是神秘、高貴、富足、強大,溫文爾雅的賽裡斯人……」 他抱膊冷笑:「我們是來交朋友的,談什麼生意,傷感情。」 魯漢陝和唐孫鎬等人相互對視,心說謝八尺開始發功了。 接著小謝的語速快了許多:「他們開這棋局,咱們不玩!咱們另開一局!依照通事館的華夏九服構想,葡萄牙是要從『蠻』變為『藩』!」 「葡萄牙,要成為我英華在歐羅巴的門戶,時時刻刻都要跟我英華站在一起,替我們英華觀望風色,替我們英華謀取利益,必要的時候,還要跟著我們英華一同作戰!」 「總而言之,必須要將葡萄牙牢牢綁在我英華的戰車上!」 「現在是他們想借貿易路線來擺佈我們,以後會是我們借貿易路線擺佈他們,在實力未及之前,就不能被他們拖進歐羅巴的海貿大局裡。」 聽著小謝將通事館對葡萄牙的定位,也是此行一樁重要的縱橫事道出口,眾人心神搖曳,真不愧是謝八尺,口氣大得要死。 「細作之事,先不要妄動,咱們要在這葡萄牙站穩腳跟!」 小謝是使團之首,他這話就定了工作調子。可眾人還是疑惑,要怎麼化解掉葡萄牙人的棋局?同時朝著小謝所說的目標前進? 小謝道:「我剛才說了,我們是賽裡斯人……」 他舉起一副卷軸,再點點自己:「陛下對葡萄牙人的心意在這,我小謝的一張嘴在這!」 第五百二十三章 我們兩國,親如一家 「什麼賽裡斯,就跟雅典一樣,早就消失在歷史長河裡了。他們就是群割據了海邊之地的流氓!他們在澳門對我們葡萄牙人犯下了難以饒恕的罪行!」 里斯本王宮裡,原本的澳門總督馬玉爵士正在向國王高聲申訴。儘管這一路跋涉,他跟英華使團已相交甚密,但涉及到國家利益,他絕不會顧及私情。 國務大臣平靜地說著:「所以我們才會把他們當作棋子嘛,戰爭剛剛結束,大家都在喘氣養傷。趁著這個機會,借他們這顆棋子,為葡萄牙爭取更多的生存空間,亞洲不行,就在美洲,為此我們就必須將支那人牢牢綁在我們身上。」 他再補充了一句:「直到替我們葡萄牙爭取到了足夠的利益……」 王座上傳來一個虛浮的嗓音,那是若望五世,這位國王總是沉迷於修女的身體,一般的事情可喚不回他。 「王國在澳門和安南的人民,會因我們的計劃而受到什麼傷害嗎?」 國王還是關心子民的,葡萄牙東印度公司畢竟還是國家的擎天財柱。 國務大臣答道:「支那人都是空談道德而不重實務,他們更在意的是顏面。之前我去迎接那位年輕的外交大臣,他因我向他低頭鞠躬而趾高氣揚,這跟利瑪竇和傳教士們對支那人的描述完全一致。」 「我已向諸國遣出特使,通告支那使團的到來,並且讓特使通過非正式的途徑,將我們可能跟他們達成直航果阿協議的消息散播出去。」 他總結道:「支那人並不清楚我們歐羅巴的社會,只要我們給予他們足夠的禮遇,他們不會去深究實際利益,更不會為此而傷害王國的人民。」 一邊的索薩爵士皺眉,馬玉更是張口欲言,他就蹲在這幫支那人的邊上,看著他們是怎麼作生意,怎麼管城市的,怎麼滿南洋折騰的。這些人可不是利瑪竇和其他傳教士嘴裡的「哲學家」,他們也是商人! 國王的興奮言語阻住了他:「裡卡多對他們護衛的短槍很感興趣,海軍大臣對他們的船很感興趣,他們的絲綢、茶葉和瓷器,盡量都買下來,正式接見的事情,也盡快辦好!要讓整個歐羅巴都能看到,我們葡萄牙人,可是面向支那的門戶!」 丟開政治算計,若望五世可是滿心渴盼著王宮裡能換一些瓷器,衣帽間裡能多一些不同花色的綢袍,同時還不必再喝不列顛人轉賣的中國茶。 賽裡斯使團到達里斯本的消息早已傳遍城市,此刻正迅速朝著葡萄牙全境蔓延。各地大小貴族紛紛湧來,除了搶購賽裡斯貨物,也懷著看看賽裡斯人到底有何等風采的好奇。在這紛紛攘攘的喧囂中,葡萄牙人長久已來低落的心緒,竟然也昂揚起了一截:雖然咱們這一國已經衰落了,再不是當年引領大航海時代的第一代日不落帝國,但賽裡斯人跟咱們的關係卻非同一般呢。 在這個時代的歐羅巴,只要讀過一些拉丁文名著,就能知道「賽裡斯」代表著神秘、美麗、高貴、優雅和理性。這個名詞跟利瑪竇神父所說的「契丹」或者「支那」,感覺相差太遠了。 這種稱呼上的偏差,也隱隱在牽動著葡萄牙人的久遠記憶,當國王正式接見使團時,幾乎整個王國的貴族都聚在了王宮,這種記憶更被那位年輕的賽裡斯外交大臣給直接牽拉出來。 「神州陸沉,夷狄肆虐,煌煌天朝,千里白地……」 「祖國淪陷了,蠻族們焚燒了最後一間屋子,搶走了最後一塊麵包,侮辱了最後一位貞女,美麗的國度啊,就這樣成為荒原,只能聽到野狼的嚎叫。」 小謝在說,郎世寧在翻譯,兩人配合得無比默契。 小謝只是穿著英華官員的常服,他的通事館知事是正三品官,紫袍上繡著孔雀,烏紗帽的長硬翅隨著他鏗鏘有力的話語而悠悠晃動。即便大家聽不懂,需要郎世寧來居中轉譯,但硬翅那富有韻律的晃動,將一股從容而威嚴的氣勢疊疊推送,讓滿堂戴著假髮的貴族們看得目不轉睛。 果然是從神秘的賽裡斯而來啊,就像是從比利牛斯山巔上的雲層裡下來的天使一般,那麼細膩,那麼潔淨,那麼純粹…… 貴婦人們聚在一起,揮著扇子遮住面孔,眼波蕩漾,就看著宛如朗誦詩篇一般的賽裡斯外交大臣。對了,後面那些穿著紅袍的小伙子們也都是一般氣質,沉靜、內斂,就跟傳說中一樣,賽裡斯人都是富有智慧的哲學家,他們的思維就跟絲綢一般柔滑細膩,讓人沉醉。唉,不知道有沒有機會一親芳澤呢? 「有我天子,御守國門,韃靼破關,死社稷,不忘民……」 「偉大的皇帝,將自己當作城牆,阻擋著韃靼人的入侵,即便戰死疆場,也不願子民受到傷害……」 無數唏噓聲在大廳裡迴盪,即便是那些芳心蕩漾的貴婦們也被吸引過來了,眼中頓時淚意盈盈。 多麼熟悉的歷史啊,賽裡斯人的遭遇,就跟他們葡萄牙人相差無幾。當年葡萄牙跟西班牙平分全球,也站在了歐羅巴強國之巔。可在一百四十多年前的三王戰爭裡,國王塞巴斯蒂昂戰死疆場,西班牙人趁著國中無主,悍然吞併了一國,亡國之恨,他們葡萄牙人也是嘗過的。 「時不過一甲許,英雄奮起於草莽,復先人衣冠,立賽裡斯之舊業,韃靼蠻族,潰敗北歸,南面之土,滌蕩清澈……」 「不過六七十年,就有英雄被人民擁戴,趕走了韃靼人,恢復了賽裡斯的傳承,他就是偉大的賽裡斯皇帝,統領東亞細亞之南。北面的韃靼人正在他的身影下顫抖,整個東亞必將回到他的治理之下。」 小謝如唱歌一般念著唐孫鎬寫就的稿子,而郎世寧的翻譯也有自己的發揮,抑揚頓挫的華夏語和涓涓溪流般的拉丁語和音一處,王宮大殿裡充盈著一股恍若自天頂降下的神聖肅穆之感。 這感覺自然更多來自葡萄牙人的記憶,說到後來,不少葡萄牙貴族已捏著拳頭,低聲念著:「是的!是的!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母國再起,他們也不再是屈辱的亡國之民,但那段歷史,在這些貴族心中,卻是怎麼也揮不去的陰霾,這也是葡萄牙人跟西班牙人見面就冷臉相對的原因。 說到這事,之前小謝預演這番說辭時,使團都道,怎麼會這麼湊巧,葡萄牙人也遭過亡國之難,然後還奮起復國了。 唐孫鎬和李方膺等文人都嗤之以鼻,這有什麼巧的?我華夏數千年歷史,什麼苦沒吃過?什麼蠻夷沒遇見過?什麼輝煌沒起過?從上古先秦到朱元璋趕跑蒙元,那就是數千年跟蠻夷對掐的歷史。別說葡萄牙,歐羅巴現今任何一國的歷史,在咱們老祖宗的經歷裡都能找到。 小謝也說,在葡萄牙這裡可以講咱們大明的歷史,在西班牙那可以講南北朝的歷史,在法蘭西那可以講周朝的歷史,在不列顛那可以講……雖然有些勉強,但秦時最初的歷史和態勢,跟不列顛人不要太像哦,完全可以拿秦滅六國的歷史去忽悠不列顛人嘛。 牽動了葡萄牙一國貴族的心緒,小謝這才切入正題:「賽裡斯和葡萄牙,雖隔東西萬里,卻有相同的遭遇,往日我們也有過嫌怨,但我們的心靈終於能連在一起!我們奉皇帝陛下之令,不遠萬里而來,就是向葡萄牙人傳遞著這樣的心意,皇帝陛下希望,我們兩國能結為友好之邦,互相扶持,不離不棄!」 這番話使團諸人本有不滿,嫌怨!?葡萄牙人在明朝襲擾海疆,可是犯下了滔天罪行。如今跟他們締結友好,都算是賞賜了,沒必要把姿態放得這麼低吧? 小謝教育著他們,外交戰線,就要講求技巧,能放眼將來的,過去就可以丟在一邊,什麼時候需要了,什麼時候再撿起來嘛。 「我們來葡萄牙,為的不是商貿,為的不是利益。皇帝陛下也在為滯留於澳門的葡人憂心,希望能與葡萄牙國王就相關事宜達成如下共識……」 小謝遞上了國書,內容讓另有心思的國務大臣平托伯爵抽了一口涼氣。 賽裡斯之國,將為澳門葡人特辦國民待遇,今後他們將不再受《外人居華令》限制,跟賽裡斯國民享有同等權利。當然,同時也必須受賽裡斯法律一視同仁地對待。為協調雙方刑律差異,賽裡斯將容許葡萄牙在國中設立公館,與葡人相關事務,可以跟賽裡斯政府直接溝通。 這樣的待遇並非單方面的,賽裡斯也希望在葡萄牙設立公館,聯絡兩國事務。同時在國中,以及在果阿等葡屬領地居住的賽裡斯人,葡萄牙也必須平等相當,受賽裡斯公使照拂。 平托伯爵訥訥地道:「關於兩國直航貿易……」 小謝一臉風輕雲淡:「我們不願友邦因此事而跟歐羅巴諸國產生衝突,我也說了,我們兩國,是為治下子民謀福而締結友誼,因此這直航之事,伯爵先生就不必再提了。再說我們賽裡斯富有萬物,也不缺什麼,如今國門打開,貴國想買什麼,直接上門即可,關稅還可對貴國特別照顧。」 一邊的索薩爵士臉肉擰住,這幫虛偽而狡詐的傢伙!竟然直接把皮球踢了回來…… 平托伯爵雖然算計落空,一時卻沒品出小謝這番手腕為的是什麼,他提的條件,明顯對葡萄牙人有利啊。上萬葡萄牙人在澳門和安南,賽裡斯人不主動直航,又會有多少人在果阿和葡萄牙呢? 「友好!簽約!」 「賽裡斯在東,葡萄牙在西,咱們攜手統治……奔赴美好的明天!」 大殿裡的貴族們群情沸騰,就連國王都在頻頻招手,示意平托伯爵趕緊表態。先不說能妥善解決澳門和安南葡人的麻煩,葡萄牙現在就是歐羅巴的邊緣,是大家再懶得理睬的鄉巴佬,能跟崛起的東方賽裡斯帝國締結友好條約,這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啊。 平托伯爵拿著轉譯為拉丁語的國書,匆匆再向下看,咦,好像多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呢? 「葡萄牙奉行一個賽裡斯的政策,承認英華為賽裡斯的唯一合法代表,任何妄圖分裂賽裡斯的行為,都將視為對賽裡斯統一的破壞。這些行為包括但不限於:跟滿清政府通商往來,協助滿清的軍事行動,跟與滿清有軍事同盟關係的歐羅巴國家貿易……」 汗水又從平托伯爵的假髮裡滲了出來,而此時貴族們的呼聲更高了,國王都不耐煩地哼了一聲。 再看看微笑的小謝,平托伯爵忽然有些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當然,前提是這個年輕的賽裡斯大臣,不是那種空談道德的哲學家,而是跟歐羅巴所有外交大臣一樣,都是「條約時代」的外交精英。 一面大打感同身受的歷史感情牌,一面捏著澳門和安南國民的福利,同時還有貿易優惠在吸引著國內的商人,賽裡斯要用這些,換取葡萄牙人跳上他們的戰船,自此之後,葡萄牙的國運就要跟賽裡斯勾搭上。 之前所設想的棋局,被深諳外交原則和洞徹全球局勢的對方瓦解了,同時對方還擺出了另一個棋局,要等著自己跳進去。 跳還是不跳呢? 看看已經有些發怒,覺得自己怠慢了客人的國王,平托伯爵忽然覺得,自己再怎麼提醒國王,這份協約裡藏著危險,他都會不管不顧了,因為賽裡斯人給足了國王面子。 之前自己說過什麼來著?把對方綁在自己身上?現在目標好像也達成了,只是姿勢跟最初的料想不太一樣啊…… 平托伯爵無奈搖頭,將國書轉交了國王,國王豪爽地說:「我們兩國,親如一家!」 第五百二十四章 妖魔之穴,無套不戰 「葡萄牙立國六百年,自詡為羅馬教廷的守護者,正朔在手,雖國勢不復以往,國民卻總是緬懷往日榮光,與我英華心有慼慼,此約該是水到渠成。」 「確實,葡萄牙在東方勢力衰退,在非洲也遭荷蘭和不列顛人逼壓。昔日被西班牙拖上戰車,海軍精銳隨著西班牙無敵艦隊覆滅,自此一蹶不振。現今我英華與其相約,幾如雪中送炭。」 里斯本迎賓館裡,英華使團的要員會議再度召開。葡萄牙雖非荷蘭、不列顛人那種議院內閣主政之國,國王依舊不能一言九鼎。在王宮豪邁之語只是表態,小謝所提的兩國協約,依舊需要國中大臣貴族會商。 小謝所呈協約是李肆托付給使團的第一個任務,將葡萄牙王國當作英華踏足歐洲的政治據點。要將葡萄牙跟英華綁在一起,就得丟出兩個鉤,一個是借澳門和安南葡人把葡萄牙緊緊鉤在英華的南洋棋局,一個借滿清掃到歐洲其他國家,將英華鉤入歐羅巴這盤棋局。 為此小謝大打賽裡斯這張古牌,在葡萄牙乃至歐羅巴營造出一個既陌生又熟悉,既高貴而又強大的印象,將英華跟之前利瑪竇和傳教士們所描述的東方印象,特別是跟滿清緊密相關的印象割開。利瑪竇之後,大多數傳教士向歐羅巴所述的中國,都是滿清治下的中國。 之前在王宮一番表演,獲得了極大成功,在李方膺和魯漢陝等人看來,葡萄牙接受這份協議該是順理成章之事。 身為主演的小謝卻冷笑搖頭:「你們啊,太幼稚,太簡單……」 舞台只是造勢,交易卻是更複雜的考量。 小謝道:「當初葡萄牙亡國,是誰幹的?就是葡萄牙的貴族們!他們覺得攀上西班牙的大腿,能保住自己的利益。結果葡萄牙被西班牙拖著跟荷蘭和不列顛人開戰,丟了大半家當,現在這些貴族,就只記得痛,可記不得當初是他們祖宗賣了這國。」 「至於什麼跟我們英華心有慼慼,你們還真當葡萄牙人是善男信女?現在不過是他們居於頹勢,強盛之時,可是正經討論過要怎麼侵佔華夏,殖民中國!在他們眼裡,仁義道德只有一個用處,那就是讓堅齒利爪能更著力!」 「我們這一路西來,在非洲可見得不少。歐羅巴人在非洲掠奴相易,多少崑崙奴的古國泯於此禍!?葡萄牙人對崑崙奴諸國是怎麼幹的?傳教士先行,商人跟著,大軍在後,硬的能殺到天地變色,軟的能奴顏婢膝而不紅臉,他們講過仁義道德?」 小謝強調道:「不要被歐羅巴人的禮遇和熱情給迷惑了,非……」 他看了一眼郎世寧,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吞了下去,可換上的話卻更是刺激:「歐羅巴於我英華,就是群魔之地!」 其他人尷尬地嗯咳出聲,郎世寧卻平靜地道:「上天賜靈於人,不分膚色,不分種族,人靈唯重天職。諸位不必顧忌我的特異,即便不能視我為賽裡斯人,也該尊重我身為賽裡斯通事館官員的職務,就如我以此職忠誠於國,忠誠於陛下一般。」 郎世寧是意大利人,罵葡萄牙人又罵不到他頭上,即便說歐羅巴是邪魔之地,他還可以自詡為羅馬後裔,只要端正心態,總是能置身事外。 他還是認真的,在他看來,小謝斥之為「群魔之地」的這個歐羅巴,實際上是大航海時代之後興起的西歐而已。這些人跟他所在的意大利,根本就是兩回事。信仰攀升到了「上天」,再回首他的耶穌時,立在意大利的羅馬教廷,也已跟他再沒了信仰上的聯繫。 郎世寧道:「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最初一批崛起的國家,他們的手段就是宗教、貿易和掠奪並舉。這兩國跟羅馬教廷關係密切,將傳教士當作很重要的殖民手段,粗俗一些說,傳教士就像是……」 宋既插嘴了,他跟唐孫鎬都是翰林院出身,經歷了舊時儒士和新時道黨一番轉變,而他更是心性豁朗,在某方面全無顧忌,已有使團「第一浪子」之稱。 宋既道:「就像是品小娘子,先要溫言細語,潤澤上下,圖窮見匕前,總得要將小娘子燎軟了……」 呸聲四起,宋既卻還厚著臉皮,拱手謝噓。 郎世寧趕緊拉回話頭:「所以他們很快就敗了下來,在更重商貿的荷蘭人和不列顛人面前,他們的手段終究是悖離了我主本意。」 他說得神棍,其中卻有一篇大文章,不論歐羅巴本身的局勢演進,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更借重於傳教士,其殖民努力也跟羅馬教廷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很多佈局和政策都被這個大局牽累。遠不如信奉新教,倡導宗教自由的荷蘭人,以及在羅馬教廷外單干的不列顛人來得純粹。 這也跟葡萄牙人和西班牙殖民思路有關,這兩方的殖民努力,有相當一部分動力來自於羅馬教廷「布教全球」的推動。就以葡萄牙人殖民剛果為例,在剛果王國的大批葡萄牙傳教士,化身商人,大興走私,殖民之利就沒落到葡萄牙王國身上。而剛果王國也因為傳教士跟地方諸侯的聯繫,再難維持中央集權,以至於分崩瓦解,最後三方都沒落到好處。 葡西兩方的殖民動機既然不純,摻雜著很濃的宗教意味,手段也就更為狠辣。而跟單純計算利益,國家和商人利益相對一致的荷蘭和不列顛競爭,自然就落了下風。 郎世寧轉了一大圈,回到小謝的正題:「傳教和商貿兩分,商貿的更犀利,傳教的也更純粹,所以人心東侵之勢也更猛。即便葡萄牙人視我們為賽裡斯人,倍加尊重,把持國政的大臣貴族們,依舊要將我們當作崑崙奴一般看待。」 眾人同時冷哼,這些白毛狒狒,在咱們眼裡何嘗不也是崑崙奴一般粗鄙不堪!? 立場特殊的郎世寧見著這番情形,心中苦笑,不管是賽裡斯人,還是歐羅巴人,其實骨子裡都是一樣,誰都看不起誰的。賽裡斯人將他們之外的所有人都看作夷狄,而經歷了文藝復興和大航海時代,正將全球掌握在手的歐羅巴人,也視其他種族為不開化的蠻族。 就像是羅馬教廷,即便利瑪竇等傳教士將大量中國歷史資料傳回歐洲,顯示這是一個跟西方截然不同的文明,教廷依舊將中國的史前之事跟《舊約》種種記述聯繫起來,要將中國文明牽到基督文明身上,從而成為自己的分支。在羅馬教廷,乃至歐羅巴人眼裡,世界當然是繞著自己轉的。 而現在麼,皇帝陛下開天道,扶天主教,面對歐羅巴,以古國東方賽裡斯自稱。天道所言,將耶穌之說和西方學思牽到了中國文明的源頭之下,這何嘗不是一種反制。 皇帝陛下眼界可真是寬闊啊,他現在所看的,根本就不止是故國。他已經看到,這個世界,不再是能關門獨睡的舊時代了…… 郎世寧正想得深,被魯漢陝那大嗓門打斷:「合著你謝八尺在王宮的一番動靜,都是白費了力氣!?」 小謝搖頭:「怎會是白費了力氣呢?民間輿情也是一張牌嘛,現在葡萄牙一國都在叫嚷跟我英華友好相扶,其中不乏能影響國政的商人和貴族,縱橫術,就是要借足了方方面面的勢。」 唐孫鎬拍案:「說得好!我看葡萄牙朝廷,頂多不過是再討價還價,不會將協議全然推開!」 小謝道:「只要有心談,不怕他們不就範。」 李方膺不屑地道:「歐羅巴人精於細節,這是沒錯,可論及大局,怎能與我華夏之士比肩?」 眾人都點頭連連,郎世寧下意識地聳肩,這就是自傲,可確實也是華夏人值得自傲之處。幾千年歷史,不管是政戰還是縱橫,都有太多的智慧可以借鑒。 此時的歐羅巴,對東方雖是懷著景仰,但已沒了最初的神秘感,手握堅船利炮十字架,優越感已經凌駕於上。 而華夏之人,即便是舊人,眼目還沒完全閉塞,還能積蘊著自尊,更不用說英華這個從華夏廢墟中蛻變而起的新國,卸掉了滿清、官儒和道學糟粕,更有一番心胸。 此時郎世寧心中已多懷了一分期待,這是世界東西兩極的再一次相遇,到底會是西風壓倒東風,還是東方壓倒西風呢? 小謝忽然道:「咱們就繼續等吧,趁著這空閒時間,多搜羅一些講天文地理,工匠格致的書。對了,出於安全起見,晚飯後就要關迎賓館,夜不歸宿之人,可要背上潛藏叛逃的罪名……」 這話一出,哀聲四起,魯漢陝更朝宋既笑道:「這下你是沒辦法再去推葡萄牙的小娘子了吧?」 宋既癟嘴:「葡人骨大皮糙,推之不爽……」 噓聲再起,聽起來這傢伙經驗很足啊。 宋既呼呼扇著扇子:「噓什麼噓,食色性也!昨日連番得了這夫人那小姐之邀,你情我願,爾等是羨還是妒啊?」 嘿,還不止一個呢,這下更讓人不滿了。歐羅巴人雖是一類,但相比之下,葡人還算離此時華夏人的審美近一些,這種事也就當是尋常的風花雪月,沒太多計較。 小謝忽然來了一句:「聽說歐羅巴這邊的花柳之症格外猛毒,宋既啊,我看你還是去醫生那瞧瞧,別是出了毛病。」 宋既臉色陡變,可當他起身時,其他人已轟然跳起,搶在他前面,直奔醫生住處去了。 房間裡就剩下小謝、郎世寧、道音跟魯漢陝、鄭威和白正理等軍將,連李方膺那個腐儒都跑了,眾人對視,啼笑皆非。 小謝感慨道:「還是你們武人把持得住,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他們這一行,禁慾大半年了,別說女人,瞧見母的都兩眼發綠。在這繁華里斯本上岸,還不得盡情宣洩? 讓小謝敬佩的是,最血氣方剛的武人卻很有自制力…… 剛這麼想著,白正理舉起一個紙盒,嘿嘿笑道:「咱們有這個,怎麼也不怕!」 鄭威點頭:「出發時,蕭老大就囑咐過我們,這種事自己不能憋,也不能讓下面人憋,有機會就要解決。但是安全也很重要,所以他托了陛下的關係,從英慈藥局那討來了幾大箱這東西。」 魯漢陝揚眉道:「雖說一個就是兩三錢銀子,可根子更要緊,這時候也該用上了,我給每個兵都發了十個,算算這三天,也該用完了。謝八尺,我該說……真是很佩服你!」 小謝也從腰間摸出一盒東西,咧嘴笑道:「你們拿的可是前一批貨,陛下給我的是後一批貨,更薄哦……」 到現在郎世寧還沒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東西,小謝看看他和道音,搖頭道:「你們也用不上。」 接著他道:「可省著點,這也是咱們跟葡萄牙人談判的籌碼……」 什麼東西?安全套…… 很早英慈藥局就在做研究,用特別處理過的羊腸,再經皮匠硝化,縫補密閉,就弄出了這玩意。雖然成本還高,但終究已是可靠的一次性避孕用具。 「是哪位葡萄牙娘子能得小謝的青睞?」 「自稱是平托伯爵的侄女,到底是侄女還是閨女,我也懶得分辨……」 一幫色鬼勾肩搭背地出了房間,丟下郎世寧和道音兩人,一臉的鬱悶。 在葡萄牙王國政府緊急磋商該怎麼回應這份友好協約的時候,英華使團的「友誼」已經在無數葡萄牙姑娘身上散播開。而其中她們所發現的新奇,也漸漸匯聚為整個里斯本,乃至整個葡萄牙所熟知的一件事情。 賽裡斯人,是戴著套子的…… 第五百二十五章 賽裡斯之套 葡萄牙是英華踏足歐羅巴的門戶,小謝所率使團懷著將其經營為根據地的雄心,穩穩紮在了里斯本。他遞的那份協約,搞得王國大臣們份外難受,就如使團諸狼面對蜂擁而上的異國姑娘,既是惦著香滑美味,卻又擔心染了損根之症。 可上到王國的貴族婦女,下到里斯本街頭游鶯,卻如飛蛾撲火一般地撲向使團。在她們看來,跟來自賽裡斯的男人們春宵一度,可值千金。而賽裡斯的小伙子們不僅溫文爾雅,還格外注重潔淨,跟那些一輩子都不願洗幾次澡的歐羅巴男人就是兩種生物。 那用過一次就丟的套子就是明證,不少婦人都暗中撿了去,既是留作紀念,也是想找匠人再造出來。這種東西在歐羅巴也有,但絕沒這麼薄這麼柔軟,更不會廉價到像賽裡斯人那般當草紙一般用。 當國王都裝作不經意地跟小謝提起這東西,希望能獲得製造技術,甚至願意以造船等技術交換時,使團諸人才如夢初醒,這套子是不是用得太多了? 李方膺痛心疾首地說,給歐羅巴一個怎樣的形象,是件很嚴肅的事,之所以要用上賽裡斯這個套子,就基於這樣的考慮。可現在小套喧賓奪主,成了歐羅巴人囑目之物,他們會怎麼看賽裡斯人?風化不存啊,咱們英華不就成了蠻夷之國麼?這有辱陛下所托啊! 宋既卻駁斥道,怎麼叫風化不存了?這叫風情!就是要讓歐羅巴人看清楚,咱們賽裡斯男人,不虛偽,講衛生…… 小謝打住了他們的道魔相爭,說看樣子,王國的會商也該有結果了。 果然,不知道是怕整個里斯本的姑娘都被賽裡斯男人征服,還是急著要那套子,葡萄牙王國政府跟使團再度展開了會商,這是正式的討價還價。王國提出的替代方案裡,轉讓這東西製造技術的條款堂而皇之地列在其中,甚至還排在要求英華取消公教禁令這一條的前面。 葡萄牙人沒再提直航果阿的事,畢竟他們也有自知之明,這是要掀歐羅巴在亞洲海貿格局的桌子,而葡萄牙人已沒力量在新局中佔到大頭。英華真有心開新局,也不會為了他們葡萄牙的利益而得罪荷蘭人和不列顛人,對人家來說,賣誰不是賣呢。 認可雙方國民的平等待遇,這一條沒問題,放在李肆那個時代,也就是承認雙重國籍,互免簽證一類的事務。而取消公教禁令,郎世寧一句「葡萄牙有權替羅馬教廷簽署宗教互容協議嗎」就把他們堵了回去。 關於滿清之事,葡萄牙很爽快地認了這一條,畢竟英華已佔著廣東,看人家這海船,也不比自家技術落後到哪去,中國的海域,自是英華為主,再跟滿清打交道就沒了意義。 但藉著滿清之事,讓英華、葡萄牙結為一體,面對歐羅巴國家,葡萄牙人不是笨蛋,斷然推開了這一條。這是個坑,昔日跟著西班牙跳進大坑裡,一蹶不振,他們可是吃足了苦頭。現在已跟不列顛人結了盟,再不輕易另外站隊。 早前西班牙可能在南洋對英華動手的消息,就是葡萄牙發來的,對英華這一手,葡萄牙人警惕十足,非無必要,他們可不想跟西班牙人再起什麼衝突。 小謝讓了一步,說這不是戰略結盟,哪個歐羅巴國家跟滿清勾結,與英華為敵,葡萄牙才需要選擇站隊,而且不必捲入戰火,只是在歐羅巴表態支持英華而已。 搖棋子這事,危險不大,但葡萄牙人也算精明,要從這一條上再討得對等利益,小謝這時才說:「你們也沒什麼可換的技術,那什麼套子……」 主持談判的平托伯爵利索地翻過這一頁,表示這一條已達成共識。 聖道三年,西元紀元1720年3月4日,英華與葡萄牙正式簽署《里斯本協議》,揭開了兩國友好的大幕。協議條款在歐羅巴諸國看來很是平淡,沒有涉及任何戰略利益,也就是兩國互設常駐公使這條新鮮一些。 大家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葡萄牙以全套造船、冶鐵和兵工技術換取賽裡斯人「安全套」技術這事上,據說這還是賽裡斯人的慷慨惠贈。不管是造船、冶鐵還是兵工,賽裡斯人所乘海船的技術水平已經清晰顯示,他們並不落後於歐羅巴,甚至還有不少地方更為先進。 小謝使團的第一步就此圓滿完成,原本他的目標,就是這份協議,以及互設常駐公使,甚至後者才是關鍵。 在歐洲,雖然早在三百年前,威尼斯人就開始在各國設有常駐使團,但到各國將其當作國政必須,也是在三十年戰爭,1648年所簽署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之後才成為普遍現象。 之所以歐羅巴人覺得這事新鮮,是因為歐羅巴國家第一次跟一個非歐羅巴國家互派公使,而且還是萬里之外的賽裡斯。 葡萄牙王國,乃至歐羅巴還沒有充分品出這事背後的深遠意義。 原本葡萄牙可以通過果阿和澳門總督來照顧澳門和安南的葡萄牙人利益,但英華崛起後,抹掉了澳門的自治權,還將安南握在手中,光靠果阿總督是鞭長莫及了。不得不照著英華的提議,在英華設置公使。 作為對等回應,英華自然也享有在葡萄牙設置公使的權力,這事葡萄牙人都還沒想透徹,其他國家則還沉浸在中國龐大使團到訪歐羅巴的衝擊中,根本沒餘裕去想。 之前小謝在協議中丟出了兩個鉤子,其實是一步閒旗,真正將葡萄牙變作英華在歐羅巴據點的就是這一條:互設公使。 李肆所在那個時代,國際外交分作了幾個階段,《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建立了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拿破侖之後建立了維也納體系,以及一戰凡爾賽—華盛頓體系和二戰雅爾塔體系,每個體系都建立了一個新的格局。 這些體系的步步演進,更重要的意義在於確立了各國相處,也就是外交事務的原則,其中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是後續的基石,近現代國際外交的諸項原則,都基於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代表著神聖羅馬帝國的崩塌,歐羅巴各國開始演變為近代民族國家。自《威斯特伐利亞和約》之後,歐羅巴諸國之間,就再無凌駕於國家利益至上的宗教戰爭,這跟中國的「春秋無義戰」很是相似,在此之後,歐洲歷史就更朝著「戰國更爭雄」的方向邁進。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最重要的意義在於確立了國家主權的概念,以及「主權平等」的原則,同時也奠定了最初的國際法原理。國家無論大小,在國際法理上都是平等的。其中理念,也跟東周時各諸侯國都紛紛稱王,相互不再按舊時什麼公侯伯之類爵位論定大小,處置相互之間關係一樣。 更相像的是,原本能靠著羅馬教廷號令歐洲的神聖羅馬帝國,在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下,被諸國丟到了一邊,成了一塊發臭的招牌,也跟華夏時戰國爭雄,將東周王室丟到一邊的歷史一樣。 簽訂協約,互設公使,這就是相互承認了國家主權,由此英華就透過葡萄牙,間接進入到了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裡。 當然,從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一直到維也納體系,都是西方人自己玩的格局。凡爾賽—華盛頓體系才因一次大戰,擴展到了整個世界,那時的中華民國,才算在這個格局裡有了自己的位置。 但現在,就在這個時空的1720年,靠著《里斯本協議》裡互設公使這一條,英華早早涉足這個格局,將東西方驟然拉近,世界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 當小謝對使團諸人解釋其中要領時,大家都很不服氣,聽起來就像是咱們英華死皮賴臉地要擠進他們的圈子,獲得他們的認同一般。 魯漢陝的觀點最有代表性:「咱們英華有歐羅巴人趨之若鶩的絲綢、茶葉、瓷器,等到再有足夠的力量把控南洋,那該是他們來求著咱們入伙才對!何須這般順著他們歐羅巴人的規矩?你順了規矩,人家也不會對你平等相待!」 小謝搖頭道:「這規矩是一幫強盜、反賊和商人搗弄出來的,在明處可是一塊大好招牌,這就是他們的大義!暗處大家各有心思,比如咱們英華就有華夏九服,但在明面上,這大義咱們也能扯來用,不用白不用。」 「你說得沒錯,歐羅巴人是怎麼也不會跟咱們平等相待的,但葡萄牙人卻有人質在咱們手上,不得不簽了這個協約,在面上跟咱們平等相待。就此咱們就扯上了這套規矩,日後有歐羅巴國家跟咱們為敵,也能靠著這套規矩,行分化瓦解之事。」 他笑道:「再說了,這規矩本是他們歐羅巴人的格局,有咱們英華加入,日後規矩會怎麼變,就容不得他們把持了。」 鄭威這個悶性子人,忽然丟出來一句:「孫猴子鑽了牛魔王的肚子麼?」 雖然這比喻不怎麼恰當,但精神卻是大致有了,小謝連連點頭。 英華使團所包藏的「禍心」,葡萄牙人和歐羅巴諸國,此時自然是不怎麼想得明白,他們也很難理解,萬里之遙的賽裡斯人,其實是瞄上了他們處置國家關係的這一套規矩。 在已得知使團消息的西班牙、法蘭西、荷蘭和不列顛等國政府看來,葡萄牙跟中國人的關係本就一直很近很複雜,搞這麼一出似乎也順理成章。 七十年前,中國還是「南明」時,就有耶穌會神父卜彌格帶著叫陳安德的南明官員到訪了葡萄牙。先是去找了羅馬教宗,希望求得援兵,抵禦北面韃靼人的入侵。後來再找了當時的葡萄牙國王若望四世,國王還曾經口頭應允了。 當國人回首這段歷史時,都將《里斯本協議》當作國家崛起於寰宇的一項標誌,而歐羅巴諸國的那些民族主義者,都在大罵葡萄牙人昏聵透頂。 後世偉大的歷史學家馬克斯在他的《歐羅巴之困》一書中這麼寫道:「1720年,里斯本的年輕女性沾沾自喜地向好友展示著用過的『賽裡斯套子』,她們並不知道,這個套子已經將整個歐羅巴罩住。從此開始,一個套子,一個賽裡斯套子,如幽靈一般,在歐羅巴上空徘徊……」 第五百二十六章 波爾多之耀 《里斯本協約》簽訂後,使團的待遇也驟然一變,就面上的信譽而言,如郎世寧所說,歐羅巴人還是很珍惜的。 因此使團人員的外出沒了明面上的限制,商部、製造局和將作監等部門的「商業間諜」行動完全是堂而皇之地進行,搜羅相應科技、經濟和文化書籍的工作也沒遇到什麼阻擾。 但就像是使團諸狼已經對葡萄牙姑娘的味道犯膩一般,上述行動的成果讓人提不起興趣,基本都是二三百年前的玩意。葡萄牙依舊是羅馬公教掌控之地,跟歐羅巴新興國家相比,這裡就顯得落後和保守了。 唯一讓唐孫鎬、宋既、李方膺乃至佛山製造局大匠米安平都感興趣的是不列顛「煉金術士」培根的拉丁文版《新工具》。 使團現在的拉丁文水平已經很不錯了,就連李方膺這樣的昔日腐儒,都已勉強能讀拉丁文書籍,這自然是郎世寧、歐禮旺等拉丁文教師,還有索薩爵士和馬玉等葡萄牙人的功勞,更是拜海上漂泊大半年的無聊時光所賜。 文人們都在談這本書跟先秦名家公孫龍「名實說」的關係,由此追溯向上,摸到了亞里士多德知識體系的根。而米安平則是由「歸納」等科學方法,聯想到英華天主道所倡的「數度」,文理雙方都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智慧相通感。 葡萄牙是歐羅巴的邊疆,使團能找到的東西,都是歐羅巴中心嚼剩下的,但通過這扇窗戶,大家已能看到,自文藝復興之後的新成就,大多來自於法蘭西和不列顛。 葡萄牙國王將里斯本港口區附近一座佔地三十多畝的宅院轉讓給了使團,作為英華駐葡公館,大致安頓下來之後,在歐羅巴的下一步行動就提上了議事日程。使團到里斯本已將近一個月,眾多歐羅巴國家都向使團發出了邀請,葡萄牙國王也承諾會派特使陪同使團去其他國家訪問,除了遙遠的北歐國家,要去哪都沒問題。 基於李肆托付給使團的第二項任務,大多數人都認為該先去西班牙,消餌自家南洋可能有的危險。 但小謝卻提醒了大家,他們到了歐羅巴之後,壓根就沒聽到有誰派艦隊出航東亞跟英華對戰的消息。甚至當事人法蘭西和西班牙,都像是不知道此事,反而發來了訪問邀請。 這其中有什麼緣由,或是使團所難觸及的利益格局,大家分析了半天,都覺不著要領。唐孫鎬和宋既等文人認為,既然搞不清,就沒必要去搞清,管他怎的亂,只按我的辦。 東西方相距萬里,這就真的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小謝決然拍板,根據使團所掌握的情況,以及英華對歐羅巴的長期利益,重新調整歐羅巴行程。那什麼西班牙和法蘭西的戰爭傳言,就當不存在。 跟英華利益相關的歐羅巴國家除了葡萄牙,也就剩法蘭西、西班牙、不列顛以及荷蘭,此外羅馬教廷也能算一個對象。但郎世寧說,現在歐羅巴諸國已是世俗為主,跟羅馬教廷打交道可沒什麼意思,由此大家也就將羅馬教廷忽略了,小謝也順手將葡萄牙紅衣主教桑托斯代羅馬教廷發出的邀請函丟進了廢紙簍。 那位紅衣主教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邀約之所以被漠視,不過是郎世寧怕自己到了意大利後被當作異端給抓起來…… 剩下四國,荷蘭自然排在其後,剩下三國裡,工商派人士主張先去不列顛,因為那裡的工商業技術水準最高,文人們卻覺得該先去法蘭西,畢竟法蘭西是歐羅巴心臟,此時的歐羅巴都以說一口優雅的法語為榮,由此可見其文化之盛。 海軍的軍官們卻想去西班牙,葡萄牙所獻的造船技術不怎麼入他們的眼。雖然西班牙之前在海上敗給了不列顛跟荷蘭,但論及戰艦精良,此時的歐洲,還是要數西班牙第一,法蘭西次之。聽葡萄牙人說,西班牙此時有兩艘70門炮的巨艦,50門炮以上的大艦有30艘,還有80門炮的巨艦正在建造。 相比之下,不列顛人跟荷蘭人的戰艦就有所不如,也就是法蘭西海軍能與之相比。法蘭西海軍甚至有112門大炮的「太陽王」號戰艦這種怪物,但如太陽王號28年前被不列顛跟荷蘭人擊沉一樣,法蘭西海軍已從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巔峰時代向下滑落。 小謝所領的通事館人馬,自然要從外交角度來看。此時他還不知道,基於不同初衷,母國跟西班牙在南洋的衝突已不可避免。但他卻很清楚,西班牙跟英華下一階段的南洋利益難以調和,而之前的交往也是惡劣印象,這時候送上去,就是熱臉貼冷屁股。即便此時還沒翻臉,人家也不可能把家底之技露給你看。 而不列顛乃至荷蘭最重實在利益,此時在歐羅巴也才站住腳,造勢不足,直接上門,也沒什麼生意可談,說不定對方還要對自家意圖心生警惕。 法蘭西就不一樣了,從各方面看,此時的法蘭西在歐羅巴的地位,隱隱接近於中國在東亞,所以它被稱之為「歐羅巴之心」。這就是歐羅巴人心之顛,使團先攀上這座山巔,利於後續行動。 宋既振奮了:「那咱們就去征服那些法蘭西小娘子吧!」 郎世寧給他潑了冷水:「法蘭西不是葡萄牙,法蘭西人是驕傲的公雞。」 他眼中也生起一絲憧憬:「法蘭西的文化璀璨奪目,被稱呼為歐羅巴之心可不是平白得來的,只說文藝,歐羅巴人無不歎服。太陽王和凡爾賽宮,是歐羅巴所有貴族紳士們衷心嚮往之地,在他們心中,虔誠獻給我主耶穌,崇拜獻給法蘭西。」 小謝嗤笑:「文化?」 他招呼著大家:「把咱們壓箱底的行頭都搬出來……」 西元1720年4月1日晨,法蘭西波爾多港口有如狂歡節到來,無數人聚在碼頭翹首以盼。當飄揚著紅藍長條旗的桅桿破開晨霧,自吉倫特河灣由北向南靠近時,碼頭上爆發出一片熱烈的歡呼聲。 賽裡斯人來到歐羅巴的消息早就傳到了法蘭西,整個歐羅巴,對此事最為關心的正是法蘭西人。自上個世紀起,波及整個歐羅巴的「中國熱」,雖有多處起源,但將之推及整個歐羅巴的,還是法蘭西人。嚴格地說,是凡爾賽宮,太陽王身上傳播出去的。 太陽王路易十四端坐在巴黎凡爾賽宮裡的王座,說出「l』etat,c』est moi」(朕即國家)一語時,他身上披著不管是色彩、質地,還是繡工,都讓人目眩神迷的絲袍,手中端著鑲金景泰藍瓷杯,裡面泡著產自中國神仙之山的茶葉,清幽的茶香蓋過了太陽王身上刺鼻的香水味,裹著他這句話,悠悠傳遍整個歐羅巴。 此時的歐洲,「中國熱」方到盛時,靠著傳教士的渲染,歐羅巴人心目中的中國物產豐饒,人民淳樸,官員廉潔,皇帝睿智,政體優越,幾乎就是完美天堂,理想極境。雖然中國現在是韃靼統治,但傳教士們卻刻意避開這個話題,將韃靼統治下的中國跟希臘時代所稱的賽裡斯混淆,並且以此時的中國,代替了往日的賽裡斯。 現在有自稱擺脫了韃靼統治,恢復了昔日賽裡斯傳承的龐大使團從東方而來,傳教士們所塑造的韃靼中國,反而被這個賽裡斯的概念給替代了。轉述再多,怎能比得上親眼目睹呢? 對自詡為歐洲中心的法蘭西人而言,只有自己才有資格跟東方平起平坐,那神秘而高貴的東方,無形中更托高了他們的驕傲。現在賽裡斯人到了歐羅巴,跟葡萄牙人的交往是基於澳門事務,而接下來的行程,若不是來訪他們法蘭西,所有法蘭西人都會覺得臉上無光。 自吉倫特河灣而來,進到波爾多的是四艘船艦,一艘是領航的法蘭西海軍巡航艦,一艘是來自葡萄牙的巡航艦,另外兩艘修長而優雅的戰艦就來自賽裡斯。這兩艘戰艦更洗練,給人一種蟄伏中蓄勢待發的有力感,碼頭一側的修船工匠對船板銜接的精緻工藝讚不絕口,但這卻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得透的。 有來自巴黎的攝政王特使和大群貴族在場,波爾多法庭院長查理·路易·孟德斯鳩即便是當地名人,也沒能進到迎接賽裡斯使團的禮賓隊伍中。但他還是得到了一個視野開闊的位置,將這場歡迎儀式無比清晰地看進眼中,並且寫在了他的《賽裡斯信札》一書裡。 「葡萄牙人已經告訴過我們,賽裡斯人的衣著雖然華麗,卻內斂而優雅,比太陽王所推崇的浮奢高貴得多。據說那是他們恢復了百年前賽裡斯舊國的樣式,再沒有那可笑的小辮。那東西我還曾在黃加略先生身上看到過,他也不止一次提到,他對古老中國的懷念和追思,和對韃靼污染了古老中國,也就是賽裡斯習俗的痛恨。」 「賽裡斯人出現了,哦,不……我跟周圍的人們一同發出了驚呼,那一瞬間,我們都感覺到,晨光似乎都被他們吸收到了身上,他們的穿著完全異於我們以往所知,這才是真正的賽裡斯人嗎?」 第五百二十七章 東西爭食的門檻 「大概有一百位賽裡斯貴賓下了船,他們明顯分作文官和軍人,就像是從希臘時代的古畫中走下來一般。為首的一位文官頭戴著精緻的帽冠,黑紅相間的絲綢長袍上繡著無人認識的鳥獸,每一種都那麼神秘而優雅。長袍那絢麗的下擺上,繡滿了各種紋路,拼合成一幅無比和諧的繁複圖案。」 「照黃先生之前的說法,這些顏色、鳥獸和紋路,每一種都有相應的含義,中國……不,賽裡斯人是絕不會弄錯一處的。就這位年輕的外交大臣,他這一身穿戴所含著的意義,所對應的制度,足足可以寫成一本厚厚的百科全書,完全能跟整個凡爾賽宮的建造備註相媲美。」 「當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位外交大臣時,人們發出了更大一陣驚呼,包括我的僕人。而我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時,也禁不住叫了一聲主啊。那是他們的軍人,他們簡直就是雕塑家們窮盡所有想像力也難以塑造出來的華麗武士。他們披掛著金黃戰甲,甲片像魚鱗一般伸展。在他們的胸口上,兩塊圓鏡一般的甲片反射著晨光,幾十位如此裝扮的武士邁著沉穩的步伐而來,就已匯聚成了一片令人難以直視的金黃光潮……」 「他們的肩頭盤踞著威壓的獸頭,完全不同於米蘭時代的全身甲那樣毫無細節美感。他們那高高頂起一團紅纓的頭盔兩側還捲著雲朵一般的護翼,比羅馬時代的戰甲更為華貴。黃先生在家中貼的那種『門神』畫,上面的中國武士幾乎跟眼前的一般無二。我曾經還認為那只是藝術造型,可現在看來,那是真實的描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該是賽裡斯人千年前的武士造型。一千年,一千年前的歐羅巴,已經泯然於歷史了,而賽裡斯人卻連一絲細節都沒有忘記。」 「主啊,儘管我唾棄無意義的繁奢和虛華,但我不得不說,這才是希臘先賢所描述的賽裡斯人。僅僅只是從他們這一身禮服所展現的藝術成就,身為偉大的法蘭西人,我都不得不心悅誠服。法蘭西引以為傲的文化,在古老的賽裡斯人面前,必須要心懷敬畏地仰視。」 「我的震撼還遠沒有結束,在文武官員之後,數十面旗幟高高舉起,色彩斑斕,徽記古樸而典雅。我猜測那是跟歐羅巴貴族徽章類似的標誌旗,擔任嚮導的葡萄牙官員開始高聲誦讀,讓我的猜測中了一半,錯了一半。那是使團貴賓的官位旗,他們階級森嚴,位次繁複。大概是其中所含古意太多,葡萄牙人都已經找不到足夠多的拉丁語詞彙來描述,只能用類似『第一』、『高階』等等前綴來加以區別。」 「當攝政王特使,一位尊敬的侯爵先生上前迎接時,賽裡斯的外交大臣用非常優雅的禮節回應,雙手並掌,深深鞠躬,那樣的禮節我曾經在黃先生那見到過,只是沒有外交大臣那樣肅穆和莊重。侯爵先生似乎不太適應自己被如此尊重,有些手足無措,還是在陪使的提醒下,也彎下腰去,總算沒有出醜。」 「接著賽裡斯人的行動讓人疑惑,他們面向東方,整齊跪倒,依稀有些像是穆斯林的禱告。可葡萄牙人翻譯了那位外交大臣抑揚頓挫的禱詞之後,大家才明白,這是大臣在向萬里之外的賽裡斯皇帝稟報自己的行程。儘管這只是一種形式,但在整個使團虔誠而肅穆的氣氛中,我依稀感受到了一種跟宗教和歐羅巴王權都截然不同的信念……」 孟德斯鳩正寫到這,人群忽然騷動起來,原來是外交大臣跟著攝政王特使到了遠處的迎賓禮棚作最初的禮節性溝通,而那些武士,以及外交大臣屬下的一些文官則留在原地,跟迎賓者們作著閒談。這引得碼頭上的歡迎人潮都湧了過去,想更近距離地接觸賽裡斯人。 孟德斯鳩自然不甘人後,堪堪擠到些賽裡斯武士身前,就被人潮撞倒了。眼見這位未來的偉人就要跟其他六人一樣,喪生於波爾多踩踏事件中,一個年輕人及時將他扶了起來。 自報姓名,感謝過這位年輕人的救命之恩,對方眼睛亮了起來。 「孟德斯鳩先生?我父親曾經提起過您,說您是他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同行,當然,他尊敬的可不是您在法庭上的表現。」 「您是……」 孟德斯鳩不認識這位活力洋溢的年輕人,但聽他這話,似乎也是地方法院這個圈子的貴族。 那個年輕人笑道:「我是弗朗索瓦·馬利·阿魯埃,如果您讀過《亨利亞德》的話,就該更熟悉我的筆名,伏爾泰。」 這個筆名跟記憶中的巴士底獄名人錄聯繫了起來,孟德斯鳩訝異地道:「你這麼快就出獄了?」 伏爾泰點頭道:「我熟讀過《孔子》,攝政王需要瞭解賽裡斯人的顧問,把我的刑期縮短了。」 孟德斯鳩一把抓住他:「我對賽裡斯人也很瞭解,還需要顧問嗎?」 李肆曾經給過小謝一份名單,囑咐使團要跟歐羅巴某些名人多聯繫,但名單上只有牛頓等人,並沒有孟德斯鳩和伏爾泰。在李肆看來,這些啟蒙主義的領頭人,跟英華接觸後會對歷史產生怎樣的影響,他可料不準,對英華自身到底是好是壞,更是說不清。 因此小謝對接待自己的這幫人裡到底藏著什麼神奇,自是一無所知。在去巴黎的途中,唐宋鎬面對孟德斯鳩,宋既面對伏爾泰,這樣的溝通對東西方文化,特別是對歐羅巴思潮到底起到了怎樣的影響,也是毫無概念。 小謝的注意力正放在李方膺身上,李方膺肩負著一樁重要任務,為此他甚至給李方膺套上了通事館副知事的頭銜,在法蘭西人眼裡,李方膺自然就是「第二外交大臣」。 刻意選擇波爾多上岸,是為了更多了解法蘭西,同時也是將賽裡斯形象更深入地播撒到法蘭西人心中。自波爾多到巴黎有千里之遙,一路儘管都是馬車趕路,至少也要花上半個月。就一路所見的法蘭西民人生活,道路狀況和滿地關卡,處處所見,就已讓使團自信越來越膨脹。就說一般國民的狀況,英華並不比法蘭西差,很多細節,包括社會救濟、醫藥衛生等等領域還比法蘭西先進。 但隨著瞭解的深入,膨脹的自信又漸漸萎縮下來。此時的法蘭西,全國人口也有兩千萬,最盛之時,可以動員出三十萬大軍和上百條戰艦。殖民勢力雖不如西班牙和不列顛,在非洲、印度和美洲卻依舊佔著龐大領地,可以舉債數倍於國入的金錢,跟別國打上數年大戰。以國力而論,英華還是差得太遠了。 這樣的認識,讓工商和武人派更揣足了奮起之志,而文人也從刻意拔高的文化虛調中掙脫出來,開始冷靜面對東西方的差異。跟孟德斯鳩、伏爾泰的溝通,已經讓唐宋等人充分意識到東方學思上的不足。 「借由羅馬公教千年延續下來的人心傳承,他們這裡另有大義,以他們耶穌之名,宣稱人人平等,讓我英華『普天之下,人人皆一』這一說更為形象樸實。而我英華所倡的君憲,也跟不列顛人早前推翻惡政,跟國王所立憲章本質相近,只是雙方更為平等,昔日東林所倡虛君之說,在歐羅巴已成共識。」 宋既思維開放,滿眼看的都是歐羅巴文明的善,由此的政治理念,也開始更多走向「憲」的一面。 「歐人所提之『法』,比之我華夏之法更為堅實,我聽孟德斯鳩說,在這法蘭西,法還可由國王、貴族和官員多操弄,但在荷蘭、不列顛等地,法則已不握於權貴之手,小民也能借法護權,借法爭利。而議院、會議,比之我英華的公局更有權柄,竟可與君王相抗。」 唐孫鎬對政治上層建築看得更細,由此也覺得英華所推的鄉紳公議還能大有作為。 李方膺卻不滿地道:「貴賤相一,墨家早有所言,後人無續而已。公議限君,周公早已有定制,宋明更有所及,只是沒有明面規制,及於國體。爾等先被歐羅巴洋婆子給吞了男根,現在又要被吞了心根麼?」 被罵作祟洋媚外的唐宋兩人大叫冤屈,人家既有好東西,就要看清看透嘛,嘴上可以高掛「老子天下第一」,可實利卻是不能不顧的。 小謝也覺得這苗頭不對,出聲提醒道:「不能只看表不看裡,關於政體學思,眼睛就不能總看著不列顛跟荷蘭的那一套。據我所知,荷蘭就沒多少農人,不列顛也不到三分之一,而我英華,農人佔了一半,異日要復華夏,農人還要佔十之七八!焉能循著那條路子去學呢?段國師就說過,做學問要究真,治理國家要究實……」 論及學術政理,唐宋兩人也並非想著搬歐羅巴人的,而是歐羅巴新興之國的學說,跟華夏早前諸子百家所倡,在根底上其實也是契合的。但小謝舉起了唯真唯實這桿大旗,確實提醒了正滿心裹著歐羅巴學思的文人們,東西方可是不一樣的。 工商派的劉旦開口,更提醒了大家,這是個東西方爭食的時代,腦子裡要繃緊一根弦,西方,終究是英華之敵。 為何會由劉旦來說這話呢,因為他一直關注歐羅巴本地商貿,現在已整理出了諸多線索。 「不列顛人跟荷蘭人,已在一月前宣佈,禁止本國進口中國絲綢,並且禁止本國人穿戴中國絲綢……」 「這兩國人,外加法蘭西也大幅提高了本國進口中國茶葉的關稅,反而降低了印度茶葉的進口關稅。」 「歐羅巴諸國,都在高價懸賞,求得能仿造我中國瓷器的工匠和技術。等我們到了巴黎,法蘭西攝政王肯定會設下什麼局,想從我們身上掏得瓷器製造技術。」 這話讓眾人吸了口涼氣,這是為何? 劉旦解釋說,根據他所帶神通局人員的分析,不列顛跟荷蘭等國,已經不滿這三項利潤豐厚的消費物始終由中國輸入,絲綢他們已經能紡,只需要從中國獲得生絲,茶葉他們在印度等地能種,那是他們自己的地盤。為了扶持本國的絲織產業和茶業,他們自然要排斥中國產品。 不列顛跟荷蘭人更視自己為商貿中心,儘管他們不讓本國消費中國絲綢和茶葉,卻還能利用全球商路,將中國的這些商品轉銷到其他地方,不僅是歐洲其他國家,還包括他們在非洲和美洲的殖民地。 劉旦這話,讓眾人更意識到了一樁嚴峻現實,歐羅巴人已把住全球商路,靠著這商路吸金,同時為維護本國工商,正開始排斥中國貨物。在商言商,對東方來說,這就是個你死我活的戰場。誰居於下游,誰就受上游盤剝,從外交、國政到軍事,都要屈從於這樣的現實。 使團諸人並不清楚,此時的東西方商貿態勢,已比李肆前世那個時代緩和許多。數年前,李肆湊巧攔截下了耶穌會神父殷弘緒關於景德鎮陶瓷製造技術的書信,到現在歐洲還沒能完全仿造中國瓷器。原本靠著這樁技術,歐洲對中國瓷器的排斥也漸漸進入軌道,不僅不列顛跟荷蘭,甚至法蘭西人,為保護和扶持本國瓷器產業,都下了禁令,不再進口中國瓷器。 巴黎漸漸在望,使團諸人的心思也漸漸沉凝下來,這不止是文化之爭,東西方的國運之爭,也正邁步到了關鍵門檻前。 而他們所營造的賽裡斯形象,以及渲染的中國文化,用處也從之前的塑起優越之心,轉為服務於這場東西之爭的實在武器。 第五百二十八章 九頭龍的中國 法蘭西果然是歐羅巴心臟,即便仍在「中國熱」盛時,王國對來自萬里之外的「賽裡斯人」依舊抱持著足夠的警惕。使團進入巴黎後,就被限制在迎賓館內,再無法像在里斯本那樣自由活動。 不少人因再沒機會跟巴黎小娘子親近而沮喪,但在領略了巴黎那排山倒海的異味之後,花花心思也如嗅覺一般,驟無蹤影。由此他們明白了法蘭西人為何鍾愛濃烈刺鼻的香水,而不是東方那種含蓄清幽的香囊。 「街道上滿是糞便,後院還有尿味,臥室裡散發著沾滿油污的床單、潮濕的羽絨被的氣味以及夜壺的刺鼻的、甜絲絲的氣味,壁爐裡散發出的是硫磺味。人身上散發著汗味和髒衣服的氣味,嘴裡面呵出的是壞牙齒的氣味,從他們的胃裡冒出來的是洋蔥汁味。倘若這些人已不年輕,他們的身上就會散發出陳年乾酪、酸牛奶以及腫瘤病的氣味。」 「河水裡、廣場上、教堂裡、橋下邊和皇宮裡都是臭氣熏天,農民的臭味就像教士的氣味,手工作坊夥計們的臭味就像師傅們老婆的味道,整個貴族階級、甚至國王身上的臭氣就像猛獸一樣,王后的氣味又像一隻老山羊一樣,夏天和冬天都是如此。」 使團為此不得不將熏香點滿所有房間,郎世寧對太陽王時代的追述幾乎就是李肆那時代某位德國作家所寫小說《香水》的翻版。 離世界聞名的巴黎下水道建成還有一百多年,此時的巴黎,還是座進食、消化和排泄都擠在同一個平面上的城市,整個十八世紀瘟疫肆虐。太陽王路易十四在晚年接連失去四個兒孫,都與此有關。如今在位的路易十五是路易十四的曾孫,他的健康曾是整個歐洲和平的保證。 十歲的路易十五被保護在巴黎郊外的萬森訥城堡,法蘭西攝政王,路易十四的侄子,奧爾良公爵腓力二世被國內所爆發新一輪中國熱嚇住,也許是為了展示自己的熱情,也許是想借太陽王時代的余榮來壓使團一頭,正式歡迎儀式沒在巴黎皇宮進行,而是改在了凡爾賽宮。 在太陽王時代,凡爾賽宮就是歐羅巴的政治舞台,路易十四將法蘭西貴族都趕到了凡爾賽宮居住,靠「宮廷舞會政治」來操控著法蘭西,影響著歐羅巴。這位一年只洗一次澡,甚至傳聞一輩子只洗了三次澡的國王,以他所獨有的「宮廷教化」,把法蘭西凝聚成了歐羅巴心臟。而所謂的「宮廷教化」,除了日日宴會,夜夜笙歌外,還包括凌晨組團圍觀國王起床,國王每穿一件衣服,都要換一批貴族來親手伺候,讓他們能分享親近國王的榮耀等等…… 如今太陽王不在了,他跟韃靼君主康熙的聯繫也一併消散,在「賽裡斯使團」到來後,法蘭西對「韃靼中國」的印象也被恢復了古老傳承的賽裡斯覆蓋。不管是商貿利益,還是在安南、暹羅等地的殖民努力,如今都被賽裡斯人握在手中。 賽裡斯人在凡爾賽宮的表現,一般的法蘭西人不怎麼瞭解細節。攝政王和大貴族們提起時,都是「他們震撼於凡爾賽宮的輝煌和法蘭西文化的精美」一類的官樣言辭。但「賽裡斯人對凡爾賽宮的風格非常不屑」這類傳言卻在民間盛傳,而凡爾賽宮廷禮儀總管的遭遇更是小貴族和平民們津津樂道的段子。 金碧輝煌的凡爾賽宮確實讓小謝等人極度鄙夷,儘管他們也承認,宮廷的建築、繪畫、雕塑等等藝術令人歎為觀止,但這些細節卻被恨不得閃瞎客人雙眼的金銀光芒和滿牆鏡子給盡數遮蔽。在他們看來,這凡爾賽宮就是「買櫝還珠」一語再恰當不過的表述,跟英華治下那些雙手戴足了十個金扳指的煤老闆有什麼區別? 至於那位宮廷禮儀總管,用著「估計你們一輩子也學不全」的高傲表情,向他們展示法蘭西宮廷禮儀。小謝等人是覺得有些繁瑣,可唐孫鎬宋既等人卻是嗤之以鼻,百來條規矩算什麼?當年他們中了進士,即便是簡化後的殿上傳臚,也有百多條大小規矩。 唐宋等人回敬給禮儀總管三百多條規矩,這是要求攝政王對等相待的外交禮儀。包括面會時座位的方位講究,陪臣的位次對應,細節繁複到讓那位宮廷禮儀總管頭皮發麻。其中從遞上皇帝陛下的親筆國書,到攝政王接下這個環節就有百多條規矩,震得禮儀總管敗陣而逃。這些條目都是人家一揮而就,絕不是刻意刁難。 「我華夏,乃禮儀之邦……」 李方膺的感慨道出了使團心聲,這一套虛的,咱們英華已經膩味得不再玩了,要靠這東西來壓人一頭,真是找錯了對象。 明暗的心氣之爭僅僅只是過場,英華使團放眼寰宇,自然不會把自己當作上國天使,法蘭西人也還沒自大到覺得自己的文化能讓屹立東方數千年的賽裡斯人低頭。禮儀之爭淡淡揭過,雙方務實相商,正式會見儀式很順暢地舉行了。 文化之爭的調和,不等於東西方意識的調和。法蘭西攝政王很慷慨地延續了太陽王對待東方的禮敬,同意向賽裡斯人送去「文明種子」,包括大批科學儀器、書籍。但在傳教士權益上,他堅定地表示,賽里斯本土不論,安南、暹羅等地的法蘭西傳教士,必須享有自由而充分的傳教權。此時他已收到了羅馬教廷的消息,對英華在安南的行動頗有不滿。 小謝敏銳地抓住了這位攝政王的心理,攝政王被使團所營造出來的賽裡斯印象迷惑住了,依舊以為英華還是那個內斂、保守而不懂歐羅巴,沒有放眼寰宇那等心胸和目光的古老帝國。李肆那封國書所起的作用也很關鍵,「賽裡斯皇帝」放下身段,跟法蘭西平等相待,甚至以熱情洋溢的崇仰之詞盛讚法蘭西的輝煌和強大,這讓攝政王和國務秘書等執掌王國權柄之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 為維護住這個形象,小謝沒提跟法蘭西簽署有關協約,乃至在法蘭西設置外交公館之事,這會讓法蘭西人警覺英華懷著混入歐羅巴格局的用心。同時小謝滿口應承,要堅決維護法蘭西在交趾、暹羅等地的既得利益。 日後法蘭西人將這位賽裡斯外交大臣稱呼為「背信者」,將攝政王稱呼為「受愚者」,就來自1720年4月,小謝跟攝政王奧爾良公爵所達成的非正式約定。 賽裡斯使團藉著攝政王的允諾,在法蘭西大肆搜刮科技書籍,按照李肆的清單,從法蘭西哲人迪卡爾到德意志大家萊布尼茨等人的著作一路掃過去。也正是靠著法蘭西的開放,不列顛諸多名人,特別是「煉金術士」一類的波義耳到牛頓的著作都沒落下。 工匠忙於搜羅書籍,劉旦一派的商派則有了機會透過法蘭西來考察歐羅巴的商貿和金融體制,魯漢陝、鄭威和白正理更是獲益頗多,他們得到了考察法蘭西海陸軍的機會。造船廠和兵工廠依舊是禁區,使團的陸海軍將領仍然獲益頗多。 之後使團到了不列顛,在獲取信息這方面遭遇嚴格限制,才暗道幸虧早在法蘭西已有收穫。 對於攝政王關於傳教士的權益申明,小謝壓根就沒理會,反正這不是正式約定,而且還跟羅馬教廷有關。 實務派忙於「間諜行動」,文人派則另有一番事業。1720年,這些賽裡斯「賢者」,給法蘭西人留下的印象既深刻又混亂,難以匯聚為一個整體,以至於跟這些「賢者」接觸的法蘭西知識分子,曾經化了數十年時間爭論,到底是誰所瞭解的賽裡斯,才是真正的賽裡斯。 身為「賽裡斯第二外交大臣」的李方膺身負重任,由他跟法蘭西上層貴族接觸。上到攝政王,下到一般貴族,對這位年輕的孔聖門徒給予了極高讚譽,也使得李方膺成為法蘭西貴族最為推崇的一位智者。他以儒家經典和「尊王攘夷」的觀念,盛讚太陽王路易絲十四確立法蘭在西歐羅巴「盟主」地位的豐功偉績,以及追隨他拱衛偉業的臣子們的忠誠和大義。 李方膺將《孔子》的解讀跟歐羅巴歷史,特別是法蘭西曆史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痛斥歐羅巴其他國家,特別是一幫新興「小國」背棄古老傳統。就如早前他在英華痛斥李肆和國家背棄儒教正義一般,號召法蘭西人要緊守傳統,奉行「正朔」。 「三綱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無二日,地無二主」、「國不可一日無君」等等觀念,這給法蘭西「王權派」輸送了來自東方的強大軍火。這些言論歐羅巴人並不陌生,但由來自東方的賢者親口講述,還跟歐羅巴歷史和形勢緊密結合在一起,對這些言論的理解就無比深刻了。 為此十歲的路易十五衝破了攝政王的阻擾,滿懷激情地召見了李方膺,而李方膺也沒有讓他和他的家庭教師,紅衣主教弗勒裡失望。李方膺像是無心地專門講述賽裡斯的偉大時代:漢帝國。對霍光和王莽的講解尤為詳細,讓路易十五和弗勒裡下意識地就想到了攝政王。 此時法蘭西的攝政王奧爾良公爵,並非路易十四指定之人。路易十四本是要讓他的私生子緬因公爵攝政,可他死後,奧爾良公爵跟法蘭西高院,也就是掌握法律的那幫貴族達成了交易,允許法院重回國政,從而篡奪了緬因公爵的攝政位置。這事在法蘭西人看來,本就很不地道,而李方膺這麼一說,年輕的路易十五,和他的家庭教師,日後的法蘭西著名首相勒弗裡,對王權又會有哪些新的理解,也就不言而明瞭。 東西方思想的親密接觸,此時並非誰壓倒誰,在這法蘭西依舊是相互融匯的。只是融匯之後,對哪方有利,對哪方有害,這可就說不清了。 就如唐孫鎬跟孟德斯鳩的交流,唐孫鎬從孟德斯鳩那貪婪地吸收著歐羅巴關於「法」的知識,而他所介紹的墨翟和孟子思想,也讓孟德斯鳩充分體會到了東西方學思的相通之處。墨家的平等和博愛,孟子的人文主義,再結合孔子之說,讓孟德斯鳩對「道德」的關注更為在意。 而宋既跟伏爾泰的交流又是另一番情形,宋既歎服於伏爾泰所持的普世平等之觀,而伏爾泰卻一頭扎進了宋既所推崇的道家思想,特別是黃老之學裡。宋既那句「道衍萬理,理致萬物,相生相剋。所謂獨木難支,獨理不行」讓伏爾泰五體投地,未來的啟蒙主義旗手,戰鬥熱情被道家思想裹住,開始走上寬容主義的大道。 另一位法蘭西年輕人魁奈不像孟德斯鳩和伏爾泰這麼幸運,可以跟「賽裡斯賢者」直接溝通,此刻他正在巴黎的街頭,貪婪地閱讀著此時法蘭西最流行的《孔子西說》一書,這是法蘭西貴族整理的李方膺述著。 1720年的法蘭西,中國熱在思潮上所呈現的紛亂走向,讓當時的法蘭西人都覺毫無頭緒。博愛的墨翟,仁慈的孟子,義理的孔子,淡然的老子,比馬基雅維裡還馬基雅維裡的商鞅,張張面目不再那麼模糊,任由他們解讀,而是由賽裡斯人自己給出了「正確」的深刻描述。 法蘭西人紛紛驚呼,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中國。直到法蘭西王權思想佔據上風,啟蒙主義思潮陣地轉向不列顛時,歐羅巴人才清醒過來,哪一個都是真正的中國。以至於「賽裡斯」在後世的法語裡,附帶上了「矛盾而一體,如九頭龍一般」的含義。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夏五月,鄭伯克段於鄢。」 「孔子著述《春秋》,微言大義,這一句話所含的意義,要寫上百萬字才能講得清楚。如果不是有李大臣不辭辛勞的解說,郎世寧靠著拉丁文和法文的比照轉譯,我還難以把握到其中的精髓。而當我大致明白了這句話所含的深遠意義後,才明白中國文化的博大。」 「你能明白一句話沒寫什麼,反而體現出了豐富的含義嗎?對中國人來說,這句話的第一個要點,就是沒寫出來的東西,這很奇怪是吧。」 「《春秋》是魯國的史書,既然是史書,第一句話就該寫明年份,可這裡卻沒有寫出來,只能從前後文對照和後人的註解中確定,這一條記述,是魯國的隱公元年。」 「魯隱公是魯惠公的長子,卻是庶子,這個『庶子』,跟我們法蘭西人的私生子相似,聽起來很像是太陽王的私生子緬因公爵。」 「魯惠公死後,嫡子年幼,魯隱公執掌國政,但他卻不是正式的國君,這又很像是現在的攝政王奧爾良公爵。因為只是攝政,所以《春秋》這第一條記述,就不能寫上隱公元年,這意味著承認隱公是正式的國君。隱公以國君身份攝政,之後被殺身亡,也沒太多人認為他冤枉,因為他沒學周公那樣只居相位。」 「我們還沒開始解讀這句話,就因它沒寫什麼而有瞭解讀。而沒寫隱公元年這樣的做法,是在強調中國人所恪守的最重要一條原則:傳嫡不傳庶。這不止跟家庭財產的繼承權有關,更是中國政治的傳承原則。」 「現在我們正式開始來分析這幾個字,夏五月這三個字,似乎就是單純的時間,可在中國賢者的解讀裡,依然要分析為什麼要將季節和具體月份一起寫出來,夏,或者五月就足夠了。但這樣的解讀太過深奧,我依然沒有領會完全。」 孟德斯鳩拍拍發熱的額頭,讓自己能繼續沉靜下來,不被之前那浩瀚紛雜的收穫擾亂思路。此時已是1720年5月,賽裡斯使團離開了巴黎,正在拜訪不列顛的路上。而他則借宿在巴黎伏爾泰的家中,伏案寫著《賽裡斯信札》。 「後面只有六個字,這六個字講述的是鄭國的國君鄭莊公在名叫鄢的地方打敗了正預謀發動叛亂的弟弟共叔段。」 「這件事情的背景要講述清楚,也要花上無數筆墨。而我所作的簡要描述,僅僅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遠沒有說清此事的本質和孔子如此記述的意義。」 「中國文字的優美,在這一點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們會賦予一個字無盡的意義,僅僅只是這六個字,就花了我幾天時間來領會其中的深意。」 「李大臣跟我講述了對這六個字的不同解釋,每一種都曾在一個時期佔據了主流地位。」 「李大臣說,《春秋》每條記述,都有褒貶之義。記述的同時就做出了評價。因此這一條裡,先寫出的鄭莊公,就已有了褒貶。而從後世的解讀看,這一條記述是在批評他。」 「比如說這個『鄭伯』,說的是鄭莊公,但記述為『鄭伯』,這個『伯』是哥哥的意思。用在這骨肉相殘的事情上,就是在諷刺鄭莊公沒能盡到哥哥的職責。」 「而這六個字末尾的『於鄢』二字,又是在批評鄭莊公沒有恪守國君的禮節。中國禮法裡,國君臣子乃至兄弟之爭都必須有底線,這兩個字顯示,弟弟共叔段已經在國都附近被打敗過一次,按照禮法,鄭莊公不應該繼續再追,但他卻追到了鄢再次打敗共叔段,這就是在批評鄭莊公非禮。」 「這句話既是在批評鄭莊公,也是在批評他弟弟共叔段。共叔段這種身份,在《春秋》一書裡都以『公子』相稱,在這裡卻直接稱呼名字,就是在貶低他。但到底這句話對誰批評更多,後人又有不同的解讀。」 「不同就體現在『克』字上,一種解讀是批評共叔段多於鄭莊公,用『克』一字,是因為追隨共叔段的人多,這是在強調鄭莊公跟共叔段的爭鬥並非兄弟之爭,而是臣子聚眾反叛。」 「另一種解讀則認為『克』字是在批評鄭莊公,臣子作亂,《春秋》裡都以『殺』描述,這是《春秋》用詞的固定模式,就像是臣子殺了國君,必須要用『弒』一樣。」 「在這裡用了『克』字,就表示記述者不認為這是單純的臣子作亂。鄭莊公的母親疼愛共叔段,要求鄭莊公給弟弟封地。如果鄭莊公不給,或者是給一塊不足以作亂的封地,就不會讓共叔段有叛亂之力。共叔段反叛還沒有形成事實,僅僅只有風聲,鄭莊公就對他下了手。這一個『克』字,是在批評鄭莊公沒有盡到君主和兄長的雙重責任,甚至是在諷刺他早就預謀清除弟弟。」 寫到這裡,孟德斯鳩停了一下,為自己居然能這麼簡練地總結出這些字句而驕傲,接著寫到的隨筆,就讓他覺得無比輕鬆。 「我問李大臣,這些不同的解讀,到底哪一個才是正確的。他說,以前他也認為,肯定有一個解讀是正確的,而且永遠正確。但現在他覺得,沒有哪個解讀能永遠正確,每當一個王朝剛剛興起時,就要強調鄭莊公的惡,由此來宣揚他們推翻前朝的正義。而當王朝統治穩固時,就要轉而強調共叔段的惡,由此來批判那些破壞統治的行為。」 「這樣的回答讓我很不滿意,難道歷史可以供人隨意塗抹,就如巴黎街頭那些妓女,而不能容下真正客觀的真相嗎?」 「李大臣說,孔子著述《春秋》時,不就是痛感當時禮樂崩壞,才以禮法匯於述史,有了這樣的微言大義嗎?後世解讀《春秋》,之所以會有不同的方向,不就因為,《春秋》本身就是對歷史的解讀,而非單純的記述?」 「這句話讓我豁然開朗,卻又無比絕望,難道真如李大臣所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當孟德斯鳩不經意地搶了200年後意大利哲人克羅齊的台詞時,小謝所率的使團,在倫敦正遭遇到不列顛的寒風。 這寒風是多重的,此時不列顛「南海公司泡沫」剛剛引爆,昔日高達千鎊一股的南海公司股票,正一個勁朝下狂跌。而那些靠著各種新概念,比如什麼「永動機」一類玩意在倫敦股票市場攬金的皮包公司也紛紛敗露形跡。 迎接使團的不列顛人個個愁眉苦臉,他們的身家在這場風波中都已大幅縮水。使團進到倫敦時,就親眼看到有人跳下泰晤士河,還不止一個。當使團向不列顛遞交了希望拜訪的人員名單時,對方很利索地劃掉了牛頓爵士的名字,說牛頓爵士正因為南海公司泡沫而損失了數萬英鎊,別說賽裡斯使團,羅馬教皇來他估計都沒心思面會。 臨危受命的第一財政大臣沃波爾正跟銀行和各方磋商,希望能挽救不列顛人民的錢袋,賽裡斯使團的到來也被沃波爾政府渲染為挽救國家危局的救命稻草,但這僅僅只是姿態。 出面接待使團的不過是第二外交大臣,顯示出不列顛人對自己貿易商路的在意程度。就在不久前,沃波爾政府才剛剛頒布了絲綢禁令,為此不列顛海關還嚴格檢查了使團所載貨物。讓位次低的人員先擋住可能為此發難的賽裡斯人,這樣的外交技巧就跟中國商人做生意一般,心思無比細膩。 跟使團在葡萄牙和法蘭西所受待遇截然不同,在這裡,使團感受到的是嚴謹的禮節下,包裹著的發自心底的傲慢。此時雖然還沒有《泰晤士報》,卻有多份報紙在倫敦發行。在這些報紙上,賽裡斯使團到訪的消息確實佔據了很多篇幅,但跟葡萄牙和法蘭西一面倒的歡迎和讚譽之音不同,使團看到了不少猜疑、憂慮乃至貶低。 對中國和更古老的「賽裡斯」如此冷淡,一方面確實是受了滿清時代的影響,但更多的還是來自商人階層對中國的瞭解。他們既將中國看作龐大而落後的老帝國,又對崛起在南方的英華心懷猜忌。甚至有絲織商人在打預防針,宣稱如果沃波爾政府迫於外交壓力而開放中國絲綢進口,他們就要組織罷工乃至更激進的行動。 這是一個在某些方面跟使團母國依稀相似的國度,以至於有些人開始猜測,當初皇帝定國號時,是不是就有意將這個原本在中國民間稱呼為「英吉利」的歐羅巴國家當作學習對象。 就工商而言,在倫敦所感受的氣息,就跟巴黎截然不同。即便是在蕭條之時,港口已經繁盛不已,無數商船來往其間,如山貨物吞吐不停。街道上的人也來去匆匆,都在忙於工作,節奏明顯比巴黎快得多。不得不說,味道也比巴黎要清新得多。而在倫敦港外曾經與一隊不列顛戰列艦隊擦肩而過,巨艦大炮的雄姿,也讓使團震撼不已。 郎世寧介紹說,中國熱在不列顛就不怎麼盛行,雖然飲中國茶、用中國瓷器和穿戴絲綢確實是一種風尚,但不列顛人並不像法蘭西人那般在意中國文化。 劉旦說,這是自然,跟荷蘭人一樣,不列顛人的本質就是商人,他們更注重現實利益。 聽完通譯的讀報,小謝沉著臉說,使團在不列顛估計不會有什麼收穫。從報紙上能看得出,禁止中國絲綢是一個開始,不少文章都將中國描述為一個封閉、愚昧和不開化的古老國度,甚至都快跟崑崙奴的那些古國一樣了。 使團來的時間確實不湊巧,一方面是南海公司泡沫敗壞了一國人心,另一方面,政府剛剛禁止進口中國絲綢,使團就來了,自然是擔心有什麼針鋒相對的衝突。而使團在法蘭西所受的禮遇,也讓不列顛人有了些逆反心理。原本一些對中國的不良印象只散於民間,現在卻聚集起來,浮出水面。 小謝總結說:「早前傳教士去了我們中國,為了推行他們布教全球的政策,就徑直選著咱們中國的好處說。而商人們為賣中國的貨物,也在背後推波助瀾,把我們中國染得跟花兒一般鮮艷亮麗。在歐羅巴的那些書裡,咱們中國的歷史真是輝煌燦爛,完全就是他們的理想天堂。」 「但現在開始有些不同了,葡萄牙、法蘭西等國還不明顯。在這不列顛,全是商人,他們佈局全球,就只為自己的利益考慮。現在禁絲綢,還只是撿著一些小的壞處說我們中國。等到他們能造出瓷器,能自己種茶了,到那時候,想必要把咱們中國說得一無是處。甚至還要以開化之人對蠻夷的傲慢,去『教化』我們中國……」 魯漢陝沒想得那麼深,腦子還被歐羅巴的海軍盛況給塞得滿滿的,他歎氣道:「就眼前這景象來看,咱們的確是落後了。」 李方膺悶聲道:「若是華夏還陷於韃清之下,歷史怕是真要這般走的……」 宋既朗聲道:「可現今已是不同了!咱們已經放眼寰宇,看透了這盤棋局,此時直追,為時未晚!」 唐孫鎬鬥志昂揚:「說得好!何得妄自菲薄!?」 小謝環視眾人:「此時之史,我等已是留名,未來之史,願諸君與我共勉!」 眾人同聲道:「復興華夏,國傲寰宇!」 1720年,這一群來自「賽裡斯」的年輕人,將李肆所改寫的歷史,引入到更恢弘壯闊的舞台裡。這既是華夏放眼寰宇,自新之史的開端,也是全球大勢重新分盤的開端。 第五百三十章 推倒!干翻! 聖道三年,將至四月,南洋上季風漸起,已有海船自南而北,航向古老的賽裡斯,今日的中國。 台灣南面,小琉球嶼,和風雖暖,灣裡所泊十多條商船上的人們,胸膛卻似被酷烈日頭燎烤著,數百人都攀在船舷邊,伸長了脖子,打探著外海。 那是三條三桅大船,都降了大半船帆,北二南一,相距半里對峙。船身隨著海浪微微起伏,有如三位正擺足架勢,準備發出凌厲一擊的江湖高手。 「開炮!把那洋船轟爛!就知道在咱們面前耀武揚威,這下可是撞倒了鐵板吧!」 「打得過麼?那可是西班牙海軍,不僅船堅炮利,聽說還在美洲打慣了海盜。」 「有什麼打不過的?早前荷蘭人不就被揍老實了?年初不也有五條西班牙大船跑到東山島外,被朝廷兩條小海鯉給揍得屁滾尿流!?眼下可是以二對一!」 「那是范家的船而已,這可是西班牙正經的海軍戰船,這次西班牙人可聚了幾十條大船,眼前這一條不過是快哨而已。」 「咱們朝廷也有大船,有什麼好怕的?」 跟其他商船的喧鬧不同,某條船上沉寂一片,不管是水手,還是掌櫃,都是臉色陰沉,目光暗冷。 扮作商賈的清廷澎湖總兵藍廷楨冷哼道:「南蠻可真是霸道,竟然插手台灣航路,此番若是再不吃虧,閩台海疆,怕是要盡入其手!」 藍廷楨的族弟,充任他幕僚的藍鼎元安慰道:「西班牙人船堅炮利,南蠻該是討不著好處的。」 藍廷楨語氣很是糾結:「閩台海疆乃我朝廷之地,我等官兵,竟然只能坐看南蠻和西班牙人爭鬥,朝廷天威何在……」 藍鼎元歎氣,他明白族兄的感慨。雍正三年的閩台,儼然已成一鍋粥,形勢無比複雜。 英華佔了福建西面的漳州汀州龍巖,外加台灣之北的大加納等地,命名為台北縣。台灣反賊朱一貴聚眾盤踞鳳山,杜君英占嘉義,朝廷僅僅佔住了福建大半和澎湖、台灣府城。 靖海將軍,福建水陸提督施世驃被委以福建文武大權,為此朝廷甚至將福州將軍降為福州都統,以便讓施世驃全權統轄閩台之事。這既是給施世驃放開手腳,也是懷著一旦閩台打爛,朝廷不至於太丟顏面的用心。 而閩台之局,更攪入了南洋大局中。今年以來,英華通過漳州海貿公司,朝福建海商伸手,由此介入福建到馬尼拉的海貿路線,英華跟西班牙的矛盾日漸激烈。之前西班牙人還間接通過類似范家那樣的海賊進行襲擾,兩月前,西班牙的大帆船商隊駐泊馬尼拉後,雙方的直接衝突已是不可避免。 如此局勢,背後也有朝廷透過施世驃跟西班牙人的勾連,但藍鼎元看得明白,主角終究還是英華和西班牙。前者正劍指南洋,想要一統南洋海貿局面,而後者無法接受英華掌控福建到馬尼拉,乃至日本到馬尼拉的航路。 藍廷楨感歎的,就是朝廷在這一局裡,也就是個看客。 就像眼前形勢,一條西班牙大哨船綴著這批從馬尼拉返航的商船,以驅逐「海盜」為名,一直「護航」到了台灣外海,顯是存心刺激南蠻。結果毫無意外地遇上了英華戰艦,英華戰艦不僅如往常那般,兩條結伴而行,此次露面的還是兩條千料海鰲戰艦,比西班牙的大哨船大了一圈。 此時雙方高掛旗號,擺明車馬,劍拔弩張,卻都克制著沒開炮。西班牙一方自然是居於弱勢,不敢開炮,英華一方該是顧忌西班牙人在馬尼拉的龐大艦隊,領有嚴令,不敢貿然挑起戰端。 僅僅只是兩方的前哨對峙,就已不是滿清所能摻和的棋局,施世驃在福建仿造快船,最大的不過八百料,而且還是硬帆船,船上也只能載小炮。 見一直沒動靜,藍廷楨很是失望,嗤笑道:「也就這點膽子!」 今日英華以二對一,還是不敢動手,日後這條商路,怕是再難握住了。但這不是藍廷楨乃至施世驃所期望的,他們就指著雙方大打出手。 藍鼎元道:「南蠻船炮雖不錯,但沒什麼大艦,海上戰技也不如西班牙人。聽說馬尼拉灣現在駐有十多二十條三四十門炮的大船,甚至還有兩條兩層炮甲板的巨艦,我看南蠻還是不敢貿然招惹……」 話音未落,船上人同聲驚呼,朝著水手們盯住的方向看去,藍廷楨歎氣:「看來是沒戲了……」 南面高桅憧憧,白帆隱現,該是西班牙人的戰艦,而且還不止一條,竟是三條。西班牙人居然以一條船為先導,後面跟著一個船隊,剛才真要打起來,英華這兩條船可都要被當場吞掉。 滿海灣數百人都以為英華戰艦該升帆離去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沒等藍廷楨藍鼎元看過去,就聽咚咚咚一陣巨響,眼角處驟然噴起的煙團將他們的目光硬生生扯過去。 那條西班牙船動手了!?選的真是好時候! 兩人都是這麼想的,可目光聚焦,卻驚得呆在當場。 煙團是從英華戰艦上冒起的,無數團冉冉升起,而那條西班牙船正猛烈噴濺著碎片,船身也搖晃不定,雖也能見到焰光煙團發出,依舊在發炮反抗,但對方炮火太猛,完全居於頹勢。就像是遭兩個大男人拳打腳踢,只能勉強叫喚出聲的弱女子。 這一刻,不僅藍廷楨藍鼎元想不明白,滿海灣數百人都沒明白,為何英華人之前不開炮,等對方大隊援兵出現,反而動了手? 「搶上風,我們在左,老娘在右,把這西班牙龜孫子轟成碎片!讓他們的同夥啥也撈不著!」 編號「鰲八」,暱稱「老爹」的戰艦上,右騎尉林朗在舵台上咆哮著,嗓音甚至蓋住了炮響。他這長艦叫「老爹」,僚艦自然就叫「老娘」。 己方是改裝後的一千二百料海鰲級戰艦,對方是大概八九百料的巡航艦,大小火炮有二三十門,卻只有十門不到對海鰲級戰艦有威脅。 半里之外,兩條船一側舷炮的十六門二十斤炮,八門八斤炮幾乎盡數命中。炮彈如石頭砸上破爛木門,利索地透穿船板,將對方正嚴陣以待,卻因援兵到來而鬆懈下來的炮手轟得七零八落,火炮挑飛,炮車崩裂,這一輪炮擊幾乎就將對方的火炮毀了大半。 林朗一直不開炮,就是想要看清對方的底牌。否則以二對一,早就干沉了對方。至於跟西班牙人起戰端……之前一直是海鯉艦巡航,為何要換上海鰲艦?他就是為這個來的。 被這一輪搶攻轟得魂飛魄散,這條巡航艦上趕緊升帆,要借上風溜出戰場。 「老爹」在左,「老娘」在右,夾著這個倒霉蛋而過,第二輪炮擊鳴響。幾里外,海灣裡的觀眾們看得兩眼發直,太淒慘了…… 西班牙人遭受左右夾擊,炮火就來自二三十丈外,無一射失,那條船就像是一間遭了風暴的破舊瓦房,甲板如屋頂一般,化作片片瓦礫噴飛而起。第一輪炮火下,這條西班牙船還能叫喚兩聲,再被第二輪炮火洗劫,已經被壓倒在地,衣衫飄飛,再無聲息。 兩方交錯而過,海鰲戰艦的尾台上,還不甘罷休地發出兩炮,聽起來就只是小炮,卻見那裹在硝煙中的西班牙船身軀一抖,一根後桅,帶著高懸的紅黃三條旗,緩緩傾倒。 「老爹」號上,林朗跳腳大罵:「肉你娘親!誰發的兩寸炮!?炮子自個掏錢補上!」 嘎吱……轟隆…… 兩條英華戰艦剛剛轉舵而回,那西班牙船的後桅已重重砸在船身上,將中桅壓偏,船頓時在海面打起轉。不過片刻時間,在海灣十多條商船的圍觀中,這條船就側著沉入海中,只留下大片雜物和一群在海面掙扎呼救的西班牙船員。 沒人理會他們,三條大出這條船一半還多的西班牙戰艦正順風直撲而來,不僅是林朗等人,就連旁觀的藍廷楨藍鼎元都能感受得到那股熾熱的怒意。 這三條船揚威而來,原以為會嚇跑那兩條英華戰艦,卻不想對方竟悍然「偷襲」,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兩輪炮擊,就把自家戰艦送入海底,這口氣,是個人都吞不下。藍廷楨和藍鼎元都能想像得出,飄揚的西班牙紅黃旗下,那些西班牙人正跳腳咒罵,幾乎快踩透了船板的情形。 藍廷楨幽幽道:「真打起來了啊,可惜了……」 儘管他身在滿清朝廷,可不知為什麼,剛才那兩條船圍毆西班牙人,酣暢淋漓地干沉了對方,讓他竟也生起一絲快意。 藍鼎元語氣裡含著一絲讚歎:「好漢子……」 在藍鼎元看來,這兩條船怕是存了死戰之志,這才在強敵眼前搶先動手。但正如藍廷楨未盡之言一樣,接下來的戰鬥,這兩條船怕是討不到好。 就在雙方距離已近到三四里時,海灣裡的商船群裡再度爆發出一陣驚呼,藍廷楨還沒搞明白事態,藍鼎元也叫了起來:「船隊!」 藍廷楨轉眼過去,眼瞳緊縮,大片高桅正從西北方向升起,怕不下有十來條。 呵呵…… 剛才的慨歎驟然消散,藍廷楨毫無自覺地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低笑,西班牙人,被算計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噩夢之始 西北方的船隊正劃著十字,頂風朝西班牙船隊靠近。從桅到帆再到船身,身影由模糊到清晰,讓小琉球嶼海灣裡商船上的人們都壓低了呼吸。 十八條船,僅僅只是十八條船,卻似乎遮蔽了西北方的視野,將天海隔出了一線。跟四五條船所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這十八條船聚出的壓迫感是那麼真切,連藍廷楨藍鼎元都呼吸滯重。 不,不止是壓迫感,藍廷楨左手舉起望遠鏡,右手緊緊把住船舷,用力之大,手背上的青筋都盡皆凸起。當這個桅頂高掛著紅藍長條旗的船隊進到四五里地,船身已經依稀可見時,包括藍廷楨、藍鼎元在內,整條船都發出了含混不清的呼聲。 是震驚還是畏懼?是讚歎還是艷羨? 望遠鏡裡,排頭那四條船身足有二十丈長,一排船舷炮門拉過船身中側,上甲板還有至少十多門炮。外形洗練而優美,比上甲板多出不少零碎的西班牙戰艦更為賞心悅目。藍廷楨心道,這該就是傳說中南蠻用來鎮海的巨艦,海鯊艦。 儘管不是歐羅巴那樣的巨艦,但以藍廷楨出身水師的直覺,別說眼前那三條西班牙戰艦,就連駐泊在馬尼拉的那兩條西班牙巨艦,也未必能全面壓倒這四條戰艦。這如刀的線條,可是一種致命之美。 藍廷楨完全被心中的一股激流控制住了身體,朝廷!朝廷為何不能造出這樣的戰艦?為何不能來把控這豐饒的南洋?為什麼歐羅巴和英華用巨艦大炮在南洋對決,而朝廷卻只能用傻笨羸弱的商船在一邊圍觀…… 為什麼同是華夏,英華卻能造出這樣的戰艦,卻能有膽氣給西班牙人設局,瞧這架勢,顯然是要跟西班牙人不死不休。而昔日的朝廷,居然還會遷海禁疆!? 還好,英華是華夏……不知不覺,藍廷楨心中的天平,已偏到了英華一側。 就眼前的形勢看,也不必他來偏,十八加二,二十條戰船,其中十六條不比那三條西班牙戰艦小多少,四條更是要大一號,足有一千四五百料,海灣商船隊已是一片歡呼。 巨艦!咱們華夏人的巨艦!上到鄭和下西洋,中有鄭一官統治南洋,下到鄭家踞台灣震懾南洋,這麼多年過去了,眼見歐羅巴人漸漸將南洋當作他們的內湖,華夏人卻淪為壓搾對象,英華崛起,讓這形勢驟然一變,華夏人在這南洋,可算是要出頭了。 「鐵鯊」號舵台,一個膚色黝黑,眉目粗獷的青年快意地呼喊道:「我胡漢山——來了!」 當蕭勝召集海軍要員,宣佈「一千萬計劃」時,胡漢山就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 先不說福建到馬尼拉海路之爭,英華啟動勃泥攻略後,跟西班牙的衝突就已不可避免。勃泥在南洋東側,最便捷的航線是走呂宋一線,這一線卻因西班牙人卡在呂宋而不可行。 總結而言,西班牙人佔在呂宋,是英華南洋佈局最大的障礙,為此英華已將西班牙人當作開刀南洋的第一個祭品。 不知道是湊巧還是命定,呂宋西班牙人也對這形勢有所覺悟,開始匯聚戰艦,意圖以力破局。英華和西班牙呂宋當局都有相同覺悟,歐羅巴那邊只是認定結局,無力干涉過程。而最終結局如何,就得靠拳頭來說話,這一戰勢在必行。 但這一戰到底要打到什麼程度,雙方就各有考慮了。 四哥兒要怎麼擺佈南洋,納入各方利益,胡漢山並不清楚,他也不需要想那麼多。甚至都不需要考慮海軍整體的佈局,他需要做的,就是完成這一樁釣魚計劃,來個閃亮登場。 力大力小,取決於決心,西班牙人竟也存了釣魚之心,但他們顯然沒有英華這般決絕,既然要打,就要用上全力。 這就是胡漢山拉上整個南澳分隊的原因,分隊現在兵強馬壯,新老海鯊級四艘,海鰲級二十艘,如果不是防範施世驃可能有的襲擾,留下了四艘海鰲艦,此戰陣容還要壯大一分。 這三條西班牙船可不是全軍盡出的全部原因,此戰僅僅只是個序幕,因此胡漢山擺開陣勢後,就等著西班牙人逃跑,此刻西班牙人要逃,己方未必能追上。 西班牙人沒有逃,分艦隊司令岡薩雷斯上校擲地有聲:「西班牙皇家海軍的榮耀不容褻瀆,任何不戰而逃的行為,都將受到上帝的懲罰!」 懷著大無畏的英勇氣概,三艘西班牙巡航艦向二十艘英華戰艦發動了攻擊。 「老爹」號上,林朗嘿嘿直笑,西班牙人活得不耐煩了!? 他正要招呼大副搶位前進,旗令兵卻報告說,羅長官有令,他們這個分隊監視戰場,捕俘西班牙船員。 林朗咬牙怒罵:「羅五桂那個混蛋,就見不得老子再立功麼!?」 不止是已升為左騎尉,南澳分隊總巡,統管海鰲艦的羅五桂見不得,其他海鰲艦的艦長也見不得他再立功。十八對三,這功勞怎麼分? 英華海軍的爭功風氣比陸軍強得太多,幹掉一艘敵船,至少是一階銜。就像羅五桂,領著兩條小海鯉艦,硬生生打跑了五艘大船,還干沉了一艘,大功一件,連升三階。此時海軍職銜依舊偏低,胡漢山也才是中郎將,左騎尉到中郎將也只有三階。 剛才林朗幹掉了一艘西班牙船,雖是以二打一,已足夠他升級了,怎麼還要來搶兄弟們的功勞?因此不少海鰲艦都盯住了他,甚至都有卡他航路的打算。 可防著外賊,防不了內賊,海鰲艦的艦長們正跳腳大罵海鯊艦的艦長。仗著操帆好手都在海鯊艦上,海鯊艦都搶在了前面,逼向那三艘自不量力的西班牙戰艦。胡漢山更是不要臉。身為海軍副總長,居然親自帶著旗艦「鐵鯊」號一馬當先…… 英勇的西班牙海軍在兩三里外發炮,然後以更為英勇的姿態,轉舵而逃。岡薩雷斯上校的話說得沒錯,不戰而逃是恥辱的,但是開了炮再逃,就不是恥辱了。 胡漢山氣得鼻子都快歪掉,調戲人呢? 他拔劍劈空,咆哮道:「追!」 四條專為制海而設計的海鯊艦俐落地追了下去,將兼具載兵,船型胖一些,航速慢一些的海鰲艦甩在了後面,引得艦長們更是一片哀嚎。 戰鬥在小琉球嶼南面二十多里外展開,具體過程已看不到了。隆隆炮響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才漸漸消沉下來。泊在海灣裡的商船紛紛起碇揚帆,看遠處那十多艘海鰲艦懶懶泊著的模樣,就知道肯定是英華海軍打贏了。 商船的船主們既是欣慰,又是擔憂,看起來英華跟西班牙是要在南洋大打了,這條航路已不安全。接著他們又滿懷期待,到今年冬時,再揚帆而下,這一條航路,到底會在誰的手裡呢? 此時藍廷楨和藍鼎元已回過了神,由這個問題想得更深。 藍廷楨呆了片刻,一拍船舷:「今日之戰,不過是誘餌!南蠻是要引出西班牙艦隊,一舉殲之!」 藍鼎元猶自不信:「南蠻這支船隊雖盛,但較之西班牙在呂宋的船隊,還是有所不如吧?」 藍廷楨搖頭:「這可不是南蠻全部水師,他們護著安南到暹羅一線,怎麼也得有幾十條大船。」 他想得明白,西班牙人下套釣魚,想蹭掉英華一層皮,卻不想英華也同樣下套,卻是要一刀見血。得知英華聚起這樣一支艦隊,西班牙人肯定再坐不住,定是要出來會會,可英華會蠢到將所有實力都擺在了明處?這依舊是一個套。 藍鼎元悠悠神往:「那不知該是何等壯觀的一戰,恨不能親眼目睹……」 這話說到了藍廷楨心坎上,只是剛才那二對一的驚鴻一戰,就已讓他血脈沸騰,而遠處未能親見的四對三之戰,也讓他神往不已。而雙方數十,乃至可能上百條大艦的對戰,對身為水師總兵的他來說,可是一輩子都難撞上的盛況。 可惜,兩個壯漢對戰,他們清廷水師,估計連旁觀的資格都沒有。 藍鼎元倒是沒在想單純的圍觀,他在為澎湖水師是不是該有所動靜考慮,心中一動,想到了一人:「聽說施大帥帳下,泉州水師鎮總兵林亮的族兄林朗在英華海軍中,咱們是不是可以走他的關係,打探南蠻的謀劃,然後傳給西班牙人?」 遠處海面上,面色灰敗,一身濕透的岡薩雷斯上校被帶到胡漢山的面前,從舵台上看出去,海面上硝煙瀰漫,火苗依舊在碎裂的船板上燒著。 海上只剩下一艘西班牙的巡航艦,桅桿斷裂,船體破破爛爛。極遠之處,還有一條西班牙巡航艦的帆影正要從海面消失。而四艘海鯊艦也都受損不輕,一艘還斷了桅桿,船體一片狼藉。 被敵軍艦隊司令的年輕給震住,好半天,岡薩雷斯上校才不甘地道:「你們的船和炮都不錯,但你們的海戰技術卻跟小孩一般拙劣。如果我們也是四艘戰艦,不一定會敗在你們手上。」 胡漢山壓住心中的怒氣,不得不承認這個西班牙人的話並非荒謬。論及海戰,英華的底蘊確實太淺,對上海盜、武裝商船還沒什麼問題,可跟這三艘西班牙皇家海軍的正式海戰,確實感受出很大不同。 單艦都還看不出來,多艦對戰所需要的編隊技巧,戰場審視,胡漢山覺得自己真像個小孩子,雖然平日訓練有所涉獵,但實戰下卻全無概念。剛才四對三之戰,只能拆成兩隊,由此造出不少險情。 幸虧己方艦大炮多,海鯊艦設計優秀,火炮精良,同時艦上官兵也都是好手,以絕對的火力優勢,擊沉一艘,俘虜一艘,只放跑了一艘。 面對滿肚子不服氣的西班牙指揮官,胡漢山嘿嘿笑道:「小孩子又怎麼樣?這不是天天在長麼?」 岡薩雷斯抿抿嘴唇,心說我沒必要跟你這個小孩子繼續鬥嘴,馬尼拉還有我們的艦隊,就你們這二十來條小船,根本無法承受西班牙人的怒火。 胡漢山原本也無心跟這個傢伙再磨嘴皮子,區區四艘船的指揮官,還不夠資格讓他廢話。可轉眼看到那艘斷了桅桿,遍體鱗傷的海鯊艦,怒火頓時升騰而起,少了一條海鯊艦,接下來的行動可就少了一分戰力。 「早跑了不好!?非要衝上來開上一炮!自己找死,還傷了我一條海鯊艦,白癡!混蛋!」 蓬蓬一陣悶響,氣急攻心的胡漢山揪住岡薩雷斯,拳腳相加,一頓狂揍。 「我是貴族!我是軍官!我有權獲得符合我身份的……啊!噢!哎喲——」 岡薩雷斯憤怒地抗議著,通譯還在盡職地翻譯著他的話。 「符合你的身份!?要白綾還是毒酒啊!?」 胡漢山絲毫不為所動,這一頓狂揍,是他被西班牙人稱呼為「迪亞博羅」的開端。而小琉球嶼海戰,更是西班牙人「南洋噩夢」的開端。 第五百三十二章 命定的決戰 扶南崑崙島鷹揚港,一艘海鯊戰艦入港,港口響起如潮歡呼。戰艦桅頂飄著的太極雙身團龍旗並不陌生,這是英華「官旗」。任何一艘海軍船隻都要掛團龍旗,下方才是紅藍相間的飛龍行雨海軍旗。但所有官旗都是紅底白紋,這面旗幟卻是紅底金紋。 皇帝親臨崑崙島! 崑崙島軍民已在這裡生活數年,親手將這不毛之地建設為一個繁盛軍港。大片耕地和牧場在島上鋪開,糧食、蔬菜、瓜果都已能自給,甚至還能輸出牛羊牲畜。除了軍港,眾多小村也散佈全島,男女老幼,全島已有四五萬口人。 有天廟的鄉土慰藉,大家都將這裡當作了自己的家鄉。但對故土的懷念卻蘊於血脈之中,怎麼也難揮去。得逢有去廣州的機會,都是搶得頭破血流。 如今皇帝駕臨崑崙島,給了這數萬人極大的寬慰和鼓舞,皇帝終究是念著咱們的,崑崙島終究已是華夏之土!平日私下都會有不少牢騷抱怨,皇帝在這些以綠營戰俘為主的人心目中也算不得明主,但見到那面金黃龍旗,再有心結,也都被滿面淚水給沖解開。連往日最聽不得說皇帝好的那些人,也都揮著胳膊,高聲吶喊,那種心有所歸,萬眾一體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平民是如此想,官兵卻是另一番感受,他們知道皇帝是為何而來。當皇帝現身,踏上軍港的校閱台時,所有人都覺得心氣蕩漾,難以自已地縱聲歡呼,萬歲呼潮許久都未停息。 李肆面對上萬海軍將士,只說了短短幾句話。 「這一戰,是定我華夏國運之戰!朕在看著,一國在看著,千萬父老鄉親在看著!」 「這一戰,更是創我華夏偉業!將士們,你們都將青史留名!」 「朕要親眼看到將士們斬將奪旗,絕不會在萬里之外坐等消息!」 「我華夏,萬勝!」 萬勝!萬勝! 呼喊之潮衝破低壓雲層,英華問鼎南洋的序幕也由此正式拉開。 「陛下萬金之軀,出海數千里,還是太行險了啊。」 鷹揚港行宮,李肆身前只剩下蕭勝一人時,蕭勝再度埋怨出聲。即便只有兩人相處,口吻依然如此正式,將蕭勝的不滿顯露無遺。 蕭勝還只是不滿,當李肆在無涯宮宣佈這項決定時,相臣們的咆哮幾乎快掀翻了整座大殿。楊沖斗和梁載琛等老臣甚至破口大罵,嚷嚷什麼君不密則失其身,還以秦始皇和隋煬帝等為例,說滿世界亂跑的都是昏君。李肆不僅亂跑,還要出海去南洋!?什麼疫病兵災不說,一不小心遇了風暴,這一國幾千萬人的未來可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連蘇文采、劉興純等心腹都不支持,李肆只能強迫范晉出來擋口水。范晉一番危言聳聽,沒他這個皇帝去前線打氣,國家就再無將來,這才勉強哄住了朝臣。 但後園就不怎麼擺得平了,李肆不得不在嚴三娘和蕭拂眉身上下足了功夫,溫言哄誘外加身體力行,才讓兩人安撫住了其他姐妹。嚴三娘也顧不得其他姐妹多心,將已回到身邊的四娘安排在了李肆身邊,而蕭拂眉則搞足了金雞納等藥物,不是已身懷六甲,還真要陪著李肆出海。 面對蕭勝,李肆還是要露點口風的,他聳肩道:「到這裡來,一半也是要避禍啊。」 蕭勝皺眉,避禍? 李肆高深莫測地道:「避黃埔魚頭街的禍。」 蕭勝還是不得要領,魚頭街他知道,早前是魚市一部分,賣那種魚頭更值錢的江魚,所以叫魚頭街,現在則已是滿街票行。他來崑崙島統籌此戰時,聽說剛剛開了什麼股票交易所。 李肆不想分他心,沒再多說,只問他身上有多少閒錢,有的話就轉給關□去打理。蕭勝沒有多想,一口氣把他這幾年攢下的三萬多兩銀子全交了出來。 關□那個神算天才有什麼能耐,身為李肆班底心腹,蕭勝可是清楚得很。青田公司退出諸多實業,搖身變為投資公司,已是工商總會裡一大財閥。拿著銀子,四處尋著生利之道,國中無數新興產業,背後都有青田公司的身影。而主掌這樁厚利之業的,就是關□。 他們這些班底心腹,除了國家俸祿,每年還要分得青田公司豐厚花紅,這也是蕭勝能掏得出這麼多閒錢的原因。 接著兩人談到眼下的戰局,瞄上呂宋,是以一千萬國債為基礎的南洋「交椅計劃」。最初也沒想過要跟西班牙人死磕,只是以中等程度的海上衝突,威脅西班牙的「大帆船貿易」,由此逼迫西班牙人低頭,接受南洋變局。而一千萬軍費,就從西班牙人的賠償,以及馬尼拉到福建、日本等地的航線上找回來。 但西班牙人的動靜卻出乎李肆所料,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匯聚了龐大艦隊,還包括兩艘戰列艦,如此激烈的反應,讓李肆明白,自己低估了西班牙人的傲慢,以及維護南洋既得利益的決心。更低估了西班牙衰落後,對「大帆船貿易」的重視程度。 昔日西班牙在大西洋被不列顛跟荷蘭人打得大敗,大西洋航線倍受威脅,由此對從墨西哥到呂宋的貿易更為依賴。傳說中從南美運金銀,通過呂宋走中東再回西班牙的「金銀航路」確實存在,但西班牙人發現,從南美運金銀到呂宋,用金銀買中國、日本和呂宋貨物,再運回南美殖民地販賣,利潤更高。因此大帆船貿易就成為維繫西班牙國勢和南美殖民地,特別是墨西哥開發的生命線。 蕭勝道:「這已不是一千萬的事,甚至都已不是海軍的事。」 李肆問:「海軍,有把握打贏嗎?」 此戰是李肆立國以來心裡最沒底的一戰,首先是他所不熟悉的海戰,其次己方劣勢明顯。儘管已擁有新舊五艘海鯊艦,三十二艘改裝後的海鰲艦,但都是巡航艦或者護衛艦級別。兩艘海獅級雙層炮甲板戰艦離完工還遙遙無期,此外己方水手技術不足,大規模海戰更是概念全無。 唯一稍具優勢的只是火炮強過對方,此時佛山製造局已發展至回火生鐵炮胚,以水車鑽鏜炮膛,海軍新裝的一百門二十斤炮,六百多門十二斤炮,都換上了新炮。 而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已聚起至少二十艘海軍巡航艦,兩艘戰列艦,十二磅以上火炮五百多門。表面英華海軍略佔優勢,可對方是曾經稱霸兩洋,有二百年海軍積蘊的正規軍,遠非己方這些半路出家的嫩小子能比。 如果說自己這邊還有四十多條軟帆海鯉艦能湊合上陣,對方也還能徵集至少三十艘以上的商船。對比而言,英華不管是從裝備、戰技還是從兵力,都難穩佔上風,所以李肆很緊張。 但再沒把握,這一仗卻是不打不行,還必須盡快打。再讓西班牙人等到下一批大帆船隊到來,英華海軍已難與之抗衡。英華這邊,船能不停地造,艦長水手卻沒那麼多,眼下這規模,已經快到人力極限。 李肆對官兵所言,此戰為定國運之戰,可並非虛言。 蕭勝決然道:「無必勝之算,有必勝之志!這勝利,要靠我們海軍必死之心去拼!」 蕭勝是要親上戰場的,李肆這個皇帝都跑來崑崙島,自然也沒立場去阻。而蕭勝老老實實地承認沒有必勝的把握,讓李肆心頭更加沉重,但想來想去,卻不知該怎麼再增添籌碼。 此時李肆已知道歐羅巴四國同盟戰爭,可惜那是一場很有限的戰爭,不足以讓南洋其他歐羅巴國家來趟渾水。西班牙人在呂宋經營多年,論及勢力,即便是把持著爪哇和香料群島的荷蘭人也有所不如。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也埋首印度,還無心沾染這麼遠。 李肆也不想拖其他歐羅巴國家下水,那些傢伙可不是善男信女,聯手搞走了西班牙人,他們可就要趁虛而入。 見李肆皺眉歎氣,知道他的心意,蕭勝笑道:「四哥別費神了,親臨崑崙島,已是對我們海軍最大的支持。」 李肆展顏,目光卻冷了下來:「即便不能勝,也要打斷西班牙海軍的脊樑!之後我會盡起海船,用私掠令將呂宋海面攪成一鍋粥!」 蕭勝點頭:「我們海軍,就是給陸軍當鋪路石的,四哥放心,怎麼也要讓陸軍安全上岸!」 這一戰既是要定國運,李肆自然要押上陸海兩軍。海軍開路,陸軍跟進。海戰沒把握,可李肆怎麼也不相信,他盡起鷹揚、羽林、虎賁和神武四軍,合計五萬,還壓不垮呂宋的西班牙人。此時呂宋的西班牙人,男女老幼,連軍帶民估計都沒五萬人。 這就是國力的區別,一旦英華要全力在南洋投放力量,沒有哪個歐羅巴國家能與之抗衡。即便海軍戰敗,只要能重創西班牙海軍,讓其無力遮蔽海路,也能靠著陸軍扭轉戰局。 在李肆那個位面,幾十年後的七年戰爭,不列顛跟荷蘭人也攻佔過呂宋,但因為海軍被西班牙人打敗,被迫撤退。可換成英華卻非那樣的格局,英華沒有「洋海軍」,還有「土海軍」。 就在李肆跟蕭勝定下不論勝敗都要打倒底的決心時,呂宋,馬尼拉總督府,西班牙總督雷班度也在一片喧囂聲中,高聲宣佈:「西班牙在南洋的利益不容侵犯!一旦我們失去大帆船貿易線,國家的未來將會一片黯淡!西班牙人在歐羅巴已經飽嘗失敗,在亞細亞,在南洋,絕不能再讓失敗重演!更不能容許由黃皮猴子將失敗強加在我們西班牙人身上!這不僅是對王國榮耀的褻瀆,更是對我們這些受天主賜福之人的極大侮辱!」 他環視眾人,言語間激發出了在場商人、軍官和住民代表的最大熱誠:「我想像不出,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是比那些黃皮猴子打敗我們西班牙人更為恥辱的事情!」 第五百三十三章 踩中了開頭,卻不知結局 黃埔魚頭街,緊鄰黃埔碼頭,離洋人扎堆的黃埔西區也不遠。聖道三年四月十七日清晨,這條街已被上萬人擠得滿滿當當,上千維持秩序的黑衣巡警被壓得前胸貼後背。 一聲鈴響,街上某處門面開了,人流蜂擁而入,就如置身戰場一般。這些人兩眼發紅,心中就在念叨著兩個字:股票! 設立股制公司,公開發賣股票,這樁國策早已發佈了數月,報紙和民間已討論得無比透徹,就一個結論:賺錢! 怎能不賺錢呢?看看獲得允准上市的都是哪些公司? 南洋公司,這不說了,壟斷暹羅到交趾一線的海貿,還獨佔扶南的工商稅權,就是一塊肥肉。之前只有工商總會裡的大戶才能擠進去,現在則是公開發賣東主權,因此大多數人都盯上了南洋公司的股票。 勃泥公司,殖民婆羅洲,獨佔貿易和工商權。雖有賈昊坐鎮,但聽說前期本錢太大,一直還沒見利。而且跟呂宋戰事在即,這一側的航路還不穩,大家都將其當作高風險之業,對其關注不多。 佛山冶鐵,從佛山鋼鐵公司裡分出來,專注生熟鐵冶煉的產業,儘管利潤不高,但經營穩定,據說年利接近兩成,買這樣的股票,總比放債划得來。 東莞車業,賣遍全中國的馬車,現在可不是隨便哪個小作坊都能仿造的,也是穩定之業。 其他還有青田基建、三江投資等等產業,這都是以前的官辦產業,現在則公開發賣股票,已是轉為了商辦。根據官報的說法,凡是轉為股制的公司,都必須定期公報經營狀況,不再是一小撮東主的私人之業。 除了官辦產業,此次上市的還有一大票民間產業。比如嶺南鹽業,就是一幫鹽商,為對抗潮汕大鹽商沈家而聯合上市的。還有華南礦業,是雲南貴州一批錫鉛銅等礦主們聯合起來搞的。 除了殖民、貿易和實業外,更有諸多民間票行,如廣發、湘盛等號也上了市,還引得大票福建商人弄出福海、閩興等號票行上市。甚至效仿三江投資,搞出了建廈投資。 官辦民辦,在大家看來,能上市的股票,都是有信譽的。因為每家上市公司都必須在英華銀行存下十萬兩保證金,同時承攬數目不等的國債。一般是十萬兩,南洋公司甚至承攬了四百萬兩。這就意味著,即便公司出什麼問題,背後都還有朝廷托著盤。 可更多人看中的並非股票紅利,而是股票本身,這東西不同於國債。國債現在還不允許公開轉讓,只能私下買賣,而且國債年利不過七八厘。股票不僅生利多,還能隨意轉手買賣,這一轉手嘛…… 對早就有炒買各種物事經驗的機靈人來說,這股票簡直就是赤果果的搖錢樹! 黃埔股票交易所裡,掌櫃夥計們在櫃檯後一字排開,嚴陣以待,第一批上市的三十多隻股票,本金總額高達兩千多萬兩。旁邊還守著商部契稅司的稅官,兩眼也是紅的,只要股票全都賣出去,按照千分之五的稅額,光契稅就能收十萬兩。而另有千分之三到五的佣金,是給交易所和交易員的,掌櫃跟夥計們更是兩眼發紫。 開門的鈴聲還沒落下,人流轟然湧入交易大廳,個個手都伸得長長的,恨不得將那些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股票全都抓在手中。 就在同時,數千里之外,馬尼拉西北兩百里外的海面上,炮聲鼎沸,硝煙瀰散,有如雷雲自天際降了下來,悶雷比雨點還要密集。 穿透刺鼻的硝煙雲霧,正見到上百艘戰艦分作兩方,即將衝撞在一起。東南方向,五十多艘戰艦伸展為橫隊,正將炮火無情地傾瀉到自西北方衝下的艦群中。 「衝下去!衝到底!衝垮西班牙人的艦陣!」 旗艦金鯊號上,蕭勝高聲呼喊著。 這是西班牙人稱呼為「蘇比克灣」的灣口處,蕭勝預定的戰場。胡漢山打敗西班牙分艦隊後,就一路南下,把住了這裡。接著蕭勝帶隊趕到,將伏波軍右師三千官兵送上了岸,不費吹灰之力就奪佔了灣底名為奧隆阿波的小港口。 伏波軍的任務是固守此處,等待後續陸軍登陸。能不能守住,關鍵不在陸地,而在灣口的海戰。 這是李肆跟蕭勝同時擬定的作戰方案,此時的西班牙人,對蘇比克灣還不怎麼重視,將其建設為軍港,設置大炮扼守海路,那是一百多年後的事了。 奧隆阿波雖小,卻還算是個港口,能夠裝卸物資。從此處登陸,向東南直插馬尼拉,不到兩百里路。這一戰,就是要黑虎掏心,跟西班牙人在陸海正面決戰。 西班牙人反應很快,伏波軍上岸不到三天,剛把外圍防禦的臨時胸牆搭好,大隊西班牙陸軍就已趕到,而西班牙艦隊也傾巢而出,殺到了灣口。 西班牙海軍少將,臨時編組的馬尼拉艦隊司令佩德羅既是震驚又是不屑。 震驚的是,中國人陸海並進,己方顯然低估了中國人的戰略意圖,他們已是鐵了心地要佔下呂宋,趕走西班牙人。看眼前這六七十艘大小戰艦,規模遠遠超出之前戰敗而回的巡航艦的報告。 不屑的是,對方雖然船多,隊形卻凌亂不堪,不管是艦隊司令,還是戰艦的艦長,顯然沒什麼正規海戰的素質。在他看來,這就是一幫有好船好炮的海盜而已。西班牙海軍,什麼時候會被海盜打敗? 佩德羅少將站在旗艦「皇家九月」號戰列艦的舵台上,指揮著戰艦有條不紊地佈陣,而另一艘戰列艦「維羅納玫瑰號」陪在一邊。這兩艘戰列艦就是足以壓垮對方的沉重籌碼,再編組起西班牙海軍慣用的橫陣,毫無組織的中國「海盜」將被徹底粉碎。 作為他的敵人,蕭勝沒有第二個選擇,就一條命令,衝垮對方陣勢,以大群小艦分割敵軍,將西班牙人那兩條戰列艦孤立起來。 蕭勝帶著兩條海鯊艦衝鋒在前,另有箭頭並行而下,英華戰艦大隊,自西北向東南偏轉,抓到上風,狠狠切入正循下風列陣的西班牙艦陣中。 「大丈夫正當此戰!上啊!」 昔日真是海盜的白延鼎快意地呼號著,帶著他的僚艦跟蕭勝分隊齊頭並進。 「蕭老大和白大鳥太無恥了!奪了我的旗艦,還要讓我在一邊看戲!?」 胡漢山只能恨之前為什麼傷了一艘海鯊艦,導致全軍只有四艘海鯊艦參戰。作為懲罰,他只能找一艘海鰲艦當旗艦,也失去了以大艦引導衝鋒的機會。如此波瀾壯闊的大戰,居然不能衝在最前面,讓他難受得痛不欲生。 蕭勝並不知道,他的開局跟不列顛海軍名將納爾遜在特拉法爾加一戰的開局完全一樣,結局如何,只有上天清楚。而開局既然一樣,衝鋒在前的代價自然不菲。為搶上風,插敵陣,這四條海鯊艦挨了數十發炮彈,卻因船頭對著敵陣,無法還擊。 一發炮彈斜著擦過金鯊號的舵台,濺起大片雜物和碎木,衝擊之下,蕭勝和部下們摔倒在地,蕭勝支撐著身體想爬起來,卻發現後背和肩膀大片碎木深深透入。 「總長!」 部下們驚呼出聲,蕭勝卻攔住要將他抬下舵台的舉動。 「把我綁到桅桿上,這一戰,我要立著……」 炮彈如雨點般砸下,船身不斷在搖晃,依稀還能聽到船員的慘呼聲,蕭勝雙目卻已沒有一點情緒波動。 「閃燈!升旗!鳴號!告訴所有戰艦,入陣後,各自為戰!」 身為海軍總長,他能做的,是將李肆給的所有資源,聚合為戰力,投放到這個戰場上。身為艦隊司令,他能做的,是定下策略,傾瀉力量。這兩個職責,他都已經盡到了。現在他再無力掌控戰局,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的四哥知道,讓他的部下看到,他蕭勝身為主帥,絕沒有一分退縮。即便是敗,他也要親眼看著他數年親手拉扯起來的海軍,是怎樣光榮而驕傲地戰鬥到最後一刻的。 各自為戰! 四條已是傷痕纍纍的海鯊艦衝入西班牙艦陣,威力勝過歐羅巴24磅海軍炮的二十斤炮隔著敵艦不足兩三個船身,猛烈轟鳴。接踵而來的海鰲艦如天女散花,循著西班牙艦陣的縫隙向左右擴展。他們兩艘一組,向著艦陣幅面勇猛地插下去。 「各自為戰!?好好……衝!衝上去!」 胡漢山一臉暴戾,驅策著自己的海鰲艦狠狠撞入西班牙艦陣。 西班牙艦陣以兩條戰列艦為中堅,即便隔著十多條船,三四里遠,那兩條戰列艦的身姿都清晰地映入胡漢山眼簾。就如兩個置身童子群中的大漢,壓迫感十足。船身噴出的熾焰,鳴響的炮聲,比他們這些小艦明顯綿長有力得多。 蕭勝和白延鼎所率四艘海鯊艦就是專門找著這兩艘戰列艦而來的,但胡漢山卻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己方四條海鯊艦的炮火都壓不住這兩條戰列艦。當他的海鰲艦將一條二十來門火炮的西班牙巡航艦轟得升帆轉舵時,他親眼看到,一條海鯊艦的主桅傾倒而下。 「嚎什麼喪!趕緊清掉周圍的小船!別讓他們扯住了蕭老大和白大鳥的手腳!」 部下們悲呼出聲,胡漢山厲聲叱喝著,然後掃視四周戰況。 不太妙…… 第五百三十四章 浴血的天平 西班牙戰艦是兩列橫隊,頭尾相接,側外方還有十來艘武裝商船所組成的「預備隊」,這是歐羅巴海軍慣用的陣型。「皇家九月」號戰列艦在前,「維羅納玫瑰」號在後,列在前排,成為這座橫陣的制高點。 四條海鯊艦的舵長都是海軍裡數一數二的掌舵高手,老金親自上陣不說,白延鼎座艦銀鯊號的舵長還是個葡萄牙人,曾是葡萄牙海軍戰列艦的二副。他們抓住兩條戰列艦首尾比其他西班牙戰艦大得多的空擋直突而入,兩舷艦炮齊放,對一艘巡航艦,以及「維羅納玫瑰」號的艦艉造成了嚴重損傷。 那艘巡航艦的船舵被打壞,幾發炮彈貫穿艉樓,幾乎掃了大半層炮甲板,當場失去了戰鬥力,打斜漂出了橫陣。而「維羅納玫瑰」號的船體太高,僅僅只是把那裝設豪華的大尾巴給砸得稀爛,並沒傷及內臟。 海鯊艦切入後,又迎上第二層艦列的炮火,四條海鯊艦各有應對,英華海軍沒有大戰經驗的弊病暴露無遺。蕭勝旗艦金鯊號左轉舵,想要夾在敵軍艦列中並行,以便發揚兩舷火力,同時又能避開「皇家九月號」的致命炮火。僚艦銅鯊號卻被之前的夾擊給打紅了眼,逕直右轉舵,頓時遭了「皇家九月」號和橫隊內側敵方的夾擊,胡漢山所見的主桅傾倒,就是銅鯊號遭到重創。 胡漢山更看到大批海鰲艦雖自海鯊艦製造的缺口湧入,但在左右伸展的過程裡,步調卻很不一致,有鑽橫隊內側的,有鑽外側的,西班牙人雖遭突擊,陣型卻依舊不亂,始終能以兩艦舷側轟擊突入的英華單艦。幸虧對方大多都是12磅到16磅炮,而打頭陣的海鰲艦都是加強過船板的新造艦,否則真要出現衝上去一艘就被打爛一艘的悲劇。 突入敵陣後的海鰲艦挨了一通悶揍,大多下意識地轉舵,要以舷側對敵,只有少半依舊冒著夾擊直往前衝,準備穿透橫陣,同時轟擊敵艦首尾。 胡漢山心口發緊,衝垮對方陣型的企圖失敗了,他看向那兩艘戰列艦,心道如果海鯊艦沒能壓住這兩個大傢伙,這一戰可就要一敗塗地。 「就這麼橫過去!撞上去!就算咱們完了,也要廢了這傢伙的腿!」 銅鯊號上,一位中郎將滿臉鮮血,卻不管不顧,就這麼高聲呼喊著。 這位中郎將在英華海軍中越來越不起眼,他幾乎就是蕭勝的影子,幫著蕭勝默默處理雜務。如果不是戰前陡然挺身而出,不少前線將官幾乎都要忘了這個人。 梁得廣,論及海戰之術,自主理總帥部海軍部常務後,就已是廢掉了。他請戰時,蕭勝還說,總得有人在後方打理海軍事務,梁得廣卻說,這一戰若是敗了,海軍也再沒什麼好打理的事務。 這話說得蕭勝無言以對,只好答應了他,而梁得廣也以自己的行動,實踐了「死戰」的誓言。 銅鯊號靠著剩下的兩桅,繼續張帆轉舵,即便被左右夾擊,船身被轟得七零八落,依舊毫不遲疑地將船頭偏向「皇家九月」號。 「瘋子……轉舵!轉舵!」 佩德羅海軍少將瞠目結舌地看著這艘已被重創的敵艦撞上來,如果被對方拖住了,即便有這艘戰列艦有56門9磅以上火炮,包括22門30磅炮,也要成活生生的靶子。 來不及了,西班牙人絕想不到,這樣一艘巡航艦膽敢跟戰列艦靠舷。戰列艦上能出動三四百人肉搏,解決這條艦輕而易舉。 嘎拉拉一陣雜響,即便是一千五百噸的戰艦,被近千噸的海鯊艦攔腰撞上,也再難立穩腳跟,偌大船身驟然搖晃。銅鯊號船頭尖長斜桅瞬間折斷,剩下半截斜桅把「皇家九月」號的船板劃出深深裂痕,最後捅入主炮甲板的一處炮門。 佩德羅破口大罵道:「跳幫!清理掉這條瘋子船!」 憑著上甲板高出海鯊艦五六尺的優勢,西班牙人的甲板炮劈頭蓋臉打上來,梁得廣還在高喊著:「把所有炮子都餵給這些王八羔子!讓他們……」 轟轟一陣碎響,西班牙人的霰彈如鐵雨一般,沖刷著銅鯊號的甲板,梁得廣的喊聲嘎然而止。 人聲停了,炮聲卻沒有停。銅鯊號的炮甲板已破爛不堪,對著「皇家九月」號的那一側,十門二十斤炮只剩下四門還在開火,另一側還完好的八門炮以幾乎兩分鐘三發的超速,將橫陣內側那一艘敵艦轟得肚皮稀爛,再沒開火的力氣。 甲板上的廝殺不絕於耳,當如潮腳步聲接近時,炮甲板上還活著的四十多名炮手沉默地拿起火槍,聚作一團。 西班牙士兵從前後兩側湧下,軍官用生硬的漢語叫道:「投降不死!」 回答他的是一陣槍聲,再被西班牙人更猛烈的槍聲蓋住。 四月十七日上午八時三刻,中郎將梁得廣戰死,銅鯊號三百七十名官兵,全員戰死。 當銅鯊號撞上「皇家九月」號時,蕭勝已經知道這樣的結局。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接著陡然大睜,呼號道:「好機會!右轉!」 的確是好機會,銅鯊號將「皇家九月」號拖得右轉,右側舷炮也失去了射角。金鯊號就有了將舷側保持在對方船頭方向的機會。而它的屁股,也由此從陣列中露了出來,蕭勝相信,自己的部下一定能抓住這個機會。 這是蘇比克海戰的第一個轉折,梁得廣以銅鯊號的犧牲,拖垮了西班牙人兩條戰列艦的陣型。當然,如果英華海軍無人能抓住這個機會,等「皇家九月號」弄開捅在自己肚子上的銅鯊號,這個機會就將失去。 「上!打爛這傢伙的舵!」 後方一群還沒突入敵陣的海鰲艦由羅五桂指揮,見到那條龐大戰艦向內偏轉,屁股也從橫陣中翹了出來,羅五桂興奮地大喊著。 不必用望遠鏡,佩德羅已能看到幾條小船正揚帆逼向「皇家九月」號的後方,他無奈地下了命令,讓正跟兩條海鯊艦對轟的「維羅納玫瑰」號左轉,也突出橫陣外,掩護「皇家九月」號的船艉。 一發牽動全局,隨著兩條戰列艦脫離艦陣,戰神的天平漸漸回到最初的平衡上。 「戰鬥才真正開始!升我的將旗!咱們一路轟下去!」 胡漢山終於長吐了口氣,心道咱們的犧牲也該夠了,現在是該讓西班牙人好好嘗嘗什麼是痛苦的滋味。 先是他這兩條海鰲艦,接著收攏了一隊,之後再是一隊,三隊六條海鰲艦辛苦地從西班牙人的艦陣炮火中擺脫出來,突入到艦陣外側,列作一條戰列線,朝艦陣前方突去。 到了此時,其他海鰲艦在付出了慘重代價後,也終於在西班牙艦陣之中伸展開,跟對方舷對舷,就在兩三個船身的距離猛烈對轟。 此時雙方戰艦的構造差異和戰鬥特性已顯露無遺,海鰲艦的船體,西班牙人的小炮難以造成太大損傷,但若是被16磅以上大炮轟中,一炮就要破開一道大口子。而西班牙人的戰艦,則在英華海軍那射速驚人的轟擊下,無論厚薄,都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崩裂。 戰場上,海鰲艦的損傷讓人觸目驚心,但訝異的是,卻還沒海鰲艦戰沉,這得益於英華海軍戰艦的獨特構造。所有英華海軍戰艦都是兩層船體,從船底到主炮甲板下,都是七到十層水密艙,炮甲板之上是通艙。這樣既保證了相當的不沉性,又能有通艙來佈置舷炮。 由此帶來的缺點就是,英華戰艦的船肋不如歐羅巴戰艦密集結實,儘管加厚了船板,強度依舊不足,以至於船體損傷嚴重。可只要不被打穿兩個以上的水密艙,都還能有一定的機動力,由此也還能繼續作戰。 相對而言,西班牙人的戰艦,只要水線附近船板被轟爛,這船就大大的危險了。戰場上已有好幾條西班牙戰艦歪歪斜斜,偏進水裡,那是即將沉沒的跡象。 「立定了!炮口對準他們的炮口!誰眨眼誰輸!」 林朗的呼喊也由其他艦長發出,響徹海鰲艦的上下甲板。不過十來丈的距離,拼的就是誰炮大,誰炮快。 英華海軍的優勢終於顯現,炮甲板上,轟隆轟隆的車輪碾壓鐵軌聲連綿不絕,擦炮、裝彈藥,復位,這些行動一氣呵成。而十來丈外,對手正辛苦地拉著繩索,要將炮車拉到位,再調整炮口位置。 可炮車還沒到位,一發十二斤炮彈就轟然而至,撐裂了火炮跟炮門之間的縫隙,將炮車砸出去好幾米遠,順帶拋飛了這一組六個炮手。炮彈撞上炮甲板頂層,再彈跳而下,砸裂了底層船板,將又一門炮拖了下去。 西班牙人發出一炮的時間,足夠英華海軍發出兩炮,胡漢山的將旗高高飄揚,這面將旗所牽引起的海鰲艦隊列,如一桿鋼槍,將西班牙艦列另一側的小艦轟得五零八落。這六條海鰲艦的舵長已是超水平發揮,能在這混亂的戰場中依舊勉強維持住前後一致的戰列線。 「預備隊,出動!」 佩德羅注意到了這條小小戰列線對己方艦陣的擾動,自己這兩條戰列艦頂住了敵軍最精銳的戰力。如果其他戰艦不能維持住戰列,就有被數量戰局優勢的敵軍分割圍攻的危險。此刻他必須出動後方那十多艘武裝商船,只要能纏住那條小戰列線也好。等到解決了眼前這三艘敵艦,讓戰列艦騰出手來,敵軍必敗。 「後面的小伙子們該上了!」 透過硝煙迷霧,正一面追逐「維羅納玫瑰」號艦艉的銀鯊號上,白延鼎見到遠處那撥敵艦轉舵靠近,他趕緊發出了信號。 英華海軍的信號體系有旗號、燈光和號角三種,最為獨特的還是號角。這種音頻獨特的長牛角號還是張漢皖從藏地搞來的,低沉聲響可以穿透炮聲,傳播到十多里外,最適合戰場傳訊。跟旗號和燈光配合起來,能夠保證傳訊被準確接收。 西北方向,三十艘縱帆海鯉小艦如出籠群狼,拉出大片潔白浪跡,向戰場撲來。這一戰蕭勝帶了四艘海鯊艦,三十艘海鰲艦,三十艘海鯉艦,海鯉艦扛不住兩軍相交的炮火,正好用作預備隊。 戰到此時,英華海軍勉強站住了腳,自身卻已折損一艘海鯊艦,至少七艘海鰲艦失去了戰鬥力。此外另一艘海鯊艦,胡漢山曾經的旗艦鐵鯊號也被打斷了後桅,艦長白連仁,白延鼎的族叔中炮身亡。 四月十七日九時一刻,蘇比克海戰進入第二階段,雙方都再無保留。 第五百三十五章 小矮人與白雪公主 「轟!轟他娘的屁股!」 打垮了兩艘趕過來掩護「皇家九月」的西班牙小艦,在林朗的高聲呼號中,他這艘海鰲艦終於突入到「皇家九月」船艉二三十丈外,橫過船身,二十斤炮利索地轟在戰列艦那美輪美奐的艉台上,就如貴婦人的裙尾被片片撕裂,甚至能見到一架床榻飛昇上天。 可惜的是,海鰲艦的炮甲板太低,只能是仰射,炮彈斜著入艉,僅能掃蕩後甲板。而對方的後甲板炮因為高度差,對這小艦的「尾擊」也只能乾瞪眼看著。 「好……好……」 林朗這一句話沒能說完,不知道是「好爽」,還是「好恨」,在部下的驚呼聲中,一輪炮彈傾瀉而至,幾乎掀走了整個舵台,也將他的身影瞬間掃滅。 百多丈外,「維羅納玫瑰」號已經轉了過來,舷側噴吐著無情的炮火,將林朗所帶的這兩艘海鰲艦轟得船裂桅倒。 與此同時,「皇家九月」號依舊在奮戰不止。幾門艦首炮同時轟中金鯊號後甲板,將後甲板下的八門十二斤炮一掃而空時,腳下劇烈的震動和漫天飛灑的雜物都沒撼動蕭勝的內心,讓他眨動眼睛的,是下方那數十名炮手瞬間消逝的生命。 積蘊太淺了…… 比起此戰的勝負,這個念頭讓蕭勝心頭更為沉重。甚至他覺得,那兩條海獅級戰艦幸虧還沒造好,無法參戰,否則它們也一定是英華海軍邁向成熟的祭品。 可如李肆所說那般,此時已是英華海軍擴張的極限,對比西班牙人,在兵力上還略微佔優。此時不戰,再等下去,西班牙人扯來美洲艦隊主力,英華怕是要丟掉整個南洋。這是英華崛起南洋必須要跨過的一道門檻,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必須拼到底。 此戰敗不足懼,怕的是還無法重創西班牙人,那樣的前景,英華海軍還有未來麼!? 雜念再被這股烈火吞噬,蕭勝如猛獸一般嚎叫起來,被船醫細心包紮好的傷口又崩裂了,背上再度浸滿血水。 「梁竿子,怎麼也不能讓你在天上嘲笑我這個老大!」 蕭勝揮開部下,指向前方兩條頭尾相交,正在掩護彼此艉部的西班牙戰列艦。 「撞上去!迎頭撞上去!讓它們再不能動彈!」 海鯊艦的二十斤炮對這兩艘戰列艦難以造成致命傷害,反而被對方的30磅重炮轟得必須避開對方舷側。三艘海鯊艦儘管對著艦首艦尾一陣狂轟,卻還是無法阻止對方機動。 到了這個時候,蕭勝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幹掉這兩條戰列艦!哪怕犧牲所有海鯊艦,甚至敗了這一戰!只要能幹掉這兩條大艦,西班牙海軍短時間內再也無法制霸南洋。之後就看四哥會怎樣運用「土海軍」維持海上力量,以便讓陸軍搶下馬尼拉。 只要英華解決掉馬尼拉,搶築炮台,西班牙人即便從美洲乃至歐洲調來主力艦隊,在這南洋也再無立足之地! 也許是感應到了蕭勝的心聲,也許是不甘繼續充當配角,還有可能是不願被側面那批武裝商船拖住,總之沒人明白胡漢山此刻的想法,但也就是他這一轉念,蘇比克海戰迎來第三個轉折。 後世各國海軍分析此次海戰,都一致認為,中國海軍司令蕭勝的表現中規中矩,他清醒地認識到己方並無艦隊編組作戰的積蘊,給中國海軍定下的戰略符合自身特性,同時集中力量攻擊兩艘戰列艦的決策也只是冷靜決策的常識。除此之外,就只有身先士卒,不惜將自己綁在桅桿上指揮本艦作戰的勇氣讓人敬佩,其他再無亮點。 相比之下,梁得廣的犧牲精神,成為扭轉中國海軍不利戰局的第一個籌碼,而白延鼎及時的「越權」指揮,是此戰最大伏筆。 但將整個過程貫穿起來,讓蕭勝的策略最大發揮效力,讓梁得廣的犧牲不被白費,同時白延鼎的調動最終能發揮作用的,還是年輕的海軍副司令胡漢山。 胡漢山的決定是,把這條編組起來的戰列線拉到西班牙人的兩艘大艦側面,跟他們近舷對轟! 此刻英華海軍的海鰲艦已經伸展開,正跟西班牙人的艦陣攪成一團。而海鯊艦跟戰列艦的對決,才是此戰關鍵。胡漢山認為,海鯊艦已經處在下風。一旦西班牙人的兩艘戰列艦完成轉向,互相掩護,三條海鯊艦再難保持圍攻之勢。而海鯊艦一旦垮了,此戰休矣。 海鰲艦的干舷低,只要近到一兩個船身的位置,戰列艦就只能以主甲板那一層炮對敵。 這幾乎跟蕭勝的決定性質一樣,就是自殺。海鰲艦的小身板和二十斤炮,對上對方最厚的船板,最大的火炮,那就扛不住幾炮。 可胡漢山認為,只要能限制住對方機動,削弱對方的炮火,目的就達到了。犧牲這六艘海鰲艦無所謂,英華海軍的優勢,就是艦多。幾方有六十四艘戰艦,其中海鰲艦三十艘,西班牙人只有四十四艘。除開戰列艦,西班牙人正式的巡航艦可並不多,不到二十艘,其他都是船板更薄的炮艦甚至武裝商船。 當胡漢山帶著這條戰列線繞過金鯊號時,「皇家九月」號的船頭,也正跟金鯊號的船頭撞在一起。水手們正使勁砍著銅鯊號捅入船身的斷桅,遭這麼一撞,頓時如下鍋餃子,大片墜海。 「瘋子!又來一個瘋子!」 佩德羅咆哮著,雙手朝金鯊號抓去,憑空擰著。中國人果然是不會打海戰,還以為是中世紀那種撞來撞去的遊戲麼!? 可他不得不承認,這招很管用。金鯊號即便是位武林高手,被一人抱住了腰,再被一人勒住了脖子,頓時沒了活動的餘地。 再見到一隊小艦拉成戰列線,從北面悠悠伸展而來,佩德羅抽了口涼氣。他經驗老到,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打算。以中國人那股瘋勁,說不定是要拿這條戰列線堵住自己主炮甲板那一層,以便讓對方的大艦從側面轟擊。 看向遠方,大批縱帆小船正蜂擁而至,讓佩德羅更嚇了一跳,腦子裡下意識地閃過中國人最擅長的火船戰法。 這就像是七個小矮人放倒了白雪公主啊…… 沸騰的腦子裡閃過荒謬的錯亂場景,佩德羅環視四周,艦隊陣型已被完全衝亂,眼下戰局,已變成了自己兩條戰列艦對陣源源不斷的中國戰艦。他心底越來越涼,對中國海軍司令官的能力評估驟然拔高。 被挖出來了…… 他這麼懊惱地想著,這兩條戰列艦本是艦陣最核心的戰力,卻也招致了對方最猛烈的攻擊。看中國人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幹掉自己的決心,他不得不承認水手的一句老話,想要一個木桶經得起摔,就不能讓其中一兩塊木板太厚。 如果自己有十條戰列艦,而不是這區區兩條,那該多好啊。 可惜……十條戰列艦,那就意味著美洲艦隊傾巢出動,歐羅巴局勢都要為此而變。 佩德羅忽然覺得,沒必要再打下去了,此戰中國海軍也已遭到重創,等己方撤回馬尼拉灣,休整一番後。就能再度殺回來,控制蘇比克灣口。那時候中國海軍實力該已沒有這般強盛,絕對不是己方的敵手。 後世海軍史對佩德羅少將的評價是兩個字:可憐。 幾乎所有專業人士都認為,他的決策並無錯誤,在遭受中國海軍自殺式的攻擊時,還能保持冷靜,在相當長的時間裡穩住了戰局。甚至他的思維也是很開闊的,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問題就在於,他被歐羅巴的海戰規則束縛得太深了,以至於他糾正錯誤的命令下得太遲。按照中國海軍史的評價,這位少將先生最大的錯誤在於,他依舊沉湎於以整齊的艦陣,華麗地擊敗敵人的傳統裡。而當他覺得自己該丟開傳統,變身為狼時,時間已不在他這一邊了。 佩德羅正要下令兩艘戰列艦退卻,卻被前方「維羅納玫瑰」號的遭遇給驚得嘴巴大張,這道命令也沒能出口。 一艘海鯊戰艦用船頭狠狠啃在了「維羅納玫瑰」的屁股上,斜桅深深捅進了艉台裡,將兩艦連在了一起。 原本「皇家九月」號可以用舷側掩護,可那條小艦拉起的戰列線已經靠了過來,即便被轟得船板崩裂,也不願退開,就此擋住了「皇家九月」號最有威力的一層炮甲板。 兩艘海鯊艦拉住了兩艘戰列艦,白延鼎的銀鯊號則在「皇家九月」號的側後方不斷傾瀉炮彈。見著那隊縱帆小艦急速逼近,冰寒涼意從佩德羅脊椎急速爬上頭頂,要輸…… 「傳令!解散艦陣,向我靠近!」 佩德羅終於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儘管他都知道,這個命令,可能已經晚了。如果早一些解散橫隊,在兩艘戰列艦前方搭出一道防線,隔絕對方的援兵,自己該是穩勝無疑的。 四月十七日上午十時三刻,在付出了重大犧牲後,英華海軍終於將西班牙兩艘戰列艦徹底孤立。 第五百三十六章 夥計,來一發? 「恭迎……得勝還朝!」 北京城德勝門外,旌幡招展,人潮如海,前排幾乎全是黃帶子,隨著一行人馬的靠近,這些宗室王公,朝堂大臣們盡皆俯首叩拜,如迎鑾駕般惶恐。 「恭迎大將軍得勝還朝——!」 他們迎的不是皇帝,僅僅只是撫遠大將軍,二等公,陝甘總督兼理四川兵馬錢糧按察事,接連平定藏地、青海的赫赫功臣,年羹堯。 年羹堯驅策座騎,緩緩踏過地毯,如潮人山盡皆叩首,讓他隱隱有一股升仙之感,而前排那些王公宗室,朝堂大臣們,孔雀翎如林招展,在自己左右低伏,更讓他如踏足雲間。 我應該下馬的,這番大禮非人臣所能生受…… 年羹堯這麼想著,幕僚左未生對他的提醒也在腦海中迴盪。原本左未生建言他以賊事未平為由,先不要進京,但他被雍正的御批感動了。 「你就是朕的恩人」,沒有哪個皇帝有臉對臣子說這種話,這必定是雍正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有這句話,他還怕什麼呢? 再想及這句話,眼前這番既讓他飄然飛天,又讓他如芒在背的景象,驟然化為虛無。這是雍正堅持要擺出來的架勢,這幅架勢,已跟雍正一力推行新政的決心綁在了一起。誰不來迎朕的恩人年羹堯,誰不向他低頭,誰就是跟老八十四一黨,誰就在反對新政,誰就是朕的敵人。 他年羹堯若是不配合雍正,壓服這些人,豈不是讓雍正良苦用心白費!? 年羹堯想得通透,定下心來,坦然生受了這番大禮。 養心殿,年羹堯正要叩拜,卻被雍正一把扯了起來。 「亮工啊,你我君臣,千古難得,何須如此大禮。」 雍正滿面紅光,中氣十足,聽出這話裡發自內心的喜悅,年羹堯沒有推脫,逕直任著雍正扯到御塌旁的太師椅上坐下。之前搬這太師椅的總管太監王以誠緊緊盯著年羹堯,見他一甩袍擺,屁股竟比雍正還快一分地落下,眼角登登直跳。 雍正卻是毫不在意,依舊扯著年羹堯的胳膊,問起西北軍事,聽得年羹堯說到痛快處,更是拍著年羹堯的肩膀,爽朗地大笑。 當話題從西北轉到南方時,氣氛開始冷了下來。 「聽說南蠻跟西班牙人嫌怨難解,已有大戰之勢,亮工你如何看?」 「兩家爭的是海上之利,朝廷自當坐山觀虎鬥,不可輕易插手。」 年羹堯的回話不太合雍正的期望,他微微皺眉:「此話怎講?」 此時年羹堯心中完全沒了顧慮,放言道:「南洋那是一個大鼎爐,諸方歐人參差林立,勢力龐大。南蠻涉足此局,完全是一個新局面。南蠻若是敗了西班牙人,陷身那番大局中,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都再無力北進,若是……」 雍正唔了一聲,年羹堯未盡之言他已明白,若是敗了,南蠻在南洋撈不到好,就要轉頭北顧,他這大清就危險了。 「可惜啊,那西班牙人,只能握得南洋,無力上陸。」 雍正一聲歎息,儘管通過施世驃跟西班牙人接上了線,但未及深談,西班牙人就自己跳了出來,為的也只是海路,即便打敗了南蠻,也只是毀了對方海上勢力,無損陸上根本。 年羹堯飄飄然地顯擺著自己的大局觀:「以大局計,奴才還盼著南蠻能贏。如此我大清,至少還能休養生息幾年。奴才已通過準噶爾降人,跟羅剎有了接觸,到時借其火槍大炮,足以抵禦南蠻器利。」 這話說得份外刺耳,不知有多少處犯了忌諱,雍正並不在意,此時這話是說到他心坎裡去了。早前指望借勢西班牙人,現在回想,很是不妥。西班牙人可沒有那個力量登陸廣州,打毛了南蠻,人家朝北猛打,自己可一點依憑都沒有。現在能再借勢羅剎,即便只是器利,也算是一份慰藉。 雍正幽幽歎道:「看來你我君臣,還得臥薪嘗膽哪。」 接著話題轉到朝廷新政,得了年羹堯表態,全力支持三項新政,雍正無比開心,要留年羹堯進膳,年羹堯卻以部下跋扈已久,回京怕生事,須得先行安撫為由推辭了。他可是知道,雍正的膳食清淡得要命。 出了養心殿,見王以誠陪在後面,年羹堯的辮子已翹到天上,不知發了什麼神經,一巴掌拍上王以誠的肩膀:「小誠子啊,好好作!好好侍奉主子!」 見著年羹堯大步流星的背影,王以誠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心說這位爺,您姓年還是姓愛新覺羅啊? 乾清宮,淳貴人邸,茹喜聽著小李子一番稟報,憐憫地搖著頭:「沒給王總管賞錢,還拍了他肩膀?萬歲爺用人也沒個輕重,這年羹堯,死定了。」 小李子對什麼年羹堯不感興趣,他道:「南面這半年都沒什麼消息了,若是再敗在西班牙人手裡,主子是不是可以跟萬歲爺擺明了……」 茹喜柳眉一挑:「閉嘴!你個小太監,懂得什麼國事!?不來找我,我也得找過去!他真要是敗了,不管是對他,還是對萬歲爺,我這邊的話可是越發管用!」 每當茹喜說到「他」,都是咬牙切齒地吐著音,小李子明白,那自然讓他換了姓的罪魁禍首。 此刻那位罪魁禍首,正在崑崙島鷹揚港的行宮裡度日如年。 四月十七日,正午十二時三刻,李肆看著一桌子精心烹製的海鮮,全無胃口。 扔了筷子,發了會呆,他忽然對身後的四娘道:「小紅,你身上有多少閒錢?」 四娘杏目圓瞪,下意識地捂著自己腰上的錢袋,連連搖頭道:「奴婢就一些碎銀子,再沒什麼閒錢……」 李肆卻不罷休:「碎銀子也是銀子,有多少都拿出來!就算只有三兩五兩,轉些日子,也能變成三十兩五十兩!」 四娘驚恐地繼續搖頭:「陛下你連格桑頓珠討媳婦的錢都裹了去,怎麼還要惦記奴婢這點小錢!?」 她一邊說著,一邊暗道,別說銀子,就連自己的身心,都是陛下你的,本就等著你一句話就奉上呢。可眼前陛下你這模樣,怎麼都不對勁,難不成是被什麼貪財鬼奪了魂!? 李肆像是見著腥的貓兒,就死死盯住了四娘的腰。被這目光嚇住,四娘更是惶恐不安,急得眼角都泛起淚花。 卻聽李肆幽幽一聲歎,眼中異光消散,又發起了楞,嘴裡就嘟囔著:「怕是已經打起來了吧……」 從蘇比克灣到崑崙島有三四千里之遙,蕭勝半月前帶隊出征,此刻應該已跟胡漢山會師。李肆沒有什麼第六感,不清楚此時的蘇比克灣口,正是炮火熏天。但算算路程時日,大戰也就在這前後,他心頭的煩躁再難壓住。 最初定策先南後北,再到一千萬國債,跟呂宋西班牙人的衝突,已早在計劃中。即便蕭勝的海軍戰敗,只要能重創西班牙海軍,他手裡還有底牌。還能靠著「土海軍」遮蔽海路,送陸軍上岸,掏馬尼拉老巢。 但海軍灌注了他多年心血,他自然盼望蕭勝能創造奇跡,此時回首,他也不得不承認,跟西班牙人這麼早地掐上,著實是一樁賭博。賭贏了,海闊天空,賭輸了……不,前景也沒那麼壞,但起碼海軍是廢掉了,南洋佈局,有重新開盤的危險。 此時四娘終於感受到了李肆的焦躁,昔日的四哥兒,如今的聖道皇帝,在她心目中,從來都算無遺策,有如神人。眼下卻顯得這般失措,居然四下搜刮心腹親信的閒錢,算計著運營生利,以此來化解心頭憂慮。四哥兒……終究是人,不是神仙啊。 看住李肆,此時頜下雖已蓄了須,一身團龍暗繡袍服襯得人穩重而威嚴,但這幾日的焦躁失措,卻讓她將這個身影,跟八九年前那個遞給她窩頭,溫和地笑著的窮小子的形象分毫不差地融在了一起。 你忘了你的職責嗎?師傅讓你陪在他身邊,不就是備著這樣的事? 四娘瞬間就悟了師傅嚴三娘的用心,她深吸一口氣,來到李肆身邊,低聲道:「陛下……四哥兒,您現在需要的不是銀子,是放鬆。」 李肆心念轉動,失神的眼瞳也匯聚起光芒,是啊,他在這幾千里之外發急有什麼用呢?他是一國之君,敗了,他得冷靜地處置後事,勝了,他也得冷靜地吞食戰果,都是急不得的。 但認識歸認識,這焦躁情緒總需要宣洩…… 四娘乍著膽子,靠在了李肆身邊,一股清香頓時裹住他全身,依稀跟嚴三娘那水仙般體香相似,卻又多了一抹如太陽花般的清新可人,如鄰家小妹般的芳香。 李肆詫異地轉頭看住她,正見到紅暈從少女脖頸直升上臉頰,再滲入眼瞳,化作盈盈秋水。他終於記了起來,快九年了,昔日那個黃皮寡瘦,快餓死了的小丫頭,也出落得這般亮麗了。 四娘艱辛地開口道:「四哥兒,我可以……」 話沒說完,一隻大手就蓋在了她頭上,使勁地揉著。 李肆道:「走!跟我去打炮!」 沒錯,打炮…… 鷹揚港剛剛修好的炮台上,看著一排排大炮,四娘心說,四哥兒……怕是越來越入魔了吧。 煩躁的心情,在親手轟出的一道道雷鳴中漸漸消散,李肆不顧形象地放聲大吼,帶得隨侍的禁衛和炮台官兵們一同高喊。 接著李肆被幾門怪模怪樣的小炮給驚住了,線膛!?後膛!?螺紋閉鎖炮閂!?炮身後端被托架裹著,支在泥土地面上,靠左面突出的一根長柄就可以推轉,上下也有高低機搖動。 炮台守備介紹道:「這炮本來裝了二十艘海鯉艦,十艘海鰲艦。可海軍嫌這炮不夠力,炮彈又太貴,就卸了下來,交給咱們炮台用。」 副守備補充道:「這炮小,靠深入地下的支架,後座力完全可以吸收。一人就可以推轉、瞄準,緊急時兩人就可以操作,還打得挺遠的。放在炮台,很合適用作警告,以及對付不守規矩的小船。」 李肆很久沒過問佛山製造局的研發事項了,不僅因為他現在的關注重點已是產業和金融方向。現有的技術水平已經到了極限,靠他的指點也再弄不出什麼劃時代的大發明。更因為發火藥和蒸汽機這兩個大殺器還沒問世,其他方面的進展也沒太大意義。 但眼見著這個之前他提點過的項目,居然真的問世,卻被滿腦子「更多的炮,更大的炮」給塞得滿滿的海軍當廢品丟到炮台裡,李肆真是百感交集。 守備道:「陛下,來一發嗎?」 蘇比克灣海面,炮火沸騰得如燒開了的水面。空氣噗噗地不斷拍打著耳膜,也如雨點一般地敲打著心口。更有炮彈不時從頭頂劃過,拉出嗚嗚的尖嘯聲。 孟松海所率的海鯉群毫無畏懼,一往無前地湧入戰團,朝著那兩艘西班牙戰列艦直奔而去。這些小船靠著縱帆和靈活的身軀,見縫插針,如水銀瀉地一般,即將靠上那兩條龐大的戰列艦。 眼見離對方只有二三十丈遠,可仰望對方巨大船身,再看看自家這舢板一般的體型,低矮到只能轟擊對方底層炮甲板下方的十二斤炮,孟松海暗叫僥倖。 幸虧沒有把希望全寄托在海鯉艦的小炮上。 「點火!」 一聲令下,小船的船頭都升起一團火苗,那是猛火油櫃的噴口。這種中國人古老的武器,自然沒有被海軍放棄,甚至在戰前作了緊急改造,可以噴出近三丈遠的火柱,所儲火油能噴十多二十次。但因為這東西對自己也太危險,大一些的海鰲艦和海鯊艦是不敢裝的,海鯉艦正好。 似乎感受到了致命威脅,西班牙戰列艦的炮火更加密集了,一艘衝在最前面的海鯉艦被一發30磅炮彈直接掀到了半空中,連斷裂的龍骨都清晰可見。 就這二三十丈,距離和高度,都是戰列艦重炮發揚火力的最佳範圍,接連三艘海鯉艦都被轟爛,殘骸擋住了後方海鯉艦的衝擊路線,讓孟松海急得直跳腳。 「都尉!來一發!?」 身後有人怯生生地問道,孟松海轉頭看去,是船上兩寸炮的炮手。不少海鯉艦都卸掉了這種小炮,孟松海卻覺得,多一樁攻擊手段就算一樁,依舊留了十艘海鯉艦裝著這炮。 「轟!瞄準了炮門轟!轟爛一門炮就是大功!」 孟松海這麼說著,儘管他並不抱什麼希望,海上對戰,就算只有二三十丈,炮也不可能打得這麼準。 咚的一聲悶響,在漫天炮聲中毫不起眼,已經瞄了半天的炮手,將一發兩寸炮的圓錐炮彈,準確無誤地送入戰列艦正噴吐焰火的一處炮門。 似乎沒什麼動靜……沒錯,那處炮門,再沒了動靜。 孟松海盯了半天,忽然跳腳道:「升旗!吹號!讓所有還裝著兩寸炮的海鯉艦轟那大傢伙的炮門!」 四月十七日正午一時一刻,「皇家九月」號上,西班牙聯合艦隊司令佩德羅少將嘟囔了一聲:「有些不對勁……」 第五百三十七章 血腥的勝利 「皇家九月」號左舷跟一條戰列線對峙,已轟得對方至少一半失去了戰鬥力。而右舷也因擺脫了銅鯊號而解放出來,正兇猛地蹂躪著那些蜂擁而上的小船。 可多年的海戰經驗,卻讓佩德羅少將有了異樣的感覺,右舷的火力,似乎正在不斷削弱。 念頭剛落,噗地一聲悶響,站在他身邊的副官不翼而飛,接著血水灑落,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正見一個已快裂作兩截的身影劃出高高拋物線,飛出了戰列艦的舵台。 再轉身回來,少將寒氣直冒,船舷邊是一個拳頭大的裂口,圓圓的,規整得像是被圓鋸切出來一般。 他衝到右舷邊,看著船下海面的情景,低呼了一聲:「耶穌基督啊……」 一堆小船就在幾十碼外,渺小到在這種海戰中幾乎可以忽略的火炮正在不停發射著。但炮彈卻如白蟻一般,瞬間穿透起碼六十公分厚的船板。他都能想像得出,一門門30磅重炮,正被那小炮給轟得炮車分離,炮手四分五裂的情形。 右舷的炮火雖然不斷將對方小船轟爛,但對方也正不斷將己方的重炮打啞,而後方那生著火苗的小船正鑽著空子要貼上來,佩德羅的信心終於跨了。 他痛苦地環視四周,其他西班牙戰艦正圍攏而來,跟擋住四面的中國戰艦激烈拚殺,也許他們能衝破阻攔,但在那之前,這兩條戰列艦能不能堅持得住呢? 再看看被敵人咬住艦艉,已經無力機動的「維羅納玫瑰」號,佩德羅糾正了自己的判斷,自己這艘「皇家九月」號,還能不能堅持得住? 就眼前所見,怎麼也難堅持一個小時…… 佩德羅壓抑住自己的雜念,終於發佈了那條讓他上了軍事法庭的命令,撤退! 事後其他艦長稱,最多再有半個小時,他們就能打破阻攔,解救出兩艘戰列艦,從而盤活整個戰局,贏得此戰的勝利。 但就在最關鍵的時候,佩德羅不僅帶著「皇家九月」號撤退了,還升起了全軍撤退的旗號。整個戰局的失敗,乃至之後的一連串噩耗,都來自這一個命令。佩德羅少將不僅是膽怯,簡直就是叛國! 佩德羅宣稱自己下令撤退,是希望能盡力保留這支馬尼拉聯合艦隊的力量。如果能保住一艘戰列艦和大半其他戰艦,聯合艦隊還有一戰之力。如果繼續打下去,那樣的賭博,當時他認為是不值得的。 佩德羅之所以讓人同情,乃至於日後西班牙海軍將「佩德羅」這個人名當作了「倒霉鬼」的同義詞,原因就在這。他的權衡和決定,其實都是正確的。但問題就在於,不僅他的決策總是要慢半拍,還因為西班牙的失敗,需要找到一個替罪羊,而他再合適不過。 孟松海的海鯉艦加入戰鬥,是這場大戰的第三個轉折。後世科技史都將兩寸炮作為這個轉折的標誌,甚至宣稱兩寸線膛炮是中國海軍制勝的關鍵,這個結論明顯是誇大了兩寸炮的作用,即便是當事人的孟松海,也都不這麼認為。 沒有蕭勝的定策,沒有梁得廣的犧牲,沒有胡漢山自殺式地遮蔽戰列艦炮火,沒有因損失了艦長而怒火萬丈,也效仿銅鯊號,生生咬住了「維羅納玫瑰」號的鐵鯊號,他們海鯉艦也根本沒有機會近到西班牙戰列艦二三十丈的距離。此外,兩寸炮最多不過打啞了五六門西班牙人的重炮,孟松海不覺得這就把西班牙人嚇跑了。 兩寸炮僅僅只是一根稻草,但就在這血染的天秤上,這片稻草卻壓垮了西班牙指揮官的信心,之前對方已經接二連三地扛住了無數次驚變,心性之堅韌,已非一般人所能及。 「皇家九月」號本就已經打橫,此時轉舵南下,順勢而為,蕭勝高聲喊著攔住它,可帆纜已破損多處的金鯊號已無能為力,而銀鯊號還在一里之外,壓制著「維羅納玫瑰」號。 靠著身高體壯,「皇家九月」號突出重圍,一條海鰲艦奮不顧身地擦舷而上,卻被硬生生撞斷了船頭。 下到主炮甲板,見到七橫八豎的炮車,殘缺不齊的人體,船板密密麻麻被鑿開的小眼,佩德羅還存著的再戰之心驟然熄滅,30磅炮只剩下十來門還能使喚,再衝回去,就是送死。 眼見「皇家九月」號單騎突圍,沒有再回頭一戰的跡象,蕭勝下了窮寇勿追的命令,轉火其他還有戰意的西班牙戰艦,這是他在此戰裡的最後一道命令,接著就昏迷了過去。 指揮權轉到了銀鯊號的白延鼎手上,但沒過半個小時,白延鼎被霰彈打中,指揮權又轉到了登上鐵鯊號的胡漢山手裡。 此刻西班牙艦隊的動靜混亂不堪,不少負傷戰艦依照佩德羅的命令,轉舵南逃,還有十多艘戰艦狀況良好,正死戰不退。他們想退也退不了,已打得脊柱都灌滿怒火的英華戰艦絕不想放跑他們。 此時戰局焦點集中在了被圍住的「維羅納玫瑰」號上,這艘戰艦列被一艘海鯊艦咬住了尾巴,兩艘海鯊艦左右圍毆。海鯉艦鑽著空子貼了上來,在孟松海的指揮下,用兩寸炮不斷削弱它的炮火。如此大漢,有如被一群童子拖腿、抱腰、勒脖子,完全無法動彈。 當「皇家九月」號的船帆消失在遠處海面,而靠上來的海鯉艦開始噴吐烈焰,將火柱送入炮門時,大群西班牙船員湧到船舷邊,舉起雙手,高聲吶喊。 鐵鯊號舵長,葡萄牙人戈麥斯興奮地朝胡漢山喊道:「他們投降了!西班牙人投降了!」 胡漢山僵著臉,掏著耳朵:「什麼?我沒聽清?」 接著他揮手:「開炮!」 已經瞄住這些人的炮手拉動炮索,轟轟爆響,無數霰彈飛灑而去,將敵艦船舷噴染成猩紅之畫。 此時胡漢山才哦了一聲:「他們投降了啊?」 炮聲漸平,戰場遠處,一艘樣式有些怪異的海鯉艦上,清廷澎湖總兵藍廷楨,泉州總兵林亮不約而同地撲在船舷上,拚命嘔吐起來。 太可怕了…… 自開戰後,即便身在數里之外,他們依舊被那似乎要撕裂腦子的炮聲給拽住了心神,再也無法思考。藍廷楨是復台宿將藍理族人,聽藍理說過復台海戰。跟眼前這場海戰比,那些幾百料大小,載著弗朗機和發貢的船,相互之間的對戰,簡直就是小兒的遊戲。 不說其他,就論眼前對戰的炮,都是兩三千斤以上的紅衣大炮,雙方加起來就有一千六七百門!這是何其可怕的數目…… 被一千多門大炮的炮聲敲打了兩個半時辰,此時驟然放鬆,也怪不得兩個跑老了船的水師總兵大吐特吐起來。 之前在小琉球嶼圍觀了一場遭遇戰後,藍廷楨聽從藍鼎元的建議,找到泉州總兵林亮,讓其聯繫族人林朗,目的本是想竊得英華海軍的計劃。卻不想接下來就是正面對決,根本沒餘裕鼓搗陰謀。施世驃下了嚴令,要讓他們獲得此戰的第一手信息。這兩位清廷水師總兵,不得不駕著仿造英華海鯉艦的「大船」,圍隨英華海軍而來。 然後他們就被巡防後路的英華海軍抓住,聽了來意,蕭勝並沒為難他們,抱著讓昔日老上司正視時勢的用心,蕭勝甚至還允許兩人旁觀。 這個決定無比英明,這兩位清廷水師的總兵被新時代的海戰震撼得五體投地。當他們看到那一艘西班牙巨艦揚帆南逃時,就已明白,英華海軍勝利在望,而炮聲漸漸平息後,剩下那一條巨艦也降下了所有船帆,關閉了所有炮門,兩人心中百感交集,就覺心神都已出竅。 看著那縈繞戰場的硝煙,兩人吐過之後,心頭更是沉重外加悲哀。 藍廷楨長歎一聲道:「如此敵手,都被打敗,南蠻……已無可制……」 林亮猶自不甘地道:「這只是海上,陸上可是另一番光景。」 不多時,一艘海鯉艦靠了過來,艦長正是林家族人,他臉上既洋溢著喜色,又浮動著哀傷。 「朗哥,戰歿了。」 聽到族兄林朗的死訊,再回想剛才那讓人神智搖曳的大戰,另一股悸動在林亮心頭衝撞著,身為趕海男兒,還有什麼是比死在如此海戰中更為榮耀之事呢? 藍廷楨也在呆呆念叨著:「恨不能同戰……」 蘇比克海戰就此落幕,英華海軍投入六十四艘戰艦,十二斤以上火炮八百多門,兵力9000人。西班牙馬尼拉聯合艦隊出動四十四艘戰艦,12磅以上火炮七百門,兵力7000人。英華都是正規軍,後者至少一半都是武裝商船和民間水手。雙方海上差距,由此可見一斑,英華海軍之所以獲勝,不得不說有一定的運氣成分。 戰鬥持續了五個多小時,打得彼此重創才停手,雙方的戰鬥意志都令人欽佩,當然,某位司令官得排除在外。 英華海軍損失極為慘重,沉了十三艘艦,其中十艘海鯉艦,剩下的也都渾身帶傷,十五艘戰艦已無法自主航行。更淒慘的是四艘海鯊艦裡,三艘重創,沒幾個月怕是修復不好,而銅鯊號更被西班牙人破壞得非常嚴重,再無修復的價值。 船之外,人員的損傷更讓人驚心觸目。自蕭勝始,幾乎所有將領人人帶傷。一位中郎將,三位都尉戰歿,艦長更是戰死了十七人。官兵總計戰死1800人,還有近千人重傷。 當胡漢山拿到初步統計的戰損清單時,眼前一片黑暗,船無所謂,人才是最寶貴的,而海軍精銳,這一戰就去了一半! 孟松海倒是沒想那麼多,他在意的是戰果。最大的收穫自然是這艘「維羅納玫瑰」號戰列艦,一艘雙層甲板的戰列艦啊!兄弟們拼了性命,才把這座幾乎是海上要塞的巨艦留下,即便只是參考這艘巨艦,設計自己的戰列艦,都是巨大的收穫。 除此之外,英華海軍還擊沉了對方六艘戰艦,四艘武裝商船,俘獲了九艘,剩下的都跑掉了。沒辦法統計對方的死傷,但手頭卻有接近兩千名俘虜,孟松海估計,對方估計也死了兩千人左右。 葡萄牙人戈麥斯嘀咕道:「真是血腥的勝利啊……」 蕭勝、白延鼎兩位長官都還昏迷不醒,不知能不能活下來,胡漢山被這一戰的代價給觸痛了。 「勝利!?這樣就是勝利!?遠遠不夠!」 他紅著眼睛,怒視聚在他座艦上商議下一步行動的將領們。此刻受傷的戰艦正被拖入蘇比克灣,進行初步修復,再回航去作完全修整。傳遞消息的海鯉艦正航向崑崙島,向皇帝陛下通報戰況。 自舵台看出去,被繳獲的西班牙戰艦如馴服的野獸,正安靜地泊在飄滿了雜物的海面上。 胡漢山眼中精芒閃動:「我有一個計劃……」 不多時,之前在小琉球嶼被俘的西班牙海軍上校岡薩雷斯出現在胡漢山身前,「維羅納玫瑰」號的艦長發出投降命令後就開槍自殺了,岡薩雷斯就成了俘虜中等級最高的軍官。 岡薩雷斯沒能親見這場戰鬥,但卻在船艙中聽見了整個過程,他已是哀莫之心大於死。聽到通譯將胡漢山的要求轉達過來,他怒目而視,決然道:「西班牙皇家海軍的軍官,絕不會幫著你做這種卑劣無恥的……啊——」 話沒說完,就被劇烈的疼痛打斷,胡漢山手中的刺刀,捅穿了他的手掌,還在無情地轉著圈。 胡漢山冷冷道:「你不做,就砍掉你的四肢,在你身上劃出一百道傷口,把你泡在海水裡,讓魚一片片吃掉你的肉!」 岡薩雷斯低垂腦袋,艱辛地道:「我做……」 自眼角看住胡漢山的背影,岡薩雷斯低聲咒罵著:「迪亞博羅……這傢伙就是個迪亞博羅!」 第五百三十八章 就此一博的大冒險 聖道三年四月十七,炮聲還縈繞在蘇比克海灣上空,而黃埔魚頭街的股票交易所裡,也像是剛剛經歷過一番大戰。交易所本是魚市粗粗改造,那淡淡魚腥味就跟戰場的血腥味一般無二,掌櫃夥計們滿臉赤紅,氣喘吁吁,計司監察員和商部契稅司官員也像是從海裡撈起來一般,渾身都濕透了。 不到三個時辰,上市的三十多隻股票,就賣出去了一半還多,其中本金總額高達六百萬兩的南洋公司已是賣空,甚至都開始有了轉手。100兩銀子一股的發行價,現在已漲到了160兩。 這僅僅只是廣州的買主,後續還會有幾波高潮,唯一有差的是,有些股票實在無人問津。比如福建人搞的建廈投資,很多人都不明白這家商號是幹什麼的,五千股只賣出去一千不到,但東主一點也不在意,甚至都不願意學其他賣不動的股票跌價發行,不知有什麼依憑。 午飯過後,交易所裡只剩下打望風色之人,這些都是大買主的探子。等到二時下午開盤,一夥福建人湧了進來,建廈投資的股票急速出櫃。 「咱們福建人有內幕消息,等陛下收了呂宋,不僅是福建到馬尼拉,所有馬尼拉航路,都由建廈投資包了!」 「為什麼?這不明擺著嗎?我們福建海商跑慣了馬尼拉,對馬尼拉事務門清得很。馬尼拉本地的華人,大多可都是我們福建人。陛下不把馬尼拉商事給我們福建人,還給你們廣東人?」 「這可不是要跟你們廣東人鬧生分,具體事是咱們福建人辦,利卻是大家吃嘛。只要買了這建廈投資的股票,不就坐食這厚利了麼?」 這幫福建人明顯是托,但道出的內幕消息,不僅引動了下午過來撿殘羹剩飯的散戶,也引動了大戶的探子。 接著出爐的《工商快報》更佐證了這個內幕消息,計司和商部,的確正在商議馬尼拉商路的「承包」事宜。 此時英華國人對這種模式已經習慣了,南洋、勃泥就是這般處置外海商貿的,如果朝廷拿下呂宋,多半也要照此辦理,這是朝廷和民間雙贏的模式。 但一樁絕大問題是,朝廷若是沒打贏西班牙人呢? 「梁兄,陛下英明神武,這麼多年來,何嘗一敗?」 「沒錯,皇帝出海數千里,親冒矢石,絕無可能戰敗!」 魚頭街的街尾,幾個商人正聚在一處茶館裡喝茶,其中一人赫然是泉州鹽商梁博儔。他正憂心地問到此事,而其他幾位操閩南口音的商人則不以為然地說著。 「如此翻炒,太過明目張膽了吧,就不怕這邊朝廷降罪!?」 梁博儔面對的正是建廈投資的幾位大東主,他自身也是東主之一。放出相關消息,乃至一系列手腕,可都是見不得光的,所以他很憂慮。 福州海商王銘樂笑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咱們沒偷沒搶,說話行事也不是毫無憑據,這邊的朝廷最重規矩,真要整治我們,工商總會豈能隔岸觀火?」 泉州海商徐善點頭道:「這可是咱們福建人向這邊朝廷投效的一片赤心,大東主都是福建人,造些消息,繞點散戶補補,不過是填些虧空。這邊朝廷已整治了范四海,再整治我們,他們還想不想要福建了?」 這兩人背後隱約都還跟施世驃有關心,梁博儔沒再多話,只是搖頭道:「梁某是應鄉情而入股,不想在此事上再多費心……」 諸人搖頭歎息,都道梁博儔是賺錢賺麻木了,這可不比賣鹽那般辛苦操勞,只要來回轉手就是厚利。此時人人都在周轉銀錢,哪怕借浙江人的高利貸都在所不惜,瞧那交易所的股價變動,消息推得猛的話,三五天就能生出一倍利! 福建財閥海商都很興奮,銀錢來往事,特別是炒買功夫,他們可比廣東人強得多。現在英華開了這麼一個股票市場,以建廈投資入局,既是狠撈一把,也是向英華朝廷示意,福建銀子入伙來了,既是入伙,就該分得符合自家能力和地位的利。這建廈投資,就是這麼一樁工具。 梁博儔卻是心道,這邊的人,能讓你們這般容易的卷錢? 就散戶而言,的確是很容易的。報紙上的消息,加上交易所朝廷官員模模糊糊的言語,說有司的確正在就相關事宜跟有關公司接洽,頓時引爆了建廈投資的股票,一個下午,不僅賣光了股票,股價還漸漸追上了南洋公司,成為交易所當天爆出的最大黑馬。 所有人對英華戰勝西班牙都充滿信心,而當這件事跟銀錢之利綁在了一起時,這信心也昇華為無比堅強的信念,甚至比前線的官兵還要強烈。 蘇比克灣底,奧隆阿波馮港口外,排槍道道轟鳴,藍衣伏波軍正跟黑黃間夾紅邊的西班牙士兵隔著二三十丈對射。 伏波軍三排,西班牙人四排,每一道排槍,就有十數人仆倒在地,伏波軍右師統制,右都尉馮一定心口越來越緊,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這一營人馬,怕是要敗了。 西班牙陸軍在凌晨趕到,經過偵察性質的小規模襲擾後,在中午時分發起了進攻。他們總數大約一千二三百人,分作三個集群。左右是五百人規模的步兵,中間是十來門火炮。 上岸的伏波軍有三千人之多,伏波軍都統制,中郎將鄭永親臨,對這幫西班牙人還很是憐憫,覺得對方不自量力。人數超過他們一倍還多,更有二十門四斤小炮和八門八斤炮,鄭永最初考慮的還是怎麼吃掉這股西班牙陸軍,而不僅僅是防守。 幸虧……幸虧最後關頭,鄭永持重行事,只派出了兩營人馬從左右夾擊,剩下的主力堅守胸牆防線。 歐羅巴人果然不是滿清的韃子兵,這麼一對戰,伏波軍的差距頓時顯現出來。原本伏波軍就不善於陣戰,三排輪射僅僅只能在開戰時保持住,接著就因對方一點也不為排槍和炮火所動的嚴整而動搖,變成了凌亂的自由射擊。 即便是以弱攻強,即便炮火弱於伏波軍,即便遭遇側擊,西班牙人也沒一點慌亂,似乎這種戰況早就演練過,或者遭遇過無數次。他們很利索地收縮正前方兵力,然後向側面展開,同時居於中線的火炮有條不紊地進行遮蔽掩護。 六百對五百,左側的一營伏波軍跟對方堅持對射了半個多小時後,還是被打垮了。而在馮一定指揮的右側,這一營伏波軍奮戰不止,躺倒了快一半人,但對方的四排槍陣,似乎沒見稀疏多少。 這並不是射技和火槍的差別,而是組織的差別。如果不能有效組織起排射乃至輪射,凌亂的射擊可不會對敵人造成多少傷害。馮一定心中大喊僥倖,如果不是火炮也佔優勢,轟得對方不敢放棄側翼,貿然衝擊,自己這一營人馬估計要被全吃掉。 撤退號角聲響起,不止是伏波軍,西班牙人也開始後退。 馮一定一肚子窩囊氣地回了陣地,卻見到鄭永開懷大笑。 「海軍打贏了!」 海灣裡有伏波軍的快蛟船,戰場態勢第一時間就能傳回來。 「真的!」 馮一定這才明白,西班牙人為何要撤退。 欣喜來得快也去得快,鄭永和馮一定相對默然,海軍戰勝了強敵,可伏波軍卻連弱敵都沒打贏。三四個小時的戰鬥,己方陣亡近兩百人,傷三百多,西班牙人估計戰死不超過百人,一半都是火炮的功勞。 鄭永很快振作了起來:「陸地陣戰,可不是咱們伏波軍的活,硬骨頭就交給陸軍吧。」 馮一定也想通了,伏波軍專長可不在陣戰,沒必要撈過界。這不僅是陸軍的本份,聽說之前還建了歐羅巴示範營,由不列顛軍官訓練,就是拿來專門演練跟歐羅巴陸軍的對戰。要是換成陸軍,三千人肯定能吃掉這股西班牙人。 但得了海戰的詳細戰報,馮一定皺眉道:「西班牙人還有餘力,這時候送陸軍上岸,怕是有很大風險吧。」 鄭永再問了送戰報的聯絡官幾句,抽著涼氣道:「這個問題,胡漢山已經去解決了,只是……」 只是什麼? 太冒險,或者說是太兒戲了。 這是老金的大兒子,右騎尉金煥的意見,葡萄牙人,同領右騎尉銜的戈麥斯也是這麼認為的,戈麥斯甚至說:「這種事情,只有在童話書裡才會成立。」 胡漢山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們都認為,這事不可能,那麼西班牙人也該是這麼認為的。」 四艘狀況完好的西班牙巡航艦,帶著四艘海鯉艦正破浪前行,遠望南面,戈麥斯聳肩道:「聽起來很有道理,不過只要能打敗西班牙人,冒再大的險都值得。而且最大的一樁冒險,我們不是已經完成了麼?」 船甲板上,來來往往的水手都是葡萄牙人,這是澳門被英華收回後,靠著一技之長,加入到英華海軍中,以求獲得優惠待遇的葡萄牙海員。他們都自願加入胡漢山的大冒險,而他們的心聲,也都跟戈麥斯一般無二。 當然,他們的外表也跟西班牙人一般無二,換上西班牙船員的衣服後,更沒什麼差別。船旗也已經拉出了西班牙海軍的旗號,分毫不差。 被押在舵台上,看起來像是這支小艦隊指揮官的岡薩雷斯上校,閉上眼,用已裹成豬蹄子的手劃著十字,暗自念叨:「耶穌基督啊,原諒你的兒子,即將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吧。」 第五百三十九章 胡漢山偷港記 佩德羅拖著「皇家九月」號戰列艦以及剩餘船隻回到馬尼拉港時,已是四月十九日深夜。 從蘇比克海灣回馬尼拉港不過三百里,此時逆向的季風還不強,最多一天就能到,可這些劫後餘生的戰艦都步履蹣跚,能跑出平日一半速度就很不錯了。路上還沉了兩艘,另有四艘傷勢太重,不得不搶灘靠岸,緊急修理,只有十七艘船跟著「皇家九月」號回到馬尼拉港。 佩德羅還視此次撤退為壯舉,回程若是遇上稍微大一些的風浪,恐怕再帶不回幾艘船,現在還有一艘戰列艦和十六艘船,馬尼拉聯合艦隊還有一戰之力。 馬尼拉總督雷班度卻不這麼認為,沒在蘇比克海灣打敗中國人,這是西班牙人的絕大恥辱!他斷言道:「佩德羅,你會上軍事法庭的!」 佩德羅還沒有這樣的自知,他跟雷班度爭吵了大半夜,最後豪邁地道:「休整十天,我就繼續帶隊出擊!中國人的艦隊也已經傷了元氣,把所有能戰鬥的船都交給我,一定能解決中國人的海軍,封鎖中國人的海路!」 此時因為呂宋事態驟然緊張,包括大帆船隊和南洋其他西班牙商船都縮進了馬尼拉灣,除了之前出戰的二十來艘武裝商船,馬尼拉灣裡還有十多艘商船可堪一戰。根據西班牙殖民地法令,西班牙海軍和殖民地當局有權隨時徵調這些商船作戰,這也是所有歐羅巴海上強國的通行法則。 佩德羅還擠兌雷班度:「我相信總督怎麼也不會在十天之內,就讓中國軍隊打進馬尼拉,攻佔了聖地亞哥城。」 雷班多嗤之以鼻,十天!?十天也許能佔了馬尼拉城的南區,北區的聖地亞哥城,他腳下總督府所在的這座堅固堡壘,十個月,不,十年都別想攻下來! 當年華人海梟李旦聚眾數萬,圍攻馬尼拉,馬尼拉只有兩千西班牙平民和400名軍人。依托堅固的聖地亞哥城,華人不僅沒有損及西班牙人,反而留下了數萬人頭。 聖地亞哥城是西班牙在呂宋的心臟,靠著這座堅固堡壘,西班牙人才得以在這裡扎根這麼久,歷經風雨,依舊站得穩穩的。這座盤踞於馬尼拉帕西格河北岸的巨大石堡,有寬闊的護城河掩護,城牆厚十多米,全是石砌。錯落有致的稜堡設計,加上強大的火炮,有四千名軍人守衛,保護上萬馬尼拉的西班牙平民,能守多久,完全看城中囤積了多少糧食。 如此城堡,即便在歐羅巴,沒有十倍的兵力和足夠的火力,也是難以攻克的。而在南洋,兵力數目還得翻倍。此時雷班度已由從奧隆阿波方面獲得了中國陸軍的情報,對方槍炮雖然不差,但戰術水平和訓練狀況很是差勁。他估計,除非像當年鄭成功打台灣荷蘭人那樣,有二十倍的兵力圍攻,耗費一年以上的時間,如此才能威脅到聖地亞哥城。 很明顯,中國人不可能越洋投放如此龐大的兵力,而且自己只要守上最多一年,美洲艦隊就能馳援而來。 雷班多的回應堅決有力:「馬尼拉與聖地亞哥城同在!應該頭疼的是你該怎樣挽回自己,挽回西班牙皇家海軍的尊嚴!」 意識到了聖地亞哥城的堅固,佩德羅勉強從戰敗的沮喪中掙脫出來,形勢顯然沒有他預料的那麼糟嘛。中國人不可能威脅到聖地亞哥城,而艦隊還有一戰之力,那麼接下來,就養精蓄銳,準備再戰吧。 兩位大人物吵到快天亮才住了嘴,準備各自休息,當然也沒忘了發佈陸海兩面的警戒命令。打著哈欠的佩德羅在城堡上還朝港口多看了一眼,心存僥倖地指望也許還能逃回來幾艘船,另外一個荒謬的想法也一同冒了出來:中國人,會不會駕著繳獲的船衝進港口來偷襲呢? 接著他就自失地聳肩,這種小把戲,也就只在小說裡才會出現,扼住馬尼拉灣的炮台可不是白吃麵包的…… 朝陽即將躍出海面,佩德羅正要回房,眼角卻被西面陡然出現的帆影給扯住了。 壓住心頭的激動,佩德羅端起望遠鏡看去,沒錯!是自己的巡航艦!四艘,儘管傷痕纍纍,卻狀況良好,旗號顯示的是「戰勝回港」,戰勝?再看看屁股後面,居然拖著四艘中國人的小船,佩德羅握拳道:「好樣的!」 儘管只回來四艘,儘管只捕獲了四艘小船,可對聯合艦隊正低靡到極點的士氣來說,卻是一樁絕大鼓舞。 他興沖沖地準備去找部下佈置歡迎儀式,卻又被那四艘巡航艦的詭異機動給扯住了腳步。 那架勢……那位置…… 佩德羅的喜悅被對方驟然掀起的炮門擊得粉碎,中國人……偷襲! 四艘巡航艦在港口裡轉了一圈,擺出了一個馬蹄陣型,炮門大開,瞄向周圍如溫順羔羊一半趴著的戰艦,而四艘小船則直奔「皇家九月」號而去。 佩德羅驚得頭蓋骨幾乎都要飛掉,他們是怎麼進來的!? 穿著一身西班牙海軍制服的胡漢山看向正打著哆嗦,為自己當了可恥叛徒而痛苦不堪的岡薩雷斯上校,哈哈笑道:「辛苦你們這些西奸了……」 馬尼拉灣口有燈塔和炮台,若是旗號船隻不符,即便打不退敵人,也能警示港口裡的艦隊。此外馬尼拉灣內的水文,若是沒熟悉的引航員,也不可能安然無恙地進到港口。 靠著岡薩雷斯上校的指引,以及熟悉馬尼拉灣水路的俘虜,外加凌晨前的夜幕掩護,胡漢山的大冒險輕而易舉就完成了。 進入灣口時,還有巡邏船勘查船隻身份,但岡薩雷斯上校露面通報,船甲板上又全是「西班牙人」面孔,那些本就盼著還能有幾艘戰艦回航的西班牙人喜出望外,根本就沒想得更多。 最大的危險,自然就在岡薩雷斯和其他俘虜願不願配合這事上。胡漢山可沒指望過靠刺刀和單純的恫嚇就達到目的,他悍然槍斃了幾十名不願合作的俘虜,威脅說若是不配合,讓此次行動失敗,就槍斃所有兩千名俘虜。 如此酷厲的手腕,讓已經學會「文明戰爭」的西班牙人大小便失控,沒人敢說個不字。 岡薩雷斯上校還抗議說,這是對文明世界交戰法則的粗暴踐踏,胡漢山鄙夷道:「文明世界?你們是怎麼看我們中國人的,我們就是怎麼看你們的。我們之間要講文明,要講法則,得有足夠多的人頭落地,把橫在咱們之間的深淵填滿!」 這句話,自然又成為胡漢山「迪亞博羅」稱號的又一樁鐵證。 「警報!發警報!」 聖地亞哥城的高大石牆上,佩德羅的呼喊,被隆隆炮聲吞沒。 「轟啊!全都轟沉!」 硝煙滾滾,焰火四濺,胡漢山快意地喊著。 「簡直就是割麥子啊!」 戈麥斯也興奮地高呼著,他們葡萄牙人,可被西班牙人欺負得夠慘了,現在看吧,就像中國人說的那句老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正好啊! 逃回來的戰艦此刻毫無戒備,甚至都搭滿了架子,正處於修復狀態。艦上的船員基本都上了岸,療傷的療傷,鬆懈的鬆懈,就留了幾個倒霉蛋看船。 除開「皇家九月」號,其他戰艦,繳獲的西班牙巡航艦上那些12磅炮、16磅炮足以收拾,大片船板撕裂,一根根桅桿倒塌,頃刻之間,馬尼拉港口這位沉睡的女士,就被粗魯地強暴了。 硝煙之中,火光更漸漸飄揚而起,那是從「皇家九月」號上升起的。胡漢山這個偷襲編隊所帶的四艘海鯉艦終於開了葷,艦上的猛火油櫃歡暢地噴吐著火龍,燎燒著戰列艦的船體。 但他們很快發現,這種干法效率太低,西班牙戰列艦的船板都是厚實的柚木,不是那麼容易燒透的。而對方的炮門又關著,難以燒到裡面。 四艘小艦各有對策,有的開始用兩寸炮打洞,有的則直接將火油潑到船體上,點火再燒。他們都找著艦首艦艉去,留守的水兵被四起的火苗晃花了眼,根本就找不到偷襲者的蹤影。 四個偷香賊忙乎了大半天,其實還是不怎麼得要領,畢竟這戰列艦太大,若是被幾道火柱就點燃了,就不是戰列艦,而是海上柴堆了。 一條海鯉艦豁了出去,將船上的火藥桶塞進了「皇家九月」號被打得稀爛的屁股,連炸帶燒,終於讓「皇家九月」號的屁股成了焰火孔雀。這一下就給戰列艦造成了致命損傷,後甲板層西班牙人沒收拾好的火藥由此引爆,戰列艦船尾整個上層頓時被撕裂,後桅傾倒,將那條英勇無畏的海鯉艦砸中,而拋飛的火炮碎木也掀翻了另一艘海鯉艦,偷襲編隊也終於浮出了代價。 天光大亮,大概一個小時後,港口區的炮台才開始發話,西班牙人終於清醒過來了。可此刻港口泊滿了船隻,「皇家九月」號更如一把冒煙的大火炬,擾亂了炮台的視線,讓偷襲編隊沒有遭到致命的打擊。 「走走!已經撈夠本了!」 滿腦子小農主義的金煥催促著,能解決掉了「皇家九月」號,他們這次偷襲就已賺得盆滿缽滿。 「走嘍!順手把那些大帆船也轟沉了!」 胡漢山還猶自不甘心地吩咐著,同時埋怨炮手動作太慢,炮手們也在抱怨,西班牙人的炮遠沒自家的有效率。 一路將至少六條大帆船的船桅轟倒,船身打爛,胡漢山偷港記在兩個小時不到的時間裡,就完美落幕。當然,突出海灣的炮台區很是凶險,但滿帆而過,只求逃離,也讓那些準備不足的火炮難以命中,西班牙人面對順風北上的帆影,徒喚奈何。 馬尼拉港口,佩德羅海軍少將打著哆嗦,舉起了手槍,卻被雷班度喊住:「西班牙王國,西班牙皇家海軍需要一個活著的替罪羊!」 看著港口裡十多艘戰艦傾倒在水中,「皇家九月」號正燦爛地燃燒著,佩德羅如小孩子一般,撲在地上,放聲痛哭。 「我們是海盜……嘿!」 「神出鬼沒,嚇你一跳……喝!」 「等你睡著了,背上挨一刀……嚓!」 「我們是海盜……嘿!」 「神出鬼沒……幹一票!」 「幹一票……哈!」 葡萄牙人的調,南洋海盜的口語,英華海軍的嗓門,在海面上悠悠飄蕩。 第五百四十章 暴風雨前的窮折騰 「陛下!?四哥兒!?」 能在李肆面前以「四哥兒」直稱的自然都是心腹,更不用說還是被他養大的丫頭。崑崙島上,眼見李肆捏著一份軍報,一臉潮紅,像是一口氣喘不上來的模樣,四娘急得杏眼含淚。一邊揉著李肆的胸口,一邊惶急地喚著。 難道是敗了? 四娘這麼想著,四天前,從呂宋傳來消息,海軍跟西班牙人一場大戰,雖然擊退了對方,甚至還俘獲了一艘戰列艦,但己方也損失慘重,船人都折了將近一半。蕭勝、白延鼎等人重傷,老夥計梁得廣陣亡。那個綽號「梁竿子」的昔日總爺,四娘早年在鳳田村可經常見到。 當時李肆就愁眉不展,今日看這狀況,四娘心口直往下沉。 心神正恍惚間,手卻被李肆按住了,迎上李肆那明亮雙眼,內裡的熾熱讓四娘嚇了一跳。 目光轉到四娘腰側,李肆咧嘴一笑:「小紅,把你的銀子拿出來……」 胡漢山好樣的!居然用咱們中國人每一本演義小說裡都不會落下的偷城之計,將西班牙艦隊的殘存力量摧毀在馬尼拉港口裡! 贏了!西班牙人,至少一兩年內,已被斷絕了海上通路,只能龜縮在馬尼拉。 李肆長出一口氣,心頭卻又焦躁起來。不是之前那種忐忑不安,而是衝破羈絆後,又嫌自己的步伐太慢。 西班牙人絕不會善罷甘休,肯定要調美洲艦隊來南洋,甚至都有可能調動本土艦隊。大帆船貿易是西班牙王室獨營,從王室到美洲殖民地,再到呂宋當局,這是一個龐大的利益群體,他們不會輕易放棄。 接下來的重要一步就是攻佔馬尼拉,這是陸軍的活,李肆出海前早已佈置妥當,只待一聲令下。更早時,他已給佛山製造局下了訂單,雖說不是特地專為馬尼拉,但用在那裡也正好。 與此同時,海軍的恢復也不容耽擱,如果在西班牙艦隊捲土重來時,還沒攻下馬尼拉,或者有其他歐羅巴人介入,海軍還要充當最後一道防線。 李肆暗自嘀咕道,老蕭,不為你我兄弟之情,就只為英華一國,你就不能死! 「傳諭……」 李肆招來隨侍的內廷司諭楊適,一口氣頒下幾道諭令。 任命賈昊為呂宋都督,從勃泥、扶南徵調兩營陸軍,編組為呂宋派遣軍的先頭部隊,火速奔赴呂宋。 編組鷹揚軍左師、神武軍左師為後續部隊,徵召福建治下所有海船,運送大軍上岸。羽林軍和鐵林軍兩軍為呂宋派遣軍主力,集結待命。 徵召沿海所有水巡和有戰力的海船,由海軍統一調度,遮蔽呂宋到日本的大帆船航線,阻斷西班牙人聯絡美洲的通道。 通事館緊急聯絡荷蘭、不列顛和葡萄牙人,渲染西班牙人可能要派大艦隊入侵南洋,促使這三家東印度公司攔截西班牙人由印度洋回本國的聯絡線。 招募最英勇無畏的海軍志願者,配備快船,緊急航向歐羅巴,向小謝使團通報南洋局勢,讓其拖住西班牙人的反應,同時準備跟對方就呂宋利益的重新分配進行談判。 聽到這一連串諭令,楊適也激動起來,他自然感覺到了,英華一國,已由這一戰踏上了又一個關鍵的門檻,為此李肆不惜傾盡一國之力,也要繼續走下去。 他心思謹慎細微,提醒道:「國內還不知此戰消息,官家準備怎樣通報?」 李肆轉頭,看到迫於「淫威」,正在委屈地數著銀子的四娘,再想到此刻也該數著錢袋的某些人,微微笑道:「不報細節,就說大勝。」 此時是四月二十八日,蘇比克灣已被蕭勝改名為英烈灣,紀念此戰陣亡的兩千將士。而原本名為「奧隆阿波」的小港,則變成了「漢山港」,顧名思義,是犒賞膽大妄為的胡漢山。 「你真是我英華海軍裡的中郎將!?怎麼就跟那些捧著一本三國演義當兵書的韃子一個德性!?偷城!?拿著好不容易繳來的四條船去冒險,你滿腦子爬的都是蚯蚓啊!?」 蕭勝已經恢復了不少,正在港口的大帳裡訓斥胡漢山,透過帳口看出去,無數戰艦泊在港裡,那艘西班牙戰列艦在其中更如鶴立雞群。 胡漢山聳肩道:「我也不抱多大希望啊,誰知道西班牙人那麼白癡……」 蕭勝咆哮道:「總之你這是有過無功!就別指望獎賞了,這座破爛港口冠上你的名字,就是讓大家都知道你的白癡行徑!」 胡漢山咧嘴笑道:「正合我意……」 蕭勝為什麼訓斥他,胡漢山清楚,偷襲馬尼拉不過是僥倖,把僥倖之事當作常態,自己就真是白癡了。 不過胡漢山也在肚子裡嘀咕,往大裡說,海軍這一戰不就是冒險,戰勝不也是僥倖麼。 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心聲,蕭勝再瞪了他一眼,他趕緊再道:「接下來咱們可就得好好休整,總結戰事,順帶看陸軍的表現了。」 蕭勝搖頭:「休整!?咱們可得備著下一場大戰!至少這一年裡,咱們要拼出命來恢復元氣!你以為西班牙人就此罷休了?一年後他們派來四艘甚至八艘戰列艦,咱們怎麼辦?」 胡漢山臉一黑,是啊,這次是只有兩艘戰列艦,差點就把整個英華海軍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再來四艘八艘的,這可怎麼了得。 蕭勝再道:「四哥讓我回國中主理海軍重整之事,你就留在這裡,可聽好了,不准再擅自行動!凡事跟燕子商量!」 胡漢山既歡喜又沮喪,眼巴巴地再問:「四哥兒,就沒對我有其他什麼交代?」 蕭勝嘿嘿一笑:「他說……你身上有閒錢,就全讓我帶走。」 五月中旬,當大批海船將陸軍送上漢山港的同時,蕭勝回到廣州,也掀起了國中一片興奮之潮。因為他帶回了所有西班牙俘虜,還有六艘俘獲的西班牙戰艦,其中包括那艘戰列艦。蕭勝並沒有透露此戰細節,僅僅只是說英華大勝。而他帶回來的戰果,也足以證實此事。 在黃埔軍港見著這艘巨艦,歡呼的人潮裡,有一些人更是興奮得難以自已。 福州海商王銘樂道:「真是贏了!這下咱們建廈投資,乃至整個福建櫃,都該一飛昇天了!」 泉州海商徐善還存著一分清醒:「幾乎能出海的船全都動了起來,西班牙人到底還剩幾分戰力,這可說不準,還不能……」 他沒說完,身邊的福建商人們卻已是一哄而散,呂宋海戰落幕,黃埔魚頭街股票市場裡,戰火卻是要再度升騰了。 光是「戰火」,都不足以形容魚頭街的喧囂和股票的躁跳。英華海軍戰勝西班牙人的消息剛剛傳回國內,股市就開始歡騰起來。而當蕭勝帶著戰利品回到黃埔後,跟海貿、造船等相關的股票蹭蹭向上漲。建廈投資的變動更是可以用「升天」來形容。短短半月,股價就從接近200兩突破了400兩關口,原本只有五十萬兩盤口的這支股票,已經攬成二百多萬兩的大盤。 建廈投資的狂漲,也帶動了其他福建股票,由這些股票組成的「福建櫃檯」成為股市主力,竟有壓過南洋公司這樁大盤的勢頭。原本即將突破200兩關口的南洋公司股票,也因持股人要投機福建櫃檯而不斷拋出,股價一路跌落。 就在建廈投資即將突破500兩一股的關口,讓諸多炒家覺得燙手,開始轉向福建櫃檯其他股票時,股市裡忽然出現大筆建廈投資的拋賣,讓炒家們心驚肉跳。 散戶是樂顛顛的去接盤,一路托盤上去的福建財閥們覺得不對勁了。這些拋賣可不是他們的動作,仔細一查探,背後竟是青田公司,以王銘樂和徐善為首的福建財閥再難坐得住。 徐善用事後諸葛亮的語氣道:「我沒說錯吧,呂宋戰局,怕是沒那麼乾淨!這邊的皇帝正四下搜刮能戰的海船,西班牙人絕對還有餘力!」 王銘樂也沉著臉道:「青田公司,最早是皇帝產業,現在已經退出實業,就是一幫韶州老人在操持,他們自然清楚內幕。呂宋前景,怕是……」 話未盡,意已到,建廈投資,怕是要廢掉了。 在這些福建財閥看來,此戰英華海軍雖是勝了,西班牙人卻還有一戰之力,甚至正在調集外洋艦隊,準備捲土重來。為此皇帝正焦頭爛額地蓄力備戰,呂宋鹿歸誰手,還是一個謎。 瞭解馬尼拉狀況的人也跳了出來,宣稱西班牙人的堡壘堅不可摧,英華絕無可能一舉攻克。呂宋之戰,多半要半途而廢。建廈投資想要承攬福建到馬尼拉貿易,根本就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前景如此慘淡,趁著還有傻愣愣的散戶接盤,福建財閥也趕緊拋賣,正如日中天的建廈投資一路狂跌。幾日之內,從接近500兩的高價狂瀉到了不足200兩一股,股票市場裡一片哀聲。 當蕭勝在黃埔造船廠裡審視新的造船計劃時,他不止一次地看到有人從旁邊的黃埔碼頭跳了下去。 「股市有風險,勿以身家搏」這句警語,在這段時間的報紙上頻頻出現,《正氣》和《正道》一類儒黨報紙,更是高調討伐股票禍國殃民,引得朝野再起喧囂之爭。 不管是福建財閥,還是一國朝野,乃至親見有人投江的蕭勝,都不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 這場波瀾幾天後就平息下來了,五月底,近兩萬陸軍登陸呂宋,先頭部隊已跟西班牙軍隊在馬尼拉城外頻頻交火。英烈灣海戰的細節,包括胡漢山偷襲馬尼拉灣的壯舉,終於披露出來。朝野上下,也有人開始反擊「呂宋失敗論」,宣稱皇帝英明神武,此戰預謀已久,絕無可能失敗。 福建財閥們也算是消息靈通,趕緊入場,發現已有大莊家先前掃了盤。也顧不得之前虧蝕不少,逕直強力吸納,建廈投資再一路升高,又爬到了400兩一股的高位。 此時他們隱隱意識到,青田公司老是搶在前面,在這建廈投資上來回作局,眾財閥們很是不滿,通過梁博儔,找到了潮汕鹽商沈家會商。 沈世笙已不理事,兒子沈復仰出面,答應會跟工商總會聯絡,向青田公司傳話。 黃埔無涯宮,一位雙十年華的少婦進了□園。面目不是十分出色,氣質卻極為洗練,眼瞳轉動間,更有一股常人難及的聰慧靈動,外園的禁衛和內園的女衛都親熱地招呼著:「玲鈴夫人!」 這位名叫林玲鈴的夫人顯是□園熟客,逕直奔向園中書房,那是慧妃關□平日所在之處。她本也不是外人,父親林大樹是鳳田村老人,尚書省農部尚書。她和丈夫劉旦所掌的神通局,就是關□鼓搗起來的。 「娘娘,福建人有所察覺呢。」 進了書房,林玲鈴毫不見外地嚷了起來,卻見關□正將一封點燃了的書信丟進銅盆裡。 「這時候才察覺啊,真是遲鈍。好了,四哥哥說了,咱們暫時不再折騰,該是讓他們自投羅網的時候了。」 快九年過去了,昔日的俏麗小丫頭,現在也成了一位端莊麗人。但說到「四哥哥」和「折騰」時,眼波流轉,顯出的靈動比林玲鈴還要濃烈,跟她白玉般肌膚,深邃眼目的美麗混在一處,竟成一股攝人心魄的風情。 林玲鈴吐了一口氣,像是心有餘悸:「是啊,三五十萬兩已經折騰成兩百萬兩,我已經怕得要死。」 關□白了一眼自己的親信,笑道:「賺這點銀子就怕了?眼下不折騰,可是要等著後面更大一番折騰。」 她像是憐憫,又像是期待地道:「當然,得看那幫傢伙,自己能折騰成什麼樣子。」 第五百四十一章 海軍的總結和陸軍的希望 聖道三年五月,英華全國大折騰,而樂在其中的,更屬蕭勝親自坐鎮的黃埔造船廠。 這座造船廠的班底全來自之前的暹羅船廠,跟佛山製造局一樣,屬於尚書省工部編製,由樞密院直管,是正牌的「國有軍工企業」。三座干船塢長三十多丈,可容鄭和時代那些四五千料的大海船,另有兩座規模更大的干船塢正在建設。光這五座干船塢,朝廷就投了上百萬兩銀子。 跟黃埔造船廠相比,正在興建中的香港造船廠規模就差了一些,干船塢雖多,都是中小規模,用來建造和修補一般的海軍船隻。 此時黃埔造船廠的三座干船塢裡蹲著兩艘連架子都沒搭起的戰艦,而繳獲的那艘「皇家九月」也靜靜地躺在裡面。看著眼前這番景象,蕭勝無比欽佩自家四哥的超前眼光,若是之前沒建好這麼大的干船塢,怎麼可能整修戰利品,同時還建造自家的大戰艦。 黃埔造船廠的大匠毛賓原本是福建官船廠的大匠,他卻在蕭勝面前滿口稱讚這艘西班牙戰列艦,對西班牙人的造船技術欽佩得五體投地,以至於蕭勝都心中生惱,真是毛病,造得再好,不還是被咱們給捕來了!? 身為技術人士,毛賓卻是毫不在意:「原來歐羅巴人造大艦,是用鐵木拼裝龍骨!昔日鄭和下西洋,用盡了沿海老木作龍骨,之後咱們中國人要造大船,都受制於沒有能作龍骨的整料。雖也有拼裝龍骨之法,卯榫錮勒的訣竅卻不太熟悉。現在精了這法子,要造大船,再不受整料限制!」 隨著毛賓的解說,蕭勝也是豁然開朗,東西方造船術各有所長,這艘戰列艦就如珍寶,對華夏船匠的意義太大了。 可蕭勝還是心頭一驚:「可別拆嘍!之後還有大戰,得靠它來撐檯面呢。」 遠處兩座船塢裡的雙層炮甲板戰艦可是連龍骨都沒搭起來,還處於論證設計階段。 毛賓滿口答應,還不以為然地道:「咱們會的門道,洋人可不會。搞清楚洋人的門道,咱們造出來的大艦,怎麼也要比洋人強!」 蕭勝也相信這一點,可時間緊迫,他就只希望修好這艘戰列艦,換上自己的火炮,再在一年內造好兩艘自己的戰列艦,加上改進的其他戰艦,跟西班牙人可能到來的戰列艦隊能有一拼之力。 毛賓拍胸脯作了保證,等從這艘戰列艦上學到了各式法門,再造好另外兩艘戰列艦,就是舉手之勞。自幾年前籌備黃埔造船廠,就開始積累木料,如今木料可是不缺。 英華立國後,雖多仰賴南洋柚木,但依舊在國中籌集木料。甚至為此下過禁令,鐵力木一類的木材歸為戰艦用料,必須由朝廷收購,民間自用就是犯法,船要拆了,人要坐監。 拉著隨同回國的海軍人員,蕭勝又投入到新一輪的戰艦設計規劃中。海軍在英烈灣海戰損失慘重,可收穫也很豐厚。不止限於戰事,對自身定位,對戰艦需求也有了更清晰的認識。 早前海鯉、海鰲和海鯊三級戰艦的體系,在英烈灣海戰經受住了考驗,但也暴露出很多缺陷。李肆看了戰報後,也給了蕭勝一些建議。 結合皇帝陛下所提的要點,加上自己的總結,以及未來一年內還可能迎接大戰的態勢,蕭勝提出了新的海軍規劃。 海鯊艦是英華海軍最成功的設計,沒有四艘海鯊艦,根本無法纏住西班牙人的戰列艦。但海鯊艦的火力還是太弱,船身強度也不太夠,接舷戰力量也不足。 一年內,英華海軍也不可能造出多少條戰列艦,只能繼續以海鯊艦為主力,甚至要靠海鯊艦作鐵砧,以寶貴的戰列艦為鐵錘。同時海鯊艦的高速設計,也利於英華海軍巡航整個南洋。 黃埔造船廠的船匠們作為顧問,也加入到了設計中。大匠毛賓就認為,之前海鯊艦的設計還是太保守,比如怕承重超荷,只裝了二十斤火炮,而且火炮數目也少。西班牙人這艘戰列艦比海鯊艦大不到一半,卻裝了五十多門火炮,其中有20門五千斤級別的30磅大炮。而英華的三十斤炮也不過四千斤重。 蕭勝停了後續海鯊艦的建造,讓黃埔造船廠改造設計。一是加高幹舷,採用內傾式船型,一是換裝三十斤炮。炮甲板還是裝20門,而上層本計劃換裝二十斤炮,可有海軍軍官忽然提了一點,眼下海軍作戰,最重要的是砸爛敵艦船體。之前英烈灣海戰,真正能有效損傷敵艦的範圍,都在二三十丈內,更遠的距離似乎沒有意義。海軍所用二十斤炮都是追求射程的陸軍炮,其實並不適合海軍。 蕭勝拍案道:「我是說呢,咱們的二十斤炮打上去總覺得力道不足,原來是被陸軍坑了!」 丟開貶低陸軍的意氣,英華海軍的經驗總結,不知不覺在向日後的不列顛海軍靠攏。那就是重炮、短炮,仗著自己船快,力求在幾個船身的距離內對敵人造成最大傷害。而接舷這個弱點,就只能以盡量避免接舷的作戰原則來彌補。 海鯊艦由此被改造為一型一千六百料(1100噸),載有20門三十斤炮,16門三十斤短炮,真正堪稱超級巡航艦的戰艦。因為跟之前的海鯊艦有了太多不同,被重新命名為「江河級」。當年新造的六艘艦分別是「北江」、「西江」、「東江」、「連江」、「珠江」和「湘江」號,這自是後話了。 海鰲艦被海軍評價為不堪大用,最初運輸作戰兼具的討巧設計終究沒討著好。跑得不夠快,防護不夠足,在英烈灣海戰裡損失最重。因此海軍放棄了海鰲艦,換成小炮,還減少火炮數目,就將其當作運輸艦用。 千料級別也需要一型戰艦,參考捕獲的西班牙人巡航艦,蕭勝確定了「府級」的新設計。回歸專用制海船型,裝20門二十斤炮,12門短管二十斤炮,只求壓倒歐羅巴一般護衛艦、巡航艦和炮艦。 海鯉艦在此戰的功勞,所有人都不敢忽視,或許是英華海軍的底蘊其實就在小艦戰法上,對小艦的運用最得心應手。大家都覺得沒必要再大動海鯉級,但蕭勝還是覺得,拿小海鯉來拼,不過是逼不得已的選擇。人才啊,海鯉艦雖小,艦長、舵長等等崗位一應俱全,可在海戰裡,卻是一炮就毀的消耗品,這太划不來。 要能參與大戰的海鯉艦,也必須有一定的抗損力,因此海軍依舊提出了一型「超級海鯉」的設計,這就是後來的「州縣級」。加大尺寸到六百多料(400噸),加厚船板,同樣收縮上甲板,形成內傾船型。只裝了八門十二斤炮,同時在船頭設計用鐵板防護的猛火油戰區,以便充分發揚噴火戰法,成為一型讓敵艦望之生畏的近戰突擊艦。 最後,被海軍當作廢品,卻在英烈灣海戰裡成為壓垮對方戰意最後一根稻草的兩寸炮成為熱議話題。不熱議不行,李肆很直接地批評蕭勝忽略了兩寸炮這樁利器,讓蕭勝感覺壓力山大。 專程來到黃埔造船廠,參與新艦設計的關鳳生幫蕭勝緩解了這股壓力,他說佛山製造局現在正匯聚所有人力物力,一心撲在李肆早前提出的一樁課題上,不僅無力研究線膛炮,連原有的兩寸炮都沒工夫再造了。 眾人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大課題,竟然勞動了整個佛山製造局? 關鳳生小聲地道:「百斤炮……」 會議室裡靜寂一片,好一陣後才響起抽氣聲,百斤大炮!? 關鳳生作了更正:「準確說,是兩百斤大炮。」 眾人都恨不得昏過去,兩百斤大炮!?那可意味著整炮足足要三萬斤以上,那會是什麼樣的巨炮啊! 蕭勝哦了一聲,點頭道:「確實,要砸開西班牙人那座石堡,沒這麼大的炮可是不行。」 海軍眾將都興奮不已,纏上關鳳生問著各種細節。不僅是好奇這麼大的炮到底是什麼樣子,有多大威力,更因為這炮跟海軍未來形勢緊密相關。早日造出來,就能早日攻破馬尼拉,越早攻破馬尼拉,西班牙人派出大艦隊趕赴南洋的幾率就越低。畢竟馬尼拉是西班牙人在南洋的最大支撐點,失去了這一點,大艦隊的補給可就沒了著落,西班牙人可不敢這麼冒險。 關鳳生說,早前李肆領軍到了武昌城下時,就對佛山製造局有了如此交代。當時李肆覺得,現有的火炮,包括三十斤大炮,對上武昌那樣的堅城也要啃得吃力,因此需要一種真正無堅不摧的巨炮。 那時還只是立項預研,現在面對馬尼拉的聖地亞哥城堡,進度自然加快,以至於整個製造局都投入到這樁偉業中。 關鳳生道:「炮是快造好了,可什麼時候能送到馬尼拉城下,還得看咱們那位佛都督什麼時候能圍住馬尼拉。」 說到呂宋陸戰,說到在交趾立下了「佛都督」名號的賈昊,蕭勝笑道:「那位佛爺,一旦動了金剛怒,手段可是比咱們的人頭珠簾,號稱『魔都督』的吳崖更狠辣。」 五月三十日,馬尼拉西北90里外的雷申德斯河,西岸是紅衣軍,東岸是黃黑軍服的西班牙軍,賈昊面無表情地對數百俘虜說:「去搭橋,不去就死。」 第五百四十二章 那刺目的鮮紅 南洋常綠,將至六月,更綠得滋潤,河水霧氣氤氳,兩岸色彩飽滿,戰場如大畫師邊壽民所創亮墨畫派下的奪目畫卷。 每一種色彩都極盡揮灑,以至於那黃褐相間的人潮如陷空之境,讓人不由自主地偏開目光,而散落在這片色斑前的卻是點點鮮紅,那樣刺目,卻因那極富生氣的鮮艷而緊緊攥住人的視線。 賈昊瞳孔緊縮,將那色彩的生氣驅散,看到的是那色彩所裹著的人體,已經失去了生氣。 不到兩里外,之前渡河的幾十名尖兵已盡數戰死,那些血紅色塊就是他們的遺體。西班牙人正好奇地將一件件裝備從尖兵的身上剝下來,他們原本還以為這些紅衣兵是不列顛人。 西班牙人很快就在陣亡者身上找到了優越感,他們將尖兵的環簷鐵盔高高挑起,使勁吹著口哨,還有人套上了英華陸軍的制式胸甲,用拳頭在胸口擂著,就跟狒狒一般。 「他們這是在嘲笑,都督將軍!我早說過,鐵盔和胸甲已經是一百年前的古物,歐羅巴的步兵沒誰再穿戴這些東西。在火炮槍彈的戰場上,除了拖慢士兵們的步伐,耗費他們的體力外,唯一的作用就是……」 一個金髮碧眼,穿著一身同色但完全不同式的鮮紅軍服,草帽前後對折著頂在頭上,正嘰裡咕嚕地用不列顛語嘟囔著,通譯忠實地將他的話作了翻譯。 唯一的作用就是佐證這個不列顛人的頭一句話,賈昊似乎早已習慣,或者說早已習慣漠視這個不列顛軍官的言語,不經意間表露出來的高高在上的訓誡神色和施恩語氣。 他沒再說話,僅僅只是揮手,紅衣兵如林刺刀逼向那些還沒動作的俘虜,將他們朝堆積著木排的河岸驅趕。 不知道西班牙人經歷了怎樣的決策轉變,看起來他們想在雷申德斯河狠狠教訓一下中國人,讓中國人知道,海戰失利只是個意外,西班牙人會在陸地上奪回自己的榮耀。這該是賈昊領著兩營前鋒直撲馬尼拉城,卻在這條河前被大概兩千軍隊擋住的原因。 不,已經沒有兩千敵軍了,賈昊丟了四五十名尖兵,西班牙人反撲過河的三四百人被包了餃子,死了不到一百,剩下的盡數投降。 這些兵穿著跟對岸西班牙人一模一樣的制服,卻身形佝僂,腳下小半踩著草鞋,大半光腳,戴著破爛草帽或者斗笠,竟然都是「有色人種」。這該是西班牙人一點也不覺得自己丟了面子,還嘲笑英華紅衣兵老土的原因。 俘虜們剛剛被驅趕到河岸,對岸小山頭上,西班牙人的火炮就發話了。近兩里的距離顯然沒什麼準度,炮彈胡亂地砸在兩岸濕潤的泥地裡,間或在河中濺起一條高高水柱。 這樣的動靜已讓俘虜們混亂不堪,正四下逃避,卻被紅衣兵整齊的排槍攔頭截尾,當場轟倒二三十人。剩下的人乖乖地抱起木排,勾上纜繩,開始搭橋。 「我們是中國人!」 「我們……要反正!」 兩個人卻不堪前後都是死的命運,衝到河岸上,朝遠處賈昊跪倒哀求著。吐詞雖有些怪異,但依舊能聽出明顯的漳州調門。 這是一對兄弟,張文和張武,他們是馬尼拉的第二代華人了,雖在外海異鄉,卻依舊剃著辮子。一半是從小如此,不如此就不知道自己該是誰,一半是不剃髮,就要被西班牙人當作「明賊」防範,那可是沒辦法在馬尼拉討生活的。那種守著前朝衣冠的人,被西班牙人來回殺了幾波,幾乎都殺絕了。現在留在馬尼拉乃至呂宋的,都是剃著辮子的「清人」,對西班牙人來說,清人乖順,好使喚。 他們原本是絕無可能被允許持槍,甚至跟著西班牙士兵作戰的,前些天馬尼拉城裡四處飄散著勸諭他們不要跟西班牙人站在一起的傳單,為此西班牙人還特別緊張,甚至準備把所有華人趕出馬尼拉。 可後來城中一些華商找到了總督,不知經過了怎樣一番溝通,不僅華人沒被趕出去,西班牙人還允許他們和自己一同保衛「家園」。 西班牙人徵召了不少華人,編組到這支部隊裡,來到了雷申德斯河,跟英華紅衣兵對戰。西班牙人允諾,如果打敗了英華人,以後馬尼拉的華人可以自辦學堂,祭祀祖宗,參與各業。而不像現在這樣,必須加入公教,才能從事稍微掙錢一些的行業,還不能公開教授華文,必須上教會學校。 英華一國在馬尼拉人心目中,就是「反大清的逆賊」,之前滿南洋跳騰,還跑去佔了勃泥,馬尼拉華人就已開始警惕。現在插手福建到馬尼拉海路,跟西班牙人對戰,根本是利慾熏心,破壞了他們「安寧祥和」的生活。趕走了西班牙人,馬尼拉還有什麼用?馬尼拉破敗了,他們吃什麼?英華那幫反賊,不僅是西班牙的敵人,也是馬尼拉華人的敵人!雖然西班牙人平日壓得華人也挺苦的,但終究還能吃飽飯嘛,現在那幫反賊一來,是要砸爛馬尼拉華人的飯碗啊! 華人裡有頭有臉,跟這個神父那個主教混得很熟的領袖們這一番慷慨陳詞,不知道他們自己信不信,反正大多數馬尼拉華人信了。英華那一波傳單攻勢僅僅只引走了小部分華人,即便知道西班牙人海上敗了,即便親眼見到港口被英華反賊偷襲了,大多數馬尼拉華人都認為,西班牙人是不可戰勝的! 一百多年了,呂宋的地下,那些跟西班牙人作對的,不自量力的可悲者們的屍體正在腐爛分解,為這片本就肥沃的土地供給著養分。 世代而下,馬尼拉的華人,不相信這樣的歷史會有所改變。 張文和張武也是如此篤信著,所以上了戰場。 但很遺憾,他們被西班牙人當作探路者,丟到了雷申德斯河西岸,成了俘虜。 到此時,活命的念頭壓倒了一切,他們翻找出了有力的武器,向對方求饒,咱們都是中國人,不是嗎?中國人怎麼能殺中國人呢? 看看這兩人腦瓢上的辮子,賈昊憎惡地皺眉。紅衣兵舉著刺刀,作勢驅趕,張文和張武豁了出去,放聲高喊。 「我們是福建人!」 「我們是同……同胞,對對,同胞啊!」 呂宋派遣軍第二營指揮使,左騎尉江求道聽到了一聲低哼,那是賈昊不耐煩的表示,他趕緊像趕蒼蠅似地揮手,兩個紅衣兵端槍回肘,用力前送,將長長刺刀捅向這兩個俘虜。 「跑!快跑!」 源自親情的力量陡然爆發,讓張文擋住了兩柄刺刀,他向弟弟高聲喊著,第三個字後,嘴裡已是嗚哇噴著血塊。 張武頭也不回地急衝而出,一頭撲進河裡,一陣排槍打過來,河面拉出一絲血線,卻一直沒屍體浮上來。 敵軍在前,脫逃一個俘虜無足輕重,江求道又槍斃了幾個躁動的俘虜,終於讓他們老老實實地在西班牙人的炮火下開始搭浮橋。 「義父?」 「他們真的是……中國人啊。」 賈昊身後,兩個十歲出頭的養育兵怯怯地問著,這兩人正是賈昊在交趾收養的一對義子。哥哥叫賈懷敬,弟弟叫賈懷畏。如羽林軍從交趾帶出來的其他養育兵一樣,他們都得幫著官長收拾勤務,以換取在軍中過活的待遇。 賈昊淡淡道:「給過他們選擇,但他們拒絕了,機會只有一次……」 接著他聲調轉冷:「入華夏者華夏,入夷狄者夷狄,他們再非我的同胞!」 兄弟倆先是點頭,可看著後方穿著雜色制服的輔兵,又迷糊了,那裡面可有不少也是之前抓捕的俘虜,怎麼賈昊卻要饒了他們? 賈昊道:「華夏不在這地,在人心,在上天。若是心中再無祖宗,頭頂再無蒼天,那自是成了夷狄。」 江求道插嘴道:「心頭沒華夏了都隨便,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當漢奸!早前在馬尼拉散過單子,華人若是為西班牙人效力,見面還不棄械投降的,殺無赦!」 看著地上的屍體,河中的血水,兄弟倆打了個哆嗦,不再多話了。 見到賈昊正準備再下命令,江求道繼續插嘴道:「都督,懇請帥帳後移,此戰就交給我的營了。」 看了一眼江求道,賈昊微微沉吟,點頭說好,再指了指那個不列顛軍官:「記得用好克林頓少校……」 賈昊是呂宋都督,總攬全局,他沒必要親自指揮這麼一場千人規模的戰鬥。勝了是爭部下的功,敗了也沒人替他擦屁股,所以他必須後退觀戰。儘管他很想親自上陣,見識見識鄭永馮一定嘴裡這些「很厲害」的西班牙陸軍。 賈昊退下了,江求道長出了一口氣,舉起望遠鏡看過去,一排西班牙人正頂著英華士兵的頭盔,跳著酒館裡的酒桌舞,一點也沒把英華紅衣兵放在眼裡。 袍澤的遺體被西班牙人踩在腳下,那抹鮮紅似乎刺在了江求得的心口上,他深呼吸,把自己的怒氣盡量排空,查看了一遍俘虜們搭浮橋的進度,然後朝營中的炮翼點頭。 八門四斤炮拉到了河岸邊,那位克林頓少將原本一直停在半空雲層中的目光終於降了下來,緊緊貼在這些火炮上,一刻也不願挪開,嘴裡還嘀咕道:「這些中國人真是得了什麼神眷麼?為什麼會造出這樣優秀的火炮……」 第五百四十三章 賽裡斯人的驕傲 英華陸軍的紅,跟不列顛陸軍的紅不太一樣,不列顛人的紅太亮,帶著一絲燥氣,而英華陸軍的紅,比「正紅」稍暗一些,感覺更濃稠,有一絲不列顛人那紅稍稍洗敗了的感覺。 所以不管是遠處那些遺體的紅斑,還是在左右兩側火炮的掩護下,踏著浮橋搶上對岸的紅潮,都沒能讓克林頓少校產生置身其中的代入感,他依舊懷著一股超脫的驕傲,冷靜地俯視著眼前這場戰鬥。 夏洛爾·克林頓有三重身份,不列顛陸軍少校,東印度公司屬員,英華陸軍崖山訓練營總教官。他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駐廣州特派員波普爾船長推薦來的,在不列顛名將馬爾伯勒公爵麾下經歷過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打過奧德納爾德和馬爾普拉凱兩場會戰,在東印度公司訓練過土邦軍隊,是一位資歷很深,完美體現了克倫威爾時代模範陸軍成就的基層指揮官。 但李肆之所以留用了他,卻跟這些經歷無關,波普爾推薦的另外兩位軍官也有厚厚簡歷,完全是克林頓這個姓氏讓李肆對他有了興趣。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英將克林頓,李肆那個時代褲子拉鏈崩掉的總統克林頓,說不定就是這位克林頓少校的後裔呢。 跟李肆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理不同,克林頓少校的心理,幾乎每一個跟他有過接觸的英華陸軍將領,即便再遲鈍,都能有所感應。不必看他的目光仰角,只看下巴的高度就再清楚不過。 古老帝國的餘孽,妄圖靠一己之力革新的鄉巴佬,不懂「現代戰爭」的中世紀可憐蟲,我克林頓大爺是來好好洗刷你們的!讓你們明白「現代戰爭」是怎樣一項高深莫測的技術,乃至讓人心曠神怡,迷醉其中的藝術! 克林頓少校剛到崖山訓練營時,一面抱著這樣的心態,一面守著自己將是這個新生國家軍事總教官的期待。 接著他就遭遇了雙重打擊,首先,他只負責將1500人的部隊教導為一支「徹底的歐羅巴陸軍」,而這支部隊的任務不是打仗,而是用來演習,讓其他英華陸軍熟悉歐羅巴軍隊的作戰方式。 其次,原本他揣足了一肚子力氣,準備將1500名或者桀驁不馴,或者膽怯懦弱的白癡、蠢貨、呆頭鵝,調教和裝配成一架能可靠運轉的戰爭機器,這是不列顛乃至整個歐羅巴整訓部隊裡最艱難,也最能體現訓練者水平的環節。結果他發現,所有關於服從性的訓練工作,他都不必作了。這1500名士兵令行禁止,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簡直就是所有軍官夢寐以求的「完美士兵」。 這些士兵甚至連火槍射擊訓練都可以省略了,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打過上百發實彈,這個數目是他在歐羅巴所訓新兵的五倍,是在印度所訓新兵的十倍。 他能體現自己價值的,就是修正這些士兵的隊列戰技,以及從頭搭建連隊到營一級的指揮和管理體系。 他埋首這兩項工作,在半年裡,將崖山營訓練成了一支地道的不列顛陸軍,他甚至敢打保票,這支部隊如果拉到歐羅巴,跟任何國家同等數目的精銳陸軍對敵也不會落於下風。 可沒等到這支軍隊發揮教導作用,呂宋戰事就打響了。他幾次提交過呈請,要求率領這支部隊參戰,以自己錘煉出來的鐵拳,狠狠揍扁西班牙人。 他如願以償地參戰了,可惜只是以前線顧問的身份,單人到了呂宋。 只要能體現自身的價值,讓這幫「賽裡斯人」(顯而易見,在東印度公司,這個稱呼是帶著貶義的,其中含著「剛出土的古董」、「以為自己是馬的驢子」等等無數含義)拜服在不列顛陸軍的「現代戰爭藝術」之下,即便期待總是打著折扣地兌現,克林頓少校也都忍了。 此刻他冷靜地注視著戰況,還在心中暗自念叨著卡珊德拉之咒。多半是會敗的,對面就是西班牙人,歐羅巴的西班牙。只有我們歐羅巴人,才能對付歐羅巴人,別看你們槍炮精良,可這種遊戲,絕不是你們賽裡斯人能玩得起的…… 「浮橋不夠!遠遠不夠!不能就靠一條通道渡河!」 「側翼呢!?怎麼連側翼都不要,直接向前推進!?」 「下一個連隊!真是遲鈍,下一個連隊這時候才開始整隊!?」 他嘰嘰咕咕地念著,通譯卻像是被槍炮聲吸走了注意力,壓根沒聽見。 大概是兩個連隊的敵軍拉著縱隊從左右兩翼靠近,岸邊的四斤炮開始發話,接著這兩個連隊變換為斜向橫陣,準備夾擊已過河的一哨百人左右的紅衣兵,而紅衣兵的後續一哨正在緊急渡河。 眼見那過河的百人中規中矩地列作寬八字陣型,分別應對兩側,克林頓少校的冷靜終於不翼而飛。 他握著拳頭,朝不遠處的江求道喊著:「這不是表演!難道接下來還要擺出S、H、I、T的花樣嗎!?」 克林頓終於代入到那片紅色中,手指前方,急速下達了命令:「讓那個連隊收縮成密集橫陣,邊打邊撤,再讓後面一個連隊緊急展開!別指望岸邊的炮了!它們不可能准到正好掃中斜向陣型的中心!」 喊了半天,通譯卻沒說話,克林頓少校幾乎快氣瘋了,一把擰住通譯,這時江求道才開口,由通譯轉達了他的話:「克林頓少校,您的任務是告訴我西班牙人會怎麼做,而不是給我下命令。」 這句話如一柄鐵錘,砸得克林頓少校兩眼發暈,原來他是要這麼「顧問」。 他不甘罷休地道:「我的命令才是最佳應對,我們跟西班牙人在歐羅巴打了無數年……」 江求道卻說:「這是我們的戰爭,正因為是我們跟西班牙人第一次正式交手,所以必須由我們自己來決定怎麼打。」 克林頓咬牙道:「即便是失敗!?」 江求道點頭:「沒錯,即便是失敗,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克林頓兩眼翻白:「啊啊——賽裡斯人!」 西班牙的兩個連隊已經從兩翼夾住了那一哨英華士兵,雖然兩側有四斤炮掩護,可對方是斜向列陣,被彈面極窄,即便被掃中了首尾,也只帶出去一兩個身影。儘管打中陣勢中心能傷到一大片,可百來丈外,那概率實在是太小了。 西班牙人的兩個連隊在炮火下沒有遭受什麼重創,逼近到了三十來丈遠,雙方排槍轟鳴,英華陸軍和西班牙陸軍的碰撞,就此拉開帷幕。 儘管之前有伏波軍一戰,但對江求道來說,那依舊是海戰的餘波,跟陸軍無關。這第一仗,他依舊循著往日的判斷,沒有講求太多細節,只求前面一哨能頂住幾分鐘就好。 蓬蓬蓬…… 噗噗噗…… 西班牙人的排槍聲脆一些,英華的排槍聲悶一些,兩邊排槍幾乎同時轟鳴,硝煙剛剛升起,江求道的眼皮就急速眨動起來。 三十丈,不是二十丈的準確命中距離,更不是十丈的拼刺刀距離。可己方就仆倒了十多人,對方也只是同等數目。 最先渡河的這一哨自然是江求道營中的精銳,哨長在這道排槍之後,竟然也有了些微動搖。江求道心口直往下沉,他很理解那個哨長的動搖。這是以前對戰所從未經歷過的狀況。他所率的呂宋派遣軍第二營,可是羽林軍和鷹揚軍的老兵匯聚而成,歷來都慣於以寡敵眾,對著兩倍於己的西班牙人,根本就不放在眼裡。 眼下這一道排槍,就出現如此大的傷亡,反差太大,那個哨長呆住了。 好在老兵很多,目長們按照作戰條令,催促著部下急速上彈,可此時的裝彈速度,就遠非往日面對清軍,面對土著時那般從容了。 第二道排槍又是幾乎同時鳴響,那一哨人再仆倒十來人,隊形頓時稀疏了。而西班牙人仆倒的數目要少了一些,從隊形上看,根本就沒什麼影響。 克林頓漲紅著臉咒罵道:「你不懂基本的算數嗎!?竟然以為自己能正面以一敵二!?最多再有三輪排射,你的那個連隊就要徹底完蛋!」 江求道拍了拍發麻的臉頰,呼出一口氣:「還好……終極不是妖魔鬼怪。」 嘴上雖然撐著,心中卻也發了急,第二哨人,連帶三門小炮,剛剛跨過浮橋,離第一哨還有二三十丈,第一哨的勇士們,還必須再頂至少兩輪排射。 歐羅巴的陸軍,果然不是韃子兵,能夠跟咱們以一換一,還是自家的精銳,這仗打起來,可有些吃力了…… 江求道終於有了覺悟,大致感受到了早前鄭永和馮一定說起西班牙人的味道,很硬,不注意可是要崩牙的。 當第二哨人趕到時,又是兩輪排槍對射而過,可第一哨紅衣兵卻已無力組織起排射,只能零星還擊。克林頓都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為這個英勇無畏的連隊默哀。同時為添油而上,也避免不了前者命運的第二哨士兵可惜。 通通通…… 接著有奇異的聲響扯開了克林頓的眼皮,當他睜眼時,已看到一片焰火在西班牙人的隊列中炸開。 「Shit!」 克林頓咒罵著,他沒看到擲彈兵啊,西班牙在殖民地很少有擲彈兵,而英華陸軍,可沒什麼身高體壯的大漢能當擲彈兵。 三發開花彈轟亂了西班牙人一側連隊的節奏,第二哨在飛天炮一側展開,一頓排槍,連槍帶炮,頓時讓這個連隊遭受重擊,一下就仆倒二十來人,形勢驟然被拉回到英華一方。 第三哨第四哨繼續渡河,連帶四斤炮也轉移陣地,準備過河。西班牙人的大隊人馬也漸漸逼了上來,雙方的前哨戰淺嘗即止。兩個西班牙連隊丟下六七十死傷者退下,而英華軍第一哨則已損傷了五十多人。 過河之後,看到那怪模怪樣的飛天炮,克林頓不得不承認,英華陸軍在火炮上的造詣,已讓戰鬥模式有了極大改變。 面對已完全伸展開的一千多西班牙人,再看看陸續過河,也已經伸展出七八百人陣線的英華陸軍,克林頓少校深吸一口氣,對江求道說:「西班牙人會怎麼動,我閉上眼睛都知道,你仔細聽……」 江求道固執的驕傲,忽然讓克林頓少校意識到,這是個初出茅廬,正在試刀的獵手,他不懼傷痛,要品嚐出刀鋒到底有多銳利。這種事情,自己身為外人,確實不能越俎代庖。 炮聲隆隆,紅衣士兵們邁著沉穩的步伐,向前迎上敵軍,克林頓少校一邊預估敵軍動態,一邊感慨道,賽裡斯人的驕傲,還真是來得深沉含蓄。 第五百四十四章 你才知道戰爭是殘酷的嗎? 「不要輕視這幫西班牙人,說不定他們的指揮官還是我的老對手,他們殖民軍的連排軍官也都是西班牙皇家軍隊的軍官,不可能由一般平民擔任。」 「這是兩個營,每個營六七百人,排成前後兩道戰線,相距300到600碼,嗯,就是一百到二百丈的距離。資深的營長在第一道戰線的右側,資淺的營長在第二道戰線的左側。他們的司令官應該是一位中校團長,指揮位置在左側的炮兵陣地。」 「你們很幸運,這支西班牙殖民軍配備很不完整,而且西班牙人還很蒙昧,不習慣給步兵營配備小型火炮。他們的火炮都集中在一起,無法覆蓋整個戰場,火炮也都是6磅或者8磅炮,不超過8門。」 「炮兵陣地旁邊的騎兵只有一兩百人,但也不能忽視,腓力五世成為西班牙國王后,把很多法蘭西人的作戰習慣帶了過去,而法蘭西人很重視騎兵的作用。從戰鬥一開始,騎兵就會投入。必須加強我軍右翼力量,防止西班牙騎兵從右翼突破。」 克林頓少校滔滔不絕地說著,末尾還是下意識地超越了自己的職責,對江求道指手畫腳起來。 「西班牙人左翼那三四百人不必理會,他們該是準備阻擋我們從下游渡河的另一個營。按我的估計,那一個營要趕到戰場,需要三個小時,也就是說,只要我們擺出防守架勢,頂住西班牙人三個小時,這場戰鬥就能獲勝。」 賈昊所帶的先頭部隊是兩個營,除了江求道的第二營,還有從扶南來的第一營。第一營的指揮是龍驤軍老將,佛山人蔡飛,職銜是左都尉,遠超江求道。之所以讓蔡飛從下游十里處渡河,以江求道直面西班牙人,並非賈昊特意照顧原本的勃泥部下,其中用意,江求道自己清楚。 他本只是勃泥軍的營副,行伍出身,素質和意識都很一般,唯一的長處就是恪守操典,以至於有些死板。賈昊就是想消除掉指揮官的影響,看看這麼多年積澱下來的英華陸軍,對陣歐羅巴軍隊,到底會是怎樣的情形。 江求道請戰的時候,就已作好了失敗的心理準備。前哨戰的狀況,讓他找回了不少自信。可此時兩軍攤開,他心裡又沒底了。 聽得克林頓少校一通解說,江求道依舊不得要領,咬牙沉氣,心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不管了! 因此這一營人馬,如往常對陣清軍和土軍那般,直愣愣擺出了四個以翼為單位的橫陣,就一道戰線,幅面遠超西班牙人,像是要以一千二三百人包圍對方一千六七百人似的。 西班牙人用的是歐羅巴戰場的經驗,英華陸軍用的是大陸戰的經驗,雙方這一戰,開頭還真是有些兩不相搭。以至於克林頓少校都閉了嘴,他已經不知道該發表什麼意見。 兩軍相距大約四五百碼,列陣完畢後,西班牙人的清亮號聲響起,英華陸軍這邊是低沉的牛角號,接著就是滴滴答答的小鼓聲。 克林頓少校暗道,怪不得不要我去指導其他軍隊,原來這幫賽裡斯人早就請過我們不列顛教官。聽這鼓聲的節奏,一分鐘至少七十步,比西班牙人要快出一截。而賽裡斯人的三排陣型,在歐羅巴也只有不列顛獨一家,西班牙人還用的是古老的四排陣型。 賽裡斯人……終究是我們不列顛人的學徒啊,克林頓剛這麼想著,就見到上百人從正推進的橫陣中前出,朝西班牙人的陣列奔去。瞬間擊碎了他心中的得意,喂喂,這又是在學奧斯曼人麼!?雖說歐羅巴軍隊也會有零散的擲彈兵前出擾陣,但都是萬人以上的會戰才有。可不像奧斯曼人,他們恨不得全都變成散兵,所以他們才屢戰屢敗。 正在吐槽,蓬蓬槍聲又驚住了克林頓,獵兵!? 對面西班牙人仆倒了幾十人,可能還包括連長一類軍官,以至於整個戰線都有些騷動。克林頓抽了口涼氣,用線膛槍的獵兵不稀奇,稀奇的是這麼大規模的用,算起來十個人裡就有一個獵兵…… 他自然不知道,扶南和勃泥兩支軍隊,為了對抗擅長鑽林子的土人,大幅加強了神射手。 雙方火炮此時早已動了起來,跟西班牙人相比,英華陸軍的八門四斤炮似乎略處下風,但不久後,比對方快出一半的射速,讓西班牙步兵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甚至有炮彈貫穿了第一道陣線,對300碼後的第二道戰線都造成了傷害。西班牙人的鼓點明顯加快了。 此時西班牙人的騎兵也已出動,本意該是要衝擊英華軍的右翼,可英華軍的幅面展得太開,不得不正面衝擊最右側的一個翼。 多年戰陣經驗凝結出的戰場感覺,讓克林頓少校似乎身處戰場上空,將雙方的態勢看得一清二楚。兵力佔據優勢的西班牙人,因為要列兩道陣線,又以四排編組,正面收縮得極短。全力展開的英華陸軍撲上去,幾乎是一個圍攻的架勢。 但他卻憂慮地看了看背後的雷申德斯河,確認那裡的浮橋還在。英華軍展得太開,幾乎就是以兩個翼應對西班牙人所有步兵,一個翼直奔西班牙炮兵陣地,一個翼抵擋對方騎兵。 就算能佔了炮兵陣地,打垮騎兵,可左側的六百人,能頂住兩倍還多的西班牙步兵? 又是那熟悉的通通悶響,飛天炮,克林頓歎氣,靠這炮,再加上獵兵的狙擊,的確能削弱敵軍力量,但不足以扭轉整個態勢。 蓬蓬排槍混著馬嘶聲一同奏響,右側步兵和騎兵的戰鬥已經展開。而西班牙步兵也加快了腳步,第一道戰線在距離英華軍八九十碼外立定。正在重整隊列時,英華軍的第一道排槍打響。 克林頓少校氣得幾乎要摔帽子,在歐羅巴,誰先打響第一道排槍,就等於誰輸了啊!不僅不列顛人,其他各國的步兵,都是力求要衝擊到對方身前才開槍,越近越好。西班牙王位戰爭時,戰場上經常不乏有冒著巨大傷亡,保持隊形,逼近到十多碼外才整隊開槍的戰例。這一道排槍基本就能把對方打垮。 誰先開槍,就意味著誰膽怯,誰把主動權拱手讓出…… 果然,西班牙人頂住了這道排槍,再向前推進了二十來碼,在五六十碼外,來了個四排齊射。 克林頓少校清晰地看到,江求道的臉色瞬間漲紅,再由紅轉白。 左側那兩個翼,在這道齊射下,前排幾乎仆倒了一半…… 克林頓少校等待著江求道發佈什麼命令,可他沒有動,就咬著嘴唇,按著腰間的劍柄和槍柄,死死看著左側的戰鬥。 右側根本沒什麼好看的,一百多不成隊形的騎兵不是龍騎兵,而是沒戴頭盔,沒穿胸甲的正規騎兵。在這呂宋雨季的地面,根本就形不成威脅,就只打著轉地發射手槍,期望能阻滯英華步兵的行動。 還能期待什麼呢?克林頓少校悲觀地想,即便是不列顛陸軍,在這情形下,也必須要重新整隊,如果是訓練度不足的部隊,此刻已經潰退了。如果是他,就該命令那兩個翼馬上撤下來,同時調動身後那支兩百多人的預備隊。見鬼,賽裡斯人打仗都不留預備隊麼!? 出乎克林頓的意料,也更出乎西班牙人的預料,經歷了短短的騷動之後,那兩個翼的英華紅衣兵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他們將剛才被那道齊射打斷的三排輪射接了起來。 聽著這綿綿排槍,克林頓少校眉頭直跳,果然是瘋狂的賽裡斯人,一分鐘三發!這種速度在他所率的崖山營裡也能見到,可那都是經過他強化訓練的精銳。 聽到槍聲沒有凌亂,甚至越來越有節奏,江求道的臉色才漸漸好轉,但他卻很不滿意。射速太慢……應該是壓力太大,昔日這些老兵,在面對清軍和土軍時,能打出一分鐘四發的水準。 英華紅衣兵的三排輪射,如鐵錘不斷敲打,將西班牙人的節奏打亂,指揮官竭盡所能,想組織起第二輪排射,但卻成了稀稀落落的亂射。這就是火力的組織對抗,誰能保持住節奏,誰就是勝者。 西班牙人跟法蘭西人一樣,總指望以長而緩慢,但卻出力巨大的四排齊射來壓倒敵人,但在英華紅衣兵三排輪射所形成的細密節奏下,這一道「絕殺」總難蓄足力道,由此再難把握到自己的節奏。 七八分鐘後,江求道的呼吸恢復平靜,而西班牙步兵的頭一道戰線已經開始退卻。 「這樣就要退!?他們還沒傷亡到一半吧!?」 江求道以為是什麼戰術機動,趕緊問克林頓少校,對方以一種類似幽怨的莫名眼神打量著他,確認這話不是諷刺後,克林頓少校的語氣很像是在吐血:「還要多少!?傷亡超過三分之一,陣型就再難保持住,不撤下去重整,那支部隊就徹底完蛋了!歐羅巴人不像你們這些賽裡斯瘋子!腦子根本就沒一點算計,你根本就是把兩個大連隊全都當成死人在用了吧!?」 江求道哦了一聲,他明白了,在部隊士氣崩潰前,及時撤下去,還能保持一定的戰鬥力。這是以組織調度來消除士氣的負面影響,而不是真的戰鬥不下去了。看起來光論戰意,歐羅巴人確實遠超清軍和土人呢。 至於克林頓少校的反問,他聳肩道:「我手下裡,大多都是天刑社的人,他們確實是把自己當死人看待。」 克林頓少校不明白,他看著那兩支毅然扭轉逆境的部隊,甩著頭苦笑:「中世紀的宗教狂……」 西班牙人的第一個營撤了下去,第二個營急急趕上,左側的營副趁機將兩個損傷嚴重的翼編組在一起,江求道也將預備隊派了上去。此刻右側兩個翼已經前進到離火炮陣地,以及那些預定要去阻擋下游敵軍的土軍不到300碼的地方,雙方看起來各有損傷,戰局依舊膠著。 江求道忽然對克林頓少校道:「西班牙人,為什麼還不退!?」 克林頓聳肩,為什麼這樣問? 江求道說:「難道他們不會算術?他們明明知道,我們還有一個營馬上就要趕到……」 正說話間,西班牙第二道戰線在百碼之外就轟出了齊射,然後高喊著什麼,潮湧而上。 克林頓少校茫然地道:「他們……以為還能靠肉搏戰勝我們,那些人是在喊……為了國王。」 江求道不屑地哼了一聲:「西班牙國王有多大?能大過上天?」 像是呼應他的不屑,英華紅衣兵軍中爆發出如潮呼喊:「英華——萬勝!萬勝!」 紅衣兵們同樣回敬了一道齊射,再高舉刺刀之林,跟西班牙人撞在一起。 這呼喊所含的熱情,跟「為了國王」有明顯不同,讓克林頓少校心頭都是一震,下意識地再念叨了一聲:「狂熱的信徒……」 若干年後,當克林頓少校的孫子,英國陸軍將領約翰·克林頓,面對高喊著「法蘭西萬歲」的法國士兵時,他翻到了祖父筆記裡,關於這場戰鬥的記述,對祖父的感慨有了新的認識。 「這種呼聲,祖父早在亞洲就聽到了,這不是宗教的呼聲,這是一個民族的甦醒。」 當蔡飛領著第一營趕到時,戰場上還有西班牙人,可全都是傷員和俘虜。西班牙丟下了五百多具屍體,加上土兵,被俘六百多,只有四五百人逃掉了。 「好樣的……」 蔡飛讚歎不已,以同等甚至略少的兵力,擊敗了預料中的強敵,江求道這一功可立得不小。 江求道卻神色沉鬱,「陣亡三百三十七人……剩下的幾乎個個帶傷,如果不是將士們靠著心氣撐了下來,這一戰還真難說勝敗。」 他緊皺眉頭道:「戰爭……真是殘酷。」 蔡飛呆住,好一陣後,才搖頭道:「戰爭當然是殘酷的,西班牙人是幫我們重新認識了這點。」 江求道把這話嚼了一會,眉頭才漸漸展開,沒錯,戰爭本就是殘酷的,只是以往清軍和土人太過羸弱,讓他們這些軍人,居然開始忘記了這一點。 夜晚,雷申德斯河東岸,英華軍已聚齊六個營。白日一戰,西班牙人在陸地擊敗英華陸軍,延緩馬尼拉被圍的企圖已經破滅。江求道重新認識了戰爭的殘酷,馬尼拉的西班牙人則是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命運。 「所以……一直到馬尼拉的聖地亞哥城堡,都不會再有西班牙人了。明日加快腳步,爭取在六月上旬,將聖地亞哥城堡完全圍起來。關叔的大炮,正急不可耐地要痛飲西班牙人的鮮血。」 賈昊打量著地圖,心情已是完全放鬆。 但隨著一個商賈模樣的華人被引入大帳,他的心情又轉壞了。 「善待華人?」 賈昊語氣雖淡,眼中的怒芒卻讓對方感覺如置身火爐一般燥熱。 「還不夠善待!?告示也發了,最初抓到的一些華人,也沒嚴厲處置。甚至放他們回去,要他們轉告其他人,不指望他們反西賊,迎王師,裡應外合,只要他們置身事外,可他們是怎麼回報的?」 「給西班牙人透露底細,在軍營中放火下毒,甚至還帶著土人夜襲,傷了我們不少人!」 賈昊拍得書案砰砰作響,那商賈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之前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何我華夏子民,何以對我華夏天兵如此仇恨。找來人審問,才知究裡……」 賈昊眼瞳噴著精光:「他們……自小就被西班牙人蠱惑,入了羅馬公教,不再祭祀祖宗。他們腦子裡已沒了華夏,只有耶穌基督,白皮狒狒成了他們的祖宗!」 「那些腦子清醒的華人,早早投來,我自是一心信任的,可惜,他們只是少數。大多數人,如我所說,已入夷狄,要我怎麼憐恤,怎麼善待!?」 第五百四十五章 誰居上天位,誰食塵世利 「他們……終究是我炎黃子孫啊!」 馬尼拉華商尤明貴還不死心,低聲抗辯著。 他是范四海的老兄弟,范六溪跟西班牙人勾結,襲擾福建後,他就被樞密院海防司盯上,由此發展成內線。英華大軍逼壓馬尼拉,他在馬尼拉作華人的工作,卻沒什麼成果。現在只是抱著一顆仁心,希望能盡量保全馬尼拉乃至整個呂宋的華人。 賈昊冷笑:「外人稱我為佛都督,道我仁慈,可我的仁慈,絕不會用在生死之敵上!」 有著「佛都督」之稱的賈昊不是在扶南殺得屍山血海的吳崖,那傢伙特別喜歡用人頭擺造型,京觀都是老套了,人頭珠簾人頭林,人頭屋舍人頭井,怎麼刺激怎麼來,從安南到暹羅,周邊諸國都稱呼他為「魔都督」。 而賈昊在交趾,在勃泥,都是一如既往,如春天般仁慈,但他的仁慈卻絕不是不分敵我。勃泥的一些土邦,頑固不開化,他甚至連溝通的意願都沒有,逕直起大軍剿滅。在某些方面,他比吳崖還要狠辣,吳崖的敵我觀還要分「有用」和「沒用」,可沒有他這般嚴苛。 被賈昊這怒氣壓迫,尤明貴戰戰兢兢,嘴裡雖還抗了一句,心頭已不抱什麼希望了。 卻不想,賈昊的語氣又緩和下來:「那些華商平日被西班牙人壓得那麼苦,卻還要抱住西班牙人的大腿,背後有沒有施世驃或者韃清其他人在搞鬼?」 如果不是其他名望頗高的華商鼓動,乃至說服了西班牙人接納華人一同「渡劫」,馬尼拉的華人還不會這麼頑固。賈昊不得不猜想還有其他方面在暗中作祟。 尤明貴苦笑:「我等跟施六爺有關係的人,反而是向著天兵的。不少人都在魚頭街投了大筆身家,還怎會拖天兵的後腿?挑頭跟西班牙人同流合污的,跟西班牙人,特別是教會的人關係緊密。他們怕的是天兵收了呂宋,要鏟掉教會,那可是動了他們的命根子。西班牙人的教會,軟的抹滅土人華人衣冠文字和信仰,硬的佔地置產如官府般治理呂宋,就是靠著教會,呂宋才成了西班牙人的呂宋。」 賈昊嘿嘿一笑:「原來是這幫把根都攀到了西班牙人大腿上的傢伙啊。」 尤明貴趕緊道:「一般小民都是被他們蠱惑的,萬望都督留手啊!」 賈昊沉默了,這事的確有些麻煩,接下來大軍就要圍攻馬尼拉,馬尼拉至少有三四萬華人,對英華大軍心懷敵意,若是不施以有力震懾,很容易出了紕漏。當年童貫率軍復燕,還當北方漢人滿心向宋,結果丟掉了數萬西軍精銳,他可不能那麼天真。 但他本意也不想對呂宋華人大開殺戒,畢竟都是同宗同族,而且背後還有真正的漢奸蠱惑。 正在思忖,侍衛稟報,說袁知事和葉二先生求見。 賈昊楞了一下,袁知事就是樞密院軍禮監袁應綱,他很熟悉,但這個葉二先生……聽說過神醫葉天士,被稱呼為葉先生,這位二先生是誰? 見到袁應綱和一個年輕人,賈昊更是茫然,這人一身麻袍,氣質隱約跟徐靈胎相似。 「葉重樓見過賈都督,重樓是葉先生弟子,可當不起葉二先生之稱。是的,重樓已入天主教,以盤大姑為信靈,是靈宗的主祭。」 年輕人解了賈昊的疑惑,原來是葉天士的弟子,而說到盤大姑,知曉內幕的賈昊心神晃動,趕緊將話題轉到了什麼靈宗。 聽了葉重樓簡要的介紹,賈昊心道,國中人心,竟已衍成如此格局了啊,昔日大小神棍所立的事業,竟然已有正教風範。 天主教在「盤大姑」武昌殉難之後,就由早前的混沌教會急速蛻變,而白城書院的道黨出籠,讓這種蛻變朝著一種「信仰滌蕩」的方向邁進。有李肆的干預,翼鳴老道、徐靈胎等核心人員嘔心瀝血的改造,再加上一幹道黨以釐清上天信仰為己任,對諸多中外玄學思辨的融匯,此時的天主教,面目雖還是那個面目,教義和內核,卻已擺脫了昔日的生硬刻鑿,從外及裡,已是立穩了人心。 用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的話說,以前他們是神棍,現在他們是信徒。他們這數年的努力,不是在造一個宗教,而是在認清他們內裡的信仰,搭起如何踏上這信仰的階梯。 而能有這樣的成就,就如李肆最初說過的話那般,真正的信仰,是需要生命和鮮血去將之勾勒出來的,武昌「盤大姑」殉難,就完成了這一步。 因此新生的天主教,教會裡就分出了這麼一門「靈宗」。信靈之人認為,普天之下,有諸多能人志士,雖不如聖人那般影響巨大,但他們才是塵世諸人效仿的對象。凡人不可再成聖,但卻能成人靈,造福塵世。因此凡人要致力於「成靈」,這才是回報祖宗血脈,實現天人合一的坦途。 那麼誰人有資格成凡人信效之靈呢?對此時的英華醫者來說,盤大姑就是這麼一位人靈。而對眾多平民百姓來說,他們以傳統的信仰思維,也樂意將其當作供奉對象。不管是「人靈」還是「神靈」,反正她是上天之德諸多化身裡的一個,值得他們奉上香火。就如李肆早年在英德所見到的曹主娘娘廟,也就是虞夫人廟。 天主教的人靈之信,完美地將華夏傳統的廟祠文化融合了,因此國中無數天廟裡,就多了一尊「盤娘娘像」。而英德的曹主娘娘廟,也被改建為天廟,除了供奉上天的無字神位外,也容下了曹主娘娘像。 人靈之信急速擴展,由此天主教在福建也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因為他們所建的天廟,也將媽祖像一同供奉。 靈宗興起,卻沒有吞噬掉整個天主教。因為眾多道黨出身的祭祀,則以「聖宗」自許。他們更注重聖人與上天的聯繫,希望能以聖人之道進天道。在廣州縣城裡,就有供奉倉頡、孔子或者孟子等聖人像的天廟。 不僅有聖宗,甚至還有只關注上天本在的玄學一派,他們以「道」、「理」、「氣」等為通向天道之信的階梯,這個群體甚至容納了不少過去的賢黨和儒黨人士。 不管是「主靈」、「主聖」還是「主理」、「主氣」,天主教的立教核心就是華夏人的「天道至高、天道至極」,因此這幾派不可能互相抵制,視之為仇敵。 拉回悠悠思緒,賈昊苦笑道:「雖然我也有些心動,想搞明白我到底該信靈,還是該信聖,但眼下似乎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吧。袁鐵板,葉二先生在這裡,更該注重軍醫之事。」 袁應綱撫著鬍鬚笑道:「賈都督該正在頭疼怎麼處置呂宋的華人,這事我袁鐵板也無能為力,但葉二先生卻能幫上忙。」 葉重樓雖是葉天士弟子,卻同時在英慈院進修,內外科造詣都已很高,所以才有「葉二先生」之名。他點頭道:「呂宋華人是被洋人公教拉入了夷狄,失了我炎黃子民之心。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若就此將其絕於華夏之外,又非仁心之道……」 他一口揭破賈昊的憂慮,讓賈昊不住點頭。 葉重樓眼中閃著決然而自信的光芒:「為今之計,就得以我天主教之信,將其拉回正道!」 賈昊沉思片刻,皺眉道:「之前我主勃泥時,也有天主教祭祀在勃泥建天廟,這的確是收聚我華夏人心之道。但我覺得,天主教信上天,不信神明,以寬懷為大道,能敵得過公教那種神明之信麼?」 葉重樓早有準備:「我華夏子民,歷來都以上天為信,即便信了神佛,也只是借其作器用而已。呂宋那些信了公教的華人,也不過如此。只要分清涇渭,讓其重祭宗族,以血脈為重,上天自會回到心中,驅散那洋人之信。」 關於信仰,賈昊確實不如葉重樓思得深,但他卻更清楚實務:「他心中怎麼信,我們如何而知!?」 葉重樓冷聲道:「建天廟,立上天。要那些華人棄絕公教,入我天主教!在天廟扎根祭祖,立下教誓,絕不再讓公教異族之神踞我華夏上天之位!若是不願……」 他揮掌比了個砍頭的手勢,賈昊沉思片刻,眼瞳漸漸明亮起來。 「看來這呂宋之戰,不止是血火之戰,更是人心之戰哪。」 賈昊如此感慨著,葉重樓卻覺得這是必然。 「人心勝,才有一切。否則勝了刀槍事,甚至勝了商賈事,都毫無意義。誰居人心上天之位,誰食塵世之利。」 葉重樓並不知道,由他這一句話,揭開了南洋人心對戰,信仰搏殺的序幕。 但他知道一件事,這也由賈昊之後頒布的命令所證實。 賈昊沒有那麼酷厲地將公教和天主教截然對立,華人可以繼續信仰公教,但必須在天廟扎根祭祖。但若是連這一步都不願,那就是鐵了心地要自居異族,那就別抱怨自己被當作異族對待。 不願入天廟的,全都視為戰俘和細作,發配為勞工,賣給殖民公司當苦力。 中國人對上天的信仰,蘊於血脈之中,很難抹滅。即便自以為虔誠,但面對祖宗之位,面對無字上天,異族耶穌之力,總是要弱三分。更不用說那些實用主義者,本就只把公教信仰當作融入異族社會的敲門磚。 要在天主教中學會怎樣真正面對自己的上天信仰,由此而立定本心,不再受異族之信以及愚昧妄念所擾,這是另外一件事,至少賈昊有了天主教這一件人心武器,儘管日後西班牙王國,以及羅馬教廷,將此事當作英華「滅絕信仰」的證據。可寧願要去當勞工,也不願入天廟的,屈指可數,基本都是有了神父學徒和見習神父身份的狂信者。 六月初,兩萬大軍佔據了馬尼拉城北區,因為這一項工作,圍城的進度也被拖慢,馬尼拉的華人必須「清信歸宗」,確信他們不會為西班牙人效力。 天主教這麼一介入,西班牙人對馬尼拉華人的信任急劇降低。用馬尼拉大主教阿魯索的話說,華人在「邪教」面前毫無抵抗力,因為那是他們積澱了幾千年的歷史傳統。由此證明,華人絕無可能成為真正的耶穌子民,馬尼拉的安危,絕不能寄托在這些天生就是異教徒的華人身上。 當張武拖著受傷的身軀,回到馬尼拉南區,聖地亞哥城堡東北方的住所時,卻發現烈火沖天,自己的屋舍正吞沒在火光中,而妻子和兒子正抱在一團,痛聲大哭。 馬尼拉的土人正在西班牙人的指揮下,焚燒華人屋舍。數千華人聚在遠處,不敢言語。 第五百四十六章 南洋驚雷到 「西班牙人要把我們趕到城堡東面去,讓我們堵著賊人上岸的路……」 「咱們去北面吧,只要入了天廟,就再不遭這份罪。」 「誰知道那英華朝廷要怎麼處置我們?別摻和了,去東面,甚至去蘇祿都好。」 扶著妻兒進到人群中,張武聽到的都是這類話語,絕望而茫然。 這一片屋舍都是華人兩三代積攢下來的財產,雖然都是破爛木屋,卻是在這異鄉唯一的容身地,如今湮滅於熊熊烈火,張武的心志也將近潰決。 可想到大哥張文的死,張武目光中也升騰起了焰芒,沒有退路了,他跟那英華朝廷,跟那紅衣兵,已是不共戴天。 「大人們沒把我們趕走,已是好的了!馬尼拉是生我們養我們之地,往日那些小怨就得拋開,我們總得一心對敵,出點力氣!我都扛著槍去擋賊人,大哥都戰死在沙場,你們就沒一點血性,為守家而戰!?」 「去北面!?入天廟!?大人們容我們在這裡掙飯,教化我們上了正道,讓我們能得主的賜福,怎能回頭跟那些愚昧之人混在一起!?」 「至於那些要逃的,你們有沒有腦子?馬尼拉沒了,大人們不在了,咱們還能在南洋立足?」 張武挺直胸膛,擲地有聲,他口中所謂「大人」,自然就是西班牙人,馬尼拉的華人都是這麼叫的。 人群沉默了一陣,然後有人憤聲道:「你要給洋大人當狗就直白說,什麼為守家而戰!?燒了我們的家,不把我們當人看,也就你這種人還滿心貼著洋大人!」 另有人更沒好話:「狗守家,人給骨頭,你這嚷嚷,連骨頭都沒落著,狗都不如!?」 張武滿臉漲紅:「你們這些愚人!?就不知道大家小家的道理!?沒有大家,哪來我們小家!?」 不少人呸道:「洋大人的家,可不是咱們華人的家!」 張武氣得嘩啦一聲拔出腰刀,指著那些人道:「你們是鐵了心地要當漢奸!?」 他轉向其他沉默者:「鄉親們,可不能讓這些人害了我們!其他區的咱們管不著,可這一區的人,要是過河去了北面,咱們剩下的人可就要遭罪了!」 張武的妻子兒子依舊抱著痛哭,不知道是為了房子,還是為了自己這一家的命運。 華人們很快就分作了兩撥,一撥人要走,一撥人怕西班牙人因這些人投敵而降罪,在張武的帶領下拚命阻攔,菜刀、竹竿、板凳、石頭,都緊緊握在了手中,場面劍拔弩張。 「!@%%¥%&%×!?」 拉丁語響起,一隊西班牙人領著的土人士兵湧了過來。 「動手!再不動手,大人可要連著咱們一起收拾了!」 張武目中冒著凶光,手舉刀落,劈向了先前諷刺他那人。 六月八日,馬尼拉南區之北,烈火吞噬了屋舍,也吞噬了人的理智。悍然向同胞揮刀的不止是張武,那些跟教會勾結的華商,也指使著人馬,賣力地把華人驅趕到東南方,既是防備英華軍自城堡後方登陸,也是避免讓更多華人轉投英華,幫著圍攻聖地亞哥城堡。 很多華人自然不願,由此一場血腥的內鬥,就在西班牙人和英華大軍的眼皮子底下,轟轟烈烈地上演了。 這樣的事情在馬尼拉已是傳統,從最早馬尼拉華人暗謀推翻西班牙人,到之後李旦攻馬尼拉,再到西班牙人歷次屠殺,給西班牙人通報「敵情」,乃至對同胞揮起屠刀的,都是張武這種華人。也如張武此刻心中所想那般,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正義」的,是為了馬尼拉華人的未來,是為了一個不知道根在哪裡的「大家」。 張武等人殺得渾身是血,由此也獲得了西班牙人有限度的信任,准許他們繼續拿著刀槍,在南岸的工事裡為馬尼拉而戰。張武乍著膽子,懇求西班牙人能讓他們的妻兒進入聖地亞哥城堡避難,得到的回應是一口唾沫。 眼見跟從自己的人難抑怒色,張武連臉上的唾沫都顧不得抹掉,趕緊勸解著眾人:「我們做得太少,大人們還不信任我們,這也是必然的。若是混了細作進去,壞了大人們,我們就萬死末贖了……」 啪的一聲,他的妻子一耳光扇在他臉上,他呆了好一陣,忽然發瘋似地扯著妻子的頭髮,一邊拳打腳踢,一邊直嚷著:「我不都是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家嗎!?你憑什麼打我!?你憑什麼啊你!?你這個賤人!你為什麼這麼賤啊!?」 其他人都默默看著,眼中已沒了一絲光彩,這是他們的選擇,如今已沒了回頭路。 帕西格河北岸,賈昊跟一群將領靜靜地看著南面的火光,聽著隱約的呼號。 「他們很可憐……」 賈昊忽然這麼說著,此刻他已從投過來的華人嘴裡,知悉了百多年來,呂宋華人的悲慘遭遇。 「他們的祖輩,在鄉土之地難以過活,毅然漂洋過海,為的只是討口飯吃,為的只是能靠自己的雙手掙得富貴……」 在他身後,趙漢湘、盤石玉、彭世涵、何孟風等一干將軍和中郎將,以及安威、龐松振、蔡飛、黃慎等都尉齊聲低歎。 此時呂宋派遣軍主力已匯聚馬尼拉,羽林、鷹揚、龍驤、虎賁、鐵林、神武和赤雷諸軍皆有出戰,加上扶南和勃泥軍,編組為前後中左右外加炮兵六個師,浩浩蕩蕩五萬大軍,又如之前攻交趾一般。國內兵力為之一空,由此可見英華對拿下馬尼拉的熾熱決心。 黃慎是個文人,卻入了天刑社,他毅然道:「前朝儒法遮蔽了上天,而南洋又有洋人在,上天更是破碎支離,這才讓他們心身難立。如今我英華滌蕩南洋,就是要還這裡朗朗上天,讓他們重歸華夏!」 彭世涵只是聖武會的人,他歎氣道:「大時代,總有人行差舉錯,而代價就是生命,只希望我們這滌蕩,能如雷霆一般,越快越好,盡快了結這些華人之難。」 趙漢湘豪邁地道:「雷霆在此!這一戰,就得靠我們赤雷軍的大炮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賈昊也道:「真能啃下這座石堡的大炮,還在關叔手裡呢!」 越過百丈寬的帕西格河,緊鄰南面碼頭,就是那座聖地亞哥城堡。灰白身影屹立在河海交匯處,僅僅只是那色彩,就讓人覺出了難以撼動的堅固感。而在城堡兩側,還有交錯而立的角堡遮護,曲折的線條,給人一股血肉之軀根本無法靠近的壓迫。 「韓再興的前師和楊堂誠的右師已經在上游二十里外渡河,由他們堵住北面,鄭當家的伏波軍也該在路上,等他們堵住東面,盤石玉帶左師再圍住東北,如此方成圍城之勢。」 「馬尼拉之戰,跟咱們在國內打的圍城戰可不一樣,核小卻硬。不像國中的城池,只硬在外皮。因此這下嘴的講究,就要特別注重,這是水磨工夫,急不得……」 賈昊簡要地總括戰局,提點要領,眾將凜然。這一戰也相當於是滅國之戰,海軍在前已以血肉之軀,折損近半精銳,為陸軍鋪了路。讓不善攻城戰的伏波軍也參與圍城,這是讓海軍分享戰功,擔子已全在陸軍身上。 「這石堡是歐人式樣,敵軍也是歐人,我們也必須借重歐人的力量。從今日起,克林頓少校為我呂宋軍客卿,授中郎將銜,顧問攻城事宜。」 接著賈昊發佈的這項命令,讓眾將有些不以為然,歐羅巴的少校,也就相當於英華的右騎尉甚至左校尉,只帶過幾百人的兵,居然要給咱們五萬大軍當顧問?之前雷申德斯河,也都是江求道拼出來的勝利,跟那傢伙也沒太大關係吧。 換了一身英華軍服的克林頓少校……不,中郎將克林頓意氣風發,在軍議大帳中指點江山。 「西班牙人還有三千正規軍,收攏到城堡裡的一萬多平民裡,能徵召至少三千人用來守城,外加據守城外角堡防線的上萬土人,我不得不說,僅僅靠五六萬人就來圍攻聖地亞哥堡,這是一樁絕大的冒險!在歐羅巴,若是這樣的兵力對比,起碼要動用八到十萬人,才有把握在半年內攻克!」 「雖然是冒險,但在下也樂意協助貴國完成這一項壯舉。之前蘇比克海戰,貴國已經證明了有創造奇跡的能力,在下對勝利也充滿了信心。當然,一些細節也需要在下提醒……」 此時的克林頓已被群聚的英華大軍震住,他嘴裡雖然還經常提到「賽裡斯人」,可含義已從東印度公司的「賽裡斯人」,漸漸向歐羅巴的「賽裡斯人」靠近。這麼短時間就動員了五萬大軍,裝備跟江求道手下那些精銳全是一個水平,據說國內還有一半,而且這還不是全國動員的狀況。如此規模的「現代軍隊」,放在歐羅巴,已能躋身一等強國。更不用說那些火炮,那些明顯比歐羅巴先進得多的火炮,也是他對攻下聖地亞哥城堡抱有信心的來源。 但他堅持認為,這需要至少一年的時間,而賈昊所定下的攻城計劃,時限只到年底,還不足半年。 所以他藉著軍議,正賣力地推銷他的一年陷城計劃。 一年是不可接受的,這是李肆對賈昊的交待,必須在今年內攻下馬尼拉。理論計算,西班牙美洲艦隊最快在明年一二月就能捲土重來,如果馬尼拉還在堅持,那時英華海軍還沒恢復元氣,呂宋戰爭就真的失敗了。 不僅是西班牙人,如果時間持續太長,西班牙人在菲律賓群島的力量收縮,荷蘭人會毫不客氣地趁虛而入,之前荷蘭人一直試探更北面的落腳地,勃泥是一處,蘇祿也是一處。那時可是驅走前狼,又來後虎。此時的英華,要跟同時跟荷蘭人和西班牙人開片,還力有未逮。 賈昊打斷了這位老是不安本分的客卿的「遊說」,沉聲道:「按照半年時間作規劃……」 克林頓歎氣聳肩:「攻城在歐羅巴,已經是一門完全可以量化時間的技術。我雖然沒有總體指揮過攻城戰,但我們不列顛的馬爾伯勒元帥、法蘭西的沃邦元帥,還有荷蘭的柯胡恩將軍,他們在攻城守城上的論述和表現,每一個歐羅巴軍官都非常熟悉。尤其是沃邦元帥,他和柯胡恩將軍在18年前的納慕爾要塞之戰裡相遇……」 眼見又要滔滔不絕,通譯聰明地將地圖擺到他面前,終於打住了他的講古。 克林頓只好轉到實務上:「聖地亞哥城堡外圍有兩道防線,以角堡牽起胸牆和塹壕。角堡裡配備有至少12磅的火炮,可以覆蓋1000碼範圍。依照我們歐羅巴平行壕接敵的戰法,每天掘進50碼已是極限,加上雨季的影響和各種意外,合圍聖地亞哥城堡後一個月,才能推進到外圍防線。冒著城堡上的炮火,全面清理掉外圍防線,怎麼也要一個月,我估計,到八月底,才能面對聖地亞哥堡,那時才算是真正包圍住了它。」 「接著我們要處理它的護城河,最窄處都有三十碼,深最少六七碼,跟帕西格河兩處相連,很難築壩堵住。城堡外延加築有稜面角堡,也不可能直接去填。仍然只能靠平行壕接近,壓住了防禦火力後,搭出若干通道。按我的估計,要全面削弱守軍火力,讓我們能通過護城河,怎麼又要一個月時間。」 這才是三個月,克林頓歎氣道:「沃邦元帥攻下納慕爾要塞,只用了36天,還是荷蘭最擅長築城守城的柯胡恩將軍親自建造,親自防守的要塞。可聖地亞哥城堡,卻是建了一百多年,一直在不停加強的堡壘。十米厚的石牆,我認為,即便是用海軍的68磅短重炮,也難以轟擊出缺口,只能在不停的攻擊中尋找弱點,這個過程會無比漫長。剩下九個月的時間,就是西班牙人糧食匱乏,疫病橫行,以致自己崩潰的過程……」 直白說,克林頓認為,這座城堡,是根本無法從外界攻破的,尤其是只有五萬軍隊圍攻的情況下。 賈昊卻笑了:「這麼說來,三個月就能完全孤立這座城堡,看來時間還挺足的。」 克林頓額頭暴起青筋,這幫賽裡斯人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 驚喜呼聲在帳外響起:「戰艦!海軍進灣了!」 賈昊跟著眾將都是大喜,紛紛出帳查看,見帆影重重,紅藍長條旗高高飄揚,正是海軍戰艦進了馬尼拉灣,看樣子伏波軍已經解決了灣口的炮台,馬尼拉的海上通路已被切斷。 克林頓皺眉問:「海軍……還能起什麼作用?」 賈昊笑道:「海軍能運來大炮……」 兩百斤……不,彈丸差不多是240磅重的超級大炮? 克林頓也隱約知道這個消息,他覺得這事很荒謬,奧斯曼土耳其人也有過這種攻城大炮,可那只是發射石彈的,對付現代化堡壘已經無力,而現代化的巨炮,賽裡斯人怎麼可能…… 三天後,伏波軍從馬尼拉東南岸登陸,聖地亞哥城堡已被大致合圍。當海鰲艦改裝的運輸艦在馬尼拉西南方的小港靠岸時,看著一個碩大無比的傢伙從船上卸下來,克林頓圓瞪雙眼,難以置信。 第五百四十七章 都是被逼的…… 克林頓的第一個念頭是,賽裡斯人瘋了,怎麼會把這種玩意當作火炮!? 第二個念頭是,難道這玩意是賽裡斯人的新發明? 十多頭牛將一輛八輪大車從船上拉了下來,車上載著一具貌似火炮的大傢伙。可克林頓站在車頭前方,看得分外清楚,這根本就是個巨大的鐵管子,壁厚不超過半英尺,而鐵管子的內徑起碼有一英尺半! 這麼薄的壁厚,根本就不可能當作火炮…… 可看這東西20英尺的長度,尾部加厚了一圈,正是藥室的位置,這又的確是一門火炮。 不止一門,三艘運輸艦,放下來三具這古怪玩意。 不止克林頓不解,其他軍將也不解,賈昊聳肩,指著一個從船上下來的人道:「米爐頭,不,米局董來了,你們去問他。」 佛山製造局局董米德正親臨,被眾將圍住,他呵呵笑道:「現在還不能說,等老關來了,由他揭這謎底。」 關鳳生都要親來!?眾將都道,為這巨炮,佛山製造局真是豁出命來了。 第二天,關鳳生趕到,隨同而來的是大批工匠,船上還載著沉甸甸的貨物。 「早知道這裡有,就不必運這麼多了!」 看著賈昊遞來的清單,關鳳生發著牢騷,這是陸軍從馬尼拉外圍的倉庫裡繳獲的各類物資,木料、硝石、硫磺、銅鐵鉛錫什麼都有。 賈昊討好地道:「關叔,趕緊給大家通個氣吧,都快憋死了……」 關鳳生瞪眼:「我們還要憋死了呢!為這玩意,一局上萬人不分晝夜,忙了好幾個月!」 接著他臉上升起自信而得意的光彩:「可這是值得的,咱們總算有了一錘定音的法寶!」 到底是怎樣的法寶,關鳳生和米德正在高級軍官會議上終於交了底,這事本就不必保密,而且這炮還沒完工,必須要靠陸軍的協助。 從海上拉來的三具寶貝,其實是三尊鐵炮坯。以生鐵回爐退火,再經鍛打,完全是不計工本的精雕細琢。 說到「坯」字,炮兵頭目趙漢湘就驚呼出聲:「鐵芯銅炮!?」 關鳳生點頭:「沒錯,鐵芯銅炮,這可是雲南炮匠帶到佛山製造局的技術。」 早前佛山製造局領下攻城重炮課題,從立項到定型,經歷了若干階段的論證。 首先是造哪類炮,很多人下意識地認為,該是臼炮,工藝要求不高,炮也不會太重。 但這條路線被否決了,臼炮射程太近,對手必然會有火炮,生存力太弱。 長炮自然沒必要,因此短炮就成了最佳選擇,而這個選擇,竟然跟後來海軍蘇比克海戰的經驗一致。 接下來又面臨一個重大難題,還是用鐵造麼? 佛山製造局造鐵炮已經很有心得,技術已是全球獨步。但造到三十斤炮就已非常吃力,受制於材質和冷卻問題,廢品率非常高。要造兩百斤鐵炮,幾乎是難於登天。 不少人提議採用老技術,也就是銅炮。但仔細討論後,也否定了這條路線,原因是不管黃銅青銅,銅炮越大壽命越低,而且隨著發射次數的增加,射程和準度也降得很厲害。更為重要的是,用銅的話,炮就非常龐大,估計得十萬斤以上。 這時一些基層炮匠提了意見,說雲南那邊會造鐵芯銅炮,讓製造局頓時開竅。 當年吳三桂守山海關,手下炮匠就有了如此發明,之後到了雲南,這項技術代代傳了下來,還沒斷絕。 佛山製造局飛馬從雲南把相關人等拉了過來,雲南炮匠懂原理,特別是懂鐵銅結合的竅門。而佛山製造局精於鐵事,全力鑽研鐵炮坯,二百斤巨炮再沒什麼不可逾越的技術障礙,順利地誕生。 八尺長(2.7米),內徑十寸,生鐵炮彈重180斤,在佛山製造局測試,能在兩里外,將普通的五六米厚城牆一炮砸垮,十米厚的石牆不知情形如何,但怎麼也不可能只傷皮毛。 完工後又遇上一樁難題,這樣一尊鐵芯銅炮,整體也有四五萬斤之巨,上船過海都很麻煩。 可這是鐵芯銅炮,問題就很好解決了。只運不到兩萬斤的炮坯過海,銅身部分的工藝相對簡單,不需要製造局的相關機械就能解決。關鳳生和米德正決定,將炮坯拉到馬尼拉城下,現場築造銅炮身。 眾將聽得目眩神迷,工匠們真是群什麼奇跡都能創造的智者啊。 米德正道:「還不是被逼的……不打仗,哪能搞出這麼多門道來?」 聽著米老頭賣乖似的牢騷,大家都轟然大笑,有了這炮,攻破那什麼堅不可摧的城堡,根本就是指日可待啊。 營地裡,克林頓摩挲著這精鐵炮坯,眼中淚芒閃動,賽裡斯人啊,真是賽裡斯人,什麼奇跡都能創造。這樣的炮,若是拿到歐羅巴去,還有什麼要塞能夠抵擋!? 他忽然對西班牙人感到無比憐憫,戰爭是科技的推動力,你們可成了賽裡斯人攀山的梯子了,一年?半年?只要這炮能造好,能到位,最多轟一個月,你們那聖地亞哥城堡就要四分五裂。 如果我們不列顛人,也能學到賽裡斯人這些技術,那該有多好?可惜我不是工程師,不明白他們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克林頓心中又閃過這樣的念頭,他趕緊將屬於細作那一部分的念頭壓下,把屬於友好使者那一部分的念頭拉起。暗道自己也必須在這一戰裡竭盡所能,展現出不列顛人的軍事才能,以便讓自己成為雙方友好交往的階梯。在他看來,不列顛的目標是印度,跟賽裡斯人沒有什麼大的衝突,雙方應該更緊密的聯手,對付橫在中間的西班牙人、法蘭西人,尤其是荷蘭人…… 克林頓的感慨,以及眾將的振奮,在關鳳生看來都還太早。 「這炮最遠也就能打三四里,可要打得准打得狠,至少得在兩里內,現在看咱們的進展,好像離那城堡還遠。」 「要現場搭炮廠,炮台的搭建也要花很大功夫,這玩意可不是隨便裝個炮車就能扛得住力道的,總之需要很多勞力,非常非常多的勞力!」 馬尼拉的攻略,現在已是要完全圍繞這攻城重炮展開,關鳳生的要求就是賈昊的目標,他召集眾將,重新調整了攻城計劃。結合克林頓的進展預估,定下了兩個月內清理好外圍,為攻城重炮提供發射條件的策略。 但關鳳生的另一項要求,他就有些撓頭了,勞力……此次大軍作戰,五萬大軍後,有接近十萬民夫,但主要工作是轉運物資。呂宋這裡也有三四萬人,已經是挪騰不開,而關鳳生要立三個炮廠,要建炮台,包括與之相關的工作,怎麼也要幾千上萬人,根本撥不出來。 「出銀子招募不是不可以,可現在大軍的開銷,我都有些不敢看了,一日就是兩三萬兩啊!等重炮一響,一發炮彈就是三十兩銀子!鐵是不貴,可要磨圓,要從廣州拉過來,不要錢麼?」 賈昊一個頭三個大,他已經充分體會到了身為統帥,領軍打戰到底什麼最重要,銀子! 「馬尼拉就在這裡,都督,咱們完全可以用馬尼拉來換勞力嘛……」 袁應綱出現了,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賈昊卻是虛心請教。 「雖然得葉二先生相助,以天主教割開馬尼拉華人跟西班牙人的關聯,但他們的去留,終究還是一樁麻煩事。都督,何不將馬尼拉的未來,跟他們自己的出力,牢牢綁在一起!?」 袁應綱這麼一說,賈昊已是明白了。 當尤明貴在帥帳裡聽了賈昊的全盤計劃,他激動得跪伏在地,連叫都督仁心通明。 「也不是什麼仁心,這是把大家的前途都綁在一起,而且還不是最終決定。畢竟我只管軍,這屬於政務,還需要陛下允准。不過我相信,陛下一定會認可的,因為只有陛下,才有你值得跪拜的通明仁心。」 賈昊淡淡地說著,可他也知道,不管自己怎麼推脫,在這呂宋,他的「佛都督」之名,還要繼續發揚光大了。 尤明貴所領的計劃很簡單,召集華人,組成民夫營,所有入營的華人,在英華大軍攻下馬尼拉後,將獲得相應的回報。或者是馬尼拉城的一片宅地,或者是城外的一片田地。此外還將能分享軍隊的戰獲,包括金銀物資,反正是從西班牙人身上搶得的東西,他們華人都將有一份。賈昊圈出了範圍,給出了總額,具體怎麼分,就是尤明貴去跟華人們自己商量的事。 英華除了提供華人簡單食宿外,就只給這樣的前景,但對尤明貴來說,這樣的前景已經無比美好。這意味著現在的馬尼拉華人,未來將能大翻身。 深夜,帕西格河北岸某處營寨,那兩三萬轉投英華,入了天廟的華人,猛然爆發出如雷的歡呼,將聖地亞哥城堡裡的西班牙人,乃至退到城堡外圍,攜家帶口,繼續對抗英華的近兩萬華人都驚醒了。 張武對同伴恨聲道:「我們沒有退路!」 說話的時候,他的內心正燃著熊熊的火焰,他的妻子已帶著兒子逃走了。是誰害得他家破人亡!?是誰害得他妻離子散,是英華賊子! 聖地亞哥城堡裡,總督雷班度憂慮地找到阿魯索大主教,請求他作一次彌撒,以便安撫城堡裡西班牙人的人心。 大主教溫和地問了一系列問題。 「城堡裡的糧食夠嗎?」 當然夠,基於過往的歷史經驗,城堡裡隨時都儲備著兩年的糧食,不止糧食,彈藥物資,一應俱全。 「孩子們可曾動搖?」 大主教問的是軍隊,軍隊的確有過一些動搖,但退回到城堡後,有三千軍隊,上萬平民,面對五六萬中國人,這算不得什麼危急。當年城堡裡僅僅只有400士兵,2000平民,就能頂住數萬華人的圍攻。 「那些異教徒,可有魔鬼賜下,可以攻破堡壘的利器!?」 這問題也是總督的疑惑,哨兵的確看到過敵軍從遠處小港口裡搬下了什麼大炮,可瞧那動靜,也不是什麼大傢伙,城堡裡的上百門炮可不是吃素的。 「那麼,我們還有什麼憂慮呢?主賜福於我們,主降恩於西班牙,這片土地,是主許我們之地,就讓那些異教徒,在我主的威能下灰飛煙滅吧。」 大主教很平靜,自從將所有華人列為異教徒,定下了在危急時刻,將還在為自己效力的華人盡數處死的絕密計劃後,他就顯得異常平靜了。 總督恭敬地點頭,心說也對,沒到緊急時刻,還不值得讓大主教出面。 可緊急時刻到底什麼時候會到來,總督心頭也沒底。佩德羅海軍少將駕著稍微完好的巡航艦,趁著灣口炮台還在自己控制下時,就向北而行,回美洲求援了。為保萬無一失,又派了一艘船走馬六甲,穿印度洋回西班牙本土求援。還派了另外一位勇敢的船長,走蘇祿方向,避開福建台灣,直奔日本,再回墨西哥。 只要堅持一年,終究是有希望的。 總督警告著自己,不能太自大,這幫中國人,跟以前的大不一樣,為了保住這一年,什麼手段都得用上。 他思忖良久,終於決定,派一位特使去英華軍中談判。跟昔日當草芥一般踐踏的黃皮猴子對等談判,很傷西班牙人的自尊,可有什麼法子呢,這也是被逼的…… 第五百四十八章 咱們先來個南洋共榮 胡安上校強忍著手臂的傷痛,對面前這位年輕得不可思議,但卻因沉靜而顯得威嚴的統帥道:「你的士兵很英勇,你的軍隊也訓練有素,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即便是歐羅巴人也要讚歎的犧牲精神,我們雖然立場不同,但追求戰士的榮耀之心卻是共通的……」 這位上校就是西班牙馬尼拉總督雷班度派來談判的特使,英華軍強迫馬尼拉華人入天廟,馬尼拉教會不願跟這樣的「惡魔」溝通,雷班度只好派軍人來。為了以示「尊重」,派的還是在雷申德斯河被江求道打敗的指揮官。 胡安上校很有修養,姿態也很低。賈昊之所以有閒接見此人,不過是想看看西班牙人的底氣。但胡安這客氣話裡卻含著再明顯不過的歧視,讓賈昊頓時沒了興致,直接道:「你來既不是投降,那是要作什麼?」 呆了片刻,胡安上校才反應過來,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侮辱,想到這幫中國人不請自來,悍然「侵略」呂宋,他義憤填膺地道:「你們來這裡是做什麼!?這裡是西班牙墨西哥行省直屬之地,這裡屬於西班牙已經一百五十年了!」 大帳裡除了賈昊,就只有侍衛、通譯和一些軍營文書,聽到這話,也是呆住了,是被西班牙人的無恥思維給驚呆了。好半天,賈昊才冷笑道:「一百五十年!?八百年前,我們中國人就在這裡了!我倒要問問,一百五十年前,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五代至宋時,華夏就跟呂宋有了商貿往來,不過這種關係顯然還不足以清洗胡安上校的荒謬邏輯,一位軍營文書憤聲道:「三百五十年前,呂宋就是我華夏之土!爾等西夷踞此一百五十年,莫要以為我華夏就不來討還了!」 胡安上校正要嗤笑這荒謬的說話,那文書繼續道:「洪武五年,也就是你們西夷的1372年,呂宋國向我華夏天子稱臣,這裡當然就是華夏之地!」 胡安上校也知道一些華夏的朝貢體制,他反笑道:「當年你們的鄭和去了西洋,甚至有非洲的小國都稱了臣,難不成那裡也是你們中國人的土地?」 文書噎住,賈昊卻道:「我們說是,那裡就是。」 胡安上校憐憫地微笑,這些中國人,真是瘋了,「元帥閣下,國土的歸屬,不是靠一張嘴就能定下的。」 賈昊也微笑:「說得好!所以我在這裡,我帶來了大軍,還帶來了大炮。」 胡安上校的臉色瞬間轉白。 數千里之外的扶南懷鄉,鑾駕大帳裡,跪伏在李肆腳下的一干人等,也正臉色發白。 這些人來自不同族裔,華麗服飾顯出他們非同尋常的身份。 他們能聚在一處,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凡響之事,不是李肆在此,這些人絕無可能聚在一處。 這些人以交趾國王黎維□,廣南國王阮福淍,占巴塞國王諾噶薩,琅勃拉邦國王卜拉,柬埔寨國王什夏阿諾,阿瑜陀耶王子武侖閣等為貴。其他如盤盤、北大年,蘭那(八百媳婦國)等或小邦或亡國之邦的代表也有數十人之多。濟濟一堂,在李肆身側充當侍女的四娘都被各異服飾給閃花了眼。 李肆微笑著舉手虛扶,示意眾人起身。他一身大紅雙身團龍袍加善翼冠,穩坐九龍榻,那些國王、王子們雖如孔雀一般亮麗,光芒卻盡數掩於他這火紅艷光中。 李肆的聲音在大帳裡迴盪,讓這些國王和王子們忐忑不安之極。 「朕親至扶南,是要結束這片大地千年來的血腥征戰,為諸國,為萬民,帶來永世太平。朕帶來了金銀珠寶、絲綢茶瓷、鋼鐵器具,朕帶來了上天仁心,濕婆功德和佛祖憐憫,當然……」 他環視眾人,盡量放緩語氣,不讓他們感覺到太過強烈的壓迫,「朕還帶來了刀劍,帶來了槍炮,帶來了將施於不敬和背信者的霹靂雷霆。」 帳中沉寂片刻,數十名國王、王子們再度拜倒,用著各色怪異的腔調,喊出了一句漢語:「天朝至尊,下國唯天朝馬首是瞻……」 這些人幾乎代表了整個中南半島的勢力。交趾加廣南是越南,占巴塞、琅勃拉邦加萬象,是瀾滄王國剛分裂出來的三國,也就是老撾,三國裡來了兩國的國王。阿瑜陀耶王國是大城國,也就是暹羅。而其他小邦夾在這些大國之間,仍有獨立之位。還有一些小邦,如北大年,就是華人之國。而「八百媳婦國」就在暹羅北面的清邁,已被緬甸佔了一百多年,是來求「天朝」復國的。 李肆遠來扶南,除了為海軍打氣,親臨南洋戰場,以及預謀「避禍」外,更有一樁政治任務,那就是統合中南半島。 暹羅之南,不是荷蘭人所佔之地,就是蘇丹國境地,跟此時的華夏已尿不到一壺。自暹羅而北,這一大片土地,李肆就是來整理出新秩序的。 柬埔寨一個,萬象一個,緬甸一個,這片土地裡,就這三國很不對付。李肆來了後,通事館四發告示,要求諸國來扶南懷鄉覲見,他們都置若罔聞。 因此在海軍出戰呂宋時,扶南此處也在進行著一場戰爭,可這一戰英華並沒出大力,只有南洋公司名下一個營參戰。但有英華這天朝上國的名義,由吳崖統帥,交趾、廣南、占巴塞、琅勃拉邦和暹羅諸國盡皆出兵,首先對付的就是柬埔寨,這是柬埔寨國王也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天朝上國、魔都督、聯軍六七萬,他不得不投降。 和以往的天朝上國不同,英華雖只佔了華夏的嶺南和雲貴,可轉頭南顧,勢力之盛,心懷之大,讓這些國家感覺到了一股磅礡而不可阻的巨力。 早前將崑崙島闢作軍港,屯墾金甌,這一步不僅構想遠非這些國家所料,步驟之快,力度之大,也是超乎想像。英華驅策數萬戰俘開荒,不過是舉手之勞,而放在其他國家,即便是國力最盛的暹羅,要將兩地建成規模,收納近十萬人,也得幾十年,可英華卻在數年間就作到了。 畢竟是天朝上國,光是人口這一項資源,南洋所有國家聯合起來,也擋不住天朝一壓。更不用說這些人口的組織結構,已朝近代國家轉化。 因此後續南洋公司的活躍,河仙和美萩的收納,扶南的建立,看在諸國眼裡,就再不覺有多突兀,除了廣南和暹羅對此有些意見。廣南很快服軟了,暹羅則還對吳崖悍然殺了河仙莫家族老,將河仙併入扶南之事耿耿於懷。 當李肆來了扶南,海軍擊滅西班牙艦隊後,暹羅也不敢再發雜音,一被召喚,就趕緊派來了王世子。之所以國王沒來,是要防備正對暹羅虎視眈眈的緬甸。 這些國王和王子們分外恐懼,不止是吳崖這個魔都督的狠辣。昔日他們相互爭鬥,都曾經借力過葡萄牙和法蘭西等歐羅巴人,深知歐人的厲害。 可天朝早前收拾葡萄牙人,葡萄牙人毫無脾氣,夾著尾巴,乖乖受下了。在閩台收拾荷蘭人,荷蘭人也沒敢有什麼後續的大動作。如今收拾呂宋的西班牙人,更是一手捏碎。眼下更直接將西班牙人扎根一百多年的馬尼拉給圍了,破城是早晚的事。 英華天朝,武力之盛,遠遠超過昔日的蒙古人,這是南洋諸國的第一個認識。 武力還只是一面,英華開荒扶南,數萬人幾年就紮下了根,這事讓南洋諸國更加恐懼。要是天朝看誰不順眼,朝自己國土荒僻處隨手丟個幾萬人開荒,這國就完了,這是第二個認識。 第三個認識,則是南洋公司越來越繁盛的貿易,讓交趾、暹羅、廣南等國嘗到了甜頭,特別是暹羅,靠著船業、米業和其他輸出,換得了刀槍、鐵器和其他物資,已能頂住緬甸的壓力。 現在李肆親臨扶南,宣稱要重整諸國秩序,讓他們心中完全沒底,不知自己這一國,會被天朝安排出怎樣的命運。可即便是暹羅的武侖閣王子,也不敢生起反抗之心,不到兩個月,吳崖就領著聯軍攻破了柬埔寨的金邊,逼得柬埔寨國王請降,天朝……不,這位聖道皇帝,要舉手一指,定住了暹羅,能堅持多久? 這種聽憑上國安排命運的滋味,著實不好受,也難怪諸位國王王子臉色蒼白。聊可自慰的是,可憐蟲不止自己,大家都是同病相憐哪。 李肆不在意他們的臉色,反正這臉色後面會變的,他可不會用從前的朝貢體制來安排這些國家。 他讓自己的語氣放得更緩:「諸位可知,朕要將諸位拉在一起,重整秩序的用意嗎?」 像是在詢問,又像是自問:「朕來這裡,究竟是要做什麼?」 武侖閣王子很懂漢語,撐著臉乍著臉答道:「陛下是要領著下國共奔富貴的。」 這傢伙顯然還懂得一些天主道,李肆笑了,有這麼一個托就省心了。 「一百多年前,歐羅巴人開始出現,我們的世界,變了……」 「先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諸位的祖輩,該是很清楚他們的盤算。」 「接著是荷蘭人、法蘭西人、不列顛人。歐人源源不斷而來,不僅要掠奪我們的財報,改變我們的信仰,更懷著統治我們,讓我們給他們做牛做馬的險惡用心。」 「不止是用心,他們已經試過很多次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蘭人,都曾經狂妄地想征服華夏,征服我天朝上國!以此而下,歐人對你們這些國家,野心更是毫無遮掩。」 「在東面的呂宋,西班牙人成功了,昔日的呂宋古國,已經蕩然無存。南面的滿喇加、爪哇,荷蘭人成功了,蘇丹們正一個個淪為他們的傀儡。在暹羅,法蘭西人失敗過,在緬甸,法蘭西人和不列顛人正在努力……」 李肆說著說著,已不是在忽悠眾人,而是沉入了自己的思緒中。 「海上沒有長城,世界,已通過海洋,處處聯在了一起。再不是我們能關起門來悶頭大睡的時候了,如果不推開門,如果不圈住自己門前的土地,我們的大門,就不再屬於自己!」 他嘴裡這麼說著,心中卻道:「而我華夏也就再沒了伸展之地,此時若是不伸展,不拓地,不劃定勢力範圍,異日就是被列強圍到家門口的苦境!再自強,再努力,也逃不過一番大劫難。」 收回恍惚心神,李肆朝已被他說得神思飛昇的諸人道:「朕來這裡,是要立下……」 他再心道,先暫時如此,一口可吃不成胖子。 隨著李肆話音落下,聖道三年,後世所謂的「南洋同盟體系」,就此初見雛形。 李肆道:「南洋共榮之業!」 第五百四十九章 歷史浩浩蕩蕩 「聖道第三年,那是一個夏天,有一位四哥兒,在南洋的邊上……畫了一個圈……」 哼著身邊人聽不懂的小曲,李肆將圓規落在地圖上,以崑崙島為圓心,半徑到金邊以南一百多里地,手腕一扭,就將整個金甌半島劃拉到了英華名下,作為南洋公司托管地扶南的既定疆域。不僅包括懷鄉、河仙、美萩,還搭上了柴棍。日後的西貢,就此歸入華夏版圖。 廣南王肯定有意見,就把柬埔寨西北面的部分補貼給他好了。至於柬埔寨……考慮到平衡,沒把這個昔日的高棉帝國徹底抹掉,就已是很仁慈了。 接下來是老撾三國北面的萬象國,竟敢不來覲見!滅了! 自家占一塊,給暹羅和老撾其他兩國各佔一塊,同時調整邊境,如此中南半島東面的格局就能穩定下來。 西面是暹羅和緬甸對抗的格局,有些麻煩,法蘭西和不列顛的東印度公司都在緬甸開有分公司,那裡畢竟直臨印度洋。雖然很眼饞印度洋出口,但現在英華的力量還不足以前出到印度洋,就先不必直接跟法蘭西和不列顛人槓上了。 先讓小弟上吧,英華也得習慣代理人戰爭,暹羅就得扛住這事。同時呢,多一個小弟就多一個嗓門,蘭那王國,也就是八百媳婦國,也要幫著復了。 馬來半島南面,大北年那些華人,先暗中支持,作為日後染指馬六甲的班底,荷蘭人……早晚還有一仗。 地圖開疆,李肆幹著特別舒坦。在他前世裡,自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而下,每一次建立新的全球格局,就是一次地圖開疆。低職位的外交官,參謀官,順手在地圖上拉出橫豎線條,就劃出了新的世界。朝鮮的三八線,越南的十七線,甚至什麼麥克馬洪線,就是這麼來的。 畫好了圈,李肆將地圖交給一個三十來歲的五品官員,這是樞密院海防司南曹新任主事陳大定,美萩陳上川的孫子,熟悉南洋事務,特別是中南半島各國之事,接替了已任勃泥公司總司的陳興華一職。 李肆將中南半島諸國糾合在一起,不止是簡單的會盟,除了討伐和肢解不長眼的萬象國之外,還要建立新的同盟外交體系,什麼勘察國境,設定流程,無比繁雜,首要一樁,自然是將華夏的扶南板上釘釘。 同盟之約和外交流程自然是天朝上國一言而定,但國界勘定就涉及到了各國的現實利益,討價還價的過程很是繁瑣,這事現在是由通事館和海防司一塊干。 「惜乎小民早生三十年,若是此時年盛,能隨著陛下創此偉業,乃千古難有之幸事……」 一人在旁邊感慨著,卻是一個商賈。 「別拐著彎地拉扯你兒子了,范四海,三年勞役是免不了的,年輕人,就是太衝動。」 李肆淡淡說著,那商賈正是被流遣到扶南的福建海商范四海。他的兒子范六溪被當作戰俘,發配到勃泥挖礦。 范四海趕緊請罪道:「小兒已得陛下恩典,豈敢得隴望蜀。小民只是歎光陰如梭,生不逢時啊。」 李肆搖頭:「國家草創,處處都有大機遇,若是用心,何懼年高呢?朕的老師,出山時可已是六十七。」 范四海苦笑:「哪敢跟段國師比,不過……」 他小意地提醒道:「處處有機遇,也處處有紕漏,就怕小民那些同鄉鬧騰得太厲害。」 李肆撇嘴:「無妨,早等著他們。朕也有言在先,這只是一場牌局,若是他們要當生死搏,那就別怪朕不留情面。」 范四海歎氣,顯是在為某些同鄉的未來憂慮,但他不敢再多言,叩拜道:「小民就領命去呂宋了。」 李肆之所以接見范四海,是因為這個人在呂宋根基很深,待呂宋平定之後,還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來收攏呂宋華人之心。此外李肆還覺得此人確實有才,也有心志,如果福建海商之事,能順利解決,他也沒有沾染的話,李肆覺得此人可以大用。 想到了福建事,李肆隨口問四娘:「建廈投資的股票,還有福建櫃的情形如何?」 四娘微微撅嘴,有些不樂意地報道:「最新的《金魚報》是八天前的,建廈投資520兩,是單價最高的一支股票,福建櫃平均漲點1.6倍。是平均漲點最高的櫃檯。」 李肆有些懊惱:「喲……其實還能賺一筆的……」 四娘終於生氣了:「陛下!」 這丫頭,跟三娘一個德性…… 李肆搖頭,思鄉之心驟湧而起,出門快三個月了,蕭拂眉產下一子,自己都不在身邊,三娘、關□、雨悠,也挺想她們的。對了,還有寶音那草原丫頭,該是吃下嘴的時候了吧…… 心思翩翩,幽香又入肺腑,轉頭正見臉頰暈紅的四娘,她哆嗦著靠過來,被李肆一瞧,趕緊道:「我……我幫四哥兒揉揉腿腳……」 李肆自然很清楚三娘將這丫頭塞到身邊的用意,但不知為何,身處南洋之地,心中總有一股躁動,讓他無法沉下身心,採擷如此芬芳。 這躁動是什麼呢?早前在崑崙島,是心繫海戰勝敗。如今已是勝了,大軍圍住了馬尼拉,連巨炮都已送到了城下,破城雖說不上指日可待,但要熬到西班牙美洲艦隊捲土重來的可能性已經大大降低,還有什麼憂慮的呢? 是因為之前那些國王、王子的跪拜,整個中南半島,即將真切納入華夏羽翼的前景,讓自己歡喜得難以安坐嗎? 也不是,此事不過是順勢而為,以英華國力,轉頭北顧,中原隨時可握在手,如今一力南望,有此結果是意料之中,心頭毫無波瀾。 終於不耐這莫名的躁動,李肆揉揉四娘的腦袋:「走,遛馬去!」 四娘哀怨地暗自嘀咕:「還當我是小丫頭……」 策馬行在懷鄉海灘上,一側是直抵天際的碧藍海面,一側是綠意盎然的草地、樹林、稻田,青灰磚屋片片伸展,小橋鋪平蜿蜒河溪,連起道道碎石小徑。不是那太過濃郁的綠意,還真有幾分江南風情。 奔上海堤,懷鄉一眼攬盡,遠處是聳立的天廟,依稀能聽到童子童女的天曲聲,田間農人,小徑路人,也在應著拍子低低哼著,可調門卻各不相同,有陝西的,有湘贛的,還依稀有四川號子,悠悠自得。 李肆停下了馬,靜靜聆聽,聽得失神,連吳崖策馬到了身邊都沒發覺。 吳崖道:「四哥兒,這一番動盪,不落個十萬八萬人頭,怕是辦不好的。」 建立南洋同盟體系,諸國舊日種種關聯就要瓦解重組,必然伴隨著血腥的屠戮,吳崖這是在預打埋伏,李肆不以為意地道:「落多少都無所謂,別落咱們自己人的腦袋就好。」 吳崖歎氣:「我這邊是好辦,聽說狗子那邊……」 李肆楞了片刻,眼中漸漸清靈,他明白了,他的躁動是為何而來。 賈昊發來的戰報稱,儘管已用盡手段,但還是有一萬多華人依附西班牙人,他日完全合圍聖地亞哥城堡時,算上前前後後的戰事和內鬥,呂宋華人因此役而死的,怕不有兩三萬之巨。 「如果這是必要的犧牲,可犧牲也未免太重,異日他人著史,臣不懼背任何罵名,可陛下之名將何以載?」 賈昊想得深沉,在為李肆擔心名聲。 讓李肆躁動的不是名聲,而是這犧牲。潛意識裡,甚至在隱隱懷疑,自己對歷史的攪動,對那些死者們來說,到底是好還是壞?原本他們可以在有生之年,是可以安享太平的,日子苦一些,終究能活著,能活到老死…… 這躁動既是一絲糾結,更是一個全新大時代即將到來的忐忑。當西班牙人退出呂宋後,馬六甲以北,整個南洋都將歸於英華,這樣的新局面,到底會給英華帶來怎樣的發展之機,李肆已經難以推演,這也是很沉重的忐忑。 「不過四哥兒,狗子那廝就愛扮深沉,他說什麼,那是他自個的心事,四哥兒自是有自己的思忖。」 吳崖自然體會不到李肆的感受,逕直這麼說著,正在此時,遠處一人牽著牛靠近,被禁衛攔住了。 「小紅、石頭……別搞得這麼緊張……」 李肆看著攔在自己身前的四娘和吳崖,苦笑著埋怨道。 四娘卻不買賬:「陛下萬金之軀,一身繫一國,怎也不能掉以輕心。」 李肆微微一愣,心頭的躁動驟然消散。 鑽牛角尖了啊,自己已不是歷史的設計者,歷史大潮,在自己最初的一攪中,已經自己轉動起來。不該再把自己當穿越者,自己就是一個皇帝,一個去把握歷史,帶領一個民族向前走的領袖。 遠處禁衛的問詢漸漸入耳:「叫什麼?李順?哪裡人?陝西米脂?」 七月二日,聖地亞哥城堡陷於猛烈的炮火中,北面原本的屋舍廢墟正被無數勞工一塊塊清理走,數條壕溝垂直對著城堡,在清理開的地面上一點點向前伸展。 「叫什麼?張黃氏?好好,女人也算。這是你兒子?也要上去?才多點大,好吧好吧,大家都搏上了,也不差你們這孤兒寡母,小子叫什麼?張……奧斯卡?」 壕溝後方的營地裡,一個管事登記上了這對母子的名字,再遞過去兩塊木牌。不管是清瓦礫,還是挖壕溝,一背簍一籃子都能算在一起,之後累積起來,就是他們的「力分數」,由這力分數來定之後的份額。 這是馬尼拉勞夫營自己商量出來的規矩,講的是公平公正。這類規矩自古就有,開田築壩挖渠砌城牆,中國人在勞動組織上有幾千年的經驗,這種規矩,拿來就用,一聽就明。 有賈昊的允諾,有華商的組織,勞力營已是瘋狂了。男女老幼都動員了起來,不僅是為分得田地房子。據說西班牙人在聖地亞哥城堡裡藏了如山金銀,英華大軍哪怕是漏一點下來,就夠他們這些平民歡騰。 這就是張黃氏帶著八歲的兒子也要上陣的原因,她滿心想著,戰後丈夫肯定是要被論罪的,到時還可用這些分數幫他抵罪。雖然恨丈夫毫無廉恥,但他終究是自己丈夫。 她跟兒子力弱,就只好在地面上清理瓦礫,一筐筐向後送著,一點點分數積攢起來,心中漸漸充實。 她忙得甚至開心起來,渾沒注意到前方湧出大群人影,等她被驚呼聲提醒,才發現自己已經置身血肉戰場。 守護城堡北面外圍防線的士兵衝了上來,將勞夫們殺散,卻又撞上來援的英華士兵。炮彈在天上飛,槍彈在左右射,她嚇得呆在當場,成了一個絕好的靶子,一枚土人的吹箭無聲地釘在額頭,這個婦人都來不及喊一聲,就此仆倒在地。 「媽的!那是個女人!殺了多可惜!那些土人,怕是故意的,他媽的!」 一個聲音嚷嚷著,然後走出了硝煙,來到婦人屍體前,似乎想從身上撈點什麼,然後他就呆住了。 「奧斯卡!?」 張武看著那個母親被殺死在眼前,卻還愣愣地沒哭出聲的男孩,驚聲叫了起來。 「這是……」 接著再看向那具屍體,血液幾乎沸騰了,這是他的妻子,就死在他的眼前。 「哈哈……賤人,該死!」 他呆了片刻,一邊流著淚一邊罵著。 「該死!該死!」 接著他跳腳嚷著,不知道是在罵誰。 「奧斯卡……,對了,還有兒子,我還有兒子……」 然後張武撈著了救命稻草,朝男孩伸手。 砰的一聲,槍聲從側面響起,張武的太陽穴上綻起一團血花,人也斜著仆倒在地面。 「小傢伙,沒事吧……」 獵兵奔過來拉走了男孩,張武還沒死,眼皮急速眨著,奮力地伸手在虛空抓著。 「該死……」 他念叨了這麼一聲,手從半空滑落。 「娘——爹——!」 這時男孩才哭喊出聲。 大營裡,賈昊盯住這個叫張奧斯卡的男孩,低歎道:「跟著我吧……,以後你就叫賈一凡。」 被兩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盯住,張奧斯卡,不,賈一凡依舊沉浸在悲哀和惶恐中,渾不知自己成了賈昊的第三個義子。 在呂宋收養一個華人孤兒,這是賈昊之前就抱定的想法,現在目標達成,心滿意足。舉起望遠鏡,看著無數道平行壕離城堡外圍防線只有一里不到的距離,他長出一口氣,沉聲道:「開炮!」 第五百五十章 這才是戰爭的味道 自英華大軍圍城以來,炮聲就已天天不斷。但隨著賈昊一聲令下,炮聲的轟鳴驟然加劇,三面炮煙擴散,連成一線,整個馬尼拉如罩雷雲之中。 感受著空氣的震動,地面也在微微發抖,呂宋派遣軍客卿,中郎將克林頓一邊舉著望遠鏡,觀察炮擊效果,一邊猛抽著鼻子,低聲嘀咕道:「這才是戰爭的味道……」 兩三里外,炮彈落在一處石砌角堡上,振起老大一股塵煙,望遠鏡裡能看到無數碎裂石塊崩飛,依稀還有小炮和人體升騰而起,克林頓點頭,這一炮該是砸中了角堡稜線的垛牆,以此進度推算,三五天裡,就能將這座角堡廢掉。 這僅僅只是來自赤雷軍,編組到炮師的三十斤炮開始轟擊,之前都是各師的二十斤炮、十二斤炮在發話。克林頓轉頭看看身後遠處一座小山包,心說等到那個大傢伙開火,不知道會是怎樣一番山搖地動的景象。 接著克林頓打了個噴嚏,心說這味道可比熟悉的歐羅巴戰場還濃烈,火炮太多了。 三十斤火炮有四十來門,師屬二十斤、十二斤火炮更有兩百多門。還不止這些,繳獲的西班牙戰艦上那些火炮,海軍不想要,全卸在漢山港,從12磅到30磅,多達三百多門,彈藥一大堆。趙漢湘從中挑了兩百門,拖到馬尼拉城下,參與圍攻。用他的話說,靠這些西班牙火炮,又能訓出大批炮手來。 之前一直是用二十斤以下中小火炮,跟西班牙人的外圍防線炮戰,掩護清理和掘壕工作。現在已經開闢出了幾條通道,每條通道都由三道豎向平行壕和若干橫向交通壕組成,已經可以向外圍防線發起直接進攻。 此時就需要動用三十斤大炮,以及從「皇家九月」號戰列艦上面卸下來的30磅炮,以便摧毀角堡以及外圍防線的堅固要點。 整個掘壕工程的規劃,克林頓獻策頗多,再結合英華軍自己的經驗,土洋結合,以及馬尼拉華人發瘋一般的配合,十來天時間就搭出了攻擊外圍防線的通道,進度如此神速,讓克林頓無比驚訝。 聖地亞哥城堡上,另一個老外也震驚不已,中國人土木工程這麼麻利,瞧北面和東面那幾道平行壕的構成,根本就是有歐羅巴軍官在指點。 還不止如此,如此猛烈的炮火,胡安上校以前就沒遇到過,中國人到底有多少門炮?怪不得他們信心滿滿,想要拿下整個馬尼拉,怪不得讓自己撞了一鼻子灰的年輕元帥會強調他的大炮。 他在沉思,身邊的部下卻被這炮聲驚得難以平靜,紛紛嚷著要開炮還擊。 城堡有30乃至32磅大炮二十多門,12、16到18磅的中型火炮上百門,6磅9磅一類的小炮更是不計其數,根本就不當作火炮算。 聖地亞哥城堡是在昔日呂宋古國的王城上建起的,防禦態勢極為有利。西北是寬三百碼以上的帕西格河,南面不到五百碼就是大海,敵軍只能靠北面和東面兩處靠近。 這兩面眼下還有兩道外圍防線遮護,最外一層離城堡有兩三千碼縱深,整個外圍防線上,有數百西班牙士兵指揮上萬土人和上萬華人守護。 原本西班牙人認為,對方要逼近到外圍防線怎麼也得月底,可看中國人的掘壕速度,還有眼前這炮火的力度,這個估計可要大打折扣了。 這些軍官們再沉不住氣,之前因為距離過遠,沒怎麼動用城堡大炮,是靠外圍防線角堡裡的火炮跟中國人對轟,眼下到了關鍵時刻,城堡大炮也必須動起來了。 作為雷班度總督緊急任命的城防司令,胡安上校本還想讓部下鎮定下來,來日方長,可這炮是打一發就少一發,就算炮彈足,炮也是有壽命的…… 正要訓誡眾人,一發打偏了的炮彈遠遠砸來,在城堡的石牆上蹭了一下,軟弱無力地彈回到護城河裡。城堡垛牆上的士兵沒心沒肺地哈哈笑著,胡安上校和身邊的軍官卻驟然變色。 這一炮是從極遠處飛過來的,怎麼也有三千碼以上,一旦中國人攻破了第一道防線,在一兩千碼外轟擊城牆,那麼城堡能堅守的時間可就要大大縮短。 第一道防線怎麼也不可能一直守住,可還是得盡量拖時間。 胡安無奈地作出了選擇:「開炮!」 聖地亞哥城堡的火炮也轟鳴起來,英華軍攻擊外圍第一道防線的難度驟然大增。 二十斤炮、十二斤炮,乃至西班牙的海軍炮,都要擺在離第一道防線不到兩里的距離內,甚至要近到一里,也就是五六百碼內。 角堡火炮不大,數量也少,沒太大威脅,但後方聖地亞哥城堡上的大炮開火,麻煩就大了。 英華軍這邊的三十斤大炮雖然射程遠,對方終究在十多米高的城牆炮台上,除非能清除掉第一道防線,把炮推到前面去,否則沒辦法讓那些大炮閉嘴。 「這是必要的代價,都督……」 隆隆炮聲裡,間或能見己方的炮車崩裂,人體橫飛,趙漢湘如此安慰著微微皺眉的賈昊。 炮戰一打兩天,總算轟垮了幾處角堡,清除掉了防線上的火力威脅,趙漢湘自己卻跳腳不已,大罵西班牙人。短短兩天,毀了二十多門炮,傷了一百多炮手,他可是心痛得要命。 七月五日,天公依舊偏袒英華,馬尼拉晴空無雨,儘管沒能完全掃除第一道防線上的火炮,賈昊依然下了突擊命令。這正是雨季,誰知道第二天會不會瓢潑大雨,一下一個月呢。 然後……就輪到賈昊和一干陸軍將領心痛了。 賈昊親臨北面戰場,觀察前方戰況,炮兵在這裡打掉了三處角堡,清理掉了這一段百來丈寬防線的重火力。韓再興在這裡投入了一個營的所有步兵,大約一千人,準備拿下這段防線。 依照重新調整的攻堅教典,先由炮師的三十斤飛天炮轟擊,掩護步兵沿平行壕接近到敵軍防線半里處,集結於平行壕之間的交通壕待命。再由各師屬的六斤飛天炮在前沿壕溝炮塹裡轟擊,同時獵兵前出,進行狙擊。 猛烈的爆炸似乎絞碎了前方敵陣的所有物體,沒等硝煙散開,一千勇士衝擊而上,人潮中還夾著若干兩三丈長的雲梯。西班牙人的防線嚴格按照法蘭西壕塹挖掘,壕溝深5.5米,寬5.5米,溝後的胸牆也有5.5米厚。 防線已被硝煙裹住,後方根本看不清戰況,賈昊和韓再興就只隱約能看到一架架雲梯放倒,戴著鐵盔,套著胸甲,舉著籐牌的擲彈兵踩上雲梯,沒入煙霧之中。 爆炸,槍聲,呼號持續不停,漫長得有如一個世紀,以至於韓再興都以為衝擊失敗,鐵青著臉召喚來第二個營,準備再度衝擊。 戰鬥漸漸平息,除了遠處聖地亞哥城堡依舊不甘心的炮聲。一身是血的傳令兵回到後方,初步報告了狀況後,韓再興身軀一晃,賈昊臉色也發了白。 就這不到一個時辰的戰鬥裡,就這一段小小防線上,一千人就已半數死傷,不是營指揮堅韌,不是這個營本就是韓再興從虎賁軍裡挑出來的精銳,說不定還堅持不住,要被敵軍打出來。 儘管這段防線上有兩千多敵軍,其間還有數百人支援,可賈昊很不滿意,這些多是土人,只有軍官是西班牙人。如此慘烈的交換比,要清理掉兩道防線,怕不要填進去上萬人!西班牙人的防線是犬牙狀交錯設立的,這一段被攻下,並不等於其他段防線崩潰。這根本就是互相比拚流血,可西班牙人流的還不是自己的血。 克林頓還沉浸在英華軍行雲流水一般的戰鬥裡,在他看來,英華軍在加農炮的造詣,不管是裝備數量,還是戰法,都已超越歐羅巴。而迫擊炮的運用水平,歐羅巴諸國軍隊更是難望項背。 賈昊等人的表情讓他很是不解,搞明白了眾人是被這巨大的傷亡給震住,克林頓心中暗叫,你們還想怎樣啊?這是攻城戰啊!攻城戰就是這般慘烈,就是血肉磨盤。 他謹慎地發表著意見,像是安慰,又像是在強調自己的先見之明:「這就是攻城戰,歐羅巴的攻城戰。西班牙人的外圍防線,吸收了法蘭西軍隊的防禦理論。左右有火力夾擊,遠處還有城堡的火炮,韓將軍突破得這麼迅速,一般歐羅巴軍隊都作不到……」 克林頓向賈昊強調:「都督,你必須做好死傷一萬到一萬五千人的心理準備,這是最低限度。」 賈昊等人臉色更白了,一萬到一萬五!?還是最低限度? 沉思片刻,賈昊搖頭道:「不能讓將士們這樣白白送死!」 克林頓心說,西班牙人的壕塹防禦體系,那是歐羅巴戰場上多年沉澱下來的。這就是硬碰硬,沒有什麼討巧的花活。 暫時停了步兵的攻擊,賈昊招來袁應綱和葉重樓,討論是否能讓馬尼拉華人乃至土人充當炮灰,在前開路的可能性。 兩人很利索地搖頭,都道,除非用刀槍逼著他們,否則沒誰願意這般送死。 賈昊不怕犧牲,他也相信部下不怕犧牲,只要能攻下馬尼拉,別說一萬到一萬五,五萬大軍折損一半都值得。人家海軍為了鋪路,都損了一半,陸軍還會對著苦戰皺眉? 但賈昊愛兵,他認為,只要有一線可能,統帥都要盡量降低己方的傷亡,不是絕無選擇,就不能讓軍隊扛下太過沉重的損傷。 袁應綱忽然道:「陛下好像剛在懷鄉會盟諸國,按照古制,盟主可是有號令諸國匯聚兵馬的大義……」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一炮風雲變 賈昊兩眼一亮,對呢,怎麼就沒想到,那吳石頭此時不就領著好幾萬安南和暹羅等國的兵嗎? 儘管攻克馬尼拉的時限在即,但賈昊覺得時間還夠,派快船急赴懷鄉,通報了自己的設想。 收到賈昊的呈報,李肆心說,賈狗子已是有了統帥風範啊,雖然心志柔了一些,但卻已能從大局入眼,這柔也算是他的風格吧。 賈昊的建議正中李肆下懷,召集各國使臣,發佈徵召僕從軍的諭令。跟袁應綱所想的不同,李肆的確是以盟主身份糾合僕從軍,但卻是有償使用。你給人,我就給槍炮,給物資,許其他條件。想要撈到好處,就用軍隊來換。 諸國都道這可是好事,以前不照樣是用軍隊去拼好處麼?可每戰都是賭博,不一定落到好。現在天朝上國徵召,還明定報酬,這生意做得再穩當不過。 原本吳崖手下就匯聚了幾萬大軍,正準備北進,攻打萬象,現在就只好暫時停下萬象戰事,將大軍轉調呂宋。 七月底,大群灰衣兵開到,足足有三四萬人之巨,聽著各式各樣的口音,竟是分別來自安南、柬埔寨、瀾滄和暹羅等國的士兵,克林頓心中震顫,暗道這英華,竟也跟歐羅巴其他國家一樣,開始要用殖民地軍為自己爭奪殖民地利益。 賈昊沒有料到,李肆此時也沒有注意,這一項舉措,不僅是將南洋諸國推向一體化的重要一步,也是進一步刺激英華一國經濟的又一項砝碼。 此刻俯視南洋,北到大陸的湖南,西到雲南,東到台北。人流、車流、船流,正載著各式各樣的滿滿物資,向應天府的青浦、黃埔和香港的九龍三個碼頭匯聚。再由國家徵調的龐大海船隊,運送到呂宋。一隊隊海船,帆影接踵不停,最盛時在海上綿延數百里。 供應陸海軍、僕從軍加民夫二十多萬人的帳篷、被服、糧食、藥品和各項雜物,大軍補充的槍炮、彈藥,這些大頭之外,被褥、雨具、勞作工具,甚至包裝所用的各式紙張,訂單都由樞密院交商部,如水一般地瀉到英華一國的各個角落。而國中數百萬農夫、工匠、商人,依單匯聚起物資,由數十萬人從江河陸路送到應天府,再由數千艘大小海船運到呂宋。 呂宋的漢山港正不停擴修,以容下源源不斷的海船,同時在馬尼拉西南的小港口,也在一刻不停地裝卸物資。 這就是戰爭經濟,但跟昔日華夏所動之戰有很大不同,絕大部分物資都靠民間自行調度運送,而靠著南洋,物資來往的脈絡又清晰無比。 早前英華一國,就因多次戰爭而生起過類似的繁榮之景,但從沒有這一次呂宋之戰,涉及的層面如此深,覆蓋的範圍如此廣。 當英華一國數百萬人為呂宋之戰忙得頭頂生煙時,馬尼拉的戰火卻暫時平靜了下來,因為要等待僕從軍到來。 但在這段時間裡,英華軍也沒閒著,炮兵尤其忙得歡實。在趙漢湘的組織下,炮兵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大練兵,不僅培養出了一大批炮手,之前的炮兵操典,也因這一場「火炮盛宴」而有了脫胎換骨的進步。 炮表的精細化,炮擊座標化的實現,炮群組織,西班牙人的防禦體系給步兵造成了極大麻煩,卻成了炮兵絕佳的實戰課堂。英華炮兵在裝備上本就領先於世界,此時在馬尼拉城下,也補全了作戰技術上的短板。光彩如此耀眼,連克林頓這樣的歐羅巴軍官也目眩神迷。 此時的歐羅巴,雖然注重火炮,卻還沒到拿破侖時代那種水平。甚至各國的炮兵都還不是正式的軍隊編制,更接近於技術工人性質。例如在不列顛,陸軍炮兵都還從屬於同業工會之下。 克林頓身為不列顛人,儘管熟悉歐羅巴戰場,卻不熟悉用這麼多火炮,這麼「粗魯」地打仗。如此以炮為戰,自然看得他神魂顛倒。 僕從軍到達後,攻擊繼續展開。有了充足兵力,第一道防線的掃蕩就顯得順暢無比,而西班牙人卻因眼見英華軍大舉增兵,士氣更加消沉。之前不過五六萬大軍圍城,心中還沒怎麼動搖,現在卻已暴漲到了近十萬人,加上這大半月,充分領教了英華軍火炮的厲害,連胡安都在暗自嘀咕,怕是很難熬過年底了。 西班牙人只是震動,土人和華人則是動搖,自外圍防線不斷逃亡,英華軍很利索地掃蕩了第一道防線,一鼓作氣,乘勝追擊,第二道防線也沒能堅持多久。 八月十六,除了北面東面兩處城門區域,依舊還有數千華人堅守第二道防線,聖地亞哥城堡的外皮,已被徹底剝掉。僕從軍死傷近萬,英華陸軍也死傷三四千人,儘管這已遠遠低於最初估計,但卻遠遠高於國內作戰的損失,馬尼拉就如一柄鍛錘,將英華陸軍結結實實鍛打了一番。 站在望台上,目光越過支離破碎的大地,化為廢墟的城市,還有血肉沙泥混作一處,已被毀掉的防線。賈昊眺望四五里外,南面的聖地亞哥城堡,問著身邊明顯憔悴了不少的關鳳生和米德正:「可以開始了嗎?」 米德正長出一口氣:「北面的軌道完工了,可以試試。」 關鳳生道:「花掉的銀子都快把人淹了,再不開始,四哥兒怕是也要肉疼了。」 賈昊道:「磨刀不誤砍柴工,時間加銀子,就是磨刀石啊。」 離英華大軍抵達馬尼拉兩個月後,聖地亞哥城堡終於被完全剝掉了外衣。此刻這座灰白石堡有如一位堅貞不屈的婦人,正傲然而立,以鄙夷的目光,打量準備破門而入的暴徒。之所以這位高貴的婦人如此淡定,是因為她還套著堅硬的鐵內褲。 昨日有過一場急雨,洗刷走了空氣中的血腥和煙塵味道,胡安上校一如既往,在北面的城牆上巡視。 胡安上校心中有些低沉,但離絕望還有老大一段距離。讓他沮喪的只是守城戰來得快了一些,沒錯,在他看來,到此時,戰鬥才剛剛開始。 聖地亞哥城堡,是不可能被火炮轟垮的。儘管在之前的戰鬥裡,中國人在火炮上所表現出來的技術實力讓所有人震驚,以至於總督雷班度不得不搬出阿魯索大主教來安撫慌亂的民眾,可胡安很確信,靠這些火炮是不可能撼動這座石堡。 中國人最大的火炮,跟戰艦上的32磅火炮威力差不多,它們可以砸爛六十公分厚的橡木船板,可對上十米厚的石牆……呵呵,結果顯而易見。 抱著看看中國人到底會有什麼花樣的心思,胡安極目遠望,卻見遠處一塊色斑,位置似乎有些不對。 原本五六里外有一處小山包,被帳篷四面外加頂部圍了起來,不清楚在作什麼。但從勞力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地向山包處搬東西,還一直有黑煙升騰而起的情形看,那像是在搞什麼工程。 胡安也想過,也許是中國人在鑄攻城大炮,可再轉念,即便是火炮技術獨具一格的奧斯曼土耳其人,造出的石彈巨炮,也已是古物,對聖地亞哥城堡這種堅城沒什麼危害。更不用說,還沒聽說過中國人會造那種巨炮。他們的大炮,最早都還是仿製葡萄牙人,怎麼可能有此成就呢。 舉起望遠鏡,胡安閒閒望著那已近到三里之外的怪異玩意,眼瞳聚焦,看清了是什麼東西,他猛然呆住,望遠鏡也像是粘在了臉上,半天都沒動彈,以至於副官詫異地喚了一聲:「上校!?」 好半天,胡安才像是重新恢復了呼吸,他依舊端著單筒望遠鏡,大口喘著氣,嘴裡直嚷嚷:「主……主……主……」 副官麻利地接口道:「主佑西班牙,主佑聖地亞哥城……」 胡安終於吐清楚了完整的字詞:「主啊!可憐可憐我們吧!」 北面三里處,一條淺壕豎向伸展,朝著城堡方向逼近。淺壕裡鋪滿了碎石,上面橫向搭著條條橫木,再有縱向的兩條鐵軌,黑沉沉地順著淺壕向前延伸。 「推!用足了勁!咱們忙乎了這麼久,為的就是這一天!」 工頭滿臉漲紅地喊著,在淺壕左右,正有上百民夫,牽著大腿粗的麻繩,唱著嗨喲嘿喲的號子,將一具龐大的鋼鐵怪物,自鐵軌上緩緩拉動。 一面八個,總計十六個鐵輪子托著一架常常的鐵板車,在鐵板車後半部分,是一具前端五尺,後端更有七尺粗細的粗短銅柱。這銅柱該是剛剛鑄好,還泛著燦燦黃光。 如果沒見著托住銅柱那些黑沉沉的鋼鐵架子,沒見著前端其實是空的,估計沒多少人會把這傢伙跟火炮聯繫在一起,對中國人來說,它實在是太大了,估摸怕有五萬斤,中國人還沒造過這麼大的火炮。 這的確是火炮,關鳳生和米德正所率的佛山製造局人馬,因為在佛山早有經驗,早早就在後方造好了這炮。這一兩個月時間,更多是花在了裝配炮架和鋪設炮軌的功夫上。 佛山製造局給海軍造熟了鐵軌炮座,將鐵軌用在攻城重炮上,以利移動和後座,這不需要什麼創新思維。 現在北面的軌道已經完工,被急不可耐的賈昊催促,關鳳生和米德正將巨炮推上了鐵軌,準備讓北面這一門炮奏響處女之鳴。 那到底會是番怎樣的情形呢?不僅賈昊無比期待,關鳳生和米德正,以及十多萬官兵民夫,都在期待著。 望著巨炮漸漸向城堡方向逼近的身影,米德正忽然嘀咕道:「對了,這炮還沒起名字呢。什麼大將軍?不,怕該是什麼大元帥……」 關鳳生搖頭,什麼時代了,還大將軍大元帥,應該叫…… 看著這門凝聚了無數工匠,也耗費了自己無數心血的巨炮,關鳳生覺得這傢伙簡直就是自己的兒女,應該叫得親切些。 這個念頭一起,不知為何,一個已經模糊了的纖弱身影闖入心中,關鳳生下意識地道:「叫……雲,不,風雲炮吧。」 米德正拍掌道:「好,一炮風雲變,這名字好!」 賈昊在另一側注視著這門巨炮,身邊三個少年的目光也死死黏在炮身上。其中那最小的賈一凡隱隱覺得,當這門炮轟響時,天地肯定會變了樣,不再是從前那個自己無比憎惡,吞噬掉了自己父母的罪惡世界。 第五百五十二章 最後時刻 這門「風雲炮」現身後不久,天地已是變了色。 聖地亞哥城堡北面,城堡炮台上的32磅、30磅炮,城牆角堡的12磅、16磅和18磅炮,城牆垛台上的6磅9磅炮,大大小小超過二百門,形若瘋癲地轟擊起來。即便是厚實的石堡牆,也被震出濃濃塵煙,而牆體上更被濃濃的硝煙遮蔽,恍眼看去,還真有一絲仙山瓊閣的錯覺。 這只是在戰場外遠遠打望的畫師們的感受,近到城牆下兩里內,城上城下雙方都被那密集的炮聲給震得心口發顫。 「西班牙紅毛被嚇瘋了,大傢伙幫他們醒醒神!」 趙漢湘可是見不得這陣仗,他一聲令下,推進到前沿兩里內的炮群也猛然發話。更為洶湧的炮聲之潮升起,捲起巨大的浪頭,跟西班牙人的炮聲在半空相撞。隨著參與合唱的火炮數目越來越多,這道巨浪很快就壓得西班牙人的炮聲節節後退。 馬尼拉這兩個多月一直處在炮火之中,但今日這般陣仗,卻是從未有過。敵我雙方總計五六百門火炮同聲奏鳴,連放不停。天空中炮彈來回穿梭,地面瓦礫橫飛,碎石四濺,再英勇之人,也要感慨人的渺小,血肉的脆弱。 風雲炮兩側,等候多時的炮手們可沒時間傷懷悲秋,他們渾身的血液都在燒著,就等著屬於自己的時刻到來。 嘎拉拉一陣雜響,載運著風雲炮的鐵車前緣頂到了一處矮土坡,淺溝和鐵軌也至於此處。炮手們一擁而上,這就是風雲炮的發炮陣地。 西班牙人不少大號火炮都能覆蓋兩里範圍,而風雲炮雖然外形巨大,兩里之外也僅僅只是一點,要能直接命中風雲炮,炮手怕是不知道從哪裡修來了滿貫福氣。 但為了以防萬一,同時遮擋類似跳彈和流彈的傷害,風雲炮前方和左右依舊立起了一道圓弧銅盾。這是利用當地豐裕的銅錠而臨時澆鑄出來的,其實就是將厚一尺左右的銅板架在車上,繞著風雲炮圍了半圈。 陽光下,護盾和巨炮都閃著金燦燦的光暈。巨炮前後兩撥人都赤膊上陣,前方是五組人馬,頭一組兩人用外形很像是大號雞毛撣子,沾著水的長柄玩意,清理了一遍炮膛。第二組兩人則是用裹著乾毛巾,外形幾乎相同的玩意乾燥了炮膛。 第三組兩人用長叉將藥包送入藥室,一包五斤,足足塞了12包進去,再壓入渾圓的木托板。第二組則是四個壯漢,用類似滑桿的工具,將180斤重的鐵彈送入炮膛,第三組四人用壓桿拚命壓實炮彈。 此時就輪到炮後人馬上陣,先是瞄準組,瞄手指揮著左右兩側十數人丁,隨著他的號令,使勁搖動炮車下方,左右凸出的長柄,炮口也從水平狀態緩緩升起。 「耶穌基督在上,一刻也不能停!」 胡安急急奔到巨炮瞄住的一段城牆,給左右角堡和垛牆上的炮手們打著氣。通過望遠鏡,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巨大的火炮已經引頸欲歌。 炮手們想要回個話,卻被連綿不斷的震動給擾得難以開口,英華軍以三十斤炮為主力的炮火也在不停地轟著城牆,儘管難以損及城牆主體,但對角堡和垛牆卻有著足足的威脅。加之煙塵瀰漫,想要瞄準射擊,更是不可能的事。 風雲炮的炮手卻是穩穩完成了炮位調整,接著由火手將信管插入火門,拉出長長信索,連到了右側幾尺外的燧發火台上。 八月十六日下午三時一刻,三角旗落下,「預備——」的呼喊聲裡,四周力夫和炮手們倉皇避開,進入大炮左右的壕溝裡。 「點火」的呼聲落下,炮長拉動機關,引燃燧發台上的信索,然後轉頭急奔,跳入旁邊的掩護壕裡。 三尺長的信索,預計九到十秒燒完,周圍壕溝裡避著的數十人,周圍注視著的數千人,乃至整個北面的數萬人,卻覺得這九到十秒份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心氣已躁得按捺不住的炮手不耐煩地露頭去看,卻聽得轟隆一聲響動,在心底深處炸開。初時不覺多大,身心卻瞬間為之一奪,無形聲浪竟如有形風暴,將他掀翻在地。 沒人去理會他,雷鳴般的炮響,大地的震動,已讓周圍這數十人暫時失去了感知。 跟攻城戰裡動不動就是幾百上千斤的火藥動靜不同,60斤炮藥雖少,作用於二三十噸的銅鐵巨炮中,發出的猛烈震盪,另有一股凜冽威勢。早有體驗的關鳳生和米德正等人就警告過炮手,千萬不可在炮身三丈內的範圍立著,同時還要捂緊耳塞,趴地張嘴。 「風雲一號」的初次發射,將地面震出一圈淡淡塵霧,碩大的炮口噴出濃烈白煙,挾著一道橘黃焰芒,如果正站在火炮和聖地亞哥城堡之間,同時眼力夠足的話,就能看到一道模糊黑影,正劃著拋物線,朝城堡的一面稜牆落去。 炮彈的速度近於音速,兩里距離,3秒出頭,4秒不到,那道拋物線就跟城牆連上了。 咚的一聲悶響,跟一柄鐵錘砸在條石上的動靜類似,可聲響卻大了無數倍。 賈昊注視著當面那道城牆,關鳳生、米德正呆呆看著,韓再興等將領看著,數萬官兵、民夫也在看著。這一瞬間,整個北面似乎都靜寂下來,西班牙人依舊沒有停歇的炮聲也被人忽略,成了無足輕重的背景。 預想中石裂牆塌的景象並沒出現,甚至都沒崩出多少碎石,一百八十斤的鐵彈砸下,除了那聲悶響,效果似乎還不及三十斤炮彈。 原來是自己嚇自己啊,早就想到了,中國人不可能造出真正的攻城重炮…… 城牆上,胡安抱著頭,跟上百官兵趴在牆體後緣,這是歐羅巴人守城的心得,如此可避免遭到重炮轟擊城牆的附帶傷害。當然,法蘭西元帥沃邦就針對這一點發明了跳彈攻擊,讓炮彈越過城牆前緣,在後緣和下方斜牆跳動,殺傷人員和火炮。可胡安相信,中國人還沒先進到能掌握這樣的火炮技術。 對西班牙人來說,這一炮的感覺,僅僅只是身下石牆的一股劇烈震盪,感覺依稀跟地震一般,也就是腦子微微發暈而已。 胡安長出一口氣,一邊起身,一邊檢討著自己之前的膽小怯懦。 可剛剛站直,就覺那股暈感越來越厲害,他拍拍腦袋,想要讓自己清醒,卻發覺其他人也是一般情形。 驚呼四起,這不是發暈,這是腳下的牆體在搖晃…… 胡安下意識地伸手亂抓,跟跌過來的士兵抱成一團。 此刻北面的英華官兵,乃至華人勞工,都在心底裡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還是沒動靜,看來這聖地亞哥城堡的確是堅不可摧,連如此巨炮,都不能撼動分毫。連賈昊都皺起了眉頭,心中微微沉滯。 復位!裝彈,一炮不能說明問題! 風雲一號的炮組不願放棄,關鳳生和米德正更不願放棄,親至炮位,指揮民夫將後坐了好幾丈的炮車重新拖上去。 關鳳生還在想,是不是該多裝二十斤藥,民夫和炮手們忽然停了動作,他惱怒地就要斥責,米德正也呆住了,用胳膊肘撞著關鳳生,壓著嗓子道:「看!」 關鳳生扭頭看去,也呆住了。 不管是硝煙還是塵煙,聖地亞哥城堡被真正圍住後,煙塵就沒絕過,但眼前這煙塵的動靜卻顯得頗為詭異。 大約三四十丈寬,由兩處稜角堡壘牽起的這道城牆,滾滾煙塵正如瀑布一般傾倒而下。這情景,頗像西班牙人從城頭向下抖水泥粉似的。 不過片刻時間,水泥粉就變成了碎石瓦礫,嘩啦啦的轟鳴聲不絕於耳,似乎那城牆的上半部正在粉碎。 「救命——!」 煙塵和瓦礫中,若干人體也傾瀉而下,正驚恐地高聲呼喊,可他們就像是被沖馬桶的水流捲下,呼喊聲顯得分外絕望和淒厲。從十多二十米高的城垛上栽下,頭上還有如洪流一般的瓦礫碎石,摔死都已是幸運,摔不死還要再遭一番傾軋掩埋之罪。 胡安上校是幸運的,幾名西班牙士兵手腳相接,死死拉住了他,原本一道平面,十來米寬的城垛已經崩裂大半,只剩一小角城緣,有如嶙峋懸崖。 發生什麼事了? 城下的英華軍民滿肚子疑惑,先是毫無動靜,這會又搞出一道碎石瀑布,這一炮還真是充滿了難以預料的驚奇。 好半天後,煙塵散去,看著那道漸漸清晰的城牆,所有人都猛抽一口涼氣。 平整的城牆上部已經崩裂出大片缺口,不僅將城牆勾勒出了一道上下涇渭分明的界線,甚至牆體內外的那道界線也清晰可見。 賈昊的眉頭舒展開,身邊的不列顛人克林頓卻已經興奮得跳了起來。 「就是這樣!就這樣一炮炮砸下去!聖地亞哥城堡是西班牙人一百多年來不停修造出來的,本就分作很多層,最下一層還是呂宋土人的城牆。眼下這一炮,是將他們最外面一層剝掉了!」 克林頓所看到的希望就是胡安的絕望,被士兵們拉上城垛還殘餘著的部分,看著崩裂的上半部牆體,他這絕望貨真價實,絕無一分水分。 儘管只是損傷了上半部分,城牆下半部分更為堅固,可所有防禦力量都在上半部分,中國人只要有耐心,將足夠寬的正面掃蕩乾淨,剩下的牆體部分,根本就再無力阻擋他們。 北面想起如潮的歡呼聲,連西班牙人的炮聲都被蓋住,胡安對緊急趕來查看情況的雷班度總督道:「儘管我不願放棄軍人的榮耀,但事實告訴我,聖地亞哥城堡不再是堅不可摧,在中國人的攻城重炮下,我們再沒有什麼力量可以繼續堅守。為了對城堡中一萬多平民負起責任,我以城防司令的名義,請求總督……」 他痛苦地閉眼,將那句之前絕沒想過的話說出了口:「向中國人投降!」 雷班度正被牆體上那片觸目驚心的崩裂痕跡給驚得臉色發白,聽到這話,瞬間轉為鐵青。 「胡安上校,你不再是城防司令了!」 總督沒有絲毫猶豫,當場將胡安上校解職,還以他擾亂軍心為由,將胡安關進了城堡監牢。 投降……就算雷班度想投降,還得看阿魯索大主教的臉色。 「總督快走,中國人馬上又要發炮了!」 這段城牆上已經無人站立,士兵們護著總督急急離開,剛剛下了城牆,地面又是一陣明顯震動,總督頓時摔了個仰面朝天。 躺在地上,雷班度總督正見這道城牆邊緣處的角堡轟然垮塌,裡面容著的幾門火炮,以及數十名士兵,就在這一炮之下,驟然湮滅。 「大主教,已是到了那個時刻……」 雷班度總督倉皇找到大主教,把自己臉色上的慘白傳遞給了對方,大主教死死盯住了他,好一陣後,才緩緩點頭。 「主啊,子民正等待你的憐憫……」 大主教禱告不停,而在城外,「風雲一號」的第三發炮彈再度發威,蹭著城頭,砸上了角堡後方的炮台,像是上天繼續偏袒英華,這一發打出了「絕殺跳彈」,以不規則的橫掃之勢,將兩門32磅重炮,連帶數十官兵,隨同炮台邊角,一併砸上了天。 每炮間隔近一刻鐘,三炮之後,風雲一號停了下來,而北面西班牙人的炮火也都沉寂下來,被這重炮威力嚇住,西班牙人正驚恐地將自己的火炮朝後面拖,同時重新佈置火力線。 「差不多是時候了。」 賈昊心懷大慰,對身邊一人道。 「小民這就去準備。」 那人恭謹地道,赫然是從懷鄉趕來的范四海。 第五百五十三章 聖戰序幕? 「這是最後的時刻了!所有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弱,都要出力!為了西班牙!為了馬尼拉!」 聖地亞哥城,聖奧古斯丁大教堂裡,雷班度總督的呼聲迴盪不停。聚集在此的數百西班牙人都是馬尼拉顯貴,他們個個臉色慘白,不少婦人都在低聲哭泣,男人們還在強自鎮定,安慰著她們。 「難道我們不能投降嗎!?我們願意離開馬尼拉,甚至願意交出所有財產,家人的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總督閣下,我們希望你能跟中國人作坦誠的溝通,這樣的交易,即便是穆斯林,也不會不接受。」 昔日視為堅不可摧的城堡,正在中國人的攻城重炮下段段崩裂,即便置身巨石修建的馬尼拉大教堂裡,重炮轟擊城牆的震動依舊清晰傳來,震得教堂天頂不停落下塵土。 顯貴們的心態很正常,正常得雷班度總督難以辨駁,很明顯,在令人生畏的巨炮轟擊下,聖地亞哥城堡不可能再堅持多久,甚至早前雷班度自己都有這想法,但卻早就被阿魯索大主教那比聖地亞哥城堡還要堅不可摧的心志給碾碎了。 「中國人不是穆斯林,中國人是比他們還要罪惡的無信者!」 阿魯索大主教的嗓音響起,讓雷班度總督長出了一口氣。 「我們漂洋過海,來到這片美麗的土地,不只是為了生活,為了利益。我們更懷著一個崇高的理想,每一個西班牙人,每一個上帝的子民,奔赴這世界的每處角落,都是在為傳播上帝的福音而努力。」 「我們在這裡已經努力了一百多年,本地的居民,已經虔誠地沐浴在上帝的榮光之下。但那些中國人,從一開始,他們就拒絕上帝的救贖。甚至為了換得現世的利益,他們一邊向主禱告,一邊在家中暗暗祭拜祖先,蒙昧而又褻瀆。」 「當中國強盜越海而來,企圖搶奪我們花了一百多年建設出來的美麗家園時,馬尼拉的中國人,他們是怎麼回報我們這些引領信仰,庇護生活之人的?他們跟強盜同流合污!一百多年來,他們從來如此!即便再三受到我主的懲罰,受到法律的制裁,他們從沒變過!這就是他們的本性!」 「有人會說,在城堡外的防線裡,還有中國人跟我們站在一起。這是假象!當中國強盜越來越佔上風時,他們一定會背叛我們!對於這一點,我從來都深信不疑。」 大主教的言語裡瀰散著傷感和憐憫,也帶著聽眾的心向無底深淵沉下。 「當你們徹底明白了中國人的本性後,你們還認為,中國人,會跟我們平等而視,以文明世界的法則來對待這場戰爭嗎?不,我看過中國人的歷史,破城之後,他們會屠殺每一個活人,強暴所有女性,他們一直生活在黑暗世界中,他們從不懂文明法則。」 大主教終於說到了最關鍵的部分:「他們還會將過往受我主和法律制裁的那些中國匪徒,當作是受害者,對我們施加以百倍千倍的報復,那樣的罪惡,即便窮盡人類的想像,也難以用語言描述……」 教堂裡沉寂了,之前的抽泣聲也驟然消失,不管男人女人,大腦都已經被嚇得有些麻木了。大主教這話的含義很直白,以前我們殺了那麼多中國人,現在還指望他們接受交易,做夢! 「我們不只是要守護馬尼拉,我們還要守護我主的榮光。即便是死,也是殉教!馬尼拉將會是一城聖徒,我主會欣然接引我們同上天國,阿門……」 大主教的結語很有力,帶著這些因他之言,已經絕望的男女禱告之後,他悄然退下,雷班度總督跟上來,再問了一句:「大主教閣下,這不是中世紀了,您是不是有些危言聳聽……」 總督自然還懷著一絲希望,大主教卻反問:「難道中國人不會報復!?」 就過往歷史來看,中國人破城之後,屠城報復的可能性幾乎超過九成,可這是建立在西班牙人一直抵擋到底的基礎上。大主教煽動平民以死相抗,雷班度總督品出了一絲詭異的味道。能晉位大主教,自然不會是滿腦子狂熱念頭的原教旨信徒,這個職位根本就是宗教政客。 大主教淡淡一笑,眼中閃動著決然的光芒:「在你眼裡,這是利益之戰,而在我眼裡,這是信仰之戰。」 「我主的榮光,在中國本土被遮蔽了,在安南被壓制了。整個亞洲,只有法蘭西人還在印度,在緬甸和暹羅還在艱辛地努力,其他地方不是荷蘭人那些異教徒,就是不列顛那些叛逆者。馬尼拉,是我主在亞洲的最後一座神殿。」 「如果我們跟中國人達成交易,安全地離開馬尼拉,我主的福音之炬,在亞洲,至少在東亞,將會完全熄滅。」 他看向雷班度,目光中帶著穿透歷史的深邃:「當我們不能引領他人的信仰時,又怎能指望從他們手中,獲得符合我們期望的利益?我們歐羅巴人之所以能遠航四海,能將全世界的財富匯聚到歐羅巴,靠的只是海船和商人嗎?不,靠的是我主的榮光,能驅散落後文明的愚昧,讓全世界其他民族,其他文明,甘於為我們歐羅巴,為我們這些上帝之民,奉獻出忠誠。」 雷班度目光閃動,臉色也在紅白之間急速轉換,許久之後,他抽著長氣,壓低聲音道:「您是說……要讓馬尼拉成為殉教之地,從而讓中國人成為文明世界的公敵!?」 大主教微微一笑:「聖戰,當那些中國海盜建起天廟時,一場新的聖戰就再不可避免。既然如此,就讓馬尼拉成為這場聖戰的序幕吧。」 懷著深深的崇仰和敬畏,雷班度總督向大主教鞠躬致意,同時腦子也急速開動,開始編製若干能活下來向歐羅巴,向羅馬教廷講述這場聖戰序幕的目擊者清單,當然,他自己一家將排在這份清單的最前面。 在阿魯索大主教的指引下,聖地亞哥城堡裡的西班牙人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他們不再惶恐不安,而是絕望麻木。所有人都動了起來,開始在城堡內部挖掘壕溝,壘砌胸牆。城堡裡有十多座教堂和若干兵營,都是巨石建成。用壕溝連接起來,又是一道堅固的防線。 被「中國強盜」破城後必定屠殺報復的前景嚇住,平民們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貴婦人撈起長裙,奮力揮著鋤頭,小孩組織在一起,拖曳泥土瓦礫。城外炮聲隆隆,城內竟是一番平靜的勞作景象。 在這個時刻,最為惶恐的是擠在東面和北面,靠著城門和城牆掩護,還在拚命死守的土人和華人,尤其是華人。 最為死硬的華人,如那個張武一樣,在之前的防線之戰裡已是死絕了,剩下的都是只知跟著大流的草民,以及那些緊緊依附西班牙人的華商的部眾。 從那門重炮提前奏響聖地亞哥城堡的哀曲後,這幫華人的主心骨早就開始動搖,再跟范四海所遣之人搭上了線,一樁賣城開門的密謀頓時成型。 聖地亞哥城堡的大門早已嚴嚴堵死,門是賣不了的,可那些華商覺得能爭取到入城的機會,由此混入城中,製造混亂,引領英華大軍破城。古往今來,這套戰術在華夏已是嫻熟至極。 他們忽略了一點,西班牙人,從沒有真正信任過他們。而對於這一點,賈昊等人已是認識頗深,因此沒有對他們的計劃抱有多大希望。 但事情進展出乎眾人想像,沒等華商開始行動,西班牙人就先動了手。八月二十日夜,聖地亞哥城堡東門和南門,槍炮大作,殺聲震天。土人在西班牙人的帶領下,以清查間諜為由,繳了防線裡華人的軍械,再聲稱他們預謀反叛,大開殺戒。 時值深夜,英華軍難作反應,二十一日晨,兩面城門附近的防線屍積如山,也在英華官兵和勞夫營那些華人心頭壓下沉沉一座大山。 「他們雖是叛徒,卻總是我華夏子民,竟被西班牙人當作豬狗一般屠戮,此仇不共戴天!」 大多數人都是義憤填膺,就算這些人該殺,也輪不到你們西班牙人來殺!少數心頭還抱著幸災樂禍想法的人,見到黑髮黃膚,跟自己一般無二的屍體,數百數千地堆在一起,遠處城上那些西班牙人還比劃著各種鄙視的手勢,也如感同身受,對這些洋人的憎恨衝到了最高點。 范四海悲憫地自責道:「晚了一步……」 賈昊轉頭看看正跟賈懷敬,賈懷畏一起忙碌著軍中勤務的賈一凡,搖頭道:「上天許人幸福之命,還要看人自己怎麼選擇。」 關鳳生又來了,他倒沒多關心馬尼拉那些還為西班牙人效力的華人,而是興奮地向賈昊通報,另外兩門風雲炮也準備好了。 賈昊長出一口氣,北面有「風雲一號」轟擊了幾日,城牆已崩塌出不少缺口,各處稜堡和城上火炮,幾乎都已被一掃而空。現在二號三號已經準備好,西班牙人還自己清理掉了城門防線,該是總攻的時候了。 他對關鳳生道:「關叔真是辛苦了,有了這攻城重炮,看來月底就能拿下這座城堡。」 關鳳生笑道:「四哥兒怕也是等得心急啊,有你這消息,他該是能安心北歸了。」 正說到這,一份文書就送到了賈昊手上,是李肆親筆諭令。 仔細看過幾遍,再閉眼沉思許久,確信自己沒有理解偏差,賈昊歎道:「看來我還得對上自家的軍心。」 關鳳生不好窺探書信,只是旁敲側擊地問:「四哥兒,又交代下了什麼苦差事?」 賈昊也沒隱瞞,逕直道:「四哥兒也已料到城破在即,他要我在城破之後,妥善處置那些西班牙人。」 關鳳生不以為意地道:「妥善處置?這是軍醫的事,挖坑深埋,多灑點石灰就好,四哥兒也真是操心得細。」 賈昊繼續苦笑,關鳳生都是這心態,四哥兒的交代,還真是很難辦呢。可也就因為如此,四哥兒才會讓自己掌握呂宋戰局,如果只為攻下馬尼拉,吳崖其實還更勝任一些。 「這終究是破城之後的事,如果西班牙人一定要抵抗到底,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賈昊這麼想著,揮開心頭雜念,將精神全部集中在了破城一戰的事上。 「用不了那麼久,最多十天!」 客卿克林頓已從悲觀保守派轉變為樂觀激進派,有如此犀利的攻城重炮,還是三門,西班牙人外無援兵,城堡陷落不過是轉瞬之間。 扶南懷鄉,李肆點頭道:「差不多了,不是這個月底,就是下個月初。」 身邊吳崖出了口長氣:「馬尼拉到手,這南洋總算是盡在我們手中了。」 四娘可不是無知丫頭,反駁道:「南面三佛齊之地和爪哇,可還是荷蘭人之地!四哥兒在扶南這裡會盟諸侯,荷蘭人就只派了東印度公司的人來應付場面,對咱們不滿得很呢!」 李肆搖頭:「荷蘭人不過是在觀望,等馬尼拉城破,荷蘭人怎麼也再坐不住。不過那時,他們就得多跑跑了。」 四娘兩眼一亮:「是要回去了嗎?」 李肆捻著鬍子,含笑點頭,心說當然得回去了,但還不能直接回廣州,馬尼拉這個戰場即將消停,廣州戰場,又將鬧騰起來。 依舊是在海灘上,李肆眺望東面,似乎馬尼拉就在眼前,想及馬尼拉城下的烽火硝煙,他也是心神激盪,不知賈昊到底能給他交上怎樣一份答卷。 第五百五十四章 利益還是信仰? 賈昊心中一點也沒底,現在他只能確定聖地亞哥城堡即將到手,最遲不過九月上旬。但這一戰到底會以怎樣的方式收尾,他拿不準。很多疑問還縈繞在他心中,比如己方會死多少人,其中英華軍多少,僕從軍多少,華人勞夫多少。而最大的疑問,還是西班牙人會死多少,這個數目,決定了他會給李肆交上怎樣一份答卷。 克林頓慚愧地道:「西班牙人非常頑固,他們認為一定會遭受殘酷的殺戮,所有人都動員起來,我的勸說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他被賈昊派去向西班牙人傳遞最後通牒,但很明顯,他的不列顛人身份無助於此項任務,說不定還起了反作用。 「按照歐羅巴的交戰法則,我們已經盡到了義務……」 克林頓對西班牙人的頑固很不理解,在他看來,中國人跟歐羅巴人都遵循著相同的戰爭法則,甚至中國人對戰爭法則的認識,歷史比歐羅巴人還要古老悠久得多。就說近代,當年鄭成功攻台灣,還不是允許荷蘭人投降,讓殘存的守軍安全地離開了麼? 「這一戰不止是利益之戰,更是信仰之戰。」 賈昊低聲自語著,這是李肆在諭令中的提點,也因為賈昊很在意把握戰爭的分寸,李肆才會放心地將呂宋全局交給他。 就為這般信任,賈昊也不願接受克林頓的建議,丟開所有顧忌。 心中積鬱,賈昊登上望台,俯瞰前線戰況。 聖地亞哥城堡,原本如一位凜然不可侵犯的女神,以堅不可摧的石壁、參差林立的稜堡和無數火炮遮護,帶著世間一切無可撼動的淡然,臥在大海與江河的交界處。 可現在,除了靠海一面,三面城牆已經四處垮塌,掩護主題的稜堡也化作堆堆碎石,至少十多道裂口,加起來超過兩千碼的正面再無可靠防禦。原本城牆後方的炮台,現在卻成了最後一道防線。 英華軍正以平行壕體系從北面和東面向護城河接近,在西面的帕西格河上也有動靜,英華軍以風雲炮壓制了對方炮火後,將西班牙人丟棄的海船拖到了河口,並排連在一起,錨泊在河面,搭起了一道浮橋。這只是佯攻,為的是不讓西班牙人將兵力騰出來全堆在北面和東面。但若是能在這邊找到機會,佯攻也會變成實攻。 除非神明下凡,否則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聖地亞哥城堡已經完了。 越過破碎的城牆,城堡裡面,無數人流正來回穿梭,挖掘壕溝,堆砌胸牆。望遠鏡裡,這番景象雖然模糊,可西班牙人頑抗到底的決心卻份外清晰。 賈昊心中一半是熾熱的烈火,一般是沉鬱的雷雲。他當然想爽快地將西班牙人徹底抹掉,告慰百多年來被屠戮的華人,以及開戰以來陣亡的英華將士。但李肆的提點,以及自己對此戰的理解,卻又在告訴他,這不是最佳的結局,既已付出了如此犧牲,就要獲得最佳的收益。 「喲,紅毛還在頑抗呢,是仗著那些炮台還能堅持?」 一個大嗓門響起,胡漢山來了,還帶來了一個「紅毛」,已自認為是「西奸」的岡薩雷斯上校。見到聖地亞哥已是如此淒慘,上校緊緊閉住雙眼,暗道自己的罪孽又深了一層,這全是自己的錯…… 「那些炮台,你們海軍有法子?」 風雲炮和其他火炮的精確度可沒那麼高,要拔掉城牆後方那些炮台,就得靠人命去填,賈昊自然期望海軍能出把力,但他也只是隨口一問。 「嘿,我們還真能辦到!」 胡漢山眼睛亮了,海軍修養了兩三月,船大多修好,人手也正在補訓中,這邊戰事還沒結束,手心自然又癢了。 得他一聲令下,海軍又熱鬧起來了,一艘艘戰船靠港,將什麼東西卸了下來。兩天後,一個個兩三丈高的土台在聖地亞哥城堡周圍立起,一門門小得在此處戰爭幾乎不能稱為炮的傢伙抬上了土台。 「這是什麼玩意?」 克林頓又來了興趣,想上土台仔細參觀,卻被通譯攔住,說這東西嚴格保密,客卿想要見識,除非加入英華國籍。 克林頓聳肩,他對英華很有好感,但不等於就要放棄自己的祖國,同時,他也不覺得這麼小一門火炮能有什麼神奇。 接著他就動搖了,二十多門兩寸炮裝上了陸軍四寸炮的炮架,如大號線膛槍,在兩里外不停轟擊,將城牆後方的炮台打得煙塵四起,炮車分離,人體飛濺。僅僅只是看那幾乎全集中在炮台上的煙塵,就知道這些小炮的準確度有多高了。 「賽裡斯人……果然是賽裡斯人啊……」 克林頓已是徹底無語,就只能這麼機械地感歎著。 「這幫西班牙人,到底在想什麼呢?」 可看到城堡中心,平民和軍人依舊在亡命地搭著又一道防線,胡漢山也如此感歎著。 「想殉教,想成聖,想讓我們中國人,成為整個歐羅巴仇視的公敵,狂信者的心思,還真是深不可測呢。」 接到范四海從內線那獲知的消息,賈昊搖頭,四哥兒的預料果然沒錯,這真是一場信仰之戰。 那麼,四哥兒給的那張底牌,也不得不用上了,真不知道,百年後,人們會怎麼評述這場戰爭。 賈昊招來範四海,一陣吩咐後,范四海點頭,臉上並沒有多少驚訝:「行前陛下也對小民有過交代,看來也確是要如此行事了。」 賈昊沉著臉道:「此事跟陛下無關,是我賈昊一人定策。」 范四海一驚,壓低聲音道:「此事關聯甚深,都督一人怕是難以背負。」 賈昊搖頭:「陛下並未向我下過此令,我是呂宋都督,用不用此策,還由我一言而決!」 他盯住范四海:「這也是你的主張,跟陛下無關。」 范四海呆了片刻,忽然笑了:「好!好!都督既有如此心志,敢背下這般責任,我范四海又怎敢不附驥而隨!」 兩人的商議沒落入他人耳中,可看在胡漢山眼裡,卻像是在糾結什麼,以胡漢山的理解,怕還是憂心將士死傷。陸軍這兩三月裡已死傷六七千人,算上僕從軍,總數高達兩萬之巨,這讓胡漢山有了強烈共鳴。西班牙人繼續頑抗,這個數字怕還要拉高一大截。 他怒聲道出自己的主張:「再派人去勸降!告訴他們,不降的話,就別怪咱們不客氣!」 這不是廢話麼…… 可接著胡漢山的話,就讓眾人額頭生汗,「讓工匠造拋石機,一旦他們不接受最後通牒,就將疫死之人的屍體砸進去,看他們還能守多久!」 克林頓暗道,真是魔鬼,岡薩雷斯上校心中大叫,這傢伙就是迪亞博羅轉世,沒錯,我早看出他的真面目了! 「岡薩雷斯上校,為了不讓你的族人面臨這樣的厄運,願意去聖地亞哥城堡,遞上這份通牒麼?」 賈昊毫不猶豫地採納了胡漢山的提議,在他看來,這也是一項能有效瓦解對方鬥志,同時又讓西班牙人不會將自己遞出的那張底牌,看成是軟弱。 「看吧,一旦我們眾志成城,主就降下了福音,震懾著那些異教徒,讓他們開始在我們堅強的意志下發抖。好的,我會再組織一次彌撒,稱頌我主的威能……」 八月二十六日,聖地亞哥城堡聖奧古斯丁大教堂裡,阿魯索大主教這麼對雷班度總督說著。這兩天來,英華軍的炮火已經減弱了不少,即便城堡外牆已經四處崩裂,露出無數缺口,而城堡的炮台也被摧毀大半,但英華軍依舊還沒發起總攻。 大主教將英華軍的沉寂歸功於這幾日越來越頻繁的雨水,自然,這雨水也是上帝在庇護他的子民。 雷班度總督似乎還有話說,可聽了大主教這話,他張了張嘴巴,最終只說道:「主佑西班牙……」 離開大教堂,回到自己的總督府。偏僻的廳房裡,一群衣著光鮮的紳士們正等得焦躁不安,見他進來,一下圍住了他。 「總督大人,大主教怎麼說?」 「大主教願意嗎?」 雷班度總督環視眾人,緩緩搖頭,眾人頓時一片哀歎。 「諸位,這是生死時刻,我們就得拿出最大的勇氣!」 總督擲地有聲,壓住了這些人的絕望,他看住眾人的目光似乎正辟啪爆著火芒。 「為了家人的安危,為了西班牙的……」 他咬牙切齒地道出了後面兩字:「利益!」 眾人沉默了一會,卻還是有些惶恐,不少人道,馬尼拉一直是教會在把控實權,咱們這些商人能頂什麼用? 這話說得沒錯,在馬尼拉,總督可不是老大,甚至軍隊都受教會的控制,大主教才是無冕之王。 總督啪啪拍掌,一個人從門外進來,引得眾人一陣低呼。 進來的是胡安上校,他決絕地低聲道:「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追隨那幫宗教瘋子……」 八月二十七日晨,聖奧古斯丁教堂,阿魯索大主教和各教區的主教匯聚一堂,要在這最後時刻,為所有西班牙人舉行一場彌撒,堅定大家的鬥志,從容地迎接死亡。 當數百士兵在胡安上校的帶領下,將大主教和所有教會高層包圍起來時,教堂裡大多數官員顯貴們還沒有回過神來。 大主教卻似乎有所覺悟,他蒼白著臉,強自鎮定地道:「不要被岡薩雷斯那個叛徒嚇住!我們得主庇護,中國人那些卑鄙伎倆,是不可能瓦解我們的!」 有沒有瓦解不清楚,但在場大多數人的心志都已在崩潰邊緣。前日被俘的岡薩雷斯上校以中國使者的身份進了城堡,宣稱大家若是不投降,中國人就要效仿當日蒙古人那樣,將病死者的屍體拋入城堡。 「他們是認真的!該死的,你們為什麼還要抵抗下去!」 岡薩雷斯上校那驚恐的表情,蒼白的面目,給當時的所有在場者以極大震懾。 這果然是比死亡還要恐怖的威脅,但如果大主教和教會還要堅持下去,一般的平民也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就等待著大主教會怎樣表態。就在官員顯貴們齊聚大教堂時,數千平民也聚在教堂外,在等待大主教給他們指引。 「他們是要我們束手就擒,一旦我們投降,他們不會理會什麼承諾,要將更殘酷的罪行施加在我們身上!你們……你們這些凡人,居然敢置疑我,置疑我們教會,置疑我主的指引!?」 大主教沉穩地訓斥著圍住他的士兵,讓對方羞慚地低下了頭。 「大主教說的對!不能相信中國人!」 「反正都是死,還不如守住對吾主的忠誠!」 「投降還有希望,怎能這麼隨便就放棄了希望?」 但沒人放開他,教堂裡,眾人也分裂為兩派,激烈地爭吵起來。 「希望!沒錯,我們還有希望!」 一個嗓音鎮住了大廳,是雷班度總督。 「我可以給大家一線希望!我從絕對可靠的途徑那獲知了一項絕密消息!」 雷班度總督掃視眾人,言語中透著無比強烈的信心。 「不管馬尼拉的未來如何,中國人的政策,是要跟我們西班牙維持正常的貿易往來,他們希望……」 「他們希望,大帆船貿易,依舊能延續下去。」 這一句話如石破天驚,眾人都覺得無比荒謬,似乎這幾個月來的血腥殘殺,都像是一場玩笑。 但正因為如此荒謬,大家反而相信了,這才是常識,不對嗎?信仰?強烈背離利益的信仰,難道不是荒謬的? 沉默了好一陣,官員、商人們紛紛出列,他們莊嚴地道:「馬尼拉西班牙人的命運,不能被少數人握在手中,所有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命運,這也是我主賦予每一個人的權利。我們要求,以投票的方式,決定我們整體的未來。」 大主教和教會人士還處在極度的震驚中,雷班度總督趕緊道:「我同意了!此事跟教會沒有關係。另外,教會在之前跟馬尼拉華人的衝突中,扮演著用心讓人極度懷疑的角色,因此我決意,第一項投票,是裁決是否將所有教會人士拘押起來,等候審判,同時清理教會在軍隊中的不利影響。」 沒有猶豫太久,「我同意」、「贊成」的呼聲此起彼伏,教會對馬尼拉西班牙的控制,也在這股聲浪中轟然垮塌。 「大主教!這是背叛!」 「我們該奮起反抗!」 神父和主教們被驅趕到教堂角落裡,還抱著希望,看向阿魯索大主教,這個老人卻頹然地一笑。 「聖戰未起,卻已經失敗了,正如羅馬教廷這幾百年來不斷遭受的失敗一樣。看看那些嘴臉,商人,跳出來的都是商人!他們滿腦子只充塞著金錢和利益,怎麼可能指望他們跟中國人發動一場聖戰呢。」 大主教呵呵笑著,熱淚長流地笑著。 「我錯了,異教徒,信奉金錢的異教徒,早已經腐蝕了我主的榮光,我詛咒他們……」 不管大主教如何詛咒,當范四海通過內線,將「中國人希望保住大帆船貿易線」的消息傳遞給那些跟華商聯繫甚密的西班牙商人,同時岡薩雷斯又以正式途徑,發出了中國人不惜以生化武器盡滅抵抗者的信號時,西班牙人的意志終於瓦解了。沒有誰能頂得住這軟硬兩面的夾磨,而能頂住的那些教會人士,則被以總督為首的商人派,聯合胡安上校這樣的軍中良心派一同推翻。 接下來的投票徒具形式,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贊成投降,但為了留下可靠憑據,雷班度總督等人依舊堅持以正規方式投票,因此聖地亞哥城堡的陷落,被推後到了九月一日。 「胡安上校,又見到你了,這次你是來做什麼的?」 賈昊淡淡地問著,對方苦笑著摘下帽子、軍刀,然後立正,低頭,鞠躬,用雙手捧著軍刀,姿態極為標準。 胡安上校道:「元帥閣下,我代表馬尼拉的所有西班牙人,向您正式投降……」 第五百五十五章 打劫!人人有份! 賈昊搖頭:「據我所知,並不是所有西班牙人都願意投降。」 接著來的雷班度總督恭謹地道:「那些以信仰之名,將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推向無底深淵的惡人,他們的罪行已被所有西班牙人認清,他們將受到公正的審判。」 賈昊皺眉:「公正的審判?誰的公正?在沒有清算有關人等對我中國人犯下的深重罪行前,他們還無權接受你們自己人的審判。」 雷班度總督鞠躬:「是的,所以此刻他們都還只被關押著……」 賈昊冷聲道:「他們!?到底誰該接受審判,難道不該由我們決定,而由你們自己決定?」 總督額頭冒汗,繼續鞠躬,賈昊卻又放緩了語氣:「當然,在最後關頭,願意跟我們中國攜手的人,我們可以寬大處理。」 總督趕緊打蛇順棍上:「那麼關於大帆船貿易的事,還有馬尼拉乃至呂宋的未來,貴國如果越早確定有關方針,相信我們兩國,也會越早拋棄舊怨,共同面向未來……」 這是總督想討來一個說法,以便安定西班牙人的惶恐之心。賈昊心說,你是能從我這討得說法,我卻不能從四哥兒那裡討得說法,我還要一個人,獨力面對部下,乃至國中輿論的怒火。 「陛下!為什麼還要保留大帆船貿易,跟西班牙人做生意!?我們在馬尼拉死了成千上萬的人!連田哥都陣亡了!陛下!?」 還沒輪到賈昊承接怒火,四娘的怒火已經裹住了李肆,此時李肆又回到了崑崙島鷹揚港,正準備北歸。 李肆對四娘這樣的身邊人沒有太多隱瞞,聽到李肆並不準備將馬尼拉的西班牙人屠戮乾淨,甚至還要跟對方繼續做生意時,四娘憤怒了。 當年跟她一起被李肆買下的流民孤兒,很多都已是中高級軍官,不少在馬尼拉拋頭顱灑熱血,其中的田堂堅跟王堂合、方堂恆以及楊堂誠一輩,在呂宋派遣軍裡擔當炮師副統制,半月前歿於炮戰,是此戰犧牲軍人中職銜最高一人。 田堂堅之下,英華軍官兵在這兩三個月裡,戰死已超過三四千,病亡也有近兩千人,到這一戰落幕,光死者怕都要超過八千人,如果算上華人勞夫,再算上為西班牙人效力的華人,馬尼拉一戰,吞噬的同胞高達三四萬人。 四娘是女兒家,也沒認真想過要將西班牙人趕盡殺絕,總得分軍人和平民不是嗎?可如此慘烈的犧牲,到頭來還是要維持住大帆船貿易,這一仗打得著實荒謬,僅僅只是拿到呂宋的統治權,這代價似乎太沉重,所獲似乎太少了。 李肆想揉揉這姑娘的腦袋,四娘卻板著臉地扭開了身子,眼中還含著淚花。 能明白將士們到底是為何而犧牲的人,還真是少數啊。四娘的怒火還沒什麼,若是三娘在這,還不知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李肆苦笑,最初就沒想過要將西班牙人的大帆船貿易線抹掉。這條貿易線上,每年流動著數百萬兩白銀的貨物,如果這一仗打下來,這條貿易線丟掉了,那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簡要地作了解釋,四娘一邊流著淚,一邊依舊不解,極度的不解。既然最終還是要跟西班牙人作生意,大家不能好好談麼?為什麼還要起一國,不,已是多國大軍,要打得屍橫遍野,天地無光? 李肆再笑了,女人的思維啊,不,不只是女人,怕很多人都是這麼想的吧。談?若是世間的利益糾葛,都能靠嘴舌化解,地球早就步入大同社會了。 談肯定是需要的,但不付出犧牲,不打得昏天黑地,讓彼此明白力量強弱,砝碼輕重,由此明確雙方的地位,又怎能談出結果? 「做生意可不是你賺五成,我賺五成,大家和和氣氣。做生意,從來都是有人吃大頭,有人吃小頭。這條貿易路線,以前是西班牙人吃大頭,中國人吃他們掉落的渣滓,而現在麼,是我們要把控大局,他們只能吃小頭。」 李肆嘴上這麼說著,心裡卻道,保住這條貿易路線,可不只是吃多少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這條線可牽著英華,乃至整個華夏的未來。 四娘像是被說服了,可還是撅著嘴,她很難接受,將士們的熱血,居然是如此緊密地跟銀錢掛在一起,在她看來,不管是對軍人的榮耀,還是對國民的信仰,這都是一種褻瀆。 李肆正色道:「為銀錢而戰怎麼了?戰來這些銀錢,朝廷可以廣行教育,救濟貧苦,百姓可以安居樂業,靠自己的勞作分得更多利益。軍人拋頭顱灑熱血,只是衛國嗎?錯了,軍人更多是要為這一國,為所有國民,掙得更大的利益。」 不知想到了什麼,他悠悠道:「比起保家衛國,這樣的犧牲,難道不是更值得的嗎?」 四娘的聲音更小了:「可……可怎麼保證,大家都能享得這些好處?」 李肆笑道:「那不就是四哥兒我,我帶著的朝廷,還有地方上的官府,要努力做到的事情嗎?」 嘴上笑著,心頭卻漸漸沉重,這可是比戰爭更艱辛之事,就說呂宋和大帆船貿易線的後續處置,國中將起的烽煙,恐怕更勝馬尼拉。 清香又裹住了李肆,四娘正抹著眼淚,湊過來小意地道:「我給四哥兒錘錘腿背,好麼?」 理解透了這犧牲的意義,馬尼拉,聖地亞哥城堡裡,賈昊此時的感受,就如同數千里之外正享受著四娘香艷服侍的四哥兒一般,舒爽而膩意。 僅僅只是物資上的收穫,這一戰就已非同尋常。聖地亞哥城堡的十多座教堂裡,金銀珠寶堆積如山,軍中參議粗粗估算,價值至少超過百萬兩銀子。 這就是信仰……賈昊嗤笑著西班牙的教士,居然還有資格抨擊那些投降的西班牙人是被金錢腐蝕了信仰。何止是金銀,馬尼拉教會掌握著整個馬尼拉六成土地,教會的收入甚至是馬尼拉稅收的兩倍,他們才是馬尼拉的主人,當然要頑抗到底。 教會、總督府和軍營等中心地帶的繳獲算作全軍戰利品,其他的,就分給下面的部隊了。賈昊將驅策勃泥殖民軍的手段拿了出來,一個字:搶!搶到的就是你的。 但這搶也是有規矩的,首先分片分區,不准亂串,其次不准燒殺劫掠,土人不算,西班牙人身上的不准搶。第三是僕從軍也有份,但必須由英華軍帶領。 馬尼拉市區本已毀了,但多處建築,包括教堂等還完好,諸多財寶也沒來得及被西班牙人轉移。之前因為忙於戰事,這些地方都被置於軍管,現在則連通聖地亞哥城堡一起開放,讓軍隊自己去搶。 有僕從軍在,英華紅衣軍的表現簡直就是溫文爾雅,反正分好了區,每區僕從軍和英華軍的盤子都在一起。英華軍動嘴,僕從軍動手動腿,搶劫格外有序。 看著大片灰衣兵在少數紅衣兵的帶領下,如掃地一般積起各類物資,一幫身上繡著紅線的灰衣軍官感慨萬千。 莫高極,黎朝節制,武侖閣,暹羅王子,阮福澍,廣南阮主世子,還有柬埔寨、占巴塞和蘭那等國的王子宗親等等僕從軍的將帥聚在一處,正聆聽著樞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陳大定的訓誡,其中甚至還包括河仙河仙莫家莫天賜所率的莫家軍,他們是以自願身份來此向天朝證明自己的忠誠,三佛齊以北華人國大北年的國主楊典也親自帶了幾百兵丁,要以此戰顯示北大年人效忠天朝的決心。 陳大定是在給他們安排隨後的撤軍事宜,這番搶劫是額外收穫,豐厚的報酬都已確定,眾人感慨的是英華國力之勝,武功之強。而自己的國家,能攀上天朝的戰車,又是何等幸運。 跟僕從軍的喜悅比起來,為此戰出了大力的民夫,特別是馬尼拉的民夫,更是滿懷期待。范四海和尤明貴等首領已經傳遞了軍中高層的保證,每個人的物質獎賞不會太多,但分得馬尼拉的宅地,或者是城外土地,這一樁是絕不會落下的。另有兩件事讓馬尼拉這些華人民夫心懷喜悅,一是馬尼拉的土人幾乎都是為西班牙人效力,他們勢必要被「處理」掉,一是英華依舊會維持跟西班牙人的貿易,馬尼拉不會就此衰落。 最大的贏家更屬海軍,用胡漢山的話說,經此一戰,海軍已成了暴發戶。儘管賈昊為平衡陸海利益,不僅為伏波軍安排了上好的「良田」,甚至還將城堡南面整個港口區劃給了海軍「清掃」。可在胡漢山眼裡,陸上的東西根本就不入眼。 「所有水上的,水下的,都是我們海軍的!」 胡漢山豪邁地說著,有他這話,整個馬尼拉灣都是海軍的。海灣裡那數十艘商船裡找出來的百萬兩金銀貨物,也都全歸了海軍。 金銀不算,整個馬尼拉灣還留有二三十艘堪用的大船,其中不少都是戰艦,而那艘「皇家九月」號戰列艦,更讓胡漢山和海軍將士們笑得合不攏嘴。也許是西班牙還存著守住城堡的幻想,居然沒有將其徹底破壞。這艘戰列艦隻被破壞了尾部和後桅,還有修復價值。 不過胡漢山在檢視時還是跳腳罵著早前隨他進港偷襲的勇士,「少塞一桶火藥會死啊!」 幾日搶下來,除開必須上繳的戰獲,英華軍所有將士都腰包鼓鼓,甚至僕從軍每人都分到了價值二三十兩的繳獲。 興高采烈之餘,見到營地後的臨時墳地,墓碑層層疊疊延展後,將士們又都沉默了。 戰爭結束後的十來天,軍隊高層忙於處置諸項交接事務,基層則忙於搜刮戰獲。兩面都大致忙完後,勝利和收穫的喜悅漸漸消退,將士們開始覺得,那些被拘押在臨時營地裡的西班牙人,格外的刺眼。 他們依舊服色光鮮,一身金銀,他們還好吃好喝,沒遭虐待,他們依舊驕傲地仰著頭顱,眼中沒有一絲羞愧和懺悔。 戰友們的鮮血,馬尼拉華人的悲慘命運,再度在將士們腦海中翻騰起來,而軍中那個傳言,說都督允諾依舊保持大帆船貿易,跟西班牙人禮尚往來,隨著片片細節而漸漸拼湊成真。 基層將士們的情緒匯聚而起,讓高層軍官們開始坐立不安,原本他們中的很多人就對賈昊這項決議心懷不滿。 「貿易之事是國策,也是未來之事,現在這些西班牙人,到底要怎麼處置?」 盤石玉意見最大,在軍議例會上徑直向賈昊開了炮。 賈昊淡然道:「罪行一定會得到清算,諸位少安毋躁。」 隨著賈昊這一句話落下,馬尼拉的西班牙人,終於迎來了他們等候已久的裁決。 第五百五十六章 十年之線,百年之坑 「贖罪卷?這是什麼?」 雷班度總督打量著手上的一張紙,紙質很柔韌,印刷也很精美,一式三聯,每聯還套了鮮紅的印章。 紙張正面是漢文,背面是拉丁文,雷班度低聲念了出來。 「謹向華夏至高無極的上天伏罪,願我的進獻能減輕我在這片土地所犯下的罪孽……這這……這不就是贖罪卷麼?」 總督這才將記憶裡中世紀的那玩意,跟手上的東西連在一起。 「軍隊很不樂意看到你們西班牙人還安然無恙的活著,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樂意。如果你們一無所有,拖兒帶女地捧著破碗,淒苦地等待我們的救濟,這會極大地安撫軍隊的不滿情緒。自然,這也能更可靠地保證你們西班牙人的人身安全。」 從勃泥緊急趕來,幫著善後的陳興華毫不掩飾地說著。 雷班度不甘地駁斥道:「這是搶劫……」 陳興華搖頭:「這是懺悔……你們如果連這點懺悔之心都沒有,又怎麼相信你們投降的誠意?」 他再一笑,那笑容在雷班度眼裡分外猙獰:「這總比直接動手,甚至從屍體上摸出金幣禮貌得多吧。」 禮貌……還真忘了,賽裡斯人可是自稱自己的國度是「禮儀之邦」呢。 雷班度暗自腹誹著,同時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我們西班牙人都是耶穌的信徒,怎麼可能會向你們的上天懺悔?這可是在褻瀆我們的信仰!」 陳興華繼續「教誨」著他:「你們的教會,你們的神父,都已經褻瀆了信仰,你們還何必在乎這些?」 接著陳興華不耐煩地道:「一百比索一張,每人必須買一張,不論男女老幼,要不要?不要我就給都督回話了。」 雷班度不迭點頭,要,怎麼不要!?難道真要等著人家直接在身上開搶? 接著他心懷希翼地道:「可以用地產抵押嗎?」 陳興華哦了一聲,再掏出一張東西:「所有人都必須先簽了這個聲明,才有資格買贖罪卷。不買贖罪卷的人,將被當作戰俘對待……」 什麼聲明? 雷班度再接過一張紙,一看差點吐血,是將所有地產主動贈送英華官府的聲明。 真是「文明」的劫匪啊,整套規矩都準備好了。 不僅馬尼拉,西班牙人在整個呂宋還有維甘和拉瓦格等小的殖民點,但那些地方,僅僅只是派小股部隊轉了一圈,就將西班牙人如牽牲畜一般地牽回到了馬尼拉。艦隊敗了,聖地亞哥城堡陷落了,其他地方的西班牙人就只能跟馬尼拉西班牙人一同等候英華的處置。 所有西班牙人,都得到了這樣的待遇。 對此盤石玉等人還覺得很是矯情,搶就搶唄,還這麼虛偽……印這些玩意也花了不少銀子,用的還是韶州竹紙! 韓再興等人卻道,這是明其罪,正其名,我們華夏乃禮儀之邦,自古就重規矩。搶人外財無所謂,教會是待罪之身,抄沒所有財物也順理成章,可要奪民人身上之財,總得給個說法吧。 賈昊沒摻和他們的爭論,這事李肆定過大方針,通事館和樞密院在張羅,他都只是個橡皮圖章。要跟西班牙繼續保持貿易往來,就得注意善後的分寸。做得多狠都無所謂,大義名分一定要占牢,至少不能拖在歐羅巴的小謝的後腿。 當然,不僅是為了說法或者名分,能打散西班牙人的心氣,讓他們不再覺得自己單純只是受害者,也能消解一下部隊的怨氣。 從近兩萬西班牙人身上搜刮來一百多萬兩銀子,遠遠不能消解部隊的怨氣,這僅僅是開始。 接下來是軍法審判,一般戰俘自然不是罪人,參與屠殺華人的士兵、軍官,以及參與定策的教士,卻是死罪。除了大主教等幾十個要押回國中,作為「宣傳品」繼續審判的首犯,其他人則是被當場處決。 接連十多天,聖地亞哥城堡下,帕西格河邊,每天都有整齊的排槍聲響起,或者幾十,或者一百,十三天,總共槍決了一千二百六十二人。馬尼拉西班牙人幾乎六成的教士,三成的軍人,總數近兩成的男性,都死在了河邊。 這個時代的羅馬教廷,後世的西班牙民族主義者將其稱呼為帕西格河慘案,作為聲討華夏帝國主義霸權有著悠久歷史傳統的有力黑材料,可一千六百六十二份卷宗,卻清晰無誤地證明,是這些人謀劃、實施了導致一萬六千名馬尼拉華人死亡的血腥慘案。 反對者辯解說:「大多數被殺的華人都是在為西班牙效力,是中國人的敵人,殺他們就跟殺那些土人一樣,怎麼能算是罪行呢?」 雷班度、胡安以及岡薩雷斯泣血哭訴,意思也是一樣,而賈昊的駁斥,也成為後世中國人「教誨」對方的名言:「他們是華人,他們因為這一點,才遭你們的屠戮。儘管這些人與我們為敵,但我們也必須為他們聲張正義!屬於中國人的正義!」 當然,後世華夏人大多都已不太清楚這樁「慘案」,因為他們對「帕西格河」毫無概念,這條河早在聖道三年九月,就被改名為昊江,這是賈昊應得的一份犒賞,同時聖地亞哥城被改名為風雲堡,紀念那三尊立下大功的風雲炮。而馬尼拉,則被改名為蒲林,用的是宋代《諸番志》裡「蒲哩嚕」的舊稱。 英華這一番改名,吞併呂宋的用心也赤果果顯露。雷班度甚至開始出現反覆情緒,向陳興華威脅(他當然不敢威脅賈昊)說,如果逼人太甚,哪怕是國王,也無力壓下國內的反對情緒,到時別說保住大帆船貿易,說不定西班牙會對中國全面開戰。 陳興華說,那咱們來談談新的貿易細節吧,雷班度馬上就忘了剛才的話,連聲說好。 國王?誰理啊,墨西哥行省跟國王隔著重洋大海,呂宋跟墨西哥隔著重洋大海,來回通個消息都得兩年,還是現實一些吧…… 陳興華拿出一份方案,看得雷班度嘴角直抽。 首先,呂宋自然不再屬於西班牙,西班牙人有多遠滾多遠,要想留下來,也行,倣傚葡萄牙人例。當然,在沒跟西班牙王國簽署類似《里斯本協議》的條約之前,西班牙人要受嚴格監管。 其次,大帆船貿易雖可保留,但西班牙人必須接受英華海關的監管,同時也只能跟指定的公司貿易。不過陳興華保證,貨物價格不會比以前高出多少,昔日大帆船貿易高達五六倍的利潤,依舊是西班牙人的。 這兩條雷班度已有心理準備,甚至第二條還算是好消息,但第三條卻讓他心驚肉跳。中國人要求進行對等貿易,西班牙人來多少條船,中國人也去多少條船。 雷班度陪笑道:「基於王國的貿易原則,這第三條怕是不可能的……」 此時的歐羅巴諸國,信奉的是重商主義。重商主義有幾個時期,此時正處於後期的「多賣少買」,也就是追求貿易順差。核心思想是要將盡量多的貴金屬貨幣握在手中,貴金屬貨幣就是財富。 後世有人將其跟美國人的自由貿易主義對比,說這是保守和落後的,卻沒有注意到重商主義的歷史背景。這是個經濟飛速騰飛的時代,同時也是個政府信用體制還遠遠沒有完善的時代,如果誰手裡沒有充裕的貴金屬貨幣,誰就難以支撐起完整的經濟體系,應付經濟的高速增長。 西班牙雖然已經衰弱,但也以重商主義指導自己的經濟國策,絕不會允許中國人前往墨西哥,因為中國人只交易金銀。 陳興華也清楚這一點,他笑道:「你們大可以將中國人的船算作你們的船嘛,原本你們的大帆船就是中國人造的。我也說了,遵循對等原則,你們來多少,我們去多少,買賣同樣的貨物。」 這個思路倒是讓雷班度豁然開朗,但他依舊搖頭:「這不可能,太多了。而且,國王也還是不會許可的。」 他已明白這個要求的本質,中國人想要平分這條貿易線的利潤,所以他才說是太多了。同時,國王依舊不可能放開這個口子。 陳興華悠悠道:「多少可以談,但若是只能你們來,我們不能去,這條貿易線,我們寧願不要。」 嘴上這麼說,陳興華心中卻是懸著的,皇帝的提點猶在他耳邊,「大帆船貿易,是我英華至少十年內的生命線之一,在沒有建立起國家信用,推行新的貨幣制度前,還得靠這條貿易線輸血。」 當陳興華問李肆,如果西班牙人真的斷掉這條線怎麼辦,皇帝答道:「他們要斷,我們就打到美洲去,讓他們開放門戶!」 陳興華敢對天發誓,皇帝說這話時,神色不像是完全在開玩笑。 而此刻,他也擺出了一幅絕對不是開玩笑的臉色,讓雷班度沉默了。 許久之後,雷班度道:「如果是每年一條船,我想墨西哥那邊還是會幫著抹平,不讓王國有所察覺的。」 這已是踩到了皇帝所提的底線,同時也摸到了對方的底線,但陳興華卻不放棄,逕直道:「對半!你就如此跟墨西哥那邊呈報。」 雷班度也不再堅持,反正他只是初步的討價還價,落槌定音的還是墨西哥當局。但他有些好奇,大帆船貿易線雖然利潤豐厚,卻是萬里跋涉,中國人在自家賣東西即可,何必跟他們西班牙人一樣,辛辛苦苦地掙這亡命錢? 陳興華眨了眨眼,像是很不情願地透了底:「這是皇帝陛下的私人事務……」 雷班度一臉恍然地哦了一聲,原來是中國皇帝想掙外快啊,就跟西班牙王室要壟斷這條貿易線一樣。 看著雷班度那張臉上寫著的「我懂的」,陳興華心說,我也沒搞明白皇帝為何堅持要中國人直接去墨西哥貿易,皇帝不缺錢啊。要比富,皇帝僅僅只是私產,怕已都是國中第一。看來民間風評確實靠譜,皇帝真的愛財,還好,皇帝終究不是靠壓搾國人來斂財的。 陳興華身為商務人士,並不清楚,大帆船貿易線是李肆計劃中的十年生命線,而中國人跑熟悉美洲,卻是李肆計劃中的百年生命線。 陳興華和雷班度的商議離之後英華和西班牙所達成的《蒲林協議》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彼此的底線卻已在兩人的商議中劃了出來。有了初步的共識,西班牙人的情緒終於安穩下來,開始等待遠在萬里之外的殖民地當局,乃至地球另一端的西班牙王國的回應。 當然,這漫長的等待,就只能在簡陋的集中營裡度過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收穫在哪裡 剝乾淨了西班牙人的財貨,殺了一千多人,另有四千多西班牙陸海軍俘虜在手,賈昊之下的軍心也稍稍得了緩解,開始平靜地處置撤軍事宜。 可賈昊卻還沒辦法走,他已由勃泥總督轉任呂宋總督,在朝廷還沒有最終確定呂宋的行政體制前,他腦袋上只有樞密院、總帥部,說白了,其實就只有李肆一人。跟勃泥和扶南那種托管地的總督不同,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呂宋王。 留下相應人馬,編組為呂宋駐防軍,從當地華人中徵召人馬組建衛軍,清剿周邊土人,這是軍事一面。統管當地華人,監察分地置產之事,同時清理戰場,推動馬尼拉,不,蒲林的重建,這是民事的一面。此外還要負責照料集中營和戰俘營的西班牙人,這是外交的一面,賈昊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比打仗還苦。 立在昔日的聖地亞哥城堡,現在風雲堡的最高處炮台上,賈昊無比想念自己的嬌妻,他看看身後三個跟屁蟲,心說也該讓十一秀給自己生個真正的兒子了,那麼……就生在蒲林好了。 正憧憬著在蒲林過上異鄉的夫妻生活,關鳳生和米德正的嚷嚷聲打斷了賈昊的美夢。兩人帶著一幫工匠,上了炮台,指點風雲炮的安放位置。 風雲炮沒必要拉走,實際上打到後來,風雲一號已到壽終,二三號也過了半。將它們安在風雲堡上,也算是絕好的歸處。 「狗子啊,想媳婦啦……」 關鳳生一眼就瞅破了賈昊的心思,讓這個後輩不得不臉紅。 「關叔,這趟可真是折騰著了吧。」 賈昊趕緊轉移話題,後者卻如中了綵頭一般地得意笑了。 「不折騰,可出不了本事啊!」 關鳳生如此感慨著,賈昊還有些不明白,米德正興致昂揚地解說一番,他才明白這兩位立國元老,在這一戰裡到底有什麼收穫。 他們不僅完成了製造兩百斤大炮的偉業,還由此有了啟發,得了製造大炮的新思路。當然不是鐵芯銅炮,而是用雙層炮管套鍛。這個思路不僅能解決三十斤火炮的高廢品率,還能解決新式三寸炮的製造難題。甚至由此而上,琢磨鋼炮的發展,都隱隱敞開了一扇大門。 看來大家都有收穫啊…… 賈昊也心懷喜悅,海軍那幫暴發戶就不說了,蕭老大在黃埔緊鑼密鼓地蹲點造新船,胡漢山拍胸脯說西班牙人再來四條戰列艦,現在海軍也不怕了。傷勢已好了大半的白延鼎見了海軍這般收穫,驚喜交加,傷勢差點又復發,鎮定下來後,又起勁地嚷嚷是不是該收拾荷蘭人了。 這還只是一面,海軍的戰事總結也已經下來了,賈昊沒料錯的話,這次海軍將一下拔起好幾位將軍,中郎將更會如爆豆子一般跳出來。不是樞密院覺得之前的職銜設置還有問題,需要重新調整,胡漢山等人的肩膀上,早就掛上了將軍的龍紋章。 在賈昊看來,陸軍在呂宋經受的一番磨礪尤為寶貴,從組織、戰術、編制到戰場掌控,已經上了一個台階。這段日子,軍隊的各項操典,都更新了厚厚一大疊。異日對陣歐羅巴人,心裡已是有底,而攻取堅城則更不在話下。 收穫……連他們臉上,都是滿滿的收穫之喜啊。 接著賈昊看到那些正在清理城堡的華人,他們唱著號子,調門和動作都格外有力。不管未來是被化作扶南那樣的托管地,還是收為直轄之地,呂宋都已是華夏之地,他們將不再是「華人」。 范四海和尤明貴告訴他們,國中正有大批建築工匠要來這裡,幫著他們重建家園。而蒲林這麼多人口,朝廷必定會盡快設立官府,還要讓他們自起公局。這裡不同華夏內土,官府一時難以管到太多的事,就只能靠他們自己的公局來籌辦。 跟這些陌生的前景相比,初期將華人們組織起來的天廟,在他們心中卻是越來越倚重。平日只能靠宗族抱團,現在也能通過天廟,重新感受到置身華夏血裔的驕傲,往日羅馬公教的那些玩意,之前大多是被強迫,現在卻自覺地開始排斥了。 華夏之民,受苦太深,僅僅只是能自在地呼吸,能挺身做人,再有衣食飽暖,就已覺入了天國,更不用說,還有美好的前景可期。 這些華人當然是自內心裡發自喜悅,可對上另一些正朝碼頭走去的華人,心緒卻驟然沉重。 這是跟英華為敵而被捕,以及從西班牙人的屠殺中逃脫出來的華人,大約三四千人。早前跟西班牙人狼狽為奸,屠害同胞的華商及其部眾,已經被挑了出來,處以槍決,剩下這些人被剝奪了所有財產,判罰了三到五年不等的勞役,丟去勃泥挖礦墾荒,再不可能回到呂宋。 這也是一樁收穫,賈昊是這麼評價這些人的,他還關心著勃泥,有這批人,勃泥的發展也會加快步伐。 算來算去……我好像只收穫了一個義子,一條河的名字? 最後賈昊有些鬱悶,算到自己頭上,似乎有些空虛。金銀賞賜將是足足的,四哥兒對待部下從來都很大方,不說青田公司的花紅,還經常掏自家腰包,官面上的賞賜都是朝著最高限額給。 但他不怎麼在乎金銀,至於職銜,也不在意,本就跟吳崖一同,被朝野稱呼為皇帝的哼哈二將,大小又有什麼意義? 說起來,好像除了打仗,自己也沒什麼值得在乎的事,自然就不覺得有什麼收穫了。 賈昊歎氣,忽然覺得吳崖很可惡,那廝居然寫信來,要他張羅一對西班牙小姑娘……之前給他找的一對交趾小姑娘,還不知是什麼命運呢,這個魔頭! 歎氣之餘,他又開始尋思,這事怕不好辦,西班牙人可不是交趾人,要能願意留在英華的,還要是孤兒…… 廣東廉州府欽州縣,一艘華麗的大號快蛟船被前後左右數十條船護著,正朝岸上駛去,遠遠能見無數人正在岸邊迎候,紅地毯和鑾駕也已擺好。 「啊……終於回來啦,都出海快半年了!」 四娘舒展著身體,像是被關了半年的囚犯一般。 「是啊,轉了這一大圈,就這麼回來了,什麼都沒落著,好像很虧啊。」 李肆有些慾求不滿地念叨著,後面的話就更不堪入耳了。 「那吳石頭,交趾一對,暹羅一對,他還在尋思搞一對柬埔寨小姑娘!簡直就是在獵艷南洋!可憐我一個皇帝,居然都沒帶回來幾個異國公主,這皇帝當得還不如手下人快活!」 如果李肆知道,吳崖還在打西班牙小姑娘的算盤,怕是一腔怨氣要衝破天頂。 「陛下……」 四娘難為情地低喚著,是為此刻的李肆毫無君王形象而臉紅。 「那些國王分明都獻上了公主,是陛下自己不要嘛。再說了,石頭哥那人就這毛病,不過他倒是很善待那些小妹妹……」 接著四娘趕緊紓解著李肆,她是覺得自己沒盡到職責,此行她應該真正承擔的「職責」。儘管她成功地以「錘背腿」為台階,得了李肆的恩寵,但她在床上的表現,似乎完美繼承了三娘的傳統,讓李肆痛並快樂著,由此她頗為沮喪和自責。 「我怎麼敢要啊?帶了回去,三娘嘩啦啦一下分派給侍衛親軍,那可是要搞出外交事件!」 李肆此刻的嘴臉,活像一個被河東獅吼管束的小丈夫。 四娘撅嘴抗議道:「師傅……師傅才不是那樣的人呢。」 李肆轉頭看住這個俏麗姑娘,笑道:「該叫她姐姐了。」 四娘面頰暈紅地道:「一日為師,終身為師,這可是亂不得輩份的。」 李肆探手,不知道按住了姑娘嬌軀哪處,讓四娘低頭咬唇,不敢違逆他的「龍爪」,卻又不敢有什麼動靜,這船可不是戰艦,船板外就是旁人呢。 李肆賊笑道:「那該喚我作師……公呢,還是夫君呢?」 這麼算起來,李肆也是有收穫的。 聖道三年九月,呂宋戰事平定,但真正的收穫,卻還要遲到一年多以後。 小謝在聖道四年年初收到呂宋開戰的消息,三月收到戰事落幕的消息,四月開始跟西班牙交涉。 之前西班牙從呂宋派出的三路報訊求援人馬,只有避開福建台灣的那一路人回到了墨西哥。而墨西哥行省派向本國的使者,回到西班牙本土時,小謝已在西班牙王宮向國王遞交了呂宋西班牙人的呈情書,請求國王與英華達成諒解協議,以保證他們的安全。 小謝以他八尺不爛之舌,靠這份依憑,外加葡萄牙的協助,以及借勢不列顛荷蘭之力,逼迫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接受現實,承認英華對呂宋的所有權。同時在維持大帆船貿易的情況下,讓墨西哥行省當局自行處理相關事宜。 墨西哥行省一面向本土求援,一面商討對策,爭吵了許久,終於決定派出艦隊,不管是撤僑還是出兵,總得有所動靜。可墨西哥行省在太平洋這一面能動員的海軍力量全葬送在蘇比克海戰裡了,就只能向加勒比海的海軍主力求援。 西班牙美洲艦隊司令對遠涉重洋,去萬里之外殖民地的殖民地作戰抱有極大顧慮,同時分派出龐大艦隊,對加勒比海的控制又將是極大削弱,推脫到了國王那裡。 這一番來回,艦隊還沒動彈,雷班度總督的通報就到了,艦隊不必去了,因為已沒了立足之地。 《蒲林協議》是在聖道四年年底簽署的,腓力五世只氣呼呼簽了一個諒解備忘錄,將墨西哥行省的海外領地呂宋「轉讓」給中國,以二百萬比索贖買回所有戰俘。雖很憤怒丟掉了呂宋,但終究沒丟掉大帆船貿易,也不是什麼喪權辱國,賠款割地的條約,國王的面子還能掛住。具體的協議,是由英華跟墨西哥行省當局簽訂。 除了安置那些無力離開的西班牙人外,協議內容跟陳興華和雷班度的商議相差無幾,墨西哥當局允許中國皇帝陛下的私人船隻,隨同大帆船隊來往墨西哥到中國航線進行貿易,數目依舊是一條。當然,聖道五年,在見到那艘比一級戰列艦還大的中國商船後,墨西哥當局請求將協議改為「允許兩條,但尺寸不能超過西班牙大帆船」,中國方面倒是很通情達理地同意了。 之後這條巨大的中國帆船依舊來往於中國和北美,但因為沒到墨西哥貿易,西班牙人也管不到。至於這條船到底在幹什麼,十年之後,西班牙人和不列顛人才明白。 這場英華和西班牙的短暫戰爭並沒有引起歐羅巴人太多注意,西班牙人雖然丟了呂宋,卻還在跟中國人做生意,幫著英華攔截呂宋傳訊的不列顛、荷蘭兩國雖想插手,可時間根本就來不及。因此也就漸漸淡忘。 那位阿魯索大主教,在英華國內,被裁決為犯有一萬六千項謀殺罪,遭受中國人最野蠻的「梟首」之刑。雖然引起了羅馬教廷的極度憤怒,卻因為連西班牙國王都裝聾作啞,最終也只是丟出了一連串的「絕罰」詛咒,在歐羅巴的宗教歷史上留下了一堆聲嘶力竭的呼號,再沒起什麼漣漪。小謝手裡持著如山一般高,全是拉丁文的罪證卷宗,西班牙殖民教會的樁樁醜惡之事,還在歐羅巴成為新教攻擊羅馬教廷的有力黑材料…… 多年之後,人們審視華夏崛起,才追根溯源到了這場短暫的戰爭。由此才醒悟,華夏在這一戰裡,到底收穫了什麼。 這些都是後話,在聖道三年九月後,李肆回到國內,開始揮動鐮刀,準備收穫他早已盯住的稻田。對李肆來說,南洋事務暫時告一段落,從現在開始,他要轉身北顧,收拾河山。 第五百五十八章 過門之爭 遠遠望去,港口已幾乎看不到水面。回航的海船落下硬帆,桅桿如林一般疊著。準備啟航的船帆又似層雲,讓這港口裡也顯出另一派天海之色。 這是福建漳州海澄縣的月港,福建人都是從這裡遠航馬尼拉,原本一年最盛時也不過幾十條大海船,可如今這情形,似乎一日就賽過了往昔一年。 「這是烽煙之利,大多都是運去軍需,拉回戰獲。待呂宋徹底平復,月港也該再無此盛況。」 「且還有一波,商部發的告貼你們沒收到?呂宋諸多西班牙人的產業,什麼海船、木行、煙草園、礦山,還包括蒲林地產,年內就要發賣,我已派了夥計去掃視,相信也有大幫廣東人躍躍欲試。」 「皇帝做的好買賣!舉債一千萬兩,打敗西班牙人,吞下呂宋,據說現今就有三四百萬兩的收成。待這些戰獲發賣後,本錢當年就回,古往今來,甚少有將戰事作成如此厚利之業。」 「戰獲算什麼?我看朝廷多半是要效仿扶南和勃泥,設為托管地,發包給一家公司,讓其承攬工商稅權。呂宋可不比扶南和勃泥,本就有數萬華人,外加數十萬土人,港口、城廓都已齊備,稍稍打理,這家公司年利怕不下二三百萬。朝廷每年怎麼也得收個百萬。」 港口側面小山上本是一座望海閣,卻被有識見的酒家買來裝修成了酒樓,此時一幫渾身金玉璀璨的豪商佔了位置最佳的房間,將港口景色也當作了下酒菜。 「二三百萬……西班牙人的大帆船隊,一年一趟來回,也能有這個數目。」 正說到熱鬧時,一人話歸正題,頓時讓眾人沉默了。 這都是福建豪商,海商、鹽商乃至專門放貸的錢商都有,儘管福建到昔日馬尼拉的航路是從月港出發,但背後組織貨源,提供金錢周轉的卻是這些人,這條航路的利潤大頭,當然也是他們把持著。 現在呂宋已歸朝廷,地位都還沒定,原本福建到馬尼拉的航路,朝廷到底要怎麼處置,自是更靠後之事。可對這幫福建豪商來說,這卻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原本也沒這麼嚴重,此處沒了生意,別處還有,眼下閩粵生機勃勃,只要有心鑽營,哪裡都是錢眼。 可他們之前抱著各色心思,也抱著足足的希望,想要留下這樁產業,正好黃埔魚頭街的股票市場也開了張,給了他們一個機會,為此不惜放出血本一搏,這才有了建廈投資。 建廈投資目前的實業實際是海運,此刻月港裡不少海船的東主都是建廈投資,趁著呂宋之戰,業務也算不錯,這才能在魚頭街站住腳。否則早逃不過計司審計署那些算手的審計,早早就給這只股票掛起了紅牌,股票市場絕不容許皮包公司的存在。 但這業務也只是托底,他們真正的目標,還是攬下這條航路。也是靠著之前放出的諸多風聲,建廈投資的股票才能衝到如今接近600兩銀子的第一高位,甚至整個福建櫃都拜建廈投資所賜,在股票市場穩坐熱門。 如今呂宋到手,他們這一搏也將見分曉,說個個心中篤定,那自是天大笑話,連這幫人的主心骨王銘樂心底都是虛的。 「南洋公司的股票已在百兩左右徘徊……」 徐善說話了,這話圈子有些大,但卻吸引住了所有人。 「南洋公司、勃泥公司,都是皇帝和朝廷看中的本業,佛山冶鐵,東莞精工等等是廣東人的產業,如今這些股票,都被我們福建櫃壓了下去,廣東的工商總會,可不會坐視我們福建人食利。」 「雖然我們福建櫃的股票,是我們福建人在坐莊,但也吸納了不少廣東人的銀子。我大概算過,整個福建櫃現在有一千八百萬的盤子,有八百萬都是廣東人托著。如果建廈投資繼續走高,福建櫃繼續脹大,廣東股票就要低到發行價以下,這般情形,是廣東人把持著的朝廷,以及皇帝能樂意看到的?別忘了,皇帝也是廣東人……」 這個徐善把形勢描得特別清晰,讓眾人心頭更是發麻。 王銘樂不太贊同:「話不能這麼說,建廈投資現在的一大莊家可是青田公司!之前來回洗過,青田公司也沒有退出去,還握著至少三成的盤子……」 話沒說完,他自己閉嘴了,股票市場運行了好幾個月,其中門道,這些老於商場的精明人早已窺透。青田公司仗著是皇帝後台,消息格外靈通,他這莊家,說走就走,而且還能是在最高位走,皇帝和朝廷真有心打壓建廈投資和福建櫃,拉起廣東人的股票,靠青田公司就能辦到。 徐善嘿嘿笑了:「別把這條商路看得太重,皇帝一句話,咱們這番操勞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皇帝若是決意把這條商路從馬尼拉挪到廣州,或者挪到香港怎麼辦?」 眾人頓時色變,這可能性不是沒有,新安縣如今已被改名為香港縣,指定為不列顛、荷蘭、法蘭西和葡萄牙的貿易港,廣州則是面對各托管地的貿易港。若是皇帝另有一盤大棋,不想再讓馬尼拉跟西班牙掛上,他們福建人最初的構想根本就是妄想。 想及此事的根底,眾人都感歎,商人在一國意志面前,可真是渺小無依。 王銘樂呆了片刻,愣愣問道:「徐先生,你到底是什麼心思?」 這話問得有些怪,徐善搖頭道:「老王啊,別想多了,這個朝廷吞天下之勢,絕難抵擋,我可沒其他心思,只是為咱們福建人謀個好出身。」 他壓低了聲音,說出的話卻讓眾人心頭劇震:「大家的心思,為什麼總要放在這實業之上呢?魚頭街股票市場一起,你們就沒想過未來之勢,到底是誰說了算?」 徐善拈鬚笑道:「其實這也是自古以來的恆勢,銀子……銀子說了算!種田、開礦、辦作坊,興商貿,都是以人、以物去換銀錢。而以銀錢生銀錢,卻省掉了人和物,世間有什麼生意,能比這一樁更豐厚?皇帝所興的股票,可就是一座以銀生銀的大集市。」 他再點點腦袋:「放開舊日那些老古董的想法吧,這魚頭街,才是我們福建人以後的稻田。」 再一陣沉默後,王銘樂訥訥道:「那……那我們該如何……」 不等徐善說話,得他啟發,已有人轉了心志。 「看來……咱們得學那青田公司,來作上一大局了。」 「那個佛都督的定策,正讓廣東人吵嚷不定,其中可大有文章,咱們機會很多。」 「是啊,咱們也有《閩報》,也算是一樁輿論之器!」 聖道三年九月末,隨著這幫商人在漳州月港達成共識,英華國內的局面更顯撲朔迷離。 此時李肆正在昆明巡視雲貴川政務,年中英華對治下本土的地方政製作了調整,過去臨時性的安撫使和招討使,在治權已穩的幾省已經取消,正式的地方治政架構正在設立中。 先期設立的是巡撫,主民政,是中央通往地方府縣的主要接口。諸兵備道屬兵部和樞密院共管,諸道御史屬都察院。 朝堂對省一級架構的定位還沒有討論清楚,省一級財政也沒明確著落,因此目前的省一級架子都是中央派出機構,各省巡撫的工作重心還在官府下鄉和官員監察上,只由計司派到省的計署監管財政,法司派到省的法署監管司法,很多領域還是空白,因此李肆要親自掌握第一手情況,以便完善省級架構。 雲南巡撫程映德、廣西巡撫向善軒、貴州巡撫楊俊禮,湖南巡撫房與信,廣東巡撫巴旭起,這五位肩負著搭建溝通府縣和中央政體的重任,此時雲南、廣西和貴州三位巡撫都到了昆明。 此外在治權還不夠穩的地方,如四川、福建和江西,依舊設置安撫使和招討使,分管政務和軍事。此時四川安撫使戴思遠,以及專為黔湘少民事務而設的黔湘安撫使隴芝蘭也來了昆明。 再見這位曾任鑾儀使,為自己護駕的彝家女王隴芝蘭,李肆心情很好,甚至問到了隴芝蘭的婚嫁。對方抿嘴笑說,自己早已出嫁十年,名義上的丈夫早夭,才得以居族長之位。除非皇帝娶了自己,否則皇帝給自己安的職位,可就少了號召族人,乃至懾撫兩省少民的名義。 一邊的四娘聞言變色,李肆卻毫不在意地笑了,他知道這女王的爽直心性,也知道她的真正心意。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那個奪走了女王芳心的負心漢正在呂宋,戰事一結束,就迫不及待地要接十一秀過去。 一邊笑,李肆一邊慨歎,這位還只是少女的女王,如此青春年華,就作了寡婦,中意之人又是個專心他人的情種,看樣子還要一直寡居下去,真是可惜……暴殄天物啊。 這個詞用在從四川趕過來的張漢皖身上也很恰當,這傢伙還是孑然一身,將達瓦央金留在了拉薩。李肆詫異地問,羅貓妖不是說你跟達瓦央金已經只差拜堂一步了麼,怎麼這一步還沒跨過去,是專門等著我來主持婚禮?寶音已經入了無涯宮,洗了你的嫌疑啊? 張漢皖沮喪地道,達瓦央金跟七世達賴格桑嘉措是遠方表姐弟,覺得韃清直接伸手藏地,他一人在拉薩,有可能步前幾任達賴遭害的後塵,所以一定要帶著理塘藏人護衛他,就沒有跟著他回到四川。 李肆恨鐵不成鋼地道:「此事何須她一個女子出面,分明就是托辭!我看是你不夠主動,你聽好了!年內你還有一樁戰事……拿下此女!」 像是發佈一樁戰事的口氣,讓張漢皖下意識地仰首挺胸,可聽到是這般命令,整個人又捲縮起來。 張漢皖低低嘀咕了一聲:「她家要的聘禮,我可是負擔不起……」 李肆怒目道:「聘禮!?讓他父親來見我,跟我親自談!」 張漢皖盯了一眼一邊捂嘴低笑的四娘,無奈地道:「四哥兒,這不是國事……」 他心中還道,我也不是四哥兒你啊,就說你,關□是從小養大的媳婦,三娘師傅是自己跑出家門的,安娘娘是安老爺子送貨上門的,朱娘娘是段老夫子塞進門的,蕭娘娘是……也算是四哥兒你養出來的。甚至後來的寶音公主,也是羅貓妖幫你搶回去的,眼前這個小紅,還是你從小養到大的,怕四哥兒你,已經不知道什麼是聘禮了吧。 不過有李肆這話,張漢皖的腰桿也硬了,樂顛顛地告了退。 四娘還在笑,可見到李肆拿起一份急報,越看眉頭越皺,頓時斂了笑容。 許久後,李肆啪的一巴掌拍在書案上:「才說到聘禮,這就有人獅子大開口,不,根本就是已經動了手!」 四娘不敢過問政務,就擔憂地看住李肆,卻不想李肆又展開眉頭,習慣性地揉揉她的腦袋,冷聲道:「有人要過門,入咱們這個大家,卻自視甚高,甚至想掌住一國命脈,為此不惜用上各式手段,該是讓他們擺正位置的時候了。」 接著他笑道:「也等了他們很久了……」 第五百五十九章 怪獸的血祭 昔日的廣州,現今的應天府,盛況已遠非明清時代可比。僅僅只是南海、廣州、番禹三縣,外加黃埔區,就聚集了近三百萬人口。而銀錢的流動,更是以億萬計。 若是以密度論,在黃埔的魚頭街,不管是人流,還是銀流,更是穩居第一。聖道三年九月二十七日開始,魚頭街的股票市場,更是將這密度驟然拔高了一大截。 《金魚報》是英華新起的一份報紙,版式簡陋,印刷粗鄙,這名字也頗為俚俗,取的是「魚頭街生金」之義。原本被報界那些文化人視為不入流的小報,甚至《工商快報》這一類的商人報紙都不屑提起。可短短幾個月,卻驟然成長為國中有名的大報,連創幾個報業第一。 首先是讀眾第一,《金魚報》如今的發行量高達二三十萬份,即便是國中各鄉皆有的官報《英華通訊》都比不上。 其次是第一個用鉛活字,往日那些報紙,因為多是文人所辦,總講求一個版式精美,依舊用雕版印刷。《金魚報》為降低成本,不遺餘力地鑽研活字,最終跟多家用銅木活字版印書的書社一同搞出了成熟的鉛活字。 第三點則是第二點的延續,《金魚報》開創了每日一刊的先例。儘管只是報股價,評論和文章還是三日一刊。這一點其實跟活躍於魚頭街的那些股價小報一樣,他們都是靠人去搜集當日股票市場的落錘價,然後整理成報價,連夜印刷,第二天凌晨售賣,讓入股票市場的買賣客第一時間就能掌握股價。 九月二十七日,魚頭街股票市場再起狂瀾,就是由《金魚報》引發的。 該報之所以深得股票買賣客信賴,就是它的股評很有影響,它點中了福建櫃的大勢。在股評的同時,還將一國經濟政治跟股價聯繫起來,這是其他也在做股票輿論的報紙所不能及的。在它旗下的幾個「股評家」,像是什麼鐵一口、金能通、余觀天,在股民心目中,已是神算一般的人物。 這日清晨,《金魚報》新的一期刊發了「鐵金魚」三神算的聯合大評,先是道破一樁內幕消息:呂宋西班牙人為什麼投降,是因為賈總督許諾大帆船貿易照舊。照舊是什麼意思呢,那就是從福建海澄到蒲林的海貿線不會變動。 英華軍攻破聖地亞哥城堡的消息,早在月中就已廣為人知,但英華和西班牙的商談卻還沒多少外人知道,畢竟此時陳興華也才在跟雷班度討論細節。 因此國中人士都還在翹首以待,魚頭街股市還處於觀望之中,甚至建廈投資和福建櫃都有小幅下挫,這源於商部的表態太過模糊,似乎有抹消之前建廈投資承攬該航線的跡象。 但這一道消息爆出,讓股民懸了幾個月的心終於踏實了,呂宋到手了,大帆船貿易線還能在,那麼炒賣福建櫃乃至建廈投資的風險,也就大大消除了。 當天魚頭街被擠得爆滿,乃至於黃浦區的行在管衙不得不召開緊急會議,商討魚頭街拆遷事宜,給股票市場騰出更大地方來。 建廈投資在一日之內,股價飆升到700兩之上,而且還大多是由價無市。800兩以下的賣出,一掛牌就被買走,而買家掛出900兩一股的牌子,卻無人問津。 九月二十八日,形勢更加火熱,完全可以用「狂瀾」來形容。《金魚報》史無前例地連續第二日發佈評論,稱計司已經同意若干只股票增發,其中建廈投資排在首位。 建廈投資,悍然衝破千兩一股大關,增發的五千股直接以千兩價位被一掃而空。這只股票,也從五十萬的小盤子膨脹為近千萬兩的巨盤。而南洋公司則已跌破100兩發行家,幾乎無人問津。 到十月一日,建廈投資和福建櫃的瘋狂表現才傳及整個廣東,沉默了幾天後,這股魚頭街的狂瀾,終於引爆了英華國政,成為及於一國的暴風眼。 「瘋了!全都瘋了!廣東各處的商人、鄉紳,正在變賣土地,出售作坊,佛山鋼鐵的出納房都拿著貨款銀子跑去買福建股票,不再進鐵礦。我看這《正道》和《正氣》罵得沒錯,股票真乃禍國殃民之策!此時還只是廣東,再過些時日,怕是各地商人都要匯聚魚頭街,連那些在交趾開礦置田的商人,也要把銀子抽回來,投到魚頭街這個大鍋子裡,再這麼下去,各業都要廢掉!」 無涯宮置政廳,湯右曾揮著報紙,面紅耳赤地嚷嚷著,他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官家是腦子不清靈,你們中書省也走火入魔了麼?就不跟官家分辯清楚,不嚴管這股票之業,這一國都在燒虛火啊!前幾個月就有過一番折騰了,青浦和黃埔碼頭跳下去多少人!?之後呂宋戰事正到要緊處,也就平下來了,現在戰事結束,這烽煙卻燒回國中,十倍於往!」 「佛山鋼鐵出納案還只是商賈犯事,我已收到不少御史呈報,報說應天、韶州、肇慶和潮州幾府的地方官,都在鄉紳的慫恿下,將縣府銀子弄到魚頭街來。這其中的貪腐,百倍於往日吸食民脂民膏!史鐵崖,你的法司是幹什麼吃的?商賈哄抬股價,你也沒個應對的章程,我把官員的貪瀆轉給法司,你居然不受理!?」 跟湯右曾相比,楊沖斗更是怒火直衝天靈,他直接將矛頭指向法司使史貽直。 史貽直苦笑道:「我是沒章程,眼下的章程,都只是商賈事。傳播風聲,哄抬股價,操縱商市,這些在《皇英商律》裡也有涉及,但到底怎麼是罪,又是什麼罪,案值怎麼定,屬於官告還是民告,這些全無著落啊。」 劉興純主管國內治安,魚頭街狂瀾雖然面上只亂在魚頭街,但背後湧動著的暗潮,讓他覺得很是不妙,他憂心忡忡地道:「現在還只是吸銀子,若是出了紕漏,再如早前那般跌價,不知有多少人要破家,到時一番動盪,還不知是怎樣光景。」 彭先仲歎氣:「這也是我們商部的顧慮,怕的就是從朝廷層面硬壓下去,禍患就要散於國政各處。現在魚頭街來往銀子,一日就有數百萬乃至千萬兩,總盤子已到四五千萬兩,一旦潰決,一國人心都要破滅,投鼠忌器啊。」 李朱綬卻想得深沉一些:「官家立起魚頭街股市,是要匯聚銀錢,開發南洋。如今卻成了商賈攬銀錢之利的地方,南洋公司等實業的股票一跌再跌,已是失了官家最初的本意啊。」 屈承朔轉任文部尚書,也有了資格參與每旬第一日舉行的朝會,他無意識地拍腿道:「都是福建人在搞鬼!」 廳堂裡沉默了,大家都拿責怪的目光看著他,讓他詫異不已,接著醒悟,頓時一身冷汗。福建人?嚴貴妃就是福建人,海軍總長蕭勝就是福建人…… 計司使顧希夷道:「此事幕後,是把持呂宋海貿的一幫福建商人,聯手潮汕商人所為,他們捲起此般狂瀾,最初用意,怕是想趁我英華還未收福建,拿得入英華的一個好價碼。但魚頭街的股市,卻給了他們以銀生銀的好去處,貪心不足,開始想把持魚頭街了。」 顧希夷和彭先仲直管魚頭街股市,對此事根底有些瞭解。 屈承朔繼續道:「我倒是聽說,除了那幫福建商人,什麼青田公司,也在其中坐莊……」 廳堂裡一陣咳嗽,這個屈承朔果然只是個不通商賈事的文人,稍稍在商賈圈子裡踩過,就該知道青田公司的大東主是皇帝,在場好幾位相爺都是其中東主。 就是這麼個圈外人,捅破了此事另一樁根底,讓諸位相爺再難議下去。難道你要指責此事是皇帝跟著福建商人在做局攬錢麼? 湯右曾閉眼沉思了一會,冷聲道:「官家……到底有何盤算?」 他這話是在對誰說,有心人清楚。這形勢是皇帝一手造成的,皇帝也是算無遺策的,今日這番景象,他怎麼也該料到,那麼,他到底懷著什麼心思? 彭先仲決然道:「侍中,官家沒有私心!」 楊沖斗不耐地道:「但官家之下的人,卻難說了!」 眼見內閣要明裡裂作兩方,一直沉默著的范晉終於開口了:「為什麼要問官家有什麼心思!?諸位是一國執宰,難道事事都要去問官家在佈置什麼大局!?那諸位豈不是連棋子都不如!?眼前這番動盪,諸位就要本於職守,以我朝既定國策來辦!有亂子,解決亂子,有隱患,綢繆未然!」 史貽直咬牙道:「若是……若是事涉青田公司……」 這話說得直了,萬一他們擬定應對,把事情捅倒了皇帝身邊,讓皇帝難堪,那該怎麼辦? 范晉沒有一絲猶豫:「別忘了官家的萬民之約!若是將官家當作那等以權謀治國的皇帝,那可是大錯特錯!」 李朱綬趕緊定下調子:「范知政說得對,我等重臣,要行天職,而不能以前朝事君父之心看待職守。」 道理的確如此,可眾人心中還是存著絕大疑問,今日這番景象,皇帝到底是否早有預見?皇帝一直在外,是否也與此有關?皇帝最終會怎樣來一錘定音? 承天府白城書院,此時已改名為「白城學院」,學院深處的內藏書樓裡,陳萬策收起報紙,恭謹地問著正在沉思的段宏時,「老師,學生看不透。」 段宏時睜眼,歎道:「你啊,跟薛雪一個路數,都是沉湎於鬼谷子的權謀之術,只能作國器之才,難以掌國政大道。」 身前書案上,正擺著一本書,封皮上五個字,筆鋒剛直無肉,正是「天演資本論」,這是李肆八年前自著而成的。 段宏時像是在緬懷過往某些時日,話語飄渺:「他說的那頭怪獸,終於養熟了……今日之事,不過是獸性發作,張開了巨口,露出了猙獰利齒而已。」 「這是必然的一步,他在八年前就說到了此事,但既然他有底氣放出這頭怪獸,自然也準備好了籠頭,不……」 段宏時微微皺眉:「這籠頭,一直在編,編織了八年,現在不定是他想試試,能不能拴得牢。」 陳萬策隱有所感:「不能的話,是不是將起一場腥風血雨,來祭退這頭怪獸,待他日再起?難怪這一局裡,會有福建人呢。」 段宏時呵呵笑了,這陳萬策雖學自李光地,更精於算學曆法,但拜在他門下,才算是真正入了學問大道,開始學會以唯真之眼看事,唯一的缺憾,就是跟薛雪一樣,總是要走權謀的路子。 段宏時道:「你看的是下下之勢,官家要的是上上之勢。在老夫看來,廣東如父,福建如母,官家要造華夏再起的熔爐,絕不能少福建,他自不會刻意傷損福建商賈,但是……」 陳萬策已是明瞭,但是背後跳騰,讓這一局要脫出官家手心之人,那是絕沒有好下場的。 「我們去黃埔!」 接著段宏時利索地道,讓陳萬策暗道莫非自己想錯了?老師還是不放心,要如早前那般去坐鎮? 「緊要關頭,老夫得去親眼看住自家的銀子,即便是小財神坐鎮,老夫也不放心啊。」 老頭這話一出,陳萬策差點仆倒。 第五百六十章 東西相映的金融風暴 段老頭的感覺很準,他剛回到黃埔,魚頭街的形勢已是一浪高過一浪。 先不說建廈投資和福建櫃繼續攀登新高峰,無數心眼活泛的人已不滿足於追逐股票,而想自己坐莊,他們已經看了出來,建廈投資這樣的小盤子可以坐大,可南洋公司那樣的大盤卻很容易垮下來。 無數家設立股份公司的申請文書如雪花一般壓向計司和商部,即便是十萬兩保證金的門檻也攔不住他們,至於實業麼,各式花樣都有,什麼制糖的,造紙的,絲織的,連應天府城裡的幾家酒樓都要來「上市」。在他們看來,只要押進去十萬兩銀子,那就是種下了一株搖錢樹。 值此要緊關頭,計司和商部當然不敢再隨意批准新股票上市,可英華朝堂遠遠低估了還沒遭受過金融洗禮的華夏對金融的狂熱之心。朝廷不讓上市,魚頭街進不去,那好,咱們就私下裡來!刑部由此發現了若幹起私設股市,交易所謂「私股」的詐騙案件。 眼見這虛火快燒熔了人心,朝堂才終於動了手。這也是收到了李肆「你們看著辦」的諭令後,才敢乍著膽子,開始試水管制一國金融。 先是應天府知府程桂玨派推官陳舉領著黑衣巡警封了整條街,程知府宣稱這段日子魚頭街發生了多起踩踏事件,需要改造街道,股票市場也要暫時停業。 股民們頓時心驚肉跳,都在風傳朝廷是不是要下狠手,拆了這股票市場,《金魚報》更是上躥下跳,這可是毀他們的飯碗啊,鐵金魚三大神算跑去應天府衙呈情,讓自個也成了其他報紙的話題。 三大神算帶起了數百股民,敲破了應天衙外的鳴冤鼓,程桂玨不得不出來表態,說街道改造工程最多半月。至於股票市場的事,他只是應天知府,管不著。 不得不說,英華這幫相爺們的手段還顯得很是稚嫩,同時也帶著濃烈的前朝習氣,想先拖一段時間,把事情分析清楚,訂出大致章程。 可在幾千萬銀子的洪流下,程桂玨的力量太薄弱了,堅持不過兩天就被來自工商總會、福建商人以及其他股民的唾沫淹沒。小知府敗退下去,彭先仲彭中丞不得不出面,宣佈魚頭街股票市場的運作存在諸多不規範之處,特別是地方官府攜公帑入市情況嚴重,趁此機會,正好整改,他承諾,朝廷絕不會損及股民的正當利益。 彭先仲的表態暫時安撫住了各路人馬,大家都拭目以待,《金魚報》也開始轉戰各業投資潛力評點,從單純的股市報紙,向金融類報紙轉進。 十月中,《英華通訊》有氣無力地通報皇帝陛下視察黔貴,《工商快報》推出呂宋專題,《士林》和《賢語》熱議明年的開科事宜,《正氣》和《正道》還在聲嘶力竭地抨擊股票禍國,這些動向沒什麼人關心,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金魚報》上。 魚頭街真的拆了一大片,因為是緊急趕工,地面還沒平整好,但已可以寬鬆地容下萬人,而不像以前那般擁擠。 站在日後被稱呼為「無底窟」的廣場上,王銘樂和徐善等人以高居食物鏈頂層,剛剛吃飽喝足的慵懶之態,掃視著正朝市場裡擠去的股民。 「朝廷果然是投鼠忌器,只是在管束地方官府挪用公帑之事,聽說這半月裡,法司和都察院的官老爺可是忙壞了。」 「朝廷當然不敢大動!建廈投資已是一千萬的盤子!加上其他股票,四五千萬,一國商賈的空閒銀子,甚至不少人的血汗銀子都在這上面了。垮了這盤子,可是垮了一國富人,即便是皇帝,也沒那個膽量!」 「這也就是說,即便咱們砸碎了盤子,皇帝和朝廷,也得撿起來補好?」 「那還等什麼?已是如此高位,再不走,怕是經不起什麼風聲了。」 「真可惜啊,像是泉州梁家那些人,居然丟掉了這麼好的機會,區區一兩月,統合算下來,就是六七倍的利……」 這幫福建莊家低低議論著,已是有了共識。 徐善跟王銘樂相視點頭,吩咐夥計入場出票。剛瞅著夥計的背影沒入人群,就聽得有人驚呼「《英華通訊》上有新消息!」 官報往日大家都還要溜一眼,這段日子卻是沒誰關心了,大家聽到這話,還拿斜眼瞪那嚷嚷的傢伙,官報有什麼好看的?除非是皇帝把彝家女王娶回了宮…… 可那人繼續嚷嚷道:「跟這裡有關,跟股票有關!」 不等他再說下去,手裡的報紙就被旁人搶走了。 聽著這些新消息,徐善和王銘樂等福建商人心頭驟然沉了下去。 朝廷動手了! 中書省發佈了一系列舉措,歸納起來有三個方向。 提高股票交易契稅和佣金、每旬休市三日,每日交易時間縮短為上午一個時辰,下午兩個時辰,這幾招都是降低股市活躍度。 即日起,股票交易必須通過英華銀行特設戶號進行,不得以現銀交易,這一條讓眾多投機客心中都是咯登一響。之前存些銀子入票行乃至英華銀行,雖說也有生利之心,但更多還是便利購銷。現在英華國內已經興起了匯票,雖有銀票,卻還不怎麼時興,大家還是習慣親眼看到,親手摸到白花花的銀子。 現在不准用現銀買賣,不管生多少利,都捏在了英華銀行手裡,他人是不放心,這幫福建商人卻是心虛。 至於第三條,什麼公司年報發佈,公司股事局的召集等等細節法令,徐善和王銘樂已經無心理睬,他們炒買客有必要關心麼? 「諸位別慌,這朝廷既然連盤子都不願輕碰,又怎會自銀行對諸位的銀錢動強?英華銀行前身可是三江票行,為了信譽,連北面滿人的銀子都沒動過。現今更掌著一國銀錢命脈,怎可能壞了清譽?」 徐善的話安撫住了眾人,的確,現今這一國,財稅往來,國債承銷,票行監管,都繫於英華銀行一身,要直接對炒家存在銀行裡的銀子動手,這是自毀根基。 但終究銀子就這般被朝廷握住了,眾人心中還是忐忑,徐善冷哼道:「這朝廷裡管事的官老爺,終究還是太粗,只知道用朝廷之力強壓,但他們終究沒那個膽子對咱們下手……」 王銘樂憂心地道:「咱們之前散播的那些消息,還暗中拉攏了計司和商部的幾個人幫著作托,這樁樁事被拉扯出來,可都是把柄啊。」 徐善嗤笑:「把柄?青田公司不更是把柄一堆?要敢動我們,就把青田公司拉扯出來!青田公司背後,可是皇帝!讓廣東人和工商總會知道他們的皇帝跟著咱們福建人一起造局攬銀子,看這一國不鬧翻了天才怪!」 有此覺悟,福建商人們才勉強定了心。置身魚頭街的人潮,聽著同夥漸漸鼓起心氣,商議他們即將新造的一局,徐善笑得淺淺而飽滿。 聖道三年十月,此時的歐羅巴,不列顛南海公司股價正從最高點的1050英鎊到200英鎊一股,到年底還將跌破發行價。法蘭西密西西比公司,股價從最高點的12500里維爾跌到4200里維爾之下。這是全球金融的第一次投機熱潮,適逢其會,英華也趕上了。 可跟法蘭西乃至不列顛人相比,英華朝堂的應對措施顯得太過生澀,而敵手又並非全然只是懵懂的投機客。福建人在銀錢營運上的感覺勝過廣東人,更不用說還有一幫有組織的,有底盤,有大志的幕後黑手。 不列顛南海公司通過賄賂和造勢等手段,甚至拉來不列顛國王作公司董事長,以此推動了《泡沫法案》的通過,限制股市規模,從而將閒散的現金擠向自己的股票。 英華朝堂重臣下意識地採取保守措施,不再允許新股發行,讓黑手們坐享類似《泡沫法案》的成就。他們膩意地看著建廈投資繼續引領股市,等英華朝廷醒悟過來,開始推動下一波計劃時,卻發現為時已晚。 接下來英華國內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讓人眼花繚亂,同時也心慌意亂。 建廈投資爬到1400兩高位後,不知道是懼高還是滿足於此利,莊家連番換手,價格稍稍波動,跌回1200兩後,就因《金魚報》之前所洩內幕被樞密院官員無心之語而證實,再度向上攀升。 早前《金魚報》揭出呂宋內幕時,都察院就有御史指責賈昊越權定策,那時大家都還不怎麼當回事。沉寂了個把月,因此內幕得到證實,又有御史跳了出來,言之鑿鑿,彈劾賈昊與福建商人勾結,哄抬建廈投資股價,導致股票市場失控,一國銀流陷於虛處。 絕大多數人頓時惶恐不安,都覺得幾月前的那番動盪又要來臨,紛紛拋出建廈投資,股價驟然滑落,魚頭街又是哀聲四起。 這次沒多少人跳江,一些人圍魚頭街股票市場,聲討騙子,要官府賠償損失,一些人則失去了理智,圍了賈昊在黃埔的府邸。賈夫人,安十一秀已去了呂宋,沒有什麼要人在,這些人不知受了什麼蠱惑,竟然白日放火,還用磚頭砸傷了好幾個賈府傭僕。 朝堂一面鎮壓騷亂,一面發佈公告,宣稱朝廷一定會嚴查官商勾結,操縱股價之事,建廈投資更是一路走低,潰決到300多兩銀子一股。 將近十一月,李肆已經轉到了湖南,視察當地官府下鄉事宜,而黃埔無涯宮,鵝黃麗影從詠春園奔出,急急進了□園。 「關二丫頭!你到底在幹什麼好事!?」 嚴三娘的嗓音蘊著滿滿的怒意,而這稱呼也更是從未有過。 「嚴姐姐……啊……這是,這不是……」 關□又在燒什麼書信,卻被嚴三娘抓了個現形,頓時有些慌亂,火團一下帶進了懷裡,驚得跳了起來。 嚴三娘手疾眼快,拍掉了關□衣上的火苗,順帶也將沒燒完的書信搶到了手,不必細看,那一筆無骨的字跡,正是自家夫君,當今皇帝的親筆。 嚴三娘揮著那書信,紙灰四下飄落:「我就說你哪來那麼大膽子,果然是跟那小賊狼狽為奸!」 她咬著白牙,眼眶裡還包著淚:「賈狗子可沒那麼大膽子,也沒那個興趣來鼓搗什麼股票!小賊出海前,就四下搜刮人閒錢,說要搞什麼投資。我這幾個月,也顧著武道之事,沒怎麼理會,可沒想到……沒想到,你們還真的捲起一國銀錢來了啊!」 嚴三娘一幅今日才看透你們這對賊鴛鴦的怨苦:「一個皇帝,一個皇妃,竟然聯手用股票來謀私利,你們……你們真是……」 關□眨巴著碧玉大眼睛,小臉煞白,還真像是被戳破了什麼姦情似的,可見到嚴三娘一幅三娘教子,恨鐵不成鋼的數落勁,不由噗哧笑了。 第五百六十一章 由財到政,圖窮匕見 嚴三娘瞪眼:「笑什麼笑!?再笑以後娃娃可都得歸你帶,免得你再幫著那小賊鼓搗什麼銀錢!」 關□嚇了一哆嗦,趕緊收了笑容,裝作一副乖順受教的模樣。 嚴三娘今日可不吃關□撒嬌裝可憐這一套,正色道:「從這股票市場辦出來,跳河的已經不下百人,破產的不下千人,萬人哭號,這一國都在動盪。十一秀不是先去了呂宋,昨日怕就要傷在那些暴民手上了!」 她放緩語氣再道:「原本辦什麼股票市場,甚至有人為此跳河,我都已能看得開,夫君喘個氣也能跟國人生死連在一起……」 接著她蹙眉:「可現在居然有人開始攻擊賈狗子,朝堂那幫相爺也吵成一團。民間更在叫嚷什麼福建人滾出廣東,不是我仔細思量,還沒想透,這般大亂子,竟然是你這小丫頭掌著的神通局,操縱青田公司攪和出來的,你們……你們到底在唱哪出啊?」 嚴三娘氣惱地捏捏關□下班,如調理她那淘氣女兒一般:「你得給我一個解釋!」 關□歪頭垮肩歎氣:「姐啊,你也被那幫福建人惑弄住了,我都沒想透,他們哪來這麼大膽子。」 嚴三娘鳳目圓瞪,那種自己被裹在層層陰謀裡,卻依舊一頭茫然的感覺,實在很不爽,正要逼問,一個老頭急急奔了進來。 「看吧,老夫子也要來問罪了!」 嚴三娘幸災樂禍地念叨著,還在想總得幫自己妹妹說話。 卻不想段老頭劈頭就道:「咱們的銀子,安全了麼?」 關□拍著胸脯道:「是有些意外,不過老夫子放心,咱們已經走掉了一趟,現在是又入場抄底了。」 「喂——!」 嚴三娘幾乎要絕望了,這個世界當真是自己熟悉的世界,而眼前這個貪財老頭,當真是睿智無匹的國師麼? 「喔,三娘啊,別急,你的銀子,關□可盡心幫著打理呢,就跟咱們其他人的銀子一樣,不僅絕無短欠,還至少生了七八倍利……」 段宏時一臉興奮勁,不是關□心虛地扯扯他衣袖,估計還要大肆宣揚一番關□的能處。得了關□提醒,見到嚴三娘額頭的青筋,老頭也知趣地閉嘴。負手望天,變回雲淡風輕的神仙樣,老頭就要開溜,卻被嚴三娘拎住了。 「老夫子……」 「好好,我來細細分說,唉,你那混帳男人,居然連你也瞞著,真是該死!」 嚴三娘鳳目一斜,老頭舉手投降。 老頭講了個大概:「話說……是這般這般……」 關□作了細節補充:「我們以青田公司坐莊阻擊,那些閒錢不過是搭車生利。」 將此事由來細細嚼了透,嚴三娘眼中還是帶著霧氣,「終究還是有人因此而喪命,我們卻也顧著自己私心,這是不是太……」 段宏時搖頭道:「股票初起,諸制未定,就如混沌戰場,哪有什麼公私之分?再說了,你家男人,怕還存著以此釐定諸多事務的公私之線,沒這個引子,可難成事。」 關□也道:「股票百兩銀子一股,本就不是為一般老百姓備著的事……」 還沒說完,被嚴三娘瞪了回去:「終究是賭器,終究也在害人。」 本以為嚴三娘思想還沒轉過圈子,卻不料她又換了顏色,眼巴巴地道:「那……那些黑手,到底能不能斬得斷?我的五千兩銀子,現今有多少了?別笑!我要開武道會,正愁沒銀子呢。」 三娘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單純率直的火爆姑娘,知道世間並非黑白,很多事是必然,股票雖害人,卻又能匯聚銀錢福人,就看怎麼駕御,期間的代價,那也是貪婪之人自己的選擇。 由此她對那些最初推波助瀾,現在更是一力翻攪出狂瀾的黑手尤為痛恨,可聽關□說,黑手此番動靜有些出乎意料,事態似乎已經不止單純的銀錢,不定還涉及南北暗鬥,讓她很是憂慮。 「那個小賊,在外面晃了這麼久,怎的還不回來,當真要眼見這一國都攪爛了,他才悠悠然出來收拾殘局!?」 接著三娘開始怨恨那離家半年的丈夫,半年了啊,不是忙著張羅自己的一攤事,還真難以想像,會怎麼念那傢伙。連蕭姐姐生子都沒顧得上照看,安九秀和朱雨悠雖也有事忙,卻和她一樣,空下來就神思不屬,那小賊……真是心狠。 不知道是感應了三娘和諸位媳婦那重重念想,還是意識到這金融之戰,終究得自己上場,李肆在長沙稍作停留後,鑾駕終於朝南行了,從官報上見了消息,朝野都是鬆了一大口氣,股票這東西,就是皇帝所說的資本怪獸的一隻恐怖利爪,也只有放出它的皇帝,才懂得怎樣馴服它。 「朝堂應變怎會如此呆拙?讓朕怎麼放心把國政交卸出來?眼見銀流滯塞,為何還要禁開新股?這就跟治水一般,光堵怎麼行呢?騙錢的?讓他們進場騙嘛!那些炒客,那些追風的,不吃下這番教訓,絕不會理睬朝廷在股票市場入口貼的對聯!」 「都察院首先要查彈劾賈昊的御史,查他們是不是收了那幫福建人的銀子!後來那些人上街圍家宅,是不是有人背後唆使?於漢翼手裡已經有些線索,但朕還不想動用禁衛署。此事先由都察院從自身清起,一路清到商部,計司,多少人收錢,就摘多少人的烏紗!」 「青田公司?一併查,朕不護短,如果有涉及官商勾結之事,就算是朕的身邊人,也不容情!」 對著北上接駕的楊沖鬥,李肆一邊斥責著朝堂,一邊義正詞嚴地表態。 再面對彭先仲,李肆就是另外一番面目了。 「工商總會這邊真沒鬧騰?這麼乖順?」 工商總會的商人們現在已是鐵桿的皇帝派,被李肆揉搓了這麼多年,已是寵辱不驚了。儘管股票市場火熱朝天,可大多數廣東和湖南工商,卻依舊穩坐釣魚台,且看這高樓起,靜待這高樓塌…… 「咱們青田公司在其中坐莊,明眼人已看出這是廣東福建合一之局,所以大家都很安靜,即便南洋公司股價跌下去,都沒什麼言語,只是……青田公司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們似乎已有些膽寒。」 彭先仲這麼說著,李肆了然點頭,青田公司不可怕,可怕的是背後有他李肆。這事在整治完福建那幫黑手後,再來考慮。當然,如果工商總會已成了小白兔,他也不介意繼續食利,畢竟界線都是鬥出來的,不是讓出來的。 李肆冷冷笑道:「那麼……眼下就先處理那幫黑手吧,咱們這一局,可得仔細編好了。」 十一月中,李肆鑾駕停在了承天府白城書院,跟學子們溝通,就在同時,由李肆撥動的國家機器,以常人難以察知的無形之勢,滾滾運轉起來。 新的一期《英華通訊》,加印了幾次才滿足需求,當期發行量超過了《金魚報》,原因在於這一期刊發了朝廷的一系列新政。 第一樁大消息是,朝廷許可國債自由交易,同時設立國債交易所,地點在魚頭街的後面,名為「魚尾街」的地方。之前的歷次借債,拆算為一千萬兩的永久國債,年利五厘(5%),外加五百萬兩的五年國債,年利七厘,另外舉債五百萬兩的十年國債,年利六厘。 第二樁消息也很震懾人心,朝廷許可民間票行升格為私人銀行,可以入股市,但許可權有限。 第三樁消息是在計司下設立券事署,專門監管國債和股票市場。 除開第三條是以專門機構統管證券事務外,第一條是以國債新挖一條銀渠,容納全都擠在股票市場的銀流。第二條則是以民間票行入股市,繼續做大股市盤子,提升炒家翻雲覆雨的難度。 這三條法令顯示了皇帝將這條路走下去,不會回頭的決心,由此魚頭街建廈投資和福建櫃的狂瀉終於止住。 除開清晰大環境的法令,另外的消息則是直接針對呂宋,這自然就是針對建廈投資和福建櫃。 李肆宣佈,呂宋將由若干家公司聯合重組為呂宋公司進行托管,不僅包括當地工商稅權,還會承攬呂宋的大帆船貿易線,為期十年。而這幾家公司既有廣東公司,也有福建公司,其中包括建廈投資。 這一項讓國中無數炒家捶胸頓足,他們只當建廈投資已牽扯政治案,再無復起可能。卻不想皇帝金口一開,建廈投資竟然有了比以往更好的出身!雖然是跟其他幾家公司並為新的呂宋公司,不可能再復十幾倍於發行價的天價,但怎麼也要高過他們的脫手價。 「好狠……」 魚頭街市場外,王銘樂臉色慘白,在他身邊的一幫福建商人,也都垂頭喪氣,一個情形。 他們將建廈投資的股票脫手後,再以各樣手段,將建廈投資的股價打壓下來,本是抱著一舉兩得的心思。 一旦朝廷決意托盤,不惜認下他們所營造的風聲,讓建廈投資承攬大帆船貿易線,他們藉著內部消息,就趕緊再入場掃蕩。若是朝廷乃至皇帝不想接建廈投資這燙手山芋,他們就可以轉炒南洋公司,乃至其他有「題材」可炒的股票。 這幾月在建廈投資一番來回,從最初算起,他們手中銀錢都生了十多倍的利,握著總數四五百萬兩的巨額銀錢,不管是炒哪只股票,都有充裕的力量得逞。面對總盤子已落到七百萬兩的南洋公司股票,他們垂涎欲滴。 可沒想到,南洋公司竟然護盤不賣,僅僅收了些散戶的游票,根本拉不動價碼。一打聽才知道,南洋公司發佈季報,紅利無比誘人,將股主們籠絡住了。 眾人還不以為意,南洋公司炒不動,其他的總能炒動吧? 卻不想,一方面是這一番股市來回,殺得人心冒血,不敢輕易動彈,而現有持股之人,也開始將目光放在了紅利上,再不願輕易折騰。廣東一系列股票,儘管總盤子都不熱,他們這些銀子卻不怎麼撬得動,股民在《金魚報》的指引下,開始學會長線投資,更關注公司自身的營運。 折騰一番後,為了匯聚銀錢,他們不惜虧蝕了兩成銀錢,集中轉向造船業,準備炒起一輪「造船櫃」,為此他們投下了大半銀錢,佔住了莊家位,卻撞在了皇帝發佈一系列新政的槍口上。 新成立的呂宋公司,自然沒有包括他們所炒的造船公司。福建櫃的游錢全都匯聚到了呂宋公司上,他們的炒弄在皇帝的呂宋之策下,渺小而可笑。 他們……被套上了,自己把自己套上了,散於三家造船公司的股本再難動彈,每人接著厚厚的季報,以及出席股事局或者董事局的帖子,心中無比沮喪。 已經習慣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精打細算的小日子再難入眼,如此巨大的落差,讓這幫福建黑手心神恍惚,他們還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敗在何處。 「青田公司!我們敗在青田公司手上!新成立的呂宋公司,前身的七家公司裡,有五家是福建櫃,青田公司不僅跟著我們第一波從建廈投資跑掉,接著還返身抄了這五家公司的底!每家都持著三成以上的股份,使得青田公司在呂宋公司裡也有三成股!出入時機如此巧,呂宋公司的重組如此明確,青田公司為什麼能辦到!?」 徐善在一邊放著馬後炮,可他臉上卻沒有沮喪,反而是一種快意,以至於他的言語格外有力。 「因為是皇帝在親自操弄!我們在賄賂官老爺,製造風聲,皇帝呢?一抬手,一開口,足矣!在這個賭局裡,皇帝既是莊家,又是審裁,規則由他一言而決,勝負由他一言而決!我們呢,不過是被戲弄的可憐蟲!」 徐善的話引起了眾人的共鳴,蒼白臉色紛紛轉紅,是啊,這皇帝可真是太無恥了,之前就沒想過,他居然真的會放下身段,來搶他們這些討點碗邊食的小人物的銀錢。 「規矩呢!?皇帝不是最講規矩麼?」 「是啊,咱們家族還在北面朝廷下,就樂顛顛地送銀子進這個朝廷,還見不得咱們賺錢,這朝廷,真是不能呆!」 「果然是廣東人的朝廷,就容不下咱們福建人!」 眾人憤慨地議論著,王銘樂卻像是想通了什麼,搖頭道:「皇帝沒守規矩,咱們不也是沒守規矩?再說了,咱們也不是真敗了,至少也有了幾倍的利,握著的那些船廠的股票,紅利即便不如那類殖民公司,總也是穩當的收成。」 其他人斥責出聲,說真只為這穩利,何苦這般搏殺? 徐泰再道:「怕這還只是開始,皇帝,還需要人血,來祭此前的亂象……」 眾人心頭一驚,沒錯,這股市之前亂得一團糟,他們還四下賄賂官員,甚至挑唆廣東人斗賈昊,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罪。似李肆那等梟傑之主,會放過他們!? 目光都聚在了徐泰身上,他冷聲道:「忘了我之前是怎麼說的?皇帝真要逼得我們沒有退路,就撕破了臉,讓這一國,知道皇帝是怎麼來回作局,席捲銀錢的!」 第五百六十二章 這燦爛的陽謀啊 時近十二月,黃埔無涯宮肆草堂,李肆張開雙臂,將投過來的關□抱住,嚴三娘、蕭拂眉、安九秀、朱雨悠淚眼婆娑地望著,還有個寶音縮在後面,低頭絞著手絹。 李肆笑道:「怎麼,不認得你們的夫君了?」 蕭拂眉壓住自己的哭腔道:「夫君黑了,瘦了。」 嚴三娘恨恨道:「心眼也變得又小又黑了……」 安九秀一邊擦淚一邊笑道:「好在夫君不是遠遊歐羅巴。」 朱雨悠卻是一臉雲淡風輕,低頭作福道:「夫君?咱們夫君在哪?這不是皇上麼,皇上萬福……」 李肆哈哈笑著搶上來,將朱雨悠拎入懷中,再摟住嚴三娘,大聲宣佈道:「是夫君的不好,此後再不隨便亂跑了。」 嚴三娘朱雨悠還撅著嘴,被李肆當場點唇,還有諸多外人在場,兩人頓時羞得紅暈滿面,止不住地低嗔。 李肆拉過蕭拂眉和安九秀,姿態無比端正:「是我錯了,我下罪己詔。」 圍住自家男人,心中那絲怨苦也不翼而飛,場中頓時響起低低抽泣,那是在洩走過往苦思的喜悅。 嚴三娘的心思很快就轉到了當下的難事上,她憂慮地道:「只要你在,不必你哄,咱們心也就安了,可這一國,怕不是你下罪己詔就能平的。」 李肆臉色稍斂:「是潮汕沈家發來的消息?」 潮汕沈家就是沈世笙沈復仰父子,不過這消息最初的源頭卻是泉州鹽商梁家,至於消息內容,李肆已從於漢翼那知得清楚。 他輕笑道:「相信我……」 對上他那清澈而自信的眼瞳,嚴三娘心中還吊著的一絲疑惑不翼而飛,她埋進李肆懷中,用鼻音低低嗯了一聲。 接著李肆論功行賞,「關□最辛苦了,得好好犒勞……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四哥哥……」 關□趕緊附耳提要求,李肆連連點頭。 「好好,從今日起就加倍努力,讓咱們關□盡早當媽媽。」 李肆大聲說出來,眾人噗哧失笑,關□則是羞惱地用小拳頭敲上李肆的胸膛。 再迎向後方被婆子們牽著抱著的子女,李肆心中也是激動難抑,自己也是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的人了,至少「做人」這一項,自己已是水平高超。 在這方面,李肆就有些過分自傲了,他這點成就,跟某些人比,提鞋都不配。 廈門鼓浪嶼,靖海將軍行轅,靖海將軍,三等候施世驃來回踱步,八人恭立在他身前,不敢有任何異動,這八人從三十到十來歲,與施世驃面目肖似,正是他的八個兒子。其中一個二十出頭,沒跟其他人站在一起,而是伺立側面,身上也是樸素衣裝,跟另外七人截然不同。 「南朝勢大,為父旗下將兵,已失戰心,一旦南朝眼望福建,為父絕難抵擋。但我施氏一家,受朝廷重恩,為父食君祿,報皇恩,絕不敢玷污你們祖父的威名和忠義。」 「近日南朝國中風波起,為父所料不差的話,南朝尤擅以外戰平內亂,之前又收了呂宋,出兵福建之舉,勢在必行,我施六一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施家男兒,盡忠報國!爾等成年者,將隨為父血戰到底,廷麟、廷煥、廷敷,你們三人年紀方小,為父就把你們托付給二伯了。」 施世驃一番話,幾同交代後事,兒子們都是一臉淒容。 「大帥!大帥!」 施世驃瞄向那個伺立一旁的庶子,眼光閃動,似乎另有話說,高呼聲卻從正堂傳過來,直透他們所在這內堂。 一個中年二品大員急急奔了進來,正是福建巡撫李紱。→文·冇·人·冇·書·冇·屋← 「大帥!喜事!」 李紱臉色泛紅,施世驃揮手,八個兒子退下後,才從容地問是怎麼回事。 「辦成了!早前我們所議之事,辦成了!」 李紱興奮地拍著手,似乎完成了一樁驚天偉業。 「不出所料的話,年內南蠻定將君臣相疑,工商潰決!」 施世驃終於動了色,「真的辦成了?」 李紱點頭:「我自南蠻回來後,就苦思其國政命門,終於恍悟它的根底。那南蠻一國,根底就在銀錢的掌控上。年中南蠻竟開股票市場,集數千萬金於一地,起伏之間,一國人心也攀了上去。早前我不是就跟大帥議過,想辦法動搖它這根底麼?」 「當時我們就看到,南蠻是以廣東人為本,自廣東人與福建人的嫌怨下手,在銀錢事上埋線,可挑動兩方相爭。卻不想……我們所用之人,看得更深,竟將線埋到了那偽君斂財之事上!」 他眼中閃動著無比自得的光芒:「待得事發,南蠻商賈,將識破那偽君的真面目,兩方再無信任,它那一國,怎還可能穩當得住!?」 施世驃楞了片刻,紅暈也上了臉:「那人竟有如此本事!?真乃國士!」 李紱笑道:「人自是大才,誰想那一國的根底竟是如此脆弱,那偽君竟是如此不堪呢。」 就在施世驃和李紱密議的同時,無涯宮肆草堂置政廳,李肆身前,也正有一人,義正詞嚴地責問著他。 「陛下立起股票市場,不僅成了貪婪商賈以銀搏銀之地,甚至陛下本人,都在上下其手,以朝廷決議和青田公司設局獲利,陛下早前所言的萬民之約,莫非已經忘了?」 這是《越秀時報》的雷襄,《越秀時報》在他的帶領下,始終堅持以公正立場評斷國政是非,同時也培養出了大批報局人才,其他報紙不僅受惠頗多,政論部分還都以《越秀時報》為標桿,雷襄本人,也隱然成了國中輿論領袖。 「你也信了這報上所說的麼?」 李肆反問道,他手裡還舉著一份報紙,報頭是「閩報」,自是福建人的報紙,上面說的就是雷襄口中之事。報上評析歷次股價波動,直言是青田公司在背後作局,攬得了數百萬兩厚利。而無數人跳河、破產,罪魁禍首都是青田公司。 報紙沒有直言皇帝與此事的關聯,但商界人士都清楚,青田公司的大東主就是皇帝本人。 現今的報紙,印刷都在獲得許可的版局進行,門下省新聞司在版局設有檢版官,審查這些報紙。不知福建人是如何神通廣大,或者是自門下省出身的檢版官基於操守,嚴格按照出版條令行事,只要不是謗君,辱罵他人和洩露國務軍機,就不加以限制,總之這份《閩報》就這麼出刊了。 李肆說得通透:「只有《閩報》說了這事,其他報紙沒說,包括你雷襄的《越秀時報》,是因為你們這些報紙,背後都有朕的影子,報局中都有朕的人嗎?不是,是因為你們都收到了匿名的投報材料,是因為你們都大概清楚,這是廣東和福建的銀錢之爭,是有人背後作祟,所以不願草率行事。」 雷襄沒有退縮,直言道:「草民也知這背景,但草民是在為陛下憂慮。此時大家還能同氣連枝,報紙都不先言,工商總會都不發話,國中商賈都在觀望,朝堂也在淡然處置,其實都是在等陛下有所解釋,大家都是相信陛下的。若是陛下遲遲沒有交代,甚至不願應對,待得這輿論起來,陛下怕是難以應付,因此草民……」 他深深吸氣,決然道:「先來問陛下,不知陛下是如何說辭?」 李肆微笑道:「為何要朕給什麼說辭?朕對朝堂早有交代,先前有地方官府,乃至朝堂中人,勾結商賈,哄抬股價,以權謀私,朕就說過,著都察院一查到底,即便官銜再高,朕都不會回護,朕何須另作交代?」 雷襄怔住,好半響才喃喃道:「可……可青田公司,本就是陛下的產業……」 李肆皺眉:「朕為何不能買賣股票?朕都是拿自家銀子買賣,可沒動一分國庫。朝廷嚴查官員,也是在查他們是否動用公帑,也沒限制官員買賣股票。」 這一句反問殺傷力巨大,雷襄徹底呆住了。 「規矩,朕開這股票市場,也是立過規矩的,既要入市,就要看清規矩。青田公司的確是在攬利,但朕的決策,可曾背離了一國之利,專謀青田公司之利?他人既要坐莊,就得願賭服輸,怎能輸了之後再撒潑打滾,誹謗於朕!?」 李肆冷冷說著,讓雷襄忽然醒悟,自己對股票市場的理解,竟然有如此大的偏差。他終於記起,股票市場設立時,朝廷對此的解說。這玩意就是為匯聚銀錢,服務諸項產業而立的,著眼點在實業。而國中為此而起的一番動盪,著眼點卻全在炒買炒賣。 朝廷對炒買炒賣沒有什麼約束,而皇帝以青田公司坐莊,對付的就是這幫炒買炒賣者,其中那些跟皇帝爭莊,妄圖以銀錢捲走大利的人,自然就成了皇帝手下的祭品。 雷襄艱辛地道:「人皆有求利之心,陛下也言,只要法無禁止,求利就是正當之事。陛下以己利吞他人之利,怕是要損一國人心。」 李肆搖頭:「說話要看事實,要看證據。風波動盪之時,朕遠在數千里之外,而股市動盪風潮,卻全在建廈投資和福建櫃,到底是誰一心要吞他人之利?不是那幫福建商人麼?而其間所傳諸多風聲,又是誰賄賂官員發出的?不還是那幫福建商人麼?」 雷襄張口欲言,卻發覺自己難以辯論下去,整場風波,皇帝確實沒有任何違規之處。說得直白些,不是皇帝在坐莊,擠走了那幫福建商人,還不知他們要鬧騰到何等地步,股市要亂成何等境地。但最終大利全都被皇帝捲走了,此事又總覺得很不妥當。 接著雷襄腦子一個激靈,此事一方面是股票市場監管不嚴,竟然任由一幫福建商人操持股價,一方面也是皇帝這個超然存在進了股市。皇帝……本就不該在股市裡呆著,他是國政決策者,他統領百官,要是那幫福建商人換成了皇帝,一心攬錢,而不是維持住股票市場秩序,那還有誰能制約? 但這事,卻已不是對錯是非的問題,更說不上什麼功罪。 雷襄頹然道:「陛下睿智,識見總是在前的,但陛下所立這銀錢之業,升跌雖與實業有關,現實之下,卻更多受制於朝政。草民以為,但凡與國政相關之人,都不該伸手此業。否則長此以往,這市場將是以權生利之地,會脫了陛下立起市場的最初用意,最終再無人問津。」 雷襄看這事已看透了根底,李肆滿意地點頭。 「你已看透了股票市場,也知了之前風波的真正緣由。至於你這番意見,為何不在報紙上說清?徑直說,朕這皇帝不該進股票市場就好,朕等著這話已經很久了。」 這話讓雷襄更為震驚,思慮許久,他鄭重叩首道:「原來陛下用心是在這裡,草民是徹底悟了!」 李肆再多提了一句:「既是說事實,你就得再說清楚,福建商人中,有來自韃清之人,想借這股票市場,敗我一國人心。」 雷襄歎氣:「這確是安撫國人的路子,雖有違草民立言之心,但為大局計……」 李肆搖頭:「你以為朕在操持權謀!?朕此言為真,這會那人,該是快逃回廈門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誰來管住皇帝? 「快!再快一些!」 海面上,一條跟海鯉艦酷似的軟帆快船破浪急行,徐善立在船頭,心中正是冰火兩重天。 他是李紱的族親,早前還曾作過李紱的幕僚。之後在福建立業,埋首大帆船貿易線,正為英華入福建後,他們這些人該如何自處而憂。卻不想李紱找到了他,密謀如何對付英華。 原本他是沒什麼主意,可魚頭街股票市場一起,讓他看出機會,一面是抱著大賺一筆的心思,一面也想著最終將這幫福建商人引入一個大坑,讓廣東和福建商人爭得頭破血流的坑,開始跳出來,引著一幫福建商人,設下了建廈投資這一局。 青田公司坐莊,讓徐善又看到了更大一個機會,英華皇帝跟廣東商賈本是一體,可在這魚頭街上,卻有導其決裂的機會。 李紱雖不懂商賈事,更不懂什麼股票,但徐善懂,他仔細思慮過,在他看來,搞垮魚頭街股票市場,英華一國的商賈人心就要潰決,就算搞不垮,也能從中謀利。 此事「福建王」施世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當是李紱自己在鼓搗,對徐善也沒什麼多話。可徐善清楚,施世驃也是懷著騎牆之心。甚至為促成此事,特意暗中聯絡馬尼拉的華商,讓其不要跟西班牙人走得太近。馬尼拉的不少華商,可是跟他施家來往甚密。 眼見諸事順當,青田公司的一番手腳,英華皇帝的一番作為,卻大大出乎徐善所料,不由讓他慨歎,自己對這股票乃至銀錢之事上的學問,知得太過膚淺。 但他覺得,自己最大一樁目的已經達到,至少讓青田公司和皇帝跳了出來。鼓動福建商人以《閩報》為輿論之地鼓噪,同時向其他報紙投報,就能將英華一國攪亂。而他自己,即便之後被其他股票套上,但割肉清倉後,這半年在銀錢事上也賺了六七倍利,該是兩面豐收。 「可恨啊,什麼時候,都有內奸……」 心頭這火熱的一側則是寒冰,那個泉州鹽商梁家的梁博儔,竟然看透了自己跟李紱的往來,跟著潮汕沈家,一同告發了他。 得虧有人及早通報了他,徐善坐上自己買來的快船,從黃埔出港,一路急行,朝廈門行去。他這一跑,不知道對他第一樁任務會有怎樣的影響,讓他很是忐忑。 「東主放心,軟帆海鯉都在軍中,咱們操持的軟帆,可沒什麼船能追得上!」 船員安慰著徐善,讓徐善很是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事前在買了這條福建船廠仿造的海鯉船,加上軟帆,英華海巡所用的硬帆海鯉艦根本就追不上。 這條船在海面上劃出潔白尾浪,循著尾浪,西面百里外,一支浩大艦隊正劃破海面,穩穩追來。戰艦中竟有一條高大如山,有著雙層炮甲板的巨艦,在兩條稍小一些的海鯊艦的陪伴下,帶著十來艘海鰲艦,二十來艘海鯉艦,朝東面追去。 「那傢伙還真當自己是跑掉的,卻沒想到自己不過是個魚餌……」 原本的「維羅納玫瑰」號,現今「十萬大山」號戰列艦的舵台上,蕭勝感歎著某人的懵懂未覺。 「總長啊,韃子在福建不過是些破船,最大的還沒到海鰲艦,火炮更是破爛,咱們這是牛刀殺雞啊!」 孟松海在一邊嚷嚷著,嘴上是這麼說,肚子裡卻念叨,讓自己帶一條海鯊艦為旗艦就足夠了嘛,拿個廈門就這麼興師動眾,總長也真是不給自己獨當一面的機會。 「這一戰正好是十萬大山試航,另外啊,咱們不是去拿廈門,咱們是去抓逃犯。」 蕭勝煞有其事地說著,附近的舵手軍官們都噗哧笑了,抓逃犯……那傢伙還真該感到榮幸,海軍起數十艘戰艦,加上伏波軍近萬人馬,名義上就是為他一人而去的。 「那也用不著總長親自出馬啊……」 孟松海終於忍不住道出了心聲,胡漢山跟白延鼎還在呂宋,不管是名義上的抓逃犯,實質上的占廈門,蕭勝身為海軍總長,都沒必要親自出馬嘛。 「你不懂,我的老上官就在廈門,我得去親自拜見,這是禮數。」 蕭勝瞇住眼睛,心頭的起伏,外人是難以明瞭的。 十二月三日,《越秀時報》發表了雷震子的長篇評論,名為「論金融」,「金融」一詞正式踏上歷史舞台。 評論以建廈投資這只股票的漲跌,剖析背後韃清黑手的作為。揭露早前壟斷呂宋貿易的那伙福建海商,是怎麼勾結某些官員和部分報紙,攪起股市風潮的。重點提到了幾次對建廈投資股價造成劇烈升降的輿論,都是這幫黑手造的勢。而黑手們趁勢洗盤,謀取到的厚利,銀錢來往痕跡。也被英華銀行從各家票行裡查了出來。 文中還提及青田公司是如何托底,在盡量消餌這幫黑手所釀的動盪。由此那幫黑手轉向青田公司,意圖以青田公司的背景,決裂英華一國人心。相關證據,《閩報》的獨聲,以及其他家報紙所收到的匿名投報材料再明顯不過。此外在民間散播的若干謠言,也是從潮汕方向傳入,用意自然是要跳動一國工商跟皇帝的對立。 若是只看這些內容,還以為《越秀時報》是幫皇帝出聲,要將整個事態的罪魁禍首定在福建商人,定在那個暗中生亂的韃清細作身上。 可接著評論話鋒一轉,就讓所有看者抽了一口涼氣。雷震子直白說,股市如此動盪,韃清細作的挑動是一方面,可朝廷立起股票市場,相關律法卻沒及時跟上,還引得地方官府以公帑入市,壞了一國朝政,朝廷有罪。此外青田公司的大東主就是皇帝,也擠入股市,讓韃清細作有了可乘之機,也有責任。 雷震子再轉到股票市場,包括國家債券。他認為,金融之事,利在千秋。股票和債券匯聚民間財力,推動殖民以及諸項產業,靠著這些財力,殖民公司和實業公司才能攤開產業,為國為民謀大利。但其害處就是挑動了人心深處之私,讓諸多炒家頭腦發昏,害人害己。 因此這股票乃至債券市場的監管,就必須審慎而嚴密,同時入市者更不能與國政有什麼緊密交集。 讓讀者心神搖曳的是,雷震子直言道,官員入股市有害,皇帝入股市更是害中之害,他呼籲皇帝退出股市,同時建立有傚法則,監管股市運行。 《越秀時報》這一呼籲,門下省那些御史再不顧自己的職務範圍,群體上書,朝堂其他儒黨賢黨官員也一同發聲,以「不與民爭利」為口號,要求皇帝退市,解散青田公司。 工商總會像是得了信號,也開始鼓噪起來,在《工商快報》上發出了號召,大家都看到了股市的好處,但要怎麼讓股市不受外在影響,發揮其應有的作用,皇帝和朝廷應該多花些心思。 「此事深究下去,是怎麼管住皇帝,諸位,你們可有法子?」 青浦,工商總會的會議大廳裡,韓玉階這話,讓要求他出面跟皇帝溝通的工商總會成員們臉色發白。 怎麼管住皇帝!? 不少人都想說,老韓你瘋了嗎? 從古至今,未有如今日聖道帝地位之地下的皇帝,他不是君父,他沒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至上威嚴。他已無法直接管到地方民人的稅務,那都是地方官和縣鄉公局的事。他也無法說句話就直接抄人家,奪人財。這天下更不是他一己私有,皇室奉養和國庫已分得清清楚楚。 但從古至今,除了秦始皇等少數帝王,也未有如今日聖皇帝如此權柄赫赫的皇帝。他統管大軍,對外是戰是和一言而決。他直管商賈,國庫年入二三千萬兩銀子,幾乎全部來自商賈,還借貸上千萬兩銀子,商賈們是趨之若鶩,生怕搶不到這債。 而從古至今,歷屆開國皇帝,也未有如聖道帝這般得人心的。他現在雖只領華夏五省,卻已拓了扶南、呂宋、勃泥為新領,更在扶南會盟南面諸國,成了名副其實的南洋盟主,可以驅策十萬僕從軍為英華流血捨命。即便是儒黨賢黨,在這一樁事上都是五體投地,高呼雄主。 英華之所以能在工商事上得如此銀錢,那還不是因為聖道帝深得一國工商之心?這英華一國,本就是聖道帝從工商一面新拼出來的?工商在英華之下,已從往日末業翻身成為主人,連讀書人都開始攀附工商,不再自居一國之根。 聖道帝在民間更是稱頌的聖君,別看魚頭街市場搞得血肉橫飛,可最低價都在百兩上的股票,顯然非一般小民能接觸的。往日越是窮苦之人,對聖道帝越是感念。減稅是一面,一國工商興盛,到處都是靠雙手掙錢的門道,要掙得飽暖已非夢想,而是再起碼不過的底線。 生活漸漸好了,往昔官府的欺壓也少了許多,首先是律法嚴了,官紳勾結迫民之事雖有,卻不再卻往前那般沉重。在一些地方,鄉紳為了掙得公局之位,比往常更為照顧街坊鄰里,藉著公局,為鄉民掙利,也成為公局局董維持自身地位的常識。 聖道帝在官員心目中也是明君,首要一條,那就是俸祿足足,已開始有宋時之風。其次是聖道帝沒什麼好惡,或者說他沒表現出來,考評都散於各處,官員們不必如前朝那般戰戰兢兢,揣摩上意,可以一展自己為官抱負。官場自是亙古以來就有,諸多陋規還是免不了,絕對的公正為民是做不到,但較之明時都已舒活太多,滿清官場更不能比。唯一讓官員們腹誹的,還是科舉之途越來越闊,什麼出身的人都能作官了,往日那些儒士和官老爺的優越感越來越低。 聖道帝在讀書人心中的名望,也從早前的儒家死敵,開始向學問宗師轉進。沒辦法,儒士已是被打壓得只能以私德為自留地,道黨出籠,已將一國讀書人,漸漸改造為頭頂上天,腳踏實地的天主道弟子。即便是頑固儒黨,也不得不稱頌聖道帝大興文事,廣開藏書樓,推行普民教育的壯舉。 軍隊就更不用說了,那就是聖道帝的貼心肉,要將「管住皇帝」這話傳到軍中,軍隊怕是要人人側目。 這樣的皇帝,管住他?朝野閒時就有人戲稱,今上若再復了華夏,謚號怕是窮盡《華夏字典》裡所有褒字都難以概括功業。 聲望是一面,威能是一面,就看皇帝一面整治西班牙人,一面還隔著數千里,整治那幫攪禍的福建商人,就知道皇帝的手腕,在政在商,那都是無人能及。 管住皇帝?這個問題提出來,不少商人都在想,會不會國人首先質問,你如此提議,怕是居心不良,管住了皇帝,就讓你們商賈好食國人之利? 沈復仰道:「簡單,明法,不僅管住皇帝,還要管住我們所有人!」 如最早的青浦商會,後來的工商總會一般,定下條款,明確規矩,這也是皇帝一再強調的做事原則,他這提議,眾人都不迭點頭。 韓玉階再問:「明法!?誰定法?誰來管?」 這問題就深了,若是一般事,自然是皇帝定法,他們參贊,商部、法司和計司依法監管。 可現在要管皇帝本身,直白說,不准皇帝再入股市,具體條款誰來定?又是誰來監管? 韓玉階沉聲道:「這可是一整套東西,涉及的是國政的根底,尤其是皇帝之權和我們工商之權該如何界定,咱們工商總會既是要站到皇帝面前聲張,那就得拿出一整套辦法。」 大廳裡鴉雀無聲,好半天,忽然有人低聲道:「這可是一國之本的問題啊,咱們工商也終於碰到了這條底線了。」 所有人臉色沉凝,他們也都有了同感。 第五百六十四章 皇帝的私心 「克柔啊,這京縣的知縣可是不好當的,不過你千萬別想岔了,本朝這京縣知縣,難在權衡各方之利,可不在應付權貴。南海縣以佛山鎮為樞,佛山冶鐵、佛山鋼業,佛山製造局、西口瓷業、南關絲織,家家都是萬人以上的大局。爭人,爭地,爭路,爭水,時時不得清淨。你若是能將其中利害掰碎了分辨清楚,讓各方心服口服,稱你公正,府道之門就向你敞開了。」 「聽聞貴妃要在佛山興武道大會,這南海縣的安靖怕是重中之重吧。」 「那你別擔心,京縣富庶,典史、巡檢和法司的人手都是足足的。且記好了,不管是分辨利害,還是安撫事態,縣公局的那些局董,你可得周應妥當,多讓他們發聲,但又要搞明白他是為一家之私,還是為他鄉鎮之私。」 「多謝府尊提點,職下之前在陽江縣,對撥轉公局也有心得……」 「這是在外,別尊不尊了,喚我玉純即可,來來,先賀克柔升階。」 廣州城府衙外的一處尋常酒家裡,應天知府程桂玨跟新任南海知縣鄭燮正舉杯對飲,鄭燮剛從陽江調到南海,南海是京縣,如程桂玨所說,只要表現出能勝任這個位置的能力,下一步就是府道的前程。 鄭燮從典吏而上,一路歷練頗深,他這個恩科狀元,在很多人看來,依舊埋首在地方,實在是屈才,可他卻不覺有什麼委屈。在陽江擔當知縣,他確確實實有了一展抱負的感受。為工商規劃產業,為農人爭取補貼,推動一縣修路搭橋,說服公局盡量在醫衛教育上多投入。短短一年多,陽江縣一點點如他所願那般變化。 最初陛見皇帝時,皇帝的那番話,此時他已有深深感觸,「爾等知縣還是父母官,但不是去教子民孝順朝廷。你們要幫他們立業,讓他們安樂,讓他們學會分辨利害,讓他們習慣靠律法為自己做主,讓子民的人人之私能匯聚為公,而不是讓人人之私成你死我活之爭……」 現在接手京縣,鄭燮面臨新的考驗。知縣的考評現在已是一個複雜的體系,學校、道路、醫院、水利、救濟、治安等等事業都有指標,指標之外,公局的考評也占相當一部分。而南海縣財稅充裕,硬件指標已不怎麼擔心,如何在公局身上拿到更多分數,這是他繼續攀登仕途之巔的關鍵。 鄭燮的目標,就是一省巡撫。本朝官制跟前朝不同,雖也分朝官和外官,但大家已不怎麼重視這朝外之分,更重視領域之分,就跟入行一樣。現今官場已有「九流」之說,也就是官途大致分「商、法、文、兵、刑、工、計、通、察」九行,其中地方主官是「通」這一流,不同流之間很難轉行。 原因很簡單,現在當官老爺可是要干實事的,不懂這一行就難以勝任,長久干一行,那自也是專了一行,轉行就麻煩了,除非有朝堂乃至皇帝特點。而這九流的各自門道,也隨著創先河者的著述,日日增多,漸漸成了一門學問,科舉也漸漸有向這九流擴展的趨勢,日後的官員就更不太可能跨行。 鄭燮跟程桂玨正談到明年的科舉變化,隔壁忽然傳來吵嚷聲,依稀還聽到「皇帝」兩字,兩人頓時支起耳朵細聽,這一聽,兩人同時變色,原來是有酒客在罵皇帝攬財。 程桂玨歎道:「早前《閩報》出刊,檢版官就已是失察,不意昨日《越秀時報》再生事端,門下湯楊兩位侍中,是刻意要給官家難堪麼?」 鄭燮悶聲道:「官家此事……終究是不太妥當,雖是與福建商人和清廷奸細暗中對盤,但還是損及了國人之心。官家大可借他人之手運作,何苦自己跳進去,平白給人留下把柄,官家終究是謀了大利。」 程桂玨搖頭:「自是大利,官家若是不親自操持,中間人私心太重,壞了事怎麼辦?」 此事鄭燮自有主張,依舊不服:「這半年風波,多少人哭號,多少人沉江,官家卻攬利在身,怎麼也說不上是好事。」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有人大聲喝罵:「你算什麼慘的?章黑子還跳了河呢,誰讓他一個小小街貨郎也敢發大癡心,借了三千兩銀子,要去博一把!?朝廷發的告示,魚頭街股市大門的對聯,他跟你一個德性,都不看在眼裡!還怪得官家來,壓根就是自找的!」 另一人附和道:「說得是,一股百兩以上,對咱們這些人來說,那就是一兩年的收成,三五年的餘錢。真要買,埋頭收紅利就足了。要去追漲殺跌,這可不是咱們玩得起的。官家斂財又沒斂到咱們老百姓身上,斂的全是你這等貪心不足之人的財!」 那罵人舌頭打著圈地道:「我怎麼不是老百姓了?我怎麼就不是了!?許他皇帝摟錢,就不許我蝕財的老百姓罵人?有報紙說了,御史老爺叩請皇帝公佈青田公司股本賬目,要讓大家看看皇帝到底賺了多少錢,皇帝不就當場拒了麼?皇帝自己都在心虛嘛!」 鄭燮搖頭:「這終究是遭罵之事,今上此行,怕是難脫污點了啊……」 程桂玨看了看他,苦笑著搖頭:「官家背這罵名,可是為大家背的。」 鄭燮皺眉,大家?這有什麼說道? 程桂玨瞄了一眼外面那些正紛紛攘攘議論著皇帝是賺了五百萬還是八百萬的民人,悠悠道:「官家身邊人確實賺了一些,包括幾位娘娘,但官家自己,卻是一個銅子都沒落入腰包。」 鄭燮頓時瞪大了眼睛,皇帝沒賺錢?青田公司不是他的麼? 「我的族弟程映德,跟青田公司的總司向懷良私交甚好。老向親口說的,官家出海前,專門料理過了青田公司的份子,把自己和幾位娘娘的股份全轉到了三江投資,把另外一些叫什麼『基金』的銀子加進了青田公司。」 程桂玨把著酒杯,眼瞳映著酒液的光色,顯出一絲迷濛,那是一種崇仰之至的情緒。他將這杯酒吞下,對愣愣的鄭燮道:「爵金這東西你知道吧。」 鄭燮點頭,他當然知道,這是朝廷年初推行的一樁新政,不論文武,凡是任官二十年以上者,致仕後都將獲得爵位。獲爵者除了一系列特權,比如可推薦子弟入學院外,還會有一份爵金,雖不如在官時俸祿那麼高,養老卻是夠了。 但官場對這新政毀譽參半,因為官員俸祿要扣發一成,積存為未來的爵金,朝廷雖然說也要補貼,大家卻是不怎麼信的。 程桂玨道:「官員俸祿,現今可是跟物價掛鉤,三年一調的。十幾二十年之後,要讓致仕者拿到手的爵金依舊能養老,就靠扣發的一成俸祿就夠了?你我俸祿這扣下的一成,可不是單純的積存,朝廷也出了同等數目,匯聚成爵金,然後營運生利。」 鄭燮一口酒抿入嘴裡,正待下喉,聽得這話,咳咳噴了出來。 他聽懂了,感情這青田公司的本錢裡,還有他們官老爺的爵金!皇帝在股市裡大撈一把,竟然是在幫文武官員賺養老金!? 當然還不止爵金,就在鄭燮噴酒的同時,無涯宮肆草堂,李肆歎著氣,將一份清單放在了書案上,左右坐著湯右曾和楊沖鬥,你看我我看你,對峙了好半天,才由臉上猶帶怒氣的楊沖斗伸手拿了去。 「看過之後,心裡有數就好,不要外傳。如果見報,朕是不認的,朕對外說辭還是那一點,錢,是朕自己賺走了。」 這是青田公司的股份清單,湯楊二位出動都察院的御史,向李肆逼宮未能得逞,乾脆親自上陣,一定要李肆給個交代,讓他說明白,到底賺了多少錢。他們一是弄清楚李肆的胃口有多大,一是也想從李肆這裡挖一些出來,為門下省的預算爭一把。 楊沖斗翻了一遍,覺得不對,再倒回來看,看來看去,眉頭皺得緊巴巴地小心問道:「陛下,怎麼這單子上沒有……」 李肆點頭:「沒有朕,當然沒有了,朕出海時,就已將朕和後園的股份全轉了出來,青田公司,沒有朕的一個銅子在裡面。」 楊沖斗驚住,湯右曾一把搶過清單急急翻著,越看臉色越紅。 「文武官員爵金!?」 「書院獎學金!?」 「善堂備金!?」 「將作監賞金!?」 「陸海軍傷殘恤金!?」 養老的,救殘的,濟貧的,青田公司新入股本,全都是這些「基金」,佔了青田公司三分之一。剛開始運作,這些基金的本金都很少,但在股市裡跟著青田公司轉了一圈,膨脹了七八倍之多,已可單獨運轉。 「這些基金,之後就將從青田公司裡退出來,獨立為計司監管,投到國債中保本營利,不再進入股市搏殺。」 李肆品著兩位侍中的臉色,閒閒地說著。 「陛……陛下……,真沒攬利!?」 楊沖斗如夢初醒,癡癡問道。 李肆的話似真似假:「朕也想啊,可惜朕的銀子,全都在三江投資,投在鋼鐵、機械、造船、醫藥等實業上,想拿也拿不出來。所以只有後園的妃子們能拿得出銀子,跟著青田公司賺了一把。」 一邊的彭先仲終於坐不住了,揚聲道:「你們總是不信,陛下一直沒有私心!就連幾位娘娘,也都是在為公事籌銀子。貴妃娘娘是要辦武道大會,興華夏武學。慧妃娘娘是要辦算師總會,普及算學,培養更多算師。淑妃娘娘要辦通事學院,賢妃娘娘要辦向民眾開放的大藏書樓,德妃娘娘要給醫學院捐資,根本就沒什麼銀子落到陛下和娘娘的私囊裡!」 李肆揮手止住了情緒有些激動的彭先仲,正色道:「銀子對朕而言,有何意義?銀子即便到手,也是要花出去的,朕花在哪裡?再買個皇帝作作?朕一句話,呂宋就可成朕私產,何苦在股市裡敗壞名聲?」 兩位侍中一臉扭結,想要下拜謝罪,聽到這話,腰桿又直了,皇帝啊,你不是已經敗壞了名聲嗎? 楊沖斗恨聲道:「陛下何苦自污!?」 湯右曾深有同感,青田公司攬得這一番大利,受益者有三,一是青田公司老人,這都是從龍最早,以血汗幫著李肆立國的人。放在前朝,早就公侯相待,重臣滿殿了。可除了一些能辦實事的,其他老人,像是幾位國丈,都無官無爵,份外冷清,讓他們這些爬到高位的外臣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這部分人跟著吃點利,大家絕無話說,而另一部分受益人則是李肆的妃嬪,但彭先仲說得清楚,後園自有一攤事業,也都是為國而計。 第三方受益人則是朝廷,像是爵金這類開銷,就著落在官員身上,而其他一些慈善和文教醫衛事業,是朝廷正項開支之外難以照顧到的死角。 李肆一臉早已覺悟的淡然:「告訴大家實情,說是從龍老人,朝廷和朕的後園在攬錢,跟朕無關,大家怎麼看?大家不會看其他,就會看朝廷。股票市場是朝廷開的,不是朕開的,朝廷沒了信譽,股票市場還怎麼開下去?所以……朕不得不背這黑鍋。」 湯楊二人聽出來了,這是皇帝要保朝廷信譽,將自己跟朝廷摘作兩處,為此犧牲一些自己的名聲都在所不惜。 湯右曾叩首道:「陛下所圖深遠,一番苦心,臣等未能明白通透……」 楊沖斗也跟著叩首,卻有了另一番哀怨:「臣等駑鈍,陛下此謀,何苦瞞住臣等,徒讓君臣相疑!?」 李肆笑了:「不瞞住你們,消息滿天飛,那股市還會有魚兒上鉤?」 他扶起兩人,再道:「這也非自污,不要將朕想得如聖人一般,朕讓後園和青田老人一併攬利,這的確是私心,朕又無意否認。朕更是要讓國人看到朕的私心,由此幫著朕一同來拼合這一國的新根基。」 新根基? 湯楊二人不解,有股市事件的教訓在,他們不敢再疏忽,趕緊追問。 李肆自不會隱瞞這事,這也不是什麼謀算,粗粗一說,兩個老時代的官僚還不是很明白,李肆再道:「不少上市公司也要開股東大會了,你們可以多留意一下其中的道理和具體章程。」 應天府衙外的酒家裡,程桂玨嚴肅地對鄭燮道:「此事官家是不會認的,誰公開說,誰可要吃掛落,你且吞在心裡就好。」 鄭燮此刻才緩了過來,長歎道:「官家真是……用心良苦啊。」 隔壁之前已消沉了,可這時又起了高聲,倒不是吵嚷,而是混合著喜悅和不解的談論。 「南洋公司要開股東大會了!」 「不僅是南洋,勃泥、佛山冶鐵等等上市的公司都要開了,只要有一股在手,都有票權。」 「股東大會……是什麼東西?」 「其實就是公局,推選什麼董事局,訂立管事的章程,公司的總司就是主簿或者知縣老爺。」 「那可有差別!上市公司都是咱們股東的產業!一家股本幾百萬兩,公司的總司佔不了多數。」 「《工商快報》出的《股東手冊》說得明白,董事局能撤換總司,能訂立公司營運範圍,能決定怎麼分派紅利,就是實實在在的東主,總司就只是個掌櫃而已。」 「喔唷,我可有南洋公司的股票,那是不是說,我也有機會選進董事局?」 「做夢吧你!董事局推選和定策都是看股數,簡單說,佔多少份子,有多大話事權。你才一股,那也就是去湊數的。」 「你也有南洋公司的股票啊,咱們合在一起,就是兩股了,再找些人,總能進場去長長見識,看看這推選是怎麼回事。」 「這倒是說對了,咱們散戶是能聚起來的,走走,先去摸摸場地,南洋公司的推選地在青浦碼頭的貨倉裡。」 聽著這一番議論,程桂玨和鄭燮沒怎麼在意,商事而已。 可他們卻沒意識到,這商事的精神,很快就要入到國事。 第五百六十五章 你們這是謀逆啊! 紫禁城養心殿,張廷玉和徐元夢分立左右,正低垂著頭,等候雍正的反應。 「今年的冬估比去年多了一成,西北軍事也平了,奏銷也另外具冊報備了,為何山西、河南會多出這些?」 嘩啦啦的翻頁聲裡,雍正的嗓門像是飛刀裁紙一般冷厲。 「撫遠大將軍往返京城,儀仗隨行者眾,花費甚多。有些條目,地方跟大將軍行轅爭入奏銷,至今未果,只好計入報撥。」 戶部滿尚書徐元夢趕緊回報,所謂「冬估」,就是地方在冬季呈遞下一年各項開支預算,包括文武官員和兵丁薪餉,驛遞等費用。以前因為還需越年春天報實存銀數,中央再定撥銀,所以冬估都是官樣文章,早在十月就過完。但雍正執政,錙銖必較,官樣文章也要逐項核對,所以現在已晚到了十二月。 聽到「撫遠大將軍」幾字,雍正哼了一聲,將賬冊丟到一邊,目光在書案上四下游動,最後落在了之前剛批好的一疊奏折上。 「私心!朝廷落得今日,都是下面臣子私心作祟!」 雍正啪的一巴掌拍在奏折上,嚇得張徐兩人一個哆嗦。 「人心之私,亙古難除,須得細細教化,些許刁頑之民,不足為萬歲所憂。」 張廷玉知道那疊奏折最上面一份的內容,是李衛報說在江南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當差新政,遭遇重重困難,現在更有風聲,說南蠻即將北進,既然都是交錢,不如交給南蠻,總還能辦實事。李衛認為,為江南安穩計,只能暫緩推行此政。 張廷玉也知道,李衛這多半也是托辭,民人謀投南蠻,這哪裡都有,但江南官紳要去投就荒謬了。南蠻所行一套,離聖賢言越行越遠,怎麼也不可能抓住官紳人心。李衛是覺得這一政阻力太大,找借口而已。不獨是他,除了江西田文鏡敵境當面,兵權在手,下了狠功夫,有點起色,其他地方,全都是百般推諉。 這不怪他們,張廷玉自己就反對這一政,當然只是心底裡。在他看來,這個朝廷雖是滿人朝廷,可把住下面的,還是漢人官紳。這一策不動滿人,只動漢人,就已是大大背離雍正經常掛在口上的「滿漢一家」。更不用說,跟明時相比,官紳本就多擔了錢糧,順治朝時,為逼官紳清繳積欠錢糧,還逼出了「探花不值一文錢」的典故。而這一策的根底,其實就是向官紳增稅,畢竟此時什麼「聽差」,都是交免役錢。 張廷玉認為,這一項新政完全就不具可行性,但他覺得,把這一項新政當作壓底的秤砣,逼迫下面推行「攤丁入畝」和「火耗歸公」兩項新政,效果卻是不錯,因此他也沒怎麼出聲,甚至他覺得,雍正多半也是懷著這個心思。 所以張廷玉明白,雍正並不是在惱這奏折,他是在惱年羹堯。年羹堯回西北後,漸漸有些跋扈出格了,雍正給了他在陝甘和四川極大的自主權,甚至地方官員的任免,無請不准。結果讓年羹堯漸漸習慣了自己安插人手,還公然對外稱他這門路是「年選」。 這事還只是讓雍正略生反感,今日他跟徐元夢報冬估,又扯出年羹堯之事,讓雍正的情緒又壞了一步。 但雍正一直在朝堂大談年羹堯的功績,自是扯不下臉來給年羹堯一個重巴掌,只好轉移話題。 這一轉移,想到自己的難處,雍正當真惱了。 「今年國入才二千七百萬兩,施世驃欠了兩年錢糧,還報稱大戰在即,請撥錢糧,當這個天下是他施家一己之私!」 李衛、田文鏡、施世驃和鄂爾泰都在報稱,南蠻偽帝李賊,開了什麼股市,匯聚了數千萬兩銀子,跟福建商人爭莊對掐,自己從中攬了好幾百萬兩,已是鬧得一國人心崩裂。連年羹堯都幸災樂禍地提起此事,可雍正從這事裡得來的感受,卻是滿滿的挫敗和不甘。 區區五省之地,一國已有兩千萬國入,泥馬還隨隨便便就另聚起幾千萬兩銀子,這銀子是哪來的!?從地裡種出來的麼?皇帝親自進市場坐莊,攬了好幾百萬,聽說還逼得數千人跳海,數萬人破家(這當然是奏折裡報稱的),他那一國,竟然還沒人造反!? 李肆,咱們能換換位置麼? 想及自己新政的難處,三年下來,國庫裡不過積下六七百萬兩銀子,竟不如那李肆的私帑!雍正就那個恨啊。 至於那些心腹的幸災樂禍,他根本就是嗤之以鼻,當場不造反,現在銀子都落人家袋了,還以為別人國中能反,做夢呢!? 李肆硬生生打跑了西班牙人,收了呂宋,加上扶南、勃泥,和已經進了半個口袋的交趾,武功之盛,竟比過了蒙古人。就靠人家那軍隊,造反?來個十萬人頭落地,看那些商賈還敢反麼? 那幫心腹不趕緊籌劃軍備,跟他一樣,心懷如臨深淵的恐懼,還在那笑話人,老子真是眼瞎了,居然重用你們這幫廢物! 所以雍正在奏折上狠狠把這幾個人罵了一通,罵完之後,又覺得這幫人怕是在以那李肆為榜樣,諷刺他這個皇帝推行新政是自掘根基,心頭更是不舒服。 雍正越想越氣,咆哮道:「私心!這些人的私心,真真是當誅!」 「皇帝無私心,跟皇帝有私心,到底哪個更可怕?」 「當然是後者……等等……」 「你也算有所悟了,自然是前者可怕。你想想,前朝的皇帝,包括北面的韃子皇帝,動不動就說帝王無私,為什麼無私呢?因為這天下都是他的嘛。你口袋裡的銀子,甚至你的命,都是他的。他一句話,就能取走,可怕不可怕?」 「咱們這皇帝,其實不也一樣麼?他要拿咱們的銀子,他要取咱們的命,照樣能辦到。」 「那怎麼一樣?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行不果。天下不再是皇帝私產,咱們口袋裡的銀子,他要來拿,得要更多的由頭。皇帝不再是君父了,咱們的命,就離皇帝的嘴遠了一步。」 青浦工商總會總部,再一次召開了全員大會,會議還沒開始,大家交頭接耳,嗡嗡聲不斷,沈復仰正跟新入會的梁博儔在交談。梁博儔自然還是滿腦子「皇帝富有四海,統領兆民之命」的觀念,沈復仰則是在努力扭轉他這觀念,這想法可不合工商總會的「性格」。 「但是……真要向皇帝逼宮!?要他退出股票市場?」 梁博儔覺得,工商總會這幫傢伙,膽子也太大了些。 「你就不懂了,皇帝有私,把這私亮了出來,這就是在跟咱們劃線。這就跟作生意一樣,皇帝漫天開價,咱們坐地還錢,大家好好談嘛。」 沈復仰已是看清了皇帝擺出一張無賴臉皮的用心,皇帝痛快地向各家報紙承認,朕就是青田公司的大東主,朕就是在股票市場裡攬利了,怎麼著?你們來咬朕啊?之前可沒定規矩說,朕不能入場的哦。 現在的問題是,股票市場必須要延續下去,不說諸多股份公司已經立了起來,債券市場也開了,一國幾千萬兩銀子都坑在了裡面,就說這匯聚銀錢作大生意的好處,以及國債的穩利,工商總會已初步看清了「金融」市場的好處。 大家想繼續玩下去,但怕皇帝還呆在裡面,皇帝在市場裡,就如一頭猛虎進了羊圈,怎麼能安生得住? 所以工商總會聚了起來,不僅商量要讓皇帝從這個遊戲裡滾蛋,還要商量該怎麼管住皇帝,跟皇帝一起走過好幾年了,知道他講信譽,但更精明。規矩不定好,他從石頭縫裡都能鑽進來。 但要「管」住皇帝,這事就大條了,工商總會一千多會員聚在一起,既是興奮又是惶恐,興奮的是,管皇帝誒,這事史無前例!惶恐的是,皇帝會不會發飆啊?砍他們頭抄他們家該是不會,可漲點稅穿點小鞋,皇帝那厚黑宗師還是幹得出來的。 梁博儔是最膽小的一個,剛進工商總會,就遇到這事,丟在北面,那幾乎就是謀逆的大罪…… 他擔憂地問:「若是咱們跟皇帝談崩了呢?」 沈復仰聳肩:「那咱們就退市,不跟皇帝玩這股票一局了唄。」 梁博儔驚住,沈復仰這神色是認真的,那可意味著數千萬兩銀子蒸發,一國人心垮塌啊。 「你們……不會真退吧?」 「所以嘍,皇帝也不會跟咱們談崩的。」 「這是要挾啊,不怕殺頭嗎?」 「既是談,那麼大家都有底線啊。」 沈復仰的話,讓梁博儔越來越覺得離經叛道,可見其他人一副興奮遠遠大於畏懼的神色,入錯了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韓會首,你還是拿個章程吧,這麼多人,吵吵嚷嚷,一輩子都定不出個明細。」 「是啊,別管多粗,大家總得有個思路。」 韓玉階上台了,大堂裡頓時一片喧囂,梁博儔更是額頭冒汗,不停掃視四周,生怕那傳說中的黑衣衛衝了出來。 「諸位!大家都清楚,我韓玉階有時候就是官家的嘴。要我拿個章程,怕大家到後面又說我跟著官家作局,因此今日的商議,我韓玉階就當個會錘,只護著大家照議事的流程走。」 「咱們也是議事的行家了,知道議事的章程。還是老辦法,第一項,是把咱們當中最精明,最懂行的那些人推舉出來,由他們來定出條款大綱,然後大家來決議。」 韓玉階這話贏得眾人轟然叫好,這確實公道。 「這不就是股東大會麼!?」 梁博儔對近日相繼舉行的股東大會有所瞭解,聽到這安排,感覺份外熟悉。 「是啊,咱們這幾年來,向商部和計司呈情,都是這般操辦。股東大會的章程,不少都出自咱們議事的規矩,當然,這其中也有差別。股東大會是按股數說話,這裡是按人頭說話。」 沈復仰一邊說一邊心道,其實沒這麼簡單,最早他們議事的章程,卻是從公司議事裡學出來的,只是那時候的公司還不是股份公司。說到底,終究是談商事的規矩。 梁博儔鼓起膽子,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若是推舉出來的人,一直盯住了皇帝,就跟那些御史一般,那是不是能起些作用?」 沈復仰呆了片刻,緩緩點頭道:「我決定……推舉你了。」 梁博儔瞪眼道:「別嚇唬我!」 第五百六十六章 政變:西院 無涯宮肆草堂,李肆正在翻看著一份草案,這是韓玉階直接遞給安金枝,然後由安金枝轉遞過來的。並非由工商總會遞給商部,再由商部交通政司的正常渠道。 華夏議事終究還是有自己的特色,面子問題很難丟掉。工商總會先走非正常渠道,給皇帝透個風,看看皇帝是什麼反應,再決定是不是走正式渠道。一旦走正式渠道,那就把朝堂也牽扯了進來,大家就少了太多迴旋的空間。 李肆當真被這份草案嚇了一跳,他操縱股市,算是漫天開價,而工商總會卻還真落地還錢了,劃的這條線,雖不完全符合自己的構想,卻已經不遠了。 由此李肆有些猶豫,工商的心氣已經被自己養足了,如果將自己的規劃拋出來,將這一國最先進最活躍的生產力以那樣的方式組織起來,對自己以後的施政會有多大影響?朝野的觀念,是不是已能接受這樣的改變?形式上,是不是還要作更多調整…… 李肆背著手,在置政廳裡來回踱步,兩個少女對視一眼,悄悄蹭到了李肆的書案邊,想瞅瞅到底是什麼東西,讓李肆竟然也犯了難。 這兩姑娘自然是置政廳文書六車和貼身侍衛四娘,粗粗看了幾眼,兩人柳眉倒豎,怒意勃發。 「大膽!竟敢自比台諫!」 「荒謬!商賈還要自組衙門!」 她們的反應,已經充分說明,工商總會這份草案,在常人眼裡犯了多少忌諱。這也是工商總會不敢直接呈給商部,而是先讓李肆看看的原因。 工商總會的草案,有四個要點,一是請求就金融領域單獨立法,二是設立一個持續存在的機構監管金融,人員來自工商總會。三是這個機構必須超然於其他衙門,只受工商總會和皇帝監管。四是這個機構依照金融之法,監管所有金融之事。 在一般人看來,這就是自立衙門,想要拿到近似都察院的權力,心口真是大大的黑了。 可在李肆看來,工商總會的目光還停留在金融之上,同時也只著眼於自身,離自己的構想還有距離。不過權力架構的調整,本就是長期的,工商總會敢於跨出這一步,已是很不容易。 「官家,工商總會的人還聚在青浦,正是一網打盡的好時候!」 六車挽起袖子,賣力地磨著墨,還翻出了印泥,以便李肆第一時間就能用印。 「陸海兩軍在南洋拚死拚活,老百姓也在為戰事出力,現在他們是要下山摘桃子了,這吃相可真是貪婪,竟是要獨佔一國之利!」 四娘心頭還掛著呂宋之戰裡犧牲的數千將士,由此也想到了足足兩萬以上的死難華人。她一直覺得西班牙人所受的懲戒太輕,心中還揣著一團火,現在國中這些工商又跳了出來,自然成為宣洩怒火的對象。 李肆呵呵一笑,搖頭道:「這金融事,目前而言,本就只跟工商有關,他們主張自己的利益,也是名正言順。」 見兩姑娘還撅著嘴,他再道:「你們有沒有想過,古往今來,有哪一國,能像咱們這一國那樣,大多數工商都露在明裡?有哪一國,能像咱們這一國,竟是全靠著工商稅在辦事?」 李肆笑道:「很多讀書人都評價說,朕這皇帝,是另一個秦始皇,你們知道這話的真正意思麼?」 兩個姑娘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都道那自是讀書人在罵你,雖沒坑儒,卻是在抑儒。 「編戶齊民,收稅到每一個草民身上,這是秦始皇載著的功績。而朕麼,卻是編戶齊工商,收稅到了每一戶工商身上。這就是咱們這一國,不同於以往的根基。」 「編戶齊民,自是要以農為重,編戶齊工商,那自是要以工商為重。但如今咱們這一國的朝廷和國法,還沒有完全著落在工商身上,他們自己提出要求來,也是合情合理的。」 李肆這不是在為姑娘們解說,更多是在預演對朝堂諸臣的說辭。 四娘嘟囔了一句:「他們想管住皇上,誰又來管住他們?」 六車卻道:「人以食為天,一國怎麼能全靠工商為根基呢?」 兩個姑娘跟在李肆身邊,耳熏目染,還真有一番見識。 當李肆召開臨時朝會,商討工商總會這份草案時,眾人的意見也都聚焦在這兩點上。 李朱綬似乎早有準備,這個最擅調和的樞相,提出的意見,卻是最具創造性的。 「金融一事,不僅是要封住工商之口,讓陛下退出股市和債券之事為天下人所盡見,也要管住工商自己不在裡面興起波瀾,同時還要監管朝廷和官府相關人等,沒有胡作非為,因此就得各方人士都能說話,都能看。」 「這新設機構,不能為工商總會所獨佔,但也不好由朝廷獨佔,臣提議,將縣鄉公局之制拿到這裡來用,只是入局人選的範圍擴大一些,工商總會要有,朝廷要有,陛下也可由中廷派員加入。這樣一個機構,不能讓其成為衙門,而是一個觀風議事的地方,有關金融之事,三方可隨時決議。」 「這個機構的權力,可如工商所請,倣傚都察院,只有進諫呈情之權,實際事務,交由法司、計司和商部等衙門處置。」 李朱綬這話,最初引得湯右曾、楊沖斗等人大皺眉頭,還真要讓工商涉足朝政?可細細一想,都察院只管官員,的確管不到工商,若是要商部和計司全然處置工商事務,他們背後又都是皇帝直接授意。如今李朱綬這一言,實際是在分皇帝之權…… 想及皇帝之前聲稱就是要將自己之私白於天下,如今工商總會的回應,以及李朱綬的建議,都是在給皇帝處置工商事務套一層枷鎖,湯楊等人恍悟,莫非這就是皇帝的初衷? 當眾臣紛紛表示贊同時,李肆無比感慨,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第一次不必他將謀劃全盤拋出,大臣們就已點了題。看來朝堂的思路,也漸漸跟上了這個時代。 他微微笑道:「那麼,這個機構,大家覺得該叫什麼名字?」 「商諫局」、「商察院」等等名字都湧了出來,名不正則言不順,這個機構該怎麼命名,跟其職責和地位緊密相關,大家都不願置身事外。 當皇帝和朝堂的意思傳回工商總會時,包括沈復仰、梁博儔在內的八十四名代表全都愣住了。 儘管朝堂和皇帝還要塞人進來,儘管限定了只有進諫和呈情的職責,但這份草案的精神卻是被肯定了,讓這幫正為自己獅子大開口而忐忑不安的商人們如釋重負,接著又淚流滿面。 他們都有一種小妾驟然轉正的喜悅感,過去皇帝雖重工商,為工商放開手腳,甚至還一直扶持工商總會,讓他們有說話的地方,但總還是無法進入正式的國政層面。如今卻是能借這個機構,成為朝堂的正式一部分,這可是不官而官。 梁博儔這個日日憂懼的新人,更是滿心感歎,他完全沒有料想到會是這般結果,甚至還經常引頸探望窗外,就擔心大批兵馬湧進青浦,將他們這八十四名代表,連同上千工商總會成員一網打盡。放在北面,這可是赤果果的跟朝廷相抗。 得聞皇帝和朝廷正在為這個機構的名字傷腦筋,給他們傳回消息,也是想聽聽他們的意見,這「八十四人委員會」情緒昂揚地討論起來。 梁博儔乍著膽子又提了一句:「咱們工商,開廠辦作坊,都有東家行西家行之稱,莫若叫……」 這個思路好,眾人楞了一下,有人道:「那就叫東院?」 此人頓時被唾沫淹沒,東院!?你是想以一國之主自居!?這一國之主可是皇帝!皇帝雖自稱不再是君父,天下不再是他的私產,但他怎麼也是大東主,是大掌櫃。 韓玉階一錘定音:「咱們要擺正位置,官家是大掌櫃,咱們是跟著官家謀富貴的西家,就叫西院!」 就這麼,符合華夏國情的兩院制議會裡,第一院粗顯雛形,它的名字蘊著深深的華夏內涵。而它最初設立的用意,不過是工商總會、皇帝和朝堂,為互相監察大家在新起的金融事業上有沒有動什麼手腳,護著這利國利民的金融事業成長而已。 此時大家都沒注意到這個西院,到底觸發了怎樣的政治進程,只有李肆帶著一絲淡淡的自得,看著這個機構立起,他很清楚,這個西院,日後會成長為怎樣的權力機構。 幾日裡,工商總會、朝堂和皇帝的中廷來往穿梭,將西院的架子飛速搭了起來。 有運行了好幾年的縣鄉公局在,西院的架子不必新創。先期設立三十名院事,工商總會十五人,皇帝的中廷五人,朝廷自法司、計司、商部、都察院和刑部各出五人。 皇帝親任西院院長,工商總會自己選任院總事。西院的權力是,審查《金融法》的訂立和修補,西院的審查通不過,該法就不能執行。同時西院還要審查皇室、工商和朝廷在金融事上的作為,就違法之事向法司提起公告。為此西院將設立隸屬於自己的審查機構:金融局,由三方共同供養。 皇帝這個院長僅僅只是名義上的,西院每人一票,一般事務,都是一半通過則算成立。皇帝那一票,自然只在雙方相持不下時才起作用。 不管是權力範圍,還是院事構成,離真正的議會還差得太遠,但這只是個起步。包括工商總會這個機構會如何變化,西院會如何擴權,李肆都已經有所預料。 可他沒有料到的是,另幾方早早就跳了出來發話。 從收下呂宋,到股票市場設立,再到金融興起,李肆調整國家權力架構,以便容納工商,英華的政治進化,正在激流中勇進。 第五百六十七章 政變:東院 朝廷允准設立西院,這是一樁政體變化,為此《皇英君憲》、《皇英商憲》這樣的大法以及《皇英商律》等法令都要修訂,消息一經《英華通訊》發佈,一國為此沸騰。 稱讚的有,罵街的也有,除開那些認為這一國繼續向楊朱道深淵滑落的腐儒外,一般讀書人、官員,甚至地方工商也有很大意見,軍人更是滿肚子怨氣。 他們覺得,這是工商總會逼得皇帝低了頭。 「草這幫土老財的屁眼!祝他們兒孫全沒有卵蛋!」 福建古雷,一支艦隊正錨泊在海面,這已是十二月十日,蕭勝帶著海上大軍進入福建,離廈門已是很近。在古雷接收給養的時候,報紙也已遞到了福建,上到蕭勝,下到一般士兵,都知道了西院即將設立的消息。 蕭勝很沒形象地破口大罵,他倒不覺得李肆是被工商總會壓低了頭,而是李肆替自己背了黑鍋,自己卻沒辦法出聲,純粹是惱怒自己。出戰前,他交給李肆的三萬多兩銀子,居然變成了二十萬,把他嚇得汗流浹背。 李肆最初轉走自己在青田公司的股份,甚至還轉走後園幾位妃子的股份,為的是容納朝廷多分基金的銀子,之後才搭上心腹以及妃子們的閒錢。這一系列運作,並非他不想沾私利。而是青田公司的資本,加上這些閒錢,總額已有好幾十萬,在股市裡打滾,動靜已經太大,再多的話,股市要被撐爆。 在這些閒錢裡,蕭勝的三萬兩銀子算是最大的一股,段老父子也才進了八千兩,嚴三娘只進了五千兩,說起來獲益最豐的就是蕭勝。 見著英華銀行的存票,蕭勝心虛得要命,連給李肆寫了好幾封信,請求將這些銀子轉為公帑,他親自帶兵攻廈門,也有避開朝堂唾沫星子的用意。 可沒想到,李肆替他,替朝廷,替所有人背下了這黑鍋,形勢發展到現在,西院設立,工商總會那幫商賈堂而皇之入了國政,蕭勝沒想透,就覺得滿心憋屈。 他還只是憋屈,其他將士的反應就跟李肆身邊的四娘一樣,這幫商賈,造反啊!居然敢要挾他們的皇帝,他們的總帥!? 孟松海咬牙切齒地道:「總長,咱們殺過去,把青浦碼頭那座大樓轟成碎片!」 蕭勝心說正合我意,但這種屁話也就說說而已。 他正在尋思,該怎麼把將士們的情緒反應給李肆,李肆的回信到了。 「這銀子是你的,你要怎麼用都隨你,但直接捐給朝堂就沒必要了。朝堂現在可不缺銀子,我也不想把一些開銷讓朝堂經手,辦事的人都是官,一兩最多只有七錢落到實處。」 「我倒是有個想法,朝廷給陸海軍陣亡將士的撫恤補貼,只夠家屬維持生活,而後輩入海軍學院的名額又有限,其他後輩就只能當普通一兵,做其他營生也比較艱苦。你們大可以再設立互助基金,幫著他們謀得更好的前途。」 李肆很認真地在替軍隊死難者的家屬著想,這事畢竟朝廷只能解決一部分,要想過得更好,也需要借重軍隊自己的力量。 蕭勝正在唏噓,看到李肆信中後半段,臉色又凜然了。李肆說,西院之事,注意安撫軍隊的情緒,但切記不要忘了軍人不能干政的原則,他不希望在這要緊關頭,軍隊還跳出來攪局。別逼得他為了大局,揮淚砍人。將士們的熱血,始終要用在外敵身上。 蕭勝看完信,對還守在身邊,似乎就等著他發話,海軍好有些動作,嚇嚇國中那些貪婪工商的孟松海道:「我們的敵人,在東,在北,可不在國中!去檢查戰備,明日啟航!」 孟松海不滿地嘟囔著走了,蕭勝呆了片刻,給李肆寫了回信,還是將海軍將士們的情緒如實作了匯報。 李肆不止從蕭勝那知道了海軍將士的情緒,賈昊、吳崖和張漢皖等將帥也發來急信,報告說陸軍將士也都很不滿。 一直呆在國中的范晉更直言不諱,對李肆說,將咱們這一國比作一個大家族,將士們在外為家打拼,工商在家中理財做生意,大家都是平等的。如今工商借西院,開始在族長大議裡發聲,讓將士們都覺得自己低了一頭。雖然明白工商撐起了一國稅收,包括軍費,但他們流血犧牲,可並非全然為了工商,為了他們出的軍費。 范晉道:「軍人首重保家衛國,其次在為國爭利,但若這一利,都只著落在工商總會身上,將士們不服,臣也不服。」 不止是范晉,顧希夷也認為,工商總會只是一國大商賈,地方工商如今已是非常興盛,如果一國只讓大商賈能在金融事上發聲,皇帝和朝廷就看不到地方工商對金融之事的反應。金融本是要吸攬一國之財,怎麼也不能缺了地方這一角。 劉興純的意見涉及得更廣更深,他認為,金融之事,還不止在工商,股市和債券,已將眾多民人裹了進來。之前金融動盪,國中民人也隨之動盪,雖只是有閒錢的富人,但咱們這一國,富人會越來越多,到時金融跟一國之事交連更深,怎麼能只讓工商總會就金融之事跟朝廷商議呢。 關鳳生、田大由、林大樹、鄔亞羅跟何貴這幫老夥計罕見地齊聚黃埔,甚至安金枝安老爺子也來了,名義是要拉著李肆一起過新年,實際是向李肆抱怨。 這幫「老既得利益集團」,對李肆總在明面上照顧工商那幫「新既得利益集團」很不滿,他們在李肆的勸導下,都只是埋頭得實利。之所以這幾年沒怎麼發聲,是李肆從官面,從殖民,從實業等各方面劃出了寬裕空間,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但眼看金融即將席捲一國工商,而工商總會要借西院,限制皇帝,多半也要找他們麻煩,他們很不樂意。 接著段宏時帶著陳元龍來了,陳元龍這老頭之前隱居鄉里,教書為業。段宏時寫《南明史》,也把他拉了進去,漸漸對這一國新政有了認識。眼見一國氣候大成,卻忽然蹦出來個西院,陳元龍頓時揣了一肚子的火,也顧不得以前不仕此朝的決心,扭著段宏時,要以布衣之身進諫。 陳元龍指著李肆的鼻子就罵:「陛下早前與萬民相約之言,莫非都是虛的!?既是要廣開言路,引各方利害相關之人共管,怎麼獨獨少了民人!?莫非這一國,僅僅只是陛下,朝廷和工商總會一千來家之國!?陛下,你昏聵啊!」 李肆心說這進度是不是太快了點? 陳元龍還在說:「陛下在縣鄉設立公局,難道就只是擺設!?陛下之前所言,這一國乃是萬民之國,民呢!?我怎麼看不到!?」 陳元龍一叫喚,本就有些意見的門下省也跳騰起來了,而各家報紙隨之起了鼓噪,開始將矛頭對準工商總會,讓正漫步雲間的工商總會那八十四名代表所組的「議事局」惶恐不安。 犯了眾怒了…… 梁博儔心說,我所料果然沒錯,這皇帝好狠!他就是等著這個時刻的吧,肯定的!之前故意低頭,就是為的掀起民意,借各方民意,要向他們下刀! 沈復仰見著他發青的臉色,哈哈笑著安慰他:「別想多了,這一國可不僅僅只是官家和咱們的國,不僅有三千萬民人,地方還有那麼多小工商,更要緊的是,還有眾多讀書人。咱們跟官家討價還價,他們也動了心。」 這話倒是說中了局勢,但眼下這形勢,似乎有驚濤駭浪的跡象,「議事局」裡,不少人都開始動搖。 韓玉階也不顧自己身上帶著「皇帝耳目」的嫌疑,沉聲道:「如今之事,有進無退!不妨告訴各位,設立西院,是官家既定國策,咱們可不能在這緊要時刻,扯官家後腿!」 眾人都問,那其他方的洶洶民情,到底該怎麼應對? 韓玉階道:「無非是西院之制再改,將其他方人馬也納進來。」 眾人沉默了,這是折中之舉,僅僅只是從工商總會一千多人裡,推選十五個院事,這很簡單,而且總事還在工商總會裡,他們能單純地以大工商的角度來看金融。但若是西院大擴,利害就分佈得太散,太複雜了。 梁博儔又發揮了超級醬油的品質,低聲道:「既有西院,再多一個東院也無所謂嘛。」 他鎮定下來,已是明白了此事的根底,這就跟作生意一樣,本是兩家談,現在多了無數人。將那些主張不同的人納入自己一家,嘴太雜,不如讓他們再自組一家,變成三家來談。 梁博儔之見並非他獨創,雷襄在《越秀時報》上明確提出,既有西院,就該有東院。金融之事,不能為一方獨攬。 雷襄的評論激情洋溢,最早皇帝向他交代股票風波的根底,他就隱隱料到皇帝的謀算,現在西院出籠,應證了他的猜想,也將皇帝在此事上安排的脈絡顯現得再清楚不過。 所以他自信得都沒再進宮跟李肆求證,逕直建言,要朝廷設立東院,跟西院一道共管金融之事。此文落筆時,他還埋了個很深的線頭,暗示這兩院未來可不僅僅只是監管金融。 李肆的謀算,到此時其實已經暴露無遺。賢黨和道黨的讀書人已經聯想到李肆開國所言的《皇英君憲》,想到了他所說的此國為萬民所開的宣言。這東西院,已經蘊著將國事交託跟利害直接相關的人等的用意。現在只是金融這新生國事,未來呢? 不管是實踐李肆的宣言,還是為抑制工商總會這幫大工商借西院獨出一頭,攬下金融事的勢頭,總之一國讀書人都動了起來,報紙容不下這麼多人的心聲,就跑到無涯宮外的天壇廣場去聚眾呈情,眼見要到聖道四年,此時即便在嶺南,氣候也頗冷,可這一國卻是顯得格外火熱。 十二月十日,李肆在大朝會上終於拍板,金融事目前確實跟工商總會關聯緊密,單獨設立的西院依舊維持不變。但金融事也不止牽涉工商總會,所有國人都有關聯,西院之外,再設東院。 東院該怎麼組建,就比西院複雜得多了。 李肆在朝會上說:「早前西院是取西家行之稱,現今這東院,要蘊東家行之義,就得擴入一國之民。軍人和官員,都是服務於一國,服務於萬民,所以不能入。而其他人,如農人、匠人、讀書人,要怎麼統括,就得順應天道,合乎民意。」 李肆這番表態,外加之前縣鄉公局的存在,讓東院的設立思路也變得清晰起來,但具體辦法卻又將諸多爭執凸顯出來。 有人提議說,已經有縣鄉公局了,在縣鄉公局的基礎上設立省公局,從省公局裡再出東院的院事。 但他人反對說,這得按人多人少來看吧,廣西不過二三百萬人,廣東就有一千三四百萬,出同樣多院事,廣東人不服。 不少讀書人反對說,不該從縣鄉公局出人,畢竟縣鄉公局都是當地鄉紳,只埋頭本地事務,不怎麼懂國事。就該倣傚科舉,舉行專門的考試,由合格的人當院事。 但賢黨和道黨卻反對說,這又不是選官,而是進諫和呈情,對院事的要求是明白金融事跟自己有什麼利害相關就可,就該按照人頭,另行推選。 朝廷官員頭大的說,就為這個東院,就起一國之民來推選,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亂子,耗費多少金錢,其中又要蘊藏多少髒污,這可不妥。 還有人靈機一動,想到了聖道之前的舊事,以前不是就民人持械之事,搞過一國大議麼? 賢黨是從此事看出了削君權的路子,道黨卻是覺得這順應權害制衡的天道,在這事上立場很統一,對照人頭推選的方案很是看重。 朝堂、地方官府和儒黨一流,則覺得此事很容易動一國根基,最好先不要搞得這麼大。 東院之事,太過複雜,一時難以爭出個結果,連帶西院的設立也被拖慢了下來。李肆掐指一算,離小謝使團回國也沒多少日子了,必須趕在他們回國,放出更多「怪獸」前,把此事敲定,就表了態。 先不要搞那麼複雜,基本精神是按人頭算,同時推選者和被推選者的門檻先設高一些。一是有產之人,二是必須縣學畢業。 李肆的表態,讓東院明顯偏向於讀書人,這極大地安撫了國中輿論。 這般摟草打兔子,東西兩院出籠,雖是李肆的謀算,但東院這麼早也拉了出來,卻出乎李肆的預料。由此他有些憂心,一方面是東西兩院,未來怎麼爭權,怎麼擴於其他事務,他心中已經隱隱沒底。而另一方面,他這個皇帝,以及朝廷,會跟東西兩院怎麼互動,由此影響兩院的成長,他也是一頭茫然。至於軍隊和議會的關係,那將是很後面的事了。 接著他又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了,他可不是要照搬歐羅巴的議會政治。這跟歐羅巴君主、議會、政府和軍隊的關係可不一樣,華夏國情下,東西兩院也不會完全照著歐羅巴議會的模樣長,有什麼變化,他這個皇帝,只要保證合乎華夏實際需要就好。 聖道三年十二月,由收呂宋而起,皇帝入股市這一連串事件,導致東西兩院的設立,這番歷史進程,其重大意義,被歷史學家們稱呼為「股票政變」,而這政變,卻是毫無血火,僅僅只是在口水中完成的。之所以這般平靜,是因為各項要素都已具備,李肆不過是將這些要素組合在了一起,其中一些李肆所忽視的要素,還生出了他所未能預料的變化。 在李肆給自己的皇權埋下兩根束縛之樹時,英華的崛起,也將由蕭勝領到廈門的艦隊,邁入另一個嶄新的天地。 第五百六十八章 瓜熟蒂落,除了個硬核 「火絨滅了,火盆澆了,人離炮、離舵、離帆,手擱在肚皮上,讓人家瞧見!」 「誰都別妄動!誰動剁碎了餵魚,活下來的兄弟也都記得去刨了他家的祖墳!」 福建金門,從澎湖總兵轉調金門總兵的林亮在炮台上沉聲呵斥,福建水陸提督提標中營參將藍廷楨在座艦上厲聲傳令。 他們的命令其實多餘,包括他們在內,不管是炮台上的官兵,還是海面上近百條戰船上的官兵,都傻愣愣地看著前方,手腳像是綁住了一般,不敢有什麼大動彈。 冬日清冷,在林亮和藍廷楨,以及數千清兵眼裡,連日頭都沒了,就覺置身在那片遮蔽天海的陰霾中,那片由紅藍長條旗所掛起的沉沉重幕。潔白的船帆,黑紅相間的船體,紅條上洞開的無數炮口,刺目而沉重。 十艘海鰲艦,二十艘海鯉艦,兩艘海鯊艦,不過是英華海軍的一小部分,對親眼目睹過蘇比克海戰的林亮和藍廷楨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撼動。可列作三層,排列數里的艦隊中心,那艘船身塗著兩條猩紅炮線,再鮮明不過地強調自己是一艘雙層炮甲板戰列艦的巨艦,衝擊卻是無比巨大,對知道這艘巨艦來歷的林藍二人來說,震懾感更遠超越視覺。 這艘戰艦,本是西班牙人的,但就是有著這樣巨艦的西班牙人,依舊敗了。 當英華海軍駕著這樣的巨艦,帶著艦隊來到金廈海域時,林藍二人還不知道施世驃怎麼想,他們自己的想法很明確,他們連一戰之力都沒有。 炮台上那十多門鄭家留下的三千到八千斤不等的紅衣大炮?還不抵人家一艘中等個頭戰艦上的火炮多。 海面上這近百條硬帆戰船?最大個頭的十來艘能比得上人家那中等個頭的戰艦,可先不說船慢如老牛,每船就只裝了四門三千斤炮,那些佛朗機、大發貢幾乎就是擺設。 船隊裡有二三十條火船,可看對方那陣列,海鯉艦擺在前面,將大艦遮蔽,已是嚴嚴防備住了,小船戰法,人家還比自己玩得精。 讓林亮和藍廷楨暗出一口氣的是,對方艦隊{文。}突臨後,只是拉{人、}出隊列,並未{書,}開炮,這似{屋!}乎含著一線生機。 這支艦隊進入福建海域後,金廈就已知道了。施世驃依舊穩在廈門,匯聚戰船,密密佈防,似乎鐵了心要在金廈死戰到底。 施世驃自然不敢放棄金廈,自南澳乃至古雷丟掉後,金廈就成了聯繫澎湖和台灣的唯一出口,再被南蠻奪了金廈,大陸到台灣的海路就將被徹底遮蔽。 聖道皇帝跟雍正皇帝早前有默契,其間除了武昌之事,基本沒有什麼大動靜。但所有人都不覺得,聖道皇帝會繼續窩在嶺南。 可聖道皇帝轉火如此之快,還是出乎大多數人預料。呂宋剛平,大軍還沒完全撤回來,聖道皇帝就派出艦隊,要收金廈,這是要將台灣收歸囊中。很多人甚至猜想,聖道皇帝是要拿下整個福建。 所以施世驃更不敢退,台灣是他家業,福建是他仕業,他這個靖海將軍,職責就是守住福建。 這意味著一場毫無希望的血戰,林亮和藍廷楨都是抱著戰歿於役的絕望就了各自的崗位,可他們也不是莽漢,眼見有另樣的機會,自也不願堵絕希望,貿然開火送死。 代表施世驃來金門前線督戰的是他四兒子施廷濟,一個二十出頭的游擊,他舉著望遠鏡,看了這艘看那艘,將敵方艦隊每艘船都掃了一眼,在那艘巨艦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喉結幾乎是三五秒就要聳動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施廷濟才放下望遠鏡,然後發現一件事,對方戰艦就在三四里外的海面,但到現在,不管是炮台,還是海灣裡自家的戰船,都沒什麼動靜。 他下瞭望台,怒聲問著林亮:「怎麼還不開炮!?」 林亮楞了片刻,勉強應道:「敵勢詭異,持重為上……」 詭異!?當然詭異了! 施廷濟正要罵人,哨望叫了起來:「動了!動了!」 施廷濟和林亮同時舉起望遠鏡,死死看去,對方確實動了,一艘海鯉艦正離了隊列,朝海灣裡的船隊駛來。 那是對方派來的使者,這邊的施廷濟和林亮,船上的藍廷楨臉色同時煞白,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來勸降的。 可連施廷濟都不敢再說開炮的事,雖已確定之後還是一個死字,但總比現在死好,更何況,萬一人家只是路過,來跟自己打個招呼呢。畢竟之前大家還有過默契,甚至允許他們參觀過蘇比克海戰。 人就是這樣,死亡沒真正到來前,總是不願輕易丟開希望,即便那希望有多渺茫。 使者被帶到藍廷楨座艦上時,施廷濟和林亮也都到了,有施廷濟在,藍廷楨自不會單獨面會敵方使者。 深藍對襟中襖熨得筆直,兩排黃銅扣份外醒目,純白大簷帽,純白窄褲,袖口兩道金繡,雖有些怪異,卻透著一股肅正的凜然。當這個中年將官抬起手時,純白的手套更是吸引住了三人的目光。像是拱手為禮,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手套。 三人同時皺眉,不僅是在惱怒此人態度倨傲,更是不明這傢伙戴著一雙白手套是為啥。他們自不清楚,英華軍尤重整潔,戰死不怕,怕的是戰死時衣衫不整,一身髒污。搞衛生已成職業習慣,閒時更多的海軍更是養出了潔癖,軍官戴白手套是方便檢查艦上清潔。 「鄙人羅五桂,來向你們通傳消息……」 整理完手套,這將官就背著手,冷冷說著,還用著俯視的眼神掃著三人。 看著這人肩膀上的三顆銀星,林亮和藍廷楨明白該人的銜級,是個右都尉,算起來大致相當於這邊的副將或者參將。 三人眉頭又同時一挑,這眼神,這口氣實在是欠扁。 可不管眼神,語氣,姿態,還是這個羅五桂的銜級,都無法讓三人的怒氣升得更高,遠處那支艦隊的陰霾,足以驅散他們心中所有火苗。 「我們蕭總長就在這裡,他想見施將軍一面,以……故交的身份見一面,話已帶到,告辭。」 話音落下,羅五桂點了點頭,像是示意可以解散了,然後轉身就走。 沒待三人醒悟過來,他又轉身補充了一句。 「另外多說一句,你們這些船,該打漁去打漁,該送貨去送貨,別老塞在這裡,看得我的部下手癢,萬一忍不住把這些船當靶子來打了,你們可別埋怨。」 等這羅五桂的身影消失,三人對視一眼,施廷濟臉色漲紅地噴了一聲,惱怒自己居然在敵軍使者面前竟然一個字都沒說出口,林亮和藍廷楨則是慶幸,看起來還有幾天日子好活。 儘管羅五桂只是個連總兵都比不上的小角色,儘管他的話有可能只是無心之言,但三人不敢怠慢,把海灣的船隊散了,然後坐等未知的將來。 「四年多了……最初就覺你有前途,真沒想到,你能走到這一步。跟西班牙人一戰,惜乎我不能親見,林亮和藍廷楨的回報可著實讓我震懾,我已是井中之蛙了啊。」 「軍門諸多提點,蕭勝可是受益不淺,還得謝過軍門。」 「你已謝足了,這幾年來,福建海疆平靜,你主南朝水師,怕是出了大力。我施世驃還能在福建,在台灣穩著,也該是你說了話的,我還該謝過你。」 「此乃我朝陛下之策,蕭某不敢當……」 一天後,戰艦「十萬大山」號的貴賓室裡,蕭勝跟施世驃兩人相對輕語,兩人之間沒有一絲敵人的劍拔弩張,完全就是老相識的交談。 但說到聖道皇帝,說到定策,施世驃一聲長歎,苦笑道:「那麼,現在你又是奉你那陛下之令,來收福建了?」 蕭勝正色道:「這是公事,還有一樁私事。公事順手而為,私事卻是與軍門有關,還沒著落,請軍門來此做客,就是為的這一樁。」 施世驃哈哈一笑:「順手而為,我施世驃,在你眼裡,如此不堪麼?」 蕭勝直視著他:「軍門自有帥才,可軍門手下的兵,背後的朝廷,確實很不堪。軍門也知道,我這艦隊剛在福建露了形跡,福州都統,就以防匪之名,向北開走。軍門手下水陸三萬人馬,缺餉少械,我麾下只有三千伏波軍,卻足以掃平金廈,而後還有鷹揚軍陸路並進,不出兩月,就能拿到整個福建。」 他的話越來越有力,讓施世驃眉頭越皺越緊,「我朝取了呂宋,已握住福建的銀錢外路,大半個福建的商賈都投到我朝,軍門這一軍一旦潰決,相信各地是傳檄而定。」 「北面朝廷,這幾年始終未撥錢糧,還逼著軍門上繳。北面雍正皇帝的心思,天下人皆知,福建能不能保,都已跟他無關。我英華拿下福建,不定他還要長出口氣。」 蕭勝微微一笑:「恐怕他還覺得,我們這一國,更要因收到福建而鬧騰不安。」 施世驃沒有否認這些話,淡淡道:「那麼你的私事,就是勸我降了你的朝廷?」 不等蕭勝說話,他就搖頭:「我施家枝繁葉茂,跟北面朝廷交纏得有如一體,怎麼能降呢?施家為官者無數,我降了,他們可是要遭了無妄之災。」 蕭勝直言道:「蕭某也知軍門忠義,但正是為族人考慮,才勸軍門多想一步。如果軍門願投效本朝,海軍人事,我的話還是管用的。到時軍門,連帶軍門子侄,自可馳騁海疆,另展一番大報復。我朝懾服南洋,海事正重,軍門可有足足的用武之地。」 施世驃笑道:「你還是認真的啊,沒這可能的。」 蕭勝沉聲道:「軍門是漢人!我華夏既已復起,為何不能棄暗投明,為施家另來一番功業!?我不相信,以軍門之能,看不到北面韃子朝廷覆滅不過是時間問題一事。日後史書上的施家,會是怎樣面目,軍門就不多想想!?」 施世驃楞了好一陣,繼續搖頭:「我是為我的忠義,這跟朝廷是不是漢人的朝廷也沒關係。前明不是漢人的朝廷麼?為何二十萬清兵入關,就打服了億萬漢人,得了這江山?那時漢人的忠義在哪裡?」 蕭勝恨聲道:「那是不同的!如今這朝廷,也更是不同的!」 施世驃點頭:「南朝確實不同,根底都變了,工商在前,農人在後,儒士眼中的禽獸地府。我自是不這麼看,但我卻覺得,自己怕是習慣不了,總覺得不知道是在為誰賣命,那滋味不好受。」 蕭勝按捺不住火氣,怒聲道:「賣命!?軍門你為雍正賣命,換來的是什麼?福州都統尚桂領軍退到分水關,閩浙總督滿保的兵堵在伏石關和青草隘,江西巡撫田文鏡的兵堵在建昌府和觀音關。你的朝廷,你的皇帝,根本就不願再救福建,根本是把軍門當作了棄子!」 施世驃不願再繼續談下去,淡淡道:「施家還有機會,我施世驃,卻沒這個機會。我已經老了,這輩子不想再效力第二個朝廷,即便有什麼功業,後人也總要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功業,我的富貴,全是從北面朝廷來的,這是大義,我不能違的。」 他目光變得悠遠:「旁人喚我福建王,東南王,猜我不是有南投之心,就是有自立之意,可我既是漢人,就該守漢人之義。」 聽施世驃如此決絕,蕭勝只能無奈地長歎一聲。 施世驃再道:「我也說了,施家還有機會,你真念昔日相交之情,就幫我護住一個人吧。」 接著他舉杯道:「再求一事,記得將我的屍首轉交家人。」 金廈海面炮聲隆隆,水柱零零星星濺起,岸上卻是煙塵漫天。「十萬大山」號的舵台上,一個年輕人正不習慣地摸著沒了辮子的後腦勺,兩眼發紅地看向岸上。那裡有他的父親,有他的四個兄弟。 蕭勝放下望遠鏡,問這個年輕人:「廷舸,恨我們嗎?」 施廷舸,施世驃的庶子,年方二十歲,他沉沉地搖頭:「我恨父親和兄弟們的大義,逼著他們不得不死的大義,為什麼跟漢人之身湊不到一起。」 蕭勝歎氣:「你沒必要想那麼多,需要做的,就是多娶幾房,多生幾個兒子,把你爹那一房的血脈傳下去。」 施廷舸沮喪地道:「我只是個庶子,我娘是個洗灑丫鬟……」 蕭勝不以為然地道:「那有什麼,去天廟扎根,施家不認,老天爺認,對了……」 他轉向身邊的孟松海:「處置屍體多留意些,比照我們自己人的標準。」 孟松海不解地道:「既是如此頑愚,那就是鐵心為韃子助紂為虐,為何還要如此善待?」 蕭勝歎氣,語氣裡滿是憤懣:「他們終究是漢人,讓他們死戰到底的東西,終究是我們漢人所倡的大義,這讓我更恨韃子,多少好男兒,血不能為華夏而流,都是韃子跟那幫腐儒狼狽為奸的惡果!」 炮火越見猛烈,就在施廷舸朝海岸方向下跪叩首的同時,另一艘海鯊艦上,藍廷楨和林亮也在蓬蓬叩首。 施世驃不降,是因為他不能降,不僅有三個兒子在北面,施家也在北面撒開了太多枝葉,他不能連累這些人。而他這個漢人出身,握有兵馬軍政實權的靖海將軍,丟了福建,也沒處再逃,雍正會很樂意將他明正典刑,再藉機將施家在北面的枝葉好好修剪一番。他可沒法跟福州都統比,人家是滿人。 因此他帶著四個兒子,數千一心報國的官兵,親守金門炮台。 但藍廷楨和林亮不同,藍廷楨族人都在福建,林亮更是當地小戶出身,他倆還年輕,沒什麼包袱。當他們坐看蘇比克海戰時,靈魂就已被英華海軍粘住了。置身一支強大的,屬於漢人的海軍裡,這種誘惑,比死亡威脅更為有力,所以他們帶著近兩萬官兵降了。 十二月六日,蕭勝領艦隊攻金廈,滿清靖海將軍施世驃在金門炮台負隅頑抗,與英華海軍炮戰一日,火炮損傷殆盡。七日,伏波軍從側面登陸,迂迴夾擊,他跟四個兒子中炮身亡。 收復金廈,對海軍而言,強度遠遠低於跟西班牙人對戰。這一戰斃敵七百多人,俘兩千餘人,而伏波軍和海軍船員總計死傷不過二百多人。 但蕭勝心頭卻非常沉重,施世驃跟他交情不算太深,可在他看來,此人也算是有情有義了,奈何受家族所累,外加還死死抱著「忠義」,不能轉投他這裡。他現在迫切需要人才,除了會操帆的,還要對海戰有自己心得的。施世驃雖不懂戰艦作戰,但當初蕭勝也不懂,一步步摸索才到了今天。 在金廈休整了幾日,將施世驃的後事處理好,蕭勝從海,鷹揚軍都統制方堂恆在陸,兩翼急進,十二月二十日攻陷福鼎,二十二日攻陷壽寧,二十六日攻破建寧府。到二十九日,福建全省,除了跟江西、浙江交界的幾個縣,全都落入英華之中。自此英華一國,版圖向東延伸了一大片,而治下人口又多了六七百萬,人口總量穩穩超過三千二百萬大關。 如段宏時所說,福建收服,不過是瓜熟蒂落,還有北面韃子皇帝雍正助產,就如百花食坊的軟糖一樣,既香又甜。 第五百七十章 既是棉花糖,又有爛攤子 福建浦城縣縣衙,福建巡撫李紱跟另一個人相對默然。 那人一臉恨意地道:「真沒想到,那偽帝就只會引亂於外,國中但凡出事,就出兵打仗,根本就是一副痞子作派!」 此人正是徐善,蕭勝引兵攻福建,明面上的借口就是「捕國賊,清漢奸」,號稱有福建商人為清廷效力,禍亂英華,知情者都明白,是奔著他徐善來的。 可這不過是借口,施世驃也很清楚,就算把徐善交給蕭勝,福建也還是要丟的,所以他才決然死戰。 現在李紱逃到福建邊上,徐善也跟著,眼見紅衣兵已到南面建陽,李紱不敢跑了,他必須解決一件事,一件雍正八百里加急交代的大事。 李紱歎道:「徐善,朝廷還須你辦一件大事,此事若成,朝廷給你兒子萌補一個府道的前程。」 徐善臉色瞬間煞白,他可不是笨蛋,跑路這幾日,已是想得通透。 他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撫台!你也知南蠻拿我只是借口,就算把我丟出去,他們也還是要佔下整個福建的!」 李紱唉聲道:「福建無所謂,怎也不能讓南蠻進到江南,能壓下多少籌碼就算多少,你可是很重的一個,至少明面如此。」 徐善還在蓬蓬叩首,李紱不耐煩地叫親兵把他押了起來。 這會李紱還在擔心,自己這個福建巡撫,到底會是怎樣一個前程。 北京,紫禁城西北角映華殿,此處原名英華殿,但南蠻興起,定國號為英後,這裡就改了名。本是皇太后和皇后禮佛之地,也不再供奉香火,近於廢棄。 可在南蠻收下呂宋,國勢大漲後,這裡迎來了一位主人,新晉淳妃,連同她身邊的侍女,都得了「答應」的品序。這座紫禁城最偏僻的宮殿,總算又有了人氣,而雍正時不時地駕臨,更讓這裡成為紫禁城矚目之地。 內中人都知道,雍正讓淳妃茹喜入駐之前的英華殿,現在的映華殿是什麼用意。 此刻雍正面對茹喜,也在揣測茹喜說這話的用意。 「你讓朕備兵待戰?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那傢伙的意思?」 他很訝異,茹喜這話,到底是真心為他,為這個朝廷著想,還是要讓這個朝廷早點完蛋? 「是臣妾的推斷,李肆要臣妾給萬歲爺遞消息說,他很生氣,之前福建商人在南面搞出的手腳,讓他看不到萬歲爺的誠意。臣妾以為,那李肆絕不滿足於只拿到福建。」 「浙江和江南他暫時還沒興趣,但江西田文鏡搞得很有聲色,臣妾擔心,那李肆,是要去整治田文鏡,把江西拿下來。」 雍正抽了口涼氣,福建他已經不關心了,又收不到錢糧,還讓施世驃坐大了,李肆收了福建,可是解決了他的一大隱患。雖然接下來江南就要暴露在李肆眼皮子底下,但依照李肆的脾性,他怎麼也要花些時間梳理福建台灣,又能爭取到兩三年時間。 但若是江西丟了,那就麻煩了,江西之上就是江南,江西的九江扼長江中段,李肆拿到九江,江南就置於他指掌間,這番前景,對大清國是釜底抽薪。 茹喜道:「臣妾的意思,是全力支持田文鏡,在江西狠命頂住那李肆,讓他明白,即便要拿到江西,也要付出絕大代價。」 雍正盯了她好一陣,才歎道:「不想你居然是真心為朝廷著想……」 茹喜低頭道:「臣妾一直在為萬歲爺著想。」 雍正心中蕩動,伸手想牽過茹喜,伸到一半又退了回去,像是掩飾尷尬,他隨口問道:「那依你之見,南北之事,到底能是怎麼個前景?」 茹喜躊躇片刻,決然道:「若是萬歲爺有大決心,跟南面正式議和,仿宋遼宋金之例,南北兄弟相稱,當還能望十年。若無正式和議,臣妾以為,不過三五年,那李肆就能調理完國內,繼而起兵北伐。萬歲爺,三五年,咱們能做好準備嗎?」 聽到「南北和議」這個提法,雍正惱怒地哼了一聲,起身拂袖而去。走了幾步,再回頭道:「朕已準備了三年,離朕給自己的期限,只有兩年,朕等著那李肆!」 看著雍正的背影,茹喜低低歎息一聲,淚珠從眼眶滑落,果然只有她的四爺,才能擔下這副重任,但再過兩年,時間還是不夠啊…… 聖道四年元月初四,福建邵武府衙,鷹揚軍都統制,中郎將方堂恆正怒聲訓斥著部下:「鐵牛關、杉關地勢險要,德勝關又在山上,大炮推不上關,加之兵力不足,攻不動也情有可原。可你們把清兵說得個個英勇無畏,這借口也著實荒謬!」 左師前營指揮使徐師道肩上一顆金星,已是外郎將,他拱手道:「職下前營右翼四哨從山側突入鐵牛關,與二百清兵肉搏,對方戰至最後一人,也使四哨損傷不小,無力再側擊關口,此乃實情。」 其他軍官紛紛呈報,情況也都一樣,讓方堂恆熄了怒火,江西清兵還真如此勇猛!? 勇猛是勇猛,可上到方堂恆,下到鷹揚軍普通一兵,都不認為清兵能擋住他們的步伐。此戰他們所領任務,除了拿下福建外,也有尋機佔下江西建昌、撫州兩府的任務。 方堂恆正調兵遣將,準備下大力氣入江西時,李肆的總帥令到了,要他不必再攻。從西面湖南攻的神武軍,從南面攻的虎賁軍,都遭遇了激烈抵抗。不僅清兵勇猛,地方民勇也份外頑固。 黃埔無涯宮,李肆歎道:「這田文鏡,還真有能耐。」 田文鏡不僅將江西清兵拉扯了起來,還把地方民勇也打造得如鐵桶一般,李肆對江西也只是用了閒棋,抱著能撈一把就撈,不能也無所謂的用心。試出了田文鏡的本事,還知了雍正大舉調兵入江西、浙江的消息,也就見好就收,他現在可沒跟雍正大打一場的盤算。 福建到手,是英華奪得呂宋的連鎖反應。呂宋牽著福建不少錢路,股市的波瀾捲動了更多福建商人,呂宋公司的成立,更將大部分福建商人圈了進來。英華海陸兩軍進福建,最活躍最有影響的福建人暗中早已投效,現在不過是名正言順歸了英華。施世驃戰死,金廈清兵覆滅後,福建各地府縣幾乎是望風而降。 這也符合華夏的地方經濟圈構成,福建和廣東本就是一體,兩地都是外貿為重,但福建地勢更為狹窄,物產貧瘠,銀錢流通更多是為貿易服務,不像廣東還有個珠江三角洲。福建的資本,除了南下台灣、呂宋之外,還起著關聯江南和廣東的作用,更與潮汕關係緊密。福建資本也積極參與廣東外貿,段宏時所說「廣東為父,福建為母」,就是這個意思。如今拿到福建,英華經濟引擎的核心要素已經齊備。 施世驃在金門戰死,大大促進了這項進程。說起施世驃,李肆也有一番感慨,在他看來,這傢伙足夠果決,也足夠聰明。他以他自己和四個兒子的死,將南北兩面的家族都保住了。雍正自不可能向施家在北的子弟親族問罪,而施世驃轉托蕭勝照顧庶子,他在福建和台灣的族人和族業也有了主人,英華也不好為難。 福建到手,還試出了江西乃至浙江的情況,英華跟明清時的華夏,已是越行越遠了。江西兵和地方民勇之所以頑抗,是已將英華當作真正的「南蠻」。這就是李肆現在不願跟雍正大幹一場的原因,不從人心上打垮滿清,北伐就是滿地烽煙,一路血火。而要從人心上打垮滿清,就得經濟先行。 很明顯,英華還得從經濟上消化福建,讓閩粵經濟相融一體,另外福建還牽出了一個爛攤子,那就是台灣。要完成這些工作,英華才能繼續向北打望。 想到台灣,李肆並沒有大力開拓台灣的計劃,在眼下英華的佈局裡,台灣已是很內線的一點,人口和資本,更應該向更遠的地方推動。 理順了思路,李肆向樞密院傳諭,任命鄭永兼領福建招討副使,主理台灣義軍之事。此時海軍已借投降的金廈清兵將佐,拿到了澎湖,台灣府城也該輕鬆得手。麻煩的是佔住嘉定的杜君英和佔住鳳山的朱一貴,他們會有什麼反應,會搞出什麼事,這還難以預料。 台灣府城,孟松海站在城頭,看著正推著炮車和大木盾車,扛著雲梯湧來的人群,臉色一片鐵青。 「朱一貴不知道這裡已是我英華之地了麼!?」 身邊已剃了光頭,換上深藍海軍服的林亮無奈地苦笑。前日城頭就已換了英華的雙身團龍旗,還朝城下射去了箭書,朱一貴怎麼都該知道台灣府城已是英華之地。但已自立為「中興王」,以前明後裔自居的朱一貴,顯然不願意輕易放棄,他已攻了這城幾年。如今想趁著守軍人心浮動,趕緊佔個大便宜。 孟松海怒了:「這個王八蛋,他的槍炮還是咱們給的!把兩寸炮拉上城頭!你們也使勁地打!讓那朱一貴搞清楚形勢!」 他只帶了幾艘海鯉艦先到了台灣府城,海軍戰艦還分散在福州和澎湖等地,但靠著海鯉艦上的兩寸炮,把對方火炮幹掉,朱一貴再沒攻城之力。 城下大營裡,朱一貴的臉色比孟松海還要鐵青,因為帳中一干部下都在勸他歸順英華。 「孤已是一國之君,就算要入英朝,也得有相應的身份,你們也是如此!據守台灣府城的韃子,不過是狐假虎威!趁著英朝之人還沒到,將此城拿下來,才是孤王和爾等進身之資,如此淺顯的道理,為何爾等就是不懂!?」 朱一貴的道理,完全符合舊日群雄爭霸的歷史傳統。此時他已聚眾二三十萬,自立為王。但跟英華比,他也清楚,這點本錢完全不夠看,根本不可能跟英華對抗,歸順是必然的。眼下只窩在鳳山一地,他歸順後能得什麼!?莫若拿下台灣府城,至少也能踞地而談,不管得什麼名義,總是有了一塊像樣的地盤。 帳中還有來自嘉定的杜君英的使者,他拱手道:「我家王爺也是這般想法,奈何台北英華大軍虎視眈眈,軍火更仰仗他們接濟,難以出兵援助,只能奉上糧草千石。盼王爺能盡快拿下台灣府城,如此我們兩家,才能在台灣穩住腳跟。」 已自立為順義王的杜君英也有自己的盤算,這態度跟早前有了很大不同,兩方都想在歸順前奪得更多籌碼。 有杜君英的支持,朱一貴的部下再無話說,就在分派職守時,另有部下急急進帳道:「城頭已有英華軍將!用神炮毀了我們的火炮,還發信要求我們馬上退兵,等候處置!」 帳中頓時沉默,朱一貴臉色蒼白,捏住座椅扶臂的手分外用力,青筋一股股凸了出來。 在部下的忐忑注視中,他艱辛地道:「退下來……派使者進城,向英朝將軍請罪……」 眾人長出一口氣,杜君英的使者則是長歎一聲。 「不甘心啊,孤不甘心!」 朱一貴作出了正確的抉擇,但嘴裡卻低低念叨著。 台灣府城,見著如潮倒捲而去的義軍,孟松海點頭:「算他識相。」 元月十一,鄭永來到台灣府城,他帶來了兩份任狀,委任杜君英為嘉定知縣,朱一貴為鳳山知縣。 林亮跟這兩人打過很久的交道,擔憂地道:「怕他們二人,並不滿足於這樣的地位。」 鄭永冷聲道:「他們最初是為民揭竿而起,到如今還能守住本心,怎會不滿足?真是不滿足,當是為自己富貴,要露什麼形跡,到時可別怪朝廷對他們不客氣!」 林亮依舊不解:「此二人,已裹挾了近半台灣人,朝廷若要台灣得治,就該將兩人和他們勢力妥善料理,為何還要他們安於現狀?」 鄭永聳肩:「政事我不懂,不過我懂一樁,朝廷現在的路子是要地方更多擔起自己的事,若是他們兩人能安頓好近半台灣人,自是樂得讓他們去辦。當然,前提是要遵朝廷律法。」 他拍拍林亮的肩膀,那上面繡著四顆銀星,「既是軍人了,就朝外看,我們英華軍人,沒必要盯著內務。」 想及那波瀾壯闊的大海,林亮心頭激盪,有力地應道:「是!」 第五百七十章 大國無信不立 黃埔無涯宮後園,兩個俏麗姑娘正看著一片園子新起,眼瞳中秋水盈動,蕩滿了期待。 一聲漢裝的寶音問:「四娘,為什麼不要單獨的園子?」 四娘搖頭:「我就跟著師傅一塊住。」 寶音壓低聲音道:「那不是官家一來,你就得跟著貴妃娘娘一起伺候……哎喲!」 話沒說完,就被四娘擰了腰肉。 四娘暈紅著斥道:「就不該讓官家去通報你那父汗,讓你一輩子總是個被搶來的蠻公主!」 寶音撅嘴哼道:「待得三五年,官家就要打到西北去,那時父汗怎麼也得來朝稱賀,奉官家為博格達汗,私底下,官家也得稱我父汗一聲岳父。」 四娘使勁打擊著她:「官家要復漢唐的,滅了你父汗怎麼辦!?」 寶音挺起胸脯道:「那怎麼叫滅呢!?既然有我在,那就是我帶來的嫁妝!四娘你的嫁妝又是啥呢,莫非是官家幫你準備?」 兩個姑娘不遺餘力地互相打擊著,也算是一種爭寵,內廷已預定在元宵後給兩人定嬪位,眼見就是這兩天的事,自是激動難抑。 四娘心頭確實有些自憐,她自小就是孤兒,被李肆養出來,嚴三娘教出來,嫁給李肆,封嬪位時,能到場的老人就只有當年那幫流民的首領,現今在西院代表皇帝任院事的羅恆。 正在胡思亂想,一名女侍衛找到了她,說軍情司羅堂遠求見。 換在往日,四娘還是羅堂遠的屬下,現今她是貴妃嚴三娘的貼身人,還即將得封嬪位,羅堂遠自然只能居下位。 羅堂遠神色有些不自然,倒不是為如今的身份,四娘一直是嚴三娘貼身侍女,即便之前是他下屬,也不會真當下屬看,這表情似乎跟他所說的事有關。 四娘很訝異:「甘大哥要見我?他不能自己來麼?」 羅堂遠尷尬地道:「甘鳳池因涉細作事,正被關押在情報司的監牢裡。」 甘鳳池涉細作事!? 四娘驚得掩口低呼,她怎麼也不相信,甘鳳池可是跟他出生入死過的黑貓搭檔。 羅堂遠攤手道:「如果不是周昆來那傳來了可靠的消息,又在於黑手的禁衛署那得了印證,我也不敢相信。現在於黑手起勁地向我要人,我還為情報司的清白護著,甘鳳池要找你,怕是希望你能幫他作證。」 跟甘鳳池一同投入英華的周昆來,歸屬尚俊的天地會系統,被派到江南,主持天地會在江南的情報網絡。在軍情司眼裡,他的可信度顯然沒有甘鳳池高,但消息被於漢翼的禁衛署佐證,這就容不得軍情司不信了。 四娘心急火燎地跟著羅堂遠去了軍情司監牢,甘鳳池是自己人,嫌疑沒查清,也沒遭虐待,見到四娘,眼中蕩起光采。 「周昆來有問題,禁衛署有問題,官家身邊人也有問題……」 甘鳳池眼中的光彩,是覺得還有人可信賴。但他所說的話,讓四娘怎麼也不敢相信。 「有人準備對官家動手!?還是自己人!?禁衛署、禁衛、侍衛親軍還是內廷的人!?」 兩人低語,無第三人能聽到。 甘鳳池道:「我不知道,所以我不敢跟羅堂遠說,他肯定要跟於黑手對質,於黑手那邊消息一走漏,就怕那人狗急跳牆,馬上動手。」 他歎道:「之前我去江南出任務,已覺周昆來出了問題,他怕是再投到了李衛手下,很可能是李衛又有什麼謀劃。周昆來大概感覺我有了發現,設下了局,在禁衛署那邊構陷我。」 他看住四娘:「如今只有你是絕對可信,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自己清白還是其次,就怕那刺客害了官家。」 四娘心神搖曳,哆嗦著嘴唇道:「我、我馬上轉告官家,讓他全力查探!」 甘鳳池低呼道:「不行!官家不還是靠著身邊人做事嗎?」 他一字一句地警告:「不能讓官家知道,那人肯定靠得官家很近!」 這就是甘鳳池只能找四娘的原因,會面結束後,羅堂遠問起,四娘只說,甘鳳池就是想托她洗白冤屈。對此羅堂遠也表贊同,他也無法接受,自己最為得力的一隻黑貓,真是跟清廷細作有關,這事實在荒謬。 回到詠春園,四娘躊躇不已,她要怎麼查探!?唯一的辦法,就是終日守在李肆身邊,一邊觀察他人,一邊防備可能有的行刺之事。可這樣守株待兔,始終太過被動。而且她即將受封嬪位,又怎可能整日霸在李肆身邊。 思慮良久,四娘終於確認,靠自己一人不行,雖然不能跟官家直言,但她還有人可以依賴。 四娘之上,自然是三娘…… 聽了四娘的稟報,三娘蹙眉抿唇,深思了好一陣後道:「只能先苦了你,先不就嬪位,終日跟在他身邊。我再派人去江南查周昆來,關鍵該在此人身上。」 對這種事,三娘從來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四娘卻不同意她的安排,此事就得盡快查明白。可信且能守護官家的人不止她一個,但可信且能出外差之人,就只有她最合適,畢竟她之前當過黑貓,經驗豐富。 四娘決然道:「我去江南!官家身邊,師傅另想辦法。」 三娘也知這是最佳的辦法,不捨地道:「此事既要保密,軍情司和天地會都不能用上,你一個人去真是凶險。」 接著她靈機一動:「對了……黑貓裡劉松定那一隊在年休。還有天地會的黃而,一直在交趾和廣南辦事,年前才回來。我給你一個名頭,你暗中召集他們,不必交代事情根底,就讓他們護著你一同去江南辦事。」 四娘有些猶豫:「官家平日就不許我們插手政事,到時候他會不會惱了師傅?」 三娘笑了,即便年已二十五,還育下了一對子女,但這一笑依舊顯出絕麗風情,以及從少女時代至今就沒褪下的堅定:「這跟什麼官家,什麼政事有什麼關係?這是在衛護我們家的男人!」 三娘鳳目一瞪:「到時他要罰,咱們這詠春園,就掛上『皇帝免入』的招牌!」 四娘也笑了,末了還多問了一句:「那官家身邊……」 三娘精神高漲:「你師傅我親自上陣!」 李肆自然不清楚這一番背景,對於軍情司、禁衛署和天地會,現在他也不可能細到去掌握每一件事,這三個情報機構,已是按章按令辦事,事情出了結果再上報。 李肆就覺得元宵後,三娘有些不對勁。先吵著要他推後了四娘和寶音的晉封,然後又把四娘遣了出去,說似乎有了四娘家族的消息,要親回一趟查訪。 這自是好事,李肆沒追問下去,但三娘卻扮起了往日四娘的角色,終日守在他身邊,讓他頗為詫異。 「就是念著你嘛,讓我霸一陣子好麼?姐妹們都沒說話呢,你多什麼心?」 夜晚,香暖韻綿,三娘在懷中這麼對李肆說著,這幾日她熱情高漲,份外癡纏,似乎又回到了幾年前最初成婚的那段日子。依舊不減的絕美,還有那因習武而保持得份外良好的身體,都讓李肆再度沉迷。 李肆樂在其中,只以為三娘一方面是想再要兒女,一方面是對自己又納兩個媳婦不滿,想多得一些相隨的時間。 於是內廷、中廷以及朝堂重臣們,都訝異地看到,貴妃娘娘也當起皇帝的貼身侍女,整日跟在皇帝身邊處置政務。 正享受著難得的蜜意,該來的總還是來了,這是一樁李肆視之為大機遇,同時也視之為大考驗的大事件。 聖道四年元月二十,英華出訪歐羅巴的使團,在出發近兩年後終於回國。 黃埔碼頭,李肆親迎,回來的居然是一艘雙層炮甲板的戰列艦,外加之前出發的兩艘海鰲艦。小謝跟一些通事館人員沒有回來,他以英華駐葡萄牙公使的身份,正跟西班牙人就呂宋之事討價還價。其他人,如唐孫鎬、宋既、郎世寧、李方膺、魯漢陝、白正理、鄭威、米安平等文武官員和工匠們都回來了。 他們這一趟收穫真是太豐厚了。這一艘戰列艦,就是以類似保險套等技術專利從葡萄牙那換來的。除此之外,還有無數歐羅巴哲學、政治、技術書籍、軍事資料,以及英華技術還有欠缺的工業樣品,甚至包括法國人送的金雞納樹種子。一直到月末,相關事務都無比繁忙,跟新任葡萄牙公使,索薩爵士就《里斯本協議》換約,處置居華葡萄牙人優待事宜,安排通事館接替小謝的人選等等。 到了二月初,李肆才再度召見唐孫鎬、宋既以及李方膺等使團裡的文人。 這幫文人皮膚已經曬黑,談吐也比以前開闊了許多,李肆只開了一個歐羅巴各國政制的頭,眾人就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將歐羅巴諸國的政制一一道來。 李肆問:「那諸位以為,我華夏適合哪一類呢?」 這個話題似乎早被眾人討論過,他們不約而同地搖頭。 李肆問為什麼,眾人再度同聲道:「歐羅巴有歐羅巴的歷史,歐羅巴也沒有上天,只有神明。」 唐孫鎬起身拜道:「陛下讓臣等出使歐羅巴,的確是開了眼界。歐人之思,在諸多細節上,讓臣等歎為觀止,五體投地。說到政制,觀陛下新設東西兩院,有仿歐羅巴議會之意,臣等莫不歎服。」 宋既接口道:「臣等都以為,本朝起工商,重組華夏,議會制著眼也是分君權,合持恆制衡之道,思前朝只在君權之下調度相權、內閣和內廷外廷,來回挪移,終究沒有長久之計。若是這兩院能大成,我華夏當偉立寰宇東極,與歐羅巴並立爭雄。」 這幫人說話還搞先揚而抑,李方膺站起來,將那兩個字接了下來:「但是……」 「但是歐羅巴政制,源於歐羅巴封建之本,又有羅馬公教之根,臣等總在思量,議會制是否能與我華夏並進?未來又會生出何般面目?陛下立兩院,已是有心分權,合賢黨早前所言虛君之路。可議會制、歐羅巴政體其他之制,乃至歐羅巴有關人心智慧之思,是否合於我華夏之道,臣等駑鈍,依舊沒有想明白。」 李方膺這問題已是很深入了,這幫「留學生」,歎服於歐羅巴文明的政治、哲學等領域的成就,但不管是受教於李肆的天主道,還是執著於華夏文明的優越感,總覺得華夏要循著歐羅巴的路子走,一方面會不會水土不服,一方面又總想找到更好的路,所以他們還有憂慮。 李肆對這幫留學生沒有被此行灌得五迷三道,回來後就滿口稱頌,要這一國「全盤西化」而感到非常欣慰。看來此時華夏文明的優越感還是存在的,而自己所立的天主道,根底跟歐羅巴文明的一些要點共通,已讓他們有所熟悉,所以沒有成為西化急先鋒,這本是他最擔憂的。 李肆點頭笑道:「你們忘了器與道的分別……」 他又像是在白城書院上課一般,溫言道:「政制,乃至支撐政制的學思,那也都是器。關鍵是信什麼,我們信的才是道,而為這信所做的思辨,所行的舉措,那都只是器。」 「泱泱華夏,立於寰宇東極,這話說得好,我們華夏,天生就是大國。何謂大國?宰寰宇之運!我們華夏的興衰,直接決定著這個世界的未來。而大國……無信不立。」 「你們所言,確實值得深思,但莫忘了,華夏之信,與歐人截然不同。若是我們能將這信澄清,把這信牢牢立起,四海之器,只要它好,我們皆能取而用之。若是這器,有損於我們的信,我們自然要丟掉。」 李肆再道:「那麼,朕就細細講一下,大國無信不立,跟你們此番在歐羅巴所得的關係。」 第五百七十一章 學思東西辯 雖是冬日,天壇廣場卻熱熱騰騰,無數蒙學、縣學的學生在夫子的帶領下祭天拜約,兩幫人馬各舉幡招,正高聲辯論。黑衣巡警懶懶地將他們隔開幾丈,免得他們發生肢體衝突,至於他們叫喊什麼,這些早已習慣高分貝的差人根本就不在乎。 「不識字就不知利害麼!?傻子都知道吃飯,田間老農更算得清賦稅,書讀得越多越空談,越不知利害!」 「金融事何止自家利害,那是千萬家的利害。不識字,不讀書,何以分辨金融事的根底?不分辨清楚根底,又怎麼計較利害!?」 「虛言狡辯!我們墨社就反對縣學讀完才能推選東院!」 「強詞奪理!我們賢社倡的是有功名才能進東院!」 這兩幫人正吵得起勁,有領著學生的夫子惱了,怒聲呵斥道:「什麼墨社賢社的,有這閒功夫去教書育人、著書立作多好!?你們這些學院的年輕人,就知道空談國是!都還不如我教的縣學學生!」 天壇外圈安置有許多石椅,三個士子穿著眼下時興的「英士裝」,一臉心滿意足的慵懶,坐在石椅上閒閒打量著廣場。這番動靜看在他們眼裡,只覺有趣。 一個二十出頭,穿著老式儒衫的年輕人在另一根石椅上搖頭唏噓:「人心不一,這一國又怎能長久,今上和朝廷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竟容人心如此自亂?」 那三個士子對視一眼,一個眼眉粗曠的傢伙粗聲道:「兄台是剛來國中吧?才見這番景象?這還是最淡的時候,若是前陣子魚頭街正起波瀾時,那陣仗不是要嚇傻了兄台?」 那年輕人倒很是知禮,拱手道:「小弟確是剛來廣東,聽賢兄之意,似乎本朝並不在意人心?」 那兩幫人馬的爭吵,也牽起了年輕人的思緒,他歎道:「也是,朝廷興工商,棄農稼,早前什麼股票、國債搞出大亂子,現在又開東西兩院,根底都在銀錢上,人心自附著銀錢,人心亂不亂不要緊,只要管住銀錢就好。」 這三人正是剛從無涯宮出來的唐宋李三人,粗眼眉是宋既。他嘿嘿一笑道:「此言差矣!本朝最重人心,但重的是人心之根,而不是人心的枝節。」 那年輕人拜道:「請賜教……」 宋既問:「兄台信什麼?」 年輕人道:「自是信聖賢言。」 「聖賢言之上呢?」 「之上?還有比聖賢言更可信的麼?」 「聖賢微言大義,也不過是在闡釋天道,難道你不信上天?」 「這個……如此說法,那自是信的。」 「對了嘛,只要是信上天,這人心的根底就是正的,只要根正,枝節有差又何妨?參天大樹,靠的不就是枝節蔓延麼?」 年輕人對宋既這跳躍性的啟發不太習慣,愣愣不知如何回答,唐孫鎬在旁笑道:「正好,剛聆聽過聖賢教誨,我們也就現炒現賣,來點點兄台。」 唐孫鎬問:「上天自在,人只能以道窺天,道衍理,理及萬物,這沒錯吧?」 年輕人看來也讀過不少書,點頭道:「本朝天主道,學生讀過,雖說辭有差,但確是合了道儒兩家的根底,以及氣理之說,這一條,學生篤信。」 唐孫鎬接著道:「天道我們是都認了,那麼天道及於人的人道,兄台是怎麼看的?」 年輕人毫不遲疑地道:「那自是親親尊尊,孔聖之道!」 李方膺插嘴道:「孔聖自是一道,但人道都只附於血脈麼?譬如你我,雖可由血脈之道推及兄台同胞,可我們之間,到底是先以血脈之道論,還是以天主道的天人三倫來論?」 天人三倫就是天主道的人道,現今雖有不少用詞改過,但意義卻始終沒變。普天之下,人人皆一、上天許人自利、上天許人自利而不相害。 年輕人沉默了,這天人三倫,第一條看似來自墨翟,其實老莊孔孟都有論述,第二條看似來自楊朱,孔孟卻絕不會唱反調,第三條就更是孔孟所倡之仁。天主道的天人三倫,以人和利為線索,而「利」又包含甚廣,幾乎將世間一切,無論虛實,一網打盡。孔孟的人道,只以血脈出發,卻沒有一個實在的落腳點,自然不如這天人三倫在人道上提綱挈領。 李方膺所問,就是說人之相處,是以孔聖之道為標桿行事,還是以天人三倫為標桿行事。若是答以孔聖道論,那怎麼涵蓋做生意的雙方,僱傭的雙方,這可是沒辦法用親親尊尊來指導行事的。即便是親親尊尊,民人都有俗語:「親兄弟明算賬」,說明人之間還有一套規則,比親親尊尊涵蓋更廣。 似乎注意到了這規則著落點還是在一個「利」字,年輕人有了反擊:「孔聖之道,即便不能適用於利,卻是所有人道中,最能適用於國的。人上有家,家上有國,一國若是不靠孔孟道,又何以成國!?」 唐孫鎬接過了這話茬,「你說到了人道最要緊的一點,國,何以成國!?我來問你,這一國,到底是因何而在的?」 年輕人愣住,為何有國?這問題可真稀奇…… 但他終究也是才思敏捷,馬上有了反應:「那自是護家護民,一國不在,何以有家,家若破,何以有民。」 唐孫鎬搖頭:「一物自在,有其存,也有其求。你只說到了一國之所存,就如人要吃飯,才能活著。卻沒說到一國之所求,就如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總不成人只是為活而活。若是一國只為護家護民,為何華夏三千年,國來國往,無三百年之運?」 年輕人終於被問住了,這也是孔孟道的死結。 輪到宋既開口,這方面他更有心得,他道:「天道既顯,循循不息,將億兆之民比作一個人,這個人,始終是在求利。三千年以降,人世變幻有多少?這都是求利而生的變化。所以呢,國,何以成國?就是要容人求利,而要容人求利,就得踐行天人三倫。」 宋既指向天壇中央,祭台上那塊巨大的無字石碑下,就立著《皇英君憲》,也就是皇帝與萬民之約,「陛下此約,已是將我們這一國為何而立說得再清楚不過,踐行天人三倫,容國中人人得利而不相害,只要一直在這條路上走著,這一國就永在!」 年輕人微微張口,目光閃動不定,他此時才算是徹悟那份君憲是在說什麼,不是在說皇帝與民人的關係,而是在說這一國的根底。 許久之後,廣場上的爭吵聲傳來,年輕人才清醒過來,他又有了疑問。 「本朝既以此約踐行人道,新組一國,就該以天主道衍下治政學思,一統人心。觀陛下和朝廷施政,卻是各道都行,甚至還要立東西兩院,容工商參政,人心如此雜亂,又怎麼合力做事?」 聽到這話,唐宋李三人同時笑了,李方膺道:「現在就叫亂?過些時日,歐人諸多著述面世,那時才叫亂。」 唐孫鎬道:「歐人之國,在我華夏看來,幾乎是一盤散沙。不列顛人也有兩院,國王不經兩院允准,就難行事。荷蘭人更是以兩院定國是,商人宰國。」 「在歐羅巴也有天人之倫,他們也主張,普天之下,人人無貴賤之分。」 「他們以商人做買賣的道理,將一國視為民人與朝廷的契約。」 「他們認為,一國所立,為的是保護民人私財。」 「他們認為君王之權,源於萬民所授,而不是上天或者神明所授。」 「他們認為,君王要受萬民之法所限,不得有越過此萬民之法,也就是大憲的特權。」 「他們認為,律法是萬民人心所在,較之君王之心,較之讀書人之識,更接近於天意。」 「他們認為,訂立律法之權在民,君王和官府只能依照律法審裁和施政。」 三個人裡,唐孫鎬更注重歐羅巴思想的吸收,特別是不列顛人霍布斯和洛克的思想,同時在跟伏爾泰和盧梭的溝通裡,也理解了法蘭西人的啟蒙思想萌芽。所以他對歐人所思,感悟最深。 這一番陳述,讓那年輕人呆若木雞,他的腦子就像是一圈脆弱的木柵欄,猛然撞進來一群野牛,往日的界線頓時凌亂不堪。 好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地道:「這、這些東西,朝、朝廷也能容其散播於世!?」 李方膺玩味地看著這個跟昔日的自己有幾分相像的年輕人,問道:「你覺得這些東西,是對是錯?」 年輕人深呼吸,咬牙道:「有些說法似乎有道理,但有些說法,卻太過無君。我華夏三千年,國雖難有三百年之運,但這只是看衰。看興的話,依舊是君王和朝廷領著一國所得的,沒人願意立於無君之國,那樣會讓民人覺得一國無所依托。」 三個人相視一眼,同時點頭,這個年輕人的識見也算是不凡,同時他的心聲,也該是國中讀書人的共同心聲。華夏之人,此時還沒學會看透自己之利,也一直習慣有人代為負責自己的利。推及而上,自然希望這一國始終有一個負責人,也就是有君王來掌總。 「因此,學生以為,朝廷要將歐人言論盡數傳播,著實不妥!這一國人心尚未一統,學生說的是,信各道的都還有,能明瞭天主道之人畢竟還是少數。如今多出這些言論,勢必被他們用來制壓陛下和朝廷,這一國亂了,我華夏再起的希望也就破了。」 年輕人的建議,本也是他們三人之前面對李肆時的建議,而李肆的回答,正好用來應對這個年輕人。 李方膺道:「可華夏與歐羅巴相交,日漸繁密,這些言論,終究是壓不住的,這該怎麼辦?」 宋既也道:「商賈事興盛,這些道理也就越來越明白,民人也會越來越慣於拿商賈事打量國政,一內一外,人心之變,會快得讓人難以預料。」 年輕人渾然不知道自己成了日後這三位被並稱為「西行三賢」的大人物考察國中讀書人之心的樣本,他也蹙眉道:「是啊,這可如何是好……」 第五百七十二章 待鳴的春雷 年輕人似乎想到了一樁要點,一臉驚駭地道:「即便是壓不下,也得要壓!歐人信的是神明,他們事事以神意為先,跟我華夏之人,絕不是一個路數!」 三人哈哈笑了,這年輕人還真是不錯,居然一路思索到了之前李肆跟他們所談的話題上。 宋既道:「沒錯,歐人以神意為先,華夏之人以天意為先。在華夏之人眼裡,歐人是白皮狒狒,在歐人眼裡,華夏之人是黃皮猴子,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說的就是他們跟我們,始終是不同的。」 「長得什麼樣,說什麼話,都還是其次,以我華夏的華夷之辯而論,更重要的是信什麼。信什麼,就決定了是不是一類人。」 「我們華夏之人,信上天不信神明,信天道恆在,永不可全知。人須得循道而行,方是正人。而歐人所信神意,是神明降旨,令人而行,如此人才是完人,才能獲神明寵愛。這番差別,不可不察。」 「只要我華夏之人,秉持這樣的信,就不會變夷,有這樣的自知,我們再來看剛才所論的那些歐人學思,能看到什麼?」 李方膺接口道:「這些歐人學思,大部分都與我天主道所述異途同歸。而我天主道,本就取自上古先賢之思。我華夏在上古先秦,乃至春秋戰國時,諸子百家,已將天道所衍的門路展現一盡。同時在歐羅巴的希臘羅馬,也有西哲論述頗多,當今的歐羅巴學思,基本也都以其為根。」 「這也就是說,除了信什麼不同,也就是所持之道有區別外,勿論華夏與歐羅巴,追述這道的器,其實沒太大的差別。」 「遺憾的是,我華夏在近三百年裡,沒能讓這器更為精進,歐羅巴人在器上卻有了很大的進步。就如他們在航海、商賈和軍械,乃至格致上的成就一般,用來實現這些實器的『理器』,我們已是差了許多。」 年輕人有了啟發,目光閃動,也跟著道:「兄台的意思,這些學思,不過是器。既是器,就得看是否合我華夏,合者用,不合者削,逆之者棄?」 宋既一拍大腿:「沒錯!只要立定我華夏之信,這些學思又怎麼會惑亂人心呢?這不過是器而已,器不過是載道,若是有人將器奉為道,亂了我華夏之信,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自要共討之。」 李肆在無涯宮就跟他們說到了這一點,天人三倫就是天主道的人道,這一國的基礎就是這三倫。而具體怎麼追求這三倫,那就是手段問題。君與民的關係,政體的設置,乃至什麼兩院,什麼推選,這都是技術細節。 在這些技術細節裡,那些原則性的道理,比如制衡,還可以比擬做器上的理。歐羅巴人雖有三權分立的論述,卻並非歐人獨有。華夏對於制衡,鑽研可比歐羅巴精深。只是之前被框在了皇權之下,沒有及於一國框架下的政治力量分配上。 不管是器還是理,都是信,也就是道之下的東西。執迷於器理之爭,將其當作道的分別,這是大謬。治國為學,根底是在信上。 對小國來說,信他人之信,這沒什麼大礙,畢竟小國的生存之道就是「事大」。可華夏天生為大國,原本就有自己的信,只是受了污垢,再被折了脊樑而已。 既要再度復興,擔當起身為寰宇一極的大國之任,就必須將治國的器理建立在自己的信上。若是沒有自己的信,沒有合乎自己歷史,建立於千年傳承的信,即便器理是先進的,這一國人心也是扭曲的。 無自己之信的大國,人心總是散亂,不是執迷於他人之信,就是因他人之信遮蔽了人心,只好什麼都不信,絕無可能凝聚起來。這樣的大國,難以擔當寰宇一極的重任。 李肆對三人說這話時,神色頗為迷離,讓三人似乎感受到了一股穿透歷史的沉重感。接著李肆還說,對這些歐人學思,英華一國所持的態度是「天道為根,西學為用」。一方面要扶正華夏上天之根,一方面也要將歐羅巴學思當作好用的器具,依照英華現有的實情,有長處就吸收,有妨礙就拋棄。只要立定人心,就不必忌諱這些學思亂了一國人心。 回想著之前置政廳所議,宋既感慨地道:「我華夏三千年獨領寰宇,如今雖入頹勢,但居於東極,怎麼都是要再起的,兼容並蓄,漢唐莫不如此。我華夏,就該有如此廣闊自信之心!」 聽到「自信」二字,那年輕人恍惚地作了過度解讀:「原來自信,還有這番講解……」 唐孫鎬笑著道:「陛下有言,大國無信不立,看來可以縮為四個字了,那就是……」 李方膺道:「大國自信!」 這一番長談,話題如此深入,讓年輕人額頭已浮起一層細汗,他呆了好一陣,嚼出了深味,神色肅穆地再向三人鞠躬。 「三位莫非是白城學院出身?事理和國政竟然解得如此透徹,敬梓歎服!」 三人通報了姓名,年輕人更是兩眼圓瞪,再度一拜。 「三位竟是泛海萬里,西行證道的賢者!學生能得三位指教,真是三生有幸!」 不知自己在國中竟然有了如此名聲,三人都是一愣。他們自想不到,此時的讀書人,已無先時士子的心氣。那時候的士子,可是講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會諸般技藝,乃至文武雙全的。西行歐羅巴,不僅是經年累月,還諸多艱險,他們這些文人,敢於去歐羅巴,在一國讀書人眼裡,那就是一等一的好漢。 李方膺對此人越來越賞識,就覺自己這麼大年紀時,也沒這般出色,熱情地扯著年輕人問:「敢問兄台……」 年輕人自覺當不起賢者以兄台相稱,再拜道:「學生安徽全椒吳敬梓,字文木……」 江南人士啊,可大批江南讀書人入廣東,都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李衛主政江南後,對待讀書人的手段比之前張伯行寬柔得多,加之英華一國的國政離儒士所倡越行越遠,此時已沒多少讀書人南下投英華。 見得三人面帶疑惑,這個叫吳敬梓的年輕人歎道:「家父病亡,家中爭產,學生無以為業。加之惡北面朝廷仕途,而表親又在廣東,所以……」 哦,這是來投親的。 看他一身打扮著實過時,辮子也像是才剃不久,宋既眼尖,知他是剛來,說不定還沒找到表親。他對此人也有了心思,多問了一句:「文木表親家在何處?若是還沒尋著,我們熟悉地頭,還可幫著找找。」 吳敬梓似乎也正為此事煩惱,「學生表親姓范,家在番禹,但地方變化太大,學生找了數日,竟無一絲下落。」 宋既在問話,李方膺和唐孫鎬卻在後面嘀咕。 「這是個好苗子,我們翰林院西事房要定了!」 「那可不成!我跟雷襄兄辦的越秀學院正少好學生!」 「你們那學院能鼓搗出什麼,我看你也一併入了翰林院吧,官家對你也是另眼相看了,此事該沒問題。」 「我李方膺跟雷兄一般心志,你們自在朝快活,我是要在野立言的!」 「我要!」 「我要!」 宋既正問到吳敬梓,表親家中還有何人,吳敬梓道:「有表兄表妹,表兄該已年近而立,姓范名晉,勿論魏晉的晉。聽說他在國中有什麼前程,具情學生卻是不知。」 三人同時呆住,番禹!?范晉!? 李方膺和唐孫鎬對視一眼,心說咱們可是沒得搶了,人家是范知政的表弟。 宋既一愣之後,哈哈大笑,拍著吳敬梓的肩膀說:「咱們知道你表兄的住處,走走,這就帶你去!只是你見著時別被嚇住,不管是他的樣子,還是他的身份……」 廣場依舊喧囂,四人朝馬車區行去,一邊走還一邊傳來依稀話語。 「你那位表兄,認識你嗎?」 「自小就認識,還欠了我吳家很多錢。」 范晉范重矩的命運早已改變,而他的債主表弟吳敬梓的命運,也被這股擴及整個華夏的大勢給改變了。吳敬梓看來是再沒了寫《儒林外史》的機會,但他能給華夏留下的,說不定是更為寶貴的財富。 湖南永興縣一處偏僻山村裡,另幾個人的命運,卻還頑強地循著往日的軌跡,繼續朝著某個歷史節點前進。 「之前立西院,讓工商入國政就已是荒唐無稽了,如今軍文還入了縣學,知縣竟然毫不干涉,就為了讓那些鄉紳有資格推選東院,這一國,真真已快淪入禽獸之國!」 「有風聲說還要大興西學,怕跟眼下這般動靜相互關聯。這英華朝廷,亂政毀文,是要掘了道統根基!」 破爛木桌,三個儒生在座,鹽鹵花生伴渾濁黃酒,遠不足味,就將一腔怒意化作酒菜,一邊吃喝,一邊數落喝罵著英華的樁樁國政。 「北面是夷狄之國,韃君弒父篡位,殘害同胞,施暴政於國,天搖地動,老天爺都在罵他!南面是禽獸之國,毀儒興楊朱,行無君無父之政,數千萬國人,淪為禽獸之民,再不知聖賢,更不識廉恥。我華夏三千年,怎會落得如此地步!蒼天不開眼啦!」 「還是呂子之言大善!依著我看,這天下,也只有呂子可做得皇帝,可主得國政!」 「惜乎呂子早逝,否則以他之學,以他之名,登高一呼,我輩英傑莫不相從,掃滅北虜,滌清南蠻,還華夏一個朗朗乾坤!」 三人年紀不一,老的看起來近五十了,另一人三十多,還有一個二十多的年輕人。置身兩位前輩中間,有些拘謹,酒也喝得最多,一臉酡紅。 聽到「朗朗乾坤」一詞,他叫道:「呂子雖已不在,學問卻散在人心,就如沈先生,是呂子的弟子,老師遠在這湖南,也知了呂子的學問。人心既在,又有什麼事是不能成的!」 老儒士跟那沈先生對視一眼,酒意也聚出光彩,同聲道:「說得沒錯!」 老儒士似乎比徒弟還要果決,他拍桌道:「這南北兩國,都是不得人心的!咱們華夏大義在手,又有呂子學問在心,又怎知作不出一番事業!」 沈先生也毅然點頭:「與其在南北都過著道統絕滅,生不如死的日子,不如就此一搏!老曾,你有何計較!?」 姓曾的儒士似乎早想過此事,舉起了兩根手指:「有兩個人,各在南北,命懷忠義,也都是手握兵權的大將!」 他看向徒弟:「張熙,為師要你剪裁南面朝廷的邸報,其中所涉那人,你可知道?」 張熙兩眼一亮:「岳超龍!?」 那沈先生眼睛也亮了:「南朝湖南招討使岳超龍!?他侄子岳鍾琪在北朝是四川巡撫兼理提督事!這兩人……」 姓曾儒士緩緩點頭:「這二人,可是岳武穆之後!」 聖道四年二月,是個人心激盪的日子,諸多波瀾,正蘊在冬日的雲層中,等著春日到來,如風雷般一併勃發。 【第十卷終】 第五百七十三章 田文鏡的膽子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再不說清楚,別怪朕……家法伺候!」 無涯宮肆草堂,李肆正端坐堂上,虎軀隨著揮動的衣袖連震,煞有威勢。 嚴三娘擰著手絹在前,寶音腳尖劃著圈圈在後。更後面,朱雨悠和安九秀眉來眼去,暗中溝通說辭,關□則跟蕭拂眉捂嘴輕笑,對著三娘和寶音指指點點。 李肆沒好氣地訓斥道:「說正事呢,肅靜!」 身邊響起一個奶聲奶氣的嗓音:「爹爹打不過娘親的,別嘴硬了。」 沉寂了片刻,廳房裡頓時被鶯鶯笑聲淹沒,李肆苦笑著將古靈精怪,已經四歲大的長女夕夕摟住,感歎自己夫綱不振,皇權旁落。 三娘湊上來,一邊揉著李肆肩膀,一邊低眉順眼的道出原委,李肆搖頭道:「信不信誰還是其次,總不能還讓我蒙在鼓裡吧。」 前些日子,三娘一反常態,時時隨侍左右,他還沒太在意。接著三娘的安排更顯怪異,她不可能一直如影隨形,就指了粗通拳腳,在宮中毫無背景的寶音跟她替班。 之後還慫恿姐妹兩人一同伺寢,此事讓李肆暗爽不已,雖然蕭拂眉和朱雨悠面薄,晚上都是裝睡,總是享了希翼已久的香艷。但接著三娘又插手內廷禁衛和侍衛親軍的人選清查,終於讓李肆起了疑心。 不等他細問,羅堂遠、於漢翼和尚俊又先後上報說,四娘動向有異,接著羅堂遠才提到甘鳳池的事,三娘的異常就此跟四娘聯繫在了一起。對羅堂遠來說,甘鳳池有了細作嫌疑,本是小事,還不夠入李肆的耳。但四娘接著就去了江南,這事就大了。 李肆埋怨道:「怎能讓四娘去涉險!?她帶走了一隊黑貓,一個天地會大頭目,羅貓妖、於黑手和尚總舵主當下就知道了,能保什麼密?你們女人啊……」 多年前,嚴三娘曾是青田公司特勤組的成員,甚至還親自策劃並實施過暗殺,但此時一國的間諜細作事,已精密如鐘錶,再不是她所理解的那種暗中勾當。當嚴三娘幫著四娘安排行程時,瞞住可能有的刺客也許可能,但要瞞住李肆,卻是絕無可能。 三娘懊惱地跺腳,只當是自己壞了事,替半月前動身去了江南的四娘擔心,李肆又笑著攬住她:「我也說重了,現在也只有家裡人知道,這事你就別操心了,交給我吧。」 就在李肆召集三個情報頭目,秘密商討這一樁自甘鳳池而起,有些沒頭沒腦的「謀刺案」時,北京紫禁城裡,雍正眼中含著淚意,放下已失了脈搏的手腕,將錦被上扯,遮住一張枯槁蠟黃的面目。 「她對朕說,是有人害了她,替朕查個明白!去啊!馬上去查!還愣著幹什麼!?」 雍正朝養心殿總管王以誠怒吼著,床上已沒了生氣的是貴妃年氏。 「皇上,貴妃娘娘體素羸弱,早落病根。正月小阿哥去了,心結難解,這才……」 從殿外傳來這麼一聲,是侯在外面的張廷玉,聽到雍正的咆哮,趕緊捏著膽子提醒了一句。雍正這話說得太直愣了,這麼多太監宮女在場,這不是要讓謠言滿天飛,說皇帝宮闈鬥得如此厲害,居然斗死了一個貴妃!? 雍正身形一晃,咬了咬舌尖,終於清醒過來。殿中就聽得他呼哧呼哧的低喘聲,好一陣後才漸漸平息。 「著禮部封贈皇貴妃……」 雍正艱辛地丟下這句話,腳步重得如綴了鐵球一般,緩緩出了殿。 年妃是年羹堯的妹妹,伴他已有十二年,康熙五十四年時育下了皇四女,兩年後夭亡。康熙五十六年,雍正登位後,靠著年羹堯奪了十四的兵權,再平定藏地和羅卜藏丹津之亂,也使得雍正對年妃更為看重,時時寵幸,終於在去年又育下了小阿哥福宜。 可惜,福宜命薄,年初夭亡,也讓年妃一病不起,熬到今日,終於撒手西去。 拋開跟年羹堯君臣相扶那一面,年妃跟他已相處十二年,從情感上講,她這一去,對雍正打擊不小,而年妃所育一子一女也先後夭亡,更讓雍正深覺同憐。 苦楚之外,年妃彌留時那話,讓雍正又覺毛骨悚然。 「皇上,宮中有鬼魅,有奸人,是她在害我,是她在害我們母子!」 年妃說的是誰,雍正清醒過來,已是明白。那自然是頂著淳妃名頭,住在紫禁城西北角,真如鬼魅一般的馬爾泰·茹喜。 皇后妃嬪雖知此女跟南面有關,卻只當是年妃關聯著年羹堯一般,並不理解他跟茹喜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關係。而以茹喜的身貌,很容易就得來了「狐媚精」的評語,妃嬪們也樂於將後宮的諸多嫌怨都丟在這個狐媚精身上。 可恨自己,連那茹喜的手都沒沾,朕將她放在映華殿,真如供菩薩一般…… 雍正苦澀地品味著失去妃子的滋味,這苦味又牽起之前的失子之痛,而最後吊起的,卻是這般不甘。 映華殿裡,聽到小李子的稟報,茹喜細眉一挑,嘴角止不住地上撩:「死得好……死得好……」 她有些激動,揮著手絹在屋裡來回踱步,「年羹堯,年內該是要完蛋了!如果他懂得自保,還能留下性命,若是還不知分寸,怕是人頭落地的命!年羹堯一去,四川和陝甘會交給誰?岳鍾琪可以暫代,他叔叔岳超龍就在湖南,這對叔侄之間可有得大文章做,引得李肆先去關注西北,咱們大清還有三五年好活……」 她猛然止步,轉向小李子:「去跟南面的人說,年羹堯大難在即!他們就該趕緊下力氣,即便說不反年羹堯,也能插手川陝和西北!」 小李子臉色蒼白地問了一句:「主子,奴才不太明白,這怎的能讓咱們大清多活幾年?若是南蠻得了川陝,咱們大清可就失了大半屏藩啊?」 茹喜鄙夷地道:「你個小奴才懂什麼!?還當是演義裡的爭霸兒戲?那李肆真要滅我大清,逕直從海路而來,自塘沽入京,我大清能擋住他!?他在南面所立之國,是一番全新氣象。每多一地,就多一層利害關係,不花時間調理,就要亂了他那一國的根基。之所以這幾年不北上,不過是讓萬歲爺,讓咱們滿人,幫著他看著這華夏之地。」 「之前他轉頭南洋,從洋人口裡奪食,是為他那一國劃定後院。如今拿下福建,又是因福建和廣東關聯一體,下一步他會看哪裡?江南!失了江南,我大清再無錢糧,也再無迴旋之地,我這就是要將他的目光轉向川陝,轉向西北!給我大清,給萬歲爺再爭取幾年時間。」 小李子乍著膽子道:「萬歲爺……到底能做得什麼?」 茹喜臉色也黯淡下來,旋即振作道:「很多事情,萬歲爺還沒看得清楚,我也不敢直接點破,但田文鏡在江西辦得很好,萬歲爺睿智,該是能看得透,到底要做得什麼,才能跟那李肆抗衡。」 小李子趕緊附上一句:「主子的心思,萬歲爺終是能看見的。」 茹喜微微一笑,像是期盼,又像是淒然。 她很明白,即便雍正已對她有信任,但要信她跟南面沒有瓜葛,卻是絕無可能,就如她絕無可能說服雍正,英華已非大清所能敵一般。 年妃薨了,雍正本無心理政,宣佈休政閉朝五日,但還沒休五個時辰,他就不得不來到養心殿,跟允祥、隆科多、馬齊和張廷玉四位軍機大臣商討急務。如果不是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四人是絕不願在這個時候把雍正拉出來的。最初得報此訊,他們都道絕無可能。 江西巡撫田文鏡跟江西觀風整俗使王國棟動起了刀兵!? 兩江總督李衛奏報,田文鏡的撫標跟王國棟所遣的九江鎮標在南昌城北交火,雙方各出動了好幾百人,都動用了槍炮,死傷數十人。撫標打跑了鎮標,還扣押了王國棟。田文鏡已呈上奏折彈劾,但王的家人也將王國棟的奏折送到了李衛手裡。李衛不敢私扣,逕直髮到了京城。 雍正即便心情郁亂,也不得不強自振作,來面對這樁大事。兩位二品大員動用綠營互攻,自康熙中葉後,地方就再沒出過這種妖蛾子。如今卻在他雍正朝上演了,雍正怎麼不心驚肉跳。他跟四位軍機大臣的第一反應完全一樣,都以為是南蠻在中間動了什麼手腳,甚至還是南蠻要進兵江西的前兆。 仔細看過雙方的奏折,雍正才鬆了口氣,跟南蠻無關,純粹就是田文鏡和王國棟之爭。 田文鏡是江西第一人,而王國棟是類同欽差的觀風整俗使,按理說,這兩人本不該有太大的利益衝突。可王國棟報稱,田文鏡在江西驕橫跋扈,視朝廷經制於無物,他不過勸誡一二,田文鏡就殺了他的兩個家人,還企圖將他就地構害。他調九江鎮標,不過是自護,卻不想田文鏡居然把江西當作自傢俬國,悍然調動撫標,起了兵災。 田文鏡卻彈劾王國棟一到江西,就跟當地豪紳勾結,抗阻他在江西所行新政,甚至還讓家人鼓動地方府縣作亂,所以他不得不殺了王國棟的家人,本只是想召王國棟質詢,王卻悍然招兵,形同謀逆,這才動了手。 兩方各說各話,即便雍正賞識田文鏡,覺得多半是王國棟壞事,但兩位大員在地方上動兵,都是罪無可赦,抖著田文鏡的奏折,雍正就暗自怒罵,手下真是沒有一個安心能用的人。 馬齊問張廷玉:「田文鏡在江西,到底行政如何?」 他這話已是隱隱在責田文鏡,誰都知道田文鏡是新政急先鋒,而馬齊本人是堅決反對這些新政的,眼見有機會壓壓新政勢頭,自然不會放過。 允祥道:「行政如何還看不到,可南蠻前番進兵江西,被他打了出去,卻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沒錯,之前英華進犯江西,三面都沒能啃動,成為朝廷重創了南蠻的絕佳宣傳材料,雖然實情不過是英華軍小規模的試探,動用兵力不過千人,死傷不過二百,更沒一個俘虜留給了大清,而江西兵則付出了死傷近兩千的慘重代價。 隆科多神神叨叨來了一句:「可這般肆意妄為,是把江西當作了他田家的麼?他田文鏡好大的膽子!」 雍正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允祥的話是關鍵,馬齊的立場也清楚,可隆科多……怎麼屁股也歪了? 張廷玉趕緊和稀泥:「不管此事內裡,地方大員動兵互攻,都是殺頭的罪!要先論他們的罪!」 雍正再看了一遍奏折,特別是王國棟的奏折,眼角忽然一跳。 這田文鏡,不僅是有才,還有著大決心啊。 雍正這麼感歎著,對四位軍機大臣冷聲道:「田文鏡在江西有專權,是朕許了的!」 第五百七十四章 李衛的腦子 「制台勿慮,皇上許了我在江西專權,降罪自是免不了,可我這江西巡撫,該還能作下去,多半就是降五級留用。」 江西九江府衙,田文鏡如此對李衛說著,冷厲面容上似乎還夾著冰渣,一點也無大難臨頭的焦灼。 「老田啊,也不知該說你什麼好!你這膽子,真是讓我李衛咂舌。得虧你是在江西,要在我安徽或者江蘇這麼搞,皇上都難保住你!」 李衛搖頭歎氣,跟早年相比,此時的李衛似乎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是急聲大嗓門,不是那身官服,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封疆大吏,更與皇帝門下第一走狗的形象不搭邊。 唯一顯出歲月痕跡的就是他那額頭,不過三十多歲,皺紋卻已深了,看得出是腦子動得太多。 原本兩江總督轄江西、安徽和江蘇,但南蠻立國後,江西就被單獨劃了出來,現在是田文鏡這個巡撫單干。李衛有遙領照應之責,無伸手過問之權。 現在田文鏡跟王國棟出了事,不管是互鬥還是互參,江西不寧,李衛就必須過來負責。 李衛跟田文鏡交情不深,可都是雍正門下孤臣,彼此關係自比其他人要近一些。加之李衛心懷也廣了,田文鏡雖性格偏狹,卻知這年輕總督乃今上第一親信,也執禮甚恭,兩人還能說得上話。 「上諭還沒到,就只能委屈老田,暫時把頂戴擱在我這,跟王國棟一同聽候發落了。」 李衛過來也是要辦這事,兩人擅動刀兵,這已是罪,他得將兩人一併拘押。 「自該如此,不過今日還有九江府官員聖訓之事,王觀風已在牢中,容下官主持完此事後,再由制台發落。」 一事歸一事,田文鏡不忘另一件要事。 「聖訓……哦哦,是是,此事的確要緊,老田你就去辦吧,對了……」 李衛卻想到了另一件事,他肯定是要保田文鏡的,不為其他,至少田文鏡看起來能護住江西。眼下他正在吳淞口等地大修炮台,防備南蠻從海上入江南,而陸上江西是一扇門,浙江是一扇門,能有一扇門牢靠一些總是好的。 李衛鄭重地道:「老田,皇上該是要護你,但也不能全讓皇上扛著擔子,你得作點啥,比如在你江西的地裡刨塊石頭,上面刻著『大清萬年』一類的字什麼的……」 田文鏡兩眼一亮:「祥瑞……沒錯!不過可不能整得這麼粗,還應弄點什麼光色,合上時辰和地頭。」 接著他聳肩道:「這事文人最在行,讓他們弄去。」 造祥瑞可是大手段,專門用來造勢,田文鏡在江西弄個祥瑞,就能沖衝他跟王國棟相鬥的惡氣。有了這一勢,雍正更好把這事輕拿輕放。但祥瑞用得好不好,也很考驗功夫。康熙皇帝很喜歡這事,也很計較這事。你若是首尾不乾淨,時機不夠好,讓他覺得太過刻意,太造作,會在史書上留下太膚淺的名聲,他就會不高興。 康熙五十歲作萬壽節時,曾經有位巡撫獻上一對白龜,康熙本是很歡喜,獻寶的官員畫蛇添足,在龜甲上刻了「康熙萬福」的字樣,宣稱是天然而成,要命的是「康」字那一點刻到了龜甲邊,不小心折了邊,「康」字沒了頭,讓康熙大為光火。那巡撫獻寶沒得好,還被降了三級。 如今雍正上位,對祥瑞更是在意,剛登基時,就有官員報告說在順治的孝陵,古傳說中的祥瑞之草蓂莢屢見。康熙的景陵碑文剛立好,官員就報說有靈芝繞碑石而生。雍正都一一笑納,囑咐史官細細記入。 雍正大力推行新政,地方官員難有進展,祥瑞也就成了一樁報功推過的手段。就如年初,河道總督就報稱黃河變清了,欽天監也說有五行星同時並見於天,這表示我雍正朝已是太平盛世,文教昌明,真儒輩出。 自然,雍正眼裡揉不得沙子,對祥瑞的「可信度」要求更高。去年陝西巡撫呈上一幅「瑞谷圖」,圖中谷子一莖多達十五六穗。《東觀漢記》說過,東漢劉秀所生那一年,就有谷子一莖九穗,一縣大熟,所以光武帝取名為「秀」。這個段子對讀書人來說太老,那巡撫想借這個老段子稱頌雍正聖明,還把本就誇張的九穗改為荒謬的十五六穗,雍正覺得丟不起這個人,就駁了回去。 得了李衛提醒,田文鏡出了府衙後堂,來到正堂外,此時一府的數十州縣官員已經聚齊,開始作每月例行之事,也就是「誦聖訓」。 所謂聖訓,也就是皇帝的教誨。前明開了鄉老聚聽聖訓的先河,而滿清將這事發揚光大。不止要在鄉間宣讀,自康熙開始,還代代皇帝有自己的聖訓。雍正即位後,也將宣導聖訓作為一樁新政,花了大力氣辦。派往各地去的觀風整俗使,很重要一項工作就是這事。 原本王國棟沒來時,田文鏡就很重視這事,如今王國棟被他干下台,他又來親抓此事。不僅要在鄉間宣導,更要所有官員誦讀。 聖訓很多,康熙時就長得要命,加上雍正自己的,更是繁複,因此也只是擇要誦讀。 官員們搖頭晃腦地同聲念著,每念一句,田文鏡就作一番講解,現場莊重肅穆,鳥兒過頭,也息了呱呱之聲。 「敬天法祖,勤政親賢,愛民擇吏。」 「聖上教誨,我等臣民,首重敬天法祖,何謂敬天?三綱五常乃天道,聖上既為天子,忠君即為敬天。何謂法祖?孔聖之言,千古不移,遵孔聖之道,即是法祖……」 「除暴安良,勿過寬柔,勿過嚴猛。」 「爾等地方父母,撫州縣之要務,刁民惡民是為強,強即是暴,柔民順民乃弱,弱即是良,這就是除暴安良。行此事莫手軟,也莫絕了後路……」 「同氣質親,實為一體,誠心友愛,修戚相關,時聞正言……」 「日行正事,勿為小人所誘,勿為邪說所惑……」 「祖宗所遺之宗室宜親,國家所用之賢良宜保,自然和氣致祥,綿宗社萬年之慶……」 聖訓誦完,事還沒完,田文鏡一個個點到九江府下的州縣官員。 「何二家弄掉沒有!?沒有來由?你作了十多年官,連找點來由都不懂?」 「楊安家呢?他姨夫的表侄是吏部的人?他楊安就算是吏部尚書,在這江西,還得服我田文鏡!不清錢糧就坐監,就這麼簡單!」 「我!?爾等記好了,我田文鏡就算被貶到七品,還會主政江西!爾等若要心存僥倖,莫要怪我不客氣,將爾等跟那王國棟列為一黨!此番要跟著他下去的人可不少,絕不在乎再添上誰!」 田文鏡高聲訓斥,下方那幫州縣官員個個噤若寒蟬,一臉土色。 李衛扯過田文鏡的師爺,細細問了起來,之前他可不清楚,田文鏡在江西具體弄了什麼手腕。 師爺一一道來,李衛聽著聽著,眉毛漸漸飛了起來,末了以拳擊掌道:「這老田,夠狠!」 田文鏡在江西是怎麼幹的? 他高舉雍正「官紳一體納糧聽差」的新政大刀,就只盯著江西的豪商,起勁地猛砍。不給錢糧,就是跟南蠻勾結,想跑?那就更坐實了罪名。靠著這一手,田文鏡在江西能籌到足足的錢糧。 與此同時,他以「聖訓下鄉」的途徑,召生員在江西各地巡迴告諭鄉人。稱南面英華為禽獸之國,不僅要掠人財,還要壞綱常,抹廉恥。男的都要被流放到南洋當礦工,女的要被分配給南洋土人當老婆。有地人的土地要被佔走。南蠻也不准用銀子,而是用什麼股票國債一類一日比一日跌價的紙鈔換走民人的銀子。 生員們為此編了不少歌謠,什麼「男人入南洋的礦洞,女人遭南洋的猴弄」、「紅衣來了沒衣穿,英賊來了沒銀錢」,來來回回,這兩年掃下來,江西民人是聞「英」色變。 藉著錢糧和民心,田文鏡高築牆,光積糧,縣縣圍城,鄉鄉築堡,那些要害關隘,更是組織民勇和綠營密密設防。就靠著這一點,才能在年初打退英華紅衣兵的進攻。 抓重放輕,簡單粗暴,怪不得李衛也要歎服。 可歎服之餘,李衛卻依舊搖頭,這些法子,終究沒辦法在江南用。這是江西,窮鄉僻壤,沒多少皇親國戚,就已惹得當地豪商勾連王國棟,要對田文鏡下狠手。而在江南,銀錢來往和利害關係,不管是量還是複雜度,不知多少倍於江西,他要學著這麼幹,還不知有幾個腦袋可以掉。江南那些豪商,可都是官商,官商背後通著皇商,皇商背後是誰?宗室皇親,滿人權貴,包括皇帝自己。 「除非皇上定下大決心……」 李衛很不甘心,他在江南,手腳一直被商賈士紳綁著,難以大動彈。不說別的,江南三織造,就是一個獨立王國,他們所圈的絲蠶之業,所涉銀錢和人口,都是數以百萬計,可自己卻插不進腳。只能從自己最擅長的賊盜等事上敲邊鼓,也難怪雍正對他這兩年主政江南的成績很不滿意。 跟田文鏡相比,李衛擔心的還不是因事失寵,而是怕雍正感覺自己沒了用處,就想到了自己的害處。他可是深知雍正得位底細的人,到現在還能活著,還能當封疆大吏,有時候李衛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自然想保住這奇跡,那麼只能向雍正證明,自己還是有用處的。 「田文鏡這些法子,馬上在江南鋪開是不可行的,可要是造出勢來,也未必不能行,不若先整理好條程,讓皇上在其他地方也打開局面,如此……」 此時的李衛,已沒了埋頭燥進的莽撞,他已經很會用腦子辦事,這也是他腦門上深深皺紋的來歷。 第五百七十五章 隆科多的位子 「早前你應付戶部清查江南虧空,也是這般玩小手段!你已是封疆大吏,凡事就不能行在正處!?你在江南不動,只推著田文鏡出來,朕怎麼推天下人動!?你一個,鄂爾泰一個,地方事上都不如田文鏡!」 養心殿,雍正批著李衛的奏折。將他一陣洗刷後,再想到江南的確太要緊,利害也太複雜,李衛這兩年雖在新政上沒什麼大作為,可江南還是穩的,又轉了念頭,筆下也緩了語氣。 「朕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正在計較中,不要老指著朕動,你在下面,也得多動多感應。穩住江南只是其次,首要還是得變,江南不變,大清又何以得變?朕放你在江南,是有大望的。」 想到前路,雍正的心口也漸漸熱了起來,那是一種憤懣,也是一種昂揚,年妃去後,消沉了十數日的雍正終於振作了起來。 「你別想得太多,朕沒有變,朕下得這大決心!你且等著,你伺候的主子,絕不負你!」 最後一行字筆跡剛鋒有力,如刻刀一般印在紙上。 不久後,雍正的話也如刀子一般,硬生生刻入幾位軍機心中。 「古往今來,成事之要,莫過於兵馬、錢糧和人心,要與南蠻相抗,這三件事一件都不能放鬆!朕主政三年,護住了一國根基,現在,該是向前更進一步的時候了!」 在場軍機大臣有允祥、馬齊、張廷玉、隆科多和新補的馬爾賽,外加幾個從翰林院和六部裡拔出來的軍機房行走,聽到這話,心頭都是咯登一響,不是議田文鏡和王國棟互攻案麼?怎麼一下轉到了整個國政上? 「李衛告訴我,南面那李賊,今年國入將破三千萬,已是超了我大清。南蠻一國更趨歐羅巴,跟洋夷沆瀣一氣,學了槍炮,學了戰船,器精械良。李賊還搬來西法,惑了南面人心,與我大清,與祖宗之信越行越遠。」 「田文鏡在江西雖逼退南蠻,可也密呈過實情,那不過是南蠻前哨的打探。即便兵丁換了自來火銃,學了排射之法,南蠻之軍,對我民勇和綠營依舊能以一擊十。」 「如今南蠻轉頭掠了福建,還試手江西,下一步會看哪裡?定是江南!即便朕施足氣力,也不過再拖個三五年。若是這三五年,我大清沒有革新,照舊是這般模樣,拿什麼來擋住南蠻!?」 雍正越說調門越高,臉色也泛起激動的紅暈。 「若是我大清沒有脫胎換骨,照舊是這般要死不活的模樣,民不分華夷,臣不識利害,又拿什麼來收拾河山,復我嶺南!?」 聽得雍正這話,眾人心中泛過苦意,這位萬歲爺的心志還真是夠大,居然還想著要滅南蠻,復故土…… 雍正這一句宣言吊得老高,卻沒馬上得到臣子的回應,就連平日鐵桿允祥都被他這志向驚住,一時失語,殿中一片沉默。 還好,一個軍機行走趕緊出聲道:「聖上志存高遠,臣等敢不以死相效!」 其他人反應過來,趕緊紛紛附和。 雍正似乎也不在意臣子的反應,他已是當慣了孤君,跟老是在意臣子會有什麼反應的康熙可不一樣。 他冷聲道:「江西之事,定是有人暗中挑唆,壞了田文鏡和王國棟兩人的心。此事得從地方官員查起,一路查到京裡,查到朝堂!沒有朝堂之人拍胸脯,地方那些人絕不敢支動綠營!」 雍正乾綱獨斷,俐落地處置了江西案。涉案的地方官跟豪商重處,還要留個尾巴,一路牽到朝堂,而當事人卻沒什麼大動。王國棟撤職查辦,田文鏡降三級留用。 觀風整俗使本就是雍正新設之職,人也是他自己選的,而田文鏡則是推行新政最得力的地方大員,雍正自不會打自己的臉,把此事的性質跟觀風整俗使的職務和新政聯繫起來。 這般處置,軍機們都不覺太意外,但雍正卻要將屎盆子扣在反對新政的地方和朝堂官員身上,就讓軍機們有些惶恐了,這是要興大獄了麼? 雍正接著道:「地方和朝堂有些人,如此跳騰,說明新政辦得好!朕不怕他們跳騰,朕就看著,還要他們跳得更起勁!我大清要振作,就得將這些人滌蕩乾淨,這也就是我說的人心!人心不振作,一國又怎麼振作!?」 從田文鏡的作法,以及李衛的奏折那得了思路,雍正滔滔不絕,將他的謀劃一一道來,說得條理分明,也讓軍機們更是震撼難平。 雍正不滿足於之前的三項新政,還要大搞「清風」。從朝堂到地方,都要設觀風整俗使,以他所定的「聖訓」來整頓人心。要點一是忠君盡職,二是認清南蠻的真面目。 「我大清一直在生死危亡的關頭,朕三年來護著這一國,可還有人謀權爭利,視朕如敵,這般人已是豬狗不如!」 「大清與英華不可戴天!這一點每個臣子都要在心中立定,如此才能提領部下,提領紳民的人心!那等頑冥不靈之徒,就得用獄牢和鍘刀伺候!」 「大敵當前,往日那些嫌怨,譬如滿漢事,就該放在一邊,大家同仇敵愾,為此朕就得讓大家看到,這一國是滿漢之國……」 這三條意思出來,眾人額頭已開始冒汗,雍正果然有膽,第一條依舊是在罵被收拾得不成樣子的八爺黨十四黨,看起來似乎還要有什麼動作。第二條則是真的要大興獄事,人心怎麼看呢,那只能從言語,從文字上看。上有所好,下自成蹊,到時怕人人都是趙申喬。 第三條更是前朝忌諱,這個話題康熙都不願輕易去碰,只是當作一樁粉飾之事,偶爾唱唱即可。可雍正卻高高舉起,要講在明處,觀雍正並非不知本朝根基在誰一方那般愚笨,可還要這麼講,那就是決意要作出一些犧牲。雍正覺得這犧牲值得,其他宗親會認同麼? 隆科多嗯咳一聲,自以為好意地提醒雍正:「主子,這第三條,先帝已是寬仁,主子即便不做什麼,這一國也是能看到主子的誠心……」 話雖委婉,卻是明白地在反對了,雍正惱怒地冷哼了一聲,裝作沒聽到隆科多的話,逕直講了下去。 接著雍正就提到了錢糧,他對地方遲遲沒有全面推行火耗歸公很是不滿。在他看來,地方借火耗等名義所得的雜派,倍於正賦,大多進了官員的腰包,沒能用在國事上。因此除了加大反腐倡廉的力度外,還要將這些雜派盡量收到中央來。 「鄂爾泰去年在山西推行火耗歸公,所納錢糧比初年、二年多出七成!由此可知平日地方貪了多少!朕不追往日之責,只要將這些錢糧一分分收上來!」 雍正說得豪爽,軍機們卻在心中長歎,刮走地方雜派,地方不就要繼續去刮鄉民麼?到時地方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 「地方亂不怕!收足了錢糧,朝廷就能養足兵!養足兵,穩住地方,還要養足精兵,跟南蠻相抗!」 雍正又不是政治白癡,自然知道猛刮地方的害處,但他卻有對策,由此就談到了兵馬事。 不管是陝甘兵還是京營,康熙時在湖南已被打殘了。雍正即位後,除了穩住自己的位置,另一樁大事就是重新練兵,此事比推行新政還來得早,辦得深。只是這事辦得不動聲色,除了朝堂核心,外面人並不知根底。 除開年羹堯所領西北一路軍外,如今荊州、杭州、鎮江、西安等地旗營都新設了火器軍,加上京營重整的火器營,如今大清一國,也養出了六萬火器兵,其中京營有四萬,各地有兩萬。 火器兵雖有十萬,甚至都持自來火銃,可一方面火銃工藝低劣,遠不能跟南蠻相比,一方面火器戰法生疏,即便雍正啟用早前敗將延信和噶爾弼等人,在這方面依舊沒什麼積澱。而旗營的心氣和戰力更是堪憂。 建旗營火器軍不過是雍正應急打底和保根固國之策,他們是用來震懾漢人的。跟英華紅衣兵作戰的主力依舊是綠營,甚至如江西田文鏡那般,還要靠地方民勇。 靠康熙時代那種綠營跟紅衣兵打,結果已經看到了,前路只能是讓綠營也建火器軍,而這就需要銀錢。 雍正提出,在兩年內練出十萬綠營火器兵,其中一半佈防要害之地,一半匯聚於京城,跟旗營並為一支有力之軍,加上騎兵,能有十萬以上的機動兵力,可以在陝甘、安徽跟河南這樣的平原之地,打敗英華軍。 他的這個構想比較現實,諸位軍機們早細細總結過康熙湖南之戰,都認為,英華紅衣兵若是北進,靠騎兵就能克制住他們,若是再有稍具戰力的火器軍,基本能穩勝。 但這個構想所花的銀子,可就是天文數字,即便不新增兵員,光是器械和輜重補給,每年也要二三百萬兩,對已經賬面虧欠的朝廷來說,著實是樁大負擔。 其他軍機還在斟酌雍正所提的兵馬事,隆科多又坐不住了,在他看來,即便沒有火器軍,只要到了江北之地,大清就靠騎射就能制住英華,何須在火器軍上徒費錢糧。 「主子,兵馬事雖重,於一國根基而言,卻是細枝末節,就如火器不過是兵馬事的細枝末節一般。若是對這末投下錢糧,因此損了根基,那就是捨本逐末了。」 「奴才以為,只要調理好我大清內務,讓這一國人心持穩,南蠻即便北進,有我滿蒙勇士騎射之強,南蠻也絕難討好。」 隆科多連番唱反調,終於把雍正惹惱了,他再難抑制怒氣,抓起書案上的硯台就朝隆科多扔了過去:「這一國沒擔在你的肩膀上,你就不知道著急!穩?混吃等死就穩!?滾!滾回家裡穩著去!」 看著隆科多狼狽地抱頭退下,軍機們臉色蒼白。 「照著朕的意思,盡快擬出條程來!爾等切記著,朕要看到實在的,誰要是拿溫吞水的話來糊弄朕,誰就跟著那傢伙一起滾!」 雍正兩眼噴火,就此定調,沒一點可容商量的餘地。 第五百七十六章 年羹堯的命根子 隆科多被一擼到底,發配到暢春園守園子的消息傳到西安時,年羹堯還不以為意。 「皇上決意大辦綠營火器軍,還一改朝廷大忌,容綠營火器軍駐京,這不僅是心胸,也是必要。南蠻占呂宋,十數萬人馬泛海而進,其勢太過驚人。不讓綠營駐京,一旦南蠻從塘沽直逼京城,還有什麼兵可用?」 「隆科多帶頭反對,還上題本,不止是不懂兵,還壞皇上借此事籠絡漢人的用心,皇上不辦他辦誰?」 年羹堯對隆科多遭難的解讀,更多是從軍事和「滿漢一家」的政策上看。 幕僚左未生卻跺腳道:「亮工啊,你就沒從隆科多身上看出你自己的凶險!?」 年羹堯輕笑:「伴著這位萬歲爺,誰沒凶險?那一夜要沒隆科多,也就沒這位萬歲爺今日的位置。皇上怕是早存了收拾他的心思。眼下隆科多自己送上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左未生急道:「那亮工你呢!?」 在西北掌軍政幾年,年羹堯的眼眉格外舒展,那股睨視天下的味道,似乎比雍正還濃。他嗤笑道:「怎能將隆科多那悶在京城的憨人跟我相提並論?隆科多對皇上只有私功,而我年羹堯,不止有私功,更對大清一國有國功!沒我年羹堯在,陝甘早被羅布藏丹津攪了,四川也早被南朝給佔了,有我年羹堯在,大清之西就是穩的!」 這般自信,連左未生都看不下去了,搖頭道:「年妃已經去了……」 年羹堯眼中閃過一絲黯然,這事對他打擊也不小,親情說不上,自己丟掉了雍正大舅子這層特殊身份,跟雍正的關係自然也淡了下來。 旋即他又爽朗地笑道:「我也說了,我得皇上之信,靠的不是私功,更不是宮闈之連。」 年羹堯是很自信的,年家本(文@)就是貴胄,他又是正牌(人@)進士出身,康熙時已(書@)深得寵信,年紀輕輕(屋@)就任了四川巡撫。這一路功勞,他自覺都是掙出來的,可非李衛、田文鏡和鄂爾泰那種無學胥吏的幸進小人能比。甚至隆科多也不過是在關鍵時刻站隊正確,才能躋身朝堂。 即便在雍正奪嫡時,年羹堯還在兩面下注,左右騎牆,可雍正依舊不敢不用他,就因為他有才,有功。左未生的警告,他覺得著實危言聳聽。 年羹堯傲然道:「皇上這一波新政,較之以前更猛,還不知會有多大阻力,朝堂和地方,甚至宗室王親會鬧成什麼樣子。這個時候,他更需要我年羹堯。不止是要借我來推動新政,還是在行新政時穩住西面,沒我年羹堯可不行。」 左未生還不死心地道:「可方靈皋傳話說,宮中有對你不利的消息,難保今上會不會起其他心思。」 年羹堯嗤笑道:「宮中?我跟宮中之人有什麼恩怨?」 見左未生還要說話,年羹堯揮手止住:「就這麼罷,皇上召我回去,也是商議新政之事的,你別再亂我心志了。且幫我盯住這裡,尤其是盯住岳鍾琪,那傢伙可是個見縫就鑽的主。他叔叔還在湖南,若是勾連起來,壞了我的路子……」 年羹堯的交代,左未生很明白。雍正召年羹堯回京議事,讓岳鍾琪署撫遠大將軍印,身為年羹堯的幕僚,就得防著岳鍾琪藉機挖牆角。 除開對陝甘四川的軍政把控外,年羹堯跟南面英華還有大筆生意往來。沒年羹堯親自壓著岳鍾琪,那傢伙跟身在南朝的叔叔勾搭上,攬走了生意,那可是絕大損失。 看著年羹堯昂首望天的身姿,左未生心頭升起濃濃的陰霾,嘴裡還低聲嘀咕道:「年妃終究是去了啊,亮工,你還這般跋扈,今上還能容你多久?」 湖北襄陽府,一處鄙陋茶鋪裡,一老一少兩人正聚精會神地聽著一個茶客擺談。 「老天爺可容不得那雍正帝多久了!年初京城驚雷,一夜不絕,河南地龍打滾,死傷萬千不止,這都是老天爺在咒那惡人!」 這茶客是個中年人,面目白淨,捏著蘭花指,儘管壓低了聲音,嗓門也是尖尖的,異於常人。 「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康熙爺本定了八王爺接位,可那雍正弒父篡位,偽造遺詔,怕八王爺說出真相,就把八王爺圈了起來,還幾番想要下毒暗害!」 「十四阿哥,大將軍王本是康熙爺指來護八王爺登位的,沒想到雍正趁大將軍王領兵在外,先下手害了康熙爺,再指示門人走狗年羹堯奪了大將軍王的兵權,把他押回了京城。大將軍王在殿上斥責雍正,罵得他狗血淋頭,也被雍正關了起來,如豬狗一般拘在破爛小屋子裡,連天都見不著。他是怕老天爺幫著十四阿哥申冤!」 「那雍正得了位,暗中給南朝上貢,換得他皇位安寧,就此尋歡作樂,不理朝政。」 「他最好淫亂,王親大臣之女婦,見得上眼的,就搶入宮中,日日宣淫,夜夜笙歌。紫禁城西北的英華殿,本是拜佛的地方,也被他改作了暖香堂,養著各地選來的女子。」 「他為政酷厲,設了什麼粘竿處,就如明朝的東廠西廠,暗中刺探大臣們的動靜,但凡風吹草動,他在宮中都能知曉。他還養著嗜血殘殺的江湖高手,專門殺不服他的大臣和讀書人。那些高手擅使帶齒的鐵鈸鐃,揮手就取人頭,人稱血滴子……」 聽到這裡,那一老一少下意識地摸頭,這一摸,頭頂小辮底部的金錢鼠屁股居然動了,竟是粘上去的,兩人趕緊扣上帽子。 這兩人正是從湖南過來的曾靜張熙師徒,進入湖北後,一路聽的全是對雍正的怨言,而像眼前這中年人知得這麼細的,卻還是頭一個。 聽得起勁,聽得憤慨,曾靜問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家居何處?」 這人嗓音雖怪,但談吐不凡,不是一般民人,所說的事更堅定了曾靜的心志。曾靜想問出來歷,好進一步深談,甚至還希望邀其一同行事。 那人哈哈一笑:「鄙人王謝,京城來的,也算是受此暴虐之君所害,不然怎知得這般詳細?」 曾靜正要開口,茶鋪外響起官差的喝罵聲,三人臉色同時一變,趕緊出了茶鋪,各奔前路。 「主子蒙難,我們這些下人雖然作不了什麼,但在民間壞壞那雍正的名聲,卻也快意。」 那叫王謝的人,一邊走,一邊陰陰笑著。 「不知沈兄在常德行到了哪一步,咱們可不能落於人後啊,看這北面的朝廷,已被那惡君敗壞成什麼樣子了。」 「老師說得是,老天爺也是在幫我們的。那雍正的惡狗年羹堯回京,岳巡撫署理大將軍,就在西安,咱們不必再去四川找他。」 這邊曾靜也在跟徒弟低聲談著,說話的時候,兩人都緊緊按住帽子,懊惱之前就不該剃了辮子。 歷史早已被李肆改得面目全非,但其間一些脈絡依舊在蜿蜒前行,雖然時間不對,終點也有差,但牽起的事件,卻將透出相同的本質。 這樣的兩股潛流分佈南北,正要破冰時,南北兩位皇帝也都立在一道未知的歷史之門前。北面的雍正高舉大決心,一往無前地踏入那迷霧之門中,他身後之人,沒誰再敢發聲。而南面的李肆,卻被來自左右兩端,方向截然不同的爭吵裹住。 東西兩院從籌備開始,就沒一日安寧過,資格怎麼定,流程怎麼來,決議怎麼出,每個細節都存在著意見相反的雙方。 這事倒是可以慢慢來,可從北面傳來的消息,將一項緊迫的選擇擺在了李肆面前。 茹喜匯報了雍正要舉新政的消息後,再提了一個建議,年羹堯馬上要進京,若是李肆想拿四川,甚至進陝甘,給她個話,她就能解決掉年羹堯。 李肆狠抽了一口涼氣,這茹喜是什麼意思? 年羹堯握四川陝甘軍政,雖不像田文鏡那般專門針對英華,但此人有才,通過攜手藏地一事,對英華也有比較深入的瞭解。有他蹲在四川陝甘,確是一樁絕大阻力。 若是年羹堯進京時被雍正搞掉,署理大將軍的四川巡撫岳鍾琪還沒摸熱軍政事,這確是一個大空當。此時進兵,就算拿不到陝甘,以一支偏師就能定四川,這也的確是樁好買賣。 有那麼一瞬間,李肆還真動了心,不拿白不拿,四川是單獨一隅,以英華現有經濟格局,還能消化得下。 但接著一大串顧慮就湧上心頭,早前他不走四川陝甘這一線,就是暫時不去沾藏地和西北之事,佔住四川,這一連串事就掛上了,勢必分散資源,不利於江南攻略。 與此同時,雍正也必然不會罷休,他丟了福建,再丟不起四川,到時就是大打出手的局面。英華可不怕接著打,但打垮了雍正在這幾年蓄起的力量,後面的形勢,李肆就完全把握不住了。到那時,估計不得不全面北伐。 這可不是北伐的好機會,正是從政治經濟上重構一國的要緊時刻。 拿不拿四川是一個問題,另一個問題還讓李肆疑惑,茹喜為何要這麼做?難道她看穿了自己這一國的根底,想要引自己轉向四川,拖慢英華吞食江南的步伐?真是如此,這茹喜可真是不容小覷,之後該跟她怎麼互動,可就傷腦筋了。 因茹喜這一建議,再引出一個問題,茹喜為何有這般自信,能在年羹堯進京時就搞掉他?她現在對雍正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了? 細看茹喜的書信,這個問題在信末有了答案。 「年妃死了,斷了他一半命根子……」 茹喜這話符合李肆對歷史的瞭解,在他前世的那個時空裡。年妃五月死,年羹堯十二月就被勒令自裁。倒不是說雍正顧著年妃的面子,不會收拾年羹堯。而是年妃就相當於年羹堯的保護膜,這一層膜破了,雍正收拾他自是毫不手軟。 可在那個時空裡,雍正收拾年羹堯也是有個過程的,至少是警告了年羹堯,並且在朝堂和地方作了鋪墊之後。此時這對君臣還算是「情濃意蜜」,怎麼可能驟然翻臉? 茹喜的話還沒完,下一句是:「另一半命根子,就在陛下手裡。」 李肆楞了一下,接著才品出了意思,低低笑了。 是啊,年羹堯早前跟他相通,雖沒落下直接的把柄,可通過曾是十四幕僚的陳萬策,卻能拿到足足的側面證據。他真有心搞年羹堯,只要把東西傳給茹喜,茹喜自然知道該怎麼將這些證據的效力最大限度發揮出來,到時年羹堯難逃一死。 這茹喜,不去宮鬥,真是可惜了…… 李肆這麼感慨道。 第五百七十七章 江南的妖蛾子 女人還是去宮斗吧,國事可非她們能摻和的…… 大男子主義在李肆心中蕩動,他絕難相信茹喜能有那等政治覺悟,可以看透英華這一國的根底,因此極度懷疑茹喜建言搞掉年羹堯一事的用心。 再回想歷史,年羹堯不必外人去搞,他自己就會搞死自己,年妃比原本的歷史早死三年,年羹堯的悲慘下場,估計也就在這一兩年。 既然如此,又何必著急呢,年羹堯本就要完蛋,看岳鍾琪受寵信的程度,如原本歷史那般接年羹堯的位置也是順理成章,到時還能通過岳超龍去作岳鍾琪的工作,拿到四川乃至陝甘,成本也會小很多。 思緒一路延伸下去,等轉回來的時候,李肆已有了定論,不管是對時局的把握,還是基於大男子主義的鄙視,或者是猜不透茹喜用意的疑惑,總之,李肆決定,不理會茹喜這條建議。 李肆對茹喜這個已經搞不清立場的女子可沒什麼特別的關心,而接到羅堂遠和尚俊的報告後,他開始為已身屬於他的四娘揪心。 軍情司和天地會,都聯絡不到已去江南的四娘。 「黑貓和天地會在外都是單線聯繫,四娘既是要查內鬼,自不會拋錨,而是潛在暗處,沒辦法直接向她發消息。」 「周昆來是江南天地會骨幹,四娘要查他,肯定也不信江南天地會。」 羅堂遠跟尚俊既是無奈,又是惶然。如果甘鳳池真有問題,四娘為此出了什麼事,羅堂遠這罪就大了。如果是周昆來有問題,尚俊面臨的危局更嚴重,江南天地會就得全面清理,之前幾年佈局的心血全都白費。 「拋錨」是細作行話,意為定期聯絡。四娘當過黑貓,既是單干,肯定會潛得很深,不會留下這一條線。李肆也很是著惱,既惱四娘執迷,又惱情報部門沒做好工作。 還好,三娘把劉松定那一隊黑貓,還有天地會黃而指派給了四娘,只要不惹出大亂子,四娘的安全該沒太大問題。 李肆還不放心,交代兩人各自再派幹員去江南接應四娘,同時還作了心理準備,必要的時候,就要通過江南票行,甚至蘇州織造李煦,前者不僅蹲在蘇州,還管著揚州鈔關,後者麼……根本已是他李肆這條船上的人,儘管李煦本人還沒自覺。 三月的蘇州,春暖花開,李煦在自家後園,曬著太陽,和藹地向前來請安的子孫點頭。 儘管康熙已去,他們江南三織造原本的耳目之用已經沒了,但靠著對江南絲織業官私兩面的把持,雍正又忙著穩自己的位置,對三織造都沒怎麼動。 有英華源源不斷的訂單,越來越精良的織機,這幾年,他們三織造的日子越來越滋潤,大頭之利更是握在了他李煦的手中,回想十來年前,因為幾十萬兩虧空而焦頭爛額,甚至作好了家破人亡準備的苦難日子,李煦就慨歎不已。幾十萬兩算啥,現在他在江南票行就囤著那個數目,那是備著萬一的。 「香玉啊,在曹府過得如何?」 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姑娘向他盈盈拜倒,脆聲喚著「爺爺」,正是他的孫女李香玉。 「姐姐們都不怎麼理會我,沾哥哥也老是看書,那裡花草也好艷,反正……不好玩。」 香玉小嗓門細細嫩嫩的,纖纖秀眉還隨著那櫻桃小口一同挑著,將心頭的不爽顯露無遺。 「曹家就一個字:悶!接香玉回來時,老夫人還問,是不是讓香玉跟沾哥兒定了,老爺子您看……」 香玉的娘小意地請示著,老夫人就是李煦的妹妹,曹寅的妻子李氏。曹寅病亡後,曹寅之子曹顒接任江寧織造,但曹顒不久也病亡,李氏將曹寅四弟的兒子曹頫過繼到門下,接了江寧織造。曹頫的兒子曹沾今年七歲,香玉六歲,李氏自是想將兩人再撮合為一對,讓曹李兩家的香火之情續下去。 李煦沉吟了片刻,淡淡地道:「不急……再等兩年吧。」 扶了曹家這幾年,李煦已是看了出來,曹家怎麼也再起不來了。如今他們江南三織造之所以還能穩著,不過是雍正皇帝還沒騰出手來,或者是投鼠忌器。再過兩年,還不知形勢會怎麼變,李煦可不希望繼續跟曹家綁得那麼緊。 從這話裡隱約品出了什麼,李煦的兒媳婦不再多問,牽著香玉行了萬福退下。 「多盯盯南面過來收貨的人,這陣子李衛正折騰得緊,朝廷風聲也急,可別讓南面的人再搞出什麼亂子。」 李煦對排在後面請示事務的掌櫃這麼說著,他跟南面的生意越做越大,有細作夾在裡面,借他李煦的關係行事,他也心裡有數。但南面在江南僅僅只是刺探消息,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是最近情況有些變化,那個一直蔫著的李衛開始動了起來,他不得不防上一手。 一座在江寧根本不起眼的宅院大門外,看著那乘被左擁右呼,侍從足有十數人的轎子,一個挽著大籃子,裡面堆著風車等小玩物的婦人低聲道:「還真是防得緊呢……」 身邊擔著草紙的貨郎道:「周昆來明面上是幫江南票行在江寧招攬生意的分手,這個身份本也就是黑道上的,養著人護身才是正常。」 婦人正是四娘,而貨郎則是黑貓三隊的頭目劉松定,加上天地會的大頭目黃而,他們一行人混入跟李煦交接絲貨的隊伍,再來了江寧,查探周昆來的動靜。 如劉松定所說,周昆來扮演的就是放貸人,這本就是黑道角色,要查探起來相當困難,除非找到周昆來的下線,亮明身份,但這就要冒極大風險。萬一周昆來的下線也已反水,或者是不信四娘等人的身份,不但這一趟任務要泡湯,不定還要自身難保。 因此四娘決定,先從外圍看看周昆來的行事。 「看不出什麼,還是找黃頭目商量,讓他從官府這邊下手。」 幾日看下來,沒什麼收穫,劉松定也不願再讓四娘如此拋頭露面,這麼勸說著。行前三娘本只是交代他護衛四娘,四娘要做什麼,他並不清楚。到了江寧才知此事,就讓他心中格外忐忑,查內鬼這種事太過凶險,他寧願查不出什麼,也不想四娘出事。有具體要辦的事情,他都是攬在自己身上,或者是推給黃而。 黃而是英德老人,曾經還當過獄頭,李肆立國後,攀著縣衙蘇文采的老關係,也穿過幾日英華的官服。但他畢竟出自獄卒世家,官面上的事實在做不來,被天地會尚俊招攬過去,成了天地會門下的四大護法之一。之前一直在交趾和廣南辦事,隱隱成了安南黑道霸主。 儘管不是官面上的人物,黃而的身份也算是非同一般了,可在三娘面前,那就是只小雞。回國休息時,被三娘拎了出來,要他陪同四娘來江南,他自不敢有一絲怨言,還鞍前馬後,就指望照顧好四娘。 黃而的本事,即便在江南也能伸展。他熟悉班房牢獄那一套,能通過這幫人摸上官府。 四娘點頭道:「讓黃頭目試試吧……」 她嘴裡這麼說著,眼卻往南面望去,心頭暗道,官家該是沒出什麼事吧,那刺客,到底顯了形跡沒有。到了這北面,就覺得呼吸都滯重了許多,感覺似乎有什麼風暴正要捲起似的。 周昆來的轎子進了城中一處錢莊,直過廊道,進了後面一處院子才停下。 止住下人,周昆來拄著枴杖,一步一挪地走進院子。早前他跟甘鳳池一同潛入廣州,意圖刺殺李肆,卻被火槍擊碎了膝蓋骨,落下了這殘疾。就這一點而言,他能為天地會辦事,天地會也能用他,雙方都克服了不小的心理障礙。 院子裡好幾人細細搜了周昆來的身,才放他進了廂房,裡面只有一人,身材高大,背對著他,正抱著胳膊發呆。聽得腳步聲,轉頭一望,周昆來面目猛然一僵。 「李……制……制台!?」 此人竟是兩江總督李衛! 周昆來額頭冒汗地問:「什麼風……把大人您給吹來了?」 李衛嘿嘿一笑:「什麼風?當然是北面的寒風!」 無視周昆來的震驚,李衛徑直道:「我要整人!找你來,就是幫我拿到那些人的小辮子。」 周昆來結結巴巴地道:「制台是江南第一人,要治誰,還用得著我這樣的小人物麼?」 李衛呸了一聲,當周昆來這是討價還價:「辦了此事,自有你的好處!我要整的是江蘇巡撫石文道,還有江蘇和安徽的布政使、按察使,以及江寧、揚州、蘇州等府的知府。」 周昆來抽了口涼氣,李衛瘋了麼,這是要將江南整個官場都掀了? 李衛擰著臉肉道:「替我找到他們養在外面的女人和兔爺,從這些人嘴裡,撬到他們平日做的那些爛事,一一整理好了給我,事情越爛越好!」 周昆來哭喪著臉道:「我明裡放債,暗裡刺探消息,這種事……」 「別跟我來這套!」李衛喝罵道:「你周昆來之前叛我,之後又假降,還差點掏了我的密折匣子,什麼事你不敢幹?把你手下那些人都用在這事上!哄他們說這是南面的交代就好!」 他一揮袖子,根本不容周昆來說話:「月底前,老子就要這些人滾蛋!你不搞定這事,讓老子踢不動他們,你可是南北兩面都再無容身之地!」 李衛急急而去,周昆來躬身相送,直腰時,已換了一臉沉凝之色。 「北面是要起什麼風暴了麼?」 浙江杭州海寧,初白奄外,一個老者正在湖畔垂釣,春日碧空清朗,湖面也平靜如鏡,可等老者一竿起空時,寒風驟起,烏雲低壓,湖面也翻騰起了波瀾。 「春寒透重衣,竿影煞孤魚……」 老者歎氣起身,一邊收拾漁具,一邊還念叨著詩句,末了沒忘把擱在地上的一本書揣上,那書封皮是三個字:維止錄。 第五百七十八章 滴血的筆桿子 紫禁城,雍正的御轎正由北向南而行,春光明媚,可抬轎子的尚乘轎太監卻覺得肩膀又冰又麻,隨侍的郎衛心口也是寒意翻捲,轎上的雍正那一臉鐵青,如烏雲一般將他們盡數罩住。 「若沒有始皇帝那般權柄,又怎能挽得天傾?萬歲爺的大決心只在嘴裡嗎!?」 之前在映華殿裡,茹喜這句話,還在雍正腦子裡攪著。 他本是一腔怒意去映華殿斥責茹喜的,年羹堯還在進京路上,左都御史蔡珽忽然跳出來彈劾年羹堯勾連南蠻,圖謀反亂。 這個蔡珽本是年羹堯舉薦上來的人,曾任四川巡撫,但因利益之爭,年羹堯逼死了蔡珽的親信夔州知府程如絲,兩人鬧得水火不容。蔡珽再遭年羹堯彈劾,押進北京問罪。雍正寵信年羹堯,不願讓年羹堯面對更大壓力,就把蔡珽開釋,還升到了左都御史的位置上,自然也有告誡年羹堯之意。 蔡珽卻誤解了雍正的想法,以扳倒年羹堯為自己的政治使命,不斷彈劾年羹堯,但因材料陳腐,對雍正沒有太大觸動。可沒想到,蔡珽這次的彈劾份外有力,矛頭直指曾是允□幕僚,叛逃到了南蠻的陳萬策,說年羹堯通過幕僚左未生,跟此人有不尋常的聯繫。 這份彈劾讓雍正一下就想到了蔡珽的消息來源,此事涉及南北兩面,不是一般人能接觸到的,從蔡珽身上查下去,如雍正所料,線頭竟然轉到了茹喜身上。 是那李肆要整治年羹堯,還是那女人自作主張?如果是前者,他更要保年羹堯,如果是後者……那女人以為自己是誰? 雍正報著好好收拾一頓那女人的心氣去了映華殿,卻被那女人的一番話洗刷得垂頭喪氣。 「萬歲爺的新政,田畝錢糧事是動漢人根基,兵馬槍炮事是動滿人根基,哪一樁都是亙古未有的大業,僅僅只是一般皇帝那等權柄,又怎麼能推得下去!?」 「人都是這樣,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苦而患懸殊。萬歲爺要立權柄,就得從身邊人立起。隆科多在朝堂不願跟著萬歲爺的一盤棋走,年羹堯在地方跋扈專權,只為自己的利益著想,這兩人不挪開,又怎麼在一國推行新政?就靠李衛田文鏡鄂爾泰幾個孤臣嗎?」 「南面?南面也正到一國轉身的要緊關頭,那李肆可沒工夫北望,這是臣妾自己的意思!」 雍正心神恍惚,出了映華殿,才清醒過來,循著茹喜的話深思下去。 一直到坤寧宮下轎,雍正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皇后烏喇那拉氏喚了好幾聲才醒轉。 「皇上還在憂心國事麼?」 烏喇那拉氏是康熙名臣費揚古的女兒,生性溫婉謹慎,雍正對她還是很有感情。之前她也在生病,剛剛好轉,今日雍正是順道過來看望。 「臣妾不敢妄言國政,可隆科多……舅舅之事,王公宗親那邊雖也念叨皇上對漢人太過寬信,竟容綠營組火器軍,還駐防京郊,但他們對皇上處置舅舅倒沒什麼怨氣。」 烏喇那拉氏以為雍正是在憂慮責罰隆科多的連鎖反應,將自己所接觸的滿人言語道了出來。 「有空也跟他們的妻女念叨念叨,朕為的是滿人江山,些許風險總是要冒的,些許餌食也總是要給的,讓他們且安心著。他們很快還會看到,朕是怎麼調治漢人的。」 雍正心頭頓時清靈,之前他本在憂慮,整治了隆科多和年羹堯,他還能有什麼依靠,可皇后這話提醒了他,他背後還有滿人,他是天下之主,更是滿人之主。儘管為了新政,需要滿人作一些讓步,可就跟茹喜所說那般,只要整治漢人更為狠厲,滿人這邊,還是能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此時雍正對老八和十四已經沒太大忌諱了,眼下格局跟之前有了太大不同。對滿人來說,只要皇帝是姓愛新覺羅,是站在滿人一邊,那就夠了。甚至很多王公宗親,開始慶幸不是老八和十四那等手段溫婉的人登基,否則難以穩定國勢,跟南蠻抗衡。 隆科多垮台,對王公宗親,乃至滿臣都沒太大觸動,畢竟此人沒什麼根基,相反,朝堂和地方的漢人卻有不小的動靜。 這也是必然的,隆科多入軍機,自然要拉扯起自己的勢力,屁股後面跟了不少漢臣。隆科多被處置後,這些漢臣還在叫嚷不可亂了朝廷經制,看似為大清國的滿人根基說話,實則是幫隆科多開脫。 既要整治漢人,是不是從這幫漢臣身上下手呢? 回到養心殿,雍正循著這思路,重新整理了一下這幾日的奏折,將那些隆科多舉薦上來的漢臣折子,以及為隆科多說話的折子分作一堆。 一份是山東巡撫陳世琯的折子,沒講隆科多的事,而是神來一筆,求請禁回教。 雍正嗤之以鼻,心道禁回教……好讓你漢人之信更廣,漢人之勢更大麼? 接著是查嗣庭的折子,此人是隆科多舉薦之人裡得位最高的,年初剛授了內閣學士,禮部侍郎。 查嗣庭也沒直言隆科多之事,而是討論雍正新政裡「廣聖訓」一條,求請所有蒙學、縣學,直到國子監,都要講授「聖訓」,甚至科舉諸試也加這麼一科,內容則包含順治、康熙到雍正三朝皇帝的訓誡。 雍正最初還覺得這建議很好,很能整肅人心,但此時再看,卻覺出了不對。三朝聖訓都加在一起,他雍正的話份量不僅不足,還更要被兩代先帝壓著。人心是整肅了,得來的卻是「守祖宗之法」,這查嗣庭是繞著大圈子為隆科多聲張,反對他雍正的新政呢。 火氣漸漸上湧,雍正一路看下去,這一堆折子,竟然隱隱已成一黨,都是攀著隆科多上到檯面上的漢臣,從各個層面,或明或暗地反對他的新政。 再注意到一個細節,雍正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些漢臣,大半是翰林院出身,基本都放過一省學政,更重要的是,大半竟都出自海寧! 陳世琯是海寧人,海寧陳家嘛,之前的廣西巡撫陳元龍駐留南蠻,一直沒有北歸,那也是海寧陳家的人。查嗣庭是海寧人,海寧查家嘛。查嗣庭的哥哥查嗣璉,在康熙朝時就跟《長生殿》案有牽連,改了名叫查慎行。 江南……這江南的漢人,有反心的都被殺絕了,留下來的卻也總是要往歪里長。 雍正這麼感慨著,這些飽讀詩書的漢人,即便被掐滅了反心,當了我滿人的狗,可心底裡總還揣著一分鄙夷,對我滿人的鄙夷。只要有機會躥上朝堂,就要興風作亂,還當自己是朱明文人,可以心懷孔聖,睥睨君王。 朱明就是被你們江南文人敗了,怎還能讓你們繼續敗我大清!? 雍正咬牙拍案,這一定念,無數人的命運就此定調。 可具體要怎麼處置,才能最大限度震懾漢臣,雍正一時沒有想法。 「順治康熙兩朝,既重文治,也重治文,若要人心歸服,就得從文字入手。」 張廷玉有想法,而且很對雍正的路子。漢人裡也有雍正信任之人,嚴格說只有兩個半,第一個是李衛,第二個就是張廷玉,那半個是岳鍾琪。 「老師言,天下有大仁小仁,海寧文人雖與我桐城同氣連枝,更是本朝儒士貴脈,但為了大仁,就只好犧牲你們了。」 基於李光地的傳承,張廷玉的思路很清晰,從文字入手,收緊打擊面,加大打擊力度,以求獲得最大的震懾力。對他來說,大仁之下,這些人的性命,以及受鉗制的文字,都是必要的犧牲品而已。 年羹堯之事,雍正覺得還可以緩一緩,放到年羹堯進京之後再論。打擊攀附隆科多的海寧一黨卻是當務之急,如此既可以洗掉隆科多在朝堂的勢力,還可以震懾漢臣,收攏人心。更重要的是,經新政一壓,江南文人,已有成黨之勢,即便康熙在世都不能容忍,更何況他雍正?在他眼裡,臣子最好個個都是孤臣。 沒有絕對的權柄,難以推動新政,而沒有絕對的服從,又哪來絕對的權柄?要得到絕對的服從,就得開膛破腹去誅心! 雷霆霹靂在雍正四年三月轟下,來得如此猛烈,如此意外,以至於遭了雷霆之人還覺如置身夢中。 「你舉河南鄉試,出四書題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皇上問,『堯舜之世,敷奏以言,取人之道,即不外乎此。現在以制科取士,非以言舉人乎』,你出此題是何居心?」 「你還出易經題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四書題曰『其旨遠、其詞文』,《詩經》題曰『百室盈止,婦子寧止』,前正後止,是取民間譏語,曰『正』乃『一止』惡相,譏諷皇上如前朝正隆、正大、至正、正德等惡德之君麼?」 「你三場策論題內皆有『君猶腹心,臣猶肱骨』之語,皇上問,『古人謂君猶元首,而肱骨、腹心皆指臣下而言,今不稱元首,是不知有君上之尊嗎?』」 再加上對其他題目或毫無意義,或內含譏懣的指控,去年查嗣庭主持河南鄉試所出的題目裡,竟然沒一條逃脫,如果是那題目是雞蛋,在前來問罪的刑部官員嘴裡,那就是無數根骨頭編織起來的雞蛋。 被這突來的指控驚呆了,查嗣庭好半天都沒發出聲,刑部官員對身邊手下道:「記下來,皇上諸問,查嗣庭無言以對。」 查嗣庭被抓走了,而對他的指控卻還沒停步,從他的宅邸搜出筆記若干,再跟他刊行的書籍一併轉入刑部,在那些刀筆老吏的灼灼目光下,這些材料也化作了一條條新的證據。 「康熙五十六年,先帝駕崩,查嗣庭在日記中寫道,近日腹瀉,頗為不適,是為大不敬!」 「查嗣庭在日記和書中悖謬怨望,對先帝治政頗多詆毀,對隆科多百般諂媚。」 「查嗣庭還遣其子查克上在外,受士子請托關節。」 浙江海寧,一群官差湧入初白庵,將別院中正扛起魚竿準備出門的老者堵住。 「查慎行,你弟弟事發了,去京城刑部大牢會他吧。」 帶著官差來的竟是杭州知府,如此冷厲地呼喝著。 查慎行呆了片刻,苦澀地道:「容我回家告之兒女一聲……」 那知府冷笑道:「不必了,路上自能見著。」 啪的一聲,查慎行手裡那本書掉落在地,看著封皮上「維止錄」三字,知府的眼睛瞇了起來。 讓差人押走了查慎行,那知府撿起書,細細翻了起來。 風暴已罩住整個海寧,無數人聚在渡口,看著官船北上,那船上是查嗣庭、查慎行和查嗣瑮等查家一百多號男女老弱。 「查家犯了什麼事?」 「什麼事?無非是今上忌我江南文人,殺雞儆猴而已!」 人群議論紛紛,一個年輕書生憤聲自語,卻被幾個潑皮猛然擰住。 「王之彥,你的事也發了!」 潑皮都是差人裝扮的,叫王之彥的書生還在喊冤,可到了杭州府衙,知府一句話就問得他臉色煞白。 「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這對聯,是你留在諸橋鎮關羽廟裡的吧。」 知府舉著那本《維止錄》,笑瞇瞇又惡狠狠地道。 「你還在為查家喊冤?你這對聯,把漢朱並立,悖逆之心昭昭,竟也入了查嗣庭的書裡,成了他悖亂不軌的又一鐵證。查嗣庭是凌遲還是分屍,還不知道,查家死多少人,也不清楚,可你王之彥,一個小小生員,死期卻是已定了!」 王之彥不過是查嗣庭案波及的一尾小魚,以查嗣庭為中心,跟他主持學政,舉河南鄉試,跟他題目有涉,並且出身江南的文官,都一併遭了牽連。在張廷玉的授意下,御史台和刑部根據牽連程度和背景深淺的不同,開列出了原本歷史長出數倍的名單。 當李肆接到這個消息時,只能感歎歷史慣性頑強如斯,雍正還是發動了文字獄,甚至目標都沒變,還是那查嗣庭,就不知道在他所改變的這個時空裡,查家會不會被一股腦殺絕,由此那位金大俠,再沒了出世的可能。 第五百七十九章 英華的咬文嚼字 此時李肆還並不清楚,已經有人脫離了他的掌控,將年羹堯一事正推向雍正借文字獄鍛造權柄的渦流中。查嗣庭案讓他感歎歷史慣性,而國中所起的波瀾,又讓他感歎歷史已不可把控。 北面的雍正四年,南面的聖道四年,在後世史書中都是一個文字年,北面在搞文字獄,南面在搞文字運動。 民間稱呼為「兵字」,士林稱呼為「軍文」的文字,大舉入侵教育領域,很多蒙學、補學乃至縣學,都開始教導這種「軍文」,甚至在報紙上都有所反應,一些影響力不大的報紙都開始用這種文字。 對儒黨來說,這是繼英華在蒙學、縣學推行橫版字序後,對華夏道統的又一樁滅絕之舉。他們再度跳騰起來,輿論因東西院之事本就無比嘈雜,小謝使團回國,帶回大量風物故事,更惹人矚目,再加上他們的叫囂之聲,這一國格外熱鬧。 這「軍文」是什麼呢? 簡體字…… 確切地說,是沒有標準的簡體字。 「軍文」源於英華軍幾次擴軍,擴軍後要維持一支近代軍隊的戰力,一項基礎就是繼續保持司衛時代的文書作業,由此進行組織管理,這就要求十來萬陸海軍官兵都得粗通文墨。而要辦到這一點,要做的就不止是招募窮酸讀書人進軍隊,讓他們教導官兵那麼簡單。 為在最短時間裡實現官兵能讀會寫的目標,推行簡體字是最佳選擇,因此在軍隊裡,文字另有面目,被稱為「軍文」。 國家形勢跟軍隊不同,國中教育體系正穩步推進,白城學院的道黨也剛剛出籠,一國讀書人的新氣象還沒完全凝聚成形,迫切性也不高,短期之內,李肆並沒有在國中推行簡體字的打算。 可沒想到,歷史的洪流卻已浩浩蕩蕩衝開了堤壩,自己拐上了這一條道路。 李肆其實該想到的,「簡字運動」早早登場,不過是他擰開東西兩院這個水龍頭後的連鎖反應。 西院人少,成分簡單,可以不提。東院為照顧一國民人,能讓他們在金融事上發聲,院事位置相對較多,設有一百六十個,基本是按二十萬比一的人頭來算的。 即便加了在當地居滿三年,年稅滿十兩,生員、縣學畢業或經縣學考試認可等限制條件,有資格參與推選的民人也有數十萬。 此時這一國人心還未蛻變,沒看透東院的本質,只將其當作御史台、都察院那一類的衙門。聽說只要有足夠的人推選,就能當官,就能在一國金融事上出聲,不僅這數十萬人動了起來,還有更多沒什麼文化的鄉紳也動了心思。 大字不識就去攪和國政,為民出聲自是說不過去,但將這些地方上最活躍的人丟在一邊也不合適,因此朝堂開列推選資格時,在第三條裡留了個後門,在縣學組織「文化資格」考試,通過考試就有資格。 這個後門惹出無數麻煩,文部由此而多了一條發財路子,都察院由此業績大漲,而鄉紳們除了行賄之外,也因為考試必須要留卷底,不得不硬著頭皮讀書認字。 從年底開始,地方補學就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教書先生們為在最快時間裡教給這些學生最多東西,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軍文」,反正朝廷沒說不能用這種簡化了不少的文字。 這事在各個層面都引發了紛爭,文部、都察院、地方縣府,有贊同有反對的,理由也都很充足。 反對的人認為,文以載道,字亦如人,減削字體,就如剃髮易服,是損華夏傳承。 贊同的人認為,從甲骨文、金文到篆文,再到隸書以及唐宋而下的楷書,現今用字本就是一路變下來的,這就是華夏傳承的一部分。今日再有所變,也是順應時勢,這跟強行改了異族面目的剃髮易服完全不是一碼事。 各方官司打到李肆面前,反對的自然是文人士子,贊同的多是商賈軍人,李肆自己也沒了主意,他覺得兩方都有道理。 這事他找到段宏時,聽說是這事,老頭拉上了陳元龍一同討論,李肆還以為老頭肯定會反對,畢竟那陳元龍是腐儒出身。 卻不料陳元龍開口就道:「這不是變不變的問題,而是怎麼變的問題。」 這一句話就顯出了水平,讓李肆肅然起敬。 陳元龍出身海寧陳家,學問滿腹,他說,歷朝文字都在變,儘管明清已變化不大,之前北有《康熙字典》,南有《英華字典》,也對大多數字作了規範,但民間所用文字還是有很多約定俗成的簡化,常用之字更是越來越簡。 眼下這股簡字風潮,不止源自軍文,還來自「商文」。商人越來越活躍,來往信息也越來越多,用字也在自己簡化。即便沒有東院推選之風,標準不一的簡體字也會在商界普及。 陳元龍看過「軍文」,他覺得有些字簡化得不錯,有些字卻值得商榷,總結而言,這不是文字要不要變的問題,而是怎麼變,既能便利,又能不失漢字本意的問題。 李肆有些汗顏,軍文大部分是他在教導司衛時弄出來的,有些字用他前世的簡體字,有些字則沒變,畢竟他融合了「李四」的記憶,對這個時代的文字也沒什麼疏離。 陳元龍道:「像『變』簡為『變』,這很好,前者意形都很繁,易認難寫。可『親』若是成了『親』,少了見,就失了這一字定於人的本意。「導」變成『導』,就少了此字最重的『道』,這已是減削過度了啊。」 段宏時道:「軍文是應急而成,著眼點就純粹為便利,不考慮其他。這就像只談資本的好處,卻忽略它的兇猛一般。若是在沉痾難起,不施猛藥不足以振作時,行此偏執事,那還沒什麼話說。若是在國勢穩穩而進的從容之時,行此極端事,那就是為器而器,失了真道。」 聽到這裡,李肆已經心中有底,甚至都猜出了段宏時拉上陳元龍的用意。 老頭嘿嘿道:「沒錯,文字順時而變,但順的是自然之時,而非順人主之意。眼下這一國,已自起簡字之潮,朝廷就該居中引導。修字可是一樁顯赫偉業,怎能少得了老夫等人呢?」 於是,一直只是布衣之身的段老頭,終於頂上了弘文館大學士的名頭,帶著陳元龍等一幫老儒,開始整理新的「正體字」。以便於讀寫,但又不減本意的宗旨,在《英華字典》的基礎上,進行文字簡化工作。 《英華字典》的前身是明代《字彙》,民間也稱《萬曆字典》,《康熙字典》也是在這個基礎上編修的。儘管有了官方字典,但很多字還存在異形、變形、借用等諸多變化,本就需要修治,陳元龍等儒士一直存著「簡字正意」的宏願,如今終於有了一展抱負的地方。 「官字」或者「正體字」之下,不管是軍文,還是商文,或者是地方衙門裡的「吏文」,都對很多字有自己的簡化。隨著經濟的活躍,信息量的增加,來往文書的繁複,這些簡化字必然會在社會裡擴散開,而段宏時等人所作的工作,是規範和引導自發的簡字運動。 相對於李肆前世,英華這波文字運動,雖也是簡體字,結果卻跟前者有很大不同。直白說,簡化得不多,重點是將繁難的常用字簡掉,更大的作用是進一步統一了文字,將民家自發興起的雜亂簡字運動從國家層面組織了起來。 「這個字是怎麼回事?」 但李肆在段宏時和陳元龍很快就拿出的《聖道字典簡版》裡,發現了一個怪模怪樣的字。 這是一個「繁化」字,『肆』字頭上多了個寶蓋。 「這是給陛下專用之字……」 陳元龍忐忑不安,這是在要求皇帝改名,忌諱很大。 「避諱!?」 李肆卻是明白了,關於他名字的避諱,之前的作法是將「肆」字右半邊那一豎停在一橫上,而不破出來,這是他跟朝堂讀書人所作的妥協。但實際民間卻自行其是,寫到「肆」都各有一套避諱之法。賬冊的數字大寫,以及「肆無忌憚」的「肆」,都加上各種偏旁部首,反正大家一看都知道是這字,而且是為了避皇帝的諱而變的。 李肆就是不想讓這種事存在,今天大家知道這字是什麼來歷,以後大家就當這字本就是這麼寫的,歷史就是這麼變的。華夏文字的變化,也都是由很多政治變遷而引發的。有些字,如果能理清它的變化,幾乎就能看出千年歷史的脈絡。可問題是,很多史料都遺散了,大部分變遷都已搞不清楚,大家只好傻乎乎照著寫,很多繁複的字就是這麼來的。 如今陳元龍來這麼一出,是另一條思路,想讓李肆「改名」,由此讓民間不再避諱「肆」字。相信段宏時還在慶幸早早給李肆改了名,如果還叫「李四」,那麻煩可就大了。皇帝要給自己皇子取冷僻名字,為的就是日後為帝時,民間避諱不至於太麻煩。 「朕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這個字,怎麼也不能變!」 李肆毫不妥協,加個寶蓋算什麼事…… 「可陛下不改,民間就不能用此字。」 陳元龍還在堅持,不能用「肆」字,對大家來說可是絕大麻煩。 「為什麼不能用!?要避諱,就只避雙諱。」 李肆趕緊丟出了他早就想好的解決方案,趁著這股文字運動的大潮,改掉避諱的傳統。陳元龍呆了片刻,歎服而拜。 就在南面大張旗鼓地搞起簡字運動,甚至皇帝還把名字還給了民間,從此帝王只避雙諱時,北面紫禁城裡,雍正的硃筆正急速揮灑著,像是一刀刀劈得人體血肉四濺。 「查嗣庭,凌遲!」 「查慎行、查嗣瑮,外加查家所有十六歲以上男丁,一併處死!」 「妻女並十六歲以下幼子發配寧古塔,與邊疆有功之臣為奴!」 寫完諭令,雍正眼角瞟到那本《維止錄》,冷哼了一聲。 他恨恨地暗道:「敢在文字上砍朕的頭,朕就砍了你全家的頭!」 第五百八十章 輪迴的一甲子 查家蒙難的消息很快傳遍江南,江寧滿城也都知道了,城中一間小客棧的大堂裡,食客們壓低著嗓子,都在討論這件事,一個儒衫漿得灰白的讀書人拍案叫道:「天理昭彰,報應不爽!查家有今日,六十年前那些冤魂該是能瞑目了!」 這客棧離江寧貢院不遠,雖然簡陋,來往的卻有不少讀書人,他一聲叫響,飯館頓時沉浸下來。 側旁桌上,一個明眸皓齒的年輕女子問:「七先生,這說的是哪樁事?」 同桌一個眼眉肅正的老者唏噓道:「還能有哪樁事?本朝第一樁文獄,莊廷鑨《明史》案!康熙二年,莊家因此案而絕滿門,七十二人死,十八人凌遲,數百人發配關外。江南文士還殘存著的一絲風骨,被這一獄盡皆摧折!」 「此案首惡雖是吳之榮,但查家的查繼佐還告發在前。六十年前,查繼佐因首告而脫罪,甚至還分得了莊家之財,不想今日,查家卻成了又一樁文獄的苦主,這才有報應之說。」 年輕女子道:「我倒聽說犯事的查嗣庭是攀附隆科多惹的禍事,眼前這樁文獄,跟六十年前的文獄,怕不是一回事吧。」 那七先生讚賞地點頭:「四娘聰慧,看得真清,這確實不是一回事。《明史》案雖也是吳之榮起事,但那時的朝廷,確是將案子定為『文反』。眼下查家一案,今上卻是另有用意……」 這女子正是李四娘,她與劉松定裝扮成自湖北而來投親的兄妹,頂下這間食宿一體的小客棧,以此為據點展開工作。而這個「七先生」則是來江寧遊玩的宿客,十多日住下來,跟四娘漸漸熟絡。七先生很有學問,談吐間風度不凡,四娘從小受李莊女學教導,如今更是見多識廣,一老一少談得熱鬧,竟成了忘年交。 知了查家在六十年前所做的事,四娘頓時沒了什麼好感,撇嘴道:「查繼佐以文字告人,查嗣庭還在這朝廷當官,都不是什麼好人。在這文字上遭禍,就是他自找的。哪像七先生,有學問也不當官,守著讀書人的風骨。」 七先生苦笑道:「查繼佐師從黃梨州,也曾盡過明臣之義,告發莊家,也是為了自保。六十年過去了,沒想到天理還是追了下來。」 正說到這,另一人怒聲斥責那叫喚報應不爽的讀書人:「什麼報應!?查家與我江南文士同氣連枝,這一遭禍,還不知道要牽連多少人,難保不會有你我師長,你怎能發這涼薄之語!?」 早前那讀書人嗤了一聲:「同氣連枝!?那查嗣庭已被隆科多抬入了漢軍旗,他是旗人!你若是旗人倒罷,你若是漢人,還說這話,是要等著唾面自乾麼!?」 那人呆了片刻,暴躁地道:「我若是旗人,你早就掉了腦袋!當今萬歲倡滿漢一家,你拿旗人來造生分,你是什麼居心!?」 這邊四娘詫異地道:「此人先是為文士鳴不平,現在又為這個朝廷說話,他到底是哪一邊的?」 七先生感慨道:「哪一邊,是問是非麼?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所為是站在哪一邊,在這北面,還能守什麼是非?想那查繼佐本叫查繼佑,縣試時錯寫成繼佐,不得不將這名字用了下來。若是當年事明為右,之後告發莊家則是左,首鼠兩端,左右不定,難怪名聲不保……」 四娘搖頭笑道:「七先生是說,這個人……其實跟查繼佐一樣,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名利?」 掃視飯館這一屋子人,讀書人佔了大半,聽到滿漢一家,聽到旗人,都埋下了腦袋,不再喧嘩,連那最初快意叫喚的讀書人也閉了嘴。而道出誅心之問的那人,則自居為勝利者,朝對方不屑地哼了一聲。 看著這些讀書人,身著滿清儒衫,實際就是直通通大褂,外加瓜皮帽,或者是光著腦袋,露出那禿瓢,縋著一根鼠尾辮子,四娘就覺自己如置身豬圈。 她下意識地想到了周昆來,此人立場現在還沒查清,難道也如查繼佐和抬出誅心大旗的那人一般,都再沒了立場,不問是非,而只為自己名利?難道這北面,已容不得人心去問是非了? 四娘不甘地問:「七先生,天下已不是這個朝廷一家的了,就沒人去南面?那裡對讀書人來說,可是寬鬆得很呢。」 七先生歎道:「該去的,前幾年都去了,剩下這些,不是覺得南面抑儒,他們畢生所學在那裡掙不到富貴,就是跟老夫一樣,家業族人都在,根太深,動不了啦。」 他意味深長地看看四娘,再道:「四娘出外,少拿正眼看人,否則你這股子氣息,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從哪裡來的。」 四娘心頭一驚,她著意掩飾身份,但跟這個七先生談得太多,還是露了形跡。 七先生再壓低了聲音:「四娘一介女流,不僅識見廣,更無北面女子那等腐氣,老夫自認沒有看錯,你定是從南面來的,而且行的是非常事。四娘莫多慮,南面朝廷如何,江南士子各有評斷,可老夫卻是心儀已久。早前跟四娘你頗多攀談,也是想知得更深。」 聽他這話,四娘鎮定下來,回想七先生之前那些言語,也的確不是那種對英華反感的腐儒。 日近正午,食客宿客越來越多,四娘趕緊去招呼生意,雜亂腳步聲裡,一群官差湧進大堂。 班頭嚷道:「查籍!生員老爺都拿出籍檔,路人報上籍貫和來意!」 有相熟的人問:「林班頭,又在忙乎什麼呢?」 班頭道:「能忙什麼,李制台移督蘇州,行前要好好打掃一番江寧唄。」 李衛所任兩江總督,治所歷來都在江寧,如今移到蘇州,這可是樁大事。不少讀書人圍住班頭一陣叨擾,將這幾日的大變抖落了出來。 閩浙總督滿保轉督安徽,李衛的兩江總督,轉轄江蘇和浙江,福建巡撫李紱轉任江蘇巡撫,這一番處置重點是將浙江劃入李衛治下。 李衛就是當今皇上的一條狗,皇上要他對誰搖尾巴,他就搖尾巴,要他咬誰,他能尾巴還翹著,嘴巴就咬上了人。不少讀書人臉色沉鬱,他們都能明白,查家文禍,怕是不止於查家了。 那班頭跟生員老爺們掰乎完,眼角掃到回了櫃檯的四娘,眉頭一飛,靠上了櫃檯。 「剛頂的店?這邊我也在管著,怎麼沒告過我一聲?哪裡人士?湖北……為什麼跑來江寧了?投親……親戚是誰啊?」 班頭連番責問,四娘壓著怒氣,低頭裝著小媳婦樣地應付著,還給扮作夥計的黑貓隊員暗中比劃了少安毋躁的手勢。 她敢於在江寧頂下店面,背後有黃而在江寧府衙和上元縣衙下過功夫,確保不會被官府留難。但今日這上門的班頭,似乎路子不對,或者是對四娘起了什麼心思,有意為難。 劉松定和黃而都在外辦事,客棧裡能主事的就四娘一人。四娘急速開動腦筋,推演著事情下一步的發展。她既然裝作投親,自也在「親戚」那一家上作了準備。但四娘覺得,這班頭肯定不會就此罷休,若是繼續追查「親戚」那邊,可就要露出馬腳了。 一個夥計諂笑著塞過去一塊銀裸子,卻被班頭推開,那傢伙還地道:「別跟我老林來這套!我可是認理不認銀子的,老闆娘,我瞧你來歷可疑,不在這裡老實交代,可就要準備去班房交代了!」 四娘暗咬銀牙,心道先報出「親戚」,拖延時間為好。 那邊七先生站了起來:「林班頭,我就是這小娘子的家長,不知有何指教?」 班頭的鬼心思被擋住,惱怒地問:「你?你又是誰!?」 七先生作揖道:「老夫呂毅中……」 林班頭嗓門更粗了:「呂毅中?什麼來歷!?」 週遭一片抽氣聲回答了他這問題,接著一幫讀書人都圍了上來,眼中滿是傾慕和敬仰。 「呂小先生!」 「呂小夫子!」 一幫生員如此招呼,林班頭心頭頓時透亮,這是個大人物,可到底是怎樣的大人物,他還是不明白。 跟他相熟的人低聲道:「這是晚村先生的七公子,晚村先生?呂留良呂晚村啊,每任制台撫台,都要給呂家獻牌匾,李制台轉督浙江,也是要去呂家的。晚村先生可是江南讀書人的賢師,人所不知,幾乎供奉為江南儒宗。晚村先生已去多年,這呂小夫子,比他兄長承了更多衣缽,也是江南一賢呢。」 對林班頭這樣的差人來說,這人物著實太大,連李制台都要去拍馬屁,他心中那點鬼心思頓時煙消雲散。 換上諂媚笑臉,林班頭對呂毅中不迭行禮,然後向四娘告罪,順口問了一句:「小姐竟是呂夫子親戚,怎不早說呢?就不知是……」 四娘還在為這異變發愣,呂毅中嗯咳一聲道:「這是四娘,我湖北堂親的女兒,現在麼,算是我呂毅中的女兒。」 林班頭念叨道:「呂四娘……哦,呂小姐,方才得罪,得罪了!」 四娘看向呂毅中,老人眼中閃過慈祥之色,她心中一暖,點頭道:「是啊,我是呂四娘。」 第五百八十一章 咱們都是狗腿子 移督蘇州,李衛一腦子漿糊。 不管是發佈諭令的廷寄,還是在密折上的御批,雍正說話歷來都嘴碎,恨不得臣子是提線木偶,照著他交代的步驟一二三四去辦就好。可這一次的諭令卻格外含糊,只說讓他看好浙江和江蘇兩省,整個江南都要把穩。 這麼大的變化,就這麼一句交代,李衛沒想明白。最初他以為雍正是要他整治李煦那幫織造黨,畢竟那傢伙就在蘇州,他這總督衙門搬過去,就是要跟李煦同城打擂台。 可遞送密折的家人從內廷奏事處太監那打探到,最近雍正處置最多的事還是查家一案,讓李衛隱隱有了頭緒,查家這一案,方向有變呢。 隆科多被斷然拿下時,李衛還嚇了一跳,以為雍正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等整治查嗣庭時,才明白是要搬開妨礙新政的石頭。 李衛覺得隆科多腦子有問題,或者說一輩子的理智都用在那一夜了。那一夜隆科多真牛啊,他選誰當皇帝,誰就能成皇帝。如果不是選雍正,而是去找允祀,今上多半也成了籠中的金絲雀,而自己也該被放到了寧古塔。 可那一夜之後,隆科多就徹底傻了,以為皇帝還是由他擺佈的,竟然在新政事上跟雍正唱起了反調。更招雍正忌諱的是,隆科多親手扶起查嗣庭等人,用作自家的朝堂班底,而查嗣庭這幫人,又都是以海寧為核心的儒士,公然結黨,這是忌諱再加忌諱。 或許隆科多覺得,自己這些事,跟膽敢受王公百官叩拜而不下馬,甚至有「皇上居北我居西」之言的年羹堯比,根本算不了什麼。可隆科多就沒想過,人家年羹堯是有國功,而他憑什麼跟年羹堯比? 現在好了,雍正都沒怎麼鋪墊,一揮手就拍扁了隆科多,還要把查嗣庭一黨朝死得不能再死之處整治,這力度讓李衛覺出了不對勁,似乎有偏題的跡象。 李衛沒什麼文化,對這文獄的琢磨,總是欠著一層,找來了自己的幕僚田芳商議。 田芳道:「這不是偏題,而是之前隆科多一事在偏題。」 這田芳也是紹興師爺出身,跟著李衛這沒臉沒皮的御前紅人混了幾年,將讀書人的狡詐和李衛的江湖狠辣融在了一起,看事很靠譜,深得李衛信任。 「新政是皇上的正題,而這題的題眼在哪裡?肯定不是滿人,那就是在漢人,在讀書人身上了。隆科多不過是將滿人的心聲喊了出來,皇上新政,也是要滿人割捨一些利害,自要壓下他。但皇上馬上就發現,隆科多背後的查嗣庭,就代表著阻礙新政的讀書人。為了安撫滿人,為了掃平阻礙新政的讀書人,皇上自要下狠刀子。」 「怎麼震懾讀書人呢?辮子已經剃了,還要來做官的讀書人,面上服氣了,心中卻還存著一些腐儒的驕氣。從攝政王到順治爺,還只是從錢糧等事上打壓,後來讀書人自己把以文誅心這一套抖摟出來,朝廷學會了,就有了康熙爺的文獄。」 「如今皇上是用康熙爺的舊智,要在文獄上大做文章,讓那些心中還存著驕氣的讀書人老老實實辦事,別成天捻三搞七。」 田芳這一番講解,李衛頓時明白得通透,豎起大拇指,他既是贊又是取笑地道:「老田,你這讀書人,可真不一般。」 田芳嘿嘿一笑:「讀書人是為什麼讀書?學成文武藝,賣於君王家。別把我跟那些腐儒相提並論,那些腐儒,滿腦子還轉著修身齊家治國的東西,那些東西不過是蒙草民的,偏偏腐儒自己還信了。像我這樣讀明白了書的,跟大人您一樣,都是皇上的狗。大人揮爪,我管叫喚。」 李衛聽得渾身舒坦,拍著田芳的肩膀道:「沒錯!咱們都是皇上的狗,咱們這對狗,就在這江南好好為皇上守家!」 田芳也被拍得渾身舒坦,謀劃立馬出籠,「大人正清掃江蘇官場,拿了不少把柄,現在看來江蘇官場該是一清了。轉督的浙江,該走另一個路子,大人可將查家文案擴散開,最好再搞出一樁大案,以此呼應皇上的佈局。」 李衛有些憂慮:「浙江就靠著南蠻,萬一動靜太大,整得讀書人又學張伯行主政江南那時,群起投奔南蠻,那可麻煩了。」 田芳嘩啦一聲展開扇子,搖頭晃腦,頗有一股名士風範,如果忽略他那禿腦瓢,以及腦後擺動的鼠尾小辮的話。 「該跑的都已經跑了,大人,眼下還留在江南的讀書人,可沒那股心氣。當年《明史》案,牽連江南文人無數,可有人起兵舉事?可有人轉投台灣鄭家?可有人棄官棄功名奔逃?沒有,有那份心思的,早死得差不多了。願意剃髮,願意謀本朝功名的讀書人,其實心底裡跟田某一樣,都已當自己是狗。」 「只要大人不是火燒原野,而是選著那些本已當了狗,卻虛偽矯飾,總想留個人樣的讀書人開刀,其他讀書人,除了慶幸自己沒挨刀之外,絕無南投之意,說不定……」 田芳眼裡閃著看破塵世的睿智:「無數讀書人還會相互檢舉,幫大人你省掉查找更多刺頭的力氣。」 李衛默默點頭,看田芳的目光也複雜了一分。 有了田芳指點,李衛轉督蘇州,動作就格外凌厲。人沒到蘇州,一張大網就已經罩住了浙江。李衛辦事也格外特異,他不是從正式途徑卻抓線索,而是以他所掌握的江湖黑道,從官場和民間兩面入手,盯住一些關鍵人物,先威嚇他們說在文字上也有大問題,跟查家案是一個路子,然後以他們為節點,通過這些人的供述牽連,將真正有價值的一樁樁文案挖了出來。 雍正四年四月下旬,李衛移駐蘇州時,新設的總督衙門裡,卷宗已經堆滿書房。 沒顧得上去跟蘇州地頭蛇李煦打招呼,李衛就埋頭到他編織起來的這一張文網中,可很快就被又一項震動朝堂的消息拔了出來。 罷年羹堯撫遠大將軍之職,留朝堂任軍機大臣、大學士、兵部尚書。 如此處置,似褒實貶,朝堂傳聞,年羹堯到京後,似乎還因蔡珽彈劾一事,跟皇上發生過口角。 絕大多數人都認為,這並不意味著年羹堯失寵,畢竟彈劾他的蔡珽,也因跟隆科多有牽連被下了獄。 可思路已被田芳整理清晰的李衛不這麼看,對新政妨礙最大的,一是漢人裡的讀書人,一是雍正的自己人。自己人裡,隆科多滾蛋了,年羹堯把持四川陝甘,一直是獨立一隅,甚至隱有當年吳三桂的風範,雍正肯定也要收拾掉年羹堯。 現在這一步,不過是過渡,畢竟剛整掉隆科多,馬上又整掉年羹堯,朝野人心都要大亂,更會壞了眼下推動文案的佈局。 那麼,自己又該如何應對,以贏得聖心呢? 看著卷宗裡那些只牽涉一般讀書人,以及最多府道級別官員的名單,李衛覺得,自己這番動靜,風聲似乎還是太小了。 正盤算時,田芳過來提醒道:「大人該去浙江崇德一趟,給呂家送塊牌匾。」 李衛皺眉,浙江崇德呂家,誰啊?好大的面子,竟要他堂堂兩江總督去拍馬屁。 「崇德呂晚村,在江南文人心中地位崇高,雖已死多年,但其子孫毅有文名,深得江南文人崇仰。大人雖要起文獄,但這晚村先生,地位近似江南儒宗,不可不送個面子去,好穩江南文人之心。」 說起這呂晚村,田芳也是一臉敬慕。 李衛抽了口涼氣,這人地位這麼高? 田芳解釋說,這呂晚村呂留良,早年師從黃宗羲,還有起兵抗清之舉,自家哥哥和侄子也是抗清義軍中堅,為明殉死。而後不仕本朝,專評江南士子的八股文,康熙朝後期,從江南出仕的舉子,不少都受恩於他,以至於在江南隱有「呂子」之稱。 朝廷因他沉心文事,加之康熙倡文治,對他頗為看重。歷任閩浙總督和浙江巡撫,都會送塊牌匾,以示尊仰。 李衛背著手,在屋子裡踱了好一陣步,忽然問:「你說……如果在此人身上作出文獄,效果如何?」 田芳嚇住,連連搖手道:「這可使不得!這是要出大亂子的!」 李衛將田芳之前的話丟了回來:「怎樣的大亂子?會有多少人起兵舉事?會有多少人轉投南蠻?會有多少人棄官棄功名而隱!?」 田芳呆了一陣,歎氣道:「沒有多少人……」 李衛冷哼道:「那不就結了?把這個什麼江南儒宗拔了,江南文人的心不就平了?」 他的臉肉擰了起來:「這人之前還反過朝廷!把這人從棺材李扯出來鞭屍,再滅了他滿門,讓大清國所有讀書人都搞明白,大清國絕不容一絲反心,皇上絕不容一絲悖逆,如此再行新政,不就水到渠成麼?」 田芳苦澀地道:「大人,自古說最狠不過讀書人,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大人這種人,才是最狠的。」 李衛冷笑:「理?咱們是狗,狗也有道理,那就是主子要咱們咬誰,咱們就朝死裡咬!動靜越大越顯忠心!」 田芳再苦臉道:「可終究得有由頭,而且以大人一己之力,還是難以辦成。畢竟此人聲名遠播,牽動太大,若是惹起朝堂紛爭,散了皇上烽火,皇上怕也不樂意。」 這話很有道理,他李衛是要配合雍正的佈局,不是自己開自己一局。 「真是麻煩事……」 燃起的雄心驟然熄滅,再接到蘇州織造李煦,以及從福建巡撫轉任江蘇巡撫李紱的帖子,李衛的腦袋又漲了起來,如今這江南,就是他們三李的天下,可另外兩李,跟他都不是一個路數。 此時李衛還不知道,他那大計劃所欠缺的由頭,正在南北兩面,朝著目標一步步邁進。 湖南常德,英華湘西防禦使署衙,幾位紅衣軍將正談笑風生,當中一個方臉漢子,服色曬得黝黑,眼眉間充盈著一股正氣。 侍從兵匆匆而來,啪的一聲踏步揮臂行了軍禮,然後道:「有人直衝大門,號稱有絕密軍情要同岳防禦私談!」 防禦使是英華去年設立的新職務,負責邊境拱衛,麾下主體是衛軍,還有少量「行軍」,也就是正規軍,同時還統管邊境城防、關隘和要塞,岳防禦就是湘西防禦使岳超龍。 岳超龍肩上兩顆金星,顯示他是衛郎將,聽得侍從兵報告,皺眉道:「絕密軍情?那人什麼來歷?江南人士?還有辮子?」 第五百八十二章 南北都是好日子 事雖蹊蹺,但與軍情有關,岳超龍不敢怠慢,朝另兩人告罪一聲,隨侍從匆匆去了。 「看老岳這防禦使作得格外辛苦,還真不如咱們在軍中舒坦。」 「朝廷讓老岳蹲在常德,跟他已去了西安的侄子岳鍾琪離得這麼近,還真是放心呢。」 「有什麼不放心的?拿你謝定北說,北朝那雍正賞你個撫遠大將軍,你去不去?」 「嘿……先不說咱們早明瞭華夷之辯,就說這幾年積下的見識,北面有誰能比?馬尼拉……不,蒲林一戰,咱們可都在場。已從井裡爬了出來,誰還願再跳進去?」 「老岳就是咱們這幫人的標桿,官家是借他的正氣,給咱們這些綠營派掙添面子。如今軍中幾派因為這銜級之事正鬧得不可開交,官家可不想讓這些爭吵,偏到了南北之事上。」 「老何你就別自謙了,此番你沒晉得將軍,大家都在為你可惜,聽說那韓再興有可能接方堂恆的位置,掌鷹揚軍,他可是跟你齊名的人物,而你卻還是個中郎將。」 另幾位紅衣軍將也沒在意,繼續聊著軍中之事。 謝定北、展文達、貝銘基,還有何孟風,竟全是之前滿清綠營出身的陸軍將領。個個肩上都是金星,還是三顆金星的中郎將,只比有封號的將軍差了一級。 他們都參與過呂宋之役,撤軍回國後就各奔前程,有像岳超龍這樣執掌地方防務的,有去長沙陸軍學堂擔當教官的,這四人進了黃埔講武學堂,進修研究一國軍制的「軍國之學」,防禦使就是一樁新的軍制,他們是帶著課題,來了岳超龍這邊作研究。 放在前朝,他們身為前朝綠營軍將,專門聚在一處,那可是極大忌諱,可就如謝定北所說那般,這幾年在英華軍中呆下來,誰還有心轉投北面,那簡直是豬油蒙了心。民間還不清楚南北的力量對比,他們這些軍人心裡才最有數。 滿清還能活多久,不取決於滿清自己,取決於英華一國需要花多少時間理順內部的利害關係。若是由他們軍人來定滿清的命運,答案再明顯不過。這幫中郎將接觸過樞密院參謀司的計劃,其中最俐落的一份,只需要三個月…… 朝廷一點也不忌諱這種拉幫結派,他們的皇帝兼總帥曾經豪氣地說過:「軍人不抱團,那還叫軍人嗎?」 就如眼下英華正在修字一樣,問題關鍵不在修不修字,而在怎麼修,軍隊結派這事,關鍵也在結的是什麼派。 他們這些綠營軍將不過是因出身相同而聚在一起,被稱呼為「綠營派」,性質跟同鄉會幾乎沒什麼差別。此時軍中除了綠營派,還有司衛派,廣州派和黃埔派。司衛派不說,就是「漢堂松」那一幫皇帝最早的門生。廣州派則是以韓再興為首,出身工商界的將領。黃埔派算是這三派在黃埔講武學堂共同教導出來的弟子,屬於後起新秀。 綠營派雖在職銜等事上有點集體意識,可一旦牽扯自己的事和利,大家卻又分屬另外一些派別。比如岳超龍和已預定要調任福建防禦使的貝銘基同是「邊軍派」,何孟風有意入樞密院參謀司,成了「參謀派」,展文達一直執掌神武軍,是「行軍派」。謝定北摻和的是殖民地軍隊的事,又屬於「殖民派」。 按「利益集團」,或者是話事權區分,陸軍就分這幾派,在樞密院和朝堂為預算和陸軍戰略重點而爭吵不休。 自然,陸軍面對海軍時,又是一個整體,儘管此前在福建有藍廷楨、林亮為首的一大幫綠營水師軍官進了海軍,但在陸軍綠營派眼裡,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見面都要橫眉怒目。誰讓海軍這兩年成了暴發戶,而陸軍卻在不斷削減預算,還往殖民公司塞人呢。 這四個中郎將都在感慨,身為英華一國的將官,卻是纏進了一張綿綿大網,不管是義還是利,都融在了一起。自己那綠營的背景,在這一國裡根本就不被當回事,除非自己找罵犯賤,硬要強調這一點。 正說得興起,卻見岳超龍現身,一臉蒼白地道:「幸好諸位都在這,可得給我作個見證。」 眾人不解,出了什麼事? 岳超龍頓足道:「那江南士子,是來說服我反了朝廷的!」 眾人哈哈一笑,何孟風道:「咱們正說到這事呢,這等腐儒之語,你也要放在心上?朝廷既把你放在這裡,自是信任你的。如今國中小兒都知道,北面那朝廷已是一砸就爛,還有誰會信你再投回北面?」 岳超龍滿臉驚惶,還帶著絲哭笑不得的無奈,他解釋道:「那士子不是讓我投北面,而是讓我奉什麼呂子之後為主,自立大旗……」 四人頓時呆住,先不說那呂子之後是什麼玩意,在南北兩國之外另立一國,這思路……還真是新鮮呢。 何孟風笑道:「這等愚妄之語,就不必理會,逕直把那人轟出去就好。」 岳超龍搖頭道:「那人說,我侄子岳鍾琪也已聯絡妥當,南北兩面,從陝甘到兩廣,從江南道湘贛,也已廣佈內線,就等我舉旗,天下人自會群起響應。」 他咬牙道出了畏懼的來源:「我本也想當是瘋人語,把那人轟出去,可再轉念一想,此人怕不是孤身一人行事,背後還不知是什麼角色!」 謝定北警惕性高,他馬上就有了聯想:「早前北朝間諜徐善攪亂股市,人被抓了回來,連著幾十號細作一同砍頭示眾,今日又來此人,莫非是舊事重演!?」 展文達早前經歷過衡州兵變,想得又深了一層:「之前北面是借工商事作亂,已被斬了手腳,堵了路子,此時莫非又是想借咱們綠營一派的人頭,亂我軍心?」 連何孟風都變了色,朝廷對他們軍中這些綠營派是沒什麼忌諱,可要是牽扯上了南北兩國事,被國中其他有心人用上,那可就是一樁大案。即便是皇帝,也必須考慮這一國的安定,說不得要將誰丟出來當犧牲品。 「北伐之聲越來越高,官家一直壓著,這下面是工商與士子的人心對撞。若是這股波瀾,由老岳這事,在咱們軍中綠營派身上找到出口,官家都不好壓,他可還放了人在那雍正的皇宮裡,倒時可少不得要找黑鍋……」 謝定北臉色也白了,這一國雖開了新氣象,但事涉國本,誰知道官家會不會興起大獄? 眾人看向岳超龍,看得他臉色更是一片黯淡。 「別慌!老岳你趕緊去穩住那人,從他口裡掏得更多消息……」 何孟風是綠營派領袖,瞬間有了決斷。 「此事你須得立穩了腳跟,留足證據,光咱們去見證可不夠,馬上去找常德知府,同時快馬飛報湖南巡撫。」 一番商議後,岳超龍心急火燎地找來了常德知府,由其守在隔壁,充當他跟這姓沈士子溝通的見證人。 「學生姓沈名在寬,先師乃江南文宗晚村先生……」 那士子對自己的身份頗為自傲,昂首挺胸地說著。 英華一幫綠營派軍將被這沈在寬一番神叨叨的話搞得驚惶不定,湖南巡撫房與信接到岳超龍的急報,還以為是北面韃子打了過來,嚇了老大一跳,明白了是這事,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聯想,急急趕往常德。 房與信到常德已是四月二十七,沈在寬面對英華軍政兩方的聯合審訊,依舊是一臉鄙夷之色,還淡定地道:「岳將軍不聽沈某言,日後青史留名,怕是要留個懦夫之名了。沈某當然不是一個人行事,此時岳將軍在北面的侄親,那位岳大將軍,估計已經起事了。」 房與信跟岳超龍對視一眼,已隱隱覺得,他們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這沈在寬就是個標準的腐儒,還活在自己的臆想中呢。 這邊岳超龍等人是鬆了口氣,可之前所感受的那股惶恐巨壓,隨著西安城撫遠大將軍行轅外,一個人跌跌撞撞撲向正回行轅的大將軍儀仗隊伍,十倍轉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署撫遠大將軍,兼領川陝總督,一等候,岳鍾琪岳東美。 年羹堯入朝,撫遠大將軍的位置空了下來,岳鍾琪這個署理,多半只是過渡,最終要將軍權還給其他人。他早前位置本就很高,平定藏地後,就從四川提督拔為四川巡撫兼理提督事,年羹堯離開,怎麼也要落個總督。朝堂傳來風聲,說多半就是川陝總督,甘青一代會割出去,單獨設督。 此時他雖只兼領川陝總督,但已開始著手熟悉地方政務,有人攔道獻書,他不得不受。 接下書信,岳鍾琪一看封套,一顆心頓時如鉛一般直墜而下。 「天吏大元帥岳公親啟」,這幾個字,讓正因隆科多案、查嗣庭案,以及年羹堯入朝等一系列變動而繃緊了的神經劇烈震盪。 不必拆開這信,就知內容必定悖逆! 他是大清重臣,給他的信,常例就該寫上官銜或者敬稱,可信套上卻是這麼個不倫不類的稱呼,這居心,怕是大大的不對。 岳鍾琪心口寒氣直冒,外面的轎夫好一陣都沒感應到他的氣息。 呆了許久,岳鍾琪掀開轎簾,看住那個獻書人,不到三十歲,儒生打扮,文文弱弱,眉宇間凝著一股再明顯不過的書卷氣。 岳鍾琪問:「你是何人?是受何人差遣來獻此書信?」 他老於世故,一眼就看出,這封書信,可不是眼前這個年輕人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輕儒生吞了好一陣唾沫,兩眼發直地道:「學、學生張、張悼……」 這個年輕人自然不叫張悼,他正是曾靜的弟子張熙。 「我們行的是驚天大事,就得抱定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氣。沈兄由北而南,我們由南而北,如此可保兩方家人,不遭我們的牽連。」 「北面朝廷行事更為陰狠,我們行事就得萬般謹慎,不探得岳鍾琪的真心,就不能將沈兄的形跡留給他,自然也不能留下我們的真名。」 老師曾靜的交代在張熙心頭淌過,也給了他力量,讓他這個往日都沒出過省的尋常讀書人,在岳鍾琪這般大人物面前,還能勉強穩住心神。 原本曾靜計劃跟他一起投書,可張熙一腔熱血,認為老師說得對,此事凶險很大,自己既是弟子,就不能讓老師涉險,所以讓曾靜留在湖北,他孤身一人來投書。 面對岳鍾琪的問詢,張熙用已僵直的舌頭說道:「岳、岳公但有疑問,信、信中自能解惑。」 光有信可不行,岳鍾琪連人帶信,一併帶回了行轅。 進到書房,岳鍾琪拆開書信,片刻後,書房外的家人就見自家主子一幅魂飛魄散的模樣奔了出來,揪著他道:「快!快去請陝西巡撫,還有按察使,讓他們趕緊到我行轅來!」 屋裡椅子已經跌倒在地,書案上展著一封書信,信末一段話是「岳公叔侄南北呼應,天下莫不相從,我華夏河山,待此一舉,萬望莫誤此良機,以全武穆之名。南海無主遊民夏靚敬呈。」 第五百八十三章 開歷史倒車的反動分子 「夏靚是誰!?」 「是學生的老師,遊走天下,學富五車。」 「你老師信中說的東海夫子又是誰?」 「那是位聖賢,門徒滿天下,文韜武略之才濟濟,若是岳將軍起事,他們定當來投。」 「怎肯定岳超龍能反?」 「南面岳將軍與大帥同是武穆後人,自是識大義的,這南北兩國都不得人心,心存大義,怎會不反?」 「就憑一封沒頭沒尾的書信,讓我怎麼信你?」 「學生所言,信上所寫,都是立於天地的大道,大帥該信的是天意,人言不過是載這天道,又何須深究來處?」 陝西巡撫西琳是滿人,似乎不願趟岳鍾琪這趟渾水,托辭不來,就來了陝西按察使碩色,守在隔壁廂房,聽岳鍾琪跟這個張悼交談。 此時張悼已經鎮定下來,跟岳鍾琪百般周旋,就是不吐露真實來歷,讓岳鍾琪也不得不讚這年輕人有膽識,或者說是有楞氣。 相比之下,張悼所獻書信,則更是膽大至極。 張悼的老師,自稱「夏靚」之人,在信上主要說了五件事。 首先是稱頌岳鍾琪的先祖岳武穆,指責岳鍾琪事滿清是敗壞先祖之名,未守華夷之辨。夏靚認為,中國乃陰陽合會之處,只應生人,不生禽獸。居於僻遠之地之人為夷狄,夷狄之下為禽獸。當今朝廷乃塞外夷狄竊占,已是夷狄之國,非守節之人臣所事。 這說法岳鍾琪很不以為然,首先,自己是岳武穆後人的說法,只是四川民人附會,他自樂得享受,也不去辯駁,就當作不知道。其次,他認同本朝順治、康熙兩位皇帝在滿漢事上的態度,「舜,東夷也,禹,西夷也,入華夏者華夏」,何來滿人入主,華夏就非華夏了呢。 接著夏靚就說到,滿人入主華夏,天地無光,日昏夜暗,神州災禍連年,甚至連曲阜孔廟都毀於火災。最近五星相聚,黃河清了,這等非同尋常的事,是上天在發警示。 岳鍾琪也信天人感應之說,但在他看來,儒生就是一張嘴兩張皮,一件事是黑是白,就看那兩張皮怎麼碰。五星聚,黃河清,這是祥瑞嘛。至於其他天災,哪朝哪代沒有? 第三件事說到滿清入主華夏後,富者越富,貧者越貧,不僅沒解決華夏無三百年國運的難題,還讓這惡勢變得越來越強烈,只有「東海夫子」看透了天道,若奉他為主,用他之策,驅逐了滿人,天下自當平定。 讓岳鍾琪緊張的就是這個「東海夫子」,他在湖南呆過,聽得出這張悼操一口湖南鄉音,該是從南蠻來的。若是鼓動他投南蠻,這事就簡單了,可多出了個「東海夫子」,聽起來像是江南人士,還要他跟岳超龍一併自立一國,這事粗聽荒唐,背後卻是國中文人反亂,自然是天大麻煩。 第四件事加重了岳鍾琪的惶恐之心,夏靚接著痛斥當今聖上雍正,說他是謀逆篡位,不僅害了康熙,為遮掩罪孽,還對兄弟下手。在夏靚的信裡,雍正荒淫無道,無惡不作,是個標準的暴君。難怪上天發怒,鬼神哭號。滿清有這樣的暴君在台上,將其跟著滿清一同反下去,那是振臂一呼,萬人響應的大好事。 最後夏靚也表達了對南蠻的深惡痛絕,他認為南蠻雖復華夏衣冠,卻是拔了華夏道統。南蠻皇帝跟雍正一樣,也是無道之君。他毀儒興商,荒淫好財,還窮兵黷武。南蠻岳超龍已經準備暗中舉事,只要岳鍾琪在北面響應,南蠻二岳連兵,這天下自是一番全新局面。 岳鍾琪是從這部分內容裡,認定了背後是一幫儒士在搞鬼,因為這般謀劃,根本就是空中樓閣,也只有那些喜歡清淡的儒士才幹得出來。起兵?還以為是演義小說呢? 以年羹堯那般威勢,也沒可能扯反旗,更不用說他岳鍾琪是漢人,能升到這個地步,已是雍正極端信任。 至於南朝,他任四川提督時,跟龍驤軍一同進兵藏地,對南朝軍制瞭解很深。 南朝「行軍」,不得皇帝許可,樞密院特別軍令,絕不會用於內事。同時軍中上到軍司馬,下到各級將佐,都是以軍法行事,加上全員都是火器軍,更依賴補給輜重,要起兵自立,更是無稽之談。何況岳超龍還不是行軍將帥,只是統領地方衛軍的湘西防禦使。 岳超龍要造反,湖南巡撫,甚至常德知府喊一聲,那些湖南衛軍都能轉頭把岳超龍先抓起來。 岳鍾琪憂心的是「張悼」和「夏靚」所說的「天下人響應」,到底是什麼來歷,有哪些人參與,這些事不搞清楚,他就一刻不得安寧。如果這些人造出什麼大聲勢,到時他岳鍾琪可是百口莫辯。 岳鍾琪憂懼不已,對那「張悼」軟硬兼施,依舊沒讓對方吐露出有價值的信息,不得已之下,飛馬急報雍正。他不敢將那封書信原樣遞過去,只重點說了鼓動他和岳超龍南北並反以及「東海夫子」的事。 五月六日,岳鍾琪的奏報就送到了雍正手上,折子裡對此事所涉「東海夫子」的推測,讓雍正心頭一個大跳。 此時刑部剛雷厲風行地辦妥了查嗣庭案,朝廷漢臣一片肅瑟,無人敢吱一聲,讓雍正心中隱隱自得,認為此案已收到震懾人心的作用。 可岳鍾琪那邊起了這麼一樁事,雍正忽然覺得,自己恐怕把漢人,特別是讀書人的心思,看得太簡單了。 這張悼雖是從湖南來的,屬於南蠻之民,同時還鼓動南北並反,不止針對他。但扯出的「東海先生」,卻該是出自江南,讓雍正頓時聯想到眼下的查嗣庭案。 難道是江南文人狗急跳牆了!? 這是雍正的第一反應,他在岳鍾琪的奏折上急急而就,「你可虛言試探,假裝信了他的話,定要他交代出背後之人,他的老師都還是小事,東海夫子及其黨羽具情如何,更為重要。為此行些忌諱事,說些忌諱話,都不必顧慮,朕自是信你的。」 雍正的支招還沒回到岳鍾琪手上,岳鍾琪自己就用上了,他不得不用,時間緊迫,萬一岳超龍真反了,惹得大清治下那些東海夫子的門人也跳騰出來,牽扯上自己,那就是大禍臨頭。 於是他找來親信,將已打入監牢的「張悼」放了出來,讓他跟那親信住在一起,好酒好菜招待,軟了對方心防,再暗中會面,宣稱自己其實已被書信打動了,之前都是怕滿人忌諱,不得不作戲。 岳鍾琪道:「我確是想反,可先生若是不和盤托出計劃,我一人還不要緊,數萬兒郎的性命就掛在這事上,豈不是兒戲麼?」 張熙之前已遭過一番拷打,靠著心中那腔熱血支撐了下來,此時從獄中出來,得了上賓待遇,已覺換了天日,心防已低了大半。加之岳鍾琪此言也確實很有道理,你只說有人響應,沒證據沒計劃,人家怎麼信你? 張熙要岳鍾琪賭咒發誓,絕不洩露秘密,然後才開口道:「學生真名張熙,老師曾靜,眼下在荊州聯絡南北……」 就在張熙吐露出實情的同時,湖南常德,沈在寬也交代了聯絡岳鍾琪的人是誰。 沈在寬大言不慚,說北面岳鍾琪也要反,此事涉及南北局勢,岳超龍跟房與信必須問個明白,是誰負責北面之事。 曾靜和張熙家在湖南,沈在寬自然要掩護他們,岳超龍撬他的口比侄子費力得多,因為他沒法學侄子岳超龍那般裝作假意要反。沈在寬此人雖迂,卻還是一眼看出,自己的行動開初就已失敗,他咬緊了牙關,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就一個勁地說,等北面起事時,岳超龍一定會後悔。 房與信只好將此事當作間諜案處置,把沈在寬交給了軍情司。 軍情司毫不客氣,先是一頓好打,再認定他是滿清細作,將他跟早前被砍頭示眾的徐善論為一黨,說他不僅沒有好下場,還將在史書上留下一抹微不足道的臭名。 沈在寬覺得格外冤屈,自己可沒想著要為滿清效力!他抱定死志,卻對名聲還很在乎,為了清白,他終於招了。 房與信、岳超龍和軍情司的報告送到李肆手上時,李肆還覺得自己是眼花了。 「三娘,過來一下……」 他喚來了依舊在身邊充任侍衛的三娘,三娘不明所以,湊了過來,然後胸脯就被李肆把住了。見六車還在側廳整理文書,三娘緋紅著臉,擰上襲胸惡徒的腰肉。 李肆哎喲一聲叫,然後悠悠道:「沒做夢,是真的呢。」 歷史都已變成不成模樣,怎麼這曾靜還是跳了出來呢? 不過此時的曾靜,已非歷史上單純鼓動岳鍾琪作反的曾靜,而是因時而變,居然要鼓動南北兩岳並反,在南北兩面的夾縫中,光復一個他所認為的正統華夏,一個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儒生心目中最為理想的華夏。 以西元計,現在已是1721年了,這位老兄的腦子,還泡在福爾馬林裡麼? 不,不止是曾靜,北面大多數儒生,南面不少儒黨,都還抱著這般想法。 李肆沉吟著,原本他覺得,歷史已被自己改變,這樣的細節該是不會出現了,因此之前就根本沒想過,湖南還有個曾靜張熙師徒。 現在他們帶著沈在寬,依舊跳了出來,在給北面雍正攪事的同時,也在給南面自己攪事。此時一國人心,正因東西兩院而翻騰不已,之後小謝使團西行而得的眾多書籍,也將一一翻譯出來面世,人心更會有劇烈的變化。沈在寬這一案,背後關聯的是那些腐儒的人心,如何處置,看來還得花上一番心思。 接著怕是雍正要去刨江南呂留良的墳吧…… 李肆這麼感歎著,然後腰間再是一痛。 轉頭看去,三娘眼含秋水,聲若蚊吶地道:「昏君,還不放手?」 四娘還在江南呢,李肆笑道:「這事,我可不能放手……」 第五百八十四章 呂四娘趕上這趟亂子 「那李肆會不會插手?」 「他若是插手要人,朕該怎麼回應?」 「現在南北這說打馬上就打的局面,朕要做什麼都如履薄冰,李肆若真是要,不如真放了手,朕只處置江南文人……」 再度接到岳鍾琪的奏報,已是五月中,雍正心中忐忑。事關南北兩面,那李肆若是反應激烈,要伸手把此案全部攬走,他怕是無力回絕。向岳鍾琪投書的人,畢竟身屬南蠻治下。 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岳鍾琪的奏報驅散了,準確說是奏折所附的投書原件。 雍正此時是在圓明園理政,五月園中還是清涼舒爽,可雍正就覺如置身火爐,屁股下更坐著一堆燒紅了的木炭。 這個曾靜,竟然如此血口噴人,把他說成是比桀紂還要暴虐的惡君!什麼霸佔廢太子妃嬪這樣荒唐話也寫上,還敢憑臆想,就說他是篡位的!?證據呢?空口無憑啊! 其他都不論,雍正覺得這個曾靜,根本就是針對自己一人,而不是大清一國來的。 「抓得好!速速押解到京,朕要親自瞧瞧,此等人面獸心之徒,到底長得何般模樣!」 岳鍾琪奏報已在荊州拿到曾靜,雍正長出一口氣,這人可得好好收拾。即便李肆索要此人,他也絕不答應。 此人說自己得位不正,你李肆不就是想讓朕在這位子上呆著,好幫你看護北面之土麼?不讓朕好生處置此人,朕這位子有什麼鬆動,可是壞了你那癡心妄想! 熊熊之火在雍正心頭燒著,在岳鍾琪的奏折上刷刷批完,再給兩江總督李衛急急而就一封諭令。 諭令中把曾靜張熙案的背景大略說了一下,雍正要李衛「速捕嚴鴻逵、車鼎豐、車鼎賁、孫克用諸人到案,另有浙江石門崇德呂留良一家,這一家尤為要緊,不得走漏一人。」 裹著黃綾的廷寄匣子到達李衛手上時,已近五月下旬,李衛焚香禮畢,打開匣子,看清了雍正的諭令,兩眼頓時錚亮。 「哈哈哈,竟想不到是皇上送來了由頭!」 李衛快意地笑著,心道呂留良……看來是天意要絕你這江南儒宗之名啊! 嚴鴻逵、車鼎豐、車鼎賁、孫克用幾人,是張熙交代出來的江南「名士」,嚴鴻逵更是呂留良的親傳弟子,據說懂天文地理,國政兵法,是預定立國的首輔,而呂留良的後人裡,更有被他們奉為國主的人選。 李衛一面召喚自己的智囊田芳,一面遣人去找浙江巡撫范時繹,要其配合抓人,同時還派出心腹去通知他的暗中力量,此事他得撒開大網,不能有任何閃失。正巧,之前他將那人遣到了浙江,正照著他之前清理江蘇官場那般行事。 浙江湖州府的官道上,一行人正殷殷道別。 「忙完了事,莫忘來石門一趟,我家那位還想看看她的義女兒。」 呂毅中和藹地笑著,四娘點頭應了下來。 待老人行得遠了,身邊劉松定才道:「幸好有呂夫子遮掩,咱們這一路不至於另作裝扮,省了很多麻煩。」 黃而歎道:「那周昆來怕是真委身作賊了,竟脫了天地會,轉到浙江行事。」 之前四娘、劉松定和黃而在江寧一番探查,已覺周昆來行事詭異。月中的時候,周昆來更是號稱要出絕密任務,跟天地會脫了聯繫,轉到了浙江。結合李衛轉督浙江一事,周昆來當了李衛爪牙的痕跡再明顯不過。 天地會在江南潛伏得深,都是暗中行事,周昆來這一支完全是他自己拔起來,部下甚至不知道之前是在為英華效力,現在周昆來轉投李衛,部下自然也都有事辦事。 原本劉松定和黃而覺得周昆來嫌疑已定,四娘就不該繼續留在江南,讓軍情司和天地會接手,準備處置周昆來。可四娘認為,周昆來還連著國中禁衛署的內線,沒有熟知上層的人跟著,就搞不清楚關節,因此說服了兩人,繼續追著周昆來到了浙江。 正好呂毅中也要回家,這一路就以他女兒呂四娘的名義,穿州越縣,毫不費力地到了湖州臨清,離目標地杭州不過百來里外。 想到了最近傳遍江南的查嗣庭案,四娘蹙眉道:「石門就靠著海寧,呂夫子那邊,會不會遭了牽連。」 跟呂毅中相處這些時日,學了不少東西,也很欽佩這位慈祥老人的風骨,四娘自是要替他擔憂。 劉松定聳肩道:「呂夫子的父親是晚村先生,在江南名望很高,而且都死了那麼久,該是扯不上關係吧。」 接著他再苦臉道:「四姑奶奶,到了杭州別急著動手,等後面人到齊了再說吧。」 四娘一行雖然沒拋錨,但出來了這麼久,不遞個消息出去可不行,劉松定跟黃而還開玩笑說,再不聯繫,不定皇帝就要發來大軍,馬踏江南了。 這一聯繫,才知已有大隊進了江南。而四娘轉到杭州,這些人也化整為零,跟到了杭州,只待行動完畢,就護著四娘一同南歸。 四娘莞爾一笑:「好的好的,不會再讓你們為難了,不過……」 臉色轉冷,四娘沉聲道:「下手就得狠厲,此人可不是非常角色。」 月黑風高,杭州郊外一處大宅院裡,周昆來正淡然地一邊喝著茶,一邊聽部下匯報。得知呂家末子呂毅中剛回到家中,現今人口已經齊全,再無出外的跡象,心中落定一塊大石。 周昆來剛收到李衛的命令,要他監視石門呂家的動向,他頓時明白李衛是要向呂家下手。呂留良名聲太大,從杭州府到石門縣,一路官員跟呂家平日都有來往,用官面力量肯定靠不住。 李衛剛從江寧轉督蘇州,他手下的可信之人,一時還難聚齊,正巧周昆來就在杭州,用來抓人不合適,用來監視正好。 揮退了部下,周昆來陷入沉思。不知由呂家之事想到了什麼,他一聲低歎,眼神迷離,手還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左腿的膝蓋。 接著他眼瞳清冽,異響,混著腳步聲和壓低了的呼聲,自屋外隱隱傳進。 剛剛拔出腰間兩柄短銃,門窗便被驟然撞破,幾個黑衣人翻滾入內,不等他槍口指住誰,嘩啦啦一陣響動,十數支短銃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周昆來咬牙低語道:「黑貓……」 行動這般雷厲,配合這麼默契,清廷官府中人作不到,江湖黑道人物作不到,只有南面軍情司的黑貓能作到。 之前周昆來雖屬天地會,卻也跟黑貓合作過,身在黑貓的甘鳳池更是好友,知道這幫人的厲害,現在應在了自己身上,額頭頓時冒汗。 一身黑衣的劉松定進了房門,冷聲道:「還不棄械!?」 周昆來乖乖丟開短銃,舉手道:「我的身份,你們上面人應該清楚才對。」 一個脆亮嗓音響起:「現在清楚了,周昆來,你已是李衛的一條狗。」 同樣身著黑衣的四娘進了屋,這人這話,都讓周昆來愣住。 他瞇眼道:「這位姑娘是……」 周昆來從未進過無涯宮,自然不認識四娘,四娘搖頭道:「我是什麼人無所謂,現在要緊的是,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話是在問他的立場,周昆來還在狡辯:「我……我當然是英華之人,我替李衛效力,也是要摸得更深。這是我們天地會上面的事,你們軍情司怎麼攪和進來了?」 四娘直入主題:「不要廢話!夜深人靜,還放著十多號人巡守院子,你早就料到我們會來!可你沒搞明白,黑貓到底有多大能耐。就靠這十多號人,就想護住你,真是做夢!現在你不招也沒關係,到時自有甘鳳池跟你對質!」 周昆來咬牙沉默,好半響後,他苦笑道:「這事……說來話長。」 高舉的雙手垂落下來,接著他換上一副輕鬆神色:「看來你們已經沒時間聽完。」 屋外腳步聲不斷,竟是周昆來早就備好的人馬。 周昆來輕笑道:「沒錯,我知道你們會來,所以不止放了十來個人守夜,現在……咱們來談談生意。」 他對四娘道:「姑娘剛才問我是什麼人,老實說,我現在是個生意人……」 四娘和劉松定對視一眼,都覺有些意外。看在周昆來眼裡,那自是驚惶之色。 笑容越來越濃,周昆來還坐回了椅子,黑貓雖然厲害,終究只有幾個人,在幾十名火槍手的圍困下,怎麼也難逃脫。 「別擔心,我不會為難你們,既然是生意人,正好跟你們談樁生意。」 周昆來還這麼說著,屋外情形又是一變,就聽悶哼聲不斷,一個個人體仆倒在地,再是帶著閩粵口音的冷喝:「棄械抱頭蹲地!」 還有人反抗,槍聲轟鳴,劃破了沉寂夜空,接著是噗哧悶響聲,開槍那人立時了賬。 周昆來心弦劇震,四娘冷笑道:「原來你膽子還真是這麼小,我們留的後手也不得不用上了。老實跟你說,此番來找你,除了四隊黑貓,還有兩隊紅貓。你可是享受這番待遇的第一人,應該自覺榮幸才對。」 周昆來真的呆住了,四隊黑貓……尋常黑貓可都是單獨一隊出動,而那紅貓,更是傳說中的存在,甘鳳池曾經提到過,說黑貓講求行事狠厲,不留痕跡,而紅貓則是死士,只求辦成事,不考慮能不能活著,是軍情司用來啃硬骨頭的殺手鑭,至今都未用過。 槍聲已響,官府肯定要來查探,四娘再無耐心,直接喝問:「老實交代,藏在暗中那人是誰!?」 周昆來還在頑抗:「我真是……」 劉松定急急道:「韃子官府肯定要來查探槍聲,還是把這傢伙抓到合適處再審。」 四娘點頭,周昆來驚聲道:「我正在給李衛辦樁急事,若是抓走了我,李衛馬上就能知道,到時你們怕是出不了杭州府!」 四娘隨口問道:「什麼急事?」 周昆來只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道:「他要抓石門呂留良後人一家……」 四娘秀眉頓時挑了起來:「呂留良後人一家!?」 第五百八十五章 好人就得有好報 「呂留良後人一家……」 杭州府城,浙江巡撫衙門裡,范時繹拿著李衛的書諭,皺眉沉思。 「李衛要我封嘉興府海陸兩境,嚴防呂家人走脫,卻又不讓我浙省官府去拿人,抱的是什麼用心?」 范時繹是本朝開國大功臣範文程的孫子,康熙末年任馬蘭峪總兵,康熙駕崩,雍正登基後,大治防務,擺出一副若是大將軍王起兵作亂,自己就捨命相抗的架勢,得了雍正賞識,轉武為文,任浙江巡撫。 如果不是李衛轉督浙江,雍正搞走康熙舊臣滿保後,范時繹本有可能升任浙江總督,因此他對李衛分外不爽。之前李衛在浙江又搞整肅江蘇官場那一套,這不爽已然升級為憤恨。 師爺在旁道:「之前李衛就在羅織文罪,他的師爺田芳四下活動,據說矛頭直指呂家,想是要在查嗣庭案之上再起一峰,現在怕是要直接下手了。」 范時繹自有思量:「呂留良在江南素有文名,我都去獻過牌匾,觀李衛前兩年主政兩江,並非毛躁而無章法之人,要動呂留良,背後必有大由頭!如今他要我浙省封境旁觀,該是要用自己親信拿人,以保萬無一失,這意味著……」 師爺點出了東家未盡之意:「這不是李衛自己的意思,怕是皇上直下密諭。」 此時曾靜案還只在西安和雍正之間來回,雍正也只向李衛發了廷寄,但范時繹的政治嗅覺很靈,竟然猜到了大致背景。 由此他更是怒火高熾,因為雍正只向李衛,沒向他這個現管的浙江巡撫下廷寄。 也許是雍正覺得范時繹不善文事,之前查嗣庭一案,也只是要他幫著拿人,搜羅罪證等事都是刑部直接搞定,呂留良案的背景更深,雍正自沒有想到他。 范時繹卻不是這麼想的,從查嗣庭到呂留良,全在他浙江治下,他更去給呂留良家獻過匾。雍正只讓李衛動手,是不是已在疑自己?到時清查呂留良案,自己要受多大牽連? 想透了這一層,怒火又轉為憂懼的寒冰,范時繹坐如針氈,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就如當年在馬蘭峪準備抵擋大將軍王的叛軍一般,見機在先,可是他范家能有三代富貴的依憑。 左思右想,范時繹咬牙道:「先下手為強!必須搶在李衛之前,拿住呂留良!」 在此事上打醬油,坐等呂留良案會跟自己有什麼牽連,跟自己先拿到人,再轉給李衛,這之間的差別就太大了,至少能先把屁股洗乾淨。但這事如李衛必須得有由頭才能動手一般,他要拿呂家,也得有由頭。 師爺靈機一動:「杭州府之前在海寧辦查嗣庭案,抓了一個叫王之彥的書生,他正是石門人,如今關押在石門縣衙正待秋決。從他身上攀咬到石門呂家,抓人則名正言順。」 范時繹展眉擊掌:「好!速速去辦!」 既是浙江士子,更是石門縣人,怎麼也能跟呂家有牽連,什麼文書證供,邊抓人邊辦。 李衛跟范時繹的協作步調出了差錯,著落到下面,情形就讓外人覺得很是迷糊。 從杭州到石門不過百來里路,石門縣城一處客棧裡,周昆來對四娘攤手:「別誤會,真有人要來搭救我,也不是浙江撫標,他們還巴不得我完蛋呢。」 此時四娘等人已經浮出水面,借用江南天地會的力量在監視杭州府的動向,剛剛押著周昆來到石門,就得報消息,浙江撫標正在調動。 黃而匆匆進了客棧,低聲道:「我去摸石門縣衙的底時,縣衙牢頭和刑房文吏都抱怨說,今日一早從杭州府來了人,直接提審一個小生員,要他交代跟呂家的關係,以及呂留良到底有哪些著述,都說的是什麼。」 周昆來皺眉道:「不該啊,要對呂家動手的是李衛,為防萬一,李衛連蘇州官差都不用,非要從江寧調他自己的人,浙江這邊,怎麼可能先動手了?」 四娘沉聲道:「管他是誰動手,反正都是韃子官府,你辦好自己的事要緊!」 周昆來苦笑著點頭,然後在黑貓的押解下,去找自己的人傳消息。 這邊劉松定道:「軍情司和天地會的接應已經聯絡好了,明日就能到地頭,不過四娘……」 他面帶躊躇地道:「咱們本只是查探周昆來的根底,如今卻要救呂家,任務驟然轉變,大家都沒怎麼想得通。」 四娘了悟地一笑:「要說我因私廢公就直接說吧,還這麼彎彎繞繞。沒錯,救呂家,主要是救跟我相熟的呂夫子,這的確是私誼。可往大裡說,呂家也是江南讀書人心中還剩下的一點骨氣,韃子既要拔,咱們就得保住。」 四娘讀書不深,但在李肆身邊耳熏目染,一些道理卻是很懂,她再道:「江南這些讀書人,不少都像呂夫子這般心懷華夏,不願為韃子朝廷效勞,所以隱於鄉野。他們雖然持孔聖道,卻還守著華夷之辨,從這個大義來分,跟咱們是友非敵。而咱們一國,講的是在這個大義之下,什麼人都能容下,只要根正,自然會融進咱們一國。國中那些儒黨,現在不也已經變了模樣,開始提什麼義利一家了麼?」 黃而點頭道:「從人心上講,咱們把呂夫子一家救回國中,可是一樁大利,我相信官家肯定會贊同四娘的決定。」 四娘眼瞳閃著堅定的光彩,總結道:「這些大道理,其實也是虛的,關鍵是,呂家是好人,而我們有力量,既如此,就不能讓惡人害了好人。」 劉松定被這言語感染,輕歎一聲,不再勸解,提起了周昆來:「此人心思真是看不透,他這般合作,到底揣著什麼陰謀?」 黃而撇嘴:「看牢他就好,到時抓回國中,慢慢折騰,就算揣著十八層地獄,也要給他掏出來。」 那一夜,周昆來以李衛準備抓捕呂家的消息,換得了暫時的安全。但四娘卻沒放過他,要他配合解救呂家的工作,同時為防李衛起疑,也容他跟部下聯絡,定期發回消息。這其中自有危險,但此時四娘內有軍情司的黑紅貓,外有天地會密諜,周昆來要部下聯絡官府圍剿,怕消息還沒送到官府手上,人就要被截下,所以也沒太大顧忌。 周昆來的人正嚴密監視著呂家,不讓這些人發出警告乃至動手阻攔,就是大功一件,因此四娘一行,此時算是跟周昆來合作。 不遠處,周昆來說了一大通諸事如常的套話後,看向自己的部下:「你聽明白了?就如此跟制台的人稟報……」 他話裡那「如此」兩字稍稍重了一些,部下若有所悟,趕緊埋首應是,旁邊押解他的黑貓並沒注意到。 如四娘所說,不管是李衛的人,還是撫標的人,總之韃子官府的人馬上就要到。眾人不敢耽擱,通了消息,定了計劃,就直奔呂家而去。 呂家是石門望族,家宅就在縣城中,四娘等人問路時,路邊食攤大媽出口都是文氣十足,江南人文底蘊之深,由此可見一斑,讓四娘和劉松定等新一代的年輕人既覺好奇,又隱隱自慚形穢。 來到呂家,呂毅中沒想到四娘這麼快就來訪,喜出望外,牽著自家妻兒一併來見。 「四娘……真是你的義女?」 呂毅中的妻子不敢馬上認義女兒,不僅是眼前這女子俏麗過人,眼眉透著一股常人未有的氣度,那該是一種身居高位,或者歷過大事的貴氣。身邊還護著一圈精悍男子,更顯出她那超然地位。 「這是咱們的義妹?我是大哥至純!」 「我是二哥至粹!」 「不知道該喚你姐姐還是妹妹,我是英秀……」 呂毅中的兩兒一女卻很單純,為自己能有這樣出色的義姐妹而高興不已。 「這是老夫唐突,四娘莫怪……」 呂毅中有些尷尬,認四娘為女兒,早前不過是幫她遮掩,後來發現她身份非同一般,這事更多是一種忘年交的玩笑,可不能太當真。 四娘當然不會因早前遮護之情,就讓自己改了姓,她還很在乎自己的李姓,此刻也不是澄清此事的時候,急急道:「韃子朝廷已將夫子一家立為要犯,差人馬上就要上門!夫子,趕緊跟四娘去南面吧。」 沉默了好半響,呂毅中才苦澀地道:「原以為江南文禍止於查家,沒想到竟挖到我呂家來了。」 接著他搖頭道:「他們要的是呂氏一家,非獨我一人,我不能捨一家百多口人於不顧。」 四娘道:「百多人不算什麼,關鍵得快,差人怕是明日就到!」 呂毅中沉吟片刻,再度歎道:「老夫是信四娘的,可我呂氏另外幾房,怕是不信此事。」 他妻子也點頭道:「大哥到六哥那幾房,都是功名在身,還在苦讀詩書,總覺得只要不出仕朝廷,就跟文禍無關。我跟那幾房媳婦都談過多次,可他們依舊沒想得明白。」 四娘道:「信不信,總得試過才知。」 呂毅中也是這想法,急急將呂氏子弟召集起來。呂留良有七子,此時長子呂葆中,二子呂主忠、三子呂寶忠和四子誨忠都已過世,五子補忠、六子納忠還在,三個第二代,十數第三代男丁群聚一堂,聽得呂家上了朝廷黑名單,都是無比震驚。 「我是英華樞密院軍情司的人,此事絕對為真!諸位不當機立斷,呂氏一族都難逃韃子的毒手!」 四娘沉聲說著,但她這脆亮話音,聽在呂家男人耳裡,卻是威嚴不足,眾人嗡嗡議論起來。 長房呂葆中的兒子呂至勤率先站到了四娘和呂毅中一邊,他的父親呂葆中早年還是康熙朝的翰林,因跟江南一念和尚造反案有牽連被罷官,之後鬱鬱而亡,呂至勤對北面這朝廷早已深惡痛絕。 但其他人卻沒有這般感受,依舊覺得四娘危言聳聽,甚至還有人說四娘此舉,是南朝故意惑亂江南人心,把他們呂家當作了南北戰事的砝碼。更有人道,事關一族命運,怎能聽一個小女子之言。 周昆來出聲了:「我奉兩江總督李制台之令監視你們呂家,你們沒注意到這幾日家宅外多出了不少人嗎?那都是我的手下。你們呂家,墳墓裡的,襁褓裡的,全都在名單上,一個都沒落下。」 大堂裡一片嘩然,四娘等人也詫異地看向周昆來,這傢伙居然還幫著他們勸呂家逃亡,到底是什麼用心? 此時呂家人還沒全信,周昆來這話有些荒謬,他既是李衛的人,又怎麼會跟英華的人混在一起? 就在此時,一個獐頭獐目的傢伙探頭進來:「五夫子,你列的《呂子集注》好像還少些篇章……喲,一家都在呢。」 五夫子是呂補忠,也是眼下呂家一族的族長,一直沒說話,就是個老好人。他笑著迎過去,嘴裡還道:「族中正議事,少的篇章,我幫先生找來……啊,這位是田先生,慕先父之名來求書的。」 後半段是給大家介紹此人,可一個人已經認出了他。 周昆來驚聲道:「田師爺!」 那田先生也是一臉吃驚:「周昆來,你怎麼在這!?」 周昆來臉肉一陣擰動,似乎經歷劇烈了心理衝突,最終他決然伸手指住田師爺:「拿下他!他是李衛的師爺田芳!」 話音還沒落,田芳已經只剩個背影,他孤身而來,是要先從呂家手裡找齊呂留良的著述,此案是文案,呂留良的著述是第一手證據,若是直接上門抓人,有可能被呂家人燒掉。 眼見他要奔出院子,一道寒光掠出,咬上了田芳的膝蓋內側,這傢伙嗷地一聲叫,飛撲在地,連打了好幾個滾,然後被追上來的黑貓按住。 四娘收手,另一隻手上還捏著一柄匕首,她冷聲對已看癡了的呂家人道:「現在該信了吧?」 第五百八十六章 周昆來的誠意 呂家人終於信了,兩江總督派身邊最親信的師爺,跑到呂家來搜羅證據,這當然是一樁驚天大案。 信是信了,事情卻並未由此一錘定音,老好人族長呂補忠終於說話了,「我們不能走……」 他對四娘搖頭道:「這個朝廷,先父反過,我們心底裡也是不認的。但是你那個朝廷,先父若是還在,怕也是不認的。對比南北兩個朝廷,這個朝廷剃髮易服,卻還是護住了我們讀書人的道統,你那個朝廷復了華夏衣冠,卻丟了道統,我們呂家人要舉族南逃,這是丟了氣節。」 四娘、劉松定和黃而等人都覺胸口氣血翻騰,腐儒啊,腐得真是讓人沒有話說…… 呂毅中艱澀地開口:「五哥,此時不是辨難論理之時,一族人的性命要緊!」 老六呂納忠站到了呂補忠身邊,擲地有聲地道:「讀書人自以名節為重,豈能如蚊蟻一般只重性命?我們真要逃了,先父之名就遭了污損,我們這些子孫,下到黃泉,也無臉再見先父和列祖列宗!」 說到名節,呂毅中也沒話說了,他看向四娘,抱歉加遺憾地搖頭。 其他人雖憂心生死,但一族人飽讀詩書,一旦族長決議赴死,他們也不敢有異議,男人是相對默然,女人們相互攙扶,還咬著手絹,不敢讓哭聲出了口,堂中被一片沉重而肅穆的哀雲罩住。 四娘對這兩位老者是又氣又敬,氣的是對韃子朝廷和英華的評價如此偏頗,敬的是他們那種「總有事情比生死更重要」的理念。 腐儒雖腐,卻不是她聽李肆所說的那種犬儒。李肆就說過,腐儒所堅持的氣節和風骨,也是華夏這幾千年來積澱下來的寶貴財富,所以他從未想過要在國中徹底打掉腐儒,甚至還容儒黨一直發聲。正是李肆這種思想,讓四娘覺得,呂家必須要獲得拯救。 她不願放棄,呂補忠所說那番南北朝廷的對比,還有氣節論,她不是讀書人,沒辦法進行辯駁,但她另有思路。 「我要救的是七先生,七先生說,一族不走,他也不走,因此我救你們,只是順路,不是要讓你們去投英華。」 「這天下大得很,韃子朝廷沒能全佔了,我英華也還沒有全佔。當年明亡之時,無數人投海外,甚至還有朱舜水這樣的大儒先到廣南,再到日本。」 「你們不願意去英華,也沒關係,到了英華地界,再去其他地方,隨意,並非只有南北兩處可選。」 四娘這話終於起了效果,或者說是給依舊心存生念的人找來了台階,被眾人的目光逼住,呂補忠長歎一聲:「如此也好……」 堂中一片歡騰,眾人趕緊去收拾家當,呂補忠卻對呂毅中道:「我呂氏一族,就交給你了。」 面對驚駭和詫異的目光,呂補忠道:「我已年近七旬,活得夠長了,也經不起舟船折騰,再說這北面的朝廷,怕是要掘先父之墳的,總還得有人去移棺槨……」 呂納忠也決然道:「我跟五哥留下,呂氏一族,姻親和門生遍佈江南,若是呂家人都走了,沒人頂在前面,他們可都要遭罪。」 呂毅中哽咽地想要開口,卻被呂補忠攔住:「有我和老六在就夠了,你沒必要留下,一族人到了南面,總還得有個說話管用的家長。」 呂毅中長歎一聲,朝兩位兄長深深拜倒。 沒經歷過大家族的興衰,看著這一家子面對生死,還有條不紊,四娘等人也頗為感慨。 不過時間緊急,容不得他們收拾家當還這般從容,呂毅中還想要把呂氏一家的藏書都搬走,可面對四娘那「哀怨」目光,終究只收拾出了父親的文集,再讓家人帶上金銀,下午時分,一族一百三十四人出了家門。 預定的接應地在九十里外杭州灣口的金浦,若是一百三十四名英華軍人,根本是小菜一碟。可眼下這一百三十四人,男女老少齊全,還有病人,即便有天地會緊急調度來的馬車,但道路並非英華那般通暢,行程怎麼也要一兩天。 十多輛馬車出了石門縣城,動靜已經很大,劉松定來報,浙江撫標離石門縣已不過三四十里地,其中有馬隊數百,形勢非常緊急。 黃而主動請纓道:「我在石門縣衙摸得了關係,若是將縣獄搞出一番動靜,也許能惑亂撫標人馬,拖延時間。」 四娘點頭:「黃頭目小心自己安全,不要勉強行事。」 黃而嘿嘿笑道:「那是自然,咱可不是那腐儒,能辦成什麼事都心中有數,再說交趾那還有……」 「還有安南小娘子等著」這話,被他壓回了肚子裡,這個昔日在英德縣獄,無心間幫著李肆逼死了惡賊鄭七的獄頭,命運已改,品行也隨之變了許多,行事的狠辣手腕卻沒變。 即便有黃而在石門生事拖延,前路漫漫,還有無數關卡,該如何應對? 四娘柳眉一橫,師傅嚴三娘的果勇氣息充盈全身,她冷聲道:「咱們人雖少,卻都是強中強,就一路殺過去!」 劉松定摸摸鼻子,心說好計策…… 這也是最佳的選擇,清廷哨卡都是綠營汛下設的塘兵,每處不過十數人,而管收稅的關卡更沒什麼戰鬥力。只要一衝而過,不作停留,即便這一路所走的石門、海寧和海鹽三縣聚起大隊人馬,怎麼也要一兩天時間,那時他們就該在海上了。需要顧忌的是背後的追兵,以及海上堵截的人馬。 被押在隊伍中的周昆來向四娘建言道:「婦孺老弱這麼多,向東這百里路程,一路衝殺,難保不出什麼意外。如果轉向南面,從海寧上船,只有三十來里路。」 海寧當然近,四娘等人都考慮過,但清廷江南水師在海寧駐有一支船隊,用來遮護杭州海面,走海寧顯然太過危險。 即便之前周昆來幫著四娘說話,他這意見出口,頓時顯出了叵測居心。劉松定冷笑道:「還不死心呢?讓咱們去了海寧,等著韃子的水師一鍋端麼?」 周昆來聳肩道:「我只是提建議,畢竟李衛的師爺在你們手上,只要他配合,這個方案還是可行的,比走東面風險還要小。」 李衛的師爺田芳也成了俘虜,抓著他也是備著萬一,此時還沒想到有什麼用處。若是押著此人糊弄過關,確實有一定的可能性。 但基於周昆來依舊不可信,尤其是對他在禁衛署的內線絕口不談,他的建議沒被採納,還讓四娘和劉松定對這傢伙的用心越來越疑惑。 杭州北面三百里的湖州府,李衛帶著親信人馬急急趕來,剛剛進城,就接到周昆來部下的密保。 「什麼!?南蠻軍情司的人來了!?還是黑貓紅貓什麼的!?」 李衛這幾年身居高官,也養得面色紅潤,可聽到這消息,臉色瞬間煞白。 「快!快進府衙!嚴密戒備!」 李衛頓時週身發冷,此刻在他心目中,什麼呂留良案再不重要,自家小命才重要。五六年前,他在湖南,就遭過南蠻黑貓的整治,那幫黑貓,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長沙府街頭動手劫了他,還穿州越縣,逕直抓到了廣州。 他這條命還能在,還能回到北面,成了封疆大吏,那都是李肆饒給他的。若是李肆要重新取他性命,他覺得怎麼也難防範。在他心目中,李肆已從多年前的惡徒,變為無所不能的惡魔。 在湖州府衙裡,李衛打著抖地來回踱步,嘴裡就在念叨:「該怎麼辦?怎麼辦……」 眼見一樁大功就要到手,卻不想南蠻插了手,這該怎麼辦? 當年張伯行在武昌燒了盤聖女,雍正火燒屁股地讓李衛抓了張伯行,凌遲賠罪。如今南蠻來要呂留良後人一家,雍正也不敢有二話。 可如今雍正權柄越來越強,對面子也越來越看重,雖要向南蠻服軟,卻必須找人背黑鍋,到時他李衛該怎麼背這黑鍋? 等等…… 腦子轉了一大圈,李衛終於從惶恐中擺脫出來,注意到一個問題,如果真是南蠻有心要人,何必行此冒險事,直接通過紫禁城映華殿那位就可。眼下南蠻要人,只是周昆來一面之詞,莫非是周昆來自己的意思? 李衛想不通:「這周昆來,到底揣著什麼心思?」 丟開周昆來之事,呂留良這事該怎麼辦,李衛正在撓頭,部下忽然來報,說浙江撫標奔石門而去。 李衛大怒:「這個范時繹,搶功搶昏頭啦!這事也要摻乎一腿!?」 接著一個激靈,他一巴掌拍上大腿:「搶得好!就讓那傢伙搶去!」 部下小意地問:「制台,那咱們是……」 李衛瞪部下一眼:「好好給本督守著!一刻也不能鬆懈!」 四娘等人怎麼也沒料到,如果不是浙江巡撫范時繹橫插一槓,原本他們可以悠悠哉哉出海。黃昏,當黑貓紅貓聯合擊退撫標馬隊的前哨時,四娘不得不開始考慮周昆來的建議。 周昆來歎氣道:「其實我都給李衛傳了消息,說南面要了呂家一族,眼下撫標還在追,怕是浙江巡撫范時繹自己所為。」 四娘徑直問:「你這番作為,是要在南北兩面周旋?」 周昆來反問:「不行嗎?」 四娘嗤笑:「看看呂家的事,你覺得行嗎?」 周昆來聳肩:「我不是讀書人,我只是生意人,或者說,我只想當生意人。」 四娘道:「生意人,你能買賣什麼?」 「消息,關係,不能見光的事,在江南,我都能辦」,周昆來一副坦誠模樣,四娘都覺他的神色不似作偽。 周昆來繼續道:「就像四娘你說的那樣,天下之大,北面朝廷沒佔全,南面也沒佔全,讀書人還能投到海外,我這樣的人,難道就容不得只作買賣麼?」 四娘搖頭:「你欠我們的,你還在南面有危及官家的內線,這些話根本就沒人信。」 周昆來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再道:「接下來我會證明我的誠意,至於內線的事,我總得為自己小命著想,有這一條,你就不會隨意殺了我。」 剛才一戰,擊退了三十多名騎兵,隊伍中也出現了傷員,而受保護的呂氏一家更人心惶惶,若是繼續向東,還真難說會有什麼意外發生,四娘輕咬嘴唇,終於下了決斷。 她對周昆來道:「那就證明你的誠意吧!」 第五百八十七章 驚險逃亡路 周昆來誠意很足,他身上帶有蓋著李衛關防大印的手令,本用來便宜行事,隊伍轉頭南下,由他在前開路,一夜不停,凌晨就到了海寧。 接應人馬在海上,怕驚動清廷浙江水師,進杭州灣的只有三條硬帆海鯉,駐泊在金浦。眼下隊伍改走海寧,不可能讓這三條船直接衝到清廷水師的眼皮子底下接人,就必須在海寧找船出海。 這事不難,海寧靠海,漁船很多,天地會派來的聯絡員熟門熟路,直接找到幾戶漁民,灑下重金,連船帶人一併雇了。第二日下午,隊伍兩百多號人,分乘四條大漁船,已行在了杭州灣裡。 上船後,周昆來道:「讓我留在江南吧,我還是有用處的,拿我回南面沒什麼好處。放了我,我就把內線的事說清楚。」 四娘可沒放鬆警惕,冷聲道:「眼下的事可以信你,內線的事怎麼信你?要說什麼,等著在尚總舵主面前說清楚吧。」 周昆來只能繼續苦笑,接著看到海面上升起的另一片帆影,笑容似乎又有了變化。他下巴指向綁住自己手腳的繩索,對四娘道:「眼下真是信我,就還得靠我遮掩,田師爺出人,我出關防。」 那是浙江水師的巡哨船,這幾年南面海鯉船的船型和工藝廣為流傳,水師巡哨船也都是近似海鯉的快船,比漁船快得多。 遠遠一聲炮響,這是巡哨船在發令停船,四娘對劉松定比了個戰備的手勢,再看向周昆來:「先別想著留在江南的事,這一關過不去,你的命都留不下!」 她兩手按上腰間,比甲之下兩柄短銃早已上好彈藥。 鬆了綁的周昆來點頭,拉過還在發抖的田師爺,兩名黑貓充作伴當,一左一右夾住了他們。 片刻後,那條大概百來料的巡哨船靠了過來,找著四娘所在這條最大的漁船並舷,二三十名清兵端著火槍,警惕地指住船上的人,側舷的兩門弗朗機也指住了船身。如今南北對峙,清廷再難維持康熙時期的火器政策,佛朗機這類小炮已是清軍普遍裝備。 一個滿臉橫肉的軍官指著眾人,暴戾地喝問:「想逃!?今天你們運氣不好,撞上我丁麻子!」 船上這麼多人,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出海捕魚的,這丁麻子以為這是要逃難到南面的民人,這事可是屢見不鮮。 眼見兵丁就要上船拿人,周昆來一句話讓這丁麻子愣住:「我等奉兩江總督李制台辦事,閒雜人等勿擾。」 旁邊兵丁怒目而視:「兩江總督?關我們浙江屁事!?」 丁麻子這才清醒過來,一巴掌拍開那多嘴的兵丁,下面人少見識,還不怎麼清楚李衛轉督浙江的事,他緩下臉色問:「話可不能亂說,拿憑據來。」 周昆來抖開李衛的手令,見著那紫紅關防大印,以及便宜行事,地方官府並綠營汛塘不得過問的文字,丁麻子信了一半,可這幾條船塞著一兩百號人,明顯就是出奔海外的,另一半他怎麼也不信。 丁麻子疑惑地問:「辦的是什麼事?我奉令巡海,不管出入,責任可都是兄弟擔著,總得讓兄弟能給上頭一個交代。」 田芳不得不被推了出來,腰間被冷冷槍管頂住的滋味很不好受,他咬牙朝那丁麻子喊道:「你是前月才升千總的丁八虎?你的轉遷令還是我代制台蓋的印!我是誰?李制台身邊的田師爺!制台辦什麼事,別說你,海寧水師營參將廖光華都沒資格問!你該幹嘛就幹嘛去!」 這副官威擺出來,加之隨口道出他的來歷,丁麻子被唬住了,不迭地躬身賠罪,接著又換了一幅臉面,諂媚地道:「既是小人遇上了,總得出把子力,小人這船快,地方也大,是不是換到小人的船上?」 這是機會,也是風險,四條船塞著二百多人,滿滿當當,多一條這巡哨船就寬鬆多了,但前提是要糊弄住了這個丁麻子。 周昆來看了一眼四娘,等著她決策,田芳不知道哪裡來的膽氣,打著顫地道:「也……也好啊!」 不得不說,田芳很有腦子,他先作了選擇,這邊四娘等人就騎虎難下了。 眼見丁麻子親手將田芳拉上巡哨船,面對周昆來和劉松定的目光,四娘捏拳一晃,這是動手的信號。 就在她下了決斷的同時,那邊田芳已脫了黑貓的掌控,把住丁麻子的粗壯胳膊,他陡然跳腳,尖聲叫道:「這是南蠻……」 田芳嘴巴正大張著,轟的一聲響,腦後炸開一團血花,同時碎骨、舌頭、爛牙混著血水噴出,潑了那丁麻子滿臉。 丁麻子驚得全身發麻,顧不上抹臉,一個旋身側轉撲到了船板上,接著就是不斷爆響的轟鳴聲。 「草!居然被擋住了!」 四娘照著李肆的口語,毫無淑女氣質地念叨了一聲,她本是要一槍爆了丁麻子的頭,卻不料田芳攔在前面,搶走了這份待遇。 巡哨船上慘嚎連連,那些兵丁聽到此事跟制台有關,本已放鬆了警惕,卻遭四娘等人急襲,頓時仆倒一片。 但船上畢竟有二三十號兵丁,不可能一下就遭全滅,反應快的也如丁麻子一般,趴在了舷邊,一邊招呼船工啟舵搖擼,一邊用火槍還擊。 咚! 巡哨船上的弗朗機開火了,裡面裝的是霰彈,轟得漁船辟辟啪啪作響,還夾著叮叮噹噹的脆聲,那是鉛子打在黑紅貓身上所套鋼甲的動靜。 黑紅貓本準備跳幫肉搏,被這一炮壓了下來,還出現了好幾個傷員,眼見巡哨船就要離舷,幾個小小黑影帶著火星高高拋起,再落進巡哨船裡。 不過一兩息後,蓬蓬一陣悶雷爆響,焰光翻捲,將十數個人體推升上天,紅貓所帶的手榴彈終於派上了用場。 上到已沒幾個活人的巡哨船上,看著腦袋已被崩掉一半的田師爺,周昆來艱辛地吞著唾沫,對四娘道:「這不是我的錯……」 四娘正指揮部下清理戰場,聞言一笑:「所以你還活著。」 叫喚聲再起,卻是那丁麻子,他居然也還活著,「我投降!饒我一命!」 押著巡哨船的船工,船隊變成五條船,向東揚帆急進。 呂毅中一家上了巡哨船,此時他們才清醒過來,之前在陸上時都呆在馬車裡,沒能親眼目睹與清兵前哨的戰鬥,眼下這場轉瞬而起,轉瞬而滅的戰鬥,震得他們心神搖曳。 呂夫人扯扯呂毅中的袖子,小聲道:「你這位義女,怕是南面的女將軍吧。」 呂毅中苦笑:「義女不過是說笑,可別當真了,不過……」 看看英姿颯爽的四娘,再看看劉松定等身手矯健,氣質沉凝的年輕人,呂毅中歎道:「南朝到底是番怎樣的情形,能育得這等英雄人物,我對這南行之事,竟已心懷期待。」 呂毅中的期待離現實還有不少距離,眼下雖得了一艘快船,卻裝不下所有人,船隊只能依舊以漁船的速度前進。 第三天凌晨,離金浦海面接應點還有一段距離時,西面冒出大片帆影,正是海寧水師營的戰船。 面對四娘等人的逼視,周昆來叫屈道:「絕不是我發的消息!」 不是周昆來的通報,韃子水師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四娘等人想不通,他們更沒有料到,後方追兵的戰船上,還載著一位大人物。 「前面還有我水師營的巡船,見得營中將旗,居然不停船,肯定是被賊人劫了。」 頭前一艘三四百料的戰船上,海寧水師營參將廖光華收起單筒望遠鏡,向身邊那人如此稟報。 「那肯定是劫走呂家的南蠻賊子!本憲所料不差,南蠻賊子的退路就在海上!」 浙江巡撫范時繹穿著一身軍將裌襖,顯出了武人的精悍。前日他得報撫標剛到石門縣,就撞上縣獄大批犯人脫逃的亂子,知縣求請領兵軍將協助圍捕,鬧騰了好一陣,才發現呂家人已盡數脫逃。 聽到這消息,范時繹如雷轟頂。他插手這事,不過是預先洗屁股,並非正主。可因他這一動,呂家人居然跑了! 李衛本說要親來杭州坐鎮,現在卻沒了動靜,甚至都沒傳出諭令,似乎消失了一般,看樣子也是得知了此事,要坐等他范時繹壞了這事。想著李衛該正在寫密折,跟雍正打小報告說自己貪功,走漏了消息,以至於南蠻出手劫走了人,范時繹恨不得立馬暈過去。 為今之計,只能亡羊補牢,盡一切努力把呂家抓回來。 這就是范時繹貴為一省巡撫,也要親自出馬的原因,他出身武人,下意識地將此事當作一場戰事來琢磨,馬上發現了兩個要點,一個是海鹽縣的金浦,那裡是杭州灣外最合適出海的地方,而另一處是海寧,離石門縣最近的出海處。南蠻帶著呂家一大家子,只有這兩條路線可走。 范時繹一面下令撫標從陸上銜尾直追,一面駕船出海,直奔海寧。即便在海寧截不住,也要帶著海寧水師營盡快趕到金浦,那樣還能有希望。若是金浦再截不住,茫茫大海,那就真是無力回天了。 范時繹一面以權威壓,一面許下重金,海寧水師營積極響應,一夜直追,終於在日出時分找到了目標。 看著前方海面的船隊,范時繹滿腔怒火地下令:「發炮警告!再不停就朝死裡打!」 隆隆炮聲自後方傳來,升騰的丈高水柱讓四娘抽了口涼氣,之前她跟著李肆出巡南洋,對海戰之事很熟悉,對方戰船上顯然載有真正的火炮,完全不是巡哨船上那弗朗機能比的。 船多人多,火力強,還是遠比漁船快的戰船,四娘一顆心飛速墜落,眼見就要到金浦了,真是不甘心啊。 周昆來歎氣道:「其他人顧不上了,這條船快,還能走得脫。」 劉松定沒說話,就看住四娘,顯然是贊同周昆來的建議。 呂毅中也過來勸道:「其他船上還有四娘的夥伴,可不能讓他們為我呂家而死,讓他們上這船吧。若是有空位,將呂家兒女帶上,我這老頭,就不佔位置了。」 看著正從七八里外不斷接近的清軍戰船,四娘眼中泛起淚花,這條巡哨船該是能跑得掉的,可最多只能載百來人,剩下的就是犧牲者。 第五百八十八章 醬油打成霉油 自己終究不是神仙啊…… 四娘這麼感歎著,旁邊被綁得如粽子似的丁八虎哈哈一聲笑:「小娘子,勸你還是投降的好,後面可是整個海寧水師營,戰船二十條,兵丁上千,還載著幾十位紅衣大……嗷……」 「炮」字沒出口,已被劉松定一腳踹在嘴上,吐出一聲叫喚,兩顆門牙。 四娘可沒理會他,此刻她腦子裡正激盪著無數念頭,但也僅僅只是瞬間。平日她得了三娘很多教誨,三娘甚至跟她講過當年在福建督軍作戰的感受,事有輕重之分,更有軍民之分,一旦涉及軍事,身為首腦,必須要排除情緒,冷靜決斷。 呂毅中的建議是正確的選擇,四娘咬住銀牙,壓下心頭的不甘和傷感,就要下達命令。 歡呼驟然響起,劉松定道:「來了!接應來了!」 前方帆影漸漸清晰,是接應他們的三條硬帆海鯉。 四娘額頭冒汗,扶住船舷,真好,那樣的選擇,還真是不願去作。 「我就知道那范時繹定要從海上追來,所以讓他們西行來接人。」 隊伍轉上海鯉船,黃而迎了上來,在他身邊還跟著一個衣衫破爛,衣衫憔悴的年輕書生,自稱王之彥,是被黃而從石門縣獄裡救出來的。跟其他犯人不同,一心要南投英華,黃而就帶上了他。 黃而跟王之彥走的是金浦線路,沒什麼牽累,速度快得多,得知四娘等人轉行海寧,就讓船隊西行,趕來接應,時機正巧。 「這可不是打仗的時候,趕緊走!」 見船上正作戰備,四娘催促道,清兵戰船因這三條海鯉船的出現而心生畏懼,放慢了速度,但此時兩面相距也只有四五里遠,戰火正一觸即發。 「咱們可不怕那幫土鱉……」 船隊指揮不甘地道,可這也只是強自振作,他們船上雖有火炮,卻是壁薄商船,還掛著硬帆,跟那十多條清兵戰船對打,不一定討得了好,更何況此行只為接人。 三條海鯉船轉舵東行,清兵水師的心氣由此也高漲起來。 「定不是南蠻水師!否則怎會怕我們!追!追上去!」 范時繹本已面無人色,南蠻水師歷次大敗朝廷水師,更聽說在南海力挫西班牙艦隊,剛才他就以為對方是南蠻水師,有那麼一刻,都想下令轉舵撤退。 眼下對方跑了,他的尾巴也翹了起來。 「憲台真是忠勇,標下也捨了這命,陪憲台一戰!」 「死戰!死戰!」 海寧水師營參將廖光華趕緊扯著嗓子嚎嚷,一船兵同聲呼喝,氣氛頓時壯烈起來。 清兵戰船緊追不放,雙方就相距三四里遠,更有快船越追越近,這邊氣氛也緊張了。 「投降吧!你們跑不掉也打不過的!投降的話,我丁八爺還能幫你們說句好……哎喲……別踢臉!」 丁八虎一嘴是血地嚷嚷著,他也看得明白,南蠻這三條船已經沒逃掉的可能,但換來的又是劉松定當面一腳。 個把時辰後,清兵快船離船隊只有兩三里遠,正從左右方向包抄,形勢越來越壞。 船隊指揮向四娘請示:「三號請求綴後掩護……」 看看形勢,還沒到最危急的時刻,四娘搖頭,救呂家是她自行決斷,一船幾十上百人為此喪命,她可經不起內心的煎熬。 指揮急道:「兄弟們出這任務,本就作好了戰死的準備,只要護得四娘,護得四娘要救的人,這命也值了!」 四娘還是搖頭,同時暗道師傅說得沒錯,除非心志如鐵,否則女兒家還真不適合擔當統帥,即便知道這是必然,可面臨選擇時,也因人命在手而難作決斷。之前面臨的選擇是拋棄一半呂家族人,現在面臨的選擇是拋棄部下。 「等此事完了,就好好守在師傅和官家身邊,再不來擔這般責任了。」 四娘這麼想著,此時炮聲已響,那是清兵快船在示威,而這邊海鯉船也不甘示弱地轟響了船尾的小炮。 日頭高掛正中,見著自家戰船越咬越近,已快成圍堵之勢,前鋒快船與對方正不斷發炮,范時繹暢快地吐出口長氣。終於追上了,不僅能抓回呂家,還能一挫南蠻勢頭。把這些南蠻細作抓回杭州,梟首示眾,自己也將如田文鏡那般聞名天下。 海寧水師營的二十條戰船散作扇面陣型,即將裹住三條海鯉船,范時繹一甩下巴,部下趕緊抬上太師大椅,他屁股一沉,就準備端坐船台,好好欣賞一番從未見過的海戰。 這邊海鯉船上,丁八虎又叫喚開了:「最後一次,你們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 一邊嚷著一邊將臉按在船板上,準備再挨一腳,好半響卻沒動靜,他詫異地轉著眼珠,心道莫非自己的勸告有了效果? 咧著嘴,丁八虎抬頭看向四娘等人,卻見眾人目光都朝前方投去,他也轉頭看去,血肉模糊的臉頓時凝固住。 好半響,不知道是碎牙還是碎骨的東西掛到了丁八虎嘴邊,他呸聲吐開,然後喃喃道:「那……那是什麼?」 遠處端坐大椅的范時繹,看著前方,兩眼也發了直,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是……」 旁邊廖光華啊地一聲慘呼,像是菊花被貫穿一般地跳了起來,大叫道:「那是南、南蠻的巨、巨艦!」 范時繹依舊一臉呆滯:「南蠻……巨艦?跑這裡來作什麼?」 作什麼?自然是接應這幫人了,廖光華當然也想不通,就為接應呂家,南蠻怎麼會出動這樣的巨艦!? 黑紅相間的巨大船體,正由高聳入雲的潔白船帆帶動,輕盈地破浪而來,當前後帆影交錯而顯時,廖光華的呼聲更顯慘厲,「還不止一條……」 范時繹哦了一聲,重複道:「還不止一條。」 廖光華咚的一聲,單膝砸在范時繹身前:「傳聞那巨艦一條就載有七八十位大炮,每位威力都近於萬斤紅衣大炮!大人您千金之軀,安危要緊,趕緊撤吧!」 范時繹眼睛還直著,呆呆道:「為什麼?為……萬斤大炮!」 這個數字終於驚醒了他,范時繹一跳而起,不迭地道:「撤!趕緊撤!南蠻不只是來接應那呂家的,起如此大軍,肯定要直入杭州灣,要佔我浙江!本憲得、得趕緊回去佈防!」 黑紅船體和潔白軟帆登場,如附帶了時間靜止結界,讓海寧水師營那二十條戰船驟然停了下來。而在三條海鯉船上,歡呼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 「兩層炮甲板的巨艦都派來了,難道是官家……」 看著那昂揚如山的巨艦,四娘心緒雜亂無比,第一反應自然是無比喜悅,接著又是疑惑,最後則是忐忑,搞出如此動靜,官家怕也是在以私廢公吧。 巨艦繼續靠近,接著從海面左右再升起兩列帆影,看著那如林般湧出的軟帆海鯉艦,眾人的震驚再高一浪,皇帝竟遣來了海軍的主力艦隊!? 「排頭是泰山號,新造的雙層炮甲板巨艦,後面該是葡萄牙人送的羅浮山號。這不是主力艦隊,沒有江河艦,也就是海鯊艦,也沒有新造的府級艦,那些縣級小艦,都是護航的。」 劉松定也熟悉海軍,掏出望遠鏡,如數家珍地報出了這支友軍的來歷。 四娘笑道:「對韃子來說也沒什麼不同,足以滅了他們所有水師。」 呂毅中一家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巨艦逼近,旁邊一書生情不自禁地道:「我英華……壯哉!」 四娘等人看著自家雄偉艦隊到來,自是心潮澎湃,喜極淚下,而清兵水師那邊已被下麻了的腦子也終於活動起來。不必范時繹或者廖光華下令,二十條戰船不約而同地轉舵,如喪家之犬一般,朝西倉皇退卻。 先不說那兩條如山巨艦,自左右兩側突來的十來艘軟帆海鯉艦就足以將他們這二十條戰船轟成海上浮木。 清兵水師幾乎全員上陣,搖櫓的搖櫓,丟雜物的丟雜物,不少船都將弗朗機等累贅物推下了船。人家是軟帆,自家是硬帆,怎麼跑都跑不過,只能指望戰船輕載,比別的戰船跑得快一線就好。 水師營旗艦上,廖光華跳腳大罵,他的號令已經不管用,甚至以范時繹的名義下的命令也沒人理會。水師營這二十條戰船已如天女開花,各奔前程,誰也不想被英華戰艦的大炮轟爛。 唯一聊以自慰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誰停船投降,當然,他並沒注意到,自己也根本沒投降的想法,就只是想著逃,趕緊逃得越遠越好。那兩艘巨艦的壓力太大,就如巨大海獸一般,逃跑這個念頭,已將所有人的腦子塞得滿滿的,不是無心投降,而是根本就想不到。 咚咚的厚重炮聲密集響起,海鯉艦列一左一右,抄上清兵水師兩翼,開始大肆噴吐著焰火。而那兩艘巨艦,則如帝皇駕臨一般,閒庭信步地切入清兵水師中,將本就散亂不堪的隊列一切為二。 當兩艘巨艦魚貫而入,如切豆腐一般,深入到清兵水師隊列深處,如山巔一般,隔絕了左右時。清兵二十條戰船,上千官兵,接著就聽到迄今為止,他們所聽到過的最猛烈聲響。在兩艦左右側的官兵,也看到了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絢麗畫面。 兩層炮甲板,每一側至少三十門火炮轟鳴,聲響震盪著海面,焰火更像是灼燒著海水,炮山入海,那些僥倖在第一輪炮擊中安然無恙的清兵的感受就是這般清晰而強烈。 船身劇震,整個尾部被無形巨力給拍得稀爛,碎木雜物漫天飛騰,端坐大椅的范時繹在船板上來回翻滾,千辛萬苦才抓住了船舷,不至於墜入已被轟爛的船艙裡。 「投……投降!舉旗也好,叫喊也好!趕緊讓南蠻停了炮!」 范時繹高聲朝同樣抓住船舷,正奮力跟地心引力對抗的廖光華叫道。 「來、來不及啊憲台!」 廖光華哭喊著,他已經想到了這點,可惜已經晚了。 炮聲隆隆,硝煙遮蔽海面,不管是舉旗還是喊話,都沒人能看到,沒人能聽到。 「為什麼……為什麼啊!」 范時繹淒聲叫著,廖光華並不明白,范時繹這聲為什麼,其實是在悔恨自己為什麼要橫插一槓,這事他本是個打醬油的角色…… 此時排頭的泰山號巨艦駛過,巨大船體的影子將不到百丈外的這艘破船盡皆罩住。底層炮甲板的炮長似乎對已沒了動彈之力的目標沒興趣,可炮手卻摩拳擦掌地請示。 炮長可有可無地點頭:「試試三十斤炮近距離轟擊的威力也好……」 炮手看來都是新嫩,對打炮這事興頭正濃,一聲歡呼,裝彈推炮。 左舷一側,底層炮甲板的十六門三十斤炮瞄準了這一艘船,咚咚咚一陣轟鳴,這艘掛著一長串官旗的清兵戰船頓時如紙糊一般,轟然化作無數段。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倒霉呢?」 半空飛翔的范時繹,腦子裡最後閃過的還是這個念頭。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第五百八十九章 何處是家國 紅黑相間的海上炮山掠過四娘船隊,向西碾壓而去,幾艘軟帆海鯉艦圍了過來,這兩日陸海逃亡,命懸一線,如今終於轉危為安,眾人一顆心落定,身心都軟了下來。 四娘依舊提振著一股心氣,看住了周昆來,見他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問:「此事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這一路逃亡,周昆來的作為遠超人質被迫所為,再見他神色,四娘對此人用心越來越看不明白。 周昆來背靠船舷坐著,手還在揉他那受傷的膝蓋,聞言一笑:「我早說了,我想當生意人,這是在證明我的誠意,生意人的誠意。」 四娘蹙眉,周昆來的意思她已品了出來,什麼是生意人?那就是不會身屬哪一方,只為自己謀利。周昆來幫著四娘救走呂家,是想清償之前欠英華的債,同時也是向李衛製造他依舊在為英華服務的假象,還向李衛傳遞雙方可以繼續合作的意願。 周昆來的聲音混在炮聲裡,顯得很是幽遠:「當初李衛在江南找到了我和甘鳳池,要我們為北面朝廷效力。威逼利誘之下,我們不得不屈從。之後再被這邊朝廷抓住,不清楚甘鳳池是怎麼想的,我是覺得,為這邊朝廷效力也不錯,那時我是真心的,即便落下了殘疾,我都沒什麼怨言……」 「我在江南,替天地會辦了不少事,這邊朝廷也沒虧待我,原本我都滿心期待著以後朝廷收復江南,我能正了身份,衣錦還鄉。」 「或許是被這心思沖昏了頭腦,我開始在李衛身上動腦筋,假意轉投了他,想在他身邊埋下內線。」 「這事甘鳳池也知道,他就是軍情司派到江南,配合我這行動的,但是我失敗了。李衛識破了我的用心,他沒膽子反釣軍情司的黑貓,但他把我用來跟軍情司聯絡的手下殺了,讓甘鳳池跟我生疑。」 「接著就是一番血雨腥風,李衛也再度威逼利誘。個中細節太多了,多得怕是要講三天兩夜,總之……我跟甘鳳池不同,他是江南孤俠,我卻是江南地頭蛇,在這江南恩怨太多,這也是他進了軍情司,我進了天地會的原因。」 周昆來此刻的臉色很不好看,四娘雖不熟悉天地會,但當過黑貓,黃而也跟她講過諸多天地會內幕,自是能明白,這個過程裡,周昆來的內心經受了怎樣的煎熬。 周昆來再道:「我不是讀書人,不明白什麼大道理,可大義名分也算懂了,我不可能為李衛和北面朝廷真心效力。但甘鳳池那邊,讓我背了太多血債,南北兩面都有,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南面……」 這話說得隱諱,劉松定在旁怒哼一聲,四娘才依稀明白,甘鳳池這邊肯定殺了不少跟周昆來相熟的人,說不定還有族親,而周昆來自然也要還擊。這中間儘管夾著李衛的挑撥,但血仇卻已是難以消解。 周昆來搖頭苦笑:「當年我跟甘鳳池……可是好兄弟,好得不能再好。」 接下來的事就很清楚了,周昆來為自保,通過禁衛署的內線給甘鳳池下了藥,讓他也成了不可信之人。 沉默許久,四娘道:「現在你借呂家這事,想讓李衛以為你依舊受我們信任,擺脫他的控制?不錯……」 四娘搖頭:「很不錯的故事,就算你說的這些事是真的,現在已經沒人再信任你,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了。」 周昆來歎氣:「是啊,有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再無生路,可在這邊朝廷下的經歷提醒了我。」 他眼中閃起光亮:「天下之大,南北朝廷都沒能佔全,而我為什麼非要投向哪個朝廷?從今而後,我就是個生意人,兩不得罪,就作買賣。」 他站了起來,雖沒被繩索綁住,但膝蓋有傷,沒枴杖就難行動,四娘等人也沒怎麼在意,就只等著他的下文。 「呂家這事,不止是要讓李衛知道,我不是他的狗,也是要讓這邊朝廷知道,我雖不再為朝廷效力,卻還能有用處。」 接著周昆來臉上浮起怪異笑容,嘴裡還沒停。 「禁衛署內線的事,不過是個幌子,我湊巧知道一個禁衛署官員跟江南票行某人勾結牟利的醜事,威脅他在甘鳳池的行止上作了手腳,根本不涉及官家安危……」 話音剛落,他身子一仰,翻身躍出了船舷,等四娘等人醒悟,海面只剩一團水花。 眾人舉槍欲射,四娘搖手止住:「算了,他也給出了線索,咱們回去一查便知。若是他說假話,到時給李衛送去消息,讓李衛不再信他就好。」 四娘並未全信周昆來的故事,但她覺得,此人想要在南北之間另有一番生路的心意卻是可信的,有這想法的何止是他呢,呂留良一家不就是如此?搞出呂留良一案的那些讀書人,不也是如此? 對韃子朝廷來說,不管是南投,還是另謀生路,都是不可容忍的。而四娘覺得,自己這一國卻是能容的,這也是她要救呂家,甚至許下任他們自去海外這樁承諾的原因。 韃子朝廷要的是一個密封的鐵桶,自己這一國要的卻是一個敞口的鐵鍋。前者蓋住了天,講的是滿君為天,後者卻是敞開了天,求的只是底限,能抬頭挺胸作人的底限。 只要沒破掉這底限,上天浩瀚,大家可以共存,話又說回來,這一國的根底本就是生意人的根底,周昆來想要作生意人,那自然要講生意人的法則,怎麼都跟這一國離得更近。 周昆來之事,只能等回去後再作驗證,當四娘上了泰山號時,某人迎了上來,另一件事卻驟然在心口翻騰不定,之前她本就忐忑,官家是為她遣來這般聲勢浩大的援軍,現在這人的出現,讓這忐忑更重了數倍。 「果然是三娘的愛徒,天生就能翻捲起大風雲來。」 來人是蕭勝,身後還跟著孟松海,一臉苦色,想必又是因蕭勝而失了單獨領軍的機會,正滿肚子不高興。 「泰山號下水試航,正好拿韃子江南水師作靶子,演練炮術實戰,可不是單為四娘來的。」 蕭勝如此解釋著,似乎在為李肆開脫,可這話聽著很是彆扭,哪有這麼「正好」的事? 「的確是順便嘛,泰山號試航,馮塞防要去琉球,然後陛下說,四娘在江南,正需要接應,江南呂留良一家他也要接出來,這幾樁事一併辦了。」 見得四娘還一臉不信,蕭勝趕緊道出所有原委。聽得這麼多事湊在一起,四娘也鬆了口氣,總算不是專為她來的,否則官家可要被國人戳脊樑,說為一個女子大動干戈。 馮塞防就是樞密院塞防司馮敬堯,他的另一個綽號叫「馮殖民」,人到哪裡,就意味著哪裡成了英華的殖民目標,眼下要去琉球,還帶著兩艘巨艦為首的艦隊,用意再明顯不過。 四娘對此不太關心,她注意到的是另一句話,「官家……也是來接呂家的!?」 蕭勝哈哈笑道:「陛下就說過,如果四娘知道此事,怕是要趕在前面救下呂家的,還真是被陛下說中了。沒錯,之前就有讀書讀傻了的傢伙,在南北兩面搞事,線索都追到了江南呂留良這邊。陛下覺得,呂留良這一家還存著華夷之辨的士子風骨,怎麼也要救下來。」 四娘綻開了燦爛笑容,之前救下呂家,是她自作主張,心中還是存著不安,萬一李肆另有想法,自己是不是給他惹出了麻煩,得知李肆跟自己一心,她心中既是輕鬆,又是甜蜜。 蕭勝要領軍繼續北上,四娘與呂家等人由一隊海鯉艦載送南歸。似乎感應到了四娘歸心似箭,這隊海鯉艦風馳電掣,八日就進到了珠江口。 「據說這樣的快艦四個月就能從黃埔到里斯本,安陸安公使就是乘這樣的快艦去歐羅巴替謝公使的?這幾年海軍的變化可真是大啊。」 「這可是專門用來聯絡的三桅縱帆海鯉快艦,跟一般的縣級戰艦可不同。你也別嘮叨了,四娘會幫你說話的,陛下也已允許了總長,在總帥部的海軍部下設立情報司。」 「這是公事,怎能讓四娘開口呢?到時羅貓妖還不得殺了我,咦,那是……那是什麼巨艦?怎麼這麼大!?」 小艦隊正向黃埔碼頭駛去,劉松定跟孟松海正聊得起勁,忽然發現三條巨艦正臥在黃埔造船廠的船塢裡,一條是跟泰山號同級的雙層炮甲板戰列艦華山號,形體本就驚人,而另外兩條更為雄偉,幾乎要大過華山號兩圈。 孟松海道:「那不是戰艦,是六千料的大海船,用來載運去外海的人口牲畜和大宗貨物。一艘是呂宋公司訂造的,一艘是太平洋公司的。太平洋公司?就聽說是陛下自己的皇室公司,陛下把諸多生意讓給了民間,甚至股市都不能再入,只好去海外作生意嘍。」 劉松定憤憤不平地道:「陛下賺了錢,也是在補貼國用,國內這幫工商,真是得寸進尺!」 四娘正行了過來,聽得這話,噗哧笑道:「官家以後可不再補貼國用了,以後皇室和一國可是明算賬。松海啊,我走了這幾個月,東西兩院的事還沒有結果?」 孟松海一臉不以為然地道:「西院是早早推選出來了,可東院因為福建和湖南兩省還在爭名額,還沒落定。東院不選出來,《金融法》就定不了案,搞得南海公司都不敢分紅利,我就等著那紅利好娶媳婦呢。」 四娘一副大姐模樣敲了拍了孟松海一巴掌:「別扯了,你還靠什麼南海公司的紅利?你爹、你,還有你哥孟松江可都是青田公司的股東,官家之前在股市裡還沒幫你們掙夠!?」 劉松定笑道:「他是要娶會安陳家的女兒,不下足聘禮,那可是要抹了陸海三孟之家的名頭。」 他們自在說笑,一邊呂毅中一家本就看得這大海船已是發呆,聽得他們這番言語,更覺是置身一個極度陌生的世界。 戰艦靠岸,上得碼頭,眼前所見,兩耳所聽,更是一番全新氣象。龍門吊高高立著,工人們喊著號子推轉輪盤,用龍門吊裝卸貨物。來回馬車不斷,沿著鐵軌,在碼頭和高大的貨倉之間來回。更遠處,層疊的翠瓦飛簷下,灰白如石的建築如林一般,無盡伸展而開。 呂毅中跟妻兒們目眩神迷,四娘在旁道:「夫子可先在黃埔學院裡安頓下來,去處如何,還看夫子自己心意,但官家肯定是要見見夫子的。」 呂毅中點頭:「我也是想見見……官家。」 族人要尋什麼前路,呂毅中還難以確定,但這一路行來,他自己已經有了計較。 第五百九十章 天下之大,隨你們自去 離得肆草堂越近,四娘越是忐忑。 回來第一時間就將周昆來之事通報了禁衛署於漢翼,那個負責文書卷宗的官員痛哭流涕地招認罪狀,由此也解了心頭一樁大隱患。 她此行雖是師傅差遣,也有成果,可終究是在即將封嬪時跑出去的,還一跑幾個月,官家到底會怎麼待她?師傅又會遭官家怎麼埋怨? 心緒慌亂,在置政廳門口差點跟人迎面撞上。 「可算是回來了,你這一跑幾個月,害得我都還沒自己的園子,在自家人面前也沒了面子,記得好好賠我!」 一個爽利脆音響起,正是寶音,她身後還隨著一個蒙人打扮的年輕男子。 「這是策凌敦多布,哦,該叫小策凌。」 寶音向四娘引見,這個一身裹著英武氣息的年輕人該是聽說了四娘的身份和事跡,趕緊恭敬地鞠躬行禮。 「娘家人啊,真是羨慕。」 四娘跟寶音關係很好,隨口應著,心中還想,準噶爾也跟官家正式有了聯絡,現在南北兩面的關係,還真是難以捉摸。之前蕭勝率軍滅了浙江海寧水師營,還不知韃子朝廷要慌亂成什麼樣子。 進了置政廳,嘩啦一聲,以文書六車為首的閒雜人等頓時散了,偌大廳堂裡,就只剩下端坐八卦大圓椅正中的李肆,還有伺立在一旁的三娘。見三娘也是一副耷拉著腦瓜子聽訓的模樣,四娘自己也慌亂起來。 鼓足勇氣,湊在李肆身前行禮,就聽得李肆悠悠道:「野夠了?你們啊,一個三一個四,真是不著五六……」 四娘心頭一驚,趕緊跪了下來:「官家可別怪師傅,這事都是四娘自己引出來的。」 李肆啪的一聲拍了桌子:「說的就是你!馬上就要進門了,卻一下跑到江南去,還一跑幾個月!劉婆子還跟我念叨說,是不是虧待了你,你們師徒倆,可是給我栽了莫大的黑鍋!」 旁邊三娘再忍不住,噗哧笑了。 李肆還沒饒過,瞪眼道:「笑什麼笑?我是認真的!那等絕密事,竟然不直接向我交代,既是欺君,也是騙了你們男人,罪上加罪!」 四娘是沒品出味來,兩眼都已紅了,三娘趕緊轉到李肆身前,向他屈膝萬福道:「是是,我們師徒都有罪,就等著陛下降罪呢!」 李肆對四娘還真是有氣,一跑幾個月,讓他無比擔心,此刻三娘把姿態放得這麼低,也不好再維持那副冷臉,起身把兩人拉了起來,嗯咳一聲道:「國法家法一併行了,國法就是老老實實等著過門,家法麼……」 他朝三娘低聲念叨,三娘頓時也臉紅了,白了李肆一眼,扯起三娘就走:「都那麼大人了,還成天沒個正經。」 李肆幾乎要跳腳了:「別把四娘扯走啊,那可是……」 兩個媳婦已轉出了門,剩下半句就在李肆嘴裡嚼著:「那可是呂四娘呢!」 四娘在江南幹了什麼,李肆自然都知道了,包括認呂毅中為義父的玩笑事,這讓他啼笑皆非。呂四娘本就只是民間故事,卻不想在自己的四娘身上應驗了。 跟四娘闊別數月,要說什麼貼心話,就等晚上了,而隨著四娘江南之行告一段落,一大堆事又湧到了李肆手上。 首先是對沈在寬的處置,此人雖跟滿清犬儒不同,但英華所倡的國法是「上天罰行不罰心」,你怎麼想無所謂,關鍵看你幹了什麼。沈在寬鼓動英華軍將造反,怎麼都是大罪。 其次是對曾靜的處置,本著「一個賽裡斯」的原則,即便沈在寬是江南人,英華也要當自己的事處理,而曾靜是湖南人,更是英華「內政」。李肆對曾靜的瞭解,僅僅限於後世泛泛而談的曾靜案,他是存了要從雍正手裡要回曾靜的心思。 第三項就是對呂留良家人的處置,四娘以任由自去的許諾救出了他們,這個許諾李肆得遵守,可到底是隨便他們選擇,還是做些工作爭取留在英華,這事還需要朝堂來商討。 這三件事之外,還牽扯著另一樁大事,怎麼跟雍正交涉?剛剛才在杭州灣給了他一個耳刮子,直接救走呂留良一家,還消滅了一個水師營,然後繼續伸手要人?雍正也是人,還不是一般人,心氣高得很,繼續伸手,破了他的底限,讓他惱羞成怒,南北再起戰事,這可划不來,江南攻略剛剛展開呢。 「陛下在紫禁城的線人,可否能代為周旋,救下呂留良一家已是功業,若是將曾靜救下,寬仁之心傳遍天下,人心自會進一步靠向我英華。」 接下來的臨時會議上,楊沖斗、湯右曾和史貽直等人都是這觀點,希望李肆能再下點力氣。救下呂留良一家的消息已在國中傳開,不管是儒黨還是賢黨,對此都稱頌不已。 李肆歎氣:「時過境遷,如今已是聖道四年,北面那線人身份也變了,如今我與雍正,再不是早前那般關係。」 這是李肆的心裡話,他已經明顯感覺到了茹喜的變化。之前茹喜建言拿掉年羹堯,他沒有聽,結果年羹堯被雍正弄到了朝堂,這該是雍正處置年羹堯的鋪墊,其中茹喜起了多大的作用,但他能確定,此事絕對跟茹喜有關。 四年過去了,茹喜也漸漸開始脫離了他的掌控,靠茹喜操縱雍正的計劃再不現實。他只能將茹喜當作一個溝通南北消息的管道,而不可能再讓茹喜老老實實替他辦事。 與此同時,雍正開始掙脫受他壓制的局面,看起來也是意識到了勢若危卵,必須要奮起。在這種局勢下,除非他大舉北伐,否則雍正再不願屈辱行事。 北伐……北伐…… 這是一個已經壓了好幾年的議題,看看范晉那張臭臉,那也是忍了好幾年了,不對,那傢伙分明就是被表弟吳敬梓催債上門,所以才臭著一張臉…… 「呂留良家人,最好還是勸說他們去交趾,學著那孔尚任為禍交趾人的好,畢竟交趾還以孔聖之道為尊,陛下?」 蘇文采喚回了正走神的李肆,正要發表意見,劉興純卻表示了反對。 「國中儒賢二黨本已式微,如今卻來了呂留良之後,即便是在交趾,也要攪得人心不安。那沈在寬更是呂留良幼徒,以呂留良的學思來貶我英華非華夏,怎麼能容下他們?」 頂替了父親屈明洪,負責科舉和教育事務的文部尚書屈承朔憂心地道:「是啊,西行諸賢帶回的學術書籍已翻譯了不少,臣跟諸賢談過,就覺那些學思觸動人心太甚,還不知刊行之後,國中人心會如何變化,再加上自江南來的呂留良之學,這一國治政根基,怕是要臨一番大風雨。」 李肆沉默了,呂留良的著述,在學理上其實不深,根底就是晚明黃王顧那一脈,但他在江南評點時文,影響了很多士子,算不上宗師,卻是很深得人心的大師。跟黃王顧一樣,呂留良一面強調要守華夷之辨,一面又力求以儒道復古,虛君治政。 晚明文人所倡的華夷之辨,內核是儒生的「道統」,這東西在英華已被改了模樣,連賢黨都不再守,轉而承認英華所倡天人三倫,也即是天道,擁有比道統更高的位格。 黃王顧的政治理念,更是跟英華格格不入,原本他們的設想也跟現實格格不入。 儒生倡道德治天下,以道德掃平華夏各地差異,以求完成形式上的統一,對治政細節很陌生。而要談到具體事務,不是轉成法家,就是轉成復古理想家,這跟英華也是南轅北轍的。 從心底裡說,李肆最希望看到的,是呂留良後人擁護英華天道,從而影響國中守舊的儒黨。但思想轉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英華不是滿清,也無法學後者那般直接用強,壓呂家後人以奴性來迎合英華所需。 史貽直忽然道:「呂家非關鍵,關鍵的是沈在寬。」 李肆兩眼一亮,沒錯,呂家人不好動強,沈在寬卻是在案罪犯。若是讓沈在寬轉變思想,將其心中的華夷之辨轉到英華天人三倫之下的華夷之辨,儒黨乃至賢黨借呂留良後人,翻騰起黃王顧思潮的努力就要化為泡影。 一番討論後,李肆所操心的幾件事都有了結果。 曾靜那邊,還是得設法要人,即便茹喜不再可信,但將壓力傳遞過去是必須的,成不成再說。 呂家後人,任其自便,反正能去的地方也只有南洋諸國,日本鎖國,當年朱舜水也是費了老大功夫才留在日本。其他地方,交趾幾乎就是英華屬國,暹羅也差得不多。至於呂宋、扶南、勃泥,本就是英華國土。四娘其實也狡猾,這個許諾的含金量很低。 夜裡,李肆如願以償,三娘四娘左擁右抱。 香艷之福卻遲遲沒有享到,三娘和四娘都在討論江南之行。沈在寬和曾靜,是想奮起前行,在南北之外為天下另開一途,而周昆來和呂家人,卻是想後退,在南北之外另找一條立足之途。 李肆像是聽進了枕邊風的君王,懶懶地道:「周昆來想做生意,沒問題,容得他做。呂家人想要去海外,交趾、暹羅,甚至未知之地,都隨意。」 三娘憂心地道:「雖說這是四娘許下之事,可會不會亂了國政?」 四娘小意道:「官家最好還是多想想,免得朝野說官家縱容婦人干政。」 李肆哈哈笑道:「事情要分是非,四娘說得沒錯嘛,天下之大,任人自去。不過能不能自外於南北,這可就難說了。」 三娘四娘皺眉,聽起來又像是有什麼陰謀? 哪來那麼多陰謀…… 李肆道:「江南攻略已起,周昆來想要在南北之間迴旋,那根本就是做夢。而天下之大,呂家人又能跑到哪裡去?他們總是要面對我華夏的。四娘在黃埔,該是看到那兩條大船了,其中一條可是咱們家的,知道那條大船會去哪裡嗎?」 美洲? 三娘四娘眨著美目,都覺李肆這企圖真是太大了,還要去占美洲之土!? 「不止美洲,呂宋公司那條大船,也要繼續南行,穿過摩魯加群島,也就是香料群島,朝更南的地方去。那裡還有一片大陸,不佔白不佔。」 李肆悠悠說著,這番謀劃已埋在心中很久了。 「但不是朝廷去占,沒那麼多力氣。最近朝廷發佈了航海條例,許可民間自組公司,探索陌生海域,凡無主之土,都可花錢購得特許權,將其變為朝廷之下,民人自組公司的托管地。」 李肆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裡還空著的地,都要變成是我華夏之地。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有華夏之人,都得守天人三倫,尊我華夏天道!」 三娘四娘抱住李肆,癡癡無語,接著三娘道:「夫君,你這番話,在這床上說,可真是……浪費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二皇伐人心 皇帝很年輕,蓄髭而無髯鬚,透過網巾還能看出他沒有留髻,頭髮剃得很短。一身窄袖對襟中襖,也就是所謂的「英士服」穿在身上,將淡然且和善的眼神也推得很是扎人,呂毅中覺得自己就算閉眼,那眼神似乎也穿透了眼簾,直透心底。 他趕緊屈膝叩拜,皇帝親手扶起了他,再對上那明亮眼瞳,本壓在呂毅中心頭的帝王威勢驟然消散大半。 「承蒙先生照顧四娘……」 「豈敢,我呂氏一家還靠四娘捨命相救……」 在肆草堂外的綠蔭小道上走著,由四娘牽起話頭,呂毅中的腰漸漸挺直,這哪裡像個皇帝,分明就是儒雅的鄰家子弟。 心防卸下,李肆跟他談起江南,特別是江南人對英華的觀感時,呂毅中知無不言,言無不誠,其中頗多忌諱處,他也委婉地道出了根底。 當話題轉到呂家人的去向時,呂毅中又忐忑起來,就覺李肆身上的帝王氣息正漸漸噴薄而出,一家一百多號人,到底會有什麼前路,還是得由李肆一言而決。 李肆道:「朝堂的確是有顧忌,畢竟還牽涉晚村先生徒弟沈在寬一案,總覺得你們呂家留在國中,會亂人心。但此事終究得看先生你,還有你們呂家自己的意思。這一國人心還不至於如此脆弱,連晚村先生之後都容不下。」 李肆說得直率,呂毅中份外感動,北面朝廷,只因為陌生文人以他父親名義作亂,就要拿他們全家。而這南面朝廷,可是父親親徒作亂,卻還救下了他們。朝堂只想著任他們呂家自去海外,而皇帝卻還表達了挽留之意。 呂毅中拜道:「這幾日見了不少舊時熟人,甚至乾齋先生都勸我呂家留下,再見國中百業興旺,民人富足,士子更有自在習學之途,草民也想就此得享安樂。族中一些子侄雖還有他心,卻是讀書未成之過,草民自當好好教誨。」 乾齋先生就是陳元龍,出自海寧陳家,跟石門呂家自然相熟,肯定也勸過呂毅中留下。李肆微微一笑,這結果他早就料到。呂家雖還有嘴硬的人,可英華對他們有救命之恩,既沒有從沈在寬身上攀罪,也沒有強迫他們發聲屈從,如此還要投奔海外,那就是矯情太過。 呂毅中表明心跡,不會以父親之名,在國中攪動波瀾,說這話的語氣已經非常恭謹,腰也彎了下來,北面文人之心被長久壓折的味道也顯露無遺。 可接著呂毅中還是顯露了心中存著的那絲風骨:「沈在寬是先父幼徒,南北時勢變幻,他書讀得太迂,才致行事孟浪,還請陛下從輕發落。」 沈在寬跟呂家終究有牽連,李肆一直沒提,一般人就該慶幸,可呂毅中卻毅然開口,顯然是出於他心中所持的義。 李肆搖頭:「沈在寬蠱惑軍將造反,罪無可赦。但是不是死罪,還得由法司審裁。」 呂毅中也只能作這麼多了,遺憾而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被李肆帶到了其他話題上。 結束了跟呂毅中的會面,另一個人又為沈在寬而來,這是李肆特意招來的。 此人前身本就是腐儒狂生,卻因獄中審思得了道,再毅然西行,成就了賢名,這就是李方膺。 李肆對李方膺道:「沈在寬難以免罪,但若能脫了之前的頑愚,洗心革面,對凝練我一國人心根底大有裨益,朕也好開口寬減其罪。」 李方膺拜道:「陛下仁心,草民感佩。昔日草民還不如這沈在寬,卻仍能醍醐猛悟,只要陛下許得一些方便,草民當讓他明白,今世今日,我華夏到底路在何方。」 就在李肆決意讓沈在寬轉變思想的同時,北面紫禁城裡,雍正滿面通紅地朝茹喜咆哮道:「他當朕是什麼人!?都不知會一聲,逕直劫走朕的要犯,還殺了一省巡撫,毀了一營水師!便是做他的狗,也不是這般無視!況且朕可絕不是他的狗!」 他暴躁地在茹喜房間裡急步來回,「他臉皮還如此厚,居然伸手要曾靜!?他當朕頭殼開了縫,灌進了一腦子尿水!?那曾靜蠱惑朕的親信大將作反,還要朕把此人送還給他?朕看他才是一腦子尿水!」 茹喜緊抿雙唇,捏著手絹立在一旁,始終不出聲。 雍正聲調更高,似乎是在給自己打氣:「朕不還!他要人,讓他徑直打到北京來!朕忍夠了,是死是活,朕就跟他鬥開來看!」 茹喜終於說話了:「萬歲爺別急,李肆怕也只是虛言恫嚇……」 雍正的臉由紅轉紫,這算什麼? 「兵部奏報南蠻水師並未上岸,而是轉東南而去,去處不是台灣,就是琉球,由此可見,那李肆對江南還是那般盤算,不會急於動手。而直接劫走呂家後人,估計也是平息曾靜同黨沈在寬在南面攪起的波瀾。」 茹喜的話如深秋寒風,讓氣得腦子正煮著餛飩的雍正慢慢冷靜下來。 「曾靜和沈在寬,一北一南生著麻煩。以權謀計,臣妾以為,皇上徑直從重處置了曾靜,反而更合李肆的心意。這麼一個人,回南面跟沈在寬湊在一起,於他一國人心,可是更大的禍害。」 雍正呆了片刻,歎氣道:「那他由你傳話要人,就只是惺惺作態而已?」 茹喜點頭:「他已不怎麼信臣妾了,要曾靜怕也存著試探臣妾之心。不跟臣妾通氣,逕直強劫呂家就是明證。」 雍正轉頭看住她,眼裡多了絲波動,「看來你……你的確是為朝廷著想的。」 茹喜眼眶也紅了,低聲道:「臣妾是為萬歲爺著想的。」 雍正呼吸急迫起來,片刻後卻轉開了話題:「李肆是想讓朕剮了那曾靜?朕偏不讓他如意!」 回到養心殿,雍正細細再看曾靜案的卷宗,案頭還堆著一疊《備忘錄》和《呂子集注》,前者是呂留良自己的著述,後者是門生學徒匯總的呂留良言論。 之前在茹喜處所言,並非全基於情緒,雖然他對曾靜此人恨到了骨髓。 曾靜用來鼓動岳鍾琪造反的言論裡,最有力的一項就是指他雍正不僅是篡位之君,還是無道昏君。前者讓他心虛,後者卻讓他憤怒,委屈到極點的憤怒。 他是篡位,可他為的是什麼?他不惜冒著身敗名裂,留下萬世臭名的危險,拿到了大清一國的權柄,為的是他自己嗎? 不!他可是為的大清一國!這一國被南蠻逼得風雨飄搖,他下了大決心得位,是要救這一國,是要救天下的! 自登基以來,他日日操勞,每日批閱至少百份奏折,下筆數千言,見數十位官員,一天要忙六七個時辰,從清晨忙到深夜,四年來一直如此! 他雍正是昏君!?他是昏君了,古往今來,還能有幾個皇帝是明君? 殺了曾靜固然痛快,可心中這般冤屈,又向誰述!?李肆不僅由此得利,這邊國人不定還要想,曾靜說的肯定有幾分對,否則你為何要殺他呢!? 曾靜不過是湖南一窮酸,他雍正身為帝王,本不至於跟這麼個窮酸計較。可從岳鍾琪發來的審訊筆錄裡能看出,曾靜不過是浮在面上的人物,除開呂留良那一線,更有讓雍正心頭大跳的另一條線。 曾靜供認,他是從一個叫「王謝」的路人那裡,得知了雍正篡位亂政的諸多細節,這些細節可非一般民人能生造得出的。由曾靜對這個王謝形貌的描述,岳鍾琪推斷說,此人該是一個太監,這事可就複雜了。 那個太監,想必是老八或者老九的人吧……當初他圈禁老八老九,府中太監門人無數,不少被他發充到西安和荊州等地的旗營裡效力,那些個壞話,多半也是由這些人在外散播的。 關在高牆大院裡也不得安寧,就跟廢太子一般,可怕的是,他們依舊還有影響力,還企圖東山再起。 雍正滿腔冤屈,更是為這條線而生。你們兄弟,滿腦子都還是權柄,權柄!就不能安生一點,讓朕專心救這大清國麼?向外播散我天家私事也就罷了,還污蔑朕是無道之君…… 「朕對這一國,絕無愧心!可對你們……朕就當定這殘骸骨肉的無道之君了!」 滿腔心血在胸口翻騰,雍正終於下定了決心,一個他覺得已經晚下了四年的決心。 召喚來總管太監王以誠細細一番吩咐,王以誠一臉蒼白,目露凶光地退下了。 接著心思再轉回曾靜身上,雍正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平白生受冤屈,就得讓這一國知道,他是個怎樣的皇帝。他這個皇帝身正了,這一國人心才能正。 所以曾靜不能殺,不僅不能殺,還要當作典範,好好「教誨」,讓他洗心革面,承認自己是有道明君。 這事說簡單也很簡單,但要辦出效果,卻是很難。一個人迫於強壓而認罪,跟他真心悔罪是不同的,而雍正希望看到的是曾靜真心悔罪,由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感染國人。 怎麼讓曾靜真心低頭是一方面,而怎麼讓國人之心在這事上能分明是非,又是另一方面。 眼角掃到案頭那一疊呂留良著述上,雍正心頭一動。 曾靜此人,學識淺薄,用來鼓動岳鍾琪造反的書信裡,說大清非華夏,反大清就是大義這個論點,含著兩個方向衝突的論證。 一個是傳統的華夷之辨,大清是滿人統治,而滿人是關外來的夷狄。 一個是他雍正無道,以華夏傳統而言,這一朝出了無道昏君,那麼連同昏君在內,就得反了這一朝,這個論證卻又是將大清當作華夏正統來看。 支持曾靜第一個論證的,就是呂留良的著述,曾靜要岳鍾琪奉呂留良之後為皇帝,這自是無知窮酸的迷夢,但呂留良學思影響之深,也由此可見一斑。 曾靜的兩個論證混淆在一起,就產生了一個模糊的錯覺,那就是他雍正是不是昏君,跟大清是不是正統捆綁在了一起。 既然曾靜這麼混淆,他雍正自然可以有樣學樣,將這論證顛倒過來,只要證明大清是正統,那麼他雍正的一切問題就解決了。因為大清是正統,所以他雍正不是得位不正,不是昏君。 這麼一來,一切麻煩都可以歸結到大清是不是華夏正朔這一命題上。 讓曾靜悔罪,可以由自己是不是昏君這事上入手,而國人之心要立穩是非,就得由曾靜本人的表現,以及自大清是不是華夏正朔這一論述上入手。 雍正思緒急轉,很快就定下了這一番人心征戰的策略。 他要向天下宣告,這大清是華夏正朔,朕得位很正,朕是有道明君! 第五百九十二章 江南三剃 曾靜的處置方略敲定,目光再轉向呂留良的著述,雍正冷哼一聲,李肆劫走呂家,怕不止是要平息沈在寬在南面鼓動造反的人心波瀾,更是想亂了士子之心,好讓江南人心向南蠻吧。 「此處的人心,就看是你李肆的船快,還是朕的刀子快。」 雍正在李衛的請罪折子上刷刷落筆,洋洋灑灑數千言,竟由無數「殺」字串了起來。 大清是不是正朔,是用刀子殺出來的,可不是用嘴噴出來,筆桿子抹出來的。 在曾靜一案上,雍正要用誅曾靜的心,要用筆桿子說,不過是以大清是不是正朔,來論證他雍正是不是位正和聖明。而江南呂留良的著述,頗多懷念前明,詆毀大清的言論,這跟他雍正個人無關,他自可以揮灑自如地動刀子。 當雍正的廷寄送到李衛手上時,看著那一串「殺」字,李衛幾乎癱軟在地上,總算不是殺他…… 呂留良一家被劫走了,浙江巡撫范時繹只回來了一頂官帽半拉腦袋,心腹田芳更是沒了蹤影,怕也已成了孤魂野鬼。原本以為已握緊在手的南蠻細作周昆來,卻趾高氣揚地在信裡說,他是幫著南蠻劫走呂家的,不過制台大人有其他生意,也可以跟他談。 談……談個鬼的生意!老本都蝕掉了! 李衛當時就覺滿盤皆輸,倉皇回到蘇州寫謝罪折子,等候雍正發落,都顧不得再找周昆來麻煩,結果等來的是這一連串的朱紅殺字。 鎮定下來,李衛已覺跟雍正隱隱通心,沒錯,就得好好殺一圈!你李肆想靠救人得人心,難道就不知我大清是靠殺人得人心!? 呂家人跑掉了,可呂家的姻親,呂家的九族,那些個七大姑八大爺,總沒走掉吧?還有那些平日跟呂家來往密切的街坊鄰里,文人墨客,鄉紳官吏,總沒走掉吧? 雍正四年六月,一樁規模遠勝往日文禍的血案,以石門呂家為中心,急速向四周蔓延,不到半月,就波及到了整個江南。 雍正以江南呂留良後人密謀反亂為由,授李衛專刑特權,清肅江南讀書人。雍正的精力已集中在曾靜身上,懶得管清肅細節,讓李衛自己去砍頭,砍夠他要的數目為止。 呂家還有人,呂留良的五子呂補忠,六子呂納忠被抓了起來,二人留下來的目的只實現了一半。呂留良之棺被他們掩護起來,可活人卻沒辦法掩護。兩人痛苦地看著他們的姻親,門生,密友,被一家家投入大獄。僅僅只在石門縣,用作臨時周轉的班房和縣獄都難以容下這麼多人。浙江按察使一下子接到了上百犯人在石門縣獄病死的報告,知道這是弄死了縣獄裡的重犯,以容下這些特別的囚犯,按察使只能裝傻。 六月的江南已是夏日,可浙江江蘇兩省,家家如置身冰窖。讀書人瘋狂地檢查自家藏書,看是不是藏有呂留良的著述,而印書坊更是翻遍了版庫,生怕自己以前印過呂留良的書。而這番「自查」,因不斷有熟悉之人被抓而更變得更加深入,到後來範圍已擴大到所有晚明文人的著述。 江南文盛,但凡日子能過得去的人家,都讀過一些書,藏著一些書,印書坊更是遍地開花。就在這一月,江南烽煙四起,一股遭此強壓,或被迫或主動的燒書大潮席捲江南。 浙江寧波府月湖西側,一片園林中,精巧樓亭靜靜臥著,園門口三個大字赫然醒目:「天一閣」。 藏書近十萬卷的天一閣,離李肆那個時代,因乾隆青睞而揚名天下還有五十年,但此時也已名動江南。黃宗羲是第一位能入天一閣的族外之人,他自己都為此自豪。 明清變際,天一閣和其主人寧波范家因不涉政事,一直安然無恙,就埋頭當著江南的書香門第。天一閣也延續著一百六十年來的安靜,從無喧囂。 但就在這個六月,天一閣下,人聲鼎沸,哭號震天。 范家族人因跟呂留良有來往而遭難,牽扯的還不止一人,得知這范家的天一閣在江南名聲響亮,李衛惡膽旁生。 鏟掉這個天一閣!讓江南這幫讀書人別再憑著認字多讀書多就四下鬧騰! 這是他最真切的想法,而吐出嘴的說辭卻是搜檢藏書,看有無謀逆之跡。 這樁文禍來得太猛太烈,范家本是被嚇得不輕。但一百六十年來,天都變過,天一閣卻沒遭難,心頭還存僥倖。使足了力氣,四下托關係,找到李衛說情。 李衛一看這架勢,就說了一句話:「是要跟石門呂留良家比份量麼?」 天一閣,跟范家的命運就此注定。 官差護著文吏直闖天一閣藏書樓大肆搜檢,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滿屋子的「忌書」。天一閣自一百六十年前設立,藏書大多都是前明著述,拿這些書開刀顯然太過荒謬。但范家一直在增添藏書,不少自滿清竊占中國後,江南士子的著述也都在裡面,很不幸,不僅有黃王顧的,還有呂留良的。 於是范家繼呂家之後,成為這樁江南文禍的又一個風眼,再牽連進大批讀書人。范家被一網打盡,天一閣被拆毀。因為差役的馬虎,天一閣燃起熊熊大火,已有一百六十年的藏書樓,就此化為灰燼。 七月初,人拿得差不多了,李衛在江南四下搜書的工作也獲得了階段性成果,為此他在杭州專門舉辦了一場燒書會,數萬卷緊書堆在錢塘江大堤上,被沖天烈焰吞噬為灰燼。 燒完了書,就是殺人,一千三百四十顆頭顱就此落地,大堤為之變赤。數萬圍觀者沉默如一人,眼中沒有仇恨,沒有驚恐,有的只是麻木、慶幸甚至幸災樂禍。 「往日那般神氣,可算是遭了報應了。」 一般民人是這麼想的。 「讀書是為了做官,你們非要風花雪月,譏諷國事,自以為還能存什麼風骨,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沒遭牽連的讀書人是這麼想的。 「都是南蠻害的,都是那些不忠朝廷的賊子害的。」 極少數同情者,以及遭了牽連,卻沒遭重處的親友是這麼想的。 人頭是照救走的呂家後人數目十倍算的,而一千三百四十顆人頭之外,八千多男女老幼被發配關外,與披甲人為奴。江南書香門第,特別是那些素有文名的望族,幾乎掃走大半。剩下的都是自查格外得力,配合也格外得力,賣親友和街坊鄰里最為積極的人家。 李衛一面在明處行血腥手腕,一面調集兵丁,備著鎮壓估計有六成可能的反亂。讓他慶幸,同時也很遺憾的是,反抗有,卻是幾家幾戶,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垂死掙扎。整個江南,在六七月格外平靜,甚至各縣府的治安緝盜事都消停了許多。 「真是乖順得不可思議啊……」 已被稱呼為「李割頭」的李衛如此感慨著,由此他也認定,江南人將會更加乖順,如雍正所期望的那般。 這場浩蕩文禍,史稱「江南三剃」,一是燒書,一是殺頭,一是毀了天一閣。 若是換在康熙朝,官場怕已炸開了鍋,可在這雍正朝,特別是在這雍正四年的六七月間,官場卻是一片肅瑟。 已被圈禁的允祀,允□,因查出暗中遣人聯絡朝堂大臣之事,再遭了處置。雍正大罵這兩人一心搞內鬥,拖大清後腿,豬狗不如。將這兩人貫上了「阿其那」、「塞斯黑」的滿稱,「阿其那」是狗,「塞斯黑」是豬。」 不止從名聲上貶損兩人,雍正還將允□發往保定,交親信看管,但到了保定後幾天,允□就宣告「病亡」。 正當大家戰戰兢兢,猜測允祀的死期時,雍正卻忽然將矛頭轉向隆科多和年羹堯,已被貶在暢春園的隆科多丟去了塞外,而年羹堯因為反對雍正這般行事,據傳甚至當面對雍正說出「胡搞」一語,被雍正一口氣擼掉軍機大臣、大學士和兵部尚書諸職,丟了個盛京副都統之職,等於是發配到了關外。 雍正左右橫刀猛砍,以允祥、馬爾賽為首的王公滿臣,以及張廷玉、田從典等為首的朝堂漢臣,都默默地全力配合,這讓朝堂和地方的臣子們都有了風向標,意識到這不是胡亂跳騰的時候。 於是江南文禍的風潮,就在籠罩一國的陰冷氣息中,無聲地淌過。 消息傳到黃埔無涯宮,四娘臉色煞白地奔出了宮,李肆對想要追上去的三娘擺手。 「她覺得這是她的錯,如果做些什麼,能讓她心裡好受點,就讓她去做吧。」 三娘歎氣,然後盯住李肆,李肆聳肩。 「滿清就是劫匪,我救走了一些人,劫匪惱羞成怒,撕了一些票,難道是我,是我們的錯?」 三娘搖頭,就覺很不明白。 「聽說殺了好幾千人,流遣了上萬人,還燒了無數書,江南人為什麼不反!?他們還是不是人!?」 李肆嗤笑:「他們當然是人,是想作太平犬的人。」 三娘很是憂心:「如此一來,南北人心更是疏離,日後又要怎麼復華夏?」 李肆道:「他們還有人心麼?沒了,雍正至少已在江南,把人心鏟掉了。這樣也好,我們行起江南攻略,心中也更無愧疚。」 李肆心無愧疚,四娘卻是愧疚難當,黃埔書院,她跪在呂毅中身前,淚眼婆娑地道:「這都是我的錯。」 呂毅中也是臉色煞白,他沒料到,北面那雍正心腸會如此狠辣,手腕會如此血腥。呂家保住了本脈,可旁支九族都遭滅了,他的兩個哥哥,更遭了凌遲之刑。 更因為他們呂家這一逃,江南文人都遭了滅頂之災,旁人看他們呂家的眼色都已很不尋常,自是將他們當作了牽累江南的罪魁禍首,後人更不知要怎麼評斷他們這一逃。 可見著四娘一臉淒然,呂毅中心頭清靈,他扶起四娘,歎道:「這怎是你的錯,這是韃子的錯,要怪,就怪族人,怪江南人對韃子之心就沒看透。這番血腥大亂,竟然都沒多少人越境南投,他們早已麻了心,這怪不到別人。」 四娘泣聲道:「這番道理我懂,但我總覺虧欠著夫子一族……夫子可否收我為義女,容我名列呂家門牆?」 呂毅中驚訝莫名:「這……」 在江南時,不知四娘身份,隨口道出義女之說,到了南面,才知四娘是皇帝的身邊人,真要收四娘為義女,這干係可大了。 四娘卻不待他想明白,逕直咚咚叩首道:「義父在上,請受女兒一拜!呂家血仇,也是女兒之仇,異日定要索回這般血債!」 第五百九十三章 真正的敵人 人頭滾滾,遠勝康熙朝十倍,總得給個說法,就算是奴隸主處置奴隸也得「歷數其罪」,君民終究不是人與螻蟻之分,何況雍正要借駁斥呂留良著述,彰示大清正朔,確立自己的身端位正。 李衛在江南大肆燒殺搞武鬥時,雍正在北面也掀起了一波文鬥之潮。他強調了順治康熙時代朝廷關於華夷之辨的邏輯,這套邏輯還是那三板斧。 首先是大前提,你們的聖賢說了,入華夏則華夏,入夷則夷狄。舜是夷狄,禹是夷狄,但卻被你們奉為祖先,是因為他們得了天下,入了華夏。我們滿人也是如此,憑什麼說我們還是夷狄? 其次是大背景,你們的大明不是亡於我們滿人,而是亡於李自成。滿人入關,是幫大明復仇的。大明既已滅了,滿人幫漢人復了仇,這天下自然就是我們滿人的。大清的基業是正的,不是竊占。 第三是現實問題,順治康熙兩朝,大清砥定華夏,四海昇平,人民安居樂業,開盛世之治,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歷代先帝勵精圖治,以華夏為業,再無滿漢之分。同時也說明人心所向,萬民皆奉大清為正朔,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這套三板斧的邏輯,早前用著還成,如今用著,第三斧頭有點爛了,南面那麼大個英華立著呢。因此雍正也沒完全老調重提,而是打了補丁。 這個補丁打得很有水平,將儒家道統、大清正朔以及他雍正的位正問題全包了進來。實質是另開了一論,史稱「變局衛道說」。 雍正用上了全球視野,說自明以降,華夏之外,諸夷禽獸之氣越來越重,華夏正面臨「三千年大變」,這一點晚明文人們也都看到了。明末諸多外夷入華,攪亂時勢,禍害華夏,惡跡罄竹難書。英華冒起,正是這禽獸之氣污穢華夏的延續以及明證。 在這事關道統危亡之際,大清是為護道統而戰的,這也證明是大清才是華夏正朔。眼下時勢,也只有大清,在以他雍正為君父的領導下,才能護得住這道統,繼而驅逐這禍亂天下的禽獸之氣。 雍正這套三板斧和「變局衛道說」出爐,因應時勢,呂留良和晚明文人所倡的樸素華夷論戰鬥力就明顯弱了許多。 動搖了呂留良的學說,雍正的矛頭又直指曾靜的言論,畢竟曾靜的攻擊重點是在他本人身上。 在這裡他再次強調道統即是人心,以開闊的儒士學思,駁斥曾靜的天人感應說。曾靜所述什麼地動山搖的異相是上天降罪,雍正無比鄙夷地道:「異相都是天地自動,與人事何干?天人感應,顯於人心,固於道統,豈在山川水木,日月星辰?」 雍正批判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將之前笑納下一連串祥瑞的事丟在腦後。這言論的水平就比曾靜這種讀書讀一半,被迷信級別的天人感應論迷惑住的窮酸高出許多,讓這種學識限於窮酸水平的人一個勁地感歎自己學識短淺。對雍正所述天地自動的道理,雖不懂,卻覺厲。 接著雍正批判曾靜關於他是無道昏君的言論,這事他將他爺爺和老子都一塊拉上了,說順康以來,大清入主中原後,歷代皇帝都以華夏之事為己事,日日勤政不懈,他爺爺順治和他老子康熙如此,他雍正也是如此,這一點也是朝堂有目共睹的。如今國勢嚴峻,他更是夜以繼日地工作,不敢有絲毫怠慢,又哪來的時間荒淫無道呢? 他在這裡重新列舉爺爺跟老子用過的黑材料,說明朝皇帝,宮中太監十萬,宗親寄食天下。李自成破北京,還從宮中搜出金銀若干千萬兩等等。再對比我大清,宮廷儉省,宗親無禍,史上還有這麼好的朝廷麼?這麼好的朝廷,能生出昏君,是個人都該不信。 關於他篡位和構害兄弟之事,此時雍正還覺得不好細細辨駁,畢竟這是天家密辛,一駁斥,就要將事情廣告天下,他暫時選擇了忽略。 雍正的這番言論是怎麼傳播下去的呢? 這就是他發動的文鬥之潮,他將駁斥呂留良和曾靜言論的話印成冊子,隨邸報緊急發到各省,凡正印知縣級別以上的都有份,同時還在江南廣為榜示。 雍正這一波文攻,自覺聲勢已經很大,足以誅盡人心。 但進入七月後,雍正對曾靜本人的處置遭到朝堂抵制,第一波文鬥在各地的反應也陸續回饋上來,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高估了手中的權柄之力,低估了人心的繁雜散亂。 「曾靜無父無君,不殺不能正我道統,萬歲聖躬高踞,何苦與這一逆賊窮酸交心?」 雍正要耳提面命,「教誨」曾靜和張熙,讓其懺悔改過,連張廷玉都表示了反對。 「他不過是受江南呂留良之說蠱惑,罪不在他嘛。而且岳鍾琪為套張熙的話,以身家性命保他們師徒無礙,朕怎麼能讓岳鍾琪背信呢?」 雍正胡亂找著理由,真正的理由卻沉在他心底。曾靜背後可還牽連著王公宗親,乃至重臣裡,對他篡位一事的反攻倒算暗流。讓曾靜師徒低頭認罪,在確立大清正朔的同時,就能洗掉他得位不正的嫌疑,如此好事,他怎能放過? 「曾靜師徒還是湖南人,就在南蠻治下,若是他們能洗心革面,更能撼動南蠻人心。」 覺得剛才的理由著實扯蛋,雍正再找來一條,張廷玉微微動容,這倒是真的理由。 「但是……」 「夠了!此事朕決意要辦!再多荊棘,朕也要一路走下去!」 他還不死心,雍正冷聲止住。 張廷玉無奈地歎氣,但是萬歲啊,你以護華夏道統為大旗,斬盡讀書人風骨,卻又不將曾靜這個刺頭砍掉,這又是在燒舉起的這面大旗啊。 張廷玉都這態度了,各地督撫和朝堂大臣們更是情緒激昂,個個痛斥呂留良和曾靜,同時要求斬掉曾靜。如張廷玉所想那般,雍正舉起的道統大旗,實質就是忠君。而曾靜這樣的彌天重犯,居然不凌遲分屍,再挫骨揚灰,又怎麼能體現這忠君大旗的成色呢? 沒多少人能理解到雍正的真正用心,卻因為雍正這自相矛盾的行動而反應激烈。此時在他們心中,雍正就該是一個理想之君,生殺予奪,都該順應他雍正的龍椅所需。 臣子們開始跳騰起來,無關之人群情激憤地上書,有關的刑部和御史台等部門,則是千方百計地阻擾雍正處置曾靜的行動,等到允祥帶著刑部一干判官「請殺曾靜以謝天下」的折子,找到雍正時,雍正覺得,必須發動一場力度更為猛烈的誅心之戰。 不止是因鐵桿兄弟允祥都在反對,各地州縣對他之前那一份駁斥之言的反應也都得了回饋。 讓雍正意外加惱怒的是,之前他駁斥曾靜呂留良言論,不得不對曾靜案和呂留良著述有所涉及,這兩件事傳播到地方上,很多反應卻都著落在呂留良的言論,而非他的駁斥上。 例如安徽總督兼理巡撫事滿保就奏報說,桐城知縣方臨思看了邸報特寄的呂留良言論後,竟然「張口痛罵,語不成聲」。他還寫折子說呂留良除開華夷論之言有些「不因時」外,學問足以被尊為文宗。曾靜自己人面獸心,沒能讀透呂子著述,竟還要擁立呂子之後為帝,這就是個繆狂之人。呂子所言,本就是道統正論,要嚴家處置的該是曾靜,而不是呂家之後。 小小知縣自然不能直達天聽,他的折子被知府扣住,知府又轉給了滿保,滿保趕緊將此人下獄,同時急報御前。 「不可讓此人言論傳外,你可秘秘行事,將伊暗中處置了,對外就稱病亡,切記切記!」 這個方臨思是官員,可跟曾靜不同,雍正一聲令下,方臨思就此消失。在李肆那個時空,享受這個待遇的是唐孫鎬,那時唐孫鎬在某位縣令身邊當師爺,聽聞此事,「狂狀大發」,憤然而就一封上疏,要給呂留良討公道,然後被雍正密諭處死。而在這個時空,唐孫鎬卻因早早醒悟,投了英華,已成就了一番功業。 不止是官場中人開始接觸呂留良的著述,李衛在江南,以呂家謀逆案大肆殺人加搜繳書籍,事情傳開,也開始翻攪起本已沉滯的人心。 江南人被殺怕了,沒人再為呂家喊冤,可其他地方的文人,開始紛紛說話,認為呂家的事要一分為二。呂家之後謀反南逃,跟呂留良的著述,這是不相關的兩件事,朝廷不應全盤否定呂留良。 事情有些變質了…… 雍正再度細細翻閱呂留良的著述,平心靜氣地讀,終於發現,確實如讀書人所說,除開華夷論外,呂留良所著,就是標準的程朱理學一脈,跟康熙朝時所倡的文治並無牴觸。 這也是很自然的,呂留良的文名是怎麼來的?是評點八股文來的,而他著的《四書講義》,完全就是為科舉服務,迎合朝廷取士所需。不然他怎麼可能在康熙朝時沒遺下文禍,反而廣受江南士子乃至官場的尊崇。 原來朕的敵人,是這般腐儒……可恨你們這些腐儒,還要講那麼多門道做什麼?學著張廷玉那般,以朕為君父,無所不從就好? 雍正深呼吸,有一種豁然開朗的頓悟,早前他推行新政,絕大阻力也都歸結到以腐儒為底的漢人之心上,這個敵人很強大。 但跟英華,跟李肆不同,他雍正一手有刀,一手有筆,屁股下還有龍椅,怎麼也要解決掉……不,解決不掉,天下終須要靠漢人,靠讀書人來治,但讀書人,就得是張廷玉那樣的讀書人。 雍正定下心來,再作決定,他要天下大議,要盡誅人心! 第五百九十四章 君臣大義,奴才覺迷 雍正要誅腐儒之心,就面臨著一樁絕大難題,那就是「道統」。他立起「變局衛道說」這桿大旗,號稱大清和自己是衛護道統,如果這道統還是腐儒心中所想,嘴裡所說的道統,那就跟他所行之事發生了衝突。 腐儒,也就是明清以來的理儒,他們所言的道統,是三綱五常、親親尊尊。但別忘了,儒家還講一個權變用來作緩衝。所謂「小杖受、大杖走」,所謂「無道當伐」,這些聖賢言,還橫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之前。理儒還更借天意,借民心,借一張嘴和一桿筆,握著限君之權。不管能不能變現,但這權依舊立在他們心中,是他們天生該得的。 滿清入關是竊占華夏,不僅得靠漢人打天下,還得靠漢人裡的讀書人治天下,不敢也不能將理儒盡數摧折。剃髮易服一舉,最核心的需求還在於從形式上握住漢人對滿人的恭順。 之下的統治實質,滿人沒有根底,不像元朝,靠自己的武功得天下,靠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治理天下。不管怎麼糟糕,那都是蒙古人吸收阿拉伯和華夏各方思想融出來的大雜燴,對漢人怎麼想不是很在意,因此元朝的「文治」很是粗疏。 而滿清是驅策漢人得的天下,怎麼治理,也只能靠漢人,對漢人文治格外注重。就如寄生體,它仍要所寄生的這個人能活下去,反抗和自我意識得割掉,但還得容這個人能有人的基本意識,可以自行找食。 理儒就是這個人的基本意識,它能維持著這個肌體存活下去,給滿人寄生體供應營養。這也是康熙大力推行「仁治」的原因。平心而論,不管是莊家《明史》案,還是《南山集》案,規模都不大,程度也不烈,畢竟那時的理儒,亡國剃髮之後,本就自律了許多。 但理儒根底裡的一些東西,還保留著這個人的一絲自我意識,有意無意地在排斥寄生體,這就是理儒所堅持的道統。 這個道統向下的部分,滿清寄生體無意干涉,包括官僚、科舉、宗族和道德治國。但向上的部分,明朝時被用來限君權,在滿清寄生體看來,就是不好的東西。其中的華夷之辨,更是華夏大義,與寄生體安穩吸血格外犯沖。 還好,理儒所托之儒家,本就是融匯了諸子百家所論,兩千年傳承,不斷演化下來的,並非一個渾然無懈的體系,其中關於「大義」這部分的內容,自身就存著一樁矛盾。 那就是華夷之辨和君臣之倫,到底誰該服從誰。 華夷之辨有地域論、民族論和文化論的區分,到理儒時,已基本定為文化論,也就是只要守「道統」,那就是華夏,廢道統,就是夷狄。因此滿清儘管剃髮易服,但講三綱五常,親親尊尊,也就是守住了道統,此時北面理儒都覺得,滿清能算華夏。 或者說,就算不是華夏,但是滿清擺出文治架勢,理儒覺得能將滿清變為華夏。 可雍正覺得,自家老子康熙在位時,演戲演得過火,把這幫理儒寵壞了。讓他們覺得能循著與康熙演戲的這個套路,可以伸張他們理儒的治政理想。瞧,從呂留良牽出的讀書人之心再明顯不過,他們還覺得讀書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治國理想。 「真是會丟爛攤子的父親……」 想到自己花了三四年,才將康熙朝丟下的錢糧窟窿補全,雍正就是一肚子氣。 理儒之勢,不能再這般蔓延下去,而要理儒轉變為聽話的犬儒,就得對「道統」的內涵作一番調整。 大清所要的道統是什麼?什麼華夷之辨,滾蛋!君臣才是至高大義,君臣大義高於一切,這就是大清和我雍正所守的道統。 這本來也是你們理儒所倡的嘛,你們講親親尊尊,血脈之道。由父子、夫妻、兄弟之禮推及到君臣之倫。現在就得從君臣往下推,沒有君臣大義,就沒有父子、夫妻和兄弟之倫,三綱不存,五常何在?所以這君臣大義,是道統裡最重要的東西。 華夷之辨,是跟君臣大義一而二,二而一的命題,有了君臣大義,以及君臣大義之下的人倫,這才是華夏。沒有這一套,就是夷狄。 這可不是他雍正的新倡,自董仲舒而下,漢人帝王,都將這一樁事作為至極之求,遺憾的是,漢人之君實現不了,異族之君才有可能實現。 既然他這個滿人之君,能真正立起君臣大義,那麼守這君臣大義的臣,就不再可能是理儒,而是犬儒,奴儒。 想到這兩個經常在南蠻報紙上見到的名詞,特別是「犬儒」一詞,雍正心說用得真是妙,大清需要的,就是這樣的讀書人。一國不一心,怎能行得大事?而這一心,自然是應在他這個皇帝身上。其他的人,以君心為唯一,就如犬奴一般,乖順辦事,自能比那人心紛雜的南面雷厲風行。 聽了雍正一番講解,要以此道統來教誨曾靜,同時整肅讀書人之心,張廷玉叩首道:「此書莫若取名為……《大義覺迷錄》。」 大義,就是強調君臣大義才是道統之要,覺迷,則是顯示曾靜洗心之路,雍正點頭:「著翰林院速速擬稿,以君臣大義為綱,批駁呂留良之說以及曾靜妄語。」 之前印的小冊子,僅僅只是諸項批駁,不成體系,現在則是要系統地闡述雍正所舉道統大旗,這是樁大工程,張廷玉隨口問:「是還如之前如邸報一般發放?」 雍正沉默片刻,緩緩道:「不,朕要天下每一個讀書人都看到,都看得明白!」 「雍正這是要將意識形態一抓到底了啊……」 黃埔無涯宮,御前聽證會上,李肆放下手中的《中流》報,嘴裡念叨著大家聽不懂的詞語。《中流報》專講北面局勢,雍正的一番動靜,自然也落在了報上。 曾靜出來了,呂留良也出來了,那麼接著出來的《大義覺迷錄》也就不讓人意外了。唯一值得期待的是,因自己摻和了一腿,雍正喊出了「變局衛道論」,那麼他再出的《大義覺迷錄》會不會也有新料呢? 李肆還在出神,史貽直嗯咳一聲道:「官家,都察院的彈劾案……」 北面雍正面臨著壓力,南面他李肆也面臨著壓力。他讓法司把沈在寬交給李方膺「調教」,由此法司招來都察院的猛烈炮火。 英華朝堂的運轉跟滿清可不一樣,都察院監察官員,沒有在國事定策上發話的權力,只好曲線救國,彈劾辦事的人。 都察院這麼幹的原因很簡單,他們覺得沈在寬必須死,造反可是第一重罪,雖說鼓動造反跟實際造反有差別,但危害卻沒差別。 都察院的御史老爺們狂嘯,沈在寬不死,這一國律法就要成玩笑了!咱們英華是言路大開,但不等於可以謗君,更不等於可以鼓動造反! 不止沈在寬,都察院還彈劾法司不將岳超龍一併拘押審問,搞明白為什麼沈在寬非要去找岳超龍,一個巴掌拍不響,岳超龍自己肯定也有問題! 隸屬門下省的都察院大多是儒黨出身,這儒黨根底,其實就是理儒。儘管李肆有所預料,但事臨上頭,對這幫理儒所持的邏輯也是哭笑不得。 細細一想,李肆又覺份外沉重。誅心,華夏一統以來,誅心已成深入骨髓的定勢。他所凝練出來的天主道,提倡「上天罰行不罰心」,還是根基太淺,離清除這樣的流毒還差得太遠。 「看來我們這一國,也有必要將意識形態再錘煉一番了。」 李肆這麼自語著,沒理會史貽直,他看向中書省蘇文采。 「讓通事館加緊那些西學書籍的翻譯,同時跟老師那邊聯絡好,讓他那邊也加快經義新論的工作。」 史貽直不悅地再喚道:「官家!」 李肆舉手:「好好,這是朕獨斷專行,可以了吧?」 不止史貽直,好幾位相爺都不滿地念道:「官家/陛下!」 范晉擺著那張已經臭了幾個月的臭臉道:「琉球之事還關係到日本,暹羅與緬甸之戰也就是年內的事……」 顧希夷撐著一臉熬夜過度的憔悴道:「江南攻略,蓄勢待發……」 李朱綬勉強聚攏兩眼的焦距:「東院推選的章程,各地都還有諸多異議……」 湯右曾抹著額頭的汗道:「福建官府下鄉,遭了宗族太多阻力……」 大家的意思很明白,正是一國內政要緊之時,無數事務堆著,皇帝你在沈在寬這事上鼓搗什麼呢?徑直殺了就好! 李肆心說你們這些傢伙,竟然聯合起來逼宮了? 「什麼是意識形態?就是人心,信的到底是什麼。我們在凝練華夏上天之道,雍正也在凝練滿清主奴之道。」 李肆悠悠說著,諸位相爺心中咯登一跳,皇帝拿南北如此對比,難道是也要在南面掀起一場「文治」? 感覺到眾人放輕了呼吸,李肆一笑:「朕之前放了道黨出籠,現在,又該放西學出籠了。英華一國的人心,是不是能在這西學大潮下立穩自己的腳跟,朕信心十足。沈在寬代表著一干想外於我英華和滿清的讀書人,朕也想從他身上看看,我英華一國的人心,是不是能浸透這些人。」 第五百九十五章 沈在寬的心路 沈在寬跟曾靜不同,是真正讀透了四書五經的人,程朱理學如一渾圓,牢牢圈起了他的思維。 「沈某胸懷聖賢,頭頂蒼天,心志日月可鑒,你們就不要白費力氣了。沈某本遺憾生時太晚,未能與先師和黃王顧等賢一同護我華夏,現在卻覺慶幸。一腔熱血,能灑在這片道統廢絕的焦土上,喚起天下人心,快哉快哉!」 聽得他這番慷慨陳詞,李方膺微微一笑。真像啊,當年自己也是這般熱血四溢,冒著殺頭的風險,賣友的污名,在《越秀時報》上攻擊皇帝的國政,牽起了一波人心狂瀾。 不同的是,當年的自己,比這沈在寬的學問可差遠了,正因為沒將四書五經嚼爛,他還能在獄中自省。沈在寬嚼爛了,理學就已如他的脊樑,要轉方向可就難得多了。 好在如今英華學思群起,已不必李方膺靠自己的一張嘴來作工作,他手頭還忙著一大堆西學書籍的譯校評注之事,「調教」沈在寬的工作,他只伸揮手而已。 李方膺一聲令下,法司警差押著沈在寬去了雷襄和李方膺合辦的越秀學院。 如今的英華,正處於基礎教育向上,高等教育向下的拼合階段。蒙學發蒙,縣學畢業就是秀才,再進各類學堂深造,畢業後,鄉試過關就是舉人。舉人入各類學院學習,畢業後會試通過就能做官。 當然,這秀才、舉人和進士,已經只是個學識級別的身份象徵,沒有什麼特別待遇,而且前路還不限於做官。如今工商活躍,諸多公司需要太多人才,而英華原本的黃埔講武學堂已改為黃埔陸軍學院,加上長沙陸軍學院和香港海軍學院,招生底限就是秀才,也歡迎舉人甚至進士入學。很多讀書人都不願再投身漫漫仕途,而是進了工商界甚至軍界,不管是掙得富貴還是揮灑熱血,都有廣闊的舞台。 學院有國辦,比如白城學院和黃埔學院,也有國私共辦的一些技術性學院,比如英慈醫學院,東莞機械學院、佛山鋼鐵學院、黃埔海事學院等。還有獲得許可而私辦的學院,比如三賢學院以及重建起來的岳麓學院和石鼓學院等,越秀書院也是其中之一。 學院之下的學堂,由於文部的工作重點還在蒙學和縣學,基本都是靠學院衍生,因此學院不僅承擔著高等教育的工作,還承擔著過渡階段的教育。能進學院的舉人,一方面是學生,一方面又是附屬學堂的老師,可是珍稀資源。 早前李方膺跟唐孫鎬宋既爭吳敬梓,就是這個原因。吳敬梓是讀書人,只要放開心胸,悟透了英華天主道,經過考試,就能轉為英華舉人。 雷襄和李方膺所辦的越秀學院,專注於「人心鼓吹」之事,日後更改名為「越秀報聞學院」。跟白城、黃埔學院甚至三賢等學院相比,不僅規模上沒法比,人才也遠遜對方。 但也正是如此,越秀學院所集中的學子,思維更為活躍,學思衝撞也更為激烈,這就是李方膺要沈在寬去越秀學院的原因。 「孔孟之言即是理,心理一同,人只要有心就該守此理。沈某絕不信,這南面士子之心,真被爾等所言什麼天人三倫、天主之道給蠱惑住了!」 沈在寬很不屑地去了,在他看來,人心會丟掉孔孟聖賢,不是如北面那般遭暴力逼壓,就是被銀錢之利誘走,他就要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情形。 進了學院大堂,正聽到兩撥年輕士子在辯論。 「我利社所奉楊朱言,重在貴己為我,是以個人利為先,由個人利而匯天下利,如此天下利自固。而你墨家開口閉口天下大同,跟腐儒一流,根骨不著,非但利不了天下,反要害了天下。」 「天人三倫裡的第一倫,說人人皆一,這就是我墨社的兼愛!由兼愛至尚同,這可是必然之論。天下大同不僅是凡人所願,也是上天之勢!此勢就是天下大利,個人之利,是受這一樁利托起的。天人三倫裡的第三倫,人人自利而不相害,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 「你們墨社就拿天人三倫的頭尾說事?第二條呢?上天許人自利,這利是著落在個人身上,而不是你們嘴裡所謂的上天之利!上天利在何處,誰人能評判?就靠你們嘴巴一張?官家都只說他代天審裁,沒說他代天謀此大利!」 「那你們利社就掐頭去尾,只取中間?人心與利是什麼關係?就一句老話:不患寡而患不均!上天是許人自利,可人不以自身審度是不是利足,而是與他人去比較。不尚同,人心總是要不平,人心不平,天下利從何來!?」 沈在寬在一邊聽得既是怒火中燒,又是暗自嗤笑。惱怒的是,這幫讀書人,一方楊朱、一方墨翟,滿口言的都是利。嗤笑的是,南蠻的天人三倫,自生矛盾,竟然無法一統學思。 「人心不平,是只言利而不言義!」 沈在寬雖是囚犯,待遇卻很寬鬆,只有兩個便衣法警押著他,只要在學院裡,行動言論都自由。此時大堂裡人色混雜,以為他也是學院的人,都沒怎麼注意。 聽得這話,有人就問:「有何新論!?」 沈在寬一副教誨學子的模樣,正氣凜然地道:「君子言於義,小人言於利!既是小人,自然人心不平。楊朱墨翟之流無君無父,其言早泯,爾等還從土中挖出來,以此腐言論天下,著實可笑!」 大堂裡沉默了好一陣,沈在寬將眾人驚訝模樣當作被正氣正言所攝,昂首拈鬚,淡淡笑著。 「哪裡來的腐儒!?」 「踢館啊,這是踢館麼!?」 「這破爛招式,連蒙學童子都哄不住了,踢館?我看是在發羊癲……」 「道學先生,還是好好教你的立身之學,別來摻和政論了。」 原本辯得臉紅脖子粗的利墨兩社,此刻卻攜手對外,一頓洗刷,沈在寬拈著鬍鬚的手也抖了起來。 孺子不可教也!不,小人不可養也! 沈在寬額頭爆著青筋,正在心中咒罵,有年輕人溫和地道:「兄台剛從北面來?義利之辨已是常論,大家所言之利,是義利一體,兄台該多讀點書……」 聽口音也是江南人,沈在寬心懷稍慰,避開那些戰意昂揚的利墨之徒,跟這個叫吳敬梓的人聊了起來。 「國中並未禁儒,而是不再讓理儒之學涉及國政。所以眼下治政學思,都落在了楊朱和墨翟之說上。這幾年來,國中興絕學,從各地找到了不少古時書籍,其中楊朱和墨家著述也不少,大家攀著這兩條脈絡,跟眼下時局映照,又有了諸多新論。」 「天主道?天主道只有上天自在,天人三倫,唯真唯實等總綱,由得各派舒發,才有剛才那般爭論。再過些時日,西學著述面世,怕還有更多派別來舒發爭鳴。」 「小弟自己怎麼想?這個……小弟是覺得利墨都不足以一統學思,但理學更不足以應時局之變。小弟倒是覺得,就有個天主道為總綱即可,何必非要一個一統天下的獨學。」 「百家爭鳴嘛,誰能得人心,順時局,誰就能及於朝堂。但時局也是變的,若是不再順時局,也阻了人心,就換另外一家,只要總綱不變就好,如此百家都能相安。」 聽得吳敬梓一番話,沈在寬怒意已貫肚腸,沉聲道:「還要引西夷之論!?這一國還是華夏麼?到底這一國,要陷我華夏於何等境地!?」 吳敬梓笑道:「華夏……難道只是理學的華夏?楊朱、墨翟、莊老,難道不也是華夏?兄台也該明白,孔孟之儒,由古至今已改得太多,孔聖若是復生,怕還要質問理學之士,你們是要把華夏陷於何等境地。」 沈在寬無言,這不僅是理儒為皮,法家為根的官儒,也是理儒這張皮面上的讀書人難以面對的問題。 「至於華夏要何處去,敬梓覺得,我華夏衣冠、文字語言,歷史傳承皆在,這是根底,而前路自當是萬民安樂,一國強盛,傲立寰宇,恩威澤被四海……」 吳敬梓這套話式的回答,自不可能動搖沈在寬,但一項標準卻從他心底裡蹦了出來。 「南蠻之地,連年兵災,窮兵黷武。官吏數倍於前朝,工商橫行鄉野。以六省之地,就得三千萬國入。萬民不僅不可能安樂,多半還民怨沸騰。我就要去民人家裡看看,只要兩眼親見民人貧苦,任這朝廷出盡花樣,也再難動我半分心防!」 沈在寬明白這個朝廷是從心理上壓倒他,這是一樁戰爭,他絕不願認輸。 南北學思已離得太遠,沒了辯論溝通的基礎,沈在寬找到了這麼一個新戰場,一切以事實說話! 沈在寬之前在湖南永興呆過,英華在湖南的治政還未深入鄉村,地方變化不大,不好用作對比,可廣東跟江南比比,就能一較高下。他生在江南,見得了江南的富庶,還依稀知道明時江南盛況,絕不信英華這七八年就將廣東治得比江南還好。 「終究不是油鹽不進的愚昧之人,也懂得去找對比,好,隨便他去!」 李方膺應了沈在寬的要求,在他看來,沈在寬已是甕中之鱉。 這是人間,不是天國,肯定有富有貧,沈在寬本心更多不是去比較,而是打著燈籠找燈籠,只要見著有貧苦之家,有民人呼號,他心中就能安定,就能自認勝利。 因此他能不被黃埔和廣州街頭那喧囂盛景攝住,反而將街頭差人驅趕占馬道小販的事當作官府以強凌弱的酷厲之政。能無視那人潮如海的熱鬧,反而將街邊偶爾出現的乞丐當作國有流民的困苦。能抵禦東莞滿街頭那嗡嗡不絕的鐵木脆響聲,就覺此繁鬧之地,人心再難安寧。 一直到了東莞鄉下,極目望去,不是魚塘就是蔗田,他更當作是一國無糧,就此不穩的亡國之兆。 直到他在村子裡撞上一村人集會,自覺已徹底勝利的心理才悄然有了鬆動。 「羅二狗,得六十八顆豆子,結果出來了,咱們羅村就選二狗為鄉公局的局董。」 「不是二狗還能是誰?沒他帶著跟糖業公司周旋,咱們的蔗價還提不起來。」 「沒錯,二狗補學快結業了,出來可就是個秀才!村裡的事,他代著大家說話,大家都信!」 「怎麼還叫二狗呢?趕緊取個好名字!」 「東莞有兩個東院院事的名額,咱們也試一把,把二狗推進朝廷去!」 村人在用豆子推選局董,之前沈在寬也聽說過公局,但永興是偏僻小縣,還沒施行,此刻見到,沈在寬感覺很是新鮮。 看起來這是個大族的村子,可為什麼不是族長話事,反而要投豆推選呢? 「局董是代表咱們跟其他村爭利,又跟其他村一道,為咱們一鄉在縣裡爭利的。老頭我沒大見識,腦子不好用,口舌功夫也差,當然得讓有本事的年輕人去了。」 他好奇地找著看樣子該是族長的老頭詢問,老頭是這麼回答的。 「鄉約啊,這跟呂氏鄉約……不同,似乎更進了一步。」 沈在寬心頭激盪,他的老師呂留良在著述中很認真地論述過鄉約,認為靠著鄉約和井田制,就能讓天下重安,得大同之治,這也是所有理儒所追求的。雖然表面著落在人心教化,實質卻還是落在了國政實務上。理儒空談道德文章,拙於治國實政,因此在其所倡的治政之道裡,實務最好都丟給民人自己解決。 再跟老頭請教了一番公局事務,沈在寬更是感慨,雖有諸多細節的不同,特別是重利,不怎麼重人心教化,但實質卻跟呂氏鄉約差不太多。都是聯通民意,協調內部和鄰里利害,跟官府一同安民樂業。 由此一樁疑惑在沈在寬心頭升起,為何這一國抑了理儒,卻能實現理儒一直倡導,卻無法化作現實的一樁理想之政?根底完全不同,為何卻能長出近於聖賢言的治政之樹? 看著村裡的人,即便扛著鋤頭下田的人,也是一身精細棉衣,面色紅潤,氣血飽滿,又讓沈在寬下意識地想起江南那些黃皮寡瘦的鄉人,這一路已壓得實實的勝利感,也覺得虛了不少。 沈在寬若有所思地走了,這邊族長跟那當選的局董二狗對視一眼,低聲談論著。 「是大御史還是小御史?或者是府縣裡的老爺?」 「啥事都不懂的樣子,該是《正氣》或者《正道》那些窮酸報紙的小御史吧。」 「反正我就撿著好的說,村裡和公局裡的爛事我可沒說。」 「叔叔小心得好,那幫窮酸的小御史,芝麻點爛事,他能在報紙上說成天塌了。最近咱們公局諸事順當,用不著他們,等需要的時候再讓他們來攪和。」 沈在寬並不知道,他這外人也很難接觸到完全的事實,但就他所看到的東西,已經讓他開始有所深思。 但他依舊不覺得這南蠻就是華夏,孔聖沒在第一位,理學沒一統人心,怎麼能叫華夏呢? 李方膺抽空見了他,覺得火候還不夠,沈在寬接觸人也太少,就將他發落到了虎門,讓他跟著正修炮台的工人一起勞作。 沈在寬頓時硬了腰桿,要來硬的了啊,我可不怕! 這一硬卻又硬在了空處,沒要他去上工,而且他這讀書人,也幹不了什麼活,只是讓他幫著做工地記數。 見這些工人整日揮汗如雨,格外辛勞,沈在寬尋著空當,話中有話地道:「你們就不覺得日子苦嗎?」 工人們頓時嘮叨起來,滿腹抱怨。 「當然苦啦,一月干到死還不到三兩銀子,還不如去跑船。」 「咱們沒本事,就只能掙力氣錢了,只能養一家人,三五年才能置田起屋,真苦啊。」 「福建人就是摳門!換了青田基建,怎麼也能日日見肉,這伙食,三日才能見肉,你說苦不苦!?」 沈在寬呆住,這……這也叫苦?他還以為這些「民夫」是征發來的,卻不想是公司的雇工,一月還能掙三兩銀子!?就只是一般力夫,居然也有這般待遇,還叫苦,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嬌怨」的力夫。他自是不知道,英華這幾年大發展,力夫的工價已經漲了一倍還多,否則招不到足夠的人。 「真想去當兵,可咱們大字不識,連衛軍巡警都不要……」 「瞧先生是讀書人,要不開個補學,工餘教教咱們吧,咱們湊錢,一月十兩如何?就是得保證咱們三月認得一半的字。」 接著工人還這麼說著,沈在寬更是一額頭汗水。 「公司的記賬先生一月也就這個數目吧?他為什麼不接呢?」 「覺得教咱們這些人失了身份唄……」 「切,只懂認字不懂理,有什麼身份。」 工人們對揮袖而去的沈在寬很是鄙夷,接著他們興奮地朝未完工的炮台上衝去。 兩艘巨艦駛過虎門,那是十萬大山號跟武夷山號,都是從西班牙手上繳來的,此刻已經塗作紅黑相間的裝束,巨大船體和高桅白帆格外惹眼。 工人們揮臂高呼著,雖只是修炮台的工人,卻也覺這巨艦也讓他們心氣高漲。一邊沈在寬看著,心中百味雜陳。 這些工人雖嬌,卻也是樸素民人,瞧他們這動靜,顯然是視巨艦為朝廷王師,因巨艦威武而歡悅,這一國,這個朝廷,顯然已經得了他們的心。 上到讀書人,下到一般鄉村民人,乃至出力民夫,這些人心思繁雜,沒有孔孟之道護著,為何還能匯聚在這一國之下,視這一國為華夏正朔呢?這本是不可能的啊! 難道我真的錯了? 看著那兩艘巨艦的雄姿,沈在寬心緒蕩動。 北面數千里外,刑部大牢的一處特設牢房裡,曾靜顫顫巍巍地提筆。 「彌天重犯,罪不容宥……」 第五百九十六章 曾靜的臀路 曾靜人雖在監牢裡,心神卻還留在那威嚴弘壯的紫禁城裡。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才是真正的讀書人,自己這腦子就埋在了書本裡,根本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廣,真是再愚昧不過的一隻井底之蛙啊。 他無緣見得皇帝,就只被刑部官員領著,按照預定的一樁樁行程走下去。但他每日行程完畢後寫的心得,卻能呈遞到皇帝書案上,皇帝也借由對這些心得的批示,在跟他這個彌天重犯對話。 或凜然直指自己學識不當之處,或諄諄教導自己未知之事,半個多月裡,數千言下來,「雍正」在他心目中蠻夷、暴戾、昏聵的樁樁印象,層層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飽學多識、心繫天下的肅正面目。 回想雍正對自己華夷之辨的斥責,曾靜就覺老臉發紅,恨不得一頭扎進地裡去。 《論語·八肴》中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是他所持華夷之辯的根底。宋明之儒都解作,即便華夏沒了君王,卻還有禮樂在,也比有君的夷狄強。 但雍正卻斥責說,這是沒學透經義的愚人之解。孔聖在這一條裡感歎的是東周時局,當時禮樂崩壞,最明顯的一條就是強臣僭篡,不再尊君。所以孔聖才有此一歎,說夷狄也有君主,不像華夏連這最基本的一禮都不再守了。 雍正說,華夏之為華夏,靠的是什麼?禮樂,禮樂之根是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禮樂崩壞,華夏也再非華夏。而夷狄之地,只要守禮樂,尊君臣之制,那就是入了華夏。所以說,華夏道統,就在這君臣大義。 由此說到前明,明太祖起兵反元,得天下之正,直追故漢。但明末時,昏君無道,反賊無義,華夏已不成華夏。我大清自關外而入,一呼百應,將反賊剿滅,得了天下,尊孔奉儒,恪守道統,怎麼就不是正朔? 當年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人,不就是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們最初起兵反清,是盡明臣忠節。但後來明朝已失道統,沒了人心,他們順時而變,雖還守著臣節,不出仕本朝,卻在文事上配合本朝,包括遣學徒助修《明史》,他們才是讀透了書的。 曾靜無比感慨,自己這學識,跟皇帝和前賢比,真是差得太遠了……竟然連華夷之辨的根底都沒搞明白。 即便雍正沒談到剃髮易服這事,曾靜自己就想明白了。當初攝政王多爾袞下的剃髮令,他只當是異族強令華夏之人改換面目,以示華夏淪喪的暴戾用心,可現在看來,這剃髮令卻是再名正言順不過。 君君臣臣就是道統,既君主是此衣冠,那麼臣民自然也得以君為效,否則就是不忠順,不忠順就是不守道統,那些因固守衣冠而死的人,是跟自己一樣,識短見窄的愚夫而已。 接著曾靜再想到自己在呂留良著述那學到的東西,仔細思量,他不得不承認,如雍正所說那般,呂留良在臣節上是有虧的。 呂留良雖生在前明,但未行冠禮時,大清就已得了天下,他呂留良就該是大清的臣民了。 而後數十年,呂留良一族能得安寧,能得生息,難道不是大清賜下的,不是大清之君父,如育子一般育天下之民而得來的福分?呂留良不念大清撫育之恩,卻念念不忘在他生時已敗德無道的前明,在著述中百般詆毀大清,他守的是什麼道統? 呂留良在曾靜心中的高大光輝形象,蒙上了一層陰霾,可曾靜依舊覺得,即便在華夷之辨上有偏差,但呂留良所述的治政學問還是正道。 正在紙上寫著自己的悔罪詞,刑部官員又來了,「曾靜,今日太和殿灑掃,正好領你去觀一眼。」 曾靜一呆,毛筆也停在半空,好半響,淚珠跟著墨滴一同落在紙上,曾靜撲地叩首,泣不成聲地道:「皇恩浩蕩,曾靜便是粉身碎骨,也無一絲怨言。」 曾靜在荊州被抓時,本已存了必死之心,兵丁上門時,他還叫喊了一聲「湖南衛道者曾靜在此」,準備拿剪刀自殺。 似乎那一聲喊已經耗盡了他的心氣,接著他就軟在了屋子裡,被兵丁五花大綁。 捱過一頓牢獄之刑後,曾靜已是麻木,就等著被凌遲處死,卻不想皇帝親傳諭令,認為他只是學識短淺,受了呂留良的蠱惑,罪不至死,要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剛被押到京城時,他心緒還無比複雜,一方面感歎自己對雍正皇帝的認知太過片面,這竟是一位仁慈而較真的皇帝,一方面還在心中牴觸,他不願假作恭順,換取生機。畢竟在他這樣的讀書人心中,名聲、氣節比生死要緊。 但第一次進到京城,第一次在紫禁城外圍粗粗走了一圈,曾靜還守著的心房就已崩潰了。天下之大,物事之廣,讓他那股天下自能從書中讀得的傲氣頓時消散。尤其是紫禁城的宏偉,將他那點讀書人的自尊盡皆掃散。 自慚形穢的曾靜覺得,自己肯定是錯了,但具體錯在何處,他還不清楚。只能如提線木偶一般,由皇帝拎著,一處處摸索。 刑部官員鄙夷道:「萬歲爺也不知是怎麼想的,不僅留你這樣的狂逆窮酸一命,還要讓你見識我大清一國的政務根底……」 曾靜咚咚叩頭:「自是萬歲爺寬仁睿識,容彌天重犯悔過自新。」 刑部官員心說你懂什麼,李衛在江南都砍了一千多顆人頭,卻獨獨留你一個,多半是因為,你個窮酸家在南蠻,若是能讓你全心悔過,南蠻怕是要丟足面子。大家不明白的是,萬歲爺為何一改跟南蠻的默契,起心給南蠻搗蛋了。 接著這官員暗道,以前萬歲爺跟南蠻暗守默契,讓大家安穩了好幾年,朝野都在犯嘀咕,說小話,說萬歲爺當了南蠻的走狗。如今大造文獄,還要掃南蠻面子,大家又起勁反對,要馬上殺了你,也是存著不讓這個窮酸成了南蠻搞事把柄的用心。 萬歲爺跟南蠻交好,大家要念叨,萬歲爺要跟南蠻交惡,大家也要念叨,萬歲爺……可真不容易啊。 進到紫禁城,見到內廷奏事處的忙碌景象,官員這番感歎,在曾靜的嘴裡吐了出來。 「萬歲爺,真是辛勞啊。」 通政司官員、奏事處太監,就在奏事房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看著這般景象,曾靜感慨不已。 「那是當然,每日數百題本和奏折來往,近到北京城的事,遠到漠北的事,萬里江山,億萬子民,諸事都要決於御前,什麼錢糧田畝,什麼刑獄決斷,干係重大,容不得一些耽擱。」 官員傲然說著,曾靜心弦震動,道德文章,果然是沒辦法拿來治國的,這些個實務,真是要靠帝王來審裁。回想前明,萬曆皇帝居然數十年怠政,還不知天下亂成了什麼樣子,大清代明,還真是天意啊。 官員奉令讓曾靜見得一樁具體國務,這也是曾靜之前在鼓動岳鍾琪造反時所提到的事,他說本朝濫鑄劣錢,危害頗深,雍正在之前的冊子裡作過反駁,但論述不深,這是要讓曾靜親眼看看與此相關的事。 河南巡撫鄂爾泰所奏題本稱,河南民間熔錢制銅器之事非常嚴重,他呈請朝廷盡快鼓鑄新錢,銅鉛過半。 雍正即位後,錢糧虧空太大,四處想辦法補窟窿,同時雲南等產銅地被英華佔去,銅料來源驟減,因此新鑄的雍正通寶是銅鉛各半,明顯劣於銅六鉛四的康熙通寶。 這事天下人都在念叨,曾靜自然也要拿來當抨擊雍正的材料。雍正的辯護很簡單,就是搬出民間熔銅織銅器的事實。這事本是銅錢貨幣制的根弊,怎麼都避免不了,將此理由擴大,用來遮掩朝廷鑄行劣錢的事,便是順手而為。 見到鄂爾泰對地方諸項事實的奏報,以及雍正對此事危害朝廷財貨流通的深深憂慮,君臣在此事上的討論過程,也全盤落入曾靜眼中,看得他身子微微發抖,這就是國政啊……一文小錢,竟然牽扯出這一盤宏大政局,他這麼個窮酸,拿著冰山外的一角,就來攻擊大清,攻擊皇帝,真是愚昧! 接著再到御膳房,正好遇到一個太監捧著一碗粥退下來,一臉遺憾地對御膳房總管搖頭道:「擺了一個多時辰,主子一刻都沒停下筆,又冷了。」 總管習以為常地嗯了一聲,再道:「回鍋子裡熱著,主子總還是要喝的。」 沒見到金銀滿屋,沒見到奇珍異餚,甚至都沒見到多少人,跟天宮後院一般豪奢的想像差距太大,曾靜還以為這是一般的膳食房,可遠遠聽到這般對話,才知這真是御膳房。 「萬歲爺的儉省,你們這些窮酸是怎麼也想像不到的。」 見著幾乎呆住的曾靜,官員憐憫地搖著頭。 接著是太和殿,這是紫禁城第一大殿,大典禮之地。因為要迎近日郊祈,太監們正在灑掃,曾靜才能有機會在殿外看看。 靠著過了半膝的高檻,水磨般的石地板延伸而出,兩旁銅龜、仙鶴伺立,殿內四周彩繪著龍鳳、日月和星辰等儀禮製圖,一切都浸著一股凜然不可冒犯的大威嚴,讓曾靜下意識地佝僂起身子。 就在這股渾然氣息之中,大殿正前,那明黃龍塌端立。 群臣雲集,山呼萬歲的景象猛然撞入曾靜腦中,將他所讀的那些聖賢書,所學的那些禮樂,一絲絲提聚起來。而那明黃之色,就如自上天而下的神光,扼住了他整個心神。 浩瀚華夏,四海之地,億萬子民,生死禍福,都由端坐這一片明黃色彩之上的皇帝一言而決,這不就是他所學那些聖賢言的真諦嗎? 曾靜立地頓悟了,他退了兩步,虔誠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衫,接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朝著那片明黃,恭恭謹謹地三拜九叩。 第五百九十七章 擁皇帝,正大義 「自先皇順治起,朝廷就在鄉間廣諭民人,以《聖訓》教化人心,這與你所言之鄉約有何不同?」 「均平之言,是視人有男女老弱、心向上下之差。人既有差,家業也將有差。日積月累,丁多勤儉之家得業,雖小農也能得百畝田地,丁少怠懶之家敗業,雖萬貫家財也不餘一文,此平由何處而均?」 「至於井田制一事,而今天下,千年變幻,沉積已定,如何重行古制?漢時王莽所行,便是借了儒家所言,以儒亂政。國與家畢竟不同,國事根底,千頭萬緒,為君者要衡諸方之利,而非照爾等臆想之語行政。」 從曾靜交上來的作業裡,雍正欣喜地看到,這個窮酸是在真心悔改了。但曾靜還在堅持,只有呂留良所述那一套政制,才能清除華夏頑疾,度那五德轉運之劫。 因此雍正也認真地教導著曾靜,希望他能在這條正確而光明的道理上再進一步。為這個曾靜,他頂住了滿朝堂的壓力,如果曾靜不能表現出透入骨髓的懺悔,又怎能對得起自己這番心血。 雍正這番教誨,所涉及是國政實務一面,用上了諸多他家學思,更是只埋頭讀儒家經典的曾靜這等窮酸所未能觸及的新知。這些東西,曾靜如果能南行廣東,甚至繼續就在永興縣學裡呆著,其實就能接觸到,可惜,到了北京,卻是從雍正這裡聽得了仔細。 批閱完畢,將折子交給等候在旁的南書房行走,雍正拍拍發熱的額頭,對著書案上那一大堆奏折皺起了眉頭。 這都是求請盡快誅殺曾靜的本章,開頭只是刑部跟雍正對著幹,現在是整個朝堂都沸騰了,都認為雍正繼續留著曾靜張熙是壞了一國人心。 如此反應,讓雍正既喜又憂,喜的是,這些朝臣是在借曾靜之事,向他表絕對效忠之心,是為他這個皇帝的位子,為他的臉面著想。憂的自然是在跟他搗蛋。 矛盾之下,雍正就不好對這些朝臣太過強硬,免得傷了臣子們拳拳護主之心。 思來想去,雍正歎氣,攤開折子,再寫了一封上諭。 首先,雍正認可並且讚揚臣子們的用心,其次,雍正再次強調,曾靜不過是學識粗鄙,受了呂留良遺毒。呂留良遺毒之深,遠不止曾靜,天下怕是有千千萬萬。將曾靜簡單地誅殺了,這些人的遺毒就很難清理了。 因此雍正希望,臣子們能齊心協力,幫著他一起完成這一樁誅心工程,滌蕩這一國人心,大家團結起來,為抵抗南蠻,為光復華夏而努力。 這封諭令用詞之懇切,一改雍正往日嚴厲作風,讓朝堂臣子們嬌軀一震,撒潑打滾的激烈手段不好再用,雖沒停了鬧騰,言辭卻溫婉了許多,讓雍正終於鬆了口長氣。 雍正跟朝堂纏纏綿綿之際,雍正四年八月,《大義覺迷錄》終於成書。雍正再度以雷厲風行的手段,給每省遞去樣本,讓督撫在當地復刻刊行。 這是大清有史以來最大一樁官印事業,除了京城百官、國子監諸生,每省從官到學子,雍正都要求人手一本,甚至鄉間一般民人也能看到。當然,印書的錢,就得由民人來掏,地方官府奏報數目。 這個數目就很嚇人了,在李肆那個時空裡,僅僅只是台灣一府,知府就奏報了1230本的數量,全國總數怕不下上百萬本…… 跟李肆之前時空裡的《大義覺迷錄》相比,早產八九年的《大義覺迷錄》差別不大,分為四卷。第一卷是早前雍正對曾靜投書的駁斥,這部分言論,朝堂和地方官府都基本熟悉了。第二卷則是雍正跟曾靜的對話,當然,在書裡為了凸顯皇帝的威嚴,雍正的問話都是大字,曾靜的回答都是小字,而且還不提姓名,而是自稱「彌天重犯」。 第三卷是雍正為曾靜之罪開脫的內容,包括了在荊州和京城審訊曾靜的內容,以及雍正跟臣子們討論該如何處置曾靜的多道奏折和諭旨。前半部分是顯示曾靜是受呂留良學說蠱惑,以及曾靜自己有所悔改,後半部分則是從雍正和朝臣的討論中,應證曾靜的確罪不至死。 這第三卷就有些猛料了,因為雍正必須要將大清得位之正跟自己得位之正捆綁在一起,所以這裡他摻進了一些私貨,借駁斥曾靜關於他雍正篡位和殘害兄弟的言論,彰示他得位的正當。這部分內容在第一卷裡也有所鋪墊,如今結合起來,宮廷鬥爭的內幕,至少是從皇帝口中道出的宮廷鬥爭是怎麼回事,就這麼在民間廣為流傳。 朝堂對第三卷內容自然也很熟悉,但民間卻由此大飽眼福,他們還是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國政來往,甚至第一次這麼近地接觸皇帝的秘聞,即便只是駁斥謠言。實際上大多數民人,都不怎麼清楚這謠言的真正面目,這下卻由皇帝自己說了出來。皇帝是在闢謠,可闢謠的效果……往往與闢謠者的願望背道而馳。 第四卷收錄了雍正關於處置呂留良和其門徒,以及相關人等的諭旨,這還不是正式的定罪。跟李肆那個時空相比,多出了數落呂留良後人叛逃南蠻的指控,同時將呂留良學思廣傳民間的罪責推給了南蠻,由此避開對康熙「仁治」的牽連,同時也替江南官場作了開脫。 最後部分則是曾靜的《歸仁錄》,也就是曾靜自己的悔過書。曾靜在這部分裡總結了自己的認知之失,自承學識淺薄,沒有明白人倫乃是華夏之根。 曾靜總結說,「今日之正義,在守孝子忠臣之分,各有重人倫,以全其天理之大公,復我所性之固有。」 他懺悔道:「常以靜之至愚不肖,誤聽誤惑為戒,四海同化,九州一德,各安有天之道,長享無疆之福,斯不枉為聖世之民,而為生人之大幸耳。」 黃埔無涯宮,李方膺一臉慚愧地對李肆道:「沈在寬依舊頑固,雖承認理學確實不合如今時局,華夏也非靠理學才能成其為華夏,但他仍舊認為,他所作沒錯。他說,以利導世,為禍太深,只能靠孔孟正道,才能驅逐韃虜,光復華夏。」 李肆將一本書給了李方膺,笑道:「無所謂,只要他能承認,理學不是天生就能統治人心的東西就好,反正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書你可拿給他,讓他看看,他北面的同行是什麼面目。」 李方膺接過書,正是《大義覺迷錄》,再粗粗一翻,皺眉道:「這曾靜……可是咱們治下之人,就這般被雍正拿來揉搓,咱們這一國的臉面何存?」 李肆淡淡道:「此事跟一國臉面有什麼相干?朕還巴不得有更多人北投滿清,與其讓那些天生要作奴才的人在我英華一國裡搗蛋,不如放他們去北面。」 李方膺也笑了,的確如此,那些個死不悔改的腐儒,最好是都學曾靜一般,跑到北面去。 接著兩人相對歎氣,這是不可能的。還滿心堅持著自己那臆想世界的腐儒,在國中也許還有一萬,但能像曾靜這樣還有一腔血氣,敢於丟開英華現今蒸蒸日上的前程,悍然北投,怕是再找不出十個來。 十年育樹,百年育人,這人不止人才,更是人心。 接著李方膺擔憂地道:「雍正在人心上如此大動干戈,這南北局勢還不知要如何變化。」 李方膺只是民間身份,李肆不好跟他深談國政,同時李方膺這話也要糾正,只是笑道:「這就是大動干戈了?熱鬧的還在後面。」 李方膺瞪眼,將國政乃至皇室密辛都廣告天下,幾乎每個學子人手一本,這還不是大動靜!?如此景象,當年明太祖朱元璋殺胡惟庸時,印書天下,昭告胡惟庸等反賊之罪,動靜也比不上現在。 李肆像是自語地低聲道:「雍正這是要跨出第二步……」 雍正登基後,前四年就忙著兩件事,一是清除異己,穩固龍椅,一是收緊銀根,搜刮錢糧。為此他不得不向李肆低頭,保持著諸多默契。如今兩件事他都辦得差不多了,但他很有自知之明,英華這四年裡跨出的步子更大,國力膨脹更為驚人,他即便是要守住北面,也必須要付出更大努力。 雍正要得到更多人死心塌地的擁護,要得到更多的錢糧來成軍,為此他就必須獲得更大的權柄。而將曾靜一案與大清一國的根基聯繫上,就能更深層次地攪動人心。 讀書人以為,出書就足以攪動人心了,可對權柄在握的人來說,這遠遠不夠,除了殺頭,還得作另一件事。 北京紫禁城養心殿,張廷玉對雍正道:「成書倉促,不僅有諸多學思未能徹底批駁,書中還有一些細節,還容易導那些愚人思及宮闈之事。」 雍正也注意到了,書中關於他得位之事的闢謠,惹人更加生疑。此時他還沒想透,就問張廷玉有什麼想法。 張廷玉道:「就該將此書如早前宣講《聖訓》之事合在一處,派出得力學士,深入地方,細細宣講,既能將書中未盡之理講透,也能防止人心誤入歧途。」 這辦法好,雍正連連點頭,他也有了想法:「書中駁斥呂留良之說,礙於主旨和篇幅,確實未能講透。你可另尋名士,深入批駁,另成一書,跟《大義覺迷錄》一同去地方宣講。」 張廷玉拜道:「臣正有此意,本已尋了方苞、顧天成等名家,將呂留良餘毒好好滌蕩一番。」 當雍正點頭時,張廷玉心中狂喜,這下好了,遺禍華夏數百年的浙黨餘孽,將因呂留良之說被徹底毀貶而徹底滅絕…… 有張廷玉推手,曾靜呂留良案,在《大義覺迷錄》刊行天下之後,再起一波高潮。 清廷從翰林院選出若干翰林,奔赴各地,掀起一波宣講風潮。這些宣講使加上地方官,目標是將《大義覺迷錄》的內容盡可能傳播給天下人,堆場次,湊人頭就是功績。 宣講會一場數百人、數千人,在陝西甚至有兩萬人的宣講大會,人人手握《大義覺迷錄》,隨著主講人聲嘶力竭地呼號,如旗幟一般揮舞。在雍正四年的八月,但凡官場、讀書人,乃至地方鄉紳,不拿到一本《大義覺迷錄》,不參加一場宣講會,都自覺是不忠於朝廷,不忠於皇上。 宣講會不止是《聖訓》、《大義覺迷錄》,張廷玉牽頭,方苞、顧天成等文人動手,《駁呂留良四書講義》一書的內容也廣傳天下。這本書更從學理上,徹底打倒呂留良之說,尤其是「糾正」了華夷之辯,將其導入君臣大義的「正確」道路上。 當李肆得知,四川、湖南、江西和福建等地,英華與滿清交界處,清兵加強了防備,對雙方來往商賈開始作嚴苛限制時,他對內廷司諭楊適說道:「召集與江南事有關的人……」 第五百九十八章 江南攻略的真相 肆草堂置政廳正在召開絕密會議,連四娘和寶音這樣的隨身護衛都被趕了出來,但兩個姑娘很是興奮,在雲間閣裡嘰嘰喳喳議論不停。 三娘和蕭拂眉陪著已有五個月身孕的關□正散步到雲間閣,聽到這兩姑娘的歡笑,隨口問著又有了什麼大喜事。 「四哥兒要去收江南了!」 江南文禍慘烈,四娘總覺得自己有很大的責任,平日就老在念叨這事,今天李肆召集跟江南事有關的重臣,她覺得滿腔仇怨即將伸張。 「樞密院之前剛從藥局購走大宗傷藥,還徵調醫學院的學生去扶南,聽說是備暹羅和緬甸之戰,真要馬上在江南動手,醫藥可是沒一點準備呢。」 蕭拂眉已褪下了聖女光環,不再沾天主教之事,但依舊通過李肆安排的中介管道在推動醫藥事,戰事與醫藥緊密相關,有什麼大動靜,她也能有所察覺。 三娘也皺眉道:「蕭勝正領軍在琉球行事,琉球跟日本關聯很深,樞密院也作了跟日本動手的備案,神武軍和龍驤軍都在待命狀態。緬甸和暹羅之戰,不僅涉及扶南,北面雲南方向也要戒備,怕張漢皖那邊兵力不足,還專門調了虎賁軍去雲南,再算上還在呂宋駐守的羽林軍,在湖南駐守的鐵林軍,要打江南,哪裡來的兵?就靠龍騎軍?」 國中大軍動向都不是什麼機密,只要關心軍事,都能從報紙上看到大致的消息。 關□有了身孕,往日那尖尖小下巴也堆出雙層,可被她那靈動眼瞳襯著,反而更像是嬰兒肥,她脆聲道:「沒收拾掉真正的敵人,又怎麼可能去拿江南呢?」 四娘有些洩氣,對這話也疑惑不解,真正的敵人……誰啊? 再想想之前進置政廳有哪些人,以及關□的所長,四娘若有所悟。 置政廳裡,薛雪、陳萬策、顧希夷、彭先仲四人分坐李肆左右,向懷良、韓玉階、沈復仰、梁博儔等工商總會選入西院的八名院事在下方落坐,眾人屏息以待。 薛雪正在介紹目前的南北局勢:「北面收緊口子,是地方督撫自為。他們正在大搞《大義覺迷錄》宣講,就怕咱們的學思滲入,在地方上弄出事來,非但政績不保,還要丟頂戴甚至掉腦袋。雍正對此也該是全力支持,南北隔離之勢將會越來越明顯,財貨流通將是另一番局面。我們不有所作為,一國也將受其所累。」 梁博儔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皇帝,多年前跟嚴三娘那段未盡姻緣不由自主地在腦子裡翻動,他自沒有什麼怨懣之心,就只是感慨世事無常,那一夜,如果自己早到,事情會不會有所不同呢? 正在走神,卻被李肆盯住,目光銳利,讓梁博儔後背瞬間汗透衣衫,可接著那目光又轉為和善,李肆還朝他微微頜首,梁博儔一顆幾乎跳出胸腔的心才安定下來。 對了,自己是西院中少有的福建院事,能坐在這個地方,就得注意這個身份。 梁博儔這才醒覺,今日會議的人員組成比較奇怪,薛雪和陳萬策,聽說是段國師之徒,專長於權謀韜略,而顧希夷是計司使,總管一國財政,彭先仲是中書左丞,專管工商事,這兩方出動,謀劃之事就很可怕了。而自己這八名西院院事,都是工商總會的「北派」,安金枝那邊專注於南洋的「南派」院事卻沒有出席,加上討論的是江南事,這意味著…… 薛雪介紹完畢,李肆直入主題,解開了梁博儔的疑惑,「諸位的生意,不管是原料還是市場,都仰賴於北面,尤其是江南。比如佛山梁家的布業,潮汕沈家和泉州梁家的鹽,還有廣州韓家的絲織,乃至湖南的糧米和玻璃……」 一個老者惶恐地起身拜道:「陛下為我等小民之利所想,惶恐之至……今日招我等前來,但有吩咐,無所不從。」 這是佛山梁家的家主梁煥,早年李肆還只是李北江時,入佛山就以他為踏板。梁煥雖在李肆與李煦的爭鬥中損了利益,但卻因早入李肆的青浦商會,到現在已成廣州一大工閥,鐵器、瓷器、布業等行當在國中佔有不小的市場份額。 李肆笑道:「老梁別賣乖了,這是在幫你們謀劃前路呢。」 梁煥嘿嘿一笑,他跟皇帝也是老交情了,可跟著韓玉階一同,推著工商總會,要逼皇帝退出股市,不賣點乖,心中實在忐忑。 旁邊梁博儔對李肆剛才的話心有同感,南北隔離之勢若成,不管是原料還是市場,都要大受影響,尤其是江南。現在他跟潮汕沈家辦了鹽業聯合公司,大半生意都是往江南賣鹽。皇帝注意到了這一點,是不是說,要對江南下手了? 其他人心意相通,紛紛道:「陛下說得沒錯,其他地方不論,江南若是要封了,韃子朝廷自己受苦不說,咱們也要深受其害!」 韓玉階卻嗯咳一聲道:「現在雖有西院,能整合各方工商,但江南勢大,真要揮兵拿下,首尾太麻煩……」 韓玉階這話出口,這些西院的院事都沉默了,韓玉階提醒了他們。 看來皇帝真要出兵江南啊,今日召集他們,是要給他們作工作,說服他們接納江南工商。 這事影響太大,他們滿心不願,只好以沉默表示反對。 李肆道:「諸位所憂,也是朕之所憂。先不說江南讀書人,江南工商非同一般。江南鹽商、糧棉絲織,哪一樁拉出來,進到咱們國中,都是窮凶極惡的大鱷。朕也無心讓他們來分沾我英華國運,召集你們,就是來商議,怎麼掃除這些大鱷。」 看住愕然的院事,李肆笑道:「沒錯,朕是要出兵江南,但這兵就是銀錢,就是你們。對付的也不是滿清官兵,而是江南豪紳。」 江南是個怪物,讓李肆非常忌憚的怪物,這忌憚要分三個方面。 首先,江南人口眾多,1820年時,江蘇和浙江的人口綜合就已達近六千萬,此時雖是百年前,卻怎麼也有三千萬以上,幾乎趕上英華一國的人口。 其次,江南文盛。因為積澱深,江南的教育成本非常低,識字率恐怕還要高過此時的英華,紹興師爺滿天下就是一樁側面之證。但識字率之上的思想,就全被理儒掌控著。江南讀書人在明清的地位自不必說,特別是明時,能有什麼能量,後人有目共睹。 第三點就是江南的經濟,江南經濟以精耕細作的小農經濟為核心,自成一個經濟圈。消費和生產都有自己的特點,由此也培育出了自己的工商階層,再加上攀附權柄而生的鹽商等勢力,這個階層的財力非常恐怖,運轉也有自己的根骨。 綜合這三方面來看,英華要收江南,最大的麻煩不在能不能收得下,而是收了根本就無法消化。這就像兩家公司合併,面上雖是英華得了江南,可這麼多人口,這麼多讀書人,這麼龐大的資本,維繫和運轉跟英華現今體制完全不同。到時江南讀書人從朝堂,江南資本從經濟,江南人從民心輿論,三面吞噬,英華現今的體制還能維持得住? 李肆若是效仿朱元璋,經濟上遷移江南富豪,思想上鉗制江南讀書人,倒是能完成形式上的融合。可這些舉措卻跟英華體制不容,江南已是英華治下,要對江南能這麼幹,那麼對兩廣福建也能這麼幹,到時他李肆這一國,可就要退步到前明,同時又要為推行這些政策,不得不重新提升他皇權的威嚴,以便有足夠的力度將行動貫徹下去。 這等於是他多年努力化為泡影,落到最後,到底是誰吞併了誰? 那是不是說江南就不可能入英華一國呢? 英華當然是要拿江南的,但必須要經一番調理,而且也必須是趁著江南還並非自己國土時,可以丟開諸多顧忌,從思想、經濟和民心上瓦解江南。 李肆這話引得西院眾人皺眉深思,以他們這些工商為兵,整治江南,這意味著…… 「陛下是要……殖民江南!?」 有交趾、廣南乃至呂宋這些前例在,眾人頓時醒悟。 李肆點頭,也只有殖民江南,先從經濟上徹底打垮江南本地工商,變其為英華資本的下家,才能鋪好消化江南的大道。 眾人相互對視,興奮再也掩飾不住,個個都面紅耳赤。殖民江南啊,有皇帝撐腰,江南那些鹽商、絲商、糧商,個個身家百萬,英華工商趴在他們身上吸血,那能掙得多大的利!? 陳萬策開口道:「這是一樁大工程,哪些勢力太大,把控太深,咱們手伸不進去,必須要徹底清除掉。哪些勢力有機可乘,能為咱們所用,這都需要仔細計較。招你們來,就是因為你們的原料和商貨和江南關聯很緊,對江南工商也該有很深瞭解,可以在這些事上幫著朝廷參謀。」 對工商來說,還有什麼事比這更美好?朝廷幫你打擊競爭對手,幫你控制商貨下線,把對方打趴下,就是幫朝廷打趴國敵,大利名正言順地能到你手上。 「兩淮鹽商,必須第一個解決掉!」 「蘇松棉絲,不能讓他們再織造,就只讓他們給咱們供應棉花生絲!」 「不能小視江南糧商,他們手裡可握著三千萬江南人口的糧米通路,把他們吃掉,江南資本就要去掉一小半!」 資本家們「群情激憤」,競爭對手也好,合作夥伴也好,誰在江南擋著他們財路,吃掉他們利益,誰就是敵人! 薛雪和陳萬策對視一眼,同時微笑,都心說陛下這支兵馬,戰力可是足足的。 梁博儔還未完全昏頭,他出聲道:「可咱們怎麼動手?清廷對江南格外重視,咱們要用銀錢在江南起烽煙,清廷該不會坐視吧。」 這是當然了,不僅不會坐視,更可能請君入甕,反吞一口。 薛雪道:「朝廷是作什麼的?當然會幫你們解決這個問題。眼下清廷收緊邊防,正是好借口,也是好機會。」 李肆笑道:「兵馬也非你們一路,且看朕嚇住那雍正。」 第五百九十九章 封海逼通商 北京紫禁城養心殿,允祥、張廷玉、馬齊、馬爾賽緊緊盯住雍正,雍正臉色蒼白,他們也差不多。時至九月,養心殿內也悶熱起來,可眾人心口太冷,身上竟沒什麼汗意。 「景山炮廠雖經西班牙人指點,已能造射十斤炮子的三千斤銅炮,但工匠技藝不熟,年內能造出三百位就已是極限。」 「西山大營已有西班牙教官正在日夜操練,但時日尚短,要跟南蠻對戰,怕是力有未逮。」 「大沽口炮台日夜趕工,擴修工程至少還需半年。」 軍機大臣們的報告都不是什麼好消息,雍正捏著坐塌把柄的手上青筋暴凸。 眼見《大義覺迷錄》宣講工作正進入高潮,雍正的聲望雖在民間還難跟康熙相比,可權柄已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新政也開始在地方開始有了起色。 就在這時,茹喜卻將一道晴天霹靂轟在雍正頭上。 李肆傳來了話,「開放江南,任南北自由通商,否則朕提大軍北上,不死不休。」 雍正先是嚇得兩腿發軟,接著又是大喜,他自以為抓住了李肆的把柄。地方正在控制南北來往,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動,李肆居然如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一般跳了起來。 茹喜卻又澆了他一盆冷水,「封了南北商路,李肆是難受,咱們也好不到哪去。他還有南洋可以折騰,咱們呢?據臣妾所知,眼下江南糧價已比康熙五十年時高出三成,不是靠跟南面來往商貨,江南人連飯都快吃不起了。」 茹喜對國政懂得不深,但這話提醒了雍正,江南糧價高漲,背景比較複雜。首先是湖南被南蠻佔了,用來調劑江南的糧米少了大半。其次是因南蠻廣興棉絲織造,江南棉田面積越來越大,糧田自然就少了。 如果斷了南北商路,江南人再種回糧米,缺口也能補回來,畢竟江南糧食還能自足,但這個過程很長,誰知道在江南那地方能鬧出什麼動靜? 南北隔斷,看來確是兩敗俱傷的事,可李肆只傷到皮肉,自己卻有可能傷到命根。雍正由此才隱隱明白,為何當初平三藩時,康熙跟吳三桂打得昏天黑地,卻從未斷過商路,那可關聯到雙方生死啊。 李肆若只要求回到往常態勢,雍正怕是要捏著鼻子認了,可現在這要求卻大大越線。在江南自由通商?他不是笨蛋,一眼就看出,李肆要對江南下手了。 李肆在江南早有勢力,在蘇州有江南票行,甚至蘇州的滸墅關都是江南票行代管,眼見年底就要到期。而以李煦為代表的江南三織造,更是依附南蠻的絲織產業得利,在他們身後,還有百萬紡絲摘棉的民人靠著南蠻過活。 容南蠻在江南自由揮灑銀錢,江南還能在大清治下留幾年?三年?五年? 雍正不敢想,他也絕不答應李肆這樁要求。 為此他緊急召集軍機大臣,商議南北戰事。 臣子的回答很直接,即便靠著從呂宋流散出來的西班牙人指點,現在跟南蠻開戰,也沒什麼好下場。 雍正惱怒地想著:「朕剛剛收拾了人心,那李肆就跳出來染指江南,他是存心的麼!?」 這邊馬爾賽道:「眼下情勢危急,即便作最壞打算,朝堂也少對南蠻有識見的將才。」 眾臣紛紛附和,兵力和軍械不說,沒有知南蠻事的大將,這仗更沒法打。 雍正萬般無奈,只能拉起一個原本他計劃要一腳踩死的人,就希望此人還能發揮出一些價值。 南北局勢驟然緊張,岳鍾琪也沾了光,他實受勇略將軍印,坐鎮西安,仍領川陝總督事,以川陝錢糧支撐可能在西面爆發的南北大戰。 而被丟到盛京的年羹堯復了軍機大臣、大學士和兵部尚書,實受杭州將軍職,領兩江兵馬,準備跟英華一戰。但雍正對他依舊不放心,切掉了他錢糧之權,由李衛統管,還讓李衛跟年羹堯同掌兩江綠營兵馬。 年羹堯在盛京接旨後,對一直陪著他的幕僚左未生苦笑道:「我是去當擺設的,江南的戰場,不是在銀錢上,就是在海上。」 雖是擺設,能脫了這塞外流遣的命運,年羹堯自然欣喜。這段日子,他在關外想得很多,當雍正掀起《大義覺迷錄》宣講運動高潮時,他終於醒悟,自己之前是太過跋扈,居然忽視了皇權的威嚴。 急速推進同時也已扭曲了的歷史,改變了年羹堯的命運,他帶著左未生趕往杭州時,已定下決心,要重新贏得雍正的信任。 雍正在北面緊張佈置,對李肆毫無回應,李肆本也沒等。聖道四年九月,十萬大山號、武夷山號兩艘戰列艦,連江號等四艘新海鯊艦,帶著十多艘縣級新海鯉艦,向北浩浩蕩蕩而去。 英華此時抽不出陸軍,但海軍卻還閒著,除去蕭勝帶去琉球的艦隊,剩下的力量也足以完成李肆下達的任務。 掃蕩清廷江南水師,浙江江蘇海域,必須全由英華艦隊控制。 「哇哈哈……終於是我獨當一面了!」 十萬大山號的舵台上,孟松海仰天大笑。胡漢山坐鎮呂宋漢山港,白延鼎坐鎮扶南鷹揚港。從歐羅巴回國的魯漢陝頂替蕭勝,在黃埔船廠監造第二艘自產戰列艦華山號,蕭勝又去了琉球,這次行動就只能讓他這個松字輩的小中郎將頂上了。 已從軍情司黑貓隊長轉任海軍情報司知事的劉松定報告道:「溫州、台州、寧波和杭州四府都找到了內線,水師狀況和水文都在掌握中,浙江還得等一段時間。」 孟松海揮手道:「不急!慢慢來!咱們的任務,是讓江浙的韃子水師,再沒片帆能下海!就一路細細收拾過去!」 白正理上了舵台,這位西行得歸的伏波軍將領也是第一次獨領一路人馬,他問劉松定:「定海清兵情況掌握到了嗎?」 劉松定點頭:「六七門老炮,炮台加上汛塘兵不超過五百人。」 白正理皺眉:「就這點兵?」 孟松海道:「你還想怎樣?總還有成團的清兵讓你收拾,我這邊可難指望還有成團的清兵戰船敢出海。」 孟松海的抱怨正是江浙清廷水師現狀的寫照,兩條巍峨巨艦,外加十多條快艦,載著四五百門大炮,從溫州一路向北,像是作清潔一般,將清廷水師戰船一艘艘轟掉。不僅海上的不放過,錨泊的戰船也被海鯉艦悍然摸入港口,打靶一般地解決乾淨。 當艦隊攻入定海,以陣亡七人,傷二十餘人的代價,將駐守定海的清兵解決乾淨時,浙江清兵連帶地方官員亂成一團。之前浙江巡撫范時繹就是被南蠻艦隊轟斃的,如今南蠻水師大舉北上,是存心要佔了浙江麼? 「南蠻佔定海,只是以定海為食水補給之地,觀其軍力,還未有紅衣兵出現,都是藍衣水師兵,還不足以攻入浙江。」 「聽聞南蠻水師總酋蕭勝另領船隊奔赴琉球,在琉球滯留三月還未歸,該是遇上了麻煩,而琉球事涉日本,非一時能善了。奴才以為,南蠻這支水師,只是用來凌迫朝廷,並未存死戰之心。此敵心存懈怠,外無援軍,正是一舉滅之的好機會!」 「奴才身負家國之仇,與南蠻不共戴天。望主子授下江南水師總制之權,奴才捨命效君,唯此一勝而爭!」 杭州,浙江巡撫衙門,新任浙江巡撫范時捷吹乾了墨跡,將這份折子遞給家人,讓其急遞京城。 范時捷已說通了李衛,把江蘇水師轉調給他,加上還在杭州灣水師,他還能湊出三四十條戰船,兩三千水師戰兵。趁著年羹堯還未到任,他還有自行其是的權力,就趕緊拼上這一搏。 想到從兄范時繹的死,范時捷就滿腔感慨,這跟仇恨無關,雍正將他又放到這個位置,用心再明顯不過。你哥哥已經殉國了,這證明你范家是絕對忠誠的,那用上你,朕也該能放心了吧。 如今南蠻水師佔了定海,他范時捷若是沒什麼動作,在雍正心中,那就是不忠。 「好在我可不必學著從兄親自出海……」 想到范時繹的死因,范時捷暗自慶幸。 「咱們真正目的,不僅是清理清廷江南水師,還要震懾那雍正皇帝,讓他允了官家在江南自由通商的要求。一場大戰必不可少,否則不足以震動人心。」 定海,孟松海對白正理、劉松定以及手下要員如此說著。 「浙江巡撫是范時捷,他要報哥哥的仇,必然有所動作,咱們就窩在定海,等著他把剩下的水師戰船送上門來。」 孟松海將宛如小孩子玩鬧般的計劃說出來,眾人面面相覷,心說那范時捷是頭殼壞掉了,還要自己送上門來討打? 「他不來,咱們就繼續封海!看他動不動!」 孟松海篤定地道,眾人暗道,這的確是流氓招數…… 白正理道:「可江浙漁船商船眾多,咱們又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一併轟了,得搜檢探查。光靠咱們這些船,還不足以封住江南海域,要不要跟蕭總長聯絡下?」 說到這事,孟松海一邊眉毛挑起,一邊眉毛卻耷拉下來。 「蕭總長,怕是在琉球遇上了什麼麻煩……」 第六百章 帝國主義紙老虎與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蕭勝人雖在琉球,卻還跟孟松海保持著聯絡,最新收到的消息裡,蕭勝沒細說琉球局勢,只是要孟松海盡快完成江南任務,似乎遇上了什麼棘手的事,還在打孟松海這支分艦隊的主意。 這也是孟松海大剌剌蹲在定海的原因,他想盡快給清廷一拳狠的。 孟松海加白正理、劉松定,三個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之所以李肆和蕭勝放心將這一路人馬交給他們,是覺得這只是單純的軍事。就打仗而論,這三人的見識已經足了,不至於出什麼岔子。 聖道四年九月,南北局勢驟然緊張,兩方不同走向的罡氣相撞,匯成了一股渦流。歷史進程猛然加速,即便是李肆,也沒能看得完全。 蕭勝的麻煩不論,孟松海這邊出了大麻煩。 劉松定探得江浙水師正從杭州灣和北面沿海兩路殺來,準備在舟山以北匯聚,要直搗定海,孟松海正興奮不已,白正理卻蹙眉道:「這兩日病患增多了不少,都是上吐下瀉。」 水土不服吧…… 孟松海沒怎麼在意,就只忙著佈置行動,可接下來兩日,病患越來越多,這才讓他有了警覺。召集軍醫進行全面複查,三人頓時綠了臉,一部分食水被下了毒…… 循著線索,很快在定海城裡抓出來下毒者,竟是定海縣學幾個生員鼓動尋常民人幹的,跟逃散的清廷官員和綠營軍兵無關。 白正理出洋日久,對南北人心形勢很陌生,看著這些跟官府搭不上邊的讀書人和民人,他一臉難以置信:「我們可是自己人,是來光復華夏,解救你們的,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個秀才一口唾沫吐了過來:「南蠻!休想壞了我儒夏道統!」 另一個硬氣的民人也道:「咱們日子過得好好的,要誰來救!?」 還有民人道:「你們南蠻要興留辮不留頭,還要掘人祖墳,行妖法搜魂,傷天害理的事,在南面還嫌幹得不夠,現在又要禍害我們江南人了!」 其他民人都大義凜然地應和道:「前些日子,殺了那麼多遭你們禍害的讀書人,就是萬歲爺看透了你們的伎倆,別想再騙住我們!」 孟松海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看向之前在江南行事的劉松定,卻不想劉松定也是一臉驚詫,顯然還沒搞明白,不過短短幾月,為何江南人心就變得如此陌生。 三個人正為怎麼處置這些人頭痛,卻見定海縣城方向煙塵四起,喧囂沖天,不多時,守城的一營伏波軍倉皇退卻下來,氣得白正理掏出月雷銃,就想把跑在最前面的營指揮就地正法。 當初打定海縣城,定海城守營和港口炮台四五百人,僅僅只有微弱抵抗,定海鎮標更龜縮在普陀不敢動彈。 眼下綠營大舉進攻,白正理等人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收到,甚至縣城都沒聽到什麼槍聲,守城的這一營六百伏波軍就跑回來了,什麼時候伏波軍也成了綠營那般豆腐兵!? 那個營指揮眼見白正理拔槍,趕緊搖手道:「那不是清兵,是……」 如山呼喊正從城門方向湧出,「救義士」、「殺南蠻」的口號清晰入耳,接著是成千上萬民人衝出城門,朝著港口洶湧而來。 白正理也驚呆了,那是老百姓啊,怪不得手下的兵不敢開槍,只是退出了縣城。 劉松定一嘴牙咬得格格作響:「準是受了韃子官的蠱惑!才把咱們視作仇敵!」 孟松海臉色青白變幻了一陣,冷聲道:「伏波軍,列陣!」 退下來的伏波軍官兵震驚地看向孟松海,孟松海如噬人般地回瞪過去,咆哮道:「這是命令!」 官兵們再沒二話,老老實實地列陣裝彈,可人人臉上都是不忍。 白正理卻一把扯過了孟松海:「那是民人!」 孟松海搖頭:「現在他們是敵人!」 白正理跺腳:「你們天刑社就這德性!不行!等下絕不是戰爭,而是屠殺!你我名聲還是其次,以後江南人要怎麼看我們英華!?」 孟松海已是一臉赤紅:「天刑社怎麼了?換了你這聖武會來號令,是不是還要繳槍,等著這些人來殺!?」 兩人正跳腳對罵,劉松定喊出了聲:「鳴槍示警!槍口抬高!」 蓬蓬排槍響起,上萬民人離港口外這道薄薄防線只有幾十丈遠,卻如潮水撞上無形礁石,猛然一僵,接著丟下零零星星被踩踏致傷的可憐人,潮水轟然倒捲而回,還夾雜著「南蠻開槍了」、「殺人了」的驚呼。 孟松海、白正理和劉松定以及數百伏波軍官兵呆呆看著人潮來回,聽著那沖天呼聲,就覺心口難受得快要炸開。 定海縣城丟了,清兵水師馬上就要來,如果再遭定海鎮標從陸地兩面夾擊,這樂子就大了。孟松海等人不得不將部隊緊急撤上戰艦,如喪家之犬一般退出了定海。 舵台上,孟松海將八角帽一摔在地,破口大罵:「這是他媽怎麼回事!」 定海縣城,鑼鼓震天,定海知縣一臉激動紅暈,在縣衙裡激情而就一份帖子。 「我定海軍民,同仇敵愾,奮勇爭先,與南蠻戰於城下。直戰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仰聖上洪福,我大清國氣鼎沸,南蠻便有巨艦大炮,也被我軍民殺得潰不成軍,血肉盈野。」 「定海大捷」就這麼出爐了,知縣報說殺了三十名南蠻賊軍,知府的帖子報說殺了三百名,當這份捷報到了浙江巡撫衙門時,范時捷正臉色灰敗,心如枯槁。 他的水師大敗,敗得徹徹底底。 南蠻水師神通廣大,竟然全盤掌握了他那支水師的動靜,提前出港,在舟山北面海域,對本要甕中捉鱉的奇軍來了記反偷襲。 不知道南蠻水師是吃什麼藥,窮凶極惡,連一艘舢板一個人都不放過,整整四十條戰船,三千來號水師官兵,船隻逃回來三五條,人活下來兩三百,根本就是全軍覆沒。 范時捷正在為自己的官帽哀歎,收到定海這份捷報,再跟定海塘報兩相印證,興奮地差點躥上了桌子。 天降甘霖啊,原來南蠻水師是被打出了定海,才跟自己的水師撞上的。 范時捷此時雖然心痛自己的水師,但這份捷報在手,他心中卻已安定下來。將南蠻那等巨艦大炮之軍打出已佔之地,這功勞太大了,足以彌補自己的喪師之責。 他大手一揮,在給雍正的密折上寫了「斬敵六百」,在給朝廷的題本上寫了「殺敵三千」。 雍正主政以來,最見不得下面人糊弄他,地方官員平日都不敢在數字上如康熙年間那般玩弄太過。 可現在形勢不同了,《大義覺迷錄》的宣講高潮正席捲一國,什麼政風都要迎合這股潮流,范時捷覺得,就如之前各地報祥瑞一般,將這數字多抬一抬,雍正該是要認的。反正此事根底為真,定海人把南蠻打了出去,細節上造造也不算太過嘛。 范時捷所料沒錯,雍正就缺這樣的「祥瑞」,接到這份奏報時,雍正在養心殿笑了半日,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清爽了一大截。 「定海知縣,連升三級!定海大捷,明登邸報!」 雍正心說朕的路子終於是走對了,人心!只要握住人心,眾志成城,北面億萬子民,難道就擋不住你李肆的槍炮!?江南之事,你就做夢吧! 此時的雍正,也不清楚,他這得意忘形的一舉,加上正席捲各地的「君臣大義」運動,就此將大清的民風、政風和軍風,導入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這一步,至少跨越了一百二十年。 歷史滾滾急進,孟松海、白正理和劉松定這三個當了墊腳石的可憐蟲自然看不透此事的變化,他們懊惱、沮喪外加憤恨。 劉松定有氣無力地道:「周昆來傳來消息,江浙各地官員跟士紳都動員起來了,要學定海那般,就等著咱們送上門,然後如定海民人那般炮製。」 孟松海跟白正理耷拉著腦袋,都覺這趟任務是搞砸了。沒錯,他們打得清廷水師滿地找牙,如今江浙海域,清廷水師不敢有片帆下海,可他們卻被定海乃至江南的民人拿住了軟肋,然後又成了清廷的把柄。 武力上是震懾住了清廷,可人心上卻是落了下乘,這下別說凌迫雍正開放江南,他們這支艦隊,在江南海域都沒了立足之地。 孟松海嚥不下這口氣,目露凶光地道:「我覺得,還是要……」 還是要怎麼?大開殺戒啊!在孟松海看來,民人既然跟韃子死心塌地站在一起,那就當成韃子一併幹掉。 白正理還要反駁,劉松定歎氣道:「還是等陛下定奪吧,這已非軍事。」 黃埔無涯宮,李肆正在耐心勸解著四娘:「我們又不是要對付江南的一般民人,而是要把江南那些有錢人搞掉,不讓他們繼續趴在江南民人身上吸血。是啊,換咱們趴在江南民人身上……不不,怎能這麼比喻呢?」 對著一臉哀怨的四娘,李肆也是頭大,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講清楚。殖民江南,是要將自成一體的江南經濟圈融入到英華經濟圈裡。這個過程裡,原本居於江南經濟圈上層的那些資本,一部分要被清除掉,一部分要被英華資本融合。在這個過程裡,受苦的更多是江南豪紳,而非江南民人。 關□插嘴道:「換咱們趴在江南民人身上吸血又怎麼了?咱們一國的規矩比韃子治下可公平得多,換了咱們不更好?再說什麼吸血不吸血,這天底下,總是有種田的,總是有流通商貨的,大家各自得利,憑什麼就要別人平白施恩給你?只看著自己得利少,就覺得自己是被吸了血?」 李肆嗯咳一聲,打斷了關□這個神展開,再道:「總之呢,殖民只是個比喻,跟民人受沒受苦牽扯不上。就說廣東,不也有南海縣和廣州縣的銀錢撲在番禹縣,番禹一縣的產業,七成都是外縣人把控,番禹人都稱自己是被外縣殖民了麼?」 —:文—正說到這時,內廷司諭楊適求進,送上來一份急報。 —:人—李肆看了一遍,還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再仔細一看,臉色終於變了。 —:書—「嘿……咱們這只帝國主義紙老虎,居然翻攪出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屋—再看向還覺著嘴的四娘,李肆撓頭。 「這歷史……到底是哪一年的歷史了。」 第六百零一章 人民戰爭對人民戰爭 「胡鬧台!這是雍正四年,不是康熙四年!」 年羹堯星夜飛馳,在九月中旬趕到蘇州,正撞上李衛召集江蘇知縣以上官員,傳授「浙江經驗」,他對李衛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 「年亮工啊,地方之事,你就別摻和了。再說有地方官民一心,對你這年大帥也是好事嘛,這可是皇上認了的。」 李衛沒好氣地回著,還心說你年羹堯天性就是跋扈,遭了一次難還不長記性。眼下你不過是不管民政的杭州將軍,軍務還有一半捏在我手裡,居然以上司的口吻數落我這個兩江總督? 年羹堯卻毫不理會,他跋扈是因為他有理:「我已給皇上遞了折子,這事只能落在皮面,不能動實處,否則驅走前狼,後虎將起,到時前狼再回,江南可就丟定了。」 李衛沉默了,年羹堯這話說到了他心坎裡,地方民人這般喧囂,前景如何,他心中也在發虛。 「定海民人自發而起,官府都被挾持住了。如今南蠻沒在定海了,定海縣城,現在誰說了算?」 「江南各地,都把民人鼓噪起來,民人無智無識,外敵走了,他們會把矛頭轉向誰?」 「君臣大義是桿旗,今日官府拿這個翻攪民人,明日民人能拿這個跟官府鬥,窩裡鬥的習氣,千百年如此。」 年羹堯說得透徹,李衛後背出汗。 接著雍正給他們兩人並浙江巡撫范時捷的廷寄也到了,雖然對年羹堯已失信任,但這一番道理講下來,雍正也冷靜了。急急忙忙給三位江南文武大佬交代,民心雖可用,但不能脫了朝廷掌控。之後但凡民人大集,或者是要對南蠻相抗,都必須在官府的嚴密領導下。 久居上位者,早已習慣將互相矛盾的命令丟給下面人,其間折衝權衡之事,那就得下面人去傷腦筋。 現在南蠻戰艦還在江南外海游弋,不知道會在哪裡動手。雍正既要他們動員民人,阻抗南蠻,又要掌握分寸,不讓民人脫了朝廷指掌,這事可就麻煩了。 「我說了,這事重在皮面……」 年羹堯再次強調自己的觀點,李衛和來到蘇州會商江南防務的范時捷還不是特別明白。 「定海民人為何能鼓噪而起?浙省海商被閩廣海商搶了商路,來往定海的商貨比往年少了大半,有這些豪紳鼓動讀書人,讀書人再鼓動一般民人,這一勢才能推出來……」 「南蠻以華夏正朔自居,就如當年那李定國,舉著這桿大旗,南蠻絕不好對江南民人下手,否則他道義不正,國中人心自亂。我等推著民人在前,就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什麼民人都用上。人心混雜,總有心向南蠻的,這些人必須丟開……」 年羹堯不愧是主理過西北諸省軍政,一眼就看透要害,一番交代,李衛跟范時捷心服口服。 李衛點頭道:「專找被南蠻損了活路的豪商,由他們到讀書人,再到民人,一路推下去,這樣錢糧也有了著落。」 范時捷不甘落於人後:「把這些人組織成防海會,官府就通過士紳背後把控,絕不能發下武器,統一號衣,就讓他們衣衫襤褸,否則南蠻就要當作兵丁,下手再不留情。」 正說得熱鬧,蘇州織造李煦來訪。 李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對著這三位大員直接道:「若是再斷南北商路,蘇松一帶的絲農織戶,怕要揭竿而起了!」 三人對視一眼,默契地笑了,果然,江南民人真不是一個整體。 李衛悠悠道:「織造啊,咱們也明白,你作生意也是為皇上和朝廷的,如今這形勢,分外複雜,你也該出出力氣……」 李煦何等精明,點頭道:「其他不管,我江南織造的商路,地方軍政不能干涉!當然,生意歸生意,江南終究是朝廷的江南,我會去說服江南絲棉商會,讓他們安撫民間,同時捐資助戰。」 原本由「定海大捷」而引發的江南「人民戰爭」,經由雍正的冷靜和年羹堯的調理,外加李煦的調和,性質驟然從一時的狂熱之潮,轉向一項「可持續發展戰略」。 消息由周昆來這個自詡中立的情報販子,加上正在恢復的江南天地會發回,讓正緊鑼密鼓籌劃江南下一步行動的李肆又抽了一口涼氣。 計劃越來越趕不上變化了…… 李肆這麼想著,再度召開江南密議。 薛雪開篇點題:「雍正把江南民人塞在了南北之間,原本我們認為這只是一時狂熱,冷處理一段時間就好,可現在卻開始有了真正的威脅。 陳萬策道:「年羹堯很厲害,他一面把民人推出來,一面又不再阻絕江南絲棉出境,這是既壓又拉,如此消解了國中不少人對江南的企圖之心,還讓他們成了我們出手江南的阻力。」 范晉搖頭,「年羹堯哪有那麼厲害,能透悟我英華國政根底?這不過是李煦的壓力,李煦背後就是雍正,雍正也不敢完全阻絕南北商路。」 李肆心頭有些煩躁,不僅是為江南,蕭勝在琉球打開了一扇血火大門,牽連多深多廣,現在還不清楚。南洋方面,航海條例頒布之後,廣東福建海商過於活躍<5-1-7-z.c-o-m>,跟荷蘭人衝突不斷,那又是一扇烽煙即起的大門。而在緬甸,暹羅得了軍械和南洋各國的支撐,已接連打了幾場勝仗,攻入緬境。蘭納(八百媳婦)國也得了清邁一部,正式復國。不列顛和法蘭西的東印度公司都在緬甸開有分公司,還不知會有什麼連鎖反應。 留給英華佈局江南的時間不多了…… 范晉沉聲道:「樞密院的意見還是那一條,直攻大沽口,壓迫雍正定約!」 這是最後一項備案,也是最激進的。包括李肆在內,眾人同時搖頭。只是打下大沽口,不去攻北京城,雍正不一定會低頭。如果是再打北京城,雍正肯定要低頭,但那意味著陸軍大動。畢竟是在開闊的華北作戰,沒有足夠的兵力,跟還有數萬乃至十萬以上騎兵可用的滿清對敵,難保穩勝。 這就意味著軍事戰略的重點轉向北面,而打下北京,又意味著政治戰略也要跳過江南,重走老路,這還不如直接揮兵打江南呢。 李肆歎道:「這不是軍事問題,而是政治……從根本上說,是經濟問題。」 剛說到這,李肆腦子一動,似乎把握到了什麼,卻還沒想得明白。 薛雪卻在問范晉:「定海之事,樞密院對孟松海三人的軍法審裁有底案了麼?如今消息在國內傳播,輿論有罵三人是懦弱怯敵,也有讚他們仁義,守了我英華身為華夏正朔的道義,此事不得不考慮這些輿論。 范晉板著臉道:「戰事未完,還不急論處,但軍法即是軍法,跟輿論有什麼關係?」 接著他面色又緩和了:「我個人意見是,失職難逃,怯敵還算不上,畢竟對方並非清兵或民軍,而只是民人。」 陳萬策搖頭感慨:「北面朝廷真是出息啊,先有新會人,後有定海人……」 他們在談軍政,下面韓玉階等人有些坐不住了,本以為朝廷能順手就將此事搞定,卻不想遭了民人抗阻。朝廷礙著華夏大義,不好對民人大揮屠刀,這事確實難辦。 韓玉階起身拜道:「陛下,此事根底既關經濟,我們能做些什麼?」 置政廳沉寂片刻,就聽啪的一聲肉響,李肆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我想到了!」 李肆霍然起身,他本在沉思,被韓玉階這話點醒了。 人民戰爭!? 你滿清搞人民戰爭,難道我英華不能搞人民戰爭!? 你用貪婪狡詐,懦弱無恥的官商縮在背後,推著犬儒,領著愚昧民人在前,我就不能也縮在後面,推著為了百分之百利潤就能拋頭顱灑熱血,代表民間資本的商人跟你對戰?他李肆和英華不能不顧華夏道義,但拐這麼個彎,自然就不必背上道義責任了。 好吧,咱們南北兩面,就來場人民戰爭! 李肆理清了思緒,諭令一條條發佈下來。 不管你滿清答不答應,我英華就當江南是自由通商之地了。國中工商,都可去江南作生意。 可那是滿清治下,滿清官府當然是不答應的,怎麼辦呢? 英華朝廷,幫國中工商解決滿清水師、綠營、滿兵以及鄉兵團練,但凡是兵,英華大軍都能名正言順地剿滅,這當然沒什麼道義可講。 可江南民人要是阻攔禍害呢? 這是問題的關鍵了,韓玉階等人就只關心這個,李肆就一句話:「民人的問題,民人自己解決。」 把這話嚼了好一陣,梁博儔最先醒悟過來,他結結巴巴地道:「這是、這是說,我們可以自組軍隊?」 置政廳嘩然,韓玉階趕緊糾正道:「是護衛!只是護衛!」 李肆點頭:「在產業保全上,可援引航海條例。滿清官兵,連帶地方鄉兵,只要是兵,都由朝廷解決。如果是民人,就由你們自己解決。」 朝廷賣槍,賣小炮,讓去江南作生意的商人自組護衛隊,朝廷還要在江南建設據點,用以周轉商貨,保證英華之人的安全。 換了其他地方,要有槍有炮才能作生意,商人哪願意幹,可那是江南…… 這幾名西院院事兩眼都是綠的,比如梁博儔,有英華這般撐腰,他就可以直接在江南敞開賣鹽,江南鹽商的末日可就到了。而佛山梁煥,更可以直接在江南收購生絲棉花,傾銷棉布,之前所提的那些目標,打垮江南豪商資本,他們根本是直接挽起袖子,赤膊上陣了。 跟這般利潤相比,一點血火之災算得了什麼? 讓韓玉階領著西院這些人回去謀劃細節,置政廳裡就剩下李肆跟范晉等人。 范晉憂心地道:「這些商人,在國中有諸多規矩拘著,不敢太過禍害國人,如今放去了江南,會不會搞得太過……」 他的擔憂很合理,有槍有炮,還有朝廷撐腰,英華這幫商人,在江南窮盡壓搾剝削之事,稍稍有點想像力都能知道。 薛雪搖頭道:「這不正好?不管是滿清的官府還是民人,都治不了他們,只有咱們英華朝廷能治,到時候他們不還得找我們英華朝廷,幫著他們做主?」 陳萬策也道:「江南也有工商,到時江南工商,怕也是要找上英華朝廷,到那時……」 三人都看向李肆,眼中熱意再難遮掩,未盡之話是,到那時,江南即便還蒙著滿清的皮,骨肉怕都已附著在了英華之上。 如此一樁偉業,要如何下手呢? 眾人興奮地展開江南輿圖,這樁謀劃,首先就是要在江南找個落腳點。就如南洋正興起的殖民熱一般,要將荒僻之地轉為自家地盤,第一步就是建立一個據點。江南雖是華夏之地,可英華將其當作民間殖民事業來搞,那就沒什麼顧忌了。 李肆的目光在杭州灣南北掃了一趟,手指落在了一處靠海的地方。眾人定睛一看,是江蘇松江府奉賢賢境內,離金山衛四五十里地。 這片地方以灘涂為主,還只是荒地,海岸水深,可停大船,但要建成港口,卻需要很大投入。 「從長遠計,新起一港,可避開江南原有的商貿佈局,跟閩廣關聯更緊。同時此處荒僻,也避免開初跟民人衝突劇烈。」 李肆一言定鼎,就此就一顆釘子,牢牢釘在了江南。這座暫時定名為「龍門」的港口,此時還只停留在相關人等的腦子裡,日後還將幾改名稱,最終成就正果。而它的位置跟李肆那個時代大上海之南的蘆溪港就沒差多少。 當西院把朝廷關於江南通商事的決議傳播出去後,一國工商為之沸騰,大家都看出了這其中的絕大利益。同時也為朝廷決意放開手腳,容他們在江南自由折騰而狂歡。 工商高興了,讀書人不高興了。別忘了,幾年前從江南投到英華的讀書人,如今已滿佈英華朝堂和地方。這些讀書人早已不是什麼腐儒,甚至不少都脫離了儒賢之流,成了「天道主義」分子。 不管是關心江南同胞的命運,還是對工商勢力要自由折騰的警惕,這些原本正抱團推動東院推舉事務的讀書人,通過各種途徑,將反對之意傳遞給了朝堂。包括已升任福建泉州知府,給自己取號板橋的鄭燮。 軍中不少江南讀書人出身的將領,也從私人途徑,表達了對江南之事的擔憂。這些人以軍界戲稱為「江南三傑」的黃慎、徐師道和莊在意為首,主動請纓,希望朝廷能派遣陸軍入江南,不讓國中工商在江南搞得太過火。 九月下旬,英華朝堂頒布《通商條例》,這個條例跟早前的《航海條例》一起,被後世史學家稱呼為「陸海殖民法」,奠定了英華的百年殖民國策。 此時的《通商條例》將範圍局限於浙江、江蘇和安徽三省,細節繁多,核心思想就是那一條。江南之地,英華自由通商,滿清要從官府層面阻擾,英華就動用軍事手段。要推動民人阻擾,工商自理,後果英華朝廷概不負責。 這裡藏著的極大隱患,自然就是鄭板橋和那江南三傑為首的國中「江南派」所擔憂的,《通商條例》也一併作了補充。 人民戰爭嘛,既然是人民,那就不止工商。英華讀書人也能去,工商所組護衛隊,也必須由英華朝廷所派軍官監管,受軍法約束。英華的醫衛慈善人士也能去,自然,天主教的祭祀們,更是重點照顧對象。 李肆北望江南,心中就一句話:「看這江南,到底會是誰的人民,到底會是誰的人民給力!」 第六百零二章 江南故事,鍾老爺上路 廣州城南碼頭,這裡雖不如青浦和黃埔兩處熱鬧,卻依舊船帆憧憧,人聲喧囂。 一艘硬帆海船靠在偏僻泊位上,看船身那簡單封釘起來的炮門,是艘戰船。船體木色陳舊,該是早年英華繳滿清閩粵水師的戰船,而不是最近繳的江浙戰船。大小不過二三百料,毫不起眼。 零零星星的客人正在上船,守在下面踏板下像是船頭的中年漢子,將腰間掛著的籐壺般時鐘看了又看,一臉焦躁之色。 「扶南李順!?就知道磨蹭,還不趕緊上去!我是誰?記好了,我是王船頭,在這船上,我就是老大!」 「番禹劉文朗?哎喲劉老爺,真不愧是算師,掐時辰能准到了分秒……」 「還少一個?誰啊?曲江鍾……鍾上位,怎麼還沒來!?」 清點了乘客,王船頭急得跳腳,泊位可是按時辰收費的,過了整點就要多算半個時辰,那可是二兩銀子。 正頭頂生煙時,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遠遠就見四匹頭頂高高花翎的馬兒拉著。靠得近了,車廂鑲金嵌玉,四面都是水晶琉璃,幾乎要閃花人眼。穩住眼神再看,眼又花了,那四匹馬竟都是一水的純白。 如果不是馬嚼子都金閃閃的,前後也沒大隊儀仗,王船頭還真以為是哪位娘娘甚至皇帝出巡了。等回過神來,這般恨不得將金玉貼滿車馬所有角落的作派,讓王船頭又覺熟悉。 「交趾的煤老爺吧……」 叫劉文朗的算師這麼一說,王船頭頓時醒悟,兩人再不約而同地嗤了一聲,暴發戶,自是誰都看不慣。 「喲喲,船頭啊,再等一陣子,還有朋友要來送人,這人情可是不好推啊。」 馬車停穩,從車廂裡轉下來一個胖子,一邊說著一邊將一錠小元寶塞給了王船頭,船頭一張臉瞬間綻放如花。這手感,該是錠五兩庫平銀…… 鍾上位搖著扇子,盯盯這艘破船,腦袋也跟扇子一同在搖。 這幾年他在交趾埋頭挖煤,不,是埋頭組織人挖煤,也終於積攢出了一份身家。身份還不足以擠進工商總會,可他們這幫煤老闆組的交趾煤業商會在工商總會裡也有一席之地。 跟其他整日只知道該怎麼花錢才能花出「地位」來的同行不一樣,鍾上位有多年血淚史,總是居安思危,上進心無比強烈。這幾年英華一國,包括南洋諸地,煤炭消耗增長迅猛,他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但他總覺得心理不踏實,畢竟盤子多大已經能看著,就覺得已頂到了天花板。 除了偶爾去交趾煤場看看自己的攤子,鍾上位就蹲在廣州城裡,琢磨更大的生意。作為「舊時代」的鄉下土老財,他不習慣什麼投資、合股這類見不著實在貨,只坐等別人施捨一般分錢的事,就只想著自己幹。 早前炒股賠了,還好鍾上位膽小,沒賠到去跳江。之後又去鑽研《航海條例》,想學其他人,拉起隊伍去占海島。可組殖民公司時,接到商部那一本厚厚的《殖民公司須知》,鍾上位腦袋頓時就炸了。 之後他又鑽研過建船廠、鐵坊,感覺上不到大生意,又不想開小作坊,都一樁樁放棄了。 正悶在廣州城,跟一幫煤友整日斗蛐蛐賽豬,與禽獸為伍,朝廷又發佈了《通商條例》,鍾上位這幫人精神大振,大好機會! 機會不止在能買煤到江南去,更要緊的是,他們這些煤老闆的國內銷路沒在自己手裡,而是各地承銷商攬著。江南不在英華治下,他們交趾煤業商會能自己去開銷路,自己掌握價格。 這幫煤老闆們一合計,決定趕緊去考察「市場」,尤其要搞清該怎麼在這南北敵對的情況下開闢生意。 鍾上位義不容辭,將這任務攬在了自己身上,他對江南之行還另有期待。如今他又有了兒子,是他在交趾所納側室生的。但出於他的「華夷之辨」思想,又不想讓這個兒子全接了他的事業,就想娶個本國姑娘為續絃,給他生個「純正」的兒子。 可眼下英華一國,嫁女兒的標準高了。姑爺富不富是其次,關鍵得高帥潛,潛就是潛力……現在沒錢不要緊,只要夠年輕、肯讀書、腦子靈、有心氣,在這日新月異的一國裡,總有大前程。他們這些窮得只剩錢,悶在交趾那蠻夷地的矮搓黑,很遭鄙視。 一說到江南,鍾上位就想到了江南姑娘的水靈,還有那知書達理的賢惠。他在交趾幾年,習慣了被交趾人稱呼為「上國老爺」,如今看江南人,竟也有了類似的優越感。心道靠自己上國老爺的身份,外加大把銀子,娶個江南書香門第的女子為妻,該是小菜一碟。 眼下看到這艘破船,鍾上位感慨萬千。現在英華一國,一船難求,大船快船都被公司和朝廷租了去,只能將就這樣的破船。從廣州城到龍門港,一張船票二十兩銀子,卻還是有這麼多人擠。 看看甲板上幾個衣衫尋常的民人探頭探腦看自己的華貴馬車,鍾上位暗爽,扇子呼啦啦扇得更快。 「時辰到了怎麼還不走?」 「有錢就了不起啊,大家都是一張票,憑什麼要為他等人?」 沒想到這些人卻嘮叨起來,鍾上位臉色一沉,暗哼道,暗哼一聲,二十兩一張的船票,怎麼你們這些泥腿子也買得起?這銀子都是天上掉下來的麼? 「咱們都守約,船頭你怎麼就不守約了?」 「與人方便嘛,小事一樁,劉算師大人有大量,且容容……」 那個叫劉文朗的算師也不耐煩地開催,王船頭不得不搭話,在這英華一國裡,算師也是讀書人,大公司的算師,那都至少有舉人身份。 劉文朗皺眉看向罪魁鍾上位,鍾老爺正在抖肩膀,兩人目光對上,有如利劍相交,噹的一聲就粘在了一起。 車輪外加怪異的叮鐺聲響起,將兩人目光扯開。 不僅是他們倆,王船頭連帶加班上的乘客都愣住了。 車廂也跟鍾上位的馬車一個德性,恨不得閃瞎人雙眼,要命的是,拉車的居然是四匹駱駝,還是單峰駱駝…… 駱駝脖子下拴著金銀玉石鈴鐺,一路走一路響,風情萬種,船上船下無數人目瞪口呆。 車廂裡挪下來又一個胖子,看看鍾上位的馬車,哈哈一笑拱手,形極得意。鍾上位回應的笑聲乾癟無力,像是被撅斷了鬍鬚的蛐蛐。 船上一個憨厚民人納悶地問:「他們在幹嘛?」 劉文朗鄙夷地搖頭:「煤老爺斗富唄……」 那民人皺眉:「斗富?我們扶南那,誰人頭砍得多誰就富,直接比人頭就好,有什麼好鬥的?」 劉文朗這才注意到對方那黝黑膚色,嚇得打了一哆嗦,趕緊如沾蛇蠍地避開。扶南!?據說那裡全是流放的罪囚,跟土人成天打殺,已煉得一身是蠱,百毒不侵。 他們兩人正偏題,人群又發出一陣「喲呵」的驚呼。 「嗨喲——嗨喲——嗨喲……」 又一駕馬車,不,一駕人車滾滾而來。車廂依舊是金閃閃的濃烈氣息,但造型卻變了,如亭台樓閣一般。這不算什麼,車前後坐著八個羽衣霓裳女子,如花車一般,這也不算什麼,嚇人的是,拉車的竟也是八個同樣裝束,花枝招展的女子。嬌呼聲聲,聽得眾人既是艷羨又是憐。 車廂開了,滾出來再一個大胖子,鍾上位跟前一個胖子綠著臉迎上去,拱手喚道:「會首!」 交趾煤業商會的會首桀桀笑著,努力讓自己的嗓音傳遍四周,「咱們兄弟,這稱呼就見外了嘛!低調、低調……」 接著又是花樣百出的「馬車」滾滾而來,有倣傚皇帝鑾駕,坐十六人大轎的,有在車廂頂上裝兩個大鳥籠,放了兩隻孔雀的。這幫交趾煤業商會的煤老闆,根本就是把給鍾上位送行當作了一場出行秀在操辦,一個個拼足了勁地爭「面子」。 一堆煤老闆風聲笑語,折騰了好一陣,船上民人等不住了,大聲鼓噪,這些傢伙還作揖連連,更惹得噓聲四起。 終於送走了商會同仁,鍾上位轉過身來,臉肉頓時垮下。 王船頭道:「看來鍾老爺還算個正常人……」 一船百多號乘客就此上路,已是十月,趁著季風朝北而行。船上的乘客來自天南地北,身份也千差萬別,相互之間腹誹不斷,更為了爭艙室,分食水而成天鬧個不休。 但這衝突一直沒超越口角的界限,朝廷上月在江南佔了一塊地,取名叫龍門港,正是方便國中民人在江南按《通商條例》行事。他們去江南,都是奔著利益去的,既然是同道人,就沒必要爭得頭破血流,前程足足,自能壓下心頭那些怨氣。 他們這船行得慢,怨氣漸漸壓下,對江南之行的期待再將他們聯繫在一起,既有憧憬,又有忐忑,眾人漸漸也丟開了身份,相互攀談起來。 鍾上位、劉文朗和那個從扶南來的李順住在一間艙室裡,是眾人裡最晚能夠相互溝通的三個人。 李順很是不解:「朝廷為什麼不直接出兵收了江南?這般折騰為的是啥?」 鍾上位跟劉文朗同聲道:「收不得!」 兩人對視一眼,再同聲補充道:「至少現在收不得!」 李順仔細端詳兩人,一個土財主,一個讀書人,怎會如此默契? 第六百零三章 江南路,再見老白 鍾上位大義凜然地道:「如今的江南,人心都被韃子捏著,朝廷大軍殺進去,那些個平頭老百姓也跟在韃子兵後面搗亂,咱們的兵是打還是不打?打了就傷咱們的道義,不打,咱們的兵又自身難保。所以啊,得先讓江南人知道咱們的好,不再跟咱們搗亂了,再說收江南的事。」 劉文朗呸道:「你個奸商,就直白說江南成了國土,你們就再沒辦法隨意壓搾民人了吧!你們交趾煤業商會,在交趾搞出了那麼多爛事,不是通事館、工商總會甚至官家在幫你們擦屁股,你們每個人都夠被砍上十回頭!」 鍾上位也不是沒見識,雜七雜八的報紙可時時在看,惱怒地駁斥道:「你為什麼也叫不打?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怕江南讀書人搶了你們的飯碗,騎到你們頭上嘛。江南滿地都是能寫會算的,不管是當官還是在公司辦事,都不比你們差!」 末了他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大家都是一個窯子裡的,莫說別人黑了。」 劉文朗看來是個悶騷加憤生,口舌功夫不好,滿臉漲紅卻無力駁斥,只能用眼神又跟鍾上位較起了勁。 李順倒是若有所悟:「大家現在都佔著便宜,自然不願外人再來分了這利。就算要分,也只能跟著沾光。這就像我們農人開田修渠一樣,這道理很對啊。」 這個台階好,鍾上位跟劉文朗都趕緊順著下來了。 劉文朗問:「這事你就無所謂?現在打了江南,你們扶南人可要比江南人還低一等。」 這就有些蓄意挑撥了,扶南現在雖只是南洋公司托管地,朝廷就建了律法、海關等衙門,再派下了公所主官,其他事務基本都民間自理,看起來的確是比正式國土差了一截。可扶南那些人,已跟著吳崖和紅衣軍在南洋摸爬滾打好幾年,趟過了屍山血海,對這一國相互糾葛之深,不是親歷者,根本體會不到。 李順似乎也習慣了內地人如此看待扶南,他迴避了這個問題,說起了自己:「我是陝西米脂人,江南跟我無關。除了傳宗接代,現在我就只盼一件事……」 他眼中閃起光亮,「朝廷能盡快打到陝西去,復了我的家鄉。」 沉默片刻,鍾上位心有慼慼焉地拍拍李順的肩膀,當然跟家鄉無關,而是傳宗接代。 劉文朗卻問道:「如果朝廷現在復了你的家鄉,這是不是好事?」 李順呆了一下,眼瞳漸漸緊縮了,「不,當然不是好事。那些官老爺,大商人,搖身一變,就也跟我一國了。往日他們百般壓搾我們老百姓,現在抬抬屁股,換個椅子坐,繼續過著好日子,這不公平!」 說到這裡,李順眼眶發紅,再不多說,兩人不知道李順有什麼故事,都同聲唏噓。 劉文朗感慨道:「小李啊,你我竟是一樣的心思,不瞞二位,我本是江南人,這個名字只是化名。早前從江南文禍中得脫,可憐我一家老小卻遭了牽連,流遣塞外,生死不知。」 他的面孔也猙獰起來:「告發我的同窗,師長,攀咬我親族的鄰里,定我生死的官老爺,這些人,我都一個個記在心裡。現在我回江南,就是要去尋仇的!若是朝廷收了江南,他們也成了國人,我的仇,江南文禍那些死難者的冤,又該找誰去清算!?」 眼見這兩人一臉暴戾,鍾上位心中打起了抖,勉強笑道:「江南人有好有壞,咱們懲治壞人,不傷好人,哈哈……」 三人交了些心,關係也親近了許多,知了兩人更多底細,鍾上位暗道原以為自己是大人物,現在看來,卻是處處藏龍臥虎啊。 李順原本是陝甘綠營兵,在湖南大戰裡被俘,發配去扶南墾荒。幾年下來,在懷鄉積下了百畝田地,甚至還有三個交趾媳婦。他跟一幫戰友在懷鄉種香料,什麼胡椒、丁香、豆蔻和肉桂,收成很不錯,由南洋公司投資,建了香料公司,眼下是代表公司去江南打探商路。 化名劉文朗的算師就職於盛良鹽業公司,也是公司差遣的先頭兵,要先來摸江南鹽業市場的底。有朝廷撐腰,有《通商條例》做底,鹽業公司自然不願跟江南鹽商合作,而是要切進底層,靠低價橫行江南,做大生意。 即便各有勢力在背後,但朝廷大軍帶著國中幾家大公司,才剛剛在江南圈地,物資運送和人員往來頻集,船隻運力嚴重不足,他們背後的小勢力,也不得不讓自己的先頭兵坐上王船頭這艘破舊小船,慢悠悠往江南去。 即便趁著季風,這艘船也花了半月才過了舟山,朝杭州灣裡拐去,可看看行船左面,也就是南面依稀可見的陸地,乘客們都心中狐疑,這路線對麼? 那個劉文朗似乎很熟悉路線,問王船頭:「為何沿南岸走,而不是直驅龍門!?」 王船頭遮遮掩掩,換了幾個借口,先是說路線就是如此,接著說灣口有大風浪,被劉文朗一一駁斥之後,王船頭不耐煩了,「反正能送到地頭,講究那麼多幹嘛!?」 鍾上位眼珠子一瞪,暗道不好:「船頭,莫非你這是黑船!?」 王船頭跳腳道:「你一個挖煤的,居然說我黑!」 來不及了,被鍾上位這話提醒,一堆乘客都圍了上去,要他拿行船文證。 英華現在的根基大半在海上,對船運控制特別嚴格。只要不是漁船,但凡能出海的船隻,出入都要在港口登記。載運人貨更實行了註冊制,不僅是為監管,稽查走私乃至商事審裁賠付等事,都依靠這套制度。當然,有監管就有稅收,這錢也都是用來養海巡和海關的。 不管是正式註冊的海運公司,還是臨時載運人貨的船隻,每一趟出海都有行船文證。如果沒有文證,或者是文證路線跟實際路線不同,那就是黑船。因為海巡抓得很嚴,又有大量快船稽查,這幾年下來,船頭們都養出了習慣,很守規矩,連帶乘客們也都不太留意是不是黑船。 王船頭楞了片刻,抱拳叫道:「諸位鄉親,討個辛苦飯吃,何苦為難我們窮趕海的?等下我退給大家三成船價,大家就高抬貴手,放過我們這幫窮兄弟吧。」 這傢伙還真沒行船文證,看來是因江南事,船運空前緊張,王船頭也鑽起了空子。沒得說,碼頭肯定也有人跟他勾結。 鍾上位有了群眾支持,底氣足足地罵道:「跑一趟不過百兩船料,五厘規費,這你也要貪!?」 王船頭哎喲一聲道:「這加起來就是二百兩,船費去了一成,夠我們窮苦人家吃上三五年了。」 這傢伙還真沒臉沒皮,剛才那話提到「兄弟」,似乎還暗含威脅,人群裡,李順眉毛已經豎了起來,他手上可是有至少上百條人命的主,還怕威脅? 鍾上位趕緊攔住了他:「等到了地頭再說……」 劉文朗卻將話題引到了關鍵處:「你遠離原本的海路,躲避海巡,可現在這條路,是有韃子水師的!」 王船頭不屑地道:「江南的韃子水師早就沉完了,算師老爺這笑話可沒意思。」 這似乎是實情,眾人罵罵咧咧,卻也沒什麼辦法,就只感歎上了賊船。 可有句俗話叫,怕什麼來什麼。 沒多久,幾條像是漁船一般,爛得似乎只能飄在水上的東西圍上了王船頭這條破船。一群衣衫襤褸的傢伙,戰戰兢兢地湧上了船,把船員帶乘客趕到一起,賊頭賊腦地打探了半天,才有人朝另一人點膝叩拜道:「參戎,沒有南蠻兵丁,都是民人!」 參戎…… 闊別多年的這類稱呼衝進鍾上位耳裡,他最先反應過來,「韃子……清兵!?」 人群嘩然,真是清兵?裝扮成漁民,搖著漁船巡海的清兵水師!? 那個乞丐般的參將看向鍾上位,咆哮道:「大膽南蠻!爾等已是階下之囚,還敢無禮!不怕本戎就在這割了你的頭,沉海餵魚!?」 好熟悉的腔調,好熟悉的氣勢,鍾上位恍若夢醒,一個哆嗦,噗通一聲跪在船板上,嚎道:「大人饒命!」 一百零六個乘客,十二個船員,就這麼成了清兵水師的階下囚,連船帶人押到了金山衛。 抓到一百多南蠻民人,似乎也出乎清兵所料,不知道什麼大人物親自上陣,在金山衛的鎮守衙門裡直接開審。 「你們是歸義北投之民麼!?」 鍾上位覺得這嗓音有些熟悉,他走了神。其他人的反應卻是混雜無比,有抖著嗓子說是的,有沉默不語的,有嘿嘿冷笑的。看這情形,還能認為這些人是從南投到北的「叛逃者」,那腦子真是有問題了。 「你們所來為何!?其中可有細作!不從實招來,當心人人都逃不脫!」 真是很熟悉呢,鍾上位心說。其他人此時的態度都很一致,紛紛搖頭。 「撒謊!你們不走灣口,卻繞到灣內,不就是要潛入江南麼!?來人啊,一個個地殺,殺到他們開口說實話為止!」 那位上官顯然不明白什麼是黑船…… 鍾上位有些發急,到底是誰呢?可他是那個登船參將眼中的「紅人」,被拖在最前面,腦袋死死摁著,只聽其聲,看不到人。 「就從這個胖子開始!」 這話嚇得鍾上位魂飛魄散,後面李順起身傲然道:「這位大人,今日你殺我們英華國人,就不怕明日我英華殺你索罪!」 那上官似乎聽到了什麼荒謬絕倫的笑話,哈哈大笑道:「民人不過草芥,還配談什麼一國索罪!?」 李順冷笑道:「南洋土人,殺我們一個人,英華要索一百顆土人的腦袋,就算大人你尊貴點,十個大人,也許能頂我們一個人。」 聽李順說得硬氣,劉文朗也起身道:「以我等一百一十八條性命,換你們一千人頭,也算值了!來吧,先從我開始!看你們有沒有這個膽量!我英華大軍,離金山衛可沒有多遠!」 這般反威脅,比剛才那上官的威脅還有底氣,連王船頭等人都起身應和,兵丁趕緊撲過來,揮著棍棒一頓猛揍,堂上頓時哀聲四起。 「嘿……南蠻就是南蠻……」 那上官咬牙罵著,鍾上位兩眼猛瞪,他記起來了! 赫然挺身,鍾上位看向堂上,嘿嘿,果然是他!好多年不見了,蒼老了不少,可一身白膚貴氣還養著。 白道隆……昔日的韶州總兵,他鍾上位曾經如狗一般服侍的主子。 「鍾……鍾……」 白道隆也認出了鍾上位,可很遺憾,他連名字都記不全了,手就半空指著,一直抖落不出來。 被白道隆兩眼一瞪,鍾上位下意識地佝僂著身子,雙膝又要砸下去。 可身後棍棒的入肉聲,白道隆之前的威脅,自己這幫人的處境,李順和劉文朗兩人的凜然仗義,王船頭和其他人的慨然,瞬間無數思緒在腦中閃過,最後只有一個念頭停在心中。 我鍾上位,現在可是天朝上國之人呢…… 他又直起了身子,那一刻,鍾上位就像一個即將慷慨赴死的志士,朝白道隆拱手,言語沉著地道:「鄙人鍾上位,白大人,許久不見了……」 第六百零四章 江南路,舊事重演 後堂裡,白道隆兩眼凶光,臉肉直抖,鍾上位一身正氣,兩人對峙半響,白道隆眼中凶光散了,臉上橫肉也軟了,堆出一圈笑紋,拱手道:「鍾老爺,好久不見……」 鍾上位一顆心本是七上八下,渾身發僵,這一聲喚,心頭嗨喲一聲,差點軟在地上,就著勢頭,趕緊一個長拜:「白大人哎!」 他這姿態一轉,白道隆又拿起了架子,嗯咳一聲道:「如今你在哪裡發財呢?」 聽這語氣,竟又有了當年拿他當狗用的味道,鍾上位起身,腰桿挺得直直的,調門也提了起來:「交趾煤業的司董,算不上什麼大人物,英華西院的彭院事,那是鍾某的盟兄……」 彭先仲的彭依德入選西院,鍾上位當年就是靠著彭依德的關係拿到了交趾一塊煤地,說不上太深的交情,可扯出他也不算硬攀。 見白道隆似乎有些不明白,鍾上位微笑著補充道:「彭依德就是中書左丞彭先仲的父親,西院的院事,就相當於這邊朝廷的御史。」 白道隆暗抽了口涼氣,臉上笑紋更深了,擺手道:「坐坐!咱們也是老交情了,今日好好聚聚。」 要論攀附權貴,鍾上位和白道隆都是一丘之貉,他們跟南面皇帝陛下的交情非同一般,怎麼也不必另找背景。可要命的是,鍾上位當年跟皇帝可是惡交,白道隆則是騎牆。英華立國後,白道隆早早走通宮中門路,升任杭州副都統,這麼些年安安穩穩下來,更不敢直接跟李肆有什麼來往。 可現在形勢不同,英華在杭州灣北岸搞起一個「龍門港」,離金山衛只有百里不到,被丟到金山衛負責防務的白道隆如坐針氈,有點風吹草動就要跳腳,抓了南面民人這種小事,他也要親自審訊。 卻沒想到,裡面夾著一個昔日門下走狗鍾上位,白道隆的心思頓時活泛起來。 鍾上位拿足架子,坐定之後才問:「其他人……」 白道隆揮手道:「鍾老爺什麼時候也成善人了?不急不急,咱們談咱們的,既然鍾老爺有如此門路,咱們來談談生意吧。」 鍾上位本要習慣性地點頭,是啊,他何必在乎其他人,如今白道隆不僅善待他,還要跟他談生意,其他人,管他們去死…… 接著他又是一個哆嗦,這可不行,若是就活了他一個,那些苦主親族可能把他告成叛國罪!白道隆能遮護得住他?北面這朝廷能遮護得住他? 鍾上位趕緊道:「白大人,我這點生意哪能入你的眼。跟我同船的人,個個身上都揣著大生意,可不能虧待了他們。」 白道隆看了鍾上位一陣,指著他笑道:「老鍾啊,你就這德性,一輩子都出不了頭。」 鍾上位貪婪,鍾上位怯懦,鍾上位前半輩子沒少犯小惡,但他也就是這麼個小人物心性。若是換了膽大有心的,就能把其他人的事攬到自己身上,成就一番大事業。可鍾上位腦子沒這根弦,或者說沒這股心氣,這也是他貴為皇帝同鄉熟識,在英華折騰了這麼多年,依舊是個小小煤老闆的原因。 似乎也很有自知,鍾上位「靦腆」地笑道:「出那麼大頭做什麼?有點好日子過就成。」 兩人很快進入角色,大半個時辰後,鍾上位轉出後堂,對上其他人忐忑和疑惑的目光,他嘿嘿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會沒事的,咱們來這邊,不就是為生意麼,現在就有一筆大買賣……」 百多號人被押到附近一間廟子裡,由鍾上位主導,開始了緊急商議。 白道隆的意思很直接,海域雖然沒在北面朝廷手裡,但陸路還在。雍正從田文鏡那得了經驗,要李衛在江南分片包干,將防務劃到軍政大員身上。文官領城,武官守口,他白道隆身為杭州副都統,管的是從松江府到杭州府這一條路線。 英華商貨要進杭州府,就得從他白道隆眼皮子底下過。白道隆很清楚,英華肯定要解決他這道障礙,所以他一面組織金山衛防務,一面在四下找關係,看能不能有畫干戈為玉帛的方案。同時這關係又不能擺在明面,否則英華直接賣了他白道隆怎麼辦? 這一船人,特別是鍾上位的到來,解決了白道隆的難題,這也是他前倨後恭的根本原因。 李順很不解:「不是說江南人敵視我英華麼?這白道隆怎麼開口就談生意?」 劉文朗卻嗤笑道:「江南人?你說的是浙江人?江蘇人?還是安徽人?你說的是那些一擲千金的揚州鹽商,還是日日揮汗鋤田的農人?你說的是縮在衙門裡惶惶不可終日的官老爺,還是滿肚子道學,就想著陞官發財,連辮子都成了正朔象徵的犬儒!?」 劉文朗自己就是江南人,他深沉地道:「江南人,不是一個人,是千千萬萬不同的人!」 鍾上位道:「那白道隆又不是江南人,不過是在江南有權。他這金山衛就在龍門港附近,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抗阻我天朝大軍,死路一條,跟我們暗中做生意,還能發財,是個正常人都知道該怎麼選。」 李順搖頭道:「跟韃子大官作生意,我不願意。」 劉文朗也道:「咱們是要在江南找能合作的人,可這種能一手遮天的大人物,能吃掉大半的利,我也不願意。」 一邊王船頭急道:「不給這個白大人上貢,又怎麼能走通這條路呢?就像我這條船,早知是今日這番情形,我可絕不願出這趟黑船。去海關註冊,每年繳定錢,原來是有好處的,我真是豬油蒙了心。」 沒理會這個一黑到底的船頭,鍾上位道:「這事咱們也做不了主,若是朝廷對這金山衛看不順眼,直接發兵解決了,也就不必跟他談了。這麼看,白道隆也不敢吃掉大利,更不敢把控咱們的生意,無非就是繳點路費。」 李順和劉文朗依舊一臉不忿,但事情根底如此,不給白道隆一些起碼的好處,這一船人的安全就得不到保證。從另一方面說,白道隆願意和氣生財,在商言商,也是一樁好處。 大家都是商界人士,協商事務的流程已很熟悉,由幾方人提議,中立之人匯總提案,再各自舉手表決。最終大家同意,暫時充當白道隆的溝通管道,以繳納「通行費」為底線,去跟駐守在龍門的英華江南行營協商,確保英華大軍不會為難金山衛。 白道隆派出了親信,跟著大家一同去龍門港,鍾上位和幾個人則留在了金山衛,到底是人質,還是商討下一步的細節,就看跟英華朝廷談得怎麼樣了。 這條黑船繞了大圈子,終於來到龍門港,上岸之後,腳踏實地,眾人才徹底鬆了口氣,這已是他們英華之土,再沒什麼畏懼。 此時的龍門,「港」還只停在字面上,軍隊用駁船搭出臨時的泊位,防風堤還只是用浮標圈出了位置。 但沿著海岸十數里,上百條大船一字排開,正緊張地裝卸著人貨。還只是灘涂的土地上,軍帳林立,卻掛著各式各樣的招牌,有商會辦事處的,有臨時客棧的,有倉儲事務的,還有林林總總的店舖,販賣的東西都以基建工具為主。 遠遠望去,極目之處,是一圈臨時的柵欄,以幾座簡陋的哨樓為中心伸展開,依稀還能聽到零散的槍聲。 這幫人正在碼頭的辦事處登記,聽得槍聲,臉色又變了,還以為這裡是戰場。作登記的文書聳肩道:「那不過是清人在偷拔咱們的鐵絲網,幹啥?拔了去賣啊,一卷鐵絲網在江南能賣好幾兩銀子呢,習慣了就好。當初大軍在這裡上岸時,好幾千清兵來攻過,結果丟了幾百具屍體,再不敢有動靜。」 接著他掃視眾人:「有護衛沒?有的話去行營護衛事務處登記拿牌,沒牌子的護衛朝廷可不認,也不賣槍械彈藥。」 李順兩眼一亮:「我自己護衛自己,也可以拿牌?」 文書點頭:「當然可以,不過你只要在這裡,就得備著徵召。不是打清兵,是對付那些鼓噪而來的民人。朝廷在這裡人馬不多,也不會用來對付民人。」 說到民人,文書就一肚子是氣,滔滔不絕,對他們介紹起這裡的形勢。朝廷登陸此地已有一個多月,清兵只來過一次,被打痛後再不敢來,接著就是大股小股的民人。揮著鋤頭竹竿,想要把他們趕下海。 跟著朝廷一起來的幾家大公司帶了不少護衛,甚至青田基建的工人,人人也都領了護衛牌,手中有槍。英華國中的鏢局更視此行為拓業良機,派來了基本由退伍軍人組成的精幹鏢隊,將大家組織起來,以民對民,把這些被蠱惑的民人打得魂飛魄散,再不敢來搗蛋。 見著眾人鬆了口氣,文書卻又道:「事情還沒完呢,你們可別隨意出去,那些民人沒了,另外一些民人卻又來了。」 這些民人稍微扎手,都是膽大包天的主,也不殺人,三五個一夥,裝作平頭老百姓,趁英華人不注意,就劫財甚至劫人,索要贖金。 劉文朗嘿道:「韃子官府心思也活泛,竟把黑道上的人物放了出來。」 文書點頭:「是啊,你們要出外,最好去找鏢局雇護衛,別光靠自己的護衛。鏢局最近收買了不少混江湖的,能讓他們幫著當嚮導。」 聽得這話,李順有些急:「現在大家已經能進到江南內裡賣貨了?」 文書聳肩笑道:「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老實商人,大家從南面來,都是賣大宗貨的,誰去忙那跑腿的小生意?外出都是去聯絡關係,找下家的,以後估計都得江南人奔咱們這來。」 再跟文書聊過一陣,知了龍門現在的狀況,劉文朗道:「真夠亂的,咱們的朝廷不想管事,韃子的朝廷無力管事。」 李順卻不以為然:「有律法在,有大軍在,還想朝廷管什麼事?咱們在扶南不也是這樣?我去那邊一趟,你先帶著大家去找行營的管事吧。」 他看到遠處立著一頂靛藍大帳篷,帳篷頂上立著根結旗,那是天廟的標誌,對劉文朗說了一聲就跑了。 劉文朗雖跟李順交情已深,卻對李順虔信天主教這事很是不解,撇嘴歎氣,拂袖而去。 龍門港現在就是座大工地,四處都是挖坑的,繞了好幾個圈子,才找到了英華朝廷設在龍門港的行營,聽說是金山衛白道隆的事,一個獨眼年輕人見了他們。 眾人大吃一驚,一同長拜道:「范……范知政!?」 樞密院左知政范晉是獨眼龍,國中人人皆知,他不僅管陸軍,還管軍法,地位比蕭勝還高,他怎麼會來了這裡? 吩咐侍從將隨行的白道隆使者帶下去,范晉對眾人道:「就是備著有你們提的這事,我才會來這裡。《通商條例》裡說得很清楚,滿清官府和清兵,都由朝廷對付。這對付,不僅是動刀槍,能動口舌就解決問題,那自然更好。」 眾人心頭大定,原來自己的依憑這麼足呢。 劉文朗問:「那這金山衛,朝廷到底是什麼想法?」 范晉卻道:「朝廷沒什麼想法,就看你們是什麼想法。你們不願讓金山衛橫在中間,朝廷幫你們除掉,你們覺得可以跟金山衛分利,讓他們幫著你們疏通商貨,朝廷就留下他們。」 劉文朗等人呆了好一陣,才品出了味道,沒錯啊,《通商條例》內裡的意思,不就是如此麼? 范晉接著道:「朝廷現在還不能出兵盡復江南,這難處在國中已經說得很透了。既如此,要讓商貨入江南,不跟江南的官府和清兵來往也是不現實的,具體要怎麼辦,你們是商人,比我心裡有數……」 劉文朗想到了另一些人,特別是害了他的官老爺,臉上泛起紅暈,正要說話,范晉又道:「可跟哪些人合作,哪些人絕不能留,這也需要講究一番。怎麼講究,也看你們自己的意思。朝廷的軍情司也在這裡,有哪些人格外礙眼,可以向他們申告。」 劉文朗大喜,軍情司也在!?這下何必他親自尋仇,他只要聯絡國中那些受害於江南文禍的人,一併投告,軍情司肯定不敢疏慢他們這股民意。 將劉文朗等人送走,范晉捏起了下巴,獨眼裡泛起光亮。 白道隆啊,真是熟人呢,如果官家在這裡,怕也要感慨滿腹,眼下這江南形勢,已有重演當年官家吞吃廣東的路子,而白道隆的出現,更像是舊事重演。 第六百零五章 江南路,人各有心 「定海總兵潘連承的使者剛走,杭州副都統白道隆的使者又來了,陛下這一招真是絕,打在了韃子朝廷的軟肋上。」 范晉身為樞密院知政,自然不會屈尊去跟白道隆的使者親談,此事另有人解決,他回到自己的大帳,負責江南行營和龍門港防務的外郎將徐師道前來稟報防務,順口感慨了一句。 范晉道:「治大國如烹小鮮,華夏鼎革,更是難上加難,你也知道其中的利害了?」 徐師道跟黃慎、莊在意等人都是黃埔陸軍學院的前身,黃埔講武學堂第一期畢業,這幾年來表現突出,已挑起了陸軍中層指揮官的擔子。 之前這幫陸軍新秀,滿腦子都是盡快光復華夏,再起漢唐。去年著力南洋,大戰呂宋,他們還能忍,今年南洋大體平靜。朝廷卻還遲遲不對北面動手,他們很是不滿。如今動手了,卻是以工商入江南,搞什麼「商貨殖民」,更是想不通。 范晉帶隊坐鎮龍門,點了徐師道的將,這一個多月折騰下來,徐師道見識了江南的繁雜人心,思想也有了轉變。 這麼大個江南,有著自成一體,根深蒂固的利益之基,一路長到韃子的朝廷上,用軍隊打下來,不過只切斷了通往韃子朝廷的那些聯繫,利益根基卻原封未動,到時會亂成什麼樣子,徐師道難以想像。 別說江南了,英華一國,從當年人心對戰,到地價風波,再到股市風潮,閩粵矛盾,都是一路鬧騰這麼走過來的。好在皇帝帶著朝廷總是見機在先,還讓他們軍人為謀一國之利揮灑血汗,在南洋另辟天地,才容下了這些矛盾,不至於亂了一國根基。 如果驟然吞吃下這麼大一個江南,別的不說,徐師道相信,說不定事態會亂得讓皇帝打破軍隊不對內的許諾,到時英華所守的華夏道義,皇帝所倡的皇英君憲,還能立得住腳? 現在好了,就佔住龍門這一小角地盤,朝廷縮在後面,以武力威懾,推著工商去爭食,去摧垮江南利益之網,瓦解江南人心,就如慢火燉湯。 瞧,韃子朝廷正掄圓了嗓子,正在叫囂君臣大義,鼓動江南民人敵視英華。可下面那些官員,那些軍將,卻不是白癡,一面是利,一面是槍炮,他選哪個? 范晉接著卻又犯酸了,搖頭感慨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裡是江南,不是廣東。若是繼續讓這些人把住大利,也不是好事。」 這事再深下去,就不是徐師道這樣的軍人腦袋能轉得動的了,他只能撓頭。 此時另兩人進了大帳,是薛雪和向懷良,正是他們二人在跟白道隆的使者談。向懷良一臉喜色地道:「金山衛這條路握住了,松江和杭州兩點基本已開。」 范晉皺眉:「松江府和杭州府可是江浙之根,就白道隆一個人,怕是搞不定吧。」 薛雪點頭:「松江知府已經服軟了,畢竟龍門離松江府城就這點距離,杭州府……年羹堯的將軍行轅就在杭州,那裡還要費一番手腳。杭州府之前在江南文禍裡特別積極,國內的江南文人對其恨之入骨,我看還是讓天地會和軍情司動手,把杭州知府抓回國中公審,也好震懾江南其他地方官員。」 范晉再問:「先從松江入手,把咱們的鹽米布鐵等商貨瀉出去。杭州那邊……年羹堯、李衛的應對還沒出來嗎?」 薛雪嘿嘿笑道:「這時兩人怕還在爭權吧……」 蘇州府,兩江總督衙門後面的一處園子裡,數百清官冬帽聚在一處,齊聲高誦《聖訓》。一桿血紅橫幅高高飄著,從右到左寫著「忠君保國為民」六個慘白大字。 橫幅下是一個紅布裹住的檯子,檯子後年羹堯、李衛和江蘇巡撫李紱、浙江巡撫范時捷四人此時也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跟著這數百官員一道,拱手遙拜北面,嘴裡唸唸有詞。 如今但凡官員集會,都要先誦讀聖訓,然後再談正事。 唸經般的動靜結束,然後是李衛那豪壯嗓音飄蕩在園子裡。 「南蠻狡詐,以民對民,可靠他們的民人,就能得了江南!?做夢!沒錯,他們的民軍手裡有槍,還會戰法,可終究只是民人!年大帥和本督已經發下鈞令,以剃髮令對付這些民人!只要沒留辮子,一律殺頭!他們大股來,旗營、綠營會對付他們。他們小股來,甚至雇漢奸指路,你們州縣就作好關門打狗的事!」 「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看南蠻民人還敢不敢在江南立足!」 「江南商貨,特別是糧米鹽鐵,自今日起,全以貨引流通。但凡沒在衙門裡拿到貨引的,不管是行商還是坐商,那都是在買賣南蠻商貨,全以通敵論處!這事對你們州縣主官來說,就是頂戴和腦袋的大事,哪一個地方管得疏鬆,我李衛不處置你,逕直拿你到年大帥的行轅去砍頭!」 李衛說了大面上的事,年羹堯接著說軍事上的事,之後是兩省巡撫具體點到州縣,一一交代佈置。下方那些知府知縣,一個個僵著面皮,如廟子裡的泥胎菩薩,恭恭敬敬地聽著。 英華紅衣兵登陸松江府,闢地建龍門港,年羹堯和李衛的第一反應當然是興兵去打。 結果很明顯,幾年前打不過紅衣兵,現在即便換了燧發槍,還廣鑄小炮,還是打不過。江南綠營在這一戰裡的表現,更讓年羹堯絕望。 接著的舉措是動員松江府民人圍攻,為此還耗費了好幾萬兩銀子,才讓下面州縣動員起一萬多民人。卻不想對方沒上紅衣兵,換上了服色紛雜的民軍。這邊民人有一萬多,那邊民軍竟也有好幾千,槍聲如雨,這邊民人在百丈外就如鳥獸散。 明面上不敢再有大動作,暗地裡李衛又動員起了自己熟悉的江湖力量。 最初一段時間似乎還很有效果,抓了不少落單的民人,其他人都不敢在出那片灘涂地半步。可接著李衛就發現不對了,江湖人果然都不牢靠,在對方的銀錢攻勢下紛紛反水,不僅當了人家的保鏢,還幫著在松江府外圍指路。 在這個階段裡,年羹堯和李衛對松江府嚴加監管,絕不讓對方買賣貨物。卻不想下面的兵丁吏員卻擋不住銀錢攻勢,走私之風越刮越烈。 兩人再也坐不住,一面奏報雍正,一面組織兩省官員,要牢牢壓住他們,不讓他們被英華工商的銀彈打倒。 會議間隙,兩人在廳房裡對坐,相看無語,各想各的。 他們也不是毫無辦法,剛才所說的兩條就是初步對策。第一是對流竄進江南的英華民人殺無赦,畢竟對方都沒了辮子,身份很好認。 第二條是控制商貨,英華工商是為流通商貨而來,只要控制住商貨來往路線,非引不買賣,英華工商也許會知難而退。但這一條涉及面太廣,官府必須得更嚴厲地把控商貨來往,此次召集兩省地方官,主要就為這事。 這兩條是兩人顯露在表面的默契,兩人在肚子裡卻都另有一番盤算,他們給雍正所寫奏折,現狀自是不敢掩飾,但提出的進一步對策,路子完全不同。 李衛一心為雍正想,覺得完全堵塞南北商貨很不現實,就他本心而言,英華以工商滲透江南,對朝廷來說其實還是好事。畢竟江南賦稅還能保住,雖然丟掉江南只是時間問題,但大清還能不能保江山,本也是時間問題。趁著還能在江南收賦稅,不跟南蠻在江南攪和,就埋頭在北面建起大軍,等到南蠻吃了江南,再跟南蠻在北面廣闊之地決戰。 如果此時在江南跟南蠻硬頂,惹得南蠻再忍耐不住,逕直吃了江南。丟掉江南的一千三四百萬兩賦稅,三四百萬石漕米,朝廷還怎麼撐得住? 跟南蠻在江南鬥,是現在死,放任南蠻工商入江南,還有至少三五年可活,李衛覺得,這道選擇題不難做,雍正一直推行的新政,其實也是這個路子。 年羹堯卻另有對策,他覺得江南民心有可用的一面,就該將這一面好好用起來,跟南蠻在江南對決。 年羹堯提議,建松江大營,封堵南蠻新設的龍門港。這樣當然會招來南蠻大軍攻打,正好,以英華要占江南,江南即將人人破家為號召,把民人用起來,支撐朝廷的大軍,就在這裡跟南蠻大戰一場,將此處變成血肉絞殺之地,讓雙方種下血海深仇。就算南蠻一時能勝,他也難以在江南立足。 最初年羹堯對李衛說起此策時,李衛還罵他心魔太盛,年羹堯卻道,非常之世,就得行非常之為。 年羹堯相信,以雍正的大決心衡量,他這一策應該能打動雍正。丟了江南,大清也就再沒了氣數,雍正的位置還能不能坐穩,這可是個疑問。 兩人的獻策都很刺激,還含著他們各爭己利的用心。 李衛的獻策,也包含著周昆來對南北局勢的交代。而李煦的立場,也提醒了李衛。南北兩面,有時候在某些利上可是立場一致的。 「周昆來一個,李煦一個,就在這南北之間周旋,銀子滾滾地收,老子為什麼不能收?娘西皮!」 李衛的獻策,還襯著這樣的心聲。 「軍事為先,我這個大帥自然就權柄在握。到時不管是血肉還是銀貨,我在這南北兩面的份量就越加重了,人首先是要為己,這一點我很認同南蠻之道。所以呢,江南必須大戰!」 年羹堯的獻策,也有這樣的心聲。 兩人雖是對視,心神卻各守丹田,轉著自己的大小周天。 第六百零六章 江南路,敵友難辨 李衛和年羹堯的獻策,既是對「大義」的各自理解,也是為各自得利,而要得利,就得爭權。雍正把江浙民政都丟給李衛,軍務丟給年羹堯。但為相互牽制,年羹堯能插手民事,李衛還捏著江浙綠營。雍正自是抱著讓兩人同舟共濟的美好願望,兩人卻覺得像是裹進了一床被子裡,份外難受。 現在兩人將方向截然不同的方略獻上去,這也是要雍正點明,到底在這江浙,誰是老大? 李年兩人此時還滿心想著爭老大,可接著發生的事讓他們隱隱覺得,真當了老大,日子能過得安穩嗎? 園子外面喧囂不已,似乎有人要衝進園子,找上官討什麼公道。 「范大人,范憲台,求你救救我家老爺!」 「皋台老爺不管,憲台老爺你怎麼也得管管吧!」 一群女子尖聲叫嚷,本是清幽怡然的園子也變得熱燥難安。 就聽范時捷叫道:「這、這是兵事,本憲也愛莫能助。李制台和年大帥也在這,得他們來定奪!」 兩人愕然出廳,家人上前附耳,李衛的棒槌眉毛,年羹堯的砍刀眉毛,一同揚起,再一同耷拉下來。 杭州府知府席萬同一直沒到會,本以為是病了,卻不想是被南蠻劫了。這幫女子是他的妻妾,先找了代行巡撫事的按察使,被按察使推到范時捷身上,跑到杭州來找人,要范時捷出兵救人。 范時捷哪敢接這個攤子,趕緊推給了李衛和年羹堯。 李衛拱手道:「亮工,這是兵事,你得給個章程。」 年羹堯回拱過去:「又階啊,那就煩勞你出憲令了。」 兩人哈哈笑著,笑聲份外僵硬。 南蠻綁席萬同幹什麼?李衛心中有數,暗自發虛。早前他在江浙大揮屠刀,屠戮讀書人,席萬同是配合最積極的一個,這多半是逃到南蠻去的江南讀書人來尋仇了。救席萬同?自己脖子都還在發涼呢。 南蠻在龍門上陸後,他就將自己的替身侍從再度加倍,現在身邊沒個百八十人,他根本就不敢出衙門。席萬同這事,他壓根就不想沾。 年羹堯雖不熟悉之前的江南文禍,但也清楚,其他府縣主官不抓,就抓個杭州知府,此人肯定是招南蠻極度憎恨,不知道幹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這是江南本地的事,他這個外來戶可不想沾這責任。 兩人再想得深了,對自己早前的獻策都覺有些孟浪。雍正真要把整個江南丟給自己,自己能背得下,擺得平嗎?老大……不是那麼好當的啊。 雍正的批復來得很快,讓兩人既是沮喪,又是輕鬆。 雍正顯然也首鼠兩端,他的大決心已用得太多,在江南事上根本振作不起來。 雍正否定了李衛放棄在江南跟南蠻鬥,任其工商自由進出的方略。御批很嚴厲地斥責了李衛這種「投降主義路線」,江南事關大清命脈,近半錢糧和三分之二的漕糧都出自這裡,如果他雍正不展露死保江南的決心,王公宗室和朝堂鄉野會怎麼看他雍正,怎麼看這大清? 讓天下人知道,江南現在沒丟,但三五年後就會丟,天下人會怎麼想?他們不會去想皇帝和朝廷是在臥薪嘗膽,是在壯士斷腕,他們只會認為,皇帝放棄了,大清快要完蛋了。大清快要完蛋都還是其次,首先就是他雍正的位置再坐不牢。 同時雍正也否定了年羹堯要在江南掀起一場大戰的方略,在雍正看來,這是搏一把就死的「機會主義路線」。他問了年羹堯兩個問題。第一是靠江南的綠營能打贏麼?之前龍門之戰,五六千綠營打兩千不到的紅衣兵,結果如何?江浙綠營十多萬,都是養尊處優,糜爛不堪,不敵南蠻一軍,這可是你之前自己在折子裡說過的話。 至於調陝甘乃至京營火器軍,想也別想。朝廷大軍,只有在江北和中原,靠著騎兵,還能有勝算,把他雍正辛辛苦苦好幾年攢起來的火器軍丟進江南這個泥潭,只有瘋子才會這麼幹。 第二個問題是,如此劇烈地攪動民人,後果是什麼? 雍正冷厲地提醒年羹堯。李肆並非早前李定國那種迂腐之人,以民對民這一招,就說明他夠狡猾,會推責。江南民人發動起來,最終會對付誰,這可是絕大的疑問。想當年,江西和湖南綠營,都能反了朝廷,真要用了此策,李肆怕是要從夢裡笑醒。一旦讓江南民人自己成軍,李肆立起當年朱元璋那桿大旗就夠了! 那到底要怎麼辦呢? 李衛和年羹堯的建議,其實就是雍正和大清在江南處境的兩個極端反應。雍正很痛苦,他不得不作權衡。 最終他的指示是,朝廷不能不展現死保江南的決心,因此松江大營要建,跟南蠻一直要打,至少看上去是在打。 但是江南不能再大規模發動民人,讓他們老老實實過日子,給朝廷奉獻賦稅,壓著他們不倒向南蠻就好。 雍正否定了兩人獻策裡最核心的東西,讓兩人沮喪,但同時也讓兩人避免了單獨擔責。李衛和年羹堯只能捏著鼻子,繼續擠在一張床上,肌膚相親。 而對雍正這種明顯就是拖著死的態度,兩人也只能徒喚奈何,沒辦法,立場為先,雍正首先得考慮自己的龍椅。對這江南,丟也丟不得,打也打不得,群眾運動也搞不得。 李衛沉重地對年羹堯道:「咱們就一門心思,把那兩條辦好,讓皇上在北面能坐得稍微安穩些吧。」 年羹堯只能點頭,李衛的意思就是他的心聲。雍正要他繼續打,他卻明白,這不過是把樣子裝足,真正要下力氣的就是限制南蠻人貨進出江南。 兩人很快又發覺,就是這麼條底線,也越來越難守住。 處在南北夾磨之間,江南形勢越加複雜。 十月二十八日,蘇州府城,萬人衝上街頭,見著米鋪就連搶帶砸。 「南蠻佔了湖南,進江南的稻米越來越少,眼下他們還在松江府隔絕商路。我們米商跟著官府四處籌集糧米,可還是不足量,這都是南蠻的錯!」 米鋪的掌櫃聲嘶力竭地叫喚著,之所以會出這麼大亂子,是因為米價暴漲。蘇州府自產糧食不足,每年都要外購數百萬石糧食。今秋以來,糧食流動似乎出了問題,米價從原來的一兩三四錢漲到了二兩五六錢,還在以每日幾十文的速度攀升。 原本民人就因南北對峙而焦躁,此時情緒急速失控,一人呼號,萬人響應,就這麼上了街開了搶。 「南面的米就在龍門堆著,分明是你們勾結官府不讓進!」 「人家的米才賣八錢一石,聽說他們國內才五六錢一石,比康熙那會都便宜,你們憑什麼不讓人家的米進來!?」 事實太過顯眼,掌櫃的狡辯反而激得民人更加憤怒。那掌櫃也滿心苦楚,誰讓官府現在搞什麼貨引制呢?不花錢從官老爺那弄到貨引,官府那些官差就有了借口上門勒索。 他們這些坐商賣東西得有貨引,而那些販運糧食的行商也得有貨引。各路州縣甚至汛塘哨卡,都藉著盤查貨引來吃上一嘴,層層盤剝下來,不管是行商還是坐商,開銷比以往多出一倍都不止,不漲價,他們這生意還能作麼? 被暴怒的民人揍得滿頭是包,掌櫃也豁出去了,高叫道:「南米便宜量又大,龍門離這裡又近,若是我們能買著,米價怎麼可能高?這都是官府的錯!」 不必掌櫃提,民人的怒火在米鋪沒發洩足,都紛紛擁到蘇州知府衙門,要求官府放開糧食管控,然後又被一臉鼻涕一臉淚的蘇州知府引到兩江總督衙門那。 李衛早就跑了,這事他可不能親自出面。幕僚以他的名義出面,賭咒發誓拍胸脯,保證將米價降下來,這才勉強安撫下民人。 蘇州搶米風波還沒完全平息,杭州又起了搶鹽風波,范時捷遭遇的壓力比李衛還大,鹽商有鹽丁,鹽丁有刀槍,十一月三日,杭州民人搶鹽,鹽丁開槍,死傷一百多人。 鹽商跟米商不同,常年作糧米生意的大多是民商。畢竟利潤薄,產地和市場來往繁雜,官商和皇商都不怎麼深入。而鹽生意利潤高,鹽場清晰,路線直接,而且朝廷把控,具體經辦的都是皇商和官商。 鹽本就有鹽引,而藉著嚴控商貨之風,鹽商大舉「反走私」大旗,揮起大棒,清理掉了諸多私鹽販子,鹽價也驟然飆升。 鹽務本就是清廷嚴控之事,江浙其他地方都盯緊了這事,不讓鹽價太過離譜。鹽也畢竟不是米,鹽價只要沒高到吃不起的地步,民人還能忍。可杭州這邊,知府席萬同剛被抓走,新任知府從北面來,對當地事務根本就是兩眼瞎,當地鹽鋪一個勁地拉鹽價,他也沒找對路子去解決,騷亂就這麼爆發了。 南北兩面,糧價的對比還不怎麼刺激,可鹽價對比就太驚人了。堆在龍門的鹽不到十文一斤,而杭州的鹽,竟然高達八十文一斤。 搖著小船,從龍門買鹽,運到杭州府的人絡繹不絕,杭州鹽商唆使鹽丁在碼頭砍殺這些販私鹽的,卻自己也從龍門買鹽,這讓民人忍無可忍。 燒鹽鋪的人群裡還傳出了讓范時捷膽戰心驚的呼喊:「反了這大清,讓英華來當咱們江南人的家!」 所以他容忍鹽丁開槍,同時還將此事扣上了南蠻奸細蠱惑造反案的帽子,但他連夜召集鹽商,要求他們將鹽價降下來。 有鹽商悠悠道:「李大人,你這路子,可不合李制台和年大帥的鈞令哦。咱們的鹽跟南蠻的鹽又不一樣,鈞令要咱們嚴控鹽路,就得多雇鹽丁,這本錢丟出去,鹽價肯定會高,怎麼降?」 范時捷真想一口老血噴在他臉上,不一樣!?誰不知道你們都去龍門買鹽? 再讓這些鹽商跋扈下去,杭州府可真要反了,杭州府反了,范時捷的頂戴甚至腦袋都可能沒了。他也顧不得這幫鹽商的後台不是內務府的就是宮裡的,沉聲道:「此事關係朝廷根基,你們不降,莫怪本憲手下不留情!」 鹽商們不以為然的嗤笑,區區巡撫,能嚇住誰啊。 范時捷沒轍了,他嘴上說得凶,可真不敢動這些鹽商,但鹽價降不下來,這事也麻煩,怎麼辦呢? 師爺附耳一陣嘮叨,范時捷兩眼一亮。 幾天後,杭州府的鹽價降下來了,因為范時捷自己當起了鹽販子,他通過周昆來的線溝通了龍門的盛良鹽業公司,組織起一幫私鹽販子,以他所掌控的城守水師營為遮護,將大批英華精鹽運進杭州,終於穩住了鹽價。 「唉……這敵友之勢,真是難分啊。」 范時捷撫著額頭,就覺得實在想不明白。 龍門港,新修的行營衙署裡,薛雪對向懷良說:「如今這江南,敵友該能是分清了吧?」 第六百零七章 江南路,睡獅待醒 兩人正對著牆上一張輿圖指點江山,那上面插著無數小旗,分作紅白藍三色。 紅的自然是英華自己,白的則是敵人,藍的是友軍。看起來像是軍事態勢,旗上卻寫著「糧」、「鹽」、「鐵」等字樣,竟是商貨態勢。 向懷良點頭道:「鹽商全是皇商和官商,都要解決掉。在此事上,韃子官府那邊甚至都能算友軍,他們要穩江南,就必須面臨選擇,是保這些鹽商,還是保江南人心。」 多年前,很多人都不明白,皇帝為何執意要取消鹽業專賣,將鹽價降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可到眼下,英華以商貨殖民江南,鹽業竟然成了最犀利的一柄刀劍。 潮汕盛良、廣州南鹽和高州鹽業這三家英華鹽業巨頭,一口氣將三四百萬斤鹽拉到了龍門港,按十文一斤的批發價,也不過三四萬兩銀子的生意。但僅僅只是江浙兩省,一年就要吃十倍於這個數目的鹽,更不用說還要加上安徽、江西更北面的市場,百萬兩銀子的盤子,三家決議聯手瓜分。 這兩月試探下來,江南鹽商對市場把控極嚴,一面四下找關係,從龍門進低價鹽,一面將這些鹽當作官鹽,轉手七八倍利。 不僅這個英華鹽業聯合體不滿,江南的地方官府也不滿,江南民人也不滿,杭州搶鹽風波以及范時捷後續的舉措,不過是冰山一角,這些鹽商已被列為堅決拔除的禍害。而要對付鹽商,江南地方官府都能算作助力。 向懷良接著道:「米商和鐵商,韃子管制雖嚴,但因為商路繁雜,利潤分在各處,沒什麼皇商一直紮在裡面,有的也只是一些官商,他們也是受官府壓搾的對象。在這事上,地方官府是咱們的敵人。米商和鐵商,大多都能當助力。」 這就是商貨殖民的繁雜,因為清廷對商貨的管控,是以單純的權利勾結來把握。把控得嚴的,利益大頭在皇商手裡,比如鹽。把控不到的,利益分攤在民間,而夾在中間的,則是官商分攤。每一種商貨,敵友之勢都不同,這需要分門別類規劃對策。 薛雪皺眉道:「米、鹽、鐵,這是江南本就缺的商貨,我們以低價進去,對江南人都是有利的,這些事都能得江南人民心。但棉布、針織這一類商貨,江南本就自產,百萬人都靠這些產業為生,而我們英華的棉布針織,價低質優。如果在江南大興,還不知有多少民人破家無業,那時江南民人可要視我英華為敵。」 向懷良也皺起了眉頭,西院有好幾位院事都是絲棉織造產業出身,就在叫囂要將英華棉布針織傾銷入江南,薛雪所說也是皇帝的顧慮,所以暫時只讓他們派人來考察,沒讓這一行動手。 「江南民人,總會視我英華為敵的,或者說是江南民人抱團的方式,本就是我英華大敵。」 另一個嗓音響起,兩人轉頭看去,喲呵一聲叫出了口。 薛雪打趣道:「宋大賢,你怎麼也來了?是來看熱鬧的麼?」 向懷良道:「有宋先生在,江南事就好辦多了。」 來人是宋既,肩寬個高,皮膚黝黑,一笑露出口白齒,份外明朗。 他朝兩人拱手道:「江南事涉及商貨變動和國政往來,亙古難見,宋某自然要親歷一番。」 走到牆邊,打量那張輿圖,他點頭道:「諸位已將形勢摸得很透了,我也作不了什麼。只是官家覺得,大家對江南事的根底還各有想法,要借我這張嘴再來說說。」 宋既剛才就強調江南民人的「抱團方式」,薛雪長於宏觀謀劃,向懷良長於商貨細節,對這體制之事不熟悉,就靜候宋既下文。 「當年我英華立國,推行官府下鄉,最大的阻力是什麼?宗族!」 「華夏數千年來,以農為本,這宗族自是好的。可到了如今,縱觀寰宇,東西連通,已是以工商為本,以資為本的時代。華夏若還是停在老路上,歐羅巴諸國,遲早會魚肉我華夏。」 「以工商為本,不是說要捨棄農稼,而是說要以工商事理來重組各業,重組天下。而以農為本的宗族,奉行的是以血脈事理來維繫天下,抑揚百業。要鼎革華夏,這宗族就必須破開。」 「我英華所行官府下鄉,目的就是以官府護著工商事理,透到天下末梢,取代宗族對地方鄉社對商貨來往,百業抑揚的把控。」 宋既已學貫中西,開口就是大家風範,幾句話就將大背景交代清楚。此時范晉和徐師道又進來了,就靜靜在一邊聽著。 「我們一國,在兩廣、雲貴和湖南等地推行官府下鄉,時至今日,仍未大成。廣東是基本功成,福建因海貿興盛,此事也算順利。但其間所起諸多衝突,那幫腐儒的報紙也渲染得夠多了,不是國勢強盛,南洋開疆,這些衝突還真要亂了一國人心。」 「江南是番什麼景象呢?江南田稠人密,宗族勢大。我本也是揚州人,讀書是靠宗族供養,異日做官,也要照拂宗族,由此結成一張大網,從地方到朝堂,將國事一層層網住。」 「我還見族中子弟,但凡不是讀書人,自己所創之業,都要受宗族把控。長久下來,族中人不是讀書,就是務農,要行工商事,都被族中責罰,說是忘本。」 「在江南,工商被指為末業,但即便是行末業之人,也是以宗族抱團。就說蘇杭織坊,即便廣招織工,也是以宗族方式管著。他們所結的東家行西家行,各自涇渭分明,死守規矩。就如耕田一般操持他們的產業,對相互爭利之事格外厭憎。」 「而我英華的東家行,使足了力氣革新工藝,廣辦新業,目光遠望,腳下總是不停。西家行則是跟東家行爭利,而不是以排斥其他雇工為本業。」 宋既有力地道:「爭!我英華為何國勢能蒸蒸日上,就在於官家和朝廷所定下的經制,能推著人去爭!水不活則腐,業不進則退,人不爭則廢!而這江南,就是不爭之地,被宗族拴著,也無能爭之力!」 「宋元之時,江南百業興盛,諸多技藝層出不窮,明時都還能見巧匠精工。到了滿清時,再無新業!是江南人再無智,再無識嗎?不是,是韃子朝廷壓了下來!藉著犬儒和宗族,壓得泯然無跡。」 「當年張伯行主政江南,多少江南人投奔英華,現在他們成了誰?」 「他們成了西行三賢,我宋既、唐孫鎬,加上李方膺,都是江南人!他們成了真正的有為之官鄭板橋!他們成了順風快遞東主黃斐,成了即將完成蒸汽機的黃卓!成了國人交口稱讚的大畫師邊壽民!成了黃慎、莊在意和徐師道江南三傑!更有呂留良的後人呂毅中,現在也成了我英華翰林院的新晉翰林!」 宋既的聲音深沉下來:「江南人傑地靈,但若是還被韃子的辮子拖著,被古往今來的宗族犬儒壓著,這沉痾就再難起了……」 接著他揚起了聲調:「這沉痾本已重了,之前我英華的定海之敗,就能看出,江南人心沉在了水下,不願自起!若是我英華直接揮軍而上,他日爭利時,樁樁惡事,我英華都要背著。我是江南人,我自己都不願朝廷背這些責,這是那些江南人自己該得的!」 「所以我們在龍門扎根,以商貨入江南。要的不僅是讓英華工商得利,也要讓江南民人得利。同時還要他們看清楚,附著在這些商貨上的工商事理,能給他們更大的利,由此讓他們掙脫宗族之鎖,將工商事理暗潛民間,待得時機成熟,江南一舉而定。」 宋既微微笑道:「英華得福建,何其輕鬆,這不就因為我英華工商事理,之前已深透到了福建民間麼?」 啪啪啪的熱烈掌聲響起,此時宋既才看到,背後竟然立著范晉、徐師道和一干江南行營的幕僚。徐師道鼓掌尤為用力,他也被提到了呢…… 宋既趕緊拱手道:「這番話可不全是宋某自己所悟,行前官家可是好好提點過我的。」 這傢伙確實也不謙虛,要換李方膺,怕是要全推給皇帝。 鼓掌過後,薛雪再問:「這是從華夏根骨來看江南,若是從商貨事入手,宋賢者還有什麼看法?」 宋既現在的學術方向不止在社會體制,更深入到了經濟層面,這也是他領著江南行營參事的頭銜,來龍門輔佐范晉的原因。 他點頭道:「江南的商貨事,要從進出來看。出江南的是絲綢、生絲、棉布等織造品,而入江南的商貨卻不多,糧米只是調劑,鐵工等物量極少。江南奢靡之風盛行,奢靡的不過是香火、歌妓等事。滿清之下的江南,是一個……自成一體,似乎能延續萬年也不變的地方。」 這可不是李肆的提點,李肆要在這,怕還是豎起大拇指,讚這宋既目光超卓,竟然看透了江南的經濟本質。 在李肆那個時代,學術界對江南經濟的歸類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認為江南手工業發達,城市化率很高,商貿興盛,還表現出了明顯的外向型經濟特點,比如輸出大量織造品,已有近代工業社會的徵兆,換早前的說法,就是「資本主義萌芽」。 但另一種看法卻認為,江南還是典型的小農經濟社會,這個「小農」不是說經濟以農業為主。而是說這種經濟完全是以自給自足為目的,並沒有蘊含自我革新的要素。即便是跟宋元明時期比,滿清時代的江南,依舊是保守和落後的。一個明證就是,進入滿清之後,不管是農業還是手工業生產,以及金融制度,再沒有什麼技術上的創新。而所謂外向型經濟,都是江南之外的資本組織起來的,它自身並沒有組織起外向型資本。 李肆在之前那個時代還沒太深體會,但現在親眼目睹,親身觀察,他對江南經濟的認識,已經偏向第二個觀點。一句大白話,就算滿清時代的江南有「資本主義萌芽」,是「近代手工業社會」,但就靠它自己,一萬年都進化不到資本主義社會和現代工業社會。 從某個層面上看,此時的江南,隱隱像是滿清治下的整個華夏。 接著宋既道:「既然是自成一體,犬儒和宗族纏著,滿清朝廷壓著,其間利害糾葛無比繁複。要破開此局,就得另有思路。」 「剛才薛先生和向院事說到了江南的敵我之分,我倒是覺得,我們不應從現有的格局來看敵我之分,而該從未來的江南格局,倒推敵友。」 倒推敵友? 眾人眼睛發亮,這個思路好,這是變被動為主動。 宋既笑道:「這其實是世事常理,我們需要的一個穩定,並且對我英華忠心的江南。我們有商貨在手,我們有大軍在後,那麼,我們需要作什麼呢?」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他沉聲道:「我們需要在江南,扶起一群新的得利者。他們憎惡官府,憎惡皇商和官商,當然,他們也必須有一定的力量,足以承攬我們的商貨,將其轉賣到江南民人手裡,同時還能應對那兩方的壓力。」 薛雪嘿嘿笑道:「漢奸……咱們要大造一批漢奸……」 這個思路是李肆早就定下來的,所謂「漢奸」,在李肆肚子裡還有另一個詞……買辦。 江南行營對此方略也很熟悉,之所以放任江南各路人來買賣商貨,就是這個目的。但宋既交代了大背景,再道出這一策,大家就覺得,之前的作法太過粗疏,沒有從一個整體層面來把控這事。 要怎麼破開一個封閉的社會體系?辦法很簡單,清除掉原本的既得利益者,扶起另一層既得利益者。古往今來,改朝換代,或者是「革命」,都是此理。放在江南此事上,原本的既得利益者,那就是官商、皇商以及佔據資本層面制高點的壟斷商人。將這些人推到,把原本處於得利下層的工商推上來,由他們跟英華結合,取代那些原本的既得利益者,由此就能在大方向完成江南的過渡。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英華不僅要推倒原本的既得利益者,還要推倒原本的利益流轉制度,甚至連通宗族都要破開,其間所產生的衝突就非常劇烈。此時還留著滿清官府,就是把這些責任丟給滿清去背,雖然因隔著滿清官府一層,行事也很麻煩,但權衡利弊,英華有時間,可以花些水磨功夫。 可要怎麼扶起這批「漢奸」呢? 這是目前最大的難題,現在江南處處設卡,商貨流通很受影響。 宋既聳肩道:「怎麼扶?走私唄,給那些人兩三倍利,他們當然也得自己去解決這些問題。咱們可不是保姆,什麼事都幫他們幹完了。」 大規模走私,掀翻江南原有的商貨流通體系,這意味著一場動亂,范晉沉吟道:「也不能對他們全放手……」 宋既再道:「怕他們禍害江南民人,反而敗了英華在江南的名聲?簡單,我是江南人,來龍門的大多都是以前逃出江南的本地人,有本地人看著,行事是有底限的。」 這一番話畢,英華對江南的商貨殖民計劃,也終於大體成型。 第六百零八章 江南路,鹽魔之力 在江南行營的首腦們為方略砥定而心滿意足時,龍門港一座粗見雛形的堡壘裡,看著那個正因驚悚而渾身發抖的中年人,劉文朗也覺舒暢滿懷。 他快意地叱喝道:「席知府,你也有今天!」 此人正是杭州知府席萬同,人在府衙裡,都被裝扮成衙役的天地會成員給幾棍子放翻,莫名其妙就到了龍門港。本是惶恐,可見到這個年輕的南蠻士子,渾身汗毛都炸開了。 席萬同驚呼道:「王之彥!」 劉文朗就是王之彥,就因為在石門諸橋鎮的關帝廟寫了幅對聯,「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查慎行偶然看到,大為讚賞,跟查嗣庭講過,被查嗣庭寫進了《維止錄》,就成了杭州知府羅織文禍,彰顯功績的有力證據。王之彥本要被斬,卻被黃而救下,逃到了江南,但他一家卻沒逃過李衛隨後發動的大掃除,盡數流遣關外。 王之彥現在有公私兩願,私願是懲治席萬同、李衛,救回家人,公願則是推翻滿清。現在席萬同被抓,心頭那個痛快,讓他的笑聲格外有力。 「你該是從沒想到,一個窮酸,也能懲治你吧!」 「休、休要猖狂!朝廷還在,爾等南蠻異日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席萬同本要叩頭求饒,可面對王之彥這個昔日窮酸加階下囚,他怎麼都忍不下這口氣,硬著脖子高叫。 王之彥被他激怒了,伸手就去抓士兵的火槍,想要當場打死他。 一個副尉趕緊攔住了他:「可使不得,此人身上不止背著你的仇,國中無數人都要找他討還血債呢。」 王之彥放手,憤憤地道:「就得凌遲了他!」 副尉聳肩道:「咱們國中現在可沒這一條……」 眼見席萬同癱軟如泥,王之彥再沒出氣的興趣,離了軍堡,朝一片一看就是臨時建築的木屋群走去,這是英華工商總會在龍門港所設的江南商館,供各路商賈在此辦理商務。 王之彥供職於盛良鹽業,以算師身份來打探商路,現在還只是坐商,一面等著江南行營處置金山衛白道隆的事,一面向敢於上門的江南人敞開賣鹽。 抓住席萬同的興奮消退,王之彥開始琢磨商路的事,他總覺得這麼隨意賣不是個事,下家不僅有江南民人,還有江南官府和鹽商。 英華工商來江南,為的不是單純賣貨,而是要跟朝廷一起,借商貨吞吃江南,把江南變成穩定市場。為了這樁長遠利益,朝廷在商貨出價上的限制和種種監管措施,他們也都支持。 可眼下的進展,似乎跟這個方向有偏差,下一步該怎麼走呢? 王之彥先來一步,不僅是試探商路,也是在龍門紮下營寨,搞定貨倉和辦公地,以及跟江南行營辦好各項手續。現在公司人馬也陸續到了,王之彥就得把精力放在這樁事上。 正想得入神,迎面跟一人撞上,那人哎喲一聲,膝蓋軟下去,竟是要下跪叩拜,王之彥一把扶起,心說這肯定不是英華人。 這一扶,兩人同時呆住。 「王先生!?」 「張屠子!?」 這人是石門縣城賣肉的張屠戶,跟王之彥不過是點頭交情,但他被抓那天,這張屠戶還提醒過他一句,雖然時間太晚,沒幫到王之彥,終究是一番恩情。 「他們都說這龍門根本就進不來,老子偏不信,果然,只要登記籍貫身份,在南面還能有認識的人,就這麼進來了。王先生別怪我啊,我只認識你。」 「來幹啥?我的殺豬刀和斬骨刀都得換了,杭州、松江和蘇州的殺豬刀次得很,價又高,聽說廣東鋼刀不錯,龍門離石門又這麼近,我就來看看。」 「王先生,你認識賣鋼刀的人麼?幫我牽個線嘛。」 王之彥聽得啼笑皆非,果然是憨實的民人啊,勇闖龍門,只是想買到質優價廉的殺豬刀。 「我現在叫劉文朗,是啊,換個名字,是怕江南官府知道我在這,要用關外的家人來脅逼我,至於說殺豬刀麼……」 王之彥提醒著張屠子,接著他心中一動,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如果……那麼……但是…… 他正在思忖,張屠子不敢打擾他,恭恭敬敬在一邊立著,心中就道,聽說南蠻連火槍都敞開了賣,難道殺豬刀還有什麼忌諱? 另一個人急急而來,遠遠就照王之彥喊道:「走走,行營開工商大會,江南事要理清眉目了!」 來人是盛良鹽業公司的總司梁博儔,王之彥吩咐公司員工將張屠子帶到他的辦公室等候,跟著梁博儔去了。 張屠子叫張三旺,世代都是殺豬匠,腦子裡就很難塞下其他東西。但當王之彥,不,劉文朗開會回來,一臉紅暈地將一件事道出時,張三旺頓時覺得,天也開了,地也闊了。 劉文朗讓自己賣鹽,不再殺豬!? 「從這裡批鹽,十文一斤,你照著康熙時的鹽價賣,三十文一斤,能賺兩倍利!你那殺豬生意能比麼?」 「你還不必親自賣,如果你有那膽氣,敢跟石門海寧的鹽商鬥,自己招呼起一幫兄弟,二十文批給他們,讓他們三十文出手,讓石門海寧甚至其他縣的人都吃你賣的鹽,你能賺多少!?」 劉文朗的話,就如一把刀子,逼到了他這頭豬的脖子上,把他驚得心中嗷嗷慘叫,是幸福地慘叫。 張三旺兩眼充血地道:「不不,我就給下家十五文出價,我雖然賺得少,但下家得利多,就會有更多的人來當我的下家,這樣我就能賺得更多!」 劉文朗眼中也放了光,這個人,很不錯…… 「幹不幹!?」 「干!當然干!」 劉文朗問得直接,張三旺回得俐落。 這麼一樁大生意,他張三旺怎麼不願幹,怎麼沒膽氣!?就算他一年只賣一萬斤鹽,純利就抵平了他殺豬鋪子的生意,夠他一家吃喝了。可一萬斤鹽……石門縣城的民人,一年都要吃幾十萬斤鹽呢。光是石門海寧兩縣,他起碼就能掙一萬兩銀子!一萬兩……對他這麼個殺豬匠來說,那簡直就是天上的星星全是銀子在閃光。 但張三旺還有很多顧慮,從龍門販鹽到石門海寧,最大的問題是官府盤查,海上有江南水師,現在這幫水師都不舉官旗,扮成民人漁船貨船,如海賊一般巡海。陸上又有綠營和官差,十里設卡,層層盤,這該怎麼辦? 劉文朗撇嘴道:「韃子的水師別去管他,咱們英華海巡馬上就要控制整個杭州灣,公司也會派護衛幫你們走海路。至於陸路,知分寸的花小錢買通,貪得無厭的拉起咱們英華大旗,這都看你自己的本事。」 張三旺心火呼啦啦燒著,目露凶光地再問:「龍門……賣火槍麼?」 得了肯定的答覆,張三旺腦袋卻又耷拉下來,他沒錢。 劉文朗笑道:「你們這批江南鹽代,公司特別照顧,用鹽入份子。以後你們賺的錢,可得分公司兩成。既是公司自己的生意了,就可以賒貨!可以給賬期!」 當時張三旺又要給劉文朗跪下了,這可是大恩啊,人家還只分兩成利。尋常人十輩子都得不著的天降之機,竟然落在自己身上了。 劉文朗扶起張三旺,暗道這是你自己掙得的機會,因為我信你。再說這利雖是公司給的,卻也是朝廷撐著的。為推動國內工商入江南,朝廷不僅免出口稅,還補貼運費,同時補貼護衛費用,統管公司護衛的鏢局,可是朝廷出錢雇的。 拉著張三旺走了一圈流程,讓他搞明白該怎麼出鹽,怎麼結款,張三旺整個人都燃燒了,急急趕回石門,張羅這一樁大富貴,至於他此行原本的目的,殺豬刀……早就被他丟到了九霄雲外。 就鹽這一事上,英華鹽業聯合體事先劃了大致的分區,然後在各自的分區裡尋找張三旺這種有心氣有膽量,勇於開拓和擔當的鹽代。而具體人選,雖是貓走貓路,狗走狗路,原則卻是一致的,就兩條。一是找類似於張三旺這樣的草民,二是找信得過的自己人。 這自己人,自然就要攀人情了,劉文朗因一番未實現的恩情而認定了張三旺。而在鎮海縣龍頭村的龍頭鹽場,因為英華高州鹽業不少中層的祖輩都出自這裡,所以龍頭鹽場那些鹽戶就成了寧波府的鹽代。 「咱們可以鬆口氣了,不必自己煮,就把英華的鹽賣給場商老爺,日子該能好過一些了。」 龍頭村的村長想得很單純,對送上門來的富貴是這麼理解的。他們這些鹽戶,要按灶數,每月給場商繳鹽。除了額定數目,多的也必須賣給場商,但場商的收購價卻很低。 收購價再低,也沒低過英華的鹽。如果算上他們花費的柴火人工,比英華的鹽高出不少。現在高州鹽業以十來文一斤的價大量賣鹽給他們,他們賺的自然能多一些。 村長是這麼想的,可村中年輕人卻跳腳不已,「額鹽繳了也就夠了,多的為什麼還要賣給他們!?這麼大的利,咱們為什麼不自己賺!?」 村長冷聲道:「這就是造反!咱們往鎮海賣一些鹽,能補貼家用也就夠了,要繼續朝外賣,看那些鹽商老爺不把咱們生吞活剝了!」 江南本地也產鹽,他們這些鹽戶,也在賣私鹽,但數目不多,畢竟江南鹽業被皇商、官商到官府層層把控著,就沒他們這些魚蝦多少翻騰的空間。 但現在英華海量運鹽入江南,除了找張三旺那樣的本地人當鹽代,江南當地鹽戶也被列為鹽代發展的對象,這是要鏟江南鹽商的根。一面是英華鹽業,一面是江南鹽商,他們鹽戶就夾在了這中間。 老村長是想兩面得利,置身事外,年輕人卻想要向前踏步。 正吵鬧不休,村口一片喧囂。 「寧波總巡帶人來了,說咱們販運私鹽!」 村人急急來報,老村長面若死灰。 村裡的年輕人群情激憤:「瞧,咱們還沒作,他們就扣上了這帽子!總之他們就是見不得咱們能得利!」 老村長咬牙道:「其他事別管,把高州鹽業賒給咱們的三萬斤鹽護好!」 一場微型戰爭在龍頭村爆發,上百鹽丁衝入村子裡,要抓人搶鹽,開頭還耀武揚威,卻被聞訊趕來的上千鹽戶圍住。 槍聲起了,鹽丁用火槍轟開一條血路,倉皇退卻,鹽戶們對著十數具村人的屍體,群體沉默了。 在眾人的目光逼視下,老村長顫顫巍巍地揮著枴杖:「好啊,老頭我也是看清了,這幫鹽商,就是不要咱們下面人活!既然如此,咱們也就再不給他們供鹽,英華的鹽,咱們自己賣!」 有血氣的年輕人更道:「英華鹽業的人跟我們說過,如果有麻煩,他們可以派護衛來,可以賣火槍給我們。」 村人們鼓噪而起,龍頭村鹽亂,成為江南原本官商一體的鹽業崩塌的里程碑事件。 無關政治,無關民族,以龍頭鹽場為代表,江南十多處鹽場,原本那些處於鹽業最底層的鹽戶們,得了英華鹽業的支持,揭竿而起,丟開了江南鹽業供應鏈那骯髒血腥奢靡的中上層,開始為自己謀利。 之後英華鹽業聯合體以這些鹽戶為核心,重組了江南鹽業公司,將閩粵資本、技術代入到江南,由此閩粵和江南在鹽業上緊密一體,難分彼此,這自是後話。 第六百零九章 江南路,定海之潰 鎮海離定海不遠,鹽亂的消息傳來時,定海總兵跟定海知縣、定海當地鄉紳正在縣衙裡緊急磋商對策,他們面臨著一樁絕難的選擇。 定海這地方,戰略意義太過重大,是英華海軍勢在必得的基地,海軍規劃裡的大洋艦隊總部就在這。受制於江南整體佈局,海軍之前在定海被民人趕走後,仍然不願用武力,而是繼續嘗試以和平方式解決問題。 之前英華海軍一直封鎖定海,不讓片帆下海。現在英華海軍發來最後通牒,要求交出當初下毒和蠱惑民人作亂的元兇,否則將強攻定海。 以知府銜任著定海知縣的謝森依舊老神在在:「南蠻以華夏正朔自居,高舉仁義大旗,他們絕不敢對民人動手!只要我定海萬眾一心,必能如早前那番,讓南蠻知難而退!」 這不是他的預計,而是他的希望。之前定海縣學一幫生員鼓動老百姓在食水裡下毒,接著一幫鄉紳鼓動城裡民人作亂,他撿了這樁功勞。現在南蠻捲土重來,他自然覺得,還能再撈一樁功勞,把自己推到道員甚至更高的品級上去。 鄉紳們此時的意見不再統一了,紛紛攘攘吵個不停。早前鼓動民人作亂的,是定海那些有背景有來歷,穩居定海利益食物鏈高端的豪紳。他們是怕英華工商入定海,搶走自己利益,現在自然還是同樣立場,贊同謝森的意見,繼續鼓動民人阻抗英華。 而其他鄉紳,早前是被那幫豪紳領著行事,現在看南蠻在龍門立足,將便宜的糧米鹽鐵四下拋灑,江南利益格局已有變動,他們的心思也活泛了,覺得再跟這幫官商混可不是個辦法。那些個豪紳是為他們自家的命根子,自己為的是啥?傻乎乎聽人家擺佈,為什麼不為自己謀利? 所以他們都反對,明面上當然不敢說投向英華,把誰誰交出去頂罪,但扯出民人遭難,定海不定的大旗,也跟那幫豪商頂起了牛。 定海總兵潘連承嗯咳一聲道:「聽說南蠻水師此為,是有他們樞密院的軍令。定海已是他們所劃的戰區,跟早前入駐之時可不同了。戰區裡軍事為先,南蠻水師恐怕不會再顧忌民人。近日南蠻水師可抓了不少漁民,全投進了大牢裡。」 大堂裡沉默了,謝森更是暗道不好,聽這話的意思,潘連承怕是要倒向英華。 他趕緊道:「咱們還是急報李制台和年大帥,請他們速發援兵。」 潘連承冷笑道:「援兵?最近松江、蘇州、杭州、寧波甚至江寧,都在鬧鹽米之亂,李制台和年大帥都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怎麼可能還想著定海?」 先是說南蠻水師再無顧忌,再說定海在江南已形近放棄,連謝森臉色都白了,後者很接近於事實。他這個知縣,雖被雍正連升三級,卻還壓在定海,顯然是朝廷不願再多看定海。跟整個江南比起來,定海算什麼? 那些一般鄉紳眉來眼去看了一陣,都看向潘連承:「總戎大人怎麼說?」 這些眼神裡含的東西,潘連承都看懂了,他嘿嘿一笑:「我能怎麼說?我是為十萬定海人著想!來人啊!」 大群綠營兵丁湧入大堂,謝森驚駭地叫道:「潘連承,你膽敢反了朝廷!」 潘連承呸了一口,抬手接連指向謝森和那些豪紳:「你們這幫腐儒,劣紳,就招呼民人替你們賣命,自己卻躲在後面數銀子。既然這個朝廷都是你們這樣的人撐起來,為什麼還要為這個朝廷效力?」 謝森氣得肺都要炸了:「你要學江西湖南那些兵痞,你分明就是見利忘義!」 潘連承臉不紅心不跳:「我是謀利,可我這利順著大義,何樂而不為?」 潘連承是聰明人,早就看出,李衛和年羹堯已經放棄了定海,雍正更是對定海沒什麼指望。英華海軍對定海志在必得,他何苦去當犧牲品。金山衛的杭州副都統白道隆,在龍門港附近屁都不放一個,雖然沒反,卻是在暗中當英華走狗。現在他家人都在定海,正是南投英華的好機會。 正要下令拿下謝森和那些豪紳,卻不想另一幫兵丁衝了進來,不僅有謝森編練的民團,還有那些豪紳雇養的護院。 謝森咆哮道:「就備著對付漢奸,卻不想跳出你這麼個大漢奸!」 槍聲起了,大堂亂成一團,兩方都不敢在這裡混戰,由手下護著,匆匆分開。 十一月十六日,定海自亂,潘連承的控制力也不足,定海鎮標只有一半人跟著他。另一半人,加上謝森等「頑固派」,一面跟潘連承的部下在定海縣城混戰,一面死守定海港附近的金雞山炮台。而原本被鼓噪起來抗阻英華的民人,則茫然不知所措,就傻乎乎地看熱鬧。 十萬大山號的舵台上,潘連承羞愧地道:「事情沒有辦好,還請將軍責罰。」 孟松海聳肩回道:「無所謂,這樣也好。這段日子,咱們被國人罵慘了,就罵咱們不是爺們,行事縮手縮腳。現在麼,到了這個時候,還死心塌地跟咱們做對的人,可就再不留情了。」 孟松海當然無所謂,他得了樞密院的軍令,只要定海人拒絕最後通牒,就再沒動武的顧忌,潘連承的倒戈對他沒太大意義。 潘連承打了個哆嗦,不敢再說話,就見遠處港口裡,竟然擠著上萬民人,他們不是來抵擋英華海軍的,當然也不是來歡迎的。當領著他們的鄉紳豪商甚至官員軍將都鬧了分裂,他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現在擠在這裡,多半還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反正英華行事講仁義,不會輕易打殺民人,只要不跟他們作對,安全還是有保障的。 定海再戰,多出無數觀眾。就見金雞山炮台上轟鳴不斷,港口遠處海面水柱升騰。情景倒是熱鬧,可兩艘巨大的戰列艦卻絲毫無懼,急速逼近。 近到兩三里外,金雞山炮台打得越發起勁。自前次英華海軍退卻後,謝森跟當地豪紳合力緊急重建,還從寧波等地緊急拉來各類火炮,如今已有二十多門大小紅衣炮,自覺足以遮護定海港。 眼見水柱四濺,還有一發似乎打中了巨艦,引得民人一陣歡呼,但接著發現巨艦毫無損傷,自顧自地正在打橫,又響起了更大的噓聲,似乎已完全代入了看戲的角色。 接著他們就看到了好戲,一場他們這輩子都未見過的煙火大戲。 兩艘巨艦猛然開火,隆隆炮聲連綿不絕,即便遠在港口另一側,民人都覺如置身雷雲。數十道橘黃焰光從巨艦舷側噴出,接著噴散為濃烈硝煙。 民人只會看熱鬧,就覺這動靜太驚人了,炮台顯然是輸了。 雖然這認識膚淺至極,但在此刻,卻是看明白了本質。炮台煙塵四起,土物高飛,片刻間就沒了聲息。 十萬大山號的舵台上,劉松定看著那轉瞬就沒了還手之力的炮台,呆呆地道:「不至於吧,這就完蛋了?」 白正理嗤笑道:「那算什麼炮台?連起碼的遮護都沒有,就辟塊平地,把炮架上去,再修道土圍子護住,還以為是在城頭上架炮呢。」 這邊孟松海一臉猙獰地道:「轟!轟足一個時辰!轟得越碎越好,到時收拾起來也輕鬆!」 不必他說,這支艦隊已憋了一肚子氣,此刻有了發洩的機會,更不願放過。先是兩艘戰列艦轟,接著已被定級為巡洋艦的江河級也衝了上來,那些被定級為護衛艦的小海鯉艦也不願放過機會,衝到港口泊位區,用他們的十二斤炮從炮台側面轟擊。 在這炮火紛飛的時刻,港口一側的民人,就只靜靜地看著,既是被這雄渾不可抗的血火之力給震住,也是在為他們自己的未來擔憂。 「南蠻,不,英華……真的不會找咱們的麻煩嗎?」 「誰知道呢?反正咱們就是魚肉,隨便哪邊折騰的!當初就不該聽那些讀書人和官老爺的話,呸!」 「人家根本就不屑跟咱們動手,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你瞧這動靜,早前人家要對著咱們這麼轟,那該是什麼景象?」 「我聽人說,英華要把定海這裡建成一座大軍港,駐守這裡的官兵成千上萬。他們的官兵可富得很,普通一兵,一月起碼就是五六兩銀子。到時食水花銷都要投在咱們定海,以後可是發達了!」 「起先還在食水裡下毒,起勁趕人家呢。怕到時候人家把咱們一氣全趕到其他地方去,享福?別是到瓊州去,跟他們抓著的旗人一起享挖礦的福吧。」 人群議論紛紛,漸漸匯聚成一個共識,他們就只是繼續看熱鬧,誰知道英華會怎麼處置他們定海民人? 「之前英華不是下過通牒,要定海交出禍害他們的元兇麼?」 「元兇……不就是丁老爺、韓老爺那幾家麼?知縣老爺把功勞攬在他身上,他也算一個。」 「咱們打不了仗,可指路總成吧,走走,把那些老爺都盯牢了。」 共識很快化作行動,當白正理帶著伏波軍再度上岸時,一面是老年人簞食壺漿迎王師,一面是年輕人指路,要幫他們抓捕已逃散在整個定海的元兇。 定海陷落的消息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傳到蘇州,李衛跟年羹堯再度對視無語,江南形勢,越發險峻了。英華以鹽業切進江南,已在江南養起一幫肆無忌憚的鹽代,跟江南鹽商的大小衝突,連綿不絕。而定海陷落,有可能成潰堤之穴,推著江南各地,紛紛倒向英華。 年羹堯無力地道:「如今是搏是退,必須得有個選擇了。」 李衛咬牙點頭,這段日子的米鹽之亂,其實是他們兩人弄出來的。因為他們要嚴控商貨,推行貨引制,這讓各級官府都撲了上來,在商事上吸血。批貨引就是權,這權能換錢。有權插這麼一手,江南那是處處關卡,百里十稅,不僅商貨流通受阻,價格也節節攀升。 其他商貨都還是其次,鹽這一事更為麻煩,英華以鹽業入手,太過陰狠,這本就是朝廷的軟肋。要在江南拖延待變,朝廷就必須對江南鹽商盡快做出處置。是繼續扶植鹽商,讓他們跟英華所養起來的鹽代鬥,還是自己把鹽商解決掉,以便封住這道罩門? 就年羹堯和李衛自己的看法,在這南北夾磨之際,鹽商是只出頭鳥,它關聯著江南民心。不砍掉這只出頭鳥,江南人心和英華鹽利結合起來,江南怕是一兩年就要丟掉。當然,這就意味著容忍英華鹽代把控江南鹽業,他們封堵江南商貨的門就被打破了。 不砍,甚至扶持鹽商,也是一個對策,這就得讓官府跟鹽商一起,清理英華鹽代。這個路子不僅危險,成事幾率也很低。 李衛歎道:「江南若是崩得這麼快,對南蠻也不是好事啊,他們就沒什麼想法?」 正說到這,李衛的門子進來了,一臉莫名的詫異,像是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怪事。 「老爺、大帥,有……有快信給你們,不是廷寄,是、是從龍門來的信。」 快信?還是從龍門來的? 年羹堯和李衛就覺一股涼氣從頭灌到腳,英華直接把信發到他們手上,這是什麼路數!? 第六百一十章 江南路,戰雲起 年羹堯和李衛驚訝無比,衙門外另有一番熱鬧。 「沒辮子,是南蠻!」 「怎麼穿著黃馬褂!?」 「怎麼不抓起來殺頭?」 「怕是龍門南蠻派來的使者,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這是規矩。」 「屁的使者,胸口那麼大兩字你都不認得?這是順風急遞的腳夫!」 一幫人戴著瓜皮帽,套著直通大褂,雙手縮在袖筒裡,佝腰僂背,嗡嗡議論著,視線來回交接。 他們投在門前那人的目光是憎惡,發巾裹髻,悖逆!明黃馬甲,僭越!那人更是個獨臂,這幫民人更在想,是不是南蠻專門找來噁心他們的。 瞧,這獨臂人還泰然自若地在笑!如果不是有兵丁護著,還有官老爺陪著,衙門口圍起來的這幫民人怕是早就將石頭瓦片砸到那人身上了。 「去去!這事不是你們能摻和的,滾遠點!張大人,您別介……」 官員指揮著兵丁,把民人趕得遠遠的,然後朝那腳夫諂媚一笑。 腳夫搖頭道:「我不是什麼大人,就是順風急遞的腳夫,這信是直送年羹堯和李衛的,得了回執我就走。」 官員也顧不得對方直呼兩位上司的名諱,不迭點頭,暗道隨便大人您怎麼說吧,反正就為這趟差事,南蠻樞密院的范知政都給我傳了話,金山衛的白道隆更是派兵護送,腳夫?還沒見過這麼大來頭的腳夫。 獨臂腳夫看看那官老爺的臉色,不在意地笑笑。說起來,他之前在國內還真當過官。 劉弘,本是傷殘軍人,當了好幾年曲江縣莫山鄉的驛正。現在國中工商大興,順風快遞拓展縣鄉市場,高薪挖他到公司當了管事。 英華開龍門,以商貨入江南。順風急遞東主黃斐本就是江南人,揣著衣錦還鄉的火熱之心,急急來了江南,想要拓展急遞市場。 可現在年羹堯和李衛嚴控江南,層層盤查商貨和南蠻人員,儘管藉著鹽代能搭些生意,終究難伸拳腳,就一直悶在龍門搭建貨倉和辦公地。 前幾日,樞密院知政,江南行營總管范晉找到黃斐,交代了一樁大事,這事不僅關係英華的江南佈局,也跟順風急遞的生意有莫大關係。 這事需要一個豪膽之人去辦,黃斐就推出他的愛將劉弘。劉弘既當過紅衣兵,又幹過幾年驛正,雖是獨臂,卻是最佳人選。 劉弘要幹的事很簡單,就是以順風急遞的腳夫身份,給年羹堯和李衛兩人送一封信,同時拿到他們的回執,這本是順風急遞的業務章程。 信是范晉親筆,送信的卻是民間急遞的腳夫,也不舉英華旗號,這事就怪異了。 衙門裡,年羹堯跟李衛看了信,同時一聲長歎。 南蠻一招接一招,招式真是層出不窮啊。 年羹堯頹然道:「南蠻要不到通商,就來要通驛,真是千方百計要在江南鑽出縫來!」 沒錯,通驛。 范晉直接在信上說,他只是代順風急遞等民驛業者跟兩人說話,此事跟南北事無關,就是讓兩面能互通消息,希望兩人放開江南民驛,容許英華急遞在江南行業。 李衛聳肩:「這可真不好拒,江南形勢如此險峻,咱們跟南蠻也沒能私底下明白說話的管道。原本南蠻在江南也藏了明暗兩條線。明的是江南票行和滸墅關,沾著銀錢,暗的是天地會,沾著嫌疑。如果讓南蠻民驛進來,咱們還能有通氣的路子,也能讓南蠻明白,咱們南北兩面,都不想讓江南太亂。」 年羹堯冷哼道:「許了通驛,他們的人就要進來,咱們之前所定的方略就要廢了!通倒是可以通,但他們的人不能進來,只能由江南本地人分送!」 李衛卻不同意:「你讓本地人分送,那不就是任由這些人受他們控制?南蠻人還一眼能分得清,本地人藉著民驛暗中作亂,官府能全瞧清楚?」 兩人各持己見,最終只能奏報雍正,讓雍正去定奪。 當劉弘接過年李兩人的回執,飄飄然而回時,官員對周圍的民人呵斥道:「人家就只是送信的,無關南北之事。你們若是有親戚在南面,也可以直接找這黃馬甲,南面的急遞全穿這馬甲。」 得了年李二人的回執,劉弘從蘇州城回龍門,一路經過無數哨卡,卻再沒兵丁和官差阻攔。既然江南兩位大佬都收下了順風快遞的信,這黃馬甲就成了通行無阻的象徵。 當年羹堯和李衛醒悟過來,發覺自己成了英華民驛入江南的活證時,以順風快遞為首的多家急遞公司已經派出眾多黃馬甲,穿州過縣,在杭州灣一帶跑起了生意。 之前劉弘去蘇州府城還要蘇州府官員和金山衛兵丁護衛,現在即便是單身上路,只要套著黃馬甲,背著信囊,確實是急遞公司的腳夫,各路哨卡都再沒人留難。唯一所受的「盤剝」,不過是哨卡官兵求著這些腳夫順路給家人帶信和輕巧雜物。 龍門港,一封套著順風快遞制式信封的信件送到范晉案頭,拆開一看,范晉哈哈一笑。 年羹堯跟李衛不談范晉所提通驛之事,而是要求「約束英華民人,莫針對官府,潛行暗事,否則朝廷震怒,血流漂杵。」 這是年李兩人在討價還價,他們捏著鼻子認了通驛現狀,但同時要求英華約束天地會一類的細作暗諜,還要范晉保證不再出現杭州知府席萬同被綁走的事。 急遞業本就是在江南最先興起的,這一業最初成型,就發展迅猛。但後來出了順風快遞案,急遞業遭清廷暗中鉗制,業者紛紛南投英華。之後張伯行主政江南,更是極力壓制,江南再難見此業。 現在這幫急遞業捲土重來,迅速在民間得了認可。畢竟他們所持之業,極大地便利了江南民人,包括工商和官府都能從中獲益。之前蘇州知府親自護著劉弘去兩江總督衙門,就含著地方官府對通驛的呼籲。 因此年李二人雖明白英華是借此策破開江南的人貨封堵,但在這鹽事已搞得他們焦頭爛額的關口,他們也難顧得再多,只能扮出倨傲姿態,提出交換條件。 范晉招來黃而,對他笑道:「好了,江南天地會,可以洗洗了,下面的兄弟們,若是沒什麼大麻煩,也願換種日子過的,就讓他們準備當咱們在江南行商的牙商吧。」 黃而一拍大腿:「媽的,這些窮小子可算是要發了!」 江南天地會就此洗白,昔日那些為英華當細作的苦哈哈們,搖身一變,成了英華工商在江南地方的買辦。 天地會在江南發展的多是基層草民,對城縣鄉的細事尤為熟悉。當龍門的工商得知朝廷居然將這麼一股助力轉給他們時,個個都欣喜若狂。鹽業這個口子打開,其他工商都等得急不可耐,現在有了這麼一批可信的當地牙人,就算不是局面大開,也能開始在江南佔住腳了。 時近年底,從鹽米鐵煤到藥材、皮毛、機械、車架乃至南洋香料、珊瑚珍珠等物,絡繹不絕地運入龍門港。昔日天地會暗諜成了買辦,有能力主導下游渠道的,就自己攬下生意,沒能力的也當起了溝通上下游的牙商。 金山衛,鍾上位跟白道隆「依依惜別」,這段日子他過得很舒坦。白道隆這個昔日主子,跟他平等,不,甚至還帶著點討好的心思和他相處,兩人再度貼心把肝,攜手作起了生意。 鍾上位賣的是煤,江南沒產煤,當地柴薪價也很高。若是直接從交趾海防港運煤過來,照著英華國內的價格再加三成,對江南民人來說也是一樁絕大利好。 白道隆很識趣,不敢伸手太過,只希望包下太倉的煤生意,鍾上位就把金山衛當起了他的臨時辦公室,開始為交趾煤業公司張羅銷售網。現在又多出了江南天地會轉出來的牙商,杭州、寧波、蘇州等幾府的點全都鋪好了。 在兩人的告別酒宴上,白道隆把胸脯拍得咚咚響:「這一段汛塘哨卡,都是我老白罩著的,只要是老鍾你的煤過境,誰敢伸手,你徑直朝死裡打!你打不死,我再砍他們的腦袋!」 鍾上位瞇著小眼向白道隆舉杯,一口酒抿下,心思轉到了整個江南:「咱們這煤生意不招眼,可鹽麼……老白,你這邊是個什麼章程?」 白道隆臉色一垮,歎氣道:「皇上自己都沒章程,李制台跟年大帥也沒章程,我還能有什麼章程?由著江南的鹽商跟你們的鹽代斗唄,我就當沒看見。」 他撓頭道:「如今江南這形勢……嗨,真是看不懂了!」 蘇州,兩江總督府,年羹堯正向李衛道別,他要去松江府坐陣。儘管雍正駁了他的江南血戰之策,但松江大營卻是要建的,江南綠營也要匯聚,大幹一場的姿態必須擺出來,否則他們沒法跟雍正交代,而雍正也不好跟天下交代。 兩人相對拱手,各自轉頭,下一刻卻都轉了回來。 李衛意有所指地問:「江南鹽商的動靜……」 年羹堯陰陰道:「我沒看見,不管他們是贏是輸,他們都得完蛋。」 李衛點頭:「既然亮工明白,我也就不多說了。」 年羹堯再道:「南蠻兵船不斷,怕是也看透了鹽商的動靜,我看他們是輸定了。」 李衛也冷聲道:「不管咱們在江南怎麼死法,江南鹽商,必須得死在咱們前面。」 兩人相視點頭,在這事上,他們已有了難得的默契。 松江府南,華亭縣外,營帳林立。縣城裡,一幫服色豪奢,滿面油光的瓜皮帽聚在一起,正興致高昂地對著輿圖指指點點。 「內務府和宮裡都傳來了話,萬歲爺點了頭!萬歲爺是認咱們這事的!李衛、年羹堯,范時捷和李紱,對咱們齊聚鹽丁,大購槍火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就是明證!」 人群中,一個老者的嗓音響起,嗡嗡人聲頓時消散。 「咱們和他們,雖都是萬歲爺的狗,朝廷的狗,但路子不同,他們瞧著咱們總是不順眼。此番咱們掀了桌子,行這大忌諱之事,他們怕是抱著隔山觀虎鬥的心思。這沒什麼!只要咱們打贏了這仗,趕跑了南蠻,就能從根上平了這鹽亂!平了鹽亂,江南的禍事也平了,萬歲爺和朝廷那裡,咱們就能爭得更多利。」 老者還在不厭其煩地講著,其他人又叫喚起來。 「魏老爺子,您說怎得辦就怎得辦!我那丹陽縣的兩百鹽丁,全都交給你了!」 「我們江陰人也都支持魏老爺子!南蠻鹽代在江陰太猖獗,帶不出人手,我的小舅子是江陰鎮標中營游擊,讓他帶了綠營三百補丁來,個個都是能打的!」 「杭州人不足,就出錢糧,大家齊心協力,拔了這南蠻的龍門!」 這是一場令英華和滿清都很意外的聚會,江南鹽商的聚會。被英華鹽代逼到了絕境的江南鹽商,沒能從江南地方官府那得到他們想要的支持,因此他們選擇了「揭竿而起」,要用自己的手,直接去拔英華鹽代的根:龍門。 第六百一十一章 江南路,戰前戰 紫禁城養心殿,御門聽政之後,王公並九卿科道繼續開會。 按照常例,雍正嘴碎,這時候都會先念叨一番,眾臣都不敢開口,就靜靜等著。卻不料雍正似乎在走神,殿內陷入一片尷尬的沉寂中,直到怡親王允祥的咳嗽聲打碎這寧靜。 允祥是病咳,這位雍正的鐵桿兄弟,在雍正滿身心壓在了龍椅和新政的時候,默默地在一旁處置各類瑣碎事務。也就是靠著允祥,雍正才安撫住了蒙古八旗、喀爾喀蒙古諸部以及關外滿人。不讓南蠻給朝廷施加的壓力傳過去,這也讓允祥身體每況愈下。 雍正趕緊招呼御醫給允樣診治,折騰了好一陣,殿內才恢復了議事的氣氛。 此時一個漢臣出班,深吸一口氣,似乎在下什麼大決心,眾人一看,黑鍋田從典…… 田從典語調蒼涼地道:「皇上,江南鹽米之亂愈演愈烈,李衛和年羹堯無朝廷之援,難定江南,還請皇上速定方略!」 這是逼宮呢,雍正面色不豫地反問:「江南關係朝廷命脈,牽一髮而動全身,豈能草率從事?卿既問朕,那卿又有何方略?」 田從典長歎一聲道:「臣建言,與南蠻構和,先安江南為要!」 殿內頓時一片嘩然,王公宗親連帶滿臣幾乎全跳了起來。 「賣國!」 「通敵!」 其中夾著的「漢奸!」一罵最為刺耳,田從典似乎早有所料,目光內斂,一臉苦相,紋絲不動。 南蠻占龍門,陷定海之後,朝堂就傳出了這麼一股風聲,說最好跟南蠻議和,仿宋金宋遼例,南北分治。 這股風聲的源頭不明,可王公宗親和滿臣卻認定這是漢臣們在鼓噪。原因很簡單嘛,漢臣不願見著漢人自相殘殺,總是要為漢人說話的。不打仗那是最好,即便向南蠻低頭,認了丟掉的國土不再是大清之地也沒什麼。反正漢臣是奴才的奴才,他們才不關心家業怎麼敗。 雍正捏起了嗓子,憋出冷厲聲線叱喝道:「愚老昏聵!朕當遼君,你們就願當遼臣!?」 在眾人的熊熊討伐聲中,田從典摘下頂戴,顫顫巍巍地跟著侍衛走了,等待他的是大理寺監獄。 見著雍正發落了田從典,一邊的張廷玉暗歎一聲,兩朝黑鍋田從典,希望你能活到皇上完成這番謀劃的時候。 雍正以「妄言亂政」處置了田從典,王公滿臣們心頭暢快,馬爾賽道:「奴才以為,南蠻步步緊逼,時間拖得越久,我大清處境越是不堪。如今江南危在旦夕,再忍下去,就沒了回天之機。奴才請命,領軍在江南與南蠻決一死戰!」 馬爾賽在康熙朝時,就是個泥胎菩薩,在朝堂就只妝點門面。可當年跟著康熙在湖南血戰時,挨了南蠻一槍,性情也變了。現在一番慷慨陳詞,氣度頓時凜然莊嚴,有如捨生取義的猛士。 他拉高聲調道:「即便把江南打成白地,也不讓南蠻得了好!」 王公滿臣們群起應和,雍正藉著咳嗽,將臉色遮掩了過去。 就算打不贏南蠻,也要打爛江南,不讓南蠻佔了便宜,否則讓南蠻就這麼吞了江南,這滿人天下再無生機,這是滿人的基本共識。至於什麼和議,對祖輩都是一路打殺而來的他們來說,根本就沒這個概念。 雍正憋出張紅臉,一個勁地說著好好好,這些王公宗親和滿臣背後就是滿洲八旗,他們是大清的命根子,雍正龍椅的四條腿裡,他們佔著兩條腿,沒了這兩條腿,雍正再也坐不穩。 讚許了眾人的義氣,雍正再對馬爾賽道:「愛卿忠勇可嘉,但江南之地,難容我滿洲鐵騎馳騁,朕遲遲不願動兵,也是怕再有一敗,我大清根基難保啊,想當年,皇考匯八旗子弟於湖南,唉……」 這是在數落康熙了,大家都低下了頭,裝作沒聽見。雖說雍正把這幅爛攤子的責任都推給了康熙,可這一條卻說到了滿人的心坎裡。湖南大戰,滿洲八旗死傷枕籍,京城旗營潰決,到現在都還沒恢復元氣。雍正在兵事上一直謹慎,這也是滿人很認可的。 但到了現在這關頭,再謹慎就是優柔寡斷,就是怯懦了。 馬爾賽擲地有聲:「當年我大清怎麼定的江南,如今也能一樣定下來!」 有漢臣在殿內,他這話委婉了些,可意思卻很明白,以滿人為帥,用漢人去打唄。 雍正還在搖頭:「此般冒險一搏,不是謀國之道啊。」 難得見到這位鐵腕帝王也如此躊躇,王公滿臣群情激憤,紛紛出列呼喝,都說就照馬爾賽的建議辦,就算一時打不過,也要一直在江南跟南蠻打。把南蠻就拖在江南,直到把江南打成白地。 雍正似乎也被他們這股激情感染了,起身道:「好!好!眾卿都有這樣的心氣,朕安敢不跟眾卿賭上這一搏,就是這帥選……」 年羹堯就在江南,但照著馬爾賽的提議,年羹堯顯然不是合適的人選。 看住昂首挺胸的馬爾賽,雍正點頭:「朕就指著你了,你去江南!你為主,年羹堯為副,替朕,替大清,打出一個未來!」 直到朝會結束,群臣散去,雍正這話裡的熱意似乎還迴盪在大殿裡。 可對著單獨留下來的允祥和張廷玉,雍正的語氣卻完全變了樣:「朕這皇帝,終究不是始皇,還是沒辦法一言九鼎啊。都說欺君欺君,朕這可是欺臣呢。」 張廷玉道:「皇上謀國苦心,自有臣等銘感五內。」 允祥繼續咳著道:「南北和議之責,絕不能由皇上背著,既如此,就得由臣子效勞。再說這江南一戰,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雍正苦笑道:「十三啊,別安慰朕了,西班牙人跟朕說得份外明白,也就是在江北和中原,善用鐵騎,還能有勝機。江南那種地方,海的陸的,強若西班牙人,在呂宋都被南蠻打得落花流水。」 沒錯,雍正不是一門心思自大,馬上就是雍正五年,他對英華的瞭解也越來越深入。對大清的未來,他劃了兩條線。悲觀的是守住江北,樂觀的是滅掉南蠻,收復國土。前者他還有信心,後者麼,還得看南蠻自己會不會內亂。江南夾在這兩道線中間,就是用來作緩衝的。 他本心也根本不想議和,議和就意味著南北朝時代正式到來,意味著大清不再是華夏之主。 但這樁茹喜最早提出來的建議,一直縈繞在他心中,直到南蠻入江南,他才漸漸品出味道,這怕是他繼續埋頭積蓄力量的唯一機會了。從南蠻的報紙上看,李肆鋪開的架子太大,一國內政更是要行亙古未有之變,李肆也需要時間。如果在李肆沒吃下江南前議和,還有機會,等他拿下整個江南,那就不是議和,而是求和。 議和不僅能讓大清繼續積攢力量,還能在面上護住江南,得江南錢糧之利,還有一樁好處是。也是從南蠻的報紙上看,李肆那一國,前路飄渺,竟不知是要向何處走,雍正覺得,時間拖得越長,李肆那一國內亂的可能性越大。 因此即便他很牴觸,卻不得不承認,跟李肆議和,是他最佳的選擇。 可就如他剛才的感慨一般,他貴為九五之尊,在這事上也難以一言而決。他背後還有王公宗親,這些人可以坐看他跟弟兄們鬥,甚至還欣賞他的手腕,畢竟祖輩都是這麼斗下來,才養出個個豪傑。只要是滿人為主,骨肉相殘算得了什麼? 之前雍正行新政,要滿人讓一些利,甚至容綠營駐守京郊,這已觸動了滿人的神經,花了不少力氣才安撫下來。現在他再親口說要跟南蠻議和,滿人會怎麼想? 他們不會認為雍正是為整個大清的長遠考慮,而是覺得雍正根本沒把滿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會覺得雍正比康熙走得還遠。康熙是裝作滿漢共君來治華夏,雍正則是正兒八經要當滿漢之君,而不是把自己只看作滿人之君,漢人不過是滿人的奴才。 不少王公宗親都在背地裡說,皇上的大決心只用在自己的皇位上,卻沒大決心用在南蠻身上。不管是死是活,就跟南蠻拼了,拼不過咱們回關外,南蠻總沒那個本事追到關外去。現在皇上護著罈罈罐罐,還在糾合漢人的人心,把天下當作滿漢一體的天下經營,何苦來哉?本來就不是他們漢人之君嘛…… 當江南鹽商聚兵自為時,雍正不得不下了決心,開始推動他的計劃,而計劃裡的兩個黑鍋,一塊墊腳石,全都拋了出來,進展很順利。 雍正的思路轉到了眼下的江南,「江南鹽商……真的掀不起風浪?」 允祥不屑地道:「那些個鹽商,不過是內務府和宮裡養出來的奴才,他們能打仗,就不會是奴才的命了。」 雍正點頭道:「將他們拔了也好,從前朝到如今,兩淮乃至整個江南的鹽商,全都肥了他們自己。每年內務府的進獻不過百萬兩銀子。到時拔了他們的根,重新養一批乖順聽話的。」 張廷玉也道:「正是朝廷危難之際,他們不體諒朝廷,卻還在壞江南事,給了南蠻可乘之機。看他們竟然為這鹽利大肆聚兵,就知跋扈越頂,借南蠻之手除掉他們,也是好事。」 奉賢南橋鎮外,離龍門不過十來里地的荒地裡,旌旗招展,旗下數萬人馬,看似壯闊,可亂哄哄的行列,喧鬧的人聲,繁雜的服色和軍械,讓這些人看上去更像是去龍門趕集,而非打仗的。 「咱們大軍壓境,南蠻絕對要屁滾尿流!」 「咱們這麼多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南蠻給淹了!」 「聽說龍門裡不過千把紅衣兵,還調去了定海不少,魏老爺子和諸位大爺們真是見機得妙,抓著了這時候來打龍門,神人!」 「龍門就是座大貨站啊,裡面什麼都有,聽說南蠻的票行也在這裡開了分號,銀子一船船的運過來,兄弟們鼓起勁來,要想發財就打進龍門!」 來自江南各地的鹽丁、游手、綠營余丁們一群群聚著,聽各自的頭目鼓噪提氣。 「打進龍門去!」 「滅南蠻!保大清!」 這支鹽商鼓噪而起的大軍,匯聚了各路對英華不滿的江南勢力,稀稀拉拉呼喊著口號,漸漸匯聚成如山聲浪,感覺也很是雄壯。末了還不忘加上這麼一句,顯示他們大義在手。 聲浪中也有人怯怯道:「朝廷大軍從沒打贏過南蠻呢……」 其他人則無比鄙夷:「朝廷大軍?你是說旁邊那些兵爺?」 數萬「民軍」匯聚之地的側面,大片溝壕塹壘正在施工中,臨時搭起的哨樓上,無精打采的綠營兵丁,用著複雜的目光注視著這幫民軍。他們得了上官的指示,就只作壁上觀。 在城鄉里橫行無忌的鹽丁不屑地道:「這些兵爺,三個都打不過咱們一個,打贏這些兵爺算什麼本事?」 就「實戰經驗」而論,日日跟私鹽販子斗的鹽丁,自然覺得雙方的戰鬥力不在一個層面上。 另一個鹽丁揮著手裡的火槍,興奮地道:「真希望是紅衣兵出來打,朝廷的懸賞令還一直掛著呢,一個紅衣兵的人頭就值十兩銀子!」 其他人笑道:「出來打?找死麼?」 看看周圍似乎遮蔽了大地的人潮,這些往日就只幹些欺壓鄉人之事的鹽丁,頓覺豪情滿懷。 「出來了!居然出來了!」 「不是紅衣兵呢!」 聖道四年十二月二日,江南,一場民對民的戰爭轟轟烈烈開場。 第六百一十二章 江南路,民對民 龍門碼頭上,鍾上位朝王船頭叫著:「怎麼就不能走了?以前你不是黑船麼?如今再黑一次又怎麼了?龍門外可有十萬人,十萬!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王船頭攤手:「我這船再不是黑船了,要走要留得聽官府的。就算要走,我給水手報了護衛,這會都被防禦使衙門拉走了,也沒人開船啊。」 鍾上位抹著一額頭汗,跺腳道:「打仗又不是咱們老百姓的事……」 正在埋怨,一個聲音響起:「鍾老爺,你那煤業公司的人呢?全交給我!」 轉頭一看,是李順,鍾上位撓頭,他就顧著自己跑路了,連公司後面送來的幾十號工人都丟在了腦後。 「都是些鄉下苦把式,能幹什麼?」 鍾上位一邊領著李順去自家公司,一邊跟他嘀咕著。 「報了護衛的,每旬要由防禦使衙門訓半日,其他不會,開槍總是會的。」 李順淡淡說著,穩穩的語氣也讓正忐忑不安的鍾上位鎮定下來。 把鍾上位煤業公司的工人領走,李順又找到了劉文朗,見這書生正笨手笨腳地給短銃裝彈,要領著鹽業公司的護衛出戰,李順笑道:「別難為自己了,我幫你領這些人。」 劉文朗鬆了口氣,他其實也是硬著頭皮在擔責,有人幫忙最好。眼下江南鹽商聚兵圍攻,可龍門的一營紅衣兵大半去了定海,只留了四五百人在這。龍門防禦使徐師道緊急召集工商護衛,他們這些公司管事的就得帶隊。 雖經兩三月建設,龍門現在依舊帳篷林立,現在人頭攢動,入眼全是荷槍實彈的人,恍惚像是置身宏大軍營。 只是這些人服色各雜,沖淡了整肅之氣,人聲鼎沸,更沒軍營那股沉凝的氣息。 「范知政借了佛山製造局的軍械,在防禦使衙門派發,只要有公司擔保,槍彈全都白拿!」 「各公司的護衛頭目到揚威、鎮遠和三山鏢局那報道!由鏢局分派人事!」 「還沒登記護衛的現在還來得及,到時候損失了人貨,朝廷可不負責理賠!」 江南行營的辦事員舉著鐵筒喇叭,四下巡遊呼喊,來往紛雜的人群也隨著他們的呼喊漸漸有了脈絡,照著組織起來的線路來往穿梭。 鍾上位、劉文朗帶著手下人,跟李順一路去了防禦使衙門和鏢局辦事處,將他們三方的百來名護衛都掛在了鎮遠鏢局的名下,大家都戴上了紅袖套,上面寫著「鎮十六」,李順的紅袖套上還多了一個醒目的大字:「長」。他們這百來人被編組為鎮遠鏢局所轄的第十六哨,李順就成了哨長。 鏢局一個鏢頭是李順的臨時上司,得知了李順的來歷,很是歡喜,「扶南人?我這翼可撿到寶了!」 旁邊一個紅衣副尉對李順道:「這裡不能割人頭,可得壓住你們那裡的習慣。」 李順笑道:「割了也沒賞錢……」 鏢頭本就是退伍軍人,加上紅衣副尉,以及在扶南殺了起碼百人的李順,三人談笑風生,渾不把外面鼓噪的數萬江南民軍當回事,鍾上位和劉文朗內心更是安定。 可瞧李順跟著鏢頭一同朝龍門外走去,鍾上位有些急了:「還出去?咱們有溝有砦,何必出去打?」 他當然急,公司員工要有死傷,朝廷雖有補償,但公司也要承擔一些撫恤。 李順嗤了一聲,「老讓蚊子嗡嗡著鬧,煩得很,早拍死了早安靜!」 數千服色各異,但都戴著紅袖套的壯丁出了龍門,跟四五里外那數萬人潮對峙。在鏢局和各級臨時官長的帶領下,這六七千護衛匯聚為三個大橫陣,列陣過程雖混亂不堪,遠不能跟正規軍相比,卻還算有條理,大概一兩刻鐘後,大陣基本成型。 在這一兩刻裡,遠處那數萬江南民軍就一個勁地鼓噪,鑼鼓、鈸鐃,嗩吶,雜響沖天,分外熱鬧,讓戰場氣氛格外怪異。 隊伍前方,一個漢子用獨臂按住腰間短銃,搖頭道:「那些傢伙是來趕集的,還是來打仗的?」 另一側,李順長長歎了一聲,那個鏢頭上司問他為何而歎。 「吳都督帶著我們攻進金邊的時候,柬埔寨人也曾經聚了十來萬人抵抗,當時他們在陣前那番折騰,就跟對面這些江南民軍一模一樣。」 鏢頭問:「那結果如何呢?」 李順平靜地道:「吳都督把人頭堆了一座高塔,大概……有三萬顆吧。」 鏢頭打了個哆嗦,卻又皺眉道:「那些柬埔寨土人,該是沒火槍大炮吧。」 李順悠悠道:「是啊,所以才割了那麼多人頭。」 這話粗聽起來,是說柬埔寨那十萬大軍,不如眼前這些江南民軍,可看李順的臉色,卻又不是這意思,鏢頭現在是沒想明白,等這一戰打完後,他才真正懂了。 大陣後方,一座哨樓上,徐師道對范晉道:「知政別擔心,咱們這邊雖也是民人,可一層層的官長都是當過兵的。」 范晉笑道:「別當我是書生……」 江南鹽商聚兵,范晉本有所應對,已急報國中,調遣援兵。按照他的估計,鹽商民軍來打龍門,怎麼也得安營紮寨,挖溝掘壕,要費不少時間。不想這幫傢伙連一點軍事常識都沒有,更不分前方後方,完全是一幅地痞流氓上門惹事的作派,直直就捲袖子開干了。 這番亂拳還真打中了地方,此時定海有事,范晉算著時間富裕,調去了一千陸軍去定海幫忙。現在龍門就剩幾百陸軍,只能靠自己的民軍上陣。 眼見雙方這般態勢,范晉放心了。 在那鑼鼓震天之處,江南民軍的一幫首腦也放心了,沒紅衣兵呢。如果是幾千紅衣兵,那還真的心頭犯楚,可對方是跟自己一樣的民軍,人數還只有己方的四五分之一,這還有什麼好怕的? 「前敵會議」很快就結束了,這幫首腦鬧了半天,終於規劃好了左右前後,然後四散而去,戰事方略?一個字:衝!四五個打一個,還會輸? 鑼鼓嗩吶聲更加響亮,人潮開始前移,數萬人烏泱泱地遮蔽了這片荒地,朝著那條展成三四里寬的薄薄橫陣壓去。 龍門這邊的英華民軍在忙什麼呢?畫格子…… 李順跟著鏢頭上司,用刺刀在地面劃出一條條線。 「這條橫線是開槍的,站在這條線上才能開槍!」 「這條豎線是開完槍後退的,不准擋住這條線!」 「這條橫線後面是裝彈的,你們都練過裝彈吧?慢不要緊,就是不能出錯!」 他所在的一翼五百多人裡,有十多個退伍兵,一邊解說,一邊在地面劃拉出格子,將整個隊伍都罩了起來。 護衛們都接受過粗淺的火槍射擊訓練,但沒涉及過隊列訓練,眼下倉促而戰,李順等人能作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眼見著那鋪天蓋地的人潮漸漸逼近,有人打著哆嗦問:「要是他們衝到這條線上來了呢?」 李順舉起刺刀:「火槍得人教才會,可刀子還需要人教嗎?」 部下們面面相覷,心裡都在發虛。 鏢頭見這氣氛不對,舉起火槍,昂揚地道:「對面那些根本就不是人,是豬玀!沒見著他們腦袋後的小辮子?咱們是人,能被十萬豬玀碾了?」 眾人都笑了起來,其他不說,此時英華民人,對滿清治下的民人,還真就是這麼看的。不僅報紙在這麼說,從江南逃來的人也在這麼說,如今到了龍門,平常跟那些江南民人接觸,也是這般印象:愚昧、怯懦。 數千護衛裡,鏢局和尋常的退伍軍人,都用上了平日軍中上官的手腕,安撫著隊伍,提聚著心氣。當那人山人海的大潮逼近到一里開外時,兩面的軍心已是截然不同,一個狂躁,一個沉靜。 不知道是哪個悍勇鹽巡呼喝了一嗓子,人潮逼近的速度驟然加快,原本正有幾門小炮拖出隊列,準備鳴放,卻被呼啦啦加速湧上的人群遮擋了射界。 開個毛的炮,大家併肩子衝上去,將對方一股腦殺散了,龍門就大開了。白花花的鹽,不,白花花的銀子,就在前方對他們招手。 連炮手都這麼想著,暗罵自己太笨,還累死累活拖炮。也揮著刀子衝了上去,生怕落在了後面。 兩百丈,一百五十丈,一百丈…… 所有人都以百米賽跑的速度,爭先恐後地前進,原本分出若干箭頭的人潮漸漸被拉平了,跑得再快,一百丈下來也開始喘氣了,可這時離對面那薄薄橫陣還有一百丈呢。 八十、七十、六十…… 李順這一哨安排在最前列,用手比出大致距離,眼見離己方只有五十來丈了,李順一聲高呼:「舉槍!」 不止李順在喊,前排哨隊長的呼喝此起彼伏,三排火槍同時舉起,瞄向急速逼近的人潮。 五十、四十…… 李順還在等,他習慣性地要依著吳崖在扶南培養出來的近距轟擊戰法,把敵軍放到二十丈甚至十丈內開火,可槍聲已經響了。 先是一個小陣,再是一道大橫陣,接著李順這邊,大家也下意識地扣下了扳機,人都是從眾的,前方那人潮的壓力太大,有人開槍,就再也停不下來。 李順太陽穴高鼓,想罵卻又按了下來,終究不是真正的兵。 十二月二日,三四十丈的三排齊射,正式揭開了南北民軍之戰的序幕。 英華民軍這邊一片忙亂,李順沒罵,其他官長卻紛紛高聲喝斥,同時催促部下趕緊裝彈,三四十丈外能殺傷多少人? 硝煙升騰而起,視線開始模糊,英華民軍亂了,江南民軍那邊更是亂上加亂。光是這整齊綿長的排射槍聲,就足以將那些滿腦子只浸著街頭鬥毆之氣的鹽丁游手驚醒,而衝在最前面的人一下子仆倒一大片,更讓他們魂飛魄散。 人潮驟然止步,像是狂風過境,草木低伏的原野。一時間嗩吶停了,鑼鼓息了,前方的人驚呼狂號,後方的人肝膽潰裂,就這一道排槍聲,已把數萬江南民軍嚇得連前後左右都再分不清。 第六百一十三章 江南路,國與民 李順舉起短銃,瞄向一個楞在十多丈外轉著圈,不知道該幹什麼的人,那人身上套的號褂上寫著一個「鹽」字。在他左右的地面還撲著兩個人,該是兩個熟識之人轉瞬慘死,讓他心神迷亂,難以自拔。 可他被李順這動作給驚醒了,兩眼圓瞪,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抱著頭啊地一聲慘叫,倉皇而逃。 李順放下短銃,這一槍終究沒轟出去,這個人讓他想起了當初的自己。在扶南殺南洋土人,他心裡沒什麼負擔,可這裡是江南。「能不殺就不殺吧」,這是他的心裡話。 「南蠻民人都是有槍的!」 「你才知道!?那些鹽代的槍是哪裡來的,不就是南蠻給他們的嗎?」 「狗日的,太卑鄙了!咱們也有槍,跟他們對轟!」 英華民軍正被官長們約束著,從胡亂開槍的混亂中恢復過來,而這個空檔也讓江南民軍開始回復冷靜。 江南鹽商之所以要組織起大軍直攻龍門,是因為英華在江南各地扶持起來的鹽代份外跋扈,衝垮各地鹽卡,打殺前去抓捕的鹽丁,這還是保守的作法。那些膽子更大的,直接聚眾圍攻鹽巡署房。 江南官府不願在地方幫著鹽商壓制鹽代,鹽商也無力應對地方這星火燎原的態勢,只好把目光放到鹽代的老巢,希望能斬草除根。 江南鹽商,連帶地方上的鹽丁游手,覺得鹽代不過是南蠻刻意養的惡狗,南蠻民人該沒什麼麻煩。 卻不想這六七千南蠻民人,竟然全都有槍,還列出戰陣,煞有章法。不是聽到對面官長也在跳腳叫罵,對他們的表現很不滿意,還真要以為這是紅衣兵裝扮的民人。 江南民軍不敢沖了,離這四五十丈,一群群火槍手聚了起來,開始跟英華民軍對射。遠遠聽去,龍門外就像是過年一般,爆竹聲不絕於耳。 燧發槍的概念工藝已不是什麼秘密,施世驃在福建打造燧發槍時,江南工匠也都學會了。現在基本再沒人用什麼鳥槍,畢竟鳥槍跟燧發槍在槍管上沒什麼差別,也就是發火裝置而已。現在的江南,不管是兵丁還是鹽巡,用的都是自造的燧發槍。不止是槍,英華軍的定裝彈藥也已經廣為流傳,畢竟只是個概念革新,北面也都學會了。 可江南自產的燧發槍,不僅槍管工藝還是鳥槍那一套,燧發機的可靠性也不高,再加上槍藥還是老配方,江南民軍在四五十丈外的射擊,威脅就跟早年清兵用鳥槍在這個距離上射擊一般羸弱。跟英華火槍差別更大的是,因為產自各個作坊,工藝標準完全不一致,根本就沒辦法上刺刀。江南綠營和民軍,此時已急速「進化」到了遠程兵種,再沒人用刀矛。 而英華民軍所用的火槍,現在已有諸多選擇,除了佛山製造局的軍制外,東莞、長沙和泉州等地也建了火槍公司,開始爭奪軍民兩面市場,甚至伏波軍的火槍都已改用東莞產品。但大家還以擁有「佛山局制」火槍為榮,畢竟這是老牌子,而且最新一代的燧發槍還被英華陸軍選用,命名為「聖道四年式」。 眼下范晉挪用了龍門陸軍戰備品,發給民軍的就是這種四年式,四五十丈外依然有一定的精度和殺傷力。 對射不到半個時辰,江南民軍就止不住地後退,留下了零零散散的屍首和傷者。 見著這股人潮退到了百來丈外,就跟放鞭炮比誰動靜大一般地開槍放炮,這邊英華民軍的頭目們也鬱悶了。這些傢伙,好像在向狗皮膏藥的方向進化呢。打不過,也不跑,就要煩死你…… 三個鏢局的頭目召集指揮官緊急商議,最終決議,現在該自己攻了。 「攻?要死人的!」 只是守還沒什麼,可要主動衝上去,英華民軍裡,不少人也都有了意見。剛才那一陣「激烈」對射,這邊也不是毫無傷亡,李順手下就有三人受了傷,其中一個人運氣太背,被槍子命中面門,估計是活不成了。 這讓手下心氣很是低落,對李順的要求也有了異議。 「打仗當然是要死人的!」 李順終於忍不住了,對手下這幫民人開始發火。 「可咱們是老百姓,又不是當兵的,打到這地步也就夠了吧?」 如今的英華,可不是上司就等同老爺的時代。他們這些公司職員,還能組西家行跟東主們商談工價,對李順這話有些牴觸,有人更直接頂了嘴,畢竟這幫人裡,有煤業公司的,也有鹽業公司的。 李順看住對方,咬著牙道:「老百姓?你知道扶南的老百姓是怎麼討生活的?一手刀槍,一手鋤頭,今天在割稻子,明天就在割人頭!我們扶南人能過日子,就是扶南人自己打殺出來的!」 另有人道:「咱們又不是扶南人,聽你這麼說,好像朝廷沒出力似的。」 李順道:「朝廷當然在出力,不然也沒我們扶南人。但就像我們在扶南流血流汗一樣,這一國可不光是朝廷開的!官家說得再明白不過,這一國是大家的國,你本有那個能力,本有那個責任,卻要坐等朝廷出力,這就跟敗自己的家一樣,是在敗咱們一國!」 大陣另外一側,獨臂漢子劉弘也在高聲喝斥著下面人,他們大多不願朝前攻,都覺得只是守在龍門外,就已算盡到了身為護衛的職責。要知道這護衛都是江南行營強壓著讓他們擔起來的,為此官府和公司沒多給一個銅板,打仗可不是他們的正業。 「朝廷的軍隊現在還沒趕來,整個龍門,能不能守住,關係到你們的公司能不能在江南發財,關係到你們自己能不能掙到銀子,甚至關係到咱們一國的未來。」 「你們是沒吃朝廷兵糧,可沒朝廷,你們能過現在的日子?如果沒這個朝廷,現在大家不是在地裡辛辛苦苦刨食,就是在街上當游手,為幾個銅板打得頭破血流。這個朝廷,這個國,讓你們都得了利,還可以讓你們爭得更多的利,現在需要你們向前一步,只是趕走那些,民人,不是要你們跟韃子軍隊打仗,這都沒膽氣?你們還是不是漢子?」 民軍們都默然了,這些年來,天地換了,他們的日子也好過了,說不感恩,那真是有違本心。但要以命相報,一般民人還沒那個覺悟,更沒那個心氣。李順和劉弘的訓斥,他們就只能厚著臉皮受下了。 眼見民軍隊列沒什麼動靜,哨樓上徐師道罵道:「這日子好過了,民人心思就多了,還真不如韃子治下的民人聽話。」 范晉斜了他一眼:「朝廷就是什麼樣子,民人就是什麼樣子。若是我英華民人真成了韃子治下那種民人,那英華也就沒必要存在了。」 徐師道趕緊認錯,但接著攤手道:「咱們手下就幾百兵,得護住要害,沒辦法出擊。不攻上去打垮這四五萬江南民軍,兩面就這麼膠著下去,還不知道韃子兵會有什麼心思。」 范晉嘩啦展開羽扇,悠悠道:「我就想在這看看,官家和朝廷這幾年開民智,到底會有什麼成果?」 徐師道嘀咕道:「越開民智,民人越有主見,像這等捨命之事,反倒是越愚之人越容易鼓動……」 啪的一聲,范晉的羽扇拍在徐師道腦袋上:「就你這般見識,還能列進黃埔的江南三傑裡!?往日我在黃埔課堂上所講,對你全是白費!祖逖中流擊楫,岳飛精忠報國,班超威定西域,乃至李定國護明,史可法守揚州,這都是愚人愚行!?開民智,是讓民人自明大義,自知得失。平日能爭一己之利,此般危急之時,能舍利護義,甚至捨身為國!」 徐師道羞愧地低頭認錯,但嘴裡還有些不服:「看來外面那些民人,民智還沒開到這般地步。」 范晉歎氣,開民智之事,哪有這麼容易的,眼下還得靠朝廷去推。他正要吩咐徐師道,卻有鏢局的代表前來稟報。 聽了這人一番陳詞後,范晉感慨地道:「看來只有已開民智之人,領著未開之人上路了。」 范晉對著那人點頭,不久後,下面那幾千民軍的大陣開始有了變化。 「范知政點頭了!凡是死傷,不僅照軍制撫恤,還能入英烈祠!」 「朝廷沒有什麼犒賞,願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的,朝廷也絕不辜負!」 「好男兒,就算不是武人,危難時也該為國而戰!」 以鏢局和退伍軍人為首,隊列中的熱血之人開始行動起來,在他們的呼喝下,其他人都覺得,此時還畏首畏尾,不敢前進,那就真的是罔負恩義,怯懦如鼠,要遭他人鄙視。 「前進!」 隨著劉宏、李順等人的呼喝,大橫陣緩緩朝前逼壓上去,在這龍門,英華民人終於有了模模糊糊的民族意識,將自己的利益,乃至自己的身家性命,與英華一國編織在一起。 當英華大陣緩緩而上時,陸軍也終於湊出了足夠的炮手,將幾門四斤炮拖了出來,架在大陣側翼,開始向那些江南民軍轟擊。 「萬人一心撼泰山……」 「忠義一氣捨生戰……」 「將軍當前袍澤後……」 「金鑼不鳴永不返……」 老兵們唱起了在訓練營裡就唱爛了的軍歌,這是該自戚繼光的《凱歌》,強調軍紀、軍令和團結一心,歌詞簡單調子清晰。此時唱開,民軍中沒有軍樂隊,正適合用來定步伐。 開頭還有些散亂,漸漸匯聚而起,不僅歌聲越來越一致,大陣的移動也越來越整齊。六七千人排作橫陣,朝著那數萬江南民軍逼近,服色雖雜,可在這嘹亮歌聲下,人人身上的紅袖套卻掩去了雜亂感覺,就如一點點星火,隨著身影逼近,連成燎原之勢。 前方在戰歌聲中前進,後方龍門還有數千民人也跟著一起唱,他們多是老弱,或沒報過護衛,不能出戰。此時就扯著嗓子,覺得能讓這歌聲更高一分,就能幫著自己人多一分助力。人群裡,鍾上位那殺豬般的尖細嗓音,跟劉文朗還壓著一分矜持的低沉嗓音也再聽不出差別,大家的歌聲都融在了一起。 歌聲越來越響,壓上來的步伐越來越齊,兩面四斤小炮不斷打來鴿子蛋大小的炮彈,穿透人群,濺起團團血肉。 「咱們被騙了,對面就是紅衣兵!」 「他們太卑鄙了,用紅衣兵裝扮成民軍!」 「紅衣兵太厲害,當年康熙皇帝的滿州鐵騎都吃了大虧,咱們怎麼可能打贏!?」 這幫江南民軍從沒見識過這種場面,面對如此渾然肅殺的氣勢,原本還能支撐他們在遠處開槍放炮鬧動靜的心氣,現在已是消散無影。 「跑啊!那真是南蠻的官兵!」 「咱們老百姓怎麼可能跟官兵鬥!」 「咱們的官兵呢?死哪裡去了?」 「管他什麼朝廷什麼官兵,再不摻和這事了,回家過日子去吧!」 當壓上來的民軍進到三十丈距離,止步整隊時,江南民軍如螞蟻堆起來的大象,轟然四散,少數硬氣的,傻愣的,還立在前面,想讓手中的槍炮再叫得大聲些。 蓬蓬蓬…… 偌大橫陣的三排齊射,在三十丈外,如一柄鐵錘,不僅將留下來的人轟倒,也將本已潰散的人潮轟得四分五裂,散作一個更大的扇面,向左右和後方捲逃而去。 十二月二日,龍門民軍之戰,英華六千民軍死六人,傷三十九人,江南鹽商組織起來的四萬多民軍,死三百多人,傷一千多人,死傷中有一半都是自相踐踏造成的。 打掃戰場的時候,鏢頭對李順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原來你說的是那些柬埔寨土人,遠比這些江南民軍英勇。可話又說回來,咱們也終究不是軍人,為什麼你這般篤定,覺得江南民軍會如土雞瓦狗一般敗逃?」 李順淡淡地道:「扶南的人,最早跟咱們手下這些民人也沒什麼差別,可有吳都督帶領,有朝廷給咱們討生活的路子,也就成了大家現在所說的扶南人。現在麼,這些民人有你,有我帶領,有朝廷在江南開的活路,他們自然也會變。」 後方哨樓上,徐師道長歎口氣,今日兩面民軍對戰,他懂得了很多。 他如此總結道:「是為利、為義還是為血氣?不,不是為了哪一樁,而是咱們這一國,能將這些東西都融進來,既是為自己的利,也是為一國的利。既是為自己所持的義,也是為華夏大義,利義一體,血氣就正了,這般血氣,比單純的利,比君臣大義激起的愚昧血氣,既柔韌,也更有力。」 正當徐師道在心靈滌新的時候,李順領隊回了龍門,卻被鍾上位揪住:「小李啊,我公司裡傷了兩個人,這傷殘撫恤銀子……你的公司是不是也擔點?」 第六百一十四章 江南路,混沌之戰 江南鹽商組織起來的民軍頃刻之間被打垮,這事對江南官民的震撼,比紅衣兵打敗清兵還大。畢竟後者幾乎已是定律,絕難打破。現在南蠻民人倉促成軍,竟也打敗了四五倍的江南民人,還是最跋扈最凶悍的鹽巡遊手,「南蠻」這個稱呼,急速從鄙夷的藐稱,變為心悸的畏稱。 隨著這數萬逃兵返鄉,無數傳言流散而出。有罵南蠻狡詐,讓紅衣兵偽裝為民軍,肆意殺戮的;也有說南蠻民人日日也如軍兵一般操演,隨時都能成軍的;還有說來江南的南蠻民人都是來自遙遠的扶南,個個殺人如麻,嗜好割頭。 總而言之,經過這一戰,江南鹽商的信心驟然崩潰,而英華在江南扶植的鹽代更為囂張,活動幾乎已完全轉向公開。比如石門鹽代張三旺,直接把鹽鋪擺到了石門海寧兩縣的官鹽鋪子旁邊,不放過一家。 鹽商心氣潰決,再不敢動以武力解決問題的心思,只好轉頭又向官府施壓。可沒想到,等著他們的是來自官府的屠刀。 龍門民戰之後,兩江總督李衛雷厲風行地發下鈞令,宣稱以魏善誠為首的鹽商行首肆意囤貨居奇,哄抬鹽價,導致江南鹽亂四起。 與此同時,杭州將軍年羹堯也發鈞令,認定江南鹽商齊聚民軍是圖謀不軌,魏善誠等鹽商已犯下大逆之罪。 魏善誠這幫皇商有些震驚,卻不太當回事。他們背後靠山足足,這兩人絕不敢動他們。魏善誠身上貼著內務府的五品官皮,自己還是正紅旗下的包衣世家。其他皇商即便沒這麼直接的關係,背景也差不多。 鹽商只當李衛和年羹堯要趁火打劫,早前地方官府也被這兩人告誡,要保鹽價,防民亂,絕不能讓鹽商跟鹽代的衝突上升為官府和民人的衝突,因此官府也在地方一直袖手旁觀。鹽商自己聚兵也是被官府逼的,說起這事本就是一肚子氣。如今再遭這悶頭一棍,頓時群情激憤,紛紛遣使去京城告御狀,誓要將這兩人掀翻下馬。 御狀沒告到,反而得來雍正一道諭令,要清理江南鹽政,重新釐定綱商引岸制度,也就是廢掉原本兩淮乃至江南鹽商手中握著的鹽引特權。同時雍正撤掉之前的江淮巡鹽御史,將其重新交給了李煦。 至於李衛和年羹堯給鹽商定的罪,雍正派來刑部尚書領銜的專案組徹查。內務府和宮中之人,也將這些鹽商的家人拒之門外。之前那些仰仗他們鼻息而活的內務府小包衣們,眼中滾著憐憫而熾熱的精光,像是屠戶看著牛羊豬狗一般,讓這些家人心底發顫。 十二月下旬,魏善誠等一百七十八名江南鹽商被捕,家產被抄。魏善誠仰天長歎,「本以為這是兩狗相爭,原來我們才是那條被烹的狗。」 來抓他的刑部官員冷聲道:「你們哪裡是狗?你們就是豬!吃得肥成這樣,辦過什麼俐落事?」 魏善誠痛苦地搖頭:「若是我們力氣下得大些,真把南蠻的龍門佔了,也不是今日這般下場。」 那官員哈哈一笑:「魏大人,眼下你們多半還只是破家捨財而已,真有那本事佔了龍門,那就是全家抄斬,一個不留的下場!」 呆了片刻,魏善誠流淚大笑:「沒錯沒錯,眼前這下場,竟然還是好的……」 江南鹽商,富可敵國,僅僅只是指縫間漏出的奢靡,就在江南造就一個揚州瘦馬,風月書畫的時代。 而隨著英華崛起,南北相爭,這個時代終於結束了。 蘇州織造府,李煦兩眼發直地重複道:「三千七百萬兩!?」 刑部漢尚書勵廷儀點頭:「這是家中金銀,其他產業,皇上都留給了江南兵事。江南票行還有一千多萬,這得靠織造跟南面周旋了。」 勵廷儀就是江南鹽商案專案組的領頭人,當然,來江南更重要的任務,是把牢查抄的江南鹽商家產。 李煦苦笑道:「皇上還要我跟南面周旋鹽業之事,兩頭怎麼可能都佔住?」 勵廷儀道:「也是一樁籌碼嘛,如今揚州滸墅關也要還給朝廷,織造也能跟南蠻談延期之事,引南蠻掏出銀子來。」 李煦瞭然地點頭:「總之……皇上要的就是銀子,現成的銀子。」 雍正四年年末,「倒了鹽商,飽了雍正」一說也傳遍江南。接近二百家大小鹽商,刮出來不到四千萬兩銀子,這跟李肆那一世的乾隆時代完全沒法比。但對雍正來說,一下到手接近兩年的國入,還解決掉了江南一樁隱患,算是一舉多得。 跟收穫相比,失去的也觸目驚心,至少江南鹽業已難握在朝廷手裡。為此雍正作了最大努力,希望亡羊補牢。他一面拔起另一波內務府皇商,借新的鹽引制接手鹽務,一面也通過李煦,向南面傳遞一個信號:江南鹽業,朕讓了出來,但你們也不能吃相太難看,總得給朕留點,大家和氣生財嘛。 雍正推行的新鹽引制,將之前英華鹽代勢力還弱的地方,尤其是淮河地區隔開,其他地方則向鹽代妥協,向他們發鹽引,按地區按銷量收一些「年引銀」。鹽代只要買這鹽引,江南地方官府就認可他們的生意是合法的。 跟著雍正這根胡蘿蔔同時來的,還有馬爾賽就任江南經略,統籌江南軍兵,要跟英華在龍門大戰的大棒。 江南形勢如此詭異莫名,尋常人看不懂,可居於幕後的棋手們卻心中有數。江南鹽商犯了眾怒,已成棄子。在鹽業上,雍正不得不讓半步,釋放善意。同時基於現實,希望能在繼續謀利的基礎上,對英華鹽代有所控制。 在另一層棋局上,雍正又擺出了不死不休的姿態,儘管沒完全摸透雍正此舉的用心,但龍門的范晉,無涯宮的李肆,都看出了雍正此為,也僅僅只是姿態。 「就算是姿態,如此方略,也是亮工之前給皇上獻的。皇上用了亮工的方略,卻不用亮工為帥,如未生早前所說,皇上疑你亮工已很深了!」 杭州將軍行轅,一個清瘦的布衣中年直視年羹堯,後者目光躲躲閃閃,始終不敢跟此人對視。 左未生,和方苞一樣出自桐城,還是左光斗的後裔,為年羹堯出謀劃策多年,禍福與共,甚至年羹堯被貶到盛京時,他也沒離開,年羹堯對他非常敬重。 可左未生時時在他耳邊嘮叨謀逆大事,讓他也很頭痛。 年羹堯無奈地道:「皇上真有心與南蠻在江南一決,就該出動西山大營的火器新軍,現在就降個馬爾賽過來,不過是皇上被王公滿臣壓得太緊,無奈而為。」 左未生嗤笑:「皇上對王公滿臣無奈,對亮工你還會無奈?」 他兩眼亮晶晶地看住年羹堯:「皇上有心在江南構和,亮工莫要以為,這黑鍋只是馬爾賽來背。」 年羹堯繼續迴避:「又怎能篤定必然是黑鍋呢?龍門地窄,難容南蠻大軍,馬爾賽若是強厲敢戰,未必會敗。」 左未生沒放過他:「亮工!我雖是書生,跟你這麼多年,也算是知兵事了。南蠻又不是傻子,龍門戰事真有不利,他不會去打杭州,不會去打寧波?龍門又不是孤城,背靠大海,南蠻來去自如!」 他接著的話讓年羹堯不得不正視他,「到得那時,失土之責,是馬爾賽的,還是亮工你的?上諭明定你是籌辦本地防務,援應馬爾賽攻龍門!」 年羹堯臉色微微變了,目光閃動了好一陣,他朝左未生點頭道:「看來我確實得多想想前路。」 紫禁城映華殿的寢殿裡,小李子李蓮英低頭袖手,稟報完了江南之事後,再一臉諂笑地問:「主子,為什麼一定要搞掉年羹堯?」 一隻粉藕般的手臂從前方大床錦帳裡伸出,然後露出茹喜的面目,長髮披散,面帶艷暈,隨著她這一動,背後還有一個低低嚶嚀聲響起。 「南北若要議和,年羹堯就能在南北間撈到最大的好處,到時就算他無自立之心,也有了自立之力。南面在他身上可以打太多的牌,不除掉他,萬歲爺又怎麼能統御諸方,救下咱們大清呢?」 冷厲語氣消散,接著茹喜幽幽道:「再說了,南北議和,是我跟皇上提的,好處自然要落在我身上,而不是他年羹堯。」 小李子讚道:「主子英明,主子睿智。年羹堯真能照著主子的謀劃倒掉,萬歲爺就得事事都來問主子的意思了。」 茹喜歎道:「萬歲爺太念舊情,年羹堯這般不養家,他還在用,如今就是讓萬歲爺看看,年羹堯到底是何般嘴臉。也讓南面看看,我茹喜現在也不再是個傳話……」 話沒說完,另一雙粉臂從背後抱住了茹喜,「姐姐……再……」的呢喃聲響起,小李子趕緊低頭倒退出去。 「主子才是真正救著這大清的人啊。」 關上了門,小李子心中這般感慨著,抬頭看天,小李子心中忽然閃過一股悸動。 快雍正五年了呢,這五年,大清、萬歲爺,還有自家主子,可真是不容易啊。 雍正五年,也就是聖道五年。除夕剛過,即便是在繁忙而雜亂的龍門港,也充盈著濃烈的新年氣息。兵船在港口卸下大隊紅衣兵,也沒沖淡這股喜氣。 「恭喜恭喜!」 「同喜!東院選畢,金融法成案,三皇子滿月,喜事連連啊。」 「還有大喜等著咱們呢,閒了這麼久,終於該咱們陸軍開葷了。」 一群紅衣軍將相對而拜,歡聲笑語地彼此道喜。 韓再興以鷹揚軍副都統制,左師統制的身份,統領三營人馬來到龍門,跟之前駐守龍門的徐師道會師。讓徐師道興奮的是,三個營指揮裡,有兩個他的好友:黃慎和莊在意。 「有這麼急的麼?還沒去落腳地就來看清兵的動靜?」 「咱們三人會首,不拿到耀眼功績,怎麼對得起這『江南三傑』的稱譽呢?」 「耀眼功績這事……在江南就別指望了,對面那些清兵,龍門的民軍護衛都看不起他們。」 三人來到龍門外的哨樓上,一邊用望遠鏡觀察,一邊聊著。 黃慎抽了口涼氣道:「不要太自大,看這溝塹修得蠻像樣的!」 徐師道撓撓鼻子:「當然像樣,那還是青田基建幫他們修的。」 黃慎和莊在意沉默了,早就聽說江南事很奇怪,如今親見親聞,當真是光怪陸離,自家人幫著敵軍挖溝塹? 「反正是裝樣子,銀子不賺白不賺。再說了,挖了多少條溝,壘了多高的壁,圖紙都在咱們手裡……我就說了,你們還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徐師道正在教導這兩個新人,忽然在望遠鏡裡看到了什麼。 「咦?不對勁!」 第六百一十五章 江南路,時勢不由人 雄渾的號角聲響徹龍門,一隊隊紅衣兵集結而起,鏢局和護衛頭目們也匯聚到了防禦使衙門,看是不是需要民軍,一位騎尉大聲道:「鷹揚軍和龍騎軍都在這裡,怎麼能再讓你們上戰場?」 李順的聲音響起:「騎尉,你的兵都還一臉嫩氣,才從訓練營裡出來的?真的行麼?」 那騎尉臉差點綠了,什麼時候輪到民軍來置疑陸軍了? 他轉頭看去,不豫之色頓時散了,驚聲道:「李順!?」 李順笑著點頭,朝這騎尉拱手:「王游擊,好久不見了。」 昔日跟李順同為病友的王磐,現在已是龍騎軍的騎尉翼長。他哈哈一笑,衝上來給了李順一個熊抱,李順先是有些尷尬,再笑著回敬了一拳頭。 「我為什麼在這?王不死說,咱們龍騎軍該重新登場了,讓我跟著韓破門的鷹揚軍左師來了龍門。」 「外面情形啊,別擔心,韃子不知道在哪找來了熊膽,居然開始壘炮台,范知政說得好好訓韃子一頓,礙不了你的生意。」 「扶南兄弟們還好吧?我心中老掛著,聽說你們在扶南不僅成了家,還立了業,我是滿心高興啊。」 王磐和李順久別重逢,談了各自的情形,話題漸漸轉到將他們兩人命運糾在一起的方向。 李順兩眼閃亮地問:「我聽說,盤大姑是……」 王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左右看看,低低道:「二皇子已經足歲了。」 前言不搭後語,李順也似乎明白了,眼眶微微泛紅地道:「真是德妃娘娘?」 王磐搖頭:「我也只是聽說,這事我曾經問過王不死,他卻是一口咬定,盤大姑已經不在了。」 王不死就是龍騎軍都統制王堂合,因為兩次遭遇必死之難,卻都從鬼門關裡走了出來,被軍中戲稱為有不死之身。這一類綽號在軍中很盛行,韓再興那「韓破門」的綽號,就來自廣州、武昌和蒲林(馬尼拉)三城的破門之戰。 李順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德妃娘娘,必定就是盤大姑,這是她該得的福。」 王磐沉沉點頭,他和李順一樣,都很感念盤金鈴,當年武昌之亂,王磐還是龍騎軍的哨長,跟在李肆身邊直驅武昌,親眼見了盤大姑在城頭被焚的景象。 接著王磐道:「不管是不是,盤娘娘就在龍門的天廟,等會我就要出戰,得去拜拜!」 李順也道:「今日正好輪到我作義工,一起去吧。」 龍門的天廟還在修建中,只有臨時搭起的大帳,沒有童子在唱深悠天曲,沒有絢麗奪目的壁畫,也沒有令人自覺渺小的高高穹頂,帳中人群也來來往往,但除了細微的腳步聲和根牆上竹木根牌的滴答撞響,再無其他雜音。 所有人都肅穆沉靜,向著大帳中那座無字碑和根牆上香叩拜。起身之後,又來到大帳側面,向一尊纖秀石像敬拜。這石像一身麻衣裝束,面目秀麗端莊,雖沒佛家觀音像那般雍容,卻更顯出仁憫之心。 這尊石像正是「盤娘娘像」,準備放置在修好的龍門天廟裡。現在雖還沒正式就位,卻已開始受起了大家的香火。英慈院奉盤大姑為人靈,這座天廟是英慈院主建,自然就有這尊「盤娘娘像」。 拜完天廟,王磐意氣風發地走了,李順則在這座臨時天廟裡幫著清理香火,接待扎根之人。 正忙碌間,就聽得北面槍炮聲大作,該是開打了。李順還是有些掛心,江南綠營羸弱,英華軍勇武,勝負沒有懸念,可槍炮無眼,他自不願王磐出什麼事。 李順在大帳裡支著耳朵,從槍炮聲裡判斷戰況,而拜完天廟的人也都在大帳外聚起,低低議論著戰況,所有人臉上都帶著一絲凝重。 這不是之前的民軍對戰,大家辟辟啪啪放槍就完事了。韃子兵一直在建松江大營,想要圍堵龍門。之前不過是在裝樣子,可韃子朝廷派下滿人大帥,定要拔掉龍門,這一戰就是你死我活,那些初來乍到的紅衣兵們,一個個靦腆生嫩,就這麼上了戰場,不知會有多少死傷。 大半個時辰後,一個麻衣老者來了天廟,眾人紛紛招呼道:「大先生」、「葉先生」、「葉主祭」、「葉神醫」。 老者正是葉天士,他已入了天主教,急急對眾人道:「傷員很多,英慈院還沒建好,要在這裡搭傷蓬,大家都搭搭手。」 李順心頭咯登一響,難道真被他這烏鴉嘴說中了,新兵太多,戰事不順? 丟開心頭雜念,李順捲起袖子,就要發聲號召,卻不想眾人毫無躊躇,爭先恐後地出力。木商說獻床板,雜貨商說獻刀剪,拿不出東西的就出力搭棚子,力不足的就干灑掃雜活。加上英慈院的醫藥護工,軍中的帳篷,片刻之間,一座粗陋的傷蓬就繞著天廟成型。 「軍醫都還沒跟上來,只好麻煩英慈院和葉先生了。」 韓再興抽空來了天廟一趟,見著第一批傷兵已被安頓好,頗為感動。 「這是大家的功勞,葉某怎敢居功。」 葉天士謙遜地道,他本也是江南人,當年英華舉事,徐靈胎自作主張,把他的家人接到了廣東,讓他能安心浸淫醫道。這幾年下來,漸漸將英慈院的外科跟原本的內科融在一起。盤金鈴「殉難」後,他就受李肆之邀,進到了英慈院,接過盤金鈴的擔子。到如今,他也是善名遠播。 英華在江南開龍門,葉天士在廣東再坐不住,一心想著重回故里。可英慈院這套外科醫學,在江南顯然要被視為妖魔邪道,他也只好在龍門扎根,跟著英華侵染江南的佈局,一步步前進。 「韃子頑固如斯麼?」 已有數十名傷員送到這裡,見這景象,葉天士心中惻然地問。 周圍幫忙的民人同時豎起了耳朵,韓再興也不避諱,沉聲道:「韃子準備在龍門大打出手,我們要先發制人,付出些犧牲,在所難免。」 視察完後方事務,韓再興匆匆上了前線,大家都找傷兵詢問詳細戰況。 「對面有江西兵,很凶悍,死戰不退。」 「還有假降的,引我們放鬆了警惕,傷了不少兄弟。」 聽到這話,李順心中再抖了一下,江西兵……王磐以前不就是江西兵麼?他會不會也犯傻? 槍炮聲在向前移,李順聽得清晰,該是紅衣兵破開了防線,正把韃子兵朝後方趕。但送下來的傷兵也越來越多,傷鋪外查看傷勢的英慈院大夫不斷地搖著頭,每搖一下,眾人的心都抖動一下,這就意味著一個傷兵已經無治。 氣氛越來越沉重,李順發現之前當過自己上司的鎮遠鏢局侯鏢頭也來了。 侯鏢頭搖頭道:「不,不是來讓你聚人出戰,只是募擔架隊。外面有些慘,據說馬爾賽從田文鏡那調來了五千江西兵,特別頑固。」 李順冷哼道:「才聽說雍正在江南服了軟,還順手抄了江南鹽商,大肥一把。這銀子才剛到手,腰桿就馬上硬了?」 侯鏢頭聳肩:「誰知道那韃子皇帝是什麼心思?」 他一臉鬱悶地再道:「可咱們皇帝……也在想什麼呢?為什麼不乾淨利落地剿了這些韃子兵,直接佔了江南?」 聖道五年,眼見要近元宵,李肆卻很煩,煩得恨不能宣佈閉關…… 煩是內外兩面,內的一面,東院去年年底終於建起。 這本是大好事一件,除了治下廣東、廣西、福建、湖南、貴州、雲南五省分有名額,江西、四川兩省因為佔著一部分,也分了名額。再考慮到國中江南人眾多,在朝在野勢力都不容忽視,更與當前江南攻略息息相關,也給江浙分了名額。 可因為人員構成繁雜,同時大家對東院院事的職責都還沒理解透,就當是御史,將彈劾和噴人當作正務,東院初成,就跟西院爆發了世紀大戰。 一百六十一名東院院事炮轟西院的十五名工商院事,說他們個個都是公司大股東,憑什麼讓皇帝退出股市,而你們不退?你們說皇帝跟官府勾結,上下其手,在股市裡炒作得利,這不好,難道你們就不會?這可是跟你們得利直接相關的事哦。 西院的院事們頓時傻了眼,幫著皇帝推轉這個磨盤,是想要分擔他們身上的罵名,卻不想立起來的東院反而要掘他們的根。 李肆花了好大力氣,才勉強安撫下東院,說現在是過渡階段,大家需要先定下一個規矩。他這個皇帝既然要當最終審裁之人,確實不合適再進金融。與其大家繼續這樣吵,把金融搞垮,不如大家先護著金融,立起大面上的規矩。 《金融法》就在這兩方尖銳對立的情緒中勉強通過,股市也終於擺脫了半年多的低迷,開始緩緩上揚。但這東西兩院,就像是潘多拉之盒,還不知有什麼艱難險阻在前面等著。 內務的煩是一面,眼見要到元宵,李肆卻接到范晉從龍門發來的戰報。馬爾賽初到江南,就火燒屁股地開戰,從河南鄂爾泰那運來新造火炮,從田文鏡那調來江西兵,意圖圍堵龍門。韓再興為清除這些威脅,花了很大代價。鷹揚軍戰死七八十人,受傷三百多。 現在雖然把馬爾賽的這股兵力打退到了華亭,但馬爾賽就像是個基地,源源不斷吸聚兵力。范晉和韓再興都認為,單純以軍事角度看,必須給龍門建立一道穩固的屏障,比如說,直接拿下松江府。 這個建議讓李肆犯了難,他本意就是不想在江南投下太多資源,要打下並且占穩松江府,這動靜可遠遠不止盤踞龍門一點那麼簡單。就軍事而言,至少得調動兩個軍,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可現在的局勢,已經不容李肆再調兩軍去江南,他調去了鷹揚軍左師和龍騎軍一部,已是極限。 英華的軍隊在哪裡? 陸軍在雲南、暹羅、呂宋,還有……琉球。海軍在琉球有一部,大部在鷹揚港集結,正準備去……馬六甲。 南洋後院一開,形勢天翻地覆,李肆願以為至少能有十數年時間發展,再跟歐羅巴列強撞上,但歷史一旦轉動,還是加速轉動,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即便李肆是給了最初那股推力的人,他也沒能耐停下來。 李肆煩的是,他恨不得自己每隻手都有十根指頭,好將這滾滾大潮裡湧起的無數浪頭,都一一按住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昏君的四面楚歌 李肆又開始焦躁不安,去年是因為在呂宋豪賭,而眼下卻是為這一國開始脫離自己的掌控。 「陛下,下午國子監和青浦造船廠的行程也要變嗎?中廷那邊已經通知到親軍司了。」 內廷司諭楊適已轉到中廷秘書監,李肆現在身邊就有兩個貼身秘書,一文一武。武的是三娘、四娘和寶音等人輪班,文的則是六車。 說話的是六車,她代替楊適安排每日行程。今天李肆心緒不寧,上午行程都取消了,她來請示下午的安排。 李肆微微不豫,聽這口氣,朕不去就對不起人了?感情朕這個皇帝,是在當你小丫頭的馬仔呢? 抬眼看去,李肆眼角更是一跳,喲呵,薄施粉黛,柳眉如月,還真不是小丫頭了,往日可沒打扮得這麼用心,難道…… 李肆問:「你瞅中了親軍司哪個小伙子啊?」 六車撇嘴:「官家,人家又不是小姑娘了……」 平日沒太留意的一些細節在腦中閃過,李肆皺眉:「楊適?」 六車低頭,腳尖劃圈圈。 李肆心火猛然升騰而起:「平日你不是就念著兵哥麼?吳崖你嫌太凶,羅堂遠你嫌太油,於漢翼你嫌太冷,趙漢湘你嫌火藥味太重,楊堂誠太悶,孟家兄弟又太憨。朕的弟子,你挑了個遍,沒主的你都看不上。這也就罷了,侍衛親軍一撥撥地換,你一撥撥地挑,楞沒瞅中一個!現在你忽然轉頭去看書生,六車……你是要鬧哪樣!?」 六車嚇得小心肝咚咚亂跳,官家怎麼數落起自家的心事了?這是要鬧哪樣啊? 李肆話頭一轉,開始誅心了,「你隨著心思換人,就不容朕隨著心思變行程?朕平日怎麼訓導內廷和中廷的?別當你們是官!別當自己手裡有權!別當朕這皇帝可以任人揉搓!」 嗓門越來越高,六車的腦袋越來越低,聽到最後一句,更是嚇得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心道本以為「伴君如伴虎」這話應不到官家身上,可沒想到,天下皇帝一般黑啊。 見六車誠惶誠恐的模樣,李肆覺得是被自己說中了,怒意更盛,「雨悠視你為姐妹,朕也把你當小妹看,你也不知自重……」 人為什麼嘴碎,是因為不會考慮聽者的心情,李肆越數落越起勁,六車被一點點壓趴到地下,心中就暗叫著,該不會最後來一句「來人啊,拖出去杖斃!」 李肆不是瘋子,當然不會來這麼一句,但說到後來,真有了貶罰六車的心思,正要吐出嘴,另一個脆音道:「官家……臣妾有話要說。」 是四娘,剛才巡視置政廳值守,回來正見到李肆在呵斥六車。 李肆鼻腔噴火地道:「什麼話?說!」 四娘深呼吸,然後怯怯地道:「官家……現在就像昏君似的……」 六車杏眼圓瞪,一跳而起,摀住四娘的嘴,想把這話塞回去。 當然是晚了,置政廳裡氣氛無比沉冷,就只有李肆那一聲怒哼迴盪在兩個姑娘耳邊。 「朕就罵罵人,罵人就成昏君了,上千五千年,還有哪個皇帝不是昏君!?」 李肆快咆哮了,就覺得這兩姑娘今天是存心跟他搗蛋呢,看來是被自己寵壞了。 四娘拉開六車的手,低頭繼續道:「官家說把六車當小妹看,可剛才……官家話裡全都是朕朕的。官家以前說,如果一個人總是強調自己的權位,忘了自己是一個人,那他離昏聵也就不遠了。」 李肆一愣,這些「枕頭風」,確實是他吹的。尤其要她們注意,一旦自己在平日都滿嘴朕朕的,就得出聲提醒。 六車在一邊小聲駁斥道:「咱們不是上下三千年麼?什麼時候五千年了?」 四娘的勸諫,六車的打諢,將李肆的怒意驟然揮去,想想早上接到東南西北四方急事後,心情再難穩住,在六車身上撒起了氣,李肆苦笑。知道自己能力極限這事簡單,守住自己本心這事卻是真難啊。 李肆這皇帝,把帝王從神位打落,但他手握權柄之重,除了始皇帝和朱元璋這一類強權帝王,幾乎再無人能比。出於自己的理想,自己的認知,一力推動華夏鼎革,對手中權柄如何運用保持著冷靜,但他終究不是聖人,稱帝五年多了,帝王之氣終究上了他的身,像是無孔不入的無形之蛇,逮著一個細小的機會就要吞噬他的本心。 「最初只在公開場合才用『朕』這一詞,可現在確實經常掛在嘴上,這樣繼續下去,到腦子裡想事都自稱朕,還需要多長時間呢?」 李肆心中無比感觸,這事才應該讓自己更焦躁吧。 眼見李肆兩眼發飄,四娘和六車都慌了,當他真動了氣,四娘開始扯出擋箭牌:「是、是師傅說,官家要是發脾氣,就這般勸諫,不是四娘故意要惹惱官家的……」 討饒的語氣讓李肆暗笑,四娘還是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極限,只有三娘才有這般心氣。 上午推了行程發呆,三娘還代自己去了,難道只能靠三娘來提醒自己?三娘去看什麼了?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等,能力極限…… 李肆對兩姑娘揮揮衣袖,示意沒事了,可他兩眼繼續發飄。四娘和六車悄悄退到一邊,知道這皇帝又開始莊周夢蝶了。 能力極限…… 李肆陷身大沙發裡,長吐了一口氣。 沒錯,自己也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極限,自己是一個人,不是神,怎麼可能將歷史大勢全盤把控在手呢?而自己之所以焦躁,是越來越代入皇帝這個角色,甚至代入到聖人的角色,對自己提出了過高的要求,每一個不合己意的變化都會讓自己感到沮喪和不安,由此一點點累積為焦躁。 背負力所不能及的責任,這是理想主義的開始,卻是一條沉淪之路。 心思再轉回來,李肆由自己想到了英華一國。這一國似乎遭遇了四面楚歌,是否也跟自己不由自主地背負上太多責任的心境是一回事,而自己在其中起著怎樣的作用? 想到自己該對現狀負怎樣的責任,李肆後背開始出汗。 不行,得好好算算…… 沉下心思,李肆開始分析眼下英華一國的四面處境。 北面江南之事,是自己直接推動的嗎? 當然不是,是雍正在北面大興文禍,漸漸走向封閉之路,導致英華與北面的商貿來往大受影響。李肆本以為可以通過武力威嚇,逼迫雍正開放國門。可沒想到,定海民人的頑固,讓南北兩面對江南之事都有了自己的重新認識。 雍正是覺得還能討價還價,還能渾水摸魚,同時也借江南事化解他國中矛盾,穩固自己借文禍而得的權柄。英華工商卻鼓噪而起,要踏足江南,傾瀉商貨和資本。 江南事,李肆給自己打六十分,之所以合格,是依舊能穩住沒打破「先南後北」的國策。 接著是東面琉球之事,蕭勝帶艦隊去琉球,可不是李肆的「貪念」。 呂宋和福建到手之後,兩條海貿線的後端都握在了英華手裡。一條是從會安到廣州,再到琉球,最後到日本。另一條是從呂宋到福建月港,再到琉球,最後到日本。 琉球到日本的航線,之前雖然也是中國人在跑,但他們基本只吃下游利潤,對琉球人和日本人沒太大威脅。而如今整合之後的英華海商,對琉球到日本這條航路的把控慾望,日益高漲。在琉球頻頻惹出事端,蕭勝帶著艦隊去琉球,就是要「徹底平息」這些「事端」。 拔起蘿蔔牽起籐,日本就這麼被牽扯出來了,此時的琉球,雖還跟滿清保持著朝貢藩屬的名義,可實質上已是日本薩摩藩的藩屬。1609年,島津家派三千軍隊登陸琉球,將琉球王抓到江戶幕府,從那時開始,琉球的歷史就拐入日本之路,與華夏越行越遠。 可對於「日本薩摩藩的藩屬」這個概念,大家都不熟悉,蕭勝在琉球遇到的一系列麻煩,都跟此事有關,為此不得不將一支艦隊始終留在琉球,甚至還搭上了羽林軍右師。 南面馬六甲是怎麼回事呢?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特使波普爾一力推動的「自由港」計劃有了實質進展。為了促進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和中國的港腳貿易,同時跟荷蘭人爭奪東南亞海路,波普爾代表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裡的「港腳派」,跟英華南洋公司緊密合作,成功地在馬六甲建立貿易站。 馬六甲早前是葡萄牙人入侵東南亞的橋頭堡,之後被荷蘭人趕走,名義上雖屬柔佛蘇丹國管轄,實質由荷蘭人統治。但荷蘭人只是海上馬車伕,不懂海路戰略,只是將其當作殖民地管理機構駐地。巴達維亞的治權重要性超過馬六甲後,這裡也不再是荷蘭人重視之地。 如果只是不列顛人進入馬六甲,荷蘭人反應也不會太大,畢竟這時期英荷關係還算密切。但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港腳派力量不足,無力單獨開發馬六甲。港腳派想要自航中國,需要在馬來海峽有落腳之地,而英華南洋公司實力雄厚,也想承攬中國商貨走出亞洲的商路,在馬來海峽打開一扇門,可是求之不得。 雙方一拍即合,這就惹急了荷蘭人,原本荷蘭人就對英華接連佔據婆羅洲和呂宋而心懷警惕,當然,企圖填補西班牙人勢力空白的努力,被英華呂宋、勃泥兩家殖民公司的軍隊擊敗,荷蘭人更心懷怨恨。 馬六甲形勢就開始緊張了,蕭勝緊急從琉球趕回,在鷹揚港匯聚海軍主力,為的就是應付這般局勢。 有不列顛人在中間緩衝,事態本還不至於太過緊急,可要命的是,英華的西面還有大麻煩。 暹羅和蘭納兩國得了英華助力,打得鋒芒正盛的緬甸頭破血流,不但丟掉了大多數新奪的土地,本土反而受到兩國威脅。 緬甸人著急了,緬甸王開始求助在國內設下了分公司的不列顛和法蘭西兩家東印度公司。具體交涉情況現在還不明朗,但在廣南的法蘭西傳教士聲稱,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更有可能拿到這筆「生意」。 緬甸跟馬六甲關聯在一起,事情就非常複雜了。為此英華不得不在雲南加強兵力,同時加強對暹羅的支持力度。 冷靜審視東西南北四面的麻煩,李肆再次堅定信念,這不是他個人好大喜功,這是英華國力鼎盛,不斷衝破原有的勢力格局,要重新調整四面勢力態勢的必然反映。 雖不是自己的責任,但如何應對這四面的麻煩,讓一國損失最小,收益最大,卻是他這個領袖的責任。 思路走到這裡,李肆歎氣,只要稍具戰略眼光,就會作出最佳選擇。 北面之土可以慢慢爭,反正是自己碗裡的,東面之利也可以緩一緩,那是盤子裡的,南面、西面之利卻是鍋子裡的,大家都在下嘴,絕不能退一步。這兩面的對手也是蒸蒸日上,今日你退一步,異日要搶回這一步,可能要付出十倍於今日的努力。 但是……江南形勢都已走到這一步,要停下步伐,自己能按平國中的矛盾麼?要不要也用上什麼帝王之術,把誰誰當黑鍋丟出去呢? 李肆猶豫不決,心思又轉回到兩個正畏畏縮縮的姑娘身上。 「三娘去哪了?」 李肆隨口問著,剛才那一陣心神混雜,這個念頭還留在腦子裡。 「娘娘不是代官家去了東莞,查看特別項目的進度嗎?」 六車趕緊稟報著,這可是她親手安排的。 「特別項目……」 李肆對今天的行程安排就沒在意,聽到這個名詞,眉頭一跳。 「不就是那個黃卓的……什麼蒸汽機,說是已經成功了,請官家去看看。」 六車委屈地回著,還真是個昏君,什麼事都不記得。 「蒸汽機……成了?」 李肆恍惚起來,真的? 第六百一十七章 化水為氣,一國鼎沸 「娘娘們都去了,還帶著夕夕……」 接著六車這句話讓李肆汗毛起立,幾個媳婦都去了,還把好奇心爆棚的長女夕夕也帶去,這是項目驗收呢還是遊園呢?萬一出了什麼問題,那怎麼得了!? 李肆心急火燎地趕往東莞,剛到東莞機械局的試驗場,就聽到如潮的驚呼。 怎麼這麼多人? 關鳳生、田大由、何貴、鄔亞羅鄔重父子,米德正米安平父子,李莊的老夥計幾乎都在了。 等等,怎麼段宏時段老頭也在?身邊還跟著老友陳元龍,以及薛雪和陳萬策兩徒弟。 安金枝老爺子也在!?挽著一個不知道是三十四還是三十五房的小姨娘…… 見到三娘了,跟著關□、蕭拂眉、安九秀和朱雨悠聚在一處,姑娘們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巴都張著,滿臉驚訝之色。 寶音和夕夕立在側旁,寶音兩手捂嘴,都忘了牽著夕夕,四歲的小姑娘腮幫子鼓鼓的,小拳頭晃個不停,依稀還聽到她的小嗓門在叫:「加油!加油!」 李肆「聖駕」光臨,眾人卻恍若未覺,都盯住了一個方向,沉悶的光當聲和馬匹的嘶鳴聲從那方向傳來。 李肆也看了過去,這一看,目光就被牽住,再也拔不動了。 一輛輕便馬車停在工棚外,兩匹馬的蹄子正在使勁刨著地面,揚起道道沙塵,可馬車正在緩緩……倒退,車伕的鞭子揮得辟啪作響,馬車的倒行之勢卻絲毫沒停下來。 一根鐵索從馬車後方伸出,跟工棚裡的一具機器連著。那機器四下溢著氣霧,依稀能見到飛輪呼呼轉著,帶動一根轉軸,將鐵索堅決地一點點向回捲動。 大於兩馬力……真的成功了…… 這一刻,李肆的心緒也被深深的悸動包裹住了,新時代,一個能真正能推轉華夏的新時代,大幕就在他眼前開啟。 狂喜剛剛湧起,就聽馬兒發出了暴躁的嘶鳴,接著是什麼東西斷裂了的脆聲,飛輪驟然停轉,馬車猛然失控,斜著撞向側面另一處工棚。 在升高的驚呼聲裡,馬車撞倒了工棚,後方工棚裡的蒸汽機也呼啦啦傾倒而下,黃卓的尖叫聲四下迴盪:「快熄火!快熄火!」 圍觀者們離工棚不過十來丈遠,機械局的護衛驚恐地圍上來,準備緊急疏散人群,卻意外地發現了李肆。 李肆淡定地道:「沒事沒事,又不是高壓的……」 嘴裡這麼說,兩眼卻惡狠狠地盯住了三娘等人,遭媳婦們回過來一個白眼。 就在這短暫的混亂中,小公主夕夕已將拳頭放在了嘴邊,大眼瞳亮得跟天上的星辰一般。 馬車把飛輪與蒸汽機的傳動連桿拉斷了,這只是小小的意外。李肆安撫了自覺失敗的黃卓,再問道:「想要什麼賞賜!?」 就算黃卓要萬兩黃金,或者一個公爵,李肆都會毫不猶豫地點頭,這可是英華一國邁向進化之路的築基丹啊。 黃卓滿臉希翼地道:「我想繼續研究這機器。眼下的還只是冷凝式的,耗煤太多,出力不足。如果能把高壓活塞式作出來,怕是真能如官家所說,帶著車子在地上跑,推著大船在水上飄!」 真是沒追求……算了,錢財和爵位,就由自己來敲定。早前許下了十萬兩賞金,這可得馬上兌現。 李肆點頭道:「就依你!不過……」 他指指被馬車撞塌的工棚:「安全為上,不僅是你們的安全,還要考慮用這機器的安全。」 黃卓也是心有餘悸:「官家說得是,我們也沒停下高壓活塞式的研究,可鍋爐真出過幾次問題,幸好大家警惕心夠足,事前作了防範,沒傷多少人。」 關鳳生、田大由等人圍了上來,一個勁地稱讚黃卓,黃卓也謙遜地歸功於整個團隊,李肆在一邊摸著鼻子,感覺自己好像是多餘的人。 「咱們製造局等這機器等得太久了,水床的出力不穩,夏天猛冬天弱,沒有老師傅盯著,槍管炮管鍛、鑽、鏜就根本搞不定。得了呂宋,局裡都有人提議說把製造局搬到呂宋去,那裡水力夠足。」 「現在有了這機器,出力穩,不分夏冬,還不必靠水,好處根本說不完……」 關鳳生滿臉紅暈,竟比李肆還要興奮,李肆能理解岳父的心情。佛山製造局和東莞機械局這幾年來雖借水力有了大發展,但也飽受水力諸多限制的折磨。蒸汽機帶來的動力,會讓機械製造有什麼變化,這兩個製造局的工匠們,比李肆前世那時代的不列顛人理解得更深更全面,難怪關鳳生也要跑來看蒸汽機的進展。 田大由則道:「佛山鋼鐵公司之前也必須靠著水力來鼓風,佛山的水床已經不太夠用,現在總算能隨處設鐵場了。」 這是必然的,有了蒸汽機,才有了鋼鐵時代。佛山一處,製造局和鋼鐵廠擠在一起,爭奪水力資源,本是國中一大麻煩事。現在有了蒸汽機,國家就可以推動新的產業佈局。 關田兩人掌管的事跟蒸汽機直接相關,鄔亞羅鄔重父子的玻璃、水泥窯,也需要蒸汽機來鼓風,甚至碎料、攪拌的工藝,有了蒸汽機,也可以提升規模和效率,降低成本。這些老夥計來現場可以理解,可安金枝來這裡作什麼? 安老爺子越發富態了,撫著大肚腩道:「南洋公司商貨往來越來越多,碼頭越來越堵。就算有龍門吊,可還用著人力畜力,一條千料海船裝貨卸貨,就要佔半天泊位。聽黃卓說,這機器抬起千斤貨物易如反掌,用在龍門吊上,就算只把裝卸速度縮到一半,那也是大把大把的銀子啊。」 何止千斤,有了蒸汽機,鋼鐵廣泛應用,碼頭的龍門吊,至少能吊運萬斤貨物。有了這個基礎,才開始催生集裝箱的運輸方式。 軍事和經濟兩面諸多變化,就在李肆腦子裡翻捲不定,再看到這一幫老夥計,政治變化也在他腦子裡猛然轉動。 工人階級……英華一國的工人階級,終於要開始出現了,這才是英華一國未來大發展的核心力量。從他起事開始,各方「反動勢力」都在罵他以商賈立國,這一國毫無根基。他們哪裡知道,商賈不過是立國的鋪墊,是華夏鼎革的開端,真正的立國之基是工業,是工人。而工人階級,只可能在以蒸汽機為序幕的工業革命時代才能出現,而不可能在手工業時代出現。 「爹爹,我決定了,要當爹爹說的……發明家!」 夕夕興奮地嚷嚷著,一堆鐵疙瘩居然把兩匹馬拖得連連倒退,這事給小丫頭留下的印象太深,居然讓她立下了雄心壯志。 眾人都被小公主的誓言給逗笑了,李肆揉著女兒的腦袋,寵溺地道:「那就快快長大吧。」 這話也是說給自黃卓這個團隊手中誕生的蒸汽機,現在只是原型機成熟,距離廣泛應用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可看老夥計們跟安老爺子都一臉急不可耐,李肆覺得,自己不必再去催促了,來自鋼鐵、機械和航運等各行業的需求,就是最大的動力。 蒸汽機成功問世,讓李肆暫時忘卻了四面楚歌的煩惱,直到段宏時一句話將他的心神從夢幻中拔了出來。 「薛雪和陳萬策都有意進朝堂,看你怎麼安排吧。為師多提點一句,薛雪長於來往折衝,陳萬策長於未雨綢繆,兩人都有為相之才,但都還需要在各部事務上歷練一番。」 段老頭伸手給兩個弟子要官了,這個後門李肆不能不開,說實話,他還求之不得。這兩人跟在段老頭身邊已經很久了,對國政根基瞭解很深,再積累一些政務資歷,該能幫著李肆分擔不少政務。 李肆有些奇怪,段老頭為何也跑來看蒸汽機?不僅來看,還一改往日初衷,讓兩個弟子出山做官了? 段老頭悠悠道:「為師問過黃卓,大略明白這機器的道理。這機器……與我英華現今形勢有異曲同工之妙。水勢沸騰才有氣,蒸汽機靠的就是化水為氣,推物生力。而我英華一國,國力也如鼎爐中的水一般,現在也開始沸騰化氣了,所以四面都遇到了阻隔。這不是逼壓,而是我英華之力蓬勃而起!」 「早期收福建時,就該看出這般端倪,廣東加福建,有了商貨,有了銀錢,還有了海外之地,這一國之勢已經粗成。如今蒸汽機面世,省人力,多產出,還要催生諸多新業,這一國的形勢又將再上層樓。」 「英華鼎爐,沸沸揚揚,要如何將這氣導出,用在合適之處,而不是憋在鼎爐內,傷了鼎爐自身,這就需要你,需要朝堂下更大的力氣,就如蒸汽機的出力道理一樣。所以啊,你肯定需要幫手,薛雪和陳萬策,也有心為這一國步入新的殿堂出力。為師所料不差的話,這個關口過得好,就是千古流芳,過得不好,就是遺臭萬年。」 老頭一番話讓李肆無比欽佩,居然把蒸汽機的道理,跟英華現今的四面楚歌聯繫在一起了……這理論高度,這論述的水平,真不愧是自己撿來的便宜師傅。 段宏時本已修完了《南明史》,現在又開始修《明史》,要將康熙朝時的《明史》好好清理一番,可他對英華形勢也時時在關注,現在推著兩個弟子入朝堂,也是看到了形勢正到微妙之時,希望能再多出一分力。 李肆為段宏時的心意微微感動,老頭卻道:「這可不是為你這個皇帝而為,這一國也是為師的國哦,為師還想安安穩穩地再享二十年福,修二十年史呢。」 李肆咧嘴笑了,此時他並不知道,對英華有這般「主人心態」的,可非段老頭一人。 無涯宮大中門東側,是御門聽政會議前,朝堂諸臣集合和休息之處,被稱呼為「整禮房」。 今天是元月十二,將近元宵,整禮房裡,以李朱綬為首的一幫朝臣穿著朱紫朝服,正在等著李肆回宮。來意似乎跟往年一樣,給皇帝提前賀元宵,然後各自回家,各享元宵之樂。 可房裡的氣氛卻有些不尋常,一點也沒賀禮的喜慶氣息,眾人都板著臉,眼眉低垂,顯得很是沉重。 中廷秘書監的秘書進房道:「陛下已自東莞回宮,中丞和諸公可進置政廳了……」 李朱綬嗯了一聲,正正烏紗的硬翅,順順紫袍,抱起玉笏,朝劉興純、彭先仲、湯右曾、史貽直、楊沖斗等三省長官,以及屈承朔等各部尚書拱手道:「今日之事,陛下定會動怒,還勞諸位穩下心氣,與我共進退。」 眾人嚴肅地回拜道:「中丞放心,今日我等一體一心。」 那年輕秘書愣住,這是要作什麼呢?怎麼感覺諸位大臣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呢?難道是…… 秘書打了個哆嗦,難道是要逼宮!?怎麼會呢,這幾位相爺裡,有青田派的,有清臣派的,歷來都不對付,李朱綬還是萬年搗漿糊的,怎麼會一體一心了? 他伸手想招呼著問明白,諸位相爺們已去得遠了,還隱隱聽到楊沖斗道:「老李不成,我老楊再上!」 秘書抽了口涼氣,拔腿就朝秘書監沖,得提醒秘書監主事楊適,相爺們要聚眾作亂啦! 第六百一十八章 陛下,這國咱們也有份子 「……總而言之,一國四面受敵,波瀾紛湧,臣等請陛下立閣,還政於相!」 李朱綬像是背稿子一般,將當前局勢嘩啦啦數落了一大通,最後丟出了這麼一句話。 李肆的好心情被破壞殆盡,鐵青著臉緩緩道:「這是在說……朕快追上隋煬帝了?」 他心頭當然不好受,數落這一國的困境,不就是在數落他這皇帝沒當好家麼?還明目張膽伸手要相權,這麼快就要丟開自己這個挖井人了? 李肆看向劉興純、彭先仲和顧希夷等青田派老人,不太明白,為何這幫傢伙也跟李朱綬「狼狽為奸」。 彭先仲和顧希夷低頭數螞蟻,劉興純道:「值此艱境,臣等無力與陛下分憂,還望陛下降罪!今日臣等與李中丞一心,求請陛下還政與相,也是卸責於相!」 話裡還帶著些賭氣的味道,李肆楞了片刻,恍然大悟。 這帝王之氣果然是要不得啊,居然熏得自己連臣下話裡的本意都想歪了。 李肆再看住李朱綬:「想要相權還是閣權?」 這一句話直入主題,置政廳的沉重氣氛頓時消散,眾臣長出一口大氣,皇帝終究是心性清靈的,已明白了他們的心意,李肆之前已作過自我檢討,此時當然明白臣下的心思,而這一句問話,更是在談具體細節。 眼下已是聖道五年,距離李肆十年還相的承諾還有五年。但李肆本就在漸漸放開日常事務的管理,但凡有了事例,再在事例上有了章程,他就將事務交給三省各部,自己充當事後監察的角色。 可這般分割君權,終究是零碎的,而且李肆還握著最重要的人事權和財權,從嚴格意義上說,三省和各部只是他個人之下的執行機構,還不具備自主運轉的能力。 因此李肆跟朝臣們談到未來朝堂架構時,就構想過兩個方案,一個是宋制,一個是明制。前者重點是在相權,後者重點是在閣權。就權力分割來看,宋制是皇帝對宰相個人,明制是皇帝對內閣整體。比較而言,宋制之下,皇帝之權仍重,明制則輕得多。 英華國制跟宋明差得太多,朝堂之權被局限在行政事務,而非整體國政上,所以李肆對這兩個方案都沒什麼忌諱,需要考慮的重點還是行政權跟總帥部、樞密院所掌的軍權,東西兩院未來必定要掌的議權,以及法司計司所掌的律法和金融財政之權該怎麼相融和均衡。 現在李肆這麼一問,李朱綬毅然道:「臣等以為,立閣之機已到。」 李肆瞇著眼再問:「那麼這新立的內閣,頭一件事是要作什麼?」 立內閣這事,一面是交權,一面是推責。李朱綬這幫朝臣又不是白癡,都懂得有收穫必有付出,立閣實質是皇帝與朝堂的一樁交易。 李朱綬頓了一頓,沉聲道:「與滿清議和,穩北面之勢,如此才好專心南面,以完南洋未盡之功!」 李肆心說果然如此,指向這幫臣下,他苦笑道:「你們要讓第一任內閣就成黑鍋內閣麼?」 朝堂重臣都已充分理解先南後北這項國策的意義,現在英華因國勢膨脹,四面都起衝突,跟北面在江南的混沌之爭就有必要先冷下來。議和不僅能避免英華在江南陷足太深,也利於推動以商貨侵吞江南的經濟戰略。 但不管是主動提出,還是接下北面的和書,這樁責任都不適合由李肆來背。討要內閣權,讓第一任內閣擔下這樁責任,這就是朝堂拿到內閣權的首付價。 李肆沉吟許久,決然搖頭:「內閣立不立,跟此時的形勢無關,勿須在此事上兩相折衝。諸位這幾年兢兢業業,都很稱職,朕可捨不得。」 既然是背黑鍋,那這第一任內閣,肯定要下去幾人,雖說以後可以起復,但這般折騰,李肆覺得划不來。 「陛下仁心,臣等感佩五內!」 湯右曾、史貽直和楊沖斗等原來的「清官」很是感動,躬身長拜,沒辦法,他們在康熙時代呆得太久,聖君情結很難抹滅。 「若真決心議和,絕不能由陛下自己背責!」 劉興純和彭先仲等青田派老人幾乎是叫喊出聲,他們同意配合李朱綬爭閣權,就是基於這個原因。皇帝的名聲不能受污,更不能被那些渴望盡快光復華夏的國人置疑。南北議和,這事太容易讓人聯想到澶淵之盟。 李肆皺眉道:「朕這個皇帝,不是君父,但主一國之政,凡事都要擔責!南北議和這事,不是朕這個皇帝作的主,而是奸臣做的主,國人誰會相信?」 他的語氣再重了一分:「再說了,朕確實要還權於相,但那只是內政!外務和軍事,在朕有生之年,朕這個開國之君,怎麼也不會放下!南北事就是外務,滿清就是敵國。即便要立內閣,內閣也管不到此事!」 李朱綬罕有地硬起了脖子:「即便內閣管不到外事,也該有建言之權,供陛下定奪。」 這也是間接在背黑鍋,只要內閣建言,李肆即便是最終定策的人,國人的情緒也能發作在內閣身上。 可從分割君權的角度來看,這也是中央官僚不滿足於只操持行政執行權,希望在國務定策權上也有一席之地,同時也留下一扇門,便於內閣日後爭奪定策權。 李肆心說,官僚階級爭權,還真是天生本性呢。現在政黨政治還沒成型,就讓你們官僚把持國策,那怎麼行? 正要訓斥這話,李朱綬再道:「陛下,依著皇英君憲,這一國,也有咱們的份子……」 李肆噎住,其他臣下們也都嗯咳聲一片,這話真是……真是太直白了。 好半響,李肆才道:「此言不虛,既如此,這黑鍋咱們就一起背了。」 李肆也想通了,之前就在感歎自己能力有限,不可能把控一切。現在臣下們不甘當傳聲筒,要權要責,那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再說這個內閣,跟明時的內閣可不一樣,法司計司樞密院他還掌著,東西兩院更要逐步擔下議權,就讓這個內閣,漸漸向國務院的方向進化吧。 英華國政格局正孕著劇烈的變革,尋常國人還沒有太明顯的感受,但很多人也都跟李朱綬這幫朝堂重臣一樣,開始不甘沉默,不甘只當旁觀者。和李朱綬頂撞李肆那話一樣,英華現在已是他們的國。英華所開的華夏,是他們的華夏。 松江府奉賢縣,硝煙縈繞,炮火紛飛,一段城牆在三十斤炮的轟擊下嘩啦啦崩裂為沙土磚石,頂盔著甲的英華擲彈兵蜂擁而入,卻被更大一股人潮擋住。焰火爆裂,槍彈如雨,不多時,雙方已陷入激烈的肉搏戰中。 降調的悠長號角聲從後方升起,擲彈兵相互掩護,向後方退卻。可大約百來名擲彈兵卻死死守在缺口處,再不願後退一步。 「余正華!為什麼還不撤退?你是要違抗軍令!?」 「婁本忠,如此良機,我們怎能後退……」 帶著部下死戰不退的哨長揮刀劈退一個清兵,再扭頭厲聲呼號著。 「我們是新會人!」 「我們為什麼參軍!?就是要用我們的血,洗掉新會的債!」 「我們不止是新會人,我們也是英華人!」 婁本忠停步了,他呵呵一笑,跟余正華並肩而立。 「好!就在這裡,讓大家看清新會人的忠義!」 不過兩百來人,如釘子一般擋在缺口處,本要如狂潮倒捲的清兵,也被這道防線撞得血浪四濺。 「新會人,堂堂正正死!」 呼喊聲傳到後方陣地上,黃慎破口大罵:「早知道就不該讓那幫新會瘋子上去!全都不當自己的命是命!他媽的!」 他朝部下咆哮道:「攻!接著攻!拿下奉賢,再好好治他們抗命之罪!」 援兵衝擊而上,透過望遠鏡,看到缺口裡正不斷倒下的身影,黃申眼眶泛紅,嘴裡還嘀咕著:「新會舊會有什麼相干,你們都是老子的兵!」 奉賢離龍門不過二三十里,在龍門外都能依稀聽到奉賢方向的槍炮聲。幾面鏢局的鏢旗下,一群正護著商貨,準備上路的鏢頭鏢丁心神不寧,不停朝奉賢方向看去。 「老子忍不住了!」 鎮遠鏢局的侯鏢頭一把扯開衣領上的扣子,大口呼吸著。 「當年兄弟們在韶州,在郴州,在長沙,跟韃子打得昏天黑地。現在終於在江南跟韃子開打了,咱們反而成了袖手旁觀的老百姓!」 「朝廷給咱們謀了好生路,日子過得舒坦,心頭卻總是平不下來,兄弟同心的日子,好像再也找不回來了。」 「為什麼找不回來?是因為咱們現在離這槍炮聲太遠!」 其他鏢頭也紛紛揚揚議論著,這些人全都是退役老兵。 「咱們猛揍康熙的大軍時,前面那些紅衣兵,還流著鼻涕,綴著咱們討要吃喝呢。」 「老子就是鷹揚軍的,還是詠春娘娘帶著鷹揚軍打漳浦的時代。現在這鷹揚軍,連韃子的江南兵都啃得呲牙咧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那群小王八蛋,踩在咱們的肩膀上,還這般不得力,真該回爐好好訓訓!」 李順就在旁邊,他是這批商貨的貨主之一,聽鏢頭們說得義憤填膺,他品出了味道,對侯鏢頭笑道:「你們是在妒嫉吧,妒嫉那幫新兵。」 侯鏢頭撇嘴:「妒嫉那幫新嫩?」 接著他臉就變了,眼中還噴著火:「沒錯!老子就是妒嫉他們!能穿著紅衣,扛著火槍,聽著鼓點,邁著正步,左右被兄弟遮護著,朝敵人一步步邁進!自己怕得屎尿都要飆出來,【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可看到敵人那比自己還要害怕的臉面,就什麼都忘了。那感覺……真是,真是太爽了!」 鏢頭們紛紛接口,越說越熱鬧。 「咱們的炮聲響個不停,一波波的炮風從頭上掠過……」 「隊長目長哨長們神氣活現地揮著軍刀,總是要立在隊伍前方。」 「軍旗在戰場上從來都沒伸展開過,可咱們好像總是聽到它呼呼的卷揚聲……」 一路說到軍旗,包括李順在內,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身後。 龍門的大門處,火紅為底,中繡金黃雙身團龍的大旗在風中飄揚,發出獵獵聲響。 「那不是軍旗聲,是國旗聲……」 侯鏢頭低聲自語著。 前方行人忽然高呼:「南橋鎮出現韃子游騎!」 侯鏢頭再說了一句:「老子……忍不住了!」 呼啦一聲,他將外面罩的棉袍一把扯開,露出一身火紅,銅扣中襟,肩繡一顆銅星,正是英華陸軍准士的制服。 「打韃子去!」 侯鏢頭振臂一呼,鏢頭鏢丁們轉瞬之間就換上了自己一直珍藏著的陸軍制服。大家相互對視,都同聲大笑,竟然都將制服隨身帶著,看來是早就有了重裝上陣的打算。 再看李順這邊,他跟他的香料公司員工換上了一身灰衣殖民地軍服,李順朝侯鏢頭笑笑:「我可是一直有軍籍的,就在魔都督轄下。」 不管是紅衣還是灰衣,不管是現役還是退役,數百人的商隊搖身一變,成了一支軍隊,裹著一股濃濃殺氣朝前方挺進。南橋鎮附近的清兵哨騎急急退卻,心中還在驚呼,南蠻大軍向北挺進! 龍門,江南行營,韓再興咬牙道:「議和?朝中……有奸臣!」 范晉苦笑,還好,這事是剛就任的內閣首輔李朱綬先提出來的,如果是皇帝先親口道出,還真是要大傷軍心。 「奉賢拿下來,金山衛的白道隆又是騎牆貨,再佔了南橋鎮,龍門三面也就有了遮護,任得馬爾賽怎麼圍。」 范晉淡淡說著,韓再興一臉苦色,要當縮頭烏龜了? 「你們左師也不能老停在這裡,一旦南北形勢穩定,緬甸那邊估計會有大戰……」 范晉當然知道部下的心思,再提了這麼一句,韓再興兩眼一亮,急急問:「知政,咱們左師,能不能去緬甸?」 第六百一十九章 江南亂局,誰是多餘的人 嘉定城外,鑼聲響徹鄉間田壟,一老一少從田地裡直起身子,各有尋思。 扛著鋤頭上了田壟,少年人道:「爹,是官府在招鄉勇吧,我想去。」 老人停步,鋤頭差點滑下肩頭,呆了片刻,老人暴躁地道:「去幹什麼?送死麼?你也算是讀書人了,湊什麼熱鬧?!」 少年臉上泛起紅暈:「夫子說了,君臣大義是五倫之首,能守得大義,這輩子就是完人!南蠻眼見要禍亂咱們江南,為咱們大清,為萬歲爺捨命,這是光宗耀祖的事。」 老人甩頭道:「什麼光宗耀祖!?你知道咱們祖宗的事麼?」 他指向遠處一片樹林,「那片林子裡頭,有一株歪脖子樹,八十年前,咱們林家村裡三個秀才,全都吊死在上面,包括你的叔祖……」 少年皺眉:「真的?為什麼要上吊?」 老人嘿聲怪笑:「為什麼?八十年前,大清從北面來,打下了嘉定,你叔祖和嘉定不少讀書人都隨殉了。」 少年楞了片刻,再道:「對啊,叔祖活在大明,受大明恩祿,自是為大明守了節。咱們現在的朝廷是大清,就該為大清出力,雖死而無悔吧。」 老人再道:「你叔祖死後不久,你曾祖,也吊死在那根歪脖子樹上……」 少年眨著眼睛,靜待父親說出下文。 老人搖頭道:「為什麼?因為大清要剃髮留辮,你曾祖覺得朝廷可換,衣冠不能換,所以也殉死了。」 少年皺眉,似乎有一肚子想說,當然全是私塾的夫子灌給他的。 老人卻不容他插嘴,繼續道:「緊接著,你叔爺又在那樹上吊死了,為什麼?因為嘉定人都不想剃髮,跟大清打了起來。大清的兵攻進嘉定,又屠了一次。沒錯,那是第三次了。你叔爺僥倖逃脫,可得知義友同窗都死了,覺得不能獨活,也吊死在那裡。」 少年人打了個哆嗦,兩眼開始失焦,語氣也暴躁起來:「爹,你怎麼就跟夫子所說的那些愚民一樣,老惦記著陳年爛谷子的事?壞了這個朝廷,讓大家都受南蠻的壓搾?」 老人怒哼道:「這個朝廷,那個朝廷,不都是收咱們老百姓錢糧養活官老爺和萬歲爺?北面的,南面的,有什麼區別?爹讓你讀書,是要你成官老爺,好讓咱們一家過上好日子,可不是讓你被朝廷撮弄著去捨命的!」 少年人恨其不爭地道:「讀書才知廉恥,知廉恥才懂氣節!朝廷奉養咱們,咱們就得報效朝廷。爹你也聽過聖訓,難道不知道當今萬歲在《大義覺迷錄》裡講的道理?」 呼的一聲,鋤頭凌空砸下,少年人堪堪躲過,驚出一身的汗。 老人氣喘吁吁地喊道:「滾!滾去你的朝廷!爹娘養你十八年,供你吃穿,什麼時候成了朝廷養你了?」 少年人咬著牙,恨恨吐出一聲:「果然是聽了南蠻的愚論!無君無父,南蠻就會這一套!」 面對父親的憤怒,少年人一揚辮子,意氣風發地道:「爹你等著,國難當頭,正值朝廷用人之際,我林遠傅不闖出一番事業,絕不還家!」 不再理會氣得直打哆嗦的父親,林遠傅昂首離鄉,不幾日就到了鎮洋縣,聽說江蘇巡撫李紱在這裡為年大帥招募民間志士。 「現在管事的不是年大帥,而是馬爾賽馬大帥,哪裡人?什麼身份?有什麼長處?」 招募攤子前排著長龍,看樣子志士不少,可林遠傅覺得自己不同,其他人估計多是奔著銀子來的。 「童生?會土木之學?不錯,在這江南,童生就跟農人一般不值錢,懂土木營造的人可不多。來來,在這簽上名,今後就跟著我諸葛先生混了。嗯,鄙人諸葛際盛,如今在李憲台門下當差。」 守攤子的是個讀書人,比林遠傅大個七八歲模樣,眼珠子轉得格外滑溜,讓林遠傅心中暗中鄙夷,覺著此人就是個小人嘴臉。可聽他自稱李憲台門下,頓時又覺自己卑渺起來。 「一個憨傻窮酸,也算能用吧……」 諸葛際盛對林遠傅是這麼評價的,當他回到蘇州時,身邊已跟著包括林遠傅在內的二三百號人。 「憲台,這都是太倉一帶的可用之人,別看他們人少,鄉間都有一大族人。只要曉以利害,施以恩義,萬人大軍,百千幕僚,旦夕可得!」 諸葛際盛向李紱匯報道,後者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諸葛此人是自薦上門,李紱覺得此人對南蠻內情還算瞭解,就收為幕僚,幫著辦一些雜事。去太倉一帶募人,也是因馬爾賽、李衛和年羹堯三駕馬車,把江南官面上的資源吃得死死的,他想伸展一點手腳都無比侷促,只好從支應馬爾賽錢糧的賬目中挪出一部分,自己募人來應付各方面事務。 「憲台真的需要掌牢一批人,照小人的推算,朝廷……怕是要跟南蠻議和,之後就會推出一些人,跟南蠻在江南生耗,憲台可是當仁不讓的第一人選。」 見李紱猶自發呆,對自己辦的事毫不在意,諸葛際盛乍起膽子,為自己的前程,自己的理想,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李紱果然受驚了,「議和!?馬爾賽的大軍正四面匯聚,北面鄂爾泰和西面田文鏡也鉚足了勁地在支應兵丁軍械,諸葛……你何出此言?」 諸葛際盛笑道:「今上未動西山大營,還要馬大帥在江南自籌錢糧,這是要跟南蠻一打到底的架勢麼?當然不是,馬大帥今日的打,為的怕是他日之和。」 李紱也笑了:「這是《中流》報上的說法吧……」 諸葛際盛羞慚道:「憲台洞燭明鑒,小人這點學識,在憲台這皓月下,不過是米粒之光。」 李紱揮手道:「既是一直在看《中流》,見識也非俗人能比,你說得對,朝廷是在傳著和議的風聲,本憲憂惱的是,為了這和議,江南會亂到何處,本憲到底要擔何責。」 諸葛際盛眼瞳放光,壓低聲音道:「憲台為何先思責呢?兩位大帥,一位制台在前,憲台不想著推責,難道還要在這三位手中奪責!?」 李紱一愣,此時才感覺這個諸葛,似乎真有點料。 「憲台若是能推盡眼下的責,他日江南,該是越亂越好,到那時……」 諸葛際盛這麼一說,李紱已是心中透亮,趕緊止住,嘴角卻已揚起一絲淺笑。 蘇州,江南經略行轅,馬爾賽對年羹堯咆哮道:「別以為我馬爾賽好欺瞞,金山衛的槍炮聲,全是朝天放的!那白道隆,該死!你之前建松江大營,為何沒將此人辦了!?」 年羹堯攤手:「經略啊,我也是被那白道隆氣得不輕,可他不止是杭州旗營建制,還身兼金山衛鎮守之職,這是綠營專職,按皇上的分派,歸李衛統管,我對白道隆也莫之奈何。」 馬爾賽七竅生煙,「那李衛說了,白道隆是杭州副都統,他也管不著,就你這個杭州將軍能管!」 年羹堯呵呵笑道:「經略,這真怪不著我跟李衛,咱們在江南平權,誰也不敢伸手管對方的事,否則可是犯了朝廷經制。」 馬爾賽無言以對,年羹堯這話其實還在提醒自己,他來江南,只管打仗,管不到金山衛。金山衛是很特殊的軍鎮,軍民事都涉,這白道隆的職務又跨旗漢,根本就是個怪胎。 龍門的南蠻已佔了奉賢,佔了南橋,還向北一路推到了黃浦江邊。可在西面,白道隆的金山衛守得穩穩的。他馬爾賽可以彈劾白道隆畏敵怯敵甚至通敵,但卻不能否認這樣的事實。而真要彈劾,他到底是來打南蠻的,還是來跟江南地頭蛇打嘴仗的? 「為穩妥計,新的松江大營,就該以南匯和黃浦江為界,以水困敵。」 年羹堯不痛不癢地獻了一策,然後揚長而去。 「水!?你一個,李衛一個,還有江南的各路官員,怕都是抱著渾水摸魚的心思吧!?」 馬爾賽滿腔怒意,他根本就沒意識到,真正想要在江南渾水摸魚的,是南北兩位早就定下和議之策的皇帝。 「咱們現在都靠白道隆那條線來往商貨和消息,之後真要議和,白道隆更是一樁可用的途徑,怎麼能收拾了白道隆……」 「皇上密諭裡都說過,白道隆跟南蠻李肆雖有故交,卻不礙職守,這番古風令人讚賞。聽聽這話,皇上為和議之事,不知已鋪下多少層氈墊。」 兩江總督府,李衛和李煦正在密議,兩人也剛說到白道隆。 「此時江南棋局,我已覺得自己是多餘之人,看來他日議和,我李衛也該離開江南了。」 「李制台年輕有為,在這江南局面上,其實是皇上置下的一根定海神針,至於那多餘之人……該是另有其人。」 「唔,那一位大帥,眼下不知道是在想什麼,居然也開始袖手旁觀了。」 「在嘉興聚旗營,似乎有在浙江隔岸觀火的味道,真是想不明白啊。」 李衛和李煦此時暫時蹲在了一條戰壕裡,話也說得很近,一同猜忌起年羹堯。 正由大隊人馬護送,出蘇州城向南而去的車隊裡,年羹堯對左未生道:「馬爾賽一心想打仗,手中卻沒自己的兵,自己的錢糧。李衛和李煦勾結一處,要替皇上守住江南的財。皇上又行密諭給我,要我手下旗營謹慎行事,不能隨便赴險,其實就是不要我出兵助馬爾賽。現在馬爾賽只能靠江西田文鏡的兵,河南鄂爾泰的軍械,還有四處乞討來的錢糧,在江南跟南蠻對敵。這番局勢,真是荒唐啊。」 左未生歎道:「皇上已失了在大江之南打敗南蠻的信心,這般安排,是想既能應付滿人宗室的一戰之聲,也為之後南北議和搭起梯子,同時不想打爛江南,損失過重,還含著一分能敗南蠻一次的僥倖。想得太多,怕是處處都落不得好。」 年羹堯冷哼道:「這一局裡,我現在就是個多餘的人,可大家都忘了,連皇上都忘了,論打仗,當今朝中,還有誰敢自誇,比過我年羹堯!?」 他轉頭朝東面看去:「南蠻在奉賢打得很辛苦,肯定揣了一肚子火,你且看著,這江南殘局,必定要我年羹堯來收拾。到那時,你說的那事,也該有了起步之資。」 左未生微微笑著,眼中充滿了期待。 第六百二十章 新生的鍛打 「年羹堯擁兵不前,他到底想幹什麼!?」 黃埔江北岸,米市渡口,馬爾賽的怒喝穿透了隆隆炮聲,刺得周邊的官佐都想捂耳。 江面上水柱四起,一條條戰船崩解為碎木殘塊,官佐們群體跪求道:「大帥速退!」 領頭跪求的江南水陸提督吳爾達心說,不管年羹堯在想什麼,你馬爾賽大帥徑直杵在第一線,你是在想什麼啊? 馬爾賽脖頸上青筋直冒:「這點陣仗算什麼!?當年老子跟著先皇在長沙血戰時,南蠻的千炮萬槍都只傷到了老子的皮……」 沒等他絮叨完,嗖嗖的尖嘯聲破空而臨,就見渡口處幾位正跟南蠻對轟的大將軍炮彈跳而起,炮手四下橫飛。 「南蠻毒蜂炮已到,大帥!」 官佐們的叫喊聲也變得更尖了,這種炮雖小,卻打得又遠又准,專門對付自己的火炮,大家都稱呼為毒蜂炮。如果被對方瞅見他們,那可就大事不妙。 聽到這名字,馬爾賽也利索地一個轉身,由部下們遮護著匆匆退卻,嘴裡還咬著一句:「年羹堯……該死!」 這已是雍正五年二月初二,龍門的南蠻紅衣兵拿下了東面奉賢縣和北面南橋鎮後,意猶未盡,繼續向北面挺進,一直打到了黃埔江南岸。 龍門南蠻兵不多,不超過五千人,而且戰力不算太強,打奉賢縣都花了兩天時間。馬爾賽覺得,這該就是對方的極限了,所以沒太在意,繼續在松江府匯聚兵力,囤積糧草彈藥,有條不紊地建他的松江大營。 卻不知這股南蠻兵發了什麼瘋,開始頻頻渡江試探,擺出了直逼松江府的架勢。馬爾賽還從南蠻在龍門新發的《江南報》上看到了標題為「打過黃浦江,活捉馬年李」的文章,說是要發大軍,直攻蘇州。 馬爾賽被嚇得魂飛魄散,南蠻能不能打到蘇州還是其次,只要南蠻北進,松江府就首當其衝,這裡離南蠻建的龍門港只有七八十里地。丟了松江,他還建什麼松江大營。 他鼓足了心氣,壓著江南水陸提督吳爾達在黃浦江各處渡口設防,以水師戰船巡守江面,還在最緊要的米市渡安置了大將軍炮。不指望擋住南蠻,但求拖一些時間。南蠻北攻,龍門必定空虛,他急書年羹堯,要年羹堯側擊龍門。 就在他親臨米市渡,見到南蠻用火炮轟潰水師,準備大舉渡江時,年羹堯的回信也到了。信上年羹堯大嘴一張,說沒問題,一定往援,但是……但是兵馬調動需要時間,請他堅持半個月。 半個月……半個月南蠻就該在蘇州城下了! 馬爾賽氣得辮子都豎了起來,可他莫之奈何,他雖是軍機大臣,大學士,還掛了個江南經略的頭銜,在江南的實差卻是江寧將軍。年羹堯所掌杭州旗營,不歸他指揮,甚至他的江寧旗營都不能出江寧,這是雍正的特別交代。 現在馬爾賽手裡能用的就只有三路人馬,一路是江南綠營,由江南提督吳爾達統領。一路是田文鏡派來的江西兵,由田文鏡的幕僚王士俊統領。第三路就是松江府、太倉州和海門廳的民軍鄉勇,由江蘇布政使楊文乾統管。 錢糧不說,這三路兵裡,江南綠營糜爛不堪,也就水師……不,剛才南蠻那一陣炮,也證明了它更不堪一戰。江西兵雖能打,卻只能通過王士俊才能調度。至於松江、太倉和海門的民軍,也就挖挖溝塹頂用。 這根本就是一副湊不成對的爛牌! 之前形勢還占主動,手裡雖一堆爛牌,馬爾賽還能從容佈置,可現在形勢被動,馬爾賽頓時抓瞎了,年羹堯不伸手,屁股後面的李衛李紱等人又伸不了手,他開始有些後悔,早知如此,就不該踩進江南這個泥潭裡。 馬爾賽等人倉皇退卻,江面上的清兵戰船也四散而去,接著從西面新運鹽河駛來大群江船,就在米市渡這裡停下,一些船載運紅衣兵過江,一些船則橫擺江中,開始搭建浮橋。 三面營旗在南岸招展開,旗下三位紅衣軍將昂首北望,意氣風發,正是英華軍中戲稱為「江南三傑」的黃慎、莊在意和徐師道。 莊在意年紀最小,書生氣也最重,開口吟道:「三年羈旅客,今日又南冠。無限河山淚,誰言天地寬……」 黃慎接道:「已知泉路近,欲別故鄉難。毅魄歸來日,靈旗空際看。」 兩人語帶唏噓,徐師道皺眉:「誰的詩?何來這麼重的悲氣?」 莊在意歎道:「松江夏完淳,我的同鄉。」 黃慎話語低沉:「我營中的新會翼,在奉賢戰死了六十九人,這詩正好用來祭祭他們。」 部下正在渡江,火紅身影拉成長列,如伏地赤龍一般,莊在意的心緒也低落下來:「可惜,不管是夏完淳,還是新會兵,咱們此行,都不足以令他們瞑目。」 想起上司韓再興那張被怒意扭曲的面孔,黃慎和莊在意同時咬牙道:「朝中……有奸臣!」 他們也都聽到了傳聞,說剛就任首輔的李朱綬,第一樁國政就是跟雍正議和。此刻鷹揚軍三營渡江北進,打蘇州不過是幌子而已,真正目的是戰敗馬爾賽。打敗馬爾賽之後呢?他們沒有收到下一步命令,但由這傳聞,不難猜出,自是談和了。 徐師道有不同意見:「還是緩緩的好,奉賢為什麼那麼難打?不就是咱們在江南立足太淺,韃子造的樁樁謠言,江南民人都深信不疑麼?真要硬打江南,死的都是咱們漢人!平白讓韃子坐看咱們漢人骨肉相殘。」 兩人呆了一會,黃慎也幽幽道:「官家……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緬甸那邊有歐羅巴人摻和,琉球那邊又跟日本人對上了,海軍也在鷹揚港匯聚,想打也沒兵啊。」 莊在意不忿地道:「咱們三個營打不下整個江南,可足以打下蘇州!為什麼不讓咱們放手一戰!?」 正說到這,轟隆馬蹄聲響起,大群騎兵自後方揚塵而來。領頭一隊騎士奔到他們三面繡著展翅雄鷹的營旗之下,一面奔馬銜劍的旗幟在隊伍中飄卷不定。 「喲,老鷹這般慢啊,咱們龍騎軍先過河了哦!」 頭前騎士肩上的一枚金龍章無比醒目,竟是一位將軍,三個外郎將趕緊行禮。 「跟韓破門說一聲,他要是不快點,我王不死就不給他留活口了,馬爾賽在松江可有三四萬人哦!」 年輕將軍豪氣地說著,在爽朗地笑聲中揚鞭而去。 「王破門……不要臉!」 看著這傢伙的背影,三人同時低聲暗罵。 王堂合竟然親自來了龍門,以龍騎軍都統制、宣威將軍的身份,領著八百龍騎,歸於韓再興的轄下。聽說是他死皮賴臉求了皇帝,才能這般便宜行事,圖的自然是要帶著龍騎軍大幹一場。 「咱們的心境終究不如王破門那般純粹……他是有仗打就高興。」 「三四萬人呢,真是一場大戰,咱們可再不是敲邊鼓的角色了。」 「趕緊渡河!那三四萬人真要讓王破門攆了鴨子,咱們哭都沒處哭去!」 三人心思頓時又統一了,策馬前行,戰旗也向北飄揚而去。 龍騎軍先過了河,接著是鷹揚軍,步兵之外,無數大小火炮,長的短的,細的粗的,夾雜在隊伍裡,讓四五千人的隊伍,行列竟似數萬大軍。 二月初三,晌午時分,松江府城,數萬大軍在城下伸展而開,旌旗林立,炮聲如海潮一般洶湧。而在南面,數道單薄的火紅橫陣交錯展開,在後方炮火的掩護下,朝著數倍於己的敵軍前進。 「我很怕,怕沒走完這段路就死了,這可是我第一次當主角……」 揮著軍刀,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黃慎這麼想著。 「老天保佑,保佑我在拿到勝利之前,千萬別讓槍彈炮子打中我……」 徐師道和黃慎重一樣,走在橫陣最前方,領著營旗,軍刀高舉,心中雜念叢生。 「背上沒沾塵土吧?皮靴還亮著?倒下的時候一定要側臉,不能把帽子撞歪了。一塵不染地來,也要一塵不染地走。」 莊在意的心弦胡亂閃著,連鼓點都拉不回來。 「他們人好少,我們人好多,不怕……」 「他們陣好薄,根本不經一打,不怕……」 「他們排得這麼整齊,再近一些,不必瞄,隨手就能打倒一個!」 「他們的聲響好輕,完全被咱們的槍炮聲蓋住了,他們肯定在害怕!」 城頭上磚石橫飛,煙塵四溢,城下數萬人潮,前方正死命放著槍炮,後方的兵丁們屏息以待,心中毫無懼意。 「幸好沒讓之前跟南蠻兵打過的營哨上陣……」 縮在城門樓裡,透過槍眼看出去,見著那火紅橫陣離自己拼湊出來的兩萬大軍已不到一里距離,兵丁們依舊沒有潰決的跡象,馬爾賽長出了口氣。 橫陣繼續逼近,炮手們拖著四斤炮、兩寸炮、六斤飛天小炮穿出陣列,在半里外急速架炮,對面城頭、陣前不斷射來炮子,還有江西兵造的大號火槍紛紛轟擊,煙塵高揚處,偶爾能見一門炮帶著人崩裂,清兵人潮中響起如山的歡呼。 「嗓子好干……」 「胸口好悶……」 「腿好像抽筋了……」 「該死,槍為什麼這麼沉?我快端不平了!」 這歡呼聲如無形巨潮,拍上了紅衣兵的橫陣,透穿了他們的心胸,那一張張還帶著一些稚氣的面孔,顯然已無法擺出任何表情,因為那裡的皮肉,幾乎已無血液流淌。一雙雙眼睛裡帶著驚恐和不安,心中更是紛亂如麻。 聖道五年的英華陸軍,已非天王時代的紅衣兵,甚至跟聖道三年,圍攻馬尼拉的陸軍都有了很大區別。從外表上看,因為再沒敵軍用弓弩刀槍,除了擲彈兵,已無人頂盔著甲,而內在的變化更大。老兵們不是退役,就是升任隊目哨軍官,或者奔赴殖民地,成了殖民地軍隊的指揮官。 這些十八九歲的士兵都是從訓練營裡出來的,走隊列的時間多了,打實彈的數量少了。之前雖在打破龍門外圍,攻奉賢和南橋等戰鬥裡熱過身,都這種萬人會戰的場面,絕大多數人都沒經歷過,更沒像現在直面野戰的經驗。只論兵的話,這幾乎就是一支全由新嫩組成的軍隊。 當敵軍的聲浪沖刷而來時,他們身體還在機械地前進著,心中卻已開始一塊塊崩裂。隊伍行進到離敵軍半里開外,火炮的炮子,大槍的槍子,開始在隊列中製造一處處空缺,恐慌急速在所有人心中蔓延。 但這依舊沒影響到他們的腳步,鼓點節奏加快時,腳步也隨之變快,身體同時微微前傾,雙手斜持火槍,左手握緊槍托,右手扶住扳機外圈,這些動作已深深刻入骨髓,成了比恐懼還要本能的反應。 「阿黃!阿黃倒下了!他是死是活?我想停下來看看,可那鼓點聲,官長和兄弟們毫不停留的腳步,好像把我整個人都綁住了,我停不下來!」 「哨長倒下了,目長接了上來,他們是兄弟啊,可弟弟連看都沒看哨長一眼。我知道,他是想看的,可他跟我一樣,都停不下來。」 「我們就是上天之手,我們是在代上天而戰……」 黃慎、莊在意和徐師道繼續領隊前行,二百步、一百步,到了一百步,對面槍聲如瓢潑大雨一般,嘩啦啦灑來,嗚嗚的槍子掠空聲在身體左右和頭頂擦過,他們依舊沒有停。 五十步了,透過紛亂的硝煙,甚至都能看到敵軍那駭異莫名的表情,為什麼還在走?這句話幾乎擺在所有敵軍臉上,同時為此而嗤笑、不屑和不解。 身噗地噴開一團血花,旗手毫無聲息地一頭栽倒,黃慎搶過營旗,高高舉起。 轟…… 對面一門小炮響了,一團霰彈瞬間將黃慎的視野染作血紅,然後他覺得自己的視線似乎低了一些。 黃慎半跪在地,大口大口吐著血塊,淚珠大顆大顆從營副的眼角滑落,但他也沒睜眼去看黃慎,而是接過黃慎手中的營旗,又走在了隊列的正前方。 三十步,火炮不斷在敵軍人群中炸響,但還不足以一舉壓垮敵軍,韓再興和三個營指揮一致決議,三十步開火!不管要付出多大代價,而這一戰,也只需要付出這些代價。 「停——步!」 「看——齊!」 「槍——舉平!」 「前排——蹲!中排——沉!」 三十步,隊長、目長和哨長們的呼喝聲此起彼伏,已變作急促節奏的鼓點將這些呼喝推入士兵耳中,在訓練營已練了無數遍的動作,不經大腦反應,就直接傳遞給了身體。 「瞄準——」 「放!」 最後一個「放」字,像是雷雲之索,抽下了一道血火長鞭。一道整齊的白煙從紅衣兵陣前噴出,就在三十步外,人潮也整齊地綻開一道猩紅血線。 聖道五年二月初三,松江府城下,雙方總計近四萬人的戰鬥,就這一道排槍,勝負即定。清兵人潮倒捲,再被王堂合的龍騎軍如切黃油般地在亂軍中翻攪,不過區區兩刻鐘,松江府城下的兩萬大軍就全體崩潰。 鼓點嘀嗒繼續敲著,引領紅衣兵向已如喪家犬的敵軍衝鋒,而在數千里之外的南方,一部機器發出轟隆巨響,節奏與這鼓點無比相似,正將一柄巨大鍛錘高高舉起,再重重落下。 砧座上,火紅的鐵坯發出嗡嗡震鳴,火星如禮花一般濺開,將周圍一圈人的笑臉映得份外燦爛。 第六百二十一章 南北和議的真相 入夜,松江府城罩在一層詭異的暗火中,木頭辟辟啪啪爆燒著,磚石不斷轟然垮塌,慘烈呼號墊成了背景,活脫脫一副人間煉獄的景象。 那暗火是焰光被重重黑煙裹著,這黑煙也如黑雲一般,壓在城外英華軍官兵的心頭。 他們不止是在為陣亡的戰友悲傷,更是在為眼前這一幕場景震驚,為他們的遭遇憤懣。 任何一個外人,如果不清楚前因後果,看到松江府城的遭遇,第一反應就是:英華屠城,用傳聞中轟平了馬尼拉的巨炮,將松江府城滅了。 韓再興和王堂合併肩站著,面無表情,被閃爍的暗火襯得格外猙獰。可此刻他們兩人胸腔中正滿盈著怒氣,既是對馬爾賽,也是對松江人。怒氣之上還壓著一股冤屈,他們被坑了…… 黃昏時分,松江城破,馬爾賽早早逃了,松江知府還領著人在城中頑抗。韓再興組織起擲彈兵,朝松江府衙突入時,劇變驟生。 天塌了,地裂了,那一瞬間,幾乎無人能在地面站穩。一絲夕色也被奪走,眼前只有一股灼目的橘光,接著才是快要將人掀到空中的罡風。 城門口處正在清理障礙的英華官兵是這般感受,而前進到府衙附近的突擊隊是什麼感受,沒人清楚,二百零八人裡,只被搶出來三十多人,個個七竅流血,昏迷不醒。 松江府衙附近的火藥局爆炸了…… 馬爾賽將松江府定為松江大營樞紐,在這裡囤積了海量火藥。火藥局就在城中心位置,不知道幾萬乃至幾十萬斤火藥起爆,幾乎將松江府城中心位置夷為平地,而引發的火災更波及全城。 也許是馬爾賽逃跑時留下的命令,也許是松江知府個人所為,但這都不重要。韓再興、王堂合以及所有英華官兵都認為,這是韃子故意干的,就是不想讓松江府囤積的物資留給英華。 跟他們的想法截然相反,松江人卻認為,這是南蠻的巨炮干的,南蠻在奉賢,在南橋,在松江城下死了不少人,這是他們在屠城報復,他們不會留一個活口。 基於這樣的心理,以及城中起碼死難上萬人的事實,活下來的松江人陷入了瘋狂境地。見著身穿紅衣的人就揮刀相向,沒刀子的就抱著人用嘴撕咬,韓再興不願部下陷入如此混亂的境地,下令撤出松江府城。 這也就是英華官兵們心中憤懣的原因,他們已被民人當作噬人的血火惡魔。 徐師道咬牙道:「既然他們都這麼想了,咱們乾脆就幹到底!」 莊在意搖頭長歎:「這樣對得起天上的黃恭壽嗎?」 兩人仰望星辰已被黑煙遮蔽的夜空,忽然覺得,戰死的黃慎可真是輕鬆,他不必承受這樣的煎熬。 鷹揚軍和龍騎軍兩軍旗幟下,王堂合忽然展顏道:「這樣也不錯,至少江南的韃子兵,戰也不敢戰,守也不敢守,該是得求和了。」 韓再興皺眉:「咱們就這麼退?軍心怎麼平?」 王堂合道:「怎麼平?還有南洋的土人,歐羅巴的白皮狒狒,去用他們的腦袋平!」 正說到這,部下傳來範晉的軍令,要韓再興和王堂合火速回援。說是浙江嘉興府方向出現年羹堯的旗號,清兵大約萬人正朝金山衛方向移動。金山衛白道隆已被年羹堯的親兵控制,防務也交由年羹堯部下掌管。 再看了一眼煉獄般的松江府,韓再興苦笑道,年羹堯來得真是時候,幫自己平下了軍心。 鷹揚軍左師和龍騎軍一部的北進到此為止,為抵擋西面年羹堯的動向而撤回龍門。年羹堯兵臨金山衛,也不敢直攻龍門,江南形勢似乎平靜下來了。 可松江府的劫難,卻掀起了更大的波瀾。即便通過《中流》和龍門新發的《江南報》,江南行營強調這是馬爾賽和松江官府的罪行,可大多數江南人都認為,這是南蠻幹的。 逃到蘇州府的馬爾賽在李衛面前賭咒發誓,認定是南蠻所為,這是他的真心話。他絕沒下過這樣的命令,同時他清楚,松江知府也沒那個膽子,拖著數萬民人一同上路的事,那個迂腐書生可幹不出來。 當「松江慘案」的報告送到李肆案頭時,南北兩面的輿論爭執也傳入李肆耳中。 「如果是年羹堯在松江,我覺得他幹得出這事,可馬爾賽,還有那個在松江還小有名聲的知府,想不出他們這麼幹的理由。這事我覺得……是老天爺干的,準確說,是老天爺借清兵的手干的。」 李肆很快有了判斷,這是一起意外事故。滿清官府在火藥保管上出問題不是一次兩次。早前滿清軍隊還沒完全火器化,對火藥保管不是很重視,就在城中設火藥局存放。而現在南北戰事已基本進入近代化,滿清在技術和制度方面雖比英華差得太遠,火藥用量卻是驟然倍增,也開始細分炮藥和槍藥,可保管還是照著舊制度辦。 松江府城是馬爾賽松江大營的核心,自然存放了大量火藥,即便是黑火藥,數目如此大,炸起來也非同小可。在李肆前世,滿清後期,因為火藥局設在城中而造成的事故比比皆是。從咸豐到光緒,湖南長沙、湖北武昌、廣東佛山等地發生的火藥爆炸事故,每起死難者都是數千人,甚至在安徽太平府的一次事故中,府衙被蕩平,知府被壓死。 首輔李朱綬道:「有這一事,南北和議,該是好辦得多了。」 這到底是老天爺幫忙,還是拖後腿呢,李肆苦笑。從表面上看,「松江慘案」帶來了不少好處,首先就是李朱綬所說的,和議的時機已成熟了。經此一案,不僅清廷再無膽量在江南跟英華大動刀兵,江南民人也是「聞英喪膽」。范晉在報告裡就提到,如果此時能有四五萬大軍在龍門,收江浙易如反掌。野戰打不過,守城要遭「滅城巨炮」轟擊,江南官民都再沒多少反抗之心。 其次是經這一案,能安撫住國中激進派的人心。打奉賢縣時就遭遇激烈反抗,現在松江府還弄出上萬民人死難,真要攻佔江南,會死多少人?繁華江南會凋零到何等地步?這些顧慮,再熱血的人也不得不多想想。 但這一案的惡劣影響再明顯不過,這事雖不是自己幹的,可偏見難以澄清,江南民人對英華的感受,正急劇向仇恨方向傾斜。未來要融江南於英華國中,要消解這些人心,還不知要花多少力氣。 「時勢浩浩湯湯,逆之者化為齏粉,陛下雖有仁心,卻不可能救得每一個人。陛下伸了手,英華伸了手,不管是江南,還是其他地方的人,自己不伸手,匯進這般時勢,依舊眷顧著自己的囚籠,這般責任,難道該陛下背負,難道該我英華背負?」 見李肆神色恍惚,新任翰林院掌院學士薛雪如此開解著。 李肆釋然地一笑,的確,現在他得先為治下這三千萬國人著想。英華跟江南,即便說不上內外有別,也算是親疏有別,此時是沒辦法對江南一視同仁來看。 朝身邊伺立的新任通政使陳萬策點頭,李肆道:「那麼,咱們來議定南北合約吧。」 置政廳外,一個綽約身影立在門口,側耳凝神,竟像是在偷聽,六車驚惶不定地左右張望,生怕被人發現。 「娘娘……」 六車的小心肝快跳出了嗓子,低低喚著。貴妃娘娘偷聽置政廳國務決策,皇帝怕是不太會為難貴妃娘娘,可自己不過是個小文書,這幫兇之罪怎麼也難逃了。 偷聽的正是貴妃嚴三娘,嫌六車呱噪,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聽到「南北合約」四字時,絕麗面容頓時罩上了一層陰霾。 「浙江、江蘇、安徽、江西四省自由通商……」 「龍門為英華之地,東括奉賢,北到黃浦江,西到金山衛,定海……不談,那已是英華之地。」 「江浙沿海,海務均有英華負責,英華可容商船和官船來往,清廷水師不得入海。四省江河,英華水師也將自由通行,任何阻礙將視為毀約。」 「英華不擾清廷在江南的治務,但所有涉及英華的商民糾紛,英華人均由英華處置,清廷不得過問。」 這一條條聽下來,嚴三娘秀眉一分分挑起,一邊六車也聽得月牙眉飄飛,這……這是合約?怎麼越聽越像是自家準備一步步吞吃江南,而滿清則要在這段時間來安定江南,不起亂子? 這樣的合約,城下之盟都不足以形容,甚至比降書都還要過分,韃子朝廷會接受? 嚴三娘忽然低聲嘀咕道:「繞來繞去,就是當初讓海軍去江南的用意呢,可為什麼非要稱作議和呢?這不是平白讓人誤會麼?」 置政廳裡,劉興純也正道:「這些條件……雍正怕是不可能接受吧……」 薛雪笑道:「漫天開價,落地還錢嘛。」 陳萬策也道:「咱們是跟雍正『議和』,只要這個大名義在,他能拿來安撫住下面的人,細節對他都無所謂。所以啊,為了吞吃江南的裡子,咱們讓些面子給他,也是必要的。」 李肆的語氣顯得格外堅定:「細節一條也不能讓,除了地域,開出四省的範圍,就是留出來的還價餘地,我們的底線是江浙兩省。」 李朱綬道:「依臣的理解,咱們要的,就是江浙兩省,我們英華與清廷共主。清廷管治安捕盜,繼續收他們的田畝錢糧,我們就管工商,以工商融江南,把清廷在江南的根子一步步挖掉。」 李肆再道:「這是我們在廣東起事的老套路,但跟廣東不同,以前我們是伏在幕後的黑道,現在則是從明面下手。」 議論轉入細節,這邊六車低低道:「娘娘,韃子又不是傻子,會接受這等合約?」 嚴三娘嘴角微翹,搖頭道:「正因為不是傻子,所以才要接受。你想想啊,你的鄰居想佔你家。他武藝高強,能一掌拍死你。但他愛的就是你家的陳設,不願在屋子裡大動干戈,毀了屋子,所以跟你來談,說想讓你的廚房兩家共用。你明明知道,他先佔了廚房,之後又要佔其他地方,可你真願跟他捨命相搏嗎?」 六車大眼睛眨了一陣,弱弱道:「只要我還能用廚房,怎麼也不願跟他拚命……」 接著她連連搖頭:「咱們又不是強盜!咱們是收回自家的屋子!」 嘴上這麼說,六車心裡卻是明白了。 但她還是覺得皇帝和大臣們提的合約著實荒謬,「可……我覺得這些條件簡直就是在抽那雍正的耳刮子,打死他也不會同意的。」 嚴三娘再道:「嚴格說,這不算是條件,而是要那雍正皇帝承認這些事。通工商、封海、佔地,這樁樁事,咱們不都已辦了嗎?」 直起了身子,嚴三娘吐出口長氣,神色釋然地道:「這下我該是放心了,就知道他當不成昏君的。」 六車不平地道:「官家怎麼可能是昏君……」 想到之前李肆訓斥她的事,再加了一句:「管別人家事的時候,還真是個昏君。」 第六百二十二章 五年之約 紫禁城養心殿,雍正的咆哮幾乎快轟塌了屋頂。 「朕要應下任何一樁,朕就是這大清的第一昏君!」 書案上擺著一份攤開的書信,密密麻麻數千字,正是南蠻發給朝廷的南北和約。 雍正咆哮,群臣木然。 江南戰事,消息無比混雜,具體是個什麼情形,大家都看不太明白。可南蠻用順風快遞,直接將這麼一封和議書交到京城通政司衙門,諸多傳言也終於得到證實。 馬爾賽在江南敗了,被區區幾千南蠻兵打得丟盔卸甲,南蠻毀了松江城,屠戮數萬民人,當年大清攻打江南的形勢再度上演,只不過大清成了即將潰決的守方。 現在南蠻壓上一封和議書,內裡所提的樁樁細節,都如一把把刀子,割得朝臣們心頭吱吱作響,血水長流。這是和議?這是要迫自家獻降書!甚至比降書還要過分! 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還不如跟南蠻拼了!雖知道必定會輸,可戰敗而失江南,總比這麼粘粘乎乎的容南蠻跟自己在江南共主要強,至少守住了面子。 熱血瞬間上頭,幾乎也在瞬間消退,再輸了,怕不止是丟掉江南吧…… 所以朝臣們都木然了,如此抉擇,不是他們能隨意定奪的,甚至都不能開口。關係到大清國本,開口就決定了屁股坐在哪一邊,在皇上沒亮出屁股前,這可是莫大的賭博。 「富寧安!你去關外,去蒙古!廣召新滿洲和蒙古各部!」 「崇安!提點西山大營火器軍,籌辦大軍南下之事!」 「杜葉禮任鑾儀使!朕要……」 雍正的聲音斬釘截鐵,震得朝臣們天暈地轉。 「御駕親征!」 這四個字吐出來,殺傷力太大,就連雍正身邊的總管太監王以誠都軟了膝蓋,一屁股坐在地上。 御駕親征……先皇康熙是怎麼死的?還要親征?大清的江山,真要再繫於一戰? 沉寂了片刻,殿上爆發出一片哭號。 「皇上去不得!」 「不能親征!」 「打不得,不能再打了!」 一幫宗室王公,包括滿臣們可受不住了,撲在地上叩頭呼喊著。 江南的確是大清命脈,可大清的根子,就是滿蒙,就是滿人啊。現在不僅要動大清在理論上唯一能跟南蠻一戰的西山火器軍,還要動新滿洲各部,加上蒙古諸部,沒見過這般敗家業的。即便是先皇康熙,也不敢如此行險。 看著眾人在地上叩頭如搗蒜,雍正嘴裡還喊著:「朕意已決!休要多言」,嘴角卻露出一絲釋然的輕鬆。 這封和議書,他早已經看到了,而且不止一份。李肆通過茹喜傳來了一份,通過李煦傳來了一份。南蠻江南行營總管也給了李衛一份,李衛傳了上來。現在這一份,是他按李肆的建議,護送南蠻的順風快遞,以民間方式遞到北京,讓整個朝堂都能知道這封和議書。 雍正怎麼可能還想打?江南那地方,江河密佈,又靠海,拿什麼跟南蠻打?早前他對馬爾賽去江南還有一分期待,想看看這幾年過去了,南北兩面在軍事上的差距是不是變小了。可很遺憾,從李衛報上來的戰地實情來看,雙方的差距還更大了。 五千不到的南蠻兵,在龍門附近來回打,還打到了松江,不管是江南綠營,江南民軍,還是田文鏡支援過去的江西兵,都沒把這支南蠻兵磨鈍。據說奉賢之戰是他們最吃力的一戰,花了兩天才攻下,死傷二三百人,為此《江南報》都在哀悼,說是血戰。 這就是血戰的話,大清的官兵去剿鄉村散匪也能叫血戰…… 馬爾賽在江南的嘗試,本就在雍正的意料之中,這份和約送來,事情又回到了原點。最早如此提出的建議,已成了雍正奉行的國策。時間……大清現在需要時間。三五年不長,十年不短。 現在雍正在西山大營,偷偷摸摸用西班牙教官訓火器軍,同樣用西班牙人在景山炮廠造新炮,估計再有個兩三年,靠這只新軍,就有了踞江自保的能力。而要反攻,就得在南蠻內部下力氣。 至少五年,雍正給自己定出了這樣的時間表。 五年之內,大清跟南蠻絕不能死鬥,甚至他早已定策,即便南蠻佔了江南,照樣不能死鬥,得以柔克剛…… 如果這五年內,還能保有江南錢糧,那是再好不過,因此李肆傳來的和約,讓他非常滿意,除了地域太大這一條。 可雍正身為大清帝王,跟南面訂立這種城下之盟,不僅丟自己臉面,也丟朝廷臉面,他不得不在養心殿咆哮,要將這臉面丟出去,讓臣子們背負。 而最大的顧慮還是滿人,王公宗室們若是仍然不罷休,雍正即便有大決心,也難以揮刀砍自己龍椅的椅子腿。 現在看起來,滿人這邊已經看清了形勢,江南就是個無底洞,現在該考慮該怎麼止損了。 滿人這一關過了,漢人這邊呢?雍正當然不會將其當作一關,而是需要他們來搭梯子。 一邊張廷玉神思迷離,剛才雍正那一番惺惺作態,讓他隱隱又見到了先皇康熙的風度,這對父子,果然在很多地方都很相似啊。雍正廣東之亂,以及京城奪嫡,就如當年康熙誅鰲拜,平三藩,直愣愣就開干了。而眼下權衡國事,又如晚年的康熙,對面子份外看重,行事也頗多顧忌。 不過還是有不同之處,雍正……敢為康熙不敢為之事,比如骨肉相殘…… 張廷玉的神思被雍正投來的冷厲眼神扯了回來,意識到該自己上台了,他嗯咳一聲道:「天子不因怒興兵,請陛下慎言!」 諍臣啊,風骨何其高潔!不明就裡的漢臣們都暗地蹺起了大拇指,連宗室和滿臣們都鬆了一口氣,讚這張廷玉有膽色。 雍正赫然起身,一腳踹倒書案,還要去拔身邊侍衛的刀,王以誠趕緊抱住雍正的腿,張廷玉昂然挺胸,其他漢臣們也紛紛攘攘叫著,幫張廷玉求情,鬧了好一陣,這一齣戲碼才以雍正息怒,贊張廷玉忠肝直膽落了幕。 張廷玉道:「南蠻這和約,近於迫降之書,絕不可立!」 除開雍正,眾人都道,這立場不錯!這面子咱們絕不能丟,但是……南蠻不答應,還要打,那怎麼辦? 「朝廷與南蠻不是正在議揚州滸墅關延期之事麼?就以此事為基,開江南商埠,允其南北自由來往,以利天下庶民生息,百業興旺。而我大清與南蠻南北休兵,化干戈為玉帛。」 張廷玉這話裡含著兩層意思,一層是將南蠻遞來的和約,以另一種方式兌現,以另一種用語描述。「南北自由來往」這話,其實就將南蠻要求的條件全部囊括了,聽起來還是大清施恩英華,為民人謀福,至少雙方是平等互利的。 第二層意思是關鍵,沒這一層,前一層就沒了根基。這是在說南北停戰,大清承認南蠻,這華夏已為二國分踞,大清再不是華夏之主。 朝臣們沉默了,這個檻不好過,關鍵是看雍正願不願過。 雍正扭擰著臉肉,像是心中經歷著劇烈的掙扎,最終他慨然道:「朕有大決心,朕為天下,為大清,為滿漢民胞,忍得這般屈辱!」 允祥開口了:「這不是皇上之辱,這是臣子們一體之辱!」 主辱臣死啊,允祥一開口,殿上群臣全都跪下了,哽咽聲一片,個個都熱淚長流。 雍正也動靜地道:「諸卿!要牢記今日之辱,我大清必將振作,將這屈辱,百倍還於南蠻!」 哭聲如潮,待得潮盡,張廷玉再道:「臣求請皇上寬赦田從典……」 這個人名提出來,不明就裡之人暗道,那傢伙早早就提南北和議,還真是有先見之明。 接著馬齊顫巍巍地道:「若是江南形勢還未糜爛,南蠻還未必這般猖獗,既釋田從典,就該懲治敗勢之人!」 這話說得太對了,南蠻在江南搞事,如果自己沒這麼大反應,皇上還未必會收到這份和約,就算裡子丟了,面子還在,撕了皇上面子的人,必須受到懲罰! 「馬爾賽,該殺!」 「倡戰而敗,江南糜爛,罪責全在他一人!」 「不殺馬爾賽,不足平天下人心!」 群臣義憤填膺地呼喊著,雍正跟張廷玉對視一眼,都暗道……計劃順利。 馬爾賽就這麼被扣上了「妄言刀兵,才具不堪,畏戰怯逃,辜負皇恩」等等罪名,由李衛在蘇州直接拿下。朝堂定了斬立決,雍正展現出了寬仁之心,改為斬監侯,估計到秋日還會再緩為流遣寧古塔。 但計劃之外,還有小小的偏差,那就是年羹堯。雍正本準備借此機會,由馬爾賽牽連到年羹堯,順勢拿掉他。可沒想到,這傢伙在馬爾賽兵敗松江之後,抓著了空子,帶兵壓到了金山衛。讓戰局看上去就像是他年羹堯的側擊,逼退了要北進蘇州的南蠻兵。 這是大功一件,雙方兵鋒相間,讓南北「議和」看上去就真是在議和一般。雍正難以在這當口翻臉收拾年羹堯,只好捏著鼻子,給年羹堯敘功,暫時讓他再蹲在杭州將軍任上。 這一番計劃,特別是用來遮掩南北和約面目的說辭和方式,其實都是李肆的提點。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李肆在密信裡跟雍正說得份外直接。咱們都是重規矩的人,不管你怎麼擺弄,得把我那些細節都融在裡面,讓下面的人可以看清這些細節。除此之外,要怎麼遮護臉面,隨你。 聖道五年,雍正五年,四月間,《滸墅和約》在揚州簽訂。這份和約談的是滸墅關延期,但由這一關延伸到了雙方在江南的局勢。 滿清在江蘇和浙江兩省「開商」,容南北商貨和人流自由來往,同時「允許」英華在兩省沿海和江河「護商」,工商以及民人糾紛,由雙方「協商」解決。 對應《滸墅和約》,雍正在江南作了大規模的人事調整。取消兩江總督,浙江和江蘇各設總督,由巡撫兼任,除了管政務,還跟江寧將軍、杭州將軍分掌兵權。浙江是范時捷,江蘇是李紱,李衛調任直隸總督。 南北議和了,天下安寧了。江南人長出了一口氣,都下意識地用宋遼時的澶淵之盟來對比。雖然最終宋遼還是照舊打著,可澶淵之盟之後,南北享了很多年太平。如今這形勢,該跟以前一樣吧。 黃埔無涯宮對面,天壇南側,一座宏大殿堂拔地而起,這是政事堂。李肆還內政權給內閣,內閣議事就不再進宮,而是在這政事堂自己解決。此時殿堂的大廳裡,朝臣們屏息以待,李肆正在發表「國勢論」,闡述英華一國的未來走向。 「五年,這份和約的效力最多只有五年,雖然沒有明說,但朕心中明白,雍正心中也明白,這份和約,最多只管五年。」 「我們要在這五年內,完成整個南洋佈局,把不列顛人、法蘭西人、荷蘭人趕出南洋,讓英華在南洋享得獨尊之位!」 「我們要在這五年內,讓東西兩院成長起來,擔起他們目前能擔負的責任。」 「我們要在這五年內,以蒸汽機的動力,推動百業興起。」 「我們要在這五年內,商貨、資本、人心,把控整個江南,五年後摘下江南,無傷無痛。」 「我們要在五年內,蒙學覆蓋全國,不落下一個孩童。」 「我們要在五年內,容百家俱鳴,讓這一國立穩我華夏正朔之心。」 李肆昂揚地總結道:「五年後,龍門將是我英華拿得中原之門!」 他的聲音在大廳裡飄蕩,飄出了政事堂,如凜然中帶著一絲溫和的微風,吹拂著英華大地,更在江河跟海上推著船帆,讓如蟻般繁忙的大小船隻破浪前行。 龍門港,一艘巨大無匹,比之前在這裡亮過相的雙層炮甲板巨艦還大一倍的海船離港,船桅頂天,船帆如山,看得沿岸的民人目眩神迷。 「南蠻……真是神奇之地啊,竟然造出了這麼大的海船。」 這些江南民人發出了樸素的感歎。 「鯤鵬號,向東!」 巨大海船的舵台上,魯漢陝揮手高呼。 【第十一卷終】 第六百二十三章 目遠萬里,南洲開門 碧海藍天,海岸是嶙峋峭壁,石土蒼茫,可見萬年風雨蝕痕,而壁頂參天的林木,又展露著一股盎然生機。 「再快一點!北斗沒了,難道你們胯下那根東西也沒了!?」 峭壁下是一片潔白沙灘,一艘小船正破浪而來,屁股後甩起細碎水沫。船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嫌船不夠快,朝水手們不滿地嚷嚷著。在小船後方的海面,一艘大海船正降帆錨泊。 「藍總司,咱們是人又不是機器,從帝力過來一直沒風,全靠咱們搖擼才沒被海流帶走,現在胳膊軟得就跟麵團似的。」 「聽荷蘭人說,這裡的島荒無人煙,又沒水,根本住不得人,怕是沒什麼殖民公司會感興趣,咱們來這真能賺嗎?」 「在銅爐島已經賠得夠多了,為了買航路消息還給了荷蘭人三千兩銀子,如果不是塊熟地,這消息銀子都賺不回來。」 水手們一點也不忌憚這個「總司」,七嘴八舌地嘮叨著。 「閉嘴!閉嘴!你們這些軟蛋!施家靠雲霞島,林家靠銅爐島,兩家子都發大了,咱們藍家怎麼也要比過他們!不搏哪來的好處!?」 藍鼎元痛罵著這些其實就是族中子弟的水手,聽他說話的語氣,看他黝黑皮膚,一副老趕海模樣的身板,換了舊日熟人,怎麼也不相信,這是滿清時代的神童,閉門讀書的書生藍鼎元,這是英華時代的海軍幕官,台南海軍基地的民務總辦藍鼎元。 「不管地熟不熟,夠大就行!聽荷蘭人說,這島幅員不下爪哇!林家的銅爐島不過方圓幾百里而已……」 藍鼎元駁斥著部下,心中卻有些焦躁不安。 自英華頒布《航海條例》後,藍鼎元就認定這是拓業之機,以族人為根基組了「藍氏航海公司」,投身殖民事業。 靠著族人,很快在呂宋之南佔了一處島嶼,自建為托管地。但島嶼不大,經營托管地又花費不菲,也無餘力組織族外之人殖民,藍鼎元索性將公司變為探索公司,而非殖民公司,專門去幹發現海島和摸索航路的力氣活。 英華南洋拓殖,有一整套章程,《航海條例》歷經幾次修訂,已經非常完善。朝廷將殖民事業分解為幾個環節,每個環節都有相應的利益,但也需要相應的投入。探索公司擁有「發現權」,這權力包括海島、海峽和海灣的命名權,所發現新地的優先殖民權。 所謂「殖民權」,就是將新發現的土地變作托管地,擁有此地名義上的總督位置,以及工商稅權。 探索公司擁有優先殖民權,可真正能將殖民權變現的探索公司不多。即便是福建四海豪:施家、林家、藍家以及沈家,要支撐一個以上的殖民地也很吃力,更不用說那些靠著一條小海鯉船和十幾號人就滿大洋亂竄的野團。 《航海條例》規定,要將一地變作公司托管地,必須滿足很多條件,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擁有至少一百名英華戶籍的住民,由此朝廷會派遣官員常駐。一百人派一個,軍政法驛都管了,一千人再照內地一鄉的編制派遣官員。 聽起來簡單,可要讓一百英華人能在一地定居,這涉及到太多事情,初期也需要很多投入。而且該地若是沒有特產輸出,那就是樁賠錢生意。 真正有能力接納托管地的,就只有南洋、呂宋和勃泥三家殖民公司,這三家公司不僅有經驗,也有大佈局,可以用更長遠的眼光看待一地價值。 因此探索公司就成為殖民公司的尖兵,將探到的新土轉賣給殖民公司,由此獲益。當然,價碼也隨該地自身的價值而定。而價值就有生熟之分,生就是需要開發,熟就是不必花什麼力氣就能住人,熟地自然值錢。 探索公司在英華蓬勃興起,三五人湊起錢,買下海軍的舊船,甚至新造一艘專供探索用的快船,招一幫水手,就能在南洋四下游弋。只要發現沒有別家探索公司「發佈」過的新海島,將島上情況摸清楚,海圖航路繪製完善,就有殖民公司來買優先殖民權,同時該地的命名權還是自己的。 呂宋和勃泥周邊,不過短短兩三年時間,就被探索公司全部摸透,在這期間,英華的探索公司還不斷在爪哇一帶活動,將荷蘭人已發現甚至已佔領的海島重新「發現」,為此朝廷跟荷蘭人鬧得很是緊張,甚至巴布亞島都沒逃過糾紛。 南洋的「探索市場」已經沒太大潛力可挖,藍鼎元從荷蘭人那聽說爪哇的東南,巴布亞的正南,還有一個大海島,於是他決定冒險一搏。 「荷蘭人的海圖真是差勁,少了兩百多里……」 小船靠岸時,藍鼎元還這麼想著。 他們靠岸的地方一處海峽,順著陡峭的谷地上了岸,藍鼎元眼前豁然開闊。 無邊無際的平原在眼前伸展開,草木雖然旺盛,卻又歡實地舒展著,似乎千萬年來都不知「擁擠」是什麼感覺。藍鼎元在草木辨識上已有很深造詣,畢竟探索公司還靠新產新物盈利,但他愣沒找到幾樣在南洋熟悉的草木。 「果然是南半球呢,天幕變了,草木也變了。」 藍鼎元此時還是感慨,然後招呼著部下開工。 「此地為英華所見、所有、所轄,我英華皇帝所治,發現人,福建漳浦藍鼎元,該地命名為……」 部下熟捻地刨平一塊石面,再刻下這些字樣,刻到後面,轉頭問藍鼎元,「總司,這島取個什麼名字?」 藍鼎元想也不想地島:「就叫藍島!我藍鼎元所見之島!」 部下覺得很土,撇著嘴刻下這兩個字,再在後面刻上一行小字:「聖道八年十月初五。」 管這裡是熟是生,先佔下來再說,這是探索公司的鐵律。 沒一會,另一條船將幾匹呂宋馬送上了案,藍鼎元帶著部下檢查過了火槍、食水和帳篷等物資後,上馬喊道:「走,圈地去!」 如果島真的很大,就不是他一家探索公司能吃下的了,探索公司的優先殖民權也是有範圍的,至少得有可靠的地圖和標識證明你親自查探過這些地方。因此一找到新地,最先作的事就是跑馬圈地,把情況搞清楚。如果還能發現什麼礦產,那就更理想了,但凡礦產,探索公司也有優先開採權,這跟殖民權是分開的。 「招子放亮點,當心野獸土人什麼的就從草木裡衝出來!」 藍鼎元下意識地吩咐著,探索公司雖然好處一大堆,可都是用命搏來的利,不管是航海還是探陸,傷病乃至丟命的幾率,可比當兵的高多了。 「最好是土人,還能賣錢……」 部下們扛著鋸短了的火槍,不在意地笑著。再怎麼危險,怎麼也比不上祖輩駕著舢板就下海險,那時候還只是為了活命,現在則是富貴。施家的雲霞島,林家的銅爐島,因為既是熟地,又有銅銀礦產,兩家將殖民權變作份子賣給了南洋公司,兩家幾百號人,一輩子都不再愁敗落。 一幫人說笑著朝陸地深處行去,同時還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一個時辰過去了,一天過去了,三天後,置身過腰的草叢,看著遠處巍峨的山巒,藍鼎元疑惑地止步,這真的是座海島!? 「有敵人!是……是騎兵!」 部下忽然叫了出聲,藍鼎元頭皮發炸,騎兵!? 舉起望遠鏡一看,依稀能見到若干身影正在逼近,速度不快,但也絕不是步行。那些身影一跳一躥的,節奏異常詭異,就像是低伏在馬鞍上跳步前進的哨騎。 「該死的荷蘭人!能活著回去的話,一定要把那傢伙的腦袋轟成豆渣!」 藍鼎元咬牙低罵著,下令眾人舉槍待發。既然有騎兵,肯定就不是什麼新地了,還不知道是歐羅巴哪國佔了這裡,反正絕不是土人,在南洋可從沒見過會騎馬的土人。 小小探索隊只有十來人,騎的呂宋馬是川馬滇馬在呂宋養出的種,耐熱,經累,但個頭小,跑不快。隱見對方也不過數十人,藍鼎元決定先迎頭痛擊,之後再撤退。 百步、五十步,那伙「騎兵」自顧自地躥著,似乎視藍鼎元這支隊伍如無物,眼見到了三四十步距離,黃褐色的「馬頭」都能看到,有部下再忍受不住,手中的線膛燧發槍轟然響動。 怪異的慘嚎聲響起,那伙「騎兵」四散而去,藍鼎元等人兩眼圓瞪,此刻他們才看清楚,那哪是什麼「騎兵」,分明就是一群畜生……可這麼走路的畜生,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小心翼翼地摸過去,看著那頭倒在血泊中的畜生,眾人默然無語。粗大的一對下肢,細小的一對上肢,就跟人似的。 有什麼東西忽然從那畜生的肚皮上鑽出來,嚇得眾人猛退幾步,十多個黑洞洞的槍口指住了那顆小腦袋,豎在頭頂的毛茸茸耳朵之下,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珠顯得分外無辜。 人獸相持了一陣,其他驚散的畜生又轉了回來,一跳一跳的,將探索隊四面圍住。眼珠子裡沒見絲毫驚懼,反而是無比的好奇。當然,對開槍的那人來說,也許還有憤怒…… 被這些身高不比自己差多少的畜生沉默地圍觀,藍鼎元等人感覺壓力很大,他揮著火槍,想要趕開這些畜生,這下終於驚到了對方,當藍鼎元仰面朝天飛出去時,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覺得肚子像被攻城錘撞上一般。 「上……上樹!」 部下扛著藍鼎元倉皇退卻,那些畜生緊追不捨,只好出此下策。 好不容易爬上了樹,忽然有人慘叫一聲:「這是什麼!?熊!?怎麼熊也在樹上!」 那人一胳膊抱住樹幹,卻將一團軟軟的東西抱入懷裡,低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 圓耳朵,就跟小熊一般的小獸緩緩睜眼,不滿地朝那人低叫了一聲,再閉上了眼,繼續抱樹入眠,似乎只要有得睡,這世界毀滅了都跟它沒關係。 「真是一座奇異的海島啊,就這些草木和鳥獸,咱們就能賺大把銀子。」 探索隊施盡了手段才安然撤退,還帶出來一頭小「兩腳獸」和一頭「小樹熊」,若乾草木樣本,大家都覺得收穫不少。 藍鼎元卻道:「繞著這島轉一圈,看有多大……」 發肯定是發了,就不知道能發多大,這由島的大小決定。 一個月後,再上「海島」的藍鼎元,看到一片浩瀚無邊的荒漠戈壁,頓時絕望了:「返航!」 他臉上浮動著不知道是狂喜還是憤怒的表情,讓臉肉都塊塊跳了起來:「這他媽的哪裡是海島,這根本就是塊陸洲!不知方圓幾萬幾十萬里的陸洲!」 聖道八年,西元1725年,藍鼎元發現「藍島」,也就是李肆前世所稱的澳大利亞。因為導航誤差,他沒有在荷蘭人所繪海圖的巴瑟斯島上登陸,而是偏離到了南面達爾文港的西側海岸。然後向西航行,一直到了西澳大利亞的大荒漠南面,依舊沒有見到陸地的盡頭。 當他按照《航海條例》,將這個發現上報英華樞密院海防司時,將自己的「藍島」命令改作了「南洲」。再被早就心知肚明的李肆改成「南大洋洲」,也簡稱「大洋洲」。這稱呼大家覺得貼切,因為此時的太平洋,被大家習慣性地稱呼為「大洋」。 鷹揚港,海軍中郎將,「連江」號巡洋艦艦長林亮對鷹揚港基地主官,中郎將藍廷楨道:「好吧,你們藍家贏了……」 藍廷楨撇嘴:「矯情,說得好像你們林家沒買南洋公司的股票一樣,殖民權不還得賣給南洋公司?再說那麼大一塊新洲,鼎元可一個人吃不下。」 兩人討論南洲,說得眉飛色舞,任著護衛艦艦長的都尉施百舸過來湊了一句:「聽說江南又出事了,鎮海要南投,卻被范總管拒了。」 林亮和藍廷楨像看怪物一般地看了施廷舸一眼,同時搖頭道:「江南?誰關心?」 將近聖道九年,近在咫尺的江南在英華人眼裡,恍如遙遠之境,而萬里之外的南洲,以及南洋上那座座新得海島,卻像是開門即見的鄰鄉。 第六百二十四章 華夏根骨天道立 黃埔港,陸盛諦下船第一眼就看見一座高頂尖塔帶著一片灰黃屋瓦鋪展在江邊,熟悉的景象讓他差點跪了下來,還以為這是他的故鄉巴黎呢。 那是黃埔西區,葡萄牙、法蘭西、西班牙以及不列顛人聚居之地,高塔是耶穌會所建的黃埔大教堂。英華雖未禁止羅馬公教在境內自由傳教,但在澳門、黃埔、廣南和呂宋等地還是允許歐羅巴人建教堂,自行奉教。 被這一片帶著濃烈鄉情的建築襯著,陸盛諦忐忑不定的心緒也安定了許多,就覺自己不再是個離鄉萬里的遊子……不,棄子。 他的牙人道:「陸先生,先去耶穌會麼?」 陸盛諦趕緊用蹩腳至極的華語道:「去羅浮!直接去羅浮!」 牙人笑道:「羅浮的煉丹道爺,加上陸先生這樣的法蘭西煉金師,怕還真要弄出點石成金的本事。」 陸盛諦帶著些惱意地糾正道:「我是醫生!是化……嗯,你們賽裡斯人說的那種化學家!」 他的確是化學家,同時還是醫生。這個時代的歐羅巴醫生,只要研究「藥物」,都能算是化學家。他曾經在巴黎大學當過化學教授,但因為某些「個人原因」,他不僅被取消了教授資格,甚至連醫生資格都沒了。 在故鄉失去了原有地位的陸盛諦原本萬念俱灰,卻意外地收到葡萄牙人的邀請,再在里斯本見到賽裡斯公使安陸。從安陸那獲得了一份推薦信和一筆資助,他義無反顧地遠航賽裡斯,要在萬里之外的東方,尋找他全新的未來。 先在廣南待了半年,當地耶穌會的法蘭西神父幫他取了「陸盛諦」這個賽裡斯名字,再學會了基本的華文,這才正式就任他的新職,英華化學研究院的特聘研究員,而英華化學研究院就設在廣州西面的道家盛地羅浮。 牙人不太懂「化學家」這個新詞,指著另一波剛靠岸下船的人說:「那就是跟他們探險家一樣的大人物了。」 陸盛諦正要嗤之以鼻,探險家?就是那臭得連巴黎人都要捂鼻子,一年有十個月在海上漂著,很多時候其實就是海盜,完全以命換活路的窮漢? 「藍總司是別想全吞了,這下咱們可都發了!」 「怎麼也能賣個三五萬兩吧!?咱們一人分個兩三千,置田造屋子,安安生生過日子了!」 「三五萬?林家銅爐島都賣了八萬兩!咱們探的地盤還有鐵銅礦,肯定超過林家那數!」 「置什麼田造什麼屋子?換一半現錢,再拿一半給殖民公司當份子,咱們穩穩吃利!」 「這下村子裡那些孬貨再沒臉說風涼話了吧?咱們這些窮鄉巴佬,也能掙下自己的富貴!」 窮漢們神采飛揚地議論著,陸盛諦的心氣驟然潰散,你還瞧不起別人?別人估計還瞧不起你呢,沒聽到麼,人家已經立下了一番事業。 目送這幫窮漢嬉笑著上了船,路上的其他行人一個個步履匆匆,神色昂揚,竟也跟那些「探險家」身上的氣息相似,而碼頭上的龍門吊發出富有節奏的轟鳴,將黑煙白氣一同噴向空中。這氣息,這節奏,蘊著鋼鐵的有力撞擊,讓黃埔港顯得活力四射,又將陸盛諦正不斷低沉的心氣提了起來。希望,這裡充盈著希望,他來賽裡斯,不就是要追逐希望麼? 當陸盛諦來到羅浮時,整個人已氣色全新,他不是來賭博的,他是專業的化學家,他要來帶著賽裡斯人朝這門「上帝之學」的高峰攀登。 賽裡斯人文化強盛,造船、槍炮甚至機械技術也非常先進,但他們還有很多缺陷,尤其不擅長「理性思維」。在廣南的時候,他就聽說過,這幾年賽裡斯翻譯了大量歐羅巴的書籍,國內更是興起了一股「西學」熱潮。 「就讓這個古老帝國裡最睿智的煉金師們看看,他們跟歐羅巴的差距有大,讓他們明白,未得吾主恩寵,奉吾主之信的人,是不可能把握到真理的!」 當陸盛諦提振起信心時,也將他曾經是耶穌會一員的身份一併拖了出來。 羅浮山,明末清初原本是道家盛地,立起了不少道觀,香火盛極一時,青煙混著雲霧,讓這座既不險峻也不偉岸的山巒也成了仙山。 而到眼下英華聖道時代,羅浮山的景像有了變化。煙霧依舊飄著,可不再是青煙,而是紅、黃、白、黑,什麼煙都有,原本的鍾鈴聲也變作了或悶或爆的炸響聲。昔日衣著光鮮的道士們,偶爾被外人看見,竟是一身襤褸,兩眼犯直,有如著魔。 陸盛諦進到山下的庭院時,迎上來的人就是這般模樣,說實話,他已經看不出對方是不是道士。 「我們化學研究院現在有一急一緩兩事,急的是找到可穩妥廣產的速爆引藥,緩的是探得各類物化之相。」 對方沒一點客套,直截了當向陸盛諦交代著,甚至可能都沒看清這傢伙是個金髮碧眼的歐羅巴人。 「這不是探究真理的態度,朋友……」 陸盛諦精神來了,認真地頂嘴道。 「我們煉金……不,化學家,做的是解開這個世界本質的偉大工作,怎麼能以這樣散漫隨意的態度,看待我們的事業?」 「我們首先要來討論,這個世界的萬物構成,到底服從怎樣的真理。你們賽裡斯人是贊同亞里士多德的四元素論、煉金術的三元素論,或者是現在的三土論?」 「接著我們要確定我們用來作試驗的方法是否符合真理,是否得出真理。現在你們是在用干式法還是濕式法,你們有確定的定量計算公式嗎?」 「最後……我們再來嘗試創造新的物質,以上帝恩賜於我們人類的能力。見鬼!我們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創造出我們需要的新物質?我們只能敬畏地看著上帝將物質的變化一項項呈現出來,然後再來尋找哪些是我們需要的。您所說的『急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而您說的『緩務』才是真正的急務!」 這個老外面紅耳赤地嘰嘰咕咕一大通,還要靠牙人從中轉譯才能明白他的意思,那個就跟叫花子的研究員眼睛更直了。 「啊,你就是從法蘭西來的陸盛諦?既然這麼有自信,那你就來當咱們這一組的組頭了。」 研究員長出了一口氣,這話也讓陸盛諦心中豪情更盛,看,賽裡斯人還是向我們歐羅巴的智慧低頭了。 研究員再道:「你說得很對,我們的工作是非常偉大的,但不止是我們,我們的祖輩早就開始在做這項工作了。」 「至於你說的幾元素論幾土論,我們相信上天之道浩瀚無盡,所以不關心世界到底『有』多少元素,而只關心我們能『看』到多少元素。我們的工作是發現新的世界,不是讓世界照著我們的解釋轉。」 「我們化學研究院聘任你的原因,其實就是你說的第三點,用你的定量計算和分析方法,來分析我們已經發現,未來還會發現的物化之相。」 「最後……」 研究員加重了語氣:「最後,你們歐羅巴人的智慧或許是你們的上帝賜的,可我們華夏人的智慧是上天賜的。四元素、三元素,三土,你們上帝的真理就那麼大,我們的上天卻是毫無止盡,看起來也只有我們的智慧能更接近這個世界真正的模樣。推而論之,你們的上帝,沒有我們的上天大。要知道敬畏,法蘭西人。」 陸盛諦咳嗽出聲,賽裡斯人真是名副其實,這份驕傲真是舉世無雙啊。 算了,賽裡斯人好面子,不跟他們計較,反正他們還得靠歐羅巴人的智慧才會觸摸到這個世界的真實。 陸盛諦勉強壓住怒火,不再就上天與上帝誰大這個話題進行無謂的爭辯,準備用事實告訴賽裡斯人,他們在化學這個領域,認識有多膚淺,學問有多落後。 正這麼想著,研究員將他帶到了一座藏書樓裡,「我們的祖輩已經有了太多發現,現在我們都還沒整理完這些古籍裡的物化之相。你的工作,是先將這些古籍裡所述的物化之相一一應證,再來看我們從中能發現什麼新的物質,新的物化之理。」 見著一卷卷古籍如山一般堆積而起,陸盛諦兩眼完全暈迷了,這……這麼多!? 當然多了,這幾年英華文部以及朱雨悠等人辦起的民間藏書會一直在不遺餘力地搜集民書,進行整理復新。凡是跟物化現象有關的書籍,都匯聚到了化學研究院裡,雜書、筆記、藥書、道藏,足足有數萬卷。其中道藏所蘊含的財富更為豐厚,為此化學研究院裡也匯聚了眾多煉丹道士和藥草醫生,將他們各自視為門派絕學的物化秘相都貢獻出來,同時鑽研道藏醫書裡所載的煉丹資料。 「膽銅法,最早《神農本草經》有述,白青得鐵化為銅,宋明皆以此法獲銅鑄錢。」 「《平龍認》,唐書,說空氣中有陰陽二氣,用火硝、青石等物質加熱後就能產生陰氣。水中也有陰氣,它和陽氣緊密混合在一起,很難分解。」 「唐人《黃帝九鼎神丹經訣·卷九》引煉丹家狐剛子《出金礦圖錄》,述煉石膽取精華法,得礬油,融金鐵。」 看著綱目冊子裡這一條條簡介,陸盛諦原本那高大巍峨的自信城堡,喀喇喇裂開了無數道縫隙。 怪不得賽裡斯人這麼驕傲,成千上萬樁物化之相,就藏在賽裡斯人的歷史之中,更可怕的是,他們居然還能跨越千年歷史,從各類書籍中找出來,千年……自家的祖輩,千年前還在中歐大森林的樹洞裡過活呢。 如果只比歲數的話,賽裡斯人的上天,怕是真比歐羅巴的上帝大…… 陸盛諦打了個哆嗦,之後腦子裡又閃過一個念頭,再怎麼強怎麼大怎麼老,都是過去的事了,老抱著這些古董自傲,有意思嗎? 接著他抽了口涼氣,眼下的賽裡斯人,是抱著這些古董自傲!?不,他們是踩在這些古董上,正朝更高的智慧高峰攀登。 陸盛諦看到的僅僅只是書,他還沒有看到人。往日用袖裡天火震懾無知凡人的道士,用家傳秘藥診治怪病的醫生,甚至用家傳迷藥劫人財貨的盜賊,都匯聚到了化學研究院裡。 將作監向黃卓團隊發放了十萬兩白銀賞金,獎勵他們發明了蒸汽機,還享受每台都有的專利費,這極大地刺激了各路英雄豪傑。貓有貓路,狗有狗路。趕海的組探索公司發財立業,干各行雜業的也將往日只拿來吃飯的家傳技藝,換取更豐厚的富貴。 華夏人從來不乏對現象的觀察和總結,華夏的工程技術自古以來本就領先,但因為儒法一統的壓制,天下需要的是一個停滯的社會,這些智慧成就,這些技術經驗,全都被壓在民間,有的消散,有的用在了五花八門的奇特需求上,比如說煉製曼陀羅花所得的迷藥…… 現在英華崛起,正跨在工業革命的門檻上,蒸汽機跨出了一步,化學就成了拖後腿的下一步,至少李肆等了好幾年的發火藥雷汞,就因為化學技術和工業在若干環節都不成熟,還無法進入實用量產階段。 陸盛諦的到來,對英華化學的最大貢獻,不在於具體的技術,而是他所擅長的實驗方法和定量分析手段。 「西學一說可以休矣,天道無窮盡,這已立穩了我華夏之學的根骨,西來的僅僅只是知,而不是學。在知方面,西人還未必勝過我們。」 黃埔學院,聽著蒸汽機隱約的轟鳴聲,唐孫鎬將一冊已翻譯完畢的不列顛《機械論》丟在一邊,拿起了佛山製造局剛出版的《鋼鐵新要》,以及東莞機械局的《動力說》,心中閃過這樣的感慨。 第六百二十五章 蒸汽機啊蒸汽機 《鋼鐵新要》和《動力論》兩本書已經不是給工匠看的書,前者主要討論鋼鐵業,後者則是跟牛頓那力學三論近似的機械之理。唐孫鎬去年已由翰林院掌院學士轉任黃埔學院院長,正準備在學院裡籌辦格物和化學分院,這兩本書預定為格物分院的教材。 翻了幾頁,蒸汽機的光當光當聲越來越清晰,唐孫鎬無奈地搖頭,起身將玻璃窗關好,入眼正見一股黑煙直入長空,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蒸汽機……還真是利弊雙興呢。 黃埔學院最近也學無涯宮等地方,用蒸汽機抽水到水塔,再用鐵管送水直接入屋中,洗漱、灶火、茅廁等百事由此舒順無比。以往雖也有陶管供水,但要花人力畜力壓水,除了少數地方,大多數人都享受不到這種方便。 有了蒸汽機,再加上從不列顛人那學來的閥門管道技術,工部和將作監很早就擬定的城市水廠和送水管網正在步步變為現實,一般平民都能享受水龍入戶,隨時洗浴的待遇,而且那水還經過集中消疫,比江河之水乾淨得多。就這一條,今世比往世已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隱有大同富貴之世的風貌。現在黃埔的街道條條開腸破肚,都是在鋪送水鐵管。 這還僅僅只是蒸汽機的一個極小應用,掃視樓宇林立的黃埔學院,全是三四層乃至五六層的長樓,換在往昔,不知道要用多少好木。即便是用早就有的水泥造樓,水泥需要現場攪拌才能用,造一棟樓,費時也不少,還要大量人力畜力。 青田基建和潮汕沈氏工建兩家公司用蒸汽機來碎石和攪拌,造樓的速度大大加快,還省了不少人力。不僅黃埔學院拓院神速,只在應天府,僅僅三四年,就又新立了大片新的街區。 好處太多了,自蒸汽機發明三四年來,唐孫鎬已數不清國中多少變化,都來自這東西。 但壞處也顯出來了,就像眼前這樣,聲響大,黑煙繚繞。黃埔學院還只有一台抽水用的蒸汽機,佛山那裡,佛山鋼鐵和佛山製造局據說已有了上百台,同時開動,滿城就覺鬼哭狼嚎,黑雲催城,有人甚至戲稱佛山為「黑山」。 慢慢來吧,興利去弊總得有個過程…… 唐孫鎬剛這麼想著,學院的教授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院長,有學生去天壇了,要向官家和政事堂相爺們進諫,說蒸汽機傷天害民。」 唐孫鎬皺眉道:「胡鬧!一幫書都沒讀透的小憤棍,有什麼資格代天說話,有什麼資格為民請命!?是哪些人,有多少!?」 教授抹汗道:「天人社的,十來個人……」 唐孫鎬怒氣驟然消失:「那幫恨不得茹毛飲血的蠻子?算了,讓他們鬧去。」 蒸汽機轟鳴面世時,也像是推開了一扇心境之門,讓原本處於交纏混沌中的國中讀書人也分立得更加清晰。 早前國中有賢黨、儒黨和道黨之分,隨著白城學院的道黨散佈於國中各界,天道倫常漸漸消解了賢黨和儒黨。 看起來似乎會是道黨一統英華的局面了,而接下來的紛繁變化,讓「道黨」這個稱呼,很快就成了舊日黃花。一方面是蒸汽機問世,由器觀理的「真理學」深入人心,也開始成為儒黨以理入道的途徑。一方面是西學狂瀾湧入,跟真理學東西相補,也引入了眾多方向不同的思索。 而最重要的,還是英華「復古」之風的興盛,通過搜羅舊書,整理舊論,英華的讀書人們開始重新認識上古先秦諸賢的論述。以這些反芻,將東西兩方的新學承載下來,朝野都將這場滌蕩人心的大潮稱之為「古學復興」。 還未完全成型的道黨在這股大潮中分解為無數派別,主要包括以楊朱為旗號的「義利派」,以老莊為旗號的「自在派」,以墨翟為旗號的「大同派」,以孔孟之論和程朱理學的新解為根,以晚明黃王顧為旗號的「真理派」,還有以天道為法,重解商鞅、韓非和李斯等人論述的「天法派」。 在這些派別裡,義利派重權衡,真理派重反省,天法派太冷酷,三派都是立足於實務的政論,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怎麼喜歡。而「自在派」強調個人幸福,追求逍遙自在,「大同派」以天下大同為人世終極,都很浪漫,所以學院裡的學生都繞著這兩派打轉。什麼「自在社」、「神仙社」、「墨社」、「至同社」,學院裡充斥著這些學生社團。 政事堂、文部,乃至皇帝本人,對學院裡廣興學生社團這事都沒什麼反應,畢竟這些社團跟以往的學黨不同。以往的學黨,所持思想是古學,視他學為不共戴天之敵。而眼下這些社團,不過是立於同一根基上的方向之差而已。 就感情而言,這些社團也各有招人厭惡之處。比如自在派,形骸放浪,花天酒地,喜歡享樂而不願背責,對守舊之說格外厭憎,總想著離經叛道。而大同派老喜歡干涉他人,強加己志,大撒悲天憫人之懷,對新事新物挑剔不已。從某種層面上看,這兩派其實有很多共同點。 自在派裡的極端者是「神仙社」,唐孫鎬將其叱之為「想用格物化學升仙的瘋子」,而大同派裡的極端者就是這個「天人社」,他們是儒黨被壓制之後,轉而投向墨翟的一派。以「人人大同,至天人同」為旗號,宣揚新的天人合一論,老是跟新物新學搗蛋,希望回到「上古聖世」,回到「純淨自然」,所以被唐孫鎬罵作是「茹毛飲血的蠻子」。 如前所述,儘管方向南轅北轍,但各派的思想根基都是天道無盡,天人三倫,因此還不至於見面就拔刀相向。而他們展現自己思想訴求的手段,也都遵循英華現今的正常管道。報紙上說,集會上喊,那幫「天人社」去天壇「公諫」,已是最激進的表現。 學生就是學生,就希望別聚在大中門吵,要吵去政事堂,官家最近心情很不好…… 這不過是極小的事,唐孫鎬並不在意,囑咐了教授派人去天堂盯盯人,別讓那幫學生鬧得太過,就接著干自己的事。 唐孫鎬沒有料到,這幫天人社的學生,還真搞出了大動靜。 政事堂裡,次輔劉興純額頭青筋直跳:「調衛軍來!拿下那幫妖言惑眾的學生!」 鼎沸人聲從外面傳進來,如海潮一般洶湧,聽動靜竟有上千人之多,都在喊著「停了蒸汽機,還我舊天地!」 這口號文縐縐的,顯然是學生鼓搗出來的。 首輔李朱綬老神在在地搖頭:「一幫學生,何至於此?這番動靜另有根本,我們得看住那點根本?」 工部尚書鄔亞羅聳肩:「那些民人肯定是從佛山北塘來的,佛山鋼鐵和佛山製造局的蒸汽機可讓他們吃夠了苦頭。這事有什麼好說的,佛山鋼鐵和佛山製造局剛在北塘建起新廠區,難道要他們搬走?」 門下侍中湯右曾道:「可民聲在此,不能不安撫啊,這事已不是頭一次了。」 李朱綬也點頭:「確實,蒸汽機也越來越多,木行在用,紙坊在用,織坊在用,甚至碾米場都在用。現在還只是佛山東莞的一些民人來鬧,以後還不知有多少人來鬧,這事的確得有一個大章程。」 「章程很簡單,讓那些因蒸汽機受益的民人出面就好了。」 薛雪的聲音響起,他剛從大門進來,一身爛菜葉,顯然已遭了民人洗禮。 「因蒸汽機受益的民人,怕是因蒸汽機受害民人的十倍甚至百倍!有他們在,咱們就不必頂在前面。去跟東西兩院傳個風聲,就說政事堂正在考慮管制蒸汽機,看兩院的院事不跳起來才怪!有他們鼓噪民人,咱們……順應民意就好。」 薛雪一番話,就將這事安排得妥妥當當,李朱綬和劉興純都鬆了口氣,畢竟是國師嫡傳弟子。 湯右曾卻有些不滿:「受害民人雖少,卻總是民人,怎能棄他們之利而不顧呢?」 薛雪攤手:「我們是解決問題的,不是論是非的。蒸汽機關係國本,這三四年來,因蒸汽機興起,我們一國,百業興旺,萬民都獲益頗多,不可能因一些小害就走回頭路,再說這股大勢浩浩湯湯,也不可能回頭了。」 湯右曾無言以對,這話太正確了。剛才他們政事堂照往年舊例,預估聖道九年的國入,算出的數字是七千萬兩!七千萬兩,聖道五年才三千五百萬兩,四年就翻了一番…… 這是英華加倍壓搾民脂民膏而來的? 當然不是,自蒸汽機面世後,鋼鐵、造船、絲棉織造、甚至水泥玻璃的產銷猛然噴發,最顯著的莫過於鋼鐵,幾乎是一年三五倍地打滾漲著。有了蒸汽機,鋼鐵的鼓冶和鍛造成本飛速下降,以鋼鐵打造的機械進入各行各業,一興帶百興。僅僅鋼鐵業本身,聖道八年就貢獻了二百萬兩產稅,還不算被它帶動的其他行業。 與此同時,南洋殖民事業的興盛,也貢獻了大筆特許權稅銀。去年年底發現的南洲,更不知是多大一個聚寶盆,政事堂得知此事後,甚至專門舉辦了歡慶大宴,那可是英華的百年新業。 還有江南……作為英華資本打滾和商貨傾瀉之地,政事堂的相爺們都已不怎麼提起江南了,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大的原因還是,本就是碗裡的東西,已不值得多去關心。 這七千萬兩的國入,還是將相當一部分國入劃入了省級財政後的數字,如果加上這部分,幾乎快接近一億兩。 蒸汽機雖不是推高國入的唯一要素,卻是最核心的要素,而跟國入成正比的,則是工商和民人的收入,政事堂真要去停蒸汽機,湯右曾相信,外面那一千人會換成十萬甚至百萬人,而且他們還不會只是吵鬧,估計會蜂擁而入,將整座政事堂給砸了。 文部尚書屈承朔皺眉道:「蒸汽機確實也有害民之處,佛山鋼鐵最近新建的冶鐵爐,用的是新造的大號蒸汽機,燒煤的黑煙,加上冶煉鋼鐵的廢氣,雲重之時,十里之外都臭不可聞,五里內煙熏繚繞,視物模糊……」 眾人都默然,這也的確是事實,可那又能怎麼辦? 鄔亞羅的笑聲打破了沉默:「以前我們燒炭窯的時候,也很頭疼這個問題。可俗話說,凡事興利去弊嘛,完全可以讓將作監找人研究怎麼降煙除害,這錢就讓工商去出。說起來,沒外面那些人鬧,這些事怕也是沒人關心的。」 薛雪提了方向,鄔亞羅給了解決方案,如何安撫那些因蒸汽機受害的人,在座都是老於政務的重臣,自不必再說。 湯右曾再道:「此事……是不是讓官家也批個意見?」 眾人臉色都暗了下來,李朱綬堅決地搖頭:「官家需要修養身心,這點小事,沒必要去打擾他了。」 一陣長歎,人人眼中都帶著一絲悲慼。 第六百二十六章 聖道九年,天怒人怨 聖道九年,三月初五,來自無涯宮的冷風讓政事堂諸相心中微寒,天壇左右兩側的東西兩院議事堂,也被一股淡淡的哀氣裹住。 西院議事堂裡,四十多人正臂裹黑紗,向北面叩拜,三拜九叩後,總事彭依德道:「陛下不居君父位,我等子民仍以君父敬。陛下喪子,如我等喪幼親,今日我們西院旬議,第一樁就是向陛下致哀,望陛下保重龍體,淑妃娘娘安然無恙。」 西院和東院現在已無朝堂和皇宮派出的院事,只留了政事堂、樞密院、通事館、計司、法司派出的五個參事和無涯宮派出的一個中廷通政使,都沒有票決權,只是備兩院參詢相關事務,和向各自部門匯報院決諸事。 彭依德這話就是對中庭通政使說的,對方鄭重回拜,表示一定將西院的致哀書和心意帶到。 今日是四皇子的「斷七」,年初廣東曾起大疫,醫部和英慈院等部門極力救治,仍有數千人歿於疫病,無涯宮也沒能倖免。兩歲的四皇子李克昀早殤,因已有公爵封位,皇宮和政事堂都發佈了薨報。 皇帝現今有四位皇子,皇室以《尚書·堯典》「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定族譜字輩。嚴貴妃育有大皇子李克載,已經六歲,朱賢妃育有二皇子李克銘,五歲,關慧妃育有三皇子李克沖,四歲。 四皇子薨,朝野都為之哀痛,不僅是感佩皇帝仁德,心有慼慼,四皇子還是國中工商新貴所矚目的儲君人選。畢竟安淑妃背後就是一國工商和外事界巨頭,英華立國已十來年,今日國勢之盛,基本都得益於這兩面的支撐。以華夏傳統思維來看,大家都希望既定國策能延續下去,儲君能離工商和外事越近越好。 四皇子早殤,也引發了朝野對儲位的關注,但在此時逼皇帝立儲,實在不近人情,而且皇帝早與朝野有約,會在合適時候立下規制,所以除了一些楞頭青在報紙和天壇呼籲皇帝立二皇子為儲君,然後遭國人唾棄外,再無人深入這個話題。 朝野心中其實還藏著一句話,這是沒人敢說出口的,「老天爺怕是不願再容下第三個四了……」 皇帝就是老四,本名也叫李四,北面滿清酋首雍正也是四皇子,南北兩個四,已分盡天下氣運。有這兩位「老四」在,他們的四兒子都被「克」住了。聖道皇帝的四兒子病亡,雍正皇帝的四兒子弘時聽說也出了什麼事,被貶出了宗譜。 這種說法既冒犯皇帝,又是國中批判的「迷信」,自然沒人公開談論,但關於「老天爺」,種種說法依舊廣傳朝野,其中最盛行的一個,就是「老天爺發怒了,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只是大疫還不足以讓人心動盪,可二月之後,廣東、福建乃至湖南都沒多少雨水,三月還沒緩解,一場春旱眼見已波及全國,這言論越傳越厲害。 致哀之後,彭依德掃視四十來位西院院事,語氣沉重地道:「接下來,我們要審定政事堂所提的春苗補貼案,以及蒸汽機減煙降聲的賞金令。」 剛說到蒸汽機,外面的洶湧民聲就破門而入,「魔機傷天!天怒人怨!」 院事們同時皺起了眉頭,天壇正有上萬人聚集,除了實際遭蒸汽機煙噪之害的佛山北塘民人外,還有來自東莞、佛岡、惠州甚至高州潮州等地的農人,他們的稻米、甘蔗、桑樹乃至魚塘,都受春旱之害,今年的收成眼見沒了指望。 在英華一國,蒙學雖已基本收教了所有適齡幼兒,但老百姓的「迷信」還沒完全消解,就拿早前的大疫和現在的春旱來說,大家都認為,天災是因人禍而起,那麼人禍是什麼呢? 看著蒸汽機轟隆隆地將黑煙噴吐上天,景象為千百年來所未見過,答案再簡單不過,那肯定是蒸汽機嘛,所以這蒸汽機,就成了「魔機」…… 半月前,一幫「天人社」的學生領著千把人在政事堂呼號,現在,這動靜已經變成了萬人響應,而且對象是東西兩院。 民人也都知道,如今這英華國中,很多大事,都由東西兩院定奪。除了最早的金融管理,在這四年裡,皇帝和朝堂也逐步將工商和田物的稅收覆核權交割給了東西兩院。工商稅則的更動和增減,要獲得西院三分之二院事,東院一半院事的同意,田物以及下放給省級財政的契稅等地方稅收,要獲得東院三分之二院事,西院一半院事的同意,否則政事堂不能按新案徵稅。 這兩災會對國中新起的工商大潮有什麼影響,蒸汽機又要背多大的黑鍋,政事堂都有所預料,因此向兩院提交了春苗補貼案和蒸汽機降煙除害賞金令。兩個法案的核心是,以蒸汽機為業的工商,出錢補貼受害民人,同時也出錢懸賞,研發蒸汽機的降害技術。 東院以地方民人代表自居,多半能通過,西院是工商為主,第一反應就是否決此案,反正只要是增稅,他們都會反對。不做足工作,政事堂想開新稅,提高稅則比率,那都沒門。 現在聽這洶湧呼號聲,不少準備投反對票的院事都猶豫了。 中廷通政使和另外五位參事見這動靜,趕緊趁熱打鐵,繼續勸說,他們的任務是推動東院通過這項法案。在他們看來,國中工商因蒸汽機而獲了厚利,讓些小利出來安撫受害民人,不僅有助於一國和睦,也利於政事堂衛護工商,做人不能太貪嘛。 來自東莞的院事最沉不住氣,這兩項法案對東莞影響最大:「照著政事堂的法案,不僅用蒸汽機的工商要出錢,我們造蒸汽機的出錢最多!為了讓蒸汽機廣行天下,我們東莞幾乎半城的作坊都在造蒸汽機,每家都投了大筆銀子在廠房和車床上,還壓住了機器的價格,圖的是以量得利。現在要我們每台都掏銀子,虧蝕說不上,利錢卻少了很多,我們怎麼補平以前投下的銀子?怎麼養活大價碼請來的工匠?」 他加重語氣道:「外面萬人呼號算什麼?這法案通過,東莞百萬人怕都要湧到天壇來!」 東莞院事當然得猛叫,他代表東莞工商利益,若是不反對這法案,他這院事的位置也就保不住了。 廣州縣的代表也發言了,「西關織造坊已經用上了幾十台蒸汽機,周圍民人全靠蒸汽機帶動的大織機過活,還有碼頭的裝卸業,沒有蒸汽機,他們得多招裝卸工,碼頭裝卸速度又要回到一泊位一天裝卸兩條船的光景。他們雖也吃著黑煙,卻是受蒸汽機的利,難道也要給他們補貼?可不給他們補貼,這事又不公平,政事堂這法案,鄙人沒辦法贊同。」 還有代表不滿地道:「去年工商稅已有四千萬兩,加上殖民特許稅和海關收入,國入六千萬兩,計司為何不在舊稅裡挪移,非要增稅?」 事涉計司,計司的參事必須回話,他開列了聖道九年的財政預算,強調了一件要務。聖道五年跟滿清簽訂的《滸墅和約》,到現在已執行四年,按照皇帝的指示,今年和約已到可能破裂的階段,所以今年的預算作了特支凍結,以備可能有的北方戰事。這項特支搜刮了計司掌握的所有機動預算,再無可能為兩項法案付錢。 另有代表憂心地道:「若是東院通過,我們不通過,國中怕是要再起波瀾,如今天災不斷,就怕到時壓力都匯到我們西院身上,這事可看作花錢消災嘛。」 不少正在猶豫的院事都紛紛點頭,可也引得其他院事更為不滿,都道這事可不止花錢消災那麼簡單,你花了錢,就等於自承責任就在自己身上,以後但凡新物傷民,全得自己背上。可新物不止給工商利,也給了民人利,獲利的其他人為什麼能獨善其身?這帳就算得很不合理。 有院事的一句話非常有力:「咱們西院,現在可不是只為工商代言,在座各位都已不是工商業主,而是受惠於工商的所有民人推選出來的。我們是在為民請命,為另一些受害於工商的民人代言,可不是我們的職責,要牢記我們西院院事的根本!」 聖道九年的西院,跟聖道五年的西院有了太大變化。最核心的一條是,院事都非工商業主,以及握有公股的豪紳。聖道五年的西院院事,被東院指責「自身利涉金融,卻又裁決金融事,與理不合,必須迴避」,全部引退,西院也進行了大改組。而這理由,原本就是工商總會將皇帝從股市逼退的說辭。 從聖道六年起,新的西院院士以省為單位,由一省分設的工商聯會推選。每省設五名院事,未全得之省,如四川、江西,只設三名,江南關係重大,按全省設置。加上扶南、呂宋、勃泥各一名,以及總事一名,一共四十五人。 西院改組,更直接推動了工商總會瓦解,為推選代表自己的院事,新的工商聯會將所有註冊的大小公司一網打盡,看似勢力空前大增,卻因為地域和行業的分佈,不再如之前的工商總會那樣有凝聚力。但因為有西院在檯面上承載他們的利益表達,這種改變,工商界很是歡迎。 西院的院事雖沒了工商業主的身份,甚至大多也是讀書人,卻跟工商界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比如現任院總事彭依德就是彭先仲的父親,英德巨賈彭家的代表,他交卸了所有工商股份,以民人之身,統籌西院議權。 剛說到西院的本質,外面的呼喊聲變得混雜起來,依稀聽到有人喊:「禁蒸汽機是禍國殃民!誰敢言禁,誰就是國賊!」 另一個院事嘴角翹起,得意地道:「那是咱們香港縣的船廠工人,他們靠蒸汽機煮木得材,才應付得下現在的造船大潮。香港船廠正在研究在船上裝蒸汽機,可以無帆而動,誰要對蒸汽機下手,誰就是他們的生死仇敵。」 過了一會,西關的織造工人也來了,佛山的鐵業工人也來了,甚至還來了一幫順德的搾糖工人,鬧哄哄地不下數萬人,原本那幫民人的動靜頓時被壓了下去。 隱約聽到雙方衝突的叫喊聲,接著是巡警和衛軍的哨子聲,彭依德歎道:「天災就在眼前,雖與理不合,但這一國紛亂,與情而言,工商也要背責,我們西院也要背責。陛下喪子,怕無心出面調停,我們就得多想想辦法。」 議事堂裡一陣沉默,的確,他們雖只為得工商利的國人代言,但就這麼硬頂回去,亂了一國人心,對工商也沒好處。 一人匆匆而入,大聲道:「東院已否了兩項法案!他們也認為,兩案不利一國,要政事堂重新考慮兩案細節!」 呆了好一陣,彭依德無比感慨地道:「什麼時候,東院也跟咱們站在一起了?」 原因也很簡單,畢竟鼓噪而起的反對者,不足以代表一國民人。東院院事雖多出自鄉紳和讀書人,卻都看到了蒸汽機對民人生計的好處,他們不可能只單純跟工商唱反調,不為推選他們的民人考慮利益。 更直接的原因還是,往日都沉在田間地頭的人,因蒸汽機大興,都紛紛出了鄉野,來到城市成為工人。東院的很多院事,都由工人所組的西家行推選上來的。蒸汽機將東西兩行,東西兩院融在了一起,也怪不得兩院第一次有了默契。 「這法案的確要大改,比如說,不能光由用蒸汽機和買賣蒸汽機的工商出錢,生煙可跟煤有關。還有,跟蒸汽機的煙害相比,佛山煉焦的焦廠,冶鐵的鐵廠,那煙害可是十倍於蒸汽機。」 「研究怎麼降煙除害,這錢肯定要出,毒煙大作,傷不傷天不清楚,可傷人傷莊稼,甚至毒物排到江河,傷水都是很明顯的。」 「補貼之事不能提,補貼哪些人,補貼多少,這太難權衡。之前遭害的人?那有什麼辦法?南洋沒加蓋,完全可以出洋嘛。」 西院的院事們紛雜地議論著,政事堂的法案就此也遭西院否決。至於那些受害的民人,既然沒多少人肯為他們代言,大家也都不怎麼在意了。 蒸汽機轟鳴著,歷史就此碾壓而過,犧牲者絕難避免,即便是李肆,也無心為這些人花費太多心力,此時太過注重什麼環保問題,那真是太過蛋疼。 就李肆自己而言,一方面確實是因喪子而消沉,另一方面,工業社會已經開始成形,工人、工廠主,以及工業資本的力量,即便是新生,也表現出了引領社會的強大力量,越來越多的責任,已不由李肆來背負,這些問題,該由正向工業時代邁進的社會自己承擔。 第六百二十七章 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行越遠 「官家,斷七已過,你得振作起來,今日該去政事堂聽政了。別擔心妾身,就只怨小四……自己沒得享人世的福分了。」 晨光灑枕,秀園寢殿,安九秀低聲說著,李肆看著眼圈發紅的妻子,憐愛地再將她攬入懷中。 四子夭折,對他的確是一個打擊,不僅他心痛,安九秀悲痛欲絕,連帶其他媳婦都很傷心,蕭拂眉更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就覺是自己醫術不精,照顧不周。這一個多月來,無涯宮後園是一片蕭瑟。 在這種氛圍下,李肆自然無心理政。原本他也不再過多盯著內政,這四年來,政事堂已基本接下了內政事務,再健全了省級財稅,讓內政也由各省分攤了一部分。而東西兩院有了財稅審核權,精力無比旺盛,跟政事堂和計司成天打架,只到鬧得不可開交了,他才出面來作終裁。 從四子病重到現在,兩個多月他都沒去政事堂,也沒對政事運轉提過什麼意見,但先有大疫,現在春旱又起,似乎是老天爺對他這般怠政有了意見。 捻著頜下的短鬚,乘車去政事堂的路上,李肆感歎道,三十而立,自己已經三十一歲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啊,自己好像真有些倦怠了。光推轉歷史就能立穩一國了嗎?現在不過是兩場天災,就讓國中人心動盪,還將罪魁禍首推到了蒸汽機身上,這一國人心的根基,還是不夠穩啊,自己還真是不能對內政完全放手。 到了政事堂,見到內閣群臣眼中的欣喜,李肆心說你們這幫傢伙,是為我終於出來幫你們頂缸而高興吧。 內閣的確正無比頭疼,農人因春旱而失生計者,廣東一省估計就有數十萬,再加上福建、湖南和廣西,國內受害農人絕對要超二三百萬。雖說各省各縣都在極力安撫,免田物稅,賑濟災民,但要擔起二三百萬人至少半年的生計,地方之力遠遠不夠。 若是換在滿清,內閣、東西兩院以及地方可不必背這麼大的壓力,免掉本就收不上來的稅,讓災民自己流離去異地討生活,有條件的地方供點粥食,注意著不讓他們聚眾鬧事,這樣已是仁政,反正黑鍋都有老天爺背著,這是天災嘛。 可現在英華一國,官府掌控地方很深,自然也要背責到底。而且災民還有鄉院、縣院乃至省院和東西兩國院的院事代言,都眼巴巴地看著官府、朝堂,乃至皇帝,各家報紙也將災情細細道來,就覺慘不忍睹,各級官員都覺民情如山傾,根本不敢懈怠,李朱綬和劉興純兩眼發紅,他們已是幾宿沒合眼了。 這種情況下,李肆再不來政事堂,那就真的是怠政了,很多事情還需要他來拍板。 李肆也沒廢話,深吸一口氣道:「有什麼預案!?」 國事已不必他來出主意,內閣該已擬好了各類方案,就等他定奪。 李朱綬身為首輔,心中估計已揣下了數十份預案,他擅調和,自然也擅歸納。 三個預案,第一是老辦法,以工代賑,地方修小水利,鄉縣道路,中央修大工程,將百萬災民納入臨時的基建體系。但這一案的花費太大,需要地方、中央以及工程受益者諸方協商,而且中央肯定要出大頭。今年預算的攤子鋪得很大,還受南北局勢,以及緬甸戰事的影響,預算也很緊。 第二是新辦法,移民!說起這一案,政事堂都在感歎,皇帝見機在先,先南後北,現在有南洋這麼大一塊地盤,甚至還有南洲那樣浩瀚無垠的大地,什麼都不缺,缺的就是人,簡直是再理想不過的洩洪之地。將失了生計的災民轉給殖民公司,由朝廷補貼,殖民公司安排災民在南洋各地定居,既是救災,也是開發。 殖民公司也正需要移民,朝廷花費會少很多,但問題也是有的,大多數災民都不願移民,畢竟故土只是遭了短時間的天災,為此背井離鄉,實在划不來。 第三案其實是第一案的變種,朝廷在遭災之地扶持新業,將災民轉化為工人,讓災民可以不依賴田地吃飯。這辦法需要結合實地情況,要費很大精神,同時花費也很多。新立之業能不能穩住也是個問題,風險難測。 最後一案,就是匯聚上述三策,因地制宜,辦工程,興新業,加上移民。但這需要地方和朝堂投入海量人力去規劃、管理和監督,同時是一項長期工程。三案齊上,就意味著將主旨為「安內」的國策繼續推行下去,而且更加深入。 《滸墅和約》已進入第四個年頭,同時在南洋,英華跟荷蘭、不列顛兩國的關係越來越惡劣,這時轉頭安內,變數太大。 李朱綬總結道:「內閣認為,單行一策,都只是治標而已,僅僅分流災民,而並行各策,成效最大,花費也少,未來還能見得絕大好處,唯一顧慮的,就是兩三年內,不宜大舉動兵。」 內閣肯定已充分討論過了各項方案,甚至都跟東西兩院密切溝通過,李朱綬才能這般篤定,斷言會有絕大好處。因為這事涉及軍事和外務,李肆不拍板,內閣可無法按策實施。 李肆沉吟片刻,緩緩道:「多難興邦,說的不是一樁必然的道理,而是我們應該化天災之害,為國民之利。內閣這幾樁建策,只有最後一策符合這個道理,其他各策,僅僅只是應付天災本身而已。」 春旱不是一樁單純的天災,隨後往往又伴隨著夏澇,被動地應付這些天災,國中人心也會不斷動搖,這個過程,前世見慣了天災場景和社會反映的李肆,已有很深的認識。 拋開道德不談,就現實層面來看,這場春旱,以及後續多半會有的夏澇,帶來了一樁絕大的財富,那就是幾百萬「活動人口」。 地方和中央的工程,需要海量人口,平日風調雨順,不僅找不足這麼多人力來辦,工價也很高。 南洋殖民地的移民潮最近越來越疲軟,不少新發現的熟地都無人去墾殖。扶南人口到了二十萬就再沒大的增長,勃泥辛苦開發多年,現在還不足十萬人口,呂宋那邊甚至還有不少民人回福建討生活,因為國中百業興旺,機會很多。而在殖民地,幾乎只有種田挖礦一條活路。現在有了幾百萬活動人口,推出去十分之一就是大成功。 另一方面,因為田物稅很低,種田雖難得富貴,過日子卻不成問題,這也使得國中新業漸漸缺乏人力。比如廣州縣西關的織造坊,即便有了蒸汽機,還需要大量飛線挑梭的織工。但男織工的工價越來越高,不得不開始廣召女織工,由此引得國中爭論不休。另一方面,不少織坊乾脆搬到江南龍門,召廉價的江南織工。 現在將這些活動人口推入城市,或者是推入新業,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正蓬勃興起的工業對海量勞力的需求。要知道奴隸制已在呂宋和交趾漸漸興起,華夏人誘騙甚至捕虜土人為勞力,去幹挖礦背砂一類的低技術勞力活,已成為工業資本家們最青睞的選擇。 李肆沒馬上作決斷,再問了一句:「如果選擇諸策並舉,除了影響國策之外,還有什麼壞處?」 彭先仲說話了,顯然他提過反對意見:「大興工程以及殖民等策倒是沒太大壞處,就是花費太大,執行困難。而推農人入新業,就需要市場,足夠大的市場,容納百業勃發而產出的海量商貨。」 既是要推新業,肯定要並行各項政策,比如對織造、鋼鐵、機械等業降稅,對收納這些災民為工人的工坊進行補貼。各業就此放大產能,出產商貨肯定會激增,國家就必須為這些商貨尋找銷路。 李肆歎氣:「這跟安內的國策可是衝突的……」 激增的商貨,自不可能由國內馬上消化,肯定要放眼於外。南洋、歐羅巴都是出路,當然,更現實的則是江南乃至江北,這又會影響英華周邊的形勢,國政還真是要走鋼絲,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就靠著一邊。 蕭勝也在政事堂蹲著,他豪邁地道:「有什麼好怕的,只要不是傾國之戰,就靠眼下常備的陸海軍,也足以應付南北東西四面的麻煩!就像在緬甸和琉球,我們都只是在用一根小指頭跟對方頂著。」 這倒也是,只要不是決戰,眼下的英華,靠陸海常備軍,就足以解決絕大部分威脅。而此時在英華四周,有膽子跟英華作生死鬥的還有誰?雍正嗎? 李肆暗自嗤笑,雍正……他有這膽子? 英華如今的國力,已完全超出了尋常讀書人的想像,北面的雍正自然也難以明白。 以聖道八年為例,在這一年,英華擁有航海許可證的海船已有五千四百艘,總規模為三百萬料,海員數量高達二十萬人。 聖道八年,英華人口總數為三千五百萬,其中一千六百萬人在城市裡。長沙、潮洲、肇慶、泉州、福州等幾個城市都是五十萬人以上的大城市,應天府所營造的「大廣州」,更容納了兩百萬人口。 而最能體現英華已一隻腳步入近代工業社會的數字,就是鋼鐵產量。僅僅只是佛山冶鐵公司一家公司,聖道八年產生鐵是四千萬斤,這已是明永樂年間全國鐵產量的兩倍。算上其他冶鐵企業,聖道八年,英華一國生鐵產量為一億斤左右,折合為六萬噸。而不列顛在1720年,鐵產量也不過兩萬噸。 這個數字可非簡單的數字,馬車的底盤,龍門吊的鐵架,水網的管道,以及蒸汽機等機械,甚至織造機乃至正在船廠興起的鐵肋,英華一國對鋼鐵的需求無處不在,就這一條,就能顯現英華和滿清的國力差距。槍炮,不過是冰山露出水面的極小一角。 而製成英華這個「半近代工業社會」國家的金融體系,還走在社會發展的前面。到聖道八年,英華已擁有一家中央銀行,三十多家上市的商業銀行,以及兩百多家無銀行券發行權的票行。英華的工商資本和大宗貨物流動,基本都以銀行券和行間匯票來往,加上債券和股票,社會最上層的資本流動,已經初步具備了建立信用貨幣的基礎。數億乃至十兩白銀的銀錢,都在以票據的方式來往,流轉於民間的實銀和銅錢非常充裕,同時還通過外貿在源源不斷地從美洲和歐洲吸金。 聖道八年,英華國入六千萬兩,其中用作軍費開支的只佔不到四分之一。李肆自己都已不太確定,英華一國,如果全部動員起來,只為打仗,到底會爆發出怎樣的力量。 數字也好,景象也好,通過各類報紙,以及英華在江南與滿清的經濟往來,已經表露得再清晰不過。李肆覺得,如果雍正腦子清醒,怕是該在紫禁城成天借酒澆愁才對。 拉回發散的思緒,李肆點頭道:「那麼就此施行吧,危機危機,有危險,自然就有機遇,我們該抓住這個機遇。」 聖道九年三月,南方天災,英華大興土木,扶持新業,還廣遷移民到南洋,一國沸沸揚揚,看在有些人眼裡,就是大難臨頭的窮折騰。 紫禁城養心殿,雍正仔細看過手中一張單子,連連道:「好!好!如今朕手中,總算是兵強馬壯,錢糧富足了!」 雍正在西山大營裡訓出了一支滿漢火器「強軍」後,沒有停步,繼續展開輪訓,將陝甘和直隸綠營,以及滿蒙驍騎營也逐步替換為火器軍。今日提督西山大營並火器軍事的富寧安奏報,直隸火器軍已經成軍,不僅人人燧發快槍,連火炮都作到了千人三位。更有集中組建的炮營,匯聚了兩百位五千到八千斤的巨炮,完全有能力遮護江北和陝甘之地,跟南蠻已有了一戰之力。 再想到前幾日整理戶部國庫,這幾年也積存下了將近四千萬兩庫存,雍正吐出一口長氣,心說朕這幾年勵精圖治,終於攢出了這般家底,現在左手有槍炮,右手有銀子,朕終於有底氣跟那李肆直面對視了! 富寧安在折子裡還請示說,陝甘綠營自造的抬槍威力大,射程遠,足以跟南蠻小炮抗衡。希望能為西山大營配備七百桿,造價大約五萬兩銀子。 雍正硃筆一揮,「准了」,五萬兩銀子……朕現在有錢! 心情愉快,雍正再拿起南蠻最新一期《正道》,入眼就看到「天災競世,人禍何在」的醒目標題,仔細一看,南蠻正大興土木,發遣災民去南洋,一國人心淪喪,他的心情更是昂揚到了頂點。 「李肆,你那一國走的歪魔邪道,是越行越遠,再難回頭了吧……」 雍正這般想著,扯了扯打著補丁的袍袖,對王以誠道:「今日加菜,朕要吃叫化雞!」 第六百二十八章 江南風起人眼迷 雍正覺得,李肆那一國,已是被貪斂商賈給完全把控了。四年前定下《滸墅和約》時,他還很擔心江南局勢,抱著能收一日錢糧就算一日的想法,膽戰心驚地日日攢著。 四年下來,這種憂慮已經煙消雲散。國庫中的四千萬兩白銀是怎麼來的?最初搞掉江南鹽商大賺一筆,這些銀子一半多都用去補窟窿了。之後靠火耗歸公,把地方雜派收上來一部分,再壓低了地方存留,每年能多結餘二三百萬兩。 最大的新收還是來自江南,眼下他以半國之地,居然能將國庫年入推高到四千五百萬兩,結存四千萬兩,靠的都是江南。 想到江南,雍正就覺得,李衛很懂事,李煦很有用,李紱很忠心,眼下江南局勢,就是這三李經營出來的。江南錢糧不僅沒少,還因南北商貿興盛,在商稅上每年多出四五百萬兩收成。 李衛離開江南時,提出了一項國策,要與南蠻在江南「共利」。四年後回首,事實證明,李衛眼光很長遠。李衛認為,南蠻對江南的最大謀圖還是通商得利,得土不過是李肆和一些讀書人的想法。南蠻一國是商賈立國,李肆和那些讀書人,怎麼也不可能擰過商賈的大腿。因此只要在江南跟南蠻商賈一同謀利,不僅江南無憂,大清還能從中得利。誰都明白,商賈無國無節,只要有厚利,爹娘兒女都能賣。 李衛的建議,由李煦傳遞給南蠻商賈,再由李紱在江蘇試行,確保大清能從中得利。 李紱匯總朝廷、地方以及南蠻商賈的訴求,提出了名為「釐金」的解決方案。「釐金」一策,最早能追溯到前明商稅,也就是抽商貨總值的百分之一為稅。這只是極為表面的總稱,此策實質是要求商賈跟大清朝廷、地方共利,對原本密佈於江南,分屬朝廷、地方的哨卡商關進行利益整合。 「釐金」原則有三條,第一,放開商貨流通的限制,做大盤子。第二,大家都來收,大家都得利。第三,設立統一的「釐金局」,協調收錢各方。 在李肆前世,「釐金」是因太平天國之亂,清廷的中央財政接近崩潰,不得已將商稅權下放地方,由此開啟了地方割據之門。而在英華崛起的時代,因江南為雙方分有,清廷不願就此對江南商業放手,基於「互利」原則而實施的一項「積極財政」。 雍正由此獲利,此策的害處,他看不到也不想去看,反正江南已是「身外之物」。而最早提出「共利」之策的李衛,也因此策施行而穩住了他與周昆來聯手辦的江寧鹽代生意。李煦當然更成為南北雙方的溝通樞紐,坐享生絲綢緞來往貿易的厚利。 至於李紱,一方面因創立此策而獲雍正賞識,在雍正七年晉陞新的江浙總督,統管江蘇浙江兩省,另一方面,手握兩省釐金局,也成為在江南呼風喚雨,實權遠大於昔日督撫的地龍。 釐金局為照顧省府州縣利益,只有三成上繳戶部,不照顧不行,因為釐金所涉商貨來往,都是地方估價,地方報單,收多少地方說了算。朝廷要收大份子,地方虛報瞞報的動作就更大。這也就是說,兩省一年數百萬的商稅,三分之二都在他李紱的掌握中。 三李定了江南局勢,這是文官層面,而武將方面,雍正當然不敢對江南完全放手。原本的浙江巡撫范時捷,在浙江厲行文獄,深得雍正信任,調任江寧將軍,遮護江南最重要的樞紐江寧。另調覺羅杜葉禮任京口將軍,駐防鎮江,遮護江南北屏,跟范時捷互為呼應。 而杭州將軍年羹堯……是大清跟南蠻對陣十來年裡唯一能對南蠻有威脅的,雍正不得不用,但也不敢大用,就讓他繼續蹲在杭州,只要他不投南蠻,就算暗有自立之心,但能給南蠻搗蛋,雍正也都認了。 「年羹堯此人絕不可留!不殺他,大清氣運難保!」 映華殿,雍正跟茹喜談到江南局勢,茹喜再度開口。 「終究是女人家,軍國大事懂得太淺,對這年羹堯,她已是犯了心魔啊。」 四年來,茹喜堅持不懈地勸諫雍正解決掉年羹堯,雍正早就聽膩了,心中如此嘀咕著。 可他也沒有訓斥茹喜,只是哈哈笑著敷衍而過。對這茹喜,他是越來越信任。茹喜一直密切關注南蠻事務,很知南蠻根底。也是由她的建議,雍正才能張羅到西班牙教官,才能從南蠻那邊走私用來造炮的好鐵。甚至雍正也在戶部之下建了金融司,開始學著南蠻管制票行那般,推著晉商徽商等國中商賈起步,在他們身上獲利。 見雍正對這個話題已無興趣,茹喜無奈地低歎一聲。 午後的慵懶春光透過玻璃天井而下,映在茹喜的面頰上,雖已年近三十,但如花嬌顏卻沒一分枯萎,反顯得潤澤如玉。雍正就覺心頭沙沙一癢。 「可惜……終究是那李肆沾過的人。」 這個念頭又如夢魘一般升起,剛昂揚而起的老二也軟了下去。 敗興地離開,正要出映華殿,迎面卻見另一個俏麗女子,他認識,茹安,茹喜的侍女,因茹喜得寵,她也得了常在之位。 茹安此時二十四五歲,正是鮮花綻到最艷之時,一股熱氣在雍正下身轉著,再難壓下。茹喜他不願碰,而這茹安雖也是李肆沾過的,卻只是個奴婢,正合適當茹喜的替代品,用來瀉火。 雍正隨口吩咐了一聲:「今晚加上茹安的牌子……」 蘇州織造府後園,拄著枴杖的周昆來對已白髮蒼蒼的李煦苦笑道:「織造,你是小妾,我就是侍奉小妾的奴婢,南北兩面都看我不入眼,我說話能有多大份量?」 李煦哈哈笑道:「在這江南,你周大豪吃遍南北,鼎鼎大名,誰人不知?李衛在江南的事業,要靠你跟南面周旋,而南面的江南行營,也要找你鋪撒商代,你打個噴嚏,江南千萬人就要起雞皮疙瘩,還嫌這份量小?」 周昆來歎氣:「織造,你所憂之事,也是我周昆來所憂之事,咱們現在是一條道上的。說吧,我能幫些什麼?」 李煦呆了片刻,也幽幽歎氣:「你我都是在南北兩面的夾縫中存著的,不管哪邊風起,你我都根基難保。不知你所歎的是哪邊的風,而我……現在正被南風吹著。」 李煦跟周昆來,一個是把控江南絲綢織造,官商一體的大人物,一個是聯絡南北雙方,把控基層商代的江湖大豪,原本是尿不到一壺的,可李煦將周昆來約到府上,看來這「南風」會是一場颶風。 「俱情恕老夫難以細說,老夫有意將後輩家人轉送南面,但又不好從官面上走這事,免得觸怒北面,又讓南面借題發揮,逼老夫立作決斷。周大豪你有通天本事,又是逍遙身,南北兩面既不視你為己,也不視你為敵,這事求你正好。」 李煦這般說著,周昆來的眉頭皺了起來,到底是什麼事,讓李煦也起了退心? 李肆攤開手掌:「五萬兩,助老夫家人在南面有合乎名義,合乎情理的去處。」 五萬兩不算大生意,但能接下李煦的生意,這人情就已無價,周昆來慨然點頭,同時心中已開始謀算,到底是以經營為由,還是以進學為由,甚至直接以遊歷南洋為由,將李煦的家人送到南面。 這種生意對周昆來已是輕車熟路,四年來他不知朝南面送去了多少清廷官員的家人。或者是投親,或者是經營,總之如今江南的清廷官員,都興「清白為官」的時髦,孑然一身,逍遙自在,方便大變降臨時,好一個人跑路。 出了織造府,周昆來在馬車上沉默良久,再吩咐親信:「查查南面最近的報紙,還有龍門的動靜,看是不是有什麼大動作。」 李煦是蘇州織造,他周昆來是江南「群英會」的總舵主。一個在官,一個在民,但處境其實都一樣,就靠著南北兩面周旋,才能活得滋潤。現在李煦開始謀劃後路,他周昆來自然得為自己想想。 親信當下就回到:「南面不是天災頻頻,正大興土木,移民南洋嗎?朝堂都為之大變,對江南該是沒什麼動作吧。」 周昆來不豫地道:「讓你查就查,別廢話!」 親信斗膽再廢話了一句:「其實……何必查,龍頭親自去一趟龍門,范總管多半也要吐露一些風聲的,這幾年咱們可幫龍門辦了不少事。」 周昆來真怒了,逼視著親信,冷哼一聲,親信嚇得縮著脖子,不迭地告罪。 從車窗中看向東面,周昆來心說,這輩子他都不敢踏足龍門,他害怕,怕甘鳳池會出現,他跟甘鳳池的仇怨,只有一個死字才能消解。 聖道九年的龍門,已是一座初具規模的大城市,北到黃浦江南岸,東到奉賢縣,西到金山衛,昔日荒地完全變了樣。 水泥大道在這片大地上橫豎貫通,道上人車如流。碼頭的防波堤直直伸向海中,將一座繁忙的港口遮護在臂彎裡。龍門吊吐著黑煙,裝卸著貨物,一刻也不停息。數十萬人來來往往,比北面的松江府、南面的杭州府還要繁忙。 三月末的龍門,依舊一如既往地忙碌著,可江南行營卻籠罩在一股大異於往日的肅穆氣氛中。 江南行營總管范晉正向一人轉交印信文書,當對方接過之後,范晉也就成了前任總管。他的獨眼裡閃著不捨的光亮,對新任總管劉興純道:「既是次輔親任總管,我也就沒什麼話說了,想必官家和朝堂,已對次輔交代清楚。江南本地實務,宋參事更知得詳盡,不明之處可以找他參詳。」 劉興純笑道:「別叫我次輔了,重矩,你才是次輔。眼下我們二人是各接其任啊。」 范晉搖頭感慨道:「朝堂已非天王府,這次輔,我怕是難以擔當。」 劉興純聳肩道:「無所謂,就是背黑鍋的,為官家,為朝堂背黑鍋,這也是榮耀。江南之事才是實務,我劉興純這輩子英名,不在次輔,而在江南。重矩栽樹,我來乘涼……」 兩人老相識,沒什麼客套,交接之後,范晉出了行營,負手環視喧囂的龍門,長歎一聲道:「江南風起,不知會是怎樣一番風景。」 第六百二十九章 金融改制,工業正起 聖道九年,英華一國天災不斷,再加上工業剛起,蒸汽機轟鳴著攪碎國中人心,「人禍論」大行其道,一國輿論都在問責。 誰來背責?當然不是皇帝,皇帝已還了相權,還將一些議事權給了東西兩院,這幾年已不太過問內政,怎麼也輪不到皇帝背責。 那麼得了相權的內閣,就是最理想的背責人選了。三月中,各家報紙都開始追責李朱綬,說首輔唯唯諾諾,只重調和,不重開拓,出了事也沒周全的應對。更有人翻出老帳,說李朱綬這屆內閣一上任就建議南北議和,徒讓滿清又喘息四年。靠著江南得利,滿清現在休養生息,已是兵強馬壯,異日要復華夏,所費力氣,所流血汗,十倍於前。 在這滔滔問責聲浪中,首輔李朱綬和次輔劉興純,以及不少閣臣都不得不自辭背責。皇帝循著舊例,挽留了三次,最終認下了。 內閣雖已有相權,但人選還是由皇帝來定。第二屆內閣由一位首輔和兩位次輔組成。首輔是湯右曾,次輔是范晉和鄔亞羅。 李朱綬本就是「清官」,因此湯右曾的出身已無人在意,他本質和李朱綬一樣,擅於調和,在朝堂和地方很有名望,而因他更重民情,民間輿論也很推崇。唯一有些不滿的是工商聯會,他們希望有出身工商的閣臣任首輔。但他們靠著西院,本就跟政事堂唱對台戲,湯右曾路數跟李朱綬差不多,也就沒什麼鬧騰。 如果說湯右曾是又一個糊牆匠以及預備黑鍋,那麼兩位次輔就是干實事的,他們二人亮相,在尋常人眼裡,就意味著英華國策有所更張。 范晉,早前棄文從武,輔佐皇帝一手培養出英華陸軍。之後轉任江南行營總管,確保英華江南攻略順暢進行,文武兩面經歷頗足。現在升任次輔,民間推測,是要加強政事堂與樞密院的聯繫,以備隨時爆發的大戰。 而鄔亞羅本是工部尚書,鳳田村老人,學問不深,但很懂工坊利害。他升任次輔,是因應英華工業崛起,確保工業資本、工坊主以及工人的利益。這個變化才是內閣調整最關鍵的一項,但不管是朝堂還是民間,能看透這一層的人都極少。 「我這個前任次輔為什麼來江南?請在座諸位回憶一下,在任次輔之前,我管的是什麼?沒錯,管的是內防!官家為什麼要把我放在江南?好了,諸位心中明白,嘴裡就不必說出來了。」 江南行營,劉興純正在發表就任講演,聽到他這話,官員們神色激動,難道朝廷是要準備吃下江南了? 見眾人舉目相望,滿眼都是興奮,劉興純皺眉道:「你們在想什麼?別想岔了,我又不管軍務。收不收江南,是官家和樞密院考慮的事。我來江南,是要保證資本和商貨之潮不會衝亂江南,就算亂,也要讓這亂有益於我英華!」 商貨之潮?難道以前的商貨洪流都還是小的? 眾人份外不解,這四年來,英華的商貨橫行江南,鹽米、棉布、鋼鐵,甚至煤和煤爐,都從英華滾滾而來。按龍門海關的統計,聖道八年,從英華輸入江南的商貨總值高達七百萬兩,而出江南的商貨總值也有四百萬兩,算上流通商路,最終攪動的江南銀錢估計七八千萬兩。跟英華一國的商貨總值相比,雖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對江南來說,兩成多的商貨已跟英華掛上了鉤,這還不夠? 「官家昔日有雲,謀食於外,江南雖不算外,但親疏有別。眼下國中天災四起,人心搖曳,既要安內,也要變天災為機,為一國謀利。因此這江南,也將成國中洩洪之地。至於這是怎樣的洪流,我們很快就能看到。我們和劉總管在江南的任務,就是確保這番動盪,不至引發南北大變局。」 宋既的聲音響起,這幾年他在江南,一方面研究資本往來,一方面襄贊行營事務,對劉興純來江南的用意理解得很深。 劉興純點頭道:「洪流來自三方,一方是銀錢,一方是商貨,還有一方就是人心……」 浙江石門縣,縣城比四年前熱鬧了許多,一條大道自城門口破開,向東面伸展而去。這條三合土鋪成的大道,是城中新貴張三旺出錢修的。 張三旺的宅邸就在城中最繁華之地,跟縣衙隔街相望,此刻他身著大紅精織暗紋綢襖,揮舞的雙手套著八顆金玉相間的扳指,正在書房裡訓著自己的兒子:「別聽那教書先生的胡言亂語!跟他學認字就好!什麼四書五經,學來能頂飯吃!?不是念著龍門的學堂連鄉巴佬都收,我早把你送去龍門那讀書了。什麼?龍門那也教四書五經?呸,你一個混小子哪知道龍門的事!」 正說得興起,僕人來報,說王之彥王先生來訪。 張三旺頭都不回:「王先生是誰?不認識!肯定又是來打秋風的,趕走趕走!」 僕人還沒反應過來,張三旺自己反應過來了,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刮子,一邊向外衝一邊嚷嚷道:「不是劉先生麼?怎麼用回本名了?該死該死!」 來人正是他的上家,江南鹽業公司管事劉文朗,本名叫王之彥。 客廳裡,被張三旺送入上座的王之彥淡淡地道:「托了行營和公司的福,江浙總督李紱也給面子,暗地把我的家人活動回來了,從現在起,我再不用化名。」 再看了一眼束手謹立在一邊的張三旺,暗道此人雖為人粗疏,暴富之後不太懂收斂,卻還知恩義,依舊能用,王之彥再道:「眼下我英華一國在江南正有大動,你願不願趁勢而起,打下百年家業?」 張三旺兩眼圓瞪,頗為激動地道:「朝廷是要收江南了麼?太好了!別的不敢說,只要定下時辰,我老張親自帶隊,三兩下就把縣衙給砸了,迎朝廷大軍入石門!」 王之彥咳嗽連連,搖手道:「我又不是朝廷命官,怎會給你交代這事?再說朝廷也不是來佔江南,而是要大洩商貨。聽說你現在不僅在作鹽生意,還在買賣糧米,南洋米業公司希望從石門縣入手,將糧米生意鋪到杭州,你有沒有興趣?」 張三旺燦燦一笑,摸著腦袋道:「糧米生意,不過是跟石門幾個糧商搭伙在作,他們就靠我的名號,能在釐金局那少報一些貨量。這生意動靜可大,我手頭可沒那麼多銀錢來作周轉。」 看他眼中熾熱,就知道其實是很希望接下這生意。這四年來,張三旺和所有江南鹽代一樣,已經賺得盆滿缽滿。儘管清廷設了釐金局,要在他們身上抽成。可沒有損他們的大利。鹽代和其他商代一樣,有價格極廉的英華商貨支撐,抱著以和為貴的心態,他們也樂得付一些「買路錢」,換得商貨通行四處。 王之彥道:「少銀錢沒什麼,南洋米業可以用銀錢入份子,也可以通過南洋銀行給你放貸錢,年息一分九厘。」 前者是鹽業生意的老套路,現在張三旺的生意,還有兩成是新組的江南鹽業的份子。而後者則是新法子,張三旺心頭一喜,能給他們江南人放貸了?年息才一分九厘,江南民貸最低都是一年三分。 王之彥點頭:「沒錯,你們江南商代現在不僅可以在龍門的各家銀行辦貸,還可以在銀行和票行辦銀票和匯票。」 張三旺喜上加喜,銀票也就是銀行券,各家銀行所發,匯票則是行間結算。之前這些業務,都只針對英華商家,對他們江南人可不開放。他作生意時,王之彥對他可以用銀票匯票結算,他對下家卻只能現銀交割。如果他也能開銀票和匯票,跟下家都免了來往現銀的麻煩,那可是極大的便利。 張三旺恭謹地再問:「先生您看,我是繼續用福興銀行呢,還是選其他銀行?」 王之彥的真正東家是盛良鹽業,在福興銀行有份子,所以鹽代早前都將現銀存入福興銀行。但說到具體生意,王之彥身為最早進入江南的工商人士,也有自己的一番生意。各家銀行都在拉現銀存單,保不定王之彥是想讓張三旺換銀行。 王之彥搖頭:「無所謂了,之前兩院剛核定過了《銀行法》,開始推聯票,這種聯票在哪家銀行都能兌付,最適合你們這些作小生意的。」 聯票…… 張三旺沒太懂,思緒也被後一句話拉住了,小生意……自己加上下家,每年十幾萬兩的流水,在王先生眼裡也就是小生意,大人物就是大人物啊。 在石門縣人眼裡,張三旺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而在王之彥眼裡,他也就是個普通的渠道商。當然,在江南行營的眼裡,江南鹽業,也只是一個小角色,而到了英華朝堂,跟佈局全國的金融新制相比,江南也只是地方一角而已。 聖道九年四月,《銀行法》在英華施行,一種叫做「聯票」的小額定額銀票開始在國內流通,江南行營也發佈了《銀行法江南條例》,將其推入江南。這種印刷精美,紙張厚韌,絕難仿製的銀票,分為一兩、十兩、百兩三種,屬於見票即付的不記名通用銀行券。這看起來像是元明時的錢鈔,但背後的運轉機制卻大不一樣,這是國家牽頭,民間分責,上下一體推動的信用貨幣。 這種銀票是英華銀行聯合所有民間銀行推行的,初發五千萬兩,與各銀行的銀票匯票業務並存。英華銀行要求所有民間銀行在英華銀行存下兩千萬兩現銀,以備現銀不足以兌付時,可由英華銀行匯票進行轉兌。 民間銀行欣然接受這一法令,根據法令,英華銀行將退出民間業務,作為一家管銀行的銀行存在。 這項法令是計司早在幾年前就擬定好的,但因為各業蓬勃發展,對銀錢來往的狀況一直掌握不足,心裡沒底,沒有機會實施。眼下趁天災四起,工業勃發的關口,以金融改制為門,進行國家經濟的整體調控,正當其時。 而在江南,資本大潮隨著這項法令的頒布,聯票的推行,轟然湧入,將原本商貨殖民的步伐,進一步推動到資本殖民的階段。之前幾乎所有商代都仰賴英華資本周轉,而現在,聯票的流動,將更多江南銀錢,捲入到了英華的各家銀行,由此命脈也交到了英華金融的手中。 這是江南大潮的第一步,在李肆前世,歐羅巴列強從資本層面侵蝕華夏,都是以這一步而入。買辦之所以會成為買辦,完全為列強效力,是因為他們欠列強各家公司的錢,是因為沒有列強各家公司提供周轉資金,他們就無法作生意,無法討生活。 現在,江南商代,甚至江南商代的下家,那些來往於鄉間街市,將各項商貨組織起來,或外賣,或內銷的商人們,他們也成了這樣的買辦,他們都得靠著英華資本活著。 這還僅僅只是商人的一面,在另一面,不止是江南商人,連英華商人都開始感覺到,他們漸漸難以主宰資本,一個新的怪獸正在崛起,正蹲在了他們的腦袋上,把他們變為下家,他們還得仰受這頭怪獸的鼻息,這就是工業。 第六百三十章 魔鬼就在銅錢中 「范總管本是樞密院知政,他在的時候都沒大動,劉總管來了怎麼會動?」 「龍門各家銀行票行開始對江南人放貸了?這跟李煦有什麼關係?」 「龍門織廠?那不是一直只作棉布生意,跟絲綢不搭界嗎?」 周昆來回到他在松江府的老巢,開始整理跟英華有關的消息,最初還不得要領,可看到「龍門港碼頭泊位擴容一倍」、「英華銀行江南分行入駐龍門」、「呂宋力夫大舉進入龍門」、「龍門貨棧新區鋪地」等報道時,隱隱有了感覺。 南面的銀子,南面的商貨,南面的人,來勢洶洶…… 如果周昆來敢親身到龍門,就能有更直觀的感受,從四月初開始,進出龍門的貨船猛然增多,船帆遮天蔽海。但以他羸弱的經濟學識,也看不出這番熱鬧背後的本質。 龍門港,一艘船正在裝卸貨物,龍門吊吃力地吐著黑煙,將幾部又大又沉的鐵疙瘩吊上了岸。 「楊局董……哦,楊總司,年初才運過來兩船紙,現在竟把作坊也搬來了?」 「是開分號啊,江南這邊人力原料足,紙市夠大,在這裡設紙廠,紙價還能再低兩成。」 「福漳紙業還只是在這買庫房呢,看來他們是要哭了。」 「他們還沒擺弄熟蒸汽機,先忙著吃國內的紙市吧,呵呵,真要哭的還是江南的紙業。我們韶州紙業來這裡設廠,就是要把他們全部打垮!讓他們給韶州紙業買原料、當幫工、賣我們的紙。」 「好魄力!楊總司可別忘了我這個韶州老鄉,我們百花樓以前可是全力幫襯著韶州紙業。」 「那是那是,老夥計了,還得靠你們在江南找商代呢,提醒一句,江南的紙坊別漏了,他們可是現成的商代。」 岸邊兩人談笑風生,那個楊總司,正是昔日曲江莫山鄉公局的楊局董,而跟他攀談之人,則是廣東雜貨商百花樓在江南的管事。 說著說著,兩人話題轉到了吊車上的蒸汽機。 「新號蒸汽機,小了不少呢,往日都得把鍋爐和飛輪機件拆開裝運,現在都能一併吊起了?」 「嗯,東莞機械新出的,聽說用上了佛山製造局的鏜炮技術,裡面的氣缸,還有潤滑的油脂都比以前好使。個頭小了,出力反而大了,價錢雖然貴了點,一部要四百多兩銀子,可商部補貼三成,比以前的便宜。」 「楊總司這般有魄力,韶州紙業必定興旺發達啊!」 「一起發達,一起發達,哈哈……」 原本是鄉下小地主的楊百隆,經歷跟無數敢於在大時代裡逐浪的弄潮兒一樣,精彩異常。先是在老家曲江莫山鄉替村人說話,成了局董。後來縣鄉公局改製成縣院鄉院,替村人說話的人多了,覺得自己顯不了大用,開始糾合村人辦實業賺錢。 韶州的紙業向來興盛,楊百隆年少時也當過抄紙工,知道些訣竅,這幾年國中商業繁盛,帳薄文書猛增,同時書報業蓬勃發展,紙張需求越來越大,韶州紙坊遍地開花,楊百隆也在莫山鄉辦起了紙坊。 起先還是小打小鬧,畢竟造紙還是技術活,工藝不精,只能隨著大流吃點零碎。可蒸汽機興起後,看了報紙的介紹,楊百隆覺出了機會。跟別家比,他的紙質量不咋的,但用上蒸汽機,把產量推上去,價格降下來,就能爭過別人。 因此他鉚足了勁地琢磨將蒸汽機引入紙坊,造紙有六大環節:斬竹漂塘,煮徨足火,舂臼,蕩料入簾,覆簾壓紙和透火焙乾。造適用於印書和帳薄的竹紙,第一環節要花百日,第二環節要花五六日乃至七八日,第三環節要花大量人工,第四環節到第六環節需要把控火候,是技術活。這六大環節所費時日、人力和技術活,加在一起,讓紙價很難降下來。 一個老「抄手」一天最多能出五百張尺寬韶州竹紙,只論工錢,一刀(百張)就要十文錢,加上原料和其他環節的人工,市面上一刀書紙要賣三十文以上。紙貴書就貴,到聖道五年,英華國中的書價還沒大變化,一本怎麼也得上百文,以至於國中劣紙書氾濫,人人為之憤慨。 段國師所著《南明史》和《明史辨疑》等書,因為紙貴,即便有皇帝人情補貼,外加他在股市風波裡撈的銀子,印量也只有他期望的三分之一,為這事段國師還很發過一陣牢騷,他想要縣學以上生員人手一本免費的,那可是數十萬本…… 楊百隆半路出家,比其他靠手藝吃飯的紙坊更敢想敢幹。他先用蒸汽機煮漿搗漿,小見效益,接著由夏日生鮮腐爛而想到斬竹漂塘其實也是腐材過程,就造出大鐵罐子,用蒸汽機的熱氣燻煮。 三個環節下來,工效提高十倍,從投料到出紙,一槽,也就是一批紙的生產週期只要七八日,楊百隆的紙坊迅速以低價橫行韶州。但他仍不滿足,抄紙環節還是手工,而且還需要熟練「抄手」,要擴大規模,就得增人。 這個環節靠他自己很難克服,最後還是通過鄉院縣院求助曲江知縣,知縣又協調官府,找到東莞機械公司。東莞機械很感興趣,他們就希望將蒸汽機推入各行各業,立即派出了工匠,幫著楊百隆一起設計出了自動抄紙捲簾。用類似水車的轉機抄紙,功效提升了三四十倍之多。在確保捲簾機件不出問題的情況下,質量非常穩定。 楊百隆最終實現了造紙業的初步工業化,但要擴大生產,靠他自身的財力難以辦到。這時青田公司出現了,灑下大筆投資,幫他立起了這一業。他的紙坊所產「機紙」以不到「土紙」四分之一的價格橫掃國中紙業,兼併了大批韶州紙坊,在聖道七年組建了韶州紙業公司,還上了市。 福建紙業遠比廣東興盛,在韶州紙業的打壓下卻潰不成軍。被逼無奈,福建紙業一面也引入蒸汽機,一面也進行兼併重組,成立了以漳州紙坊為核心的福漳紙業。可缺乏強力領軍人物,內部矛盾重重,發展比迅速壯大的韶州紙業慢得多。福建紙業剛跨出南方,在江南設銷售點,韶州紙業卻已開始在江南設廠。 當然,僅僅只是福建紙業的紙,就已讓江南紙業感覺如墜深淵。 就在楊百隆跟百花樓管事在碼頭聊天時,龍門一處商站裡,幾個蘇松紙坊主正捧著一刀白竹紙淚流滿面,十二文!是本地紙的三分之一!這南蠻的機紙,還要不要人活了? 「南蠻的紙坊肯定是賠錢賺吆喝!古往今來,造紙就是那套章程,我壓根想不出,他們是怎麼把本錢壓到這麼低的,這不可能,這不合理!」 「多半是用不要錢的呂宋力夫,官府也沒抽稅,料也是在南洋砍的樹,一文不費!」 「說得我都想把紙坊搬到南面去了……」 正滿腔憤慨,商站夥計又在紙攤上放下幾刀紙,一看就是上好竹紙,這些坊主馬上擁了過去。 「韶州來的,十文,沒聽錯,十文。」 「兄弟……站穩了……」 一聽這價,有人就要往地上僕。 「韶州紙業還要在龍門設廠,到時還會降到八文吧……」 商站的夥計又多嘴了一句,這下連扶人的也僕到了地上。 「韶州紙到了麼?就這點樣品了?算了,先來福漳紙吧!」 「咱們不是商代,只能給零價,這知道。也夠賺了,有多少,三百擔?全要了!好好,咱們分……」 「喲,秦坊主白坊主,你們都在啊,是是,你們的紙也還是在賣的,以後再談,以後再談!」 一幫該是紙商的人湧過來,敷衍著跟老關係戶打了招呼,生怕搶不到這些機紙,一窩蜂地下了單子。 看著興高采烈而去的紙商,還有咬牙切齒,恨不能放火燒了龍門的紙坊坊主,商站的夥計一臉風輕雲淡,這些日子這種事,他已見慣了。 商站是江南工商聯會辦的,用來向本地商賈展示貨物。攤子上琳琅滿目的商貨,夥計熟得幾乎如數家珍,因為每一種商貨,都會引發剛才那般景象,有人哭,有人笑。 小的像是皮帶,厚牛皮,上漆鐵扣格外醒目,本地貨就這鐵扣值錢,一根要一百二十文,百花樓的零價是……四十文。在英華,這鐵扣是蒸汽機光當光當砸出來的,可不是人工拿錘子敲出來的,一日產一萬都不在話下。 還有這琺琅(搪瓷)器,原本都是大戶人家用的,華貴不已,價錢也不菲。攤上的佛山產白琺琅水杯,六十文,白琺琅水盆、壺盤,最貴不過一百五十文,堅固結實,足以傳家,尋常小民都會買來用。從年初到現在,江南雜貨商從這商站裡批出去三四十萬個。 這些琺琅器,不過是用蒸汽機將鋼板壓成型,再塗料送到大窯裡燒出來的,一批就幾百上千個。聽說還是現在鋼價高,等鋼價再低下去,這些鋼琺琅器還要跌價。 再看到攤子角落,靠地碼放的一堆黝黑厚餅,上面還有密密洞眼,夥計心道,這東西才是真正的海貨,國內稱呼為蜂窩煤,最適合民戶生火,經燒,煙氣也少,關鍵是價格便宜。就用蒸汽機絞碎了煤炭,再混著粘土烘乾出來。 用專門的煤爐燒這東西,一家人一月花不到一百文灶火錢,江南柴薪貴得嚇死人,百斤要七八十文,一家人一月怎麼也要燒個兩百斤柴,用蜂窩煤能省一半。 攤子上林林總總商貨,但凡是價錢極廉的,基本都跟蒸汽機有關,商站夥計暗道,這機器真是從天而降的法寶啊,不知道是什麼仙人弄出來的,如果再弄出機關人,代替自己站攤,那自己豈不是也沒活路了?那也好,正好逼著自己去南洋折騰,有膽子的,在南洋都折騰出了一番事業,自己就是膽小…… 夥計滿腦子胡亂轉著,就見百花樓管事陪著一個人走了過來,邊走邊說,聽得那人是紙業公司的。見管事一張燦爛笑臉,夥計覺得份外不習慣,以前各家作坊可是都朝管事陪笑臉,沒百花樓這樣的商賈,他們可賣不出去東西,可現在,情形都顛倒過來了。賣東西的都得給造東西的陪笑臉。 眼角再掃到攤子上的商貨,夥計心道,那真是沒辦法,換了他也得陪笑臉,這麼便宜,量這麼足的商貨,你不賣,自有別人搶著來賣。就是百花樓管事這張臉,怕是要天天笑下去,很快得真爛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修羅降世,吸陽噬人 「爺爺所料不差的話,三年!最多三年,江南就要歸入英華,而且還很可能是江南人自己獻土,為什麼?最近爺爺發現,江南生絲越來越向南面匯聚,而南面來的絲織價錢越來越低,蘇杭那些有手藝的織戶,一群群被挖到廣州去。再過些時日,江南自產絲織恐怕賣不出去了,百萬人都得幫南面產生絲,仰仗南面而活,南面要得江南,只需一紙文告而已。」 「爺爺是大清人,這輩子幫著兩位皇上撐起財稅,安撫江南,自問也算盡忠了。可爺爺也就是為這財稅跟南面夾纏不清,一旦朝廷問罪,百口莫辯。所以啊,爺爺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你們這些後輩想。你不是好書麼?南面的越秀學院開了藏書學,還收女子,正合適你啊。」 蘇州織造府,李煦對一個未及豆蔻的小姑娘這般說著,小丫頭帶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沉靜,濃密眼睫微微扇動,竟像是將這些話都聽明白了。 李煦的孫女李香玉,今年已經十一歲了,自小聰慧,也愛看書,這幾年江南風雲變幻,小丫頭竟也歷歷在目,事事追根,比那些掩在深閨裡的大姑娘還懂人情世故。 李香玉道:「沾哥兒也去麼?唔……怕是不能的吧,他的名字可在內務府的包衣譜牒上。」 李煦歎氣,心說他哪裡還管得了曹家,雍正在四年前抄鹽商可是抄得歡實,怕一直在琢磨要再搞一把。可江寧織造不僅握著官坊生意,還是江寧釐金局的一大局董,牽一髮而動全身,雍正怕英華起疑,這才一直忍著。 由曹家想到自己,李煦心中更是淒涼。剛才那些話也只是撿著淺顯的說,他之所以開始安排後事,確實是南面絲織業漸漸北進,廣州的絲織行轉銷江南絲綢的量越來越少,收生絲的量越來越大,他和江南絲織業已有成為英華棄子的跡象。 他的價值就在南北兩面周旋,在江南產絲綢,輸送到英華,英華再轉銷民間或是海外。現在英華自產絲綢,花樣越來越精,產量越來越大,據說一間百人的織坊,一年就能產兩三萬匹綢緞。而價格也越來越低。廣州紅絹,質量不差江寧紅絹,尺價三分,匹價八錢,只有江寧的一半。番禹青緞,尺價兩分,匹價五錢。竟是蘇州青緞的四成。 為何英華絲綢價這麼低,量這麼大,江南絲織業百思不得其解,李煦卻心中明白,肯定是織機用上了蒸汽機。早前他曾跟南面相熟的織商談過,希望將蒸汽機引入他的織坊,卻被對方乾淨利落地拒絕了,還明確地說,誰敢向北面賣蒸汽機,誰就犯了軍國大罪,皇帝都遮護不了。 所以他只好拐彎抹角地當英華織造的商代,而這一當,自然又落了把柄在李紱的手裡,被英華之利纏得越來越深。由鹽商想到自己,由曹家想到自己,李煦自然得早作謀劃。 孫女的脆嫩嗓音拉回他的心緒:「爺爺,我終究是旗人,到得南面,不會被押到瓊州甚至南洋挖礦麼?」 李煦笑了,「瓊州的旗人,不過是跟南面打仗打輸了才發配去的,現在他們也都不再是旗人,而是自由身的漢人了。南面的人還是講規矩的,怎麼也不會無緣無故把人害了。」 李香玉眨巴著清澈的大眼睛,有些害怕地道:「大家都說那聖道皇帝是修羅降世,為的是讓塵世墜入畜牲道,之前被燒死的盤大姑,就是他化出的一個分身。他日吃三百小兒,夜吸三百女子……元陰,整個南面都被黑雲壓著,就像是……是人間地府。」 李煦沒說話,就微笑著看住她,小姑娘再道:「這自是難讓人信,可他怎麼也不算好人吧?」 腦海裡閃過十來年前,跟李肆在廣東暗鬥的情形,自己的親信家人吉黑子,屍首還不知在何處,李煦斂容道:「這倒是沒錯,那李肆絕非好人!不過……你肯定是沒機會見著他的。」 小姑娘寬慰地撫著胸脯,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一般地點頭,「尋常遇著的那些南人,又知禮又懂得多,倒還真是好人。」 金山衛,聽到一個尖嗓子在喊:「我們可都是好人,幫你們找活路,不睬不受也就罷了,居然還這般血口噴人!你當我們英華人都是割肉喂鷹的佛爺!?」 楊百隆皺眉,這聲音,怎麼這麼熟呢? 如今龍門已拓地到金山衛附近,雙方雖大掘溝壕,一幅隨時會大打出手的樣子,可在溝壕中段卻突兀地鋪開了一條長街,中間還劃著一條白線。街口蹲著一塊石碑,上書「矛線街」三字。據說這條街是當初江南行營總管范晉和金山衛鎮守白道隆在這裡劃界,范總管隨手拿起一隻長矛,在這地上劃出了線,然後兩邊商舖就依線林立而起,互通商貨。 龍門只容在龍門做工以及談生意的江南人進出,而且還只能在龍門外圍活動,來往都是大宗買賣,小生意都集中在了這裡。楊百隆來江南,自然也想見識江南風物,就朝矛線街而去。還沒到街口,就聽到了這嗓音。 有江南口音叫道:「敢頂撞鐘老爺,你不想活了!?」 再一個滿含憤懣的江南口音喊道:「你們南蠻毀了我松江的家,絕了我織戶的生意,現在又扣給我莫名的罪,還要賣我到交趾去挖煤,這是給我活路!?要我死就痛快點,一刀砍上來!」 楊百隆剛靠過去,聽完這話的同時,也看到了先前那尖嗓門的主人,頓時兩眼鼓了起來,鍾上位!?聽說在交趾挖煤,已挖出了不小身家,眼下這是…… 鍾上位煩躁地揮手:「去去!你想去交趾,我還不要呢!趙游擊,這人我不要。」 他身邊竟站著一個綠營軍將,點頭哈腰地道:「是是,這等刁民,就是給老爺添亂的!」 鍾上位再道:「願意去的,都是礦下的柱頭,管人的!我手下有交趾人,有呂宋人,就得靠咱們漢人來管著他們。苦是苦點,可三五年干下來,這邊白老爺能幫你們脫罪,你們還能積存點銀子,大家互利嘛。」 在他對面,是一隊綠營兵丁押著的數十名囚犯,衣衫襤褸,兩眼無光,唯一有神采的,正是剛才怒聲駁斥的那人,他呼號道:「在龍門碼頭幹工的囚力還戴著鐐銬!銀子?餓不死累不死就算好的了!你們南狗就是喪心病狂!唆使著這邊的官府,把我們良民變成罪囚!老天爺啊,為什麼不開眼,把你們南狗……」 那趙游擊帶著兵丁衝上去,棍棒拳腳齊下,三兩下就將這人打得躺在地上,鼻血長流。 趙游擊還不解恨地吐了口唾沫:「呸!給你好不知好!英華老爺們是你們這些賤人能罵的?」 聖道九年的英華,君、商、民三憲已是國人皆知。如此苛待同胞,而事主又是以前很看不慣的鍾上位,楊百隆憤怒地挺身而出:「鍾上位,你又在搞什麼名堂!?」 鍾上位轉過身,瞇了好一陣眼才認出一身樸素,卻已身懷貴氣的楊百隆,胖臉頓時湧上他鄉遇故知的歡喜:「哎喲老楊啊!多年不見,你也發財了?這事?嗨,雖然上不了檯面,可龍門人人都知道啊,別跟我說你不清楚囚力是什麼。」 囚力一詞說到第二遍,楊百隆倒抽了口涼氣,之前百花樓管事和龍門工商聯會講過的事驟然在腦海中重現。 「江南這裡,正經的勞力也便宜不了太多,要找便宜的,就跟金山衛那邊聯繫,他們那裡賣罪囚,在咱們這叫囚力。只要按人頭給金山衛一筆錢,買過來的罪囚可不必付工錢,就給飯吃,隨便用,別出人命就好。照著刑期用,三五年,甚至十年的都有。」 楊百隆之前還沒什麼概念,現在見那被打得鼻血橫流的囚犯,滿心不忍:「你也知道這事上不了檯面,就不怕被人戳脊樑,被官府問責?」 旁邊那趙游擊不滿了:「哪裡來的,敢對鍾老爺的事指手畫腳?官府?這麼大一個官府立在你面前,眼瞎了沒看見?是啊,我就是官府!」 楊百隆氣得說不出話,鍾上位連連搖手:「別插嘴,這是我的同鄉,他說的官府,是咱們的官府,又不是你們那爛泥巴官府。」 趙游擊臉色頓時燦爛,連連鞠躬道:「也是南面的老爺啊,走眼了走眼了,老爺恕罪恕罪!鍾老爺說得對,咱們這官府,就是伺候老爺們的,專治跟老爺們過不去的刁民!」 楊百隆再抽涼氣,這是滿清的官爺?怎麼跟叭兒狗似的,這江南的人情,還真是詭異呢。 鍾上位再道:「這事范總管之前都睜一隻眼閉一隻……哦,他就一隻眼,反正他就心知肚明,卻也不管的。對大家都有好處嘛。他們罪囚能有飯吃,甚至還能有點工錢,刑期一過,不定還能掙到長工,這邊的官府也落得輕鬆。」 楊百隆搖頭,他說不出大道理,但就覺得這事不對。 趙游擊朝鍾上位看去,眉頭皺著,雖然對楊百隆客氣,顯然是不願讓這事捅上檯面。 鍾上位湊過來,低聲對楊百隆耳語道:「老楊啊,不用白不用,這些罪囚,按一月刑期二百五十文給金山衛,哪來這麼便宜的勞力?剛才那叫喚的不過是松江府的傻叉,就記恨著咱們,其他人可是滿心盼著的。班房和監牢裡活命的機會有多大?能吃著咱們供的米飯菜蔬?多少人都求不來呢!」 楊百隆轉頭看看,除了那個躺下的,其他人都麻木地盯著鍾上位,嘴巴還在蠕動,似乎就等著鍾上位給飯吃。 心頭一軟,接著一喜,二百五十文一月!?算上飯食,一月不到五百文,到哪去找這麼便宜的勞力!?就算看不來機器,幹不了技術活,可紙廠也需要很多雜工,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良心就跟水泡似的,掙扎了兩下,噗地破滅,楊百隆低聲問:「有多的麼?讓我一些。」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大義與小我 由半空鳥瞰松江府城,能看到城中心青磚綠瓦,新色洗眼,而在這片接近渾圓的區域之外,塵土抹染的舊色跟這新色形成了截然對比,若不是那圓區裡點綴著或大或小的破壁殘垣,根本看不出這是四年前被火藥局大爆炸夷平的舊地。 一處殘垣斷壁,再被草蓆勉強圍起來的屋舍裡,徐茂林放下擔子,妻子看了看擔子前後的兩個竹筐,訝異地道:「今日怎麼英士巾子比六合帽還賣得多了?」 徐茂林是帽匠,他做帽胎,妻子繡帽面,兩口子在這松江府城兢兢業業,日子還算過得不錯,正計劃著修補舊屋。妻子所說的英士巾子是隨龍門的英華人傳過來的,其實也就是明時的烏紗帽,只是沒有硬翅,而且方圓都有,形制各異。 這「英士巾」額前頭頂或綢布或網巾,後腦「立山」比明時矮了許多。英華人用來容髮髻,同時當作裝飾,花鳥蟲魚,五顏六色,份外招展,在江南也成了時髦。對江南人來說,更大的意義還在於既可以遮禿瓢,還可以掩小辮子,讓自己看上去跟南面的人差不多。 徐茂林開心地道:「愛戴的人多了嘛,而且鐵線、綢布和網巾都便宜了,買的人也多了。就算一頂只賣五十文,也能賺個二十文。」 妻子憂心地道:「白日我見街頭又開了一家帽店,雖說價錢要比咱們的貴一些,但料子和做工可不比咱們的差,而且還是廣州來的大堂號,咱們這生意,還能作得長久嗎?」 徐茂林道:「咱們這點小生意,一天賣個十來頂就夠開銷了。總有怕店大欺客的,咱們徐家帽的名聲還在,怎麼也擠不盡咱們的生意,就是……」 接著他也面帶憂色:「稅差換了人,要給我下馬威,一頂收了我十文錢,連沒賣的都要算。」 妻子歎氣,生意能不能作下去,不在大堂號,而在官府。市稅得交,釐金得交,是個衙門都能伸手。 「是我不好,老提這些個不好的,吃飯吧,今日我買著了南洋米,一升才七文錢,比咱們蘇松米便宜兩文。真不明白,都是一樣的田一樣的種法,人家的米也不差,還大老遠從南洋運來,為什麼會比咱們的便宜?」 妻子嘮叨著張羅晚飯,說到米價,徐茂林也有一番感慨。 「為什麼便宜?因為南面的東西進咱們江南,官老爺不敢收錢!咱們蘇松產的東西,全都得交錢!老的商稅不說,新的釐金到處設關。咱們鄉下老家產的米,要進華亭縣,得過兩道商關,六道厘關!本能賣一升五文的,到華亭縣來賣,九文都回不了本,大家當然不願意了。」 「咱們松江府城還能買到九文錢的蘇松米,一是官老爺不敢把米價鬧得太凶,二還是龍門的米代管用,他們靠著龍門米商的名義在鄉下收米,裝進南面的米袋裡,就成了南面的米。商關厘關都不能收銀子,這才能讓咱們松江府人吃上本地的米。南洋雖然有米,怎麼也喂不足咱們整個江南。」 聽著丈夫這番話,妻子就覺是大見識,滿心崇拜地拉扯著丈夫上桌,暗自盤算,今晚可得繼續努力,自己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後,怎麼對得起過世的公婆…… 這一多想,心情又黯淡下來,她小意地對丈夫道:「我去衙門問過,秀林……沒去南面,聽說是在挑人的時候罵南面的老爺,還被打了一頓,讓金山衛發回了縣監。身子倒是沒有大礙,就是越發瘋癲了,見著我就罵。」 徐茂林剛端碗扒拉著,聽到這事,碗落桌,筷子更啪的一聲拍在桌上:「真是讀書讀出魔障了!他曾經是童生,該比我這個大老粗更懂道理才對!四年前那場大災禍能怪誰?不是人家把火藥堆在城裡頭,也不是人家來點了火藥,要怪就怪老天爺好了,他要死要活,總記恨著南面的人幹什麼!?」 徐茂林一家也是四年前松江大爆炸的受害者,這破爛屋子正是從當年劫難中倖存下來的。但他的父母卻跟上萬松江人一同在大爆炸中殉難。 他的弟弟徐秀林一直將此事歸罪為南面英華,也不止是為父母之仇。他和他妻子在作棉布生意,松江棉布一直不愁銷,只愁產得少。可自龍門建起織廠後,廉價質優的「機布」橫掃松江府,也讓他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他妻子還覺得可以退上一步,一面作龍門的布代,一面改作棉花生意,給龍門織廠供料。不定日子能比以前好,可徐秀林就覺怎麼也不能向「南蠻」低頭。夫妻兩人為此反目,妻子乾脆踹了徐秀林,自立門戶,徐秀林也漸漸落魄,不是哥哥徐茂林伸手,估計已成了街頭流丐。 徐秀林由此性情大變,成天念叨著自己是被南蠻破家,還加入了什麼「大義社」,千方百計在暗中跟南面搗蛋。 上月徐秀林在街頭跟人爭執,據說是在吵松江府城受難該怪誰,吵不過就把人打成了重傷,沒想到那人是龍門英華商人的伴當,商人找上龍門的江南行營,江南行營找上松江府,松江府壓到華亭縣,徐秀林就被定了傷人之罪。 現在江南已不興什麼流遣,都是一概論年月關押,徐秀林定了五年,在縣監裡怎麼也不可能活下來,於是徐茂林就在縣衙活動,希望能把他辦成囚力,去南面做工。 可沒想到,徐秀林一點也不領情,讓一心為弟弟著想的老實哥哥也終於憤怒了。 「不管他了!是死是活,再跟我沒關係!」 嘴裡這麼說著,徐茂林卻在尋思,是不是去會裡找找祭祀和教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路子。 「徐茂林?聽說你入了天主會!?」 剛吃完飯,妻子正在灶房收拾,一幫人闖進了屋子,為首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惡狠狠地問。 「你弟弟還守著大義,凜然不屈,你這個哥哥,卻連血海深仇都忘了,一心抱著南蠻的大腿,說!你從南蠻那領了多少銀子!?」 另一個年輕人咆哮道,這人徐茂林認了出來,縣裡絲綢大商人何家的兒子何鳳,以前他還在何家那買綢緞料子,這何鳳跟弟弟還是縣學的同窗。 「我家是從中原遷過來的,一直都沒祖祠,早前父母過世,沒處安葬祭告,只好去天廟。天主會也就是領著大家一起祭祖,這沒犯什麼忌諱吧?」 見著這一幫人都像是讀書人,而且還服色光鮮,徐茂林被嚇著了,趕緊辯解。他的確是天主會的人,四年前,南北議和之後,天廟也入了江南。第一件事就是幫著料理松江府城遭難的屍骸,也消減了不少江南人的忌憚。 至少在生死事上,天廟行的都是華夏人的老一套,唯一不同的只是變族葬族祭為公葬公祭。而且以葉天士為首的江南英慈院,在江南內外科分得很嚴,沒怎麼搞開膛破腹那一套,也讓江南人漸漸習慣了天主教和英慈院的存在,不少老百姓為圖喪葬事省心省銀,也都入了教。 但這兩樁事,在江南讀書人眼裡都是大逆不道,儘管官府不敢為難,讀書人卻經常挑事,因此徐茂林面對這幫人,依舊覺得自己心虛理虧。 為首那個還帶著點書卷氣的年輕人咬牙罵道:「忌諱!?你犯的忌諱,已經多得什麼都不忌諱了!你居然把你弟弟賣到南蠻去作苦工,連良心和廉恥都不忌諱!」 那個何鳳接口道:「秀林是咱們大義社的人!你說你犯了什麼忌諱!?」 原來是替他弟弟來討「公道」的?不,他弟弟,怕就是被這幫人拖下水的…… 徐茂林怒氣漸漸升騰,不甘地回嘴道:「我犯沒犯忌諱,自有官府管著,倒是你們,憑什麼蠱惑我弟弟,跟南邊的人作對?」 「漢奸!」 「敗類!」 「無恥之尤!」 這幫書生頓時憤慨了,怒聲唾罵著。 何鳳臉肉猙獰地道:「為什麼跟南蠻作對?你到底還是個人麼?朝廷養活了這一國人,大家都該為朝廷盡忠!眼下朝廷有難處,跟南蠻暫時議和,可不妨著咱們子民為朝廷效力!除掉你們這種背恩忘義的漢奸,教導大家明大義,忠皇帝,但凡是大清人,都該……」 見得徐茂林臉上浮起鄙夷之色,領頭的年輕人止住何鳳,「看來你已是被南蠻的歪理邪說蠱惑了,覺得自己不是什麼愚民,這種聖人大道已經耳膩了?我林遠傅最恨的就是你這種人!可我林遠傅也是講道理的,就要讓你心服口服!」 這林遠傅沉聲道:「為什麼不跟南蠻作對?咱們不談君,就談民。你捫心自問,南蠻開龍門之後,咱們江南民人的日子,苦到了什麼境地?南蠻商貨洶洶而來,米,害了農人,他們的米再賣不起價。絲綢棉布,害了織戶,他們織的絲綢棉布已經賣不出去,只能供生絲棉花,受南蠻盤剝。咱們的蘇鋼本來很有名的,可南蠻的鋼鐵進來,蘇鋼的鋼場一夜之間全部關張!」 他盯住徐茂林,冷笑道:「你弟弟的遭遇,你該是很清楚了。再說你,作帽子的,你可知道,南蠻的帽坊,不僅後就要開遍江南,到那時,一頂帽子不過二三十文錢,看你還怎麼過日子!」 第六百三十三章 私仇與公仇 負手環視這座破爛屋舍,林遠傅悲憫地搖頭:「這屋子,也是被南蠻害的,就算不是他們點著了火藥,也是他們來犯江南引出的禍害。咱們江南人,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他們廣東福建人,憑什麼來管!?」 眼見徐茂林神色有些恍惚,林遠傅再加了一句:「對了,你這個自以為懂世事的聰明人,恐怕不知道八十年前的舊事吧。當年嘉定三屠,江南血流漂杵,是誰幹的?是當今朝廷麼?不是!是李成棟!他被南蠻尊奉為什麼人?抗清英雄……南蠻的聖道皇帝,就是他的孫子!」 林遠傅深吸一口氣,篤定地總結道:「明白說吧,我知道你們這種人的想法,覺得南蠻是來搭救你們的,是來復華夏的。可事實果真如此嗎?剛才我已說得很明白了,南蠻根本就不把咱們江南人當自己人。今日還只是用商貨來壓搾江南,勾連官府中的敗類,逼江南人為工奴,異日陷江南,江南人人都要成南蠻的牛馬!」 徐茂林只是有點見識的小人物,如果他讀書再多點,「大義」再強點,說不定也就被後面這些話給說「通」了。而如果他腦子能再靈活點,臉皮再厚點,裝作大徹大悟,也就沒有後面的事了。 林遠傅是來發展社員的,如今他是諸葛際盛手下的幹將,諸葛際盛又是江浙總督李紱手下的幹將,擔著暗中聚斂江南人心的重任。這「大義社」就是諸葛際盛所掌的秘黨,而林遠傅負責大義社在松江府的發展。 徐秀林雖是大義社的人,卻沒什麼能耐,也沒什麼背景,這種苦傻之人在松江比比皆是,只能當大義社的外圍成員用,林遠傅之前不怎麼注意。甚至被活動成了囚力,他也沒理會過。 可沒想到,徐秀林竟然在囚力一事上表現出了足足的「氣節」,被金山衛退回了華亭縣,這讓林遠傅注意到了他。再由徐秀林查到他哥哥徐茂林入天主會的事,林遠傅覺得這是一個打入松江天主會的機會。 南北兩面議和,大清的江南官府跟英華的江南行營維持著表面的和睦,但私底下卻另有一番來往。林遠傅由諸葛際盛告知,李制台視天主教為眼中釘,不好在面上動手,但唆使民人在這事上作亂,讓民人通過天主教,更深刻地「認識」到「南北不兩立,英華非華夏」,這事關係重大。 所以林遠傅帶著大義社的人來了徐茂林家中,此刻見徐茂林臉色變幻不定,林遠傅還自得地暗道,沒多少人能頂住他這一番深刻的誅心之論,這個帽匠也不會例外。如果通過他混入松江天主會裡,造出諸多「業績」,污了天主會的名聲,不僅上司諸葛際盛會更青睞於他,說不定還能入總督大人的眼耳。 徐茂林開口了,還帶著一絲怒氣:「天下就是被你們這種讀書人害的!道理進了你們嘴裡,就全變了模樣!在這江南,到底是誰在害我們民人?是誰在收那麼高的錢糧,是誰在一路關卡在收商稅釐金!?我們老百姓掙十文錢,八文錢都被官府剝去了,江南的官府,是南蠻的官府?」 「聽你那話,好像南面的人沒來之前,咱們江南老百姓過的是神仙般的日子似的。我徐茂林靠著一門手藝過日子,還算是好的,那些鄉間民人,交了錢糧稅賦,不也就是剛夠吃穿?遇著年景不好,還不得賣兒賣女?如今南面的人把米價降下來了,鹽價降下來了,甚至絲綢棉布什麼的價錢都降下來了,我們江南人的日子難道不會更好過一些?」 「南面的商貨確實礙了我們的生意,可只要下力,只要有心,南面也給了更多的機會。如果朝廷和官府不再攔著,讓南面的人能直接到松江府來設帽廠,我徐茂林怎麼也能當個作坊的班頭吧。」 徐茂林看向何鳳等服色光鮮的書生,眼中滿是鄙夷:「你剛才說的那些被南面害了的老百姓,怕都是何大老爺那種人物吧?往日他們定著行規,定著商貨價碼,吃得滿嘴流油,如今被南面的商貨和商代們擠垮了。他們跟早前被抄了家的鹽商一樣,倒真的跟南面有仇。」 何鳳頓時跳腳:「賤民!好膽!敢說我爹的壞話!」 徐茂林昂首挺胸地道:「有仇報仇,這沒得說,可你們不自己去跟南面打殺,挑唆著咱們老百姓出頭,這算什麼好……」 砰的一聲,一把椅子砸上了徐茂林的頭,正是那何鳳。將人撂倒在地還不罷休,掄著椅子繼續猛砸下去,嘴裡還罵著:「大字不識的賤人,你懂什麼道理!?爺爺說什麼,你就該聽著辦!跟爺爺強嘴,還敢數落我爹!心都被豬狗吃了!」 「這不止是賤人,就是無可救藥的漢奸!」 「打死這漢奸!」 其他書生也衝了上來,板凳拳腳一起上,林遠傅原本還想說話,可回想剛才徐茂林那股跟自己正面對視的眼神,一股狂怒也在胸膛裡沖刷著,反手扯過旁邊的扁擔,重重地揮了下去。 「賊人!抓賊人啊!」 徐茂林的妻子一直在門角里縮著,緊張地看著丈夫跟對方理論,眼見這幫文縐縐的書生猛然變身暴徒,驚得高呼出聲。 再是彭的一聲,林遠傅下意識地一扁擔過去,想要止住呼號,血花飛濺,這婦人一腦袋撞在牆上,血團從牆染到地面,像是沒了聲息。 殺人了…… 看看地上的徐茂林,牆角的婦人,書生們猛然清醒。 「漢奸夫婦,就是姦夫淫婦,人人得而誅之!」 林遠傅目光爆亮,湧起強大信念,將心底那股恐慌壓住。 「官府在面上還是得向著南蠻的,要是這帽匠牽出南蠻什麼人,諸葛先生怕也護不住咱們……」 「終究是殺人了啊,還不知是多大的麻煩。」 接著眾人紛紛議論起來,背景都是富豪之家的書生們,還沒怎麼經歷這種陣仗,有些慌了手腳。 「你我都是大義社的人,為了大義,個人生死算得了什麼?只是這事不能牽扯出大義社,免得南蠻注意到諸葛先生,甚至李制台,所以還是得收拾一下……」 林遠傅咬牙說著,將個人安危跟大義擰在了一起,終於讓眾人鎮定下來,眼中再度升起決然的暴戾。 「救……救命……」 婦人的低低呻吟又讓眾人一驚,見著她勉力朝屋後爬去,所有人都看向了林遠傅。 「捨小仁,衛大義,看你的了!」 林遠傅將扁擔塞到了何鳳的手上,如交託神聖的事業一般凝重地道。何鳳目光閃了兩下,接過扁擔,兩步就衝到了屋後。 屋裡的人就聽到一陣噗噗悶響,起碼二三十下,隱約還有骨裂的脆響,當何鳳回到屋裡時,整個人氣色一新,競相是立地成佛,換了一個人。 「可惜了……肉倒是真軟……」 何鳳遺憾地說著,眾人對視,嘿嘿輕笑著,眼中也都傳遞著遺憾,當然不是對那婦人生死的遺憾。 「扮作走水就好了……」 十來個書生,腦子都是好用的,馬上就有了主意。 不久後,林遠傅帶著書生們倉皇而去,接著煙氣漸漸從這間破爛屋舍裡瀰漫出來,再是滾滾焰火升騰而起,吞噬了整座屋舍。 「走水啦!」 銅鑼聲響起,街坊鄰里一湧而出,急急撲救著火勢,當人們從前屋把徐茂林拖出來時,他滿臉血污,一邊嗆著煙一邊喊道:「我娘子呢!?幫幫我,看看我娘子安好麼?」 街坊撲救及時,縱火犯也不是專業幹這行的,火勢很快就得到控制。而徐茂林這話,街坊們只能默然無語,大家都在屋後看到了他的娘子,如果不是衣衫熟悉,還真看不出那具破爛的人體是他娘子。 「老天啊——」 抱著妻子的屍首,徐茂林發出了淒厲的呼號,他仰視蒼天,忽然覺得老天爺這麼遠,這麼開闊,同時又這麼清晰,世間的罪惡也由此纖毫必現。 「苦難和富貴,都不是上天降給人的。上天只授人予靈,這靈裡有惡也有善,循著善,得了富貴,這是上天之道在顯著效力,循著惡得的富貴,受人唾罵,自得心魔,還有報應等著,這也是上天之道顯著的。」 「天道自在,苦難和富貴,都是人自為的。芸芸眾生,相善相惡,這就是世。遭得苦難,先要問自己是不是錯了,自己是不是作了惡,再來問這世是不是錯了,是不是容惡而抑善。」 「揮開心中的仇恨,這般細細想下去,得到的才是正確的答案。再由這答案決定你該作什麼,這樣你就不會是遭人蠱惑而行的愚人,你能堅持始終,而不負己念。」 天廟裡,祭祀平靜地說著,徐茂林的呼吸也漸漸緩和下來。 「我想過了,想得很清楚,不是我的錯!我想投南面,投英華,報我娘子的仇!先生,給我指一條路!」 片刻後,徐茂林堅決地說著。 「我們只是來為華夏之人揮開陰雲,讓華夏之人重見上天,此外諸事,我們都不管的。我們絕不會幫著世人相仇相殺,所以你的私仇,我們只能說聲抱歉。進到天廟裡的人,我們一視同仁,要的只是讓他看明白,上天自在,讓他生死皆有歸處。」 祭祀遺憾地搖著頭,他這座松江天廟是聖宗,供奉孔子,以孔儒新解融匯程朱理學。不如此,就難以在理學興盛的江南落腳。就算有紅衣兵護著他們立起天廟,週遭讀書人團結一心,不僅能阻絕當地人來天廟,還會興起無盡的紛爭。 因此松江天廟力求中立,不跟江南行營乃至英華有直接聯繫,將有反清之志的江南人引給龍門,這事他們不願意幹。江南行營可不會理會天廟的長遠苦心,只會將他們當作稱手的反清工具,求得一時的便利。 所以即便徐茂林心志如鐵,祭祀也愛莫能助。 對天廟這態度又敬又恨,徐茂林萬般無奈,凶光漸漸在眼中升起。他不想死,但讓那幫大義社的罪人就這麼逍遙,他也覺活著毫無意義。實在不行,他就只能悍然出刀,求個痛快。 見他這模樣,祭祀歎道:「為何總念著私仇,難道你就沒想過公仇?作惡之人,天道顯罪,還得借人手降下,這江南人人身負私仇,就看你怎麼匯成公仇。」 徐茂林一愣,他是聽不太懂這番話,但私仇公仇卻能明白。大義社在幹什麼?糾合鷹犬,為那些在江南失利的舊日豪紳鳴吠,他弟弟,他妻子,都是這股黑惡之力給吞噬的受害者。光是殺掉那幾個書生,僅僅只是報私仇,可如果跟這個大義社對著幹,破壞他們的企圖,那就是報公仇,相信會有很多人跟他站在一起。 頓悟了的徐茂林,步伐堅定地出了天廟,看著他的背影,祭祀忽然覺得,自己也許做錯了什麼。 聖道九年四月起,大義社在松江越來越活躍,原本還只是口誅筆伐英華和江南商代,以及天廟英慈院等所有有悖於大清和道學的言論事理。漸漸發展為勒索、威逼乃至暗殺英華商代,以及受益於英華的江南本地人。 與此同時,一個名為「剪刀會」的秘黨也在松江崛起,他們的宗旨無比清晰,就是剷除大義社。一出手就頗為狠辣,五月,華亭縣昔日絲綢大豪的兒子何鳳被殺死在家中,之後好幾個格外活躍的大義社成員也被暗殺。接著不斷有商代加入到剪刀會,聯合起來對抗大義社。松江的黑道也被雙方各自拉攏,分裂為南北兩派,相互攻殺,日日上演街頭對砍的戲碼。 大義社和剪刀會在松江的爭鬥就如一個漩渦,將各方勢力一一拉扯進去,在南面,先是英華商代鹽代,接著是英華各家公司,再是江南行營以及樞密院軍情司。在北面,先是李紱的暗中勢力,接著是已基本把控住浙江的年羹堯的暗中勢力。而在灰色一面,周昆來這種本就是灰色大豪的人物也摻雜了進來。 李紱拐彎抹角地向江南行營送去消息,指責英華在江南翻攪民心,破壞和約。劉興純自然針鋒相對地追責李紱暗動手腳,跟大義社這種老在下面搞小動作的秘黨關係密切,阻礙雙方商貨自由。兩邊人都覺得這不過是江南民人自己內鬥,沒必要為此大動,壞了自己的佈局,所以官面上的衝突也就只限於口頭來往。 六月艷陽天,松江城外荒郊野林裡,被部下簇擁著,徐茂林看住兩個跪地哭求的民人,冷聲道:「你們沒殺人,可你們幫著大義社連通消息,已害了不少人,還有什麼話說?」 一個民人終於絕了生念,咬牙恨聲道:「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會給南蠻當狗!?我只是給大絲商收生絲的鄉間貨郎,南蠻一來,拉走了我的絲戶,新起的商代還把我當作大絲商的狗腿子,百般打壓,讓我沒了活路。大義社對付南蠻,我當然要入大義社!」 另一個民人還在告饒:「小人的哥哥被官府坑害,賣給了金山衛當囚力,他可是冤枉的!聽官差說,就為了什麼指標,才把小人哥哥定了罪!小人也因東家改建桑園而失了生計,這才幫大義社奔走……」 如果是兩月前的徐茂林,對前一個民人還會極力說服,後一個民人更不會為難,可現在,兩面仇怨越結越深,他心冷了,眼也冷了,揮手道:「路都是人選的,就怪你們自選死路吧!」 噗噗兩聲悶響,剪刀會那標誌性的鶴嘴長剪猛然捅入兩人胸口,徐茂林靜靜看著兩人吐血,抽搐,心說上天之勢,浩浩湯湯,你們就是那擋車的螳螂,對你們這種人,也只有殺個乾淨,江南才會清清白白地迎接英華入主。 龍門,江南行營,劉興純對剛到的李方膺說:「官家讓我坐鎮江南,為的就是今日形勢,也希望你能想明白,你來江南,到底是想幹什麼?」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范晉對李肆搖頭:「我想了這麼久,還是沒想明白,陛下為何要我在這個關口離開江南。」 第六百三十四章 朝廷、朝堂和官府 「收江南,有三步,這三步不走完,吃的就是夾生飯。」 「第一步,解決掉鹽商這一類皇商官商,以我英華商賈引領江南商代,把控江南商業,這一步已經完成。如今江南的鹽鐵糧米等大宗生計之業,由商代到坐商,均仰仗我英華鼻息而存。」 「第二步,以海量廉價商貨衝擊江南,促其產業向我英華靠攏,而不是自成一體,同時推動江南資本與我英華相融。這一步需要一個前提,就是蒸汽機。陛下苦等四年,也是在等蒸汽機普及各業,可產海量廉價之貨,不僅行於國中,還湧入江南。如今江南織造業已被摧垮,織戶不是引入龍門乃至國中,就是轉產生絲棉線,為我織造業打下手。而其他各業,都如織造業一般,正被納入我英華產業的鏈環。」 范晉將英華朝堂最絕密的「江南攻略」一一道來,前兩步不管是用心,還是實效,眼下都已看到,而且以英華工商為先的國策,這也算不上什麼絕密之策。 但他接下來談到的第三步,就是尋常人所難知,輿論更少談及,談及也難聯繫到江南的東西。 「第三步,是待我英華地方政制,以及金融財稅制度完備。如今國中府級財政脈絡已清,正在搭建梁架。省級財政開始實施,其間惡例漏洞已見得不少。聽聞陛下已準備在十年開設省院,省制該已近完備。將新的地方政制移到江南,以兩三年過渡,侯金融財稅之制也網住江南,至少江浙兩省,瓜熟落地。」 范晉談到的第三步,正是英華「先南後北」這項國策的根基,也是「江南攻略」的大背景。 為什麼遲遲不取江南? 逐走江南上層食利者,拉起下層與英華對接,這只是從工商層面吞噬江南的舉措。而在政府層面,李肆和重臣們很早就清醒地認識到,靠現有的地方政府架構,難以有效管制江南。如果強行打下,只能軍管。軍管就得背上江南所有恩怨,所有利益衝突,同時還難以確保江南平穩轉入英華內政體系。 這事所涉及的領域,英華國人還能懵懵懂懂有個概念,北面滿清壓根就不明白。所謂「地方政制」,不就是州縣省督這些官府麼?華夏數千年來都是這般模樣,這就跟天地一般自在,怎麼可能有變化,怎麼能弄出花樣? 可英華就是弄出來了,這英華一國的本質,由國人的不同稱謂就能看出,跟北面滿清早已大不相同。 在北面,官府就是朝廷,朝廷就是皇上,雖然細義上也會有差別,但民人都是一體待之,最多分個「狗官」、「奸臣」、「聖上」。而在英華,那就得分仔細了,每個稱呼所指的對象都是絕不含糊,一清二楚。 英華一國,「朝廷」現在指的是政事堂、樞密院、計司和法司幾部分,而主管內政的政事堂,則被稱呼為「朝堂」。「官府」,指的是縣府省這幾級地方,「皇上」,僅僅限於皇帝本身,或者加上中廷內廷。「鄉院」、「縣院」和正在搭建的「省院」又是一套架子,各不相干。而東西兩院更要分清楚,因為兩院的院事「選途」不同。 因此英華報紙在談論「官府」時,北面滿清專門分析英華輿情的官員下意識地跟「朝廷」和「皇上」混淆,對內容自然看得一頭霧水。凡是就官府事吵嚷的,一概當作英華內亂,拍案大喜。壓根就不明白,那不過是在追責地方官員,討論地方政務。 那麼英華的官府,也就是地方政府,為什麼難以管制江南? 因為英華的地方政府是打碎了明清那一套儒法官僚體系,為服務和引領近現代社會而全新重組的,本身就還處於發展階段。在聖道五年時,還有太多問題沒有解決。 這是一篇極大的文章,從英華立國到現在,歷十年演變才大致成型,可見其間的曲折與艱辛。 地方政府的重組新建,核心就是地方財稅權的層級劃分。英華推行官府下鄉後,首先確立的是縣級財政,將農稅、城鎮屋稅和中小規模工商稅給了縣級地方。可隨著英華連奪雲貴和福建,加上工商興盛,以縣為主導的地方財政就顯得太過瑣碎,難以統籌管理,也出過不少監管問題。 江南今日滿地關卡的情形,在聖道五年以前,英華國中也曾經出現過。雖跟滿清盤剝地方的商關厘關不同,主要是核查外地商貨是否完稅,關卡數量也沒那麼多,但也造成中小工商流通不便,關卡差役藉機貪腐的情況。 財權壓實在了縣一級地方,地方保護主義就昂然抬頭,一府之內,各縣稅率、稽查辦法各不相同,反正謀的就是一縣之利。搞得那段時間,知府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當唐僧,日日教導下面知縣「和氣共濟」,協調各縣利益,可往往都是按下了葫蘆又起瓢,而知縣打架爭利更成了報紙日常。不打不行,知縣不動手,鄉院縣院的院事老爺們就要動手了。不為一縣謀利的縣官,要來作甚?他們可是有彈劾權的。 這事錯不在地方得財權,在於分級不足,難以統籌。民間和朝堂很快就發現了問題,而且應對也非常迅速,這本就是有所預料的事。 知縣日常僅僅持續了一年不到,在工商大興,要求商貨通行無礙的洪流逼壓下,朝堂修訂了公司法,大幅降低了設立公司的門檻,只要五人以上註冊,在指定銀行開設賬戶,存入本金五百兩,就可以組為公司,業稅產稅不再由地方收取,而是由商部收歸中央。 這就意味著留給地方的工商稅源被砍掉大半,只剩下本地的小作坊和墟市。地方對中央這刮錢行徑異常憤怒,而頒行這項政令的政事堂首輔李朱綬被地方稱呼為「李大斧」,背黑鍋的李朱綬自是處之泰然。 憤怒歸憤怒,中央給縣一級留的財稅其實已夠養人,而且教育、醫衛等事還以中央撥款為主,縣裡需要考慮的是修路造橋、撫恤孤苦、治安捕盜、防火救災等事務,並不存在太大的財政壓力。 可錢多好辦事,誰不想兜裡錢多?於是各縣就鉚足了勁,給小作坊和墟市方便,大興小工商,大修城鎮,前者的業稅市稅都已無所謂,關鍵是引人入城,能多收屋稅。沒錯,英華依舊如明清一般收屋稅,但為公平起見,都開始照面積收,而不照門面窗戶收。這是縣裡收的,朝廷定一個最高限,縣裡在這高限之下自己靈活處置。 光只修訂公司法還解決不了全部問題,特別是各縣差異巨大,窮富迥異。山溝裡的縣鉚足了勁也吃不飽飯,縣裡的「片警」還踩著草鞋扛著梭鏢,靠兩條腿四下巡查。而南海、廣州、佛山和東莞等縣則是富得流油,「片警」們身上綢緞,腳下皮靴,腰間短銃,戴著墨鏡,高居馬上,比侍衛親軍還要威風。 這個問題只向上推到府一級還不足以平衡差異,畢竟應天府(廣州)、承天府(英德)和肇慶、泉州、福州、漳州、長沙等府本就是一省樞紐,各縣都富,而其他府則差得太多。 構建省級財政的時機就此成熟,省一級行政建制的主要職責是平衡一省地區差異,在一省內調劑窮富。未來將如縣級建制一般,擔負起英華地方架構的核心,因此將東西兩院制引入省院,也就是范晉所說的,省級建制已初步成型的標誌。 朝堂將省級財政的根基掛在了土地上。設立省一級的地管局,管理全省所有的土地過契,契稅歸由一省支配,作為辦公經費。 此外一省還跟中央和縣分享土地權,從法理上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主之地都是皇帝的。但李肆由《皇英君憲》,將一國變為萬民之國,這無土之地也就變成了萬民之土,他這皇帝不過是代管。 不管是皇帝的,還是萬民的,反正都是由朝廷,也就是中央支配。中央將軍事重地和預留下來,以長遠規劃進行開發的空地劃走,再將城鎮用地以及預計未來會擴容的地留給縣一級,剩下的就是省裡掌握的。 這些地的「產權」交給了縣省,其實已推著縣和省有了各自的發展軌道。縣就重點保民生,擴展城鎮。而省一級想要增收,就得想方設法讓自己的「荒地」有所產出。在這方面,各省巡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也各有活用。 原本各省巡撫都打著小九九,想直接賣地,可如今英華不比往日華夏,大家對地已不稀罕。地有的是,南洋大把大把的,還有根本望不到頭的南州,不是有用處,有產出的地,買來做甚? 巡撫們只好把目光放在實業上,湖南巡撫房與信將適於開墾之地分包農人,以三七收租,一方面有穩租可收,一方面也是扶穩湖南米倉,安定湖南民生。而廣東巡撫巴旭起則廣召投資公司,作精細規劃,重點扶持高州、廉州等窮鄉僻壤的發展。 省縣分土,因法司和計司還未太跟得上土地管制的步伐,在法令和財稅規劃上都有所欠缺,現在依舊是個半成品,還需要進一步完善。但省級財政和省級建制的基本盤已經摸清楚了,眼下開始未雨綢繆,開始進行將縣級財政提升到府級財政的規劃。 未來英華的成熟地方財政體系,是府、省、中央三級,最初放在縣一級,是要先將財權劃分填實到基層。原本近現代的地方財政體系,都是從下往上拼的,而英華則多走了一步,先從上往下劃到縣,再粗拼成省,接著再由縣拼成府,這樣才算走完上下對接的過程。 總之,范晉所述的「江南攻略」第三步,非常人所能領悟,而第三步大致成型,加上英華政事堂和兩院的架構已運轉四年,此時再吃江南,就有現成的地方架構和財稅制度。 范晉語氣雖平靜,可「陛下」的稱呼,卻顯出他內心的動盪,甚至是不滿。 「三步已走完,正是收下江南的好時機,陛下為何在這關頭,把我調回國中?臣就是個獨眼,看事只能看到一面,次輔一職,臣實難勝任。」 李肆隨著他的講述,思緒也悠悠飄過這四年來跟朝廷謀劃地方架構的幕幕情景,甚至還想到了已由南海知縣升任潮州知府的鄭板橋,那傢伙在「知縣日常」裡出鏡率頗高,以一招抱腰撲壓打遍週遭各縣,官場人稱鄭提轄…… 被范晉這陰陽怪氣的語氣拉回心神,李肆歎道:「重矩,江南是華夏腹心,未來一國之翼,你就沒想過,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做到?有什麼牌沒出全?」 第六百三十五章 錢,金融以及我們 范晉顯然已經想過了,他點頭道:「臣確實疏漏了一項,但這一項本就是循序漸進,跟江南事還隔著一層,臣不認為,非得待此項大成再取江南。」 李肆搖頭:「你說的該是金融,可這不是我要說的。」 可單單金融,也是很大一篇文章。 聖道五年起,李肆將內政權交給內閣後,雖還密切關注工業和地方政制,但更多精力卻放在了金融一事上。計司依舊由他通過中廷直管,這個計司,其實就是李肆前世,寰宇膜拜,力量穿透位面,打個噴嚏就山搖地動掉飛機的發改委。 英華的計司顯然沒那麼大能耐,主要負責經濟金融政策的制定和監管,以及國家財政管理,而這四年最重要的一項就是理順金融體制。 股市和債券僅僅只是金融領域浮在水面上,最活躍的那一部分,而背後的貨幣制度和銀行體系尤為關鍵。英華自青田公司時代起,就以青田票行翻攪金融,金融也是李肆最終能立足廣東,挾持廣東工商跟他一起走上不歸路的大殺器。 而後李肆通過開放民間票行,引票行入農稅環節,扶持民間金融一路壯大,在聖道三年後,英華的商業銀行如雨後春筍般湧出,不少還上市成為公眾企業,英華的金融體制就此紮穩根基。 隨後英華金融業就面臨著一項重大挑戰:貨幣制度。 英華過去一直沿用傳統的貨幣制度,白銀方面採用庫平銀製,以英華銀行庫平制為白銀貨幣標準。大宗商貨的商業來往,均使用「庫平兩」計算。實銀交割則由各家銀行、票行所聘,獲得英華銀行「庫師」資格的人員對各類銀錠銀塊進行勘量估價。 而民間貨幣則是五花八門,不僅滿清時代的銅錢也在用,英華天王府時代所鑄的「英華永歷通寶」以及後來的「聖道通寶」也在用。 在英華全面推行自有貴金屬貨幣體系的呼聲很早就有了,但李肆卻遲遲沒有推動,原因是多方面的。最核心一點是,李肆希望跨過多級貴金屬貨幣體系,直接進入到單一貴金屬貨幣體系,為下一步推動信用貨幣制打好基礎。具體目標是,取消銅錢,使用白銀主幣和賤金屬輔幣。 就貨幣制度而言,英華現在落後歐羅巴兩個時代,多級貴金屬貨幣,到單一貴金屬貨幣,再到信用貨幣。 明清時代,中國的多級貴金屬貨幣,也就是銀銅製,有其深刻的社會背景。簡單說,它體現的是兩套經濟形態。商賈官員的生意、交際,幾乎都以白銀來往,而鄉野小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白銀,只是銅錢。白銀體現的是外向和上層經濟,銅錢體現的是小農經濟。兩套貨幣制度並行,白銀和銅錢之間的「匯率」也經常變化,給工商發展和經濟一體化帶來極大不便。 英華立國後,工商興盛,老百姓接觸銀子的機會也越來越多了。但這套並行的銀銅貨幣制根深蒂固,光靠政府強行推動,不可能順利過渡到單一貨幣制上。 核心問題就在信用上,「約定俗成」就是一種廣泛的社會信用,政府信用遠遠小於這種社會信用,因此不得不依附社會信用。英華至今還在鑄造一文和「當十」的聖道通寶,就是這個原因。 李肆開始著手研究這個問題時,還覺得這不是難事,尋常穿越文主角多牛逼啊,大手一揮,鑄造大小銀元,廢止銅錢,問題就解決了,老百姓就樂呵呵地吹著銀元到處用了。 聖道五年前後,李肆曾將自行擬定的銀元方案下發給計司和英華銀行徵求意見,核心是通行銀元,「廢兩改元」,結果遭到洶洶反對。由此李肆才明白,這不是遊戲,不是異界,是活生生的歷史。 除開諸多細節上的問題,其中一項意見讓李肆如夢初醒。反對者都認為,皇帝這是讓英華幣制全面倒向「外洋」,「廢兩改元」就要丟掉庫平銀製,而丟掉庫平銀製的代價,是讓本土票行銀行利益受損,讓經營外洋業務,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服務的外洋票行獲益。 這還涉及到了兩派利益紛爭呢,李肆心中凜然,沉下心來研究,終於有所心得,由此也回想起前世民國時代,民國政府推行「廢兩改元」的歷史。 「外洋」問題,從明末開始一直到清末,在華夏經濟發達地區,包括粵閩、江南,甚至湖廣,「外洋」在銀銅製之間又撐起了一個經濟形態。從墨西哥來的西班牙雙柱洋、佛頭洋,來自荷蘭的馬錢,來自葡萄牙的十字洋等等外洋,將外向型工商和相關民人捲了進去,其社會信用也有了兩三百年的積累。 清末的「龍洋」,以及民國的「袁大頭」,基準單位都以雙柱洋為標準,含庫平銀七錢三分或兩分。但這並不意味著一枚袁大頭就跟庫平銀七錢三分等值,實際的流通價值,那就得看袁大頭的信用好壞。當然,一枚袁大頭肯定比七錢三分銀子超值,到底超多少,因時因地,因人因事而變,銀元和白銀的「匯率」一直都在變動。 在清末民初,銀元還只是流通貨幣,不是貨幣標準。不僅銀兩沒在流通環節廢止,在傳統的金融帳目上,依舊用的是庫平銀製,即便是銀元,也要折算為庫平銀的「兩」。而新興的銀行,因為業務跟對外經濟有關,都以銀元為標準,帳目則以銀元為基礎。 顯然,銀行基本為西方資本把控,跟以「兩」為標準的本土錢莊不是一個路數。 民國時推行「廢兩改元」,要以「元」為帳目標準,自此之後,中國貨幣從流通到帳目,整個環節都以「元」為基礎,這個基礎,這個「元」字,其實就是華夏自金融層面進一步喪失自我的歷史寫照。 民國時推行「廢兩改元」,正是本土錢莊和新興銀行之間的角力。衝突最劇烈之處在當時的金融中心上海。因為銀兩制還未廢止,而且為民間一般商業來往所沿用,由銀元到銀兩的折算業務由錢莊把控,票據結算還因為涉及銀兩,不得不由錢莊把控,而從事銀元業務的銀行居於從屬地位。 民國政府為主導金融,幹掉錢莊,大力推動廢兩改元,最終得償所願。從當時來看,確實是便利了金融流動,降低了金融業務成本,有利於社會進步。可放寬視野再看,幹掉了本土錢莊後,中國的金融業就此被西方資本把控。 這其實就是一場標準之爭,「兩」和「元」無所謂先進落後,只是華夏被滿清的儒法社會壓制,以「兩」為標準的本土金融,沒有確立起自主統一的金融體系,沒有產生出以「兩」為單位的統一貨幣,在流通信用上弱於有統一流通標準的「元」而已,而「元」背後的歷史,一路就追溯到了「外洋」身上。 當時為推動「廢兩改元」,連馬寅初這樣的人都批判「兩」為計重單位,不適於先進金融,是落後的象徵。可英鎊的「鎊」最早也是計重單位,後來轉為信用貨幣,確立了「先進地位」,怎麼就沒批判這個「鎊」呢? 標準決定了食物鏈的地位,而標準的確立,又跟歷史傳承有關,一旦你接受了外來的標準,怎麼也不可能再爬到食物鏈頂端。 李肆真要「廢兩改元」,高興的就是那些從事銀元匯兌業務,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乃至其他洋人服務的票行。因為老外用銀元,要跟國內市場折算匯兌,得靠他們中介。現在英華也改用銀元為單位,內外一體,他們因為業務成熟,就能握到主導權。 即便李肆不用雙柱洋的標準,另行一套銀元標準,但這不妨礙西班牙人有樣學樣。西班牙雙柱洋很大程度上就是西班牙專門為大帆船貿易而鑄造的銀元,如果英華自鑄銀元,他們完全可以仿鑄,由此減少匯率折算的成本。不止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不列顛人以及法蘭西人都可以這麼幹。 此時英華還是貿易順差國,往後很長一段時期,也都將處於巨大的順差狀態。而歐羅巴,特別是西班牙擁有豐裕銀礦,到時候鑄幣權到底會握在誰手裡? 再偉大的人物,也必須順應時代潮流,否則將被歷史淘汰。如果李肆穿越到民國時代,他也必須廢兩改元,因為「元」勢力強大先進,已不可逆,而「兩」勢力羸弱落後。 但現在是英華時代,西方資本雖然崛起,華夏卻相差不遠,正在迎頭追趕。想明白了這事根本的李肆,怎麼可能自廢武功?把自己的標準砍掉?容他人主導一國金融的根基? 此時李肆終於明白,英華的貨幣制改革該落在何處,那就是跟不列顛的「英鎊」一樣,將「兩」從計重單位,推進到計值單位上,這個過程其實就是確立銀本位的信用貨幣制改革。簡單說,英華的貨幣改革,不能再經歷單一貴金屬貨幣階段,而必須直接跨越到信用貨幣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自己沒握有足夠多的白銀礦產呢? 此時不少歐羅巴國家已在向金本位制邁進,比如不列顛。銀本位制也存在很多問題,最大的問題是白銀產量不斷上升,很容易造成通貨膨脹。同時華夏白銀產量不足,必須依賴外來白銀,主要是西班牙在拉美採出的白銀。 可李肆卻不太擔心,通貨膨脹問題,英華正處於轉型階段,經濟飛速增長,如果拿GDP衡量,李肆相信英華每年起碼增長15%到20%,一直到轉型穩定後才會衰減下去。在這個階段,不是白銀會多的問題,而是白銀夠不夠的問題。 至於依賴外來白銀,經濟方面,英華原本就有比白銀更堅挺的國際硬通貨:絲綢、茶葉和瓷器,現在還會有各類工業品。就算再不夠,軍隊是幹嘛用的?去搶唄! 重新擬定的貨幣改革計劃,就是一個跨越式的改革,依舊會發行銀元,但重點已不是銀元。聖道九年發行的五千萬兩聯票,其中兩千萬都是一兩的小票,這就是未來的「主幣」,現在是嘗試階段。 要跨越式發展,最大的問題自然是信用貨幣的信用問題,李肆覺得這個信用,不該只由國家來承擔,而該由整個金融業來承擔。 因此金融行業的發展一併被納入發展規劃。第一步就是將英華銀行變成中央銀行,具備管制所有票行銀行的能力。由此在整體上把控金融,不至於讓因貨幣變動而產生的動盪影響到一國金融。 票據結算,行中備銀的數量,乃至匯兌比率的審定,都要服從監管,對民間票行銀行來說,他們很難接受。而監管者還是行業老大英華銀行,更是無法想像,這就相當於在最凶悍的敵人面前丟掉武器,赤身露體。 但原本要起的反對聲潮,在英華銀行宣佈退出民間業務後驟然消散,接著計司和政事堂又送上一份大禮。縣級和省級財政將轉由民間銀行打理,地方自主選擇。這讓民間金融業欣喜若狂,這可是老大一筆生意!還是鐵飯碗! 聖道八年,英華財政收入九千萬,這是中央和地方總額。中央五千多萬,縣級財政兩千多萬,省級財政一千多萬。加起來接近四千萬兩的盤子,不僅量大,還因為官府的銀錢來往非常穩定,足以讓民間金融生出厚利,無數票行銀行東主都振臂高呼,春天來了! 這時候讓他們接受英華銀行的監管,乃至後續推出聯票,他們自然再無怨言,甚至積極配合。 一方面建立中央銀行,打造出金融的業務監管體系,一方面扶持國內金融業,讓其壯大自立,這就是第一步的築基。 推動第一步發展的同時,如果一切順利,聯票也將獲得廣泛認可,這時候再發行一兩以下的白銀主幣,以及銅鎳合金的賤金屬輔幣,就能水到渠成。當然,到那時,白銀主幣也就是貨幣的補充而已,不再是流通主力。 因范晉一言,大致回顧了這四年來國中金融的進展,李肆也不再跟范晉繞圈子,直接道:「之所以讓你回來,除了另有要務,必須你盯著政事堂去辦外,還在於你對江南攻略的領會有偏差。」 李肆歎道:「我也知道,你一心想復江南,你這獨眼只能見得一面景象,小玉雖然已經給你生了兩兒一女,可跟你始終心有隔閡。這讓你時時不忘滅掉滿清,現在就覺該是復江南之時,卻被我調了回來,還被告知未到時候,你沒吐我唾沫,已經很克制了……」 范晉苦笑:「在回程的船上,我對著你的畫像吐了唾沫。」 接著他肅容道:「可我覺得,我們已經做足了功夫,江南確有亂象,但那不過是滿清官府在江南漸漸失了威壓,往日被壓下的人心正在沸騰。此時不取,更待何時?我們不能讓更多的江南人佔到仇恨我們的一邊!」 李肆也肅容道:「我們已做足了功夫?我們是誰?」 他指了指南面,那是天壇的方向,「看看天壇現在的佈局,北面是無涯宮,南面是政事堂。東面是東院,西面是西院,在英華一國,『我們』一詞,說的該是這四方吧,這幾年在江南的『我們』,是不是四方都去了呢?」 他緩緩搖頭:「我說了,我們還有事沒做到,還有牌沒出,雖是在說事說牌,更是在說人啊。重矩,對華夏之外,你我可以代表我們,可江南是華夏之地,你我萬萬不可就只以自己而代『我們』。」 哪一方沒在江南?范晉蹙眉沉思,忽有所悟。 江南龍門,李方膺面對劉興純,肅容道:「我來這裡幹什麼,怎會還要劉總管提醒?我倒是要提醒劉總管,陛下怎麼想,我不是很確定,可我來龍門,跟朝廷和劉總管,該不是一個想法。」 劉興純對李方膺這種游離於朝廷體制之外的人很沒有好感,更何況這傢伙在多年前,還是跟朝廷搗蛋的「白衣山人」,他冷聲道:「在這裡,我們必須一個想法,因為我們是一體的。」 李方膺呵呵一笑,搖頭道:「在這裡,對著江南民人,我跟劉總管,跟來江南的商賈,可不是一體的。」 劉興純逼視李方膺,對方穩穩回視,兩人目光相擊,似乎能聽到滋滋的雷電之聲。 「嗯咳……劉總管,我們翰林院,跟你江南行營,可也不是一體的。」 另一個聲音響起,見到這人,劉興純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他忽然有些明白,李肆為何要將他「發遣」為江南行營總管了,來人是呂毅中…… 第六百三十六章 有人爭利,有人爭義,這才是義利一體 李方膺道:「江南是大家的江南,朝廷為得土而來江南,工商為得利而來江南,我們為得民而來江南。雖然來晚了,但少了我們,英華的大義就不能在這江南立起,義利就兩相悖逆。」 呂毅中也道:「我既是為翰林院說話,也是為江南人說話。工商以利在江南布下大網,網住了人心,但這些人心既不足以代表整個江南,也因利未附義,讓這些人心不夠牢靠。所以……不止是我和李秋池來了,國中二十二家學院,六十三社的人也來了,連孔興聿也來了。」 李方膺拱手道:「江南行營是朝廷在江南的官府,我等既來江南,就得倚劉總管為父母了,還望總管如護國中工商一般,護著我們這些人在江南行事。」 劉興純下意識地問:「行事?你們是想要……」 呂毅中呵呵笑道:「工商來江南爭利,我們來江南爭義,讓江南人見得天道本在,華夏大義!」 劉興純呻吟一聲,感覺腦子有些過熱,這本是他最怕見到的事,李方膺一露面,他就有所警覺,沒想到不止是李方膺和呂毅中,國中學院會社,竟然傾巢而出啊! 他發表就任演講時,曾經強調自己的履歷,從最早天王府參議開始,一直到次輔,他都管著治安捕盜,定民安境的事務。除了主掌刑部,法司的「公告署」和禁衛署都要向他匯報。來江南時,李肆對他的交代是「按既定政策辦」,他自己的理解是干自己老本行。 江南亂象漸顯,這是四年來範晉放縱國中工商翻攪江南的結果。以商代深入江南鄉野,自龍門傾瀉商貨洪流,甚至對英華工商勾結滿清官府,造出「囚力」一事都裝聾作啞。 劉興純自然不會改弦易轍,「江南攻略」有三大步驟,但實際執行計劃卻是另外一套。范晉完成了前兩步,一是將龍門釘牢在江南,二是護著工商進入江南。現在他劉興純要做的是下一步,從滿清地方官府入手,將刑律治安之權握到江南行營的手中。這個套路,昔日在廣東起事前就已非常嫻熟。 很簡單,在州縣主官身邊放下聽龍門使喚的師爺,再由師爺把控州縣刑房,而後又由龍門工商組織已打好基礎的商代,為非經制的胥吏差役提供穩定錢糧。一手管理權,一手財權,就此握住基層治安。按照劉興純的預料,最多一年,除開蘇州、杭州、江寧等要地,江浙兩省的地方治安,都能在江南行營的手裡。 可現在李方膺和呂毅中帶著國中一大幫讀書人跳了出來,劉興純掌國中治安這麼多年,轉念就能料到江南亂象會越演越烈。工商爭利,已逼得江南人在英華和滿清之間抉擇,大批利益受損的江南人都站到了仇視英華的一方,大義社的活動已波及到蘇州,正向杭州和江寧擴散,在各行各業引出激烈衝突。 現在讀書人也都來了江南,要在江南誅心,肯定會有一部分人心向英華,但絕對也會把更多的人徹底推向滿清一邊。天主教最近在江陰建天廟,就被當地儒生帶頭燒了,可見誅江南人心之難,難於登天。 劉興純在龍門頭痛呻吟,范晉在無涯宮頭痛呻吟。 「官家啊,江南人心,早已沉腐了,雍正文獄,江南無一人振臂,連怨憤之聲都難聽到,臣在江南四年,竟未聽到當地人對雍正有一聲抱怨,反而覺得那些人該死。江南人都認為,南北交鋒,國戰臨頭,就該如此凝聚人心,國中文人去江南,不僅起不了作用,還會讓仇怨更加深重。」 李肆搖頭:「江南人都認為?哪裡的江南人?別忘了,今日我英華,朝堂重臣裡,三成都是江南人,翰林院裡,一半是江南人。西行三賢,全是江南人。黃埔陸軍學院六屆學員,四成都是江南人。東西兩院,有四分之一或是南遷的江南人,或是祖籍在江南。國中工商,特別是機械和織造業,更以江南人為主,研究出蒸汽機的黃卓,那也是江南人。」 李肆歎氣:「我英華,雖自廣東起事,現在還未占江南,可這一國,卻是江南人幫著立起的。江南人裡,最聰明、最有才華,最願冒險,最知大義的人,都在我們國中。他們要拯救鄉親,我們能置之不理?」 這也不止是江南人的問題,朝廷去了,軍隊去了,工商去了,但讀書人沒去。從聖道四年開始,國中讀書人都忙著消化西學,他們被通事館整理出來的歐羅巴學問給迷住了。到聖道八年後,這股風潮才漸漸消退,並不是大家厭倦了,而是段國師、西行三賢和各家學院,都將西學的根底,與上古先秦的諸子百家融在了一起,由此再掀起「古學復興」。 新的學院不斷湧現,而會社也遍地開花,這時候讀書人不再滿足於在國內爭論,他們想去其他地方壯大自己的思想派別。此時孔尚任已在交趾病故,儒社想借交趾為復興古儒之地,紛紛去了交趾和廣南。其他派別,很自然地將目光投向了江南。 李肆對有些怔忪的范晉道:「去年你阻攔幾家學院在龍門設分院,我沒有說話,是因為我也不確定,那時在江南打人心戰會有什麼後果。今年該是時候了,我許了他們,你卻說江南亂,還在阻著他們,你這是把自己的位置擺得有些偏啊。」 范晉臉色一變,這可是很嚴厲的指責…… 正要離座請罪,李肆翻白眼道:「看吧,你還是沒明白,江南行營總管那位置的意義。」 龍門,面對上百名讀書人的逼視,劉興純哈哈笑著向眾人拱手:「諸位老爺們,有什麼吩咐,小的無所不從!」 他跟這幫讀書人已經吵了好一陣,在龍門開書院,這倒沒什麼,可這幫傢伙還要滿江南亂竄,也不想想,滿清官府是不敢表面為難,可桌面下施什麼手段,那就不清楚了,總之出去一百個,能回來五十個就算不錯了。 勸說沒有絲毫用處,來江南的讀書人已不是毛頭小伙,都是滿肚子學問的,可他們卻個個滿腔熱血,視此行是棧道大業,什麼艱難險阻,根本不在乎。 他們不在乎,劉興純卻不敢不在乎。先別說還有呂毅中這樣的翰林,其他人可都是國中學界大佬,即便之前沒當面見過,名字也是報紙上時時提起的。真要放他們親自去江南闖蕩,丟了一個他都很難向國中輿論交差。 劉興純只好曲線救國,說這事也不是非得要親自出馬才能辦的。不就是人心之戰麼?出書,發報紙,辦學院,造輿論,可以蹲在龍門幹嘛。 李方膺和呂毅中笑著代眾人道謝,還要求劉興純給予諸多支持,這時劉興純才明白過來,自己這江南行營總管,早前是護著工商的商貨入江南,現在要護著讀書人的大義入江南,那就是傭僕的命。 所以他才開著玩笑,自居下人,稱呼眾人為老爺,當然,笑聲裡很有些苦味,腦子裡還轉著「四哥兒,你好狠!」的大不敬之念。 眾人哪敢受他如此姿態,趕緊也深拜回禮,廳堂裡響起春風般的笑聲。 黃埔無涯宮,范晉的笑聲格外苦澀:「官家說得是,這四年,我確實把自己當作英華在江南之主,事事以己念為先,怪不得工商都開始向我送禮,原來是我把權壓在了他們身上,而沒擺正自己的位置。」 李肆擺手道:「你莫自責,江南事,這四年你打牢了基礎,這功勞是抹不掉的。再說了,即便你有此念,不也克制著自己嗎?就算你不克制,還有都察院,還有東西院在看著你呢,那些個人情總是難免的。如果你真是因不適任而卸職,我升你為次輔這事,又怎可能這麼順利?我這個皇帝,現在也不是為所欲為的,就像之前的煙囪事件……」 說到這「煙囪事件」,范晉也搖頭歎息,至少就內政事而言,皇帝現在還真不再是一言九鼎了。 這事他回黃埔就已知道,報紙上正議得沸沸揚揚。事情也很簡單,其實是早前反蒸汽機風潮的餘波。黃埔學院天人社的一幫學生,因為鼓動佛山民人到天壇請願,引發數萬人衝突,還傷了好幾十個,最終被追責,在監獄裡呆了十天。 出獄後,這幫學生「痛改前非」,明白搞事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沒有犧牲就沒有改變。他們跑到佛山,爬到蒸汽機和冶鐵爐的煙囪上,要以自己的下場來向世人證明,這黑煙是有毒的。 他們得逞了,這黑煙當然是有毒的。高濃度的二氧化硫氣體,輕者咽喉灼痛,重者肺水腫甚至窒息,如果不是作坊趕緊關閉了機器,旁人施救及時,這十來個學生估計要全部交代在煙囪上。 這事一出,輿論嘩然,原本被工商和朝廷刻意淡化的蒸汽機風潮再度引爆。眼見天災人禍論剛被朝廷出台的各項救濟措施消解掉,再被這麼一鬧,國中又要起大風波。 到了這個地步,一直袖手旁觀,覺得現在還不必太注重這事的李肆也不得不出面。先是推著輿論,奠定「興利去弊」的底調,避免爭論進入「要不要蒸汽機」的極端狀態,接著親身上陣,向國中展示無涯宮的十多台蒸汽機,表示我皇帝都在用,也好好的嘛,沒什麼問題。 當然,接著就得談如何降低危害,李肆宣佈由將作監牽頭,跟東西兩院和工部、商部聯手設立「降煙除害會」,專門研究降低工業污染的問題,同時協調工業和民間的利益衝突。 諸如加高煙囪,改善鍋爐設計,提高煤炭質量等等技術標準很快就出台了,這些東西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可因為要多花成本,工坊主們都不願用。 李肆之前漠視此事,正是因為他即便給了壓力,也難見成效。畢竟行政命令大不過市場規律,大不過資本利益。 但市場規律又受人心約束,輿論引導,資本利益也得在英華這一國所立起的民間輿論下低頭。來自民間的輿論洶洶如潮,工坊主們也只好退讓,李肆自然樂見其成,唯一有些鬱悶的是,這「天人社」,壓根就是墨家那幫「黑色和平組織」,這麼早就躥了出來,跟工業化作對,還真是讓人難以省心。 可現在從江南事來看,去江南最積極的同樣是什麼「天人社」、「至同社」、「墨社」,李肆也釋然了,這就像是社會的腳剎,總得讓剎車存在。至於剎車片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到前進速度,就得看政府,看他來怎麼調節了。 提到煙囪事件,范晉也大致想明白了,振作精神問:「官家剛才說,讓我任次輔是因應要務,就不知是怎樣的要務。」 李肆招手,六車遞過來一份厚厚的文書,擺到書案上時,見著封皮上的「北伐總籌」,范晉抽了口涼氣,這東西他很熟悉,他任樞密院知政時,要參謀司制訂的全面北伐計劃。 才在說江南還得緩收,現在卻把這東西丟了出來…… 面對范晉極度迷惑的目光,李肆沉聲道:「蘇文采轉任樞密院知政,要做的事就是讓樞密院立起順暢的文書流程,而你任次輔,首要的工作是連通政事堂和樞密院……」 接著李肆重重吐出兩個字:「備戰!」 第六百三十七章 嬌軀三震 范晉回到自家宅院,妻子管小玉迎上來時,見他還一副魂遊天外的模樣,隨口道:「被那昏君罵了吧,舒坦麼,窮酸?」 管小玉已年過三十,還育了兩兒一女,年輕時代跟范晉打打鬧鬧的脾性也淡了,但嘴裡卻還不饒人。對范晉是稱作「窮酸」,對李肆則稱作「昏君」,心情不好時還要罵「狗皇帝」。老實說,她跟李肆還真是仇深似海,父親是被李肆逼死的,當初為救父親,為救廣州旗人,要把自己獻給李肆,還被推了出來。 後來想在英慈院救傷贖罪,李肆卻給范晉支了陰招,遭范晉「強暴」後,這輩子只好跟范晉廝纏不休,苦中帶樂地過著。 范晉臉頰上還顯著一絲暈紅,被迎頭罵來,卻絲毫不動氣,哈哈笑著,竟伸手將管小玉抱住:「舒坦!舒坦!這番舒坦,還得叫娘子受受!」 被范晉抱著,一路闖廊過廳,進到後園,管小玉才清醒過來,面開桃花地咬牙道:「死鬼!這可是白日呢,你在發什麼瘋!」 范晉卻毫不在意,進屋一腳將門倒踹上,就把妻子丟到了床上,看著釵橫發亂的妻子,獨眼裡光芒浮爍:「什麼瘋?你馬上就知道了……」 黃埔天壇,北面是無涯宮,大中門西側是通事館,東側是樞密院,如此佈局,正與英華一國的政體結構相應。通事館對外事,樞密院對軍事,都是皇帝直掌。 就在范晉喜不自禁,在家中整治悍妻的同時,樞密院裡人紙飛揚,蘇文采的怒吼聲從海防司、塞防司、軍情司一直蕩到參謀司,「文書就是你們的武器!對文書漫不經心,你們這是瀆職!這是反叛!統統都該槍斃!」 參謀司的一幫參謀們淚眼相對,一個中年騎尉攤在椅子上,無力地道:「我想回家……」 到今天為止,這是樞密院封院的第六天了,樞密院各司累得已不成人形,可坐鎮樞密院的蘇文采卻無比亢奮,還壓著眾人,如牛馬一般操勞。 從沒見過這般景象,樞密院各司,竟沒有一司閒著。想起當年參謀司為擬全面北伐計劃,也是好幾天熬下來,那個中年騎尉眨了眨眼,覺得心裡好受了點,至少這次不只是他們參謀司忙累。 「咱們繼續吧,再審定進青海的路線……」 他一開口,渙散的眼瞳又凝聚起來,而同僚們下意識地看向桌上的沙盤,血液上頭,淚意也消散了。 運籌帷幄的感覺,足以抵消多日勞累,跟多年前紙上談兵搞出全面北伐計劃不同,這次是真刀實槍,他們的每一步謀劃,都將著落在實際行動上。 「入藏這一條路線阻力不大,康巴藏人能為我們所用,班禪雖然態度不明,可達賴身邊有我們的人。」 「可以放偏師,但主力不可能走這裡,四斤炮都難拖過去……」 「從四川北進青海,這一條路也不好走,還是先推到蘭州……」 「走陝甘就用不上準噶爾內應,現在對上韃子的騎兵,到底有多大把握,誰都心裡沒數。」 「我們得握住西北之事的根底,拿到落腳點,掐住滿清跟西北的命脈,蘭州勢在必得!主力只能走這一條線,然後再看青海乃至西域之事。」 「那人選呢?咱們就沒熟悉西北環境的將帥。」 「張龍驤還是去緬甸合適,龍驤軍在西南駐紮多年,擅長山林戰事。緬甸那邊,雖有扶南軍,可畢竟不是正軍,還得讓龍驤軍去打底。」 「張龍驤去緬甸,吳魔督去馬六甲?對魔督來說是不是牛刀殺雞了?」 「還得防範滿清在湖南和江西大動,張應跟何孟風應該能勝任一面之帥了,湖南還有孟奎和岳超龍坐鎮。」 「佛督去江南麼?江南本有韓再興,再去了佛督,那韃子準得跳起來,以為咱們要吞下江南……嗯,佛督擺哪裡都不太合適啊。」 「韓再興可以去琉球,跟趙漢湘、方堂恆列為並選,琉球事一師足矣。」 「楊堂誠、孟松江、蔡飛、安威、鄭威、李松慎和龐松振資歷也足可領偏師……」 「別忘了貝銘基和展文達,哦,還有謝定北,雖然年紀有些大了,統軍之才也不怎麼樣,可要求個穩字的話,他們還是靠譜的。」 「這可不止是陸軍的事,說不定蕭知政會把琉球和馬六甲攬到海軍那邊,陸海之間也需要平衡。」 參謀司把國中將帥如棋子一般地四下擺著,他們擬定計劃,自然也包括主帥人選,用不用和怎麼用,那是皇帝的選擇。而聽他們這話,似乎英華又陷入四面開戰的境地。 「兵!兵根本不夠!僅僅只是西北事,就得準備三個整軍。如果韃子全面大動,在湖南、江西和江南,我們還得有六個整軍,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再算緬甸、馬六甲、琉球,至少得十二個整軍,十二個!現在我們只有六個整軍,外加龍騎軍和赤雷軍……」 「咱們只負責規劃作戰,這事有兵備司管,沒見著他們也幾宿沒睡,兩眼紅得跟兔子似的麼?兵不夠?招唄!每年招兵都是百里挑一,真要放開了收,要多少有多少!」 接著這些話,更瀰散著濃濃的火藥味,足以罩住整個英華。 蘇州府,江浙總督衙門後堂,歡笑聲中,李紱送走了年羹堯的信使,一轉頭臉就黑了下來。 「年羹堯這是試探,還是真心?」 他負手低語著,像是問話,又像是思忖。 「江南行營換人,新任總管劉興純專擅安民之事,龍門南蠻必有大動!定是忌憚我大義社匯聚的江南人心,若小人所料不差,南蠻定是要直奪松江!」 諸葛際盛因大義社搞得紅紅火火,在李紱身邊的地位也越加顯要,眼下更被李紱當作了心腹,開口自然也不離他的大義社。 李紱的視野顯然要開闊一些,他搖頭道:「看南蠻各家報紙,都在熱議南蠻朝堂新頒行的《兵備法》,竟像是要征發一國丁壯。年羹堯派人來跟我商議進退,要我暫避鋒芒,懷柔為上,難道是他已看到南蠻即將北伐的跡象?《滸墅和約》已立四年,南北雖未定時限,可大家都心知肚明,最多能有五年和期,會不會南蠻已急不可耐?」 諸葛際盛另有看法:「小人看報上提到,南蠻在緬甸深陷泥潭,據說還跟荷蘭、不列顛和法蘭西三夷同時為敵,這怕是南蠻為穩他南洋後院而行的備招。要動江南,三軍足矣,又何必征發一國丁壯?小人看那年羹堯……居心叵測!」 李紱眉頭微微一跳,他雖是江浙總督,但軍務上管不到江南三將軍,甚至在地方政務上,因為年羹堯本就是督撫出身,很懂門道,在杭州甚至浙江的權柄還被年羹堯分持,兩人雖分屬文武,卻隱隱有分立之勢,更何況李紱得過雍正密令,要其監視年羹堯動向。諸葛際盛這話,說中了他的疑慮。 見李紱沒說話,諸葛際盛知道是要自己掏實在話,趕緊道:「南蠻在江南有既定之策,還因輿論恣意,一國大動,天下皆知。小人敢以身家性命擔保,南蠻這番動靜,不是要盡復江南,而只是在江南有所動作。年羹堯對南面也知得深,離南面更近,怕是也知道這一勢。他要制台懷柔為上,他自己恐怕要硬頸而迎,由此顯了制台之弱,好讓他進一步主控浙江,乃至整個江南之勢。」 李紱拈鬚沉吟,年羹堯怕是沒那麼大牙口,敢把他這個江浙總督搞走。但此人失了皇上寵信,掙回分數之心必然灼熱,把他李紱壓下去,顯出他年羹堯的忠勇,這確實在情理之中。 「南蠻既無力在江南大動,本督自當針鋒相對,決不退縮!」 李紱定下了決心,不考慮年羹堯,就考慮自己的位子,他也不能當縮頭烏龜。 杭州將軍府,年羹堯鄙夷地道:「田文鏡知道怎麼聚人心,卻不知怎麼練兵養兵用兵。這李紱知道怎麼斂財,卻不懂怎麼用財,帳目居然還被布政使握著,靠什麼大義社去行跳樑小丑的事,眼見江南大變在即,還指望朝廷能當靠山,愚啊……著實愚啊。」 左未生也笑道:「那李紱怕是著了我們的道,真要跟南蠻頂著幹。趁著他搞出亂子的時候,我們以軍護商,以商養軍,埋頭紮根,基業就此而成。杭州釐金局已被我們握住,只要亂像一起,南面跟李紱爭鬥之間,杭州釐金就將落到我們手中,那可是一年四五十萬兩銀子的數目,足夠養穩萬人大軍!」 年羹堯點頭:「總而言之,江南越亂越好!」 江南很快就亂了,但這亂象卻出乎李紱和年羹堯所料。 聖道九年四月底,孔尚任的孫子孔興聿在龍門宣佈跟曲阜孔府斷絕關係,另立「南宗」,這一舉類似當年衍聖公南遷,分出南北兩宗,令天下儒士嬌軀劇震。 這還不算狠的,孔興聿還刊行了他爺爺的遺囑,以大越國「太子太傅」身份謝世的孔尚任在遺囑中說,當今衍聖公血脈紛雜,不足以承孔聖之澤。更有「術儒」以孔聖為旗號,名尊孔儒,實行「術法」。為復孔聖學思,他堅決反對「衍聖公」的正統性,而主張興孔儒之質,那就是「仁」。 孔興聿在龍門立起「仁學」大旗,號稱要復興孔儒,不再將孔聖之後當作政治大旗,而只是作為一個學派存在,這對英華來說算不得什麼大事,不管理氣還是心仁,儒家諸學派都脫不了將禮樂和倫常從血脈延伸到一國政治。在英華已成氣數的天人之倫下,早就被壓倒了修身齊家的「人德」層面。如今這「仁學」對孔子思想作精加工,如果能脫離禮樂倫常,上升到國政乃至天道層面,那也是好事。 但這事對江南江北的儒生震動太大了,孔府當即就宣佈將孔尚任一系從孔氏族譜上除名,並對其口誅筆伐,斥其為「出華夏而淪夷狄道」,但孔興聿的宣言裡歷數曲阜孔府的族系,宣稱當年蒙元廢南宗衍聖公而立北宗時,衍聖公就已失道義正統,滿清入主中原,曲阜孔府更積極剃髮相迎,再證其無華夏之本。但凡腦子稍微能自己轉一下的儒生,都覺曲阜孔府是在自打自臉。 如果孔興聿只是簡單地消解衍聖公的「合法性」,還只是讓儒生震驚、憤怒和沮喪,可孔興聿接著又立「仁學」,號召天下儒生重新審視自己所學的四書五經,是不是真合孔聖本義,這一推一拉,在儒生心中倒塌的不是孔聖的神聖和衍聖公的尊嚴,而是道學理儒和夷狄朝廷的神聖不可侵。 就在李紱指揮各級官府在江南大舉搜檢孔興聿的帖子,以及載有他宣言的《中流報》、《江南報》時,為此忙得四腳朝天時,自龍門而來的第二波攻勢到了。 英華二十多家學院在龍門開設分院,宣佈面向江南招生,讓江南讀書人為之再嬌軀一震的是,只要在這些分院裡結業,就有了英華士子身份,可以在英華當官!雖然都是要從小吏幹起,卻是一份鐵飯碗,而且前程不封頂。更重要的是,來自英華各行各業的江南人慷慨解囊,各家學院也大包大攬,學費全免! 這消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原本龍門就開了蒙學和各類學堂,再設學院也順理成章。 江浙人沸騰了,特別是紹興一帶的讀書人,這裡出的讀書人,絕大多數都是小戶人家,難以做官,以師爺為生,西行三賢裡的唐孫鎬就是紹興人。唐孫鎬如今任有英華「小國子監」之稱,譽為第二學院的黃埔學院院長,更成為家鄉年輕人的榜樣。 往日讀四書五經,為的是一份飯碗,如今讀天道倫常,同樣也能得一份飯碗,只要不是真讀迷了書,誰都知道該怎麼選擇。 自五月開始,成千上萬的江南讀書人湧向龍門,領取考試教材,摩拳擦掌地備考。而就在這番大潮中,自龍門發出的第三波衝擊而來。 江南士子,乃至北方士子,嬌妻被這一波衝擊給震軟了。 學院借招生之機,將大量英華書籍瀉入江南,正在英華沸騰的古學復興,也來到了江南。 墨學,不僅講天下大同,也講機械,講什麼力學,講元素論。為什麼英華商貨價錢這麼廉,質量這麼好?就因為這些學問。 利學,講楊朱道,講商貨之理,講金融。為什麼英華國力蒸蒸日上,老百姓日子豐足?就因為這些學問。 道學,講天道總綱,天人感應,講黃老之術,講中庸。為什麼英華人人頂天立地,為什麼英華得承華夏大義,由此破開滿清「盛世」,立起一國,就因為這些學問。 真理學,講器道之辨,講真切之理。包括這個世界是一個大圓球,各自有哪些國家和風土人情,宇宙又大致是怎樣的構成,通過天文望遠鏡和顯微鏡又能看到怎樣的玄妙世界。 名實學,講公孫龍,講鬼谷子,講古希臘諸賢的思辨之學與上古先秦諸賢的異同,由此觀得現今英華崇尚怎樣的智慧。 五花八門的學派,不僅對先秦諸子百家有極大發揚,還跟歐羅巴思潮融匯在了一起,讓江南這些滿腦子被四書五經,三綱五常刷得起毛的江南讀書人惶然無措。 大多數人就只有一個念頭:天塌了,地裂了,妖魔鬼怪全出籠了,這世界已不是單純的世界……既然世界都變了,那人自然也得順時而變吧。 松江府一處隱秘宅院裡,林遠傅放下手中的《理想國論辯》,神色恍惚地道:「天地之大,智慧之闊,真是難以窮盡,往日我讀的那些書,真是……」 諸葛際盛的冷聲響起:「你也遭了魔麼!?莫忘了,大義社已跟南蠻誓不兩立!我們的義在北面,我們的利也在北面,我們行事也是義利一體的!」 聽他這話,顯然也讀了英華的《義利論》。 接著他再道:「南蠻這番文攻來勢洶洶,李制台正謀劃著迎頭痛擊!大義社在松江、蘇州跟海門要全力以赴!不管手段軟硬,總之從龍門傳出的這些書,要全部收繳上來!不得再讓那些愚人繼續看!」 林遠傅有些為難:「全部收繳?太多了……一般的小冊子居然是免費派發的,就連那些大部頭,都只要幾十文一部,只有我們江南書的十分之一價錢,販夫走卒都能買上一本,這怎麼收!?」 諸葛際盛道:「沒讓你們去繳販夫走卒的,就盯牢了讀書人和商人!」 走的時候,諸葛際盛還交代了一句:「有什麼新書,別忘了專遞給我,我要……批駁!」 送走諸葛際盛,林遠傅動員起大義社,投入到轟轟烈烈的繳書運動中,當然,但凡新書,他也沒忘了給自己留下一套,以作「批駁」。 時隔五年,江南再一次陷入「文禍」,李紱戰意昂揚地迎接這番挑戰,準備大幹一場時,海外的琉球,那霸港的海堤上,鄭永對剛從船上下來的白正理道:「沒錯,是來打仗的,琉球之戰已經打了半年。」 他再看了看港口處的海面,暗礁區還斜躺著一艘破爛海船,依稀能看出是一條英華樣式的海鰲運輸船。 「不,嚴格說,琉球之戰,已經打了五年……」 第六百三十八章 海軍的恥辱:琉球 白正理只覺匪夷所思,琉球不過彈丸之地,據說一直心向華夏,為大明藩屬時,朝貢最為積極,後來轉為滿清藩屬,也不過是將滿清當作華夏。不管是論軍事還是論人心,英華要懾服琉球,都不費吹灰之力,怎會一拖就是五年? 鄭永長歎:「當年我們也是這麼認為的……」 扶南鷹揚港,五艘雙層戰列艦靜靜泊在軍港裡,跟幾年前相比,艦身已顯斑駁,那是新舊船板相雜,看得出這幾年的血火經歷。 碼頭上,額間皺紋已深的蕭勝抱著胳膊,對蓄了鬍鬚,比呂宋之戰時成熟內斂了許多的胡漢山道:「華夏之外的事,都不是那麼簡單的,自有另一番利益往來。你領西洋艦隊,就得睜大了眼睛,把周邊情勢看透,不要再犯我們在琉球犯下的錯誤,更不要被我華夏為地之中央的虛榮給蒙蔽了。」 胡漢山拈著小山羊鬍問:「這幾年我都在跟荷蘭人鬥,琉球之事不怎麼清楚,聽說咱們海軍沒兜住,官家還派了羽林軍右師去幫忙。到底是怎樣的曲折,總長該能交個底了吧。」 蕭勝慨歎道:「這事得從一百多年,不,三百年前說起……」 琉球孤懸海外,自三百年前中山國一統琉球後,雖朝貢大明,為華夏藩屬,政治上受到華夏的深刻影響,但經濟上卻跟日本聯繫更緊密。先是充當中日貿易的重要橋樑,葡萄牙、西班牙以及荷蘭等歐洲列強進入亞洲後,又成為這些國家與日本貿易的中轉地。 經濟之外,琉球的主權,也就是「法統」,一直跟日本島津家撕擄不清。豐臣秀吉攻朝鮮,以及德川家康建江戶城,琉球都因跟島津家的關係,而被日本當作附從,攤派了若干義務。 島津家數百年來,一直主張琉球是自己領地。日本平安時代的保元之亂裡,跟平清盛和哥哥源義朝作對的源為朝,據說逃到了琉球,兒子就是琉球王國第一代國王舜天。島津家的祖先是源義朝之子,鐮倉幕府開創者源賴朝的兒子島津忠久。源賴朝將九州的薩摩、日向等地封給島津忠久,其中就包括琉球。 舜天是源為朝的兒子,琉球早就為島津家所有,這兩條論據無比荒謬。源為朝是誰?日本切腹自殺禮的發明者,他不僅沒自殺,反而跑到琉球去生兒子,去建琉球王國,這事就跟小說似的,堂而皇之出現在日本人替琉球編纂的官史《中山世鑒》上。 再說琉球被封給島津家,憑什麼認定琉球就是日本之地?這說法壓根沒有邏輯基礎。 主張雖然荒謬,但事實基礎卻有,那就是島津家跟琉球來往比華夏跟琉球來往密切,不管在文化還是政治體制上,琉球都深受日本影響。琉球雖有大量華夏移民,但主體民族卻跟日本「大和民族」關係更近。琉球王國上層用漢語華文,但民間的琉球語,跟漢語不是一系,跟日語更近。 因為日本長期處於封建狀態,島津家,乃至日本,都無吞併琉球的需求。夾在中日之間的琉球,一直還能保持獨立地位,但隨著中日關係的變化,琉球主權也隨之遭到侵奪,此事根源就來自中日朝鮮戰爭。 日本被打敗後,喪失了跟大明的政治往來和貿易關係。德川家康建幕府,希望穩定周邊環境,先跟朝鮮恢復了正常邦交,接著謀求中日關係正常化,但遭到巨大阻礙。 此時島津家已變為薩摩藩,被德川幕府壓住了在國內爭利的管道後,把控對外貿易的慾望日益上升,而將琉球完全置於自己控制之下的方針就浮出水面。琉球雖對薩摩藩恭謹,卻仗著向大明稱臣,國中政務多受「親華派」把控,總是桀驁不馴,甚至還佔了薩摩藩宣稱領有的奄美群島,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1609年,薩摩藩派出以樺山久高為主帥的3000人登陸琉球,擊敗琉球軍隊,掠走琉球王室和朝堂重臣,逼迫王室和朝堂簽署《掟十五條》,承認「琉球自古以來,世代均為薩摩藩之屬,並將世代忠於薩摩藩」。親華派三司官(相當於宰相),福建人後裔鄭迥因拒絕簽約而被殺。正是這個鄭迥,拒絕豐臣秀吉以及德川家康兩度要求琉球自居島津家附從,為侵朝戰爭和建江戶城而承擔義務。 薩摩藩出兵獲得了江戶幕府的認可,幕府希望通過琉球中介,跟大明實現關係正常化。大明政府從琉球來使身上看出了日本已經侵吞琉球的跡象,拒絕跟琉球談日本之事,而只是保留朝貢關係,這個目標並沒實現。 出於琉球王國直面華夏的特殊性,江戶幕府沒有許可薩摩藩單獨吞併琉球,而是保留主權,因此薩摩藩只能通過扶立親日王室來間接控制琉球,實際政務依舊得靠親華派照管,比如此時琉球首輔還是華人後裔,名叫蔡溫。 這些事並不是秘聞,找經常來往琉球的商人一問便知。海防司北曹以及海軍情報司所得的資料,都以這些內容為歷史背景。蕭勝領著海軍去琉球時,腦子裡的印象都還跟大多數華夏人一樣,覺得琉球不管是民間還是廟堂,都心向華夏,只是被日人所壓。加之其軍力羸弱,要把控琉球,不管軍事人心,都是易如反掌。 可他們都忽略了一些細節,正是這些細節,讓實際的琉球,跟他們心目中的琉球,有著極大的偏差。 不管是親華還是親日,都是出於利益。琉球在華夏周邊各國是朝貢最頻繁的一個,每兩年一貢,許貢船兩艘,中方次年回一艘船去琉球。琉球人以手工野物,換取金銀綢緞,利益頗豐。 除開朝貢,琉球與福建的民間貿易往來也非常興盛,原本琉球就處於日本長崎—福建月港—呂宋馬尼拉這條貿易路線的中轉點,跟中國保持密切關係,自然是基本國策。 因此當大明覆滅,琉球貢使滯留福建時,滿清征南大將軍博洛伸手一招,琉球貢使就屁顛屁顛去了北京,奉順治皇帝為主,還將明朝的冊封金印交了上去,什麼「大明為父」的節操,那是一分沒有,當琉球人心向華夏,不過是一廂情願。 蕭勝的戰列艦駛入那霸,的確震懾了琉球一國,加之福建已入英華,英華商船在琉球來往頻繁,還惹出諸多貿易紛爭,琉球對英華已有很深印象。 尚敬王乾脆利落地獻上貢表,奉英華為華夏正朔,自居為英華藩屬,蕭勝和海軍眾將都覺目的已實現,就連塞防司馮敬堯都沒注意到,尚敬王害怕得過了頭,首輔蔡溫眼中還帶著疑慮,而尚敬王身邊那些剃著日本頭的傢伙,眼中更是恨。 當馮敬堯向琉球提出了《那霸條約》後,這三方的眼神,全都變成了恨,可蕭勝和馮敬堯依舊沒太注意。 《那霸條約》的本質是確保英華海商的利益,在英華的整體貿易佈局裡,琉球是通向日本的跳板。因此條約要求琉球服從英華的貿易主導權,包括交出海關權,商事裁判權以及允許英華駐軍。 這已是蕭勝和馮敬堯商議之後的溫和條件,畢竟琉球是獨立一國,歷來對華夏恭順,得注意吃相,小口小口地來。為此條約還大肆渲染英華的「亞洲共榮」政策,希望琉球秉承「事華夏為父」的忠誠傳統,搭上英華這趟快車。 兩人都沒想到,當然,對琉球並不知根底的李肆也沒有想到,英華北進,除了損害日本,主要是薩摩藩的利益外,同時也破壞了日本加琉球的共同利益。 英華如此深地介入琉球主權,琉球原本因介於中日之間而獨立存在的地位也失去了,換句話說,對日本來說,琉球再沒了隔開中日而單獨存在的價值。 對琉球本身而言,朝貢華夏不過是利益所需,儘管因尚敬王和蔡溫的推動,琉球正在廣興儒學,可琉球跟交趾、廣南等國不同,琉球的社會根基是在日本一面。英華如此強力介入,國家必然大分裂,這是尚敬王和蔡溫這樣的官員所不願看到,也不能接受的。 《那霸條約》被琉球拒絕,提出的反建議包括「稱陛下為伯祖」、「行聖道年號」、「官制服色以英華為尊」等等條目,蕭勝和馮敬堯沒從中看出對方的真正心意,還以為對方依舊沉浸在「老傳統」裡而不能自拔,只是花力氣勸說。 蕭勝和馮敬堯有耐心,尚敬王和蔡溫在英華的巨艦大炮面前,不得不保持耐心,可薩摩藩安排在琉球王室身邊的人,以及琉球本地人沒了耐心。「英華要廢王室,將琉球設為一縣」、「薩摩藩要與英華在琉球血戰」等傳言在琉球喧囂傳開。 英華一方還以為這只是薩摩藩的手腳,為切斷薩摩藩對琉球政務的影響,蕭勝斷然逮捕了薩摩藩的人,並拖到那霸港,將其當眾斬首。 在蕭勝和馮敬堯看來,薩摩藩的人壓迫了琉球一百多年,今日他們是替琉球人除害,應該能贏得琉球民心,推動琉球王室和政府盡快投向英華。 可沒想到,這一舉卻是捅了馬蜂窩,當晚,不僅蕭勝和馮敬堯等人在首裡城的宅邸遭到民人圍攻,那霸港的英華艦隊也遭到民人衝擊。為阻止民人登艦,艦隊被迫發炮,形勢一發不可收拾,那霸港徹夜充斥著槍炮聲。 到了第二天,英華艦隊方面擔憂蕭勝和馮敬堯的安全,派出伏波軍向首裡城挺進,而琉球方面則已視艦隊為敵,激進派官兵控制了炮台,向艦隊轟擊,大戰就此爆發。 在英華軍面前,琉球軍就是豆腐渣,一百多年前,琉球軍在薩摩藩的三千軍隊方面一觸即潰,原因是薩摩軍中有七百火繩槍兵,今日英華軍有兩艘戰列艦和十多艘海鯉艦,伏波軍人數雖少,可雙方的戰力差距卻是巨大的。 那霸港炮台很快就被攻陷,同時蕭勝和馮敬堯在親衛伏波軍的掩護下也很快打散了亂民,跟前來接應的那霸伏波軍會合。退回那霸之後,考慮到敵我態勢混雜,伏波軍人數有限,難以在那霸立足,蕭勝痛苦地決定,退出那霸,佔領那霸西面的久米島,等待援軍。 「怪不得那段時間,伏波軍緊急集結,連我手下的駐船伏波軍都被調去了……」 鷹揚港,胡漢山這麼感慨著。 「唔,原來是這樣,那一年,連定海伏波軍都被調走,為了穩住定海,還從江南行營調來陸軍,都統啊,咱們居然也丟過這麼大的臉面,難怪大家都從來不提琉球事,連馮一定……咦?馮一定不是那時才去增援的嗎?難道……」 那霸港,白正理正在感慨,卻猛然發現自己似乎又即將揭開更大一塊傷疤。 「沒錯,這還不算丟臉的,我跟著馮一定率伏波軍主力到達後,更丟臉的事發生了。」 伏波軍都統制,昔日的香港海盜鄭永,說起這事時,腦袋也耷拉下來,不願跟白正理正視。 第六百三十九章 琉球之事要掘根 鄭永指著那霸港外暗礁區的那條海鰲船道:「你只看到了那一艘船,當年在這裡沉掉的可不止一艘船。」 白正理再次以瞪眼表達了自己的難以置信,琉球有這麼厲害? 琉球人當然沒這麼厲害,問題是蕭勝和馮敬堯還沒看清形勢。尚敬王將責任推卸給薩摩藩,謝罪認錯,同時委婉地求告說,薩摩藩在民間蠱惑人心已久,琉球對華夏親來抱有極大誤會,因此不宜簽署任何有損於琉球獨立完整的協議。 蕭馮二人哪裡明白,薩摩藩何須「蠱惑」琉球人心呢?在琉球人心裡,日本和薩摩藩跟自己就算不是一家人,也有血緣關係,跟薩摩藩的爭鬥,不過是不願居於薩摩藩之下而已,而琉球跟華夏可不是一家人。 當年薩摩藩入侵琉球,軍隊雖有抵抗,可民間卻只視為政權更迭,並不視為外族入主。在李肆前世,到薩摩藩正式吞併琉球,乃至後續琉球被併入日本領土,以及二戰後美國將琉球轉交日本,出聲反對的都是一些華人後裔,琉球社會風平浪靜。 新到的鄭永和馮一定,以及伏波軍官兵,更是搞不清狀況,心中那股天朝上國情結還沒丟掉,總認為「琉球人與華夏一衣帶水,是忠誠的藩國子民」,跟英華為敵的只是忠於薩摩藩的「一小撮親日分子」。 援兵到了,計劃也更新了。嚴格說,蕭勝和馮敬堯也不算太過自大,新計劃還是分化瓦解的路子。拉攏華裔琉球人,將打擊面縮小到表面上的親日派。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握住琉球王室。 聖道五年八月,以海軍一力擔綱的琉球之戰爆發,英華方面出動了兩艘戰列艦、四艘巡洋艦和二十來艘護衛艦,加上伏波軍左師三千人,以泰山壓頂之勢,重攻琉球,主攻方向還在那霸港。 琉球軍爆發了極大的愛國熱情,他們用從首裡城搬來的老式火炮英勇抗擊,幾條英華海軍運輸船不熟悉那霸水文,為避讓炮火,在暗礁區擱淺。當然,這都算成了琉球軍的戰果。 琉球軍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了,炮火很快被壓制、摧毀,伏波軍自久米島進入那霸港,控制了整座港口,而對上民人驚懼而憤恨的目光,大家都沒有足夠的認識。 就單純的軍事而言,直到攻陷首裡城時,對伏波軍還只是強度不超過演習的熱身運動。琉球王室和政府逃到北面今歸仁要塞,匯聚軍隊,負隅頑抗,在蕭勝和馮敬堯看來,也不過是窮途末路的掙扎。他們已在等待琉球王的謝罪表,同時準備好了條件更為苛刻的新條約。 今歸仁要塞地形險要,但在一百多年前抗擊薩摩藩入侵時沒發揮出應有作用,不僅因為守軍士氣低靡,逃散了大半,還因為防禦設施落後,比如沒有槍眼,抵抗不了薩摩藩的火槍兵。 當英華商船來往琉球頻繁時,薩摩藩就已視英華為威脅,早早通過琉球王室,開始加強要塞防務。蕭勝在久米島匯聚援兵的同時,今歸仁要塞的防禦也有了進一步增強,足以抵禦火槍和小炮。 伏波軍來到今歸仁要塞後,發現自己的四斤炮啃不動要塞,而海軍也不熟悉今歸仁要塞所遮護的運天港水文,奪港步驟異常緩慢,一直沒將十二斤炮運到要塞下。 琉球王尚敬和琉球政府之所以能堅持下來,沒像一百多年前那樣很快崩潰,是因為他們還有薩摩藩可以依靠,但他們先等來了自己的援兵,那就是琉球人。 在這段相持時間裡,海軍和伏波軍高層一直將琉球人當同胞看待,對城市的管控都很疏鬆,直到駐守那霸港和首裡城的伏波軍連遭襲擊,這才發覺自己有些一廂情願。 事情到了這一步,蕭勝和馮敬堯還不醒悟,那就真是昏聵了,他們終於明白,這不是什麼日本人和薩摩藩在蠱惑,這根本就是……敵國,海軍不是在跟日本人、薩摩藩,以及琉球王室和琉球政府作戰,而是跟一國作戰。 鑒於對形勢估計完全錯誤,琉球事已完全改了走向,海軍是來琉球拿海事權的,不是來佔琉球一國的。蕭勝和馮敬堯一面向皇帝請罪,一面撤回攻打今歸仁的伏波軍,固守那霸港。以海軍兵力,不是不能打琉球,而是蕭勝和馮敬堯沒有決定權。 高層如此理解這場挫敗,但一般官兵卻不這麼認為,如果不是伏波軍不力,能早早拿下今歸仁要塞,海軍還不至於把這副爛攤子推給皇帝定奪。這就是鄭永所說的,伏波軍在琉球又丟了一次臉。 聽鄭永羞愧地回首伏波軍的醜事,白正理不服地道:「我們伏波軍編制小,又沒有大炮,攻堅本就不是我們所長……即便如此,真要下了狠命令,捨得流血,把對方當作韃子打,這區區琉球算個球!?」 鄭永點頭,「確實如此,總長捨不得流血。他說了,這琉球雖說不上鳥不拉屎,也入不了咱們英華的眼,為這破爛地方流血,不管是自己的血,還是琉球人的血,都不怎麼值。咱們好歹是禮儀之邦,做事總得講名正言順。無故發兵滅國,要引其他藩屬側目的。」 這是聖武會的調調,白正理身為天刑社成員,很是不滿,道理是如此,可已經流了血了,就這麼算了? 鄭永咧嘴笑了,「之後陸軍不就來了麼?現在你也不是來了?事情當然不會這麼算了,這還是官家一錘定音。」 白正理熱切地問:「官家怎麼說?」 鄭永目光轉到了天空,「總長和馮塞防的請罪書發回去後,聽說在總帥部、樞密院乃至朝廷還引發了不小的爭論,都在說咱們一國正四面樹敵,江南事更是重中之重,沒必要再在琉球這地方浪費精神。大家都知道,在琉球下力深了,就要跟日本對上。」 這幾年英華四面爭戰,琉球之事就淹沒在諸如緬甸、馬六甲和江南這些更惹眼的消息中,因此這爭論並不為外人所知。可白正理卻清楚,琉球自身還真是沒什麼大利,人口又少,地方也不大,作為日本中轉點的價值也漸漸淪落。 英華一國的船越造越大,海路水文也越來越熟悉,在琉球歇腳的需求正漸漸下降。之所以還要借琉球中轉,更大一部分原因是日本鎖國,對外貿易受限制,即便是走私,也要通過薩摩藩的渠道,而薩摩藩更靠著琉球支撐這一渠道。一旦英華在日本方面破開了口子,可以直航貿易,琉球估計更要衰敗下去。 如果不是之前海軍和伏波軍在這裡碰壁丟臉,平心而論,為這麼塊地方大動干戈,白正理都不覺得有必要。 那麼皇帝到底又是什麼想法? 看眼下走勢,皇帝自是早拍了板,不放棄這塊地方,可當初皇帝是怎麼說的呢?白正理很好奇。 鄭永悠悠地道:「陛下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最後他丟出一個字:打!」 鄭永當然不知道,李肆當時腦子轉了一大圈,本是想灌輸什麼「第一島鏈」的概念,可後來覺得這說法在這個時代似乎太過玄虛,而自己伸手美洲,更是為百年之後謀劃,現在說出來毫無意義,所以才憋出那麼一句。 白正理憋不住笑,宋太祖的那句話,用在琉球身上,真的合適嗎?這臥榻似乎太大了點吧。 再想到後面那乾淨利落的一個「打」字,白正理又覺全身舒暢,這才是咱們英華本該有的風範嘛。給你臉不要臉,不落教,不打還怎麼成? 白正理道:「這不就名正言順了?」 鄭永也點頭,「所以,方堂恆帶著羽林軍右師來了,陸軍跟咱們伏波軍就是不一樣啊……」 他滿臉感慨,也帶著幾分不服:「那赤紅人潮帶著的氣勢就不一樣,浩浩蕩蕩碾過去,不管是琉球人還是琉球兵,擋者立化齏粉!琉球人頓時老實了……」 「羽林軍甚至還運來了三十斤炮,今歸仁要塞半天就被轟塌了,琉球王尚敬據說是被炮聲驚嚇,投誠謝罪後,第三天就病死了。」 羽林軍攻陷今歸仁要塞是聖道六年年初的事,據說之後還跟海軍攜手,將「來犯」的薩摩藩軍隊殲滅,由此穩定了琉球局勢。但羽林軍右師也在琉球蹲了三年,直到最近才離開,白正理到琉球來,也是填補羽林軍撤走後的兵力空缺。 鄭永再道:「可就因為尚敬死了,形勢也敗壞了。總長和馮塞防雖然立了尚敬的五子尚和為王,簽了新的《那霸條約》,奪走了琉球一國的海權、政權和兵權,但薩摩藩一直在暗中搗蛋,當地琉球人也總嚷著什麼復國。」 「咱們國中分派不出足夠的人手,從政務層面穩住琉球,本地華人不怎麼靠得住,工商也因為無利可圖,在這裡沒什麼投入,琉球這幾年,就這麼亂著過來。」 白正理皺眉道:「總得想法子啊,不止是我們伏波軍,還要調一師陸軍來,難不成就讓這裡變成泥潭,把陸海軍這麼多船這麼多兵陷在這裡?眼見四周又要起大戰,聽說樞密院那些傢伙都一個個累得不成人形……」 鄭永展眉笑了:「是啊,調你來,調陸軍來,為的就是解決問題,從根上解決問題。」 從根上解決問題?琉球的根在…… 白正理正有所悟,鄭永指向遠處海面:「這根還很深很穩,得下大力氣,所以才有一支新的艦隊!」 新的艦隊? 白正理知道,海軍之前剛建了西洋艦隊,針對的是馬六甲之西,天竺之南的海事,要解決緬甸問題,光靠陸軍是不行的,海軍也要下力氣。 現在為琉球之事,又要新立艦隊?這可是絕密之事,絕密到他這個伏波軍右師統制都不清楚內幕。 順著鄭永的手,白正理看到遠處海面上,船帆招展,優雅細長的船身正破浪前行,那是一隊江河級巡洋艦,正朝東北駛去。 鄭永的話裡壓著滿滿的激動:「日本!琉球之事的根,就在日本!」 第六百四十章 魔龍與苦逼的薩摩藩 「這是享保十一年,才十一年……島津家在這裡已經穩穩立了一百多年,再多的苦難也壓不垮島津家,不管是東邊的,還是西邊的!」 九州島,鹿兒島城,跟尋常城池不同,這座靠著海岸修建的險峻城堡沒有天守閣。海風呼呼刮著盤城折道,薩摩藩五代目島津繼豐直面著海風的凜冽,嘴裡低低念叨著。 「殿……」 家老島津盛常來了,顫抖的聲調,急促的步伐,讓島津繼豐原本在海風中穩如磐石的臉色驟然崩解。 「公方不允推遲參覲交代,也不允暫緩京都御所補修,減石懇請也……」 島津盛常話沒說完,就見藩主身形一晃,他趕緊扶住,就感覺藩主的身體如石頭一般冰涼。 「這不是薩摩藩一家的災難,這是整個天下的災難!跨海而來的雙身魔龍比蒙古人還要凶悍,公方是要我們薩摩藩滅亡,然後敞開日本之門,放魔龍進來侵吞了整個天下嗎!?」 「我們被壓迫一百多年,上到御前樣,下到我們藩士,困苦得連飯團都吃不起!現在大敵當前,薩摩藩為天下而戰,還要我們背負差役,公方這是失了主君的道義!」 「五年前修木曾川堤壩,我們死了三十多個藩士,那不是累死的,就是活活餓死的!御前樣還記得玉裡殿嗎!?他臨死前握著御前樣的手,說過什麼?說過什麼啊!?」 藩邸裡,島津家的家老重臣們哭喊聲一片,叩頭的響聲如雨點一般,將正在出神的島津繼豐驚醒了。 身為藩主,必須定期親赴江戶,在公方(將軍)身前聽差,這就是參覲交代,跟藩主正妻必須住在江戶的要求一樣,都是各家藩主獻質於將軍的傳統。而對藩主來說,特別是對離江戶最遠的薩摩藩,每一次參覲交代,就要一次大出血,起碼要花費六萬兩銀。 京都御所補修,跟臣下提到的木曾川堤壩一樣,都是公方分派給各藩的差役工程,重點不是工程,而是公方不希望藩下有充裕的財政,這項工程又是五萬兩。 減石懇請,是這一代公方德川吉宗掀起了名為「享保改革」的大潮,給各藩加增了年貢。每萬石要繳百石,薩摩藩封地七十七萬石,可實際產出還不到一半,卻還要照這個數字加增,眼下形勢危急,懇請減石,公方卻還是不允。 琉球丟了,薩摩藩年入從八十萬兩驟減為五十萬兩,要養活這麼多藩士,還要應付這十多萬兩的差貢,更要整軍備戰,抵抗即將到來的魔龍大軍,這筆賬怎麼算都算不下去啊,公方這是真要薩摩藩滅藩麼!? 島津繼豐的思緒只是滑了一下,馬上有被這沉重的帳目給扯開了。身為薩摩藩的藩主,這一百多年來都秉持著一個傳統,這也是初代目島津忠恆傳下來的,那就是算賬,即便是一個小判,也要算清楚來往。 為什麼?因為薩摩藩……太窮了。 薩摩藩前身,戰國時代的島津家,就在即將統一九州時,卻被豐臣秀吉挾天下之力壓制,被迫吐出了絕大部分九州土地,而一路征服所收納的家臣,島津家又不願放棄,依舊施行御家人制,分土給家臣,容家臣自己掌握土地。薩摩藩從立藩起,就背負上了沉重的財政包袱。 薩摩藩所受封的土地本就貧瘠,自身也沒有什麼文化,薩摩武士以勇悍著稱,卻不擅經營,日子過得格外苦,家臣的吃穿都不比農民好多少。當年島津忠恆攻打琉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一個窮字。 得了琉球,卻不能完全吞下,因為幕府還要借琉球跟中國聯繫。薩摩藩只能靠琉球的走私貿易,以及奄美群島的黑糖補充財政。一藩只是脫離了餓死的邊緣,依舊在半飽半饑之間掙扎,還因為幕府不想讓薩摩藩吃飽,總是百般刁難,這掙扎也更為艱辛。 「玉裡樣說,主無仁,臣無義!公方這是在蒸殺我們薩摩藩!我們就該……」 「揭竿而起!」 「對!反了公方!」 臣下的呼號終於讓島津繼豐的魂魄徹底歸位,他怒吼道:「就這樣被公方打敗了!?這才是公方最希望看到的吧!?藉著鎮壓反亂的機會,把我們薩摩藩徹底消滅,七十七萬石大藩,分解成七十七個萬石小藩,猴子沒做到的事,烏龜沒做到的事,歷代公方沒做到的事,你們都幫他們做到了!」 臣下們伏地痛哭,場面無比淒楚。 島津繼豐咬牙道:「這一百多年來,我們不是在跟公方鬥,我們是在跟自己鬥!再窮再苦,我們都能活下去!現在公方也不是我們的敵人,真正的敵人是南面的魔龍!就算不為整個天下,就為我們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我們不會失敗!」 沒錯,魔龍……魔龍才是最大的敵人,這個敵人已經恐嚇了薩摩藩四五年。 早在六七年前,薩摩藩就已知道,中國南面興起了一個大英國,擊敗了強大的大清國,控制了整個南洋。甚至佔著呂宋的西班牙人也被趕走了。來往琉球的中國商船,全都掛上了那種恐怖的雙身龍旗幟,據說那就是「英朝」的「國紋」,也是那「英朝」被稱呼為魔龍的由來。 大英商船來往琉球頻繁,薩摩藩雖也從中獲益,但對方在琉球所表露的那種「天朝上國」的姿態,更讓薩摩藩憂心忡忡。《掟十五條》只是密約,以前不敢洩露給大明,後來不敢洩露給大清,現在同樣不敢洩露給以華夏正朔自居的大英。 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五年前,大英的「龐大艦隊」終於來到琉球,主張他們的宗主權,從那時起,琉球就再不是薩摩藩的後花園,而成了血肉橫飛的火線。薩摩藩派駐琉球的官員不是被殺,就是自殺,琉球靠著羸弱的力量,以及魔龍的傲慢,將戰爭拖了下來,可薩摩藩也為此付出了太多的犧牲。 最大的犧牲還是三年前派去的兩千援兵,不指望奪回琉球本島,就希望守住出產黑糖的奄美群島,卻沒想到這兩千人被魔龍的大軍盡數斬殺,消息傳回來時,一藩徹夜哭號,那可是兩千藩民,上百家臣! 在鹿兒島城避難的尚敬王三子尚穆和琉球官員早就提到過魔龍戰艦的威猛,以及「藍衣眾」的凶悍,而逃回來的家臣更哭告「紅衣眾」的堅不可摧。一百多年前,薩摩藩靠七百鐵炮征服了琉球。可魔龍大軍人人都手持鐵炮,據說十人就持一門大筒,更有劈山裂石的國崩,這已不是凡人所有的力量,根本就是魔軍降世! 島津繼豐魂飛魄散,急急求助江戶,卻被一盆冰水迎頭潑下。年富力強,心高氣傲的公方德川吉宗壓根就不相信他的說辭,只以為他是一如既往地哭窮,還語帶諷刺地說,琉球不是你薩摩藩領有的嗎?出了倭寇,連守護自己領地的職責都盡不到? 島津繼宗明白了,公方遠在江戶,根本就不清楚中國發生了什麼變化,天下之外到底是怎樣的世界,而他薩摩藩就是天下的西大門,正當在魔軍的正前方。那股魔軍,握有滅亡天下的力量,琉球不過是第一步,薩摩藩不過是第二步,魔軍的最終目標,可是整個天下…… 他和整個薩摩藩在驚懼中艱難度日,捱過了三年,噩夢還是來了,魔龍的艦隊已出現在種子島海面,據說船帆遮天蔽日,雖然沒有之前在琉球出現的那種巨艦,可個頭仍然比天下間最大的安宅船還大,更載著令人肝膽皆裂的國崩。 島津繼豐加重了語氣:「我們不會敗!天照大神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們有神風!有薩摩武士的氣節!有為整個天下阻擋魔龍之軍的光榮!」 聽到家主堅定的語氣,家臣們也紛紛止了哭號,眼中綻著凜然不屈的精光,沒錯!薩摩武士的光榮不能被他們這一代人敗壞!就算公方在背後拖後腿,就算魔軍無比強大,他們也要死戰到底,就算全部戰死,也能讓天下看到他們薩摩武士的忠勇! 島津繼豐臉上沉毅,心中卻在不停撥著算盤珠子,還有什麼挽回的機會嗎?如果對方只是索要琉球的宗主權,自己該提出怎樣的條件,既能補償損失,又不至於觸怒魔龍呢? 正想到這,剛剛沉靜下來的堂內又響起淒厲的哭號。 「殿!我們琉球這一百多年來尊奉薩摩藩,殿可絕不能拋棄我們琉球啊!」 是琉球的尚穆,他手腳並用,爬到了島津繼豐面前,使勁地叩頭道。 「英人遞來了通牒……」 陪著尚穆進來的是琉球三司官上谷山親方安賴,也叫土利和義,他像是被巨大的痛苦碾壓著內臟,說話都變了調。 通牒! 家臣們哄地跳了起來,像是樹上的猴子一般搖擺著身體,表現出自己的緊張和憤慨。 島津盛常接過了書信,看的同時眉毛也跳個不停,周圍的家臣脖子也跟著那眉毛的節拍上下起伏著。 「殿……英朝要我們護送信使到江戶,向公方主張他們對琉球的宗主權。」 好半響,島津盛常才吐出了這麼一句,堂內沉默了一陣,再是哧哧的長氣噴吐聲,嚇死了,原來不是對他們薩摩藩的通牒…… 島津繼豐臉色未變,可他脊樑骨都已經軟了,心中還隱約流過一股甜蜜到膩人的黑糖般幸福感。這魔龍真是太……可愛了!薩摩藩苦求江戶支援,卻毫無回應,本以為要自己獨力抵禦魔龍之軍,卻不想魔龍居然主動要找江戶! 被搞昏頭了吧,不清楚《掟十五條》的本質是什麼,還以為是江戶是這條約的幕後主使。先是大明,再是大清,現在是大英,一直都犯這種錯誤,當這天下是華夏神州的天下,主君就能主宰一切。當年大明在豐臣太閣身上犯的錯誤,現在居然又在我們薩摩藩身上重犯了。 「好!我們護送!」 島津繼豐根本就忘了還趴在他前方地席上的尚穆,如此堅決而有力地道。 「為什麼還要兜這麼大個圈子?琉球就是薩摩藩的藩屬,這事鐵板釘釘,江戶離這事其實很遠。」 種子島西側海面,四艘修長的巡洋艦靜靜泊著,周圍還有十多艘海鯉艦護衛,旗艦「淮河」號上,白延鼎不解地問。 「不打一場,日本人又怎麼知道我們的厲害呢?是啊,薩摩藩該是知道我們的厲害了,可薩摩藩不低頭,親日的琉球人總會覺得自己還有靠山。而薩摩藩……就是一群窮逼,脖子格外硬,要他們認輸的難度,比打敗幕府海軍的難度還大,所以……咱們選容易的事辦。」 白延鼎身邊是一個老者,一身民人打扮,可說話的語氣,竟像是在教育白延鼎,而話中的豪情也如他眼中的滄桑,止不住地噴薄流溢。 「范老大是說,咱們跟日本一國海軍對戰!?」 白延鼎瞪大了眼睛,既有興奮,也有緊張。日本不是琉球,不是交趾,甚至也不是暹羅,幕府雖然鎖國,可百多年前能跨海運送十多二十萬大軍攻朝鮮,海上力量絕不容小覷。若是英華一國海軍都壓來了,倒沒什麼顧慮,可眼下他只有這四艘巡洋艦和十三艘護衛艦,這事似乎有些懸吧。 老者嘿嘿一笑:「怕了?」 白延鼎搖頭:「只是不太明白,為何范老大覺得,繞過薩摩藩,直接敲打幕府更管用?」 范老大……原來這老者,竟是當年惹起廣東福建海商風波的范四海,算算他被李肆以軍法審裁,流遣扶南的刑期也到了,不知怎的,居然跟著白延鼎所領的艦隊,跑到了日本來。 另一個嗓音響起:「因為咱們來這裡,要解決的可不只是琉球的事,原本琉球就只是通向日本的跳板,咱們怎麼能捨本逐末,凡事策劃以琉球為先呢?」 這人赫然是勃泥公司總司,原任樞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的陳興華,當然,前一個職務已成過去,現在他是海防司的老大。 范四海點頭:「沒錯,琉球是咱們通向日本的跳板,但還只是前半段,後半段就是薩摩藩,如果握住了薩摩藩,不僅能搭起穩穩的橋樑,琉球事也一併解決了。」 再一人道:「先別看得那麼遠,咱們看住了薩摩藩就好。」 面色沉重,眼瞳中聚著雪恥的急切之光,這人正是塞防司的老大馮靜堯。 白延鼎有聽沒有懂,攤手道:「我這個總領,就是給三位老大打下手的,你們說話,我動手……」 范四海呵呵笑道:「別當咱們說得多高深似的,其實很簡單,咱們現在對日本的企圖也就是通商締約,同時割斷他們跟琉球的宗主關係,未來怎樣,還看皇帝對日本的處置方針。而不管遠近,這三件事裡,薩摩藩都是關鍵角色,必須把他們拉上咱們的船,而且也有這樣的機會和可能。」 白延鼎隱隱有些領會,歎道:「還是范老大知日本事,真要我來領軍,恐怕又得像總長……哦哦,不是說馮郎中你啊。」 說到琉球這幾年的耽擱,罪魁禍首之一就在身邊,白延鼎趕緊住嘴。 「我也就知皮毛,但我知道誰更清楚,瞧,該是他來了。」 范四海一邊說著,一邊看向船外,一艘小艇正靠過來。 第六百四十一章 北洋艦隊……備戰! 「振甫信平……吳松話味道挺正的,總覺得不是……」 遠望向北駛去的船影,白延鼎皺眉嘀咕著,此次日本之行的最高負責人不是他,而是馮靜堯。剛才那個日本人跟馮靜堯、陳興華以及范四海的談話,他插不進嘴,就只在一邊聽著,就覺那個日本人來歷古怪。 「你想的沒錯,他其實是中國人,本名張信平。他的曾祖叫張振甫,明末時逃來日本,在尾張藩定居,成了尾張藩主的醫官,用振甫二字作了日本姓氏。張家世代都是藩主的醫生,也在做藥材生意,這個張信平一直在長崎照管著家族生意,跟范四海也有生意來往。」 馮靜堯說著說著,眼睛就瞇了起來。 「可這個張姓,也只是遮掩,很多日本人,甚至尾張藩的藩主,都說他們是前明宗室,淮王朱常清之後。」 白延鼎楞了一下,笑道:「淮王朱常清在紹興降清,怎還會有後人跑日本來?」 當年十六明王祭天之前,朝野議論禪讓的事,前明宗室譜系被報紙挖得門清,國人都有所瞭解,對降清的前明宗室更是印象深刻,白延鼎依舊沒忘。 馮靜堯點頭:「是啊,所以又有傳言,說這張家是朱三太子之後……」 越說越懸了,不過……當年明末逃亡日本的可真有不少人呢,甚至還包括大儒朱舜水,這些人豈不是絕大助力!? 白延鼎轉了念頭,興奮地道:「那個張信平用好了,可就是咱們謀取日本的馬前驅!」 馮靜堯長長歎了一聲,「老白啊,今日在這種子島前的你,就如昔日在琉球的我,之所以在琉球折騰了好幾年,就是因為這樣的念頭老揮之不去。」 馮靜堯說得委婉,白延鼎卻已明白,這是在說,張信平可不是自己人。他皺眉問:「怎麼會?咱們英華現在雖還沒占江南,可滿清都已跟我們英華講和,華夏正朔之位天下人皆知。他不是明人後裔麼,怎麼甘心……」 話沒說完,自己卻已經想通了,怎麼甘心為所居之國賣命,而不為英華賣命?這個疑問,幾年前在琉球,就已由蕭勝、馮靜堯、鄭永和馮一定等人問過了。即便是琉球的華人,都對英華抱有極大的牴觸情緒。 再想得遠了,散佈在廣南、呂宋、婆羅洲以及暹羅和爪哇等地的華人,也曾經跟英華有過牴觸。跟英華抑不抑儒還沒關係,很多人純粹就是被異族之利熏得失了自己祖宗的敗類。當年呂宋之戰,忠於西班牙人的華商為爭得活路,將一萬多同樣忠於西班牙的同胞出賣,例子可是血淋淋的。 聽馮靜堯這意思,此人只當自己是日本人振甫信平,而不是中國人張信平? 白延鼎憤憤地道:「出了華夏,就成了夷狄,漢奸!」 馮靜堯又是一聲幽幽長歎,滲得白延鼎起了半身雞皮疙瘩,又怎麼了? 「還是那句話,今日的你,就是昨日的我……」 馮靜堯搖頭,似乎更是感歎自己的心路歷程。 「蕭總長和我得了陸軍援助,蕩平琉球後,也是跟你一般的想法……琉球土人不論,琉球華人是背祖忘宗,面目格外可憎。可世事總不是非黑即白的,不願為華夏效力,並不等於就是漢奸。」 馮靜堯談到了當年陸軍來援後的琉球事,羽林軍右師到了琉球,蕭勝和馮靜堯揣著火氣,手段狠厲,將琉球土人和華人一併鎮壓,琉球就此大面平靜。但琉球一國的人心也冷了下來,人人皆視英華為外敵,讓英華軍民在琉球行事艱難,步步為營。連懂琉球話的通事都不好找,更不用說經營琉球。 琉球被武力壓住後,呂宋公司抱怨連連,說現在琉球人都不願跟公司作生意了,寧願駕著自己的船,冒著生命危險走私,那樣他們可以跟以前一樣拿大頭,而不是跟呂宋公司合作,大家分利。 那時陳興華也來了,帶著蕭勝和馮靜堯用上了南洋的手段,以利籠絡琉球華人,可英華跟琉球華人終究不是異族,恩難得利,利難得恩,見效依舊不明顯。 「琉球一國的根底,是琉球人、華人、日本人幾方一同建起來的獨立之國,把各方之利都融在了裡面。昔日島津家攻下琉球,也不是沒有民人反抗,住在琉球的日本人甚至都反抗過,但因為島津家只取走了宗主權,終究沒成反抗之潮。」 「最初我們以為,琉球心向華夏,結果我們錯了。之後我們又以為,琉球其實心向日本,這還是錯的。直到我們搞明白,琉球人之所以上到王室,下到小民,不管是土人、日本人還是華人,都厭惡我們英華,是因為我們要奪他們的共同利益,奪他們琉球連通南洋、華夏和日本這條貿易路線中轉地的控制權。這時我們才醒悟,琉球之心,誰也不向,就向著自己的利而已,而這利又是他們琉球的宗主權兜著的,《那霸條約》又損了他們的大義,我們自然處處碰壁。」 馮靜堯看向白延鼎:「再說到張信平,用這番道理重新想想,你就該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是啊,既不能將他看作為我英華效忠的馬前卒,也不能將他看作一心只為日本之利謀算的漢奸。他們張家有華夏血脈的大義,但如果沒有利托著,這大義也撐不起他們為我英華效力的脊樑。」 白延鼎點頭,還真不能像訓練營和學院裡的熱血小年輕那樣,看事就用一隻眼看,不過這張信平的用法,連帶薩摩藩的掌握,乃至整個日本的締約開商,都著落到利的話,事情豈不是也很簡單? 聽白延鼎這麼說,馮靜堯繼續搖頭:「直接砸銀子買張家,買薩摩藩的忠心?買江戶幕府的恭順?你啊,把這『利』字也看得太簡單了,『利』跟銀子,有時候可不是一回事。」 他沉沉道:「這是日本,是異族之地,自古與我華夏糾葛不斷。如官家所說,弱時尊華,強時藐華,這利不僅不能光算銀錢,甚至還不能只算眼下,得往寬處算,往長遠算。」 從琉球到日本,從黑到白,似乎就沒什麼可以一刀切的俐落事,白延鼎就覺腦子懸在虛空之中,上下左右毫無依憑,他總算明白了,為何蕭勝和馮靜堯在懾服琉球之後,一等就是三年,沒有急於進入日本,這「利」到底要怎麼算,還真得花時間想透了。 還好,終究只是為打仗而來,這些個傷神的事,沒落在自己身上,真是慶幸啊。 白延鼎的慶幸,就是薩摩藩的不幸。陳興華由振甫信平引領,來到鹿兒島城,向薩摩藩道明瞭來意後,薩摩藩的藩主家臣們都覺正踩在萬丈懸崖之上。 套上了通事館副知事這層皮的陳興華都懶得跟薩摩藩直接對話,而是通過振甫信平傳話說,琉球是大明藩屬,英華承大明法統,自然就繼承了琉球的宗主權。但英華不會跟薩摩藩談這個問題,薩摩藩只是日本地方而已。如果薩摩藩懂禮節懂法理,就該盡快陪同他陳興華前去江戶,跟幕府把這事談清楚。 緊急評定會上,家老島津盛常的意見代表了藩中穩健派的觀點:「此事我們就該全力配合,躲在大英背後。不管公方如何應對,我們薩摩藩都能居中得利。因此不宜在大英重臣面前強調薩摩藩對琉球的宗主權。為表示誠意,我們還應該停止備戰的動作,盡量不觸怒大英。」 奉行玉裡良的意見代表了藩中激進派的觀點:「本藩對琉球的宗主權已有數百年歷史!如果此時軟弱相對,給大英落下口實,他日可是追悔莫及!我們打不過英人,可這名分卻怎麼也不能丟!」 島津繼豐很為難,他下意識地問親侍高橋義廉,這個年輕武士嘀咕道:「只為琉球的名分,就讓薩摩藩本土遭難,這怎麼也不是划算的事……」 玉裡良跳了起來,一聲巴嘎,就要叱罵高橋,卻又呆住了。 高橋義廉正說道:「可如果把事情全推給公方,公方說不定也要把所有禍患都壓到我們薩摩藩身上……」 島津繼豐跟其他臣下都同聲長歎,沒錯,真是左右為難啊! 那到底該怎麼辦呢? 島津家歷代藩主都不是尋常人物,特別是這幾代藩主,那都是窮逼苦逼慣了,越逼腦子越靈,他猛然一拍大腿,有了! 「我們薩摩藩,既不能縮在後面,旁觀大英跟公方交涉,也不能強硬出頭,成了大英或者公方下手的目標!」 「必須向大英和公方兩面都展現出我們薩摩藩的價值,獨特的價值,讓他們覺得,只要是談琉球事,就不能將我們薩摩藩丟在一邊,他們得拉攏我們薩摩藩,依靠我們薩摩藩!大英想要琉球的宗主權,公方害怕大英得了宗主權,就失了控制海貿的局面,甚至威脅到日本一國的安全,這就是我們薩摩藩能兩面周旋的空間!」 「殿……英明!」 島津繼豐一錘定音,臣下們齊聲讚頌。 「英華懷著和平之心而來,絕不願跟日本刀兵相見,只要幕府正視歷史,願與華夏攜手共進,創亞洲共榮之勢,中日就是兄弟之邦!信平啊,這正合你的名字嘛,相信和平!」 鹿兒島城下的禮賓館裡,陳興華擲地有聲地說著,振甫信平在榻榻米上叩拜不停,連道感謝感謝。 陳興華終於忍不住了,刺了他一句:「日本人都說,明亡之後無華夏,滿清不是華夏,可為什麼日本人叩頭的姿勢比滿人還要卑下?」 振甫信平愣住,好半響才訥訥地辯解道:「這……這不一樣……」 陳興華指了指他的地中海髮式,「是啊,這髮式也不一樣,可為什麼我看著也總覺得像滿人的腦勺呢?」 這已是存心挑釁了,但重點不在跟滿人的比較,而是在說振甫信平已忘了華夏衣冠,就當自己是日本人,這話他聽得懂。 振甫信平黯然地道:「我們家不是什麼大人物,朱家宗室也不過是虛名而已。來這裡已經七八十年了,不入鄉隨俗,又怎麼能在這異國之地討得生活呢?怕再過幾十年,我張家的後輩,就只會說日本話了。」 他抬頭,以日人慣有的用力語氣道:「陳上使,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呀!在這裡生活了幾十年,家業都在這裡,怎麼也挪不動了。我們張家雖化入日本,心總還是牽著華夏的,就希望能為兩國交好搭橋,這是天下所有老百姓的心願!就是為了這樣的願望,我才挺身而出,幫助上使的,拜託了!」 振甫信平將腦袋死死抵在榻榻米上,大聲道:「請上使帶給我們和平!」 陳興華像是感動了,扶起他好言安撫,待到振甫信平的背影消失,陳興華搖頭道:「和平,不是拜來的,不是叩來的……」 聖道九年,享保十一年,五月二十八日,一艘掛著一面怪異旗幟的商船揚帆破浪,載著薩摩藩和振甫信平的滿腔期待,向東急行。 船上范四海道:「薩摩藩的謀算,還有那個張信平的期望,怕是都要落空了。」 陳興華聳肩:「這不是我們的責任……」 種子島海面,白延鼎看著那幾艘從南面來的運輸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他問馮靜堯:「他們掛著的旗號可從沒見過,到底是什麼來路?」 馮靜堯道:「唔,北洋公司,剛建的。」 白延鼎呆住:「北洋公司!?」 馮靜堯反問:「怎麼了?既然有了北洋艦隊,當然就有北洋公司。你的北洋艦隊是以軍謀日本,北洋公司自然以商謀日本……」 他歎氣道:「這公司可是官家下了大本錢,從呂宋公司那買來商路建起的。從琉球到日本,再到朝鮮,這一線可很難賺錢。眼下大家都兩眼發紅地瞪著南面,沒誰願意朝北投銀子。」 馮靜堯在這裡嘀咕,白延鼎卻是想通了,南面有南洋公司和南洋艦隊,北面自然也會有北洋公司和北洋艦隊,只是自己這北洋艦隊,跟擁有八成海軍戰艦的南洋公司比,未免也太寒酸了。 「寒酸歸寒酸,能獨戰日本一國,可是千古流芳啊!我這個昔日的南洋海賊,居然也能成就這麼大一番功業了,想那麼多幹嘛!」 白延鼎拋開雜念,上了舵台,朝著旗號手高聲喊開了。 「北洋艦隊……備戰!」 第六百四十二章 我們來談談宗主權 由海鰲船改造的商船駛過浦賀沖,進入了江戶灣,羅五桂站在船頭審視著浦賀沖,不放過任何一處細節,卻被另一道目光刺得脖子發涼。 玉裡良,薩摩藩陪臣之一,薩摩藩派了島津盛常和他護送「上國天使」陳興華去江戶的幕府御所。島津盛常對陳興華畢恭畢敬,這個玉裡良卻總是滿臉警惕。 羅五桂是北洋艦隊的衛朗將,海河號巡洋艦的艦長,白延鼎手下的幹將,以商船船長的名義駕船而來,雖沒穿著海軍的藍衣,身影卻始終扯著玉裡良的視線。那種沉凝肅重的氣質,抬頭就在找威脅來自何方的舉止,匯成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有些像他們武士,卻少了卑恭的一面。 羅五桂不耐煩地瞪回去,還冷哼了一聲,玉裡良垂下眼簾,腰也習慣性地曲了曲。 「對這倭人,還真不能軟了……」 「嗯,是啊,在南陽遇見的倭人都這樣,腰倒是折得勤快,刀子也拔得利索。」 范四海來了,跟羅五桂聊著,昔日的大哥小弟又湊在了一起,物是人非,卻因為都為國效力,情分還穩穩留著。 「安宅船?已經不怎麼能見到了,基本都是關船和小早,最大的關船也不過二三百料。」 「這點大?咱們的海鯉艦都能隨手欺負了。」 「日本船沒龍骨,就是船肋搭板搭出來的,要不怎麼在壬辰海戰裡一沉就是幾百條呢。用巡洋艦的三十斤炮去轟,還真是浪費。」 「在琉球也見過日本人留下的船,還以為是商船,原來那就是他們的戰船?」 范四海跟羅五桂聊著,話語裡充盈著炮火的熱氣。 「可這一戰真能打起來?日本人雖對我們警惕加防範,卻像那個玉裡良的眼神一樣,更多是畏懼,搞不好陳總司,哦,陳知事靠著一張嘴,就讓日本人開了門。」 羅五桂很不看好這趟出使的前景,當然是以海軍的角度來看。 「開門?官家要的可不是開門這麼簡單,這一戰必須打,陳知事的一張嘴,就是為此而去的。」 范四海另有感悟,羅五桂看向自己的昔日老大,心說大哥就是大哥。 換乘小船上了岸,幕府的一位老中迎了過來,遠遠就朝一身紫袍,烏紗帽翅搖曳的陳興華拜下,身後島津盛常、玉裡良和振甫信平也都一同跪拜。 玉裡良有些不甘心地磨著牙槽道:「上使閣下,薩摩藩已竭盡全力,為上國說合琉球之事,還望上使能體諒薩摩藩的苦心。」 島津盛常恭謹地道:「上國統御萬里,日本都只是下國,薩摩藩是下國之藩,琉球更是纖毫之地。還望上使能寬懷施恩,容薩摩藩在公方和上國之間有喘息之地。」 振甫信平也道:「數十萬中原子民都在日本,還望上使別忘了他們!和平……」 陳興華呵呵笑著,揮手虛扶,不置可否地點頭。 幕府御所裡,吵嚷聲沖天,江戶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吉宗置身爭論聲浪中,面無表情。 「十一年前,十六位大明藩王之後祭天,將大明法統傳給了大英,中國的法統就落在了大英身上!這是毫無疑問的!」 「聖道帝是不世人雄,現在不過三十來歲,就已經光復了半個中國,還打敗了歐羅巴最強的大國西班牙,這樣偉大的君王,我們怎麼能違逆他的意旨?」 「當初我們鎖國,是因為天主教……不,羅馬公教禍亂天下人心。聖道帝也是禁絕羅馬公教的!葡萄牙人早就被收了澳門,西班牙人也被打出了呂宋,禍害已除!我們就該大開國門,效仿先輩,繼續尊奉中國!」 不少老中和奉行們都是這樣的主張,德川吉宗心中也在掙扎著。 中國,終究是日本的榜樣啊。蒙元時宋亡了,可不到百年,大明又站起來了。國勢雖不如漢唐那樣雄壯,財富也不如宋時那樣灼目,依舊如一條巨龍,霸居這世界的東極。 中國終究沒逃過三百年一大劫的命運,八十多年前,大明被滿清滅了,滿清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不太清楚,可能滅掉大明,還安定了這麼多年,必然也是非常強大的。 沒想到,從中國南面驟然崛起復仇的漢人,建起了英朝,十來年就佔了中國的整個南方,雖然還沒光復整個中國,國勢似乎比大明還盛,連盤踞呂宋那麼久的西班牙人都被趕跑,荷蘭人更奉大英為南洋之主,不敢再跨雷池一步。 幕府統治一國,將軍管領天下,雖然鎖國,耳目並不閉塞,對這個大英朝,幕府上下就一個結論:強大,難以匹敵。 我們日本,歷來都崇仰強者,這樣的鄰居,當然要低頭侍奉,努力學習。 可是…… 自德川吉宗繼位後,迫於幕府的財政壓力,一力推行改革。不僅放鬆了鎖國政策,還在農事上下了大力氣。以「復幕府舊制」為口號,一面強化幕府對各藩的控制,也一面小心地撐開了透向海外的窗縫。 在德川吉宗繼位的前十年裡,他一面繼續嚴守鎖國政策,只允許荷蘭人的船在指定的長崎等地交易,而且一年還只能來一艘,海貿依舊以中國和朝鮮為主。但又許可輸入中國人翻譯的西洋書籍,讓國內學習「經世之學」,解決迫在眉睫的現實問題。 這是不得已的平衡之策,幕府為什麼要鎖國?表面的原因是怕羅馬公教的人心衝擊,實質卻是藉著鎖國,壓制各藩,維持幕府超然於各藩之上的絕對實力。 為此他也延續,甚至光大了歷代將軍的政策,大建「聖堂」,講習程朱理學,讓「義理」深入人心,眼見這場「享保改革」即將有成,中國的變化卻如一場颶風,持續不斷地從南面刮來。交趾、廣南、暹羅乃至呂宋,全成了南中國那個英朝的領地,甚至還遠及扶南。而掛著雙身龍旗的商船更塞滿了南洋,據說就因為南洋更賺錢,而且沒有那麼繁瑣的手續和限制,不僅來日本的走私「華船」越來越少,甚至正規的商船堪合狀都發不足額了,換在以前,那是中國商人千方百計要搶到的寶貝。 漸漸對南面的事有了更多瞭解,德川吉宗才隱隱品出了味道,這個大英,確實很強,但似乎走著一條難以理解的路,更近於西洋人的路。 這讓他心存疑慮,也讓幕府這幾年來,一直就靜靜地看著,看大英會走到哪一步,會變成什麼樣子。 戲沒看完,自己卻被拉上了台,大英開始朝北看了,僅僅只是淡淡一眼,就搶下了琉球。 琉球不過是薩摩藩的領地,而且還是偷偷摸摸宣佈的,就算是麻煩,也只是薩摩藩的麻煩,他和幕府重臣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沒有任何反應,覺得還能繼續看下去。 好了,選擇終於逼上了門,大英派來使臣,要求澄清琉球的宗主權。 琉球的宗主權不是什麼大問題,讓幕府重臣們爭得面紅耳赤的,是日本的未來,是日本到底該怎麼跟大英相處。 不少重臣建言跟大英友好,以便學習效仿,德川吉宗也有這個想法。他自小也是學著和歌和華文長大的,程朱學也很精熟,中國就是一座入雲的高山,始終立在日本的眼前,怎麼也難逾越。追尋、超越中國,是任何一位主政天下的將軍心中最深沉的夢。 可這幾年從中國傳入的書籍,還有那些「報紙」,顯示著中國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這樣的變化,讓熟悉了程朱,熟悉了漢唐和宋明那個中國的德川吉宗迷惘了。 上古先秦的諸子百家,歐羅巴列國的種種學說,都融在了「天道」之下,還跟民間廣興的天主教並行,讓那個大英的面目顯得格外混雜,高深莫測。 看不懂這樣的中國,幕府和他,依舊緊緊關著日本的大門,直到大英為琉球的宗主權敲上了門。 「英朝只是佔著中國一隅,根本不能代表整個中國!聽說那個國家全都是貪婪的商人在操縱國政,我們日本就該離得他們遠遠的,絕不跟他們有什麼來往!」 「琉球只是英朝侵略我們日本的第一步,那個聖道皇帝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在南洋四面開戰,他肯定懷著征服我們整個日本的野心!我們就該當作蒙古人一樣防範!」 「決不能退步!一旦讓出了琉球,薩摩藩怎麼辦?他們對我們幕府只會更加不滿!我們就該守護幕府的威嚴,以全日本的安危為旗號,團結各藩,共同抵擋英朝,這樣他們一定會知難而退!」 德川吉宗很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原本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趕緊把琉球吐出去,觸怒這個正崛起的新中國,絕不是什麼好事。可另一些重臣的咆哮,又讓他認識到了身為日本人的尊嚴,以及身為幕府將軍的職責。 「巴嘎!你們這些馬鹿就不會想想一百多年前的舊事?還有一千多年前的舊事?我們大和民族,從古至今,都只能以中國為尊,以中國為師。就算是太閣那樣的人物,能號召天下人集結百萬大軍,最終又是什麼結果?」 「我們一直都學習中國,就連西洋人的知識,都要靠著中國的翻譯才能明白。聽說他們派了一隻強大的艦隊遠行歐羅巴,現在已經學透了西洋人的知識,加上中國幾千年擁有的知識,如此偉大的國家,我們還以為能跟它平等相處嗎?」 「最近從中國傳來的書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讓人看不懂,真是高山仰止啊。那種發出轟鳴,吐出黑煙的鋼鐵機關,在大英一國裡滿地都是,能舉起萬斤重物,能轉動幾十台織機,紡出價錢低得驚人的絲綢棉布。他們的戰艦絲毫不比西洋人遜色,聽葡萄牙人說,他們的國崩更是舉世無雙,能將大地撕裂,睜開眼睛,仔細去看吧!」 一位年輕的低階奉行起身,無比激動地述說著。 「智慧!知識!大英就像千年以前的大唐,我們日本只能仰望,只能膜拜!為什麼不緊緊跟從這樣偉大的國家,反而要為一片原本就不屬於我們的土地而跟大英為敵!?」 這是青木昆陽,幕府的書物奉行,主持著江戶聖堂,講授程朱儒學,但現在的他,似乎已經開始偏離了儒學聖徒的道路。 德川吉宗覺得青木已陷入狂熱的崇拜中,這些話有損幕府和他這個將軍的威嚴,卻不料青木昆陽接著高聲喊道:「殿下就該像舒明天皇那樣,朝貢大英!讓我們日本成為大英的屬國!」 眾人頓時嘩然,連之前力主交好大英的人都紛紛跳了起來,高聲唾罵。我們日本可是天照之國,天皇垂拱,將軍治世,怎麼可能還向他國稱臣? 德川吉宗終於有了決斷,他不能得罪大英,否則會招來禍患,但他在大英使臣面前也不能太過軟弱,不然又難以控制這一國。所以……他其實還是沒有決斷,就只能先聽聽大英使臣的真實來意了。 物頭和僕役們如臨大戰一般,將幕府御所的大殿收拾得一塵不染,生怕被大英使臣見著了髒污,德川吉宗也找來青木昆陽,不計較他之前的狂熱叫囂,虛心瞭解大英的官制禮節,以免自己接見來使時出醜丟臉。 按道理德川吉宗不該這麼早拋頭露面,由大老接見來使,談好實際問題,他再出面走個過場,可這種緊要關頭,他也顧不得了。 大殿裡,受下陳興華一個長揖,德川吉宗眼神有些迷離,還真是上國天使呢,這裝扮,這氣質,就是正宗啊。 將軍點頭,微微鞠躬,頓時顯得還禮太過,失了身份,可跪坐周圍的大老、老中、奉行們卻沒什麼反應,都覺得這是應該的,中國畢竟是上國,日本可是吸著中國的奶長大的…… 陳興華的沉冷嗓音迴盪在大殿裡:「本使前來,除了琉球之事,更有要務,與日本國王交代。」 原本就沉靜的大殿,因這一句話,更像是陷入到凝固的時空中。 陳興華接下來的話,如巨神在天際轟鳴,震得德川吉宗和每一個在場的日本人都心頭劇震。 「我大英天朝,攜手舊日藩國,建亞洲共榮。日本國從古至今,都是我中國藩屬,自該唯我天朝馬首是瞻……」 瞻~~~ 最後一個字的回音在殿中似乎一直沒有消逝,讓下面跪坐著的臣下也一直發著呆,直到德川吉宗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大家才如夢初醒。 藩屬!? 日本國是中國的藩屬!?好像、似乎、也許、可能……以前是有這樣的說法啊。 如今這大英,不是來談琉球的宗主權,是來談日本的宗主權! 這這這…… 這是要幹什麼!? 德川吉宗壓抑住自己大喘氣的衝動,兩眼圓瞪,死死盯住了陳興華,臣下們臉上的表情也一般無二。 第六百四十三章 英薩變亂 日本為中國藩屬這種說法,最早起自東漢時倭奴國朝貢,光武帝授「漢倭奴國王」金印。但當時日本尚無統一國家,倭奴國只是當時日本上百部落之一,這說法也就只有象徵意義,毫無政治法統。 可這說法確實也不是毫無憑據,室町幕府的足利義滿,可是貨真價實地受了明朝「日本國王」的冊封,還不止他一人,而後的足利義持、足利義教,也受此冊封。這跟大明萬曆皇帝受文臣蒙騙,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的事情可不一樣,這幾位將軍都是主動請封的。 而這個「日本國王」的名義,更早出自明初中日之間的衝突。當時日本是南北朝時代,後醍醐天皇委任懷良親王為征西大將軍,征討室町幕府,懷良親王以九州為據點,也就跟大明有了來往。 此時明朝初建,但倭寇已顯,跟明朝中期那些實質是中國海盜的「倭寇」不同,明初倭寇是真的倭寇。朱元璋遣使來到九州,向「日本國王良懷」遞書問責。懷良親王不知道是太傲慢,還是將明使當作元使,竟扣押主使,殺了五名從使。 而後大明派出了階級更高的使節,此時懷良親王服軟了,賠罪外加遣還倭寇劫掠的人口,遣明使以下國自稱,也用大明年號,看起來就像是大明的藩屬國。 懷良親王雖放低了姿態,但倭寇依舊猖獗,朱元璋威脅要攻日本,懷良親王也強硬相對。鑒於蒙古征日本的失敗,朱元璋吞下了這口氣,將日本列為不征之國。 由這段恩怨來看,中日之間不僅相互不瞭解(比如把懷良親王稱為「日本國王良懷」,懷良親王死後,遣明使依舊頂著這個名義),朝貢關係也跟琉球、安南和朝鮮等國不同,日本人絕無自居大明藩屬的認知。 但室町幕府主政後,足利義滿為行「替天計劃」,取代天皇,向明成祖朱棣稱臣,獲得大明「日本國王」的封授。在這段時期,就政治現實而論,日本還真當過大明的藩屬。 可這現實終究沒能上升到法統,原因也很簡單,畢竟在日本,天皇是法理上的最高統治者,而且具有神格,不可能向他國稱臣。幕府將軍受大明冊封,不影響日本的「國格」。 法理歸法理,現實難以磨滅,畢竟幕府將軍是實際的掌權者,因此足利義滿以及後兩位將軍受大明冊封的事,讓日本上層頗為糾結,索性也就閉口不談,時輪飛轉,一兩百年過去了,日本人也大多忘了這事。 德川幕府再開,不管是將軍還是重臣,對足利幕府的歷史可不陌生,陳興華開口就揭瘡疤,德川吉宗和一干重臣頓覺痛徹心扉。 「日本人是怎麼對答的?老實說,我在殿外可真是捏著把汗,萬一日本人惱羞成怒,砍了知事該怎麼辦?」 回到禮賓館,羅五桂好奇地問陳興華。 「砍了我也好,兩國就此再增血債,讓國中那些高呼中日和平的人閉嘴。至於日本人的反應……無非是敷衍推搪。」 陳興華淡淡地說著,之前在御所大殿裡,德川吉宗臉色瞬間蒼白,那些幕府重臣也如被塞了滿口糞便,老半天沒清醒過來,這讓他能從容不迫地將後面的話說出來。 大英要求德川幕府繳回歷史上的「倭奴金印」,以及足利幕府的「日本國王印」,由大英重新向德川幕府授「日本國王印」。此後德川幕府要傳位,也需要得到大英的認可和封授,完全將日本跟安南等藩屬國等而視之。 不僅如此,陳興華還傳達了大英聖道皇帝的上諭,南洋有事,各藩屬均要出力,日本也要出人出錢,盡到藩屬的義務。末了陳興華終於提到琉球,說琉球為大英藩屬,藩屬之間的攻戰絕不許可,日本必須盡快繳回之前的琉球密約,並遣使向天朝賠罪。 有那麼一刻,陳興華覺得,德川吉宗會跳起來,親自拔刀來砍自己。 但德川吉宗卻平靜了,只說這些事……需要研究。 當陳興華轉身而去時,聽到大殿之上爆發出巨大的聲浪,那肯定是在痛罵他,可他不在乎,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為此他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這項任務是他從馮靜堯手裡搶過來的,這幾年掌管勃泥公司的經歷平淡如水,他就希望能置身於波瀾壯闊的歷史之中,而日本……他跟日本可是有仇的,他的祖父在會安,就死於日本浪人之手。 皇帝對日本的態度有些搖擺不定,敵視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東西,這也影響到了朝堂對日決策。陳興華覺得,能以自己的一條命,讓皇帝,乃至一國,能將日本也列入國敵清單,值了。 羅五桂雖知此行是要激怒幕府,也希望目標達成,可聽到陳興華這話,也覺得脖子發涼,文官就是文官,一張嘴比一個艦隊的殺傷力還大。 兩人正在討論,幕府會多快作出反應,一個人急急而來,是薩摩藩的玉裡良,他一臉淒絕,咬牙切齒地道:「你們中國人,良心大大的壞了!」 玉裡良來此可不止是罵人,聽他說到正事,陳興華和羅五桂就抽了口涼氣,幕府沒反應,薩摩藩先有了反應? 禮賓館門口,一個人正跪坐著,頭髮披散,衣衫拉開,手裡還舉著一柄肋差,嘴裡正唸唸有詞,背後站著一位武士,斜舉武士刀,看這架勢,就知道是要切腹,背後那武士是當介錯的。 「薩摩藩絕沒有與中國人共謀,絕沒有叛國!我島津盛常在此切腹,證明薩摩藩的清白,為中國使節冒犯了將軍謝罪!」 要切腹的竟是薩摩藩家老島津盛常,這般決絕,讓本以為自己已經很能豁得出去的陳興華也心頭大跳,自己是不怕死,這人是怕活著…… 「幕府的人跟他談了幾句,他就決定在這裡切腹了,真是俐落。看來不止是尋常武士,從上到下,日本人都不把命當回事。」 范四海已在門口看著,對趕來的陳興華和羅五桂這麼感慨道。 英華使團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陳興華都沒出聲阻攔,對日本人來說,切腹是很嚴肅的事,就如華夏士子赴死殉節,誰阻攔誰就是罪人。 當島津盛常的頭顱被介錯的武士刀砍下,帶著血水在地上翻滾時,范四海盯住了滿臉漲紅,似乎已經無法呼吸的玉裡良,對羅五桂低聲道:「注意警備,提防薩摩藩的人為推脫責任,把咱們全砍了腦袋。」 日本歷史上的享保十一年六月六日,發生了一系列事件,被總稱為「英薩變亂「,薩摩藩勾結大英,壓迫幕府,損及日本國體,島津盛常的頭顱,只是薩摩藩在幕府前自證清白的第一顆。而且不管有多少顆頭顱,多少鮮血,都無法洗清這樣的嫌疑。 「家老的血不能白流!」 「我們薩摩藩不能成日本的罪人!」 「光靠家老的血不夠!只有殺光中國使團,才能讓幕府相信,我們薩摩藩絕沒有出賣尊嚴,絕沒有引狼入室!」 「去找玉裡殿,要他下令動手!」 島津盛常切腹,極大地刺激了薩摩藩的基層武士,他們覺得必須要行動起來。 玉裡良很矛盾:「我也想這麼幹,可是薩摩藩的未來,你們就沒想過?不,你們不能這麼幹!你們……」 他軟弱無力地表示著反對,武士們湧上來將他綁住時,他沒有絲毫掙扎。 六日入夜,如范四海所料,原本護衛使團的薩摩藩武士忽然襲擊禮賓館。羅五桂原本很緊張,他手下只有十來名侍衛,儘管是伏波軍中最精銳的戰士,可對上二三十名日本武士,在狹窄的建築裡對戰,明顯處於劣勢。 槍聲不斷,混雜著刀劍的撞擊聲,薩摩藩的武士付出了十多條人命,將使團壓進了一間屋子裡,正在張羅柴火準備燒屋時,玉裡良帶著幕府軍隊來了。 幕府軍平息了薩摩藩基層武士的反亂,卻沒有找玉裡良問罪,這其中的貓膩,連羅五桂都能明白。 幕府不想背負殺害中國使節的罪名,所以要出手阻止薩摩藩,但同時又要威嚇中國使團,逼迫使團放棄之前的要求,跟幕府就事論事地只談琉球之事,或者……什麼都不談,就此打道回府最好。基於跟大明打交道的歷史經驗,不談明白,中國是不會動兵的,所以還會派使者前來,態度也會比現在軟化得多。 范四海冷笑道:「說不定還是幕府壓迫薩摩藩,讓薩摩藩自己動手的。」 陳興華拍案道:「薩摩藩還以為自己能跳出這個大坑?做夢!」 面對使團的問責,玉裡良無言以對。 第二天清晨,禮賓館門口,島津盛常的血跡未乾,玉裡良又跪坐在門口,他也要切腹,只是這一次,是向使團謝罪。 玉裡良的腦袋在地上咕嚕咕嚕滾著,羅五桂忽然感慨道:「我忽然有些怕了日本人……」 范四海也點頭:「除了幕府那些掌管著實務的頭面人物,下面的日本人,一旦有了想法,什麼臉面什麼廉恥也不要了,豁出性命來幹,一旦失敗,就乾脆利落地認輸謝罪,這是……真小人啊!」 陳興華卻看著那名介錯,鋼刀斷頸,似乎損了刀鋒,那武士正撫著刀,一臉痛惜。陳興華悠悠道:「這日本人的心志,就如刀鋒,俗話說,過剛易折……」 振甫信平痛哭流涕地道:「這怎麼辦啊,這怎麼辦啊?幕府絕不會接受這樣的條件,陳上使,你不僅讓我們振甫家左右為難,也讓在日本的數十萬中國人彷徨無依啊。」 陳興華面無表情地道:「等你想清楚了自己到底是誰,到時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陳興華是拂袖而去了,范四海有些不忍,拉起振甫信平道:「就算要兩國和睦,親如一家,也必須跨過太多的檻。就像我們英華,別看現在是一國,以前大家也揣著無數仇怨。我范家曾經是英華之敵,我的兒子被流遣勃泥,還有兩年刑期呢。」 羅五桂也在一邊道:「沒錯,就說我的上司白延鼎,他之前跟伏波軍都統制鄭永還是生死仇家,彼此都欠了不少人命,可最終大家不還是走在一起了?」 振甫信平淚眼婆娑地道:「那到底要付出多大代價,苦難要持續多久?」 范四海攤手:「那就看幕府能不能看清現實,願意跟我們英華一同去謀福貴了。」 振甫信平稍稍解了心結,開始盤算著通過自己一家,以及旅居在日的中國人,向幕府傳導兩國友好睦鄰的呼聲。 看著他的背影,羅五桂嘀咕道:「他還當真了?」 德川吉宗是清醒的,又拖了幾天,見使團態度毫無變化,他終於傳遞出了強硬以對的信號,宣佈驅逐中國使團。日本的國格不容侵犯,幕府的尊嚴不容侵犯,不然他沒辦法繼續在二百七十多家藩主面前維持幕府的權威。 「我們會回來的,兩個月之後,我們會回到江戶灣,到那時,相信將軍閣下會改變心意。」 陳興華丟下了這麼一句狠話,帶著使團上了船,這絕不是場面話。 第六百四十四章 魔龍入侵 聖道九年六月,陳興華使團心滿意足地回到種子島,白延鼎也心滿意足地開始備戰。 江戶城,德川吉宗被陳興華丟下的狠話嚇住,中國佔了琉球,艦隊甚至已駐泊種子島,這消息他是知道的,這狠話絕不是虛言。他一邊大罵這幫中國人毫無祖宗禮儀,一邊也止不住地流汗,真是要打仗啊…… 如果陳興華說的不是兩個月而是兩年,德川吉宗還真要派快船追上陳興華,放低姿態重新再談。因為這意味著大英要盡起大軍,以擊敗西班牙人,佔領呂宋的強大國力來看,日本毫無希望。可只是兩個月……這意味著日本還不是大英的重點目標,只會以琉球現有的海陸軍力進犯。跟巨人的一根手指頭對戰,前景並不是絕對黑暗。 說到底,大英何等強大,都是傳言,沒有親身體驗,上到德川吉宗,下到幕府群臣,都不認為日本毫無抵抗之力。現在還不是舉國前來,戰意漸漸從胸腔中湧起,驅散了畏懼,脹滿了整個身心。 打個平手,甚至小勝,然後再低頭,這樣就能絕了中國的野望,讀透中國的史書,這樣的套路可是比比皆是啊。 思路確定,幕府就緊急運轉起來。江戶灣在浦賀(橫須賀東靠海處)附近海峽最窄,幕府在這裡設有炮台。十來門發射不到十斤重彈丸的國崩,估計還不足以封鎖海峽,幕府又緊急從其他地方調運了八門國崩,安置在了浦賀炮台上,由此心中安定了不少。 光靠炮台也不行,幕府又集結所有能搜羅到和趕得到江戶灣的戰船,甚至將幕府那條作為將軍座船的安宅船都拿了出來,加裝大筒,安置鐵炮隊,作為船隊主力。聽說大英國崩很犀利,又緊急加裝鐵甲,再現了戰國時代的鐵甲船。 為防備陸上進攻,幕府還集結了上萬足輕,駐守在三浦、橫須賀、神奈川和江戶一線,其中有三千鐵炮隊,這樣的力量,就算來犯敵軍超過萬人,也足以抵禦。 從江戶城到江戶灣,幕府、各藩和町民們上下一心,火熱備戰,當年整個日本合力抵禦蒙古人入侵的歷史似乎又在重演。幕府還向各藩廣發通告,兩個月時間太緊,來不及匯聚各藩軍隊,就沒必要出人了,可金銀卻是需要的。 幕府的將軍令傳遍整個日本,可傳到薩摩藩的文書卻是嚴厲的斥責和問罪。大英使節是薩摩藩帶到江戶的,最初也只是說來談琉球宗主權,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薩摩藩是不是已經跟大英勾結,要圖謀整個天下?這事僅靠島津盛常的腦袋可說不清,而且玉裡良還為薩摩藩武士襲擊大英使節,也將腦袋給了大英,更讓幕府對薩摩藩的立場表示懷疑。 鹿兒島城,島津繼豐放下幕府的問罪文書,又拿起英華送來的問罪文書,他甚至都有將家主之位傳給兒子島津宗信的打算,這種裡外不是人的感覺,真是太折磨人了。 他再次向親信高橋義廉問計,高橋義廉無奈地道:「殿即便退位,甚至自裁,都不足以取信幕府,除非再減藩削封。可如果幕府戰敗,要向中國低頭,我們薩摩藩又必將被幕府獻出來,以取悅中國……」 如果不是薩摩藩上下都固守「義理」,不願也不敢背棄日本這個「天下」,島津繼豐早就向陳興華請降了。打?薩摩藩早跟大英打過,一藩湊出來的精銳,被人家用小指頭當螻蟻一般地摁死在了奄美群島上。薩摩藩上下對幕府迎戰大英的前景一點也不看好,幕府就是死路一條。 高橋義廉的話絕了島津繼豐倒向幕府的念頭,他已經清楚,薩摩藩栽進了大英給他們挖的大坑裡,這個坑太深,一藩填進去都爬不出來…… 「薩摩藩已處於絕地,可幕府的處境不也是一樣?殿,一旦幕府戰敗,天下之勢將會大變!為了不讓天下分崩離析,為了我們薩摩藩的未來,我們只能迎難而上,將這一場災難,當作振興本藩的機遇!」 接著高橋義廉兩眼赤紅地說著,這些話他已經憋了很久。 「能挽救日本的,到時候只有我們薩摩藩!」 這句話徹底打動了島津繼豐,他終於作出了決定……繼續騎牆。 苦逼的薩摩藩,動員了一藩上下,捐獻出所有金銀,奉獻給幕府,與此同時,島津繼豐又委任高橋義廉為通事家老,以獻質為名來到北洋艦隊,希望能觀望戰事,以便在戰事結束後能第一時間決定薩摩藩的政策。 「日本跟滿清不同,他們學起來很快的,薩摩藩的守軍都已經在更換燧發槍,研究小炮。咱們這次打痛了他們,還要逼他們通商,就不怕他們有樣學樣,以後找咱們報仇?」 白延鼎有些顧慮,顯然他已經不把此戰當回事了,根據海軍情報司的判斷,以及使團在江戶城的觀察,只在戰場上擊敗幕府,不深入日本領土,不去占江戶城的話,這一戰毫無懸念,除非北洋艦隊官兵全體吃河豚吃死了。 「日本和滿清的根底當然不同,但還是有類同之處,比如幕府和天皇的大義合不到一起……至於找咱們報仇,就看日本人怎麼認識這一敗了。昔日我大唐征戰四方,異族效力者芸芸,都以成為大唐人而自豪。今日我英華崛起,要跟歐羅巴列強分踞東西,難道我們連重現大唐風采的心氣都沒有,非要忌憚這麼一個小國麼?」 馮靜堯帶著一種徹悟的淡然,如此回答著,可陳興華、羅五桂和范四海在江戶見識了日本人的脾性,對這話暗自搖頭。 就在中日雙方摩拳擦掌,準備一戰時,江南也正焰火沖天,黑煙繚繞。 這不是真刀實槍的戰爭,而是又一場誅心之戰。 江浙總督李紱終於忍不住了,英華自龍門發動的文攻讓他寢食難安,商貨流通還只是聚利到了英華,朝廷和他甚至還能通過設立釐金局從中分利。可眼下這般文攻卻是把人心,讀書人的人心聚到了英華,這可是朝廷的根基和他能依舊在江南立足的依憑。 通過大義社等暗中力量遏制文攻的行動不僅收效不大,還讓大義社等組織浮出水面,力量大損。而且以讀書人為主的大義社自身也遭英華文攻侵蝕,那些大義社的書生,都把書拿回家藏著,就繳上來一些不痛不癢的小冊子…… 李紱不惜冒著激怒龍門江南行營的巨大風險,以官府力量,發動了收繳「淫書」的「清風正化」運動。他當然不敢明著針對英華,而是宣稱民間淫穢之風盛行,不整頓是不行了!為了老百姓的道德著想,為了糾正社會的風化,江浙兩省,全面清查「淫書」。 民間本就盛行的「手抄本」頓時遭難,而從南面傳入的書雖不在明面的清單上,州縣官府卻受了李紱密令,將其作為重點一一清查。特別是那些講天道的書,比如聖道皇帝親著的《天人三論》,段國師所著的《真理學》,以及解釋英華國理的《皇英君憲釋疏》,一本都不容錯過!而那些融匯上古先秦百家的「當道之學」,也是重點清查對象。至於講述西洋學問的書,倒沒怎麼注意,畢竟能看得懂的人太少,流傳還不廣。 松江、蘇州、鎮江、江寧,甚至年羹堯把控的杭州,都連日黑煙不斷,數萬乃至十數萬本書籍就此化為灰燼。江浙讀書人和民人在一邊冷眼旁觀,連平日對英華最為憎恨的人,也都頗有微詞,覺得這般手段落了下乘,散了人心。 之前李衛在江南燒書殺人,那是懲治反賊,消解反心。可如今這些書,雖然言語忌諱,卻都是就事論事在談天道,講學問的。是不是歪理邪說,總得有一番辯論駁斥,如此才能安人心,否則雍正為何要將《大義覺迷錄》廣發天下?這就是講道理,立人心嘛。如今你李紱胡亂找個借口,鬼鬼祟祟的,說燒就燒了,民心怎麼能服呢? 面對各地官員的疑問,以及士林的責問,李紱沉默以對。辨駁?道理越辯越混雜不清,反而亂了人心,而且南面湧來的著述不是一家學理,而是無數家,雙拳難敵四手,君臣大義,就是不容辯,不容他論的! 李紱很快發現,自己忽視了一樁人心,那是人之天性。你越禁,民人越好奇。原本對南面之論不怎麼在意的人,也都四下找著漏網之魚,想要看看這些學問到底有什麼奇妙之處,能讓朝廷和官府如此忌憚。 他更發現,自己忽視了南蠻文攻的實力,十數萬本書燒了,這沒什麼,英華一國的印坊反而高呼市場興旺,不少印坊直接搬來了龍門,用鉛活字技術,轉輪印機,加上廉價紙張,瘋狂印書。十來萬本算什麼?現在一台印機一天就能印數百本,出書的瓶頸反而卡在了裝訂上。 六月下旬,更便宜,更海量的書籍很快出現在江南各地,正應了「野火燒不盡,春風吹更盛」那話。李紱一個頭兩個大,只能繼續壓著州縣繼續清掃,不讓這些書出現在官面上。 可李紱並不清楚,劉興純終於消化完江南行營的工作,開始將精力投向他的「正業」,靠著龍門的幾個州縣,基層的衙役丁差,已經開始為新的東主效勞…… 李紱頭大的同時,黃埔政事堂,第二任首輔湯右曾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裂成了碎片。 「官家,日本要戰,江南要戰,湖廣江西要戰,四川藏地要戰,還有緬甸、馬六甲和爪哇,這這……這是喪心病狂啊!」 被樞密院送來的戰事通報嚇住,湯右曾腦子都嚇麻了,對前來問政的李肆這般逼問,用詞都已顧不上思慮。 李肆微微一笑:「忍了四年,現在再也忍不住,一國之力傾瀉而出,自然是這般景象。你別怕,四年前這麼干還真是喪心病狂,可現在……咱們打得起!」 接著他歎氣:「我也不想這麼散亂,八面出擊,可眼下這形勢,不打也不行了。」 再拍拍湯右曾的肩膀:「湯相啊,李相未盡之業,就靠你來撐著了。」 湯右曾陷入癡呆狀,李朱綬是幹什麼的?背黑鍋的啊,眼下這一國八面大戰,他湯右曾要幹什麼?自然要背更大更沉重的黑鍋…… 一顆心正向下沉,忽然想到卸任的李朱綬轉任白城學院院長,跟段國師陳元龍一般人整日逍遙,心氣驟然提振起來,也好啊,背完這口黑鍋,就能如李朱綬那般逍遙自在了。 安定下來,湯右曾開始審查樞密院的戰事通報,政事堂雖不管軍務,可轄下兵部衛部以及商部工部,都要從人財物等各方面配合軍事,也有太多工作要作。 江西湖廣兵站事、四川馬事、南洋徵調民船事以及《兵備法》的全面啟動,一件件文書批下去,再瞅到通報中的日本事務,湯右曾腦子裡就滑過去一個念頭,日本……有什麼好打的?估計也就是教訓一下,政事堂管不到通事館,這事根本就不必操心。 聖道九年八月八日,這是一個好日子,日本史書所稱的「魔龍入侵」就發生在這一天。 黑紅相間的船體,繪著雙身團龍的巨大船帆入雲,四艘巨大戰艦如從地域縫隙中衝出的魔龍,劈入風平浪靜的江戶灣,跟在四艘巨艦後面的還有十五艘小型戰艦,可每一艘都比幕府這邊的鐵甲安宅船都大。 上百艘關船,載著近萬槳手和士兵,呆呆看著這支艦隊破浪而來。浦賀沖方向響起英勇不屈的炮聲,國崩的威力立即顯現,巨大的聲響似乎要撕裂天空,十多條水柱在海面升起,將所有人正墜落的心臟提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 可接著,從那黑紅戰艦上噴射出來的密集煙柱,就將他們正在昂揚的心臟給擊碎了。 四十門三十斤炮,二十四門二十斤炮,六十門十二斤炮,這僅僅只是艦隊船身一側的火炮數量,還不計有特殊用途的兩寸三寸炮。日本一國,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密集的炮聲,更沒有聽到過二十斤乃至三十斤炮這種重炮的低沉轟鳴,而浦賀炮台被升騰的巨大煙柱包裹住,景象也足以說明這些「國崩」的威力。 「天傾……天傾了!」 「海裂……海裂了!」 「魔王的軍隊,一定是魔王的軍隊!」 「那是魔龍!薩摩人說得沒錯,魔龍來了!」 幕府的武士和兵丁們絕望地叫喊著,當第二輪炮擊覆蓋了浦賀沖時,聚集在十來里外海面的幕府船隊,再沒一個人是立著的。 第六百四十五章 轟開日本之門 「中國人的魔龍自海上而來,在江戶灣鳴雷噴焰,天地崩裂,所有人都趴在了甲板上,除了一個人,是沼田殿!」 「他還穩穩地站著,用哀傷和深刻的目光注視著遠方的魔龍。然後他大聲對我們說:『站起來!都站起來!死也要站著,向叩開日本國門的恩人致敬!用我們的性命致敬!』」 「我們都哭喊著說,大番頭,這是魔龍,這是敵人,為什麼要向敵人致敬?」 「沼田殿的目光像肋差一樣,刺入了我們的心臟,他低沉地說:『幕府鎖國快九十年了,整個日本都在沉睡,外面的世界到底成了什麼樣子,我們一無所知。現在中國人來了,他們掙脫了滿清的奴役,重新恢復了漢唐和大明的風采,重新成為我們崇仰和學習的榜樣,這樣偉大的時刻,為什麼不向他們致敬!?』」 「沼田殿舉起手臂高喊:『這樣偉大的時刻,必將寫進歷史!趴著的你們,在史書裡會是怎樣的面目呢?子孫後輩,又會怎麼說我們這些離得最近的祖輩呢?在這個偉大時刻,跟嚇破了膽的猴子一樣驚慌失措,被當作小丑一般嘲笑嗎?不!我們要全力一戰!用我們的生命,用武士的榮耀,讓這個偉大的時刻更加神聖!』」 「沼田殿的身影變得無比高大,他鼓舞起了我們的勇氣,讓我們有了奮戰的覺悟。這是日本開國的一戰,我們要用自己的血,告訴所有人,這一刻不容忘記!」 「和菊丸升帆,槳手們奮力劃著長槳,迎著日光,在天照大神的注視下,向中國魔龍發動了決死衝鋒。在和菊丸的帶領下,數百艘戰船也勇敢地破浪前行,我們知道這一戰必將失敗,我們也知道,這一戰後,日本國門就會打開,我們的子孫後輩會過上完全不同的生活,日本也會走上全新的道路。我們不是阻擋這樣的未來,我們為之而死的信念是,讓日本更加珍惜這樣的未來,讓我們武士的榮耀也能留在未來……」 若干年後,日本出版了專門講述享保十一年八月八日「魔龍入侵事件」的官方史書,名為《龍吼之日》。書中記述了倖存者阪本正幸的回憶,他是幕府大番,負責江戶城警備治安的大番頭沼田光泰的部下。 阪本正幸的講述明顯被修飾過了,帶著濃烈的「後幕府」氣息,大番頭沼田光泰成了一位目光穿透時空的先知,而他的死戰更染上了一絲神聖的殉難之氣。 在真實的歷史裡,這一天的沼田光泰已經對自己的身後之名有所預料,但一樣的結局,不一樣的原因,他絕沒料到,自己被當作日本英雄尊崇,只是幕府和後人不想讓這一戰變成「螳臂當車」的演繹。 「這樣的船我們見過,這樣的國崩我們也見過,就只是船大了一點,炮多了一些而已!和菊丸披掛著鐵甲,還有什麼好怕的呢?諸君!身為武士,獲取戰功,不是一輩子的夢想嗎?還猶豫什麼呢?衝上去!靠上它們,高舉我們的太刀!像須佐之男斬殺八歧大蛇一樣,斬斷魔龍的頭顱!」 沼田光泰拔刀怒吼,驅策這艘鐵甲安宅船,迎著魔龍衝去。和菊丸的英勇也鼓舞了其他戰船,十多艘戰船跟在了後面。 「沒完全嚇住他們呢……」 北洋艦隊旗艦淮河號上,白延鼎放下望遠鏡,嘴角勾起一絲不屑的弧度。 「百多年前,日本諸侯爭霸時,也曾經仿造過葡萄牙跟荷蘭人的帆船,雖然鎖國多年,也不算太陌生。大概他們覺得,靠著那條鐵船,還有一戰之力吧。」 范四海湊嘴道,的確,儘管四艘兩千料巡洋艦,十五艘六百料海鯉護衛艦在這裡已是無可匹敵的力量,儘管戰艦形貌很有震懾感,儘管百多門火炮的齊鳴震天地,但終究都是日本人可理解之物。 日本戰國時期,已有不少大名仿造荷蘭和葡萄牙帆船,不列顛人三浦按針更給德川家康造過兩艘西洋帆船,被幕府用來充當江戶灣警備船。幕府鎖國後,禁止再造大船,海上力量再無發展,但對日本人來說,這種高桅大帆的海船還不算陌生。 如沼田光泰所說的那樣,「中國魔龍」僅僅只是船大一些,炮大一些……而已,但很快,他們就為這個「而已」付出了代價,流的血也遠比李肆前世日本在一百多年後所遭遇的「黑船入侵」多得多。 和菊丸披掛著鐵板,像一隻黑□□的烏龜一樣,緩緩迎上來,十多艘關船跟在後面,這群英勇無畏的迎戰者成了北洋艦隊最佳的演習目標。 留下了海鯉護衛艦繼續轟擊浦賀炮台,四艘巡洋艦繼續保持著一字長蛇陣,駛入江戶灣深處。此時北洋艦隊還未完全掌握江戶灣的水文,只有這條航路安全,但在北洋艦隊看來,跟這群日本戰船作戰,完全沒有機動的必要。 和菊丸帶著十多艘關船衝在前面,後面數十艘戰船醒過神來,也紛紛跟了上來,自半空俯瞰,烏泱泱一大群兔子朝四匹狼衝去。 「快!再快一點!」 和菊丸號的楯板掛著鐵板,沼田光泰一邊透過楯板的孔眼向外觀察,一邊嚷個不停,離「魔龍」的頭船已經只有五六里遠,高大的船帆下,那尖聳而出的船首斜桅已經清晰可見。 可惜,不管是安宅船還是關船,風帆都只是輔助動力,全靠划槳。此時的日本,海戰水平極其落後,曾經是海戰主力的安宅船,那平直楯板還兼具靠船接舷的功用,楯板後聚著上百鐵炮手和數十名持刀武士,就等著靠上敵船作戰,對速度完全沒什麼概念,跑那麼快有什麼用?最後不還是要靠在一起打麼? 轟…… 沼田光泰還懷著極大的希望,勇氣!只要有勇氣,萬難都能排除!這一戰未必會輸!身為幕府大番頭,平日守備江戶城,戰時就是先鋒將,他熟讀過中日朝鮮戰爭的歷史。強大的中國軍隊,在勇氣十足的日本武士前潰退,戰史中不乏這樣的例子。 可他的勇氣卻被猛然在船側拔起的水柱給冰冷了,那是什麼國崩啊,這麼遠都能打過來!? 轟轟…… 持續不斷的水柱升騰而起,離和菊丸越來越近,船上的武士們騷動起來,這不是他們熟悉的戰爭,還沒見著敵人的臉面,就置身於炮火之中,這感覺太不好了。 「不愧是中國人,國崩還是那樣厲害……」 沼田光泰感歎著,下意識地想起了國中武士對朝鮮戰爭敗因的總結,那就是中國大炮太厲害。 咚…… 感歎還留著一絲尾巴,就噴濺出了一股直直的血線,沼田光泰整個人倒撞而出,疼痛的感覺還沒傳入,視神經已經將自己丟失的半邊身體,外加連著那身體的血線,清晰無誤地傳入大腦。 楯板上露出一個拳頭大的窟窿,鐵皮卷邊。木板崩裂,窟窿越來越小,沼田光泰摔在船板上,跟另外幾具已經肢殘骨裂的屍體躺在了一起。 幕府方總大將沼田光泰中了大彩,在衝擊「魔龍」的路途中,被「魔龍吐息」一炮命中,這也是中方打中和菊丸的第一發炮彈。 「是我打中的!」 「放屁!我特意晚了三秒才開火,那是我的炮!」 四五里外,排頭的海河號船首向外伸出了兩個半圓檯子,如魚眼一般,分外醒目,分立在船首斜桅左右。兩門三寸炮立在檯子上,炮口正冒著青煙。兩名副尉相距幾步,正面紅耳赤地爭著功勞。 長官自顧自地爭著,炮手自顧自地開火,互不影響。 「媽的,一發炮彈五兩銀子啊……」 海河號的舵台上,羅五桂舉著望遠鏡,心痛地數著水柱。 蘇比克海戰後,遭李肆問責,佛山製造局加緊了對線膛炮的研發,如今兩寸炮已經普遍裝備,三寸炮也裝上了巡洋艦和戰列艦,成為海軍又一項犀利的輔助武器。 沒錯,只是輔助武器,如果不是這種炮打得遠,打得准,而且能透厚實船板,海軍還不怎麼情願裝這種炮。 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來靠滑膛前裝炮已經足以壓倒對手,如今有了蒸汽機,直接在炮坯上開膛,火炮成品率大大上升,射程和精度也比以前提高了。 其次是線膛炮維護工作比滑膛炮麻煩,打個幾十發就要徹底清理炮膛,還要仔細檢查膛線的磨損情況,用起來麻煩。 第三則是關鍵原因,因為還必須用黃銅底座,炮彈很貴,一發三寸炮的炮彈可以買十多發三十斤炮的炮彈。 如果說一發三寸炮的炮彈威力勝過十發三十斤炮的炮彈,那也還算值,可這就冒出了第四個問題。專門研發的開花彈還不成熟,三寸炮依舊只能發射實心彈,這種只能在對方船身上打出窟窿來的炮,威力自然遠不如能砸爛大片船板,砸斷船肋的圓彈管用。 因此大多數艦長都只將線膛炮當作輔助武器,海河號上裝了四門,船頭兩門,船尾兩門,用來遠距離威嚇。透過望遠鏡,看到碎木在對方的鐵甲安宅船上飛灑,羅五桂心想,這三寸炮還是有它的用處。 在船頭兩名炮長的爭吵中,大約有十來發炮彈命中了和菊丸號,實際造成的殺傷力很小,除了倒霉的沼田光泰之外,也就死傷不到二十人。 離著對方還有三四里地,就被犀利的炮火命中,就連楯板上披著的鐵甲都不管用,再加上總大將在第一炮裡就升了天,這讓和菊丸號上的士兵和武士被巨大的恐慌裹住。 他們吵嚷著趕緊轉舵,可笨重的安宅船哪裡能那麼容易掉頭? 當和菊丸拉著一條弧線,緩緩轉頭時,海河號已經駛到離它不到兩里的距離,艦身前側上甲板的二十斤炮組,炮甲板的三十斤炮組絕不願放過這個進入射角,步履蹣跚的好目標,雖然有點遠,兩里……遠在海軍滑膛炮射表範圍之外。 對老炮手來說,這點距離不算啥,陸軍火炮的射表可是海軍火炮的兩倍。之所以海軍定這麼短的射程,全來自與西班牙、荷蘭人作戰的經驗,今天對戰的是日本人,就沒必要死抱規矩了。 沒等羅五桂下令,炮組就自發地開了炮,羅五桂也只是嘟嚷了一句:「這些目無軍紀的王八蛋」,然後就專心地觀察起彈著點。這是北洋艦隊,英華四洋艦隊裡最晚誕生的一隻艦隊,如初生的牛犢,這點莽撞和毛躁就不必苛求了。 海河號的莽撞給和菊丸帶來了巨大的苦難,之前的三寸炮是封喉劍,鐵板開了窟窿,人身撕裂,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再沒什麼餘波。而這一陣遠距離轟擊,十多發炮彈裡只有一發命中,還只是發二十斤炮彈,卻帶起了轟隆的連綿碎響,和菊丸號上層那方方正正的楯台被砸爛了一隻角,十多人帶著大量碎木和鐵板崩飛,在船身上綻開一團禮花。 「利索點!這頭大的咱們海河號得全吃下了,一口湯都不給後面的!」 羅五桂朝話筒高聲喊著,宣判了和菊丸號的死刑。 修長而優雅的巡洋艦駛過因為極度慌亂,正在緩緩打轉的和菊丸號,相隔半里不到,「鐵甲船」上傳來的混雜哭喊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但也有被日本人稱呼為「大筒」的弗朗機炮在轟鳴,一些陷入狂熱的鐵炮手正徒勞地發射著火繩槍。 他們已經挨了好幾發炮彈,那層鐵板擋不住三寸炮的穿透,也擋不住二十斤、三十斤炮的圓彈轟擊,往往是鐵板沒崩裂,就已帶著固定鐵板的螺栓上了天。 海河號此時反而停火了,像是一位冷冷注視著敵人垂死掙扎的武者,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炮甲板的十門三十斤炮,上甲板的六門二十斤炮,以極為短暫的間隙,噴射出了一道彈雨。 嘩啦啦…… 不到五百料的這艘安宅船被沸騰的水柱包裹,鐵板木片從水幕中飛出,當水柱跌落時,海綿上已經見不到完整的船身,就只剩下兩截分解為怪異模樣的人造物,頭尾朝上腰身朝下地向水下沉去。 「白總領說……不給後面的留吃的,當心以後海河號永遠墊底。」 「小氣鬼!」 信號兵傳遞來旗艦的命令,羅五桂罵罵咧咧地下令海河號轉舵讓路。 日本官史將這場戰鬥稱呼為「江戶灣海戰」,可對英華海軍而言,這不是一場戰爭。和菊丸號的小炮火槍是整場「衝突」裡,北洋艦隊所遭遇的最激烈「抵抗」。之後那些關船,根本就是被單方面轟擊的炮靶子,被巡洋艦屠殺了十來艘,再被護衛艦群壓上來,終於全面崩潰,如喪家之犬,朝著江戶灣深處奔逃。 「江戶灣海戰」,日本史書記載,幕府軍損失二十六艘戰船,戰死四百六十三人,被俘二百一十七人,而中國方面,將失足落水的,火炮灼手的,甚至因戰艦轉舵而摔傷的全算在一起,傷八人…… 白延鼎下令艦隊止步,不僅因為江戶灣深處水文不熟,浦賀炮台的威脅也沒完全解除。 「還是要登陸浦賀,佔了他們炮台才行,陸戰不可避免,戰鬥才剛剛開始!」 八日下午,浦賀沖附近海面再無一艘幕府戰船,只剩下滿目殘骸,白延鼎用無比凝重的語氣,向部下交代著。 馮靜堯、陳興華,以及北洋艦隊,都不認為僅僅海戰就能讓幕府低頭,必須從陸地上施加壓力。但陸戰就有風險了,北洋艦隊目前沒有配屬成建制的伏波軍,只有隨船的零散兵力,湊起來不過三百人。 只要活動範圍不超越艦炮射程,這點兵力也夠了,用來佔炮台問題不大,可眾人都讀過中日朝鮮戰爭的史料,知道日本人陸戰凶悍,送伏波軍上岸時還確實捏了把汗。 出人意料的是,這股小部隊上岸沒遭遇任何抵抗,佔領炮台的行動也非常順利,還抓了一百多被轟得耳目流血的幕府兵。 從俘虜口中得知從三浦到江戶一線有上萬幕府軍,艦隊又緊張了,再湊出六百水手,送了幾門炮上岸,連夜構建工事。 一夜無事,直到凌晨,幾個領導熬了一夜,兩眼血絲,滿心不解,日本人呢?幕府的人呢?都蒸發了? 北洋艦隊這一夜熬得辛苦,可江戶城一夜更是沒安生住,城中徹夜喧囂。江戶城被逃回來的幕府船隊的慘狀嚇呆了,駐在城中的藩主家眷,江戶町的町民,屁滾尿流地收拾著行囊,要北逃入山。 德川吉宗更是魂飛魄散,第一反應就是將三浦、橫須賀和神奈川一線的部隊調回來,固守江戶城。 「我……該巡行京都嗎?」 深夜,德川吉宗兩眼發紅地問大老酒井時綱,他是不是該逃出江戶城。敗陣回來的武士將戰況一五一十地作了交代,就四個字:螳臂當車。英勇無畏的沼田光泰大番頭,在離魔龍戰艦還有四五里遠的地方,就被凌空轟死,這樣的力量根本無法抵禦。 「京都……離界港不遠,出了江戶城的將軍,也不再是將軍。」 酒井時綱委婉地提醒著,魔龍自海上來,除非潛逃到深山裡,否則哪都不是容身之處,而逃出城的將軍,還能維持幕府的權威嗎? 「那麼……我們就等著上使來吧,看看他們又要開出怎樣的條件。」 德川吉宗壓抑著潮湧的畏懼和不甘,低聲這麼說著。他是位很有抱負的將軍,上任就掀起了享保改革,讓暮氣沉沉的幕府似乎又重新煥發了生機,可就在宏圖大業剛剛展開的時候,卻被魔龍粗暴地打斷。 就因為他有抱負,他才能冷靜下來,「如今大家都畏懼魔龍的強大,幕府要死戰,大家都不願出力。如果中國使節提出了屈辱的條件,到那時,說不定幕府還能匯聚起人心,跟中國決死一戰……」 他這麼安慰著自己,告訴自己,這絕不是怯懦,就這麼安慰了一整夜…… 德川吉宗等了一個夜晚,一個白天,再一個夜晚,始終沒能合眼,馮靜堯等人也等了兩個夜晚,一個白天,到八月十日凌晨,雙方都覺有些奇怪。 中午,眾人正在討論揮兵城下,炮轟江戶,幕府的使節終於來了,是一個年輕人,自稱是幕府書屋奉行青木昆陽,見到馮靜堯等人,他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下國有罪!」 青木昆陽渾身打著哆嗦,高聲喊著,淚流滿面,可一張臉卻笑得如花兒一般燦爛。 「我日本,終於要跟隨中國,走上榮耀之道了!」 他嘴裡還這麼嚷嚷著,馮靜堯等人面面相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第六百四十六章 日本的歷史新篇 江戶城幕府御所,幕府大老酒井時綱跪伏在陳興華身前,恭恭敬敬地道:「上國降下雷霆,公方樣受驚,正病臥在床……」 德川吉宗確實受了驚嚇,但說什麼病臥在床,就明顯是推脫了。這次他可不敢再親自出面,中國使節必然會提出比上次還苛刻的條件,作為最後決策者,自然不能拋頭露面,不管是拒絕還是接受,總得有個背黑鍋的。 奉此大變,德川吉宗已經做好了退位隱居的打算,而酒井時綱也作好了切腹的準備,而他們的命運,都拴在了陳興華的一張嘴上。 德川吉宗跟酒井時綱和幾個老中討論過了,打是不可能繼續打下去了,江戶灣海戰已經折斷了幕府的脊樑,如果再相持下去,引得大英攻江戶城,他不得不逃,這一逃,幕府權威就會轟然垮塌。 為了幕府的將來,必須談和,為此德川吉宗設定了底線,那就是全盤接受陳興華之前提出的條件。接受日本國王印,向大英獻書稱臣,這反正只是面子,既然連大英的一根小指頭都打不過,那就乾脆俐落地不要這面子了。 而關於大英要求貢獻人財物,幕府也決定以財物代替,對內就用「軍支賠償」的名義,至於財物從哪裡出……酒井時綱看到跪坐在陳興華背後的薩摩藩家臣高橋義廉,眼角頓時抽搐起來,就從引狼入室的日奸:薩摩藩身上出罷。 可德川吉宗強調過,這也是酒井時綱的建言,絕不簽立任何文書!一旦立了正式文書,就會給各藩留下幕府「賣國」的把柄,幕府的權威也再維持不住。酒井時綱覺得這點不難做到,畢竟將軍向大英皇帝稱臣了,對方應該心滿意足。 至於琉球的事,那份密約也只是薩摩藩逼琉球簽的,幕府不過是追認。這事幕府就推給薩摩藩自己去處理,幕府再向大英皇帝申明,琉球是獨立之國就好。 總之,把面子給足大英皇帝,幕府承擔非正式的責任,一場滅國之災就此消解,幕府也能向天下交代,等到以後……幕府換了將軍,這些承諾,這些責任,自然都可以不承認,因為這只是大英皇帝和當代將軍的約定…… 酒井時綱正轉著這樣的算盤,陳興華道:「既然我回來了,要說的話也就跟上次不同了……」 酒井時綱心頭咯登一跳,暗道這必將是一場艱苦的談判。 「這次我不再跟你們談琉球的事,琉球獻土內附,已是我天朝領地。」 陳興華這一句出口,跪伏著的酒井時綱差點五體投地,什麼!?大英如此蠻橫,竟然直接吞了琉球! 他頓時汗透重衣,難道大英還要幕府割土?這可是絕對不能接受的事,這場談判,還沒談就要失敗,而自己注定要切腹麼? 「原本我們也想分割日本,比如將九州或者四國納入天朝轄下……」 果然如此!魔龍就是魔龍,太蠻橫、太無恥了! 「但是……薩摩藩以全藩作保,希望維持日本的完整,我們從薩摩藩身上看到了你們日本人的氣節,跟我們中國人一樣。我們敬佩這樣的美德,所以,我們放棄了這樣的打算。」 薩摩藩!?是薩摩藩救了日本,救了我? 酒井時綱用眼角看向高橋義廉,就見對方也正跪伏在地,腦袋死死杵在地上,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像是無比興奮。酒井時綱心中翻滾著感激,可接著又是憤怒。你們薩摩藩,良心大大的壞了!你們是想挾英自重,自外於幕府!? 酒井時綱當然想不到,高橋義廉之所以發抖,不是興奮,而是恐懼。江戶灣海戰,他就在淮河號上,眼見幕府的船隊被屠殺,浦賀炮台被轟塌,他第一時間就向馮靜堯和陳興華傳遞了薩摩藩願遵從大英使喚的意願,唯一的要求就是確保日本完整。 那要求也不過是隨口道來,可馮靜堯跟其他人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說,好啊,日本完整這一樁重任,就由你們薩摩藩背負了。 那時高橋義廉還暈乎乎地以為這是好事,現在陳興華對著酒井時綱這麼一說,他終於清醒了,薩摩藩從此就要脫離幕府體系,成為大英用來擺佈日本的一枚棋子。這樣的未來,不知是福是禍,高橋義廉無比恐懼。 懶得理會兩個日本人的心思,陳興華繼續道:「既然薩摩藩讓我們重新認識了日本,那麼天朝對日本,也就有了新的處置……」 他將一疊厚厚文書丟了出來,再不說話,鋪墊已經到了,現在就看對方的反應,他也相信,那反應會很精彩。 儘管陳興華保證日本完整,這意味著雙方繼續打下去的可能性大減,但基於大英悍然吞併琉球的現實,酒井時綱懷著一顆如臨深淵的忐忑之心,接過了那份文書,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快被這份文書壓到了深淵之下。 用顫抖的手翻開文書,一頁頁看下去,酒井時綱的靈魂一尺尺從深淵裡拔起來,甚至還感覺到了明媚的陽光正縷縷透下,怎麼會這樣? 兩國約為兄弟之邦,世代友好,互不侵犯,互相扶持,平等互利…… 兩國互派公使,共商雙方商貿、僑民及其他事務…… 兩國僑民事務,均需雙方協商,以尊奉在國法律為先,和衷共濟為協…… 看到這些條目,酒井時綱心說昔日豐臣太閣遠征朝鮮都沒有實現的野望,如今被中國打上門來,卻竟然實現了,等等…… 接著他就發現了奇怪的東西,「兩國開放通商,自由來往。」 酒井時綱頓時面色灰敗,前幾條根本就不是屈辱,甚至是勝利,可這一條,幕府是絕不會同意的。幕府就靠著鎖國,才能維持對各藩的壓制,才能將治權握在手裡。一旦開放通商,就又回到了戰國時代,其他藩必然崛起,這是幕府的命根。 可惜啊…… 酒井時綱無比糾結,大英的要求他很理解,大英就是全面通商,來者不拒。既然雙方約為友好之邦,日本不開放通商,那叫平等互利麼?可大英國體是皇帝治政,國正體順,而幕府治政,卻因為頭上還有個天皇,總是占不住大義…… 聽到酒井時綱小意地指出,開放通商這一條無法接受,陳興華暗道,你們答應了,我們還不答應呢,這一條就是魚餌而已。 他丟出來的文書,完全是《里斯本條約》的翻版,因為只是裝樣子,通事館對文本修改不夠用心,琉球事都是在收回澳門的條款裡,直接將澳門改成了琉球。 關於日本的處置方案,早早就擬定好了,那就是通商締約。但如何實現,直到打了這一仗,外加薩摩藩獻上「誠意」後才補充完全。 通事館早就擬定過「華夏九服」的外交方針,時至如今,這個框架沒變,框架裡有些角色變了位置。比如琉球,原本定為近三服的「澤」,可基於琉球的現實,以及關聯日本的重要性,皇帝毅然下了決心,直接吞下,改為內三服的「延」。 在七月備戰階段,馮靜堯就逼迫傀儡琉球王獻上內附書表,然後全家去了黃埔當寓公。而琉球也轉為北洋公司托管地,跟其他殖民公司一樣經營,同時北洋艦隊也以琉球為駐泊基地。至於琉球本地的人心,之前因為是不重視,所以不瞭解,現在重視了,皇帝也定了決心,區區十來萬人,就不足為患。北洋公司從經濟和政治兩面下手,天主教祭祀也來了琉球,從人心下手,新設立的陸軍動員師駐紮琉球,從武力下手,足以理順琉球。 原本琉球關聯日本,貿然吃下,會嚴重影響對日政策,可現在,正是借江戶灣海戰跟日本確立相互關係的關口,英華高舉輕放,日本不但不會由琉球事而懷恨在心,反而會慶幸自己還能確保完整,不會成為英華擴張領土的目標。 而在通商事上,酒井時綱的反應就完全體現了幕府的政權根基,作為一個大義不在手的政權,歷來都以封閉為傳統,在這一點上,幕府跟滿清確實很像,唯一不同的是,幕府終究是同族,即便日後社會分裂,也不會造成全面而激烈的動盪,日本的傳統也不會被完全傾覆。 「是嗎?我們跟葡萄牙就是這樣的條款,既然你們不願意接受,那就用暹羅的條款吧。」 陳興華早有所料,再丟出一份文書。 暹羅是英華在南洋最為重要的棋子,當然,官面都用「夥伴」一詞。英華尊重暹羅的主權和領土完整,不(直接)干涉暹羅內政,雙方自由通商,同時還結成戰略聯盟,共同對付緬甸。通商什麼的,都是很小而且很基礎的條件。暹羅甚至還將面向西洋的一處港口租借給英華,作為英華西洋艦隊的駐泊基地。 但為便利海關的管理,通商方面,暹羅指定曼谷為唯一的通商口岸,這只是技術需要。就如英華將黃埔、香港、泉州、福州指定為對外貿易口岸,而黃埔、漳州等地指定為南洋殖民地貿易口岸一樣。 除去大英跟暹羅的各方面緊密合作,就雙方國體,以及通商條款來看,酒井時綱非常滿意。幕府鎖國也不是完全鎖上,通過長崎、對馬等港口,日本一直在跟中國和朝鮮作生意。而薩摩藩通過琉球搞走私,幕府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太遠,管不到,只要不太過分,讓薩摩藩那幫苦逼能活下去,穩定九州也是好的。 但一些細節就需要商榷了,比如貿易額以及稅務管理,以前幕府所列的貿易條款極為嚴苛,現在要盡數廢除,也有太多顧忌,而且大英在這份條款裡,明確地將薩摩藩作為通商口岸,這是直接挖幕府的牆角……幕府絕不容外藩能與強大的中國有正式來往。 酒井時綱還在挑三揀四,陳興華一聲冷哼:「是想讓我再回去一趟麼?」 得寸進尺,得寸進尺了…… 酒井時綱清醒了,中國已施了恩,讓了步,自己還這麼貪,這談判就繼續不下去了,而自己也要為談判破裂而切腹。 將陳興華提出的暹羅方案轉交給德川吉宗,將軍閣下一顆正浸泡在硫酸中的心也脫困而出,活過來了……可接著他又看到了不好的東西:薩摩藩。 「這是中國人扶持傀儡,暗中吞食我日本的陰謀詭計!」 「太明顯了!殿絕對不能答應!異日日本分裂,就因為這一條!」 在緊急會議上,不少重臣都堅決反對締約,就因為裡面夾著薩摩藩。 「約定的主旨就是兩國平等,世代友好。因為琉球的事,薩摩藩跟中國有不一樣的關係,特意將薩摩藩拉出來,也是中國一方必要的考慮。我們不能純以險惡之心去揣度中國!」 「薩摩藩跟幕府本來就離得很遠,走私已經變成了正式的事,現在能擺在明處,幕府還能直接看,直接管,這其實是好事!」 一些實務派表達了不同意見,德川吉宗又左右為難起來。 「諸君!我早說過,中國乃禮儀之邦!日本只有跟著中國走,才能富國強民!現在中國提出的條約是這樣平等而仁慈,放棄它就是日本的罪人!?」 青木昆陽激動地說著,更讓德川吉宗眼角直跳,日本?你想的就是日本,而不是我們幕府? 「如果我們不接受,這樣的約定,恐怕以後再也不會有了……」 酒井時綱為了日本的利益,幕府的利益,自己的肚子,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大老都是這樣的想法,德川吉宗腦子裡正搖擺不定的天平迅速傾斜,再回想起前幾日江戶城的恐慌,以及自己差點要逃出江戶的遭遇,他苦著一張臉,沉沉點頭。 第六百四十七章 八面出擊! 《華日條約》,後世也被稱為《江戶條約》,在聖道九年七月十三日簽署。從條約本身來看,這是一個堪稱典範的兩國友好條約,也是近代日本簽署的第一個國家條約,而非以雙方統治者的身份相互約定的古代和約。 除開兩國友善的諸多官面詞彙,條約核心有三點,一是中日平等相處,不是上國和下邦的關係。二是雙方指定貿易通商地,保持有政府監管的商貿往來。三是確認雙方僑民管理的原則,將在華日人和在日華人區分出來。 基於這三點核心,幕府儘管被英華打得兩臉腫脹,滿頭是包,也理直氣壯地向國中宣佈自己的勝利。能在中華上國面前爭到平等地位,能在大軍威逼下爭到日本完整,這怎麼都是豐功偉績。 就一般日本人而言,這也是一場勝利,日本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對日本各派知識分子而言,這也是日本的勝利,因為日本國門就此開了,日本也終於踏出了自己的天下,跟隨中國,一起放眼看世界。 至於這核心之下的諸多細目,一般人注意不到,知識分子注意到了,也因為自己的屁股已坐穩一方,而故意忽略。 幕府在條約裡確認琉球本為中國藩屬,中國如何處置,日本毫無發言權。 幕府開列的通商口岸,除了長崎和界,還有種子島,這事有些稀奇。種子島根本不適合當商貿口岸,可種子島是薩摩藩領地,幕府的稅官只要在種子島登記來往商船,人家實際在哪裡下貨交易,幕府根本管不到,這其實是默許薩摩藩自主跟中國通商。 幕府承認英華為中國正朔,不承認滿清政權,與滿清斷絕所有來往。這一條本就合乎日本人心理,他們也不把滿清當作中國,此時只把滿清當作「元寇」,暗中敵視。而當英華崛起,佔了南方幾處貿易口岸後,日本對滿清更是沒了什麼往來。 這些細目,尤其是薩摩藩這一項,被條約沖滿滿漲漲的「親善」氣息掩住,一般人是看不透的。因此當日本人高呼自己的勝利時,英華這一邊,不滿的情緒正在擴散。 「幕府必須得保住,幕府沒有握住大義,可以利用。《江戶條約》不過是個入口,我們通過薩摩藩這道後門,從容佈局,即便日後日本大變,也能確保我們在日本能謀得大利。」 「我們在日本有什麼大利?就眼前來說,日本有硫磺,有銅,白銀雖然少了,黃金卻還多。既是我們英華現在匱乏的軍國之物,也是我們英華奠定新錢制的錢本之物。」 「看得長遠一些,日本有人,日本現在就有近三千萬人口,我們工商織造的貨物,現在是在江南和南洋、西洋傾瀉,未來呢?」 「從琉球就能看出,海外之地,人心與我華夏並非一體。地確實是利,但不看人心,就看地,那可就難以得利。交趾最近的變亂,不就很明顯?只要經營得當,人心在我,以利下手,地終究是我們的。甚至到了那時,咱們還看不上那地那人,因為要失了原本的利。」 馮靜堯對前來求助的白延鼎這麼說著,白延鼎的壓力很大,以羅五桂為首的艦隊官兵對《江戶條約》格外憤怒。儘管這一戰談不上什麼流血犧牲,可終究流了汗,結果換來的是這麼一份條約。官兵們都認為,即使不分割日本,也該倣傚交趾例,全面把控商權,就是要看到日本人謙卑恭順地跪伏在自己腳下! 陳興華道:「我們也知日本是真小人,但馮塞防也說得對,如果我英華自成泱泱氣象,又何懼宵小作亂?因此我們對日之策,是穩幕府,握薩摩,穩中應變,利化人心。」 「可必要的警惕絕不可少,樞密院最近要將海防司塞防司合併,然後對應四洋艦隊,劃分出四洋司,監管海疆事務變動。樞密院將設立一位從知事,分管四司,這是在下的新職。在這四司裡,北洋司的工作就是緊盯日本動向。跟南洋司緊盯暹羅一樣,換句話說,陛下是將日本視為潛在之敵和變亂之地。」 「咱們在條約裡留下了暗門,同時還握住了薩摩藩,而陛下之所以決心吞下琉球,也是趁此機會,佔住制控日本的前哨之地。在確信日本納入我華夏體系之前,北洋艦隊更以日本為主戰目標。」 「可這番謀算,怎麼能跟一般官兵和國中民人說呢?所以,我們只能說,中日親善,只能說,日本人是好人,會乖乖聽話。官兵和民人再不滿,我們也只有受著,只能當好他們嘴裡滿腔仁義道德,不懂實務,誤國賣國的官僚……」 陳興華對范四海道:「老范,你也是要入朝的人了,去警告一下你那兄弟,他是武人,武人不得干政,這是陛下立國的鐵律。這一國是武人推著陛下建起的,難道還想著去使喚陛下,該如何治國嗎?」 陳興華說得有點重,已確定要入樞密院南洋司,替代陳興華的范四海趕緊點頭。 白延鼎此時也清楚了《江戶條約》的本質,但他不可能這麼直白地洩露給部下,部下的情緒就這麼強壓下去,著實有些犯難。 「當然,官兵的心氣還是得護住的,就跟他們這麼說,至少咱們這一戰,是把琉球拿穩了。」 馮靜堯這麼說著,白延鼎還有些不解,拿穩了?尚敬王的三兒子和一些琉球重臣還在薩摩藩呢,怎麼就……哦,對了,薩摩藩已經不是之前那個薩摩藩了。 鹿兒島城,尚穆和三司官土利和義見到了島津繼豐,不迭地問:「中國賊子被大殿打敗了嗎?我們是不是可以回琉球復國了?」 島津繼豐點了點頭,一群武士就衝了上來,當武士刀的寒氣滲透脖頸時,他終於帶著一絲憐憫地開口道:「不管是小國,還是小藩,光是生存都很難啊,一旦站錯了位置,就再沒什麼可追回的了。」 噗哧噗哧一陣鈍響,尚穆等人的腦袋滾落在地,島津繼豐再道:「趕緊封好,急送給高橋,讓他跟馮知事和陳上使盡快敲定好種子島的租金!」 儘管被英華坑了一把,拖上了暗中對抗幕府的道路,可英華終究沒逼迫幕府簽訂什麼屈辱和約,薩摩藩不必背上賣國的罪責。而借《江戶條約》,薩摩藩能跟英華名正言順通商,為此租出種子島為名義上的幕府和英華交易地,每年坐收租金,這就能極大地緩解藩中財政。 以後跟英華來往還將更為頻繁,合作更為密切,這樣的利益,比在幕府壓迫下占琉球的利益可大得多了,現在島津繼豐已經將這一番遭遇當作薩摩藩的轉機。 正如高橋義廉所說的那樣,跟魔龍緊密相處,異日日本變亂,要收拾天下,還得靠薩摩藩! 不管是幕府還是薩摩藩,或者是馮靜堯和陳興華,都覺目的達到,各方心滿意足,唯一不爽的就只有北洋艦隊的官兵,但見到薩摩藩的人畢恭畢敬,自居下臣的態度,大家的心氣也有稍稍舒緩,如高層所說,這一戰終究是徹底解決了琉球問題,粘了一國好幾年的琉球,終於不再是麻煩。 陳興華帶著一些人留在江戶,繼續確定《江戶條約》細節,馮靜堯和白延鼎帶著艦隊主力返回琉球。七月二十日這一天,德川吉宗親自出面,江戶空城,數十萬人擠在碼頭和海岸邊,熱烈歡送北洋艦隊,場面極為壯觀。 「日本人真能禮敬華夏,奉我們為盟主,世代畢恭畢敬?」 「誰知道?但畢竟這是個好的開始。」 海河號上,羅五桂多少也明白了一些,但心中還有擔憂,而范四海對前景也不是完全確定。 是啊,未來誰知道呢?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 回到琉球時,大家也發現,琉球也有了一個好的開始。 「陛下決心一下,日本那邊的聯繫也斬斷了,琉球人都絕望了。之前的琉球三司官蔡溫該是明白大勢不可逆,也改了態度,積極配合。」 臨時代管琉球事務的鄭永向馮靜堯和陳興華匯報工作,他一臉輕鬆,顯然是為這個泥潭終於平定而高興。 可從之前的傀儡管治,到吞併為英華領土,由北洋公司托管,這番變化很損人心,並不是水到渠成。幸虧有之前的經驗教訓,皇帝和樞密院等方面協力而上,總算沒有大的動盪。 首先是政治層面,將之前很有名望的蔡溫和一幫華人士族拖出來,讓他們認清形勢,積極配合。 其次是經濟層面,北洋公司吸納琉球的富豪海商,讓他們能分享琉球航路的利益,而不是將他們丟到利益圈之外。以公司層面出手,這一招影響最大,原本最有力量鼓動反亂的一些勢力全都服軟了。 再次是人心層面,這也跟政治層面結合。天主教在琉球建起了天廟,以華夏血脈為根基,確定華人在琉球的特權。原本華人在琉球的政治和經濟地位就很高,現在是作了制度確認。而對土人來說,只要跟華人有血緣往來,就能跟琉球土人脫離關係,享到好處。 再跟設立蒙學、小學,所有官員都用華人等措施配合,琉球的人心漸漸被收住。這等於是以華人為脈絡,將琉球社會重新梳理了一遍。 原本對英華進琉球有些抗拒的華人,因為政治上獲得了特權,人心上由天廟獲得了關聯,經濟上也由北洋公司加以照顧,躋身既得利益階層,再沒什麼鬧騰,成了英華穩定琉球的中堅。 而在琉球土著一面,雖然有很大一部分人因為跟華人有血緣關係,或者受過華文教育,也能攀附著進入新的利益格局,可終究還是有眾多土著成了被壓迫者。 伏波軍和陸軍動員師要對付的就是這些人,而伏波軍還不怎麼動手,真正下狠手的是這支在樞密院軍籍編號為「陸軍新編第六師」,大家都習慣地稱呼為「瓊州師」的部隊,這支部隊在私底下,還被外人稱呼為「旗人師」,師統制是桂真。 不到兩個月裡,瓊州師殺了上萬琉球土人,也是穩定琉球局勢的功臣。瓊州師的所有士兵,大部分軍官,都來自旗人俘虜。他們被俘虜的時候,還多是家中「補丁」,十二年前那些廣州旗營的官兵,一部分已經退役,一部分晉陞為軍官。 儘管他們都有了英華國民的身份,但曾為滿清漢軍旗人的恥辱,仍入巨大的包袱,死死壓在他們背上。為此這支部隊打仗格外凶悍,之前攻交趾時,頻頻殺俘的就是這支部隊的前身,如今到了琉球,放開手腳,更是肆無忌憚。 八月,一支奇奇怪怪的軍隊從北方船運到了琉球,頭盔和甲冑鮮亮,不少人還背著靠旗,竟是日本軍隊。再看旗上的圖案,太極圖外加四射的紅條紋,既不是幕府軍,也不是其他任何一藩的家紋。 「薩摩藩的軍隊,但因為是私下派的,所以既不能打幕府的家紋,也不能打薩摩藩的家紋,所以就給他們安上了這麼一面旗幟,算是……日本國旗吧。」 鄭永對桂真這麼說著,鄭永和白正理不僅要帶伏波軍走,也要帶這支日本軍隊走,琉球還組建了一支小部隊,也要跟著走,目標是馬六甲。 桂真不忿地道:「連日本人和琉球人都用,我們可是正規軍,讓我們一師都蹲在琉球,真是太浪費了!」 鄭永聳肩,「你們是陸軍,我們是海軍……」 望著戰艦遠去的帆影,桂真不甘到了極點,「四面八方都在打仗,我們卻在琉球抓小偷強盜!真是太不公平了!難道官家和朝廷還在忌憚我們的身份,懷疑我們的忠誠!?」 部下們也都湧到桂真這裡叫囂,讓桂真向國中請願,他們在琉球是殺了不少人,可殺這些土著算什麼功績?當年扶南軍殺了十多萬高棉人,也只是扶南給賞,朝廷可不認戰功的。 桂真的血書遞進黃埔無涯宮,落到李肆書案上時,李肆拍拍自己的腦袋:「怎麼把這麼一個師忘了?」 接著他大怒:「樞密院是幹什麼吃的!?一邊叫著兵力不足,一邊又將一個整師丟在琉球那種地方!?」 主理樞密院事務的蘇文采匆匆而來,一頭是汗地道:「陛下……八面進軍,事情太亂,是臣督導無方……」 李肆此時也消了氣,搖手道:「古往今來,也確實沒有這番動兵之勢,你們樞密院確實太忙了。但忙也要忙個條理,你好好整頓一下樞密院,別繼續這樣像沒頭蒼蠅似的,分清楚主次!發下的戰事大略,就已經定好了主次!」 蘇文采舒了一口氣,心說也好,咱就賭了這條命,押著樞密院,把這場八面出擊的大戰好好維持下去。 聖道九年八月,跟日本簽訂《江戶條約》的事傳入國中,卻沒激起一點波瀾,因為這一國已經沸騰了。 皇帝陛下發佈動員令,八面出擊!打仗!打前所未有的大仗! 西北,打四川,目標是打到蘭州。 北面,打荊州和南昌,實質是策應四川路線,牽制滿清兵力。 東面已經打過了,琉球和日本。 主戰場在西南和南面,南面是攜手北大年的華人,要將荷蘭人從馬六甲徹底趕出去。為此不僅有陸戰,海戰更是關鍵。 西南則是緬甸,緬甸已跟不列顛人聯手,之前通過暹羅和蘭那打代理戰爭的力度已經不夠,英華要捲袖子親自上陣。這一面也是陸海並行,西洋艦隊的設立正基於這項背景。 動靜太大,戰線太長,一國人心都安頓不住。 第六百四十八章 八月盛夏,日當正午,但凡樹蔭叢叢之處,都是鼎沸人聲,吃飯的,喝茶的,閒磕牙的,歇腳的,都在樹蔭下納涼。 廣州縣西關天廟本是一座土丘,自天廟重建後,買下了一直到江邊的土地,廣種高冠大木,多年下來,竟成鬧市裡的一處幽靜之地。此時林中擺開一圈桌椅,正是天廟開的茶館。 一桌半個時辰十文,茶水另計,便利的正是尋常人。靠著珠江一側的布設則上了檔次,竹林環繞,亭台臨江,半個時辰一兩銀子,自然是富貴人專享。 不管是尋常人還是富貴人,繞著天廟灑開,各納各的涼,各吃各的飯,而喧囂聲則混雜在一起,分不出良庶貴賤。 「西北有羊有馬!南洲知道吧!?官面叫大洋州,番禹鳥獸園的袋獸和樹熊就是探險公司從那裡抓回來的!據說那裡草木繁茂,一望無垠,還沒什麼獅虎狼狐,最適合放牧。咱們國中缺馬缺羊,皮貨的價也一年比一年貴,那個什麼大洋州聯合公司憋足了勁地從北面販運馬種羊種,想到南州牧養,卻總是不得力。為啥?韃子攔著唄!官家說了,韃子不落教,打!咱們打四川,就是這麼來的。」 「打通了西北好啊,可以跟西北直接通商了,如果在南洲也養出羊馬,這畜生的生意可就要興隆起來了。看來咱們得多看看這方面的行當,對對,皮貨!」 臨江一間亭子裡,一群穿著絢麗細綢,戴著員外巾子的人正侃得唾沫橫飛,亭中石台上還丟著《工商快報》、《金魚報》等讀物,身後站了一圈膚色黝黑的少年男女,忙著給這些老爺們打扇沏茶。 「緬甸人殺了大明的永歷帝,官家要替大明報仇。之前還是好言相勸,讓他們納貢稱臣,認罪服法。可緬甸人一點也不領情,還把代咱們傳話的暹羅使節殺了。官家不想讓咱們老百姓平白流血,只是招呼暹羅和交趾人上去打。打了好幾年,佔了緬甸人老大一片地,那緬甸人就是個無賴潑皮,還是不認輸。居然勾結西洋人,把暹羅和交趾人打得大敗,這下終於惹惱了官家,發大軍征剿,緬甸人……沒救了!」 「區區緬甸,就敢跟咱們叫板,也不掂量掂量份量,西洋人裡最強的西班牙人都夾著尾巴從呂宋滾蛋了……」 「嘿!說到當年打呂宋,我們總司就是從那時候發起來的,咬牙買了條破船,精心修好了,給大軍運送補給,現在已經有了十多條大船!眼下南洋不止是打緬甸,還要打馬六甲,好機會啊,咱們哥幾個是不是也湊個份子,自己來幹?」 林子裡,也有穿著布衣的樸素漢子聊得起勁,話語裡既有豪情,也有憧憬。 林子深處,一幫羽扇綸巾的書生卻在相互爭執,嗓門扯得比外頭的喧囂還高。 「琉球和日本的首尾都還沒有料理乾淨,一國就八面出擊,亙古未有!忘戰必危,好戰必亡,眼下這番動靜,已經不是好戰,而是癲狂了!」 「怕是武人裹挾吧,咱們這一國,最早就是武人推著官家立起的,之前十來年都安安生生,現在會不會有了以武御國的想法?樞密院不入朝堂,終究是禍患啊。」 「不止是武人!西院的老爺們都是想著打仗的,靠著打仗,他們能供軍械給養,靠著打仗,他們能買俘賣奴!靠著打仗,他們能奪礦產田地!東院那幫王八蛋怕是被他們收買了,竟然一聲不吭,甚至同流合污!跟西院一起麻利地批了軍債增股的法令,咱們得把東院都換下來!」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一幫麻衣士子情緒最為激憤,看他們的裝束,該是國中墨黨。 「武人什麼時候能定國策了?你們墨黨不要老搞樹敵同攻,挾民意自重這一套!這一套就是法術,當心惹了眾怒!」 「不在其職,不謀其言!你們別老是以百姓自居,去街上問問百姓,有多少反對打仗的?肯定有,一百個裡有三十個就不錯了。西關這裡,估計你還找不到十個,為啥?打服了緬甸,打通了西北,西關這裡的織造坊生意就更好了!」 「我倒是不反對打,可八面出擊,頭尾難顧,總要出點岔子,官家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另一群士子氣質沉穩些,但思路卻沒湊在一起。 爭吵聲傳入林中另一桌子,這桌人都是一臉疲憊,眼圈發黑,聽到這些話,相視一笑,笑意裡既有鄙夷也有無奈。見他們服色雖樸素,面料卻很考究,就忙著大吃大嚼,沒有雜聲,座次還排得很規整,以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人為首。眼尖的人就能看出,這是一幫官爺。 「有些仗是壓了很久,到現在不得不打,有些仗是提前打了,湊在一起,八面生風,也難怪國中不解。」 那年輕人吞下一隻燒雞,才像是活了過來,喝了口茶,悠悠說道。 「郎中說得是,尋常人更怕八面為戰,總有勝敗,卻不知本國軍事的底細。咱們兵備司現在頭疼的已不是兵員不足,而是太多,戰後該怎麼疏遣安置的問題。」 「是啊,官家洞燭先機,立國時就建了兵部、樞密院和總帥部三級兵制,分別主持訓練營、警軍、衛軍、鏢局和殖民地之軍。只是將這些兵員匯聚起來,一國就有二十萬能戰之軍,年前又訂立《兵備法》,把訓練營散為古時的征發之制,不計財稅供養,要照著咱們兵備司這般動員下去,到年底能匯出百萬大軍!」 「問題就在這財稅供養了,幸虧官家早有所備,留下了兩千萬預算額和五百萬實銀,不然咱們還沒辦法動得這麼利索。前日東西兩院批了軍債轉股,官家的預算才有了實銀托底,否則這一仗還不知怎麼打下去。」 「銀子足了,才會八面出擊嘛,如果東西兩院扯皮,這銀子沒著落,八面出擊恐怕就只有兩面出擊了。」 「光銀子也不夠啊,不僅得靠咱們動員官兵,組織師營,軍械司也得有足夠的庫存武裝官兵,瞧軍械司那幫人,也不比咱們輕鬆,早前是滿地亂竄地核查各地的軍械庫,一發炮彈,一斤火藥都不放過。可現在又跟咱們一樣,被如山的軍械壓住,就忙著調度來往了。前幾年佛山製造局可沒歇息,火槍大炮悶著頭地造,現在正派上用場。」 長官說話了,下屬們才紛紛開口,這些人竟是樞密院兵備司的官員,他們負責調遣和組織國中後備兵員,一國八面大戰,最忙的就是他們了。 兵備司郎中是王久,老鳳田村人,一般人並不清楚他的背景,他其實也算是李肆的弟子,百花樓第一代樓主,死在雍正手下的王思蓮就是他的母親。 說到忙累,王久搖頭道:「我們這點忙累還不算什麼,眼下這一國最忙的是神通局裡我那些師兄師弟。他們幫著後勤司打理輜重補給,如山的貨物,得分發到各地,不能說一絲不差,怎麼也要確保一厘不差,據說他們是一日換一副算盤,更沒有神仙時間出來納涼喘氣……」 王久也是神通局裡出來的,對組織運籌尤為精通,這也是他年紀輕輕就管一司的資本。 正說話間,就聽靠江一側響起如潮呼喊:「輪船!輪船來了!」 珠江上,一艘巨大的江船慢吞吞地順流而下,船上既沒有風帆,兩側也沒有擼槳。船身兩側是兩個大輪子,如宋時的車船一般,呼呼轉著,攪起潔白水浪,而船中央還豎著一個煙囪,噴吐著濃濃黑煙。 船舷兩側站滿了紅衣身影,該是要出戰南洋的紅衣兵,兩岸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即便是那些爭吵的讀書人,也都振臂吶喊,戰爭究竟給百姓帶來的是苦還是樂,這事並不清楚,可為這一戰而流血犧牲的,終究是武人,是這些紅衣官兵,是他們在守護這一國,為這一國爭利。 「加油!」 「萬勝!」 民眾的呼喊傳入耳中,船上的官兵揮臂還禮,臉上原本的灰敗蠟黃之色也漸漸被紅暈驅散。 「總算要換船了,這該死的輪船,這輩子絕對不乘了!」 輪船靠上青浦港碼頭,陸軍新編第九師一百營前翼翼長侯全兩腳發軟地上了岸,嘴裡還這麼嘮叨著。他都這樣了,部下們更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下船就恨不得攤倒在地上。 「整隊!整隊!看看你們這些軟腳蝦,你們配穿這身紅衣嗎!?你們的官長呢!?就這混帳模樣,你們去南洋是殺敵呢還是鋪路的?」 碼頭派駐有總帥部的調度官,見這些兵站都站不穩,頓時發了火。 「長官!這輪船一路抖個不停,把兄弟們的膽汁都抖出來了,現在還能站著,職下覺得已經不錯了。」 侯全挺胸昂首,向這個外朗將調度官申辯著。 「已經不錯了?這船抖點又怎麼了?戰場上地還抖呢,是不是覺得只要能站著,敵人就會自盡!?別老找理由!」 調度官當然不願在這個校尉翼長面前失了威嚴,揮著馬鞭繼續訓斥,侯全臉色又青又白,苦不堪言地受著訓,當調度官訓斥夠了,揮鞭示意談話結束時,侯全覺得自己已經打贏了一場戰爭。 「他們也真是點背,搭上了這破船……」 看看那艘此刻已歇火停煙的輪船,調度官憐憫地搖搖頭。蒸汽機已經用在了船上,將宋時的車船概念套上,就有了這明輪船。可惜的是,還有太多技術問題沒有解決,比如船身的震動,比如還沒研究出蒸汽回路,鍋爐只能不斷補充水,沒辦法出海,所以這艘船依舊只是試驗性質,在江河裡跑跑。眼下調度兵員物資,什麼船都得用上,誰搭上這船,就只能自認倒霉。 侯全帶著這一翼三百多人,順著路牌指引,向青浦廣場的集結地走去。此時的青浦碼頭已經成了大軍營,火紅的軍衣幾乎遮蔽了灰白地面,來來往往的官兵成千上萬,他們這一翼人馬進去,就如小溪匯入了海洋一般,沒起一點波瀾。 第六百四十九章 老兵老將老傳統 正找著「一百營」的牌子,迎頭跟一人撞上,侯全跟對方都呆住了。 「大哥!你不是在鎮遠鏢局嗎?怎麼……還成了都尉!?」 「二弟!你不是就在家種地嗎?怎麼也跑出來了?喲,校尉翼長,不錯啊!一百營……指揮我熟悉,跟你們指揮說清楚,你哥哥我是八十三營指揮。」 對面竟是大哥侯安,兄弟倆都是湖南宜章縣人,早前還入過湖南衛軍,當年在黃岑山「抓」住岳超龍的就是他們哥倆的巡山隊。後來侯安進了紅衣軍,退役後去了鎮遠鏢局,這兩年就在江南忙乎,而侯全就在衛軍服役,當到了翼長。退役後老老實實在家種地。眼下全國動員,侯安也從軍籍裡翻了出來,被委任為校尉翼長。 彼此都有軍務在身,兄弟再不多話,互敬了軍禮,各自上路。一百營是九師轄下,要去南洋,八十三營是七師轄下,要去四川。 兄弟倆錯身離去時,另有一對兄弟也在道別。 「出息了啊,居然當到一師副統制了……」 「哥你還出來幹嘛?嫂子正懷著小五呢。」 這是江得道江求道,江得道在勃泥得了封賞,就回黃埔過著小日子,如今重批戰衣,只被授了都尉營指揮。而弟弟江求道因為一直在軍中,現在已是外朗將,任師副統制。兩人也是經年未見,都有說不完的話,但此刻也只能選最緊要的說。 「閒在家裡,骨頭都閒爛了,現在一國大動,我這個老兵又怎麼安穩得住呢?」 江得道環視周圍,無比感慨。 「當年就在這青浦,還是咱們開的第一槍,一眨眼就是十來年過去了……」 「是啊,那時候我還是個船丁,賴死賴活才蹭到哥哥身邊。」 江求道也有太多追憶,他們的人生就是從這裡改變的,而天下大勢,也是從這裡改變的。當日的喧囂戰場已經變作繁忙商港,現在又因局勢變幻,再擠滿了紅衣官兵,充斥著沸騰的戰意。 戰意雖是戰意,情景和氣氛卻全然不同了,當日他們八百藍衣司衛對陣近萬清兵,而現在,卻是數萬紅衣兵在碼頭來來往往。他們為之奮鬥的一國,已經長大了。 兩人對視,看著對方修剪整齊的鬍鬚,還有眼角的微微皺紋,都會心地一笑,他們也不再年輕了,正因為這樣,才覺得這一戰不能錯過。不管是不是在役,一紙調令或者徵召令發來,都沒一點猶豫。 人聲正鼎沸時,一陣鼓聲響起,噠啦噠啦,細碎而急促,這是在催各部集結,喧囂驟然消散,官兵們各回隊伍,繼續踏上遙遠的征程。 「兵部的三十多個訓練營,刑部的三萬警備,樞密院的四萬衛軍,散到南洋各地的五萬殖民軍,一直都在總帥部的掌握下,現在匯聚而起,二十萬大軍輕輕鬆鬆就拉了出來。雖然訓練不足,可只是充當包鋼,裹住十萬精銳正軍的劍刃,橫掃八面,考驗的僅僅只是這一國的後勤調度。」 「虧得有老兵在,那一輩的老兵,憋了十來年,還沒見到北定中原,心中都揣著一股氣。現在雖不是光復整個華夏,但有得仗打,還是全國大戰,全都湧了出來,靠著他們,咱們才能順暢地拉出來二十萬大軍。」 原本的青浦商會總部大樓上,政事堂次輔范晉和樞密院左知政蘇文采俯瞰青浦碼頭的數萬大軍,心中也是無限感慨。 再想到這一國大動的民心根底,兩人更是心緒激盪。 歷來一國興兵,萬民都要惶恐,早前皇帝批下《兵備法》,為此還召集東西兩院和政事堂群體作證,修改《皇英君憲》,更是涉及一國「祖制」的大變。 《兵備法》是復古制,註明所有在籍國民,都有服兵役的義務,為此開列了具體條款。比如以十八歲為成年界限,十八歲以上的男子,都要準備接受國家徵召,在衛軍、陸軍、海軍,或者其他國家軍事單位裡服役三年。 看起來這是部暴虐之法,循著的是繳皇糧,完官差的老傳統,在天道興起,百家共鳴,中西學思輝映的英華,這是徹頭徹尾的「反動」。 可皇帝通過修訂《皇英君憲》,將這項「國民義務」的本質解釋清楚了。《皇英君憲》新增的條目是「皇帝代天行道,扶立一國,與國民有如下義務:啟蒙、扶孤、恤弱、救助……」。 這說的是皇帝代天立這一國,必須要承擔國民的教育、醫療和弱孤扶助等等義務,而這一國並不只是皇帝私有,是大家的國,因此國民也有相應的義務,除了繳稅,就是服役。簡單說,這一國對你負責,你也要對這一國負責。 看似跟古時傳統一樣,本質卻已是權利義務掛鉤的近代國家法理。因此國民並沒有亂了心念,實際上皇帝修訂君憲,也不過是將這十來年的作為進行了法文確認。如今一國蒙學普及,醫療衛生和慈善救助體系也初步成型,農稼和工商稅則雖還說不上完備,卻在漸漸向公平細緻前進,鄉間小民都能真真切切感覺到「國家」就在自己身邊,此時以《兵備法》確立大家的兵役義務,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更何況,大多數民人都爭著搶著想當兵。《兵備法》裡所說的兵役,不是古時那種要求人自帶武備,無償服役,就供吃穿的征發。不管是進哪個單位服役,國家都一包到底,還要提供正式薪餉,而且還有若干補貼,以及退役後的門路優待。 得知入陸海軍,不僅有三兩的基本薪餉,槍械軍裝還能帶走,退役後幫著安排工作,有資質者還能進各類學堂,《兵備法》頒布之日,國中反而一片歡呼聲,因為這意味著大擴軍。英華軍隊多年來一直就保持在陸軍七萬,海軍三萬的規模,能進正規軍的都是幸運兒,現在廣開大門,大家自然高興。 可惜,這些機會先給了衛軍、州縣特警,以訓練營體系進行整訓,陸軍的精銳六軍未變,只是以新編師營來擴充,看得出大戰一過,這些師營就要裁撤。而從地方上徵召的兵員,大多用來填充地方衛軍和州縣治安的空缺。 眼下陸軍正軍滿編十萬,新編師也有了十個,還有十個新編師在整訓中,僅僅只是陸軍,預計就有三十萬可戰之軍,應付西北、緬甸、馬六甲的戰事已是充裕。 「老兵是寶,這八面之戰,還得靠老將的,就不知道咱們的老將,是不是能扛得住。」 「佛都督穩,馬六甲之戰需要分寸,用他正合適。魔都督狠,緬甸之戰,還得靠他以力破勢。張龍襄多年駐守西南,川藏乃至青海事都很熟悉,在當地也很有名望,四川乃至出川之戰,他無可代替。湖南、江西和江南,不是牽制就是穩守,該沒什麼大問題。」 范晉還有一絲隱憂,蘇文采卻很有信心,將帥人選在總帥部和樞密院討論過很多次,最後還是選擇了最為穩妥的方案。 蕭勝為南洋大都督,掌握南洋全局。賈昊為馬六甲都督,謝定北為副都督。吳崖為緬甸都督,方堂恆和展文達為副都督。張漢皖為四川都督,彭世涵、王堂合為副都督。趙漢湘為湖北都督,盤石玉為副都督。孟奎為江西都督,何孟風為副都督,江南龍門依舊由韓再興鎮守。國中還留有孟松江等人統領總預備隊,以備不患。 「時勢變幻,天道急進,這幾年下來,兵老了,將也老了,新成之軍,是不是能應得新勢,我憂慮的就是這一點……」 范晉主掌一國軍務,連通政事堂和樞密院,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不一樣了。 黃埔無涯宮,昔日的靈慧少女,也已成了雍容沉靜的貴婦,只是在說到某個字時,眼瞳裡閃爍的光亮依舊那麼清澈純淨。 「四哥哥,錢呢?這一戰打完,怎麼算不出能掙到錢?」 關□雖不再打理神通局的事務,卻依舊關心神通局的運轉,神通局對此戰的經濟收益估算讓她有些坐立不安。雖然這是一國的賬目,但在她這個昔日的小帳婆眼裡,任何抵不平的賬目都特別刺眼。 李肆微微笑著,將妻子攬入懷中,習慣性地揉著她的頭頂,彷彿懷中伊人依舊是小丫頭,而不是已誕有一子一女的婦人。 「這一戰的賬目可不能這麼算,得從大處算,老傳統得改改了。」 是的,這八面出擊,可不止單純為了工商。 民間所議不過是膚淺之論,各面戰事的真正背景,政事堂和東西兩院的人都不是完全清楚。 出四川,進西北,跟西北直接通商僅僅只是副產品,羅堂遠這兩年一直在西北經營,西北局勢已經到了英華可以插手,也必須插手的地步。再拖下去,如果雍正因江南之變而起了「大決心」,日後要復西北,面臨的就是一副爛到底的攤子。 而在馬六甲,荷蘭人的反應越來越強硬,他們先後失去了呂宋和勃泥周邊的立足點,現在琉球和日本被納入英華羽翼,連對日的走私貿易路線也斷了。馬六甲開港,更讓巴達維亞面臨直接壓迫,與其坐等他們奮起,不如搶先再給一棒子硬的,將荷蘭人徹底壓到爪哇,同時奪了香料群島東路的控制權,這樣就能讓英華力量可以暢通地伸向大洋州。 緬甸更是重中之重,緬甸對英華而言,含著兩層意義。近的是戰略物資:硝石礦的控制權。 這事英華還被不列顛人坑了好幾年,最早英華向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高價採購硝石。後來通過暹羅方面才知道,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此時在印度並無硝石礦,英華買來的硝石,都是不列顛人從緬甸買過來,然後倒手給英華的。 之後英華推動暹羅和蘭那反攻緬甸,緬甸人也進入了火器時代,不再外銷硝石礦,英華前幾年消沉下來,跟硝石礦失去了重要來源也有關。 國內雖也有硝石礦,但分佈零散,開採難度大,成本高,這幾年攢下來不少,卻無法支撐未來的軍工發展,因此奪取緬甸硝石礦就勢在必得,這種戰略意義,已不是能掙多少錢能比擬的。 而緬甸對英華的另一層意義更為長遠,經過這幾年來往,李肆已經看穿了不列顛人和法蘭西人在印度的佈局。此時他們的發展重點都在孟加拉,離緬甸很近。不管是出於抵禦歐人身手東南亞次大陸的保守戰略,還是以緬甸為跳板,加入到爭奪印度大戲的主動戰略,緬甸都是絕不可失的戰略要地。 李肆推動了八面戰爭,動員三十萬大軍,其中一半都要投在緬甸戰場,這已顯示了他的熾熱決心。 「仗還是那麼打,賬目又怎麼個新算法呢?」 關□只懂賬目,不懂政治,好奇地問。 「仗怎麼打,也跟從前不一樣了。」 李肆微微歎氣,說到這個,他心頭也有一絲糾結。 「走!招呼你嚴姐姐和寶妹妹,咱們去黃埔軍學看看!」 想到就做,李肆這麼吩咐著,關□如要放風的雀鳥,歡天喜地出了門。 第六百五十章 變革與阻力 「師傅得參加佛山武道聯社的參軍歡送會,也把關姐姐拉去了,寶音妹妹正在馴馬,備戰香港賽馬會,蕭姐姐還是在寫書,朱姐姐在翻書,安姐姐保胎,官家知道的,所以我來了,還有……」 本想帶稍微知道點兵事的嚴三娘和寶音去,跟上來的卻是四娘,她雖已受封嬪位,卻攬著後園安保事務,今年已二十五歲了,還不願生育。而隨著她的話音落下,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傢伙從她背後站了出來。 「父皇,孩兒也想去看看……」 長子李克載,年已七歲,聽說父親要去黃埔陸軍學院,鼓足膽氣求四娘帶著同往。臨到李肆身邊,這個被姐姐李克曦整日欺負的老實孩子更是惶恐不安。 「功課做完了?跟先生請過假?」 李肆拉下臉問,他對教育兒女可沒經驗,只好循著華夏人最基礎的原則,對兒子嚴厲,對女兒寵溺。當然,他也知道自己這父親,在兒女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總是提醒自己,嚴厲中要有慈愛,寵溺中要有指引,免得兒女落下什麼心裡陰影。 實際效果如何,李肆真沒辦法評估,看李克載不迭地點頭,手腳頗為拘謹,他無奈地搖頭,三娘的脾性好像全傳給長女了,這小子完全就是個反面典型。可他拼著受責罰的危險,也要按自己想法辦,對槍炮格外喜愛,終究還是承下了三娘的執倔和興趣。 小荷尖尖初露頭,新一代人也快長成了,光陰如梭啊…… 李肆抒發著中年男人的感慨,朝兒子點了點頭,然後被小子綻開的笑容感染了,一手牽四娘,一手牽兒子,上了馬車。 皇帝攜皇子親臨黃埔陸軍學院,還是突擊檢閱,學院教務總長李松慎壓力山大。 「別擺儀仗了,我就是來看看新教典的情況。」 李肆拒絕了讓學院全體官兵集合受閱的建議,他是來辦實事的。 「這個……進展很慢,不敢欺瞞陛下,幾乎沒有進展。」 李松慎滿額頭是汗,李肆有些不滿,但也沒發作,揮手示意帶路,他要去操演場看看。 如今一國八面開戰,兵員不缺,還因為第一波擴軍的兵員來自衛軍、地方警備和殖民地軍,已有基本的作戰素質。 但與建國後一直保持在七八萬的精銳陸軍相比,那就差得太遠了,而且主力還要投放在環境複雜的緬甸,跟已有一定近代火器作戰能力的緬甸人對戰,就需要作必要的強化訓練。 將新編師營的基層指揮官拉到黃埔陸軍學院作緊急培訓,這也算是臨陣磨槍,能有一點收穫就算一點。新編師營副尉以上軍官都分批重新回爐,操演場上的數百學員都是這番來歷。 如果依舊是滑膛槍和橫隊戰術,英華陸軍錘煉了十來年,完全是駕輕就熟,這些學員大多也都是老兵出身,這一套只需要重溫一下也就上手了。 可如今的陸軍正處在變革的門檻上,原因就是蒸汽機的廣泛應用,使得前裝線膛槍和米尼彈終於成為可大批量裝備的成熟武器。一般人都認為,靠著概念就能推廣這種武器,李肆以前也曾這麼以為,後來卻被一系列問題阻礙,才認識到,技術是技術,工業化是工業化,兩者不是直接對應的。 線膛槍在英華軍中裝備很久了,但只是散兵用,這麼多年用下來,軍隊的評價,如海軍對線膛炮的評價一樣,作為輔助武器,用來擾亂對方陣型,狙殺對方要員很不錯。但要替代滑膛槍,先不說成本,在可靠性和標準化上要面臨巨大難題。 掛鉛問題,膛線磨損問題,槍管的材料選得准,鍛得好,膛線刻得標準的話,影響不是很大,槍管的壽命也能可靠預測。 但如果選材不當,鍛工誤差大,膛線有偏差,每桿槍的壽命就不一樣,這對指揮官來說是很致命的問題。仗打到一半,才發現部隊的線膛槍有多少廢了膛線,這可是絕大的忌諱。目前英華軍散兵裝備的線膛槍,槍管壽命不過二百來發,而滑膛槍打個上千發,性能依舊穩定,換用鋼造槍管後,滑膛槍幾乎就是傳家寶,線膛槍卻只能用熟鐵,不能用鋼。 更重要的是,考慮到槍管清理的因素,線膛槍的射速比滑膛槍差,而英華的滑膛槍做工精良,精度有一定保證,再配合射速,足以壓制敵人。以步兵火力的射程論,英華周邊的敵人還沒誰能勝過英華,沒有壓力推動軍隊去提高步兵火力的射程。 從另一方面看,官兵都認為,線膛槍雖然在二三百步還能有相當精度,可這種距離不是一般士兵能射中目標的,意義不大。 現在有了蒸汽機,作槍管的熟鐵材質穩定性大大提高,而鍛造和刻膛工藝也開始標準化,新定型的聖道八年式線膛槍,槍管壽命提升到了五六百發,而且相當穩定,這時候李肆就起了給陸軍全面換裝的心思。 他沒想到,反對的人還不止來自軍隊,佛山製造局也跳了出來,老丈人關鳳生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真要換槍,製造局這麼多年的投資就要化為烏有。鍛鋼槍管工藝,磨膛工藝,這可是花了無數心血和海量銀子,一步步攀到眼下這種水準。重新退回到熟鐵槍管,對關鳳生來說,更是逆潮流的反動。 軍隊的反對自然是心中沒底,就算線膛槍有一千發壽命,還是比滑膛槍差,射速沒提升,還多了影響因素。軍隊真正希望提升的是射速。後裝底火槍正處在測試階段,即便有法國煉金術士的幫助,底火的穩定性依舊很成問題,但軍隊覺得可以等,等個十年二十年都行,靠滑膛槍足以制霸四方。 仔細分析,李肆不得不承認,一個詞:需求。英華四周的敵人太差勁,滑膛槍加橫隊戰術,外加英華積澱很深的火炮力量,足以形成全面優勢。步兵火力的射程問題,並不是軍隊迫切關心的需求。 如果是在歐洲,作戰各方都有近代工業體系,前裝滑膛槍加米尼彈技術一旦傳播出去,自然就會成為各方努力的目標,這就有了全面改換步兵火力的需求,這種壓力在英華並不存在。 大家覺得不存在,可李肆卻能看到存在,緬甸之戰,背後就有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如果不以技術優勢壓過去,緬甸之戰的代價應該會很高。而後英華與不列顛人爭奪緬甸,乃至爭奪孟加拉,這種壓力會越來越明顯,越早佔據技術的優勢地位,付出的代價越少。 可惜,阻力卻絆住了李肆的意志,這就是超前於時代的悲哀。甚至他自己也覺得這不是生死攸關的問題,所以並沒花大力氣推動。 圍繞線膛槍,李肆推動軍隊作的變革不大,聖道八年式依舊是散兵裝備,但散兵在部隊裡的比例上升到了四分之一。而且李肆還專門組建了單獨的線膛槍教導營,放到緬甸戰場去進行實戰檢驗。 線膛槍和米尼彈是硬件變革,在作戰方式這個軟件上,英華也正處於變革階段。 憑借前世身為軍迷的一點毛皮認識,再對應眼下一國大規模擴軍,訓練不足,難以達到精銳部隊在橫隊戰術上的熟練程度,李肆覺得,陸軍進入縱隊戰術時代的時機來臨了。 過去十來年,英華陸軍都是橫隊戰術,擺出大橫陣,堂堂正正,呆呆愣愣作戰。因為軍隊規模不大,訓練度能保證,這種戰術運用得十分嫻熟,也積累下了豐富經驗。 但此次大戰的兩個方向,一是西北開闊地,要跟滿清騎兵對陣,一是緬甸熱帶叢林,地勢複雜,兩個戰場,橫陣戰術都存在巨大缺陷,有必要轉變為靈活性高的縱隊戰術。 這並不是說縱隊戰術的戰鬥力優於橫隊戰術,而是縱隊戰術更適合將那些訓練度不足,規模龐大的部隊組織起來,發揮出戰鬥力,同時也更適應複雜多變的戰場。拿破侖時代,法國步兵之所以能將縱隊戰術發揚光大,就是因為他們跟周邊國家的職業軍隊相比,兵員素質有很大欠缺。 要在理想的假設環境中對比,橫隊雖然僵硬,卻能最有效地組織火力,最大程度發揮出火力,而要命的問題是,橫隊戰術是一種「精英文化」,需要士兵經過長年不懈的訓練。跟稍稍訓練就能發揮力量的縱隊相比,「技術路線」天生有欠缺。 火槍為何能替代弓弩,不是威力大射程遠,而是因為火槍便宜,培養火槍兵也便宜。 縱隊戰術取代橫隊戰術,就是一個「草根戰勝精英」的典型例子,歷史由草根寫成,也就是這麼來的。 可跟線膛槍的推動遇阻一樣,李肆在這方面的變革遭遇了更大障礙。 對英華官兵來說,從入伍、打仗到現在,十多年下來,都是以橫隊戰術為基礎,教典、戰例和總結,全都圍繞著這一戰術展開,這就是他們的功法。他們靠這功法大殺四方,勝敗心裡都有數,不僅能掌握軍隊,也能掌握戰爭。 現在要他們換一種功法,要將部隊從嚴密編組的橫陣,變成鬆垮垮的縱隊,再根據戰場情況進行變陣展開,這種戰法,他們就覺得天崩了,地裂了,完全找不到方向。 為什麼後世人都說軍隊是最保守的群體,不到生死關頭,絕不願放棄固有的傳統?因為這傳統是被歷史和他們的血肉證明了的,要讓他們變傳統,也得付出血的代價。再高瞻遠矚,再英明神武的偉人,也不可能靠嘴炮就驅散軍隊的這種保守主義。 李肆現在面臨的就是這種情況,他要求黃埔陸軍學院編撰縱隊戰術教典,對新編陸軍進行縱隊戰術改革,可一直見不到進展。 「睿智的陛下,讓軍隊喪失嚴密的隊列傳統,紀律和勇氣也要隨之而去……」 看著操演場上,亂糟糟的縱隊展開場景,英華陸軍客卿克林頓很恭敬地吐槽道。英華軍制在聖道八年又有調整,將準備將、正將、上將和大將這四個將軍階級改為李肆一直想要的准將、少將、中將和上將,少將以上是封號將軍,克林頓被授了准將。 「如果是我們不列顛的軍隊,除非對手各部縱隊能及時而準確地展開,否則靠縱隊是不可能在正面撼動我們不列顛的橫隊。而要完成這樣的訓練,花的力氣還不比訓練橫隊戰術小。」 克林頓尾巴高翹,他出身橫隊戰術傳統深厚的不列顛,對李肆這樣的戰術改革自然很看不慣。 「是啊,朕的大軍,在緬甸就會遇上你們不列顛人,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呢?朕記得,你的請辭報告朕已經在三天前批准了。」 李肆很不爽,準備把這傢伙趕走。 克林頓馬上換上一副義憤填膺的面孔:「不列顛公司那幫貪婪的商人,就知道在這裡破壞不列顛的整體利益!陛下請放心,我回國後一定促成兩國和平,而那些悍然發動戰爭的敗類,必將受到法律的制裁!」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插手緬甸,跟英華暗中對抗,這不僅影響到了公司裡散商派跟英華在馬六甲的合作,也讓克林頓不得不請辭。但就如散商派領袖波普爾一樣,克林頓是堅定的親英派。 李肆點頭道:「朕也希望,能跟不列顛和平相處,一旦戰事結束,不列顛政府和東印度公司能表現出足夠的誠意,卿曾經提議過的軍械貿易,朕也有興趣。」 克林頓大喜,趕緊屈膝行禮。 將克林頓驅走,李肆看著操演場,眉頭緊皺,變革……終究不是一蹴即成的。 「線膛槍打得遠,如果用這種戰法,就能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展開隊形,孩兒覺得,兩項加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在一邊看著的李克載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句,不僅讓李肆呆住,周邊的軍官們也都側目以對。 這不是什麼新論,黃埔陸軍學院在編撰新的教典時就已經提出了這一點,任何稍懂軍事的成人也都能想到,可問題是,大皇子才七歲,就能看得這麼深,誰教的? 「朱娘娘管著的皇室藏書樓裡,也有學院的教典,孩兒有功夫就去看……」 李克載很不習慣成為眾人焦點,低頭踩腳地小聲道。 「小子不錯,希望你以後能寫出《戰爭論》。」 李肆接著哈哈笑了,阻力歸阻力,只要能向前走,只要能始終握著時代的脈搏,這就夠了,就像自己這個大兒子,細心培養,未來該能成長為軍學大師。 第六百五十一章 赤潮西進 傳統是很難撼動的,扶南鷹揚港,領到線膛槍的士兵份外不捨地看著滑膛槍越離越遠,還有不少官兵在嚷嚷著要血書請願,還回他們的滑膛槍。滑膛槍雖不如線膛槍打得遠,可在緬甸那鬼地方,交戰距離最遠也不過兩百步,滑膛槍足以應付。讓他們更不滿的是,用上線膛槍,就成了散兵,再沒有在隊列裡耀武揚威邁步的資格,這可是官兵們最為看重的一項榮耀。 跟英華紅衣兵相比,還有人的傳統更面臨著巨大挑戰。 「不行,統制卡卡,甲冑和靠旗是日本武士的身份,讓他們卸下來,跟一般的足輕穿一樣的衣服,這是極大的侮辱。」 「我們的鐵炮隊足以完成任務,薩摩武士的勇武,正期待向上國展現。」 高橋義廉統領一千薩摩人,以僕從軍的身份,加入到緬甸戰場。島津繼豐是期望向英華奉獻更多忠誠,同時向英華軍隊學習。領隊的高橋義廉也很明白,可惜,要讓藩中精選出來的武士和足輕徹底換裝,接受新武器,新戰法,這幾乎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唔,隨便啦,反正到時候別礙事就好……」 新編第六師統制桂真無所謂的聳肩,實際上他在懷疑,緬甸之戰到底有沒有他這個師上陣的機會。 緬甸副都督方堂恆將率鷹揚軍精銳自雲南入緬,展文達將率新編師從東面蘭納入緬,吳崖領新編師和大批僕從軍從南面北上。三路大軍,浩浩蕩蕩近二十萬人,恐怕前隊打贏了戰爭,後隊還沒出發。 為何要以二十萬大軍泰山壓頂?這是前幾年通過支持暹羅、蘭納和交趾等國跟緬甸打代理戰爭得來的經驗教訓。 緬甸地勢複雜,此時又正是莽氏東吁王朝的衰落期。如果能有個統一而堅強的權力中樞,攻緬甸該只是幾場大戰的事。 可問題就出在東吁王朝的潰爛,不僅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扶植著王公,打著如意算盤,希望能借此一戰分割緬甸,法蘭西人也有這些小動作。荷蘭人更是藉著之前在緬甸設立的商站,為緬甸輸送武器,拉著東吁王朝的宗室高官,自組軍隊。 這一代的緬王達寧格內昏聵無能,無法掌握政權和兵權,就只能任由下面人勾結老外肆意胡搞。 因此緬甸戰場極為分散,除了跟不列顛、法蘭西以及荷蘭拉扯起來的軍隊作戰,各地緬軍也都自行其是。要徹底懾服緬甸,更多要以治安戰的思路來衡量,而兵力就成為重中之重的條件。 要地的掌握,運輸線的保障,這些都要兵力,以二十萬大軍碾壓過去,再設重點長期鎮守,軍事目的才能實現。而後聯絡孟族和撣族,將其變作「緬奸勢力」,才有穩固的靠山。 「不不,這不可能!中國也許能出動二十萬大軍,但他們打不下這場戰爭!二十萬人,需要多少鋼鐵?多少指揮官,多少雄心壯志?」 「應該還是跟以前一樣,就只是希望能得到緬王的認罪書,嘿!咱們何必跟中國人硬拚,讓緬王寫一封降書,咱們跟中國人一起管治緬甸好了!」 「不,我們荷蘭人不同意,中國人要是佔領緬甸,整個亞洲……就只剩下我們荷蘭人在爪哇抵抗了。聽說中國軍隊在北大年也有活動,中國兵的紅衣很快就要染上馬六甲!」 緬甸沙廉,這座先為葡萄牙人佔領,後來被緬王收復的城市,因為緬王朝政敗壞,再度淪為歐羅巴人在緬甸的「樂園」。不列顛、法蘭西跟荷蘭東印度公司緬甸分公司的頭目,正在這裡緊急地磋商對策。 「基於傳統,以及這幾年中國通過暹羅、蘭納和交趾侵攻緬甸的事實,我們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認為,我們可以在緬甸繼續保持特有的貿易地位,而且也有足夠的能力保持這樣的地位。」 「我們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跟這個南中國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係,甚至還有陸軍教官在指導他們的軍隊,我們相信,即便中國統治了緬甸,也必須保持我們不列顛人在緬甸的貿易特權。」 「所以,我們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已在孟加拉招募了三萬軍隊。我們不想完全粉碎那個什麼英華對緬甸的攻勢,但我們會讓他們看到,緬甸不是他們的緬甸,是大家的緬甸!」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緬甸分公司的大班詹姆斯淡淡地說著,他覺得這是在陳述事實。 「至於你們法蘭西、荷蘭,是否需要我們不列顛人從中牽線,跟中國人商量呢?」 他還帶著絲孤高地看向其他人,收穫的自然只是白眼。大家的緬甸?就是你們不列顛人的緬甸吧? 「三萬人……能不能守住沙廉都不清楚。」 荷蘭人不甘心地嘀咕了一聲,詹姆斯砰的拍了桌子。 「即便只是當地土人組織起來的僱傭軍,也能在孟加拉打得那些土邦毫無還手之力!匯聚三萬土兵,已經是我們東印度公司在亞洲最大一筆投資。東方人那拙劣的戰爭技術,在這支已經整訓了兩年的軍隊面前,將會顯露無遺,失敗!等待他們的只有失敗!」 在詹姆斯的咆哮中,三國東印度公司緬甸分公司終於達成了友好互助協議。 送走了法蘭西跟荷蘭人,詹姆斯回到自己房間,攤開日記本,寫下了語境跟剛才的呼號截然相反的話。 「赤潮,赤潮已經在亞細亞蔓延,很遺憾這不是我們不列顛人的赤潮。穿著紅衣的士兵邁向馬六甲、緬甸,之前他們已經掃平了琉球和日本。」 「看著這張地圖,我不得不懷疑那位中國皇帝有著清晰的戰略構想,他一直約束著自己的武力,不去爭奪亞洲最富庶的土地,而是先向南擴張,現在又向西擴張,據說還有軍隊向北開進的跡象。這是一個不為眼前利益所動的君王,我不清楚他是不是看透了我們不列顛人在亞洲的利益佈局。可他這幾年的動向,幾乎是全盤在推翻我們歐羅巴人在亞洲的佈局。」 「緬甸甚至孟加拉的經營,都只是東印度公司自己的利益,但我卻認為,這是不列顛帝國的利益。當我們在美洲的利益遭遇風險時,我們還能有亞洲支撐。可是我這樣的觀點被人指責為太過激進,大家都還只盯著加勒比海的香料和北美的煙草,同時將全世界的商品向美洲傾瀉,這真的是一條可持續數十年的道路嗎?」 看了看筆記本中的緬甸地圖,三條紅線正蜿蜒而來,詹姆斯搖頭,他的任務是盡可能保住公司在緬甸的利益,公司上層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以武相抗,而他自己卻有不同的看法。 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 炮火轟鳴,高橋義廉跟著自己的手下伏在草叢中,捂著耳朵大聲叫喚。 桂真的擔憂沒有發生,他們這一師被擺在側翼靠前的位置,朝著緬甸深處急行。現在正在完成第一項戰鬥任務,攻克伊洛瓦底江支流上的一座要塞,確保側翼運輸路線的安全。 新編陸軍師沒有二十斤炮,更沒有三十斤炮,桂真抱著胳膊,在戰場後方鬱悶地觀察戰況,可前方那些日本兵卻已經被炮聲震得兩眼暈迷。 「衝出來了!」 緬甸人不甘被當作靶子,活生生的打死,上千人從要塞中湧了出來。大多手持著沒有刺刀的燧發槍,少部分人還端著弓矛,這該是一支地方部隊。 「側擊!鴨子給給!側擊!」 高橋義廉這波人就蹲在側面的叢林中,忍受著蚊蟲和螞蝗的叮咬也不出聲,現在有了戰機,高橋義廉整個人都燃了。 噗噗哧哧…… 鐵炮隊的轟擊毫無氣勢,有一半的火繩槍都被濕氣滅了引火,眾人急得跳腳,一個武士嘩啦一聲拔出太刀:「衝上去!」 以他為箭頭的衝鋒隊形剛湧出叢林,眼見要對全面反撲的緬甸軍形成完美側擊,蓬蓬一陣槍響,衝到緬甸軍三四十步外,太刀高舉的武士轟然倒地,嚇得高橋義廉和眾人嘩啦一聲全撲在了地上。 嗒得嗒~嗒得嗒~嗒得嗒得嗒得嗒…… 排成橫陣的紅衣兵緩緩壓上,即便被零星流彈打倒,也不影響整個隊形的完整。桂真在橫陣中央,驕傲地仰著下巴,就因為這個師都是旗人師,所以鍛煉隊列格外起勁,不管是會操,還是戰鬥,都能以華麗而昂揚的步伐獲得勝利。 橫隊站定,轟轟的排槍聲不絕於耳,高橋義廉和日本兵們湊在一起,臉色灰敗,他們總算意識到差距和老傳統的落後了。 「不計僕從軍,陣亡四十八人,傷一百八十九人,這個桂真,先給他們補足的線膛槍是幹嘛吃的?第一師就靠線膛槍破了關,死傷不超過百人!」 清邁,緬甸都督府,部下不迭地念叨著各師對線膛槍和新戰法的牴觸,緬甸都督吳崖搖了搖手。 「凡事總有個適應過程,對我們來說,現在更重要的是看結果。」 第六百五十二章 劉鄧大軍之後 「島津韃子為什麼不走咱們這一路?這線膛槍打仗好不好用另說,打黑槍絕對利索!」 「就知道你鄧大嘴成天嚷嚷自己是鄧子龍的後人,島津韃子才不敢跟咱們走。」 兩個紅衣軍官眺望硝煙剛停的戰場,數十頭長鼻子大耳朵的畜生正在馭手的指揮下溫順地清理戰場,看著這些巨大的畜生,那個被同僚稱呼為「鄧大嘴」的軍官再道:「如果是騎著戰象打黑槍,應該會更舒坦……」 話音未落,西南遠處響起嘈雜呼喊,大群灰衣兵潰敗下來,接著從密林中撞出數十頭披甲掛盾的戰象,它們如移動的小山,一邊尖聲嘶叫著,一邊亡命衝來。團團硝煙在這些戰象的背上升起,正是緬人的火槍兵。 這是孟密寶井,緬甸最早出產玉石之地,領著一萬雲南土司兵和上百頭戰象,跟隨方堂恆出戰的雲南巡撫程映德將這裡作為戰略要地,單單只是分區發賣開採權,就能填補上百萬兩銀子的軍費。 對緬人來說,寶井倒是沒這麼值錢,可終究是奢侈貨產地,而且孟密離眼下緬人都城阿瓦近在咫尺,以戰象部隊反攻中國大軍是必然的選擇。 「危險!咱們剛佔了這裡,炮還擺在後面,壕溝還沒挖呢!」 「挖什麼壕溝?咱們馬上就要去打阿瓦了,不是程巡撫要把這裡站穩,還不會遭這麼一記冷刀子,文官就是文官,從來就只會敗武人的事!」 「趕緊回去!靠那些土司兵可震不住場面,都統該已經在集結人馬了!」 兩人急急朝後方奔去,沒跑幾步,腳下就慢了,到後來乾脆停住。 就見緬人戰象身上不時綻起猩紅小點,有些捲著鼻子朝回轉,有些狂性大發左右撞,還有的運氣太背,直接在腦門上綻開紅點,偌大身軀轟然倒地。更有神射,直接將戰象背上的馭手擊斃,戰像人立,如抖虱子一般地抖落下背上的火槍兵。 這一陣槍擊來自守著寶井兩側的英華戰象,二三十頭戰象背上不斷升起硝煙,頻度如此密集,該是有人在下面遞槍。同時隔著百來丈遠,還能有這種準頭,這槍也只可能是線膛槍。要是滑膛槍,在這個距離上打中一頭大象,幾率跟打中一個人沒太大差別,反正都是朝著月亮比劃。 緬人的戰象隊遭遇沉重打擊,攻勢嘎然而止,英華這邊的土司兵士氣大振,高聲吶喊,又反攻回去了。 揉揉鼻子,那個「鄧大嘴」訕訕道:「程巡撫弄來的這些戰象還是挺管用……」 片刻後,鄧大嘴再度震驚和惶恐。 「職下鷹揚軍左師後營三翼三哨哨長鄧浩然,不知巡撫有何差遣?」 程映德自然沒有長順風耳,而且關於程映德帶了一幫土司兵和戰象跟鷹揚軍混在一起,拖慢了行程,攪散了戰力的吐槽滿軍營都是。鄧大嘴自是不擔心要受什麼責罰,他惶恐的是,自己那一哨人馬,會不會被程巡撫拉過去當戰象兵,騎著戰象放遠槍是舒坦,可給戰象餵食刷皮沖澡的活計,實在太丟面子…… 「聽說你是鄧子龍後人!? 見著了這個校尉,程映德劈頭就問,鄧大嘴欣慰地鬆了口氣,不是去當鳥獸園丁……可接著他又汗流浹背。 「大明萬曆年間,劉綎和鄧子龍在雲南力抗緬甸數十萬大軍北侵,鄧子龍更守姚關八年,是固我華夏南疆的不世功臣。惜乎理儒唾戰,這一戰竟無詳略留下。你若是鄧子龍後人,族中是不是留有什麼文書呢?即便不是鄧子龍親筆,家兵家將也該有記述吧?」 程映德的問題直入鄧浩然心中最隱秘之處,他一個勁地暗罵自己這張大嘴真是惹禍之源,吹什麼牛不好,非要把小時候爺爺順口說了一句,什麼證據都沒有的話當作牛皮,逢人便吹,現在都傳入程巡撫耳中了…… 等等,鄧子龍,緬甸?程巡撫說的鄧子龍,難道不是在朝鮮跟島津水軍作戰,最終戰死疆場的鄧子龍? 看著這個小校尉迷惑而又忐忑的臉色,程映德有所誤解,繼續慷慨陳詞。 「不知者無罪,這也是寫史者之罪。鄧子龍起於草莽,平倭寇,戰緬甸,援朝擊日,他與外敵之戰都是衛國之戰,足令國人汗顏,可即便如此,還有人在國中編排什麼『聖道三大征』,將官家比為萬曆帝……我@#¥%!」 程映德該是忍了很久,對著一個小校尉,還是鄧子龍的後人,也沒什麼忌諱,破口大罵,對像自然是國中那幫本質是理儒,現在卻披上了墨家衣衫的墨黨。他們天生反對戰爭,打四川,進西北,這是華夏大義,他們不敢多嘴。可匯聚大軍入緬甸,自然就給他們提供了噴點。 「你們行路太急,方都統都沒時間讓軍禮監給你們好好上上課。你們知不知道,現在咱們站著的地方,本就是我華夏土地?不不,我說的可不是緬甸宣慰司……」 程映德開始上課,這本該是每一名軍官入緬前都該接受的「培訓」,可惜時日太趕,方堂恆並沒有貫徹到所有軍官身上,這也是沒辦法的,部隊一直在動,只能派出幾個軍官作為代表接受培訓,除非打完仗全體休整。 以華夏的朝貢體系而論,緬甸一直都是大明的藩屬國,明太祖朱元璋接手蒙元設立的隴川平緬宣慰司,又設立了緬中宣慰司,永樂時改為緬甸宣慰司。到永樂時,除開安南暹羅,東南亞次大陸上,大明的藩屬體系就是「三宣六慰」。包括南甸、干崖和隴川三個宣撫司,以及木邦、孟養、緬甸、八百(蘭那)、車裡、老撾、大古喇、底馬撒和底兀剌十個宣慰司。 明英宗在位時,緬族東吁莽氏王朝已稱霸緬甸,雖然還頂著大明緬甸宣慰使的皮,卻毫不客氣地攻伐北面撣族和克欽族的各土邦,勢力甚至一度擴展到了今日印度的阿薩姆邦。 到了神宗萬曆帝時,緬族人更肆無忌憚,開始謀取隴川宣慰司和雲南諸土司。萬曆年間,一般人都覺「萬曆三大征」耳熟能詳,可大明跟緬族人在西南的數十年拉鋸戰卻不怎麼記得。 就在這場拉鋸戰裡,雲南西面的孟養,南面的木邦這兩個宣慰司,以及孟密等更小的安撫司,被緬族人從大明的統治圈裡奪走,就此一去不復返。萬曆之後,大明國勢衰微,已顧不得計較這些陳年老賬。當然,永歷帝被緬王白蟒「引渡」給吳三桂時,肯定在後悔沒早早讀懂這些歷史,沒看穿緬甸就是只白眼狼。 程映德所知的就是這些,而李肆所知的更多。他更知道,緬甸也是不列顛人在亞洲留下的「雜種」。不列顛人自己也將緬甸分為撣、克欽(景頗)等族為主的「上緬甸」以及緬族為主的「下緬甸」,其中上緬甸就是孟養和木邦等地區。 但為了損人不利己,挖抗守兔子,尤其是防範中國,不列顛人非要學著捏合印度一樣,將這兩部分強行糅在一起,弄成一個國家,這才有了現代緬甸。 「職、職下受教,耳目一新……啊,鄧子龍,這、這怕是同僚戲言,當、當不得真!」 一省巡撫,特地抽空跟自己掰乎,圖的是什麼?不就是瞅著自己這鄧子龍後人的招牌麼?可鄧浩然卻不敢接下這茬,皇帝敢說自己爺爺無名,因為人家是開國開新世的皇帝!他這麼一個小兵頭,敢靠著懵懵懂懂的幼時記憶,就硬充鄧子龍後人?這不是找死麼? 鄧浩然還想藉著程映德正說得興起,好轉開話題,卻不想程映德是什麼人物?只有他把別人忽悠暈的,沒有別人能忽悠他的,更不可能自己忽悠暈自己,一句話就轉回正題,嚇得鄧浩然趕緊「認罪服法」,順帶推卸責任。 「巡撫老爺那張臉……好可怕,希望他不會在方都統面前說我壞話,把我發配去……刷大象的屁股。」 走在回自己營地的路上,鄧浩然餘悸未消,轉頭再看到一幫灰衣土兵在給大象刷身,更是無比恐懼。 「這裡……真的以前服我們管?」 走著走著,鄧浩然的心情又漸漸複雜起來。 「鄭和出海,整個南洋,甚至西洋,都要服咱們管,何止一個緬甸呢。」 「是啊,程巡撫說這話,怕是別有用心,就想讓咱們不把緬甸人當緬甸人,而是當華夏人,這樣就不會姦淫擄掠,不會讓他們文官老爺沾染上什麼不好的名聲了!」 「鄧子龍就是被文官老爺害的!不用的時一腳踢開,還要扣上帽子,事到臨頭急著用,七老八十也要拉出去,呸!」 「那是鄧老爺子自己請纓的吧,文官老爺雖然討厭,但也不是所有文官都那麼無恥的,咱們這一國的文官更是規矩得很……」 「嘿,咱們抱怨抱怨,可別當真啊,鄧大嘴!你真是聳毛啊,往日你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說自己是鄧子龍後人的勁頭哪去了!?」 營中的戰友們對鄧浩然的遭遇議論紛紛,想到程映德所說的那段歷史,想到踏足這片土地時陌生與熟悉的混雜感覺,鄧浩然的膽氣驟然狂湧。 「老子就是鄧子龍的後人!」 沒多久,當大軍圍住阿瓦城時,鄧浩然的呼喊有了回應。 「是劉鄧大軍之後?」 來人是孟養和木邦兩處的撣族人,當年也跟著劉綎和鄧子龍抗擊緬族人。「劉鄧大軍」雖擊敗了莽應裡的侵攻,但之後再無力照顧這兩個宣慰司,只能默認緬族人吞併,因為民族淵源本就不一樣,他們可不願始終居於緬族人的壓迫之下。 第六百五十三章 追問節操 阿瓦在緬甸北部,東吁王朝敗亡後新起的緬族貢榜王朝緬甸故都曼德勒的南面,是多個緬甸王朝的統治中心。東吁王朝也將這裡設為都城,並且有親王級別的宗室鎮守,還有三四萬精兵駐守。 緬王達寧格內之所以沒在阿瓦,這是阿瓦城的悲催傳統。阿瓦城其實是東吁王朝壓制撣族、克欽族等北方民族的防禦前線,本質上跟華夏的北京很相似。可這本質沒有物質條件保障,一旦形勢大變,阿瓦就是第一個遭侵攻的對象,而且基本抵抗不了多久。不管是大明萬曆年間征緬甸,還是吳三桂壓迫緬甸引渡永歷帝,大軍都順順當當攻到了阿瓦城下,給緬甸王朝以莫大壓力,因此非有必要,緬王基本都不在阿瓦城,而是在南面老巢東吁。 緬甸的軍事技術一窮二白,除了戰象,靠著跟歐羅巴殖民者接觸很早的傳統,燧發槍應用非常廣泛,來源也複雜多樣,但步兵戰術水平卻異常低下。在李肆前世,乾隆時代的清緬戰爭裡,清軍主帥,「名將」傅恆就曾說過,緬軍是三流謀略,二流戰力,一流武備。清軍最終灰溜溜敗退回國,就是敗在這麼一支「三二一」的軍隊下。 除開步兵戰術水平,緬甸人對火炮和城防要塞技術也很陌生,當然,修佛塔的技術那是一流,這也是東南亞各國的絕招。沙廉對岸的大光,也就是日後的仰光,還只是小漁村,卻立著一座金光燦燦的瑞大光寶塔。 因此當方堂恆領著撣族、克欽族以及雲南土司兵這麼一支民族各異的浩蕩大軍來到阿瓦城下時,看到城池四周多出了一道土築防線,類似稜堡樣式,他頓時明白,阿瓦城中肯定有歐羅巴人,就不知道是哪國部隊,也不知道是公司僱傭軍,還是自由僱傭軍。 「佈局非常標準,是法國人的技術,但那麼多拒馬支木架在外面,又是緬軍的傳統。職下判斷,如果是公司僱傭軍,數量會很少,是自由僱傭軍的可能性很大。」 方堂恆找來鷹揚軍的土木監官員,一番評測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當年李肆帶著英華賭國運,悍然幹掉呂宋的西班牙人,有了太多收穫。土木工程也成為一門正式軍學,不僅出現在陸軍學院裡,陸軍部隊裡也專設了土木監,並且嘗試著組建工兵部隊。 眼下工兵部隊還有些超前,但土木監的軍官都是熟悉中西工事和要塞體系的專家,一眼就能看穿這道新築防線的底細,並且給出克制該防線的專業建議。 「別說三十斤炮,二十斤炮都沒有,咱們從雲南過來,十二斤炮都是靠戰象馱過來的。緬甸人把大象用來打仗,真是浪費,這麼好用的大號馱畜,非要刺破耳朵當戰馬衝鋒……」 方堂恆否定了土木監軍官簡單粗暴的克制對策,緬甸叢林密佈,木材資源豐裕,因此發展出了一套拒馬支木工事技術。用在冷兵器時代,甚至是缺乏火炮的熱兵器時代都很有效,但在英華的火炮下面卻毫無防禦力,甚至還會因碎木崩飛而產生嚴重的附帶殺傷效應。 可問題是,鷹揚軍和從東面攻入的展文達部一樣,受限於道路崎嶇,補給艱難,火炮基本就只帶四斤炮和六斤飛天炮,再帶少量十二斤炮。二十斤炮、三十斤炮,乃至三十斤飛天炮,那是從南面北上的部隊才能享受的福利,他們的道路狀況要好得多。 方堂恆更對緬甸人癡迷於戰象吐槽不已,其實他也知道,在緬甸、老撾、暹羅、柬埔寨這一帶,戰象就是華夏古時的戰車,誰有強大的戰象部隊,誰就能主導戰場。當年李定國抗清,也在雲南廣西組織了大批戰象部隊。 但他手裡有三重克制緬甸人戰象的法寶,第一自然是自己的戰象,只是如他所說的,他更看重大象在後勤保障上的意義,拿來作戰的積極性不高。第二則是英華軍有火炮,四斤炮足以收拾大群戰象。第三項法寶更為犀利,戰象皮糙肉厚,一般火槍都難以有效殺傷,線膛槍卻足以穿透戰象厚皮,為了對付緬人的戰象,有些線膛槍手甚至將鋼釘裹在鉛彈裡。之前孟密寶井,緬軍驅策八十多頭戰象反衝擊,靠四五十名騎在戰象背上的線膛槍手就瓦解了對方攻勢。 靠戰象也壓不垮這些防線,推不倒阿瓦城牆…… 收回散亂的思緒,方堂恆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阿瓦城,這時一大群五顏六色,奇裝異服的人圍了上來,正是以撣族、克欽族為首的緬甸北部各族頭人。 「我們有戰象可以衝鋒!」 「我們有勇士可以攻城!」 「我們各邦司以前斷貢,都是被緬人害的!對天朝的忠順之心,從來都沒有斷絕過。等打敗了緬人,還希望天朝能體諒我們小邦小司的難處……」 各族頭人慷慨陳詞,姿態極低,可即便是政治嗅覺魯鈍的方堂恆,也聽出了濃濃的討賞之意,討什麼賞?名義還是其次,關鍵是地域!要在緬人政權身上割肉……他們也知道無功不受祿,所以紛紛站出來,要用族人的性命來掙這份血酬。 「這事我也不好定奪,讓懂行的人去吧,誰?國中第二號女傑隴大將軍,沒錯,她也來了。嘿,你還真是不懂這些事,羅羅……嗯嗨,黑彝在緬甸也有支族,人數不多而已,暹羅稍多。讓隴芝蘭來協調緬甸北部這些土司吧。」 有人毛遂自薦當炮灰,方堂恆當然要笑納,可能給出什麼血酬,這非他職責之內的事,只好找程映德。程映德則推出了另一個人,貴州安撫使,黑彝女王隴芝蘭。這幾年她靠著中央的大義名分支撐,已整合了貴州、湘西和廣西、雲南的黑彝部族,成了名副其實的黑彝女王。 「阿瓦離馬六甲有多遠?」 對上這位正到風情盛綻年華的女王,方堂恆也有些心浮氣躁,他也是個眼高過頂的主,到現在婚事都還沒著落,有那麼一刻,都想在這位女王身上下下功夫了,卻被對方一聲詢問給冰水澆頂。 流傳了好幾年的傳聞果然是真的,這女王就是個情癡啊,之所以也要擠到緬甸來,其實更多是圖著離賈昊近一些吧。 方堂恆勉力撐開笑容道:「比貴州是近了不少……」 隴芝蘭白眼一掃,方堂恆嗓門發乾,卻聽女王再道:「你這副都督,手腳也太慢了,入緬一月才到阿瓦城下,罷了,為了我的正事,就用心幫你一把。」 方堂恆哭笑不得,果然,征緬甸這事,就不是你的正事,你就是去會情郎的,而且還是一廂情願。 跟黑彝有血脈關聯的族群在緬甸不多,但也不算陌生人,有隴芝蘭願意現身說法,以黑彝的待遇解說英華的民族原則,撣、克欽各族對自己能收穫怎樣的血酬終於有了概念,同時回歸華夏的意願也更為強烈。 經過幾天的前期準備,方堂恆正準備指揮各族聯軍強攻,程映德終於再次發揮出了文官的價值。 「城中有八百法蘭西僱傭軍,雖是頂著法蘭西東印度公司的招牌,卻是葡萄牙分包商,換句話說,這是披著公司僱傭軍這層皮的自由僱傭軍,這事軍中軍情監不是報給你了?」 「是啊,那又怎麼樣?這只說明,那八百人很弱,而且不會以死相拼。知道了這事,我更放心了。」 「你啊,就是不讀史……」 程映德恨鐵不成鋼地訓斥著方堂恆,幸虧有他跟了上來,否則攻阿瓦還不知要打成怎樣一番惡仗,有更便利的門道,就得去利用。現在展文達部已攻陷東枝,正向密鐵拉挺進。南面吳崖的大軍也逼近到勃固,如果北路不取點巧,可要拖緬甸全局的後腿了。 雖然方堂恆平日也跟心腹同僚痛斥樞密院那幫披著武人皮的文官對部隊越來越苛刻,政事堂的文官也如雞蛋裡挑骨頭一樣,老是審視武人是不是在以武挾政。聽說都察院一直在上書,要求將監察範圍擴大到武人,而不是由樞密院軍法司來監管,更讓武人對文官沒有好感。 可程映德這樣的人,他是恨不起來的,一方面是一省巡撫,一方面最懂皇帝用心,在地方上辦的都是實事,就跟當年向善軒、楊俊禮那幫參軍一樣,也是跟著武人一路走出來的。 所以方堂恆即便身為國中僅有的十來個少將之一,在程映德面前也不敢托大,恭敬地道:「請巡撫賜教……」 程映德順了一把鬍子,悠悠道:「當年鄧子龍入緬甸,也曾經遇上了緬王莽應裡所雇的五百葡萄牙傭兵……」 說起僱傭軍這事,並非歐羅巴獨有,當歐人借大航海將足跡踏遍全球時,也將這種軍事傳統帶到了亞洲。歐羅巴各國的政府力量還無力管控到亞洲,各家東印度公司處於自身需求,所建立的常備軍其實也就是僱傭軍。 但各家東印度公司此時的業務都還立足於掠奪商貨,對直接殖民的興趣不大,因此沒有維持大規模常備軍的需求,這就是公司僱傭軍之外,自由僱傭軍廣泛存在的基礎。他們不僅接受各家東印度公司的僱用,也接亞洲各國的項目。緬甸、暹羅、交趾和安南,都曾經僱用過葡萄牙、荷蘭、法蘭西乃至西班牙人的僱傭軍。 自由僱傭軍在十六十七世紀的亞洲也很盛行。此時的十八世紀,雖已到了尾聲,但還頑強地不肯退下歷史舞台。 但跟歐羅巴的僱傭軍歷史不同,畢竟本地傳統勢力強盛,僱傭軍的介入不到關鍵層面裡,所以規模也不大,由此亞洲人還沒怎麼深入接觸到自由僱傭軍的節操,而關於自由僱傭軍的節操,歐洲各國是領教得足夠多了。 但在中國,鄧子龍就悍然揭破了自由僱傭軍的節操。當然莽應裡率軍北攻雲南,大軍裡有五百葡萄牙僱傭軍。鄧子龍用重金收買了這隊僱傭軍,不僅去掉了一個強敵,還獲得了緬軍的戰術情報,將準備伏擊自己的緬軍擊滅。 方堂恆牙疼似地抽了口涼氣:「巡撫是說,城裡的僱傭軍,可以直接收買?」 程映德嗤笑:「你給每個人一萬兩銀子,緬甸王弟的腦袋馬上就能送出來!不僅全城請降,還能給你當南征先鋒!」 這不是廢話麼…… 「如果給一百兩的話,就只能把目標鎖定在這支僱傭軍身上。」 程映德這麼一說,方堂恆認真思索起來,片刻後,他歎氣道:「我忽然覺得,咱們武人越來越不像舊日的武人了……」 九月下旬本是緬甸雨季的尾巴尖,之所以要在雨季進軍,就是搶在雨季結束前,能佔到攻陷阿瓦、東吁、勃固和沙廉這幾座緬甸大城的有利位置。當吳崖在緬甸靠西洋的一座漁村裡,收到北路攻陷阿瓦城的戰報時,興奮而又好奇地自語道:「這個方鐵頭,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翻開戰報仔細一看,吳崖臉色變了,好半天才牙疼似地長歎了一聲,「特支費……又少了十萬……」 阿瓦是怎麼陷落的? 是被方堂恆用十萬兩銀子買來的,儘管挖了完備的戰壕,儘管城中匯聚了從北方收縮而來的四萬大軍,而且還有充裕糧草,但這些都架不住那八百僱傭兵的節操。 方堂恆覺得八萬兩銀子買他們置身事外划不來,於是出價十萬買他們開城。其間的技術細節,對國中城池太少,城防經驗嚴重不足的緬族人來說,根本就搞不明白。再加上冒充緬族王軍的撣族軍搶先入城,阿瓦城中的緬軍還沒有反應過來。 全城一片混亂時,鎮守阿瓦的王弟以為是自己部下作亂。直到紅衣兵在僱傭軍的引導下一路急進,直入王宮將他圍住時,他才清醒過來。 「這個方鐵頭,看來是想跟賈狗子看齊了……哼!」 對砍人頭如丟石頭的吳崖來說,外族人的命根本就不值錢,完全就該用人頭去堆嘛,所以他對方堂恆這一招有些不滿。但阿瓦是緬人都城,能這麼輕巧就奪了下來,他這抱怨也只能埋在肚子裡,慾求不滿地看向自己的目標。 勃固……還不夠格,沙廉,正好,那該是個炮火震天,血肉橫飛的慘烈戰場,正符合他吳石頭的暴力美學。 南面,千里之外的北大年,賈昊沉靜地看著跪伏在腳下的一個黃種人,那人腦袋上的小白帽讓他若有所思。 「昔日攻呂宋,你們北大年的華人也有出力,國家通過南洋公司,在北大年開港設商館,給予諸多優惠,回報也很足了。如今國家要收馬六甲,能不能用你們,怎麼用你們,這是一樁難題,難就難在,我該怎麼信你們,確有回歸華夏之心。」 吳崖抱怨方堂恆開始效仿賈昊,習慣用戰場之外的手段解決問題,這吐槽沒到點子上。因為賈昊跟他不一樣,從來都是料理軍政兩面一體的難題。攻佔馬六甲這事,要點不在軍事上,而在馬六甲北面北大年的華人身上。馬六甲不像扶南,是人口稠密地區,即便是最凶殘的蒙古人,也不可能在這種地方搞種族滅絕。英華必須借助其他力量,在馬六甲佔住腳。 北大年的華人離馬六甲很近,也自成一體,昔日也在扶南向李肆宣誓效忠,還跟過賈昊圍攻呂宋,就這麼經歷而言,似乎已經很可靠了。 可賈昊卻心中有根刺,他相信這也是李肆讓他主理馬六甲事務的原因,北大年的華人,已經不是純粹的華人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政治、商業和信仰 北大年的華人,全都是穆斯林。 這沒什麼奇怪的,馬來半島和南洋群島,原本都是穆斯林文化圈。而伊斯蘭教在東南亞興起,跟之後羅馬公教在東南亞傳播的歷史幾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同的是,前者是在華夏的宋朝時期,傳播者是阿拉伯商人,後者是在明朝時期,傳播者是歐羅巴殖民者。他們足跡一樣,目標相同,那就是香料、絲綢、瓷器。 宗教跟商業,從來都是相伴相隨,形影不離。 馬來半島和南洋群島更早是以佛教和印度教組織起了早期文明,這又是華夏的唐朝之前,自印度而來的商人傳播開的,在那之前,這些地方基本都是跳大神的原始部族崇拜。而後不管是阿拉伯商人,還是歐羅巴殖民者,他們帶來的宗教信仰,比佛教和印度教的組織力更強,所依附的社會生產力更先進,漸漸將這片區域的人類社會進行了重組。 從九世紀到十六世紀,通過漫長而血腥的努力,伊斯蘭教基本奠定了在馬來半島和南洋群島的統治地位。但還沒來得及擴展到呂宋,這個進程就被步入大航海時代的歐羅巴打斷。羅馬公教照著伊斯蘭教的發展軌跡,在這個地方重新輪了一次,因時間的壓縮,血腥更甚。但未竟全功,領著將基督榮光照耀全球神聖使命的葡萄牙就敗落下來,西班牙也固守在呂宋,之後而來的荷蘭乃至不列顛跟羅馬公教尿不到一壺,法蘭西就對東南亞次大陸感興趣,這才沒有把東南亞伊斯蘭教刷走。 這兩輪信仰浪潮是後腳尖撞上了前腳踵,由此催生了綿延幾世紀,一直到李肆前世那個時代也沒停下來的衝突,菲律賓如此、馬拉西亞如此,印度尼西亞如此,都是這兩波浪潮遺下的孽緣。不客氣地說,華夏還是最大的誘因,這兩撥浪潮最初的推動者,都是將華夏的絲綢瓷器販運到阿拉伯和歐洲的商人。 在這兩波浪潮中,馬六甲都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這自然也跟它遏海峽而居的戰略位置有關。十五世紀崛起的滿剌加王國,就是這片區域第一個伊斯蘭國家。而後葡萄牙入東南亞,攻佔馬六甲,將其變作殖民據點。荷蘭人佔領馬六甲,更多是為解決葡萄牙人的威脅,他們不想讓巴達維亞的地位受到削弱,所以在馬六甲只蹲坑不拉屎,馬六甲的宗教信仰得以從葡萄牙人的摧殘中恢復過來。 對賈昊來說,只單純看伊斯蘭教,乃至單純地看馬六甲,他都沒什麼雜念。當日的滿剌加王國對大明尤為恭順,鄭和下西洋,也都以馬六甲為最重要的中轉基地,據說馬六甲城內還有不少明時的船塢、城牆、庫房以及官署。另一個蘇丹國文萊,國王還死在中國,葬在中國。 當馬六甲被葡萄牙人攻佔時,滿剌加王國還派了使臣不遠萬里,跑到大明來求助,只是很遺憾,那時的大明早已沒了鄭和時代的強大海上力量,只能將葡萄牙使節當作人質扣押,向對方發佈「斷貢」威脅,沒起到絲毫作用。 但事情涉及到華夏該如何立足,乃至牢牢把握住馬六甲,如何對待伊斯蘭教,就成了一個要命的問題,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 馬六甲此時從法理上講,屬於柔佛王國,柔佛王國其實就是失去了馬六甲的滿剌加王國。但因為滿剌加王國的王室血統在1699年斷絕,首相稱王,王國進入到首相王朝。而蘇丹不久後又被架空成傀儡,實權由副王把控。 放寬視野看,柔佛王國的統治地域包括馬來半島南部,海峽北面,以及海峽南面,蘇門答臘島中部。蘇門答臘島北面,海峽出口處,是伊斯蘭強國亞齊,蘇門答臘島東部,爪哇西部也是伊斯蘭強國萬丹。這幾個國家相互爭奪海峽貿易利益,還有荷蘭人在其中煽風點火,穿針引線,形勢無比複雜。 荷蘭人信奉新教,在宗教方面對當地人沒有太直接的壓迫,也因為荷蘭人就是一幫跑船的,它的各處殖民據點最重要的功能是服務它的商船隊,所以除了強力打壓巴達維亞區域的土著勢力,以及毫不留情地排擠歐羅巴同族,同時保證海路暢通外,對這些蘇丹國多採取借勢戰略。 荷蘭人對馬六甲海峽的認識是,誰都可以過,但誰也別想獨佔。一旦有誰表現出有一統海峽南北東西的趨勢,它就要推動其他伊斯蘭王國圍攻,蘇門答臘北面的亞齊王國就是再明白不過的例子。 現在英華南下,給荷蘭人造成了莫大的壓迫感。原本它的勢力就已被英華從勃泥和呂宋、蘇祿群島以南的香料群島趕了出來(實質也就是底層貨源網絡被英華奪走了),英華大批「私掠船」還在爪哇東面的群島出沒,但凡有一丁點價值的島嶼,都插上了英華的雙身龍旗,還安上了標注為英華國土和某某公司的石碑。 原本靠著英華《對外貿易法》,荷蘭人還能感受到這個既年輕又古老,同時飛速成長的帝國的善意,可隨著英華南洋公司跟不列顛人謀劃將馬六甲變為自由港開始,荷蘭人就覺得,刀鋒已經壓到了後脖上,寒氣都透到了骨髓裡。 而英華發動大軍展開順時針大掄擊,從日本、琉球、馬六甲和緬甸,這一圈掄過來,荷蘭人處處都有痛感,狗急都要跳牆,更何況是海上馬車伕?除了跟著不列顛人、法蘭西人在緬甸給英華搗蛋之外,荷蘭人正以滿腔熱誠,投入到說合海峽附近各伊斯蘭王國的工作中,讓諸國將英華列為生死之敵。 荷蘭人已經很清楚,他們不可能在亞洲跟中國力敵,以前這個結論適用於近海範圍,後來適用於以鷹揚港為限的大半個南洋,蘇比克灣海戰後,這個範圍擴大到了整個南洋,現在……,估計得包括中國人所說的「西洋」之東,歐洲人所說的「東印度洋」。 如果加上南洋諸伊斯蘭國,跟中國卻還能一拼。擁有上萬商船的荷蘭自認是強龍,但在亞洲,不得不在中國這個地頭蛇面前低頭。可在馬六甲海峽、蘇門答臘和爪哇群島,中國又是強龍,必須要在這些伊斯蘭國家面前低頭。 那麼要怎麼將這些昔日征戰不休的伊斯蘭王國聯合起來呢? 宗教……直白說,宗教戰爭,只要讓那些蘇丹們相信,中國人一旦來了,就要拔掉他們的信仰,推倒他們的清真寺,一視同仁地打為異教徒,蘇丹們不想聯合,國中的長老們都要押著他們聯合起來。 很完美的是,中國人在這方面給荷蘭人提供了完美的口實。這個新起的華夏帝國,將自己古老的拜天祭祖傳統揉成了宗教,以此宗教橫行南洋。在呂宋,他們打壓羅馬公教,將信教且不願悔改的中國人貶為工奴,蘇祿一帶的伊斯蘭教也被同樣對待,企圖在土人甚至華人中間傳播伊斯蘭教的教士遭受了殘酷刑責。 荷蘭人的努力見效了一半,蘇丹們雖心生警惕,但還將信將疑。在他們眼裡,華夏是一個雍容大度的長者,跟華夏打交道,所得遠遠大於收穫。而人家天朝上國,自信滿滿,對你們歐羅巴卡菲勒不感冒那是正常,可對咱們伊斯蘭教有歧視,那就不正常了。當年下西洋的三寶太監,以及三寶太監身邊的不少要人,那都是信奉真主安拉的。 三寶太監那時代太古老了,現實的例子也有嘛,比如北大年的華人,不都是穆斯林? 賈昊自然不想將馬六甲和蘇門答臘當作呂宋一般處置,英華正忙著消化各處新得土地,對這片已經插滿人頭的土地也興趣不大,就只是看中了出西洋的戰略位置。所以他不可能在這裡純以武力震懾,而不想跟所有伊斯蘭王國對立的關鍵,就這麼著落在了北大年華人的身上。 看起來賈昊最好的選擇是尊重並維持北大年華人的穆斯林傳統,可另一方面,就如他向北大年華人首領譚良所說的那話一樣,英華對北大年的華人有莫大期望,馬六甲的控制和穩定,得靠他們來辦,這也意味著北大年華人必須脫離現在受北大年土邦控制的地位,單獨另組一邦。 這又是更大一樁隱患,如果北大年華人搞政教合一,這新立的邦,人到底還是不是華夏人,邦還是不是華夏手足? 作為一邦之民,信佛信道,新真主或者上天,只要不礙著別人,其實都無所謂。但若是這一邦以教代政,就絕不是華夏之屬,也別指望這一邦能始終跟華夏站在一起,即便血脈相連。 這是賈昊最粗淺的認識,英華雖有天主教,也用來固華夏人心,在呂宋搶出那些被羅馬公教荼毒的華人之心,已見著了效力,可終究跟國政是兩條線,更沒有什麼教主和教敵。 面對這兩難選擇,賈昊沒有過多糾結,他現在只想知道,北大年的華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譚良挺腰,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瘦小中年人,目光渾濁,看不出一點能統領兩三千戶華人的魄力。可他一開口,就顯示出他對時勢的掌握,以及對賈昊用心的把握。 「大都督切莫怪罪,我們北大年華人,跟呂宋華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信教不過是為自保而已。往日能為自保而信,今日就能為自保而棄……」 北大年的華人來歷非常清晰,他們是大明嘉靖萬曆年間,大海盜林道乾的部屬。北大年雖是暹羅領土,但就如滿剌加王國朝貢大明一樣,僅僅只是盟從一類的藩屬。這幫華人獲得了北大年土著的許可,以信伊斯蘭教為條件,在這裡生息繁衍,已有相當規模。賈昊征呂宋,譚良不僅說動了北大年土邦首領出兵跟隨,當地華人也出了五百子弟兵。 聽譚良這話,賈昊稍覺滿意,但他繼續道:「信一主容易,改信他主難,這麼多年,這麼多代下來了,一句話就能辦到?」 譚良再次跪伏道:「所以小人才說……要棄,就得是為自保。」 賈昊沉吟片刻,臉色微變,他有些明白了譚良的意思,搖頭道:「我是給你們帶富貴來的,帶前程來的,可不是以生路來逼壓你們的。」 譚良聲調沒變:「共患難易,共富貴難,此話用在改信之上,也是同理,佛都督就得懷著慈悲之心,降下霹靂雷霆!」 賈昊還有些猶豫,自然是對這片伊斯蘭區域的影響。 譚良再道:「我華夏人信什麼,上面都還有個老天爺,這種事情,難道還有其他人指手畫腳的地方嗎?」 賈昊抽著涼氣,趕緊將他扶了起來:「你可知……如此一變,日後你的族人,處境可是不妙。」 譚良笑中有淚:「再不變,我輩的兒孫就要叫莫罕默德,連祖宗都忘了!至於什麼處境,佛都督,天朝難道不會站在我們背後?」 賈昊連連點頭:「我率軍來此,為的正是這個!」 譚良一把抓住賈昊的手臂:「那佛都督就該知道,在這片地方,不止有我們北大年的華人,在巴達維亞,還有上萬華人,性命正懸於一線!及早將他們救出,我們在馬六甲就能及早站穩腳跟!」 接著他嗤笑道:「至於那些蘇丹國,他們肯定是要跟著荷蘭人一起鬧騰的,可只要頂下了最初的幾波風浪,解決掉荷蘭人,咱們華夏,就可以坐看蘇丹們自己打得頭破血流!」 第六百五十五章 事情越搞越大了 「土司土邦事務由鴻臚寺主管,鴻臚寺雖然歸政事堂,人才卻得靠通事學院出,所以政事堂也只能把鴻臚寺委託給咱們通事館。都督別擔心政事堂會在緬甸扯什麼後腿了,一切都有我在……」 「謝八尺,你這是挾外令內啊,就算都察院管不到,給事中也該噴你啊。」 「給事中?現在正頭頂冒煙地去抱東西兩院大老爺的腿呢,官家有意把給事中交給兩院,讓只知道噴人誤事的院事老爺跟政事堂多打交道,以後給事中就要跟金監署一樣,俸祿怎麼定怎麼漲,都得由院事老爺定。」 「你才從歐羅巴回來,國內的事都這麼清楚?」 「我謝八尺可不止舌頭八尺,耳朵也有八尺……」 緬甸勃固東南靠海處,四艘巡洋艦和十多艘海鯉護衛艦泊著,吳崖和剛從歐羅巴回來的通事館知事謝承澤在沙灘上閒閒聊著天。 這已是九月月末,吳崖這一路的五個新編師,一個直屬炮兵營,外加多國僕從軍共計八萬人一直只在逼壓勃固,並沒急著進攻,原因就是等待去果阿接小謝的西洋艦隊返回。 此時在沙廉之南的海上,已游弋著二三十艘歐羅巴戰艦和武裝商船,大多數都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所屬。英華雖然兵力雄厚,不懼對方搞什麼肋背側擊,但終日提防也格外費神,而且要解決此時緬甸問題的根源之地:沙廉,沒制海權可不行。 小謝一來,不僅帶來了胡漢山的西洋艦隊,還將挑起緬甸戰後的政治處置重任,對吳崖來說,簡直就是雙重甘霖,有了餘興跟小謝談到國中政務。 「知事!胡總領傳來大都督絕密急令!」 正聊得興起,西洋艦隊的軍官如火燒屁股般地找來了,小謝拆令一看,臉色頓時大變。 「都督,我得去馬六甲一趟,這裡既然戰事未定,就先讓陳潤他們代為打理了。」 吳崖好奇地問:「什麼事?我都不能知道?」 小謝勉力一笑:「都督能知道的是,若是我謝八尺都處置不好,就得都督你出面了。」 吳崖兩眼放光:「真的?那祝願你功敗垂成!」 小謝無奈地搖頭:「別開玩笑了,那可是好幾個蘇丹國,數百萬人。」 載運小謝的快蛟小船劈開海面,飛馳而去,吳崖聳肩道:「我是認真的……」 胡漢山為小謝準備了最快的三桅海鯉艦,但目的地卻不是馬六甲,而是爪哇海北部海灣。 海灣裡高桅疊林,帆如層雲,罩著濃濃的肅殺之氣,即便是在歐羅巴已看慣了各國海軍大艦隊的小謝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五艘戰列艦,十四艘巡洋艦,十艘府級護衛艦,二十二艘海鯉護衛艦,外加三十多艘運輸艦和武裝商船,英華四洋艦隊之根:南洋艦隊,已匯聚了所有主力戰艦以及大部分護衛艦。 「馬六甲計劃出了變故,巴達維亞的華人有遭屠戮的危險。我把南洋艦隊開到了這裡,荷蘭人不敢貿然動手,但根據北大年華人的消息,還有海軍情報司的刺探,荷蘭人可能在十月上旬動手,因為到那時,荷蘭本土派出的艦隊將會到達。」 蕭勝向小謝解說著局勢,他臉色沉重,似乎有不少憂慮。 「荷蘭艦隊不足為忌,荷蘭人也沒那個膽量在南洋跟我英華海上對決。可荷蘭人煽動各蘇丹國,開始搞反華浪潮,一旦跟荷蘭人開戰,就引燃了荷蘭人埋下的火線。到時在這些蘇丹國裡的華人,都落不到好下場。而我英華跟這些蘇丹國也將變為敵視狀態,這可是十多個國家,近千萬人口。」 「南洋華人遭屠,諸國仇視,這怎麼都是場失敗,官家此番出兵,即便緬甸得勝,大局卻依舊破了。這會讓國中人心動盪,商賈不安,連帶官家……也要名聲受損。」 賈昊也在這裡,這番形勢,就是他從譚良那裡掌握到的,由此也發覺,馬六甲之事,已經超出他和陸軍所能掌控的範圍。他把事情上交給協調南洋戰事的南洋大都督蕭勝,蕭勝發現自己也解決不了,還好小謝從歐羅巴回來了。 「唔,這就是說,咱們已經走到了解決南洋問題的最後一道大門前……」 小謝的思路跟軍人不同,他這話出口,蕭勝和賈昊同時一震。 「官家和咱們最早定下『先南後北』的國策時,不就說過麼?荷蘭人,加上蘇門答臘、爪哇這一帶的蘇丹國,就是南洋舊日格局的底子,什麼時候我們英華把這底子捅破了,什麼時候我們英華就真正完全掌控南洋了。」 小謝的話讓蕭勝和賈昊頓時覺得血液開始沸騰,他們只是覺得形勢危急,卻沒再向前看一步,這是英華巨浪第二次沖刷南洋所產生的必然反應,局面的根底露了出來,只要破開了這一道大門,南洋就徹徹底底成了英華的後花園。 但這一步又該如何走呢? 小謝也只能點出形勢的意義,他只懂外交,眼下這形勢也非外交層面能單獨解決的,於是三人都陷入到了沉默中。 「官家給我佈置的軍令裡也說到,馬六甲之事關聯很廣,政、教和商貨事都有,會起怎樣的波瀾,官家自承也無法一一看透。現在這般形勢,是荷蘭人主動把所有關聯拉扯出來了,既如此……」 許久之後,賈昊緩緩說著,眼瞳裡閃爍著熾熱的精光,這可是絕難見到的,說明他內心正戰意昂揚,而且是很純粹的戰意。 蕭勝也明白了,深吸氣,然後哈哈笑了出來:「小佛爺決意當地藏菩薩了麼?好好,六年前,咱們跟西班牙人死拼,拼出了大半個南洋,現在要拿到整個南洋,還是一個字:拼!」 小謝下意識地想搖頭,這事可不是單純的戰爭……可接著他也醒悟了,面對一扇大門,最有效的開門辦法是什麼? 一腳踹開它! 這麼多年下來,英華文武,特別是跟著李肆成長起來的這一撥核心,都從李肆那學會了以「成本收益論」來看問題,表現出來的一個特點就是,對原有的罈罈罐罐比較在意,不到緊要關頭,不希望徹底破壞原有格局,而是利用和扶持原有格局中的有利因素,催生出新的格局,來消融舊格局。 比如眼下局勢,賈昊和蕭勝都希望通過外交手段,將荷蘭人攪起的風潮先按下去,武力只是外交手段的保障。 但他們卻忽略了一點,李肆可不是以「成本收益論」來指導所有行動,否則也不會推動三十萬大軍,展開順時針攻潮,向四周傾瀉英華武力。這一次,本就是要不計成本,為英華一國打破束縛,獲得更廣闊天地。 小謝嚴肅地向蕭勝和賈昊行禮道:「時間緊迫,已不及侯官家諭令,通事館此番就為陸海軍效力了。」 蕭勝點頭:「咱們就以浩浩蕩蕩之力,堂堂正正之勢,把南洋徹底握在手中!」 賈昊這一路,本意是要拿馬六甲,卻由馬六甲華人跟巴達維亞華人的關係,發展到了前景更為宏大,但風險和代價也更為高昂,連李肆也沒料到的一戰:攻巴達維亞。 是的,直接解決掉荷蘭人在亞洲的據點,將荷蘭人當作西班牙人一般清除出去。這就像警察展開治安聯防清查,黑幫反應過激,聯合起來準備死戰到底,逼得警察將行動升級為反黑大掃蕩。 「站住!別跑!」 「黃皮唐猴子……」 巴達維亞,巽達加拉巴碼頭,一群包頭大鬍子警察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朝遠處一個靈活的瘦小身影發出了無力的怒吼。 對這些警察來說,他們並不清楚什麼南洋大勢,就覺得最近總督對唐人越來越警惕,前一陣子要所有唐人換發城民證,還破天荒地關心起唐人的信仰。但凡在街上遇到唐人,就必須清查證件,只要沒證或者證件不符的,全都要抓起來。 難道是跟中國又起了什麼衝突?荷蘭人跟中國人一直好好做著生意,又能有什麼衝突呢?這些大多來自錫蘭乃至印度的警察難以理解。 就他們個人而言,覺得唐人這幾年其實越來越守規矩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當街鬥毆砍殺,內部有什麼恩怨都自己解決,絕不願警察插手。據說這是什麼「天主教」的功勞,他們在巴達維亞建了天廟,融唐人小家為大家,守法向善,安心過日子。 「去科恩街,那裡的清真寺跟唐人的天廟起了衝突,對,抓人,只抓唐人,特別是唐人天廟的祭祀,絕對不能放跑!記得給火槍裝好彈藥!」 一群馬隊奔來,馬上的荷蘭人是高級警官,面無表情地吩咐著這些部下。 這群警察立正敬禮,卻聽轟轟一陣天塌般的巨響,馬嘶鳴,人倒地,卻沒人去扶這位身份尊貴的荷蘭老爺,大家或躺或坐,都軟在地上,兩眼就直直看著一個方向。 港口外,硝煙瀰散,幾道水柱正升騰而起。 「事……出大事了!」 那警告也顧不得摔破了頭,一臉的血,驚慌地喊道。 「那是什麼標誌?」 碼頭附近的海岸邊,看著海面上已清晰可見,正跟港口炮台對轟的巨大船影,船帆上是一個既像太極又像盤龍的標誌,那個之前被警察追趕的瘦小少年自語著。 接著他兩眼一亮:「那是……英華艦隊!祭祀給我看過他們的國旗!」 「黃班!黃班!咱們的天廟被官府圍了!」 幾個華人少年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 少年黃班的話語充滿自信:「別擔心!外面有咱們的艦隊呢!」 巴達維亞總督府,代理總督小科恩撫著額頭,呻吟不止:「出大事了……」 聖道九年,西元1726年10月2日,英華艦隊炮轟巴達維亞,荷蘭艦隊龜縮港口,不敢出動。 就在同時,黃埔無涯宮,收到了蕭勝賈昊急報的李肆也撓起了腦袋:「事情越搞越大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捅破天也要打到底 李肆大概都能想到荷蘭人的鬱悶,摻和緬甸戰事不過是跟在不列顛人後面渾水摸魚,鼓動諸蘇丹國跟英華敵對,也只是基於失去馬六甲的恐懼,他們卻沒想到,就在他們的老巢巴達維亞里,還有一萬多華人。荷蘭人反應過激,著落在這些華人身上,反饋給英華,導致英華在緬甸之南的戰略目標,從馬六甲猛然轉向巴達維亞。 自找的…… 李肆深呼吸,揮筆寫下了「兵不夠,朕再遣!船不夠,朕再造!南洋之事,要畢功於此一役!」 豁出去了!算上天王府時代,英華已立國十一年,一國構架也基本完備,算是已跨過近代國家的門檻,李肆心中隱隱開始著急。南洋一日不能徹底平定,就始終拖著資源,不能轉頭北顧。他可沒想過七老八十才復華夏,身為凡人,這點好名之心總是消解不掉的。 原本李肆都沒指望將荷蘭人從巴達維亞趕走,畢竟攻巴達維亞的難度不比當日攻馬尼拉小多少,代價會非常高昂,只要將馬六甲海峽握在手中,讓英華能暢通入印度洋,荷蘭人在南洋會很快被邊緣化。 現在荷蘭人自己跳了出來,背後還扯著南洋諸蘇丹國,擺了百人的席來了百二十人,李肆也顧不得什麼代價了,一併迎下,這可是將南洋一錘定音的好機會。 當然,這就得大升灶火,趕工飯菜,豪言壯語是容易說,國力能不能支撐呢? 「官家,打仗就像是無底洞……兩千萬特支,到年底估計就要花光。」 「北路張漢皖已攻到成都府,月內川中當復,湖北和江西也將有復地。江南劉興純已控松江府,正侵杭州和蘇州府,不定明年就要吃下江南,明年的特支全都劃入,也不夠安撫復地所需,還要新增軍費特支,這恐怕……很難。」 李肆在政事堂召開緊急國務會議,最主要的大事就是解決軍費問題。如今英華中央國入五千多萬,看起來充裕,卻因為要推動社會轉型,攤子很大,銀子有多少用多少,機動費用不多。支撐這一戰的前期軍費,還是靠舉債,然後將這些軍債轉為幾家殖民公司的股份,這麼籌集來的。 湯右曾語氣沉重,范晉則是無奈,兩人都覺得,南洋戰事攤子本就大得驚人,再這麼擴大化,日子真沒法過了。 顧希夷堵住了另一條路:「不能再舉債了,如今市面上國債總額高達四千萬,年息總額三百萬。之前就為不讓國債繼續擴容,把軍費轉到了殖民公司的股票上。」 不止不能舉債,債轉股也不好使了,上千萬的巨款,對股市來說就是一頭猛獸,只有殖民公司吃得下,可之前已經吃撐了,再吃殖民公司也要斷了資金鏈。 次輔鄔亞羅無意識地搖頭道:「國債、股票、各行營生,咱們這一國耗銀錢的地方太多了,就連一般鄉民,都開始不再窖藏銀子,而是拿出來投在這些地方,咱們這一國的銀錢幾乎已經全被搾了出來,就在外面轉著……」 這可是值得李肆和眾人都自豪的成就,古往今來,有哪位皇帝,哪個王朝,能讓老百姓將手頭的結餘銀錢都用來生利,而不是藏著捂著? 就是這樣,大家也都頭疼,資源已經壓搾到極限了,要想再增收,錢是借不到了,只能加稅或者開徵新稅,而這是在動民心根基。 彭先仲提議道:「計司不是剛頒行了煙草和玉石的消費稅麼?是不是可以推到其他貴重商貨上,稅率低一些就好?直接從富人身上抽錢,有輿論支持,也是買物才徵稅,對民心的影響不會那麼大。」 李肆沉吟片刻,搖頭道:「消費稅最終是要推到所有商貨上的,這是國家未來財政根基,但步子不能一下邁那麼大,從煙草玉石這種新物上著手,慢慢擴及它物,以百年為計,不能因眼前急需,就損了未來的根基。」 宋既剛被調回國中,以翰林院掌院學士,領政事堂參事,他忽然道:「國中找不到錢,可江南錢卻很多……」 江南當然錢多,可又不是自家的。 眾人紛紛吐槽,李肆卻是心頭一動,示意宋既接著說。 「咱們可以在江南發行國債嘛……」 宋既這話把眾人震住了,這傢伙還真敢想呢,你敢賣,江南人敢買? 「咱們敢賣,就一定有人敢買,我還以本人姓氏作保,來買的人一定不少!咱們英華國債,信譽卓著,在龍門和松江蘇杭等地,就有當地人自發形成的英華國債市場,當然是地下的。」 「這事在歐羅巴也很正常,戰場打得熱火朝天,國債市場不照樣生意興隆?哪國信譽好,哪國的國債就賣得好,誰去管它是不是敵國?」 宋既這話說得有些刺耳,現在是英華在賣國債,要是滿清也賣國債,英華人去買是不是也無所謂? 可這就是資本世界的現實,再說滿清真能在英華賣動國債,那就不是滿清了。 李肆鼓掌,軍費問題就此解決,英華將依托前身為江南票行的江南銀行,加上龍門的各家銀行,在江南發行兩千萬三年期國債,年息七厘。 軍費有了著落,可其他問題還懸著,比如海上運力,這原本是李肆敢於在南洋大肆用兵的依憑。聖道三年時,為支撐呂宋戰事,一國海船為之一空。而現在英華一國,四百料以上可出海的大船,註冊數量已達一萬七千多條,這自然得益於這幾年來造船業的爆炸性增長。 但即便如此,支撐海外二十萬大軍補給,也只是勉強剛夠,畢竟大部分海船還得維持基本的商貿物資往來,不可能全為軍事服務。 執掌將作監和工部的田大由匯報說,如今造船業引入鐵木龍骨技術和鐵肋技術,造船速度提升了不少,只要有合適的利潤空間,可以讓造船業短時間再爆發出造船高潮。 這事簡單,軍費不止是用在戰場上,也是用在這些地方。眾人商討後決議,降低船業公司每造一條船的船稅,凡是用新法造船,也就是用上鋼鐵的船,再給予進一步優惠。此外還降低船主每年的船料稅,給港口運營公司補貼,讓他們將泊位和裝卸費用也降下來。這麼一條鏈環整理下來,應該可以讓海運行業的利潤提升兩成左右,足以引爆一次造船高潮。 軍火槍炮之類的物資,李肆已經不擔心,佛山製造局裡還堆著十多萬支聖道四年式火槍,上百門十二斤以上的火炮,而火藥方面,硝石庫存足以支撐到明年,硫磺還因日本開國而大量湧入,總之再武裝出一支十萬大軍足矣。 至於吃飯,那更不必擔心,英華已不是古代國家,沒必要從耕作人口裡抽丁作戰。而且軍隊主力都在緊靠著稻米產地的南洋作戰,糧食充足,運輸便利。 李肆唯一擔心的是戰事會不會進一步擴大,比如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不甘緬甸的失敗,推動不列顛王國政府插手,那樣的話,英華海軍,乃至英華一國,將迎來更為艱巨的挑戰。 國務會議結束後,李肆馬不停蹄,接著去視察了黃埔造船廠、東莞機械,慰問了還在研究高壓蒸汽機的黃卓團隊,又去了番禹新兵訓練營,為新兵們打氣。而類似的行程已排滿後續幾天,他給蕭勝和賈昊說過的話,可不是空口白牙,南洋戰場,他沒辦法再親臨前線,就只能為將帥們提供充足的兵力、物資,讓他們放心打仗。 李肆流汗,前線將士們流血。 緬甸外海,胡漢山一副橫刀立馬,唯我胡大將軍的氣概,以自己的「怒江」號旗艦為刀尖,帶著艦隊衝向那二十多艘拼湊起來的「多國艦隊」。 以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武裝商船為主體的多國艦隊嚴守戰列線,列作海上長牆,向看似雜亂的英華艦列傾瀉著炮火,看著他們自信滿滿的戰列線,胡漢山的副手岡薩雷斯准將發出了一聲不知道是憐憫還是嘲諷的低歎。 後世被稱為「東安達曼海戰」的戰鬥,幾乎就是蘇比克海戰的重演。胡漢山的西洋艦隊僅僅只有四艘巡洋艦和十四艘海鯉艦,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一方有四艘接近千噸的巡航艦,以及十三艘四百到八百噸不等的武裝商船,還有五艘武裝商船分別來自法蘭西和荷蘭的東印度公司。 依仗數量優勢,不列顛人以自家的海軍傳統,擺開了一字長蛇陣的戰列線,迎擊自南面衝上來的「劣勢」敵人。 但問題是,不列顛一方根本沒有戰列艦,英華的四艘巡洋艦,每艘排水量在一千三四百噸,比不列顛人的巡航艦還要大一些,艦上更載有三十二門長短三十斤炮和四門神器「三寸炮」。不列顛巡航艦的火炮數目雖不少,最大的卻只有24磅。而這些細節,不列顛人並不清楚。 「干死不列顛佬!」 當怒江號離對方只有半里距離時,岡薩雷斯准將一改頹廢模樣,呲目狂呼,衝到船頭,親自操起三寸炮就轟。身為一名前西班牙海軍軍官,能親手痛打不列顛人,哪怕只是殖民公司的船,都是一件極為快意的事。 怒江號的三寸炮轟擊僅僅只是一個信號,四艘巡洋艦所帶領的艦群如兇猛的突騎,撞入不列顛人的戰列線,船身兩側噴吐著烈焰,擋者披靡。 不列顛人敗了,敗得很慘。英華巡洋艦的三十斤炮威力巨大,敢於對轟的不列顛巡航艦根本頂不住幾輪。但不管是為東印度公司而戰,還是為王國而戰,不列顛人在海上絕不願丟面子,絕少逃跑或投降,都表現出了死戰到底的意志。 意志終究不能當飯吃,不列顛的四艘巡航艦沉了一艘,一艘成了無人空船,而那些笨拙又皮薄的武裝商船更是咕嘟嘟地搶著擁抱海底,英華的海鯉護衛艦發展出了一套戰術,他們先用兩寸炮打洞,再用十二斤炮砸洞,一砸一大片。 激戰持續了接近四個小時,不列顛編隊司令,應該說是這一戰中連續更換的第三個司令官霍華德少校終於承認了戰敗的現實,帶著身負重傷的兩艘巡航艦,以及還跑得動的幾艘武裝商船,惶惶朝北撤退,而法蘭西人跟荷蘭人早在兩個小時前就跑掉了。 因為前方海域不熟,加之自身損傷也不小,胡漢山放棄了追擊,這場海戰就此落幕。英華一方沉了兩艘海鯉艦,一艘巡洋艦和四艘海鯉艦受損嚴重,人員死傷三百多人。不列顛一方則沉了七艘船,被俘兩艘,人員死傷一千二百人。 戰後蕭勝還批評過胡漢山,有火炮優勢不發揮,以戰列線對戰列線,為啥非要學著蘇比克海戰那樣,以弱者的姿態衝上去拼刺刀? 「這不是弱者的姿態,這是讓不列顛人知道,咱們跟本就不把他們放在眼裡,他們才是弱者。」 胡漢山大言不慚地說著,瞧在海戰獲勝的份上,加上不列顛人確實好像被嚇破了膽,孟加拉那邊還有的一支艦隊沒什麼動靜,更沒有船再進入緬甸海域,蕭勝才放過了胡漢山。 第六百五十七章 修羅之戰 「東印度公司的殖民派就是一群強盜、奴隸主和變態狂!他們總想著控制土邦,建自己的國家,直接收稅,直接統治印度、緬甸和所有他們眼睛能看得到的陸地!」 「種種罪惡,在我們不列顛也是不能容忍的,可殖民派那些靠直接掠奪別人財富發家的寓公,在倫敦勢力很大。他們對上院有很大的影響力,加上東印度公司控制的地盤越大,不列顛的原料來源越多,市場越大,所以……沒錯,我相信倫敦會認真地考慮東印度公司的建議,派遣艦隊來這裡。」 「你們的軍隊很強,陸軍海軍都很強,可不列顛政府如果下定決心,別說緬甸,馬六甲你們都很難保住。沃波爾的一項偉大成就是撫平了歐羅巴的戰火,眼下的歐羅巴風平浪靜,不列顛有能力派出至少二十艘三級戰列艦遠航而來。作為中國皇帝陛下的老朋友,我非常不願意看到兩國大動干戈,我建議……」 緬甸勃固東八十里外的軍營裡,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特派專員波普爾對上通事館新委任的緬甸特使陳潤,以滿含感情的腔調和說辭,企圖一舉斬獲這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官員。 東安達曼海海戰之後,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終於開始跟英華正面接觸,之前他們都否認自己直接參與到緬甸局勢中。而波普爾提出的建議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不干涉緬甸的政權變化,但必須保留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在緬甸所獲的通商、採礦權,同時沙廉和西面的都八港為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所有。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還承諾,只要雙方達成協議,不列顛人還可以幫著中國驅趕法蘭西、荷蘭兩國在緬甸的勢力,甚至安撫荷蘭人,幫助中國開通馬六甲航線。 陳潤一臉新嫩的靦腆,聽著波普爾將「建議」一一道來,心中卻在嗤笑,果然如此。在歐羅巴時就聽聞不列顛人最擅長出賣盟友,他們骨子裡就是「踞島遙領」的孤高和傲慢。不列顛人在沙廉跟荷蘭和法蘭西人已經聯手,眼下為了獨佔緬甸利益,出賣對方也毫無心理負擔。 可那兩方也不是純潔的小白兔,即便巴達維亞被圍,荷蘭人也向陳潤表示過,如果能確保荷蘭人在緬甸獨享利益,荷蘭人可以幫著英華對付不列顛人,當然只限緬甸。這充分展露了荷蘭人的商人素質:萬物皆有價,一碼是一碼。 法蘭西人更不用說了,在緬甸參與不列顛人的計劃,不過是自帶乾糧的內鬼,希望能抬高自身的價值,在英華這裡換取足夠的利益,他們才沒那個心思跟不列顛人並肩作戰。 而這個波普爾,貌似在為中國著想,實質卻還是綿裡帶針地威脅,二十艘三級戰列艦?陳潤暗笑,當我沒去過歐羅巴,不知道你們不列顛人跟西班牙人、法蘭西人正在搞海軍造艦比賽?歐羅巴平靜,是因為大家都在積蓄力量。不列顛真有那個膽子派二十艘戰列艦遠航而來,西班牙人和法蘭西人就有膽子在加勒比海和北美放大炮仗。 沒讓波普爾看穿自己的「本質」,陳潤以黏黏糊糊的「研究研究」,將這些「建議」收了下來。 當吳崖問到陳潤,軍隊要怎麼配合通事館時,陳潤說:「最理想的談判,就是跟一無所有的俘虜談……」 陳潤的一句話,讓緬甸和不列顛人的幻想徹底破滅,緬甸局勢由此急劇演進。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理事,緬甸分公司董事詹寧德也是個果決之人,下令駐守東吁的殖民地部隊把緬王達寧格內送到沙廉,緬軍也匯聚到勃固,東吁不要了。 東吁也沒法要了,北面阿瓦城陷落,中部也快被攔腰切斷,東吁地處勃固東北,勃固又在沙廉東北。如果勃固被佔,東吁也就完了,緬王就要落在英華手裡。 面對總數估計二十多萬的大軍,詹寧德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沙廉為中心匯聚兵力,收縮防線,頑強抵抗,拖延待變。 可沒想到,緬王達寧格內作了這麼久的傀儡,到了危急關頭,竟然有了骨氣,他不退,反而匯聚起兩萬多人,一面固守東吁,一面自行跟英華接觸,以賣掉不列顛和所有歐羅巴人為價碼,希望換取東吁王朝的延續。 這也可以理解,東吁就是這個王朝的真正心臟,丟了東吁,緬族人再無出頭之日。但理解歸理解,詹寧德決不甘心讓緬王脫離掌控,否則不列顛人在緬甸就失去了存在的大義。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軍隊在東吁猛然跟緬族人翻臉,要將達寧格內強行押往沙廉。達寧格內堅決抵抗,對戰裡被流彈擊中,不幸身亡。 緬王死了,還有王子,幾個王子也成為雙方爭奪的目標,十月九日,發生在東吁的可笑又可悲的戰鬥終於結束,展文達的中路大軍和吳崖派出的北上支隊南北對進,將這兩方一鍋端了。 不列顛人充分發揚了無恥精神,不承認英華扶持起來的新緬王,也不承認新緬王關於取消跟所有歐羅巴人簽訂條約和出讓權利的法令,自己從緬族人裡找出一個貴族,扶持為另一個緬王,擺出一副無賴潑皮嘴臉,「老子在這,這地方就是老子的」。 「總而言之……就是欠打!」 吳崖如此總結道,然後發佈了攻擊勃固的命令。他的南路軍一直停在勃固東面,是在等北路中路的進展。 十月十二日,勃固陷落,而此時北部中部緬甸也基本被肅清。到十月中旬,緬甸徹底變成英華與歐羅巴勢力的戰場。詹寧德掌握有兩萬五千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軍隊,外加兩萬多緬族軍,配有大量火炮,輔以堅固工事,準備堅持下去。他當然不指望能擊敗二十多萬大軍,而是希望中國人明白,要消滅他們,就得付出巨大的代價,與其如此,不如大家好好來談,一同瓜分緬甸。 「陛下諭令!緬甸為我華夏破關之門,此戰……勿論代價!」 大帳裡,吳崖向眾將通報了李肆以總帥部名義發來的軍令,嘩啦一陣腳跟撞擊的響聲,「死戰!」的呼聲傳出帳外,連遠處正被滿腿泥漿搞得心煩氣躁,開始懷鄉的薩摩藩官兵都不由自主地群聚而起,胸腔中開始燃起點點星火。 嗒得嗒,嗒得嗒…… 鼓點輕緩地敲著,沙廉東北二十里外的荒野裡,紅灰相間的身影沿著大河南岸,自東北向西南潮捲而行。 啪啦啪,啪啦啪…… 響應著鼓點的是踩在泥濘中的腳步聲,英華陸軍新編第六師統制桂真昂首走在隊列中,靠著又一封血書,以及「難道都督不信任我們的忠誠」的逼問,他又搶到了這一戰的首發。說實在的,這種脫褲子亮瘡疤,賣丑為榮的要挾行為,吳崖非常非常的不滿,許可他們首發的用心也不是那麼單純。 桂真上陣,自然也就帶上了配屬他們這一師的僕從軍,高橋義廉和他那些已經換裝線膛槍的薩摩武士,就被當作了散兵,擺在橫陣前方。 走在最前列的高橋義廉胸脯挺得那個直,數十萬大軍對陣的戰場,居然是他們薩摩武士首發,這是何等榮耀的事跡?唯一有些缺憾的是,他們都換了英華僕從軍的灰衣軍裝,顯不出那股子日本武士味來。 步兵出動時,雙方已炮戰了一個多小時,但因為緬甸路況糟糕,雙方都沒拖過來多少重炮。不列顛人是24磅和12磅炮,英華這邊則是二十斤炮,現在都停了下來,就等著六磅和四斤小炮的對決。 桂真這邊是兩千散兵和五千人的大橫陣,兩側有僕從軍的戰象掩護。不列顛人則出動了大約兩個團四千人的殖民地軍,以及五千緬甸軍隊,其中包括近千名騎兵,可看戰場的糟糕地況,這些騎兵顯然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 雙方的戰線從四五里開外緩緩接近,到相距三里多的時候,雙方的中小火炮在前線擺開陣地,開始對轟。雙方的步兵戰列都停在火炮後,承受著對方的火力打擊。大概半個小時後,不列顛人扛不住了,英華的四斤炮射速極快,穿透力極強,他們只好停了炮擊,步兵壓上。 「這是修羅之戰……日本武士自詡比鋼鐵還堅硬的意志,在這樣的戰鬥裡,也軟弱得就跟豆腐一樣。慶幸的是,這種殘酷不分敵我,敵人的意志也同樣經受著煎熬。真正的戰爭,原來是看誰的意志先崩潰……」 作為此戰的親身經歷者,高橋義廉對這一戰有極為詳盡的記述,在他的手稿裡,扭曲的字跡,斷續的筆畫,將他內心中的恐懼展露無遺。 不列顛的數百散兵頂著炮火衝上來,他們的線膛槍也給英華的炮兵造成了不小傷亡,桂真不得不提前放出自己的散兵,上千線膛槍手蜂擁而上,在三四百碼外開火,將對方散兵很快驅散。 接著從硝煙裡「推」出來的是一道道整齊的橫陣,淡黃色的色彩沒有太大壓迫感,但整齊的步伐,在線膛槍下陣勢不斷破碎,整體卻依舊沒被撼動,不僅桂真大為感慨,後方觀戰的吳崖等人都不由自主地讚歎,不列顛人的戰列就是訓得好,即便只是殖民地軍,都能走出英華紅衣兵也要側目的戰列。 散兵凌亂無序地開槍,儘管線膛槍打得遠,威力大,但這種沒能組織起來的火力,並沒有阻止住對方的腳步。不列顛人的四千人橫陣戰列一直逼近到了五十步,戰列後方丟下了零零散散好幾百具屍體,可他們都還沒開槍,近得這邊的英華散兵都準備從獵兵狀態切換為擲彈兵狀態,衝上去丟手榴彈了。 四十步,六十米,不列顛人開槍了,三排齊射,亂糟糟堆在一起,沒什麼陣列的英華散兵仆倒大片,幾百名僕從軍散兵當場潰散,就只剩下第六師自己的紅衣散兵,以及高橋義廉手下的薩摩武士沒有退。 高橋義廉在書中寫道:「這只是開始……」 第五百六十八章 傳統的變革 「板倉殿倒下了,河田殿倒下了,吉田殿倒退了幾步,然後捂著眼睛,對我喊道:『高橋殿!我們不能退』,然後他的手就耷拉下來,露出已經血肉模糊的半張臉,就那麼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我已經不知道害怕是什麼,甚至我都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不跳了,鉛彈破空的聲音,擊打在人體上的聲音,就跟雨點似的,讓我有一種天地傾斜的感覺。而我像是傀儡一樣,被什麼東西扯著手臂,笨拙地給短銃裝著彈藥,盲目地向前開槍。短銃的跳動,加上那槍聲,一下下傳來,也讓我一下下積累起了力氣。」 「不列顛人在四十步外的齊射,節奏太熟悉了,幾乎跟中國紅衣眾的齊射沒什麼區別,除了槍聲稍微脆一些,或許這就是我們薩摩眾沒有在第一輪排射下潰退的原因。而當這種下意識的感覺消失後,吉田殿喊出的那句話,又繼續讓我們挺了下來。」 「我們不能退,我們薩摩眾的意志,即便是在最殘酷的修羅場,也要經受得起考驗。我們跟隨中國大軍萬里征戰,就是要展現出薩摩武士的……不,我們不能退,其實是因為害怕啊!這樣的修羅場,一旦我們轉頭,丟掉的不止是性命,還有我們的魂靈!」 「所以說,在這種時候還能想到逃跑的人,其實是勇士,紅衣眾的散兵很多人都在左右張望,似乎等著同僚動作,他們也好跟著退下去,可看來看去,目光最終落在了我們薩摩眾的身上。那時候我們已經嚇破了膽,就呆呆地裝彈、射擊,看到了我們的模樣,他們的勇氣也消失了,跟著我們一起,用凌亂的射擊,抵擋著一輪輪像是海潮一般的轟擊。」 「戰後回想起來,就覺得戰爭真是一件無比玄妙的盛事。我們跟紅衣眾的散兵加起來也有一千五百人,對面的不列顛人戰列是四千人,如果我們也能組織起來齊射,雙方的差距不該這樣懸殊。可我們卻像是被十倍於己的敵人壓著轟擊一樣,這就是現代戰爭的藝術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都覺得自己還能活著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怪事,細碎的鼓點聲從背後響起,散兵歸隊的號角聲像是諸天神明從天頂伸出手,把我們從地獄中拉了出去。順著紅衣眾橫陣戰列的間隙後退,我跟幾個薩摩眾竟然當場哭了出來,一片哭還一片跪在了地上,使勁地嘔吐著。」 「我已經離開了修羅場,但隨著紅衣眾橫陣的前進,修羅場等來了更鮮美的祭品。」 高橋義廉的薩摩眾在短短十來分鐘的時間裡就丟掉了一半人,而英華陸軍新編第六師的散兵,也損失了三分之一。他們並不清楚,對面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殖民地軍的橫陣戰列在前進到攻擊距離後,還沒直面英華的橫陣戰列,也已經被削弱了將近四分之一。 當兩方橫陣相距四五十米遠,以近乎相同的節奏對轟時,槍煙就跟激流一樣,從一頭噴發到另一頭,長度接近兩公里。 英華橫陣戰列的第一輪齊射幾乎將對方吞沒,可對方似乎也陷入到了高橋義廉所描述的那種極度恐懼中,戰列並沒有潰退,很快回敬了一輪並未散亂的齊射。 那一瞬間,戰列後方的桂真渾身打了個哆嗦,就覺有什麼冰寒的東西從肚臍眼猛然灌入身體,整個人都僵住了。 更後方的山坡上,已經有部下對吳崖道:「桂真估計堅持不住……」 吳崖放下望遠鏡,沉聲道:「督戰隊上前押陣!堅持不住也得堅持!」 這處戰場北有大河,南有沼澤,正面也就三四公里寬,最多也就擺開一個師的橫陣戰列,桂真要退下來,後方的戰列也要被衝垮。所以吳崖的其他幾個師都沒拉上來,而是在後方更開闊的地域集結。一旦不列顛人擊破第六師,雖不會對英華軍整體造成什麼嚴重損傷,但整體部署就亂了。不列顛人選擇這裡進行野戰,為的就是爭取時間。 黑帽紅衣黑褲的一隊士兵朝著第六師的後方奔去,這是緬甸都督府軍司馬的令兵,平常維持軍紀,戰時押陣。但後一項職責幾乎從未執行過,今天第一次出動,帶隊的都尉自己腿肚子都是僵的。 排槍繼續轟鳴著,十來輪下來,雙方竟然都沒怎麼散亂,當這位都尉領著令兵來到第六師戰列後方時,看著師統制戰旗已經深入到了前方戰列中,都尉歎了一聲,止住了要去找桂真通報的部下。 「他們還頂得住……」 聽這槍聲,第六師顯然沒有潰亂,可他們出發時,通過望遠鏡能清晰看到,前方戰列的士兵幾乎是如割麥子一般,一層層地撲倒。 「三排不足就攤開變成兩排!組織!絕不能亂了組織!哪裡有零星的槍聲,營指揮直接把人斃掉!」 桂真立在戰列中,如天降戰神一般地咆哮著,他帶部隊從來都不惜力惜命,而他手下的旗人師也都以出身自卑,對他的壓搾不以為苦。他的咆哮如無形的鞭子,抽在第六師的所有官兵身上。 「後面有薩摩鬼子,左右有僕從軍,你們有臉退,我桂真可沒臉!」 這是桂真內心的真實想法,旗人在國中地位不僅比漢人低,甚至還比苗僮瑤人還低,但怎麼也比薩摩鬼子,比外藩土著高。就為了面子,他也絕不能退。他就是要用旗人的血塗抹他的功業,而這也是讓旗人洗刷名聲,回歸漢人族群的唯一途徑。 而他強調的要點,正是維持住己方戰列火力的關鍵,控制、組織,寧願僵硬而緩慢,也不能因急而散。桂真近五十歲了,學東西已經不怎麼靈光,所以他也將自己在黃埔陸軍學院所學的戰列教典抱得格外緊。 要維持住戰列線的火力,不僅需要戰列線官兵有極為堅韌的意志,還需要長時間訓練下的節奏把握。 戰列線是怎麼潰亂的?開始一隊十個人都能以一分鐘三發的射速齊射,漸漸就會有人慢下來。如果軍官沒有調節節奏,幫助士兵度過混亂期,那麼慢下來的人就會越來越多。他們不是胡亂開槍,就是出了這樣那樣的狀況,總之脫離組織的火力越來越多,到最後戰列線其實成了鉛彈凌亂的對流,而不是整齊的沖刷。 好的軍官,訓練充足且意志堅強的士兵,在頂過最初的壓力後,不僅不會降低射速,還會因進入亢奮狀態而群體加速,從而爆出一分鐘四發乃至五發的射速,形成所謂的「會心一擊」。 很遺憾,第六師的官兵沒有這個素質,他們的射速始終壓在每分鐘三發左右,偶爾還會產生令人心悸的散亂漾波。但「決不能在薩摩鬼子和僕從土著面前丟臉」的羞恥感壓住了第六師,桂真的強厲壓迫又穩著陣腳,這樣的射速也能維持下來。 兩道極為寬大的橫陣戰列不斷噴吐著焰火硝煙,正面的衝撞持續了十來分鐘,誰也沒將誰撞退。雙方的狀態都如一根繃到了極限的橡皮筋,再也無法做出更多選擇,只能繼續這麼對轟著。 上刺刀的選項已經從桂真的腦子裡消失了,他能壓著部隊維持住射擊,就覺已盡到了最大的努力。而不列顛人似乎也是同樣狀態,所有勇氣都用在了維持戰列和火力上,如果停火上刺刀,相信全線戰列都要崩潰。 透過煙幕,桂真在望遠鏡裡看到不列顛人的軍官已經開始槍斃脫離戰列的士兵,一絲暖意回到胸膛,他覺得勝利的天平開始向自己傾斜。可部下輕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回頭,看到了一排黑帽紅衣兵在後方列陣時,頓時又覺得咽喉乾燥起來。 這片河灘荒野原本沒有名字,後世只將其當作沙廉之戰的一部分,可對第六師來說,這才是他們的決戰。半個小時裡,他們已經打光了身上的彈藥,開始用後備彈藥。而整場戰鬥,活到最後的人都開火了一百次以上。 人終究不是機器,漫長的對轟之後,槍聲終於散亂下來,敵我都是如此,不管軍官們再怎麼努力,齊射已經無法組織起來了。看到第六師的戰列破損不堪,不少官兵甚至是站在屍堆裡射擊,吳崖趕緊派出援兵,以翼為單位逐步替下第六師的人,卻依舊保留了桂真的指揮權。這是桂真應得的,吳崖雖然對此人背景和行事風格不滿,但這般堅韌的戰鬥意志,吳崖也必須給予尊重。 對面的不列顛人卻沒有這樣充足的兵力,他們只是不停地攤薄戰列,最後連兩排橫陣都維持不住。 「我們失敗了……克林頓幹的好事,他把黃皮猴子訓練成了真正的軍隊,跟不列顛模範陸軍一模一樣的軍隊!我們不是敗在黃皮猴子身上,而是被我們自己的陸軍打敗了。」 兩個小時後,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緬甸軍團司令威廉·金爾上校沮喪地摘下了軍帽,似乎是在向敵人致敬。不管是制服色彩還是戰鬥節奏,乃至戰鬥意志,對面那道紅衣戰列跟本國軍隊都極為相似,當對方的射擊從凌亂不堪漸漸轉作有序,又開始恢復了節奏時,他知道失敗正急速向他奔來。 「該是緬族人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他朝著部下點頭,然後撥轉了馬頭,在騎兵的簇擁下絕塵而去。 不列顛人是審慎而冷靜的,原本指望以拿手的橫陣戰列擊破英華軍,卻沒想到陷入了一場泥濘般的排槍對射中,既然事情已經偏離軌道,就沒必要再投下更多砝碼。趁此機會,將火炮、騎兵,以及殘存的步兵帶走,後續的戰鬥還能握有更多砝碼。 不列顛人退下,緬族人被推上了戰場,迎接他們的是英華的僕從軍。但後續的戰鬥,雙方都再提不起什麼精神,緬族人潰退,僕從軍大勝,吳崖等人也沒高興起來。 太慘了…… 審視戰場,即便是號稱人頭珠簾的吳崖,都止不住地吐著長氣,彷彿正置身寒風呼嘯的冰原。 一排排,一堆堆的屍體,整整齊齊地擺在戰列線上,敵我都是如此。 英華軍不是沒遭遇過歐羅巴軍隊,在呂宋之戰時,就曾跟西班牙陸軍有過小規模的野戰,由此陸軍教典裡也著重強調了一點:跟有能力組織戰列線的敵人作戰,要有承受極高傷亡率的心理準備。 教典是教典,可親身經歷,吳崖和其他軍官們才知道,所謂「極高傷亡率」到底有多高。 這一戰從面上來看,特別是從不列顛人撤退後算起,英華是勝利的一方。敵軍在戰場上丟下了四千多具屍體,被俘三千人,幾乎全軍覆沒,就跑了騎兵。但英華一方也陣亡接近三千人,傷近三千人。不僅如此,死傷人數中,第六師佔了三千多,全師傷亡率高達百分之六十! 不列顛殖民軍被打死兩千四百人,他們的橫陣戰列只剩下不到一千人,如果沒有緬族人掩護,幾乎也是全軍覆沒…… 「幸好不列顛人只有兩萬多人,這一戰更是打得他們不敢野戰。」 「別長他人威風,喪自家士氣,他們敢把所有人拉出來野戰,咱們就有肚量全部吃下!」 「第六師不僅是旗人師,還是新編師,要是換了鷹揚軍這樣的主力來,傷亡肯定要小得多。」 「不列顛人也不是正規的王國軍啊,就只有軍官是不列顛人,兵都是天竺人……」 「我覺得,這跟橫陣戰列的特點有關,這樣的戰法就是面對面的命換命,而且橫陣攤開了兵力,大多數人都在第一線,加上燧發槍的威力,教典說得沒錯,不抱定打殘部隊的決心,就沒辦法用這樣的戰法。」 英華一方被這樣慘烈的損傷給深深觸動了,軍官們議論紛紛,吳崖拍了拍還立在統制戰旗下的桂真,想說點褒揚話,對方卻被這一巴掌拍到了地上,然後哇啦哇啦嘔吐起來,一邊吐一邊哭,就跟早前高橋義廉那幫薩摩眾一樣。 「看來戰法真是要改改了……」 吳崖看看那群正跪伏在地,合掌閉眼,肅穆地向這修羅場禱念的薩摩眾,他們背著的線膛槍,是所有「戰列兵」都不願接手的新玩意。 「這戰法是有效的!我們還是打勝了!犧牲本就在所難免,就算嚴重一些,可我們一國,有足夠的人力,有足夠的武器,有足夠的意志,就算不列顛一國搬了過來,我們也能打敗他們!」 還有保守份子在慷慨陳詞,可大多數軍官都黯然搖頭,軍隊是固守傳統,可軍隊更高的原則是,更有效地殺傷敵人,更可靠地保護自己,鮮血浸染的經驗就在眼前,過往的傳統必須要有所更張。 「不列顛人也在用線膛槍,而且規模也不算小,他們在學我們,這一戰的總結,一定要深刻討論戰法問題!接下來,每師集中線膛槍,組建單獨的獵手營,嘗試新教典裡提到的縱隊戰法!」 吳崖的態度轉變了,所有軍事革命,都是從第一線作戰部隊自我推動而引發的。 當然,相比英華一方,不列顛人的反應就沒那麼激烈了。金爾上校在歐羅巴見慣了部隊百分之五十以上損傷的戰例,這一戰讓他震驚的,也不過是在亞洲遇見了具備歐羅巴素質的軍隊。 對於此戰的意義,他的理解是在東印度公司的緬甸利益上,而非軍事傳統的變革。他對詹寧德很坦率地報告說,除非殖民地再編組一支十萬人的大軍,而且素質接近不列顛陸軍標準,否則沙廉怎麼也不可能守住。 英華的軍事水準到底有多高,力量到底有多強,克林頓原本有過詳細報告,但不列顛東印度公司不相信,認為那是親英的克林頓在危言聳聽。槍炮造得好,不等於軍隊戰力高。可沙廉荒野之戰,讓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得出了確切的判斷,就算英華陸軍比不列顛陸軍差一些,也最多是法蘭西陸軍跟不列顛陸軍的差別,而非印第安人跟不列顛陸軍的差別。 再結合英華海軍的力量,至少是巡航艦的海戰技術和戰鬥力,已非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可以抗衡,詹寧德認真地考慮著,是不是推動公司在倫敦大造聲勢,讓倫敦起大軍來亞洲維護東印度公司和不列顛的利益。 「至少要守到倫敦方面給出確切回信,以及公司集結起衝破中國人海上封鎖的足夠戰艦為止。」 詹寧德作了如此決斷,以兩萬殖民地軍固守沙廉,還有兩百多門火炮,他不能輕易放棄。 第六百六十九章 好機會……麼? 「呵呵……嘿嘿……哈哈……」 圓明園,長春園蘊真齋外歇涼小亭裡,雍正展著什麼讀物,嘴角一直翹著,還不時發出莫名的笑聲。總管太監王以誠守在一邊,目光裡滿含欣慰,好多年了,都沒見主子這麼舒坦地笑過了…… 「二十萬大軍壓在緬甸,還被洋人打得鼻血長流,沙廉一戰,死傷枕籍。南蠻報上都在罵,說軍隊墨守成規,不思進取……」 雍正放下手中的《越秀時報》,長聲感慨。 「朽了……朽了,想我滿洲八旗,入關三十年後才朽壞,這還不過十年,南蠻的兵就朽了。二十萬……朕有二十萬火器軍,足以掃蕩六合,那李肆卻連一個小小的緬甸都沒按平,上天何其公道,朕的苦心,又何其深邃啊。」 他搖著頭,又拿起了《中流》,南蠻報業越來越發達,這份專門談北面滿清狀況的《中流》,消息甚至比雍正所掌的密折奏報網絡還快還准,因此雍正要河南巡撫鄂爾泰暗中許可《中流》的人直接在洛陽設立分印點,以便他能在三日內就收到《中流》。 「岳鍾琪的確有能,東面退保荊州,西面以漢中為基,跟南蠻在成都鏖戰,借朕的武昌大營威嚇湖南,輔之田文鏡的江西兵,李肆的佯動沒佔到什麼便宜。」 《中流報》上講了各路清兵動向,跟這幾路主帥向雍正的奏報大體吻合,讓雍正原本也七上八下的心穩了下來。 之前李肆在國中興兵三十萬,雍正這邊嚇得不輕,一個勁地催茹喜跟李肆聯繫,想搞清楚究竟是不是要對付自己。後來南蠻大軍轉頭南下,各家報紙竟然堂而皇之地將整體戰略發佈出來,四(W//R\S/H\\U)川、湖南、江西等幾路進軍都只是牽制清兵,雍正這才回了魂。 想想《滸墅合約》已經立了四年多,眼見就要到雙方的默契約期,雍正終究難以安心。而且南蠻自四川一路的進軍,跟西北準噶爾局勢有關,他也開始盤算著,是不是要有所大動。他沒有三十萬火器大軍,但十萬總有,趁此機會,吃掉三路佯動中的一路,一雪多來年連敗於南蠻的恥辱,豈不快哉? 只是……那李肆終究是在國外用兵,若是惹得他轉頭北顧,能不能把場面圓回來? 雍正顧忌的就是這點,因此宗室朝堂中偶爾冒出的用兵之聲,也被他壓了下來,他要再看看。 今日從報上看到南蠻在緬甸吃癟,又在爪哇跟荷蘭和諸蘇丹國對上了,小心思如貓爪一般,在他心口上撓著。 慎重……慎重,想及當年康熙也是這般心思,趁著李肆忙於內務,在湖南連番動手,結果遭了大敗,雍正的心又冷了下來。 「喲,十三啊,身體都這般模樣了,不在家靜養,怎麼還出來跑?王以誠,還不趕緊扶住十三爺?」 接著怡親王允祥求見,見到鐵桿兄弟滿面病容,還得靠人攙扶才能動彈,雍正一顆心都碎了。 「皇上,此乃軍國急務,臣不得不當面跟皇上講個明白,咳咳……」 允祥多年來一直處於超燃狀態,如今已是油枯燈盡,可還兢兢業業,已被朝堂視作雍正朝的擎天一柱。 「什麼事!?南蠻要取江南了?大軍轉頭北上了?治下又有妖孽作祟了?」 雍正驚聲問著,現在他最怕的就是這三件事,南蠻不說,治下什麼白蓮教、弘陽教和彌勒教漸漸開始成氣候,在河南、山東等地頻頻搞事,幸虧李衛和鄂爾泰手段狠厲,還能鎮住場面。 允祥搖頭,「都不是,皇上,臣是聽聞,內務府把江南關銀和織造本銀,都用來……都用來……咳咳……」 他斷續不成語,可說的事也基本點了出來,雍正有些尷尬,搪塞道:「唔,內務府的事……十三你就別管了。」 這是雍正自己幹的,他整日琢磨南蠻國政,在金融事上也有所小成。學了南蠻,通過內務府,拉起一幫山西票號,建起了山西銀行,在江南設了分行。通過山西銀行跟江南銀行的合作,也在購入南蠻國債。南蠻國債信譽好,利錢穩定,不買白不買。 買國債需要本錢,雍正用的是江南關銀,和給江南織造的織造銀。現在絲織品便宜,朝廷原本是給江南織造撥銀子,然後收絲織品,現在這麼干就划不來了。所以雍正截下了江南織造銀,讓其憑借江南唯一官方織坊的「特許權」,當作一家公司營運,每年還要收個幾萬兩的盈餘。宮廷需要什麼絲織品,都由內務府直接在江南採辦,即便內務府的經手人貪一些,價錢也比以前江南織造上貢便宜。 允祥還不罷休,憋足了勁,終於把話說全了:「臣說的不止是內務府之事,戶部、戶部也有所涉!」 戶部! 雍正兩眼圓瞪,豁然起身,咬牙擠出兩個字:「好膽!」 圓明園後湖,幾抹或翠或粉的身影正在湖邊張羅著,一個人愣頭愣腦闖了過來,頓時激起一陣驚呼。 「三阿哥,好膽啊,別說沒撞見守在外面的奴才。」 正在湖邊釣魚的茹喜慵懶地說著,倒讓那不速之客慌張起來。 「淳娘娘恕罪,我確實是有心來找淳娘娘的,往日您在映華殿不方便,也就這裡……」 來人二十來歲,而眼下能被稱呼為三阿哥的,也就只有雍正的三兒子弘晝了。如果李肆在這,定會訝異地問一聲:「你還沒死麼?」 歷史已經面目全非,康熙沒活到康熙五十七年,那麼弘晝到現在還活蹦亂跳,也就沒什麼稀奇的了。 茹喜低低一笑:「三阿哥不嫌活得長,茹喜還想活個七老八十呢,皇上就在東面長春園裡,你三阿哥私下找我,不怕皇上有什麼想法?」 弘晝聳肩:「我是來找娘娘請教南蠻之事的,老四不也是經常來找娘娘討要南面的稀奇玩意麼?」 這既是推脫,也是威脅,茹喜跟四阿哥弘歷的來往,也是宮中人所皆知的,怪異的是,皇上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可認真想想,這也不算怪異,因為茹喜在宮中本就是最怪異的存在。快十年了,大家已經都知道,皇上跟這位主子,似乎沒什麼實質關係,更多是當作一位參詳南蠻事務的臣子對待,從未在映華殿安歇過,更沒有招茹喜侍寢。茹喜的侍女茹安倒是受過幾次寵幸,茹安被茹喜尋機責罰過幾次後,皇上也就再沒動過茹安。 弘歷只有十六歲,跟茹喜來往,自然沒有已經二十三歲的弘晝那麼犯忌。可茹喜似乎心情也很好,沒有繼續計較,逕直道:「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弘晝深呼吸,看看左右,茹喜的奴才都遠遠避著,決然問道:「我……有機會嗎?」 茹喜淡淡一笑:「這不得問皇上嗎?」 弘晝在說什麼,茹喜當然清楚。雍正在位將近十年了,吸取了康熙時代的教訓,始終不立儲君,也要搞秘密建儲。但這幾年康熙忌日,都是弘歷代雍正主持祭禮的,朝野都認為,這位「小四」,肯定已得了聖心,在密詔裡被立了太子。 弘晝這位三阿哥對此想法也就不足為怪了,他語調急促地道:「皇阿瑪怎麼想是天事,我總得盡人事。」 他盯住了茹喜,壓低聲音道:「我聽說,當年皇上之位,都是南面定下來的。我……有我的長處,不管是對南面,還是對娘娘……」 這不是弘晝第一次談這事了,之前他的太監曾經拐彎抹角地讓小李子帶過話,為此小李子還不知道享過多少孝敬。而他一聲「長處」說得曖昧不清,說的是國政,似乎還有別的,茹喜的心底都顫了一下。 十多年了,她從一個深閨少女,憋成了深宮怨婦,她想要的長處,可非比尋常呢。 可異樣的情潮湧起,腦子裡閃過的卻是雍正的身影,而一個更濃郁,更高大的身影立在雍正背後,那是一個少年,一個總是笑咪咪看著一切,渾身充盈著天地盡在掌握的氣度,那是李肆。 情潮按下,再看弘晝,在茹喜眼裡也就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小楞頭青,她冷冷一笑:「三阿哥,這遊戲你可玩不起。你就沒想過,為什麼皇上會允你經常去查探那個人?」 允祀,不,阿其那還被圈著,大概是雍正覺得因為新政壓迫得宗室和朝堂太緊,不好繼續在這事上分散精力。而且此人黨羽早除,沒了什麼威脅,所以發了慈悲,一直容他活著。不僅容他活著,還容弘晝去看他。 這問題的複雜度顯然超越了弘晝的政治理解力,他楞了好一陣也沒想明白,可他沒機會再說話,另一個人過來了。 「喲,三哥也來了啊,正好,我得了一套西班牙的人棋裝,三哥跟我來上兩盤?」 來人是四阿哥弘歷,興致沖沖,弘晝得了台階,由他牽著去了。 所謂「人棋裝」,自然是人穿著衣服當棋子,茹喜看著這兩個阿哥的背影,心道一個是傻憨,一個是紈褲,雍正這兩個兒子,都沒承下老子的決絕之心,這大清江山,即便雍正護住了,下一代又會是什麼情形呢? 「李肆啊,你還是早點打過來吧,是死是生,早一日見真章也好,這般煎熬的日子,我真是有些過不下去了。」 心中所想跟身體的某些變化湊到一起,剛才按下的情潮又在聳動,茹喜咽喉深處呻吟著,手中魚竿一抖,將正在碰啄餌食的一條魚驚走。 長春園蘊真齋,雍正朝著跪伏在地的新任戶部尚書慶復咆哮:「你是說,我大清戶部,竟然買了南蠻五百萬兩國債!」 慶復打著哆嗦道:「這、這不是皇上的意思麼?」 雍正差點一口血噴到他臉上,他又沒長豬腦子,竟然動用自家的國庫,去買敵國的國債! 慶復還在說:「今年秋解時,照著皇上的吩咐,由山西銀行代轉江南秋賦。山西銀行的大掌櫃報說,皇上有旨,戶庫所積現銀頗多,呆存無益,應該營運生利。將這筆銀子轉入江南銀行,由江南銀行代購南蠻國債。南蠻國債多年營運,雖利薄,卻穩妥可信,所以……戶庫裡現在存了五百萬兩國債券……哎喲……」 慶復說得搖頭晃腦,卻被震怒的雍正丟過來一個筆架,正砸在額頭上,頓時撲了個五體投地。 雍正丟完東西,卻沒什麼話說了,他記了起來,這是內務府搞出來的爛事。他通過內務府,用江南關銀和織造銀買了二百萬兩南蠻的國債,可沒想到,山西銀行為了掙國債佣金,竟然跟內務府沆瀣一氣,把五百萬江南秋賦也壓上去了。 「你是戶部尚書,五百萬兩銀子的來往,你都不跟朕通個氣!?你真真是該死了!」 雍正當然不覺得是自己的錯,就怪這慶復,拿戶庫,拿幾百萬兩銀子當兒戲! 「是是是,是奴才該死!是奴才有罪!」 慶復不得不背起黑鍋,連聲認罪,可心中卻大叫著冤屈。戶庫內帑一家,內務府在江南買債券時,也將本該劃入戶庫的江南關銀轉走了,這一筆錢他還以為是雍正的後續「投資」。山西銀行是雍正「新政」的又一產物,由雍正通過內務府直管,根本就是雍正的私人錢莊,再加上專為皇室效勞的內務府,他哪裡敢多問? 江浙總督李紱在蘇州多問了一句,結果就遭了雍正在朝堂上公開斥責,慶復這戶部不過是個走賬的衙門,怎麼敢再犯渾? 「這怎麼辦?萬一南北有變,近千萬兩銀子都在南蠻手中,這可怎麼辦?」 雍正有些急了,他幾年來好不容易攢下四五千萬兩銀子,一下就將這麼一大筆錢塞到別人口袋裡。要是李肆轉頭跟他大打出手,不,現在已經在四川大打出手了。這戰事的銀子該怎麼出?難道直接給岳鍾琪發南蠻的國債券?咦,這未嘗不是個好主意…… 他一邊自語著一邊走神,慶復多嘴道:「南蠻的國債好使,若真有變,直接拋售即可,皇上不必過於憂慮……啊呀……」 再一個硯台砸過來,雍正那個氣啊,這就是戶部尚書?一點「金融知識」都沒有。幾百萬兩國債一下丟出來,誰能接得下來?就算有接的,也是接盤者大肆砍價的好機會! 「皇上,此事利弊皆有,也未嘗不是捏南蠻命脈,倒不是損我大清根基之事。戶部和有關衙門確實失察,臣也同背失察之責,還請皇上治罪。」 張廷玉也來了,他聽說了此事,急急從紫禁城趕來,身為軍機大臣,出了這麼大一個簍子,他也得幫著一起背黑鍋。 不過他還有更重要的事稟報,即便要繼續觸怒雍正,他也顧不得了。 「南蠻侵了江南各府釐金局,把住了厘關和各衙門差役!?」 「年羹堯以地方官都被南蠻掌握為由,在杭州插手政務,以將軍幕府治杭州政事?」 「武昌再起天主教活動跡象,屢禁不絕,武昌大營也受侵染!?」 幾件事丟出來,雍正再也坐不住了,件件事都非小事。 「衡臣啊,你說今日之局,到底該如何破?」 雍正沉重地問,他有如從昏睡中驟然清醒的餓狼,早前在心中壓下的一股子衝動,已經流遍全身,那股熱氣讓他渾身發脹,但他還需要人支持,他一個人不敢下這樣的決定。 「皇上,南北相安已九年,難道皇上以為,會一直相安下去?」 張廷玉也似乎揣著一口氣,目光炯炯地回視雍正。 雍正皺眉:「怎的相安了?現在不就也打著嗎?」 張廷玉搖頭:「皇上明白的,湖南和江西只是佯動,江南只是侵吞,南蠻的真正目標是打到蘭州,插手西北之事,南蠻還無跟我大清全面開戰的決心。」 他深吸一口氣:「此時南蠻二十萬大軍陷在緬甸和爪哇,這樣的機會,一旦錯過,怕是再也不會有了。」 雍正也深呼吸,是啊,這個念頭一直在他腦子裡轉著。兩國差距越來越大。南蠻竟然能一下爆出三十萬大軍,還沒見國中輿論哭號說民不聊生,反而一片繁榮景象。等南蠻把南面徹底料理乾淨了,三十萬大軍轉頭北上,他辛苦多年弄出來的十萬火器軍架子,可是怎麼也頂不住的。算算時間,最多兩年吧…… 君臣兩人在這裡討論著,被砸得暈頭暈腦的慶復品了一陣,終於醒過神來,他渾身一個哆嗦,猛然膝行而前,抱住雍正的腿,扯開嗓子就嚎:「打不得啊,皇上!」 第六百七十章 雍正的奮鬥 「打不得……呵呵,原來是把家中的金石玉銀,罈罈罐罐,全都壓到南蠻身上去了……」 圓明園後湖西面,一座名為「坦坦蕩蕩」的別院書屋裡,揀起一桌子亂七八糟的紙條,雍正笑得格外心酸。 茹喜長歎道:「臣妾也早想提醒萬歲爺,我大清之勢如陷身泥沼,遲得一日,自拔之力就少得一分。可又擔心萬歲爺不信臣妾,疑臣妾跟南面有什麼勾連之計……」 雍正連連擺手:「朕早就不疑你,不疑你的,就是這、這些個事,朕著實難以置信。」 他拍著桌子上那些紙條,還在一個勁地搖頭。 「鄂倫岱,淮盛堂,江南鹽業徐州鹽代,三萬兩。」 「德明,淮興號,龍門投資,兩萬三千兩。」 「覺羅杜葉禮,信義行,江南鹽業江寧鹽代,一萬八千兩。」 「馬武,洪升堂,英業織造,一萬五千兩。」 這些條子都是收條,除了茹喜的手跡外,還有如上各色人等的簽名,零零種種不下四五十張,都是宗室或滿人重臣的簽押,而數額加起來竟高達百萬兩之巨。 之前雍正跟張廷玉正議到趁機出兵佔便宜的事,慶復一把抱住雍正的腿就嚎開了,還真嚇住了雍正。抖開他,著他仔細說來,他憋了半天,竟然又沒什麼話說了。氣得雍正要治他失儀欺君之罪,才勉強擠出了一句,說淳娘娘這邊應該知曉。 茹喜就在長春園隔壁,離得不遠,雍正徑直來找茹喜問話,然後茹喜就丟出來這麼一摞紙條。原來是這些宗室重臣各找門路,不是通過內務府,就是通過山西票號,將閒散銀子投到江南去生利。而因為茹喜掌著一條跟南面來往的安全「快遞線」,這些人都托茹喜向江南轉遞銀子,既為安全,也避免在京城交割銀子太惹眼。 茹喜自是坐收額外的孝敬,幫著轉遞銀子的同時,也從銀子落腳處打探出了大致的去向消息,匯總起來,就是一份「宗親滿臣江南投資報告書」。這算不上什麼絕密消息,可匯整在一起,還真顯得觸目驚心,特別是剛剛在江南買了南蠻七百萬兩銀子國債的雍正,看得雙目噴火,熾熱視線幾乎快將這些紙條點燃。 可雍正憋了半天氣,卻始終吐不出一口罵聲。他憑什麼罵?他自己都讓內務府在江南尋機營運生利,用的雖是內帑,可大清內帑和國庫不就是一條口袋兩個口麼?這一搞,不小心還讓山西銀行跟內務府聯手坑了一把,把江南秋賦都搭進去了,兩百萬辦成了七百萬。宗室重臣拿自傢俬房錢在江南營運,他有什麼立場罵? 罵不出口,心中卻更為不爽。 雍正自覺並不是為私利在江南投銀子生利,他是一顆公心。眼見明年就是登基十年大慶,他不敢跟先皇康熙比奢華,可為了朝廷的顏面,怎麼也得好好地佈置一番吧? 這銀子要是從內帑出,朝野要說他新政刮錢都刮到內帑去了,戶庫出吧,朝野又要說自己以往提倡節儉是在裝樣子,想來想去,拿一些銀子營運生利,方方面面的人心都能照顧到,甚至還準備好了一梗,說這銀子是從南蠻身上賺來的,南蠻也在慶他雍正即位十年。 即位十年慶是大清的顏面,又不止是他自己的,為的更多是提振一國心氣。可這些宗室滿臣,滿腦子就盤算著自己的小九九,把私家銀子投給敵國,這是通敵!這是叛國! 雍正越想越氣,背著手在屋子裡轉開了,慶復反應那麼激烈,怕的是啥?怕的就是朕興兵南征,壞了他們的好事!朕的七百萬投在南面都不怕,你們那幾滴毛毛雨……不不,怎麼想到這茬了呢?總之……為他們一己之私,就敢礙一國之公,真真是該殺! 馬武府邸,老邁年衰的馬齊教育著自己的弟弟馬武:「這點小利也貪!眼見南蠻四面興兵,一國都空了,難保這皇上不起點什麼心思,皇上起了心思,惹毛了南蠻,你那點銀子蝕掉還是小的,當心皇上把大帳都算在你們這些人的腦袋上!」 馬武委屈地道:「咱們這不都是敲邊鼓的麼?南蠻一個勁地朝西北打,就像是要去替皇上擋西北事一般,湖南和江西的動靜,還堂而皇之寫在報上,生怕這邊皇上不知道似的。南北這兩位皇上,十來年都是明打暗合下來的,咱們要起心思,皇上還按個不停呢,能有什麼麻煩?」 急急腳步聲響起,人還沒進來,嗓門就扯上了:「馬大人!不得了啦!馬大人!」 聽得後面還有人追,該是馬武的門子,估計這人是直接踹門衝進來的。 馬齊馬武對視一眼,都聽出來了,佟國維的六子,隆科多的弟弟慶復。雍正把隆科多發配去了盛京,但沒敢為難貴胄滿門的整個佟佳氏,為拉攏佟佳氏,又把慶復拔了起來,在各處職位上轉了一圈,最近升到了戶部尚書,算是個朝堂新貴。 正因為是新貴,慶復跟馬齊馬武這富察氏走得很近,卻還沒近到可以不報門就衝進來的程度,今天這是…… 「老大人!老大人也在!?正省了去您府上叨擾,不得了啦!皇上有心大動,你們可得勸勸皇上啊!」 慶復衝進書房,正見兩人,又驚又喜,張口就來,也將馬齊馬武兩人驚住。 好半響,馬齊才瞇眼搖頭:「這皇上,忍了十年,終究是再忍不住了啊……」 馬武歎氣:「怎麼能打呢?還怎麼打呢?皇上難道還看不清形勢?丟了西北,沒什麼,丟了江南,也沒什麼,咱們守著北面,過得一天算一天吧,還有什麼好折騰的。」 聽兩人語調悲涼,慶復還當是他們無心開口,急急道:「如果皇上是用漢人去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聽皇上那意思,他也要學那李肆,興傾國之兵,這、這是要拿咱們滿人精血去拼啊。為國為皇上計,為咱們滿人計,這事可都斷斷不行!」 馬齊決然點頭:「那自是斷斷不行!當年先皇在湖南折損數萬滿人精壯,到現在還沒恢復元氣,皇上真要大動國本,不等我們出聲……」 馬武接道:「我們算什麼?這麼大的事,黃帶子都要說話,皇上就算強厲,他總得先當好咱們滿人的家!」 「坦坦蕩蕩」書屋裡,茹喜的聲音如雷鳴貫耳,震得雍正要扶著書桌才能站穩。 「此一時彼一時,萬歲爺,除了十三爺,怕是再沒誰敢提南征之事。萬歲爺你相不相信,不管是田從典還是張廷玉,哪一個漢臣要跳出來當托,言南征之事,那些個宗室和滿臣,絕對能把他們給活撕了!」 「他們在江南投的那些銀子還只是小事,如今這南北之勢,已讓他們都灰了心,個個都想著宋遼宋金之時。萬歲爺此時要談南北合議,要讓江南,要簽合議,絕能保得一個仁主聖君!」 雍正頹然坐倒,沒錯,這才是他最害怕的。四年前,他使勁地壓宗室滿人,拚命驅散朝野上下喊打之聲,不惜把主戰的馬爾賽丟出去當犧牲品。而現在,他要掙脫這泥潭,卻已經作繭自縛。 茹喜緊緊盯住雍正,不放過他面目上一絲神色異動,可盯了好一陣,見到的只有如墜深淵的驚悚,她一咬牙,撲過來抱住了雍正,那一刻,就像是一盆火炭裹上,雍正半邊身子都快化了。 「萬歲爺!您的大決心呢!?此時不振作,又待何時!?」 茹喜的呼喊如岩漿一般,從心底裡噴出,雍正被這幾乎能消融金鐵的呼喚給灼得氣都喘不上來,是啊,他的大決心呢? 一幕幕景象從雍正眼前閃過,大決心……他鼓了快十年的大決心,不過是勉強穩住了半壁江山,湊足了可堪一戰的銀子,拉扯起有一戰之力的火器軍。是啊,這都只是準備,準備妥當了,卻再無更多的大決心,丟開一切,邁出那決絕的一步。可這一步邁出去,真的是生死相搏啊…… 「萬歲爺!」 眼見雍正還目光閃爍不定,茹喜悲聲喚著,雍正心口一顫,猛然又想起十年前,隆科多來報的那一夜,也是茹喜在說,就此一搏。 雍正看向茹喜,手撫上她的臉頰,動情地道:「這些年,真的都靠你了……」 熱淚滾滾而下,茹喜在心底裡吶喊著,值了,這十年的苦侯,值了!她呻吟一聲,將整個身子投入雍正懷中,低低道:「臣妾為的就是這樣,為的就是萬歲爺能掏出心窩子,萬歲爺……」 感受著雍正也正在升溫的身體,茹喜仰頭,緊閉眼睫,她等的既是雍正於這一國的大決心,也是於她的大決心,到了此刻,這大清國和她,似乎已經渾然一體了。 急促的氣息也在罩下,茹喜正等著那一刻,那氣息卻又消退了。 雍正滿面暈紅地起了身,有些刻意地道:「朕……這就去佈置!」 他急急而去,茹喜趴在椅子上,似乎已成了木偶。 片刻後,小李子匆匆而入,低聲道:「主子,萬歲爺又點了……寧主子……」 寧主子就是茹安,茹喜現在是淳妃,茹安因為侍寢過,也被升到了寧貴人,但念著她跟茹喜是一處來的,依舊跟茹喜單獨住在映華殿。 小李子還想說什麼,卻被茹喜眼中噴射的冷厲寒光逼退,哆嗦著出了書屋,就聽見裡面茹喜痛哭失聲,然後是淒厲的呼號:「李肆!我恨你!我要把你千刀萬剮!」 次日,圓明園,萬春園迎暉殿,王公宗室重臣濟濟一堂,雍正緊急召開了國政會議。 馬齊、馬武和慶復等人對視點頭,他們一干宗室重臣已經聯絡好了聲氣,眼下怡親王允祥病重,雍正身邊也再沒了鐵桿王爺作陪,他們有信心把雍正準備大舉興兵的心思壓下來。 他們都算計好了,雍正肯定得找托出來先談這事,不管是老黑鍋田從典,還是已有第一漢臣之位的張廷玉,他們都決心把對方一打到死,絕不讓雍正被這托給頂上去。 「鄂倫岱、隆科多、阿靈阿,阿爾松阿,這些人作惡多端,朕寬大為懷,允其自新,只放在關外,讓其戴罪立功。可沒想到啊,霸佔民房,欺壓旗民,依舊恣意妄為,不思悔改,朕看這些人,千刀萬剮,也不足抵罪!」 雍正一開口,卻將眾人驚了個花翎朝天,這一槍打到哪裡去了? 「朕素寬仁,可絕非寬縱!鄂倫岱,阿靈阿,阿爾松阿父子,賜其自盡!隆科多,削籍為民!」 在眾人瞠目結舌的驚駭中,雍正將隆科多和滿人中的那些鐵桿「八爺黨」終於一拍到底,可這僅僅只是開始。 「覺羅桂良,忌日剃髮,奪爵!」 「覺羅杜葉禮,收受賄賂,奪爵!回京待罪!」 「佟法海,交通南蠻,賜死!」 「延信,交通南蠻,賜死!」 「錫保……奪爵!」 「傅爾丹……下獄待查!」 雍正高舉屠刀,不僅砍上了往日那些八爺黨,還砍上了曾被英華關押過的一些滿洲貴胄,特別是延信和佟法海,馬齊馬武和慶復等人如墜冰窖,雍正這番處置裡,不少人都是他們佟佳氏和富察氏的人,此時滿腦子轉的就是怎麼保人,哪還有心跟雍正在興兵之事上幹架。 這些人的罪狀顯然平日早已準備妥當了,今日一併發作下來,數十名宗室貴胄,殺的殺,下獄的下獄,一股凜冽更甚於雍正登基時的風暴,猛然在這本顯得閒適隨意的殿堂裡刮起。 當雍正將最後一句話吐出口時,這風暴凝聚為颶風,再無人能在殿堂中站穩。 「國有妖孽,致人心鬼祟,朕看那妖孽,總覺得自己時辰未到,還有機會,今日朕就下了這決心,為大清還一個朗朗天下!塞斯黑一個人在地府裡孤單得很,是讓阿其那去陪他的時候了!唔,還有一個……」 雍正滿臉暈紅,卻見張廷玉猛然跪下了:「求皇上仁心一念,勿傷天和!」 張廷玉這一聲喊,才將眾人驚醒,嘩啦啦全都跪了下來,雍正還要殺十四!?這可使不得,再殺了十四,他是什麼人都可以殺,看不順眼就可以殺,十四可得千萬保住! 沉寂了好一陣,雍正才輕輕出聲道:「罷了,朕的大決心,本就不願用在這些事上。」 眾人如釋重負,才覺一身汗已經濕透了。 「那麼,接下來議南面之事,南蠻咄咄逼人,西面直搗西北,東面侵吞江南,再不決然而起,我大清就要亡了!諸卿,可有人敢代朕領軍征討!?」 接著雍正又尖著嗓子一聲喊,眾人腰一軟,又趴在了地上,原來是這樣……雍正大揮屠刀,就是要料理得他們服服帖帖,再不反對動兵之事。 如此拙劣伎倆,比康熙的手腕僵硬得太多,可就是這樣,就是看得如此透,殿上卻沒一個人敢開口。剛才雍正開口之間,就處置掉了幾十個宗室親信,滿人貴胄,再無人有那個膽子跟他唱對台戲。 權柄,就在這個時刻,雍正有了再清晰不過的感覺,他的權柄,從未有這般凝重過。 「李肆,我準備好了,你呢……」 雍正看向南面,嘴角冷冷含笑。 第六百七十一章 北是煉獄,南是仙鄉 十月的北京,日頭仍顯火辣,紫禁城正北神武門的門洞裡卻寒意滲人,一堆下五旗的護軍在門洞裡縮脖籠袖子,蔫得就跟貓冬一般。 一個太監打西牆根湊了過去,佐領嗯咳一聲把人攔住:「皇上有旨,這幾日封門,沒得牌子別想……喲,李公公啊,日頭都快落了,還忙著哪?」 太監行到近前,佐領才看出是映華殿管事太監李蓮英。 小李子,不,李公公伺候茹喜近十年,現在已養出了幾分貴氣,就是不知道是摔了還是怎麼的,鼻青臉腫的,進了門洞,光線變幻,乍眼看去跟癩皮狗一般。 「不忙?不忙這天都要塌了!總得有人撐著不是?」 李蓮英將那佐領的好奇目光瞪了回去,嘴裡還不客氣地念叨著。神武門對他來說就是院門,經常出入。十來年裡,守門的下五旗護軍車□轆地換,而他也從早年向這些人點頭哈腰,漸漸變到對方朝他虛虛打千。 茹喜雖只有庶妃位,例錢可是比照貴妃給的,水漲船高,李蓮英也得了八品使監,正宗的首領太監。整個紫禁城的太監,只有二三十人在他頭上,其他人都得恭恭敬敬叫喚「李公公」、「李老爺」。 他手下也有十多個使喚太監,可出神武門去辦的事,他從來都不假手於人,甚至跟班都不帶一個,這可是他的專權,他一日不死,絕不會把這權丟手。 聽得李公公說得鄭重,那佐領跟其他護軍躬身將他送出大門。神武門幾乎已成映華殿的正門,李公公都是出這門去辦事的,而辦的事,正跟他們心中吹著的寒風有關。 「聽說李肆討要淳娘娘,萬歲爺不捨,把李肆惹惱了,這才跟萬歲爺翻了臉……」 「哪條陰溝裡撈起來的小道消息?是那李肆北上幫萬歲爺打準噶爾,萬歲爺送些人去南洋挖礦,萬歲爺跟那李肆的交情可鐵著呢,翻臉?切!」 「別扯了,分明就是皇上惱李肆不在意他,總想著撩撥撩撥,好說些知心話兒。」 門洞裡亂七八糟地議論著,到最後眾人都一聲長歎。 「還指望著李公公把消息送到,萬歲爺裝裝樣子也就成了,難道還真要把咱們滿人再推到南面去?」 「都在等皇上轉回心思呢,西山大營已經鬧騰得不可開交了,西山大營都攆不動,不定皇上要動咱們護軍營的心思。」 「唉,日子好好過著,折騰什麼呢,皇上也真是的,守著個太平天子不作,非要起勁鬧。」 護軍們雖只是下五旗的,可這麼多年鐵桿莊稼吃下來,說話也是沒皮沒臉,毫無顧忌,佐領不僅沒呵斥,反而混在一起,侃得不亦樂乎。 神武門外,一處斜角胡同裡,兩人正在不起眼的茶館二樓小間進行著足以讓南北兩方萬人變色的對話。 「泛泛的就這些話,皇上調兵,滿兵都不動彈,還不知道後面要出什麼簍子。」 「這也太泛了,有沒有細一些,著落到營,著落到怎麼個不動彈法的?」(文*冇*人-冇-書-屋-W-R-S-H-U) 「有倒是有,可這事就緊要了,洩了出來,我家主子都要吃掛落。」 「李公公啊,呵呵,咱們誰跟誰?多年的老交情了,你開價!也跟李公公你交個底,我宋祝德現在不僅有南面的官身,還兼著《中流》的暗牙,消息真有料,可不會虧待了李公公。」 「喲,老宋你能混啊,居然還能兼《中流》的差?可這就更犯忌了啊!我家主子特別交代了,誰都可以說,對報紙的暗牙就不能說。你們在報上一印,滿天下人都知道了啊。」 「咳,人長一張嘴,別人憑什麼說是你家主子,是你李公公道出來的?放心,咱們報紙暗牙這一行,關照線人可比軍情司天地會還牢靠。你看咱們報紙,上到督撫行止,下到州縣手腳,北面的事,比傳聞中你們皇上那粘桿處還靈通,那不都靠線人得來的消息麼?李公公,你聽說過,有誰遭過罪?」 「唔,這倒是……可這事生死攸關,恐怕我……一千兩,這……呵呵,少了點吧,一、一萬兩!?」 被對方豎起的一根手指驚住,李蓮英差點蹦了起來,他趕緊壓下身子摀住嘴,可眼中熾熱之光卻如有形之物,緊緊粘住了那根指頭。 對方嘿嘿笑道:「一萬是給李公公你的,公公的上家,也就是淳主子,老規矩,一對九。」 李蓮英目光吞吐不定,最後轉為直露的凶光:「江南銀行的聯票!」 對方攤開大手:「成交!」 映華殿,茹喜手指點上李蓮英的額頭:「真是沒用的東西,再訛訛,怕還能訛出幾萬兩!」 李蓮英正要請罪,茹喜又一聲歎:「罷了,瞧你老實忠厚,總是不貪,也就取你這點用了……」 接著她拍了拍書桌上一碟紙:「明兒帶出去,本就要傳過去的消息,還能賣出銀子,不錯。」 李蓮英被揉搓得沒了骨頭,卻沒忘自己的本分就是不開竅的奴才,小意地問:「主子啊,這些事可都是真事,傳給了南面,真的不會有問題?」 啪的一聲,茹喜一巴掌又抽到了李蓮英臉上,正中之前被抽過的地方。李蓮英不敢喊痛,趕緊趴下來認罪,其實也不怎麼痛,揣摩著這力度,暗道主子的心情比昨兒是好多了。 「辦你的事就好!有什麼事,難道還要你這奴才來擔待?」 茹喜淡淡地罵著,等李蓮英退出了房間,才悠悠一歎,既有憤恨,又有期待。 「就讓你樂呵著,看著這邊萬歲爺的笑話!等你被打個措手不及,丟了顏面,還不知你會怎麼狗急跳牆呢,到那時,就會記起北面還有個茹喜了吧。」 她回握拳頭,長指甲深深扎進掌肉,卻恍若未覺,嘴裡還低低嚼著兩個字:「李肆……」 養心殿,雍正將奏折丟在書案上,無比懷念正在彌留中的十三弟。 他雷厲風行,幹掉了一票宗親貴胄,懾得朝堂對他出兵之事毫無二話,滿以為就諸事順利了,卻沒想到,一調動西山大營,苦心錘煉多年的大軍竟然跟戀樁老牛一般,怎麼都拖不動。 封官許願作了,行賞銀子也許了,危言恫嚇也干了,西山大營的八營漢軍火器營還好說,八營旗兵火器營卻狀況連連。 八個統領,八個副統領,一下子「病倒」八個,還有四個不是折腿,就是摔了胳膊。三十二個參領裡,二十個都在告病,更有無數宗室親族跑來遞折子說情,甚至皇后烏拉納喇氏也來吹枕頭風,想把娘家兩個侄子輩留下來。陰風慘慘,直讓雍正懷疑時空倒轉,又回到了五十年前,先皇康熙平三藩時,人心潰決,寒風幾乎掀翻了京城。 當官的告假求情,當兵的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暗中銷籍的,有明裡撒潑打滾也不再離家的,甚至還有人佯裝走火。 快十年了,雍正拉扯起這支西山大營,花費了快十年光陰,無數銀錢。最早受訓的愣頭小子,也都變成了皺紋上額的中年人,而槍炮聲在京城之西,日日鳴響,十年不絕。 八個漢軍火器營,八個旗兵火器營,外加兩個大將軍火炮營,編製總數六萬人,這是雍正手裡的一支王牌。請的是西班牙的教習,用的是京局精心打造的快槍好炮。十年輪轉下來,積澱不斷沉凝,隊列走得連西班牙人都翹大拇指,槍法更是百步穿楊,承載著雍正對敵南面的莫大期望。 養兵多年,要到用兵時,西山大營的旗兵卻來了這麼一出,雍正還能沉得住氣。他也很清楚,當年先皇康熙推著滿蒙八旗在湖南跟南蠻對決,折損甚重,以至現在旗人對出戰之事尤為忌憚,現在不鬧,他還心裡沒底,就怕上了陣再鬧呢。 雍正不僅沉得住氣,還縱容旗人這麼鬧,原因是他要行惑敵之計。張廷玉曾建言說,南蠻消息靈通,北面一出兵,不定那李肆就要在南面收兵,轉頭北上。 因此由得西山大營的旗兵鬧鬧,讓那李肆覺得自己翻騰不起風浪,不放在心上,推著他進一步陷在南洋,然後再大舉興兵,定能收到奇功。 對於此戰設想,雍正早就想得通透,他當然沒打進南蠻腹地的心氣,跟張廷玉等軍機大臣商議的結果是,趁著南蠻兵力空虛,從江西方向狠狠打進去,吃掉南蠻一部分佯動的兵力,再復江西全境,就算竟了全功,而這樣的功績,既不會惹得李肆狗急跳牆,又會給自己,給大清留下一道輝煌戰功。至於後面的事情……李肆重裡子,到時把裡子讓足了,面子站穩,他雍正就算是超越了先皇康熙的中興明君。 因此雍正對書案上那件件兵部奏報不怎麼在意,他更在意的是,別弄假成真,到時候真的拉不動這些驕兵了。 「無妨,一個字:殺!」 再想到之前在圓明園震懾朝堂,信心就在雍正心胸間流轉,再看看那些奏報,他冷聲一笑,別看現在跳得歡,到時朕可要拉清單。 「皇阿瑪……」 盤算著時辰一到,到底先拿誰開刀,弘時求見。 「皇阿瑪,八叔……阿其那已難成禍患,皇阿瑪真的不能放八叔一馬?」 弘時進來,砰的一聲就跪下了,是來替阿其那求情的。雍正冷冷看著弘時,好一陣後,朝外一指:「滾!」 弘時自小跟阿其那一家關係就不錯,早前那幾年受雍正默許,還經常跟遭圈禁的阿其那來往。雍正知道,這個兒子對自己處置阿其那有意見。 對這個兒子,雍正一直都很失望,氣量狹小,為人偏激,聽風就是雨,比弘歷差遠了。起碼弘歷受儀仗的氣度就是穩穩的,天生有帝王之氣,而這個弘時卻怎麼也上不了檯面。眼下一國都在盯著南面之事,連未成年的弘歷都求請逢差,這個成年阿哥,卻連一點毛遂自薦的心氣都沒有,還老在那些個狗屁事上摻和。 雍正對弘時早就沒什麼期望,所以情緒表露得格外直接和決絕,弘時渾身打著抖地退下了,還沒出殿,雍正冷哼一聲,再把他嚇了個哆嗦。 趕走了弘時,雍正繼續盤算自己的進軍大計,心中還有餘裕溜過這樣的念頭:「想必李肆也快收到我出洋相的消息了,你就偷著樂吧,還有更大的樂子等著你呢!」 黃埔無涯宮,李肆不在意地道:「瞧韃子那般德行,一個西山大營,竟然動彈不了,還想趁咱們分身乏術來吃豆腐,真是做夢。」 政事堂首輔湯右曾、次輔范晉和樞密院知政蘇文采都在,這就是個小型的國務會議。 蘇文采翻著資料,搖頭道:「官家,不可小視。西山大營六萬人,武昌大營還有三萬綠營,其中半數也編練了多年火器。如果雍正真要下大力,還能從察哈爾湊個兩萬馬隊,再加上田文鏡的兩萬江西綠營,到時候可是十三萬大軍!咱們在那個方向只有虎賁軍一軍,還分散在江西湖南兩處。」 范晉也道:「西北的岳鍾琪還握著近十萬綠營和喀爾喀蒙古兵大約兩萬,如果雍正決絕,捨掉西北,回防荊州西安一線,還能在湖南方向策應,這可是二十來萬人!跟早年康熙聚兵二十萬可不同,這些兵大半都是全新編練的火器軍,用的是燧發槍。」 湯右曾沉沉點頭:「緬甸和爪哇之事,必須盡快了結!」 李肆依舊不在意,八面出擊,雍正會跳出來的可能性,在定下出兵計劃時就早預見到了。他懶懶地道:「之前不是有預案麼?照著預案辦,跳樑小丑,不足為慮。再說了,等他們把大軍拉到江西,怎麼也要三四個月,到那時緬甸和爪哇之事也早了結了。」 這話說得倒是沒錯,可配上李肆那倦倦神色,眾人都微微訝異,有些奇怪啊,官家對軍事可從來不含糊,怎麼感覺今天有些怠政的模樣? 李肆還沒察覺三人的目光,哈啊打了個哈欠,揮著袖子,示意會議結束。 「官家這模樣……有點像……」 「腳步虛浮,面色潮紅,莫非……」 「老夫去問問中廷!」 三人出了肆草堂,思緒不約而同地飄到同一個方向。 湯右曾跑去中廷刺探消息,范晉和蘇文采出了大中門,行在天堂高道上,見著左右休閒的遊人,對視一眼,都是無比感慨。 官家不把雍正的動向當回事也是正常的,眼下英華國力鼎盛,四川、緬甸和爪哇三三路大軍三十萬,為的是百年安寧,並非全因戰事陷在外面。雍正打過來,即便沒有虎賁軍,靠著國內新組的衛軍都能應付。 韃清在北面有異動,可能侵攻南面的消息,已經陸陸續續在報上有所透露,可見天壇廣場上這些遊人,一點也不在意,嗡嗡議論聲裡,更多是在談明年的十年聖慶會是什麼花式,東洋南洋有什麼奇珍異寶,國中人心安定,對皇帝,對朝廷,對軍隊信心無以復加。 「洛女飛天圖啦,絕世之作!不識貨的別湊熱鬧……」 「穢亂?違法?官家都有私藏,咱們老百姓買賣這東西算什麼?」 接著從人群裡傳出來什麼了不得的聲音,兩人疑惑地對視一眼。 吩咐侍從將那人帶到近前,卻是個游販,背滿竹簍都是畫卷。游販也不認識兩人,只當是貴人買畫,興高采烈地取出一卷,在兩人眼前展開。 那一瞬間,不僅范晉蘇文采兩眼錚地一亮,身邊侍從也都呆住了,像是有一根粗大鐵釘,從百匯直戳到湧泉一般。 一副畫,一副很普通的飛天畫,可不普通的是,那妖嬈飛天,除了薄薄紗挽,胴體盡皆呈現。畫卷用色明麗,陰暗凹凸層次豐滿,用的還是天廟寫實攝華技法。麗色柔軀,直愣愣撞入人的眼簾,似乎都能聽到哧哧的噴鼻血之聲。 「這可是南關洛行首飛天圖!看這相貌,看這身段,這可是照著活生生的妙人兒畫出來的!這一副三百兩,瞧著是老爺們垂詢,我才拿出了這幅可以傳家的大作!三百兩,便宜啊!」 販子一邊急促地說著,一邊四處張望,自是也覺得這種畫扎眼。 「洛……行首?西關洛參娘?她,她怎能容自己這種畫在外面流傳!?」 蘇文采太過驚訝,說話都結巴了。 「洛參娘可是天仙下凡,怎在意這般世俗忌諱?這畫還是邊大家親手畫的!」 販子不屑地回道,還把國中巨匠邊壽民扯了出來。 范晉在一邊樂了:「真是邊大家的畫,你三百兩就賣?來來,再讓我看個明白!」 販子臉色一變,扯過畫卷,扭頭就跑了,原來就是一副贗品。 「這、這是什麼世道?」 蘇文采還憋著臉跺腳,范晉卻哈哈一笑。 「什麼世道?好世道唄!怪不得官家都無心凡塵,怕是也沉浸在仙鄉里吧。」 第六百七十二章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咱們這園裡可已經有好幾頭狼了,準是把四哥哥吃得太狠,才在外人眼裡落了形跡。湯相都找到中廷六車那,拐著彎地探話,問四哥哥是不是傷了身子,老實交代,是誰傷了四哥哥的元氣!?」 黃埔無涯宮後園,年已二十六七的關□,開口依舊帶著一絲少時的嬌憨,再配上她那月牙眉,即便叉腰扮茶壺狀,也顯不出什麼威懾力。 「我忙著教孩兒們練拳,一天累得要死,才沒有……那什麼呢。」 嚴三娘面頰一半青一半白地嘀咕著,白的一半似乎是有些心虛,青的那一半顯然是被關□的「狼論」給氣著了,年過三十的女人,最忌諱的就是聽到那個字。 「我就是想啊,可惜……」 安九秀悠悠撫著大肚皮,她又有了六七月的身子。 「關□認真起來好了不得呢……」 蕭拂眉掩嘴低低笑著,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看我做什麼?成天埋書堆裡,一股霉味,你四哥哥才沒什麼興致。」 朱雨悠更是淡定,末了再加一句:「我和嚴姐姐、蕭姐姐,還有安姐姐,都是老太婆了,也就某人還撐著小姑娘的嫩臉,怕是賊喊捉賊吧。」 關□惱怒地跺腳:「這半月我都忙著料理賬目,連自己的日子都讓了出來,怎麼會是我?」 大眼睛滴溜一轉,落到正縮在角落裡的兩個身影,被她目光一罩,四娘和寶音趕緊搖頭:「不是我、不是我……」 關□不爽了:「那到底是誰!?難不成四哥哥還跑出去打野食了!?」 一陣抽氣聲響起,大家都看向負責隨身侍衛的四娘。 「南關十里長堤,十八行的行首個個如花似玉,還各有一身曲藝絕技。」 「黃埔西樓的異國風色也是一大盛景,朝鮮和東瀛的不說了,什麼葡萄牙、西班牙、法蘭西和意大利的洋姑娘,讓人目不暇給。聽說還有波斯女奴和崑崙女奴,專供獵奇艷客。」 「越秀山莊裡的江南風色更是不錯哦,聽說是專養揚州瘦馬的江南客聯手打造的,那裡的姑娘才情滿溢,艷色超絕,可是讀書人風花雪月的最佳去處。」 一說到外面的「風色」,這幫婆娘們也頓時來了興趣,說得關□一張俏臉更是煞白,盯著四娘的目光也開始噴火。 四娘腦袋搖得有如撥浪鼓:「沒有沒有,官家哪裡有功夫去那些地方呀?他真要去,我還不拔刀當場把自己戳死在地上,娘娘們的交代,四娘可一點都不敢忘。」 眼見這場「後園生活作風會」即將轉入批判大會,蕭拂眉終於挺身而出。 「好啦,別逗關□了,還是趕緊說清楚吧,今明也都讓著關□。別擔心,官家也就是有些燥火,這幾日瀉瀉,傷不了身,我盯著呢……」 蕭拂眉臉頰微紅,說到的事讓其他幾個婆娘也低下了頭,關□恍然大悟,原來是個個有份呢! 蕭拂眉看向朱雨悠:「那些個東西,都拿出來吧,怎麼也不能讓關□吃虧。」 那東西……果然是這朱家公主最會裝了!? 關□肚子裡嘀咕著,就見朱雨悠一臉笑意地從身後摸出幾本大書,一股腦地塞到了她手上。 「別叫……」 見關□一臉狐疑,信手就翻,朱雨悠還提點了一句。 來不及了,一陣驚呼在雲間閣這間私密後堂裡響起,直衝而出,把外面值守的女衛都嚇住了,一窩蜂地衝了進來。 把女衛們攆了出去,關□一張臉紅得紫透,指著那書問:「這、這、這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春宮圖唄,大家都一副「你裝啊,繼續裝啊」的不屑眼神,都多大的人了,還當自己是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呢。 「哪來這麼……這麼真的圖冊啊!?我真是第一次見嘛!」 關□嘴裡辯白著,視線卻還被那色彩艷麗、惟妙惟肖,幾乎如真人一般正戰鬥著的畫頁粘著。 從古至今就沒少過春宮圖這種玩意,可關□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美的圖冊,她下意識地以為,這是大畫師親手一頁頁畫出來的,用的還是西洋技法。 西洋油畫後園裡可藏的不少,不乏光著身子的洋女圖。只是擺個姿勢,就讓人喉乾舌燥,而這畫冊上的卻是在赤膊殺伐,關□自然被懾得心神暈迷。 「這可是書坊琢磨出來的油墨套印,說是什麼四色套印,世間萬色都可以混出來,加上精工雕版和固墨厚紙,用來印春宮圖,自是最能顯出書坊的印工。」 朱雨悠以專業口吻解說著,用膝蓋都能想到,這玩意肯定是她搞來的,甚至本就是她掌著的書坊弄出來的。 「一百零八式,式式都有出處,看,這是《玉房指要》的,這是《容成陰道》的……可都是絕學哦。」 嚴三娘的解說也同樣專業,關□傻傻地翻到書皮,才看清名字:《天罡地煞房中匯要》。 「你們……」 她的語氣極度虛弱,淹沒在這幫已進入腐女狀態的姐妹的瓜噪聲裡。 寶音湊熱鬧道:「娘娘,你看這些女子的面目,個個都有不同,知道有什麼來歷嗎?」 關□也咦了一聲,的確不同呢,不僅是面目,甚至個個身材都有差別,這是…… 安九秀低低笑道:「這些人兒,其實都是仿著咱們應天府三大處的一百零八花魁畫的。」 應天府三大處就是剛才說到的南關十里長堤,黃埔西樓和越秀山莊,所謂花魁,自然就是那些紅燈高掛處的鶯鶯燕燕了。 關□楞了好一陣,忽然有些憎惡地道:「這書羞人不說,還這般輕賤那些女子,你們還笑?還照著這東西上的招式去跟四哥哥比劃?」 堂中沉默片刻,嚴三娘才搖頭道:「妹妹啊,那些女子自己不輕賤,別人又怎麼輕賤?你難道忘了,多年前咱們剛來黃埔的時候,就知有那種地方,姐姐我還跟官家嚷過,這一國如果不關了那種地方,就不准他上咱們的床,結果呢?」 朱雨悠笑道:「官家很無奈,結果還是妹妹你收留了官家好幾日哦……」 蕭拂眉也道:「世事本天成,官家已經下過不少法令了,把那種地方管得死死的,可架不住這個男人世道啊。」 關□蹙著月牙眉,噘嘴道:「憑什麼就一定得是男人世道?四哥哥行的天道,第一條就是普天之下,人人皆一,這道理說開了,咱們女子跟男子不也是一樣的麼?」 安九秀在一邊笑了:「這個一樣,跟那個一樣,可不一樣,男人能生兒育女麼?」 關□紅著臉強辯道:「我說的一樣,也不是要什麼都一樣,而是說咱們女子並不是天生就低男人一等!」 寶音連連點頭:「這個真的有,娘娘怕是不知道,咱們應天府還有一些特異的去處,可是專為女客準備的,叫什麼……鴨店……」 婆娘們轟聲笑開了,關□惱羞成怒,撲住寶音又掐又擰,鬧了好一陣才罷休。 「姐姐們……用了什麼式樣?」 鬧過之後,關□瞇著眼睛在那書上溜著,壓低了聲音問。 即便是帝王后園,也有這種絕不可外傳的情事,而關□的責問,更是英華「世風日下」的又一側證。 如李肆這幫婆娘們的描述一樣,應天府三大處各有特色,黃埔西樓講的是金刀大馬的異國風情,直來直去,無甚情調。越秀山莊又太雅,不是學經義博學,至少有舉人身份的去了,在那幫古色古香,才氣十足的古典美人面前,估計連手擺哪都不知道。而南關長堤則是雅俗共賞的好去處,既有藝,又有色,恰到好處。 今日這南關長堤,竟是一派盛況,在曲藝色三絕的長堤十八行處,烏泱泱擠了大片「恩客」,都撐長了脖子,異口同聲地喊著:「洛參娘,現一個!現一個!」 有還懵懂不明的人問,這是為何而來,眾人紛紛鄙夷道,你連報紙都不看,還在外面跑啥? 「哎呀!韃子要打來了!雖然說還沒出京城就鬧騰得笑話不斷,可終究是十好幾萬人,你們就不怕呢?」 那人急急從報童那買來報紙,一看就嚇住了。 「韃子?秋後的蚱蜢,蹦達得起勁,不自量力的螳螂,還想舉臂擋車!?看《中流》作甚?看《南華報》!《越秀時報》和《英華商報》也行,就是不怎麼過癮。」 眾人眼睛都不眨地洗刷著,那人一頭汗水,趕緊再丟出一枚當十文的銀角子,又買了《南華報》。藉著旁邊的路燈展開一看,驚得連口水都流下來了。 《洛參娘自證嬌軀,邊大家痛斥畫藝》! 這題目就夠閃眼的,說的是最近春宮畫盛行,尤其是南關長堤十八行裡的行首洛參娘,她的春宮畫像滿大街都在賣,賣家還號稱是國中大畫師邊壽民所繪。消息傳得眾人皆知,所有男人都恨不得人手一捲。 洛參娘誰不知道,絕色麗人,舞技更是一絕,而且從來都是賣藝不賣身。這種污她清白的畫像到處賣,她自然得站出來澄清。 可沒想到,她對前來「採訪」的各家報紙快筆說,她更恨的是造假之人把她的嬌軀畫丑了,她可不是那歪歪扭扭蛇妖一般的身段! 「女兒家清白還是小事,把奴家的頭拼在不知從哪處蛇洞裡鑽出來的怪物身子上,這般冤屈,奴家死也不願受下!」 快筆們問,洛行首你又要哪樣呢? 洛參娘一句話把快筆們震傻了,「若真是邊大家執筆,奴家又怎敢不解帶寬衣?由邊大家將奴家這傲人身子留在畫板上,這可是能留到後世的美譽……」 這十來年下來,先是聖道皇帝變了天,讓這人世天高眼闊,接著是白城學院的道黨們出籠,讓人心也闊了。之後歐羅巴風物和學問又轟然湧入,除了讀書人大開眼界,尋常老百姓也都有了見識。 而其中一樁事也讓老百姓們開始習以為常,那就是歐羅巴的「油彩畫」,跟天廟的「天畫」有異曲同工之妙,更攝人的是,竟有不少油彩畫,畫的是不著片縷的男女。 這事年前國中還吵過一陣,之前的儒黨,現在的墨黨都在痛罵有傷風化,朝廷甚至還為此議過,是不是要修訂《版律》,加強「風化管理」。 可有識之士都認為,妓院都開著,你來禁春宮畫,這是虛偽之舉。那時正好李紱在江南以禁淫書為名,大肆燒書。書坊一干勢力反擊墨黨是借苛治風化為名,行鉗制人心之實。有韃子的行為作參照,墨黨很快潰敗下來,再不提什麼風化之事,光屁股洋人的畫隨處可見。 卻沒想到,這股風潮很快就改了方向,國中春宮畫行業蓬勃興起,現在洛參娘喊出這激噴鼻血的話語,頓時引發又一股人心浪潮。 邊壽民畫名大盛,這事不過是躺著中槍,可洛參娘的呼籲印在了報紙上,他也不得不出來表態。而他竟然也發了瘋,對報紙豪言道:「參娘敢為天下人之先,邊某怎敢矯情退卻!?」 聽說兩人相約在今晚,華燈高掛,專畫一幅薄夜飛天圖,所以才有了這人山人海,還叫囂著要洛參娘現身一見。 「風月女子,興風作浪,不過是為名而已……」 「這名一般人可不敢出,老邊說得好哇,敢為天下人之先,他也是瞧出了此事非凡,才敢賭上老臉搏一把。」 「這倒是,若是換在十年前,或者是在北朝,洛參娘一個,老邊一個,都是要上鍘刀的主。」 「板橋啊,看你脖子伸得那麼長,手腕也在抖著,是不是也心癢了?」 十八行附近一處樓堂上,一群穿著儒衫,貌似矜持之人,正憑欄打望著人潮。聽那稱呼,其中竟有去年出任寶島知府的鄭板橋。 「我是手癢,手癢了……」 鄭板橋哈哈一笑,發出一聲不知道是遺憾還是讚歎的長聲,一杯飲盡,他也是個善畫之人,自問師出名家,根底不比邊壽民差。可惜這麼多年都專心宦途,畫工也有些落下了。想到能將瑩玉嬌軀,由自己的畫筆,美輪美奐地留在畫布上,還不被世風所斥,這等美事,簡直死而無憾。想到這,鄭板橋承認,自己真的是心癢了。 遠處一陣如雷歡呼,怕是那洛參娘還真的現身了,鄭板橋搖頭晃腦就吟上了,「秋日醉春風……」 遠處人潮中,最初那個買了報紙才搞明白事由的人憤憤地拂袖道:「這不是穿著衣服麼?怎的憑白哄人?瞧你們還鬧得起勁,好像佔了什麼大便宜。」 周圍一干人等搖頭鄙夷道:「俗!真俗!咱們是敬參娘這膽氣!人家只給畫畫的邊大家看,畫完了也是自家珍藏,你要看那沒穿衣服的,對面角落裡的畫店淘去!事先跟你說明白哦,那些個畫,可都是技藝不精的人胡亂畫的,連腰腿分寸都沒畫對……」 緬甸沙廉,炮聲轟鳴,巴達維亞海面,船帆遮天,還有一隊英華戰艦正直奔亞齊而去,聖道九年十月,英華一國,國外戰火紛飛,國內不僅歌舞昇平,人心還朝著更廣闊的舞台升騰而上。 就在李肆終於有了接近現代的「啟蒙工具」,享受著關□開竅後的香艷服侍,預定還將有一段日子要遭朝堂重臣疑神疑鬼時,北面的雍正,看著飛馬急遞來的英華報紙,被洛參娘和邊壽民的「壯舉」樂得開懷大笑。 「國之將亡,妖孽必生,李肆啊李肆,朕接下來的一擊,可千萬不要生受不住,徒讓朕自將虎膽縮了兔穴……」 笑完了,憧憬完了,他再對王以誠道:「那什麼畫,也找來讓朕瞧瞧,看到底是什麼鬼物,能引得人心如此動盪。」 映華殿外,弘歷的隨身太監朝李蓮英奉上一疊銀票,然後低聲道:「四爺想見識見識南面那些畫兒,特別是那個邊壽民的洛參娘飛天圖……」 第六百七十三章 滿漢一體,主奴一心 眼見要近十一月,雍正覺得戲份已經做足,看南面的報紙,英華有跟荷蘭人和不列顛人停戰和談的跡象,他不願再等,準備親臨西山大營,以檢閱為棍棒,要將這支親手打造出來的大軍攆上戰場。 「至高無上的陛下,外藩小臣萬般無奈地向您道別,我們的國王已經跟南蠻簽訂了友好條約,還向南蠻派駐了公使。在這種情況下,小臣等人繼續留在這裡,將會違背國王的意旨,甚至有可能被冠上叛國者的罪名,因此……」 可決定剛下,西山大營的一幫西班牙教官就向雍正提出辭呈,先給了雍正一記悶棍。經過小謝和安陸兩任葡萄牙公使的努力,西班牙跟英華也以《里斯本條約》為藍本建立了外交關係,互相尊重「主權」。給滿清培訓軍隊,這是嚴重違背條約的罪行,以胡安少將為首的西班牙教官團很遺憾地請辭。 「檢閱……是的,我們可以等到檢閱完畢之後再離開。」 雍正很不爽,但他對這事的理解,跟胡安等人所述有很大偏差。不過就是夷狄斷貢,損些面子而已,他可沒領會到,西班牙是將滿清算作了英華主權範圍。少了西班牙教官,火器軍打起仗來,要出什麼狀況,可就再沒人指點了。 不過……能將這些西班牙人用了五六年,也算是值了,因此雍正很大度地沒有計較,只是要求西班牙教官團在組織完檢閱活動後再離開。 接著雍正召見西山大營的滿漢將帥,很嚴肅地道:「朕要看到這支大軍的精氣神……」 雍正把這支大軍抓得很牢,特設了火器營編練衙門,由軍機大臣統管,直管者為一套滿漢混雜的班子,職位都叫「火器營編練總統」。 之前被雍正殺雞儆猴,奪了郡王爵位的宗室錫保就是其中一位總統,另外還有雍正藩邸舊人,兼領滿洲鑲白旗都統的石禮哈,再加上納蘭性德的孫子,直隸古北口提督納蘭瞻岱,這三位總統管著滿洲火器營。 漢軍火器營也有三位總統,一個是早年被南蠻抓過,後來放歸北面的原廣西提督張朝午,可他僅僅只是參贊,無帶兵之權。漢軍火器營的實權由趙君良、楊鯤兩人把持,這兩人都是從地方綠營軍將中拔出來的,在整個西山大營裡最懂「業務」。 「皇上養兵多年,今日正到用兵之時,西山健兒感激涕零,恨不能以死相效!皇上放心,奴才等早已安排好了檢閱諸事!」 錫保雖被奪了爵,卻又套上了一頂「待罪立功」的帽子,已知自己將有大用,說不定就是西山大營的統兵大將。雍正的交代,他自是細細安排妥帖,一點也不敢懈怠。自然,嘴裡更是渾圓無隙,似乎早前席捲西山大營的病傷風波從沒發生過一般。 「皇上不計滿漢之分,力排眾議,容我等漢兵漢將進西山大營,這恩德如天一般高,咱們漢軍火器營,可得在檢閱裡好好露臉,如此方才不負皇上所望。」 漢軍火器營裡,張朝午動著真情,對另外兩位總統這麼說著。雍正不計他是敗軍之將,南蠻囚徒,而且年事已高,依舊委以重任,他當然恨不得把腦漿子噴出來,好證明自己的忠誠。眼下這場檢閱,在他看來,可不簡單只是一場檢閱。 「早前滿營大鬧傷病,還靠老張鎮住了咱們漢營,已是在皇上心中留下了印子。這檢閱,咱們也早有所準備,定要讓皇上看看,天下還得靠咱們漢人來守!」 趙君良和楊鯤都是沒背景的孤臣,跟著張朝午一同抱團取暖,眼見要有大用,也是咬牙拼出了十二分力氣。 相比之下,滿營的狀態就很是不堪了,滿營上到各營統領,下到普通小兵,都能走通門路,直抵君前,所以才敢折騰出傷病風波。 錫保跟石禮哈、納蘭瞻岱召集各營統領參領,連番動員,好說歹說,甚至暗中拍胸脯許諾,只要檢閱上壓住了漢軍營,真打起仗來,就可以縮在漢軍營後,這才讓滿營打起了十分精神,傷病風波也才偃旗息鼓。 西山的滿漢兩大營,在十月下旬,竟又迸發出了火熱的練兵高潮,讓雍正頗為欣慰。 十月二十八日,秋高氣爽,雍正鑾駕親至西山,還帶上了大批王公重臣,一場浩浩蕩蕩的檢閱大典就此上演。 漢軍營先露面,腳踏鼓點槍上肩,個個頭裹黑巾,目光勇毅,布鞋綁腿,號衣整齊,胸前背後白圈黑字的「兵」格外惹眼。一排三十人,二十排為一小陣,小陣排頭是鼓號手和棋手,六百多人舉手投足,竟如一人,方陣如一塊鐵板,掠過看台,沒有絲毫鬆散,雍正都連聲讚歎:「好!好!這才是我大清的兵!」 一邊的檢閱顧問,西班牙人胡安暗自得意,這幾年訓練,訓得最多的就是走隊列,能做到三十人寬幅,二十人深度,還能這麼整齊,就連歐羅巴的軍隊都做不到。話又說回來,也是漢營這些中國人的服從性很高,才能讓他們西班牙教官揉搓出這樣的成績。 「保、家、衛、國!」 「忠、君、護、清!」 「誓、滅、南、蠻!」 列隊而過的方陣響起雄壯聲潮,漢軍營為展現自己的風采,特地在隊列式裡編進去了鼓舞人心的口號。 「殺!殺!殺殺!」 而口號末尾,隨著一陣更有力的呼喊,兵丁們的動作更為攝人。火槍下肩,前舉,沉沉一抖,再嘩啦啦轉了一圈槍花,然後回到肩膀上,一股「肅殺之氣」充斥著檢閱場,雍正心胸也被激起一股豪壯之氣,下意識地鼓起掌來,引得跟著他來的王公大臣們也趕緊跟上。 「不錯不錯,雖有些呆板,卻比往常秋操的九進十連環還顯得有勁!」 「這本就是漢人專擅的嘛,咱們滿人長於騎射,皇上硬要壓著練火槍,自然比不上漢人。」 王公大臣們還低低議論著,之前覺得雍正在西山大營裡下的功夫似乎太過,可現在看來,由西班牙人調教出來的火器新軍,氣勢就是不一樣。 人群裡,老態龍鍾的趙弘燦垂淚唏噓道:「南蠻就是這般打仗的!直愣愣地擺陣,直愣愣地走過來,然後一陣排槍,咱們這邊就敗了……」 馬爾賽撫著自己的傷腿,開始深刻反省:「皇上英明啊,熬了這麼多年,終於把南蠻的兵法學了過來,瞧這陣勢,就算是城牆,都能直接撞垮了!」 西山大營有滿漢各八營,每營又分五小營,每一小營就是法蘭西和西班牙陸軍通行的營編制,大約五六百人。漢營匯聚八營裡的好手,拉出來一個整營三千人,也就是五個方陣。前四個方陣滾滾而過,第五個方陣一登場,頓時再引得場外看台一陣喧囂。 「刺刀!刺刀營!咱們大清的刺刀營!」 趙弘燦有些燃了,朝著雍正起勁地喊著,雍正矜持地一笑,心道終究有識貨的,看出了朕下的非凡功夫。 前四個營的兵丁,手裡端著火槍,腰間還掛著單刀,這是鳥槍兵的一貫形象,大家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而現在出場的方陣,兵丁腰間沒了單刀,手裡的火槍上卻多出了一截狹長刀刃。 刺刀,讓大清官兵聞風喪膽的利器,歷數清英多次大戰,這玩意給大清官兵造成的壓力,比火槍大炮還要凌厲。廣西梧州,湖南郴州,湖南長沙,南蠻兵靠著這刺刀,遠能射,近能刺,遠近一體,一人能當大清三人用。而在雨季,火槍受潮,刺刀更是續戰的依憑。 雍正即位後,不僅組建了西山大營,還讓管理西山大營的火器編練衙門研究和改進大清火器戰法裝備。讓大清官兵也用上刺刀,是這個衙門的一項戰略課題。 可惜的是,火槍好造,刺刀難配。難點在於作坊造出的刺刀,上槍卡筍精度不一,刀槍總是難以一體。刺刀搖搖晃晃套在槍口上,射也不好射,刺也不好刺,最終只能倒退回腰刀時代,臨敵近時,丟槍用刀。 對此雍正還發過幾次脾氣,泱泱大清,竟然連這麼一樁小事都解決不了? 看現在這刺刀方陣,似乎已經解決了一部分問題,這事雍正心裡有底,他可是花了老大代價,從南面暗中走私來廢舊的刺刀,照著刺刀造槍,這才湊出了幾千上刺刀的火槍。 刺刀方陣滾滾而過,一邊踏步,一邊喊著「殺!殺!」的口號,刺刀還隨槍上下翻飛,日耀倒映,寒光如雪,匯成閃爍不定的刀海,讓看台上再爆發出一片喝彩之聲。 「張趙楊三人還真是用心……」 張廷玉在一邊低聲說著,雍正滿意地嗯了一聲,知道張廷玉是在強調漢軍火器營的精銳和忠誠,為自己「滿漢一家」的大方針唱讚歌。 轟隆一陣如山響動,五個方陣停在了台前,然後是直衝雲霄的吶喊,三千個嗓子疊在一起,有如巨人一般,震天動地。 「皇、上、洪、福!」 「大、清、永、固!」 這便是漢軍營的花活了,其實也是例行功課。往年京營秋操,官兵都會變著花樣地山呼萬歲,可眼下由漢軍營這般整齊,這般有勁地喊出來,氣勢當真是非同一般。 僅僅只是三千虎賁,陣仗就為雍正之前所從未見過,熱氣激盪在心胸,他頓時覺得,自己苦了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值了。 看台上更傳出了哽咽之聲,是一班漢臣正淚流滿面,張廷玉還喟然道:「我大清的人心,終究是穩的……」 漢臣是為漢營的威武而感動,滿臣們卻咂嘴的咂嘴,撓鼻的撓鼻,甚至還有人道:「還好還好,總算是念著朝廷,念著皇上的……」 接著滿臣們興奮起來了,漢營退場,滿營登場。 溫度開始低了下來,連雍正的臉色都漸漸發冷,滿營也是五小營一大營三千人的規模,服色比漢營光鮮得多,但隊列的整齊度卻差了太多。 可當五個方陣全都拉出來之後,場中景象驟然一變,五彩紛呈,讓人目不暇接。 一排排或蹲或跪,如波浪一般延展而動,火槍前指,仿若真在戰場對敵一般。一個方陣動完,下一個方陣接上,如滾滾長龍,似乎都快騰躍上天。 「魚龍疊浪……好樣的!這可是昔日驍騎營的絕活,如今滿營都能用在火槍陣上,這可是決勝之陣啊!」 趙弘燦使勁拍著巴掌,其他人也都轟然叫好,雍正不怎麼懂,本覺得有些問題,可「專家」都在讚歎,原本從臉上消退的紅暈又再度升起。 魚龍疊浪完後,再一聲鼓號齊鳴,五個方陣嘩啦啦如蟻群散開,每個方陣裂作五個小陣,二十五個小陣如天女散花,槍口如林,指向四面八方。 馬爾賽不落人後,趕緊作著講解:「變得好快!這四統五行陣最擅應對圍攻之敵,敵軍便是數倍勝我,也要撞得頭破血流!」 這陣法雍正熟悉,昔日秋操的「九進十連環」裡,就有這麼一出,可那時候是刀牌弓矛,現在滿營居然將舊日陣法用在了火槍上,威力想必不凡。這些陣法,可都是老祖宗,不,漢人的老祖宗傳下來的,自有它的奧妙。 想到南蠻就是一招橫陣,直來直去,哪裡懂得這麼多陣勢,雍正心說,草莽就是草莽,對上漢人老祖宗的智慧,那是鐵定要吃虧的。 雍正並沒注意到,看台一側,那幫西班牙教官面面相覷。 「場上到底是滿營還是馬戲團的?」 「怎麼感覺是在戲台上呢?」 「恥辱……這絕對是恥辱!原來我們不是在訓練軍隊,是在訓練唱戲的歌舞團!」 胡安等人臉頰緋紅,很默契地把身子縮到陰影裡,生怕有人看見。場上滿營正賣力地演著各種陣法,來來回回,穿梭不定,那鼓點的節奏也變得波瀾起伏,如果再加上梆子嗩吶,還真是一出大戲。 鼓掌聲、叫好聲幾乎快掀了看台的紅綢棚子,雍正身後,弘歷更是滿面通紅,前仰後合,還高聲喊著:「賞!看賞!」都忘了這是軍營,他們是來看檢閱。 雍正已是覺得不太對勁,正想說點什麼,光光一陣鑼響,三千人如一人,同時轉向看台,推金山倒玉柱,一手扶槍,一手扯辮,手臂伸展,三千根辮子,辮尾還紮著紅綢結,一起拋飛而起,拉出了三千道昂揚弧線,再繞回到脖子上。 那一瞬間的色彩和韻律,有如玉珠落盤,懾得人心恍忽。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清萬年、萬年、萬萬年!」 最後是三千個嗓子再度匯聚成一聲,跟漢營的山呼不同,滿營這一陣呼喊,圓滑利溜,有如無數鵝卵石在心間小河裡摩挲著,幾乎快融了肺腑,說不出的剔透酣暢。 雍正也被激得挺身立起,張口就想呼喊,可他臨時起意,一口氣衝到了嗓門,竟不知該喊什麼。 恍忽間,雍正又回到了十多年前,又成了那個憂心國事,憤世嫉俗,人稱冷面王爺,心中卻揣著一盆炭火的四阿哥。 雍正振臂高呼:「兄弟們——辛苦了!」 這一定是一支萬勝之軍,一定會給他帶來捷報,雍正從沒有這般自信,由此他也無比自豪,這可是他親手打造的大軍,官兵都是他的好兒郎。他下意識地就以主帥的身份,喊出了這麼一句。 沉寂驟然籠罩檢閱場,接著是警醒過來的馬爾賽、趙弘燦和張廷玉等人大退幾步,朝著雍正跪下,齊聲道:「奴才們……不敢當!」 場中官兵正不知該如何回應,有了王公重臣的示範,也都醒悟過來,錫保等人吆喝著場前的滿營,張朝午等人招呼著場後列隊的漢營,六七千人再齊刷刷跪下,發出了檢閱以來最強有力的吶喊聲。 「奴才們……不敢當!」 雍正大笑,臣子低笑,君臣心懷大暢,這一場檢閱,更讓主奴們心貼心,萬眾一體,同仇敵愾。 第六百七十四章 大戰略的大決心 「雍正這二愣子是真準備渾水摸魚了?」 「怕是《中流》報故作驚人之語吧,還說是從紫禁城裡弄出來的消息,天地會和軍情司是幹什麼吃的,還沒報紙耳目靈通?」 「官家還埋在後園溫柔鄉里,這一國他到底管不管了?」 黃埔無涯宮,皇帝半月未去政事堂,湯右曾、范晉和蘇文采這三位文武相爺再也坐不住,直接殺到肆草堂抓人。 此時南北大戰的風聲四起,可英華大軍卻散在數千里之外。以鷹揚軍為核心的二十萬大軍在緬甸和爪哇,正圍攻緬甸沙廉和逼壓巴達維亞。聽說還在亞齊惹出了岔子,又給賈昊分去了兩個新編師處置亞齊。 張漢皖和彭時世涵一路人馬共計八萬,以羽林、龍驤和鐵林三軍為核心,正凌迫成都府,爭取和平收復,同時為安穩藏地局勢,還得分兵監視入藏路線。而在湖南和江西方向,只有虎賁和神武兩軍,散在西起湖南常德,東至江西建昌的數千里廣闊正面,兩省配屬的衛軍也都是新徵兵員。一旦雍正要在湖南江西用兵,情況萬分危急。 「官家在置政廳正忙,相爺們稍待……」 中廷秘書監的楊適新婚,妻子正是六車,被朱雨悠改了朱柳澈的名字,以示出自她朱家。楊適一臉喜氣地通報,惹得三相更是不滿。 而當一位麗人從置政廳出來,向三人打了個照面,笑意盈盈地離開後,三人面面相覷,心中更是咯登一個大跳。 黑彝女王隴芝蘭!官家跟她……湯右曾臉都黑了。 把隴芝蘭娶進宮,湖南和貴州的土司又該怎麼料理,怕會生一些風波吧,范晉很是擔憂。 就算只給嬪位,也要如當年納準噶爾公主寶音那般,在朝堂惹起風波,官家這風流性子,開始見漲啊,蘇文采憂慮的是另一回事。 接著李肆叫進,見了三人,主動開口道:「隴芝蘭多年心願得償,也算是朕的一樁功德,哈哈……」 三人皮笑肉不笑地跟著打哈哈,肚子裡卻各有嘀咕,完蛋了,官家色心高熾…… 李肆決意把上緬甸直接吃下,讓英華疆域由孟養直通印度洋,這就涉及到了英華境內土司制的更張,是一樁絕大變革。召隴芝蘭來,就是先確定改制的基本方針。 隴芝蘭也來帶了私事,她對賈昊情意深厚,不願由李肆直接給賈昊施壓,而想自己奪得英雄心,所以她求李肆給她個名目,可以直接綁在賈昊身邊。李肆自是樂意相助,隴女王芳心大喜,落在三位相爺眼裡,還以為是跟李肆有了一腿。 可隴女王孤身多年,李肆又是皇帝,真要把隴女王娶進宮,郎有情妾有意,該反對的只是無涯宮後園,他們這幫臣子能說什麼? 正在糾結,李肆問:「你們是為北面之事而來?」 說到正事,三人轉了心思,向李肆力陳局勢之嚴峻。 「報紙不可盡信,《中流》還是朕的產業,朕怎麼就不知道他們那麼大能,比天地會和軍情司還厲害?」 果然,李肆跟三人心意相通,不覺得《中流》上面的消息是真的。 「當然,必要的提防也不可少,沙廉之圍已成,朕正讓吳崖算計兵力,騰出三五個新編師,在明年年初回防湖南到福建一線。馬六甲和爪哇之事,年底就該能有眉目,到明年三月,賈昊手裡又能松出三五個新編師,到那時北面防線就該穩固下來。」 聽李肆如此安排,湯右曾是鬆了口氣,只要官家沒忽略掉雍正的威脅就好。可掌樞密院的蘇文采和溝通樞密院與政事堂,主要負責軍國事的范晉卻還不滿足。 簡單說,李肆的應對,依舊沒把雍正的威脅當作大事來看,一國戰略重心依舊在南面和西北。如果雍正只是小打小鬧,心意不堅,動作遲緩,動用兵力不多,這般處置足以應付。可如果雍正是鐵了心要掀桌子呢? 李肆搖頭,決絕地道:「這麼說吧,即便雍正興舉國之兵,我們也不能回頭!」 原來如此,怪不得皇帝擺出一副怠政的模樣,原來他才是真的鐵了心地要掀荷蘭人跟不列顛人的桌子。 緬甸局勢,結合小謝對不列顛政府亞洲戰略的分析,以及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散商派傳來的消息,現在正處於一個很微妙的相持階段。 如果不把沙廉拔掉,把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徹底打痛,讓東印度公司認識到英華能在緬甸乃至孟加拉和印度投放不可抗拒,壓倒性的力量,東印度公司就不會放手緬甸,尋求在英華握有主導權的形勢下獲得殖民利益的解決方案。他們會加大遊說不列顛議會的力度,渲染和誇大英華對不列顛亞洲利益的損害,從而推動不列顛出動海陸大軍,將戰爭進一步升級。 此時英華還無力跟不列顛人全面開戰,戰爭能力另計,真要開戰,英華多年在歐羅巴經營出來的政治生態,可頂不住不列顛人的壓力。葡萄牙、西班牙和法蘭西人肯定不會為遙遠的英華,而在歐羅巴跟不列顛開戰。 因此英華的正確應對是收拾掉沙廉,在緬甸將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勢力趕盡殺絕,乃至威脅東印度公司在孟加拉的據點,為此就必須保持足夠的兵力。從吳崖那邊調回三五個新編師,這已是極限,再多就要影響整個佈局。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會認為英華的政治局勢不穩,戰爭持久力不足,他們會敗而不服。 馬六甲和爪哇的局勢,也要服從緬甸所涉的大局。要不列顛人承認失敗是很難的,英華先後收拾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對不列顛人的觸動並不算大。畢竟這兩國早已沒落,打落水狗顯不出本事。 但如果英華把荷蘭人收拾妥帖了,握住了馬六甲乃至爪哇,不列顛人的意志天平就將大大傾斜。跟不列顛人比,亞洲對荷蘭人的重要性更高,荷蘭人在亞洲有巨大投入,「保衛亞洲」的決心更強。在這種形勢下,英華依舊打趴了荷蘭,不列顛人不服也得服。 不引發跟不列顛、法蘭西等國的全面大戰,而將整個東南亞納入英華的勢力範圍,這就是李肆的全盤謀劃。能完成這個佈局的話,對英華未來發展有著深遠影響,霸住東南亞,南洋就變成了英華的內湖,就如李肆前世美國的門羅主義一樣,有了安定的周邊環境和足夠寬闊的緩衝後院,才能談得上走出亞洲,殖民全球。 如果將英華擊敗西班牙人,拿到呂宋比作英華幼年啟蒙,那麼眼下局勢,就是英華成年,可以爭雄全球的門檻。如果這一步沒能走出去,反而刺激到歐羅巴列強關注亞洲,那麼英華損失的時間,可能要以數十年計。 跟這個大局比,北面滿清的威脅就不足為道,李肆不是不重視雍正,最初決意八面出擊時,李肆跟蕭勝就已確定,即便丟掉江西,丟掉湖南,這個代價都可以接受。一年,只要扛住雍正一年,南洋砥定,滿清就是刀俎上的魚肉。 話又說回來,丟江西和湖南只是料敵從寬,李肆可不認為雍正有那麼大本事,他有大決心,可他的臣子,他的軍隊,卻不可能有大決心。 聽了李肆簡要的分析,三人恍然大悟,范晉和蘇文采也在檢討,樞密院的絕密計劃裡早就有這些結論,但他們都以為是樞密院各司那些小年輕不知天高地厚,誇誇其談,卻不想這是李肆跟蕭勝確定好的大戰略。 「既知早有這樣的形勢,就該預作準備,就算力量不足,多一分也是好的嘛。」 湯右曾不懂軍事,還在抱怨,在他看來,就算要付出代價,也得是盡力之後難以挽回的代價,而不是就這麼坐等割肉。 蘇文采此時思路也清晰了,解釋道:「咱們已作了很多準備,湯相之前操勞諸事,就是在推著一國備戰啊。」 《兵備法》就是最大一樁準備,訂立此法不止是為八面出兵而徵召兵員,也是為了應對北面威脅。此法從表面上看,似乎只著落在擴充兵員,但其實質卻是重新整理了英華一國的戰備體系。 《兵備法》還有一些條款的實施,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比如一國就以法文確定了軍械余量,而連帶更大的影響是,擴大了民間經營軍械的範圍。過去只有佛山製造局,東莞機械局等少數「國有」或者「國家持股」的企業生產槍炮,而現在通過《兵備法》,只要有足夠資質的公司,都能從事軍械製造。政府還將一定量的軍械訂單分給這些公司,扶持他們成長。 跟華夏傳統國家練兵、造械和存銀的強軍備戰路線不同,英華一國的資本和工商力量已經足夠強大,政府完全可以通過法令調控各方進行動員和備戰,很多力量都隱在表面之下,思維還落在舊時代的人,自然會覺得這一國備戰不足。 范晉則是苦笑:「該作的準備已作了,有些準備是因為力竭,再難作得更多。」 有些事終究是要受物質條件的限制,比如後勤。現在英華一國頭疼的不是物資不足,而是物資運不出去。為滿足南洋戰事所需,海船運力已不堪負荷,之前還通過相關法令正推著國內造船業補課。而作為運輸線末梢的江船車馬,也都已全面動員起來,政事堂甚至發佈了限令,禁止私家車再用馬拉,馬匹都要用在軍事運輸上。 缺馬就是英華現在的一樁國力瓶頸,張漢皖攻西北,雖有政治需要,得馬也是戰略目標。牛馬牲畜的重要性,不僅此時不能忽視,在李肆前世,一戰甚至二戰時期都沒降低過。一戰時期,歐洲戰場有一千萬匹馬。在軍隊進入機械化之前,首先要實現騾馬化,而騾馬化的一項簡單指標,就是人與馬的比例,起碼要達到三比一。 英華現有正規軍三十萬,可承擔著運輸和作戰任務的馬匹,還不到五萬,在南洋是牛驢像一起上。也就在四川戰場,馬匹還稍稍充裕。 西北和南洋就已佔用了一國的牲畜,要在湖南和江西擴大兵備,運力就再難保持。這也是進行佯攻的神武和虎賁軍兩軍,難以向敵境深入太多的原因,沒有足夠的運力支撐他們進行大規模機動。 湯右曾無奈地道:「這就是說,即便滿清大舉南侵,咱們也只有受著?」 按照大戰略的規劃,只要挺到明年三年,形勢就能安全許多。在這之前,還就只能受著。 可李肆卻繼續搖頭:「我們掌國的只能作這麼多了,而這一國的國民,是不是願意受著,這就難說了。」 想到多年前的武昌之事,早前的江南之亂,范晉心中豪氣驟升,他笑道:「沒錯,咱們這一國,國民已醒,就算咱們朝廷願受著,他們可未必願意!」 正說到這,楊適急急告進,遞上一封紅邊文書,一看就知是樞密院軍驛體系的急報。 蘇文采接過拆看,臉色驟變:「江西有變!田文鏡的江西兵突入建昌府,正急攻廣昌、南豐兩縣!」 第六百七十五章 武死戰,文死難 韶州湞水碼頭,一名紫袍官員踩上踏板,向碼頭上聚著的人潮拱手道別。 「巴經略,江西就靠你了!」 「少銀子少糧草咱們一鄉鄉湊!怎麼也要把韃子趕出江西!」 「韶州義勇也是能打的,經略為什麼不要咱們!?」 因清兵江西大動,廣東巡撫巴旭起被緊急委任為江西經略,統管江西防務。十一月二日領命面君,當日出發,三日就到韶州,在韶州佈置好後方轉運之事,繼續北進,才是十一月六日。一路風塵僕僕,毫不停歇。 田文鏡犯建昌府僅僅只是雍正南侵的前奏,這事不僅《中流》說得仔細,其他報紙的焦點話題也都從邊壽民的洛參娘飛天圖轉到了這上面,戰雲陰影終於罩住了一國上下。巴旭起前往江西,數千韶州民眾自發聚到了碼頭上來送行,還吵嚷著要出力出物,感動得巴旭起紅了眼圈。 「國家養官養兵,就是用在此時,若是官兵都頂不住了,諸位鄉親再出力不遲。陛下有言,民眾鄉親,各安其道,各守其職,就已是出了大力……」 壓住翻騰的心緒,巴旭起安撫了眾人,乘船朝北急進。 巴旭起格外感慨:「若是昔日國民,也能如今日一般萬眾齊心,神州又怎麼會陸沉於建虜……」 幕僚卻道:「往日國民未必心異,廟堂諸公卻從未心齊,這才是失國的關鍵。經略此去江西,跟主政廣東可不同,事涉軍政兩面,還不知江西大員是什麼心思。」 英華地方體制現今依舊是兩套並行,兩廣、福建、貴州、湖南、雲南幾省是政務為先,巡撫主理。而在四川和江西,因為占土不全,都是安撫、招討和防禦三使分管軍政。巴旭起這江西經略,就是架在三使的頭上,統領各方,協調資源。幕僚的擔心,也是巴旭起的擔心。 英華動兵,都以軍領政。例如南洋和西北,都有大都督和都督統管。但江西方向,朝廷一時無大軍可調,就只能以政統軍。江西的三使如果不齊心,這仗可不好打。 十一月九日,巴旭起趕到贛州,然後發現自己的擔心全無必要。 「經略來了,咱們江西的事終於好辦了。」 江西安撫使是侯同均,早年天王府時代的知縣,那一屆的知縣,都曾遭過李肆的嚴厲調教,以天子門生自居,彼此也當是同窗,交情很好。現在巴旭起從廣東而來,壓在了侯同均的頭上,侯安撫不僅沒有不滿,反而如釋重負。 巴旭起看得出,這傢伙怕是幾晝夜沒睡了,兩眼腫得跟熊貓似的。 「陳防禦正率衛軍往援建昌,貝招討去了臨江府峽江縣,提防田文鏡的後手,韃子的武昌大營也有大動。看《中流》報上說,雍正的西山大營正分批南下,到明年年初,怕有二三十萬大軍壓到江西,經略,朝廷許了你多少人馬?」 侯同均滿懷希翼地看向巴旭起,後者苦笑搖頭:「年初?怕是一兵未有!官家有言,會調回三五個新編師,可那是分在湖南、江西和福建三省,而且年初未必會到。」 侯同均楞了片刻,昂首望天,淡淡道:「明白了,朝廷顧著南洋和西北的大局,咱們就只能盡棋子之力……」 巴旭起還想勸慰,侯同均卻道:「經略勿多心,咱們為官之人,不都是這般權衡輕重麼?同均非怨朝廷,而是聞得朝廷底策,心中豁朗……」 他看向巴旭起,語氣決絕地道:「我大英開國,有死戰武人,無殉國文臣。經略既來了,還望坐鎮贛州,總領全局,同均要去吉安府督陣,此事經略可千萬不要搶!」 巴旭起心中激盪,手下三使全都跑去戰場了!? 建昌府廣昌縣,炮聲隆隆,殺聲震天,縣衙裡,知縣何聞瑞穿著一身典禮才用的大紅朝服,頭戴進賢冠,腰側掛著寶劍,手裡還握著短銃。在他身邊,不僅有通判等官員,還圍了一圈縣院的院事,都是一臉驚惶。 「諸位是民,平日納稅養官,已盡本分。田賊潛兵急進,來不及守城,本縣大勢已去,罪責在我,在縣中文武官員。本縣決意盡國事,縣民卻不必再作無謂之爭,徒傷性命。眼下就望諸位帶著民眾出城避難,若是走不動的,不願走的,到時就向田賊呈情。那田文鏡以聖賢徒自居,希望他能以仁為本,不傷百姓。」 院事們淚眼相對,無奈地向這位三十來歲的年輕知縣拜別。在這江西,南北兩面已相安多年,廣昌又沒在邊地,對大軍來襲毫無準備。 田文鏡不知從哪裡探得了撫州府至廣昌的小徑,遣發數千人急襲廣昌。趁清晨縣城剛開城門之機,大軍一擁而入。縣中巡警和鄉勇拚死抵抗,但大勢已經無力挽回。 院事們剛走,部下急急來報:「林縣尉戰死,劉典史請知縣和諸位速速離城!」 何聞瑞緩緩搖頭:「縣尉已盡天職,我身為知縣,又豈能棄責而逃!?」 他環視身邊的同知、通判,以及縣區主簿,沉聲道:「我等食民之祿,身居官位,守境安民乃是天職!今日不僅是忠君之日,更是忠民忠國之日!諸位可願與本縣同盡這天職!?」 通判高聲道:「武死戰,文死難!也要讓韃虜,讓我一國知道,聖賢道最重的就是名節,我守聖賢道,我願跟從何知縣!」 同知和主簿們也紛紛開口,往日這些官員各有自己的道,到了這關鍵時刻,都願以死證道,盡忠殉職。 被這慷慨激昂之聲驚動,一群家眷湧了進來,何聞瑞看住自己的年輕妻子,苦笑著朝她搖頭,眼裡滿是歉意。妻子淚光盈盈,就要向地上軟去,他趕緊一把扶住。 不想死啊,可是不死的話,怎麼對得起那數百倉促應戰的巡警和鄉勇?怎麼對得起死戰到底的縣尉?更重要的是,怎麼對得起這一國? 往日種種,在何聞瑞心中極速淌過,他本是湖南小吏世家,若是還在滿清,一輩子大概也就是當個刀筆小吏,混吃混喝,懵懵懂懂到死。英華占湖南之後,他先讀縣學,再考入黃埔學院,不僅眼界大開,也早正了華夷之心。數年間從主簿升到知縣,就覺這一國是個恢弘舞台,足以容他躋身爭先,一展抱負。 現在夢想未展,就要死了,不甘心。要逃的話,英華官律並未嚴苛規定官員的守土之責,而是以具情作專案審理,看官員是否失職,也還是有卸責的希望。可何聞瑞知道,他若逃了,就是英華一國歷史上第一個棄城知縣,縱然他能活命,這輩子也再抬不起頭來。 向清兵投降呢? 這個念頭剛露了一絲,就被他自己的憤怒之火焚滅。投降?要像那個曾靜一樣,被滿清皇帝當作招攬人心的幌子,引得華夏之人紛紛唾棄,注定要遺臭萬年?不,這樣的前景,比逃掉還可怕。 不管是逃跑,還是投降,想到自己的大名會落在史書上,何聞瑞後背瞬間汗透冠服。而再想到自己若是盡忠死難,史書又是另一番寫法,一顆心終於安定下來。 「可惜啊,我大英如日中天,不知未來還將是怎樣一番盛景,而我卻再見不到了……」 心意堅定,何聞瑞沉靜地看向妻子,妻子也在他一番神色變換中找到了依憑,雖然身子還在哆嗦,卻已能站穩,手還把住了何聞瑞腰間的寶劍。 「妾要相公動手……」 妻子決然地道,旁邊其他官員也都喝住了正抽泣不止的家眷。 「怎麼還不走!?南門清兵少,還能衝殺出去!」 一個穿著七品常服的官員衝了進來,一手長槍一手短銃,正是縣裡的典史劉定邊。 「劉典史,你怎麼不殺出去?」 何聞瑞的反問,引得劉定邊一聲冷笑。 「我?十年前我就跟韃子打上了,殺了不知道幾十上百,今日死了,這輩子也算值了。」 這問題的確夠蠢,劉定邊可是紅衣軍老兵,參加過郴州之戰和長沙會戰。 「今日是叫韃子佔了便宜,不過放心,陛下和朝廷,會給咱們報仇!」 槍聲已近到縣衙外,劉定邊一副即將解脫的自若神色,平靜地講述著必定會實現的願景。 「沒錯……這一國,必定會為咱們報仇!」 何聞瑞跟眾人寬慰地笑了,接著他緩緩拔出長劍,憐愛地看向妻子。 蓬蓬槍響,其他官員已用短銃將家眷送走,血水飛灑,縣衙正堂頓時躺滿一地屍體。 「諸位,何知縣,你們先走,我老劉還想再撈幾條韃子一同上路!」 劉定邊扯過一個袋子,奔出了正堂,何聞瑞看得清楚,那袋子裡裝著手榴彈。 手中用勁,感受著劍刃穿透柔軟軀體的阻力,聽著妻子瀕死那一刻的低呼,何聞瑞流著淚,舉起短銃,指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噴灑著斷裂的人體,劉定邊上了路。緊接著是清兵的身影,畏畏縮縮地靠近。 「華夏不死!韃虜必亡!」 何聞瑞從未如此冷靜,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於是喊了這麼一句,就在對面那幫清兵正嚷嚷著要活捉自己時,他終於扣下了扳機。 第六百七十六章 國動如山 《巴旭起,你受不受得起!?》 《軍情司已死,有事請燒紙》 《廣昌一城殉國,英魂死不瞑目!》 贛州,江西經略使衙門,巴旭起將又一份報紙丟下,撫額長歎。 剛上任就遭田文鏡潛奪廣昌,巴旭起的運氣實在太背,一國輿論大嘩,更讓他壓力山大。英華立國十來年,從來都是奪滿清之地,何曾被滿清奪過地?這下好了,不僅被奪了一縣,上到知縣,下到城區主簿,數十官員殉難。即便巴旭起剛上任,輿論也毫不客氣地將失土之責全扣到他腦袋上。 幕僚安慰道:「經略,只是輿論而已,都察院還沒傻到這時候來彈劾經略。」 巴旭起搖頭:「跟彈劾無關,我就是難受。何聞瑞成了本朝第一個殉國知縣,我巴旭起成了第一個失土經略,不甘啊……」 砰的一聲,他拍了桌子,咬牙再道:「不甘!」 巴旭起嘴裡不甘,心中卻是凜然。皇帝專門叮囑過,說田文鏡非尋常人,得提防他出狠招,話音剛落,田文鏡就給了個下馬威。 輿論不是罵他巴旭起失職,就是罵軍情司無能,可正趕往建昌府的江西防禦使陳廷芝卻回報說,此事不僅是田文鏡狡詐,廣昌知縣何聞瑞自己也太過麻痺大意。 廣昌雖不在前線,但北面的南豐和建昌府城正遭田文鏡上萬大軍逼攻。何聞瑞滿腔心思都放在了怎麼支援北面,卻沒顧全自己的處境。甚至為了安撫縣民,都沒嚴格執行三使衙門給臨敵縣府所發的警戒諭令,依舊大開城門。 死者已矣,英華官場自有風氣,誰給死人潑髒水,誰就不是好人,因此何聞瑞的失職,就只能由其他人背起來。 陳廷芝對廣昌之失的描述,讓巴旭起對田文鏡更加忌憚,而陳廷芝急請援兵,也讓巴旭起撓破了頭。 廣昌必須奪回來,不僅是為平息輿論,如果容田文鏡在廣昌站穩腳跟,建昌府就危險了。建昌府丟了,田文鏡能直接打到福建去!田文鏡若是踹開了這扇大門,在杭州的年羹堯估計也會趁火打劫,到時福建恐怕都難保全。 巴旭起問幕僚:「我們需要更多的兵,房經略有回信了嗎?」 江西不是沒兵,神武軍左師兩營在袁州,另有四營衛軍,兩營在臨江府峽江,一營在撫州府樂安,一營正趕往建昌府。六營不足萬人,分佈在數百里防線上,自然是處處漏洞,田文鏡的這支人馬就是從樂安和建昌兩地衛軍的縫隙間鑽到了廣昌。 現在要復廣昌,巴旭起就得全盤考慮,如果把神武軍和其他地方的衛軍調過去,誰知道田文鏡是不是還有後手?廣昌之失就是田文鏡聲北擊南,再來個調虎離山也不稀奇。 巴旭起需要兵,更多的兵。行前陛辭,他跟皇帝要過兵,但皇帝說,湖南江西一盤棋,要兵得跟已任湖廣經略的房與信商量。巴旭起聯絡了房與信,希望整個神武軍轉到江西。 幕僚一陣急翻,從今日剛到的書信中找到了湖廣經略使衙門的公文。 看了房與信的回信,巴旭起牙痛似的抽了口涼氣。 房與信給了兵,但只有神武軍左師另兩個營,而他提到的湖南形勢,比江西困難得多。武昌大營正在大動,首當其衝的就是岳州。另一方向,岳鍾琪似乎有棄成都府的跡象,丟了成都府,岳鍾琪就能收縮四川防線,轉攻湘西,到時常德又要面對岳鍾琪的大軍。 房與信說,難保武昌大營不會轉頭攻江西,所以他還是將兩營神武軍轉到江西。此時形勢還不算危急,到了明年年初,雍正西山大營真的全面南下,兩省就要面臨二十多萬大軍的逼壓。 兵……哪裡還能搞到兵? 心情煩躁,巴旭起就要丟下書信,可眼角掃到信末,心頭又是一跳,房與信又提醒了一句,讓他想起出廣東時,那些自告奮勇要參戰的義勇。 「難道自己還沒摸透《兵備法》?」 巴旭起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是燈下黑。 「城中還有幾千婦孺老弱沒能逃出來,他們恐怕都遭了毒手!」 「陳防禦,何知縣和數千父老鄉親的血仇,就都指望你了!」 廣昌城外,江西防禦使陳廷芝扶起一幫縣鄉院事,心口被眾人的哭訴壓得沉甸甸的。 他有心率眾血戰,可兵力火力都遠遠不足。此行本是為增援建昌府,只有一營衛軍,連四寸炮都沒帶,就有幾門六斤飛天炮。 本準備誘敵野戰,聽院事們報說,急襲廣昌的清兵有三四千人,估計是想據城固守,等候北面圍攻南豐和建昌府城的清兵來援,因此封城殺人,縣城裡已是一片血海。 現有兵力要奪廣昌,希望太渺茫,陳廷芝一面急報巴旭起求援兵,一面在廣昌城外組織防禦。 「兵不夠!?咱們有兵!若不是韃子來得急,咱們怎麼也不會被三四千清兵奪了城!」 「鄉勇都在!就是少人統籌,陳防禦,你來當元帥!咱們廣昌人淹也能把清兵淹死!」 院事們鼓噪而起,接著十來個鄉鎮的主簿、巡檢和鄉尉都聚了起來,拿出厚厚一疊名冊,看得陳廷芝眼睛都差點直了。 官府下鄉已在江西推行多年,各鄉建制齊備。隨著各省兵備道的建立,由樞密院統管的鄉勇體系也漸漸完善。鄉鎮區下不僅有負責治安捕盜的巡檢,還有負責鄉勇團練的鄉尉。鄉尉是縣尉派駐各鄉鎮區的屬官,負責預備兵員登記,鄉勇組建和基本操練。統歸一省兵備道管轄。 江西兵備道是由江西招討使貝銘基兼任,陳廷芝作為防禦使,只負責前線邊防,對地方兵制並不熟悉,所以他看到名冊上,縣中鄉勇竟然有六千之巨,那份震驚怎麼也掩飾不住。 「其實沒有六千,名冊裡包括了縣城中已經被打散的鄉勇,還有一千去了建昌府,再除去有事在外,或者傷病不能行和聯絡不到的,估計能湊足三千,這都是摸過槍,打過靶的。」 十來名鄉尉紛紛攘攘地說著,陳廷芝就覺一股幸福感充盈心胸,一縣能湊出三千受過基本訓練的鄉勇!? 「三千夠麼?還少的話,但凡丁壯,咱們都召集起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咱們廣昌人雖少,可男人都是靠得住的!」 院事們見陳廷芝發呆,還以為他嫌人不夠。 「夠夠夠,足夠了!就是這錢糧……我會找巴經略想辦法解決,但眼下要湊人頭,糧草就得有準備。」 陳廷芝趕緊應下,有三千受過訓練的鄉勇足夠,拉來那些槍都沒摸過的反倒礙事。而且……他可是口袋空空來的,聚起這三千鄉勇,薪餉糧秣怎麼解決? 「照著《兵備法》來辦啊,鄉勇只要沒出縣境,就由一縣自己解決糧草。出縣入府,就由一府解決,要拉到府外,才是巴經略要考慮的問題。」 「不過巴經略願意補貼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別的不說,咱們廣昌遭了這兵災,田產稅就該由省裡補貼了。」 院事們倒是很熟悉《兵備法》,畢竟是跟他們平日事務息息相關,包攬下糧秣的同時,也不忘為一縣爭取利益。 陳廷芝心中大石落定,怪不得建昌府那邊還能堅持,原來是靠著《兵備法》,兵員和錢糧都還不愁。 接著鄉尉們開始強調困難:「槍不夠,軍械庫在縣城裡,還存著上千枝比四年式還老的佛山局造,現在全便宜了韃子兵……」 「我來解決!不就是槍麼?青浦貨倉裡堆得滿地都是!」 陳廷芝大手一揮,國中人馬都少,可火槍絕對不缺。 就在陳廷芝匯聚廣昌一縣的鄉勇時,巴旭起細細研究了《兵備法》,這才醒過了神,原來朝廷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看他們這些主官能不能把這網收上來。 《兵備法》不是全新立起的規制,而是將多年來官府下鄉的組織力再延展到了兵事上,但凡一縣一府有難,只要能將鄉勇動員起來,再有人居中協調,就算不能力敵大軍,也能固守待援,爭取到時間。 將兵備道這一套籐蔓扯了出來,巴旭起也如陳廷芝一般,震驚地發現,他居然能在贛州、吉安、南安和寧都四府二十多縣裡匯聚出十萬鄉勇,十萬…… 這當然只是紙面上的,鄉勇是有業之人,有在外做工務農的,有傷病意外的,能動員出兩三萬就已是極限。將這些鄉勇動員起來,就意味著江西一省的勞力會嚴重匱乏,而且還會因調鄉勇出縣境,讓江西一省錢糧大虧。可江西若是都保不住,再有勞力,再有錢糧,又有什麼用? 巴旭起心一狠,毅然發佈了全省鄉勇動員令,他總算明白,為何皇帝要設立經略使這個職位了,這個歸屬於樞密院的職務,就是用來搾取地方兵備資源,在國難之時行非常之事的。 「你是早知有今日,才備下了這一招麼?」 「這一招不管何時都得備下啊,立國之日起,不就開始謀劃了麼?」 黃埔無涯宮,段宏時終於忍耐不住,親自入宮來逼問李肆,難道真要任韃清入寇?李肆將巴旭起的奏報遞過來,段宏時才鬆了口氣。 李肆並沒有直接指示巴旭起要怎麼辦,《兵備法》又備下了哪些資源。畢竟江西前線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具體有什麼需求,只有前方的人清楚。而李肆所說的謀劃,也不過是建立起一國的後備役體制,要怎麼用,能用到什麼程度,還是得靠巴旭起這樣的前方官員自己掌握。 看巴旭起的反應,李肆既欣慰也凜然,欣慰的是,國策能發揮作用,自己多年來推動的地方政府體系顯出了效力。凜然的是,江西局勢之嚴峻,已出乎他的預料,他開始認真檢討,難道《中流》的消息是真的?若不是雍正決意大舉南侵,田文鏡也沒那個膽子敢預先熱身。 巴旭起命令一下,江西幾府全都動彈起來。各縣各鄉都忙得熱火朝天,檢點兵員,配發軍械。如果說雍正動員大軍,田文鏡揮兵急攻,是滿清的戰爭木車嘎吱嘎吱響了起來。那麼在江西,原本英華一國本就在轟隆運轉的戰爭機器,又調快了一檔,正嗡嗡急轉,把江西數百萬人口都攪進了鋼鐵打造的戰爭機器裡。 誰也別想跑!是男人就握槍上陣! 在江西,這麼一句俗語在民間傳遞著。官府直接下到鄉里,但凡十八歲以上,六十歲之下的成年男丁本就在籍貫冊上。鄉尉揀選合適人員,每年集訓一旬,就練上彈打靶,名單也都匯聚成鄉勇冊,年年更新。事情雖雜,但鄉尉就駐在鄉里,能直接握到每一個鄉勇的具體情況。 國家對在冊鄉勇有稅補,但如果逃避勇役,也要受到懲罰。這懲罰可跟古時不一樣,不會抓你去坐牢,而是斷了你進學、科舉和當兵之路,但凡稅務優惠,逃役之人也都沒指望。鄉中還要張榜公示,告知鄉人,你是品行不端之人。 田、稅、人情,一層層包裹住,想逃役就得付出極大代價。而鄉尉為工作方便,也往往揀選熱心赤誠之人,退伍老兵、憨厚農人以及山林獵戶最為理想。這些人也是一呼百應,因此在江西,巴旭起動員令一出,府縣頓時雲集數萬鄉勇。 巴旭起動員江西,房與信也開始動員湖南,這股風潮甚至波及到了兩廣腹地,加之輿論刻意推動,《越秀時報》等報紙還專門刊發了《義勇軍》一文,號召國人奮起,一國頓時陷入火熱的「抗清」大潮中。 「編戶齊民,這是真正的編戶齊民啊。若是明末時,官府也這般有能,韃清又怎能入寇中原,奪鼎神州……」 看完《義勇軍》一文,段宏時抒發著深沉的感慨。 明末時清兵入關,民人不是不抵抗,義勇上陣者千千萬萬,但缺的就是官府組織。大明國策講求縣官不出城,諸事民自理,臨到危難之際,只能靠民人自發組織。 民人怎麼組織?當然只能找讀書認字懂道理的讀書人,或者是名望過人的鄉紳仕宦。讀書人和鄉紳仕宦們有沒有氣節還是其次,要命的是絕大多數都不知兵,更是一縣一鄉零散聚起,沒有後方,沒有糧草,沒有組織,散兵游勇,再勇敢,人再多,也無法跟大軍抗衡。 而英華靠著官府下鄉,一步步地將田畝、人口和治安管制起來,接著又將兵備也組織起來。現在江西有難,官員臨陣磨槍,居然也能拉出數萬民軍。雖然難以聚合成大軍,但守護州縣卻已足夠。建昌府的知府,就靠衙役和鄉勇,居然能跟上萬田文鏡的精兵抗衡。看透了這一層,段宏時對廣昌之失已經不怎麼在意,這只是小小的意外,只要當地官府反應過來,重組資源,奪回廣昌不是什麼難事。 「這跟古時可不一樣,朝廷還得下大力氣支援,起碼在物資上得用足勁力……」 李肆既是解釋,又是自語。大軍雖然調不回來,但物資上怎麼也不能短缺。 青浦碼頭,一艘艘江船載著大批物資,向北駛去。一個調度將一批木箱子的舊標籤撕了下來,貼上新標籤,嘴裡還嘀咕不停:「總算是運出去了,老佔著地方,新貨都只能露天堆著。」 贛州城外,新立的兵站,巴旭起親自坐鎮指揮,將一批批物資分發出去。 「只有八年式的?無所謂了,有槍就行,先發三千枝給陳廷芝那邊,他正急得跳腳。」 廣昌城外,撬開木箱,陳廷芝從稻草中掏出一枝火槍,臉肉頓時僵了:「八年式的!?怎麼把這玩意發來了?」 兵站調度聳肩道:「本是要給紅衣全部換裝的,可紅衣那邊不願全換,一直壓在青浦貨倉裡。咱們江西要槍,兵部軍械司廢物利用,全塞給我們了。」 陳廷芝正要發火,巡檢鄉尉們卻驚喜交加:「塞得好!塞得好!這怎麼是廢物呢?鄉勇只會開槍打靶,咱們正在擔心,拿到四年式,該怎麼補隊列的課呢,現在好了,遠遠打靶就行。」 陳廷芝也是紅衣兵出身,腦子裡已印下了不會走隊列就不是正規軍的烙印,正要訓斥這話,再看看廣昌城牆,忽然覺得,或許鄉勇就適合這種戰法。至少他是沒有那個時間,來好好操練這些鄉勇走隊列,排橫陣。 人有了,槍也有了,甚至巴旭起還從補充給神武軍的武備裡截下了四門老式八斤炮給他,就一句話:廣昌必須奪回來!馬上! 第六百七十七章 土狗瓦雞的變革 聖道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廣昌城下,數千士兵潮湧而來,江西撫標中營參將,田文鏡的內家侄子梁修遜踏在城門樓上,看著服色混雜的人潮,不屑地道:「土雞瓦狗耳……」 田文鏡手下有撫標五營,提標五營,還有南昌、九江和撫州三鎮九營,合計綠營兩萬,再加上直接掌握的兩萬練勇,這四五萬兵合稱為「田家軍」。這支軍隊在滿清綠營裡士氣高昂,有敢戰之力。雍正給田文鏡加官到領兵部尚書銜,也不願動他,就是覺得有田文鏡在,江西這扇大門很讓他放心。 作為田文鏡的親信愛將,梁修遜自有一番能耐,否則也難領三營人馬穿州越縣,直取廣昌。這一功立下,梁修遜頓時覺得天高雲闊,大清史上第一個奪取南蠻縣城!田文鏡說了,這份功勳足以換得一個提督! 江西的紅衣兵在袁州,要趕過來怎麼也得十天半月,真趕來了,正中田文鏡下懷。先攻建昌,再攻廣昌,把江西紅衣兵和內衛都調動起來,再由集結在臨江府的大軍攔腰直擊,江西局勢將會因此大變。武昌大營和西山大營,合計十多二十萬大軍再壓下來,南蠻再能,怕也是無力回天。 調動不了也無所謂,正好關門打狗,把建昌府吃掉,造出威脅福建的局勢,推著年羹堯響應。總之把握住了主動,南蠻左支右絀,根本難以招架。 懷著這一盤棋局,梁修遜對城下明顯是鄉勇的數千敵軍極為不屑。之前在廣昌城裡已經跟這些鄉勇幹過,器械雖精,卻沒有章法,不堪一擊。再從縣城軍械庫裡繳了一千多好槍,在城中恣意殺伐,從官到兵,都是豪氣蓋天。 「參戎,下面可是幾千枝上好火槍哦……」 「那幫鄉巴佬,再好的火槍拿在手裡,都只是燒火棍,參戎,咱們再幹一票!」 部下踴躍請戰,兩眼都是紅的。在縣城軍械庫裡繳到的火槍雖舊,卻比江西造精良得多。看城下的鄉勇人手一把新傢伙,準是南蠻四年式,那可是讓所有火槍兵都流口水的好東西。 梁修遜的中營都換上了繳來的火槍,朝他叫嚷的是撫標左右兩營。梁修遜還是冷靜的,用望遠鏡再仔細觀察了一番,沒炮,就是貨真價實的鄉勇,他決然點頭。 「出城!攆鴨子去!」 要攆鴨子,就得撒大網,梁修遜一口氣把左右兩營全分派了出去,只留下中營一千來人守城。 大隊人馬滾滾出城,照著西班牙人的教典,列作了兩道大陣,每道四排,拖著小炮,整整齊齊地朝兩三里外亂七八糟扎堆站的鄉勇逼去,有那麼一瞬間,攻守雙方都有種角色錯位的感覺。 陳廷芝非常緊張,這田文鏡還真把江西兵訓出了模樣,瞧這架勢,換上紅衣,連他都感覺是多年前的紅衣兵站在對面。 不過……終究是多年前的紅衣兵了,現在的紅衣兵可不會在橫陣前方稀稀拉拉擺那麼點散兵,而且也絕不會列四排橫陣。 「瞄好了!對準了!就當是打靶一般!」 陳廷芝緊張,下面的鄉尉巡檢們卻在全力舒緩鄉勇的心理壓力。 「預備……放!」 鄉勇們以鄉鎮為編製聚作十來堆,眼見江西兵推進到半里內,正在架設小炮,鄉尉巡檢們齊聲下令,轟轟槍響,一團團硝煙升騰而起。 城門樓上,梁修遜幾乎要大笑出聲,果然是鄉勇,近百丈的距離就急著開槍,能打中人就真是活見鬼了。這笑聲就如當年李肆面對清兵半里外的鳥槍轟擊一樣,無比舒暢。 笑聲被紛雜刺耳的慘呼猛然斬斷,正整整齊齊推進的橫陣,對應著百丈外的一排硝煙,也整齊地噴濺出一道猩紅血線。不僅散兵被這道莫名的彈雨擊潰,正面第一列的清兵幾乎仆倒了一半。 橫陣頓時陷入混亂,無數人同時高聲尖叫:「神射手!神射手!」 紅衣兵的神射手百步穿楊,這事清兵都知道。可那是紅衣兵啊,而且數量並不多,都是散兵為戰,怎麼眼前這數千鄉勇模樣的士兵都是神射手? 「開炮!開炮!」 梁修遜就覺一顆心急速下沉,下方兩營的游擊千把們也竭力控制,砍掉了一批掉頭奔逃的潰兵,終於穩住了局面。 咚咚炮響,清兵的膽氣稍微拉回了一截,炮彈在鄉勇群中蹭出一條血路,沒經歷過炮火的鄉勇也慌亂起來,一群群向後退卻,清兵膽氣更是直線飆升。 不論敵我,統統都是兵怕槍,勇怕炮,這幾乎已是鐵律。 清兵橫陣繼續向前推進,卻不想鄉勇們又都停了下來。 「二狗子,你爹還在放槍,你就敢先跑了!?」 「王大柱,你敢跑我就親手斃了你!憑什麼?我不僅是你上司,還是你親叔!」 「許三朵,你鬧老子的洞房那麼起勁,現在就軟在地上了?你就這麼軟著,看你以後在鄉里還能娶到媳婦不?」 鄉勇都是一鄉一鎮組織起來的,不僅人人相識,巡檢和鄉尉等官員也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不少還沾親帶故。一番招呼吆喝,本要潰退的勢頭被阻住,竟依舊維持著組織,沒有完全潰散。 當然,在陳廷芝的眼裡,這亂七八糟一堆堆的架勢,本就已是潰兵了。 蓬蓬槍聲再響,這次是凌亂不堪,毫無章法。可遠遠隔著一百多丈,清兵橫陣依舊如剝蔥皮一般,一層層仆倒,又輪到清兵慌亂,而鄉勇卻漸漸升起膽氣。遠遠就能打著韃子,韃子卻打不到自己,多好…… 鄉勇們捉摸到了訣竅,一群群退卻,邊退邊開槍,這邊清兵又不敢沖,怕一衝橫陣就亂,可不沖就只能挨打,如果不是靠著幾門小炮不斷還擊,大隊人馬早就潰敗了。 「衝!衝上去!用槍砸,用刀砍!」 梁修遜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幫鄉勇明顯不經打,只要衝上去就能勝。 他的咆哮似乎傳入了左右兩營游擊的耳裡,兩人一咬牙,決意豪賭一把,這一百多丈的距離,轉瞬即到,衝散了對方,就能如之前攻入縣城那般,如滾刀切菜。 眼見清兵棄了橫陣,烏泱泱衝了上來,後方陳廷芝滿面通紅,大叫一聲好。 「急行軍隊列!」 衛軍出場,一營一千五百人,分作兩個縱隊,左隊散兵,右隊戰列兵,各成三列,扛槍朝前急進。此刻鄉勇正邊打邊退,衛軍從鄉勇右側突出,朝著拉成散亂大隊的清兵左側兜去。 「嘶……不好!」 城門樓上的梁修遜一眼就看到了衛軍,頓時拍牆跺地。 正追擊的清兵也看到了,但只是左翼最外側的少部分人。他們反應紛亂,有嚇得向後退的,有勇敢撲向衛軍隊列的,還有不管不顧,就埋頭去追鄉勇的,亂得一塌糊塗。 零碎槍聲,還夾雜著如雷轟鳴,這是散兵隊列在阻擊那些撲過來的清兵,而當衛軍拉出長長縱隊,將清兵大隊側面罩住時,散兵退開,陳廷芝一聲令下,縱隊驟然生變。 「立定!」 「向左……轉!」 「舉槍!瞄準!」 「放!」 衛軍沒接受過嚴苛的隊列訓練,從急行軍轉作橫隊,也是歪歪扭扭,七凸八凹。可號令卻是守得很熟,一千五百枝八年式線膛槍的齊射,隱隱有紅衣兵排射的氣勢,像是一頭野牛,轟然撞在清兵大隊的腰側,砸出漫天血雨。 陳廷芝並不清楚,他是將縱隊戰法引入實戰的英華第一人,而他之所以這麼作,無非是衛軍訓練不足,不想跟列成橫陣的清兵對轟,不得已而取巧。而鄉勇又以牛皮糖戰術,潰而不散,用線膛槍把清兵的橫陣戰列破壞殆盡。從側面的這一道排射,瞬間就打斷了清兵的脊樑。 「緊閉城門,讓他們自找生路!」 眼見城下兩營人馬當場潰決,亂作一窩蜂,梁修遜當即作了決斷。他還有一千人,還能守城,這個戰果他必須保住,決不能讓敵軍跟著敗兵摸進城池。 潰決清兵在城下罵罵咧咧,被衛軍和鄉勇兩面圍來,隔著百丈就打倒大片,再不敢停留,朝著四面奔逃,鄉勇如打獵一般銜尾追去,陳廷芝想攔都沒攔住。轉念一想,也好,本地鄉勇熟悉地形,把這些江西兵徹底剿滅,也省了後面的麻煩。 接著就是攻城,用八斤炮轟了一陣,還是不給力,陳廷芝跟梁修遜兩人鬥起了智。 陳廷芝先以火槍覆蓋城頭,再用雲梯登城。梁修遜起先還在城垛上跟衛軍對射,可不管是射程還是精度都遠遠不如衛軍的八年式線膛槍,清兵屍體如下餃子一般,紛紛墜下城牆。 梁修遜有了教訓,不把兵力擺在城頭上,而是退到城牆後緣。先上去的十多名勇士遭遇排槍轟擊,盡數戰死。 陳廷芝也改了戰術,不直接上城牆,而是讓擲彈兵先投彈,炸得密集列隊的清兵鬼哭狼嚎,差點崩潰。可惜,衛軍配備的手榴彈太少,沒能趁勢突破。 雙方攻守了一個下午,各有上百死傷,直到黃昏才罷戰。陳廷芝終於確認,自己兵力依舊不足,只能等跑散了的鄉勇重新聚起來。 「還能守下去……」 第二天,梁修遜艱辛地盤算著自己的日子,如果能再守三天的話,南豐應該已破了城,那時就能有援兵了。 小心地從城垛裡看出去,梁修遜差點嚇得栽下城牆。 他還在這裡指望援兵,下面又多出了好多兵,成千上萬! 陳廷芝高興了,寧都和石城的鄉勇奉令而來,足足六七千人,這下別說收復廣昌,就連建昌的清兵,他都有信心全吃下了,該怎麼用這些鄉勇,他已有了經驗。 接下來的攻城戰很是乏味,雙方都沒什麼火炮,全靠火槍攢射。而陳廷芝這邊不僅數量佔著壓倒性優勢,射程精度也遠超清兵。鄉勇們在城下如打靶一般,壓得清兵抬不起頭來。 兵力一足,廣昌城牆就處處是漏洞,本縣鄉勇找著了蟻附攀城之處,再有己方火力掩護,不多時,衛軍就全體入城。 眼見大勢已去,梁修遜不愧是田文鏡愛將,果斷棄城而逃。 清兵全體潰退,衝到城門樓上的鄉勇依舊不放過,一陣排槍,將跑在六七十丈外的清兵打倒一大片,其中一個人還頂著避雷針頭盔,搖晃了一下,然後緩緩倒地。 梁修遜斃命,為爭這個功勞,兩鄉的鄉勇幾乎打了起來,陳廷芝不得不把梁修遜的屍體剝光,細數彈孔,數出六個,只好讓兩鄉均分。 陳廷芝感慨道:「在這線膛槍下,百丈之內都是死地了……」 當然不止是線膛槍的功勞,建昌府城和南豐一縣,靠著動員鄉勇,以及府中剛備好的槍械,跟田文鏡的一萬強軍硬頂了大半個月,陳廷芝率近萬援軍到達後,田文鏡很理智地收兵了。 「南蠻潛藏大軍,江西一省估計就有數萬人之多,還望皇上三思而後行,勿中那李肆的圈套。」 侄子兼愛將梁修遜戰歿,三營奇兵盡滅,而攻建昌的上萬人馬也無功而返,田文鏡自然不認為是被對方的民軍打敗的,他很堅定地認為,南蠻在江西下了套子。還好,他先試了深淺,要是武昌大營,乃至西山大營大軍壓下,說不定還要中李肆的什麼圈套。 田文鏡的試探,本就是雍正的交代,但田文鏡交上來的答卷,雍正很不滿意。 「爾認字麼?南蠻報紙在看麼?江西不過是鄉勇團練,爾辦事如此不用心,枉值朕這般信你!還有那線膛槍,西班牙教官早有明言,線膛槍不過聊補戰力,用之則難成戰陣,絕無可能人人皆備!不成戰陣之兵,分中無用!爾練兵,還得跟朕多學學……」 雍正把田文鏡洗刷了一番,但也沒忘再給田文鏡加爵為忠信候,這個人雖不如李位那般貼心,但也是目前他能信賴的少數臣子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昏君的末日 十一月下旬,雍正的一系列人事調度,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中流》報上。 「富寧安署理撫遠大將軍,統領陝甘綠營、西安和荊州旗營。岳鍾琪另委靖邊大將軍,統領武昌大營。委錫保為定邊大將軍,統領西山大營。鄂爾泰領兵部尚書銜,任湖廣總督,總理湖廣軍政錢糧。田文鏡為軍機大臣,兼理江西軍政錢糧。李衛為軍機大臣,仍領直隸總督,總統大軍錢糧。」 這消息若是真的,雍正的戰略企圖呼之欲出。他已決定放棄四川,守關中西安一線。把岳鍾琪調到武昌大營,跟錫保的西山大營相互配合,武昌大營攻岳州方向,西山大營攻江西方向。 但這只是大致判斷,如果這消息是真的,雍正的人事安排就非常令人費解。雍正在北面一字排開三個大將軍,照理說軍政都該由大將軍一把抓,比如富寧安的西北一路。但湖南和江西,後面還分別壓著鄂爾泰和田文鏡,鄂爾泰還要節制湖北綠營,田文鏡節制江西綠營,岳鍾琪和錫保這大將軍的職位很有水分。 湖南和江西,到底誰是主帥?疑惑不止這個,雍正讓李衛總統後方錢糧,說明他還是把湖南江西看作一盤棋,可這兩路人馬,就沒一個總節制的主帥? 「這花招……玩得好……」 樞密院裡,蘇文采領著軍情司和參謀司的官員,分析得一頭是汗,依舊沒有什麼線索。 「怕是《中流》報捏造的消息吧,這麼亂,一點都不像雍正的手筆,他有潔癖,很不喜事務雜亂無章。」 「你們軍情司真是要燒黃紙了!人家總能掏出消息,你們呢!?」 軍情司的官員還在嘀咕,遭了蘇文采一通臭罵。 「羅知事把干將都調到西北去了,北面就留了幾條線,還不怎麼牢靠……」 軍情司官員很是委屈,天地會成分太雜,接觸不到這麼高級的決策,而軍情司的暗線,最近狀態也不對頭。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置政廳,李肆臉色陰沉,冷聲問著跪伏在地的一人:「白小山,朕助你辦這《中流》報,是讓你挖軍情司的牆角?是讓你把消息公之於眾,不為一國所用?你的功業之心,到底置在何處!?」 李肆很生氣,準確說,是有些惱羞成怒。雍正的大決心終於砸了下來,讓之前信誓旦旦,說雍正沒那麼傻叉的李肆,外帶朝堂一幫重臣都臉上無光。 認真追究起來,《中流》還是絕大一樁影響因素,誰也沒想到,《中流》這一兩個月來,有關北面形勢的報道,特別是點明雍正要興舉國之兵的決策,居然全都是真的。報紙把真相抖落在外,自然妨礙了李肆和朝堂去追索真相。如今英華一國,但凡有些見識之人,都清楚報紙不可不信,但不可全信。 《中流》還聲稱自己的消息來自紫禁城,來自雍正身邊很親近之人,之前大家只當是誇誇其談,今日招《中流》總編白小山來一問,白小山老實交代,說是用十萬兩銀子,買下了軍情司跟茹喜聯絡的那條線…… 了不得啊,李肆一邊叱責,一邊感慨,區區一家報紙,還是他出資扶持起來的,居然有這般能耐了。而讓他更為窩火加凜然的是,白小山到底是何居心,膽敢自作主張,亂國家軍情體系?《中流》不過區區一份報紙,竟然能在一條消息線上投十萬巨資!? 白小山很年輕,早年在《越秀時報》,師從雷襄,後來李肆想辦一份專談北面滿清形勢的報紙,就把他拔了起來,擔綱《中流》。報紙越辦越大,李肆的皇室股份也越占越薄,但到如今依舊有三成,是報紙第一大股東。只是他沒什麼心思細管,從未干涉具體營運。 白小山咬牙叩首道:「小山在白城學院進學,深服段老師的真理之說。小山認為,我輩報人,也領有天職,那就是說事實,尋真相,讓世人不為虛言惑語所蒙蔽!小山以此為《中流》辦報之旨,千方百計,要尋得滿清根底之策。」 「陛下之言,小山認為有差!若是國中報人,都以尋真為本,國家何須暗養那麼多諜探?國家何須行那麼多暗詭之事?我英華立國,上承天意,下應民心,國政軍務就該堂堂正正!」 李肆楞了好一陣,忽然有一種時空錯亂感,似乎自己面對的不是這個時代的臣民,而是三百年後的同行。天職……段老頭用天職撬開了人倫,各行各業都在尋著自己獨立存在的意義。報紙這一行的「天職」,確實再明顯不過,報人信奉真相和事實,不願向世俗權力低頭,這個白小山,思想真是超前啊。 白小山繼續辯解道:「至於茹喜那條線,陛下不是已認定茹喜再不為國家所用麼?跟茹喜聯絡之人,既有軍情司之職,又有民遞身份,小山不過是另委他辦事,何曾損及一國?」 李肆怒聲道:「目的再崇高,手段卑劣,也要讓事實扭曲,真相蒙塵!朕看到的事實是,你為彰報紙之名,籠絡身負軍國重事之人,還反被滿清用來迷惑朝堂決策!不要以為真相就只是真相,真相怎麼顯,事實怎麼說,也是操弄人心的手段!」 李肆深吸氣,又一句話,讓白小山臉色發白:「報人以尋真為本,這沒錯,可你要牢記一句話,塵世本就蒙塵,你要抹去塵埃,要讓真相顯露,就得付出代價!不是你付出代價,而是世人付出代價!」 李肆揮手:「法司會立案審查《中流》報,而那棄軍情司之責,為你《中流》當暗牙的密諜,也要受到審判!你回去好好想想,看自己到底錯在何處!」 白小山失魂落魄地退下,正要出宮,被一人叫住,卻是《越秀時報》總編,越秀學院院長雷襄。 「恩師,我不覺得自己有錯,報紙不該只行鼓吹之事,報人天職就該是探得真相。」 「當初你離開《越秀時報》,去辦《中流》時,我就說過,你這一道沒有錯,但你莫忘了,天道應於時勢,有些道,若是不合時勢,不僅違天意,也逆人心。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還只是探滿清的軍國之事,若是依著你這一道,也去探咱們的軍國事,還堂而皇之登載於報,會是怎樣的情形?」 「這個……《中流》只探滿清之事……」 「可沒有滿清了呢?你這一道,不止有你在行,國中其他報紙,也偶爾為之。譬如前一陣子,大軍北面佯動,就有報紙自以為是,將本國軍略詳細剖來,讓佯攻毫無建樹。多少兒郎灑血疆場,卻作了無用之功,這就是說出真相的代價。今日你道明瞭滿清謀劃,還只是讓朝堂誤判,異日敵人知我一國知之,改弦更張,又要有多少人受害?」 師徒對話,已觸及到了報人報紙的根底,白小山依舊有所堅持,雷襄卻是看得更寬。 雷襄總結道:「我們所言的天道,無非是天人三倫,實質是人道。若是背離人道,所行的天道又有何意義?報人天職,確是要合天道,要探事實尋真相,可昂首索道時莫忘了,我們還得腳踏大地,以人道為本。眾口鑠金,我們報紙一文刊出,效力百倍於眾口,說什麼,怎麼說,要有權衡,有計較,要中庸行事。」 白小山品了好一陣,慨然道:「恩師原來是悟透了報人天道,才決意行鼓吹之事,而不是行尋真之事……」 雷襄點頭:「天道之根,在於福人。史法司曾跟我談過,說天道應於法,有絕對之公正,然則有時這公正卻與福人悖離,譬如殺一無辜之人,可救千萬人,這一人殺不殺?殺則有損公正,不殺則損千萬人性命……這番權衡,就是在天人之間尋得中庸。」 他沒有說答案,白小山卻已有所悟,再歎道:「如此我真是錯了……」 雷襄卻問:「陛下有何處置?待法司審查?沒撤換你?呵呵……」 他搖頭道:「你啊,還是沒悟透陛下之道,陛下是你《中流》報的司董,也算是報人。沒撤換掉你,就說明作為報人,陛下不認為你有錯,至少不認為你的用心有錯。」 白小山腦子有些亂了,恭謹地拱手道:「請恩師賜教……」 雷襄又說到了掌管律法的史貽直,「掌國者要背負千萬人生死,他自然要中庸行事。可對那無辜一人而言,他就要聲張公正。我們報人,有時是掌國者,有時又是那無辜一人,到底該如何權衡?根本還是在真相,在事實嘛。」 這話儘管有些玄虛,白小山卻明白了很多,他深深長拜,豁然而去,雷襄看著他的背影,搖頭自語道:「百年之後,你這一道才能大興於世,而現在不行,現在遠遠不是時候。」 雷襄是李肆急招來商量該怎麼管治國內報業的,《中流》之事讓李肆警覺國中輿論太過散漫,朝廷管制,具體說,是朝廷調控手段已遠遠跟不上形勢。能侵蝕軍情司的諜報體系,報業已有失控跡象。 「還不是你縱容的,你啊,有些地方跨的步子太大,有些人跟上了,有些人跟不上,這一國就如跛腳巨人,還不知什麼時候要摔一跤狠的。」 接著是段宏時的訓斥,雷襄帶來了國中輿論全景。雍正大舉興兵,國中輿論喧囂不已,一面是群情激憤,覺得雍正這韃子皇帝自不量力,欺人太甚,一面又在聲討朝廷無能,這麼大的事,居然後知後覺。 廣昌一縣,不僅知縣等官員殉國,還死傷數千縣民,讓心氣正高的國民都自覺被抽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痛。不少人直接問責朝堂,都察院迫於輿論,開始準備就此事彈劾樞密院和軍情司相關人等。 這都還只是間接問責,不少熱血士子無所顧忌,在報上直接置疑「先南後北,由西向東」的國策,說這是明展腹背,勾引滿清南侵。而置疑的對象,文裡只針對朝堂,意思卻很清楚,皇帝陛下,你是不是犯昏了? 一國氣象初成,人心總是有些偏激,用李肆前世的話說,眼下英華一國的國民,個個都是憤青,就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格外受不得委屈。主政的朝堂諸公,但凡行事柔和,都要被吐口水,即便李肆身為開國皇帝,開新世的聖人,威望無以復加,依舊難逃被置疑的下場。 段宏時的訓斥,重點還在南洋西洋政策上。李肆力拓南洋,格局非一般國民熟悉,儘管一國在海運和諸多產業上受惠於此,但國民都覺得,為此招致滿清南侵,有些捨本逐末。 李肆無奈地道:「沒辦法啊,外事還是我掌著,這番格局,能看清楚的也只有通事館和外貿工商,跟主理國內事務的政事堂還湊不到一起。」 段宏時沉聲道:「隋煬帝的教訓,你還看不清楚?外事現在關聯如此緊密,你就不該繼續單獨掌著,要讓政事堂跟通事館一起來看這內外格局。」 李肆有些猶豫:「現在火候足了嗎?」 這一國就是先進和落後兩面層層拼湊融合起來的,最早國內是工商和農稼事分立,朝堂還由中書省和尚書省分管,經過多年努力,以官府下鄉,中央地方分稅和東西兩院等政策,漸漸拼湊為一個棋局。 現在國中民心鼓噪,又是因朝堂和國民對李肆「先南後北」的國策理解不足,畢竟外事還是李肆帶著一幫有全球眼光,有外事經驗的年輕人掌握著。 段宏時覺得該將外事從李肆手中切出來,李肆猶豫的是時機問題。 「這一國,時勢有進無退,你還以為,政事堂那幫酸儒,能繼續以聖賢道把持外事?老夫覺得,你該擔心通事館那幫小年輕以外事亂了內政才對。」 政事堂的省部官員大多雖已算是道黨,但內政講求調和,行事依舊帶著濃濃的儒風。而通事館卻是滿腹西學的年輕人,行事的功利之風濃郁,這兩方人馬混在一起,到底會是個什麼前景,李肆有些看不透。 不過段宏時這麼一說,李肆也釋然了,鬥爭中融合,當初中書省和尚書省合一,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麼。更主要的是,自己依舊握著外事決策權,把通事館丟出去,是將政事堂也拉入到外事決策圈子,這樣更好推責……說實話,被國民置疑的味道可不好受,很有些委屈。 「通事館還只是一步,未來樞密院怎麼辦,殖民地跟直屬地怎麼辦,更麻煩的是,江南怎麼辦,南北怎麼辦,還有太多路要走啊……」 段宏時想得多了,面色怔忪。 「老夫七十五了,還能活幾年?能看到哪一步呢?」 人的慾望總是無止盡的,原本對段老頭來說,能看到華夏再起,他也就安心了,可現在英華一步步走下去,他卻還總想看得更多。 「老師勤練五禽戲,七十五算啥,一百零五都是小事……」 李肆趕緊安慰著老頭,其實他心中也有些愴然,他這便宜師傅,還能陪著他走多久呢? 「咦,三娘不是說一百二麼?你怎麼就給老夫剋扣了十五年?」 老頭不爽了,李肆撓頭,燦燦地笑了。 接下來的事更讓李肆撓頭,把通事館丟給政事堂終究是後面的事,現在要緊的是應對雍正的威脅。而一國情緒激昂,他這個皇帝,不能不出面了。不止是扶著這民心化為國用,也是要疏導民情。西洋南洋太遠,大家都看不到,而滿清韃子打了過來,你皇帝還悶在皇宮裡睡大覺,就算以前多麼英明神武,也要遭國人嚼舌頭。 李肆歎氣:「好吧,我這昏君也當到頭了,得好好扮演聖明天子。」 他像是檢閱部隊一般,掃視著排成一排的婆娘和子女,「咱們一家子,都得為這一國盡心效力了!」 第六百七十九章 民族精神的萌動 聖道和雍正都是一個年份,說到某某年,不管南北,紀元都是一樣的。 就在這九年的尾巴尖上,南北兩邊烽煙四起,從四川到江西,不,甚至延伸到了江南。 岳鍾琪調武昌大營後,富寧安收縮防線,張漢皖大軍急進,接連收復成都、綿州、潼州和保寧四府,十二月下旬,前鋒羽林軍已抵保寧府廣元。 湖南方向,湘西防禦使岳超龍面對富寧安的荊州旗營和陝甘綠營,把佯攻打成了真攻,接連攻佔石門和安福兩縣,逼得清兵退守湖北公安和長樂一線。但因清兵船多,握著洞庭湖,岳超龍兵力不足,不敢丟下後路,也沒再繼續深入。 岳州方向,湘東防禦使展文達完全處於守勢,不僅因「制湖權」不在手裡,清兵武昌大營三萬,外加湖北綠營三萬,十倍於展文達手裡的四營衛軍。不是孟奎的虎賁軍,何孟風的神武軍右師佈防在湘陰到長沙一線,岳州早就陷於重圍之中。但虎賁軍和神武軍缺乏運力,防禦有餘,進攻不足,連拉炮的騾馬都不足滿額的兩成,只能跟武昌大營僵持。 江西方向,田文鏡的試探遭到挫敗後,再沒什麼大動。巴旭起得了神武軍另兩營,外加動員起全省鄉勇,有意反攻,但火炮不足,鄉勇編練也需要時間,只能跟田文鏡眼瞪眼互相盯著。 雍正的西山大營正源源不斷南下,在安徽安慶府和江西九江府一帶集結,雍正嚴厲督促,李衛、田文鏡和鄂爾泰幾人又以幹練著稱,聚兵速度驚人,估計到越年三月,就能發起全面進攻。 而在江南,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按部就班,繼續吞噬江南州縣基層,除了蘇州、江寧和杭州三府,其他府縣幾乎是無孔不入。可惜行營兵力不足,出兵吃下江南,緩解湖南江西局勢,另開一路戰場的心思也只好按下。 阻礙江南行營動手的另一關鍵因素就是年羹堯,年羹堯在杭州聚兵兩萬,兵不多,但械良兵精,而且還全盤控制了杭州釐金局,杭州士紳工商被其懾服,無比乖順。此人立場還曖昧不定,擺出一副跟江南行營鼎力合作,共安江南的姿態,卻又以柔韌手段排斥江南行營的滲透。連帶杭州府以南的浙江地區,都在他的控制下。 江南行營若真有大動,保不定年羹堯會鼓動浙江一省對抗,而雍正大軍就位後,也難說年羹堯會呼應西面戰局,出兵龍門或者江西。因此江南行營也只能按兵不動,跟年羹堯和李紱三方對瞪。 南北大戰佈局急速展開,此時就算英華要轉戰兵向北,也已來不及了。就算只調回十萬大軍,糧秣輜重和部署一一就緒,也需要四五個月,何況南洋的兵力部署才基本到位。 雍正在紫禁城寬慰低笑,總算是在戰略上搶得勝機了,而英華一國則人心凜然,都覺到了危急之時。北熱南冷,聖道和雍正的第九年就這麼過去了。 十年,元月初八,黃埔天壇廣場,十數萬民眾雲集,即便廣東的冬日並不寒冷,廣場上又摩肩接踵,可人人心中都罩著一層涼氣。韃子大軍壓境,皇帝不僅不急著調回緬甸大軍,還要辦即位十年大慶,好日子就要到頭了麼? 鼓樂喧天,慶典開始,皇帝身著玄色祭服,如往年一樣,先行祭天。 祭天完畢,雄渾的長號聲中,皇帝換裝,大家都以為如往年一樣,依舊是明黃十二章朝服,卻沒料到,入眼的竟是一抹火紅之色。 十數萬人翹首眺望,有望遠鏡的舉望遠鏡,沒的就手搭涼棚,幾乎在同時發出一陣低呼聲,匯聚成海潮一般的轟鳴。 軍服……皇帝穿上了一身軍服,未過膝的火紅中襖,豎領繡著金黃龍紋章,斜出右衽只到右胸,拉出兩列金黃排扣,直下衣擺。兩肩綴著一對龍首造型的金黃雲吞獸,袖口繡著三圈細龍紋。腰間緊紮純白寬皮帶,白褲黑靴。 更為醒目的是皇帝頭上的短簷直筒帽,白底黑簷,帽簷正上方是一枚雲紋包裹的雙身太極團龍紋章。更有一束火紅長羽,自帽徽直立而上,足有一尺多長。 一手後負,一手按著腰間佩劍,皇帝這裝扮雖覺有些奇異,但輪廓卻是熟悉的紅衣兵造型,一股肅穆的威嚴之氣自皇帝身影瀰散而出,驚呼之後,廣場上十數萬人都安靜下來。 大中門後,長長隊列魚貫而出,有穿著或紅或紫,頭戴進賢冠的文官,也有類似皇帝裝扮的武官,肩頭只是一般的雲吞獸,衣袖也只是細雲紋。文武以皇帝為中心翼展而開,而隨著十來人立在皇帝後面,又一陣低呼聲迴盪在廣場上。 水藍箭袖衣,外罩火紅連衣褶裙,但寬袖只及肘,褶裙只及膝下,露出一雙高筒馬靴。戴著無翅矮立烏紗,兩側綴著金黃髻梳,衣裙上金黃鳳鳴刺繡所顯的宮廷貴氣,外加女子嫵媚和武士英氣,協調地融在一起。 觀者低呼的是,能在這種場合現身,還站在皇帝背後的女子,自然就是皇帝的妃嬪了。 還不止是女子,更有幾個矮小身影,被這些女子牽著,甚至還有抱在懷裡的,不消說,自是皇子和公主。 「曦公主和大皇子!在他們身後立著的肯定是嚴貴妃!天啦,傳聞嚴貴妃是能劈山裂石的女豪傑,居然是這麼一位嬌滴滴的弱女子。」 「少見多怪,貴妃娘娘經常在佛山和羅浮主持武道大會,早年還在佛山留下了醒獅仙子的名號,嘖嘖……這麼多年過去了,貴妃娘娘真是一點沒變……」 兩個「武林人士」馬上就認出了嚴三娘。 「那是二皇子吧,背後的該是賢妃朱娘娘,在藏書會上還見過,今日穿這一身,還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藏書會的成員一眼找到了他們的「偶像」兼師長朱雨悠。 「五皇子和三公主,關慧妃……當年在鳳田村,還被叫作小番婆呢,如今卻是不一般了。」 老鳳田村的人看著關□的身影,一個勁地感慨時勢變幻,歲月如梭。 「二公主和三皇子背後那個……怎麼那麼眼熟?」 「德妃蕭娘娘,蕭大都督的妹妹,有人說,那就是盤大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 兩個天主教的祭祀就盯著那個修長身影嘀咕,他們以前見過盤金鈴。 「抱著的該是六皇子吧,老天有眼,四皇子去了,又給安娘娘補了個六皇子。」 商人裡有人認出了安九秀,她懷裡正抱著剛滿月的五皇子。 「那個戴著氈帽的該是準噶爾公主,據說還是官家親自下令從藏地搶過來的,沒覺得多漂亮啊。」 消息靈通人士顯擺著自己的博聞廣識。 「娘娘跟皇子公主都出來了,官家這是在唱哪一出啊?」 最後大家的心思都歸於一致,迷惑不解。 皇帝站上了天壇南側的傳音台,這個時代還沒有擴音機,沒有廣播,但不妨礙能工巧匠造出可以廣傳聲音的檯子。 「國民們……同胞們……」 皇帝開口,廣場更顯肅穆。 「這是一個歡慶的時刻,我們這一國,已歷十年光陰。這也是一個嚴峻的時刻,就在立國十年之際,韃虜賊心不死,興兵數十萬,再犯國境……」 皇帝的話音迴盪在廣場,儘管越往遠處越模糊,不是每一個字都能聽清,但抑揚頓挫的語調,依舊讓十數萬人能感受到那股凜然之氣。他們當然不知道,為了這一刻,李肆已反覆練習了半個月。 李肆簡短回顧了這一國十年來的歷程,強調在自己和朝廷的領導下,在國民萬眾一心的支持下,英華已初步實現老有所恤,困有所依,幼有所教,人各有業,寬刑減賦,百業興旺。 接著李肆談到這一國的前景,特別強調了南洋和西洋對於一國的意義,當然,他只大致談了及於國中各業利益的經濟層面,以及扶助南洋華人,盡華夏正朔之責的道義層面。這是在為大軍盡出緬甸和南洋開脫,之後話鋒一轉,終於談到了雍正南侵的危急局勢。 「朕早有言,這一國非李家江山,乃萬民之國。但我李肆,我李家,既然踞帝王之位,一家就要盡帝王之責!」 「帝王之責,就在盡天道,福國人。承平之時,樂萬民之樂,困乏之時,憂萬民之憂,危難之時,挺身而出!站在萬民之前,領軍救亡,雖死無怨!」 李肆語調拔高,揮臂高呼,那一刻眾人的心弦也隨著這語調,這手臂而繃緊,卻不知李肆心中卻在苦笑,自己這皇帝,正朝著精神象徵一步步邁進。 「朕今日就在這裡,帶著全家老幼,向國民立誓,國難即是我李家之難!無論何時,我李家都會立在國民之前,守護同胞!奮戰到底!決不後退!」 李肆指向了身後的小小身影,那是他的兒子們。 「朕今日也向國民立誓,朕的兒子,也將衛護一國。日後他們繼承的不是這江山,而是守護江山的責任!朕的兒子,一旦成年,必先服役,他們首先是衛國的武人,然後才是皇子!」 大皇子李克載七歲、二皇子李克銘六歲,三皇子李克沖五歲,五皇子李克琛三歲,都穿著一身軍服,初看還只是覺得乖巧可愛,被父親伸手一指,個個都將胸脯挺得直直的,小腦袋昂得鼻孔朝天,竟也顯出幾分武人的沉凝之氣。 安九秀抱著的六皇子才滿月,自然沒什麼反應。已快九歲的長女李克曦看著自己的弟弟們,眼中既有憐憫,又有不滿,心道父皇偏心,女兒就低人一等,不夠資格背什麼責任麼? 李肆這番立誓倒不是什麼新鮮言語,十年前他在這裡立下萬民之約,登基為帝時,就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那時大家都覺得只是象徵之語,不能較真。可今天他一身軍裝,還帶著妃嬪子女一起亮相,直言皇子也必須先從軍,一家以守國為己任,這姿態,這言語,真是太具衝擊力了。 廣場靜寂了好一陣,接著陡然變得沸沸揚揚,喧鬧不堪。 「還有咱們呢,咱們又不是吃了睡,睡了吃的愚民!」 「官家要管這一國,怎麼能事事都衝在最前面!?」 「陛下要做的是運籌帷幄,衝鋒陷陣的事,咱們一國有千萬男兒,難道還不夠麼!?」 十數萬人沒有齊聲讚頌,反而都「聲討」起皇帝來,站在後方的妃嬪和文武百官們都覺心緒激盪,古往今來,哪位皇帝能有這般待遇?如待家中長者一般,看似不尊,卻是又親又敬。 「是是,朕要衝鋒陷陣,怕也比不過普通一兵,朕的槍法和拳腳,連某些女子也不如……」 李肆開著自己的玩笑,廣場上爆出如雷笑聲。一些個「武林人士」,還有熟知底細的武人笑得更歡樂,他們都知道,不管是槍法還是拳腳,皇帝怎麼也比不過嚴貴妃。而李肆身後,嚴三娘也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剮了一眼,這種場合,居然也把她扯出來開玩笑……不過看這反應,似乎皇帝跟這十數萬民人的心貼得更近了。 「官家是當家的,能把這一國當一家念著,咱們就已是受著千古未有的福氣了!」 「陛下你當家,咱們都放心!」 民眾們也激動不已,終於有人乍著膽子喊出了這樣的話,聽得不少官員都皺起了眉頭,雖說皇帝不再自居君父,可把皇帝從寶座上扯下來,直接比作一家一族之長,未免太不敬了吧。連湯右曾都暗道,官家這是寵民人太甚啊,就怕民人恃寵而驕。 李肆卻不以為然,這個比擬,正好給他後面的話搭橋。 「是啊,我們這一國,就是一個大家!我們都是華夏兒女,炎黃子孫!」 他再一揮手,側面傳音台上,站出一隊女子,身著素麻長袍,輕鼓蕭笛,清亮悠長的和音頓時傳遍整個天壇。 「盤古開天地,女媧泥造人,燧人與我火,有巢分人牲……」 「神農嘗百草,伏羲立衍聖,炎黃出渭河,萬年華夏成……」 天曲,雖出自天主教,卻已發展成一項專門的歌藝。在這祭天之日,在李肆起誓護國之時,以天曲來唱出這一國萬民的關聯,再貼切不過。 「你我本同根,原是一家人,血脈代代傳,炎黃有子孫……」 歷數華夏上古沿革,最後落在了「炎黃子孫」這個概念上,往日天主教所倡,各家學派所述,有關「我們這一國」的概念,真真切切落在了「我們這一家」的認識上。此時廣場上十數萬人,即便往日不去天廟,沒接觸過「扎根」之事的,也都有了跟他人血脈相通的感覺。 我們為什麼能是一國,因為我們先是一家,我們不僅是聖賢言裡因儀禮而融成的華夏,更是因萬年血脈繁衍而聯在一起的炎黃子孫。 「我們就是華夏!漢時叫漢人,唐時叫唐人!現在叫英……好像不好聽呢……」 「難道還要分宋人和明人?咱們就是華人!沒錯,炎黃子孫,華夏之人!」 十數萬民眾一邊合著天曲唱著,一邊感受著這種血脈相通的溫暖之力。 在李肆那個時代,「炎黃子孫」這個概念,「華夏民族」這個認識,是到了清末,因反抗滿清而凝結而成的民族認同。抗日戰爭時,華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才有了民族精神的崛起。 而在這個時代,英華的民族認同,最初來自於華夷之辨,隨著一國的國勢增長,民智初開,又加入了一部分國人自傲感。此時的國人,都懵懵懂懂有了一種「我們是一族,所以能成一國」的感性認識。 民族精神的凝結,有諸多途徑,有來自危亡時刻的壓力,有來自強盛時代的驕傲。而英華在這兩面都有粗淺的經歷,如今滿清南侵,一國雖遠未到危急救亡之時,可這壓力傳遞到大部分國人心中,民族精神進一步成型了,李肆藉著今日廣集天壇的機會,再推一把,不能說華夏的民族精神就此崛起,但至少這條道路更顯清晰。 天曲悠悠,餘音繞空,一陣陣鼓點聲,又細又密,節奏明快的鼓點聲響起,人群中爆發出興奮的歡呼聲,他們都聽出來了,這是軍鼓。 李肆沉聲道:「韃虜南侵,不過是疥癬之患!我英華大軍雲集,今日一展雄姿,讓萬民寬心,讓韃虜膽顫!」 閱兵,李肆也要閱兵,要安撫國民怨氣,要凝結一國人心,光賭咒發誓,彰顯帝王之心可不行,得讓民眾親眼看到真刀實槍,看到這一國的力量。 正好是立國十年,閱兵也是紀念。 去年雍正閱兵,就在西山大營,就對王公重臣,而李肆閱兵,則是彙集全國各軍,展示給十數萬民眾。 第六百八十章 檢閱與回憶 單純以感官效果而言,英華黃埔閱兵比雍正西山大營閱兵差多了。 一個方陣就是一翼人馬,十二人的寬幅,三十人的縱深,這是四哨戰鬥行軍縱隊折疊起來的隊形。行軍鼓點,每分鐘七十五步,不是鼓點上還混著號樂,幾乎就是直直愣愣的行軍。槍扛得參差不齊,前後擺動的手臂凌亂不已,也就是步子邁得很準,這也不是為閱兵而特訓的,而是在訓練營裡鞭子抽棍子揍一路熬出來的。 唯一的花樣是隊列到了廣場正中時,鼓點加重,槍下肩靠胸,踏步更為有力,而這也是行軍縱隊轉換為橫陣前的過渡步伐。 軍盲們有太多疑問,竊竊低語聚成嗡嗡振鳴。 「為什麼手臂直愣愣地前後擺動?看起來好亂。」 因為左右擺要打到旁邊的人…… 沒有密集隊列,排隊槍斃傳統,走隊列就會左右擺手,這樣顯得整齊,視覺效果很好,但也就是一種團體操。 「為什麼腿要抬得那麼高?步子踏得那麼重,是踩地聲音大麼?」 馬上要轉換隊列,要臨戰了,要集中精神,要鼓起心氣,所以必須用誇張一些的動作提醒士兵。 觀眾裡懂軍事的不少,熱情地作著講解。 第一個方陣的兵藍衣藍褲,頭戴小斗笠,大多數人都在疑惑這是什麼兵,一個熱情四溢的嗓音響起,通過傳音台,瞬間蓋住了廣場上的雜亂人聲。 「第一支接受檢閱的隊伍來自青田司衛,他們都是老兵,雖然已經退役,可他們跟隨陛下開這一國的榮耀,不僅會伴隨他們一生,還會永駐史冊!」 原來是傳說中的青田司衛!這身制服正是當年青田司衛的裝扮,很多人回想起十多年前的廣州變亂,都禁不住發出深沉唏噓。 熱烈鼓掌聲響起,檢閱台上,嚴三娘對李肆咬耳道:「這個司儀不錯吧,可是武道大會的金牌司儀……」 李肆心說嗓門是夠大了,感染力也還行,大概是第一次經歷這麼大陣仗,說話還是有點哆嗦。沒高音喇叭的時代,現場宣傳還真是麻煩事啊。 有了司儀講解,氣氛頓時顯得熱烈起來,一個方陣就含著一段歷史,大家都翹首以盼,想知道下一個方陣是什麼來歷,有什麼故事。 第一個方陣都是三十來歲的老兵了,不少都已是地方官員,或者工商要人。當初為這閱兵的資格,還跟昔日的戰友爭得面紅耳赤。此刻被如潮掌聲裹著,不管是方陣中的幸運兒,還是被刷下來,只能擠在觀眾席中的落敗者,都是滿眼熱淚。這一國沒有忘記他們,陛下沒有忘他們,民人也沒有忘記他們,是他們跟著皇帝趟開血火之路,締造了英華一國。不少人更想到了當年「青浦兵變」,還是他們青田司衛把皇帝逼上了寶座…… 第二個方陣的前身也是青田司衛,但番號卻延續下來,融進了鷹揚軍裡,這就是鷹揚軍青浦營。紅衣藍褲,戴著跟皇帝一樣的新式直筒短簷軍帽,火紅帽羽隨著步伐躍動,如紅雲瀰漫,烘得觀眾心頭發熱。領頭的一位少將神采勃發,正是青浦營首任指揮使,如今的鷹揚軍都統制方堂恆。 「當年在青浦以八百力敵數萬清兵的,就是這支隊伍!出了兩位開國英烈,鄭宏遠和郎松亮!他們的紀念碑還在青浦立著……」 青浦營的營旗飄揚而過,接下來是一面寫著「蒼梧」兩個大字的火紅戰旗,這是羽林軍蒼梧營。由羽林軍左師統制,准將劉澄統領。不知道是因為自家的老部下白城營沒機會露面,還是因為不能穿擲彈兵那套威武鋼甲,劉澄板著一張臭臉,步子邁得特別誇張。 「羽林軍蒼梧營!當年跟清兵在蒼梧決戰,瓢潑大雨裡,用刺刀殺得清兵屍橫遍野,雨水都染成了血水!但凡蒼梧營出戰,只要下雨,清兵就會魂飛魄散……」 司儀的解說讓劉澄更為不爽,怎麼說話呢?好像這一營不下雨就打不了仗? 接下來的一個方陣很是惹眼,是一個騎兵方陣,來自龍騎軍。專門從四川前線趕回來的龍騎軍都統制,少將王堂合在馬上左顧右盼,神氣活現。龍騎軍的官兵個個套著馬靴,左腰馬刀,右腰短銃,不僅人頭上紅羽飄揚,馬頭上也晃著白羽,引得觀眾不由自主地發出讚歎呼聲。當隊伍行到檢閱台前,隨著王堂合一聲令下,嘩啦一陣金鐵脆響,三百多柄馬刀猛然出鞘,斜舉上天,向皇帝致敬,人群中甚至響起了女子的興奮尖叫。 「這是龍騎軍,可很多人還不知道,龍騎軍的另一個名字是游弈軍。十年前,長沙大戰,就是游弈軍擋住了韃子的數萬馬隊!游弈軍全軍死傷八成,陛下才以龍騎軍重建了這一軍……」 司儀換上了悲壯的語調,領隊的王堂合跟無數觀眾,眼角驟然含淚。 黃埔陸軍學院方陣、長沙陸軍學院方陣,一個個年輕的學員滿臉通紅,他們的步伐最為整齊,因為他們有充足的時間為檢閱而訓練。但他們也個個心懷不甘,因為眼前的大戰還沒他們這些低年級學員的份。 當一個純白方陣出現時,廣場上發出一陣驚歎,這顏色對華夏人來說頗為忌諱,純白是祭服。可因為剪裁得當,還裝飾著金邊紅羽,看上去格外潔淨整肅,另有一番威嚴。 「海軍南洋艦隊,咱們英華一國馳騁海疆的趕海漢子!是他們在南洋戰勝了西班牙人,是他們培育出四洋艦隊,化萬里海疆為我英華內湖……」 海軍中將胡漢山穿著海軍全新制服,臉上飄著膩意的微笑,悠悠走在方陣前方。不容易啊,總算跟陛下爭取到了全新的禮服制式,純白是祭服?那又怎麼了,咱們海軍,不僅要跟敵人鬥,還要跟天老爺鬥,上船出海就當自己是死人了…… 海軍方陣全都是海員,根本不熟悉隊列,只能臨時抱佛腳,跟著鼓點走,顯得有些亂糟糟。可一旦上了戰艦,他們能把龐大的戰艦如陸軍列陣一般,排成船城炮山。 跟在南洋艦隊方陣後的是香港海軍學院方陣,經過蕭勝多年努力,海軍學院的規模已快趕上黃埔陸軍學院。這些海軍未來的軍官們,對海軍方陣擺在這麼後面暗自不滿,心中還揣著一把火,未來可是海軍的天下,總有一日,咱們海軍方陣要走在最前面! 第三個海軍方陣是伏波軍,白衣紅褲,顯示自己的海軍歸屬,以及陸軍傳承。領隊是中郎將馮一定,剛從琉球回來,渾身還帶著一股戾氣。他們手裡全都握著八年式線膛槍,伏波軍很樂意接受這種射程精度都遠超滑膛槍的武器,畢竟他們的性質更接近陸軍的散兵。 七個方陣走過,觀眾們已經看會了軍旗,結合往日所看的報紙,都大致能看出部隊的來歷。可第八個方陣的旗號就有些陌生了,「禁衛第六師」,這是什麼部隊? 「禁衛第六師,就是新編第六師,他們都來自瓊州。在緬甸戰場上,他們跟洋夷面對面拚殺,死傷六成也不退縮。為褒揚他們這種奮戰不止的勇武,陛下將第六師編入常備軍,還特地授予他們『禁衛』稱號……」 大家對緬甸戰場很陌生,但對司儀所說的『瓊州』卻有認識。瓊州地闊人稀,能招募這麼多兵員的地方,自然只有「鐵礦之城」石祿。那地方也稱為「旗人之城」,這麼一算,即便不清楚底細的,也都明白了,這是漢軍旗人師。十多年前,廣州數萬漢軍旗人被俘,押到石祿開礦。如今居然能有數千人當兵,還為這一國在緬甸血戰。 華夏民眾仁義為先,很重感情,漢軍旗人這般捨命為國,對這些人的認同感也油然而生。 「好樣的!」 「是咱們華夏好男兒!」 「你們不是滿人,是跟咱們一樣的漢人!」 民眾的呼喊聲傳入耳中,第六師的隊列稍稍顯出亂象,低低的哽咽在方陣中傳開,而領隊的准將桂真更是淚流滿面,卻咬牙低喝著:「哭什麼哭!誰亂了隊列,老子就把誰趕出第六師!」 第六師之後,是「禁衛十七師」,隊列前方,擔任護旗手的都尉李順心道,自己的人生劃了一個大圈,終究懷念著軍營生活,又回到了軍隊裡。 「十七師來自扶南,他們在扶南拚殺多年,為華夏闢地數千里。之前還攻入亞齊,討伐了殺我國人的亞齊夷人,為我英華平定南洋,立下了赫赫戰功!」 這些事就更為陌生了,司儀也沒有細說扶南的來歷,大多數人都只聽說扶南人很凶狠,也很有福氣,人人都娶了好幾個安南婆娘。扶南的稻米、香料和染料,還有藥材,更是國中的搶手貨。 「那幫旗人,打了一仗就換了個禁衛,咱們打了好幾年,砍了無數人頭,才換來禁衛,陛下真是偏心……」 看著前方的第六師,不止李順,整個十七師都這麼想著,可再想到他們今後就是正規軍,會一路向北,攻入滿清之地,心中就止不住地發燙。對他們這些以陝甘綠營俘虜為主的人來說,扶南雖已是故鄉,可陝甘故土卻還是日夜思念,能打回陝甘,再踏上故土,見到父老鄉親,已是這輩子最大的願望。 再一個方陣又引發了觀眾的熱烈歡呼,一看就知道這是鐵林軍,服色雖大致近似紅衣兵,卻裹著頭巾,綴著銀飾,紅衣也繡滿各色花紋圖案。苗瑤僮侗,各族都有,甚至還有戴著氈帽的藏兵。 護旗的兩人,一人是鐵林軍左師統制,准將龍高山,一人是右師統制,中郎將格桑頓珠。而他們前方的領隊,竟然是一位穿著火紅繡裙的窈窕女子,踏著馬靴,頭戴近似鳳冠造型的軍帽,一橫兩豎武裝帶將整個人襯得格外英武。 即便看不清楚面目,可異於他人的攝人曲線卻將領隊的性別展露無遺,歡呼再掀高潮,竟然是一位女將軍!? 「鐵林軍副都統,准將隴芝蘭,誰說女兒不如男?古有穆桂英梁紅玉花木蘭,今有我英華隴芝蘭——!」 司儀也很識趣,將介紹重點轉向了這位女將軍,廣場上的歡呼聲已轉為如雷掌聲。換在往日,女人入軍營可是絕大忌諱,可英華卻不一樣,先不說嚴貴妃就曾當過大帥,統領大軍征討福建,隴芝蘭這黑彝女王的知名度本就很高。人家在十年前的湖南大戰裡,就已率部族舉義,投向英華,之後更安撫了貴州、湘西和雲南各土司部族,很多人都覺得,只給隴女王一個副都統的頭銜,實在是委屈了。 花枝招展的鐵林軍列隊而過,接著是一個黑紅相間的方陣,顯得格外沉凝,眾人不約而同地高聲呼喊道:「侍衛親軍!」 侍衛親軍也亮相了,嚴格說這不是一個固定單位,人員都來自其他部隊。但在民眾的心中,這就是天子駕前的御林軍,身份不一般,能耐更不一般。 黑邊黑領,紅衣黑褲,侍衛親軍的方陣腳步也沉穩得多,而領隊人卻又抓住了眾人的目光。跟普遍高大的士兵相比,領隊軍官身材矮小,中襖也比一般士兵長,已經過了膝,身線窈窕,步伐韌柔,竟然也是一位女將!? 「那是……李四娘,不,呂四娘,雖有嬪位,卻領著陛下隨身侍衛之責,也是侍衛親軍的副統制。她領侍衛親軍受閱,也是名正言順。」 「四娘可不一般,她可是嚴貴妃的親傳弟子,曾經潛入江南,救回了呂留良一家老小。」 知道這些「秘辛」的人嘀嘀咕咕傳遞著信息,有之前隴芝蘭現身,四娘領隊受閱的衝擊就沒那麼大了。 「這一國真是……像戲說一般,女子也能當上大將軍,光天化日,受千萬人矚目?」 人群中,一個看上去秀氣端莊,眼瞳卻滿含靈氣的小姑娘問著身邊的年老家人。 「是啊,連小的我都看傻了……」 年老家人揉了好一陣眼睛,才確信自己所見沒差。 「學院的院長就是朱娘娘,這一國還真是……」 小姑娘滿腔感慨,語氣竟比大人還滄桑,不過最後一句話還是露了底。 「還真是好好玩呢。」 領著侍衛親軍走過檢閱台的四娘卻覺得一點都不好玩,她本不想這麼拋頭露面,怕朝野因此對李肆有什麼閒言碎語。可嚴三娘說,你不去我就去!這種風頭,咱們師徒總要有一人去占!四娘不得不硬著頭皮亮相。 李肆本覺得這事有些荒唐,但再一想,四娘負責他的隨身侍衛,本就要兼管侍衛親軍,領軍受閱也說得過去。而且三娘的抱怨也在情在理,三娘本是青田司衛的老教官,黃埔講武學堂的教務總長,英華一國建軍,三娘功勞不小。可她身為貴妃,卻不能分享這份殊榮,由四娘代受,已是退讓太多了。 從另一個方面講,也不能讓隴芝蘭一人單獨承受女子領軍的輿論壓力,所以李肆也就點頭,把四娘推了出來。 聽眾人的歡呼,應該沒什麼負面反應,李肆鬆了口長氣。 第六百八十一章 時勢造新機 侍衛親軍之後,是藍衣衛軍方陣,作為英華武力的重要組成部分,衛軍在這場危局中扮演中擎天柱般的重要作用,自然也得給他們一個登台亮相的機會。 衛軍之後的方陣就有些古怪了,灰衣藍褲,八角帽,步伐凌亂,勉強成陣。很多人都猜是殖民地軍隊,可殖民地軍隊已經納入衛軍體系,或者如扶南軍那般,直接轉入紅衣軍,這個方陣是什麼來歷? 「江西鄉勇!現在叫義勇軍!他們在江西擊敗了進犯的韃子兵,給受害的廣昌人報了仇!」 司儀的解說讓大家恍然大悟,原來就是他們擊退了田文鏡啊,只是鄉勇,就有這般能耐,真是了不得。 廣昌之戰的真相是衛軍擔綱,鄉勇不過是輔助,但為了鼓舞民人士氣,朝廷就大肆鼓吹鄉勇的表現。當然,這鼓吹也不算太離譜,至少建昌府能堅持下來,靠的就是鄉勇。 江西鄉勇的領隊是江西防禦使,新授中郎將軍銜的陳廷芝,他穿著一身新式紅衣軍制服,表情嚴峻,肚子裡卻已是樂得快開了花。領隊受閱的榮耀是一方面,他對廣昌一站的總結,包括縱隊戰術、鄉勇以及線膛槍的運用,已被皇帝列為陸軍最新教典,不僅編入陸軍學院的教材,還要傳達給每個營指揮以上的軍官,推動全軍戰法大變革。這份榮耀更是沉甸甸的,非一般人可得。 陳廷芝是黃埔一期畢業,沒什麼背景,從軍時也沒顯出大能耐。前幾年陸軍規模不大,還把他擠到了地方。靠著苦幹巧干,在地方積下豐厚業績,升到了江西防禦使。但江西方向之前無足輕重,跟湖南方向遠不能比,他甚至都懷疑自己再沒回到陸軍的機會。 事實證明,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靠著在廣昌一戰裡的戰法研究,他又被納入到了陸軍體系裡。 「軍學巨匠陳廷芝……嗯,這名號不錯!」 懷著這樣的憧憬,陳廷芝的腳步格外有力,陳廷芝並不知道,他在廣昌一站裡的結論,不僅以實戰推動英華陸軍加速變革,李肆和樞密院對一國軍事制度的再次革新,也由此而始。 聖道十年的慶典和閱兵式就這樣結束了,民眾之心被塞得滿滿噹噹的,他們不再懷疑皇帝是在怠政,更不再懷疑這一國的力量,而他們對自己,對這一國的認同也再上一個台階。 本著摟草打兔子的傳統精神,李肆和朝堂借雍正南下的壓力,借地方義勇的表現,打鐵趁熱,鋪開了更廣的一局,很多計劃中要在幾年後辦的事,現在都可以一併辦了。 首先是軍事變革,戰法問題,先有吳崖在緬甸的實戰感悟,後有陳廷芝的廣昌實踐,這點李肆和樞密院只要在總體層面上推一把,讓部隊自己去摸索就好。 李肆和樞密院對鄉勇整編給予了更多關注,緬甸大軍難以調回,湖南和江西方向就只能靠鄉勇。樞密院想得更多,希望借此機會變革英華一國的軍事體制,他們認為,以前的常備軍和衛軍兩級體制存在太多問題。 李肆很欣慰,樞密院終於開始承擔起一國軍事的總責,這個認識也是基於華夏千百年來的傳承。英華立國十年,一直走的是募兵路線,直到《兵備法》推行,才重建了兵役制。但兵役制具體怎麼形成戰力,怎麼變作長久的預備兵體系,還缺乏實質內容,樞密院考慮的就是這一點。 樞密院的方案是,將衛軍併入正規軍,作為邊防體系固定下來。每省從鄉勇中選拔兵員,組建義勇軍,由義勇軍承擔以前衛軍的職責。國家由此形成常備軍、義勇軍和鄉勇三級兵制,平時可以維持小規模的職業常備軍,戰時可動員義勇軍,以兵役快速擴充兵力。 從財政角度看,這也是必然之舉。常備軍的維持費用很高,一個兵平均一年要一百兩開銷,畢竟常備軍的火炮多,訓練開銷大,薪餉標準高。而養義勇軍則便宜得多,一個兵一年不到四十兩。 單純從軍事體系來看,樞密院的方案非常合理,但李肆還得從一國軍政體系全盤考慮。比如每省義勇軍的數額怎麼定,費用誰來負責,平時的指揮訓練又該怎麼管理等等。 這就不止是樞密院的事了,只能拉上政事堂乃至東西兩院,一併討論。 動一子,全盤皆動,這又涉及到整體的國政。擔當國策顧問職責的翰林院提議說,這正好是推動省級建制,落實省級財政的好機會。義勇軍雖是國家軍制,但平日更多是執行維持一省治安和救災等事務,維持費用該由一省來出。只到了眼下湖南江西的情況,需要大規模出戰,才由國家出費用。 基本確定下來的方案綜合了各方意見,取消衛軍,在常備軍裡設置師級建制的邊防軍。 每省先確定鄉勇員額,基準比例是二十丁取一,各省可以小幅調整,並且跟貧困補貼政策捆綁,照顧貧苦之人,凡選入鄉勇的就有田產物業稅收優惠。 在鄉勇的基礎上,根據各省實際需要和國家總體軍事佈局,再抽取相應比例組建義勇軍,服三年兵役。營地、基礎薪餉和日常維持費由各省負責,軍械、彈藥、置裝、演習以及戰時補貼和後勤補給費用由國家出,戰時擴充義勇軍,多出的費用由國家承擔。 義勇軍的組建規劃是,處於戰爭狀態的湖南和江西單獨編組,其他省份則由此次擴軍的新編師改制為義勇軍。畢竟以英華現有國力,維持三十萬常備陸軍的壓力還是很大,一年基礎軍費就要三千萬。 房與信和巴旭起早有準備,報上了三十萬鄉勇總額,以及十萬義勇軍編制。這是戰爭動員編制,戰後就縮減為一萬五千,兩省為此一年要出六十萬。 以之前的省級財政規劃,這錢湖南和江西出得起,但是目前的省級財政收入很不穩定。經過各方商議,各省將擁有自定土地契稅的權力,同時新增土地分家稅。凡是一定面積以上的土地繼承,也都比照土地轉讓買賣抽契稅,這是為之後的遺產稅打伏筆。這事在平時多半要惹起非議,但戰爭時刻,反對的聲浪很容易打壓和消解。 義勇軍的定額維持費解決後,問題又延伸到了府級財政。建昌府知府楊平為抵抗清兵,自作決斷,推動府院,將各縣田產地稅掌握在一府手裡,開創了以府領縣的財政先例,這給了正摸索府級財政建設路子的政事堂極大啟發。 中央和地方的財政分稅,核心思路是各級政府要承擔什麼職責。中央不說,一省現在承擔的職責是地方貧富協調、養義勇軍和一省土地管理。而府一級單位在規劃裡要負擔府縣官員開支,從而在行政層面將府下各縣的工作統管起來,並且逐步承擔起教育、醫療和社會工程等職責,為此基層財政就得向府一級匯聚。 把田產地稅歸由一府掌控,這是將社會最基礎層面的資源收攏到府一級,這個方向符合社會發展。日後要幫扶農業,進一步削減田產地稅,府一級也好掌控取捨,而縣一級則觸動太大。 因此李肆重點表揚了「建昌府經驗」,要政事堂以此為核心,推動府級財政建設。不僅是田產地稅,府一級還從各縣手中分割走一些行業的營業稅,這也是配合社會管控的措施。例如槍械、牛馬牲畜的販賣、書坊印刷業等等,甚至還包括青樓…… 由點及面,雍正南侵,給英華一國提供了進一步推動社會變革的契機,這可是雍正絕難想到的。 當然,雍正南侵帶來的現實威脅可不小,必須全力解決。李肆在佈置完義勇軍和省府財政改革後,注意力又回到了軍事上。 閱兵前,李肆就決定給軍隊換裝,這事似乎是形象工程,但形式決定內容,制服對軍隊的影響非常大,多少好男兒可都是奔著那一身紅衣投軍的,而且完善制服形式,也是軍隊正規化和標準化的前提。 新制服色調改動不大,但確立了禮服和常服兩級,因為還沒進入散兵時代,作訓服就免了,只配發汗衫便褲用作訓練服。閱兵穿的就是禮服,日常和作戰時穿常服。當然,在排隊槍斃時代,很多官兵都喜歡穿禮服,只在成為線膛槍的狙殺焦點後,這毛病才會改掉。 陸軍禮服依舊是紅衣藍褲,軍銜標誌在衣領。常服色調一樣,只是少了裝飾,衣擺高一些,軍銜標誌在肩上。海軍特殊一些,禮服是純白,常服是藍衣藍褲。伏波軍禮服是白衣紅褲,常服是藍衣紅褲。義勇軍禮服常服都是灰衣藍褲。 軍服色調確實有些混雜,但主色調卻分得很清楚,民間就有總結,但凡紅衣,自是陸軍。但凡藍衣,就是海軍,伏波軍也算是海軍,而灰衣則是義勇軍。另一個辨認標誌更清晰,陸軍都是直筒短簷帽,海軍則是圓頂短簷帽,義勇軍則是八角帽。 不得不說,義勇軍是揀陸軍的舊帽子,陸軍的舊褲子,殖民地軍的舊上衣,這事還有些打擊義勇軍官兵的士氣…… 李肆趁換裝的機會,還整理了勳章和勳表體系。勳章設有兩大類,一類是資格紀念,包括「青田勳章」、「開國勳章」以及各重要戰役的資格獎章。另一類則是軍功章,目前最高級的獎章是「英烈勳章」,專給戰死者的。目前只有最早的鄭宏遠、郎松亮、張漢晉,以及之前在松江戰場犧牲的黃慎等二十多人擁有,這些人也入了國家英烈祠。 英烈可不是那麼好當的,而且還只有死人能得,因此一般官兵都指望能得「天刑獎章」、「聖武獎章」,特別是後者,天刑社很難入,大部分官兵入的是聖武會。「聖武獎章」是對一般官兵的最高表彰,此次禁衛第六師就有好幾人得了這份功勳,包括師統制桂真。 「聖武獎章」之下則是獎勵一般戰功的「英雄獎章」,也被人稱呼為「龍頭章」,有這麼一枚龍頭章,那就真的是大家眼裡的英雄。「英雄獎章」之下則是被稱為「虎豹章」的「英勇獎章」。 本來李肆還準備學著前世老美那般弄個類似紫心勳章,獎勵所有受傷官兵,可樞密院說,現在勳章可貴著呢,要作得那麼精細美觀,就算只是銅琺琅制,一枚也要好幾兩銀子,李肆只好無奈地放棄。 勳章可不簡單只是勳章,得了「英雄獎章」,就意味著爵位,英華的爵位實際就是養老金。但凡軍官,或者服役年份足夠的軍士,都有爵位,可英雄獎章能給爵位加級,此外諸如就學、減少稅等各項優惠都在等著。這些獎勵以前都有,現在跟勳章體系綁在一起作了細化完善,軍隊戰意昂揚,人人都想掙得軍功章。 官兵是面貌一新,戰意也足了,但當面形勢卻不容樂觀。 在湖南和江西,有雍正的兩個大營,再加上江西和湖北兵,總兵力接近二十萬,其中近十萬是經過整編訓練的近代軍隊。如果把江南形勢也納入一個棋局看,江南的十萬旗營綠營戰力羸弱,幾乎可以不計,但年羹堯的兩萬杭州兵不容忽視。 英華一面,算上調回來的兩個禁衛師,由衛軍改編的兩個邊防師,以及虎賁神武兩軍,正規軍只有五萬人左右,算上義勇軍的話,總兵力才到十五萬。而且火炮不足,缺乏騾馬運力,難以大範圍機動。江南行營也只有兩營鷹揚軍,龍門雖也能拉扯起至少一個師的義勇軍,但只能守備,無力出擊。 幾乎快到一比一的兵力對比,形勢倒不是很嚴峻,想當年李肆在湖南可是以三萬對十多萬。但十萬義勇軍就只接受過裝彈打靶的訓練,陳廷芝在廣昌之戰的報告就顯示,沒有正規軍支撐,沒有線膛槍,眼下的義勇軍可不是清兵的對手。 於是又一個新問題出來了,線膛槍存量不足。為緬甸大軍準備的線膛槍,之前官兵都不要,這才讓江西鄉勇佔了便宜。現在吳崖要求全部調撥過去,就沒什麼余量了。 佛山製造局和東莞機械局的主力生產線還是滑膛槍,之前的線膛槍是近兩年的產量積存。要馬上轉產,武裝十萬義勇軍,根本就來不及。 組建義勇軍,在閱兵之前就已大致定策,而線膛槍缺乏的形勢也已經凸顯。李肆本有些頭疼,樞密院卻說,此事好辦,之前《兵備法》不是放寬了民間槍械製造的限制嗎?由佛山和東莞派技師,賣機器,扶持民間槍械產業,大範圍增產!就算質量低一些,只要是線膛槍,能讓義勇軍發揮戰力就行。 連李肆都在讚歎自己,真是未雨綢繆。 因應擴軍大潮,英華一國的軍工產業也猛然增長。佛山和東莞的技師趕赴各地,指點有潛質的作坊組建槍械公司,搭起生產線。原本國中已有不少槍坊,有基本的槍械生產經驗。得了技術支持,用的還是佛山鋼鐵的好鐵,上手很快。多出來的拉膛線工序,也有東莞的膛線機來辦,只是注意質量監控即可。 建公司,搭生產線,買機器,這都需要資金,這怎麼辦?好辦,佛山製造局和東莞機械局出資,購入這些公司的股份,將其當作子公司。有不願他人入股的,也可以拿著訂單找各家銀行貸款。 到十年一月底,十多家槍械公司的生產線紛紛開工,被稱呼為「省造」的八年式線膛槍以日產兩三千枝的速度,急速向前線匯聚。但畢竟是緊急開工,各家公司的工藝水平不一,這批「省造」的質量也參差不齊,前線義勇軍頗有怨言。 不過總算是有槍用,而且趕在清兵大舉進攻前,別說十萬線膛槍,二十萬都能湊出來。 這一波戰備浪潮,影響的不止是軍工產業,很多人,包括樞密院,乃至李肆本人,都沒注意到,僅僅是軍隊換裝這麼一件事,不僅在推動織造業發展,甚至還讓英華一國的社會風氣有了極大變化。 當李肆從報紙上看到,廣州西關織造坊公開招聘獵頭,工作是招募成衣女工時,他都有些發愣。 李肆自然不清楚,他為軍隊換裝所灑下的百萬兩大單,不僅讓國中布業吃得撐死,現有的成衣產業根本就吞不下這塊餡餅,必須擴大產能。 可國中現有的勞力已經非常緊張,布業和成衣業之前本就有使用女工的先例,現在大規模對外招募女工,這也是必然趨勢。 李肆有些緊張,他不清楚,現有一國是不是能接受婦女普遍走出家庭的變革。閱兵式上的女將軍終究是茶餘飯後的話題,可自家女兒老婆拋頭露面去掙錢,這一國人心能受得下麼? 第六百八十二章 婦女解放的初鳴 婦人在外忙活這事並不稀奇,但成百上千群聚而起,投身工坊,這情景確實有些超前於時代。之前西關織造坊雇女工,朝野就有不少議論,而且確實也引發了不少事件,治安和風化案件,家庭和財產糾紛,家族衝突,什麼都有。一國不僅人心還沒做好準備,法文規範和官府管理也沒有足夠的應對。 經濟活躍自然會推動婦女走入社會,但跟工業化浪潮混在一起,這個勢頭就有些猛了。眼下這一國攤開的架子太大,再在這事上引發什麼風波,還不知能不能穩得住,這可不是二戰美國那個時代,婦女大規模走出家庭並沒有觀念上的禁錮。 李肆尋思著是不是緊一緊韁繩,把這勢頭稍微拉拉,再翻開《南華報》,眼角猛然抽了起來。 《邊大家獻畫,洛參娘從軍》…… 喲嘿!怎麼感覺自己這個皇帝這麼沒存在感,這些傢伙想怎麼搞就怎麼搞? 李肆鼻孔冒火,可看完文章,那火轉到心口上,溫溫地燎烤著。 原來是受閱兵的刺激,可能更是受隴芝蘭和四娘領隊受閱的刺激,洛參娘鼓動十八行那些有曲藝之才的姑娘們,要組建慰軍樂坊,去湖南江西巡演。 為了大造聲勢,洛參娘宣稱將把邊壽民為自己畫的飛天圖翻印若干,送給前線官兵,邊壽民也欣然同意。 李肆的第一反應如所有正常男人一樣,色心蠢蠢欲動,邊壽民給洛參娘畫的飛天圖是私人藏品,之前都沒人見過,到底是個什麼情形,「藝術水準」有多高? 接著他才醒悟過來,這畫要真是人體藝術級別的,泥馬還不引爆一國輿論?不行,這可得管管!他決不反對婦女解放,可什麼事都得循序漸進,這也是保護邊壽民和洛參娘…… 看報上說邊壽民跑到湖南去採風了,也來不及召來問話。李肆轉頭張望,這事不能找四娘,還得偷偷摸摸干。 喚來秘書監楊適,一本正經地談到此事,要楊適搶在這畫翻印前搞清楚狀況,看適不適合對外流傳。當然,如何評判,皇帝觀感第一。 聽罷事由,楊適有些為難:「官家,這事恐怕還得通過門下省新聞司,讓他們預檢印坊,如此才能搶在翻印前……」 話就說到這,意思卻很清楚,陛下您想先睹為快,還得動用國家機器,這事要在朝堂傳開,可有些那個啥啊。 李肆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跟六車成親前,不是經常去十八行麼?難道不認識洛參娘?直接找她要不就成了?就說朝廷不想有大動靜,走正式途徑審查,只是私下先看看,這可是為她好。」 楊適被戳中軟肋,趕緊應命,正要退下,李肆又做賊心虛地加了一句:「不准提到朕!」 楊適並不是十八行常客,也就是偶爾去散散心,但他這身份,十八行的行首們可個個都記得清楚。到了十八行,就亮了個名字,洛參娘就恭恭敬敬來拜見了。 聽了楊適的要求,洛參娘臉上閃過複雜的神色,不知是遺憾,還是心安,她嘴裡打趣道:「是官家要看罷?不管是奴家的人,還是奴家的畫,又怎麼入得官家的眼……」 楊適有些不快,這洛參娘美則美矣,又多才多藝,確是妙人。之前在十八行只是賣藝,絕不賣身,英華政風清朗,加之天子腳下,也無人敢對她用強。幾年下來,已積下冰清玉潔之譽,讓他也很欣賞。可最近把邊壽民拖下水,大造聲勢,心思似乎已經有些歪了,眼下又這般說話,隱隱還在暗示什麼,讓他對此女的觀感急速變壞。 楊適道:「官家不是宋徽宗,參娘也不是李師師……」 洛參娘搖頭笑道:「靖康恥,猶未雪……奴家此生想當李師師,也沒那個命。」 這話說得凜然,拍皇帝的馬屁也夠水準,楊適心道還真是小看了此女。 接著洛參娘臉上泛起紅暈:「奴家原本就有打算,若是新聞司插手預檢,奴家可要鬧上一場,沒想到,官家這般體貼奴家……可這畫,奴家真的羞於讓官家看到。」 楊適想笑,你要翻印無數,送給前線的大頭兵,現在卻在說害羞,什麼叫矯情,這就是矯情。 洛參娘目光迷離,悠悠道:「奴家區區人物,怎敢入官家之眼?官家身邊的娘娘們,個個都是奴家滿心崇仰的奇女子。貴妃娘娘是紅雷女俠,醒獅仙子,她的樁樁事跡,可是福建廣東兩地說書人的壓軸段子。慧妃娘娘在民間雖聲名不彰,可奴家識人多,說起慧妃娘娘,即便是英華銀行的大掌櫃,都要低頭拜稱師祖……」 「還有那淑妃娘娘,也是經營過偌大事業,通曉好幾門洋語的才女,通事館的人也都把淑妃娘娘奉為師長。」 「賢妃朱娘娘,更是大明公主,一國士子說起她的藏書樓,都是交口稱讚,滿心敬佩。還有那德妃娘娘,我聽說……她可是不能公開提起的神話般人物,我還經常去天廟拜那位娘娘的神像呢。」 洛參娘越說越入神,兩眼光彩流溢。 「奴家此生只會歌舞,讀了官家御筆親就的《論道》一書,覺得奴家這技藝也是尋道。官家所言天道,更在福人,奴家以為,就算身為女子,就算只會歌舞,也能以這一道福人。奴家撕下女兒家臉面,刻意造名,也是想求得這一道,從娼妓這等污穢事中拔出,以藝福人,奴家……想得有錯嗎?」 她看向楊適,後者被她眼中的神采灼得心氣全無,下意識地連連點頭,接著才清醒過來,話說得這般好聽,你不還是找邊壽民來畫那種有傷風化的圖麼?不還是要把這圖廣傳天下麼? 洛參娘起身,拿出一副畫卷,面頰暈紅地道:「女兒家自有女兒家的美,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讚頌之辭傳世,奴家羞的是,邊大家把奴家畫得太美了,這不是奴家能有的風采……」 沒等楊適反應過來,洛參娘就展開了畫卷,楊適兩眼一亮,頓時呆住了。 無涯宮肆草堂,李肆看著這副畫卷,滿心讚歎:「老邊技藝越發不凡了,不過……他怕是畫慣了戰場,這血火之氣怎麼也消不去。」 洛參娘把邊壽民的原畫奉上,由楊適帶給李肆「審查」,看到這畫,李肆頓時認定,國中報業越來越會誇大其詞,渲染事態了。 畫中是硝煙瀰漫的戰場,一個紅衣兵受傷倒地,正伸手向天,似乎想尋得上天的護佑。而畫面的主題,則是自天而降,以洛參娘為原型的飛天仙子,仙子握住了傷兵的手,眼中滿是憐憫和撫慰。 仙子「露出度」確實很高,但離「人體藝術」顯然還有距離。只是邊壽民畫工不凡,飛天仙子身姿柔麗韻美,輕紗霓裳中,女性的曲線勾勒得格外清晰,令人心馳神搖。但這種悸動,卻又融在了仙子的目光中,讓人又強烈地感受到了仙子的母性和愛心。 這的確是衝擊,對傳統的衝擊,如此直接地展露女性的形體之美,心靈之美,已突破了這個時代的人心之限,但這般衝擊,又並非「人體藝術」那麼猛烈。李肆相信,當這種直面美麗的美學觀主導社會風氣後,真正的人體藝術也會開始有人心基礎。說不定幾年後,人體藝術就能被世人所接受,到那時,女性解放的思潮才會開始奠定基礎。 李肆鬆了口氣,對楊適道:「給門下省和新聞司打個招呼,洛參娘這畫不必去查了。」 報紙把這事渲染得曖昧不清,有關部門正嚴陣以待,準備插手此事。 李肆戀戀不捨地把畫交給楊適,再補充了一句:「到時再拿回幾張翻印的畫……」 當李肆拿到翻印的畫時,後園的婆娘們鬧騰開了,這也拜六車的多嘴所賜。 「歌姬而已,怎能自比仙子?我覺得也只有盤……蕭姐姐才配畫成這般模樣!」 還好,婆娘們的注意力沒在洛參娘的露出度上,而是覺得她奪了某人該有的形象,嚴三娘更是義憤填膺。 「可不敢當,就算要畫,也該是默娘……」 蕭拂眉已將「盤金鈴」當作自己的前生,即便只是說說,也不願佔了默娘的位置。 「就這個部位來說,拂眉確實要差點,要畫的話,還得再加點尺寸。」 李肆趕緊調和氣氛,馬上招來婆娘們的白眼,特別是關□,粉拳馬上就掄了過來,她對那部位的尺寸可是特別敏感。 「阿肆,能不能找來女畫師,也給咱們畫像?我想畫一副穿著軍裝的畫……」 嚴三娘動了異樣心思,頓時引得其他人的響應,朱雨悠拍著胸脯道,她的藏書學院人才濟濟,其中就有擅畫的女學生。 「好好,咱們還要畫全家福,之前只給我畫皇帝像,你們可沒少抱怨。」 李肆趕緊應下,不許下好處,這畫可就難保全了…… 「咱們國裡多才多藝的女子可不少啊,眼下男人們全都動起來了,女子們就不能擔當點什麼?」 寶音不甘寂寞地道,她求了李肆很久,想學著隴芝蘭那般進軍中,還指定是進龍騎軍,就算只當騎術教官也好,可惜,嚴三娘都沒了機會,她更沒那可能。 李肆正想調侃兩句糊弄過去,蕭拂眉忽然道:「英慈院已有不少女大夫和女護士,現在想辦女子醫護學院,官家覺得……」 李肆楞了片刻,拍手說好。女工興起的大潮已不可避免,為了調和國中人心,讓大家更能接受女性參與社會,號召女子投身醫護事業,這個切入點不錯。 就在洛參娘的飛天圖廣為流傳,引得一國輿論嘩然,讚歎和討伐者紛紛攘攘鬧個不停時,英慈院、醫部和樞密院醫衛司聯合宣佈,創辦女子醫護學院,鼓勵女子參加醫護培訓,去醫院救死扶傷,優先已婚婦女,未婚女子也可酌情考慮。 如此舉措,給國人帶來了巨大衝擊,倒沒有什麼爭論,而是國中婦女如夢初醒,覺得自己不止可以相夫教子,還有事業可做,小姐們也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未必只是獨處深閨。 社會風氣並非幾道政策頒布就能改變,舉措推出後,嚴貴妃和蕭德妃就去了英慈院,慰問在那裡接受治療的受傷官兵,這讓一國婦女心思大動。那幾夜裡,男人們的枕頭風吹得呼呼作響。當然,兩妃慰問英慈院時,還出現了蕭德妃被「誤認」為是盤大姑的插曲,這事被各方刻意壓下,也就不為眾人所知了。 無數婦女湧向黃埔新辦的醫護學院,還以上層婦女為主,似乎將這事當作了一種時髦風尚。閱兵式上,皇室妃嬪所穿的衣裙樣式,也風靡一時,婦女們都不再將裙子遮住鞋子,就這一點來說,皇室和上層主導風氣變革,還真是歷史不變的旋律。 上層和富足人家的婦女在追尋新的精神寄托,而中下層的婦女則絡繹不絕地進入各類工坊。工坊主們欣喜地看到,願意出來做工的婦女越來越多,而社會輿論對此的非議之聲也越來越小。唯一撓頭的是,朝廷的法司和商部對招用女工的管理也越來越嚴,不過對工坊主來說,管理和用工上多用點心也是必須的,畢竟相對男工而言,女工天生是弱者,必然要受輿論更多關注。 聖道十年,北面雍正施出吃奶的勁,正把大軍朝湖南江西前線推,不經意間,也幫著英華一國,在女性解放的社會變革上邁進了一大步。 看著南面報紙上那群魔亂舞的報道,雍正倒是審慎地沒有開懷大笑,他反而在暗自凜然,覺得李肆隱隱有惡魔之能,居然能將女子也翻騰出來,為一國所用。而從江南到北京城,滿清治下,朝野各方,包括讀書人和一般老百姓,也越發覺得南面英華成了禽獸之國,「淫亂污穢」之事盛行,男女之防都沒了,已是出了華夏,成了夷狄之境。 「你、你這小姑娘,居然這麼大膽,這種畫也敢畫……」 黃埔,群英藏書學院,朱雨悠正呵斥著自己的一個學生,俏臉因氣憤而暈紅。 十二三歲的娟秀小丫頭腦袋耷拉著,腳尖畫著圈圈,嘴裡還不服氣:「既然人生成這個樣子,畫出來又有什麼羞恥的,而且又不是要拿出去給別人看,就我自己藏著……」 朱雨悠拍著桌子:「可你畫的是我啊!還把我畫得……畫得赤身露體!你要畫,為什麼不畫自己,李香玉!?」 李香玉噘嘴道:「我還是小孩子,又沒什麼身段,院長娘娘那麼好的身段,不畫出來真可惜了。」 朱雨悠氣得要死,這小姑娘的腦子到底裝著什麼啊,「你還偷窺我!」 不想再跟這小丫頭吵架,她擺出了師長的架子,揮手道:「你若是保管不當,院長我的清譽可就要毀在你手裡!這畫沒收了!以後也不准再畫別人!出去好好反省!」 李香玉倒不覺得是損失,鞠躬退後,嘴裡還道:「本就是想送給院長娘娘的……」 「滾!」 一個筆筒丟過來,小丫頭吐著舌頭跑出去了,朱雨悠狠狠剮了一眼小丫頭的背影,再看看那畫,心思隱隱有變。 「這丫頭的畫工還不錯呢,尺寸看得挺準,帶回去讓他評評……」 第六百八十三章 長江大決戰:洞庭魅影 二月寒風料峭,湖北洪湖湖面,密密麻麻一大片江船正絡繹不絕地揚帆起擼,數目怕不下一兩百條。一個面容沉毅的中年漢子在大群軍將的簇擁下正要登上踏板,碼頭上一群文武官員呼啦全都跪下,齊聲喊道:「大帥三思!」 中年漢子轉身決然道:「勿要再勸!此戰已謀劃許久,成敗在此一舉!身為主帥,焉能在數百里外遙望戰局!?」 他遙望北方,拱手道:「我岳鍾琪身受浩蕩皇恩,以漢人之身得拜大將軍,乃本朝未有之事,唯有死戰盡忠,方不負皇上期許!」 凜然氣度鎮住了部下,岳鍾琪在部下的崇仰目光中踏上座舟。 「大帥,是直髮湘陰麼?」 武昌鎮水師總兵德林上到座舟請示,作為一個上三旗滿人,對岳鍾琪這漢人大帥如此恭謹,姿態已放到了最低點,看起來還不像是裝出來的。 岳鍾琪淡淡道:「直髮武陵!」 德林一驚,武陵!? 這可是絕大的轉折……武陵就是常德方向,而之前說的卻是攻岳州之南,長沙之北的湘陰。 岳鍾琪瞄了他一眼,笑道:「欺敵先欺己,不瞞住你們,又怎麼哄騙南蠻,讓他們以為我的目標是斷岳州後路,而不是直奪常德呢?」 回想這段日子來的樁樁安排,德林醒過神來,豎起大拇指,由衷地讚歎道:「大帥英明!」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事,可不是瞞住誰就能辦到的。哨探諜報的安排,糧秣輜重的佈置,大軍行進的部署,這一整套東西明暗兩面都得做好交代,岳鍾琪的領軍之能,由此可見一斑。 更讓德林欽佩的是,岳鍾琪領武昌大營不過兩三月,就積極調度人馬,要渡洞庭急襲,這般豪膽,更非往日武昌大營軍將所能具備。 岳鍾琪微笑搖頭:「是皇上英明,生生造出了南北這般形勢,才讓我等有了如此良機。」 田文鏡在江西試了一把,居然也佔了一縣之地,更差點佔了一府。岳鍾琪自認遠比田文鏡精於兵事,武昌大營的兵雖然不是自己熟悉多年的陝甘綠營,但也還算精壯可戰,探得湖南當面只是在大聚鄉勇,紅衣軍並未大規模回防,岳鍾琪再不願放棄機會,希望能在西山大營發動全面進攻前,先打開一個好局面。 此次他匯聚精兵,來了招聲東擊西,不僅有武昌大營一萬三千人,還有湖北水師兩百來條戰船,五千多人馬,更載了三十多位三千斤以上的大炮,奪常德應該難度不大。 看向南方,岳鍾琪撚鬚冷笑:「南蠻的湖南主帥,不過一介庸人,居然被我區區花招惑住。」 長沙,湖廣經略使衙門後堂,房與信抱頭呻吟道:「軍事上我就是個笨蛋,要跟岳鍾琪鬥智,實非我的長項。」 旁邊坐著老將孟奎,任新設的湖廣招討使,是房與信的副手,他也在長歎:「咱們少個大帥……」 對湖南軍政官員來說,湖南形勢本就危急,在岳鍾琪轉領武昌大營後,更有一種風雨飄搖的感覺。原因是主官副手在軍事上都無獨當一面的經歷,壓力太大,面對優勢之敵,本就覺防務處處都是漏洞。而對方主帥又換成了熟悉英華軍制,久經沙場的岳鍾琪,房與信不過三十多歲,這兩月下來,頭髮已白了一半。 更糟糕的是,湖南戰將調動頻繁,沒誰能給房與信和孟奎以決策支持。去年下半年,為安撫上緬甸諸土司,盤石玉領著鐵林軍南下。接著又因湖南江西嚴重缺乏炮手,原本任湖北都督的趙漢湘去了衡州組建赤雷軍新師,湖北都督本是為佯攻而設的虛職,也就此取消。 當雍正大軍南下的消息確定後,總帥部也在將帥方面對湖南作了加強,把另一個虛職都督孟奎調給房與信當副手,還把熟悉湖廣的緬甸副都督展文達調回湖南任湘東防禦使,負責岳州防務,領著神武軍的何孟風也轉防湖南。 這番來去,誰都沒全盤掌握湖南局勢,而根本原因,則是身為湖廣經略使的房與信終究不是武人,如孟奎所說那般,湖南江西,缺乏一個總攬全局的大帥。 只是呆板死守,問題還不嚴重,可岳鍾琪一手握武昌大營,一手握水路,洞庭湖沿岸,他想打哪就打哪,這讓湖南方面很是頭痛。 最近前線哨探摸到消息,說岳鍾琪正聚舟兵,準備攻湘陰,此舉不僅要斷岳州後路,還直接威脅長沙。若是讓岳鍾琪在湘陰立穩腳跟,荊州方向的清兵肯定也要大動,那時湖南局勢就要翻天。 眼下就只有孟奎、何孟風、展文達和岳超龍能參贊軍機,但四人對岳鍾琪動向的研判有重大分歧。孟何展三人認為這消息應該屬實,虎賁軍該馬上進駐湘陰。可岳超龍卻認為侄子是欺敵,實際目標可能在自己的常德方向。 兩個意見相持不下,房與信覺得岳超龍的判斷更多是私心作祟,岳鍾琪放著岳州不奪,放著長沙不威脅,非要遠去常德找本家人麻煩? 最終房與信決定,主守湘陰,把虎賁軍擺到湘陰。但常德方向也要防備,把新編練義勇軍兩師分別擺到益陽和龍陽兩縣,確保常德方向的後路。神武軍只有一師,必須留在長沙。 這是個平分兵力,兩面不討好的對策,虎賁軍雖是正規軍,卻缺乏舟船車馬,只能死釘在湘陰。如果岳鍾琪以部分兵力牽制,大軍繼續沿湘江南下,守湘陰意義不大,但不守又不行。而岳鍾琪攻常德的話,新編義勇軍雖士氣高昂,卻訓練不足,沒什麼火炮。要遭大軍猛攻,多半也頂不住。 這也是無奈之策,誰讓清兵握住了水路呢?湖南舟船忙於商貨轉送,根本抽不出力量組建內河水師。 雖作了決斷,房與信和孟奎依舊心裡沒底,兩人相對苦歎,「咱們的海軍制霸四洋,可內河卻無一分戰力,真是諷刺啊……」 常德府武陵,洞庭湖畔,一群人忙忙碌碌,正將物資搬上一艘大船。這大船頗為古怪,無桅無擼,船身左右是巨大車輪,下方入水,上方套著一層灰黑鐵罩,一座粗大煙囪在船身中間聳立而起。 「咱們就是湖南水師!房經略怕是忘了咱們……」 船甲板上,一個穿著義勇軍制服的老船工嘀咕著。 「一條船的水師,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跑散了架……別想著打仗了,請你們過來,就是想查探洞庭湖的動靜,我料得沒錯的話,我那侄子肯定要來對付我。」 湘西防禦使,准將岳超龍不以為然地道。他的意見被否後,始終不放心,向房與信求舟船支援,至少要確保能探查到洞庭水路的情況。 湖南不是沒戰船,可船不僅少,而且小,能守住湘江就很不錯了,無力入洞庭跟清兵水師爭雄。房與信覺得一般舟船滿足不了岳超龍的要求,就從衡州船廠要來了這麼一艘船。跟在廣東跑的那條給乘客留下了刻骨銘心印象的「寧泰號」一樣,這條「雷公」號也是蒸汽機驅動的車船,現在叫輪船。 雷公號和寧泰號都是將作監、樞密院和香港船業公司聯合推動的輪船項目的試驗品,因為樞密院有投資,戰時就編入了軍隊。寧泰號被征去運兵後,惡名遠揚,在衡州船廠的這條船也就沒誰願意用,正好便宜了岳超龍。 雷公號足有三四百料,是衡州船廠在沙船基礎上設計的新船型,船上裝了不少炮,還能載不少兵。雖然跑不過快哨船,但用不了什麼水手,也有自保之力,正合適干哨探之事。 雷公號大副,老船工許桂不甘地道:「別看咱們就一條船,整個洞庭湖都能兜住了!韃子來多少條船就沉多少!」 有志氣……可終究只是一條船,不僅岳超龍笑了,正搬運物資的官兵們也笑了。 一群紅衣官兵列隊準備上船,這是岳超龍選出的一哨精兵。看向校尉哨長岳勝麟,岳超龍沉聲對兒子道:「牢記自己的任務!」 岳勝麟踏步舉臂行禮,高聲應是,岳超龍再看看船上一幫穿著便衣的人,低聲道:「更記好了,米大匠他們的安全比任務更重要。」 這船還是試驗性質,不僅有衡州船廠的技師,還有將作監的技師,甚至佛山製造局的大匠米安平都在船上。房與信調這船時,岳超龍本不想接,他可來不敢拿這些貴人的安危冒險,可米安平等人正巴不得有試驗的機會,直接把船開到常德,送貨上門。 蒸汽機轟鳴作響,煙囪中噴出濃濃黑煙,汽笛長鳴,雷公號在岳超龍的注視中緩緩離岸。 「小岳,你那堂哥真會來常德?」 船行在洞庭湖裡,震動已比寧泰號小得多,米安平這麼問岳勝麟。 「我爹說……岳鍾琪一定會來的,為了向雍正,向滿人證明他的忠誠,他一定會找上我爹!」 想著自己那位在滿清唯一以漢人之身得授大將軍的堂哥,岳勝麟的語氣頗為複雜,既有憤恨,又有不解。 「太好了,咱們的炮終於能一展身手了!」 米安平欣慰地道,讓岳勝麟很是訝異,難道還不止這船是撒手鑭? 岳勝麟也是黃埔出身,知道這船的優點,不要帆槳,不耗人力,但用來作戰,似乎沒什麼特別的優勢。可聽米安平這麼一說,難道這船上裝的炮也不一般? 這條船改自平底沙船,吃水淺,船身比沙船窄了一些,干舷高一些。船身前後,一高一矮,各有兩處被帆布嚴嚴遮蔽,連在武陵停靠時都沒揭開。 「等著看吧,這船可是滿身寶貝,真打起來了,你們的任務就是別讓韃子兵登船,其他的事全交給我們。」 米安平神神秘秘地說著,岳勝麟依舊一頭霧水。 「那是什麼船?」 第三天,洞庭湖北,湖面兩端,一條噴吐著黑煙的船影和一個揚帆急進的船隊迎頭而進。 船隊裡,號旗高掛的座舟上,武昌鎮水師總兵德林舉著望遠鏡,觀察著那艘怪船,一頭霧水。 「南蠻的報紙上說過,好像是什麼機關船,裝著什麼爭氣機,可以無風自走,燒的是煤。」 德林所率這二十多條快船是船團先鋒,負責清路開道,但凡遇到英華船隻,都得趕盡殺絕,以防走漏消息。聽部下這麼一說,德林滿臉鄙夷。 「爭氣機?扯蛋呢,沒帆沒擼沒槳就能走?別做夢了,醒醒吧……」 他指向極遠處的模糊船影,姿態非常篤定。 「那不過是大號的快蛟船而已,船裡保準有幾十號人在踏槳輪呢。」 接下來的話更像是在宣告一件事實,必定會兌現的事實。 「把那船劫下來!這湖,這江,可是咱們的地盤!」 德林一聲令下,四條快哨船脫離了船隊,蕩擼急進,朝著那條怪船截去。 「生意上門嘍!大伙開工!」 雷公號上,儘管早有所料,可見到這支船隊,岳勝麟依舊緊張萬分,岳鍾琪還真奔常德而來了! 他正想找米安平商量,現在清兵動向已經確認,雷公號就該馬上撤退,回報岳超龍。 卻沒想米安平一聲招呼,船上那些技師們轟然響應,自顧自地忙碌起來。 帆布掀開,四門同樣怪模怪樣的火炮頓時現身,船頭船尾各一門,煙囪左右高起的一層甲板上也前後各一門。炮管長長的,炮尾還多出上下各一根短粗管子。還有一面鐵盾遮護住火炮左右,將炮手們的身體罩住。 「多好的目標啊……」 看著正在接近的船影,米安平笑得格外開心,連岳勝麟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第六百八十四章 長江大決戰:一船當千 「上彈……」 「瞄準……」 佛山製造局的技師們變身炮手,船首兩門火炮帶著護盾在光光的齒輪摩擦聲中轉動起來,看起來並不怎麼粗壯的炮孔遙遙指向足有兩三里外的清兵哨船,目標也就比黑點大一些而已。 岳勝麟結結巴巴結結巴巴地道:「這、這可還在兩三里外呢!?」 米安平朝他眨眨眼:「先嚇嚇他們……」 岳勝麟說我可是先被嚇住了,就算是二十斤炮,陸軍射表也要求在兩里內才能進行精確射擊,看這炮只比四斤炮大一些,等等,難道是…… 「開炮!」 咚咚兩聲炮響,岳勝麟站在船身前端上甲板處,正在第二門炮的後面,眼見那門炮發射之後,炮架護盾沒什麼動靜,炮管卻向後滑退了一截,然後又自己彈了回去,看得他的眼珠子也差點彈了出來。 炮管自己復位,技師們嫻熟地旋開炮尾,用拖把清理炮膛,裝炮彈、塞藥包,閉炮閂,再插引信管,不過十來秒,火炮就又處於待發狀態,而且炮口還指著剛才的位置。 米安平點頭:「沒錯,這是海軍的線膛炮,新一代的線膛炮,炮場已經試過,就缺實戰檢驗。」 果然,是兩寸三寸炮…… 雷公號實質就是一艘明輪炮船,船頭船尾各有一門三寸炮,上層甲板前後各有一門兩寸炮。 岳勝麟出身陸軍系統,對海軍武備不怎麼熟悉,但還是聽說過這種炮。只是這炮如此神奇,眼角再溜到兩里開外,水柱就在清兵船影附近升起,原本以為自己將是主角的心態,頓時消散無影。 「這新炮不僅有新技術,還用上了多年前的老技術,隨船的技師裡,有人為這個項目已經埋頭琢磨了快十年。」 米安平很有些感慨,沒錯,這炮用上了早年造飛天炮時鼓搗出來的液壓制退機。當年是材質和工藝不行,弄出來的東西可靠性太差,只好丟在一邊。 佛山製造局一直沒放棄這個項目,現在有了蒸汽機鍛管,再有從不列顛人抽水機上發展出來的管閥技術,製造局也在這個項目上加大了投入,液壓制退機已經可以在兩寸炮和三寸炮上投入實用。 不僅是用在火炮製退上,米安平在歐羅巴學懂了帕斯卡的一些理論後,覺得液壓制退機似乎還是一扇門,一扇可以革新傳動技術的門。眼下英華雖然有了蒸汽機,但傳動技術依舊停留在齒輪和皮帶上,而從制退機上,似乎還能琢磨出液壓傳動的技術。 當然,米安平此行的真正重點還是在火炮上,新一代的線膛炮不僅有液壓制退機,在炮彈上也有所改進,具體效果如何,就只能以實戰檢驗了。作為曾經遠洋歐羅巴,見慣了大場面的科學家,他對戰場可一點也不犯楚。 這兩炮轟出去,正急撲而來的四艘清兵快哨船竟然也沒犯楚,擼槳反而掄得更起勁。 「誰他媽把雷火罐點著了丟水裡?現在可不是炸魚的時候!」 甚至還有軍將這麼呼喝著部下,他們壓根就沒想到這是遠處那艘怪船轟過來的炮彈,還覺得是自己人丟出來的雷火罐。 雙方距離已不到兩里,雷公號船身打橫,正慢吞吞地劃著弧線,似乎想要掉轉船頭逃跑,惹得四艘快哨船的軍將大聲呼喝,要部下再加把勁。 咚咚…… 通通…… 兩種有些微差異的炮聲轟鳴,四團硝煙在雷公號上升騰而起,水柱在快哨船左右高高飛濺,腦子再遲鈍的人也該明白到底是個什麼狀況了。 「滾出來!誰丟的誰他媽的馬上滾出來!讓老子查到的話,丟下去的就是你們的腦袋!」 可軍將們卻跳腳大罵,對方發炮,那是在示威,跟這邊的水柱絕沒關係。這可隔著兩里遠,水柱幾乎就貼著船身,天底下哪有打得那麼準的炮? 所以,他們只能把這難以解釋的情景,歸結到更荒唐的事情上,反正這種荒唐事在自己人身上可見得不少了。 「這可是風平浪靜的洞庭湖呢,準頭哪去了?」 雷公號上,米安平不滿地訓斥著部下,手下技師打過無數發炮彈,都是頂尖炮手,結果兩輪炮擊沒一發命中。 一邊岳勝麟無力地嘀咕道:「這麼遠也能打中麼?」 雙方距離縮短到接近一里時,第三輪炮擊轟響,衝在最前面的一艘快哨船搖晃了一下,猛然噴濺出大片碎木,從前到後,拉出一片波瀾,船上的兵丁失聲驚呼,甚至還有好幾個被震得墜入水中。 香瓜或者絲瓜剝瓤是怎麼樣的?這條快哨船的情形就跟那差不多,一發三寸炮的炮彈正中船頭,從前到後透穿脆弱的水密艙板,同時將甲板拉扯碎裂。 從外表看,這船似乎還沒受致命損害,但緊接著船身一滯,不僅速度慢了下來,船頭還漸漸向下壓去。那一炮已將船頭轟爛,還搗碎了好幾層水密隔板,整條船沉下去不過是時間問題。 另外三條快哨船如夢初醒,搖擼的,划槳的當時就全停了下來,一兩百人傻傻看著那條快哨船,可受害船上的官兵卻還沒反應過來。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所熟知的水戰是相距最多三五十丈的槍炮轟擊,即便是炮,圓彈的效果都是砸爛船板,哪有像這樣穿透幾乎整條船的情形? 有清兵淒厲地叫喊起來,「怪物!有怪物!」 虔誠的清兵另有所想:「湖裡的龍王發怒了!」 雷公號上,米安平正在發怒,「怎麼搞的?還是沒炸!?」 他火大地揮手道:「繼續轟!」 再度響起的炮聲,如冰水一般,終於將那三條快哨船上的官兵驚醒了。接著又是一條船像打寒噤一般地抖了一下,左右兩舷斜著噴出一股煙塵,然後船身前後向下一壓,再向上一翹。喀剌剌的裂響,讓船上正東倒西歪的官兵跟著發出了刺耳的尖叫,龍骨斷了…… 一條船正在扎猛子,一條船前後對折,後半截船身還被風帆帶著,使勁壓上前半截船身,另外兩個幸運兒反應也不慢,不約而同地轉舵回航。 眼見半里多外,兩條敵船正在打橫,雷公號上的炮手們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一分鐘裡,咚咚打出了四輪炮擊,就見前方水柱混著碎木不斷噴飛,偶爾還裹著一些揮臂蹬腿的人體。 「炮彈組的都是飯桶!都該餵魚!」 岳勝麟已是看得目瞪口呆,他完全無法理解米安平的怒吼。 制退機和炮管都需要冷卻,炮擊暫時中斷,就見遠處,第三條快哨船倒了桅桿,正在原地劃圈,但其他部位損傷不大,剛才那幾炮只轟中了甲板上層,對船體沒太大影響。而第四條船則像是毫髮無傷,船身兩側的擼槳比雷公號的明輪還轉得快,翻著白浪,如飛一般地亡命逃竄。 似乎炮彈威力還有問題,前兩條船是運氣太好,都打中了甲板下方的船體…… 岳勝麟這麼總結著。 「出什麼事了!?衝!都衝上去!先把那船收拾了!」 前鋒船隊和德林的座舟就在四五里遠處,眼看著己方的四條快哨船隔著一里遠就被轟得七零八落,德林就覺恍若神話般的奇跡在光天化日下上演,而他根本就搞不明白其中的緣由。 但是對方終究只是一條船,一條沒帆沒擼,呆頭愣腦,還吐著黑煙,估計隨時都能把自己燒掉的船。 自己這邊有二十來條船,衝上去一頓圍毆就好。至於剛才那不可思議的景象,德林甚至跟前方不少已經在水裡撲騰的水師官兵心有慼慼,難道是湖裡的龍王在翻身? 二十來條戰船伸展為半月陣型,烏泱泱地撲了下來,岳勝麟深吸口氣,覺得該是自己上陣的時候了。他一聲招呼,百來名紅衣兵在船舷就位,準備迎接可能有的近距對轟,甚至是接舷肉搏。 米安平卻道:「你們先趴好了,韃子的船可沒那麼容易靠上來。」 果然,兩三里之外,雷公號的火炮就不斷發威,一條條清兵戰船像是被拳頭一路揍著,不斷噴出碎屑爛木,步履艱難地向前跋涉,有的被轟爛船板,有的被擊斷桅桿,有的則是人體橫飛,被嚇得降帆轉舵。 當清兵戰船接近到雷公號一里範圍時,外面已經丟下了一圈破船,加上畏敵不前的,足足有七八艘船停了下來。 米安平的咆哮繼續迴盪在雷公號上,他依舊在痛罵炮彈組,讓岳勝麟非常茫然,但岳勝麟相信,如果炮彈組的人在船上,以米安平的憤怒,估計會一腳一個,全都踹下湖裡餵魚。 「那是總兵座舟!」 接著他發現了異樣的目標,岳超龍很熟悉清兵兵制,連帶岳勝麟也對清兵的旗號爛熟於心。他看到了德林的座舟在一里半外,躲在最前方那圈衝鋒的戰船後面。 「轟他!別以為躲在後面就轟不到!」 原本岳勝麟是名義上的船長,可米安平卻奪了權,對此岳勝麟毫無異議,他就覺得自己像個蒙學沒畢業的小孩,根本就沒辦法摻和雷公號的戰鬥。 雷公號鳴響汽笛,鍋爐工汗流浹背地朝鍋爐裡猛鏟著煤炭,明輪嘩啦啦轉著,攪起兩圈潔白的水浪,大副許桂掉轉船頭,切出一條斜線,從一條船體正中正咕嘟咕嘟猛進水的清兵戰船旁邊掠過,朝著德林的座舟方向機動。 辟辟啪啪的小炮聲響起,清兵戰船終於有了機會發出憤怒而無力的抗議,雷公號船舷、蓋住明輪的鐵罩,以及火炮的護盾如被冰雹刷過,可戰果僅僅只是兵兵乓乓的金鐵悶響。 雷公號的船舷也包了鐵皮,當然不是裝甲,只是用來防火,但清兵小炮的霰彈甚至圓彈,依舊對這層薄薄鐵皮無能為力。 雷公號以側面逼近德林的座舟,而德林卻毫無危機感,以清兵內河水師的傳統,這可是絕對的安全距離。 直到船身猛烈震動,德林才清醒過來,他眼睜睜地看著船身前側,一股無形的巨力衝撞而入,幾乎快撕裂了前半個船身,那一刻,他完全明白了。 這是條會妖法的鬼船,上面載著會放妖術的鬼炮! 德林是這麼認識的,他滿臉是汗,就要下令轉舵,人怎麼鬥得贏妖法呢? 砰的一聲悶響,座舟再被命中,炮彈斜著從船舷撞入,野蠻地撕開船板,將沿途所有阻礙它的人體和雜物撞飛,在甲板上拉開一條恐怖的縫隙,一直衝到德林的腳下才停住。 座舟為此劇烈顛簸,眾人都跌作一團,德林從甲板上爬起時,一股青煙從腳前冒起,仔細一看,是一枚圓柱狀的鐵傢伙冒的煙。 周圍數十驚駭不已的部下盯住了德林,他強自鎮定,在那凹凸不平的炮彈前端踹了一腳,罵道:「早知道就該讓大家準備好黑狗血……」 哧哧細聲蹦了出來,德林皺眉,聽出正是這炮彈前端發出的,他下意識地低頭去看。 轟…… 一團橘黃烈焰炸開,幾乎將座舟攔腰截斷。甲板上數十官兵不是被焰光吞沒,就是被衝擊波拋飛上天,飛濺的彈片再給這團烈焰抹上了一層又細又薄的血紅之霧。 德林就覺身輕如燕,不,簡直就是身輕無體,正融入一團熾熱的烈火。半空中,就見一顆扯著半截胸膛的腦袋,還頂著花翎冬帽,打著滾地越升越高,拉出一截長長的拋物線,遠遠地墜入湖中,濺起一朵在此時已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浪花。 雷公號上,眾人歡呼雀躍,米安平也出了口長氣,「總算有炸響的了……」 新一代線膛炮的改進還不止是液壓制退機,炮彈更是革新的重點。之前海軍的使用經驗已經非常清晰,那就是炮彈穿透力有餘,毀傷力不足,如果能將性能穩定的開花彈用在線膛炮上,那就是海軍希望得到的完美之炮。 佛山製造局下了大力氣改進,畢竟線膛炮是他們今後重點推廣的新產品。 兩寸炮的炮彈太小,沒辦法在上面鼓搗開花彈。於是只作了毀傷改進,將彈頭從尖頭變成橢圓,而且中空,這樣當炮彈砸上目標時,彈頭會凹扁,單純的穿透效用就變成了不規則的撕扯效用。 經過測試,這種炮彈的毀傷力超越同口徑的實心圓彈,畢竟是急速旋轉,不規則運動的撕扯力非常驚人,穿透船板後,就會在船體翻滾著前進,從而在內部造成一定損傷,而不再是以前那種直愣愣地穿透而過。跟子彈頭上刻十字,可以在人體裡造成更大損傷的道理近似。 將開花彈搬上三寸炮的工作是重點方向,滑膛炮的時間引信對海軍來說很不適用,而且線膛炮的炮彈尾部要封閉遮氣,引信只能放在彈尾,安全又有問題。 正好,羅浮山的煉金術士們在底火技術上有了階段性的進展。法國煉金術士陸盛諦用黃磷加硫磺作出了底火,裹著硫磺的木條,在塗著黃磷的紙片上摩擦,就能生火,再引燃火藥。 這跟後來的雷汞底火還有很大差距,特別是在發火率以及穩定性上,所以羅浮山化學研究所並沒將其當作正式的底火技術進行深研,反而由其發展出民用的火柴技術。 好歹還能算是一種底火,佛山製造局就把這項技術當作開花彈的撞擊引信來研究,初步的試驗品就用在三寸炮的開花彈上,靶場測試,也能有七成發火率,似乎是能接受了。 可惜,一實戰才發現,這玩意太不可靠了,三寸炮打了十多發開花彈,才只有一發炸響。米安平還不知道,就連這一發,也是德林自己踹出來的。 不過這似乎預示著好的開始,在轟得總兵座舟幾乎再無活人之後,三寸炮的開花彈又接連炸響三發,將三條已經沖得很近的大趕繒炸得七竅生煙,船上的官兵鬼哭狼嚎,大呼著妖法或者龍王什麼的,紛紛跳湖逃生。 不多時,原本散作半月隊形的清兵戰船,如無頭蒼蠅一般,在裊繞黑煙中四下飛散,而吐著黑煙,將戰場繼續熏染得視野模糊的兇手,則孤膽一人,選著中意的目標,鍥而不捨地追殺者。 快哨一類的小船跑得快,雷公號追不上,但那些大號的沙船、趕繒船,卻比雷公號慢得多,米安平要繼續「測試」,岳勝麟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大副許桂更是沒有主見,米安平說啥就是啥,這一條船,就這麼在洞庭湖北面,如一騎當千,殺得清兵的前鋒船隊直叫末日降臨,無常索命。方圓數十里的湖面上,遍佈破船、碎木和屍首殘肢,還有正辛苦地狗刨著的落水清兵。 直到東面一片船影幾乎遮蔽了整個湖面,興奮的紅潮才從雷公號眾人的臉上消退。 乖乖不得了…… 對面可是一兩百艘清兵戰船! 米安平和岳勝麟對視一眼,默契地同時點頭,再異口同聲道:「跑!」 雷公號再厲害,能打垮二十條清兵戰船,可怎麼也打不垮二百條清兵戰船,這點基礎常識,兩人心中還是有的。 許桂照樣沒發表什麼意見,轉舵就走,可圈子還沒劃完,喀剌剌一陣裂響,船速猛然降了下來。 船員的驚呼聲讓眾人的心臟直墜深淵,「不好啦!輪槳被水裡的雜物打壞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長江大決戰:叔侄對決 「趕緊換槳葉!」 「不止槳葉的問題啊,傳動齒輪壞了,得把傳動那一大陀全拆了才能換,怎麼也要兩三個時辰!」 「就一個時辰!修不好咱們全都完蛋!你們造船的設計東西就是這毛病,從來不考慮壞了是不是好修……」 米安平呵斥著衡州船廠的技師,聽到起碼要一個時辰以上,岳勝麟目光閃了好一陣,對米安平道:「升白旗!咱們學玄高獻牛,裝作使者,盡量拖時間。」 米安平還沒怎麼想明白,看似沒什麼見識的老船工許桂卻開口了,「玄高獻牛?先不說咱們把韃子痛打了一頓,現在來裝使者,怕是已經晚了。就說這牛……從哪裡來?」 小年輕岳勝麟撓頭道:「我自己該能算吧,就說是我爹派來,跟他聯絡親情,說服他明大義,投英華。當然不指望能成,可怎麼也能拖拖時間。」 許桂嗤笑:「你?只要你上了岳鍾琪的船,你就成了深明大義,北投滿清的岳家子侄,唉唉,不是說你有這心思,你人在岳鍾琪手上,怎麼擺佈就他一句話的事。」 岳勝麟皺眉道:「他是武人,起碼的信義總該有吧……當年蕭大都督親身面會施世驃,施世驃托他照顧家小,這可是傳遍南北軍界的佳話呢。」 許桂繼續嗤笑:「岳鍾琪的信義?前幾年雍正鬧騰的曾靜案你不知道?你那堂哥賭咒發誓,還跟張熙結拜,才把曾靜撬出來,然後有了江南文禍……」 米安平也聽明白了,笑著拍拍岳勝麟肩膀:「你都想著設計騙他,還指望他守信義,別這麼貪心吧,咱們……」 此刻雷公號已熄了鍋爐,漂在湖面上,遠處如山的船隊漸漸壓來,米安平歎氣道:「咱們就盡力拼吧,成不成,看老天爺開不開恩。」 東面浩大的船隊裡,岳鍾琪在座舟上痛罵著駕快哨船逃回來的武昌鎮中軍,也就是鎮標中營參將,「什麼老天爺降怒!?那不過是南蠻的蒸汽機車船,外加海軍的長炮!就算船堅炮利,你們可是有二十多條船!主將一死,你們就炸了窩,當真不怕拔隊斬的軍令!?」 跟武昌水師的鄉巴佬不同,岳鍾琪見識非凡,什麼「水怪」,什麼「天怒」,根本入不了他的耳。他的判斷非常直接,前鋒船隊被南蠻一條船擊潰了,南蠻擅器,能有這樣的戰績並不稀奇。 但岳鍾琪的判斷在細節上有稍稍偏差,他認為是德林戰死,才讓前鋒船隊潰決,實打實地對戰,南蠻那一條船的戰力,不可能高過二十條己方戰船。 如果岳鍾琪再花些心思瞭解戰況,也許會對雷公號有更多瞭解,可他的心思已經全撲在一個戰略性的問題上了:南蠻是不是已識破了他的計謀,所以才有這條船的阻擊? 此次行動的勝敗,近兩萬大軍的生死,份量遠遠重於雷公號。他沉吟片刻,決然道:「右翼護衛戰船去收拾掉這條南蠻船,大隊加速前進!」 他出發前收到的消息是,常德方向僅有南蠻的灰衣兵,也就是鄉勇趕往龍陽益陽一帶,這說明南蠻持重為上,依舊以湘陰為防禦重點。 這條蒸汽車船估計只是巡湖偶遇,南蠻再蠢,也不會派一條船來迎敵,因此突襲意圖還未暴露。 但這條船的出現,也說明南蠻加強了警戒,時間拖得越久,突襲被發現的幾率越大,南蠻準備越充分。 因此,岳鍾琪腦子就充盈著一個念頭:爭取時間。 「靖忠,你留下來指揮,盡量繳下這條船……」 岳鍾琪塞得滿滿的腦子裡終於為這條船擠出了一絲空間,蒸汽機、海軍長炮,哪一樣都是軍國重器,價值不菲,必須盡量奪到,得有可信的人坐鎮,他點了自己兒子的將。 大兒子十九歲,萌補了實缺游擊,跟著他辦理軍務。在曾靜案後,岳鍾琪就給自己兒子改了名,以「靖忠」對應岳飛的「精忠」…… 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岳靖忠興奮地應下,岳鍾琪再掃了一眼前方,從如林般的船帆縫隙間,依稀能看到那條船,但他已無心思細看,甚至都沒注意那條船停在湖上,沒有一絲動彈。 浩大船團循著原本的路線,在雷公號側面掠過,隔著三四里,緊張得滿身是汗的炮手們手都在發顫,真要全部撲上來,就算全都是靶子,也根本應付不過來…… 可船團似乎根本就沒理會雷公號,自顧自地朝西面駛去,直到二十來艘戰船展開半月隊形,朝雷公號兜擊而來,眾人才醒過神來,一股受辱的怒火在心口上蔓延開,岳鍾琪太不把雷公號放在眼裡了吧?想彈彈小指頭就把自己收拾掉? 憤怒過後就是高興,老天爺有眼啊,這不是在幫自己麼?跟這二十來艘戰船周旋個把時辰,修好了趕緊跑路!這時米安平和岳勝麟記起了自己的職責,以雷公號的速度,至少能比這個大船團快一天回到武陵。 二十來艘趕繒船三面圍來,在兩三里外繼續伸展,擺出了四面圍攻的架勢。主將很謹慎,隊形完整後,才策動戰船,四面齊攻,小半個時辰就這麼過去了。 趕繒船比沙船靈活快速一些,四面而來的架勢也比之前亂糟糟的前鋒船隊足。為節約炮彈,米安平要求等對方近到一里內才轟擊,而這組清兵戰船該是專門對抗水上強敵的戰力,船頭竟也有千斤大炮,在一里外就搶先攻擊,炮聲隆隆,水柱四濺,從場面上看,雷公號居然遠遠處於下風。 咚咚悶響,實心炮彈不斷砸在船身上,紅衣兵只好縮在明輪護罩後面,而米安平和岳勝麟等人則避入了船身前方上甲板,用鐵板圍起來的舵台,也就是艦橋裡面。 過了好一會,敵船進入一里內,雷公號的四門火炮終於發話,雙方的炮擊持續了兩三刻鐘。三寸炮的開花彈繼續發揚著不到一成的點火率,但偶爾炸響的巨大威力,也讓清兵戰船膽戰心驚。衝在最前面,企圖直接接舷肉搏的兩艘清兵戰船更被轟得七零八落,成為其他戰船的警示,再不敢靠得太近。 炮戰了好一陣,雷公號始終沒有移動,清兵主將終於把握到了實情,這條船怕是出了故障,跑不動了。 清兵戰船不再四面圍攻,而是向雷公號的船頭船尾衝擊。照著過往經驗,戰船炮火總有死角,船舷火力強的,頭尾必然火力弱。 可沒想到,雷公號的炮位設計是照著後世無畏艦的主炮佈局來的,即便是船頭船尾,也能保證兩門火炮射擊。清兵戰船拉成魚貫縱隊從前後夾擊,對炮手來說,威脅遠比從四面而來小得多,應付起來也更輕鬆自如。 一個時辰過去了,以雷公號為中心,湖面上分佈著四艘已被打殘的清兵戰船,還有一艘正高高翹著船尾,船頭已經扎進湖裡。而退到一兩里外的清兵戰船,也條條帶傷,情形無比淒慘。 清兵戰船的炮火也對雷公號造成了一定損傷,一門兩寸炮受損,三名炮手陣亡,十來人受傷。更麻煩的是,明輪護罩被炮彈砸得嚴重變形,必須拆掉才能讓明輪槳葉轉起來,而這又意味著不能繼續作戰。 對方主將戰不減,並未放棄,還是個精明人,認識到雷公號的炮火太猛,繼續以大船對轟很吃虧,靠舷肉搏也不現實,讓雷公號眾人頭皮發麻的大麻煩就出現了。 趕繒船屁股後面拖著的舢板群體出動,二十來條,每條載著十多二十人,有些舢板上還載著一門虎蹲小炮,或者一兩桿細長抬槍,如鯊魚群一般,自四面八方湧來,要以蟻群接舷。 「最危險的時刻到來了,小岳啊,就看你們的了。齒輪差不多快換好了,只要挺過了這關,再換上槳葉,拆掉護罩,咱們就能動彈了。」 米安平的話激得岳勝麟滿面漲紅,終於輪到自己上陣了。 岳勝麟所帶的一哨兵是岳超龍轄下所領的正規軍,來自鐵林軍,全是扛著線膛槍,背著手榴彈的精銳擲彈兵。在雷公號上當了大半天看客,還被清兵的炮火震得七葷八素,早就憋足了心氣。 清兵舢板接近到半里距離,也就不到一百丈,八年式線膛槍終於發話了。細碎的水花在舢板四周濺起,一個個人體不斷栽進湖裡,染出片片血紅。 舢板上的清兵也分外悍勇,居然沒幾條退卻,不僅繼續朝雷公號衝來,小炮和抬槍也不甘示弱地還擊。 雷公號上的火炮也沒停下來,以牛刀殺雞的豪氣,一炮炮點著舢板。即便沒辦法直接命中,近失彈掀起的水柱也能將小小舢板傾覆。 付出了巨大犧牲,清兵依舊衝到了雷公號身前,這時不僅船頭船尾的三寸炮已經打不到舢板,就連上甲板的兩寸炮死命壓著仰角,也再沒辦法轟擊對方。 一條舢板靠舷,炮手抬高小炮的炮口,一炮轟在船舷邊,一片鉛彈噴灑而出,頓時打倒了四五個紅衣兵。舢板上的清兵士氣大振,紛紛丟出抓鐃準備上船,幾枚鐵疙瘩從船舷上飛出,砸在舢板上,滾了好幾下才轟然炸響,將這十多人盡數掀飛。 岳勝麟從腰包裡掏出一枚手榴彈,擰開木柄底部的鐵蓋,戳破油紙,再將鐵蓋內側裝著的一根小木棍捅入底部孔洞裡,一抽一插,哧哧青煙冒出,還帶著一絲火苗,心中數到三,振臂揮出。三斤重的手榴彈劃著弧線,落在了一條正要靠舷的舢板上。 轟聲爆響,一整條舢板的清兵全都栽進了水裡,岳勝麟心道,咱們步兵也有炮…… 羅浮山化學研究院搞出了最原始的近代火柴,不僅用來當海軍開花彈的撞擊引信,也被佛山製造局用來升級了手榴彈。以前手榴彈都必須手工點火,非常麻煩,而現在用塗著黃磷的小木棍摩擦引信管裡的硫磺,由此點著引信,讓擲彈兵不再手持火鐮。儘管發火率也只有六七成,點不著的話,還得另塞一個引信管重新拉火,但方便可靠性已遠遠超越老的手榴彈。 排槍和手榴彈的爆炸聲不斷,最危急時刻,十來條舢板靠舷,近兩百清兵向雷公號上攀爬。此時不僅炮手加入到戰鬥隊伍,開槍投彈,連許桂也帶著鍋爐工,扛著火槍上陣了。雷公號上有一哨一百二十名紅衣兵,十來名船工,六十來名技師。此時出了十多名船廠技師在船艙裡維修,其他人全都上陣了。 岳勝麟帶著部下,以刺刀陣殺得衝上船的幾十名清兵紛紛跳船,看著四周還倖存的舢板正倉惶掉頭,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長出了一口氣。 「齒輪好了!就差槳葉!」 技師們的歡呼,讓艦橋裡,正哆嗦著給短銃上彈的米安平也差點軟在舵盤上。 清兵舢板如鳥獸散,十來條還完好的趕繒大船更縮在兩三里外,不敢接近。此時清兵主將該是六神無主了,見到一條大趕繒上升起若乾號旗,岳勝麟朝炮手喊道:「那是他們頭目的座舟,趕緊轟掉!」 擒賊先擒王,對轟擊軍將座舟這事,炮手份外有勁。三門火炮指住了那條趕繒,結果毫無懸念。即便遠在兩三里外,三炮齊轟,四輪下來,不僅命中了三發,更有一發開花彈炸響。那條趕繒倒了桅桿,一側船板破裂,進水嚴重,漸漸傾覆。 一聲淒厲的汽笛聲響起,雷公號輪槳轉動,攪出團團浪花,船身動彈起來,而且還朝著傾覆戰船駛來,正要駛過去救人的清兵戰船魂飛魄散,紛紛掉頭逃竄。 「本官是武昌大營中軍左協游擊,大帥岳鍾琪之子岳靖忠……」 一個年輕軍將被撈起來,在紅衣兵的刺刀面前,強自振作,表露了身份。 岳鍾琪在四川跟張漢皖和龍驤軍相處過很長日子,清楚英華軍隊傳統,對兒子自然也有所交代。第一時間表露身份,就能少吃苦頭。 「岳鍾琪的兒子?」 岳勝麟看著這個比自己也就小兩三歲的年輕人,臉上堆滿了笑容,勝利者的笑容。 「那你就是我侄子了,見到了叔叔,為什麼還不行禮?」 他很正經地對自己的堂侄這麼說道。 雷公號來抓岳靖忠,為的是瞭解更多軍情,岳靖忠還頗有骨氣,在自己叔叔面前咬牙閉口。但他的部下卻沒那麼有種,也不是岳家人,知道抗拒一定從嚴,老老實實交代了大概。 「咱們是趕緊回去,還是襲擾岳鍾琪大軍?」 聽說岳鍾琪帶了一萬多大軍,還運了三十多門大炮,大家都覺得常德危險了。想到自己一條船就干翻了四五十條船,岳勝麟豪氣滿腔,覺得還能作點什麼。 米安平沒好氣地瞪了岳勝麟一眼:「還打?不僅炮彈快沒了,現在輪槳也沒罩子護著,挨上一炮又得趴窩。」 許桂道:「還是趕緊回去報告岳防禦,這才是正事,可不能光顧咱們自己快活。」 岳勝麟看看被押在一邊,蔫搭搭的堂侄,心說是啊,已經賺得夠多了…… 黃昏,雷公號載著一身傷痕,在夕陽的霞光中勝利返航。 但這返航還另有故事,因為必須要搶在岳鍾琪大軍前面回到常德,越快越好,雷公號的鍋爐燒得通紅,船上的煤炭如風捲殘雲,很快就要耗盡。 三個負責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還是許桂拍板:「拆船!鍋爐有得燒就能跑!」 於是在船廠匠師的淚光中,雷公號從下層甲板拆起,一直拆到主甲板,最後連上層甲板都拆了,只剩下炮位那一小塊地方。 煤木混燒,蒸汽機全力運轉,居然跑出了一小時近八節的船速,第二天上午,雷公號就回到了武陵,而武陵碼頭上,前幾日送別雷公號的官兵民人,看著這條似乎只剩下一層船板,裡面全被掏空了的船,一個個都傻在了當場。 「我那侄子,還真的來了……」 得知岳鍾琪大軍即將到來,岳超龍雙眉緊鎖。 「既然兒子能抓著一個侄子,父親對付那個侄子,也該不成問題……」 岳勝麟指了指依舊昂首挺胸,一臉不屈的岳靖忠,滿懷信心的道。 第六百八十六章 長江大決戰:主帥在哪? 大軍登陸,需要足夠寬闊的地方集結,載著的大炮也需要合適的地方裝卸。 岳鍾琪這路人馬不可能隨便找個地方上岸,岳超龍心急火燎地調兵直往武陵,準備在武陵阻擊岳鍾琪。 雷公號儘管一時沒了輪槳護罩,不能再披堅執銳,陷陣衝殺,但還可以停在武陵碼頭當浮動炮台。之前為收縮防線,岳超龍還放棄了北面的石門和安福,由衛軍改編的新編二十八師調回常德,正好阻擊岳鍾琪。 左等右等,第二天,防線粗粗成型,岳鍾琪大軍沒到,第三天,還是沒到。岳超龍很奇怪,難道岳勝麟看錯了岳鍾琪的進軍方向,戰俘的供述是在迷惑自己? 回想雷公號的神威,岳勝麟不確定地道:「估計是岳鍾琪被雷公號嚇住,不敢再直接進兵……」 岳超龍呸道:「岳鍾琪敢玩瞞天過海之計,敢興兵突襲常德,怎麼可能被一條船嚇住?」 到了第五天,哨探報告,岳鍾琪大軍在北面安福附近的清化鎮現身,才解了岳超龍的疑惑。 岳鍾琪怎麼跑北面去了? 還真是被雷公號嚇住的…… 前鋒船隊潰敗,岳鍾琪還只當是主將德林先戰死,可兒子岳靖忠所率的精銳戰船隊同樣大敗,岳靖忠的座舟是在戰事末尾才被擊沉的,這細節他終於注意到了,細細詢問逃回來的部下,才對雷公號有了清晰瞭解。 二十倍於敵的精銳戰船隊依舊不是對方一條船的對手,岳鍾琪擔憂兒子的生死,可跟整支大軍的前途比起來,這點擔憂就不值一提。 那怪船戰力太過恐怖,如虎入羊群,他這剩下的一百七八十條戰船裡,運兵運糧運炮的船佔了大半,真正可用於水上搏殺的戰船不到一半。要是那怪船銜尾追來,他要丟下多少尾巴才能保證整支大軍的安全? 岳鍾琪算不到雷公號的輪槳已沒有護罩,不堪一戰,也算不到雷公號炮彈將近,左右衡量,他痛苦地作出決斷,洞庭湖水路已不可制,在這種情況下,繼續突襲常德是愚蠢之舉。 就這麼,在雷公號燒著自己的船板,急急趕回武陵報信的時候,岳鍾琪的大軍卻調轉船頭,朝北面依舊在自己控制之下的安鄉奔去。在安鄉匯口鎮附近上岸後,岳鍾琪覺得此行不能就此白費,至少臉面要掙回來,於是率領大軍直攻常德北面的安福。 原本是致命的攔腰擊腎,變成了爭一口氣的正面打臉,從岳超龍到房與信和孟奎,都出了一口長氣。 安福不過是佯攻所得,現在湖南處於守勢,丟了也就丟了。而岳鍾琪收復安福,即便再收復另一座佯攻所得的縣城石門,也只是佔了小便宜。近一月來他又是欺敵又聚兵突襲,忙得不亦樂乎,最後還是只能老老實實從正面來打,面子是掙到了,裡子卻輸脫大半。 三月初,房與信和孟奎如釋重負,他們苦等已久的大帥終於來了。 長沙北面,大群紅衣軍將聚在鐵爐寺,瞻仰著十年前皇帝跟康熙對決的戰場。眾人以一個三十出頭,面色沉靜,還帶著一絲書卷氣的將領為中心,看那將領的黝黑膚色,一眼就知不是內地人,該是在南方臨海處曬出來的。 「都督,聽說當日是陛下一槍打傷了韃酋康熙?」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副尉好奇地問著,另外兩個年紀稍大的副尉也一臉渴盼地看向那年輕將領。在他們身後,一個佩著准士紋章的年輕人雖在負責警戒,耳朵卻豎得高高的。 「當日康熙的鑾駕就擺在那處山頭,陛下揮軍直攻,離康熙不過兩三里之遙。陛下是開了槍,康熙的明黃羅蓋也倒了……」 衣領上繡著三枚龍紋章,將這將領的中將銜級顯露無遺,中將說到這,幾個少年兩眼發亮,為傳聞得到證實而興奮。 「可康熙沒有中槍,讓羅蓋傾倒的是軍情司的黑貓,接著他們就盡數戰死。」 中將淡淡說著,臉上也是悠悠神往的回顧之色。 「軍情司的黑貓啊,怪不得呢……」 「被罵得狗血淋頭,國人視為無能之輩的軍情司,原來還有這樣輝煌的功績啊。」 「軍情司已不是原來那個軍情司了,不僅人手分調給了海軍情報司,干將還都跟著羅貓妖在西北,忙著大家都不知道底細的絕密之事,被罵成這樣,實在冤枉。」 感受著歲月變遷,時勢變幻,少年們議論紛紛。 「都督當日在哪裡?」 那最先開口的少年副尉再問,讓中將臉色頓時轉黑。 「我啊,剛剛兜了一個大圈,飽覽了貴州和湘西的山水,領著最精銳的羽林軍,還在益陽磨蹭……」 想到十年前,湖南大決戰的情形,新任湖廣江西並江南諸軍大都督,軍中簡稱「長江大都督」,領有後將軍封號,銜級為中將的賈昊依舊耿耿於懷。 接著一抹麗影在心頭閃過,那時候他是跟隴芝蘭在一起吧。隴芝蘭對他的心意,他也有所瞭解,但他專情於妻子十一秀,或者說專情於十一秀身上所投射的某人,對隴芝蘭不敢敞開心扉。可皇帝特地將隴芝蘭納入軍界,還配屬到他的麾下,撮合之心昭昭,讓他也頗為頭疼。 「隴女王就是那時候跟著都督……」 「賈一凡,不專心修習軍學,老是琢磨這些風言風語,嫌軍鞭挨得不夠多麼?」 那少年哪壺不開提哪壺,遭賈昊冷聲訓斥,趕緊昂首肅立,目不斜視,軍鞭他可不怕,怕的是讓自己這位養父失望。 另兩位少年副尉哧哧暗笑,賈一凡恨恨地暗瞪兩人,這是他的兩位義兄,賈懷敬、賈懷畏,同是賈昊的養子,不過都是交趾人。跟賈一凡一樣,都領著副尉的軍銜,隨軍服役。賈昊已安排三人分別進黃埔陸軍學院和香港海軍學院,但長江大決戰迫在眉睫,正好帶著三人經歷一番。 「黃班,把召集令發給大都督府軍令房,回長沙後就開軍議會。」 賈昊點了那個少年准士的名,這個黃班是他在巴達維亞收容的孤兒,因為年紀已大,就沒有改姓。 黃班應下,撒腿就跑,身姿還透著早前在巴達維亞當街頭混混,成天跟警察賽跑捉迷藏的麻利氣息。 「陛下委我以長江諸省軍務,職責太過重大,我必須全力以赴……」 將那個從小到大都在心中晃悠的小小身影如置珍寶般地收入心底深處,再揮開隴芝蘭的麗影,賈昊遙望北方,振作起滿腔戰意。 馬六甲和巴達維亞諸事轉交南洋大都督,封號驃騎將軍,銜級上將的蕭勝負責,賈昊回國,專掌湖廣江西乃至江南軍務,長江中下游一線全由賈昊負責,也難怪軍中稱他為長江大都督。 皇帝這番安排,不僅讓國中人心安定,湖南江西和江南的文武官員也高聲稱頌,在他們看來,賈昊一人勝過十個師。 賈昊跟吳崖同為皇帝的左膀右臂,曾指揮十多萬大軍收復呂宋,同時還有勃泥總督、呂宋總督的政務經驗。早前南洋之戰,不僅聚結北大年華人之力,牢牢佔據馬六甲,還壓得巴達維亞的荷蘭人不敢動彈。亞齊夷人殺害天主教祭祀,驅趕華人,賈昊揮軍直入亞齊,直接將亞齊滅國,威名傳遍南洋。而對華人的仁慈憐憫之心,也讓他的佛都督一名更為響亮。 「我是軍人,名聲不在軍學上,實際是一樁恥辱……」 賈昊卻這麼評價自己的成就,此次長江大決戰,他滿腔心思都撲在了軍務上。 除了要駐防常德的岳超龍沒來,湖廣戰將都聚在了長沙的長江大都督府裡。不僅有湖南的孟奎、趙漢湘、展文達、何孟風,江西的陳廷芝,還有將領新軍的謝定北等,眾人濟濟一堂,寒暄閒聊,煞是熱鬧,當然,軍將中那一抹麗色更是大家注目的對象。 「本都督此來,第一要務是依照樞密院新制,調理各軍編成……」 賈昊獻身,也不理會隴芝蘭含情脈脈的目光,直入主題。包括隴芝蘭在內,在座這些准將以上的將領頓時凜然。賈昊治軍嚴謹細膩,開會可不喜歡吵吵鬧鬧,而他最先提到的這事,也跟眾人的位置有關。 皇帝和樞密院設立長江大都督府,是因應雍正大軍南侵,但手中又無足夠兵力,特別是後勤運力支撐,就只能由賈昊這個巧婦自己調理。 賈昊還未回國時,就提出了一項建議,現有的軍隊編制需要調整,否則難以協調各方力量。皇帝和樞密院不僅認可他的建議,還將之推及全軍。 原有的編制是對應現實所需,一步步湊起來的。如今紅衣軍不僅有羽林鷹揚等正規軍番號,還有新編師的臨時番號。為激勵新編師,又將一些新編師提升為禁衛師,納入正規軍體系。 緬甸和南洋只有正規軍,都督府可以統籌調度。可在國內,正規軍跟義勇軍拼在一起,編製混雜,指揮和後勤保障有很大問題,需要重新整理。 新的編制是擴充軍一級單位,去掉新編師的「新編」前綴,納入到軍級編製中,原有各軍左右師也授予數字編號,例如羽林軍左師就改編為一百師,以此類推。而義勇軍以師編製,臨時配屬在各軍之下,這樣就能擁有統一的指揮和後勤保障體系。 於是英華陸軍師級番號的傳承就這麼奠定了,凡是一百以上的師番號,都是「老師」,出身「正途」。凡是一百以下的師番號,例如禁衛六師,禁衛十七師,都是「新師」,出身「雜途」。數字越靠前的,「出身」越不好。例如「第一師」,是由雲南衛軍改編的。 義勇軍方面,則以省為前綴,再設數字編號,例如湖南義勇軍第一師。 新編製以師為基本單位,而軍則根據戰事需要,再定轄多少師。 確立師級編製為主後,陸軍整理出了五十六個師,「老師」十六個,「新師」四十個。原有的軍番號也無法統轄這麼多師,於是增加軍番號也勢在必行。 英華陸軍原本有羽林、鷹揚、龍驤、虎賁、神武、鐵林六軍,再加赤雷軍和龍騎軍。 現在則新增天威、勝捷、建義、安國、平虜、懷遠六軍,全放在長江戰場。 「虎賁軍都統制,何孟風,並任湖廣都督,統管湖廣軍務……」 「天威軍都統制,岳超龍……」 「勝捷軍都統制,展文達……」 「建義軍都統制,隴芝蘭……」 「安國軍都統制,謝定北……」 「平虜軍都統制,貝銘基,並任江西都督,統管江西軍務……」 「神武軍編制歸屬緬甸都督,陳廷芝以神武軍副都統制,統領112師及江西兩個義勇軍師。」 「懷遠軍駐江南龍門,都統制韓再興,韓再興並任江南都督,統管江南軍務。」 「赤雷軍都統制趙漢湘任大都督府中軍都督……」 一連串的人事安排,讓眾將心馳神搖,一下子擴充八個軍!他們這些師統制也一下躍升軍都統…… 「嘿……咱是又定北,又安國,重任在肩啊,真怕有負陛下的期待。」 謝定北本是湖南招討使,之後轉入長沙陸軍學院任教務總長,安生了好幾年,眼見大決戰在即,上躥下跳,活動來了進入主戰序列的資格。再被委任為安國軍主帥,心頭那個爽,就覺自己一人肯定關係著整個戰局。 「孟奎任大都督府總參軍,孟老?」 接著賈昊點了孟奎的名,孟奎連聲道好,他這個積年老賊,就會一身拳腳,更擅調和各方,統軍實非長項,當年領軍可出過不少狀況,如今賈昊把他安排在身邊,總掌各方軍務往來,讓他可鬆了一口長氣。 當然,皇帝之前已將他提為少將,有了昭德將軍的封號,還加了開國爵位,孟奎已覺得可以帶著這些榮耀入土了,對自己被放在了虛職上沒什麼怨言。 「軍雖盛,師卻新,更無出擊之力,諸位切忌驕躁!」 接著賈昊一語,讓正滿臉興奮的將領們冷靜下來,沒錯,長江一線雖有八軍,預計將轄二十六個師,總兵力十五萬以上,但其中的正規軍「老師」只有三個,「新師」也不過六個,剩下的全是義勇軍,這跟緬甸和西北的六軍相比,實力差距太大。 大家眼巴巴地看住賈昊,軍制調理順了,那麼軍略到底是什麼? 賈昊再丟出了一句話,看似跟大家的疑問無關:「孟松海調大都督府,任長江水師統制……」 水師統制? 大家心有所悟,賈昊微微點頭:「本帥既領長江大都督,制長江自是第一要務。」 大堂裡沉寂片刻,然後爆發出一陣歡呼,沒錯,既是長江之戰,長江就是命脈。之前岳鍾琪的舉動就說明,誰能奪得長江水路,誰就能主導湖廣和江西,甚至江南的戰局。 賈昊把蕭勝手下愛將孟松海挖過來建長江水師,就能克服眼下湖廣江西各軍缺乏運力,難以機動的缺陷,進可攻,退可守,這個戰略無比正確。 湖廣江西戰局,因賈昊到任而顯出曙光,而滿清方面,本該在此時發動的浩大攻勢,卻依舊無影無蹤。 江西九江府,錫保、鄂爾泰、田文鏡、李衛等人佔了知府衙門,在後堂裡相對默然。 「西山大營只受皇上軍令……」 許久之後,錫保打破了沉默,悠悠地道。 鄂爾泰認為,岳鍾琪已轉攻常德,武昌大營為之一空,西山大營就該急攻岳州。江西方向,田文鏡可以繼續施加壓力,牽制田文鏡所說的南蠻軍主力。 可錫保卻以種種理由推脫,現在更直接祭出了大殺器。 鄂爾泰看向李衛,希望獲得他的支持,可沒想到,李衛卻嗯嗯點頭,頓時不悅地哼了一聲。 李衛卻是在腹誹鄂爾泰,你只管湖廣錢糧事,怎麼當起大帥來了?要論統攬全局的資格,我李衛才更有資格吧? 可惜,李衛也只是管錢糧事,軍隊如何動,是岳鍾琪和錫保這兩位大將軍自己的事。 幾人對視,忽然覺得形勢很是棘手,大家各管一攤,都沒人統合。 田文鏡低歎一聲:「皇上……還沒定下主帥之人麼?」 第六百八十七章 長江大決戰:天意已定 田文鏡很煩,明裡看,他這個「江西王」很是光鮮。主政江西半省多年,雍正不僅放手容他自為,還奏銷兩萬多綠營的軍費,加上兩萬靠江西自籌錢糧養出的練勇,手下有四五萬大軍,而江西官員,除了藩台皋台,道員以下,直到知縣縣丞,都由他一言而決。江西至撫州府向北,幾乎經營得如田家江山。 可這不是田文鏡的至極目標,身為漢軍旗人,又非科舉出身,年輕時受慣了「正途」同僚鄙視,心中落下自卑,總想著要得宰輔之位,登上文臣之極。 儘管雍正授了他侯爵,開戰之際還得了軍機大臣的顯赫位置,跟雍正手下第一號心腹李衛平起平坐。可他的差遣實職依舊是江西巡撫兼理提督事,不僅離總督還差一截,更不是朝堂之臣。 江西是田文鏡起家福地,十年前,湖南大決戰,田文鏡任江西巡鹽御史。他越權節制江西府縣,自組練勇,壓下了因江西綠營反叛而蕩起的投敵風潮,不僅守住了江西半省,還封住了南蠻從江西入中原腹地的路,由此而一躍成為雍正朝重臣。 但江西也成了他的束縛之地,在雍正眼裡,江西離了他田文鏡就要完蛋。他以久掌地方,於制不合為由,請辭了好幾次,希望以退為進,轉入朝堂,卻總是被雍正拒絕。 此次南北再度大戰,田文鏡就尋思著把江西變成主戰場,復了江西全境,江西一省的重要性就顯出來了,如此朝廷就得駐守大軍,再不可能容他田文鏡作了真正的江西王。之前朝廷傳出的風聲也是主攻江西,他覺得該照「既定方針」辦。 抱著這般心思,此次軍政大員齊聚九江府,田文鏡就全力鼓動眾人定策江西。 可惜,人多心雜。 鄂爾泰負責湖廣錢糧,自然想在湖南方向作出成績。而他也專心研究過南北形勢,江西正面狹窄,越往南山巒越疊,道路越艱。湖南方向正面很寬,自己又握有舟船之利。南蠻分踞常德和岳州兩處,頭尾難顧,在湖南方向比較容易得手。因此他對朝堂攻江西之策很是不滿,向雍正上過幾封奏折,希望照他的意見辦。 錫保的小九九更為複雜,他所領的西山大營有滿漢兩軍,心中想的更多是怎麼推著漢營上陣,滿營縮在後面保「精血」。田文鏡手握四五萬人,在江西活動了一下就縮了回來,宣稱南蠻藏有大軍,現在又推著西山大營打前站,良心大大的壞了。 就算他以國事為先,不跟田文鏡計較,可要讓西山大營先發,漢營他就很難作工作。皇上交代說,西山大營要作滿漢一家的表率,安撫好漢營也是必要的。如果地方綠營都不動,漢營軍心怕是要出問題的…… 不管打哪裡都行,但別想讓西山大營給你們開路!這是錫保的心聲。 李衛以雍正的臥榻之犬自居,看事情的出發點更不一樣。怎麼打都行,但是朝廷兵馬,各方重臣,絕不能出妖蛾子!管錢糧的就管錢糧,帶兵的就帶兵,皇上給你們畫好的圈,誰也別想跳出來!某些野心家借戰事把湖廣江西甚至江南變作自留地的圖謀,那是想也不要想! 原本他任兩江總督時,還跟田文鏡有些交情。可換到直隸總督的位置,這交情不僅漸漸淡了,甚至還生了怨心。田文鏡養了這麼多年的兵,寸土未得,每年還要朝廷補貼錢糧,不少都是從他直隸調撥過去的,他有心在直隸組練勇,也因錢糧不足,難以推行。 當然,直隸本就不是可隨意自為之地,「江西王」跟他直隸總督的職權對比太過強烈,雍正對田文鏡的放縱,讓李衛頗為吃味,看田文鏡也越來越不順眼,甚至將其跟杭州的年羹堯歸為一黨,都是要重點防範的傢伙。 田文鏡、鄂爾泰、錫保和李衛,四人四個心思,各有出處,根本湊不到一起。 如果四人裡有誰能在名分上壓人一頭,事情或許還能有個眉目,可鄂爾泰領的兵部尚書是差遣,不是總督所領的兼銜,靠這差遣就能節制各方兵馬。田文鏡和李衛又是軍機大臣,也能定策軍務。西安到荊州一線的富寧安不算,岳鍾琪和錫保又都是大將軍,沒有他們點頭,大軍也動不了。 岳鍾琪在湖南動了起來,只是跑到常德北面去敲邊鼓,而眼下作為定國神器的西山大營已集結在九江府,到底該打哪邊,四人硬是搓不出一個囫圇主意。 「難道皇上還想在京城遙領?」 鄂爾泰也歎了一聲,是他擾亂了雍正的最初謀劃。雍正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不再堅持最初只攻江西的謀劃。可也沒確定就照著他的意見辦,而是交代眾人要集思廣益,共定方略。 「再拖下去,南蠻大軍就要從南洋轉回來了!」 田文鏡跺腳道,也不知道他是埋怨其他人不支持他,還是在埋怨雍正不指定一個統領全局的主帥。 「皇上,再拖下去,南蠻數十萬大軍轉頭北上,不僅寸土未得,反有引火燒身之大患!」 紫禁城,養心殿偏殿裡,張廷玉朝雍正叩首道,身為軍機大臣,這段日子的軍報來往,讓本不太懂軍事的張廷玉都看出了絕大的問題。 「湖廣江西雲集大軍二十多萬,若是所托非人,朕怕是想劃江而治,都可求而不可得了。」 雍正氣色晦暗,滿眼血絲,鬢角竟已白了一半。他語氣虛弱地應著,張廷玉所說的前景,顯然一直沉沉壓在他心口上。 湖廣、江西,乃至江南,實際是一個棋局,雍正當然清楚,沒有一個主帥在前線立著,就難以統籌各方。 可他根本沒有主帥的人選…… 年羹堯有這本事,但已完全不可信。 李衛完全可信,但沒這本事。 田文鏡、鄂爾泰、錫保還不足信,又沒本事。 富寧安勉強可信,本事也堪用,但長於西北局面,西安還得靠他守。 另一個滿人大將傅爾丹……據聞阿其那死日,曾在府獨飲長歎,雖有本事,不敢信。 岳鍾琪……有本事,而且經受了多番考驗。從最初彈劾年羹堯,之後岳超龍投敵案,到後來的曾靜案。跟南蠻在四川相持那麼久,也未受侵染,雖不如李衛那樣,跟他雍正有過命過心的交情,但雍正品出了此人心性,就是一個忠肝義膽的好漢子,可信。 可惜,岳鍾琪是個漢人,之前能任大將軍,川陝總督,獨擋西北一路,已惹滿人非議。現在要將朝廷的定國神針,以及從湖廣到江西的腹地大門全交給一個漢人,雍正自己都不放心。 還能有誰呢? 曾經有段時間,雍正認真考慮過把弘歷派下去押陣,讓傅爾丹輔佐,可這就明確告知朝野,弘歷是他立下的儲君。 在世明定儲君,遺禍無窮啊,想想先皇立太子,幾度風雨,太子本也是過人的才俊,被硬生生折磨成廢人。當然,如果先皇不下狠手,成廢人的說不定還是先皇自己…… 由弘歷又想到弘時,弘時不僅企圖勾通茹喜,心懷不軌,阿其那死日,還暗行祭奠,雍正已是恨絕了這個兒子。不是念著大戰在即,不希望分了朝野之心,對弘時的處置可就不止是圈禁了。 雍正心緒正在發飄,張廷玉的話語幽幽傳來:「皇上即便不立主帥,也要速定方略!前方諸員,身份並立,怕是議不出個章程,還得皇上乾綱獨斷!」 雍正搖頭道:「朕非昏聵之君,局勢如何,不在前方絕難看清。朕怎能學那弱宋之君,在數千里外遙定方略?」 張廷玉也有些急了:「皇上,到得此時,有斷總比無斷強!」 張廷玉當然清楚雍正派不出主帥的根底,這個主子得位不正,加之性格本就多疑,身邊就沒多少可信的人。要將國運托付給一個人不是不可以,得經受他千般挑剔。可惜,眼下朝堂並沒有這樣一個人,唯一能指望的十三爺,已臥榻數月,眼見是不行了。 眼下大軍已壓了下去,箭在弦上,再不能等。只要有目標就好,原本這一戰就是撈一把就走,改善一下南北攻守之勢而已。 可張廷玉沒有想到,雍正此時的慾望,已跟最初定策出兵時有了很大不同。既然砝碼都壓了下去,肯定想賭個大的。要麼收復長沙,要麼收復整個江西,兩個目標都很誘人,讓他一時難以決斷。 但張廷玉這話也沒錯,再拖下去,之前辛辛苦苦營造出來的大好勝機就要溜走。 湖南還是江西? 雍正越想越煩,接著他醒悟到自己這般猶豫不定的緣由,就是沒辦法看清前方局勢。前方文武的目光各有不同,奏折裡各說各的,都有道理…… 「朕……御駕親征?」 憋得難受,雍正憋出了這麼一句,卻是一句問詢。 「皇上非比先皇!」 張廷玉驚聲低呼,都顧不得君前失儀。 紛雜回憶,連帶即位以來時時的自我提醒,讓雍正喟然長歎。 十年了,十年來,他沒舉辦過一次秋狩,沒出巡過一次塞外,江南是去不了,可直隸也都沒轉過一次。 更直接地說,這十年來,他就沒出過北京城!紫禁城、圓明園、西山大營,景山炮廠,就這幾個地方來來去去,他這皇帝比囚徒好不了多少。 他的確是因為要勤政,要練兵,要救國,所以沒時間出去,可更關鍵的原因是,他不敢出京…… 阿其那活著的時候,他怕他一出京,就有臣子救出阿其那,奉為皇帝,揭穿他篡位甚至弒父的真相。 阿其那死了,他又怕還活著的十四也被臣子立起來。 就算十四已不足懼,他還怕弘時甚至弘歷也要來奪位。 當年他勾結隆科多,以幾人就行下傳位密謀。即位後,他對身邊事提足了十二分精神,就怕當年隆科多之事重演。不僅新建了護軍營,還將領侍衛內大臣分得更散。從九門提督的護軍營,到侍衛親軍,再到郎衛,層層分割,相互節制,絕不讓一人能掌他這皇帝的生死。 貼身侍衛更是精心自選,時時恩寵籠絡,但凡有些許不忠跡象,就馬上調走。總而言之,他視身邊為危險更甚南蠻,更甚李肆的戰場。 先皇康熙何等人物? 下江南,出塞外,多次御駕親征,何曾有過他雍正坐著皇位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御駕親征是想也別想了,誰知道他雍正一出北京城,身後就要出什麼妖蛾子?張廷玉那聲驚呼,就是在點醒雍正,你是靠刀子逼服的人心,跟你老子在威望上差得太多了…… 想及先皇,雍正淚光隱現,不知是在顧念,還是在自憐。 「朕披肝瀝膽,兢兢業業,耗盡心力,方能撐住這江山,朕……不及皇考,朕不及皇考!」 聽著雍正略帶哭意的腔調,不僅張廷玉伏地垂淚,一邊的王以誠帶著幾個小太監也趴在地上,哽咽出聲。 當茹喜來到殿外求進時,正聽到王以誠在殿裡叫道:「是字!萬歲爺,是雍正通寶一圈漢字!」 被叫了進,茹喜跨入偏殿,還一頭霧水,再聽雍正道:「唔,那就江西吧……」 第六百八十八章 長江大決戰:艦隊在哪裡? 「選江西倒沒什麼,可皇上依舊不立主帥,若是戰事有變,還不知該怎麼應對……」 湖南常德北面,洞庭湖西岸大龍鎮,臨時立起的靖邊大將軍行轅裡,岳鍾琪眉頭深鎖,對身邊的幕僚李元這麼抱怨著。 純以軍事角度論,主攻湖南還是江西都各有優劣。 湖南方面,靠著洞庭湖,大軍調度方便,南蠻防守薄弱,處處都是漏洞。常德在西,岳州在東,自陸路遮護腹地。只要攻破一處,湖南局勢就會大變。 可壞處也很明顯,要真撼動南蠻,光拿回常德、岳州和洞庭一線遠遠不夠,還得朝腹地打,至少得把長沙拿下。 問題就來了,長沙是滿人禁忌之地。當年李肆領軍北征,從郴州、衡州一直打到長沙,跟康熙的十多萬大軍在長沙對戰,戰況慘烈至極。一回想此戰,岳鍾琪就心驚肉跳,更不用說其他軍將兵丁。岳鍾琪敢指著祖先牌位發誓,真要打長沙,西山大營的滿營絕不願出力,稍有風吹草動,肯定要撒丫子就跑。 不僅漢軍旗人,滿蒙八旗,當年在長沙幾乎被打斷脊樑,「純純」的滿州子弟損失了至少四五萬。滿蒙俘虜據說都被發遣到呂宋和勃泥挖礦,十年下來,不知道還有多少活著。 江西方向不存在這個問題,不僅南蠻守備薄弱,還有田文鏡的經營,後方穩固,進退都有餘裕。如果田文鏡能全力配合,四萬江西兵,加上六萬西山大營,怎麼也能打到贛州,如果還能一探梅關風色,那動靜可就大了。 但江西的地形特別麻煩,越往南面,越是窮山惡水,戰事一定會非常艱難。 「皇上選江西,該是多方權衡了利弊,既如此,肯定留有後手。」 幕僚李元接口道,這話更多是安慰,岳鍾琪微微點頭,兩人自然不知道,雍正是靠擲銅板作出的選擇。 「還希望此戰能盡快有個著落,皇上能跟南面落下正式和約……」 岳鍾琪再低聲自語道,朝野已有風聲傳出,雍正不顧朝堂和滿人的反對,推著西山大營南下,是為了打出一個真正的和約。能讓南北如宋遼宋金一般,至少安生個百年。 朝野很受鼓舞,連帶岳鍾琪這樣的大將也覺得形勢有望。大清一國,跟南蠻有過接觸的,都知南蠻已不可敵,跟張漢皖和龍驤軍在四川相處日久,岳鍾琪感受更深。 別的不說,就論軍事,南蠻的紅衣兵,一月薪餉三倍於綠營,還不計飯食、衣裝和械具。不兼差,心無旁騖,日日出操,動不動就打靶練炮,傻子都能練成精兵…… 現在雍正指望在南蠻大軍回轉前,打出些許優勢,再向南蠻服軟,就有了更大的退讓空間,以此來跟南蠻立約。南蠻雖是李肆主政,可國中商賈說話也很有份量,這幾年讀書人也漸漸把持了朝堂,即便那李肆不願低頭,也擰不過他那一國上下的民心。 看李肆這十年來也沒向北大動,就在南洋鬧騰,似乎也不是個野心勃勃的帝王,多半還是要息事寧人,就此南北相安。 「荊州鎮水師和彝陵、襄陽水師兩協還沒到嗎?」 念頭拉了回來,岳鍾琪一拋袍擺就坐,他正在這裡等候各路軍將,要開軍議。 雍正做事從來都雷厲風行,一旦定了主策,就要見到行動。下面幾個人也只好丟開各自心思,連軸轉地將雍正的諭令部署下去。 雍正雖定策江西,但沒忘掉湖南,也沒忘掉岳鍾琪。讓富寧安專心料理陝甘防務,將荊州將軍所轄旗營綠營轉交岳鍾琪節制,要岳鍾琪在湖南策應周全。 岳鍾琪由此定下戰略,一面以陸路攻常德,一面匯聚各方水師,逼英華必須在洞庭南岸各地分兵。 匯聚水師,順帶還要解決一個大麻煩,就是之前那艘怪船,以一條船接連打敗了兩批共四十多條戰船的圍攻,戰力太過驚人。不把這個心腹之患拔掉,洞庭湖水路就要落到南蠻手中。 岳鍾琪總結了跟那條怪船兩次戰鬥的經驗,確定是自己太過輕視,二十條戰船打不敗它,三十條、四十條聚在一起,死戰不休,總能解決掉。就算南蠻有兩三條這樣的怪船,武昌和荊襄的水師匯聚起來後,淹也能淹死它們!岳鍾琪現在手裡握有三百多條大船,其中一半都是能裝炮的戰船。 李元道:「一鎮兩協的中軍已來了,說總兵和副將三日後能到。」 接著他小心地再道:「胡期恆回信說,靖忠確實被抓了,但沒遭惡待……」 岳鍾琪臉上驟然升起一絲紅暈,怒聲道:「別說了!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跟南面聯絡,就當我沒了這個兒子!」 之前岳靖忠生死未卜,李元自作主張,跟昔日同在年羹堯手下辦差,現在任湖南兵備道,大都督府參軍的胡期恆聯絡。知道這事後,岳鍾琪怪李元多此一舉,還遺下了禍患。 李元歎氣:「當年隆科多的兒子在長沙被俘,還是通過今上跟南面聯絡,把人要了回來的。」 岳鍾琪沉默,許久之後才道:「我不是隆科多……我也不是滿人。」 他馬上轉開了話題:「哨探所報無誤麼?那條船就停在武陵,這段時間都沒動靜?」 常德武陵,洞庭湖畔,雷公號靜靜臥在碼頭邊,老船工許桂朝孟松海攤手:「不止是船板和護罩的問題,鍋爐也得換,沒個把月可跑不起來……」 孟松海微微歎氣,一個月啊……還能等。 接著許桂一句話讓他整張臉都垮了下來,「輪軸和齒輪都沒了備件,再跑起來,出了什麼問題,修都沒得修。東莞那邊是在幫我們衡州船廠造備件,可鑄件得擱上幾個月才能用,否則吃不住力,要雷公號出戰,最好再等等。」 孟松海還抱著一絲希望:「你們船廠還能造嗎?銀子不是問題……」 許桂一臉憐憫地道:「船是沒問題啊,東莞那邊也有庫存的蒸汽機,可剛才不是說了嗎?傳動輪軸和齒輪什麼的,都得另造,我估計……新船怎麼也得等到半年後吧。」 「半年!?」 不僅孟松海顯出絕望的臉色,背後兩個年輕人也失聲驚呼。 「新炮什麼時候能有?」 好吧,蒸汽輪船用不上,把兩寸三寸炮裝到普通的船上也足以制敵,孟松海又找到完成了試炮任務,正準備回佛山的米安平。 「製造局在忙著給湖南江西造炮,否則頂不住韃子的火炮,根本沒時間造這種炮。」 米安平又一記大錘砸在孟松海頭上,讓他腦子嗡嗡作響。 「對了,庫房裡還有十來門兩寸炮……」 米安平記起了什麼,孟松海臉色稍緩,十來門就十來門吧。 「哎呀,被白總領拿去用在琉球炮台上了。」 似乎是在逗孟松海,米安平呆呆地再道。 「我……我扛得住!」 孟松海本想仰天大叫,最後只是握拳念叨著。 他和海軍中的兩個老部下,福建林家子弟林鵬和施世驃的兒子施廷舸,三人孑然一身來到湖南建長江水師。原本也做了心理準備,可臨到頭來,才知白手起家的艱難滋味。 「人?炮?你不是不當長江水師統制,只當長江艦隊總領麼?就沒從你們海軍那帶人帶炮過來?」 急急趕回長沙找賈昊要資源,卻被賈昊一頓奚落。最初賈昊是想建長江水師,可孟松海覺得,凡是水上跑的,那該都是海軍的,所以死活不願扛上長江水師的招牌,另立了海軍長江艦隊的招牌,這也算是遂了他獨領一個艦隊的心願…… 當年他跟著胡漢山等人,從一條船幹起,海軍成了四洋艦隊,胡漢山領西洋艦隊,白延鼎領北洋艦隊,魯漢陝領大洋艦隊,他雖是松字輩,在海軍的資歷也就僅此於蕭勝、老金和這幾個人,卻還沒辦法獨掌一路,所以總想著也當艦隊總領。 現在可算是有機會了,在賈昊面前爭這支艦隊的歸屬權時,一點也不給賈昊面子,現在被賈昊洗刷,他也不好回嘴。 孟松海燦燦地道:「海軍那邊,船既不合適,也過不來,還都散在東南西北,計算只調人都來不及嘛……」 那是,先不說四洋艦隊全散在外面,即便只是海軍的小海鯉艦,都是深底高桅帆船,可不適合在長江跑。而且長江中下游水路都在滿清手裡,也不可能把一個艦隊直接從海上開進來。 賈昊又道:「逗你呢,建這長江……艦隊,我比你還心急。你就沒想過,我給了你人和炮,你也得花時間訓,更來不及,而且……你的船呢?」 孟松海痛苦地呻吟一聲:「大都督,那你還能給我點什麼?」 賈昊聳肩道:「我覺得我給你的已經夠多了,一百萬兩銀子還不夠?」 孟松海無奈長歎,他這長江艦隊,窮得只剩銀子。賈昊從李肆特批的五百萬軍費預裡拿出了一百萬,爭奪水路可是戰事關鍵,重中之重。 造船?湖南這邊造船的地方可不少,長沙、湘潭和衡州三地的船廠都能造大船,可惜還是來不及。要跟岳鍾琪的湖廣水師抗衡,如果沒有線膛炮,起碼得一百條以上戰船,就算三個船廠推了其他單子,開足馬力,也要三四個月才能搞定。 「銀子不能當飯吃啊……」 長沙北面,湘江一處小碼頭,破落的貨倉就是長江艦隊的總部,負責戰船事務的林鵬唉聲連天。 負責人員的施廷舸道:「銀子能買東西!咱們買現成的商船!募現成的水手!」 孟松海搖頭:「湖南商船本就不多,現在還忙著載運物資,把這些商船變成水師,會拖累陸軍的補給,這一條早被大都督否了。」 林鵬再歎氣:「岳鍾琪手裡有兩鎮兩協的水師,戰船三四百條,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湊齊跟他在水上一戰的本錢啊。」 沒有蒸汽輪船,沒有線膛炮,連船都沒幾條,人也沒著落,打敗岳鍾琪,這目標似乎太遙遠了。 施廷舸目光閃動:「我有個想法,但是……好像不太妥當。」 孟松海用自暴自棄的語氣道:「咱們啥都沒有,還能有什麼顧忌?說吧!」 受了鼓勵,施廷舸沉聲道:「咱們用銀子買!買清兵的人和船!」 沉寂了好一陣,孟松海一巴掌拍在施廷舸肩上:「你還真敢想啊……」 接著他笑了起來:「沒錯,咱們有銀子!既然有銀子,清兵那種無義之輩,自然能連人帶船買過來!」 林鵬也笑道:「如果能買爛了岳鍾琪的水師,都不必跟他打,咱們長江艦隊就能贏了!就算……沒有一條船!」 「見過大帥!」 大龍鎮靖邊大將軍行轅,荊州鎮水師總兵魏洪,彝陵水師協副將吳文仲、襄陽水師協副將韓登三人向岳鍾琪叩拜。他們把船隊帶到了華容,然後人來了安福,聽從岳鍾琪調遣。 「免禮,起來吧!」 岳鍾琪話音落下,三人起身,三張笑得燦爛的面孔同時入了岳鍾琪的眼,那一瞬間,一股涼氣自岳鍾琪尾椎猛然升起,就覺似乎有莫大的不妥,但壓根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 第六百八十九章 長江大決戰:戰爭買賣 已是聖道十年四月,華容南面,洞庭湖北岸,湖面戰船雲集,岸上營帳如林。 此時正是中午,炊火正旺,一堆堆兵丁們端著碗,或站或蹲,呼呼扒拉著,碗裡半米半薯,人群中的盆子早已空空,那裡面裝著的是油炒萵苣。 「喲,朱三,你啥時候換了根皮腰帶啊,小心讓王外委看見……」 「王外委腰裡已經有一條了,是啊,我送的。我舅子在江南給南蠻當雜貨商代,這皮腰帶一條不過八十文!跟紅衣兵身上的一模一樣!」 炫耀的兵丁挺著肚子,將腰上扎得緊緊的寬皮帶展示給同僚,頓時惹來眾人的圍觀。 「人家是白色的,身上還有兩條交叉的斜帶子,你這腰間獨獨一根算什麼啊。」 「才八十文,當然比不上原樣的,咱們這裡自產的皮腰帶都要一百文以上,還細得跟青線蛇一樣。」 「刀也能掛,藥葫蘆和彈袋子也能掛,還真是方便。」 「何止方便,看著也精神啊,朱三,還有多的嗎?」 眾人紛紛攘攘地議論著,即便是嘴裡不屑的,兩眼也都緊盯不放。 說著說著,話題就轉到了正吃著的飯菜上。 「我那舅子說,龍門的紅衣兵,吃的全是白米飯,頓頓菜都帶油葷,至少三天一頓肉,大塊大塊的紅燒肉!」 「肉……肉算個啥,人家一月薪餉就是四五兩,官長還扣不到,個個都有餘錢自己買短銃。」 「哎呀,那遇著了他們,一人當面起碼就是兩槍,那怎麼是對手?」 「對手?你有資格當老紅衣的對手?咱們運氣也好,南蠻在這邊的紅衣基本都是以前的衛軍。灰衣兵更多,叫什麼義勇軍,就跟咱們的練勇一樣。」 很快話題就轉到了眼下的形勢,這也是兵丁們聊天的傳統套路。 「運氣好個屁!沒聽說南蠻靠一條怪船,就把岳大帥的水師打垮了,大帥的兒子都被抓去了,急著把咱們襄陽水師調過來,就是要跟那怪船拚命!」 「嘶……吐著黑煙,叫聲就像是龍王出水的怪船?武昌鎮的人說,那船最厲害的還是炮,一炮能隔著三五里遠,就轟爛咱們的一條船,他們幾十條船圍攻人家,結果還被打得落花流水。」 「完了,這日子可算過到頭了,也不知道上面怎麼想的。跟南蠻打仗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這麼多年都處得好好的,現在又打起來,為的是啥啊?」 武昌鎮水師的遭遇頓時引起熱議,連帶幾個馬兵級別的船頭都摻和進來了。 「最近華容在發什麼告貼……」 有人忽然來了這麼一句,眾人頓時不言語了,目光躲躲閃閃,捉起了迷藏。 「其實不少人都看過了吧,咱們這一哨有三條船,還都是中趕繒,算算能得一萬兩銀子,再加上人頭,每人能分……一百多兩呢。」 有膽大的打破沉默,來了這麼一句,眾人的目光又多了幾分熾熱,但卻還被什麼絆著,並沒有熱烈響應。 「不止這個,還可以入南蠻的海軍,海軍啊!聽說他們的待遇比紅衣兵還好……」 終於有人作了補充,眾人更是憋得難受,有些人飯碗已空了,筷子依舊光光攪著。 「空口白牙,誰信啊?到時候船一繳,人一殺,下了地府可沒處喊冤。」 「告貼上有施大將軍的孫子作保!南蠻還缺銀子?南蠻還犯得著為你一個小兵丟了信譽?」 「說得懸乎,誰真有那告貼?」 再有愣頭愣腦的終於撕開了那層無形的遮掩,有人受不得激,伸手就要掏東西,正是那紮著寬皮帶的朱三,可手到懷裡就停住了,接著人也跪到了地上。 不止朱三,所有人都跪下來叩拜,他們的管哨外委千總,正陪著一個地位更高的軍將巡視過來了。 王外委朝襄陽水師協中營游擊介紹道:「陳中軍,人都在這,標下這一哨有三條中趕繒,六十六個兵,三十二個船工,絕無貪吃兵額之舉……」 那中軍嗯了一聲,嚴肅地道:「今日南蠻在華容偷發告貼,惑亂軍心,副戎有令,一查到底,一哨一隊都不能漏下!」 王外委點頭連連,中軍細細觀察著他的反應,再說道:「查到了什麼也不要聲張,副戎可不想讓岳大帥分心。」 王外委品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麼,很堅決地道:「標下唯副戎馬首是瞻!」 兩人離去,這邊的兵丁安靜了好一陣子,有人慘聲道:「上頭都下來清查人船了,這就要開打了麼?」 那朱三卻道:「告貼上說,官老爺帶船南投的,船銀三成給官老爺……」 眾人憤憤不平:「憑啥這事也要優待官老爺啊!?」 四月開始,江西已是戰火紛飛,西山大營和江西兵三路出擊,跟英華軍在袁州、臨江和建昌三府展開大戰。 湖南一面,鄂爾泰匯聚武昌大營另一半人馬,加上湖北綠營其他鎮協,繼續壓迫岳州,而岳鍾琪則以武昌大營一萬三千火器軍緩攻常德,更有四百多條戰船,一萬多水兵組成的龐大水師,在洞庭湖西面游弋,一面控制洞庭湖水路,一面擺出隨時登陸洞庭湖南岸的架勢。 跟陸上不同,水路安靜得多,岳鍾琪擔心被那艘怪船各個擊破,都是以快哨船巡查,後面再跟三四十條戰船組團而行。 好幾日都沒南蠻船隻的活動跡象,更見不著那艘怪船,岳鍾琪心頭越來越穩,之前的消息已被確認,那艘快船出了毛病,再動彈不得。洞庭湖水路,完完全全就在自己的手裡。 他正要專心組織常德攻勢,水上出現了掛著南蠻旗幟的快船,似乎只是巡哨船,又小又快,這邊的快哨船根本就追不上。 「就是水上的細作,不必太過關心。」 岳鍾琪沒有想太多,短時間裡,南蠻在洞庭湖怎麼也不可能組織起一支強大水師,搞出幾條船來探查水路,根本沒什麼威脅。 可漸漸的,事情開始有些不妙。 四月七日,彝陵協報說,有一條船掉隊,微末小事,岳鍾琪隨手就在文報上畫了個圈。 四月八日,九日,十日,各有一兩條船報損,這也正常,本就在戰事中。 四月十一日,襄陽協報說,船團遇敵,派了一哨三條船迎戰,因湖面風大浪高,三船受損沉沒,管哨外委千總單身逃回。 這事有些蹊蹺,岳鍾琪也沒想太多,只是警惕,南蠻似乎也鼓足了勁地在建水師,水上巡查的強度還要加大。 四月十二日,荊州鎮…… 四月十三日、十四日,十五日…… 到了十六日,岳鍾琪終於感覺不對頭了,天天都有報損,數目越來越多,現在合計每天要少七八條!少的原因還不都是遇敵,船損沉湖、大霧失蹤、賊人鑿底,失向擱淺,什麼花樣都有,襄陽協甚至給出了「船不受炮,放炮船沉」的說辭。 岳鍾琪的武昌大營火器軍在常德城下毫無進展,他的叔叔岳超龍對上了他,戰意格外旺盛,不僅城池守得固若金湯,還有餘裕衝出來陣戰。不是靠著三十多位新式火炮,岳鍾琪都覺得常德永無攻陷之日。 這十來天裡打下來,陸上兵丁損失兩三千人,可水上根本就無大戰,怎麼能丟掉三十多條船呢?而且理由還稀奇古怪! 岳鍾琪十二分不爽,招來那一鎮兩協的總兵和副將,嚴詞詰問,對方躲躲閃閃,百般推諉,毫無所得,讓他更是怒火中燒。 正在頭痛時,幕僚李元帶了一個驚人消息。 這三人的船隊停在華容時,官兵曾經收到了無數告貼。 「船長凡一丈給銀五百兩,每人給銀,比照薪餉二十倍算。凡軍將領三船以上舉義南投,船銀三成歸軍將。有船才付,見船即付,現銀、英華存單、江南存單、英華聯票,方式任選。」 「海軍招募,信譽無憂,舉義者還可入英華海軍,待遇豐厚。」 看清了告貼上的文字,岳鍾琪呻吟一聲,兩條腿都軟了。 好狠好無恥!居然直接用銀子買他的水師!? 「大帥!此告貼不可全信!照著告貼所說的數目,要買下整個水師,得要二百萬兩之巨,這怎麼可能?不過是南蠻誆人爾!」 李元扶住岳鍾琪,這話也讓岳鍾琪穩住了心神。是啊,南蠻就算有錢,也沒多到這種地步吧……二百萬兩,真有二百萬兩,他岳鍾琪都會認真考慮一下,是不是帶著整支軍隊「舉義」。 「可要買那一鎮兩協,只要一百萬!」 再一想,不對,南蠻該沒傻到以為可以用銀子買下所有人船,他派出去控制洞庭湖水路的就是這一鎮兩協的船,武昌水師營的船還握在他手裡,當做主戰之器。 「你下到這一鎮兩協,去查查他們的人船實數和失船實情!帶上中軍人馬,若有不對,馬上扣下那三個傢伙!」 想到之前盤問三人的情形,岳鍾琪很不放心,派李元去總兵魏洪,副將吳文仲和韓登的營中調查。 李元人還在半路上,三人已齊聚魏洪的總兵大帳裡。 「好像露餡了……」 襄陽水師協副將韓登這麼一說,原本還裝出一副凜然模樣,談著正事的另外兩人,噗哧吐了口長氣。 「咱們可是心有靈犀啊……」 彝陵水師協副將吳文仲一臉輕鬆地道,之前他們都只是各搞各的,暗有默契,現在捅破了窗戶紙,自然放開了心防。 「咱們也是在整肅軍紀嘛,岳鍾琪握著武昌水師不動,就讓咱們在外面忙乎,當餌食一般,他可是不義在先。」 荊州鎮水師總兵魏洪是旗人,對岳鍾琪這個漢人本就不爽,還在為自己辯護。 「總戎的銀子,是存在了江南銀行?」 韓登忽然問了這麼一句,魏洪一愣,啊哈哈地笑著摸頭,反問道:「難道你們不是?」 在江南銀行存銀子特別方便,而且不必怕誰查到,江南銀行的信譽也是槓槓的,就算滿人都無顧慮,北京城裡,不少王公宗親都在江南銀行開了戶頭。 「南面……確實有信啊,甚至還容咱們這般行事。」 吳文仲感慨道,另兩人心有慼慼,同時點頭。 他們早在華容就看到了告貼,最初還不當回事,可前幾日不斷有零星船隻失蹤,讓他們開始上了心。 接著他們各自發現,有下層軍將居然在賣船!跟駕著快船在湖上游弋的「南蠻水師」定期聯絡,將部下人船引導給南蠻,坐收船銀。兵丁怕家人受牽連,不敢投南蠻,這也不要緊,就把船交給南蠻,只收船銀,人頭銀子就不要了。 大多數官兵還是不敢南投英華,畢竟當官的家人在別處,當兵的家人就在當地,而且對前景感覺迷茫,沒那個心氣新開人生。於是告貼上所說的「舉義南投」之事,就成了交易,人船分計,誰帶來的船,船銀給誰。雙方的來往現實,跟岳鍾琪手上所拿告貼的說辭有了很大變化。 一條大船怎麼也有五六丈長,大的能到十丈,而造價最多不過千兩銀子,賣給南蠻卻有兩三千乃至五千兩銀子,這算術太簡單了…… 賣了船,就向上報船損,如果有人投了南蠻,一併報了意外。 下面的人手腳作得太爛,很快就發覺了,當然,其中某人更是從一開始就自己在搞。另外兩人明白了內情,心中都是怒火狂燒,你們好大的膽子!敢背著我賣!?要賣也只有我有權! 於是三人都下了海,有他們支持,這買賣就作得格外興旺,一時不慎,沒控制住規模,竟然賣出去了一小半…… 「李元要來了……」 這就是惡果,之前他們一氣聯手,還以為蒙騙過了岳鍾琪,卻沒想到岳鍾琪根本就不信任他們,派來親信幕僚查探。 吳文仲皺眉深思:「這怎麼辦?」 韓登若有所思:「咱們還能有賣的……」 這個韓登滿腦子想的就是賣,當初也是他最早開始「響應」告貼,跟下面管一哨的王外委串通,讓他去測試南蠻的信用。那王外委把這一哨的三條船全交給了南蠻,還向南蠻傳達了韓登的意見:不要再給兵丁船銀,那些「散商」就別管了,今後襄陽鎮水師的船,統統由他韓登來賣! 南蠻那邊也修改了交易條例,兵丁自駕船來投的,就不再給船銀,而是安排待遇優厚的好工作,船銀全交給相關軍將自己去分,這是鼓勵軍將主持「買賣」,畢竟批發商「量大」、「穩定」。 現在把營中戰船賣出去了近二十條,他一人獨得四五萬兩銀子,再算算剩下的船,如果全賣了,這輩子可是不愁了。 魏洪一拍大腿:「跟南蠻好好戰一番,這一筆生意就作成了!之前岳鍾琪四五十條船沒打贏一條怪船,咱們敗也能敗得比他光鮮!」 第六百九十章 長江大決戰:實力派演技 龍陽北面,洞庭湖畔,三四十條大船泊在湖畔,來往人色絡繹不絕,搬運著各種物資,船上也叮叮咚咚響得熱鬧,正在改船裝炮。 「又舊又雜!船是這樣,炮是這樣,人也是這樣!這仗怎麼打啊?」 長江林鵬艦隊副總領,海軍外郎將林鵬在岸邊抱著胳膊,臉上還是一副不滿之色。 另一個副總領,同是外郎將的施廷舸瞥瞥他,同感外加白眼。 自定下「造不如買」的建軍計劃後,不僅從荊州、彝陵和襄陽水師那買了五六十條戰船,加上這段日子湖南船廠趕工的戰船,現在長江艦隊已經擁有六七十條可載千石以上的大船。 可在習慣了海軍標準化的孟林施三人眼裡,轉瞬就立了起來的長江艦隊簡直是慘不忍睹。船是大小不一,船型也亂得一塌糊塗,只好捏著鼻子挑了一半出來用,剩下的就當運輸船。 船雖雜亂,卻總算是有了,火炮也有了下落。賈昊不是完全放手不管,把湖南能搜羅出來的火炮分了大半給孟松海,七八十門,都是英華永歷年代,乃至天王府時代的老八斤和老十二斤炮,孟松海甚至還見著了當年金鯉號上的八斤炮…… 人就有些麻煩了,從滿清湖北水師那一鎮兩協裡投來好幾百兵丁和船工,可都吃飽了銀子,就想著過安生日子,願意留下來干仗的沒幾個。而且就算他們都留下來,孟松海也沒那個膽子放心用。把這些兵丁打包轉給鏢局、船運公司等等單位,極少數還堪一用的人留在了長江艦隊裡。 要讓這些船開動起來,還能打仗,起碼要四五百船工,同等數目的炮手,以及兩千以上的戰兵,人能用銀子買,可靠而且勝任就難保證了。 孟林施這個三人新嫩組顯出了能耐,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搞到了船,而且還是直接從岳鍾琪手下弄來的,這功勞非同一般。「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鍾」,長江艦隊花錢如瀑布,可賈昊卻一點也不心痛,這錢花得太值了。 光靠銀子沒辦法徹底砸倒岳鍾琪,必須要讓長江艦隊盡快具備戰力。賈昊不計較艦隊歸屬,從神武軍裡調來一翼老紅衣,再調了一營新紅衣,作為戰兵配屬給長江艦隊,而趙漢湘也從赤雷軍裡選出了五六十個會水的炮組,調給長江艦隊,架子就這麼搭了起來。 船工方面,湖廣經略房與信也很關心水路爭奪之事,全力配合,發動龍陽、益陽、湘陰、沽羅和湘江沿岸各地的地方官府,深挖鄉村,也湊出了三四百敢捨命的船工。 各方重視,資源急速向長江艦隊匯聚,從表面上看,孟松海等人創造了奇跡,在一月不到的時間裡就拉扯起了一支隊伍。可內裡是個什麼情形,大家都清楚。 林鵬抱怨的就是這事,亂七八糟拼起來,要談作戰,簡直就是妄想。而施廷舸那一記白眼,是覺得林鵬貪心不足。 施廷舸道:「咱們才花了四十多萬兩銀子……」 林鵬道:「總不能全花了,打仗不要銀子?」 正要吵架,孟松海帶著一個人過來了,那人一身綠營兵打扮,腰間還紮著一根寬寬皮腰帶。 「讓那個王外委轉告韓登,再讓韓登傳給魏吳兩人,北面的商船我不要!他們再串通商人賣船,我就扣銀子!至於韓登說的那事,還有太多細節要談,要他親自來!」 「是是!大帥放心,我朱三一定把話帶到!」 朱三點頭哈腰地應著,告退時還習慣性地跪地叩拜,孟松海不耐煩地揮手趕開,見林施兩人迎上來,揚眉道:「整頓艦隊,準備出戰!」 這就出戰了?船沒改完,人也沒訓,怎麼打? 兩人驚疑不定,孟松海嘿嘿一笑:「演戲而已……」 岳鍾琪的武昌水師收縮在常德東北湖畔,而一鎮兩協的水師在安鄉南面的湖岸立營。岳鍾琪幕僚李元帶著武昌水師中營十多條戰船泛舟前來,見到的卻是一座空空蕩蕩的大營,頓時心頭劇震,暗叫不好,莫非是…… 留守軍營的人告知李元,巡湖隊遭遇南蠻船隊,雙方正在對峙中。三位主將領大隊人馬往援,怕是正在大戰中,李元這才鬆了口氣,他還以為三人帶著水師去投南蠻了呢。 朝廷在湖北的軍力構成很複雜,武昌大營匯聚的是安徽、河南、山西等地的綠營。武昌水師也由武昌大營主將直管,官兵相對可靠。荊襄方向,荊州旗營沒什麼戰力,但終究是吃朝廷鐵桿莊稼的,也還可信。 除此之外,包括水師,湖北還有好幾萬綠營,這些人的屁股就有些不穩了,所以李元來時,本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戰場在哪?鴨尾蕩一帶?好,咱們去親自看看……」 李元不願就此放棄,聽說戰場不遠,他就想去實地觀戰,不僅可以第一時間掌握形勢,還能確定荊襄水師是不是在暗通南蠻。 大半天時間,李元的船隊到了沅江北面,兩座大島之間的鴨尾蕩。遠遠就聽見炮聲轟鳴,身邊軍將臉色頓時變了,還真是在大戰。 跟著李元來的武昌水師營中軍死活不願再往前行,「若是南蠻那條怪船也在,咱們這一去,就是肉包子打狗……」 武昌水師是被雷公號打怕了,李元也沒辦法,只好動員悍不畏死的兵丁,駕小快哨去前方打探消息。 探子來回很快,滿臉是汗地報說,湖面炮火猛烈,水柱紛飛。破損廢船到處都是,戰況很激烈。南蠻聚了上百條戰船,正壓著荊襄水師痛打。他們尋著荊州水師總兵魏洪時,魏總兵正換船再戰,據說已是換了三條船,依舊奮戰不止。 「扯蛋……這些傢伙哪來那麼高的心氣?」 李元可不相信,但探子所報的戰況卻無問題,他雖覺不對勁,卻也無話可說。 他還想一探究竟,問探子有沒有看到南蠻的怪船,探子都說湖面炮煙太濃,看不清楚。 猶豫了許久,再跟中軍吵了好一陣,依舊沒有結果,荊襄水師卻敗了下來。 「快走快走!南蠻若是追擊,咱們可得全軍覆沒!」 見到了李元,一身濕漉漉,還吊著胳膊,滿臉是血的魏洪驚惶不定地喊著。 「果然是敗了……」 這個結果早在李元預料之中,他不確定的是,南蠻這支憑空蹦出來的船隊,跟荊襄水師到底有什麼關係,可就眼前所見,之前的懷疑似乎都站不住腳,魏洪確實是在死戰。 「狀況如何?怎麼會敗?」 上了魏洪的總兵座舟,李元繼續逼問。 「估計丟了一半多船吧,南蠻太厲害,隔著幾里遠,咱們的船就一條條沉了,連對方船影都沒見到。被打得亂成一團,南蠻的船隊再撲了上來,就這麼……哎喲……」 魏洪氣喘吁吁地說著,不小心牽著了傷口,還呲牙咧嘴地叫喚。 再招來韓登和吳文仲,兩人雖沒受傷,卻也是一臉灰敗,滿身濕透,據說也是換船再戰,但依舊力不能敵。 「多半是那怪船躲在後面發炮,就它一條船,還好對付,可再加上一個船隊,真是麻煩了。」 武昌水師營中軍以自己的親身經歷,間接在幫三人說話。 李元沒尋著什麼破綻,一臉狐疑地下了船,回報岳鍾琪去了。 看著李元船隊的模糊船影,魏韓吳三人對視一眼,灰敗臉色猛然一變,眉飛色舞地笑了起來。 「南面那個孟總領,很好說話啊,為了幫咱們掩飾,處處配合。只要下面人嘴巴閉緊了,岳鍾琪怎麼也尋不著把柄!」 「下面人知情的大多都過去了,不知情的,被咱們擺佈在外圍,還以為是在真打。少數幾個,就像那王外委,都是吃飽了銀子的,怎麼也不會自尋死路。」 「我都在佩服自己的演技啊,以前還不知道,自己能有這本事。」 三人嘻嘻哈哈,極為快活,這一戰是他們跟孟松海串通好了的。李元要來查營,逼得他們必須「洗白」之前的失船,要怎麼洗呢?當然就是被南蠻給打沉,或者繳獲了唄。戰敗不可恥,朝廷上下都以被南蠻打敗為常態,打敗南蠻為反常…… 雙方在前期接觸裡商議好了細節,再各領大隊聚會鴨尾蕩。荊襄水師將孟松海看不入眼的小船破船擺在前面,讓南蠻水師當靶子轟沉,三位主官又表演「換船再戰」的戲碼,將最大最好的戰船讓出來。 其他孟松海入眼的戰船,處置則各有分寸。如果是知情並且有心南投的,就裝作看不見,讓他們自己投向南蠻。如果是不知情並且看不順眼的呆頭鵝,則以軍令調度孤立,由南蠻自行強攻。那些知情但卻無心南投的,通過手下親信早已聯絡好了,裝作力戰難擋,駕舢板逃走,丟下大船就好。 總之這鴨尾蕩水戰,是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就這麼一齣戲碼,又賣出去四五十條戰船,三人私囊鼓脹,還有大戰名義掩護,岳鍾琪很難查得清楚。 「可失船太多,岳鍾琪會不會以此名義處置我們?」 吳文仲還是有些擔心,岳鍾琪是大帥,一定要收拾他們,總是有辦法的。他們一鎮兩協,本有二百來條戰船,前前後後竟然賣出去了六成,加上用來當戰事道具的「演出成本」,他們現在只剩下四十來條戰船。 「這個好辦,之前咱們不是在轉賣商人的船麼?把那些船補到營中,失船數目能少許多。咱們丟的船多,可丟的人少,敗跡也顯不出有多厲害。」 韓登無所謂地道,之前他賣自己的船不夠,還從襄陽商人那拿船,轉手給南蠻。 「他想以戰敗為由處置我們,怕也難服軍心。之前他本就大敗,連兒子都丟了,一月來攻常德也沒得手,咱們這一敗算什麼?眼下江西那邊打得順利,他要整我們,就不怕朝廷尋機整他?朝廷本就對他一個漢人當大帥不滿,還有傳言說,他跟他叔叔岳超龍私下有了默契,要不然怎麼一下從武昌跑到了常德來?就是在常德跟他叔叔裝樣子嘛!我看啊,他絕沒膽子在自己後院放火。」 魏洪篤定地說著,論官場政治,他這個總兵的見識,自然比兩個副將高。 吳文仲還是有些擔心,「可是……咱們這事似乎搞得有些大吧,戰後朝廷追查,那該怎麼辦?」 韓登嗤聲笑道:「別說朝廷了,就連皇上,怕都是眼巴巴地指望著南北能議和,這一戰為的不就是這個麼?咱們終究沒投去南蠻,一顆心還是向著皇上,向著朝廷的。朝廷怎麼可能來追究這事?你沒看過《中流》?朝廷要出兵的絕密消息,可還是從紫禁城裡,皇上的身邊人口中傳出來的!」 魏洪也道:「你啊,思路要搞活……」 靖邊大將軍行轅,岳鍾琪對李元道:「他們是在演戲!我已接荊州府文報,說荊州水師營的人在荊州找船商購船……」 他憤然搖頭:「南蠻的船隊是哪裡來的?是他們賣過去的!」 李元抽了口涼氣,那之前所見的水戰…… 岳鍾琪歎氣:「可這證明不了什麼,他們腦子還真是好用,手腳也真是乾淨啊。」 李元咬牙道:「這可是謀逆之舉!大帥就該果斷處置,將這三人拿下!」 岳鍾琪苦笑,笑聲顯出一絲愴然:「三人?何止他們三人?沒有下面人配合,他們怎麼能將這等事辦得如此麻利?我所料不差的話,這一鎮兩協上下,跟南蠻全有了默契。處置?現在他們還能留著面皮,不願也不敢南投,我要一處置,怕他們全都要跑南面去!」 「江西戰場,錫保和田文鏡已打進袁州和吉安。我在湖南,非但沒有牽動南蠻,反而生了內亂,就算皇上信我,也再難保我。」 李元楞在當場,就聽岳鍾琪嗓音越來越低沉:「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這樣?這可是國戰,他們那顆心到底生成什麼模樣?」 李元回過味來,想及雍正對此戰的態度,想及此前從朝廷傳下的風聲,他忽然有所感悟。 「大帥啊,要怪……就怪朝廷已無心復這天下,此戰只為講和。」 李元這話,如撕開暮色的晨光,岳鍾琪心中頓時亮堂。 是啊,他居然以己心度他人之心。對他而言,對田文鏡、錫保、鄂爾泰乃至李衛而言,都擔著這一戰的責任,無心去想戰後之事。可上到王公宗室和朝廷,下到地方文武,特別是綠營,想的卻是終戰之事。 對綠營來說,這一戰打好打壞又有什麼差別?反正都是要講和的,能出力就出力,能得利就得利。至於跟南蠻勾通,既然本就要講和,又何妨現在就「友好相處」呢? 第六百九十一章 長江大決戰:老天丟癟十 岳鍾琪終於明白了,當初他見到荊襄水師那三人時,為啥覺得尾椎冒涼氣,原來是那三張笑臉太過燦爛,根本就見不著一絲戰時的煙氣! 武昌大營多是北面官兵,基本可信,武昌水師自己直掌,還能看得牢,可其他綠營,不僅不可信,還要拖自己的後腿。 常德之戰,為什麼老沒進展?因為配合自己的湖北綠營根本就不出力。 眼下南蠻還是處於守勢,可他們正在調兵遣將,一旦要轉為攻勢,整個湖廣,除了他的武昌大營,外加荊州旗營,就再無可信之兵,形勢萬分危急! 岳鍾琪打了個寒噤,常德還不是最麻煩的,如果岳州那邊…… 他急聲對李元道:「速速派人……不,你親自去,去見鄂爾泰!告知他岳州形勢不妙,湖廣方面,甚至江西,都得全盤重新計較。」 由荊襄水師的表現,可以看出湖北綠營爛到了什麼程度,逼壓岳州的只有湖北綠營,岳州方向崩掉,南蠻完全可以直搗武昌。武昌丟了,再加上南蠻漸漸正握住水路,一旦南蠻由湖南入江西,田文鏡和錫保在江西打得越遠,肛腸被爆得越慘。 岳鍾琪心驚肉跳,孟松海、林鵬和施廷舸卻是振奮不已,齊聲稱頌。 長江艦隊有譜了,前前後後從荊襄水師那買來了百多條船,賈昊和房與信又全力支持人炮,之前還在鴨尾蕩搞了一次「演習」,拼湊起來的艦隊有了初步作戰經驗。 更好的消息是,皇帝過問了長江艦隊的事,強調長江艦隊的經費、人員、物資第一優先!得知孟松海的銀彈戰略奏效,皇帝大手一揮,一百萬銀子不夠,再給一百萬!二百萬啊,想到整個海軍,聖道十年的預算也才六百萬,孟松海心頭都是虛的,就怕見了蕭老大,被成天念叨預算不夠的老大給生吃了。 除此之外,皇帝還親自下令,把在北江跑的另一條輪船寧泰號的鍋爐、輪軸等等零件全拆到湖南,給雷公號當備件,雷公號終於又能在江湖上一展身姿。 長江艦隊還需要解決一些細節問題,比如陸軍炮裝上船,還得重造炮車,之前是直接把陸軍炮架弄上船,鴨尾蕩一戰裡還頂翻了好幾條小船,不得不卸下炮架,直接把火炮放在船頭,還不能用十二斤炮。等這些小節搞定,孟松海就準備大起舟師,跟岳鍾琪的武昌水師決一死戰,徹底把洞庭湖和湖廣江西水路握在手中。 聖道十年四月底,氣候已暖,湖廣江西這綿長一線,南北各方大員感受各異,或冷或熱。 勝捷軍都統制展文達帶著部下,策馬行在岳州成外,他正滿心狐疑。 展文達在岳州一面整編勝捷軍,一面抗擊當面兩三萬敵軍。勝捷軍由一個衛軍改編的正規師和兩個義勇軍師組成,三師兵員裝備都沒到齊,岳鍾琪還握著水路,隨時可能切斷岳州後路,跟北面清軍南北夾擊,原本自覺壓力很大。 當面清兵一直像蔫了一般,沒什麼大動靜,仔細一查探,原來是岳鍾琪將武昌大營火器軍拉到常德後,剩下那半數人馬跟湖北綠營攪在了一起,戰意很弱。展文達鬆了一口長氣。湖北綠營……南北相處這麼多年,跟湖南這邊已經養出了不少默契,他們可沒死戰的心氣。 可最近幾日,清兵驟然回撤,讓展文達很是不解。江西形勢不妙,貝銘基和陳廷芝咬牙死撐,卻還是丟了峽江和分宜兩縣,江西防線被破成三面,錫保和田文鏡形勢大好。 按常理說,鄂爾泰這邊也該更加主動,怎麼也要推著綠營打打岳州,現在不僅毫無動靜,反而落跑了? 哨探報說清兵確實在向北撤退,但不清楚緣由,部下戰意心切,被壓在岳州這麼久了,覺得是出擊的好機會。打垮當面之敵,威脅一下武昌,說不定能攪亂整個戰局。 展文達也有這個心思,可他很持重,想要親眼看看清兵動向,好下確定判斷,萬一清兵在玩什麼花招呢? 展文達帶著軍部參謀和哨騎,數十人在城北轉了一大圈,出城十多里也沒什麼特別發現。部下覺得清兵後撤之事該能確認了,可展文達心細。他跟何孟風、謝定北和貝銘基等人都出自綠營,投了英華,才在黃埔接受了系統的軍學教育,對操典的看重已到了教條的地步。 「我方處於守勢,不得確定的情報,絕不可輕舉妄動……」 展文達不理會部下的勸阻,繼續前行,眼見離城陵磯不遠,正到一處山坡下,一陣槍聲傳來,好幾人當場墜馬。 眾人趕緊護著展文達下馬躲避,其他人則組織還擊,帶著線膛槍的侍衛撂倒了幾人,就見一夥清兵轉頭奔逃,朝山坡另一側的林子撲去,依稀能見到馬影,也是一隊哨騎。 「不、不必追了……趕緊通報大都督,接手……接手岳……」 展文達艱辛地吐出了這一句,話沒說完,頭就垂落下來,驚駭的侍衛這才發現,他們的都統制胸口正蔓延著大塊血跡。 「小展這就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啊。」 長沙,大都督府裡,聽到展文達陣亡的消息,謝定北心頭沉重,唏噓不已。 湖南大戰時,展文達還是江西提標後營游擊,因衡州之亂,領著江西綠營南投。之後黃埔進修,又在長沙陸軍學院任教,才算脫胎換骨,融入了英華武人行列。 從聖道六年起,展文達就一直負責岳州防務。岳州是洞庭鎖鑰,湖南北大門。前幾年雖然南北相安,但彼此也有暗中來往,岳州一直平靜如常,沒在英華報紙上露面,這正是展文達的功勞。 雍正興兵南下後,賈昊未到前,也是展文達穩穩守在岳州,頂住了岳鍾琪的水陸逼壓,跟常德的岳超龍一同並稱英北門神。 原本軍界乃至朝堂,對「綠營派」裡最年輕的展文達寄以厚望,覺得此人謹慎縝密,有為帥之才,可沒想到,他卻遭遇了可以稱之為最輕疏的意外,出城查探軍情時與清兵哨騎相遇,中彈身亡,不能不讓人感歎造化弄人。 大都督府正堂裡,賈昊負手沉思,一臉鐵青。岳州局勢本已緩和,加之孟松海的長江艦隊即將成型,他的長江決戰方略正按部就班地進行中。可展文達戰死,讓岳州又有不穩跡象。鄂爾泰說不定會視之為良機,趁勢急攻。 看看身邊軍將,夠級別接任展文達的就四個,何孟風、趙漢湘、隴芝蘭和……謝定北。 何孟風是湖南都督,正主持大軍匯聚之事,不可能分身。趙漢湘資歷夠老,可惜埋頭在炮兵事務上,單獨領軍作戰的經驗不多。驟然接手邊防,一下要跨兩個門檻,不太合適。 隴芝蘭……不是賈昊看不起女人,也不是他私情入公事,而是隴芝蘭領軍,更多是精神象徵,對軍務瞭解不多,還在長沙陸軍學院埋頭猛補呢。 至於謝定北……那張諂笑的爛臉,根本就是十年未變啊,能信得過麼? 看人得用兩隻眼,賈昊這麼提醒著自己。比如吳石頭,若是只看為人一面,估計沒人相信,這個致力於收羅各族小姑娘的淫棍,愛擺弄死人頭的變態怪癖,居然是威震南面各國,統領二十萬大軍的大帥。 謝定北的資歷足夠,黃埔進修的成績也不差,而且還主持過好幾年的長沙陸軍學院教務,軍學造詣絕對合格,這一陣子組建安國軍也中規中矩,有獨擋一路的能力,唯一的缺點,就是年紀有些大,反應有些遲鈍。 真是羨慕吳石頭,手下戰將雲集,還都是十幾年跟下來的老兄弟…… 賈昊暗自感歎,然後看向謝定北,那傢伙的一張笑臉馬上再燦爛三分,可賈昊卻明白,這不是謝定北有所領悟,他那張臉根本就跟膝蓋神經連在了一起。 「謝定北,你率已整編好的安國軍兩師速速趕往岳州,接下展文達的岳州防務!」 果然,賈昊開口,謝定北的笑臉就僵住了,他根本沒這個心理準備。 「我我……我行麼,大都督?」 謝定北額頭冒汗,獨當一面自是他日夜所思,可臨到頭來,還是信心不足。 賈昊沉聲道:「只要成了將軍,配上龍紋章,就有擔當都督,負責一路軍務的資格!你若是不行,就把龍紋章交出來!」 謝定北兩眼圓瞪,下意識地護住衣領上的龍紋章,看上去就跟掐自己脖子一般,腦袋同時雞啄米般地點著:「那那……那肯定是行的!」 一邊何孟風歎氣道:「小展不在了,老謝啊,希望你能把他的那份戰功也掙回來。」 他們這些綠營派軍將交情都很好,想到已逝去的朋友,謝定北的心神漸漸沉凝下來,接著又升起一絲怒火,韃子好膽!這筆血債,就讓我謝大將軍來討還! 「大都督放心,岳州有我謝定北,管保固若金湯!」 謝定北以這輩子已難改掉的綠營腔調賭咒發誓,聽得賈昊心中發虛,再看這傢伙腳步矯健地彈出門外,賈昊心說,丟掉岳州的心理準備,看來還得再多作一層。 即便謝定北是頭豬,只要能在岳州爭取到足夠時間就好,待時機成熟,賈昊擬定的長江方略就能施行。只是想到展文達的意外,賈昊心中就蒙上了一層陰霾,老天爺在他這邊丟下的骰子可真是癟十啊。 天威不可測,賈昊自覺已經夠倒霉的了,而在江西,還有人已經作好了最壞的打算。 「急告大都督和巴經略,廬陵最多還能守半月,若是再無大軍,特別是火炮來援,廬陵必失!廬陵一失,清兵沿贛江直上,贛州就危險了。大都督和巴經略的意見失之草率,廬陵是我們的底線,不可再退!我已決意與廬陵共生死!」 江西吉安府廬陵城裡,江西都督,平虜軍都統制貝銘基對部下這麼交代著。 說話的同時,城外炮聲隆隆,那是西山大營的炮營在發威,偶爾能聽到城中房屋嘩啦啦的垮塌聲,而己方的反擊炮火顯得格外微弱。 貝銘基任江西都督,總攬江西防務,但手下兵馬薄弱。巴旭起和侯同均雖在江西動員了六個師的義勇軍,還有數萬鄉勇後備,卻因為缺乏訓練,難以聚成戰力,只能沿州縣佈防。 江西可靠兵力只有貝銘基的平虜軍和陳廷芝的神武軍,兩軍正規師僅僅三個,剩下四師都是義勇軍,合計四萬多人,火炮不到二十門。 就這四萬多人,還要分在三個方向。陳廷芝帶神武軍守袁州,他帶平虜軍守吉安,還分了兩營紅衣去建昌,防備清兵轉兵建昌入福建。 當面清兵不僅有田文鏡的兩萬江西綠營,兩萬訓練和裝備跟江西綠營沒什麼差別的練勇,還有整個西山大營六萬。錫保領西山大營主攻吉安,要直下贛州,去摸梅關。田文鏡主攻袁州,企圖威脅湖南長沙,還有一部分清兵逼壓建昌。 廬陵城裡有一師正規軍,一師義勇軍,城外還有一師義勇軍游弈,三師不足兩萬人,跟六萬大軍對敵,壓力自然很大。 貝銘基對人數的差別不怎麼在意,自己這邊連義勇軍都是線膛槍,只拼步兵,西山大營會死得很難看。可西山大營的炮營握有近二百門火炮,火力差距太大。他之所以沒在峽江跟清兵死磕,而是退到廬陵,就是想借廬陵城防削弱清兵的火炮威脅。 雍正當真是下了血本,這西山大營的火炮運用還像模像樣,看來還真是西班牙人苦心調教出來的,早知今日,當年就該在呂宋把西班牙人全都砍了…… 部下接令退下後,貝銘基暗自歎氣。出發前他在賈昊面前拍了胸脯,說不需要大都督再多考慮江西,專心匯聚兵力,到時直搗黃龍就好。 那時他沒意識到西山大營的火炮居然有這麼多,現在為了江西的安危,也顧不上自己的面子,趕緊向賈昊和巴旭起求援。 「邊打邊退換取時間這倒沒錯,可廬陵丟掉,泰和、萬安守無可守,清兵能直逼到贛州城下,到時一國震動太大,而我這江西都督,也丟不起人……」 貝銘基正在調理心態,腳下陡然一晃,似乎地龍翻身一般,就覺腦子微微一暈,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接著才聽到轟的一聲巨響,是從北面城牆方向傳來的。 「都督,韃子用火藥炸塌了北門一角,現在正向缺口突進!」 不多時,部下急急來報,貝銘基心頭劇震,西山大營那幫漢軍,簡直是喪心病狂啊,他們哪來這麼高的戰意…… 「集結城中人馬,隨我一同拒敵!」 不及多想,貝銘基邁腿就走,出門時還摸了摸腰間短銃,確認已經裝彈。 「你們心志再硬,難道能硬過我們!?」 他還懷著這樣一分怒氣,西山大營的漢軍營從臨江府一路打過來,凶悍無比,死戰不退者比比皆是,再加上火炮猛烈,義勇軍根本擋不住。就連平虜軍中那些司衛出身的軍官都說,從沒見過這麼頑固的清兵,也不知道雍正是怎麼把這些漢人洗了腦子。 如果西山大營是為佔地,四處分兵奪州縣的話,義勇軍還能發揮作用,靠著線膛槍和牛皮糖戰法跟對方周旋,可西山大營就沿贛江而上,聚成一路,悶頭朝南打,也沒給貝銘基這樣的機會。 剛才還說廬陵能守半月,現在看來,不拿出必死的決心,別說半月,今天就要丟城。 貝銘基匆匆而去,腦子裡最後還閃過了一月前跟陳廷芝在袁州分手時的情景。 陳廷芝當時問:「老貝啊,你們那一圈人裡,何孟風是被管源忠逼反的,岳超龍是被康熙逼反的,展文達是被延信逼反的,謝定北是被抓了之後才反的,就你……為啥自己跳出來反了呢?」 十年前,貝銘基還是綠營江西贛州協副將,楊堂誠率軍入江西後,他帶著贛州兵馬,說動了贛州知府,一同獻城南投。 為啥……是啊,現在回頭再看,如果知道有今天,那時的自己肯定是要多想想的。 可惜,現在的自己,已非那時的自己了…… 貝銘基沉下心思,再不多想,朝北門方向奔去。 第六百九十二章 長江大決戰:刺刀對刺刀 廬陵北門附近,塵煙硝煙混在一起,依稀可見城牆垮塌而下,露出一段六七丈寬的缺口。磚土瓦礫堆出一座小山,坑坑窪窪,難以下腳。 大群紅衣灰衣身影源源不斷從城中湧向缺口,貝銘基一路趕過去,原本就如爆豆一般的槍聲已經稀疏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嘈雜的喧囂聲,還有金鐵交擊的脆聲。 自二三十丈外的街道看過去,缺口處就如雲霧繞頂的山巔,已擠得肩並肩的兩股人潮正在相互推擠著。肉體在爭奪空間的同時,喊殺聲、咒罵聲和呼號聲也如肉體一般,在缺口上方衝撞不休。 「都督,你怎麼來了?這裡有我!」 平虜軍轄下四十師統制童競正在調度手下,見到貝銘基出現,又驚又怕。 「你能活多久?你死了我就地接手!」 貝銘基是個刀子嘴,不動點腦子領會,還真當是故意損人。童競雖然剛轉調入平虜軍,卻已早有耳聞,明白了貝銘基的意思,咧嘴笑了,「都督真不愧是我們天刑社之人……」 童竟是老司衛出身,從神武軍裡調出來統領新建的四十師,老司衛基本都是天刑社成員,而貝銘基這種綠營出身的也入天刑社,就很少見了。 慘烈的戰鬥在前方持續著,童競恨聲道:「定有熟悉廬陵城防的內奸在指點清兵,讓他們摸到了那處干渠口,用火藥炸塌了城牆,還好口子不大。」 缺口處,紅衣兵們端著的刺刀如叢林一般茂密,而衝入缺口的清兵則用腰刀胡亂地揮砍著。腰刀對刺刀,在這狹窄擁擠之地,長也不及,利也不及,人數雖然多,卻被紅衣兵們一步步地擠出了缺口,每退一步,這座瓦礫山覆蓋著的「屍毯」就向外延展一截。 「炮呢?城裡的兩門四斤炮還沒拉過來?」 貝銘基已不擔心此時的戰況,他開始考慮如何抗擊清兵下一波攻擊,對方肯定會有所更張。領著西山大營漢軍營的三個漢人主將裡,趙君良跟他很熟,此人腦子好用,敢想敢幹,很有本事,否則不可能被雍正點到西山大營裡。 「西北面韃子炮火太密,我讓兩個炮組去那裡反炮,沒想到……韃子皇帝還真捨得下大本錢!當年長沙大戰,咱們也就這麼多炮,對付的卻是十多萬清兵……」 童競滿臉不甘,貝銘基也暗自感慨,上到樞密院,下到他自己,都輕視了雍正在西山大營身上下的力氣。 此時一想,還真是低估了雍正的決心。當年康熙的十多萬大軍敗於長沙,雍正肯定有所總結。就像更早時努爾哈赤中炮傷死,滿人就無比重視火炮一樣,現在歷史重複,雍正還有西班牙人幫忙,這頭一遭苦頭就由自己扛著了。 不止是西班牙人幫忙,甚至英華也是幫兇。英華不可能禁了生鐵外流,雍正用來造炮的生鐵全是英華好鐵。此外,南北相處這麼久了,有些軍器技術還是免不了北流,比如火藥。貝銘基看過繳獲的清兵裝備,至少西山大營已全改用顆粒火藥,只是配比還差一些。不像英華是用水車和蒸汽機來磨火藥顆粒,背面火藥的顆粒細密度和光滑度還差得多,但怎麼也比十年前進步了。 滿清原本就很重視火炮機動,早年康熙平三藩時,傳教士南懷仁造炮,對炮車作出的多項改進,都被康熙列為定制。 而雍正時代,清廷通過各個途徑,對英華火炮也有了大致瞭解,炮車更是沒什麼技術門檻,清兵炮車改進也很大。西山大營能拖著這麼多火炮一路打過來,能很快在一地匯聚成規模,就是拜接近英華水準的炮車所賜。 轟轟…… 步兵如潮退下後,清兵火炮又很快轟鳴作響,似乎是在補充這些註解,一發發炮彈轟在瓦礫堆上,間或還有炮彈越過瓦礫堆,砸在後方的英華軍人群中,拉出一條條血路。 貝銘基和童競一面避炮一面抽涼氣,清兵炮手的技術竟然這麼高?也會歐羅巴炮兵,乃至英華炮兵精銳才打得出來的「翻山炮」? 西山大營建了五六年,有西班牙人的教導,培養出一批精銳炮手也很正常,只是對廬陵守軍來說,處境就更艱難了。 紅衣兵被迫從缺口處撤退,沒過多久,裹住缺口的煙塵裡又冒出如潮人群,全是披著灰藍號褂,裹著頭巾的清兵。缺口後方被垮塌民房分割得零零碎碎,紅衣兵難以聚起排槍陣型,雙方相距最多不過十多步,眼瞪眼地開槍轟擊,不時還有手榴彈在清兵人群中炸開,但隨著雙方人群再度衝撞在一起,手榴彈也沒了用武之地。 先是刺刀和槍托,再是膝蓋和腳,到後來距離近得只能用手肘甚至額頭,而當兩邊數百乃至上千人頂牛一般地擠在一起時,再沒了什麼手段,就只能老老實實當這頭由數百人匯聚而成的怪獸,每一個人腳下的用力,匯成這頭怪獸的巨力。 還有手段,那就是牙齒,沒一會兒,兩邊最前排的那些人,都如瘋癲一般,朝對方的脖子和臉面咬去。還有人在招呼著後面人別管他們,直接朝清兵投彈。 這是關鍵時刻了…… 貝銘基和童競全身血液都沸騰起來,他們很想加入到這股衝撞的浪潮中,獻出自己的微薄之力,與炮澤一同聚作猛獸,可他們的職責並不在這。 「投彈!」 童競嘶聲喊著,人群後方,擲彈兵們咬著牙,拼盡了全力,將手榴彈丟向這股衝撞之潮的後方,心中默念著千萬別炸到自己人。 手榴彈不斷炸響,清兵人群裡升騰起團團硝煙,濺出片片血光。原本清兵人數佔著極大優勢,正開始將紅衣兵朝後推開,遭這一頓不分敵我的猛擊,已陷入狂亂狀態的腦子頓時清醒過來,下意識地紛紛後退。 腳下還踩著或傷或死的戰友,不少還是遭自己手榴彈炸的,剛剛從衛軍改編而來的紅衣兵卻毫不退縮。有了活動的空間,他們放平了刺刀,列作一條刀林之牆,重重地擊打在士氣從頂峰跌落下來的清兵人群上,就那一瞬間,六七丈寬的正面,整整一層清兵,足有三四十人,幾乎同時仆倒。 不敢再跟紅衣兵的刺刀林對抗,清兵如潮水倒捲,轟然潰退。 「好樣的!這些兵……真是好樣的!」 親眼見到手下的兵如此悍勇,貝銘基壓著眼中的淚花,激動地低聲讚道,有兵如此,為將何求? 「雖是衛軍出身,可論心氣,也不比老紅衣差多少。」 童競嘴裡附和著,心頭卻如割肉一般地痛。儘管這些日子來,他的師一直被清兵壓著打,但傷亡並不大。而眼下為了守這個缺口,不過片刻功夫,估計已經付出了上百條人命,傷者更不計其數。 接著他展顏道:「韃子怎麼也不可能在心氣上壓過咱們,我看剛才也就是發瘋,瘋勁一過,就頂不住。」 這話稍稍解了貝銘基之前的疑惑,韃子那邊,不發瘋,還真是硬不起來。 不過新的疑問又來了,到底雍正下了什麼藥,能讓這些漢人官兵發起瘋來?西山大營的滿軍營在攻廬陵東面,一直有氣無力,只推著炮轟。反倒是漢軍營,居然在這裡鼓起了決死之心。 貝銘基一面交代童競趕緊佈防,一面又想到了趙君良,如果有機會的話,他還真想當面問問,到底漢軍營是吃了什麼藥。 「你不是說,貝銘基生性羸弱,絕無心死戰嗎?他到底吃了什麼藥,為什麼還不退?」 廬陵城北,西山大營的帥帳裡,錫保訓斥完了一帳剛敗下來的部將,再逼問漢軍營右翼總統趙君良。辛辛苦苦炸開缺口,不僅沒攻進去,反而丟了好幾百人。雖說死的是漢人,可西山大營現在也就靠漢軍營衝鋒陷陣,這麼打下去,別說贛州,廬陵能不能拿下都是個問題。 「我也想不通……當年他膽小怕事,之所以投南蠻,多半還是見江西提標等綠營反了,害怕朝廷整肅整個江西,所以才眼一閉投了南蠻。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聽他領軍在外打仗,這性子怎麼一下就變了呢?」 趙君良熟知貝銘基,可熟的是十年前的貝銘基。 錫保無心聽這些,他指向漢軍營左翼總統楊鯤:「你接著上,既已破開城池,就該趁熱打鐵,一舉入城!」 楊鯤苦臉道:「大帥,咱們從峽江打過來,南蠻鄉勇一路襲擾,左翼傷損極大,怕將士們難揚戰意……」 「閉嘴!誰傷損不大?滿軍營到現在也有無數死傷,現在城池已破,就該趁熱打鐵,一舉突入!」 一直老神在在的老將張朝午厲聲喝道,他是被俘之將,背負著這樣的污點,雍正也不好給他名分,只讓他以西山大營火器操練總教習的身份協助錫保。但漢軍營是他一手拉扯起來的,趙楊兩人還是得他舉薦,進到西山大營,因此他能以漢軍營主帥的身份訓斥楊鯤。 也正是這樣的背景,讓張朝午心中憋著一腔烈焰,一定要帶著漢軍營打出不世奇功,楊鯤叫苦,讓他怒火高漲。 「標下無能!標下親自率隊再攻!」 張朝午這一罵,卻把趙君良罵了起來,剛才敗退下來的正是趙君良的右翼。 「我軍刀槍分立,肉搏始終吃虧,還望大帥將刺刀營調給標下!」 趙君良已經總結出了教訓,南蠻刀槍合一,漢軍營的火槍兵只能用單刀肉搏,很是吃虧,即便有人數優勢,也難擊敗南蠻。而漢軍營裡的那營刺刀隊,該能派上用場。 「這個……好!勇氣可嘉!本帥就許了你!」 錫保不太懂,看了看張朝午,老將微微點頭,這才表了態。 火炮再度轟鳴,將那段城牆缺口轟得泥瓦飛濺,上千清兵,端著火槍,槍頭刺刀明晃晃的,匯聚成一片鋼鐵般的蘆葦蕩,在數十名軍將的帶領下,朝缺口處猛衝而去。 第六百九十三章 長江大決戰:好大一個坑 「封妻萌子,就在此時!衝上去!」 清晨,趙君良親自押陣,領著人馬再戰。昨日他帶刺刀營兩度衝擊缺口,都被士氣正旺的紅衣兵擊退。戰況雖已不如之前難看,但紅衣兵的「掌心雷」丟得越來越有經驗,己方人越多越吃虧。 今天重新調整了部署,錫保也發動人馬在其他方向佯攻,趙君良有信心一舉突入城中。 呼喝傳開,周圍的官兵都機械地應著,對他們來說,未來之事已太過遙遠,這一戰就如地府十八層地獄的酷刑一般漫長,不管是生是死,早解脫早好。 「槍端好!勁憋足!皇上餵在你們身上的銀子都變作屎拉掉了麼!?」 見到部下一片死氣沉沉的麻木,趙宏良奪過中軍的鞭子,劈頭蓋臉四下抽去。兵丁不躲不閃,被鞭子抽上也不叫喚,如點中開關一般,整個人頓時振作起來,不管是身體還是心氣,狀態驟然提升了一截。 「他媽的就是賤!不抽不來勁……」 趙宏良暗自罵著,卻帶著一絲自傲。朝廷轄下數十萬綠營,十多萬八旗,論戰力,論忠心,也只有他們這西山大營的漢軍營,能與南蠻紅衣一戰,甚至還能正面肉搏!這種戰鬥,即便是西山大營的滿軍營,也要聞風喪膽。想及此處,他有一種力挽狂瀾,拯救大清江山於水火中的暢快。 雍正建西山大營,最初是他們這些軍將由西班牙人手把手地教,再由他們帶千把外委等基層軍將訓,接著才募兵成營,一營一營拔了起來。士兵普遍受了兩三年訓,而他們這些高層軍將已訓了六七年。 西山大營的練兵之道,土洋結合。土的是戚繼光的練兵法,洋的是西班牙人的經驗,二者本有不少差別。 戚繼光強調選兵要選淳朴子弟,西班牙人則無所謂。戚繼光說帶兵要恩威相加,缺一不可。西班牙人則強調鞭子之下出強兵,也只有鞭子才能把士兵抽出直覺反應,而這也是對士兵的最大恩惠。 張朝午等練兵將領結合兩方經驗,選兵用戚繼光之法,漢軍營的兵丁來自直隸各省鄉間,山西和山東人居多,都是老實巴交,上到祖輩都沒怎麼出過山溝的農家子弟。訓則用西班牙人的經驗,聽說也是南蠻練兵之道,幾年實踐下來,漸漸把握到了火候,效果還真不錯。 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張朝午以蘇武自詡,覺得一支軍隊的「氣節」最為重要,氣節決定軍隊的戰意,而氣節怎麼來呢?自然是恩義。 於是漢軍營裡活躍著一批儒生,日日講三綱五常,大義覺迷。幾年下來,皇上之恩,滿漢之義,如鐵水一般,凝得兵丁的腦子死沉沉一塊。 光說還不行,總得有實惠。不好觸動其他綠營,雍正沒有另定薪餉,但從菜銀等方面給漢軍營有所補貼,同時各級軍將稍有收斂,剋扣軍餉的動作不敢太大,漢軍營的風氣跟其他綠營乃至旗營有不小差別,這才讓漢軍營有跟南蠻紅衣正面硬戰的心氣。 「上到皇上,下到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凝出了這麼一支強軍,可在戰意上卻依舊沒能蓋過那些由衛軍改編的紅衣。聽說他們最早也出自綠營,南蠻到底是靠什麼來凝住這些人的心氣呢?」 看著部下們衝向缺口,趙君良還如此感慨著,可惜,這個問題就跟貝銘基為何有死戰之心一樣,不當面交心,根本就沒答案。 「突進去了!南蠻潰敗,缺口根本就沒多少人把守!」 部下歡呼著,趙君良精神大振,太好了! 不是昨日將南蠻打得膽寒,就是其他方向的佯攻起了作用!趙君良清楚,能破開廬陵城牆是內應的功勞,既有內應,能破得此處,就能破得他處。 「小心有詐……」 立在缺口處觀察,只見煙塵瀰漫,瓦礫密佈,缺口周圍的一片民房全都塌了,真沒見到大隊紅衣的身影,趙君良還拎著三分提防。 「速報大帥和張總操,說我趙君良已……」 看了半響,沒什麼問題,趙君良興奮不已,真的破城了! 一句話沒喊完,天地猛然模糊了,轟鳴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幾乎壓碎了已出竅的魂魄。 四月二十四日清晨,廬陵城北門西面,強度遠勝於清兵炸塌城牆的爆炸,將城池內外十多萬軍民震得幾乎全跌倒在地。 「敢炸老子的城牆,老子就全埋了你們!」 缺口遠處,貝銘基暈乎乎地從地上爬起來,也不管鼻孔濕漉漉的,開口就罵。 清兵有火藥,他手裡更多,清兵搞爆破,他就搞場更猛的! 這是昨日跟清兵刺刀隊肉搏之後,他緊急訂下的對策。雖然打退了刺刀隊,可紅衣損失也極重,連師統制童競都持槍上陣,受了重傷。跟清兵在缺口處硬拚消耗,貝銘基覺得太划不來,而缺口處的滿地瓦礫和密集民房給了他靈感。 煙塵依舊濃郁,紅衣兵小心地結隊搜索過去,好半天都沒見著人影。腳下漸漸升高,全都是瓦礫,等來到缺口附近時,一圈紅衣全都停下了,抽涼氣的嘶嘶聲此起彼伏。 貝銘基摸了過來,踏上一片足有一丈多高的瓦礫堆,朝前一看,也禁不住抽了口涼氣。 「馬聾子!你當咱們是在開水塘呢!?」 他高聲叫著,都督府的軍需官姓馬,炮兵出身,聽力幾乎都沒了。這場爆炸是馬聾子主持的,在這片瓦礫和民房下埋了數千斤火藥,效果當真不凡。 透過煙塵看下去,依稀能看到本該是民房和小巷的缺口區域,已變作一片連環大坑。深一兩丈,直徑從兩三丈到五六丈不等。他在天文望遠鏡裡見過月亮,此時這情形就跟坑坑窪窪的月亮一般。 部下一邊報告還一邊乍舌:「沒找到活人……進來了一兩千人呢……」 還能有活人就是奇跡了,想想起爆時的場景,貝銘基自己就心驚膽戰。天塌地陷,瓦礫橫飛,別說活人,死人都難見到,全埋下面了。 貝銘基想高聲大笑,一兩千人,估計清兵的刺刀隊全報銷在這裡了。不止如此,炸成這樣,只要在瓦礫邊緣佈置一圈防線,看清兵再怎麼突破,這裡可全是坑啊。 「這裡有活人!」 奇跡還是出現了,緊靠城牆缺口的地方躺著好幾十名清兵軍將,大多數都肉綻骨裂沒了氣息,少數幸運兒還活著。 「這有一個大官!」 接著再有了發現,把那暈乎乎的大官架過來,儘管滿面土塵,貝銘基還是認了出來,「趙君良……」 趙君良呻吟著叫道:「貝耗子,真沒想到,你不僅有了膽子,也有了腦子。」 熟人相遇,已成仇敵。封妻萌子,功蓋滿朝的夢想破滅,趙君良萬念俱灰,閉眼道:「你真有膽子,現在就殺了我吧。」 貝銘基嗤笑道:「處置你這種人是上面的事,我跟你又沒私怨,殺你作什麼?」 十年未見的貝銘基讓趙君良感覺極度陌生,而這話裡透著的東西,更讓趙君良不解,他禁不住好奇地問:「老貝,十年前,你為什麼要投南蠻?」 貝銘基很無奈,怎麼是個人都要問他這事? 「現在我可是江西都督,掌著數萬大軍,還受封武威將軍,你說我為什麼不南投?」 無心跟這傢伙扯蛋,貝銘基用對方最能聽懂的話敷衍著。 這話可哄不住趙君良,他回敬以嗤笑:「老貝,我們相處多年,你是個什麼人我還不清楚?真是要搏富貴,當日局勢那麼亂,你就該在江西領兵抗擊南蠻。田文鏡是怎麼起來的?不就是危難時賭了一把麼?現在他可是江西王,軍機大臣!」 貝銘基聳肩道:「人是會變的,眼光也是不同的。」 趙君良忍不住唾罵道:「是啊,你本還算是人,卻變得禽獸都不如了,連起碼的忠義都受不住!」 「哈哈……忠義?」 本來無心鬥嘴,貝銘基也被激出了怒火。 「我剛才還沒說完,人是會變的,但怎麼都不該忘本!沒錯,十年前我是覺得贛州再難守住,連岳超龍那樣的人,都背了黑鍋,我沒什麼背景,下場更慘。還不如投了英華,明哲保身。可這十年下來,我越來越慶幸當初的選擇,我不是從人變作了禽獸,而是從禽獸變回了人。」 貝銘基憐憫地看向趙君良:「你們這些後腦勺拖著辮子的漢人,還有臉面罵我們?你們西山大營的漢軍的確凶悍,可也就是禽獸那種凶悍。人雖然一時會怕禽獸,卻絕不會跟禽獸為伍,也總有法子收拾掉禽獸。」 他指向周圍的部下:「看看我這些兵,他們不是正宗的紅衣,半年前才從衛軍,也就是以前的綠營轉作紅衣。但他們為啥能像那些老紅衣一樣,跟你們死死頂牛?就因為他們清楚你們,清楚你們上面那個朝廷的本來面目,絕不願向那禽獸朝廷低頭!」 貝銘基再指向北方:「你們取了峽江和分宜兩縣,為什麼老百姓全都往這邊跑?不就也因為老百姓都知道你們不是人,而在我們這邊,才是抬頭作人麼?」 部下們挺胸昂首,滿懷優越地看向趙君良,這話真說到他們心坎裡了。 對這些十八到二十歲不等的年輕人而言,自打懂事起,英華這一國就已跟他們的生活密不可分,他們的朝廷,始終在他們身邊,至少鄉鎮裡的官員都是時時能見。居家、讀書、服役、討生活,都有朝廷和官府在引著,外加長輩不斷提起的兩朝對比,他們對這一國的認同感已是刻骨銘心。 即便很多官老爺的品行不怎麼的,朝廷也不是什麼處處讓人滿意,可跟北面那個滿人壓著漢人,男人個個後腦勺拖著耗子尾巴,官老爺堂而皇之壓在老百姓頭上,連聲都不准吭一聲的朝廷比,活在自己這個朝廷下,簡直就是身處仙鄉。 他們大多來自鄉村和小鎮,讀書不多,什麼天道,華夷之辨還懵懂不明,但都有一個樸素的認識,這朝廷,這一國,是自己的朝廷,自己的國,是人的國度,跟北面那韃子之國有本質的不同,怎麼也不能被這些韃子再佔了家鄉,將自己變作禽獸。 趙君良之前心中懷著的另一個疑問也有了答案,但他卻滿心不信,而且還不願服輸。 「民心?你們那個亂糟糟的朝廷也能得民心?呵呵……這處城牆是怎麼塌的?不還是廬陵人給的消息?」 貝銘基嘴角微微一扯:「內奸處處有,咱們這一國格外能容人,人堆裡出一些禽獸也沒什麼出奇。當日引著韃子占中原的,不就是這些人麼?你放心,既然這裡有坑侯著你,別處自然也有坑侯著他們。」 說話間,就聽到爆炸聲和槍聲連綿不絕,當然不是這裡那種爆炸,而是手榴彈的聲音,其他地方也正戰鬥著。 第六百九十四章 長江大決戰:還是陽謀 西門,緊靠著城牆的一處民房附近,僕著大片清兵,圍著口子的不僅有紅衣和灰衣,還有不少老百姓。士兵們正用刺刀「檢查」著屍體,一個戴著方巾的讀書人恨聲道:「知道這祠靠著城牆處有裂口的只有當地人,而且還是讀書人!真不知是誰……」 話音未落,屍堆裡跳出來一個人,大概是刺刀捅人的情形落在了眼裡,不敢再裝死。他一個四面作揖,惶急地喊道:「我是城裡人,是縣學裡的先生!清兵擄了我,逼著我帶路的,真不是我有心要……」 他這話也沒說完,周圍民人已是一片鼓噪,內奸!還是縣學先生在當內奸! 之前那讀書人厲聲喝罵:「何泰巍!果然是你!韃子過峽江時,縣學就召集師生,幫官府安定逃難百姓,你卻不知所蹤,你是有意去給韃子帶路的!你還有沒有廉恥!?」 被同僚揭穿底細,那何泰巍破罐子破摔,反嘴罵道:「什麼韃子!?縣學書文把理學削到只剩氣理原道,我看這一國才是韃子!我是為正道統而帶路,你們這些韃子,個個終有報應!解奚俠,你枉為解縉後人,竟然連祖先所守之道都忘了,我看你才沒一絲廉恥!」 眾人都愣住,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有抱著理學道統不放的?看樣子是一直潛藏著心志,清兵打來,自覺有了出頭之日。 那解奚俠怒極反笑:「理學?你何泰巍的祖輩可是何心隱啊!陽明先生的心學之後,你怎麼就背棄了祖先之志?」 何泰巍回嘴得格外利索:「我跟何心隱只是九服相沾,怎麼就算是他後人了?他背離道統,就是個韃子!」 解奚俠也道:「我不像你,祖先都不敢認!解縉就是我祖輩,我還引以為榮!但時勢變幻,祖輩所守之道,我不願再守!程朱理學,在這一國,早如朽木,反倒是天道多合心學,我以天道為索!你這等腐儒,要在天壇去叫嚷理學,看不被萬人詰笑!」 兩人這一鬥嘴,其他人也捲袖子清喉嚨,竟然要摻和進來,辯上一辯。 吉安府本就是文盛之地,廬陵的白鷺洲書院也是鼎鼎有名的文苑,新建的白鷺洲學院跟湖南幾家書院所改的學院一同蜚聲國內,是有志於古學經義之道的讀書人的聖地。 吉安儒盛,明時廬陵人解縉就倡程朱理學,還希望朱元璋將理學定為跟詩、書、易、禮並立之經,雖未得逞,程朱理學也由此更上一步,牢牢佔住了道統的神位。 理學之外,心學也在吉安有很深根基,王陽明曾任廬陵知縣,總督兩廣、江西和湖廣時,在江西留下眾多傳人,以至於江西有心學「江右王門「之稱,此刻他們所立之處,正是王陽明的祠堂。 後來的泰州學派,顏鈞和何心隱也都是吉安人,懷著「民胞物與之志」的何心隱,因為學說跟國中天道所提的天人之倫相應,也格外受到推崇。而泰和人羅欽順,因倡「理氣一體,天道不移」,更是國中天道學派藉以融煉理學的重量級人物。 讓這幫書生吵起來,那就是沒完沒了,事情還變了質。一個紅衣校尉當機立斷,揮手道:「何泰巍事涉叛國,應由法司審裁,來人啊,把他押到法署去!」 士兵將何泰巍押走,解奚俠帶著一幫人跟在後面,依舊嚷嚷不停,一副不將何泰巍辯得低頭伏罪就不罷休的架勢,看得官兵們眼角直抽。 倒也不是那些人真迂腐到極致,就跟校尉還有心詳細交代一樣,此時全城已平靜了許多,氣氛再不如之前那般緊張。 也許是清晨那一炸的動靜太大,也許是各處滲透佯攻都未得手,總之,這一日的廬陵已安定下來。 「啊,怎敢勞動夫人……」 傍晚,縣城醫院裡,童競悠悠醒轉,一個婦人捧粥餵食,卻是廬陵知縣的夫人,頓時驚住了。 貝銘基的聲音響起:「夫人跟小姐們全來了醫院護理傷員,我女兒都在傷兵那邊忙乎,別以為就你有這待遇。」 夫人年紀不大,自小從深閨裡養出來,還不太習慣拋頭露面,跟其他男人接觸這麼多,只靦腆地笑笑。 不敢再提這事,童竟問貝銘基:「都督,形勢如何?」 貝銘基一身輕鬆:「援兵到了……」 援兵早該到了,只是一國運輸系統從北向南,轉為從南向北,這番大調整花了不少時間。如今差不多理順了,兵力和物資正源源不斷從南面折返。 「桂真帶著第六師和兩個炮營來了,放了一個炮營入城,第六師在城南紮營。錫保一早丟了刺刀隊和漢軍營右翼總統,本就洩了氣,現在形勢有變,他更是心虛。西山大營正撤了東西兩面,聚在城北,準備跟我們正面對決呢。」 貝銘基一邊說一邊暗道,趙君良該去趙桂真和第六師問問,為什麼他們漢軍旗人也有心氣,跟他的「大清」為敵? 童競擔憂地道:「會不會把西山大營嚇跑?」 貝銘基眉毛也耷拉下來了,之前他不想丟廬陵,不僅賈昊認可了,總帥部還緊急把沒休整好的第六師拉了上來。此時認真想想,童競的擔心也成了他的心事。之前之所以放棄了兩個州縣,不止是頂不住清兵,更是賈昊長江方略的重要一步,放棄廬陵也是一個選項,真正目的是把整個西山大營,還有田文鏡的江西兵,全都坑在這裡。 「希望大都督那邊,能盡快來扎口袋吧……」 貝銘基這麼說著,現在他反而希望清兵的戰意能繼續保持下去。 「這坑太明顯了,韃子一眼就能看明白。」 長沙,大都督府,鷹揚軍都統制方堂恆也皺著眉頭。 「就跟當初雍正興兵南下,事先還故意放風一樣,謀算都在明處,可咱們不也是反應慢了一步麼?雍正想出坑,西山大營想跳出坑,他們也得算算劃不划得來,來不來得及,而且……」 跟前一陣子比,賈昊已輕鬆了許多。 緬甸那邊早在年初就基本解決了,據說吳崖把沙廉幾乎轟成了平地,不列顛人屁滾尿流地求和。但通事館還需要進一步的軍事配合,吳崖必須繼續向孟加拉方向保持壓力,所以大軍沒有全部回撤。 現在通事館基本把不列顛人吃得死死的,盤算著以軍事壓力壓穿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進而逼到不列顛議會桌前。有望讓朝廷在繼葡萄牙和西班牙之後,再跟不列顛這個歐羅巴強國達成協議,讓其承認英華對整個南洋的統治權,同時承認英華在天竺也享有殖民利益。 據小謝的判斷,有葡萄牙和西班牙人配合,再把法蘭西東印度公司也拉進來,這個目標有望實現。 加上緬甸初平,還需要大軍鎮守,安定局勢。因此鐵林軍回不來,眾多新編師也回不來,只能拉回最多一半。 可賈昊已經滿足了,有鷹揚軍就足夠。鷹揚軍、虎賁軍和神武軍六個老紅衣師到位,足以擔當起鋒銳的矛頭。加上其他新編師,他手中已有十萬以上的正規軍,再有義勇軍配合,他這個大都督,手握兵力已經開始向昔日的吳崖接近,長江方略的可行性幾乎是八九成。 賈昊未盡之語,方堂恆說了出來:「而且韃子怎麼也想不到,咱們能這麼快就拉扯起一支長江艦隊。」 賈昊也笑了:「我自己都沒想到,小孟那幫年輕人,可真是能耐啊。」 年輕人…… 賈昊只比皇帝小一歲,今年不過三十二歲,方堂恆三十一歲,這點年紀就以老人自居,方堂恆卻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原本他自己也是這般心態。 「有時候想想,咱們還真是心老了,很多事情都沒預先想到,如果之前有所準備,也不至於到這時候來抓瞎。」 若不是孟松海那個三人組能幹,賈昊的長江方略就是另一番模樣,而他的大手筆也就難以實現。想到這,賈昊嘴裡說自己,心裡卻在抱怨朝廷和樞密院。這麼多年了,就沒想著制長江水路?什麼事都要陛下提點?特別是樞密院,根本就是尸位素餐嘛! 他們這撥人很有默契,方堂恆聽出了他的抱怨,卻是在為樞密院說話:「江防跟海軍不同,得靠人堆,沒有戰事,養著那麼多人浪費銀子,有一點巡查水路的也就夠了。而且之前樞密院也在等蒸汽輪船,有了這船,人就能省很多。再說了,人心在自己這一邊,跨江而過不是什麼難事,小孟這麼快拉扯出長江艦隊不就是明證麼?」 賈昊點頭,確實,先前是沒什麼需求,眼下建長江艦隊,也是出於他這套胃口極大的長江方略。如果是持穩而進,控制長江水路的迫切性可沒那麼大。 他還是發了一句牢騷:「我看還是跟江防到底歸陸海哪一邊管有關……」 方堂恆嘿嘿笑道:「小孟把長江艦隊劃拉給海軍,可要遭蕭老大痛罵。海軍總共才三萬人,預算就那麼多,現在小孟一下鼓搗出來上百條破船,好幾千人,要怎麼安排,蕭老大估計得撓破頭。」 賈昊也笑了,就知如此,當初他才沒壓下孟松海的要求。 「你既來了,時機已經成熟,現在就看小孟是不是能在洞庭湖解決掉岳鍾琪的水師……」 「那岳州方向,是不是該動一下了?」 兩人商議著長江方略的實施,說到了岳州,賈昊牙痛似的又皺起了眉頭。 「岳州……那謝參將真要動起來,不知是福還是禍啊。」 現在形勢已基本在賈昊的掌握中,江西方向,給了袁州陳廷芝一師援兵和一營二十門火炮,基本可以守穩袁州,廬陵方向,貝銘基有了第六師和兩個炮營支援,攻不足,守該有餘。江西安撫使侯同均親守建昌府,清兵在那個方向兵力不多,也該沒問題,江西大坑的坑底應該能兜住。 而湖南方向,岳鍾琪鑒於水路受威脅,同時湖北綠營不再可信,感覺獨木難支,已不再攻常德,正向洞庭湖退卻,估計是想確保荊襄的安全。鄂爾泰探得了展文達的意外後,也發動了幾次攻擊,企圖佔個便宜,可岳州守軍因展文達戰死,正滿腔恨意,鄂爾泰沒討到半分好處。謝定北到岳州後,按部就班地佈置岳州防務,基本沒什麼問題。 可為什麼他就對謝定北那麼不放心呢? 賈昊暗自檢討,覺得自己成見太深,人家自投英華後,老老實實,從無劣跡,想來還是那張諂笑的臉面太招他忌了。 「鷹揚軍轉戰南北,真是夠辛苦的,今晚好好慰問一番。」 「慰問?有什麼好節目?」 「保密,不過……不管是你,還是下面的官兵,肯定都會喜歡。」 「咱們最喜歡的還是趕緊順江直下,把這袋子收緊。打緬甸打出了無數戰功,怎麼也比不上復華夏故土榮耀。」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步出大都督府,外面人馬來往,滿眼火紅,映得人心頭暖洋洋的。 「岳鍾琪所言不差,南蠻的謀算已無比清晰,就是要順江直下,拿武昌和九江,然後將田文鏡和西山大營一併吞掉!皇上應急招田文鏡和錫保回防南昌和九江一線,臣與岳鍾琪扼守武昌,當能粉碎南蠻此謀。」 湖南臨湘,鄂爾泰在大帳裡奮筆疾書。 「大軍回頭了,白總領代領北洋和大洋兩艦隊,到時也將自海路支援,咱們應該速作佈置,你這江南都督,準備先吃哪個?」 「李紱手下毫無將才,江南綠營也爛透了,不必放在心上。江寧和京口的旗營也沒什麼戰力,完全可以留在後面,等著他們自己被江南大勢衝垮。我最關心的還是年羹堯,他把杭州一帶籠得一塊鐵板,手下兩萬軍隊也像模像樣,首先得除掉他!」 江南龍門,劉興純正跟懷遠軍都統制,江南都督韓再興商議著。 杭州將軍府,年羹堯跟謀主左未生也正談著絕密之事。 左未生語氣迫切:「皇上就靠西山大營和田文鏡在江西翻騰,岳鍾琪和鄂爾泰有心無力,李衛不通軍事,即便南蠻亮出明謀,他們也未必能從容應對。」 「皇上不在前線,看不清局勢,這明謀他也未必全信。到時形勢逆轉,怕南蠻之心不只湖廣江西,還要吃下江南,大帥,咱們就該先下手為強!」 年羹堯慨歎道:「南蠻行事,真是……真是出人意料啊,竟然生生用銀子砸出來一支水師,逆轉了大江水路之勢。」 他還有些猶豫:「師出無名啊,皇上畢竟還能算雄主,若是我行事真讓他太過忌憚,他要治我,有百般手段。」 左未生道:「此時哪能討得正名?在折子裡預先埋下一線,到時米已成粥,為了大局,皇上怎麼也得認了。」 年羹堯沉吟片刻,決然點頭:「我年羹堯之前錯過了一次,又行錯過一次,現在怎麼也不能再退縮!」 第六百九十五章 長江大決戰:利與情的糾纏 剛進五月,廬陵城下,錫保和張朝午卻如被九月烈日燎烤,汗水止不住地向下流。 雍正發來急諭,轉述了岳鍾琪和鄂爾泰的奏報,要錫保和田文鏡評估江西形勢,看是不是能繼續打下去。 前方沒有統帥的壞處就這麼顯出來了,湖廣江西本是一盤棋,湖廣真要崩盤,南蠻順江而下,抄了後路,江西大軍全部完蛋。但不管是判斷還是決策,都必須從湖廣江西各自傳到京城,沒辦法合為一體來看。 如果雍正直接下令後撤,江西這邊還不至於這般惶恐,可雍正不太清楚前線局勢,他更擔心這是南蠻虛張聲勢。 從南蠻報紙上看,荷蘭人已服了軟,放棄馬六甲,開放巴達維亞為自由商港,緬甸也已全部拿下,不列顛東印度公司放棄所有跟緬甸有關的殖民和貿易特權。但風波一面捲到歐羅巴,一面攪動了南洋伊斯蘭諸國,後勢更為複雜。南蠻不得不在兩地維持大軍,不可能盡數撤回。 就算李肆撤回一些精銳,可雍正覺得還能堅持一陣子,堅持到他拿到足夠的砝碼,比如打下贛州,進逼長沙,威脅到南蠻腹地。 被這樣的慾望牽引著,即便岳鍾琪和鄂爾泰所報的南蠻謀算有八九成可信度,雍正也很懷疑。當然,南蠻一下子拉扯起來可以跟湖廣水師抗衡的船隊,這事的可信度也在影響雍正的判斷。 因此雍正給江西將帥的諭令,表面上是在徵求意見,實際卻是在傳達他的想法,這般壓力上身,江西形勢都已不怎麼重要了,錫保和田文鏡都覺不堪承受。 「皇上要咱們做主?打不打,怎麼能讓咱們說了算?」 田文鏡那邊還不清楚是什麼想法,錫保下意識地就想縮卵。 張朝午沉默著,他在回想之前部下楊鯤的話,「就這麼回去了,我等怕是死無葬身之地。」 沒錯,訓了六七年的西山大營漢軍營,被皇上視為救國砥柱,可在江西打了這麼久,連一座府城都沒拿下,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他們漢軍營能跟南蠻紅衣兵正面相抗,甚至能拼刺刀,他們自認是大清第一強軍!可這有什麼用?皇上和朝廷只看結果。 楊鯤的話還不是比喻,說回去後沒了前程,而是真真切切的實話。張朝午很清楚,皇上為彰顯滿漢一家的姿態,為立漢軍營,背負了太多壓力。當初建漢軍營,滿人和朝堂反對聲浪如潮,皇上壓下了。為了發動這一戰,皇上還不惜對滿人宗室重臣高舉殺威棒,強力按住了反對之聲,而希望就寄托在西山大營,確切說,就在漢軍營身上。 京城早有風聲,漢軍營打得好,沒有行錯舉差,也只算過關。如果打得爛,還留下什麼小辮子,那就是誤國叛逆,甚至會成皇上討得南北和約的墊腳石。 小辮子已經留下了,楊鯤哭訴道:「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總操!趙君良陷於南蠻,此事怎麼辯清?京城那邊絕對會說他是投敵了!」 想到趙君良,張朝午就一陣惡寒,是啊,漢軍營右翼總統,提督銜級,就這麼被南蠻抓了,說是親冒矢石才失陷的,誰信?現在消息還沒傳出去,京城一旦知情,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滿人絕對會群起鼓噪,叫囂他們早有預見,漢人不可信不可用,皇上能不能頂得住這壓力? 估計是頂不住的,而且也不想頂。皇上決然發動這一戰,為安撫滿人,不得不明面上許諾,是為求南北和議,甚至都不顧這風聲傳出,會影響到下面官兵的士氣。如果漢軍營沒能給皇上撐腰,還敗了名節,不等滿人鼓噪,皇上自己就要先下刀…… 必須打下去!不管湖廣那邊是個什麼情形,漢軍營的未來,他自己的名聲,都繫在自己身上! 可該用什麼借口說服錫保和田文鏡,乃至說服皇上呢? 張朝午想得入神,聽錫保正罵道:「岳鍾琪和鄂爾泰該死!握著武昌大營和湖北綠營,水路全在手裡,還沒見著南蠻的大軍,局勢就敗了……」 腦子一激靈,張朝午心中有底了:「大帥,我看是岳鍾琪和鄂爾泰誇大其詞吧,之前他們就主張攻湖南,皇上沒用他們的條陳。這一戰後,岳鍾琪前程黯淡,鄂爾泰想入軍機處的願望也要化作泡影。」 這話說得太露骨,錫保明白得通透:「他們……是故意要壞咱們的事?怎麼敢!?」 張朝午沒回話,錫保也不是問他,接著自語道:「沒錯,有什麼不敢的?當年那偽帝李肆禍亂廣東,可一省文武,為了自己的前程,都敢隱瞞不報。十年前長沙大戰,先帝中風,各路人馬那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皇上……」 話到這也越界了,錫保趕緊閉嘴,可張朝午明白,這是在說,今上得位,那更當得起「怎麼敢」三字。 張朝午下藥,錫保全盤吃下,但還在擔心軍事層面:「可如果南蠻真抄了咱們後路,那可是大禍臨頭啊。」 張朝午道:「到時錯也只錯在湖廣,不在大帥。如果大帥不能有所建樹,別說贛州,吉安都沒拿下就退回去,到時大帥的前程……」 這禍更大,錫保臉色微微發白,但自家安危才是第一要務,後路真被斷了,總得自保,他還沒定下決心。 張朝午再加把勁:「南蠻真要自湖廣抄我後路,必然要拿武昌。武昌一下,局勢已然敗壞,那時我們再退,不僅兵法上站得住腳,退也來得及。」 錫保終於定下了決心,一拍大腿道:「他們丟他們的老母,咱們打咱們的!」 緊接著田文鏡的書信也到了,田文鏡對岳鍾琪和鄂爾泰已是恨之入骨,眼見江西局勢大好,這兩個傢伙就來扯後腿,絕不能被他們坑了! 兩人合計之後,各上折子,力陳江西局面正到關鍵時刻,絕不能鬆懈。岳鍾琪和鄂爾泰手握數萬大軍,沒求他們在湖南佔地,但怎麼也要守好江西後路。 雍正原本也在猶豫,得了江西奏報,決心也穩了下來,他嚴厲斥責了岳鍾琪和鄂爾泰,要他們辦好自己的事,別動不動就亂叫喚。 「南蠻居然還在長沙招樂伎犒軍,這般敗壞風化之事,還當作喜事,堂而皇之登在報上,昭告天下……看來南蠻一國,窮兵黷武,軍心人心,都已不堪用了啊。」 紫禁城映華殿,雍正揮著報紙,對茹喜這麼說著。雖然出了這麼一樁意外,西山大營和田文鏡在江西進展也太慢,但總體局勢還是北攻南守,雍正情緒也還算好,有空來映華殿找茹喜分享心情。 茹喜臉上卻浮著陰霾:「皇上,就如早前咱們放消息給南面一樣,這事怕也是南面隱真於真。臣妾知那李肆,他行事不按常理,頃刻間弄出一支船隊制住大江水路,也不是全然不可信之事。」 這話讓雍正臉色頓時陰沉下來,特別是茹喜說到李肆的語氣。 「你和李肆當然是相知的,他的長短,你的深淺,你們彼此不都清楚得很麼……」 雍正在心中嚼著舌頭,面上卻沒發作。 「皇上還該多注意咱們滿人這邊的心思,臣妾聽說,幾個鐵帽子郡王的女人最近走動很密,外面嚼舌頭的聲音也鬧得慌,這關口可不能出什麼大意外。」 茹喜盡量委婉地提醒雍正,她滿心靠著雍正,但眼裡卻看得清楚,李肆手裡的牌可比雍正的牌大得多,國中局面也要清朗得多,而最近雍正似乎有些過於自信了,特別是對滿人這邊的情緒不怎麼放在心上。 雍正終於怒了:「意外?再有天大的意外,那李肆敢打過江來?他的起家精銳,羽林和龍驤兩軍,在漢中跟陝甘綠營和滿蒙馬隊相持不下,看來已經是爛了。就算他的南洋大軍已潛於湖南,可大半年征戰,已成疲師,根本就不足懼!看他還在民間強征鄉勇,據說湖南江西就徵召了十萬鄉勇,到現在也不過是這般局面。我看他也在盼著朕送過去和約,朕是要送的,可不是現在!且讓他仰脖子踮腳尖好好等著吧!」 他起身拂袖道:「你區區一介女流,軍國之事不要插手這麼深!」 雍正掃興而去,茹喜兩手扯著手絹,幾乎撕成兩半。 「軍國之事不要插手這麼深?這是要將我推到一邊了麼?呵呵……那日夜裡,不是我那一句話,你真能定下大決心,去跟隆科多聯絡?」 被輕視的怒火,跟始終得不了寵幸的怨冷之心混在一起,茹喜忽然覺得,昔日那個雍王爺,四阿哥的面目開始模糊,而這個雍正皇帝冷厲、無情、固執、自負的面目漸漸清晰。 雍正走得久了,李蓮英才湊了上來,磨磨蹭蹭挨了好一陣,才勉強開口道:「主子……安主子那邊……」 屋子裡響起一陣乒乒乓乓的脆爛雜響,幾扇窗戶玻璃也被砸碎了,滿臉青紫的李蓮英連滾帶爬地退了出來,就聽屋子裡茹喜厲聲尖叫著:「為什麼!?為什麼寧願在那小賤人身上下種,也不願來碰我——!?」 長沙城北,鐵爐寺周邊,昔日戰場已成浩大軍營,還不止一座,而是數十座連營。此時一座大營中人聲鼎沸,紅衣兵們擠成一團,有叫喊的,有鼓掌的,有吹口哨的,還響起了半聲軍號,說半聲是因為剛響就嘎然而止,軍營裡亂吹號可是要蹲軍監的大罪。 「別碰別碰!人家是犒軍的,腦子裡那些污穢的玩意趕緊丟掉!憋不住自己去城裡花錢解決!」 一隊紅黑相間的軍法兵護著一行人穿過軍營,即便圍出人牆,也擋不住如林的手臂,軍法兵們滿臉是汗地呵斥著,但跟山海一般的喧囂相比,簡直有如蚊吶。 引發這般騷動的肇事者套著連帽斗篷,身材嬌小,將進一處帳篷時,一雙白皙晶瑩的手摘下兜帽,頓時顯出一張亮麗嬌顏,兩頰生霞,眼波流轉,帶著一股自然而然就牽人心魄的張揚氣息。 「參娘!參娘!參娘!」 佳人亮相,人潮爆發出極有節奏的呼喊,就如平日他們行軍列陣一般。 「一百零三師的兵哥哥們,你們好!」 脆聲嬌喚在半空中盪開,引發更為熱烈的歡呼之潮。 這佳人正是洛參娘,帶著廣州南關十八行英仙樂坊的歌姬舞女們來長沙慰軍,這已不是第一場。舉手投足,連帶說話的用詞和腔調,都已是舊時代裡從未見過的爽利和大方,當然,在北面「清人」眼裡,卻是格外的放蕩。 「洛參娘……真是名不虛傳啊……」 遠處帥帳裡,一百零三師統制蔡飛大發感慨。 「真人可不如畫上漂亮,當然,畫上也沒真人那股……鮮活的勁頭,這參娘的鮮活,可真是……嘖嘖……」 方堂恆抱著胳膊,心中蠢蠢欲動,他還是單身呢,可接著又搖了搖頭。老婆的畫像滿天下都是,雖不是光屁股,露得也夠多了,在他看來,這事任何一個正常男人都難接受。 蔡飛道:「咱們的兵雖然算不上老大粗,可也不懂什麼音律,參娘的歌舞……能合胃口麼?」 方堂恆搖頭:「那種歌舞,也就是埋頭經義古學的酸秀才喜歡,參娘的歌舞引入了咱們軍中的鼓點,很是帶、帶……官家那話是怎麼說的?」 「帶勁!?」 「對!帶勁! 「唔,咱們在緬甸悶了那麼久,確實也累了,要接著打仗,還真得來點帶勁的。話又說回來,都統啊,咱們在這裡休整半月多了,開拔的命令怎麼還沒下?」 「這事就得看咱們水陸先鋒的表現了,孟松海和謝參將得幫咱們趟開大道。」 「小孟沒得說,謝參將……」 「老天保佑,就算謝參將什麼都沒有,也總能有點福氣吧。」 兩人話題很快就轉到了軍務,也很自然又落到了謝參將身上。 第六百九十六章 長江大決戰:福將崛起 謝定北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背負著無數人的忐忑,他正忐忑不安。 「諸位兄弟,老謝我只是代領勝捷軍,軍中事務還得靠兄弟們多多指點……咱們這先鋒軍該是什麼章法,還得大家一起來參詳。」 即便對著一幫中郎將乃至衛郎將,謝定北這個准將依舊如待上司一般滿面燦爛,肩上的金黃龍紋章都黯淡無光。 賈昊發下軍令,要謝定北自陸路入湖北,進逼武昌,為後續大軍開道,謝定北本就因領著兩軍而惶恐不已,現在要擔起先鋒軍一路重任,更覺壓力山大。 勝捷軍三師的正副統制們實在難當謝定北的笑容,耷拉著腦袋,不敢跟他對視。但這只是小節,說到正事,紛紛道這還需要什麼章法?當年盤大姑在武昌殉難,大軍曾經自陸路攻下過武昌,一路地形早已熟悉,就該直愣愣打過去。清兵阻擊?求之不得,他們正想跟清兵對決,一報老上司展文達的血仇。 謝定北虛懷若谷地道:「好好,咱們就這麼辦!」 留下安國軍一師守岳州,謝定北帶著五個師組成的先鋒軍出動,兵力雖接近三萬,卻只有兩個新紅衣師,火炮也全是四斤八斤小炮。足以開路,卻難下城。 自岳州攻武昌,陸路也就是下臨湘,入湖北,占蒲圻、咸寧,北上通城,然後就在上武昌的江夏城牆下了。 南北對峙十年,清廷因水路在手,對陸路格外重視,一路州縣都有重兵佈防。當年武昌之亂,英華大軍和民人大舉進逼武昌,上到雍正,下到湖北文武,都痛感邊防無力,在防禦設施上也下了大力氣,各縣城都整修過城牆,還設置了若干關隘。 謝定北就覺得,先鋒軍此行有如過五關斬六將,肯定會遭遇激烈抵抗。 他在軍議上少有地板起了臉:「持重!咱們一定要持重!絕不能被搶功之心蒙蔽了眼睛,先鋒軍只要在前進,就是勝利!」 可到最後還是露了原形,臉一鬆,又笑道:「大家覺得……如何?」 十多個正副統制連連點頭,即便是勝捷軍的人也不敢有二話。謝參將給大家的普遍印象就是……陰險,因為他笑得實在太假了,讓人心頭總是發寒。而英華歷來強調軍令當先,上司定下決心,下屬就沒多嘴的餘地。何況謝定北還當過幾年長沙陸軍學院的教務總長,軍中不少部下都曾是他的學生。 於是這五師三萬人馬,一日十多里,慢悠悠地向臨湘逼去,一點也沒有先鋒軍雷霆萬鈞的勇進之勢。 臨湘,還能見到新抹灰泥的城牆上人頭攢動,文武官員,兵丁百姓,滿臉堅毅,一副要踞城死守到底的架勢。 「南蠻殘暴不仁!男的留辮不留頭,女的征發為軍妓,伺候他們的軍兵!一國行洋夷妖法,瘴氣充塞!但有言聖賢道者,殺頭滅家!咱們臨湘父老子弟,不管是為朝廷忠義,還是為一己名節,都該拒賊到底,不死不休!」 「朝廷沒有忘掉咱們臨湘!鄂制台和岳大帥會來救咱們的!只要咱們堅持住,臨湘就會變成南蠻大軍的墳塋之地!」 清廷的湖北嶽州知府還在城頭慷慨陳詞,臨湘知縣作著補充,兩人一唱一和,使足了力氣提振人心。 「對!不死不休!」 「沒錯,拒賊到底!」 一些拖著辮子的讀書人掄圓了嗓子高喊,帶得民人也呼號連天,城頭喧囂不已,煞有氣勢。 「府台大人,咱們……有什麼章程?」 「還能有什麼章程?推著臨湘民人死戰一番,也算對朝廷有了交代。再帶著一些人退走,顯我城破猶戰之志,朝廷也不至於把我們怎麼樣。鄂制台既然丟下臨湘不管,總不能不容我們自救吧?」 城牆上吼完了,回到縣衙,兩位主官的談話卻是另外一番面目。 之前臨湘還是鄂爾泰進逼岳州的大本營,武昌大營,湖北綠營,浩浩蕩蕩數萬人駐紮臨湘,現在卻再見不著半個身影。 早前鄂爾泰被岳鍾琪提醒,說湖北綠營已不可信,因此緊急收攏各部,要整肅綠營。這才讓展文達心生疑惑,出城探查時發生意外。而後鄂爾泰聽聞南蠻岳州主將戰死,大喜過望,一面發捷報,把功勞攬住,一面推著部下再攻岳州,自然是無功而返。 岳鍾琪退守洞庭湖北面後,鄂爾泰從各種途徑也大約瞭解到,南蠻大軍正匯聚長沙,準備直入武昌,他不敢再在臨湘立足,帶著人馬狂奔回武昌。至於臨湘和沿途州縣,他根本就顧不上了。 既然讓州縣自求多福,也就怪不得臨湘的官老爺打自己的如意算盤。鄂爾泰走時,將軍中來不及搬運的三四十位舊式火炮留了下來,臨湘也有了依仗,覺得可以守守城,對進犯的南蠻先鋒迎頭痛擊,這也是當地讀書人能鼓噪起民人的原因。 一縣上下,枕戈待旦,氣勢如虹。 五月六日,得報岳州的南蠻紅衣已在四日出發,臨湘城頭擠了上萬軍民,鼓足全副精神,準備死戰。從岳州到臨湘不過百多里路,大軍兩三天就能殺到。 結果南蠻沒有來,一個紅衣兵都沒出現。 五月七日,城外出現紅衣兵身影,全城頓時沸騰,槍炮齊鳴,殺聲震天,當那些稀稀落落的紅衣兵消失時,城頭一片歡騰,覺得把南蠻嚇住了。 如果城中能有綠營軍將的話,怎麼也該提醒一下,那不過是哨探,而且全城人不分晝夜這麼鬧騰,根本就堅持不了幾天。南蠻大軍真到了,再沒心氣和力氣動彈。 可惜,已跟岳鍾琪有了同感,深覺湖北綠營不可靠的鄂爾泰,不僅把所有綠營官兵拉到了武昌,連縣裡的練總等人也拉走,他怕這些人帶著兵反水獻城。 所以,臨湘人如過狂歡節一般,一直鬧騰著。每天都有紅衣兵哨騎的身影,每天都要放炮鳴槍,他們就覺得這已是一番惡戰了。 五月十日,謝定北帶著三萬大軍終於蹭到了臨湘城下,而此時臨湘人已狂歡了五六日,大多數人幾晝夜未眠,腦子都已轉不動了。 前幾日哨探報說,臨湘火炮眾多,當地人抵抗堅決。謝定北審慎地決定先佯攻四面,試探對方虛實。 四斤八斤小炮擺開,使勁地轟,造出火力猛烈的聲勢,但攻城的兵力卻只有兩個營三千人,還散在四面,這是虛得不能再虛的佯攻。 謝定北立在城外,用望遠鏡緊張地觀察著戰況,已作好了佯攻部隊傷亡慘重的心理準備。 部隊抵達城下,排槍覆蓋城頭,飛天炮掩護,駕雲梯,對方沒什麼反應? 嗯,該是等著我軍上城,要搞迎頭痛擊…… 以天刑社為主的先登隊上雲梯,蟻附攻城,用手榴彈開道。上去了?這就上去了? 恐怕有猛烈的排槍和如雨的霰彈在迎接勇士們,謝定北的心臟都揪緊了。 還是沒反應?官兵們一一上了城頭,過程就跟演習一般輕鬆,偶爾還能聽到零星槍聲,可很快就被自己的排槍和手榴彈的轟鳴淹沒。 這是怎麼回事? 謝定北百思不得其解,而當其他三面佯攻部隊報說都已上城,並未遭遇激烈抵抗時,望遠鏡從手中滑落,砸在了胸口上。 這就攻下來了!? 他怎麼也不敢相信,臨湘雖沒有大隊清兵,可之前火炮那麼猛烈,戰意那麼濃烈,怎麼就像一層紙一樣,一捅就破? 部下提醒說,是不是該派後續部隊,謝定北丟開疑惑,點頭連連。管他為什麼呢?趁他病要他命! 不到一個時辰,臨湘全城皆下,看著一幫俘虜不管不顧,倒地就睡,滿城人也都橫七豎八,一副天塌下來也不想在管的疲態,謝定北和部下們才豁然省悟,臨湘人沒一個知兵的,這幾天都玩虛脫了…… 部下們看向謝定北,目光開始有了變化,謝參將可是真人不露相啊。慢悠悠地壓下大軍行進速度,恐怕就是知道臨湘會是這番情形,臨湘人鬥志堅決,還有眾多火炮,而他們先鋒軍下臨湘,死傷不超過二十人!這是何等奇跡!? 謝定北只是暗道慶幸,還沒想到自己已在軍中留下了「善謀」的名聲,他緊急提審哨探抓到的岳州知府和臨湘知縣,得知鄂爾泰將湖北綠營甚至練總那些人都拉到了武昌,從岳州到武昌,一路幾乎都沒知兵的人主持州縣防務,頓時大喜過望。 想到自己這路先鋒軍如雷霆霹靂一般,搶在孟松海的長江艦隊之前,提前從陸路殺到了武昌,謝定北一張臉笑得更爛了,那是何等榮耀的事? 濃烈的戰意充盈全身,壓下了之前的戰戰兢兢,謝定北果決定策,向東急進! 「急進歸急進,還得懷著三分警惕之心,別忘了提防清兵伏擊。哦,新的教典大家都看透了麼?上面提到的縱隊戰法……」 但謝定北終究不是魯莽之人,昔日在長沙陸軍學院當教務總長的碎嘴習慣又升起,絮絮叨叨對部下教誨了好一陣子,重點就在強調意外。 各師正副統制心氣正高,都覺得謝參將這人也太愛廢話,鄂爾泰有那膽子出來邀戰? 主帥定下急進之策,各師如出籠野馬,以一天七八十里的速度急進,連哨探也只能放個十來里的野戰哨,更外圍的警戒哨根本就顧不上,行軍速度太快。 不過三天時間,蒲圻就被攻下,跟臨湘一樣,傷亡也就是兩位數。但原因卻跟臨湘不一樣,清廷蒲圻官員是根本沒料到紅衣兵的腳步一下會變這麼快,幾天前還沒到臨湘呢,怎麼一下就衝到了臨湘東面近二百里地的蒲圻?紅衣兵到時,蒲圻連城門都沒來得及關上。 攻陷蒲圻不過是這條路的第二關,謝定北依舊沒勒韁繩,在他看來,鄂爾泰就縮在武昌,等著大軍兵臨城下。 紅衣兵滾滾如潮,向東北面的咸寧衝去。 湖北咸寧,也有大隊人馬正滾滾向西挺進,湖北提督郝岱也正意氣風發。 「謝定北?當年他和我同在湖廣提標,他靠著諂媚嘴臉爬到中軍參將位置,根本就沒一分本事!」 「他手下紅衣都是衛軍改編,還有大半灰衣鄉勇,戰力羸弱。制台若許我萬人精銳,半路而擊,那謝定北之軍定將土崩瓦解!」 「制台是我大清福將,敵將展文達不就是死在制台這福氣之下的麼?容標下沾沾大帥的福氣!」 想到之前在鄂爾泰面前爭取出兵時自己那番話,郝岱就暗自得意,再想到即將到手的勝利,更是滿心歡悅。 謝定北……他太熟悉了,那就是個無能的草包啊!那草包帶著大隊人馬,磨磨蹭蹭,花了好幾天才拖過百里到了臨湘,還不知要在臨湘城下耗費多少時間。臨湘那邊雖沒什麼兵,也沒知兵的人,但有那麼多炮,怎麼也能拖住謝定北。 趁此機會,他帶著一支精兵自背面突襲,謝定北絕對要完蛋! 這不止是他郝岱的想法,湖北綠營,上到留任多年的軍將,下到十年前的老兵,一提南蠻,心頭慌亂,一提謝定北,戰意高昂。欺負爛臉草包,不要太爽,這恐怕也是唯一能在南蠻身上掙到戰績的機會了。 鄂爾泰怎麼也不認為,南蠻會昏聵到委任一個草包為一路統帥,但湖北綠營因謝定北而凝起戰意,這變化他樂於接受。郝岱的解說他也覺得沒錯,謝定北也許不是草包,但他能力不足是肯定的了,好幾天才拖著大軍到臨湘,這的確是急襲的好機會。 再想到之前雍正在折子裡的訓斥,鄂爾泰背上也全是汗。他退守武昌,本也是迫不得已,如果南蠻真打到武昌,他這個湖廣總督已是失職了。 橫下一條心,鄂爾泰精選了八千湖北綠營,加上五千武昌大營兵丁,由郝岱統領,急奔臨湘而來。 五月十七日,兩路大軍在官塘遭遇,這對雙方來說,簡直就是意外中的意外。 「敵軍最多一師五六千人,定是謝定北派出來的尖兵,有什麼好怕的?上!吃掉這支尖兵,咱們就已立下一半功勞!」 原本見著紅衣兵,清兵軍將就腿肚子發軟,可郝岱這話頓時拉起了士氣,倒不是因為郝岱強調的形勢,而是「謝定北」三個字讓他們安了心,謝定北那草包能帶出什麼兵? 一萬多人烏泱泱朝勝捷軍四十三師殺來,這支衛軍改編的紅衣師原本也因突然遇敵而意外,但一呆之後,狂喜卻貫穿了官兵全身,真是從天而降的餡餅啊!他們四十三師沖在各師前面,滿心就想著為展文達報仇,現在不就得償所願了? 清兵來勢兇猛,已經顧不上編組橫陣了,師統制顧世寧此時無比感念謝定北,就覺這個謝參將真的是謀算在心,居然會料到清兵要大隊出動,提醒他們注意縱隊迎敵。 「各營縱隊開進!直擊兩翼,火炮搶佔正面制高點!」 顧世寧一聲令下,郝岱以及一萬三千清兵的命運就此決定。 第六百九十七章 長江大決戰:坐享其成 沒有橫陣,沒有敲得心跳紊亂的鼓點,看著紅衣兵在左右兩翼拉出一字長蛇陣,中間就佈置著稀稀落落的散兵,整個正面空空蕩蕩,郝岱幾乎要仰天長笑,如果再來個部下問一聲:「軍門為何發笑」,那簡直就太完美了。 謝定北果然是個草包,看他手下這些兵,擺不出橫陣不說,居然還散作兩個行軍隊列,企圖扯開他的大軍,對方領兵大將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左右翼各留下一鎮人馬牽制,郝岱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正前方。從望遠鏡裡已看得清楚,對方的中郎將統制旗迎風招展,那就是他的目標。 之前岳州展文達身死,不僅鄂爾泰受到了朝廷嘉獎,幾個活著的哨探一下拔到了千把,他們的各級上司也層層得利,原因不還是此功太過難得麼?打死了南蠻一軍都統制,起碼是提督級別的大人物,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師統制也算是總兵級別的人物吧,怎麼也該讓自己升個兩級,位列候爵…… 被這盤算沖昏了頭腦,郝岱指揮大軍主力,直愣愣朝前猛攻。 神射手的襲擾,炮彈的摧陣,都沒澆滅郝岱的熊熊心火,眼見對方散兵潰退,離火炮陣地不過半里之遙,後方左右動靜卻越來越大。原本凌亂不已的槍聲,正漸漸匯聚成巨大的排槍轟鳴聲,聽起來撕心裂肺。 四十三師由衛軍改編,一直負責岳州城防,還沒改線膛槍,也沒時間進行戰鬥隊列訓練。本就不善橫陣,軍官雖一直在關注教典的更新,對縱隊戰法也沒怎麼吃透。就跟之前陳庭之在江西一樣,從行軍隊列轉為戰鬥橫陣的火候、時機都沒掌握好。 但因為之前謝定北提醒過,軍官們老老實實下了些功夫,至少行軍隊列都是按縱隊戰法進行編製,這才順暢地投入了戰鬥。 最初轉換隊列非常生澀,幾乎就不是一道道橫陣,而是一坨坨人群。但負責牽制他們的清兵卻是湖北綠營,戰技爛得一塌糊塗,戰意更是半點全無,即便是凌亂的轟擊,清兵也是一片片潰退下去。 這就給了軍官們調整隊列的充裕時間,一道道橫陣編組完畢,越來越多的士兵加入到有組織有節奏的排槍大潮中,各翼各營的鼓點也漸漸融在一起,自半空向下看,兩道相距四五里的戰列,如一把巨大的鐵鉗,正緩緩併攏,而被鐵鉗夾住的,是清兵大隊的尾巴,正東奔西竄,如無頭蒼蠅。 「喔喲,我可不是有意的……」 四十三師統制顧世寧看得傻眼,這是聚殲的態勢啊!清兵居然傻到不顧兩翼夾擊,自己送上了門?可不是最初他能料到的。 他興奮得高喊:「正面頂住,小心韃子發瘋!等等……我日他先人板板,這就要跑了!?」 郝岱不是瘋子,更不是傻子,兩翼亂成那般模樣,他哪有繼續在正面決死衝擊的心氣?他的神經可堅韌得很,美夢瞬間破滅,也只咬破了嘴唇,很快作出了明智的選擇:撤退。 大隊人馬掉頭而逃,輪到顧世寧急得跳腳了,他這口袋陣還沒來得及扎上,清兵還把著後路…… 眼見一場聚殲戰要打成擊潰戰,卻聽東面遠處,蓬蓬槍聲如瓢潑大雨般響起。那槍聲跟四十三師的有很大差別,顧世寧一下就聽了出來,是線膛槍。 勝捷軍麾下湖南義勇軍第七師到了,原本他們就緊緊追在四十三師後面,聽到前方槍炮大作,知道遭遇了清兵大隊,也來不及跟顧世寧通氣,自作主張,朝戰場後方抄去,正好攔住了潰退的郝岱。 義勇軍隊形散亂,但仗著線膛槍的射程優勢,就在百多步外扎堆放排槍,不管是湖北綠營的兵,還是武昌大營的兵,絕無心氣頂著槍林彈雨衝鋒,而原本大軍拉著的火炮,也在剛才的夾擊中丟掉了,根本壓制不住義勇軍,清兵片刻間就土崩瓦解。 「向西!朝西北攻!」 郝岱還在垂死掙扎,西北面山坡之後是密林,只有兩千多紅衣阻擊,衝破了這股紅衣,還有一絲生機。 清兵朝西北壓過去,意識到這是唯一的生路,個個兩眼赤紅,終於鼓起了十二分戰意。片刻之間,四十三師的兩個營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營指揮都下了刺刀令,準備以肉搏打退清兵。 灰衣,大片灰衣忽然從後方山坡湧了出來,這是同在勝捷軍麾下的湖南義勇軍第八師。七師能到,八師自然也沒晚多少。師統制在遠處觀察了戰況,覺得清兵有可能從左翼方向突破,也自行趕到了左翼,正好堵住了清兵。 「完了……」 勝捷軍三個師會兵一處,兵力已經超過郝岱,郝岱兩眼無神,就覺天崩地裂,怎麼也想不通。 「謝定北……好狠,是在扮豬吃老虎,他就是故意來釣我的!」 接著他明白了,眼下這態勢是再明顯不過的伏擊,自己被謝定北那草包暗算了! 「衝!朝前再衝!死也要拉幾個墊背的!」 郝岱是旗人,立場堅決,靠著他,湖北綠營在面上還能維持住敢戰的架勢,否則鄂爾泰也不會信他,讓他統領一萬多大軍出擊。鼓動起數百悍勇將兵,郝岱返身再度朝那桿師統制旗衝去,而這時的心情,跟大半個時辰前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一片濃郁的火紅色彩猛然從正面湧出,幾乎遮蔽了地平線,郝岱心口如急凍的寒冰,眼一黑,逕直從馬上栽了下來,那謝定北好狠……真是備下了天羅地網。 安國軍八十一師趕到了,除了後衛師和謝定北的先鋒軍大營外,其他四個師本就是你爭我搶,賽跑一般,之間相距也就十幾二十里的路程。郝岱壓根不知道,自己當面竟然有四個師兩萬大軍,而且早已破了蒲圻。 不僅四面被圍,還接二連三出現南蠻大軍,郝岱這支大軍再無戰意,紛紛棄槍伏地,叩頭請降。 一群紅衣兵把郝岱從地上拖起,郝岱清醒過來,高聲大叫:「我是郝岱,跟你們主帥謝定北是熟識!當年他欠我的二百兩銀子還沒還呢!」 殲滅一萬三千清兵,活捉湖北提督郝岱以下軍將上百人,謝定北的心情卻不怎麼好,「這麼多俘虜,還要派人看管,真是麻煩。那個郝岱……滿嘴胡說八道,懶得見他,關起來由樞密院處置就好!唔,好生看待,別難為他們。」 說到後面,語氣已經有些發虛,他真是欠郝岱的錢。 「咱們大軍急進的消息肯定已經傳開了,想必通城那邊,已經嚴加防範,諸位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迎接硬仗!」 先鋒軍勢如破竹,還全殲了一支敵軍,讓武昌守軍實力大損,謝定北頓時飄飄然起來,嘴裡卻不敢放鬆,對部下們這麼交代著。 「另外呢,後勤這邊,該準備雲梯和浮橋了……」 接著他再露了原形,心思全轉到了怎麼攻打武昌的準備上,聽得眾將心頭發慌。剛才不還在說在通城肯定會有惡戰麼?不佈置通城之戰,卻想著直接打武昌了?謝參將的腦子還真是能跳呢。 他們自是猜不到謝定北的心意,這傢伙正尾巴高翹,覺得自己已成身經百戰的大將軍,前方阻礙簡直就是土雞瓦狗,根本不堪一擊。 謝定北前一段話說得很對,不管是老天爺護佑也好,還是陰差陽錯也好,總之攻下前幾個縣城,聚殲郝岱這支清兵,都含著一絲運氣。現在局勢明朗,通城又是武昌南面最後一道屏障,對方肯定已作好了周全準備。 沒把謝定北後面關於攻武昌的話放在心上,先鋒軍各師殺奔通城,摩拳擦掌,就準備大戰一番。 五月二十二日,通城,又是顧世寧的四十三師先到,一面紮營立寨,等待後援,一面觀察通城情況。 卻不想城門一開,大群人色湧了出來,先以為是清兵出站邀戰,可橫幅舉起,顧世寧傻眼了。 「王師北上,通城雲開……」 「神州子弟鳴春雷,通城兒女笑開顏……」 「天兵驅韃虜,血脈歸本宗……」 通城人獻城了!? 仔細一看,城頭飄著一桿桿根結旗,出城的人裡,還有不少穿著素麻長袍,儼然是天主教之人,顧世寧就覺難以置信。 「當年盤大姑武昌殉難,天主教以通城為基,在這裡設有教團,聯絡血脈鄉情,這幾年下來,已深得民心,通城人等大軍,已等了好多年啊!」 「鄂爾泰在這裡放了三千綠營,幾十門大將軍炮,企圖踞城死守。可百姓一來不願通城陷於炮火之中,二來本就有心南歸,前日已聯絡綠營軍將,綁了知縣和主將,就等著大軍來呢。」 教中祭祀和當地鄉老這麼一解說,顧世寧恍然大悟,沒錯,當年盤大姑武昌遇難,國中天主教之人聚眾十萬來到武昌,通城就是這十萬之眾的活動據點。天主教祭祀為勸撫教民,也以通城為中心,將教民們都勸了回去,通城也成了天主教的「勢力範圍」。 好大一個便宜…… 顧世寧心說,這是盤大姑和天主教早早埋下的伏筆,再一想謝定北之前大談武昌之戰,不把通城當回事,難道也是見機在先? 謝參將,深不可測…… 顧世寧暗自檢討,心中再無一分輕視謝定北的念頭。 「哇哈哈……哇哈哈!咱們……直進武昌!」 得知通城不戰而下,謝定北仰天大笑,笑得極為忘形,部下的目光卻無一分鄙夷。 從岳州到湘陰,謝定北的先鋒軍一路破關斬將,聚殲大軍,樁樁事讓賈昊等將領啞然無語,而當通城獻城,武昌之前再無遮掩的消息傳來時,大都督府陷入無語狀態。 「謝定北這傢伙藏得很深嘛!」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啊!?看他那架勢,似乎要把咱們大軍的所有活計都包下了!」 「那傢伙真要將武昌一舉拿下,我都覺得不是什麼意外……」 「那咱們還楞在這裡幹什麼?他拿下了武昌,咱們怎麼辦?」 方堂恆以下,長沙聚著的十萬紅衣群情激憤,軍師主官都跑到大都督府來找賈昊理論。 「這事可不能光看謝定北一路,不制住水路,你們的火炮輜重怎麼跟上去?」 賈昊也有虛脫之感,真是沒想到啊,原本在他眼裡,比一頭豬強不了多少的謝定北,居然帶給他這麼大的驚喜。 他的長江方略,因謝定北的進展而大大提前,但也如他所說那般,不拿住水路,十萬大軍的補給,火炮輜重的運送就沒有保障。要全靠陸路運輸,眼下湖南的運力可承受不住。 於是壓力如洪水一般,盡數聚在了正在湘陰忙乎的孟松海身上。 「謝定北那王八蛋,就是故意搞我們的!」 孟松海怒火中燒,他還在忙著把十二斤炮裝到船上的事……岳鍾琪的水師死死縮在洞庭湖西北,以火炮遮護,要強攻就得作好完全準備。可他準備還沒完,謝定北已從陸路逼近了武昌。 林鵬感慨道:「謝參將的運氣……簡直沒得說啊。」 施廷舸倒是看得全面:「確是有運氣,但別忘了,不管是軍心、民心,還是戰法,這都不是謝參將的功勞,而是我英華一國本有的成就,謝參將不過適逢其會,坐享其成。」 兩人在議論著湖北綠營爛到何種程度,為何江西跟湖北有這麼大差別,孟松海在一邊目光變幻不定,最終一拳頭砸上桌子。 「我看我們是膽子太小了!韃子有硬有軟,而在湖北當面,不管水陸,都是軟到了極致,我們太過高估他們的戰力!」 孟松海決然道:「準備再多,不開干就是白準備,現在就動手!」 賈昊的長江方略,因謝定北的高歌猛進,不僅進度提前,更如開閘洩洪一般,勢頭更猛,連賈昊自己都沒料到,北面滿清將帥,乃至雍正君臣,更沒有料到。 第六百九十八章 長江大決戰:赤潮狂捲 孟松海急了,可還有人已急紅了眼,譬如方堂恆,他帶鷹揚軍北歸,可不是來敲邊鼓的。 「你拉戰船去打岳鍾琪,剩下的船載鷹揚軍,我要直接泛舟武昌!船上沒炮?清兵水路截擊?不管了!只要不是岳鍾琪的本隊水師,其他蝦兵蟹將,鷹揚軍自己處理!」 對著方堂恆,孟松海連推脫的勇氣都沒有,本還想找賈昊請示,方堂恆一把將他扯到高處,一片紅潮頓時入眼,整個鷹揚軍都拉到了湘陰…… 「大都督已調整部署,我現在是右軍都督,沿江戰線由我負責,你也要配合我!」 方堂恆惡狠狠地道,孟松海怯怯點頭。 十萬大軍再等不住了,現在還不動彈,謝定北真要拿下武昌。 倒也不是全顧著跟謝定北爭功,武昌受威脅的消息傳入江西,清兵西山大營和田文鏡的江西兵縮回南昌九江一線,賈昊的長江方略就要大受影響。 孟松海咬牙發狠的同時,賈昊也咬牙發了狠。 大軍調整為五個方面軍,謝定北改任前軍都督,領勝捷和安國兩軍,負責攻取武昌及以下各州縣。岳超龍為左軍都督,領加強後的天威軍向北進逼荊襄。何孟風為後軍都督,領虎賁軍越洞庭攻漢陽,走江左向東進發。而方堂恆的鷹揚軍加上趙漢湘的赤雷軍,要順江而下,直逼九江南昌一線。賈昊自領中軍,帶隴芝蘭的建義軍,跟趙漢湘和孟奎一同向武昌進發。 部署一改,賈昊揮手:等不了孟松海制水路,全軍馬上出發!沒船?民夫騾馬不足?貓走貓路,狗走狗路,各方面軍自己想辦法! 正規軍加義勇軍總數十五六萬,如洩閘洪流,朝著各自的方向急進,聖道十年五月,洞庭湖周邊,赤潮洶洶。 其他都督和都統制跟孟松海的關係都遠,沒敢想直接來壓他,可作為少年時代訓孟松海的督導,方堂恆毫不客氣,拉著全軍就來壓搾他。 「五個師三萬多人?四斤以上火炮兩百多門!?就算長江艦隊都不打仗了,也載不下啊!」 本不敢叫苦,可搞清楚了鷹揚軍的規模,孟松海不得不連連擺手。 方堂恆目中凶光似乎快能吃了孟松海:「你不是轉手就能變出百多條大船麼?再來一回嘛!」 搜腸刮肚,一條條船地湊著,孟松海忽然想起一事,兩眼一亮。 早前向荊襄水師買船時,引得荊州乃至襄陽的商人也拉船過來賣。從監利到華容一帶,據說商人匯聚了好幾十條大船,但因為荊襄水師被岳鍾琪嚴管,再動彈不得,沒辦法中介過來。而商人通過各種途徑直接找到孟松海,他當時卻已吃飽喝足,看不起那些船,沒怎麼理會。 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時間,一番計較,幾件事分頭並行。孟松海帶雷公號和三十多條大戰船出擊,剩下的船載運鷹揚軍的先頭部隊向武昌進發。施廷舸則以長江艦隊的名義,跟北面商人聯絡,直接把船拉到沽羅,鷹揚軍大隊在沽羅登船。 五月中,英華各軍都如長江艦隊和鷹揚軍一般,以近乎瘋狂的步調朝前急進,事後樞密院審查各軍這段時間的行動,都是滿額汗水。就如孟松海的買船計劃一樣,一環扣一環,完全不容有差,一旦哪個環節跟不上,一軍就要停擺。 可事實是,大勢浩浩湯湯,赤潮奔流,南北軍心人心也為之清朗,看似冒險的計劃,各個環節楞是沒出什麼差錯。 鷹揚軍方面,荊襄船商不僅樂顛顛地將船奉上,還積極聯絡四周,搜刮著每一條可用的江船,這不僅跟手裡白花花的銀子直接相關,南面這架勢是鐵定了要吃下湖北,此時不跟南面搞好關係,更待何時? 鷹揚軍很快就湊到了足數的船隻,甚至還有餘力調配給何孟風,供其渡江湖向北挺進。 另一面,孟松海的長江艦隊背負著最重的壓力,英華大軍遍佈洞庭,正忙著北進東進,如果不解決掉岳鍾琪的水師,讓其趁亂而擊,那麻煩可就大了。 急吼吼帶著三十多條戰船去跟岳鍾琪決戰,孟松海還抱著不成功就成仁的決心,可他的對手已完全沒了戰意。 荊襄水師被岳鍾琪整肅一番,跟武昌水師混在一起,泊於安鄉西面,直接看管在岳鍾琪眼皮子底下。各營軍將看似忠順,對湖廣局勢卻看得通透,湖廣大勢已去,岳鍾琪能不能守住荊州都是疑問,已經顧不到水路了。 岳鍾琪想守澧州,靠他那已只有一萬出頭的火器軍遠遠不夠,正跟新任荊州將軍查弼納打擂台,爭雍正許下的旗營人馬。 查弼納當然不幹,荊州旗營滿打滿算不到五千人,十年前長沙大戰,原本的荊州旗營近乎全滅,殘存的那點苗子對南蠻紅衣怕得要死。新調撥來的滿漢旗人受其影響,聽說被劃歸岳鍾琪轄下,天天組團找他這個上司鬧。真要讓旗營出兵,查弼納相信,他這個荊州將軍立馬就要被部下剝得光溜溜地綁在滿城門口。 即便有雍正的諭令在手,岳鍾琪也拿不到旗營,這讓他萬般為難,正在猶豫著是放棄澧州,帶水師回荊州固守,還是就在澧州跟叔叔岳朝龍拚個你死我活,盡忠了事,孟松海打上門了。 五月二十八日,安鄉南面湖畔,炮聲震天。雷公號一馬當先,自兩三里外就開始炮擊清兵戰船,背後還跟著大片船影。 兩三百條清兵戰船聚成一堆堆地泊在湖畔,雖然哨船早早就發出了警報,但水師官兵心志懈怠,船工兵丁都還沒來得及就位,見得怪船露面,頓時魂飛魄散。 岳鍾琪的大營就在岸上高處山坡,他是來檢視水師狀況,以備局勢敗壞,好直接從水路撤退。聽得炮聲隆隆,出帳一看,心頭頓時沉到了地府十八層。 「曹恩旭!」 岳鍾琪滿臉鐵青地召喚著接任德林的武昌水師總兵,再猶豫了片刻,又召來本已被他軟禁起來的魏洪、韓登和吳文仲。 他逼視眾人,厲聲道:「君父之恩,朝廷之義,是不是能守住,就看今日了,諸位切莫讓我失望!」 四人奔向正一片慌亂的船隊,岳鍾琪暗歎,只希望他那話能誅到這些人的心,激起他們死戰之志。 「莫讓他失望?他以為他是誰!?皇上麼?這可是大不敬!」 「皇上要遞和約了,他卻一門心思跟南蠻打,這就是不忠!」 「咱們得保全朝廷的人船啊,是不是……」 「曹總兵,跟著咱們一起幹吧。」 如果岳鍾琪能聽到四人的對話,肯定會一口老血噴出,染紅了整個洞庭湖。 可不必聽到對話,過了一陣子,見到湖面的動靜,岳鍾琪氣血沖頭,差點暈迷在地。 有了主官指揮,水師漸漸恢復了秩序,一條條船朝外開去,卻沒開炮,更沒有衝向南蠻的戰船。 白旗高掛,這是早前跟孟松海買賣戰船時的善意旗號,武昌和荊襄水師就朝外駛去,魏洪作為代表,上了雷公號,笑意盈盈地對孟松海道:「咱們南北眼見就要親善了,這一戰何必再打呢?武昌水師和荊襄水師退出此戰,要打就讓那岳鍾琪自己打吧。」 魏洪的算盤打得不錯,還把孟松海當作生意夥伴,卻不想孟松海翻了臉:「退出?沒門!現在不是談生意的時候,你們只有一個選擇,戰,或者降!」 魏洪身軀一軟,差點栽下湖裡,好容易穩住了,還不甘心:「要不照著之前的價碼,咱們船降人不降?呃……七成?五成?三、三成!」 最終魏洪爭取到了兩成折扣,把整個水師都賣了,孟松海是考慮到大軍正需要船隻,而清兵水師這幾千人都抓起來,看管和供養也是麻煩事。 從望遠鏡裡清晰地看到,水師官兵秩序井然地獻船,斗大的淚珠從岳鍾琪眼角滑落…… 他艱辛地將咽喉的腥熱吞下,對身邊親信道:「告知李元,我已決意死守澧州……」 就在孟松海用十萬兩銀子買下了近三百條清兵戰船,將武昌和荊襄水師一網打盡的同時,武昌城下,謝定北為難地對一圈清兵軍將道:「哎呀,我老謝可不是小孟那個大金主,你們開價可得誠心些……」 謝定北也在砍價,跟武昌城外的湖北綠營主將們砍價。 歷經多年修繕,武昌城防體系已經非常完善,除了城牆,在城外還有諸如楚望台這樣類似「衛城」的小要塞遮護。鄂爾泰手裡只剩下一萬左右的武昌大營兵丁,而且還是舊式綠營。但靠著城防,靠著一百多門大小火炮,以及武昌周邊州縣組織起來的上萬練勇,他覺得還能守一段時間。三五年不指望,三五個月,守到朝廷大軍來援,或者南北局勢緩和總還有希望。 但鄂爾泰手裡還有個大麻煩,就是湖北綠營。 近兩萬的湖北綠營,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擺在城裡,怕他們危急之時主動獻城。讓他們去打謝定北,有郝岱遇襲,全軍覆沒的教訓,謝定北又成了扮豬吃老虎的智將,誰也沒那個心氣。 鄂爾泰萬般無奈,只好把他們放在城外的防禦工事裡,希望他們多少能阻滯謝定北,拖一天算一天。 謝定北大軍逼到武昌城下後,湖北綠營,上到總兵副將,下到普通官兵,都有了異樣心思。謝定北當年任湖廣提標中軍參將,結交甚廣。大家雖看不慣他那副嘴臉,可他終究是跟大家笑臉相迎,脾氣很好,如今這生死關頭,是不是可以在他身上找條出路呢? 最初只是派親信家人小心接觸,很快就發展到眼下這場砍價會。 孟松海跟荊襄水師做生意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個湖北,有這個前例在,湖北綠營眾將希望照葫蘆畫瓢,謝定北掏銀子,他們讓路,兩全其美。 這幫傢伙很貪心,開口就每個兵三十兩銀子,算下來得六七十萬兩,謝定北當然掏不出來。就算有這筆銀子,他也不能掏,否則怎麼安部下軍心?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聽謝定北有砍價之心,這幫代理總兵副將的參將游擊們精神大振,價碼很快就落到了每個兵十兩。 算算自己這先鋒軍也有大都督許下的特支費,加上一路州縣庫房搜刮到的銀子,二三十萬也是拿得出的,謝定北有些動心了。 「天底下還有這等稀奇之事?那是不是直接派商人去北面,只要價碼合適,紫禁城都能買下?」 「是啊,要我們當兵的有什麼用?我看啊,還是盡快動手,拿下了外圍城防,看他們還能賣什麼。」 帳外的憤懣之聲傳入,清兵軍將們臉色發白,謝定北心頭一亮,這幫傢伙本錢不足呢,自己真笨,既是談生意,就該為自己多謀利益嘛。 謝定北悠悠道:「小孟那邊出的銀子多,那是人家水師有貨真價實的戰船,諸位有什麼呢?三十萬,我老謝也掏得出來,可僅僅三十萬,分到這麼多人頭上,不僅不是什麼大錢,還要背上叛逆大罪!既然這大罪已經背定了,為什麼不賣得更多呢?咱們……完全可以談點大生意嘛。」 清兵軍將們相互對視,都已明白了謝定北的意思,謝定北要什麼?當然是武昌了。 原本他們是不敢作此想的,被南蠻「打退」,丟了城外防線,跟主動配合南蠻獻武昌城,這可是兩個性質的事。他們雖全無戰意,卻還沒跟著南蠻走的心思。整場大戰,湖北綠營抱的宗旨就是明哲保身,朝堂早有風聲傳出,這一戰本就是為南北議和而打的。 謝定北臉色一冷,拿出了昔日在長沙陸軍學院訓誡學院的肅正腔調:「諸位,你們還沒看清這天下大勢!?天下太大,你們可以不看,可湖廣大勢,難道你們都沒看到?」 「英華數十萬虎賁,正朝武昌急進!老謝我是什麼貨色,諸位也算清楚,在英華一國裡,我就是……(舉小指)這個。我們的大都督是誰?賈昊!占勃泥,滅呂宋,壓荷蘭人,剷滅亞齊,十多年來都跟洋夷打仗,跟你們這些人對敵,他眼睛都懶得睜!」 「我帶的這三萬人馬,跟大都督手裡握的人馬比,不過九牛一毛!老實告訴你們,三十萬紅衣,百萬義勇已自湖南四面出擊,不僅要拿湖廣,還要下江南,更要北進陝甘!劃江而治?我們皇上說了,不預定界線,打到哪裡算哪裡!這區區武昌,還想螳臂當車?」 謝定北大噴特噴,一番話跟諸多傳言相互印證,清兵軍將個個面色灰敗。果然,想要置身事外的盤算真是太天真了,整個湖廣都是南蠻預定的地盤,他們還以為南北議和,就止於現有的邊界呢。 謝定北兩眼閃著魅惑的光采:「我們英華紅衣很挑人的,想要投我英華,那機會都不是隨手可得的。只要你們願意配合,我老謝不僅不吝銀子,也樂於幫你們造出交代,讓你們還可以保住北面的榮華富貴……」 清兵軍將們再度對視,目光也都堅定下來,形勢如此險惡,還能渾水摸魚,還有什麼比這選擇更善的呢。 五月二十九日,鄂爾泰的湖廣總督衙門被湖北綠營圍住了,只是鬧餉和討要撫恤,這太尋常了。不僅鄂爾泰不以為然,城中的武昌大營也沒什麼反應,他們也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看這事。他們已經兩個月沒發餉,湖北綠營更是四個月沒發餉。而之前郝岱所領人馬覆滅,撫恤銀子也沒說法。 鄂爾泰連續派了師爺、武昌知府和布政使出來安撫,以大敵當前為由,要求官兵顧全大局,別亂了自己陣腳。 可沒想到,這番鬧騰本就是別有用心,不僅沒安撫住,事情還越鬧越大,大批湖北綠營的官兵都捲了進來,連武昌大營的兵丁也有參與,即便許諾發銀子,鬧事兵丁也要馬上見到真金白銀。 這可就難為鄂爾泰了,藩庫裡確實有四十多萬兩銀子,但這是計劃著要守武昌孤城半年的耗費,怎麼能現在就全丟出來呢? 鄂爾泰辦事細緻,特別能摳細節,當年長沙大戰,他保管物資一絲不苟,才讓康熙的炮隊有了少量能用的火藥,由此平步青雲。 可上天造人總是公平的,愛摳細節,就難顧大局。鄂爾泰也沒認真想過,不散這銀子,武昌一日就保不住。 五月三十日,事態進一步惡化,虛假的許諾很快被揭穿,甚至鄂爾泰的盤算也被揭露,聽到薪餉起碼要拖半年,甚至壓根沒打算發,就指望他們跟武昌共存亡,武昌頓時亂了。 湖北綠營裹著武昌大營的官兵,衝擊總督衙門,搗毀藩庫,大肆劫掠,即便傳來紅衣兵入城的消息,他們也不管不顧。原因也很簡單,謝定北早許諾過,不僅給湖北綠營諸將三十萬,武昌官府和藩庫的銀子,也全是他們的,城門原本也是湖北綠營串通武昌大營的「積極分子」一同開的。 鄂爾泰帶著幕僚,如喪家之犬,灰頭土臉地坐船過江,逃到漢陽。踏在武昌城門樓上,謝定北就覺腦子暈乎乎的,如飄在雲間。 武昌就這麼拿下來了?一兵未損,就給了三十萬兩銀子……太兒戲了吧!? 望向天際,謝定北淚流滿面,老天爺啊,真是要我謝定北大器晚成喔…… 流淚的同時,看著紅衣如潮,正湧入武昌城,謝定北心頭又暖烘烘的。十年前他被俘時,朝著還是小年輕的皇帝一頓哭嚎,痛陳自己棄暗投明之志,此時回想起來,他一點也不覺臉紅。 這是老天爺注定的!這是我謝定北順天而為! 謝定北頭頂蒼天,腳踏武昌,背靠著英華一國,只覺豪氣萬丈,人生也開啟了金光大道,通向燦爛瑰麗的天國。 第六百九十九章 長江大決戰:沙堤秒崩 謝定北兵不刃血得武昌!消息傳開,南北嘩然。 「根本看不出來啊,我領軍打漳浦的時候,他留給我的印象很深呢,就是一副……一副諂媚嘴臉,我還暗自納悶,怎麼把這種人也收進來了。」 正是午後,黃埔無涯宮詠春園裡,兩個人兒正慵慵懶懶躺在樹蔭下的軟椅上納涼,說到最新的消息,三娘撓著擱在自己腿上的那個腦袋,語氣裡帶著難得一見的驚奇。 一說到謝定北,三娘腦子裡閃過的是一隻龍蝦蹦起的模樣,也難怪她一直沒忘。 「人總是會變的,這麼多年了,廢物也能變英雄。」 雖是老夫老妻了,可枕著三娘的腿,李肆依舊感覺無限美好,心神不屬地隨口應著。 「是啊,人總是會變的……」 三娘幽幽歎道,幫李斯整理髮絲的動作格外溫柔,可下一句話卻如她的一字鉗羊馬一般,夾得李肆的心口就是一緊。 「咱們後園這幾個,也都從小姑娘變成了老婆子,連糊里糊塗被你弄來的寶音都二十六七了,再入不了萬歲爺的眼。萬歲爺雄心難耐啊,怎麼辦呢?偷偷找來小舞女的畫兒掛著,暗地裡欣賞。臣妾有罪,跟姐妹們妒心太重,居然沒急萬歲爺之所急,把那小舞女納進後園,討萬歲爺歡心……」 李肆被三娘這一番醋味直衝胃袋的話惹笑了,這婆娘在想什麼? 「真的?那我……嗯咳,那朕就下旨,把洛參娘接進宮來了哦?」 「還煮的呢!你敢!」 「哦——原來你是在嫉妒那小舞女啊,哎喲!別掐……」 「我哪是嫉妒?就是覺得那洛參娘半分不懂武藝,銀樣鑞槍頭,還大跳劍舞!早年我走江湖賣藝的時候,那可都是真功夫。可笑天下人都不懂,就只知道看熱鬧,連報上都吹捧成大劍師,她壓根就沒學過劍道!」 老夫妻心有靈犀,李肆很快引開了三娘的話匣子,一番嘮叨,三娘還真是妒嫉……昔日賣藝江湖的功夫少女,對以舞入武,成為大眾明星的舞術少女,自然看不順眼。 李肆知道怎麼安慰三娘,「外行人總是看熱鬧的,當然不知道內行的門道了,好好,今年的武道大會,我陪你一起去!」 三娘的手柔柔落在李肆的臉上,嗓音也變柔了:「你啊,就知道哄人……」 夫妻倆享受著溫馨,謝定北收復武昌的事,如一片落葉,轉瞬就過。 可對樞密院來說,謝定北之事重如千鈞,蘇文采特地找到范晉請教。 「謝定北不過綠營出身,風評也不……出眾,如今靠著運氣搶得大戰首功,還不知該怎麼議敘,就怕引得眾將生妒,軍心不穩啊。」 該怎麼獎賞謝定北,這事若是還要皇帝拿主意,樞密院未免也顯得太過無能了。但如何把握分寸,蘇文采這個書吏出身,長期經辦政務的人卻心中沒底。 「別擔心這麼多,軍中有一句俗話……」 范晉也在感歎這謝定北的運氣,不過說到妒忌,蘇文采顯然是多慮了。 「開槍的時候,誰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瞄準了,打死了敵人,也難說不是瞎貓撞上死耗子。所以呢,打仗這檔子事,看的就是結果,打贏了就有功,打輸了就有過。有功賞功,有過就罰。評判過程,挑剔緣由,那是研究戰法,總結經驗教訓,跟賞罰無關。」 說到這,范晉歎氣,「此刻軍中眾將心中想的,怕更多是為展文達惋惜。若他不死,這功勞鐵定是他的。從湖廣到江西,再到江南,這局勢已份外明朗,除非主將愚蠢如豬,否則怎麼也不會丟掉這功勞。」 湖北已是一團軟肉,謝定北吃下武昌,已得了最大一頭,賈昊把他前軍的戰區限定在武昌以南,其實已在做平衡。 范晉一句話定下基調,「之後還有荊州、襄陽、九江、南昌、陝甘,甚至整個江南,還有青海西疆,大家的眼睛都盯著更大的地盤,區區武昌,可不會蒙了大家的心眼,該怎麼敘功就怎麼敘。」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樞密院考功司卻還是滿心膩味,展文達守了好幾年邊,戰死後議敘升一級為封號將軍,而謝定北那撿了一路便宜的,怎麼也得拿個封號將軍,越對比越讓人窩心,老天爺有時候還真是愛亂丟蘋果…… 樞密院的官員滿心糾結,政事堂的官員,連帶各家報紙的主編名筆們,也都在糾結。 武昌拿得太容易了,此時湖廣江西的局勢,就如順風順水行舟般輕鬆。 他們想起了之前抨擊皇帝時的情形,清兵大舉南下,田文鏡的江西兵和之後趕到的西山大營窮凶極惡,打得江西方面狼狽不堪。先是一縣官員死國,接著又丟了好幾個縣。 當時朝野一片喧囂,不少人甚至拐彎抹角地問責皇帝,皇帝又是閱兵,又拉老婆孩子賭咒發誓,這才勉強安定人心。 現在看來,朝野真是太過高估滿韃的本事了。除了江西兵和西山大營,北面根本就是千瘡百孔,如紙糊一般。之前傳聞孟松海直接用銀子收買了韃子的水師,大家都還不怎麼相信,這是南北國戰誒,沒這麼荒唐的事吧……可現在呢?一個謝定北,據說在軍中就是靠一張爛笑臉面混日子的前綠營軍將,不過半月就滅了湖廣總督鄂爾泰的大軍,還佔了武昌。 武昌是怎麼占的?三十萬兩銀子買的……這不比收買水師更荒唐麼?可就這麼發生了,湖北綠營,連帶湖北地方的表現,都讓朝野為之瞠目結舌。 難怪皇帝一點也不擔心呢,嚴格說來,好像自天王府時代後,皇帝就從沒把北面當回事,要圓要扁都隨意揉搓,甚至還插手滿清的皇位更迭,完全視作碗盤裡的飯菜,挑剔的只是吃的時機。 政事堂裡,上到首輔湯右曾,下到一般司曹官員,都覺得有些羞慚,聽說皇帝今日後園有事,不來政事堂聽政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各家報紙更糾結的是,這事要怎麼報?鼓吹謝定北之勇麼?壓碎豆腐渣之事,值得大書特書?那之前那些硬戰,那些熱血,又要怎麼看待? 幾家報紙的主編名筆找到雷襄請教,雷襄悠悠道:「這就頭疼了?先拿謝定北練練喜報,我沒料錯的話,接下來日日都會有喜報……而且一樁還比一樁大,要怎麼調理成鼓舞人心之文,讓報紙大賣,就得從謝定北開始。」 聖道十年五月末,謝定北這個名字,如有法力的咒言,對南北兩面造成了效果截然相反的震撼,但最初雙方的反應還是一樣的,那就是怎麼也難相信。 就因為這一點,南北兩面還都下意識地要再度確認。可南面只是朝野,而北面卻還涉及到軍政,這一確認,幾天時間又過去了。 在廬陵的錫保和張朝午確認了這消息時,鷹揚軍先頭船隊已到武昌的消息也一併傳來。 張朝午當時就軟倒在地,錫保還傻乎乎地沒反應過來,嘴裡就不停念叨著:「怎麼會呢?湖北水陸兩軍,加上武昌大營,可有六七萬人呢,這麼多兵到哪裡去了?」 「中堂敦請大帥馬上回師南昌!」 消息是田文鏡派人飛馬送來的,還給了錫保行動建議,後路已斷,這時候再打已毫無意義。武昌到九江不過四五百里水路,泛舟急進,三四天就到。眼下已是六月初七,說不定九江正陷入南蠻炮火之中。此時向回趕,還得祈禱九江守軍能扛下去。 「岳鍾琪、鄂爾泰,該殺!該殺啊!」 錫保終於魂歸現實,張牙舞爪地咆哮著。 跳了一陣,錫保也軟了下來,有氣無力地道:「老張,咱們得保後路,趕緊撤吧……」 張朝午卻聚起了精神:「大帥,咱們的後路已經斷了,此時絕不能撤!」 田文鏡雖派人來送信,可他本人卻沒什麼高風亮節,絕無帶著江西兵繼續頂在袁州方向,幫西山大營遮護側翼的好心,這會已掉頭朝南昌急奔。南蠻從袁州方向前出,正切在西山大營北歸的路上。 「南蠻雖有援軍,卻一直縮在城南,不跟我們對決,就是等的今日。咱們一旦後撤,定要遭南蠻前後夾擊,到時就是全軍崩潰之勢,十難存一……」 張朝午的話,錫保聽得想放聲大哭,為什麼啊?為什麼形勢轉眼就變了!?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唯今之計,只有打垮當面南蠻,拿下廬陵,這才是我們的後路!這條後路無憂了,我們才能北歸。」 張朝午當然有自己的用心,錫保也不是傻子,打垮當面南蠻,拿下廬陵?真如說話般輕鬆,這半月他們就不會跟對方相持而不再猛攻。雖說新來的紅衣背景很讓人瞧不起,可帶來的大炮卻貨真價實,打得他們的炮隊都扛不住,半月來已毀了三四十門炮。 可張朝午的話也很有道理,就這麼轉身開跑,十個裡面能跑出去一個就不錯了。錫保最終決定,廬陵沒必要再奪了,想辦法解決掉南蠻的援兵,鎮住對方,徐徐而退…… 想及戰局崩壞,就因為湖北那兩人,而且之前本就有所提醒,錫保再度恨聲道:「岳鍾琪,鄂爾泰,該腰斬!該凌遲!」 北京紫禁城養心殿,已是凌晨,雍正啞著嗓子道:「岳鍾琪,鄂爾泰,該死!錫保、田文鏡,該死!」 這時候他可想不到沒立主帥的責任,也沒想到四人都各自提到的難處,尤其是岳鍾琪和鄂爾泰早就有所提醒。 就算南蠻偷偷調兵回來,可湖北怎麼也有好幾萬兵丁,還有兩鎮兩協的水師制著水路。這番局勢,怎麼可能在不到一月之內,就盡數翻盤呢? 湖北水師被銀子買了,湖北綠營被銀子買了,這太扯淡了,能買得兵,還能買了將?能買得百人,能買了萬人? 雍正就覺思緒如麻,根本理不清前方局勢的脈絡,形勢到底是怎麼敗壞下來的?怎麼可能轉眼就敗壞下來? 想來想去,他就覺得,多半是自己用人有誤。岳鍾琪和鄂爾泰,頃刻間丟掉大江水路和武昌,罪不容赦!而錫保和田文鏡,握著強軍,在江西磨磨蹭蹭,打了許久,才奪了幾個縣城,一府之地都沒拿到,也是飯桶! 第七百章 長江大決戰:人心已散 雍正還真起了硃筆一揮,四顆人頭落地的心思,再一轉念,手下就這幾個可信的人能用,都殺了,還能依靠誰? 憤懣、沮喪、無奈,種種心緒百般糾纏,讓他頹然長歎,就覺整個人的魂魄、骨架和皮肉都錯開了,萬般難受。 這可不是心理感受,此時的雍正面色灰白,兩眼赤紅,乍看上去,有些像剛從棺材裡蹦出來一般。 「王以誠!拿丹藥來!」 文案上還堆著一大摞奏折,雍正強壓下心中燥亂,埋頭要繼續動筆,卻覺視線模糊不清,招呼著總管太監。 「主子,不能再吃了!」 王以誠卻沒挪腳,噗通跪在了地上,腦袋磕得梆梆直響。 「少囉嗦!」 雍正的喝罵嘶啞無力,像是灌著寒風一般,王以誠不敢違逆,含著淚地遞上了藥瓶。 一把丹藥下肚,片刻後,暖意流轉全身,雍正打了個哆嗦,視線清晰了,腦子也能開轉了。 往常他都習慣了丑時末尾,照著南蠻鐘點算,就是凌晨兩三點才睡。自前日收到武昌失陷的特急塘報,他是連軸地轉,已連續兩天沒合眼。 召開緊急軍機會議,調度各部兵馬,同時審查各地防務,尤其是大沽口和山東登萊一線,警戒南蠻自海上進擊。批閱各省督撫奏折,安撫地方和朝堂之心。召見宗室王公,強調局勢仍在掌握,不日南北將寧。 面上的,裡下的,一連串事務忙下來,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之前雍正每日就要忙六七個時辰,經常靠道士煉製的丹藥來振作精神,而這兩天更是把丹藥當糖片吃。 有了些精神,腦子稍微清醒了,讚歎賈士芳那般道士煉製的丹藥真是神效,雍正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懊惱地一拍大腿,怎麼這事居然都忘了?這才是最要緊的! 晨色初顯,一臉倦容的茹喜進到養心殿,見雍正這副模樣,心中也是一酸。她也知了武昌已失,南蠻大軍正揮軍東進,這兩日求見了好幾次,雍正忙得已沒了條理,哪裡有功夫見她。 「朕要你速速聯絡那李肆,跟他說,朕把湖北和江西給他,他還要什麼,跟朕好好談,先停下兵馬。他若是不停,朕就豁出這江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咱們南北就這麼打下去,把整個天下打爛!只要他收手,朕送上百年安寧,為了天下蒼生,朕和他可以敞開來談……」 這話雍正已準備多時了,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在這種形勢下,這麼急切地說出口。 雍正嗓子啞著,口齒有些不清,「朕要這話盡快、馬上傳給李肆,你能做到嗎?能做到吧,朕能信你,能靠你麼?」 話語模糊,卻挾著這一國危難之勢,重重壓在心口,將茹喜揣著的三分怨意也壓了下去。她眼角閃著淚花,淒聲道:「這麼多年了,皇上難道還信我不過?」 不一會兒,這壓力又從茹喜傳到了李蓮英身上。 「你帶話……不,你帶人進宮,我親自跟他說。」 映華殿就在紫禁城西北角落,帶個陌生人進來不算難事,李蓮英知道此事緊急,二話不說就出了神武門,對方似乎也知茹喜會有聯絡,一直候在神武門附近,不到半個時辰,一個漢子就被引到了一間偏僻廳堂,隔著一層竹簾跟茹喜相見。 「找你來,不是讓你給《中流》傳消息,而是要你直接給你們皇帝傳話……」 茹喜早失了通過軍情司跟李肆直接對話的管道,《中流》報花十萬兩銀子跟她搭上了線,她自然也只能用《中流》這條線。當然,她並不清楚,這個姓宋的暗牙,本就是軍情司密諜,原本被《中流》收買,現在又被軍情司「追加投資」,外加戴罪立功,已是《中流》和軍情司共用的線人。 接著茹喜欲言又止,她本要將雍正的原話說出口,可話到嘴邊,腦子卻一個激靈。 雍正這番話能起到作用嗎? 顯然不能,以她對李肆的瞭解,這傢伙根本就是照著自己的步調走,之前在江西被痛打都不回頭,硬是再熬了近半年才報復回來。而這報復顯然也是蓄謀已久的,目標直指劃江而治。 不,怕還不止,看眼下戰局,李肆分明是有復宋土的企圖。到底是復南宋還是北宋,就看代價多大。 雍正還不死心,覺得最多丟掉荊襄以南和江西,還在用魚死網破的語氣威脅李肆,人家已不是當年的毛頭小伙,而你手裡已經沒什麼牌了…… 頑固、好面子、死不認錯,比他老子康熙還要死硬! 茹喜暗暗罵著,卻是帶著哀憐地罵,那又怎麼樣呢,總是她的萬歲爺,總是她的四阿哥,她不能丟下他。 「轉告你們的皇帝,這邊皇上希望南北烽煙能平息下來,為表誠意,湖北和江西全讓給南面。此外,陝甘和江南,特別是江南,如果南面能有合適的補償,能讓北面漕糧不短,也不是不可以商榷。」 「只要南面馬上停下大軍,我們願意仿照歐羅巴人的規矩,或者是宋遼時的規矩,跟南面簽立南北和約。南……兄北弟,這都是可以的。」 「只要南面馬上停下大軍,皇上許了,可賜……賠付軍資銀兩,數目由南面提。」 「只要南面馬上停下大軍,皇上許了,可以開海通商,南北不禁來往。」 條條款款道出口,茹喜就覺自己舉著刀子在臉上一刀刀劃著,而那暗牙更是聽呆了。 真想要李肆停下大軍,就得拿出誠意,真正的誠意!此時還能保住北面江山已是不錯了,如果能換得南北安寧,三五十年後,到底誰笑到最後,這事可還難說呢。 我這是為你好,為滿人好,為大清好…… 茹喜心底裡默念著,心氣湧起,臉上那火辣辣的感覺也漸漸消散。 「且記好了,這事你須得直傳你們皇帝,若是轉到報上,那可就要壞南北大事!天下生靈塗炭,可就由你一念而決!你若是辦得好,以後北面之事,盡可以找我,我自會將北面朝廷和宮闈之事講給你,由你向你的報社討得名利。」 茹喜細細交代後,審視了那暗牙草就的手書,確認每一個字都是她的言語,再掏出一方印章,每行蓋下。 接過印得紅紅一片的手書,看清那印章上是「雍正宸翰」四字,那被李蓮英稱呼為老宋的暗牙如夢初醒,真是雍正的交代! 雍正要茹喜傳遞如此重要的消息,自然不會憑空無據,但他也沒傻到留下自己的手書,就給了茹喜這方書房印章,由她蓋章確認。雍正就覺茹喜還算可信之人,當不會有異樣心思,更不會有自己的主見。 老宋將手書貼肉藏好,一腳深一腳淺地出了神武門,仰望剛剛爬上天際的旭日,心頭忽然亂了。 這消息要是先放給《中流》,《中流》就真的砥定天下第一報的名聲了。《中流》現在可不是簡單的報紙,報紙內容有總編白小山帶著一幫報人自己搞。報紙之下,是金融大鱷——福建財團借報紙名聲經營諸多業務,跟滿清朝堂和地方的大員們都有溝通管道,已中介過大筆生意,否則也不會拿出十萬兩銀子來打通茹喜這條管道。 如果《中流》搶先報出這第一手消息,報社董局許的三厘股份就能落實,而他老宋將是名利雙收,前程…… 眼前正金光燦爛,卻被他自己搖頭驅散,他現在還是戴罪之身呢。之前給茹喜當刀子使,害得他這個暗牙也漏了底,光想著名利可不行,還得想著大義啊。 老宋招來伴當,急聲道:「找順風急遞,要他們備齊最好的人馬車船,我要親自把消息送回去。」 驚天動地的大消息由北向南秘密傳遞,養心殿裡,另一人正對雍正高談闊論,題目也是「消息」。 「湖廣亂局,謠言四起,已傳遍京城,直隸和江南是何情形,可想而知!」 「有雲岳鍾琪跟叔叔岳超龍串通,散湖北大軍於常德岳州兩處的,給南蠻留出戰機的;有雲鄂爾泰賣武昌於南蠻的;有雲田文鏡和鄂爾泰素不相合,鄂爾泰趁此機會落井下石的;有雲西山大營也收了銀子,跟南蠻在江西作戲的;更有雲……(雍正怒喝:說!徑直地說!)更有雲,是皇上賣了湖北江西,遣人在前作戲。」 「皇上息怒!臣觀湖北之潰,前因本就在另一個謠言!早前不知從何傳出,皇上此戰只是為南北議和,多取籌碼爾。除了皇上親遣的西山大營,兵丁多選自直隸的武昌大營,以及田文鏡的江西兵外,湖北綠營,並湖北地方,都惑於此謠,視此戰為逢場作戲,不願出力,甚至不以通敵為罪……」 「皇上,如今形勢,是因謠言而起,又正因謠言而亂,皇上就該先自人心下手,否則我大清江山危矣!」 噗通一聲,一個一臉苦相,年不過三十許的五品文官跪伏在地,叩頭大聲道:「臣請皇上驅謠言,清耳目,正人心!」 雍正原本整個人都麻木了,張廷玉領著這個年輕文官來,說有緊急要務時,他還非常煩躁,可此人一番話下來,像刀子一般,猛然劈開雍正心中的雲霧。 此人不怎麼清楚前後事內幕,但這話卻解開了雍正的迷惑,為什麼湖北形勢會驟然敗壞?是因為除了他親點之人外,其他人壓根就沒跟朝廷,沒跟他雍正一條心! 而此人強調以「闢謠」入手,穩住一國人心,讓如無頭蒼蠅般忙了兩天的雍正也如夢初醒。他光想著調度兵馬,想著安撫王公重臣,卻沒想著安撫天下人心。湖北潰決,就是人心散了,他再不吸取教訓,江南、直隸說不定也要步湖北後塵。 「你是……劉統勳!?翰林院檢討?好好,疾風知勁草,危難見忠臣!你說,你有什麼條陳!?」 雍正心頭豁亮,不錯啊,先帝康熙湖南遇挫,就出來了鄂爾泰和田文鏡那一批人,現在終於又能見到既忠又能的臣子了,可惜,還是個漢人…… 劉統勳朗聲道:「臣有條陳!其一,徹禁南蠻報紙,搜繳所有南蠻書籍!其二,封界絕易!阻絕跟南蠻的來往,治下地方,包括京城裡那些急遞快腳行,還有南面的票號,但凡是南蠻產業,一體查禁!其三,廣發朝廷報聞,由翰林院編撰,宣導我大清從陝甘到湖廣,從江西到江浙,形勢都是一片大好!之前打死了南蠻大將之績,就該細細道來,而前時江西勝勢,也該令天下人知曉……」 劉統勳早有準備,一條條說來,竟有十七八條,雍正聽得聚精會神。 好半響劉統勳才說完,雍正沉默許久,覺得此人言論正蘊著力挽狂瀾的大決心,方向非常正確。但他有些為難。有些條陳太過強厲,比如封界絕易,查禁產業,這也是在斷他和滿人宗室的財路。而有些條陳,比如把失敗說成勝利,對自詡為頂天立地好漢子的他來說,似乎又太丟顏面。 張廷玉擅體聖心的本事已精深到知道該體會什麼,不該體會什麼,他開口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聖人教化,也總是講權變的。細民如蟻,風吹草動就驚悚倉皇,胡亂奔走,謠言四傳,令得一國人心動盪。」 「細民需要的不是知真切之勢,而是心中安定。小兒見不得血腥,殺豬宰羊,大人都要遮其眼閉其耳,何況天下動盪?既如此,朝廷就該靜其心,絕其語,遮其耳目,由此方能安定大局。」 雍正轉了一陣眼珠,沉沉點頭:「封界絕易之事干係重大,只能徐徐圖之,清肅耳目之事迫在眉睫。朕之前本在地方立有觀風整俗使,現將其歸入軍機處,設觀風整俗使衙門,總攬報聞、書版和言禁之事。張廷玉任辦事大臣,劉統勳晉內閣學士,軍機處章京,隨同張廷玉辦事,調翰林院忠心可用之人,速速推行此事!」 就在雍正雷霆霹靂一般地推開收攏人心的舉措時,浙江杭州,杭州將軍府,年羹堯跟左未生搖頭長歎。 「皇上還以為這一戰是兩國之戰,從一開始,就是他一人,不,他和親信數人,領著親信之軍,跟南蠻一國而戰……」 年羹堯又是感慨,又是冷笑,幸災樂禍的味道濃烈無比。 他沉沉道:「你這就去龍門吧,我也準備動手了。」 第七百零一章 長江大決戰:天下大亂 「……便是如此了,劉總管,韓都督,為免江南生靈塗炭,還望高抬貴手。」 龍門,江南行營,左未生一番話說完,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和江南都督韓再興同時呆住,都有再揉揉耳朵,確定自己沒聽錯的衝動。 「左未生雇了鏢局,去處是……」 左未生告辭後,動向也由行營密諜偵知,聽了去處,兩人對視,之前只是敷衍左未生,此時卻覺這是最佳選擇。 劉興純當然希望江南不戰而下,但對此事還有顧慮,「年羹堯要挪窩,也免了我們在江南大打出手,可難保他是揣著什麼陰謀。此人心狠手辣,腳跟飄忽,絕不可小覷。當年范獨眼就被他擺了一道,雖只是面上吃虧,卻平白幫他度一大劫。」 韓再興卻道:「若是不想讓江南化作白地,更應該擺出大戰的姿態!年羹堯有什麼盤算無所謂,只要他不擋咱們道,隨他自去。懷遠軍現在已聚兩師,只要等白燕子的海軍趕到,咱們就馬上動手!」 劉興純深呼吸,收復江南,就在眼前啊,「我已經有些等不急了……」 正激動難耐時,部下又報上一樁北面大事,所涉地域竟跟左未生去處一致,兩人心頭一跳,對年羹堯此舉的疑惑頓時消散大半,他們已大致清楚年羹堯的盤算。 「不愧是年羹堯,他還真敢想。」 「有當年施世驃的前例,他當然敢想。」 「雍正若是得知此事,那張臉還不知是怎樣精彩。」 「那是陛下的樂子,咱們該樂的是李紱那張臉。」 兩人嘿嘿笑著,而在蘇州府江浙總督衙門,李紱果然繃著一張臭臉,臉肉都快擰抽了筋。 「南蠻已佔了武昌,不日將下九江,再順江奪了安慶,江寧就在南蠻兵鋒之下,那時龍門南蠻振臂一呼,江南就沒了!江南沒了,你們這些人還能有什麼活路?你們不是謝定北,不是何孟風,不是岳超龍!你們只是螻蟻!南蠻絕不容你們!」 「南蠻的江南行營在各州縣暗募差人,為的就是替掉整個江南綠營,到時你們不僅沒了生計,還要被南蠻盡數打為囚力!若是看過南蠻的報紙,你們就該知道,南蠻在南洋四處拓業,不僅抓土人為工奴,囚犯、戰俘全都要用!你們若是去投南蠻,下場如何,小兒都知曉!」 李紱正在恫嚇一幫江南綠營兵頭,湖北綠營的朽爛讓他萬分警惕,不僅急急整肅了綠營軍將,還將督標的兵頭們都拉了過來,勸撫加威壓,想將江南綠營牢牢掌握在手。可看兵頭們一個個臉色麻木,回應也有氣無力,就知效果並不怎麼樣。 李紱是飽學之士,不懂兵也不重視治兵,就覺只要文臣威嚴在身,學問道理在心,就能如揮臂膀一般驅策武人。雖掌江蘇各地多個釐金局,一年有上百萬兩銀子使喚,卻大多花在了正人心,修文治的事情上,主政江浙多年,江南綠營就沒什麼起色,也難怪年羹堯評判說李紱懂聚錢不懂用錢。 湖北綠營的教訓太過深刻,李紱急吼吼地想要亡羊補牢,但他自己都心知肚明,此時才治兵,已經晚了。但胸膛中揣著一顆大義之心,李紱還在盡其所能。 正訓得唾沫漫天飛,幕僚在外慌張招手。 衙門後堂,聽幕僚一通講述,李紱臉色由黑變紅,再由紅變青,頹然道:「形勢居然敗壞到了這等地步……」 接著他腰一挺,牙一咬:「豈能容他年羹堯先下手?跟他的人說,他自收拾自己的地盤,江蘇這邊,我李紱自會動手!」 幕僚哀歎道:「來不及了啊東翁,年羹堯說皇上許了便宜行事,他的兵已經進了蘇州!」 李紱驚得被自己口水咳住,一邊咳一邊指向門外,「快!快……」 蘇州織造府,李煦對前來報信的蘇州知府常斌搖頭道:「我早有所料,皇上定不放過我。為先帝辦事數十年,我可不敢背上不忠之名,就由得李紱來吧。」 跟李煦早已穿了同一條褲子的常斌跺腳道:「哎呀,哪是皇上要來拿你,是那年羹堯想要渾水摸魚!杭州織造已經被他抄了,現在就盯著大人你和江寧曹家!」 李煦兩眼圓瞪,年羹堯……他怎麼跳了出來?沒得雍正旨意,就敢擒官抄家,這簡直就是造反啊! 常斌急得幾乎跳了起來:「天下已亂!非但年羹堯想要渾水摸魚,李紱也是一樣的心思!知道大人你們這江南三織造積有厚財,平日還為皇上不喜,正是給你們扣上裡通南蠻的帽子,藉以掠財的好機會!」 李煦倒抽了口涼氣,天下已亂了? 天下亂沒亂還看不清楚,江南已亂了。李煦匆匆而逃,還不忘給江寧曹家傳去消息。他前腳剛走,李紱的督標人馬後腳就到。沒多久,年羹堯的兵也到了,兩方人馬在蘇州織造府裡拔刀揮槍對峙,最後達成妥協,各搶一半…… 李煦不過是肥羊之一,年羹堯派出的精悍小隊,散在蘇州、杭州、寧波等幾府,照著名單,直奔豪商富戶,直接開搶,甚至還有小隊正急赴江寧。 李紱晚了一步,也沒年羹堯這般肆無忌憚,就只在蘇州城裡清理那些平素跟南蠻交好的豪商。消息傳開,江南豪商個個肝膽皆裂,帶著妻妾兒女,拖著細軟金銀,蜂擁逃向龍門。 「天下已亂,要守江南,就得先握住銀錢!否則難以聚起人心。年羹堯不僅看得透徹,下手也真是狠辣……」 沒撈到多少銀子,李紱又恨又贊,接著他注意到了一件事,年羹堯沒動江南銀行…… 「他有膽抄三織造的家,無膽劫南蠻的錢袋?他無膽,我有膽!怕南蠻報復?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是撕破臉面,定江南生死的時候!」 李紱惡向膽邊生,幕僚還在猶豫,他怒聲訓斥著。 六月十八日,江南亂局達到了高潮,李紱的江浙督標圍攻江南銀行設在蘇州的總行,密集的槍聲迴盪在這座已安寧了八九十年的繁華都市裡。 天下大亂,人心已散,江南的清廷官員表現各異就是最好的註解。李紱攻江南銀行,蘇州知府常斌卻指揮蘇州城防營佔住一面,為江南銀行輸送彈藥糧米。十九日,更有號褂上寫著「杭旗」的大隊兵丁攻向督標,竟是年羹堯的抄家隊。江南銀行只有一兩百護衛,居然在這場風波中安然無恙,總行裡的二三百萬兩現銀毫髮無損。 李紱實在難以相信,他時時向這些縣府官員宣講大義,地方人選也大多是他這個江浙總督點的,臨到國難之時,竟然視他這個江浙總督於無物。 縣府官員們,特別是蘇州知府常斌卻是在跳腳大罵李紱。他們可不是有心投效南蠻,對他們這些地方官來說,不維護住正常秩序,又怎麼能安一城百姓?安不了一城百姓,這不是直接把江南拱手讓給南蠻麼? 天下已亂,對李紱和地方官來說,江南命運如置身雲霧之間,誰也看不清,他們還在努力盡著自己的職責。可惜,因為對這命運的不同理解,他們的努力也方向各異。地方縣府都覺得正跟年羹堯比拚誰搶得多的李紱已發了瘋,不僅不配合,還死命的阻攔。像蘇州知府常斌這樣既跟龍門有來往,在北面又有自己關係的官員,更是直接捲袖子打李紱的臉。 李紱已不敢信任江南官員,讓自己的幕僚親信帶著還能用的綠營,奔赴蘇州、鎮江、江寧和淮安各府州縣,直接摘了縣府官員的頂戴,把握軍政大權,跟即將大舉進犯江南的南蠻抗衡,同時也排擠趁亂食利的年羹堯以及江寧將軍趙弘恩,京口將軍巴讚這三股勢力。 「天下已亂!正是顯我輩忠肝義膽之時,大義社要牢牢守住松江府,清剿所有漢奸!」 松江府,接了諸葛際盛命令的林遠傅召集人馬,衝向華亭縣的縣衙,他那張文弱面孔正因興奮而漲紅扭曲。諸葛際盛得了候補道,執掌整個松江府,而他只要摘掉華亭縣的頂戴,拿到知縣大印,他林遠傅就是知縣老爺。 不管是松江府還是華亭縣,主官身邊都圍滿了南蠻的師爺,幾如傀儡。林遠傅對此認識很深。他組織起數百大義社的生員,鼓動了好幾千大義社的外圍成員,都是因南蠻商貨湧入而損了利益之人,拉出浩浩蕩蕩大隊,直撲縣衙。 還沒見到縣衙,大群衙役湧了出來,後面跟著更多民人,不少人腰間還別著長長的剪刀,正是剪刀會。 衝突很快從言語上升到肢體,唾沫也升級為四濺的血水。有宿敵剪刀會引領,大義社的隊伍很快就崩潰四散,林遠傅雙目赤紅,朝著前方依稀相識的一個身影怒吼道:「走狗!南蠻的走狗!你們都不得好死!」 砰的一聲,一根棍子從旁揮了過來,正砸在林遠傅的臉頰上,幾顆牙帶著血水噴得老高。一個衙役看著在地上打滾的林遠傅,一口唾沫吐到他身上:「說誰呢!?誰是南蠻的走狗了?咱們就算是走狗,也是大清的走狗……」 剪刀會的首領,昔日賣帽子的徐茂林努力擠開人群,想要抓住林遠傅,這是最後一個仇人了。而衙役的話讓他份外糾結,這傢伙真不知自己的薪餉是龍門的江南行營開的,還以為自己是在替滿清朝廷辦事? 徐茂林沒有抓到林遠傅,即便是華亭知縣前來感謝,他也沒給什麼好臉色。而華亭知縣的一句話,更讓他腦子發暈。 「華亭終究是朝廷的華亭,絕不是某些督撫自家的後院!我們父母官,總得為一縣鄉親父老辦事。徐會長名望過人,膽識不凡,願不願意屈就華亭練總之職?」 徐茂林心說,你到底是哪邊的人啊?而我當了這個練總,又是哪邊的人呢? 身處此時的江南,不管是官是民,亂相已亂得讓人快神經分裂。 北京紫禁城,雍正手哆嗦著,白淨的折子上頓時留下一道猩紅粗痕。 「山東白蓮教、彌勒教作亂,安徽聞香教作亂,山西紅陽教作亂,李衛已遣直隸綠營分頭剿捕。山西和安徽兩處規模不大,應無大患,可山東亂相大作,白蓮教賊人聚眾數萬,已破巨野和嘉祥兩縣,彌勒教也有上萬賊眾,破了青州樂安……」 天下大亂! 張廷玉的話音如天外飄來,聽在雍正耳裡,份外不真實。 武昌失陷,湖北糜爛,這還只是南北軍事。可直隸一下子爆出這般反亂,李衛在折子裡已是哭嚎連天,滿篇「盡忠死事」的淒涼之語,讓雍正恨不得暈厥過去,試試看醒來時是不是僅僅一場噩夢。 幾位軍機大臣都在,馬齊忽然來了一句:「年羹堯急報兵部,說徐州也有白蓮教活動的跡象,他怕徐州出了問題,南蠻趁勢北上,正跟李紱配合,一面肅清南蠻在江南的哨探內應,一面會同江寧將軍趙弘恩和京口將軍巴贊,出兵徐州,穩住人心。皇上也知道,江南綠營已不堪用。」 這事雍正知道,年羹堯在折子上說過,想及前一陣子,年羹堯還在折子裡說,一旦南北形勢有變,就把江南打爛,至少是擺出打爛的架勢,雍正心頭又是一陣惡寒。當時他還不以為意,本就不再信任年羹堯,江南也已是再難保住的地方,要怎麼折騰都已無關大局,只要在最後能攬得盡可能多的利就好。所以他給年羹堯暗示,到時可以動杭州織造,但得把銀子繳足。 現在回想,年羹堯仿若預見這大亂之勢一般……雍正想得邪火上升,甚至隱隱覺得,這事是不是年羹堯暗通南蠻搞出來的? 這個方向太可怕,雍正不敢細想,就希望茹喜的話能盡快傳過去,趕緊跟那李肆停戰,才能專心收拾治下的教匪。可那李肆會不會趁火打劫?他真要獅子大口子,那該怎麼辦?如今這形勢,朕即便想打爛天下,也難以威脅到李肆了,因為天下已開始潰爛…… 「主子!主子,不好了!內務府被圍了!」 雍正想得腦仁發痛,一人如喪考妣一般地衝了進來,是內務府主事高斌。軍機們大怒,正商議軍國大事呢,內務府的包衣來湊什麼熱鬧? 「包衣們在向總管討要家人,京城風傳西山大營已在江西全軍覆沒,滿軍營無一人逃脫。包衣們哭喊震天,都說十年前的禍事又來了……」 高斌話語前後不搭,可眾人一聽,辮子都要豎了起來。 雍正更是如被一柄利劍從百匯直透尾椎,完了……他居然忘了西山大營! 他當然不是真忘了,而是之前不覺得是重點。西山大營之前在江西雖未建功,可戰力還是顯了出來。能跟南蠻正面硬幹,在江西佔盡優勢,怎麼也該無存亡之憂。武昌失陷後,田文鏡和錫保都有折子傳來,除了罵岳鍾琪和鄂爾泰,外加叫苦外,也沒覺出有多險惡。 讓雍正異常恐懼的是,他忘了西山大營的滿軍營關係著一國滿人的心氣。滿軍營並不都是滿人,有眾多漢軍旗人。但各級軍將都是滿人,跟王公宗室,貴胄之氏不是主奴關係,就是沾親帶故。要真如謠言所說的,滿軍營完蛋了,他這皇帝可就再握不住滿人的人心。 謠言啊謠言……之前劉統勳所說,真是金玉良言。 「海望是怎麼辦事的?著他趕緊查謠言的出處!」 雍正開口就將罪責扣到內務府總管海望的身上,同時還在想著,該怎麼安撫下內務府的包衣。 「萬歲爺!不好了!」 可內務府的事還沒理順,總管太監王以誠衝了進來。 「大群夫人格格們都聚在宮門外,討要他們家中的子弟……」 軍機中幾人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其中馬齊更是眼皮也不眨,似乎早已心知肚明。 雍正又覺得眼前模糊了,他趕緊從丹藥瓶子裡摸出兩粒,仰頭吞下,這才將快衝破了頭頂的灼熱氣血壓下去。 他冷冷笑道:「好啊,好啊,咱們這邊的女子,也學著南面,開始上下跳騰了。」 何止是女子,雍正此時是沒看見,整個京城,無數八旗貴人的府邸前,跪著無數老弱婦孺。普通的旗民找佐領討家人,佐領找參領討家人,參領找協領都統,協領都統去找貴胄大氏和宗室們,而宗室們則遙遙望著紫禁城。 雍正十年六月,北京城數十萬滿人,心緒都凝在了一起,被厚重的陰霾壓著。而他們所望的方向,那個靠冷厲、無情和鐵血手腕上台的皇帝,身影正漸漸模糊,光環正漸漸褪去,就如十年前的康熙。 第七百零二章 長江大決戰:有停戰,無和談 「江南三將軍退守徐州,只剩李紱還在江南刮地三尺,雍正已對江南失了信心。」 「直隸、山西、河南和山東的綠營本在向安徽匯聚,可幾地教匪作亂,這些兵也只能回頭去剿匪。」 「就算他調關外滿州,也需要時間,臣以為,這消息可信,雍正的確有心講和。」 「他就急著停戰,江西的西山大營可是他的命根子。」 黃埔,天壇南面政事堂裡,人聲鼎沸,內閣和各部官員臉上放著紅光,都在熱議一份手書,被汗浸得發黃的手書。 雍正求和誒!姿態還放得這麼低,連南兄北地都說出了口,對眾多腦子裡依舊殘留著儒家觀念的官員來說,這才是最有價值的勝利。 次輔鄔亞羅看不慣眾人這表情,聳肩道:「這面子有什麼好樂的?等咱們殺到北京城下,讓他叫爹爹叫爺爺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眼下天下大勢都在咱們手裡,唯一擔心的就是北面那些教匪,什麼白蓮彌勒的,他們要是搞大了,咱們以後收拾起來可要花大力氣。」 湯右曾點頭,總結道:「小節還可以細商,和議卻是必然。雍正心切,不僅讓江南,陝甘都可以談,我們是不是先釋善意,暫緩兵鋒,容西山大營北退?」 三省各部官員同時點頭,李肆心說還好,沒讓你們這幫腦子還被仁義道德泡著的文臣來主掌外政軍務,就知道你們是這德性…… 「不然!」 「不可!」 「不行!」 沒等他開口,次輔范晉,樞密院左知政蘇文采,還掛著翰林院學士頭銜的唐孫鎬和通事館知事小謝同聲反駁。 「田文鏡和西山大營血債纍纍,不把他們解決掉,如何向國人交代?」 「江南和陝甘,即便雍正不讓,咱們伸手拿也費不了多少力氣,又怎能容他當作籌碼?」 「他雍正說打就打,說停就停,他以為他是誰?」 兩邊吵了起來,政事堂這邊的理由也很充分,並不是一味的迂腐。 「開放通商,自由來往,這才是我們最想要的!先釋善意,也是促成此事,這可不是光靠打就能打得出來的。」 「是啊,此事若成,不僅一國之民得利,也能如調治江南一般,在北面徐徐圖之,日後拿回中原乃至漢唐之土,就要少費許多力氣。」 樞密院、翰林院和通事館卻質疑雍正的用心,通商來往,就是動滿清治理根基,雍正會有那麼愚蠢? 政事堂卻認為,跟滿人江山比,這是未來之患,眼下之患就是西山大營,以及北面人心潰決的勢頭,雍正為了解決眼下之患,甘願吞下未來之患。 雍正開列的條件裡,確實有不少是很難用軍事拿到的好東西,兩方人馬就此爭吵不休。 李肆嗯咳一聲,堂中頓時靜寂下來。 「你們都犯了一個錯誤……」 剛才李肆一直在整理思緒,現在已有了結果。 「你們把滿清當作一個整體,把雍正跟滿清等而視之,真是這樣嗎?真是這樣,湖北為何潰決?江南為何崩解?雍正已不能掌控形勢!就如這張紙……」 李肆舉起老宋十來日狂奔,從北京傳到黃埔的手書。 「朕不信這是雍正自己的意思,上面開列的條件,既讓讀書人動心,也讓工商動心,更讓一國民人都覺有了面子,條條都直指我英華一國人心根基,他雍正真對我英華這般瞭解,之前還敢悍然南侵?還妄想奪得更多籌碼,逼和於朕?」 李肆微笑搖頭:「朕覺得,這不是雍正本意,他是個極要強的人。就算他願讓地,願開放通商,也不願認什麼南兄北弟!便是緩兵之計,虛言許諾,他也不願!這定是茹喜自作主張,她很知我英華根底,她知道開什麼條件,可以讓英華一國,讓朕動心。」 眾人愣住,還有這種可能? 沒錯,這手書是從茹喜那傳出的。而大家從來都以為,茹喜不過是雍正和聖道兩帝聯絡的管道,不可能有自己的主見。可他們哪能像李肆那樣,對茹喜有那麼深的瞭解。 范晉有所瞭解,也有了更多推想,「陛下這麼一說,讓臣想到了年羹堯。看來他北退徐州,可不是雍正的安排。他的幕僚左未生去了山東,想必年羹堯下一步就是借剿匪之名入山東,自成一方。」 蘇文采嘖嘖道:「到時他年羹堯踞淮左山東,南抗我英華,北剿教匪,雍正都不敢隨意動他!好盤算!」 顧希夷也若有所思:「還不止如此,年羹堯還護著江南銀行,沒讓李紱奪了銀子,這事在南北兩面都討了好。龍門還傳來消息,他跟多家米業公司通了聲氣,還在杭州和鎮江兩次大會漕幫人馬,我看他是存了把控漕運的心思。」 自英華佔據龍門後,滿清朝廷對江南的控制也越來越弱,以往漕運是直征米糧,現在卻已漸漸改作征銀,再在江南攤派「官購米糧」,以一石四五錢的低價,買糧食北運。買糧食的銀子也攤派到各地釐金局,繞了一大圈,基本能保住漕運,漕運也由此從強制的賦稅變成了半官半商的事業。 由於漕運已更多偏向商業,牽連了數十萬人的生計,所以清廷不太擔心英華強行切斷漕運。而這龐大生意,現在還分散於漕幫、官府和糧業之手,年羹堯要是能握住,那也等於握住了清廷的咽喉。 這就是個曹操……或者說,是想著當曹操。 眾人第一反應就是如此,而曹操出,天下當然已是大亂,剛才所議,頓時失了依據,堂中頓時一片啞然。 李肆卻不以為然:「年羹堯……跳樑小丑而已,以為這天下還是往日的天下,能容得群雄而起?他當不了曹操,朕看他更多是想當袁大頭……」 袁大頭是誰? 眾人狐疑,說溜了嘴的李肆趕緊轉開話題:「雍正真有誠意,就該擺在明處,靠一張紙就想止住數十萬大軍,他當我們一國全是小兒呢。」 皇帝一錘定音,大家都沒話說了。 可這張紙畢竟蓋著雍正的印鑒,從紫禁城裡傳過來,總得有個回應。 李肆咂咂嘴:「送臉上門,不打不快……」 無涯宮大中門的側殿裡,數十名各家報紙的總編群聚一堂,個個激動難耐。門下省報聞司緊急召集他們,說皇帝有話要廣傳天下,由他們報紙來遞話,這是立國以來頭一遭啊,他們報紙還真成了民間所謂的「小御史」,成了上情下達,下情上傳的官方管道。 聖道十年七月初八,華夏史上第一次新聞發佈會召開,而目的則是……打臉,打雍正的臉。 幾乎累垮了的老宋也作為《中流》代表出席,當內廷秘書監楊適將那份手書還給他時,他還一臉怔忪,難以置信。 「《中流》可以保留這份手書,但消息就不能單獨由你們傳了,陛下要所有報紙都道明此事。」 李肆沒有出席發佈會,他正忙著跟樞密院緊急會商對策,年羹堯蹦了出來,對南北局勢會有一定影響,必須調整江南部署。 楊適清嗓子,正衣冠,先介紹了雍正通過「非正式渠道」傳遞求和意願的消息,接著將皇帝的手諭念給了數十名報紙總編。 「陛下有言,為天下蒼生計,戰火可緩可平,但我英華乃華夏正朔,絕無可能跟韃虜言和!因此……有停戰,無和談!任韃虜提再多條件,都是以我華夏為籌,也絕無可能許認!何時何地停戰,都以我華夏之利為慮,不容韃虜置喙。」 「韃虜真有罷戰之心,就該令前線官兵馬上棄械投降,各地官府,也該馬上出衙請降。北京城的韃酋也該領著族人,負荊出城,以精誠恭順之心,候我華夏審裁!」 楊適一番話,引得殿中一片嘩然,好!好……好解氣! 幾日之內,「雍正求和十八條」就登在各家報紙上,廣傳英華一國。國中人心一片歡騰,韃子皇帝求和了呢!還這麼奴顏婢膝,南兄北地這話都說出了口。 絕大多數國人都覺心氣無比昂揚,英華立國時,大家都還隱隱有一種反賊的自我認知,雖然國勢蒸蒸日上,但這種心理總還是難以消去。英華是華夏正朔,英華國民是華夏之民,大家自己這麼看自己,可洋人之外,不僅北面滿人不認,漢人也不認。 現在好了,韃子皇帝低三下四地開口,還認英華為兄,咱們英華至少已復了昔日宋時的地位,真是大快人心! 這還沒完,韃子皇帝姿態已擺得這麼低了,可咱們的皇帝卻壓根不理。有停戰,無和談,說得好啊,打累了可以暫時停手,卻絕不跟你韃子談和!談和就意味著認了你韃子竊佔我華夏,到時復我華夏,復漢唐之土,咱們就沒大義名分了。 國民們此時當然沒那功夫去想之前的《滸墅和約》,反正那和約的主體也是在講鈔關租約。也沒去想「有停戰,無和談」不過是名義不同,實質無差。更沒去想他們的皇帝,連帶朝廷其實很沒有節操。之前為立足江南,一門心思要跟滿清兩國對立,而現在為了打雍正的臉,口風一改,滿口叫著韃虜…… 即便想到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在這個時代,外事本就無節操,更何況對上滿清這種節操負無窮的政權。 一國人心亢奮,而在無涯宮後園,李肆的婆娘們也笑成一團,能這般欺負雍正,真是夠開心的。 妃嬪之中,朱雨悠對時勢看得最深,她有些擔憂:「雍正會不會被氣死啊?當年康熙就因為戰敗,氣得中風……」 李肆一愣,這事確實沒想過,就顧著快活了。 蕭拂眉搖頭道:「那人心志強韌,哪能那麼容易就被氣死?不過心火焦躁,肺熱氣亂,身體出點狀況倒是肯定的。」 李肆也點頭,雍正這種人,殺父殺弟,篡位奪國,心理哪會這般脆弱…… 第七百零三章 長江大決戰:最後的瘋狂 置身光怪陸離的虛空中,無數事物閃電般掠過,他盯住了這些光影,想要仔細辨清,卻多是模模糊糊一團。而那些認得清的,卻又讓他痛苦萬分,似乎有千萬刀刃在魂魄上戳劃。 「皇上恕罪……」 那是十多年前,廣州光孝寺,李衛抱著他跳進了糞坑,那黃黃的色彩讓他幾乎發嘔到暈迷。 「王爺的大決心呢?」 那是十年前,康熙在暢春園生死不知,隆科多遞來消息時,茹喜的低沉話語,激得他根根汗毛起立。 「主子!」 那是清溪書屋外,一個小宮女跌跌撞撞跑出書屋,嘴裡喊著萬歲爺還沒怎麼的,李衛和常保盯住了他,眼瞳裡刀光滾滾。 「你——!」 刃光爆亮,半片腦袋飛起,下半截腦袋裡,舌頭還在彈著,吐出的卻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落地的半片腦袋忽然變作了一整顆人頭,骨碌碌滾到了腳下,那人頭兩眼一睜,他就覺渾身每一絲皮肉,每一滴血都在驚聲尖嚎,皇阿瑪——! 「你好狠!」 「你也有今日!」 那人頭變幻不定,一會是皇阿瑪,一會是阿其那,一會是塞斯黑。 「四哥——!」 最後那人頭卻變作了十三弟允祥,他不是剛去了麼?難道這是他在托夢? 「四哥,我以為我默默幫你顧著滿人的根本,你就能救下大清,可沒想到……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居然奴顏婢膝,向南蠻乞和……」 那人頭咬牙切齒地說著,他魂飛魄散地搖頭,不,那不是他的本意! 「主子……主子……」 天頂的呼喚聲漸漸清晰,雍正心念一閃,虛空驟然破碎,魂魄也回了身體。 睜眼發現自己躺在榻上,一身已經汗透,雍正就覺頭痛欲裂,疑惑地道:「朕方才不是還在批折子麼?」 塌邊跪著的王以誠涕淚縱橫:「哎喲!主子總算是醒了!主子已暈了半日,外面軍機們正在查太醫們的方子……」 已過了半日? 雍正呆住,而記憶也一絲絲從又僵又痛的腦子裡抽了出來。 先是收到十三去了的消息,他自是傷心欲絕,但卻還能頂得住。畢竟十三的病情已拖了大半年,心中早有準備。 但接著又看到了《中流》報…… 一想到報上頭版的大篇文章,雍正又覺得太陽穴蹦蹦直跳。報上甚至還翻刻了那張手書,專門套了紅,手書上的密密印章紅得刺眼,是他雍正的印鑒! 當時他眼前就模糊了,還以為只是轉瞬間的事,卻不想已過了半日。 「擺駕……去映華殿!」 紅顏禍水,古人誠不欺我! 雍正顫巍巍起身,不顧王以誠乃至外面軍機和太醫們的阻攔,直奔映華殿而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串通李肆?是不是那李肆又要安排誰?你領著李肆之命,要來禍害朕!?」 映華殿裡,雍正咬牙切齒地盯著茹喜,恨不得將這個女人生吞活剝下肚。他百般信任她,還給了印鑒,由她傳話。可沒想到,她居然將自己平等相商的和談歪曲成奴顏婢膝的乞和。「雍正十八條」?是茹喜十八條! 這消息要被朝野當真,他雍正還當什麼皇帝!?可恨還有他的印鑒,他要斥責為南蠻搞陰謀傳謠言,也難讓朝野全心信服。 茹喜也是一臉迷茫外加惶然,她以為已經夠瞭解李肆了,卻沒想到,南北相隔十多年,李肆的帝王之心已經這般豪壯,壓根不在乎她,不在乎雍正,甚至不在乎大清了。 「臣妾……臣妾也不知,什麼都不知……」 看茹喜胡亂搖著腦袋,一副想要推責的模樣,再想到之前是她在慫恿自己出兵,雍正忽然覺得,今日這危局,全都拜此女所賜! 啪的一聲,雍正一耳光扇到茹喜臉上,用力之大,茹喜幾乎是轉著圈地飛撲到地上。 「你不知!?你多能啊,不是一手操弄著大清麼?你就趴在地上等著吧!」 雍正暴怒地出了映華殿,茹喜在地上躺了好半響,起身時,一邊臉面已腫起老高,還噗地吐出口帶血的唾沫,混著一顆牙。 她兩眼發直,呆呆笑道:「四阿哥,他終於碰我了,可這第一次,卻是一巴掌……不,他已不是四阿哥了,他是雍正皇帝,呵呵、哈哈……雍正皇帝,幾個人擁著就正了位子的皇帝。」 「姐姐!」 不多時,一個宮婦衝了進來,見茹喜這般模樣,失聲驚呼著。 「姐姐?你還當我是姐姐?你怎麼沒跟著他去?你是奉他之令,來打我另半張臉的麼?」 來人是茹安,看著她隆起的小腹,茹喜一顆心猛然炸開。 先是抄起桌子上的茶杯,甩手砸在茹安的頭上,接著再揮起圓凳,蓬蓬掄到茹安的身上。 「姐姐!饒了我!別打肚子,別!那是皇上的——」 即便茹喜力弱,可圓凳掄在茹安身上,也是咚咚作響,一兩下砸在腦袋上,血水長流。而茹安在地上翻滾著,還死死護住了肚腹,下意識地向茹喜討饒,卻如火上澆油,讓茹喜手上更有了力氣。 茹安淒聲喊著:「也是姐姐的!妹妹這是在代姐姐服侍皇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姐姐的!」 茹喜終於停下了手,她跌坐在地,癡癡搖頭:「沒了,沒指望了……」 血水染了一身,手臂也像是被砸脫了臼,可茹安卻用一隻手撐著爬了過來,扯住茹喜道:「是姐姐給了妹妹這榮華富貴,給了妹妹這命,姐姐什麼都沒了,還有妹妹啊!」 多年前,跟著這小丫頭在石祿相依為命的記憶湧上心頭,而在黃埔無涯宮裡,又被李肆身邊的一個惡女用短銃同時破了紅丸。進了紫禁城,姐妹倆相互慰藉,好幾年都纏綿在一起。茹喜心說,是啊,除了這個妹妹,她已無人可依了。 不,還有一個人…… 茹喜淒聲喊道:「小李子!你主子脫不了罪,已經完了!你就到茹安身邊,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門外響起蓬蓬叩頭聲,裡面動靜這麼大,李蓮英自是早就來了,但見是主子整治茹安,他當然不敢出聲。而現在主子這話,根本就是在交辦後事。想到主子前途未卜,卻還念著自己,李蓮英邊叩頭邊哭。 輕輕撫上茹安的肚子,茹喜低聲道:「那你就代姐姐,好好活下去吧……」 沒多久,一隊侍衛來了映華殿,二話不說,就將茹喜押走。茹喜早有所料,她自作主張,害得雍正丟了那麼大臉面,光是一個耳光,可平息不了雍正的怒火。 「我在下面等著你……」 被丟進內務府監牢時,茹喜就覺這十多年歲月如一夢,已沒了活下來的心氣。 養心殿,雍正卻滿心振奮,召集軍機重臣,細細佈置軍國之事,他絕不認輸! 當年他無一絲勝算,卻能在奪嫡大戰裡笑到最後,眼下形勢遠未到全盤崩解的地步。 傅爾丹還將南蠻壓在漢中,岳鍾琪死守澧州,鄂爾泰正保荊襄,田文鏡還在守南昌。錫保自陳只要戰敗當面南蠻,全軍就能安然回師,李紱還在盡力搜刮銀錢,壓住江南亂局。江南三將軍也能明辨時局,主動退守徐州門戶,年羹堯即便有異心,此時所為也是利於大局。李衛雖才具不足,可聽說這段時間也是競夜未眠,就忙著調度人馬,鎮壓教匪,不到五十,辮子已全白了。 臣子們還在盡忠,他這個主子,怎麼能放棄呢? 眼下最緊急之事,就在於收拾人心。 「南蠻趁亂播散謠言,觀風整俗使衙門就得以雷霆霹靂之勢,清肅謠言!但有藏南蠻報紙書籍的,殺!但有口傳南北時局的,殺!」 「清查湖北綠營並地方之前所為,但凡通敵者,殺!」 「清查江南地方縣府,但凡為南蠻所制,替南蠻辦事的,殺!」 雍正的三殺令就這麼出籠了,一時間,直隸、山東、山西、河南、安徽等省,英華的報紙書籍杳然無蹤,而辦事賣力的地方,劊子手砍人日日不停,城門口上掛起了長長一串人頭,其中不乏在街巷茶樓閒聊裡說起南北和議之事的倒霉鬼。 湖北綠營軍將全體遭了殃,被荊州將軍查弼納借湖北軍議召集一處,全數抓了起來,千總以上,上百顆人頭掛在了將軍府外,只有之前那魏洪、韓登和吳文仲三人組感覺不妙,先跑到了岳州投誠。 江南方面,原本政令體系就因英華侵蝕,李紱刮地而亂成一團,想整治縣府官員也力不從心。但李紱手下有能人,像諸葛際盛這樣的,覺得官面上治不了那些人,也要背地裡動手,如此方能震懾人心。他出動了大義社,以討賊的名義刺殺了蘇州知府常斌,使得江南更顯潰亂。 在這時候,周昆來驟然崛起,他聯絡了諸如剪刀會這樣的組織,幫著其他府縣官員清剿大義社,江南也由此陷入四面割據的形勢。年羹堯帶著另外兩位將軍,勢力跨杭州和徐州一帶,周昆來等在海門松江,李紱把住了蘇州以北,連同江寧和鎮江。 這時候,天下都在看英華,自攻破武昌後,英華大軍腳步就緩了下來。在雍正和他的幾個得力臣子拿出了十二分力氣,幾若瘋狂地抗阻下,英華大軍是被嚇住了嗎? 「田文鏡的南昌城防還真是不賴,可跟蒲林和沙廉比繆差得太遠了,三十斤炮足矣!」 南昌城北,重炮一字擺開,趙漢湘這麼嘮叨著。 「開炮!開炮!」 方堂恆已是等得不耐煩了,武昌他沒來得及出手,泛舟到了九江,田文鏡在江西下了大力氣建設城防,人心也聚得牢,先頭部隊很難下城。只能留兵牽制,大軍繼續前進,直進鄱陽湖,圍住了南昌,等到趙漢湘的重炮一路跟上。 半月前九江已下,而從鄱陽湖到南昌,重炮拖運也需要時間,現在才有十六門三十斤炮就位,可方堂恆已經等不及了。 一門門炮發出震天巨響,一片片城磚垮塌,沒多久,幾處缺口被打開,卻見無數軍民守在缺口後,準備跟紅衣兵決一死戰。 「繼續炮擊!飛天炮也上!民人?這時候還要頑抗到底,那就是鐵了心跟韃子一條路走到底,不管了!」 方堂恆壓力很大,國中正因「雍正十八條」而人心歡騰,如果他們軍隊軟了腳,始終沒進展,那可很難交代。已將大都督府搬到武昌的賈昊雖有佛都督之名,很注意無辜民眾的死傷,但這個關頭,卻沒刻意跟各路都督交代,看來也正扛著重壓。 之前趙漢湘的赤雷軍幾乎轟平了九江城,清兵連帶民眾死傷數萬,乃至江西都有「九江血屠」的謠言傳出,可賈昊依舊沒什麼話。 方堂恆心中冒著灼熱的煙氣,既然如此,那就依葫蘆畫瓢,把南昌也平了! 湖南澧州,岳超龍看著城頭飄著的「岳」字大旗,搖頭冷笑。 「傳令!總攻開始!」 他頭也不轉地對兒子岳勝麟道,後者興奮地行禮而去。 澧州城池不堅,但岳超龍火炮也不夠,之前沒急著全力攻擊。而火炮和加強他這一軍的一個紅衣師,兩個義勇軍師到位後,岳超龍胃口大了起來,他在等著岳鍾琪將荊襄綠營匯聚到位。 何孟風已奪了漢陽漢口,鄂爾泰一路北逃到了襄陽,總算有了調度資源的空間。荊州將軍查弼納沒給岳鍾琪旗營,鄂爾泰就將幾乎換掉了所有軍將的湖北綠營一路路送到了岳鍾琪手裡。 因此就在這小小的澧州,岳鍾琪此時已有了四萬人馬,而岳超龍的天威軍已有三萬多人馬。 雙方一直在對峙,而現在,賈昊交代了一句話:「別老等著所有菜上桌才動筷子,再不吃飯就冷了!」 岳超龍也覺得時機成熟,開始猛攻澧州。 江南龍門,海面船帆如雲,身著伏波軍藍衣紅褲制服的馮一定向何孟風行禮後,滿臉興奮地道:「終於要動手了,咱們可等了好幾年。」 何孟風點頭,手臂一揮:「那麼就出發吧,鎮江是你們海軍的,我們直取蘇州,然後會師江寧!」 紅衣如潮,自龍門洶湧而出,江南渦流,終於迎來了定海神針。 江西廬陵城西,鼓點滴滴答答響著,兩道排列整齊的大橫陣,正隨著鼓點相向而行。炮彈在隊列中穿梭著,帶起一路路煙塵,砸倒一具具人體,可兩面陣勢卻毫不受影響。 「漢人無勇,滿人為雄!」 「讓漢軍營看看,讓紅衣兵震震,咱們滿軍營才是天下第一強軍!」 西山大營滿軍營右翼總統納蘭瞻岱在橫陣中不斷呼喝著,鼓舞這一萬滿軍營將士。 之前西山大營急得跳腳地要跟當面敵軍對決,想把城南的紅衣兵打敗後,可以從容退卻。 可貝銘基不給錫保這個機會,他的任務就是拖住西山大營。 錫保和張朝午沒有辦法,不敢就這麼蹲在孤地裡,派左翼總統石禮哈率兩萬滿軍朝北攻,想要確保後路。可在峽江一帶,被早已嚴陣以待的陳廷之擋住。 錫保奏報雍正,宣稱西山大營無礙,為的是安雍正的心,也是安滿人的心。他很清楚,要將西山大營的實際處境報上去,一國人心都要亂掉,而他自己也沒好果子吃。 萬幸田文鏡撤退時,把軍火糧秣盡數轉給了西山大營,否則這一個月下來,西山大營已經彈盡糧絕。 但現在也差不多了,再拖幾天,西山大營的火器軍就要餓著肚子,用燒火棍跟南蠻對敵。 不管滿人還是漢人,到了這生死絕境,都陷入了癲狂狀態。已半城瓦礫的廬陵實在頂不住,貝銘基只好讓桂真的第六師出動,跟清軍陣戰。 「還沒見過這麼瘋的滿人……」 見對面滿軍不為炮火所動,一步步朝前逼近,部下對桂真念叨著。 桂真不屑地道:「又不是沒見過滿人發瘋,下場很難看的。」 大江南北,滿清將帥乃至兵丁都陷入了瘋狂境地,而當面英華眾將卻一點也沒發怵。 天道諸論裡就有這一條,聖賢也早有言:你若瘋狂,叫你滅亡…… 第七百零四章 長江大決戰:還有第三代 「王爺,蔡師傅到了……」 紫禁城乾西五所,一處清幽書房外,尖尖的嗓音響起。書房裡,一個十八九歲,面目清俊的青年道一聲快請,再低頭看看書案,戀戀不捨地將一副畫捲了起來,捲到一半,再難忍住,抖著手取過一方印鑒,吃飽了印泥,啪嗒一聲,蓋在那副畫上。畫上飛天麗人原本白嫩如玉的修長小腿,頓時像被套上了一副猩紅腳銬,份外刺眼。印鑒上的四字隸書「弘歷親藏」,將此青年的身份道明無疑。 「四阿哥,逢此時節,該得謹言慎行,下官乃外臣……」 來的是禮部侍郎蔡世遠,用詞雖恭謹,語氣卻含著訓誡。 「侍郎是我授業恩師,學有所問,請教師傅,這算不得犯禁嘛。」 弘歷不以為然,皇家本有嚴令,分府皇子不得結交外臣,可蔡世遠曾是上書房大臣,自己的詩書師傅,來往密切一些也無所謂。 蔡世遠歎了一聲,沒再說話,他也只是提醒。朝野都知弘歷雖無太子之名,卻受太子之實,康熙朝套在尋常皇子身上的忌諱,在弘歷身上卻大半無用。 「蔡師傅,眼下國勢險峻,皇阿瑪像是立在了萬仞險峰之巔,我弘歷既是兒子,又是臣子,總想著能做些什麼,為皇阿瑪分憂。看他這段日子就像是拽出了大半燈芯,正使勁燃著的蠟燭,我就心痛得緊……」 弘歷一番感慨,發自肺腑,讓蔡世遠也為之催淚。 「四阿哥能謹守己身,不為外勢所動,這已是為皇上分了憂。風雨飄搖,四阿哥就是備燭,保得天下還有光亮可盼。」 蔡世遠這話說得很直接了,萬一皇上燃沒了,你就得頂上,這才是你的真正使命。 弘歷點點頭,沒什麼驚慌乃至推讓澄清之語。跟康熙朝不同,雍正朝的儲位,自雍正登基時就已砥定。他弘歷不僅少時稟賦過人,還得康熙青睞。雍正剛即位時,龍椅還不穩,不少馬屁精甚至撒播康熙「以孫定子」的言論,宣稱弘歷是康熙看中的第三代,以此來證明雍正皇位的合法性。 「以孫定子」這說法不過是民間私傳,絕不會擺在官面上說,但雍正即位後,完全是按照皇儲的標準在培養弘歷,讓這說法在民間愚夫愚婦裡頗有市場。 這個培養不僅是在學問上,更多是在氣度上。弘歷十五歲成親後,雍正就經常交辦差事,什麼祭天、祭先皇,祭河、祈雨,弘歷已是久經戰陣。 別看這些事只是儀式,因為是代皇帝而行,儀仗和排場都得作足了。皇儲就要以此來鍛煉氣度,養出所謂「上位者」的風度,凝練出視臣民如草芥的通天心性,不如此,就會在大場面下如小民一般手足無措,將來就不能執掌天下。 跟康熙朝不同的是,雍正痛感諸皇子奪嫡,敗壞朝局,李肆之所以冒起,多少還跟奪嫡之勢有關。所以他沒有效仿康熙,讓皇子成親後就出宮分府,弘時二十五歲了,還被圈在紫禁城「阿哥所」的南五所裡,而弘歷十八歲了,已授多羅寶郡王,也還住在阿哥所的乾西五所裡。 讓弘歷去接觸實務,卻不讓其伸手過深,這也是雍正對弘歷的培養。巡視倉務、河工諸事,弘歷經常在辦,由此也熟悉了政務運轉,但又不必一管到底,完全是神仙下凡,看看即過,符合雍正主政的特點。原本雍正就恨不得天下大小事務全由自己一人而決,自不會讓弘歷來多一嘴。 在這種培養下,弘歷在朝野眼裡,氣度就格外雍容,帝王心性十足。跟康熙朝的太子比,他享受太子待遇,卻不背太子責任,自是無比從容。一般而言,老子太能幹,太強厲,兒子也就是這德性。 「但我總覺得,皇阿瑪之前用兵有些……過急,而且用兵之地似乎也有欠考慮。皇阿瑪英明神武,自是不會犯錯。該是我不識國政,思慮不及,可又難以自明,找蔡師傅來,就是想解此惑。」 弘歷說得委婉,其實還是在討伐父皇的國策,蔡世遠卻當了真,凝起精神,侃侃而談。 「南蠻冒起,挾兩樁時勢而來。一是洋夷器利,一是華夷之辨。前者火槍大炮,制滿州騎射,後者裹挾漢人之心,壞我大清滿漢一家之局。」 「先帝在位時,受諸皇子奪嫡牽累,而多年盛世,臣子們又人心頹唐,方有南北大局的破敗,徒讓南蠻坐大。」 「皇上即位,針對南蠻這兩樁大勢,定下了以器製器和樹立君臣大義,凝我大清滿漢人心兩策。南北能保十年安寧,已是皇上莫大功績。若非如此,南蠻當年奪呂宋,進江南,我大清可能就已分崩離析。」 「但南強北弱之勢已成,南蠻侵蝕之下,失掉江南已成定局。有賴皇上和晉商謀劃,將漕運轉商,即便失了江南,我大清還能得到江南糧米,一國根基可保不失。可南蠻一旦吞下江南,南強北弱之勢永無翻盤可能,皇上心憂的就是這一點。四阿哥也知,皇上的性子,絕不願坐以待斃。」 蔡世遠雖精於儒學,但也是深懂實務之人,對南北形勢分析得很透徹,弘歷全神貫注地聽著,聽到這,也拍著巴掌道好,這才是果決不屈,頂天立地的皇阿瑪。 「四阿哥很熟悉《出師表》,就該知道,當年蜀國國力遠不如魏,可武侯為什麼還一意北伐?多年不息?對,那就是以攻代守。」 「形勢雖是南強北弱,可南蠻也不是沒有內患。就如魏國自有內患一樣,南蠻行夷狄道,立邪魔教,正人君子,芸芸草民,都深受其害,道路以目。南蠻偽帝其實也是內外交困,南北相較,其實是看誰先頂不住。」 「皇上為什麼要選湖廣江西,而不是以新軍鎮平江南?因為江南是南蠻未得之地,即便壓穩江南,對南蠻來說,也傷不了心氣。只有深入南蠻腹地,震動南蠻人心,才能逆轉南北時局,將南強北弱,扭為南北相平。」 「眼下之亂,不過是些許小麻煩。而且是滿……是有些人對皇上滿漢一家之策沒能悟透,在扯著皇上的後腿。南蠻還造謠說皇上以十八條乞和,諸多小人鼓噪,更是敗壞時局。皇上一面治亂政之人的罪,一面派孫嘉淦為使臣去南蠻正名,相信大勢很快就會平定。」 到了實務層面,蔡世遠越說越來勁,弘歷的眉頭卻微微皺了起來。 恭恭敬敬送走了蔡世遠,沒一會,左都御史福敏又來了。福敏是雍正在潛邸時就指給弘歷的侍讀,也精於儒學,學問頗深。但說到眼下局勢,聽弘歷轉述萬蔡世遠的話,那股子書卷氣頓時消散無影,對著弘歷大發牢騷。 「南強北弱?這蔡世遠未免也太漲他人士氣了,看南蠻淫靡之風盛行,卻還能兼有器利和尚武人心?天下間,古往今來,哪裡有這等奇異之國?諸事自有利弊,事越多,弊越顯,華夏三千年,為何以農立國,為何以儒法治國,不就是要劃一,要去弊麼?南蠻一國,諸道諸業並立,卻能全佔著利處,不見弊處,荒謬……」 「什麼滿漢一家,蔡世遠一番話,其實還不是著落在漢人之利上?我看咱們大清壞就壞在把漢人看得太重。華夷之辨,在禮不在族群。我們滿人得了天下,滿人就是華夏!」 「滿漢一家,先帝只說,皇上卻在做,這是在自削根基啊!他蔡世遠滿口不提西山大營,就覺得西山大營也有漢人,拖著滿人一同死國無所謂。切!——漢人死個十萬八萬算什麼?咱們滿人死個十萬八萬,這大清還叫大清!?」 也不知福敏這書是怎麼讀的,居然能將滿人等於華夏這話都說得理直氣壯,弘歷卻是心有慼慼。 「西山大營若是能安然無恙,大勢還有可為!四阿哥就該跟皇上說說,臉面都是小事,把西山大營的滿軍營撈回來才是根本!最近有風聲說……」 福敏傳著小道消息,弘歷也是心頭劇震,沒錯,對此時的大清來說,西山大營的滿軍營可是關鍵裡的關鍵,牽一髮而動全身。 「不好了!王爺,不好了!」 兩人正相對唏噓時,之前那太監高聲嚷著衝了進來。 「吳書來!這裡是宮中,你作死麼!?」 弘歷惱怒地訓斥著,可吳書來卻不管不顧,就在書房裡跳腳大喊,手裡還揮著一份報紙。 雍正已下三殺令,即便是官員和宮闈,也不再容南蠻報紙相傳。但大家都是面上做足,私底下卻依舊在看,否則哪能瞭解南北時局。 扯過吳書來手裡的報紙,弘歷匆匆一掃,原本沉靜雍容的氣度頓時消散,臉色刷地透白。 報紙脫手,悠悠落地,福敏一眼就掃到版首的大標題,「西山大營困獸猶鬥,覆亡之日就在今朝」。 南五所,一處高牆四圍的小院裡,另一個氣息沉冷的年輕人正用草棍撥著螞蟻,一邊撥還一邊嘿嘿笑著。 「三阿哥……」 一個太監進了小院,作賊似的左右張望,然後對年輕人附耳一陣嘀咕。 這年輕人正是弘時,一直被圈在南五所,聽完消息後,冷笑道:「西山大營完了,大清還能穩住?皇阿瑪,你此時該後悔了吧,殺八叔九叔十叔時,就沒想到有今日?有幾位叔叔在,滿人還能亂成這樣?」 念叨間,臉色越來越狠厲。 「你立弘歷,不就是覺得我跟八叔他們走得近?沒當皇帝的時候,你是孤臣,當了皇帝,你更是孤家寡人,立個太子,你覺得他還能讓滿人心服?」 太監低聲道:「奴才是拼著命來跟三阿哥知會一聲,大家都覺著皇上錯了,若是皇上還一意孤行,大傢伙就指著三阿哥能站出來幫咱們滿人說話。」 太監走了,弘時有些迷茫,他站出來說話?他有什麼資格? 「難道我還能當皇帝?真是可笑……」 弘時有自知之明,自己不管是稟賦,還是人心,都不是當皇帝的材料。讓他憤恨雍正的是,他就因為少時跟幾個被殺的叔叔來往密切,覺得應該團結滿人,不該這麼自相殘殺,就失了雍正的親情,成了階下囚,由此也記恨上早早就得了儲位,攬盡運氣的弘歷。 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子進了院子,舉著掃帚清掃小院,聽到弘時這癡癡自語,嘿嘿低笑了一聲。 「有什麼可笑的,當年皇上還是雍王爺的時候,也是這般想法,結果呢?現在不就是皇上了麼?」 老頭子這話說得弘時心頭大跳,一個壓了多年的疑問又浮上心頭,皇阿瑪……當年到底是怎麼拿到皇位的? 老頭子是雍正潛邸裡的舊人,不知怎麼的,被發配到弘時身邊當個灑掃雜役,跟弘時相處日久,話匣子也不再關得那麼牢,而這個疑問由弘時一提,魂魄似乎也被多年前的記憶扯了出來,整個人都在發飄。 「那等機密大事,誰知道呢?我就知道我的兒子,那一夜裡,帶著一柄寶刀,跟著雍王爺出去了。回來的時候,雍王爺說兒子因事殉亡,還說會好生對待我們一家,他還交還了那柄寶刀……」 老頭子低低道:「那柄刀雖然擦乾淨了,可我一眼就看出,是吃了人血的……」 寒風在弘時心頭呼呼吹著,他哆嗦著問:「你兒子是……」 老頭魂魄歸位,埋頭掃地,好半響才道:「常保。」 常保? 弘時想了好久,才記起此人,就是當年雍王府裡的一個尋常侍衛。接著記憶也被猛然扯了出來,那一夜…… 「三阿哥……」 之前那太監又衝了回來,剛才臉色是白的,現在已經變黑了。 「皇上率宗室王公群臣,要去塞外巡狩!弘歷封和碩寶親王,留京監國!」 聽到這消息,弘時緊咬嘴唇,一腳踩上之前逗弄的那團螞蟻,使勁搓了好幾圈。 「完了,完了……」 接著他搖頭低語,不知道是在說大清要完了,還是他自己要完了。 第七百零五章 長江大決戰:去死的七十 「皇上!此去禍福難測……」 養心殿裡,張廷玉叩頭喊著,形極惶恐。 「朕也不想去,可滿蒙……總之,朕知凶險,但不得不行!」 雍正如泥胎菩薩一般,在龍椅上機械地應著。 這是他即位十年來第一次出京,這種形勢下,他當然是十二萬分不願。日子似乎又回到了當初他剛即位那時,他恨不得屁股粘在紫禁城的龍椅上,十二個時辰都不動彈,總覺得一旦起身活動,那位子就要沒了。 可他必須動了,繼山東直隸教匪作亂後,又一樁禍事臨頭。兩三月前,青海出現紅衣兵,還是騎兵!跟準噶爾人一同襲擾青海蒙古諸部,這消息現在才傳回來。 聞知此事,雍正連嚼了小半瓶丹藥才沒倒下。南蠻出四川那一路人馬,一直在漢中磨蹭,搞半天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直接從四川北出青海,跟準噶爾搭上了線…… 原本對漠南漠北蒙古王公們來說,南蠻隔得太遠,大清依舊牢牢控制著北方。丟掉了南方,痛的是滿人,蒙古人沒什麼感受。 可現在南蠻跟準噶爾搭上了線,正攻掠青海和碩特蒙古,這讓漠南漠北蒙古發急了。這還無關人口地域,之前拉藏汗雖已敗亡,大清直接控制了藏地,但和碩特蒙古跟藏地的聯繫依舊緊密。準噶爾蒙古攻滅和碩特蒙古之後,鐵定要再入藏地,有南蠻相助,黃教聖地受準噶爾控制的前景幾成定局。 蒙古人急的是信仰,雍正急的是刀槍。南蠻借力準噶爾,火器加騎射一起來,滿人還要不要活了? 不管是安撫蒙古情緒,還是提調蒙古兵馬,他必須親自出馬,巡狩塞外。 張廷玉有太多未盡之語,雍正聽得出來,這一出北京城,就像是將堵在火山口的屁股挪開,還不知要噴出什麼毀天滅地的大災厄。 可他有選擇嗎?沒有! 那李肆好狠,在大江沿線布開數十萬人馬,浩浩蕩蕩,幾乎都有滅國之勢,暗地裡還從西面來了一記重重的陰手,那才是他的精銳大軍。南蠻報紙上所說的「先南後北,由西向東」,原來是這麼回事! 雍正暗自呻吟著,對還要叩請的張廷玉擺手道:「朕招了可信之人在身邊,不必太過擔心了。至於京城這裡,朕委了弘歷監國,還有你坐鎮京城,九門提督也由你兼了,朕能信你嗎?」 漢臣裡除開李衛,張廷玉是雍正最為信任之人。當年暢春園清溪書屋驚變,雍正就靠隆科多和張廷玉得了皇位。這十年來,雍正貶斥了隆科多,卻對張廷玉恩寵有加,也因為張廷玉恪守本分,從無居功自矜之心。 此次雍正破天荒北狩,穩定京城的重任交給張廷玉,自是唯一選擇。不僅如此,雍正還將絕大多數宗室王公,滿人重臣都拉了出去,就是怕京城有人趁虛作亂。再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皇儲弘歷抬出來,不給太子實位,卻委監國之任,用來鎮檯子,這安排雍正覺得還算穩妥。 張廷玉泣聲道:「臣如有負皇上囑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學問滿腹的中堂,居然學市井之人一般賭咒發誓,可見心意之急切,讓雍正心頭升起微微暖意。 要人忠心辦事,總得給肉吃,雍正雖刻薄,卻還懂這道理。張廷玉已作到文臣極致,升無可升,侯伯也是該有之賞,意義不大,但雍正知張廷玉之心,勉勵道:「好好作!朕許你配享太廟之榮!」 果然,張廷玉楞了一下,接著再五體投地,叩頭連連,這可是大清漢臣怎麼也難享得的殊榮,他真要得了,大清頭一份! 雍正還在交代:「蔣廷錫在安徽平教匪得力,可用,急召進京,朕要當面提點,此外……」 他連點了幾個漢臣,讓張廷玉又惶恐起來,如此大用漢臣,滿人會怎麼想? 雍正卻已不在乎了,滿人怎麼想?國難當頭,還能指望他們麼?他此次出京,就等於是國難啊,不把那幫欲作奴才而不得的漢臣提拔起來,看護他的龍椅,他在外時,京城能穩?先帝康熙不也是靠著漢臣,把鉗制皇權的滿人宗親貴胄打壓下去的? 不說龍椅,就是南北和談之事,他也得靠漢臣去辦。選來選去,也就當年去南蠻那討過延信等滿人俘虜的孫嘉淦可用,要派個滿人去,事情還怎麼談? 張廷玉已被「配享太廟」這塊巨大畫餅給砸暈了,滿腔心思轉到了怎麼穩京城之事上,再不去多想。 江西廬陵,城西荒野裡,看著列作寬大橫隊,向第六師步步逼近的西山大營滿軍營,在廬陵城中高處眺望戰場的貝銘基道:「我很好奇,這些滿人,此時心中在想著什麼。」 四十師統制童競傷勢也好了不少,已能出外活動,陪在貝銘基身邊,聽到這話,笑道:「我賭自己的慰傷銀子,這些滿人,正滿腹苦水,罵著他們的皇帝呢,瞧,七十步就停下來了,漢軍營可是五十步才停……」 貝銘基搖頭:「我賭我這一戰的賞錢,我不信他們光會罵。錫保知道當面是第六師,也知道第六師的來歷。他肯定會給滿軍營鼓氣說,對面是比他們低一等的漢軍旗人,這些滿人也肯定會看不起對手。」 這賭約誰勝誰負還不清楚,此時第六師,上到桂真,下到小小副尉,面對幾乎兩倍於己的對手,卻都是滿心看不起。 「我們是禁衛第六師!國中現在只有八個禁衛師,我們還是第一個!抬起頭,挺直腰,槍口瞄準了那些滿人!」 「對面那些傢伙平日就會跪拜打千,再多一倍也是肉!」 「咱們已經不是什麼漢軍旗人!咱們是石祿人,是瓊州人!戶籍上寫得明明白白,咱們是漢人!昔日壓搾我們,裹挾我們祖輩一同作惡的,就是對面的滿人!」 軍官們鼓舞著士兵,而當對方那道由三道大陣列,每陣列十多條小橫陣拼起來,寬達兩里的厚重橫陣停下來,前沿離己方有足足七八十步時,禁衛第六師的官兵們心氣更高了。 槍聲匯聚成巨大的聲浪,跟著硝煙一同噴發,拉出近兩里長的聲光長龍。 零零星星的紅衣兵仆倒在地,其他人視而不見,後面的徑直跨過不知生死的戰友,隊列依舊穩穩而齊整地推進。 滿軍營左翼總統石禮哈無奈地搖頭,七十步實在太遠了,即使用通過各種途徑弄到手的南蠻四年式,七十步也只有兩成準頭,更不用說京城局造,就算打中了人,也就是皮肉小傷而已。 可有什麼辦法呢?西山大營的訓練標準本就是旗漢分立。即便是選最老實聽話的旗人,漢軍營那套訓兵的法子也沒辦法在滿軍營裡用全了。鞭子棍子換成篾條,劈頭蓋臉地抽換成抽背抽屁股。 西班牙教官在滿軍營裡遭盡了白眼,全賴雍正親自過問,強壓著才能把戰法學全了。而為了讓滿軍營看起來還能像個樣子,西班牙教官和他們這些帶兵官,都只能在漢軍營的戰技標準上打折扣。 漢軍營要求五十步開槍,滿軍營是七十步開槍。漢軍營行軍一分鐘八十步,滿軍營七十步。漢軍營自攜彈六十發,滿軍營自攜彈七十發……等等,為什麼這裡滿軍營比漢軍營強了?因為不是刺刀隊的漢軍營,還要挎一把腰刀。而滿軍營嫌腰刀沉,佩的是柄端直接插槍管裡的刺刀,這玩意輕,也沒多少人有心氣跟紅衣兵用刺刀比劃,多帶點彈藥心頭舒坦。 差別更大的是,漢軍營能做到四排隊列每兩排齊射,滿軍營就不行,必須一排排輪轉。因為齊射時,後排槍火總會偶爾傷到前排,滿軍營無法接受訓練還會出死傷的狀況,基層軍將強烈抵制西班牙教官的齊射戰法…… 西班牙教官覺得滿軍營簡直就是三萬草包,可在雍正乃至其他滿人眼裡,旗人也能訓出火器軍,已是驚天大能。而且……滿軍營的隊列,可比漢軍營齊整得多哦。 石禮哈搖頭之後,聽著排槍如潮,道道輪轉,心氣又漸漸拉了起來。對面也是旗人,橫陣還排得那麼薄,居然只有兩排!怎麼也難擋住這般整齊的排射,他們是來找死的吧? 石禮哈當然想不到,第六師在緬甸跟不列顛人橫陣對決後,總結出了兩排橫陣比三排更優的經驗。兩排不僅讓火力伸展得更開,齊射時也比三排齊射更有效。畢竟三排齊射時,下蹲和曲腰的兩排姿態很難受,而且三排齊射的槍焰硝煙干擾太大,精度反而不如兩排好。 鼓點不急不慢地敲著,禁衛第六師的步伐還是那麼沉穩,跟緬甸之戰比,對面清兵的槍彈簡直就是毛毛雨。左右不時有戰友倒下,緬甸那會,可是一層層倒下。 對面紅衣兵真是旗人?怕是已沒了腦子的機關人吧? 滿軍營官兵心頭已開始發麻,已經五十步了,槍口就指著這些人,幾乎已能瞄誰打誰了,他們還是沒停步。還真沒見過,天底下有這麼蠢的兵。 當第六師的橫陣推進到四十來步時,滿軍營的四排輪轉已經轉了一輪半。薄薄的兩排橫陣裡,槍口同時指過來時,滿軍營裡還響起了一片嗤笑聲,不知道要傷多少自己人了。 蓬蓬蓬…… 即便是在西山大營裡聽慣了槍炮聲的戰馬,也被這一道巨大的轟鳴驚得嘶鳴撩蹄,石禮哈一骨碌摔下了馬,不僅侍衛沒來攙扶,自己都沒回過神來。 怎麼可能? 最多不過兩千桿火槍,怎麼可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響? 滿軍營的官兵也想問為什麼,可不少人已經沒這機會了,他們已變作了屍體,正愣愣地仆倒在地。 第六師很慚愧,他們居然在四十步外就開槍了。攻沙廉時,不列顛人也出擊過,鷹揚軍一百零三師居然頂著不列顛人天竺兵的排槍,上好刺刀,直接逼近到十五六步開槍,然後就挺著刺刀,直接衝上去幹翻了對方。 這是桂真的安排,他覺得四十步足夠了,滿軍營不值得太認真對待。 兩千多發鉛彈,將滿軍營前排抹去一大半,剎那間,滿軍營三道大陣列裡的第一道陷入到幾乎群體昏迷的狀態。 「頭排歸入後排,三排輪轉!誰退殺誰!」 石禮哈清醒過來,嘶聲喊著,命令很快由旗號傳達到翼下各營隊。 前方的滿軍營官兵血液幾乎全湧到了腳下,渾身凍得發麻,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要轉頭而逃。 他們哪裡見識過這種陣仗?之前漢軍營也只是在攻城,沒打過陣戰。聽說紅衣兵能頂著槍口逼上來,一陣排槍掃一層,可大家都不當真,現在親身經歷,即便訓了多年的軍法,也被恐慌一股腦地驅散了。 嗚嗚的小牛角號聲響起,軍將的鞭子也一點不留餘力地抽上了身,之前錫保和石禮哈強調的軍令終於記了起來。滿軍營前排隊列如疾風拂林,搖曳了一陣後,居然恢復了平靜。 「喲呵,還真是小看了……」 桂真無所謂地撓撓鼻子,得認真點了。 「兄弟們,拿出本事來,讓那幫滿人好好看看,咱們為什麼叫禁衛師!」 軍官們繼續鼓舞著士氣,第六師士兵的手幾乎沒一絲亂抖,平平穩穩地裝彈。而對面滿軍營裡,兵丁們卻一個個得了雞爪瘋,通條戳肚子上的,火藥灑地上的,忘了蓋引藥池的,什麼狀況都有,還有人乾脆哎喲一聲抱著肚子躺在了地上,對面可還沒響起槍聲。 再一陣震天槍響,兩方幾乎同時開槍,可滿軍營是一排單射,而第六師還是兩排齊射,雙方仆倒的人體數量直接跟槍聲大小成正比。 第一道大陣列輪轉了不到三分鐘,滿軍營再難堅持,零零星星潰逃下去。 滿軍營出戰的是左翼一萬人,實際參戰兵員大概八千多,能擺開兵力的荒野也就兩三里寬,排成了三道大橫陣,一共十二排,每排七百來人,每道大橫陣兩千八百人。四排輪轉,每次射出七百鉛彈,每分鐘七發,就是四千九百發,平均下來每個人射速每分鐘不到兩發。 而第六師只有五千多人,擺成兩道戰列線,每道兩排,除開散兵,每排就有一千二百人。緬甸之戰,全師雖然損失慘重,但倖存下來的老兵素質極高,帶的新兵很快就成了老兵,每分鐘四發的射速已是及格線。 第六師的齊射每次是兩千四百發,三倍多於滿軍營,以四發射速算,每分鐘發射近萬發子彈。當面對射的兩道大橫陣,人數差不多相等,第六師的火力卻是滿軍營的兩倍。 這就是兩排齊射,對陣四排輪轉的優勢。 加上士兵心理素質、燧發槍質量的差別,第六師的射擊精度遠遠高於滿軍營,即便只有一成的命中率,這兩分鐘裡,理論上就能打倒兩千人,足以將滿軍營的第一道橫陣掃滅。當然,己方也不斷產生傷亡,更有重複瞄準的普遍現象,實際戰果不會超過千人。 這已足以讓滿軍營第一道橫陣崩潰,說實話,桂真覺得滿軍營居然還能撐兩分鐘,不管是訓練他們的教官,還是指揮他們的軍官,乃至士兵自己,都已經足以自傲了。這種素質,丟到緬甸戰場,還是能跟暹羅、安南、日本這些僕從軍比比的。 接著桂真覺得自己高估了滿軍營,潰逃的第一陣列衝垮了第二道陣列,帶出巨大漣漪,裹向第三道陣列。軍將們氣急敗壞地想要將亂軍趕回頭,卻沒絲毫效果。有軍將抽刀劈向逃兵,卻被憤怒的逃兵一擁而上,槍托刺刀招呼,瞬間淹沒在人潮裡。 「刺刀——上!」 桂真暗罵真是沒種,訓訓新兵排射的機會都沒有,他口裡不停,趕緊下了刺刀追擊的命令。 看著第六師如攆鴨子一般,將滿軍營趕得漫山遍野奔逃,廬陵城裡,貝銘基暗道不好,自己的賭約怕是要輸了。瞧這滿軍營,之前橫隊推進時氣勢還挺足的,結果對射起來,居然兩三分鐘都扛不住。 「也不知陳庭之那邊怎麼樣了,現在看來,該是能收網的時候了。」 幸好童競沒去想什麼賭約,而是躍躍欲試地想要反攻。 「還得看漢軍營的動向,那張老頭的骨頭還挺硬的,漢軍營也還有一萬多人。」 貝銘基倒沒那麼樂觀,賈昊沒把吃掉整個西山大營的任務交給他,畢竟他這江西都督實力有限,能守穩袋底就是大功一件。這裡是江西,不是湖北,他可沒謝參將那等運氣。鷹揚軍正攻南昌,一旦拿下南昌,封住袋子的大口,西山大營的末日就到了。 貝銘基怎麼也想不到,他馬上就要得到一股強有力的援兵,而他自己的名聲,也即將蜚聲躍起,與謝定北並列。 第七百零六章 長江大決戰:天塌了 如果不是楊鯤帶著漢軍營趕來掩護,這一萬滿軍營真要如一萬隻鴨子,全都交代在這裡。 第六師意猶未盡,準備跟漢軍營決一雌雄,可漢軍營已是傷痕纍纍,哪有心氣再陣戰,只求牽制第六師,容滿軍營收拾隊伍,倉皇北退。 貝銘基也不想讓第六師去沖清軍的火炮大陣,趕緊鳴金收兵,第六師撈到一千多俘虜,再在戰場上清點了一千來具屍體,就覺份外不爽,一口咬上軟肉,進嘴的卻只有大半截皮。 大帳裡,石禮哈朝錫保跪伏泣求:「大帥,不能打了!滿軍營快崩了!營中兄弟們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人鼓噪要找大帥理論。大帥難道忘了,保全滿軍營才是根本?」 入江西這麼久,滿軍營不是看熱鬧,就是敲邊鼓,剛才那陣戰還是破天荒頭一遭,結果就丟了三成人馬。錫保本覺滿軍營表現實在不堪,想著讓滿軍營攻城,漢軍營去陣戰,驚得石禮哈不顧上下尊卑,幾乎是在要挾錫保。他不要挾不行,部下已在要挾他。 錫保抽著涼氣,如夢初醒,是啊,西山大營是一層皮裹著兩個核,滿軍營是妝點滿漢一家的門面,同時監視漢軍營,真正用來打仗的是漢軍營…… 再想到北退的滿軍營在峽江怎麼也打不破陳庭之的防禦,對方雖也有兩萬之眾,可大多數都是義勇軍。錫保忽然覺得,自己聽張朝午的建議,在這裡跟南蠻死磕,好像是錯了,張朝午這漢人,是不是另有圖謀? 也不顧自己剛剛狼狽敗逃而回,還有賴漢軍營掩護之事,石禮哈憤然道:「漢軍營打一個小縣城,兩月未下,現在又找借口百般推脫,不願再死戰。難道要把我們滿人全打光了,他們才覺得公平,才願背水一戰?」 原本視作撒手鑭的滿軍營戰敗,如山的重壓四面而來,將錫保的心神死死壓住,再被石禮哈一挑,錫保的心態頓時從西山大營主帥轉作了滿軍營主帥。 「大……大帥?此令一出,漢軍營難保不會嘩變……」 張朝午被召進大帳,聽錫保下的軍令,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漢軍營一分為二,一部留在廬陵阻擊,一部隨同滿軍營轉頭攻峽江北退。 初看這策略似乎沒什麼問題,西山大營本就以漢軍營為主要戰力,在緊要關頭,犧牲一部,保全主力也是領軍常識。 可錫保這手安排,既忽略了之前的戰況,又無視現在的軍心。 漢軍營三萬,現在還能動彈的不過一半多,個個精疲力竭,心若死灰,根本就不能再擔重任。錫保還要漢軍營分成兩部,這就是送肉給南蠻吃。 而在軍心上,漢軍營官兵對一直在當看客的滿軍營格外不滿,今日滿軍營陣戰失敗,讓漢軍更覺滿人無能。他們雖沒跟南蠻陣戰,可在廬陵鏖戰許久,面對面拼刺刀的心氣都有,這對比太強烈了。 此時要漢軍營為滿軍營犧牲,張朝午很清楚會是什麼後果,他不得不出言要挾錫保。 「嘩變!?領著朝廷的薪餉,不就該為朝廷盡忠效死!?為什麼總要盯著其他人,跟其他人比?真要嘩變,你張朝午是作什麼的?你張朝午是不是有了異心!?」 錫保大怒,石禮哈要挾他,為的是滿軍營,你張朝午領著的是漢人,居然也來要挾,滿漢一家……皇上之言,真是誤國! 兩人多年默契破滅,張朝午啞然無語,他當然沒有異心,再不多說,領下軍令,叩首而退。轉身出帳時,還聽到身後石禮哈在說:「該讓那些漢人睜大他們的狗眼,還真以為跟咱們滿人是一家了?」 錫保的話音隱隱傳來:「當然是一家,咱們是主子,漢人是奴才,不,比奴才低一等,咱們還有包衣呢。」 張朝午呆呆回到自己的大帳,沒多久,楊鯤衝了進來,怒聲道:「大帥越過總操和我,直接召集漢軍營管營管隊,訓誡軍令,這是要做什麼!?」 張朝午苦笑,真是荒謬啊,錫保不知怎麼想的,一面要漢軍營死戰,一面又視漢軍營為潛在的反賊,嚴加防範。沒錯,錫保是可以用軍將,乃至兵丁的家眷威脅漢軍營,可這麼一來,還能指望漢軍營死戰嗎? 「人啊,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也要驅掉這心思,提點大家,別老想著滿人,當他們不存在。記好了,咱們漢軍營本就要為皇上,為朝廷效死。」 張朝午傳達了錫保的軍令,剩下的一萬八千漢軍營官兵兵分兩路,一路由他親自統領,繼續釘在廬陵城北,一路由楊鯤統領,隨同滿軍營北退。 楊鯤驚道:「總操,一旦轉頭,軍心潰決,再有這滿漢之分,到時將是不堪設想啊!」 張朝午當然明白,他本想領著漢軍北退,以便鎮撫漢軍營。可留楊鯤在廬陵,錫保不放心,他也不放心,只好以決死之心,帶著可信部下,為遮護西山大營,不,滿軍營的後路盡忠死國了。 「莫忘了皇上之恩,朝廷之義!」 廬陵城北,炮火熏天,紅衣灰衣人潮向北急進。城北的營寨裡,白辮蒼蒼的張朝午拔刀高呼,領著七千漢軍營官兵,死命阻擊。 錫保撒丫子跑了!貝銘基心說壞了,這傢伙終於看清了現實,自己沒能拖到大軍從南昌北下。 按理說田文鏡北退時,西山大營就該跑路了。可在江西,西山大營兵力雄厚,六萬人馬,進退自如。錫保和張朝午總覺得大勢還有可為,棄大局於不顧,依舊埋頭攻廬陵,至少能拿到安穩的退卻後路。那個時候,他們腦子裡轉著的還是「西山大營不能敗,否則皇上難以承受」。 可形勢一路敗壞,北面不僅江南亂了,山東直隸還出了教匪,雍正又被捅了個乞和十八條的醜聞,對西山大營來說,原本的底限驟然刷新,由不能敗變成了不能亡。當然,核心是滿軍營不能亡。 這時候錫保也顧不得後路是不是安穩了,只要能把滿軍營大體無礙地帶出江西,就是輝煌勝利,對雍正來說,就是保本底線。 而對貝銘基、陳庭之和桂真這幾人來說,危險和機遇同時降臨。 危險的是他們只有三個已損傷嚴重的紅衣師,剩下五個義勇軍師戰力不足,西山大營要是發狂了,真有可能被他們衝破峽江北退,到時候南昌戰局也要受影響。 機遇也是明顯的,滿軍營士氣低迷,漢軍營已是疲師,有可能靠手中的三四萬人,就把西山大營全吃下了。 不過開局不順,擋在廬陵城北的張朝午部份外頑強,氣得桂真都罵了娘,「老子本是旗人,對滿人都沒這麼死心塌地,你一個漢人,盡的是哪門子的忠!」 貝銘基只好一面攻張朝午,一面派兵抄小路輕裝急奔峽江,增援陳庭之,他那裡才是關鍵。 陳庭之很悠閒,防線並未遭到猛攻。之前納蘭瞻岱領的兩萬滿軍營沖了幾次防線,丟了幾百具屍體就不再動彈了,陳庭之甚至有餘裕在贛江邊垂釣取樂。 峽江南面同江渡,人聲鼎沸,呼喝連天。從廬陵退下來的西山大營兩萬人馬正擠在這裡,混亂不堪。 渡船少,自有誰先誰後的講究,亂就亂在這裡。 不僅所有漢軍營官兵被趕在一邊,連載運傷員的渡船都被滿軍營截下。此時的滿軍營官兵已因一聲「北退」而心魔狂舞,把漢軍營的人踹下船不說,那些走不動的傷員更被直接丟進江裡,江邊一團團夾著血絲的水花濺起,也如刀子一般,一刀刀割在漢軍營官兵的心口上。 一些漢軍營官兵再難忍耐,跟滿軍營起了衝突,從拳頭發展到刀子,當槍聲響起時,現場更是亂上加亂。但人潮卻漸漸分離成兩個涇渭分明的群體,一面是灰藍號褂的漢軍營,一面是褐黃號褂的滿軍營。 「大帥,只處置漢軍營的人,怕要激起大亂!」 石禮哈二話不說,將數十名漢軍營官兵抓了起來,錫保更是急急下令,要在河邊處決這些人,震懾漢軍營。楊鯤淒聲喊著,不僅是為漢軍營求情,也是在挽救整個西山大營。他怎麼也想不通,這不是明擺著要逼反漢軍營麼?錫保和石禮哈這些滿人是瘋了麼? 可惜,此時就連張朝午的話都沒了份量,何況只是張朝午之下的楊鯤。 錫保七竅噴煙地道:「你們漢軍營不思朝廷恩義,不死戰破賊,方有今日之敗。現在官兵還敢這般跋扈,亂?已經是亂了!」 楊鯤恍然大悟,錫保沒有瘋,他和石禮哈這些滿人一樣,從來都當漢軍營是反賊。即便是漢軍營衝殺在前,為這個朝廷浴血奮戰時,他們也當漢軍營是反賊,至少是潛在的反賊。而現在漢軍營露出不平之心,他們第一反應當然是殺頭震懾。對他們來說,漢人從無可信之時…… 石禮哈再咆哮道:「趙君良到底是怎麼失陷的?是不是他自投的?漢軍營裡是不是藏有南蠻奸細,趁著亂子蠱惑軍心?才殺幾十人而已,我看得殺上幾百人才能震懾住漢軍營裡的宵小之輩!」 楊鯤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心念驟轉,換上了惶恐臉面,叩頭認罪,好不容易才從錫保大帳裡脫了身。 「動手!」 錫保和石禮哈不是傻子,他們很清楚形勢不妙,也有自己的應對。石禮哈召集人馬,就要挨個拿人,把漢軍營管營管隊的軍將抓起來,換上滿軍營裡的漢軍旗人,在他們看來,如此就能暫時掌握住漢軍營。 「動手!」 楊鯤脫身後,左想右想,覺得自己已是走投無路。同僚趙君良被捕,成了漢軍營抹不去的污點,而剛才在錫保大帳裡,錫保和石禮哈分明有拿下自己的意圖。當部下們湧來,滿臉悲憤地圍住他,求他主持公道,為漢軍營討個生路時,楊鯤作出了唯一能作的選擇。 六月三十日,江西同江渡,西山大營內訌。錫保和石禮哈下手已不算慢,可已被壓迫到了極限的漢軍營猛然爆發,入漢軍營抓捕軍將的數百滿軍營官兵當場被殺。 之後漢軍營衝擊滿軍營,若不是錫保早早下令,將漢軍營彈藥歸入滿軍營管制,北面納蘭瞻岱又派來數千滿軍營接應,楊鯤和大多數漢軍營官兵也只為自保,沒想著要南投英華,戰意不堅,組織不密,滿軍營這七千人,連帶錫保和石禮哈本人,全都要交代在同江渡。 一番動亂下來,錫保、石禮哈和納蘭瞻岱三人會師時,滿軍營已只剩下兩萬出頭,個個心氣低迷,一片哀鴻。 「南面張朝午肯定也頂不住了,自贛江北歸的路再難走通,我們還是走撫州饒州一線北歸吧。」 納蘭瞻岱早就沒了打下去的心氣,對錫保建議道。 錫保和石禮哈大驚,走撫州饒州!?山巒疊嶂,道路崎嶇,再帶不了火炮輜重,那不是撤退,是亡命奔逃!雖說這兩府地界是田文鏡治下,對朝廷忠心耿耿。可田文鏡為守南昌,已調走大部兵丁,搜刮了大半錢糧。同時建昌方向俯瞰這條路線,南蠻要從建昌直出,僅僅只靠義勇軍,就能攻城略地,同時截斷他們的歸路。 納蘭瞻岱臉上帶著一絲疑惑,「之前有人自北面來,說這條路有人接應,那人還在軍中標下問來歷,那人卻道,只在見到大帥後才說清……」 北面來的人?還這麼神神秘秘? 錫保皺眉,可接著展眉,已到了這種關頭,管他是神是鬼,只要能把滿軍營帶出江西,他錫保都會供奉一輩子。 漢軍營在同江渡跟滿軍營內訌…… 滿軍營在峽江潰滅,錫保等人不知所蹤…… 消息傳來,張朝午陷入到無盡的呆滯中,嘴裡就一直念著「是我的錯,是我不忠,是我們漢人不忠,我有愧皇上,有愧朝廷」,即便紅衣攻破了營壘,他也毫無所覺。 紅衣兵們朝張朝午的大帳呼喊著:「張朝午,束手就擒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過了好一陣,回應他們的是一聲沉悶的槍響。 承德熱河行宮,古北口提督拉布敦佈置完行宮外圍警戒後,才入宮請安,這是他的特殊待遇。雍正要他每日在御前回報防務。 進了行宮,見了一圈號褂上寫著「直勇」字樣的兵丁,他憎惡地撇嘴,這是李衛的直隸督標。雍正寵信李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此次巡狩塞外,不僅要李衛隨駕,還要他帶一千督標充任宮衛。 漢人……真的可信? 拉布敦暗自搖頭,進到深處,守衛已換作了郎衛,他心頭才稍稍好過一些,皇上還是得靠滿人守著身邊。 見著一個三四十歲的一品大員正在訓誡侍衛,那是新任領侍衛內大臣訥親,拉布敦趕緊打千行禮,他還得向訥親匯報事務。 訥親揮手道:「進去吧,莫多話,皇上身子有些虛……」 再進到內殿,拉布敦又見到了富察氏的傅清,他是內殿侍衛,拉布敦心中暗道,皇上巡狩,一口氣連拔了不少滿人親貴,都用在了身邊宿衛上,也算是一種安撫了。 傅清攔住了拉布敦,「軍門啊,稍待,皇上正在看南面的塘報。」 拉布敦正想跟傅清閒聊幾句,就聽內殿裡面噗通、光當、嘩啦幾聲連響,接著是雍正身邊的總管太監王以誠那扯得又尖又高的嗓音,彷彿天地都塌了。 「皇上——皇上——!來人啦!傳太醫!」 第七百零七章 最長的一夜 天塌了…… 熱河行宮,隨駕北狩的宗親重臣們都在心底裡這麼喊著。 西山大營六萬大軍失陷江西,南蠻報紙宣稱吉安大捷,西山大營覆滅,無更多細節。南蠻水師逼近安慶,兵部鋪遞線已經斷絕,三萬滿軍營的動向也如江西塘報一樣,再無音訊。所有人都明白,西山大營完了,滿軍營完了。 滿軍營只有半數滿人,另一半是漢軍旗人。而這一萬多人是滿人壓搾出來的最後一股精血。如今盡沒於江西,熱河行宮的宗親滿臣們似乎都能聽到北京城裡,一城滿人哭號。 滿軍營覆滅是滿人的天塌了,皇帝昏迷則是大清的天塌了。十年前的舊事,幾乎原樣上演,讓人汗毛聳立。 雍正中風昏迷……雖然很快就醒轉了,但已臥床不起,不僅招了太醫,還將賈士芳等一幫煉丹道士從北京城緊急喚來。 隨駕眾人太熟悉這情形了,都在感歎南面那李肆就是大清的魔星,天生剋大清皇帝,李肆,諧音就是「你死」,看雍正這情形,似乎沒幾日好活了。 可宗親群臣們此時還沒聯想更深,當年康熙中風昏迷,宮闈由此驚變,才有雍正陡然上位。如今卻不同了,雍正早指了寶親王弘歷監國,弘歷已是朝野公認的太子,皇位傳繼沒有爭議。 天真塌了,總還有人頂著。 直到雍正臥床的第三天,雍正十年七月十日,熱河行宮依舊秩序井然,傍晚軍機大臣們聚在一起緊急會商國政時,還只是滿心沉重,就事論事。 北狩之事要怎麼收拾首尾,蒙古王公要怎麼安撫,兵馬該怎麼提調,陝甘青海乃至藏地該怎麼防,江南該怎麼拖,軍機大臣們議得起勁,待要決議時,心思才有了變化,他們忽然發現了一樁引人深思的事實。 軍機處現在有八位行走,馬齊、徐元夢、張廷玉、福彭、崇安、高其倬、李衛和田文鏡。 跟李肆前世比,此時雍正的軍機處構成有很大變化,軍機處掌軍國事,雍正通過軍機處直接向一國發號施令,大小事務,軍政內外,諭令全都出自軍機處,很快就成了朝野眼中的內閣。而為了推行自己滿漢一家的國策,同時又是安撫滿人,軍機處也成了平衡滿漢的戲台。 馬齊牽著康熙朝老臣以及滿人貴胄大姓的勢力,雍正必須要用他這塊招牌,平郡王福彭和康親王崇安都是鐵帽子王,其中不過二十來歲的福彭還是允祥死後,剛剛補進軍機的。雍正在軍機處裡安下兩個鐵帽子王,就是自然是希望安撫滿人宗親,示意自己不忘滿人為本。當然,背地裡也有分化滿人宗親,不讓他們凝成一股繩鼓搗什麼事的用意。 徐元夢是滿人裡少有的飽學之士,弄進軍機,也是為安滿人之心,而幾個漢人以及漢軍旗人,才是真正辦實事的軍機大臣。張廷玉、李衛和田文鏡不說,高其位的弟弟高其倬是雍正辦西山大營的得力助手,因高其位在韶州戰歿,多年來苦心鑽研洋務,就求滅英興清,已是國中少有的洋務大家。 此時會面議政的只有五個人,全是滿人,張廷玉、李衛和田文鏡三個漢人沒在。 這話不太對,高其倬和田文鏡都是漢軍旗人。可高其倬出自鐵嶺高氏,滿人已視為忠心耿耿的心腹,而田文鏡則沒什麼顯赫出身,還是雍正滿漢一家國策最積極的鼓吹者和執行者,滿人都當他是漢人。 就心理分類而言,八位軍機裡,三個漢人不在,五個滿人在,意識到這一點,氣氛開始陰冷下來。 更耐人尋味的是,李衛就在熱河行宮,他卻沒來參加軍機議政會。 五個人臉色變幻,其中的不屑和猜疑全是針對李衛的。李衛因雍正昏迷,情緒很不穩定。招他開會時,他回話說,咱們都是狗,汪汪得再響,總得照著主子的意思辦。就算主子一時不能理政,難道咱們幾條狗就能代主子執掌天下?所以這軍機會議,毫無意義。 康親王崇安自嘲道:「是啊,咱們再怎麼議,都辦不了實在事。皇上身邊有李衛,北京城裡有張廷玉,咱們就是擺設……」 血氣方剛的福彭冷哼道:「一內一外,都是漢人,皇上這滿漢一家,可真是作得到位!」 眾人悚然,一內一外……當年雍正不就靠著一內一外才得了皇位?如今這架勢,大清國運,竟然是被漢人制住了! 沉默了許多,馬齊才道:「皇上沒什麼大礙,大家不要胡思亂想,沒定下顧命大臣就是明證嘛。」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其他四人都冷笑出聲,這一內一外兩個漢人軍機,不就是顧命大臣? 徐元夢道:「顧命大臣出自漢人,動不動就出霍光,先帝時又出了個鰲拜。我看啊,還是議政王大臣合適……」 福彭和崇安兩眼一亮,馬齊則連連點頭。高其倬低聲歎氣,他對滿漢之分沒看那麼重,但眼下大清的滿漢人心,至少是朝堂上的滿漢人心已難湊到一起,如果雍正真有不測,要讓弘歷順利接位,用滿州時代八旗議政的傳統,至少能凝住滿人之心。只是這就意味著,雍正的滿漢一家國策徹底失敗。 福彭興奮地道:「我看我們就得把這旗號舉起來,免得漢人在這節骨眼上趁機……」 話沒說完,領侍衛內大臣訥親求見,還帶著古北口提督拉布敦。 訥親一臉漲紅:「皇上瘋了!」 他太激動,話都說不囫圇,還是拉布敦說了個明白。 雍正今日稍稍好轉,就在床上下了兩道秘令,一道是給奉天將軍鄂爾奇,一道是給京城張廷玉。 這兩道命令還是由李衛的心腹部下暗中出營去傳,卻被加強了戒備的拉布敦攔住。拉布敦不敢把人擋下,但也不敢摀住這消息,就直接回報給了訥親,訥親趕緊來找幾位軍機。 「殺隆科多,殺十四!?」 軍機大臣們同時跳了起來,隆科多殺不殺無所謂,那是雍正自己的屎,可殺已被圈了十年的十四,這心腸也太狠了。十四雖沒什麼人脈,終究是康熙朝時統領過大軍,有過王爵的皇子。雍正得位,十四招之即回,圈之無怨,眉頭都沒皺一下,圈了十年不夠,還要殺,不知多少宗室,乃至整個滿人都要寒心。 崇安難以置信,「西山大營沒了,滿軍營完了,正該是聚咱們滿人之心的要緊關頭,他、他居然還要殺十四!」 馬齊搖頭長歎:「剛才還在說什麼議政王大臣,我看他就是在防滿人……」 為什麼要殺十四?不就是雍正怕自己出問題,滿人跳出來扶起十四麼? 福彭痛苦地擰著辮子:「他到底是誰的皇上,在給誰當家!?他是不是就想看著咱們滿人完蛋!?」 「咱們去面見皇上!」 徐元夢見這話勢頭不對,趕緊喝止住,提議去面君。 五個軍機急急趕往雍正寢殿,卻在殿門外被李衛攔住。 「李衛,你是在挾制皇上嗎?好大的膽子!」 「我是領侍衛內大臣,侍衛都歸我管,你憑什麼攔我!?傅清!傅清你個狗奴才趕緊給老子滾出來!」 軍機大臣們暴跳如雷,這個李衛,簡直該殺!訥親還喊著裡面當值的一等侍衛傅清,可對方顯然也領了命令,壓根不理會他。 李衛臉上還隱有淚痕,他冷冷道:「皇上又暈過去了……」 是病情加重,還是又出什麼事了? 此時夜色已深,殿外已聚了不少宗室大臣,都覺黑幕深沉,心頭如壓千鈞,十年前那場變亂,他們可還記憶猶新。 「中堂們都在,太好了!這事得有個章程,可等不了皇上醒轉!」 人群裡衝出來鑾儀使慶復,還拉著通政使尹繼善。 李衛也不好再隱瞞,低低對軍機們道:「是京城那邊的阿哥……」 尹繼善補充道:「寶親王遭人下毒,險些出事,兇手當場被抓住,竟是三阿哥府上的人。」 殿門口頓時一片嘩然,這就開始了?雍正的老三,也想學他老子,抱著大決心企圖趁亂翻盤? 馬齊眼神在人群中掃了一圈,似乎在某處定了一下,接著那邊就有人喊了起來:「三阿哥好歹也是個俐落人,怎麼會幹這種蠢事?恐怕是京城裡有人煽風點火,想要我大清亂上加亂!」 這話立場太正確了,頓時引得眾人響應,還有人意有所指地道:「我看眼前就有一個別有用心之人!」 誰? 當然是李衛,學著當年隆科多一般,封住康熙住處,一國命運竟由他一人而決。 眾人鼓噪起來,要李衛趕緊滾蛋,他和他的直隸綠營杵在這裡,份外刺眼。 李衛漲紅著臉,硬著脖子喊道:「我李衛的忠心,老天爺知道!皇上知道!是皇上要我守著他的!你們這般喧嘩,抱的是什麼心思!?來人啊,全都趕出去!」 他手下的直隸兵湧上來趕人,引得眾人更是群情激憤。啪的一聲脆響,一個耳光扇在了李衛臉上,出手的竟是平郡王福彭。 「什麼心思?你這條漢狗,連包衣都不是,還敢藉著皇上的名頭,壓在我們頭上!?滾開!再不滾開,當心你今日人頭落地!」 年輕的鐵帽子王絕難容忍李衛這麼個漢人,在一幫滿人宗親面前這麼跋扈,已是憤怒到了極點。 可接著他的怒火就噗哧熄滅,藉著燈光,見李衛那麻子臉抖著,兩眼噴著森冷寒光。 嘩啦一聲,李衛拔出了腰刀,更把福彭嚇得一個大退,跟背後的人撞在一起,頓時摔了個滾地葫蘆。 「我李衛奉旨守殿,誰敢再闖,一個字:死!」 刃光逼得眾人連連退步,瞧著如高塔一般的李衛,再沒了跟這無賴潑皮般的軍機大臣對著干的心氣,都退到了寢殿之外。 「京城那邊是張廷玉,漢人,這裡是李衛,漢人,咱們這大清還是大清嗎?」 「兩面都已是危局!咱們得作點什麼!」 「王爺!中堂!」 數百滿人宗親大臣都朝馬齊等人看過來,而此時這幾個軍機大臣,不知道是氣怒,還是驚懼,個個都臉面鐵青,渾身發抖。 乾清宮軍機處,劉統勳的臉色在月光下慘白如殭屍,「中堂,咱們什麼都不作!?」 張廷玉像是在打坐一般,眼觀鼻鼻觀心,書案上堆著一大摞文報,卻連封都還沒拆。 「等……我們只需要等,我們也只能等。」 張廷玉的腔調彷彿自千萬年前的滄海桑田中傳來,顯得無比飄渺。 紫禁城,內務府監牢,茹喜低聲長歎,「這一夜才開始麼?感覺好漫長……」 第七百零八章 行宮驚變 雍正悠悠醒轉,李衛看了看賈士芳,心道這牛鼻子還真有兩下,不僅精於丹藥,還擅長推拿。有他在,皇上該能挺過這一關。 雍正呻吟著道:「李衛,身邊都還有哪些人……傅清?喚他進來。」 不多時,傅清跪在了塌前,聽雍正低聲吩咐,整個人如遭雷擊,無比惶恐地道:「萬、萬歲爺!這、這……怕有損萬歲爺的福德。」 雍正聚起一些力氣,厲聲道:「你是來教訓朕的,還是來替朕辦事的?」 傅清咬牙,咚咚叩首道:「奴才不敢!奴才定當盡心辦事!只是奴才走了,萬歲爺身邊……」 雍正揮手:「自有李衛,你不必多慮,快去快回。」 傅清無奈地退下,外面李衛見他匆匆而去,心中憂慮,求進後道:「傅清這一走,皇上身邊就只有臣了,外面宗親重臣們怕更要嚼舌頭。皇上是不是見見,緩緩他們的憂心?」 之前李衛雖然攔人強厲,但也知道這事就跟當年隆科多單獨守著康熙一樣犯忌,不,比那還犯忌,隆科多好歹是滿人,他是漢人。隆科多的兵是護軍營旗人,他帶的兵是直隸綠營,漢人。之前還有傅清領著侍衛貼身守護,現在傅清也被支出去辦事,他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 雍正喘了好一陣才道:「朕還好好的,有什麼好憂心的?明日朕精神好了再見。」 雍正一連下了幾道殺人諭令,有點心虛,這時候即便有精神,他也不願見宗親重臣,怕他們當面詰問。而他雖連續暈倒,卻不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急病之人都這樣,絕難相信自己會馬上翹掉。雍正這十年雖操勞過度,靠丹藥支撐,但之前並無什麼不適,不覺得自己跟十年前要完蛋時的康熙有什麼相同之處。 「宗親重臣聚在一起嚼舌頭?隨他們去,明日朕好好整治……」 即便李衛拐著彎地提醒,雍正也不覺有什麼大礙,滿人要搞什麼鬼,他之前本有所料,殺隆科多,殺十四,就是要堵絕他們搗亂的路子。而讓傅清去辦事,也是同樣目的,雖然為此也很心痛,但已顧不了那麼多。 「李衛啊,咱們君臣十多年,能走到今天,真是不容易,你很好,朕也就能信你……」 李衛還要開口,卻被雍正一把抓住,雍正還動情地這般說著,偌大的漢子哽咽難語。 兩人對視,眼中波光蕩動,都是滿腔感慨。李衛在想雍正的賞識和信任,雍正在想李衛的赤誠,即便這大個子漢人曾經抱著他跳下糞坑,曾經被南蠻抓去,曾經參與暢春園驚變,無論哪一條,換個主子,李衛都夠得上死字,可雍正就是不願棄他。不僅是李衛赤誠忠心,更因衛李衛對李肆的瞭解,對李肆的恨意,這讓雍正和他有濃濃的知己感,也是雍正決然推行滿漢一家國策,心底最深處的依仗。 李衛退下,還吩咐道:「賈士芳,好好伺候皇上,讓皇上今夜能睡得舒坦些。」 賈士芳的推拿讓雍正舒服得想要呻吟,原本僵得像一塊生銹鐵板,還不斷有風雷劈打在上面,痛得幾乎難以思考的腦子也漸漸舒緩下來。 雍正隨口問道:「賈士芳,你說朕能活多少歲?」 他當然知道問不到真話,可聽這頗有神通的道士奉承奉承,總能安安心。 賈士芳卻油滑:「小道不擅推衍算卦……」 但他話中有話:「小道就知,人壽乃天定,可天定之外,人事也還是能改天的。因此即便算卦算出來的壽元,也不是全然作數。」 這是道家通論,不管是符菉派還是金丹派都是這麼說,原本道家核心思想就是長生不老和升仙,其中金丹派更是靠服食丹藥為主,企圖逆天。 雍正嗯了一聲,卻不知怎麼,忽然聯想到了南蠻的天主教。當年他還是雍親王時,跟李肆派來的「鄔先生」就天主教有過一番長談。天主教也將天意和人事聯繫在一起,強調天命在天,還得盡人事。不僅天主教,南蠻治國的天道之說,也將兩者融在一起,其實更多是在談人事,談經世致用。 那李肆,不僅火槍大炮厲害,由道入手,更擅把握人心,我大清輸就輸在這點,等跟李肆講和後,朕還得把治國重點轉到這上面…… 雍正這麼想著,卻聽賈士芳繼續道:「可盡人事,就得看是否看透了天道,小道慚愧,三十年修道,勉強通了丹藥推拿之道,但也只能緩解氣血之亂,難以更進一步。南面對丹藥一道更為看重,聽聞還在羅浮山建煉丹院,匯各方丹藥之士共研,皇上若要龍體久安,南面所為,其實可以借鑒。」 雍正嗯了一聲,有些不快。他雖信丹藥,近道士,卻還有起碼的清醒,絕不把這事擺在檯面上。要學南蠻那般,廣召邪道方士,公然建煉丹院,還劃成朝廷正經衙門,怕不被滿朝理學之士的唾沫淹了。 接著他心中猛然一個大跳,這賈士芳……是什麼居心? 他忽然聯想到,當年康熙出事時,傳聞李肆還遣了神醫診治,康熙病情出了大轉折,就跟那神醫有關。李肆篤定地操縱皇位更迭,也有賴這麼一條暗線。 雍正驚恐萬分,就覺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冷聲道:「你莫忘了你的本分!國政豈容你多嘴!?」 賈士芳趕緊請罪,可手下動作卻敷衍了起來,雍正更覺自己的猜測沒錯,這賈士芳定是李肆安排的!否則哪敢這麼跋扈,連皇帝都敢馬虎應付? 想到自己的身體狀況,居然又被李肆握在手裡,雍正頓時驚出一身的汗,好李肆!自己跟父皇,居然都被他玩弄於手心! 趕緊借口身子已安,將賈士芳揮退,雍正再急急招來李衛,咬牙道:「賈士芳,連帶那群道士,速速給朕殺了!就現在!」 李衛兩眼圓瞪,這怎麼行?雍正的身體就靠這幫道士的丹藥和推拿護著,那群太醫除了唾罵道士所為是飲鳩止渴,卻拿不出什麼有用的方子。 雍正也有些猶豫了,但片刻之後,眼中透出鋼鐵般的堅定:「朕絕不願受人擺佈!這輩子,絕不!就算是死,也不甘願!賈士芳等人,以朕的安康來拿捏朕,罪不容赦!李衛,你該知朕,朕是頂天立地的漢子!」 這話說得模糊,李衛卻有無比深刻的感受,當初他被李肆放掉時,也有一種命運被人拿捏,無力而無奈的憤怒感。雍正接受李肆的「安排」,最終登上皇位,雖受惠於此,也因此而更為痛恨李肆。 別說帝王,心性孤高的人都是這樣。落魄時受人恩惠,得勢後不以為恩,反而視之為仇,總覺得當初施恩之人,在人格上侮辱了自己。 但雍正此時的狀況倒不適用於此理,李肆跟他本就是宿敵,再有康熙的前車之鑒,雍正絕不願再受擺佈,一想到自己座下的龍椅又要淪為李肆的把玩之物,雍正就覺多年前被李衛抱著跳下糞坑,那生不如死的感覺貫透全身。 「臣……遵旨……」 雍正如此堅決,李衛不敢再違逆,退下後招來親信,利索地把賈士芳和一幫道士砍了頭,可憐賈士芳到死都沒明白,自己是犯了什麼彌天大罪。 「那幾個道士看管好,還得靠他們煉丹。」 可李衛也沒完全照著雍正的話辦,如此吩咐著部下。畢竟雍正得靠那些丹藥寧神安體,人都殺了,丹藥沒人再煉,雍正再出狀況怎麼辦? 李衛殺人之時,熱河行宮某處殿堂裡,滿人宗親重臣濟濟一堂,人聲鼎沸。 「皇上如先皇那般,再出狀況,那該怎麼辦?」 「李衛和張廷玉這兩個漢人,如果有什麼異心,同時發動,李衛護著皇上,張廷玉掌著九門提督的兵,咱們也只能袖手旁觀! 「還是得把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架子搭起來,跟著中堂們一起定國事,不能再讓漢人把著權柄!」 正議得熱烈,古北口提督拉布敦又進來了,臉色比之前還慘白,對訥親一通附耳,訥親頓時兩眼發直。 「殺弘時!?他果真是喪心病狂了!」 訥親一開口,眾人頓時嘩然。好個雍正,弒父的傳聞,如宋時燭影斧聲,疑慮總是難以消解。而殺兄弟,氣死母親卻是真切之事,現在他又要殺兒子! 徐元夢點出問題關鍵:「這也是替弘歷除掉禍患,即便皇上有什麼意外,弘歷本就得人心,咱們大清還不至於亂了根底。」 福彭之前在李衛面前丟了個大臉,滿心憤懣,冷笑道:「人心?弘歷得的是什麼人心?京城那邊,是張廷玉護著他,他平素跟漢臣來往也多,怕他得的是漢人之心吧!」 雍正推行滿漢一家,弘歷經常代行大典,大典又是精儒漢臣才能辦的事,跟漢臣來往自然密切,這倒是冤枉了弘歷。可在這要緊關頭,滿漢之分份外敏感,福彭這麼一提醒,眾人都同時抽了口涼氣。 他們聚在一起商討,還沒敢揣什麼大心思,就是覺得此時可能涉及皇位更迭,正是要緊關頭,漢臣有可能趁機作亂,損了他們滿人利益。而雍正要殺十四,正是對滿人整體利益的侵害,他們必須有所應對,至少是商量出壓制漢人的辦法,止住砍向十四脖頸的屠刀。」 但現在,一提到弘歷,提到他的「後台」,宗親重臣們的心思頓時就深沉了。 「傳聞今上即位,是那李肆動的手腳。弘歷……早早就被定了儲位,南蠻會放過對他的操控?」 「弘歷會改弦更張,抹了他老子滿漢一家的國策,專心靠咱們滿人?」 「弘歷跟那茹喜來往緊密,南蠻毀了咱們滿人十年攢出的精血,那茹喜卻只是下獄,皇上殺這個,殺那個,卻不殺最該殺的人!」 話題很快又轉向茹喜,自雍正即位後,朝野都知茹喜是南北溝通的管道。只是之前那十年安寧,都有賴南北兩帝的默契,茹喜還是宗親重臣生利的管道。說起茹喜,大家心頭雖憎惡,嘴裡卻是要讚一聲的。 現在形勢卻不同了,雍正一條路走到黑,戰事又如此絕望,宗親重臣忘了十年安寧的功績,討伐起雍正滿漢一家的國策,連帶茹喜,也成了壞滿人基業的罪魁禍首。 馬齊沉聲道:「傅清行此絕密之事,都要來知會一聲,看來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樣的,這大清,是咱們滿人的大清!」 傅清是馬齊的侄子,傅清的妹妹還是弘歷的嫡福晉,雍正覺得傅清值得信賴,將絕密之事交給他辦,卻沒想到,傅清覺得這事還是有損滿人根基,冒著欺君的危險,把消息傳了出來。 崇安怒聲道:「我看弘歷還是皇上許給南蠻的!若是皇上不測,弘歷即位,還不知要怎麼賣這大清江山,損我們滿人祖業!」 不少人心有慼慼,同時點頭。眼下這形勢已份外明朗,南北肯定要和議,大清肯定要低頭。雍正之前腦子發熱,希望打痛南蠻,拿到更多和談籌碼,這一策已經失敗。而要和談,循著雍正滿漢一家的國策,弘歷就位,這大清自然要朝著漢人之國更近一步,這是滿人絕難接受的。對他們來說,寧願把江山打得稀爛,寧願退到關外,也不願讓治下漢人跟自己肩並肩一通治國。 福彭最年輕,也最為血性:「家業寧可丟給外友,絕不能讓家奴佔去!」 這話擲地有聲,大家都凜然點頭。南蠻本就是家奴,怎麼也不能讓南蠻佔了天下,而治下漢人更是家奴,絕不能讓他們翻身成了主子。至於「外友」,誰都好,西班牙人、俄羅斯人,只要有能耐跟南蠻作對,那都行。 這話說得太遠,馬齊將眾人心緒拉了回來:「太醫私底下給我說了,皇上這身子,若是不安心養病,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形勢這麼亂……咱們滿人不能自亂陣腳,還是如大家所議,先搭起議政王大臣的架子,這可不是對皇上不敬,更不是謀逆,這是防患於未然,不能讓漢臣作亂……」 他還一副糊牆的中允姿態,外面忽然響起嘈雜聲,拉布敦又衝了進來,一臉青紫,他被馬齊拉來負責外圍警戒,畢竟滿人私底下開會,這已是犯忌,總得有所防範。 「李衛動手了!」 拉布敦扯著大嗓門怒喊,眾人無比驚懼。 滿人宗親重臣公然開私會,雍正雖然說了明天在料理,可李衛還是放心不下,派人來監視,這就跟拉布敦的兵起了衝突。 拉布敦這麼一嚷,事情就變質了。 馬齊咬著槽牙,冷聲道:「怕不是李衛動手,而是……」 話沒說完,眾人都心知肚明,雍正這半夜,先是下令殺兄弟,接著下令殺兒子,現在麼,估計是要來殺他們這幫滿臣了。為什麼?之前已經議得非常清楚,不僅是為弘歷料理首尾,清除異己,也是為南北和議鋪平道路,而他們這些滿人,就是最大的障礙。 「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清君側,誅漢……小人!」 「他李衛手裡只有一千兵!護軍營在咱們手裡,還有拉布敦的兵!足足一萬五千!」 「中堂都在,幾位鐵帽子王都在,搭起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架子,照著祖制,皇上也要聽咱們的!」 對雍正國策的憤懣,對雍正用兵大敗的不滿,對雍正得位不正,大肆誅殺滿人宗親的痛恨,對雍正與李肆勾勾搭搭,敗壞大清江山的聲討,原本都壓在雍正端坐的那張龍椅之下。而李衛在緊張之餘的一個小動作,卻將那張龍椅的重壓猛然戳破,滿人終於朝著一個原本該是大逆不道的方向,邁出了怒火沖天的一步。 雍正十年七月十日深夜,原本只是來監視滿人的一百多直隸綠營被旗兵圍殺,數千兵丁湧入熱河行宮,朝著寢殿衝去,從軍將到兵丁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殺掉挾持皇上的奸臣李衛! 由七位鐵帽子王和三位軍機大臣緊急組成的議政王大臣會議開始運轉,指揮旗兵圍殺李衛的同時,還緊急派兵趕往京城。 這一夜,歷史的車輪因英華,因李肆的推動,繼續朝著未知的方向,滾滾前行。 第七百零九章 不是我幹的! 七月十日那一夜,北面熱河行宮發生了什麼,李肆還不清楚,他就忙著收捷報,同時頭疼西山大營的事。 岳超龍打得侄子岳鍾琪大敗,朝著荊州方向退卻,而荊州又被孟松海的長江艦隊封住水路,已是甕中之鱉。何孟風奪了漢口和漢陽,正朝北朝西,捲向河南和湖北襄陽。謝定北已跟方堂恆的兵馬會師九江,方堂恆一面攻南昌,一面派兵會同孟松海的另一路水師直入安徽,已殺到安慶府。 江南方向也是勢如破竹,白延鼎的海軍入江口,抵鎮江,鎮江綠營人心潰散,馮一定率伏波軍輕鬆奪占鎮江。韓再興兵不刃血拿下松江府,正圍蘇州。李紱親守蘇州,一副城在人在的死硬姿態,可手下沒可用之將,就一幫大義社的窮酸書生,匯聚的綠營兵馬也軍心渙散,拿下蘇州也就是這幾天的事。 江西方向,西山大營崩潰,漢軍營在楊鯤的統領下朝西退到永豐。上到楊鯤,下到普通一兵,都自認已是大清叛逆,絕了北歸之心。但又覺得自己欠下南蠻太多血債,也不敢向南投誠,就踞著永豐,惶惶不知去處。而滿軍營則如喪家之犬,棄了所有輜重,朝東北方向潰逃,看樣子是想走撫州饒州一線進安徽北退。 貝銘基發飆了,怎能讓快煮熟了的鴨子飛掉?留兵監視永豐的漢軍營,自率大隊急追滿軍營。江西安撫使候同均也從建昌方向前出,攔截滿軍營。 田文鏡雖治江西十年,江西北面各府如鐵桶一般,但為保南昌,這個方向的兵馬錢糧全都調走大半,撫州饒州地方正困苦不堪。滿軍營這一退,如拖著一道煙火,灼燒過撫州饒州兩府。他們每到縣鄉,就大肆壓搾當地鄉紳,退到撫州城時,吃夠了苦頭的滿軍營再難守住軍紀,更是直接開搶,激得當地生出民變。貝銘基這一路追擊,江西地方縣鄉竟無多少抵抗之心,滿軍營成了替貝銘基收復江西的開路先鋒,到滿軍營逃到饒州,撫州不戰而下時,更成就了貝銘基「謝定北」第二的美名。 就因為滿軍營有如此妙用,江西的軍政官員都上書總帥部,希望不要馬上滅掉滿軍營,這樣就能彰顯滿人殘暴,收拾江西人心。 李肆也點了頭,即便滿軍營逃入安徽,可方堂恆已經到了安慶,江南方向也正由東向西而來,即將以長江為線,封住整個南面,滿軍營再無可逃之地。 可一些怪異跡象卻漸漸顯露出來,讓李肆和總帥部開始擔心。 跑路的滿軍營大概還有一萬七八千人,一路奔逃,竟然沒有潰散,而且行動神速,路線清晰,似乎有人指引。 江南的三將軍,趙弘恩和巴贊兩路旗營合計不到萬人,正朝徐州退卻,年羹堯還據守揚州,隔岸觀火。 這兩邊的動靜本來湊不到一起,但江南天地會探報說,年羹堯在揚州只有幾千本部兵馬,其他一萬多人隨同江南水師抵達江寧,先鋒人馬已入安徽,到了蕪湖。 年羹堯想作什麼? 他手下兵馬,除了五千旗營,還有一萬多當地綠營。可周昆來奉上消息稱,年羹堯手下的綠營並非浙江當地人,而是從淮安、徐州乃至山東一帶募來,頂了綠營的缺,嚴格說是年羹堯的私兵。 這傢伙早就藏了異心啊,就不知道胃口有多大…… 總帥部的參謀們推斷年羹堯的意圖是佔住江寧,要在蕪湖一帶阻擊我軍。 這只是單純從軍事層面看,總帥部的參謀沒參與政事,不清楚年羹堯通過左未生,向江南行營發出了中立建議。年羹堯稱,英華收江南,他絕不阻礙,但英華也要容他帶兵北退。 這事李肆也點了頭,畢竟江南人口稠密,能少打仗就少打。年羹堯部也是江南唯一有戰力的部隊,其人對英華軍制戰法相當瞭解,打起來己方肯定損失不小。年羹堯有什麼異樣盤算,李肆並未放在心上,他跟自己就不在一個層面。 因此,年羹堯西進,該不是要去阻擊方堂恆,更大可能是……接應錫保的滿軍營。 李肆有些惱了,江南行營又被年羹堯當成了梯子使,這已是第二次。他命令貝銘基加快腳步,幹掉滿軍營,同時韓再興那邊也好好教訓一下年羹堯。 可引領滿軍營的人明顯下過一番功夫,滿軍營北退腳步極快,貝銘基前方也不是城城都聞風而降,總要受一些阻擾,兩面距離越拉越開,滿軍營竟有逃出江西的可能。 惱怒年羹堯翻雲覆雨,毫無節操的同時,李肆還在猜測這傢伙的野心到底通向何處。照薛雪和陳萬策的看法,年羹堯怕是要以此功要挾雍正,以便盤踞淮北山東,倣傚田文鏡,不,比田文鏡更進一步,就如多年前的「東南王」施世驃。 滿軍營有可能逮不著,漢軍營的處置又讓樞密院和政事堂有了紛爭。樞密院認為這些漢奸太過頑固,即便不殺了,也該全丟到南洋去開礦,終生不得赦免。政事堂卻認為,這些人都是漢人,處置太重,有損英華的正朔大義。 對漢軍營處置太寬,不僅損軍心,也損民心,畢竟這幫人可是標準的漢奸,還是少有侵入英華國境,殺傷數千官兵的惡奴。但處置太重,又要損另一面人心,當年旗人都能給改過自新的機會,甚至還出了禁衛第六師這樣的好榜樣,對這些漢人卻如此重手,也確實說不過去。 糾結了兩日,覺得還是等江西那邊的情況傳過來再說,李肆又轉頭料理起南北和談的底本,孫嘉淦已到福建,仗雖然還沒打完,和談卻即將展開。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正沉吟不語,一人忽然急惶惶衝了進來,四娘下意識地攔住此人,卻是楊適。 「北、北面出大事了!」 楊適一張臉擰得無比古怪,還把四娘嚇了一跳,什麼大事?難道是大軍遇挫? 再聽楊適結結巴巴道出事由,李肆倒抽了口涼氣,雍正病倒,危在旦夕!? 怎麼會!? 李肆還不太相信,算算時間,雍正雖已在位十年,卻比自己前世提前了三年即位,此時也不過五十一歲,離翹辮子還有六年呢。 糊塗了……歷史早已被自己變了模樣,既然康熙沒有五十七,雍正沒有十三也很正常。 再看楊適,感覺他那臉色、那眼神不太對勁,四娘也死死盯著自己,李肆撓撓面頰:「有什麼不對?我臉上開花了麼?」 楊適語氣怪異地道:「政事堂、樞密院,通事館,還有東西兩院的大小頭目們,都呈請御前急議,大家還說、還說……」 四娘道出了心聲:「官家,你什麼時候佈置的?」 咦?這話什麼意思? 楊適把話說完了:「大家還說,這怕是官家的安排,他們都抱怨官家又一個人暗地裡換了韃子皇帝,也不跟大家打聲招呼。」 四娘不滿地低著腦袋道:「是啊,連咱們這些身邊人都不知道……」 李肆差點一口血噴出來,我!?我什麼時候要換雍正了?我怕的就是他出事啊,這簡直是太冤枉了!再說了,我哪有這般大能?自茹喜那條線斷掉後,跟北面聯絡都不暢了,之前還傳來消息,茹喜被雍正下了獄,我怎麼可能在數千里外遙控雍正的健康? 四娘撅嘴哼道:「不承認有什麼用?大家都知道的,官家就有這般大能。」 普仁殿,面對濟濟一堂,都緊緊盯著自己,眼中或有驚歎,或有抱怨,或有敬畏的重臣們,李肆無力地攤手:「這是老天爺的安排,真不是朕干的……」 大家哪信啊,十年前的舊事可還歷歷在目。那時李肆曾經表態,要插手滿清皇位更迭,而人選就是如今的雍正。 根據密諜消息,雍正多年操勞,又迷信道士丹藥,身體早已在崩潰邊緣,這一倒下,幾乎沒再可能爬起來,翹辮子也就是時日的問題。照常理看,之前英華在報紙上捅出「雍正十八條」,雍正多半是自己氣倒的,可大家總覺得,這怕還是皇帝動了什麼手腳,暗中催化此事。皇帝對雍正已沒了「興趣」,準備換掉他,另扶一個乖順聽話能看家的大清皇帝。 絕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皇帝扶起雍正,換來十年安寧,讓英華能安心融煉一國,爭利南洋的同時還埋線江南和西北,奠定一國偉業根基,這足以證明當初定策的正確。眼下雍正不聽話了,居然趁著咱們南進時背後來一刀,不把這傢伙搞掉,難出心頭惡氣。 再說了,就算不是陛下你「暗行仙法」,把「雍正十八條」捅到報紙上的不正是陛下你麼?在明在暗,雍正都是陛下你搞倒的,別抵賴了…… 李肆企圖轉移話題:「朕允了大家開這御前急議,不是讓大家來討伐朕的,而是要趕緊議定應對之策……朕沒有想法!朕等著你們的想法呢!朕……我說了,不是我幹的,草!」 見眾人依舊一副絕難相信的嘴臉,李肆本就為這事煩心,氣得直接爆了粗口,還真當他是李半仙了?另一面也是發洩對雍正的不滿,你丫不是鐵打的人麼?怎麼十年就扛不住了?怎麼被我狠狠打了一次臉就羞憤欲絕了?真是沒用的廢物! 雍正在位十年,靠的是鐵腕鎮住了北面,不知多少矛盾被壓了下來。真要猛然翹了辮子,新皇鎮不住場子,北面就要大亂,到時英華還不得不出手,可就要違背此戰的既定方針。 什麼方針? 李肆對外宣揚此戰無界線,但各部兵馬都領有訓令,止步於黃河一線,不再向北推進,這一戰要劃河而治。 這一戰落幕後,英華要吃下湖北、安徽、江西、浙江、四川完整五省,同時還有江蘇大半、河南、陝西乃至甘肅青海一部分,地域大幅拓展,人口更是暴增四五千萬。依著英華的國體,必須花時間消化,不能再朝北吞食,否則就要亂了一國根基。 為此滿清就得繼續安定北面,雍正必須穩住他的皇位,和約還得由他來簽認呢,怎麼能讓他倒下呢? 「我早就有言在先,現在還少不了雍正,雍正要倒,咱們也頭痛。」 「是啊,陛下就算有半仙之能,要行事也不會瞞得這麼緊,當年處置康熙皇位,不也是跟幾位相爺事先商量過麼。」 薛雪和陳萬策這對鬼谷子謀臣趕緊出來糊泥,殿上那神神叨叨的玄幻氣氛才終於散了,開始商量起對策。 討論沒辦法深入,有個問題無法迴避,大家又只好看住李肆,大殿角落裡的記注官提筆在手,全神貫注,等著皇帝再爆粗口,這可是能留在史書上的趣聞啊,嗯,只是趣聞…… 什麼問題?那就是雍正要完蛋的話,誰來坐那龍椅?不,該是皇帝鍾意誰? 「弘歷早早被雍正暗中定儲,他要得位,朝野毫無異議,滿漢人心歸一,難受我英華操控,所以他絕不是合適人選。」 「不可能選雍正的兄弟,那樣漢臣很難接受,滿人自己也不再習慣早前的兄終弟及。即便雍正得位不正,也要由他的兒子即位,才能得滿人的支持,新皇至少也得有人撐腰。」 「那麼只有兩個人……」 「不,其實只有一個人,弘晝能扶起來嗎?不能,只有弘時,咱們需要的還是一個有能力坐穩龍椅的滿清皇帝。」 薛雪和陳萬策循著當初李肆擺弄康熙皇位的思路,一番議論,已將一個人選擺了出來。 兩人自然不清楚,雖然出發點不一樣,但他們跟滿人宗親重臣不謀而合。 第七百一十章 豪傑再起 此時已是七月十二日,時間回到七月十日那一夜,熱河行宮正殺聲震天,殿堂裡,徐元夢和高其倬皺眉:「弘時?」 急急立起的議政王大臣會議正在商討皇位更迭之事,福彭首先就提十四,可其他人都在搖頭,連同為宗室的崇安也搖頭。十四已被圈多年,再無交際,誰知道他就位會搞出什麼事?而且十四要得位,滿天下人都知道大清已亂,漢人的人心還是其次,內外蒙古的人心能穩住嗎?就算天下已剩一半,還能撈時,總得穩住這一半江山。 不管是以漢人禮法論,還是以滿人人心論,都只能把皇位交給雍正的兒子,但這人必須跟滿人一條心,絕不能再玩什麼滿漢一家的荒唐把戲。 馬齊緩緩點頭:「沒錯,弘時!弘時自小跟老八等人相處甚密,對十四也很是敬佩,很看重咱們滿人一心。就因為跟皇上心意合不到一起,才被圈了起來。」 仔細想想,弘晝就是個浪蕩子,就算是裝的,但裝成那樣了,也難得人信服。那就只有弘時了,雖然稟賦比弘歷差點,但為人還算不錯,至少屁股很正,不像弘歷,高舉他父皇滿漢一家的旗幟,養著雍容氣度,已為當這滿漢一家的大清皇帝準備了十年。 但雍正還沒死,密令要殺弘時,他們卻扶弘時,這是跟雍正對著幹。殺李衛就如誅楊國忠,還算是挾勢逼君,而扶弘時,就直接是謀反了。 眾人都有些顧慮,馬齊長長歎氣:「其實我也不滿這個人選,還是老八最佳,可惜……先帝老眼昏花,不僅看迷糊了時局,還選錯了人。不,其實也沒選錯,當年的十四還是不錯的,只是南蠻作祟,當今皇上又有大決心,嘿嘿……大決心,把咱們滿人都葬送掉的大決心。」 馬齊這老臣,名望太高了,歷經康熙朝風雨,雍正朝也穩穩坐著。早年個性跋扈,甚至還有直接跟康熙頂牛的事跡,後來卻韜光養晦起來,以至於雍正也尋不著把柄按下他,只能將他當一面旗幟豎起來。 原本大家都覺得這就是根老泥鰍,卻沒想到此時,馬齊竟然是「異心「最堅的一個人。也正因為他心意堅定,其他人才敢走到一起,將這等同於大逆的事業進行到底。 「若是皇上還有一絲顧念咱們滿人的心思,我也不會挑頭說話,可現在這幅光景,皇上不出言憐恤滿人,不想著在西山大營出事後安定滿人,還一門心思要削我們滿人,我只能站出來,為咱們滿人說話。」 表白了一番心跡,馬齊沉聲道:「沒有退路了!要救下滿人江山,我們也得有大決心!」 的確,皇帝已經殺了一圈人,又把屠刀架到了他們的脖子上,而他們也在圍殺皇帝指定的宿衛大臣,還有什麼退路?立起議政王大臣會議時,就已經沒了退路。 福彭滿臉猙獰地道:「寫好傳位遺詔,趁著皇上還有氣,讓他趕緊認下!」 高其倬作為唯一的漢軍旗人,噤若寒蟬,不敢再說話,滿腦子正被君臣大義和滿人出身兩股心緒糾纏著的徐元夢一聲長歎:「不要株連太廣,就求盡快安定人心,真正的大敵還在南面。」 沒理會這兩個立場還不夠堅定的軍機大臣,眾人相視點頭,眼中都飄著熾熱的火苗。 「皇上!軍機和宗親們……都反了!」 寢殿裡,李衛再次衝進內室,只是這次滿臉血污,看起來頗為駭人。旗兵圍殺而來,他手下的兵死傷過半,他親身前去震懾,卻被一陣箭雨蓋住,不是親信捨命阻擋,已經成了刺蝟。 帶著殘餘部下退入寢殿,李衛就來找雍正求告。哭號時,心中還想,天塌了,這下真的塌了…… 總管太監王以誠已聽到了隱隱刀兵聲,正覺不安,聽到這話,啊地一聲尖叫。 「藥——丹藥——!」 雍正迷迷糊糊,即將入夢,被李衛這一聲喊驚醒,氣血差點噴出了頭頂,整個人就像是快被撕裂一般地難受。 宗親重臣們造反?怎麼會?為什麼? 如山一般沉重的疑問,以及如天幕般深邃的恐懼,交織著死死壓住雍正的魂魄。小半瓶丹藥下肚,魂魄還是沒能牽起來,雍正忽然無比懊悔,就不該那麼利索地殺了賈士芳,至少能讓自己清醒一會,把眼前這一劫度過。 「不——不可能——!」 雍正一聲呻吟,再度癱倒在床上,神智又化作了一灘泥水。 「不——老天爺啊,不可能——!」 李衛呆了片刻,忽然哀嚎出聲。 大群兵丁湧了進來,殺戮聲已在寢殿外響起。 「我是王以誠,我是總管太監,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造反!就不怕皇上治罪!?」 王以誠帶著一群雍正身邊的侍衛護在殿外,振作起精神,想要喝退來人。 「常保!已到此時,你還要聽李衛那漢狗的話!?」 對面響起這麼一聲呼喊,一個二等侍衛身子抖了一下,接著深呼吸,鏗鏘拔刀,一刀劈上了王以誠的脖子,那腦袋還保持著張嘴呼喊的神態,就這麼咕嚕嚕地滾了出去。 來的是訥親統領的護軍營旗兵,本不敢直接衝入寢殿,李衛還能守住寢殿最裡一層,但常保一出手,其他侍衛也都跟著反水了,畢竟他們都是滿人。兵丁們一擁而入,李衛被死死按在地上,接著五花大綁,刀鋒直逼雍正塌前,再無人能阻住這時勢之變。 「皇上雖有恩於我,我得報效皇恩。可皇上被李衛這幫漢人蒙蔽了,而我終究是滿人……」 鈕祜祿·常保果決出刀後,心中恐慌不定,不停地扯來理由壓穩心神。他一直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能得雍正青睞,晉了侍衛,有傳聞說,就因為他這名字。 這個常保,此時依舊疑惑:「那個常保,到底做了什麼?」 即便是跟著馬齊一幫滿人下了大決心,操持起議政王大臣會議,有些人也不是滿心透徹。 「王爺,為什麼要換弘歷?弘歷親母熹貴妃可是鈕祜祿氏,嫡福晉出自富察氏,而弘時生母是下五旗包衣,嫡福晉雖出自棟鄂氏,卻不如弘歷親族勢盛。選弘時而非弘歷,滿人自己也要鬧出生分……」 「徐善長,當今皇上的親族,難道不勢盛?可他把咱們親族當親族待了嗎?隆科多是什麼下場?之前又是怎麼捧年羹堯的?連兒子都不放過,這跟親族有什麼關係?大家是瞧出來了,今後的皇上,不能再這麼獨斷專行了,就得找一個肯聽大傢伙話,能讓議政王大臣扶著的皇上。弘時出身不好,親族不旺,這不正合適麼。」 七月十二日,當李肆在黃埔無涯宮普仁殿爆粗口的時候,北京城,一行人馬風塵僕僕地奔入德勝門,後方不遠處還湧著沖天煙塵,一眼就知是一支大軍正在逼近。可德勝門卻大大敞著,守門軍兵不為所動,顯是清楚這股大軍的來歷。 前行人馬護著一輛馬車,馬車裡,康親王崇安正為依舊一臉怔忪的徐元夢解惑。議政王大臣會議在兩天前的夜裡決議,由他們二人帶隊回京,安定局勢,馬齊則跟其他人護著鑾駕緩緩後行。 鑾駕裡到底是殯天的皇帝,還是讓位的太上皇,徐元夢已無心多想,眾人丟開弘歷選弘時,這讓他很不解,同時不滿。那夜激情,他不敢有什麼異議,現在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 聽崇安這麼一說,徐元夢苦笑,這是要立弱君,方便議政王大臣操控國政啊。 徐元夢道:「可弘歷怎麼安排?放出十四,立了弘時,難道要圈了弘歷?滿人不還是抱不成團麼?」 作為理學之士,他很有底線:「不行,不能為難弘歷……」 崇安冷眼看了看他,沒有說話。 馬車駛入德勝門的門洞裡,兩個大員迎了上來,一個是訥親的哥哥,散秩大臣策楞,一個是慶復,雍正出巡後兼內大臣,兩人都負責紫禁城守衛。 「張廷玉只是索要議政王大臣聯簽的手書,就將九門提督的大印交出來?」 兩人向崇安低聲稟報,崇安連帶徐元夢都是一愣。十日夜裡,他們急遣精幹親信返京,除了聯絡滿人要員外,更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拿到九門提督的大印,將步軍營置於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控制之下,而這大印就在張廷玉身上。 原本計劃是由策楞和慶復暗中下手,直接收拾掉張廷玉,卻沒想到,張廷玉似乎已知道了熱河行宮之變,居然主動聯絡兩人,示意只要議政王大臣會議照著規矩來,他就俯首帖耳。 崇安帶著絲糾結地道:「果然是奴才!好奴才!」 雍正搞滿漢一家,滿人對張廷玉為首的漢臣自然很是不爽,但如果漢臣都像張廷玉這樣乖乖聽話,不摻和滿人的事,這也是絕大利好。崇安糾結的是,原本他還懷著狠狠收拾一頓漢臣的心思…… 「那麼大將軍王……」 崇安和徐元夢先回京城,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是北京城局勢的話事人,崇安剛開口,另一騎奔入門洞。 一聲怒喝響起,嗓音混濁中夾著清朗:「你們膽敢興兵逼宮……好大的膽子!」 馬上騎士白辮蒼蒼,看面目卻不過四十出頭。勒馬扶韁的姿態,逼視眾人的目光,都蘊著一股洶湧而滄桑的巨大力量,那是曾經統領千萬兵馬,睨視天下的氣魄。有那麼一刻,眾人隱隱感覺到了先帝康熙的氣息,心中都是一個大跳,下意識地就要叩頭跪拜。 「王爺!」 「大將軍王!」 「十四爺!」 來人正是被圈禁了快十年,剛剛恢復自由的允□。即便是貴為鐵帽子親王的崇安,都恭恭謹謹地長拜招呼,心中還不停打著鼓,聽十四這話,難道是不願走這條路? 「事已至此,為了滿人,為了大清,也只能陪你們走下去了……」 接著允□頹然而歎,也讓眾人鬆了一口長氣。 「前事已矣,咱們得朝後看。諸位放心,也請轉告議政王大臣諸公,我允□滿腔心思,就只為扶新君,保安寧,穩我大清江山……」 允□剖白心跡,撥轉馬頭,看向紫禁城。 「既然諸公信我,就聽我發號施令!」 有了主心骨,眾人精神大振,同聲應是。 允□沉聲道:「選了弘時,就得先委屈弘歷……此外,還有一隻南蠻留在北京城已十多年的魔爪,也必須馬上斬斷!至於漢人,北京城裡的漢人,不足為慮,更不足為懼。」 黃埔無涯宮,李肆搖頭:「弘時?朕不選弘時,朕還是選弘歷。」 第七百一十一章 風雷之手 選弘歷?為什麼? 李肆就只一句話:「此一時,彼一時。」 薛雪和陳萬策倒沒怎麼吃驚,而是皺眉沉吟,他們腦子轉得快,不僅醒悟自己思路有差,還沿著這個方向朝下想去。 范晉道:「陛下所言極是,如今我英華勢壓滿清,又何須像跟雍正來往那般,借力清帝才能鋪陳格局?」 這話出口,其他人也都想通了。 十年前,康熙雖敗,滿清卻還是一頭龐然大物,不管是人力物力還是心理,都還壓著英華。英華立國不久,還需要時間梳理內政,打通經脈。操縱滿清皇位,推著雍正得位不正,這才爭取到了時間。 十年後的現在,英華吞吃黃河以南的疆域,也需要時間消化。此時南北格局明朗,滿清已居於弱者。英華在北面面臨的課題不再是滿清侵攻,而是北方穩定。滿清政權如果現在就崩塌,對誰都沒好處,除了那些最擅長自亂世而起的野心家。 但要辦到這事,就不必再如十年前那般,必須要借助非正式管道,跟滿清皇帝達成某種程度的默契。英華國勢已經擺在明處,只要滿清新帝不是草包,該會主動送上默契,沒必要再去操控。 因此,得滿漢人心,名位已正的弘歷是最佳選擇。也就是說,北面皇位更迭,英華搬凳子看戲就好。 這是眾人的推想,對李肆來說,選弘歷的理由當然更充分了。弘時是誰?李肆那個時空裡,二十四歲就被雍正以「行為不謹」的模糊理由削了宗籍,緊接著就翹掉,死因不見於滿清任何籍檔,李肆對此人毫無認識。 而弘歷麼……十全老人,太熟悉了,就算形勢已有極大變化,但人的性格卻很難改變。雍正繼承了康熙的暴躁、多疑,得其剛,失之以孤。弘歷則繼承了康熙的自負、虛榮,得其柔,失之以浮。晚年時更是綜合了祖父和父親的缺點,暴躁、自負、虛浮、偏執。 就如跟雍正打交道一般,跟弘歷打交道,李肆心中有底。 就在眾人紛紛點頭,覺得沒必要插手滿清皇位時,李肆卻多想了一步,開始皺起了眉頭,而此時薛雪和陳萬策也有了推論。 「雍正在位時倡滿漢一家,滿人宗親重臣怨心頗重,皇位更迭,難保順利。」 「失了大半江山,失了滿軍營,弘歷年紀輕輕,能穩住如此局面?」 兩人的推測跟李肆的擔心不謀而合,結合李肆「後知三百年」的知識,變局之勢,從來都是左右蕩動,矯枉過正,絕難中庸。一旦雍正翹掉,滿人怕要全面否定雍正之策,弘歷是雍正指定的接班人,這股「反動潮流」很難容許弘歷即位。 七月十二日,北京城正籠罩在一片肅殺之氣中,「議政王大臣會議立,雍正生死不明,似已遭逼宮」的消息,才剛剛捲進信鴿腳下的信筒裡,而數千里之外的黃埔,李肆君臣已經隱有所感。 沉吟片刻,原本也覺得只需靜觀其變的李肆猛然起身,急急對范晉和蘇文采道:「樞密院早前所擬自大沽口登陸,進軍北京的方案,趕緊重新審定!抽調陸軍、海軍和軍情司相應人馬,預作準備!」 湯右曾是明白了,他擔憂地道:「插手易,脫身難,能尋得中人代為最好。」 薛雪道:「北面人心不一,漢人不是一條心,甚至滿人都未必是一條心,肯定有可用之人。」 陳萬策拱手:「此事臣來辦,北面新晉大學士蔣廷錫是臣熟識,臣由他向滿人牽線。」 其他人思路還沒來得及跟上,都有些發愣,直搗北京城?之前說的不是這樣啊。 紫禁城神武門口,崇安、策楞和慶復得了允□的安排,分頭去辦諸項要務,徐元夢強要下親去安撫弘歷的任務,正一臉陰霾,向允□告辭,允□卻拉住了,一陣低聲附耳後,臉色頓變。 徐元夢喃喃道:「王爺之前所說,可非如此……」 允□低歎:「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南北大勢,南蠻就要傾覆我大清江山,滿人卻急著搞議政王大臣會議,想要復滿州古制。復了古制,就能打敗南蠻?」 他看向北面,眼光無比複雜,「皇上……四哥的法子沒有錯,我也是覺得這是唯一出路,所以寧願自己吃著苦頭,也不願擾著四哥。但四哥行事太……太冷,太實了。他法子沒錯,用力卻用錯了,忘掉了他真正該依靠的是誰。」 再看向徐元夢,允□眼中又升起痛苦和矛盾,「馬齊他們要扳倒四哥,我不反對,但他們要復古制,這不是出路。可這要緊關頭,我又必須讓滿人抱成一團,就只有盡量拖點時間,讓他們自己認識到問題所在。」 徐元夢心中既是顫動,又覺舒了一口氣,拱手道:「王爺放心,我徐善長願附驥王爺,為保我大清,另尋一條出路。」 徐元夢急急而行,看著他的背影,允□苦笑道:「徐善長……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姓舒穆祿?咱們滿人,到底還留著什麼,讓自己覺得是滿人而不是漢人?」 有些混淆了立場的不止是徐元夢,阿哥所西五所,徐元夢進了已被兵丁重重圍住的弘歷住所,兩聲憤怒至極的怒喝就迎頭砸來。 「徐善長,你居然也是逆賊!」 「你若還知廉恥,還守倫常,就該速速擁立四阿哥,誅殺那幫叛賊!」 一個是蔡世遠,一個是福敏,滿漢兩人,都滿口君臣綱常,淚流滿面地討伐徐元夢。之前二人略有所感,特地來找弘歷商量,卻被議政王大臣會議派出的兵丁圍住。 「四阿哥,奴才也是身不由己……」 徐元夢只覺羞於直面這二人,就硬著頭皮,入內招呼弘歷。 「我皇阿瑪如何?沒有殯天?好、好……你們也真是潑天的膽子!有你們這樣的臣子,我做不成那勞什子皇帝,倒還是運氣!」 弘歷端坐桌前,酒壺在桌上,酒杯在手上。他眼圈發紅,臉色青黑,說話間更帶著一股無盡的憤懣,以及深沉的絕望。 風雲變幻,一下從監國皇子落為階下囚,對這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來說,還能鎮定地面對徐元夢,心性已是不凡。 他哆嗦著放下酒杯,嗓音已被恐懼壓變了調:「你帶來了什麼?白綾還是毒酒?」 徐元夢連道不敢,上前一陣低語,弘歷漸漸鎮靜下來,再飲一杯酒,冷笑道:「既然十四叔出來了,咱們這大清江山就有指望了。十四叔被圈了十年,是也要我嘗嘗這滋味麼。」 徐元夢道:「四阿哥,此時就該鎮之以靜,全身為上。時勢變幻,未來誰知?」 弘歷盯住徐元夢,若有所悟,徐元夢不敢說話,卻是用力點了點頭。 目光變幻了好一陣,弘歷咬牙道:「也罷,當初皇阿瑪能忍,我這個四阿哥也能忍!」 徐元夢趕緊再道:「我要借蔡世遠和福敏一用,他們二人不信我,還須四阿哥提點。」 不久後,徐元夢出了弘歷住所,身後還跟著蔡世遠和福敏,兩人雖疲憊不堪,氣色卻好了不少,眼中還閃著凌亂的光彩。徐元夢雖不是議政王大臣,但卻是熱河事變的主事人之一。只要不是把弘歷帶走,封鎖住所的軍將也不敢過問。 出了西五所,蔡世遠拱手:「我這就去聯絡漢臣,先保住四阿哥,再圖其他。」 蔡世遠向南行去,福敏則領著徐元夢分派的一隊護軍營兵丁向北行去。 已是午後,日頭毒辣,烘烤著北燕之地。內務府監牢裡,污穢滿地,臭氣熏天,茹喜恨不得連衣服帶皮全都扒掉,就覺整個人如置身煉獄。若不是十多年前在石祿礦場有過一番身心歷練,自覺早已精神崩潰。 正如狗兒一般貼在地上,找著地板石磚上的一絲涼意,牢門忽然打開了。 「姐姐!」 「主子!」 茹安和李蓮英的聲音混著急急腳步聲響起,茹喜喃喃自語著,「這是在夢境?」 挺著大肚子的茹安出現,接著是李蓮英撲了進來,急急幫她解鐐銬,茹喜幸福得一下暈了過去,不是夢。 兩人既然能來探監,能解她的鐐銬,自然說明她脫困了。 「皇上還是念著我的……」 醒轉時已置身一間偏僻廳堂,茹喜淚流滿面地道。 茹安淚如泉湧:「姐姐……皇上已經……」 「皇上中風……宗親反亂……建議政王大臣會議……廢弘歷立弘時……」 一連串驚變道來,茹喜臉色不停青白變幻,但在茹安和李蓮英緊張的注視下,卻沒再度暈過去,也沒什麼激烈的情緒。 「原來不是皇上放了我啊,我真是一廂情願了,中風……這是老天爺罰他!該的!這大清江山亂成這樣,也是該他的!早不聽我言!蠢貨!白癡!二愣子!瘋子!」 兩人可不清楚,茹喜心中正交織著滿滿的幸災樂禍,以及無盡的悲哀。 「福敏放的我?怎可能是他?他可是弘歷的人,他背後是誰?徐元夢嗎?不……不是他作的主。」 雜亂心緒很快就被驅開,茹喜眼中精光閃動,正在急速算計著。 「十四肯定出來了,他們要扳倒皇上,就得有十四坐鎮,看來是十四的主意,呵呵……哈哈……」 笑聲迴盪,茹安和李蓮英怯怯地對視,不明白自己的姐姐/主子在樂什麼。 茹喜咬牙道:「妹妹,小李子,這大清江山,正到覆亡的邊緣。可我能救這江山,也只有我能救!十四就是清楚這一點,才把我放了出來!」 茹安和李蓮英不懂時局,就覺茹喜這話也太過了。以前是因為李肆需要她跟雍正聯絡,才有這十年的富貴和名位。可如今,不僅雍正被逼宮,李肆也早已棄了她這條線,還有什麼可依憑的? 茹喜一副好戲自在後面的腔調,淡淡地笑道:「且等著吧,等到……」 透過窗戶,看向南面,茹喜道:「等到他伸手那時,不管那幫議政王大臣有多強厲,只要他伸手,世間無人能阻他,而我,是這大清江山裡,唯一一個懂他的人。依著我的瞭解,他絕不會坐視的,他一定會伸手的!」 茹安和李蓮英不敢插嘴,茹喜嘴裡的「他」,多半就是李肆,可此時茹喜說到「他」時的語氣,就跟當初說到雍正的語氣一般無二,滿是崇拜和幽怨。 紫禁城南五所,弘時住處,弘時正在後院裡轉著圈。 「我個子高,龍袍來得及作好嗎?」 「真要到皇阿瑪塌前請安?不去不行嗎?或者遮上紗簾?」 「你說……我選哪處作政事殿好?皇阿瑪的養心殿自然不能再用了。」 他滿臉暈紅,似乎有無盡的問題,崇安在一邊隨口答著,心中卻低低輕歎。 「對了!最要緊的還是南蠻!我早想過了,早想好了!只要聯絡準噶爾,封給他藏地和西疆,讓他們入陝甘,就能滅了西面的南蠻!」 「湖北那邊,荊州守不住,襄陽也得守住!岳鍾琪是漢人,湖北戰局多半就是他敗壞的,可以把年羹堯調過去,他熟悉那裡。」 「江南不能丟,絕不能丟,真守不住就打成白地!咱們從西班牙人那買炮買船,咱們有銀子,皇阿瑪存下了四千多萬兩,怎麼也夠拉扯起一支雄壯水師!」 弘時滔滔不絕,已經完全代入了皇帝的角色。 「要緊的還是南蠻……」 軍機處裡,張廷玉、蔣廷錫、劉統勳等漢臣正靜坐無語,好半天,張廷玉才對身前的蔡世遠開口。 蔡世遠怒聲道:「可君臣綱常之逆就在身邊!我們作臣子的,豈有冷眼旁觀之理!?」 劉統勳也一個勁地點頭,可接著又無奈地搖頭。 張廷玉歎道:「聞之啊,大清的綱常是什麼?我們忠的是什麼君?」 蔡世遠額頭青筋條條畢露:「當然是君君臣臣!皇上被宗親逼宮,早早立好的皇儲,卻由宗親更迭,這等反亂之事,就算我等和中堂無力挽回,也要盡臣子本份!」 張廷玉搖頭:「大清的綱常是滿漢之分!我們漢臣,忠的是滿人之君!」 這一句話如利刃一般,直入眾人心底,不僅蔡世遠臉色慘白,其他人都覺難以呼吸。 「我們忠的是,那張龍椅上坐的滿人!若非如此,我們漢人,又怎可能入這朝堂,定奪這大清國事!?」 張廷玉眼中也翻滾著痛苦,同時還升起一絲緬懷。十多年前,李光地的話似乎又在耳邊迴盪。 張廷玉語如金鐵:「滿人要治天下,就得以夷入夏!就得扶起我們漢人的道統!這是大仁!君臣之義,也要分大義小義!皇上識我用我,幾如股肱,我豈能不感此恩!?可為我漢人道統,就必須守得大義,求得大仁!」 劉統勳顯然是已受了張廷玉教誨,有了一番深刻認識,他也勸道:「聞之,想要我們漢臣繼續留在朝堂,繼續守護道統,繼續穩這北面江山,就得置身事外,任滿人自選其君。不管是誰,只要坐上龍椅,我們就有了皇上,道統就能繼續守下去。」 蔡世遠沉默片刻,憤聲道:「什麼大仁小仁!?什麼道統!?什麼滿漢之分!?現在不是有皇上嗎?咱們不是皇上的臣子嗎?連君臣大義都守不住,哪來的道統,哪來的仁!?」 一邊蔣廷錫呵呵笑了,是淒厲的苦笑:「華夷之辨,君臣大義,果然是難以並存啊。咱們求的是華夷之辨,聞之求的是君臣大義,滿人之治就橫在咱們中間,怎麼也難消去,這道統到底是怎麼回事?」 蔡世遠咬牙揮袖:「也罷,你們求你們的大仁,我求我的大義!再奉勸中堂和諸位,就算要縮在一邊,隔岸觀火,也要伸伸手護住弘歷。否則火頭一大,無人能夠倖免!」 張廷玉還是歎氣:「此事我們伸手又能管得了多少,本就自身難保。就像眼前這大清江山。我所料不差的話,這番風雨傳到南面,聖道皇帝也要伸手,他一伸手,還不知是怎樣一番風雷。」 第七百一十二章 偏軌的歷史 聖道皇帝的風雷還遠在南方,雍正倒下的風雷正在北面漸漸鳴響。 雍正十年七月十日,熱河行宮驚變,七月十二日,允□掌握北京城,西山大營留守的三千火器軍、豐台大營兩萬旗營,以及九門提督所掌步軍營兩萬,全都歸服於議政王大臣所領。 七月十五日,雍正鑾駕回紫禁城,因病重不能理事,國政由議政王大臣會議攝理。鑒於太醫「確認」,雍正即便痊癒,也是中風癱瘓,難掌國政,議政王大臣會議共尊雍正為太上皇,奉雍正「立儲密詔」,立弘時為新君。 此時消息才在北京城傳開,朝野人心蕩動,惶惶不可終日。 基於雍正所立的「密詔立儲」政策,雖然這十年來,大家都心知肚明,弘歷才是儲君,甚至雍正巡狩時都被委以監國重任,但終究沒有正式詔書確認,弘歷並不是法理上的太子。這就跟當年康熙青睞十四,委以大軍,還封了大將軍王一般,大家都看出康熙屬意十四,得位的卻是老四。有康熙的「遺詔」,有暢春園清溪書屋的那一套「流程」,老四法理在手,這事大家也只有捏著鼻子認了。 眼下弘時得位,近於當年雍正得位的路數,只是最上層的動盪,朝野都還能穩得住。 可議政王大臣會議這個「古物」驟然冒了出來,加上十四出籠,操控皇位更迭,這番形勢就不是一般人能看得透,能心平氣和相待的了。 議政王大臣會議跟總理事務處一同連夜開會,商討局勢。 議政王大臣會議由六位鐵帽子王、允□以及被拉出來當幌子用的誠親王允祉共八人組成,滿清入主中原後,定下八位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其中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兩支在康熙時代被剝了鐵帽子,只剩六個。 怡親王胤祥(允祥死後,雍正顧念,特許其名不避諱)也被雍正封為鐵帽子王,但時日尚短,繼爵的弘曉才七歲,這鐵帽子也出自雍正,不僅沒人理會,這頂帽子多半也不再能鐵。 除了議政王大臣會議,為照顧馬齊這樣的滿人鐵桿,又另設了顧命大臣,並為協辦總理事務處,取代雍正所設的軍機處。總理大臣目前有三人,包括馬齊、徐元夢和在熱河行宮驚變中「立場堅定」的訥親,除了籌備新君登基之事,還負責實際的國政運轉。 福彭態度很堅決,力主大捕漢人,將以張廷玉為首的漢臣一網打盡,同時清理掉步軍營裡的一萬巡捕營,巡捕營全都是綠營。由此穩定滿人,以鐵血手腕,讓漢人擺正自己的地位。 眾人都搖頭,這自是昏話。眼下南北大戰的烽火未盡,除了陝甘傅爾丹,其他主帥都是雍正提拔起來的。如此旗幟鮮明地逼壓漢人,廢雍正舊策用心昭昭,下一步就是要廢雍正舊人,岳鍾琪、鄂爾泰、田文鏡、年羹堯和李紱這幾人會怎麼想?前線還靠著他們在對付呢。 「滿漢一家的國策雖要澄清,但不等於要棄此策,更不等於要棄開漢人,除非大家已決意退回關外。因此滿漢一家的皮面絕不可丟。漢人,特別是漢臣,必須要籠絡住。」 允□一錘定音,福彭等激進派滿人雖滿心不甘,卻不得不服,畢竟允□威望太高,甚至還是激進派看中的皇帝人選。允□不願當皇帝,而是出來幫著新君穩定局面,他的話份量很重。 於是總理事務處又接納了張廷玉、蔣廷錫兩個漢臣,開始急急推動內外兩面事務。 除了籌備弘時登基之事,安撫雍正舊臣,特別是領兵大帥和督撫更是重中之重。 權責一切照舊,每人還加官晉爵,雍正所立的軍機處成了榮老院,岳鍾琪、鄂爾泰、年羹堯、李紱全被提為軍機大臣,附贈候伯爵位。田文鏡已是軍機大臣,就賞三眼花翎,另許直隸總督。此人能把江西調治得好,直隸交給他,想必也能治成鐵壁,當然,這還得他能從南昌脫身。 除了這些重臣,朝堂和地方也一概不動,甚至還藉著雍正積存的大把銀子,大賞天下。 一番處置下來,除了皇帝變作弘時,話事人由皇帝一人變成了議政王大臣和總理大臣,雍正舊策竟然毫無變化,至少皮面上不敢有什麼變化。 福彭等激進派不滿了,他們辛辛苦苦,冒天下之大不韙叛亂,竟然得來這番局面? 更多的人也不滿,七月十五日,草草而就的新君登基儀式在太和殿舉行,可當日就出現上百官員叩請面君的亂局。 為首之人是大學士、工部尚書田從典,在李肆前世,田從典本該去年就辭世了,可在這個時空,不知道是不是因連續幫兩朝皇帝背黑鍋,生命力格外頑強,竟還好好活著。 「議政王大臣會議早被先帝所廢,沒有皇上詔書,憑什麼主掌皇位更迭和國政?皇上傳位密詔藏於乾清宮正門牌匾,取詔讀詔都有定制,為何沒有依制宣詔!?奉伺皇上身邊的軍機大臣李衛何在!?他為何沒有奉詔扶立新君!?」 田從典厲聲責問,話裡沒有一字指控叛亂,卻又是字字在指控,連允□都不敢跟他正眼相對,張廷玉、蔣廷錫這幫漢臣更是滿額頭汗水。 「張廷玉!蔣廷錫!你們讀聖賢書讀到哪裡去了?君臣倫常讀到哪裡去了!?」 田從典矛頭轉過來,罵得兩人掩面而退。 「皇上行前指了寶親王監國,眼下新君即位,寶親王居然不在,他犯了何事!?」 另一人喊了出聲,讓允□、崇安、馬齊和福彭等人更是膽戰心驚,是一個顫顫巍巍的老頭,而且還是個滿人,大學士,兵部尚書遜柱。其他滿人喊,大家還能理解,可遜柱是棟鄂氏啊,他該支持弘時即位才對,怎麼他也不滿? 「面君!」 「讓李衛露面!」 「要見寶親王!」 上百滿漢大員都鼓噪起來,幸虧是在太和殿外圍,離殿上很遠,否則即將舉行的登基大典,就要染上極度不祥,極度不正的色彩。 咬著牙將這幫滿漢大員拘起來,崇安痛心疾首地道:「看!就是講著什麼滿漢一家,連咱們滿人都齊不了心!」 福彭戾氣滿面:「殺!全都殺了!否則咱們這條路怎麼都走不順!」 眾人萬分為難,殺?當初雍正不過殺了幾個滿人大員,他們議政王大臣會議奪權,口口聲聲是要保滿人,卻一口氣要殺幾十個,說不定未來還要殺幾百個滿人大員,這事是不是太荒唐了? 允□深深歎息,忽然覺得,「滿漢一家」這四字有如魔咒一般,將漢人的君臣大義變作繩索,死死綁住滿人,已是掙脫不得。自己後腦勺所對之處,紫禁城的西北角落,那一對君臣為何還只是被囚禁著,而不是被殺掉?就是因為漢人這君臣大義深在人心,連福彭這種衝動血熱之人,也不敢將殺字吐出口,更不敢揮刀相向,誰都不想背上弒君之名。 也因為這君臣大義,弘歷是雍正所立儲君的事實深入人心,讓這幫滿漢大臣覺得自己有大義在手,所以敢於站出來聲討他們這伙「亂黨國賊」,在他們心中,君臣大義顯然高過滿漢之分,這是何等糾結之事。 丟開自己被康熙屬意,雍正奪位時卻沒有人站出來說話的糾結,允□穩下心神,談了自己的意見。 人肯定是要殺的,但滿人絕不能殺,否則他們奪位就失去了意義。要殺就殺漢人,把漢人當雞,鎮住有異心的滿人。 「求仁得仁,我田從典……自留丹心照汗青!」 作為挑頭者,外加漢臣裡地位最高一人,田從典這位老黑鍋被當日處決,罪名還要張廷玉、蔣廷錫等人來擬。看著被拖走的田從典,兩人痛苦地閉目流淚,卻不敢有一絲異言。 田從典和三四十名漢臣的腦袋,不僅震住了其他滿臣,還如血祭一般,讓當日草草而就的登基大典顯出了一絲凝重色彩。因天降機緣而登上皇位的弘時格外亢奮,在大典上揮灑自如,氣度舉止還真如一位即將鑄下偉業的君主。 雍正十年,七月十五日,弘時即位,他的年號還讓漢臣們頗費了一番腦子。 「江山風雨飄搖,正是中興建業之勢,年號就該提振天下臣民之心,不如叫……嘉慶!」 「不不,此時就該彰顯皇帝跟議政王大臣、總理大臣共治天下之旨,如此方能讓天下知我朝治政根底,應該叫……同治!」 「南蠻勢大,滿朝人心惶惶,都道南蠻人財物富庶,我大清不可及,天下之勢難逆。年號就該彰大清之盛,穩天下之心,叫……咸豐!」 眾人議了好一陣,張廷玉和蔣廷錫一直搖頭,嘉慶、咸豐什麼的,都是自欺欺人,徒招天下人恥笑。而同治……這不是更給那幫叫囂君臣大義不可違的忠臣們話柄麼? 想到了什麼,蔣廷錫兩眼一亮。 「恂親王(允□)也說了,皇上之策是對的,必須要延續下去。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南北之勢,新君就該高舉皇上之策,以皇上所謀之業為志,以復大清江山,衛華夏道統為號!」 登基大典上,正到新君對一殿重臣發言,闡述治政根基的時候。 「皇阿瑪壯志未酬,朕以皇阿瑪之志為志,以皇阿瑪之策為策,與眾卿齊心協力,匡扶河山,復大清天下!」 弘時深呼吸,再吐出口長氣,壓著心頭的激動,緩緩道:「朕年號就為……光緒!」 五天後,弘時的年號經由密諜的信鴿傳到了南面。李肆正在喝茶,四娘遞上消息,見到這兩個字,噗哧一口,噴得四娘滿臉茶水。 再看消息所述的新君新政,李肆冷笑一聲,招呼楊適:「去問問樞密院,方案和人馬何時就緒!」 他眼中發光,嘴裡低聲自語,「你既要作光緒,就別怪我大英再打上門去!可惜,有了光緒,還少個慈禧……不行,我得匡扶歷史,讓歷史回到正軌上來!」 四娘正擦臉,本就有些惱,模模糊糊聽到一個喜字,跺腳道:「官家真是對那茹喜念念不忘呢!」 第七百一十三章 滿州維新 乾清宮東暖閣,名為暖閣,夏日卻是涼爽之地,聚在此處的一幫人大多更是心中生寒,除了少數幾人。 弘時……光緒正說得額頭生汗,平郡王福彭和顯親王衍潢聽得兩眼放光,莊親王允祿使勁點頭。 「當初皇……太上皇跟南蠻立《滸墅和約》,這幾年下來,南北之勢是個什麼情形,大家都看到了,那就是坐以待斃!咱們滿人還有關外老家,為什麼不能跟南蠻在關內拼到底?」 「不拿出破釜沉舟的心氣,下場就是被南蠻魚肉!反正死的又不是咱們滿人,丟的也不是滿人的地,老顧念著罈罈罐罐作什麼?」 「滿人一心,跟南蠻鬥個魚死網破,南蠻反而要畏我們。我太祖十三副甲起兵,不就是拿出了韓信背水一戰的志氣,才得了這天下的麼?」 弘時掃視眾人,臉上滿是將生死富貴乃至龍椅置之度外的決然。 「朕已即位,那些個漢臣也沒什麼用處了,巡捕營……朕看推到河南去防備南蠻為好。一萬漢人綠營,置在京城裡,看住他們得多少兵?」 他再看向允□:「十四叔啊,南蠻偽帝放在這邊的線,怎麼也得掐了,不然怎麼向滿人展我決絕奮起之心呢?」 允□嗯咳一聲,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崇安插嘴道:「皇上這些交代深有見地,我們幾個趕緊議出條陳來。這幾日皇上也累乏了,還是先調養好身子,咱們大清還指著皇上鎮住場子……」 這話味道很有些滑,弘時鼓噪起來的熱氣頓時被涼意驅走,他也不是笨蛋,臉上的紅暈迅速消退,楞了片刻,矜持地點頭揮袖:「也好,有勞諸位為朕分憂了。」 允□等人告退,空空蕩蕩的暖閣裡,弘時低聲自語道:「鎮住場子……朕就是給你們當幌子的!?」 軍機處已被改作了協辦總理事務處,議政王大臣會議以此為運轉據點。原本雍正就是將各地軍國事奏報和交辦流程直接歸攏到軍機處,現在軍機處之下的運轉一切如常,之上的流程,則變為議政王大臣會議決策,協辦總理事務處執行。 這還只是新皇登基後名義上的政務流程,實際卻有不小差別。議政王大臣裡,允祉只頂了個名義,並不參與議事。馬齊只是總理大臣,卻要跟議政王大臣們一起議事。然後由馬齊領著徐元夢、訥親、張廷玉、蔣廷錫等總理大臣具體經辦。 事務房最偏僻的一處廂房裡,六個鐵帽子王外加允□、馬齊再度開會,沒多久就起了爭執。 福彭對眾人很不滿:「皇上誓言新政,條陳都擬好了,為什麼大家不跟著辦?」 衍潢是福彭路線的忠實擁護者,扒拉著扇子,彷彿是腰刀一般:「咱們不是漢人,是滿人!還搞什麼調和、中庸的,搞了幾十年搞成了這樣!當初攝政王是怎麼搞的?殺!對漢人還是那套法子:不聽話的,殺!北面幾千萬漢人裡,摘出百萬忠心奴才,別說守北面,收復南面的半壁江山,也是指日可待!」 本是康熙十六皇子的允祿繼了博果鐸莊親王爵位,身份非同一般,他傾向於福彭和衍潢兩人,「南蠻以華夏正朔自詡,之前入江南,就在江南民人面前縮手縮腳,太愛惜羽毛。我看咱們只要抱定決心,南蠻真要退縮。」 崇安哼道:「這個皇上紙上談兵,你們也跟著起哄?看看這什麼新政,逐退漢臣,清理漢員?你們知不知道,六部裡從筆帖式、主事到郎中再到侍郎,咱們滿人雖然佔著大半位置,可事情全都是漢員在辦?少數有為的也不過是轉譯滿漢文檔,沒了漢文檔,滿文又從何而來?」 「朝堂沒了漢人,地方州縣又怎麼催收錢糧?靠滿人?麥苗跟雜草能分清就是有為了!」 「再說擴漢軍旗這一條,把可用漢人全編入旗,以滿旗對漢旗監管,供戰陣驅策?先不說可不可信,可不可用,這都難料。就說這銀子從哪裡來?入旗就要吃鐵桿莊稼,否則怎麼專心練武打仗?太上皇是留存了四千萬兩銀子,可眼下南北戰事還不知道要填進去多少,最後能剩多少?」 「皇上有沒有算過,擴旗十萬,一年要費多少銀子?起碼五百萬!這還只是死的,選人、辟居,差事,再加上少了這些人的人丁錢糧,一千萬能打住?」 「再來,連通準噶爾、俄羅斯和西班牙,這都是上嘴唇碰下嘴唇,虛的!準噶爾已經上了南蠻的船,西班牙都不敢跟我大清正式來往,俄羅斯……更是遠在天邊。」 崇安一番話,將弘時拿出來的「新政」條款批得一文不值,福彭和衍潢面色漲紅,就要爭辯,允□悠悠一歎,打斷了他們。 「看來皇上對咱們這議政王大臣會議,另有想法呢。」 眾人沉默,廢話,他們現在搞的這套「八旗議政」,都是關外征戰時代的古制了。皇太極立國大清後,這制度就只剩下一層皮。入關得了天下後,從順治到康熙,都死死壓著這層皮,甚至不惜借漢人之力,為的就是確保皇權在握。 人就是這樣,升米恩,斗米仇。弘時登基前視眾人為再世父母,屁股一坐上龍椅,看眾人的眼色就不對了。想著之前在東暖閣裡,弘時那表情,崇安馬齊等人就隱隱後悔。 片刻後,福彭忽然梗著脖子道:「十四爺,咱們都是敬你的,本想著你來做這皇帝,你又不願。眼下你既不幫著皇上行新政,還護住了淳妃姐妹,十四爺,你又有什麼想法?」 允□眼角跳動,冷冷道:「我還能有什麼想法?不是我跟康親王繼續舉著四哥的旗號,登基那日跳出來的就不止是幾十個滿漢大臣,而是一朝滿漢!弘時這皇位能坐得上去?」 他的語氣也不怎麼善了,「你們血氣方剛,四哥喊滿漢一家,你們就喊滿主漢奴。可喊和作是兩回事,怎麼作也大有文章,要下功夫調治旋磨,哪能像提刀砍頭那般痛快?」 「我大清能得天下,是靠騎射,是靠滿人自己?動點腦子想想!不是咱們滿人舉著崇儒尊統,滿漢一家的旗號,不是有漢人心甘情願為前驅,大清能得整個天下八十年?」 崇安等人點頭,馬齊也無奈地歎氣。 允□還沒完:「你們老想著,反正還有關外可退,就搏一把拉倒。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咱們滿人,還是當年居於黑山白水的滿人?入關這幾十萬滿人,都已吃了三四代鐵桿莊稼,受朝廷養活,你讓他們到關外煙瘴之地再以漁獵為生?」 「不說一般滿人,就說咱們,咱們還會什麼?咱們回到關外,還能有什麼活路?」 掃視臉色蒼白的眾人,允□語調非常深沉。 「咱們滿人,已經沒有退路!這天下不只是漢人的家業,也是咱們滿人自己的家業,沒了這家業,咱們滿人也就徹底完了!」 「為什麼要拉著漢人,要糊上這層皮面?咱們避不開漢人,咱們也只能靠漢人治國!就說咱們滿人,現在說話辦事,哪裡還有昔日關外滿州的影子?剝了這層皮,跟漢人有什麼區別?」 「既要守住這份家業,就得從長計議,就得方方面面想全了,能爭取到的,能借用到的,咱們都不能隨便丟開。咱們不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人,有那麼多部族人丁……」 其他人凜然,福彭卻沒被說服:「十四爺,你那套無非就是忍辱姑息!康熙爺姑息出了個李天王,雍正忍辱出了個英宋,眼見咱們成了遼金末世,還要繼續忍下去!?」 衍潢拍掌道:「沒錯!與其坐著等死,不如鼓足勁兒拼一把!咱們滿人如果這點血性都沒了,要這天下還有球用!」 會議在爭吵中不歡而散,弘時的那套「滿州新政」也只能被擱置起來。 平郡王府,衍潢對福彭道:「這不是辦法……」 福彭恨聲道:「十四爺這十年,心性還真是被高牆磨平了,他也不想想,不行新政,又何苦幹這一樁潑天的忌諱事!」 衍潢搖頭:「十四爺倒還出於公心,可康親王幾個,聽說在江南銀行還存著大筆的銀子……」 福彭握拳咬牙:「連幾個人的議政王大臣會議都齊不了心,還想著什麼滿人齊心,我真是幼稚!」 見他這臉色,衍潢心驚肉跳,就聽福彭再道:「只有新政才能救滿人!只有……」 他眼中閃起精光:「只有弘時……皇上,才能救滿人!救能救的滿人!」 康親王府,允□朝崇安點頭:「蔣廷錫傳來了南面的消息,是我昔日幕友陳萬策的原話。南北以黃河為界,東西以西安為界,明定期限十年。陳萬策我已不敢信,蔣廷錫也不知是否別有用心,這條新線難以足證李肆的誠意,所以需要茹喜這條線再去試探。但我想那李肆所求,也該大抵如此。」 崇安歎氣:「這條件……皇上和福彭那幫人怕是絕不答應,早知今日,何苦當初,若是弘歷即位,該能鎮住這幫尿血上腦的滿人。」 允□搖頭:「話也不能這麼說,沒馬齊和康親王你們出面,那些滿人說不定要捅出更大的簍子,現在至少咱們還能握著大局。」 崇安頹然道:「大局?現在是咱們滿人三隻手爭扯著大局,漢人就在一邊看戲。」 張廷玉府,劉統勳幾乎恨不得朝張廷玉叩頭:「今上要行滿州新政,置我們漢人於奴婢之地,中堂,真不能繼續看戲了!」 張廷玉老神在在:「我們?延清啊,我們是士,不要跟民混在一起。漢民可驅策,漢臣卻必須借用。新君這新政,根本推不動的。風聲正緊,我們,居於朝堂的我們,就得鎮之以靜,不能學著田從典,徒損我們漢臣精血。滿人裡不是沒聰明人,新君不改弦更張,自有滿人出頭,輪不到我們出頭。」 劉統勳可沒張廷玉這深沉心性,出了張府,在大門口如無頭蒼蠅一般地轉著,差點撞著了另一人,是蔡世遠。 「呸!」 在劉統勳看來,此人乃漢臣,又是弘歷老師,這番動盪,他卻毫髮無損,甚至還升了工部尚書,補了田從典的缺,顯然是投了弘時一方。他憎惡地一口痰吐在地上,轉頭就要走,卻被蔡世遠拉住。 「劉延清,此時就在找能朝我吐痰之人,非如此,不可信啊。」 蔡世遠笑吟吟地道,接著附耳一陣嘀咕,劉統勳先是狐疑,接著眼睛越來越亮,最後定在臉上的是凜然決絕之色。 劉統勳道:「華夏之為華夏,就在道統不絕,我劉統勳願行此大事,扶綱常,正君臣!」 乾清宮東暖閣,另一個漢臣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正君臣大禮。 弘時表情頗有些詭異:「吳襄……你這名字……」 翰林院檢討吳襄,這名字確實很惹人注目,可他卻朗聲答道:「若臣早生百年,定將那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逆子斬除!」 聽這傢伙一本正經地說笑,弘時噗哧笑了,接著又皺眉,還沒發問,吳襄又道:「逆子裂我大清江山,為禍聖祖之治,臣九泉之下也難瞑目!本想著投胎來助聖祖討滅逆子,卻不想閻王爺說,有聖祖在,何須你這無用之輩,就再拘了臣一甲子。」 這傢伙越說越來勁,臉上的諂媚之氣也漸漸顯露出來:「原本臣還怨閻王爺,可見皇上登基,才恍然大悟,原來閻王爺是要臣為皇上所用。」 弘時也覺得胸口有些發悶,強撐著笑道:「朕可不缺說笑話的,你遞的折子……」 吳襄轉了臉色,認真道:「臣知皇上之心!滿州新政,為的是大清江山,看似為滿漢劃下藩籬,可保住大清江山,也就保住了黎民蒼生!臣雖身在漢,也願以命相效,助皇上一展宏圖,建中興之功!」 弘時呼吸加重,看此人的目光也有些變了,再聽吳襄道:「臣不是田從典那等老迂,也不想像張廷玉那般看戲,臣有條陳……」 暖閣裡,吳襄侃侃而談,弘時不斷點頭,最後還拍掌叫好。 紫禁城乾西五所,一個侍衛遞了牌子,兵丁恭敬地讓開了路。 「傅清!」 府院裡,見到此人,弘歷失聲低呼。 「四阿哥!奴才有罪!」 傅清噗通一聲跪下,淚水嘩嘩直流。 「奴才就不該跟那幫人通氣!原本只是不忍皇上骨肉相殘,可沒想到,沒想到……」 傅清當然沒想到,雍正讓他去殺弘時,他卻暗中通知馬齊等人,最後事情演變到馬齊等人反亂,弘歷丟了皇位,要殺的弘時卻成了光緒皇帝。議政王大臣會議立起後,他就被拘押起來,還是允□保下了他。 「你、你……唉!你也是個愚人啊!」 弘歷已大致清楚熱河行宮之變的過程,對自己這姐夫原本恨之入骨,可眼見他低頭悔罪,恨意也暫時壓了下來。 「別自責了,當日弘時廚子下毒案,我看就是那幫人事先策劃好的。不是想著要氣死皇阿瑪,就是借查勘之機,行倒打一耙的勾當,誣賴我是存心陷害弘時。還好十四叔護住了我,這事才沒幹出來。」 想到一個「忍」字,弘歷也為傅清開脫起來,一邊扶起傅清,一邊想著傅清的來意。 「十四爺不敢明面上說,其他滿人都對馬齊福彭等人恨之入骨,大家可不當弘時是什麼光緒皇帝,都等著看他笑話呢。四阿哥,事猶可為,萬不可放棄!」 傅清恨聲說著,弘歷兩眼也漸漸發亮。 東五所一處偏僻宅院裡,李蓮英一邊說著,茹喜一邊點頭。 「滿州新政……真是自取滅亡!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十四爺也得靠我跟他說話,咱們且看著,不須太多時日的。」 她低聲自語著,眼瞳也是亮晶晶的。 紫禁城西北角,荒涼的映華殿外,一個鬍子拉茬,滿身血污的大個子蓬地撲在地上。 「看你往哪裡跑!我李衛可是專抓耗子的,你還能跑得過我的手掌心?」 兩手掐著一隻耗子,李衛眼瞳閃閃亮,下意識地就朝嘴裡送去,耗子腦袋湊到嘴皮上卻又停下了。 「不行,你是皇上的……」 鼓足了決心才將耗子從嘴邊挪開,李衛掙扎起身,朝著殿裡奔去。 「皇上!皇上……準備用膳了!」 李衛的大嗓門盪開,卻被高高的宮牆和厚厚的門板擋住,門牆外,一圈兵丁們縮在牆角陰霾裡,滿耳朵都被知了聲灌著,聽不到裡面的任何聲響。 第七百一十四章 落幕與揭幕 「朕看著你們,看著你們把江山禍害成什麼樣子!豬都知道顧圈,你們根本連豬都不如!」 「是弘歷即位嗎?不,不是弘歷,弘歷沒那麼大膽子,敢把朕活活困死,肯定是弘時那忤逆子!」 「弘時……你們倒尋得好啊,真是好啊!以為得了一位聽話的主子?他就上不得檯面!他以為皇帝只需要開口,他以為皇帝是言出法隨,你們且受著吧!看一個泥腿子扛起了金扁擔是什麼德性!」 「十四肯定被他們放出來了吧,呵呵,十四,你也是毒辣心腸,就坐看著朕下地獄!也好,下去後該遭刀山油鍋的不止朕一個了,你跟著下來的日子也不會遠!」 映華殿裡亂糟糟一團,像是遭過劫掠一般,這是茹喜下獄,茹安跟著李蓮英遷到儲秀宮破落地時,太監侍衛們清理後的情形。 此刻殿中置著一張涼塌,雍正倚在塌上,就晃著腦袋念叨個不停。脖頸以下沒見一分動彈,竟已全身癱瘓。熱河行宮那一夜裡,雍正氣血逆轉,本該翹掉了。幸虧李衛留了幾個煉丹道士,還配出了一些丹藥應付,居然把雍正救了回來。 淒號、怒哮已是之前的事了,此時的雍正已穩住了心神,就像碎嘴婆子一般,不停地念著,似乎自己還坐著龍椅上數落群臣。 「李衛,朕餓了!朕要吃東西,朕要活下去!」 雍正扭脖子喚著,片刻後,李衛端著一個破碗出現,嘴角還殘留著血痕。 他們君臣二人被囚禁在映華殿,不僅馬齊崇安等人不敢對雍正下刀,連李衛都不好直接殺了。李衛畢竟是軍機大臣,直隸總督,巡狩宿衛大臣,殺了李衛,不僅朝堂人心惶惶,荊襄和江南的前線將帥更是人人自危,說不定誰要投到南蠻去。 沒人敢殺他們,但人人都想著他們君臣兩人死,於是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囚禁兩人之後,議政王大臣裡,無一人吩咐供應米食之事。守衛的兵丁軍將又是遠遠圍住映華殿,不僅天天輪換,還被嚴令不得跟被禁之人接觸,於是除了那幾個議政王大臣,其他人都不知道,就在紫禁城裡,昔日的皇帝,跟著最忠心的臣子,正在餓死的邊緣掙扎。 還是李衛能幹,施出早年混江湖的本事,掏鳥窩,挖鼠洞,這大半月居然撐了下來。 「皇上……味道有些腥,忍著點……」 李衛用木片挑著一坨坨有點像肉糜的東西,一口口餵給雍正。 「朕什麼罪沒受過?有什麼不能忍的?只要朕還活著,老天就一定會睜眼的!唔……」 雍正的話已多到李衛都難以忍受的地步,近乎於粗暴地將東西塞進雍正嘴裡。 「這不是鳥肉,是耗子吧,也不像是燉的……」 「臣沒力氣,實在鑽不出火來,臣是用嘴先……」 雍正覺得味道有些怪,隨口問了一聲,李衛的回答讓他默然,他心理上想反胃,但生理上卻沒反應,他太餓了。再一想,當初都跟著李衛跳過糞坑,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好、好,李衛啊,咱們君臣,真是相濡以沫,朕怎麼也忘不了你。」 雍正動情地道,淚珠也在眼眶裡轉著,李衛更是哽咽不已。 「待得朕重見天日,朕封你鐵帽子王,賜免死鐵券,朕把女兒嫁給你……」 雍正剖著心肝地許願,還覺得不足以酬李衛的赤誠,咬牙道:「朕給你抬旗,入滿州上三旗,賜你覺羅姓!」 李衛眨著淚眼道:「若是皇上真能再見天日,就是老天爺對臣的莫大酬謝了,皇上這些恩賞,臣不敢受。」 雍正此時的心思卻格外纖細,他皺眉道:「還不滿意?你是對入旗不滿意?你夜裡就說過夢話,說還沒來得及回徐州老家祭祖祠,你以漢人為榮,看不起滿人?」 李衛正想分辨,雍正心理生理同時起了反應,哇噢地將吃進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荊州,岳鍾琪立在城頭眺望江面,時當盛夏,又在江邊,死屍臭氣熏著,讓這位久經沙場的悍將也壓不下胸腹間的翻騰之意。 再想到這幾日收到的各方消息,他的臉色更是青白不定。 破格賞識提拔自己的雍正皇帝成了太上皇,坐上龍椅的不是預定的弘歷,而是弘時。發給自己的諭令,竟不是皇帝的印璽,而是什麼議政王大臣會議。具體的調度軍令也不是出自軍機處,而是什麼協辦總理事務處。 天變了,變得太快,岳鍾琪品了兩三天,才被一大堆空頭賞賜砸醒,從京城急奔而回的家人帶來了更清晰更完整的消息。 弘時要推行滿州新政……他這個雍正舊臣,漢人大帥,還有什麼好下場? 岳鍾琪認真想過南投的選擇,而補全消息的不少碎片,也是從敵人傳來的勸降書裡得來的。可惜,當面是他的叔叔,從叔侄倆南北對敵的那一刻起,這個選項就不存在了。即便岳超龍以親情為引,甚至這幾日還緩了攻勢,他都置若罔聞。 原因很簡單,叔叔當年投南蠻,父親病上加氣,撒手人寰。如果自己向叔叔投降,那就是不孝,而叛敵又是不忠,不忠不孝全了,他岳鍾琪有何顏面存世? 江面上,南蠻的戰船正轟鳴不斷,城牆一直微微發顫。岳鍾琪就這麼大咧咧地站在城頭,毫無避讓之心,而周圍的部下,乃至城頭的兵丁們,也都是一臉死灰,呆呆地受著炮火。 他們此時也都知道了京城的變故,此刻正心如亂麻,不知該如何自處。 拋開個人恩怨,荊州城裡殘存的上萬清兵,心頭想的都是一件事:大清亂了,未來一片迷茫。 襄陽,鄂爾泰和荊州將軍查弼納也正站在城頭,氣色頹唐。他倆雖是來視察城防,心中的城牆卻早已轟然垮塌。 查弼納翻來覆去就念叨著一句話:「那樣搞怕是不行的啊……」 鄂爾泰聽煩了,揮袖道:「怎樣搞都不行!」 他們都是滿人,對所謂「滿州新政」的根底並不排斥,但這新政愚直如兒戲,讓掌著實務的兩人都覺難以接受。不僅如此,兩人得了一大堆封賞,可新皇要推的新政這般強厲地否定雍正舊策,他們身為雍正舊臣,自然要為自己的下場擔憂。 查弼納使勁搖頭:「不行,京城肯定要亂的!這新政就像是南蠻的開花彈,大動靜還在後面。」 鄂爾泰一拳頭捶上城垛:「是啊,怕的就是這個啊!」 武昌,大都督府軍議廳,屋外細雨瀝瀝,屋裡賈昊抱著胳膊,面對軍圖皺眉沉吟。 「怕的就是這個啊,眼見要收尾了,總有人搞出花樣。北京城裡來大的,年羹堯來小的,都是不安生的傢伙。」 雖然荊州、襄陽、南昌、安慶等要地都還沒攻下,但長江大決戰已近尾聲。此次作戰是為占土,因此打法就跟以往有很大不同。各路人馬以有力之軍逼壓要地,其他人馬則散為細流,如星火燎原,掠入各個州縣。一方面是將忠於滿清的死硬派驅趕到那幾處要地匯合,一戰聚而殲之,一方面是配合朝廷的安撫措施,護著政務體系進入新佔地。 但就在這節骨眼上,滿清皇位更迭,北京城亂了。這讓各地的滿清將帥各生異心,也使得賈昊必須調整應對,能盡量攻心的就攻心,比如讓岳超龍瓦解荊州的岳鍾琪,讓江南行營組織起更多民間力量,推著江南的滿清官府投入英華懷抱,甚至跟已經跑到江寧的李紱嘗試著溝通,爭取和平收復江南。 策略調整,步調就亂了,可對方更亂,也少不了渾水摸魚的卑鄙傢伙。 「大都督,這雨要下大了……就像當年益陽那雨。」 脆聲響起,賈昊轉頭,隴芝蘭怯生生俏立身後,眼中也盈著水意。 「雅秀夫人來信了,說……這事要見大都督真心,大都督,你若是真心不喜我,就在這雨聲裡說明白吧,我也好死了這顆心。」 「這、這什麼真心,忽然說這個……」 也正是感覺戰事到了尾聲,隴芝蘭徑直逼宮,賈昊頓時亂了方寸。 隴芝蘭咄咄逼人:「大都督又收養了武昌孤兒,安南的,巴達維亞的,呂宋的,加在一起,已有五個義子,加上一兒一女,就是七個。這麼大個家,你想累死雅秀嗎?」 她大膽地走近,逼視著賈昊:「雅秀說,大都督的心在天上,但卻還盡心地顧念著地上,她懂你,我也懂。為什麼不能展開你的羽翼,為更多人遮風擋雨?不止是義子,不止是雅秀……你能的。」 清幽的香氣滲入賈昊心底,他暗自歎息,為妻子居然看破了自己的心思而羞愧,又為妻子容他護他悟他而感動,而眼前這位麗人的十年苦思,更讓他湧起一股男兒的擔當雄心。 「芝蘭,你說得對,我其實跟吳石頭沒什麼分別,就是個貪婪之輩,我該正視自己這一點。」 他手臂一展,將佳人攬入懷裡,埋首下去,堵住了隴芝蘭正因極喜而顫動的紅唇。 門外冒出幾顆大小腦袋,吃吃笑聲被使勁壓著,在慶賀賈昊這遲到了十年的收穫。 江寧碼頭邊,年羹堯滿面紅光,雙手扯住裝扮成一般儒生,剛從山東回來的左未生,「老左啊,真是、真是……意想不到哇!」 他激動得語不成聲,左未生也是哈哈大笑:「是啊是啊,真是天降良機啊!原本咱們還怕得要死,就想著怎麼從皇上,噢,太上皇那頭獅子嘴裡搶點碎肉渣子,現在麼,對著一群豬狗狐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咱們就要大塊吃肉了!」 年羹堯點頭:「京城必亂!」 他眼中閃著看透時局的精光:「不管十四還是馬齊,京城裡沒有能一錘定音的人!新皇用漢臣掌管的邸報吹風,要推滿州新政,議政王大臣會議掌著原本軍機處的奏報路子,給督撫們灑定心丸,這才半月不到,兩邊就湊不到一起。我看再過半月,說不定龍椅上又要換人……」 左未生道:「山東教匪已被壓在了那幾個州縣裡,只要大軍開到,頓成齏粉。現在要緊的是滿軍營,他們如何了?」 年羹堯很篤定:「已過了寧國府,我照著南面行事的法子,在安徽廣召車馬行,月底就能到蕪湖。進安徽的時候,南面追兵差點就咬上了,可錫保照著我的安排,棄了漢軍旗人,更南面的一記埋伏也生效了,現在不敢再追得那麼利索。」 左未生皺眉:「看南面左右兩路水師沒急著會合封江,估計還是聖道皇帝覺得北面形勢不妙,有心放一馬。這一馬放到了大帥手裡,再遭一記冷箭,當心聖道皇帝生怒啊。」 年羹堯也微微歎氣,似乎很是忌憚:「沒辦法,手裡人馬不多,更缺火器將兵。南北都要支應,越強說話才越有份量,至於聖道皇帝……」 他展著眉頭,似乎也在給自己信心:「咱們這是謀小財,聖道皇帝謀的是大業,還不至於拿出力氣來對付咱們。再說咱們也準備好了一份大禮,應該能平他的怒火。」 左未生點頭,接著他歎道:「可惜啊,京城裡還不知是怎樣一番精彩,咱們是沒辦法親眼目睹了。」 年羹堯道:「朝前看!老左,你我所求不同,但都是看著一條異於南北的路,他們唱他們的戲,咱們走咱們的路。」 聖道十年,七月下旬,長江大決戰尾聲已至,但最終如何會如何落幕,比過程還要令人期待。就在國中輿論已經開始歡呼雀躍之時,李肆的心思已經完全沉入了另一樁挑戰裡,北面的大戲剛剛揭幕。 「北面必亂!那個什麼光緒,還有什麼議政王大臣會議,根本掌控不了形勢。這不是我們想要的,我們有所作為,這一戰才能圓滿落幕!」 李肆的判斷如此肯定,讓還不太清楚北京城局勢的重臣們有些不解,皇帝的信心是從哪裡來的? 李肆篤定地道:「成年之君,對上一幫識見不一的宗親重臣,得人心的儲君也沒收拾掉,還好好地呆著,這樣也能穩定朝局,那根本就是逆天了!」 他再沉聲道:「最重要的是,這層層矛盾,還夾著滿漢之分,北面形勢崩解,恐怕就在朝夕之間!到時誰會主掌局勢?」 李肆這問題太深,眾人皺眉不語,心中閃過無數歷史片段,李肆目光悠遠,話語裡深含著感慨:「誰最凶殘,誰最狠,誰就會主掌局勢……」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大義滅親 李肆又道:「雖是一時瘋狂,我們不伸手,局面也不可收拾。」 舉起一份軍報,李肆冷笑:「江南之事,就是預演。」 江南行營的和平努力沒有成效,用劉興純的話說,李紱已經瘋了。 丟掉蘇州,對李紱來說也近乎於天塌了,再加上皇位更迭,李紱已經六神無主,索性破罐子破摔。 蘇州是江南銀行總部,護衛如釘子一般紮在城裡,跟紅衣兵沒什麼關聯,卻逼得李紱必須放大批人馬監視。蘇州知府常斌被大義社暗殺,府縣衙門又被江南行營滲透頗深,外加周昆來等江湖勢力摻雜其中,李紱雖佔蘇州,卻只控制了城防,城裡卻是各方勢力犬牙交錯。 韓再興的懷遠軍兵臨蘇州,不僅只圍兩面,也沒急著下城,就是想讓李紱將常州等地的力量都拉過來。可城中局勢越來越亂,李紱再難掌控,不得不提前攻城,把李紱趕跑了。 這可斷了李紱的根,蘇州匯聚了李紱在江南搜刮的上百萬銀子和截留的近百萬石江南漕米,這一跑路,除了軍機大臣、江浙總督的頭銜,李紱再無半分資源,就連這兩頂官帽,也因京城動盪而搖搖欲墜。 逃到江寧的李紱向江寧、鎮江府和常州府大發告貼,鼓動州縣百姓群起「抗賊」。告貼裡大肆渲染恐怖氣氛,措辭已從過去的絕聖賢、毀衣冠、斷倫常,上升到老弱屠戮,男女充奴。 製造謠言,散佈恐慌,這還不算什麼,畢竟這幾年下來,即便耳目最閉塞的江南人也對英華有所瞭解。而告貼裡說到紅衣兵過境寸草不生的言辭,更有不少是幕僚直接搬用當年清兵屠江南的描述,因為趕工,處處都留下了「北來」、「剃髮」等等漏洞,徒招人恥笑。 可李紱以江浙總督發佈的「州縣清正令」,就成了毀滅江南秩序的大殺器。李紱抱著把江南搞成白地也不留給英華的決心,宣佈江南各府州縣的官府已全數投敵,再非大清官府,以他之前組織的大義社、精忠會等等儒生社團,以及所有效忠大清的志士來替代官府。 江蘇州縣官府遭江南行營侵蝕,多數已無力化,就靠著官府的大義名分,還勉強能維持社會秩序。李紱來這麼一出,還能糊住人心的官府頓時失了影響力。各地「社會活躍團體」和「豪傑義士」紛紛鼓噪而起,趁亂取利。守舊士紳跟小民商賈之間的爭鬥也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南到浙江湖州,北到江蘇揚州,烽煙四起,血流漂杵。 李肆對這李紱恨之入骨,寧要江南成白地,千萬人成亂世冤魂,也不願讓英華平穩接手,你不是聖賢書滿腹麼?你不是心懷孔聖之仁麼?轉身你就成了徹頭徹尾的法家之魔…… 之前李肆已對劉興純和韓再興下了嚴令:「務必生擒李紱,江南此劫,全得讓他背上!」 這份軍報就是報喜的,李紱已被捕,準確說,是被「自己人」出賣的。 他跑到江寧,還想跟在江寧的年羹堯討資源,討不到也好由年羹堯護著北退到徐州,可沒想到,年羹堯直接綁了他,送給了已到城外江面的英華海軍。 「江南事已了,可北京事卻剛開始啊……」 湯右曾一臉悲色,他剛得知老朋友田從典的下場。 「江南大局本就在握,可恨的是,年羹堯連番玩弄小把戲,真是欺我英華無人,該好好收拾他一番!」 范晉卻滿臉怒色,年羹堯送上李紱,不過是賠罪。那傢伙不僅接了滿軍營,還鼓動縮在後方的漢軍營投靠他,漢軍營的動向讓貝銘基後方生亂,不得不派兵轉頭,堵截漢軍營。 「此時不值得跟他認真計較,北面之事可能也需要他,讓白延鼎收拾掉他的水師,以示薄懲就好。」 李肆依舊沒將年羹堯放在心上,眼下局面,此人也就是個敲邊鼓的角色。 蘇文采道:「江南事還沒了……常州等地還在負隅頑抗,收拾殘局也要花大力氣。」 范晉搖頭:「快了,李紱被擒,年羹堯北退,識時務的該能看清大勢了。」 八月烈日,烘烤得江南大地水汽蒸騰,霧色還帶著一絲血紅之暈。從常州城頭看下去,片片紅衣更染得天地絢麗,讓眼前的一草一木都鮮亮清晰。 「三國有雲長,唐時有張巡,大清有大義——!」 「精忠報國,絕不降賊——!」 城頭上呼喊如潮,似乎將城下的炮聲都壓了下去。 「我輩浴血於此,定當留名青史,皇上不會忘記我們!朝廷不會忘記我們!」 領頭的正是大義社的社首諸葛際盛,他身負李紱重托,要將常州變成守護江寧的銅牆鐵壁。當然,兵丁槍炮是沒有了,甚至真金白銀也沒有了,只有一個大義社,以及「代行常州知府事」的名義。 這幾年下來,諸葛際盛提領人心的本事也已爐火純青,常州有他坐鎮,匯聚了各地大義社的上千成員,裹挾常州士紳,竟然穩住了常州局勢。今日紅衣兵臨城下,他一番言語鼓動,守城民人士氣高漲,個個都覺自己是盡忠殉國悲情戲的主角。 「沒錯!雍正爺會為我們流淚的!」 聽諸葛際盛提到皇帝,眾人更是心氣昂揚,還有人高呼出聲。 城頭頓時沉寂下來,雍正爺?現在不是光緒爺麼? 熱烘烘的氣氛急速冷卻,林遠傅趕緊喊道:「是啊,太上皇和萬歲爺都會為咱們流淚的!」 身邊另一個年輕人也握拳叫道:「聽到咱們江南人人盡忠的消息,太上皇的病情也要好上三分!」 氣氛再度熱烈起來,諸葛際盛拍拍林遠傅:「不錯……」 林遠傅拍拍應和他的那人:「秀林啊,有前途。」 徐秀林笑笑,握緊了手裡的火槍,臉上恢復了堅定之色。 來攻的紅衣兵不多,可炮卻著實多,不多時就轟鳴作響,常州城頓時陷入硝煙塵霧之中。 「堅持下去!咱們常州城高壁厚,南蠻都是小炮,怎麼也能守個十天半月!」 林遠傅鼓舞著大家,儘管紅衣兵遠在兩三里之外,城頭也是槍聲不斷,至少可以用來壯膽。 黃昏漸近,炮聲消沉,林遠傅和徐秀林就覺堅持了大半日,滿身熱血沸騰。 城頭剛歡呼聲一片,下方卻傳來恐慌的驚呼聲。 「城破啦——!」 「快逃啊——!」 城頭嘩然,怎麼會? 灰衣人潮湧入城中,沒人再去多想原因,倉皇地四散奔逃,林遠傅絕望地大喊:「社首呢!?諸葛際盛呢!?」 城外大帳,八十師統制莊在意冷笑道:「諸葛際盛,你當初也是英華士子,就不怕本統制治你叛國之罪,當場把你行了軍法!?」 跪在地上的諸葛際盛諂笑道:「將軍玩笑了,咱們英華諸事都有法度,就算要行軍法,小人也能托軍中司馬辯罪。再說小人不止獻了常州城,還有整個江南的大義社,怎麼也算份功勞吧……」 莊在意憎惡地揮手道:「功必賞,罪必究,你就安心等著吧!」 諸葛際盛出了帳,帳中一個穿著灰衣,氣度滄桑的漢子咬牙道:「他是大義社的總頭目!怎麼能這麼輕鬆地放過他!?」 莊在意歎氣:「審裁自有法司,你我不可越俎代庖,徐茂林,城門已開,義勇軍入城,你趕緊去城中坐鎮指揮吧!」 徐茂林臉色稍緩,行禮告退。紅衣兵開城,他們江南義勇入城清理,已經配合出了默契。江南義勇都是本地人,很清楚哪些人是死忠。當然,作為被納入義勇軍體系的剪刀會,藉機找大義社報私仇,也是韓再興默許的福利。 「出首指認大義社的免罪!」 「大義社自投者罪減一等!」 灰衣兵的喊聲響徹常州城,之前在城頭視死如歸的人群不僅鳥獸散,還有人盯住了其他人。 「林兄,到得此時,我們更該團結一心,死戰到底!」 下了城門樓,徐秀林握緊火槍,整理腰刀,沉聲說著。在松江府時,因哥哥徐茂林的剪刀會危害大義社,徐秀林覺得自己背負著莫大的恥辱,跟剪刀會對敵時也分外決絕,成為林遠傅的左膀右臂。眼下已是末路,他準備以死證心志。 林遠傅沒說話,眼見一隊灰衣兵入城,他忽然丟掉手裡的火槍,朝灰衣兵奔去,一邊跑一邊喊:「後面都是大義社的,他們強逼著我去守城!」 徐秀林等人如遭雷擊,呆在當場。 接著有反應快的趕緊丟槍,高叫我也是被逼的,片刻間,就只剩下了幾個呆子,包括徐秀林。 「丟槍!」 「開火!」 見這幾個人還一副死硬模樣,灰衣兵喊了一聲就決然開槍,血花四濺,徐秀林被打中肩膀,仆倒在地。趁這功夫,林遠傅跟著其他人已經溜得沒了影子。 「為什麼!?為什麼啊——!」 徐秀林終於明白自己被出賣了,他嘶聲喊著,灰衣兵裡忽然急急衝出一人。 「秀林!?」 剛入城的徐茂林在這場合下遇到了弟弟,不僅震驚,還有下意識的關愛。 「大哥?」 徐秀林只看到一個灰衣軍將,離得近了才認出來。 「都是你害的……大哥,我落到這地步,都是你害的!」 他猛然躍身而起,一刀劈向哥哥,徐茂林猝不及防,倉皇後退,刀刃依舊在胸口上劃下一道深深血痕,他痛苦地大叫出聲,這不是皮肉之痛,而是心痛。 「殺了你!殺——」 徐秀林兩眼赤紅,腰刀過頭,瘋魔一般地撲了上來,蓬蓬一陣槍響,十數發子彈打得他全身噴血,翻滾著倒地。 「不——秀林!」 徐茂林慘聲高呼,不顧傷痛,撲上去抱住了弟弟。 紫禁城乾西五所,弘歷住處裡,茹喜歎道:「他終究是坐了十年皇位的大清皇帝,他終究為大清江山嘔心瀝血,怎麼也不能是這般下場。」 弘歷眼圈微紅地道:「我已讓福敏和傅清想辦法給映華殿送去食水,那幫叔伯兄弟狠心不說,三哥竟然也置若罔聞,難道連一絲親情也不顧了?」 茹喜道:「所以他坐不穩這龍椅,也不是他所看中的人選。我懂他,他一定會選你的。」 弘歷煩躁地道:「他再有大能,也鞭長莫及啊,而且我也不可能公開借他之力,否則怎麼服天下人心?」 茹喜微笑道:「四阿哥,此事你放心,當初他能做到,現在他照樣能做到。此事不僅有十四爺能幫襯,不還有我在麼?」 接著她臉上轉了憂色:「問題不在這,在咱們這位光緒皇帝身上,我總覺得他……不是那種能照著常理行事的人。」 沒受過帝王培養,當然沒辦法猜測上位後的行為,弘歷不屑地撇嘴,但憂心也未消減:「那咱們……」 茹喜輕咬嘴唇,眼中泛著寒光:「這就得你下大決心……你三哥在位還不到一月,人心不齊,膝下無子。」 弘歷是聰明人,馬上就明白了茹喜的意思,他連連搖頭:「這怎麼行?先不說根本難以辦到,就說這骨肉相殘的事,皇祖父都作不出來,何況我呢?」 茹喜咬牙,你爺爺作不出來,你爹倒是作了個十足十,你不先學你爹,又怎麼再學你爺爺? 「可惜我非男兒身……」 接著她這麼感慨,她很想翻攪風雲,可惜現在她毫無勢力,唯一的依憑反而是當初李肆放她北歸的名義。她現在就是朝野公認的南北溝通管道,還因是女兒身,無法四下走動聯絡,連到幾牆之隔的弘歷住所來,都花了老大力氣。 兩人相對默然,就覺得只能坐等南面的安排了。 幾十牆之隔的乾清宮裡,弘時朝福彭、衍璜和吳襄等人決然點頭:「朕有大決心!為了滿人江山,朕不惜大義滅親!」 弘時一邊說著,一邊心想,我可不是第一回干了,之前皇阿瑪在熱河行宮病倒時,我就逼迫廚子去毒殺弘歷了,可惜沒能成功。 現在要推新政,就必須拿到權柄,而要拿到權柄,就得把威脅自己皇位的弘歷解決掉,同時再…… 弘時雖立年號為光緒,但還沒越年,現在仍然是雍正十年,就在這一年的八月中,江南血火漸漸平息時,北京城卻又掀起了另一輪血雨腥風。 第七百一十六章 滿清九旗 將近八月下旬,北京城原本就詭異莫明的風向驟然狂捲,置身事外的看客都暈頭漲腦,不辨東西。 依舊是烈日當空,一群破落旗人正湊在皇城根下,爭得面紅耳赤,一些人道:「三阿哥贏了!」 他們收到的消息是,康親王崇安、馬齊等人因慢待太上皇,暫停議政之責,在家反省。皇帝認為,議政王大臣會議和協辦總理事務處並立,致政務不暢,並為總理事務處,委徇親王允□、莊親王允祿、顯親王衍璜和平郡王福彭四人為新的總理大臣,新晉禮部侍郎吳襄、內務府總管海望等人任協辦大臣。 在此變動中,四皇子弘歷因「行為不謹」削宗籍,下獄待審。據說是上月太上皇病重時自編下毒案,構陷新君。 另一些人嗤笑:「從哪裡聽來的野路子消息,是四阿哥翻盤了!」 依他們所知,平郡王福彭、顯親王衍璜和莊親王允祿等人因慢待太上皇,暫停議政之責,在家反省。新君哀痛過度,身體不適,國政由徇親王和四皇子弘歷並攝。攝政王大臣會議和協辦總理事務處權責移回軍機處。 「三阿哥穩坐龍椅,怎可能翻得了他的盤!?這不是造反麼?」 「那幫王爺已經在承德造過一次反了,四阿哥怎麼不能依葫蘆畫瓢,再來一次?」 吵得太入神,這幫人連大隊兵馬開進都沒察覺,等到被圍起來,才一個個噤若寒蟬。 「你們是旗人還是漢人?」 「是滿旗還是漢旗?」 「哪個旗的!?」 軍將厲聲喝問,這幫旗人腦子靈活,到嘴的答案也吞回了肚子,重新揉了一遍。 「我們、我們是鑲紅旗的,鑲紅旗!」 兩面消息牴觸,有一樁細節卻頗為玩味,徇親王允□兩面都在擔綱,而他剛受領了鑲紅旗的若干佐領。 現在的形勢是三阿哥,光緒皇帝弘時是一黨,四阿哥弘歷,原本的儲君是一黨,兩黨似乎正面幹了起來,還各自拉扯了一幫宗親重臣,這已不是什麼滿漢之爭,根本就是皇權之爭。 這幫旗人不清楚軍兵的來路,拚命騎牆,還真讓他們找到了一堵厚厚實實的牆。 「滑頭!老子還想入鑲紅旗呢!」 軍將嘟囔著,最終沒再為難他們,破落旗人們惶惶如敗家之犬,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這北京城已寒風凜冽,再不敢在外晃蕩。 八月十八日,對小民來說,還沒感覺太亂,就是穿著各色號褂的兵丁來來回回。而以紫禁城為中心,血色正漸漸瀰漫開。 城南大道上,一撥人馬護著一輛馬車急急而行。馬車裡,弘歷擔憂地問:「茹喜她們……」 對面傅清點頭道:「即便沒咱們護著,還有十四爺呢,她可是南北議和的關鍵人物。」 弘歷歎道:「就該聽她的,咱們竟比一個婦人還要婦人之仁。」 傅清苦笑:「誰知道皇上……三阿哥,下手這般狠厲呢。」 傅清身邊是劉統勳,他插嘴道:「王爺心懷大仁,必有大福!」 弘時推行「滿州新政」的決心非常大,福彭、衍璜等激進派宗親重臣都站在了弘時一邊,連允祿等中立派也傾向新政,準備以破釜沉舟的姿態,跟南蠻死拼到底。即便允□極力糅合,議政王大臣會議和總理事務處還是沒能維持住局面,沒幾天就分崩離析。 徐元夢、蔡世遠和傅清、劉統勳等人決意扶持弘歷,而有茹喜所保的南北和議前景,康親王崇安等宗親也痛定思痛,點頭默許。張廷玉蔣廷錫等漢臣也視若無睹,任其借部堂便利行事。 想著朝局經不起折騰,滿人更不能內鬥得太血腥,徐元夢等人籌劃了一整套方案。核心是囚禁弘時,以「病退」的名義體面下台。而弘歷作為攝政監國,穩定局勢後再登基。 可沒想到,弘時那一派也早存了清理新政反對派的決心,而且沒什麼密謀,直愣愣地揮刀砍了過來。不是允□事先警告,弘歷這顆腦袋已經掉了下來。 福彭掌握了西山大營的留守人馬和九門提督的護軍營,衍璜直入豐台大營,以君臣大義和滿人命運鎮住了同情弘歷的各部統領。兵權在握,當弘歷這一派還在朝堂和紫禁城下力氣的時候,弘時的大軍已經入了城,準備將他們一網打盡。 懷著極度憤怒和無盡恐懼,弘歷由傅清和劉統勳等人護送,倉皇出了北京城,朝天津奔去。塘沽總兵和天津知府都是雍正簡拔起來的,應該還靠得住。 弘歷的馬車奔在前,另一輛馬車在十多里外的後方向南急馳,馬車後面還有數十騎兵追著,張弓搭箭,不斷彈弦。 馬車裡啊地一聲慘叫,李蓮英一手摀住屁股,血水自袍擺不停地流著,身子卻半分不閃。 茹喜含淚道:「小李子,難為你這般忠心了,以後有我們姐妹的富貴,斷少不了你的!」 李蓮英身子再一抖,臉肉也擰成了麻花,想是又中了一箭,他呻吟道:「奴才這輩子都是服侍主子的,奴才不在乎什麼富貴……」 茹安挺著大肚子,就一直哭著,茹喜恨聲道:「今天若是逃不過這一難,都是那弘歷害的!雍王爺……萬歲爺,你生兒子,怎麼把大決心跟豬腦子生到了一起,又把玲瓏腦子跟豆腐心拼到了一起!?」 茹安抽泣道:「姐姐不是念叨著,萬歲爺本就是大決心加豬腦子麼?」 茹喜糾結地歎道:「錯了,萬歲爺是大決心和玲瓏腦子,可惜滿人裡就沒幾個不是豬腦子加豆腐心的!萬歲爺敗就敗在沒有眼力價,看不清滿人心思!」 李蓮英叫著痛,還有功夫插嘴,「主子之前也說過啊,坐上那龍椅的主子,眼力價都不怎麼好。」 馬蹄聲漸遠,不知為什麼,追兵停了下來。眾人長出一口氣,茹喜也有了餘裕琢磨大局:「是啊,只要坐上了龍椅,就得先盯住自己的屁股,瞧弘時急成這樣,他過河不是在拆橋,是在燒橋!還不知道北京城裡到底亂成了什麼模樣。」 北京城裡,看上去不亂,也就是大街小巷上民人少一些,兵丁多一些,可在無數宅院裡,一顆顆人頭翻滾落地,血水一攤攤匯聚。 「我是圖裡琛,是二品大臣,不經大理寺審定,皇上也不能殺我!你們這是矯旨!」 一座宅邸裡,被一幫兵丁壓著的老臣還不清楚狀況,怒聲咆哮著。 歪眉斜眼的頭目不耐煩地道:「咱們替皇上辦事,不是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麼,你還瓜噪什麼?圖裡琛……爺我還襠裡深呢,趕緊的!咱們還有好幾家要辦!這老頭家裡真沒什麼油水,也沒養出順眼的閨女。」 圖裡琛喊道:「我是正黃旗的,我是滿人!」 頭目喲了一聲,油油笑道:「知道您是位貴主子,可您不跟著咱們皇上走,卻要站到四阿哥那邊,這就對不住了……」 拖得長長的號叫嘎然而止,那頭目看向已軟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圖裡琛家人,快意地道:「各位老少主子們,你們也一併上路吧!」 兵丁皺眉道:「沒說要連家裡人一塊砍了吧?」 頭目撇嘴:「也沒說不准砍啊,就搜羅出幾千兩銀子,沒點值錢貨,地皮又帶不走,晦氣!砍了砍了!沖掉這晦氣,保保下一家的運氣。」 八月十八日,北京城迎來血腥一日,之前眾多在弘時登基大典上跳出來質疑的大臣,逃過了當日,卻沒逃過這一日。漢臣固然是擴了範圍,滿臣也沒能逃脫。 康熙雍正兩朝舊臣的圖裡琛,本是滿人中少有的學士,精通俄羅斯事務,曾經跟俄羅斯人簽訂過不少勘界協議,卻因上題本求見太上皇而全家遭難。至於領頭的大學士遜柱,不僅他自己被殺,在京所有族人也盡數遭殃。 弘時和福彭等人也沒想著這般大開殺戒,可他們難以調動正式的國家機器來行事,同時也不相信以允□和張廷玉為首,還維持著大清國政基本運轉的滿漢官員,對西山大營、豐台大營和步軍營護軍營都不敢全心信任,怕他們放水,用的都是手底下的包衣奴才。 惡策加惡奴,破壞力猛增十倍。 內務府包衣、王府包衣,都是平日叩首打千練得精熟的奴才。給他們套上號褂,分發清單,許他們恣意妄為,這些奴才份外兇惡。這一路殺下去。殺名單上的人,變成了殺名單上的戶,再變成抄家。當日死於非命的官員足有三四百,再算上家人,怕不止七八千人。 八月十八日,得知弘歷和茹喜等人都跑了,「弘時集團」雖知是允□干的,卻又不好問責,惱羞成怒,急急推動了「滿州新政」。 新政第一樁就是擴旗,弘時和福彭等人也發現了,沒有漢人的配合,連這北京城都玩不轉。但要用漢人,就得選能信得過的,比如吳襄這種漢人。 可「滿州新政」的大旗就是講滿漢之分,這矛盾該怎麼解決? 好辦,擴旗,把漢人納入漢軍旗不就結了? 擁護弘時的漢軍旗人不樂意了,原本是低自己一等的奴才,憑什麼要跟自己平起平坐? 於是這擴旗的政策就變了樣,將可用的漢人編給漢軍旗下,充任包衣。原本自滿州入關以來,漢人裡就有所謂的「隨旗人」,把這隨旗人定為經制,搞擴大化就好。 漢人多數當然是不願的,赤貧苦寒戶給貴胄大室當包衣還是美事,可要小康飽暖戶給狀況差不多,甚至更差的漢軍旗人當包衣,誰想得通? 可對弘時集團來說,漢人怎麼想,有必要關心嗎?為什麼?問刀子去! 八月十九日始,京城表面上的寧靜也被打破了。自皇城周邊開始,包衣兵一條街一條街地清理漢人,更有人馬奔出北京城,去京畿州縣整理地方官府,推行此策。 連續數日,滿城呼號,人相奔走,血漫於道。 有阻力不怕,上刀子就行,可有些阻力就不是能用刀子解決的了。吳襄這種積極配合,而且用處很大的漢人該怎麼辦?沒有他們,北京城的漢人都整理不出來,更別說京畿州縣,至於整個北方,即便是一腦子尿血的弘時也不敢作此想。 原本也簡單,反正這種人少,直接抬旗。 抬著抬著,連福彭衍璜都不滿了,幾個十幾個還能接受,幾百個上千個,那不亂了套? 「咱們……就另立一旗,以綠旗為號。有綠營,也可有綠民嘛。」 已被抬入鑲黃旗的吳襄獻策,讓弘時君臣刮目相看,抹漿糊的事,果然還得靠漢人。 於是在雍正十年八月底,大清的八旗鐵製變了樣,變成了九旗……多了正綠旗。 可用的漢人被編入這一旗,比照漢軍旗鐵桿莊稼的七成給錢糧,京城和京畿的富戶如鳥獸散,而赤寒無業的漢人洶湧而來,新設的正綠旗管領衙門的大門都被擠塌了好幾次。 因為自己的名字,允祿擔心起這一旗的錢糧來源,弘時道:「朕著內務府把戶庫銀子全搬過來了,還有三千八百萬兩呢。」 福彭皺眉道:「可有不少是要備著西北、荊襄和江南戰事奏銷的。」 弘時臉上顯出決然:「那幾個地方還能保得住?既然地都沒了,為什麼還要花銀子?」 允祿、福彭和衍璜等人看向懂實務的吳襄,後者死死把腦袋縮在胸口,不敢說話,三人再對視一眼,都有一種連底褲都押上了賭桌的不安感。 徇親王府,內務府總管海望淚眼婆娑地道:「十四爺,太荒唐了!再這麼下去,家底都要敗光,人心也全要散了啊!小人是不敢讓內務府跟皇上鬧生分,才硬著頭皮跟皇上走在一起的,可……可再搞下去,小人怕夜裡被誰捅死在床上,還不知道是誰幹的!」 允□滿臉憔悴地道:「我跟你都是一路貨色,還能作什麼?不是我攔著,皇上恐怕連康親王那些人都要殺了……我也只能作這麼多了,護著咱們滿人的精血,不讓動盪散到上頭來。」 海望幾乎快哭出了聲:「可昨日馬齊都來找過我,試探著作點什麼,小人不敢接腔。從龍那幾大家,都已經坐不住了!」 允□笑了,糾結地笑:「他們也知道之前的事辦得太荒唐了吧……可沒這事,我脫不出身,也護不住這麼多人。說起來,也是老天爺垂憐,萬幸中的不幸。」 海望長歎:「十四爺當初要答應坐那位子,哪還有今日?」 允□冷笑不語,心中卻道,我十年高牆歲月豈是白過的?現在這形勢,那位子就鋪著釘墊!誰坐誰倒霉!要坐穩那位子,還不由北面,不由滿人自己決定。就看茹喜能不能幫著弘歷搭上南面的線,南面那位聖道爺,願不願意伸手吧。 張府,張廷玉歎道:「光怪陸離啊,這些稀奇事,這位皇上居然還真幹得出來!」 蔣廷錫道:「小兒持國器都不足以述……」 張廷玉搖頭:「誰讓他是皇上呢?」 蔣廷錫語含期待:「快了……快了……」 張廷玉閉眼,裝作沒聽到:「我們臣子,要守大節!君臣大義,絕不可丟。」 蔣廷錫暗道,是啊,誰坐龍椅你忠誰…… 黃埔無涯宮,李肆招呼著四娘:「檢點侍衛親軍,咱們要去北面。」 四娘瞪眼:「幹什麼!?什麼事還要官家御駕親臨?」 李肆笑笑:「江寧獻城,杭州獻城,江南已平,我這個皇帝,總得去轉一圈,安撫江南人心嘛。」 四娘沒想太多,就覺得李肆的笑容頗為詭異,她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生怕有外人在場,這荒唐皇帝經常搞些讓人羞憤難當的齷齪事,比如在置政廳的「龍椅」上…… 第七百一十七章 等待太久的終結 戈壁一望無際,澄藍朗空,太陽似乎就壓在頭頂烤著,連沙礫都在生煙。一隊人馬縮在孤山背面的陰霾裡,正納涼閒聊。 「天為被,地為床,在此戰上一番,還不知有多舒坦……別這麼看我!達瓦央金都給你生了一兒一女,還滿腦子齷齪!」 不是這嗓音,還真認不出這個髯鬚客就是王堂合,而他怒聲討伐的對象,雖還大致保持著整潔,但粗曠氣息卻跟王堂合差不了多少,再非當年在藏家姑娘面前縮手縮腳的靦腆青年,正是一直埋頭西北,隱於長江大決戰聲潮之外的西路軍統帥張漢皖。 張漢皖邪邪笑道:「離我遠點,連我眼神都懂,你才齷齪!」 兩人正笑鬧時,清朗銅號聲響起,遠處煙塵大作,大群馬隊正急馳而來。 張漢皖放下望遠鏡:「是可汗的大旄,羅貓妖說到做到,噶爾丹策零來了。」 王堂合冷哼道:「你都親自來了青海,他還不出面,那可是吃了雄心豹子膽!」 幾騎人馬自煙塵中奔出,先趕到了張王二人這邊,領頭的是一個不到三十的精悍青年。他滾鞍下馬,朝兩人恭敬行禮,臉上滿是興奮:「大帥、將軍,我們大汗來了!是來這裡跟大英攜手共謀大業的!」 王堂合面帶不豫:「再不來,就要去北京城見我們官家了……」 張漢皖朝王堂合搖搖頭,扶起來人,親切地道:「還多虧了你來回斡旋啊,小策凌。」 看向遠處已經清晰入目的純白大旄,張漢皖心頭微微激動,西北這盤棋也終於活了。不是長江大決戰,滿清全面崩潰,這盤棋還難以作大。 自去年入川以來,總帥部和樞密院就專權獨斷,攬住這一路所有事務,朝堂很少過問,報紙很少談論。加之綿延數千里的長江大決戰太過恢弘醒目,張漢皖這一路人馬沒於國中視野。 收復四川,再入關中,與傅爾丹相持於西安一線,這表現跟西路匯聚了羽林、龍驤、龍騎三軍的實力完全不相稱,著實丟老紅衣的面子,一些有心人是這麼理解的。 還有一些人想得深,覺得西路軍求的不僅是軍事上的穩,還在給英華入政四川和陝甘鋪地基。潮汕沈閥的沈復仰對此深有感受,他的基建公司接下了從廣元到漢中和從達縣到漢中這條路的「車道工程」。以前這些路不是棧道就是盤山小道,現在要拓成至少容兩輛馬車相向而行的車道,即便用上火藥開山,工程也異常浩大。 如此紮實地修路,求的是長治久安,西路軍自然沒必要高歌猛進。 這些想法都是對的,西路軍入關中後,對陣傅爾丹以馬隊為主的陝甘清軍,確實有些不得力。傅爾丹穩重,絕不與紅衣兵決戰,就撒開馬隊大網,處處襲擾,打了就跑。以步兵為主的英華軍只能步步為營,穩穩挺進。 而對西路軍來說,保障和守護出川道路,也確實比奪取陝甘更為重要。為確保運輸線,八萬紅衣兵最多只有兩萬在最前線,跟總數將近十萬的陝甘清軍頂牛,進展如龜行。 但這些想法也只是算了客觀一面,沒算到主觀一面。 張漢皖這一路人馬,並非只為陝甘而來,而是為了整個西北。 連通青海西疆,將準噶爾綁上英華戰車,再回捲陝甘,之後藉機處置準噶爾,這是皇帝和總帥部、樞密院早早就確定的長線戰略。 王堂合的龍騎軍入川,沒有帶一匹戰馬,甚至全軍都沒進漢中,而是走川西北方向入青海,正基於這樣的戰略。 羅堂遠親自帶著軍情司最精銳的幹將,在西北經營了好幾年,爭取了一些小的蒙古部族支持,接應龍騎軍。此外,還通過大小策凌的線,以寶音公主為名義橋樑,推動策妄阿拉布坦聯英,結成「英准同盟」。 策妄阿拉布坦在兩年前去世,繼位的噶爾丹策零也是一個雄心勃勃之人,建統一的軍事組織「昂吉」以及野戰炮兵部隊,也算是有為之君。此人滿心仇恨壓迫準噶爾的俄羅斯,也念念不忘藏地和青海。當然,繼續叔祖噶爾丹的偉業,學滿州人那般奪漢人天下的美夢也不是沒作過。 噶爾丹策零最初對英華非常警惕,自己的妹妹被英華皇帝搶去作了妃子,英華還跟滿清聯手,把準噶爾趕出了藏地,現在英華又來拉自己跟滿清作對,他自然不怎麼願意入局。 可英華崛起已是鐵打的事實,加之「聯英派」大小策凌的影響力也確實不小,而更重要的是,長江大決戰已近尾聲,滿清被打個落花流水,不僅要丟掉整個南方,說不定北方都要崩潰。噶爾丹策零有些坐不住了,再不打落水狗,就沒了準噶爾的好處。 英華的西路軍統帥專程來了青海,約見噶爾丹策零,商談攜手進兵青海和陝甘之事。噶爾丹策零覺得有了台階,也有了足夠的面子,趕緊率軍從伊犁趕了過來,準備參與這場盛宴。 「草原、戈壁、沙漠,都不是你們漢人的,看你們的兵,騎術都不及我們的十歲小子……」 純白大旄下,身材粗壯的噶爾丹策零隨口說著,似乎有口無心,可這話一語雙關,已在劃定雙方的界線。 身側一個滿面風霜的漢子操著一口流利的蒙語道:「大汗,我們漢人之所以被稱呼為漢人,就是大漠射鵰,封狼居胥得來的。」 噶爾丹策零哈哈笑了:「羅將軍,你是個直爽人!衝著這一點,我就願跟你,跟你們漢人攜手!咱們先幹掉共同的敵人,再來一決雌雄!」 羅堂遠也笑著揮鞭策馬:「我們會讓大汗心服口服的……」 兩人臉上的笑容不知蒙了幾層真假相織的面紗,笑聲卻無比爽朗,直衝天際。 江寧,龍關渡,力夫散去,一群民人服色的精壯漢子上了載貨滿滿的渡船,正要開船,幾條小快蛟卻圍了上來。 「軍爺們辛苦了,我們有劉總管的令牌,在幫行營辦事。」 見來人雖是便衣,卻舉止幹練,快蛟船還塗著海軍編號,渡船上的斗笠漢子低頭抱拳招呼著。 「我們不是海軍的,也不是行營的……」 一個中年人朗聲道,斗笠漢子楞了一下。 「興盟會涉嫌盜掠公財,我們軍情司奉總帥部軍令探查。」 被手下簇擁著上了渡船,那中年人肅聲宣告,跟抬頭看來的斗笠漢子面對面,眼對眼。兩人同時呆住,好一陣子,怪異的笑容也同時升起,還發出了意味難明的嘿嘿笑聲。 「周昆來……」 「甘鳳池……」 恩怨糾纏不清,由好友變成仇敵的兩人,竟在這南北大決戰的尾聲裡,相會於江寧的渡口上。 笑聲比哭還難聽,似乎壓著複雜的衝動,像是想相擁而泣,又像是準備拔刀掏槍。 好一陣後,笑聲消去,周昆來艱澀地道:「你是來殺我,還是來滅我的興盟會?」 甘鳳池目光如刀,在周昆來的臉上刻著,沉默了很久,他才搖頭道:「殺你?你一個瘸子……一個只知道求財,心早已沒了的瘸子,殺你有什麼意思?」 再指指渡船上滿滿的貨物:「你的興盟會也不值得滅,年羹堯把江寧府獻給了行營,還留下了江寧知府和城中豪商的積財,這是行營的。你們興盟會幫年羹堯辦事,可沒讓你們取走這麼高的佣金。」 周昆來既尷尬又意外:「這、這是我自作主張了,不過……你真不是奔著我來的?」 甘鳳池冷笑:「你的興盟會還有用處,以後你就老老實實蹲在北面,繼續賣消息吧。至於你我的仇怨……我很想一槍把你的腦袋轟爛,可那不值得。與其殺了你,不如看著你一路賣消息,最後退到北京城裡。想著你給滿人當狗的情景,我心裡就說不出的快意。」 周昆來壓著怒氣道:「我周昆來不是誰的狗!這輩子,沒誰能再讓我當狗!」 甘鳳池哈哈一笑:「你以為這就是作人了?你還是條狗,把良心賣給了銀子的狗,還沒有家,就是條野狗!」 一個「家」字,讓周昆來身軀微微一抖,再沒了銳氣,他低頭無語,就任著甘鳳池的部下把他和一幫手下趕下了渡船。 「這些傢伙真能渾水摸魚,這裡起碼有十多萬兩銀子吧。」 「干他們這一行可真滋潤,咱們一月才六七兩銀子乾薪,頭兒你也不過十多兩。要不咱們去投那周昆來?他怎麼也得給咱們開個三薪吧?」 軍情司的黑貓們打著趣,甘鳳池這個黑貓頭目臉也黑了,劈頭蓋臉錘了一頓部下,似乎在藉機洩怨。 甘鳳池看向岸邊的周昆來,搖頭道:「他那種人,窮得這輩子只想著銀子了……」 接著他振作起來,呼喝著部下:「趕緊料理完這碼子爛事,咱們還有大生意要作!」 岸邊周昆來也一直注視著甘鳳池的身影,直到沒入江面之際,目光都沒有挪開,心中就翻騰著一個念頭:「家……我的家,我的家到底在哪裡呢?」 塘沽,槍炮聲、喊殺聲響徹天際,一波波的兵丁自北面而來,如潮水般衝擊著草草而成的溝塹防線。 「敵人都是反賊!都是跳樑小丑!只要頂過了這一關,自有大富貴等著你們!」 「寶親王許了抬旗!不論死者生者,都升三級!大家務必堅持到底!」 溝塹裡,傅清和塘沽總兵鄂善振臂高呼,鼓舞著守軍的士氣。 這已是九月七日,光緒皇帝弘時在北京城和周邊府縣推行滿州新政,有如一部石碾滾滾而轉,自血腥中凝出一股秩序,一股只容惡徒、非人之奴的秩序。 此時允□和張廷玉所掌的朝堂官府,已被壓到了角落裡,弘時就覺手腳伸展,無比快意。一面組織全新的「綠旗營」,一面派兵追到天津府,要將弘歷和茹喜「繩之以法」。什麼輿論,什麼江山,激進派兩眼血紅,再難理會,只求一戰,而他也只求屁股下的龍椅安穩。 包衣兵上不得這大檯面,弘時等人將西山大營的留守營,會同步軍營護軍營的死忠部隊,浩浩蕩蕩近萬人殺奔塘沽而來。塘沽總兵鄂善雖忠於弘歷,可手下只有三千多人,守到現在已是第五天,忠心隨著戰意,眼見即將耗盡。 縮在總兵衙門後堂裡,槍炮似乎就在身邊發作,弘歷臉色慘白,每一聲炮響,身體就要抖上一下。他懊喪地道:「早知道該直接朝南走的,南面還有地方督撫,還有趙弘恩、巴贊和年羹堯,對,特別是年羹堯,他有跟老三一拼的力量!」 茹喜嗤笑:「眼下這時局,還有誰能信得過?趙弘恩、巴贊,誰知道他們腦子裡轉著什麼?至於那年羹堯,四阿哥你真到了他手上,還不知是怎麼個死法!」 她焦急中還帶著一絲篤定,目光轉向遠處海面:「快了,他快來了,走之前,我已經傳出去了消息,他肯定快來了!」 弘歷略帶著哭腔地道:「他、他是我們大清的死敵啊,如果他另有想法,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個死法!當、當初我們就不該指著他!我們到底站在哪邊啊……」 劉統勳的聲音響起,他高聲喊著,驚喜無比:「來了!來了!」 兩人精神猛然大振,茹喜是捂著胸口喘氣不止,弘歷臉上也綻開了滿滿的笑容。 「南面的信使來了!」 劉統勳的喜訊傳遍塘沽,前線的官兵士氣大振,竟然利索地打退了對手。 船帆鼓脹,數十艘巨艦組成的船隊順風破浪,風馳電掣般地掠過海灣。看著熟悉的杭州灣漸漸甩在背後,「崑崙」號戰列艦上,四娘連聲道:「過了!駛過了!龍門在那邊!」 李肆微微笑著攬住了她:「沒過,咱們的目標是塘沽。」 四娘杏眼圓瞪,塘沽!? 第七百一十八章 炮轟大沽口 聖道十年九月中旬,牽動英華一國人心的長江大決戰漸漸落幕。當一艘艘滿載貨船駛入黃埔港時,碼頭上的調度官和裝卸工們看著船桅掛著的南洋公司徽旗,才記起來這場去年轟轟烈烈打響,卻悄無聲息結束的戰爭。 船上下來大批灰衣藍褲的官兵,同是黃膚黑髮,碼頭民人下意識地當成了從南洋來的義勇軍,以尊敬的目光和熱情的招呼相迎。沒想到這些「義勇軍」竟然更為謙卑地點頭鞠躬,齊刷刷一片,如風蕩草林,「阿里嘎多咯咋咦嘛斯」的短呼格外有力。 「這就是傳說中的……黃埔,聖道天子的行在!?」 「好多好多的船,好多好多的人,好熱鬧!」 「那就是蒸汽機!?鋼鐵還能動,能吐著黑煙喘氣!那是活物!是神明!」 朝一群鼓掌的裝卸工九十度鞠躬後,英華南洋大都督府轄下日本協統制高橋義廉環顧四周,眼裡星光點點。部下們更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不是望著人潮發呆,就是朝龍門吊合掌禱告。 「眼下已經冷清多了,你們如果是前些日子回來的,怕要被嚇趴在地上。不僅人多,船更多。港口裡還匯聚了一支龐大的艦隊,其中還有六艘如山一般的巨大戰艦,每一艘都有當初進江湖灣那種魔龍艦的兩三倍大!雖然只有兩層火炮甲板,可葡萄牙公使告訴我,即便是歐羅巴諸國的三層炮甲板戰艦,也不一定能打得過。」 日本公使青木昆陽來碼頭迎接他們,見眾人都是一副神魂顛倒的表情,不屑地再加了一碼。 高橋義廉感慨道:「果然啊,天朝只是動了一根小指頭,就把幕府打敗了。」 青木昆陽點頭:「當然,滅緬甸,占馬六甲,逼巴達維亞開港,天朝也只用了一隻手。」 看看正好奇而惶恐地打量四周的官兵,青木昆陽扯起了嗓門:「華夏泱泱大國,立寰宇中央,奉行天道,國勢一日比一日強。就是我們日本該五體投地,全心尊崇的天朝上國!你們能踏足中華之土,天子行在,這是莫大的榮耀!就該更嚴厲地約束自己,絕不能亂了儀禮,讓天朝人恥笑!」 他很認真地道:「天朝人點頭,你們就要鞠躬!天朝人鞠躬,你們就要跪拜!天朝給我們下命令,我們絕不能提一分要求,絕不能給天朝帶來任何麻煩!絕不能讓天朝有一絲為難!」 高橋義廉跟著上千日本官兵齊聲鞠躬,以無比堅決地語氣應道:「嗨咦!」 「迎接儀式」完畢,高橋義廉滿心期待地問:「青木君,我們的請戰誓書有什麼結果?」 青木昆陽搖頭:「謝知事拒絕了,態度還很嚴厲,說這是天朝家事……」 高橋義廉急切地道:「滿洲人又不是中國人……我們薩摩武士,不,我們日本武士,願意奉上忠誠和生命,為驅逐韃虜,恢復中華而戰!青木君,你就再努努力吧!」 青木昆陽顯然也是這麼想的,不甘地道:「是啊,我也是這麼爭取的,可謝知事說,這是什麼……雷區,誰碰誰就死無葬身之地……」 他臉上升起濃濃的不解:「滿洲人不就是異族嗎?對天朝人來說,不就跟我們日本人一樣?」 渤海,風平浪靜,可如雲船帆壓著海面,正蘊著無盡風雷。 崑崙號戰列艦的官長艙裡,李肆端坐正位,環視下方神色不一的文武官員,沉聲道:「滿人雖是異族,卻又是我華夏身上的膿瘡!當初華夏自體潰爛,才讓其趁虛而入,與華夏沉痾合二為一。我們要解決的不僅僅只是滿人,而是再造華夏,讓其吐故納新,能自強不息!」 「此次北行,功在百年,卻不容於一時的民心輿情。朕不要你們背責,朕一人背著!因此朕也要絕言路,閉耳目,這一路來的爭論至此休矣!再有人面陳異議,或挾民意諫言,不要怪朕從嚴治罪!將此事洩諸於外者,更以叛逆論處!」 在座眾人都是英華文武大員,文有政事堂次輔范晉、通事館副知事汪由敦、江南行營參事宋既,翰林院掌院學士薛雪、陳萬策。武有樞密院右知政,總帥部海軍使、南洋大都督簫勝、南洋艦隊總領胡漢山、海軍副使,伏波軍都統制鄭永、羽林軍副統制劉澄。李肆身側還侍立著一個俏生生軍裝麗人,正是侍衛親軍副統制呂四娘。 被李肆這絕少顯露的霸道鎮住,眾人面色凜然,范晉、胡漢山、劉澄乃至四娘還皺著眉頭,顯然心緒還沒順過來。 六艘戰列艦、八艘巡洋艦,二十艘護衛艦,外加二十艘運輸艦,浩大艦隊北上,國中輿論宣稱是皇帝北巡,安撫江南。可艦隊一路急趕,在定海稍事休整,接著就直入渤海灣,兵臨大沽口。 心思單純如四娘一干人都無比振奮,以為是要直取北京城,趕走滿人。可李肆此時才宣佈了行動目的,讓很多人一時難以理解。 基層乃至中層官兵倒沒什麼動盪,不僅是英華以軍事學院和訓練營為核心的軍事體系日漸穩固,令行禁止的原則執行得非常徹底,李肆還親自坐鎮,親口發號施令,軍心再有波動,那英華建軍這十多年的努力就是白費了。 為了確保此次行動不出意外,執行此次任務的部隊還是老紅衣老伏波軍,天刑社成員佔據軍官主體,因此下面沒出什麼問題。 問題出自上層,四娘是身邊人,也不負責軍事,問題倒好解決,可上到胡漢山、劉澄,下到師統制孟松江、馮一定,這些硬邦邦的將領就難作工作。即便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這些人心中鬱鬱依舊難以消去,時不時還要在李肆面前爭論幾句。 艦隊已到大沽口,此時再無時間,也再無心力爭辯,李肆只好獨斷專行,壓下所有異議。自起事以來,他少有這般決絕,即便是反對之心最濃烈的胡漢山等人,也都心中打抖,暗自檢討自己是不是恃寵而驕了。 見胡漢山的嘴唇還在蠕動著,蕭勝皺眉道:「打下了北京城,北面的天下就是我們的了?真是幼稚!北京城不過是一層皮,得了這層皮,裡子卻要被年羹堯這種人奪去,要奪回來還不知要廢多大功夫。捅出的簍子又全得咱們背上,白癡才幹這種事!」 劉澄委屈地反駁道:「這道理咱們都懂,可還要咱們套上韃子的皮……」 陳萬策道:「你們糾結,可滿人卻是更糾結啊。」 想想滿人的反應,胡漢山劉澄等人的心情也漸漸好轉起來,是啊,這個時候,最糾結的可不是他們,而是岸上的滿人。 船艙裡笑聲漸起,咚咚炮聲響起,卻不是艦隊發炮,而是來自西面岸上的大沽炮台。 李肆皺眉,不是已有約定了麼? 蕭勝趕緊安排部下去查明事態,神色卻依舊輕鬆:「怕是炮台守軍被嚇得失手了。」 李肆很不爽:「把炮台給朕平了!」 眾人暗爽,這才對嘛,咱們是來幫忙的,可你要不開眼,就別怪咱們不客氣。 蕭勝下令的時候再多加了一句:「小心點,炮彈別打到北塘去了,打死了弘歷,咱們還得另外找人。」 北塘,一幫人正聚在高處眺望海面,個個驚喜交加,淚流滿面。 「來了!他來了!他帶著如雲的戰艦來了!這天下就是他一句話的事……我早看準了的!天底下,我是第一個看準了的!」 不是被李蓮英扶著,不是身邊還有他人,茹喜已經趴在地上,痛哭出聲了。 「有救了!能活了!該我的位子,也終能回到我的手裡了,老天爺開眼哪!」 同樣渾身發軟的還有弘歷,看著遠處海面的浩蕩艦隊,他就覺那是上天遣下的天兵天將,挾著無可阻擋的巨力,替他聲張正義。 「南蠻……這就是南蠻的力量嗎……」 「有這樣的強鄰,我大清未來會是什麼下場啊。」 傅清和劉統勳等臣子的觀感卻更為複雜,既是慶幸,又是憂懼。 心情雖然複雜,腳下雖然發軟,可有了如此強大的援軍,眼前的危難該能煙消雲散,眾人心中已跨過鬼門關的一腳總算是收了回來。 得了南面信使的保證,這撥「四阿哥黨」心氣高昂,而來攻的「帝黨軍」連日不下,銳氣已失,又因帝黨排斥朝堂官府,軍務體系一塌糊塗,後勤補給頻頻告急,士氣一落千丈,雙方竟在塘沽相持了一月之久。 這一月的苦難,眼見是要結束了。 就在這時,卻聽咚咚幾聲炮響,眼尖的還能看到幾里外的大沽口炮台升起白煙。 什麼情況? 茹喜弘歷等人楞了半天,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海面船帆猛然變作雷雲,道道焰光迸現,之後才是隆隆炮聲傳來,連綿不絕地拍打著耳膜,如雷霆霹靂,似乎轟碎了他們整個身心。 大地都在顫抖,大沽口炮台升起道道煙塵,不多時就被罩在濃濃塵霧中。 北塘這邊的一幫人嘩然大亂,如無頭蒼蠅一般四下亂竄。 「他是來抓我的!他來是占北京城的!還呆在這幹什麼!?來人啊,護……護駕!」 弘歷渾身哆嗦著,驚慌失措地叫喊,鼻涕眼淚都糊在了一起。就覺自己從雲巔一下摔倒了地府裡,這心理反差太過強烈,再沒了昔日的雍容沉穩。不過眾人也都個個魂飛魄散,沒誰注意到他的失態。 「抓你?四阿哥,你想多了,你又沒坐上龍椅,抓你有什麼用處?」 一個年輕人的淡淡話音響起,眾人似乎有了主心骨,亂蹦的心臟終於找到了地方。這是英華信使,通事館副通事蔡新,不過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卻有一股經了大歷練的不凡氣度。 他悠悠道:「至於佔不佔北京城……這就看四阿哥你的誠意了。」 眾人長出了一口氣,茹喜尖著嗓子喊道:「鄂善!鄂善呢!叫他趕緊派人打白旗!」 鎮定一些了,大家都已明白,恐怕是大沽口炮台的官兵被那浩大艦隊嚇得手滑了,點燃了引信。 鄂善匆匆而來,扯白床單砍樹,忙了一兩刻鐘,茹喜忽然歎道:「別派人了,咱們……咱們去親迎。」 炮聲已漸漸低沉,海面上多出無數海蛟船,拉著細密的尾浪,朝岸邊沖灘而來。 第七百一十九章 歷史的正軌 十四年了…… 第一眼見他時,是在英德白城,他憑空在河灘荒地上建起來的白城。 那時的廣東,還是大清的廣東,至少皮面上是。他借婚宴為名,召集廣東文武官員,在白城演武,震懾一省,成了當之無愧的李三江。 那時的他才剛行冠禮,書卷氣跟驕橫跋扈的作派混在一起,異樣的氣息,根本就不容於這個世界。 相隔十四年,他沒有太大變化,猩紅軍裝、長筒馬靴加上腰間的火銃佩劍,壓迫感也不如當年他在廣東官員面前的囂張氣焰,只有唇上的短鬚,眉頭的淺紋顯露出時光的侵蝕。 可當他抬眼看來時,一股充盈著奇異力量的渦流滾捲而開,裹得她心神搖曳,感覺自己像是要被拉上王座,卻又像是被推出大帳。 這讓她忽然自憐起來,十四年前的她正少女懷春,一心向北,那位悲天憫人的四阿哥塞得她心房脹脹的,對害了四阿哥的他滿心憎厭。 當父親說起要找人接近他,埋下暗間時,她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我願去」三個字,就此定下了她這十四年既悲苦又爍目的人生。 十四年了,他已登基為帝十年,奪了大清半壁江山,兩任大清皇帝都敗在他的手裡,如果算上這一次,他又扶起了兩任大清皇帝,亙古至今,還有誰有他這番大能? 而她呢,原本區區旗人,小小知府之女,也成了她本夢求而不得的四阿哥、雍王爺、雍正皇帝的淳妃,獨居紫禁城一隅,滿朝權貴都不敢輕視。 可是……她終究是個女人…… 北塘高處,林立軍帳環繞著一頂涼帳,李肆端坐帳中,接見茹喜和弘歷。對李肆來說,這場會面必不可少,他必須親自評估兩人是否可用,當然,假公濟私,滿足一下好奇心,看看弘歷這位前世原本歷史上的「十全老人」,這也是免不了的。 而對茹喜和弘歷來說,特別是茹喜,這一場會面,意義就非同小可了。自李肆現身,她就緊緊盯住不放,眼神迷離,還隱見漣漪。 名分上是雍正的女人,可實際上…… 女人心深沉如海,變幻如風,十來年裡,她都滿心以為,自己傾心的是那位從四阿哥到雍正皇帝都沒少過大決心的人,可這幾個月的風雲變幻,讓她的信念本就如風中之燭,此時再見到李肆,信念的一角轟然坍塌。 四阿哥已經敗了,已經死了,之前的雍正皇帝成了太上皇,之前她借送食水悄悄在映華殿遠處,用望遠鏡窺探過。全身癱瘓,鬚髮皆白,嘴裡還不停留著哈喇子,跟當年病重臥床的康熙皇帝幾乎沒有區別。再想到自己挨的那一記重重耳光,以及幾乎將她變成地府惡鬼的監牢經歷,胤禛的身影悄然破滅。 「可實際上……我是你的女人!我的紅丸是你拿走的!我是被你送到雍正身邊,為你作間的!我在北面穩著大清江山,也是你的安排!我這十多年,是為你活著的!」 茹喜越想越動情,眼圈發紅,下意識地就向李肆靠近。 一個窈窕身影而出,攔在了茹喜身前。 同色軍裝,黑亮馬靴、一寬兩窄皮帶紮著,腰間跟李肆同樣披掛,頭戴接近鳳冠造型,但更為簡潔洗練的紅帽,即便不看眉目,這裝扮,這身線輪廓,也將一股攝人心魄的颯爽英氣直直壓入心間。 茹喜被懾得心神一震,定睛看過去,臉頰忽然升起胭脂般的濃濃紅暈,而眼瞳也亮得閃光,像是蘊著一團烈火。 小紅…… 十年前,她和茹安,就是被這個叫小紅的侍女,用短銃破了她們的紅丸。十年過去了,這個小紅不僅還在李肆的身邊,眉目甚至都沒什麼變化。 「可憐的女人……」 茹喜怒視著四娘,四娘看著她,也有一番感歎,同時還暗自慶幸,幸好當年官家沒把她收入房中,看這十年她在南北之間周旋,滿腦子就是滿人天下,替雍正跟官家傳話不說,現在又要摻和滿人皇帝的扶立之事,這女人的心思可真是深沉陰狠,而對權勢的慾望也是令人咋舌。 「想得太多就是這樣……不過三十來歲,就起了這麼多皺紋……」 接著四娘又以女人天性評判著茹喜的姿容,並且感激著翼鳴老道不知從哪裡挖出來的養顏秘方,讓無涯宮後園姐妹們的顏容在這十來年裡都沒什麼大變化。 女人的世界,男人是怎麼也難全懂的。 就在兩個女人眼神交兵,以這十來年的恩怨為戰時,兩個心態迥然不同的男人也在相互打量著。 原來乾隆就是長這模樣的啊…… 李肆的心態就這麼簡單,一點漣漪都沒起,一件工具,當然不值得動什麼感情。歷史已經改變,這個弘歷再不是前世歷史裡那個乾隆,談不上什麼憎惡。 弘歷卻是惶恐不安,外加手足無措。他受過系統的帝王培養,原本不至於這麼拘束,可他自覺面對的是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副畫,連貫天地的巨幅油畫。 敞帳背後的海面上,泊著雄壯艦隊,左右軍帳伸展開,或紅衣或藍衣的軍人們列隊前行,這些景象如背景一般,襯得一身軍裝的李肆無比威嚴,而那淡淡的注視,又像是傳遞著上天不經意的垂憐,和深不可測的審度。目光雖輕,卻灼得弘歷滿身是汗。 弘歷更為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不見不行,自己的命運握在人家手裡。可要見禮的話,該行什麼禮?眼前之人是一位皇帝,已半分了華夏的天子,不跪拜,不叩首,那就是不敬。可他是大清皇子,未來的皇帝,他又怎麼能對敵國之君行大禮呢? 十九歲的弘歷,在三十四歲的李肆面前,連平等而視都作不到,更別提揣度這位未來敵手的心理。 弘歷的失態很快變了性質,因為四娘挺身站了出來,那一剎那,弘歷整個心神都被麗人英姿給拽了出去,呆呆地盯住了四娘,呼吸都停了下來。 「嗯咳……四阿哥,還不見過……皇上!」 茹喜清醒過來,趕緊招呼著,心念轉瞬就進入到冷冷的利益計較中,直言要弘歷放棄矜持。當年你爹為那位子,再狠的事都幹過,如今只是要你對自己狠一些,這都做不到麼? 弘歷辛苦地將視線從麗影方向拔出來,覺得身邊有如此亮麗風情,別說跪,爬著學狗吠都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他決然地推金山,倒玉柱,兩膝跪倒,額頭觸地:「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弘歷三拜九叩,李肆卻沒有之前預想的那種滿足感,有什麼意思呢?你跪不跪,拜不拜,根本就不影響我的安排。 「你十四叔是什麼立場?」 「身邊哪些人可信?」 「你爹現在什麼情況?」 李肆沒有廢話,直入主題,原本以為還會再遭「羞辱」的弘歷大喜過望,趕緊一一道來。 聽到雍正癱瘓,身邊只有一個李衛,之前被餓了半月,得了一些接濟後,又因他們「四阿哥黨」出逃,估計又斷了食水,已是生死不知,李肆微微歎氣。 「朕跟你爹,相交日久,也算是老朋友了,他這般遭罪,朕心頭也是不忍啊。」 李肆很認真地道,一邊四娘使勁按住甩白眼的衝動,真是虛偽得讓人肉麻啊…… 可李肆的語氣就是這般真誠,以至於弘歷也紅了眼圈。 原本李肆也是真心的,在他心底裡,對雍正這二愣子還是存著一份敬佩。對親人狠,對自己狠,對天下人狠,十年如一日,難得的人物啊。 李肆起身扶起弘歷,語重心長地道:「朕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只挑著幾萬人的生死富貴,而你卻要挑起幾千萬人的生死富貴,重任在肩啊……」 他拍拍弘歷的肩膀,如鼓勵子侄一般地道:「好好幹……」 這般明確的許諾,弘歷長出了一口氣,乍著膽子應道:「叔……皇的恩情和心意,侄兒沒齒不忘!」 兩人這番來回,帳中充盈著念舊扶新的親情,誰也沒辦法跟南北大勢拉扯在一起。 念舊……為什麼沒念著我的舊…… 茹喜在一邊暗自感傷,四娘也暗道自己想錯了,官家是動了真情,她也忍不住鼻頭微微發酸。 「細節自有人安排,對了……」 李肆當然不會跟茹喜和弘歷直接談條款,但他覺得有件事必須親自過問,此時他才看向茹喜。 「新的年號定了嗎?」 茹喜跟弘歷對視一眼,心說你還真把自己當叔叔了,這種事都要插手? 「宣統……咳咳,你們還真是沒有創意……」 聽到又一個熟悉的年號,李肆差點被口水嗆住。再一想,取這名號的用意自然很清楚,那就是剝奪弘時那位「光緒皇帝」的合法性,彰顯他弘歷才是正牌繼承人。 「不行,這不好,朕賜你們一個。」 這句話出口,一股不容拒絕的氣息噴湧而出。 「就叫……」 李肆心說,我來這裡,就是要把歷史撥回正軌的。 「就叫……乾隆……」 茹喜和弘歷先是點頭,接著兩人幾乎同時變色。 茹喜不說了,弘歷也是才思過人,對這個年號一下就有了「深度解讀」。 乾為天,隆為興盛。 初聽很大氣很吉利,可英華倡的是什麼?天道,國內興盛的是什麼?天主教。英華士子,現在言必稱什麼?天意。英華民人自稱他們這一國是什麼?天朝…… 茹喜悲哀地想,天道昌隆,隆的是哪家?是大清自己? 弘歷心酸地想,這「叔皇」真是別有用心啊,這「乾隆」二字,怕是寓意「天道昭昭,報應不爽」吧,他是要我坐上大清龍椅,替他看好北面江山,再等著合適的時候,光復華夏,讓滿人得了報應…… 李肆咦了一聲:「不好聽嗎?朕覺得很不錯。」 弘歷趕緊點頭賠笑:「叔皇取得好!取得好!」 第七百二十章 放寬心,享太平 「英清和平協定」並非締結於聖道十年十月,早在九月,弘歷還未登基時,協定就已在塘沽簽訂,後世史學家都稱呼為「塘沽之盟」,此時光緒皇帝弘時的大軍還圍著塘沽。 這份協定的訂立過程也並非一帆風順,雙方官員開始磋商細節時,還夾雜著大量跟協定無關的爭論。 「軍機處章京?先不說軍機處已是閒散衙門,小小章京,能代表你們清國朝廷?我英華出面的可是內閣次輔……」 通事館副知事汪由敦具體負責此次談判,他質疑代表未來乾隆朝廷的劉統勳的身份。 「這幾個人……是什麼來歷?范次輔的家人朋友?」 劉統勳也對額外多出來的細節條款心生疑慮,不敢直面帳中那位獨眼次輔,只是問汪由敦,他就覺得那范次輔雖帶著書卷氣,可氣質更近於武人。 這些細節也不礙大局,很快就解決了,劉統勳因此獲益,得了未來入主乾隆朝軍機處的許諾,而范晉卻只淡淡說跟這幾個人有筆十多年前的舊賬要算,如果你們不管,那就揮軍盛京去拿人,嚇得劉統勳等人不迭點頭。 當弘歷等人聚起來商討協定草案時,淒涼淒楚的氣息幾乎頂翻了帳篷。 「清國奉英華為叔國,來往文書均以叔皇帝稱英華之主,這……」 這一條讓弘歷萬般難受,當面叫叫,沒外人知道,那也無所謂了。可如此堂而皇之廣告天下,自己顏面還是小事,大清人心能服嗎? 不服不行,沒這一條,英華可不會幫著弘歷去坐那龍椅,大清繼續內亂,英華繼續北伐。 劉統勳和傅清都認為,英華避開復華夏之土的主題,而取宋遼舊例,這一點本就是滿漢上層的共識,當然,弘時福彭那幫瘋子除外。弘歷肚子裡滾著淚水,只好認下了。 「雙方以……為界……」 這是劃線,這條線讓弘歷大大鬆了口氣,英華只要了淮河以南,沒推到黃河以南,這條線基本就是英華大軍現有的控制線。包括湖北、河南信陽府,安徽大部和江蘇大部,甚至都沒包括英華之前提到的西安。 接著弘歷心口又是透涼,接下來的條款,實質就是當初《滸墅和約》的翻版,而在細節上還更進了一步。 「雙方互設公使,協商處置來往事務。」 「割塘沽,設西安、天津、登州、徐州……等十五地為通商口岸,在公使衙門下設通商事務衙門,協商處置商務。」 「設立陸海一體關稅衙門,由英華代管海關事務。」 「雙方商貨人等來往自由,但凡涉及英華國人案件,英華人均由英華法司審裁。」 「清國軍備須受英華核查,邊境線百里內不得佈防千人以上軍隊……」 「清國不得與他國單獨締約,否則視為蓄意敵對……」 林林總總一長串,從外交、通商、軍事等各個層面,無情地鉗制著大清,而割塘沽更是重複當年以龍門入江南的策略,這就是把大清這塊嫩肉攤在了炭爐上,火候一到,就可進嘴。 「許了這些條款,我還能坐幾年皇帝?這是讓我當亡國之君啊!我寧可讓三哥繼續當下去,也不認這些條款!」 弘歷終於發飆了,認了這些條款,那就是公開向朝野表態,我弘歷當皇帝是幫叔皇帝吃下這大清江山的! 傅清流淚道:「當初勾踐嘗膽,才能回國繼位,重新振作,四阿哥,你不即位,又怎麼挽救我們大清呢?」 劉統勳也沉重地道:「這些條款,總還是認下了大清,許了大清內務自主。這些日子,我也跟蔡通事談過英華盟下諸國的情形。譬如大越國,現在他們的國務都受通事館擺佈,大越皇帝形同傀儡,朝廷官府成了英華手臂。譬如暹羅,英華插手設立稻米產區,直接管轄,暹羅一國之軍,竟然聽從英華擺佈而不受王命。譬如琉球,更直接被英華滅國,重臣殺絕,王室被囚在廣州。譬如日本……日本跟英華也結有盟約,他們的兵丁還在南洋替英華賣命。」 傅清急切地道:「是啊,如果英華願意,振臂一呼,完全可以從各國拉出百萬大軍,我大清傾覆,不過轉瞬之間。」 弘歷熱淚滾滾,咬了好半天牙,頹然道:「也不能就這麼全認下,不定是叔皇帝漫天開價,咱們總得鼓足心氣,小小地還一下……」 茹喜的嗓音響起:「小小地還一下!?不行,得大大地還!」 她進到帳中,劉統勳和傅清趕緊恭謹行禮,心中卻是無比訝異。 之前雙方接觸,李肆都沒怎麼搭理茹喜,可看在弘歷等人眼裡,卻是李肆把茹喜當自己人的表現。茹喜該是李肆的代言人,怎麼還幫著他們說話呢? 茹喜心中卻是怨海沸騰,這幾日她翻來覆去,滿腦子又被李肆的身影給滿滿脹著,甚至有那麼一刻,她都覺得,只要李肆招手,只要李肆認下自己是他的女人,什麼滿人命運,什麼權勢富貴,她全都可以不管不顧。 可這只是夢,她轉瞬就醒。她之所以能入李肆的眼,就如同當初她之所以能入乾清宮一樣,全在她腳踏兩隻船。滿人視她為李肆的代言,李肆視她為滿人的代言,這就是她的價值,她唯一的價值。她若是要抽身而退,那就是一粒塵埃。 立場守穩後,這幾日李肆對她幾乎無視的態度,讓她倍受煎熬。 聽到弘歷等人正準備忍辱屈從,茹喜忽然覺得,這是一個讓李肆正視自己的好機會。 「你們不瞭解李肆,可我瞭解!」 茹喜劈手奪過草案文本,轉身出帳,氣場十足,弘歷等人都被震住。 好半響,傅清才感慨道:「淳妃娘娘,原本是真心為著咱們滿人打算的……」 飄揚著雙身太極團龍大旗的大帳中,聽了茹喜一番話,李肆終於正視茹喜,「看不出來,這麼多年了,你心志還是沒變,就想著滿人的命運。」 茹喜面色酡紅,淚眼迷離地道:「賤妾不止為滿人命運著想,皇……官家,你讓弘歷認下這些條款,他能坐穩龍椅嗎?即便解決了弘時,這些條款也能把又一個弘時逼出來!」 「官家,賤妾很清楚,你是要復整個華夏的,滿人也只是幫著你看護住北面江山,不至生出像李自成那樣的禍患。十年前,僅僅只是暗中約定,你就能蓄足力量,奪下半壁江山,現在宋土已復,南強北弱,再要復北面,又何須如此費力佈置?」 「就讓滿人不覺身有重壓,就讓北面忘卻了失土之辱,給他們留下足夠的顏面,讓他們渾渾噩噩度日,如此豈不更好?弘歷跟他父皇不同,自小就被定了儲君,心性寬柔,未經磨難,就是個太平天子,只要讓他不覺是度日如年,大清傾覆就在旦夕,他絕不會振作求新,與官家為敵……」 一番話道出,李肆真有些訝然了,看著茹喜的眼神也有些恍惚,十年前,那個在自己面前自陳心志,為了滿人命運,什麼都可以作,不惜讓滿人自相殘殺的茹喜,跟現在的茹喜疊到了一起,讓他難以捉摸。 李肆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想要什麼?」 茹喜眼圈發紅,身子又朝前湊來,她想要什麼?她想要……男人!想要有人全心信任,遮護,愛憐,而這天下能有這身份,這能耐的,只有兩個男人,一個還已經廢掉了。 一聲輕咳,終於提醒了茹喜,那個親手破自己紅丸的宿敵冤家,依舊在李肆身邊。 身子雖然停住,眼神如滾燙的岩漿,依舊灼得李肆也有些受不住。對這眼神有些莫名其妙,李肆偏開視線道:「也罷,不管你怎麼想,這些話也算有道理,容朕想想。」 哀怨地告退,轉身正要出帳,李肆又道:「你若真有心入天下大局,就該找個能替你出面的人……」 待茹喜離開,李肆低聲自語:「茹喜……慈禧……,你真能當慈禧,對我來說,對華夏來說,也未嘗不是好事。」 四娘在旁邊哼聲道:「這女人滿肚子壞水,誰知道她回北京後會鼓搗出什麼壞事?官家,讓我跟在她身邊,盯著她辦事!」 李肆白了她一眼,胡鬧…… 將茹喜這個人丟開,只考慮那些話,李肆有些猶豫了。 這些條款當然是漫天開價,加入鉗制滿清軍事、外交等條款的用意,就是給弘歷等人還價,真正的底線是通商開埠,割讓塘沽,只要有這麼一個口子,吃下北面就如吃下江南一樣,完全是照章辦事。 可茹喜的意見是盡量給滿清松氣,這個方向就跟原本的設想相差太遠。不計茹喜的立場,李肆忽然覺得,這個方向也許是更佳的選擇。畢竟以通商切入的套路,最初從廣東玩起,再到江南,天下都已經看透了。 但這樣一來,國人能理解嗎?會罵自己這個開國之君賣國嗎?會視自己只想復宋土,無心整個華夏嗎?國人怎麼想還是其次,追隨自己的部下會怎麼想? 沙灘上,李肆跟蕭勝、范晉並肩走著。遠望海面,戰艦如巨大海獸,靜靜泊著,心中也如磐石一般穩當。 蕭勝呵呵輕笑道:「官家……唔,四哥,你想多了……」 他長出一口氣,伸展雙臂,似乎要抱住整個艦隊,「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外委的時候,怎麼也沒想過能有今日。立國時,也只想著打敗滿清,光復華夏。可七年前,我和兄弟們在英烈灣打敗了西班牙人,自那時起就已經明白,滿清再沒資格當我們的敵人,我們英華的目標也不僅僅只是光復華夏。」 「我們的真正目標,是讓華夏傲立於寰宇。這樁偉業急不得,要一步步踏實地走,什麼時候復北面之土,得看需要,更不能讓這一步牽累我們真正的目標。」 范晉卻不客氣地洗刷他:「不急?那是誰跟荷蘭人那邊的首尾還沒完全抹乾淨,聽說官家要北上塘沽,就心急火燎地把整個主力艦隊都帶了回來,還按下了老白的請願書?蕭老大,你可是南洋大都督,這裡是渤海啊……」 蕭勝瞪眼道:「我還是樞密院知政呢!怎麼就不能來?」 他再笑道:「其實也是想品品未來的韃子皇帝,跪伏在四哥面前的滋味嘛,不過……感覺很無趣呢。范獨眼,你呢?你十多年前的深仇大恨眼見就要報了,心頭該有所動吧?」 范晉微笑搖頭:「跟你一樣,不管是韃子皇帝跪伏在官家身前,還是當年毀我家,殘我眼的兇手伏誅,都沒覺得怎麼激動。滿清到底要怎麼揉搓,我也覺得沒必要糾纏太多細節。」 「現在我滿腦子想的反而是江南……即便我們在江南下了那麼多功夫,劉興純鎮伏地方也算很有能了,可江南還是亂相頻頻。我覺得,官家該盡快了結此事,轉頭江南,那才是我們未來的根基。」 李肆負手微笑,心說自己真是想多了,大家都已經在睜眼看世界,再轉頭看華夏之內,角度就不一樣了。 接到新的草案,不僅茹喜淚光盈盈,就覺自己真入了李肆的眼,弘歷等人欣喜之餘,看茹喜的目光也不同了。 跟原來那份戰號沖天的草案比,新的草案簡直就是仙音入耳。對外交、軍事、海關等內政的鉗制一概取消,也沒再要塘沽。在這個背景下,南北自由通商的要求就沒太大的威脅性,甚至是必要之舉。草案甚至不再堅持必須由英華主理漕糧北運生意,這更是將扼住大清咽喉的雙手鬆開。 茹喜哽咽著道:「四阿哥,他許了你能當太平天子……」 弘歷想放聲高歌,看住茹喜的眼神也有了異樣,本覺得這個女子姿容已萎,現在卻覺亮麗非常。 心中巨石落下,弘歷開始擔心起實務:「他……叔皇的戰艦又開不上陸地,似乎就來了幾千人馬,能打進北京城麼?聽說科爾沁的達爾罕王帶著一萬馬隊來了北京,他可是擁護三哥新政的鐵桿。」 作為武人的傅清下意識地開口:「若是三五萬蒙古馬隊,那還難說,可僅僅一萬,休想擋住英華大軍。」 眾人沉默,這話聽起來很糾結,好半響,弘歷才道:「也罷,南北就此能相安,我也算對得起列祖列宗了。」 第七百二十一章 百日維新 北京城西南,六里橋,因此地離廣寧門六里,建有一座石橋,所以有了這地名。 廣安門此時不是要道,大多數人都走永定門,但也絕不是荒僻小徑,平日來來往往都是走卒商販。 九月二十七日這一天,來往這條路的行人們大開眼界。 上午時分,先是大群馬隊自廣寧門而來,封路清場,兵丁多是蒙人裝扮,接著大旗升起,「威遠大將軍,平郡王」的字號很遠就能看清。行人們散到左右幾里外的土坡,袖手當起了看客。 馬隊近萬,步卒也有好幾千,背靠六里橋,開始挖溝掘壕。 臨近中午,溝壕還沒顯出輪廓,南面就煙塵大作,沒多時,以步卒為主的另一軍開了過來。旌旗招展,步伐齊整,氣勢不凡。 大戰將至!行人們卻沒什麼慌亂,三阿哥搶了龍椅,四阿哥在忠臣的掩護下逃到天津,現在是帶著勤王大軍來討伐三阿哥了。 北京城周圍的民人們早就料到有這一戰。只是沒料到戰場會在六里橋,自己還能壁上觀。不少人掏出已經氾濫到民間的望遠鏡,開始觀察南面來軍。 對這些民人來說,三阿哥是壞皇帝,他倒行逆施,重新舉起了滿人天下的旗幟,帶著一幫「惡滿」胡作非為,圈地、搶人、編旗,就像是八十多年前剛入關那會的滿人。即便在民人心目中篡位弒父,血肉相殘的雍正皇帝,都沒這麼壞。畢竟雍正皇帝的力氣沒施在小民身上。而跟更早的康熙爺就更沒法比了,康熙爺……聖明啊,還能讓小民們有活路,眼下這光緒皇帝,就根本不讓人過日子。 既然如此,被三阿哥搶了皇位的四阿哥,肯定就是好皇帝了,不僅能讓人繼續過日子,說不定還能平了南面的反賊……瞧,四阿哥的勤王軍陣型嚴整,面對人馬眾多的敵人,卻一點也不慌亂。 兩軍相隔兩三里,各自排開大陣,遙遙相對,看著「勤王軍」那單薄的條條長蛇陣,行人們都暗自發急。而一門門火炮從勤王軍隊列中推出,朝著「皇軍」轟擊時,又都跳腳拍掌歡呼。 「是雍正爺的火器軍!那號褂我熟悉,當初西山大營出北京的時候,我還夾道歡送過。」 「西山大營……不是已經滅在江西了嗎?」 「你就不知道了吧,年大帥接出來了!直接拉到了北面,替四阿哥勤王來了!」 「那麼快?從江西到北京,怎麼也要三五個月吧。」 「反正你就是不懂,眼前這勤王軍,反正就是西山大營的火器軍!」 民人們談論著勤王軍的來歷,雖然光緒皇帝手裡也有西山大營,但民人不辨細節,都著落在了西山大營火器軍身上。 「皇軍」急急而來,沒什麼炮,不一會厚厚大陣就被轟得亂成一團。眼見陣勢要崩潰,牛角號聲不斷,馬隊如潮,劃著弧線,湧向勤王軍橫陣側翼。 民人們都不懂兵,眼見戰場被馬隊帶起的塵霧遮住,心頭都往下沉,完了,滿蒙騎射,天下無敵…… 炮聲如雷,槍聲如雨,不多時,戰馬嘶鳴不斷,人聲呼號沖天。 隔著好幾里,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塵霧升騰,可民人們依舊看得心神搖曳,這就是戰爭啊…… 正在感慨,嗖嗖冷響,好幾個民人莫名其妙地僕在地上,翻騰著慘叫,直到血水橫流,其他人才醒悟過來,槍子!中了槍子了! 哪裡來的槍子!?隔著戰場幾里遠呢? 這就是戰爭,線膛槍的流彈可不認人的,民人們一哄而散,再不敢在高處旁觀。 還有旁觀的就沒這麼自由了,在「勤王軍」的後方,還有好幾千人馬,號褂混雜,隊形紊亂,個個都神色驚惶。 「不能敗啊,敗下來就輪到咱們了……」 塘沽總兵鄂善高踞馬上,望遠鏡一直粘在眼圈,似乎自己的目光能通過這玩意將塵霧驅散,好看清楚前方的戰況。 「真是遺憾,沒辦法看清南蠻是怎麼用步隊打敗馬隊的。」 傅清也使勁盯著前方一兩里外的戰場,蒙古馬隊從側翼撞入大橫陣時,前方「勤王軍」也迅速地變了陣,排出薄薄的四方陣,似乎還有什麼玩意攔在側翼,但在那之後,戰況就被沙塵遮住,再看不到細節。 英華大軍大約七八千人,擊潰了圍塘沽的「皇軍」後,直接朝北京城進發。原本騎牆的天津知府立馬投入了「勤王軍」懷抱,支援錢糧,籌措驢馬,讓「勤王軍」的北進步伐格外利索。 見英華官兵換上了西山大營火器軍的號褂,竟是早有準備,弘歷等人也只能哀歎南北形勢早就被人操之於手。而英華方面在和平協定中寫下的軍費開支,竟也不是漫天開價,這些號褂都值上萬兩銀子…… 此刻在六里橋力戰蒙古馬隊,「四阿哥黨」的文臣武將們更覺那些軍費開支,不是人家隨口胡來,就說這一戰,怎麼也要死傷上千,花費無數撫恤銀子。 小半個時辰後,煙塵散開,戰場漸漸清晰,就見一股股馬隊朝北急奔,而原本的橫陣處,倒伏了大片人馬屍體,還有被壓倒的鐵線網子。 「果然啊,槍炮打不過,騎射也打不過,南蠻真要一心北伐,大清怎麼也難保住北京城,還是那茹喜有能耐,不僅撮合了南北和議,還替大清爭取了這麼好的條件。茹喜……怕本就是那聖道皇帝的禁□吧……」 所有人都這麼想著,鄂善在想著入北京後,該好好巴結茹喜,傅清也覺得之前對待茹喜的態度是不是有失恭敬。 歡呼聲在觀戰人群中響起,打贏了!之前在塘沽已經打敗了忠於弘時的主力軍,而這一萬蒙古馬隊,連同弘時手上殘存的兵力,在這六里橋也敗得這麼快。「皇軍」的武力依靠已經崩潰。北京城裡,再無能阻擋弘歷上位的力量。 馬隊潰退下去,攔著六里橋的幾千步卒也當場崩潰,一片片轉頭奔逃。 「那不是西山大營的火器軍,是南蠻紅衣!之前塘沽的消息沒錯,南蠻來了!老四跟南蠻勾結在一起了!」 策馬逃在最前面的新任威遠大將軍福彭心火焚身,幾欲吐血。之前擔起這大將軍之責的時候,就覺自己足以揮斥方遒,逐鹿天下,拯救大清於危難之際。可他的功業之夢,僅僅步出北京城六里之地就破滅了。 「南蠻太厲害、太厲害……沒見過這麼不怕死的兵!」 科爾沁的達爾罕王渾身冒汗,他親眼看到對方步卒結陣,跟自己的馬隊相抗。即便馬蹄子即將踏頂,馬刀繼續劈肩,那些士兵也不為所動。開槍的開槍,刺殺的刺殺。火器營的號褂套在他們身上,感覺非常的突兀,似乎要有更鮮艷奪目的軍裝,才配得上他們那股攝人氣息。 聽福彭這麼一說,達爾罕王怒哼了一聲:「就是那個茹喜牽的線吧,漢人說女人是紅顏禍水,我看還真的沒說錯。」 福彭沉聲道:「咱們趕緊回去,勸皇上西狩。就算弘歷奪了皇位,他跟南蠻相通,皇上也還在,滿人都不服,看他那位子能坐多久!」 達爾罕王哦了一聲,帶韁繩的手略略一鬆,沒多久,他就跟福彭錯開了馬頭。 「別進廣寧門,咱們朝北退……」 他對身邊部下這麼說著,部下一臉疑惑。 「笨蛋!快去傳令!這事咱們不能再摻和了!」 見部下腦子還沒轉過彎,達爾罕王一鞭子抽了過去。 「感覺那幫蒙古人沒用上全力呢……」 戰場上,一百零一師統制孟松江這麼嘀咕著。 此處出戰的是羽林軍一百零一師的兩個營,以及伏波軍左師的兩個營,加上赤雷軍兩營炮兵,總數不到萬人。 最精銳的步兵,加上增強後的炮兵,外加鐵絲網陣,攻城部隊主帥劉澄認為,足以跟蒙古騎兵正面對決,李肆也想看看眼下英華步兵對抗馬隊的戰力到了什麼地步,就許可了劉澄的直擊方案。 結果是清晰的,贏了,贏得很輕鬆,但這過程,不僅劉澄不滿,負責具體作戰指揮的孟松江也不滿,因為敵人沒有盡全力,甚至可以說是在敷衍。 日後被歷史學家大書特書的六里橋之戰,蒙古騎兵折損不超過三百騎,而羽林軍跟蒙古馬隊正面對敵的一個營傷亡不到百人。加上之前的炮擊,整場戰鬥,兩方兵力總數近三萬,總傷亡還不到五百人,而周圍旁觀民人卻被流彈打倒了好幾十人。 「紫禁城裡那位皇帝,還真是不得人心啊。」 馮一定大概明白蒙古馬隊沒用上全力的原因,達爾罕王之所以出兵,是覺得可以收拾掉勤王軍,可這麼一試探,肯定發現敵手是英華軍。由戰爭到政治,弘歷既然得到了英華的支持,更能坐穩紫禁城的龍椅,他又何苦跟馬上就要倒台的光緒皇帝混。 紫禁城,乾清宮正殿裡,弘時滿眼充血:「朕不西狩!朕要跟那叛逆一決雌雄!」 允祿借口要去查勘城防,一溜腿就跑了。 衍璜沒敢跑,轉著眼珠,似乎在找更合適的借口。 一身塵土,滿臉頹然的福彭無力地道:「皇上不要意氣用事,我們再無可用之兵,唯今之計,是去西安,傅爾丹還有十萬大軍,他也忠於皇上,有他相助,事猶可為。」 弘時冷笑道:「傅爾丹忠的是誰?不是朕,他忠的是坐在紫禁城龍椅上的人!朕一出紫禁城,一出北京,就再不是皇帝!朕沒有退路!」 他環視殿上孤零零幾人,包括遠處縮著脖子的吳襄一班漢人,尖聲道:「你們也沒有退路!大家不拚死以搏,這滿人天下就亡了!」 看住福彭,弘時道:「再無可用之兵?滿蒙漢八旗的旗人呢!?之前咱們編起來的綠旗呢!?不管是兵是民,全推上城頭去守城!誰不去,殺!把旗人所有家眷集中起來,就押在西面的火藥局那!跟大家說,若是北京城破,就點著了火藥據,要死大家一起死!」 眾人打了個寒噤,福彭都驚詫地看住弘時,覺得這位光緒皇帝是不是瘋了。 弘時此時眼神清澈,哪裡像個瘋子,他搖頭道:「你們以為朕瘋了?朕看四弟才瘋了,他為了這龍椅,竟跟南蠻攜手,他是在葬送大清江山!皇爺爺,皇阿瑪若是還在,他們一定會贊同朕的作法。」 「十四叔說得對,這江山,既是漢人的,也是滿人的,我們滿人退無可退。既然這江山再難守住,索性玉石俱焚,也不留給漢人!」 福彭歎氣,帶著衍璜吳襄等人跪拜領命,出了殿門,衍璜急急道:「這事可幹不了,也不能幹,你還真要干?」 福彭一臉悲哀地道:「我也知道錯了,可我悔了一次,不能再悔第二次,再說皇上也說得對,我們沒有退路了。」 福彭踉踉蹌蹌前行,衍璜跟吳襄對視一眼,同時搖頭。 沒過多久,這兩人就分別出現在恂親王府和張廷玉宅。 「胡鬧夠了,也該收場了……」 允□深深歎息,決然揮手。 「唔,我會通知禮部,讓新皇能盡快登基。」 張廷玉波瀾不驚,似乎早就等著吳襄上門。 二十八日,「火器軍」兵臨城下,「奉天討賊」和「平亂扶正」的旗幟一打,北京外城的城門就全開了。 火器軍沒有進城,但有這支人馬在,城中的亂相很快就安定了下來。之前被新政壓著的各股力量,不分滿漢,驟然翻身,將之前弘時新政編織起來的新黨誅殺一盡。 二十九日,大隊人馬逼近紫禁城,紫禁城裡的侍衛太監默默開門,天安門、端門、午門一路暢通。直到太和殿前,才被福彭帶著的近百家奴和幾十名弘時簡拔起來的侍衛攔住。 槍聲,拚殺聲僅僅只持續了半刻鐘,福彭高喊:「皇上萬歲!」然後被一陣槍聲淹沒。 坐在太和殿龍椅上的弘時,戀戀不捨地摩挲著龍椅扶臂,聽著外面的呼喊聲,神經質地哈哈笑了。 「萬歲……這是漢人的稱呼,我們滿人,以前沒這稱呼……」 「滿人要滅亡了!就此滅亡了!」 「朕會在地獄裡受著你們的跪拜,聽你們的懺悔!」 轟隆一聲響動,大殿被推開,昔日無比莊重威嚴的太和殿,湧入大批兵丁。 「朕……等著你們!」 龍椅上,弘時高聲喊出這幾字,再舉起短銃,指住太陽穴,決然扣下扳機。 「外面怎麼這麼吵……」 映華殿,雍正咂著嘴問,他剛又吃了蚯蚓。 李衛有氣無力地道:「誰知道,興許是弘時又在鼓搗什麼新政吧。」 雍正冷笑:「他可真能折騰,不過說起來,他這些新政,本就是朕有心備著的後手,這一點他的確像朕,有大決心。」 九月三十日,新皇乾隆登基,宣佈光緒帝急病而亡,直到十月中,新政黨羽才清理乾淨。在後世滿清的歷史書裡,從七月到十月,光緒這段時間的作為,被稱呼為「百日維新」…… 第七百二十二章 四哥和四爺 弘時當政不到百日,政令不出京畿,軍事毫無建樹。清人自己總結,六里橋之戰,如果科爾沁的達爾罕王能盡全力,京城中滿人也能齊心協力的話,不過萬人出頭的「勤王軍」並不是不可戰勝的敵人。只要贏了六里橋之戰,「光緒新政」就有出頭之日,歷史也將會大不一樣。 可惜,之所以會有六里橋之戰,而不是八里橋之戰,來的是「勤王軍」而不是英華軍,原因就在於弘時、弘歷,滿人、漢人,都還想糊住門面,不願在南面主幹道上開打,而是在西面廣寧門外大戰。就從這一點來看,指望達爾罕王盡力,滿人齊心,根本就是幻想。 因此另有一派滿人看得更深,認為弘時應該及早解決弘歷,徹底清除滿人異己,瓦解原本的朝堂官府,代之以更嚴酷更徹底的「九旗治政」,這樣就能避免六里橋之戰。到那時,不僅塘沽守軍不會有異心,可以封堵住大沽海口,聖道皇帝也會因江南等地的亂相而不再將注意力轉向北面,歷史走向就此完全不同。 如果說前者是幻想的話,後者根本就是癡人說夢了,龍椅上的血跡都還沒清理乾淨,弘時自殺第二天,弘歷就登基為帝,立年號乾隆,北京城一片歡騰。 因光緒年號未越年,弘歷指令抹除跟光緒有關的滿漢文檔,就當這段歷史根本不存在,自己是從太上皇雍正手裡接的皇位,滿漢臣子莫不欣然以從,可見弘時不得人心到了何等地步。 時勢變遷,百年滄桑後,當滿人再度自新,才重新整理出這段歷史,但寫到弘時之死時,卻都不約而同地將弘時用火銃自殺寫成以寶劍自刎,在他們眼裡,弘時要以滿州古制重振天下,【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必然推崇滿州騎射,怎麼會用火銃自殺呢? 弘時的余漾還要在百年乃至更久之後才會復起,雍正十年十月,隨著乾隆登基,北京城喜氣洋洋,弘時是誰,光緒是誰,上到滿人宗親王公,滿漢重臣,下到旗漢小民,都已刻意忘卻,日子總得過下去…… 當然,對小民來說,這喜氣是單純的,而對弘歷,對滿漢王公大臣來說,這喜氣就挾著濃濃的淚意。 「朕年號定為……乾隆,寓意普天恩澤,萬物盛衍,朕……」 弘歷坐上龍椅,改口稱朕,頓時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同了,似乎自己就是天地之樞,乾坤之紐,自己打個噴嚏,都要影響到整個世界。 正自覺置身神座時,說到年號,「叔皇帝」的淡淡眼神又在腦海裡翻滾,李肆一巴掌拍上他肩頭的回味主宰了他的心神,如一股重壓貫透全身,不僅粉碎了剛剛湧起的非人感,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濃烈的酸楚襲上臉面,言語也哽咽起來。 「求請皇上頒詔,將《英清和平協定》公之於眾……」 新任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劉統勳叩首上奏,也是帶著哭腔。 允□、崇安黑著臉,張廷玉、蔣廷錫白著臉,卻都沒出聲。弘時的選擇是復古狂賭,那是速死之路,而弘歷的選擇是忍辱偷生,還有活路,而且這份協定除了顏面之失,裡子似乎丟得不多,大多數滿人已覺慶幸不已,無人再對這份協定提出什麼異議。 有異議也沒用,「勤王軍」還佔著廣寧門,乾隆皇帝要不履約,北京城就不再是大清的了。 「著翰林院速速擬詔……」 想到自己成了侄皇帝,終日活在叔皇帝的陰影之下,兩行清淚自眼角滑下,弘歷哭了。 且不說主辱臣死,這《英清和平協定》,第一條就將大清置於大英之下,再不是天下之主,華夏正朔,滿殿臣子轟然跪倒,哭聲一片。 「宋遼之約重現,我大清當有百年安寧!而時勢精進,我大清乃滿蒙相聯,無昔日遼金滅國之憂。南蠻如宋,此時雖盛,先賢言,盛極必衰,破滅指日可待。因此,只要我大清在,大義在,道統在,臥薪嘗膽,忍辱蟄伏,終有再起之時!」 一個朗朗嗓音大義凜然地說著,殿上眾人趕緊出聲附和,心中卻都不約而同地呸了一口,倒不是針對這話,這話立場太正,沒誰有意見,可大家對說話這人的意見就太大了。 這人是新任軍機大臣,左都御史,吳襄。 這傢伙之前不是叛了張廷玉等漢臣派,投到光緒皇帝弘時手下,成了總理事務處協辦大臣,還被抬了旗麼?怎麼搖身一變,又成了乾隆朝的軍機大臣了? 這就是滿殿王公重臣呸他的原因,六里橋戰敗,樹沒倒,新政派的猢猻就散了,吳襄也不知去向。當弘歷入城時,大家都去接弘歷,這傢伙卻出現在茹喜身邊,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新君即位,委任康親王崇安、莊親王允祿等滿人宗親為總理事務大臣,只辦理儀禮事,而軍國事權依舊收攏到軍機處。 原本預定的軍機大臣有已任總理事務大臣的恂親王允□,還將荊州將軍查弼納和康熙朝老臣,之前事變中因「立場正確」被抄家,僥倖未死的殷特布拔了起來,外加盡忠的福敏以及張廷玉、蔣廷錫、蔡世遠、劉統勳四人,本是個八軍機的格局,現在多了一個吳襄,成了九軍機。 雖說心中極度鄙夷此人,但就靠著此人,清理弘時派的工作才格外順利,外加此人現在是茹喜的代表,大家都只能附和。 弘歷沒想這麼多,他就覺得這話說得很對,當年澶淵之盟後,南北享了百年太平,「叔皇帝」還親口許了自己一個太平天子,看來自己這位置肯定是能坐穩了。 心情緩和下來,乾隆就覺未來一片光明。 允□見弘歷鎮定下來,心中低歎,什麼臥薪嘗膽……乾隆朝年號,聽起來更像是「豐亨豫大」。 商討南北協定的落實,處置弘時舊黨,收拾大清殘破人心,這一攤生意風風火火開張,乾隆朝的施政國策也在醞釀中,誰都沒提還在映華殿的太上皇,彷彿雍正李衛君臣兩人,已跟光緒帝弘時一樣,已湮滅於歷史一般。 可還有人關心雍正,映華殿裡,依稀聽到登基大典的禮樂,雍正和李衛原本喜極而泣。之前茹喜弘歷等人暗中送入食水時,就通過太監轉告了時局變化。如今又換了新君,雍正下意識地認為,弘歷即位,該是能把自己當真正的太上皇待了,反正自己已經全身癱瘓,礙不了他的皇帝權柄。 等了大半天,如願以償地等來大隊人馬,全都是侍衛裝扮,氣息精悍,雍正笑道:「弘歷還是有孝心的,朕就住回圓明園,養心殿讓給他了。軍國事也由得他去,朕幫他選選人,這識人啊,是皇帝的基本功,他還年輕……」 後面的話再說不下去,李衛直勾勾看著來人,臉上青白不定,手還朝腰間掏去。 「茹喜?好好!不枉朕一番心意,茹安可好,生了嗎?不管是男是女,朕都會吩咐弘歷,好好待……」 雍正扭頭,依稀見領頭的侍衛身材窈窕,竟是一位女子裝扮而成,還以為是茹喜,自顧自地嘮叨著。 可話還是沒說完,走得近了,才看清這是一位比茹喜年輕得多的女子,眉目如畫,又蘊著一股颯爽英氣。 李衛低吼一聲,就要撲上去,其他侍衛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在地上。那女子就盯住了雍正,如觀賞珍禽一般地打量了半天,微微笑道:「你就是雍正啊,怎麼成了個糟老頭子?」 雍正眼瞳緊縮,忽然感覺一股比死還難受的危險逼近,他顫著嗓音問:「你是何人,來此做甚?」 「他們是南蠻……」 李衛一邊掙扎一邊喊著,可惜年紀已大,還營養不良,早已不復當年英武。剛才他一眼就看出,這些侍衛的氣質很是不同,絕非大清子民。 壓著他的一個侍衛頭目嘲笑道:「什麼南蠻!?這是大不敬!你們的乾隆皇帝,都得把我們官家喊叔皇帝!」 叔皇帝…… 雍正眼前迷糊了,就覺整個人又要升仙,那女子的脆亮嗓音幽幽飄著,「原本我是存著殺你的心思而來,你欠了太多血債,我就只為一家人報仇。可見你這般模樣,殺你就是幫你解脫,還是讓你繼續活著,滿心悔恨,一輩子懊惱地活著,才是對你最大的折磨。」 女子再看向李衛:「你就是最殘暴的狗腿子,可我也留你一命,讓你跟你的主子一起,眼睜睜地看著你們的江山破滅,繼續絕望地活下去!」 話音剛落,短銃在手,轟地一聲打在李衛的膝彎上,李衛如殺豬一般地慘嚎出聲。 女子冷聲道:「你們記好了,我姓呂,叫呂四娘……」 呂?我什麼時候跟姓呂的有仇了?等等,呂…… 雍正終於記起來了,當年他就是為了一個姓呂的,掀起了「君臣大義運動」,而李衛遵行他的意旨,在江南大開殺戒。 呂留良的後人?雍正心中狂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個民人都能闖進紫禁城,專門來對付他!? 女子正是四娘,見雍正滿面驚惑,四娘又道:「你想知道什麼,自有人為你解說。那個人跟你相交十多年,很想見見你。」 君臣被換了衣服,裝扮一番,抬上擔架,一路暢通無阻的出了神武門。這座既是宮殿,又是囚籠的紫禁城,就此再無雍正。 映華殿裡,那侍衛頭目道:「娘娘仁心,鳳池感佩……」 四娘苦笑道:「要罵就徑直罵婦人心軟吧,甘鳳池,不過罵之前,還是趕緊幫我處置了首尾。」 甘鳳池笑道:「官家早有所料,已吩咐鳳池作了準備。找來形體相似的兩個死囚,割走腦袋即可。」 四娘撅嘴:「本就是為官家想著,才沒下手,官家卻得了便宜又賣乖……」 這事由來很深,原本四娘是沒機會進紫禁城的。 可茹喜跟李肆商談時,提到了一樁乾隆新朝頗為頭疼的事,那就是太上皇雍正的存在。不管是弘時還是弘歷,不管滿人宗親還是漢人重臣,都覺得這位生命力如小強一般的雍正如燙手山芋,不知該怎麼處置。 茹喜此時對雍正已再無半分念想,反而視之為貨物,覺得送給李肆,讓李肆殺之而後快,乾隆新朝這邊則宣佈其病亡,如此兩方皆大歡喜。 一眼就看破茹喜借自己之手斬遺患的用心,李肆卻沒拒絕,讓乾隆朝能安定下來,讓《英清和平協定》能落實,也是他的真實願望。此時新復各地亂相頻頻,跟舊地的人心、經濟等各方面矛盾正要沸騰,他必須轉頭南面,專修內政。 出手處置雍正,也不只是幫茹喜和乾隆的忙,對李肆來說,將這個十多年的老對手徹底消滅,也算是了結一樁恩怨。 可此時形勢不同,心境也不同了,李肆對雍正已沒了殺意,一個全身癱瘓的太上皇,殺了有什麼意義,讓他活著遭罪不更好?就是想見見面,聊聊天。 這時候四娘站了出來,說她之所以姓呂,就是當初許下了心願,要殺雍正為呂家數百族人報仇。李肆心說,這也好,反正兩邊都是私心,四娘的願望優先考慮,於是就許了四娘帶著黑貓進紫禁城,雍正是死是活,就由四娘做主。 結果也如李斯所料,真到節骨眼上,四娘和他一樣,沒了殺心。 現場很快就佈置好了,死囚被當場砍了腦袋,熱血噴了半面白牆。看著那白牆,四娘咬牙道:「怎麼也不能讓那茹喜得意,這事就得明著來!」 這事是雙方暗中協議,就如同李肆要求給南昌城陷後,逃到安徽,還準備聚兵反抗的田文鏡扣上逆反帽子,幹掉此人一樣,不能透風。可四娘卻覺得很不爽,呂家之仇,不管實質名義,總得有所伸張。 她折枝為筆,蘸著人血,在白牆上書下幾個大字:「呂四娘殺雍正於此」,猩紅狂草,觸目驚心。 李肆前世的傳說印在了這個時空,彼傳說跟此傳說,已有了本質的不同。但有一樁事實卻不再是傳說,「雍正」的屍體,確實是用木頭雕成的腦袋拼在了無頭屍體上,然後單獨安葬在北京西面的泰陵裡。 廣寧門外大帳,李肆抱著胳膊,沉沉注視著北京城。 「不進城看看?」 「踩上一腳也好嘛。」 蕭勝和范晉在一邊說著,他們心中滿是遺憾。 李肆搖頭:「還會來的,何必急在一時?」 兩人展眉,的確,有什麼好急的…… 兩副擔架抬了過來,其中一個大個子,李肆一眼就認了出來,而另一個須辮皆白,口角流涎的糟老頭子,吸住了李肆的整個心神。 那糟老頭子嘴裡正蠕動不停,感覺有異,扭頭一看,也呆住了,沒有理由,他就這麼認出了李肆。 剎那之間,時空似乎變幻,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廣州百花樓,那是他們兩人相距最近的時候。李肆還是青澀的四哥兒,雍正還是冷面的四爺。 四哥和四爺這對宿敵,個人恩怨中攪著南北相敵,滿漢之仇,華夷之辨,成了一股渦流,推著歷史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李肆朝雍正微微一笑:「四爺,感覺可好?」 在極為短暫的一瞬間,雍正被憤怒、悔恨、不甘的烈火灼著,全身都在燃燒,似乎有了力量,可以一跳而起,兩手一握,將眼前的李肆掐死。 可李肆臉上升起的淡淡笑容,如南面雄立的英華,深邃而浩瀚,高不可攀,深不可測,烈火噗哧熄滅,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無奈。 再想到自己對父親的作為,兩個兒子對自己的作為,滿人在「百日維新」裡的分裂,到最後身邊只有個李衛相濡以沫,追著無奈翻湧而上的是無盡的自卑。 「李肆——!我要吃了你!吃了你……」 李衛在一邊掙扎著咆哮,大概是吃東西吃得太雜,開口就是一個吃字。 「閉嘴!」 雍正勉力維持著自己的帝王尊嚴,可除了轉腦袋吐唾沫,也沒更多能表示情緒的動作。 「朕……我……想活著……」 接著他看向李肆,臉上也升起淡然。 「想活著看下去,看你和大清,到底會是什麼結局。」 李肆呵呵一笑,這也是他的願望。 「好好活著吧,看老天爺是怎麼伸張正義的。」 【本卷終】 第七百二十三章 喜迎新年 冬日,澳門碼頭,一艘船身修長,高桅低舷的戰船靠上泊位,船帆和船身都飽經風雨,船首的藍底白叉紅十字旗也已破爛不堪,踏上碼頭,水手們歡呼不已。 三個人率先步下踏板,領頭的中年紳士打量著碼頭後繁華的澳門城,感慨道:「終於在1729年到了韃靼……不,賽裡斯……」 「勞倫斯爵士?莫頓上校?夏爾菲先生?」 一個人在踏板下招呼著,三人按秩序摘帽,將身份一一對應。 「波普爾先生?不認真看,還以為你是個賽裡斯人呢。」 中年紳士正是勞倫斯爵士,瞇了好一陣眼,才看清這個穿著儒袍,頭戴高梁冠的傢伙是金髮碧眼的同胞。 東印度公司駐賽裡斯特使波普爾抱拳為禮,接著展臂:「入鄉隨俗……剛去參加了澳門商會的宴會,請請……還以為你們明年才會到呢,是國會開始著急了嗎?」 勞倫斯爵士搖頭:「你們東印度公司的事情,國會現在不想管得太多。可國王陛下,沃波爾大臣,還有海軍和王室學會,都對賽裡斯有了很大興趣,所以……我們三個人,分別是國王陛下的私人特使,海軍特使和學會特使,並不代表國會和整個不列顛。」 引著三人上了馬車,波普爾道:「沃波爾一定會後悔的!國會也一定會後悔的!不盡早跟賽裡斯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我們不列顛就會被整個世界孤立!賽裡斯在緬甸展示的力量,難道國內還沒人看清楚嗎?西班牙和法蘭西特使已經在黃埔等了賽裡斯皇帝兩個月,他們跟賽裡斯的關係越緊密,我們不列顛在東方就越難獲益……」 勞倫斯旁邊的一人雖是便裝,腰桿卻挺得筆直,不屑地道:「緬甸的戰爭只是你們東印度公司的戰爭,失敗了當然要抬高對手的實力。不是說賽裡斯人的海軍已經能跟我們地中海艦隊相比了麼?從馬六甲到鷹揚港,再到澳門,看到的全是大型巡航艦,你們東印度公司的艦隊,就是被那些單層炮甲板的巡航艦打敗的?」 波普爾歎道:「那是你運氣不好,莫頓上校。賽裡斯人的主力艦隊都去了北方,他們的戰列艦雖然只有兩層炮甲板,卻全裝著威力比三十六磅海軍炮還大的火炮,就算是我們的二級戰列艦,一對一也未必穩贏,更別說我們東印度公司的戰艦全是武裝商船。」 莫頓上校捏著小鬍子,若有所悟:「火炮……克林頓少校說,賽裡斯軍隊普遍裝備了線膛槍,線膛槍意義不大,但賽裡斯人的線膛炮很不一般,可以在兩千碼外打中一扇門。海軍和陸軍都對線膛炮很感興趣,如果能搞清楚製造工藝……」 波普爾擺手:「這是賽裡斯人的法寶,他們守得很嚴,連跟他們關係最好的葡萄牙人都摸不著邊。除非王國拿出有價值的籌碼,想要暗地裡打探……東印度公司殖民派十多個暗探的腦袋還掛在佛山製造局的大門口呢。」 第三人就是王室學會特使夏爾菲,他急切地道:「蒸汽機!我來這裡,就是要搞明白,賽裡斯人是怎麼把只能抽水的蒸汽機用在冶鐵、織布和造紙這些事情上的?牛頓爵士去世前,曾經耿耿於懷地說,穩定並且不受外界影響的動力是改造舊世界的基石,為什麼賽裡斯人能走在前面,而我們不列顛卻落在了後面!」 波普爾無力地道:「香港海關那可掛著幾十個腦袋呢,全都是走私蒸汽機的。」 勞倫斯爵士恨恨地道:「真是既先進又野蠻的文明……」 馬車進到城區,潮水般的鞭炮聲湧來,勞倫斯訝異地問:「難道我們記錯了時間?現在還沒到賽裡斯人的春節吧?」 波普爾先讚揚了勞倫斯對賽裡斯文化的瞭解,再一臉喜氣地道:「賽裡斯收復了江南!北面的韃靼皇帝屈辱地向賽裡斯皇帝求和了!賽裡斯人舉國歡慶,鞭炮天天放,連續放了半個月,準備一直放到春節!」 三個人行前也只是粗粗讀了點賽裡斯文化常識,對這事完全沒有概念。 夏爾菲皺眉道:「聽說賽裡斯人的國土已經很廣闊了,比法蘭西還大,人口也比法蘭西多,收復什麼江南,有什麼意義嗎?就像法蘭西人的加萊?」 波普爾為同胞的無知感到悲哀:「賽裡斯被韃靼滅亡了八十多年,之前收復的國土也不過是幾分之一……就像威爾士跟英格蘭加蘇格蘭相比。江南對賽裡斯人來說就是英格蘭,收復了江南,賽裡斯才恢復到五百年前的國土……」 波普爾一頓數落,三個不列顛人腦子被灌得暈乎乎的,怎麼也難搞明白,兩千年前的賽裡斯、一千年前的賽裡斯、五百年前的賽裡斯,三百年前的賽裡斯以及現在的賽裡斯,這幾者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但共同點卻很清楚,這幾個賽裡斯都是財富國勢舉世無雙的泱泱大國。 原本勞倫斯和莫頓對波普爾如此讚譽現在的賽裡斯還很是不滿,波普爾舉了兩個數字就讓他們啞口無言,「收復江南後,賽裡斯的人口估計會有九千萬到一億,而中央財政的收入……去年就已經是五千萬兩白銀。」 夏爾菲也抽了口涼氣,不列顛現在只有六百多萬人口,財政收入不到一千萬英鎊,換算成白銀也就是三千來萬兩…… 勞倫斯歎氣道:「所以我們要審慎地評估賽裡斯崛起對不列顛的影響,這也是我們先來澳門,而不是直接去黃埔拜會賽裡斯皇帝的原因。」 波普爾聳肩,直接拜會賽裡斯皇帝?剛才不是說了嗎,連西班牙和法蘭西的國王特使,都已經等了皇帝陛下兩個月,就憑你們這私人特使的身份,不是自己身為東印度公司散商派代表,公司駐賽裡斯特使,還真沒心思來接你們這幫鼠目寸光,狂妄自大的蠢貨…… 按下不屑的念頭,波普爾笑道:「先別想公事了,現在就是賽裡斯人的狂歡節,各處酒家菜館都免費喜慶,今晚先去吃賽裡斯風味的海鮮!」 他再補充了一句:「跟船長說說,澳門西區的姑娘們也在免費酬賓,船上的水手們可別錯過這大好機會……」 再掏出一個東西,晃了晃:「只是得去買這種新套子,否則姑娘們不接客。」 三人對視一眼,呼吸都有些渾濁了,夏爾菲問:「是賽裡斯姑娘?」 波普爾糾正道:「有安南的、暹羅的、日本的、呂宋的,甚至葡萄牙西班牙的,就是沒賽裡斯的……廣州城裡倒是有,不過人家只作賽裡斯人的生意。」 三人同時罵了聲:「種族歧視!」 不多時,馬車駛入澳門城區中心,鞭炮和歡呼人潮如海浪一般,將他們盡數淹沒。 聖道十年十二月,除夕將至,北到岳州,南到馬六甲,西到緬甸,東到琉球,人心都浸在滾燙的蜜汁中,甜到濃處,熏熏然如醉。 長江大決戰落幕,英華光復江南、湖廣和四川,版圖已顯南宋格局。而北面的滿清被大勢所逼,接連崩掉兩位皇帝,現在上台的乾隆皇帝卑躬屈膝地簽署了《英清和平協定》,認聖道皇帝為叔皇帝,南尊北卑,就此相安。 英華全面動員已近兩年,連官兵帶民夫,數百萬人終年未歸。各行各業雖然大發戰爭財,但連軸轉的辛勞也確實有些抵擋不住。朝堂和官府也被近兩年來的繁雜事務催得幾乎快精神分裂,新復地的事務更如大山一般,壓得初生不久的行政體系幾乎崩潰。 這是英華全國總動員的處女戰,從民間到朝堂,心氣都已經消磨殆盡,能得此輝煌戰果而止步,一國上下振奮之餘,也都喘了口長氣。新生之國,第一次全民大動,三十萬大軍幾面出擊,國中政局平穩,工商農各業還能得利,這已讓國中的傳統思維重新正視自己這一國的機理,這一國的實力。 夠了,該休息一下了…… 分佈在數百萬公里的遼闊疆域內,官兵和民夫都是這麼想著。 夠了,該清點一下銀子,成家、蓋房、生兒育女,享享樂了…… 農夫工匠,商號工坊的東家們都這麼想著。 夠了,該論功行賞,加官晉爵了…… 樞密院、政事堂、各地官府裡的官員們都這麼想著。 夠了,嗓子也啞了,手腕也酸了,該投筆入仕,在新復之土裡掙個一官半職了…… 近兩年來成天鼓噪,熱血滿腦的學子們都這麼想著。 夠了,債券已經快發不動了,總數兩三千萬的債券,想想就渾身冒汗,再想想自己的佣金,數銀子要數到手抽筋啊…… 票號、銀行、魚頭街金融業的掮客們都這麼想著。 夠了,挖的坑太多,一個個地填完得到什麼時候…… 薛雪、陳萬策等謀臣們為之前「先南後北、由西向東」國策留下的一路未盡事宜而頭疼不已。 西北事另起一攤,得專心應付。年羹堯火中取栗,接走七千滿人北歸,似乎還收留了數百漢軍營炮手,這傢伙盤踞山東,得另作提防。鄂爾泰、田文鏡雖被下獄,但難保滿清不會搞小動作。而雙方協定的各項明暗條款,也需要提足精神,一條條盯仔細了。 夠了,咱們英華已復宋地,神州天下,華夏正朔的位置已經坐穩,韃子皇帝都奉咱們為叔朝上國,也該停下腳步,好好地品品這勝利的甘美滋味了! 一國萬民都這麼想著,即便是最熱血的主戰派,此時也難再高喊打過黃河去,光復全中國。干實事的人都累了,還能蹦達的就只剩下嘴炮…… 聖道十年十二月末,英華一國都歡天喜地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年,這新年之新,意義非同一般。 第七百二十四章 江南之惑 年關將近,南面是一派喧囂的狂歡,但在江南,處處卻見蕭瑟之意。 太倉嘉定城外,一群農人翻耕完冬閒田,聚在一起聊天。水煙旱煙一起上,煙霧模糊了顏面,也掩住了話語中的情緒。 「新朝廷這套田物稅則怎麼看都看不懂啊,還是得到明年春稅時才知道要多繳還是少繳。」 「還是以前老法子好,有甲首裡排分派著,大家心裡都有底。」 「官府的農正商正不說了,什麼青田民貸、天主教、神通局的人也輪著來盤查底細,是不是要學著之前那年大帥、李制台一樣抄家啊?」 「南方人那嘴臉真是看不慣,開口就是銀子,瞅咱們的眼神也跟瞅畜生似的……」 「關心這些作什麼?咱們埋頭自己過,礙不著誰,還是多想想明年種什麼吧。」 這話牽起的線頭太重,情緒驅開煙霧,顯出張張浮著怨色的樸實面孔。 「咱們這裡已經被劃到羅店鎮,往日那些胥吏老爺變成了正經的官老爺,還不知是什麼日子。你們知道鎮主簿是誰麼?縣衙刑房的馬文書!他們馬家幹了一輩子缺德事,現在居然還修成正果了,切……」 「早前村子裡的黃油郎給什麼龍門油業當商代,現在發達了,卻一點也不念鄉親情分,趕走了其他油郎,收菜籽豆子的價還在往下壓……」 「菜籽豆子算什麼?以前直接收漕糧,現在折銀。老糧商都被斗倒了,那伙商代翻身當了家,一個壓得比一個狠!」 「唔,這米價真是懸乎啊,眼下這冬日,一石好米都賣不到四錢銀。新朝廷降租子減皇糧有什麼用?咱們嘉定,以前一畝田交兩斗漕糧,加耗和漕項五六斗,不管糧價怎麼變,都是這麼多。現在一畝田的漕銀收一錢五分銀子,聽起來比以前少,可咱們賣糧時糧價最賤,怎麼也得賣七八斗才能得一錢五分銀……」 說到糧價,眾人都唉聲歎氣,一個人剛走過來,正聽到這話,大聲道:「那是前幾年大清朝廷就有的規矩,新朝廷不過沿用嘛。」 來人雖還是一身農人裝扮,卻趾高氣揚的,頭上還戴了城裡人時興的英士巾子,看起來份外惹眼。 「前幾年?前幾年大清就只掌著這江南的皮面了,下面的官老爺和商人全都在幫南面朝廷辦事,這規矩還不是他們逼著大清改的?」 「不管哪個朝廷,反正咱們老百姓都是交皇糧的命,差別只是交多交少,現在這麼算,新朝廷比大清還狠。」 「老林啊,你得了這個什麼鎮院的院事,是不是該幫咱們鄉親們說說話啊。」 農人們怨氣更重,群起抱怨,卻有心思活泛的把話題轉到了來人身上,眾人醒悟來人身份已非同一般,頓時閉了嘴。 老林摘了巾子,顯出只有一層青茬的腦袋,其他農人下意識地縮了縮頭,不敢讓自己的辮子露出來。 老林摩挲著腦袋道:「早前萬歲爺見咱們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咱們江南人遲早是有好日子的!只是現在剛歸了朝廷,事情太亂,朝廷辦事,總得一步步來嘛。」 說起「萬歲爺」,這老林臉上就光彩四溢,其他農人眼裡本是不屑加隱隱畏懼,此時也多了一層嫉羨。 那是月前的事了,皇上……不是北面剛即位的乾隆皇帝,而是南面的聖道皇帝,在蘇州召見江南各方人物,官宦士紳,商賈走卒,田間小農,什麼都有,這老林不知上輩子積了什麼德,居然也被選作了農人代表,前往蘇州面君,回來後就被鎮上點為鎮院的院事。這樁幸事,怕夠老林在人前顯擺一輩子了。 老林哼著小曲走了,農人們默默吃煙,好半天,才有人道:「這老林的兒子給大清效力,他又給新朝廷效力,南北都有好處享著……」 另有人道:「咱們就只會埋頭過日子,學不來的。」 此處阡陌縱橫,靠山處的田壟拓成小道,來來往往人色不斷。農人們從糧價說到柴米油鹽,再說到私塾要被取締,全都上什麼公學,也不再讀四書五經,而是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還要練習武藝,怨聲越來越大。 「還以為就俺們那裡苦呢,原來這裡也這麼苦啊,俺們逃難到這裡,有沒有過寬鬆日子的地呢?」 從小道上下來一群人,衣衫襤褸,開口就是山東腔,領頭的是個大姑娘,眼瞳亮晶晶的,有一股子攝人的莫名氣質,讓農人們自慚形穢的同時,又覺不對這大姑娘說實話就不舒坦。 「苦倒沒什麼,總能算著過日子,可現今這樣子,算都不知道該怎麼算。拿著吧,不定咱們什麼時候也得學你們,朝著什麼地方逃荒呢。」 農人們淳樸,一邊念叨著,一邊找來一些碎糧遞給這群人。 「哪能平白受叔伯們恩惠呢,俺們也有些本事,畫符治病驅邪還會,要不幫叔伯們清清家裡的晦氣!?」 大姑娘眼睫忽閃忽閃,讓農人們無心拒絕。 「畫符驅邪……張九麻子以前也是幹這個的,可前些年就不靈了,大家都不怎麼睬他。現在他投了什麼天主教,在村裡鬧騰著要修什麼天廟,還說這畫符的是歪門邪道,誰幹這事他就要報給新朝廷的官府。大姑娘,好意心領了,別給你惹來災禍……」 農人們一心為大姑娘想,她卻甜甜一笑,擺手說這是賊喊捉賊,有沒有真本事,比比就知道。 「好好一個大姑娘,卻作那巫婆,可惜了……」 農人們一邊應著,一邊暗自搖頭歎息。 巫婆神漢,鄉鄉都有,民人都缺不了。但凡得病有異,郎中和巫婆神漢,誰便宜就找誰,甚至為保險,兩邊都找。而干巫婆神漢這行當的都是靈媒,晦氣滿身,大多都孤寡單身,常人不敢近。 鄉間少有人不信這些人,就算不信一個巫婆神漢,也不敢不信畫符驅邪這一套。 「好啊,就比比看,讓那張九麻子拿出他在那什麼天主教學的新神通,咱們也見識見識。」 農人們嘴裡這麼說,語氣卻滿是對張九麻子的置疑。 大姑娘正招呼著同行人,遠處田壟間忽然鼓噪起來,就見兩群人正相對喝罵著,隱隱聽到「奪產」、「毀族」等等字眼。 不一會兒,喝罵變成了扭打,眾人正看得熱鬧,老林匆匆而來,慘白著臉道:「方家在鬧族田的事!他們族田怎麼分咱們管不了,可要出了人命就了不得了,大家還是一起過去勸勸!」 農人們有動嘴的,有動腿的,意見不一。動嘴的都說這方家族中興旺,他們鬧族產,怎麼能容外人摻和。更有人搖頭感歎,說前一陣子,鄰鄉柳家也在鬧族產,這方家眼見是要敗了。 「原本這方家積了幾輩子德,養出老大一家人子,在這一帶就有百畝族田,現在卻不明不白地倒了……」 「哪是什麼不明不白?分明就是新朝廷的官府不認族田,一定要掛到人戶下面,整個嘉定,聽說破了無數人家,大清都沒這麼糟蹋,這新朝……嗨……」 「有家有勢的富戶都這麼倒了,接著就該輪到咱們這些小戶了吧。聽說新朝廷擴城建鎮搞得厲害,一頃頃的毀田。」 「何止啊,他們還廣辦工坊,放上什麼蒸汽機,整日燒煤,滿天都是黑煙,周圍根本種不了莊稼。」 前方打得熱鬧,後面也罵得起勁。 那群從山東來的難民相互對視,臉上都浮起淡淡微笑,大姑娘身邊一個男人低聲道:「新朝在這江南真不得人心呢,聖姑的話還真是靈驗……」 大姑娘自得地低笑道:「無生老母保佑,聖道皇帝跟那雍正皇帝也是一丘之貉!不,比雍正皇帝更暴虐無道!咱們的大業,又有了落腳之地。」 大多農人還在看熱鬧,前方也打得更熱鬧,突然響起砰的一聲,居然是火銃,打鬧的,看戲的,立時大亂。許久之後,才響起婦人的哭嚎聲。 嘉定署理通判候安很煩躁,最初從紅衣兵轉為法司衙門屬下,套上綠衣官袍時,還飄飄然自覺升天,他一個湖南窮苦孩子,居然能由軍入政,掌刑獄大事,不知道上輩子積了什麼德。 可接著的事情就讓他如墜地獄,《皇英刑律》、《皇英法釋》等文書一大疊,啃得他頭暈目眩。留給他們這幫接收江南的法司人員時間不多,只能囫圇吞棗。 一月苦學,如脫了一層皮似的,好不容易過了這一關。正以為在江南能按部就班,如遵行軍法一樣,照著法文條款,穩穩當當辦這樁差事,卻不想哪一樁案件都難完全比照法文來辦。自己生搬硬套,硬著頭皮對付了個把月,一半的案子都被府法司批駁了,既覺惶恐,又覺不安。 現在治下又出了大案,候安再坐不住。羅店方家爭族田歸屬,鬧出了人命! 要他候全命的是,這已不是第一樁。自官府開始入鄉登記田畝以來,短短一月,他手頭上就接了十多樁這種案子,暴力程度不一,這只是第一樁出人命的案子。 出人命沒什麼,自江南歸英華,英華草草搭起官府班子,接收江南後,亂相頻頻。劫匪肆掠,大義社等餘孽橫行,這都是治安之事。警差押來人犯,他比照發文定罪即可。 可因民事而出的人命,那就麻煩了,解決了人命案,還得解決族田歸屬,這就讓他萬分頭痛。先不說上頭百般挑剔,就為求一個人心安定。江南人多能識文斷字,英華還為訟師正了名,本地讀書人頻頻出頭為案犯爭訟,他壓根就招架不過來。 之前的十多樁族田案,各有各的內情,這一樁這麼斷,下一樁那麼斷,兩方訟師串聯前後,都罵他斷案不公。現在還夾著一條人命,更不知該如何處置。 「怎麼辦!?怎麼辦!?」 候安在他的通判衙門,以前的鹽巡衙門裡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這地方曾是無數冤魂墜入地府之處,而此刻候安也覺自己置身地府,正受著刀山油鍋的煎熬。 「江南皮面已安靖得多了,可皮面之下,卻正有細碎油花蹦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火星點燃。」 龍門江南行營,行營參事宋既皺著眉頭,語氣沉凝。 「朕在這裡呆著,不止是要作皮面功夫,也是來料理皮面之下諸事。江南現在已復兩月,情況也該大致掌握了,說吧,朕想知道,到底出了哪些問題?哪些問題是因南北國體不同而引發的?」 李肆十一月自北面到江南,他的露面,宣告了江南正式納入英華治下,江南紛亂人心由此而定。 但這只是面上的人心,英華入主江南,帶來了一整套跟江南原本格局迥然相異的治政手段,同時也因新舊兩地的利益地位不同,待遇也有差,使得面下人心依舊紛雜沸騰。李肆原本要趕回去跟妻兒共渡新年,現在也不得不繼續留在龍門,親自過問江南政事。 江南……沒有江南,就不成華夏,江南更是英華騰飛的根基,李肆認為,再怎麼重視江南都不過分。 可江南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呢? 第七百二十五章 江南的三座大山 在座除了宋既,還有劉興純和李方膺,前者擔著安定江南的重任,掌江南軍政事務,後者以布衣身份在江南推動人心變革,對民情有更多瞭解。 「政事堂去年就定下了江南官府下鄉方略,由國中精幹官員掌總監察,江南留用官員溝通上下,本地胥吏經辦實務,考慮得倒是周到。八百多官員也已早早分批講訓過,追著韓都督大軍腳後,奔赴各地,就任署理知府、知縣、同知。有江南義勇軍和早前經釐金局轉手掌握的衙役支撐,地方安靖事務正步步到位。」 劉興純先談他手裡這一攤,在他看來,亂相雖無關大局,卻也讓人憂慮。 「入江南的官員雖多,可僅只是江蘇、浙江和安徽三省,就劃有三十二府,二百零七縣。八百人撒下去,只能提綱挈領,維持大面。」 「方略重點是留用江南本地官員,但因李紱之前破罐子破摔,抹了滿清府縣衙門的威權,舊朝官員六神無主,散去大半。因此不得不倉促拔起眾多胥吏,而這些人泥沙摻雜,難以甄別。少了本地官員連通上下,新任官員難以把握到治政細務和具體民情。」 「此事官家也知,還自軍中抽調穩重可靠的軍官,緊急講訓,補全法司官員,讓江南官府先完成刑政兩分這一步。主官專注於安靖民生,江南行營才能穩住江南大局。」 「江南之亂,不僅在本地新復,也在北面。年羹堯等人北退,河南、山東等地流民入江南,其中還夾雜著各色教匪亂賊。這些亂子非兵事,必須得親民官料理。這個時候,政事堂還要按部就班,一力推行官府下鄉,臣覺得有些操之過急。」 劉興純轉了一個大圈,實際在抨擊政事堂依葫蘆畫瓢,要將英華本地已經成熟了的官府下鄉體制雷厲風行地推下去。也不管江南剛復,最重要的任務還是安定。 官府下鄉過程夾雜著大量問題,一個是財政體制的確立,一個是吏治,一個是官員施政理念和經辦事務的變革,而這又要牽扯到讀書人關於華夏道統的再認識以及對英華天道的認同。 英華在兩廣、湖南和福建等省也是花了好幾年功夫才解決完這些問題,而且經驗也未必能用在江南,現在急吼吼地就在江南開搞,劉興純覺得江南之亂,根子就在官府下鄉這一樁事上。 宋既搖頭道:「並非是官府下鄉讓江南生亂,而是在江南新復,仍在亂時,此刻推行官府下鄉,阻力最小,非議最少,二者因果可不能顛倒了。」 作為西行三賢裡政經造詣最深的一人,政事堂所頒行的江南改製法令,大多出自宋既之手。劉興純當面告御狀,他自然要講透道理。 「我英華國體迥異於歷朝歷代,為三千年未有之變。非封建,非郡縣,而是容農稼、工商、資本和民約天憲於一身的大一體。官府下鄉,不僅是安民、徵賦、行法,還要推動資本重組天下,惠澤萬民,同時也要鉗制資本,管控工商,扶弱恤貧,不致害民禍國。」 「這幾年來,我英華資本由龍門而出,已捲江南髓裡。此時奪了滿清的皮面,若是不趕緊由皮入裡,把住根脈,資本就要為禍江南,到時情形更不可收拾。早年田價狂瀾,魚頭街風波的故事,怕要在江南更烈十倍上演。」 「此事徵兆,已在另一樁大事上有所顯現,這個稍後臣再細談。就說這官府下鄉,雖因行事之人不太堪用,搭起來的架子,常人也只見官吏多出數倍,害民也隨之數倍,但就如治病,這些苦痛在所難免。制在勢前,先立制,再清勢……只要江南人心能歸攏到華夏道統之下,了悟英華天道的士子越來越多,一步步將架子上的爛肉剔換掉,製成勢順,江南融入我英華,也就指日可待了。」 宋既這番話出自治政者角度,功利氣息太重,李方膺不滿了。 「我英華天道,與官儒道統相悖,要得江南人心,並非一朝一夕的事。其間關節曲折,有些事就該體諒江南人心,暫緩推行。官府下鄉倒還是其次,在龍門就學的江南士子,對我英華江南施政哪一樁最不滿?族田分戶!」 李方膺話裡既有無奈,又有憤慨:「族田的確不容於我英華國體,可就在廣東,十來年消解,現仍未盡全功。而江南不同於兩廣福建,宗族勢大,族田眾多。整個松江府,一成以上土地是族田,維繫著整個松江府的富戶士紳。」 「我英華在江南行新政,在這田畝事上照搬族田分戶之策,這對江南士紳富戶來說,不僅是絕族惡政,更導人心爭利,變親為仇,道德淪喪。」 「原本族田為一族共有,族中人戶都分沾其利。現在官府推著民田過官契,過了官契,買賣就有官保,卻不認族田這一項,必須定到具體的人戶名下。人心都是逐利的,官府這麼推,大家都想著分掉族田,可族田怎麼分,根本就無公平服人之法。以強凌弱,以狡欺愚,樁樁醜事在這江南升起,民德敗壞,數十年未見!」 李方膺感慨道:「草民在龍門辦學,鼓吹天道,以天人之倫、義利一體為旗號,本已漸得人心。可此事喧囂而起,學子當面詰問,說我英華導人爭利,以致骨肉相殘,義在哪裡?而天人三倫的人人自利而不相害根本就是大謬,你看,連族親都難各自得利而不相害,更何況無親之人?草民學識淺薄,無顏以答……」 劉興純也歎氣道:「各府縣官員都在抱怨這事,就說蘇州府,一月多來,民間爭族田案已累積了上千起,出了好幾十條人命。」 李方膺很急切:「這一策不趕緊停下來,怕要成江南諸亂的線頭!我看政事堂諸公,是高坐廟堂太久,不知行事輕重了!」 宋既沒說話,就拿眼角偷瞄著李肆,這事顯然是政事堂替某人背了黑鍋。 李肆臉色未變,王顧左右而言他,「宋既,你說說剛才還未細談之事。」 宋既趕緊道:「總管說的是官府下鄉,秋池兄說的是族田分戶,以臣所見,這兩樁確有生亂之處,但都不及臣要說的一樁事緊要。」 他停下來,略略整理思緒,再沉聲道出兩字:「漕賦!」 嘉定城北,羅店鎮黃家村,那十多個自山東逃難來的男女暫時歇在村裡的磨坊裡。洗了臉面,換了身乾淨衣服,大姑娘如仙女一般,閃得整村都亮堂了不少。她拉著村裡的婦人道家常,老頭漢子們都藉故在一邊蹭著,就覺偷偷看到個側臉,已是滿心舒爽。 當大姑娘跟婦人們聊到生計時,男人們也終於有了機會搭腔。 「還要收漕賦啊?俺們就是被漕賦害破了家,再遇上了兵災,這才朝南逃荒來的。」 大姑娘自稱姓米,喚作米五娘,說到漕賦,一臉痛恨,村人們頓時覺得這米五娘就是自己家裡人一般,無比親切。 之前招呼村人給這些難民湊雜糧的許三搖頭道:「收了幾百年的漕賦,哪能一下就不收了呢?天底下沒這種好事。」 米五娘眨巴著大眼睛,似乎不甘夢想破滅,繼續道:「就算還收漕賦,可聽人說,聖道皇帝仁德,減了六七成田賦丁銀,日子怎麼也該好過一些呀。」 許三苦笑道:「漕賦不是改折色了嗎?江南這邊的糧商可比你們山東的狠多了,咱們的糧食根本賣不出價。」 米五娘傷心地道:「還以為江南換了皇帝,就能有好日子過了呢。」 許三一臉認命的坦然:「皇上是好皇上,興許是下面人沒變,咱們運道不好,張制台那種清官再遇不到了。」 米五娘似乎有口無心地道:「清官老爺也指不上,真盼著救苦救難的菩薩能下凡……」 許三點頭道:「是啊,就盼著菩薩下凡,讓咱們糧食能賣出好價,對付得了漕賦。」 屋子裡響起哭聲,許三的婆娘出屋招呼著許三,說兒子是不是得病了,許三再沒了聽米五娘脆亮嗓音,偷瞄她白皙臉蛋的心思,急急奔進屋裡去。 看著他的背影,米五娘嘴角掛起不知道是憐憫還是不屑的弧線。 龍門江南行營正堂裡,聽宋既說到「漕賦」兩字,眾人神色各異,李方膺是不忍,劉興純面帶不甘,李肆卻是緊縮眉頭。 「此事在蘇州就議過了,現在是有了什麼變化嗎?」 李肆可沒忽略這事,嚴格說,五年前跟雍正訂立《滸墅和約》的時候,他就在這事上下了不小心力。如今這局面,雖不是他主動推動,至少也是袖手旁觀,清清楚楚看著事情一步步演變至今的。 漕糧、加耗、漕項,加在一起,就是漕賦。 清承明制,視漕運為「天庾正供」,在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和山東八省征漕糧,經運河北輸。總額為四百萬石,算上加耗,徵糧實際接近六百萬石。還不止糧,漕賦也包括銀子。對糧戶來說,正賦一石額,就意味著兩石乃至更多的負擔。 收漕賦如收田賦,自然免不了雜項加派,成了陋規。李肆前世歷史裡,滿清在漕賦上有過三次大的加賦,都是將雜派轉為正賦,然後再生雜派,繼續轉正賦這個老套路。 早在五年前,英華圖謀江南時,就有無數人獻策說,以水師斷漕運,江南不戰而下,滿清也要失命脈而亡。 這些意見都被李肆和朝堂以冷處理的方式壓下了,這幾年來,南北交鋒,面上都沒動過漕運,在一般人看來委實奇怪,甚至有人評判李肆目中無漕,見識還不如三歲小兒。 面上沒動,面下卻是一篇既大又深的文章。李肆眼中怎麼可能無漕?他不止眼中有漕,心中更有漕,還埋得特別深。在他前世歷史裡,鴉片戰爭時,道光為何那麼俐落地就低頭認輸?就因為英軍攻佔鎮江,封鎖了漕運。 但李肆更清楚漕運變遷對中國歷史的影響,英華不是不列顛,只求通商賣鴉片,求的是再造華夏,而如何處置漕運,是難度係數非常高的動作,需要全盤考慮。 在李肆看來,漕運的變遷,是農業社會「官辦經濟」與現代社會市場經濟相抗相融的一個縮影。 跟一般人所理解的有所偏差,漕運並非是單純的賦稅,用途也不是只供應京城糧米。 滿清官員對漕運成本有過模糊的研究,算上官民兩面和所有人力物耗,從江南運一石米到京城,成本低則二十兩,高則四十兩。如果只為滿足京城糧食所需,清時民間糧市已成規模,僅只是山東臨清關,每年交易糧食就高達兩千多萬石,直接征銀買糧,耗費遠遠低於漕運。 不管滿清政府如何看待漕運,漕運實際起到的作用,是以政府把控的超大規模糧食流動,拉起了一條單純而脆弱的經濟鏈。 滿清政府居於這條經濟鏈的上端,獲得了數百萬石可集中支配的糧食。糧食就是戰略物資,所謂手裡有糧,心頭不慌。這些糧食用來供應京城旗人和官僚,用來跟常平倉配合平抑糧價,用來賑災,用來供應戰事所需。李肆前世歷史裡,滿清以「截漕」的方式,靈活運用這項戰略物資,國祚能綿延至二十世紀,也有漕運的一份功勞。 漕運經濟鏈的中間環節,則牽著數百萬人口的生計。這些人沒有田地,以船運、縴夫、河工、碼頭裝卸為業。他們不穩,天下難安。李肆前世,滿清漕運自河改海之後,這些人口上岸,就脫離了滿清政府的掌控,擴散於城鎮,成了黑幫會黨的土壤。 人口之外則是資本,照滿清官員的算法,每年大運河沿線的「GDP」高達八千萬到兩億兩白銀,造就了一個大運河經濟帶。在漕運變遷,改河為海後,大運河經濟帶就衰落下來,寧波、上海、天津這一條海上漕運線卻興盛起來。 還因為海上漕運線的存在,清末的輪船招商局成為民族資本的中堅,還能依賴這一項「政府訂單」降低營運成本,跟外國船運業競爭,留下諸多歷史佳話。而當滿清滅亡,南北分裂,同時技術變革,鐵路興起,這一條脆弱的經濟鏈就此瓦解。 漕運這條經濟鏈不僅脆弱,還在於上端是愚昧守舊的統治階級,下端是苦不堪言的草民,通過強行徵稅的方式連在一起,只能靠政權暴力維繫。時勢、自然、技術一變,不管怎麼變手段,怎麼變途徑,就如大運河很快荒廢一樣,漕運經濟也悄然消散。 漕運經濟的變遷,在李肆前世歷史裡走過了好幾百年,而在這個位面,英華正朝著近代國家急速挺進,工商勢力如初生牛犢,滿亞洲傾瀉。蒸汽機的轟鳴聲已在海面試探著響起,鐵路還不敢想,可海運碾壓掉漕運經濟的趨勢已經明顯可見。 這個趨勢也是李肆樂見其成的,可就像他不能坐視1855年黃河改道,山東段運河淤廢,漕運才由河改海一樣,他也不能坐視這條經濟鏈的中間環節自行崩解。 英華要動漕運,就得為那數百萬人口的生存找到出路,運河沿線,至少是江南沿線因漕運在而盛,不能讓其因漕運廢而廢。當英華以新的經濟網取代之前單一而脆弱的漕運經濟鏈後,必須將之前依附於漕運經濟的人口和資本也吸納到新的經濟網裡。如果讓這麼多人口、資本游離於英華體制外,這就是英華得江南的失敗。 這項工程太複雜,涉及面太廣,因此自五年前開始,李肆和薛雪、陳萬策、宋既等人就已定下基本方針,暫時不能大動漕運,多觀察,多研究,分期分步驟地解決。 定下這項方針,英華北進的步驟,得江南的策略,乃至逼和滿清的手段,一般人就很難看明白了。他們也難以理解,滿清在江南把漕賦由糧改銀的過程,實際也有英華的推動。 一般人,包括江南、湖北、江西等省的糧戶們就明白一件事,他們的負擔不僅沒有減輕,反因改糧為銀而加重了。雖然新朝又大幅降低了田畝稅賦,但這帳總是算不清楚,還因吃皇糧的官員猛然壓到了鄉間而惶恐不安。 宋既道:「由江南現狀能見,漕賦之策的分寸有偏差,臣以為,原本一些待議的舉措,應該先行。」 施政最難在哪裡?就在分寸…… 李肆也微微歎氣,這可是精細活,他忽然很想念他的小帳婆。 第七百二十六章 神展開 李方膺追問:「偏差在哪裡?又是因何而偏差?」 他和宋既、劉興純一直都在龍門,關於江南諸事,平日該已溝通足足,現在還要作此問,顯然是對宋既的江南之策很有意見,包括漕賦,因此要在李肆面前開口辯難。 三人在江南行事角度不同,層面不一,有分歧是必然的,李肆留在龍門,就是要統合各方意見。 「這就要從漕賦改糧為銀說起……」 宋既也不動氣,開始回顧英華插手江南後,漕賦的變遷過程。 包括安徽、江蘇兩省的江南,漕額為179萬4400石,幾乎占漕糧一半。明時是官辦民運,清時是官辦官運,而且具體經辦的全是旗人,每年八月十二月起解北運。 明清雖都設有漕運總督,總掌漕事,但跟明時設置糧長,將漕運事務以徭役方式攤派到民間的手段不同,滿清漕運的官辦體系非常完善。從漕運總督到糧道,再到州縣糧廳(即縣丞),再到總書,也稱漕總,構成一整套漕運管理體系。 州縣漕總負責賦額攤派,進出核查,下面分管都圖的糧差具體執行。糧差為大差頭,徵糧時招收臨時工為小差頭,再跟糧櫃糧倉的書辦倉役三位一體,李肆當年在廣東英德所遭遇的裡排勒索,跟江南糧戶所受的盤剝比起來,還真是小巫見大巫。畢竟他只交銀錢,這裡糧食銀錢都要交。 州縣糧倉收足了漕糧,就向各漕口匯聚。漕運衙門的糧丁押運,一路北運。而糧丁多是旗丁,收糧時索賄卡拿,形成慣例,這些耗費自然又轉嫁到糧戶身上,成為雜派。 雍正上台後,大刀闊斧搞「費轉稅」,也就是火耗歸公,這政策也落實到了漕事上。把落到州縣和漕事經辦人身上的雜派陋規收歸中央,再酌情朝下返點。 當然,雜派被收上去了,新一輪雜派又頂著其他名目出現了,糧戶負擔又重了一層。湖北、江西和北方各省,滿清不是重兵壓境,就是統治穩固,沒起什麼大亂。可在江南,英華自龍門而入,這重壓有了出氣口,開始有掀滿清桌子的跡象。 《滸墅和約》後,英華糧商進入江南,經過一番較量後,李紱推行的江南管制政策崩潰,糧價由暴漲轉為一路下跌。同時英華糧代異常活躍,侵蝕漕事各個環節。州縣漕總糧倉乃至一省糧道賣掉漕糧,直接在漕口附近的大城市購買糧食充抵漕糧,由此賺取運費差價,此事已成風潮。 基於此難逆現實,李紱只好上奏朝廷,建議不再征漕糧,而是直接徵收銀,在江南各個漕口買糧北運。當然,英華糧商跟江南糧商合流推動此策的背景就隱在後面,為李紱建言改糧為銀的錢谷幕僚,可是吃足了各家糧商的銀子。 考慮到丟掉江南已是時間問題,直接征銀還能有所積存,雍正很俐落地點了頭。雍正八年,滿清漕運在江南由徵糧改為征銀。而徵收額度卻並不隨糧價而變,而是以雍正三年,一兩一石梗米為基準線上下浮動。征來的銀子也不是全部買糧,三成直接撥解入京。 今年,也就是雍正十年的七八月間,南北大勢已經明朗,滿清的漕運體系也轟然崩塌。漕運總督衙門裁撤,漕運旗丁北歸。但崩塌的只是官運體系,江南本地徵收漕銀的官辦體系被英華官府接收下來,實際經辦運輸的漕船人戶被英華資本接收下來。江南行營以發放許可證的方式管理漕事,漕運在表面上並無大變,但內裡的運轉機制卻已完全不同。 宋既剛說到這,劉興純插嘴道:「這偏差就在,漕銀還是按照舊額征的吧。一石一兩,現在江南市面上一石梗米才六七錢,糧戶賣給糧商怕只有三四錢,三石才能完一石的額銀,糧戶當然要叫苦!」 李方膺附和道:「江南初定,百廢待新,漕銀不免也在情理之中,可舊額都不改,這就失之僵直了。」 宋既搖頭:「賬要算全,不能光看著漕銀一項。」 「江南兩省漕銀正額三百萬兩,對我英華國庫而言不算多,就算減免一半,對江南糧戶而言,也不覺有大寬鬆。」 「糧戶的負擔不止漕賦,還有攤分到田畝上的丁銀。江南八府在聖道五年時,漕田兩賦總額是七百萬兩,這還是雍正為爭人心,同時在江南辦釐金局,有了新入之後才減下來的。」 「江南今明兩年仍照舊制徵賦,官家將田賦普免三成,個別地方甚至高達六七成,八府田賦依舊有三百萬兩,而八府漕銀正額不過一百六十萬兩,相較之下,重點自然在田賦而非漕銀上。」 「江南新得,官府下鄉剛剛推行,重清田畝還未展開,所用胥吏還是當地舊人,偏幫士紳富戶,這減免更實惠了他們,一般民人受益不多。」 李方膺哼聲道:「這是吏治和惡紳的問題,江南舊制未拆,必然如此,就如明末東林故事……」 宋既笑道:「所以才要力行官府下鄉,強推族田分戶。」 李方膺一怔,感情在這等著他呢…… 他還不服,正要深談,李肆道:「這兩樁事是國體相爭,是大事,漕事相對較小,可以先行入手,且聽宋既說完。」 宋既拱手謝過,再道:「我英華朝廷得江南,免釐金,降田賦,還重整官府,分稅落地,陋規大減,以整體言,江南負擔較之滿清已輕了接近一半!可為什麼江南並非地地稱頌,反多有怨苦之言呢?」 「原因就是官府未能下鄉,鄉間民情不清,少數得利者分走大利,餘利也還未落到一般農人身上。眼下正是漕賦冬征,農人只對比漕賦,加之對糧價太過揪心,再想到明年田賦,也得賣糧換銀,都有負擔加重的感覺。」 宋既看向李方膺:「秋池所問,漕賦之策偏差在哪裡,就此來看,就偏差在朝廷對此認識不足,沒料到江南農人之心聚在這上面,而不是田賦上。」 李肆暗自白眼,自己剛在說這事小,這傢伙就說認識不足。 「至於為何有此偏差……」 宋既正談得入神,哪顧得上皇帝的感受。 劉興純卻不客氣地插嘴:「我看問題都出在糧價上面……」 宋既點頭,接著又搖頭:「糧價是其一,稍後再談,總括而言,有三點。」 「其一是南北相離……我英華得江南,三年內都難獲益,反而要補貼大量銀錢。」 換成是一般人聽到這話,一定會呲目以對,滿清僅僅在江南八府就要收七百萬兩銀子,英華復江南,為何還要賠錢!? 「就漕事而言,江南漕銀繫於跨幾省的漕事,難以如本土那般,直接劃歸地方賦稅。眼下江南行營還要給各漕運公司補貼,就是要穩住與漕事有關的各業人色。這可不只是漕銀正額,安徽江蘇漕銀之前正額是三百萬,算上加耗和雜派,接近八百萬兩。除去各層盤剝,兩省漕事涉及民人的也該有五百萬兩,江南行營每年至少要補貼兩百萬……」 「可這兩百萬還不是大頭,依計司核算,江南地方轉制,安徽、江蘇、浙江三省,不算義勇軍所費,至少也要一千萬兩地方稅。循序漸進,這三年裡,缺口每年平均四百萬兩……」 「田賦是地方稅,朝廷稅在工商,比照南方規模,待諸事理順後,十年後可到五千萬。但江南廢了釐金,工商稅需一步步建起,三年後方可初成,大略達到一千萬規模。一進一出,總括算下來,三年內朝廷要向江南八百萬。」 聽到這個數字,劉興純都牙痛似的抽了口涼氣。 誰都知道江南未來一片光明,僅僅安徽、江蘇和浙江三省,人口就已超英華,足有四千多萬,本就富甲天下。改制之後,就算中央所得不如廣東,怎麼也能媲美福建,到時英華國入就是上億兩白銀的規模,上億兩啊……這可是不必養地方官地方軍隊,只插手部分地方事務的收入,能辦多少大事!? 可惜,這終究是未來之事。 英華一國現在正飛速發展,政府不僅要大辦基建,還要主導投資,國入雖豐,卻是年年赤字。今年能打這一仗,還是事先在財政上埋了線,並且舉了兩千萬巨債。 聖道十年還有幾天就要過了,英華國庫今年實入預計超過六千萬,可為免戰事驟消,相關各業蕭條,國家還得另起工程,轉兵為民。此外軍費國債也得攤償,聖道十一年的中央預算收入和支出都是七千萬兩,還不清楚實際會不會入不敷出。 得了江南,不僅在財稅上暫時得不到好處,還要大量補貼。銀子從哪裡來?舉債?國債在預算裡已快佔了四分之一,不能再舉了,征新稅?海關、殖民等稅還好說,要是工商和金融稅,那就得跟東西院好好戰一番了。 計司和政事堂制定的策略是分出海關稅收來補貼江南,這是建立在南北形勢緩和,關稅會有大幅增長的預估下。為了不出意外,八月時還是修訂了明年的預算,從各個渠道攢出了三百萬,在工商和金融稅上也有所增加,東西兩院還發了不少牢騷。 李肆也在微微歎氣,沒錯,這事涉及到的其實還是英華與江南的人心。宋既和李方膺都出身江南,可要英華三年裡為江南作巨額補貼,他們都不是百分之百樂意。此時英華人,視江南人絕非夷狄,卻怎麼也難完全當作自己人。 也就是這樣的心理,讓他、宋既和翰林院、政事堂一幫人在定下漕賦之策時,並沒有想得太深,更沒料到江南農人的不安、不滿等負面情緒都匯聚到了漕賦這件事情上。 宋既再解說第二點:「方纔說到官府下鄉必須先行,也已提到,那就是工商資本已及江南髓裡,卻少官府管控,害及漕賦。」 「藉著南北大勢,英華資本雖佔了江南,取代了滿清皇商官商,有利於江南民人一面,但因無官府這層皮面,害民一面也顯了出來,尤其是在糧業上,漕賦尤重。」 「我英華資本自龍門入江南,就開始侵蝕滿清漕事,漕運由糧改銀後,糧商更沒了束縛。南洋米商推著糧代深入鄉鎮,把糧價打壓下來。江南糧商借此以低價從糧農手裡收糧,轉運北面獲厚利。每年數百萬石的漕運更是他們眼中的鐵飯碗,糧價每石壓低一分銀,他們就有數萬兩的穩利……」 「江南米價近於一體,城鎮之民倒是受了益,可糧農卻怨聲載道。江南跟兩廣福建不同,兩廣福建務農者最多佔一半,一半里種糧的也只有一半。而江南人戶裡,務農者十之七八,種糧也十之六七。早前皇商、官商和滿清官府在糧食上得的利,大半都被英華糧商和糧代吃下,我英華糧業正重壓著江南一半多民人的肩膀。」 劉興純和李方膺都同時點頭,這才認識到官府下鄉的重要性。不是說官府下鄉就能解決這問題,而是要解決這問題,就必須有深入鄉鎮的官府。通過基層官府獲得更迅速更準確的民情,通過基層官府管控糧商以各種不當手段得利,沒有基層官府,朝廷在糧業上的各種調控法令也難以執行。 但最關鍵的問題就浮出了水面,那就是糧價太低。 宋既談到這一點時,也覺這個問題很複雜,只簡單談了兩點。 「一是我英華商貨大通,多了南洋米調劑,北運糧商又為獲利而借勢打壓,米價自然會低,這是常識。」 「另一面所涉更廣,英華商貨衝擊江南,江南產物又多為絲綿等廉價原料,白銀不斷南流,江南本地漸漸短銀,銀貴物賤。江南米價比廣東還低,這怕還是主因。」 這個問題就比較嚴重了,李肆都沒認真留意過,心中也是一震。當年他曾經以「殖民江南」統稱英華的江南攻略,現在江南得手,英華資本也穩穩扎根江南,卻生出了諸多害處,看來還真是朝前多走了半步,比喻有成描述的跡象,這就是分寸問題。 由漕賦一事,就牽出了人心之隔、江南改制、資本之害和經濟運轉等一大堆問題,眾人都覺得腦子有些應付不了。 「那……咱們該怎麼辦?」 劉興純不太懂經濟,聽得眼暈,趕緊請教。 沒想到宋既攤手聳肩:「我也就只能選出最容易入手,也是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剖析來由根底。」 嘩啦一聲,李肆抽出一把折扇,抬眼望天花板,呼呼扇了起來,三人對視,都道皇帝也在撓頭了,現在可是十二月…… 這扇子大家常見,扇面素白,寫著「萬仞險峰步步攀」七字,是李肆找國中書法新秀,通事館汪由敦題的字,皇帝這是時時提醒自己戒驕戒躁,不要冒進。 看著這呼呼翻著的扇子,李方膺忽然兩眼一亮。 他猛然離席,朝李肆鄭重拜下。 「草民有一策!若行此策,江南亂相,迎刃而消!」 李肆等人都盯住了他,不知道他要發什麼驚人之語。 李方膺朗聲道:「陛下可廣詔天下,還都南京!」 第七百二十七章 妖孽潛伏 只解決漕賦問題看似簡單,以年中修訂預算時新增的三百萬江南補貼為本,減免漕賦即可。 可宋既剛才已經分析得很清楚,表面是漕賦亂人心,背後卻是英華資本盤剝江南。即便減免漕賦,農人還要苦於糧價,糧價背後又是缺銀,缺銀又是因為英華商貨傾銷,江南出銀多入銀少。 管控資本需要官府下鄉配合,而讓嶺南與江南銀貨對流平衡,又是老大一篇經濟文章,由漕賦及上,治本也就是英華融江南為根基的過程,這過程必定很長。包括李肆在內,都等著李方膺說點有用的治標之策。 卻沒想他一出口,將遷都問題扯了出來。 廳堂中沉默許久,宋既撫掌道:「建新京,工商巨戶匯於江南,引白銀返流江南,如當年建黃埔舊例,雖有些操之過急,但也算是國政民生兩全的良策。」 李方膺卻搖頭道:「非為銀貨故,眼下江南隱患,重在哪裡?人心,人心不定!陛下雖在蘇州大會江南各民,但江南到底在我英華一國裡居於何等位置,這一點還未言明,江南人心中無底。現今嶺南工商盤剝江南,嶺南人視江南低人一等,江南人都覺前途未卜,看什麼都只看到害處!」 他沉聲道:「傍天子而居,沾天子恩霖,只要還都南京,江南人心必為之大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以人心之勢解此局,如順水行舟!」 劉興純皺眉道:「還都?還誰的都?我英華又不是前明,為什麼一定要用前明舊都?為什麼一定得定都江南?」 這事看來之前早就有過爭論,劉興純也朝李肆拜道:「我英華乃華夏重造,開的是寰宇新局!定都之事,就得立穩根底。現在一國以廣東為樞,陸上擴及嶺南、湖廣、江南、四川,海上領有扶南、呂宋、渤泥、馬六甲,這是我英華十多年凝練下來的根底,怎能就此北移,只顧江南一地之利?」 宋既皺眉道:「也不一定是南京,但遷都江南勢在必然……」 劉興純很不悅:「你們江南人當然只為江南人著想,我是廣東人,自然也要為廣東人,為嶺南人著想。」 眼見三人又要吵起來,啪嗒一聲,李肆的扇子敲在書案上,止住了爭論。 「遷都之事是另一篇文章,暫時難有定論,此策不可行。諸卿能在江南大定之中看到亂相,未雨綢繆,朕心甚慰。江南既大局未亂,應對也就無須太過用力,且議治標之策,以抑為先……」 李肆吧啦吧啦念叨了一通套話,會議就此結束。 「黃埔不過是行在,陛下也曾私下言過,復華夏後,國都當還江南,為何不願頒詔明言?就只因廣東人反對?」 聖道十年的最後幾天,政事堂的官員,翰林院的翰林們也陸陸續續來了龍門。皇帝既然被江南政務拴住了,內閣和顧問機構都得陪綁,新年全要跟皇帝在江南一起過。江南行營從名義上說就是皇帝巡行江南的治政機構,朝廷也暫時「出差」江南,順理成章。 內閣首輔湯右曾來了、政事堂參政薛雪、陳萬策更不會少,甚至黃埔學院的唐孫鎬也來了。見到老朋友,李方膺一肚子抱怨。 「反對的不止是廣東人啊,而且反對之聲也很有道理。現在戰事剛熄,輿論未起,你看著吧,越年之後,定都之爭,一國怕要吵翻了天,雷震子也來了,就是要為這場舌戰預作準備的。」 唐孫鎬也面帶憂色,但看問題要更廣一些:「陛下當然不願主動引火,而是要看清各方利由,再作定奪。此事關係英華百年國運,比江南本地之事更重,怎能捨本逐末呢?」 除夕夜話,皇帝龍門賜宴,慰勞朝廷官員和民間要人,宴後皇帝休息了,官員們卻還要加班加點。 「陛下既言以抑為先,撫平亂相,我等就此展開文章,議定細策。」 湯右曾主持了「江南安定工作會議」,一番套話後,露出了本來面目。 「你們啊,還有陛下,都是富貴病!」 前任首輔李朱綬因強力推動財稅分制,被國人稱呼為「李大斧」,而接任他的湯右曾,因手腕寬柔滑膩,被稱為「湯豆腐」。 湯豆腐抱怨起來,也如豆腐渣一般,零零碎碎,絮絮叨叨,聽得與會官員昏昏欲睡。 「這幾年陛下的謀劃,兩任總管的辛勞都白費了麼?江南哪裡亂了?有群聚鬧事的?有殺官造反的?學子上街鼓噪?那算什麼?天壇天天都有!就派些警差盯著,調動過義勇沒?沒有嘛,江南還屬軍管地,紅衣可曾用在民事上?也沒有嘛……」 「我英華揭走了滿清的蓋子,大面上卻如此安穩,歷朝歷代,何曾如此平靜過?在江南搞官府下鄉,族田分戶,特別是族田分戶,這是破士紳的祖業根子!早年在福建廣東湖南等地施行,鬧得最凶的時候,還要出動成營衛軍鎮壓,現在江南呢?有士紳揭竿嗎?沒有吧……」 「所以啊,你們跟陛下是得了富貴病,容不得塵埃入眼,些許亂相,也要大驚小怪!」 湯老頭氣勢十足,難得一見,大家都被鎮住了,不過這老頭也許是埋怨皇帝,大過年的也要這般折騰。 「居安思危也是必須的,陛下重視,我們臣下也要盡力而為,依老夫看嘛……」 官腔和閒言相互混雜,原本滿清時代言行舉止繃得如木偶的湯右曾,現在也放開了心性,顯出神叨叨的一面。 「無非就是人心……昔日儒法一體所行的皮面事,滿清所行的皮面事,為什麼不能拿來用?江南不是嶺南,江南人的人心還習慣滿清那一套皮面,就得在這上面多花力氣。」 湯右曾也不知道是埋怨還是讚歎,語氣複雜地再道:「陛下習慣了埋頭辦紮實事,對皮面功夫總有幾分顧忌,太愛惜羽毛!現在江南事需要,也由不得陛下忸怩。趁著陛下在江南,就得多用陛下,多讓陛下出面。」 龍門鑾駕,李肆感覺後背發寒,打了個哆嗦。 「你們都跑來了啊……兒子女兒們都不管了?」 蕭拂眉、嚴三娘、關□、安九秀、朱雨悠還有寶音,一幫婆娘們居然都來了龍門。 「我們都還是第一次來江南呢,可得好好看看,阿肆你呢……」 嚴三娘興奮地道,再咬著李肆的耳朵說起了情話。 「既然整個朝廷都搬來了,也該跟著我們休休假了。」 被三娘的呼吸裡的熱氣灼著,李肆身體也開始發熱。 「不必考慮我了……就怕把官家給……」 四娘安排著李肆的「日程」,看著姐姐們那亮晶晶水盈盈的眼瞳,也下意識地吞了口唾沫,心中暗道:「就怕把官家給用壞了。」 李肆沒能休成假,但也不能冷落了嬌妻們,只好公私兩面齊操勞。 巡行江南八府,這事必不可少。接著主持迎回禮,接下當年因文禍而流遣塞外的士子家眷。再接見本地官員,既是勉勵,又是告誡。收攏江南人心之餘,也親自押陣,推動官府下鄉。 加上在江南開恩科制舉,以及研究江南的經濟轉型之路,預計李肆要在江南呆至少三個月。對李肆來說,這將是既苦累又甜蜜的三個月。 這一攤事務的架子攤開,李肆對撫平江南亂相也就信心十足,但依稀間他又覺得漏掉了什麼事。 可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想,白日被臣下們用,晚上還得被嬌妻們用。 漏掉了什麼呢? 有時候他也有所感應,但接著這心思又被四娘和寶音含羞帶怯的嬌顏按了下去。 「官家/陛下,給我/奴婢賜下兒女吧……」 嘉定羅店黃家村,許三家中,許三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兒啊,家裡就你一根獨苗,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也不活了!」 夯土屋子裡,三四歲的小男孩躺在破爛床板上,臉色蠟黃,氣息微弱。 許三腳步沉重地進了屋,面對妻子,無奈而又羞愧地搖頭:「楊郎中被叫去城裡,說是官府講訓,只能等到明天,我帶虎子進城……」 許三妻子哭道:「明天?還能拖到明天嗎?」 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怯怯地進屋,將裝著蠶葉的籃子擱好,再去扶住許三妻子,淒聲道:「娘別哭了,弟弟一定沒事的。」 見弟弟被蓋散了,小姑娘伸手去扯,她娘一把推開了她:「別碰你弟弟!誰知道你身上帶著什麼晦氣!」 小姑娘該是習慣了,就噢了一聲,乖順地退開,逕直去屋後張羅蠶事了。 哀戚的沉默很快被打破,是那個讓許三心頭發慌的脆聲:「許大嫂,聽說虎子病得重了?」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起淡淡香氣,黯淡的屋子也亮堂起來,正是那山東女子米五娘。 米五娘和她的鄉人在黃家村已經呆了一陣子,村裡冬田翻耕,正缺短工,而米五娘等人也想等候失散鄉人,就以工換糧留了下來。 許三妻子只是抽泣,許三歎道:「前幾日也就是發點熱,用了點草藥,以為能好了,可今天突然就……」 米五娘道:「早前俺也說過,也懂一些驅邪治病的法子,讓俺看看可好?」 許三夫妻對視,郎中找不到,張九麻子雖然不怎麼可靠,卻也是唯一懂畫符治病的人,他也跟那郎中一樣,去了城裡學什麼天主教。村裡,鎮子裡沒人幫得上忙,他又不能帶著兒子走野路,只能明天進城,而明天……誰知道還有沒有救呢。 死馬當活馬醫吧,許三點頭:「那就辛苦米姑娘了。」 米五娘進了屋子,後面又出現一大群人,顯然是想看看這米五娘有什麼能耐。之前村裡人也說過讓張九麻子跟米五娘比比誰更有神通,可那也就是隨口戲言,大家都覺得,這麼年輕這麼漂亮的一個大姑娘,不太可能是巫婆。 點上一柱香,套上綴著銅鈴鐺的手環,米五娘雙手懸在男孩額頭上方,先是微微晃動,接著以怪異的節奏劇烈抖動,叮鈴鈴響聲迴盪,許三帶著妻子退到屋外,跟其他村人一同屏住了呼吸,心中漸漸升起敬畏。 煙霧繚繞,鈴聲時斷時續,米五娘和虎子的身影都已看不清了,好半天後,米五娘起身道:「村中有妖孽,大概是地藏火鬼,虎子被妖氣染了!」 許三夫妻和村人裡大驚失色,什麼地藏火鬼不清楚,但火跟發熱聯繫在一起,聽起來確實是這麼回事。鄉間農人視小兒病多為妖鬼作祟,這個結論本就有心理準備。 「仙姑大慈大悲,救救我兒子吧!」 許三心切,趕緊滿嘴好話求上了,就算這米五娘法力不高,總還能有點指望。 米五娘道:「許大哥別急,不是什麼大妖,只是俺要行法的話,還缺一些引藥和法器。」 她列出的東西不僅有衣物、黃紙、香燭,還有貴重的金粉,東西倒不稀奇,鎮上生死店裡都有,可許三卻犯了難,家徒四壁,哪來這麼多銀錢? 見他為難,米五娘咬牙道:「許大哥一心照顧俺們,這恩情不能不報……」 她掏出了一隻銀燦燦的手鐲,頓時嚇住了許三。人家從山東一路逃難過來,都沒捨得拿這東西換衣食,肯定是極為珍視之物,他怎麼敢承這情分。 許三一個勁地推辭,米五娘一句「虎子的命要緊」說服了他,流著熱淚,許三揣上手鐲,急急奔去鎮子置辦。 風風火火準備完畢,已是黃昏,米五娘換了一身潔白衣裙,頭紮白帶,繪著奇奇怪怪的符文,手持木如意,夕陽下真如仙姑一般。 「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希有;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歷僧祗獲法身;願今得果成寶王,還度如是恆沙眾;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 米五娘的咒言如歌詠一般,身姿舞動不停,看得村人們大開眼界。尋常巫婆不過是抽筋般地一頓亂蹦,可這米五娘的施法卻這麼有章法。 「肯定是法力高強的仙姑……」 「虎子看來是有救了。」 村人們已對米五娘信了大半,可還是有人質疑,真有這般高強法力,為什麼還要逃荒呢。 「老天爺管著米仙姑這種人,不准他們用法術變金銀吃食,只能降妖除魔,不然就要遭天譴。」 米五娘的鄉人這麼解釋,村人都紛紛點頭,是這個道理啊,要是高人們隨便就能用法術,這天下還不得被他們坐了? 叮噹聲驟止,米五娘厲聲喝道:「妖孽!竟敢設下生死門!」 施法中斷,米五娘掃視人群,找著什麼人。她對惶恐不安的許三道,虎子是被很強大的火鬼看中了,準備吞吃魂魄。還安下了小鬼附身在人群裡,盯著虎子的情況。她必須先除掉這個小鬼,才能驅走虎子身上的邪氣。 「誰?會是誰?」 許三跟村人裡一身是汗,互相掃視著,生怕自己被小鬼上了身。 米五娘掃了一圈,正看到許三妻子帶著些憎惡地將女兒推開,眉頭舒展開來。 「妖孽!休逃!」 米五娘撒出「捆妖索」,也就是浸了各種藥乃至黑狗血女人經血的麻繩,將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小姑娘套住。 「大丫頭!?」 「果然是你!就知道是你!」 許三是震驚,許三妻子則是恍然,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沒多久,尖尖的慘呼聲在村子空地裡響起,小姑娘被五花大綁,剝了上身衣衫,燒得發紅的鐵線狠狠抽在她白得沒有血色的細嫩皮膚上。 許三和村人們驚恐中還帶著疑問,一向都很乖順的女兒,怎麼可能被小鬼附了身呢? 米五娘掃視神色驚慌哀戚的村人,再冷冷看向小姑娘,丟開鐵線,以旁人難以察覺的動作,在小姑娘身上動了一番。 當小姑娘在地上如魚兒一般抽搐掙扎,翻著白眼,吐著白沫時,許三和村人再無半分懷疑。 「還好,小鬼法力不強,我還能保住你女兒的命……」 米五娘處置完小姑娘,說話的語氣也有些不同了,再不是之前那個淳樸的鄉下姑娘,可許三和村人們卻覺再正常不過,更對這米五娘的菩薩心腸感激不已。 「按理說,地藏火鬼沒這麼高的法力,能驅使小鬼附身,除非是另有妖孽在幫它……最近村子裡有什麼奇怪的事,或者異樣的大變化嗎?」 米五娘道出了懷疑,許三等人皺眉苦思,都紛紛搖頭。 奇怪的事倒沒見,大變化不少,換了朝廷不就是一樁? 「那張九麻子,入了什麼天主教,聽以前大清的官老爺和讀書人說,那可是個邪魔之教……」 有村人提了這麼一句,眾人都連連點頭。 「想來問題就在這個張九麻子身上了,他人呢?」 米五娘眼瞳發亮,淡淡地說出似乎已準備了很久的這句話。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上天、無生老母與官府 「那小孩不過是毒熱,我已用藥暫時安頓住了,是生是死,還看那張九麻子能不能用。如不能用,就讓那小孩死掉,栽到張九麻子身上。如果能用,就活了那小孩,裹挾張九麻子,傳出咱們的善名。總之以張九麻子為橋,咱們先在這裡站穩腳跟。」 「聖姑英明!只是那張九麻子背後還有天主教,聽說在南蠻那邊幾乎就是官教,咱們跟這個教門對上,會不會出大麻煩?」 「有什麼麻煩,聖姑在這還怕什麼?沒聖姑咱們全都得遭了那年屠夫的毒手,也只有聖姑才能帶著咱們繼續光大教業。」 夜裡,村中磨坊角落裡,幾個男女護住米五娘,正低聲商議著。 「天主教算什麼教門!?他們拜什麼神?老天爺!老天爺是老百姓能拜的,能請下神通的?只有皇帝才能請下神通,這天主教就是個奪佛道人法事生意的營生……」 說到天主教,米五娘一臉鄙夷。 「老天爺也就沒什麼神通,就只管這天下誰來坐龍椅。老天爺看顧過咱們老百姓了麼?咱們被狗官惡霸欺壓的時候,老天爺在哪?家裡人被軍爺禍害的時候,老天爺在哪!?」 臉上再升起濃濃的憤慨,淚水也在眼瞳裡流轉。 接著那光亮又化為一股熾熱:「咱們龍門教出自白蓮正脈,奉的無生老母,窮盡生死,神通比老天爺還大!真空家鄉,沒有欺壓,不用勞作,日日食蜜,人人皆親,只有無生老母才能給咱們窮苦人建起真空家鄉!」 眾人不再多問,都虔誠地合掌默念。 嘉定城外,竹架搭出一座穹頂建築的輪廓,建築邊的竹棚裡,燭光明亮,一群麻袍人也在低聲誦念著經文。 這經文非佛非道,如果不是這唸經似的節奏,外人多半還以為是一群士子在誦讀聖賢書,內容既有道家的德說,還有儒家的仁說,都是在勸誡民人如何修身齊家,與鄰相善。 經文誦畢,一個麻袍老者開始訓導眾人:「我天主教修持唯求功德,尊奉冥冥上天,立於生死之道。以撫恤、勸善、潔身、正氣為生業,以祭奠、公墳、渡靈為死業,根結匯宗括生死兩業,《聖經》所載之華夏血脈括貧富貴賤。」 「畫符行巫,愚人弄邪,非上天正道。爾等既入教,也須以正道修持,棄絕昔日歧途。」 下方眾人紛紛點頭,眼中還多有憧憬之色。 待這些人散了,棚中只剩老者和一個書卷氣十足的年輕人,年輕人道:「老師,這些人雖識字可教,卻多是神漢,讓他們巡行鄉村,會不會念歪了經,壞了我教名聲?」 老者歎道:「無人可用啊,如今這江南,識字之人,不是入商逐利,就是熱心仕途,就沒多少人願潛心索道。這些神漢在鄉村本就得人心,不僅識字,還懂一些粗淺醫理,教化他們,布下人心之網,才能讓更多人正視我教。」 年輕人帶著絲鄙夷地道:「江南士子個個口稱道德仁義,聖賢在心。可換了朝廷,卻都想著求利,卻不知在我英華,聖賢之道已歸我教。要守聖賢道,要教化天下人心,入我天主教才是正途。」 老者呵呵笑了:「聖賢不語鬼神事,能過這一檻之人並不多,自然不知在我英華,道統不止世俗事,已論及生死事,再說了……」 他臉上又浮起憂慮:「我教也非一心一言,有靈宗、聖宗、理宗、氣宗,還混了道宗佛宗,我們仁宗還只是聖宗支派,紛爭芸芸,根骨未凝,江南士子辨識不清,視為拜佛禮神的尋常道門,自然不願沾染。」 年輕人卻振奮道:「教中諸派紛雜,學說未統,正是我仁宗得大道的良機……」 老者搖頭,訓誡道:「我教創立不過十餘年,立教之意是自生死事追索天道,凝我華夏血脈。教義也出自聖賢、道佛各家,這是融,而非奪。就如聖道皇帝建業天下一樣,不是以此一代彼一。大道三千,我教求的是能容三千並存的那個一。以孤一代群彼,那是魔道。」 年輕人愧道:「老師說得是,弟子魔心未盡……」 老者再道:「也不必氣餒,我們聖宗化孔孟之道入生死事,嶺南諸多浸心儒學的士子已入我們仁宗,據說徐總祭還在勸說孔興聿入天主教…… 年輕人大喜:「孔先生若入教,我們仁宗必脫聖宗,獨成一宗。」 老者點頭:「你剛才所憂也是大事,這些新入的鄉巡祭祀就得盯好了,絕不能讓他們敗壞了我仁宗之名。不僅要跟各天廟通氣,還得稟報官府,托請他們也多加注意。」 師徒在棚中相談時,之前那幫鄉巡祭祀也兩三為伴聊著。 一個精瘦漢子抱怨道:「既然咱們能行醫救人,為什麼不把鄉里那些郎中趕走,獨佔了這生意多好?」 另一人皺眉道:「咱們修持天道,怎能當生意來弄呢?」 精瘦漢子切了一聲:「龐二,你是什麼人,我張九還不清楚?咱們有了新靠山,還能不在那些呆傻鄉人身上多撈點?」 那人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呸道:「張九麻子,說話小心些,胡亂咋呼,手腳太粗,多大的福分也要丟掉。」 張九麻子低哼一聲,臉上滿是自得:「羅店那邊就我一個人,要怎麼搞還不是我說了算。」 江南行營,劉興純一件件批著公文,江南還是軍管,他這個江南行營總管,實質就是安慧、江宿、江南省三省軍政並管的總督。 「閃東、和南難民安置諸事,湯相既就在龍門,就別只交一季費用呈請,直接交全年的,我交湯相批復。」 「黃河的河工衙門,我們行營還只是代管,具體管到什麼事,還需要通事館找滿清弄清楚上游河工諸事,你可趁此機會多招些人,反正到時候銀子得讓滿清出。」 「年羹堯的探子在江北這般猖獗,光天化日,也敢威逼舊清官員?催催韓都督,讓他的人馬盡快在北面佈防就位,再轉文禁衛署……不,軍情司,這事是軍事,歸他們管,讓他們的貓兒好好趕趕耗子。」 堂下還坐著大批官員,這是劉興純在現場辦公,每談到一件事,一個官員就接下批復後的公文。江南官府初立,還沒辦法像嶺南那樣流暢運轉,劉興純也只能強力介入,以個人手腕推轉政務。 「閃東和南教匪之事,規模既然不大,也無須大張旗鼓。傷人害命的,直接以民事案處置,傳教惑民的,依《宗教令》行事即可。」 翻開一份文報,是說江寧、鎮江和常州幾地有白蓮、彌勒教徒活動的跡象,劉興純沒太注意,隨口吩咐著堂下一幫知府。 早前北方白蓮教作亂,但滿清地方官府未遭破壞,還能應付,李衛在直隸總督任上時也留下了一整套處置措施,各地亂相漸漸平復。閃東倒是大亂,兩處教匪聚眾數萬,佔了好幾個縣,可年羹堯入閃東,很利索地就鎮壓了匪亂。 相對而言,白蓮教在北方搞出的亂子,還不如滿清各地官府鎮壓白蓮教來得大,因此就有大批難民南下,其中自然混雜著事敗的教首教徒。 這事為江南行營所警惕,可也算不上什麼大事,就照著事務流程作常規處置。南北相異,這些北方過來的亂匪折騰不起什麼風浪,危害甚至還比不上事敗後沒有北逃,散在江南的大義社等忠清組織的餘孽。 說到白蓮教,劉興純的僚屬,江南行營參軍彭晃補充道:「年羹堯和周昆來都傳來過消息,列了作亂各教的勢力和相關教首的姓名形貌,禁衛署和軍情司也各有探查所得。行營現在下發具文給各府,各府追縣鄉盯防。處置主旨是未作亂傳教者,這些人都只想著活命,官府導業散眾,多加盯防。而有作亂傳教者,如總管所說,照章辦事即可。」 松江知府鄭燮翻開手裡的小本本,用硬筆龍飛鳳舞地寫下「清查教匪」四字,再在後面標注「常」一字,以示這事需要注意,但算不上當務之急。 三省三十二府,知府都是從國中調來的幹員,大多都是以知縣署理知府,而鄭燮卻是正授知府,不僅管松江,還管之前滿清的太倉直隸州,現在的太倉府,官運亨通,是未來江宿巡撫的熱門候選,為此鄭燮辦事也格外細心。 收到厚厚一疊資料,鄭燮隨手翻了翻,暗自抽了口涼氣。 白蓮教、紅陽教、龍門教、彌勒教、大小羅教,林林總總數十教派,每派教徒多少,教首是誰,傳承關係,作亂之事,教團大致動向,全都列得清清楚楚。 這份資料雖有年羹堯和周昆來的協助,但主體還是禁衛署和軍情司完成的。軍情司的幹員雖都去了西北,江南部門還在正常運轉。北方教匪作亂,自然被軍情司當作一單業務,下了大力氣查探。同時禁衛署因江南已是囊中之物,也接手之前的天地會體系,開始盤查各類「異己」。 這份資料,是兩個部門每年至少百萬兩投入下交出的作業。原本朝中讀書人對密諜事很是看不順眼,密諜部門列為朝廷正式部門,每年花大把銀子,更是惹來頗多怨言。鄭燮腦子裡也殘留著前朝治政理念,就覺國政該無所不公,為何還要大張旗鼓地行密諜事。 現在看到這資料,天道派所言「密諜事乃安國定邦之道,是福是害,只看權柄操之誰手」,頓時在鄭燮心中有了無比清晰的具現。 「彌勒教、劉真人,龍門教,米奶奶……」 看著一個個教首的名字,鄭燮感覺這些人也挺可憐的,朝廷早就盯住了他們,是福是禍,就在他們自己一念之間。而生殺予奪,也在以自己為代表的官府一念之間。 第七百二十九章 白蓮聖姑 晨光灑下,羅店黃家村的農人們又開始了一日的辛勞,路過磨坊時,都朝門口立著的米五娘恭謹點頭,轉頭時都在想,米仙姑大概是施法過勞,臉色很不好。 「米奶奶,船運公司在廣招人手,男女都要,工銀還不錯,大家都覺得在這江南能過日子,人心已經聚不起來了。劉真人也勸米奶奶金盆洗手,幫大家找個好活路,安生過日子……」 米五娘身邊,一人這麼說著,這才是她臉色不好的原因。 「當初是我指點著大家分頭逃了出來,也是我說話,才來了這江南,來江南為的是繼續傳教立業!米奶奶……現在就不認我這個聖姑了!?讓你們劉真人過來見我!告訴他,如果他不帶著直隸十八門的兄弟過來議事,他們就等著官府上門捉拿吧!」 米五娘冷聲說著,目中寒光讓對方縮著脖子彎著腰,似乎字字都能斷人頭顱一般。 使者落荒而逃,中午時分,另一個人也有了跟那使者一般無二的感受。 「你、你這妖婆行的是妖術!等我師傅,我們教中長老來了,妖婆你就要魂飛魄散!連投、投胎的機會都沒了!」 像是肥豬被拖到了案板上,張九麻子驚得話都說不利索。剛從城裡回來,正想著該怎麼借城裡天廟的威勢,壓迫村人出錢修天廟,給他建起壓搾村人的據點,卻被一個巫婆揮著如意指住,說他妖孽附身。 邪門的是,這巫婆竟是個漂亮姑娘,而她繞著自己走了一圈後,一揮手,自己身上就飄起了一股腥臭的黑煙。 見圍觀村人視自己為妖邪的恐懼神色,張九麻子真被這個「米仙姑」嚇住了。 這是同行,而且是道行高深的同行,剛才那法門,遠比早年教過自己幾招散手的遊方道人厲害得多。 所謂「法門」,在他們巫婆神漢這一行裡,大的就是生煙起霧,噴火撈油,小的是障眼法,迷心術,反正就是糊弄嚇唬愚夫愚婦的那一套。一般巫婆神漢也就會家傳的一些粗淺把式,遠遠比不上成體系的教門中人。 「妖婆?天理自在人心,誰是妖孽,大家可看得一清二楚!」 米五娘義正詞嚴地道,周圍民人本對這傢伙就沒什麼好感,現在露了形跡,更是摩拳擦掌,端著的黑狗血糞水一類穢物就比劃著準備潑上去。 「張九麻子!你為什麼要害我兒子!?」 一邊許三赤紅著眼,提著鋤頭就撲了上來,村人趕緊抱住了他,連聲勸著得聽仙姑吩咐。 「害人的不是張九,是附身的妖孽,就不知真正的張九還有幾分神智……」 米五娘木如意晃著,瞳光如刀,直插張九麻子心房。 「高手」當前,周圍村人虎視眈眈,雖不知這米仙姑要怎麼擺佈自己,張九也只有認栽了。他就是搞這行的,很清楚現在的人心形勢,若是繼續硬頂,多半要被村人當作妖孽亂鋤頭砸死。不敢再含糊,猛然兩眼翻白,渾身發抖,在地上翻來滾去。 米五娘舞動不止,「驅妖鈴」響動不停,張九也翻滾不定,漸漸身上又起了淡淡白煙。 「暫時是驅走了,虎子也該能好起來,這張九……就不知道是不是還潛著妖孽的引子。」 米仙姑香汗淋漓地道,張九也如狗一般,趴在地上吐舌頭喘氣。 「仙姑大能,救我張九一命!」 聽米仙姑這話,他趕緊慘聲呼著,暗道這米仙姑撥轉人心的手段好生厲害。 磨坊裡,張九麻子被兩個漢子夾住,就聽米五娘道:「你也是個聰明人,還值得一用……」 張九頹然道:「仙姑何方高人?何苦為難區區小人。」 他心中還存著濃濃不甘,想著找自己的「新靠山」找回場子。 米五娘冷笑道:「且不說白蓮聖姑這個名頭,單就是龍門教的米奶奶,花這般力氣整治你,你也是上輩子積德了。」 張九原本還立得穩穩的,連續聽到「白蓮聖姑」和「龍門教」,身子一個哆嗦,腿肚子也軟了。 搞他們這行的,龍門教也許不清楚,白蓮教誰不清楚?他們會的那點道行,大多還是白蓮教幾百年來傳下來的。如果以道門來看這事,他張九就像是一個小散修,而白蓮教就像是名門大宗。 「米奶奶……不,聖姑奶奶……」 「新靠山」頓時被他拋諸腦後,不是還被人夾著,張九已經朝米五娘連連叩頭了。 「天主教許了你什麼好處?能比得過服侍無生老母的福分?你若是入我龍門教,讓我教在這裡立住腳跟,我就許你個聖壇護法!」 米五娘沉聲說著,張九腦子卻又清醒了,城裡天廟祭祀的警言告誡似乎就在耳邊響起。 「還不謝過聖姑!聖壇護法,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要管八百八十八個兄弟的公事!」 夾著他的一個漢子喝道,張九嚇得一抖,腦子同時也是一抖,白蓮教的公事是什麼?就是所有錢財。白蓮教分支眾多,但正統教門都遵行財食公管,身不帶私的宗旨,由各級護法、長老、壇主、香主之類的頭目管理。八百八十八個教民的錢財!?這前途好大! 什麼狗屁天主教,法事香火錢都是定額,不准隨意浮收,還要教人讀書寫字、勸解鄉鄰糾紛,護養公墳,全是苦累差事,老子不幹了! 張九麻利地道:「小人願入!小人願入!」 為了抬高自己的價值,他接著熱切地道:「要在這裡立教,就得當心天主教和官府,小人剛作了天主教鄉巡祭祀,藉著這方便,小人可以……」 一番密談後,張九出了磨坊,再朝米五娘拜倒:「米仙姑大恩大德,張九這輩子做牛做馬也報不了哇!」 周圍村人嘩啦全朝磨坊跪下了,許三更是叩頭連連,他兒子雖還未痊癒,臉上已有了紅潤,氣息也穩了許多,肯定是已去了妖氣。張九那話,就是他的心聲。 元宵將近,黃家村裡熱鬧不已,儘管糧價低靡,大家都對今年的夏稅憂心不已,但米仙姑幫村裡人去了妖孽,都紛紛使足了力氣,湊起一桌桌席宴,迎元宵的同時,也酬謝米仙姑和隨行鄉人的恩德。 「喲……大家都知道消息了?」 一個對米五娘而言算是生面孔的漢子進了村子,訝異地道。 眾人不解,問是什麼消息。 那漢子滿面紅光:「萬歲爺開恩,普免錢糧!之前已經減了丁銀,現在漕賦也是大減啊,大家知道減多少嗎?咱們太倉,減四成!」 村人大喜,紛紛起身朝北遙拜,口稱萬歲爺聖明,直到那漢子提醒說萬歲爺龍椅在南面,這才改了方向。 「這還沒完呢!萬歲爺還頒了《江南國是詔》,過幾日就要貼到咱們村裡來,我先給大家說說。未來五年內,朝廷要讓咱們江南人的稅賦減到大清時的一半,每鄉每鎮都要建學校,讀書都不要錢!孤寡老弱都有扶助……」 漢子說了一大通,都是村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不止減賦辦學,扶恤孤弱,鎮裡的官府還要幫著指導田產,指點買賣,讓村人歡欣鼓舞。 這是以湯右曾為首的政事堂在江南推動的人心工程,眼下江南農人苦於漕賦,這事不僅要挖根子,也要補皮面。 康熙老兒當年搞什麼永不加賦的文字遊戲,英華朝廷雖不屑此舉,但為了穩定江南人心,也不得不把節操的下限調低。減漕賦是必然,但銀子卻還得從江南出,國家預算暫時出不了這筆銀子。從哪裡出呢?就從商人身上出。 減漕賦的同時,對以前一刀切掉的釐金作了重新整理,選出一些零散的坐稅項目,比如什麼車船稅一類的雜稅,以府縣商稅的途徑收攏到江南行營,同時江南糧商也要出點血,再由江南行營買糧,將大約一百五十萬兩的漕賦缺口補足。這裡面既涉及舊稅復燃,又涉及官府直接插手商業,只能是過渡政策,等以後各府縣地方稅起來後再進行調整。 而《江南國是詔》則是更大一樁皮面工程,由李肆在江南頒詔,給江南人許下承諾,強調國家對江南的重視,同時展現民生規劃,這是畫大餅。詔書裡還細緻談及了《皇英君憲》,更多針對江南讀書人和工商階層,鄉間農人暫時可搞不懂。 更多的措施,也非一般農人感興趣,那就是恩科制舉以及每年常科的設置,以及在江南以府院入手,搭建東西院體系的舉措。 這麼一套人心工程搞下來,大多數農人和士紳工商都心中安穩了。當然,江南數千鄉鎮,四五千萬人,春風撫林,並不一定惠及每株小草。 「還有人說了,朝廷正在考慮還都江南呢,咱們江南人很快就能靠著萬歲爺過日子了!」 那漢子說得額頭生煙,再說到另一個好消息時,村人的笑容開始有些勉強了。 「朝廷還要大辦什麼醫院,許三,你家虎子不是病了嗎?到時鎮裡起碼有六七個郎中,再不得讓那張九麻子糊弄人……」 先不說張九麻子就在角落的宴席裡海吃,許三就已冷了臉,「是啊,等朝廷建好什麼醫院,我兒子的墳頭也長了三尺雜草了。」 張九麻子掐著嗓子也回嘴道:「郎中多就好?欺咱們不懂,診金收得天貴,誰瞧得起病!?」 「減賦是好,可糧價還是那麼低,咱們日子還是好不起來……」 「之前大英入江南時,不也是說馬上就有好日子過了麼,怎麼現在又變成五年了?五年後是不是還要說十年?」 「天子腳下有好日子嗎?聽祖輩說,當年大明皇帝還在江寧的時候,那日子可不好過。」 「萬歲爺近來說話辦事真是勤啊,有這功夫,多管管下面的官老爺不挺好?鎮上的馬主簿還在給咱們村攤元宵的燈芯紙紅錢,林老爺,這事你也點了頭?」 村人七嘴八舌地念叨著,那林老爺趕緊辯解自己沒跟馬主簿摻和,村人當然不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呆了片刻,無奈地跺腳走了。 「林老爺?什麼來歷,為什麼大家都有些憎惡這人?」 「林貴,識點字,被新朝點中見了萬歲爺,變了身份,現在是鎮院的院事。小人也不知這院事是幹什麼的,就好像是馬主簿的幫村吧,馬主簿一家子這些年可幹了不少壞事,誰跟他一夥,大家當然就憎誰。」 「可笑這老林的兒子林遠傅早前卻在幫大清辦事,聽說在松江府那惹出了不小動靜,還上了官府的海捕單。」 敞天席宴旁,村人讓出來的一間屋子裡,張九麻子向米五娘細細講著這人的來歷。 「說起憎惡,這老林也只是礙大家眼,都比不上方家,方家的族田在咱們村子邊上,截渠搶肥,還不給咱們村人分佃,說起方家,不少人都要吐唾沫。前些日子,方家人爭著分族田,大傢伙面上勸,心中都樂著呢。」 張九麻子對村裡事瞭若指掌,不等米五娘問就一股腦地抖摟出來。 「林貴……方家……馬主簿……」 米五娘拖著下巴陷入沉思,張九壯著膽子偷瞄,就覺這聖姑的肌膚就跟白玉似的,那眼神也跟玉觀音一樣,好像自天頂投下一般。那麼冷,那麼遠。 第七百三十章 紅陽劫數 雖對前途還不是那麼樂觀,可畢竟減了稅,村子裡又有仙姑護著,黃家村的村人情緒也隨著元宵來臨而飽滿起來。 可喜氣很快消散了,村子又被濃濃陰霾罩住,許三的兒子病情再度惡化,一幫邪眉滑眼的漢子也進了村子,揮著棍棒腰刀滿村吆喝。 「這都三天了,跟你們交代過的燈芯紙紅錢呢?祖宗傳下的老規矩,朝廷能換,這規矩可換不了!」 「以前五十文?那是以前!新朝廷,你們就得多獻點孝敬!馬主簿可憐你們,只要一百五十文,松江那邊一戶要三百文……」 「馬主簿的話就是規矩!這羅店幾萬人,馬主簿就是父母官!」 領著這幫人的是馬廣,跟羅店鎮主簿馬賢只是遠親,一貫的潑皮無賴。前些年施足了勁也就混個小差頭,如今馬賢當了主簿,他也跟著沾了光,自稱馬主簿已給他報了鎮巡檢班頭的名籍,新朝的班頭那可是經制的從九品官身。 村人們手頭是積了些銀錢,可都備著春耕用,哪能就孝敬了這馬廣。大姑子小媳婦吵嚷,男人們推攘,不敢跟馬廣硬頂,卻也不願低頭。交皇糧是有朝廷官府壓著,他們沒膽子抗拒,這什麼燈芯紙紅錢,分明就是馬主簿,不,說不定就是馬廣自己要來撈油水。 鬧了好一陣,馬廣等人選著幾個男人動了手,棍子刀鞘一起上,揍得這幾人滿地翻滾,其中就有許三。 「還敢還手!?把你們報成大義社那幫滿清餘孽!看你們怎麼個死法!紅衣兵的槍子,不止殺人,還要奪魂,讓你們下輩子都投不了胎!」 打完了人,馬廣一邊恐嚇著,一邊鬆了口,每戶只要一百文。 紅衣兵!?聽說身上的紅衣都是人血染的,個個會雷法。誰殺人殺得多,誰身上最艷,連大清最能打仗的年大帥都被打跑了,那是何等凶狠的軍爺…… 村人被嚇住了,淚水斷牙一併吞進肚裡,將錢湊給了馬廣。 事情到這裡本該結束了,可馬廣飄飄然,已覺自己就是巡檢班頭,掃視村子,發現了異常。 「這些人是從哪裡來的?住在村子裡,也不去鎮子裡報備?全都出來!列好了,回馬爺我的話……咦……」 招呼著手下扯出一幫氣色明顯跟村人不一樣的男女,視線再轉到一個女子身上,馬廣的魂魄頓時就飄出了頭頂。 「山東來的?定是白蓮教匪,來啊,把他們全拿下!」 眼裡燃著赤裸裸的欲光,馬廣並不知道,自己隨口污蔑,卻是道破了真相。 接著他兩眼就迷了,整個人也軟了,模模糊糊聽到手下人噗通倒地聲。 「妖氣,這些人身上都有妖氣!」 米五娘拍拍手,一股淡淡煙氣盪開,腳下是五體投地,如醉死一般的馬廣。 眾人嚇得連退幾步,仔細想想,都覺得沒錯,這些傢伙向來都為非作歹,如今換了朝廷,更是窮凶極惡了,身上沒附著妖孽,怎可能這麼猖狂? 「兒啊!——」 村人正在惶恐,許三家中,許三妻子淒厲的哭號聲響起,幾乎撕裂了所有村人的魂魄,虎子終究沒逃過死神的魔爪。 許三家中,脫下罩衫,將已絕了氣息的小小身軀遮住,米五娘淚水盈盈,滿臉愧疚地對許三道:「是我道行不夠,之前雖驅走了火鬼邪氣,可又遭剛才那幫妖孽的邪氣沖染,沒能保住虎子……」 許三呆了一陣,才癡癡道:「到底、到底是什麼妖孽?」 米五娘看看圍在門外的驚惶村人,冷聲道:「妖孽屬火,擅長雷法,從南面來,紅陽劫數要到了!紅陽一到,焚盡八荒,不修正心,不拜無生老母的,全都要下畜生道,三千三百三十三世浸在刀山血海裡受苦!」 屬火、擅雷、從南面來…… 什麼紅陽劫數、無生老母,還不太明白,可這幾點卻很清楚,村人們個個臉色煞白,新朝廷是妖魔作祟!?是天降大劫!? 「小林說過,南蠻就是妖孽作亂,他說得對!」 魂魄被喪子之痛,奪財之恨壓著,許三腦子裡所有的憤恨心緒終於找到了「正確」的出口。 「先殺了這些妖人!」 他扯過鋤頭,就要去砸馬廣等人,卻被米五娘攔住。 「他們也是受害之人,讓我先試試,救得一個算一個……」 米五娘嗓音深沉,許三就覺仙姑悲天憫人,雖沒救下兒子,卻已經盡了全力。再想到仙姑說的紅陽劫數,他猛然下跪,朝米五娘蓬蓬叩頭:「仙姑,救救我們,救救鄉親!」 村外荒僻處,馬廣朝米五娘連連叩頭:「仙姑饒命!仙姑饒命!」 另外五個潑皮也一併叩首,盯住其中兩個動作略顯敷衍的人,米五娘甩手丟下從他們手裡繳來的腰刀,「你們中間有人已不可救,要自救,就先殺了他們!」 六人震驚地相互對視,一邊張九麻子陰惻惻地道:「仙姑法力高強,我這個天主教祭祀在仙姑面前也得俯首帖耳,仙姑的話不聽,你們才真要魂飛魄散,再無投胎的機會!」 馬廣嘩啦拔刀,兩眼赤紅地掃著手下:「誰!?誰!?」 順著米五娘指著的方向,馬廣咬牙,兜頭就砍了上去,噗哧悶響不斷,血水飛濺,轉瞬他就成了之前嘴裡所說的紅衣兵。 確信兩人死得不能再死,不理會已經如泥般軟在地上的另外四個手下,馬廣喘著粗氣,壓住揮刀砍向米五娘的衝動,哆嗦道:「仙、仙姑……還有什麼吩咐?」 他可不是愚夫愚婦,至少沒那麼容易就信了什麼妖孽之言,可周圍十來個漢子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眼裡那股狠勁,遠比他這個潑皮強厲,他見識過這種眼神,那是殺了不少人,下刀子絕不囉嗦的角色。 「仙姑」說是清妖孽,實際是讓自己交投名狀,這點他很清楚。 「我們正少銀子,不,你這點不夠,跟我說說林家、方家還有你那靠山馬主簿的事。」 米五娘一點也不為馬廣身上的血腥氣所動,平靜地下著命令。 馬廣咬牙:「仙姑儘管使喚,我馬廣絕不皺眉頭!」 米五娘再搖頭:「你?光你不夠……」 夜裡,許三家中,已哭得無淚的許三妻子忽然幽幽道:「那仙姑怕是在哄人吧?馬廣的話也沒錯,我聽娘家人說,北面是過來了好多白蓮教的,那些人就一心想著作亂。」 許三就覺妻子被兒子的死迷濛了心竅,仙姑花了那般心血救兒子,還幫他們整治了馬廣等人,索回了銀錢,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壞人?而且白蓮教聽說是照顧窮苦人,度化窮苦人的,怎麼能叫是作亂呢? 「天下已經亂了!南面來的妖孽就要翻了江南的天,吃了我們的魂魄!你這愚婆娘懂個屁!」 「我看你是被那仙姑迷了心竅!你還知不知恥!」 許三跟妻子罵了起來,罵到惱處,許三揪著妻子頭髮就是一頓耳光,身子勉強好些了的女兒縮在門外,暗自流淚,不敢說話。 「走!跟娘回娘家去,這裡真是被妖孽佔了,由著你爹被那狐狸精吃得骨頭都不剩!」 許三妻子衝出門去扯女兒,小姑娘如被火鉗觸身,不迭地退開。 「哎喲……老天爺啊,你收了我兒子,現在要收走我一家麼……」 許三妻子跪在地上哭喊著,這一夜,村裡家家都在作噩夢。 村中最好的房舍是私塾,村裡人湊錢湊地建起的。前些日子南北戰亂,先生跑了,這裡也荒了,村人敬米仙姑,就把這裡讓給了她們一行人住。 屋舍裡,米五娘朝小姑娘點頭:「你倒是有心了,你娘確實也是妖孽上身……」 她眼中閃過凌厲的精光:「沒得救了!」 手撫上小姑娘的頭頂,她身子打了個哆嗦,似乎那燒紅的鐵線又落在了身上,可接著她卻沒了動靜,看向米五娘的目光裡滿是感激。 「你叫……許福娣是吧,不錯,能受得苦,願不願拜我作師傅?」 米五娘隨口問著,小姑娘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一個勁地叩頭。 「好好……我也有徒弟了……」 米五娘低低笑著,眼中閃過一絲溫情,似乎時光倒流,多年前的她,也被師傅這麼撫著頭頂。 清晨,面對許三時,米五娘臉色冷得如貫透村子的寒風。 「你家娘子已經妖氣入心,快成了魔,再留不得!」 夜里許三也是這麼想的,可聽到「留不得」,心頭也是一震。 正想求仙姑救救妻子,村人們都圍了上來,就像當日對付張九麻子那般,盆子鋤頭什麼都備好了。 「不!不!我不是妖孽,許三!福娣!」 許三娘子被拉了出來,披頭散髮,滿眼血絲,憔悴無比,看在村人眼裡,無比陰冷。 「我娘子她……」 許三還想為妻子說句話,可轉眼卻看到女兒立在米五娘身邊,用著怨毒的目光盯住妻子,剎那間全身都僵住了,連女兒都這麼看她娘,仙姑的話多半是真的…… 「許三——你的心被狗吃了!這就是個狐狸精!你們都要被她害死!就跟我兒一樣,都要被她害……」 許三妻子被這沉重得難以呼吸的氣息給壓垮了,瘋癲般地叫喚著,米五娘伸手一揮,她身上飄起黑煙,如之前張九麻子那般,摔在地上抽搐不停。 「還不動手!讓妖孽脫體而逃,滿村的人都要遭殃!」 米五娘低聲沉喝,嘩啦一陣響動,狗血穢水潑了上去,接著鋤頭就掄了上去,許三也被妻子那句話罵得渾身起火,就覺不動手就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他擠開村人,重重一鋤頭砸在妻子的頭顱上。 血水飆起老高,噴得許三一臉血污,他嘿嘿一笑,忽然覺得一扇門,解脫了這一生苦難,正閃著金光的大門朝自己敞開。 第七百三十一章 生機勃勃 聖道十一年,寒風刮遍江南,但大多數人心頭都是熱乎乎的,當然,這熱乎勁的方向並不是截然一致。 羅店鎮,原本的訊守署房成了鎮公所,穿著一身綠袍官衣的馬賢摸摸光禿禿的腦瓢,再戴上烏紗帽,滿足地低歎了一聲。縣裡的講訓已經完畢,從現在開始,他就是羅店鎮數萬人的正八品父母官。 一個個手下人湊了過來,交上銀錢,馬賢暖暖的心口卻隨著數字一點點降溫。 「怎麼才這麼點?眼見著這是最後一次這麼撈的機會了,你們往日的手腕到哪裡去了!?馬廣,你更是一文都沒帶回來,給你圈的那片村子都是老實得一鋤頭都砸不出聲的泥腿子……」 見到灰溜溜的馬廣,馬賢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馬廣轉移著話題:「二爺,怎麼就是最後一次了呢,以後二爺就是這羅店的當家人,怎麼著還不是二爺說了算。」 馬賢在族裡這輩排行老二,下面人都稱二爺,他呸道:「這主簿能當什麼家?知道我為什麼只讓你們去兜一圈就趕緊回來,還不准出亂子傷人命?這一鎮我雖然是主官,可具體的事都有佐官管,他們頭上直接通省府甚至朝堂!」 「農正、商正、學正、醫正的都是江南人,還能給我面子,可巡檢、法正、驛正這些都是紅衣兵退下來的,特別是巡檢和法正,那都是算盤上的珠子,一是一二是二,格外的古板!要有什麼爛事跟我扯上關係,不用他們親自出聲,暗地裡招呼都察院的來一趟,我這大好前途就沒了!都察院那幫書生,就跟當年大明的錦衣衛一樣,有外頭的報紙呼應,咬人特別厲害!」 他沒再深究馬廣,而是訓起了眾人:「這一趟重點也不是收錢,而是要下面人都知道,我馬賢是羅店的話事人!緊接著就是清丈量畝,盤查人口,建學建醫這一大堆事,先鎮住他們,才有底氣鎮住我身邊那些佐官,還有那些院事。特別是那些院事,他們不過是官府拉扯起來裝點門面的,可難保有誰藉著那位置搗亂!」 「朝廷什麼時候能讓民人參政了?官府都下到鄉鎮,這個新朝廷,比歷代朝廷都強厲!我馬賢可沒想著這輩子就止於主簿了,江南這麼大,從嶺南過來再多官員,咱們江南人也有大把的位置……」 他越說越來勁,幾乎是把縣裡講訓的內容重複著嘮叨了一遍,也引得一幫手下心頭發燙。他們都被馬賢點了各個部門的基層官吏,只要縣裡批准,搖身一變,也就成了吃皇糧的大英官員。 就只有馬廣愁眉不展,馬賢正說到:「安靖是第一位的,眼珠子放亮點,細細盤查來往人色!」還把他嚇了一哆嗦。 「趁著巡檢法正還沒到,咱們就得先動起來,搞出成績,這樣縣裡就再難駁掉我點的名,知道了麼!?」 馬賢動員著這幫多是自己族人的手下,眾人振奮地應聲,馬廣心頭一片冰涼,眼珠子一轉,咬牙道:「黃家村那一帶就交給小人看吧!」 馬賢不以為意地揮揮手,接著又皺眉:「黃家村那,林家有個大義社餘孽,還有方家爭族田的案子……」 馬廣趕緊道:「小人會看好的,絕不出一絲紕漏!」 黃家村村頭,隔著村裡老長一段路的土宅子裡,林貴渾身打著哆嗦:「你!你還真敢回來!?」 他扯住一個衣衫襤褸,比乞丐還破落的人:「走走,這就跟我去鎮上自投,你爹我得了福分,緊緊巴著馬主簿和縣裡的官老爺,就是要為你減罪的。縣裡的候通判都說了,只要你自投,供出大義社的來龍去脈,也算有功,可以減罪……」 這人正是在江南潛藏多時的林遠傅,一把甩開父親,怒聲道:「虎毒還不食子,你就是這麼當爹的!?」 林貴為減兒子的罪,這段日子一直辛辛苦苦奔忙著,聽兒子這話,也惱道:「你不是讀過書麼,大義滅親都不知道?你現在可是朝廷的反賊!」 林遠傅恨聲道:「朝廷!?哪個朝廷!你連辮子都剪了,你才是反賊!大義滅親,我還要大義滅親呢!念著你還有養育之恩,我不為難你,把家中銀子都給我!」 江南被英華佔了,大義社覆滅,連會首都投了英華,林遠傅萬念俱灰。原本已北逃到徐州,可從北面傳來消息,年羹堯正大肆搜捕大義社的人,交還給英華,嚇得他又只好轉頭南行。 之前投身保大清這般偉業,也不願再屈身一般活計,繼續揣著「大義」之心,在江南聯絡舊友,想再起大事。在江南流落多時,沒一點進展,吃喝也沒著落,萬般無奈,只好回黃家村老家,想從家中弄點銀子,卻被父親逮住。 父子倆正拉扯著,屋外忽然腳步聲大作,林遠傅大驚,還以為是父親招來的官差,本不願對父親下重手,這一下急了,一腳猛踹過去,林貴撞破屋門,在外翻滾著暈了過去。 正張惶著朝哪裡逃,卻聽外面喊:「妖孽!妖孽發作了!」 不是官差,是村人,還什麼妖孽…… 不等林遠傅反應過來,嘩嘩的穢水就澆上了林貴,接著他也被村人發現了。 「我不是妖孽!我不是——!」 村人們把他扯了出來,也準備如法炮製,林遠傅趕緊叫著,然後就見到了一張仙子般的容顏。 「林遠傅!?」 那仙子居然知道他的名字,而且還很驚訝。 一邊的張九麻子幸災樂禍地道:「你爹妖孽纏身,已經沒救了,這是來替他超度的!你們林家的家財,也得獻給無生老母,清償你爹的罪孽!」 那仙子玩味地看著他,目光還在他的辮子上轉了一圈:「你跟你爹……」 就四個字,林遠傅已被錘煉出的腦子瞬間清醒,也瞬間作出了抉擇。 他臉肉猙獰著喊道:「我早就知道我爹有問題!超度了他!」 村人們一身戾氣地圍了上去,接著升起的慘呼,濺起的血肉,林遠傅置若罔聞,就盯住了那仙子。 「聽說……你以前是大義社的,專門跟南面的朝廷作對?」 仙子一點也沒尋常女子的忸怩,冷冷回視,目光如刀,逼得林遠傅也低下了頭。 「是,我是大義社的……請問姑娘……」 米五娘的話語如春雷一般轟進他心中,「我是龍門教的米奶奶,很快,大家也會知道,我還是白蓮教的聖姑……」 黃家村的私塾裡,十多個男女左右分作,神色各異,都看住了上首的米五娘。 「我們北方各教門重舉白蓮,就是人心不一,只看著眼前富貴,才遭來大敗!當時你們不認我這個聖姑,現在到了江南,還想不認嗎!?」 米五娘厲聲叱責著眾人,白玉般的面頰像是浮著一層焰火。 「龍門教雖然比不上你們羅教、弘陽教、聞香教、彌勒教勢大,可你們的真傳都散了!只有我們龍門教受了茅上師傳的《白蓮真經》,我米奶奶,就是白蓮聖姑!不尊奉真傳心經,你們還能行什麼大業!?」 在座男女竟都是從北方逃過來的各教派首領,被米五娘告發官府的威脅嚇住,不得不齊聚一處,共商大計。 「大業,還能有什麼大業?大家也就是為了口飽飯,現在江南滿地活絡,只要肯賣力氣,養活自己沒問題,下面人全都散了,還怎麼聚起人啊。」 「是啊,還有天主教這樣的官教滿江南開天廟,咱們跟那天主教根本就沒法子比。」 「江南本地羅教、大小乘教、長生教這些教門都散了,甚至還有人投了天主教,咱們再搞下去,被那些人識破了,可了不得。」 「這邊的官府路子正,日子肯定能好過得多,依著咱們的本事,說不定還能混出個什麼出息……」 一幫教首叫苦不迭,中心意思就一個,別鬧了,英華治下就不是咱們這種人能鬧事的地,既然能過好日子,就過下去吧。 米五娘咬著嘴唇,看住了座上一個中年人,「劉真人,你也跟他們一般見識嗎?」 劉真人,南直隸彌勒教的教首,跟龍門教淵源很深,兩人甚至能算得上師兄妹的關係。他們兩派就是東山起事的教門核心,經過了一番血肉磨礪,關係更非同一般。 劉真人長歎一聲,起身示意私談。 「師妹,這南面真鬧不出什麼動靜,咱們一身本事,用在正道上,也未嘗不是條出路。聽人說,廣東羅浮設了什麼化學研究院,專門招江湖異士,琢磨丹藥之學,咱們教門所學,也能登大雅之堂……」 「就算師妹無心此道,也該為自己的將來想想。聽說南面也有女子學堂,學出個正道也好,師妹,你也該……嫁人了。」 劉真人目光閃爍地說著,說到「嫁人」時,還偷眼瞄著米五娘的胸脯。 米五娘面頰生暈,兩眼泛紅,卻是怒的:「師兄,你、你竟然已失了道心!你就不怕無生老母責罰你!」 劉真人苦笑道:「無生老母……師妹啊,你著魔了,白蓮真經傳了八百年,真空家鄉在這人間出現過?沒有嘛,這天下,終歸是朝廷的,官府的。什麼無生老母,什麼三陽之劫,都是哄鄉間愚人的。」 米五娘暗自捏拳,可全身卻都在微微發抖,她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我已在這村子站穩了腳跟,只要用心經營,不出三五年,怎麼也能拉起十萬教眾!你們也說了,這朝廷比大清更顧面子,不會對民人下太重的手,怎麼就沒機會了,師兄,你不要這麼頹唐!」 劉真人嗤笑:「一個村子?師妹啊,北面跟南面已不一樣了,我跟一位天主教的祭祀談過,這南面的人心,正各求其利,生機勃勃呢。咱們那一套,怕是越來越難爭到人心。師妹,你還是放棄吧。」 他苦口婆心地道:「我是擔心師妹,才過來這一趟,其他人也都還念師妹你在北面的恩德,沒出首告發你,不然你啊,唉……如果你還是不願回頭,說不定回頭就有人賣你。」 米五娘已對這師兄萬般憎惡,聽了這話,更覺不對:「師兄……劉真人,你這是在威脅我!?」 劉真人還不以為意:「這是大家的……啊——!」 慘呼嘎然而止,一柄匕首已自喉間斜捅而上,直貫他顱內,眼珠幾乎凸出眼眶,劉真人幾乎在一瞬間就斃了命。 米五娘握著匕首,看住已沒了氣息的劉真人,不知想到了什麼,淚水滑下臉頰,有那麼一瞬間,整個人似乎要倒下,卻又猛然振作起來,她咬牙低語道:「你敢叛老母,污白蓮,我就送你上西天!」 砰的一聲,一個呲目猙獰的頭顱砸在桌子上,濺起點點血水,也將堂中十數男女驚得魂飛魄散。 「劉真人叛道!我既身為白蓮聖姑,就要行教法,度叛逆!」 米五娘掃視眾人,目光如火。 「你們睜開眼看看,這江南,這新朝廷真是窮苦人的天堂?之前的富人老爺照樣過著他們的好日子,官府裡的官老爺還比以前多了十倍!」 「你們難道忘了白蓮真義!?憑什麼有人什麼也不作,就錦衣玉食!?憑什麼窮苦人就得在田間一輩子勞作,只能換來溫飽!?我們窮苦人上靠天下靠地,自己種自己吃,憑什麼大半收穫要被地主老爺收走,憑什麼官府要來收田丁銀子?」 「朝廷、官府,從古至今,就是壓著咱們窮苦人的!大明、大清、大英,沒有分別!別以為官府給了窮苦人一點小恩小惠,窮苦人就能過上好日子了,那是做夢!只有無生老母指引,只有建起真空家鄉,我們窮苦人才再不受苦,才天下一家親!」 「你們捫心自問,有沒有替窮苦人著想?你們對得起在死去的兄弟姐妹,對得起他們滿心要建起真空家鄉的心願!?你們想要轉投官府、富人,跟窮苦人作對?你們就不怕死後被無生老母投入石碾地獄裡,萬世不得超生!?」 米五娘的話就如那匕首一般,在這些人的心頭一下下戳著。 「從小師傅就帶著我在老母座前立下了宏願,這輩子,就要立下這一業,不管付出多少代價!為了在人間建起真空家鄉,毀掉我米五娘,毀掉所有,都在所不惜!」 米五娘的話語如積雲陰雷,就只在太倉嘉定城外黃家村這個小小地方盪開,而數百里外,龍門江南行營,秘書監楊適也正在皇帝的日程備忘中寫下這個地名。 「……黃家村方家族田案,要去嘉定啊,不安排祭奠屠城死難者的儀式麼?」 李肆看著日程,關心的是另外一回事。 他現在被政事堂用得團團轉,審理族田案也是其中一件大事。族田分戶是英華既定國策,趁著江南剛平,還是軍管,威勢可用,強推下去,這是硬的一面,而軟的一面也要考慮,皇帝親自出面審理族田案,以政治意義營造分族田的大原則,也能消減紛爭。 這一樁案子是政事堂精選出來的,選此案的原因是,這案子死了人,影響大,同時族田歸屬很好定奪,皇帝稍作調整,爭奪各方就能服氣。 作為直掌法司的皇帝,御斷此案,自然是象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這是儒法一家時代的老套路,可眼下江南形勢所需,也不能不暫時用上。 「湯相說,嘉定若祭,江陰就得祭,江陰祭,其他地方也要爭,還是稍後在某個地方總祭江南的好。」 楊適這麼答著,李肆哦了一聲,不在意地將日程放到一邊,腦子裡又升起之前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似乎忘了什麼事呢…… 松江知府衙門,僚屬向鄭燮呈上行文:「行營轉來軍情司和禁衛署行文,說江寧等府有白蓮教各派教首行動的跡象,似乎朝松江一帶匯聚……」 鄭燮接過一看,嘴角微抽:「十多個教派的教首都動了起來?這是要幹什麼?行文各縣,暗中盯防……」 他本不當大事,所謂十來個教派,也就幾十個人而已,這種流動,在已取消了關卡的江南根本就是滄海一粟。可忽然想到行營之前另外轉來的急文,皇帝可能要去太倉審案,又多加用一分心。 「著各縣典史縣尉提前盤查……」 英華御駕出巡遠沒有明清皇帝那般大排場,但暗下的功夫卻比明清還要深,全面排查是例行項目,鄭燮是把這行動提前一些。 吩咐完之後,鄭燮也再沒多關心,皇帝這些日子在江南八府到處跑,大家也都習慣了,而那些教匪到處跑,也是人之常情。因為此時的江南,正迎新而上,本就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第七百三十二章 有朝廷,無公道 蘇州府城一處尋常宅院,兩個披著官制斗篷的中年人進了院子,縮手跺腳不已,嘴裡念著這江南怎麼比台灣冷了這麼多。 「喲,朱縣爺杜縣爺……稍待,小的這就去張羅茶水!是啊,江南這冬日可不比台灣,冷著呢!這裡是挺偏的,龍門那租價太貴,好不容易在這裡租下宅院……」 管事念叨著將兩人迎進廂房,還順手扶了扶門口歪了一半的豎長牌匾,上面寫著「福建台灣府江南公會」。 英華所謂「公會」涵義太廣,就是大家一起湊份子辦事,只求維持,不求獲利的「事業單位」,要獲利那就得叫公司了。最常見的是官府、工商聯會和院事一同在要緊地點辦的招待所,工商、官員來往,都能享受便利,這裡就是台灣府的官府和工商立足江南的會所。 應天府就有眾多縣府的「公會」,龍門更是熱鬧,一些偏遠縣府因為財力貧弱,無力立足龍門,就跑到蘇松一帶建公會。聽管事的招呼,這兩人竟是台灣府的兩位知縣。 熱茶下腹,紅暈上臉,兩人才似乎活了過來。 台灣府嘉義知縣杜君英埋怨道:「日本人也在搶咱們的鹿皮生意,知府也不跟巡撫嘮叨下,讓朝廷再抬抬夷貨的海關稅。賣跌了價,縣裡那幫父老還不得用唾沫活淹了我!?」 鳳山知縣朱一貴苦笑:「海關稅的權柄在計司手裡,找知府巡撫甚至湯豆腐都沒用處。別忘了咱們來江南,更主要是跟文部屈尚書爭助學銀子,那可是上萬兩,咱們嘉義鳳山兩縣……」 正說話時,一個中年儒士帶著幾個隨從進了院子,卻是福建巡撫楊文齊,皇帝老嫡系向懷良的女婿,現任川陝總督楊俊禮的族弟。兩人趕緊起身長拜,楊文齊拱手回拜,一臉熱絡地招呼著:「朱王爺、杜大帥,二位居然也來這江南湊熱鬧了。」 聖道四年,英華收福建,台灣也收歸囊中,立了王號的朱一貴和自封大元帥的杜君英迫於大勢,不得不向英華俯首稱臣。每人分了個知縣,收攏各自部眾,安安生生過起自己的小日子。 轉眼六七年過去了,朝廷從農工商醫教學等各個途徑滲透下來,加之一直刻意安撫朱杜兩人,由著他們連任知縣,部眾再沒了追著誰舉大事的心思,開始跟其他地方上的民人一樣,在「國賦」、「省賦」、「府賦」和「縣賦」之間來回計較,為自己爭取好處。兩人原本一是反王一是反帥,現在也被部眾推著,過上了英華所有知縣都痛並快樂著的日子。 英華官制異於明清,巡撫、知府和知縣雖有上下屬關係,卻並非完全統括對應,相互之間禮節沒那麼嚴謹,而楊文齊叫著兩人原本很忌諱的外號,反而是親熱之舉。 一番客套後,朱杜二人就開始訴苦了,「咱們台灣府本就是偏地,嘉義鳳山更是……窮啊……」 楊文齊笑著聽完兩人嘮叨,他本就是來江南遍訪福建縣府公會,替地方官府和工商解憂的,江南新定,大把商機,他身為一省父母,自然得撥馬在前,為一省謀福利。 不過這笑容也是虛應故事,兩人的訴苦更是沒往心裡去,嘉義鳳山兩縣跟其他地方不同,幾乎就是朱杜二人的私人地盤,雖有基層官府框著,朝廷法令刷著,兩人其實已經不能在縣裡呼風喚雨,但從台灣府到福建省,都還不太把這兩縣當自己人看。 敷衍過了兩人,楊文齊拔腳就朝另一處廂房走去,那裡人生鼎沸,正是台灣府的工商和院事,他自然對這些人更為在意。 朱一貴杜君英再落座時,心口也跟手裡的茶杯一樣,由熱轉涼。 杜君英微微苦澀地道:「王爺……咱們終究不被當作自己人看啊。」 朱一貴壓下心緒,一邊翻開報紙,一邊為楊文齊說話:「咱們把得縣裡太緊,也不怪朝廷。」 杜君英忽然冷了腔調:「王爺,你還真當自己是個小小知縣?當年咱們一同起事,要為天下人討公道的宏願,就這麼丟掉了?王爺……你真的甘心!?」 朱一貴眼角一跳,低叱道:「你還在胡思亂想?有這個朝廷討公道,咱們就得讓賢!我甘心……我甘心得很!」 杜君英悶了會,不服氣地道:「天下哪有公道的朝廷!?頭上有朝廷,就有不公道!」 朱一貴許久沒說話,靜靜看完報紙,然後兩眼望著屋樑,眼瞳裡升起光彩:「杜帥啊,你說得沒錯,再好的朝廷,都有不公道,就像咱們掌著兩縣,平日不也是護著族人親友,為著他們的利,損其他小民利時眉頭都不皺麼?」 「你說得沒錯……我是不甘心,我才四十歲,天下這麼大,我當然想著幹大事業!可在朝廷的眼裡,我們始終得不了信任,這知縣就是頂天了。」 杜君英呼吸也重了,咬牙道:「咱們在縣裡努努力,也能……實在不濟,拉到南州去拓片地立個國也成!」 朱一貴呸了他一口:「想什麼呢!?你還以為咱們還是王爺,還是大帥?你相不相信,你再去振臂一呼,當年跟你起事的老夥計,十個裡面能應你的絕不超過三個?就算咱們兩縣都能動,區區十來萬人,澎湖的一千灰衣就能把咱們滅了。還拉去南州?南州那幾家公司在台灣兜了幾圈,有幾人願去?最後不還是全抓了土人抵數?」 杜君英不說話了,眼珠子卻轉著,顯然是在認真地想著「大業」。 卻聽朱一貴道:「你剛才說的話提醒了我,皇帝開了新的天下,如今的世道,跟以往再不一樣了。如此這世道,權勢在誰手裡?咱們這些官老爺手裡?咱們自己再明白不過,官老爺得為工商,為農人奔忙,還得跟那幫院事幹仗,什麼知縣知府巡撫,其實就是個敲鑼勸事的,真正讓朝廷,讓皇帝上心的動靜,不在官府,在東西院,在民間……」 想到那楊文齊馬馬虎虎敷衍過自己,一門心思就去籠絡旁邊廂房的院事和工商,杜君英也鬱悶地點了點頭。 朱一貴拍了拍報紙:「公道,你說得好哇,有朝廷,就沒公道!公道在民間,不在朝堂。這公道……才是我能大展身手的好地方。」 杜君英側頭去看報紙,有龍門出的《江南時報》,首版標題是「漕幫呈請加行腳,羅教鼓噪竟作惡」,而另一份是嶺南老報《正氣》,首版標題是「天子腳下威儀重,行營門外血重重」。 兩份報紙說的是一件事,接手漕運的船業公司漕幫船夫覺得官定的腳錢太低,齊聚龍門請願,不知道是因鑾駕就在龍門,官府反應過激,還是漕幫背後有羅教這類江南早有的教會蠱惑,兩方起了肢體衝突,傷了十多人。 兩份報紙立場不一,各有偏幫,但杜君英卻沒看出,跟朱一貴所說的「大展身手」有什麼關係。 「民心、民情、民聲,大帥啊,咱們縣院的院事都是族人鄉親,沒覺出什麼。可外縣的院事卻不一般,而咱們遇上府院的院事,省院的院事,都還得拱手行禮。遇上東西兩院的國院院事,那些老爺簡直就當咱們是小民,他們是官老爺……」 朱一貴越想越通透,話也說得深了。 「就說這事,官府處置,沒敢給這些漕幫扣上邪教的帽子,是皇上仁德,朝廷憐憫?不是,是民聲廣開,有讀書人,有江南的國院院事替他們討公道!皇上擺開了一盤大棋局,讓大家都入局,以天下大利定天下,就得讓大家都能說話,就算是卒子,也得有自己的步子可走……」 話語間,朱一貴似乎也堅定了自己的決心:「既然有這麼一盤棋,卒子也能自己動,我朱一貴,為什麼不能成那過河的卒子,一步步去拱那將帥?」 杜君英呆呆地聽著,他還是不懂:「王爺,你到底有什麼盤算?」 朱一貴捏拳道:「我這就寫辭文!再不當什麼知縣了,大帥,今年福建選國院院事,你得扶著我上去!就算選不入國院,先入省院也是好的。」 杜君英皺眉:「院事?那幫只知道挑剔、發牢騷,在官府面前擺架子的廢物,跟他們混在一起?」 朱一貴冷笑道:「他們之所以廢物,是因為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手裡握著最能威脅到這個朝廷的武器,那就是公道!」 龍門,孔興聿住所,一群短打麻衣人和一群儒衫士子正面對面,高談闊論,如先秦一般辯難。而孔興聿則端坐一側,左望望右看看,顯得很是迷惘。 「天人之倫,重在公道!無公道,人人自利而相害!公道仁人,這是我們墨社跟儒家相通的根底!」 「你們墨社講的兼愛,比人人皆一更近一步,我儒家倫常該放在何處?仁者,人也,失了人之倫常,私道不具,又何談公道?咱們墨仁兩家,就沒可能並在一起!」 「孔先生立仁學,非純言孔聖之儒。而今工商群起,無人代言農稼,墨社以扶弱為志,儒家以平天下為志,既道相同,又都言仁,為何不能捨小異而求大同?」 「只以強弱論公道,天理又何在?平天下是循理求仁,而不是求一潭死水,我們仁學扶理,不扶弱!」 一方是墨社人馬,一方是孔興聿旗下的仁學人馬,爭得不可開交,但爭吵的目的,卻是求兩派合一。 可爭到這個地步,兩方差距太大,怎麼也是沒辦法湊在一起了,一個短打麻衣人起身,朝孔興聿遺憾地行禮道:「孔先生,你們仁學幾乎就是天道一黨,既如此,就該亮明瞭根基,何苦套上仁儒之衣?」 他挺身長立,衣衫雖樸素,卻有一股傲然於天地的風骨,兩眼目光飄渺,竟像是半瞎了,但這無礙他鏗鏘話語的勁力:「道黨再有天理,人間總有疾苦!朝廷官府再仁德,也難免鄉里倒餓殍。我們墨社,不問世事背後的道理,只管眼中所見的公道……」 「我們眼中能見什麼?便是黃埔那等首善之地,也有倒斃於道的乞人,萬民稱頌的清官治下,也有欺壓良民的惡吏。更不用說,工商盛,農稼傷,鎮裡抬貨歡笑,鄉間扶苗哭號!」 「工商盛,也是人人皆利嗎?國中婦人喜珍珠,一粒就是珠民一年壽命。安南煤東食魚翅,一斤魚翅,就是瓊州漁民一條人命。一尺青綢是便宜,織工月織千尺,所得卻不到百尺……」 「公道!我們墨社之人,沒看到公道,反而看到這天下,貧者愈貧,富者愈富!」 「請教孔先生,你的仁學之說,對此有何道理可言?請教孔先生,你的仁學,要為誰而言?就為道理?道理都要握在人手,不為人而言的道理,如何能成一學!?」 這個四十多歲的麻衣人一番言語,連孔興聿都覺招架不住,壓住抹汗的衝動,孔興聿歎道:「近人兄,白玉總有微瑕,管中總能見到斑點,立學求道,都是心懷天下,怎麼能拘於……」 那人卻搖頭道:「我見不得天下,就只見一斑,既那斑在,就要求個公道!」 兩人再無話說,待那人轉身走了,孔興聿搖頭深歎:「都說汪士慎是汪瞎子,我看他才把這天下看得最清,可什麼公道……天底下,就從沒有,也不可能有他們要的公道。」 羅店黃家村私塾裡,百數人濟濟一堂,煙霧繚繞,就聽米五娘如仙音一般吟唱著,這是在誦念寶卷。 寶卷誦畢,百數香火捧起,在米五娘的低喝中,黃家村的村人朝著「寶座」叩拜不停。 「一層老母三拜一叩……」 「二層老母三拜三叩……」 「無生老母九拜九叩……」 禮成,米五娘端坐聖姑蓮花座,其實也就是一圈蓬葉繞起來的書案,她俯視這伙新入幫的教眾,心中充滿了成就感,異地再起,總算有了好的開始。 「世間有朝廷,天下無公道……」 她沉沉說著,隨著她的話語,以及這些日子來,妖孽橫行村裡的事實,「力殺妖孽」的經歷,朝廷等於妖孽的概念,一分分地凝了又凝。 「侍奉無生老母,避開紅陽劫數,回到真空家鄉,我們就得一心為公,再不藏私。人上就是老母,大家都是兄弟,這是白蓮的公道……」 隨著米五娘熟捻的話語響起,十多護法巡行教民之間,將教民奉上的銀錢、田契一一收下,有遲疑或沒交的,護法也不出聲,只是牢牢記下該人姓名形貌。 「老母傳下真經,我就是受經人,我就是白蓮聖姑,我請下老母時的話,就是老母的法旨……而你們若是心誠,若是有功,自然也能領得職司,更近老母一層。」 米五娘看向頭排,一個個分封了引頭、香頭,點到許三時,加重了語氣:「許三,你來作黃家村的堂頭。」 許三大喜,蓬蓬朝米五娘叩首。 「我是堂頭了!」 散了壇,許三還被留了下來,許久後,出了香壇,許三滿心歡悅,就覺自己魂魄已經牢牢有依,作什麼都無所畏懼。當然,接下來的事,更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能三心二意。 「王黑子、顧長腿……一家家地滅!連家財都不願獻,他們都被妖孽蒙了心,留不得!」 對身後十來個壯丁這麼說著,說到「留不得」時,牙咬得格格作響。 正要出發,小姑娘出了香壇,許三下意識地喚著大丫頭。 女兒許福娣細眉豎起,不悅地道:「許堂頭,你忘了在老母下念過的經言?你再不是我爹爹,我現在是聖姑座下弟子,你還不行禮!?」 許三心中微微一抖,看著女兒那刻意擺出來的冷臉,覺得極為陌生,可轉瞬間,香壇下的經言湧上心頭,又覺得自己還把女兒當女兒這念頭也極為陌生。 聖姑的嫡傳弟子地位超絕,即便是聖姑身邊那些護法,也要行三拜之禮,他這種小頭目,常禮也要一跪三拜。 他堆起笑容,雙膝跪倒,朝著女兒叩頭道:「小聖姑在上,請受堂口許三一拜……」 第七百三十三章 時光交錯 「大師,我們能進去拜拜嗎?背簍籃子都不帶進去……」 「香火錢多少文起?剛賣了菜,現在稍瓜挺好賣的,又沒了關差……不要?」 「哎呀,地踩髒了,拜完了我們擦,大師別怪……啊,不用?」 嘉定城裡,一群該是進城賣菜蔬的農人鼓足勇氣,進了已完成外裝工程的天廟。下了階梯,心神就被這高聳穹頂的大圓廳裹住,異樣的空間感和炫彩磅礡的畫牆讓這幫泥腿子瞠目結舌。 推推搡搡著就想退出去,廳中一個年輕「大師」的和善笑容留住了這幫農人,他們惶恐不安地跪拜而下,大廳前方,象徵上天的巨大無字石碑側面立著一尊古風淳淳的石像,他們都沒顧得去看。 拜完了,這幫農人才有了發現。 「咦,不是無生老母麼?都說這裡不拜菩薩和神仙,我們才來的。」 「這位神明是誰啊,混元老祖?」 「孔聖人!這裡是學祠?喲,拜錯了,大師……老爺莫怪,小的們這就出去。」 聽那年輕人說是孔子,農人嚇壞了,這是讀書人和官老爺拜的,他們哪有資格拜? 「這裡只拜上天,孔聖只是明道,哎哎……」 還在解說的年輕人伸手憑空抓著,農人的身影已經射出了大廳,上天?那更不是他們能拜的!還不走,怕官差就要拘了他們,發配安南挖煤了。 年輕人苦笑著收手,肩膀也垮了下來,「混元老祖,羅教,無生老母,白蓮教,我這個江南人怎麼都沒發現,這些教門在江南也傳得這麼廣?」 老者從後廳轉了出來,手裡還捧著一卷書:「當然廣,江淮乃是元時白蓮教起事之地,明時雖多轉入北方,江南猶有餘脈。不說如今的江淮羅教,這太倉就有傳了好幾百年的龍華會。近日我探訪鄉野,得了不少白蓮寶卷,你聽……」 老者念道:「無生老母,度化眾生,到安養極樂國,同歸家鄉,不入地獄……」 「無生母、在家鄉,想起嬰兒淚汪汪,傳書寄信回家罷,休在苦海只顧忙。歸淨土、趕金山,母子相逢坐金蓮……」 「登無生、漂舟到岸,小孩兒,得見親娘。入母胎,三實不怕,八十部,永返安康……」 再聽到無生老母降下九億道胎,或者千萬塵緣,三陽劫盡,無生老母下到塵世「洗胎」、「接緣」,引信徒入再無苦難的真空家鄉,年輕人皺眉:「我天主教的生死道是說返靈歸元,洗清俗塵,跟白蓮教義一比,在俗人眼裡,竟是沒有差別。難怪江南士子都敵視本教,甚至以邪教待之,鼓噪朝廷禁絕。」 老者長歎:「淨土宗慧遠創白蓮社,茅子元立白蓮宗,教義佛道相雜,紛紜繁衍,至今已一千四五百年。慧遠和茅子元都出身儒門,立教之義也是要度化蒼生,消餌塵難,開萬世太平,絕無為禍天下之心,可到頭來,卻成了狡賊敗德喪倫的經義,不能不為我天主教警凜。」 年輕人不以為意地道:「當年太平道號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本有立經創義之跡,最後卻敗落到以愚惑人,靠神鬼事裹挾人心的邪教。邪魔教門求的都是現世富貴,一己之利,即便沒了淨土宗、白蓮社,禪宗、三清道照樣也能衍出黑蓮教。老師啊,你是多慮了。」 老者搖頭:「為何邪教總能愚人?因為這世間總有苦難,小民總難得公道。也總有人妄想在儒釋道之外另開新教,也總是走三教合一的路子。三教真義化繁為簡,就成了鄉間愚夫也能明白的生死道,由那謬妄惑人的鬼神道一引,邪道就此大開。」 「就如早前朝廷簡字,不是段國師相爭,讓宏文館領著一國士林自為,簡下來的字怕是好用了,卻失了本義,後世人竟再不知根源。」 「邪教為何能立?小民之苦,就是狡賊之利。攬利之器越方便,得利自然越豐。白蓮教之所以從淨土宗分支變作邪教根脈,就是這白蓮經義聽得懂的人多,附和鬼神也便利。」 老者的話令年輕人不停點頭,天主教只論生死道,不論鬼神道。這二者有什麼差別呢?生死道是論人之初始,人之終極,脫於塵世,講的是以體修心,求的是內心圓滿。而鬼神道則是心體混淆,鬼神威嚇,講的是以心修體,求的是體欲俗願。什麼長生不死,刀槍不入,百病全消,陞官發財,為所欲為,以鬼神領世俗事。 老者再道:「這世間,尋利之狡賊總是比一心為公者眾,就像是國中墨社,除了一幫湊熱鬧的年輕人,就只有汪瞎子幾個真心以墨道兼濟天下的癡人,汪瞎子就是痛感墨道質弱,才跑到江南來找仁學,想搞墨仁合一。」 老者長聲噓唏:「我天主教……當年劉總祭、徐總祭等人,何嘗不是慧遠和茅子遠?天主教,何嘗不是想諸道合一,以生死道托公道?幸得陛下聖心通明,不是禁,而是引,融三派乃至西洋教門之說,不作絕論,才有今日正走向正教之盛。可這條路還長,鬼神道時時可能浸染,亂世狡賊也時時在旁窺伺,我教……步步艱難啊。」 年輕人想到了什麼,微微變色:「我們講訓神漢鄉巡,會不會被龍華會一類的道門餘孽滲入?」 老者卻搖頭道:「此一時,彼一時,江南商貨大興,人人都有逐利一途,邪教要靠著耳目閉塞才能惑眾,這江南,怕是沒有那一類道門容身之地了。」 他將書卷交給年輕人:「不過……研究白蓮教這些經卷,倒是能助我教更與此類邪教涇渭分明,你回龍門的時候帶給總祭他們,也將這類邪教情事報與總祭,讓他們多注意幾分。」 龍門天廟,已白髮蒼蒼,脊背佝僂的翼鳴老道對眉宇間也刻上了幾分滄桑的徐靈胎道:「白蓮不足為患,汪瞎子那幫人才值得注意。他們把墨家老祖宗的鬼神道也搬了出來,我看這墨社比白蓮教危害更甚。」 徐靈胎卻苦笑道:「彭維新和劉綸這對師徒鼓搗的仁宗,隱隱快成大宗,如果孔興聿真願入教,教中怕要氣理、聖靈和仁儒三宗並立,紛爭不斷了,這才是心腹之患呢。」 翼鳴老道咳嗽道:「有啥怕的,用四哥兒……皇帝的絕招!加水!生火!攪和!濁重的自然沉底,輕靈的化煙,剩下的就是一體的。」 龍門鑾駕內,李肆也正扶著咳嗽不止的另一個老頭散步:「老師啊,這江南比嶺南寒氣重,你就算要來,也春夏時再來嘛。」 他轉頭吩咐楊適:「日程推一推,我得陪陪老師。」 老頭正是段宏時,吭哧吭哧道:「再不來,就走不動了。老夫這心雖已斷洪,血脈卻還牽著,總得去拜拜老祖宗。另外呢,你調治江南這口熱鍋,老夫也能幫著攪和攪和。」 自身體接觸中明顯感受到老頭身上的生命之火正在黯淡,李肆眼角酸熱,嘴裡卻道:「是啊,學生正頭疼墨社那幫人,還要請教老師呢。」 老頭撇嘴道:「別當老夫是風中殘燭,刻意哄著。除了汪瞎子那等癡人,墨社能跳騰出什麼動靜?你分明清楚得很,真正該頭疼的,是這江南和嶺南之分,要當心……江南不僅會驕縱工商,也會腐壞官府。」 李肆笑了,還是老頭知他。這幾年古學復興,墨社聲勢大振,表面上看,竟像是先秦時代的墨家顯學又回來了。可實質上,就一些由儒轉墨的堅定分子挑大樑,剩下的全是叛逆心十足的學子。用李肆前世那個時代的話說,也就是熱血中二。沒有堅實的群眾基礎,墨學可能很快會跟其他學派合流。 儒學被壓到民間,只管道德層面,學子們也以標新立異為榮。一國都在逐利,崇尚錦衣玉食,那好,咱們就麻衣短打,樸實無華。一國都在關注工商,為工商說話,那好,咱們為農人說話,為乞丐說話,為女人說話,為病殘說話。 可惜,逐利之潮滔滔,小年輕的中二反叛也只是虛浮之舉,少有能經年堅持的,更因將信墨視為行為藝術,也少有人潛心鑽研墨學,因此汪瞎子這幫墨社中堅,始終無力將古墨化新,甚至還把古墨的鬼神道帶出來了,這就讓墨社的影響,娛樂遠遠大於政治。 至於工商和官府,李肆應道:「是,徒弟想好了,就得讓他們一邊相幫,一邊相鬥。」 段宏時點頭,末了還補充一句:「你要記好,江南雖盛,卻是盛在農稼。農乃華夏之本,英華起事嶺南,以工商為本,現在是要將兩頭融好了,英華才能承住華夏。」 這其實也能扯上墨社,李肆隱隱又在想,自己似乎忘掉的事,跟此有關。 可終究沒工夫細想,臨時改了日程,要陪段老頭去拜祭前明帝陵,一堆事也得親自調整。 「太倉審案……再往後推半月吧,四娘、四娘?」 李肆跟負責安保的四娘正在討論日程,卻見四娘臉色有異,再問了一聲,四娘掩口撫胸,急奔而出,讓李肆抽了口涼氣,難道是…… 就聽後面院子裡好一陣忙亂,許久後,三娘一臉喜色地過來了:「四娘有喜了!」 回想起當年安老爺子的話,李肆捻著小鬍子呵呵笑了,就做人來說,自己還是蠻成功的。 四娘有喜,就再不能隨身侍衛,調度安保了。 本也不是大事,現在李肆的安保已成體系,內廷宮衛、禁衛署、侍衛親軍,層層嵌套,各有接口。沒了四娘,也只是少一個調度員,李肆直接委任內廷一個事務官就好。 三娘皺眉道:「這是江南,不是嶺南,我可不放心。」 她振奮地道:「我代四娘!」 換了一身侍衛親軍女將制服,三娘挺立在李肆身前,讓李肆心神驟然一顫。似乎時光回溯,到了十多年前,昔日那倔強不屈的功夫少女,跟眼前的颯爽女將,兩個身姿重疊在了一起,竟是分毫不差。 哎喲乖乖,當初自己還真存了殺心,如果手下弟子丟了性命,就要一槍爆了少女的腦袋…… 李肆忽然滿身是汗,心中高呼,老天爺憐我愛我!不僅送我來到這個時代,把三娘這絕世無雙的好姑娘送到身邊,還沒讓我辣手摧花,毀了這輩子的幸福。 心緒在時光之流中穿梭,十多年的愛意混雜在一起,李肆將三娘牽到身邊,細細端詳著。 功夫少女的青澀絕美,變作了雍容貴婦的蘊潤風華,只在眉宇間還能見昔日那不願低頭的傲氣,可時光流逝,現在也刻上了淡淡細紋。 撫上三娘的眼角,再想到段老頭,李肆心說,等我到段老頭那般年紀,三娘又是何般模樣呢? 「老胳膊老腿了,還能動彈得起來麼?」 胸口流轉著愛意,嘴裡卻這麼調侃著。 被李肆的情懷牽著,追憶這十多年歲月,感受著李肆的眷戀,三娘正淚光盈盈,被這一句砸下,已生紅暈的臉頰再染重一層。 「老了……看姑奶奶的一字鉗羊馬!」 「哎哎……我的腰!」 老夫妻,老玩法,三娘騎坐在李肆腰上,居高臨下地道:「別忘了你家老太婆我……還是武道會的九段高手!」 第七百三十四章 春滿江南 林遠傅眼睜睜看著這柔弱不堪憐的仙子衣袖一展,因不甘家產被奪,暴起發難的村民就飛撲出一兩丈外,撞在牆上沒了氣息,心中寒氣直貫腦門,這米五娘,不止會法術,還是個江湖高手。 「埋了……」 米五娘憎惡地拍著手,對許三等人吩咐道,再轉頭看向林遠傅,像是打發掉一隻蒼蠅般,沒再多情緒起伏。後者就覺小腹隱隱升起痙攣感,原本蹭在米五娘高聳胸脯上的目光也趕緊投到地上。 「大清和大英都是一路貨色,你本是朝廷鷹犬,想要活命,就得證明你的用處。方家爭族田,真有插手的機會?你老實地說!有半句不實,教裡有三百般苦頭侯著,讓你生不如死!」 米五娘沉聲問著,她牢牢握住了黃家村,但錢財卻沒刮上來多少,正逼著其他教派的人朝這裡匯聚,這點錢財肯定不夠用。 林遠傅建議自方家入手,染指臨近的九里村。村中大戶方家正在爭族田,還出過人命,正是人心不齊的時候,挾一方打一方,方家很容易入手,得了方家,九里村自不在話下。 這林遠傅是半個讀書人,大義社出身,雖是大清官府的人,眼下卻也算同仇敵愾,見識比身邊這些人高得多,還能用用,米五娘對這建議也就上了心。 林遠傅趕緊道:「小人與英華不共戴天!聖姑要在江南起事,小人肝腦塗地,願追隨聖姑,怎麼會有異心!?」 他一番賭咒發誓後,再細細講起計劃,米五娘眉頭漸展,心說讀書人果然看事情看得深,如果是她,怎麼也難弄明白其中的關係,由此找到可乘之機。若是沒這法子,她就只能用黃家村的老套路,可方家卻跟黃家村的村人不一樣,大戶人家,入手總是難得多。 「本教要在這裡紮好了根,再不能像山東時那樣倉促起事,三五年都能等,何須這般急?」 聽林遠傅將計劃期限定為一個月,米五娘冷聲叱道。 「英華官府比大清還要密上十倍!二十里外的羅店鎮,個把月後官員差役都要到齊,什麼動靜都能看清。」 林遠傅對英華也算瞭解頗多了,嘴上委婉地勸著,肚子裡卻在嗤笑,三五年?縮在窮山溝裡還行,這裡是江南。 急急推著米五娘「上道」,自然也有他的盤算,多好一把刀……江南剛定,讓這聖姑在前面翻騰起來,他才有機會以大義社的名義另起大事。 米五娘對什麼官府密不密沒概念,也不以為意,之前順手就將鎮裡的巡檢班頭馬廣裹挾到教中,那馬主簿也是個好利的惡徒,破綻太多,掌住此人也易如反掌,其他小吏雜役還有什麼好怕的? 林遠傅再道:「眼下皇帝還在江南……報紙上都說,最多呆到四月。」 他沒說更多,米五娘心頭卻翻騰起了風浪。 是啊,她怎麼就沒想過,這大英皇帝就在江南,離自己可能也就幾百里地!? 殺了皇帝,振臂一呼,天下響應,大業在望! 這是一條再清晰不過的造反路線,歷代道門都視為必由之途,當然,在米五娘的認知裡是這樣的。 米五娘臉上波瀾不驚:「你們讀書人,就知道推著別人去送死。年羹堯多凶狠?幾千兵就平了我們山東十萬教眾,可這麼厲害的年羹堯,卻是被英華紅衣趕出江南的。現在我們立足都不穩,還妄想這般大業……」 林遠傅諂笑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嘛。」 這本是米五娘正在琢磨的方向,林遠傅見她沉吟,再加了把勁:「聖姑本脈出自龍門教,而英華皇帝的行營就在……龍門!這是天意!哦,是無生老母的旨意!」 米五娘還是沒說話,可瞳光卻聚了起來,臉上也升起紅暈,連帶胸脯的起伏也急促了許多。 眼見宏圖大業即將展開,卻被一樁意外一棍子打得半暈。 村外林子裡本已掘了大堆新土,那是之前在村子「驅妖」時殺的二十多人,最早是許三妻子,接著是林貴,再是一些心意不堅,有可能出首的村民,接著是企圖反抗的村民。 此刻林中又掘開一坑,一個衣著光鮮的男子被推下了坑,再漸漸被泥土埋住。 林遠傅臉色沉鬱地道:「這黃油郎是商人,他一死,還不知要牽動多少關係,咱們得加快動作了。」 米五娘冷哼了一聲,卻沒說話。 黃油郎是龍門油業公司下面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商代,負責收購豆子油菜,發了些小財,家已不在村子裡。也不知道是命定還是巧合,最近作成了一筆單子,想回村子顯擺顯擺,結果就送到了米五娘的手上。 原本米五娘也無心殺人,畢竟太露形跡,只是讓許三應付。可許三這些村人憨頭憨腦,在黃油郎面前怎麼也護不住嘴,村子裡一下少了二十多人,不是「病死」就是「投親」,還多出一幫一眼看去就不像善類的山東佃戶,黃油郎這個作生意的見多識廣,看出了蛛絲馬跡,就敷衍著想逃掉。 他一敷衍,米五娘就沒辦法敷衍了,只好殺人。 好在也就一個人,米五娘乍到江南,覺得這黃油郎就是城裡人,城裡人來來往往,少掉一個,浪花都不起一點。對林遠傅的催促不以為意,還用迷煙好好訓了他一番,提醒他注意上下尊卑。她是無生老母所點的白蓮聖姑,怎能讓他人指手畫腳。 「尋常民人都能去龍門鬧事?太好了!先在松江弄出動靜,吸引官府的注意力,再在龍門鼓噪聲勢,調開皇帝身邊的侍衛親軍。通過內應送人進行宮,走明暗幾條線,先動明的,再動暗的,一層層擾亂,讓皇帝身邊人左右支拙,六神無主,最後我親自動手!」 「遣人接近行宮,伺機混入,我這邊有北面的人,男女老幼都有,你那邊尋得讀書人最好,留在這裡的舊清官員有忠心的也可以用。外面的勢頭,直隸十八門的人聚起來,夠用了!兩三個月是太緊,可任誰也想不到,我們白蓮教,我白蓮聖姑,有這能耐,殺了大英皇帝,掀了大英朝廷!」 米五娘一邊以張九麻子的天主教鄉巡祭祀身份為掩護,一邊脅迫馬廣遮掩黃家村的動靜,同時照著林遠傅的謀劃接近方家,跟方家勢弱一方達成默契,以死者未亡人的身份,插手族田之爭。 這些都是準備工作,米五娘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進龍門這一樁大業上,身心激燃,看在教眾眼裡,真若無生老母下凡。 「好好學,未來你也能成聖姑……」 空閒時,米五娘還教導馮福娣法術,誦唸經卷,在那小姑娘的心中,米五娘就是無生老母,主宰天地一切。 已近二月,春意漸顯,寒風也停了,亂了好幾年的江南被英華里外軟硬各項政策調治得大面平靜,人們也都開始為新一年的生計奔忙。新的朝廷,新的時代,苦難雖未盡,但眼前似乎多了許多機會,人人心頭都是火熱。 正燃燒著青春的米五娘心頭更加火熱,可隨著農人開始春耕,她的心口也如那田地一樣,正一下下被翻挖著。 「田契不過官就賣不掉?白契都不行?這、這是什麼道理!?」 不著痕跡地侵佔方家產業是籌集下一步行動經費的步驟,而「入龍門」計劃所需要的啟動資金,就著落在黃家村的上千畝田地上。賣了這些田地就能得一筆巨款,可惜,讓許三和張九麻子幾個可信之人轉了一圈,都報回來這個結果。 這事米五娘實在難以理解,北方民人買賣田地,過官只是極少部分,鄉下人徑直買賣了,畫個白契,就此認賬,誰過官誰瘋癲,那可是要遭官府狠狠盤剝一層,日後都絕不了麻煩的。 可江南這邊怎麼就這樣,還非得把自己送到官府嘴裡? 林遠傅歎道:「對買家來說,過了官,不管死賣活賣,官府都會保著,不怕賣地的再去找價。對賣家來說,不過官就要擔著田物銀子,英華的官府查田查得很清楚。買賣兩邊都有好處,大家自然都要去過官。過官契稅也便宜,就五厘,誰收多了,告給報紙,自有都察院的來追,官府裡的農正老爺們也不願在這上面動手腳。」 米五娘隱隱感覺自己置身一個陌生世界,官府什麼時候也這麼守規矩了?官府什麼時候成買賣兩邊都要傍著的角色了? 想不通…… 想得通也賣不掉田,經林遠傅這麼一說,米五娘也絕了把田契發還村人,讓村人去賣田的念頭。鎮裡農正要看到一村人都在賣田,怎麼都是樁異像,稍一盤查,這邊就要漏底。 這條路走不通,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方家身上。原本米五娘扮作死者遠在北方的未婚妻,以證明死者那一房未絕。之前只是掛個名,由林遠傅暗中運作,現在也不得不親自出面,跟方家中人會商。 去了一次九里村,米五娘很容易就替方家平息了族田之爭,準備以死者未亡人的身份入方家。當然,幾個「叔公兄長」被米五娘的姿容閃得智商狂降,只想著趕緊把這「子侄兄弟媳婦」引進家門,也是重要原因。 入了方家,就有大把的機會拿捏方家人。可第二次去的時候,方家一幫男人流著口水,很遺憾地說,縣裡通判發來官文,這案子要在縣衙過一下堂,沒辦法馬上接人進族。 也就是等十來天,米五娘能等,就是有些小鬱悶,官府插的這一腳,讓她難以測度。 接下來的事,就不止是小鬱悶了。 村外林子裡,又起了一堆新土,這次埋的是一個精幹的年輕人,職業非常陌生,什麼青田民貸的「地區專員」。 這年輕人跑到黃家村,測量土地,挨家挨戶上門嘮叨,今年要種什麼,多少畝田,手頭餘錢夠不夠,糧價預估是多少,餘錢餘糧能不能頂到秋收。眼睛尖,嘴巴甜,腦子機靈,即便是頂在前面的張九麻子也應付得滿身是汗。 米五娘暗中觀察了好一陣,咬牙揮手,這小伙子比黃油郎還聰明,絕留不得。 於是這位正憧憬著攬下黃家村青苗貸業務,好讓業績再上一個台階,來年就能晉陞青田民貸大區專員,接未婚妻過門,夫妻倆過上美滿和樂好日子的有為青年,就此埋骨黃家村。 殺了這個年輕人,米五娘如釋重負。 可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新土一堆又一堆,每天兩堆,或者三堆,最後林子堆不下了,只好夜裡在田地挖坑。 糧種公司、蠶業公司、菜蔬會、耕牛會、百花樓江南公司…… 專員、貨代、牙人,絡繹不絕,一村村掃著。如果只是淺淺而過,米五娘還不至於如此「喪心病狂」,可每個人都跟盤查戶籍似的,想方設法地摸著底,每個人也都眼珠子滴溜溜轉,腦子特別好用,放走任何一個,黃家村的底細都有可能洩露出去。 米五娘已被人血蒙了心,殺!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殺一雙! 短短七天功夫,十六個人又埋骨在黃家村裡,春意盎然,新潮湧動的江南,嘉定羅店黃家村這處小小地域,竟像黑洞一般,人流只進不出。 第八天,再殺掉什麼江南鞋業公司的賣貨郎時,米五娘終於爆發了。 「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有什麼寶貝!?為什麼人人都奔這裡來!?」 她就覺這世道太不正常了,在山東老家,她年少時所在的村子,也不算什麼大山溝,就離著縣城十來里,村人也不比這黃家村窮多少,一月能有一個貨郎進村子就算是熱鬧了。怎麼到了這江南,貨郎居然天天上門!往常是村人去城裡趕集,這裡卻顛倒過來,貨郎跑村子裡趕集了? 張九麻子皺眉:「是啊,是挺奇怪的……」 許三撓頭:「以前也不過是一月來兩三個,現在怎麼這麼多了?」 林遠傅面色灰敗:「以前那是大清,現在是……」 現在是大英,這新氣象,自然就是大英帶來的。 米五娘扭著臉肉,姣好容顏也顯得猙獰,心中就在怒吼,天天貨郎上門,這樣還能幹什麼大事!? 可這時候要撤也來不及了,大業正在準備,等過了堂,進了方家,方家族產也將到手,不過幾天功夫,只能咬緊牙關,一條路走到黑。 這路確實越來越黑,第九天,接連殺了什麼神通局的勘測,縣裡農正商正的巡查,還有通判派下鄉村貼縣中法告的法警時,米五娘如墜深淵…… 「官府哪來這麼多人,哪來這麼多事?居然能一村村巡著……」 在北面大清治下,官老爺何曾下過小村子?大多數一輩子能接觸到的官老爺就是縣裡錢谷書辦老爺。米五娘隱隱開始後悔在這個地方扎根,林遠傅所說的官府要比大清密十倍的話,也終於有了直觀體驗。 都殺到這個份上,連官都殺了,還能怎麼辦? 第十天,聖道十一年二月初六,米五娘傳訊直隸十八門,要他們齊聚龍門,直接開干,這裡再留不得! 米五娘去了方家,準備對方家下手,一進方家門,一群黑衣差爺圍住了她。 「方三媳婦,跟我們走一趟!」 第七百三十五章 八府巡按 看著米五娘和方家人被縣法署的法警帶走,馬廣就覺置身蒸籠,同時肚子裡還揣著一坨萬年寒冰。 方家族田案裡,方家自己交出去了一個旁支庶子頂殺人罪,縣裡候通判雖然很不爽,但他手中一大攤事才忙活開,那替罪羊也咬定是自己幹的,不得不就此結了人命案。 而族田的著落,家中雖還在爭,心氣卻已經弱了,米五娘這邊插手進去,兩邊都有了台階。 可沒想到,候通判卻不認他們的「自行調解」,要這案子再過過堂。方家很不解,起先還以為是候通判故意刁難,封了銀子送過去,卻差點被扣了個行賄罪。打聽後才知道,好像是上面要來人查訪法事,候通判得作作表面文章,這才放了心。 米五娘這個未亡人陡然冒出來,讓雙方爭田的籌碼態勢有所變化,作為新增的關鍵人物,也必須去縣裡法署過堂,法警就是來提米五娘這些證人的。 米五娘並未暴露,而馬廣怕的是米五娘以為暴露,翻臉殺人。 法警也就是以前的衙役,大英朝廷將官差衙役分得很細,其中警差涵蓋了以前很多門類。除了法警,還有巡警、戶警、稅警、獄警乃至類似大清城兵親兵的特警,都歸刑部管領,「警官」吃皇糧,警差吃各級官府調和後的俸祿。 警差多是當地人,也不是備著打仗,沒什麼功夫,除了特警,一般都不備槍,如果米五娘真要動手,這七八個警差多半還真要被她一股腦殺了。 可來人不止警差啊,馬廣立在九里村場子裡,身邊就還有個法署的「警官」,左右還有數十個看熱鬧的村人。除非米五娘一口氣殺絕警差、警官、方家人和村人,而這可能嗎? 還好,米五娘似乎也明白了事由,懂得利害取捨,選擇了繼續偽裝。她發出暗號,跟著來的幾個護法也沒動作,就混在村人中間。 馬廣正要出口長氣,身邊那法署警官隨口問道:「昨天我們法署的人在羅店張貼法告,怎麼沒見人銷差呢?」 馬廣的心臟幾乎砸在腳背上,強自鎮定道:「是莫小五吧,昨天我在黃家村見過,還聊了一陣,辦了事他就出了村,不定是找哪個相好廝混去了。」 警官皺眉:「這傢伙……沒那麼大膽子吧,候通判壓下來一大堆活還等著大家辦呢。」 馬廣吞著唾沫,不敢接話,暗自估計還能拖個兩三天。這也是米五娘給他的任務,暫時擋住官府盤查黃家村的動作,能擋多久算多久。 之前縣裡的典史和縣尉都派人下到了鎮子裡,要盤查外地人,特別是北方流民的動向,這事就是他攬了下來,沒讓縣裡的人直接去黃家村。 紙總是包不住火,馬廣就覺這大英的官府不僅養人多,事情也特別多,來往奔走,如流水沖渠,每一處角落都要刷到,怎麼也難護得黃家村如世外桃源那般嚴實。 大英官府這龐然重壓砸在頭上,馬廣心神已亂,此刻他對米五娘除了畏懼,還有刻骨的憎恨。不是被她拖下水,自己就該跟這警官一樣,雖然忙累,可前途光明。 「已沒回頭路了……」 依稀升起出首投告的念頭,卻被自己猛然掐滅。他不僅殺了兩個同伴,還是多案的幫兇,甚至那法警莫小五,也是他親手解決的。 昨天他陪著莫小五進了黃家村。此人是獄卒出身,很快就覺出了不對。村中飄著怪味,那是薰香、血氣和屍臭混在一起的氣息,雖然淡,可對曾經的獄卒來說,這味道太熟悉了。莫小五喝問村人時,米五娘逼著他從背後下了手,屍體也是他埋的。 就論殺官差這一條,他馬廣就夠腰斬的了。 不知未來之路通向哪裡,馬廣絕望到了極點,反而升起一絲勇氣,為什麼不把馬主簿也拖下水呢? 從羅店到嘉定城裡有四五十里,乘著樣式古怪,卻輕便靈活的四輪驢車,不到兩個時辰就進了城,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警戒的米五娘漸漸鬆弛下來。這一趟確實是虛應故事,只要不太露馬腳,沒什麼危險。官差雖然態度還是那麼冷硬,動作卻收斂了很多,甚至同處一車「看押」她的官差,居然還是個女差人,那俐落黑衣讓她都生出一絲羨慕。 進到法署,卻見人來人往,步履匆匆,似乎辦著無盡事務,自己雖然引來眾人注目,卻只是男人本性,驚鴻一瞥後又埋頭忙自己的,米五娘更覺安全。 上堂前被女差人細細搜了身,米五娘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她身上一直揣著匕首、藥煙等等護身物,在九里村時就尋機暗中取下,遞給了護法,要在這裡被搜出來,那可就冤枉了。 正如方家人所說的那樣,這只是一場戲,候通判應付上官的戲,一切都安排好了,就按著劇本走一個過場。她跟著方家人一路穿過黑衣官差、灰衣兵的層層衛護,接著再越過一層制服黑紅相間的軍士,這才進到法署大堂,心中還在納悶,到底是哪位官老爺下到了縣裡? 方家有人低聲道:「聽說知縣老爺都敬陪末座,候通判更是沒坐的位置,該是新任的八府巡按,身邊都有皇帝差的侍衛親軍護衛……」 八府巡按! 米五娘心中一抖,好大的官!還是欽差! 她跟一般民人是這麼理解的,可惜歷史上雖有巡按,卻從沒什麼大威嚴。明時巡按只是芝麻官,清時更沒這一職。英華的巡按是法司設在省按察使和縣通判之間的一個巡查機構,眼下江南就只設了一個按察使,分遣三個巡按,每個恰好也是管轄八府,可這八府巡按卻沒審案的權力。 米五娘自然不懂英華的政體架構,在堂上證人席就位時,發現這寬闊大廳裡,不僅坐了一大群或綠或紅的官老爺,還有起碼上百儒生模樣的人另居一席,個個手持紙筆,引頸翹望,場景讓她難以理解,雜念只能全擰到「這巡按官威好大,大英官府比大清肯定更害民」這一點上。 「升——堂——!」 「威——武——!」 黑衣官差長聲吆喝,兩排水火棍轟隆搗地,從後堂轉出一群錦衣護衛,簇擁著兩人上了堂上正座,一人落座,另一人伺立在旁。 官員、儒生和證人全體起身,朝就位那人拱手長拜,埋在證人堆裡的米五娘沒來得及去端詳那巡按的相貌,注意力第一時間就被伺立在巡按身邊,該是貼身護衛的那人牽走了。 窈窕挺拔的柔韌身段,負手而立的颯爽英氣,即便看不清容顏,那股女中豪傑的氣息也濃郁得讓米五娘心神迷離。 女差人還沒什麼,眼下卻又多出一個女護衛,這大英官府,竟能容女子這般出頭,如說書先生嘴裡的官府一樣? 米五娘意念紛雜,嫉妒、不甘和酸楚的泡泡一個勁地向上冒,接著又被另一個念頭按下,分明是這巡按行事太荒唐,沒錯……這大英本就是妖氣四溢,說不定下面的官老爺和讀書人,正滿心鄙夷呢。 正這麼想著,堂上飄起低低的噗哧笑聲,那女護衛戳了戳「巡按大人」,巡按大人如夢初醒,從嘴裡抽出根什麼東西,尷尬地笑笑,嗯咳一聲,閒閒地道:「唔,開始吧……」 嗓音清朗,氣度平和,甚至有種在家中跟友人閒聊的隨意,完全沒米五娘預想中的虛浮官腔,既是鄙夷這巡按大人沒個正經,又覺心神鬆弛,像是置身暖暖陽光下,這矛盾讓她份外難受。 「不吃糖會死麼……」 趁著此案主審,嘉定通判候安開始宣讀案情,嚴三娘沒好氣地白了丈夫一眼。 「午後低血糖,補充點糖份,免得睡著了。」 李肆無辜地道,剛才確實丟了個臉,嘴裡嚼著棒棒糖,就直接上了堂,還滋滋吮著,官員們是不敢失態,可「媒體席」上,以雷襄白小山為首的總編主筆們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影響太壞,等會得親自跟這幫傢伙打個招呼,報道重點是皇帝審理族田案,而不是皇帝上公堂還吃棒棒糖。誰敢在報紙上歪了話題……就取消誰參加官方發佈會的資格! 李肆確實是太放鬆,才犯了這無心之失。今天這場被推了半月的案子,完全就是作秀,當然,也是必要的作秀。這樁爭族田案,人命官司已經結了,爭田案子留著,爭奪雙方其實已經調解好了,但為了作秀,還得拖到現在來過堂。 法司和翰林院都為李肆擬好了判詞,細節也都安排好了,李肆就是個木偶,怕太過無趣,要打瞌睡出大糗,不料還是出了小糗。 還好,堂中只有各家報紙和通判以上的官員知道是皇帝在審案,一般人都不知道。這場戲本就是作給報紙看,由報紙宣導給一國。同時還因為此行採取的是「延時返影」安保策略,審案也沒允許民人旁觀,因此當地人此時都以為是巡按來了嘉定,哪知是皇帝親臨。 什麼是「延時返影」?很簡單,就是辦完了事,人走了之後,才宣佈皇帝來過,這案子是皇帝審的。 具體措施有很多,包括直接將報紙總編召集起來,集中看護著到目的地,確保他們在事前不會發出任何關於皇帝行蹤的消息。同時在地方官府上,也只通知具體經辦的官員作大面上的準備,還告知他們,這準備未必能用上,確保皇帝來時,既做了工作,也不會走漏消息。 皇帝的行蹤,在秘書監和侍衛監的日程安排上列得清清楚楚,但這是絕對機密,官府和民間自然不會清楚。 為什麼要採取這種策略呢? 這策略是政事堂、禁衛署和內廷三方吵出來的,最初李肆聽到時,也覺得提防過重了,可沒想到真正的原因是兩個字:省錢。 對應「延時返影」的策略是「人影合一」,別看這麼神神秘秘的,其實就是尋常的皇帝出巡,前呼後擁。明清皇帝出巡,那可是牽扯到數萬乃至數十萬人的大動靜,沒個幾十萬上百萬的銀子可拿不下來,康熙出巡江南,每趟更是幾百萬,曹寅李煦這江南三織造,後半輩子都在擦康熙的屁股,還這筆帳。英華官府深入鄉鎮,要實現全面安保,花費估計還要比明清皇帝高。 大英已有宋土格局,一國要務已是內政,皇帝還要亂跑,政事堂很看不順眼。鑒於李肆這皇帝是坐不住的主,政事堂也不好直接攔,而皇帝出巡,銀子、人力和動用官府所影響的地方政務,也確實是個大問題,政事堂就用這事作文章,跟內廷和禁衛署打起了擂台。 皇帝出巡為的是國事,為什麼還要自掏腰包?內廷當然不願意。禁衛署也不願降低安保等級來省事省銀子,出了事誰扛責?板子不都還得打在禁衛署身上? 三方這麼一爭,安全和成本一權衡,就出來了這麼一個策略。皇帝出巡,辦的大多是讓天下人知道的事,除了必須事前亮明身份的正式國務,其他臨時行動,就沒必要非得讓當地人提前知道,提前做好一切準備。反正有報紙向天下宣導,有深入鄉鎮的官府預作準備,花費也不大,悄然而來,悄然而走,安全有保障,也不太過擾民。 當然,即便採取這樁策略,到了地頭,也沒必要還隱瞞身份。 可這樁案子是特例,法司和翰林院都覺得,事後再吐露審案的是皇帝,對人心影響更大。民間不會覺得這是皇帝以帝王威嚴逼壓當事人接受判案結果,而純粹是公平公道。接著再宣佈是皇帝如此公平公道,這才是正理嘛…… 李肆前世是這個行當的專家,沒經他指點,法司和翰林院就想得這麼深沉,安排得這麼妥當,讓他暗自打了個哆嗦,同時也讓他想起,自己總是沒想起的事,也跟這有關係。 於是在這堂上,雖未表明李肆的身份,但在種種暗示下,不知情的官差、方家人,乃至米五娘,都以為這位穿著法司黑袍,沒有任何官階官品標識的大老爺就是個八府巡按。 一切都按部就班,李肆即便吃了糖,眼皮也開始打架,聽到候安說「證人方米氏出庭」,他翻了翻事先準備好的卷宗,咦了一聲,怎麼沒這個人? 真正的八府巡按杭世駿低聲道:「方家死者的未亡人,從山東而來,要入方家門,這是幾天前的事,縣裡修改的卷宗還沒來得及送上。」 李肆不在意地哦了一聲,小節而已,抬眼看向走上證人席的「方米氏」,一瞬間,李肆失神了。 這個姑娘……真是抓眼…… 第一反應是美,真美,即便貴為皇帝,老婆都是絕色,李肆也由衷地讚歎這女子的美。 第二反應是……銳,此女即便低眉順眼,貌似謹卑,可一股銳氣,似乎什麼都裹不住,就這麼直衝而出,緊緊抓著李肆的心神,如同一柄泛著寒光的利刃,絕難忽視。 李肆下意識地就有了第三個反應,想看清楚這銳裡到底是什麼東西。隱約有一股極為熟悉的質裡,太熟悉了…… 香氣在鼻腔間流轉,這是自己已經熟悉到骨髓的氣息,三娘的清香,這氣息跟那質裡,依稀有部分重合起來。李肆恍然,這女子,氣質竟然有點接近當年的三娘。 當然,差別還是很大的,重合之外的那部分質裡,李肆琢磨不透,只下意識地感覺有些陰冷。 再一聲嗯咳,一邊的三娘有些惱了,這昏君色心上腦了?就緊緊盯住了人家小寡婦看,這笑話傳出去可要丟人丟結實了!那小寡婦依稀看著是挺俊的,就是感覺…… 三娘仔細看住米五娘,心神也是一蕩,開始如李肆那般,細細品起了這個人。 李肆卻已經回復正常,微微笑道:「本姓米?山東巨野來的?聽說那裡先是匪亂,再是兵亂,(朕)……真想知道,北面的老百姓,到底吃了什麼苦。」 米五娘此時才看清「巡按大人」,呼吸一滯,好年輕的巡按大人…… 李肆今年實歲三十五了,唇上兩條小鬍子,再非小年輕。可在米五娘眼裡,也就三十左右的李肆居然當上了八府巡按,年輕得過份。 不止年輕,也不止是那股混雜著深沉、儒雅和一絲如磐石般穩重堅韌的氣息,李肆那雙深得似乎能埋進整個世界的眼瞳,讓米五娘有些失神。在這雙眼瞳前,她有種似乎可以跳出這個塵世,卸掉所有苦難的放鬆。 這讓她感到驚懼,轉眼埋首,如婦人驚怯,倒真合了她眼下的身份。 「巡按大人」的問題不能敷衍,否則在這裡露了馬腳,那就走不脫了,米五娘驅散雜念,開始講起自己的「經歷」。 第七百三十六章 再沒好日子了 「官老爺在山東征『鐵鉛餉』、『藥餉』、『燧餉』,錢糧一分,征餉一分,差爺惡霸再加一分,雍正九年十年,俺們山東人皇糧翻了兩倍……」 米五娘說起了山東老百姓的苦難,而最大一樁竟然是滿清朝廷將西山大營的彈藥補給攤派到地方,號稱「南餉」,地方官府藉機搭車,大肆搜刮。 「奴家家裡交不出錢糧,員外爺要拿奴家抵債,爹娘拚死不從,竟被員外爺唆使差爺惡霸打傷,就丟在田地外,日曬雨淋了三天,活活痛死餓死……」 「村裡人雖然捨不得田地,可再過不了這樣的日子。奴家跟著鄉親們外逃,一路遭惡霸追趕堵截,鄉親們為護著奴家和村裡的老弱,跟惡霸爭鬥,被扣上了白蓮教匪的罪名,只好東躲西藏……」 「餓了掘樹根草皮,渴了喝溪水河水,城裡不敢進,就沿著村子討口吃食,走了三四個月,村裡逃出來的一百三十三個人,到揚州渡口的時候只剩下二十六個……」 米五娘再說到了「自己」,本是借用座下教徒的經歷,可心緒也隨著講述漸漸回溯時空,回到了前幾月的苦難歷程。 這大半月裡,她的心性漸漸冰封起來,再不為苦難所動。 從最初逼死黃家村許三妻子時的隱隱愧疚,到親手殺死師兄劉真人的軟弱流淚,處決不願全心跟從的村人時偶爾還有一絲不忍,可到後來,接連殺死入村貨郎牙人官員時,她心中已毫無感覺。 最初還會想著,這是無生老母洗滌塵世的代價,不得不流的鮮血,殺之是不得不為。而到後來,她已覺得任何有礙大業的人就是仇敵,不殺之則不快。最後,眼中凡人已是螻蟻,自己已經登仙。 此刻因「巡按大人」之問,不得不陳訴過往,封凍她心口的寒冰已在片片融解,浮在雲霄之上的魂魄又被扯落下地。 在座官員和總編主筆們紛紛低歎,忽然覺得,不打過黃河去,還真是對不起這些老百姓。 「年羹堯入山東,雖然廢了雜餉,殺了不少作惡多端的狗官,可奴家這些被打成白蓮教匪的老百姓還是沒有立足之地,只好投奔親家,沒想到……夫君他竟然出了這樣的意外,嗚嗚……」 感覺到自己眼眶發熱,喉間正充盈著一股不吐不快的氣力,米五娘趕緊轉回了話題,也讓正滿肚子牢騷的眾人心頭一冷。得了,年羹堯稍稍施恩,山東民人就安頓下來了,自己還真是一廂情願。 李肆也感覺這一問有些偏題了,雖有想看透此女的心思,但也僅僅只是風吹就過的浮念,他已是皇帝,沒必要揪住這樣一根細枝深挖。 「那麼到了江南,感覺是不是不同了?」 這一問讓米五娘楞住,不同……是啊,真是太不同了! 「如今朝廷剛復江南,百業待起,只要有心,應能掙得一份溫飽。就……我所知,招女工的地方可不少,英慈院、華醫堂、百花樓、精工坊,看護傷病,織作棉麻百物,各業都有,不僅能做工掙錢,還能學到手藝。米姑娘該多看看,多想想,在這江南,尋到更好的日子。」 李肆話中帶話地說著,這姑娘入方家本就蹊蹺,只是訂了親,未婚夫已死,黃花大閨女的,卻還要入門當寡婦,這觸動了李肆的神經。 當年楊春破英德含洸,師傅段宏時就說到過一樁慘事,沒過門的小姑娘被逼著投井,為夫家殉葬,再想到當年的關雲娘,也是被這禮教害死的。這姑娘如此麗色,就此守寡,方家人抱的什麼心思,用了什麼手腕,令人頗為尋味,他對這氣質有些像當年三娘的姑娘起了憐憫。 英華民法還沒干涉得那麼深,人家自願當望門寡也無礙律法,李肆這番話純粹是好心,卻不知已在米五娘心中攪起了一股波瀾。 如父兄一般暖暖的腔調,含著真誠的關切,悄無聲息地揭開她早已壓在心底最深處的傷疤,她也是極聰明的人物,怎麼聽不出這巡按大人的話意? 好日子…… 曾經,她也想著嫁個如意郎君,過上好日子的! 一股強烈的酸楚自心底湧出,以無可抗拒的力量,沖刷著全身。米五娘雙手捏住證人席的木壁,低頭咬牙,拚命壓住喉間的哽咽,以及眼角的紅熱。 曾經,她也有不算富貴,也稱小康的家境,還有個武藝高強,仗義任俠的師兄,那就是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 可這一切,所有的一切,就因為換了一個官老爺,就因為官老爺的狗兒子對自己有了興趣,就因為師兄跟那狗兒子言語衝突,一切就都沒了。原本撐起那好日子的一切,就因為官老爺一句話,就沒了。 師兄被殺了,家被燒了,父母先後氣病而死,昔日的長輩鄰里,交往多年的士紳老爺,全都漠然相視,甚至視上門請求主持公道的自己為蛇蠍,唯恐避之不及。就因為那官老爺狗兒子的一個歪念,她的世界就崩塌了。 她沉思許久,悟透了一件事。這罪孽不止在那狗兒子,乃至那狗官的身上,官府,官府就是罪!有官府,就沒公道。自己還比草民強,可對上官府,就如螻蟻一般,要生要死,都操之於它,那一般的草民呢? 殺了那官老爺的狗兒子,她投奔遠方的師門,當年被家人,被自己視為旁門左道的白蓮,變得那麼聖潔,那虛妄的無生老母,變得那般偉岸。她這輩子,與官府,與朝廷,與官老爺,與皇帝,勢不兩立! 那都是六年……七年?或者八年前的事了?還以為自己接下師父的白蓮座,成為龍門教米奶奶,承得白蓮真經,作了白蓮聖姑之後,這些事就再想不起來了呢。 「謝……謝過大人好意……」 不!沒有好日子了!跟著無生老母,在塵世殺出真空家鄉,那才是好日子! 米五娘在心中狂吼著,將自己即將崩潰的心緒壓住,用自己極為陌生,極為僵硬的話語,應付著這位巡按大人。 座下官員不敢亂動,雷襄和白小山一幫總編主筆卻眉來眼去,暗道今次皇帝庭審的素材真是豐富啊,雖然眼下不能報,他們這些大報正報不能報,可以後得了機會,通過那些專寫風月逸事的「緋報」發出去,就是絕佳的猛料……公堂之上,皇帝一語挑動小寡婦情懷,嗯嗯,想想就渾身發熱! 等等,貴妃娘娘為何遲遲沒有擰皇帝,反而瞅著那小寡婦,臉上似有哀憐呢? 雷襄朝巡按杭世駿遞個眼色,杭世駿也覺這庭審有些走調了,趕緊插嘴道:「方米氏,你夫君的族田份子,在族中到底是怎麼認的?」 氣氛回到正軌,接下來的事情就按著劇本,一步步走下來了。李肆鬆了口氣,他也覺自己一問,似乎點中了那姑娘什麼心事,讓她差點失態。而旁邊那幫總編主筆一臉爛笑,八卦之氣滿盈,這庭審竟有變成緋聞之嫌。 接著心中一涼,三娘會不會正咬牙切齒地盯著自己呢? 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三娘竟還盯著那姑娘,眼角隱有淚痕…… 「她會武功,瞧她緊捏木壁時的發力就知道,她曾是江湖人。」 「她肯定受過非同一般的苦,但她揣著一股不願低頭的傲氣,她就像當年的我!」 「是像沒遇見你的我,茫然不知前路……」 暫時休庭,後堂裡,李肆問到三娘,她這般答著,讓李肆心中一顫,還真的是呢。 不,還是有差別的…… 李肆搖頭道:「她既會武功,之前那些事,多半都是編的。我瞧她說不定就是白蓮教中人,就算現在脫了教,只過自己的日子,心境也跟當日的你完全不同了。」 北方教亂,逃難而來的民人大致還分兩撥,一撥是早前逃過來的,一撥是年羹堯鎮壓教匪後,敗事的教匪逃過來的。 到了這江南,一地機會,教匪也都各自為業了,雖然軍情司和禁衛署還在盯著,但怎麼也起不了大風浪。李肆的心思都在江南轉型上,這些微末小事,他根本就懶得過問。那些教民到了江南安頓為業,也就是英華國民,不必多心。 三娘歎氣:「白蓮教,也是窮苦人沒處討公道,才攀附過去,他們本質上也是好人。」 李肆晃著手指:「不不,上天罰行不罰心,評判一個人是不是好人,得看他做了什麼。」 三娘柳眉倒豎:「是啊,我就看到一個昏君,公堂之上,對著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寡婦殷殷關切,這是什麼行?別狡辯哦,跟你怎麼想沒關係……」 「鎮壓」了裝叉的李肆,三娘又蹙著眉頭,輕咬嘴唇:「我……我想跟她談談,佛山武道社也有位置,我能幫著她過點好日子……」 李肆歎氣,還能怎麼著,河東獅想要關心人,他能攔著?從心底裡說,他也希望好人有好報。 被女警差帶到後堂,米五娘正滿心戒備,暗道那年輕的巡按大人,是看上了自己?天下烏鴉果然都是一般黑的…… 出來的竟是那個女侍衛,讓她怔住,此時相距很近,她看得清楚,這女侍衛比她大許多,眼角已微見魚紋,但即便是芳華已過,姿容卻不遜於自己,而在氣度上,更是穩穩壓來,讓自己有面見前輩高人的惶恐感。 「當年我也是行走江湖,率性自為的……」 「直到遇上了夫君,再趕上這般南北大勢,才立下了一番事業。」 「如今這世道,天地開闊,男兒可以大展報復,女兒也再不必守在深閨……」 「你也該是江湖人吧,可逃不過我的眼睛,咱們江湖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丟開那些過往,在這南面過新的日子吧。」 這女侍衛看上去地位還很高,竟像是可以做主不少事。如果不是眼下這急難之時,米五娘還真有攀附這位貴人,進而謀取大業的心思,可惜,時間來不及了…… 不,這怕是自己已經心動軟弱的借口吧,米五娘壓下另一股心緒,丟開關於真經和道法的部分,這女子的關懷,就如自己的師父,上一任米奶奶那般溫馨。 「真的不考慮考慮?」 米五娘委婉地拒絕了,女侍衛的失望溢於言表,這讓米五娘心弦顫動得更厲害。 「好吧,若是你定了心意,隨時可找候通判,著他幫著遞信。」 米五娘趕緊轉了口風,說回去想想,女侍衛也聽出了她的心意,無奈地歎了口氣。 庭審繼續,接下來的項目就很是無趣,李肆審完此案,利索地作出了判罰,方家人高呼大人英明,公道公平,心悅誠服,感激不盡。 瞧著法署送米五娘等人回羅店的車子起行,三娘長聲歎氣,為這米五娘的命運揪心,同時也在想著她到底有什麼為難之處,以至於要推卻任何一個江湖人都難以拒絕的機會。 「還在想著人家呢?」 李肆來到三娘身邊,舉起了一根棒棒糖,嘿嘿笑道。 「你怕是也還在想著人家吧!」 三娘沒好氣地接過糖,嘴裡還這般念叨著。 這兩夫妻確實都在想著米五娘,而回到黃家村的米五娘,也在想著他們,想著自己。 「今天就別誦讀寶捲了……」 徒弟許福娣到座前要作「功課」,聽到師父語調忽然變得溫柔,一下愣住了。 「早早休息吧,做個好夢。」 米五娘撫著許福娣的頭頂,眼中閃過溫情。 出到門外,一股異樣的氣息裹住身心,米五娘本已融解的心靈又一片片冰凍起來。 「丟開?我還怎麼丟開?」 林子裡,田地裡,二十多具屍體埋著,還包括今天多出來的兩具。她走後,張九麻子許三等部眾一分不差地貫徹了她的意旨,反正兩三天就要舉事了,進村子的全殺! 「沒有好日子了,永遠沒有了,怪誰呢,怪這個世道,這個不得無生老母眷顧的世道……」 她咬著牙低低自語,面頰也繃緊得變了形,眼角一滴淚珠落下,整個人也恢復清冷。 松江府知府衙門,鄭燮像是惡寒臨身,哆嗦不斷。 「教眾正大批向松江匯聚!?擒獲教匪稱,是什麼白蓮聖姑在召集?地方呢?不清楚?要進松江才有人指引下一步?」 鄭燮連夜召開緊急會議,廣為佈置。 「軍情司和禁衛署是幹什麼吃的,大半月都沒摸清這些邪教在江南鼓搗什麼?之前聚到松江的教首去哪裡了?怎麼下面縣鄉都沒回報?忙著搭架子,還有陛下出巡的清查……嘶……」 鄭燮幾乎掀了桌子,陛下!?難道是奔陛下去的? 「呼……嚇死我了,不是去太倉?」 部下呈上輿圖,大致標定了教眾的活動路線,確實不是去太倉。 「各縣放下其他事,全力剿捕各派教首,還有什麼白蓮聖姑。再呈文行營,申調義勇協助。」 鄭燮一聲令下,剛剛搭起架子的松江太倉兩府生澀地轉動起來。 並非鄭燮這一處在動,嘉定縣中各部門,青田民貸太倉分部,江南各家公司太倉商代,也都開始轉動起來,他們少了人。而這些人都背著一堆事,人不在了,事情丟下來了,運轉頓時就出了問題。 而他們少的這些人,具體辦著什麼事,足跡分佈在哪裡,也都是脈絡清晰,絕不含糊的。 輿圖上,各個單位,各方力量如箭頭一般活動起來,紛紛指向一個地點:嘉定羅店鎮。 第七百三十七章 魚死網破 羅店鎮本是個典型的江南小鎮,人戶雖多,卻安寧祥和,不見喧囂。而眼下的羅店卻熙熙攘攘,人流穿梭,恍惚比大清時代的嘉定縣城還熱鬧。 鎮外,行在路上的羅店鎮主簿馬賢就覺得這羅店如開鍋的沸水,正汩汩翻騰著,因為他心頭也正沸騰不休,偶爾看向身邊馬廣的眼神,也如滾水一般,似乎能將此人熟肉燎皮。 「小人也是身不由己啊……」 馬廣心虛地嘟噥著,卻又暗覺踏實,馬賢也被他拖下了水。 方家來了個貌若天仙的山東媳婦,這事因方家去縣城過堂而傳開了,馬賢本忙得七竅生煙,沒功夫多想。馬廣昨日卻說,有機會幫著弄上手,馬賢心癢不止,今日一早跟著馬廣去了黃家村,結果……他被弄上了手。 人倒真的是美,卻是劇毒蛇蠍,還貼著白蓮聖姑之符,沾之形神俱滅。 被那聖姑施法,逼著殺了身邊的隨從,還歃血入教,成了聖壇護法,馬賢就覺自己剃掉的小辮子又生了出來,一頭被那聖姑拽著,一頭破了自己頭殼,插進了腦漿裡。 「遮護著黃家村,就到十四,今天十二,不過兩日。」 馬廣再強調著他們的「職司」,馬賢臉色灰敗,如遊魂野鬼,連怎麼進到鎮公所都不自知。 馬廣還得回去「截路」,馬賢則負責在鎮公所攔著官府別向黃家村伸手,在自己的雕花檀木太師椅上坐了好一陣,魂魄歸位,馬賢覺得,這事倒是簡單,他可是羅店鎮的父母官。 心情剛稍稍平復,鎮公所卻漸漸升溫。 先是來了一對男女找巡檢,自稱青田民貸太倉分部的夥計,說他們分部的一個夥計已失蹤了十來天,失蹤前的行蹤止於羅店鎮。女的還很年輕,小家碧玉,淚眼汪汪地說他們馬上就要成親了。 青田民貸來頭太大,而最近縣裡也因來了大人物,對來往人色也格外注意,巡檢就說馬上查。馬賢心頭狂跳,趕緊對巡檢說,黃家村九里村一帶有馬廣等人在,他安排著去查。 安撫住了青田民貸的人,眼見午飯將至,什麼糧種公司、精工坊、百花樓等好幾家商號的人又來了,也說有夥計失了蹤,最後行止是在羅店鎮。 馬賢是渾身冒汗,巡檢也再坐不住了,昨天就有神通局的人來問夥計行蹤,當時對方也不是很心切,就沒太在意,今天湊在一起,再遲鈍的人也覺出了不對勁。 巡檢連同法正都是紅衣兵出身,雷厲風行,午飯都沒讓手下人吃,分遣到各村去查訪。黃家村九里村一帶,既然有主簿的人查,那再好不過。 馬賢一邊抹汗一邊生汗,正感覺這兩日恐怕要比一輩子都長,縣裡農商法等衙門的人又出現了,說前日派到羅店的人還沒回去銷差,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具體什麼事還不清楚,但肯定是大事! 鎮公所亂了,巡檢法正農正商正等各部門都動員了起來,如今這小小一鎮,也有上百號吃俸祿的,分頭趕赴全鎮數十村去查探。當然,黃家村和九里村,還是主簿大人負責。 這股勢頭一壓下來,儘管只是一鎮,儘管還是自己僚屬,原本是大清時代刑房書吏的馬賢也覺得汗毛起立,畏懼得要吐膽汁。 大清時,官府辦事雖慎密,可不借助鄉紳,哪能灑開這麼密的網子?而大清時,主官一言九鼎的景象,在這大英治下也再難出現…… 想到之前在黃家村,那聖姑逼他護住黃家村,他辯解說自己可沒那本事,聖姑還一臉鄙夷地道:「不要把人當傻子,你是父母官,這鎮上什麼事不都得聽你的?」那時他真是要吐血三升,五臟俱焚。 馬賢正神智搖曳時,他下面直管的戶曹馬銘又來找他,說縣裡戶證都發下來了,他要下到鎮裡各村,親自督著村人辦證。馬銘是他族人,他說話也直接了點,黃家村和九里村一帶縣別去! 打發了戶曹,馬賢想吃點飯,好有力氣繼續頂住這內心煎熬,一個胖子進了公所,熟門熟路地就找到他這主簿處,遞上一份名帖,嘿嘿笑道:「主簿老爺,這鎮裡各村,都用上蜂煤了麼?」 接過名帖,上書「江安蜂煤公司司董,廣東工商聯會會董,煤業分會理事」,這一行字後,還特意標注了個「廣東省西院事候選」。 馬賢打了個哆嗦,來頭好大!趕緊看向姓名,卻是「鍾上位」三字。 若是時光倒流,上午能有選擇,不去那黃家村,馬賢就要滿心燦爛地巴結這位「雙董雙事」了,可惜…… 馬賢肚裡嚼著淚水,臉上毫無表情地道:「鍾老爺,鎮裡、村裡,都用上了。」 來人正是在安南挖煤起家的鍾上位,如今在江南跟煤業老闆們一起弄出了個江安蜂煤公司賣煤灶和蜂窩煤。因為競爭太過激烈,他帶著下面的夥計,手把手地教著怎麼開拓鄉村市場。 對馬賢這表情有了職業性的誤解,鍾上位呵呵笑著塞過來一個信封,輕飄飄的,似乎只夾著一張紙,可馬賢卻清楚,裡面肯定是江南正時興的聯票。 「是哪家啊,離火堂?東昇號?他們還得找我們公司買煤呢,若是主簿老爺推了他們,就許我江安獨佔鎮上的生意……」 鍾上位眨眨眼:「我們公司給主簿七厘回扣,七厘哦,雖不多,一年怎麼也是幾百兩吧。」 馬賢想要吐血,他現在哪有心思發財啊!還一年,現在他能活過一天就不錯了! 趕緊敷衍走這個死胖子吧…… 收下信封,僵著臉說一定研究研究,揮著袖子正要走,趕緊再加了一句,現在鎮裡正清查教匪,不要亂竄,出了事可沒人負責。 出了公所,鍾上位笑臉沉下:「想哄我?沒門!」 身後是三輛四輪大車,一輛載人,兩輛人貨並載。鍾上位朝公司嘉定掌櫃堅定地揮手:「走!去村子裡看看,到底是哪家公司那麼大能,把這一帶吃得死死的!」 蜂窩煤貨值雖小,可量大得令人咋舌,江南本就缺柴薪,一年一戶窮人怎麼也得花二三兩銀子在柴薪上,用蜂窩煤起碼能省兩三成。只算民生不計工商,按一戶一年二兩銀子算,整個江南,盤子就有兩千萬。 鍾上位這幫煤老闆本是給作蜂窩煤的提供原料,可見著自己的煤按船賣,蜂窩煤商用煤加泥巴做出來的東西按塊賣,頓時就眼紅了,一面賣煤的同時,也一面自己搞蜂窩煤生意。 他們在江南只有銷煤渠道,沒有蜂窩煤渠道,只能從頭開始。大城市都被大商號佔住,就朝鄉鎮鋪。 「跟村人要講明白,只有用我們的灶,才能配我們的煤團,別讓那幫泥腿子因為圖便宜,收下咱們的灶,又不買或者少買咱們的煤團,用其他人的煤團,結果湊不到一起,還要罵我們騙人。」 車廂裡,鍾上位提點著自己的掌櫃。眼下各家蜂煤公司為了圈市場,都搞煤灶合一,但為了跟別的公司區隔開,就在煤灶煤團上下功夫。灶口和煤團作成相配的外型,換用他家的煤團就很不方便。有作成八角,有作成殘月的,鍾上位的江安公司作成了上廣下窄的寶塔形。 以鍾上位的地位,已沒必要親自跑市場,可他就享受這種拓業的感覺。當初在安南挖煤,他也是守在礦口,一車一車數著自己的煤,這就像種田一樣,親眼看著一畝畝田發苗、生芽、分穗,再親手收割,真是人生至極的幸福啊。 鎮口,車伕問:「司董,咱們先去哪?」 珵的一聲,鍾上位彈起一枚銀幣,這是英華銀行帶著數十家銀行聯發的半兩銀幣,正面就是英華「國圖」雙身太極團龍,背面是「半兩」和英華銀行字樣,還有聖道十年的年紀。 「左!」 「右!」 「左!」 一路彈著,鍾上位的車隊朝著黃家村一里裡靠近。 拐過大大小小的水塘,前方是片山坡,道上又遇到了三輛馬車。 「鍾司董啊,你也親自下鄉拓市?」 「喲,張司董!你這鹽生意都作到太倉來了?」 「哪啊,我現在也幫著南面賣暹羅稻種,這一帶水土更合適,來鄉下摸摸底,倒是鍾司董你怎麼來了太倉呢?」 「嘉定有老熟人嘛,當年的候鏢頭就在這裡當通判,今晚回嘉定,我替你引見引見!」 「好好,那就謝過鍾司董了,咱們今天就一路走吧,你煤球我稻米,吃的燒的都有了。」 來人是活躍在浙江湖航嘉一帶的江南鹽代張三旺,兩人早前在龍門有數面之緣,也算熟人了。 車隊壯大,將過山坡,兩三里外一片村林,林子後隱隱能見屋舍,一群人忽然從道旁湧了出來。 「幹什麼的?村子封了,今日盤查教匪,沒得生意作!」 十來個精壯漢子攔在車隊前,領頭的官腔十足地喊著。 鍾上位本來已經縮到座位底下了,還以為劫道的,聽到前面手下人跟對方交談,才鬆了口氣。 封村?不准作生意? 鍾上位怒了,之前鎮公所主簿那張殭屍臉又在眼前晃,區區主簿,鼻屎大的官,也敢下令封地絕易? 他下了馬車,劈頭蓋臉就罵了過去:「還當是大清麼,仗著是官老爺就胡作非為?現在是大英!別說你們主簿,就算松江知府鄭黑兔,他敢禁商,老爺我也要啐他一臉唾沫!老爺我們是工商,是院事……等等……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拿告身出來!」 罵著罵著,覺得不太對勁,這幫漢子都是便衣裝扮,鍾上位底氣更足了,官差公幹,現在都要亮告身。 「告身……告你媽畢的身……」 攔路漢子裡,領頭那人正是馬廣,這兩日他乾脆在這裡攔路封村,卻不想一下子就冒出來一支車隊。 本以為還能把對方哄走,卻不料出來一個胖子,氣焰囂張地呵斥著他,還提到了他心中最痛的告身,那是他已經淹沒在血水中的前程。 馬廣兩眼由紅轉綠,覺得這個車隊也就幾個車伕,他手下不僅有自己的心腹鐵桿,還有聖姑身邊的山東護法,足以殺人劫車,不留後患。 臉一擰,怒罵一聲,馬廣揮手:「殺!」 第七百三十八章 護佑和忽悠 腰刀木棍在手,十來個漢子就衝了上來,鍾上位被嚇傻在原地,真是劫匪! 張三旺倒是義氣,一把扯著他就往回跑,十多人眼見要圍住排頭的車子,卻不料後面如下餃子一般,從車上跳下來一大幫人。 「找死呢!」 「干死劫匪!」 鍾上位和張三旺各自帶了十來個夥計,除開帳房掌櫃,其他人身兼搬貨押運多職。這些人都是之前各家鏢局退下來的快手,不少人還參加過當年保衛龍門的戰鬥,這種小場面一點也不犯楚。 車上丟下一根根鐵棍,夥計們利索地接過,兩三結陣,朝著這十來個劫匪反撲而上。 眼下江南是軍管,行人暫時不能持軍械刀具,但鐵棍這一類東西本就是卸貨工具,對上腰刀木棍,一點也不吃虧。 叮叮噹噹一陣亂響,鐵棍砸起的血花四處亂濺,夥計們不僅人多,還慣了小陣戰,馬廣的幾個心腹兩三下就頭臉模糊,倒地不起,就剩馬廣和幾個山東護法還能頂住。 馬廣差點一口血噴出來,這一腳真是踹到了鐵板上…… 殺了那胖子! 馬廣衝開阻攔,腰刀朝後面一臉看戲模樣的鍾上位兜頭劈去。 要死——! 胖子身體驚得轉身要逃,可腰一扭,腰上一坨硬邦邦的東西提醒了他。 拔出這東西,擰開保險,手指一扣。 轟…… 不到一丈外,馬廣的腦袋像是被無形巨掌拍了一下,噗哧就扁了,血花以勝於剛才鐵棍慘景十倍的燦爛在人頭前後綻放開。 呼…… 鍾上位一口長氣吐在槍口上,吹走青煙,對著也舉起了一柄短銃,卻沒來得及開火,正朝自己豎起大拇指的張三旺矜持一笑。 老爺我也是經歷過大陣仗的!當年在龍門外跟十萬大清民軍都幹過!跟老爺斗……哼! 鍾上位朝撲倒在地上的屍體呸了一口,腦子裡全是當年龍門之戰的豪壯記憶,而他鍾老爺在後方搖旗吶喊的細節,就挪到戰場,代入了候安李順等人的血戰。 正要將短銃插回腰間,眉頭皺了起來,殺人無所謂,這是劫匪,可自己持槍這事違了江南軍管令,要給自己的籍檔上添一筆麻煩。 眼珠轉轉,鍾上位吩咐道:「就說是他們同夥用短銃殺的,人已經跑了,聽到沒有?」 槍響後,那幾個還在頑抗的「劫匪」就跑掉了,夥計們都轟然應聲,張三旺也不在意地插槍回腰。軍管令雖然嚴,對他們這些人卻不怎麼起作用,像鍾上位這樣顯了形跡的,只要有個說法,交代過去就好。 吩咐夥計趕回鎮裡報案,張三旺問:「那咱們是……」 鍾上位三角眉一揚:「生意要緊,走!」 念叨著這嘉定治安怎會這麼差,到時要好好奚落下候通判,鍾上位帶著車隊,恍若沒遇到過劫匪一般,又上了路。 「這村子也有六七十戶,不小了,一年就是一百多兩銀子,刨去煤團、人工、車馬費……哎喲,有點虧!還是讓他們先用慣了,再在鎮上設點,讓他們自己來買。」 鍾上位還在撥著算盤,卻聽喧囂又起。 「難道進了賊窩了?」 鍾上位探頭一看,嚇得一哆嗦就滾下了馬車,真是賊窩!近百人揮刀持棒就圍了上來,還有個白衣仙子衝在前面,咦,白衣仙子……好美! 鍾上位呆住的時候,米五娘已經衝到了他的身前。 她的計劃是等去龍門的探子傳回消息,門下各教派的人也都到了松江,再動身去松江,以白蓮密號傳達下一步指令。黃家村這邊的動靜暴露了也好,正好吸引官府的注意力。到時松江再鬧個動靜,又轉到龍門,雖然時間很緊,準備不足,但機會總是有的。 具體定在十四日動身,那時不僅探子傳回了消息,教派裡的鐵桿好手也能聚到她身邊。十日去嘉定過的堂,十一日居然整天都再沒貨郎外人來,也讓她鬆了口氣。今天上午再拿捏住了鎮裡的主簿馬賢,更覺把握足足。 前日從嘉定回來後,她以方家人媳婦的身份在族裡轉了一圈,大致摸出了底細,就覺這家很有些金銀珠寶。此刻正在村子跟親信和林遠傅、張九麻子等人商議,要在今晚動手,抄了方家,算著至少有幾千兩的收穫,心中舒展,美夢卻被一聲槍響驚醒。 原以為是官府,正驚惶難定,不解官府為何來得這麼快。派在外面,跟馬廣守路的護法逃回來,說來了一個商隊,二十來人,還帶著火銃,沒能吃下,反露了形跡,米五娘鎮定下來。 「露了就露了,咱們現在就反!」 米五娘破釜沉舟,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可沒想到,那車隊遇了匪之後,居然毫不在意,繼續朝著村子來,讓米五娘差點大笑出聲,來得好!正好拿你們祭旗! 此刻她一馬當先衝在前面,就見一個衣衫華貴的胖子滾下了車,趴在地上,癡呆地望著自己,心中憎惡,揮劍就劈了過去。 鍾上位愛色,但更惜命,森冷劍光驚醒了他,拔槍就射。 火銃! 米五娘脖後生汗,下意識地念出了白蓮真經,無生老母護佑,金剛不壞,百毒不侵。 她本是不太信自己有這本事的,但對火銃也沒什麼概念,就覺多半能防。 卡嗒一聲,鍾上位那火銃剛才放了一槍,就沒裝彈,米五娘大喜,老母果然在護佑她! 眼見側面有人動作跟胖子一樣,米五娘一凜,再顧不得這胖子,一腳踹在他臉頰上,胖子哀嚎一聲,吐出一口血水和幾顆牙齒,肥肥身軀竟翻滾出兩三丈,投入林子裡。 「老母護佑,刀槍不入!」 米五娘口咬真經,朝側面那人掠去。 那舉槍的正是張三旺,本已瞄好了,可那女子轉臉正對他,一張絕麗嬌顏猛然撞入心口,手指服從小腦扣下了扳機,手臂卻服從大腦一個大晃。 砰的一聲,槍彈直貫長空,毫髮無傷的米五娘欺身而近,寶劍刺入張三旺心口,再順腕一攪,張三旺當場絕氣,盯著米五娘的眼睛裡還滿是哀怨。 米五娘覺得渾身真氣充盈,豪情滿懷,脆聲笑著,殺得剩下的夥計掌櫃落花流水,聚在最後一輛馬車前苦苦抵擋。 「住手!在幹什麼!?」 眼見就要收拾掉剩下的十來個夥計,兩輛驢車又出現在道上,車停後下來一群人,黑衣英士服,米五娘心神劇震,警差! 來人是戶曹馬銘和他手下的戶警,往黃家村來時手下還問:「主簿不是說先不必來這裡麼?」 馬銘撇嘴道:「其他村子都被翻騰起來找人,哪有咱們辦事的功夫?就九里村黃家村這一帶還閒著,正方便了咱們。」 馬銘很急,眼下大英鋪開鄉鎮官府,機會大把,他這個戶曹很有機會升上去。而要入那些異地來的陌生上司眼裡,成績才是第一。縣戶房今年最大一樁工作就是完成戶籍編檔,他管著這一攤事,早出成果,就掙得了先機。其他鄉鎮的戶曹也跟他一樣,正鉚足了勁要比進度,他當然得抓緊時間。 至於馬賢的吩咐,雖是主簿,又是族人,可如今這大英治下,天高海闊,他是辦自己職分公務,才不在乎馬賢怎麼想。 行到半路,就遇到報命案的夥計,馬銘震驚之餘,也大叫機會來了,一面讓人護送夥計去縣裡報信,一面帶著手下急奔黃家村,準備以村子為中心搜查,萬一能逮著劫匪呢?雖不是他戶曹本業,也算一功。 卻沒想到,到村口林子外,正遇到兩撥人馬拚鬥。 「劫匪!這村子都是劫匪!」 一身是血的夥計喊著,跟之前報信的夥計是一路人,馬銘頓時信了。見一個白衣女子持劍揮舞,身手矯健,這可不是村人,掏出短銃,一槍轟去。 身側噗哧炸起一團血花,一個護法軟軟倒地,正殺得興起的米五娘打了個寒噤,帶著些愧疚地念了一句往生經,定是她的護身真氣彈開了槍彈,讓那兄弟受下了。 警差揮著腰刀撲了過來,米五娘銀牙狠咬,覺得不能在此糾纏下去。 「堅持下去!我回聖壇請老母下凡!無生老母護佑你們,你們定當立地成佛!歸返真空!」 米五娘鼓舞著一群村人繼續拚鬥,她則招呼著護法退回村子。 「白蓮邪教!」 聽著那些癲狂村人的呼喊,馬銘此時才清醒過來,本想拔腿就跑,可六七十個村人呼啦湧上,他這十來個人跟商隊的十來個人被圍在中間,再無退路。 「殺!殺出去!」 既到了絕路,那就拼下去唄,馬銘等人也紅了眼,揮刀猛砍。 一邊人多,沒什麼技藝,但毫無退意,就是群瘋子,一邊人少,有些技巧,也還有膽氣,兩方竟然旗鼓相當,就在黃家村殺得血肉飛濺。 林子裡,鍾上位跟蠕蟲一般爬著,生怕露了形跡,被賊人看見。 爬了一陣,身體一空,栽進一個坑裡,順手一抓,扯起來一個人。 「別作聲,咱們爬出去……」 還以為是同難人,鍾上位轉頭打量四周,這麼說著。 腦袋再轉回來,瞳光聚焦,入眼的是一張血肉乾涸,皮骨撕裂的面孔,青白眼瞳翻著,還有白白的蠕蟲正在這張臉的鼻孔和嘴角里進進出出。 啊啊啊—— 鍾上位魂飛魄散,淒厲的尖叫劃破長空。 第三百七十九章 卿本佳人 黃家村中場子裡,米五娘一身白衣,披頭散髮,赤足踏地,一手寶劍,一手青煙,正催動白蓮真經裡的紅陽大劫言。身姿旋舞間,原本白皙如玉的腳踝,片片染塵,漸漸髒污。 被她飄曳的舞姿和忽高忽低的咒言牽動,淡淡煙霧裹住,三四百人眼神直愣,滿面潮紅,已入癲狂。 除了村中丁壯,還有斷斷續續匯聚到村子的教派好手,原本還想等到十八門的人都聚齊,等到去龍門的探子回來,可現在已經沒辦法等了。 柴刀、菜刀、鋤頭、斧頭、木棍、扁擔和長竹竿,還有從官差身上繳來的幾柄腰刀,武器就這些了。原本不該這麼寒磣,抄了方家的金銀珠寶,去到松江,跟派到松江負責籌備兵刃的人員搭上線,就能解決兵刃問題。 可惜,這也沒有了,都是村口那個商隊的錯,都是跟著商隊來的官差的錯,小小村子,不該荒僻寂靜,難見生人麼。 也許……在這江南造反,本就錯了。 米五娘滿心懊惱,前日被自己死命壓下的心緒又隱隱翻騰,步子有些亂了,調子也有些變了,她趕緊收回心神,繼續著請無生老母下凡上身的儀式。 咒言頓止,全身關節抖動,手腕腳踝上的鈴鐺叮鈴鈴響動,周圍密集的人潮也隨之抖動,似乎魂魄都被這鈴聲牽了起來。 拇指、食指和中指一併,捏作劍訣,與寶劍交叉,連連虛點。 「救大眾沉淪之苦,超凡聖通化諸功,復起演教,永世明宗。龍牌御旨,處處流通,巡行天下,道法興隆。冤親平等同萬類,僧尼道出苦輪。福慧雙修成正覺,傳流法寶度人身。大悲無礙,大願無窮,威音劫外,清淨家風。人無法主,唯有老母,無生老母——開眼!」 身軀一震,煙霧噴吐,米五娘如天降神明,以她為中心,人群如倒伏麥田,一圈圈跪下。 「迎真空、候白蓮、回家鄉……殺——!」 寶劍指向村口,數百人如狼嚎一般齊聲道:「殺!」 人潮滾滾湧向多半還在廝殺的村口,米五娘有種到此即止的無力感。她回村子,匆匆行法,宣告起事,勉強還帶著點現實打算,解決掉村口那商隊和官差,再殺奔羅店。 照著北方的經驗,怎麼也會帶起一股亂潮,然後裹挾著亂潮殺向嘉定,再之後……再之後她沒什麼想法了,即便在北面,她的經驗也就到這裡,接著被從四處不斷湧來的官兵撕咬吞噬。 白蓮總是難現人間的,官府、朝廷和皇帝也從沒絕過,那又怎麼樣呢?反了,殺了,嚇破狗官、朝廷和狗皇帝的膽子,其實也已經夠了,只要亂過、只要她喊出了聲,窮苦人喊出了聲……就夠了。 無力感被重新建構的理念沖刷走,米五娘看向幾個猶猶豫豫還站在身邊的人,林遠傅、張九麻子和許三。這三人似乎自覺是米五娘的「貼身護法」,不必跟那些人一同去陷陣衝鋒。 她目光就如手中的寶劍,逼視著林張兩人,兩人打個哆嗦,趕緊捏著扁擔,提著菜刀,朝前跑去,一邊跑還一邊相互打眼色。 許三也愣愣地要走,卻被米五娘叫住。 「朝北去,去找師父的教門,讓師叔祖們繼續教你……」 米五娘解下手腕的鈴鐺,交給了許福娣,再囑咐了地點,要許三護著。 許福娣眼中多出了一分孺慕:「師父,那你……」 米五娘臉上的非人氣息消散:「師父要去證道……」 轉瞬那氣息又捲了回來,目光冷厲:「去為天下的窮苦人證道,讓他們能承得老天……無生老母的恩澤。」 說完轉頭就走,再無半分留戀。 許福娣惶恐不知前路,下意識地扯著許三道:「爹……師父她……」 許三也惶恐地道:「小聖姑,我不是你爹,只是座下侍奉你的下人!聖姑有聖姑的路,小聖姑你也有你的路。」 許福娣父女朝北上了路,轟隆一陣槍響,許福娣還要轉身跑回去,卻被許三連拖帶抱,埋頭狂奔。許三沒想那麼多,腦子裡就只轉著聖姑的交代,這是支撐著他繼續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米五娘剛到村口時,一陣槍聲響起,將她預計的前路又打斷了一大截。 村口已不止是那商隊和十來個官差,又多出了四五十人,其中十來人是黑衣官差,其他人則是幫閒一類的便衣。官差端著的帶刀長槍,槍口正飄著青煙,而教眾們被這槍聲震住,畏縮地朝後退著。 來的是羅店巡檢和法正,馬銘派去報信的人在半路就撞見他們正在盤查失蹤人色,急急奔過來,將被圍的商隊人員和馬銘等人救下。 「老母護身,刀槍不入!」 混在人群後面的林遠傅見對方人不多,也來不及裝彈,趕緊扯了一嗓子。 教眾們心氣再起,衝了上去,之前是六七十圍二三十,現在變成三四百圍七八十。 米五娘暗鬆口氣,心想自己的造反大業,要還沒出村子就被打垮了,那簡直太丟師父和歷代師尊的臉了。 可這口氣還沒沉到底,又被梆梆的鑼響拉了起來。 隱隱見到遠處人影搖曳,不知有多少人,米五娘神智有些恍惚了,真的就到這裡了? 來人一波波的,漸漸匯成人潮。馬銘報給了巡檢法正後,巡檢法正遣人到鄰村找鎮院事,要他們招呼丁壯抗賊。鎮院事正熱心鄉鎮事,江南雖還未立鄉尉,義勇體系沒建起來,但多是鄉紳的院事一招呼,村人都湧了過來。讓他們上陣打仗那肯定是不敢的,湊熱鬧揍揍賊人還有膽量。 於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湧動,撲向黃家村。看在米五娘眼裡,有種角色顛倒的荒謬感覺,這些人,不該是在自己攻破鎮子,殺了狗官後,一呼而起,跟在自己身後造反的人嗎? 起碼上千人已見身影,後面還不知有多少人,米五娘玉頰蒼白,眼瞳也有些失焦。 「聖姑,此處成不了事,趕緊去松江!」 「有我們護著聖姑,怎麼也能走脫!」 親信教眾紛紛出聲,米五娘定了心志。 還不能放棄,十八門的教眾正匯聚松江,還有大業等著她…… 米五娘決然點頭,再高呼兩聲老母護身,推著一般教眾繼續朝上衝,自己卻由親信護著,返身朝村西方向奔去,那是一片雜草荒坡,遠離道路。 米五娘雖然消失了,剩下的教眾卻置若罔聞,繼續癲狂地衝向官差。隊伍裡有人轉頭沒找到米五娘,抽了口涼氣,抱著腦袋,朝著林子裡奔去。 跌跌撞撞跑了好一陣,一腳踏空,摔進坑裡,壓得一個人殺豬一般尖叫。 一個胖子爬了起來,舉著小刀子,滿臉戒備地問:「你是誰?白蓮教的?」 那人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小人張、張九麻子,是、是天……對,天主教的!」 「沒說謊!?」 「老天爺在上,如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 話音剛落,轟隆爆響,真如悶雷一般,好半響兩人才醒悟是槍聲。 黃家村西,百來名灰衣義勇列作兩排,截斷一整條荒坡,前排剛剛放下火槍,退後裝彈,後排踏步上前,舉槍瞄準。六七十步外,幾十個人被這道排槍轟得呆在當場,前排一個白衣身影,婀娜窈窕,牽起了所有人的視線。 隊列一側,嘉定通判候安盯著那道身影,神色複雜地自語道:「真的是你,可惜……」 昨天嘉定縣就已收到松太聯府的緊急行文,說白蓮教眾正匯聚松江,有造反嫌疑,要求縣裡全力盤查,同時緝捕教首白蓮聖姑,還賦予縣尉調度義勇,支援典史通判的權限。 嘉定縣收到這行文,頓時就炸了鍋,前一天皇帝才親臨縣裡審案,案子裡有個從山東逃過來的小媳婦也曾說起過白蓮教,還在堂上跟皇帝搞出了緋聞嫌疑。而看府裡發送的描述,相貌、姓氏都吻合,從知縣到通判候安全身的汗一層層出,根本止不住。 這小媳婦多半就是白蓮聖姑!居然跟皇帝面對面過,她要知道當時堂上不是八府巡按,而是皇帝,事情就完全不堪設想啊。 一縣官員一邊五體投地,高呼老天爺保佑,皇帝來審案時沒有透露身份,一邊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這聖姑生吞活剝。 就因為太過恐懼,昨天縣裡沒有直接殺奔黃家村,甚至都沒跟羅店鎮溝通,怕走漏了消息,就忙著調度兵馬,封鎖出縣關卡。等聚齊了人手,再以猛虎搏兔之勢穩穩拿下。也許有可能搞錯了人,但這種事,寧搞錯,勿放過。 於是到今天,大隊人馬才紛紛出動,撲向羅店鎮,先遣便衣去九里村方家,搞明白這米五娘在黃家村,再張開大網。 就在鍾上位和張三旺剛到村口,遭米五娘突襲時,六百多巡警、一百特警、駐太倉的一翼三百多義勇和四百多各類緊急編組的警差,合計一千五百來人,散在四面,自六七里外圍住了黃家村,正穩穩逼近,要悄無聲息地編出一個嚴實的包圍圈。 等羅店鎮官府反應過來,跟黃家村教眾開始拚殺時,包圍網加快了速度,候安負責西面一段,很幸運地堵截到了逃跑的教眾,水落石出,沒有搞錯人。 與此同時,縣裡法正也帶著法警撲入羅店鎮,直闖鎮公所,如果那女子真是白蓮聖姑,潛伏在羅店操控造反之事,鎮裡官員即便沒有勾通嫌疑,也有失職之罪。 「馬賢,黃家村白蓮教……」 法正帶著法警出現,劈頭就提到兩個讓馬賢魂飛魄散的詞,話還沒說完,熬得正辛苦的馬賢就一個哆嗦,如釋重負,被發現了…… 他兩眼翻白,癱在座位上,屋子裡升起濃烈的臭味,竟是被嚇得屎尿橫流,而此時離他成為聖壇護法還不到三個時辰。 荒坡裡,面對前方兩排立得整整齊齊,槍刃正反射著耀眼光亮的灰衣兵,左右遠處還有灰衣黑衣正朝這邊撲來,米五娘身後,也有人快到了屎尿橫流的邊緣。 米五娘隱有畏懼,白蓮教眾也懼意翻湧,可最害怕的還是跟著米五娘奔逃出村的林遠傅。米五娘等人只算是大英草賊,而他卻是官賊。 懼到極點,他猛生心計,這米五娘還掌著白蓮直隸十八門的動向,如果以她為籌,也許能換得減罪。大義社的總頭目諸葛際盛不就是因此而免了死罪麼,他當初在常州,之所以要捨掉徐秀林等部下,為的還是性命。只要保住性命,未來總能成大業,這也是大義嘛。 心念電閃,林遠傅一咬牙,欺身上前,手裡的腰刀就擱在了正心神恍惚的米五娘脖子上。 「我已擒了白蓮聖……」 呼喊嘎然而止,嘴巴就張著,再也閉不上了。 米五娘腰身如靈蛇般一轉,脖子就脫開他的刀鋒,手裡寶劍突刺,逕直截斷後頸脊骨,劍尖從他的嘴裡吐了出來。 「就知道你們讀書人不可信!」 米五娘恨聲說著,一手提著辮子,一手翻腕,喀喇脆響,攪碎了脊骨,再一腳踹在林遠傅背上,血泉飆起,染紅了她的白衣。無頭屍體頹然倒下,手裡的頭顱還作呲目大呼狀。 高舉頭顱,米五娘脆聲呼喝:「無生老母護佑,邪魔妖孽絕滅!」 「老母護佑,刀槍不入!」 教眾們轟然應和,埋頭朝灰衣人牆衝去。 蓬蓬排槍轟鳴,槍彈嗖嗖在米五娘身體左右激掠而過,接著響起的噗哧入肉聲,米五娘已經恍若未聞。 之前槍彈不沾身的感覺充盈著心胸,米五娘心中再無雜念,就反覆念叨著那句咒言,「老母護佑,刀槍不入」。 再一道排槍響起,衝在最前面的米五娘毫無感覺,如飛一般地逼上荒坡,片刻間就近到了三十來步。 「瞄準了打!誰他媽閉眼轉頭,誰就存了害人害己的噁心!」 候安沉聲呼喝著,看這白蓮聖姑剛才殺人的俐落,現在衝刺的瘋勁,生擒已不可能,可義勇兩道排射,居然都沒打中,這幫傢伙簡直就是在用棒槌扣扳機! 義勇們沒出聲,他們都是兵,軍紀不准他們在戰時發雜音,但心中都有些許不滿,他們明明瞄準的了啊,真是奇怪了,難道這白蓮聖姑,真是刀槍不入? 近到二十來步了,再一道排槍轟過,教眾已經仆倒了大半,剩下零零星星幾個,也開始在原地兜起了圈子。可那染成半紅的白衣身影居然還沒停下來,義勇們面上毫無慌亂,心中卻開始打鼓。 十來步了,幾乎就是最後一道排槍的距離,米五娘渾身似乎已經燃燒,完全沒有身體的感知,眼前也模糊著,就覺衝破這道槍林,自己就投入了無生老母的懷抱。 老母真是在護佑自己!自己真是刀槍不入! 那道灰衣,那道槍林是如此渺小,如此軟弱,絲毫傷害不了她,米五娘心中大笑著,就要如神明一般,碾過這道阻礙。 依稀見又一列灰衣上前,火槍嘩啦啦舉起,槍上短刃映著的左右景物似乎都能看到。 米五娘再跨出一步,高舉寶劍,如祭仙器一般,就要將這一排人頭斬落。 「開火……」 立在側面的候安毫無表情,淡淡地下了命令。 蓬蓬蓬…… 槍焰綻放,白煙升騰,模糊了視線,只見到猩紅而絢麗的蝴蝶展翅飛起,裹住了那個身影。 義勇們挺槍戒備,警惕地注視著前方十來步遠,許久後,槍煙漸散,他們身姿未動,可目光卻都緩了下來,更有不少人閃過一絲黯然。 黯淡,世界在米五娘眼前黯淡,她只覺自己剛才被無數巨力穿透,每一股都挾帶著無可抗拒的力量,什麼咒言,什麼法術,在這力量面前,瞬間化為齏粉。 身體的感覺重新回到意識裡,眼前卻漸漸黯淡,她連退了好幾步,以最後一股來自無生老母的力量,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接著,再也撐不住身體,緩緩跪了下來。 剛才還如草芥一般的阻礙,現在忽然變成一座高牆,那麼巍峨,無可逾越,組成高牆的每一個人都如山巒一樣高大。而自己卻成了草芥般的柔弱存在,好冷,好害怕。 老母呢?老母棄了我嗎…… 她張嘴呼喊著,卻只吐出絲絲血沫,在她的胸口、肚腹、腿臂上,起碼十多處槍口撕裂了衣衫,露出焦黑的血肉和黃白的筋絡碎骨。 她艱辛地抬頭看向天空,老母呢? 不,沒有老母,自己清楚的…… 另一個米五娘在心中低語,這一輩子的悲苦喜樂瞬間閃過。 老…… 米五娘即將消逝的意識,終於卸掉了所有負擔,面對自己的本心。 老……天爺,為什麼…… 吐出最後一絲血沫,眼瞳散焦,身體緩緩傾倒,米五娘香消玉殞。 候安走過來,端詳著眼瞳還直視蒼天的死者,低聲噓歎:「卿本佳人……」 第七百四十章 你不是一個人 我真的忘了什麼…… 車廂裡,李肆倦意上湧,手裡無意識地轉著,腦子又迷迷糊糊閃過這個念頭。 身側三娘咿唔轉身,被子滑落,李肆趕緊替她蓋好,愛憐地撫過三娘鬢角。這段日子她可累壞了,天天陪在身邊,時時警惕安防,耗神太甚。四娘年輕,能扛得住,三娘卻再非小姑娘,在這午後沉沉入睡。 撩起車簾一角,隔著厚實車窗看出去,前方是寬闊江面,江中拔起一座小山,山上亭台樓閣,紅牆碧瓦,一座佛塔聳立。山是金山,寺是金山寺,傳說中白娘子鬥法海,淹掉的就是這金山寺。 車駕駐輦鎮江西津渡口,江北就是揚州的瓜州渡。李肆正照行程前往揚州,主持淮揚學院落成典禮。 江南早前只有龍門學院,光復後,蘇州學院、杭州學院、金陵學院相次建起,以天道諸學吸納江南士子。揚州的淮揚學院是英華在江北建起的第一家學院,他這個皇帝,自然要親臨勉勵,以安江南士子之心。 放下車簾,車門響了,臨時兼任內廷侍衛統領的於漢翼伸頭進來,正要張嘴,李肆和車中侍女同時比出噤聲的手勢。 吩咐侍女照顧三娘,李肆下車問:「什麼事?」 此時渡口碼頭處正被黑衣警差層層阻隔,遮護著李肆車駕。十來輛馬車,二三百隨行護衛和內廷官員,只為趕路,沒必要鳴鑼開道,張揚鑾駕。僅以江南行營的名義,調度地方警力護衛。 西津渡口是大江南北要道,警戒線外,還擠著眾多正要過江的民人。李肆一行只佔渡口碼頭處兩三刻功夫,不算太擾民。 於漢翼道:「民人中似有賊匪,出了點亂子,丹徙典史求請把所有民人驅出渡口。」 這事屬於安保,該三娘定奪,她既在午睡,李肆就攬下了。 李肆問:「真是賊匪?」 於漢翼搖頭:「見著警差就跑,拿著後沒查出什麼。」 多半就是怕官的老百姓,李肆不以為意,否決了丹徙典史的請求。正要回車,清風拂面,感覺腦子靈醒了不少,閒心也上來了。車馬上船要些時間,瓜州渡那邊還要作準備,他想品品「微服私訪」的味道。 「這個……是,這就帶人過來。」 聽李肆說要跟那民人聊聊,於漢翼不滿了,李肆也不滿地嗯了一聲,無奈地領命而去。 不一會,一對父女模樣的民人帶了過來,都是尋常服色,男子三十多,樸實木楞,小姑娘十歲出頭,眉目娟秀。 把男子留在後面,女衛帶著小姑娘來到李肆身前。瞧小姑娘小臉青白不定,淚水包在眼眶裡,身子還微微發抖,正是懼到極點的表現,李肆盡量讓自己的姿態聲音柔和隨意。 「小姑娘,叫什麼名字?」 「許……」 小姑娘差點道出本名,可想著師父的吩咐,父親的告誡,她及時改了口。 「許……五妹。」 道出今後都要用上的名字,許福娣,不,許五妹漸漸鎮定下來,也許是眼前這位老爺太和善的原因吧。這輩子還真沒人用這麼平和的話語跟她說過話。不是咒罵呵斥,就是奉承阿諛,也就師父偶爾…… 想到師父,許五妹眼圈又紅了,身前那比父親還年輕的老爺正問道:「家住何處?過江去哪啊裡?」 還要盤查!?許五妹就覺後頸絨毛都立了起來。父親成天就說,絕對不能露了身份形跡,被官府捉了去凌遲還是小事,完不成聖姑娘娘的囑托,可是要遭無生老母棄絕的。 許五妹怕的就是這個,緊緊閉嘴咬牙,目光投地。 哎……嚇著了…… 李肆不忍,面對這小姑娘,正有一股熟悉感升起。 「蘇州昆山人,說是去淮安投親,地點人家都有,身上沒什麼異物,口音也沒差……怕是被之前江南生的亂子驚嚇過,見著官府之人就跑。」 於漢翼低聲轉述著丹徙典史的報告,這幾年英華和滿清在江南明爭暗鬥,動亂不休,民人自也吃了不少苦頭,懼怕英華官府的大有人在。之前大軍入松江,府城中心的民人就十室九空,還以為紅衣兵要再來一次火藥局大爆炸,等了好些日子,不見動靜,才陸陸續續回了家。 李肆無心深挖這對父女的來歷背景,只是純粹好奇,想跟當地民人聊聊,見小姑娘被自己嚇僵了,有些手足無措。 正想著該怎麼安慰小姑娘,卻見小姑娘忽然盯住了自己的手,一股混雜著驚喜的渴盼衝破了淚光,清晰無誤地表露出來。 這是……咦?這東西怎麼還在手上? 李肆看著手裡的棒棒糖,眼下俗稱「糖棒棒」的東西,額頭微微生汗。 把糖棒棒朝前微微一送,眼中含著探詢,小姑娘呼吸急促了,青白臉蛋生起一絲紅暈,喉頭不由自主地吞嚥起唾沫。 糖棒棒……看那紅紅藍藍的糖衣,好像還是天福記的。 她吃過,但只舔了一口。那是幾月前,貨郎進村子,爹爹用六文錢買的,六文錢啊,可以買一升米了。 爹爹是買給弟弟吃的,弟弟吃落了一小塊在地上,她趁著爹娘不注意,偷偷撿起來吃了,想起那時入口的感覺,好甜好香…… 幾天前,也有貨郎進了村子,已經是小聖姑的她,還想找自己的「護法爹爹」要錢,跟那貨郎買糖。 貨郎不知道去了哪,貨擔裡的東西也被師父分給了大家,有糖,可師父說,不能吃妖孽的東西,有妖氣。她卻很不服氣,妖氣是臭的,就像村子裡的味道,而這麼香甜的東西,怎麼會有妖氣? 小姑娘陷入回憶,兩眼微閉,嘴角翹起,三個大小月牙就這麼擺在了臉上。 老爺……不,叔叔將那糖棒棒再朝前來,遞到了她胸前,似乎覺得姿勢不太舒服,又蹲了下來。兩人視線相平,一雙溫和而又深邃的眼瞳就這麼裹住了她的心神,帶著那糖棒棒,瞬間融掉了她的所有心防。 「拿著吧,很甜哦。」 叔叔這麼說著,唇上的小鬍子也動著,更像是鬍子在說話,小姑娘有點想笑,還帶著點被瞧不起的不甘暗道,我知道的!我還知道這是天福記的! 可……真的可以嗎? 接著她升起一絲遲疑,叔叔瞇著眼笑了,糖棒棒再朝前湊了湊,小姑娘心一橫,如啄餌食的小鳥,閃電般地奪過那寶貝。小手微微發抖,剝開糖衣,將那如琥珀般的糖飴送進了小嘴裡。 啊姆……心要化了…… 看著小姑娘閉著眼睛,滿足到了極致的乖巧模樣,再熟悉不過的感覺帶著李肆穿越時空,到了當年他初來這個世界的英德鳳田村。那時的關□,不,關二姐,也是這般模樣,吃著自己分享的精麵饃饃。 這個小姑娘跟當年的關二姐似乎重疊到了一起,讓李肆升起濃濃的憐惜,他伸掌撫住小姑娘的頭頂,柔柔地摩挲著。 「好吃嗎?」 「嗚嗚……」 「還要嗎?」 「嗚嗚……」 當李肆的手離開頭頂時,滿足的感覺頓時少掉了溫暖那一部分,小姑娘睜眼,接著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已十歲,依稀懂了點什麼,頓時緊張起來,剛剛放縱出來的本性如受驚的貓兒,一下就縮進了陰影裡。 「叔……老爺?」 既不解這叔叔為何對她這麼好,又惶恐剛才的身體接觸,男女授受不親啊,爹娘天天都在說。 叔叔微笑著說:「叔叔是好人,喜歡看到別人快樂,你……快樂嗎?」 許五妹遲疑了,快樂,以前她真不知道什麼是快樂,就連師父撫著自己頭頂時,那好像也不是快樂,不過如果快樂就是香甜的話…… 許五妹不迭地點頭,至少現在自己是快樂的。 叔叔再揉揉她的小腦袋,笑道:「那以後就快快樂樂地活著,也讓你的爹爹,讓你身邊的人快樂。」 這叔叔眼睛好亮,又好深,許五妹不敢再對視,但這句話卻跟著糖棒棒那刻骨銘心的香甜,透進了心底深處。 李肆起身,女衛扶著小姑娘離開,小姑娘一邊走一邊回頭,眼中帶著一絲依戀。 「那老爺真是個怪人……」 許三接過侍衛遞過來的一袋東西,牽著許五妹沒入人群,一邊走,他還一邊擦汗。 「這麼多糖!?小聖姑,可不能再吃,有妖氣!還有銀子,太好了……」 打開袋子,許三又憎又喜,不容許五妹分說,就將糖丟進了路邊的水溝裡。即便小聖姑淚眼汪汪,他也不管不顧。聖姑吩咐過,要讓小聖姑接過她的衣缽,絕不能被妖氣染了。 「我要快樂……叔叔說了,要快樂,才能當好人……」 許五妹收住了淚水,將那糖衣裹住吃得光溜溜的糖棍,貼在身上收好,這是她的寶貝,她要藏一輩子。 過了許久,警差老爺們散了,父女倆上了渡船,朝著北方而去。 「爹,笑笑吧……」 「我不是你爹,小聖姑……」 就這麼,米五娘的徒弟許五妹到了北方,幾個月後,軍情司關於北方邪教的例常情報裡,多出了聞香教五聖娘娘這麼一個人。 李肆當然不清楚自己跟未來的白蓮聖姑擦肩而過,到了瓜州渡口,早候在此的通政使司送上行營文報,心弦震動,才醒悟自己跟已是過去時的白蓮聖姑擦肩而過。 此時三娘也睡醒了,伸著懶腰,見李肆眉頭深鎖,問道:「在想什麼?」 李肆悠悠道:「前一陣子,我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剛才想起來了。」 他目光沉凝,似有所憂,三娘也提起了心,是什麼大事? 「今天是二月十七,明天是個大日子,我本想在那大日子之前,給自己好好評個分,看自己是不是及格了,沒想到一忙起來,居然忘了。」 這答案神神秘秘,三娘很是不解,明天?明天就是二月十八,那是什麼大日子? 李肆道:「十八歲,明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三娘白他一眼,大白日呢,就開始說瘋話了,十八歲……姑奶奶我還想十八歲呢! 李肆再道:「自我來……嗯咳,自我立志救世那一天起,到明天,正好是十八年。」 三娘心弦一顫,好久才回過味來,自己這男人啊,真是時刻都心繫天下。十八年……真是可恨,為什麼自己只陪著他走過了十七年呢。 她笑道:「這日子是值得慶祝,可什麼分,還需要評嗎?這般功業你都還不滿足,你是不想當人君,而要入聖成神!?」 自己這男人也有個壞毛病,就是太挑剔,太不知足……哪方面都是,唉。 李肆卻搖頭:「當然要評,我不是要成神,但更不想入魔,這個……你可以看看。」 他遞給三娘厚厚一份文報,是江南行營剛發來的。 車廂裡沉寂了好一陣,再響起三娘的驚呼聲:「她、她居然就是白蓮聖姑!就……就這麼死了!?」 這是松太聯府和江南行營發來的白蓮教案初步報告,說這白蓮聖姑在嘉定圖謀起事,不僅在匯聚從北面逃過來的教眾,還裹挾了當地村人。到目前為止,除了白蓮聖姑米五娘和六十六名教眾負隅頑抗,被當場格殺外,還擒獲了四百多名教徒,現正進一步緝捕中。 三娘心中先是驚懼,接著又是哀戚,最後是悔恨,對這米五娘不止有憎,還有憐惜。如果幾天前,她能多下點功夫,勸那米五娘放下心中孽障,也許還能保住一命…… 「三娘啊,她裹挾村人,為遮掩村子裡的事,又殺了進村之人。在那天過堂之前,她在江南,在我英華治下,已犯下二三十樁命案,她怎麼都是個死字。」 李肆一邊糾正三娘的氾濫同情心,一邊也隱有惋歎,三娘之前的話說得好啊,那米五娘就像當年沒遇到自己的三娘,可冰清玉潔之心,卻墜入千年白蓮魔念,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兩人相對沉默,三娘心緒回復,卻勸起了李肆:「你是因這米五娘之事,覺得自己還作得不夠好嗎?作亂的都是北面的教徒,本地村人也是被米五娘裹挾,這不是你的錯,不是我們英華治下的錯。」 李肆搖頭:「我不是為米五娘之事所憂……」 他拍了拍那厚厚的文報:「我一手扶起來的官府,已經長大了,它的效率,它的嚴密,滿清都望塵莫及。米五娘等人,在這百廢待興,剛搭起架子的江南作亂,官府都能以一府,不,一縣之力,不到一月內剿滅。若是到了廣東,怕是不出三日,苗頭未起,這事就已平了。」 三娘皺眉:「這……不好嗎?」 李肆歎氣:「好,很好!但也有很不好的地方……」 「再說白蓮教,不管其行,白蓮教義,跟劉老道徐神胎等人,包括我在內,一同扶起來的天主教,根底相似。跟國中正翻騰的墨道、仁學,根底相似。而所有置身苦難,自覺無力自救的人,也都懷著此念。白蓮教在我英華,難再生根發芽,可擋不住受苦之人另尋他教,天主教的未來會怎樣?會不會是下一個白蓮教?」 「由此再想到工商,黃家村的村人被裹挾,還不知是什麼原因,可工商在江南之害,乃至在整個天下之害,依稀可見。未來工商更猛時,天下受害越烈,大家要找的已不是白蓮教,而是另一種思想……嗯咳……有點說遠了。」 李肆目光中含著一絲畏懼,是對前路的畏懼。 「我扶起了工商,華夏歷來最興盛的工商,同時我又扶起了官府,華夏歷來最嚴密的官府。我不知道,我所扶起的另外一些力量,是不是能制衡它們,引著它們相近互斥,而不是融為一體。然後在由我扶起的天主教,跟白蓮,跟墨道仁學相融,為魔人所用,拿來抗拒那股合力。」 「十八年,我這十八年,立起了這三股力量,梳理、編織著天下,華夏正步入一個全新的時代,我不知道,編織的一步步裡,會不會有錯的一步,讓這新的時代失了方向。」 李肆展開腰間那把扇子,「萬仞險峰步步攀」幾字入目,曾經被朝堂乃至朱雨悠笑過,說太白太俗,可這就是李肆出於憂懼,在時時提醒自己。 感受著李肆的深沉,甚至還帶著一股遠人而去的非人氣息,三娘抱住李肆,呢喃道:「阿肆啊,你太自大了,這些事,不管是過去的功業,還是未來的罪孽,難道是你一個人作出來的?你不是一個人……」 李肆怔住,許久之後,吐出一口長氣,哈哈笑道:「沒錯……娘子教訓得是,我還真當自己是神仙了。這天下不是我一個人的,是福是禍,都得大家一起扛著。」 他眼中泛起堅定:「那就把能拉過來的人,所有的人都拉過來,一起扛著天下吧。」 車駕滾滾,朝著淮揚書院行去,對李肆來說,這一行的意義,已再不是作秀那般簡單。 第七百四十一章 淮揚辯難 揚州在滿清時代富甲江南,不僅是南北通衢,兩淮鹽商更群聚於此,以至明清時美女經濟昌盛,造出了「揚州瘦馬」。還不止美女,那些個仕途無望的讀書人,也以字畫為業,群聚揚州,乞食於附庸風雅的豪商。揚州文盛,李肆前世時空裡所謂的「揚州八怪」,跟「揚州瘦馬」相映成趣。 可在這個時空,李肆這根攪史棍崛起,江南被英華侵蝕多年,如今盡收於英華治下,經過幾個月恢復,揚州雖繁茂如舊,風情卻大不一樣了。 兩淮鹽商等一類皇商官商先是被李肆和雍正聯手洗刷,餘孽又被李紱和年羹堯抄家,英華大軍入揚州,剩下一些跟清廷關係緊密的也全都北逃,豪商階層幾乎十不存一,依附這些豪商而興的青樓、珠寶、華服、珍奇、地產等行當全都垮了下來。 今日的揚州,街上再難見提籠架鳥,金玉滿身,悠悠閒閒在街上散步擺闊的老爺。來往人流不斷,腳步比往日快了不少,趕工的、運貨的,都恨不得有縮地成寸的本事,一寸光陰一分銀啊。 人流之外,車流盛於往日數倍,樣式繁雜,馬車、驢車、人車什麼都有,乘客也再非往日少數富貴人。轎子偶爾也能見,卻引得眾人側目鄙視,慢一步就少掙一步的銀子,真傻!轎夫有這力氣,單獨去拉車,至少多掙一倍,真賤! 滿街招牌林立,多是民生常用之物,便是那古董堂號,也擺出鐘錶鏡子之類的「南物」,門口大青瓷瓶換作了落地鐘。而街角和酒肆茶樓處,往日擺的都是書畫攤子,說書先生嘴裡也是什麼《金瓶梅》、《西廂記》,可現在街邊全是賣報攤子,說書先生滿口江南乃至英華國事。 昔日那紅燈籠高掛之處,不少都改了牌坊,不是織坊就是巧堂,賣的都是女人家的針織絲棉、白粉胭脂,憑街拋絹的姑娘們推銷的不是自己,而是貨物。當然,老字號還依然屹立,只是姑娘們招呼恩客的方式有所變化……「附贈混元罩,再無毒病擾」。 繁華街巷之後,琅琅讀書聲不絕於耳,卻非往日十多二十歲的童生,竟是童音更盛。 童生秀才們去哪裡了? 都去淮揚學院了,揚州讀書人還不是特別清楚「學院」跟「書院」的差別,只知道一件事,考進學院,就相當於舉人,學院畢業,就相當於進士。之前南岸幾家學院建起,揚州士子滿心抱怨,現在淮揚學院建起來了,自然要去見識見識,摸摸龍門,祈禱自己能入這龍門。 一行車隊自淮陽學院側門進入,學院寬闊前場竟被上千人圍住,大門外更有洶湧人潮,卻個個屏息靜聲,誰張嘴就遭旁人怒視,即便看不到,也要聽前場裡的動靜。 李肆下了車,隔著人潮,就聽到了辯論之聲,一個聲音堅如金鐵,鏗鏘有力,吸聚了全場人的注意力。 「世不平,乃德不清!德不清,乃道不正!為這不平鳴聲,難道不是讀書明理之人該做的事?此雖墨家之言,可張載也言士子之求,是為萬世開太平!承天府白城學院,為何要立太平樓?恰證我朝也懷此大同之志!」 「太平太平,富貴相均,人人皆平,自此無爭,萬世安寧。此志此言,難道不該是士子所求,士子所學!?」 汪瞎子……他怎麼也跑這淮揚學院來了? 李肆一怔,國中墨社「矩子」汪士慎,之前求墨仁合一而不得,現在又折騰到這裡了? 這跟之前上報的日程細節有異,揚州知府攜揚州學諭、淮揚學院山長前來覲見,說是汪瞎子不請自來,要淮揚學院開設墨學。眼下來人太多,學院不好硬趕,只能讓學院裡的教授上場,辯倒這傢伙。 「唔……朕還成了唐僧肉,你們啊,都要來咬一口。」 李肆道出了這幾人的小心思,是想借他這個皇帝來趕走汪瞎子。 墨學雖在國中復興,講的是公道均平,主張不切實際,還混雜進了鬼神之說。學生自組墨社難以干涉,可學院這種培養官僚之地,怎麼也不會將墨學設為正式學科。 英華天道求的是諸道並立,院方不好用強,也不能明貶墨學,就只能辯難以抗。把這麻煩丟給皇帝,那是再好不過。 知府和學諭惶恐請罪,學院山長劉大櫆卻還了嘴:「陛下乃天下共主,哺育萬民,也是承上天之命,行上天之德……」 李肆瞄了瞄此人,記起之前在車上看的資料,此人跟方苞是同鄉,雖棄了滿清,留在江南,但骨子裡還守著理學,當然,特別懂得權變的理學。因為在揚州頗有文名,被稱為桐城派「方後一劉」,也曾執掌過淮揚學院的前身淮揚書院,就選了他來當學院山長。 這個馬屁拍得別有用心,而容汪瞎子在皇帝親臨時搗亂,更是別有用心。李肆暗哼一聲,你怕是想借我這皇帝之威,在這裡駁斥,乃至治罪汪瞎子,就此打壓墨學,逞了你興儒削墨之願吧。 這還是個「求一」的舊知識分子,主張跟自己不一樣,必欲滅之而後快,為此可以不擇手段。不是江南文人久經理儒浸染,基本都是這貨色,只能靠他們先拉扯起本地教育體系的框架,李肆還真想把這些人全換了。 李肆冷冷道:「哺育萬民,乃人之父母,天之脂膏,朕又非君父,何來此德?朕所承天命,不過是審裁紛爭,令這天下揚利絕害……」 劉大櫆臉色微微發白,趕緊縮到一邊,不敢再言。就算他聽不懂皇帝所言道理,卻也明白,皇帝已看透了他的居心。 隨行的文部尚書屈承朔請示是否止住爭論,開始學院立匾典禮,李肆擺手,他要再聽聽,淮揚書院是怎麼駁斥汪瞎子的。 「日有陰晴,月有圓缺,時分四季,地分山野,田有腴瘠,人有聰愚。天地本有不平,人世本有不均!你墨家要均平,先得令白晝萬古當空,再無春夏秋冬,山巒原野皆成平地,畝畝如一肥瘦。天地不平,何以平人世!?草木不均,何以均富貴!?」 「墨家止戰,可有分義戰和不義之戰?滿清竊居華夏,陛下領仁人義士而起,十數年兵戈,百萬人殞命,方開這亙古未有之勢,此戰你墨家要止麼?沒有此戰,還有你墨家今日再起之勢?這就是義戰!衛國護民,華夏爭利,我英華年年不絕兵戈,你墨家也要止麼?同理如均平,你所言之人世不平,就如兵戈一般,也混有天地人世本有的不平,要均此平,是逆天之行!」 「墨家所言不平不均,要盡歸於人世,那是絕了天人之連。以均平劃一人世,這未嘗不是昔日外儒內法之求。譬如人死,還要分病死、傷死、飢渴而死。你墨家就視這種種區分於不顧,只道人死之慘,不究人死之因。」 「不管是天道還是聖儒仁儒,雖講大同之治,講的是共富貴之治,以人心精進天道,以人力換得天酬,謀富貴於天,彼此不相爭相害。而你墨家如腐儒一般,就求在人人之間削平,損強補弱,不問強弱之由,只看眼中平不平。不究因,只問果,又與暴法何異?」 淮揚學院山長雖是理儒,可設立的學科卻已不是理儒所長,出面跟汪瞎子辯難的是白城、黃埔乃至三賢等嶺南學院調到江南的教授。這些人學貫中外,眼界已非同一般,言辭犀利,如刀子一般,戳在汪瞎子所持墨學的處處紕漏上,不僅場外「聽戰」的士子民人們紛紛點頭,連李肆也暗道,自己可不一定能駁得這麼犀利。 可李肆跟這些教授不一樣,他要考慮的不是駁倒墨學,因此對汪瞎子要怎麼反辯充滿期待。 汪瞎子沉默片刻,語調雖再不高亢,卻似乎壓出了胸腔之氣,推著話音向四處低沉地盪開。 「我墨家所循乃仁道,仁道為何?人人所願!天地本有不平,人心求平!上古之時,無官府,無朝廷,聖人不王而王,百姓自食己力,方有三代之治,那時天地不平,為何人世能平!?」 「官府繼起,始皇御一,自此而下兩千年,分合不斷,令得人世不平,萬民苦楚的,又何曾是天地的不平!?合時官府霸天地之有,掠百姓之利,近權者得富貴,草芥如置刀俎!分時強者以天地不平食人世之利,更是弱肉強食,處處不平!」 「天地不平,人可徙可力,人人自平。而人世之不平,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誰來削之抑之?官府麼?官府握權柄,有權即不平!官府握人世最強之力,官府即人世大害,官府即生這人世不平!」 四周本靜,這一番話道出,更是靜得連呼吸聲都沒了,這、這話簡直太…… 汪瞎子根本是豁出來了,把古墨的根底之述全兜了出來,直接明言——反官府! 在嶺南,大家還可當是學理爭辯,是務虛,不是太過忌諱,可在這剛剛換主的江南,簡直就是高樹戰旗,自繳頭顱啊,四周士子和民人全呆住了。 如果換作其他人,多半是要轉作感情論述,列舉人世種種不平,討伐弱肉強食的罪惡。可汪士慎不一樣,他本是理儒士子,在英華天道之思下彷徨迷離,雖覺天人三論確是天人大道,但具體怎麼實現,天道派所謂義利合一,卻是遮掩求利的皮面功夫,不是真理。 在嶺南所見種種,特別是諸多不平,讓他終於轉向墨家,由求公道,而入否定官府之路。在他看來,官府就是一切人世不平的源頭。 因此他不迴避,不訴之以人情,而以他認定的道理,直面華夏兩千年來最大的忌諱,這道理不管是滿清還是英華,都視之以極罪,甚至與白蓮邪教的核心教義相差無幾。 但汪士慎就是這麼認為的,既已道出了心聲,他索性將心聲全潑灑了出來。 「官府之外,工商也是人世不平之源!上天造人,溫飽即存,錦衣玉食,不過是逞招搖之心,口腹之慾!而工商起,以利導萬民,人人懷著錙銖必較之心,為求金銀之利,棄家捨命,敗德喪倫,個個如人面禽獸,求的就是強與他人,這人世愈加不平!」 「而今工商大盛,人人逐利。亙古以來,富者都視貧為賤,人人還有惻隱之心。可現在利字在前,義利一體,以富為義,貧者之賤理所當然,人人再無仁心。長此以往,弱肉強食,富者愈富,貧者愈貧,還再無他人憐憫。貧富恆在,貧富兩分,人世再無公道,如何能得大同!?」 「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即是仁道之憑,萬民也由此而求公道!不管再多道理,天地再有不平,人心求的就是平,爾等捫心自問,這是不是人心!?」 汪士慎攻擊工商,攻擊義利一體時,那幾位教授還躍躍欲試,滿腔信心地要駁倒這個「反賊」,可當汪士慎祭起「不患寡而患不均」這顆翻天印時,教授們都洩了氣。四周也響起了低低的附和聲,多是民人,他們就覺這番話就是在為天下窮苦人討公道,鼓足了勇氣,支持著汪士慎。 沒錯,人心都是逐利的,都想比他人強,可人心也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寧願大家一樣,也不願有強者。你要說誰在前誰在後,誰主誰僕,這可扯不清,就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或許,人心就是這兩面湊起來的。 皇帝這邊,一幫官員滿頭是汗,揚州知府哆嗦著手,指住汪士慎,就要招呼拿人,文部尚書屈承朔則已經跪伏在地,說這只是學理之爭,不涉實世,求請皇帝不要因怒興獄。其他人也都跪伏下來一同求情,當然,學院山長劉大櫆卻是強壓著笑意。 「唔……拿下,不,不是汪瞎子,是知府老爺,再不按住他,他怕要衝上去砍人了。」 李肆神色悠悠,一面示意眾人平身,一面招呼侍衛去安頓那已經在暴走邊緣的揚州知府。 「好了,擺駕吧……」 接著李肆示意亮明身份,群臣忐忑不安地對視著,不知接下來到底會是怎麼一番情景。 「皇帝陛下——駕到!」 侍衛親軍出場,卻沒有驅散場下辯論雙方,只是圍了起來。 上千士子民人,連帶學院外無數聽眾都沸騰了,皇帝來了! 接著大家心口又重重一沉,汪士慎……完了,皇帝即便不治死罪,怕也要丟到南洋去開礦,一輩子再難見陽光。 「萬歲萬歲萬萬歲……」 數千人山呼萬歲,大多數人都還跪地叩拜,這就是江南和嶺南的差別,在嶺南,只要不是祭天之類的大典,基本都是長拜。 因此人潮如麥田倒伏中,汪士慎和幾個學院教授只是躬身長拜,就顯得異常突兀。 眼見皇帝在貴妃娘娘和錦衣侍衛的簇擁下走進場中,汪士慎苦澀地暗道,其實自己無心與這個朝廷作對,其實自己只是想找到一條萬世安寧之路,皇帝已經在做,而自己只是覺得具體的方向不對,而根底……那天人三論,他是滿心相信的。 可反官府,就是反朝廷,反朝廷,就是反皇帝,自己這罪,是怎麼也脫不了,汪士慎禮畢直身時,心緒已經平復下來,靜靜等待皇帝的發落。 「陛下,這只是學理之辨……」 幾位教授也趕緊向李肆求情,他們不是理儒,皇帝自己都說過,英華容百家共鳴,還不止是爭鳴,不必爭什麼一,相融相匯,各守其異。只是這汪士慎的話,也未免太驚人了點,希望皇帝不要重罰。 李肆擺手止住了他們,手一招,侍衛扯過來一個凳子,他閒閒坐下了,三娘卻看向汪士慎,心說這白蓮教真是害人啊,連讀書人都信它的教義。 三娘不太懂這些道理,卻是搞顛倒了二者的關係,李肆卻清楚,心說咱們華夏歷史悠久,不管是什麼思想,什麼主義,兩三千年前的老祖宗,全都玩過了。後面的人,儘管拿著各色洋人的東西開練,骨子裡卻都通到老祖宗那一套東西裡。 公平和正義,公道和天理,永恆的話題啊,這也正是他在馬車上警醒而得的憂慮。 「繼續啊……」 李肆來了這麼一句,讓汪士慎和那些教授們愣住。 「你們認輸了?」 李肆問教授,眾人趕緊搖頭。 「那就繼續,朕就是個聽眾。」 李肆接過小茶壺,再扯過來一個凳子,示意三娘坐下,活脫脫一副茶館聽書的湊熱鬧勁。 教授和汪士慎對視一眼,都升起如在夢中的恍惚感。 「繼續……」 有教授警醒,這位聖道皇帝,行事本就有些不著常理,既然有這吩咐,就專心於眼前這番舌戰吧。 皇帝、貴妃,官員,乃至士子和民人,又都成了聽眾,論戰再起。 第七百四十二章 淮揚立言 跟汪士慎辯難的是三個教授,雖分別教進士、明法和明算三科,但也都是理儒轉天道,然後再分的科,被汪士慎翻天印砸了一記,很快就鎮定下來,拿住了這顆翻天印的另外一面。 「孔聖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還言,不患貧而患不安。請問先生,這安從何來?天地之變,水火之災,家賊、夷狄、國仇,這都是不安。治不安,需聚人財物,由此成事。成事即有權,掌權者領袖,國由此來。人無家不得繁衍,人無國不得生息,官府本就是為仁人而存,何言官府為人世大害!?」 「三人為眾,眾有上下,天道分立,人各有職,職也分上下。害人之人,是迷於不義之利,害人之官府,也是大義不正,以權侵利,汪兄不能無視官府之利,也不能只談官府之害,而不分這害之本源。」 「上古先人,茹毛飲血,不是不患寡,而是只有寡,自是唯重均平。而時勢精進,人更近天,物產豐,商貨盛,靠的是智巧力勤。我英華所倡天人之倫,尤重人人自利,何以自利?以勞得酬!如此即有多勞少勞,勞心勞力之分,大害更在不勞而獲,如偷盜,如劫掠,如欺瞞,無官府,何以制害?」 三位教授從不同角度進行駁斥,四周不僅士子們點頭,民人們也都在點頭,沒多少人覺得天下能少得了官府,區別只是好官府和壞官府。汪士慎說官府是天下大害,聽那意思是不要官府,但凡有家業有恆產的,都不會贊同。 汪士慎沒說話了,他以為是皇帝先讓三人駁斥了他,再來處置他。以本心而言,他對聖道皇帝滿心崇仰,這皇帝幾乎就是個王莽,成功了的王莽,將舊天地豁然撕裂,還華夏朗朗青天。墨學能起,也是皇帝功業,他不願再在皇帝面前爭辯。 李肆卻又催起來了:「汪士慎,你也是學貫中外的,嶺南各家學院裡都有《官府兩論》和《利唯坦》等書,你也該讀過,朕不信你眼裡就只有官府之害。要想墨學大興,光靠古墨是不夠的,朕也不信,你就這麼被他們辯倒了,繼續……」 之前兩方之爭,其實只是立場之爭。天道派以「持中」自居,不站在哪一方,當然,天道派實際多入仕途,都認為華夏正歷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官府必須承擔引領華夏逐潮而進的重任,其實立場更多在官府一面。 而汪士慎倡墨,則是強調讀書人該站在民人一邊,自然要講官府之害。 除開華夏先賢的論述,從歐羅巴傳過來的一些書籍也專門論述了……國家也好,官府也好,反正都是政權的利害合一,這些書並沒有在社會上廣傳,而是放在學院裡,供士子們參考借鑒。 實際上這些書也難以在眼下的華夏獲得廣泛共鳴,畢竟歷史傳承和文化背景,也就是所謂的「語境」差得太多,再加上翻譯者的自我理解,很多概念都有了偏差。 《利維坦》所持世界觀,認為物質恆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物質存在的形式又是運動。英華翻譯者一讀,喲,這不就是咱們所說的上天自在,上天恆在,天道恆進麼?偏差就從這裡開始。霍布斯是談物質,華夏是談上天,這上天不僅包括物質,也包括人心。而霍布斯談運動,華夏談天道,天道不止有物質運動的規律,也有人類社會的規律。 《利維坦》再談到國家的「契約意志」,基於兩個立論,一是自然人「生而平等」,一是協力共存,因此才將一部分權利讓渡出來,由其統治所有人。而英華的翻譯者順手就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用上了…… 《利維坦》的核心思想是反對「君權神授」,反對教皇所握教會的世俗權力,為不列顛自立於歐羅巴,為不列顛國王君權自立於羅馬教廷之外張目,這背景跟華夏歷史就不搭調。 看得懂的都是老東西,看不懂的也不懂,即便這本書丟到大街上,怕也沒多少人撿。 對滿清理儒來說,這種論調自然是違了君臣綱常的「悖逆之言」,皇帝是君父,官府是父母,這是血緣關係,由不得你選擇,說這君父,這父母是萬民分割自有之權而成,難道你生父還是你這兒子生的!? 而在英華,《利維坦》又顯得過時而且簡單了。李肆稱帝,以萬民之約承天命,其實就已經勾勒出了契約論的輪廓。而後的《皇英君憲》,也更直接闡明了君權的權責義務,比《利唯坦》更清晰完整。之後李肆漸漸淡出政務,政事堂逐步接過相權,皇帝與官府又正在割裂,這也非《利維坦》所能描述的狀況,畢竟不列顛那邊君權一直都是有限的,霍布斯此書,甚至還是在呼籲加強君權。 這本書在英華的學院裡並沒有掀起多大的思潮,但大多數學子卻都看過,重點還不是看官府的利害合一,而是覺得這分割個體,匯成一體的「契約意志」很新鮮,未嘗不是「民心」和「大義」的細緻解析。 官府的利害合一,華夏先賢也早有論述,只是大多數時候將君權跟官府混淆在一起。晚明黃宗羲談君王乃天下之大害,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 因此李肆不認為,汪瞎子在讀過《利唯坦》後,思想還這麼僵化守舊,他希望聽到主張背後的思想根基。想要墨學進學院,光立旗幟還不行,得拿出真正的乾貨。 汪士慎苦笑,之前的辯論,確實只是以立場切入,真正的學思根底,只能一步步展開,現在皇帝要他露底牌,他也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士慎非因不平而鳴,而是這不平既非仁道,也非天道!天生萬物,有生老病死,有滄海桑田,雖有不平,卻終歸於平。天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道損不足而奉有餘,非聖人不能逆。人道何以為此?那即是存著大害,士慎鄙薄,只能看到先有官府,後有工商,一併在造這大害。」 「我華夏泱泱三千年,三代以下,每朝經制都欲立千秋萬載之業,每朝卻都難脫三百年之劫,而安寧更不過數十年。是天命如此,要人世這般變亂不休麼?非也,是人世無道!官府握人世權柄,工商掌人世諸利,人世未能行天人之道,未能天人合一的罪魁,難道不是官府和工商?而紛亂之因,難道不是它們所造之不平?」 「現今我英華官府入鄉,工商大盛,小害處處可見,人心不平,如厚油覆著沸水。士慎心憂,不知大害何時將顯!」 喲…… 不僅那三個教授吃驚,淮揚學院山長劉大櫆吃驚,屈承朔等朝堂官員吃驚,觀戰士子們吃驚,李肆也在吃驚。 站在古墨的立場,先拉儒家孔聖之言,後扯道家老子之言,而分析問題的思路又用的是段老頭鼓搗起來的真理學派,這汪瞎子根本就是個怪物嘛。 仔細一想,也不怪汪瞎子只有了墨家立場,具體學思要找其他家的營養。時勢變遷,再起的墨學確實已經不一樣了。 墨家講「天志」,跟官儒一樣,認上天為有意志之至高主宰,而上天的意志是興利去害。天道派卻認為上天的存在就是上天的意志,並不因人而變。上天有人格這種思想,很容易融匯鬼神之說,淪為邪魔道,為國中士子所不容,新起的墨家也只能向天道派靠近。 墨學的機巧之術,早被天道派的真理學一派和精工巧匠們超越了。而其關於邏輯學方面的思想,又被引進了古希臘邏輯學和現在歐羅巴邏輯學的名實派給吞噬了。而墨家原本就講義利一體、講非命,又被天道派以天道人道、天人之倫和天職論等學說講得更為透徹。 墨家還剩什麼呢? 自然就只剩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節用非樂等等立於勞苦大眾立場的主張,而古墨最初行於先秦,根底思想就一個:「鋤強扶弱」,後世的遊俠,乃至更近代的俠義,淵源還在墨家這一脈。 但汪瞎子的言論,卻不再停留在只為弱者聲張的立場,而是以理性在推墨學,在反官府。因此不惜融古墨原本視之為寇仇的儒家,以及懸乎乎的道家,重新塑起一門學思,這已不是古墨,而是新墨。 場中再度沉寂,汪瞎子這番論述並非完全基於感情,還基於歷史,基於現實,真不好駁。 教授們不得不退步了,你沒辦法駁倒人家的立場,這立場有人心大義,也是自學理探討治世大道的正途。 「官府工商有害,君王審之,民心限之,何能因噎廢食?」 「無官府,無工商,即不成國,國無餘力,何以教化萬民,不教化萬民,如何能義利合一,互不相害?」 「天開雲闊,雨水豐沛,成林之木眾,草芥也受恩澤,這便是片茂林。茂林中也有病枯之葉,難道為那一葉,要捨棄整片茂林?」 教授立足於現實駁斥,周圍士子民人也都紛紛點頭,不能光看著倒霉的傢伙吧,更多人不是正過得更好? 「現在只是一葉,若未來將是滿林呢?」 汪瞎子聲調又高了起來,這是要轉入感情路線了。 「士慎眼雖半瞎,世事卻都能看到。在安南,在呂宋,在勃泥,不止是交趾人和土人,我華夏子民,也如牛馬一般勞苦,每日掙得稀粥粗饃,飽腹而已。」 「在佛山、廣州和東莞,數十萬鐵工、織工和木工,日日辛勞六七個時辰,一月所得不如魚頭街一個牙人幾句話之酬的十分之一。」 「官府密佈嶺南,百人即要供養一人,事事皆遭盤查,畝畝田都在官府籍檔,官吏稍一動念,百姓家破人亡,毫無抗拒之力,官官相護,又去哪裡討公道?」 「國中更有奴隸起,還不止土人,工商堂而皇之用著江南囚力,異日國中民人破家絕業,難保不步其後塵。我英華十年之後,是不是要再現桀紂之治?」 這一轉,更直接罵到了李肆,別說揚州知府,連文部尚書屈承朔都要跳腳了。 三個教授也漲紅了臉,正要捲起袖子,豁足了勁地痛斥一番,李肆擺手,再爭下去就是國政討論,而不是務虛的學理之爭了。 「汪士慎,淮揚學院教授的話,你是不服的,對吧……」 「教授們,你們認輸嗎?不認,嗯……」 李肆分頭問了雙方,再一攤手,臉上滿是遺憾。 「這可怎麼辦呢?大家都有理。」 他指了指教授們:「你們是在為能靠著這一國得利的人說話,但你們覺得,咱們這一國,能讓所有人得利麼?」 教授們很老實地搖頭,當然不可能,先不說不可能讓所有人得利,即便是得利之人,多少也是不同的。 再問汪瞎子:「你覺得,若是沒了官府,沒了工商,多少人能得利?」 汪士慎憋住,官府和工商,本就養活著無數人呢,他說這些人丟了飯碗也能得利,那也太厚臉皮了。 他不服地道:「草民以為,花上幾十年,另行聖治,當能開另一番格局,天下人均富貴,得萬世太平……」 李肆問:「先不說幾十年能不能建起天下均平之局,就說那些不願進新局之人怎麼辦?任其自苦,乃至殺了麼?」 汪士慎終究不是後世的革命家,愧然而糾結地低頭。 「假設朕……我就是一介草民,種田賣力為生,你們這兩邊,我覺得都有道理。有時候,我也要被貪官盤剝,被惡商壓搾,可官府護著一國安寧,我也能靠自己的努力,種田織造,在商人手裡換來足夠的銀錢,養活我娘子,養活一家人。」 李肆代入到小民角色,還指指三娘,不僅惹來三娘一個白眼,四周士子和民人也都低低笑了。 「所以,你們兩邊,若是哪一邊沒了,我會很害怕。既怕官府和商人老爺肆無忌憚,橫徵暴斂,又怕沒了官府護境安民,沒了商人買我的作物,你們說……是不是啊?」 他轉頭問眾人,士子和民人起了強烈共鳴,轟聲應著是。 「你們怎麼吵,怎麼爭,我們草民就在一邊看著。覺得誰說得對,就喝彩鼓掌,推著這個世道,朝著我們認為對的方向走一步。誰說得不對,就噓他,推著這個世道從錯的方向退回來一步,這樣我們心裡才踏實。」 李肆語調深沉了:「我們最怕的是什麼呢?」 「最怕的是你們兩邊,視對方為寇仇,必須要從肉體到精神,唔……就是不僅殺人,還要燒書,這般消滅對方。」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們肯定要借我們草民的民心,肯定要蠱惑我們草民殺出一個結果,最終不管誰勝誰敗,受害最重的,反而是我們草民。諸位,你們的想法是不是跟我一樣呢?」 李肆這問題,連教授和汪士慎都不迭點頭,士子民人們更是舉手高呼,淮揚學院,頓時一片沸騰。 好半天這熱鬧勁才止住,李肆再道:「可你們還是要吵,因為你們是在為不同的人代言,這兩邊人總是意見不一的。只要你們能吵,肯定是停不下來的。」 他再指指三娘:「我愛吃鹹豆花,我家娘子愛吃甜豆花,每次吃豆花,我們就要吵,唉……」 眾人撲哧笑出聲,連三娘都忍不住臉上紅暈,趕緊找手絹半遮住臉,心說這傢伙又開始瘋癲了。 李肆再道:「你們吵不出個結果,就劍拔弩張的,搞得天下人心惶惶,總擔心這世道要變,那怎麼辦呢?」 是啊,怎麼辦呢?吵著吵著就要動手了吧,不管城裡鄉里,人不都這樣麼? 「所以……」 頂著三娘的白眼,李肆繼續抓她來頂缸。 「就像我跟我家娘子一樣,吵得再凶,日子還是要過的,我們總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那就有人倫,有底限,我們彼此清楚,有些事情我們是絕不會作的。比如我打娘子,那就是不準備過日子了,娘子跑了,這家也就散了。」 李肆嘴裡說著,背上卻冒起一股寒氣……不,殺氣!壞了,這是在故意招惹三娘呢,打三娘,你打得過嗎? 趕緊正回腔調,李肆道:「因此呢,我們希望你們兩邊,不止是你們,還包括官府、工商以及我們這些草民,都能守一些起碼的規矩,這樣你們再怎麼爭,官府、工商和我們草民之間再怎麼鬥,大家心裡都能有數。」 接下來李肆的一番話,讓在場所有人,包括汪士慎,都心弦劇震。聖道十一年二月十七日,在李肆來到這個世界,只差一天就滿十八年的日子裡,李肆終於理清了自己對華夏未來的期盼。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許之權 李肆之後的一番話,日後有多個版本,官府自是四平八穩,士林則是文采盎然,而廣傳於民間的版本則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大白話,但不管哪個版本,邏輯都是一致的,訴求也很清晰。 實際現場裡,李肆的話是文白相雜,而且依舊以民人身份代入。 「我們是要立一些規矩,可立規矩之前,我們得分清內外,哪些人是『我們』。竊占華夏的滿韃是不是我們呢?不是,說夷語奉夷王的洋人是不是我們呢?當然也不是。『我們』就是華夏,『我們』就是英華。華夏是血脈同胞,英華更是『我們』和皇帝相約而成的一國,是願意共生共存,共奔富貴的同胞聚成的一國。」 「因此,勿論農工士商,勿論官府百姓,乃至皇帝刑囚,只要是英華國民,就是『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怎麼爭怎麼吵,都不能把家人視作寇仇,都得守規矩。這是英華的大義,有這大義,我們才來談規矩。」 「那到底該是怎樣的規矩呢?規矩不是憑空而來的,規矩就是人人所願。」 「可人人所願都有不同啊,以我而言,最想的是什麼?不繳賦銀,不繳田租,一石稻米能賣百兩銀子,一斤鹽一匹布只要一文錢。官府最想的是什麼?要我繳了這賦繳那賦,最好是把我的褲頭也繳了,屋子也扒了,牛也牽了。商人最想的是什麼?從我手裡收稻米,一石只要一文錢,一斤鹽賣到百文錢。工坊主最想的是什麼?勞力不要工錢,最好都不要吃飯。」 「面對本心,我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不勞而獲!隨心所欲!而這樣的願望,不害他人能實現麼?現在是不行的,千百年後,怕也是不行的。」 「所以,我們要守的規矩,是人人所願,但又不會害到他人。國中有天道,有天人之倫,說的就是這個。」 李肆說到這,民人們是屏息靜待,士子、官員以及各家報紙的快筆,都紛紛掏出紙筆,他們都意識到了,皇帝這是在以天人之倫,細解英華一國的立國根基。 「普天之下,人人皆一。這個『一』,就是人人心中所願。」 「人命只有一條,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都願,我們的性命不被無故奪去。」 「我們還願,我們的辛勞所得,不被無故奪去。」 「我們再願,只要堂堂正正做人,我們的聲名,就不被無故奪去。」 李肆聲調高揚:「不管誰講什麼道理,喊什麼大義,他都不能壞了這規矩!不管誰許下什麼榮華富貴,什麼美妙前程,只要壞掉這些規矩,那都是巧言令色的欺詐之語!這不止是英華的規矩,還是千百年來,人人心中的道理,人人心中的大義!」 「譬如天地,這個『一』就是人世的地,這就是人心的底!這也是上天造人,本就許下的權,如人要呼吸才能活著一般自然,這權在英華,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奪去!誰要反這大義,誰就是我們的仇敵!」 如果是在滿清,這番話道出,怕小民已經惶恐難安,士子們切齒痛恨,官員們魂飛魄散了。儒家也講民貴君輕,也講人心社稷,可在官儒神授君權和理儒三綱五常的浸染下,這些言論也不過是體現君王恤民憫人的遮掩。君王恩養百姓,臣民從性命到家財乃至名聲,都由君王掌之,生殺予奪後,還要懷感恩之心,有些許怨懣,那都是不忠不敬。 可這裡是英華,雖是江南,英華思潮在江南已傳了好幾年,天人之倫大家都很熟悉了。現在皇帝將天人之倫切入立國根基,人心之實。士子和官員們都覺豁然開朗,原本虛無前路,也頓時亮堂起來,民人也都覺渾身發熱,如果連皇帝都不能無故奪走小命家財乃至名聲,這已經是夢中天國了。 「孔聖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我覺得,這均,這安,說的其實就是這三條,說的也是這規矩。規矩人人都守,這就是均,因這規矩,人人都心中有底,這就是安。」 李肆再扯上儒家言論,淮揚學院山長劉大櫆心中猛抖,如醍醐灌頂,覺得自己幾十年聖賢書,竟是讀錯了方向。 李肆這番言論,以儒家之言粗讀,似乎沒什麼了不起,孔孟說的不就是這個麼?李肆將這三條「天許之權」以孔聖言說出來,不就非常自然貼切? 可細細一品,這差別簡直就是天翻地覆。儒家言教化,言禮儀,舉綱常,明君臣,這一大筐子套下來,治政理想就是民安各業,互不相害的大同之治。 可李肆這番言論,卻在說如今世勢下,這不過是人世人心中最基本的道理,只是人心之底,是人生來即有之物。這讓劉大櫆想起天道派對舊儒的批判,說儒家將底當作蓋子,將地反作天,以往是有功的,立下了華夏大一統的傳統,可現在東西來往,工商大盛,人力近天,已不適合再來治政了。以前劉大櫆還心中不服,現在回想,卻是滿心的失落。 三娘在一旁盈盈注視著侃侃而談的李肆,恍惚間覺得,時光又回到十多年前,在英德李莊時,她逼問李肆,到底信著什麼天理,李肆答以三個相信,那時少年的晴朗嗓音,跟眼下這沉穩嗓音混合在了一起。 十多年了,從三個相信,到天人三倫,現在談的已是天許之權,李肆從當年飄渺的半仙,到如今的皇帝,不管氣質還是心念,都已經穩穩踏在了地上。 三娘對李肆接下來的話已沒了什麼期待,李肆對她要說的早已說完了,這十多年都是在做,她也清楚,說和做是差別的,但如果連說都沒有,又怎麼能做。 汪士慎隱隱把握到了什麼,覺得皇帝之言還有極大漏洞,他不覺皇帝這麼膚淺,肯定還有下文,加之自己心中有惑,鼓足勇氣插嘴問:「陛下所言確是至理,可歷朝歷代,立法行政,莫不以安民護利為要,士慎以為,這也是在立陛下所言的規矩。但千年以來,這規矩又何曾立起?嚴刑峻法、道德教化之外,士慎愚鈍,不知陛下還有何良法,能立起這規矩,經世不移。」 這是在攻擊李肆放空炮了,規矩光在紙面上,光在嘴裡是不行的,還得靠法靠德,歷代都努力過,但歷史已經證明了,這規矩就算立出來,也是用來被皇帝、官僚、軍閥、暴民等各路人馬破壞的。大家都沒有底限,早在春秋時,宋襄公要守底限,就被當世人罵作迂腐了。 李肆暗道你問得好,我正愁怎麼轉到這個層面上來談呢。 「這三樁天許之權,牽著人世之利,之所以守不住,都是因利之害。」 「汪士慎,你談官府之害,工商之害,但你也承認官府之利,工商之利。人人所有的天許之權,是人之私利,最根本的私利,而工商營造流轉商貨,借天地人合力創利,官府安民濟民,裁決紛爭,興利去害,這都是公利。」 「你也該看到,我英華從嶺南到江南,十餘年復宋地,納萬民,靠的是什麼?靠的是造出這公利,博大之公利。人人即可由此公利獲益,加之這公利順應華夏大義,人心自然向著我英華。我英華官府雖有貪瀆,工商雖有暴斂,但受害者不僅少,便是受害之人的大多數,計較利害,比滿清時代更得利。」 「也如你所言,官府和工商有害,利害是一體兩面的。如果公利大,害雖損利,卻未及人的私利,至少未及那根本的私利。如果公利小,害就要侵入私利,乃至侵奪那根本的私利,也即是人之性命、家財和尊卑。」 「因此這規矩要立起來,除了以法以德抑其害外,關鍵就在一國能不能造出盡可能多的公利。我英華為何要逐鹿南洋,為何要與洋夷血戰,這就是為了外爭公利。我英華為何要官府下鄉,要大興工商,這也是為了內拓公利。」 說到這,李肆語調中含著一絲悲哀,在他前世時空,滿清不得大義,更難求公利。以至於在十九二十世紀,泱泱華夏,淪為世界之巢。列強掠利華夏,求各自的公利,滿清公利無存,只能向下去壓人人私利,這就是滿清成為列強樂園的本質。而後民國雖起,全球之利格局已成,華夏再難凝出自己的公利之局,才有軍閥紛爭之世。 「譬如道路,以前只有田埂小道,人們來來往往,身強力壯之人才能行下去,體弱無力之人被推下田埂。」 「現在我們要所有的人能在道上走,就不能只禁止以強凌弱,教導人排隊,還得拓道。道寬了,才能容更多人循道得利。」 李肆拿道路來舉例,非常形象,即便是一般民人都明白了道理。 可汪士慎辯興又上來了:「即便道寬了,來往之人也有了更大差別。有還是步行的,有騎馬的,有趕車的。這時候騎馬的要撞步行的,趕車的要擠騎馬的,這又怎麼辦呢?」 李肆心說你還真是個合格的捧咀,笑道:「除了法和德之外,不是還有你麼?」 汪士慎愣住,卻聽李肆再道:「你說得沒錯,儘管官府和工商在不斷拓道,也免不了強者霸道。若真有騎馬趕車的要撞人,不許人行這大道,法德不及,難以規正,你這樣以扶弱為志的有識之士,就該站出來,領著步行之人結成一團。騎馬和趕車的能撞開一人,能撞開百人千人麼?這大道上,終究還是行人多,騎馬趕車的少。」 汪士慎一愣,李肆還沒完:「可你領著步行之人,要攔下所有騎馬和趕車的,霸住這道,那就別怪人家也合力,要把你們撞出道外,所以啊……」 「即便強者快一些,弱者慢一些,只要這道能容所有人走,能循著這道得利,為何要絕了此道,另立他道呢?」 汪士慎歎氣,他已是服了,但他還有一問:「可強弱既有自力而生,也有天生,更有害人而生。人心都求公道,強者快,弱者慢,強弱懸殊,弱者必嫉。弱者眾,究問強者之強的根底,這道上起了紛爭,不就再走不下去了嗎?」 汪瞎子入墨家,果然不是光憑感情用事,而是憂心貧富懸殊,以至社會動盪。 第七百四十四章人心之底 李肆道:「法在官府,德在民間,這就是英華容天主教在民,容儒家在學,容報紙大開言路的原因啊。」 他看向汪士慎,言語滿懷殷切:「汪士慎啊,你真要墨家再成顯學,為何要來學院?為何非要英華另立一道?讓現在道上行人全轉過去?」 「墨家既志在扶弱,就該在民間尋弱者為何會弱的本源,去行扶弱實事,去查這大道是否有曲有偏。除了扶弱,讓弱者自強,讓非義而強的強者伏法,大家都成強者。而不是遇強除強,扶弱仍弱,天下盡弱,這難道不才是墨家之志麼?」 李肆的話語字字敲在汪士慎心間,楞了片刻,猛然躬身長拜,他悟了。因這一悟,墨家與仁學乃至儒家是否再能合流,融出華夏新的民本主義,李肆覺得很值得期待。 至此,李肆言盡,士子和民人們高呼聖明,但這僅僅只是形式,而他們心中正翻騰著的波瀾,已非「吾皇聖明」所能概括。從古至今,民人都如飄萍,無大義之根。聖賢雖言民如水君如舟,各方豪強雖舉民心大旗,卻都著落不到實際。 而李肆今日一言,終於讓民人認識到自己的根基,性命、財產和尊嚴,是上天所許,即便皇帝也不能剝去。這當然無法一一對應現實,但卻是他們的大義。你要說有什麼差別,昔日小民被奪了這些東西,只能徒喚老天爺不公,而現在,大家就能明白,到底不公在哪裡。因這明白,人心堤壩,就此推高一截,而英華的大義,也更為堅實難摧。 皇帝這番話被整理為《天許之權》,隨後陸陸續續由各個渠道播傳民間,民人看重的是自己之權,卻不知道,當日皇帝還有一番話,只在淮揚學院對官員和士子們說。這些話沒有廣傳,並不是有什麼忌諱,而是從官府角度來談問題,一般民人理解不了。 「江南白蓮教案,松江府報說,各縣多有借此案報復往日仇怨,打壓士紳良民之跡,牽連者甚廣。」 「廣州織造公司勾結前江寧織造李煦,軟硬兼施,逼江寧知府攤派織戶工力,不僅《江南時報》等幾家報紙被其收買,連督察院江南按察使都收錢遮掩,不是織戶找韓都督申冤,劉總管查問,此事還浮不出水面。」 李肆開口就提到兩樁大案,不僅涉及留用的江南本地官員,還涉及嶺南工商和按察使這種級別的高官,眾人心中都是惶然。 「汪瞎子說得沒錯,官府和工商之害漸起,將會越演越烈。要如何興利驅害,就得從國體入手。某些人向朕進言,要高舉屠刀,震懾人心。前明太祖已經幹過了,效果如何呢?我們這一國,要建的是全新國體,朕這個皇帝,也是歷代未有之君,就得另作思量。」 李肆轉向務虛,讓官員和士子們鬆了口長氣。 「打天下和治天下,如作餅和分餅,只作餅不談分,大家就不會出力,只分不作,這餅就不大,因此這作和分,從來都是一體的。」 「而我英華正處華夏三千年未有之變,相較之下,於國人而言,分餅更重於作餅。如何分餅,能令一國人心盡服,這就是開國之經制。不僅要適應眼下人心所向,也要考慮時勢精進後的變化,餅大之後怎麼分,也有餅小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官府既領天下事,首要考慮的就是這個問題。」 「在朕看來,天下事紛繁雜亂,這餅大得已非人力能盡覽,參與分餅的人也是一國各個階層,官府想要親力操持,確保分得公平,又留有足夠的公利,即便官府下鄉下村,這都難以做到。因此官府要學會卸責,就如將德治推向民間一樣,不要事事插手,不要處處都當分餅人,只當分餅的主持人,重在監察就好,這也能讓國民追責公平時,不會盡追官府。」 「那麼監察之憑在哪裡呢?如何分才算是公平呢?這就要說到法……」 「諸位切莫以為,天道之學貶斥法家,就是棄法。那是外儒內法之法,英華更重法。法如資本,都是上天生於人世,隨人世而興的怪獸。法聚人世之力,能制資本,但法的本質還在法權,不澄清法權,法不是空法,就是暴法,不僅制不了資本,反為資本所持。」 「什麼是法權?那就是誰來定法,籠統地說,法即民意,但民意有時也是躁狂的,所以需要朕這個皇帝,需要官府,需要民間之士,一同來定。嗯……這個說得有些遠,此事乃百年之功,不能急於一時,你們先不要記諸於文字。總之,朕之前立東西兩院,行御史和給事中之事,就是先留下這個口子,容法權自長。」 最後李肆勉勵士子:「學院乃養士之所,然則我英華文業之求是人人成士,因此各位千萬莫以為,士與民相絕。諸位與舊日官僚,有絕大差別,不再是食皇恩,報君祿,而是求一國公利。眼下時勢,一國經制,更仰賴諸位與朕一同開創,你們都是定新世的棟樑……」 眾人齊聲應諾,躬身長拜,臉上都閃著興奮的光彩,山長劉大櫆更是一躬到底,起身時,眼中閃著振作自新的光亮。 李肆這番講話被編作《權制論》,由翰林院充實後,成為各家學院的基礎教材,和《天許之權》一同,將英華開國的治政理念和政府定位劃出了清晰輪廓。 江寧天廟,感覺到暖風微送,段宏時對在此巡視的翼鳴老道和徐靈胎道:「這天下就如容器,隱像是那奇妙的蒸汽機,推送和回復之力都大興起來,皇帝正在作的,是打出堅實之底,令這機器不漏氣,由此左右往復,作出非人力能比之功。」 「而你們天主教,就像是一塊鐵料,要怎麼補在這底子上,是等到皇帝來動手呢,還是你們自己動手?」 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相視一笑,徐靈胎道:「皇帝不是神仙,要他動手,那就是金刀大馬……」 翼鳴老道咳咳道:「所以,我們已自有主張,當年天主道改作天道,就是在凝出核心之後散開,而我們天主教,雖多宗並立,但也再難凝為一體,因此,也該到那一步了。」 段宏時長出一口氣:「好、好!老夫所慮,總算是都有了著落,就算此時走了,也再無憾。」 兩人大驚,徐靈胎下意識就要伸手給段宏時把脈,翼鳴老道一陣劇烈咳嗽,卻先癱了下來。 斗轉星移,段宏時和翼鳴老道都已是年邁老朽,原本段宏時還以為自己油枯燈盡,卻沒想到,翼鳴老道先倒下來了。 李肆原本要回江南行營,可接報翼鳴老道病倒,心中也是黯然,正好,他也由江南白蓮教案想到了天主教的問題,乾脆趕往江寧,一是探病,而是解決天主教問題。 松江府拘押所裡,一個胖子也正如爛泥一般癱在地上,指著同獄的另一個人道:「你、你簡直是喪心病狂啊,我這輩子就沒見過你這麼壞的人了!」 那人苦著臉道:「鍾老爺啊,你既是這般大人物,就該伸伸手,救我張九麻子一命,若是能保得性命,我在家中設下老爺你的長生牌位,日日告祭!」 這胖子正是鍾上位,而另一人則是張九麻子,黃家村混戰,他倆縮在林中屍坑裡逃過一劫,卻被官府抓住。 鍾上位本是受害者,還自覺戳破了白蓮教形跡,立下了大功。可沒想到,那宣稱自己是天主教鄉巡祭祀的張九麻子,竟是白蓮教徒,還是個聖壇護法!這傢伙一口咬定,鍾上位是來給教中人送給養的,鍾上位跟白蓮聖姑本有勾結,氣得鍾上位差點把肝膽都吐了出來。 白蓮教案太大,即便鍾上位跟嘉定通判候安很熟,候安也不敢隨意伸手撈人,一股腦地丟給了松江,由江南行營司法參軍主持審理。 擒獲的教眾太多,儘管抽調了眾多人手,面對已達上千的教眾,法司一方已忙得頭頂生煙,快拔蘿蔔不洗泥,更兼之似乎有人背後作祟,而法司也想在聖壇護法這一級定出更多案子,因此張九麻子這無比拙劣的栽贓竟然生了效,鍾上位從受害者和立功證人,搖身變作白蓮幫兇。 「你到底想要搞哪樣啊!現在我們兩個都走不脫了!你這是害人又害己,天打加雷劈!」 鍾上位有氣無力地罵著,他感覺老天爺又棄了他,不該啊,自己這幾年,除了勾結下地方官員,壓搾下小商人,順帶用銀子淹了幾個江南姑娘,充實了自己的內園,打造新一代繼承人的計劃正順利實施外,再沒什麼值得老天爺降罪的地方嘛。哦,對了,安南煤礦那邊,天天死人,那不算,安南人,江南囚力,都不是咱們英華人嘛…… 張九麻子道:「我能招呼嘉定天廟出面,只要鍾老爺答應給天主教捐萬兩白銀,條件是保住我天廟的祭祀之職,我就向官老爺道出實情!」 鍾上位眼珠一轉,熱血更湧到了舌尖上,指著張九麻子,語不成聲:「你、你、你太無、無恥了!」 張九麻子能招呼嘉定天廟,但嘉定天廟肯定不會認這個投了白蓮教的異端。所以他要借力鍾上位,用銀子砸得天廟認下他,有天廟出面,只要說一聲,是天廟派他在黃家村「臥底」,他張九麻子就脫身了。 鍾老爺呢,就成了張九麻子的梯子…… 鍾上位悲憤欲絕:「你當我鍾上位是什麼人!?能隨意遭人盤剝的!?」 他手一晃,亮出三根手指:「三千兩!」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不教而教 「這不是討價還價,我也不是以皇帝的身份來看這事,我算是天主教創教的元老,怎麼料理教務,也得容我說話吧……」 江寧天廟,李肆對正凝神聚氣,一副備戰模樣的徐靈胎這麼說著。 翼鳴老道病倒,教中本就醫生眾多,還有葉重樓這樣的二代神醫,李肆趕到時,病情也穩定了下來。可李肆不放心,還是派人去請葉天士來診治,同時把段老頭也押入了病房,好生護理。 兩個老頭安頓好了,見大群天主教祭祀正群聚江寧天廟,李肆乾脆就找來徐靈胎和道音等總祭級別的人物,一同商討天主教的未來。 「孔聖曾言,以名具實,墨翟又言,以實具名,天主教的問題,就在名實之間。」 徐靈胎略略放鬆,開始談天主教中人自己的反思。 天主教最初立於天聖教,再受天主道思想的根脈,將生死事從鬼神轉到上天,將血脈凝練從宗族擴於炎黃之裔。其間又吸納了釋儒道的營養,輔之以西洋宗教的表現形式和理性邏輯,發展成一門接近於宗教,但又刻意虛化具像崇拜的信仰。 因為天主教跟英慈院關係緊密,在生死事上又發展出一套百姓「喜聞樂見」、「物美價廉」,崇尚友鄰互助的儀式,如根牆根結、公墓公祭,並且淡化攻擊性,不求與道佛並立,在這十來年裡發展迅速。 此次江寧天主教聚會,來了三十多名巡行祭祀和百多名主祭,幾乎就是一次「天主教英華全國代表大會」。根據大會的初步統計,英華全境居然已有三百多座天廟和兩千多座設於鄉村偏僻之地的天閣,在天廟「扎根」的泛信徒三百多萬,職業祭祀兩千多人。 如此勢力跟佛道自然還無法相比,但天主教的發展勢頭卻令人瞠目結舌,照這個速度增長下去,十年後,天主教信徒怕要增長到兩三千萬,超越道佛,成為國中第一大教門。 之所以天主教能有這般驚人的發展,除了本身特質之外,還在於英華所倡天道思想跟天主教的相輔相成,以至於國中雖無明文,人人都視天主教為英華國教。另一方面,英華拓殖南洋,天主教更是融聚當地華人勢力,抵抗羅馬公教等西洋教會的絕佳工具。天主教的信徒和祭祀,三分之一都在南洋,扶南、呂宋、馬六甲,乃至新占的亞齊,當地華人更是全民入了天主教。 英華復江南後,如何在江南推進天主教發展,同時規範已出現諸多分歧的天廟教義儀禮,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等總祭就在江寧,召集天主教全國代表,準備群策群力。 可沒想到,期間白蓮教驟起,讓大會驟然轉了方向,開始考慮天主教自身的定位。 有白蓮教的鮮活例子擺在眼前,大家的憂慮非常明顯。白蓮教的教義源於當初的白蓮宗,本也算是救苦救難的修心正途,可就因為教義簡單,利於傳播,鬼神道和欺詐之事更容易攀附,才成了綿延華夏數百年的邪教。 天主教雖正在吸納舊儒,凝出理氣、聖靈和仁儒等宗,根底不觸鬼神,無具化崇拜,但變革後的形式更利於民人大眾接受,這就難保有心之人用來遮掩邪教。 徐靈胎所說的名和實,其實就是天主教現在面臨的關鍵抉擇。 「既名為教,就得立教心,拜神、神罰和神恩,這就是教心,而天主教現在沒有,要有,以天主教現有之質,在歐羅巴就如洋人之公教,而公教之血淚是非,洋人的歷史已經寫得很清楚了。在我華夏,那就要如白蓮教,儘管手段形式沒有白蓮的愚昧醜惡,但本質也就是白蓮。」 「要避開此害,那又何以成教?各宗在梳理自己的教義學問,各有自己的生死之道,沒有教門,各宗就要以各自的道,重新修正原有的教義和儀禮,然後在生死事上搞出百家爭鳴,徒亂人心。」 徐靈胎談到了天主教現在的困境,有點進退不得的感覺。進就成了一神教,一神教是封閉和戰鬥之教,至少現在是這樣,天生本性就是要以生死道插手世俗。 那退呢?現在天主教的架構是總祭、巡行祭祀、天廟主祭副祭從祭,再到鄉巡祭祀。看似嚴密完整,可這僅僅只是個名義上的劃分。實際上是各天廟鬆散聚合起來的,總祭和巡行祭祀以威望在規範各天廟的關係,監督和修正各天廟的教義儀禮。隨著天主教繼續擴張,這種鬆散架構再難進行有效的管理。一旦退,那就是天廟各自為政的局面。 「因此,我們已有商議,該是朝廷介入的時候了……」 徐靈胎拿出了方案,李肆翻看著擬定的章程,沉吟不語。 「之前張天師找過我,要我給他們龍虎宗賜祿位,封他為國師。我給他們寫了牌匾,但沒有給這個國師,還告訴他,本朝有關生死道之事,都以《宗教令》為準。你們提的方案,其實跟張天師的想法一樣,還是歷朝歷代教門攀附朝廷和皇權的路子。」 許久之後,李肆出聲了,讓徐靈胎道音等人心中一抖。 仔細一想,確實是這個路子。他們的方案是將天主教納入朝廷的正式管治範圍,由朝廷賜卷給祭祀,保證天主教的教義統一,同時興利絕害。 「我對天主教有大期望,我期望它能成為華夏之人,從生至死都依賴的一種信仰,從少到老的一種習慣。由天主教,華夏之人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忘先祖是如何創出這人世,以守信、守禮、仁愛、氣節、自強不息為美德。倫常不能及於國,但不能不及於人……」 「但這倫常卻再非儒家延於一國的倫常,當君君臣臣不再時,父父子子也就回歸人本,就只有愛和敬,只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我希望在英華,不管時勢如何變幻,百業如何興旺,人心如何進取,人力如何近天,我們華夏之人,還能守住這人道倫常,不管是官僚、資本還是未來之法,都難以撼動這樣的底線。這也是由人人而上,所護住的天許之權,而非由皇帝,由朝廷而下,來衛護的天許之權。」 李肆悠悠說著,徐靈胎等人更是神往,沒想到皇帝對天主教竟然抱著這般期望…… 「所以,朕這個皇帝,以及國之官府,不能太過伸手,這該是民間自起的事。」 「你剛才所言之進退,在朕看來,要得朕所期望的大功業,天主教……」 李肆說出了他的規劃:「就不能再成一教!」 徐靈胎的建言,是走孔子道,以名得實,有天主教,那就作成一教,只是讓英華認領為國教,這是讓天主教更進一步,國家有政教合一的危險。而李肆的解決辦法,則是走墨翟道,以實具名,天主教既然本質不是個教門,就不要再叫什麼教了,去跟儒家一起,砌起華夏的人心之牆吧。 徐靈胎等人如釋重負地一笑,這其實也是他們的一個方案,但卻沒李肆這般想得透徹,更沒意識到,這其實要迎來更為壯闊的前景。 聖道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天主教迎來了它的歸宿,但同時也是它的新生。後世有言,華夏革新的最重要一步,其實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英華再無天主教,只剩下天廟,原本道佛兩家,正因天主教壯大而有心發言,卻悵然失去了目標。剩下的天廟,完全是將華夏歷朝歷代,官方和民間的祭祀儀禮融合在了一起。 官方只設天壇、太廟、英烈、聖武、忠義和文德祠等六座天廟,再不設立任何官方祭祀場所,全由民間自建天廟。而天廟的「經義」和儀禮,則由官方和祭祀所設的總祭會共同規範。民間天廟內部事務,官方一概不管。 新修訂的《宗教令》確立了「生死事不涉俗」的大原則,以宗教司統管全國的「香火行業」,確保天廟和道佛等家不插手世俗政治。 皇帝對天主教的處置,核心其實就一點:「絕名彰實」,而天廟就此不教而教,既無教名,自也再難爭教門之實。天廟也就此變作立足於華夏歷史、血脈和生死事的舞台,托起了之前天主教各宗,使他們可以從各自的「經義」入手,研究自己的玄學。日後華夏所謂的「經義哲學」,就由天廟發端,廣於人世。 眼下還是聖道十一年二月,天主教的變動,還要延緩很長一段時間。徐靈胎等人在江寧如釋重負地迎來天主教的新生時,松江府監,嘉定天廟副主祭劉綸正為天主教遭人如此侮辱而咬牙切齒。 「四千六百六十五兩……」 劉綸額頭幾乎要吐血,先不說這張九麻子把天廟當成了商號來談生意,就說這銀子的數目,怎麼這麼詭異呢? 「此人敗壞我天廟聲名,已被開革!還望法司秉公執法,還我天廟清譽。」 劉綸丟下這句話,揮揮袖子走了,法警獰笑著將已經呆傻的張九麻子和鍾上位圍住。 「還敢借天廟名頭欺詐!罪上加罪!」 蓬蓬…… 「有銀子就能枉法!?做夢!」 啪啪…… 張九麻子和鍾上位被打得半死,獄中相擁而泣。 「老天爺啊,你怎麼就這麼不公啊!?」 一邊是板子,一邊是供證,鍾上位心中呼號,手裡卻顫巍巍地要在供證上簽名畫押,認了也許還能留條小命,不認,這二百來斤就得交代在這裡了。 筆頭落下,鍾上位就要坐實了白蓮幫兇的罪名,一人闖入班房,喊道:「且慢!」 江南行營按察使因涉嫌受賄枉法案被停職調查,法司使史貽直急赴松江主持審理,壓著杭世駿為首的幾位巡按重新梳理案情,將這波以白蓮教案為起點的迫害風潮猛然剎住。 皇帝剛在國中推動人心浪潮,凝江南和嶺南為一體,江南本地官員卻借白蓮教案大肆攀咬,一逞私怨,這讓皇帝很生氣,甚至有風聲傳出,皇帝接下來的工作重點是梳理法司。史貽直當然再坐不住,親自出馬,要把這亂刮的風頭按下來。 基於皇帝在淮揚學院的講話精神,法司重新調整了白蓮教案處置方針,那就是南北有別,內外有別。 從北面過來的白蓮教眾才是主要的處置對象,以邪教群案對待,而南面的江南民人,乃至其他國民,都細細甄別,具案處理。 原則清楚了,候安等鍾上位的熟人們也有了動作,紛紛為鍾上位作保。 「我一定要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行善,報答老天爺的恩情,報答皇上的仁德……」 鍾上位出了獄,仰望蒼天,淚流滿面地立下了誓言。 「是誰在背後施絆子要害我的!?離火堂?東昇號?還是安南煤業其他司董!?查!查出來老爺我要把他剝皮抽筋!」 接著他朝著來接他的掌櫃夥計咆哮著,眼中怒焰熊熊。 鍾上位僥倖逃過一劫,而張九麻子也沾了福氣。 他和黃家村的村人因已是英華國民,案情都再被細細審過,行兇殺人和只是受裹挾的人區分開了。張九麻子既未親自殺人,又對米五娘在黃家村活動的來龍去脈交代得最清楚,因此免了死罪。 許三等二十七名村人,連同一百六十多名北方教眾,被明正典刑。在松江城外的處刑場上,許三還引頸高喊「無生老母護佑」,然後被排槍聲打斷。 六百多名北方的白蓮教眾被發配到瓊州、呂宋和勃泥等地,一百多黃家村人被判若干年不等的勞役之刑。而在幾乎已空無人煙的黃家村,一座公墳立了起來,位置就在村外的小林裡,公墳之外,是一座小天廟,張九麻子如願以償地當回了祭祀,但卻一輩子再不能出黃家村。他要一輩子守著那些死者,一輩子守著這塊被邪教污穢了的土地。 官府和嘉定天廟為了讓世人不忘這樁白蓮教案,下了大力氣修這座公墳,陰森林子被修葺得幽靜閑雅,棺木都深埋地下,只在地面豎起一塊石碑,上書死者姓名、事跡和死因。 讓觀者稱奇的是,這裡不僅埋了黃家村的受害死者,更多的是施害的白蓮教眾,這自然跟天主教所倡的罪不及死之義相合。在白蓮教眾的墳碑中,有一塊不起眼的石碑上,赫然刻著「米五娘」這個名字。 三月間,公墳剛修好沒多久,張九麻子就迎來了一行尊貴祭客。 「不知道她在下面,是尋著了無生老母,還是老天……」 三娘立在米五娘的墓碑前,放下了一束白蓮,在春光下顯得聖潔無瑕。 「我倒覺得,她更有可能領著鬼魂們,在造閻王的反。」 李肆隨口打趣著,遭了三娘一個白眼。 「造反……我們也還在造反啊。」 三娘看向北面,滿清還在那邊。 「沒錯,我們一直得造反,造那根辮子的反。」 李肆卻仰頭看天,天太高太遠,永無止盡。 第七百四十六章 全新的開始 天高雲低,似乎伸手可及,戈壁煙塵翻騰,更與雲彩接在了一起。 「你們有兩條腿麼?沒有!就只有兩根雞吧!跟著中間那根雞吧一起,把馬當女人日!日就不說了,偏偏還硬不起來!你們的馬兒能爽麼?不爽!馬兒不爽了,你面對的不是一個敵人,而是一個人、兩匹馬!你當然幹不過!」 大隊騎士撞破煙塵,圍在了風化得斑駁嶙峋的石丘下,一個紅衣軍將正高踞石丘,喝罵著這些部下。 「噶爾丹策零說,漢人騎馬,就像女人戴花,我看他沒說錯!這馬背上的事,咱們漢人就是應付不了……這都是你們的功勞!就因為你們這些笨蛋,那些準噶爾蠻子看咱們的眼神都跟看女人似的,屁眼發癢的注意了,這可是好機會啊!」 龍騎軍都統制,西路軍副都督,青海事務總領王堂合把部下罵得狗血淋頭。 官兵們在副都統制陳松躍的帶領下,齊聲吶喊:「狗屁——!」 王堂合咆哮:「老子的話是不是狗屁,就看下一戰你們的成績!別他媽再搞上一次的把戲,三百人打一百人,還放跑了六十個!」 粗鄙的戰鬥動員,氣質跟戈壁的粗曠異常協調,而當王堂合和陳松躍等一幫龍騎軍高層舉行正式軍議時,眾人耷眉垮臉,滿面陰霾,卻跟湛藍蒼天完全配搭不到一起。 時值聖道十一年三月,青海戰雲密佈。 《英清和平協定》雖已簽訂,但青海、烏斯藏和西疆之事卻不在協定範圍。跟江南、湖廣乃至陝西的南北相安局面截然不同,自甘肅向西,烽火四起。 雍正在位時,滿清在青海還取得了巨大進展。昔日準噶爾入烏斯藏,噶爾弼和岳鍾琪在英華的支持下收復藏地,連帶也將青海和碩特蒙古納於治下。 青海和碩特蒙古首領羅卜藏丹津支持滿清入藏,本是想取代準噶爾部統治烏斯藏,可沒想到,藏人和達賴、班禪等僧俗勢力有英華撐腰,不再容蒙古人主藏。而另一面,雍正又在青海搞定盟分旗,將和碩特蒙古徹底消解為滿清臣屬。雍正四年,羅卜藏丹津怒極而反,結果被年羹堯、傅爾丹和岳鍾琪收拾掉。 原本準噶爾一直圖謀青海諸部,可策妄阿拉布坦病死後,準噶爾的注意力轉到了哈薩克、俄羅斯等西面敵人上,西北局勢看似平靜了下來。 可這平靜僅僅只持續了兩年,就被拖進了英清南北大戰捲起的漩渦。 張漢皖部由四川入陝甘,逼壓傅爾丹收縮防線。王堂合孤軍入青海,會盟噶爾丹策零,謀奪青海。而彭世涵率羽林軍自陝西入甘肅,要拿下西疆大門蘭州乃至西寧。 原本雍正還想在西北站穩腳跟,甚至有過把青海賣給準噶爾,解放西北軍力,跟英華西路軍死拼的謀算。可謀算未及實施,就遭遇熱河行宮政變,滿清內部大亂。 弘歷在李肆的支持下上台,西北自然就再沒指望。軍力收縮到烏蘇雅裡台、外蒙和西安一線,只求守住康熙時代的疆域範圍,西北就此變成了準噶爾、青海和碩特蒙古以及英華這三方共舞的戲台。 沒了滿清的禁錮,青海和碩特蒙古一幫王爺台吉們本該敲鑼打鼓才對,可惜,他們卻成了準噶爾和英華兩方謀食的肥肉。如果不是滿清還在暗中支持,和碩特前頭旗扎薩克察罕丹津又挺身而出,將沒了羅卜藏丹津,以致群龍無首的和碩特蒙古糾合起來,青海和碩特怕已化為歷史煙塵。 察罕丹津眼界開闊,智計過人,還有一股絕不願向準噶爾低頭的傲氣。在他看來,滿清頹敗,正是和碩特蒙古自立的絕好時機。一面鎮伏青海各部,一面舉起「衛拉特汗」的旗幟,號召土爾扈特、杜爾伯特和綽羅斯各部來援,想要再復黃金家族的榮耀。 除準噶爾的衛拉特蒙古各部,甚至漠北蒙古都向察罕丹津伸出了援手,除了滿清的鼓動外,他們更想遏制英華北上,侵奪他們的領地。 可在青海,察罕丹津的敵人只有準噶爾,至少他是這麼看的。準噶爾還有強敵在西面,不可能興傾國之軍來襲,最多兩三萬人而已,而青海和碩特各部,人口二三十萬,很容易就能拉出兩三萬勇士對敵,進取不足,自保有餘。一旦在青海擊敗準噶爾,聲勢大振,自有其他部族來投,勢力會迅猛壯大。 至於英華…… 「那幫屁股比女人臉蛋還嫩的漢人,正好用來充作隨軍營妓……」 察罕丹津對在青海活動的龍騎軍是這麼評價的,至於東面甘肅的羽林軍,有漠北蒙古牽制,路途又遠,補給不便,兵力也就一萬出頭,根本不足為懼。 王堂合和陳松躍等人臭著一張臉,就因為噶爾丹策零和察罕丹津對他們龍騎軍的評價,雖不中,亦不遠矣。而跟他們交好的大小策凌敦多布,說話就委婉多了,「你們還是多用馬車的好,騎馬打仗這事,對你們太難了點。」 想想這幫蒙古人說這些話時的嘴臉,王堂合等人就悲憤欲絕,泥馬的太瞧不起人了! 面對事實,再怎麼悲憤,也只能壓在肚子裡。龍騎軍成員雖是王堂合精選,官兵來源廣括湖廣四川,嶺南人都很少了,標準就是馬術精湛。可跟蒙古人比起來,所謂的「精湛」,也就是人家十歲小兒的水平。這還只是馬術,馬上作戰的技巧,更是一塌糊塗。 王堂合帶著龍騎軍在青海已經摸爬滾打半年多了,經歷了多次小規模馬戰,敗多勝少,即便勝,也如剛才王堂合罵人那般,根本撈不到什麼戰果。 原因就在於,多是漢人的龍騎軍,還無法適應跟馬背上的民族在遼闊荒原機動對戰。當年康熙、雍正之所以能敗蒙古人,靠的還是蒙古人加火炮。 噶爾丹策零來青海後,緊鑼密鼓地調度人馬物資,準備跟和碩特蒙古一決高低,而龍騎軍曾被視為重要助力。可這段日子熟悉下來,眼見龍騎軍戰力稀鬆,也因補給不便,沒有什麼火炮,噶爾丹策零心頭打起了鼓,原本的熱情也正一分分消退。他的確不能在青海投入太多兵力,光靠準噶爾自己,可吃不下和碩特。 王堂合推著羅堂遠,拉上大小策凌,好說歹說,爭取到了最後一次合作機會。雙方聯手在都蘭寺發動襲擊,解決掉和碩特左末旗扎薩克羅卜藏察罕這根釘子,而這一戰,將決定英華和準噶爾攜手青海之勢的未來。 讓王堂合和陳松躍愁眉不展的是,龍騎軍的表現依舊不堪,都蘭寺之戰的前景很不樂觀。 陳松躍自暴自棄地道:「我覺得……還是回歸龍騎軍的本色更穩妥一些。」 王堂合怒了:「本色!?這時候再談本色,晚了!我們用的都是騎槍,沒多少彈藥,我們只能靠馬和馬刀!」 陳松躍的建議是讓龍騎軍改回原本的老本行:騎馬步兵,可這不僅跟王堂合將龍騎軍一支孤軍帶入青海,磨練成一支驍勇鐵騎的初衷不符,也跟龍騎軍已從裝備、編製和訓練轉為真正騎兵的現實不符。 龍騎軍現在只有四千人,東面道路還沒打通,就靠南面四川的險峻小道補給,量非常少。火槍也用的是九年式騎槍,比步槍短了一截,軍中不僅彈藥少,火炮更只有八門六斤飛天炮,要當作步兵用,根本經不起消耗。而在這青海,有羅堂遠拉攏的部族供應,馬倒是不缺。 眾人心緒低沉,苦思無計時,貴客上門的牛角號響起。 來人是準噶爾的「前敵總指揮」,噶爾丹策凌的妹夫羅卜藏車凌,他統帥七千人跟龍騎軍聯手攻都蘭寺,而噶爾丹策零則帥一萬人在後策應,這是噶爾丹策凌的最後一次嘗試。如果引不出和碩特蒙古主力,龍騎軍戰力又依舊羸弱不堪,噶爾丹策凌就無心繼續玩下去了。 「二十七日在哈拉綽爾會合,嗯……你們不會趕不到吧?到時不見人,我們就直接回頭了。」 羅卜藏車凌趾高氣揚地道,王堂合都能聽到自己牙關格格作響的聲音。 「我看乾脆把這些漢人賣給和碩特算了,衣服、火槍、馬刀、馬具,甚至做飯的鐵鍋子,都是好東西啊。」 商定了雙方會合事宜後,羅卜藏車凌走了,回程的路上,部下一臉貪婪地道。 羅卜藏車凌叱喝道:「閉嘴!南面的漢人要翻了臉,咱們還到哪裡去搞那麼香的茶?哪來那麼多上好的鐵打鋼刀?」 接著他又冷笑:「何必要咱們動手,這幫馬都騎不穩的漢人,在都蘭寺還能活下來多少?」 龍騎軍諸人自然聽不到羅卜藏車凌的詛咒,但心情卻都如被詛咒重壓一般沉鬱。 王堂合喘著粗氣道:「拼了!無非就是一個死字!」 羅堂遠回來了,聽到這話,嗤笑道:「你王不死都死了,咱們這些人還能活多少?咱們是來撈便宜的,又不是來拚命的。」 王堂合焦躁地道:「可牙口太軟,什麼便宜都撈不著,等噶爾丹策零跑了,咱們在青海也再立不住腳,這大半年功夫不就白廢了?」 羅堂遠也知道龍騎軍的情況,正面對戰,四千龍騎軍估計連兩千蒙古騎兵都打不過,他歎道:「真沒法子了?」 王堂合和陳松躍等人攤手,能想的都想過了,要在大半月裡就顯著提升龍騎軍的戰力,那根本就是做夢。 羅堂遠不放心:「教典都翻過了?官家的諭令,總帥部的軍令,沒落下一個字?」 皇帝和總帥部的命令當然不可能漏過任何一個字,而教典更是爛熟於心,問題是……騎兵的作戰條令,還得龍騎軍自己來寫呢,怎麼可能在原有的教典上找到可用的東西? 正想譏笑羅堂遠貓妖當太久,都忘了教典寫了什麼,王堂合眉頭忽然一跳:「等等……」 捏著下巴,王堂合來回踱步,眾人目光就隨著他的身影不停地轉著。 「教典說了,作戰的原則,是集中兵力,有效組織,甚至組織重於兵力。誰的組織越完善越深入,誰的戰力就越強。兵種構成越單一,作戰方式越簡單,越能實現這樣的組織力。」 王堂合念著所有上過陸軍學院的軍官都磨出了耳繭的教典條款,眾人都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 陳松躍聳肩道:「所以有了大寬面火槍陣,火槍陣的縱深也從四排減到了三排甚至兩排。」 王堂合再道:「就連海軍都是這樣,擺戰列線,盡量在正面堆出最多的火炮。」 陳松躍兩眼一亮:「這就是原則!步兵,海軍都是這樣,那麼我們騎兵呢!?」 羅堂遠已離軍事太遠,覺著兩邊說法有些不靠邊:「騎兵怎麼一樣呢?那不就只能讓人人精通馬術,人人是馬戰高手,不然怎麼跟騎射天下無雙的蒙古人對敵?」 王堂合跟陳松躍同時道:「為什麼!?」 陳松躍有些激動了:「為什麼我們漢人非要跟他們比騎術高低?」 王堂合深呼吸:「為什麼我們漢人非要跟他們一對一?」 羅堂遠呆呆地道:「那還要怎樣?」 王堂合瞳光連閃,猛拍巴掌:「咱們龍騎軍,要當的不是往日的騎兵,咱們龍騎軍,該有一個全新的開始!」 第七百四十七章 窮則變 龍門江南行營,李肆對上一個不列顛人,心說太多的事,都得從頭開始。 「偉大的陛下,我們不列顛王國法律雖然零散,但我們的法權卻是神聖而完美的。不管是暴君,還是暴民,乃至奉上帝之名的教廷,都不能隨意侵奪法權,借用法律來危害其他人的利益,這跟沿用了羅馬法的法蘭西人截然不同。」 「是的,羅馬法的光輝曾經照耀了整個……不,半個世界,《十二銅表法》和《查士丁尼法典》托起了偉大的羅馬帝國,但這是皇帝的意志,是將皇帝和臣民的關係片面地解讀為統治,因此而讓所有聰明人都把目光盯在了法權的爭奪上,而不是讓法律更完美地體現上帝之意,不讓法權成為瘋子和野心家追逐或者利用的海倫王后。」 「偉大的陛下,您的《皇英君憲》是我所見到的最睿智的法文,我甚至從中聽到了神……上天的聲音。五百年前,我們不列顛訂立了《大憲章》,在您的《皇英君憲》裡,《大憲章》的光輝也在熠熠生輝。我相信,陛下若是坐上我們不列顛國王的王座,會比任何一位國王都還要受不列顛人的愛戴,而您對自由的堅持,在權力之前的自製和冷靜,即便是意志最堅韌的戰士、信仰最虔誠的主教,都要羞愧地低頭……」 不列顛王國的國王特使勞倫斯爵士滿面紅光,滔滔不絕,諂語至極,完全沒有不列顛人那種孤高的矜持。其中一半是真心的,廣州所見所聞,已完全顛覆了他對賽裡斯這個古老帝國的印象。為此他幾番「衝擊」通事館,要求去江南面見聖道皇帝,最終也得償所願。 另外一半則是爵士的「不良用心」,這個國家日新月異,正表現出勃勃生機,作為不列顛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怎麼從這種變化中獲得利益。 但這只是勞倫斯爵士身為國王特使的職責,在此職責之外,勞倫斯更懷著一種職業精神。 在爵士眼裡,英華還是個羅馬法體系的國家,而這跟英華的根本大法《皇英君憲》格格不入。這對一位曾經當過鄉間法官、城市法庭法官,乃至不列顛王國大法官助理的專業法學人士來說,就像是一本封面為精緻小羊皮的書,書頁用的卻是最拙劣的草紙,完全無法忍受。 李肆之所以同意此人來江南面君,也是因為這一點,英華的法律體系,隱有落後於現實需要的跡象。儘管基礎不同,背景有差,他也想聽聽局外人的思路。至於什麼羅馬法,什麼大憲章,人家是老外,容許人家保留一絲自尊心吧,總不成讓人家先把《禹刑》、《周禮》、《儀禮》、《禮記》和《呂刑》這些老古董搞明白,再來談法學的問題吧。 聽這傢伙這一通貶斥和吹捧兼有的話,李肆苦笑,心說要換成雍正或者乾隆在這,爵士先生你可就要吃苦頭了。 見勞倫斯深呼吸,李肆心中暗說:「but……」 「但是……但是我注意到,這個偉大的國家裡,法文和審判,還沿用著近似於羅馬法的原則,這必然會影響到國家的未來。我曾經服務過不列顛王國大法官多年,也深深懂得將憲章的精神貫徹到普通法的原則和過程,如果陛下您還希望您的國家更進一步,讓英華真正成為千年以前,那個讓全世界衷心歎服的賽裡斯,我願助您一臂之力。」 勞倫斯說完後,又深深一鞠躬。 「無禮!皇帝陛下領有四海,御宇天下,代天審裁塵世,豈容你一個洋夷問津權柄!?你們不列顛王國是不是無人了,竟然派你這麼個無知粗鄙之人來我賽裡斯?」 充任翻譯的通事館官員不爽地呵斥著,之前滿嘴胡咧咧,還以大憲章來隱喻咱們落後你五百年,是你不列顛人的孫子。五百年前……咱們華夏雖是南宋,卻也富強於寰宇,而你們不列顛人還是幫沐猴而冠的強盜吧…… 陛下不在意也就罷了,現在得寸進尺,竟然聲稱自己能幫陛下建這英華,什麼人啊這是…… 李肆擺手笑道:「你是不是真懂不列顛法學,在這裡也難以分辨。如果你願意的話,就在龍門學院講一堂課,內容是……你們不列顛圈地法令的來龍去脈。」 勞倫斯楞住,之前浮在臉上的諂意頓時消散,他猛然意識到,面前這位皇帝,即便不是法學的專業人士,也已懂得了法學的精髓要義,知道什麼才是法學的核心。而圈地法令,就是這樣一個核心。 就是這個核心,正在推動不列顛不斷地變化,有如眼下這個賽裡斯一般。 勞倫斯恭恭敬敬地屈膝半跪,低頭道:「如您所願……尊敬的陛下。」 青海戈壁,大隊騎兵正由北向南而行,馬速不快,以至於地上升起的塵霧之團也隱隱齊整。 「窮則變!變則通!不習慣也得習慣!」 陳松躍呵斥著幾個叫苦的營指揮,不再埋頭苦練個人技藝,不再比拚馬上功夫,這讓部隊的軍心有了微微動搖,官兵都不知道都蘭寺的仗要怎麼打。 「總之,這一路行軍就是訓練,誰的營掉隊最多,隊形不整,這一戰後,就回關中去當義勇哨騎!」 陳松躍根本不解釋,就只把訓練大綱強壓下去,營指揮們一臉苦色地走了,而面對王堂合時,陳松躍也一臉苦色。 「要改戰法,咱們手裡的傢伙好像不太稱手……」 龍騎軍的裝備可是陸軍之冠,有鋼製胸甲、頭盔,有帶護手的馬刀,九年式騎槍,以及跟騎槍口徑彈藥通用的短銃,當然,在王堂合決心將龍騎軍全部轉為騎兵而非騎馬步兵,用上了騎槍後,刺刀就沒有了。 這些裝備都建立在龍騎軍之前的戰法上,那就是長短火槍轟擊,靠近後再用馬刀。而這是一種混戰方式,眼下的騎戰都是如此,作戰雙方更注重的是正側調度和宏觀部署。 「那又怎麼辦?要稱手,那就得要大炮,還得要步兵大陣,不如等著羽林軍來呢。」 王堂合也是豁出去了,改變訓練方式乃至作戰方式,這變化對龍騎軍來說太大了,而且戰鬥就要在十來天後打響,靠十來天的訓練能頂什麼事,他根本就毫無概念,但就如陳松躍之前訓斥幾個營指揮所說的話那般,不變就死,變了可能是找死,但總還有生路。 王堂合道:「我讓羅貓妖去哈拉綽爾的時候,在格德爾古河一帶找當地人作些準備,希望那東西能派上用場。」 陳松躍好奇:「準備?什麼準備?」 「記得當年英德李塘那一戰嗎?」 王堂合這一問,陳松躍頓時心神搖曳了,廢話,誰不記得,就是在那,李肆和蕭勝帶著他們這些初生牛犢,跟楊春的兩千悍匪硬抗,居然還打贏了。 那一戰裡用了什麼…… 陳松躍哦了一聲,他記起來了。 他撓頭道:「這好像是倒退吧……」 王堂合卻道:「別再想咱們是騎兵,咱們就是人馬一體的步兵。」 過格德古爾河時,接收了十幾車「新裝備」,陳松躍歎氣:「果然,我們又重新當回了步兵。」 都蘭寺,羅卜藏察罕向一個鬢髮已白的首領跪伏叩安。 「大汗,羅卜藏車凌向我傳來了消息,說願意將這支漢人兵馬作為禮物,奉送給大汗,雙方聯手,共圖烏蘇雅裡台。」 「烏蘇雅裡台……這種笑話也當真嗎?噶爾丹策零就想著把我們釣出去,他和漢人有兩萬以上的大軍,就算我們打贏了,怎麼也有損傷,東面的漢人槍炮犀利,到時再難抵擋得住。」 此人正是自立為「衛拉特汗」的察罕丹津,青海和碩特蒙古諸部在青海湖一帶分佈最密,揭爾莽更是他這個大汗新立的大帳。都蘭寺就在揭爾莽西面三四百里,是僧俗和貿易要道,聽聞有準噶爾的哨騎在都蘭寺以西二百多里的哈拉綽爾一帶活動,察罕丹津就知道,準噶爾跟漢人,要在都蘭寺動手了。 他親自領兵前來,要借有城牆的都蘭寺威懾對方,並不準備貿然決戰,聽羅卜藏察罕這麼一說,覺得很是荒謬,這只能是敵人引誘他們出擊的奸計。 羅卜藏察罕解釋道:「羅卜藏車凌雖是噶爾丹策零的妹夫,可跟噶爾丹策零的關係一向不怎麼好,兩人一直都互相猜忌。幾年前在青海對戰羅卜藏丹津時,噶爾丹策零的父親策妄阿拉布坦要羅卜藏車凌匯合,他卻跑到其他地方去了。策妄阿拉布坦雖然打贏了,自己的部族也傷亡慘重。現在噶爾丹策零押著羅卜藏車凌要打咱們,羅卜藏車凌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察罕丹津皺眉,這倒是有可能的,甚至…… 他眉頭一挑:「噶爾丹策零入青海,就算沒吃著肉,也要把自己身上的一塊爛肉割掉,否則他不是白來青海了?而噶爾丹策零這想法,羅卜藏車凌怕也是心知肚明。」 察罕丹津臉上閃起紅暈:「去跟羅卜藏車凌繼續聯絡!那幫漢人,在青海到處拉攏小部族,讓我們衛拉特人總是不能一條心。這下得讓他們搞清楚,青海是衛拉特,是和碩特蒙古人的地方!他們漢人來賣茶賣鐵,歡迎,要來搶地盤,就是死路一條!」 千里之外的格爾木,大策凌敦多布焦急地道:「大汗,再不出兵,時間就來不及了!」 噶爾丹策零端著水晶琉璃杯,一口奶茶悠悠下肚,才緩緩道:「急什麼?咱們來青海一趟,總得有收穫吧。察罕丹津吃不到,羅卜藏車凌這個心腹之患,總得解決掉。」 大策凌敦多布抽了口涼氣:「可羅卜藏車凌……多半要推著龍騎軍在前面,到時候……」 噶爾丹策零冷笑:「那能怪誰?怪他們漢人太無能,太羸弱。到時候英華皇帝要找麻煩,也找不到我頭上,最多去找羅卜藏車凌,這不也好麼?」 哈拉綽爾以西百多里的草原上,營帳林立,小策凌敦多布問:「為什麼非要二十七日?大汗之前不是說相機而定嗎?」 羅卜藏車凌磨著腰刀,吹去石屑,歪著嘴角道:「我覺得二十七日就是最好的日子……」 小策凌沒再多問,羅卜藏車凌冷冷一笑。 「咱們蒙古人是最豪爽,最直爽的!」 「咱們蒙古人不是你們漢人,絕不會騙人!」 「只要成了兄弟,這輩子都不會背叛,長生天盯著呢!」 正朝哈拉綽爾而來的龍騎軍裡,當地部族嚮導喝著南方的烈酒,歪著舌頭,高聲叫嚷。 第七百四十八章 變則通(王堂合搶親記) 格德爾古河擦著柴達木盆地而過,東端就在哈拉綽爾以南二百多里地,越過鹽鹼沙地,三四日就到。二十一日,龍騎軍全員趕到格德爾古河東口,河畔氈帳林立,已有藏蒙部族在此接應。 這裡是班禪商上堪布住牧,康熙雍正時,班禪由塔爾寺入藏,在青海入藏處建有香日德班禪寺,負責迎送班禪。當地即置有班禪所領的藏人部族,也把這裡作為遊牧區劃給了這些部族。 除了藏人部族外,還有來自雍正時代所封的和西後旗蒙古人,旗主,也就是「扎薩克」,叫色布騰博碩克圖。藏人部族僅僅只有幾百人,色布騰博碩克圖的部族有一千多帳,男女近萬,是羅堂遠在青海籠絡的最大一股力量。 聖道十年,四川被奪後,滿清的勢力就退出了烏斯藏,目前是由英華通過巴塘裡塘藏人,支持班禪和達賴控制藏地,雙方算是親密盟友的關係。在此等候的藏人都是精壯勇士,準備跟隨龍騎軍作戰,可和西後旗蒙古人卻只是生意夥伴。 色布騰博碩克圖在此迎候龍騎軍,並無出兵相助之心,青海局勢沒明朗前,他當然不敢跟察罕丹津這個名義上的和碩特大汗為敵,但跟龍騎軍做些買賣,察罕丹津就管不到了。此外,查探漢人的實力,推算青海的未來,由此決定部族該採取什麼立場,這也是身為部族首領的必備功課。 「我腦子已經暈了……」 在軍帳裡跟羅堂遠一番商談,王堂合兩眼直冒金星,這還是蒙古人嗎?怎麼一個個心思都七竅玲玲,彼此關係都算不清理不順了? 羅堂遠道:「區區二三十萬人,就分出了大小上百部,稍稍一動心,爾虞我詐之勢就難以分辨。我最初來這裡時,也花了好幾個月才把局面大致搞清楚。」 他再眉頭一揚:「算計的事自有我,你又何必想那麼多。你就是一把重錘,在羽林軍撞門的時候,先把他們內部攪亂。烏斯藏是高台,青海就是憑欄,咱們在這裡站穩腳跟,西域就在俯視之中。」 王堂合深吸氣:「這個我們自然明白,否則我們這幾千好兒郎,又怎會甘心在荒寂戈壁折騰上好時光?他日封狼居胥封狼、禪於姑衍、登臨翰海,這功勞就在我們龍騎軍身上!」 羅堂遠卻話鋒一轉:「可龍騎軍……真有改觀麼?」 王堂合眉毛耷拉下來,這哪知道啊。 「拼吧……」 兩人相對無語,心中都湧過決絕之念。 「拼啊!贏了就有汗血寶馬!」 「這場那達慕是慶祝烏倫珠日格郡主的十八歲生日,想要被郡主看中,就去拼吧!」 「蒙古人、藏人和漢人,看看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勇士!」 步出帳外,兩人頓時被喧囂之潮裹住,色布騰博碩克圖借慶祝女兒烏倫珠日格十八歲生日的名義,以東家身份舉行了一場小型那達慕,三族共賽,倒還真是青海難得的盛事。 羅堂遠嘿嘿笑道:「烏倫珠日格還真是高原明珠,可惜我已經摘了另外的明珠,再消受不得了。王不死,你也三十出頭了……」 王堂合皺眉:「我才不要……看張漢皖被達瓦央金吃得死死的,討個藏人蒙古人老婆,真是麻煩。他日功成名就,我要娶個賢惠的江南姑娘。」 羅堂遠哼道:「這可由不得你,張漢皖說了,不止是你,咱們的褲腰帶,都要獻給西域,所以……」 王堂合憋氣:「那也要有本事才行嘛,色布騰博碩克圖這一手,分明就是想看咱們漢人的笑話。」 羅堂遠道:「反正我已經跟色布騰博碩克圖說了,咱們漢人,就只你參加。」 王堂合瞪眼,正要罵人,喧囂聲再拔高一截,卻見帳群外,一群身著彩服的騎士將一根大旄立起,宣示著那達慕的開幕。接著這群騎士策馬而回,鶯鶯歡笑,竟是一群蒙古女子。其中一個膚如凝脂,眉如彎月目似亮星,朝這邊瞥了一眼,兩個三十出頭的男人呼吸同時滯了一下。 「那就是烏倫珠日格?」 得了肯定的回答,王堂合咬牙道:「拼了!」 「父汗……真要把女兒嫁給漢人,察罕丹津那邊怎麼辦?」 「你還在想著丹巴麼?可你是汗女啊,你的婚事,關係著咱們部族的生死存亡,父汗都無能為力啊。」 「可這些漢人,除了富得流油之外,還有什麼本事?父汗還以為他們真能入主青海?父汗要為部族著想,還不如直接把我獻給噶爾丹策零……」 大帳裡,和西後旗扎薩克色布騰博碩克圖皺起眉頭,女兒跟察罕丹津的兒子丹巴從小相識,原本也結有婚約。可青海大勢混亂後,大家都打起了自己的算盤,這婚事就拖了下來。現在漢人入青海,女兒也是攀附漢人的工具,可這工具,卻有了自己的想法。 「漢人很強,不止是這股漢人,還有漢人正從甘肅過來,拖著大炮,當年的博格達汗,乃至雍正皇帝,都被他們打敗了,父汗當然得看長遠一些。」 色布騰博碩克圖雖也不太看得起漢人的本事,可眼光還是足的,耐心地勸說女兒。都蘭寺之戰還沒打,現在不擺出緊抱漢人大腿的姿態,等漢人跟準噶爾打敗了察罕丹津時,自己這股小部族就再沒什麼價值了。 色布騰博碩克圖道:「只是先跟那位王將軍訂親而已……」 「強不強,馬背上說話!想要娶我,還得看他有沒有本事!」 烏倫珠日格哼著轉身走了,甩起一頭亮黑長髮。 第二天,上萬人雲集草原,歡呼聲幾乎衝破雲霄,那達慕正式召開。 「你們都是部族的巴特爾,如果在那達慕上讓漢人比了下去,你們這輩子都要抬不起頭來!」 第一場是射箭比賽,烏倫珠日格咬著銀牙,對部族勇士這般激勵道。 「兄弟們,給王老闆加油啊,找個老闆娘管住他,免得他成天朝咱們發著邪火!」 這邊陳松躍帶著龍騎軍官兵們也在鼓噪,龍騎軍在王堂合的管教下,「軍風」格外粗曠,大家都不叫他都統制,或者什麼將軍,而是以「老大」或者「老闆」代稱。 藏人首領桑吉道:「將軍不必上場了,這場那達慕,就讓咱們藏人來爭吧。」 那達慕三項,藏人自然也有本錢跟蒙古人比,爭贏了,再獻給王堂合就好。可王堂合卻大言不慚地道:「沒必要,我是誰?騎射無雙王堂合!」 藏人苦笑,蒙古人嗤笑,當套著開襟馬甲的王堂合走上射箭場時,倒彩聲幾乎要掀翻了箭靶。 七個箭靶,距離三十步,射中很容易,要中靶心很難。之前蒙古人的七個巴特爾已展露了百步穿楊的箭術,藏人也有好手,堪堪只差一線,王堂合一人孤身上場,自然引得大家既是鄙夷,又是好奇。 龍騎軍幾千漢人,就沒見誰身上有弓箭,雖說古時漢人有很多神箭手,現在麼……全都用火槍了,再沒什麼弓箭本事。而火槍那玩意,蒙古人也有也用,三十步都打不中一個人,更別說打中靶心。 烏倫珠日格就看著王堂合站在了最左側的箭靶前,提起短弓,虛虛一拉,姣好容顏頓時浮起不屑,拉弓的手勢都不對…… 王堂合沒射,而是朝場外招手,幾人進了靶場,在每個箭靶中心掛上一件東西。看清了這東西,場外蒙古人都抽了一口涼氣,碧玉琉璃瓶裝著的古井烈酒!這玩意現在只從藏地轉賣到青海,一瓶就能換三匹好馬…… 太奢侈太浪費了,連色布騰博碩克圖的喉頭都微微聳動,然後跟其他蒙古人一樣,都鬆了口氣,不怕,那傢伙肯定射不中。 酒瓶掛好了,大家就等著王堂合射,卻沒想到他將弓一丟,在眾人訝然的一瞬間,開襟馬甲一掀,一柄短銃就跳入手中。 蓬、蓬、蓬…… 啪、啪、啪…… 六聲槍響接連不斷,王堂合一邊走一邊開槍,前一槍聲響未完,後一槍又壓了上去。每一聲槍響就接著一個清脆的碎裂聲,箭靶上的酒瓶,一瓶接一瓶地炸作碧綠碎片,晶瑩酒液濺起老高。到第五六瓶的時候,他更左右各持一槍,同時開火,四聲響全撞在了一起。 六柄短銃,十年式軍官短銃,內刻兩條膛線,裝米尼彈,五十步內精度比滑膛槍高出一大截。王堂合不會箭術,槍法卻是日日苦練,三十步打酒瓶,是傳統的訓練項目。 六瓶酒化作碎片,人群裡響起長長的哀歎,都在可惜那六瓶酒。 來到第七個箭靶,王堂合手一招,旁邊部下遞上來一枝騎槍,抵肩側頭,眼睛都沒眨一下,扳機扣下,蓬啪聲響,才將觀眾們驚醒。 「無賴!」 「不算數!」 這是比弓箭,又不是比火槍,蒙古人都怒了,紛紛聲討王堂合沒有競賽道德,當然,大半怒氣還是因為他這麼浪費好酒好瓶。 「是是,不算數,所以我棄權,這只是表演。」 王堂合抱了一個團揖,宣佈棄權。他是棄權了,可大家的注意力從酒瓶轉到了火槍上,仔細一品,臉色都不太對了。 烏倫珠日格更是摀住櫻唇,使勁按著蹦跳不止的心臟,不算最後一槍,接連六槍,相隔不到一息,而王堂合雙槍同時中的那一幕,尤讓她芳心亂撞。在她心中出現這樣一個場景,三個漢人手持雙槍,對陣六個神箭手,哪邊會贏?不好說,在她感覺裡,槍彈可比箭矢快多了,根本看不到影子。 色布騰博碩克圖的臉色沒什麼變化,招來部下吩咐道:「酒少換點,跟漢人多換點火槍。」 接著的摔跤比賽,王堂合倒是用上了真功夫。軍中雖有嚴三娘早年編的「戰道」之術,可注重的是拳腳關節技,更強調直奔人體要害,自然難用在摔跤上。加之王堂合年歲也過三十,氣力自不如小年輕充沛,戰勝了兩輪對手後,遇上了蒙古巴特爾,沒幾招就被巴特爾一個抱摔壓在身下,拍地認輸。 蒙古人都哄笑出聲,但笑聲裡卻含了一絲敬意,他們都看得出來,王堂合手下是有功夫的,卻不是在摔跤,而是殺人上。羅堂遠等人跟他們接觸過一段時間了,個個身手矯健,要跟羅堂遠那幫人用拳腳拼生死,可真沒幾個是對手。 射箭和摔跤都是那達慕的陪襯節目,真正牽動人心的是飛馬奪羊,誰贏了這一場,才是真正的勝者。 夜裡,懷著對第二天比賽的憧憬,人們都早早安眠,汗帳裡,色布騰博碩克圖對烏倫珠日格道:「明天我會安排一下,讓王將軍奪到羊」,烏倫珠日格卻只是沉默。 王堂合那張樸實面孔,在烏倫珠日格心中越來越清晰。白天他持槍時的沉穩,似乎眼中再無他物。被巴特爾壓在身下時,乾淨利落地認輸,起身後還拍著巴特爾,滿臉敬佩,對勝負毫不介意,爽朗而豁達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心胸開闊得就像真正的蒙古人。跟他比起來,察罕丹津的兒子丹巴,反倒更像是漢人,成天算計著他父親會把汗位留給誰。 再想到白天他換回龍騎軍制服,一身火紅,帽子上的錦羽招展不定,挎著長刀,眉目沉凝,眼中似乎容著千萬人馬,讓人心弦顫動。烏倫珠日格的面頰就如當時被王堂合「無心」瞄過來時那般,漸漸染上紅暈。 「沒真本事的男人,不配當我的丈夫……」 再想到明日的賽事,烏倫珠日格的心又堅定起來。 第二天,騎士們列作一長溜,兩三里之外,旗下擺著一隻羊,那就是他們的目標,誰把羊帶回來,誰就是勝者。 臨時搭起的看台上,色布騰博碩克圖有些慌了:「烏倫珠日格呢!?她也上場了?趕緊把她帶回來!」 號聲響起,二三十位騎士拍馬而出,來不及了。 王堂合騎著原本的坐騎,使足了勁地沖,卻怎麼也比不過那些挑了好馬的藏人和蒙古人。就吊在隊伍後半部分,引得觀眾噓聲大作。 藏人想替他奪到羊,可跟蒙古人比起來,不管是馬還是馬術都差了一截,眼見奔出一半,衝在前面的全是蒙古人,最前方還是一匹白馬,騎士身影窈窕,似乎是個女人。 「賽道」一側全是紅衣龍騎軍,看看距離差不多了,陳松躍對部下點頭:「開干!」 數百枝騎槍嘩啦過肩,槍口朝天,在陳松躍的號令下,轟隆一陣爆響,如雷鳴一般,現場頓時大亂。 不僅觀眾們一個個抱頭趴地,賽道上,幾乎所有的坐騎都撅了蹄子。滾的滾,翻的翻,還有不少四蹄一擺,朝場外衝去。 就剩一個騎士,黃驃馬,火紅衣,不緊不慢地繼續衝著,掠過那些可憐的人馬,朝著旗桿下的白羊奔去,那不正是王堂合麼。 等等……不是白羊,那傢伙奔白馬去了。原本衝在最前面的騎士,白馬摔在地上,人也扶著腰,坐在地上哼哼。 「郡主,沒事吧?」 王堂合在馬上問,烏倫珠日格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們漢人就會耍花招!無賴!無恥!」 王堂合厚著臉皮道:「這算什麼花招呢?就跟天上打雷似的,對大家都是一樣的嘛。只不過我的馬聽慣了槍炮,根本不怕而已。」 蒙古人雖也用火槍,但從沒這麼大規模這麼集中地用,平日都靠弓箭馬刀,坐騎自然也不適應這種動靜,而龍騎軍的馬卻早已經習慣了。 見烏倫珠日格胸脯劇烈起伏,還沒從剛才的動靜裡恢復過來,王堂合橫下一條心,下馬就將人家抱了起來。 「好啊!好啊!」 旁邊龍騎軍全都鼓掌歡呼起來,蒙古人鬱悶地對視無語,羊沒奪著,郡主看樣子也要丟了。 「幹什麼!幹什麼!」 「跟我一起去奪羊,羊是我的,也是你的……」 烏倫珠日格還矜持地掙扎著,再聽王堂合這一句話,心防頓時融了,這不是個把女人當作玩物和工具的男人呢。 被王堂合抱在懷裡,烏倫珠日格伸手撿起羊,場上漢人、藏人和蒙古人都歡呼出聲,這樣的結局不是更好麼? 大帳裡,烏倫珠日格堅定地道:「父汗,我們必須出兵!你不出兵,我也要跟著去!」 色布騰博碩克圖頭疼無比,不是說先訂親,看都蘭寺的戰況後,才確定下一步行動麼? 烏倫珠日格兩眼閃著光亮:「他是我看中的丈夫,我當然要跟他同生共死!父汗還當我是女兒,就要幫我們一把!」 龍騎軍大帳裡,羅堂遠拍著王堂合的肩膀:「有你的啊!你這褲腰帶,總算是為西域奉獻出來了。」 王堂合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別把這事當交易似的,我是真的……」 他搓著手,似乎姑娘的腰肢還在手掌間。 羅堂遠笑道:「是是,就像當年張漢皖跟達娃央金一樣,真的不能再真了。」 王堂合強自按下要翹起來的嘴角,沉聲道:「我現在沒功夫想這些,就想著幾天後的大戰。」 羅堂遠很有信心:「能在那達慕上抱得美人歸,就能那在都蘭寺打敗蒙古人,只要……」 兩人指住腦袋,異口同聲:「變!」 第七百四十九章 哈拉綽爾之戰:不甘心 格德爾古河口,那達慕的喧囂已升入天際,化作淡淡雲彩。龍騎軍和藏人昨日已經北上,蒙古人正在拔帳東歸。 「父汗,不是說好了要調兩百帳……扎布!你怎麼在這裡!?」 烏倫珠日格奔入大帳,見父親正跟一人商談,那人竟是察罕丹津的親信部下扎布。 「小人是為了郡主的婚事而來,丹巴大人已經準備好了彩禮,等滅了漢人,就接郡主去揭爾莽大帳。」 扎布話裡情緒沒有一點波動,彷彿在說著馬要吃草般的事實。 烏倫珠日格都顧不得自己的事,驚呼道:「滅了漢人?父親!?」 色布騰博碩克圖尷尬地咳嗽著,就悶頭喝酒,還是漢人賣的翠綠琉璃瓶烈酒。 扎布模模糊糊地道:「漢人染指高原的下場,不是埋在黃沙裡,就是躺在戈壁上被禿鷲吃光。高原是咱們蒙古人的,和碩特和準噶爾,都是蒙古人……」 烏倫珠日格驚怒交加,彎月眉也並作了柳葉刀,準噶爾!?就這一句話,她瞬間就明白了形勢。 色布騰博碩克圖嘟噥道:「沒辦法啊,誰讓羅卜藏車凌向察罕丹津低頭了呢。」 烏倫珠日格幾乎快咬碎了銀牙:「父汗,昨天你已把我許配給了他,還跟他歃血為盟,答應派兵助戰,今天就毀了誓約,這不是我們蒙古人能做的事!父汗你就不怕長生天責罰!」 扎布嘿嘿冷笑道:「誓約?只有蒙古人跟蒙古人的誓約才有效,長生天要顧念的是我們蒙古人,可不是漢人。」 見父親埋頭不語,烏倫珠日格跺腳衝出了大帳。 色布騰博碩克圖對扎布道:「過幾天就好了,她是被漢人迷了心竅。」 扎布點頭:「等郡主見到幾千顆漢人的人頭時,自然會回心轉意的。」 他再鄙夷地道:「那些漢人,還有無知的藏人,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的敵人,是所有蒙古人。」 步出大帳,扎布策馬行在格德爾古河邊,滿心暢快,大汗交代的任務不費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雖然說不動和西後旗直接出兵襲擊漢人,可面對大汗已跟羅卜藏車凌聯手的現實,漢人覆滅是必然的事,色布騰博碩克圖也不得不向大汗低頭。 等都蘭寺戰事結束後,和西後旗就是大汗料理的對象。而丹巴大人即將迎娶羅卜藏車凌的女兒,一同對抗噶爾丹策零。至於烏倫珠日格這顆高原明珠,在獻給丹巴大人之前,怎麼也要自己享用一番,嘿嘿…… 「扎布!」 脆喝聲響起,烏倫珠日格正策馬急奔而來,扎布心說,這就送上門來了? 嗖——噗——! 白馬之上,弓弦彈動,扎布臉上笑容剛剛盪開,一枝羽箭就透額而入,帶得整個人倒翻著摔下馬。 「殺了偽汗的狗腿子!」 烏倫珠日格振臂呼喝,數十騎士從她身後疾馳而出,射出一蓬羽箭,將扎布的幾個隨從連人帶馬釘成了刺蝟,從扎布斃命,到殺光隨從,幾乎就在轉眼之間。 「唔……郡主動作真快啊,都沒給我們留點東西。」 一隊騎士靠了過來,都是蒙古人打扮,為首騎士一開口就露了身份,正是在青海有「百寶貴人」之稱的羅堂遠。 「快!快去通知龍騎軍,羅卜藏車凌跟察罕丹津有勾結!讓他們趕緊撤退!」 烏倫珠日格朝羅堂遠喊著,她已是五內俱焚。龍騎軍加上藏人不到五千人,原本是要跟羅卜藏車凌的七千人匯合,再襲擊都蘭寺的羅卜藏察罕,引出察罕丹津的大軍,之後由噶爾丹策零的大軍伏擊。可因為羅卜藏車凌跳牆,龍騎軍已淪為可悲的犧牲品。 察罕丹津和羅卜藏察罕在都蘭寺本就有一萬以上的大軍,羅卜藏車凌只是作壁上觀,龍騎軍就已凶多吉少,如果羅卜藏車凌再出手夾擊,龍騎軍絕難逃過全軍覆沒的下場。 羅堂遠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烏倫珠日格:「王不死的命原本是老天的,可以後卻是郡主的了,至於通知龍騎軍……」 他朝北看了看,搖頭道:「應該是來不及了。」 烏倫珠日格身軀晃了一下,臉色蒼白如紙,可眼瞳卻更見明亮,沉默片刻,她撥馬而走。 雄渾的牛角號響起,一帳帳勇士匯聚到了曾經作為那達慕標誌的大旄之下,就聽烏倫珠日格用蒙語高聲呼喝,不多時,數百騎士跟著她朝北疾馳而去。 再看到從大帳裡奔出來跺腳的色布騰博碩克圖,羅堂遠摸著下巴自語道:「媽的,張龍驤一個,王不死一個,好白菜都讓你們這些悶貨給拱了!」 哈拉綽爾南七十里,金子海邊,槍炮轟鳴,沙塵沖天,王堂合呸地吐出一口沙子,望著正繞沙丘不斷拋灑箭雨的蒙古騎兵,咬牙道:「羅貓妖,老子這條命,就掛在你一張嘴皮上了!」 聖道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哈拉綽爾之戰爆發,龍騎軍都統制王堂合與兩千多官兵被圍在金子海附近的荒漠上。龍騎軍以大車搭起圓形防線,依托不過兩三米高的沙丘,抵抗著察罕丹津兒子丹巴所率的五千蒙古騎兵。 在西北不到二十里處,是羅卜藏車凌的七千準噶爾騎兵,東北三十里處,察罕丹津本部一萬人和羅卜藏察罕軍兩千人正緩緩逼近。 「這是一場絕望的戰鬥,羸弱的羊羔,想借狐狼之間的爭鬥佔到便宜,卻沒想到,它才是狐狼的目標。」 東北方,聽著隱隱的槍炮聲,察罕丹津帶著絲悲憫地歎道。 羅卜藏察罕趕緊附和道:「漢人就是那羊羔,高原戈壁是勇士的家鄉,是我們蒙古人的天地。」 西北方,羅卜藏車凌也憐憫地看向被親信嚴密看管的小策凌敦多布:「這不是背叛,是他們漢人太無能,還輪不到察罕丹津出手。就算我放了你,等你趕過去的時候,漢人也已經被丹巴殺光了。」 金子海,一臉絡腮鬍襯得整個人無比豪勇的丹巴揮舞帶血長刀,厲聲高呼:「殺——!」 蒙古騎兵如捲動的海潮,在龍騎軍的圓陣外翻滾著,羽箭、火罐如暴雨一般潑灑在圓陣中,偶爾飄起火槍的槍煙。大車圓陣後方則爆出排排齊整白煙,將一匹匹戰馬,一個個勇士打倒在地。時不時還有一團橘黃焰火在圓陣外瞬閃即逝,之後再響起雷鳴般的震顫,將沙塵和人馬的殘肢拋向空中。 將對方壓在了孤零零的一片沙丘上,可對方的大車防線卻異常堅固,自沙丘上大車後射出的槍彈不僅打得遠,也格外准,逼得丹巴的部隊只能繞著圓陣打轉,一邊飛馳一邊射箭丟火罐。 戰鬥持續了快一個時辰,丹巴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繞著烏龜打轉的蟒蛇,總是找不到下口之處。如果圍上三天,這幫沒佔著水源的漢人自然是要被圍死,可他父汗接連派人來催促,要求一鼓作氣拿下來。丹巴也知道,因為羅卜藏車凌就在遠處,雖說達成了協議,可總得留一分提防之心。 「衝上去!」 眼見有幾輛大車已被火罐燒塌,車陣露出了一角,丹巴一聲招呼,上百披著鎖子甲,帶著鐵盔,戰馬前半身還套著皮甲的鐵騎朝那缺口衝了過去。 蓬蓬、蓬蓬…… 幾道排槍聲如輪轉一般,瞬間就射出數百發槍彈,還有幾發開花彈在衝擊隊伍中炸開,人仰馬翻中,上百鐵騎還沒衝近圓陣就仆倒了一半。剩下的鐵騎擠在狹窄通道,不是被前方人馬絆倒,就是坐騎撩蹄子轉馬頭,死活不肯再進一步。少數幾個騎術高超的巴特爾飛馬躍了進去,撞倒了一排漢人,還沒來得及用馬刀大砍大殺,就被漢人軍將用短銃轟倒。 一個鐵騎百人隊只退下來了三四十騎,丹巴惱怒地吐著唾沫:「呸!果然是漢狗,就知道窩著!」 他再朝部下招手:「繼續!這一次不行就下一次,這裡不行就那裡!看這幫漢狗能窩到什麼時候!」 轟的一聲,一發開花彈在丈高的空中爆炸,幾騎人馬撞成一堆,僕在地上各自嘶嚎,似乎在嘲笑著丹巴。 沙丘高處,王堂合拔下肩上的羽箭,環視防線。黑煙升騰,血水橫流,跟僕在圓陣外的蒙古人相比,龍騎軍官兵死者不多,傷者眾,大車圓陣已經毀損多處,不得不用馬屍乃至人屍填補,他苦笑道:「看樣子快不行了,陳松躍那廝還不來,我王不死又得死一次,不甘心啊……」 像是在呼應他的不甘,原本如渦流一般,正繞著沙丘圓陣打轉的騎兵大潮,轉動開始有了變化,一股股人馬分了出去,朝著南方奔去。 低沉的馬蹄聲如此密集而齊整,比萬人大隊還要壓抑,王堂合呼地出了口長氣,一屁股坐在沙子上。 「漢人的騎兵?終於出現了,只有這點小伎倆嗎,哈喇布坦!看你的了!」 丹巴冷笑,圓陣裡的漢人不到三千,還沒見藏人,肯定還有人馬隱在後方,玩這種彫蟲小技,在這高原上簡直就如沙塵一般,毫無意義。 他一聲令下,大將哈喇布坦揮起狼牙棒,策馬狂呼,如狼一般嚎叫,帶著一群群騎兵朝南面奔去,不多時就拉出了正面寬達三四里,縱深兩三里的煙塵之潮。煙塵之間,騎士們似乎踩著雲霧,即將跟前方那一道正由南向北,如犁地一般翻捲而來的塵潮迎面相撞。 如今的時代,蒙古騎兵再不復成吉思汗時代的輝煌,幾百年前引以為傲的曼古歹戰法,在火槍大炮面前再難奏效。甚至因部族分裂,再不復往日那嫻熟的千人隊萬人隊戰浪技巧,還因貧困敗落,能夠披甲的騎兵越來越少。 但這無損蒙古騎兵的威名,即便是在黑海、裡海、乃至伏爾加河,蒙古騎兵仍然是令敵人膽戰心驚的存在。與生俱來的騎術和常年苦練的箭術,加上融合了各家之長的馬刀技藝,沒有任何騎兵有絕對把握,能在與蒙古騎兵一對一的拚殺中倖存下來。 而漢人的騎兵……漢人有騎兵麼?除開陝甘那些回漢馬隊,跟來自南方的漢人騎兵對戰,一人不劈翻十個,就根本不是合格的蒙古騎兵。 一手盾牌,一手狼牙棒,哈喇布坦心中充盈著掃蕩原野的豪情,沖在近兩千人馬的最前面。當前方煙塵已近到幾丈範圍時,他掄起了狼牙棒,鼓足了眼力,準備將第一個照面的可憐傢伙砸成肉醬。 對方的煙塵……為什麼比自己這邊厚密得多? 精氣神聚到最高點時,哈喇布坦心中還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煙塵對沖,眼前驟然換了天地,哈喇布坦的呼吸被塵霧中猛然推來的一道火紅長牆壓得一岔,手裡的狼牙棒下意識地揮了下去,啪嗒一聲,一桿長矛,不,甚至只能叫長木桿的東西應聲而斷。 可還沒等他抽回狼牙棒,兩根長矛就狠狠戳在了他披著鐵甲的身體上,長矛斷了,哈喇布坦也如撞上了大樹,從急奔的坐騎上倒飛而下,狠狠砸在地上。 馬聲嘶鳴,自己的坐騎似乎也撞倒了一個敵人,但這對接下來的遭遇完全沒有影響。 光當……喀喇…… 馬蹄重重踏在他的鐵甲上,哈喇布坦甚至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肋骨折斷,倒插,刺破了肺部,捅穿後背的聲響。 仰躺在地上,哈喇布坦隱隱看到,一道人馬之牆正朝前穩穩推進,每名騎士之間相距不到一個馬身。眼珠再轉向前方,百步外,又一道橫牆碾壓而來,長矛穩穩挺著,就跟祖輩人講起昔日馳騁東西大陸的蒙古騎兵,對戰結陣步兵時的情形一般。 「耍……賴……」 在第二道橫牆碾上身之前,哈喇布坦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最後閃過的一個念頭則是滿滿的不甘。 第七百五十章 哈拉綽爾之戰:人人心中一桿秤 馬雖雜色,紅衣齊整,從半空向下俯瞰,大約兩千龍騎軍正列作三排,間夾三縱隊,依稀像一個巨大的「田」字,鋪開兩里寬的正面,以中速向蒙古人直愣愣地推過去。「田」字陣的橫線排列緊密,幾乎不容人馬插入,兩側則被游騎遮護,看服色是藏人騎兵。 稀疏得多的蒙古騎兵在這道人馬之牆面前如無力的野草,被一株株紛亂碾過。弓箭、馬刀,乃至頗有技巧的曼古歹回馬射,不停地在這道紅牆上製造縫隙,但隨著紅牆的推進,個體的英勇都變作了徒勞的努力,如海潮拍上礁石的浪花,片片碎裂。 兩股塵浪疊進一里左右,第一排紅牆也如入骨的刺刀,漸漸顯得鈍慢下來。 「左翼散了!翼長摘了領花去補隊列!甲哨哨長代理!」 「右翼丙哨空缺,調一哨上來!」 「跟不上的向骨線集中,這不是死撐面子的時候!」 軍官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在紅牆中盪開,他們的長矛基本都折斷了,手裡全都揮舞著馬刀,甚至有不少人手裡只有了長短火槍,而這是違反戰法新規的。 貫穿在橫陣之間的縱隊兵力補入橫隊,勉強撐起了第一道橫隊的速度,但連綿一線的隊形再難保持,跟幾波密集敵人撞擊後,散作了幾截。 滴滴答的急促鼓點聲響起,第二道橫陣加快了速度,聽到背後的鼓點聲,第一道橫陣的破碎隊列也朝左右加速散開。 最初哈喇布坦的遭遇,即將第二次落到自以為已擋住了這股紅牆的蒙古勇士身上。 「果然……不管是步兵、騎兵,還是陸軍、海軍,戰爭之道都是相通的!」 第二排隊列裡,陳松躍心頭大石落定,砸起了大片名為興奮和自傲的水花。 自醒悟適用於龍騎軍的騎戰之道後,這大半個月來,全軍就在苦練結陣而戰的本事。這不需要從頭去琢磨什麼,直接將步兵作戰的原則搬上馬就好。 大寬面,淺縱深,密集橫陣,步調一致,在馬速盡可能快,衝刺盡可能持久的狀態下,始終保持隊形。這既是陸軍的步兵作戰原則,也成為龍騎軍的騎兵作戰原則。 為確保人馬一致,營翼哨一致,王堂合跟他用上了無數土辦法。包括把步兵隊列鼓用在了騎兵上,挑選狀態最一般的戰馬,那些騎術精湛的,馬匹優秀的,全都被排除在了隊列之外。 大半月來,一邊行軍一邊訓練,龍騎軍也漸漸分化出了幾部分。一部分就是馬戰尖子,他們騎著好馬,個人武勇足以跟蒙古人一拼。將他們跟藏人編組在一起,作為遮護橫陣側翼的游騎。一部分始終難以融入戰馬隊列,就全跳出來,干龍騎軍以前的老本行:騎馬步兵。剩下的接近一半官兵,用來組織密集騎馬橫陣,手持長矛,充當碾路機。 訓練時間太短,磨合太少,王堂合跟陳松躍對初戰沒抱太大期望,因此用上了紅衣慣常的打鐵戰術,由王堂合率騎馬步兵和炮兵先趕到金子海附近就地防守,作為鐵砧,陳松躍帶騎兵拖後十來里充作鐵錘,背後突擊。 原本還很擔心蒙古人用上曼古歹戰法跟自己打游擊,沒想到,丹巴太過輕視漢人騎兵,分出兩千騎兵,直直跟龍騎軍對沖。 第二道橫陣碾過戰場時,這兩千蒙古騎兵就已七零八落,再聚不起來。而第一道橫陣則以哨翼為單位,分作多段橫陣,狠狠撞在了還在圍攻王堂合部的蒙古騎兵腰側。 丹巴呲目咆哮,絕難相信,蒙古騎兵竟然會被數目差不多,甚至更少的漢人騎兵衝垮。他揮著馬刀,招呼起親信勇士,捨了王堂合這邊的圓陣,帶起再一股浩大煙塵,捲向也已開始崩裂的第二道紅牆。 龍騎軍訓練遠遠不足,橫陣馬速沒能拉起來,長矛太過脆弱,幾乎就是一次性用品,而各目哨翼的隊形銜接依舊不夠熟練,以至於接敵時,橫陣實際已是犬牙交錯的戰線。此外王堂合和陳松躍還無經驗,另外佈置有「骨線」,將預備隊拉成三條縱隊,搞出一個「田」字大陣,兵力沒有完全用在突擊上,這些缺點已暴露得很充分。 但這些缺點都不足以讓蒙古人翻盤,龍騎軍官兵將新戰法的核心要義貫徹始終,那就是前進、肩並肩地前進,以一個整體對敵。這也本是他們身為騎馬步兵時就已透骨入髓的習慣。 丹巴的親信勇士全都是巴特爾,什麼奔馬回射,滾鞍躲閃,人馬並飛,人馬合一,技藝無比嫻熟。 可當他們三三兩兩撞上一整排長矛時,再好的技藝也沒了用武之地。丹巴跟巴特爾們及時扭轉了馬頭,張弓搭箭,玩起了曼古歹。 羽箭嗖嗖射出,幾個紅衣騎士人馬傾覆,可幾乎就在同時,蓬蓬槍聲也響了,十人甚至百人敵的巴特爾,一個個倒地滾翻。 「我……我不相信!」 怒氣幾乎快撐炸了丹巴的身體,他不顧部下的阻攔,腳尖一踹,相伴他多年的寶馬決絕地長嘶一聲,前後蹄一撐,碩大馬軀竟然硬生生擰了個半圓,在半空中倒轉而回。 用馬撞開左邊,用刀劈翻右邊,再從後方殺過去,就能將這道人馬之牆破開一個口子。自己的親信跟著湧進來,缺口會越來越大,這道牆也就崩塌了。 丹巴覺得自己的估算就是命定之跡,絕無差錯。 兩方相向而臨,丹巴馬身橫擺,馬刀劈下,然後在腦子裡就升起一聲慘烈的呼號:「不——!」 錯誤就在瞬間,但就是這瞬間的錯誤,長生天都再救不了他。 丹巴一人一騎,截住了三個紅衣兵的前路,一枝長矛和兩柄馬刀幾乎同時臨身。 轟隆一陣雜響,人馬都撞在了一起,丹巴的馬刀劈在了一個紅衣兵的肩膀上,整個刀身都嵌進了骨裡,對方的馬刀也砍在了他的大腿上。側面的長矛更如戳紙一般,自他腰側貫穿而出,另一柄馬刀砍在左臂上,幾乎將整條手臂斬斷。 丹巴摔下地,然後被翻騰的坐騎壓住,就只露出了一隻手,抽搐了兩下,再無動靜。 紅衣兵的橫陣沒有停留,預備兵拍馬加速而來,急急補入了陣線,第三道橫陣如梳子一般,將圍著沙丘圓陣的騎兵渦流猛然截斷。 「好!好!果然要變才能通啊!」 沙丘上,王堂合仰頭大笑,龍騎軍終於找到方向了…… 「這只是開胃菜,正餐要上桌了!」 陳松躍卻沒這麼輕鬆,圍住沙丘圓陣的蒙古人七零八落地潰退了,可東北方向煙塵沖天,顯然正有大軍趕來。 「老一套,繼續玩……」 王堂合策馬奔了過來,跟陳松躍急急商議後,定下了如此策略。 傷者被送入圓陣,折損的長矛得了補充,把圓陣中的馬換給折損了坐騎的騎兵,一番調度後,東北方向的敵軍已近到十來里,西北方向也起了煙塵。 「不知道羅貓妖那張嘴靠不靠譜,兩邊加起來至少還有兩萬騎兵……」 「能戰的騎兵還有兩千,一對十,不過如此……」 察罕丹津、羅卜藏車凌、羅卜藏察罕都來了,王堂合跟陳松躍還沒心沒肺地嘀咕著,臉上沒一點緊張之色。 「快啊!快一點!」 數十里外的南面,白馬如飛,馬上的人兒淚珠飛灑,卻還咬著牙,為那一絲希望而搏命狂奔。 「等打敗了漢人,抓到的俘虜每人割上一千刀,丟到格格鹽湖裡泡,泡到肉爛為止!」 衛拉特大汗的大旄迎風招展,旄下的察罕丹津兩眼赤紅,五千前軍潰敗不算什麼,可兒子的死卻是痛徹心肺。 「叫羅卜藏車凌也出兵!他不出兵,你就去收拾掉他!」 察罕丹津朝羅卜藏察罕咆哮道,後者惶恐點頭,撥馬而走時,嘴角卻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 當察罕丹津的一萬騎兵到達金子海沙丘時,只看到孤零零的沙丘圓陣。沙地橫屍纍纍,黑煙沖天。見紅衣騎兵退到三四里外,他有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漢人到底在怎麼打仗?本來兵就少,還把自己的步兵騎兵分開?丹巴又是怎麼敗的? 敵人就在眼前,察罕丹津也沒想得太多,潰敗部下的報告凌亂不堪,此時也沒工夫去整理。分派兩千人牽制沙丘圓陣,五千人攻漢人騎兵,留三千人護衛,對羅卜藏車凌總還得提防一手。 可當紅衣騎兵行動起來時,察罕丹津就發現這沙丘圓陣的麻煩了。不斷發炮轟擊後方,漢人的騎槍射程也遠,百步外都能準確射擊,牽制的兩千人起不到牽制作用,人家反而把他攻擊紅衣騎兵的部隊牽制了不少。 當一排排密集人馬勻速推來時,察罕丹津呼吸渾濁了,他終於明白兒子為什麼會戰敗身死。當年蒙古鐵騎蹂躪東西時,也曾用過這種「戰浪」之術,以密集隊形,列作數道寬面大陣,如鐵板一樣將敵人擊垮壓碎。 可那時的密集,彼此怎麼也有兩三個馬身,再密就沒辦法保持隊形完整了,漢人為什麼能擠得這麼緊密?端著一丈出頭的長矛,根本不必刻意瞄準用力,只要順著馬勢,蹭到阻攔者的人馬軀體上,就能讓這道人馬紅牆滾滾碾過。 「曼古歹!曼古歹!」 察罕丹津唯一能想到的克制之策,就是游動起來,不能跟漢人硬拚。 可惜,戰場已經喧囂起來,昔日蒙古鐵騎號令分明的組織力,在這個時代已經蕩然無存。 絕大多數蒙古人都不相信自己在馬背上還打不過漢人,他們徒勞地衝擊著那道人馬紅牆。而有新鮮出爐的實戰經驗打底,陳松躍取消了預備隊,將每道橫陣由單列改為雙列,同時橫陣之間的距離也縮短到四五十步,龍騎軍的戰力頓時再爆出新紀錄,第一道橫陣在貫入蒙古人接近一里後才漸漸崩裂。 三道橫陣,在藏人和漢人游騎的掩護下,又如釘耙一般,狠狠犁過正面衝擊而來的三四千蒙古騎兵。 「長生天啊,憐憫你的兒女吧,你怎麼忍心奪走蒙古人最擅長的本領,容許騎著馬的漢人打敗我們……」 察罕丹津信心已經渙散,如果他能令行禁止,讓部下端正心態,以曼古歹戰法相持,戰況也許還能有改觀,可惜,他自己都有了動搖,更別說其他部下。 「對,該他上了!」 眼見一股人馬奔近,正是羅卜藏察罕,察罕丹津的心跳漸漸緩了下來,他手裡還有牌。此外,看西北方向煙塵大作,也該是羅卜藏車凌出動了。 「事情很明顯了,羅先生的話沒有錯,高原需要新的秩序,誰佔得先機,誰就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眼見察罕丹津的部隊正在潰退,羅卜藏察罕這麼自語著。 接著他揮刀高呼:「察罕丹津篡奪衛拉特大汗之位,他就是和碩特蒙古的叛徒!殺!」 察罕丹津的表情從怔忪到疑惑,再到震驚,又經過了憤怒,最後定格為恐懼。而此時,羅卜藏察罕的部隊堪堪撞入他這支本隊的腰眼上,全軍轟然大亂。 「羅卜藏車凌的陰謀大家已經清楚了,跟察罕丹津狼狽為奸,叛離準噶爾,他死有餘辜!」 西北遠處,小策凌敦多布一刀劈下羅卜藏車凌的腦袋,用刀挑起腦袋,振聲高呼。 「準噶爾跟漢人聯手,是大汗早就定下的旨意!誰願繼續尊奉大汗,誰就跟著我上,目標,察罕丹津!」 頭顱丟在地上,小策凌策馬奔出,先是他的部眾跟上,羅卜藏車凌的部眾在小小的騷亂後,也紛紛拍馬追了上去。 不過兩三個時辰,哈拉綽爾之戰的形勢就驟然大變,原本是龍騎軍孤軍對陣已陰謀勾結的所有蒙古人,可現在,卻變成了龍騎軍、準噶爾、羅卜藏察罕圍攻察罕丹津,這番變動,後人難以理清頭緒。這其中,羅堂遠的軍情司牽的線到底有多深,因為沒有檔案佐證,已成塵封之謎。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背叛我!?」 戰場蒙古人戰成一團,已亂成一鍋粥,煙塵洶湧間,敗逃的察罕丹津迎面撞上羅卜藏察罕。他怎麼也想不通,這個一向恭順,為他守著都蘭寺大門的扎薩克,居然會勾結漢人暗算他。 羅卜藏察罕道:「漢人答應讓我代理青海的茶酒鐵,就這麼簡單……」 察罕丹津難以置信:「你還真信漢人會統治高原?」 羅卜藏察罕歎氣:「我本來也不信,但剛才我已經親眼看到了,就像漢人說的那樣,人人心裡都有一桿秤。」 察罕丹津帶著兩千多部下倉皇惘然而逃,羅卜藏察罕兵力不足,也不敢窮追,哈拉綽爾就此落幕,龍騎軍以不到五千之眾,連續與一萬五千敵軍作戰,死傷六百多人,殺傷蒙古騎兵多達三千之眾,當然,最後多達六千的俘虜,就不是龍騎軍一家之力了。 戰績並非龍騎軍的最大收穫,哈拉綽爾之戰在英華戰史裡地位非凡,全在於王堂合跟陳松躍在這一戰裡摸索出了英華騎兵的建設方向,這一點是多少戰績都難換得的珍寶。 而對王堂合本人來說,這也不是最大的收穫。 當日黃昏,禿鷲老鴉已穿梭在戰場,白馬麗影自南方飛馳而來,見到這番景象,人馬一同倒地,可接著人又站了起來,堅強的蒙古姑娘,要找到她未婚夫的屍體。 她找到了未婚夫,當然不是屍體,然後熱淚長流,高喊長生天保佑。王堂合心中也在高喊老天保佑,讓自己得了這麼一位忠貞的姑娘。 夜色已深,戰場一隅,蒙藏漢三族戰士歡歌笑語,大帳裡,龍騎軍的最高指揮官正要得到他這一戰最珍貴的收穫。 失而復得的喜悅已讓烏倫珠日格也不再顧矜持,就要在今夜把自己獻給意中人,當兩具軀體再無遮掩,肌膚相觸地擁抱在一起時,她發出了深長而滿足的歎息。 接著王堂合掏出一個東西,很熟練地撕開油紙包裝,握著那東西要往胯下套,烏倫珠日格按下羞澀問:「那是什麼……」 王堂合一笑:「混元罩,用這個衛生。」 烏倫珠日格楞了一下,這個名字已不陌生,但牽起的卻是煙花柳巷事的印象,她彎月眉橫豎,啪地一巴掌扇在王堂合臉上:「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姑娘哭著奔出帳外,王堂合兩條腿插在一條褲管裡,跌跌撞撞追出來,卻沒見了人影,啪地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白癡啊,你真是太白癡了!」 第七百五十一章 新舊之間 色布騰博碩克圖背著荊條跪在龍騎軍大帳前,王堂合一邊扶一邊叫使不得。 「小人受偽汗脅迫,險些冒犯天朝大軍,小人有罪!有罪!」 跟幾天前在格德爾古河畔的那個扎薩克完全不同,此刻的色布騰博碩克圖再無半分豪氣,如請降叛逆一般,姿態比羅卜藏察罕還低。當然,跟羅卜藏察罕相比,他的底氣可足得多了。 果然,王堂合一邊解著荊條一邊訥訥道:「那個……老丈人啊,烏倫珠日格怎麼也不願見我,幫我說合幾句唄。」 荊條一去,色布騰博碩克圖挺胸直腰,氣勢也變了:「你們年輕人啊……」 王堂合跟烏倫珠日格的纏綿糾葛才剛開始,正如英華與青海和碩特蒙古的曖昧難明。 龍騎軍大敗察罕丹津,丟了一萬多部眾的察罕丹津再難維持什麼「衛拉特大汗」的威嚴,揭爾莽大帳都不要了,掩面埋頭直奔自己的和南頭旗老家。 羅卜藏察罕在關鍵時刻倒戈一擊,色布騰博碩克圖嫁了女兒,這兩部成為英華代言,四下播傳漢人勇武,龍騎軍威名。他們的好處可是實打實的,羅卜藏察罕所部扼青藏要道,得了茶鐵酒青海總代,色布騰博碩克圖得了牛馬羊青海總代,俘獲的六千察罕丹津部眾也平分給了他們。 青海沒了頭羊,靠龍騎軍和附從部族就能鎮壓整個青海,其他部族紛紛派出使者表示恭順。而英華要怎麼處置青海,大家都在翹首等著預訂六月召開的青海大那達慕,王堂合說了,到時國中會派文武大員到青海,跟各部族共商大計。 「王老闆,我們呢!?」 小策凌敦多布很是糾結,之前噶爾丹策零按兵不動,幾乎陷龍騎軍於死地,準噶爾跟英華的脆弱同盟即將崩裂。他雖殺了羅卜藏車凌,但覺兩家已再難攜手。 「要不乾脆換咱們的制服算了。」 「好吧,老闆,你可得好好待我們啊。」 王堂合在馬上朝小策凌拋著媚眼,可聽到小策凌幽怨應下,身子一抖,差點摔下馬去,來真的啊。 「我不下手,羅卜藏車凌也要殺我,大汗分明清楚羅卜藏車凌的盤算,卻什麼都不說,還要我跟在他身邊。跟羅卜藏車凌比起來,我,還有大策凌,才是他的眼中釘吧。」 小策凌苦笑著解釋道,王堂合腦子轉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還是粗曠直率的蒙古人麼…… 他還不太小策凌真要投奔英華,小心地問:「這可是叛變哦,要跟整個準噶爾為敵的。」 小策凌哈哈一笑:「整個準噶爾?我的部族雖然小,也有好幾千男女,我叛了他們嗎?我也是準噶爾,我要找自己的路。」 他看向西方,荒寂戈壁的盡頭,是蒼茫群山,群山之後,還有一片浩瀚原野,原野之後更是廣闊無垠的世界。 「十多年前,我還是不滿二十的小伙子,跟著大策凌來到青海,攻入烏斯藏,以為這就是天地的盡頭。當時聽說南方漢人建起一國,心中還很不服氣,總覺得這個天下,除了羅剎、大清,就是我們準噶爾……」 「後來到南方見寶音公主,得了陛下的召見,再學了很多東西,才漸漸明白,草原戈壁雖然大,卻只是天下的一角,而陛下的心中更裝著整個世界。我……我很早就想,成為陛下的手臂,去摸摸這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廣。」 已是三十出頭的小策凌道出心聲,眼裡還晃著憧憬之色,王堂合心說當年羅貓妖在藏地搶來寶音公主,真是太有遠見了。 王堂合再道:「聽說廣州還有個漢家姑娘在等你,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你沒把她帶回準噶爾。」 拍著小策凌的肩膀,王堂合語重心長:「給你提個醒,混元罩那東西,良家姑娘還接受不了……」 小策凌盯住王堂合的臉頰,長長地哦了一聲。 小策凌有一千部眾,羅卜藏車凌的七千部眾裡,一半也留了下來,跟隨小策凌,加入到了龍騎軍裡。 哈拉綽爾一戰,青海局勢豁然開朗,唯一的不確定因素正是噶爾丹策零。 「我不會背叛大汗,但要平息漢人的怒氣,大汗就得放低身段。」 格爾木,準噶爾大營,大策凌的話無比刺耳,噶爾丹策凌卻只能愣愣聽著。他毀掉了跟龍騎軍聯手奪青海的局面,權威也受到了沉重打擊。這一切都因為他眼裡只有和碩特蒙古,只有青海。滿腦子就想著剷除異己,同時還想不勞而獲。 噶爾丹策零沉著臉,肚子裡沸騰著細碎的憤怒泡泡:「都是漢人的錯!扮豬吃老虎,他們是存心的!」 此時他還沒收到小策凌的消息,但還待在青海就顯得頗為尷尬,就這麼走了,白來一趟,不走吧,之前故意放人家鴿子,陷龍騎軍於死地,人家怕要把他當作仇敵。盟友……當他決定收拾羅卜藏車凌的時候,他跟漢人就不再是盟友了。 噶爾丹策零無奈地道:「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大策凌歎氣:「這還得看漢人想怎麼辦。」 疑問很快有了答案,羅堂遠來了,先通報了「徵用」小策凌部的消息,噶爾丹策零無語,清楚這所謂的「徵用」,就再沒還回來的時候了。 「噶斯綽爾一帶留給你們準噶爾,依我之見呢,最好留給大策凌……」 羅堂遠這話讓噶爾丹策零額頭鼓起青筋,接著再一句話讓他平靜了下來。 「青海只是牛刀小試,我們兩方應該看得更長遠一些,比如……烏蘇雅裡台。」 噶爾丹策零很利索地表示贊同,可目光深處卻已灌滿冰風。 「這位陛下真是雄心萬丈啊,再復漢唐?做夢!草原、大漠,遊牧的部族,離你們漢人,已經遠了千年,你們還得從頭學起!」 他嘴角掛著不屑,心中升起面對高山重壓的豪情。 甘肅安定,大隊人馬正向西挺進,滾滾煙塵拉成十數里長龍。羽林軍都統制彭世涵在馬上看完厚厚的青海軍報,興奮地一拍大腿:「王不死,好樣的!」 他高揚馬鞭,朝部下呼喝道:「加速!一口氣拿下蘭州!」 漢中,張漢皖收到青海軍報,已是四月初八,他眉頭緊鎖,僚屬不解地問,青海得手,都督心憂為何? 張漢皖歎道:「全都是新鮮事,還不知該怎麼料理。」 僚屬也心有所感,微微歎氣。 草原、大漠,少民,跟眼下的英華格格不入,王堂合跟羅堂遠平定青海的速度出乎意料,軍事已走在了政治的前面。要怎麼管制青海,處理跟青海蒙藏各族之間的關係,朝廷似乎還沒拿出一個妥當的方案,此時一國的注意力都還在江南。之前是白蓮教之亂,現在是定都之爭。 「這也是陛下勞神的事,咱們就別管那麼多了,傳令!」 接著張漢皖目光一變,整個人湧出一股迫人氣質,這一天他已等了很久。 「進軍鳳翔府!漢中鳳翔兩府,不得再留一個滿清官員,一個滿清兵丁!」 西北軍報還在路上,待在江南的李肆已經傷神不已了。 「為什麼大家都要盯住江寧不放呢?」 太倉府寶山,在此視察港口規劃的李肆發著牢騷。 「當初朱元璋是因起家根基在淮西,才把江寧定為國都。而江寧除了前明,就再沒作過大一統之華夏的國都,江寧真的合適?」 如年前預料那番,白蓮教之亂平息後,國都之爭就成為國中輿論的焦點。江南人高呼還都江寧,嶺南人罵江南人折騰,絕不願國都北遷,一國上下吵得沸沸揚揚。 即便李肆心有定計,此時也不好直接道出盤算,只能旁敲側擊地造勢。為此他還不得不將回黃埔的時間推後,要先敲定各項準備方案。 李肆只是在自說自話,陪同官員不敢接嘴,臉上各有喜憂。 「來了!」 侍衛興奮地喊出了聲,就聽轟隆轟隆的金鐵敲擊聲破開江面,一艘噴吐著黑煙的大船進了吳淞口,朝碼頭靠來。 長江艦隊的旗艦雷公號,這還是李肆第一次親眼見到蒸汽輪船,趁著料理長江艦隊的功夫正好看看。 官員們忐忑不安地跟著皇帝上了這艘無帆怪船,孟松海,施廷舸和林鵬三個長江艦隊的幹部上前拜見,那一臉的煤灰更讓官員們皺眉。 艦橋上,李肆問孟松海:「長江艦隊沒啦,是不是很不捨?」 《英清和平協定》簽署後,長江兩岸都入英華治下,長江艦隊沒了用武之地,撤編勢在必然。戰船不是賣給民間,就是轉給地方水巡。雷公號也轉入籌建中的吳淞製造局,當作實驗船。<a href=http://www.uu158.com/>文人小說下載</a> 孟松海道:「是有些不捨,不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就盼著可以不加水的蒸汽機造出來,換掉所有風帆船,咱們不必擺弄風帆,就能馳騁大洋。」 李肆搖頭:「你這話可有問題,就算全都是蒸汽輪船,風帆也不能丟掉。另外呢,咱們華夏難道就不擅長擺弄風帆?不管是草原、大漠,還是海洋,不管是策馬還是駕帆,咱們都不陌生……」 「舊的累積而起,才有新的,新的立在舊的上,才能立得穩,立得久,就像這炮……」 李肆來到艦橋下的炮台,拍著兩寸炮的粗沉炮管,無比感慨。這炮完全是佛山製造局自己琢磨出來的,靠著自己的表現,終於得來海軍矚目,與蒸汽輪船並為海軍下一代戰略性研發課題。他雖有推動,卻沒起決定性作用。 舊的世界被自己推動,正滾滾轉著變為新的世界,新舊之間,到底是怎樣過渡和演變的,李肆心中都沒有底,定都之事是這樣,之前不列顛的勞倫斯爵士在龍門學院所講的一堂法學課,也引得國中明法科學子們熱議紛紛,英華法學變革正在醞釀之中,讓李肆更有一分忐忑。 回龍門的路上,李肆還在沉思,即將進設在金山衛的行宮時,馬車忽然停住,聽車隊前方隱隱有喧囂聲。 有人行刺麼? 於漢翼的腦袋湊進馬車,一臉苦色,還沒開口,一陣呼喊聲就傳入李肆耳中。 「惡法非法!」 「公道不公!」 李肆跟於漢翼眼對眼,都是一臉茫然。這幾個月,李肆在江南滿地亂跑,亮明鑾駕時,偶爾也能遇到叩閽的,可沒誰有這麼大膽子,攔著皇帝鑾駕示威抗議。 更古怪的是,呼喊聲脆脆細細,竟都是女子,而且還帶著幾分稚嫩,年歲絕不超豆蔻! 「還我爺爺!」 一聲叫喊更顯響亮,李肆心頭也是一顫,好尖的小嗓門…… 「帶那小姑娘過來,好好說話,別嚇著了。」 李肆下了車,無奈地吩咐著於漢翼,華夏老傳統裡,叩閽之人都不能硬行趕走,皇帝必須接見,更不用說是在英華,叩閽的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 沒多久,一個纖瘦人兒被女衛帶了過來,見了李肆,俐落地一個萬福,再抬眼相對,撅著櫻桃小嘴,臉上毫無畏懼。 尖尖下頜,精緻五官,眉若柳黛,眼如臥蠶,白皙臉頰正染著一層桃色,十三四歲,小身板瘦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刮走,可眼瞳裡透著的氣息又讓她如一根釘子一般,就這麼穩穩地紮在李肆眼前。 「後面都是小女子的同窗,只是幫小女子搖旗的,如果陛下降罪,可千萬別怪到她們。」 小姑娘嗓音又脆又亮,吼起來自然也很尖。 「你是……」 李肆還有些不明狀況,看這小姑娘衣著也非尋常民人,操著一口淮揚官話,來歷頗為古怪。 「小女子李香玉……」 小姑娘再一個萬福,卻是機械地虛應故事。 她再補充道:「我爺爺是李煦。」 第七百五十二章 憐香惜玉 聽到「李香玉」時還沒什麼反應,聽到後一句話,李肆面無表情,眼瞳卻是縮了又擴。 目光如手指,在小姑娘臉上又摸又揉,似乎還捏了捏有點嬰兒肥的嫩嫩小臉,讓小姑娘臉上的桃色轉瞬就熟了。 「怎麼不找你的山長傳話,直接跑來叩閽了?」 李肆淡淡說著,跟熟人閒聊般的語氣,以及這話本義,融進了太多背景。 之前李肆在朱雨悠那不小心看到一幅畫,一幅「寫真」,如果不是筆法稚嫩,意境柔麗,看得出是女子之作,落款更為「弟子李香玉敬筆」,他差點就要拔劍逼問朱雨悠是否出牆了。 由此這個名字就入了他的耳,小姑娘就在朱雨悠的天海樓藏書學院讀書,而她的本性……拿朱雨悠的話說,就是個特立獨行的搗蛋鬼,跟女兒李克曦是一路貨色,區別只在李香玉是文科,李克曦是理科。 現在當面細觀,李肆覺得,就面相而言,這小姑娘跟《紅樓夢》裡所述的林黛玉還真像,氣質卻是半點不沾。林黛玉就是一片玉白細瓷,捧在手裡,都怕被呼吸吹斷了,可這李香玉卻像是一卷磨得透亮的彈簧鋼,天生就不願屈成一團。 李肆心緒也有些浮散,從他的三娘,到之前所見的米五娘,再到眼前這個李香玉,都帶著一股叛逆的傲氣。到底是歷史大潮造就了這些女子,還是他才是叛逆之源,以至於這些姑娘們都被命運之線牽著,匯聚到了他的身邊呢。 他雖有怔忪,問話卻直奔主題。去年江南變亂,李煦逃奔嶺南,李肆看在多年「交情」,這幾年又替英華侵蝕江南出過大力,就沒怎麼為難。 現在英華復江南,百廢待興,李煦回了江南,以布衣之身閒居家中,但關係網還在,成了英華織造業緊盯的對象。廣州織造公司藉著李煦的關係,在江寧壓搾當地織戶,還引出了江寧知府和江南按察使受賄案,眼下已鋃鐺入獄,聽候法司審裁。以法司使史貽直為總領,巡按杭世駿為主辦的專案組,給李煦定了十多條罪狀,擬判抄沒家財,終身監禁。 李肆這一問,意思是你的山長就是我的老婆,你不攀著這條線來找我私下求情,反而當面叩閽,居心何在? 李香玉小胸脯挺得直直的,脆聲道:「回陛下的話,小女子不願因私廢公,陛下也不會徇私枉法!小女子只求陛下能在這朗朗乾坤下,為小女子的爺爺主持公道!」 話說得流利,姿態也昂揚,可小姑娘捏在袖籠裡的手,卻在微微哆嗦著,指節更因捏得用力而泛白。 李肆此時才話歸正題:「公道……法司自會給你爺爺公道,如果你不相信國法,來叩閽也沒什麼意義。」 李香玉淚光盈盈:「小女子相信陛下,但不相信國法!爺爺現在只是一介布衣,無權無勢,即便有不對的地方,也不是他在害人!真正害人的是廣州的工商,是衙門裡的官老爺!為什麼小女子的爺爺被下了大獄,廣州那些工商只是被問詢,江南那些官老爺只是被停職?」 她越說越憤怒,小臉已全然漲紅:「小女子也仔細讀過國法,可法不清,理不明,就是官老爺操弄來卸責害人的工具!《皇英刑律》裡哪一條說了,幫工商和官老爺穿針引線的中人反而是主凶?」 這話跟之前李肆聽到的那些口號合上了,原來這小姑娘和她的同窗們,竟是舉著國法不公的招牌來叩閽的。 李肆蹙眉:「你到底只是想救你爺爺呢,還是來討伐本朝法務的?朕見你也算冰雪聰明,難道不知道,你今天來叩閽,外加你這番話,不僅救不到你爺爺,還可能害了你爺爺。」 早年李肆跟李煦可有「過命」的交情,後來也是因為利益糾葛太深,雙方才勉強算是化敵為友。復江南後,李煦沒朝北跑(當然是不敢向北跑),老老實實回江南作寓公,李肆也就沒怎麼放在心上。可現在李煦又跟工商官僚搞在一起,繼續仗勢斂財,狗改不了吃屎,李肆沒親自在卷宗上劈下一個紅叉,而是讓法司依法審裁,已是寬仁無比。 現在這小姑娘跳出來為爺爺討公道,不以私情動他,反而批判英華的國法和公道,李肆暗道,你爺爺當年在江南壓搾民人,替康熙雍正當狗腿子,還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債。真要還江南一個公道,就清算這些帳,已夠你爺爺死上十次八次了。 李肆自不會對著一個小姑娘發火,但心中怒意已漸漸升騰,原本對這李香玉還有一絲讚賞之心,現在卻覺得這丫頭也是溫室裡出來的,不懂人世疾苦,還有些挾勢逼人的深沉心計。周圍已有不少民人圍觀,自少不了一直跟著鑾駕跑的報紙快筆,她來叩閽,多半是想讓這事成為一國朝野廣議的大事。 可這深沉……也只是堪堪擦到愚蠢一線,如他所問那般,如果只為救她爺爺,就不該跑來叩閽,把事鬧大,現在這麼一搞,難道李肆還會批個條子,讓法司放了李煦? 李香玉小臉血色刷地就退了下去,身子還晃了一下,淚水更奪眶而出,她真是被嚇得不輕。從天王時代至今,李肆執掌權柄已十多年,沉臉說話時的威壓,自然不是一個小姑娘能消受得住的。 但她卻沒認輸,她還有太多心聲想要吐露。 「小女子既是為爺爺不平,也是為那些受害的民人不平!爺爺也曾對小女子說過,他本就罪孽深重,一直就等著天罰。小女子覺得,有多少罪就背多少,少不行,多也不行!小女子求的不是讓爺爺免罪,而是要在此事上還爺爺一個公道,也還那些受害民人的公道!懲戒真兇,讓這些事不再重演,難道不是國法的本意嗎?」 「可小女子沒在國法上看到這些,看到的只是法司老爺們先想好了要重判爺爺,然後就在國法裡找合適的條目,找不到就生拉硬扯。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呢?小女子魯鈍,只能看到,他們是想替工商和官老爺減罪!」 一句句話道出,李香玉手也不抖了,臉上又有了血色:「陛下一再說過,陛下是代天審裁之人,國法已經被人操弄,這世上還能主持公道的,自然只有陛下了。」 李肆眨著眼,重新審視了一番小姑娘,心說雨悠啊雨悠,這也算是你對早年我欺壓你的報復?教出來了一個好學生呢,林黛玉不再葬花,而是質法,真是有趣。 「你要朕主持公道?朕的公道已不止是此時國法的公道,還要扯上這十多年來的南北國事,你確信,你爺爺在朕的公道之下,罪孽會比此時此事國法給的公道還輕?」 李肆微微一笑,李香玉一顆心頓時沉入深淵,就覺這皇帝陛下的笑容,比剛才冷臉說話時還要可怕十倍。 算錯了……以為皇帝更在意國法,因這叩閽,就會插手法司,重罰工商和官員,爺爺也就能減罪。沒想到爺爺跟皇帝,竟然有那麼深的恩怨,自己真是太蠢了! 小小李香玉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身心就覺極度無力,腰肢一軟,竟當場坐在了地上,涕淚俱下,嗚嗚哭出了聲。 李肆的話語幽幽傳入耳中:「所以呢,你就不該來找朕主持公道,真正能幫你的,反而是你唾棄的國法。法乃人定,從無一部法能評斷天下所有事,讓事事都得公道,自然要受人操弄。往昔法只在官府之手,當然只為官府說話……」 接著的話讓李香玉心跳驟然停了一拍:「可現在國法並非都在官府之手啊,官府既能操弄,你為什麼就不能操弄?我英華的國法,是要衛護人人之利。所以人人都能操弄國法嘛。大家都來操弄,國法才能完備,公道才能彰顯。」 這是什麼意思?李香玉雖在學院讀過很多書,還受過朱雨悠精心教導,但畢竟人還小,不懂太深的道理,就覺得這皇帝「師母」的話匪夷所思,人人都操弄國法?那還不天下大亂!? 「你不去找訟師,不去理案情,直愣愣就來叩閽,朕回去後要好好笑話笑話你的山長,讓她知道她的弟子,竟是如此愚笨不堪。」 李肆見小姑娘發愣,再刺了這麼一句,果然,李香玉起身,氣鼓鼓地道:「陛下睿識,小女子自是愚笨……」 一邊頂嘴一邊轉著眼珠子,顯然正在認真考慮李肆的「提議」。 李肆也是一樂,果然是個心高氣傲,伶牙俐齒的小傢伙,這一點倒是跟書裡的林黛玉挺像。想想她的年紀,李肆遺憾地搖頭,大了點,可惜了。 似乎想定了什麼方案,李香玉一個萬福,轉身就走,卻聽李肆在背後道:「要想借法,就得守法。小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李香玉愣住,心說難道是沒三拜九叩? 卻聽一個冷惻惻的腔調響起,卻是禁衛署知事,侍衛統領於漢翼在說話,「叩閽者阻駕犯上,杖二十,拘三月!」 李香玉兩眼一暈,小身板又軟了下去,這法令她可是清楚的,之前本也作好了準備。可皇帝跟她認真對話,她竟忘了此事…… 英華之法現在正處於變革期,雖大幅削減了前朝苛法,同時又有大量關於工商、人身和訴訟的法令頒布,但也繼承了諸多舊時條款。衙門擊鼓乃至叩閽這事是華夏歷來的老傳統,就如後世的上訪一般,不可能一下改變,為限制和引導這類行為,對這些事的懲戒也保留了下來。 眼見嚇壞了小姑娘,李肆道:「這法朕能操弄,用紙杖打二十,至於拘三月麼,以後等你們嫁人生子,孕期待產時再說。」 於是李香玉連帶那一幫叩閽的小姑娘,被拉到大道一邊,由女衛高舉報紙捲成的紙筒,啪啪抽了二十下屁股。周圍各家報紙的快筆刷刷地記錄著這一樁「暴政」,而跟著快筆一起來的畫工們也運筆如飛,將十多個小姑娘翹臀被揍的景象,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來,印在了報紙上,廣傳天下。 不等報紙播傳,李肆回宮時,三娘等人都已知道了此事,紛紛譴責李肆毫無憐香惜玉之心。朱雨悠更是淚眼婆娑,心痛自己的學生遭了大難。擰得李肆這暴君腰上發青,再奔出行宮,去撫慰李香玉和其他學生們。 朱雨悠生氣還不止為學生們吃了苦頭,她這段日子一直在忙著籌建金陵女子學院,李香玉這幫學生是她從藏書學院帶出來的苗子,女子學院未來的夫子。被李肆群體懲戒,女子學院本就遭遇重重阻力,再來這麼一樁逸事,讓朝野都覺女子干政麻煩多,那更是沒了前途。 躺在床上,李肆扶腰呻吟,關□一邊笑著,一邊憐惜地幫著揉腰,三娘卻擔心地道:「你真讓那小姑娘去操弄國法?這不是亂了套麼?」 李肆眨眨眼:「生命在於運動……」 三娘不知想到了什麼,臉紅紅的啐了他一口,關□卻接嘴道:「操弄有打殺,也有恩愛嘛,當初四哥哥跟姐姐,不也是這般操弄過來的?」 三娘大羞,一枕頭就掄了過來:「你這個妖婆子,從小妖到老!」 兩個年紀加在一起已過六十的老姑娘壓著李肆就打鬧開了,李肆一邊叫喚一邊暗道,國法的操弄也能如這般溫柔就好了,可惜……那也是個血肉磨盤,還不知會有多少人要被碾成齏粉。 接著他再一笑,振作起來,加入到三人總和將近百歲的嬉鬧中。不管是運動、翻攪,還是操弄,為的都是打造一條清晰而堅實的底線。歷史最終是要血淋淋地去完成這個過程,而且終點還難見到,他不朝著正確的方向去推上一把,反而是他的失職,怎能還為此自責。 第七百五十三章 龍鳳相爭 蘇州曹府早在幾年前就已洗脫了富貴之塵,大門口都雜草叢生。四月乍暖,一個十六七歲,穿著薄衫的少年正出大門,一陣風捲來,地面淡塵飄飄,人也哆嗦不定,雙手下意識地拂馬蹄袖,才發現自己穿著眼下江南時興的箭袖英士衫。 正了正頭上同樣還不習慣的無翅烏紗,少年歎了口氣,抱著胳膊逶迤而行。出了巷子,再轉過幾處被竹腳架裹起來的工地,驟然陷入一片喧囂之海。車流人流滾滾,叫賣吆喝不斷,不時響起刺耳的哨子聲,多半是警差在抓小偷。 裹在一群人裡,左看看右看看,趁著車流的空當,這群人轟然衝過街道,個個身手矯健,有如武林高手。可還有倒霉鬼腳下太慢,逕直撲在了一頭驢子上,就聽驢嘶人嚎,再是「娘西皮」等等罵聲大起。 少年為今天成功地一次過街而慶幸,腳下也輕快了不少,進到一家茶館,夥計迎面招呼道:「沾哥兒,老規矩麼?」 曹沾應道:「老規矩,頭春三葉龍井,茶瓜子、貓耳朵、天目山筍乾各一碟……唔,還有中流報。」 尋著茶館角落裡坐了,曹沾開始打發每日的閒暇時光。他入了蘇州學院的明經候補班,正等著同窗聚齊,討論五月江南春闈的題目。 英華科舉最關鍵的就是秀才到舉人這一途,也就是從縣學考入學院。學院分了進士、明法、明算、明經、弘文、博學和國史七科,科舉自然也分七門。進士偏重治政制策,明法明算國史顧名思義,弘文是詩詞賦曲,博學則是禮樂古學。 對江南士子來說,這幾科都是要回爐重造的學問,相比之下,也只有偏重於聖賢言的明經還是長項。可要命的是不止孔孟,也不止理學和心學,還有先秦百家和唐宋之儒的學問,這都要重新學過。所以學院才開了候補班,提點他們補學備考。 英華科舉已非明清格局,甚至仕途也少了許多特殊待遇,但對埋首聖賢書半輩子的士子來說,不參加科舉,不出仕還能幹什麼呢?即便明經學成後,也不過是去地方當學諭教諭,仕途終點就是一省學政,還要跟弘文、博學和國史幾科的人搶飯碗,可終究還是仕途。 曹沾這年紀,在一幫二三十歲的同窗裡可是異數,可他心境卻已磨得比同窗還滄桑。家族在江南變亂裡受舅爺李煦照顧,雖家境敗落,卻還守住了家裡的老宅子,還有百來畝薄田,但對比少時家族的光鮮,胸懷天地之差,自非一般人能比。 原本他對未來還有一分憧憬,英華復華夏,清弊政,開出千年未有之局面,也覺自己有了伸展抱負之地。可前一陣子,舅爺李煦因江寧織造案入獄,家族頓時失了遮護,家裡人成天愁眉苦臉,既擔心李煦,又擔心曹家被牽連,連帶他也覺前途一片黯淡,再想到小表妹李香玉這麼小年紀就遭這人世苦難,更止不住地悲噓哀歎。 一口茶下腹,身心稍暖,曹沾壓下傷懷,翻開中流報。江南雖有多家報紙,但以談北面滿清為主的中流報卻是江南士子的必讀,也許在報上看到大清的樁樁狼狽,才能平復自己那顆身在新國的不安之心吧。 「淳太妃寧太妃月前扶軍機大臣吳襄得戶部尚書,總理釐金事務大臣,滿清已成三方鼎立之勢。」 「年羹堯以寧遠大將軍之職獨領山東、淮北軍政,雖與西安的靖邊大將軍傅爾丹兩足分立,但其人權柄更重於傅爾丹,據傳與兩太妃嫌怨甚重。年初乾隆招年羹堯進京,就因年羹堯得聞是兩太妃進言而稱病不行。」 「內外之間,尚有恂親王允□總理八旗事務,以及京營諸部,同時提領關外之事,與漢臣之首張廷玉水乳交融,直隸總督鄂爾泰也緊附驥尾。」 「財在兩太妃,軍在年羹堯,人在恂親王,乾隆雖親政,龍椅卻是架在這三條支離椅腿上。紫禁城傳,乾隆日日沉浸我英華百巧玩物,幾無理政之心。」 看了最新一期滿清時局分析,曹沾心頭暢快,還好當初聽舅爺的話,真要北歸滿清,還不知是什麼日子。 接著他又皺眉,舅爺這一關,到底能不能過去…… 報紙再翻頁,是中流的國內報道,題目就讓曹沾一怔,手裡的茶杯停在了空中。 「金陵群釵齊叩閽,憐香惜玉好皇帝。」 題目下是一幅四格版畫,寥寥數筆,就將一個故事勾勒得一清二楚。第一副是華貴威武的鑾駕,第二副是一群小女子跪伏在鑾駕前,第三幅是皇帝跟一個小女子對話,第四幅是一排小女子押在道旁,女衛的棍棒正要落在身上。 中流報這一則版畫報道著實損人,只看標題和畫,觀者下意識地就以為是諷刺。曹沾天資過人,自不會這麼膚淺,可一掃內文裡帶著「李香玉」和「李煦案」的字眼,再按捺不住,悲涼瞬間透心,接著湧起無盡的憤怒。 「昏君!」 光噹一聲響,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水和瓜果小吃飛濺,曹沾勃然而起,表妹竟然為她爺爺去叩閽了,孝烈!聖道皇帝居然還要杖責柔弱無力的小女子,昏聵! 旁桌也有人咂嘴道:「是啊……真是個昏君!」 曹沾正引為同志,卻聽那人拍著桌子,義憤填膺地道:「怎能容小女子公堂質法!?這是牝雞司晨啊!」 那也是個書生,逕直將一份《江南時報》湊到曹沾眼前:「你看看你看看!皇上竟然允了那李煦的孫女跟一幫小女子與官府對簿公堂,這還有沒有體統了!?皇上就該在這幫小女子叩閽時,逕直用木棍抽爛了屁股,再丟到南洋去!還那般憐香惜玉地用紙杖,罰孕期,佳話也不能拿國法來兒戲嘛!喂喂……」 曹沾腦子一個急剎車,差點憋出了內傷,仔細再看中流報,才知道了事情根底,長出了口氣。 那書生還喂喂地求著同感,曹沾一把扯過報紙道:「女子就不能上公堂了!?本朝還有女將軍女山長女盟主呢!不要瞧不起女子!我表妹可是一等一的才學,比你這腐儒強得多了!」 那書生作癡呆狀,不明白這事怎麼跟這少年的表妹能扯上,又聽旁邊一人道:「你就孤陋寡聞了,這公堂對簿,也是皇上和賢妃對壘哦,真真大戲,且有得熱鬧呢。」 曹沾一目十行掃完《江南時報》的報道,說的是李香玉以《皇英刑律》為據,要為爺爺李煦出訟,為此跟一幫姐妹組成了訟師團,正大張旗鼓地準備跟杭世駿為首的江南刑庭公堂對戰。 聽那旁人之話,他和書生都來了興趣,有內幕! 李香玉和那幫小姑娘都是賢妃娘娘的學生,據說皇上在道上杖責了她們後,賢妃娘娘就跟皇上鬧了彆扭。為了給學生們掙回面子,賢妃娘娘在背後撐腰,讓李香玉帶著小姐妹公堂出訟。不僅是救李煦,還要落皇上的面子。 原本李煦案的重點是在工商和官員上,李煦不過是個陪襯,皇上本該無心治李煦重罪。現在惹了賢妃娘娘的怒火,皇上自然要低頭,公堂上作作戲,安慰了賢妃娘娘,皇上那後園就算平了。大家都知道,皇上對幾位娘娘,那是百依百順,寵愛有加哦。 這一番地攤貨色倒出來,曹沾和那書生異口同聲道:「呸!」 再一客人道:「就該呸!這種鄉野俗言也拿出來賣弄!你們都不懂,皇上這是要梳理法務!之前就有洋人在龍門學院講法,法司的大半人手,還有嶺南各家學院的明法科學生都來了江南,就準備大修律法。這一場公堂訴訟,可關係著一國的未來,且有得看呢!」 曹沾心中一個大跳,忽然自卑了起來,表妹不僅孝烈,居然還能參與到這樣一樁事業裡,為一國定法而拋頭露面!相比之下,自己還埋頭在詩詞文曲和聖賢書裡,真是太沒出息了。 正在發呆,同窗群聚而來,夥計收拾了一番,眾人落座後紛紛議論著明經試題。 見曹沾還在發呆,同窗問:「沾哥兒,你怎麼不說話?」 曹沾醒過來,目光閃起異樣的光亮:「我該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了,這明經科,我再不願考!」 見曹沾拂袖而去,同窗們相對無語,有人幽幽道:「又少了一個……」 曹沾受表妹觸動,開始尋找自己的未來,李肆攪起的歷史大潮裡,又一根細細分支岔了原來的方向。 而在此時的江南,因李煦案而掀起的風潮,更吸引了眾多人矚目,就等著公堂審案的那一日,旁聽席的三百個席位早已預約一空。 「賽裡斯人的法律史還真是久遠得令人頭皮發麻,這些書也不知要讀到什麼時候,還是去看看現場庭審,感受一下賽裡斯人的法律傳統吧。」 龍門禮賓館裡,勞倫斯爵士放下了因翻譯不給力而異常生澀難明的《禮記》,對這場訴訟滿心好奇。 「陛下還真把國法當兒戲啊,竟讓一幫小女子來出訟,打又打不得,嚇又嚇不得,到時庭上怎麼收拾?」 江南行營法司署裡,一幫法司官員愁眉苦臉。 「我看你們是白學了《皇英刑律》,對訟師就知道打罵?不去釐清條文,備妥案證,在這裡瞎抱怨什麼?陛下哪點兒戲了?這事陛下說過什麼?《皇英刑律》許了民人自訟和代訟,李煦的孫女出訟,合情合法!」 八府巡按杭世駿怒聲斥責著部下,但他心頭也揣著一灘苦水。他就是李煦案的主理,本以為對李煦的處置已是極輕,卻沒想到那李香玉跳了出來,一板一眼照著規矩出訟,背後似乎還是賢妃娘娘撐腰。 為此他專門請示了史貽直,史貽直就冷著臉回了一句話:「難道你們連小女子都鬥不過?」 這讓杭世駿頗為糾結,且不說這不是跟小女子鬥,而是跟賢妃娘娘鬥,斗的依憑還是國法,這事就有些…… 「巡按啊,這案子咱們就照著老規矩走了過場,要較起真來,就如拿識微鏡看人臉,那是處處孔洞……」 具體辦案的上元縣通判崔同唉聲歎氣,這也正是杭世駿頭疼之處。歷朝歷代,那都是先定罪,再找罪名。英華國法雖經修剪,但搞這一行的不是舊清官員,就是紅衣兵出身,腦子裡依舊是「絕不放過一個壞人」的思維,嫌犯首先有罪,然後再看罪大罪小。冤枉人這事,在他們看來,那是極少可能。你沒罪,為啥要抓你呢? 就像李煦,他的罪可擺在明處。這案子掀出來之後,江南各路人馬都來找法司訴苦,說英華復江南前,大家都被這李煦害慘了,一定要借這機會嚴辦。法司左右權衡,只是定了個中罪,感覺已是施恩了。 可沒想到,這李香玉在賢妃娘娘的支持下,要在這案子上較真,就這案件而言,李煦還真沒大罪。法司為定罪,還很作了些手腳。要在公堂上攤開了審,那是渾身窟窿。 「賢妃娘娘是飽學之士,據說連慧妃娘娘都在支持,有她們幫手,這一案可真是難堪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借此案敲打我們法司……」 還有人這麼一說,眾人哀聲更起。賢妃是個大藏書家,更有一個學院在手,引經據典這事,誰能比得過她?慧妃更是可怕,神通局雖已不歸她掌握,可只要一句話,要什麼證據消息,她能弄不到? 哀怨之餘,連杭世駿都有無辜之感,這簡直就是皇帝把家務事搞上公堂了嘛,卻把法司弄來背黑鍋,可憐自己還巴望著江南按察使的位置…… 「難道真沒辦法了?」 想到公堂審案時,多半會被一幫小姑娘戳得渾身篩子,杭世駿等人就覺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杭世駿憤聲道:「小女子難養也!再成了訟棍,真是雙倍的難纏!」 崔同緊皺的眉頭一彈:「訟棍……為什麼我們不能用訟棍?」 嗯…… 眾人先是大驚,然後若有所思。 沒錯……訟師就是專門找國法的漏洞,挑對方的刺。跟自己為敵時就是無恥混蛋,可為自己辦事,那就是自己的混蛋。 英華跟前朝不同,訟師已是一門正規職業。但多見於商部主理的商庭,替東主辦理爭產、索賠等商訴案件。民案上訟師也很活躍,也多跟財產利益有關。刑案上更多只是寫申冤狀紙的狀師,而不是訟師。畢竟官府定罪,除非另外求告,否則民人很難翻案。 沉默許久,杭世駿悠悠道:「可有合適的人選?」 一個官員拍掌道好巧,「南海宋子傑正在江南招攬公司生意,昔日他可作過一任通判,刑律他很熟悉!」 宋子傑…… 連杭世駿都抽了一口涼氣,「宋鐵嘴!?」 金山衛,江南行宮,李肆失笑:「他們也知道拉宋鐵嘴出來,腦子總算還能用。」 史貽直在旁有些惶急:「此案若是被翻,我法司威嚴何在?」 李肆不悅地哼了一聲:「不要老拿舊朝比新朝,朕的權柄都被削了,官府難道還想將法之權柄全捏在手裡?此案翻不翻不是問題,關鍵是翻得大家心不心服,更重要的是。要讓法司知道,讓老百姓知道,威嚴是在法,而不在官府,不在法司。」 他歎氣道:「你主理法司多年,立起國法這事,你是有功的,但你若不能為這一國立起法權,你就是功虧一簣啊。」 史貽直愣了片刻,忽然想到之前在淮揚學院,李肆所談的《權制論》,頓時醍醐灌頂,一臉羞愧地拜伏請罪。 李肆擺手,示意不以為罪。傳統思維確實太重,像史貽直這種滿清官員出身,又執掌法柄多年的人,不可能一下轉過彎來。所以他也是循序漸進,沒有把一攬子方案丟出來,事情還得具體的人來辦,他作的只是引導。 「李煦案不過是檯面上的事,法司以後要習慣案子被翻。翻習慣了,自然不會再擔下本不該擔的責任。就說這半年來,因族田分戶案而引發的訴訟已累積八千多起,一半都沒審結,人人都呼號不公。你與朕真正要做的,是建起法之正途,讓法為民所用。咱們理順了法判這一樁,才能上溯到法權,由此讓法為公法,為國法,而不是王法和官法。」 史貽直再深深長拜,他確實悟了。 「那麼這李煦案……」 他還想從皇帝這摸個底,至少搞清楚,法司要替皇帝背多大黑鍋。 「就讓這公堂當作賽場,看誰能得鰲頭吧。」 李肆還真沒放在心上,史貽直頓時鬆了口氣,接著又捏了把汗,暗道回去後得好好鞭策杭世駿等人,就算要輸,也不能輸在一幫小姑娘身上! 第七百五十四章 公堂初戰 眼見四月已過去一半,皇帝還留在江南,嶺南謠言四起,說皇帝肯定是要馬上遷都江寧了,嶺南江南爭都大戰再起,戰場已不止在報紙,學院、酒肆、茶館、碼頭、驛站,但凡人人相聚處,討論乃至爭吵聲不絕於耳,粵語、閩語、吳語等等口音混雜,時不時還響起湘語和川音。 國中人心鼎沸,連青海平定,羽林軍收復蘭州和西寧的消息都沒引起什麼波動,張漢皖調西寧,吳崖調四川,何孟風接任吳崖,孟松海轉任大洋艦隊總領,魯漢陝任南洋艦隊總領等一系列軍事動向也淹沒於喧囂中。 接著這喧囂就被各家報紙的頭版報道捲走,小女子訟師團要跟法司對簿公堂! 這消息讓人心分流為兩股浪潮,一股是以洛參娘為首的「女權主義者」,跳出來呼籲埋在深閨的大姑娘小媳婦支持李香玉,她們當然不關心什麼法不法,就只覺得李香玉成了女兒家的代表,勝了就是女人的勝利。另一股是以墨社、仁儒,以及賢儒合流後而成的聖賢派讀書人,都覺這是民人與官府的對決,不僅在報紙上潑墨助威,更在天壇吶喊招搖。 「一邊是賢妃娘娘和舊清要人,一邊是皇帝的法司,怎麼就成民人與官府之決了?愚人真是好受欺哄!」 汪瞎子雖然對弟子們發表了這樣的感言,卻還是通過各種關係弄到了旁聽席的門票。 「皇帝這一遭可是落在時勢後面了,國法不梳理不行啊,商法和刑民之法的衝突越來越大,還不知皇帝是要讓商法回頭,還是要引刑民之法向前走。」 梁博儔、范四海等嶺南工商心緒重重,也都來了江南旁聽此案,沒門票?簡單,十倍價買就好,結果催生出一批黃牛黨。本是定人派發的門票,在黑市上炒到了四五百兩銀子一張。 「媽的,門票這麼貴!這一國的操弄全在銀子上了,等我進了國院,看不好好整治這些慾壑難填之輩!」 剛剛選上福建東院院事的朱一貴也來了,他也覺得這一案將是決定未來國政走向的關鍵點,他立志循著這一國之制奪得更大成功,自不願放棄這個好機會,咬牙搞來了門票。 四月十九日,庭審在龍門學院的明法分院禮堂舉行,三百旁聽席人滿為患,禮堂外還有上千買了「站票」的。警差為整頓秩序,以人票必須相符為由,準備驅逐買了黃牛票的,激得站票眾紛紛討伐官府,不清查坐票,卻為難他們站票,這不就是竊國者侯,竊鉤者誅麼? 法司趕緊停了整頓,認票不認人,這才平息了動亂。此事也成為庭審的前奏,雙方還未出場,法司就已先失了分。 當一個金髮碧眼的老外進了禮堂,在旁聽席就坐時,又引發了小小騷動,怎麼洋人也跑來看熱鬧了?這案子是咱們一國家事相爭,怎能讓洋人看了笑話呢?於是站票眾裡的讀書人又鼓噪起來,曹沾夾在人群裡,也喊得滿面漲紅。在他看來,小表妹拋頭露面就已很受傷了,再被這白皮狒狒看全了,那是何等恥辱! 這次法司沒有妥協,派出法警,用水火棍將準備沖會場的站票眾一頓好揍,抓了幾個領頭的。法司官員也出面宣佈,國法沒有禁止洋人旁聽審案的條文,法無禁則可行,剛以這話為幌子遮掩他們鼓噪之行的站票眾悻悻敗退下來,法司搶回了一絲顏面。 勞倫斯自然不明白這一番鼓噪的背景,就覺得尋常的賽裡斯人很歧視他,連旁聽一下他們審案,就覺得受了莫大侮辱,這還真是一個愚昧而保守的國度。 這麼一想,接下來的庭審,他已不抱什麼期待。之前看了不少賽裡斯的法典,雖然言辭華美,構架完善,卻都是很虛很難落於實際的論述,甚至還有什麼「九世復仇」的「野蠻條文」,賽裡斯外衣光鮮,內裡卻是破敗不堪啊。 「沒有我這樣的法學專家指導,賽裡斯想要在法律上躋身現代文明,根本是不可能的。」 勞倫斯抱著俯視眾生的超然,等候著庭審的開始。 時辰已到,兩排黑衣直帽的法警作雁翎陣擺開,一聲鑼響,再是「肅靜」呼喝,嗡嗡人聲停止,水火棍轟然搗地。 「升——堂——!」 「威——武——!」 法警如唱戲一般壓著嗓門呼喝,勞倫斯使勁壓著笑意,覺得這儀式很是無聊,可就在他旁邊,人人側目,面露鄙夷,這洋人腦袋上套著的假髮真是太扯淡了,把法庭當唱戲的舞台麼…… 一行官員上堂,個個都是明時官袍,卻全是黑底袞紋,紋裡是刑訟神獸狴犴,官員的烏紗帽橫著長長的窄翅,讓他們走路必須方正穩重,不然兩邊搖晃起來就跟撥郎鼓一般。 主審巡按杭世駿,上元因是案告地,上元通判崔同副審,此外,還因案件涉及吳縣、陽湖等地,五個縣的通判作為從審,龍門通判為陪審,八位法司官排開,氣場攝人,連勞倫斯都覺心頭壓抑,有一種惴惴然的忐忑,下意識地回憶自己在龍門紅燈區,跟日本藝伎的負距離接觸是不是合乎英華國法。 「拜——!」 法司禮官再一聲喝,全庭三百旁聽,上百報紙快筆,數十官員和法警同時起立,面北而揖。勞倫斯也起立朝那八位法官鞠躬,卻發現法官也都在朝北長拜,再一看,心頭一抖,拜的竟然是法庭背後的一座巨大「神位」,異獸環抱著無字長碑,那異獸他認識,叫做狴犴,也叫憲章。 拜天之後,法官就位,主座上,杭世駿背靠狴犴天位,驚堂木一拍,啪聲脆響,宣告庭審正式開始。 「蘇州民人李煦,舊清蘇州及署江寧織造,於聖道十年十一月至十一年二月期間,犯有如下罪行……」 法司的公檢官宣讀李煦的罪狀,勞倫斯此時才知道那白髮蒼蒼的老頭就是之前在江南聲名赫赫的大人物。 李煦之案,核心是他勾結廣州織造公司和江寧知府,以欠債名義,壓迫數百家織戶,無償織造一批蘇繡,案值十二萬六千兩白銀。不少織戶不願從命,被地痞游手毆打脅迫,扒房賣人,還出了三條人命。 行兇案自是另案處理,可李煦在這樁大案中扮演的角色,決定著定罪輕重。法司認定他是主凶,廣州織造和江寧府是從犯。這樁生意是李煦在牽線,在運作,地痞游手也是李煦所遣。 公檢官讀完控書,沉聲問:「李煦,你認罪否!?」 李煦長長一歎,點頭道:「老兒……認罪!」 公堂一片嘩然,喂喂……戲不是這麼演的吧,還沒開場就要落幕!? 杭世駿和幾位通判相視暗笑,滿心暢快。上司史貽直已跟他們交代過,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只要照著規矩來,此案任由法司運作。跟李煦私下溝通,認了罪名,從輕發落,不管是那幫小女子,還是賢妃娘娘,想戰?沒門! 「爺爺!有國法就有公道,你怎麼能被刑訊的棍棒嚇住?孫女在此,孫女要為你討回公道!」 一個又脆又亮,還帶著點童音的喊聲響起,頓時牽住了所有人的視線,連勞倫斯都緊緊盯住了前排站起的一個纖瘦身影,兩眼發著光,嘴裡叫著噶德。 一身寬大黑衣,戴著由鳳冠變形來的怪異帽子,襯得這個小姑娘的臉頰更如白玉一般晶瑩,而一雙臥蠶鳳目更閃著堅定和智慧的光彩,整個人透出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正氣。旁聽眾恍然,這就是李煦的孫女,賢妃娘娘的學生,之前因叩閽而遭紙杖,攪起這場風波的李香玉。 在她背後,又有十來位小姑娘起身,肅容抿唇,以示支持,這該是她的同窗,因為有十一人,跟著李香玉一同被輿論稱呼為「金陵十二釵」。 公堂沉寂,李煦更是驚訝,不明白為何孫女香玉出現在庭上。他一直被監禁著,根本不知道外界的動向。 「李煦已認罪!請庭上定判!」 一個中氣十足的男子嗓音響起,再見到此人露面,旁聽席上又響起一片抽涼氣的聲音。 宋鐵嘴! 英華訟師個個都是鐵嘴,但能得這稱號的卻不多,這個宋子傑就是其中一個。此人在嶺南工商界可是風雲人物,舊清時曾是舉人,卻因私德不彰而被奪了功名,就在縣衙刑房當小小書吏。英華崛起後,靠著刑名熟捻,幾年裡居然爬到了一縣通判的位置。可惜,又撞上了私德問題,再被剝了官職。 此時英華訟師已成一業,他轉而幫工商打起了官司,六七年下來,成了商庭上的常勝將軍,而身價也已高到一般工商都請不起的程度。 大家都沒想通,這傢伙怎麼辦起了刑案,還轉身成了法司的爪牙? 「我也不想啊,可法司老爺們揪揪我的小辮子,我下半輩子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宋子傑姿態昂揚,肚子裡卻滾著苦水,他幾乎是被法司脅迫而來的,誰讓他昔日在通判任上還留了太多尾巴沒被清算呢。被法司拉來作義務工,幾樁生意都被迫推了,他已是損失慘重。 得了宋子傑提醒,杭世駿也豁出去了,驚堂木再一拍,就要宣判,卻聽李香玉那又尖又嫩的嗓音又起:「小女子投告法司枉法不公,屈打成招!」 公堂又一陣轟然,亂了亂了,真要這麼攪和下去,這一案就要變了性質。 「小婦人,出言可要當心,你爺爺毫髮無損,哪有刑訊之事?」 宋子傑是何等人物,輕飄飄一句話就要將李香玉的控訴抹掉。刑訊之事自古就少不了,大家都不覺得這是錯的。不打不說實話,哪有自供其罪的人? 可問題是,在華夏,法這一樁事有很多模糊之處,就如刑訊,你不能過了某個界限,否則就成了屈打成招。而這個界限,卻又由具體的案情,具體的主審官以及輿論來定,因此到底是正常的刑訊,還是屈打成招,還得看案子各方的博弈。 李香玉行到李煦身前,一把擼下爺爺的衣袖,一圈紫痕清晰顯露。 「這還不是刑訊!?」 小姑娘淚眼婆娑地責問,宋子傑心說這手鐐也算?沒給你爺爺上木枷就算好的了! 李煦此時急了,咳咳出聲,李香玉柳眉倒豎,聲調拔高:「這還不算!?」 宋子傑嗤笑:「算不算,怎能由你們來定?」 旁邊那十一釵紛紛道:「那也不能由你定!」 李香玉道:「咱們說了都不算,就找大夫,找英慈院來定!」 宋子傑皺眉冷視,李香玉昂首逼視,兩人目光對撞,似乎能聽到滋滋的勁氣對撞聲。 公堂諸方都鼓噪起來:「找英慈院!」「找天廟!」 杭世駿慌了,驚堂木啪啪作響:「休庭!休庭!」 勞倫斯搖頭,賽裡斯的庭審,簡直就跟暴君跟暴民的對撞一樣,真是難見理性和秩序。 李煦趁空問:「香玉?你這是……」 李香玉道:「爺爺,就算有罪,也不能任由官府定罪!」 李煦苦笑,心說真要清算你爺爺我的罪,恐怕得死上十次八次了,可再見到孫女那堅毅的神色,他暗歎道,也罷,孫女能出面,估計也是皇帝默許了的,就陪著皇帝,把這場戲作完吧。下場如何,他已毫不在意,只要孫女能在這新的一國,有新的開始就好。 休庭是為了商量,真要把這一案拐到屈打成招這個方向,不管是法司還是李香玉,都不樂意。再加上李煦變了態度,兩方妥協,不扯刑訊之事了,咱們直入主題,案子上見真章! 「別以為靠著小女子撒潑打滾就能贏了案子……」 「別以為仗著官府橫行無忌就能贏了案子……」 宋子傑和李香玉再度對視,戰意滿懷。 第七百五十五章 賽裡斯之法 庭審轉回方向,這才算真正開始。 宋子傑掏出一把羽扇,悠悠一揮,如捲起沖天浪潮,當頭擊向李煦和李香玉。 「這是江寧知府的供述,還有居間聯絡的李煦家僕側證,確認這筆蘇繡生意是李煦發起。」 一疊卷宗擺上了法庭,為示公正,卷宗全是打開的,供李香玉一方確證。 「這是江南按察署文房的供述,附有李煦親筆書信,確認是李煦通報按察署,行賄按察使,以遮掩此案。」 又一疊卷宗擺了出來,筆錄完整,簽押清晰。 「這是行兇傷人者的供述,確認是李煦家僕指使他們行事。」 再一疊…… 「這是李煦家僕的供述,確認是李煦道出『那些刁民不還錢就還命』這話,傷人乃至殺人,都是李煦唆使。」 又一疊…… 「這是當事民人的筆錄,指認行兇奪財之人,口稱是李煦指使。」 還一疊…… 「這是江南銀行確認函,銀行雖未給出存銀根單,但確認是李煦家僕在調撥本案銀兩,這難道不是李煦在主持這項蘇繡生意的鐵證!?」 加上的一疊卷宗雖薄,卻如鉛鐵一般,將之前的證據全都死死壓住,讓這一案幾乎成了鐵案。旁聽席上,連汪瞎子都歎了口氣。先不說這證據真不真,官府想要去拿什麼證據,也就是一張紙幾趟路的問題,如恢恢天網,李煦還是個人物,都被套得死死的,更不用說一般小民。 厚厚一疊卷宗壓在堂上,勞倫斯爵士驚得直撓頭上的假髮,不必翻譯跟他仔細解釋,他就清楚,那是控方在列證據,而這些證據,全都循著一套極為嚴密的程序在運作,至少在形式上是公正的。 想到不列顛領主法庭的程序,什麼證據,什麼流程,那都是「以神的名義」,大家良心保證而已。而法庭文書更不可能這麼精細,畢竟在不列顛,紙張還是很貴的,往往一樁案子,就幾張薄薄的文書,或者一卷羊皮就列清了。這讓勞倫斯爵士頭頂生汗,頭上那假髮也分外難受。 「法司還真是很下了一番工夫,再有宋鐵嘴查漏補缺,這案子怎麼也難翻了。」 朱一貴心說,這就是權柄的好處。 一大疊卷宗堆上來,宋子傑搖著扇子,悠悠看向李香玉,心說小女子也想在這法事上跟官府鬥?太幼稚了!官府就是官府,要什麼證據能沒有?就算不靠「運作」,整個官府都轉起來,就如識微鏡一樣,別說雞蛋,寶石上都能找到骨頭! 這邊金陵群釵抱下卷宗細細翻閱,杭世駿驚堂木拍下:「本庭可容爾等細審卷宗,一個時辰為限,若無異議,之後再不能翻認這些證據……」 這又是借庭審流程欺負人了,古往今來,官府的證據卷宗可不是給民人看的,而是給上司和朝廷看的。環節雖完善,文書流程雖嚴密,卻都是表面文章。 英華立國後,法判之事因商庭裁判大興而有轉變。商庭是怎麼運作的呢?商庭只是個裁判機構,控辯雙方所爭的利益跟商庭無關。商庭為確保公平,就得容雙方相互質證,相互責難。為了降低審案成本,商庭甚至不涉代言和取證環節,因此才有訟師這一行的興起。 隨著商庭辦案風氣的流行,國中民刑兩案也稍稍向民人傾斜,法司可以讓民人看證據卷宗,甚至還可以質疑,但必須就在公堂之上,而且時間也很短,這幾乎也就是一種親民的形式。對不懂刑律之人來說,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裡,由卷宗上看出什麼紕漏,自然也難質疑法司的審裁。 杭世駿這話說得明白,如果不能在一個時辰裡挑出什麼錯,那對不起,以後你就不能再推翻這些證據,哪怕這些證據是假的。 李香玉叫道:「這不公平!」 宋子傑笑道:「審案之法即是如此,真是不公平,可以上書法司和皇上求變法,可法不前溯,便是變了這法,也變不了此案。」 李香玉哼了一聲,這時候她的姐妹們卻紛紛有了收穫。 「按察署書房的憑文,用的是聖道十一年的簽押,而這憑文又是聖道十年發出去的,這是假的!」 「家僕的供述前後矛盾,既是聯絡過江寧府,為什麼又說唆使地痞游手行兇時,怕江寧府知道此事,而多給游手銀兩封口?」 「江南銀行不給存銀根單,就證明不了是誰在調度銀兩!官老爺會派衙門裡的屬下去辦這事嗎?就不會脅迫中人去辦?」 不過兩三刻,群釵就挑出了若干毛病,讓宋子傑額頭出汗,堂首杭世駿眉頭也皺了起來,時間太忙,這些證據多半是補的,但並不是假造。可就因為這一補,顯出了漏洞,真實性就大打折扣。 「假造憑文,偽作證供,小女子要投告你們法司枉法!」 李香玉逮著了機會,振臂高呼。 「這是另案,待此案完畢,你要怎麼告隨你……」 宋子傑在一幫法司官員的冷厲目光下,強自振作,盪開了李香玉這一擊。再看看群釵身後,有十來個人在幫著審查卷宗,不由心頭劇震。那些人,該是賢妃娘娘調來幫李香玉的書吏吧,有賢妃娘娘的藏書樓,有精於公文刑律的老手,法司倉促補全的證據,還真是處處漏洞。 至於李香玉有關枉法的指控,宋子傑根本就不在意,就算另起一案,推給法司書吏「工作疏忽」就好,沒什麼大不了的。 枉法這事,在華夏從來都不是大罪,原本法就得隨時由上意君意而枉。只有當法為真正的國法,公法後,枉法才是重罪。比如偽證,在法無獨立的社會,這不是什麼大罪。而在公法社會,偽證就是大罪。 華夏之法,本質還是形式之法,核心是對上不對下的。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法就不可能獨立。儒法社會,法也不可能獨立,否則怎麼對應人治呢?法是確保形式公正,有形式在,人人受限。人治追求實質公正,但實質公正就如自由心證,人人都有不同看法。 只要法不獨立,那麼法也無所謂尊嚴,無所謂冒犯,所以偽證、無視法律秩序等等罪行,在儒法社會裡,不是視為瑕疵,就是視為無罪,甚至是追求「實質公正」的必要手段。 李香玉當然沒那麼超前的意識,也只是借此機會奪得砝碼,經她這麼一駁,好幾份證據都失了效力。 宋子傑咬牙道:「可你爺爺唆使地痞游手,傷人奪產的事,怎麼也是翻不了的!」 這是李煦所背罪行裡最重的,畢竟死了人,其他什麼行賄,乃至主持這筆生意壓搾民人都算不上重罪,這一樁守住,他就贏了。 有人附耳過來,李香玉一邊聽一邊點頭,杭世駿等人心中猛抖,暗道這該是賢妃娘娘派來的軍師,這可怎麼辦? 宋子傑再遭法司官員矚目,額頭已是細汗層層,心說老爺們啊,你們的手腳太不乾淨了,要換成我來挑剔,你們全都得倒了,就希望賢妃娘娘的軍師,還有那小姑娘,不可能纖毫畢現地看事情。 李香玉心中有數,開始反擊:「我要看人命案的卷宗。」 這要求不能推脫,於是一疊又一疊卷宗擺了出來。一份份文檔出示,案告,各方筆錄,仵作屍格,一應俱全。 勞倫斯在旁聽席上已經驚呆了,何其細密的文書流程!何其完善的法律流程!在他的猜想裡,賽裡斯人斷案就是雙方各自陳詞,法官根據宏大而無所不包的法典,以良心出發斷案。 可沒想到,賽裡斯人竟然是靠著一整套文書流程在執行法律,僅僅一樁命案,就包括案發報告,警差執行公務的報告,現場檢查報告,屍檢報告,證人問詢筆錄,犯人圈定和抓捕流程一系列文書,以及審訊兇手的報告,林林總總,一件命案,怕不下數十上百份文報。而且還會嚴格歸檔,隨時備查,以保證案件審理出問題時重新提查。 勞倫斯當然不清楚,華夏雖未立起獨立的法權,法務卻已經數千年沿襲,就形式而言,已嚴密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這也是儒法社會為確保形式上的統治,而歷朝歷代累積下來的。 它起的作用是什麼呢?首先自然是為了滿足社會管控的需要,必須維持一定程度的社會公正,由此社會才能穩定。幾千年大一統的傳承,讓這種需求所凸顯出來的形式法已足夠成熟,這可是眼下的歐羅巴所難望項背的。 其次這形式之法,也是因應人治所需。人治並非是毫無制度,反而更講求形式上的完美。當人治以某一點為重時,法這一途上就得提供相應的形式依托。換句俗話說,那就是不認真的時候就是坨屎,認真起來,那就是恢恢天網。 從漢到明,不管是「約法三章」還是「春秋決獄」,再到《宋刑統》、《大明律》、《明大誥》,這些都是表面上的華夏律法。在這些大典性質的法律之外,還有諸多臨時性、習慣性的判令如汗牛充棟。華夏法律歷史遠非簡單的羅馬法所能概括,而是各個方向匯聚起來的,又以官僚行政體制串聯而起,只要梳理出來,先不論具體法文如何,整個體系的浩大和完善,足以讓任何一個法學者五體投地。 勞倫斯爵士的感受就是這樣,因此當假髮脫頂而去時,他卻毫無感覺。在他眼裡,這場庭審就是賽裡斯人華美而縝密的法學舞台,他已毫不在意結果,只想讓這過程盡可能長,盡可能展現更多他所不知道的細節。 果然,李香玉在行家的指點下,對破綻百出的屍格、出警報告以及兇犯審問筆錄提出了質疑。 宋子傑道:「這該與你爺爺之罪沒關係吧……」 李香玉道:「連兇手都未必是真兇手,他說的話能用來給我爺爺定罪嗎?」 公堂嗡嗡聲四起,顯然都在支持李香玉。 眼見李香玉就要駁倒命案這一樁罪,宋子傑經驗豐富,沉聲道:「兇犯已認罪,此案已審結!這份證供就是真的!」 這是以形式公正推翻實質公正,打斷李香玉借這份證供給李煦卸責的途徑,李香玉咬著細碎銀牙,眼裡轉著淚水,再道了一聲:「不公平!」 接著宋子傑終於展現了他的實力,他反而追問李香玉「後援團」的正當性,引經據典,指責李香玉大搞人海戰術,不符法司庭審流程。在他的推動下,法司將給金陵群釵顧問的軍師們趕下了訟師席。李香玉這邊頓時失去強援,淪落到任宋子傑欺凌的地步。 「不公平——!」 以汪瞎子為首的旁聽眾們,乃至外面的站票眾們都發出高喊,但也只是一聲,而且沒有燥亂。他們也都知道,即便不公平,現有的法文就是這樣。要搗亂,他們就犯了法。他們只能以呼喊道出自己的心聲。即便是曹沾,也只是握緊了拳頭,心中喊著:表妹加油! 李香玉與姐妹們對視,在這喊聲中,原本沮喪的心氣也振作了起來。沉沉點頭,不願認輸。 金山衛行宮,朱雨悠小意地跪坐在李肆身邊,給李肆捶著肩膀,嗓音還帶著絲討好的媚意:「夫君,真不去過問此案?」 李肆一笑:「為什麼要過問?大家真關心此案的結果嗎?」 朱雨悠撅嘴:「我關心!要是學生們輸了,我出了那麼大力,難道都白費了?」 李肆搖頭:「怎麼會白費?這一案裡,大家會看到,官府的力量,法的力量到底有多強大,而至於另一方……即便是旗人,即便是李煦,大家都會以己代彼,由此來審視國法。法司也會由此來審視自己,他們不會看不到,他們的同行商庭是何等輕鬆。」 朱雨悠眨了好一陣眼睛,歎氣道:「夫君又是在玩摟草打兔子的把戲了,難怪你這般超然。可夫君就不怕,有人誤讀此案,覺得你是在護著旗人,護著權貴麼?」 李肆哈哈笑道:「還是娘子知我,可娘子不知道,此案不管勝負,我跟那李煦,還有舊賬要算呢。」 第七百五十六章 國法與公道 「小女子有反證!」 公堂上,李香玉抹開淚花,開始回擊。 「這是江寧府衙去年的公費帳薄,江寧府為了遮掩耳目,也用上了私帳,但這上面的來往簽押都是江寧知府秘書和府衙戶科的親筆。私帳已違《英朝政制》,這一點先不說,帳上有進項六千兩是廣州織造公司給的!」 「這是去年十月廣州織造公司的公關費帳目,清清楚楚寫著,先給了江寧知府六千兩,再給我爺爺三千兩。江寧府是十二天後收下,我爺爺那是半月後才收下,為什麼?因為我爺爺拒收!不知道是廣州織造公司,還是江寧府出面逼壓,我爺爺才被迫收下。」 「這是上元、吳縣、陽湖等縣典史和命案地巡檢的文報副本,江寧府對上元是發令,對其他縣是求協,要求縣刑房鄉刑曹繼續深挖白蓮教匪,其他事務先上報,延後查辦。這行文是在十一月月中發出,而你們的證據卻說,我爺爺的家僕是在十一月月末行賄按察使,請求官府遮掩,難道官府還未卜先知?」 隨著李香玉一份份證據搬出來,眾人都心神搖曳,案情都還是其次,居然能搞來官府和工商的私帳和內部行文,李香玉背後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 「多半是慧妃娘娘的神通局在幫忙,他們本就在辦官府和工商的帳目審計生意,查賬不過小事一樁。至於內部行文,恐怕也是賢妃娘娘在撐腰,讓官府不敢遮掩。」 有懂行的這麼一說,眾人恍然,難怪……兩位皇妃的力量,法司看來也是難以招架。 「小女子還有人證!就是廣州織造公司江南分部的大掌櫃!他親口供述,是他牽線江寧知府、江南行營按察署,接著才找到我爺爺。那些脅迫織戶的地痞游手,都是廣州織造公司在江南的商代所雇!」 李香玉終於砸下了王牌,不僅宋子傑臉色慘白,杭世駿等法官也胸口憋悶。 狠,太狠了!居然直中命門,把這一案的真正罪魁挖了出來,而且那罪魁居然還認了罪,沒得說,肯定是賢妃娘娘跟慧妃娘娘聯手,皇帝袖手旁觀的結果。 這一案其實沒那麼複雜,主凶其實就是廣州織造公司,江寧知府不過是幫襯,江南按察使收了銀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李煦是工商和官府扯出來的擋箭牌,那些織戶確實欠李煦的錢,可那些錢都是李煦在任舊清蘇州江寧織造時,私人所辦織造行的款項。欠款是公私混淆在一起,英華復江南後,李煦哪有那個膽子再去催要,卻被嶺南工商借來壓搾江南織戶。 江寧府和江南行營按察署之所以搭手幫廣州織造,銀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跟公務有關。兩方都扛著江南乃至嶺南各界要求清算江南旗人的壓力,江南變亂,三將軍所屬旗營撤走,可在江南還有好幾千旗人眷屬不願北歸,以江寧最為集中,依舊還擁有諸多產業。 光復江南後,漢人雖未對這些旗人有什麼出格的報復行為,心中卻總鬱積著不滿。皇帝在揚州公祭前明殉國者,更推高了這股情緒。不是白蓮教之亂驟顯,說不定在江寧還會出現「滅旗運動」。 以桂真為首的歸化旗人已用鮮血證明了忠誠,朝廷自然不能容許這種矛盾滋長。而且江南的旗人都是漢軍旗人,在英華收復江南時無絲毫抵抗,幾乎就是看客,不能仿照以前的旗人戰俘例處置。 只要這些漢軍旗人剪辮入漢籍,老實過日子,那就是英華國民,不能再區別對待。因此江寧府和江南按察使都希望拿李煦開刀,宣洩一下國人情緒。真正要追查此案幕後,大BOSS還是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他可是親自點了頭,要把案子推到李煦身上的。 這一案雖有吏治和工商貪吝的問題,但根底還是樁政治案。江寧知府和江南按察使都是天王府時代出身的老班底,多半會從輕發落。而廣州織造公司的大東主更是國院的東院事,粵商總會時代就跟英華綁在一起了。若是在嶺南惹出了這些亂子,那還要認真對待,可壓搾的是江南織戶,國中大多數人,甚至不少江南出身的官員和士子,都覺得可以減罪。 現在這樁政治案在公堂之上循法較量,也只有李肆等少數清楚全部背景的幕後人,以及勞倫斯爵士這樣的老外,才會超然於案子之外,無所謂勝負。就算法司敗陣,也揭不開這樁案子的政治真相,自有一套糊牆的措施補上。 可杭世駿等法官卻沒辦法超然,在他們看來,這不僅關係到法司的尊嚴,還關係到整個英華官府的尊嚴。 「我爺爺……是被官府和工商脅迫的受害者!真正的兇手,是官府,是工商!小女子相信,國法會還我爺爺一個公道!」 李香玉尖著小嗓門,道出了真相。 公堂沉寂了好一陣,然後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大多數人臉色都有些不對了。 氣氛驟然轉變,此時大多數人忽然醒悟到一件事,那就是李煦的身份。由李煦,不少人又想到了江南旗人。 之前大家站在法司的對立面,為李香玉助威,那是因為小姑娘叩閽受杖,激起了大家的同情心。都希望她能把案子翻過來,討回她的公道。 可現在李香玉在證據上幾乎已經翻案,大家才回歸到案件本身,李煦是舊清高官,在江南織造業是「淫威」重重,江南數十萬織戶說起他就要咬牙。既痛恨他壓搾自己,又糾結他給織戶分了生意,讓他們還有口飯吃。 再想到李煦是旗人,李香玉這小姑娘也是旗人,在公堂上聲討英華官府,這讓大家的帶入感開始混亂起來。 宋子傑跟堂上杭世駿等法官臉色鐵青,眼色來來回回,反倒讓一些人轉了心思。咱們英華官府,怎能在旗人面前低頭!?脅迫?不直接抄了江南旗人的家,砍了旗人的腦袋,旗人就該叩頭謝恩了,居然還想爭公道,跟咱們漢人平起平坐,享受這一國福利? 門外的站票眾都能聽到裡面的聲響,當裡面沉寂時,外面也沉默了。 許久之後,曹沾身邊一個估計是作小生意的貨郎猛然喊道:「咱們江南人的公道誰來給!?七八十年前,江南死了好幾千萬人,這公道誰來給!?」 曹沾正要跟此人爭辯,說那是舊清的債,跟眼下江南旗人無關,周圍站票眾卻轟然吶喊出聲,「公道!公道!」 外面的聲響傳進來時,旁聽席上也有了騷動,有人就道:「小姑娘,你爺爺替韃子皇帝賣命幾十年,不知道害了多少人,這公道怎麼還?」 李香玉先是茫然,接著小臉漲紅,她很憤怒,今天的庭審難道是清算舊賬嗎?難道就不能就事論事? 可接著這憤怒被一個又一個附和聲衝散,之前本是支持她的人,一個個轉了風向,反而開始聲討她爺爺了。 一股悲哀在心中流轉,李香玉暗道,皇帝陛下,山長娘娘,你們錯了,英華的國法討不來公道。大家都不在意國法的公道,只在意自己心中所持的公道。 勞倫斯爵士也是歎氣搖頭,覺得這個「大陪審團」毫無理性,更沒受過半點法學教導,居然會用跟此案不相關的事來影響判案,這案子眼見就要被暴民的狂熱情緒壓垮。 汪瞎子歎氣搖頭:「這……不好,是非也總得分清,不能這般混淆……」 朱一貴卻轉著眼珠,揣摩著這呼聲裡所含的莫大力量。 驚堂木猛然一拍,水火棍也敲了起來,外面的法警也鐺鐺敲鑼,示意誰再鼓噪就要叉出去,好一陣子,法庭內外才平息下來。 杭世駿起身沉喝:「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他再轉身,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中,再朝那狴犴天位拱手一拜,回頭又道:「天知人不知,唯有法可知!」 驚堂木再一拍,這一聲如洪呂大鐘,將眾人燥亂的心緒驅散。 「此乃人世公堂,非閻王地府,循的是國法,而不是閻王的生死薄!」 眾人一怔,勞倫斯、李香玉,連帶外面已滿心怨懣的曹沾也都怔住,原本覺得這八府巡按完全是個木偶,跟宋子傑眉來眼去時,更是個遮護強者惡行的庸官。現在這一聲喝,教訓眾人不能以情亂法,而不是利用這情緒來定案,一身正氣,令人敬佩。 「公檢,李煦訟師所列證供,你有何言?」 杭世駿回席端坐,神色已是波瀾不驚。 「宋鐵嘴,拿出本事來!」 「你這輩子的清譽就在這一案了!」 庭下響起這樣的呼喝,大家已經壓下了情緒,沒錯,冤有頭債有主,一碼歸一碼,舊賬不在英華的國法之下,要怎麼算,那是另外一回事。眼下的事,只能靠國法來討公道,因此大家都開始給宋鐵嘴加油。 宋子傑深吸一口氣,心說居然還有這麼好的事,官府逞威,大家還要叫好。那好,就讓你們看看,爺爺我握著的官府之力,到底強大到什麼地步!你的底牌,咱們早就有所準備! 扇子一收,袍擺一拋,宋子傑劍指點向李香玉所提交的證供卷宗。 「廣州織造公司江南大掌櫃之前在法司已有口供,稱是李煦主動聯絡他。現在翻供,法司就得審他偽證之罪,他既是待審之人,他的證言就再無效!」 宋子傑不愧是老刑名,很快就反應過來,抹掉了李香玉最有威脅的一樁證據。 李香玉和同窗們一滯,這一點確實沒能想到,或者說,之前並沒當回事,實質公正嘛,程序無所謂,對自己有利的一面,李香玉也下意識地有所選擇。 「至於銀錢來往帳薄,由它們推斷誰是主使太過牽強。而且……帳薄只能作為商庭裁判的證供,要用於刑案,提交賬冊之人必須經法司審訊,若無這一環,這些證據都無效!」 宋子傑這話出口,李香玉怒聲道:「《皇英刑律》可沒這一條!」 宋子傑嘿嘿笑道:「刑律沒有,可《法判則例》有哦。」 刑律只是大法,這些細節都是法司審案的運作細節,自然不會在大法裡。 李香玉笑道:「別欺負小女子沒看過《法判則例》,今年二月的修訂本裡也沒這一條。」 宋子傑歎氣:「二月的沒有,四月的有……」 公堂再度響起抽氣聲,原本轉向支持法司的人也都忍不住暗罵一聲,卑鄙!這顯然是針對這一案而臨時增補的條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 法變之醒 李香玉心志再堅強,遇上這麼一個規則全由它說了算,對自己不利的規則還可以臨時改的怪物,也再難按下挫敗感,這就是國法!?這樣的國法,誰能討回公道!? 同窗們一邊安慰李香玉,一邊憤聲道:「只有你們法司的證據才算證據,天底下哪有這麼荒唐的事!?」 宋子傑再度歎氣:「是啊,這荒唐事,已經荒唐了千百年了,可有什麼辦法呢,現在的國法還是這樣。」 李香玉卻沒放棄:「好,我們的證據不算,可剛才你們的證據也都無效!這怎麼說?」 宋子傑轉向堂上一排法官:「請庭上示裁。」 李香玉等人看向杭世駿,旁聽眾人也都緊緊盯住了他,外面上千站票眾也都屏聲靜氣,等待杭世駿的裁決。 杭世駿頓覺壓力山大,幾回合較量下來,雙方其實打了個平手,他不可能生硬地裁判誰贏誰輸。 「投豆!」 「投豆!」 旁聽席響起這樣的呼聲,是在要求法司以民意決案,這在華夏歷史裡也是常見之舉。英華推選院事也是用投豆的方式,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心念如電閃,杭世駿有了計較,驚堂木一拍,朗聲道:「公檢與訟師,且聽好了。本官許你們三個選擇,一是延期再審,可在此期間補充證據,重理案情。二是當庭投豆,以民意決案。三是……當庭調解。」 前兩項沒得說,第三項是一般人此時還不太理解的,那就是公檢和訟師討價還價,放棄幾項罪名,只認其中一部分,這樣就免得繼續耗費精力。當然,願不願意調解,認多少罪,這就看雙方在其他選擇下的獲勝把握有多大了。 李香玉下意識地想選擇延期再審,可李煦卻叫了一聲香玉,再緩緩搖頭,她忽然想到了爺爺和自己旗人的身份,明白了爺爺的意思。再強出頭,讓這案子沸騰下去,不知道要引得多少人去翻旗漢的舊債。 咬著銀牙,李香玉不甘地道:「小女子……選第三項……」 宋子傑趕緊道:「下官也選調解……」 杭世駿等法官長出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如此結局,雖不完美,卻不算大敗虧輸。 雙方在後堂調解,過程就不為眾人所知了,半個多時辰後,法官、公檢和訟師團再度出庭,杭世駿宣佈,李煦認下此案主謀,以及行賄等七項罪名,指使地痞游手脅迫織戶以致傷死等五項罪名則不成立。法司判決,除了蘇州一處小院外,抄沒李煦所有宅邸和田產,用作傷死和受脅織戶的賠付金。此外還判十年監禁,念李煦已七十五高齡,在蘇州家宅執行。 「香玉啊,不必再爭了,這只是國法算的帳,爺爺還等著其他人來算帳呢。」 見李香玉還在流淚不甘,李煦這麼勸解著。 「爺爺還很慶幸,杭州織造孫家北歸了,下場如何?家產全抄,男女全被發配到塞外為奴。有國法為他們討公道嗎?不就是皇帝一句話……」 李煦這話終於勸住了李香玉,她止了抽泣,搖頭道:「這國法……還是不公!」 李香玉並不知道,就在同一刻,宋子傑向杭世駿等法官苦笑搖頭:「鄙人這一套用出來,以後要再當訟師,怕是自作自受,這國法……還真是不公。」 庭審結束,人潮漸漸散去,曹沾耷拉著腦袋,逕直朝車站行去。剛才因那一陣旗漢之分的喧囂,也讓曹沾心中發慌,生怕洩了自己底細,被週遭人圍毆。此時再回想,又覺自己太過怯懦,跟小表妹相比,簡直就是螢火與皓月之別。 自卑湧上來,原本去見見小表妹和舅爺的心思也消了,就想著坐馬車回蘇州,這一趟出行也花了不少銀子,龍門的客棧貴得要死,現在他這落魄少爺可住不起。 「表哥!」 脆聲呼喚裡,李香玉攔住了他,臉上雖還有淚痕,卻已恢復平靜。這一場庭審,爺爺雖還是認下了不少罪名,可細算下來,跟官府也是平分秋色,再得爺爺安慰,李香玉也隱隱小有自得,整個人散發出一股超乎於年齡的自信。 「表妹……你、你真厲害……」 曹沾跟小表妹青梅竹馬,瞭解甚深。可以前大家都繞著琴棋書畫這些東西轉,只是覺得小表妹才思敏捷,學識不弱於男子。現在她驟然在這國法一事上嶄露頭角,竟跟宋鐵嘴那樣的厲害角色當庭掰腕都不落下風,曹沾那自卑一圈圈轉著,心緒連帶身體都佝僂了起來。 「謝過表哥來龍門助陣……」 李香玉可想不了那麼多,就覺得曹沾能來看她出庭,很是高興。 「跟我們一起回蘇州吧,法司免費送我們,不坐白不坐,不過可說好了,是『囚車』哦。」 表哥面前,李香玉恢復了童真,惹得曹沾也是一笑,原本心氣低迷,就想溜掉,也被這話激了起來,有什麼不敢的? 遠處李煦看著這對表兄妹,低低歎道:「香玉啊,爺爺還會牽累你的……」 龍門街道上,人色匆匆,包括出了法庭又轉回去找假髮的勞倫斯爵士,假髮再沒找到,雖然是十幾英鎊的損失,他也不覺怎麼肉痛,這一趟收穫太多,同時又有太多看法,摸出鉛筆想寫點什麼,筆到紙上,卻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而起。 另一行素麻短裝的人走在街道上,人人神色凝重,旁人一看就知是墨社的人。 汪士慎感慨道:「國法一事,重在法權啊。」 國法確實不公,漏洞重重,這也沒辦法,英華刑律訴訟之法雖經減削,但骨架還是沿襲舊朝條文。汪瞎子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只看表面,而是上溯到了國法背後的法權。 庭審來往,雙方都藉著國法過招。可法權在法司手裡,規則都是法司說了算。即便李香玉背後有賢妃慧妃的強大力量,在掌握著規則的法司面前,也難佔到上風,那一般的民人,更要被法司,被官府揉搓於指掌之間。這讓汪士慎下意識地就想起之前在淮揚學院時,皇帝跟他的一番對話。 官府果然是天下之大惡,這是汪瞎子聽過這堂庭審後的第一個結論。 民人不是不能跟官府抗衡,國法就是一樁能為民所用的利器,這是第二個結論。 但要為民所用,這國法就不能全讓官府說了算,這就涉及到皇帝在《權制論》裡談到的法權,這本書雖然沒外傳,皇帝卻親自送了他一本,這是汪瞎子的第三個結論。 法權要怎麼定,這是一樁異常繁難的大工程,法權既不能全讓官府握住,也不能讓單獨一方全握住。就像在庭審上,旁聽之人情緒上來,頓時就把國法丟在一邊了,那樣就成了無序之爭,這是汪瞎子的第四個結論。 收穫滿滿,前路茫茫,汪瞎子百感交集。 「是啊,法權就不能讓官府握著!」 「該由賢者來定!」 「皇帝和賢者共定!」 「我看晚明時梨州先生的主張變一變就好,讓學校來定!」 弟子們紛紛建言,還有人更朗聲道:「不對,我們是墨,是出於民人之墨,這法權,就得在民人手裡!」 汪瞎子搖頭:「民人?誰是民人?我們墨社,只為貧苦民人說話。」 弟子們支吾了好一陣,道出了一堆虛無縹緲的方案,讓汪瞎子連連歎氣。 「我開始明白,皇帝設立東院西院的用意了,我們墨社……要代表民人,最貧苦的民人,去爭這法權!」 汪瞎子沉聲說著,前路終於清晰展開。 「國法……法權……東西兩院,唔,如我所料,真是一個大舞台呢。」 朱一貴這麼想著,也有一條大道在心中清晰地鋪開。 金陵十二釵與法司和宋鐵嘴的鬥法就此落幕,餘韻正如漣漪,透過報紙、說書先生,行人口耳,向各地急速播傳。而最終的結果,也被一般民人理解為兩位皇妃娘娘跟皇帝鬥得旗鼓相當,不願傷害夫妻感情,大家休兵講和。 各個領域都還在咀嚼這一案的收穫,龍門的按察使署大堂裡,史貽直、杭世駿等法司官員,還有泱泱數百來自嶺南的法司官員都齊聚一堂,以這一案為樣本,檢討和審視法司的運作。 「刑民案也必須學商庭,全面引入訟師!」 「沒錯,這一案若不是以宋鐵嘴這樣的訟師對陣那幫小女子訟師,而是法司官員親自上陣,情形還真是不堪設想。」 由這一案,法司有了很多收穫,最大一樁就是把控和判兩件事分離開。 「查賬和驗傷等事,可以試著交給神通局和英慈院這樣的外人,由此可免法司枉法之責,也少民人爭辯法控環節的公正。」 「杭大人的三項選擇給得妙!調解也用得好,以後該在各地推開。」 庭上的一些細節,以及杭世駿的個人發揮,也成了寶貴經驗。 「法司引入公訟,那就得讓民人都能用私訟,到時豈不是人人操弄國法,光我們法司這些人,又怎麼能抵擋得住?難靠國法給罪人定罪,那不是天下大亂?」 「訟棍橫行,只鑽錢眼,貧苦之人無錢請訟師,到時富者能借國法之利,貧者卻無所依,我們法司可就要被斥為專護富貴人家的衙門。」 還有人對未來很是擔心,刑民跟商庭畢竟不一樣,商庭僅僅只是仲裁,而刑民案則是要以國法主持公道,全面引入訟師,由訟師而入的就是錢財事,這就是法律與資本的糾纏,還不知有多少害處在等著。 「要公道,法司就得盡可能公正。要公正,就得學商庭,控判分離。控判既分,訟師必然大興。訟師既是操弄國法,那就得在一國的管制下,如何調劑富貴和貧苦人,我們可以在這管制下定法嘛。」 杭世駿雖未全勝此案,但感覺收穫比打贏了好多,帶著絲興奮地回應道。他就覺得,一扇大門正由他開啟,一國之法,正進入一個全新的天地。 史貽直點頭道:「控判要分離,還不能只是在庭審之上分離。我覺得,專門辦公訟的,還可以另設一司,跟判案衙門分割得越清楚越好。」 身為法司使,主持一國法務多年,史貽直看問題的高度自然不一樣,而他並不知道,因他這一句話,英華司法體系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法庭和檢察官不僅有了專業分工,還邁向了分權之路。 法司在作總結的同時,龍門學院明法分院禮堂,也就是之前庭審現場,薛雪、宋既和來自各家學院明法分院的學子們也齊聚一堂,他們討論的是更上層的問題。 「我華夏朝政和官府格局,尤重分權制衡。但因為根底未扎到各界民人身上,而只是對上,上端只有皇權一點,讓這分權制衡就像……」 薛雪舉起一枚橄欖果,大家一看就明白了,兩端小,中間大,怎麼也難立穩。 「陛下正開天下之大格局,骨架雖立,血肉未生。這法權一樁,就是擴於天下,分權制衡的一個點。」 「此案我們也看得很清楚了,法權,包括細目條陳,若是被執法之人握住,那就是天下大害。它既大權在手,就不會求公道,而是求它的利,以害公道而求利,因此法權首先就要從執法的衙門剝離出來。諸位可以多想想,執法的衙門,要怎麼定權定責,才能確保國法護得一國的公道。」 薛雪說的是法權和法司的關係,宋既談的還要高一層:「陛下為何要推著大家變革律法,早前那個不列顛人在學院裡的演講,大家也都聽過。」 「我英華之法,現今已是兩條腿在走路。一條是商法,仲裁紛爭,維護公道。樁樁條陳,層出不窮,而所循法理,跟刑民案格格不入。刑民案,也就是法司這部分,再不更張,就要被民人,被一國推著更張,那時還不知是怎麼一番亂象。」 「更有緊迫之事就在眼前,我英華力推族田公田分戶,接下來還要推族田公田定人,定產到人。這一步陛下立下二十年之期,現在已過了十年。嶺南才完成分戶,江南才開始分戶,可之後會越來越快,不止是朝廷要推,民間自己也在推。」 宋既發揮得更遠了:「讀史者都清楚,分產引發的動盪最為猛烈,如何在這動盪中護住一國人心,就得護住公道,公道靠什麼?國法。不列顛人曾著述有《烏托邦》一書,說的是不列顛人圈公田,致民人失地,千萬人顛沛流離。」 「不列顛來的勞倫斯爵士說,那只是文人誇張言辭,圈地之害實際沒有那麼大。可我們西行之人也看過,害處也不如勞倫斯所說的那麼小。但不列顛那一國並未因此事而舉國動盪,關鍵在哪裡?就在不列顛人的律法已成體系,法權立得穩健,可以在大面上守住公道。」 宋既感慨道:「陛下要推律法變革,就是要解決這樁眼前之難。我英華的族田公田分戶定人,雖跟不列顛人的圈地有區別,但引發的動盪卻是一致。華夏以農為本,我英華又有工商之本,要將這兩樁根本融在一起,就如商庭融匯法司的刑民庭一樣,是我英華真正能成融華夏各處故土的根基。」 學子們個個兩眼發亮,認識到自己所投身的事業,意義如此重大,都覺全身熱血翻滾。 第七百五十八章 誰說男兒不如女 四月下旬,皇帝在江南發佈《國法廣議詔》,宣佈將推動英華「變法」。此「變法」非往日的變法,依照舊朝標準,英華那是天天都在變法,這個「變法」說的就是變革律法之制。 看了詔書,正在熱議李煦案的國人此時才算明白,皇帝是從國體的高度來看這一案,壓根就不是跟皇妃的宮闈之事。 皇帝在詔書裡提到了多項變革,引得一國震動。 一是改法司為法院,設置有國、省、府、縣四級,之前鄉鎮區的法正另有處置,不列入法院體系。 二是法院的職權大幅更改,有增有減。商部的商庭併入法院,但又在尚書省設置了律部,負責公訴之事,同時管理所有訟師。法院對律部沒有行政管轄之權,這就意味著英華司法的控判要完全分開。 第三項是在刑民案裡全面引入訟師,而新設律部就是管理訟師和訴訟流程。為此英華將實行訟師資格制。訟師的資格門檻,以及公訟私訟的調和補劑,皇帝自不會擬定細節,交由相關各方商定。 第四項則是將民案交歸地方,法院只負責商刑兩案的審裁,涉及婚姻、家產、孝悌等等民事糾紛,由省財政所支撐的鄉鎮區民庭處置。跟法院不同,這些民庭都以調解為主,民庭調解和初審失敗,再轉交法院審理。 這四項變法僅僅只是大面上的規劃,具體細節需要政事堂和法司協商敲定,估計到年底才有定案,明年才開始逐步推動。 就李肆而言,這項變革也只是過渡,但已埋下了幾條線。首先當然是向現代司法體系轉型,其次是兼顧了地方分權。 將民事案盡量轉交地方,一方面是減少中央財政支出。如果是將原本一直延伸到鄉的中央司法體系全部轉向現代司法體系,增加的人力、場地和辦公費用就無比高昂。計司粗略估計,法院和律部的常規財政支出將增長八倍以上,才能滿足轉型後的需求,總額高達千萬兩白銀,這是目前英華財政難以接受的,還不計法學院校的建設投入。 如果將中央司法體系從民事上退出來,費用只是三分之一。而地方也能根據現實所需,逐步完善地方司法體系,中央統一規劃的種種弊病也能避免。 另一方面,這也是扶持地方分權的一項舉措。地方獲得民事裁判權,必然要主張民事立法權。而華夏各地民情大不相同,由中央一刀切地規範民法細節也不現實。根據權責對應的原則,讓地方拿到民事立法權,也能更大程度地貼近區域民情,確保社會穩定。 當然,先讓法權在地方生長,這也是由下及上,推動英華法權變革的一項基礎。 此時的英華,懂法之人還少,不少士子還在叫喚英華是不是要走上暴秦那套法家老路,又開始在報紙上鼓噪。 不過此時的英華,變革滾滾,人心都在朝著前,當然也是朝「錢」看,已沒多少人在意那些腐儒的叫喚。在很多人眼裡,這一國已變得越來越陌生,可愛之處越加可愛,可恨之處也越加可恨。 「江南的姑娘也開始失風迷竅了,我看早晚得跟嶺南女子一樣,滿大街露胳膊亮腳,不知羞恥!」 「這些女子就是淺薄,攀風附潮的,保準沒哪戶人家敢娶!」 「喲喲……青樓女子都不會這般裝扮吧!連胸、胸口都露出來了!」 蘇州某處小茶館裡,一幫士子模樣的青年聚在臨街座位,兩眼冒著星星,嘴角流著口水,言語卻是鄙夷不斷。 已近五月,初夏的江南小有熱意,街上來來往往的女子個個花枝招展,雖還舉著小傘,輕語蓮步,顯得頗為矜謹,甚至衣著式樣也沒大變化,但旁人觀感卻已大不一樣了。 首先就是色艷,以往那些內斂的藍翠之色少了,紅黃紫眩目不已,花紋圖案也五彩紛呈,讓街上人流也如春夏時的原野,格外艷麗。 其次是剪裁更貼體了,女子的身線輪廓比往日鮮明瞭許多,讓茶館裡這幫血氣方剛的青年燥火升騰,以往他們可只能從那種冊子裡看到女兒家那削肩隆胸小蠻腰的曲線。 當然,更重要的是,衣料少了,構成更朝「輕薄透」方向發展。 比如那衣袖,不少就是半袖再接一層輕紗,正應這季節的氣候。褶裙雖沒短,下擺也變成了透氣輕薄的紗網之類衣料,蓮步之間,隱隱能見繡花鞋的輪廓。 更有那大膽的,在胸頸間用上透網薄紗,肌膚雖只隱約露出一絲,卻已足叫那些正人君子噴鼻血。 「沾哥兒,你去過嶺南,那裡女子是不是如番邦一般,連肚臍都露了出來啊。」 曹沾正在一邊發悶,好友來了這麼一句。 「我去那時都是冬日,哪能見著……」 曹沾沒印象,他不僅年紀還小,不太知男女事,去年更是全家倉皇出奔,哪有什麼心情看女人。 好友們鄙夷地打著雙關:「嶺南還有什麼冬日?沾哥兒不愧是沾哥兒,自不會讓咱們分沾。」 還有人道:「嶺南能有什麼清白女子!?看那洛參娘是什麼德性!?之前還誓言要舞遍天下!把她那女兒清白軀,生生讓天下人看去,你說她腦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 說到洛參娘,眾人目光更亮了。 卻有人冷哼道:「國之不國,女人也不成其為女人了!一個個不是讀書,就是做工,都想著拋頭露面,婦德不守,天下何安!?」 另有人諷道:「倪老二,被人家悔了婚,就恨遍天下女子,你這也稱不上什麼德吧。」 那倪老二怒道:「難道我說錯了!?女子不該就以男人為天?不就該溫良賢淑?你看看這些女子,滿腦子就轉著自己該如何如何,自己想如何如何,再不講什麼三從四德,就跟那公堂對簿的李香玉一樣,不知招得滿天下男人恨,還自以為聰慧伶俐!她就是讓天下女子不守婦德的罪魁之一!」 砰的一聲,曹沾拍案而起,擰住了倪老兒的胸口:「你說誰呢!?」 「唉唉,別動氣,倪老二也是傷心人,就別跟他計較了。」 「是啊是啊,他那沒過門的媳婦要去進學,倪家人不幹,說要拋頭露面就絕婚約,沒想到人家根本不在乎臉面,直接悔婚,他還真是倒霉,發點牢騷也沒什麼。」 好友們紛紛勸解,那倪老二還不罷休,逕直吼開了:「我就是恨那種女子,怎麼了?女子從身子到腦子,都是男人的!但凡有什麼主見的,都該天打雷劈!」 曹沾反而不氣了,這傢伙都糊塗成這樣了,要撞上他表妹,還不得五臟打結,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啊。也只有這種孬貨,才格外見不得女子有本事有主見。而眼下這世道,這種女子卻越來越多了。 「李香玉是我表妹,她是要嫁我的!」 曹沾心氣昂揚地說出這話,心中卻道,幼時的約定,應該有效吧…… 「喲……沾哥兒有本事啊!」 「到時喝喜酒時,可得讓表妹給咱們敬上三杯!」 好友們都哄鬧起來,倪老二卻道:「你?就憑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曹沾心中一抖,都沒注意這位極端大男子主義者為何一下又變了性子,就覺他說得其實沒錯。之前幕幕場景湧入心田,曹沾臉色也敗了下來,鬆開倪老二,回座繼續喝悶酒。 「表哥要學法?呵呵,這可難學呢……」 「香玉覺得呢,表哥是個七竅玲瓏的人兒,桃花下,小溪邊,一壺濁酒,舉杯吟詩。也就是這番出塵之景才適合表哥,要入了凡塵,跟這些人事滾在一起,真是可惜了表哥的才學。」 「就想看表哥的文章,聽表哥談琴唱曲……」 之前他就覺身為男子,怎麼也要有番出息,這法事也是一途。跟表妹討教時,卻遭表妹這般奚落。表妹是鳳目盈盈地說話,語氣滿是遺憾和勸解,可聽在曹沾耳裡,那就是奚落。 「我曹沾也是大丈夫,豈能如腐儒一般淫於風雅!」 再見那滿臉譏笑的倪老二,曹沾心中轟然點起一把火。 再度拂袖而去,曹沾認真思考自己的未來。 他年紀雖輕,卻才學過人,英華復江南後,在「學力考試」裡得了秀才,可以候補入學院。但英華的秀才卻算不上功名,必須得入學院才行。 明經早被否決了,而明法……跟表妹那個天才比,好像真比不過。 到底該考什麼學院呢? 曹沾一邊想著一邊回家,剛到家門,卻見到一群紅衣兵從家宅裡出來,為首一位五十來歲的軍將目光森冷,威儀過人,看他肩頭的龍紋章金光燦燦,竟是一位將軍。 「你是……曹顒之子曹沾!?」 「晚生正是,不知將軍……」 那將軍眼很毒,曹沾惶恐不已。 將軍道:「我是禁衛第六師統制桂真。」 曹沾瞪眼,桂真! 他深吸一口氣,躬身長拜道:「桂將軍大恩大德,曹沾不敢忘……」 在英華,桂真是旗人的恩人,這一點已是旗人的共識。江南旗人之所以未被清算,連帶荊襄旗營俘虜,被送到石祿後,雖有五年勞工合約,日子也不苦,這都是桂真帶著旗人一滴滴血,一條條命拼出來的。因此英華境內的旗人,都視桂真為大恩人,見之即拜。 「十七歲?秀才?唔……是要上學院?要不要考慮一下,到我們六師來?我身邊正少一個文辦?」 桂真一邊問著曹沾的情況,一邊隨口遞出了邀請。 曹沾打了一個哆嗦,先不說好男不當兵,他也算讀書人啊,怎能跑去戰場呢? 見他惶恐不言,桂真笑了,笑得有點冷,連帶後面的話也有些冷:「你們曹家雖不比李家,可在江南,也是旗人裡最出頭的幾家。難道以為自己就能坐享其成,讓這一國視你們曹家為骨肉同胞?」 他湊近了曹沾,眼瞳裡飄散著曹沾難以抵擋的血腥之氣:「不要想著這一國能給你什麼,先要想想你能為這一國付出多少,否則這一國,就不是你的國。」 接著桂真哈哈一笑,拍拍曹沾的肩膀,逕直走了。隨從官兵都瞟了曹沾一眼,那眼光裡帶著的不屑份外濃烈。 回了家,曹沾才知,桂真是來「逼捐」的,當然不是打秋風,而是想在江南為第六師的死難者建一座天廟,同時榮養第六師的傷殘老兵。 曹沾苦澀地暗道:「是啊,我還是旗人……」 接著他振奮起來:「旗人又怎麼了……香玉不僅是旗人,還是女子,她都能靠著才智,讓一國之法為之而變,我還是個男人!」 蘇州李宅,交卸了所有武器,隨從也留在門外,桂真見到了李煦。 「唔,我雖然家產已被抄,但拼上臉面,還是能讓江南旗人都動起來的,這天廟,我一定盡力!」 聽了桂真的來意,李煦這麼說著。 桂真淡淡道:「李大人……你不止還有臉面吧。」 屋外輕盈腳步聲響起,但接著又停住了,顯是已知有客人來。 桂真看向李煦:「你還有個好孫女,就沒想過,她也該為你們這些旗人付出?」 李煦苦笑:「這是將軍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誰的意思?」 桂真笑了:「如果是誰的意思,還用我上門麼?你自己,你孫女都不主動想著這事,我只好來提醒提醒。」 他歎道:「我馬上要去西域了,我們第六師,已是英華的一分子,但你們江南旗人,能不能向前走,就看你們自己了。」 桂真走了,李香玉進屋,李煦看著孫女,猶豫了好半天,剛開口道:「香玉啊,如果讓你……」 門外忽然響起呼喝聲:「陛下駕到——!」 第七百五十九章 世上再無石頭記 桂真挺胸抬頭,目不斜視,立得像旗桿似的,有些渾濁的鼻息顯露著他內心的緊張。在院門口巧遇皇帝,他真的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這是李肆第三次見到桂真,第一次是他從石祿出來,那時還是個滿臉媚笑,腰若無骨的旗人。 第二次是授禁衛旗和將軍龍紋章,當時他涕淚縱橫,直接跪下了。而這一次感受到的是再純正不過的軍人氣息,李肆暗道,人真是會變的。 「還帶著火銃當街招搖?小心遇著那些老兵退下來的警差,人家可是不給情面的,到時丟了禁衛軍的面子,朕可不護你。」 李肆指了指桂真存在法司守衛那裡的象牙柄短銃,隨口數落著。桂真啪地再蹬腿揮臂行禮:「職下知罪!」 李肆嗯了一聲,逕直進了院門,再想到了什麼,回頭道:「不忘本是好的,可別走多了一步。」 已不見李肆身影,院門也由侍衛親軍封住,桂真和一行隨從依舊立得直直的,眼裡泛起點點晶瑩光亮。 李肆不是太清楚桂真在江南鼓搗什麼,真要清楚,那就是大事了,但他大致能猜到,也僅僅只是感慨,沒有過多關注。 此刻他正想著李煦到底長什麼模樣,他馬上要回黃埔了,行前來看看李煦這個「老朋友」,感慨一下流逝的十多年時光,也是人之常情。 進到這小院的前堂,迎面就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正拂著馬蹄袖跪倒在地,口裡還喊著:「罪民李煦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謝皇上不殺之恩……」 老者身邊,一個小姑娘也跪下了,正是那李香玉。只是跪姿不怎麼標準,顯然還不明白,為何要在這種場合大拜皇帝。 「起來吧,你我之間,何須這些俗禮?」 李肆淡淡說著,他一眼就看穿了李煦的心思,這是在搖尾乞憐搏同情呢。 李煦抬頭,到此時,李肆才看清這個已相交十多年的「老朋友」。 老了,真老了,再不見一面,就要被閻王爺收了。 李煦心思揭破,苦笑道:「陛下真是知我……」 乍著膽子抬眼,跟李肆目光交接,剎那間,十多年的恩怨糾葛驟然閃過。 十多年前,當李肆還只是李半縣,動手拿捏含洸鈔關時,李煦就跟李肆有了來往。當時李煦慾壑難填,糾合白道隆和韶州知府等人,學著李肆的法子包下韶州鈔關,卻給李肆作了嫁衣。 之後廣州糧價風波,李煦也是推波助瀾之人,可最後不僅被李肆拿走了收益的大頭,還讓李肆在廣州聲名大振。 李肆進軍佛山時,兩人第一次正面交鋒。李煦失敗了,家人吉黑子失蹤。當然,李煦現在不敢,也沒必要再問吉黑子的去處。 接著雙方就開始合作了,李煦為李肆提供絲織原料和成品,李肆也為其提供織機,因康熙進軍湖南,李煦還搞過小動作,卻被李肆停了織機維護而損失慘重。 李肆稱帝之後,這一攤生意就只是小節了,全都轉交給了商部、天地會和織造公司自己運作,再不過問。李煦也迎來了自己在江南的又一春,他的織造事業就是在這個階段有了突飛猛進的拓展。 好時光來得快也去得快,年羹堯和李紱在江南翻雲覆雨,李煦的天空壓上了厚厚雷雲。提前送走李香玉等家人,即便生意虧蝕,也始終堅持騎牆,直到李紱發瘋的那一刻,才被迫南投。 恩怨翻滾而過,李煦低頭,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果然是自己心目中的李肆。 就這一眼,對舊清康熙雍正兩代皇帝都很熟悉的李煦,有了極為豐富的觀感。論華貴威儀,論心機深沉,李肆明顯不如康熙,論帝王之威,權柄之壓,李肆又不如雍正。但眼前這個三十來歲,相貌比「丰神俊逸」差那麼一點的小鬍子青年,身上充盈著一股糅合了智慧、凜然和似乎能看穿凡人命運的超脫氣質,即便是康熙雍正都立在眼前,也難在氣勢上壓過。 自然,李煦一人更是難以抵擋,這一眼後,他沒有再看第二眼的勇氣。 李肆的話語穿透李煦的雜亂心緒:「朕不過是知商人而已,你麼,很早開始,就已只是個商人了。」 李煦直截了當地道:「小人既是商人,那就斗膽跟皇上計較一二了。皇上若是來索債的,小人這老命不值一提,皇上之前也無意取去,現在更身無長物,唯剩李家一寶。在皇上眼裡自是算不得什麼,可也是小人此生最珍視的瑰寶之一,可以用來償我李家之債。」 他深呼吸,鼓足勇氣道:「若是皇恩浩蕩,免了小人之債,小人既還有此一寶,就想跟皇上談筆生意。」 一個大眼睛女衛給李肆搬來座椅,然後守在李肆身側,好奇地掃視著祖孫兩人。 李肆坐定後,朝李香玉一笑,小姑娘正被這股她根本不熟悉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本有的伶俐也不見了,就垂著腦瓜子,一副乖順而茫然的模樣。眼角里瞟到李肆這一笑,心中安定了不少,開始琢磨著爺爺剛才沒有說完的話,跟現在所說的李家瑰寶,兩面湊在一起,她依稀懂了什麼,小臉更白了。 李肆問:「朕就是來索債的,可朕也很好奇,你還想作什麼生意?朕骨子裡也是個商人,咱們敞開來談。」 李煦道:「皇上恕罪,小人不過是想以此寶換小人一家免於未測之禍……」 李肆笑了:「可這一寶卻非物事,還得看人家願不願意。」 李煦道:「她既能為小人上公堂,自是願為一族而勞。」 李肆再看向李香玉,笑意盈盈:「小香玉……你爺爺要將你當和氏璧獻給朕,保得你李家安寧,你自己是什麼意思?」 猜測成真,李香玉腦子嗡一下就炸開了,心緒慌亂至極,再沒之前在公堂上的堅強不屈,結結巴巴地道:「小、小女子的山長還是朱娘娘呢,這、這不是亂、亂……」 胡亂扯著理由,差點把「亂倫」兩字都吐了出來。 「別慌,別當作是公堂辯法,就將你的想法原原本本道出來就好,如此朕才好定奪嘛。」 李肆捏著小鬍子,嘴角微微翹著,神態跟早前在西津渡口,將棒棒糖遞給許五妹時幾乎一模一樣。 一邊那大眼睛女衛也出聲了,話語雖流利,卻帶著點異域的腔調:「小妹妹,別光想著找借口推脫哦。陛下這輩子絕少把女子當作生意的籌碼,以前只有我一個,現在更是沒有必要。這可是機會,絕不是逼迫。」 李香玉訝異地看了看這二十來歲的艷麗女衛,她還以為是那個在黃埔領著侍衛親軍參與閱兵的「四娘娘」,既不是四娘,看這年紀,肯定就是來自準噶爾的寶音公主了。 這話李香玉懂了,她也鎮定了下來,長睫閃動,跟李肆對上了眼。 「小女子不敢自稱孝烈,但若是能以小女子之身,換得一家安寧,小女子怎會不願?而且……而且能服侍陛下,還是小女子的莫大福分。」 李家在江南還有一百多口族人,眼下雖風平浪靜,但以李煦的見識,自不會認為李家就此可以高枕無憂。如桂真所說那樣,現在還是南北並立。一旦英華對旗人的國策民情,尤其是對沒有清算的江南旗人有了什麼波動,李家就首當其衝。 讓李香玉入宮,哪怕只得個最低級的嬪位,也能保住李家,這是再傳統再正常不過的思維。至於李香玉有沒有這個價值,之前李煦還不好說,可現在,不管是李香玉的聰慧,還是在龍門公堂上爭得的聲名,都讓她有了足夠的本錢。相比之下,姿色反而是次要的,但就是這一項,李香玉也該入皇帝的眼。 「唔……還真是心動呢,如此鮮嫩的蘿莉,是男人都不願放過啊,可惜……」 見李香玉似乎已點了頭,李肆心中卻微微遺憾,可惜,也就僅此而已了。收穫《紅樓夢》中林黛玉的原型,加上一個生鮮可口的蘿莉,兩點加在一起,對此時的李肆來說,已是不值一提。 卻不想那李香玉再道:「可小女子覺得,陛下令我華夏革新,行善法於世,我們李家只要守法,就該能得安寧,為何還要以小女子來換這安寧?」 「若李家不安是因作惡而不安,又怎能因小女子在陛下身邊,就要陛下枉法遮護?若李家不安是因國法不平,陛下聖明,該是不願一國失了律法,人世沒了公道。既如此,小女子是不是在陛下身邊,又有什麼關係?」 李香玉挺胸昂首,在公堂上的凜然氣質終於噴薄而出:「李家安不安,只在國法平不平,更在陛下聖心,而不在小女子一人身上。」 李肆笑了,不錯……看來這小香玉,不僅有才智,也有自己堅持的信念呢,這才是他欣賞的姑娘。 「不管安不安,也不管你家族之事,朕只想知道,你自己願不願?」 李肆話音剛落,嘴角就微微抽動了一下,那是寶音在悄悄擰他的胳膊。 「小、小女子自小與表哥青梅竹馬……」 李香玉也顧不得爺爺逼視,知道這是決定自己命運的一刻,咬著銀牙道出了心聲。 嫁於君王家,還是一位功蓋千秋的聖君,妃嬪還能自展羽翼,哪家女兒不願? 可惜,李香玉的玲瓏算計全都在才學上,沒有分一絲到命運上,那一條線異常純粹,從兒時一直累積起來,濃郁得再難化開。 李肆笑意更深:「你表哥是叫……曹沾?」 李煦看出了李肆對孫女的讚賞,趕緊道:「不過是小兒家心事,怎能當真呢?」 說完還朝李香玉搖頭皺眉,小姑娘也不敢再多說,生怕牽累到表哥,低頭擰起手絹來,暗道若皇帝真對自己有意,不為家族,就為表哥,也只能屈意從了。 李肆起身道:「李煦啊李煦,剛才朕的妃子都說了,除了她一個,朕從不將女子當作籌碼交易,自她之後,也再不會有第二人。你不是欠朕,而是欠華夏。朕今日來,索的是這債,怎能讓你孫女來償還到朕身上呢。」 李香玉暗出一口大氣,差點軟在地上,李煦更是喜憂交加,喜的是皇帝似乎不是要來為難自己,憂的是,皇帝所說的這債,到底又該怎麼還? 「可惜、可惜……」 李肆看向李香玉,再度微微遺憾。他是皇帝,生殺予奪不過一句話。即便他在變革華夏,變革君王,再不是舊時的皇帝。可事有大小,以君權定奪一人未來,他自不會有太多顧忌。 「收林黛玉」、「吃鮮嫩蘿莉」,這兩條不足以讓他動心,加上懵懂信念和小小堅持,讓他真正對李香玉這小姑娘有了興趣。但也因為這樣的堅持,讓堅強的李香玉也如林黛玉那般脆弱,只要他伸手,失了這堅持,就再不是他所欣賞的對象。 「朕今日來,其實就是看看你,相交十多年,也算是老熟人了。等過些日子,朕還許你走動走動,你可去嶺南,那裡還有一……不,兩位老朋友,你們之間,該有很多話可以說。」 李肆說著讓祖孫倆愕然的話,揮著袖子,轉身飄飄然就走。 剛到門口,李肆忽然轉身道:「對了,小香玉,盡快收拾好,跟朕回黃埔……」 誒!? 李香玉剛從海底浮起的小心肝一個猛子又紮了下去,李煦卻是咧嘴準備笑了,還真要李香玉? 「以後一邊跟著你師父學法,一邊幫朕料理文書,朕換了好幾個文書,都不如已嫁了人的六車用得順手,你來試試,就用你的才智為這一國效勞,幫你爺爺還債吧……」 李肆這麼說著,在祖孫倆再度急速變幻的心境中,悠悠出了門。 「可惜,世上再無紅樓,再無石頭記,再無寶玉和林黛玉……」 人雖走了,這長長一歎依舊入了祖孫倆的耳,紅樓?林黛玉? 李香玉蹙起細細柳眉,忽然想起,師父山長曾經說起過,那林黛玉就是個琉璃作的人兒,碰碰就要碎,陛下這是歎從何來呢? 原本命定的林黛玉造主,還不知自己的表妹在皇帝嘴邊溜了一轉,他急急奔向李府,就在半道上遇見了桂真。 「桂將軍,第六師真是要去西域嗎?晚生願去!」 曹沾堅定地道,桂真仔細看了他一陣,點了點頭。 第七百六十章 江南事定 曹沾到西寧時已是兩月之後,表妹那既憂又喜,還帶著三分羞澀的嬌顏還清晰地印在心中。 「表哥千萬保重,表妹等著你……」 香玉等著我呢,曹沾再不知風情,也能明白這話的意思。 在這西域建功立業,以大丈夫之姿回去,跟表妹就能雙宿雙飛,成神仙眷侶。本是為家族,為自己洗刷舊恥,再加上這麼一樁,曹沾的功業之心燒得呼呼作響。 到了西寧,以禁衛第六師統制署准尉文辦的身份,到安西都督府報道,接見他的是一個三十出頭,書卷氣十足的青年。 「晚生曹沾,兄台可以喚我雪芹……」 感覺對方也是讀書人,曹沾下意識地作揖道。 那青年臉一沉,一股彪悍之氣噴湧而出,差點掀翻了曹沾。 「晚生?兄台?還報字號?你把這裡當書齋了麼?准尉!這裡沒有讀書人,只有大頭兵!你若是還翹著尾巴,自以為比大頭兵高一等,就趕緊捲鋪蓋滾回江南!別到時吃不下苦才逃,連臉面都保不住!」 青年一陣咆哮,把曹沾吼得一愣一愣的。 「我吳敬梓是都督府文書參事,管著安西大軍所有文辦,你難道連軍中見上官的儀禮都忘了!?」 自稱吳敬梓的青年逼視著曹沾,目光如刀一般,曹沾此時才看到人家肩上的一顆金星,頓時抽了口涼氣,這可是位外郎將。 啪地蹬腿揮臂,儘管曹沾使足了力氣,可看到吳敬梓眼裡,依舊是軟綿綿如女子一般,有如六七年前的自己。 「安西大軍可不要米蟲,你先滾去新兵訓練營!」 被上官一句話發落到有「人間地獄」之稱的訓練營,曹沾的臉瞬間煞白。 「就喜歡操弄你這種嬌貴公子,哼哼……」 看著曹沾的背影,吳敬梓有種莫名的快感。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我曹沾是好男兒,豈能被這點小難擋住?吳敬梓……你絕對會失望的!」 曹沾品出了上司看他的不爽,握著拳頭,立下了誓言。 另一個時空裡,各自以文留名,沒有交集的兩個人物,在這個時空,命運的軌跡交織在了一起,波瀾壯闊的西域征程正等著他們去開拓全新的命運。 曹沾奔向未知的未來,不過是歷史大潮的一滴水花。當他剛離開蘇州家宅時,江南之潮已是處處沸騰,卻再不見洶湧波濤。 皇帝和整個政事堂都在江南呆了好幾月,白蓮教之亂,族田分戶的動盪,嶺南壓搾江南的大勢,以及工商和官府勾結謀利的傾向,在樁樁舉措之下,貽害雖未完全澄清,卻再匯不成翻攪江南人心的波濤。 天主教散為天廟、天許之權對天人之倫的深化和具象,這些都護住了人心之底,而法制的變革更為皇帝許下的萬民之約奠定了堅實基礎。 眼下的江南,人心已轉到了五月的春闈,以及六月的江南府縣院事推選上。按照法制變革的設計框架,國法現在分憲、律、法、令、約幾類,過去的法文都要按照這個新體系重新整理。 憲就是一國律法總綱,《皇英君憲》可能要變為《皇英國憲》,將過去的《君憲》、《民憲》、《商憲》全融匯在一起,作為國法根本。律則是各個領域的法文骨架,例如《刑律》、《民律》、《商律》。而法則是用來判案審裁的具體依憑,比如早有的《稅法》、《金融法》,由《宗教令》所改的《宗教法》等等。令則是朝廷、官府和省一級地方的具體法文,服從於上一級法,管控更加細分的領域。最低一級的「約」,則是地方民約,地方民庭用以斷案調解的法文依據。 讓江南乃至一國振奮的是,法制最低一級的「約」,是由地方院事自行制定,官府只是審查是否違反上一級法。而「令」,則由省院乃至國院審查,加上之前的《稅法》、《金融法》,院事在國家權力體系中的重要性越加突出。 對江南人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好男兒要得功名,除了傳統的當兵進學之外,還可以作生意,開工坊,行善積德搏名,再選院事,甚至內心求靜的,也可進天廟索生死道,條條大路通黃埔。 這是有為者之路,對尋常民人來說,變化也有苦有樂,糧價依舊低靡,但保障卻多了不少,民貸、天廟和各類商號作坊乃至公司的「掃蕩」,讓他們也有了更多掙富貴的機會。 時代變革,總少不了失敗者,江南的無田佃戶雖不是多數,總量卻不小。儘管有各類新業,還是有太多人孤苦無依。由此嶺南那些一直苦於移民不足的殖民公司,高呼春天到了,他們開始在江南廣設招募點,以數年不等的勞力契約,推動江南無業人戶去南洋墾荒。 勞作數年,就能償還船費,所得的大片田地也歸了自己,這等好事,江南民人原本是不敢信的。可此時江南人心已平,家家殖民公司都有官府作保,江南官府更給公司和民人補貼,皇帝離開江南時,還發佈了《南洋墾荒詔》,鼓勵民人南洋拓業,新朝廷的信用漸漸立起,由不得民人不信。 於是成千上萬的江南民人,開始向南洋遷移。在此之前,除開戰俘等官辦移民舉措,嶺南每年移民南洋各地的不超過十萬,地點也多集中在呂宋和扶南。而聖道十一年,猛然多出了數萬江南移民,地點都是勃泥和勃泥之南的爪哇諸島,因為呂宋和扶南等地的移民貸款太高,至少得八到十年才能償清。到了聖道十二年,移民數目暴增數倍,由此掀起了英華移民南洋的高潮。 這股大勢看在另有用心的人眼裡,卻覺有機可乘。 五月,皇帝回嶺南後,春闈、院事推選以及南洋移民等事開始喧囂於輿論,甚至都壓下了定都之爭,江南依舊熱鬧紛紛。鎮江漕運碼頭,上百人群聚於此,熱議著跟輿論截然相反的話題。 「這個朝廷太重人心,連江南旗人都不敢清算,如此軟弱,我們羅教和漕幫不合力得利,那就是愚蠢!」 「天與不取,反受其害!大家就該攜手同心,藉著這個朝廷的紕漏,立起大勢。到時不僅江南漕運,連帶商貨來往之事,也得聽我們的!」 「沒錯!羅教有數百年人心在手,漕幫更有數十萬幫眾,兩方合力,再威脅新朝立足未穩的官府,江南就是我們的地盤!」 「有年大將軍在北面給咱們開出口,要銀子有銀子,要權勢有權勢,官府不說了,江南工商也得向咱們低頭!」 「說幹就幹!今天咱們就歃血為盟,建起天下第一幫會!」 既有讀書人,也有商人,更有滿臉橫肉的莽夫,上百人滿臉興奮,彷彿整個江南,馬上就要在他們面前俯首稱臣。 「我們羅教推選花長老當這盟主!」 「怎麼也該我們漕幫的長老當盟主!」 「咱們的出口都在淮北船會,林總船頭當盟主,大家才能心服口服!」 「年大將軍說了,大家不要只爭魁首嘛,這個盟最好是大家做主,像朝廷推選院事那般,選出一些大家都服的盟事為好。」 「興盟會也是這看法,我們興盟會跟年大將軍交情深厚,在朝廷這邊也站得住腳,興盟會不要盟主,就求一個盟事。」 「我們覺得還是效仿公司為好,各方出錢設立盟金,出錢的都是盟董,再來選總董。」 接著眾人討論起這個「天下第一幫會」的領導層構成問題,有英華院事體制和工商公司體制在前,大家都有的放矢,比往日那種梁山聚義比嗓門高低和拳頭大小的會盟先進了不少。 正討論得熱烈,四周猛然轟隆作響,一個個在外放風把手的夥計逃了進來,惶恐地喊著:「官府、官府來了!」 現場大亂,鑽桌子的,攀房梁的,掏刀子拔火槍的,什麼都有。 「爾等謀逆反亂,已經事發了!」 「刑部拿人,棄械蹲地者不殺!」 呼喝聲響起,場中有立馬五體投地的,也有咬牙勃發的。 大批黑衣警差一擁而入,槍聲轟鳴,再變作刀劍的金鐵交鳴聲。警差中有以刺刀團聚而戰的,也有揮著細長倭刀,單人突入的。刺刀作砧,倭刀為錘,很快就粉碎了零碎的抵抗,現場留下二三十具屍體,外加若干殘肢斷臂。 甘鳳池由部下簇擁著進了現場,他已由軍情司轉入刑部,任江南總警署署長,這是英華因應白蓮教變亂而作出的調整,將之前散於天地會、軍情司、禁衛署和各個地方的情報和行動體系,匯總到刑部之下,總管具體的治安鎮亂事務。 「六兵衛,不錯啊……」 巡視了一圈現場,甘鳳池拍了拍一個警官的肩膀,那人剛揮刀入鞘,背後跟著的幾十人也都如此,氣質與其他警差迥然不同。 「謝殿下賞識!」 警官一個九十度鞠躬,語調生硬地說著。 江南黑道紛雜,在英清對峙時,還混進來不少日本浪人。甘鳳池主持江南總警署後,首先清理了這些日本人,從中選出了一批忠心可靠的,用作行動隊的突擊尖刀。 這些浪人以黑田六兵衛為首,得了英華「居留權」,還有英華警職在身,自稱「新選組」,以英華居留權為榮,為英華效命的最終目的,就是獲得英華國籍。 「不過注意了,此次行動是為收網,刀下就要注意分寸,殺人太多,口供就少了。」 數了數屍體,甘鳳池不太滿意,訓斥了一句,六兵衛跟一幫浪人警差轟然跪倒,叩地請罪。 「兩淮鹽商餘孽把著的鹽巡黑幫大佬,有我們興盟會押著……」 「小人奉上羅教殘黨的名單,六十三縣的頭目都有……」 「漕幫紅船會頑冥不靈,我們早就看不過眼,已經記下了所有會首的名單……」 投降的一幫人押過來,紛紛爭著攀咬對方,然後又各自驚奇。 「我們比你們還早投告!」 「這是我們興盟會為大英剷除江南黑道的義舉!」 「我們羅教正統已經歸了天廟,這是跟甘署長攜手清理門戶!」 「漕幫奉公守法,就這些人還妄圖禍亂江南,我們早就跟甘署長通了聲氣!」 「兩淮鹽商再沒餘孽了啊,咱們都是老實作生意的,當然要把這些別有用心之人供出來。」 「年羹堯還想渾水摸魚!我們江湖人絕不答應!」 眾人吐露口風,然後相視而笑,大家竟然早有了動作,可個個肚子裡卻又犯著嘀咕,泥馬原來不止自己跟官府串通啊…… 「真是無趣……」 甘鳳池歎氣,白蓮教變亂後,江南行營制定了深入清理江南的計劃,江南黑道就是重中之重。謀劃了許久,推著江南各方黑道搞大聚會,指望一網打盡。卻不想推到半途,各方黑道就紛紛跳牆,主動請纓當內線,指望免罪立功。讓甘鳳池這一場行動還未落幕,就已收穫豐碩,眼下這一幕,竟有爛尾之嫌。 江南已再不是亂世了,人人都循著英華新道而求富貴,在這大勢之下,縱是黑幫,稍稍明眼之人也都能看清楚。也就是那些滿腦子打殺之人,還以為能有大作為,結果淪為同道出賣的犧牲品。 甘鳳池歎的是,在這江南,他所掌之事,再難回味身在軍情司時那種驚心動魄的生死之爭,以後就得跟零零碎碎的小案子,乃至文牘之事拚鬥。想到若干年後,自己這精悍身軀,不定會養出臃腫肚腩,心中就升起淡淡的悲哀。 「帶走……」 自己的不幸,何嘗不是民人之幸,甘鳳池這麼想著,淡淡揮手。 「我要找訟師辯護!」 「你們官府可不能為所欲為!」 鐐銬上身,可憐的犧牲品們還在呼號,他們都已知道,在這英華,官府也不能對民人為所欲為。 「你們的案子是反亂案,視同軍法,還想要訟師幫你們說話,做夢!」 警差們一邊呵斥著一邊拳腳交加,將這些還在主張自己「民權」的黑道頭目一頓好揍。 國法雖在變革,卻遠未到「民權」的時代,皇帝領軍,揮著軍法,依舊是為所欲為的。除了這些黑道頭目,也許還有不少無辜之人要受此害,可跟舊清以及前朝比起來,終究是大大的進步,而且還一直會進步下去。 回到黃埔的李肆,是如此總結自己在國法變革一事上的成就。這條路還太漫長,但他已辟下大道,自己先走了一步,剩下的,就讓國家和人民自己一步步摸索著走,自己在旁提醒指正就好。 「小香玉,把輿圖掛起來,嗯,最新的一張。」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指使著自己的新文辦。 小姑娘帶著侍衛,吃力地在牆上懸起巨幅輿圖。李肆摸著下巴,盯住了這幅包括了亞洲和大洋洲的地圖。 地圖上,英華地域的淡紅底色宛若一尊巨大酒杯,厚實的杯身是江南、湖廣、四川、兩廣,長長的底座從南洋一直貫穿赤道,直到大洋洲北岸。而外揚的杯口,西到青海,東到琉球,將上面的淡青底色地域包裹起來。 李肆照著那杯口的輪廓,伸展雙臂,滿清的版圖,恍若就在他的懷抱之中。 「侄兒別急,叔叔不會讓你等很久的……」 感受心中對著懷抱之物的嚮往,李肆低聲自語著,接著眉頭微皺。 左手是張漢皖所領的安西都督府,什麼時候能伸展到漢唐之域,就看張漢皖的本事。而右手那裡,似乎少了點什麼。 「唔……朝鮮啊……」 李肆目光亮了起來,嘴角也微微彎起,朝鮮……看來得好好收拾年羹堯了。 李香玉在一邊眨巴著眼睛,就覺「皇帝大叔」氣吞寰宇,果然不是人呢。 第七百六十一章 帶刺的節杖 紫禁城養心殿西暖閣,當太監們將一副輿圖高高掛起時,一個人原本如被木屐碾中的螻蛄,佝僂身子面頰扭結,此刻卻像是木屐終於挪走,挺直了腰桿,昂首抱臂,長出了口氣。 那是大清的輿圖,淡清底色的疆域佔得滿滿的,底下的淡紅大英疆域被壓在下面,只露出一絲縫隙,連江南和四川都再看不到。 西北到唐努烏梁海,東北到庫頁島,依舊是萬里河山呀…… 大清終於在輿圖上恢復了中心之位,弘歷就覺原本被「叔皇帝」壓得快沉到膀胱的心臟也回了原位。 伸展雙臂,擁抱著輿圖上的大清,弘歷心中漸漸升起昂揚的熱流。 「可苦了皇上,這半年臥薪嘗膽,終於瞞過了南面。現今南面報紙說起皇上,都當是沉湎於酒色玩樂的無為昏君……」 一個陰沉的女音在弘歷背後響起,太監們同時躬身,退出了殿堂。 「皇上……你終於是要振作了麼?」 身後一人踩著馬蹄底鞋,頭戴鳳鈿,鈿子上滿插金玉,寬大袍子改得袖空腰細,清晰勾出了女體的輪廓。 「那麼……我們得好生商議一下了。」 她踩著蓮步,盈盈行到弘歷背後,幾乎快靠上了弘歷,低柔話語將氣息也直送弘歷耳後,讓弘歷身體驟然一僵。 「太妃……有何見教?」 弘歷語氣也有些僵硬,身體更是沒有半分動彈。 「皇上又是什麼想法呢?」 雍正的妃嬪都被移到了圓明園,紫禁城裡還住著兩位太妃,但能讓皇帝如此尊稱的,就只有一人,自然正是淳太妃茹喜。 「朕……朕是這麼想的……」 弘歷就覺芒刺在背,思緒迅速沉入到話題中。 「年羹堯擁兵山東淮北,形同割據,若他起異心,即便叔皇帝無心犯我,大清也危在旦夕。如太妃早前所謀那般,年羹堯必須拿去!」 「我大清雖與叔皇帝有約,可當年《滸墅和約》也不過保了五年安寧。朕就得居安思危,以五年為期,不求復土,只求有自保之力。」 「叔皇帝以工商起家,生生從盛世裡崛起,南面之國有太多成例可以效仿。朕不懼宗室清流非難,學大英那般治國,要我大清國富兵強,太妃以為呢?」 茹喜微微笑著,雙手環上了弘歷的腰。 「皇上……你還不信我,當我是你叔皇帝的女人?」 「太妃……」 「叫我茹喜……」 弘歷低低喘了起來,不是因一雙豐軟壓在了背上,而是因為緊張和恐懼,恐懼的當然不是茹喜,是「叔皇帝」。 「你叔皇帝在江南呆了半年,在調理什麼?讀書人說什麼『法權』,其實不就是……這一國到底誰是主子,誰是奴才?哪些奴才可以信任,哪些連奴才都不能作,必須嚴加防範。搞清楚了這些,再來分餅,才能讓這一國穩住根基。」 茹喜湊在弘歷耳邊,吐息似乎快燻熟了弘歷的耳廓。 「主奴之分,這才是我大清的大義,循著這大義分利,皇上你才能坐穩江山。你父皇為何是那般下場,就因為他沒搞明白這樁義利之辨啊。」 弘歷偏開頭道:「你說得沒錯,朕這半年,也一直在想。父皇恪行滿漢一家,本該人人齊心,為何會有那樣的惡局?現在看來,原來是利未澄清之過啊。」 茹喜兩眼閃著光亮:「想要掙脫你叔皇帝的擺佈,就得在這大清國裡重新造你的龍椅,讓你的龍椅不再靠你叔皇帝就能坐穩。你想想看,誰才是你真正的鐵桿?」 弘歷欲言又止,這個問題他自然想得很深沉了,不是沒答案,只是沒自信,不覺得那答案就是正確的。 「滿人,依舊只有滿人是你的鐵桿,幾十萬滿人的鐵桿莊稼,都握在你手裡,除了他們,你還能靠誰呢?滿漢什麼時候真能一家?你三哥的想法其實沒錯,只是他太急了……」 「學你叔皇帝興工商,這倒是沒錯,可你得記好了,就像是分餅,你得讓咱們滿人吃大頭,只用粉屑去餵漢人,讓他們不起來作亂就好。你想要國富兵強,就得把你父皇那滿漢一家的東西盡數丟掉。」 弘歷臉上漸起紅暈,茹喜所言,句句都是他的心聲。 「茹……茹喜,你與叔皇帝……」 他心中還揣著濃濃的疑慮,忐忑地試探道。 耳廓的氣息變冷了,弘歷更沒看到,在他背後,茹喜的眼瞳也緊緊縮起。 「以前我還有志,還有愛,可現在,我只有恨!」 我的血本是熱的,為救大清,為救滿人,為了我所愛的那個人,捨身相搏。可這十多年下來,大清和滿人如何,我再不關心,昔日那個視為天地之極的蠢貨、負心漢、瘋子、白癡,也再不值得我上心。 現在,我的生命裡,只有一件事有意義,那就是……復仇!報復拋棄我,鄙視我,連一絲憐憫都不願給我的那個人!他有大威能,甚至可能是神,但我依舊要復仇!我要他轉眼注視我,不管是憤怒,還是憎惡,我要他看著我! 茹喜內心正如火山一般,噴湧著灼熱的熔岩,在這熔岩之下,是去年廣安門外的一幕情景。 那是一個夜晚,弘歷已即位為乾隆皇帝,遭遇光緒皇帝血腥洗禮的北京城正漸漸恢復秩序。她來到廣安門外的「西山大營」軍帳,跟李肆見了最後一面。 「我怕!我怕作不好……」 即便四娘在旁,她也顧不得了,她迫切需要一根砥柱,讓她心有所依。 她跪地哭求著:「給我點什麼,你不能讓我空掛著你的名分,還只是大家私下揣度的名分,這、這不公平!」 李肆走到她身邊,目光有如實質,掃得她全身發熱。 「給我一點憐惜吧,讓我在紫禁城裡也能時時感受著你,鞭策著自己,讓我以你為天,以你為地,我、我本就是你的女人!」 李肆離她還有兩三尺,可這已是她這輩子最靠近李肆的距離,一股湧動自心底深處噴出,沖得身體都在微微抽搐。她不知哪裡來的膽子,猛然揭開披風,兩手分開衣袍,露出保養得極好的白皙身軀,一把撲了過去,抱住李肆的腿,高聲哭喊著。 僅僅只是如此,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就讓她渾身顫抖不止,恍惚中,李肆似乎揮手止住了四娘,就這麼讓她抱著,那一刻,她覺得快樂得快要爆炸了。 「我的女人?我可捨不得把我的女人丟在異國,更捨不得我的女人沾染權勢……」 李肆的淡淡言語,如冰刀之雨降下,瞬間戳穿她的身體,狠狠插進她的心房。 「當年你剛從石祿出來時,我曾給過你機會,但是你放棄了,自那之後,你就不再是個女人。茹喜,你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 李肆接著的話更如萬鈞巨錘,將她一下砸倒在地。 「一根節杖,還帶著刺,內外都能用。」 該得的砥柱崩塌,恐慌壓過了屈辱,她趴在地上,再無半分力氣,任由女衛給她套上衣服,拖出帳外,依稀還聽到帳中的對話。 「四娘,陪我去洗澡,噁心死了……」 「你這昏君……」 第二天,她立在廣安門的門樓上,目送大軍南去,還不時瞟著門樓上的火炮,點燃那火炮,轟死某個人的念頭幾乎快撐裂了身心。 可惜,那火炮早已被封了火門,周圍王公重臣的乞憐目光讓她找回了一絲自我。而當弘歷和允□事事問計,那個漢臣吳襄更如叩頭蛤蟆一般,獻媚進諂,以示效忠時,她重獲新生。 如李肆所言,她得到了那根帶刺的節杖,那種感覺的確讓她覺得飄飄欲仙。 從那之後,茹喜,再不是替雍正,替李肆,替天下間任何一人賣命的茹喜,她就只為自己。 壓住沸騰的心緒,茹喜抱得弘歷更緊了:「皇上,這天底下,再沒有誰能比我更恨那李肆,你若真心當他是叔皇帝,我還不信皇上你呢……」 弘歷打了個哆嗦,佯裝去書案看奏折,終於掙脫了茹喜的束縛。 「那麼,朕……我們該怎麼做?」 你跟叔皇帝是愛是恨,關我什麼事?別拉我出來擋槍。萬一宮中傳出消息,說我跟你怎麼怎麼了,惹得叔皇帝惱怒,我這個侄皇帝可沒得好日子過了。 弘歷下意識就是這想法,之前叔皇帝那拍在肩頭的巴掌,感覺不僅沒有消去,反而一日比一日沉重。 自小他就聰穎好學,對天人之事也很感興趣,《天人三論》、《權制論》,叔皇帝的論著他都看過,越看越驚心,越想越欽佩。如果不是滿人,不是大清皇帝,他都有心投奔大英,為叔皇帝征戰天下作馬前驅。 現在他的職責,就是守好這大清天下,老老實實聽叔皇帝的話,當一個太平天子,對得起自己的列祖列宗,也就心滿意足了。 當然,這都建立在《英清和平協定》真能管用的基礎上,而以坐在龍椅上的皇帝屁股論,國之生死,自不會寄望於什麼協定。 茹喜瞇著眼睛,媚媚一笑:「皇上不是有了定計麼?」 「你那叔皇帝為平江南,正舉嶺南之力,搞南北相融。變法、移民,都是大耗金錢之事。看報上說,今年大英國庫要虧空五百萬兩,明年估計要到一千萬兩。要在五年後,江南才能轉虧為盈。為此他一國正裁汰大軍,同時卸責卸權於地方,求的就是抹平虧空。」 「是啊,今年大英國庫就是六七千萬兩的盤子,可家大業大,哪裡都得用錢,這一點皇上你自己也深有體會。」 「沒錯,賈屠夫到了四川,可他不是為取西安來的,我看你叔皇帝是用他來鎮服陝甘那些回民。西安城高壁厚,人心就算不在我大清,也不在他大英,還有傅爾丹和岳鍾琪的十來萬大軍,沒那麼好打。再看安西都督府的設置,就知道你叔皇帝是奔西域去的,至少三五年內,不會對西安動手。」 「你那叔皇帝的心思很清楚,從來都是如此,先絕外患,安內政,再來啃食我們大清。畢竟我大清已是刀俎上的魚肉,任其宰割。即便你叔皇帝出爾反爾,不讓你當太平天子,我們至少也還有……六七年時間。」 茹喜侃侃而談,將大清眼下的處境分析得一清二楚。 「所以,不要像你三哥那樣急,學著你那叔皇帝,先調理好大清的大義。」 弘歷思忖片刻,沉沉點頭。 五月春光燦爛,養心殿主殿,宗室重臣的臉上也綻著明媚的笑顏。英華一國的國政脈絡漸漸清晰,《英清和平協定》已落到實處,讓大清國這些忐忑了大半年的中流砥柱終於安了心。 「昭雪睿親王、豫親王!」 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吳襄的嗓音正迴盪在大殿裡,這話更將眾人的心氣推到了新的高點。 睿親王多爾袞為大清得華夏江山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以說沒有多爾袞這位攝政王,大清就得不了中原。死後順治曾尊稱為「義皇帝」,甚至還給了「成宗」這個廟號,不皇而皇。可惜康熙即位後,蘇克薩哈等重臣出面詆毀,多爾袞不僅失了尊榮,丟了鐵帽子王位,還被逐出宗室。 時隔數十年,當年多爾袞與皇室之恩怨已經淡去,留在滿人心中的,是一位功蓋千秋的大英雄。而豫親王多鐸則是多爾袞的鐵桿臂助,雖未涉政事,卻為大清四方征戰,戰李闖,收江南,北征喀爾喀蒙古反亂諸部,戰功最顯。當年貶黜多爾袞,多鐸也受了牽連,丟掉了鐵帽子王。 為這兩位滿人大英雄平反,意義不言而喻,那就是重塑滿人精魂,以示滿人同心。 第七百六十二章 大義和生意 「八位鐵帽子王,配享太廟!」 吳襄更進一步,將其他六位鐵帽子王也全提了出來,殿上轟然附和,一股熱浪噴薄而起。 「好、好……吳愛卿議得好,深合朕心,朕以為……」 弘歷在龍椅上按部就班,吳襄所言,是他跟茹喜早已議定,跟恂親王允□也通過氣的結論。 「怡親王也是皇考所立,不該跟其他鐵帽子王有差,一併配享太廟為好。」 話音剛落,一人撲跪在地上,腦袋叩得咚咚作響,是現任怡親王弘曉,「奴才怎能受得這樣的大恩?皇上此時若是賜死奴才,奴才也歡喜得緊……」 不知是太過高興還是太過惶恐,弘曉都有些胡言亂語了。 「我大清乃滿漢一體,滿人不齊心,漢人又怎能齊心呢?」 殿上還有張廷玉、蔣廷錫等漢臣,弘歷的話說得份外委婉,漢臣都默然以對,看向吳襄的目光複雜異常。 這是個漢人呢,抬了滿旗的漢人,由他出頭來推著大清重立滿主漢奴的大義,不知道是警告漢人,還是譏諷漢人,總之這味道很是怪異…… 不管漢臣怎麼想,宗室和滿臣已齊齊下跪,逼得漢臣也不得不下跪,一起高呼吾皇聖明。 弘歷接著拿出一本書,一本已散於大清鄉野,讀書人都人手一本的書,《大義覺迷錄》。 「皇考以滿漢一家為志,希翼我大清能護得華夏道統,守人世倫常。可這世上小人橫行,奸賊恣意,竟曲皇考本意,以滿漢一家之論,污蔑滿人主天下,以族論政,迫壓漢人,徒令人心大亂。」 「朕不忍皇考善心被如此污蔑塗抹,朕意已定,收繳《大義覺迷錄》,以及所有與曾靜案相關的書卷,但有私藏,交有司重責,絕不輕怠!」 跟早前雍正,隨後光緒上位不同,弘歷是靠著三方強援得位的,因此他對龍椅沒有太大的危機感,從來都雍容溫和。之前半年更是沉浸於宮闈,不怎麼理政,讓一殿臣子都沒太覺出這位年輕皇帝的帝王氣概。 而眼下這一沉聲宣諭,終於讓眾人有了感覺,龍椅上坐著的好像不再是傀儡,至少不完全是了。 「吾皇聖明!」 跟剛才為多爾袞多鐸平反時的反應不同,此時卻是張廷玉等漢臣真心實意地叩拜高呼,這一天他們已等得太久了。 不管大清的大義是什麼,大義都該是皇帝,是朝堂定論之事,這不是鄉野小民能摻和的。從古至今,沒有誰像雍正那樣,認真地跟天下臣民爭論大義,由此將宮廷和朝堂運作清清楚楚展示給天下。 就因為雍正搞什麼「大義覺迷」,讓一國人心崩離,大清今日淪為南蠻侄國,雍正即便不是罪魁禍首,也是推波助瀾之人。 「請誅曾靜,以謝天下!」 張廷玉更高聲呼道,他可沒忘雍正背後,還有一個罪魁禍首。 當年曾靜案起後,不管是朝堂還是民間,但凡心懷聖賢,堅守理學之人,都堅持曾靜當死。可雍正為推行他滿漢一家的大義,硬生生留下曾靜的徒弟張熙的命,還代兩人向朝野討命,說他們不過是被南蠻蠱惑,在他的教導下已幡然自新,懂了君臣大義。 現在乾隆皇帝重新調理大清的大義,在皮面是君臣大義,在內裡則是滿主漢奴,滿漢一家用來糊牆,重歸康熙時代的軌跡。滿漢有別這無所謂,只要守住君臣大義的皮面就好。 而要將滿主漢奴的君臣大義跟滿漢一家的君臣大義區分開,從重處置曾靜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這能讓一國朝野都知道,今上的路數跟雍正不一樣,漢人還是漢人,滿人還是滿人。 弘歷點頭道:「准奏……」 保定府一處民宅裡,一個老頭正奮筆疾書,一群號衣兵丁擁入,領兵者是一位四品文官。 文官幽幽道:「曾靜,皇上召你去京城……」 曾靜懇求道:「知府大人,容小人臨摹完這一遍好麼?先皇著述,曾靜已摹到三百三十二遍,這一遍完,也許就能悟得先皇大道……」 知府再忍不住,鄙夷道:「大義覺迷錄?你摹一萬遍也沒用!你以為今上召你,是去奏對滿漢一家的君臣大義麼?錯了,今上是要誅你以謝天下的!」 他吐了口唾沫:「滿漢一家……呸!那就是個迷夢!曾靜,你該夢醒了!」 曾靜驚得無以復加,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先、先皇親口赦了我的罪!」 知府哈哈一笑:「先皇免你死罪,是先皇仁心,今上誅你,是今上不忍先皇仁心被污!」 曾靜眼珠子轉了好幾圈,都沒明白這說法的道理。乾隆皇帝,推翻他父皇的定論,要殺已赦之人,還是尊重他父皇? 見他還一副要辯難的神情,知府皺眉道:「雷霆雨露都是皇恩,還需要向受者解釋嗎?」 曾靜渾身都失了力氣,癱在地上,痛苦地道:「殺曾靜是小事,可這君臣大義之後又到底是什麼呢?沒有滿漢一家,又何來君臣大義呢?」 知府昂首再重複道:「這需要向爾等小民解釋麼?」 山東青州府,寧遠大將軍行轅後堂,左未生放下邸報,低低歎道:「今上終究是聰明人,已經知道,大義絕不容議,更沒必要向朝野解釋了。」 年羹堯已兩鬢斑白,額頭皺紋密佈,他冷笑道:「這不是今上聰明,而是今上背後有聰明人。更加之這大清只有自保之心,無進取之志,當然也就沒必要解釋了。」 左未生皺眉道:「大人是說淳太妃?我倒不覺得那婦人有此眼光,她就只看著權。今上既已重造滿人精氣,該是要跟淳太妃一同,下手收拾我們山東了吧。」 年羹堯點頭:「沒錯,我也剛收到京中消息,淳太妃推著戶部跟南面協商,要開海州、徐州、天津、穎州、汝寧、南陽和西安等地為商埠,還設立了海關衙門,由戶部直掌。不止如此,內務府的皇商最近也動彈得利害,今上似乎在調理內務府的利害,要建什麼皇商總會。」 左未生笑了:「邯鄲學步,東施效顰……」 年羹堯擺手:「與大清一國,自是如此,可與滿人,與今上和淳太妃等人來說,意義就不一樣了。而對我們來說,壓迫更重於兵事。」 接著他鄙夷地道:「當然,大清可戰之軍,一支在西,一支就在我們山東,今上和淳太妃那幫人,在兵事上對我們就沒什麼壓迫。」 左未生也想明白了:「徐州、海州還好說,無非就是將關銀攤派到我們頭上,可開天津為商埠,容英華直入渤海,即便我們挾賊自重,到朝鮮的路線也再難保多久。」 年羹堯臉肉抽動:「朝鮮那邊,動作得加快了!」 琉球那霸港,北洋艦隊總領白延鼎對前來抱怨的樞密院塞防司馮靜堯攤手道:「老馮啊,不是我們故意推脫,而是實在沒錢啊。」 他一叫起苦來,馮靜堯也抵擋不住,「有多少預算辦多少事,我們不過是小人物,就像棋子一樣,棋手盯住了我們,才會下決心動步子,要動步子,自然就會加預算。不加的話,要我們一個人干三個人的活,沒問題,可要一條船干三條船的活,神仙也辦不到嘛。」 「之前北洋艦隊還有四條巡洋艦,二十多條護衛艦,十來條多用艦。可現在巡洋艦隻剩兩條,護衛艦更不到三分之一,多用艦呢,就留下了五條!就巡航薩摩到琉球這一段,都有些力不從心。」 「船到哪裡去了?南洋移民,得多派船去巡航護衛,孟松海領著大洋艦隊,四散勘測,也要很多船。陛下準備立足天竺,胡漢山的西洋艦隊也要加強。咱們北洋艦隊沒分到什麼事,當然就只能一再縮編。」 「最苦惱的還是蕭老大,海軍預算被砍了五分之一,他都恨不得把所有六條戰列艦全部拆了造護衛艦,才能遮護住南洋和西洋的上百條海路。」 馮靜堯還在努力:「就出幾條戰船,能護著一個營的伏波軍上岸就好嘛,這點支出,你挪挪今年的演習費也能湊出來。」 白延鼎腦袋搖得跟撥郎鼓似的:「你怎麼不去說服蘇知政,讓樞密院湊點特別費?這可是你塞防司的生意呢。再說了,朝鮮雖羸弱,背後還靠著滿清,更有年羹堯早早埋了線,不比日本那般好弄啊。這等冒險之舉,蕭老大是絕不會允的。」 他看向東北,再道:「那年羹堯的確很有手腕,在山東暗裡扶持海賊遮斷海路,他又建水師跟海賊真真假假纏鬥,要破他這一局,怎麼也得是陛下點頭的大方略。陛下點了頭,才有預算,有了預算,要船有船,要人有人……」 馮靜堯呸道:「你還是海軍中將呢,現在滿嘴都是掌櫃口氣,真俗!」 白延鼎聳肩:「蕭老大都自比大掌櫃,陛下更是一國的總掌櫃,我白燕子麼,當然也得以掌櫃之心,好好經營自己這一攤啊。」 馮靜堯歎氣:「可咱們再不動作,朝鮮就要淪為年羹堯的私地,那時再收拾,成本更高昂啊。」 白延鼎也歎氣,他何嘗不想染指朝鮮,那本就是他北洋艦隊所司疆域。可惜,現在一國重點在江南,在西北,在南洋。 他三番五次要蕭勝跟皇帝討論朝鮮事務,蕭勝正頭痛海軍預算整體被削,如果再搞朝鮮,會削弱南洋巡航投入,硬行壓下了北洋艦隊的請求。 馮靜堯跟范四海一幫人都盯上了朝鮮,靠著塞防司的自有經費,在朝鮮埋了些線,可不足以擾動朝鮮大勢。之前也找過蘇文采,要樞密院跟皇帝認真探討朝鮮問題,爭取些經費。 樞密院正忙著裁軍,縮編,調度西域進軍,屁股都生了煙,更知皇帝也正一刀刀砍著預算,哪敢再多事,同樣壓下了塞防司的請求。 兩方可憐人,抱在了一起,還是成不了事,只能相對苦歎。 正在軍港碼頭吹風,一艘海鯉戰艦入了港,沒多久,總帥部海軍司的一位文辦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陛下總帥部軍令,著北洋艦隊和樞密院塞防司探查朝鮮局勢,遏制年羹堯伸手朝鮮,為此總帥部下撥……」 文辦遞來絕密軍令,兩人驚喜交加,幾乎要抱在一起高呼吾皇聖明了,果然是要陛下注目哪裡,他們這些棋子,才能有足夠的資源動彈啊。 「三十萬兩特別費?」 再看到軍令上的調撥費用,兩人呆住,三十萬兩,能幹什麼?北洋艦隊連船帶兵,出去兜三個月,戰時補貼就得十來萬兩,還不包括彈藥補給。 「三十萬兩裡,還有二十萬是我們神通局的佣金。」 再一人這麼說著,讓兩人更是一臉黑線,神通局? 「當然,有我們神通局在,這一趟保準作成大生意。」 那人年不到三十,卻一臉沉穩,眼中光亮閃爍,如算盤珠子一般。 「劉局董……怎麼你親自出馬啊?」 白延鼎和馮靜堯同時失聲道,來人是神通局的掌舵人劉旦。 劉旦笑道:「跟你們一樣,神通局也覺得朝鮮商機勃勃,大有可為。」 白馮二人對視,再同聲道:「陛下又把這事當生意作了?」 劉旦反問:「有什麼不對嗎?」 第七百六十三章 朝鮮風云:棋局已開 漢城景福宮,朝鮮國王李昑呆坐在上首,堂上緋衣官員們正吵成一團。 「滿清已失正朔,宗廟之祭不能再用滿清年號!」 「大清使臣就在慕華館,貿改規制,我朝鮮就要大禍臨頭!」 「那不過是年羹堯的使者!滿清乾隆所遣使臣姿態極謙,只求我朝鮮不棄丙子之約,國書和燕行事一切照舊,其他一概不再過問!」 「那已是去年的事!年羹堯為大清寧遠大將軍,他若在滿清朝堂攬下朝鮮事,他的話就是大清的話!」 領議政和左右議政帶著司憲府、司諫院等數十位官員分作兩方,相爭不下。 爭什麼呢?爭今年的宗廟祭祀用什麼年號。 看起來是極小的一件事,卻關聯著一件決定朝鮮王國命運的大事,那就是現在朝鮮到底是不是可以跟滿清調整一下關係了。 去年《英清和平協定後》,滿清的地位就一落千丈,還要奉南面崛起的英華為叔國。到今年,南北態勢更見穩固,朝鮮自然動了更張關係的念頭。 可一樁現實還沉甸甸地壓著朝鮮王國,滿清還領有北面,兩國依舊接壤。當年滿清立國,只領有關外時,就已有滅朝鮮之力,現在要收拾朝鮮還是綽綽有餘。甚至都用不到乾隆皇帝出聲,佔據山東淮北的年羹堯,都有壓迫朝鮮的實力。 激進派沒考慮那麼多,就主張該是擺脫滿清藩屬國地位的時候了,保守派卻認為不能因小失大,徒招禍患。 宗廟祭文是不是繼續用大清年號,就成為兩派爭論的焦點。 後世被稱為李朝的朝鮮王國,在壬辰倭亂之後,對大明存著濃烈的感激之心,視為有再造之恩的父母。明末皇太極領十二萬大軍逼降朝鮮,是為丙子之役,自那之後,朝鮮就去了大明年號,改用大清年號。 但年號使用的地方相當多,外事國書、內政公文、典禮祭文、民人書記,這都要用上年號。朝鮮最初很抗拒大清年號,只在國書等範圍用,其他場合用干支紀元。隨著滿清壓力的加大,不得不漸漸擴展到各個方面,宗廟文廟等祭典必須用大清年號,甚至宮中冊封一般命婦的竹冊,也要用大清年號。 今年是己酉年,宗廟祭典將近,激進派再無耐心,決定以此為突破口,推著朝鮮走上「獨立自主」之路。保守派則強調,乾隆皇帝的態度還是其次,年羹堯正愁找不到機會幹政朝鮮,這可是授人以柄。要知道,年羹堯坐擁數萬大軍,隨時都能跨海而來。 王座上的李昑幾度想要開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他想說的是:「我們該奉大英為正朔,有大英當靠山,滿清算什麼,年羹堯算什麼……」 可他不敢說,六年前他即位時,年輕氣盛,說過一次,結果差點搞出「兩班之亂」,丟了王位。為了證明自己只是被小人蠱惑,還不得不清理了身邊的「親英派」。 朝鮮王國,也就是眼下的李朝,是靠李成桂篡奪王氏高麗王國而得的。扶立李成桂的武將勳貴以及持朱子理學治國的士子成為李朝的兩根砥柱,三百多年下來,都積下了深厚根基,被稱呼為「兩班」。 兩班分為勳舊派和士子派,黨爭不止,但沒有士子就無法治國,沒有士子也無法應付滿清,因此勳舊派漸漸士微。 英華搞了十六明王祭天退位,聖道皇帝以民約接下法統,這在一定程度上爭取到了朝鮮士子派的「同情」。當時英華雖然打敗康熙大軍,疆域還只有兩廣之地,朝鮮自然只能「同情」。 可沒想到,十年下來,風雲變幻,英華崛起,把朝鮮的宗主國打成了侄國,這讓一直袖手事外的朝鮮士子派頗為尷尬。 尷尬歸尷尬,朝鮮的士子派從未想過要跟英華主動接觸,更沒想過要奉英華為正朔。 原因很簡單,英華貶孔儒,興楊朱,幾如禽獸之國。 這僅僅只是面上的大義,朝鮮士子派不願搭上英華這條線的真正原因還在於利益。朝鮮一國的利益格局是誰主導?兩班主導,由此一國大利在誰手裡?兩班階級。以英華的國體來看,一旦朝鮮跟英華接軌,英華那套東西滲透進來,朝鮮的利益格局就要變化,兩班階級的特權和大利就要丟掉。 所以,朝鮮士子派絕不承認英華繼承了大明正朔。堂上爭得利害,卻只是爭論對滿清的態度,誰要討論對英華的關係,就成了兩派群起而攻的對象,即便是他們的大王。 糾結的是,朝鮮士子內心深處視滿清為夷狄,總想著要掙脫滿清的束縛。而這一點,光靠朝鮮自己是做不到的。 爭吵的雙方骨子裡都是「自立派」,就想著等滿清倒下後,朝鮮效仿大越國,自為中華。至於英華,勢力都在南方嘛,雖然跟日本結了盟,也該是沒那個本事躍馬鴨綠江的。 能從國王升級為皇帝,自是李昑所願,可他很有自知之明。在華夏之前,朝鮮終究得「事大」。而且跟這幫士子不同,李昑很瞭解英華,不管是英華國民,還是那位比自己還小一歲的聖道皇帝,都不可能容忍朝鮮脫離華夏藩屬地位。這英華,骨子裡繼承了明人的傲氣,而其國力,恐怕已超昔日的大明。 當然,李昑並不知道,自己跟英華還可能有另一層關聯,李肆前世時空裡,李昑的廟號是「英宗」,再改為「英祖」,朝鮮後人都稱呼他為「英祖大王」。 這一層關聯也只是「可能」,在這個時空裡,歷史正朝著未知的方向滾滾而行。 看著吵得臉紅耳赤的臣子,李昑就感覺無比悲哀,他也算個有為之君,他可以借士子派施行仁政,廣興教化,但他沒辦法靠這幫人為朝鮮的未來認真打算,那意味著徹底丟開這幫人。 李昑暗自哀歎:「就如聖道皇帝所說的那樣,這一國的大義立不起來啊。」 這場爭吵最終還是沒有結果,沒有結果,就等於墨守舊規,保守派獲勝。保守派領袖,領議政樸晟幸跟激進派領袖,左議政金泰來對視拂袖,再像征性地奏請李昑定奪。李昑能說什麼呢,不管激進還是保守,都非他所願,既如此,就別惹麻煩了,他認了樸晟幸的主張。 回了寢殿,李昑怏怏不樂,太監領進來一個人後,心情才開始好轉。 「官本《權制論》!?皇帝親述?太好了!」 那人遞上來厚厚一大摞報紙,還有本書,李昑粗粗翻了幾頁,兩眼就迸發光彩。 李昑還有一樁心思深深藏著,不為朝臣所知。 他是聖道皇帝的崇拜者,這種情感一方面出自聖道皇帝那前無古人的功業,另一方面,則是折服於聖道皇帝的學識見解。 「皇帝正在親著《論法》一書,要興今世法家,一旦書成,小人會馬上進獻給大王。」 來人叫黃遠,算是他的岳丈,李昑納了他的女兒,封從四品淑媛。此人來自全羅道黃家,是勳舊派一系,但早已不涉朝政,就在外經營朝鮮到日本的海貿生意。 就是靠著黃遠,李昑才能得到英華的報紙書籍,也由此成為聖道皇帝的擁躉。可身為朝鮮國王,李昑也有著清醒的政治頭腦,他沒有通過私人途徑跟聖道皇帝溝通,那意味著太多的變數,不是他這個循舊守成之君能承受的。 「恨不能歸於聖君羽翼……」 李昑抒發著跟乾隆皇帝類似的感慨,今世法家……聖道皇帝好大的魄力。 「有叫范四海的英華豪商,想求大王允他在國中開銅礦,大王您看……小人該怎麼回他?」 黃遠就像是個標準的皇商,向李昑討著利市。 李昑皺眉道:「朝鮮從未允過外人入國開礦,更何況那范四海來自兩班視為寇仇的英華。就算有你替他遮護身份,開礦之事都被京商灣商獨佔,怎能容你插手?」 此時的朝鮮在某種程度上跟大明相像。以理學禮教治國,工商是賤業。結果工商跟士子派勾結,國府乃至李昑這個大王根本就無力管控。李昑也只能通過黃遠這種人去分利,而王商的力量,跟獨佔了人參貿易的「松商」,獨佔了國內礦業流通的京商,獨佔了對日對清海貿的灣商,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 李昑想打壓這些商人,就會被朝堂以「不與民爭利」的大盾擋回,更別提為英華商人入朝鮮保駕護航。 黃遠壓低聲音道:「那范四海說……如果大王不答應,他可約束不住他的兄弟。」 李昑怒了:「他到底是商人還是海賊!?還敢威脅孤!?」 黃遠微微笑道:「大王,他威脅的可不是您……」 李昑楞了片刻,眉頭驟然舒展:「難道說……這范四海背後,是大皇帝陛下?」 昔日藩屬國都稱呼大清皇帝為「大皇帝」,李昑對聖道皇帝滿心敬仰,加之此事背景非常,下意識地就用上了這個尊稱。 而李昑這話,一下跨過了好幾步,也只有懂得李昑心思的黃遠才明白整個過程。 英華商人入朝鮮,對誰最不利?當然是兩班,尤其是士子派。如果范四海擺出強硬姿態,以海賊方式襲擾朝鮮海貿,李昑就有本錢將朝鮮和英華關係推上檯面,跟士子派打擂台。 朝鮮水師羸弱,無力解決海賊問題。而引滿清水師幫忙,先不說士子派願不願意,滿清還有水師麼?那麼另外一個選擇是找年羹堯,此人居心叵測,誰都不想引狼入室。問題就只能回到原點,得找英華。而一旦找英華,雙方到底是個什麼關係,不容朝鮮再縮卵。 這一招動作雖小,意義卻無比重大,李昑下意識地就認為這范四海背後就是聖道皇帝。 黃遠搖頭:「不好說,也許只是大皇帝的試探,甚至只是一招閒棋,但那范四海背後,確實是有樞密院和北洋艦隊的影子。」 李昑沉吟片刻,決然道:「機會不容錯過,便是風影,孤也要捕捉!」 他對黃遠道:「你可讓那范四海直接投書給道使,把這事捅開再說。」 黃海海面,兩艘斜桅縱帆海鯉艦拉出兩道潔白浪跡,朝著北面疾馳而去。 「哪來那麼多麻煩事!?」 舵台上,一個皮膚黝黑,肌肉精悍的青年神色頗為煩躁。 「老白是歲數越大,膽子越小!咱們北洋艦隊好歹也有二十來條戰艦,一個營的伏波軍,先向西吃了年羹堯的水師,再向北吃了朝鮮水師,有什麼難的?」 「年羹堯在山東才待了多久,能鼓搗出多少戰船水手?至於朝鮮……它能比日本還硬氣?說不定咱們一升戰旗,他們就舉國皆降了。」 另一個中年人呸了一聲,再一巴掌拍上青年後腦勺。 「范小六!別他媽還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臉!你現在是海軍官兵!不是以前的海賊!」 「年羹堯的水師是不足懼,可登萊兩州被他撩撥起來,海賊跟漁民就沒什麼差別!咱們能滅了百條船的水師,可能絕了千條船的漁民麼?」 「還有那朝鮮,水師是不打緊,可一個營的伏波軍能幹什麼?讓那幫棒子叩幾個響頭,送一堆人參沒問題,然後呢?沒幾個師的人馬,能讓朝鮮上上下下都服帖下來,跟安南那般恭順?」 中年人一頓洗刷,青年捂頭苦臉道:「五叔,那咱們就只能跟狗似的,這麼徒勞地掃著海道?」 中年人正是北洋艦隊分巡官羅五桂,如今他已是海軍衛郎將,而那范小六,正是已服完苦役,入了海軍,得了副尉銜的范六溪。 「怎麼叫徒勞?咱們也是在測試新船……鄧大匠,再等等,有了敵情再測!」 羅五桂訓完范六溪,再低頭湊到了一排銅管處,揭開標識著「後艙」的蓋子,朝著管口使勁吼了一嗓子。片刻後,管子裡幽幽傳來「沒問題」的回應。 「去擦炮!」 見范六溪還撅嘴不服,羅五桂把他趕開了。 這是兩條新船,海軍雖被削了預算,但這新船卻是將作監和佛山、吳淞製造局以及東莞機械局的預算,載著若干科研項目。 「有敵情!」 「是海賊!五條小船!」 瞭望哨發出了警報,羅五桂兩手一拍:「美味上桌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朝鮮風云:誰是草芥 自山東到朝鮮這一段海域,從去年年底開始,就被海賊遮斷了。 海賊算什麼,海軍副總長,伏波軍都統制鄭永,北洋艦隊的老大白延鼎,以及福華公司的總司范四海,當年都是海賊。 可山東海賊不同,李肆跟海軍眾將談到山東海賊時,曾經冒出了「索馬裡」一詞,讓大家摸不著頭腦。 沒錯,山東的海賊,平時都是漁民,遇著合適的獵物,就成了海賊,而這都有賴年羹堯的「治理」。他對內陸州縣嚴加管控,卻拔掉了山東沿岸的綠營汛塘,不僅賊匪全跑到了沿海,漁民也因少了管束,開始作起雙重生意。 年羹堯可沒全部放手,他以登萊為基地,收編了幾股以前山東水匪充作水師,而他自己的精幹部下卻是山東境內最大一股海賊。黑白兩道,裡外兩面,他全佔住了。 山東海賊不僅匪民難分,打劫方式也不一樣。昔日的南洋海賊以力取勝,動不動就坐擁數條數十條大船,同時兼顧海貿生意,是商匪一體。山東海賊卻跟小偷一般,船小,人少,就靠一個快字,趁著苦主防備鬆懈時幹上一票。 快蛟船工藝很早就傳到了山東,山東海賊,或者說是漁民,往往都是一村一條船,一二百料,三四十個壯丁,配一具船尾輪槳加七八條大擼。爆發時比尋常海船要快兩三成,加上熟悉海流風向,尋常商船被盯上了,怎麼也難逃脫。 這種海賊在南洋可撈不到好處,就如呂宋和爪哇一帶的摩洛海盜一樣。獵物只要有兩門炮,就能崩裂他們的下頜。來往南洋的商船都是大海船,有相當武備,更不說還有海軍護衛艦巡航海道。 但在黃海渤海,沒多少英華商船來往,都是朝鮮、日本和山東本地商船,山東海賊自然橫行無忌,變這片海域為他們的樂園。 現在北洋艦隊開始插手,儘管只是偶爾巡航,山東海賊的時代,也即將成為過去。這一點,海賊們完全沒有自知。 透過望遠鏡看過去,五條漁船依舊悠悠撒著網,一副老實本分的模樣,不把這兩艘英華戰艦當回事,就知道他們還以為能矇混過關。 羅五桂冷哼道:「山東不是沒有真正的漁民,卻絕沒有開著五條二百料大船出海的漁民,說不定還是年羹堯的本部人馬。」 再朝後艙傳話:「鄧大匠,開始吧!」 異樣的細微震動在這艘六百料海鯉艦的炮甲板處傳開,接著艦尾翻騰起劇烈的細碎浪花,戰艦比之前似乎快了不少,朝著四五里外的漁船駛去。透過船身炮門看進去,炮甲板竟然沒有炮,只有一具類似石碾的磨盤,兩匹馬正在鞭子的驅策下,推著磨盤緩緩轉動。 磨盤下,一根傳動軸貫穿甲板,一直落到底層船艙。齒輪鏗鏘轉動,經過截面垂面的轉換,帶動一副豎立轉輪飛速旋轉。轉輪連著一根長軸,直通船尾,透出船板,套著一具銅葉旋槳,呼呼攪動海水。 「轉軸平穩,沒有阻滯和偏滑……」 「洩漏尚可,每秒不超過半升……」 「船速從六節升到了八節……」 來自吳淞製造局的工匠在後艙緊張地觀察著,不時記下運轉狀態。 這是吳淞製造局的一項課題,螺旋槳驅動。螺旋槳的概念早就有了,黃埔船廠作早期試驗時,始終沒解決轉軸浸水潤滑和船體洩漏問題。後起的吳淞製造局以船舶研究為主業,就接手了這項課題。 因為只是先期驗證螺旋槳系統的可靠性,就沒有必要跟蒸汽機相連。畢竟內凝式蒸汽機還沒有研發成功,海船可沒辦法用上蒸汽機。 跟著這套系統上船的還有船速儀,這是東莞機械局的課題,以鐘錶原理,靠水流撥轉陀螺直接測速,儘管還受海流影響,卻比原始的拋繩計節方式先進了一大截。 不過五六分鐘,戰艦就已逼近到兩里以內,後方另一艘戰艦拚死拚活地趕著,依舊落後一里多。 「漁船」上的「漁民」似乎已清醒過來,正在慌亂奔竄,羅五桂嘴角閃過冷冽的笑容:「開炮!」 舵台前方,范六溪轉動一具固定在底座上的單筒望遠鏡,嘴裡唸唸有詞:「最近一條,人高兩個圓度,以人五尺高算,五除以二,再乘一千,就是……兩千五百尺,二百五十丈。」 二百五十丈的數字報出來,范六溪前方,兩門兩寸炮的炮長同時喊道:「準星第二檔,瞄準……開炮!」 咚咚四聲炮響,船尾兩聲,船頭兩聲,四發炮彈脫膛而出,距離戰艦最近的一艘「漁船」嘩啦噴起兩股碎屑,還有兩股水柱幾乎貼著船身升騰。 兩發炮彈中的,眼見那船船身傾斜,范六溪再將望遠鏡轉向離得第二遠的「漁船」,嘴裡繼續報著距離。 這種望遠鏡在船上有兩具,每具為兩門火炮提供相對精確的測距,是韶州光業公司的軍用項目。以古代圓分法為原理,給望遠鏡的鏡片加裝圓分刻度,由此可以用來測距。范六溪嘴裡所說的「圓度」,跟後世歐洲人所用的「密位」原理相同,這種測距手段比老式的標桿和人臂測距要精確不少。 羅五桂用來傳令的「銅管傳聲指揮儀」是東莞機械局課題,船上四門兩寸炮又是佛山製造局的新一代套管鋼炮,再加上新式水深鍾等小玩意,羅五桂這條海鯉艦就是一個試驗平台,搭載了二十多項科研課題,甚至包括樞密院後勤司糧草科的錫鐵罐頭。 就因為是艘試驗艦,巡航時還帶上了一艘海鯉護衛艦,畢竟這艘名為「霸下」的戰艦,整層炮甲板都沒有裝炮,只靠四門兩寸炮,大家心裡還是沒底。 護航戰艦還拖在後面,另外四條「漁船」還覺得有機可乘,竟然轉身撲了上來。也許在他們的計算裡,四條船兩百人,收拾一條戰船綽綽有餘。 可惜,四門兩寸炮如四位百步穿楊的神箭手,一輪炮擊就打沉一艘,命中率從最初的一半提升到四發三中,再到四發四中。等最後一條漁船掉轉船頭想逃時,卻被護航的海鯉艦截住,四門十二斤炮,四門八斤炮,兩門兩寸炮在不到五十丈的距離,劈頭蓋臉轟去,遭遇比前四條「漁船」淒慘得多。 「俺們是漁民,老實巴交的漁民!你們這是濫殺無辜!」 俘虜被抓了上岸,一個頭目模樣的傢伙悲憤地喊冤。 「你們是漁民,那我們就是海賊嘍……海賊嘛,見誰劫誰。」 羅五桂撇著嘴,不屑一顧,這傢伙身上還揣著短銃,手下人人佩刀,船上還藏著火槍、炸雷,火罐,鉤鐃,捕鯨魚的漁民也沒這麼誇張。 一場海戰就這麼一邊倒地結束了,抓了上百俘虜,拖著一條還堪使用的「漁船」,巡航分隊轉頭南歸。 范六溪就覺好生無趣,還在抱怨著:「為什麼不直接整治年羹堯?」 羅五桂道:「這是大勢,咱們不過是草芥,決定不了什麼。」 山東登州,年羹堯對正要登船的左未生道:「北洋艦隊開始在山東和朝鮮之間巡航,船雖少,威懾十足,不早日在朝鮮打開局面,我們的謀劃可就要落空了。」 左未生拱手道:「大帥既已拿到朝鮮事務大臣的名頭,在下身為參贊,在朝鮮就有上國天使的大義。只要聖道皇帝不興大軍入朝鮮,朝鮮必是我們囊中之物。」 年羹堯點頭:「聖道皇帝還在注視西域,南洋和江南也拖著他,朝鮮……離聖心還遠哪。」 他淡淡笑道:「天下間,除了聖道皇帝,還有誰能阻我得朝鮮?便是乾隆皇帝也沒那個本事!老左,我就等著你報吉訊了!」 琉球那霸港,范四海下船,一臉期待地看向迎接他的馮靜堯。 「安南出了亂子,北洋的一營伏波軍都要南調。陛下就只讓北洋艦隊震懾年羹堯,不讓他運兵到朝鮮,剩下的事,指望不了北洋艦隊。」 馮靜堯攤手,范四海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 「那怎麼辦!?我已經投書全羅道,把事情鬧開了。沒有後力,光靠我在王室的關係,可沒辦法繼續搞下去!年羹堯已經得了朝鮮事務大臣之職,他肯定要馬上伸手朝鮮,不必運兵就能暗中操控朝鮮局勢,靠我區區一個商人,能跟年羹堯鬥!?」 馮靜堯安慰道:「怎麼會就你一個人呢?不是還有我塞防司……對了,還有神通局麼?」 范四海歎氣:「你那塞防司全是探子,神通局也是探子,咱們三邊加起來,在年羹堯眼裡,不過草芥而已。」 他臉色再轉熱切:「老馮啊,再想想法子,跟陛下說說?不僅年羹堯想吃朝鮮,小日本也開始對朝鮮上心了。遣一偏將一通事幾千兵,先去扎根釘子。亮明態度也好啊。朝鮮可是我華夏屬國,怎麼也不能生出難測變故,到時陛下,還有你們這些臣子,要怎麼跟列祖列宗交代?」 馮靜堯拍拍他肩膀:「老范,就直說你怕先投進去的十多萬兩銀子打了水漂吧……」 范四海苦笑道:「不是十多萬,是二三十萬!朝鮮的人參、藥材、稻米和銅,哪一樁都是大生意,我還以為能趕上這頭班車呢。」 馮靜堯卻道:「有多大的利,就能聚多大的力,老范,咱們可不是草芥,那年羹堯……我們未必無力一鬥。」 范四海一怔:「你是說……」 馮靜堯咧嘴一笑:「陛下為什麼要雇神通局?不就是要查朝鮮有多大的利麼,而這力未必需要國家來出,你啊,還是在這頭班車上。」 「陛下肯定是要派通事去朝鮮的,可眼下實在沒餘裕給朝鮮施壓,這事就得我來幹。而你若是從商貨事上打開了局面,陛下必不會吝於分利。」 「要怎麼做?你福華公司之前在江南是怎麼幹的?的確,江南不是朝鮮,可在朝鮮行事,比在江南更少顧忌……」 馮靜堯一通忽悠,范四海轉著眼珠,明白了很多。 「我兒子能不能從海軍裡出來?就像當年呂宋勃泥殖民軍那樣,還保留他的軍籍?」 范四海這麼一說,馮靜堯笑了,不愧是老海盜出身,抓住重點了:「別說你兒子,知道你是去撬朝鮮的大門,老白高興還來不及呢。只要不是大動人手,老白肯定會點頭的。」 范四海一把抓著馮靜堯,就朝艦隊總領署奔去:「我只要幾個能帶兵的,其他人船,都包在我身上!」 登州港內,收到南面來的密報,年羹堯對水師諸將道:「安南出事了,暹羅多半也會不穩,暹羅不穩,整個南洋都會亂,到時洋夷也會趁虛而入。聖道皇帝無力北顧,至少他那叫『海軍』的水師動彈不得。既無南蠻水師犯境,諸位可有信心,衛護這片海疆?」 眾將轟然應諾:「大帥放心!有我無敵!」 年羹堯點頭:「可要注意了,爾等在海上就是海賊,不是大清官兵,也不是我年羹堯私兵,既是海賊,該搶的搶,該吃的吃!南蠻來不了水師,不定也會來海賊,本帥不相信,你們連海賊都對付不了!」 眾將扯直了嗓子,歡暢地吼了起來:「必勝!」 黃埔無涯宮,李香玉正整理著跟朝鮮有關的文報,發現年羹堯這個名字出現的頻度越來越密,忍不住嘟噥道:「真不明白,年羹堯為什麼要盯著朝鮮,他到底想幹什麼?」 李肆擱筆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天底下,總有人既不想走滿清的路,也不想走我們英華的路,覺得還有第三條路可走。年羹堯呢,認為可以靠著這些人另起一國。當年宋遼宋金時,不還有個西夏麼。」 李香玉蹙眉:「第三條路?那是什麼路?」 李肆道:「那就是朝鮮之路啊,朝鮮既想守著舊中華,又想外於我們這新中華,那不正是年羹堯所聚人心的去處麼?」 這話也只是糊弄不懂天下大勢的小姑娘,李肆當然清楚年羹堯所圖為何。從最早跟允□暗謀皇位開始,到在江南打醬油,現在退到了山東,圖謀朝鮮,為的都是騎牆待變,他好收漁翁之利。 大概在年羹堯看來,滿清已是頹勢,隨時會垮塌。而英華這邊,方向前無古人,也看不清未來,這兩條路都不是正確的。那麼擁兵自重,應時而變,如古時爭霸天下那般,隨時準備奪取天下,就再自然不過。 因此年羹堯會先退到山東,再圖謀朝鮮,求的其實還是拖時間。 「可如果讓年羹堯得了朝鮮,那豈不是很糟?到時朝鮮時時都要以中華自居,說我們不是正朔……」 李香玉擔憂地道,李肆暗抽口涼氣,心說小香玉,你簡直太有遠見了!不必年羹堯過去,在他那個時空,那群棒子就是這副德性。 李肆擺出一副睨視天下的豪邁嘴臉:「他年羹堯想得朝鮮?沒門……朕許了他麼?這天底下,朕不許,誰敢亂伸手?」 李香玉小意地道:「可陛下好像就出了三十萬兩銀子,讓海軍監視海道,就再沒動靜了,這樣就能阻止年羹堯麼?」 李肆晃著食指:「小香玉,帳不能這麼算,一國之力,不一定都在朝廷,在官府,你很快就能看到。朕甚至都不必遞眼神,自有人站出來,為朕教訓那年羹堯,年羹堯於我……」 食指落下,小指翹起:「不過草芥耳!」 李香玉噗哧笑了:「陛下,這裡只有香玉,可沒有百萬軍民。」 這小丫頭,真是沒上沒下的,就不懂配合一下,讓我抒發一下王霸之氣。 李肆冷臉道:「對了,昨天你帶著克曦,還有克載,在園子裡玩什麼呢?」 李香玉頓時呆住,委屈加恐懼頓時湧上心頭。 「公主殿下,這下可是被你害慘了!」 見李肆繃起一張臭臉,李香玉在心中大叫。 第七百六十五章 朝鮮風云:女兒之憂 無涯宮北面之前只是幾位妃嬪各自的園院,現在已向北拓展了一大截。越過一片小河橫貫的草地疏林,一片屋舍鋪開,正迴盪著童子琅琅讀書聲。 這是去年新建的皇室小學,皇子、公主讀完無涯宮內的蒙學後,都在這裡就學。除了皇子公主,還有重臣姻親的子女,以及收容的英烈遺孤。 英華立國十一年,算上天王府時代也不過十三四年,即便皇室勳貴的子女是從四歲啟蒙,能過啟蒙年紀的「英二代」也為數不多。皇室小學此時還顯得空空蕩蕩,但人滿為患的喧鬧時刻也為時不遠了。 一間寬闊明亮的教室裡,夫子正在講解《宋詞韻要》,剛入學的李家老二李克銘扯了扯老大李克載的衣襟:「哥,要不要我讓娘娘跟父皇討個饒?」 李克載又直又濃的眉毛不為所動:「為什麼要討饒?是大姐帶著我去的……」 李克銘擔憂地道:「可還有那個快嘴婆啊,她肯定要護著大姐,把哥你推出來頂罪!昨天那動靜好嚇人,半個皇宮的侍衛親軍都湧過來了!」 李克載抿嘴道:「那也沒什麼,男兒本就該護著女子,我沒能阻止姐姐,過錯本就該我擔著。」 年僅八歲的李克載一臉「正氣凜然」,看在弟弟的眼裡,形象無比高大。 「李克載、李克銘,課堂喧嘩,不尊師教,罰站!」 夫子的木尺啪地拍在書案上,兩個小傢伙乖乖地縮到了牆角邊站著。 「哥,你是不是再護著我?到時娘娘責問,就說是你找我說話的好麼?」 李克銘白著小臉懇求道,他的娘親是賢妃朱雨悠,在幾個娘娘裡最重儀禮。課堂上搗蛋,夫子只是罰站,回了悠園,娘親還要罰他跪。 李克載沒說話,默默朝弟弟比了根中指。 肆草堂置政廳,李肆搖頭:「你可是懂法之人,此事不究年紀最大的你,難道還去究才八歲的小兒?」 李香玉使勁按著朝皇帝比中指的念頭,喃喃道:「殿下有求,小女子怎敢不從……」 如李克銘所說,李香玉肯定要把過錯栽到李克載身上,誰讓大皇子是個老實孩子,平日就老受姐姐李克曦的欺負,卻從不抱怨呢。 李肆暗自苦笑,哪個殿下,當然是大公主殿下,不是大皇子殿下。三娘這對兒女,都佔著一個大,可性情卻是截然相反,都讓人撓頭。 原本只是隨口調治一下李香玉,此刻心思也轉到了兒女身上。 昨天那事確實鬧得很大,李克曦帶著李香玉、李克載,跑到北面那條名為「玄武溪」的小河邊,扯來一根鐵管,那是宮中正在更換供水系統的水管。壘起一個小土台,再找來一堆年節時沒放完的飛天禮花,搞起了火箭實驗…… 公主皇子身邊一直有侍從跟著,還只以為是要放禮花玩,非但沒阻止,還幫著搜集材料。這也是李肆的錯,他不願把兒女當作金絲雀來養,侍從的工作只是保證安全,不是照著條條框框去限制兒女的行動。可這「安全」要怎麼判斷,侍從們的拿捏就不可能那麼完美了。 當大公主拆了禮花,把發射藥填到一根沖天炮裡時,侍從們還在猶豫是不是該阻止,準備就已經做完了。 接著的事就是一場失敗的火箭試驗,沖天炮剛升空,就轉了方向,朝著南面的宮殿園院射去,帶著未燃盡的發射藥,在雲間閣的屋瓦上炸響,動靜堪比一發飛天炮,驚動了數百侍衛親軍,還以為有賊子在炮轟皇宮。 李肆得知此事,趕緊讓禁衛署和內廷侍衛處停了調查,也沒嚴厲處置侍從,只是下了封口令,準備讓這事冷上幾日再說。要讓報紙得了風聲,知道大女兒李克曦是這麼個古靈精怪,以後還怎麼嫁人…… 「不止是古靈精怪啊,這丫頭的志向簡直可比居里夫人。」 李肆這麼感慨著,失敗的火箭試驗可不是簡單的玩樂,李克曦甚至專門訂購了一支改造後的氣壓計,水銀柱是染了色的,可以在刻度上顯示氣壓降低的幅度,由此測算火箭飛了多高。 「火藥以後絕不能讓她再碰了,還是在學余把她丟給小嬋,由小嬋帶著她去鼓搗金石為好。」 李肆這麼計較著,小嬋就是李朱綬的大女兒,嫁給了蘇文采。秉承父親李朱綬的愛好,以搜集金石為樂,讓李克曦跟著小嬋廝混,或許會把方向調整到元素學上…… 光這麼擺弄也不行,還得當面好好訓導一下女兒,讓她明白自己是皇室二代之長,總有必須承擔的義務和必須遵循的規矩。可話也不能說重了,免得損了她那承自母親的活潑天性。三娘為自己犧牲了很多,自己跟三娘所生的女兒,總得容她有一些「驕縱」的空間。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而身為皇帝,這父母心就更難周全了。 李肆走了神,一邊李香玉暗自鬆了口氣,看來是脫難了。 漢城景福宮裡,另一位君王也在為自己的女兒擔憂。 「小女已許配他人,此事怕不太妥當啊。」 面對大清朝鮮事務大臣參贊,寧遠大將軍年羹堯的謀主左未生,朝鮮國王李昑就覺壓力山大,而左未生提到的一事,更如一柄鐵錘,砸得他腦子嗡嗡作響。 左未生要什麼?要他把大女兒和順翁主嫁給年羹堯的次子年富! 年羹堯此舉是為什麼,李昑不是昏君,對天下大勢也看得很清楚,年羹堯是想跟朝鮮扯上更深的關係。到時不止是以大清朝鮮事務大臣的身份伸手朝鮮,還能以朝鮮王室外戚的身份影響朝鮮內政。 這是赤果果地要在他這個國王腰上插刀啊,不管是為女兒的未來打算,還是為他自己的未來打算,李昑都絕不願鬆口。 「此舉的確悖離人情,損大王聲譽,可大帥結親心切,原本是讓左某來為大帥之女提親的,大帥想把女兒獻給大王,不求妃,只求嬪。」 左未生再度揮下一鎯頭,李昑再怎麼深呼吸,也難抑制怒色上臉。 太欺負人了,年羹堯還想讓女兒來當朝鮮王嬪?嬪位雖不高,可他李昑只有一妃兩嬪。朝鮮在勳舊派沒落後,士子黨爭基本都圍繞王位繼承展開,妃嬪就是戰場。年羹堯塞個女兒來當王嬪,這是要公然奪國啊!一國士子還不得全亂了? 如果說是大清皇帝塞個公主來,也是有奪國之心,但這只算逼迫,不算侮辱,甚至還是在給朝鮮王國面子,可年羹堯算什麼? 這只是要挾,年羹堯的本意,還是要他李昑嫁女,李昑自然聽懂了左未生的意思。 「大將軍美意,小王自無不允,這也是小女的福氣。可此事從無先例,怕各方都會嘩然,徒擾大將軍。」 他虛弱地繼續表示反對,腦子卻急速開動,尋著應對之策。 「大王不必擔心,大帥與大王結親,也是我大清大皇帝所願。眼下妖魔南起,禍亂中華,大清樂見朝鮮與中華親上加親,因此大帥那一面,沒有什麼煩擾。至於朝鮮……大王權柄在握,定一國前路,也不該有什麼異議。」 左未生面冷語冷,雖是站在李昑的角度,威脅之意卻再明顯不過。 「若是國中有人敢質疑大王,亂朝鮮權柄,不止大帥要仗義助拳,盛京將軍是錫保,跟大帥有過命的交情,也奉大清之令,要保朝鮮一國安穩,到時自也會應變而動,大王千萬放心。」 李昑臉色已是煞白,放心?放心失國!? 年羹堯的威脅貨真價實,年羹堯自己就手握數萬大軍,遮斷朝鮮西面海道。眼下又得了朝鮮事務大臣之職,表明大清許可他在朝鮮便宜行事。而盛京將軍錫保再配合他,朝鮮……危矣! 李昑咬牙道:「小王直言,各方紛亂中,小王怕的還是南……南蠻側目。」 此時他只能把英華抬出來,話裡意思很明白,你們想奪朝鮮,就不怕英華伸手?只要英華伸手,不管是你的年大帥,還是大清,都要滾一邊去。 左未生哈哈一笑:「聖道皇帝正注視西域,在南洋還屯守著數萬大軍,水師也群聚南洋,正跟洋夷對峙。更加之安南有亂,三五年內,怕也無暇北顧。」 他再緊緊盯住李昑:「就算聖道皇帝有心染指朝鮮,大王,朝鮮人人心在聖賢,絕不願跟那禽獸之國同流合污,毀中華道統。國人一心,又何須畏懼?」 李昑勉強笑道:「那自是的,我朝鮮與南蠻,本就勢不兩立。」 李昑當然不敢吐露心聲,朝鮮一國的根基就是聖賢道統,他要背棄這道統,自己這王位馬上就保不住。 左未生淡淡笑道:「那麼……年大帥之事?」 李昑乞憐道:「容小王與朝堂商議之後,再作定奪,可好?」 左未生也沒有窮追猛打,躬身長拜,悠悠出宮。 看著左未生離去,李昑眼中蕩起無盡的憤恨,但接著又被無盡的恐懼壓下,這壓力如此沉重,讓他眼瞳也轉投到書案上,不敢再注視那背影。 「先生,朝鮮王真會同意?」 慕華館裡,年羹堯長子年斌問。 左未生篤定地道:「他必須同意……」 年斌皺眉道:「可我聽說,有南蠻海商在全羅道投書,要求通商開礦,這事已經報到了朝鮮議政府,此事定有南蠻官府在背後推動,咱們能爭過南蠻?」 左未生搖頭道:「也就是一幫南蠻商人在自己跳騰,商人不過草芥耳,無足掛齒。即便聖道皇帝有心,遠水救不了近火。」 接著他再道:「不過南蠻終究是麻煩,我們不能坐等。聽說李昑正在推『蕩平策』,借天下變勢之機,將原本的老論少論兩派捏為一體,合士子之心謀朝鮮未來。此勢……正是我們可乘之機。」 年斌點頭:「李昑趁領議政樸晟幸丁憂之機,升右議政閔鎮遠為領議政,晉李光佐為右議政,這兩人一是老論派,一是少論派,原本水火不容。少論派之首李麟佐去年被老論派以叛亂之罪處死,李光佐是其族弟,我們可由此人下手……」 左未生欣慰地喚著年斌的字:「子全啊,你已有大帥之風了,我就查漏補缺,你來居間謀劃吧。」 江南龍門,福建會館一間偏廳裡,充斥著或興奮或頹唐的話語。 「光我們福華公司可不行,是不是把泉州梁家和潮汕沈家也拉過來?」 「為什麼不行!?梁家和沈家,哪一家是省油的燈?把他們拉來了,咱們還吃什麼?」 「薩摩藩跟朝鮮也有海貿生意,是不是讓他們幫個手?」 「那可不行,咱們是貪,日本人是不要命的貪,可以找薩摩人給咱們出力,絕不能跟日本商人同夥!」 「咱們七拼八湊,不過能出二三十條海船,不到兩千人,就指望這點力量,去染指朝鮮一國?別忘了,年羹堯還蹲在山東,朝鮮北面還有盛京將軍。」 「咱們有銀子!除了人船,咱們還能湊出百萬兩銀子!」 「這點銀子也不太夠吧……」 一個華發老者現身,目光凌厲,渾身充盈著年輕人都難比擬的銳氣,正是范四海。他一現身,廳中眾人頓時安靜下來。 他沉聲道:「銀子和人船隻是小問題,此次我老范攬下朝鮮,本錢可不止這點。」 有人道:「是神通局麼?可神通局是為一國開路,咱們不早點入朝鮮,神通局就要引動江南工商,到時我們就要落在後面!」 范四海道:「神通局算一份,可陛下允咱們跟神通局搭上線,不就是把先機讓給咱們了麼?」 他深呼吸,握拳道:「諸位不要妄自菲薄,我們人少船少銀子少,面上看,怎麼也難跟年羹堯,跟朝鮮一國鬥。可我們背後,還有陛下,還有大英一國!」 眾人急迫地問:「我們到底該怎麼做?」 范四海自信地笑道:「我們是商人……」 第七百六十六章 朝鮮風云:非凡之器 「朕也是商人,經營著這一國,為國中人人謀福。你們政事堂就是大掌櫃,難道還要朕來替你們算賬?」 黃埔政事堂,在例行的聽政會上,文部尚書屈承朔提到了朝鮮問題,頓時引得尚書和門下兩省的官員紛紛附議,意思就一個,大英不能再坐視朝鮮局勢,讓年羹堯吞為私地。 這些官員都是聖賢、三賢、仁儒等派讀書人,現在已並稱為「英儒派」,以「英華新儒」自居,還在努力維繫著儒家在朝堂國政上的存在。他們看朝鮮問題,首先是從華夏藩屬國的角度來看,就覺朝鮮是大明忠貞藩屬,英華怎麼也得將這層關係繼承下來,否則英華的華夏正朔地位就不夠圓滿。這是面子問題,面子就是政治。 儘管目前一國的焦點在江南、西域和安南,可年羹堯遮斷山東海域,獲得朝鮮事務大臣的消息已在國中傳開,趁此機會,英儒派也想借朝鮮事務,提升他們在國政中的發言權。 政事堂受此風向影響,推著首輔湯右曾出面向皇帝提出動議:出兵朝鮮,湯右曾自己就是個「英儒派」。 李肆說:「政事堂能說服西院把工商稅提高兩成,或者說服兩院開徵遺產稅,這事就能辦。」 湯右曾和一幫朝臣頓時洩氣,工商公司稅提高兩成?別說提高,現在西院成天嚷著降低公司稅呢。而遺產稅……那可是個百年話題,湯右曾都視之為自己在任首輔期間的終極目標。 去年英華趁著南北大戰,推行了土地分家契稅。此法被國中各派人士視為「均貧富」之路的起步之政,墨儒乃至一些道黨人士希望能再進一步,搞成財產繼承稅。 跟官府收取佣金以作公證的過契法理不同,遺產稅是要直接下刀子割肉,抑大富,濟孤苦。基於這樣的法理,稅率就不是契稅的三厘五厘,而是至少一成以上的重稅。 土地分家收契稅容易,眼下英華正轟轟烈烈推動分田到戶乃至到人,大地主們在新起的工商階層前居於弱勢,只能任由宰割。可遺產稅波及到銀錢、股票、房屋等所有動產和不動產,這就是動既得利益階層的奶酪了,即便是皇帝都覺時機太早,相關技術和觀念不成熟,沒必要先去碰。靠他湯右曾一人?怕不第二天滿天下報紙都是他的樁樁劣跡,連他吃新會女兒香的故事都能編排出來。 「江南現在還是個無底窟窿,每年平均要虧二三百萬,安南之事,必須備妥三年預算,每年上百萬才能把首尾抹平。西域進軍已難回頭,每年也是三四百萬的開銷,加上相關政務,就是五六百萬……」 李肆一一列舉國家財政的大頭,每說一項,朝臣們就歎一口氣。 「今年赤字五百萬還是保守估計,朕心中底線已經落到了一千萬,正在頭痛該怎麼補呢。你們要鬧著打也行,官員的祿爵散階新制呈請還在朕的案頭上,朕可以駁了,省下三四百萬,來打這一仗,也還勉強夠用。」 李肆開始抬槓,湯右曾苦笑道:「臣等是意氣用事,思慮不周,陛下也勿以牙還牙嘛。」 從天王府時代開始,李肆就承諾英華不搞明清官俸制,而要走宋時厚薪路線。稱帝一次,聖道五年一次,對官員薪俸作了大調整,此時的新制,再加上了若干要素,讓英華官俸制度終於完備成熟。 新的官俸制將官員待遇定為品祿、職俸、散階貼補和爵金,品祿相當於宋時的本官,將原本的正從九品十八級制分為正中從九品二十七級制,而職俸就等同宋時的差遣,散階顧名思義,也是宋時的玩意。爵金是退休金,另一套體系。 英華官俸新制,套了一層宋制的皮,內裡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宋代本官和差遣各有標準,任官者是選其高者給俸,而英華官俸則是兩者都有。 品祿由中央財政撥發,但凡有官品的,都是宋時所謂的「京官」。而職俸則不一樣,法院、計司和中央各部省的職俸都歸中央財政負責。地方官員的職俸,大到一省巡撫,小到鄉里的驛正,都由地方負責。 散階貼補則是另一套等級,目前有四十二階之多,是按照資歷、舉人和進士之分陞遷,用來平衡高低收入,特別是安撫那些老資歷的官員,讓他們能跟年輕新晉就躍升到中高級官員的小輩有所區分,這部分銀錢不多,但特別待遇不少。 以英華鄉間驛正來算,大驛是正九品,正九品官祿為每月三兩銀子,職俸則由各地方定,例如湖南的一般縣份,鄉驛驛正為每月四兩。這位驛正若是軍官退伍,或是資歷足夠,則還享有低級散階貼補,大概在一到二兩之間,加上驛正職務所享的車馬飯食衣物等補貼,這位正九品驛正每月能得十來兩銀子。 所有官員的住房、子女就學,住院醫療,都是國家提供保障,當然,也只是滿足需求。自己另有所求,就得掏錢了。退休後,便是最低一級爵位,每月也能得一到二兩的養老金。這個數目,在眼下的英華,相當於一般工人的平均收入。 總結而言,英華官員的薪俸還算不上太高,跟「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時代自然沒法比。但在正轉型到近代的社會裡,一個基層低級官員的年入是社會人均收入的六到八倍,這當然已是高薪。如果拿知縣出來比,一個從五品知縣,一年官俸補貼總和為五百到一千兩,差距自然更大。 明清社會的官員,都是依附一套賦稅承包責任制分下來的,俸祿高低沒有太大意義,而英華則丟開了賦稅承包制,由商業體系來承載賦稅,官員的身份自然跟明清不同。明清官員就像是獨立核算體制下的分公司頭目,而英華官員則是整體核算體制下,只有經辦權的公司員工。 英華還是中央集權,官僚治政的社會,李肆雖然正推動地方分權,削弱官僚對整個社會的管控,但不可能馬上就進化為現代文官社會。以這套體系穩住社會精英的核心,也是社會轉型期的必然手段。為此儘管將職俸分解到地方,中央財政也要增多三四百萬兩養官支出,這就是代價。 籠統來算,英華中央地方目前有官品之人多達二十來萬,平均下來,每十萬人就有二百二十名官員,對比號稱「冗官」的宋代,每十萬人五十一名官員的規模,已經四倍有餘。但英華國入七千萬,一千五百萬養官,地方財政四千萬,一千萬養官,合計起來,不到四分之一的支出養官,對比中央財政兩千萬軍費,一千八百萬醫衛及重點工程投入,只算是國家第三號財政負擔。 對國家已不是生死大事,可對官員們來說,新制提升了他們兩三成收入,只是為打朝鮮而廢,哪怕只是推遲一年,政事堂人人都要遭百官吐唾沫。 因此湯右曾很理智地選擇了放棄,他也看得出來,皇帝真是無心去攪和朝鮮,而皇帝算的帳也很清楚,國家現在也確實無力伸手。 「若是容年羹堯和滿清扎根朝鮮,害處還是太多,陛下難道就別無他策麼?」 「效仿當年處置日本那般,遣一艦隊,送通事上岸,訂立條約,讓朝鮮轉尊我英華,這該容易!」 「正該如此!朝鮮乃我華夏天命之藩,歸在近三服裡,絕不容與滿清沆瀣一氣!」 屈承朔猶自不甘,翰林院的「王道社」成員也扯起了嗓子,王道社的眼光從來都盯著華夏之外,雖然最近因安南之變,正為安南在外六服裡的地位該怎麼變動而爭論不休,可朝鮮是他們絕不願鬆手的近三服對象。 「我看啊,還是仿照南洋公司例,讓北洋公司去整治朝鮮好了。」 范晉來了這麼一句,卻遭來眾人洶湧反駁。南洋滿是夷狄,自然可以容商人肆掠。朝鮮是心慕中華,鄙夷滿韃之國。推著那幫商人去禍亂朝鮮,到時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把朝鮮推進滿清或者年羹堯的懷抱。 論人心的都是英儒派,而王道社和務實的道黨中人卻認為,朝鮮之利還不怎麼顯得出來,朝鮮也就是人參和稻米值得一提,別無長物。北洋公司不僅無心入朝鮮,還會引得朝鮮忌憚,認為英華將其當作南洋諸國那般處置。 李肆同情地看了看范晉,這次是范晉跳出來幫他背黑鍋了,北洋公司幾乎就是他這皇帝的私人公司,主業是呂宋、琉球到日本薩摩藩的海路貿易。朝鮮在這條線路的末端,利潤太薄,公司也無意插手,都是日本和朝鮮在運作。 「北洋公司就不動了,容願意去朝鮮尋利的商人自己鼓搗吧,等他們撬開了朝鮮的口子,朝廷再相機而動。在朝鮮未主動聯絡我英華之前,不派通事,不遣艦隊。」 李肆定了調子,各方思忖,都覺能夠接受。既想把朝鮮拉過來,就必須投入。可現在一國沒有餘力投入,驅策北洋公司這種級別的猛獸吧,敵意太濃,而且朝鮮又不像南洋,有那麼大的利益擺在明處,招不來多少商人聚力。 如果有商人願意自己出錢出力去撬門,那是再好不過。在此之前,朝廷自不能先遣使去朝鮮,免得雙方關係定了調,限制住商人運作的空間。而且朝鮮內部還沒多少支持英華的力量,現在遣使過去,多半是送臉上門。 「真不知道,會有誰盯住了朝鮮……」 湯右曾等人還頗為不解,看皇帝這態度,心中顯已有了底,可這趟生意,不僅要攪動朝鮮局勢,還要跟年羹堯乃至滿清為敵,什麼樣的商人才會有這樣的魄力? 「是有本事主掌一洋事務,卻被朝堂推出門外的人。」 李肆若有所指地道,范四海原本是他看中之人,想用此人打理樞密院南洋事務,卻遭政事堂群起反對。畢竟此人惹起過人心動盪,用他會損朝廷顏面,李肆也不得不從善如流,放范四海繼續在江湖翻騰。 湯右曾不知道是沒想起,還是裝作沒想起,還是一副疑惑模樣:「商人逐利,朝鮮能有什麼利?」 李肆聳肩,朝鮮是有利,但散於各處,還不知范四海能找到哪一樁利。 政事堂聽政會結束,李肆上了馬車,隨手拆開一個小紙盒,從裡面抽出一根寬度長度跟中指差不多的玩意,叼在嘴上,再刺啦劃燃一根火柴…… 白煙升起,李肆吞雲吐霧,品嚐著闊別十八年的香煙味道。 自萬曆年間,美洲煙草傳入,中國煙草業就漸漸發展起來。前世李肆也算半個癮君子,但這個時代的煙葉還多以黃花煙為主,加工方式也是晾曬,出來的水旱嚼煙都是那種味道濃烈,煙鹼含量奇高的東西,李肆根本沒辦法適應。 這麼多年下來,李肆早已對香湮沒什麼興趣,可煙草行業他卻不願迴避。煙草種植可以養活貧瘠山地的農民,流通和銷售也能為一國貢獻驚人賦稅,雖有煙癮之害,卻跟鴉片不同,何樂而不為? 於是他通過太平洋公司,跟西班牙人交流溝通,從北美引進了適合烘烤工藝的煙草品種,在雲南、廣西和貴州一帶試種。幾年下來已擴展到上萬畝,所產煙草也行銷兩廣和南洋。 但李肆依舊不滿意,煙草加工還是人工方式,出來的煙葉只適合煙斗,而且價格還不低,不是一般平民消費得起的。 在他的推動下,蒸汽機和生產線漸漸進入到煙草工藝的各個環節,煙葉烘烤、煙絲切割和裹煙分裝也由機器代替了人力,現在他抽的就是雲煙公司最新出品的「機煙」,還取了個「雲羅香」的品牌雅名。 一盒二十支,市面售價三十文,還是太貴。因為銷量還不夠大,必須提高售價,否則難以維持生產,但相信這玩意會很快沖刷掉老式煙草,銷量成倍增長。 雲霧之間,李肆忽然想起前明崇禎年間的事,那時煙草正在中國廣泛傳開,據說因為有人將鴉片混在煙草裡吸食,造出不少煙鬼,所以崇禎皇帝下了禁煙令。結果人們沒法吸煙了,乾脆直接吸純的鴉片。 想到鴉片,李肆打了個哆嗦,南洋公司也建有鴉片種植園,說是藥用,規模也不大,但這都是面上的,實情到底如何呢? 龍門福建會館,范四海笑得有些猙獰:「要撬開朝鮮之門,就得用非凡之器!」 第七百六十七章 朝鮮風云:歪打正著 在李光佐的眼裡,年斌的笑容格外猙獰,而翻吐不定的嘴巴,似乎正亮著獠牙,反覆咀嚼著他的心臟。 「我大清懷柔朝鮮,也不過是近些年來的事。順治年間,世子都要入質京師。康熙大皇帝在位時,還曾否過你們肅宗的世子之選,讓你朝鮮生出張禧嬪之亂。現在的大王,本想除掉近我大清的南人黨,卻被先皇警告,轉而清除了近南蠻的東人黨……李議政,你算算看,近百年來,你朝鮮王斗黨爭,都繞著我大清打轉,你真以為朝鮮能掙脫我大清!?」 李光佐額頭生汗,訥訥道:「這、這個,年公子該跟閔議政談吧,閔議政他們,可是親近大清的。」 年斌冷嘿了一聲:「這話閔鎮遠自己就很明白,何須再跟他說,而跟你李議政說,是因為我們大帥,可以給你一個答案。」 李光佐眼瞳緊縮,他清楚年斌的來意,但年斌如此直白,還是讓他意外。 「去年孝章世子病亡,大王無嗣,你們少論派被老論派死死壓著,再無大義與之抗衡。老論派的大義是什麼?親近大清而已,你們要壓倒老論派,只有借大帥之力,大帥能給你們大義!」 「大帥的大義是什麼?保得朝鮮三千里社稷!老論派能保嗎?他們昏聵、怯懦,不敢睜眼看這天下大勢,不知道寰宇已變,朝鮮也得變!」 「大清已是頹勢,你們朝鮮人心向大明,肯定想著脫清自立,可大清能容你們自立嗎?你們也不可能投南蠻,那是道統淪喪之國。要怎樣才能既守得禮教,又立於大清之外?這條路,靠朝鮮自己能走得通嗎?」 年斌壓下了嗓門,讓他的話語因低沉而更具感染力。 「這條路,只有靠大帥!跟大帥攜手,守住聖賢道統,自立於大清之外,這才是正確的方向啊。」 年斌的語氣轉為熱誠:「李議政,老論派能推著大王,帶著朝鮮走這條路嗎?我覺得是不行的,只有你們少論派,你李議政,才能接下這樣的重任。」 李光佐繼續迴避道:「年公子,您就不怕這些言語,傳到大清朝廷那裡,為年大將軍惹來禍患嗎?」 年斌微微一笑:「大帥稱病不朝,反而伸手要朝鮮事務大臣之位,結果如何?」 李光佐心中劇震,年羹堯已跋扈到這種地步,鐵了心地想要插手朝鮮,還有誰能阻他? 年斌走後,李光佐在家中輾轉苦思,不覺已到深夜。 親清還是遠清,治國方略,世子的人選,妃嬪的人選,官位的爭奪,這些都是區分朝鮮黨爭的坐標。但要追溯而上,卻是兩班門閥的宿怨。 最早是東人黨和西人黨,以漢陽為界線,士林官僚分化為東西兩派,歷經百年門閥沉澱,形成兩個圍繞朝政格局展開生死鬥的利益集團。 東人黨執政後分化出南人黨和北人黨,倭亂後北人黨上台,又分化出大北和小北黨。大北黨爭獲勝,又分化出骨北和肉北黨。西人黨扶持仁祖大王上台翻了盤,主攬朝政五十多年,又分化出勳西黨、清西黨、山黨和漢黨。到肅宗時代,東人黨裡的南人黨再度上台。 再經過肅宗張禧嬪和世子之爭,西人黨打敗了南人黨,分化出老壯派和少壯派,也就是老論和少論。 大致脈絡如此,在這條脈絡中,任何一個影響朝政變化的要素,都有可能成為黨爭的焦點,甚至在肅宗時代,王族服制問題都成為南人黨打倒西人黨的突破口,而對待大清的態度更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坐標。 大清代明後,朝鮮黨爭都有這樣一個潛規則,居於弱勢一方,都會「遠清」以示自己大義在手,執政一方不得不以現實出發,採取「近清」策略。肅宗到景宗時代,都是老論派執政,少論派自然要高舉遠清大旗。而現任大王搞「蕩平策」,要四色合一(南人、北人、老論、少論),也將少論派納入了朝堂中樞,少論派的「遠清」口號就弱了許多。 如今朝鮮外勢紛雜變幻,大清、年羹堯和大英三方繞著朝鮮。老論派將年羹堯視為大敵,策略是進一步靠近大清,借大清制壓年羹堯。身為少論派領袖,李光佐只能選擇靠近年羹堯,擺脫大清。 李光佐很清楚,他不跟老論派作對,就再代表不了少論派。不僅右議政的位置再難保住,說不定性命都要丟掉。朝鮮的黨爭就是你死我活,大王李昑的理想,若是沒有外勢影響,或許還有實現的可能,可現在兩個敵人壓在頭上,還指望緩和黨爭,真是天真。 李光佐苦澀地自語道:「難道我還有選擇?真是太天真了……」 跟年羹堯合作,就是與狼共舞,朝鮮前路通向何方,他根本看不清楚。 妻子膝行而來,求示是否安歇,李光佐忽然問:「若是有人闖進家中強暴你,你會怎麼作?」 妻子一驚,下意識就道:「當然是自盡以全名節……」 李光佐搖頭:「不,你該忍辱偷生,盡心侍奉,免得賊子發怒,再去害兒女。」 妻子惶恐地道:「官人是疑妾身清白嗎?何得這般譏諷?」 李光佐呵呵笑道:「那不是你,那是我……」 他一邊笑一邊流淚,暗道年斌說得沒錯,總得有人站出來,領著朝鮮向前走。即便是條屈辱之路,可自己領著,總比老論派那幫禍國賊子領著強。 第二天,文武官員在敬德宮依舊吵得沸沸揚揚,李昑將左未生的話傳達給了朝堂,要求議出個章程,老論派提議遣使入京師,求告大清皇帝,以清制年。 李光佐的鏗鏘話語讓爭論拐到另一個方向:「領議政所言居心叵測,是要喪我朝鮮!大清非善主,早年質押世子,而後攪亂朝鮮國政,胡虜之國,卻自居中華之位,亡我朝鮮之心不死!」 「大清憑何制壓年羹堯?年羹堯只是求嫁翁主,大清會提什麼條件?出兵!毀大報壇!這是最起碼的,接著會是什麼?嫁公主為王妃,斷朝鮮血脈乃至剃髮易服!這樣的後果,領議政想過嗎?」 殿上老論派諸臣臉色煞白,李昑也是心中透涼,李光佐的話沒錯。大清憑什麼幫朝鮮?要幫自然就得給大清好處,上述種種,都不是不可能之舉。清兵入朝鮮已不可容忍,剃髮易服更是毀朝鮮道統,而嫁公主為王妃,就是直接奪朝鮮社稷! 李光佐逼視閔鎮遠:「下官覺得,領議政不止想過,還盼著這一天吧……」 指控對方賣國,這是黨爭的老套路了。換在往常,李昑還會出面打哈哈,調和雙方,可此時李昑卻覺得,閔鎮遠連帶老論派,未嘗沒有這種居心。 「年羹堯能有多大禍害?他只是大清的一個大將軍而已,他沒有什麼大義。不管是社稷還是禮教,他都奪不走!兩害相權取其輕,甚至還能轉害為利,我們朝鮮正該借助他的力量,重舉中華道統!擺脫大清藩屬之位,王上……」 李光佐叩拜道:「王上也能以承中華大義之名,自立為帝!」 閔鎮遠惶急的辯解和駁斥,在李昑耳裡已成蚊蠅之聲,前路在他眼中豁然開朗。沒錯……他為什麼不能借年羹堯之力,領著朝鮮,走上獨立自主之路? 這個李光佐,多半是被年羹堯收買了,不過也好,沒有他,自己也沒有向前走的力量。先讓他出頭吧…… 想到聖道皇帝崛起於一隅之地,施聖治而奪滿清半壁江山,李昑的雄心就呼呼燒了起來。老論派、少論派,年羹堯,都是他的敵人,但在朝鮮王國這個狹小空間裡,自己根本伸展不開手腳,如果自己成了皇帝,朝鮮成了大朝鮮,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李昑揮手止住了已經在跳腳咆哮的閔鎮遠,看向少數忠於自己的官員:「司諫有什麼話說?」 隨著李昑態度亮明,少論派,大王派,乃至老論派一些反閔鎮遠的官員都站了出來,共同討伐閔鎮遠,聖道十一年六月初,以閔鎮遠為首的老論派被逐出朝堂。 可當晉陞為領議政的李光佐準備窮追猛打,將老論派骨幹人物置於死地時,李昑卻以強硬姿態攔住了。 「孤以寬仁治國,求四色合一……」 李昑這麼說著,心中卻道,不留下老論派,到時就沒整治你的敵手了,這當然不行。 李光佐自然不敢違逆李昑,可也只是面上的,沒過幾天,閔鎮遠就在家中遇刺身亡,李昑除了咬牙暗恨之外,也不敢拿李光佐怎麼辦,現在還需要李光佐扶著他登上皇位。 「商人?暫時別理會了,這是國政之爭,靠他們可辦不了什麼事。眼下也不是引大英出面的時候,等我登上皇位再說吧。」 當國丈黃遠來請示英華商人范四海事宜時,李昑這麼說著。他崇拜聖道皇帝,因此他更希望,能在雙方接觸時,以平等的姿態來往。有了新思路,他未嘗不能二桃殺三士,自己搞定眼下的難題。 「朝鮮人也太生猛了吧,咱們動了動嘴皮,就倒了一黨,暗殺了一個宰相……」 慕華館,年斌被自己的成就驚住了,跟左未生談起這事時,語氣裡滿是不可思議。 左未生淡淡道:「沒什麼奇怪的,這就是小國之哀。」 他笑道:「可以回報大帥,派迎親隊伍入朝鮮,下一步……」 年斌點頭:「先生放心,那李光佐很曉事,他已允了,擴建慕華館,容下迎親儀仗,再設翁主府長史,聽參朝鮮國事。只要大帥隨便找個理由,讓翁主明年再嫁到年府,這時間足夠咱們在朝鮮翻雲覆雨。」 接著他皺眉道:「可南蠻水師巡航海路越加頻繁,南蠻商人在全羅道活動也很猖獗,這也是麻煩啊。」 左未生鄙夷道:「區區逐利之輩,能翻攪起什麼風浪?朝鮮可是立文整軍,有六七百萬人口的萬乘之國!還跟大清牽著百年道義恩仇,這是商人能上得了檯面的棋局?」 年斌道:「還是提防一些為好,我會讓李光佐給全羅道水師施壓,讓他們清理清理那些商人。」 六月中,朝鮮全羅道南面,濟州島以北海面,幾艘高掛朝鮮王旗的戰船正向北駛去,長官坐舟的官艙裡,煙霧升騰。煙霧中,幾名朝鮮軍將嘻嘻哈哈地笑著,手裡嘴上都有一枝香煙。 「南蠻商人很識趣嘛,知道咱們大朝鮮水師天下無敵,二話不說就進獻了所有貨物……」 「他們東主叫范什麼?哦,范四海,挺可憐的一人啊。其實想給他留點,可道統制使壓著,一定要封禁南蠻商人,真沒辦法。」 「這香煙是不錯,可價錢不高,沒什麼賺的。」 「值錢的是芙蓉膏,搜到那東西時,南蠻人人變了臉色,差點就要動手。」 說到芙蓉膏,一幫軍將頓時來了興趣,他們只依稀知道這東西好,可從沒吃過。想到從南蠻手上搶走這東西,眾人就又是舒爽又是後怕。當時還真是危險。南蠻商船也有炮,要真打起來,贏肯定能贏,就不知要死傷多少。 還是那范四海明白事理,知道這裡是朝鮮海域,出了事他們南蠻國中都不會管,只好打落牙齒含血吞。誰讓他沒海貿堪合,非要走私呢。 這一趟繳了那范四海幾十箱香煙,這玩意全羅道沿海已經不少見,都是范四海那幫南蠻海商走私來的。而芙蓉膏在全羅道也能見,卻都是兩班士人享受的矜貴玩意,那范四海穿上的四大箱芙蓉膏被繳了,估計要值上萬兩白銀,也難怪臉色那麼差,幾乎就要搏命了。 兵丁很快取來了芙蓉膏,用箱子裡附帶的煙具,塞入製成丸狀的芙蓉膏,就著煙火,一股異於香煙的霧氣瀰散而開。 艙裡軍將們瞇著眼睛,僅僅只是聞著氣息,就覺漂浮於雲間,渾身開了百萬竅,而那吸著的人,已經兩眼失焦,癱在了座位上,吐出一口長長煙氣,有氣無力地呻吟道:「要……要死了,舒服得要死了……」 濟州島南面,一艘六七百料的大海船正向南揚帆急進,船上范六溪道:「爹,為什麼不讓動手?咱們船上不是義勇出身,就是老底子的兄弟,怎麼也能收拾了那幫傢伙!」 范四海搖頭:「犯不著……」 范六溪跺腳道:「那些王八蛋!本就吃了咱們的銀子,現在翻臉就不認人了!咱們的貨可值一兩萬呢!本指望著靠這批貨在全羅道打開局面,可現在……」 范四海歎氣,以商人之力撬國門,的確是太過艱巨了。 之前他在福建會館,以「非凡之器」說服了公司其他司董,支持他靠商貨入朝鮮掠利。而他找到的「非凡之器」,就是香煙。 這東西是皇帝一手鼓搗出來的,范四海覺得很有前途。他以「江南商戰」的經驗,判斷這種廉價而量大,屬於消耗品的貨物,一定能攪動朝鮮。為此他不惜讓公司砸下重金,獨家代理了雲煙公司在朝鮮和日本的分銷權。 可最初一趟鋪貨收效甚微,兩班貴族看不起這種廉價煙草,一般朝鮮人卻又買不起。好不容易推銷出去幾十箱,還被全州牧、羅州牧勒索了芙蓉膏。說不帶去芙蓉膏,這香煙生意就別作了。 芙蓉膏這玩意,南洋公司私下在產,規模不敢弄太大,報的還是藥用名義,畢竟英華禁毒,這玩意屬於毒品。但福建、廣東、暹羅、緬甸乃至呂宋等人,有不少人抽這東西,南洋公司一些「地區高管」就借職權驅策土人,建罌粟種植園謀利。這種地下生意,查不勝查,很難兜底。 范四海對這玩意不怎麼上心,畢竟太貴,不是一般人能消費得起的,不符合他對「非凡之器」的定義。搞來那四箱芙蓉膏,只是應付差事。 可沒想到,朝鮮加強了海域控制,之前收了銀子笑臉相迎的朝鮮水師,居然翻了臉,直接查抄貨物,那四箱芙蓉膏就成了最大的損失。 「去找你五桂叔,說朝鮮水師不落教,讓白老大出兩三條海鯉艦,冒充海賊,好好敲打一下那幫混蛋!銀子我出!」 范四海肚子裡也窩著一團火,怒火外,卻也在揣測是不是朝鮮局勢有變。暗道得跟馮靜堯碰頭商量一下,看他那裡有沒有新消息。 福華公司的朝鮮生意據點設在日本長崎,范四海回了長崎,正一面打理日本的香煙生意,一面琢磨怎麼擴大朝鮮市場,有朝鮮人找來了,竟是朝鮮商人直接帶全羅道水師統制的親信追上了門,來勢之急迫,都沒顧得上整理儀容,一身腥臊味沖得范四海這個老趕海的也直皺眉頭。 商人一臉殷切地道:「上次冒犯范東主,的確是上頭壓下來的嚴令,我們將軍也只能依令行事,冒犯之處,還望范東主多多海涵……」 那親信更綻開一張快爛掉的笑臉:「為示歉意,將軍願奉上女公子,伺候范東主起居。范東主以後出入朝鮮水路,只要不鬧出太大動靜,將軍都會遮護住。」 直接送女兒……這賠罪的誠意太大了,大到了根本就不是賠罪的地步。 范四海問:「將軍還有何求?」 商人和親信異口同聲地道:「芙蓉膏!」 第七百六十八章 朝鮮風云:帝國主義的毛孔開始滲出血腥臭氣 「兩班高門爭搶這東西……我真是笨啊,非凡之器,這芙蓉膏才是非凡之器!」 范四海是老狐狸,幾句話就套出了對方的底細,他那四箱芙蓉膏是「新產品」,調治了口味,附送了煙具,兩班貴族格外喜歡,很快就風靡全羅一道。 再回想自己的「江南經驗」,范四海驟然醒悟,真正的非凡之器,是能給本地中間商帶來暴利的東西,比如說英華鹽業在江南迅猛拓展,靠的就是給商代留出厚利。 國門從來都是裡應外合打開的,光靠外力並不足夠。朝鮮商人和水師高官就是看到了芙蓉膏的驚人暴利,連女兒都要送出來,就為了攀上他這處貨源。 「芙蓉膏……就是鴉片,國中嚴禁的毒品啊,被查到的話可是大麻煩。」 范六溪現在是好孩子,格外有法律觀念,忐忑地勸著快笑岔了氣的父親。 「唔……對啊,去找公司的訟師來,仔細看看國中律法。」 范四海收了笑聲,也有些凜然。之前只是捎帶這玩意送禮,如果要當成主業來稿,得看看是不是違法。有早前閩粵風波的經歷,加之英華現在重法風氣正在凝聚,范四海也不敢橫行無忌。 「聖道九年,朝廷頒有《禁毒令》,據說正在修訂,明年會改為《禁毒法》。以《禁毒令》現有條款來看,但凡沒有醫藥許可證而在國中種罌粟,以及在國中製造售賣罌粟制物的,都是重罪!吸食罌粟制物,不管是煙粉還是阿芙蓉,有功名的剝奪功名,有公職的逐退,還要押進天廟和各方開辦的戒毒所。」 公司特聘的訟師很清楚相關法令,總結而言,英華對鴉片管控很嚴,除了特定醫用品外,不准在國中種、賣和吸食鴉片。福建、廣東潮汕乃至呂宋等地,抽鴉片的人不少,《禁毒令》也是東院在聖道九年的一項功績。 訟師再道:「總司,南洋公司的罌粟園都是緬甸、暹羅一帶土人的產業,至少名頭上是,而我們是賣到朝鮮,這頭尾都不涉本國,所以……」 范四海嘴角翹了起來:「所以,我們怎麼賣,都是合法的。」 范六溪還是不忍:「鴉片終究害人,朝鮮人也是人啊,咱們這麼干是不是有損陰德?」 范四海白了兒子一眼,再道:「那水師統制要送女兒過來,你收著當正妻如何?」 范六溪惱道:「爹,那是朝鮮女子!」 范四海聳肩:「這不就對了,朝鮮人終究是外人,別忘了,咱們華夏,內外有別。不害國人就是陰德,外人麼……誰管他們死活。」 范六溪眼珠轉了一圈,也釋然了。 六月,青海那達慕召開,政事堂參政薛雪親往西寧,大會青海蒙古諸部,推行「英華內藩新制」,為諸部重新劃分地盤,授各部扎薩克之職。同時再與噶爾丹策零會盟,共商攻略烏蘇雅裡台大計。 英華所定的「內藩新制」不再將國中各族當作夷人,而是與漢人一家的「華人」。由此捨棄了明清時分封大小土司和王公的制度,湖廣、西南和西北各族雖還是以土司、土州和旗盟制聚居,內裡機制已有所不同。青海由此改為一省,由英華施行直接管轄。 烏斯藏問題,因與準噶爾共謀烏蘇雅裡台而暫時擱置,目前名義上其實還是滿清統治地域。但就如緬甸北面撣邦、克欽等族地域被劃為蒲甘,如扶南一般成為公司托管地一樣,烏斯藏歸由英華直接管治的前景已非遙不可及。 同月,臨時轉調交趾的賈昊領兵過崑崙關,著手鎮壓交趾鄭槓反亂。安南前安都王鄭年初在黃埔病逝,其子鄭槓潛入交趾太原和廣寧一帶,鼓動煤礦的礦工反亂,聚眾號稱三十萬,席捲交趾北面多省地域,嚴重威脅交趾煤業。 交趾一國人心動盪,儒家士林除了把一篇篇求告天朝往援的文章寫得花團錦簇之外,個個束手無策。賈昊入交趾後,局面頓時改觀,甚至鄭槓所聚亂賊都散去了一半,年內此亂該會徹底平定。 但就在此時,交趾士林們卻活躍起來了,分作幾黨爭鬥不息。有暗求黎氏驅逐英華,恢復大越河山的復皇黨,有呼籲交趾併入英華本土的崑崙黨。要求保持現狀,安穩民生的東林黨仍是交趾儒士的主流,當然,這個東林黨是因在升龍府之東的講學林清談國政而得名,不是那個大明的東林黨,交趾人則稱呼這東林黨為……煤黨。 除了這兩項重點外,一國注意力還被定都之爭,科舉以及院事推選牽扯著,這番喧囂一直延續到十月,又被交趾人的合併呼聲再度翻攪起沖天熱度。 一派人認為交趾乃漢唐宋故土,既然交趾人自求內附,就該順應人心,「光復」交趾。另一派人則認為交趾人多是越人,憑什麼讓他們也享受國人待遇,除非把所有越人趕到廣南去,否則絕不同意。而中立派則說江南初定,國家還無餘力照顧交趾,先擱置爭議,共同開發嘛。 交趾話題鬧得沸沸揚揚,東面的朝鮮,自沒多少人關注。即便是號稱「開眼看世界」,專門報國外局勢的《寰宇報》,對朝鮮也只有淺淺幾則消息,說的是朝鮮走私海貿旺盛,朝鮮三道水師統制使被接連換了兩個,依舊無力遏制走私之勢。 而在工商類報紙上,高薪聘請熬製阿芙蓉熟工和調味師傅的廣告越來越多,僱主是南洋公司各種植園,地點則是暹羅、緬甸和孟加拉一帶。 各家船廠開始接到奇怪的訂單,要求以海鯉艦為藍本,建造更快的帆船,「最好是兩三日就從西洋開到日本洋」,客戶是這麼要求的。 這個要求是不可能實現的,但對已在海鯉艦上摸透了快船原理的英華船廠來說,造出比海鯉艦還快的帆船不算太難。 進入十月,高麗參在國中漸漸流行,英華、江南和福興三家銀行在日本長崎開設分部,朝鮮稻米,金銀銅等礦產也進入英華海商的轉賣目錄,這些跡象混在英華日日有新業,時時出新物的大潮裡,也是毫不起眼。 十月中,《中流報》發佈了一則消息,終於引起了一些人的關注。 年羹堯次子娶朝鮮翁主為正妻! 「年羹堯狼子野心,是想吞併朝鮮啊!」 「咱們怎能容那傢伙得逞呢?朝鮮可是我華夏忠貞藩屬,絕不能坐視它被年賊禍害!」 「少了朝鮮,我英華還能自承華夏正朔?」 一般的讀書人開始鬧騰了,尤其是那些血氣方剛,讀過通事館暹羅通事陳潤所著《華夏九服》一書,以將英華王道普澤寰宇為志的王道社成員,更跑到天壇掛標呈情。 政事堂的新聞發言人出面勸慰,那位政事堂參事情真意切地道:「朝廷絕沒有忘記朝鮮,雖未建立官方來往,但民間已有充分交流,相信在不遠的將來,雙方必將開啟和睦親善之門……」 朝鮮全羅道羅州城裡,一身便裝的領議政李光佐在侍從的衛護下,巡行在城中街道。 不過一兩里的街道,就能看到十多家掛著煙斗標誌牌的新館,館門人來人往,進門的腳步匆匆,一臉似乎馬上就要屎尿橫流的惶急,出門的兩腿虛浮,眼神發飄,彷彿剛遊歷過仙山神庭。 這些人一個個衣著體面,都是兩班之人。李光佐湊到門邊,還聽得剛出門的幾人一邊打哈欠一邊嘮叨。 「這館子不錯,價錢便宜了很多啊,味道也很精純,到現在還沒轉過神來。」 「還是洪牧守識趣,給華商開了道,整個羅州的福壽館,用的都是這一批到的新貨。」 「我們吃的是尾貨,都能這般享受了,那些大人們該更是神仙般的享受。」 「要能窩在家中,吃著頭貨,這輩子再無所求了。」 「知足吧,一天吃一鍋尾貨,這一月的料錢就進去了大半,剩下些錢還能幹什麼?」 「有飯吃,有福壽膏吃,還求什麼?」 「沒錢怕什麼?隨便找點由頭,在中人賤民身上撈就好。」 這幾人顯然是城中官吏,李光佐臉色鐵青,卻忍住了沒發作。 帶著幾個隨從進了館子,片刻後就狼狽地退了出來,扶在牆角,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 「大人啊,開始就是這樣,熬過這一兩次,接下來就能品到神仙般的快活……」 門口煙館夥計還在安慰著,李光佐呸呸吐了好幾口,正想叫罵,一個人躥出館子,逕直撲了上來,驚得李光佐和隨從們全身都麻了,都當此人是政敵派來的刺客。 「錢袋!我要錢袋!沒有錢就吃不了福壽膏,錢……錢!」 那人兩眼發紅,瞳孔渙散,似乎是被什麼折磨得失了心智。 隨從們趕緊攔下此人,一頓拳打腳踢,那人在地上翻滾著,一點也沒覺痛,就扯直了嗓子呼號著「錢」、「膏」什麼的。 羅州牧守府,李光佐朝堂下被押著的牧守咆哮道:「還不止這樣!賣房賣田賣官身甚至賣妻兒,就為能吃上那福壽膏!吃那東西的人,一個個形槁容枯,有若惡鬼!羅州一城,兩班之人,十有五六都是如此!那等害人之物,你居然還勾結華商,容它在國中氾濫!?你還是人麼!?」 牧守像是心志已經崩潰了,兩眼失焦,哈哈笑道:「是啊是啊,羅州,全州,全羅道,不,三道已經沉淪下了地獄,地獄——!」 李光佐揪住他的衣領喊著:「我在京城聽到這消息,還以為是假的,最多不過誇大其詞,可沒想到,真情竟比消息還要可怕十倍!告訴我,是誰這麼大本事?是誰在短短幾月間,就讓我朝鮮三道兩班都染上了毒癮?是誰有那麼大能耐,送來這麼多芙蓉……或者叫福壽膏的毒物!?」 牧守還在哈哈笑著:「是你啊,是我啊,是我們大家啊,除了我們,還會有誰呢,嘻嘻……哈哈……」 「別裝傻了,混帳!」 李光佐一把摔下他,嗆啷拔劍出鞘。 「誰!?背後究竟是誰!?你是我們少論派有為之人,是我親手簽令委任為羅州牧守的,你不是那種會被威逼利誘壓垮的人!我相信你,你也該告訴我,是誰開的國門,是誰在勾結華商,是誰在蠱惑朝鮮人吸食這可怕的毒物!?」 牧守眼神在剎那間似乎清澈了一下,接著又渾濁了:「還有誰……哈哈,大家啊,每個人都有罪!」 瘋了……這傢伙沒救了…… 李光佐咬著牙,揮手示意隨從將此人拖下去斬首,他需要一顆腦袋,去給大王作起碼的交代。 「我說過了,是所有的人——領議政,你鬥不過的,你要對上所有人!」 牧守被拖下去時,忽然高聲叫了起來,可對李光佐來說,這更是瘋話。 濟州島海面,范六溪面帶憎惡地將一張單子遞給一名朝鮮軍將,那人點頭哈腰,狀極諂媚,讓范六溪噁心的不是這個,而是那人的女兒,被自己收作了妾室。 「李光佐來了羅州,估計是要禁煙的,這一趟之後,恐怕要斷一陣子了。」 范六溪的朝鮮岳父洪南成收下貨單,遺憾地道。 「斷?真要斷,損失的可不是我們。你跟下面的頭商們說,那李光佐只是做做樣子倒無所謂,若是要來真的,參行和銀行可得找他們逼債了。」 范六溪語氣冷厲,岳父卻毫不在意,他已被這話嚇住了。 「大家都已經是一條船上的了,逼那李光佐低頭,之後的生意才能作得下去,否則……生死總被你們朝廷拿捏著,誰知道明日是個什麼情形?」 范六溪的話讓洪南成兩眼一亮,但又黯淡下來。 「他那種人,賄賂不怎麼管用,反而會惹得他硬來。」 范四海的聲音響起,比范六溪更冷更硬:「硬來?也好啊,就讓他硬起來,看到底誰是雞蛋,誰是石頭。」 第七百六十九章 朝鮮風云:以卵擊石 膠州灣北,膠州水師營,年羹堯皺眉道:「芙蓉膏、福壽膏,南蠻到底在鼓搗什麼?我以為聖道皇帝還會用江南手段,可這路子……顯然不對啊。」 已從朝鮮回來的年斌道:「大帥,這該不是聖道皇帝的手腳,而是南蠻商人自為。南蠻的北洋艦隊跟他們的商船就是各走各的,沒湊在一起過。而且還不止南蠻,聽全羅道和慶尚道的水師官將說,還有日本的薩摩鬼子也在販運這東西。」 年羹堯更為不解:「那東西……難道比黃金還抓人心?不到半年,就攪得朝鮮南三道這麼亂?」 年斌臉色很不好看:「若不是見過吃那東西吃成惡鬼模樣的朝鮮人,孩兒差點都上了道,每每想起,都後怕得緊。」 「左先生說,罌粟古時就有人吸食,只是熬製技法還很粗鄙,更有人直接磨粉吸食,妙感勝五石散十倍,害人也勝十倍。一旦吸食,很容易上癮,再難擺脫。」 「南蠻惡德商人非常狡猾,他們分出了富貴人吃的和一般人吃的,劑量各有輕重,味道各有香淡。上癮後日日離不得,有多少銀錢,都要耗在這上面,真真是吸血之物。孩兒去過吸食最盛的羅州,吸得早那些人,人人似得癆病,眼無光,行無力,再無法勞作,癮發後如中風疾,涕淚縱橫,滿地翻滾,狀極淒慘……」 年羹堯冷哼道:「此乃傷天害理之物,那幫惡德商人,遲早要遭天譴!」 接著他釋容道:「既是南蠻商人自為,當不至阻到我們謀朝鮮之策。」 剛說到這,親兵急急而來,遞上一封書信。 展開看過,年羹堯笑了:「朝鮮之禍,就是我們之福啊。李光佐終於鬆口了,三道水師已不堪用,他求我出動水師,巡防南三道。」 年斌拱手道:「求大帥允孩兒領隊出巡!」 年羹堯點頭:「若遇南蠻水師,切記不可力敵,保全為上,若遇南蠻商人……」 年斌嘿嘿笑道:「自要大發一場利事!」 年羹堯看向東面,心中也微微激盪。終於到這一步了,李光佐讓一步,他就要進兩步。 之前一直因扶持朝鮮國王稱帝的路線而爭執不下,李光佐要求年羹堯先請辭大清的朝鮮事務大臣,這是防備他翻臉不認人,以此職務帶兵入朝,討伐大王「不臣」之舉,由此掌控朝鮮。而年羹堯則要求先辦了兒子的婚事,再請辭此職。 李光佐儘管被他逼上了這條路,但此人也算硬氣,更不是笨蛋,絕不願讓自己和朝鮮居於信手拿捏的地步,這一爭就是好幾個月。可現在,南蠻和日本商人在南三道破了朝鮮水師,李光佐再沒辦法靠自己人封住海疆,只能向他求救。 年羹堯覺得,趁此機會,逼李光佐讓步,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羅州城,李光佐環視一堂官吏和兩班高門,甚至包括一批以錢財入兩班的商人,這些人已代表了全羅左道的整個上層。其中不乏有一臉蠟黃,打著呵欠的鴉片鬼,可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兩班高門自己抽鴉片是一碼事,將鴉片擴散到朝鮮一國以牟取暴利是另一碼事,他現在要遏制的是後者。 身為朱子門徒,兼具現實眼光,鴉片對朝鮮一國的危害,李光佐看得很清楚。 鴉片傷身,成癮之人再無戰力。全羅道水師就因為抽鴉片,僅僅幾個月,半數就已不堪戰。眼下正是大王攀登帝位的要緊之時,朝鮮成為大朝鮮後,還不知要面臨怎樣的戰局,不管水師還是陸兵,都不能讓鴉片毀了戰力。 而鴉片更是吸金毒物,半年下來,全羅、慶尚、忠清三道,黃金白銀如洪流一般朝外湧,銀價暴漲,連銅錢都開始少了,正常的商貨流通大受影響。繼續這麼下去,全朝鮮怕都再沒金銀銅可用,那是何等可怕的未來。 鴉片毀家絕仁的害處,更是罄竹難書,為此李光佐召集右道要人,準備以鐵腕整治。他是一國領議政,還借年羹堯之勢,壓得大王言聽計從。對內一道道清理過去,對外則由年羹堯的水師巡防海域,止住這股勢頭,該是輕而易舉。 所以李光佐說到樁樁舉措時,語氣都是不容置疑。 立即禁絕鴉片貿易!雖然大多數鴉片都是由南蠻商人走私進來的,可還有一部分是借日本、琉球這兩條傳統貿易線,合法進入朝鮮。不管走私的還是合法的,一視同仁,全部禁了! 誰再代南蠻商人分賣鴉片,抄家,殺頭! 供出將鴉片分賣到州郡的商人,要將他們一網打盡! 各傢俬存的鴉片都繳出來,領議政不為已甚,你們要在家裡留多少,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是每個人,根據官位和地位高低,繳納若干鴉片上來。沒有?你是兩班啊,你去收繳中人和賤民手裡的鴉片不就好了?這事我領議政會裝作沒看見。 各州郡清查封禁鴉片館,一個不留! 李光佐講完後,滿堂陷入到一片可怕的沉寂中,許久之後,才有人惶惶道:「領議政,這樣做,恐怕要天下大亂啊。」 李光佐非常憤怒:「天下已經大亂了!妖魔正在橫行!」 那人還想說什麼,卻被旁人噓了一聲,再不敢說話。 李光佐覺得,他該是贏定了。 訓令會結束,人們出了牧守府,紛紛回視府中,目光無比複雜。 之前堂上開口那人深深一歎:「他完了。」 朝鮮紀元,乾隆元年十一月六日,一千四百四十二箱鴉片堆在了順天郡南面海岸,合計十二萬斤。鴉片一箱箱傾倒入挖好的大坑裡,坑中滿盛桐油。李光佐舉著火把,走到離大炕十來丈外的引火溝前,現場齊聚上萬軍民,屏息注視著李光佐手裡的火把。 在這大炕前,還豎著一排木柱,柱子上插著上百顆人頭,那都是在州郡販賣鴉片的商人。 火把還沒動,後方人群就起了小小騷動,那是一幫「琉球商人」,琉球雖已歸英華,但朝鮮不願跟英華接觸,因此自琉球而來的華商,依舊自稱琉球商人。 這些人在現場高聲喊冤,他們不服朝鮮官府的處置,事前不公告禁令就直接收繳貨物,這是嚴重違背商法的行為。對已習慣按商法辦事的「琉球商人」來說,這種行為與搶劫無異,他們一定要討個說法。 眼下一箱百斤鴉片要賣一千來兩銀子,李光佐要燒掉的近一百五十萬兩銀子裡,有他們「琉球商人」的二三十萬兩。 可他們畢竟是「琉球商人」,而不是英華商人,兵丁圍住了他們,用棍棒一通猛揍,再拖了下去。如果不是考慮到他們的真實身份,李光佐早就砍了他們的腦袋,跟朝鮮商人一併插標了。 火把脫手,火線急速蔓延而去,遠處大坑裡,焰火轟然綻放,透過焰火,似乎海面都蒸騰起來。 李光佐注視著焰火,心說就是這麼簡單。 念頭還沒落下,焰火猛然再躥升一截,接著天地在一股劇烈的轟鳴中崩塌,沙塵、火光、鴉片混在一起,升騰上數十丈的高空,再向四周噴灑而下。 在這股塵雨落地前,大坑邊已經空無一人,全被爆炸的衝擊波震飛了。 裹著火苗的鴉片碎屑劈劈啪啪地敲打著地面,遠處的人群楞了片刻,才爆發出幾乎能跟爆炸聲媲美的驚呼,抱頭四散奔逃。 這一天,順天焚煙,不知是誰有大神通,在鴉片裡混入了大量火藥,搞出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現場死者七十六,傷者數以百計,李光佐被人從沙礫雜屑裡挖出來時,已口吐鮮血,面若金紙。 「回京城……馬上……」 他抓著隨從的衣襟,驚慌地喊著,不敢再在這裡呆上半刻。 「沒死嗎?真是命大……」 十一月十日,釜山外海,一個船隊正錨泊在海面。從慶尚道水師統制那裡得知了「順天煙變」,范四海在自己的商船上這麼感慨著。 「他的禁煙令,得罪了全羅道絕大多數兩班貴族,絕大多數商人,絕大多數州郡官員,還能活著脫身,已是福大命大了。」 范四海搖頭歎息,不是歎李光佐命好,而是歎他太蠢,居然都沒看清楚,眼下鴉片在朝鮮三道的利益格局。 范四海是貨源,一級總代是三道水師和兩班高門。兩班高門又把貨發給二級總代,也就是京灣商人。京灣商人分賣給州郡商人,這是三級總代。州郡商人再賣給多是兩班中層貴族的地方官吏,或者是城鄉的小商人,這算是四級代理。四代以下,各家煙館就是經銷商。 這一套渠道體系是英華商人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的分銷體制,在嶺南和江南已積累下相當經驗。范四海賣鴉片給一級總代時,就手把手地教導他們建起這麼一個渠道網絡。並輔導他們的掌櫃進行渠道管理,帳目來往也全是英華商業那一套,流程科學,核算嚴格。 這麼一套體系,就將三道的核心權力階層一網打盡,連帶大多數以流通為主業的京灣商人。 可聚在鴉片這樁生意下的力量遠遠不止這些,鴉片吸銀,而朝鮮金銀少,沒有足夠的硬通貨付款。 這就是范四海漸漸將國中的參行拉進來的原因,朝鮮的高麗參很有名,以高麗參付鴉片款,這就形成了一道渦流,將朝鮮的人參貿易拉到了鴉片貿易上。 人參貨值依舊不足,這好辦,銅啊什麼高價值的貨物也行,但參與鴉片貿易的貨物越來越複雜,這就需要貨幣拆借業務介入,保證貿易能正常運轉,而這就是國中幾家銀行入主長崎的原因。銀行與朝鮮本地的高利貸商人聯手進行托盤,短短幾個月,就造出一個二三百萬兩盤子的小經濟圈。 這圈子如渦流,將朝鮮三道大部分的財貨和權力都捲了進來,李光佐以為靠手中的權力,就能一舉蕩平,實在是太天真了。 范四海正在冷笑,嘹望忽然叫了起來:「西面有大隊戰船!是滿清水師旗號!」 笑容僵住,范四海額頭冒汗,不迭地道:「升帆!快跑!」 第七百七十章 朝鮮風云:勝利的代價你們付不起 范四海的船隊是兩條海軍退役的硬帆海鯉艦,四條六百料大福船,海鯉艦用來裝鴉片,大福船是裝稻米、銅鐵和各類朝鮮雜貨。 每條海鯉艦上留了四門八斤炮,福船每條兩門,這種程度的武力,防備海賊,甚至警戒朝鮮水師足矣。跟年羹堯的山東水師對戰,對范四海來說,不僅沒必要,也太耗成本。 來的是十多條六百到八百料的滿清戰船,這種由大青頭改造的戰船每條可搭載八到十門火炮,兵丁一兩百人,顯然打不過,范四海知趣地招呼船隊跑路。 船隊朝南駛了快一個時辰,山東水師依舊窮追不捨,眼見雙方距離只有三四里,除了海鯉艦,剩下的大福船怎麼也擺脫不了,范四海咬牙道:「人都上海鯉艦!那四條船捨了!」 一聲令下,四條福船上的水手急急棄船,劃著舢板渡到海鯉艦上,四條船連船帶貨只能都棄掉了。 「福樂號上還有十箱準備轉運日本的福壽膏!」 范六溪痛心地道,加上福壽膏,四條船上的貨物價值起碼十萬兩,這損失可太慘重了。 「年羹堯……仗著這點破船就耀武揚威,你會後悔的!」 丟下了大福船,兩條海鯉艦揚帆急進,輕鬆地擺脫了追兵,但眾人都憤恨不已,范六溪更是情緒激動,要回琉球,求羅五桂乃至白延鼎找回這場子。 范四海臉色鐵青地道:「讓老五調幾條海鯉艦小打小鬧,震懾朝鮮水師倒沒什麼。收拾年羹堯的山東水師,這動靜太大。我們在朝鮮可不是單純作生意,真正目的是撬開朝鮮大門。現在還沒成功,就讓北洋大動,那不就成了貪財無能之輩麼?陛下要怎麼看我?只這點本事,他就不能換別的商人來?」 范六溪問:「那我們能做什麼?」 范四海哼道:「朝鮮的鴉片生意,已經拉著國中一大幫人抱成了團,沒有官兵,我們就打不過年羹堯了?」 范六溪振奮起來,范四海依舊緊皺眉頭,暗道李光佐夠狠,不惜引狼入室,讓年羹堯來封朝鮮海域,同時還在凜然,年羹堯水師出現的時機太巧了,肯定有人通風報信,多半是李光佐埋在水師或者釜山兩班貴族裡的暗線。 「回琉球!讓年羹堯和朝鮮人看看,咱們英華海商可不是好欺負的!」 奸細不算大事,只要打敗了年羹堯的水師,那些牆頭草自然會重新倒向自己。 目送兩條海鯉艦逃脫,山東水師船隊的官長座舟上,年斌揮手止住了部下繼續追擊的求請,那種快船不可能追上,而且再追就很可能遇上北洋艦隊的戰艦,能攔下四條船已經心滿意足,那范四海估計正肉痛得吐血吧。 「大公子,有十箱福壽膏!」 部下興奮地來報,芙蓉膏在北面也有,只是零星吸食,不怎麼流行,而且價錢也賤,畢竟工藝粗陋,口味欠佳。而南蠻商人賣到朝鮮的福壽膏可大不一樣,山東水師入朝時,全羅道文武官員孝敬過一些,儘管年羹堯下過嚴令,不准吸食這玩意,可仍有人禁不住誘惑,福壽膏的妙處和價值已為水師廣知。 年斌深知這玩意的害處,肅容道:「都丟海裡!」 眾將趕緊勸阻,說轉賣給朝鮮人,至少可得四五千兩銀子,何必這般浪費。 感受著眾人眼中的熾熱,咽喉的聳動,年斌心中升起一股恐懼,但這恐懼馬上又被另一番算計壓得蹤影全無,一箱福壽膏不過百斤,目前的發貨價就是四五百兩銀子,而賣到市面上的價格更是破千,好誘人的生意…… 李光佐是為禁煙而找他們入朝的,而父親給自己的命令是借此名義控制朝鮮水師,遮斷朝鮮海域,在朝鮮紮下釘子,這就要費大量銀錢。父親的意思是,逼迫李光佐出這錢,李光佐多半會出,但數目肯定不會太大,還得靠自己想辦法。 再想到給自己通報范四海船隊行蹤的那方勢力,那些人也有福壽膏的貨源,年斌心跳霍然加快。如果自己封住朝鮮海門,取代范四海的朝鮮總商地位,福壽膏只能由自己賣進朝鮮,那將是何等豐厚的收入! 范四海會答應麼? 他是商人,商人怎麼可能跟官兵鬥?除非南蠻水師出面,可這就意味著南蠻正式插手朝鮮,跟父親和左未生所分析的南蠻政局不符。因此,范四海多半會低頭的,畢竟是商人嘛,有得賺就好。 如果他不甘心,那也沒什麼,不止他手裡有貨源…… 轉瞬之間,年斌就擺正了自己的立場,至於李光佐的要求,以及鴉片在朝鮮的氾濫前景,年斌根本就不在意,朝鮮人……管你們去死。 熾熱之光也在年斌眼中升起,他對部下道:「給范四海送信,就說這只是一場誤會,船貨都會還給他,更有一樁生意要跟他談。」 年斌的信使從長崎找到琉球,終於找到了正匯聚商船,加裝火炮,厲兵秣馬備戰的范四海,結果卻被剁了一隻手割了一隻耳朵。范四海直接回話說,要年斌洗好脖子等著,朝鮮的國門是他范四海的。 「敬酒不吃吃罰酒……跟那邊的人說,解決了范四海,我就只收他們的福壽膏。」 看著殘道的信使,年斌咬著牙,滿腔恨意地下了命令。 鹿兒島城,新建起來的天守閣上,光噹一聲,號稱「利休七品」之一的國寶級茶具黑樂大黑脫手而裂,可島津繼豐卻沒半分痛惜,恐懼已經快撐裂了他的心臟。 「你、你要跟天朝作對!?」 他哆嗦著問道,在他下手,高橋義廉的弟弟,入繼伊集院家的伊集院義倉一腦袋再砸在榻榻米上。 「殿,不是跟天朝作對,是跟范四海做對。」 伊集院義倉糾正了藩主的錯誤,再侃侃而談。 「我們已經跟孟加拉的種植園主取得了聯繫,可以得到穩定的鴉片貨源,雖然數量不多,可全部賣到朝鮮的話,每年也能獲得三四十萬兩白銀的利潤。」 「但是范四海壟斷了朝鮮鴉片貿易,他一面走私鴉片,一面讓朝鮮查禁我們的鴉片,這半年來,我們至少損失了二十萬兩白銀,殿,二十萬兩,夠您再修一座英學院,加固長崎城,或者買一百門天朝國崩了。」 「范四海既然不講道義,不讓我們分沾利益,也就別怪我們翻臉無情!」 島津繼豐臉色被「三四十萬」和「二十萬」這些數字拉得稍稍一緩,可轉瞬又僵了下來。 「范四海是天朝人!跟他作對,就是跟天朝作對!這會把我島津家拖入滅亡的深淵啊!我們就是天朝的爪牙,你兄長義廉君,還帶著我們薩摩子弟,在呂宋和勃泥為天朝服務呢,這絕不可行!」 伊集院義倉搖頭道:「殿,事情不能這麼看,范四海是天朝人,可他做的事,卻不為天朝人所容啊!」 「天朝現在忙著入西域,定安南,范四海趁此機會,用鴉片在朝鮮攬利,而鴉片是天朝嚴禁之物!朝鮮國小,鴉片遲早會流入天朝本土,就算只是一點,也足以讓天朝的仁人志士討伐他!天朝講的是義利合一,鴉片只有利沒有義,范四海就是天朝的國賊!」 他殷切地道:「可天朝也想著打開朝鮮國門,范四海在朝鮮賣鴉片,僅僅半年,就讓全羅一道上了他的賊船,朝鮮國門搖搖欲墜,鴉片……就是開國門最有力的利器!這事天朝絕不願天朝人來作,那會有礙天朝的大義。而我們日本,我們薩摩藩,就該義不容辭,挺身而出,為天朝效勞!」 伊集院義倉擲地有聲:「就由我們薩摩藩來背負這罪名吧!這也是身為天朝僕從應盡的義務!」 島津繼豐楞住了,事情這麼一說,好像還真的很有道理呢。英華是天朝上國,向華夏忠貞藩屬朝鮮傾銷毒品這事,天朝是怎麼也不願沾染的,如果換成薩摩藩來幹這事就不一樣了。天朝不僅不會發怒,反而會很欣喜,壞事得由惡僕來幹嘛,怎能髒了主人的手呢? 島津繼豐還在猶豫:「范四海……究竟是天朝人。」 伊集院義倉沉聲道:「我們也是商人,這只是商人的爭鬥,而且還在朝鮮,天朝對藩屬,從來都要講大義,就算不治范四海的罪,卻絕不會袒護他!」 島津繼豐沉默了好一陣,歎道:「義倉君,你說得好啊,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你千萬注意,要有分寸,要向天朝通氣,讓天朝明白我們的苦心,我們是要衛護天朝的大義。」 伊集院義倉再度叩首,有力地嗨咦了一聲,嘴角綻開得意的笑容,大義?大義也有價啊。 島津繼豐垂下眼簾,再道:「今日你說的事,我是記不住的,而你身為船務奉行,明年也要領下重任,就……五十萬兩銀子吧。」 伊集院義倉楞了一下,再度嗨咦,聲音卻比前一次小了不少。 聖道十二年,元宵已過,華夏大地處處都洋溢著祥和的喜氣。 英清兩方在徐州完成了《英清和平協定》的修訂,增開若干城市為商埠,這意味著南北局勢進一步緩和,至少數年裡,都不可能再有大戰。 對英華國人而言,還有一樁大事牽動心懷,久決不下的定都之爭有了階段性結論,皇帝將在江南設置行在,具體地點待定。雖不是正式定都,卻已表明態度,皇帝和朝廷對江南是一視同仁的,不會讓嶺南盤剝江南的情形繼續下去。而嶺南人也稍稍心安,朝堂已放出風聲,即便江南建起行在,應天府也不會撤掉,多半會改為「南京」。 仍在繼續的交趾地位之爭,即將上演的漠北之戰,以及海軍艦隊重走鄭和之路的報道陸續傳回,乃至院事推選的成功,以及省院正式獲得地方稅審核權的消息,樁樁牽扯著國中人心。 而朝鮮南面,釜山外海域的一場海戰,不過是北面一股微風,在這看似紛亂,卻有序而歡騰的時刻,根本就蕩不起什麼漣漪。 「狗日的小日本!原來是他們作了內奸!」 海面炮聲轟鳴,船影罩在黑白相間的煙雲之中。 「他們佔了上風一翼,再不退就來不及了!」 福華公司戰船隊的旗艦上,船隊總領羅五桂陰沉著臉道。 話剛落下,腳下猛然一抖,大片碎木從船身一側噴出,還夾雜著淒厲的慘呼聲。 年羹堯的山東水師在左,朝鮮水師在右,原本遮護左翼上風一側的日本商船隊,竟然調轉炮口攻了過來。 本是六十艘戰船對二十艘武裝商船,靠著船大炮多,還能佔上風的福華公司,因六艘日本商船叛變,形勢急轉直下。 羅五桂恨聲道:「早知道就該帶幾艘海鯉艦來……」 范四海抹去臉上的血水,緊緊盯住了猶自發炮不休的日本船,目光似乎快點燃了船帆,咬牙道:「退吧……」 聖道十二年元月二十二日,這場「釜山海戰」幾乎重演了一百三十多年的露梁海戰,只是角色有了變換。大明換成了年羹堯的山東水師,日本換成了「南蠻海寇」,而日本人卻成了倒戈一擊,幫助朝鮮獲得海戰勝利的關鍵角色。 這場實質為圍繞鴉片朝鮮總商權的商人之戰,在朝鮮國史裡評價異常高,後世朝鮮人將之稱為「抵抗中國帝國主義勢力入侵的決定性一戰,釜山海戰之後,朝鮮人民覺醒了……」 山東水師統帥,年羹堯之子年斌,被朝鮮人稱呼為年子龍,而朝鮮統帥,新任三道水師統制使,李光佐的族兄李泰參,則成了「李舜臣第二」。 帶著不到半數戰船撤退的范四海,在戰場上留下了一句話:「這場勝利的代價,他們付不起。」 正如范四海所言,朝鮮、日本,乃至北面滿清,由此一戰,將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第七百七十一章 朝鮮風云:算這筆賬上要後悔的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黃埔無涯宮置政廳,李肆嘴裡唱著,手裡牽拉著懷中嬰兒的肉乎乎小手,逗得不到兩月大的小兒子咯咯直笑。 這是四娘的兒子,不算夭折的四子,李肆已有六個兒子,他本想要女兒的。 除了四娘,寶音也已有孕八月,即將生產,蕭拂眉說摸起來還該是個兒子,這讓李肆頗為鬱悶,他才三個女兒呢。可看到四娘和寶音都歡喜無比,也就釋然了,是男是女也一樣。 「陛下,計司和樞密院文報,還有琉球急報。」 李香玉遞來一疊文報,再自李肆手中報過乳名為小四的七皇子,小傢伙正要癟嘴哭喊,卻在李香玉那熟捻的輕拍中安靜下來。 「琉球能有什麼大事……」 李肆先拿起了計司文告,一看就皺了眉頭,這才是大事。 計司呈報了安西都督府聖道十二年預算修正案,就是那數字讓李肆皺眉。文報稱,因為出川路線不暢,馬匹車輛損耗太高,安西都督府今年的實際開銷會比預算高出七八成。去年定了三百萬預算,如果讓安西大軍實現既定規模,今年實際支出將高達五百萬兩。 誤差是不可避免的,樞密院參謀司那幫傢伙畢竟還是書生,總愛紙上談兵。有過往歷次大戰的資料在,大軍開動和戰鬥的實際耗費基本能摸清楚,但是後勤補給的預算偏差就太大了,尤其是水路陸路運輸的差別沒掌握到。 舉例而言,一門三十斤炮從湖南運到蘭州,耗費高達三百五十兩銀子,累死至少四匹馬,幾乎是火炮造價的四分之一。而一斤米運過去,耗費四兩銀子,這還是在英華遠勝於滿清的後勤補給體系下,而且運輸條件也比滿清時代有了相當改觀。 「要不要佔領西安呢?」 李肆這麼考慮著,如果佔了西安,糧草、衣物乃至醫藥等補給就能取之於當地,而再建炮彈子彈火藥廠的話,彈藥補給也不必從四川和湖廣起運,好處多多。 不必深思,李肆就搖頭否決了這個念頭。佔領西安所背負的沉重包袱,遠遠高於收穫。李肆之所以把吳崖擺到四川,就是讓他開始著手清理陝甘形勢,如果強行攻下西安,陝甘估計要遍地開花,牽動直隸。到時《英清和平協定》也就劃為泡影,英華至少十年內再無餘力向西挺進。 向西是英華既定國策,為什麼?沙俄…… 打敗漠北蒙古,進逼北海,也就是貝加爾湖,將沙俄藉以進逼遠東的中樞掐斷,這是李肆對決沙俄的第一步棋,也是「由西向東」的必要一步。在英華樞密院的絕密戰略計劃書中,不列顛和沙俄,分別是海上和陸上的兩個百年大敵。在這個棋局中,滿清不過是無足輕重的陪子。 「由海到陸,這是一樁絕大變化,這一國還不怎麼適應啊。」 李肆這麼感慨著,這十多年下來,就以軍事論,英華一國的國力特點已經非常清晰,那就是嚴重依賴海路保障運輸線,而靠陸路匯聚國力的玩法還不怎麼熟悉。 南洋不說了,歷次大戰都依靠海路運輸主要補給。即便是二十萬大軍入緬甸,也只有鷹揚軍一軍是從雲南走陸路過去的,主力還是依靠海路,自暹羅北上。 而跟滿清的征戰,從廣東開始,到湖南,再到江南,除開四川路線,主要戰場,基本都依托水路:北江、湘江、西江、東江、洞庭湖、長江,沒這些江湖,英華難以成事。 越過黃河後,這樁優勢就沒了,英華的力量投放受到嚴重限制。李肆本想讓安西軍擴充到四軍十師八萬人以上,可現在加上龍騎軍,總共八個師四萬人,預算就已嚴重超支。今年要增到八萬人,結果就是計司報上來的數字,還有三百萬沒有著落。 三百萬銀子,各處擠擠還是能擠出來,關鍵是保障已經難以跟上,李肆再算了算,搖頭歎氣,在呈請上批下「以現有兵力重新核算」。 放下計司文報,再拿起樞密院的卷宗,是樞密院四洋司文報,打開封皮,卻飄出一封私信,李肆皺起了眉頭。四洋司提舉馮靜堯這是吃了豹子膽了,居然敢用公文報章夾帶私信!這是嚴重違反報章規制。李肆身為皇帝,要看的是簡明扼要的報告或者意見書,而不是讓部下還遞上原始證據,去幫他們定策決斷。 如果不是驚天動地的大事,馮靜堯此舉起碼是一個小過,至少要削一品,減一到三級散階。 卷宗裡還有海軍司文報,但李肆想先看看,到底是什麼事,能讓一向謹慎的馮靜堯這麼失態。 馮靜堯在報告中說,私信是范四海所呈,馮靜堯本人覺得事體重大,卻又難以道明,因此只好將此信直接上呈,由皇帝定奪。 展開范四海的信,信息量太大,「芙蓉膏」、「鴉片」、「年羹堯」、「釜山海戰」、「薩摩商人」,一個個詞彙勾勒出這大半年來的朝鮮局勢,李肆臉色一下就白了。 我去……難道鴉片戰爭要由我李肆而起!? 再打開海軍司的文報,是北洋艦隊白延鼎的報告,正好補充了范四海信中所述局勢,包括朝鮮的鴉片貿易,以及年羹堯水師入朝鮮,在釜山重創了范四海的武裝商船隊。 李肆就覺一扇大門即將被撞開,門後妖魔鬼怪的呼嚎撕心裂肺。 「這是鴉片,不是芙蓉膏啊……」 政事堂密廳裡,湯右曾,范晉、鄔亞羅、陳萬策,唐孫鎬,史貽直、宋既、顧希夷和劉旦等人肅容而坐,上首的李肆正端詳著手裡的一塊黃黑物事,一股異樣的氣味飄蕩在廳中,初聞像是藥香,聞久了有一股腥臭,讓人胸口發悶,幾欲嘔吐。 「這是芙蓉膏啊,只不過商人取了新名叫福壽膏。」 湯右曾用衣袖扇著鼻子,憎惡地道。 將這塊鴉片遞給侍衛,示意帶出廳外,李肆搖頭:「不,完全不一樣……」 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項工業化毒品,跟傳統社會的毒品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李肆知道范四海在用毒品撬朝鮮國門,但他以為只是香煙的陪襯,更多用來行賄。而且還以為是老的那種芙蓉膏。 可今天看到這東西,李肆才心驚不已,這是鴉片,是他前世,要百年後才會在中國流行起來的工業化鴉片。 熬製、調料甚至包裝,都是以「客戶至上」的商業理念為指導。從神通局那瞭解來的情況來看,鴉片製造商和銷售商,還針對不同市場,開發出若干價位不同的產品。如果李肆清楚范四海在朝鮮鋪開的渠道體系,更會強化他的觀點。 傳統毒品的危害並不大,聖道九年,英慈院推著東院通過《禁毒令》時,李肆還不太放在心上,只當作人心工程,當然,蕭拂眉吹的枕頭風也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在他看來,鴉片還是相當久遠的事情,而且是不列顛人的產物。 可現在看來,當資本帶著工業化的生產和行銷體系,瞄上了鴉片,這危害就可怕了。而堪堪跨入近代社會,工業化剛起,資本勃發的英華,竟然也在雞蛋上鑽出了縫,借朝鮮一事,將鴉片產業滋養起來了。 「是臣的錯,臣在朝鮮查探得了商貨虛實,才讓范四海有了傾銷鴉片的便利。」 神通局劉旦很懊惱,當初李肆「僱傭」神通局去朝鮮,調查朝鮮商業經濟狀況,為撬動朝鮮國門作準備,可沒想到,具體辦事的范四海竟然選擇了鴉片當破門利器,這可是大罪啊。 李肆搖手:「是對是錯還不能下定論,今日召卿等前來,是商討應變之策,而不是判案的。」 湯右曾馬上就激動了:「此舉難道還是對的?臣以為,絕不容阿芙蓉氾濫於世!朝鮮是我華夏藩屬,怎能以此毒物去禍害呢?就算此時跟朝鮮還無往來,可仁者仁人,就不能讓這等毒物害人!要讓國人知道是我英華主使,一國大義何存!?」 眾人臉色更不好看了,湯右曾這話雖有迂腐之處,可立場卻是很對的,對此時的人心而言,就算是敵國相爭,用上毒物,那也只能是在戰場上,怎麼也不該去毒害一國民人。哪一國要這麼幹,那就是喪心病狂。 湯右曾沉聲道:「范四海,該殺!」 如果在場的是整個政事堂的朝臣,甚至換作英華一國民人,湯右曾這一句話,估計會牽起萬千人響應,真要投票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會選擇處死范四海。因為他販賣鴉片,毒害朝鮮。 李肆沒說話,史貽直道:「用什麼罪名?」 鄔亞羅隨口道:「罪名還不好找麼?反正該殺,找一個可以殺了他的罪就好。」 即便是皇帝老班底,史貽直也不給面子,嗤笑道:「那陛下江南定法所花的力氣,全都白花了。」 他認真地問在場眾人:「范四海犯了什麼法?《禁毒令》上可沒說不准向外國販運毒物。」 湯右曾皺眉道:「此等傷天害理之事,何須拘於法文?不處置又怎能安人心,怎能定大義?」 李肆出聲了:「朕說了,這不是在判案,你們要商議的是朝鮮局勢,是鴉片貿易!」 他也很無奈,傷天害理就是違了大義,不管法有沒有管到,這事就是有礙英華的大義。 可現在更要緊的問題是,利該何去何從?前世記憶裡,鴉片貿易乃至鴉片戰爭,背後都是極其複雜,影響深遠的經濟問題。 「臣來晚了,陛下恕罪,年羹堯水師在朝鮮肆掠,北洋艦隊應對不力,臣剛在樞密院抽調文檔,以為準備。」 蕭勝此時才到,向李肆告罪後入席。 湯右曾正道:「禁絕鴉片產、運、銷三個環節!南洋徹查種植園,海軍徹查過往商船,通事館也該聯絡朝鮮了,借協助禁毒之機入朝鮮。國內更要嚴防死守,絕不容鴉片在國中流傳!官府既已深到鄉鎮,就該全數動起來,這鴉片的害處,臣聽神通局也說起過,那是變人間為地府啊!」 蕭勝估計也是剛整理了海軍的情況,聽到這話就坐不住了,「首輔啊,一句徹查說起來倒是簡單,南洋來往商船數萬乃至十數萬,海軍能查得過來?」 宋既也歎道:「南洋產鴉片,國人的產業倒還好說,可要借當地人名義,那根本就是難於登天。鴉片之源是罌粟,半畝三分地就能種,怎麼查?」 劉旦也道:「臣也打聽了產鴉片的流程,一口大鍋,若干輔料,再加上已四下流傳的製法,一人一月就能產上百斤,要禁絕鴉片生產,幾無可能。」 湯右曾和鄔亞羅態度堅決:「那也得禁!」 李肆道:「禁肯定是要禁,但能禁到什麼地步,朕看得好好算筆帳。」 唐孫鎬不知想到了什麼,補充道:「臣以為,也得算算鴉片的利……」 湯鄔等人側目,唐孫鎬卻道:「有多大的利,就能聚多大的力,算清楚了利,才能知道能不能禁,禁要花多少力氣。」 湯鄔消了氣,眾人也都點頭,是這個道理。 既然一國重臣都在,還有劉旦這樣掌握著商業經濟情報的專家,那就現場開算。 李肆只覺神智有些恍惚,他隱隱覺得,英華一國,可能會因算這筆賬,跨入到全新的天地。那裡並非天堂,而是天堂地獄都混雜在一起的混沌之域。 李肆歎道:「朕覺得……諸位可能要後悔,這筆帳,太容易算了。」 第七百七十二章 朝鮮風云:三步墜入地獄 這筆帳真的太好算了…… 只算朝鮮,七百萬人口,兩班一百萬,中人二百萬,剩下的是賤民。以全羅道兩班十之五六,中人十之三四的比率推算,朝鮮「鴉片市場」的飽和上限約為一百萬人。一人一年平均花十兩白銀在鴉片上,就是一千萬兩白銀的規模。 這只是朝鮮,日本也開始興起鴉片熱,熱度雖比朝鮮小得多,但市場總量怎麼也能有五百萬兩。而以商人的逐利天性,北面仍有六七千萬人口的滿清絕不可能放過。就算只按三倍計,也是三千萬兩白銀的大盤子,加上朝鮮日本,接近五千萬兩。 只算滿清還是保守估計,商人難道會放過一億人口的英華?吸食人口比例即便只有滿清的一半,也是三千萬兩。 從最保守的一千萬兩,到涵蓋朝鮮、日本、滿清和英華的八九千萬兩,在座眾人臉色灰敗,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個禁字說得容易,可要跟這一樁前景上億的產業掰手腕,難度之大,即便是湯右曾也覺灰心喪氣。 大家都讀過段宏時所著的明史,前明海貿流於體制外的害處,都已深有感悟。拋開感情因素和道德情結,就將鴉片貿易當作一項單純的經濟產業來看,這樁明顯背離大義的產業,利益之大,足以結成一個可怕的利益集團,撼動整個東方。而要撲滅這樣一個利益集團,幾乎是難於登天。 「正因前景堪憂,才要將此樁產業扼殺於襁褓之中!」 冷靜下來後,大多數人,包括李肆都是這個觀點,但怎麼禁,能有什麼效果,除了禁之外,思路是不是需要更開闊,眾人又各有看法。 蕭勝很熟悉南洋,他補充道:「這不止是我們一國之事,就臣所知,銷往朝鮮的鴉片,原料多來自孟加拉的種植園,那裡大量種植罌粟已有數百年歷史,不少種植園都是不列顛人和法蘭西人的產業。雖然他們還沒有行銷的路子,可在這般大利面前,絕不會坐視不理。」 顧希夷也道:「如果就我英華一國禁,那麼結果很明顯,此樁產業會由他國接手,英華資本肯定會與他國勾結,逃避監察,由此甚至會影響到國中其他產業,前景不堪設想。」 范晉挑眉道:「那就是說,要禁此產業,我英華除了掌控北洋、南洋,還得掌控西洋,至少是將天竺納於羽翼之下?」 眾人都愁眉不展,利導人世啊,鴉片這一樁產業的影響居然會這麼大。 李肆開始定調,前世他見識過「鴉片世紀」,在座諸人,無人比他更理解鴉片產業的影響。 禁肯定要禁,這是國家大義,怎麼也不能逃避。 「是如現有的《禁毒令》那樣,只禁國內產銷呢,還是擴於外,還要禁運呢?是只禁本國商人呢,還是要禁他國涉足鴉片呢?」 這一問是澄清現實和理想,幾乎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要禁運是不可能的,如之前蕭勝所說,南洋來往商船十數萬,海路不可能查禁。如果專設海上緝查力量,以南洋的遼闊海域,加之音訊多日才能來回,緝查之人被鴉片商人收買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 而要禁他國產銷鴉片,對付朝鮮、日本這樣的國家,還可以強勢逼壓,可要歐羅巴諸國也禁,過於兒戲。 李肆歎道:「所以啊,鴉片一事,要立於現實。」 從感情上講,大家都恨不得馬上禁絕鴉片,可在座都是謀國之人,自然不能以感情替代國政運作。 宋既道:「有所捨,才能有所得,既不可能徹底禁絕,就得考慮怎麼興利揚害,以求國家在鴉片一事上能作到義利一體。」 眾人咳嗽的咳嗽,抽氣的抽氣,還「興利揚害」? 宋既沉聲道:「此害既不可免,就得護住我英華的根本大義!那就是不害國人!至於他國,早年廣東地價猛增,乃沉積銀錢所害,為消此害,我們都興兵交趾,在此大義下,禍害朝鮮又算什麼?若是能免我國人受鴉片之害,別說朝鮮,將鴉片導入滿清都是義舉!」 堂上頓時轟然,禍水外引這道理大家都明白,可不僅限於朝鮮,還要將鴉片導入滿清,這讓很多人,特別是湯右曾義憤填膺,滿清治下也是華夏子民啊! 蕭勝不以為然地道:「鴉片一劑至少一錢銀子,尋常民人能吃得起?朝鮮人也是兩班貴族癡迷,我看讓滿清那幫吃鐵桿莊稼的都抽鴉片,反而是弱敵之策!」 李肆摸鼻子,心說蕭老大可是未卜先知啊,你怎麼知道另一個時空裡,百年後滿清鴉片鬼是以官員、綠營和八旗兵為主? 湯右曾歎氣,其他人原本也心有不忍,可這麼一說,也都鬆了心結。 堤壩是一步步垮塌的,不經意間,眾人的心防已退了一大步。 要徹底禁絕,結果就是讓他國插手,既然禁絕不了,那就先保住本國,讓鴉片去禍害他國,眾人在這一點上取得了共識。 這一步踏出去,就意味著英華必須正視鴉片產業,下一個問題就來了,英華難道要坐視鴉片產業滋長?禁不了,也得限制,而要限制,就得伸手。要怎麼伸手,才能避免國家大義受損,同時又能最大限度抑制鴉片產業呢? 眾人沉默許久,一個聲音響起:「這還不簡單?扶起幾家公司去幹這事!讓它們去打壓零散戶和洋人,朝廷不僅可以在大面上管控鴉片的流向,還可以在它們身上抽稅!」 目光聚焦在此人身上,是鄔亞羅。鄔亞羅這個次輔一直埋首國中工業事務,政務方面沒有太大的影響,猛然道出這話,讓眾人驚訝不已。 「咱們整頓火槍作坊不也是這個法子?不怕民間產火槍,怕的是火槍亂流,脫離朝廷掌控。把一些民間火槍作坊整合成公司,讓它們能靠規模和成本打壓小作坊,朝廷再管控它們,火槍基本就不怎麼會亂流了。」 「朝廷是這麼幹的,國中鹽業、鋼鐵、織造甚至煤業在江南扶持商代不也是這個思路?」 湯右曾瞪眼道:「這怎麼使得?這不是讓天下人知道,我英華不僅不禁絕鴉片,還要靠鴉片生利?」 鄔亞羅聳肩:「既然禁不了鴉片,總不能讓鴉片的利全落到商人身上吧?國中要查禁鴉片也要錢,收來的利錢用在這上面,也是造福國人嘛。至於天下人說什麼,文人總能有說辭,商人總能有帳目處置,國法也能留口子。不害國人就是大義,守住這樁大義,還能得利,這就是義利一體!」 湯右曾呸了一口,卻無話可說,就覺鄔亞羅此時的面目格外可憎,這也叫義利一體!? 他轉頭想尋求其他人的支持,卻見眾人都在微微點頭。 唐孫鎬歎道:「這也是無奈之舉,不如此,難控鴉片之害。」 他的話就是眾人心聲,鴉片既然禁不了,那就擋不住各方勢力逐這厚利。局面大亂,國家怎麼有效掌控,保證不害國人?與其如此,不如國家扶持一幫鴉片商人,以大打小,還能有效管控。 只是鄔亞羅的「義利一體」之說的確有些荒唐,湯右曾的斥責也有道理,這義還真不好遮掩。國家都能伸手鴉片產業,上樑不正下樑歪,民人鼓搗什麼爛事自然也理直氣壯。 這已經是第二步了,方向正如李肆所料,英華一國,因這鴉片,開始走上了帝國主義之路,華夏傳統的道德治國,德領天下的思維,將被徹底拋棄。 現在就差最後一步,找到遮掩如此行事的「大義」。 見眾人沉默,李肆正要親自上陣,唐孫鎬和宋既這兩個西行賢者對視一眼,顯是有了計較。 宋既先開口道:「民心即是大義……」 唐孫鎬道:「兩院在國中正有承接民心之勢,若是它們認可此策……」 話未說完,眾人恍然,連湯右曾都面色稍緩。 沒錯,這一國在名義上已非君王之國,國策也非君王和朝堂獨斷,讓兩院來接下此策,皇帝和朝廷自然就不必背此黑鍋。民心所向嘛,西院是絕對認可此策的,也就東院需要說服。如果將其限制在商業法案裡,連東院都不必發話,西院點頭就好。 第三步就這麼跨出來了,李肆暗歎,臣僚們的思路,已經跟上了時代的節拍…… 湯右曾歎道:「儒墨兩家,包括英慈院和天廟,乃至諸多借兩院攀勢之人,怕都要跳出來鬧騰的。」 李肆笑道:「這樣不好嗎?容兩院自長,也是既定國策啊。」 承認鴉片產業難以禁絕,那就只保國人,引禍水外流。 雖然難以禁絕,也要限制引導,如此就要伸手,伸手就得分利,由此確立扶大禁小的方針。 鴉片之事,有損大義,以兩院的名義定奪,這就拿到了大義,義利由此合一。 經由這三步,鴉片產業的國策就此出籠,而英華國政決策層的思維,也脫胎換骨,步入到一個新的天地。 「接下來……就議范四海之罪和朝鮮局勢。」 湯右曾迫不及待地道,雖然不得不接受這三步決策,但他還是想重處范四海。在湯右曾看來,范四海此人是挑起鴉片之害的罪魁禍首,絕不容朝廷將他扶持為合法的鴉片商,否則國中人心難定。 「臣晚到了,告罪……議到哪裡了?范四海之罪!?」 通事館知事小謝此時才到,聽了湯右曾之言,頓時呲目。 「范四海何罪之有!?他是受害之人!悍然攻擊我英華商人,不僅在海上劫掠財物,還未經釋法,收繳琉球商人的貨物,有罪的是朝鮮人和年羹堯!陛下……」 小謝向李肆長拜:「臣請朝堂議定懲治朝鮮和年羹堯之策!否則商賈難安,國法不行!」 湯右曾呆住,眾人也都抽了口涼氣,沒錯呢,不管鴉片不鴉片,不管范四海有沒有罪,都該由英華來處置,朝鮮人和年羹堯形同劫匪,這是生生打英華的臉面啊。 李肆冷哼道:「不止是朝鮮人和年羹堯,還有那日本的薩摩藩,也開始不老實了。」 他起身拂袖:「范四海有沒有罪,自有國法衡量,而朝鮮、年羹堯和薩摩藩……罪不容赦!」 琉球那霸港,船帆如雲,范四海立於一艘千料大海船的舵台,手按短銃,目中精光直冒。在他身側,范六溪更是腰挎軍刀和短銃,手持八年式火槍,臉上溢著準備大幹一場的昂揚。 「朝廷無力伸手朝鮮,但卻允了我們自己護利!還賣我們船炮,我們福華公司在朝鮮丟掉的面子,就靠自己找回來!」 舵台上還聚著一大群人,不是公司司董,就是福華公司的船頭和護衛頭目,個個臉上都飄著戾氣。 福華公司可不是范四海一人的產業,根基是當年來往福建和呂宋之間的海商。容入英華後,產業散於海運、造船乃至呂宋勃泥各項產業。范四海以鴉片撬朝鮮國門,正坐守厚利,卻先遭年羹堯一棒子,再遭薩摩商人背後插刀,損失慘重。 范四海怒到極點,福華公司也群情激憤,原本還擔憂朝廷礙於顏面,要阻福華公司行事。卻麼想到,二月初,商部給福華公司吹風,說朝廷絕不容國中商人遭如此惡待,一定會為福華公司討公道。但事涉鴉片,朝廷還需要走兩院拿民心,福華公司只能先靠自己的力量去討公道。 有朝廷撐腰,范四海和福華公司大喜過望,沒有海軍不要緊,朝廷賣船賣炮就好,福華公司有船員炮手。上次釜山海戰是被日本人出賣才敗陣,這一次,福華公司聚起二十六條大海船,火炮四五百門,足以將朝鮮和年羹堯的水師一網打盡。 「日本人呢?」 范六溪對伊集院義倉格外憎恨,更想著領艦隊直入長崎,砍了那傢伙的腦袋。 「自有人去清理門戶,薩摩藩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羅五桂上了舵台,冷聲說著。朝廷現在不是無力出兵朝鮮,咬咬牙就能遣北洋艦隊出戰,送幾千人馬入朝鮮。 但這麼一來,朝鮮之事就跟鴉片混在了一起,對正在推動兩院擔下鴉片之責的朝堂來說,壓力和變數就太大,只能先推著福華公司在前面打開局面。 為此朝廷不僅鬆開了商船武裝禁令,許可商船裝十二斤以下火炮,而不是以前的八斤以下火炮,還把一些老的海鰲海鯉艦處理給了民間,范四海的坐舟就是一條海鰲艦。同時借一直在生效的《殖民軍法令》,許可羅五桂、范六溪這樣的海軍官兵轉入殖民地義勇軍編制,再由福華公司雇為傭兵。 范四海這支艦隊,跟之前釜山海戰時的武裝商船隊已完全不同,四成船隻都是戰艦,而三千人裡,有兩千都是海軍官兵,來自北洋南洋兩個艦隊。 「那麼……出發!」 范四海沉聲呼喝,艦隊出港,秩序井然,殺氣沖天。 聖道十二年三月初五,福華公司艦隊殺奔朝鮮,真正的鴉片戰爭此時才正式開幕。 第七百七十三章 朝鮮風云:血雨腥風又一村 釜山海面,碎木浮海,煙雲遮天,三月十六日的「第二次釜山海戰」,戰況之烈,遠勝「第一次釜山海戰」。 探知來的依然是武裝商船隊,而且數目跟上次差不多,不管是領著山東水師的年斌,還是領著朝鮮水師的李泰參,都覺得還能重演一次輝煌的勝利。只是出於必要的遮掩,年斌的船隊依然如第一次釜山海戰那般,沒再升滿清水師旗,而只是專屬於他年斌的朝鮮三道水師副統制使將旗。 可雙方在釜山外海初一接觸,年斌就暗叫不妙,范四海的船隊竟然大半都是軟帆船…… 年斌在江南被英華北洋艦隊收拾過,那時他領江南水師去接應錫保的西山大營滿軍營,腦子裡深深刻下了「但凡軟帆,必不能與之而戰」的印象。 看看李泰參的船隊撒丫子直衝而上,年斌招呼自己的戰船降帆轉舵,似乎作勢撲向敵軍船隊側面,實際已開始準備轉圈而退。 「李——」 朝鮮三道水師統制使的坐舟上,李泰參挺立在將台,拔劍高呼。 「舜——臣——!」 部下們回應以熱烈的歡呼,三十來艘四百到八百料的戰船散作梅花狀,直撲列作兩列,呈縱隊呆呆突進的敵軍船隊。 就平均素質而言,朝鮮水師不弱於滿清水師,壬辰倭亂的海戰經驗很足。形雖有差,可群戰的梅花戰陣原則卻很明白。 李泰參還很遺憾,范四海這海寇捲土重來的時間太快,正在趕造的龜船還遠未完工。駕著龜船,撞入敵陣,一條條敵船沉入海底,他李泰參將成為貨真價實的李舜臣第二。 心中暖意蕩漾,部下來報友方年斌船隊動向有異,他都懶得理會。也沒辦法理會,年斌名義上是副使,卻根本不聽從他調遣,如果不是不熟悉海情,自己多半還要受年斌調遣。誰讓領議政大人,他的族弟李光佐要借力年羹堯呢,對付這些海寇,其實靠朝鮮人自己就足夠了。 咚咚的猛烈炮聲驅散了李泰參的暖意,而當先頭戰船被遠遠粗於上一次海戰的水柱包裹時,心口更嗖嗖冒起寒意。 對朝鮮水師來說,第一次海戰時就已見識了英華火炮的威力,靠著日本人叛變得勝,心中還都道了一聲僥倖。近到百丈就要挨炮,這種經驗,對他們來說還很陌生。還好,僅僅只是百丈,而且準頭還很差。 可現在為什麼一百多丈外就開炮了?還這麼準?水柱這麼粗,火炮好像比上次猛得多? 以李泰參為首的朝鮮水師當然不清楚,上次范四海的船隊多是跑貨的正經商船,炮手基本都是臨時工。而這一次可不一樣了,有大量十二斤炮,炮手更是兩洋艦隊的專業人士。 范四海的船隊如一根又粗又直的棒子,野蠻地捅入朝鮮水師的船陣,魚貫而入的戰船船舷井然有序地噴吐著焰火,將一百丈到兩百丈之間的朝鮮戰船轟得船桅傾倒,船板崩裂。自半空向下看去,原本匯作大片戰陣的清鮮聯合水師,被這一捅,很快就裂作兩團小陣,恰似正撕裂而飛的男根雙丸。 一丸正轉舵朝戰場外駛去,那是見機不妙,當機立斷的年斌船隊,李泰參視野已被炮煙和水柱遮蔽,不僅沒看到年斌的動向,連周圍的戰船都已看不清。 「衝上去!」 他揮著長劍,驅策坐舟撲向最近的一艘海鰲艦,船頭的老式千斤紅衣炮發出了又脆又空的響聲,在對方戰船的船板上製造出一片明顯的裂紋,炮彈無力地在水面砸起一朵浪花。 接著十多門火炮轟鳴,像是一片潔白曇花猛然綻放,李泰參的視野立即被雨點般的碎木雜物遮蔽,似乎還有冰寒的罡風自他身側掠過。 船身劇震,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將台欄杆,一手摸了個空,不,是想摸卻空了手,摔在甲板上,見自己左臂已只剩上臂光禿禿一小截,白骨都露在空氣裡,血水嗤嗤噴著,李泰參發出了一聲慘烈的嚎叫。 坐舟甲板上的建築被這一輪炮鏟掉了大半,還活著的朝鮮官兵也正抱頭尖叫。 「真他媽解氣……」 福華公司船隊旗艦炮甲板上,范六溪暢快地吐了口氣。 「真他媽沒勁,硬帆船留下!」 舵台上的羅五桂放下望遠鏡,就覺份外不爽,這仇人一點也沒職業精神,多抵抗一下,好歹多叫叫啊。戰列線僅僅一次通場,轟爛了七八條船,朝鮮人就不濟了,山東水師更是還沒開戰,拔腿就溜。 朝鮮人還是其次,范四海和羅五桂等人第一恨日本人,第二恨年斌。日本人已有安排,朝鮮人太過羸弱,所有怒火,都匯聚到了年斌身上。 「其他船,追!」 羅五桂一聲令下,軟帆戰艦轉出戰列線,朝著遠處的年斌水師追擊而去。 大青頭怎麼跑得過海鯉艦,不多時,年斌水師就被綴上了,不得不一次次施展金蟬脫殼計,年斌堪堪擺脫追擊,搶灘上岸,倉皇奔入內陸深處。 「肯定是南蠻水師!冒充商船,入侵他國,混蛋、無賴、騙子……」 年斌恨聲抱怨著,心中泛起片片冰碴,完了,朝鮮鴉片總商的美夢完了。 部下安慰道:「大公子,朝鮮搶不到,北面卻能賣啊。」 身心都已成落湯雞的年斌一愣,下意識就要搖頭,賣到山東直隸?父親是絕不允的。可接著他再細品,眼中漸漸升起光亮。 就算一斤只掙一兩銀子,這也是何等豐厚之利啊,父親正頭痛山東貧瘠,錢糧不足呢,只要不在山東生害,賣到直隸,那可比朝鮮得利大得多。 另有部下道:「別想了,咱們又沒福壽膏。」 年斌沉聲道:「閉嘴!這等事體,是爾等可以隨便議論的!?」 喝住了部下,年斌心中卻道,沒福壽膏又怎麼了?日本人能賣!日本人靠不住,自己就不能在朝鮮種,在山東種?北方本就有種罌粟的,只要搞來熬製方子,哼哼…… 船隊幾乎丟了個乾淨,可思路這麼一通,年斌再無半分沮喪,血火的戰場他打不過范四海,鴉片卻是另外一個戰場。至於父親關於朝鮮的交代,自己雖然倒霉了,可朝鮮水師完蛋,李光佐一併倒霉,反而是絕佳機會,就看在漢城的左未生能不能把握住機會了。 「三道水師覆滅!?李泰參失臂,退守釜山,海寇正一處處清理沿海炮台!?」 景德宮,李昑第一次在李光佐面前顯露真情,震驚、恐懼、憤怒,各種情緒裹在一起,全都抹在了臉上。而逼視李光佐的目光更如鋼刀,似乎要將李光佐劈成兩截。 他之所以甘願受李光佐扶持,甚至容忍年羹堯水師入朝鮮海域,就是存著擺脫大清,自立為帝的雄心。為此要冒的風險,他都有所預料。 可沒想到,先是鴉片入朝鮮,再是英華「海寇」入亂。第一次是打跑了,現在捲土重來,把三道水師一掃而空!戰船毀損三十艘,官兵死傷兩千,被俘數百,三道水師統制使李泰參重傷。 「海寇」還通過釋放回來的俘虜稱,不久後就有英華天使到朝鮮來問罪,追究朝鮮勾結年羹堯劫掠商人財貨的罪行,這個消息讓李昑百味雜陳。他本是盼著英華使者來的,卻絕不是這個時候,絕不是如此來意。 他本下意識就怒英華欺人太甚,天朝上國,竟容商人賣鴉片入朝鮮!可接著又覺得這定不是英華的錯,不是聖道皇帝之意。都是李光佐的錯,這些事,都是李光佐上台後才出現的…… 「領議政,如今要怎麼辦?」 李昑恨透了李光佐,語帶諷刺地問。你去全羅道時,不是說禁鴉片手到擒來麼?你舉薦族兄當三道水師統制使,不是說乃李舜臣第二,絕不容海寇侵掠麼?你引年羹堯水師入境,不是說絕無後患麼?你許下的事,到底辦成了幾樁? 李光佐在順天挨了一炸,傷到了肺腑,身體很虛弱,嗓音顯得無比空寂:「只是海寇作亂,上不了岸,大王勿慮。」 砰的一聲,李昑砸了小案,挺身而起:「勿慮!?天使來了,你要怎麼辦?我朝鮮要怎麼交代!?你說啊!」 一時心切,李昑直接喚出了「天使」二字,李光佐眉頭一挑而散,再低頭作請罪狀。 訓了李光佐一頓,李昑沒掌住政務,只能由李光佐自己去安排對策。 回到寢殿,李昑就覺度日如年,想有所動,滿朝都已被李光佐控制,不敢輕信他人,暗中招來黃遠,著他在外面打探李光佐的行止。 第二天,黃遠回報道:「大王,李光佐昨日出宮後,就直奔商原君住處去。」 李昑抽了口涼氣,商原君是他六弟延齡君李昍的養子,今年十七歲,從法理上講,如果他死了,商原君繼位的可能性最大,這李光佐想幹什麼? 「以小臣愚見,李光佐狼心賊子,又有年羹堯撐腰,已箭在弦上,大王若不出手,可要追悔莫及!」 黃遠涕淚橫流,自李光佐任領議政後,大肆誅殺老論派政敵,黃遠這個沒落的勳舊派也感受到了強烈的危機。 李昑無力地道:「他、他怎麼敢?他怎麼會?」 黃遠道:「李光佐心中只有朝鮮帝業,至於皇帝是哪位,他怎麼會在乎!?」 李昑呼吸急促,腦子轉了好幾圈,忽然有所醒悟。 李光佐多半已搞明白自己的立場,害怕自己跟英華相連,壞了稱帝大業。朝鮮不管是繼續效忠大清,還是轉投英華,都不可能擺脫藩屬地位,只有靠年羹堯才能自主。 原本李昑也是這想法,可現在卻開始打起退堂鼓,他實在害怕面對英華天使的問責。而李光佐覺出自己有了「異心」,不惜轉而扶持新王。 他怎麼敢!? 他怎麼不敢,他有年羹堯撐腰啊! 「讓我想想……」 李昑五內俱焚,他忽視意識到,決定自己生死,決定朝鮮存亡的關鍵時刻到了。 黃遠淒聲道:「大王!再遲就來不及了!」 李昑咬牙道:「也罷,召城守軍統制使崔成性進見,莫走漏了風聲。」 聖道十二年三月二十五日,掌握著漢陽最大最可信一股武力的崔成性入景德宮,跟李昑所要求的悄悄進見不同,崔成性大搖大擺,帶著數百兵丁入宮。 來到已驚得渾身麻木的李昑身前,崔成性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再手一招,部下將一顆人頭擲在了地上,正是黃遠,呲目咧嘴,死前似乎跟李昑一般,驚駭欲絕。 「此人蠱惑大王,禍亂朝鮮,臣奉領議政之命,誅殺逆賊!」 崔成性眼中還帶著一絲不忍,但言語有力,顯然心志已定。 「你可是世代受我王恩之人,你才是叛亂!」 李昑憤怒地叱責著,崔成性卻只跪著,不再開口。 「大王,王恩再深,總比不過朝鮮的道統,朝鮮的帝業。」 一個清人從兵丁中現身,卻是左未生。 「大帥不日將親至朝鮮,與大王結成親家,還望大王不要壞了我們兩家之誼……」 左未生冷冷說著,李昑渾身透涼。 第七百七十四章 朝鮮風云:崔李之亂 年羹堯沒來朝鮮,他不敢來,范四海的船隊一路北上,直接殺到了仁川外海。 范四海和羅五桂想得簡單,仁川離漢城最近,在這裡上岸,不必大打出手,只需顯示存在,威懾已經十足。至少能讓朝鮮人低頭,正視福華公司的存在,進而求助於英華約束公司行為,這麼一來,朝鮮國門也就開了。 可他們忽略了仁川的地形,此時的仁川只是個簡陋的小漁港,複雜的海道,高達七米的潮汐落差,大規模登陸就是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儘管范四海和羅五桂的目標僅僅只是送幾百火槍兵幾門火炮上岸,但沒有正規海軍出馬,測量海道的技術手段匱乏,更沒有海軍情報司的資料支持,福華公司的船隊又全是深底海船,結果在落潮時,深入海灣的四艘先導戰船擱淺,登陸計劃也泡了湯。 船隊因此而亂,一面搶佔月尾島,一面放下所有舢板小船護衛擱淺戰船。船隊總領羅五桂深深自責,廣派人手,將仁川周圍的地形海情從裡到外摸了個透。他自沒想到,自己這亡羊補牢之行,還為將來之事立下了大功。 「海寇」在仁川亂成一鍋粥時,漢城更亂。仁川的地方官第一時間就將海寇出現的消息報了上去,城中官民一片嘩然。 大王李昑已被軟禁景德宮,李光佐實質攝政,崔成性控制了漢城府防務。李光佐先令京畿左道兵馬節制使黃煥中領兵去仁川抵禦海寇,可黃煥中跟被殺的黃遠同為勳舊派,還沾親帶故,估計是擔心李光佐趁機收拾他,僅僅派了小部隊,裝模作樣地打探,不敢出動大軍。 李光佐無奈,轉調京畿右道兵馬節制使金承允,金承允卻說,仁川歸屬左道,沒有大王的詔書,兵曹的調兵令,五軍營的虎符,光靠領議政的手令,他可不敢調動兵馬越境入右道。 李光佐的少論派控制了議政府、承政院,再通過崔成性控制了內廷,可他終究無法一手遮天,再控制住掌管軍事的五軍營。不得已,他親入景德宮,想說服李昑頒下詔書。 「為了你們心中所謂的朝鮮道統,就罔顧天下大勢,跟賊人年羹堯同流合污?這是要讓我朝鮮墜入萬劫不復之地啊!既然你已走到這步,還要孤幫你?妄想!」 李昑可不糊塗,海寇是小害,李光佐才是大害。他真要頒下詔書,調度外道兵馬,兵權就握在了李光佐手上。崔成性雖跟從了李光佐,但卻無意害自己,更無意扶立新王。要讓李光佐拿到兵權,自己怕連王位帶性命,都要被李光佐奪了。 李光佐苦求道:「臣也是為大王,為朝鮮計!年羹堯狼子野心,是為吞我朝鮮而來。有他和盛京將軍錫保攜手,丙子胡亂隨時都能重演。我們只能曲意逢迎,同時借其力而脫滿清臣國之位。要與英華相連,那是驅了前狼又來後虎,朝鮮自立之路必將永絕!」 這是李昑之前也認同的算計,先借力年羹堯,稱帝后再過河拆橋,丟掉年羹堯。可現在看來,卻是一廂情願而已。 李昑冷笑道:「你當年羹堯是三歲小兒!?你還當滿清和英華都是無智愚人?若是有名無實,孤要帝王之位有何用?朝鮮還真能自立!?這些且都不談,你李光佐又不是朝鮮之主,憑什麼代孤,代朝鮮定論未來!?」 李光佐慷慨昂首:「臣一心為朝鮮計!唯有此路才是我朝鮮之路!唯有如此才能挽天傾!為此臣不惜背負罵名,遺臭千古,也要領著朝鮮走下去!擋路之人,不管是誰,臣都要一一掃除!」 李昑怒極反笑:「好!好!好個忠肝義膽,一心為國的節烈之士!那你索性一條路走到底,直接殺了孤罷!想要詔書?沒門!」 君臣終於坦誠相對,李昑外柔內剛,李光佐更是自認大義在手,根本無法妥協。 李光佐沒能拿到詔書,橫下一條心,召來崔成性,要強奪李昑的國璽,逕直矯詔。他已經成了逆臣賊子,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崔成性面色不豫:「領議政,你答應過我,禁大王在宮只是權宜之計,你不會加害大王。你要奪大王國璽,下一步是不要還要大王禪讓?」 李光佐言語深沉:「崔兵馬,我朝鮮現在左右為難,要拒年羹堯,就得靠上大清或者英華,靠大清,未來是什麼?剃髮易服,再無中華。靠英華呢?邪魔當世,道統淪喪。相較之下,年羹堯之害最輕。他終究是清人,入我朝鮮,無根無憑,未來終究要歸中原。我們朝鮮只有借他之力,才能自保,才不致被中原之亂拖入深淵,這道理你不是已懂了麼?」 崔成性皺眉道:「所以……即便是謀逆,即便是朝鮮大亂,這都是必要的代價?」 李光佐道:「天下社稷為重,君為輕。社稷是什麼?道統!」 他壓低了聲音,眼瞳噴薄著熾熱之光,卻已顯得凌亂,看在崔成性眼裡,此人已恍若瘋癲。 「說到謀逆,大王這朝鮮李氏……不是篡了高麗王氏,才得的國麼?」 崔成性眼瞳圓瞪,難以置信,這位在他心中對朝鮮忠貞不貳的少論派名士,理學名儒,居然懷著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可這話他難以反駁,事實就是如此。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所有,崔兵馬,別害怕,我可無意作到那一步,民心還在大王,還在李氏。」 李光佐語氣變得熱切起來:「只要你我同心,朝鮮未來必將自立於天下,我已是罪人,前程、聲名都無所謂,而你……崔兵馬,天下兵馬大元帥,五軍府大都督,樞密院樞密使,政事堂首輔,左右丞相,你想當什麼,就是什麼。」 崔成性呼吸急促,面泛紅暈,目光閃爍了好一陣,點頭道:「容我佈置,盡量不傷大王。」 目送崔成性離去,李光佐臉色冷了下來,低聲自語道:「我不是無心作到那一步,而是還沒必要,若真有必要,我不惜來當一回太祖!」 崔成性回到自己的兵馬節制使署裡,在後堂踱步許久,才終於下令召集部將。 「李光佐勾結年羹堯,異日我朝鮮亡國,他就是罪魁禍首!」 崔成性一言驚得部將鴉雀無聲,他們可是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礙,才跟崔成性站在一起,為李光佐效力,現在崔成性居然要反了李光佐? 「大清和英華要怎麼待我朝鮮,那都是以後的事,總還有應對的辦法。年羹堯就像是竊賊入室,總不能因為擔心鄰居趁火打劫,就不呼救,反而跟竊賊一道,禍害自己家人!李光佐是借年羹堯謀逆,逞他儒生私慾,謀奪朝鮮天下!」 崔成性想明白了,朝鮮國難當頭,自己已經錯了一步,絕不能繼續錯下去。 「要安朝鮮,就得剷除李光佐!」 崔成性動員著自己的部將,匆匆作了佈置,自己親率精銳去景德宮護住大王,分遣各路人馬去殺李光佐、左未生和他的親信。 聖道十二年三月三十日,朝鮮國史所稱的「崔李之亂」爆發。 崔成性沒能說服所有部將,當他帶著兵馬入景德宮時,手下已暗通消息給李光佐。李光佐說動崔成性的部將站在自己一邊,興兵圍景德宮。 本是崔李敵對,之前被李光佐壓制的老論派又藉機跳了出來,以勤王救駕,誅殺反賊李光佐為名,聚兵相攻。這一日,喊殺之聲環繞景德宮,慕華館又是另一個血火焦點,左未生和年斌坐困館內,一面抵擋崔成性的兵丁,一面憂心景德宮的形勢。 入夜,李光佐一方終於佔了上風,原因說來也荒唐,老論派也視崔成性為寇仇,想當黃雀,火候卻沒拿捏好,被李光佐借力,反而當了螳螂。成了蟬兒的崔成性遭兩面夾擊,抵擋不住,護著李昑逃出漢城府,直奔京畿左道兵馬節制使黃煥中處。 「嘿……這朝鮮的事,怎麼越來越搞不懂了呢?」 四月三日,福華公司船隊拚死拚活,好不容易才登陸仁川,建起了小小的灘頭陣地,正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預想中的朝鮮大軍。卻收到了漢城府大亂,朝鮮王南逃,李光佐宣稱大王失風,扶商原君攝王政的消息。 羅五桂不太明瞭政治,就覺朝鮮人真能折騰。自己這股外敵就在國門前呢,他們自家人居然都鬧成這樣了? 「有什麼不懂的?看看明史和南明史就知道了,儒生當國就是這德行,大明和朝鮮,一丘之貉!」 馮靜堯也來了,收到這消息,冷聲笑道。 「那咱們怎麼辦?本是要找朝鮮王告狀,結果朝鮮卻已經崩了,朝鮮王說話也再不算數,就算要開國門,現在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踹。」 范四海攤手,這情形他可料不到,劇本走樣得一塌糊塗。 「國門?朝鮮現在還有國門麼?」 范六溪瞪眼,門已經開了呀。 眾人沉默,接著同時大笑,沒錯,不必踹,朝鮮的大門已經開了。 范四海道:「得趕緊讓通事館跟上,咱們得跟年羹堯搶時間。」 馮靜堯卻歎氣:「這形勢變得太快,朝廷怕還難下決心,伸手朝鮮。」 「能插多深算多深,朝廷下不了決心,咱們就推著朝廷下決心!」 范四海卻不管那麼多,他的任務就是撬開朝鮮國門,而酬報則是朝鮮市場。眼下國門已開,形勢卻難被英華掌控,如果容年羹堯入主朝鮮,光靠福華公司,可難從中獲利,朝廷必須得伸手。 儘管清楚朝廷的重點方向,可馮靜堯掌管四洋司,推著朝廷注目朝鮮,也能讓自己多得資源,由此建功立業,在職論事,這是他真心所願。 馮靜堯先是皺眉,接著臉上的猙獰笑容再難抑制,咧嘴道:「朝鮮大亂,國王南逃,正是握住朝鮮的良機!機不可失!我會馬上告知樞密院朝鮮變動,求請朝廷急派通事入朝鮮。」 「另外,劉松定就在長崎,讓他的海軍情報司立即入朝鮮,去跟朝鮮王接觸。老范,你也跟白燕子說說,讓他的巡海隊在朝鮮海岸『不慎擱淺』,然後跟朝鮮人起了糾紛。等朝廷再定策的話就晚了,咱們先走一步。」 這是在自作主張,以官方力量插手朝鮮事務,跟朝廷之前的訓令不符。可眼下機會難得,馮靜堯膽子也肥了,要驅策海軍和情報司。 樞密院四洋司提舉跋扈行事,相關人等自然更無顧忌。 「不慎擱淺!?好,海河號、淮河號,一二三隊、七八隊,緊急集結,準備擱淺……不,作戰!」 北洋艦隊總領白延鼎橫下一條心,一下拉出了兩條巡洋艦,六條海鯉艦和四條海鰲艦,加上艦隊所有伏波軍。 「唔,天馬號先走,先去全州外海『擱淺』。」 他也沒忘了把面子上的事做足,借口一條巡海戰艦在朝鮮海域擱淺,被朝鮮人圍攻,北洋艦隊群體出動,救援自己人,由此插手朝鮮事務。這雖也有違軍令,但總算是有個交代。事後樞密院和總帥部追問違反軍令的責任,蕭老大乃至皇帝才能幫他開脫。 「找到朝鮮王,然後通知海軍,把他握在我們的手中!」 海軍情報司頭目劉松定的行動方略也是大大超出他現有的職權範圍,可有馮靜堯背書,加之英華外事的原則就是趁機取利,作為王道社和天刑社的雙料社員,劉松定也鼓起了潑天膽子。 「日本之事,就只有陳郎中你一人自為了。」 離開長崎時,劉松定還不好意思地向樞密院北洋司郎中陳興華道歉。他來長崎,本是要配合陳興華調查薩摩藩涉足鴉片貿易有多深,以及日本海商反水,攻擊福華公司的罪行。 「無妨,朝鮮事緊要,日本這裡,也並非只有我一人嘛。」 陳興華笑得有些詭異,上司在朝鮮鬧出了大動靜,相信他很快又能送上一份大禮。 官方民間,軍政兩面都動了起來,效率驚人。四月九日,劉松定就在忠清道清州府跟朝鮮王李昑一行人搭上了線。 「小王本就心儀天朝,未料竟被奸臣所害,一國淪落至此……」 見到劉松定一行,李昑落淚而慨。 「可國中人心還未盡服天朝,更有天朝商人販運毒物,若容天朝大軍入國,小王也難向國人交代。還望天朝能有妥善處置,安國人之心,小王定當奉上國書,尊天朝為上國。」 李昑說得很直接,現在他孤家寡人,就靠著崔成性護衛,南方諸道文武官員,態度還多在騎牆,對英華本就牴觸,鴉片入朝鮮,更是普遍不滿。靠著他的國王名分還能勉強震懾。如果此時就容英華大軍入朝鮮,下面還支持他的文武官員,不知會有多少人轉投李光佐一黨。 這事劉松定就難辦了,只能請求李昑容許海軍情報司的人留在他身邊,保持雙方聯絡,同時還盡量將王駕移到靠海府郡,以便局勢危急時,北洋艦隊能隨時支援。 「小王安危還是其次,就擔心小王家人受賊子脅迫,還請劉將軍帶她們暫時避禍……」 李昑這麼說著,然後招呼出了一行人。竟是一幫女子,老幼都有,以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為尊。 「小王兩女,和順、和平,不忍她們與小王一同顛沛流離……」 隨著李昑的介紹,一個十三四歲出頭的少女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女童,向劉松定盈盈萬福。 「原來是兩位翁主,在下不敢當!」 劉松定趕緊長拜回禮,心中卻是一動,小的是和平翁主,大的是和順翁主。大的這個……本是要嫁給年羹堯次子年富的吧。 他也不遮掩,直接問出了口,李昑歎道:「小王雖位卑,總還是一國之主,豈容年羹堯那等胡賊辱之?還請大皇帝陛下主持公道。」 這話其實已是認了英華為天朝上國,劉松定雖不知李昑本心,卻也明白,到了這個地步,李昑也只能依靠英華。礙於臣子之心和鴉片之事,還不好在面上馬上倒向英華,將兩個女兒送到英華「避禍」,也是間接的獻質稱臣。 劉松定當然要收下,看到這兩個小姑娘,特別是那個已到婚嫁年齡的和順翁主,一臉惶然,令人憐惜,劉松定暗道,不如讓皇帝直接納進宮中…… 「咱們海軍情報司不愧是軍情司出身啊,甚至還青出於藍。羅老大只搶了一個寶音公主,咱們卻牽來兩個翁主,我看啊,大的是皇帝享用,小的留給哪位皇子。」 護送兩位翁主的路上,部下這麼說著,劉松定一巴掌就拍了過去,說什麼呢?有這麼亂了倫常的麼? 不過這話前半句倒真沒錯呢,不管是軍情司還是海軍情報司,都跟公主翁主什麼的脫不了瓜葛,隱隱像是幫皇帝拉皮條的…… 第七百七十五章 朝鮮風云:東院初鳴 黃埔天壇,依舊是習以為常的鼓噪聲,幾幫人舉標喊著,不知道又在鬧什麼,小孩就在人群後面嘻嘻哈哈放著風箏。 兩個中年人在廣場漫步閒談,黑衣警差朝他們懶懶瞄了一眼就再沒理會,他們關注的是在天壇賣吃喝的小販,以及暗帶兵刃的潛在匪徒。這兩人衣著光鮮,舉手投足都是人上人的味道,不是官員,就是兩院的院事。 咿咿呀呀的二胡聲響起,鈸鐒光光,還伴著小鼓點,竟是一個梆黃戲班子進了天壇,曲頭還沒亮完,就被警笛壓了下來,這裡可不是唱戲的地方。 那兩人熟視無睹,邊走邊聊著。 「國院的票價真是高啊,花了六萬兩才把王爺你送進來。」 「這只是東院的價,西院掌著工商國事,特別是稅法,票價更高,我聽說廣東本地,西國院一張票就要三千兩。」 「西院選人少嘛,一省工商聯會裡的選人不過幾千到萬把人,選額也少,票價當然貴了。」 「東院一省才五人,但凡秀才以上都是選人,一省選人數十萬,票價雖低,要攬得足夠的票數,開銷可不比西院低。」 這兩人是剛得選東院國院事的朱一貴,以及鳳山知縣杜君英。他們二人說到的「買票」和票價,正是院事推選漸入人心後,國中興起的一樁新買賣。 眼下英華從鄉到府都是單院制,省和國是兩院。省和國不僅名分高,握著的賦稅和法案審定、諫言和彈劾大權更具影響力,因此省國兩院是大家關注的重點。 但凡是公司股東,所佔本金超出某個標準的,都是西院選人,而但凡小學畢業的秀才,都是東院選人。 西國院院事少,全國定額四十五人,東國院院事多,全國定額一百八十二人。任期都是四年,兩年改選一半。 早期推選還很簡陋,西院的豪商東主們被趕下台,要入西院,就不能在上市公司任職,也不能握有股票,因此入西院的都是豪商東主們的子侄宗親。相互之間和氣協商,定出名單,推選只是走個過程。 而東院還多是有才而不願出仕的文人,他們名聲響亮,而早期的東院選人又以讀書人為主,都是推舉而非推選。 但時勢精進,民智漸開,民識猛增,而朝廷為容天下人發聲,也讓兩院之權漸漸長了起來,這種和諧氣氛很快就消散,十來年下來,推選變成了選戰。越來越多的人,不管是想出名的,還是想代言得利的,都朝兩院裡擠。之前的和氣推舉,變成了暗箱投票,再不顧人情。選人們也漸漸發現,自己的推選資格是一樁資源,可以待價而沽。 於是「選商」就因應而生,他們向下聯絡選人,向上聯絡爭選院事之人,買進賣出,也就有了票價。英華後世談到這個時期,都稱呼為「黃牛黨政治」,說的就是黃牛黨決定了兩院人選。 買賣選票本是《院事推選法》禁止事項,汪瞎子和陳元龍等墨儒之人也一直在聲討這樁弊政。可無礙黃牛黨巧立名目,私下來往。加之此時大多數選人都不覺得院事有多重要,選票能換到銀子更實惠,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剛需」明顯,朝廷也難以按下這股勢頭。 認真說,朝廷也沒多大心思去按,皇帝都說了,就算用力去按,還會有人跳出來說推選過程有問題,不如等到大家把這票當真,不捨得賣出去,或者選人越來越多,票商運作不起的時候再來治理不遲。 因此除了名望本高,有大批擁躉之人不必理會票價外,其他人想要入選院事,就得掏銀子。 杜君英道:「省東院都得了省府稅核權,大家都盯住了省院,省票比國票還貴。靠著福建的名聲,王爺保福建省院事,爭院首都不是沒可能嘛,何必要衝國院?省院的院首,連巡撫都要客客氣氣,更能幫著咱們鳳山嘉義兩縣子弟爭福利,好處都擺在眼前,國院嘛……」 他搖頭歎道:「國院一百多號院事,分派林立,不爭出名號來,位置都難保住啊。上任院首陳元龍可是江南名儒,任過滿清廣西巡撫,本朝的弘文館大學士,段國師的密友,領著東院在皇帝和西院那爭下了不少權,還推著朝廷辦過不少大事。可今年改選,竟然連院事都丟了。」 朱一貴笑道:「時節不同了,新一撥選人大多都是讀著百家書,撥著算盤,走著軍步,會操弄刀劍火器的年輕人,眼界大得多了,而非四書五經出來的書獃子。陳元龍去年反對族田分戶,還扯著東院,要復官紳免稅,天下人都怕了他,誰還敢選他入國院?大勢已經變了,汪瞎子那種人,振臂一呼就入了東院,他買過一張票?」 杜君英拉長腔調一歎:「是啊,就因如此,票商還分出了各色黨類,不同黨類票價還各有不同,王爺你是偏黨冷黨,票價才這麼貴哦。」 票黨又是英華政治一樁特點,新一批選人開始重視手裡的票,即便是要賣,也希望能賣給合自己心意的那一類候選人,而不是畫好押簽好名後,把空白票直接丟給票商,同時朝廷也受墨儒壓力,開始管控票選過程,要求現場投票,人票合一。 票商應需而變,以候選的出身、地域和「文化程度」,以及是否有過官身等條件,分出若干價碼。越是有名望的人,價碼越低,要買動選人投陌生人的票,像朱一貴窩在台灣這種偏僻之處,大名很少出現在輿論中,曾經還自封過王爺的人,價碼自然很高。幸虧朱一貴還有過知縣官身,否則別想躋身國院。 朱一貴自信地道:「大帥別擔心,兩院的格局我已經明白,那就是為民人爭利,跟朝廷和官府理論,斗而不破。法權之分、法判之糾、賦稅增減、厚生撫恤之事,甚至安南入華夏,鴉片在潮汕和閩南氾濫等事,都有大文章可做。現在我剛入東院,就得沉心琢磨明白,到底舉什麼旗號才能立身更正,發聲更久。」 杜君英笑道:「王爺心中自有天地,肯定大有作為。小弟在台灣為王爺搖旗吶喊。」 剛說到這,大股人流進了天壇,呼喝聲壓倒了其他號子,震得所有人都轉頭矚目。 「鴉片有害!奸商無德!」 「禁煙禁毒禁四海!」 人流還不停,呼喝也不止這一類。 「懲清衛朝!正我華夏!」 「滿蚱猶跳!朝鮮怎能不保!?」 還有人流組織嚴整,條幅鮮明,一看就是工商界人馬。 「夷狄肆掠!華夏顏面何存!?」 「民人被殺,商貨被劫,朝廷在何處?海軍在何處!?」 朱杜兩人抽了口涼氣,對視著異口同聲道:「今日報紙有何消息?」 他們都沒來得及看,趕緊從已被大批民人圍住的報童那搶出幾份報紙,匆匆一覽,臉色頓變。 「愚兄先行一步,東院想必也已鬧開了。」 朱一貴抱拳而別,一臉即將踏上戰場的凜然。 果如他所言,進到天壇東面的東國院議事大堂裡時,爭吵聲不絕於耳,新任院首屈明洪端坐大堂上首,驚堂木敲得震天響,還是壓不下喧鬧之勢。 「只知紛爭,不知求成,頑愚之輩,老夫羞於為伍,不幹了!」 屈明洪怒了,再一拍驚堂木,起身就要走人。 這下終於鎮住了眾人,屈明洪曾是文部尚書,退職後專心啟蒙事業,拉著國中諸多讀書人,建起了「正蒙學會」,自民間大力推動蒙學教育,在國中聲譽卓著。他入東院還是應民間呼籲,要借東院來廣興教育。 可眾人服他還不止這個原因,他是院首,掌管立議之權,他若是不在,眾人在場院事吵上百年,無一樁議案出籠,也是白費。 院事們連哄帶勸,才把這個對成人絕沒好脾氣,對小兒絕沒脾氣的老頭勸住。 朱一貴找上形孤影單的汪士慎問:「要議何事?」 汪瞎子的墨社在民間早有名氣,甚至還是引領學院非主流風潮的教主。而他在江南爭學,與皇帝辯法,名聲也打了出來。但在東院,他還是個另類,跟從福建省東院削尖了腦袋,還靠重金買票才擠進來的朱一貴,在東院交際上都是一窮二白。 汪瞎子淡淡地道:「范四海在朝鮮賣鴉片,被朝鮮聯手年羹堯給搶了,朝堂正在商討對策,西院上午已經提出諫議,要求朝廷出兵護商,討回公道。東院這邊覺得也要發話,就在吵是該處置范四海,還是附議西院,出兵朝鮮。」 外事還是皇帝做主,兩院只能提出諫議案,但兩院如今靠著賦稅和審法之權,說話也有了份量,因此這諫議案也不是輕飄飄白紙一張,皇帝可以否決,卻不能無視。太過輕忽,兩院不定還要在國內事務上跟皇帝和朝廷掰掰手腕。 朱一貴問:「汪兄你有何高見?」 汪瞎子聳肩:「我提了另一案,不過大家現在心氣不在這上面,所以找不到多少人聯名。」 朱一貴來了興趣:「願聞其詳。」 汪瞎子也振作起來,東院議事可不是比嗓門,而是要看你能不能說服盡可能多的人同意你,每一個人都很寶貴。 「在下想重定《禁毒法》,鴉片乃我英華大害,不早作提防,怕一國氾濫時,悔之莫及。」 汪瞎子想的是國內之事,可其他人想的是跟西院別苗頭,在外事上出聲,此時自然沒多少人附和他。 朱一貴點頭道:「是啊,在下居台灣嘉義,當地都有吸食物芙蓉膏之人,閩南和潮汕一帶,此物流傳甚廣,不下大力氣禁絕,還真要危害一國。」 引得汪瞎子視為同志後,朱一貴再道:「至於外事,汪兄你看……」 汪瞎子態度鮮明:「依國法來看,范四海無罪。我英華一國既是以法行天道,就不能靠人心隨意定罪。而范四海之事,另一面是朝鮮和滿清劫掠我英華國人,就事論事,東院應該附議西院,支持出兵,討回公道。」 朱一貴笑道:「還以為汪兄要談止戰呢……」 汪瞎子也笑了:「那是古墨,汪某也贊同戰有義和不義之分,衛我國人,這是義戰。」 朱一貴點頭道:「汪兄不愧是大家,在下佩服。」 短短交談,朱一貴就拉近了兩者關係,在汪瞎子心中,朱一貴雖還說不上是同道之人,卻已算是可合作的院中夥伴。 眼見另一名院事正糾合其他人,要將懲治范四海列為議案,朱一貴趕緊大聲道:「我跟汪兄不贊同此案可議!」 跟其他反對這一案的院事不同,朱一貴是壓根就不要這一案成為議題,這話頓時引得大家側目以對。已在東院呆了兩年的院事,甚至還有呆了六年的,目光滿是鄙夷。這個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的暴發戶,還不准別人開口? 朱一貴朗聲道:「在下以為,范四海是無德之人,該遭天譴。可諸位好好想想,我們是東院,代一國民人發聲,范四海之事,還牽連著我們一國體面的大義。西院拿著了這大義,爭的也是一國之利,若是我們東院不去護大義,反而自相攻吁,這不是落了下乘麼?」 這話說得太端正,院事們只當是門面話,大多不以為意,正要鼓噪,朱一貴卻話鋒一轉:「就算咱們拿出了懲治范四海的諫議,國法也處置不了他,這與我東院何利之有?」 何利之有…… 一個利字,讓眾人沉默了,他們恍若夢醒,是啊,大家雖然爭吵不休,可終究是一體,面對西院,面對朝廷,甚至面對皇帝,都有「公利」呢。 什麼公利?那當然是說話的份量。相比有審核工商稅,監察金融運轉的西院而言,東院的權力可小得多了。西院院事的薪酬都是從工商稅裡出,算起來是自己養自己,而東院院事還要靠朝廷轉撥地方田物稅供養,田物稅是地方稅,國院院事可定不了,兩相比較,東院院事總覺低人一等。 東院院事都是人傑,一點就醒,有人就道:「沒錯!范四海之事還牽著大義,我們東院不與一國同心,反而揪著范四海不放,落在朝廷眼裡,民人眼裡,都道我東院成了東林!」 另有人道:「附議西院,賣朝廷一個好,也有益於其他議案嘛。」 朱一貴趕緊接話道:「是的!我們東院之前推著朝廷立了《禁毒法》,將范四海之事分為內外,修訂《禁毒法》就是內務,我們東院若是在此事上拿到話事之權,那不就是大利!?所以在下有此一議,議定是否附議西院,出兵朝鮮後,在下附驥汪兄,以我們東院一己之力,重修《禁毒法》!」 大堂沉靜下來,眾人都在思忖利害關係,汪士慎看了看朱一貴,感激中夾著一絲不安,這個人……好像是把權術用在了東院之事上,按道理他該高興才對,可為什麼總覺得不是滋味呢。 接著他搖頭失笑,暗道自己還是太迂腐了,就如營運生意一般,這東院也需要營運才對,否則怎麼能如自己理想中那般,可以漸漸承載法權?這個方向,也該是皇帝所願。 屈明洪身為主持,計較了一番,決然拍木道:「先議是否附議西院,敦請朝廷出兵!」 這一案議起來頗為艱巨,不少人依舊認為,販運鴉片天理不容,范四海有罪在先,按照《通商法》,福華公司已經自己去討公道了,朝廷沒必要再出面。這會讓天下人覺得,朝廷贊同鴉片貿易,為此不惜以武力維護這樁生意。 還有人認為,英華繼華夏正朔,朝鮮就該是英華藩屬,若是這麼打上門去,有損英華天朝顏面。 再有人道:「要打也是年羹堯,據說年羹堯正矚目朝鮮,有吞其為後院之意,就該讓朝廷敲打滿清,絕了年羹堯的念頭,平定北面局勢!」 當過官員的人考慮的是現實問題:「朝廷要打也力不從心啊,海軍主力遠航西洋,陸軍裁撤不少,精銳都備著西域戰事,咱們慫恿出兵,會讓朝廷,讓陛下為難吧。」 反對之聲一浪浪拍下來,「這是東院表明態度,打不打還是陛下說了算!」 「就該趁驅逐年羹堯之機,讓朝鮮尊奉我英華為天朝上國!」 出身紅衣兵,傷殘後另立華善會,以救濟孤苦聞名天下,更是段國師侄孫的段林棟話語鏗鏘:「便是國人有罪,也該我英華自己處置!小小朝鮮,安敢殺傷國人,劫掠財貨!?此事放在大明,難道不降詔問罪!?難道不興兵討伐!?」 是啊,拋開鴉片之事,放在往朝,這都是要找對方問罪的大事,打不打就看對方認不認罪,自己能不能打。 段林棟環視眾人,一言定調:「此事還不言打,那就是賣國之論,是漢奸!」 第七百七十六章 朝鮮風云:浮躁的黎明 漢奸賣國論這桿大旗一樹起來,還在堅持要將懲治范四海作為議案的院事趕緊放棄了,這是大是大非,是英華十多年來積澱下來的民心,更是段國師一干士人反思明亡諸禍,在民間播傳最廣的共識:外敵當前,不容內爭。 兩院每項議案,每位院事的票決都要公開,每個人是什麼態度必須明明白白亮出來,這是功績,也是立場,大家推選你出來代言,自然就得明白你的言行。 朱一貴推動,段林棟引申出漢奸賣國論,絕大多數院事都在盤算自己的利,然後得出了理智的答案,內外有別,對外一面,絕不能站錯隊。 附議西院的諫議案被修改為敦請朝廷施壓,為國人討回公道,而不強調出兵。諫議案跟審定案不同,半數人同意就算通過。而票決結果異常鮮明,一百八十名院事(兩人病假)裡,一百六十三人贊同,十人棄權,七名死硬派反對,在其他人眼裡,這十七個人的東院之旅,估計很快就要結束了。 「接下來議《禁毒法》修訂,汪院事,你是否有草案?」 屈明洪對汪瞎子這一案也抱有很大期望,如朱一貴所說,附議西院,是給朝廷賣個好,讓其可以不受民心約束,自在地處置朝鮮事務。而由東院推動《禁毒案》,則是在朝廷和西院之前爭奪法權,關鍵就在於是不是有足夠詳盡完備的草案。 汪士慎道:「在下確有詳案!」 身邊朱一貴招手,一幫東院文辦湧進大堂,將一張張「大字報」貼到了牆上,這是汪士慎早就擬好的《禁毒法》草案。趁著剛才票決附議西院案時,朱一貴讓汪士慎把草案分發給書辦,讓其抄寫,要趁熱打鐵,促成此事。 屈明洪看了看朱一貴,心說汪瞎子從哪裡找來一個這麼伶俐的搭檔,汪瞎子有想法,朱一貴有手腕,這兩人的組合,不知道對東院是福還是禍。 足有一人見方的紙上墨跡淋漓,將法案條文清晰地呈現給眾人。 「為防官吏和工商勾結,徇私舞弊,朝堂與西院不得訂立毒物管治法文……」 「毒物稽查事歸由東院設立和管治,不納入朝廷經制。」 細節還沒看,僅僅就是開頭這兩條,就讓眾人倒抽一口涼氣。 「這是恣意妄為!毒物之事,牽連內外朝政,怎能由東院一己獨攬!?汪瞎子,你在民間討伐官府不成,現在跑到東院裡,還是存著掀翻官府的心思啊,這樁諫議案,我絕不贊同!」 段林棟怒了,汪士慎和朱一貴已被他打上了「亂黨」標籤。 「西院不還是獨攬金融這事,朝廷都不能伸手麼?」 「陛下都曾說過嘛,訂法的不能行法,事權都要制衡……」 「我們東院就該以禁毒一事為口子,聲張自己的法權!」 可段林棟那話的「保皇黨」味道太重,失了東院立場,不僅沒說服他人,反而讓更多人選擇跟汪朱兩人站在一起。 「院首怎麼說?」 段林棟向屈明洪求助,在他看來,東院就該是幫著皇帝,幫著朝廷穩定一國,而不是趁火打劫,朝皇帝和朝廷要權。 屈明洪老臉扭曲了好一陣後才道:「這也只是諫議,東院既有心聲,就該讓陛下和朝廷看到嘛。」 段林棟不說話了,心道你屈老頭估計也是想著東院爭到禁毒權,然後再爭文事權吧?之前你就老抱怨朝廷對蒙學管得過嚴,蒙學教材要統一官定,裡面的天道諸學你格外不爽。 汪士慎的修訂《禁毒法》諫議案,重點還不是法文的修改,而是主張法權該歸東院。這對東院來說,是一樁絕大公利,之後的票決,毫無意外,超過三分之二贊同。 在場的通政使接過這份落下了鮮紅東院大印,一百多位院事聯簽的諫議書,就覺如接過一把燒得通紅的火鉗。 與此同時,西院那邊的通政使更覺如置身火焰山。 「朝鮮之事,鴉片之事,都成了大家的梯子呢,都要藉著這兩事往上爬……這股風潮真是太灼燥撩人了。」 通政使這麼感慨著,此時西院的廳堂裡,正迴盪著滿含腥臭之氣的呼號。 「為什麼國內不能種!?既能種黃煙,就能種罌粟!要禁就把黃煙一同禁了!」 「鴉片害人?那是自害,人家自己願意,朝廷為什麼要管?貧苦之人還能靠種罌粟掙得銀錢,這不是利國利民的好事麼?罌粟、鴉片就不該禁!」 「范四海和福華公司已經得了利,要禁也得讓他們把利吐出來!」 「國中禁吸食可以,但不能禁種罌粟!」 西院眾人一個個扯直脖子漲紅著臉,憤怒聲討主張嚴格管制鴉片產業的院事。這一小撥院事隱約知道皇帝和朝堂的謀劃,先在西院透風,沒想到遭了西院強烈抵制。一邊苦笑,一邊暗歎麻煩大了。 西院院事就是工商代言,主張貿易乃至經濟自由。鴉片是有大害,可更有大利。眼見范四海和福華公司,連帶南洋公司以及緬甸孟加拉一幫種植園主都借鴉片得了暴利,一個個都眼紅得不行。 在南洋有地的殖民產業,有船的船運公司,都想借鴉片產業分利。產業都在國內的大豪商們也認為國內應該能隨便種隨便運,他們銀子在手,投在此業上,比投金融、工坊、礦山和織造等業獲利更多。正準備大幹一場,卻傳出要嚴禁的風聲,自然怒不可遏。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不敢討伐皇帝,討伐朝廷可是心氣十足。 其他鹽米油煤、鋼鐵、基建、織造等行業的院事倒是無心沾染鴉片,但就工商事根底而言,他們也不願朝廷隨意禁止一業。今日借鴉片之害遏鴉片產業,明日就有可能借其他理由,比如傾銷害民,整治其他產業。 而且此事聽說還有貓膩,朝廷的意思是扶持少數幾家商人接手鴉片產業,禁他人沾指,這就大大有悖於工商自由,機會均沾的精神。因此其他行業的西院院事,也有心借此事,擋住朝廷伸向工商的魔爪。 「票決!諫議鴉片貿易自由!讓陛下和朝堂看清楚咱們西院的心聲!」 「跟湯右曾那幫人說明白,不允這一案,今年就別想通過一樁增稅案!年底重訂公司稅時,不降個兩三成,也別想咱們點頭!」 「沒錯!公司稅將近兩千萬兩銀子,咱們不點頭,朝廷就沒大義收錢!沒這筆錢,朝廷就去喝西北風吧!看朝廷敢不敢掀了桌子,封了咱們西院!」 「喂喂,不要這麼激動,咱們是跟朝廷商量,絕不是去逼迫朝廷……」 儘管有人還在調和,可在前朝就形同謀逆的話是、一浪浪丟出來,西院院首彭依德跟代表朝廷旁聽的通政使對視無語,都道暴利真是能殺人心的。 東西兩院的諫議案會分送給中廷和政事堂,政事堂裡,湯右曾和陳萬策、彭先仲等朝堂重臣,以及來自計司的顧希夷、翰林院的宋既、唐孫鎬人正在商議怎麼貫徹皇帝的指示,深化國中禁毒事務。 唐孫鎬高屋建瓴:「陛下有言,要遏鴉片之害,除了禁,在民在國都另有坦途。」 「在民而言,吃鴉片是為排遣郁心,如果內心飽滿,必不求外物解憂。因此百業興旺,身心無束,人人都自強不息,也無人有閒心閒錢去吃鴉片。開民智,廣民識,助民自強,不鉗制人心,鴉片之害,自難深廣。」 「這還是在民一面,自前方的拉,還有自後而來的推,助民人遠離鴉片之害。皇帝扶持種黃煙和制烤煙,恰好是一樁能替代鴉片派遣身心之苦的行當。而以官府、天廟、民間醫衛,例如英慈院等力量,宣導鴉片之害,建戒鴉片院所,同時以各方力量卡緊吸食鴉片的門檻,令鴉片在民間流傳的成本高昂,立穩其大不赦之罪的名聲,一般民人自也不會貿然去沾染。壓鴉片入江湖黑道,黑上再加黑,也是管控那一面的靈巧手腕。」 接著由顧希夷談在國一面:「在民是遏鴉片去處,在國是遏鴉片來處。鴉片有百倍之利,絕無法徹底禁絕。因此一國就需要廣開正當獲利之門,牽銀錢去投它門,而不是盯上鴉片。」 「有百倍利在,怎麼牽都抵不過鴉片,這就需要一國抬高資本入鴉片的門檻。之前我們所議,由少數幾家公司壟斷鴉片,分域產銷,就是打下這門檻。除開公司壟斷,朝廷這邊還需要從刑民和金融等方面,給準備投資鴉片之人,壓上重重顧忌。讓它權衡,有十倍之利可以輕鬆賺得,還是義利一體,而百倍之利卻有刀兵相加,獲利幾率渺茫,大多數人都會有所抉擇。」 「這就需要商部和我們計司,借助金融和海關之力,來造這些阻礙。」 宋既總結道:「總之呢,在國一面,就得要正當之利跑贏鴉片之利。」 湯右曾皺眉道:「這還是要把鴉片之害導於外人,而觀我東陸,還有何處可導?朝鮮日本小,吸食者也不算太多,看來看去,滿清治下的華夏子民,依舊難逃其害啊。」 陳萬策歎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嘛,再說了,若是滿清治下真起大害,我英華還可借禁煙之事插手滿清內務,官府民間上下都出手,不更利於我英華復土之業?」 這傢伙一肚子權謀,也將鴉片產業當作了謀食滿清的梯子,湯右曾只能苦笑。 再收到東西兩院的諫議案,湯右曾的笑容僵住,額頭也開始冒汗。 兩院還真能抓住機會呢,這也成了他們躍身上牆的梯子…… 眾人看了兩院的諫議案,也都紛紛抽涼氣,都覺事情開始有些脫離掌控。 「范四海,果然是天生闖事的主!」 湯右曾磨著牙槽,咒罵挑起這事的罪魁禍首,至於范四海背後其實還是皇帝陛下這事,也就裝作糊塗了。 兩院一面推動朝廷矚目朝鮮,為國爭回面子,一面開始爭奪自己的法權,眾人都覺頭大。 「還是請陛下趕緊定下方略吧……」 素有謀算的陳萬策也沒了主意,這兩面都有悖於皇帝和朝廷的佈置。矚目朝鮮,就要打亂由西向東的國策,而兩院奪法權,現在看來,步子邁得太大,可非皇帝和朝廷所願。 「陛下聖心高遠,定是早有謀算的。」 宋既這麼說著,眾人都下意識地點頭,那是當然,陛下沒這本事,又怎能開天下新勢,立亙古未有之國? 置政廳,李肆的咆哮迴盪在廳堂裡,李香玉早早就縮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不敢見到李肆那種鐵青臭臉。廳中還有兩個大小姑娘,更是被嚇得趴在地上,簌簌發抖。李香玉忐忑了好一陣,猶豫著是不是把兩個穿著過胸襦裙的姑娘拉進來安撫,可自己的小心肝都沒人安撫,最終還是放棄了。 「范四海是民人,有《通商法》在身,可以自由行事,朕管不著。可馮靜堯、白延鼎、還有你劉松定,都是朝廷命官!不管是總帥部軍令,還是樞密院訓令,乃至朕的諭令,都再三強調,不能挑起朝鮮之事!只能在背後助范四海自為。現在可好,出兵的出兵,勾連的勾連,居然還把兩位翁主都拐到朕面前來了!當年青浦舉事後,朕的話你們都忘了!?這一國,你們武人是不是又要來代朕做主!?」 劉松定跪伏在李肆身前,一身是汗,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本準備了太多辯護的理由,可皇帝一句話誅心,讓他再不敢回嘴。他們這幾個人覺得機不可失,悍然在朝鮮動手,連朝鮮翁主都帶了回國,英華已不可能在朝鮮繼續黏糊,只能赤膊上陣了。 不但這方向跟朝廷謀略不符,更違皇帝自開國以來,就再三強調的武人不得干政的原則。 雖然有些不甘,但陛下真要拿人頭來固這原則,也只有認了…… 劉松定這麼想著,就等待皇帝一句:「拖下去砍了!」 好半天,除了李肆急促的呼吸,再沒其他聲音。 劉松定訝異,正要抬頭,卻聽腳步聲到了身後。 「和順、和平,朕不是在責你們,不要怕……」 皇帝壓下了怒氣,柔聲安撫著兩位朝鮮翁主。 十四歲的和順,四歲的和平小心肝剛平緩一點,皇帝咆哮再起:「李香玉!正該你來安撫翁主姐妹,卻躲到一邊,置身事外,你當自己是大小姐,在置政廳頤養心性呢!?」 姐妹被嚇得白眼一翻,又軟到了地上,大皇帝的帝王之威太重,僅僅只是說話就夠她們喘氣的了,現在還作金剛獅子吼,真是恨不得暈過去,可暈了又是大大的失儀,如此夾磨,大一些的和順還只是兩腿發抖,小的和平淚水鼻涕已糊了一臉。 李香玉趕緊奔了出來,牽著姐妹進了自己的房間,大皇帝的身影從視線中消失,似乎一道名為「帝王之威」的光環也驟然消散,姐妹倆抱住李香玉,如見救主一般,嗚哇就哭了出聲。 拍著姐妹倆的背,李香玉哆嗦著暗道,皇帝從沒這麼蠻橫過,肯定是真怒了。 正廳裡,李肆訓了李香玉,心情似乎好一些了,回到軟榻上坐好,不知道是在訓劉松定,還是在自語,總之那話很是怪異。 「被時勢牽著鼻子走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李肆確實很生氣,這十多年來,少有這般發怒過。兩院在此關鍵時刻爭法權,馮白等人在朝鮮悍然自為,劉松定不經請示就牽來朝鮮翁主,這都還是其次。更主要的是,鴉片之亂提前百多年出現,還是英華自己滋養起來的,這已讓他深有挫敗感,而朝鮮之變,更出乎他的預料。 馮白劉等人的應對沒錯,若是他在現場,也要這麼幹,說不定還要幹得更直接。但自這一刻起,他已成了歷史的傀儡,在自己推轉的歷史大潮中奮力掙扎,不進則退,這種感覺,讓李肆越來越覺得自己失去了「先知」的神聖光環,只能依靠凡塵帝王的身份,在這個時空繼續奮鬥下去。 他是在惱怒自己…… 隔壁小姑娘的哭聲依稀傳來,李肆抹了抹已微微出汗的額頭,朝還跪伏在地的劉松定道:「回去轉告他們,都寫好認罪書,事了之後,準備接受軍法審裁!」 劉松定咚咚叩首,不如此他難以排解心中的感激,這意味著皇帝會認下他們的功勞,至於責罰,他們悍然自為時,已經深有認識。 「拿朝鮮輿圖來!時勢既變,我們就得順勢而為,博得最大之利!」 李肆也光棍了,還能怎麼著?自己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逆天而為,那就朝前拼下去吧! 朝鮮之變,就如黎明的旭光,引得一國和李肆不得不朝前看,而他心中隱隱升起的焦躁,跟背後兩院和武人的躁動一樣,此時還沒有太深的認識。 第七百七十七章 朝鮮風云:好一個李,禍福全在你 「陛下,那她們……」 李肆扯來朝鮮輿圖,捏著下巴沉思,劉松定心神鬆弛,猶不知死地再問了一句。 「再不滾就交給你養著!」 李肆從牙縫裡蹦出這麼一句,漢堂松三字輩都是李肆一手帶大的,另有明字輩如今也該年滿二十,即將奔赴各業,李肆待他們更多如待子侄,罵起來自然不留情面。 劉松定臉肉都快抽筋了,趕緊啪地一個踏步軍禮,再大步流星,倒退出門,轉身的時候,背上衣衫顯出一道明顯的汗漬。 劉松定跑了,李香玉又戰戰兢兢湊上來了,「陛下,那對姐妹……」 李肆還想罵人,可聽到那惶然無依的哭聲,心火也終於熄了。 「去找你師父安排,好好待著,但不能留在宮中。」 這處置讓李香玉有些意外,她還以為李肆會「吃」了和順翁主呢,寶音娘娘不就是這麼進了後園的麼?那還是搶的,這可是朝鮮國王奉上來的呢。 「別滿腦瓜子齷齪!我是那種人嗎?」 見李香玉撅嘴蹙眉,很不解的模樣,李肆的怒氣又翻騰起來。李香玉乖乖屈膝萬福,退下去安排那對姐妹,心中卻道,分明是皇帝大叔你齷齪,手下人才有樣學樣,到處幫你搶女人…… 本以為消停了,中廷通政使李燦又來添亂了,「官家,兩院的諫議案還等著回。」 李肆手裡一個哆嗦,差點把輿圖撕爛。 「深呼吸、別動氣,想想龍頭山,你可不想老來去那裡待著……」 低低念叨著蕭拂眉的叮囑,李肆幾乎要猛跳的眉頭終於鬆弛下來。 龍頭山是個登山野遊的好去處,就在黃埔東南,山的東面是黃埔醫學院和國醫院,靠山處立著一棟棟小樓,隱在高冠大木和紅花綠草中,再被晚春活躍的鳥禽鳴叫裹住,不必針藥,人的精氣神都要好上三分。 這處被稱為「寧宜居」的場所也就是療養院,小樓星羅棋布,樓間還有花園綠地,將這些屋舍連成一體。 一處花園裡,一圈小車繞著,小車上坐著的人都一身淡青褂子,閒閒地侃著大山。 「當時我離那堆硫磺不到兩丈遠,陸鬼子尖聲驚叫的時候,我才聞到味道,暗道不好,抱著腦袋就朝前一撲,還沒忘了收緊兩腿,這可是關鍵。傷了腿沒什麼,要傷了根子,那可就大大地蝕本了。」 「結果就是這樣,沒怎麼炸,燒得厲害,連褲子帶腿毛都燎沒了,腳板更是燒爛了大半皮,去去!就你關心咱家吊毛,我老張才不喜你這類貨色……」 一人噴得唾沫亂飛,周圍一圈人都呵呵笑了出聲,其中兩人的笑聲特別突兀,一個是桀桀如貓頭鷹,一個是嘿嘿如寒谷冷風,其他人該已習慣了,都沒怎麼在意。 「那個什麼底火,就這麼弄出來了?」 那桀桀笑著的大個子問,此人四十出頭,身材高大,沒坐在車上,而是推著一輛小車,車上之人正是那個嘿嘿笑的半老頭子。兩人不僅笑聲出眾,腦袋上都還戴著一頂瓜皮帽,在這群裹帕頭戴烏紗的人裡鶴立雞群。 那老張搖頭:「哪能那麼容易?不過這一燒還是有好處的,咱們羅浮已能定論,硫磺這路子不對,還只能在銀汞上作文章。陸鬼子再百般不願,也得交卸了組頭,乖乖跟著我老張干。」 「硫物都這麼不穩,銀汞豈不是更沒指望?」 一個聲音在人群後方響起,眾人都訝異地轉頭看去。 「黃機關,你怎麼跟鬼似的,悄無聲息就蹦了出來?咦……你這車子有古怪!」 老張說出了眾人心聲,他們這是在草地上,小車都還是鐵木輪子,轉起來老遠就能聽到。 坐車上的瓜皮帽板著冷臉,瞇眼撚鬚,一口京腔再純正不過:「輪子有古怪,難不成是皮子墊了棉花?」 一輛小車擠入圈子,車輪套了一圈褐黃物事,就是這古怪東西,不僅讓輪子轉起來聲響小了許多,推著車子的醫工也面帶輕鬆,不像其他醫工那般費勁。 車上的中年人嘿嘿笑道:「瓊州的橡樹出膠了,我們機械局拿來制閥墊,我用在輪子上,行車就如行舟,暢活十倍啊。」 「憑什麼讓你黃機關獨佔,咱們的車子也得加這東西!」 「橡樹的樹膠?那該是我們羅浮先拿去琢磨的東西,怎麼被你們東莞機械局給拐走了?不行,得找田知事告狀!」 「小黃啊,這玩意也能用在船上吧?不給咱們黃埔船廠,當心你的高壓蒸汽機再炸了哦。」 眾人義憤填膺地討伐著,聽他們言語,竟是來自東莞機械製造局、羅浮山化學研究院和黃埔造船廠的要人。這些部門經常出意外事故,傷者在這龍頭山寧宜居裡從沒絕過。 鬧了一陣,醫工送上來一疊新到的報紙,粗粗一看,眾人又激動了。 「西院這幫王八羔子,還想在國內種罌粟,良心都讓狗吃了!」 「東院也都是居心不良之輩,居然敢趁火打劫,找皇帝討法權!?」 「年羹堯胃口這麼大,想吃了整個朝鮮?早知他是這貨色,當日在江南就該作了他!」 「這時局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怎麼又亂成這樣?」 大家紛紛議論著,可這幫人都是理工科,不怎麼吃得透報紙上的消息。 有人看向冷面京腔瓜皮帽:「老尹,你懂時政,來給大家說說唄。」 兩個瓜皮帽正對視著,神色很是彆扭,似乎在極力壓著歡快的笑意。被眾人盯上,趕緊正了臉色。 冷面瓜皮帽道:「哎呀,皇帝此番怕是要頭痛了……」 「年羹堯入朝鮮,是想竊權藏勢,自外於南北,另造一個格局。朝鮮不過是他的助力。朝鮮雖小,也有大才,能看出這根底。那李光佐跟年羹堯志同道合,也想藉機扶朝鮮自立,如昔日大越那般,自為中華。」 「年羹堯和李光佐是否能如願呢?關鍵還是北面大清的態度。若大清主政之人還清醒的話,定會樂見其成,甚至還要幫一把?為何?年羹堯怎麼也不可能奪大清帝位,南北之間本就無他立足之地,放他去掌住朝鮮,反而能立一面屏藩。牽動南……本朝之力。所以,年李所謀,定能成功!」 「本朝?是啊,本朝當然不會坐視。朝鮮是華夏藩屬,聖道既以華夏正朔自居,自不敢坐視不理,否則就失了人心大義。我看啊,聖道早就在朝鮮下了釘子,伺機而動。北洋水師……哦,艦隊反應那麼快,肯定是得了聖道密諭。說不定那朝鮮國王,已經獻質入國了,當然,多半是被迫的。」 「可年羹堯插手之勢太烈,聖道行事太恣意,搞出兩樁事來,絆著他向朝鮮伸手,我看呢,聖道在朝鮮是打又打不得,入也不得其門。而且還是想打也有心無力,處處被動。」 「一就是鴉片,之前那范四海把鴉片傾入朝鮮,朝鮮有識之士,以范四海代這一國,莫不視英為寇仇。即便朝鮮國王有心聯英,也被這層民心阻著。不在官面上對鴉片之事有個交代,大軍入了朝鮮,怕要把大半人趕到北面李光佐那。儘管那人是逆臣,卻是逆君衛道,自能得朝鮮民心。」 「其二呢,更麻煩。想必大家都沒注意到,西域之事雖無全貌,但零碎細節拼起來,我已看出聖道的西域之策。安西都督那邊跟喀爾喀蒙古未有大戰,兵鋒止於蘭州,並不是畏難不進活著糧草不濟。最近國中泥石磚瓦業幾家公司得了大單,股票大幅上揚,我看就跟西域有關。安西都督多半提出了穩步向北,修路架橋,百里設堡的方略,要自蘭州一路向北,重建北庭。這個方略若被聖道全盤允了,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十數年裡,國策都以西域北庭為主,每年軍資開銷也必須要以此為重!」 「就算還有餘力,安南之事還懸著,不管是並還是維持現狀,都要耗費巨萬銀兩。加之江南還虧著錢糧,此時真要興兵朝鮮,我看啊,幾乎就要應了窮兵黷武一語。」 這冷面瓜皮帽目光犀利,一下就分析透了年羹堯、朝鮮叛臣李光佐、朝鮮國王李昑以及英華這四方的處境,將朝鮮局勢明明白白擺在眼前。而他對聖道皇帝頗為不尊的語氣,以及極力貶低英華的說辭,眾人似乎已經習慣了,都不怎麼放在心上。 「老尹啊,你就該找家報紙說說這些話,讓國人都冷靜冷靜……」 黃機關,也就是發明蒸汽機的黃卓皺眉歎道,他對這番話是這麼理解的,讓那冷面瓜皮帽額頭微微暴出青筋。 還有人不服道:「仿南洋舊例,以公司組民軍入朝鮮就行啊,就像當年在江南龍門,行營一紙公文,就聚攏一支強軍!」 冷面瓜皮帽車子後的大個子瓜皮帽嗤笑道:「所以江南才亂成那般模樣!到現在還不得不軍管。真要縱民軍入朝鮮,燒殺掠虐,壞事都要干絕!不把朝鮮人殺絕,自此朝鮮就是南……南面的死敵!別瞧我?那范四海不就不把朝鮮人當人,逕直賣鴉片害人掠利麼?」 說到鴉片,眾人話題轉向兩院。報上寫得明白,西院叫喊鴉片無罪,貿易自由,東院叫喊傷天害理,必須嚴管,這又是一樁紛爭。 聽眾人也在爭到底該不該禁鴉片,冷面老尹不屑地搖頭訓著眾人:「你們啊,太膚淺!鴉片不夠是個由頭,工商想得利,士人想奪權,兩面都是借題發揮而已。聖道怕也是焦頭爛額,不知該怎麼按平兩端吧,呵呵……」 說到後來,似乎聖道皇帝的愁苦模樣就在眼前,那冷面老尹忍不住低笑出聲。 還在說個不休,監護他們的醫嫂出現了,巴掌一拍:「諸位道爺老爺們,休息時間到了,各回各處吃下午茶吧。」 醫工們推著小車散了,眾人紛紛嘟囔著這日子過得生不如死,就跟囚徒差不多,可臉上卻不見一絲哀怨。 「這幫傢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渾不知我才是真正的囚徒。」 離得他人遠了,那冷臉京腔瓜皮帽幽幽歎道。 「主子莫介懷,咱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活著,活得比那傢伙還長,見得他起高樓,見得他樓塌了,現在不就有這跡象了麼?兩院紛爭,看李肆小兒這一國就此列作兩瓣……」 大個子在背後推著車,走路還一瘸一拐。說這話時,下意識地回頭看看,還怕兩個押後監視的「醫工」聽到。 老尹的笑容卻漸漸淡了:「兩院相爭,李肆是要頭痛的。可只要他不是傻子,就該知道讓兩院面對面地爭,自己坐山觀虎鬥。這兩院的格局……妙啊,雖限了他皇帝之權,卻就此能握大義,能卸責於外,國中再亂,他手裡還有足足的牌。」 他話語深沉,滿含無盡的悲哀:「我們看了這兩年,其實都明白了。這南蠻國體已固,怎麼也難自己塌掉。別看他一國內爭不止,卻總有瀉禍於外的路子。鬥得調和不了,這一國就興兵他國,奪外人之利來平內爭。范四海引鴉片入朝鮮,我覺得,不定還是那李肆心知鴉片之害,故意促成此事。」 車子進了一座獨門小院,院門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尹真」一名。周圍有一隊黑衣警差守著,還真是個大人物。 停車後,大個子抱起「尹真」,他還在緩緩搖頭道:「這一國真要分崩,那也得周邊再無能食之國……」 進了門廳,兩人迎上,大個子和尹真都呆住了。 「叩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兩人恍惚了片刻,彈著並不存在的馬蹄袖,跪伏在地,蓬蓬磕頭。 「見得萬歲龍體漸復,臣心那個歡喜啊……」 「萬歲身子正好,奴才就放心了。」 兩人一邊磕頭一邊哭訴,大個子失聲道:「李紱!李煦!」 「別磕啦……徒讓外面的小子們笑話,我再不是什麼萬歲。」 「尹真」自然就是「胤禛」,在龍頭山療養,受多方名醫診治,靠著針灸推拿和良藥,原本頸椎以下的癱瘓,居然已降到了胸口以下。除了行動還得靠李衛扶持外,自己已能進食和讀書寫字。 「李衛、李紱、李煦……我這輩子,成也李,敗也李,都被你們李家人給包圓了。」 這三人都姓李,胤禛生起無限感慨。 朝鮮漢城景德宮,一個少年驚慌地道:「這、這是篡位啊,我怎能受這位置!?」 「商原君,你也是李家人,怎麼就不能坐這位置?」 一人在下首陰惻惻地道,正是朝鮮領議政李光佐。 「你不坐,難道還要我這個李來坐麼?」 李光佐再一句話砸出,商原君呆了片刻,身軀頹然無力地落在了王座上。 「先就王位,待時機成熟,再就帝位。」 李光佐的話如臘月寒風,刮得少年身軀蜷成一團。 「時機?什麼時機?」 「朝鮮只有一李,可現在,南北都各有一李。」 少年問話時就已知道答案,再由李光佐確認,痛苦地閉眼流淚,他不清楚那一李的未來,但已清楚自己這一李的下場。 聖道十二年五月四日,大清朝鮮事務大臣參贊左未生在漢城宣詔,稱前任國王李昑縱容鴉片入國,毒害蒼生,已失君德。大清扶商原君李□即位,重定朝鮮王政。 五月十日,李昑率一班文武在光州頒布討年檄文,宣稱年羹堯矯詔,禍亂朝鮮,商原君乃偽王,天下人共討之。為匡扶大義,朝鮮將遣使分往大清和英華。去大清的一路是求大清主持公道,懲治年更要,去英華的一路則是處理鴉片事務,李昑宣稱,只有他才有資格代表朝鮮,與大清和英華接觸。 時勢之潮滾滾而下,浪頭之猛,已由不得任何一方再穩坐釣魚台,各守之前的國策。 第七百七十八章 朝鮮風云:薩長之血和島津之淚 長崎唐人屋敷西面靠海處,一座三層長樓靠港而起,紅牆綠瓦,明式抬梁間,面面剔透玻璃窗取代了舊式窗框,混成一股特異的氣息,跟周圍矮小的日式木製屋舍形成鮮明對比。樓頂凸起一座尖閣,沉悶鐘聲迴盪在長崎全城,連響了兩聲。城中日本人互相比劃著手指,確認現在是未時四刻,也就是下午兩點。 這樓這鍾被當地人稱呼為「英樓」和「英時」,都是英華北洋公司產業,英華長崎通事所和英華日本商會總館就在這樓裡。 透過玻璃窗,眺望河海相交處,樞密院北洋司郎中陳興華道:「東西兩院在政事堂相互質詢,兩方的主張怕都要劃為泡影……」 由安南而來的通事館陳潤道:「郎中是沒見到那番熱鬧景象,兩方先吵後打,幾十警差都沒攔住,連湯相的烏紗都被踩在腳下,急忙調來天壇護旗的侍衛親軍,這才鎮住了場面。政事堂安靜了,天壇又鬧騰起來,兩邊人馬丟酒瓶砸磚頭,應天府尹陳舉都差點跪求兩面帶頭的學子們收手。看著吧,報紙上怕還要鬧上十天半月。」 陳興華問:「那鴉片之事有底案了麼?」 陳潤道:「早有了,國中禁產禁銷禁吸食,處置比舊法嚴厲了許多,但不涉外。」 陳興華皺眉:「不就跟現在沒區別麼?都跑國外去種去銷?」 陳潤搖頭:「國外有兩面處置,一是推動廣南、暹羅這些鄰邦也禁鴉片,我們通事館設立禁毒聯合會,統籌各國禁鴉片事務。所以在暹羅、廣南、蘭納、萬象等國,種銷鴉片依舊是犯法……」 陳興華恍然:「好傢伙,禁毒一事,也成了你們通事館合縱連橫的工具。日本和朝鮮,怕也要經此事,被你們拉在一起吧。唔,那另一面呢?」 陳潤再道:「另一面就含著不可說的謀術了,前幾日建了個西洋公司,這公司將不涉及我英華移民事務,而南洋公司也開始清算扶南、蒲甘、馬六甲和亞齊等托管地事務。朝廷給這兩家公司發了特令狀,授權它們可以另建殖民地,其地的律法都可由其自定……」 陳興華抽了口涼氣:「這是讓兩家公司獨攬鴉片之事?」 陳潤點頭:「這話不要外傳……以緬甸為界,西面是西洋,東面是南洋,鴉片由兩家分頭營運。」 陳興華思忖片刻,歎氣道:「這也是無奈之舉吧,借這兩家公司阻絕鴉片氾濫。」 這是皇帝和朝廷暗中運作的秘務,兩人不好深入,話題轉到了朝鮮日本之事上。陳潤暫任朝日通事,英華與這兩國的外交事務都歸他管,而陳興華的樞密院北洋司也從軍事上管治這兩國,談話就毫無遮掩了,此時他們的目標高度一致。 「要日本人出兵!?」 兩人低語一陣,陳興華的語調猛然高了。 「雖說薩摩藩的兵早就跟著我們了,可一直都只用在南洋,朝鮮是日本一直想得之地,這麼做會不會助長日本人的野心?」 「國中出不了多少兵,不足以控制整個朝鮮。再說了,能用他人,何必要我英華兒女為朝鮮流血?另外呢,謝知事認為,即便有薩摩藩跟著我們,可日本還是太安靜,太一體了,得讓他們鬧騰起來。」 「你們通事館,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貨色,換個名目……」 陳興華大致理解了皇帝的意思,轉著眼珠盤算起來。 「這倒是可行,不得還得等等。日本可不安靜,更非一體,薩摩藩有人站在了李光佐和年羹堯一面,得讓他們好好清理門戶,另外呢,還有另一幫日本窮鬼也想上咱們的船。今天我還在等一個人,咦?他該到了啊。」 「糟了,遲到了!就是你們這幫馬鹿害的!等咱們長州跟天朝結盟了,要什麼唐物沒有?」 巷子裡,幾個武士模樣的人急匆匆走著,領頭之人暴躁地呵斥著部下。 「黑桐殿,大英真能接納我們?薩摩藩跟他們關係很好呢!」 「是啊,咱們又不像薩摩藩有琉球的關係相連,拿什麼去取大英的信任……」 部下們還在說著喪氣的話,長州藩毛利家作事奉行黑桐干也憤怒地啊呀喊叫起來。 「我們長州人什麼都沒有,難道振作自強的骨氣也沒有嗎!?」 他逼視著部下,目光如炬:「薩摩人能賭上性命,跟天朝一同征戰南洋,我們長州人怎麼能認輸!?」 部下被黑桐干也的凜然正氣壓住,羞愧地低下了頭。 「喲呵……」 一聲輕浮的招呼聲響起,接著一群人在巷口出現,雖然都是武士打扮,一身煞氣,卻跟這幫長州人氣質迥然不同,不僅腰挺得筆直,腳步也份外整齊。 「毛利家的軟腳蝦,什麼時候也敢跟我們島津武士比勇敢了?當年關原大戰的罪魁禍首是誰,不就是『勇敢』的毛利家麼?」 一人抱著胳膊,滿臉不屑地道,黑桐干也皺眉盯了好幾眼,才認出此人:「高橋義廉!?你不是在南洋麼?」 高橋義廉道:「怕了?就想趁著我還在南洋,趁著我們薩摩藩出了叛徒,就來趁火打劫!?」 黑桐干也咬牙道:「什麼叫趁火打劫?你們薩摩藩憑什麼代表整個日本?等等!這裡……」 嘩啦啦一陣響,高橋義廉身後的武士全都掏出了短銃,還一人兩把,黑桐干也聲音尖了:「這裡是長崎!是幕府之地!天朝使節就在英樓等著我!」 高橋義廉哼道:「只有我們薩摩藩,才是日本的國門,除了薩摩藩,其他人再沒必要跟天朝相見!我就是要在天朝使節的面前,以鮮血來證明這一點!讓天朝知道,有我們薩摩藩代表日本,就足夠了!」 追著話尾的是高橋義廉驟然鬆開的雙臂,兩柄短銃握在手上,高橋義廉嘴角冷冷一掀,扳機扣動。 蓬蓬兩聲,兩團血花在黑桐干也胸口炸開,他退了兩步,難以置信地看看胸口,再看看高橋義廉。 「巴嘎……」 黑桐干也拼盡剩餘所有力氣,拔出了長刀,只邁出了一步,就重重撲倒在地,血水急速自身下蔓延開。 「薩摩賊子!」 剩下的長州武士紛紛拔刀,可迎接他們的是一連串的轟鳴。 看著一地的屍體,高橋義廉道:「外人的血流了,該輪到家裡人流血了……」 身後的部下們立定踏步,高呼嗨咦。 英樓,陳興華等了半天,除了之前那道槍聲,再無半分音訊。當樓鍾再度敲響一個鐘點時,一個武士出現在英樓下,看著這人恍若丈量土地的整齊步伐,陳興華先是皺眉色變,接著又若有所思。 「朝鮮因我英華而分崩離析,日本也開始流血了……」 陳潤問他要等的人怎麼還不來時,陳興華深沉地道。 鹿兒島城天守閣,沉重的腳步聲從下方傳來,閣中圍坐在島津繼豐下首的家臣們豁然起身。 什麼人! 居然敢不脫鞋就進城中御所,還直上天守閣!? 腳步聲越來越近,嘩啦一聲,門簾被拉開,一隻又粗又笨重的皮靴踩了進來,毫不留情地在上等蘭草編織而成的華貴地席上留下深深的腳印。當第二隻靴子出現,第一隻靴子拔起時,那腳印似乎染著鮮血,刺得在場眾人臉色發白。 「高、高橋!?」 紅衣灰褲黑馬靴,衣領和肩頭的金星在天守閣內的光線下散發著迷濛的暈光,右手抱著豎起高高錦羽的圓筒直帽,左手握著刀柄,高橋義廉掃視眾人,無人敢與他對視,而更有一個人縮到了角落裡,似乎在找著能鑽進去的地縫。 再看向上首的藩主島津繼豐,高橋義廉兩腳一併,馬靴碰撞,發出震人心肺的脆響,他深深鞠躬道:「殿!我高橋,回來了!」 家臣們紛紛清醒過來,怒聲討伐高橋的無力,島津繼豐卻心虛地道:「回來就好,這些日子,你跟大家都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高橋怒聲道:「殿,我就這樣休息了,我們薩摩藩,就再沒未來了!」 家臣們嘩然,高橋逼視眾人:「難道我說得不對!?你們是在商議什麼?商議怎麼遮掩某人的罪行!?義倉!」 這一聲吼,把角落裡那人嚇了一哆嗦,接著近於失控地叫道:「無義之人,我以無義還之,有什麼不對!?以前不都是這樣的麼?」 「以前?以前大海是天下人的大海,現在卻不是了,是大英的大海!我們薩摩藩要跟隨大英天朝,在這大海裡生存,而你……讓我們薩摩藩犯下了大罪!」 高橋的指控讓島津繼豐也微微發抖,臉上滿是悔恨。 島津繼豐當然後悔,之前按他並不清楚朝鮮局勢,只以為伊集院義倉是在跟范四海作對。可後來才知道整件事情的來由,當時就幾乎癱在了榻榻米上。搶鴉片事小,跟李光佐和年羹堯站在一起,阻擾英華入朝鮮,這事就太嚴重了。 英華樞密院代表陳興華發來信函,質問薩摩藩此舉的用心,要求交出兇手,等候英華處置,他正召集家臣商議對策,卻不想高橋居然從南洋趕了回來。他怕見到高橋,不僅是覺得有愧這位年輕而有為的重臣,沒遵守君臣之間的約定,還因為他很清楚高橋的態度。 薩摩藩是天朝在日本的代理,錯了三分,要拿出十分的態度來認罪,否則已經外於幕府的薩摩藩,再也難以生存。 「賠償?賠償就能免罪!?兇手交給大英處置?這也是誠意!?」 高橋嘩啦拔刀,蹬蹬直逼伊集院義倉而去,對方慘叫一聲,再朝閣中另一處角落逃去,家臣和近侍們湧了上來,虛張聲勢地呵斥高橋君前拔刀,太過無禮。 「義倉,你切腹吧……」 高橋這一動,島津繼豐再也無法迴避,哀聲下了令,這將是藩中第三個因英華之使而切腹的重臣了。 伊集院義倉絕望地低叫了一聲,然後蜷縮在角落裡,近侍拖下去時,一股溢著臭氣的水漬在地席上劃過。 高橋看向家主,還不罷休:「這樣還不夠!殿,你的責任呢!?」 家臣們憤怒了,七嘴八舌地討伐高橋,他毫不為意地道:「只有這樣,天朝才能看到我們薩摩藩的誠意!否則他們隨時能丟開我們,扶持別藩,比如長州藩!」 包括島津繼豐在內,眾人都驚呼出聲,長州藩!?那幫同樣苦逼窮逼到極致的毛利猴子!?他們真勾搭上了大英,薩摩藩剛剛過上的好日子,真要化為泡影了。 高橋接下來的話讓眾人先是欣慰,再魂飛魄散:「我已經殺了長州藩的使者!向天朝證明了我們薩摩藩的決心,現在就必須拿出跟決心等價,甚至更多的認罪誠意!」 島津繼豐驚恐地看著高橋,這個高橋,居然決絕到這種地步,直接殺了使者…… 再一審思,島津繼豐不得不承認,這是最佳的選擇,也只有這麼決絕,才能讓大英明白薩摩人的決心。當然,如果不在伊集院義倉一事上也表達出同樣程度的認罪悔過之心,這決心就要被大英理解為跋扈。 島津繼豐扶著手案,淚水自眼角滑落:「我……我隱居……」 第七百七十九章 朝鮮風云:雄赳赳氣昂昂,打到鴨綠江 當陳興華在長崎英樓見到高橋義廉時,已是八天之後。 陳興華淡淡地問:「伊集院義倉和八十二名部下的人頭,繼豐君隱居,這樣就夠了?《工商時報》和《黃埔新報》你該看過,上面說的是什麼?斬盡倭寇……」 在家主面前都昂首挺胸,悍然逼其退位的高橋,此刻筆直站著,兩手貼褲縫,腦袋垂在胸口,背上的汗漬線異常明顯。 「陳樣,如果再加上我高橋的頭顱,能平息大英輿論的話,我現在就剖腹!」 「屁話!你身上穿的是什麼?紅衣!雖然褲子還是殖民軍的,可你們也算半個紅衣,怎能跟其他人相提並論?」 陳興華冷聲斥責著,高橋眼角濕潤,用力點頭道嗨咦,又覺不對,換成漢語的「是!」 「既然是軍人,膽敢以己意行事,狂妄!朝廷要怎麼辦,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了?你若是就記著自己的薩摩人身份,忘了紅衣的身份,我雖不掌軍,也能便宜行事,把你這等狂徒正了軍法!」 接著的訓斥語調又是風輕雲淡,卻如雷雲一般,壓得高橋喘不過氣來。他先是惶恐地認錯,再小心且不甘地道:「有我們薩摩人為天朝服務就夠了,長州的毛利猴子,又沒本事又沒信譽,怎能讓他們來蒙騙陳樣……」 陳興華不耐煩了:「閉嘴!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高橋鬆了口氣,總算是揭過了。以後乾脆派忍者去山口城潛伏,看毛利家中誰提聯英就殺了誰…… 可再聽到陳興華一語,他臉色刷地就白了。 「薩摩藩的責任已了,可日本的責任沒了!伊集院義倉不僅是薩摩人,更是日本人!通事館已向將軍遞送信函,要求幕府賠罪和清償!」 陳興華這話說得真沒錯,對英華來說,襲擊國人的先是日本人,才是薩摩人,薩摩人賠罪不過是安撫了皇帝和朝廷,而英華民心都還盯著幕府呢。 一旦問責幕府,幕府自然又要將壓力傳給薩摩藩,這是進一步將薩摩藩推向英華。 高橋本是樂見態勢如此發展,可想到幕府的壓力,他忽然覺得,以薩摩一藩來背負整個日本,是不是過於沉重了…… 「你回琉球,準備整編部隊,備戰朝鮮,嗯,沒錯,朝廷多半是要幕府默許募日本兵和在日本轉運糧草。」 陳興華再丟出一枚炸彈,高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備戰朝鮮!? 釜山,朝鮮國王李昑也驚得懷疑自己得了幻聽。 「用倭人為兵?這、這如何使得!?」 壬辰倭亂讓朝鮮幾乎亡了國,李昑無論如何也難以明白,英華為何要讓日本人入朝鮮,幫他奪回朝鮮。 陳潤攤手道:「王上,你手下已無可戰之軍,而我英華,重兵陷於西北和南洋,倉促也難以調回,並且……英華人心並非都在王上這邊,對他們來說,朝鮮既不屑於認我英華為華夏正朔,我英華自也無幫扶朝鮮的責任。」 此時已是五月下旬,李光佐靠著「滅毒驅虜」的大義得了北面士大夫和民人支持,再靠年羹堯的銀錢軍備得了軍隊支持,除了忠清道南部,全羅道以及慶尚道,其他各道都向新任國王李□稱臣。李昑能控制的國土已不到全國三分之一,軍隊不足一萬,地方政務混亂,南面又是深受鴉片之害,嚴重缺銀錢之地。 陳潤到了釜山,跟李昑商討英朝兩方的協作事宜,先通報了英華朝廷對鴉片貿易的態度,得知只要跟大英結交,國中立法,加入禁毒聯合會,就能阻住英華商人向朝鮮販毒,李昑非常欣慰。可說到聯手反年李,復王政,英華是這態度,李昑心口就是透涼。 是啊,當年大明入朝鮮抗倭,是因為朝鮮認大明為宗主國,現在朝鮮跟英華又沒什麼關係,之前還跟年羹堯一道跟英華商人為敵,雖然真正目的的阻絕鴉片貿易,可兩邊的關係顯然沒好到讓人家被打了臉,還巴巴地帶兵入朝,為自己的王位流血。 「小王這就奉表遞文,尊英華為天朝,聖道陛下為大皇帝……」 李昑趕緊允諾,儘管這也會有壓力,但內外權衡,他也必須要自己來解決這些壓力,不可能就當伸手黨。 陳潤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晚啦……早早上表,朝廷自能早做準備,如今是怎麼也抽不出兵了,就只能靠伏波軍,護著王上的安全還是沒問題。」 白延鼎的北洋艦隊早早就進入朝鮮南部海域,確保大軍入朝的海路安全,同時阻絕年羹堯與朝鮮的海路聯繫。為此李泰參掙扎著重傷之軀,率剩餘水師退到了朝鮮西北海域,正整軍備戰。 但北洋現在就只有兩個小營的伏波軍,加上隨船伏波軍,還不到三千人,不可能承擔奪土復位的任務。 李昑經常看英華報紙,對英華軍力也有大面上的瞭解。在他看來,英華怎麼也能擠出兩個師上萬人入朝,有一萬紅衣,足矣光復整個朝鮮。這陳潤的話自是托辭,李昑也能理解,憑什麼要讓人家為自己流血? 可讓日本人入朝,這更難接受,原本自己還能以君臣大義聚著的人心,怕也要全部散了。 事情就麻煩了,靠李昑自己是頂不住李光佐和年羹堯聯手的,英華的海軍又只有保李昑這個朝鮮國王,沒有保整個朝鮮的心思,用日本人吧,又接受不了,豈不是死路一條? 「陳通事,只要能復朝鮮王政,懲治反賊,但凡不傷朝鮮國體,損一國根基之事,小王都能允的……」 李昑無奈,只好坦誠相對,說吧,到底要我出什麼價碼,你們才肯出動紅衣? 陳潤笑了:「王上,在下並非要挾,朝鮮於我英華,也無甚大利……」 無視李昑因自卑、羞愧和微微憤怒而漲紅的臉頰,陳潤再道:「用日本人是真不得已,當然,怎麼用,朝廷自有名義,助王上安撫朝鮮民心。而英華一國求的就是睦鄰相善,通商自如。虛名浮面,我英華一國並不在意,實際上,大皇帝還有言,只要朝鮮能開國門,大皇帝有意……」 這話李昑是信的,英華本就是重利重商之國,待南洋諸國如盟邦而非藩屬,立國後也再沒用華夏歷朝歷代那種朝貢封藩制。甚至腳下的安南大越朝,都還允許他們自己用自己的帝位帝號,並未干涉。 再聽到陳潤後面的話,李昑臉色由紅轉紫。 「真的嗎?真是這樣,李光佐又何苦來哉!?呵呵……哈哈……啊哈哈……」 李昑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既然天朝連名目都想好了,小王也就不推脫了,陳通事,下國朝鮮,叩請天朝大軍入朝鮮!」 李昑正衣冠,深長拜,陳潤坦然而受。 漢城議政府,李光佐鐵青著臉問左未生:「南蠻已動海軍,還有藍衣兵護著廢王,之前大將軍所料有所疏失啊,還望早早準備。若是不趕在南蠻紅衣大舉入朝前,奪得朝鮮全土,握得朝鮮大義,下官早懷死志,怕大將軍與左先生的謀劃,也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左未生點頭道:「錫保所部該已過鴨綠江了,放心,他們都作你們朝鮮官兵裝扮,既是安你朝鮮人心,也是安我大清朝廷的心。你也知道,此事兩太妃、十四爺和皇上,都是隔岸觀火,只要大面上不落下把柄,名義之事,他們都不會馬上偏向廢王。」 「至於大將軍人馬,你也看得明白,你們水師太弱,海路難走,大將軍的人馬也不可能走陸路,因此還得看時機。」 李光佐有些煩躁地道:「下官說的不是這個!廢王的兩翁主已逃脫,宗室女裡也未有合適人選封為翁主,下官已認了讓小女為二公子之妾,也算是暫時有個交代,大將軍和左先生之前按所言的帝位……」 左未生打了個哈哈:「帝位……就這麼急麼?廢王都還在呢,太妃和十四爺那邊怎麼也得等到廢王去了,才不會跟大將軍在這事上掰手腕。此時真即了帝位,領議政你真不怕大將軍臉一翻,入朝大軍是為討伐逆藩而來?」 李光佐愣住,許久之後,才頹然長歎:「是,下官是太過心切了。」 左未生也沉默了,心中卻暗道:「你真馬上立起一個朝鮮皇帝,不是逼著大帥跟朝廷翻臉麼?當初哄你入局的幌子,居然還當真了,愚人啊……」 兩人正相對無語,一份急報送來,李光佐拆開一看,整個人似乎瞬間就石化了。 隔了好一陣,本沒太上心的左未生也皺起了眉頭:「領議政,是南蠻紅衣入朝了麼?這般失態?」 李光佐閉眼,深呼吸,將書信疊上,再睜眼,又展開書信,似乎覺得自己打開的方式不對。 再一字一句,眼珠子似乎粘在紙上一般看過,李光佐臉色不對了,先紅後紫,再青再白,胸口也劇烈起伏,最後幾乎就跟牛喘一樣。 左未生心說難道是這傢伙被殺了全家? 就聽哇啦一聲,李光佐張嘴噴出一大口血,整個人滑下椅子,仰面朝天,手在空中抓握著,就在嘶喊:「怎麼會……怎麼、怎麼可能!?」 左未生頓時也一身冒汗,哆嗦著手扯過書信,看清了內容,也頓覺眼前恍惚,胸口鬱悶欲嘔。 好……好膽、好謀算! 「讓李昑當皇帝?官家啊,你也真想得出來……」 黃埔肆草堂置政廳,前來檢查李香玉作業的朱雨悠翻到朝鮮文報,抿嘴笑著。 「皇帝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所以呢,再弄一個皇帝出來,往好的說,是跟我做伴,往壞的說,也讓他嘗嘗高處不勝寒的滋味!」 李肆微笑著攬住朱雨悠的腰,這懶美人就愛睡,似乎時光也因此在她身上凝固,容顏身段都沒怎麼變。前些日子急怒攻心,壓下了怒火,燥火卻總難平…… 此時充任保姆的李香玉,正帶兩位朝鮮翁主在後園玩耍,聽到稱呼,大的和順很認真地糾正道:「香玉姐,我們不過是小小翁主,當不得……」 李香玉也很認真地糾正道:「錯了,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公主。」 置政廳裡,朱雨悠問:「那國號還叫朝鮮麼?也好,兩字總是差一些的。」 李肆搖頭:「送佛送到西,當然還得是一字。只是這個字,還得如明太祖那般,是由我們給的。呃……我還沒想好,娘子,你學識淵博,你來取。」 朱雨悠笑了,這夫君,人家一國的國名,還讓自己這麼個婦人來取,要人家知了內情,還不得集體跳海啊。 可李肆認真地慫恿著,朱雨悠推卻不過,總是慵懶的眼瞳裡也閃起了光亮。 「如今李昑所領之地不過朝鮮之南,舊日那都是馬韓、辰韓和弁韓,也就是所謂的『三韓之地』,莫若就叫……『韓』吧。」 李肆臉色有些古怪,朱雨悠忐忑地問:「不好嗎?」 「好好,娘子一字定國啊,就這個了!」 李肆將腦袋埋進老婆懷裡,不讓她看到自己臉上的錯愕表情,泥馬還真是脫不了這個韓呢,大韓帝國,就此在自己的手中成立了。 「韓……那李肆,來、來真的!」 漢城議政府,左未生頹然無力地軟在座位上,心道自己真是料錯了李肆,那傢伙從來就不在意顏面,他是一個商人!他怎麼會在乎鄰居是王還是皇,是盟邦還是藩屬?當初定大清為英華的侄國,也不過是抱著一種惡作劇的心態,看協定列得密密麻麻的通商條款,就知道他真正在意的是這事。 不,還不止李肆一人,英華一國也成了不在乎顏面的夷狄之國,商人就為賣鴉片,就敢聚私兵攻伐他國。皇帝還是國王,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 因此李肆能毫無顧忌地扶持李昑為帝,脫了昔日華夏藩屬的地位。而這對自己和大帥的事業來說,麻煩就大了。對李光佐來說,更是致命的打擊。 李光佐想的不就是朝鮮自立麼,結果沒在自己和大帥這拿到,他所背叛的廢王李昑卻拿到了。怪不得李光佐會吐血,左未生就覺得,換了自己,多半已經舉劍自刎了。這不是意味著之前的背叛,之前的血汗,全都化為煙雲。自己所努力的事業,居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成功,心志再堅強的人都不可能承受。 「領議政,節哀……南蠻既然如此籠絡廢王,說明他們還無力大舉入朝。而廢王稱帝,也失了大清藩屬之義,淪為大清叛賊,大將軍更有入朝討伐的名義,只要我們動作快,撲滅了廢王,這大義還能握在我們手中。」 左未生如此安慰著,李光佐已無神采的眼瞳,隱隱閃起光亮。 「前方就是鴨綠江!?過江!注意了,遇人便說……」 「標下曉得的!就說是大清援朝聯軍!我們是……」 鴨綠江邊,一支大軍正待渡江,個個都是朝鮮官兵裝扮,腦袋後面卻拖著一根辮子。 聽到官長問詢,一股呼喝聲響起,久久迴盪在鴨綠江邊。 「清鮮聯軍!」 琉球那霸港,韓再興皺眉道:「怎麼叫這個名字?」 張應歎道:「為了幫朝鮮國王收拾人心,咱們不能打大英旗號,也不能再穿紅衣,不能叫英軍,咱們得跟日本人混在一起,叫……」 韓再興嘀咕道:「志願軍……這名字……」 他品出來了,「這肯定是陛下起的,就是這種味道。」 「雄赳赳,氣昂昂,打到鴨綠江——!」 兩人正說話間,碼頭處正上船的一片淺黃身影裡,軍禮監的說書先生扯著嗓子,唱起了怪異卻激昂的歌。 大英援朝志願軍主帥韓再興,副帥張應,呆呆看著那淺黃軍衣,一臉慘不忍睹,外加百般委屈,捂臉哀歎。 第七百八十章 朝鮮風云:鴉片、禍狗和紅顏 聖道十二年六月,朝鮮國王李昑在釜山登基為帝,國號為韓,年號為崇道,意義自然是追隨聖道皇帝之路。英華扶他為帝,許朝鮮自立,李昑自是滿心感激。雖都是皇帝,卻絕不敢跟李肆平起平坐,不僅在年號上表了忠心,還要求本國處處以英華為尊,包括繼續稱呼李肆為大皇帝。 大韓立國,不僅極大地鼓舞了站在李昑這一邊的朝鮮軍民的愛國熱情,還嚴重動搖了李光佐一派的決心。不少文武官員跟隨李光佐叛亂,目的就是在未來的朝鮮帝國之下分潤新的利益,現在朝鮮帝國沒憋出來,原本的國王李昑卻得了英華支持,一步到位,弄出來個大韓帝國。 消息傳到北面不過數日,就有大批官員逃奔南方,更有宗室決斷地南投,李昑現在還沒兒子,他要是翹了,總得有李家人接大韓皇帝的位嘛。 李光佐正如狂潮一般向南逼壓的兵鋒驟然停了下來,李昑的軍隊卻士氣猛漲,有了敢戰之心。不僅是因自己搖身成了「皇軍」,大批精良火槍也正從海上運來,源源不斷地發到軍中。更有穿著淺黃土色軍服的英軍,不,該叫「志願軍」,一批批自釜山和蔚山等南面海港上岸。 前景無比光明,李昑和手下的文武官員充滿信心,這信心自然跟新得的國號和帝位有關,但更多還建立在《英韓友好協定》,俗稱《釜山條約》這份盟約上。 英韓相互承認主權,並約定世代友好。大英從各個方面幫助大韓收復國土,包括出動軍隊,賣先進武器,提供軍費貸款。而大韓則全面開放通商,並且出讓海關權償還貸款,並免費租借濟州島。 鑒於大英不願刺激滿清,讓其將局勢誤讀為大英要自朝鮮方向深入滿清關外之地,大英軍隊以民間自願者的身份入朝。這僅僅只是名義,終究還是英華紅衣嘛,韓人是這麼理解的。 因此釜山蔚山等地官員組織起大批民眾搞歡迎儀式,鑼鼓喧天地迎接「王師」。可名為「志願軍」的王師裡,竟然大多數都是口吐「阿里嘎多」的倭寇,這讓民人極度惶恐。順天甚至還發生了歡迎人群崩亂,踩踏死傷無數的事件。 還好,恐慌很快就被控制住了,韓人們發現,志願軍裡還有中國人,雖然不多,卻管理著整支部隊。六月下旬,隨著英華兩位少將入朝,志願軍確實是英華紅衣的結論也得到驗證,忐忑不安的韓人們終於鎮定下來。 以薩摩人為主,補充九州所募日本人,總數五千人的日本師,加上兩個南洋殖民營,兩個紅衣營,以及若干炮兵,志願軍規模不大,人員到齊也不過一萬四五千人。 志願軍的作用是充當尖刀,真正要挑起重任的還是「韓軍」,李昑在英華樞密院的幫助下,緊急展開新軍編練工作,準備將手中軍隊擴充到五萬人,而且全是裝備燧發槍的火器軍。樞密院當然很積極,韓軍早日成軍,英華紅衣早日把聖道四年式的舊槍換掉,而且給韓人的舊槍還是按新槍計價…… 志願軍的出現,讓李光佐和左未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一面收縮兵力,一面催促錫保所部「聯軍」盡快南下。 錫保是年羹堯從江西接出來的,光緒之亂時,因為還在趕路,避開了那場血腥風波。乾隆登基後,對他既防也用,繳了他的滿軍營,把他丟到關外當盛京將軍。 此次他以聯軍名義入朝,的確是有年羹堯推動,允諾可以在朝鮮獲利。另一方面,太妃、恂親王和乾隆皇帝也怕英華自朝鮮入盛京,順水推舟地同意了錫保出兵。 可錫保所部「聯軍」不過五千人,不僅沒什麼大炮,兵丁手裡的碎發槍還是「盛京造」。錫保雖熟悉火器軍操練之法,但時日尚短,這支聯軍戰力很不可靠。 不僅李光佐驚慌,左未生也急了,他們雖已動員起朝鮮所有營鎮衛戎軍,兵員足足十萬,但八成都是拿著刀矛弓箭的農民,根本不堪戰。剩下的兵丁雖是以火繩槍,弗朗機炮等火器為主,收拾李昑的舊軍沒問題,對陣志願軍和新韓軍卻毫無把握。 左未生緊急求告年羹堯,要求冒險自海路派援軍,送軍械入朝。 山東登州府城,立在北門城樓,眺望廟島長山島,年羹堯的臉色如海面一般平靜,可目光不斷變幻,顯出他內心正波瀾翻滾。 年羹堯沒頭沒腦地自語道:「是不是就此而止的好?」 身後的年斌驚呼道:「大帥不可啊……」 年羹堯已生退意,他看清了朝鮮局勢。聖道皇帝扶起大韓和崇道皇帝,還派兵入朝,吞朝鮮之心昭昭。 聖道皇帝既矚目於此,又怎能容他年羹堯奪食?惹得李肆惱了,不再顧忌他所營造的南北和睦局勢,不管是直接出兵山東,還是逼迫乾隆動手,都不是他年羹堯承受得起的。 年斌聽出了父親的心意,下意識地就要阻止。 「聖道皇帝沒有直接派紅衣,而是讓其偽為民軍,這就說明,他無心在朝鮮投下大力。扶起韓帝,正是要讓朝鮮人自己出力。大帥,局勢猶有可為!」 「若是失了朝鮮,讓聖道皇帝能自朝鮮伸手關外,大帥退無可退,京師那邊,怕都要尋思大帥的去處,到時就算大帥無意,他們也要搶先下手!」 年斌的說辭,左未生在書信裡已經反反覆覆強調過了,年羹堯嗯了一聲,神色未變。 聖道皇帝確實只在朝鮮伸出了一根小拇指,但即便是押上自己這兩年在山東攢下來的全部力量,也未必能扳得過這根小拇指,就算扳過了,再惹來聖道皇帝的中指,那是怎麼也吃不消的。 可左未生和年斌所言也對,茹喜、十四和弘歷還能容他在山東自為,就是看他志在朝鮮而不是京城。如果朝鮮之路被阻絕,他跟朝廷就再無緩衝之地,到時不得不圖窮匕見,說不定聖道皇帝為穩定天下,會跟朝廷一同出手,把他掐死在山東。 「大帥,兒子覺得,聖道皇帝該是無心幫李昑復整個朝鮮……」 見年羹堯還不為所動,年斌咬牙,不得不吐露他本想一直揣著的秘密。 「為什麼?鴉片?」 聽了兒子的解釋,年羹堯沉默不語,眼中光亮閃得更亂,好半晌後,才沉沉點頭:「未必沒有道理。」 年斌說,范四海惹出朝鮮之亂後,南蠻國中為鴉片之事起了紛爭,最近才有了定論,宣佈禁產禁銷。可實際上,聖道皇帝卻允西洋南洋公司自組殖民地,自行律法,實際是將鴉片交給這兩家公司壟斷。 為此他通過朝鮮商人,跟范四海接觸。范四海和福華公司因這新政而失了鴉片生意,年斌以為能借此說服范四海,兩方聯手作地下生意,不料范四海拒絕了,說自此不再涉足鴉片生意。 再深挖南蠻商場消息,年斌發現了一樁驚人內幕。西洋南洋兩家公司竟然是劃地為界,各自運營鴉片生意。范四海和福華公司在新設的西洋公司裡擁有大量股份,等於是南蠻朝廷以此股份換取他們退出朝鮮乃至北洋南洋,轉攻西洋市場。而這一片市場,則轉給南洋公司營運。 「兒子已經找到了南洋公司的鴉片商代,他們願意把生意分給兒子。他們還說,新韓入了禁毒聯合會,如果全復了朝鮮,就再不能向朝鮮賣鴉片。所以兒子覺得,南蠻以商立國,這些商人,肯定要扯著聖道皇帝的褲腿,不讓他全復朝鮮。」 年羹堯眉頭挑了起來,之前警告過年斌,不要沾染鴉片,現在卻陷得這麼深。 年斌趁熱打鐵地道:「鴉片之利大得驚人,若是我們也掌住北面,先替南洋公司當商代,再漸漸自種自產,就再不愁錢糧了。」 「閉嘴!」 年羹堯終於忍不住怒聲斥責:「此物不僅傷天害理,更絕我們要奪的大義!絕對碰不得!你帶回來那些鴉片,找個時日全燒了!」 年斌不敢再爭,卻還是滿臉不甘。 年羹堯的思路已轉到朝鮮,如果牽扯上鴉片這事,年斌的話倒真是沒錯。南蠻乃商賈立國,無利不貪。看聖道皇帝處置鴉片事就知道,他肯定要護著商人之利。這麼說來,還真是無心為李昑全復朝鮮呢。留下一個口子,讓朝鮮人自賣鴉片,這是南洋公司的利,這一利,怕是比幫李昑復朝鮮的利還大。 這麼說來,即便是在朝鮮頂住聖道皇帝的這根小拇指,他也不太會換成中指。 年羹堯心跳加快,這個結論很可能是真的,接著他又暗自苦笑,說不定聖道皇帝還樂見自己在朝鮮站穩腳跟,跟他的小拇指對峙,如此他的利才能最大化。回想當初在江南所為,現在又到朝鮮,自己看自己,像是火中取栗,兩面騎牆。可看在聖道皇帝眼裡,又何嘗不是一隻「禍狗」,驅著自己去攪亂局勢,然後借「追狗」而獲利。 丟開這禍狗的自慨,年羹堯回到府城的大將軍行轅,開始佈置出兵事宜,他決定要繼續搏下去,否則再沒未來。 自山東到朝鮮的海路很不安全,英華的北洋艦隊牢牢控制著南面,可北面因李泰參的水師退守,如果繞個圈子,走北面入朝,風險小很多。 算算兵力,年羹堯皺眉,至少要出動兩三萬人馬,也就是他麾下大半兵力,才能勉強有一戰之力。先不說山東兵力空虛,腹地有被京城奪占的危險,就說這一動,錢糧就要如飛瀑而下,他現在手頭可不寬裕,而朝鮮那邊,李光佐怕也是一時拿不出多少銀錢和物資。 「鴉片之利……」 年羹堯若有所思,招來年斌,再問鴉片之事。 「入價一斤二三兩,出價能有十兩!? 聽到年斌報出的數字,年羹堯抽了口涼氣,他一直憎惡鴉片,所以不怎麼瞭解詳情,現在一聽,才明白年斌為什麼要沾染這樁生意,好傢伙,反手就是兩三倍的利! 「這是轉銷南洋公司鴉片的利,兒子打探過了,如果自己種自產,一斤本錢不超過半兩……」 接著年斌這麼說著,年羹堯額頭暴出青筋,呼吸也再難平靜。 沉默了好一陣,年羹堯如上陣殺敵一般,以有力地腔調,發佈了兩項命令。 「從你帶來的鴉片裡挑出最好的,精心妝扮包裹,送到京城去,嗯,沒錯,送進紫禁城,進獻太妃!」 「上題本,求請朝廷禁絕鴉片!」 這兩條不搭調且有些矛盾的命令,讓年斌很是不解。獻鴉片給茹喜,大約還是示好之意。南洋公司所接手的鴉片裡,最好的一檔就是給頂級富貴人吃的,經過精心調治,加了名貴佐料,不僅味道絕好,對身體的損害也比一般貨小。 但接著又要朝廷禁鴉片,這是不準備在北面賣了? 「笨蛋,不禁的話,此事我們怎麼得利!?想想南面聖道皇帝之策!」 年羹堯教育著兒子,嘴角已掛上森冷的笑容。如此一來,既能佔住大義,又能握得大義,兩全其美。獻鴉片給茹喜,是示意自己可以在這事上分利,那女人聰明,肯定懂的。雙方互利,他在山東的根基就能穩住,至於將來之用,將來再說吧。 北京城,當養心殿裡,乾隆正與恂親王和一幫大臣就年羹堯的《呈請禁絕鴉片諸事》這份題本議得滿面赤紅時,乾清宮內,一間華貴殿堂中,煙氣繚繞,僅僅只是從門窗縫隙裡飄出的一絲,就已讓門外伺立的李蓮英兩眼發白,身軀發飄,似若升仙。 殿堂中,喘息聲浸著徹骨的暢快之顫,茹喜放下煙槍,臉頰上的潮紅好半天才退去,身心也漸漸回到了人間。 「早有此物,我這十來年,又怎會過得這麼苦……」 茹喜的歎息似乎從喉腔裡發出,現在她是舒服得指頭都懶得動了。 可她的腦子還在動,思緒更加清晰敏銳:「年羹堯……你就是一條禍狗,也罷,就暫時把你這禍狗用下去。」 第七百八十一章 朝鮮風云:無涯之弧 「此策似忠實詐!年羹堯居山東,扼海門。朝廷禁煙,能禁到他山東?到時他獨握鴉片入國之利,而我大清治下,大煙當更氾濫成災!」 養心殿裡,年輕的軍機大臣,劉統勳份外激動,痛斥年羹堯的主張。煙草自明時就已興起,而此時南面英華又流行起紙煙,因此北方都把吸食鴉片稱呼為「抽大煙」,以便與煙草區別。 「劉中堂勿要感情用事,一國之策豈能因一個年羹堯而廢?鴉片自明時就危害中華,前明崇禎十一年和十四年頒禁煙令也有因鴉片混食之故。如今這大煙毒害甚重,不禁何以正朝廷之德?不禁,難道不是更容年羹堯輸運鴉片入國?」 軍機大臣,戶部尚書吳襄義正詞嚴地駁斥劉統勳。 劉統勳毫不示弱:「此事怎是簡單一個禁字能絕得了的!?正因為要正朝廷之德,就得去做!而不是發諭令說說,徒讓宵小之輩得利,鴉片卻又橫行一國!」 張廷玉嗯咳一聲道:「怎麼做,做不做得到是一回事,朝廷之德,先在怎麼說。大煙定是要禁的,先皇在位時,就因直隸出現鴉片館而定立禁煙令之意,可惜未及細籌就……」 龍椅上的乾隆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他本來就沒怎麼摸透鴉片這事背後的根底,張廷玉又提到雍正,更讓他煩躁不安。 相比之下,英華在肅州和朝鮮的動向更讓人擔憂,今日小規模的御前聽政,乾隆更想讓眾人議定烏蘇雅裡台和朝鮮這兩件外事。 烏蘇雅裡台方面,他的「叔皇帝」似乎癡迷於翻越杭愛山,飲馬北海這樁超越漢唐武功的偉業,正在甘肅的肅州大興土木,向北修路建堡。而準噶爾與紅衣先鋒,更頻頻襲擾科布多部和扎薩克圖汗部。喀爾喀蒙古諸部也自己埋頭厲兵秣馬,聚力準備一戰。 這番動向裡,名義上還管治著此地的大清反而是局外人,但因有烏蘇雅裡台將軍這麼一層皮面在,大清的進退正面臨艱難的選擇。 雍正時為統合喀爾喀蒙古諸部,防備準噶爾,在烏蘇雅裡台設有定邊左副將軍之職,統管唐努烏梁海和喀爾喀蒙古諸部軍務,俗稱烏蘇雅裡台將軍。經「光緒之亂」後,朝廷對喀爾喀蒙古諸部的影響力削弱,到乾隆即位,原任烏蘇雅裡台將軍富寧安已病卒,正值南北和議,就沒敢派員接任,這位置一直空著。 現在局勢相當微妙,喀爾喀蒙古因大清變亂,實力衰退,漸漸不再願受大清直接管治。而準噶爾與英華有意此地,正興兵攻伐。《英清和平協定》雖不涉烏蘇雅裡台,大清君臣卻無心也無力給喀爾喀蒙古直接撐腰,因此烏蘇雅裡台將軍這層皮面再不撕下來,就有可能引火燒身。但真要撕了,大清的滿蒙根基就要遭嚴重削弱,還會影響到內蒙古諸部。 之前君臣議到烏蘇雅裡台之事時,已有初步共識,那就是這層皮面必須撕掉,但要撕得有技巧,不至於與喀爾喀蒙古徹底脫了聯繫,由此來穩定這層漠北屏藩,乃至穩定內蒙古。 可到底該是怎樣的技巧,軍機大臣裡沒誰熟悉烏蘇雅裡台事務,就這麼一直拖了下來。 烏蘇雅裡台在西,東面的朝鮮更不省心。年羹堯圖謀朝鮮,聖道皇帝也借鴉片踹開朝鮮國門,兩方一用力,朝鮮就爆發了王亂,南北分裂。 在這一面,乾隆自覺已跟叔皇帝達成了默契,那就是讓下面的惡僕去鬥,看最後朝鮮能搏成什麼局面。大清這邊是年羹堯這頭積年騎牆老狐,再加上穩定盛京邊防的錫保,兩邊湊成聯軍。而大英那邊,乾隆覺得,叔皇帝多半還是被他那一國的民心推著,不得不敷衍行事,只以民間「志願軍」的名義,加上北洋艦隊以及一幫商人出戰。 即便叔皇帝敷衍,乾隆也不放心朝鮮局勢,怎麼也不能讓叔皇帝打到鴨綠江吧,那樣的話,關外之地,隨時都置於叔皇帝威脅之下,他這個太平天子還能當多久,可就是大大的疑問了。 因此他迫切希望軍機處議定章程,怎麼在朝鮮加大投入,護住盛京大門,但同時又不激怒叔皇帝,一系列的問題需要解決。 可現在大家都揪著鴉片吵得熱鬧,乾隆很鬱悶,這玩意需要這麼認真麼? 他正想說兩句場面話,讓軍機處自己議出四平八穩的方略,恂親王允□卻開口道:「傅爾丹自西安也在議禁鴉片之事,多半近日也會上題本。」 劉統勳哼道:「都是一丘之貉!」 誰都知道鴉片暴利,年羹堯求禁煙,是方便他在山東走私,而傅爾丹在西北也有此心思。 軍機大臣福敏皺眉道:「劉中堂,依你之見,就是不禁!?」 劉統勳昂首道:「非也!皇上……」 他朝乾隆一拱手:「臣請皇上入英華禁毒聯合會,只有如此,才能扼住鴉片入國之勢!」 乾隆剛要張嘴,另一個軍機大臣蔡世遠怒了:「塘沽之盟已是國恥,你還要我大清恥上加恥麼!」 張廷玉也沉聲道:「此事絕不可行!此會名為禁毒,實則是為英華暗侵他國權柄遮掩!我對此會略知一二,但凡入會之國,都要容南蠻稽查他國禁毒事宜,甚至包括律法,也要以南蠻律法為版復刻,入了此會,我大清幾如喪國!」 劉統勳攤手道:「那怎麼辦?不入此會,南蠻商人向我大清販運鴉片就是無罪!而我大清要懲治毒商,又是壞通商自由,有違塘沽之約。南蠻入朝鮮,不就以此為名麼?」 眾人沉默,這的確是樁難題。 吳襄卻正氣凜然地道:「難道我大清連區區禁煙之事都辦不到!?即便鴉片有害,這害處能有多大?再大能大過一國權柄旁落?」 劉統勳氣得要跳腳,這個吳襄,多半是已得了淳太妃的授意,非要促成年羹堯之議,區區禁煙之事,說得好輕巧,鴉片之害,更是沒看到。 「臣在少時就知抽大煙之害,尤其是那些終日無事之人,一旦染上煙癮,不僅身衰心竭,還不惜破家以求過癮。現今南蠻商人所制的鴉片味更誘人,價錢也低,吃得方便。若是容其在國中氾濫,臣怕我大清治下,兵丁、官員和旗人都要廣受其害,到時一國不僅再無可用之兵,也再無可用之銀啊!皇上!」 劉統勳一心為國,幾乎是涕淚相求了。可包括允□乃至乾隆本人,都是一臉不以為然,覺得劉統勳這人為推主張,不惜誇大其詞,危言聳聽。 兵丁、官員和旗人都要染上鴉片?銀子都要被鴉片捲去?怎麼可能…… 乾隆想舉例反駁一下,允□又搶走了話頭:「我大清雖失土少半,卻還是萬里江山,還有四五千萬人口,如此天下,各地風色大不相同,即便鴉片氾濫,也不過是一地之害。只要用心管治,區區鴉片,禁之不難,何出此等驚駭之語?你們文人,總是慣於口舌渲染。」 乾隆燦燦地嗯咳一聲,這十四叔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其他重臣都紛紛點頭,劉統勳想要大叫,吳襄的用心昭然若揭,那就是赤果果地要在鴉片一事上分利。他也明白張廷玉和蔣廷錫的想法,這兩人提防英華勝過一切,只要擋住英華進一步伸手大清國政,別說吃鴉片,出砒霜他們都認為那是必要的代價。而恂親王和福敏……不是有心在此事上謀利,就是根本不認為鴉片有多大害處。 至於皇上麼,算了,不指望他能有什麼看法。 劉統勳悲哀地道:「那要怎麼辦!?」 張廷玉調和道:「我們學南蠻禁煙的手段,但不容南蠻借此事發揮。」 劉統勳振作起來,朝乾隆拜道:「臣請主持禁煙之事!」 乾隆又要說話,重臣們卻紛紛點頭道:「也可」、「也好」、「如此就能放心」。 見張廷玉、恂親王和吳襄都點了頭,劉統勳再朝乾隆道:「臣定當禁絕鴉片,遏其荼毒大清天下之勢!」 乾隆張嘴欲言,卻覺份外無力,朕還沒點頭呢!你們這幫傢伙,真是目中無君啊! 「朕覺得……」 他想發表一下意見,張廷玉卻轉了話題:「烏蘇雅裡台之事……」 乾隆低頭,再不理會臣子們,扯著自己的龍袍,數起團龍上的爪子來。 黃埔西區,耶穌會大教堂裡,不列顛王室學會代表夏爾菲也很鬱悶,參觀佛山製造局和東莞機械局的請求書又被賽裡斯通事館打回來了,這已是第十七份了。 「狐狸般的賽裡人……蠢豬般的國會!」 想到自己暗中去羅浮山摸查化學研究院,卻被守衛綁去了官府,坐了三天牢才被通事館放出來,夏爾菲就覺無比沮喪,對倫敦的國會議員老爺們更是牢騷滿腹。他寫給國內,請求議會盡快通過與賽裡人關係正常化乃至結盟法案的建議書,如一顆小石子丟進了大海,毫無反應。 想跟賽裡斯人在技術上有所交流,不列顛就得伸出友誼之手,而不是讓東印度公司在賽裡斯人的後院繼續徘徊。 可惜,牛頓爵士儘管已經去世了,但在他的影響下,不列顛人根本不覺得還有對外交流技術的必要。渾然不知,牛頓爵士的諸多知識,已經是賽裡人十來歲就要學習的基礎教材。而賽裡斯人更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不列顛,乃至法蘭西諸多偉人在理性和科學上的成就,同時融匯自己數千年來積累下來的認識,正推著他們的國家日新月異。 賽裡斯人已經把那神奇的蒸汽機用在了船上,據說還有可以讓人飛到空中的巨大氣球正在試驗,他們還在用水泥大規模翻修和擴建他們的城市,工廠的煙囪越來越多,越來越高。賽裡斯的科學家們還在琢磨一些匪夷所思的課題,比如化雷電為己用。 「雖然賽裡斯人不怎麼會琢磨定律和公式,可他們把定律和公式變作現實的本事,真是太可怕了……」 夏爾菲翻開筆記,賽裡斯國中已有《格致》、《萬相衍化》和《天工》等科技類刊物公開發行,他雇了翻譯,把這些刊物轉譯為不列顛語,雖然無法看到賽裡斯人的科技內幕,可這些刊物還是能給一些概貌性的參照。 離教堂不遠處的禮賓館裡,另一個不列顛人也在抒發著感慨,「這個新的賽裡斯,佔領土地的慾望和速度,真是太可怕了……」 桌子上是一份亞洲地圖,不列顛王室海軍特使莫頓上校正用圓規在丈量什麼。 圓規的支點插在黃埔,上面標注著「Infinite Palace」,另一支腳正劃過緬甸,擦過烏斯藏,掠過青海甘肅的邊角,將東亞大陸的腹地納入圓中,一直向東,落到了朝鮮。 「不,現在該叫……『han-chow』。」 莫頓上校用著蹩腳的賽裡斯語念著,完成了這一道圓弧,而在這份地圖上,新的圓弧之中還有一個小小的圓弧,那是賽裡斯人在三四年前的統治疆域。 不列顛軍官的心弦也隨著這一道圓弧拉得緊緊的,從舊的圓弧到新的圓弧,賽裡斯人所展現的戰爭,難道真如克林頓少校所說的那樣,不僅已經超過了歐羅巴,趕上了不列顛,甚至在有些地方,不列顛都要望其頸背? 「陸地……就算賽裡斯人領先了,也只能是在陸地的戰爭上。」 莫頓上校如此評判著,他覺得這不是自我安慰。 朝鮮,仁川外海,船帆林立,大批小船正拉著條條白浪,撲向不遠處的海灘。如雷炮聲不止,一溜兒海鯉護衛艦在左右兩翼的海道上發炮護送。 「老鄭啊,還真讓你辦成了!大軍直接由海打上陸,從沒見過這樣的盛況。」 一艘巡洋艦上,志願軍都兵馬使韓再興拍著英華海軍伏波軍都統制鄭永的肩膀,滿臉興奮。 「這是馮一定和白正理他們琢磨出來的,更有賴羅中郎事前掌握了仁川的潮汐水文,但最終還是……」 鄭永很謙虛,更沒忘奉承一下最大的功臣。 「還是超勇你的謀劃領著大家啊。」 被授了超勇將軍的韓再行哈哈大笑,坦然受下誇讚。 「漢城,我們來了!」 韓再行眺望陸上,豪情滿懷。 第七百八十二章 絕望的結束和開始 修長戰艦護衛著七艘高幹舷,寬船身,至少三千料的三桅大海船,能載二三十人的小船正由船舷兩側的低矮吊車綴下海面,漁網般的繩梯掛在船身上,步槍、毛毯、水壺、彈藥袋的士兵擠在船邊,藉著繩網換乘小船。 「每條子母艦載四百兵,搭八條小船,三個波次就能把所有兵和四門四斤炮送上岸。最多兩個時辰,仁川岸上就有齊裝滿員的兩個營,加上艦炮的掩護,就算有兩萬敵軍阻擊,也能輕鬆當面打垮。」 韓再興已換乘小船上岸指揮,鄭永對留在戰艦上指揮補給運送的副帥張應這麼介紹著。 「海軍這幾年沒造戰艦,就造這種運兵船了?」 張應對這種運兵船讚歎不已,就靠這種船的高效率,登陸仁川才從紙面計劃變成現實。 眼下是聖道十二年七月底,六月時,接報錫保所部「聯軍」入朝,同時年羹堯也在調度兵馬,準備渡海參戰,韓國崇道皇帝有些發慌,韓再興和張應兩帥也認為,繼續這麼由北向南平推划不來,畢竟「韓軍」還不堪大用。 於是登陸仁川的計劃就浮上水面,但根據之前羅五桂所掌握的仁川水文來看,這個計劃很難實現。 由海到陸,即便還不是機械化時代,要運的只是兵丁、火炮、槍彈和糧草,事情也沒那麼簡單。仁川海道狹窄,潮汐落差大,行船靠岸的窗口時間短。要成建制地送上大軍,需要花費很長時間。 只是送兩個營的先頭部隊上岸就要至少一整天,而守軍因前次福華公司船隊登陸的經驗已有所準備,這種上岸速度,難以及時形成戰力,驅逐可能多達兩萬的守軍。 仁川就在朝鮮的腰眼上,離漢城不過六十里地。從仁川上岸,直逼漢城,這是剛出爐的參謀都能給出的必選方案。但鑒於陸軍上岸的速度,以及仁川複雜的水文,韓再興的方案最初還被不少部下暗中置疑,乃至懷疑韓再興這員宿將的能力。 羅五桂的仁川水文資料解決了第二個顧慮,而第一個顧慮,則由海軍的運兵船和登陸方案打消了。 鄭永道:「蕭老大說了,咱們海軍不僅要管海上,所有艦炮能轟到的範圍,也都歸我們管。現在海面上沒什麼威脅,海軍的另一樁工作,就是在最快的時間裡,用最直接的路線,把盡可能多的兵和輜重由海送上陸地。」 他的話語裡還含著發自肺腑的期待:「香港船廠還在琢磨宋代的子母船,想讓小船直接從大船的肚子裡吐出來呢。」 張應欣慰地點頭,這下他總算能在朝鮮拿到戰功了。他這個皇帝的老班底,蕭勝的老兄弟,一直在軍中默默無聞,跟康熙和雍正的歷次南北大戰,都沒能獨當一面,大多時候還坐守腹地。 這次他終於撈到了出戰的機會,皇帝允了他,也是看在他更長於交際,因此派他為副手,負責協調志願軍和韓人的關係。 韓再興比他「從龍」晚得多,跟皇帝的關係也遠得多,說張應心中沒有疙瘩,那是虛偽。但入朝一大堆事,乃至整個志願軍的成敗都押在了主帥身上,習慣了敲邊鼓的張應也暗自慶幸。 四斤炮的清亮嗓音在岸上吼了起來,接著是雨點般的排槍聲,想著韓再興此刻已在前線,張應就道,這種身先士卒的勇氣,自己是怎麼也聚不起的。 灘頭上,韓再興的勇氣,隨著麾下官兵的槍炮聲一分分繼續提升,而遠處朝鮮人潰敗的身影,更讓他心中大石落定。 仁川登陸並非一帆風順,今天已是第三次嘗試,前兩次都因風浪太大而取消,今天的登陸也付出了不少代價,兩條海鯉艦急於轟擊岸上守軍,靠得太近而擱淺,一艘運兵船因偏離海道而觸礁。 這倒不是最關鍵的,韓再行最揪心的還是能不能在灘頭站穩。因為水文複雜,只能靠海鯉艦的小炮支援登陸。而朝鮮人在岸上佈置了上萬軍隊,其中至少有三千火槍兵和十多門大炮,小號火炮更不計其數。 還好,麾下的第一波突擊隊全是日本兵,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硬頂著炮火,衝垮了朝鮮人的灘頭防線,為後續人馬上岸奪得了陣地。 此時前方遠處還隱約飄揚著「鴨子給給」的呼號聲,朝鮮人的勇氣說不定還是被這呼號給奪走的。 計算著人馬上岸集結的速度,再看看後方朝鮮主力的動向,答案在韓再興胸腔中歡快地打著滾,代價不會再明顯上升了。沒錯,他沒懷疑過失敗,而只是希望死傷能盡可能少。到目前為止,己方損失似乎還沒超過兩位數。 三個小時後,三千人馬全上了岸,而對面原本該有兩萬朝鮮兵,露面的只有一萬,此時已經盡數崩潰。在仁川沿海十里的範圍內。留下了三百多具屍體,以及近兩千俘虜。 這僅僅只是先頭部隊,還有船隊載著五千人和大批輜重在後方等待登陸戰的成功。韓再興當天最費力氣的工作,就是訓誡因輕易獲勝而有躁狂跡象的日本兵。這個薩摩營在勃泥殺土人殺得手順,到了朝鮮,下意識地就要拿朝鮮戰俘開刀,十多個薩摩兵因違軍令而剖腹,腦袋高掛在轅門,終於讓整營冷靜下來。 志願軍踏足仁川的第二日,也就是七月二十三日,還未天亮,原本祥和寧靜的漢城沸騰了,倭寇自海上而來,兩萬大軍轉瞬灰飛煙滅的消息傳到了漢城,當然,凶悍而殘暴的敵軍已到漢城西面三十里、二十里、十里乃至城門外的謠言,也跟著真實軍情,一併煮熟了漢城。 「北、北……北退!」 慕華館裡,左未生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滿腦子就轉著「怎麼可能」、「怎麼會」、「怎麼敢」的駭異。大軍由海上陸不稀奇,可之前范四海就已經上演過一次,漢城也為之而亂,為此李光佐特地遣了親信大將和精銳大軍去守著,結果別說守住海岸,連一天都沒拖住敵軍。 朝鮮人羸弱如斯,就不該指望他們…… 左未生悲哀地暗道,朝鮮之路到底走不走得通,他已經開始有了動搖。 「去景德宮!帶著朝鮮王一起走!李光佐呢!?」 左未生倉促出逃,卻還想到了朝鮮傀儡王,而朝鮮的曹操李光佐,卻已不知去向。三天後,左未生才在北面開城見到了李光佐,見到左未生還帶著傀儡國王,李光佐還滿臉不豫。 「朝鮮人心已經潰亂,在下本準備自立而起,重建朝鮮帝統呢。」 李光佐一臉計劃趕不上變化的遺憾,左未生抽了口涼氣,忽然覺得,李光佐可能已經瘋了。 黃海右道正西外海,船帆相織,炮火沖天,焰光似乎點燃了海面。 海河號巡洋艦的舵台上,白延鼎放下望遠鏡,搖頭道:「瘋了……」 羅五桂在一邊聳肩,表示贊同。 三艘怪模怪樣的大海船從正面撲了下來,又寬又胖又扁的船體,黑□□的船身,形若龜背的甲板,頂在龜背上的硬帆,諸多特徵清晰無誤地將其身份展現出來:一百三十多年前,朝鮮得以在海上擊敗日本艦隊的神器,龜船。 三艘碩大的龜船帶著兩翼的上百條戰船,形成一股浩浩蕩蕩的船流,似乎能將前方四艘巡洋艦和十艘海鯉艦所組成的艦隊當頭壓碎。艦隊左右還有數十條朝鮮戰船在極近的距離猛烈發射著古老的弗朗機炮、大發貢乃至虎蹲炮,不死不休。 以一般戰船為誘餌,纏住英華海軍,再動用定海神針,剛造好的龜船,近戰勝敵,這就是朝鮮水師的打算。 所以白延鼎才說朝鮮人瘋了,用之前對陣范四海武裝商船的經驗,來跟英華海軍鬥?海軍的船板比商船厚一半,火炮不管是數量還是口徑,都倍於商船。誘餌船隊的淒慘遭遇,還沒提醒朝鮮人,這場海戰完全不同,已不是百多年前的時代了麼? 白延鼎也有自己的神器,眼見三條龜船相向而來,逼近到了兩里的範圍,他抱著胳膊道:「亮法寶!」 對面領頭的龜船上,少了一條胳膊的朝鮮水師都統制使李泰參拔刀狂呼:「衝上去!」 時代當然不同了,看著戰船在一兩百丈外,就如紙糊一般地被炮彈撕裂,李泰參已經明白,這支艦隊,比范四海的戰船隊還要凶狠十倍。即便是自己的法寶龜船,多半也是有去無回的下場。 那就戰死在這裡吧,勇敢地走上李舜臣的前路,這樣才不枉自己李舜臣第二的美名。 而且……龜船終究是神器,說不定還能靠它製造出奇跡,贏得這場海戰的勝利呢。 「將軍……我們會贏的!」 部下淚流滿面地應和著,李泰參忽然想起了之前聯合日本叛徒,擊敗范四海船隊的勝利。朝鮮的命運,好像就是因那場勝利而開始轉變的,那真是場勝不起的勝利啊。 嘶嘶的異物破空聲響起,數條水柱猛然在靠近船身的海面炸起,接著蓬、轟兩聲連響,左側一側龜船的厚厚龜背像是薄木一般,炸裂出一個口子,焰火自龜背兩側噴出,再掀了小半龜背。這條龜船如真正的烏龜一般,被殘忍地一刀削掉小半片背甲,露出血淋淋而雜亂不堪的內裡。 不過十來息時間,再一波轟擊破空而來,緩慢而碩大的龜船不斷噴發出碎木雜物加人體,原本在船體兩側有力而急促划動著的船槳也凌亂起來,一支支地不斷消失。 李泰參真像是瘋了,座舟的船身不斷顫抖著,水手的淒厲慘呼不絕於耳,他還在哈哈大笑。 「這是什麼……這一定是天降之物!」 也許是李泰參接受不了現實,也許是他已經徹底覺悟,反正他沒被這猛烈的炮火嚇住,依舊驅策著部下,直愣愣朝前衝鋒。 「我就不信了,新的三寸炮都打不廢你!」 白延鼎老神在在,沒有發出戰艦機動避讓的指令,正式定型的十二年式三寸炮可不是吃素的,每門七千兩的價錢,也讓蕭老大吐光了老血。 三寸炮爆裂彈高達七成的發火率,在龜船身上炸開一團團烈焰,不多時,左右兩艘龜船已被打得漂在半路上,而中間的一艘,卻因李泰參的瘋狂驅策,官兵鼓起了決死之心,朝著海河號衝來,眼見已近到了半里之地。 「撞……撞沉英夷!」 此刻立在龜船船頭的李泰參,真如一尊獨臂戰神。 咚咚咚…… 周圍的尋常戰船大半已被驅散,四艘巡洋艦並肩而立,船頭各兩門三寸炮,同時瞄準了那艘破爛得幾乎只剩一半的龜船,然後同時開炮轟擊。 水柱,焰火,瞬間淹沒了這艘龜船,李泰參啊啊大叫著,似乎仙佛都要讓路。 噗的一聲,一枚炮彈砸進他身側不遠處破爛龜背的縫隙,就這麼卡住了。 「朝鮮……永不亡……」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李泰參在這瞬間冷靜了,還用獨臂順了順鬍鬚。 轟…… 因工藝精度依舊不太理想而晚炸的炮彈,裂作十數塊碎片,頃刻間,一片切掉了李泰參的半邊頭蓋骨,一片割走他的獨臂,數片幾乎同時扎入後背,將脊骨斬成幾截,最大的一片掠頸而過,將頸椎和氣管截斷。 接著焰火順著衝擊波而來,將剛剛飆射出的血水蒸發,再把碎裂的人體高高拋上天空,散作漫天禮花。 聖道十二年七月二十三日下午,李泰參所部朝鮮水師,全軍覆沒,正準備渡海直入朝鮮的年羹堯部被迫轉走平安西道,李光佐、左未生和已到黃海道的錫保部倉皇退守平壤府。 黃埔無涯宮肆草堂,李肆對一個華發老者道:「真遺憾,這一國,本該放禮花來迎接你的。」 老者正是范四海,他苦笑道:「草民捅了大簍子,蒙皇上遮護,才能保住這條老命。」 范四海在朝鮮販運鴉片的「罪行」被東院某股人馬揭得一清二楚,終於惹了眾怒,以致各家報紙都大呼不殺范四海不足以平民憤。福建財團也遭遇巨大的輿論壓力,不得不逼迫福華公司跟范四海劃清界限,以便輕身上陣,在西洋賺取鴉片暴利。 意識到自己行事破了底線,范四海只能認命,卻不想皇帝出手遮護了他,但這遮護,說實話,當初他還很有些猶豫是不是該接受。 封賞「東洲伯」民爵,表彰為國爭利,開朝鮮國門之功。皇帝這處理,居然沒讓國人不滿,原因是,皇帝同時頒發給他「東州公司」特許狀,讓他攜帶家眷族人去東洲拓荒。 東洲……就是洋人所說的美洲,去一趟三個月,回來六個月,這是流遣三萬里啊。 國人怒氣消了,范四海是來辭行的,他馬上要滾蛋了,永遠離開神州。 「那是一個新的天地,朕相信,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在那裡開創出不世之業。」 李肆真誠地鼓勵著,范四海品了片刻,釋然地笑了,接著笑容轉為得意。 沒錯,范四海,就喜歡挑戰…… 【第十四卷終】 第七百八十三章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這是座六面拼起來的怪異城池,每面寬三十丈,六稜各有角樓伸出城外。牆高兩丈五尺,角樓高四丈。城中建有六稜塔,面寬十丈,高八丈。城池外繞壕溝,深兩丈,寬三丈。以華夏規制而論,這還算不上城池,只是一座軍寨,在安西都督府編制中名為「居延堡」。 天光初亮,晨曦未顯,曹沾自堡中六稜塔裙樓出來,西北九月的清晨已有三分寒意,他縮了縮脖子,再蹬蹬高筒馬靴,吐出口霧氣,徹底驅散了睡意。整理好紅衣,正正軍帽,確認腰間的短銃、軍刀、水壺都已經掛好了,抬腿朝前方角樓走去。 一隊紅衣自曹沾身前小跑而過,扛著上了刺刀的長槍,喊著一二一的口號。隊伍末尾的士官扛著一面鮮紅大旗,旗上金黃太極雙身團龍赫然醒目。 「還是比不過升旗隊……」 曹沾喪氣地想著,他還以為自己是白班起床最早的一個。 「曹校尉!」 角樓階梯處的夜班衛兵扶槍行禮,曹沾舉臂還禮,然後舉起巡城令牌。身為禁衛第六師八十三營的營署行軍參謀,巡視城防是每天的例行工作。 當曹沾登上角樓,憑欄眺望時,起床號響了,接著號聲又跟鼓點一同,將那金龍旗送上旗桿。 軍務在身,曹沾不必同其他官兵一樣,向金龍旗注目行禮。他朝北望去,一望無垠的戈壁將視線延展到天際,西北和東北方的粼粼波光如一雙羽翼,托起了北面的荒野。 「什麼時候才能繼續向北呢?」 曹沾犯著例常的嘀咕,也辦著例常的軍務。有沒有可疑敵情,哨兵是否在崗盡職,備用物資是否齊備完好,角樓上的火炮有沒有問題,乃至城牆和角樓的牆體是否有沒標注的新裂痕。身為行軍參謀,他的工作可不輕鬆。可要升為負責軍令傳遞、制定作戰計劃乃至協助作戰指揮的典軍參謀,兩年行軍參謀的資歷是鐵門檻,曹沾離這門檻還有半年。 轉到了南面角樓,視野裡的景色跟北面迥然不同,草木繁盛,正染著一層秋後的豐茂之色,層層鋪展開。寬闊的河流掠過軍堡東岸,向北匯入湖泊,如果無視北面的荒原戈壁,還以為這裡是中原膏腴之地。 自己所立之處,可是漢時華夏邊塞啊。那粼粼波光,就是古時的弱水,今時的居延海。漢家兒郎曾在此屯墾開邊,不僅建有城池,還修了名為居延塞的長城。 即便已在居延堡值守兩月,每當曹沾想到這座軍堡的位置時,心中的微顫依舊難以抑制。 居延堡,南倚居延海而立,幾乎就在漢時的殄北候官城舊址上重建。漢時李陵就是由此出塞,北擊匈奴,因力盡矢絕,在此城十多里遠處被匈奴重重圍困,被俘降敵。 如今英華安西大軍也已北進到此處,可此堡卻不是北進的終點,相反,這僅僅只是起點。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曹沾情緒飽滿,王維的邊塞詩就在心頭激盪。 有心賦詩一首附先賢風采,贊漢家之風,正琢磨韻調時,另一人來到了身後,打著哈欠道:「南乙角樓底牆開裂有些利害,如果遭四斤以上火炮轟擊,怕要垮出口子。水泥終究不如石頭,如果能像內地造樓那般用上鐵骨就好了。」 曹沾接話道:「不就圖個快麼,大半年就在這裡造起一城,要用磚石可來不及。至於鐵骨麼,一斤鐵骨運到這裡,估計能在內地買百斤鐵骨了。」 來人是營署另一位行軍參謀代去病,二十出頭,眉清目秀,比曹沾更有書生氣。這名字是入西北後改的,安西軍裡這兩年流行改名熱,某廣某驃騎某安西某去病的人名一抓一大把。 代去病值的是夜班,就等著曹沾來交接,他嘟噥道:「這可不是小事,得讓楊指揮多注意下,別當蒙古人沒火炮。」 曹沾不太在意:「城中有二十斤炮,倒不怕蒙古人拖火炮轟城。指揮也該不會為此事上心,他正忙著跟師署打擂台要冬衣呢,咱們寫在營報裡就好。」 代去病沒怎麼堅持,這也是水泥造牆必有的缺點,內地有鐵骨作底,能保證堅固度,可這裡沒那條件,只能以木為骨。他歎道:「桂閻王也正為這事跟軍署打擂台,軍署怕又在跟都督府扯皮。古有刀筆吏,今有胭脂衣,那幫書生在兩千里外的蘭州快活,怎知翰海以北,十月就要結冰。」 所謂胭脂衣,說的是軍中掌管補給的那幫人,即便同為紅衣,可擅長的是撥算盤,錙銖必較,被前線官兵視如婦人,以「胭脂衣」代稱。 曹沾道:「龍襄在肅州,都督府的總轉運署卻在蘭州,隔得太遠,也難以照料周全。」 的確,安西軍戰線拉得太遠了,從蘭州到肅州,再由肅州向西到瓜州,向北到居延,兩條線路都各有兩千多里,各師、軍以及都督府和轉運署等作戰部隊、指揮和後勤機構的運轉都很麻煩。 這是安西軍上下的慣常感歎了,代去病聳聳肩膀,就要回營房睡覺,邊走還邊說:「還不是龍驤定的策?就不知道我們跟蒙古人,到底誰先被拖死。蒙古人也真沉得住氣,兩年多了,都還沒湊出大軍來跟咱們決戰,咱們的紅衣都要洗成桃色了……」 「龍驤」說的是張漢皖,是他建言在西北穩步推進,以壓促變,這一策在安西大軍基層中頗有爭議。皇帝允了張漢皖的謀劃,修路建城,在北庭這一路,靠邵馬、東灣、居延三座軍堡段段向北,一直頂到了烏蘇雅裡台的腰腹處。 在這樣的作戰方針下,除了龍騎兵和青海和碩特蒙古騎兵外,安西大軍各部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護路的軍戶。 原本此策大家也都能接受,這麼築壘推進,就是赤果果地壓迫漠北蒙古諸部的生存空間。每修好一段路,每搭起一座軍堡,勒在漠北蒙古脖子上的繩索就要緊一寸。兔子都要反抗,更何況是人。 西北之戰的核心是什麼?讓蒙古人聚起所有力量,跟紅衣正面對決。因此只要逼迫蒙古人出兵奪堡斷路,勝利就唾手可得。如果蒙古人退縮逃避,那也好,把道路和堡壘一直修到北海去。 此策一推行,土爾扈特、和碩特蒙古(阿拉善厄魯特旗)和烏蘇雅裡台三音諾顏部是直接「受害者」。之前英華也試探過政治解決問題,可諸部不願效仿青海和碩特部,歸服英華新政,因此只有一個打字,差別只在早打和晚打。 可即便形勢如此嚴峻,各部依舊未能達成協議,在準噶爾的牽制,以及龍騎軍和青海和碩特蒙古的襲擾下,漠北蒙古始終沒能拉出一支團結的大軍。即便是安西大軍近於賭博般地進佔居延海,不惜工本地建起居延堡時,漠北蒙古人依舊沒什麼動靜,這讓安西大軍基層官兵非常鬱悶。 兩年多啊,兩年多了,安西大軍就枯守在不斷北進的道路邊和軍堡裡,沒打過一場大戰。現在的態勢就如代去病所說那般,安西大軍為維持這條北路,不僅耗費大半軍費,還把最精銳的兩個師用來護路和守堡。蒙古諸部也因這條堡壘線而坐如針氈,龍騎軍和青海和碩特部以這條線為倚靠,不斷蠶食部眾,雙方幾乎就是在對耗。安西大軍耗的是錢糧和時間,而蒙古人耗的是血肉和耐心。 曹沾還想湊點俏皮話,淒厲的軍號在北面吹響,居延堡先是詭異地沉寂了片刻,接著就轟然沸騰了。就如曹沾和代去病一樣,急急朝北面城牆角樓跑去,體內的血液都在汩汩翻滾。 飛奔到北面角樓上,正見陸軍禁衛八十三營指揮使,外郎將楊繼遠舉著望遠鏡,一邊觀察一邊嘿嘿發笑。 「蒙古人來了……」 聖道十四年九月十七日,西北戰雲翻滾,自半空向下俯瞰,東北兩面煙塵翻滾,如風暴般捲向英華實際控制國土的最北點,居延堡。 「蒙古人前鋒大約三千,已到三十里外!」 「俘虜交代,來犯之敵超過四萬,為和碩特部、土爾扈特部、三音諾顏部和扎薩克圖汗等部聯軍。」 「軍中有不少四輪重炮車,千斤以上舊炮的數目大略是三十到五十位不等。」 哨騎回城報訊,不管是兵力還是火炮,數字都讓剛剛趕到的曹沾心頭發顫,四萬人!三五十門炮! 兵民都算,居延堡不過兩千之眾,雖有四門二十斤重炮,但火炮總數不超過二十門。 角樓上,其他人的臉色也都變了,跟楊繼遠一樣,喘起大氣來。 喘了好一陣,就聽眾人轟然大笑出聲,這是暢快至極的笑聲,曹沾也在笑,他心頭發顫的另一面就在於此。 等了兩年啊,可泥馬的等到蒙古人了! 兵力是一比二十,火炮是一比二,力量對比如此懸殊,大家卻渾不在意,就為一件事而興奮。蒙古人這是傾巢而出了!在此擊敗他們,漠北砥定!而他們八十三營,將搶到這樁不世之功! 「飛馬急報東灣堡桂閻王!以那傢伙的德行,肯定會建議張帥把咱們當作釘子,吸聚蒙古大軍!所以……援軍多半會來得很晚,但一來就是安西所有能出戰的師營。」 楊繼遠向部下呼喝著,毫不忌憚地揭露上司要將他們當作犧牲品的事實。可這一點已是禁衛第六師的常識,師統制桂真就是這麼一尊閻王,為了勝利,敵軍和部下的命都一視同仁。 「守住居延堡,此戰必勝!」 營署幾乎所有軍官都已到場,楊繼遠的動員簡單而直接。 「死戰!死戰!」 軍官們高聲呼應,士兵們也隨同響應,整個居延堡頓時被一層昂揚而喜慶的戰意裹住。 「先要調齊援軍,再千里跋涉而來,至少得兩個月吧,好像不是件簡單的事呢。」 曹沾一邊高呼著,一邊這麼盤算。 從肅州(酒泉)到居延,路程一千里出頭,多是戈壁,還有額濟納河貫穿,算不上難走。可一路荒蕪人煙,草木貧瘠,大軍行進要多攜輜重糧草,速度慢得多。如果安西都督張漢皖心志夠堅,信任居延堡,該會盡可能多地匯聚兵力,不急於馳援。兩個月都是樂觀估計,甚至得作好堅守三個月的準備。 三個月,會不會死在這裡呢?明年就要行冠禮了,行了冠禮就能娶表妹,真要死了,那可是捨不得啊。 十數里遠處,蒙古人先鋒揚起的沙塵已經清晰可見,戰鬥即將打響,曹沾忽然緊張起來,腦子裡蕩起這樣的念頭。 可連典軍參謀都沒升到,僅僅一個辦雜事的行軍參謀,就這樣去娶表妹,不管她看不看得起,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戰友們匆忙而不雜亂地備戰,呼喝聲也此起彼伏,軍禮監的號手鼓手們開始試音,樁樁瑣碎小節匯聚而起,讓居延堡有如一張正分分加力,寸寸拉開的硬弓。這感覺如焰火一般,灼燒著曹沾的胸腔,他握起了拳頭,雜念消失,就剩一股心氣。 死戰! 第七百八十四章 真正的敵人 天際之下,烏濛濛的戈壁與金黃草木相交,拉出一條涇渭分明的地平線,一座灰撲撲如堅石般的城堡聳立著,如敖包一般,宣示著這片土地的所有權。 「這不是能急襲而下的城塞……」 喀爾喀親王額駙策稜放下望遠鏡,搖頭歎道。再見城中正不斷湧出步騎,趕緊吩咐部下收攏人馬。他所率的三千騎兵全是本部三音諾顏人,可不願意輕易折損。 「父親為何收兵!?漢人狂妄自大,還敢出城迎戰,就該趁勢奪取城塞,讓三位大汗另眼相看,再不敢小視我們三音諾顏部!」 兒子多倫扎布策馬而來,不滿地抱怨著。 「漢人狂妄自大?我看你才是狂妄自大!漢人的血雲之威已經廣傳漠北,別再當這些人還是五百年前的羸弱漢人!」 策稜訓斥著兒子,多倫扎布本還不服,哨兵來報說,上千紅衣步騎出城,推算居延堡守軍不下兩千,他才悻悻然再沒話。兩千人加城塞,這不是三千騎兵能吃得下的。 「我們的任務是遮斷敵軍聯絡,試探對方虛實。」 策稜沉聲道,他是謹慎,不是畏敵。漢人的勇武威名,已由紅衣騎兵所組成的「血雲」而傳遍漠北,可策稜也只是聽說,沒實際接觸過。前方只有百來騎紅衣,顯然並非成建制的騎兵,以騎對步,把紅衣逼退入城應該還有把握。 軍令一下,游騎四出,襲擾乃至遮斷居延堡跟後方的聯絡,對方紅衣騎兵也因應而動,不多時,零星槍聲響起,先鋒戰的帷幕正式拉開。 多倫扎布領著八百騎人馬,散作三面,向在城北一里左右遠高地列陣而守的千餘紅衣逼去,左右和正面同時揚起沖天沙塵。 先是小跑,進到兩里範圍內加速,一里……全速! 「三音諾顏的子孫們,這是我們重新奪得汗旗的一戰!圖蒙肯汗在長生天看著我們!殺啊——!」 紅衣所組的單薄步陣清晰可見,多倫扎布揮刀高呼。 他們這一部是喀爾喀蒙古的異類,因一直遊牧於哈刺和林,是黃金家族正統後裔,但實力卻遠不及喀爾喀三部。歸附大清時,也沒有得到扎薩克之位,不被當作正式一部。 如今大清衰落,英華崛起,挾準噶爾和青海和碩特蒙古諸部兵鋒殺奔漠北,喀爾喀蒙古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境。危難就是機遇,三音諾顏部自然有了趁勢崛起的念頭。 響應多倫扎布的是一陣槍聲,騎兵們手中的火槍發話了,連多倫扎布都舉起手槍轟了一記,這些火槍都是羅剎所產。 開槍過後,騎兵們紛紛換上了短弓,這是最近十多年來,接觸火槍後的新經驗。在遠距離用火槍打亂對方陣型,中距離用弓箭殺傷,如果對方動搖,就衝上去近距離搏殺。雖然因此而不得不裝備三種武器,攜帶和切換都很麻煩,但這是他們蒙古人在火槍時代所能想到的最佳戰法,畢竟他們全是騎兵,又很難得擁有火炮。 火紅的步陣就在一百來丈外,一點也沒因這波射擊而散亂,多倫扎布心頭一沉,忽然覺得,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 「嘿喲……王不死的騎兵復古,蒙古騎兵卻用上了火槍。」 步陣後方,營指揮楊繼遠笑了。蒙古大軍的主力還在百里開外,總不能讓三千人就圍了居延堡,因此必須出城迎戰。對方用火槍在半里多外轟擊,戰法不生不熟,楊繼遠心中大石落定。 身邊曹沾也跟著發笑,他是主動要求跟著出戰的,眼見三股煙塵圍裹而來,兩腿本在微微發抖,可楊繼遠這一笑,也讓他放鬆下來。 「讓那幫蠻子看個明白,火槍是怎麼用的!」 楊繼遠冷冷笑著,發佈了命令。 蒙古騎兵已近到五六十丈,個個嘴咬韁繩,挽弓屈腰,蓄勢待發。 轟轟轟…… 如果說剛才蒙古人的槍聲是凌亂雨點,那麼此刻響起的排槍聲則是瓢潑雷雨,拉成一條弧線的步兵陣列前,噴出一條兩層疊加的潔白煙龍。鉛彈自槍膛中旋轉而出,飛掠過短短不到二百米的距離,撕開馬或者人的溫熱肉體,濺出一團團猩紅血花。 四百發子彈,製造出二三十朵血花,看似數目不多,可散作稀疏陣型,自三面攻來的八百騎兵,衝在最前面的百騎一下仆倒三成,箭頭猛然變鈍。 另一半箭頭還循著慣性向前衝,又一道排槍轟響,馬嘶人呼,箭頭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人馬不是傾倒,就是原地撅蹄,還沒習慣槍炮戰場的坐騎,怎麼也不願再朝噴著密集焰光,發出如雷巨響的前方衝鋒。 不甘心的蒙古人射出羽箭,稀稀拉拉落在紅衣陣列中,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偶爾才見有人捂著肩膀扶著腿退下,陣列卻沒露出一道明顯缺口。 聽說紅衣盔甲俱全,還都是鋼造,不僅堅固,份量也輕,多倫扎布現在總算有了直觀認識。 「擦過去!」 多倫扎布當然沒指望第一擊就陷陣而入,隨著他的呼喊,騎兵們撥轉馬頭,將衝鋒之勢變作掠陣而過的機動,短弓紛紛揚起,就準備拋射出如雨箭矢。 開炮…… 曹沾吞著唾沫,視線正從腳下一根插在地上的羽箭挪開,算計著如果這支羽箭力道再足一點,自己的寬簷頭盔和胸甲能不能護住小命。眼角瞟到蒙古人轉向,嘴裡低念出聲。 楊繼遠高聲呼喊:「開炮!」 這是安西軍裡任何一個步兵指揮官都會做出的決定,連曹沾這樣的行軍參謀都知道。作戰操典裡《步兵對戰騎兵要則》一篇寫得很明白,蒙古騎兵轉向減速,正是飛天炮造成有效殺傷的絕佳時機。 咚咚咚…… 沉悶的炮聲響起,八門六斤飛天炮發話了。 比普通手榴彈大一倍的炮彈飛上半空,拉出一條弧度極大的曲線,在左右兩面百米外炸開,八團焰火中,有兩團徑直在丈高位置綻放,這是軍中老炮手的傑作。 鑄鐵碎片激射四處,即便蒙古騎兵隊形稀疏,可戰馬體大,頓時就響起一片淒厲馬嘶,至少三四十騎仆倒在地。 減弱了許多的箭雨嘩嘩落下,聽到陣列中零星哼聲,楊繼遠面帶不甘地吐了口唾沫。他的目的是拖時間,不是殺傷敵軍,所以沒把四斤炮拉出來,更沒讓城中六稜塔上的二十斤大炮發話,那是用來壓制蒙古人火炮的底牌。 「轉!轉起來,再衝!」 連番被揍,多倫扎布怒了,他不願放棄。對方陣列離城牆只有一里不到,不可能去沖背面,他正要帶著大隊兜圈子再來,後方退兵的牛角號聲響起,無奈地咬牙而退。 退也不輕鬆,排槍和炮火一路護送,蒙古人甚至都沒能帶走傷員。 「再多一倍也打不過,退到十里外,紮營戒備,襲擾他們的哨探和令騎就好。」 策稜很冷靜,這一戰還很長,他希望能撐到最後,看勝者會是給他火槍的一方,還是給他槍子的一方。 「三音諾顏部?人手一支羅剎火槍?唔,果真如此,羅剎人已經插手了……」 摸清了這支先鋒的底細,楊繼遠捏著下巴嘀咕著。 居延堡的揭幕戰就這麼草率地結束了,三音諾顏部折損一百二十四騎,禁衛第六師八十三營傷六人,耗費槍彈四千四百餘發,六斤炮彈三十發。 九月十九日,居延堡以南四百里的東灣堡,禁衛第六師統制使桂真收到了此戰的消息,蒙古大軍出現的消息,十七日中午就由居延堡一路傳下來的烽火確認了。 從肅州到居延堡,除了三座大的軍堡,沿路每三十到五十里地還有烽驛台。不僅用來告警,還是遞送軍情的驛站。鋒驛台不大,但也能容百人駐守,禁衛第六師的另一個營就分散駐守在這些檯子裡。這僅僅只是臨時措施,加上有充足給養供應,官兵們也沒太大抱怨。 部下擔心地問:「統制,是否派出援兵?」 桂真白眼道:「居延堡囤了萬人一年的糧食,還有全師半數火炮,別說四萬,就算是十萬,楊繼遠也該頂住!別理會他,派出師屬騎兵,確保居延堡消息暢通就好!」 待部下領命而去,桂真本沉著的臉色猛然如花綻放,一拳砸在書案上:「好!來得好!終於等來了!」 二十日晚,居延堡初戰的消息傳到肅州,已由安西都督府升格為安西大都督府的行轅裡一片歡騰。 「速傳劉澄一百零一師,龐松振一百零二師向東灣堡集結!」 「急告王堂合龍騎軍,遣驍騎營至居延一帶機動!本部到諾音烏拉以南待命!」 「急告小策凌並青海和碩特部,跟隨龍騎軍行動!」 「龍驤軍蔡飛一百零三師替下龐松振邵馬堡一線防務……」 大都督府連夜舉行軍議,安西大都督,鎮西將軍張漢皖沉聲下令。 「老彭,這一戰就由你們羽林軍帶著龍騎軍包了……」 張漢皖再看向旁座羽林軍都統制使彭世涵,對方壓住上翹的嘴角,微微頷首。 「記令!羽林軍都統制使,平寇將軍彭為北軍都督,統轄羽林軍、龍騎軍並附從軍各部,全權負責臨戰指揮。龍騎軍都統制使,建威將軍王任副都督,協從指揮,節制蒙古各部。」 「各部務必於十一月底就位,失期者,軍法處置!」 張漢皖下的命令,是總帥部、樞密院以及安西大都督府兩年不斷協商所定下的方案,大家都已滾瓜爛熟。前敵主帥彭世涵領著眾將起身抱拳,凜然揚聲道:「遵令!」 「老張啊,也得照顧一下咱們龍驤軍嘛,可是你本部老底子呢,塞一個營也好啊。」 軍議完畢,張漢皖繼續繞著沙盤負手沉思,龍驤軍都統制羅堂恆不滿地發話了。兩年前,他好不容易從皇帝那討了人情,由鷹揚軍都統制使轉任龍驤軍,就是想在塞外建功,卻沒想張漢皖為照顧羽林軍,不但把這一戰全讓給羽林軍,還要龍驤軍一師去幫羽林軍站坑。 「你以為這一戰就是終戰?」 幾年領軍,未曾大戰,張漢皖卻像是入定的老僧,眼下大戰將至,卻無一分情緒波動。他冷冷地回著昔日在雞冠山受自己教導的方鐵頭,見對方發愣,恨鐵不成鋼地歎氣。 「陛下早有言,西北大敵是誰?不是烏里雅蘇臺的喀爾喀蒙古,也不是西域的準噶爾,而是他們背後的羅剎人。」 「羅貓妖早就發回了消息,羅剎人自聖道十年末光緒之亂起,就加大了蠱惑喀爾喀蒙古的力度。今日傳回的居延堡戰報裡就提到,三音諾顏部人手一桿羅剎火槍,後面的蒙古大軍,估計還混著羅剎人,他們的火炮,怕也是羅剎人給的。」 張漢皖說到羅剎人,方堂恆就恍然大悟。 「蒙古人這兩年沒動,就是在跟羅剎人討價還價,看能搞到多少火器吧。」 張漢皖點頭:「所以啊,大戰還有得打,這僅僅只是開始。」 方堂恆皺眉道:「老張啊老張,你還當我是新兵牙子般糊弄?跟羅剎人在西北打,怎麼可能還有幾萬人的大戰?到時怕是在跟老天爺打,跟凍土和冰雪鬥。」 張漢皖撇嘴道:「那可是開疆拓土的偉業,不願意的話,你也可申請轉調朝鮮,韓再興那邊正少一個得力的前敵主帥當副手。」 朝鮮!? 方堂恆連連擺手,那個泥潭,他才沒心思陷進去。兩年多裡,趙漢湘和楊堂誠先後在朝鮮幹過前敵主帥,結果都大病一場,不得不回國,原因居然是雜務太多,心力交瘁。 為什麼呢?因為麾下五萬前方人馬裡,既有「志願軍」,又有韓軍。而志願軍裡,國人、日本人、暹羅人、廣南人,各個盟國都有,怕不下十七八個國家。每次開軍議會,一件小事就要佈置半天,一句話出口,同時有十來個翻譯轉譯給各國軍官,皇帝都曾經抒發過感慨,朝鮮主帥那位置,沒有唐僧的嘴唐僧的心,可真幹不了。 韓再興已經變成唐僧了,張應的口舌功夫,更是連老姑婆都甘拜下風,可其他人怎麼也幹不下來。 偏偏皇帝對朝鮮興致缺缺,朝鮮戰事一直膠著不定,大韓崇道皇帝只能佔著半邊國土,跟北面年羹堯和李光佐一直頂牛。現在更在平壤以南兩百八十里處建起了一條縱貫東西的長塹,似乎要天長地久地打下去。 說到朝鮮,方堂恆心理終於平衡了,好歹在西北還有開疆拓土的功業等著。 趕走了猶自瓜噪的方堂恆,張漢皖抱著椅子背,盯住沙盤,繼續思忖。他的目光沒放在居延堡,而是繼續向北,落在了北海。北海西面有一面小旗,旗上標注著「厄爾口城」。 第七百八十五章 居延之血 張漢皖目光再掃向北面更廣闊,地形卻模糊不明,完全是隨手而就的地域,搖頭歎道:「陛下啊,你是自古以來,野心最大的一位皇帝。一般的國人只怕會把你當作楊廣,把我們紅衣當作為你而戰,而不是為國而戰吧。整個西伯利亞,不,北庭,你都想要……」 貌似苦惱,可嘴角卻漸漸翹起,張漢皖再滿足地自語道:「有這個目標,這一輩子也夠了。」 居延堡東北二十里,蘇泊綽爾湖邊氈帳如雲,這已是十月初二,蒙古大軍會師於此,戰兵加上隨同出征的部眾,這裡匯聚了近十萬人馬,幾乎佔了喀爾喀蒙古諸部人口的三分之一。 這是一場豪賭,準備了兩年多的豪賭,但即便骰子已經離手,在飄滿了哈達的汗王大帳裡,還在進行著未盡的討價還價。 「尊敬的汗王,從阿穆拜爾商到厄爾口城,算上哥薩克人,所有軍隊加起來也不過三四千人。在遼闊荒蕪的西伯利亞,這麼多士兵足以征服萬里疆域,可向南到了烏里雅蘇臺,這點人馬就遠遠不夠用了。」 西伯利亞總督特使,厄爾口督軍切爾雷赫很禮貌地回應著扎薩克圖汗格埒克延丕勒,後者擰著眉毛,不悅而又無奈地哼哼了一聲,再沒說話。 「安娜女皇在上,我們總督的誠意難道還不夠嗎?一萬枝燧發快槍,四十門火炮,我們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才把這些槍炮拉過烏拉爾山。原本總督還希望派出我們最有才幹的軍官,教會各位汗王手下的蒙古勇士怎麼用火槍和火炮作戰,汗王們卻顧忌太多,不願接受……」 切爾雷赫轉向土謝圖汗,土謝圖汗敦丹多爾濟尷尬地嗯咳一聲,沒接這個話題。 車臣汗垂札布呲目怒道:「不必再說了!事情很明顯,不打敗漢人,我們就得奉漢人為主!你們羅剎人想要唐努烏梁海,就是從漢人手裡奪食,他們絕不會答應!」 切爾雷赫哈哈笑了:「漢人?除了漢唐,一千多年來,有哪個漢人王朝願意花力氣爭唐努烏梁海這樣的荒僻之地?就算是之前你們所尊奉的大清,不也是先有《尼布楚條約》,後有《恰克圖條約》,向我們俄羅斯出讓了大片土地麼?」 他臉色和藹,語調恭敬,可話裡卻滿含諷刺:「漢人從來都視你們蒙古人為宿敵,對待異族的政策也從來都是扶起一派,打擊另一派,絕不讓國境周邊的異族做大。他們也從來只視長城以內的國土是他們的地盤,至於長城之外的原野荒漠歸誰,他們根本就不關心。漢人都只住在長城裡面,中原和南方氣候溫和,土地肥沃,沒誰願意到寒冷荒蕪的北方來討生活。」 這明顯是個中國通,一番話說得三個想借漢人之力,要挾俄羅斯付出更多力氣來扶持他們的汗王臉上再難保持平靜。 三個汗王氣勢弱了下來,切爾雷赫的氣勢驟然昂揚:「諸位汗王,你們沒有退路!漢人絕不會給你們好日子過!一旦戰敗,也許漢人照樣封你們為扎薩克或者親王,但你們失去的,遠遠不止是唐努烏梁海!俄羅斯已經在這裡了,你們的勇士手裡握著的就是俄羅斯的武器,身後還有俄羅斯的大炮,如果你們還不能靠自己的力量抵抗漢人的侵略,俄羅斯將會拋棄你們,你們的族人也會拋棄你們!」 他以勝利者的姿態掃視汗王,冷聲道:「你們必須贏!」 切爾雷赫離開後,三位汗王你看我我看你,異口同聲地長歎。 自中原南北分立後,喀爾喀蒙古三部就開始有了擺脫滿清控制的想法。直到乾隆登基,滿清靠著滿蒙聯姻以及烏里雅蘇臺將軍,仍然有效地管治著他們,讓他們還不敢有什麼檯面上的動作。 可隨著烏里雅蘇臺將軍富寧安去世,滿清一直沒有補缺,而英華漢人又出四川陝西,兵鋒直抵西域瓜州。當漢人在肅州以北,以軍堡一路北上,同時用騎兵外加驅策準噶爾和青海蒙古襲擾漠北時,喀爾喀蒙古三部開始認識到,危機已經來臨,滿清已不可靠。 滿清的確再靠不住,撤了定邊左副將軍行轅,卻加了一個烏里雅蘇臺事務參贊,具體辦的還是傳遞滿蒙宗室姻親消息這事,放棄烏里雅蘇臺的用心欲蓋彌彰。 滿清既然放手,之前給諸部定下的禁界限邊等諸多管控之策也不必再理會,喀爾喀蒙古三部開始在漢人和俄羅斯之間權衡自己的未來。 漢人早早給出了條件,那就是依循青海蒙古例,接受更嚴苛的管制。漢人居然要將他們分成更細的部族,同時還以各類繁瑣到頭皮發麻的「律法」,來限制蒙古王公的權利,整個蒙古上層都以極度不屑的姿態,表達了他們的憤怒和拒絕。 俄羅斯就成了唯一的選擇,但漢人通過滿清傳話說,只要公開倒向俄羅斯,漢人和滿人,乃至漠南蒙古諸部都要聯手收拾他們。因此,喀爾喀蒙古三部就只能暗通俄羅斯,加強軍備。如果能當面挫敗漢人的攻勢,他們的棋局也就活了。 當然,為此他們就得付出唐努烏梁海的代價,同時在此戰打贏後,就得向俄羅斯人「朝貢」,接受俄羅斯人的封號。 想到俄羅斯人畢竟還是慷慨解囊了,一萬桿火槍,四十門火炮,這是他們賣光牛馬兒女也買不到的硬貨,三位汗王終於再度堅定了決心。 當圍城的命令傳到策稜營帳時,他召集兒子和部將,秘密吩咐道:「我們按兵不動,明日為之前一戰的死者作法事。」 眾人疑惑,不過死了四五十人,又沒什麼首領,何必作法事?多倫扎布品味之前跟漢人淺淺接觸的經歷,再想想前日忽然出現在軍中的喇嘛,似有所悟。 「我是覺得居延堡少了什麼,原來是少了天廟,戰死的話,沒祭祀作法事,這怎麼可以!?」 望著層層疊疊圍住城池的營帳,大批敵軍湧出,從望遠鏡裡還能依稀看到炮車在朝高處挪動,曹沾的同僚代去病發起了牢騷。 「是啊,所以我們就不能死啊!」 曹沾使勁叫著,可他的聲音已被炮聲蓋住了。 聖道十四年十月初五,居延堡保衛戰正式打響。 數千蒙古兵推著雲梯車,集結在三四里外,就等己方的火炮製壓漢人,乃至在漢人的城池上破開缺口。 可等來的卻是前方霹靂般的炮響,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碩大的炮彈不斷落在人群中,更繞著火炮置放的高地,揚起了股股煙塵之柱。 第一天完全是火炮的舞台,漢人的火炮雖然不多,卻既准又狠,蒙古人炮手拼了老命,也沒能把多少炮彈送到居延堡的城牆上,反而遭對方轟爛了八門火炮。 第二天,蒙古人識趣地將炮兵陣地後移,企圖依靠數量彌補遠程射擊的不足。雙方的炮戰又持續了一整天,蒙古人終於有了進展,炮彈在居延堡的城牆上砸出了不少凹坑,而損毀的火炮則減少到了六門。 切爾雷赫都看不下去了,找到三位汗王發牢騷。蒙古人雖然不太會數數,可有識之士也清楚,再這樣對轟下去,己方的火炮永無轟塌一段城牆,或者砸垮一座角樓之日。 漢人火炮發射的是二十斤彈丸,還架在八丈高的城中高塔上。俄羅斯給他們的火炮雖也是能打五六里的大炮,彈丸卻都不超過十斤,而且還都是青銅造的大炮,不能持續轟擊。 於是第三天,蒙古人採取了「步炮協同」的戰術,一面用火炮轟,一面用步兵沖,至於會轟到自己人這事,就自求多福吧。 鑒於居延堡詭異的六面外形,攻城兵力也分作了六路,分片包干。蒙古人自不擅長攻城,但有大炮,又準備有充足的攻城器械,兵力還數十倍於守軍,汗王和部將們都深信此城必下,唯一的問題不過是要耗多少時間。 「為什麼這麼急?這是要我們用屍體堆上城牆嗎?」 三汗王所組成的聯議王庭給三音諾顏部分了一面城牆,限期十天拿下,扎布多倫憤怒地質問王庭令使。居延堡可不是簡單的軍堡,城牆簡直像是用石頭堆砌而起的。而就算是一般的軍堡,斷護城水流,填平溝塹,再蟻附攻城,怎麼也要半月一月。 「漢人正在調度兵馬,他們的安西軍加上準噶爾和青海蒙古部族,援兵估計會有兩三萬人。如果援兵到來之前,還沒攻陷居延堡,那時即便撤退,也要付出極大代價。而真要退走,我們喀爾喀蒙古再沒勇氣聚起這樣一支大軍,以後舉只能眼睜睜看著漢人用一座座軍堡,一路修到漠北腹地,什麼時候到了哈喇和林,什麼時候就是我們喀爾喀蒙古的死期。」 策稜揮退令使,親自對兒子解說。 「就算是攻下了居延堡,我們也得留出撤退的時間,喀爾喀三位汗王可不敢跟紅衣決戰。毀了居延堡,漢人要重修,至少又得一年,對他們來說,過得一年就算一年吧。」 策稜鄙夷地說著,多倫扎布已不太清楚父親的想法,又不敢深問,只好問該怎麼攻城。 「絕不靠近城牆半里之內,打一天作一天法事……」 策稜微微笑著,多倫扎布心說,這會不會太明顯了? 第二天,多倫扎布才發現,自己是在杞人憂天。 就算鉚足了勁,也沒多少人能衝到城牆半里以內。進到兩里內,漢人的小炮就開始轟擊,一里以內,就有如雨的槍彈迎頭潑來,更讓人恐怖的是,這一里以外的槍擊都很有準頭。 土謝圖汗部一隊自忖武勇的巴特爾先登隊沖了一里半,屍體就拉了一里半,如一條長長省略號。堪堪衝到半里開外,最後十來個人被一連串的開花彈和排槍淹沒,點出了一個艷紅而飽滿的句號。 「呼……真爽……」 曹沾從角樓上的射擊孔退開,給自己的十三年式線膛槍裝彈,剛才那個句號,還有自己貢獻的一小點呢。 不僅角樓有射擊孔,城牆也都是這種設計,整整一日「血戰」,流的都是蒙古人的血,對方起碼在城下死傷五六百人。居延堡守軍死三傷十一,其中一死三傷還是一門四斤炮炸膛,對英華官兵來說,製造局的黑心炮匠比蒙古人還可恨。雖然炸膛原因是新炮手緊張,填了兩份炮藥,可頂不住雙倍藥量的火炮,那就是劣品! 「不應該啊……」 作戰間隙,守城官兵還輪流回營吃中午飯,代去病繼續抱怨。 「戰爭不就該是耿直了脖子,全身血液都像是油鍋翻騰一般,滋滋作響,一刀下去,血水潑了一臉,然後你覺得不仰天嚎上一嗓子,整個人就要炸裂麼?」 聽到這比自己還酸的書生意氣,曹沾笑了,噴了代去病一臉米粒。 「這才幾天,著什麼急?」 曹沾早有心理準備,因為他曾經在桂真身邊跟了三個月,對禁衛第六師在緬甸血戰的細節非常清楚。 代去病一邊抹臉一邊道:「著急啊,混不到龍頭章,也要混枚虎豹章,不然怎麼回去娶媳婦呢?」 曹沾又差點噴了,怎麼你也要娶妻呢? 接著轟的一聲,地板猛抖,雜物飛濺,煙塵大作,還夾著慘呼聲。老半天後,驚得全身都僵了的兩人才看到大概兩三丈外的飯桌上,一人已經沒了腦袋,一人缺了一條腿,正在地上慘呼翻滾。再看看屋頂,赫然一個大洞,原來是蒙古人的一發炮彈轟進了食堂。 兩人吞著唾沫,忽然覺得,血液還沒沸騰,就開始變冷了。 第七百八十六章 誰的活路 槍炮轟鳴,沙塵瀰散,居延堡北甲角樓上,兩個人都在大口喘氣,楊繼遠是長而且沉的牛喘,曹沾是短而淺的狗喘。 這已是圍城第十天,蒙古人開始有了章法,儘管還沒進化到掘平行壕近城,但也學會了以胸牆和盾車掩護突進,城下死亡禁區的範圍也從一里內被壓縮到半里內。 同時蒙古人也開始運用多層次火力,不再只單純依靠羅剎人的大炮,而是用上了清軍留在烏里雅蘇臺軍械庫的抬槍和小炮。大炮在四五里外,小炮在一兩里外,抬槍和火槍在半里外,有組織有重點地推進,終於能在城下一里外站穩腳跟。 「很明顯,有羅剎人在指點,這仗打起來才有意思……」 營指揮楊繼遠是因為興奮而喘氣,這意味著蒙古人該不會是豆渣,連城牆都摸不到就要崩掉。 曹沾則是因為恐懼而喘氣,他負責戰損統計。之前每日不到十人的死傷讓他覺得戰爭不過就是這麼回事,食堂的慘狀,那也是老天點到人而已。可前兩日死傷猛然以倍數飆升,感受也開始變質。 守軍總數除以每天傷亡等於堅守時間,每多一人死傷,他都要在腦子裡重新算一遍,就覺有股無形的重壓,將身體周圍乃至胸腔裡的空氣壓得死死的,不使勁喘就難以呼吸。 曹沾自認自己不是怯敵,身體的反應卻難以控制,擔憂同僚鄙視的心理更加重了恐懼,結果就真被當作了怯敵。代去病都好心地接下了他的工作,讓他陪同楊繼遠傳遞軍令。原本幹這事的典軍校尉運氣不好,被崩飛的水泥塊削了半邊臉。 楊繼遠一巴掌拍上曹沾的肩膀,後者嚇了一哆嗦。 「還沒習慣?小子你啊,就是那種腦子轉得快的,但凡這種人,總丟不掉雜念。換在昔日那主子奴才的軍中,怕已被上司拿來砍頭立威了。」 楊繼遠這話含義不淺,曹沾居然都聽懂了,他吞著唾沫問:「指揮,有什麼法子盡快習慣?」 楊繼遠嘴角一斜:「多想想你的表妹就好……」 曹沾的表妹是李香玉,這事軍中皆知。李香玉可不是尋常人物,還是個小姑娘,就敢攔駕叩閽,跟法司對簿公堂,現在更是肆草堂文書,皇帝的親隨。 禁衛第六師有傳言,說皇帝親自交代過桂真,要好好照看曹沾,在軍中磨出資歷就轉回後方,為的是啥,是個人都明白。 楊繼遠不清楚這事的真實性,但曹沾毅然下到營署而不是呆在師署裡混資歷,這也讓他對曹沾另眼相看。在禁衛第六師裡,誰的旗人出身最「高貴」,誰就最遭鄙視。 「指揮,不是說在戰場上總想著活下來,人才會害怕,所以該先當自己是已死之人麼?」 曹沾不解,指揮的安撫太有人情味,跟禁衛第六師的傳統不符。 「那是哄實誠人的,哄不住你們讀書人。人人都畏死,誰都免不了,就看拿什麼東西壓住。」 角樓還在顫抖,煙塵噴飛,楊繼遠卻抱著胳膊,陷入到回憶中。 「當年在緬甸,跟不列顛的天竺兵對戰時,我還只是個翼長,排在戰列最前面。第一道排槍,我的人就倒了三成,當時我腿已經軟了,就想著是轉身跑還是趴地上裝死……」 「我還是直直站著,為什麼?因為我忽然覺得背上很熱,不必回頭就知道,後面的翼哨甚至整個營都在看著我,看我這個翼是不是要崩掉。」 「我忽然覺得,繼續站著,揮著軍刀,這模樣挺帥。難得一輩子有上千號人盯著自己,把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這是何等得意的事?便是死了,也值……」 楊繼遠的話很出曹沾意外,他還以為這上司會用天刑社的道理來鼓舞他。 「膚淺……活著離開戰場時,才暗罵自己真是膚淺,可要再來一次,我也不會後悔。我沒讀過什麼書,還很惜命,軍法榮耀什麼的,總是很難抓住。天刑社講軍人天職,我就覺得,靠這膚淺,我才能守住那天職,所以啊……」 楊繼遠朝曹沾笑道:「天職、功業、榮耀、羞恥,每個人心中都有比命還重的東西,就看能不能找到,能不能用它來壓住畏死之心。便是膚淺之心,也無所謂,甚至還有不少人是因怕死而不畏死。」 他換上詭異笑臉道:「聽說你表妹辯才無雙,連陛下都擋不住,我覺得吧,多想想跟你表妹成親後那痛不欲生的日子,就不覺得這戰場有什麼可怕的了。」 曹沾咳嗽不已,暗道自己和表妹的形象怎麼這麼不堪呢…… 被楊繼遠這麼怪怪地一攪,曹沾還真覺得呼吸順暢了很多。此時一發炮彈正砸在角樓槍眼處,煙塵混著水泥碎屑噴射而入,將兩個士兵掀翻在地,曹沾居然也沒再去算那個公式。 確認畏死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壓不住這畏懼而失了天職,曹沾也終於淡然下來。但當他透過槍眼,看到城下那一片片伏屍時,卻又生起了疑惑。那些人又是怎麼克服畏死之心的呢?就靠銀子或者鞭子? 「我們的戰馬累得跑不動了,鐵甲早已生銹。我們的彎刀滿是鈍口,弓弦沾滿了血水,再也拉不開。我們手裡只有陌生的火槍,漫天飛的炮彈槍子比羽箭要快十倍。我們再難跟敵人一對一比拚勇武,無數的兄弟戰死時,連對方的面目都沒看見。」 「可這就讓我們畏懼,我們怯懦了嗎?這樣就讓我們不敢再踏著兄弟們的屍體,繼續衝上去!?我們是誰!?我們是喀爾喀蒙古!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五百年前,我們征服過全世界!每一塊土地,每一座城池,都飄著我們蒙古人的旗幟!金銀財寶,男女奴隸,我們想要什麼就能搶到什麼,不管是漢人的皇帝,還是洋人的王公,都在我們蒙古人的鐵蹄下呻吟!」 汗王帳前,一個中年人正踩在馬鞍上,高聲呼喊著,數百旗參領、佐領聚在前方,臉色通紅,雙拳緊握,情緒激動。 扎薩克圖汗世子巴勒達爾,堅定的親羅剎派,這支大軍的實際統帥。正是他跟切爾雷赫聯手推動了喀爾喀三部聯合,匯聚了這一支大軍,還從羅剎那搞來了火槍大炮。 可十來天的圍攻,不僅沒損居延堡分毫,還死傷三四千人,大多是族中精銳,三位汗王依舊鼎力支持巴勒達爾,但各部旗佐卻開始動搖了。 這讓巴勒達爾很憤怒,切爾雷赫的話也讓他很恐懼:「喀爾喀蒙古人如果真是這樣羸弱,伊萬諾夫閣下,就是那位統治整個西伯利亞的托博爾斯克督軍,會很高興地驅策著哥薩克人南下。土謝圖汗部和車臣汗部還在東方,你們扎薩克圖汗部最靠近唐努烏梁海,到時你的父親,還有你,還能再當這個汗王麼?」 他召集了三部的各部落首領,以蒙古人少有的長篇大論,進行著戰鬥動員。換在幾百年前,要蒙古人全力而戰,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動員。 「可現在……現在我們喀爾喀蒙古不僅失去了先祖的榮耀,連活路都已經沒了!」 巴勒達爾的語調轉為悲愴,這是他發自內心的情感。 「大清拋棄了我們,漢人侵入我們的家園,要奪佔我們的牧場,搶走我們的牛羊。他們還要屠殺所有高過車輪的男女,報復我們五百年前對他們所做的一切!」 「今天,我們在這裡戰鬥,已經不是在為祖先的榮耀!我們是為活命而戰!如果我們失敗了,失去的不止是榮耀,不止是勇士的生命,而是整個喀爾喀蒙古!如果我們失敗了,喀爾喀蒙古,不管是扎薩克圖汗部、土謝圖汗部還是車臣汗部……」 巴勒達爾掃視場中各部參領佐領,注意到了策稜和多倫扎布的存在,他補充道:「或者是三音諾顏部……」 聽著巴勒達爾驟然拔高了語調,高呼:「全都要滅亡!」一身蒙人打扮,裹著斗篷的切爾雷赫歪了歪嘴角。 「活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要有廣闊的疆域,才不會像現在這樣,因為沒了活路而發出悲哀而無力的呼喊。很可惜,在你們的背後是俄羅斯,所以你們喀爾喀蒙古人,就只能去跟漢人爭活路。」 切爾雷赫的感慨自語被如潮吶喊蓋住,巴勒達爾沒必要說更多,所有人都明白了,不勝就沒了活路。 「喀爾喀三部的活路,跟我們三音諾顏這樣的小部族的活路是一回事嗎?汗王的活路,跟我這種人的活路是一回事嗎?」 人群外,三音諾顏部首領策稜冷冷笑著,身邊一個喇嘛溫和地笑著。 滿腔充斥著悲情的蒙古人終於在陌生的作戰方式下,也爆發出了傳統的戰鬥熱情。接下來的十來天,蒙古人以兩千來具屍體的慘重代價,終於將圍困線壓縮到了城牆七八十丈以下。 在這個距離上,他們已經能借短促的火力掩護,開始填埋護城溝塹,甚至抽冷子用雲梯發動突襲。儘管靠著飛天炮、手榴彈以及神射手的冷槍,應付這種攻擊不算吃力。但再度接手傷亡統計的曹沾,也不得不又一次撥起了壓在心底的算盤。 將近一個月,居延堡已經陣亡一百四十六人,重傷二百零三人,輕傷員都已經不統計了,只要還能持槍射擊的,都得上崗。以現在每天死傷已達三十人的速度,最多再守一個月。 檢查城防時,曹沾還因城牆裂口無數,似乎下一刻就要全面崩塌的情況而憂慮不已。終究是倉促而建的軍堡啊,計劃中的外圍防線都沒建好,蒙古人就打過來了,而且還有羅剎人指點。希望援軍能料敵從寬,而不是料己從寬,早發援兵吧。 十一月十日,蒙古人的炮火忽然集中在了東南面城牆,曹沾驚住了。 「總結這一個月的戰鬥,我發現中國人在這一面的阻擊最有力,高塔上的大炮在這一面的炮火壓制速度也最快,我相信,他們在這一面有防禦缺陷。」 在大北方戰役中參加過芬蘭之戰的切爾雷赫,終於發現了居延堡的弱點,已經打紅了眼的巴勒達爾親自上陣指揮,驅策火槍兵連續衝擊。而切爾雷赫也終於得了汗王首肯,直接指揮火炮進行遠程轟擊。 「該死的羅剎人,等抓到了他們,一定要割了他們的蛋蛋下酒!」 楊繼遠黑著臉詛咒著,親自上到東南角樓指揮火力反擊。 「對了,你就沒寫份遺書,留下信物?」 代去病跟著楊繼遠去了,行前忽然問了曹沾這麼一句。 曹沾拍拍腦袋,還真忘了,雖說不怎麼當真,但做總比不做好吧,他匆匆把自己的一份手稿塞給代去病,那是他閒時舞文弄墨的一些東西,藏著的一些詞句,該只有表妹明白。 等代去病的身影消失在角樓裡,曹沾才明白過來,媽的,被騙了,這傢伙怎麼不把遺書信物留給他? 朝角樓伸手,中指剛剛比劃出來,一陣天搖地動,角樓上半截轟然垮塌。 「代去病……楊指揮……」 曹沾兩眼發直,手一直僵在空中,怎麼也不相信,上司和同僚,就這麼在自己眼前戰歿。 東灣堡,內外旌旗招展,營帳如海,桂真急急找到彭世涵:「哨騎報說,前日居延堡一處角樓垮塌,兩個時辰裡,指揮旗、副指揮旗,翼長旗相繼落下,之後升起的是副翼旗!」 彭世涵點頭,他已收到軍報:「官長死傷這麼嚴重,只能說是老天爺無眼……有羅剎人幫著指揮,加上火炮,打到這份上也不意外。」 在部下面前已絕少焦躁的桂真,此刻卻急得要跳腳:「楊繼遠不在了,我不擔心,任何一個翼長在,我都心裡有底,可他媽的一個指揮,一個副指揮,四個翼長居然全都沒了!居延堡的守將現在不過是小小騎尉!都統制,咱們是不是先出動騎兵,緩解一下居延堡的壓力?」 彭世涵搖頭:「王不死那還需要時間,後路沒堵住,現在動就是打草驚蛇。」 桂真咬牙:「可居延堡要丟了怎麼辦?」 彭世涵反問:「居延堡城牆塌了麼?炮火被壓住了麼?蒙古人已在大舉蟻附攻城了麼?」 桂真搖頭,哨探連城中旗幟都看得一清二楚,真要有彭世涵所說的這些狀況,早就報上來了。 彭世涵聳肩:「那還擔心什麼?」 桂真愣了片刻,無奈地歎了口氣。 第七百八十七章 坑人沒商量 如果彭世涵知道十日夜裡居延堡的情況,恐怕他要跳得比桂真還高。 當日夜裡,居延堡八十三營營署,曹沾覺得所有的力氣都耗在歎氣上了。 居延堡只花了八個月就建起,雖說這是皇帝直接推動,安西大都督張漢皖和川陝總督賈昊從軍政兩面緊密攜手,不惜工本而造就的奇跡,但仍被稱呼為逆天之舉。 現在似乎是老天爺在報復了,營指揮楊繼遠和行軍參謀代去病亡於南面角樓坍塌,接手的副指揮連帶營中另外幾位參謀又遭遇炸膛事故,非死即傷。之前四個翼長已一死一傷,剩下兩位翼長,一個亡於流彈,一個剛剛接過指揮權,趕到南面城牆,就因手榴彈早炸而重傷。 雖說英華紅衣官長的死傷率比士兵高得多,但一個營從指揮到正翼的軍官,兩個時辰內就一掃而光,這只能說是另一個奇跡。 現在就只剩下兩個副翼長帶著一幫哨長在領導全營,而原本的營署,只剩下曹沾這根獨苗。 兩個副翼長按資歷分出了正副,四十多歲,有近十年軍齡的杜連柏為正,二十五六,黃埔學院十一年畢業的郝競山為副。 兩個副翼長要統領堡中一千多號人,包括從師部調來的那個二十斤炮哨,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不管是英華軍律,還是多年的實戰傳統,都已經凝練出了指揮權不容潰散的原則,再不是舊日可以攀著其他關係,不服同僚調配的大小山頭生態。沒了郎官,尉官頂上,哪怕是從都尉到副尉全完蛋了,還有士官。反正只要有能帶兵的,部隊就不該散架。 可有些情況總是軍法和傳統照顧不到的,比如此刻的軍議上,杜連柏認為必須出城一戰,在南面城牆下搶出一塊陣地,削弱敵軍的攻擊。南面城牆的工程質量有問題,導致一座角樓崩塌,營中指揮層也幾乎一掃而空。要守住居延堡,就得加強南面防禦。 副手郝競山卻不贊同,他認為出城傷亡太大,不利於持久防禦。南面防禦雖有漏洞,靠蒙古人的攻擊力度,卻還不足以造成致命威脅。 營中哨長們都覺得郝競山的意見更持重,沒有積極響應杜連柏。而杜連柏斥責此策乃坐以待斃,是懦夫所為,鑒於禁衛第六師絕不怯戰的榮耀,以及服從指揮權的原則,大家又不敢公開支持郝競山,營署裡陷入到可怕的沉默中。 曹沾覺得軍心出了問題,就一個勁地歎氣。 「曹參謀,你說呢?」 杜連柏忽然問了這麼一句,郝競山和十多名哨長們也都一臉希冀地看向曹沾。 「我?我……我只是、只是個行軍參謀,小小校尉啊。」 曹沾頭皮發麻,他是文職入軍,沒資格領兵,從不認為自己有插手作戰指揮的資格,眼下大家都一副等著他拿主意的模樣,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郝競山道:「參謀不僅是校尉,還是營署裡唯一還能開口的官長,你不說話,大家怎麼安心?」 曹沾看出來了,別看這兩人接下指揮權時面色不改,可實際心中卻已壓上了一座大山,兩人相爭不下,就因為壓力太大,現在不得不找上他分擔。 「我啊,我覺得……」 這只是旁觀者清,曹沾念頭轉向正題時,之前早已被驅走的恐懼悄然佔據了身心,讓他又覺喘不過氣來,本想隨口說點什麼,剛起了頭,一股氣就全吞回了肚子。 自己一句話就要定居延堡的存亡啊,能亂說麼? 可這難道不是機會麼!?大丈夫名留青史,就在這一刻! 意識到了這一點,曹沾頓時滿面漲紅。 可臉上血色來得快也去得快,這不止是居延堡壘的存亡,身為軍中文人,此戰意義,他比一般武人理解得更深。先不說一千多號人的性命,西北大局,北庭大業,數萬大軍和上百萬民夫的血汗,上千萬白銀的耗費,成敗說不定就在自己一句話之間…… 這一刻,曹沾忽然無比欽佩五百年前的虞允文,本不擔軍事,卻毅然挺身而出,力挽天傾,自己還真不是那塊料呢。 杜郝二人見曹沾臉色變了又變,還是沒能出聲,都暗暗搖頭,心說這不過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年輕,這般壓力,自己受不住,怎能指望他受住。 兩人正要繼續爭論,曹沾卻終於擠出了聲音:「東南面堡牆確實有問題,如果炮彈打中了左下緣編號六零二的一條裂縫,估計那一截全要垮塌下來。」 先是細若蚊吶,漸漸聲音大了:「如果不能阻止敵軍在那一面炮轟,以老天爺降在居延堡的運氣來看……那一段城牆必然垮塌。」 說到運氣,大家都搖頭苦笑。再一想,心思也都沉重起來,這麼看來,出城不出城,意義都不大。 曹沾眼中升起光亮:「既然必定要垮塌,為什麼我們不先自己扒了?在缺口壘起矮牆,這樣的話……」 其他人皺眉大惑,自己扒了?杜連柏和郝競山臉色也都青了。 「大家都很緊張,但也不能這般開玩笑來哄人吧……」 「參謀,這可關係到居延堡的存亡!」 曹沾結結巴巴地道:「就是因為如此……」 就在曹沾被同僚斥責為異想天開,甚至喪心病狂的同時,居延堡外氈帳中,扎薩克圖汗格埒克延丕勒煩躁不安地踱著步子,手中的武夷山紅茶已經涼透,卻毫無所覺。 「漢人的紅衣騎兵已經在後方出現,甚至有傳言說,諾音烏拉已被準噶爾的小策凌部奪了,那可是我們北退的必經之路。土謝圖汗和車臣汗兩部已在私下商議,如果再沒進展,這支聯軍怕就要散掉了!」 他接下來的話裡帶著一絲試探:「羅剎人是不是對此戰勝負根本就無所謂?我們贏了,也得給他們唐努烏梁海,接受他們的封號。我們輸了,他們乾脆就揮兵南下,佔了我們科布多和烏里雅蘇臺!?」 兒子巴勒達爾在旁伺立,聽到這話,臉肉抽搐了一下,回話的語氣卻很平靜:「父汗,羅剎人沒有力量南下。羅剎人在極北荒原,幾十幾百人就能佔一大片土地,那是當地人太少,他們又有槍炮,自然毫不費力。而在漠北,我們喀爾喀蒙古數十萬,羅剎人不是瘋子,不可能以武力威逼。」 「這一次會盟三部南下,羅剎人給的槍炮,足夠武裝他們整個極北之地的軍隊,托搏爾斯克督軍伊萬諾夫,甚至西伯利亞衙門的總督,為這事已經壓上了他們的前途,他們跟我們喀爾喀蒙古是站在一起的……」 格埒克延丕勒歎氣道:「可即便有羅剎人的槍炮,你也看到了,我們的族人已經用上了全力,父子兄弟死傷慘重,大家都還在拚命,這已經超出了我們的極限,卻連城牆都沒爬上去!」 巴勒達爾沉聲道:「切爾雷赫督軍已經幫我們找到了漢人的城防軟肋,父汗,明日你還得在另外兩部汗王身上多下點功夫,推著他們把指揮大軍的權力交給切爾雷赫督軍。只要督軍能指揮攻城,最多三五日,居延堡必破!」 他加重了語氣,近乎於咬牙般地道:「這是唯一的選擇!」 格埒克延丕勒呆了片刻,無奈點頭。 十一月十一日,切爾雷赫策馬悠悠來到大旄下,再沒用斗篷遮掩身份,他半是矜持地朝巴勒達爾搖頭:「把軍隊交給我來指揮,你們還真放心?不過你們的選擇也是明智的,而且早該這樣做了,可你們非要在付出數千條性命之後才明白到這一點。」 目光轉向居延堡,切爾雷赫微微笑道:「漢人該是從其他歐羅巴國家那學了點城防和火炮技術,造了這麼座不倫不類的稜堡,用上了精良的火炮。可對我們俄羅斯人來說,他們的建築技術還太粗糙,火炮的運用也很稚嫩,他們比你們蒙古人文明,但只是……」 他翹起小指勾了勾:「強了那麼一點。」 彷彿那指頭就是開關,話音剛落,前方轟聲不絕,就見居延堡東南面城牆大約十來丈寬的一截驟然消失,揚起了老高煙塵。 正集結的圍城大軍歡呼出聲,塌了,漢人的城牆塌了! 看看城牆左右的角樓,以及從缺口處顯露的城中高塔,切爾雷赫原本昂揚的神色陰沉下來,翹起小指的手握成了拳頭。 「衝進去就贏了!」 「長生天保佑!這是長生天在保佑我們!」 「汗王有令,誰第一個衝進堡裡,誰就領百帳!」 扛著火槍,槍上裝著槍刺的蒙古人潮湧而上,火炮在身後轟鳴不停。苦戰多日,始終沒有進展,原本心氣都已經落到了谷底,但今日漢人的城牆卻自己垮了一大截,露出偌大一個缺口,這缺口就如黎明前的曙光,讓蒙古官兵全都振奮起來。 槍炮稀疏了很多,直到半里之內,往日那瓢潑般,幾乎難以抬頭的彈雨都沒出現,而壕溝之後的缺口是那麼近,彷彿跨步就到,第一波衝擊的一千扎薩克圖汗部都興奮地高聲吆喝,如往日在馬上驅策牛羊一般。 「我才不要百帳,汗王說了,會把珊丹郡主嫁給最勇敢的巴特爾!」 扎薩克圖汗部的巴特爾先登高吉格日拍著胸脯,豪爽地笑著。 「那當然就是我啊!」 幾乎每個人都是這麼想的,也只有這麼想,才能抵禦住死亡的恐懼,這一個多月來,他們見過的死亡已經太多,心中的恐懼填得太滿了。 漢人這一面城牆垮塌了將近一半,自完好城牆和角樓上射下的槍彈也少了許多,一千人僅僅只丟掉幾十人就衝到了壕溝前,跨過這道壕溝,再爬上不到一丈高的廢墟,居延堡,宛如被撕扯掉了大半衣裙的婦人,即將落入他們的懷抱。 雲梯倒下,數百人擁擠在壕溝外,一邊放槍,一邊準備越梯而過。這一槍射過,他們已沒必要再開槍,槍刺加腰刀,還有蒙古人天生的武勇,足矣瓦解漢人的抵抗。 就在此時,漢人的槍炮如雷一般轟響,槍彈,開花彈,拳頭大的炮彈,像是在清掃溝渠邊的落葉,一瞬間,上半煙塵泥土,下半血水殘肢,猛然拉出了一條長線。 跨過雲梯的百多人頃刻間就被一掃而空,後面還沒踏上梯子的人下意識地趴在了地上,包括沒搶到梯子的高吉格日。眼角里瞟到的景象讓他心頭驟然冰涼,正被珊丹郡主的嬌顏烘得發發熱的身體也變得僵硬了。 高塔,城中六稜高塔的身影,透過城牆的缺口,清晰地顯露出來。塔身上正不停綻放著煙焰,射出的槍彈將正面編織得如一道死亡之網。 該死,這樣好像比城牆還可怕…… 高吉格日咬著牙,不甘心地算計著距離,如果衝到前方垮塌的城牆下,高塔的槍炮就打不到自己了。 粗粗一算計,高吉格日就將計劃變為行動,以他為首,上百人勇敢地起身踏過雲梯,朝城牆下衝去。 蓬蓬…… 咚咚…… 眼見高塔身影不在,自己正處在死角,可槍炮聲依舊不停,高吉格日忽然渾身汗透,這槍炮聲不對,方向不對…… 噗噗一陣悶響,同伴的身體濺起團團血花,無聲地翻倒在地,而左右兩側角樓的煙焰就在十來丈外綻放,清晰得高吉格日都能判斷出好幾團煙焰所推射出來的子彈,落點正是自己。 一瞬間,左右大腿、手臂,腰身,如被數個大漢,揮著尖尖的釘頭槌,狠狠砸中,高吉格日身影左搖右晃,甩著血泉,跪倒在地。 「高吉格日——!」 壕溝後的同伴淒聲呼喊,眼睜睜看著高吉格日的腦袋先被右邊打中,幾乎半邊頭蓋骨都掀了出去,正朝左邊傾倒,又被左邊一發槍彈射中脖頸,身體再以詭異的姿勢擰著倒下,上半身朝上,下半身朝下。 前方、左右,槍炮射來的鋼鐵如狂瀾一般,即便是趴在地上,也難逃被這狂瀾吞沒的命運。不過十來分鐘,衝到壕溝前的上千人就死傷過半。一些已被嚇瘋的人掉頭就跑,可短短數丈距離,完全就是精確射擊的靶子。於是剩下的三四百人如螞蟻一般,紛紛湧入壕溝,企圖借這道兩丈深的壕溝躲避槍炮。 他們再沒辦法爬出壕溝…… 「愚蠢!」 後方切爾雷赫皺眉嘟噥了一句,而巴勒達爾更是丟下了望遠鏡,咬著牙,不願再面對前方。 手榴彈在壕溝裡歡快地爆鳴著,角樓和城牆上的射手好整以暇地瞄穩之後才開槍。在三面交叉火力的吞噬下,這股千人突擊隊,盡數倒在壕溝前。 距離蒙古人因城牆倒塌而歡呼不過半個時辰,當槍炮聲漸漸消沉時,蒙古人心中似乎也有一面堅牆倒塌了。 「果然是參謀,也只有你們讀書人才看得透這竅門!」 「這就是所謂的……破而後立?曹參謀,居延堡就靠你了啊!」 堡中六稜塔高處,杜連柏和郝競山一左一右拍著曹沾的肩膀,曹沾卻是鐵青著臉,身子還在發抖。 總算是有效…… 曹沾在心中大叫,他太緊張了,這是他獻的計,如果有什麼閃失,他可擔不起責任。 昨日他獻策扒掉城牆,大家起先還迷惑不解,可尋思了一陣,卻覺得這未嘗不是一招妙棋。 郝競山最先想透:「沒錯!與其等到城牆被轟塌,自己手忙腳亂,不如搶先佈置!」 杜連柏也明白了曹沾的用意:「吸引敵軍來攻?東南角樓只塌了上半部,下半完好。角樓組成交叉火力,加上扒了半截城牆,城中六稜堡也能發揚火力,到時就是三面夾擊……」 大家有了共識,於是連夜扒牆,整理出這麼一道缺口,再在高塔上集中火力,搞出一個火力網,果不其然,蒙古人中招了。 曹沾之所以能有此策,還是他這個讀書人看透了英華戰史的緣故。當年皇帝陛下在韶州,在長沙,賈大都督在江西都是這麼個打法。誘敵入甕,或三面或四面圍擊,眼下整個西北戰場不也是這個思路?變通一下就能用在居延堡上,而這座軍堡之所以修成六面,角樓外凸,也是這個用意。 此刻見城下千人死傷的狼藉景象,這一策確實奏效了。 血液漸漸推送到已經發麻的身體,曹沾重重吐了口氣。 「讓蒙古人在這段缺口丟下如山的屍體,看他們還敢不敢打這一面的主意!」 他哈哈笑了起來,笑聲也比往日多了幾分自信。 第七百八十八章 潰滅的血淚之源 「漢人軍中肯定有歐羅巴人坐鎮!丹麥?瑞典人?芬蘭或者挪威人?還是波羅的海那幫蠻子!?我不相信漢人還會用普魯士人!」 切爾雷赫用俄語喋喋不休地咒罵著,這個中國通終究是北方的中國通,世界在他眼裡就只有這些國家。 「怎麼辦?我嚴重懷疑你們喀爾喀蒙古人並沒有傳承到黃金家族血脈!僅僅只是傷亡兩成,衝擊就停了下來,只有幾十米啊!如果能頂著漢人的槍炮繼續前進,只是幾十米!居延堡就到手了!」 面對三個汗王、巴勒達爾以及三部各參領,切爾雷赫再轉用蒙語大聲咆哮,眾人面露怒色,巴勒達爾趕緊道:「督軍閣下,發怒沒有意義,請繼續下令吧。」 切爾雷赫也壓下了嗓門,他終究不是這支軍隊真正的主帥。 「當然,兵力少也是原因……下一次兩千人衝擊,兩千人不夠,三千人!一次不行,就沖兩次!我也會指揮炮兵前進,在最近的距離支援。諸位,勝利就在眼前,就只差最後一把勁!」 切爾雷赫貌似激昂,心中卻湧動著不屑。俄羅斯軍人在大北方戰役裡,打遍整個北歐,整營整團人衝鋒,死傷過半都能承受,蒙古人……還真是羸弱,五百年前的蒙古人果然已經死絕了。 「不要讓那個羅剎蠻子笑話,我們是蒙古人!」 接著上陣的土謝圖汗部,統率部隊的參領是這麼激勵部下的。 而當這位參領在壕溝前被一發炮彈砸爛了胸腔後,部下們已忘了他之前的喊話,就只能記得自己還是人。 壕溝邊層層疊疊僕著屍體,一直拖到缺口處,左右角樓和正面高塔射下的槍炮密集得幾乎撞在了一起。 曹沾沒有具體指揮作戰,也輪不到他指揮。杜連柏在城牆,郝競山在高塔,兩人密切協同。居延堡城牆塌了一截,可守軍的壓力卻感覺小了許多。原因自然是蒙古人把這個缺口當作了主攻方向,其他各面的進攻都停了下來。 第二波攻擊在兩三刻鐘後結束,土謝圖汗部的最佳成就不過是在缺口前再擺下了幾十具屍體,剩下的人依舊頂不住這慘烈的血火,即便壕溝裡已鋪了一層屍體,還是一群群湧入壕溝,然後被手榴彈的焰火吞噬。 他們是愚蠢麼?如果說愚蠢的話,也只能歸結為人類的本能。躲在壕溝裡,見不到槍焰炮火,即便同樣是死,也是一種心理安慰。 「該車臣汗部上了……其他各面為什麼停下來?繼續攻!」 午後,前兩部人馬輪替而上的四次衝擊均告失敗,三千多人只回來五百不到的囫圇人。如果要說進展的話,那一段十多丈寬的壕溝差不多被屍體填了一半也能算上。切爾雷赫面無表情地調度著人馬,車臣汗垂札布張嘴想說話,另外兩位汗王緊緊盯著他,咬牙怒哼一聲,拂袖去調度人馬了。 「那段缺口,就像是燈火,咱們就像是撲火的蛾子……」 車臣汗部衝上去了,儘管火炮也已經推到了一里開外,不計傷亡地支援前方,但看在巴勒達爾的眼裡,那段缺口卻依舊那麼扎眼,不由自主地念叨起漢人的俗語。 切爾雷赫沒說話,一直到車臣汗部敗退下來,覺得大失顏面的車臣汗將帶頭逃跑的參領當眾斬首,他就只說今日收兵,明日再戰。 「明日再戰?今天一天,我們三部就在這段缺口丟下了四五千人!明天怕再沒人敢去沖那缺口了,甚至車臣汗都有可能跑掉!他們的牧地在最東面,這次會盟都很勉強……」 巴勒達爾也再難保持冷靜,是他一力推動三部奉切爾雷赫為帥,可就在這一天,三部卻遭遇了最慘重的損失,連帶他在三部的威信也大幅削弱。 切爾雷赫道:「會盟只有你們三部嗎?我記得還有三音諾顏這樣的小部族吧,你為了爭取他們,還撥給了他們三千枝火槍,可他們除了當當先鋒,就只在北面城牆應付了事。」 他面目猙獰起來:「現在你們三部已經付出了代價,該輪到他們了。就算這一戰敗了,也該趁機收拾掉這些小部族,回去後再搶走他們的部落和草原,才能彌補損失。王子殿下,我不相信你沒有這個計劃。」 巴勒達爾深呼吸,然後向切爾雷赫點頭。 清晨,當使者傳下軍令時,三音諾顏部首領策稜對身邊的喇嘛道:「正善上師,我決定了。」 喇嘛道:「你們不跑快點,當心巴勒達爾馬上動手。」 得知了父親的決定,多倫扎布愣住。 策稜問:「怎麼,難道你還想去沖那道缺口?」 多倫扎布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怎麼敢!?白日他偷偷去看過戰況,由此他才對「人間地獄」這個詞有了直觀感受。 他只是有些顧慮:「背盟而逃,長生天要責罰的……」 策稜哈哈笑道:「有什麼盟約是用來遵守的?長生天責罰的是不識時務的蠢貨!」 本就已有準備,三音諾顏部說走而走,當巴勒達爾親率數千精騎來到三音諾顏部營地時,營中空空,只在營門上留下了一封箭書,其實就一句話四個字:「欠賬定還。」 到底是說三音諾顏部欠自己的三千枝火槍,還是自己將要欠下的三音諾顏部一族血債,巴勒達爾沒深想,也不敢深想。 「三音諾顏部奉令南下襲擾漢人援兵……」 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他淡淡地回應著三位汗王的質問,即便是私下父親當面問,他也是語氣堅定地這麼回答。 於是什麼新土爾扈特部、杜伯特部、新和碩特部、小額魯特部和輝特部這些部族,全被推上了戰場。 切爾雷赫儼然將戰鬥當作了試驗,每一波都變著花樣。騎兵突進、盾車緩進,小炮抵前,每一次失敗,就意味著一個部族的消亡。這些人口不過幾千的部族,損失掉數百男丁,就只能被其他大族吞併。 當壕溝已被屍體填滿,馬匹和破爛盾車堆成了一道防線時,切爾雷赫再度要求三部出動,這一次三位汗王再不願拚命,他們各部都已損失了數千壯丁,起碼要花一代人二十年的時間才能恢復元氣。 車臣汗垂扎布的反應最激烈,拔刀就要砍切爾雷赫,巴勒達爾好不容易才勸服住。 「那個羅剎人就想把我們折騰乾淨,太明顯了!」 意見沒有統一,軍中已起退心,晚上巴勒達爾又跟父親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扎薩克圖汗對切爾雷赫的懷疑再無遮掩。這一戰到現在為止,損失已大大超過扎薩克圖汗的底線,他已不能容忍兒子繼續帶著部族,朝深淵走下去。 「投靠漢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是改個封號,受些限制,漢人又不會跑到草原上跟咱們搶牧地……」 扎薩克圖汗道出了自己的心聲,這想法他藏在心中已久,但因兒子早早跟羅剎人有了聯絡,而且爭取到了大批槍炮,才沒敢吐露。他這兒子歷來強勢,而他之前多是應付滿清,對部族的把握遠不如自己的兒子。 但現在,他要行駛身為汗王的權力,改邪歸正。 「父汗!漢人是靠不住的!看看明朝,明人藉著林丹汗穩定邊疆,可林丹汗沒了價值,就像丟塊破布一樣丟掉了!漢人從來都是羸弱的,他們絕抵擋不住羅剎人的逼壓!羅剎人只要在邊境一逼,再上個表定個約,給足漢人面子,就能牢牢吃掉裡子,我們若是幫漢人守邊,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大清都還是滿州騎射打下的天下,可沾了漢人那一套,不過幾十年,就變成了懦夫。羅剎人一逼,今天割一塊地,明天割一塊地。我們喀爾喀蒙古三部,經常跟羅剎人在邊地上衝突,大清的朝廷卻總要我們忍讓,要我們賠罪。」 「漢人再立國,難道還會善待我們蒙古人?那是不可能的!他們只會把我們當作籌碼,跟羅剎人來往交易的籌碼,而且還會玩那一套以小制大,分大為小的把戲,他們最樂意看到的是我們互相攻伐,我們和睦相處,他們還會想盡辦法挑唆。父汗,我們所求的三部合一大業,如果是依附漢人,永遠沒可能實現!」 巴勒達爾也非常激動,眼見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如果父親都是這態度,這一戰,這一次會盟,就將徹底失敗。 扎薩克圖汗冷笑著反問:「難道羅剎人還會善待我們?」 巴勒達爾咬牙道:「羅剎人沒有足夠的力量!這是我們的機會,擺脫中原,重新自立的機會!我們借助羅剎人,在哈喇和林重現黃金家族的榮耀和王號,這難道不也是父汗的夙願嗎?」 扎薩克圖汗歎氣:「這是每一個喀爾喀蒙古人的夙願,但是……這已經不可能了,我們要面對現實。」 巴勒達爾尖聲叫道:「不!為什麼不可能!?」 覺得兒子已經瘋了,扎薩克圖汗搖頭道:「你還是休息休息吧,從明天起,各參領佐領重新向我叩拜請令,我們不能再受那個羅剎人的擺佈。」 巴勒達爾雙目赤紅:「父汗……你不要逼我!」 接著發生的事,再不為他人所知,聖道十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夜,圍困居延堡的蒙古大營裡紛亂不止,鬧了一夜才罷休。 值夜的曹沾有所感應:「難道是內訌了?」 郝競山興奮地道:「咱們出城偷營!?」 這當然是笑話,蒙古人連營十多里,居延堡又沒騎兵,什麼馬踏連營的演義段子,不可能在這裡上演。 「但我覺得……蒙古人的心氣該是遭了很大打擊,他們怕是不會再在居延堡待多久了。不知道軍署哨探是不是掌握住了情況,應該給他們更明顯的訊號。」 曹沾認真的是另一件事,郝競山也表示贊同,扯了杜連柏一同商議後,確定發出十萬火急的信號。這本是居延堡再難堅守時,緊急求援的信號。可現在大家都覺得蒙古人有可能跑掉,援兵再不來包餃子,肉餡可能全要漏掉。 深夜,火箭騰空而起,在夜空炸開禮花般的繽紛焰火,潛伏在遠處的羽林軍哨騎頓時有了反應,披星戴月,將消息朝南面送去。 曹沾等人並不清楚,他們這一傳訊,反而讓正陷於內亂的蒙古人又統一起來了。 「居延堡肯定已經彈盡糧絕,發這信號,說明他們再堅持不了幾天……」 第二日的汗王軍議上,扎薩克圖汗居然沒露面,而是巴勒達爾代理,其他兩位汗王很是吃驚。巴勒達爾淡淡地說父汗有恙,接著就轉到了這個話題上。 「不急著攻城,先圍住。」 他撤銷了之前直接攻城的軍令,讓其他部族都鬆了口長氣。 「可漢人的援兵馬上就要到了……」 由昨晚的火箭傳訊,大家猜測,原本預料的可用攻城時間肯定會縮短,漢人援兵會加快速度,說不定東灣堡的漢軍再不會坐視不管,從東灣到這裡,大軍行程最多不過十天。 巴勒達爾自信地笑道:「這難道不好麼?」 他握拳道:「居延堡傳訊,他們的援兵肯定會失了分寸,在半路上截擊衝殺他們,這才是我們蒙古人習慣的戰鬥!」 眾人抽了口涼氣,好大的野心! 原本他們三部會盟,聚兵一戰,求的是拔掉居延堡這根頂到烏里雅蘇臺腰腹的釘子。跟漢人大軍對戰,有之前滿清戰績乃至近前的青海之戰參照,他們完全沒有底氣。 而現在巴勒達爾不僅想攻城,還要把攻城變成圍城打援,直接攻擊漢人的援兵,這步子邁得有些大了吧。 巴勒達爾語極其諷刺:「身為蒙古人,居然連策馬在原野上打敗敵人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再低聲道:「漢人的騎兵,還有準噶爾和青海蒙古附從,都在北面,南面的援兵裡可沒多少騎兵。漢人的紅衣兵,可還沒有在原野對戰大隊騎兵的戰績……」 這話說得諸部心中鼓點連連,漢人的騎兵都在北面!?那不是退路都要被截了? 跟著擔憂來的卻是欣慰,巴勒達爾的話倒是沒錯,紅衣兵是利害,可還沒聽說過紅衣用步軍在原野上打敗騎兵的戰績。漢人援兵恐怕最多不過萬人,如果亂了分寸,甚至有可能是幾千人一股,以絕對優勢的騎兵打這些步軍,怎麼也不該失敗吧。 看看如巨石般聳立在戈壁和草原交際線上的居延堡,諸部王公都覺得,能擺脫這座死亡之城,總是好事。 「留下老弱部眾圍城,大軍轉南,截擊漢人!」 巴勒達爾一聲令下,十五日,兩萬五千騎兵南下,而兩百里外,剛收到消息的彭世涵也猛然揮拳:「出發!」 不管居延堡是守不住了,還是蒙古人想逃了,總之必須盡快趕到居延堡。 「蒙古人在居延堡撞得頭破血流,肯定想來找咱們的麻煩。」 桂真堅持認為,是自己在居延堡的部下覺得蒙古人想跑,這才傳訊求援。之前哨騎已經傳回消息,說居延堡自己扒了城牆,誘引敵軍自投火網,他就知道,居延堡雖沒了中層將官,但接手的基層軍官沒亂了分寸,反而思路更活。 彭世涵笑道:「他們在居延堡只是流血,而在咱們身上,怕是要丟命。」 劉澄的一百零一師,龐松振的一百零二師,配屬羽林軍的第六師八十四營、八十五營,加上龍騎軍驍騎營八百人馬,共計一萬八千人,於十六日浩浩蕩蕩北進。 第七百八十九章 韃靼人的決戰 額濟納河縱貫南北,在大漠中拉出一條玉帶,順便滋潤了河岸兩側,冬草、灌木和稀疏胡楊樹鋪開,跟沙礫戈壁形成鮮明對比。 眼下已是冬季,河床乾涸,薄冰已顯,絕難見得人煙。若是在秋季,河岸邊常能見到牧民和商隊,牛羊駝畜藉著水草南北來往。漠北之西都借這條路南下肅州,再入蘭州乃至西安。而這條路的東面就是古時的翰海,後世的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裡沙漠。 聖道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蘇泊綽爾西南一百五十里,沉寂之路被人馬的喧囂打破。紅衣人潮在河岸東側展開,更北之處,雜色遮蔽了地平線,大旄高豎,沉悶的牛角號聲此起彼伏。 河岸西側遠處,一座敖包之後,三音諾顏部首領策稜帶著點討好地對身邊一個儒雅中年紅衣人道:「吳衛郎,就算不好渡河,我們出現在西岸,也能扯動三部兵馬,減小大軍壓力。」 那吳衛郎搖頭道:「台吉毅然率部投義,大都督已滿心歡喜。若讓你們三音諾顏部因此戰而有損傷,可非大都督仁心所願。」 這話說得極客氣,可策稜身邊的多倫扎布卻不滿地哼道:「三部足有兩萬多騎,全是精銳,個個騎射過人。你們紅衣雖然厲害,卻只有不到一千的騎兵,靠一萬多步軍,怎可能抵擋得住?」 多倫扎布在居延堡跟紅衣步軍對戰過,可那一戰不過是試探,他覺得並未用盡全力,所以代表不了什麼。而且跟著父親轉投英華,多倫扎布心中還有梗,對英華派來聯絡的這位大都督府參軍總不給好臉。 這個叫吳敬梓的參軍肩上有兩顆金星,微笑時露出兩顆白亮虎牙,配在一起,讓多倫扎布更覺不舒坦。 吳敬梓依舊是那副討人厭的笑容,「是啊,這真是個難題。可我們英華作戰另有算法,勝敗可有一整套學問呢。」 多倫扎布隨口道:「什麼學問?你們的陸軍學院,是不是就教這些學問?」 吳敬梓搖頭吊著胃口:「想學這些學問,還得學更基礎的學問,得先進學堂讀書。」 多倫扎布再哼了一聲,讀書?讀成你這樣的,指望用嘴巴打敗敵人麼?漢人果然就是漢人…… 策稜嗯咳一聲,看看多倫扎布,父子倆瞬間同心,真有什麼意外,自己這一部的價值就凸顯出來了。策稜再眨眨眼,暗示多倫扎布預作準備。轉投一方,總得獻上投名狀,與其被漢人壓著干,不如自己主動些。 喀爾喀蒙古勢弱,偌大漠北只有數十萬人,必然得選擇一方靠山。三音諾顏部算是大部族了,卻遠比不上另外三部,因此當巴勒扎布推動喀爾喀蒙古聯手羅剎人時,策稜不敢公開反對,反而擺出積極姿態,願為南下先鋒,換得了三千枝火槍。 居延堡一個多月的戰鬥,已讓策稜明白,漢人勢強,再不可擋。但他並非是靠著這覺悟轉投英華的,誰讓巴勒達爾要推著三音諾顏部去送死,而同時英華又通過正善上師向他伸出了友誼之手呢? 是啊,巴勒扎布是自己的妻兄,可就是這妻兄,準備犧牲掉自己。等自己帶出來的三千兒郎死傷殆盡後,就能輕輕鬆鬆吃掉三音諾顏部。 是啊,羅剎人給了大批槍炮,自己還得了三千枝,可就是這位來聯絡的吳衛郎說了,羅剎人的火槍爛到令人髮指,估計南面的鄉勇都不會要,英華可以給部族人手一枝佛山造的傳家火槍。 當然,更誘人的還是整個部族的未來,吳衛郎提到的事,讓策稜好幾晚上都沒睡好覺,而本因族人死在居延堡下,已有些紅眼的多倫扎布也轉了心思。 策稜當然不願見到漢人失敗,就整個漠北戰局來說,漢人多半也不會敗。區區居延堡,就頂住了數萬大軍一個多月的圍攻,紅衣騎兵主力還帶著準噶爾和青海和碩特蒙古人殺到了漠北腹地。 但眼下這一支紅衣主力要敗了,肯定要拖累大局,連帶三音諾顏部的燦爛前景也要延緩不知多久。以眼下雙方的力量對比而言,策稜真的不太看好漢人紅衣,因此他有心出力。 人家卻不領情…… 也罷,到時就咬牙拚命,幫漢人拼這一把。同樣是拚命,前程卻不一樣,血也流得值。 策稜目送去後方調度人馬的兒子,心中沉沉定計。 高亢而短促的銅號聲密集響著,一排排紅衣在四五里外伸展開,拉出一段段橫陣。每一段都飄揚著各色旗幟,自遠方看去,顯得格外細碎。 火炮一門門拖出來,擺在陣列前方,還有一些火炮拖上了陣列側翼的高地,粗略一數,就已不下百門,還只是算至少兩匹馬拉的大炮,小炮和發射開花彈的火炮都還縮在陣列的縫隙之間。 巴勒達爾心中沉甸甸的,忐忑地問切爾雷赫:「勝算如何?」 切爾雷赫放下望遠鏡,皺眉道:「見鬼了……」 這位俄羅斯厄爾口城督軍是個老兵,大北方戰役裡,跟瑞典人拚命的時候,他還是普通一兵,到丹麥乃至芬蘭戰役時,他已晉陞為軍官。戰後跟著上司伊萬諾夫攀附上了莫斯科的貴族,得到了厄爾口城督軍一職。 願意在西伯利亞這片荒涼而冰冷的原野拚搏,都是敢於賭博的冒險家。因此當伊萬諾夫得知了中國的內亂,以及漠北蒙古的動搖,定下了推動漠北蒙古遏制漢人,再從中謀利的策略時,切爾雷赫以積極的行動全力支持。 一萬枝火槍,幾十門舊式火炮,這已將上司和他在莫斯科貴人那裡的恩寵揮霍一空,但他們相信,不管蒙古人和漢人誰勝誰敗,俄羅斯都是勝利者。 之前居延堡攻防戰已給切爾雷赫留下了深刻印象,而現在,透過望遠鏡,看到紅衣兵的陣列嚴整不遜於瑞典人,陣勢更類似不列顛人,而火炮數量之多,密度更勝過自己所歷的多次會戰,這讓他隱隱產生了錯覺,似乎自己又置身歐羅巴戰場。 蒙古已不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中國人也不再是五百年前的中國人了。 「如果只看漢人的陣勢,我的結論是……」 英華紅衣的亮相遠超切爾雷赫的預計,這讓他開始覺得難以把握戰後局勢,因此他決定實話實說。 切爾雷赫臭著臉道:「你們最好撤退,這一戰不能打。」 如果換成哥薩克騎兵,外加俄羅斯步兵,再有對方一樣多的火炮,也許能贏,而你們蒙古人……切爾雷赫暗自搖頭。看對方的排兵佈陣,就知道是跟歐羅巴是同一個時代,而非蒙古人這種落後了幾百年的老古董。 「什麼!?撤退!?」 巴勒達爾幾乎咆哮出聲:「我們……我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才把這支大軍帶到了漢人面前,現在你卻要我撤退!?」 切爾雷赫聳肩,心中閃過一絲同情,是啊,你是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甚至都收拾掉了你的父親。 「漢人自古就善於步戰,善於擺陣,這就把你們羅剎人嚇住了?」 巴勒達爾語帶諷刺,切爾雷赫不屑地哼了一聲,嚇住?俄羅斯人也許會被打敗,卻從不會被嚇住!再說了,漢人就算有什麼能耐,跟你們蒙古人都是一個樣子,黑頭髮黃皮膚,都是柔弱怯懦的韃靼。 從打敗金帳汗國,建立莫斯科公國開始,儘管俄羅斯被歐羅巴視為蠻荒邊疆,連帶他們斯拉夫人也跟蠻族同義,被百般鄙視。可面對矮小的黃種人,俄羅斯人卻已滿懷居高臨下的優越之心。 在彼得大帝帶領俄羅斯躋身歐洲舞台,大北方戰役更打敗北歐諸強,讓中歐西歐列強也不得不正視俄羅斯之後,這種心理變得更為強烈。 俄羅斯經營西伯利亞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這一百多年裡接連打敗西伯利亞汗國,征服治特人、吉爾吉斯人,摧毀彼雷姆酋長國和葉潘恰酋長國,版圖延伸到堪察加半島,覆蓋整個西伯利亞,自北方蓋住韃靼中國的國土。 俄羅斯人不分民族,對東方人已習慣用「韃靼」這個蔑稱一概而論。中原的漢人雖有差別,但被韃靼人統治,外加膚色都一樣,一般的俄羅斯人自然也都下意識地等同而論。 幾十年前在雅克薩的交戰,以及後來跟韃靼中國的一系列外交來往,都確立了俄羅斯人的自信。別看西伯利亞疆域遼闊,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正宗俄羅斯人不到十萬,正式的軍隊更不過幾千人,在雅克薩跟韃靼中國作戰的只是些傭兵。如果是俄羅斯的正規軍,哪怕一個團,說不定都能打到他們的首都去。 每每想起雅克薩之戰,切爾雷赫都有濃濃的遺憾,太遠了,距離是俄羅斯的最大敵人。如果能戰勝距離,韃靼中國絕不可能逃脫被俄羅斯征服的命運。 「這支軍隊肯定是歐洲人訓練出來的,我是好心提醒你們,千萬不要輕敵。」 瞬間閃過無數心念,切爾雷赫暗道自己也許是被居延堡的戰況干擾了。漢人依靠槍炮和稜堡,在居延堡所取得的戰績,並不能證明他們學會了現代的野外會戰。有所長則所有短,說不定這還是他們的弱項,而眼下這陣勢……怕也只是個樣子。 切爾雷赫不會承認自己看走了眼,但他語氣也軟了下來,巴勒達爾由此也找回了一些信心:「就算對面是你們俄羅斯人,這一戰我們也能贏,更何況是漢人。」 巴勒達爾去招呼汗王,編組部隊,切爾雷赫抹抹臉,覺得也該是這個道理。 「還什麼側擊,繞那麼大圈子,白費力氣!直接衝上去!」 土謝圖汗的兒子塔賓粗聲嚷著,他自告奮勇,統領前鋒突擊,而他對巴勒達爾的戰術安排不屑一顧。 巴勒達爾並不著惱,反而很欣慰,土謝圖汗王和車臣汗王居然戰意昂揚。 再一想也正常,他自己就因之前在居延堡損失慘重而窩火不已,現在漢人不僅兵力比自己少,還以步軍為主,騎兵不到千人。以蒙古的鐵騎洪流衝垮他們的單薄陣勢,才能出足了心頭之氣。退一步說,即便戰況不利,自己說走就走,也不怕漢人追擊。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三音諾顏部那幫蒙奸。 「幾里的距離,飛馬轉眼就奔過去了,摸摸你們的刀,回想用它劈倒敵人的感覺,這才是我們熟悉的戰鬥!」 前鋒聚了起來,一萬騎鋪在地平線上,塔賓揮著刀,策馬來回奔馳,高聲呼喊。各部勇士們揚著弓,用刀和錘子拍著盾牌,吶喊聲匯聚成雷雨般的轟鳴。 「向前——!」 塔賓彎刀揮落,牛角號聲扯出了淒厲的腔調,拉開了大戰的帷幕。 第七百九十章 鐵騎悲歌 午時將近,風漸起,沙塵輕卷,喀爾喀蒙古三部聯軍在地平線上推開一道雜色的斑駁浪潮,朝南面那道清晰分割出天地的紅線傾瀉而下。 六里左右的距離,兩里緩行,兩里小跑,兩里全速衝擊,這雖然已有些超越馬力極限,但跟擁有大量火炮的對手作戰,也是無奈之舉。對領軍前驅的塔賓來說,這也是此戰最大的挑戰,至於敵軍……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能當面抵擋一萬五千蒙古鐵騎全速衝擊的力量存在。 「各師按教典接戰,別的沒了。」 羽林軍都統制彭世涵殫精竭思,查找著部隊的漏洞,最終卻無話可說,發出的軍令也只有象徵意義。 數里外萬馬奔騰,地面微微的顫抖也如鼓點一般,但各師營主官的內心卻都平靜如水。 一百零一師統制劉澄有點感冒,揩著鼻涕,朝前來請示的部下不耐煩地揮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一百零二師統制龐松振沒理會前方荒漠遠處如風暴一般捲起的塵浪,就捏著一塊半個手掌大的懷表,另一隻手豎起兩指,該是在計算師屬火炮開火的時間。 禁衛第六師統制桂真的兩個營在右翼,遮護軍屬獨立炮營和全軍側翼,看著塵浪的翻捲方向,他喪氣地一口痰吐在地上,捏著馬鞭,去尋部下的小紕漏了。 「四里!開炮!」 炮兵陣地上,十六門二十斤炮前後梯次佈置,炮營指揮腦袋一直湊在三角架支起的望遠鏡上,一聲令下,雷鳴般的怒吼在原野上盪開,炮口噴出的白煙帶起沙塵,也扯開一條灰黃霧帶。 厚重而沉悶的炮聲拍在耳膜上,讓塔賓的心念越發堅定。他剛催著坐騎加速小跑,兩軍相交還有三四里地,漢人就急不可耐地用火炮轟擊了,這麼遠的距離,能打中什麼?羅剎人給的火炮在四五里外轟城牆,十炮能轟中一炮就是有長生天護佑。 原本風大,萬馬奔騰的煙塵已濃,而炮彈砸在地上,更是沙塵飛揚,左右三五十步外的景象就已看不清,只依稀能見無可阻擋的人馬之潮在繼續推進。 塔賓再不理會炮聲,心無旁騖地操控著坐騎。這支喀爾喀蒙古大軍的戰馬大多都已習慣槍炮聲,但還是需要主人以馬鞭和有力的雙腿不時安定。 三里……兩里…… 炮聲猛然增大,還混進了嗖嗖的尖利嘶鳴,接著戰馬驚嘶聲連綿不絕。這是塔賓熟悉的戰場背景音,自眼角里瞟去,萬馬之潮的輪廓在塵霧中依舊厚重,前進的勢頭絲毫沒有受到阻擋,正合他的預料。 再不理會炮聲,塔賓馬鞭猛抽,兩腿用力,坐騎甩頭輕嘶,驟然加速。而在塔賓身後,一股股塵煙噴薄而起,吞噬著一片片人馬雜影。 兩里……全速——! 塔賓沒有衝在最前面,馬術最精湛,戰意最濃烈的巴特爾在前方拉起的煙塵匯聚在一起,幾乎快遮斷了塔賓的前方視野。他只依稀見到前方的紅線已擴至一道紅牆,以蒙古人特有的距離感,他催著坐騎全力衝刺,即便是心愛的坐騎在此戰後廢掉,他也已無心考慮,最後的兩里是最危險的,而勝利就在這兩里路程之後。 咚咚咚咚…… 炮聲猛然密集起來,從最初的一道道雷鳴,變作了激流一般嘈雜,甚至近乎於黃河上的瀑布。那道依稀的紅牆前方,也綻放著團團白煙,讓視野更加縹緲,宛如置身雲間。塔賓開始有一種錯覺,大地的顫抖已非自己這支大軍的馬踏,而是敵軍火炮造成的。 這真的是火炮轟擊的聲勢,而不是火槍射擊麼?怎麼可能這麼密集?他這麼想著。 塔賓想觀察一下自己人的情況,可在這猛烈的音浪中,馬嘶聲也變得格外模糊,聽不出什麼。左右部下的身影也全都淹沒在塵霧中,看不出這萬人鐵騎受到了什麼損傷。 不能有雜念……蒙古漢子不會這麼容易被嚇住,更不會輕而易舉就被打倒。 塔賓緊了緊左手的盾牌,再掂了掂右手的彎刀,這份量讓他穩住了心神,乃至勇氣也漸漸自心胸充盈到全身。 蓬蓬蓬蓬…… 再衝了百來步,離那道紅牆已只有一里半的距離,炮聲再提了一個大調,爆裂聲又混了進來。 無數團橘黃焰光瞬閃即逝,裹起一團沙塵,塔賓之前的錯覺已經從地面延伸到半空,炮風混沌交織,人馬如置身亂流的小船,都有些把握不住方向。 一發開花彈在塔賓側面十來步炸開,鐵片嗖嗖從頭頂和身後掠過,接著湧來的衝擊波帶得正全速急奔的塔賓人馬一滯。 眼見坐騎就要撅蹄失控,塔賓以前所未有之力灌入胯下,坐騎哀鳴一聲,馬腿飛揚,竟然朝前一個大躥,再度加速。 塔賓形若瘋癲地高聲大笑起來,兩眼已近血紅,就是這樣!炮打得如此猛烈,不正說明漢人的羸弱和膽怯?離那道紅牆已不過一里遠,漢人的末日即將到來! 蒙古鐵騎如洪流自沙塵中奔出,將那道不過是血肉之軀所組的紅牆衝垮,在塔賓正因血液急湧而格外亢奮的意念裡,這樣的景象就如先知的預言,無比清晰,如鋼鐵一般堅硬。 煙塵已淡,最後更完全消散了,塔賓的身影從沙塵中拔出來,人馬幾乎已經合一,朝著不過二三百步的紅衣步陣衝去。 塔賓下意識地掃視左右,要看看自己所攜的鐵騎洪流破開塵霧的景象。 孤獨…… 塔賓身上裹著的萬軍衝擊之氣猛然消失,一顆心更如墜入深淵。 沒有什麼鐵騎洪流,跟著他衝出塵霧的只有稀疏、凌亂、寥寥無幾的人馬,個個正聲嘶力竭地呼喊著,顯然已完全陷入癲狂狀態。 不可能!絕不可能就剩這麼點人!之前的萬人大軍呢? 塔賓倉皇地掃視後方,可後方全被濃濃的煙塵遮住,漢人的炮火還在不停的翻攪著。依稀也還能見身影輪廓,可彷彿卻已凝固在煙塵中,怎麼也拔不出這片混沌之域。 再轉視前方,那道由一段段肩並肩密集人列排出的紅牆那麼清晰,紅牆間的火炮轟響之後,倒退了一小截,再被炮兵迅速推回到原位,這一幕都被塔賓看得一清二楚。 接著他再看到一個軍官高舉軍刀,猛然揮下。 塔賓一馬當先,已經衝到了二百步內,後方也不斷有人衝出煙塵,卻依舊稀稀落落。 「瞄準……開火——!」 呼聲在紅牆間此起彼伏,上了刺刀的火槍如林一般平舉,紅牆驟然變作一道鋼鐵荊棘,塔賓心臟就覺得猛然一痛,他似乎又有了預知,那槍口,那刺刀,馬上就要戳進自己的心口。 「啊——!」 塔賓下意識地舉起盾牌,抵抗這股無可阻擋的畏懼之潮。 槍聲響了…… 這已不是槍聲,至少兩千枝線膛燧發槍排射,將彈丸有力而穩定地推出槍膛,傾瀉出一道灼熱的鋼鐵翼面,寬三四里,縱深兩三百不的正面被一切而過。 一瞬間,戈壁上拉出的硝煙撕裂了大地。 塔賓感覺自己已經被煮熟了,坐騎在排槍轟鳴的同時就哀聲嘶叫著栽倒在地,而他也在地上連滾帶翻了好一陣才停下來。 這一道排槍只是開始,接著連續不斷,頭頂上方,槍彈飆飛的聲響割得他皮膚發痛。 理智告訴他,繼續趴在地上是唯一的活路,心底裡一股恐慌卻驟然上湧,他竭盡全力抵抗了一下,可那恐慌卻像是之前自己所領的鐵騎洪流,一下就吞噬了他的心神。 塔賓顧不上自己的盾牌,甚至都沒感覺到自己手裡的彎刀,自前明時代就傳下來的傳教之寶也已經丟掉。他跳了起來,轉身就跑。他絕不願再呆在這道紅牆面前,置身於硝煙和槍彈之下。 噗噗噗…… 幾團血花在塔賓後背綻放,推得他僕在地上又打了幾個滾,然後再沒動靜。 塔賓是幸福的,他還沒衝到百步內就被打倒,而林林落落衝出煙塵的蒙古騎兵,在百步內被不斷爆裂的開花彈吞沒。 「怎麼樣了?情況到底如何?」 後方的巴勒達爾拳頭握得緊緊的,急迫地問切爾雷赫。 風更大了,前方沙塵和硝煙混在一起,根本就看不清楚戰況,但讓巴勒達爾揪心的是,沒聽到以往會戰於草原戈壁時的廝殺聲,就只有漢人的火炮和排槍不斷轟鳴,節奏一直沒變,機械而冷漠。 切爾雷赫張了幾次嘴,顏中光彩也變了幾次,最終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沉聲道:「估計阻力很大,但如果從側面進擊,拉開敵軍防線,正面應該能找到缺口。」 這建議跟巴勒達爾所料,或者說是願望不謀而合,他匆匆去找其他兩部汗王商量。見得他走遠了,切爾雷赫的部下再也按捺不住震驚:「督軍!這槍炮聲比瑞典甚至普魯士人的軍隊還要密集,還要整齊!向這樣的軍隊正面發起衝擊,下場只有一個,前面的蒙古騎兵肯定完了!為什麼還要讓他們從側面進擊?對方可以輕鬆地調整隊形,把眼前這一幕重新上演?」 切爾雷赫冷哼道:「不止是前面的蒙古騎兵完了,喀爾喀蒙古也已經完了!我們之前的計劃是推著喀爾喀蒙古跟漢人爭鬥,然後我們從中謀利。可現在看來,漢人真要北進,喀爾喀蒙古絕對抵擋不住。」 「既然如此,我們俄羅斯人就該有所警惕。漢人不太可能染指西伯利亞,但卻可能跟我們正面相遇。與其讓喀爾喀蒙古在這場大敗後歸順漢人,不如徹底削弱他們,然後由我們俄羅斯人親自出手,控制住喀爾喀蒙古人。只有我們俄羅斯人更深地介入喀爾喀蒙古,才能掌控住他們。」 典型的激進派,連部下臉上都顯露出憂色。這不是一個縣區督軍能作的決斷,甚至托博爾斯克督軍都不敢輕易做出選擇。切爾雷赫的算盤很簡單,推著喀爾喀蒙古去送死,不管是扎薩克圖汗部、土謝圖汗部還是車臣汗部,最好都一蹶不振。然後及時俄羅斯人和漢人來比拚,誰先牢牢吃住這三部以及整個喀爾喀蒙古。 「勝就能得西伯利亞以南的大草原,敗也沒什麼,無非是跟漢人在西伯利亞的邊緣對峙。對還不習慣在邊疆冒險的漢人來說,我們俄羅斯人總是佔優勢的。」 聽著出擊的牛角號聲響起,切爾雷赫嘴角抽動,極力壓制住得意的笑聲。 「可前面那些漢人好像跟韃靼人完全不一樣呢,如果我們俄羅斯軍隊站在這裡……」 部下沒被說服,前方的混沌讓他深受刺激。 切爾雷赫臉色也陰沉下來:「收拾東西,準備撤退……」 見鬼……不都是韃靼人麼?那些紅衣漢人,為什麼能強到這種地步?如果大北方戰役裡,我們俄羅斯遇上的是這樣的敵人,結果如何還真不好判斷,這裡真是東方,真是那個韃靼中國嗎? 切爾雷赫雖定下了賭博之心,心中的沮喪卻也難以抑制。作為離韃靼中國最近的一位縣區督軍,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由厄爾口城南下,將蒙古人變作俄羅斯的牧民,把大草原變作俄羅斯的牧場。因此他對中國的動向格外關注,一個先進而強大的國家從南面逼到了自己預定的獵場上,這感覺真是太不好了。 喀爾喀蒙古因前方戰況不明而焦躁,俄羅斯人因感受到英華野戰之力而震驚,在河岸西側,更有人百感交集。 「他們就像是在狩獵,完全是照著自己的套路在打……」 三音諾顏部首領策稜苦笑著搖頭,此時他才明白之前吳敬梓為何婉拒自己助陣,原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助力。想到自己對那吳敬梓的話還曾不以為然,就覺臉上火辣辣地發著燒。 「沒幾個人能衝到那道人牆前,換了我們也不可能。」 多倫扎布放下望遠鏡,眼帶迷茫地嘀咕著,蒙古鐵騎根本就沖不動這座槍炮大陣,還好,幸虧父親睿智,早早轉投過來,否則今日這一戰裡,要是自己這一部也在這衝陣大軍中,三音諾顏部怕就要成為歷史了。 「巴勒達爾拚命了!漢人側翼有危險!」 接著他看到了什麼,低聲叫了起來。 「吳衛郎,大軍側翼可能有危險,我們是不是……」 策稜也看到了,他學乖了,說話謹慎得多。英華的槍炮大陣就是一字排開,被人攻側翼的話,那可就很危險了。這時如果讓三音諾顏部前出,即便隔著河,也能威脅到敵軍的後方,緩解一下壓力。 吳敬梓搖頭:「除非彭將軍另有軍令,否則是不必用到你們的。」 他仔細看了看戰況,再微微笑道:「再說了,還有我們的騎兵。」 策稜和多倫扎布對視一眼,紅衣騎兵?就那八百人? 還在猶豫著是不是提醒對方,騎兵對戰跟步軍可有很大區別,指望八百破萬,根本就是妄想,可眼角里卻出現了一抹異樣的色彩,頓時將他們的注意力拉了過去。 紅白相間,飄蕩不定,一點點聚起來,就像是燃燒著的羽翼,列出整齊一道,自後方躍出,向著奔戰線東面側翼繞來的敵軍迎去。 「驍騎營——碾碎螻蟻!」 陳松躍提著長矛,策馬急進。鋼盔上長長的錦羽迎風飄揚,而背上的披風更攝人心魄。火紅的底,外表綴著一層白羽。上半截相連,下半截分岔,急速奔行時,披風鼓蕩而起,宛若一隻巨大的天鵝在撲翼。 一個人作此裝扮是耀眼,而八百人都是這般裝扮,更讓人心神迷離。 龍騎軍驍騎營,就是一支耀眼到讓友軍咬牙切齒的精銳。這些從漢人、藏人、蒙人中選拔出來的好漢,個個精於馬術,卻又接受了最嚴苛的整體隊列訓練。整個龍騎軍裡,就只有他們八百人,可以策馬全速急奔兩里路,隊形依舊還無比整齊。 正因自詡為龍騎軍之冠,他們想方設法地要突出自己的不同,在裝扮上動腦筋再正常不過。而在西北,因為火槍迅速普及,弓箭的使用急速衰落,做箭雨的白翎再難找到用處,於是被他們找來織在遮陽擋風的披風上,結果就成了這幅模樣。 被後世軍事學家稱呼為「賽裡斯翼騎兵」的驍騎營,並不是在這一戰裡才成名,當這股如翻滾著的紅白煙雲出現在側擊而來的敵軍眼前時,恐慌迅速在對方人群中蔓延開。 「血雲!漢人的血雲鐵騎!」 不少人甚至驚聲叫了出來,正滾滾繞向大軍側翼的四五千騎,速度驟然慢了下來,隊形也開始混亂了。 第七百九十一章 為了蒙古,請你去死! 紅白煙雲拉出的塵浪像是一把巨尺生生截成,正面不到一里寬,迎向三四里外正在小跑的蒙古馬隊。稍有經驗的騎手都能看出,這股煙雲之下的騎士已經提到了中速,人馬卻無一分雜亂。對比起來,那四五千蒙古騎兵不僅隊形稀疏,還因戰意動搖而更顯雜亂。 看著那道紅白煙雲,多倫扎布失聲道:「那個傳說是真的?」 策稜苦笑,以前只當傳說,現在親眼目睹,才知千真萬確。 兩年前,青海蒙古諸部歸順英華後,在漠北就有傳言,說漢人已有勝於蒙古的騎兵。 那時候漠北喀爾喀蒙古諸部都當是笑話,包括策稜自己。 之後英華進肅州,兵分兩路,一路西進到瓜州,一路北上到居延,同時騎兵更深入到漠北,開始跟蒙古諸部頻繁交戰。 那時蒙古諸部已經開始認真對待這個傳言,但依舊不認為是漢人騎兵強大,而是漢人用上了準噶爾和青海和碩特蒙古人附從。即便這些人被漢人武裝,但終究還是蒙古人,不可能強到哪裡去。 但接著更多的傳說源源不斷地傳開,譬如除非兩三倍於敵,否則遇上漢人騎兵,絕無取勝的可能。譬如漢人騎兵幾乎不用火器,就靠長矛和軍刀而戰,而用上了火槍的蒙古騎兵反而勝少敗多。 隨著時間的推移,另一個傳說又逐漸深入人心,說有一支披著純白羽翼的漢人鐵騎,戰無不勝,他們在哪片牧原出現,就意味著那裡的蒙古部族迎來滅亡之日。 喀爾喀蒙古諸部最終能走到一起,更多是被這些傳說背後,牧原和部眾急速喪失的巨大壓力給推到這一步的,那支白翼鐵騎就是讓人感覺最喘不過氣來的一股壓力。 血雲之威,血雲鐵騎,蒙古諸部是這麼稱呼漢人的騎兵。 之前讓他們稍感欣慰的是,漢人的騎兵總數不多,加上附從也不到萬人,而那白翼鐵騎更是稀少。當巴勒扎布決定南進時,兩部汗王和其他小部族的首領之所以沒怎麼猶豫,也有漢人騎兵去了漠北的原因。 但現在,漢人騎兵主力雖不在,白翼鐵騎卻出現了。之前自家萬騎衝擊,卻被炮火揚起的塵暴吞噬,根本看不清戰場景象,蒙古人正心中沒底,這支傳說中戰無不勝的白翼鐵騎猛然現身,揚起的煙塵排面平平整整,絕非蒙古人千百年來熟悉的對手,士氣更直線滑落。 塵浪分流了,可以清晰看到,一撥人馬脫離了喀爾喀蒙古大隊,朝更東面的戰場外拐去。 多倫扎布趕緊舉起吳敬梓送的東莞造軍用雙筒望遠鏡仔細觀察,依稀看到那撥人馬的大旄,再叫道:「那是阿魯達穆,他居然跑了!」 策稜搖頭道:「額濟納土爾扈特部被趕到了漠北,自然很熟悉漢人……天朝騎軍的威武,阿魯達穆還想坐穩扎薩克的位置,當然得保住自己那點人馬,他不跑怎麼行?」 旁邊吳敬梓卻悠悠道:「阿魯達穆啊,那也是個人物。龍騎軍的陳將軍說起過,一年前,阿魯達穆率軍突襲補給車隊,不是驍騎營及時趕到,那支車隊就要被阿魯達穆全吃了。當然,那一戰,驍騎營以四百對兩千,結果是阿魯達穆帶著幾十騎落荒而逃,此時阿魯達穆的表現很正常……」 是很正常,那一戰估計敗得很慘,讓阿魯達穆對這支白翼鐵騎畏懼到了骨髓裡。 雙方相距還有兩三里,蒙古人就有上千騎落荒而逃,剩下不到四千騎更亂了陣腳。一些放慢了速度,一些卻還埋頭在沖,這股側擊大軍踩踏出的塵雲拉得更顯寬廣。 連策稜都舉起了望遠鏡,想要將雙方接戰的細節看清楚,他心中依舊還揣著絕大的疑問,漢人怎麼可能訓出比蒙古人還精銳的騎兵?這樣的騎兵到底又藏著什麼秘密,以至於蒙古鐵騎在他們面前都不堪一擊,甚至素來都以勇悍聞名的土爾扈特人都望風而逃? 可惜,策稜他們是在西面,雙方騎兵交戰是在東面,之間隔著的戰場正是剛才蒙古萬騎衝擊的混沌塵暴之域。當雙方距離不到兩里時,身影也盡數被那混沌煙雲遮蔽。 策稜失望地歎氣,正要放下望遠鏡,可鏡筒裡的景象卻猛然拽住了他的視線,讓他伸著脖子,恨不得兩眼陷到鏡筒裡。 混沌消散了,戈壁上一直刮著西北風,此時已將濃濃塵霧吹淡。原本萬馬奔騰之地,正漸漸顯露出來。 在這一刻,不僅是策稜等人呼吸艱澀,後方巴勒扎布以及汗王和各部扎薩克們更是血液凝固。 馬匹、人體,一片片鋪開,延展三四里,一直抵達遠處那道紅線戰陣前,正面更寬達四五里。本只點綴著稀疏草木的戈壁,此刻卻斑駁雜陳,更有一股暗紅的血色浸在眼中,給眼前的景象鋪上一層厚厚的色暈。 如果說這景象只是一幅圖畫,也許還沒那麼驚心動魄,可這絕不是毫無生氣的畫面。 戰馬在低低哀鳴著,艱難地仰著脖子翹著蹄,人體在緩緩蠕動,朝天伸手,祈求著長生天的護佑。還有眾多安然無恙的人馬,他們正背對著敵軍,倉皇地奔逃而回。 這倉皇僅僅只顯露在他們的呼喊上,潰退者被倒僕的人馬阻住,他們的速度慢得像是被死神的無形繩索拖住,不斷還有零星的槍炮聲在追趕他們,讓他們有如在跟死神拔河,那喊聲傳到後方,連切爾雷赫都在不停吞著唾沫,而巴勒達爾更是兩眼發直,嘴裡就嘀咕著「怎麼可能,這不是真的……」 混沌之域的謎底終於揭開,而景象之殘酷,不管是蒙古人還是俄羅斯人,這輩子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 當大多數人的心神被正面戰場的慘狀牽走時,遠處那股紅白血雲已全速急進,平舉的長矛連成一線,就像是橫刀的鋒面,直直切上了側擊的蒙古騎兵。 如果將時間拆分成以秒計算的無數小段,那麼每一秒裡,都有十多二十多蒙古騎兵落到了這抹鋒面上,而組成鋒面之刃的是足足上百英華騎兵。儘管蒙古騎兵總數超過四千,而英華騎兵不過八百人,但在這種方式的對決下,卻軟弱得如刀俎下的肉餡。 驍騎營中,上到龍騎軍副統制陳松躍,下到每一個士官,注意力都沒在肉餡上,而是在自己所組成的刀鋒上。 一身紅衣,背後白翼已拉得直直的小策凌輕轉韁繩,坐騎輕盈地在疾馳中讓開一步,閃過迎頭撞來,已經失去了主人的戰馬。離戰友近到僅僅只有一個馬身,可兩騎絲毫未亂,他高聲招呼著自己的部下:「注意左右!你不是你,加上左右的戰友,你才是你!」 鋒面另一側,青海羅卜藏察罕的兒子格日爾木滿面漲紅,喉嚨裡悶著如野獸般的呼嚕,卻始終沒喊出口,他不敢喊,這有違龍騎軍作戰不得無故喧嘩的條令,他們需要的是冷靜,是縝密,不是狂莽血勇。 一個敵人正猶豫著是該調轉馬頭,還是該揮刀抵抗正面如連環馬一般逼來的數倍之敵,長矛擦過馬脖子,狠狠貫入那人的胸腔。巨大的反震之力自槍桿傳入手臂,格日爾木靠著已訓練得成了直覺的反應,感覺出了這股反震之力難以消解,上好白蠟桿的柔韌度給了他足夠時間撒手,瞬間那人那馬就矮了下去。坐騎反應神速地一個騰躍,跨過倒僕的人馬,繼續守住了鋒面的位置,就在這騰躍間,一股血水潑了他一臉。 「自找死路……」 腥熱的感覺壓下了格日爾木的呼嚕,他拔出軍刀,嘀咕著瞄向下一個目標,同時也感覺血液冷了下來,粉碎這種程度的抵抗還要大呼大叫,實在丟臉。 驍騎營如刀鋒般深深切入蒙古騎兵之中,貫入了近一里,刃口依舊未損,敵軍大恐。 正面戰場的慘狀加劇了恐慌,不過短短幾分鐘後,這股側擊的騎兵就以部族為單位,崩裂成十數塊,朝著各個方向散裂而開。他們再沒膽量跟這道刀鋒正面相撞,那根本就是以卵擊石。 「吳衛郎……」 正面戰況已明,側面敵軍也已崩潰,不僅策稜,連多倫扎布都滿面漲紅,看向吳敬梓,請戰之意不言而明。喀爾喀各部剩下六七千本部人馬,肯定是要逃了,此時三音諾顏部若是過河側擊,定會收到奇功。 吳敬梓卻搖頭道:「不必了,既然一開始都沒用你們,後面自然也不必你們出力。台吉別多心,大都督對你們三音諾顏部的期望可不在這一戰上。至於剩下的敵軍……」 父子倆還在擔心此戰不能盡殲敵軍,日後還不知會有什麼麻煩,吳敬梓展眉笑道:「以我所知的歷史,以及多寶善人下的功夫,我相信,漠北已定!」 策稜和多倫扎布對視一眼,心緒也平定下來,不止是被吳敬梓的自信感染了,提到的「多寶善人」更讓他們明白了許多。 從青海到甘肅,從內蒙到漠北,一個人的名字為各族所共知,同時也一同尊敬,那就是「羅善人」。他的綽號很多,什麼「百寶善人」、「千寶商人」,而在漠北,蒙古各部都稱他為「多寶善人」。 當然,誰都知道這位真名為羅堂遠的「商人」,其實就是英華的諜探總頭目,而活動的目的更是直截了當,但卻無人敢為難他,甚至都樂於結交。價碼談不攏,或者另有顧慮,那是一回事,是人都要給自己一條後路,何況是一個部族,千萬人的生死。 連巴勒達爾都曾跟羅堂遠會談過,策稜更是收過羅堂遠的盟約書,但那時俄羅斯的力量看起來似乎更強大更直接,許下的前景也更現實。 聽吳敬梓這麼一說,策稜點頭道:「沒錯,說不定喀爾喀三部都已經各有了心思。」 槍炮還在轟鳴,騎兵還在拚殺,但仗打到這裡,其實已經結束了,戰場已經轉移到了人心上。 策稜的預測已早一步變成了現實,後方喀爾喀會盟大旄下,土謝圖汗王敦丹多爾濟和車臣汗王垂扎布的兵丁圍住了巴勒達爾。 巴勒達爾怒聲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敦丹多爾濟的語調深沉而悲哀:「我們敗了,敗得很慘,即便我們退回漠北,族人也已死傷慘重,再頂不住漢人的逼壓。」 垂扎布顯得更為激動:「這都是你的錯!還有那個羅剎督軍!他人呢?見機不妙,早就跑了吧!?」 巴勒達爾高聲道:「你們想做什麼,我很清楚,可就算你們把我綁給漢人,也阻止不了漢人侵吞漠北!」 敦丹多爾濟搖頭:「那都是以後的事,之前我們真是蠢啊,多寶善人給我們發過盟約,我們居然還嫌苛刻,再有你這樣的人勾結羅剎人,我們才豬油蒙了心,想要打痛漢人,讓他們不敢再伸手漠北……」 垂扎布道:「我們車臣本來跟這事就關係不大,是你跟那個羅剎人威脅說要驅策哥薩克人從東面入漠北,我才跟著來的。現在看起來,你跟羅剎人想的就是讓我們一族損了元氣!」 巴勒達爾卻低低笑了:「這一戰讓你們變了心思,讓你們覺得漢人很強,所以要讓我來替整個喀爾喀蒙古背罪,換得你們兩部的安寧?」 他咬牙道:「那是……做夢!」 臉上浮起猙獰,巴勒達爾咆哮道:「我早給留守居延堡外的部下留了密令,到時間就把兩位汗王,還有其他部族的家眷全都抓為人質!此戰不管勝敗,喀爾喀蒙古三部都要合一,都要一張嘴巴說話!你們想要家人安全,想要繼續當汗王,就別動鬼心思!」 此時巴勒達爾的大批部下也湧了過來,三部分成兩方,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可就在前方遠處,槍炮和廝殺聲還響個不停。 聽巴勒達爾道出底牌和真正用心,敦丹多爾濟也笑了:「就知道你這傢伙是個瘋子,敢殺了你父親,就敢說出三部合一的瘋話。你要部下拿我們的家人,又怎麼知道,我們兩部,也早有準備,要拿住你們部族的人?」 垂扎布也點點頭:「不管勝敗,你巴勒達爾殺父奪位,就是罪人,喀爾喀蒙古絕不容你!」 巴勒達爾臉色變了又變,最後恨聲道:「你們會後悔的!你們才是喀爾喀蒙古,甚至整個蒙古的罪人!」 兵丁們護著三人退開,接著刀槍交鳴聲響起,土謝圖汗部與車臣汗部驟然倒戈,巴勒達爾所領的扎薩克圖汗部倉皇而退。 退了不過十來里路,巴勒達爾正要整理人馬,想趁另兩部跟漢人還未澄清關係,局勢仍紛亂之際,聚兵殺回居延堡,護住自己的族人,乃至奪了另兩族的部眾。此戰他們南下,只來了兩萬五千精銳,還有六七萬人老弱圍住居延堡,如果奪得這些部眾,未來還大有希望。 「我是汗王!你們為什麼不聽從我的命令!?切爾雷赫督軍是回俄羅斯去搬救兵的!漢人算什麼,俄羅斯大軍一到,百萬漢人也要灰飛煙滅,你們要對我,對督軍有信心!」 不少部下卻反對就這麼北退,這麼作就意味著徹底跟喀爾喀另兩部決裂,要同時與漢人和喀爾喀諸部為敵,光靠自己可撐不住,而那個俄羅斯督軍,更不可能依靠他。 巴勒達爾惱怒地呼喝著,還在為切爾雷赫遮掩,心中卻對此人也無比憤恨,早知此戰是如此結局,為什麼不早點提醒他?看來那個羅剎人也是包藏禍心,可惡! 「你不是汗王!」 「汗王被你殺了,你是罪人!」 「為汗王報仇!」 卻沒想到,部下們卻爆發了,或者說是他們意識到這才是正確的出路。 幾十名親信根本阻擋不住數百人的圍攻,片刻之間,巴勒達爾就孤身一人,置於憤怒的人潮中。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族人,為了我們扎薩克圖汗部——!」 巴勒達爾渾身是血,揮刀悲愴地喊著。 「那就死吧!」 「為了我們一族,去死!」 部下呼喊著,揮刀砍下,片刻間,巴勒達爾就被剁成了肉醬。 第七百九十二章 殘酷的勝利 對喀爾喀蒙古人來說,戰鬥已經結束了,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如人生一般漫長。 而對英華官兵來說,這一場前戲足有兩年多,期待已久的決戰,卻太過虎頭蛇尾,是男人都明白這滋味,很不好受。 即便驍騎營正勢如破竹地捲向敵軍後方本陣,戰場前方的血腥場面也清晰無誤地展現著自己的力量,可所謂的蒙古鐵騎,能衝到陣前,逼得步兵刺刀相對的勇士卻為數寥寥,原本早在陣線中佈置好的鐵絲網也沒發揮作用,不少經歷過十五年前長沙大戰的軍官都在懷疑,這些蒙古人根本就不是騎兵,不過是拿著武器的牧馬人。 十五年前,滿清馬隊還能衝出鐵絲網陣,成建制地逼到步兵陣線上,而最後的決戰裡,龍騎軍的前身游弈軍更是靠著自己的犧牲,才阻滯了上萬馬隊的衝擊,給步兵爭取到了足夠的變陣時間。 可現在麼,他們對抗的上萬蒙古鐵騎,更像是上萬頭牛羊。 「火炮、開花彈,能在一里外殺傷人馬的步槍,更寬的正面,更密集的火力,更精確地射擊。就算是五百年前的蒙古人,在這種力量前也是灰飛煙滅的下場。五年前,北京城外的六里橋之戰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可惜能看懂,能接受這一點的蒙古人並不多。」 彭世涵淡淡說著,再看看部下們一臉慾求不滿的鬱悶,心中又道,自己人裡,明白這一點的也不多。 「將軍,自此一戰,我們羽林總算是坐穩了紅衣第一軍的位置!」 「軍中老有人說羽林軍徒負虛名,從此之後,再沒人多嘴了……」 「我們死傷估計不超過百人,這簡直就是一場演習啊!」 「差距太大了,完完全全就是單方面的屠戮!兩邊死傷數字報上去,總帥部和樞密院的文人們會不會一個個掉了下巴?」 軍署幕僚們興奮起來了,他們不握槍炮,不太能體會到前線官兵的鬱悶,就只覺得這是一場輝煌的勝利。 「此情此景,並非我輩武人之願哪……更可惜的是,我羽林軍的無功之名也要廢掉了。」 彭世涵矜持地穩著自己的形象,後半句話裡的自嘲之味無比濃烈。羽林軍在英華軍界素有「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美譽」,靠著官兵精銳,裝備精良,補給充足,又是各種新技術新戰法的試驗地,從湖南到四川,再出陝西入甘肅,都是馬到功成,沒什麼像樣的大戰。 當吳崖帶著鷹揚軍以及諸國附從軍在緬甸血戰,賈昊帶著湖廣新編諸軍橫掃長江兩岸時,羽林軍卻在關中種田。說到羽林軍的威名,也就只有早年廣西的梧州大戰堪稱硬戰,長沙決戰的數千里大回轉也更多被當作笑話。 久而久之,羽林軍都開始把那句話當作自己的標籤,甚至還破罐子破摔地引以為榮。現在輕鬆擊潰上萬蒙古鐵騎的正面衝擊,對方連衝到步兵戰線上的機會都沒有,如此顯赫的戰功,自然要改寫羽林軍的形象。 與此同時,彭世涵這個在軍中資歷僅次於三中將的少將,在少將裡的排名裡,肯定也要向前衝幾位,逼近因前幾年南北大戰而聲名大噪的韓再興、何孟風、岳超龍、謝定北和貝銘基這些人。 「驍騎營不過八百人,不能讓他們獨力去逼壓敵軍本陣,傳令,追擊!」 丟開心中的雜念,彭世涵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戰場上,戰鬥是結束了,可還要花力氣才能奪到最佳的戰果。 號聲嘹亮,數里寬的紅牆分解重聚,化為數十道火紅長矛,向北方急速推進。 「統制,羽林軍太過份了!咱們不僅被丟在側翼,此時還不讓追擊,只讓遮護後方和側翼!」 「遮護個鬼啊,這時候還能有蒙古人殺出來,我就把自己眼珠子戳了!」 陣線東側,禁衛第六師的軍官們情緒有些不對了。跟百字頭的師不同,他們這種散師就是各軍的配屬,經常會調動,兩年前入西北才歸於羽林軍。跟本是羽林軍左師的一百零一師和右師的一百零二師相比,心中暗有自卑,難以羽林軍一員自居。 此時彭世涵下令追擊,卻沒第六師的份,大家當然不滿。 以桂真的脾氣,原本該已策馬奔到彭世涵那討公道了,當年他駐守琉球,就鼓動部下血書請戰,才撈到了「禁衛」名號。此時他卻平靜地搖頭道:「別爭了,咱們八十三營在居延堡的功勞夠足了,總得讓其他人分沾嘛,再說……」 他揮著馬鞭,指向一百零一師和一百零二師的陣列,即便是全速的急行軍,縱隊的隊形依然整齊有序,氣勢比之前如刀鋒般切入敵軍的驍騎營還要威武壯闊。 「咱們師的行軍隊列能齊整到這地步?這是陛下耗盡心血打造出的羽林郎,是我英華諸軍都要效仿的對象,這樣的軍隊,不留下赫赫威名,又怎麼能勝任諸軍典範呢?」 桂真笑道:「別忘了,現在我們第六師,也是羽林軍。」 部下們再戀戀不捨地看看戰場,紛紛低歎釋然,沒錯,他們第六師以區區一營,在十萬敵軍的圍攻下,堅守居延堡兩月,已經立下了奇功。而他們現在本也是羽林軍的一員,這場大戰的輝煌之色,必然也將染到他們的身上。 當陳松躍的驍騎營將喀爾喀蒙古的側擊人馬盡數擊潰時,劉澄和龐松振的兩個師也穿越了戰場,殺向正因內訌而混亂不堪的敵軍本陣。此時巴勒達爾已經逃了,諸部聯軍的會盟大旄落下,遠處三音諾顏部首領策稜一聲低歎:「結束了……」 吳敬梓的臉色卻很糾結:「這樣就結束了?我的戰事紀略該怎麼寫?幾個字就能說完啊,好整以暇,摧枯拉朽……」 一邊多倫扎布鬱悶地道:「為什麼會是這樣?三部也有槍炮,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差別?」 吳敬梓隨口道:「光有槍炮,不懂槍炮的學問,更不懂戰爭背後的天道,當然就是這樣。」 多倫扎布沉默了好一陣,策馬靠到父親身邊,低聲道:「我想進漢人的學堂,父親,幫我說說話吧……」 觀者被英華軍威傾倒,而當事人更是有了決斷。他們的部族雖還圍著居延堡,但漢人騎兵主力已在後方活動,說不定後路大本營諾音烏拉被攻陷的傳言也成了真,就這麼孤身北逃,什麼扎薩克,什麼汗王也都別想當了。 漢人之前跟他們早有接觸,雙方並不是死敵,漢人沒有把他們趕盡殺絕的必要,因此土謝圖汗部和車臣汗部兩位汗王閃電般作出了抉擇。 從箱底裡翻出「多寶善人」羅堂遠早前丟給他們的盟約,作為雙方本有聯絡的證明,換上火紅大旗,以示恭順,同時還幫著圍剿殘餘的扎薩克圖汗部人馬,以這兩部為首,喀爾喀蒙古……降了。 當兩位汗王帶著十數個小部族的首領,自縛雙臂,來到彭世涵身前請罪時,這一戰正式宣告落幕。 「漠北蒙古該得什麼處置,我決定不了,得等薛次輔定奪,但我保證,只要放下刀槍,我們必不為難。」 作為全勝之帥,彭世涵自然有足足的心氣憐憫降者,而這本也是安西大都督張漢皖行前交代過的原則,喀爾喀蒙古可敗不可絕,戰場怎麼打是一回事,可戰後就不必過分為難了。這原則更是張漢皖背後的薛雪所定,薛雪升任次輔,主理藏蒙等族事務,安西大都督府還要受其節制。 由吳敬梓命名為「額濟納之戰」的這場西北大戰奠定了漠北大勢,而在英華軍事歷史裡,也寫下了萬人以上會戰的傷亡比新紀錄。喀爾喀蒙古人死傷八千五百人,其中正面衝擊羽林軍陣列的一萬騎兵裡,死傷高達四千人。剩下的數字有驍騎營擊潰側擊兵馬的一千來人,後期英華步騎逼近,蒙古大軍崩潰,相互踐踏,又有兩千多死傷。此外蒙古三部自相殘殺也貢獻了近千人。 那麼羽林軍的損失呢? 三個步軍師陣亡十八人,傷一百四十二人,驍騎營陣亡三十三人,傷七十人,合計不過二百六十三人。彭世涵上報戰損時,還不得不把戰前戰後意外傷病的兩百多人加上,湊出五百人的數字,才不至於讓樞密院乃至朝堂「大駭」。 之所以不敢讓上面「大駭」,是因為另一場勝利,同樣令人吃驚的勝利,在十天之後,由居延堡發出。 居延堡困守兩月,陣亡接近三百人,重傷八百多,剩下的也個個輕傷。但攻城一方在這座不大的軍堡下,前後丟下了五千多具屍體,加上傷者,幾近兩萬。單獨算傷亡比,羽林軍在額濟納河畔所得之功都相形見絀。此外,喀爾喀蒙古三部之所以精銳盡出,大舉南下,要跟羽林軍正面對決,這也是居延堡守軍所造出的有利局面。 「乖乖,居然是雪芹你在主持居延堡防務!?這功勞可太大了!雪芹,你就準備著在軍中一飛沖天吧!我看你起碼要得個都尉,說不定還會被特典為外郎!二十歲的外郎,嘖嘖,奇跡!」 兩年多以前,這個少年旗人還是滿腔文氣,心性柔弱,被自己一句話丟去新兵訓練營回爐重造,可現在卻是他帶著區區千人,在居延堡頂著數萬人的圍攻,吳敬梓非常吃驚。 「衛郎誤會了,居延堡的守將是杜郝兩位,職下不過是參贊而已。」 曹沾真不是謙虛,他可擔不起這麼沉重的責任,杜連柏和郝競山兩位帶兵官才是高個子,有他們頂著天,他的腦子才能轉動起來,為堅守居延堡貢獻著一個個點子。 至於堅守居延堡兩個多月的功勞,其實也有水分。半個多月前,三部精銳南下時,居延堡的危機其實就已經消除了。圍困居延堡的都是些老弱,甚至還有壯婦,不僅沒打什麼仗,雙方還作起了生意。居延堡守軍有鹽有茶卻沒肉,蒙古人有牛羊肉卻沒鹽茶,儘管親人死難者眾,雙方是仇敵,卻擋不住想要讓日子過得舒心一些的人心。就在居延堡下,蒙古人攻城圍出的場子裡,居然出現了市集。 當南下大軍戰敗,死傷慘重,巴勒達爾身死,喀爾喀三部請降等等消息一併傳來後,圍城的蒙古人營帳裡徹夜哭號,可第二天,市集驟然擴大了數倍,蒙人個個臉上淚痕未乾,卻又帶著解脫般的輕鬆,向守軍兜售畜牲、毛皮、氈毯,以及各類還能拿出手的東西。 兩個來月,歷盡生死,看盡困苦,聽到吳敬梓褒揚功勞,還明言自己在軍中有大前途,曹沾又想到了營指揮楊繼遠和同僚代去病。前一刻他們還生鮮活蹦地在眼前說笑,轉瞬就成了傷亡清單上的數字,而這一個多月來,即便只是出主意,上千人的命運握於手中的壓力也揪心般疼痛,他歎氣搖頭:「衛郎,我覺得軍隊非我所長之地,這一戰後,我想回去就學,去學可不戰而屈人之兵,奪人之利的學問,戰爭……太殘酷了。」 吳敬梓一巴掌拍上他肩膀:「先別想這些,既然勝了,就得享受此刻的歡愉!」 曹沾也釋然了,是啊,終究是勝了,大勝,既付出了血汗,就得品嚐鮮美的收穫,至於以後,以後再說吧。 接著吳敬梓一句話將他腦中「鮮美的收穫」擊碎,「居延堡守城戰的詳情,可就靠你了。大都督說了,踞堅城而守,與有火炮的數十倍之敵抗衡,這經驗對全軍來說都很寶貴。這份報告沒有幾十萬字,不談清楚細節,別說大都督,我這關都是過不了的哦。」 幾十萬字!? 曹沾先是一驚,接著信心抖擻起來,打仗他揪心,可寫字他還能怕誰?幾十萬字,小意思! 英華一國的軍人已非單純的武人,軍中都分出了文武。靠著軍事學院、軍事學院附屬的學堂,以及總帥部、樞密院,乃至軍事後勤部門的文書作業,大批文人入軍界,也在國中造就出「軍事知識分子」這個新興階層。 十數年軍事革命,上到張漢皖這樣的統帥,下到普通目長哨長,不僅熱衷於看軍中同僚的作戰記述,軍學觀點,還樂於自己動筆。參謀這一類軍官,更背負著撰寫官方作戰紀錄的工作。居延堡大勝,曹沾早有心理準備,他的筆桿子可輕鬆不了。 居延堡的城防設施是否適應戰事,如何遏制敵軍火炮的傷害,等等疑問,不僅總帥部和樞密院在等著,黃埔、長沙和去年新設的武昌陸軍學院,都在等著。 見曹沾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吳敬梓也被感染了,暗道咱們就好好比比。你要寫居延堡之戰,我也要寫額濟納之戰,看誰總結出的東西更得軍心。 額濟納河之戰和居延堡之戰雖已結束,但就如曹沾和吳敬梓還要以筆桿子苦戰一般,對彭世涵來說,料理後事更費精神。 讓三音諾顏部北上與龍騎軍王堂合會合,一同安定漠北,同時防範羅剎人,再勘查喀爾喀蒙古諸部情況,調撥各類物資,安定人心。同時還要應付海量的文書作業,向大都督府乃至總帥部、樞密院交上圓滿答卷。彭時涵一邊操勞,一邊感歎,他總算明白,大都督張漢皖老在私下抱怨,執掌一府,不如單純領一軍來得快活。 還好,跟接踵而來的「多寶善人」羅堂遠,以及次輔薛雪來說,彭世涵這種程度的勞神,跟這兩人比簡直就是小兒科。薛雪和羅堂遠要將舊日的喀爾喀蒙古,變作英華漠北之土,這種事對彭世涵或者任何一個單純的軍人,乃至張漢皖來說,都是極度陌生的勞心事。 第七百九十三章 兩個為什麼 薛雪、羅堂遠和張漢皖關於漠北局勢的匯報以及蒙古諸部的處置請示在聖道十五年元宵前後發回總帥部,本是年節,加上大勝,國中喜氣洋洋,黃埔更是整日喧鬧不休,連無涯宮深處的置政廳也能聽到天壇廣場的熱烈呼喊。 此時在置政廳裡,兩人對這呼喊置若罔聞,正在較力。 已近十二歲的大皇子李克載歪著腦袋,雙掌合什,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看住李香玉。 李香玉抿著薄薄的嘴唇,很堅決地道:「殿下,除非你拿著陛下的手令,而且還有蕭知政的簽認,否則就算是殿下扮作貓熊,我也不能……唉唉,就算你戴上墨鏡,也不像是貓熊啊!」 李克載摘下墨鏡,苦著臉道:「只是節略都不能看麼?這可關係著我的功課呢。」 李香玉搖頭:「你要是跟香玉姐有仇,要逼著我入獄的話,就繼續找我討吧。」 李克載垮下肩膀,被國中法學天才恫嚇,他這個小學剛畢業的小傢伙可沒膽子繼續糾纏了。 「還是等等吧,到時報紙肯定會道出很多細節。」 見少年一臉備受打擊的鬱悶,李香玉不忍地安慰道。 「報紙……對啊,雷叔叔肯定看過!不定白老山也清楚!他們是民人,不負洩露軍國事的責任,說給我聽不算違法吧。」 李克載被提醒了,很是興奮。 小鬼頭,這般年紀就知道鑽空子了! 李香玉肚子裡暗罵著,臉上卻顯出無辜的微笑,表示大皇子你要幹什麼,跟我無關。 李克載急急奔去中廷,他要找通政使李燦幫他聯絡這兩位報界要人。 「殿下,此戰雖勝,北庭之事才起了個頭,何須關心這麼多?殿下年後既要入軍學,又要修文課,趁元宵假日,就多休息休息。」 在無涯宮西側的中廷處遇見了門下侍中陳萬策,聽李克載說想看漠北之戰的紀略和蒙古諸部處置方案,陳萬策苦口婆心地勸解著。 李克載哭喪著臉道:「再休息,以後我就沒得休息啦……」 陳萬策好奇追問,李克載猶豫再三,才勉強地道:「關係著我跟父皇的一個賭約,我若是輸了,就得學好多不喜歡的東西。」 聽明白了緣由,陳萬策失笑之餘,也滿腔感慨,皇帝對大皇子的教導真如引領華夏一般,用心良苦啊。 這個賭約起自去年,那時居延堡剛建不久,輿論都在爭論朝廷用兵漠北是不是划算,修路建堡是不是太持重。李克載粗粗看了些資料,就鼓起豪壯之心,對父親說,對付蒙古人,甚至對付更北面的羅剎人,何必這麼麻煩?遣羽林軍大舉北上,先打敗蒙古人,再入北海,掃蕩極北荒原,收其地為英華所有,就這麼簡單。 有準噶爾和青海蒙古助陣,咱們也有了自己的騎兵,對付蒙古人輕而易舉,至於更北面的羅剎人,看雅克薩之戰的記述,羅剎人在極北各地,不過寥寥幾千人,別說羽林軍,隨便一個師都能把他們連根拔起,當然,軍隊得在防寒保暖這事上下足功夫。 李肆沒有直接駁斥兒子,而是笑著說:「這事你可以研究研究,看到底能派多少軍隊到羅剎人稱呼為西伯利亞的極北之地去,除了趕跑羅剎人,還能守住那片地方。當然,我並不看好這事。」 李克載不服氣,就跟父親立下賭約。如果他能擬出可行的方案,那麼入軍學後,還要補修什麼文課,都由他自己說了算,如果方案不可行,那就得乖乖聽父親的安排,什麼法學、金融,他一聽腦袋就要大三圈。 小學畢業,在國中已是小秀才的李克載,自然不會把這事當作兒戲。他經常跟隨父親視察軍務,雖未受過系統的軍學參謀教育,卻大致知道制定戰爭計劃是怎麼回事。紙上談兵不是嘴上談兵,得根據真實情況進行研判和推算。 得了父親特許的樞密院基礎文檔調閱權,還有參謀司幾個閒下來的參謀,以及軍情司北方部一隻因傷退出外勤,坐衙署養老,熟悉漠北和羅剎事務的白貓協助,李克載就風風火火開干了。 這一開干,還不到十二歲的李克載就傻眼了…… 「殿下,即便假設西安已在我們手中,一切物資都從西安發運,在居延堡維持三個師的費用,相當於台灣之南,整個南洋和西洋的駐軍維持費,更是在江南駐紮三個師所費的六倍!」 「為什麼?殿下,打仗打的可不止槍炮,更是糧草補給。古時大軍還只需要考慮人吃馬嚼,再加上營帳、箭矢等輜重,攻城和野戰所用的器械,大多靠隨軍工匠現造。而現在大軍一動,火炮不說,槍炮所費的彈藥就要耗費不少運量,更有醫藥、被服等等百般雜物,清單長得數起來都頭暈。」 「我們參謀司早就算過,今日萬人之軍,輜重補給是古時萬人之軍的三到四倍,再算上火炮,更超出十數倍之多。居延堡維持一個營守軍,得靠上千騾馬,一萬多民夫自肅州保證補給。如果是北海的厄爾口城,距離居延堡又有兩千多里。從西安到厄爾口,路途更是六七千里之遙,要守住厄爾口城,耗費恐怕是十倍於居延堡。」 「攻下厄爾口城,乃至出動萬人大軍入極北之地一戰,這都不難。但光打跑了羅剎人,占不住地,也毫無意義。要在極北之地維持萬人之軍,就相當於在國中維持十多二十萬大軍,這當然是一國難以承受的負擔。」 「距離」這東西第一次在李克載心中這麼沉重,他有些不解,從黃埔到馬六甲和亞齊甚至有六七千里之遙,雖然說海陸有差別,但差別也沒這麼大吧?咱們這一國,不管是軍隊還是商人,甚至民人,都遍佈南洋,此時除了爪哇的荷蘭人,以及勃泥東面諸島的土人,南洋幾乎就是英華的後院,為什麼距離就沒這麼大影響? 「海路跟陸路的差別有本質的不同啊陛下,海上幾十人就能操控一條千料大船,一日六七百里甚至千里。而陸上若是沒有可航運的河流,靠人馬運輸,耗費是水運的十倍,效率卻只有水運的十分之一,一來一去,相差百倍……」 「其實由南洋就能看出,我們英華國勢的特點很明顯。但凡沿海或者沿江,有水運之處,我們就能很方便地控制到。而如果脫了水運,一旦距離超過千里,諸事就都不怎麼順暢了。比如被我們扶持起來的蘭納,最近不聽招呼,暗自侵吞緬甸國土,我們隔了大半年才知道。」 不過樞密院的參謀們也沒完全抹殺李克載的「北庭攻略」,英華一國,的確很熟於通過水路投放國力,陸路很有問題。但從西安到瓜州一線,乃至居延,華夏的漢唐老祖輩在這條路線上積澱了豐厚的遺產。就只是當地的漢人,就能支撐起北進乃至西進之勢,而不管是喀爾喀蒙古還是準噶爾,都因明時有臣屬之義,也能當作橋樑。問題只是能進多遠,能否進而不退。 李克載恢復了一些信心,而當軍情司那位白貓講解極北之地的羅剎人情況時,他更有了關鍵性的發現。 「羅剎人居然佔了關外更東之地!?離他們的京城怕有萬里之遙吧,羅剎人為什麼能佔住這麼遙遠的地方?」 這個發現讓他很是興奮,他覺得,破解了羅剎人能霸佔極北之地的秘密,自己也就能做出可行的方案。 「唔,這可是一個老大的話題,我說不好為什麼,但可以給殿下講講,羅剎人是怎麼做的。」 於是這位曾經深入到阿穆拜爾商組織黑貓活動的白貓,向李克載講起了羅剎人的遠東擴張史。 「那得從一百多年前說起了,該是萬曆年間。羅剎國土還都在歐羅巴,在他們東面,是從金帳汗國分裂出來的西伯利亞汗國……」 羅剎向遠東擴張,最初是兩個目的,一是抵擋西伯利亞汗國的襲擾,一是打通東方貿易通道,如果說葡萄牙、西班牙跟荷蘭人從海上入中國是為絲綢瓷器,占東南亞和西印度群島是為香料,入南美是為黃金白銀,那麼羅剎人入西伯利亞,最初是為毛皮。 羅剎貴族斯特羅甘諾夫家族在開拓西伯利亞的事業中居功至偉,這個家族的領地與西伯利亞汗國毗鄰,視對方為死敵。得了沙皇伊凡四世的首肯和推動,特羅甘諾夫家族全力向東發展,而他們的一項冒險:拉哥薩克首領,重犯葉爾馬克入伙,獲得了巨大成功。葉爾馬克帶著八百四十人的隊伍遠征西伯利亞汗國,對方因各部酋長內訌而無力抵抗,丟掉了都城。 經過十多年的征戰,西伯利亞汗國的最後一位汗王在逃亡中去世,汗國就此滅亡,而西伯利亞的大門就此大開,羅剎人越過烏拉爾山,孜孜不倦地向東挺進。 「百來年前,還是前明崇禎年代,羅剎人就已到達了東北之極,他們稱呼那裡的海是鄂霍次克海,更東之地叫堪察加半島。」 「為什麼這麼快這麼順利?因為西伯利亞汗國,是極北之地唯一一個具法之國,這個汗國滅亡後。極北之地上,全是零零散散的土著,幾十人百來人聚族而居。殿下覺得那個葉爾馬克帶八百四十人就攻佔一國之都很不可理解,可殿下卻不知道,羅剎人東進時還攻滅了兩個小汗國,分別叫彼雷姆酋長國和葉潘恰酋長國,所用的兵力也就是二三百人之數。而整個堪察加半島,據說幅員數千里,征服此地的不過是一個哥薩克五十人長,他手下只有一百二十人。」 「滿清與羅剎的雅克薩之戰,羅剎人兵力最多時也不過八九百人,那已是他們在西伯利亞能湊出的最大人力,甚至還有羅剎人從歐羅巴遣來的六百人。滿清康熙皇帝在關外用足吃奶的力氣,也只聚了三千多人,更多怕是也撐不住了。當年羅剎人求和,康熙皇帝沒說二話就答應了,那也是圍困雅克薩的清軍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所以說啊,極北根本就不是大軍馳騁之地。」 說到滿清,白貓先生很不屑地搖頭:「關外還是他們滿人所謂的龍興之地,卻對疆域之要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當時雅克薩還活著的羅剎守軍不過數十人,康熙即便是拿出跟咱們英華對拼的一半心力,再咬牙熬上一陣,就沒什麼《尼布楚條約》了。」 「如果康熙真把這一國當自己的國,腦子裡有一丁點開疆拓土的念想,再堆上三千人,別說雅克薩,羅剎人連尼布楚都保不住。可惜啊……滿清韃子皇帝,一心盯防著漢人,對羅剎人根本就不瞭解,也不想去瞭解,根本不知道那時的羅剎人毫無力量,擊之即潰。而現在麼……這麼一位惡鄰,已經穩穩壓住了我們華夏北面,滿清已是我們英華盅中之食,就只能靠我們來接下這副重擔了。」 白貓先生多年浸淫北方密諜事務,自然視羅剎人為華夏第一大敵,他兩眼冒著精光地對李克載道:「殿下所謀雖還顯稚嫩,但有此心,已讓職下等感懷甚深,因此即便只是紙上談兵,職下等也願全力協助。」 這自是遮掩,誰都清楚,大皇子李克載很可能會得太子之位,如果在少年時期就能影響到他,那麼未來……哼哼,羅剎人,等你被未來英華皇帝列為頭號大敵時,別埋怨自己躺著中槍哦。 李克載一邊聽一邊點頭,他大約是明白了,極北之地苦寒無比,不可能容大軍馳騁,所以羅剎人才會趁虛而踞。 但好奇心上來,李克載丟出了一連串問題,羅剎通白貓先生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為什麼羅剎人能在這麼遼闊的疆域上保持統治?」 很簡單,羅剎人就是用歐羅巴人的殖民老法子,選合適的地點建立城堡,羅剎人自己聚居一城,依城堡開墾。同時一面與當地土著貿易,一面滲透進而控制土著,最終將土著人化為己用。商貨之外還有人心,別忘了,葡萄牙西班牙人有羅馬公教的傳教士,而羅剎人也有東正教的傳教士。而武力更是最關鍵最重要的保障,羅剎人同時還在歐羅巴西進和南進,淪為軍奴的哥薩克人成了他們征服西伯利亞的可靠武力。 「這麼漫長的疆域,如果我們切斷一點,是不是整條線就斷了?父皇用兵漠北,目標該就在北海吧,如果佔了北海,這個目的是不是就到達了?」 白貓搖頭,為李克載講解了羅剎人東進的路線。跟一般人理解的不同,羅剎人東進不是靠著南面的陸路而進,相反,是靠更北的一條路線。在這條路線上,依次有鄂畢河、葉尼塞河和勒拿河三條水系,簡單說,羅剎人也是借助水運的便利,才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距離的阻礙。 當羅剎人佔據了三條水系的下游後,才開始向這些水繫上游,也就是西伯利亞的南方挺進。如果不是這樣,羅剎人該在萬曆年代後期,就能跟華夏陸路接壤了。而包括厄爾口、尼布楚等等據點,都只是羅剎人控制西伯利亞主幹道上分出的枝節。 「佔住厄爾口城,遏北海,作用該只是頂住羅剎人自正北方南下的壓力……」 白貓先生開始感覺,自己並非是跟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討論軍略國事,雖然對方的認識還很稚嫩。 「雖然我是明白了為什麼,但我卻很不服,我弄不清楚另一個為什麼。為什麼羅剎人能做到,我們卻做不到!?」 李克載捏著拳頭,憤憤不平。不設立場地看,羅剎人能孜孜不倦地東進,將占土當作狂熱的事業,為什麼我們不行?所以……肯定能找到可行的方案,關鍵是要搞明白這個為什麼。 這個為什麼就非參謀和白貓先生所能回答的了,大家就只籠統而模糊地說,依照天道學的觀點,這肯定是羅剎人能自佔土中真正獲利,但到底是怎樣的利,就那點毛皮和滿足人心虛榮的遼闊疆域?大家都不太能說清楚。 以李克載此時的年紀,他對這個問題更是不甚了了,所以心思只好轉到具體的軍事上。而額濟納和居延堡之戰的捷報傳來,薛雪也牽著漠北蒙古諸部,訂立新的盟約,李克載就想看看細節,希望從中能發現一些可以利用的線索。 搞明白了李克載的心思,陳萬策拈著鬍鬚,微微笑了:「殿下,臣正好清楚這個為什麼……」 第七百九十四章 王道之始 「通事館謝知事曾在政事堂講《寰宇政志》,王道社更直接列出我英華百年的陸海大敵,那就是不列顛和羅剎。臣雖不諳外事和商事,但以史為鑒,以我映外,也有一些心得。」 陳萬策半路出家,投段宏時門下,以真理之學重讀歷史,加之本就熟悉鬼谷子謀術,這些年經手政務,也已立下名聲。目前以門下侍中之職,跟江南行營總管劉興純、川陝總督吳崖,以及各省巡撫一同靖平國中,朝野都認為他很有可能入閣,成為第四位次輔。 陳萬策這一開口,顯然是要從歷史人文的角度談,李克載恭恭敬敬地伺立聆聽。 「不列顛,居於歐羅巴西北,區區島國偏隅,素無傳承,乃蠻荒而起。葡萄牙、西班牙乃至荷蘭人出歐羅巴,行船寰宇,不列顛人才銜尾而追。前三國相繼敗落,不列顛人雄踞歐羅巴,此時已有與法蘭西人分居雙極之勢。而其霸業東西急進,王道社以不列顛為海路宿敵,雖失偏頗,但觀西洋和天竺之勢,也不無道理。」 「羅剎,居於歐羅巴東北,亦然如此。羅剎之地本就苦寒,其國其民彪悍無畏,此時其國之所以能敗瑞典等北方大國,多賴其王彼得一世雄武大略,厲行變革。此外羅剎人還據東正教一脈,國中無道統之爭,與拒羅馬公教,自立國教的不列顛人份外相似。」 「寰宇大爭之勢,恰如我春秋戰國之爭,謝知事和王道社都言不列顛為海上秦國,羅剎人為陸上秦國,臣深以為然。秦國何以一統天下,這十多年來,人人都持天道和真理重解,該是已經說透了。」 說到秦國,李克載也露出了有些不以為然的神色,的確,英華一國重究歷史,秀才這一級的讀書人都已經有很深刻的認識。 秦國為什麼能一統天下?傳統認識無非是地利、人和,然後得了天時。 而如今的知識分子,經歷了從滿清到英華的轉變,對這個歷史過程看得更深了。簡要地總結,根本原因在於秦國是「舊世界」的邊緣,外於上個時代的利益格局。 當時勢變幻,特別是人口越來越多,社會關係越來越複雜,貧富越來越與傳統的等級制脫節,舊時的分封制再難維繫住整個社會的運轉時,舊世界不得不革新求變。 此時中原各國不約而同地走向郡縣制,但作為「舊世界」的中心,中原各國的利益格局已積澱太深,包袱太重,變法都不完整,而秦國作為後起的學徒,卻能變法到底。從某種程度上說,這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起點低,鉚足了勁向前搏,不行的話也總比別人血流得少。 不僅是基礎好,秦國變法的動力也足,跟富庶而優雅的中原各國相比,秦國算是一幫苦逼加粗人,為了過上好日子,一國同心,不以學習他人為恥。 「歐羅巴與我華夏各有不同,最大一樁差別是他們族群各異,言語相差。不像我華夏,書同文、車同軌,天下行郡縣已近兩千年,早立起了大一統的大義。歐羅巴諸國此時都還是分封制的底子,因此不管是不列顛還是羅剎,都不可能如秦國一般一統歐羅巴,但其國崛起的道理,卻跟秦國沒有太大區別。」 「羅剎雄主彼得一世的革新,有如秦國變法,所行樁樁新法,都學自歐羅巴的『中原』。一旦他新制既成,自然要向外擴張。」 陳萬策以秦國代入,談了羅剎人為何能崛起,這只是背景,接著他話鋒一轉,回到了李克載的問題上。 「方纔臣講的是羅剎人為何能有占土之力,而殿下問為何羅剎人如此熱衷於占土,即便踞了整個極北之地,還如豺狼一般,南下侵邊?答案很簡單,殿下該很清楚,極北之地甚虛,土地遼闊,所產卻不多,羅剎人對土地的渴求自非一般人所能體會。」 「這就像我華夏各地的農人,對土地也有不同感受一樣。西北貧瘠之地,數十畝才能養活一戶人,可江南腴膏之地,不到十畝田就能讓一家飽暖,甚至還能讀書。大家都道西北人粗獷,江南人秀致,卻不知在西北,不粗獷不足活,在江南,失小即是貪心不足。」 「恕臣說得粗俗,羅剎人久居苦寒,對土地的垂涎已深透骨髓,可他又不是瘋子,而是有章法。這種餓殍,入了酒宴,第一件事不是踞案大嚼,而是跑到每張桌子上去吐唾沫,先趕跑客人,再慢慢來吃。他想要的不是一頓飽,而是一輩子飽。」 陳萬策說得形象,李克載也嘿嘿笑了起來,覺得這比喻格外形象。 「臣接著說殿下問的第二個為什麼,為什麼我華夏做不到?」 「這一問本就問錯了,我華夏已經作到了啊。昔日黃帝出渭河,並炎帝,驅九黎,方有我今日華夏!不僅是佔地,從關內到中原,再到江南乃至嶺南,本是煙瘴荒莽之地,今日也已阡陌縱橫,縱觀寰宇,有哪一族能如我華夏這般開疆拓土,立下數千年之業?」 「如今我華夏獨踞寰宇東極,便是人口繁衍,也有南洋諸地可容億民。極北之地,若不是粗獷於西北人十倍的苦民,又怎會看得入眼?既無慾,則無求,極北之地本就不是我華夏所需,我們當然做不到羅剎人那般地步。」 陳萬策這一說,李克載愣住,聽起來倒真是很有道理呢。老祖輩打下了偌大的家底,後代要振作,首先考慮的是光大祖業,其次是挑著沾邊的新業發展。跟羅剎人那種苦逼去爭凍土荒原的事,就像是去搶叫花子的飯碗,這不合道理啊,除非這後代腦殼被門夾了。 再品了好一陣,李克載皺起了眉頭,陳萬策這話雖然有道理,卻不合他的心意。所謂腦子長在屁股上,他想要贏賭約,因此說什麼「我們就是當不了秦國,學不了羅剎人」這種話,再有道理,對他來說都是錯的。 更何況,陳萬策說的這番道理,恐怕也是「道理長在屁股上」,陳萬策的立場很清晰,即便不反對北進,也反對以北進為主。李克載再想得深一些,覺得這傢伙本就是術儒出身,跟國中的腐儒,以及都察院那幫儒黨都是一個德行,總要批評父皇當作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用兵西北之策,在朝野都不乏反對之聲,陳萬策顯然也是其中之一。 「陳侍中說不列顛和羅剎這兩個海陸秦國的根底,說得很是透徹,不過就這般說服殿下放棄琢磨北庭的念頭,怕還是不夠的。」 另一個聲音響起,卻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宋既。見得宋既,陳萬策苦笑道:「宋學士又是準備說一通商貨之道麼?」 宋既搖頭:「商貨背後自有大道,我英華現在就是靠著這般大道重組一國,變化比秦時變法還要來深透,侍中何以還如此輕賤?侍中方才說到羅剎人變法,我看還有商榷之處。羅剎人哪裡是變法呢?彼得一世新政多在強軍上,不及其國政根底,未削貴族,未釋農奴,實質不過是趙武靈王胡服騎射……」 姿態優雅,言語從容,可兩人卻是針尖對麥芒,正是一場舌戰,李克載心中歡悅,看樣子宋既該是支持自己的。 宋既繼續道:「侍中說到羅剎人的貪婪,讓宋某想到了一個詞:矯枉過正,還有俗語叫餓殍亡於暴食,可這些話大家之所以老說,就是因為事實即是如此,變革總是要多走幾步,擴張也總要超於極限。秦因徹法而興,也因徹法二世而亡,隋因起大業而定勢,也因急功亡於煬帝,大家因此而似乎有了定論,凡事過猶不及。」 「可此論是否放之四海而准呢?宋某覺得,並非如此。」 「以羅剎人而言,為何他們能佔了極北之地,還在不斷東進和南下?不僅是想要得商貨,還在於羅剎人想要得商路,尤其是海路。在西面他們跟北方諸國大戰,在東面他們一路東進,佔了堪察加半島,他們的探險家還在極北之緣的冰洋中摸索海路,這都因他們想要掙脫陸域的束縛,躋身成為寰宇自立之族。」 這說得有些遠了,李克載開始撓頭,他不太懂,海路? 宋既卻沒理會大皇子跟不跟得上,自顧自地說著:「如今天下是商者之世,寰宇一家,互通往來。有殖民而聚財貨的,有往來販運生利的,但都要借海路而為。海路就如大道,在這商者之世,誰偏了遠了這大道,就如被繩索勒頸,一國一族的命運再難自定!」 「海路並非簡單的海域或者港口,還包括來往之路是否受他國鉗制,羅剎人先是為毛皮,而後是為土地,到此時,東洲,也就是歐人所稱的美洲已不是生地,羅剎人在歐羅巴雖爭得了出海口,海路卻異常狹窄,還受多個強國挾制,他們自然會想在東面獲得通向美洲的海路。」 宋既搖頭道:「土地生利,不僅在於土地本身是否能耕種,能養活人口,是否有礦產百物,還在於土地是否如關隘大道一般,在格局中另有利害。這利奪下,不止是農人有利,工商乃至一國諸民都有利。兼具此利的土地,便是荒漠,能奪的也該去奪。羅剎人之所以對土地如此熾熱,背後是還被這種利推著啊。」 說到這個,李克載明白,插嘴道:「這就像是漠北和馬六甲,他們本身是沒什麼利的,可要過漠北才能北進,要制住南洋,就得封住馬六甲那道門戶,所以才會去占。」 陳萬策當然不服宋既的觀點:「我們華夏本就有海路,羅剎人自去尋他的海路,我們何至於與羅剎人在極北荒原相爭?這是損他人而不利己之為啊。」 宋既呵呵笑道:「寰宇一家,東西相近,靠的是商路。不管是海路還是陸路,商路靠地利而成。而地利本天成,他人得了,我就失了。就這事上來說,他人得利就是損我!理儒經常說的一句話,在這事上很貼切,天下之利本是定數……」 這辯論有些深了,主題已經轉到「生存空間」,李克載懵懵懂懂的,就覺得自己好像掀開了一層神秘的幕布,幕布後那五彩斑斕的新世界,正在呼喚著他一步步深入。 第七百九十五章 放眼於外 宋既直接亮出了觀點:「舊日炎黃拓土,開我華夏三千年基業,而我英華既行亙古未有之變,自是要定下一個千年之業!歐人踞西,華夏為東,寰宇之東,不管是極北,還是大洋,都該是我華夏之地,其利都應握於華夏之手!如此方能在這寰宇變局中,為子孫後輩留下應得之產。」 再一個聲音響起:「說得好!」 不必轉頭就聽出來了,這是軍中第一人,海軍總舵主蕭勝。 「千年太遠,只看百年,也必須跟羅剎人爭極北之地。羅剎人由極北入大洋,若是穩住了陣腳,就如猛虎踞高石,隨時都可能向南撲下。這還只是北面,羅剎人還在西域壓迫準噶爾以及舊日波斯大食之地,西域乃我漢唐故土,必定是要復的,到時還要與羅剎人在西面接壤,與其到時兩面相爭,不如先安北,再防西。」 蕭勝這話出口,李克載頓時振奮了,不僅宋既支持自己,連蕭老大都支持自己,看來自己這份方案是有著落了。 不過他也不是尋常少年了,腦子一轉,疑惑頓生。蕭盛掌舵海軍,怎麼會支持奪極北之地呢?海軍的利益之地在西洋和大洋,尤其是在西洋,跟歐人爭奪天竺、西洲(非洲),這才符合海軍的立場。 見李克載微微皺眉,蕭勝笑著向他眨眨眼睛,李克載釋然,該是蕭老大故意要跟陳萬策作對。他卻不知道,蕭勝卻是真心支持北進方案,因為…… 「英華海陸兩面擴張勢所難免,而陸路分兩個方向,一個是極北,一個是極西。極北好奪,極西卻是無底洞。奪了極北,羅剎人肯定要跟我們在極西力拼。那時要跨過漢唐故地再朝外打,就必須壓上一國之力,不管是陛下,還是一國人心,肯定都不情願,到時重心還得落在海路上。」 這是蕭勝的百年大計,也是海軍王道社的共識,為了長遠利益,可以犧牲一些短期利益,推動英華確立陸路戰略的百年大計,然後就是海軍的天下了。 宋既瞄了一眼蕭勝,心說這先海後陸之策,在你們辦的刊物上喊得震天響,此時卻用來討好大皇子,真是欺負人家小孩子見識不足。 雖犯著嘀咕,可兩人的意見都是一致的,作為熟悉全球大局的朝廷文膽,以及同樣有全球視野的海軍,兩方心目中的英華未來版圖基本相似,那就是陸路止於極北和西域。 但對專注於國中事務的陳萬策來說,這版圖就太大了,西域是漢唐故土,基於大義,必須要復,可極北之地卻沒必要去爭,或者說是得不償失。 陳萬策搖頭道:「你們說的道理或許對,這種天下之利,奪之則是百年基業。但也別忘了,想和做是有區別的,先不說奪極北之地要花多大代價,就說奪了之後,能不能守得住?」 「說到拓土,就不得不說安南。這兩年,安南形勢越來越撲朔迷離,安南士子和工商,乃至大越皇子都在懇請內附,可國中不僅東西兩院反對,連尋常民人都不願接納安南,為什麼?因為安南入國後,朝廷就得幫扶。這兩年因幫扶江南,各省增稅接濟,商賈民人都吃了一些虧,大家自然再不願舊事重演。而且大家都很擔心安南內附後,以往得利之途就斷了。」 「僅是安南都是這般情形,更別說那極北之地,無人心根基,無穩利可固,得了怕是轉瞬就要丟掉。」 陳萬策感慨道:「我英華立國,講的是公私兩利合一。只談一面,都是失道。要論公利,始皇帝所立基業,創兩千年華夏新世,其利何其大也?可此利卻未與當時民人之利相並,結果二世即亡。若是我們只去求百年公利,無視國人私利,這可是要重蹈覆轍的。」 這話是英儒派老調重彈,但陳萬策的見識顯然不止於此,他繼續道:「即便朝廷開民智,導民識,可除開我等廟堂之人,又能有多少人願意看到百年?而且這百年公利,又未必能化為個人私利,因此極北之地,若是無私利相授,能奪也不能守,那又何苦為之?」 這是說到現實問題了,視野再開闊,分析再透徹,規劃再美好,也總得著眼於現實。 李克載心緒也沉重起來,沒錯啊,如果光去看大業,去求功績,卻不管民心,不僅得不了讚譽,反要背上罵名,當年隋煬帝幹的事不就是前車之鑒麼。 想到此,李克載也開始在反省,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真錯了,極北之地就沒必要去奪? 宋既點頭,陳萬策的現實論不可能忽視,但這觀點背後的思維還是僵化的,他反問道:「為何羅剎人能做到?」 得,事情回到了原點上,為什麼羅剎人行,我們英華不行? 蕭勝咧嘴笑道:「那自然是羅剎人在極北找到了公私兩利兼備的路子……」 他看向李克載:「所以呢,殿下,你真想做出可行的北庭方略,就得從這上面入手,行軍打仗,不過是此事的小節。」 李克載無力地呻吟了一聲,結果不是打仗就能解決的問題啊,原來父親早就明白,所以才說不看好用兵極北這事。 「謝知事也到了,大家準備覲見……喲,殿下,你怎麼也在這?」 中廷通政使李燦這位正主終於出現了,一臉疲憊模樣,見到李克載,很是意外。 謝八尺也進宮了?父親是要開御前會議?出了什麼大事? 李克載這才注意到一件事,先不說陳萬策和宋既,連一直在香港和鷹揚港之間穿梭的蕭勝都出現在這,元宵剛過,軍政外事和翰林院、政事堂這幾方人馬就聚齊了,議的肯定是軍國大事。 這可不是他能摻和的場合,敷衍兩句,匆匆告辭,回後園的時候還在想,看來得找更多的資料,跟更多人交談,才能找到方向。 「殿下心性還是有些浮躁啊。」 「這怎麼叫浮躁呢?就是這氣魄,才能居國啊。」 「果然是貴妃所出……」 目送李克載離去,幾位重臣各有感慨。 蕭勝道:「心高志遠,卻又能虛心求教,陛下也該定下來了。」 眾人嗯咳一陣,都避開了這個話題。蕭勝說得很直接,是覺得太子該定下來了,而人選就是大皇子。 此時皇子們年歲已長,朝野都覺得應該直面儲位問題了。 按理說,太子之位不該有太大爭議。儘管皇帝當年「胡作非為」,把皇后的位置讓給了天道,可嚴貴妃隱然高過賢淑慧德四妃,不後而後,同時李克載又是大皇子,從小到大,除了承自母親的一份執倔外,品行上也沒什麼大毛病,不管從哪一面說,李克載都該是太子。 要命的是,就因為皇帝不立後這「胡作非為」,「立嫡」這個傳位原則沒了根基,使得「立長」和「立賢」兩論興起。很多人認為李克載既是長,又有賢,儲位非他莫屬,但也無礙其他人認為,既能談「立賢」,就該多比比。所謂近墨者黑,大皇子被心性頑劣的曦公主帶成了什麼樣子,大家有目共睹,就該考慮考慮二皇子或者五皇子。 當然,堅持「立賢」之人又有爭論,擁護二皇子和擁護五皇子的各成一派。爭論背後,自然是大家對皇帝所立國體是否能行於二世的擔憂,大皇子為軍方擁戴,他日上位,前景不明。而二皇子李克銘是朱賢妃所出,支持者多是英儒,五皇子是關慧妃所出,支持者都是勳舊老人一派。 若是放在舊時,這幾派之爭怕已各結成集團,從朝堂到地方都明爭暗鬥起來,甚至還會演化到生死之爭。可英華一國的國體下,中央和地方相互分權,兩院又分朝廷之權,政事堂又分皇帝之權,層層消解,儲位雖有爭論,卻是平淡得多。 只是他人自沒什麼忌諱,而在場眾人都是重臣,儲位關係國本,大家都不願輕易開口,附和或是反駁蕭勝。 被大家冷落,蕭勝也不在意,聳肩笑笑,心說這儲位就如英華國體,除非有人翻了天,否則怎麼也難爆出冷來。 置政廳裡,李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心中隱生感慨,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啊,自己再非愣頭小子,而這幾年嘔心瀝血,婆娘們有時都能從自己腦袋上找出白頭髮,什麼時候才能享受一下帝王的清閒時日,來個聖道下……不,上江南呢。 「陛下,諸公都已到了……」 秘書監楊適輕聲提醒著,他也感受到了李肆的心緒,可他的心緒卻發散到了迥然相異的方向。十多年前,他還在李莊的義學裡讀書撥算盤,那時想的就是成年後得份好工作,供養辛勞半輩子的父母。而現在,他卻跟隨在皇帝身邊,眼見著一國拔地而起,欣欣向榮,他就覺得自己的忙碌操勞格外有意義,哪一天清閒了,都覺得渾身不自在。 皇帝不忙碌,秘書自然清閒,李肆當然不知道,自己這位老文書腦子轉著的是「皇帝最好如牛如馬,天天連軸轉」的「惡毒」念頭,他嗯了一聲,步出偏廳,迎接他的是數十位重臣深深長拜,齊聲長呼:「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坐定後,李肆揮袖平身,然後臉上綻開笑意,眾臣分坐廳中後,也都呵呵輕笑。 聖道十五年元宵後,第一場御前政務會議,洋溢著滿滿的喜氣。 李肆道:「范次輔開渠在前,劉總管耕耘在後,兩位居功至偉,吏部一併議敘彰功!」 范晉和劉興純起身再拜,一臉欣慰,眾人也都鼓掌相賀。 李肆再道:「江南事濟,雖根底相融還需時日,但我英華總算能放眼於外了……」 額濟納和劇延堡之戰雖得大勝,但讓君臣喜氣洋洋的卻是另一樁事,那就是江南終於不再是包袱了,至少財政上不是了。 計司年底所作的浙江、江蘇、安徽三省國稅盤點,在前日得到確認,聖道十四年,三省公司稅、金融稅以及關稅等國稅總額已超八百萬兩,比聖道十三年增長了一倍,今年增速雖然放緩,但怎麼也會超一千萬兩。而中央在江南漕運等項補貼上的投入是五百萬兩,現在是收大於支。 江南在財政上再不是負擔,英華一國自然可以轉頭看向身外。 這進度比預估提前了兩三年,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早前英華「殖民」江南時,已搞亂了江南原有佈局,江南士林被一掃而空,大地主們也因前景黯淡而各投南北。長江大戰時,又進一步砸爛了舊格局,而英華所建的新利益格局,又以扶持起來的商代為基礎,早前在江南推行土地分家契稅之策時,所受的阻力遠小於兩廣福建之地,這就是明證。 有了良好的佈局,以劉興純為首的江南行營,在行子上也頗為犀利。得了范晉的指點,行營尤為注重在江南均田。滿清在江南的官田學田成了安定江南人心的絕佳資源,轉佃為產的行動在江南爭取了無數佃農的人心,同時族田分戶之策被強硬執行,但有相爭,行營都以歸屬不清而推著發賣,使得江南一境,往日那些擁有百頃田地的大地主們近乎絕跡。 一直壓低糧價,同時壓低田價,將盡可能多的佃農變為自耕農,使得江南資本不得不朝工商匯聚,這兩年多裡,江南百業興旺,尤其是織造、染料、糧食加工業蓬勃而起,工商稅和關稅自然迅猛增長。 李肆定調,眾人都紛紛踴躍發言,此次會議就是分蛋糕。之前是因江南拖著一國,諸多事務都因江南而延後,大家都掌著一攤事,自然要為自己主張事權。 第七百九十六章 謀外之法 計司顧希夷搶到了第一棒,他說的是幣制改革的問題。英華一直在貨幣制度上小步緩進,從銀票到聯票,再到半兩銀元,重點是將國內的大宗商貨往來先納入信用貨幣體制,再延於民人。而現在江南已平,是時候大進一步,完成幣制改革了。 「總則是變兩為計值單位,廢除計重方式。而具策則分兩案,一案為穩,大鑄半兩銀元和小額銀幣,再混之以聯票和銅錢。一案為變,以國庫金銀為本,加以國債,將聯票定為國鈔,而銀元和銀幣則為輔……」 顧希夷所談,顯然是計司早就醞釀很久的方案,而要作此改革,不僅需要先期投入,一國自然免不了生出諸多變化。現在江南已不是包袱,不管是投入還是振蕩,英華都能承受了。 這還是內功,因此各方都沒什麼意見,就看是在穩和變之間怎麼權衡。 聯票本就是信用貨幣,各家銀行每出一兩聯票,就要在英華銀行存下兩錢白銀的票本,相當於元明時的紙鈔。計司方案的方向就是推動一國走向信用貨幣制。 討論了一陣,大家都覺得,民間對英華的聯票雖有一定信任,但總量還不算大,如果全面推行,幾乎就是走元明老路,元明紙鈔最初是有本的,可後來都無本濫發,如何管控這種虛無之財,朝廷也沒有經驗。 決議很快就出來了,那就是後退一步,國鈔要發,但不發那麼多,只將現有的聯票轉為國鈔,在中央官俸、軍費和相關政府運轉上用國鈔。 李肆點頭認可,於是在這一年,也即是聖道十五年,英華法定紙幣面世,稱呼為「華兩」,票面為一到十「兩」,「兩」字加了金旁,顯示這非白銀計重。 這一步變革背後還有眾多細節,其中最關鍵的一項就是變銀本為金本。大家都認為,華夏非產銀之國,大宗白銀都來自國外,以銀為本就是失了本國金融根基。 本國雖也少產金,民間也少用金,但金終究是厚值之物。如果說財貨繁茂,紙鈔增值,必須要多發,本金卻不足的話,那就輔之以國債和國家其他資產調劑,同時漸漸壓低金本比例。 這也是效仿歐羅巴諸國之策,特別是不列顛,畢竟在金融上,華夏還是學徒,有先進經驗就要虛心學習。以金為本的話,本國金融可以從根底上把控在手。 那麼本國這麼多白銀用在哪裡呢?用在半兩銀幣和小額銀幣上,將其壓入小額貿易裡,漸漸取代銅錢。 如此出現的一個大問題就是金銀比價,這就需要計司聯合西院和金融業從各方面進行把控。 幣制改革方案的框架敲定後,鄔亞羅爭到了第二棒,他要談的是全面推動工業之事。 「給鋼鐵、機械、織造和各類工坊補貼,推著他們用新機器、新工藝!讓商貨更多,成本更低,價格更便宜!」 鄔亞羅代表國中工閥利益集團,自然想趁著江南平定,終於有心力辦大事的機會來撈一把。而工閥這訴求跟商閥是一致的,中書省彭先仲等人都點頭附和。 「石碌鐵道建起來了,一個蒸汽機車能拖著數十萬斤貨物,半個時辰跑二十里,我看這一事能興大利!不僅可以讓商貨神速來往,還能促鋼鐵業更進一步……」 鄔亞羅首先就說到鐵路,李肆心說我也想啊,我比你們還想的遠,總想著能趕快建起一條京廣線。可惜石碌線不過是試驗,蒸汽機車的技術,鐵軌鑄造和鋪設的技術,都還需要摸索,沒個十來年可成熟不了。 不過有資本推動,技術自然能更早成熟,國家若是再加一把力,這時間也許能縮得更短。於是李肆認可了鄔亞羅的方案,原本國家就對蒸汽機應用有補貼,現在則是提高額度,並且全面推行於各業。 附帶此案,鄔亞羅的另一個建議也獲得認可,那就是效仿羅浮山化學研究院,建立東莞機械研究院。李肆由此抒發,把自己的私貨也變現了,再建「真理院」,好在臣僚們對「真理」的理解,不是李肆前世那個時代的概念,因此也沒對這個名字吐什麼槽。 這座外於朝廷經制的「衙門」,研究的是如力學三原理那種「天道之說」,核心是格致之學。大家都從蒸汽機、槍炮對工商和軍事的影響上看出來了,兩事興盛,不僅是器物之勝,更重要的是器物真理之勝。英華在這方面還在學習歐羅巴,此時就該不落人後,迎頭趕上。 眼見鄔亞羅分走了一兩百萬,皇帝自己「貪」走一兩百萬,其他人忍不住了,湯右曾趕緊道:「陛下莫忘江南行在之事,盡快落定,才不致讓江南人心又生變數。」 一幫江南人趕緊附和,嶺南人卻都臭起臉面。 這是說到定都之事,儘管國中還在爭論,但到此時,皇帝的心意,以及一國的根底也已經顯露出來,為百年計,英華終究得定都江南。只是現在為安撫嶺南人心,還只是說在江南設行在。 李肆道:「東京麼……嗯,也好,著工部招標謀劃吧……」 江南行在的具體地點已經定了,那就是龍門。龍門本就是英華聯接江南的入口,多年下來,已成雙方密不可分的紐帶,眼下即將修成正果,成為英華國都,而名字也將改為東京。 定都龍門讓很多屬意江寧,現在改名為金陵的臣僚失望,可那些人基本都是英儒,他們總想著復明時國都,似乎不如此就不能承前明正朔。還有一些人認為金陵虎踞龍盤,龍氣環繞,同時也利於堅守。 定都龍門是李肆獨斷,在他看來,金陵為統一的華夏國都只有明時一朝,而且很快就轉到了北京,沒道理說非要定都金陵才算是承華夏正朔,英華也沒必要非去承前明正朔,這正朔是明室退位,英華自取的。 而什麼龍氣這種風水說,李肆更是敬謝不敏,至於「虎踞龍盤」,這個說法跟很多人反對定都龍門,認為龍門離海上太近,難以防禦的思維一樣,都是沒看清英華定都的需求。 自古以來,當華夏大一統之後,定都的需求都基於能方便地維持統治,當年明成祖移都北京,也是因他的統治根底在北而不在南。 英華定都江南的道理也是如此,江南不僅聚集著最多人口,未來得中原,還要溝通南北,如果國都還在嶺南,中原之地離得太遠,要將華夏凝成一體,就有太多阻礙。 但這只是基礎的一層,定都江南,還在於確立華夏未來的版圖核心,也就是朝哪裡進取。李肆定在靠海的龍門,最歡迎的就是海軍,因為他們看出來了,這是堅定地走大洋路線,南洋是英華的澡盆,大洋未來要成英華的後院。 在這種格局下,防禦就不是國都的需求,老實說,如果未來龍門真被外敵打了下來,那就跟李肆前世,德國人佔了不列顛的倫敦,美國人佔了日本的東京,那已是敗得不能再敗,證明英華一國的路子已經走絕,該換個政權了。 定都東京的事還很漫長,從建行在到轉移政權中樞,再到正式定都,恐怕得以十年計,現在還只是讓工部招標,進行先期規劃,包括預先征地,這自然也需要不少花費。 嶺南人雖然不滿,可朝堂多是江南人,再想到那也該是十年之後的事,不滿也就壓了下來。 湯右曾的效率遠勝前兩撥人,一句話就攬走了八十萬。 其他人急了,醫部尚書蔡蒙趕緊扯出了鴉片之事,英華雖厲行禁毒,而南洋西洋兩家公司在這兩年裡也基本整頓了鴉片產業,把禍水潑向了西面的天竺和東面的朝鮮,乃至北面的滿清。但走私者依舊禁絕不了,鴉片之害,在國中以及入了禁毒聯合會的各國都還是一件頭痛的事,醫部負責預放和戒毒,趁著現在一國有了餘力,蔡郎中就想掀起一場禁毒大高潮。 范晉本還要搶話,見說的是這事,也閉嘴了,這跟他要談的一件事不謀而合,那就是借禁毒之事入滿清。 蔡郎中背後還有英慈院甚至天廟,今年的預算早已作好,聖道十四年,國入九千萬,早早就分了盤子。大家是在分因江南事定而多出來的意外之財,大概能有七八百萬,算算結餘還多,李肆在這事上又分出了八十萬。 接著蘇文采、蕭勝和謝承澤同時開口,蘇文采說的是擴軍。這兩年英華軍隊不斷縮編,人都壓到殖民軍和志願軍上面,等戰後要恢復過來可不容易,不少官兵得了軍功和賞賜,都轉軍為民了,不預作準備,萬一兩三年內起了大戰,又要折騰退役老兵,這很容易損了人心。 蕭盛說的也是擴軍,不過重點是海軍,不列顛人和法蘭西人在西洋,尤其是天竺活動越來越頻繁,難說會爆發大戰。海軍苦了好幾年,也該過點好日子,壯壯驃,隨時準備跟歐人死磕。 謝承澤說的更具體,天竺的莫臥兒王朝近年來風雨飄搖,歐羅巴人和波斯人都在趁勢侵掠,英華不能坐視旁觀,也要分潤其利,以便奠定英華未來入天竺的根基。 李肆忽然問:「西伯利亞怎麼辦?我們的羽林郎剛在居延大勝蒙古人。」 宋既笑道:「方纔大殿下在中廷正向臣等就此事問計呢。」 蕭勝和陳萬策也都輕笑起來,李肆一愣,才想起之前自己跟兒子的賭約,沒想到啊,這小子居然這麼較真…… 蕭勝道:「還是早早議定此事,讓殿下不必再為難了。」 李肆也笑了,那小子該是已經知道,軍國之事到底難在什麼地方了吧。 說到西伯利亞,陳萬策板起了臉:「臣還是舊議,向西向南都可,向北不值。」 湯右曾等人點頭,跳出來的反對的卻不是宋既和蕭勝,而是范晉:「臣倒是認為,其他方向都還是次要,羅剎人蠱惑蒙古人而不得,難保又要蠱惑滿清,到時不定我華夏大義都要被此獠所裂,羅剎乃我第一外敵,絕不可小覷!」 湯右曾等英儒派回擊的說法還是那個,想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 李肆道:「看來我們要先議的是,謀外的法子,到底有哪些,以西伯利亞為例,我們能不能找到不耗國力而佔之的法子。」 他掃視眾人,問道:「卿等誰有見解?」 謝承澤起身道:「臣屬下朝日通事陳潤近日談到了朝鮮日本之策,其中就有涉於西伯利亞之說,甚至還涉及滿清,臣覺得此策甚佳,已著他在外等候,待臣談到此事時,由他來講解。」 陳潤……通事館王道社的社首,國中「王道主義」的先驅,華夏霸權主義的頭號鼓吹者? 李肆微微笑著揮手道:「且聽他說說……」 第七百九十七章 你且栽樹,我等著乘涼 通事館放眼寰宇,人才輩出。謝八尺不必再說,西行三賢都是通事館特邀的客座參事。副知事汪由敦因倡「聖恩牧澤」,以華夏天道取代過往的聖賢禮教,折服諸國,被稱呼為「汪外聖」,在交趾、廣南、暹羅等國獲得了大成功,也立起了英華「外聖」一派,吸引了大批講求中庸,信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士子,甚至被國中英儒派引為自己在外事上的鐵桿盟友。 但也正因為外聖派跟英儒派太親近,因此對更多熱血男兒來說,通事館朝鮮日本通事陳潤所立的「外王派」才是外事真理。 陳潤年不過而立,弱冠時就給政事堂諸公講寰宇格局,「華夏九服」新說還是由他而始,而後他更是著書立言,宣稱商貨為軟,武力為硬,兩力極處方是華夏邊疆,這不僅迎合血氣方剛的英華人心,也是軍隊和工商的心聲。國中「王道社」無數,無一不以陳潤為宗師。 還只是一身緋袍的陳潤進了置政廳,面對滿座紫袍重臣,以及首座的皇帝,免不了有些緊張。這跟宣講他的王道主義不同,而是具體的實踐,涉及國策運作,皇帝和執政們是否採納,他心中還是沒底。 「臣有通盤謀劃,不僅可定朝鮮、日本之局,還可解年羹堯之擾,由此而上,也可遏制羅剎在極北之東的勢力,甚至滿清歸路,臣也有思慮……」 於是他來了個語驚四座,連李肆都瞇起眼睛,心說好大的口氣,這是要給一攬子解決方案啊。不過這思路倒是很符合李肆自己的路子,那就是把相關因素都拉進來一併攪和。 陳潤起了個高調,越發緊張了,開頭還有些結結巴巴,到後來才順暢起來,而眾人也越聽越入神。 這的確是一個一攬子解決方案,把東北亞事務一網打盡,準確地說,這是遵循英華利益最大化,成本最小化的原則,重新安排東北亞的政治格局。 先說韓國和日本,陳潤認為,這兩國應該是,而且只能是英華在東北亞的忠實走狗。既是忠狗,不僅要用,也要給甜頭,在這方面王道主義就不適合了,相反,外聖派的路子更有用。讓其國體漸漸趨近英華,穩國富民,鑄下長遠的認同之心。 但說到韓國,陳潤認為,不能讓韓國與滿清接壤。滿清之地乃華夏故土,兩方相接,局勢衍化難以預料,忠狗雖忠,卻不能讓它跳到床上去撒歡,因此,維持舊朝鮮符合英華現階段利益,等什麼時候英華立在鴨綠江邊,那時才是放開韓國嚼子的時候。 朝鮮和日本之事還是小格局,這番處置也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基本就是這幾年的實務操作總結,沒有太新的東西。接著陳潤單獨說到年羹堯,大家的興致頓時高了起來。 「臣負責朝日之事已有兩年多,年羹堯的動向非常清楚。近來他和左未生埋首於後路之事,開始暗中移民到遼東,尤其是奉天和吉林兩地,兩年來移入至少萬戶山東農人。」 聽到這話,眾人都暗自冷笑,年羹堯和左未生這對走鋼絲的傢伙總是不甘心啊,昔日年羹堯的幕僚,如今已是戶部尚書的胡期恆搖頭歎道:「亮工野望之心太熾,竟要融關外苦寒之地啊……」 同樣熟悉這兩人的陳萬策搖頭道:「這也不是他一人之心,便是咱們國中,都有人為其出聲,更有腐儒投到他門下,指望尋回舊日儒家禮教的道統。」 英華破開了滿清的異族壓迫,找回了華夷大義,但卻棄了儒家道統。而年羹堯的謀主左未生暗中豎起來的旗號就吸引了既不想去英華,也不願再服事滿清的腐儒。因此年羹堯所在的山東就成了「道統復興」的聖地,原本孔廟就在那嘛。當然,不管是英華還是滿清,在大多數人的眼裡,這些人都是腦殼有包。 一個神經病無所謂,糾合起眾多神經病為其謀利的人就是大麻煩,年左二人,現在就是朝鮮、韓國、滿清和英華四方的麻煩。 陳潤再道:「臣以為,這倒是好事,關外本是滿清禁地,多是野女真,由年左領著漢人墾殖關外,待人口繁衍,商貨興盛時,也是瓜熟蒂落,我英華伸手可摘之日。」 眾人都叫一聲好,年左既然嘔心瀝血地去關外開荒,這事咱們英華不僅不阻,甚至還要幫一把,至於他們立的什麼旗號,那根本就無所謂,反正漢人在,大義就在,到時舉起大義,還怕遼東飛了不成? 陳潤的盤算是一環接一環,既然英華容年羹堯圖謀遼東,那正好也就容他操控朝鮮,充當韓國和華夏故土之間的緩衝帶。 而接下來又是滿清的安排,遼東乃滿清禁地,年羹堯要這麼搞,滿清自不能容他,可英華卻又暗中支持,這般壓力,恐怕又會讓滿清生變,這不符合英華緩圖北方的方針,那麼怎麼辦呢? 好辦,這幾年下來,英清貿易往來,已經培養出了一個買辦利益集團。由買辦利益集團施展戰略忽悠技能,說服滿清也墾殖關外!山西、河南、直隸等省人口繁衍,早已地稠人密,推動滿清治下的漢人也朝關外去,甚至英華資本都可以插手助力,大家擱置爭議,共同開發。 陳潤道出這話,眾人都搖頭了,覺得陳潤雖精外事,卻不怎麼熟悉滿清。對滿清來說,關外就是根,根沒了,不管是滿州還是大清,就徹底倒了。你暗中鼓動家賊刨根,再跟滿清說,既已如此了,你也趕緊來一併刨吧,晚了就沒了,你說人家能不跳腳?能聽你的? 陳潤一笑:「滿清明禁鴉片,各地督撫和東西兩面軍方卻暗設煙關,自己販運,由上還追到太妃和各位王公宗室,誰還在意什麼根基?在意的都是眼前各自的利!」 但他卻沒說服眾人,大家都覺得滿清還沒到上層完全腐掉的地步,那位恂親王背後就站著還一心為滿人著想的勢力,而那個茹喜的心思也難定,乾隆皇帝身邊還團結著不少以大清為正朔的漢臣,近些年滿清也在搞滿州復興,滿人認同。 因此這一策用力太直接,局勢變得太快,滿清真有可能崩掉,到時北面大亂,英華不得不出手,可就亂了先佈局於外的原則。 看著上司謝承澤微微搖頭,陳潤遺憾地歎了口氣,他這一策也只是漫天開價,現在受阻,只好拿出中庸一些的方案。 「臣仔細查過遼東地形,特別注意到寧古塔副都統轄地的海參崴,此處是天然良港,終年不凍,若是與滿清、年左相商,讓其在寧古塔開荒,有此良港,與英華和朝日貿易,當能事半功倍。」 「寧古塔本是滿清流遣之地,而盛京和吉林之地才是滿清更在意的龍興之地。現在年羹堯拓殖之勢漸成,若是讓滿清棄寧古塔守盛京和吉林,他們肯定是樂意的。」 「與此同時,我們依舊可以推動滿清墾殖關外,以滿清現有的格局來看,他們想坐穩宋遼之勢的北遼,也必須在關外另開局面。」 陳潤的中庸方案還是遭到以湯右曾為首的英儒派反對,他們依舊擔心滿清會反應過激,促生大變。 李肆心說,陳潤哪裡是不懂滿清,他根本是懂得精熟!他很清楚滿清的心理底線。在自己前世裡,滿清被沙俄接連以《璦琿條約》和《北京條約》割占庫頁島和黑龍江以北的六十多萬平方公里土地,也沒見滿清上層哭喊說滿人和大清就此絕了根的。 李肆沒親自開口,宋既等人出面支持,他們已經看到了,此策跟羅剎人相關。 果然,陳潤就談到了遏制羅剎人的策略。 推動漢人墾殖關外,這是打底,有了這個底子,才能跟羅剎人相爭。羅剎人幾十年前就到了外興安嶺,跟滿清在雅克薩打了好一陣後才暫時停下來。如果能在關外堆上幾十萬漢人,這底子可比羅剎人雄厚得多,要向北跟羅剎人相爭,就有了堅實的基礎。 那麼具體怎麼爭呢,大家心裡都有了底,那就是商貨之利。極北之地雖苦寒,卻還是有毛皮,有礦產,有牲畜。單單說毛皮,僅僅只是滿清就能有偌大市場,更不用說英華,富貴人家不惜千金,只求一領狐裘。 只要關外有了漢人,再有厚利,以漢人為本,驅策當地土著,靠英華民間早已熟悉的武裝商隊模式北進,羅剎人不僅別想再如李肆前世那般,一路南下到黑龍江,說不定會丟掉西伯利亞東面。 「我英華從外事和貿易上入手,需要的僅僅只是嘴皮功夫,外加一些民爵而已……」 自東面遏制羅剎人的方略就此成熟,總結而言,就是推動年左自立,讓這一對做開國夢的傢伙替英華開荒,同時推動滿清墾殖關外。有了人就好辦事,而人還是漢人,以後怎麼都是華夏的一份子。 當然,包括李肆在內,在場眾人都故意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由年左和滿清辦事,漢人在關外墾殖的代價自會無比高昂,其間不知會伴隨著多少血腥,說是白骨纍纍也不為過。而這個代價英華怎麼也付不起,現在有年左和滿清背著,即便想到,故作姿態地哀歎之餘,心中卻是慶幸不已。 陳潤這一策全面而縝密,又都是借力而為,即便是湯右曾陳萬策等人都覺得是良策,畢竟不需要英華親力親為,甚至都不必花多少錢,李肆首肯之後,就由通事館聯合各部去謀劃細節了。 「難道漠北方向,也要學東面這般,有了幾十萬漢人在當地扎根,才謀取北面?」 陳潤退下,范晉再次提到漠北,額濟納河和居延堡大勝,使得漠北局面大開,此時若不趁勢而進,那這一場勝利就得不到最大的收益。 「秀才,你剛從交趾回來,該是還沒來得及看到薛雪和張漢皖的呈報……」 李肆心情極好,喚著范晉的暱稱,示意秘書遞上相關資料,厚厚一疊,正是之前李克載百般求李香玉而不得的絕密資料。 第七百九十八章 辛亥,沸騰的大時代 薛雪和張漢皖的漠北蒙古處置方略,其實就已經談到了如何遏制北面羅剎人的對策。其中包括三個重點。 一是重新調整漠北格局,扎薩克圖汗部、額濟納土爾扈特等部將成為犧牲品,他們本就是負隅頑抗者或是此戰罪魁禍首,其他蒙古諸部一點也不同情他們。 小策凌的準噶爾部將得到額濟納土爾扈特部的舊地,策稜的三音諾顏部也將取代扎薩克圖汗部,統領滿清時代的科布多以及扎薩克圖汗部所轄諸小部族。作為附帶的懲罰,土謝圖汗部和車臣汗部也必須交出一些部族。 這些部族的生存之地在哪呢?就在羅剎人手裡。這是方略第二點,薛雪建議設立北庭行營,以軍領政,直接統管漠北,圖謀北海乃至極北之地。而扎薩克圖汗部、額濟納土爾扈特以及其他部族,必須要從羅剎人手裡搶地才能生存。當然,英華會給予武器,提供給養,協助訓練,同時與其通商貨往來,扶持他們去奪羅剎人的地盤。 北庭方略不是光靠蒙古人,薛雪和張漢皖都認為,必須繼續向北修路建堡,同時在沿路合適的地點移民屯墾。目標是奪羅剎人的厄爾口城,在北海站住腳,以此為北庭行營的治所。英華是骨,蒙古人是肉,有骨有肉才能施足力氣。 第三點涉及的是骨肉如何相融的問題,薛雪認為,滿清時代的盟旗制已不適合英華,英華必須要更深地插手部族內部事務,這一點在英華國中的苗瑤各部事務上已有很深體現。 各族的確與漢人的風俗不同,生硬地改制,會引發諸多問題。薛雪這幾年在相關事務上積累了豐富經驗,他所完善的「族法制」,既讓各族融入了英華國體,又最大限度地確保了各族各部自主,用在蒙古人身上順理成章。 所謂「族法制」,其實就是將英華現有的地方政制削削改改,換上了各族自己的外衣披上去。原本英華從中央到地方就有分權,以此分權來吸納各族,早就有了根底。 各族需建長老會或部族會議,族長自選,這都是形式。甚至各族都可自定律法,但先決條件是承認皇英總憲,承認族人和土地都是英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時律法需要成文,需要有形式上的合法確認。當然,僅僅只是將本族習俗族規整理成漢文,這已是在引導各族融入英華。 而族法制另一項關聯政策,則是細分各部,不設立以各族為主體的省級單位。譬如青海,即便都是藏人蒙人,各部族也不直接面對中央,而是面對青海省,相關的爭議,都歸攏到法律這一條線上。薛雪建議設立漠北省,置於北庭行營管轄下,也是依此道理。 以族法制套在各部族頭上後,薛雪還攜英華勝者之姿態,宣佈將漠北若干戰略要地,以及水草茂盛,適合屯墾之地收為國有,未來將容漢人移居,或容納不再遊牧的蒙人。推動漢人跟各族混居,這也是英華在廣西、雲南和蒲甘的管治原則。 范晉匆匆看完,皺眉道:「如此說來,在北庭也依舊是以守為主?除了北海,其他地方都靠推著蒙古人去爭,這不是大舉攻取的路子。」 蘇文采解說道:「漠北一戰,準噶爾態度首尾不定,薛次輔和張大都督都認為,西面數年內當有大變,因此西北之事,當以西為主,北面為輔,極北之地不急在一時,該是十年之策。」 說到準噶爾,范晉點頭釋然,陳萬策等人吐了口氣,薛雪和張漢皖,乃至樞密院都是這態度,北進方針已不可能確立。在場眾人,也就蕭勝捏著鬍子,甚覺遺憾。 李肆道:「北庭行營……不如就直接叫北庭都護府吧,再把肅州的安西大都督府改為安西大都護府,統籌西面軍政事務。樞密院和朝堂議定北庭都護的人選,以及薛雪張漢皖所請諸事。朕以為,他們的意見都很好。北面我們要伸手,但國家的手只伸到北海,剩下的就讓蒙古人,讓國中工商自己去爭,爭到什麼程度,就看他們自己。」 自東北和西北對抗羅剎人的方針就這麼確立,英華在西北要伸手,但不是全力投入。而設立安西和北庭都護府,不僅是將主領軍事的都督府改為軍政同領,復唐時舊地的用心更是昭昭,眾人都對視一眼,心說陛下已對準噶爾,對那位騎牆觀望的噶爾丹策零不耐煩了。 都護府這名字出來,蕭勝趕緊道:「臣請也改南洋大都督府……」 這當然是題中之意,蕭勝是在提醒李肆,南洋呢?四哥兒你別忘了咱老弟弟…… 謝承澤和湯右曾也同時道:「交趾之事……」 交趾人老喊著內附,總得給點回應,不能老一直拖著吧。 從朝鮮日本到滿清關外,從漠北到準噶爾,從南洋又轉回交趾,這一圈轉得眾人腦袋發暈。放眼於外,四面蒼茫,全都是大展身手之處,這也是一種苦惱啊。 「慢慢來……楊適,準備晚膳,今天不議就不散會!」 李肆也抹了抹額頭,江南安定,不止意味著今年幾百萬意外之財,還意味著一國任督二脈打通,能夠再次內氣外放。當年英華還只據有兩廣之地時,就佔了南洋,如今的英華跟那時相比,幾乎就是聖域高手,還不知會翻攪出多大動靜。 大時代,英華所領的大時代,已不止推動華夏歷史,開始推動寰宇歷史了。 這一日的御前政務會議,想必百年後都會是課本上大書特書的內容,就不知道後人會取個什麼名字呢? 這一刻,李肆走神了。 李肆這個疑問,在年中時就有了解答,這場會議的諸多決策已在國中各階層流傳,這一年是辛亥年,大家都稱呼為「辛亥定策」。而當歐人在多年後追尋華夏崛起的脈絡時,首先就發現了這一項歷史事件,他們的稱呼更直接……辛亥革命。 看起來這只是一次因江南融入國體的臨時會議,可英華不僅手頭有了寬裕的錢財,還因戰勝漠北蒙古,而將對抗羅剎之事提上了日程,連帶一圈外事都扯了出來,因此會議上確立了華夏擴張運動方向和原則。 在這場會議上,英華第一次系統而全面地梳理地自己的對外政策,通事館王道社的「王道主義」成了對外擴張的理念基礎,同時認定了自己的敵人。不管是正在厄爾口城埋頭寫報告的羅剎人切爾雷赫,或者是正在黃埔教堂裡做禱告,祈禱自己撒出去的英鎊能換到關於蒸汽機的切實消息的不列顛人夏爾菲,都不知道,他們的國家,已被英華從感覺到實踐上都列為首敵,正要從海陸兩個方向發起挑戰。 整個歐羅巴也不知道,英華就是從這一天起,清晰無誤地圈定自己的勢力範圍,將其明確地寫入了國家級的正式文件裡。北到西伯利亞,西到西亞和天竺,南到另一個半球,而東面……歐人所稱的「太平洋」,英華所稱的「大洋」,從兩岸到大洋上的島嶼大陸,更是英華的後院。 歐羅巴人怎麼感受,那已是多年後的事,就在這一年的三月,第一批受惠於此策,或者說是被此策驅策的受害者,感受卻是無比複雜。 平壤府城,三月寒風,左未生依舊把扇子揮得呼呼響,而他腦袋也搖得如扇子一般,語氣異常沉重:「這是陷阱,是毒餌……」 年羹堯拳頭塞在嘴裡,眼瞳光亮閃爍不定。 英華朝日通事陳潤通過中間人傳來的消息,讓兩人大吃一驚,得了陳萬策和胡期恆的確認,這才相信此事為真。 「亮工,這一步跨出去,再無退路,而根基卻是在寧古塔這種苦地,失了山東的話,先不說山東是中原門戶,孔廟……」 左未生即便沒看清英華在此事上的用心,卻能明白此事的後果,他還在表示反對。可就因為此事收益也太大,連自己都覺異常矛盾。 說到退路,年羹堯眼中光彩黯淡了一些,他的確是想留一條退路,而英華的建議就堵絕了這一條路。 「我們可不可以不明處自立,而先暗行其事?山東且先留著,待數年後墾殖之事大成再說?」 他終究不甘心,陳潤說的是什麼?容他自立!容他把控朝鮮,但條件是滾到寧古塔去拓荒,放開山東和盛京。 自立,當皇帝啊…… 年羹堯就在想,那李肆是不是立皇帝有癮?在大清接連扶起雍正乾隆兩帝不說,又扶起一個韓國皇帝,現在居然要扶他年羹堯當皇帝,這是什麼癖好? 可不管人家有什麼異癖,當皇帝這事,就是他年羹堯一輩子的夢想啊,曾經以為只是夢,絕不敢當真,現在居然成了可能,怎不讓他心肝蹦蹦直跳,只想點頭不迭地應下來? 但他還是理智的,先不說他就沒什麼大義根基,而那李肆許給他的帝業根基,也未免太欺負人了吧?寧古塔!這地名在大清簡直是人人耳熟能詳,動不動就是「流遣寧古塔」,在罪囚之地當皇帝,這是諷刺呢還是挖苦呢? 左未生再說到退路,他那沸騰的心思不得不壓下來,沒了山東,沒了大清臣子的地位,他還有何處可退?朝鮮?他能掀掉朝鮮偽王,自己當朝鮮王? 他這一問,左未生也遲疑了,這是想得人家好處,卻又不想為人家辦事,人家能答應?在他看來,英華想的就是讓年羹堯和大清決裂,同時年羹堯放手山東。 「試著談談吧,總覺得……」 左未生吐出一口長長濁氣,卻還是覺得呼吸艱澀。 「總覺得南面行事,真是有些匪夷所思,如今這世道,好像越來越光怪陸離,辛亥年啊……世道還會怎麼變?」 拿帝王之業來作交易,這事左未生自然極度陌生,還不止此事,回想這兩年自己的「義勇軍」跟韓國的「志願軍」南北交戰,歷史會怎麼走下去,他已是兩眼茫然。 第七百九十九章 南洲記:鍾老爺的新冒險 年羹堯和左未生兩人糾結而迷茫,好在這不是需要馬上定策的事,還有時間跟南面討價還價,而且終究是好事,三月的平壤雖冷,兩人心頭卻是熱乎乎的。 四月時,南方遠處,萬里之遙的某座海港裡,雖是風和日麗,暖得穿一層單衣足矣,可某個胖子的心底卻是冰涼透頂。 「我到底是發了什麼昏,居然跑到這麼遠的地方,蹲在茅廁一般的酒館裡,裹著腥臭的海風,喝的劣酒跟尿水沒什麼差別,身邊居然還滿是洋夷蠻子!?」 杯中物就像是將落的眼淚,這一刻,鍾上位覺得自己又陷落到了人生的最低谷。 這裡是爪哇的帝力港,沒有清幽雅靜的茶館,也沒有香氣四溢的酒家,小酒館裡多是袒胸露臂的水手,黑髮褐髮金髮紅髮,黃皮白皮黑皮棕皮,什麼妖魔鬼怪都有,操著嗚嗚哇哇的夷語喧鬧不止。 帝力本是葡萄牙人經營起來的香料集散據點,之後被荷蘭人佔去,而英華崛起後,這裡又成了華商在爪哇東面的活動據點。當英華南洋殖民熱興起後,這裡更成了穿越爪哇南下的中轉要地。 此處是個三不管地帶,不管是葡萄牙人、荷蘭人,還是也開始在這裡出沒的不列顛人和法蘭西人,都不敢貿然主張帝力的所有權,以免惹來英華的干涉。而靠著財大氣粗,本國的海軍又近在咫尺,南洋公司就成了此地的無冕之主。 帝力並不是英華國土,甚至都不是次一級的公司托管地。英華此時還無心接收滿是老外的帝力,而南洋公司也援引西洋公司殖民特許狀之例,希望將此變作海外殖民地,獨收其利。維持現在這種氛圍,吸引更多人來往此地,自然是既定的發展路線,因此帝力就是一塊法外之地。 但這法外說的是外於各國之法,並不是說毫無規矩。葡萄牙人荷蘭人來此地,本國人第一句話就是勸誡:「別得罪賽裡斯人,尤其是那些穿著華貴絲綢長衣的老爺。這種人油水是肥厚,可你們也得有命享受。」 至於那些不列顛和法蘭西的愣頭青,大家就樂得抱著胳膊看熱鬧,每天總有人被綁到碼頭上抽鞭子,甚至直接消失,幾年下來,帝力甚至都有了「惡魔之門」的暱稱,當地華人則轉譯成「鬼門關」。 鍾上位鍾老爺就是洋人惹不起的那種人,因此他在酒館裡傷懷悲秋,卻沒什麼洋鬼子來找他麻煩。 但鍾老爺對此待遇沒有絲毫感覺,便是知道,也不覺得是什麼大面子。昔日他好歹還是上千人的東主,灑出大把銀子,雖是裝模作樣,也能換得那上千人跪地叩拜,山呼鍾大老爺萬歲呢。 問題就在這上面了,他鍾大老爺,放著交趾的煤礦和江南的煤生意不顧,為什麼會跑到萬里之遙的帝力來呢? 「昏聵的朝廷!可惡的東院!狗眼看人低的西院!」 回想往事,鍾上位就是一肚子氣。 「狗日的交趾人!」 最後怒氣都撒在了交趾人身上,鍾上位的煤礦沒了,原因是交趾內附已成事實,即便仍未完全落定,但已是大勢所趨。 一月下旬,朝廷宣佈,交趾內附之心赤誠,而其土也本為華夏舊地,因此不能推卻。為免交趾人心動盪,朝廷也不會馬上接收,而是先調理交趾內政,再視情況改制。 消息一出,交趾煤業的股票應聲下滑,而朝廷的相關舉措,包括嚴格審查煤業用工狀況,清理「關門割伙」的勞作方式,更讓交趾煤東們人心惶惶。 為何會有這般變動?因為交趾煤業是英華民間資本勾結交趾官僚而造出的壟斷行業,煤東們在交趾所得的暴利,很大一部分來自交趾低到令人髮指的工價。沒有西家行,沒有英華律法約束,沒有儒墨之士代言,交趾煤工幾乎就是工奴,被英華煤東們剝皮抽髓般地壓搾。 工錢低,不給死傷撫恤,吃喝住條件惡劣,這都還不算什麼,起碼還是「開門割伙」,也就是來去自如,煤工幹不下去可以不幹。可交趾煤業卻興起了「關門割伙」的方式,也就是將煤工視若奴隸,誘騙乃至強迫煤工簽下數年長契,然後就再沒了人身自由。 不僅如此驅策交趾人,煤東還從呂宋等地收買大量土人,以土人的命來換煤,以至於國中見識過交趾煤工狀況的儒墨之士憤怒地發出了「一車煤一條命」的譴責之聲。 現在交趾要內附了,自然不能再容忍這種事情繼續存在,至少再不能這般明目張膽,毫無底線。因此在可預見的未來,煤業的人工肯定要上升,利潤必然下挫,國中還有風聲,說朝廷要從重處置一批惡德煤東,以此安撫即將內附的交趾人,這正是交趾煤業股票猛跌的原因。 交趾煤業作為一個既得利益集團,匯聚了巨萬資本,肯定不甘就此束手待斃。 可跟英華國中大義比起來,他們的力量太小,而他們背後還有一隻螳螂,那就是以石祿礦業為首的新興礦業巨頭。他們所組成的英華聯合礦業公司,通過鐵礦銅礦的大規模運作,嘗到了大規模資本運作的甜頭,同時也有了豐富的深礦挖掘經驗和成熟的軌道運輸技術。藉著交趾內附,煤東們收益縮水的機會,將零散的煤東們吃掉,獨佔交趾煤業,這就是大魚吃掉小魚的絕佳演繹。誰讓這些煤東們都是分片包干,只滿足於以人力挖煤,不願也無力在新技術上投入呢? 鍾上位和交趾煤業聯合會的煤東們就這麼無情地被巨頭資本碾過,本是交趾煤業的開拓者,卻成了過河拆橋的犧牲品,鍾上位當然不甘,要痛罵為此事保駕護航的朝廷,推波助瀾的東院,以及踹開小戶抱巨頭大腿的西院。更要罵那些一步登天的交趾賤民,他們憑什麼也能成英華國民!? 當然,鍾上位的煤礦也不是被強奪走的,而是被換股收購的,現在他是改組後的交趾煤業公司股東。在董事局裡還有一席之地。可不管是收益還是地位,都不能跟以前單獨佔有一座煤礦時相提並論。 因為沒了獨立的原料來源,鍾上位在江南的蜂窩煤公司也失去了競爭優勢,在煤業上傷透了心,鍾上位乾脆把自己一手拉扯起來的渠道網絡賣給了其他公司。一身輕地回了廣州,打算再次當寓公。 挖煤行商多年,鍾老爺已積下豐厚家產,除開股份、屋舍以及田地,存在各家銀行以及藏在家宅鎮邪保命的銀子就有二三十萬兩,在廣州舒舒服服養老,足矣。 可鍾老爺怎會甘於寂寞?這就是他揚帆萬里,來到帝力,置身於蠻夷之間的原因,而現在他卻非常後悔。 正想到傷心處,幾人進了酒館,都是黑髮黃膚,領頭一人戴著無翅烏紗,一身鮮紅中衫,腰挎長刀,面目沉凝,不怒自威,酒館裡的喧鬧頓時壓下去三分。在座的洋人們都看得出此人是賽裡斯陸軍的軍官,領章位置無星,該是退役的。跟端坐酒館正中,無人敢去滋擾的那個衣著華麗的胖子相比,這種人更惹不得。 跟著後面進來的兩人,再次壓低了酒館的聲音,幾個也許是心裡有鬼的洋人縮手縮腳地摸向酒館後門,酒館老闆也小意地迎向兩人,看目光方向,是以那個黑臉瘦子為尊。 黑臉瘦子不耐煩地揮開老闆,再恢復一張熱誠的笑臉,對身邊那書生模樣的人道:「梁總司也看得真遠……是是,不提梁總司,便是王總司三位,憑這身份,肯萬里拓業,也真是人中豪傑!沒得說,我熊麻子有多少力氣都會使上,帝力這地方,就是給各位老爺開的!」 自稱熊麻子的瘦子轉向鍾上位,一張黑臉笑得更爛:「哎喲鍾老爺,怎麼老闆也瞎了眼,居然不招呼人來伺候您?這裡的鬼妹可是別有風味……」 一邊酒館老闆趕緊辯解道:「是老爺不要的,不關小人的事啊!」 這老闆該是個在爪哇已經生根落地的葡人,一口粵語居然說出了閩南腔,份外詭異。他當然得小心伺候這個熊麻子,南洋公司以黑幫模式,把帝力劃為幾片,扶持幾個地頭蛇各管一段。熊麻子是這一段的大佬,等同他們這些小生意人的衣食父母。 熊麻子和鍾上位都沒理會他,鍾上位甚至都沒怎麼理會熊麻子,看向那個紅衣和書生,哀怨地道:「辦妥了沒?早妥早上船,早死早超生。」 那兩人似乎早習慣了鍾上位這怨婦模樣,也當他不存在,跟那熊麻子入席直接談起了正事。 「從這裡到東明州的靖海港要八天,再從靖海港到珊瑚州要六天,也就是半個月時間。珊瑚州那裡的確有銅礦,據說還有金礦,不過這年頭誰都說自己的公司領地裡有金礦,是不是真的就難說了。」 「仙洲公司……就是一幫海軍伢子湊出來的野路子探險公司,還吹噓說南洲東南五千里還有一座萬里大島,結果又沒帶回來詳圖,他們恐怕是被風吹到了下東洲吧。」 「是是,說珊瑚州,有河有原野倒是沒錯啦,可我聽他們說到過,要再朝陸地深處行百來里,才有大河,還得繞開一座大山,山上也許有土人。不過估計也就是一窩幾十個,很輕鬆就能解決掉。」 熊麻子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一本冊子,封皮上是「欽定南洲地理志」,紅衣和書生也都各自掏出一本,熊麻子仔細一瞅,歎道:「我這是十三年版的,老爺們都是十五年版的,獻醜了。」 兩人搖頭不在意,翻到標注為「珊瑚州」的一頁,問起諸多細節。見鍾上位還在要死不活,紅衣一巴掌拍上去:「鍾老爺啊,朝前看吧!我都丟下了香料公司的一攤事,家裡還有三個老婆,五個兒女眼巴巴等著,你還在愁什麼呢?」 書生笑道:「鍾老爺愁的是接下來的海路,他恐怕要吐掉腸子和膀胱了。」 這一人嘲笑自己如婦人般念家,一人嘲笑自己沒有歷練,鍾上位終於振作了一些,猛吸一把鼻涕,舉杯一飲而盡,再抹嘴角時,眼中沒了淚意,只剩下熠熠生輝的瞳光,咬著牙道:「我愁的是這日子!早一日到珊瑚州,早一日搾出銀子來!」 鍾老爺是明白自己的傷心處了,太遠啊,從廣州到帝力就是萬里,再從帝力到他們的目的地,南洲東面的珊瑚州又是近萬里,當年他在交趾挖煤,都覺得思鄉心切,而現在從廣州到珊瑚州,乘快船也得四十天,怎叫人不心慌意亂呢。 不過瞧在銀子,不,事業的份上,再遠也不算什麼了。說到遠,有誰比那東洲伯范四海跑得遠?人家可是越洋三萬里…… 再說了,遠不遠也不能光看距離,還得看時間。四十天是一般快船,如果換成香港船廠的那種追風船,三十天不到就能行兩萬里。而三十天麼,如果是在內地走陸路,還不夠從廣州行到金陵呢。 一番心理建設後,鍾老爺有了心氣,也加入到了討論中。 紅衣是扶南的李順,書生是江南的王之彥。他們三人代表「珊瑚州公司」,正要去南洲的珊瑚州開礦。 三人湊到這一樁事業上也是機緣,王之彥本在江南當鹽業公司的大掌櫃,江南安定後,他對只是一手進一手出的鹽業也有些厭了,本在猶豫是投身官場,還是自立成業。他的大東主梁博儔對他說,今世已非往世,功業名利更多在外,好男兒就該放眼寰宇,去幹一番大事業。 梁博儔跟西院關係密切,已經感受到了元宵時御前會議的風聲,所以才有此一說。王之彥動了心,加之有梁博儔入伙,做什麼都有靠山,於是風風火火行動起來。 首先就是找辦事的合夥人,梁博儔只當東主,出股銀不管事,為示誠意,也不塞人,王之彥就想到了好友李順和鍾上位。當初他們三人從廣州去江南時,可是同一條船上的蚱蜢。 湊巧,李順此時剛從禁衛十七師退役,回扶南繼續料理自己的香料公司。李順在陝西接出了自己的族人,三個媳婦也生養了兒女,覺得這輩子似乎已無所求,正是茫然之際。鍾上位又在廣州悶得磨皮擦癢,三人一拍即合,合夥註冊了珊瑚州殖民公司。 珊瑚州在南洲東面,位置已是極偏遠,這原非他們本意。 南洋諸島早被瓜分一空,爪哇東面,被定名為明州的萬里大島,就被台灣鄭家和福建施家所組的殖民公司各踞了東西,分作西明州和東明州。而呂宋之南,爪哇之北雖還有無數島嶼,可都是煙瘴莽林,還有無數土人,開發起來的工本太高,也不是合意之選。 那麼合適之地就只能是南洲,經過多年的探查,南洲的概貌已基本清楚,通事館定期更新的《欽定南洲地理志》上,各家殖民公司已遍佈將南洲。廣南陳家建了西北角的離州,東面鄰居是福建藍家的理州,再東面是福建林家的朗州。東北角的半島是廣東沈家的崇州。 這些據點之間夾雜著大量探險公司確認的有產及適合墾殖之地,可王之彥心氣大,覺得這些地方夾在其他人中間,向南又都是荒漠,發展潛力不大。於是他找到了東面的珊瑚州,據說此處外海鋪有千里珊瑚礁,令人心醉神迷,因此命名為珊瑚州。 此處早被仙洲探險公司摸索過,說有銅鐵礦產,地方也適合墾殖養人,三人一咬牙,就從仙洲公司那買來了殖民權,要在此處開礦建州。 第八百章 南洲記:珊瑚般的前程 鐵礦不值錢,銅礦才是大頭,而此時英華對銅的需求,已從過去的錢幣器皿轉為機械、車船和槍炮,耗量猛增。跟煤比起來,銅礦收益更明顯,而早年本就是搞黑礦場的鍾上位又熟悉這一行,這也是他們選擇珊瑚州的一個關鍵原因。 珊瑚州的確有銅礦,如今的探險公司都具備基本的礦產勘探技術,在這事上造假只會影響探險公司的信譽。但到底有多少,開採工本是低還是高,探險公司就不負責解答了。王李鍾三人就趁在帝力中轉的機會,跟熊麻子這種常年跟探險公司打交道的地頭蛇打探更進一步的情報。 得了基本的消息,三人沒作過多停留,委託熊麻子採購蔬菜瓜果淡水等給養後,就直接奔碼頭而去,正如鍾上位所說,時間就是銀子…… 回碼頭的路上,吆喝聲不斷。 「閉眼識陸,星圖滿腹,百年領航世家傳承,只要三十兩!」 「三年二副經驗,一月十塊龍幣,中意直接抓走!」 「控帆操舵樣樣懂,火槍大炮不稀鬆,不好酒肉只吃米,我是海上趙子龍!」 滿是洋腔怪調的華語,用詞卻頗為文雅,顯然都是應需而生。來往帝力的金主多是華商,用華人聽得懂而且覺得雅的廣告,自然效果更佳。 從這些一邊吆喝一邊伸手乞討工作的洋人中擠過,上了踏板,始終捏著的腰間錢袋沒被奪走,鍾上位鬆了口氣,回頭吐了口唾沫,心說也就膽大猴急的才敢用你們洋人。 他們這珊瑚州公司自然非一般華商可比,靠著殖民公司的名頭以及充裕的銀子,早在鷹揚港就募足了華人船員。 能包下殖民事務的公司絕非尋常勢力,這也不是光有銀子就能辦成的。殖民公司都必須向中書省申請特許狀,背後的法理是替皇帝,也就是替英華一國拓土墾殖,因此資歷、名望和地位就很重要。鍾上位等人也是抱著梁博儔的大腿,才能註冊殖民公司,單獨攬下珊瑚州殖民業務。 跟鍾上位等人情況類似的還有工商系的安家、沈家,以及海軍系的藍家、林家,鄭家,乃至軍界大佬蕭勝一系的施家等等。這倒不是說殖民事務都是家族生意,而只是以這些人為旗幟,殖民事務千頭萬緒,利益來往複雜,再非傳統家族所能獨立經營之業。 一般人更多從事探險、船運等行當,也就是為殖民公司打下手,承擔不起太高人工,只好招募當地海員,其中自然多是老外。不管是溝通成本,還是管理風險,都比自家華人高得多。 原本還有洋人鍥而不捨地追著鍾上位等人,可見幾人上了這艘足有千噸大小的海船,都知再無希望,只好悻悻而退。 這艘大海船是租來的,八年船齡,兩千料,最快時能跑十三四節。原本王之彥還想租國中新出的追風船,可鍾上位覺得價錢太肉痛沒同意,現在還真有些後悔。 珊瑚州公司也有自己的海船,但沒這麼大,畢竟這樣一艘大海船,一年能營運出十數萬兩銀子的生意,只給殖民公司運輸補給,太不經濟。經營船運又是另外一個領域,鍾上位等人都沒經驗,也無心參與。這次是因為要運輸先期物資人員,才不得不租大船。 在帝力補給完畢,從熊麻子那瞭解來的情況也證明仙洲公司給的資料不算太離譜,鍾上位等人一路東行,七天後就到了東明州的靖海港,這是蕭勝和施家合辦的東明州殖民公司所在地,三人決定在此多呆呆,學學人家的經驗。 靖海港實際就是李肆前世的莫爾茲比港,要到1873年才會由不列顛人發現和佔據。可在這個時空,英華迎來大航海時代,這地方自然不可能逃過探險家的法眼。 土牆包裹著大片歪七豎八的木屋,牆外能見到千畝以上的田地,而牆內的「城池」中心,立著一座大號的高腳木屋,木屋前的旗桿頂端飄揚著火紅雙身團龍旗,這便是可憐巴巴的總督府。 三人面面相覷,眼前這番簡陋的景象很讓他們意外,施家經營東明州也有六七年了,為何這般衰落? 「苦啊,這裡草密樹高,河流縱橫,很難深入內陸。前幾年辛苦開出一片香料園,香料卻早已不怎麼值錢了,不管是洋人還是國中,都很難賣得出去。之後準備改種橡膠樹,可呂宋、扶南和勃泥一帶又都大起橡膠樹,司董們不願重蹈覆轍。」 「現在?現在只能靠港吃港了,朝更東更南面去的探險船每月能來兩三條,修船桅補船帆也能賺一些銀子。開出來的地都種了麻、稻米和果蔬,麻用來織帆布,稻米和果蔬就自己吃,順帶賣給靠港的船。現在港裡有兩百來戶,七八百人,談不上賺錢,也就湊合著能過。」 「以後?以後還得靠三位總司啊,珊瑚州能興旺起來,我們東明州也就有希望了。」 東明州總督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還招呼來靖海港的主簿等官員一同陪談。說到靖海港,他們就滿腹感慨,而說到珊瑚州,又是滿懷期待。 這是很自然的,東明州現在沒什麼產出,幾乎就是靠「服務業」為生。而作為通往珊瑚州的必經要道,珊瑚州發達了,東明州自然也能跟著沾光。 聽總督和官員們的意思,更多是為靖海港自身謀利,甚至還希望當地居民越多越好,這思路王之彥等人很不理解。 鍾上位說得直接:「只是湊合著能過,又何須蹲在這種地方?就該再多找找有什麼產物。咱們遠航萬里,為的是發財!就像買股票一樣,你們啊,眼下就等於是被套牢了,應該考慮割肉……」 鍾上位這話是殖民公司上層人物的共識,他們在萬里海外置辦產業,為的可不是養活人口,而是要發財。殖民公司滿地開花,目的就是尋找可以在國中大賣的商貨。 前些年大家的心思更直接,那就是當地的特產,包括金銀銅等礦產,以及藥物、寶石、香料等等貴重物。而十來年運作下來,大家也都看得稍微遠了一些,開始置辦稍微長期一些的產業,比如香料、橡膠或者紅木香木等種植園,借南洋的氣候和水土得利。 像靖海港這種情況絕非殖民公司所願,根本就是失敗的例證。沒有出產,這裡便是養活了萬人,對殖民公司也沒有大利。 被鍾上位直接勸著賣掉領地,總督和眾官員都苦笑不已,他們在靖海港呆得太久,在殖民公司的利益和靖海港的利益之間,他們更多偏向了後者。而且在他們看來,托管地的工商稅權是殖民公司的,一地越興旺,殖民公司的利益越大。 這是一樁長線投資,並且符合當地利益,其實也是皇帝和朝廷所定殖民政策的長遠謀算。但對鍾上位等人來說,卻不是他們殖民珊瑚州的目的。工商稅權聽起來很光鮮誘人,可在萬里之外的荒野之地從頭墾荒,恐怕要下百年功夫。如果在當地找不到特產,就不值得再折騰了。 總督和官員們都是下面辦事的人,跟鍾上位這種投資決策人的視野和思路自然湊不到一起,於是雙方轉開話題,談論起殖民細節來。 總督歎道:「靖海港氣候類於嶺南,多生珍稀花木,如果能再多一些人口,辦起花木業,也能有不少利。可惜陸上深處還有卷毛生番,這幾年有過幾次大的衝突,移民死傷不少,嚇住了他人……」 正說到這,嗚嗚的牛角號聲響起,本地的鄉尉衝進來喊道:「生番又來了!正在攻城外農莊!」 總督等人大驚,鍾上位趕緊朝李順打眼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咱們趕緊的…… 李順起身拱手道:「主有難,客人自要幫一把。我們隨行有三十人能戰,不少都是老兵,槍炮俱全。」 王之彥趕緊遮住正作嘔血狀的鍾上位,也附議搭手,總督和官員們千恩萬謝地再拜。 「咦?不是鍾老爺你讓我挺身而出的麼?」 趁著調度人馬的功夫,鍾上位扯住李順,正要教育他,卻被李順一句話塞回了肚子裡。再見李順嘿嘿怪笑,鍾上位趕緊轉了口風:「我就是提醒你小心些……」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來犯的生番有百來人,持梭標吹箭和簡陋的小弓,箭頭還是石頭磨出來的,在上百桿線膛槍面前就是活靶子,沒能逃出去幾個。 「珊瑚州說不定也有土人,這該是最大的麻煩。」 鍾上位臉色很不好看,儘管很順利就消滅了生番,可拔不了這些人的根,而且生番總是抽冷子襲擊,移民免不了死傷。 王之彥卻道:「珊瑚州那裡草木沒這麼繁茂,有土人的話也能尋到他們的巢穴,連根拔起。」 鍾上位兩眼一亮:「別全殺了,他們可是上好的礦工……」 李順跟王之彥對視而笑,他們已很清楚該怎麼安撫乃至鼓勵這位膽小如鼠,求利之心卻無比熾熱的老朋友。 結束了靖海港的拜訪,鍾上位等人再度啟程,船朝南而行。 鍾上位在帝力勉強振作了一些心氣,在靖海港被當地現狀拉下來一截,接下來的幾天又猛然跌到最低谷。 之前順風順水的航程不再有,老天爺似乎不願鍾老爺就這麼輕巧地達到目的地,給他和同伴們招來了一場風暴。幸好從仙洲公司那得來了附近的海岸水文資料,可以行到靠近陸地的海灣裡避風。 風暴過後又遇上一樁麻煩,珊瑚州北面的礁盤太多,仙洲公司的航路資料也沒詳細到纖毫必現的地步,同時領航員經驗不足,幾度都差點讓船觸礁。最危險的時候,船肚子都擦著礁盤喀剌剌作響。那一刻,鍾上位扯著王李兩人,大喊道咱們還是回去吧…… 磨難結束後,船行到一處海面,眼前猛然現出一片瑰麗的世界。翠綠的礁盤,潔白的沙灘,被碧藍的海水裹著,無邊無盡地伸展開。 珊瑚州……果然是珊瑚的世界。 這一刻,眾人如癡如醉,心胸中都蕩著一種能眼見此景,此行也已值了的滿足。 「一株珊瑚樹在廣州至少能賣十兩銀子,這裡能采多少?十萬株都不止吧!這根本不是珊瑚,是銀子鋪在了大海上啊!」 鍾上位也是兩眼發直,他兩臂大展,嘴角流誕,一副恨不得把這無數里珊瑚礁全摟在懷裡的癡狀。 「珊瑚州,我來了!」 之前的沮喪消沉一掃而空,此時的鍾上位就覺未來如珊瑚般燦爛。 第八百零一章 南洲記:徐福的新人生 踏上潔白而軟細的沙灘,徐福忽然升起罪惡感,腳下的沙子太像鹽了,七八年前在江南的時候,一家人怎麼也吃不起那白白的細鹽。 其實現在也吃不起……不然為什麼自己甘願離鄉背井,到這麼遠的南洲來呢?聽幾位老爺說,這處叫什麼珊瑚州的地方,在南洲都是偏遠之地。 這輩子怕都是再回不去了吧,徐福這麼想著,一股酸意猛然衝上面門。在他身後,正有不少人下了舢板,也都如他這般怔忪出神。 回頭將媳婦從舢板上接下,感受著手掌裡的溫熱血肉,看向也正淚意盈盈的婦人,酸意驟然消散了不少,徐福再想,只要能過上好日子,只要跟媳婦在一起,哪裡不都是家? 「莫亂跑,小心些,誰知道岸上會有什麼猛獸?」 李順下了舢板,招呼著頭一批上岸的人。珊瑚州可能有土人的事,只有他們這些公司高層知道,如果傳開這消息,怕沒有多少人願意到這裡來。 包括徐福夫婦在內的六十對農人夫妻,三十個傭兵,三十名勞工,外加找礦的鑲頭,建屋的泥瓦匠,防疫治病的郎中,管理物資的算手和字識,跟鍾上位等人同船抵達珊瑚州的民人有二百六十一人。但這些人是有差別的,只有徐福這六十對農人夫妻才是真正的珊瑚州居民,其他人都是雇工,干幾年就要回國。 徐福這幫人都是江南、福建、廣東乃至湖廣等地的無產佃戶,尤以江南和湖廣居多,他們簽有海外移民契約,從現在開始,將置於珊瑚州殖民公司的管治之下。 以鍾上位的求利之心,這些人就是累贅,如果可以,他真心不想要。 可惜,這是殖民公司必須付出的成本,海外領地要成為殖民公司托管地,由此獲得領地工商權,免繳礦產稅,產物也免納關稅,僅僅只是支付特許費,那就得在當地有百名英華成年男子定居,同時至少設立鄉院。 這是英華推動海外殖民的基本國策,因應此策,還定有附帶法文,但凡國民移居海外,只要在國中沒有產業,都必須享有保障其生存的必要土地,以一個成年男子,也即是「一丁」為基礎標準。面積大小依據各地實際情況分別制定,南洲的定額是一頃,也即一百畝。 其實後一條不必國家規定,殖民公司自己都會當作招攬移民的基本條件。海外多的是土地,少的是人。 總結這一策,殖民公司想要自己包下一塊托管地營運生利,就得讓大概一百戶人自己養活自己。這其實對大多數殖民公司來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有一百戶農人,就能有基本的糧食保證,在其他事務上也能提供必要的人手。 但對鍾上位來說,他們是來開礦,不是來種田,糧食本就便宜,沒必要自己種。珊瑚州公司還沒一分利,就得背上養活一百戶人的負擔,著實虧本。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想,在珊瑚州養活了一百戶國人,然後僱傭外籍勞工甚至用奴工就再無顧忌,鍾上位也釋然了,這只是必要的代價。 徐福這六十對夫婦是來打前站的,之後會看情況再增添人手,或是收手。在商言商,如果珊瑚州沒有前途,鍾上位等人自不會把此地搞成托管地,由此背上包袱,東明州的靖海港就是前例。 「這裡氣候好像有些干,怪不得總司們會運麥種來,種麥子、豆子,再加上蕃薯和苞米,養活自己一家兩口人沒問題。不,就算養活十口人都沒問題,百畝地啊……」 打量著這塊陌生土地上的草木,熟悉農事的徐福這麼想著。他們這些移民享受著百畝田地的福利,而承擔的義務只是上繳田物稅,殖民公司的田物稅很低,珊瑚州定的是實物的百分之一,幾乎就是象徵性的。 等到此地確立為托管地之後,居民經營工商業也要給公司納稅,不過那時建起了鄉院,也能跟公司討價還價。只是這事還不為徐福這種不熟悉英華國體的人所知所感,在他看來,公司也就是一個衙門,他們是向這個衙門交皇糧而已。 鍾上位等人謀劃的未來,跟徐福等人謀劃的未來當然很不一致。尤其是當鑲頭照著地圖,找到了銅礦位置,勘查出這是一個富礦後,鍾上位眼睛都綠了。 大堡礁的瑰麗景色就像是上天的祝福,接下來的時日,鍾上位等人幸福地忙碌個不停。 既然前景已經確認,那就得開始扎扎實實打基礎。先是在合適的港灣處搭出浮動棧橋,充當臨時的碼頭,從大船上轉運物資上岸,再在碼頭附近尋找背風避潮的合適地點搭起臨時房屋。離海岸兩三里就有小河溝,淡水也不必愁。 李順負責管理這些工程事務,在軍中帶過兵,這些事跟野外紮營也沒太大區別。同時他還負責安防,周圍環境以灌木和草原為主,點綴了稀疏的樹林,暫時沒什麼猛獸。《欽定南洲地理志》也說了,南洲沒什麼虎狼,多的是袋獸和樹熊,很多人在珍禽園裡也都見過,因此安防壓力也不大。唯一要警惕的,除了可能有的土人,就是草木中的蛇蠍,這自有隨行的郎中叮囑和救治。 鍾上位忙的是開礦規劃,包括人力預估,礦場規劃,以及產出估算等等。王之彥之前雖浸淫商事,秀才底子卻沒丟,由他負責後勤內務,吃喝用住以及人心都安頓得妥帖無比。 老實說,他們這三人還真是黃金組合,各自都能獨當一面,三人也本有默契,十來天之後,諸事已初見雛形。 「得買一台抽水機,再申購蒸汽機兩台,一台運礦,一台碾礦。按一千礦工算,一年能冶銅百萬斤,眼下一斤銅八錢銀,這就是八十萬兩啊!」 「除開公司特許費、人工、攤銷的機器本錢,還有煤錢、運費之類,我們起碼能賺對半,四十萬兩!一年,這只是一年!」 鍾上位算得額頭生汗,兩眼放光,王之彥和李順也是心潮湧動,好傢伙,一年能有四十萬!再刨去一些雜費,四個股東瓜分,每人一年也能有個七八萬。這礦產生意,真是厚利! 當然不是礦產生意厚利,而是殖民海外的事業厚利。這礦法理上是國家的,其實卻是公司的,哪像國內開礦,還得向國家繳納礦產稅。另外,在海外招納大量勞工這事,也不是一般人有本事辦得到的,海外蠻荒之地,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風險也非一般人能承受。 「等等……是不是少算了什麼?他們的開銷……」 王之彥沒忘了一類人,順著他指去的方向,鍾上位和李順看到的是正興高采烈地也盤算著未來的那些農人夫婦。 「他們現在缺很多東西,咱們就額外賒銀子,讓他們買牛建屋子,再用這些欠條逼他們進礦場搭手,用工錢還債,這樣就能繼續壓低礦場的人工!」 鍾上位張口就來,這可是他之前經營黑礦場的成熟套路。 話出口,另兩人沉默,鍾上位驟然醒悟,趕緊笑道:「沒別的意思,這不也是幫他們盡快立起家業麼?」 在對待民人的態度上,李順和王之彥跟鍾上位有很大差別,眼下這傢伙吐出真心話,想用高利貸來綁住民人,壓迫他們為公司服務,兩人都覺得有些不舒服。 海外殖民法令有規定,殖民公司必須代理各家銀行的海外貸款業務,為新移民提供一定限額的貸款,扶持移民立業,而鍾上位的意思是引誘農人借更多的高利貸。 見兩人以沉默表示反對,鍾上位趕緊投降,歷練這麼多年,他也知道沒必要在細節上跟搭檔鬧生分。 「鍾老爺你啊,還是盯著大處,放開小處吧。」 李順出身最低,對鍾上位這種明明已是萬貫家財,卻依舊盯著農人血汗不放的思維很不理解。 鍾上位低聲嘀咕道:「大處就是小處聚來的嘛,一萬兩銀子,是一萬個一兩銀子……」 不知道自己已在鍾老爺的魔爪下走過一遭,徐福夫婦依舊沉浸在無盡的喜悅中。 他們已經各自圈了自己的地,這地的土不僅有些干,也有些沙,放在國中就是貧瘠之田,可再貧瘠也是能種莊稼的,何況有百畝之多。實際上你要多佔一些也沒人管,可靠他們夫婦,就根本應付不過來百畝,別說更多的地。 礦場就在離海岸大概十來里遠的山腳下,由這座大山的西緣向東南二十里就是一條大河。農人們的田園被劃定在礦場和大河之間,這片區域都是淺林草地,開墾起來不費力。→文·冇·人·冇·書·冇·屋← 王之彥幫農人們作了規劃,大家的田都湊在一起,方便集體開荒和耕作。田地只設臨時的田莊,農人們依舊聚居在一起,每人先在聚居處開墾一些田地,當作口糧果蔬田。 徐福等人最初反對,他們太想要自己的田了,恨不得枕在頭下睡覺。讓他們遠離那百畝田聚居,總覺得心裡不踏實。而從專業的角度來看,田地沒人照顧,那怎麼行? 王之彥笑道:「這裡不是湖廣,更不是江南,何須那般精心伺候?翻耕好了,直接灑種就可。除了巡視驅鳥獸,還需要作什麼?」 眾人都怔住,的確如此,田地有百畝之多,真要精心伺候,還伺候不過來呢。 再加上此時王之彥也透露說,不排除有土人,必須要聚居以保安全,徐福等人才勉強接受,都覺得海外求存的路子,跟在國中真是大大不同了。 幫著公司先把簡陋的碼頭搭起來,接著再搭礦場設施,之後徐福等人就幸福地投入到營造屋舍的工作中,甚至還在工餘跟著志同道合的農人,一同去燒荒闢地。 五月,南洲已近冬日,前期準備已經完畢,珊瑚州的一線三點都初現雛形。碼頭在東北,也是珊瑚州的「治所」,礦場在東南十里,農人村莊在西面十里,而之前的大海船也從帝力再運來了補充物資,足以讓這兩百多人過完一冬。 王之彥要隨船回南洋去招募礦工,置辦挖礦和冶煉機械器具,李順和鍾上位留守。對徐福來說,三位總司裡,王總司是最和善可親的,李總司也是好人,就是不怎麼好說話,至於鍾總司…… 「真不明白,王總司李總司是怎麼跟那胖子湊在一起的。」 徐福的看法也是所有農人的看法,都覺得那鍾胖子格外狡詐,看他們的眼神總像是狐狸在看兔子。 「看來這時候只能種豆子,麥子和其他糧食都種不了。」 好在目前看來,鍾總司做事還是大致守規矩的,而徐福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了南洲的天時上。儘管事前也被告知過,可臨到頭來,在國中本該是春夏時節,此處卻像是進了深秋,作物的時節也不同了,就讓徐福很有些茫然。 第八百零二章 南洲記:陌生的老天,未知的禍福 「老徐別急,地就在這,老天就在頭上,還怕天崩地塌了麼……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急著跟嫂子造兒女了,哈哈……」 農莊還很簡陋,周圍只掘了淺溝排水,四周用現砍下來的樹扎胡亂紮了柵欄,農人都是租公司提供的帳篷暫時湊合。 一座軍用編號都沒抹掉的帳篷前,方武跟徐福開著玩笑,然後看著老實巴交的中年人忸怩羞澀,心中蕩起一絲居於人上的快意。 大家都盼著未來的好日子啊,只是方武的未來,顯然不是徐福這種在海外求活的農人能比。方武是珊瑚州殖民公司所雇鏢隊的鏢頭,管著三十個鏢師,負責珊瑚州礦場和居民的安保。 跟珊瑚州公司簽了三年鏢契,二百兩底薪,加若干補貼,還有珊瑚州公司的銅礦花紅,方武一年至少能拿五百兩銀子,收入幾乎快趕上國中的知縣老爺。 可銀子還不是方武最關心的,在海外領地的經歷就是一樁資歷。朝廷鼓勵各類人才海外拓業,領鏢師海外行業三年,就能申請民爵,即便是最低一級的民爵,也能讓他躋身為公眾人物。日後不管他是繼續在這一行混,當個掌管一區業務的總鏢頭,還是回家鄉去當鄉尉巡檢乃至縣尉典史,這資歷就如讀書人的進士出身,從朝廷到民間都認。 出自蘇州,在江南義勇軍中服役過的方武,還是想著回家鄉當官,海外掙得再多,沒有父老鄉親的艷羨和尊崇目光捧著,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因此他對定居珊瑚州的農人很是同情,而徐福也是蘇州人,閒時也就跟徐福搭幾句話。 徐福被方武說中了心事,尷尬地笑著,媳婦正好撈開帳篷,他趕緊板起面孔低聲道:「進去!這在跟方鏢頭說話呢!」 便是萬里之遙的珊瑚州,便是簡陋的帳篷,農人依然守著家眷避客的禮節。媳婦乖順地縮了回去,方武面上沒在意,卻覺得徐福有些敏感了,該是被這幾日勞工調戲農婦的事嚇住,連帶對自己都防備起來。 徐福的媳婦不到三十,模樣還算周正,卻壓根沾不上什麼美人的邊。而徐福這動靜,落在方武眼裡就像是土狗護屎一般,讓他越發慨歎,自己還真是有心胸開闊,跟這種泥腿子也相談甚歡。 別了徐福,方武到了哨樓檢視。之前李順帶著人馬在山腰一帶勘查過,依稀是有土人活動的跡象,雖人數很少,而且是多年前的陳跡,但總得嚴加防範。因此農莊也搭了一座兩三丈高的哨樓,每日瞭望。 「那徐福還真把他媳婦當寶了,誰稀罕那種大腳農婦!?在椰子城(巴達維亞),一張小龍票能招三個洋妞,一個紅髮一個金髮,剩下一個隨便選,來個三花聚頂!看他們提防成這樣子,果然是泥腿子,沒半分見識!」 值班鏢師叫胡喜,看到了方武跟徐福的來往,不忿加不屑地說著。 眼下珊瑚州這二百多號人裡,除了農人夫婦,其他人都是血氣方剛的精壯男子。之前一兩月裡都忙著基建墾荒,沒人多想。可入六月後,天氣更冷,不僅田地開不了工,礦工和機械都還沒到。大家沒太多事情,就成日閒著,褲腰帶這事漸漸成了問題。 對方武胡喜這些鏢師來說還不算什麼大事,他們可以輪換回南洋休息,沒必要為這種事壞了如花前程,方武圖的是民爵,而胡喜這種普通鏢師更多就指望著珊瑚州公司允諾的花紅。 珊瑚州的銅礦有大利,這前程緊緊綁住了大家的心,可還是攔不住有氣血太盛,自制力太差的勞工打農婦的主意。鏢師們都施足了力氣,防範勞工在這事上出岔子,前幾日已用鞭子狠狠教育過幾個動手動腳的勞工。 方武肅容道:「哪有這麼比的?娼妓能跟媳婦一樣?我看你小子也該找個媳婦管管,讓你知道女人可不止是用來解饞的。」 在方武眼裡,胡喜這種人其實跟徐福也沒太大差別。胡喜雖也是鏢師,可再奮鬥十年,也未必有自己的前程。當年他方武是鎮遠鏢局候安鏢頭下的紅人,曾經還跟隨李順,在龍門迎戰過江南鹽商所組的數萬民軍。之後轉入義勇軍,混了資歷,再回鏢局當了鏢頭。此次是李順在鎮遠鏢局找人時,點名要的他。 胡喜不好意思地撓頭,可目光卻閃爍著,顯然思緒已陷入到自己所說的「三花聚頂」之福中。 「李總司的探查隊是不是深入得太遠了?該跟鍾總司提提,派人去接應一下。」 數落了胡喜後,方武一心就為整個團隊盤算起來。這個團隊裡,農人和礦工來自各個地域,鏢師也是各方背景,李順和鍾上位也經常意見相左,但大家的心都一片火燙,就算有所爭執,也不願壞了整個大局。 李順的探查隊已外出了十來天還沒見回轉,他正在擔心,鐺鐺的鐘聲從碼頭處傳來,節奏悠長,是碼頭來船的通告。 農莊頓時沸騰了,難道是王總司回來了? 王之彥回南洋招工和置辦機械器具,若真是他,那就意味著礦場馬上就要開工了。而對農人來說,王之彥還會帶回耕牛和適合秋播的苜蓿種子,這也意味著耕種之業正式開始。 不僅胡喜等鏢師興奮,徐福等農人也喜不自禁,方武算算時間,卻覺得沒這麼早。 正如他所料,片刻後,鏢師從碼頭趕著輕便馬車過來了,說是崇州和東明州各來了一艘船,都是來聯絡和兜售貨物的,大家可以去看看。 「牛羊馬都需要,不過除了馬,牛羊還得看那些農人願不願再賒欠……」 碼頭上,鍾上位正跟東明州的熟人施主簿,以及崇州的黃總督熱絡地交談。港灣裡泊著兩艘六七百料的斜桅快船,這是南州乃至南洋各殖民地通用的「交通船」,載貨雖不多,但速度快,十來人就能操縱,人工低廉。珊瑚州公司也置辦了這麼一艘船,目前該是載著王之彥,正在滿南洋活動。 「這酒更是好東西啊,唔,我全買下了!」 見到清單上有果酒,鍾上位張口就來,同時腦子裡就轉著該提多少價的念頭。 「鍾總司啊,這是不是太獨了點?區區百來兩銀子的事,何苦壞了名聲。」 崇州總督好心地勸著,鍾上位燦燦地摸摸鼻子,心說習慣,這只是習慣…… 崇州是潮汕沈家所辦的殖民公司,地點就在南州東北角,海路九天路程,但從陸路上說,卻離珊瑚州最近,算是隔壁鄰居。 鍾上位趕緊轉移話題,目光在兩人身後的隨行人群裡掃了一圈,然後失望地道:「沒有女子麼?」 黃施兩人對視一眼,理解但又無奈地一笑。靖海港不過二百戶人,崇州更少,也就一百三四十戶,不僅不出產女子,也無力經營娼妓生意。 「鍾總司經營珊瑚州的苦心,真是讓我們佩服。」 兩人捧著鍾上位,這話不全是拍馬屁。海外殖民地的男女搭配問題,是影響發展的一項關鍵因素。別說萬里之遙的南州,當年扶南墾殖,李順那些綠營俘虜,都只能靠安南女子成家繼嗣。 鍾上位咂著嘴,心說我也是在為自己考慮啊,已經三個月沒嘗到肉味了,簡直就是一樁苦修。早知道就該在帝力解解饞,便是鬼妹也無所謂,反正閉了燈,母豬跟貂蟬也沒多大區別。 施主簿好奇地問:「鍾總司既決意長遠經營,怎麼就沒立起天廟?」 黃總督也道:「是啊,有天廟在,諸事都有幫村。我們崇州天廟的祭祀聽說這裡要建州,也跟了過來,想跟鍾總司你們談談建天廟的事。」 鍾上位此時才注意到來人裡有穿著素麻長袍,氣質溫和雅靜之人,正是天廟的祭祀。他暗自打了個哆嗦,連連搖手道:「哪裡敢勞煩祭祀大人呢,我們珊瑚州還沒見個影子,成與不成都難說……」 那祭祀笑道;「無妨,在下也就是看看此處的防疫之事,國中近來也在推行牛痘,我跟貴司的郎中交代一下,爭取早日能在這裡種痘。」 鍾上位鬆了口氣,暗道幸好李順不在,不然他肯定馬上就要應下建天廟的事。 天廟在南洋乃至南州殖民事務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以至於各殖民地都以「搭棧橋,修天廟」為立業的前兩項先決事務。建起了天廟,就能請巡行祭祀來殖民地宣教、結根和培養當地祭祀。近些年來,以廣東、呂宋和扶南為中心,天廟祭祀們也跟隨殖民公司,腳步踏遍整個南洋,還深入到了近些年來新興而起的南洲。 天廟不僅能排解移民的思鄉之情,穩定人心,還因其在醫藥防疫上的精深造詣,極大地增強了殖民公司的醫衛能力。甚至天廟還在當地官府力不從心的時候,承擔著當地華人的啟蒙教育工作。可以說,有了天廟,海外領地的根基就格外牢固。 大多數殖民公司都非常歡迎天廟,早早就主動修建天廟,延請祭祀。但同時殖民公司又對天廟有一種牴觸之心,如今的天廟祭祀多是儒學出身,雖然祭祀聯合會再三告誡不得插手當地民政事務,祭祀們本著一顆仁心,卻總要站出來說話,經常干擾殖民公司的管理,乃至跟殖民公司控制的當地政府對著幹。如果管治當地的總督和官員們缺乏靈活手腕,眼界不足,就會搞出很多麻煩。 鍾上位跟李順就這事已經吵過不少次了,對鍾老爺來說,建州後的鄉院和衙門都要花精力對付,頭上再壓下天廟這麼一尊大神,幹什麼事都不利索。 此刻趁李順不在,趕緊跟這位祭祀挑明態度,就算避免不了建天廟,也要越晚也好,這樣才能最大限度獲利,這是鍾上位的盤算。他可見識過天廟那些祭祀的本事,就只是成日在耳根子邊嗡嗡嗡,數落著這裡不仁,那裡不義,足以讓他發瘋。 黃總督、施主簿和那祭祀也都明白了鍾上位的意思,雖覺遺憾,珊瑚州終究是人家的產業,也不好多說。 拋開天廟這樁煩心事,對鍾上位來說,兩艘船的到來依舊是大喜事。他們帶來了牛羊,酒食和工具,都是適合南洲殖業的東西,而帶來的棉被棉襖更是好物。 之前他們對珊瑚州的氣候預估不準,還以為跟南洋一樣,只有春夏兩季。結果在這裡,六月的氣候格外古怪。白日倒是單衣就可以了,可早晚之時,就如江南的冬日,鍾上位身上裹了好幾層絲衣還保不住暖,感冒了十來天才好。 兩船的到來,在因長期等待,心氣開始低迷的珊瑚州掀起了一股喜悅之潮。當晚鐘上位還豪情大發,開了篝火晚會,酒肉都有,讓珊瑚州這二百多號人振作了起來。鍾老爺現在也懂得人心了,知道讓下面人舒坦,自己也才舒坦的道理。 唯一的缺憾,就是李順所帶的探查隊還沒回來,同時晚會上沒有舞女…… 好事接踵而至,三天後,之前所雇的大海船又到了,運來了五十戶農人和百來名礦工,開礦冶煉的器具,以及蒸汽機、煤炭,隨船的竟還有中書省南洲殖民事務衙門的官員。原來是王之彥藉著梁博儔的力量雷厲風行,不僅提前在呂宋和勃泥湊足了人手器具,還打點了中書省,讓其派員第一時間確立珊瑚州的托管地身份,這樣出產的銅就能獲到最大的利。 王之彥還在南洋招募更多的礦工,但就靠眼前的人手,不僅能馬上建州,也能開始小規模採礦和冶煉。 中書省的這位官員本就吃足了銀子,出南洲辦事也能在資歷上寫下可觀的一筆,因此辦事格外積極。點檢了當地居民,立下民戶籍冊,看也不看地收下鍾上位遞來的鄉院名單和決議案,就算辦完了手續。 建州必須先得有鄉院,可有王之彥打點,同時南洲托管地都人戶稀少,事務都是殖民公司說了算。只要不搞出傷天害理的大事,被天廟和其他人捅了出來,官府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此鄉院目前還只是形式。 甚至本該由國中派出的行政官員,也就是主簿,在南洲也都是殖民公司自己定。在南洋托管地裡,主簿跟殖民公司委任的總督還分庭抗禮,各管一攤,可在南洲,主簿就是總督的下屬。珊瑚州這裡直接由公司掌櫃兼任主簿,而總督麼,三人商議輪流來,先是李順。 搞定了手續,面對匯聚在一起的四百多人,官員高聲道:「……州內國民沐皇恩,享國利,同時也要忠國忠君,守我國法!我宣佈,珊瑚州,成立了!」 掌聲如雷,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濃濃的喜色,鍾上位也幾乎拍紅了巴掌,終於可以撈銀子了! 徐福等人趕著耕牛,開始翻耕土地,而鍾上位則直接蹲在了礦場上,盯著工匠們搭設礦口和冶煉場。六月二十六日,這是個黃道吉日,蒸汽機吭哧吭哧轟鳴著,如野蠻的入侵者,在這片寂寥荒野上拉出一道冉冉黑煙。遠處的平原裡,昔日已被大火肆虐過一次,現在則是幾頭耕牛哞哞叫著,拖著鐵犁,將本是荒草灌木的原野翻攪成耕地。 珊瑚州的拓殖事業到目前為止,都是一帆風順,可這片土地終究是陌生的,這裡的上天還另有面目。「侵略者」的好日子開始遭遇挫折,這一切的開始,僅僅只是一場小意外。 「李總司!?」 李順的探查隊回來了,方武最先迎上去,看到的卻是十來個面色慘白的手下,以及一身冰冷,正打著擺子的李順。 隊中的郎中道:「不是瘧疾,已經用過金雞納膏了。」 鍾上位趕來的時,方武已經得知了事情的全貌。 土人,他們在大約四五百里外的陸地深處遇到了土人,也就十來個。雙方完全沒有溝通基礎,一邊吹箭長矛,一邊火槍刺刀,戰鬥幾乎在一瞬間結束。 土人全滅,他們傷一個,傷的就是李順,被一發吹箭紮在了大腿上。 肯定是毒,但不知道是什麼毒,不致命,但李順卻像是得了瘧疾,一病不起。 鍾上位額頭冒汗,這可怎麼辦? 回到營地後,熱湯熱被伺候,李順的情況稍微好了一些,但依舊只能臥床休息。郎中們最終的意見是,等,等王之彥來了,那時病情還沒轉好,就轉送到鷹揚港去醫治。 這其實是廢話,眼下珊瑚州里雖留有舢板,卻不可能漂洋過海,鍾上位隱隱後悔,該留住那位祭祀。 李順硬氣地道:「別擔心,老子槍林彈雨過來的人,怎麼可能被土人一枝帶著口水的噁心小箭送去見閻王!?老鍾啊,別守在我身邊,還是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此時鐘上位和李順都沒想到,這僅僅只是開始。 第八百零三章 南洲記:禍不單行 入夜,寒風滲骨,卻澆不滅人們心中的熱意。在徐福夫婦看來,珊瑚州的開始即便說不上完美,也是心滿意足,早前他們擔憂的種種情形都沒有發生。 「口糧田全種蕃薯和苞米,邊角湊一些土芋、萵苣和白菜。大田種麥子,聽說磨好的麥子面百斤三錢銀,咱們便是灑種,一畝地就得百斤麥子面,也能得三十兩銀子……」 「這一季的糧食,各類種子,分攤的耕牛錢,鐵犁,鍋碗瓢盆,衣服,油鹽醬醋,帳篷,都是南洋民貸給的銀子。咱們貸了五十兩,年息一分三厘,三年後是七十兩。三年能每畝地得百斤麥子面,咱們就能還掉民貸,可還是緊巴巴的,如果這時候就要孩子……」 徐王氏細細盤算著未來,她跟徐福在生孩子的事情上起了爭執。幼年家中就失地淪為無產佃戶,甚至還被揚州相馬人看過,徐王氏對未來的打算格外保守。徐福現在就想要兒女,她卻覺得最好是三年後再要。在江南被募後,就有郎中講過關於避孕的簡易法門,甚至還推銷過套子,可不管是價錢,還是習慣,他們這些農人都還接受不了。 「要不我去礦上兼一份工?鍾總司說咱們這些當地人兼工也算整的一份工錢……」 徐福卻想得要死,他已經三十三歲了,原本在江南時還是老光混,娶到徐王氏也是拜移民珊瑚州所賜。招募的牙人說了,必須是身強體壯的夫妻才能去,同時享受諸多優惠,拿到貸款。而徐王氏這老姑娘本也因湊不齊嫁妝而一直跟著家人佃種為業,為了未來,本只是相識的男女就成了夫妻。 但這幾月漂洋過海,夫妻情意卻已濃了。對外徐王氏扮著乖順媳婦,內裡卻是兩人商量著未來之事。 聽徐福說到礦場,徐王氏頭搖得很堅決:「那鍾老爺身上的味道,就跟之前我們家的佃主老爺一樣,一個不當心,就要被他吃得骨頭都不剩!怎麼也不能沾到他的事。礦場那邊少去湊合!就算幫手也得小心,別把自己搭進去了。咱們老老實實種田,總能種出咱們的家業。」 徐福不滿地嘀咕道:「能在那礦場搭工,年底不定還能得一份花紅。聽方鏢頭說,這處同礦場可能大賺!」 徐王氏不解地道:「銅礦哪裡都有,為什麼跑到這天荒地老的地方挖,都還能有大利?」 再轉了臉色,婦人訓道:「怕就是老爺們說來哄大家的……」 這問題徐福回答不了,他只能燦燦道:「人家老爺們灑下大把銀子,湊起這麼多人手,總不是圖著在咱們這些鄉老坎身上賺到銀子吧?」 之前徐王氏那賬目其實已經算過多次了,之所以顛來倒去地算,還在爭要不要兒女,都源於這賬目太容易算清,以至於過慣了苦日子的夫婦都不敢相信,好日子就這麼來了。 李順的意外和陸地深處出沒的土人,這事所生的恐懼還不足以扼了他們的信心,只好不停地究問珊瑚州的未來,以讓自己誠惶誠恐,免得美夢破滅,消受不起。 十來里外,礦場的木屋,火盆裡炭火燒著,夜哨值班的人倒沒什麼冷意。珊瑚州要用蒸汽機,自然也隨船運來了煤,說來也是「關聯經濟」,拜珊瑚州所賜,東明州和崇州終於也能用上煤了。當初鍾上位在靖海港,就曾為當地人劈了香木當柴燒的敗家行徑而憤怒不已。 胡喜也正問到珊瑚州的未來,說銅礦哪裡都有,南洋到處都是,雲貴更有大礦,為什麼在這珊瑚州開銅礦還能得大利? 方武深沉地道:「這道理你們自是懂不了的,南洋是有銅礦,可都在陸地深處。靖海港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從那種煙瘴老林裡挖礦,再運出來,那工價還不得高到天上去?雲南和貴州確實有大礦,可你知道不?等咱們珊瑚州出了銅,運到黃埔港後的本錢,都比雲貴低兩成!」 「為什麼?先不說人工,從雲貴運銅到廣州,一半路程都是陸路。可在珊瑚州,除了這十來里地,剩下的全是海路。煉好的銅從這裡運到港口要費什麼功夫?再上了船,就徑直到了黃埔港卸貨,多方便!別看萬里海路,運費比雲南的大礦少得多。」 胡喜聽不太懂,就覺得很有道理,心氣更是足了,笑道:「也就幾位總司有眼光,有膽子,咱們才能跟著沾光啊。」 說到總司,兩人就想到還臥床不起的李順,心頭微微黯然。聽著外面的夜風,方武皺眉道:「這地方連夜貓子聲都聽不到,滿是古怪禽獸的瓜噪。」 此時的夜晚,還是自然統治著珊瑚州,但白晝已被來自另一個半球的人類佔據。 劇烈的轟鳴聲迴盪在這片大地上,山腳下的塵霧直衝天際。火藥炸開了礦口,暴露在外的礦脈就成為礦場的第一批產出。 華夏以火藥開礦的歷史已有兩百來年,而此時的英華更精於此道,火藥便宜,還能克服人力所不能及的堅固巖脈,同時海外人力稀缺,更成了開礦的不二之選。 一手一塊高品位的銅礦石,鍾上位就如捧著兩塊金磚,放聲大笑。礦工和鏢師們,以及來這裡看熱鬧的徐福等農人都笑出了聲。十來里外碼頭處臥床的李順聽到了轟鳴,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從六月到七月,這一個月裡,大家都是笑著忙乎過的。 挖掉了露出山腳的脈頭,礦場朝山肚子裡深入,而此時在礦場上已堆出數丈高的礦石,只因為人力不足,才冶煉出了兩三萬斤銅。 礦場黑煙繚繞,不僅有冶銅爐子,碾礦石的蒸汽機,還有磚窯湊著熱鬧。珊瑚州前景明朗,又有了煤,磚瓦匠也忙活起來,在礦場燒磚搭屋子。遠處農莊正驅牛翻耕田地的農人,都看著遠處的黑煙,心緒也在浮動不已。 包括徐福在內,都在盤算是不是用已經所剩無幾的貸款額銀買來磚瓦,自己搭屋子,老是睡帳篷,一點也沒有家的感覺。 「下一船該買些水泥軌道,石碌那樣的鐵軌用不起,可交趾港口那種水泥軌道卻能省不少人力。」 鍾上位不僅在催促泥瓦匠盡快搭起倉庫和「總督府」,還有心為礦場到港口的運輸作長期盤算,這可有違鍾老爺的秉性,他從來都是望著眼前利的。但想及有了水泥軌道,每年百萬斤乃至更多的銅就能更快地離岸上船,運到國中變成銀票,火熱的前程也讓他開始把這裡當作了自己家鄉一般經營。 恍惚間,鍾上位有了時光倒流,回到廣東韶州英德老家的感覺。可接著又一哆嗦,趕緊打量左右,沒有賴一品,沒有楊春,也不見劉婆子、關風生、田大由甚至還不是皇帝的李四,這才鬆了口氣,拍著胸脯,散去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 鍾上位這笑容再持續了十來天,終於開始變得僵硬。 早已過了預定的時間,可王之彥還沒回來,不得不讓鍾上位隱隱生出畏懼。大海無情,如果真是船翻人亡了,那該怎麼辦?不說個人之間的情誼,王之彥連著大人物梁博儔,他要是沒了,珊瑚州的未來還真要出問題。而如果隨船損失了大批人手和物資,那就是生意還沒開張,就已虧掉了老本。 而李順的情況也不妙,像是有敗血症的跡象,郎中用盡了藥物,還是沒有起色。 時間就像是珊瑚州外海的海潮,滿是希望的碧藍中多出來一抹陰沉的黑褐色。 八月二日,這抹黑褐色又猛然添上猩紅的一筆,將鍾上位臉上的笑意盡數抹去。 礦井深入地下不過十丈,就遭遇了塌方,二十來名礦工被埋在深處。 「救人!救人——!」 鍾上位扯著尖嗓子高聲呼喊,這才讓礦場眾人如夢初醒。鍾老爺當然得救人,這些礦工已經熟悉了礦脈,就是未來管理大批礦工的柱頭,少掉一個都是肉痛啊。 當然,他心中更藏著隱憂,儘管鑲頭信誓旦旦地保證,塌方可能是礦脈驟然改了走向,但鍾老爺熟悉礦業,知道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所謂的「礦脈」,其實就這麼多了…… 不趕緊掘開塌方處,確認礦脈沒斷,他怎麼能安心呢? 鐘聲急響,這是出了大事,緊急召集的訊號。港口是亂成一團,農莊裡也人心浮動。不到一刻鐘的時間,馬車急馳而來,鏢師胡喜招呼著農人:「礦上塌了,正需要人手,男人都去搭一把!」 正在給宅地挖溝的徐福二話不說,扛起鋤頭就要走,徐王氏卻拉住了,使勁搖頭:「萬一出了什麼事……」 徐福跺腳:「礦沒了,咱們還能在這呆著麼?」 除了少數人如徐王氏那般盤算,大多數人都跟徐福一個念頭,趕著馬車,甚至步行,都朝礦場奔去。 花了一天多功夫,終於掘通了塌方處,扶出來十個人,抬出來十二具屍體,那一刻,鍾上位的臉色比死者的面孔都要青黑。 而當他帶著鑲嵌頭,不計危險地深入礦道深處時,臉上的青黑幾乎要如膿血一般綻裂而出。 礦脈……沒了……,堅硬的礦石變作了層層沙土,這就是塌方的原因。 「還沒斷,是夾層礦,再挖下去也許還有礦脈。」 鑲頭不肯定地道,讓鍾上位已沉冷到底的心臟又拔了出來。 「總司,怎麼樣?」 方武也進來了,李順臥床,他就實際代理了李順的工作,對塌方這事的影響自然也看得更透,如果是礦脈斷了,他們這滔天一賭可就徹底敗了。 「這是夾層礦,再挖下去,後面……肯定還有大礦脈!」 鍾上位呆了片刻,猙獰著臉,用絕不容置疑的語氣吐出了這句話,「肯定」二字更是咬著槽牙,從牙縫裡蹦出來的。 「大家的心氣好像有些不對了……」 「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怕啥。」 回到農莊,徐福這麼對媳婦說著,媳婦反而比他篤定得多。 「老李!?」 勉強鎮定著精神,同時鎮定著人心的鍾上位也是這盤算,他趕到港口營地想找李順商量,李順卻是高燒不止,已昏迷不醒,鍾上位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鍾總司,咱們都指著你了,你可不能倒啊……」 當鍾上位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被郎中扶著,嘴角和鼻孔邊都是潤潤的,地上還有一小攤血,咦,自己吐血了? 再聽清楚郎中這話,鍾上位一口氣又沒順上來,指著他?他又該指著誰啊!? 第八百零四章 南洲記:噩夢真的醒了嗎 鍾上位曾經的老搭檔,現在被滿清當作南北親善大使,供門神一般地養在徐州的白道隆曾經評價過他,說他是典型的有膽偷雞,無膽摸狗,就沒什麼擔當。 那是十來年前的事了,遠到二十年前,鍾上位還曾是白道隆的狗腿子,被還是草根的皇帝和白道隆聯手盤剝,如喪家之犬地流落廣州當愚公,那時的他更沒什麼擔當。 而在攀著韶州彭家的大腿,靠挖煤起家後,鍾老爺漸漸有擔當了。在江南開拓蜂窩煤市場,差點死於白蓮教妖女之手,也沒熄掉他繼續拓業之心,在交趾面對鄭槓叛亂,他居然還能施盡手段安撫自家的礦工,繼續埋頭挖煤。 鍾老爺五十五歲了,越活心越大,現在的他是有擔當的! 王之彥情況不明,李順昏迷不醒,這都還動搖不了鍾老爺的心志。但是……但是珊瑚州的銅礦真的只有那層礦皮,再沒了礦脈,鍾老爺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放在國內,虧錢蝕本,乃至出了人命,都自有官府,自有國法接盤,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管是鍾老爺自己,還是下面的農人、礦工、鏢師和夥計,都還能各找各媽。而在這萬里之遙的珊瑚州,鍾老爺就是官府,鍾老爺就是國法,可他自己有心立得住,有本事立得穩麼? 內心煎熬無比的鍾上位,一面恩威相加,逼鑲頭跟他保持口徑,咬定還有大礦脈在深處。一面繼續推著礦工使勁朝深處挖,同時安撫好方武這一方的鏢師,繼續在大面上鎮住人心,但他卻已開始在作抽身而退的準備。 什麼水泥軌道,別想了,本要下大工本建的總督府,暫時停了,將浮動棧橋改建為固定碼頭的工程也停了,本要容難上千礦工的礦場基建,也大幅縮減了規劃,讓磚瓦匠立起地基,再用帳篷和樹木馬虎應付。至於在珊瑚州定居的農人,他再沒工夫去理會。 幾天下來,礦工在礦洞裡毫無收穫,掘進的土層越來越潮濕,而鍾上位的這些動作,也落在了有心人眼裡。遲鈍如徐福那樣的農人都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氛,其他人更是滿肚子嘀咕不斷。 「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蚱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多用點心,看好那些手腳不乾淨的傢伙!你們嘴巴也閉緊點!別逼我拿自己人開刀!」 此時珊瑚州的管事人,除了鍾上位這個大老闆,下面就一個掌櫃管內務,一個鑲頭管礦場,再就是管著鏢師的方武。而鏢師不僅手握武器,管束著二百多礦工,還不算是珊瑚州公司的人,因此方武儼然成了珊瑚州的二號人物。為了整個團體的未來,方武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配合鍾上位穩定人心。 對幾日辛勤卻徒勞無獲的礦工們來說,鍾上位和鑲頭的話已不可信。珊瑚州銅礦沒了的傳言一波波地湧著,抱定發財之心而來的礦工們情緒已很不穩定,區區二百來人也分作幾派,先是爭執吵鬧,再是打架鬥毆,滋擾農人的情況又再度上演。 方武對這情況看得不深,但也知道若是礦工的人心崩掉,珊瑚州也就真的完蛋了,於是召集鏢師們統一認識,全體動員,維護穩定。 散會後,鏢師們也個個臉色陰沉,胡喜更嘀咕道:「還折騰什麼?再挖幾天還沒動靜,就準備散伙唄,等船來了,大家早回家早醒了夢。」 美夢破滅,胡喜當然萬分沮喪,他本盤算著在這裡苦三年,就能回江南置辦家業,娶了早訂終身的鄰家姑娘。而後夫妻在家鄉過著和樂美滿的小日子,不求大富貴,只求小安康。 現在美夢要醒了,胡喜覺得方鏢頭的話再沒什麼意義,巡視時眼見礦工廝打,還有人偷拿礦上備著給預計要來的新礦工御寒用的棉衣棉被,他也懶得開口,他們這些鏢師自己就先拿了…… 八月六日,珊瑚州晝夜溫差越來越大,夜裡再沒什麼人聲,人人都圍著煤爐子取暖,卻化不掉臉上的陰霾。原本用煤也是要花錢的,之前可沒人這麼可麼浪費。這情形下再難維持什麼賬目來往,人人直接在庫房取了,方武甚至鍾上位都不好多說,免得壞了人心。 但鍾上位和方武等人都還能齊心嚴嚴守住糧庫,裡面屯著各類糧食近千石,夠珊瑚州這幾百號人半年所食。其他人,包括礦工們,也都還沒那個膽子哄搶糧庫。大家都想著等船、回家,離開這個傷心地。 夜色已深,方武帶著鏢師,巡視完農莊後正準備回港口。上馬的時候還在想,自己是不是吃多了撐的,這時候管這些農人干屁。 屁股剛落鞍,就聽到莊外傳來豬嚎狗吠聲,格外的淒厲刺耳。方武暗罵,多半是礦工跑到這邊來摸豬狗了,果然還是得管。 來到珊瑚州的不僅是人,還有不少畜牲。牛能耕地,羊能出絨,豬能吃,狗能看家攆小獸。眼下農莊有六頭耕牛,三十來隻羊,十多頭還沒長大的豬仔和四條狗。因為人的屋子都沒搭全,畜牲全都集中在莊口處,圍了柵欄,搭了草棚,隔成幾區湊合養著。 方武和手下趕到時,已不止是畜牲叫,還有農人的叱罵聲。天太黑,農人不敢貿然對上賊,但卻堵住了賊的退路,正以嗓門和唾沫打擊賊人的心氣。 將馬燈調得大亮,方武高高舉燈,想看清賊人是誰,燈剛過頭,前方幾個模糊而古怪的身影輪廓就映入了眼簾。 「生番!」 方武的手下曾跟李順深入陸地,見過土人,當即就驚呼出聲。 方武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下意識地滾鞍下馬,拔槍就射,然後才意識到,他們在營地裡基本都是不裝彈的。 「唧唧哈哈呼呼……」 土人像是也被嚇住了,扯著怪嗓子高聲嘶嚎,朝著圍住他們的農人衝去,就要奪路而逃。如果方武能聽得懂他們的語言,也許能作出正確的反應,招呼農人別阻攔,或者是友善相對。 「妖魔!騎著怪獸,舉著太陽的妖魔!大家快逃啊!」 土人的話大概是這個意思,他們從沒見過騎著馬的人,更沒見過亮得灼眼的馬燈。方武剛才的亮相,就如最兇猛的妖魔,可如果釋放善意的話,就只是學著歐羅巴人,送上毫不值錢的玻璃珠子,妖魔也就能變作神明。 可惜……誰懂得南洲的番語?甚至他們都不知道,之前李順遇到的那撥生番,跟眼前所見的這撥還不是一個部族的。 方武純粹是以軍人之心衡量眼前事態,見這波土人要逃,他高聲喊道:「攔下他們,別放跑了一個!等他們招呼來同伴,咱們都要倒大霉!」 徐福此時也扛著鋤頭趕來了,方武的呼喊挑起了徐福和其他農人的恐懼之心,幾十人一擁而上,將那幾個土人放翻在地,鋤頭斧子沒頭沒腦地砸下去,等方武給短銃裝好彈藥跑過來時,不花點力氣,還真分辨不出那一堆殘肢肉醬是四個還是五個生番。 徐福等人大喘著氣,相互對視,一點也不覺得喪生在他們手下的生番倒霉,相反,他們覺得自己很倒霉。正指望著三年還貸,坐擁頃田,在海外異鄉過上自己的小日子。現在礦場那邊前景不明,已讓人心散亂,現在又有生番打上門來了。 鍾上位覺得更倒霉,就算虧本了,也只是虧銀錢,可生番忽然從幾百里外的陸地深處摸到了營地邊,小命都開始受到威脅。 他有些撐不住了,兩眼開始散焦,當方武鐵青著臉,說最好下發火槍,推著農人防備生番時,他只是機械地點頭。方武轉身離去,鍾上位忽然清醒過來,喊了一嗓子:「那火槍得讓他們立下字據,算是賒賣的!一桿就是七八兩銀子呢!」 方武要武裝農人的計劃遭到抵制,反對者居然是農人自己,在農莊召開的大會上,就沒幾個農人願意領槍。 火槍要錢是一項重要原因,徐王氏勸徐福的話更是大多數農人的心聲,「咱們是來這裡種田的,又不是來打仗的。讓咱們拿了槍,就有借口要咱們去賣命。聽人說,方鏢頭準備聚起人上山探查生番,到時出了什麼事,誰給說法?那個鐘老爺麼?」 換在之前,徐福本還要跟媳婦爭一番,說這關係大家的安危,大家都得出力。可這時候,農莊的農人跟礦場的礦工已起了不少衝突。礦工是艷羨農人過著自己的日子,憎惡他們一副置身事外的嘴臉。農人則對礦工偷雞摸狗,調戲家人的行徑深惡痛絕。想到此處,徐福也覺得份外不公,從了媳婦。 方武自是憤怒,但為了大局,依舊壓住火氣,分遣部下去農人家中作工作。 「為啥非要咱們賣命,礦場不是還有那麼多壯丁嗎?」 胡喜來到徐福家,徐福這麼問著。 胡喜苦口婆心地道:「礦工?他們拿了槍,你們能放心?」 這是鏢師的共識,跟沒家沒業的礦工們比起來,火槍在農人手裡顯然放心得多。 徐福不說話,縮在角落裡的徐王氏忍不住道:「真要亂了,誰都不放心,跟火銃有什麼關係?」 胡喜咬牙,心說好心被狗啃,而這婦人更是面目可憎,難怪聖賢說,唯小人和女子難養也。 徐王氏說話,徐福頓時不言語了,見他懦弱得被媳婦壓在頭上,大事都做不了主,胡喜暗呸了一口,再不多說,回去繳命。 「咱們還是從礦工裡挑人吧,這些農人就跟羊羔似的,火槍在他們手裡也就是燒火棍,別指望他們。」 鏢師們集體匯報時,胡喜的話引來了不少人贊同。農人不是真的懦弱,生番摸到了農莊,要奪畜牲,他們也能拚命護財。可要他們為整個珊瑚州拚命,那就別指望了,人家還有百畝田地要經營。 方武艱難地搖頭,之所以找農人而不是礦工,就《;文》因為這些《;人》礦工又不是《;書》當年義勇軍《;屋》的戰友,根本靠不住。現在礦脈絕了,未來斷了,人心頓時亂了,作奸犯科的跡象越來越明顯。一旦他們火槍在手,立馬能翻身當了珊瑚州的主人,靠他們這三十個鏢師可壓不住。 就算絕了鍍金夢,方武還想著平平安安,清清白白回國,重新另尋門路,怎麼也不願在珊瑚州敗了前程。 「也只是預防,既然行不通,就先這樣吧,說不定王總司的船明日就到了……」 方武放棄了,而說到王總司的船,大家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期待,珊瑚州之行就如一場噩夢,夢醒了,就等著回家了。 第八百零五章 南洲記:深淵之前的徘徊 鍾上位極力掩蓋住的事實,在時間面前如薄薄的沙塵,輕輕一口氣就被吹散。 礦工們再不願徒勞地挖下去,誰都清楚,礦脈沒了,珊瑚州的前程也沒了。 不知道是感應到了人心的燥亂,還是礦工總是想宰了畜牲,大吃一頓,農莊的狗徹夜吠個不停,夜夜都不得安寧。礦工和農人更是衝突不斷,便是想要全壓下來,方武都有心無力。至於碼頭那邊管事的掌櫃夥計們,完全就是袖手旁觀,一副等船一到就拍屁股走人的頹廢模樣。 大家都在等著船,可便是這種期待,也始終難得下文。而生番雖未出現,對珊瑚州人心的威脅卻是與日俱增。 先是有人接二連三地病倒,儘管郎中說只是風寒,而無礙大家在私下傳言,說是生番暗中下的毒。 接著夜裡,農莊和礦場附近都有類於土人的身影在晃悠,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真有土人在尋找他們失蹤的族人。 望著黑沉而無盡的大地深處,方武覺得那裡似乎蹲著一隻猙獰巨獸,隨時可能跳出來一口吃掉自己,吃掉所有人。或者不是巨獸,而是數百數千生番,浩浩蕩蕩,無可阻擋地將珊瑚州這幾百人碾成齏粉。南洋殖民,不乏被老林生番滅掉探險隊拓荒隊的前例。 「方鏢頭,得作準備啊,別等老王來的時候,連咱們的屍首都收不著……」 鍾上位近於崩潰,而這句話也壓得方武近於崩潰,他不得不作出了抉擇。 八月十日,從礦工中選出來的三十人拿到了火槍,當日夜裡就出了事,牲口棚裡的豬和羊被搶走大半,在刺刀和槍口面前,憤怒的農人顯得那麼渺小卑微。 「我就不信,這裡就不講王法了!?」 徐福痛恨自己的懦弱,連帶也憎惡媳婦之前的勸說,如果自己手裡也有槍,那些礦工怎麼敢那麼猖狂? 不顧媳婦的阻攔,他跟著幾個農人代表去了碼頭,找掌櫃,也就是他們名義上的主簿論理。 「都這時候了,還鬧什麼?大家都在熬著呢,那點畜牲算什麼?」 掌櫃安撫不住,只好請出鍾上位,鍾上位很不耐煩,覺得這幫農人心胸太狹隘。 徐福怒聲道:「總司,這一次搶畜牲沒事,下一次是不是要直接搶人了?」 這是農人的心聲,他們更怕的就是這事。 鍾上位不悅了,這幫泥腿子,作反呢!我鍾老爺和顏悅色勸說,居然還蹬鼻子蹬臉了。要知道你們本質就是我的佃戶!是我挖礦不得不養的閒餘角色,沒有我們幾個老爺,你們能從無產佃戶,搖身變作有百畝地的小地主? 鍾老爺還是有風度的,拂袖就要走,不再跟他們囉唆。徐福一咬牙,豁出去了:「總司,我們這些人,都是名冊上的鄉院院事!我們的決議就是鄉法!就算在這裡辦不了人,只要把狀紙遞到上面的衙門,官府總該要理會吧!」 鍾上位呆住,完蛋,怎麼忘了這茬! 珊瑚州已經建州了,鄉院都是隨便找農人簽押湊起來的,就是個形式。可徐福這些院事要當了真,除非把這幫人全壓下來,否則事情捅了出去,官府且不說,天廟、東院和國中那幫就喜歡說三道四的文人,怕又有借題發揮的黑材料了。鍾上位就把自己丟掉煤礦的遭遇,全歸罪在這些人的頭上,自然,這些人的力量之大,便是靠山梁博儔也不願單獨面對。 用硬的還是用軟的? 抉擇瞬間在鍾上位腦子裡閃過,而本已隱顯猙獰的臉色也瞬間轉為和善。 就算鍾上位記憶力再差,當年他壓搾鳳田村的泥腿子,結果逼出來一頭真龍的事,這輩子怎麼也忘不了。儘管他暗自咬牙切齒,覺得給了這幫農人前程,這些人卻忘恩負義,過河拆橋,反過來拿捏他,面目無比可憎,但想到教訓,想到國法,想到國中的大義,他也只能吞下這口氣。 於是鍾上位找來方武,要方武處置礦工,即便只是作個樣子,也要安撫住農人。 「穩定,一切都只是穩定,等船來了,大家都解脫了。」 面對方武,鍾上位也是這個說辭。 方武處置很重,當然更多原因是惱怒這些礦工居然不聽他招呼。畜牲已經被殺了吃了追不回來,於是抽了犯事人每人二十辮子,抽得背上血肉淋漓。 「鏢頭,這樣怕是要出大事的……」 胡喜擔憂地道,他看到了礦工們眼中閃爍的凶光,憤怒,絕望之下,貪婪的慾望似乎馬上就要破繭而出。 「鞭子能幫他們長記性,義勇軍裡就是這樣。你也注意了,跟這些人走得太近,亂了規矩,我可同樣不留情。」 方武儘管也有提防,但胡喜這話聽起來卻是危言聳聽,甚至有些挾外人質疑他的權威的味道,於是出言警告了胡喜,這傢伙跟礦工混得很熟,幾乎忘了自己的立場。 胡喜低頭無言,眼中也飄蕩起了點點火星。 在鍾上位、方武乃至徐福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麼擺平了,大家繼續等船。 又過了幾天,李順情況好轉了一些,可還是連話都說不了,礦場是早就閒了下來,農莊那邊,也再沒人除外去料理田地,連農人都在商議回國的事。 而就連這條退路,也隱隱有如礦洞中那嘎然而止的礦脈一樣,有被切斷的危險。不僅王之彥的船還沒到,連之前約過兩月來一次的崇州和東明州的船也不見蹤影。 海上起了風暴,王總司的船沉了,其他地方的船也不敢來…… 這樣的傳言又很快蔓延開來,而鍾總司也不再每日蹲在碼頭眺望,而是縮回了屋子裡,這也從側面印證了這消息。 「國法!?等你有命回去的時再說什麼國法!」 「別囉唆了,斷了他的手腳筋!就是這傢伙害了咱們兄弟!」 「喂喂,別太過了,說好了就只是出口氣而已。」 農莊外一處小樹林裡,徐福夫婦被十來個礦工圍著,火槍刺刀逼住,徐福臉上還紅腫起老高一片,那是被礦工用槍托砸的。 被抽了鞭子的礦工早逐出了護衛行列,但方武沒有料到的是,之前礦工的爭執衝突,就是在爭誰是老大。而當方武從礦工裡招護衛時,礦工已經擰成了一股繩。農莊這些院事害他們的兄弟吃了苦頭,這血債就得討回來,徐福就是第一個目標。 此時礦工們也還不敢明目張膽地幹,找來胡喜幫忙遮掩,把徐福夫婦拖到了偏僻之處,而勸他們下手別太重的就是胡喜。 「胡喜!竟不知你是這種惡賊!」 徐福見到胡喜,格外憤怒,這一罵也讓胡喜怒了,真是不知好歹! 心中早揣足了對老天爺,對珊瑚州,對徐福的怒氣,胡喜一腳踹得徐福打起了滾,徐王氏悲呼著撲過去護住丈夫,行動間,鼓囊囊的胸脯如引火藥,頓時將胡喜的小腹點燃了。 「我先來……你們侯著……」 看看周圍幾個礦工也都兩眼發綠,大家頓時有了默契,而之前還守著的死律瞬間化為泡影。早前就因考慮到褲腰帶問題,李順以大威嚴立下鐵律,誰敢侵犯女人,逐到荒野裡自己過活,就等同死罪。在那之後,大家都習慣了,幾乎忘掉了自己還有這方面的需求。 「不——!」 「你們要得報應的!你們要遭天譴的!」 此時徐福都已經無心提什麼國法了,被礦工們壓在地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被胡喜侵犯,他止不住地掙扎和咆哮著。 「在這地方生不如死地耗著,之前老爺們許下的富貴全都沒了,咱們已經得了天譴!老天爺已經不管咱們了!」 胡喜兩眼赤紅,一邊罵著,一邊幾巴掌抽得徐王氏近乎暈迷。剝開衣服,婦人的軀體盡數暴露在空氣裡,女性的圓潤曲線,白皙膚色和細膩觸感,此時在胡喜眼中,躺在身下的農婦比天仙還美。 胡喜如野獸一般地在徐王氏身上發洩,另外幾個礦工受不了女人的嘶喊呻吟聲,朝著還在叫罵的徐福槍砸腳踢。 這通發洩太過爽快,以至於他們都忘掉了遮掩動靜,當第四個人壓到徐王氏身上時,農人們追了過來。 胡喜最先完事,最先察覺,搶先溜掉了。礦工護衛有槍,但訓練不精,兩腿正軟,殺傷了兩個農人後,反而激起了農人更大的憤怒,如之前那些生番一般,被盡數毆死。珊瑚州的大地,第一次躺下了因內鬥而亡的華人屍體。 接下來的事情有如海上的風潮,瞬間湧起沖天巨浪。 「殺了胡喜!」 徐福扛著火槍,帶著農人們湧到碼頭理論,要方武交出胡喜。徐王氏本要自盡,卻被他攔住了。以他看來,此番他要豁出命來,為自己和媳婦討這個公道。討得回來再說,討不回來,他們夫婦就埋骨這海外之地算了。 其他農人也都心有慼慼,不辦了胡喜,他們就要成了礦工乃至鏢師魚肉的對象,此時珊瑚州的一頃田已根本不值得留戀,他們要護住的是自己的自由和命運。 方武朝農人咆哮道:「辦不辦,怎麼辦,都有國法!怎能讓你們開口就決了一人生死?你們還殺了人,也得等著法辦!」 他當然萬分痛恨胡喜,可就這麼把胡喜交給民人處置卻是萬萬不能。如他所言,總得按國法來辦吧。 「他們就是一夥的!」 有農人憤怒地道,徐福還帶著點希冀地看向熟識的方武,可看到的只是憎惡,極度的憎惡,於是他的臉色也漸漸與之同步。 「再衝就開槍了!」 農人們不再理他,就要衝進去抓人,方武一聲令下,十來個鏢師聚陣而列,舉槍相對。 靠這點人本是頂不住的,可礦場那邊,得知兄弟被人殺了,礦工們也都趕了過來,找農人討兇手,接著農人們不分男女也都湧了過來,整個珊瑚州的人口都聚在了碼頭處,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鍾總司!鍾老爺!你得出面說說話啊!」 掌櫃夥計們擁到鍾上位屋子裡,幾乎是跪地哭求著。 「老李、老王……老天爺,你倒是說說話啊!」 鍾上位兩眼發直,汗水如雨點般從額頭落下,他哪裡敢出面說話,他出面能說什麼話?一邊是農人,一邊是礦工,已經死了人,仇恨再難化解。而兩邊勢均力敵,得罪哪邊都不討好。 「不管了!愛鬧什麼隨便!讓方武看好糧庫,咱們就在碼頭守著船,等他們鬧到天老地荒!」 最後鍾上位一咬牙,豁出去了。 「船!船來了!」 見鍾上位都絕望了,掌櫃夥計們正六神無主,碼頭處傳來呼聲,接著鐘聲也悠悠響起。 不僅鍾上位這邊一蹦而起,瞬間滿面紅光,正爭執不下,即將動手的人群也消停了。 但鍾上位很快又癱了下去,臉色轉為青黑。 來的是一艘加了槳輪的舢板,來自仙洲探險公司。他們的船在南洲東北外海觸礁,千辛萬苦才駛到珊瑚州來。 這只是仙洲公司的壞消息,而來人帶來了關於珊瑚州的壞消息。 王之彥的船的確沉了,在爪哇北面出的事,王之彥本人倒是沒事,但一時半會再沒辦法到珊瑚州來。從六月末到現在,爪哇一帶起了風暴,為十多年來南洋所未見,不知這股風暴的底細,南洲各公司領地的船都不敢再貿然出洋。 仙洲公司仗著熟悉海路,還想把南洲東南的萬里大島探查清楚,因此冒險出海。而王之彥也委託他們附帶一些物資,同時轉告珊瑚州,讓鍾上位和李順安心等待。在王之彥看來,珊瑚州有糧食,又在產礦,沒什麼問題。 結果仙洲公司的船也出了事,這似乎是沾上了珊瑚州的霉氣。 聽到至少三個月乃至更久才能回去,方武也有了癱軟在地的衝動。眼前農人和礦工都鬧成這個樣子了,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辦!? 「怎麼能亂成這個樣子?國法呢?大義呢?生番?你們真以為這地方有千百生番?說不定你們前後殺的兩撥,就是這方圓萬里內所有的生番。」 當仙洲公司的倖存者得知珊瑚州現狀時,無比吃驚,而提到的生番狀況,又讓鍾上位和方武鬆了口氣。倖存者裡還有郎中,聽說李順的病況,拍胸脯說他們熟悉這情形,還有對症的藥物,管保讓李順好起來,鍾方兩人就覺得終究不是倒霉到家,這艘船還是帶來了好消息。 至於仙洲公司對珊瑚州現況的不解,兩人都覺有些羞愧,避開了這個話題。 也就是再等三個月的事,心裡有了底,鍾上位和方武也覺稍稍好受了些。 可一顆心剛這麼勉強擱住,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大地都在微微搖晃。 「總司!不好了!胡……胡喜連著自己,一起炸了糧庫!」 片刻後,掌櫃衝進來,涕淚縱橫,語無倫次地喊著,兩人如被槍彈貫胸而過,急急奔到外面,正見大火裹住了糧庫,巨大的煙柱直衝雲霄。 「完……完了……」 鍾上位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都沒了力氣。 方武則是已癡呆了,他直直看著已被烈火吞沒的糧庫,目光似乎穿透了煙塵,更倒轉了時光,看到胡喜正失聲大叫著,不知是哭還是笑,點燃了庫房中的火藥,連帶自己和庫房裡的糧食一同化為灰燼。 「完了!全完了!」 胡喜該是這麼呼喊著,喊聲也在方武耳邊轉著。這人該是以為公司的船到了,他也要接受國法制裁。本就因美夢破滅而內心燥亂,再造出罪孽,又聽了來船的消息,不及細問,內心就徹底崩潰了。 而他這麼一崩潰,卻拉著珊瑚州所有人都上了路,糧食,糧食沒了……剩下幾個月該怎麼辦? 「我給錢!一萬兩……十萬兩!送我到崇州去!」 鍾上位稍稍情形,朝方武尖叫著。 「鍾老爺,現實點吧……」 方武搖頭,崇州在北面幾千里外,根本沒人從陸路走過。 「現實點……對,我也要現實點。」 這句話也點醒了方武自己,臉色變幻了好一陣,方武面目驟然沉凝下來,對鍾上位道:「鍾老爺,現在只有靠我們自己了。」 聽到方武把「我們」二字咬得份外重,鍾上位一個激靈,忽然感覺眼前這人,氣質隱隱像了早年的楊春。 方武道:「農人家中還有糧食種子,聚起來也是不小的數目,若是任礦工去搶了奪了……」 鍾上位呆了好一陣,訥訥道:「咱們奪了農人的糧種,籠絡礦工,再壓著農人去狩獵捕魚。若是農人不聽,就讓礦工去整治……」 似乎被自己所描述的前景嚇住,他打了個哆嗦:「這可是國法不容啊,到時回去了怎麼辦?」 方武臉色狠厲地道:「先要活著,才能回去!」 他再加重了語氣:「鍾老爺,什麼國法,什麼公司的規矩,現在就別談了……」 話未盡,意思鍾上位卻聽出來了,某處的天性從心底深處翻騰出來,鍾上位諂諂地一笑,「是是,咱們攜手,共渡難關。」 鍾上位也將「咱們」二字咬得很重,方武滿意地點點頭。 兩人再轉頭看向茫然失措的礦工和農人們,都如看鞭子下的羊群。 接下來的幾天,方武儼然成了珊瑚州的實質統治者,而鍾上位則是狗頭軍師,開始謀劃著將礦工變為狗腿子,奴役農人的大計。 「方鏢頭,這裡是朝廷的土地,我們都是皇上的子民,你真不怕王法,真不怕被千刀萬剮!?」 徐福等院事領著農人們聚眾反抗,被方武統領著礦工和鏢師抓了來,要當典型整治。 徐福怒聲斥責,方武心中晃蕩,臉上卻不為所動:「這裡我……」 他看了看一邊縮著脖子的鍾上位,改口道:「我和鍾老爺就是官府,我們的話就是王法!」 終究心裡發虛,方武再補充道:「眼下情況特殊,為了大家,我們不得不如此。」 鍾上位插嘴道:「你們能不能別鬧了?為了大伙都能活命,把種子交出來?」 徐福鄙夷道:「讓你們來定怎麼分?那我們怕是再落不到一口吃的。」 鏗鏘一聲,方武拔出長刀,不耐煩地道:「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你嫌你脖子硬,就再頂下去!」 想到幾次尋死都被自己攔下來的媳婦,之後怕是怎麼也攔不住,徐福也絕了生機:「我點了頭,也只定得了我家中的糧食,你們想當土皇帝,是存了心要殺我的,說什麼還有用麼?」 方武咬牙著牙,刀口就在徐福脖子上比劃,終究沒硬下心,求助似的看向鍾上位。這一刀下去,未來就真沒退路了。 鍾上位吞著唾沫,他哪裡願面對這種抉擇呢。可不整治順了農人,又怎麼奪得了糧食?沒了糧食,剩下幾個月怎麼辦?難道真要殺盡了農人,才能辦到這事? 殺一個罪小一些吧…… 鍾上位內心嘀咕著,眼一閉,就要點頭,那一刻,他覺得真是萬分痛苦,他是絕不願再這鬼地方當土皇帝的。 方武見鍾上位定了心志,長刀高舉,卻還吞著唾沫,目光也變幻不定。 周圍數百人裡,礦工、農人和鏢師們也都呆呆地看住了方武的刀,都清楚,這一刀下去,珊瑚州再不是朝廷之地,他們的未來也都將陷入更不可測的黑暗之中。 鐺……鐺…… 「船!大船!還是……還是……」 瞭望失聲喊著,不知是哭還是笑地高喊著。 八月十七日,一艘身形修長優雅,船帆高揚的大船出現在珊瑚州海面,桅頂飄揚著的火紅旗幟上,金黃雙身團龍張牙舞爪,作勢欲飛。 方武手中的刀噹啷墜地,人也軟在了地上,周圍數百人也是同樣的感覺。 「一定是夢……」 鍾上位卻啪啪拍著自己的臉頰,想要把自己喚醒。 第八百零六章 南洲記:老天爺一定是在玩我 這明顯是艘戰艦,兩千料的巡洋艦,紅黑條紋塗裝的艦身格外醒目。 一定是假的!這戰艦還是從南面來的,怎麼可能!? 直到戰艦放下來的舢板靠岸前,鍾上位都還覺得這是夢。 一個肩上頂著金燦燦龍紋章的藍衣軍官出現在眼前,捏著下巴道:「喲……好盛大的歡迎儀式」,接著這個三十來歲,皮膚黝黑的軍官看住鍾上位,端詳了半天,不確定地道:「鍾……鍾老爺?」 鍾上位神志恍惚,艱辛地問:「大人是……」 那軍官咧嘴一笑:「我是魯漢陝,鍾老爺想必是記不得當年鳳田村礦場裡的魯三仔了。」 鍾上位一個激靈,終於醒了,本已潰決的心志重新凝聚,化作淚水,轟然噴湧,他衝上前一把抱住軍官的大腿,嗷嗷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叫道:「魯將軍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也要報這番大恩大德啊啊……」 「果然是鍾老爺……當年在鳳田村抱著陛下的腿懇求幫忙造炮時,就是這個德行。」 魯漢陝壓住一腳踹開這個正往自己腿上揩鼻涕的胖子的衝動,發出了深深的感慨,海外萬里之遙,居然遇見了「故知」,老天爺還真是有趣。 「不過說到什麼大恩大德……」 看向明顯分作兩方對峙的人群,尤其是一副劊子手模樣的方武,以及受刑的徐福,魯漢陝皺眉道:「這裡是珊瑚州吧,你們又是在演哪一出呢?」 另一個五十出頭的便衣男子現身,掃視兩方人馬,再看向正跪在地上,一副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方武,還有那像是喜極而泣的徐福,歎道:「我看這珊瑚州是失了大義,沒了國法,我們藍家的理州也出過這種亂子,具體什麼事倒是其次。」 魯漢陝歎道:「果然如此,咱們在朗州也看到了一些亂相。怪不得陛下就說,海外墾殖之事沒有這麼簡單,朝廷不能完全放手不管。」 他再對鍾上位道:「別謝我了,鍾老爺你該謝的是皇帝陛下,若不是陛下聖心高遠,有此謀劃,我跟鼎元兄也不會適逢其會,出現在這珊瑚州。」 鍾上位和方武等人還以為這只是場面話,可魯漢陝再粗粗解說,眾人才覺追根溯源,還真是皇帝救了他們。 轉任南洋艦隊總領的魯漢陝為何會出現在珊瑚州,而且戰艦還是從南面來的? 直接原因是,蕭勝為海軍梳理了新的發展戰略,宗旨是「佈局寰宇之東」,也就是圈地。從聖道十五年起,海軍四個艦隊都要圈定自己的勢力範圍,同時針對各自的地盤,推行作訓一體制。 新戰略下的具體細節自是繁雜難述,而其中一條就是海軍戰艦主官遷轉的資歷裡,新加了「巡行海疆」這一項。籠統地說,不管在哪個艦隊,要當艦長,就得有隨艦遠航海疆極域的經歷。 大洋是去東洲,北洋是去極北冰海,西洋是去歐羅巴,南洋麼……因為魯漢陝胃口大,把南洲也劃入南洋艦隊範圍,因此巡行南洲就成了戰艦主官的必備資歷。此次魯漢陝是身先士卒作表率,駕著巡洋艦環繞南洲,才從南面到了珊瑚州。 蕭勝之所以能推行新戰略,卻源於他不僅從皇帝那分到了額外的預算,更獲知了英華未來中長期的海陸戰略,就此有了底氣,鋪開大攤子搞四洋開花。 而就皇帝乃至英華一國而言,關注海軍卻不止是軍事上的,更是軍政甚至科學等幾面都相關。魯漢陝的座艦上不僅有藍鼎元這個暫時供職於中書省,為殖民事務作調查和顧問的民間人士,還有來自農部,調查作物的研究者,來自樞密院,調查地理環境的情報人士以及來自商部,調查戰略資源和國家之利的官員,甚至還有來自欽天監的天文學者,要看看南半球的天文星相是怎麼回事。 也就是說,魯漢陝這環南洲之行,承載著國家諸多研究課題。而探查南洲各公司托管地狀況又是中書省更直接的巡視委託,這也符合海軍的利益。 蕭勝推行的海軍新戰略裡,珊瑚州這一類海外公司領地有著很重要的戰略意義,海軍依托這些領地,才能牢牢控制住相應的海疆。因此海軍正要求各托管地加強港口建設,設立針對海軍的維修和補給庫。當然,海軍的回報就是定期巡視,代為聯絡,甚至官兵靠岸消費都有助於托管地的經濟發展。 「將軍啊,現在哪想得了那麼多,咱們只想著回去……」 鍾上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著苦,聽明白了珊瑚州的現狀,特別是糧食沒了,魯漢陝攤手道:「我還指望在珊瑚州補充糧食呢,船上糧倉早空了。」 珊瑚州之所以鬧成這個樣子,鍾上位和方武搖身變作土皇帝,操縱鏢師和礦工要壓搾農人,而農人不甘被奴役,聚眾相抗,全都是因為沒了糧食。對十幾人的探險隊來說,茹毛飲血都能熬下來,可五六百號人要在這荒野過三個月乃至更久,糧食就是一切。失去糧食而造成的巨大恐慌,讓珊瑚州原本還勉強維繫著的正常秩序驟然瓦解。 聽到魯漢陝說海軍也沒糧食,鍾上位和方武,以及作為農人代表,一同被魯漢陝召見的徐福心中一冷,詭異的是,他們卻已不覺得有多可怕,甚至已不把這事看得太重,只覺遺憾,並未再度陷入恐慌。 魯漢陝這位海軍中將帶來了更重要的東西……秩序,以皇帝之名,祖國大義,以及軍隊的權威而立起來的秩序,而這秩序在鍾上位等人心中本已轟然垮塌。 「沒了糧食,不想著互幫互助,卻自相殘殺!?珊瑚州又不是翰海荒漠,海裡有魚,陸上有鳥獸。實在不行,朝陸地深處行去,抓那些兩腳獸也能果腹!看看你們卻幹了些什麼!?你們還是我英華國民麼?藍某真是恥於稱你們為同胞!」 「你們仙洲公司不是很瞭解珊瑚州麼?為什麼不站出來說話,把大家擰成一股繩?」 藍鼎元氣憤地訓斥著,鍾上位、方武以及在混亂中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仙洲公司探險者們都耷拉著腦袋,不敢言語,他們心中本是極愧。 「青天大老爺,我要投告鍾老爺和方鏢頭他們逼壓良民,草菅人命!」 徐福昂首挺胸,底氣十足,朝廷主持公道來了,壞人就得付出代價! 鍾上位不服,反過來指責農人只想埋頭過自己的日子,根本不為珊瑚州整體著想,他特別例舉了農人拒絕領槍防備生番的事。 礦工的代表也不服,說農人罔顧國法,草菅人命。礦工是侵犯了徐福的媳婦,為什麼不經審訊定罪,就直接毆死?由此又說到糧庫被燒後,農人自己趕緊護住了糧種子,一粒也不願往外拿,是不是抱定了坐看其他人餓死的心思?你要護獨食,不給別人活路,就別埋怨遭了禍害。 徐福當然要指責礦工暴戾跋扈,胡作非為,而礦工代表卻咬牙流淚,說他們礦工從一開始就不被信任,不管是鍾總司,還是方鏢頭,或者是農人,都當他們是潛在的惡人。既對他們抱著如此偏見,那也怪不得礦工以惡報惡。 兩邊已有了血仇,自是相爭不下,鍾上位聽得心驚膽戰,不知自己要被定什麼罪,趕緊扯上了方武,說他是被方武脅迫。方武差點沒氣昏過去,自己倒是有這個心,可還沒付諸於行動,你鍾老爺自己就貼上來當狗頭軍師了啊,於是方武又跟鍾上位吵了起來。 仙洲公司的人沒多解釋,就朝魯漢陝等人聳肩,意思很明白,亂成這樣,他們這幾個外人又沒什麼威望,有威望的李順還臥病在床,當然沒辦法摻和。 秩序恢復了,大家就攀上這秩序,開始為自己討公道。很顯然,珊瑚州最缺的不是糧食,而是大家心中的公道。 藍鼎元感慨道:「各方都不信任,當然擰不成一股繩,當然要自相殘殺。」 魯漢陝問:「那這信任,到底是怎麼丟了的呢?幾百人漂洋過海,到這萬里之遙的異鄉,相互間本該有很深的信任才對吧。」 礦工,農人,殖民公司…… 藍鼎元歎道:「大利絕了,信任自然就丟了。」 珊瑚州的大利就是銅礦,而銅礦沒了,指望眼前大利的殖民公司和礦工們,自然就跟指望長遠之利的農人再湊不到一起。 魯漢陝點頭:「老想著暴利,一旦事有不濟,妖蛾子就都出來了。朗州那邊也是這樣,以為能靠香料發家,卻沒想到水土不服,先期的十幾萬兩銀子都打了水漂。然後當地的總督和主簿黑下心來,想暗中種罌粟,嘿嘿……自尋死路,現在那地方就剩下幾十戶人種地捕魚,林家也在四處賣經營權。」 他數落著鍾上位:「你們商人啊,就是太貪!」 鍾上位委屈地道:「不為十倍百倍利,誰願在這種莽荒之地拓業啊?只為小利,就蹲在國中買國債炒股票就足夠了。」 方武、礦工,乃至仙洲公司的人都暗自點頭,不是為大利,誰願意賭上性命和一輩子前程,跑到這海外來呢? 聽魯漢陝說到林家的朗州,藍鼎元想到自己藍家的東明州,苦笑著搖頭道:「可現實就是如此,大利也不是光有心志就能得的,還由老天爺定著呢。你們這些想得大利的敗落下來,反而是跟著你們在海外生根落地,只求過日子的人得了利。」 此時不管是魯漢陝還是藍鼎元,都也只是看到了現象,沒有總結出規律,不像他們的皇帝有後知三百年的神仙眼。海外殖民大潮分作幾波,渴求暴利的商人掀起了直接掠奪商貨特產的第一波大潮,消退之後,留下的就是只求過活的窮苦人。而這些人在海外自己尋找和孕育出適合當地的產業,為第二波殖民大潮提供了原料和市場的依托。 就因為看到了目前的南洋乃至南洲殖民大潮還停留在第一波大潮上,他們的皇帝才從殖民法令等各方面推動殖民大潮向第二波主動邁進。但現實和願望,以及規劃總有差距,珊瑚州這裡,商人的短利大利,和移民的長利小利揉不到一起,於是人心才崩潰到了這種地步。 儘管沒有昇華為理論,但藍鼎元眼下幹的就是縱觀南洋南洲殖民狀況這件事,他還是有感性的認識,他問鍾上位:「如果諸位都定居在珊瑚州,以珊瑚州為家,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麼?」 鍾上位沒說話,方武卻在一邊歎氣,至少方武覺得,如果自己跟那些農人一樣,都以珊瑚州為家,作什麼事自然會多考慮三分,不會像之前那樣,一旦鐵了心,幾乎再無什麼顧忌。 檢討過了,總結過了,現實終究要面對,珊瑚州的動亂必須要整肅,國法和大義不能在這裡形容兒戲。 按照海外殖民法令所授予的權限,魯漢陝宣佈珊瑚州轉為軍管狀態,暫時廢止珊瑚州鄉院和珊瑚州殖民公司的權益,設立臨時巡行法庭,由他充任法官,對動亂期間的各項罪行進行清理。這是給珊瑚州各方立起公道,否則接下來各方沒辦法同舟共濟。 隨艦而來的官方民間人士多是學者,不怎麼懂法,但文書作業卻還是熟的,因此藍鼎元等人挑起了公訴人的職責,開始深入調查這段時間來珊瑚州所發生的事。此時鐘上位、方武和諸多礦工代表也都乖順地接受拘押,聽候律法的審裁。鍾上位是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罪,而方武等人卻是鬆了口氣。 這麼一調查,魯漢陝和藍鼎元都覺有些棘手。 珊瑚州之前的動亂涉及強暴罪、殺人罪和脅迫劫掠等罪。 犯強暴罪的幾個礦工已被打死了,胡喜也自盡了。 而犯不訊而殺的農人們,又被方武領著鏢師和礦工劫掠糧種,綁縛脅迫,謀殺未遂。 簡單說,活著的人都是一褲襠泥巴,誰也洗不清。 如果是在國中,倒不必為難,是什麼就判什麼,兩邊一起打板子。可眼下大家都還面臨難關,作為軍管區的法官,有便宜審裁權,魯漢陝覺得可以試著調解。 這事關鍵還看各方能不能放下心結,相互寬恕,重新開始。 當魯漢陝通過藍鼎元,把意思傳給各方後,眾人一時沉默了。 「如果公司跟你咱們定的契還有效,你還能守住這百畝田,就別為我丟了未來的日子……」 徐王氏還在幫丈夫算計,淚水不停地流著。 「至於我,等事情完了,你安定了,我就投海去。洗個清白,下輩子投胎,還給你作媳婦。」 夫妻原本只是一般的情意,可經此大難,情意已如山高,徐王氏更覺沒臉活著。 徐福怒道:「說什麼傻話!你若是不在了,這日子還能過嗎?」 丈夫拿出了威嚴,徐王氏嚎啕大哭一場,再沒了死志。而接下來的問題,就如徐王氏所說,他們跟珊瑚州公司的契約,是不是還能有效。農人們已轉了心思,都受過這番苦難了,為什麼不堅持下去,在珊瑚州守住自己未來的日子? 但心結就在這,面對那些礦工,面對方武,乃至面對鍾上位,他們能不能丟開之前的仇怨?而以後還會不會舊事重演? 農人的憂慮轉達給了鍾上位和方武等人,方武倒是開玩笑道:「當初他們願接火槍,說不定就沒這事了,現在也不算晚」,鍾上位卻在犯嘀咕,銅礦沒了,還養活這百戶人幹嘛? 藍鼎元鄙夷地道:「養活?鍾老爺,人家是自己養活自己,你們公司不過是借了點本錢而已,別老把自己當農人父母,說不定這珊瑚州以後還得靠他們養活。」 此時李順也有了神智,氣憤地數落了一通鍾上位和方武,幾乎是吐著血地道:「我李順的字典裡就沒放棄這兩個字!老鍾你要退股都隨你,這珊瑚州,我要定了!」 鍾上位趕緊堆起笑容,連聲道咱們合夥立公司的時都歃血為盟過,怎麼會輕易丟了呢?嘴上這麼說,肚子裡卻汩汩流著淚,暗歎自己這輩子可要被破地方給套牢了。 珊瑚州公司堅持不倒,同時允諾給前程破滅的礦工高額補償,有了這背景在,各方消解恩怨就利索得多了,畢竟都得朝前看。 三天後,藍鼎元完成了調解,魯漢陝宣佈,之前珊瑚州動亂的各項罪行暫時不予追究,僅僅只是記檔。 內部理順了,大家再朝前看,心態就平和了許多,再來解決糧食問題,眾人就能擰成一股繩。 李順和鍾上位代表公司,在魯漢陝的見證下,允諾通航後補償農人,於是農人拿出了埋在地下的糧食種子,暫時緩解危機。 接著組織狩獵捕魚人馬,不僅仙洲公司的探險者起到了關鍵作用,而戰艦上的動植物學家也派上了用場,他們找到了不少野生的食用植物。 幾天下來,糧食問題已不怎麼愁了,而珊瑚州更迎來了意外之喜。 動亂裡,農莊的畜牲被雙方爭奪,棚子塌了,柵欄垮了,兩頭耕牛,十多隻羊,幾匹馬都逃得沒了蹤影。 荒野之地丟了畜牲,誰都再沒了指望。可沒想到,畜牲們一頭頭居然跑了回來,估計是要找豆子之類的干料。而這些畜牲跑了十來日,不僅沒丟多少,還頭頭肥了點驃,亮了點毛。 有農部的專家就道:「這裡可是養畜牲的好地方啊!」 沒錯,這裡沒什麼猛獸,地勢開闊,氣候類於黃河以北的中原,水草不算肥美,卻足夠畜牲快活,養牛羊甚至馬都很合適。 鍾上位心頭咯登一跳,特別是馬,國內可是缺得很呢。最近雖然新得漠北之地,但從西北往南方運,價錢依舊很高,而南洋更是缺馬,南洋諸島也不是養馬的好地方。 「可我們都不懂這一行啊……」 鍾上位心中恢復了一些心氣,找到李順,李順雖然樂於見到這傢伙的轉變,但對他所說的事業,卻很是不感冒,養馬?你鍾老爺有這個本事麼? 「只要捨得投銀子,不懂也能懂啊!咱們從西北挖牧民來!」 鍾上位不放棄,也許是總算有了一條新路子,讓他能在珊瑚州看到另外的希望。儘管跟銅礦比起來,養馬養牛羊這事見利慢得多,但總也是利。 李順一時還沒適應這變化,「你怎麼一下對珊瑚州這麼上心了?不是還吵著要馬上回國去麼?」 鍾上位哀怨地道:「既是本業了,那當然得以長遠計嘛。」 他心中卻是暗道,既擺脫不了這石頭般的包袱,那也得在這石頭上搾出油來! 眾人齊心協力,糧食問題已不算什麼危機,而畜牧業被提上日程,列為珊瑚州下一步發展規劃後,人心更是足了。 只是當再置身礦道時,鍾上位心中依舊泛起濃濃的哀傷,他的美夢就在這礦道裡破滅了,最後再看一眼,向已隕落的「錢程」道別吧。 揚起鐵鎬,鍾上位恨恨地砸在礦道末端的土層裡,嘴裡暗罵道:「老天爺,你就喜歡玩我吧!」 一鎬下去,腳下晃動,鍾上位呆住,當土層嘩啦啦垮下來的時候,礦道裡迴盪著他淒厲的哭喊聲:「老天爺,你真是在玩我啊——啊!」 第八百零七章 南洲記:聖心和天威 鍾老爺淒厲的呼喊引來了救援,但當大家衝進礦道時,那撕心裂肺的慘叫已經完全變了調,七手八腳把胖子從土堆裡拉出來,這傢伙卻指著礦道巖壁,笑得抽了風一般。 鬆軟的土層剝落,露出異色的巖脈,在馬燈昏暗的光線下,巖脈泛著星星點點的碎光,鑲頭哎喲一聲,兩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跟著進來的方武吞了口唾沫,吃力而不確定地問:「這是……金礦?」 鍾上位笑聲已變得又尖又細:「沒錯,砂金礦脈!就是金子、金子啊!」 每一個海外拓業的人手上都有一本韶州白城學院編寫的《礦物誌》,各類礦產都有詳細介紹,而每一個海外探礦的鑲頭,第一個願望也都是找到金銀礦脈,至於鍾上位這種以海外開礦為志的人,更是對金銀礦脈的特點瞭若指掌。 這是砂金礦,誰曾想到,在一層銅礦的礦皮之下,竟然藏著這樣的財富。 當魯漢陝向鍾上位道喜時,鍾老爺兩眼都還沒找回焦距,就傻傻笑著,嘴角掛著口水。 「依照三月頒布的《黃金管制令》,這金礦可是國家的……」 魯漢陝來了這麼一句,鍾老爺頓時醒了,兩眼圓瞪,凶光畢露:「什麼!?為什麼!?」 藍鼎元既覺不屑,又覺可笑,補充道:「又不是要搶你們珊瑚州公司的產業,法令只是規定,金礦產出的黃金必須由英華銀行收購,放心,都是按市價算。」 方武也道:「是啊,聽說國內正在改鈔本,廟宇都不准用金了,所有新出產的黃金都必須入官,而且……」 藍鼎元看住臉色正變幻不定,顯然還沒弄明白這些黃金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鍾上位,玩味地道:「而且,金礦主還能得民爵,還不是什麼小爵,起碼是大夫一階。」 英華民爵四十二級,其中封號公、候、伯三級,之下又分卿、大夫、郎和士四大階,跟官爵最大的差別就是沒有什麼實質獎勵,但這就是名望。名望高的,不管是作生意還是投身院事,都有大方便。此外諸多待遇,比如可以自由聆聽法庭和各級民院決議,乃至從事一些特殊行業也能得優先照顧,這也讓民間趨之若鶩。 眼下能得民爵的都是敢為天下先的時代俊傑,學者、工匠、豪商,甚至在地理上有新發現的探險公司首領,都是獲得民爵的對象。例如去東洲拓殖的范四海就是封號伯,甚至藍鼎元自己,也因光大南洋和南洲殖民事務,得了光祿大夫的爵位。 原來是名利雙收的好事,鍾上位陰晴不定的臉色穩了下來,轉作滿滿的桃紅,朝著魯漢陝和藍鼎元等人不迭長拜:「這是將軍和各位大人帶來的福氣!大恩大德,我鍾上位……」 胖子又念叨起下輩子的事,讓魯漢陝等人避之不及。 先有海軍到來而重建秩序,再因發現金礦而提振了人心,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也終於淡了,珊瑚州上下重新審視自己的未來。 李順似乎也被這消息沖了喜,精神好多了,兩眼放光地道:「這砂金礦脈可不小,咱們是不是甩手大幹一番!?」 鍾上位下意識地就要點頭,招募礦工,乃至收購奴工,聚起大批人手,紅紅火火搞起來,一年整出百萬身家都不在話下啊。 可掃視眼中已顯赤紅的眾人,鍾上位一個激靈,剛淡去的慘痛往事又在腦子裡晃悠,金子能吃麼?能有糧食靠譜,能讓人心皆平麼? 他吐出一口長氣,反而冷靜了,「金子雖然好,可也有挖盡的時候,到那時怎麼辦呢?」 眾人都一愣,鍾老爺這是要唱哪一出呢? 鍾上位語重心長氣起來:「大家想啊,珊瑚州要全靠金子,怕你們……」 他看向徐福,「你們農人都不願再種地了,金子又不比銅鐵,一處礦脈也挖不了幾年,等沒了金子,珊瑚州滿地還是草,什麼都沒留下。」 鍾老爺眼中閃起深沉而睿智的光亮:「咱們之前自己人斗自己人,都是只看著眼前利。如果只為掙錢,再回去養老,別說你們,我都不圖這個!我本就可以在廣州養老了,所以啊……我們是要在這珊瑚州創下百年基業的!」 不僅李順點頭,徐福也心中欽佩,暗道是這個理。 鍾老爺握拳道:「咱們細水長流,慢慢來!」 他指住礦工和農人,「你們農人也可以來挖礦,你們礦工也可以在珊瑚州定居,分得一頃田。沒媳婦怕什麼,公司既然有了金礦,又怎麼會虧待你們?咱們珊瑚州的人,到時可比其他地方闊氣多了,還怕沒女人嫁過來?」 鍾老爺轉視蒼茫大地,伸展雙臂,豪情滿懷地道:「咱們在這裡種莊稼,養畜牲,讓人丁興旺起來,行行都有!到時便是金礦絕了,咱們珊瑚州也能在這裡穩穩立著!」 眾人沉默,都被鍾老爺描述的未來給懾服了。 啪啪的巴掌聲響起,卻是魯漢陝和藍鼎元等人在一旁鼓掌叫好,眾人也熱烈附和,鍾上位四方作揖,臉上滿是自豪。 李順皺眉道:「老鐘,真是你嗎?」 這是他所熟悉的那個鐘上位?這是那個滿腦子就是眼前利的鍾胖子能說得出口的話?有那麼一瞬間,李順真以為鍾上位是被什麼妖魔鬼怪附體了。 鍾上位拍著胸脯道:「老李啊,你也別小瞧我,我老鍾這半輩子,什麼沒經歷過?總不成一分長進都沒有吧?咱們立公司,圖的就只是利麼?就像你說的那樣,圖的還是幹出一番事業嘛。咱們把珊瑚州經營起來,就像藍先生說的那樣,那可是史書留名的大功業!」 李順不確定地哦了一聲,鍾上位嘿嘿笑著,肚子裡揣著的另一層思慮,卻是怎麼也不會說出口的。 「我算是明白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安安穩穩發財多好?再說了,等人多了,我鍾老爺攬住煤啊,油鹽醬醋啊,棉麻絲衣什麼小生意,不定比挖金子還能掙得長遠。嗯,我還要開家閩粵菜館,開家青樓,發給礦工夥計們的薪水要全賺回來……」 鍾老爺憧憬著未來,呵呵地傻笑著,跟眾人的笑容混作一處,怎麼也分辨不出笑意從何而來。 「將軍到了崇州,還麻煩敦請天廟祭祀盡快到這裡來立廟。」 呆了一個多月,珊瑚州人心平了,考察隊的工作也告一段落,魯漢陝準備離開,行前鍾上位還情真意切地請托此事。 這事讓魯漢陝再一次感到意外,鍾上位還真是改了心性?珊瑚州有了金礦,從殖民公司層面來說,更不願有天廟這種角色在一邊指手畫腳。 鍾上位餘悸未消地道:「小人已是萬分後悔,當初若是有天廟在,何止於鬧到那般地步?」 這倒是真心話,有天廟在的話,礦工和農人的衝突就能有第三方來調解,而鍾上位和方武也不至因背負所有壓力而狠心走上黑路。 魯漢陝點頭:「此事一定幫你們辦到,你能這麼想,我也對珊瑚州更放心了。」 正要道別,鍾上位忽然噗通跪下了,魯漢陝心說這胖子是不是又要再賣一次下輩子,卻聽鍾上位道:「小人的事,還望將軍大發慈悲,莫道給皇上聽……」 咦?鍾老爺這思路還真是開闊呢,怎麼想到皇帝了? 鍾上位蓬蓬叩頭道:「聖心就是天威啊,將軍!雖說雷霆雨露都是皇恩,可小人委實受不起老天爺的恩威了,就容小人在珊瑚州守著這點恩賞吧……」 話說得漂亮,魯漢陝卻明白了,鍾老爺是怕自家被皇帝惦記上了,要再清算舊賬呢。他嘴上敷衍著,心頭卻道,陛下正盯牢了整個華夏,乃至整個寰宇,哪有心跟你這死胖子計較? 戰艦在珊瑚州所有人的歡送下向北駛去,直到帆影消失,大家都還戀戀不捨。 鍾上位找到徐福,目光躲閃地道:「那個……徐院事,咱們是不是該開鄉院,議議之後的事了?」 徐福的眼神也盯在自己的鞋子上,低聲道:「聽老爺……呃,好,好的,鍾總司。」 戰艦的舵台上,珊瑚州早已不見,只能看到海道外一片片炫目奪人的珊瑚礁盤,可一個人依舊盯住珊瑚州的方向,眼神也如礁盤一般恍惚迷離。 魯漢陝的聲音響起:「方武,想明白了麼?」 出神的正是方武,他轉身恭謹行禮道:「小的想通了,小的就是那最惡之人,再不能留在珊瑚州,礙了大家的前程。」 魯漢陝沉聲道:「你有幹才,也有心志,若是用在國人身上,那就是作惡之能。所以我才把你帶了出來。你自己也清楚,若是我們不到,珊瑚州怕已成了賊窩,而你就是化外之地的賊頭。」 方武認命地道:「但憑將軍處置,小的毫無怨言。」 之前調查珊瑚州之亂,魯漢陝看清了方武此人。珊瑚州演變為一方壓另一方的局面,都是方武的謀算。如果他們沒到,方武就能在珊瑚州生殺予奪。 但不管是用心,還是作為,方武都還有自辨之處。他畢竟是在為整個團體,為所有人的未來著想。甚至要殺徐福,也都是殺一人救百人的理念。當然,如果那一刀真砍了下去,這理念多半就會變成為了我一個,殺光所有人的護權之心,而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魯漢陝雖然放過了鍾上位等人,推動雙方和解,但方武卻再不能呆在珊瑚州,他還在珊瑚州,大家都會留著沉沉的心理陰影。 而要論罪行,方武犯了脅迫和綁架、謀殺未遂,背景又頗為複雜,此人如何處置,魯漢陝就得另作計較。 見方武已有體悟,魯漢陝道:「我且問你,你有沒有以命博取大功業之心?」 方武苦笑道:「若無此心,又怎甘遠涉重洋到這南洲來?」 魯漢陝點頭:「西洋公司一直在尋人才,我看你合適,去他們那吧。」 方武呆了片刻,才回過味來,大喜若狂。之前他不過是個小小鏢頭,求的是最低一級民爵,而現在有魯漢陝這樣的大人物引薦,在西洋自能闖出一番事業。 只是他還有疑惑,西洋公司看中的是什麼本事,魯漢陝為什麼覺得自己合適呢? 魯漢陝微微笑道:「西洋公司正圖謀天竺,就需要你這種鐵石心腸,膽大妄為,不把人當人看的強人……」 方武品了一陣,暗自打了個哆嗦,覺得魯漢陝的笑容格外猙獰,可再想到他所提到的事業,心頭也升起熊熊火焰。 戰艦北行,官長艙裡,魯漢陝和藍鼎元正踞案對酌。兩人雖在年紀、領域和閱歷上相差很多,可幾個月海外共處也已相談甚歡,彼此都能談到私見。 魯漢陝道:「就我本職而言,當然樂於見到國人海外拓業,寰宇東極盡為我英華國土。可平心而論,我覺得國內之事更為重要,國中上下理順,百業興旺,自能容下億萬之民,又何必讓國人飄落海外扎根,生出這麼多事端?」 他歎道:「理州、朗州都出了亂子,不是咱們去得巧,珊瑚州更是不堪設想,這是他們上下利不一致。等各海外領地人口繁衍,諸業興旺,還不知要出什麼事。這麼遠,朝廷也難以管治,國法也淡漠難制,到時跟中土離心離德,豈不是自尋煩惱?」 藍鼎元一杯飲下,也道:「是啊,扶南跟南洋公司就一直矛盾不斷,扶南也就三十萬人不到,而呂宋已有七八十萬人口,還不知潛藏著什麼事端,不過呢……」 他再列舉了一個數字,讓魯漢陝嚇了一跳:「行前的時候,我從戶部那得知了一個消息,去年人戶清查有了結果,你知道眼下我英華一國有多少人嗎?一億三千萬……」 見魯漢陝呆住,藍鼎元再重複道:「沒錯,一億三千萬,其中我英華兩廣福建舊地是四千五百萬,而江南三省是五千七百萬……」 「先別吃驚,更要命的數字還在後面。這幾年人口清查都是戶部人口司和神通局聯手而為,對人口繁衍之勢有了更細緻的掌握。聖道十四年,人口新增高達一成二!比十三年長了三個百分點。按照神通局的預估,三十年後,我英華現有國土下的人口就將翻倍,到時就有兩億七千萬!三十年後,北方故土肯定要回歸華夏,加上北方人口,全國總人口會有三億四千萬之多!」 魯漢陝喃喃道:「國泰平安,政通人和,自然是人丁興旺,不過……一億三千萬、三億四千萬,嘶……」 這數字太可怕了,即便是遠航過歐羅巴和東洲的,已是國中航海第一人的魯漢陝也覺頭皮發麻。在這個數字下,歐羅巴諸國根本已不起眼。不列顛還不到千萬,西班牙不到兩千萬,法蘭西不到三千萬,諸國人口全加起來,也不能跟英華相比。 藍鼎元吐口濁氣,再道:「你也知這數字背後意味著什麼,文部的官老爺知了這些數字,都一個個嚇得幾乎尿血。皇帝推行的一國啟蒙之策,那就是上千萬孩童!加上小學,一國光是教書先生,就得以百萬計!」 魯漢陝點頭,換了是他,恐怕也要絕望。 藍鼎元歎道:「農稼之術精進,種出糧食來養活這麼多人不是難事,可民無業不能自立,民無業則天下不安。陛下帶著朝廷,推轉一國,殫精竭慮地興新業,容下越來越多的民人,就是要安天下。對外大爭公利,對內教化萬民,又是息內爭。但人丁繁衍之勢越來越猛,只靠國中土地,只靠國中新業,怕是追不及這勢,到時公利不足,再無容人之地,一國就要失掉大義,紛亂再起。」 魯漢陝道:「也不是容不了人,只怕到時就如那汪瞎子所說一般,天下就是一成富者和九成餓殍之勢!」 藍鼎元拊掌道:「沒錯!總領也該明白,為何朝廷總急著要把國人推向海外吧……」 接著他道:「至於總領所憂之事,也值得警惕。不過就如此次珊瑚州之亂一樣,即便身在海外,國人依舊要靠華夏大義,靠國法,才能立得穩,扎得下根啊。」 魯漢陝也釋然了,笑道:「那是,有我們海軍在,有你們這些一心為國的志士在,有天廟乃至汪瞎子那種閒人在,咱們英華也能以華夏大義蓋住四大洋!」 藍鼎元補充道:「不止是我們,還有鍾老爺那種人在,只有靠華夏大義,公私兩利才能融在一起,鍾老爺他們才能安安穩穩在海外成就功業。」 再想到方武,魯漢陝笑道:「還有那等強人,他們能轉噬外人,而不是禍害國人……」 外面傳來瞭望的報告,說風暴已停了,魯漢陝和藍鼎元相視而笑,舉杯慶賀。 第八百零八章 遠東還是中土?東洲還是美洲? 九月的巴達維亞格外炎熱,但碼頭邊的酒館依舊人滿為患。開酒館的荷蘭老闆從賽裡斯人那學了鼓風對流降溫的竅門,用驢子驅動大扇葉,呆在酒館裡,比蒸籠般的室外還舒服,生意自然也格外興旺。 「太可怕了!賽裡人遲早要成五百年前的蒙古人,席捲整個世界!」 巴達維亞總督秘書大著舌頭,吐著酒氣,用帶著濃濃低地腔的不列顛語嚷嚷道。 「這才幾年啊,巴達維亞的賽裡斯人就已經暴漲到七八萬人了,整個巴達維亞才多少人?十萬出頭!總督都把官邸搬到了西面的小港口,臥室直通著棧橋,床邊設了警鐘。一旦鐘聲一響,能在五分鐘內上船。什麼警鐘?賽裡人要把巴達維亞變成他們的椰子城啊。」 對面的聽眾衣著整潔,甚至連領扣都沒鬆開,一看就是不列顛人,他愛莫能助地道:「賽裡斯皇帝對你們荷蘭人已經很克制了,沒有像處置馬尼拉、馬六甲和亞齊那樣,直接用大軍碾碎巴達維亞。我對你們巴達維亞當局的勸告很簡單,效仿以前葡萄牙人在賽裡斯土地設立自治領一樣,在巴達維亞附近劃定賽裡斯城,讓巴達維亞的賽裡斯人自己管理自己。如果你們荷蘭還希望能繼續在爪哇保持存在,向賽裡斯人妥協,爭取跟賽裡斯人共存共利,這是唯一的希望。」 咚的一聲,秘書的酒杯砸上桌子,滿腔怒火再也遮掩不住:「勞倫斯爵士,這也是你們不列顛人從我們荷蘭手裡接過爪哇和馬魯古群島的希望吧?」 不列顛國王特使勞倫斯爵士糾正道:「是摩魯加群島……」 秘書焦躁地道:「這沒什麼不同,一旦我們荷蘭人失去了爪哇和馬魯古,你們不列顛的東印度公司就要單獨面對賽裡斯人。我們兩國在遠東有密切的共同利益,不僅是我,總督也衷心地希望,能說服尊敬的國王陛下,能更多關注遠東局勢,遏制賽裡斯人的擴張。」 他壓低了聲音咬牙道:「派遣一支分艦隊,至少十艘三級戰列艦到遠東來,就能極大地震懾賽裡斯人。他們現在只有六艘戰列艦,就靠著幾十艘單層炮甲板的大型巡航艦統治這片海域。我們兩國海軍如果能緊密攜手,只是用上一隻拳頭,也能讓賽裡斯人明白,大海是我們的,不是他們的!」 勞倫斯端詳著秘書的臉色,看了好一陣,確認他是認真的,才歎道:「閣下,您剛才說賽裡斯人太可怕了,只是在說他們人多嗎?」 他搖頭苦笑:「不,您錯了。千百年來,遠東都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當我們歐羅巴正處於黑暗世紀的時候,賽裡斯就已經有上億的人口了。」 「您沒有看到賽裡斯人更可怕的地方,而我卻有深深的體會。我在賽裡斯人呆了快五年,除了在他們最發達的廣東呆過,還在他們即將復興的江南呆過。我也去過最荒涼的西北荒原,甚至還借貿易的名義,去過目前北方韃靼國的首都。」 「這五年所見所聞,我得用上十年的時間撰寫見聞錄,而說到可怕,我們的祖國……不列顛和荷蘭都是海上強國,對征服和統治海洋都充滿著慾望。但對賽裡斯而言,海洋只是他們世界的一部分,可就在這一部分裡,我看到的情形,可怕這個詞,已經不足以概括我心中的感受。」 勞倫斯目光悠悠,心神又回到了舊日曆程。 「三年前我去了江南,那時賽裡斯剛收復這片故土,在江南的海面上我沒有看到太多海船,有也只是二三百噸的老式硬帆船,沿海的造船廠也都只會造漁船,會操縱軟帆的水手更少得可憐。」 「我在江南呆了一年半,離開的時候,海面上的景象卻已經翻天覆地。無數高桅大船,飄著軟帆,朝著各個方向來來回回。而沿海那些小船廠,都在造六七百噸甚至上千噸的大船。」 「而我路過福建和廣東時,更看到了無數船廠靠著海邊出現。在香港和黃埔船廠,他們的巨大干船塢從來沒有空閒過,一直在造至少兩三千噸的大海船。」 勞倫斯看向秘書先生,目光中帶著絲憐憫:「閣下您的建議,我也認真考慮過,我也確信,我們兩國聯手,在遠東投下海軍主力,以賽裡斯海軍目前的規模來看,他們沒有一分勝算。但是……如果賽裡斯人沒有屈服,而是如獅子一般,被觸怒之後全力反擊,那會是什麼後果?」 他比出三個指頭:「這是我千方百計獲得的數據,賽裡斯人在江南、福建和廣東,註冊的造船公司超過三千家,每年要造二百噸以上的海船至少一萬艘。如果賽裡斯人願意,他們一年之內就能武裝出一百艘三級戰列艦。」 「儘管他們的軍官和水手經驗不足,但他們獲得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造船技術,火炮技術更比我們歐洲強。這就意味著,我們會在遠東面對一個新崛起的海上霸主,它比西班牙和法蘭西都還要強大。即便我們兩國的海軍全都匯聚在遠東,也不一定能打敗它。而當它武裝起一支龐大的海軍之後,天知道它會作到哪一步?到那時候,南洋,甚至印度洋,對它來說都會顯得過於狹小了。」 勞倫斯搖頭:「在遠東,賽裡斯……已經不是武力可以抗衡的存在,我們必須冷靜地面對這個事實,並且理智地承認,南洋是賽裡斯人的勢力範圍,要在南洋生存和獲利,就必須服從它的規則。」 遠東一詞正在歐洲興起,起初還只是包括賽裡斯和東北亞諸國在內的地理名詞,這些年漸漸融入了一些有遠見的歐洲人的情感,賽裡斯代表著優雅和尊貴,而遠東則代表著面對讓人垂涎欲滴的巨大財富,卻因陌生而強大的力量正在崛起而難得的不甘,同時也因世界被賽裡斯佔據東極而變得「破碎」的不滿。 總督秘書獃了好一陣,嘴裡還在蠕動著,反覆念叨三千和一萬的數字。 勞倫斯心說你們荷蘭人就蹲在爪哇作自己的小買賣,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局觀。這只是區區海船而已,賽裡斯人真正可怕的是什麼?是正在廣東、福建和江南轟鳴作響的蒸汽機!這些機器匯聚了數百萬工人,正源源不斷地造出極其廉價的絲綢、棉麻和鋼鐵。 賽裡斯人為什麼要造這麼多船?很關鍵的一個原因,就是要把這些東西賣出去。在江南,他看到那些海船的船帆遮天蔽日,正載著這些工業品賣到北面的韃靼、日本和朝鮮。在福建和廣東,海路猶如城市的車道,把商貨傾銷到賽裡斯人在南洋的殖民地,同時賣給趨之若鶩的葡萄牙、西班牙、法蘭西人,甚至是不列顛跟荷蘭人。 不列顛在禁止進口賽裡斯絲綢前,一匹賽裡斯絲綢的售價是兩到三英鎊,不列顛人自產絲綢的售價只有一半。而現在,賽裡斯絲綢在葡萄牙的售價不到一個英鎊,比不列顛自產絲綢還便宜百分之二十!財政大臣沃波爾正受到國內貿易商越來越大的壓力,要求取消禁令,同時貿易商跟國內工業主的矛盾也不斷激化。 勞倫斯在賽裡斯人活動了四五年,終於推動國王和議會認真面對賽裡斯,沃波爾政府也開始討論跟賽裡斯人建立正式外交關係的議案。當然,現在的選擇已非是否正眼看賽裡斯,將其當作歐羅巴國家那種外交對象,而是到底該採取什麼態度,怎樣調整遠東佈局,才能保證自己在遠東的利益。 勞倫斯很悲哀,認真說,這個結果並非他的功勞,年初賽裡斯跟葡萄牙籤署了直航貿易協定,這才是不列顛不得不正視現實的關鍵原因。如果是在十年前,這樣的協定只會導致歐羅巴諸國孤立葡萄牙,同時列強會千方百計地阻擾和破壞航路。而在賽裡斯統治南洋的現實深入人心,東方優雅而神秘的強國形象通過葡萄牙代言,也已為歐洲所廣泛接受,商貨更在歐羅巴大行其道的現在,西班牙和法蘭西都不得不捏著鼻子接受了全球海貿格局的新變化,只靠不列顛跟荷蘭,已經無力翻盤。 勞倫斯在賽裡斯的使命已經結束,之前他的同伴夏爾菲已因窺探賽裡斯人在蒸汽機和火炮上的技術而被驅逐,另一位同伴莫頓上校也在幾個月前加入了東印度公司。跟勞倫斯相比,莫頓上校更為激進,預言賽裡斯是不列顛在全球的頭號大敵,去東印度公司的目的就是要遏制賽裡斯西洋公司對印度的爭奪。 勞倫斯跟莫頓上校不同,他覺得莫頓上校只看到競爭的一面,沒看到合作的一面。兩人雖有分歧,讓荷蘭人繼續頂在最前面的策略卻是共識。要競爭,荷蘭人是盾牌和緩衝,要合作,荷蘭人是踏板和橋樑,因此勞倫斯在公開場合勸說總督,在私下遊說總督秘書,希望巴達維亞當局用更靈活的手段跟賽裡斯人相處,避免矛盾激化,給賽裡斯將荷蘭人驅逐出南洋提供口實,都是為了這個目的。 如此用心,南洋的荷蘭人自己也清楚,就因為直面賽裡斯的巨大壓力,同時前途未卜,巴達維亞當局,上到總督,下到普通的荷蘭士兵,心中都揣著滿滿的恐懼,外加難以抑制的焦躁,這位總督秘書的心理是南洋所有荷蘭人的共同寫照。 兩人都是用本地少有的不列顛語說話,隔壁一桌酒客聽到了隻言片語,居然哈哈地笑了起來,用明顯帶著鄙夷的目光掃視兩人,嘰嘰咕咕地議論著,用的是西班牙語。勞倫斯依稀聽到了「自不量力」、「垂死掙扎」之類的字眼,頓時生出警惕。葡萄牙人幾乎就是賽裡斯的盟友,而西班牙人也跟賽裡斯走得很近,甚至跟不列顛的貿易商聯手搞走私貿易,大肆往不列顛傾銷賽裡斯商品,不列顛國內工業主、議會和政府對西班牙人是恨之入骨。 原本就是世仇,現在又添新怨,勞倫斯不敢說話了,怕在這地方惹出禍端來。 跟著總督秘書各懷心事,舉杯消愁,外面碼頭忽然喧鬧起來,有人衝進酒館道:「是賽裡斯的巡航艦進港補給,聽說還是魯將軍的座艦。」 這座酒館算是碼頭區的高級會所,酒客多是有身份的歐羅巴諸國商人、船長和官員,聽到這消息,居然都舉杯道:「為了魯將軍,乾杯!」 魯將軍? 總督秘書不解,勞倫斯倒是記了起來,現任南洋艦隊司令官,賽裡斯海軍中將魯漢陝。 「魯將軍也是一位著名的大航海家,他應該剛完成了環繞南洲的航行……」 「當年也是他率領船隊遠航到歐羅巴,跟我們葡萄牙建立了外交關係,據說他離開的時候,首相的女兒和侄女在碼頭上當眾大哭啊。」 「我記起來了,賽裡斯套子不就是魯將軍他們在歐羅巴傳開的嗎?」 酒客們紛紛議論著,而當有西班牙人再說到「魯將軍還去過東洲,跟我們西班牙副王討論過貿易問題,大帆船貿易能保留下來,我們還能藉著這條商路做自己的生意,魯將軍也有功勞啊」,一直只埋頭在巴達維亞,還因恐懼賽裡斯人而幾乎得了自閉症的總督秘書很是不解。 「南洲是哪裡?東洲又是哪裡?」 勞倫斯雖在賽裡斯國內,卻也不是什麼都懂,對葡萄牙語、西班牙語的「南洲」、「東洲」稱謂也不太明白,茫然時,隔壁那桌西班牙人正起身離座。為首一人用不列顛語道:「南洲是賽裡斯人發現的,就是這個名字,而東洲嘛,就是歐洲人所說的美洲。賽裡斯人把北美洲稱為上東洲,南美洲稱為下東洲。」 勞倫斯下意識地失笑:「東洲……這裡就是遠東,東方的盡頭,他們還把美洲叫東洲?」 那西班牙人聳肩:「對歐洲人來說,這裡是遠東,可對賽裡斯人來說,這裡是……中洲,他們也叫中土。」 總督秘書更覺好笑:「果然是愚昧封閉、狂妄自大的賽裡斯人,還跟以前一樣,總覺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 西班牙人笑了,不屑地笑了,勞倫斯卻怔住,這西班牙人在笑什麼?不就在笑歐洲人稱呼賽裡斯為遠東,就是以歐洲為世界中心麼? 西班牙人深沉地道:「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這種心態有什麼錯?要錯也是錯在是不是有同樣的力量。」 這話帶著些慨歎,也許是在追憶自家日不落帝國的榮光。 勞倫斯諷刺道:「比如你們西班牙?」 西班牙人咧嘴一笑:「不,我不是西班牙人,至少現在不是了。」 在勞倫斯和秘書的錯愕中,此人抱拳作揖道:「鄙人岡薩雷斯,現在是賽裡斯海軍少將,南洋艦隊參謀長……」 直到岡薩雷斯帶著一幫服務於賽裡斯海軍的西班牙人離開,勞倫斯兩人才醒悟過來,然後出了一身冷汗。 「賽裡斯人跟西班牙人的關係竟然這麼密切,能讓西班牙人參與艦隊的指揮和管理?」 勞倫斯對這樁事實感到格外恐懼,他努力地追索著這事背後的意義。自然,對華夏歷史不甚了了的勞倫斯,肯定沒有讀過唐史和宋史,並不知道,當華夏國力鼎盛,國民自信時,心胸也是格外寬廣的。 想到賽裡斯人將美洲稱呼為東洲,似乎在報紙上還見過什麼東洲伯的事跡,賽裡斯人已在美洲墾殖,勞倫斯猛然一個激靈,美洲……難道賽裡斯人還在美洲跟西班牙人聯手了?」 深想下去,勞倫斯更是汗如雨下。遠東對此時的不列顛還不算什麼,可美洲,尤其是北美的殖民地,那可是不列顛最重要的原料地和市場…… 當然,勞倫斯不可能以超前的眼光,從土地角度去看待美洲。在他看來,威脅更多是在賽裡斯人跟西班牙人達成自由貿易協定,由此賽裡斯的商品源源不斷從西班牙人的領地傾銷入北美,那可是要斷不列顛命根的可怕前景。 「莫頓上校的話,在某種層面上還是真的,賽裡斯……就是我們不列顛的大敵。」 勞倫斯不得不發出這樣的感慨,而總督秘書則欣慰地附和著點頭。到頭來,勞倫斯不僅沒有說服總督秘書,自己反而被現實說服了。 第八百零九章 血腥的雙手推開東洲之門 「我羅五桂比不了魯總領,可我們北洋怎麼也不能落後於南洋!陛下說了,探到去東洲的新路,功名利祿,你們要什麼有什麼!」 即便是九月,在這極北的海面上,海風依舊刮得人臉上生痛。但艦隊統制羅五桂的話卻如暖陽一般,烘得官兵們心中火熱。 兩艘兩千料的巡航艦,一艘三千料的追風大船,載著六百多北洋艦隊的官兵,越過朝鮮、日本之北,朝更陌生的北面行去。 腳下的世界是圓的,這一點已成國人的常識。但這個大圓球上的海陸到底是怎麼分佈的,還有太多空白。按照國中地理學家的研究,以及從歐羅巴那邊所得的零碎信息,可以確認從本土中洲到東洲,並非向東橫渡大洋這一條路線。如果向北繞行再轉南下,按照「曲面定律」,路程說不定比從呂宋橫渡大洋要近。 之前雖有一些探險公司摸索過這條路線,但都無功而返,主要原因還是因南洋和南洲利大,沒多少人願意「開發」極寒無利的北方。連北洋公司也無心經營,北洋艦隊只好親自上陣。 當然,從艦隊利益來說,這也是圈地的必然之舉。相對南洋、西洋和大洋艦隊來說,北洋艦隊的「地盤」格外地小。地盤小,就意味著艦隊規模受制,相應的待遇和上升空間也難跟其他三洋艦隊比,這可是上到白延鼎,下到普通官兵都難以接受的。 此時華夏也知在極北之地的北方也是海洋,儘管是片冰洋,那也是洋,如果能找到通向冰洋的路線,宣佈那片海域是北洋艦隊的地盤,未來就一片光輝燦爛。 一是找到自北洋連接東洲的便利海路,一是找到通向冰洋的門戶,這支小艦隊就承載著這兩項任務。 而羅五桂從白延鼎那千辛萬苦地搶到探險艦隊的指揮權,也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盤。 羅五桂內心有愧,之前范四海在朝鮮搞鴉片生意,他不僅沒勸說,還暗中搭手幫忙。皇帝給范四海扣上一頂東洲伯的顯赫爵帽,再一腳踹去了東洲,在他看來也形同流遣。儘管大洋公司依靠西班牙的大帆船貿易,每年能跟東洲墾殖據點聯絡,可日子肯定非常苦。羅五桂就希望藉著這次機會去東洲面見范四海,好好請罪,撫慰撫慰老龍頭。 現在艦隊已過日本北面大島蝦夷,按照之前探險公司所得的大概資料,正北方的海域是片內海,被一座大半島包裹著,因此就得從蝦夷東北島鏈的東面北上。 「火炮戒備,瞭望加強警戒……」 在望遠鏡裡依稀能見的陸地不再是零零碎碎的島嶼,而是連綿無盡的大陸,羅五桂明白,西面肯定是羅剎人所佔的堪察加半島。雖然探險公司從沒有遇到過羅剎人,但身為軍人,戒備之心絕不可失。 羅五桂一聲令下,炮手們都卸了炮衣,擦拭炮膛,整備炮彈引信。官兵都期望著能有羅剎的船出現,好試試手氣。 如今英華和羅剎兩國還處在戰爭狀態,如果能在這裡撞上羅剎人,北洋艦隊以後可就有擴軍的理由了。 「我們必須盡快做好準備,及早出發。注意警戒,我可不想在最關鍵的時刻,忽然有韃靼人來搗亂,聽說他們的海軍在南面很活躍。」 在羅五桂的望遠鏡視野之外,三艘也就百噸出頭的海船正停靠在堪察加半島東南端的一處港灣裡,港灣之上的陸地被一圈高山圍著,依稀還能看到山頂飄著異樣的氣霧。 港灣高處的山頭上,一個圓臉中年指示著部下,羅剎語還帶著濃濃的北歐腔。 「韃靼人……不就是那些黃皮猴子麼?來多少咱們收拾多少!跟捕獵馴鹿沒什麼區別……是,是的,警戒韃靼人,白令先生!」 部下不以為然地道,可被圓臉人盯住,趕緊恭謹地重複著命令。 維塔斯·白令掃視東面的海域,心潮起伏不定。 東面應該就是美洲,只要越過這片海域,踏上美洲大地,昔日彼得大帝交託給他的任務就能圓滿完結。 白令本是丹麥人,在彼得大帝時代為俄羅斯效力,獲得大帝的賞識。彼得大帝將探查遠東和美洲航路的任務交給了白令,他以此為自己生涯中最崇高且最榮耀的使命。 兩年前,白令率領探險隊到達了分割亞洲和美洲的海峽,確認兩塊大陸之間沒有陸橋。但因為海上濃霧瀰漫,探險隊沒能親眼目睹到美洲大地。 正準備返回彼得堡領功時,卻傳來了賽裡斯進軍漠北,威脅貝加爾湖和阿穆拜爾商等西伯利亞要地的消息。安娜女皇派出的使者千辛萬苦找到白令,要其在堪察加建立據點,以便確保東西伯利亞不被賽裡斯人滲透和侵吞。 俄羅斯的國家需求,以及白令第一次探索的缺憾合二為一,白令決定踏上美洲大地,徹底完成任務,而借作準備的功夫,在這處理想的港灣建起據點,正好也完成了女皇交託的任務。 推動白令再作衝擊的更重要原因,還在於賽裡斯人的威脅。在白令看來,如果賽裡斯人越來越活躍,說不定也會瞧上亞洲和美洲北方海路,從而奪走他的榮耀。 於是,跟李肆前世那個時空不同,白令沒有返回彼得堡,在第二年,也就是1733年,因官僚不承認他的功績,再度出發,1741年才完成他的發現。 至於這處港灣裡正在建設的據點,白令命名為「堪察加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在比另一個位面的歷史提前了八年。 「聖保羅號還沒回來嗎?」 白令壓住心潮,舉起望遠鏡查探海面。此時俄羅斯還沒探索出北方航路,當初他帶著探險隊從聖彼得堡出發,足足花了兩年才到達鄂霍茨克,然後坐船穿越鄂霍茨克海,到達堪察加半島。 在這裡都是白手起家,鄂霍茨克支援了兩艘船,為了保證補給,還得再造兩艘船。聖保羅號就是新造的一艘,主要用來捕魚,此時正在外海作業。 「還沒……回來了!咦,不對!怎麼後面還有船!?」 聖保羅號的帆影出現了,可在後方還能見到船帆,那是誰? 「拿起槍,準備火炮,那一定是韃靼人!」 白令咆哮起來,他腦子裡關於韃靼人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最緊,此時一有跡象,就做出了反應。 一百三十個人,八十支火槍,九十二柄馬刀,旗艦聖彼得號上有四門兩磅炮,兩門六磅炮,以及因早有預防而設立的岸上據點,應該能打退韃靼人。當年在雅克薩,不到百人的殘兵都能抵抗住幾千韃靼人的圍攻…… 警鐘在港灣裡響起,白令的盤算也急速在腦子裡轉動。他是算得精細,而探險隊其他人卻沒太多想法,就一個念頭,韃靼人……而已。 當聖保羅號屁滾尿流地衝進港灣時,接著露面的戰艦身影之巨大,壓得白令和探險隊眾人幾乎窒息,都忘了開炮和遮掩身形。 「哇哈哈……這艘破漁船再沒價值了,轟掉!」 旗艦海河號上,羅五桂快意地大笑,居然還真遇到了羅剎人!當時在海面上見到這艘漁船,近到半里,對方才回過神來,慌忙逃竄,從望遠鏡裡確認對方是羅剎人,整個艦隊都歡呼雀躍。 羅剎人真在這裡露面了!北洋艦隊又多了一碗菜啊,羅五桂這探險隊,簡直就是開門紅! 部下請示開炮,羅五桂卻笑道:「既有漁民,肯定有漁村甚至城寨,讓它帶著咱們去它的老窩!」 巡航艦的速度是這破漁船的兩倍還多,玩這套欲擒故縱的把戲還格外痛苦,為了加強真實性,還不時地轟上一炮,催著那破漁船跑快了,瞧著漁船上那些羅剎人丟漁網拆船板,槳帆並用,官兵們就覺得像是在玩兔子一般,爽快得簡直有了罪惡感。 現在好了,漁船把戰艦引進了港灣,已經完成了使命。 在羅五桂猙獰的笑容中,兩門三寸炮咚咚同時轟鳴,還沒靠岸的漁船被兩發開花彈轟中,不到百噸的羸弱船體化作漫天碎片,像是在慶賀這座港灣的新生。 「轟!轟爛你們能見到的一切船、人和房子!我給你們下定額,五百炮!」 戰艦炮門大開,羅五桂的命令迴盪在每一個炮手耳邊。 大家早就嫌這次出航帶的彈藥太多,簡直是在準備一場生死決戰。眼下有了用武之地,炮手們格外快活。 巨大如山的戰艦,還不是一艘而是兩艘,橫在了港灣裡,數十門火炮指住根本就是靶子的目標。 就在兩艘戰艦盡數入港時,白令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而戰艦炮門掀開後,眼前所見卻又超乎了他的預料。 地獄…… 脆弱的船體崩裂瓦解,單薄的據點護牆也化作漫天塵土,巨大而沉重的彈丸將他辛辛苦苦建起的堪察加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瞬間夷平,甚至還有炸出橘黃焰火和猛烈衝擊波的開花彈,將趴在溝塹中以為能逃脫厄運的可憐蟲撕裂。 喪心病狂…… 白令甚至看到,炮彈居然轟向正在逃竄的人群,就只為兩三個人,這些敵人都捨得耗費寶貴的炮彈,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是惡魔麼? 就像是面對兩隻史前猛獸,白令的探險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勇氣,朝著四處奔逃。可大半都被炮彈轟成碎肉,剩下的只能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白令縮在了一處山坡後方,那炮聲一直響個不停,他不得不跟另外的倖存者一樣,抱頭拚命大喊著,才能讓自己還能保持清醒,不至於變成瘋子。 猛烈的炮火肆虐了港灣和據點整整一個小時,直到確認視線中再沒一個能站著的人,再沒一座完整的房子,而三艘船已經化作千萬碎木,戰艦才放下舢板,送藍衣士兵上岸。 眼見藍衣士兵搜索過來,一個探險隊員趕緊起身,高呼投降,砰的一聲,胸前一朵,背後一朵,兩朵血花同時綻放。 「趴地不准動!」 對方的呼喊原本是聽不懂的,但剛才那一槍教會了他們,而白令也隱約聽明白了這腔調,果然是韃靼人,可這真是俄羅斯國中,借由雅克薩之戰而傳述的韃靼人嗎? 被士兵們押上了戰艦,面對他們的司令官時,白令的疑惑更濃了,沒錯,韃靼人,更野蠻,但更強大的韃靼人。 「我抗議,抗議你們濫殺無辜!這是對戰爭法則的粗暴踐踏!」 艦上有懂羅剎語的通事館官員,白令當然不忘第一時間譴責對方,好讓自己佔住道義。 「無辜?你們是軍人吧,抱歉啊,羅剎跟我們英華又沒建交,等同於敵國,既是軍人,就別怪戰場無情了。」 羅五桂淡淡地道,說實話,他覺得自己還要辯解,真是蛋疼,可通事館的官員還在,他必須敷衍場面。 「老實交代,你們在我們的國土上作什麼?」 接著羅五桂更耍起了無賴,嗯,沒錯,我們剛用戰艦大炮奪來的國土。 白令差點一口血噴出來,你們的國土!? 可對方顯然不是爭辯說理的好對象,而問到目的,白令更是警惕。 他是閉口不言,無礙其他俘虜老實交代,聽到他們這支探險隊的目的時,羅五桂兩眼噌地就亮了,打量白令的目光頓時轉作如視珍寶。 「你知道怎麼去東洲?不,你們歐洲人所說的美洲?」 白令要搖頭,可自尊心和榮耀感阻止住了他,於是,白令先生,就成了羅五桂的引航員。 「那是我的海峽!是我發現的!必須要用我的名字命名!」 「那好,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把你沉在這海峽裡,這裡就永遠屬於你了。」 「卑鄙!無恥!野蠻……」 「好了,別哭……我讓一步,就叫羅白海峽,咱們各分一半。」 艦隊繼續北行,駛近白令當初所發現的海峽時,海河號的舵台上還有過這樣的對話。 第八百一十章 東洲記:內憂還是外患 又是冬日,寒風凜冽,粗木搭起的哨樓頂處,范宇和鄧亮裹著皮襖,戴著皮帽,依舊覺得渾身僵麻。 「農夫甚至囚工都有炭火烤,咱們這些人護著他們的性命,卻要低人一等……」 「老爺子說了,這是怕咱們就圍著炭火不打望,反正就兩個時辰,提起精神來。」 「大洋公司的船十月已經來過了,這時候還能有什麼船?老爺子非要咱們時時打望,也太小心了吧,難道生番還能從海上來?」 「來不了生番,卻可能來西班牙人,這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老爺子不定什麼時候巡視過來呢。」 兩人隨口嘮叨著,打起了精神,舉起望遠鏡瞭望四周。 西面是廣闊無垠的大海,東面是寧靜的海灣,北面群山連綿,南面,也就是他們這座哨樓所立之處,遠處是平坦遼闊的原野,近處則是一座大寨子。木柵欄和壕溝環繞著一片夯土屋舍,雖然簡陋,卻分佈嚴整,有如軍營。 海灣和大海之間就一條寬僅兩里出頭的狹窄海道,由此分開南北,寨子就在海峽南面頂端,有如一道海門,「天門」的名字就由此而來。 「老爺子這把年紀了,流落海外還這麼熱心上勁,真是……唉。」 「這海這山,這地這灣,這草這木,都不曾入眼,要把這裡當家鄉,自己不是被流遣,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嘛。」 「別學九先生說話,酸得很,也別老發牢騷,六少爺就被老爺子和王祭祀訓過好多次。」 「我這哪是牢騷,我這是……咦?有船!」 兩人還在嘀咕著,灰濛濛的海面顯出帆影,頓時拉走了兩人心神,等駛得近了,船桅頂端的火紅雙身團龍旗入眼,兩人頓時漲紅了臉。 「是咱們的船!是海軍!」 「敲鐘,注意著手,別急了敲成警鐘!」 岸上鐺鐺鐘聲依稀傳來,海河號舵台上,羅五桂難抑激動地道:「到了,終於到了!」 身邊已換上英華藍衣海軍制服的白令一顆心墜入深淵,韃靼……不,賽裡斯人,居然真的已經跑到北美拓荒了?俄羅斯在東方的前路就此阻絕。 聖道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北洋艦隊羅五桂探險分隊,開闢了北方航線,越過「羅白海峽」抵達東洲,再向南行到東洲伯范四海所領的東洲公司托管地:上東洲浦州天門。此地在李肆前世那個時空,還有另一個名字:聖弗朗西斯科,或是「三藩」,在華語中稱呼為舊金山。 羅五桂探險隊本該在十月就能到浦州天門,但跨越羅白海峽後的一系列發現耽擱了他的行程。如魯漢陝環繞南洲之行一樣,他這支探險隊也成了國中各方人馬搭車的對象,艦隊裡有來自中書省殖民事務司、農部、欽天監、通事館、白城學院、黃埔學院乃至《寰宇》報社的眾多官員、學者和報人。 羅五桂在羅白海峽東端陸地,上東洲的西北角安置了界碑,宣稱此地為英華發現、擁有和管治,白令只能作為旁觀者,肝腸寸斷地看著本該屬於他的榮耀,屬於俄羅斯的利益被賽裡斯人奪走。 再一路探查過上東洲的天文地理,自然風貌後,探險隊才遲至十一月底到達浦州天門,艦隊通過狹窄海道駛入浦州灣,打量著這座海灣,以及依灣而立的天門,羅五桂不迭地點頭道:「好地方!」 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尋求贊同,他對白令道:「這裡跟羅谷港一樣好……」 所謂「羅谷港」,就是白令所建的堪察加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羅五桂覺得那地方氣候溫和,群山環抱,還有優良港灣,即便招不來多少人屯墾,也是北洋艦隊北上的絕佳補給點,因此悍然宣佈當地為英華所有,還當仁不讓地以自己的姓氏命名,如果羅剎人要戰,正中北洋艦隊下懷。 聽了通事的轉譯,白令擰著臉肉,卻不敢反駁,他已是階下囚,不是考慮到可以從他身上搾取到關於西伯利亞、俄羅斯乃至北歐局勢的情報,說不定他已被羅五桂沉在了羅白海峽。 白令的痛苦就是羅五桂的快樂,戰艦靠港,大群人擁到碼頭迎接,領頭一人鬢髮已白,正是范四海,羅五桂心頭激盪,再不去理會那白令。 「羅將軍遠道而來,鄙人和浦州百姓真是感激涕零……」 范四海壓住眼角淚意,正兒八經地以禮相迎。 「范總督哪裡話,該謝的是皇上和朝廷,皇恩浩蕩,朝廷也沒忘記浦州子民……啊,真是受不了,龍頭啊,五桂真是想苦了龍頭!」 羅五桂還想照章辦事,可終究抵不住真情,衝上前一把抱住了范四海。 范四海一僵,接著也呵呵笑了,唏噓道:「五桂啊,你說得沒錯,真是皇恩浩蕩,我范四海,還有浦州,陛下真是時刻不忘的。」 接著他指點著身後的人,為羅五桂一一介紹:「這是浦州主簿桑居九,這是浦州天廟祭祀王臨,這是浦州鄉尉范崇恩……」 羅五桂一一見禮,再皺眉道:「小六呢?」 范四海歎氣:「那小子,總是鬧彆扭,先不談他。」〔WWW。WsHU。COM〕 諸事紛雜,羅五桂也無暇細問,浦州天門的情況更讓他揪心。 主簿桑居九介紹道:「浦州目前有戶三百三十戶,另有流遣契人四百二十人,大洋公司常駐職員三十五人,還有學院和海軍駐員四十人,眼下浦州總計男女一千八百四十三人,其中八成都在天門,兩成散在海灣附近各點。」 「眼下天門已開墾田地兩百餘頃,種小麥、蕃薯和苞米,還有瓜果蔬菜一類,再加上漁獵和牧羊畜牲,糧食已足,不必國中接濟。甚至油鹽和麻衣都能自產,也就茶煙、紙筆、絲棉、鋼鐵乃至木工和兵器等物還需要供給。」 祭祀王臨道:「陛下通過大洋公司,朝廷通過大洋艦隊都在時時補給,藥物甚至書本報刊都不缺,兩月前還帶來了種牛痘防天花的技術,待浦州條件成熟就全民植種。自東洲公司墾殖以來,也損失了三百多人,但多是水土不服,或是歿於跟生番的衝突。」 鄉尉范崇恩道:「此地附近倒是沒有生番,但東洲生番活動範圍極大,偶然撞上,就免不了損傷。因此除了少數人,大家都守在天門,倒還能相安。」 總結下來,浦州墾殖前景甚好,羅五桂由衷地讚歎道:「陛下果然得靠龍頭,才能在東洲站穩腳跟。」 范四海嘴上謙虛,臉上卻泛起紅光,顯然這也是令他自傲的成績。東洲墾殖事業並非由他而始,之前皇帝通過大洋公司,已經作過多次嘗試,就連浦州天門這地方,也是魯漢陝當年發現的,大洋公司還在此建過墾殖據點,可惜幾次努力,不是居民盡亡,就是不堪苦難,撤了回去。 也只有范四海帶著更大規模的墾殖隊來這裡,才總算是立下了一份基業。 「浦州就是老夫埋骨之處,老夫自要下十二分力氣……」 范四海這麼說著,這並非虛言,他是福建漳浦人,將這裡取名為浦州,也已表明心志,此處就是他的歸途。 光靠他一人的心志也成不了事,皇帝一直在背後大力支持。不僅讓從事大帆船貿易的大洋公司年年補給,還將此地列為海軍大洋艦隊的補給地。至於推動朝廷和學院以浦州為據點展開活動,那就更是耗費心力去說服,耗費銀錢來支撐的事。 而將此地列為罪囚流遣地,更讓皇帝花了不少唇舌功夫,讓法院和律部在國法上作了很多細節工作。增添判刑交易選項,倣傚當年旗人和綠營戰俘例,讓罪囚在浦州勞作數年,然後獲得自由身和相應土地,這可不止是一紙詔令的事。就看皇帝堅決不允殺人、強暴、劫掠等暴行罪犯也享有此利,就知道皇帝對東洲懷著很大的期望。 走在天門還是泥路的街道上,聽著范四海念叨皇帝的用心,羅五桂心說,自己還真是誤會了陛下。 「等更冷些了,人手足了,磚窯就能全力開動。到時不僅要讓大家都住進磚房裡,還要把路面也全鋪上磚。」 「大洋公司從西班牙人那得了許多種子,我們都在試著種,葡萄的長勢最喜人,我們已經計劃明年大規模種植,然後釀酒賣回國,或是賣給南面的西班牙人。有了產出,來的人就會越來越多。」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這裡成不了呂宋,也要成扶南。我范四海能進天廟裡,讓千萬後人記著我。早前皇帝許我如此前程,我還覺得是遙不可及的夢,可現在看來,不遠矣……」 「跟當年在南洋趕海,在朝鮮日本行商的感覺不同,每一戶人家能在浦州安頓下來,對我來說,就是又立下了一份功業。走在街上,男女老幼都會向我行禮,稱呼我為范老爺子。這種感覺跟父母官還不一樣,他們是發自內心地敬我,商人可得不了這份人心。每每回味,覺得便是此時死了,這輩子也值了。唯一遺憾的是,恨不能早投身此業,我已六十了,時日不多了啊。」 聽著范四海的心裡話,羅五桂心中蕩漾,趕緊道:「六十算什麼?對龍頭你來說,八十也只是壯年而已,這浦州,二十年之後,定當勝過扶南!」 范四海笑道:「承你吉言……」 接著他臉色稍黯:「可這裡終究不比扶南,海路遙遠是一樁,水土不服是一樁,生番襲擾,還有西班牙人的威脅,也都不可小覷啊。」 浦州依舊有內憂外患,內憂只能靠范四海等人解決,而說到外患,羅五桂此來就是存著替東洲解決外患的心意,於是催促范四海道清局勢。 范四海重點說了西班牙,大洋公司跟西班牙人多年貿易,已對西班牙在上下東洲的勢力瞭解很深。而浦州所在之地也並非英華首先發現。幾十年前,就有西班牙探險家來過此處,宣佈此地為西班牙領土。儘管西班牙人並未在此建立墾殖據點,實行有效統治,但無礙西班牙人將這裡當作他們的領地。 因此大洋公司在跟西班牙人打交道的時候,一直謹慎地掩蓋英華已在此處墾殖的事實。倒不是怕西班牙人,而是怕據點羽翼未豐時就遭西班牙人攻擊,原本大洋公司在此的墾殖努力就一直沒有成效,所以也不願張揚出來。 可現在范四海到了東洲,以強有力的手腕,充分利用了皇帝所提供的資源,在此處站住了腳,大洋公司也將其當作了重要的中轉據點,這事就不可能繼續掩蓋下去。西班牙人多多少少已知道一些風聲,范四海不確定的是,西班牙人會有怎樣的反應。 羅五桂不屑地道:「大不了再打一場,如果西班牙人不怕再嘗嘗當年英烈灣的滋味,就直接開著大艦隊過來。」 羅五桂的倨傲自有底氣,英華海軍再非當年那「四大金剛」,也就是四條海鯊艦撐場面的弱小力量。儘管戰列艦只有六艘,但滿大洋跑的巡洋艦,每一條都有單挑歐洲戰列艦的本事。如果再惹得功業心十足,圈地慾望滿滿的皇帝和朝廷上火,下了狠力氣,一年內堆出來幾十艘戰列艦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范四海搖頭:「能不打是最好的,這裡終究離本土太遠啊,西班牙人卻近在咫尺……」 羅五桂點頭,確實,打不打,怎麼打,都還輪不到海軍說話,之前北洋艦隊在朝鮮主動挑事,就遭了樞密院和皇帝訓斥,連帶白延鼎和他羅五桂的陞遷都被壓了一級。如果能在邦國層面上就壓服西班牙人承認現狀,那是再好不過。 只是羅五桂心頭還揣著一把火,你來這裡跑過一趟,這地方就算你的了?這是哪門子的道理? 當然,此時他自然不會去想自己在羅白海峽,在上東洲更北之處所幹的事,如果羅剎人要犯界,他又會搖身一變,以西班牙人對浦州擁有名義主權的法理去指責羅剎人。 「那麼……生番呢?」 艦隊裡有通事館和中書省的官員,他們更能從文官的角度幫浦州解憂,關於西班牙人,羅五桂就再沒多想,而是問到了生番的事。 范四海卻支吾起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生番並沒有威脅浦州存亡的力量,不值得羅五桂關心。 兄弟多年,羅五桂怎會聽不出蹊蹺,追問之下,范四海歎道:「我知五桂你心意,但此事,我真不願你出手。」 帶著羅五桂回了自己的宅邸,范四海取出一本冊子,「早前我壓著六溪做功課,每日都必須寫下自己心中所思,免得他久不動筆,連字都不識了。你可先看看他關於此事的記述,讓你知了浦州生番之事的來龍去脈,才好做決斷。」 范四海長歎:「生番之事,是關係到我浦州是否能在東洲立下百年基業的生死之決啊……」 第八百一十一章 東洲記:生番之困 「我們是在聖道十三年六月到的這裡,剛進到海灣的時候,看到的是滿眼金黃,儘管知道那是草木之色,可大家依舊歡欣鼓舞,這似乎是個好兆頭,就像爹說的那樣,這是上天在給我們吉兆,未來就跟金子一般燦爛。」 「可惜,老天爺從不會平白丟下餡餅。爹把這裡取名叫浦州,可這裡哪一點像漳浦了?最熱的時候還得穿裌衣,晚上沒有厚棉被絕對要被凍僵,守在海邊都還幹得要死,嘴皮一天脫一層。最精壯的漢子在這裡都蔫得連狗都不如,當然不是我……」 「最初幾個月死了好多人,都是水土不服的,還有不少莫名的疫病,儘管隨隊有不少郎中,但還是沒能救下所有人。爹夜裡在哭,我明白他的心情,這些人都是跟著他從漳浦漂洋過海來的,當初爹招呼他們時,他們沒一點猶豫。可我不明白爹為什麼不跟著大洋公司的船回去,非要堅持到底,再這麼下去,人都要死絕啊!」 「陛下不是說過麼,來東洲墾殖只是自願,不行還可以回去。爹卻說,他沒臉回去。臉面、臉面,真是越到老越講這勞什子的臉面,臉面能活能吃嗎?」 「怕是陛下就看穿了爹這毛病,才故意給爹這選擇的。上位者就是這樣,你是自願的啊,不是逼你的,下面人吃著苦還感激涕零,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恩惠。這不就是流遣嗎?陛下為了給國中那班滿口仁義道德的讀書人交代,就過河拆橋,把我們這些打開朝鮮國門的功臣一腳踹到東洲來,居心叵測!我就是這麼寫了,怎的!大不敬就大不敬!」 「爹數落了我,說我本可以回海軍,不必跟著他來,我是你兒子啊,怎可能把爹你丟在幾萬里之外的荒野裡受苦,我還去求什麼功名利祿?」 「好吧,爹你把我說哭了,咱們就鐵了一顆心,在這浦州安家吧。至於多少頃田地多少牛羊,這地方最不值錢的就是地,最寶貴的就是人,跟中土完全是顛倒過來了,我可不抱什麼希望……」 蠅筆小楷所就的筆記,開始部分都是這一類心語,埋怨、暴躁、叫苦、不忿,以至於筆跡都很潦亂,要費老大功夫才能看懂。羅五桂很是感慨,說真的,像范六溪這種眼界已開,功業心正盛的年輕人,驟然換到東洲這個化外之地,一切都從頭開始,沒這些情緒,那根本就是機關人,萬幸的是他有范四海這麼一個父親在。 越往後看,字跡清晰,心態越平和,范六溪開始深入地記述鋪走拓荒的諸多細節。包括建立營寨,開墾荒地。某篇還重點談到了修建天廟的事,范六溪原本很反對在天廟上大耗人力,還將最先出爐的磚瓦,和很寶貴的梁木用來搭建天廟,說命都靠自己,光求老天爺有什麼用。 天廟建好後,立起了媽祖娘娘和盤娘娘兩尊神像,移民的心境頓時平和了許多,那種離鄉背井的失落感也消散了不少,也讓范六溪在筆記中花大篇幅談了自己的感悟和思考。而幾次風災,天廟都成了避難之處,王祭祀更將天廟變作了醫院和蒙學之地,范六溪在筆記裡也越來越頻繁地用到「老天在上」的敬語,顯示他也沉下了心,開始以天廟為自己的心靈歸宿。 隨著墾殖事業的鋪開,范六溪在筆記裡對皇帝的態度也漸漸有了變化,他幾次都以譏諷的語氣談到,皇帝之前在東洲的墾殖根本就是有眼無珠,所托非人,難怪老是失敗。也就只有爹和自己在這裡坐鎮,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才是正確而光明的道路。當然,皇帝之前諸多失敗的努力,也為新的浦州留下了眾多遺產和寶貴經驗。 比如浦州的氣候變化,土質狀況,河流走向和疫病情況,沒有失敗者的經驗,他們還得從頭摸索,光是找到適合浦州種植的糧食,就得花費幾年功夫,可有前人的經驗在,他們直接就上苞米和小麥,第二年糧食就能自給。 之前幾支墾殖隊留下的基礎設施,也為浦州所利用。當然,皇帝的大洋公司,乃至朝廷的大洋海軍,都在定期接濟,這對浦州來說,才是能支撐下去的根本。范六溪承認,其他海外墾殖者可享受不到這樣的待遇,而這些待遇也意味著皇帝乃至朝廷對東洲有長遠的盤算,不惜不計效益地投入。 「聖道十四年十一月,我們來這裡快一年半了,浦州基本都走上了正軌,但大家心裡都還揣著一個絕大謎團,那就是東洲的生番,我們到現在都還沒遇到……」 看到這裡,羅五桂眼界一跳,終於提到生番了。 「大洋公司的人說,之前墾殖隊就遇到過,雙方爆發了衝突,對方居然也騎著馬,用梭鏢和弓箭,異常凶悍,墾殖隊死傷過半。那支墾殖隊沒能堅持下去,不得不在晚些時候上船退走。」 「所以我們一直格外警惕,囤積了大量槍支彈藥,甚至還找大洋公司運來了幾門四斤小炮,就算有幾千生番圍攻,天門都能堅持一整年。」 「與其坐等,不如主動出擊,探查清楚狀況。浦州已經有了根基,我就徵得了爹的同意,在海灣北面、東面和南面建起了烽燧台,拉起一條警戒線,再組織起一支騎哨,深入三面探查。多說一句,這裡還真是養馬的好地方,從國中帶出來的馬在這裡比人歡實多了,個個膘肥體壯。爹都要大洋公司想辦法運一些大食之地的種馬來,國中的川馬滇馬甚至蒙古馬在這廣闊之地就跟驢子似的,一點也不得勁。」 「哨探隊先向南方探查,走了十多天,離天門大概已有近千里的路程,我們終於遇到了生番。說實話,當面第一眼,我也被嚇住了。一身披掛著鮮艷的羽毛,馬也是高頭大馬,多是拿著梭鏢弓箭,但居然有人握著火槍!」 「對方大概也只是開路的先鋒,就四五十人,我們這邊三十來人。可我們倒沒多害怕,畢竟我們每人都帶著一支長槍,兩隻短槍。我們的槍都還不是那種廉價的局造軍品,而是適合探險隊用的新玩意。長槍和短槍都是雙管,每人都能連續開六槍,再加上特製的長刀,就算對方是西班牙人,沒上百人也別想吃掉我們。」 「老實說,東洲的生番都該叫熟番,他們可不是南洋那種只懂得嘰裡呱啦亂叫,見到點新奇東西就五體投地的愚人,也許是他們跟西班牙人和其他歐洲人都打過交道的原因吧。總之遠遠見到我們,還高舉武器,那意思很明顯,沒有敵意,或者說是先禮後兵。」 「我們也不是沒頭腦的莽夫,能談最好,於是我就跟副手十七上去了。十七是我們范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不興族制那套。在浦州這地方,連女人都得頂半邊天,男人更不可能當下人看。雖然十七老還喊我六少爺,可大家都是兄弟相待,不分貴賤。」 「現在我很後悔,生番就不可信,我們就該第一時間動手!當我和十七跟他們面對面時,儘管對方臉上塗著花花綠綠的油墨,可也能看出他們都是黃皮膚黑眼睛,只是比我們膚色深一些,還是卷髮。」 「對方打量了一陣,似乎也很意外,然後他們就嗚哇哇叫了起來,弓箭梭鏢火槍都瞄了過來。」 「十七見勢不妙,勒韁別過馬頭擋在了我前面,槍響了,我眼睜睜看著十七身上中了兩槍兩箭……」 「接下來的戰鬥我不想多說,失去了十七就是我的失敗,儘管打死了他們大半人,奪了十來匹馬,可十七也再活不過來,東洲的生番……果然是不可能打交道的窮凶極惡之輩,殺光了最好!」 「不過我還是很疑惑,為什麼之前還以禮相待,見到了我們的面目,卻馬上翻了臉呢?我們不懂生番的話,抓著的生番比劃了半天還是說不明白,只好一槍崩了,送他去見他的族人。至於這個疑問,我後來覺得,生番就是狡詐,看清了我們的虛實,就想著先下手為強。在那之後,我就發誓,殺光所有能見到的生番,如此我們浦州才能有安寧之日。」 看到這,羅五桂心中隱隱有了感應,難道是范四海父子在對待生番的態度上有了分歧? 就立場而言,羅五桂很贊同范六溪,生番既溝通不了,那就殺光唄,反正在南洋,英華就是這麼對待當地土著的。可以溝通的,就誘出叢林,不能溝通的,就剿滅乾淨。別看吳崖在扶南殺高棉人殺得屍橫遍野,賈昊在勃泥對土著下的狠手要一一道盡,為國中大眾所知,那會完全顛覆賈昊的「佛都督」之名。 想到這,羅五桂就開始腹誹,范四海多半是持國中儒墨之人的立場,總要談上天有好生之德,人不分種群,都是上天所造之靈。天有天道,人也有人道,不僅及於同文同宗,也及於各類膚色,在他們看來,生番也是人,也需以憐憫和仁慈之心對待…… 繼續看下去,羅五桂才明白,事情好像不是這麼簡單。 「我們回到天門,報告了這次遭遇後,爹很緊張,組織起防務,怕生番大舉侵襲。」 「可等了三四個月,都沒什麼情況,還誤了冬日燒磚的事。十五年春,覺得這裡恐怕不是生番活動的地域,大家也就降低了防備,繼續埋頭干自己的。」 「我沒放鬆警惕,繼續組織哨騎探查,再說生番的高頭大馬很不錯,搶得更多這種馬,咱們浦州人也能人人精通騎術。」 「老天不負有心人,三月下旬,我在北面四五百里外又遇見了生番,儘管他們沒有騎馬,儘管有人說這些人跟之前遇到的生番好像不一樣,身材更矮小,面目跟我們更像,可我卻沒半分猶豫,生番就是生番,別指望他們懂道理,於是……」 「殺了一百多人,還抓了十幾個,有單身的兄弟憋不住,用了生番女子,還帶回了浦州準備長期用。我覺得這是好事,總不成去禍害自家女子吧。說起來也是老天垂憐,東洲的生番女子,比南洋的生番女子順眼多了,除了皮膚黑點,眼眉跟我們總有點區別,乍看還真不覺得是外人。」 「回來後,浦州就炸了窩,桑先生和王祭祀很生氣,覺得我們就是無惡不作的暴徒,我跟他們吵了起來,可爹竟然跟他們一個鼻孔出氣,要責罰那些沾了生番女子的兄弟。王祭祀居然還要醫治傷病的生番,收容那些生番女子,不讓我們繼續『侵犯』,我就覺得匪夷所思。這是生番啊,就跟畜牲一樣的生番,怎麼能當同胞一般對待呢?」 「爹也許是不想讓我們自家人因為生番的事鬧得決裂,要我跟兄弟們吃點虧,認下桑先生和王祭祀的處置,還抽了兄弟們不少鞭子。兄弟們是被什麼大道理說服了,可我不服!」 「爹還勸我說,東洲的生番很多,有暴戾的,也有和善的,不能一概而論。咱們在東洲立足,不能只想著天門甚至浦州的未來,還得想著以後地盤大了,人多了,跟生番接觸更多時的處境。」 「我承認,我就想著砍殺,心思太單純了,可我絕不認同桑主簿和王祭祀那種觀點,他們總覺得生番是可以教化的對象,我們華夏人應該更友善地對待他們。教化?友善?他們就沒在軍中呆過,根本不知道,日本人和朝鮮人在背後怎麼說我們華人。日本人和朝鮮人也是黃皮膚黑眼睛,還滿心崇仰我們華夏,可只要給他們機會,我敢拍著胸脯發誓,他們肯定要忘恩負義,在我們華夏腰眼上捅一刀!我在北洋艦隊時,對他們內心所想再清楚不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也不知道是天譴,還是爹暗中施了什麼手段。抓回來的生番沒多久就全病死了。我也鬆了口氣,總算不至於為這些生番,讓自家人翻臉成了仇人。」 「可王祭祀卻告訴大家,他跟生番相處日久,勉強懂了些番語,從生番的祭祀那聽來了不少消息。就說到這東洲之西,生番部族不計其數,尤其是東面的大草原,還有東北的大湖一帶,還有什麼易洛魁、阿帕奇和蘇族等大部族,跟歐羅巴人相交甚密,同盟也有,交戰也有,絕不是南洋生番那種可以輕而易舉對付的勢力。」 「之後大洋公司也帶來了西班牙人關於生番的資料,我也才知道,原來東洲的生番還不都是生番,什麼瑪雅人在南面還曾經建起過老大一個帝國。」 「可最終還不是被西班牙人用幾百人就征服了?西班牙人的故事堅定了我的決心,在東洲,我們華夏要立足,就必須以血火開路!讓東洲的生番畏懼我們,這才談得上後面的事。」 「爹和桑主簿、王祭祀,甚至好多人都反對,說咱們來東洲是要立業,不是來征服的,婦人之仁!」 「罷了,婦人總是自家的親人,他們可以憐憫,可以仁慈,卻總得有人握著刀槍守護他們。所以我堅持加強武備,建起一支強力的義勇軍。」 「爹在這事上很有顧忌,還擔心被別人說是父子統攬軍政,是要搞海外自立,所以反對我當鄉尉。好啊,我不當鄉尉,我就帶著自願的人掃蕩周邊,看老天爺最後是什麼評判!」 羅五桂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關於生番之事,浦州內部,范四海父子,竟然有這麼大分歧? 范六溪最後的記述已是今年七月,他說到東面生番活動的跡象越來越頻繁,他帶著一幫人以東面烽燧台為據點,在那裡紮下了根。百多名騎兵日日操演,就準備搞一次遠程奔襲,徹底解決掉周邊生番的威脅。 「這可太冒險了……」 羅五桂出了一身冷汗,看記述裡說,東面的生番部族動輒千人,還有洋人火槍,靠百來人就想辦大事,范六溪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范四海見他已看完筆記,苦笑道:「那小子可不愚笨,就指望把大洋公司或者大洋艦隊的人拉下水,幸好有我攔著,沒讓他闖出大禍。估計過幾天,他還會找你談這事。你若是還認我這個老龍頭,就得拒了他。」 羅五桂皺眉:「小六這思路也是武人胸懷,說不上什麼大錯吧。」 老實說,他自己都是這想法,自然不覺得范六溪的原則有什麼問題。 范四海卻道:「可此時非戰時,東洲之事,浦州的未來,不應該交給武人裁決。五桂你別激動,之前咱們在朝鮮辦的事,陛下是怎麼評判的,你好好想想。」 羅五桂鎮定下來,攤手道:「那怎麼辦?小六的話就是至理名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范四海搖頭:「這話在中土講說不上大錯,可在東洲,不僅有西班牙人、法蘭西人、不列顛人,還有不同部族的番人,我們華夏不過剛在這裡落下一足,便是未來,也不能盡佔其地,盡驅他人。要怎麼跟他人相處,除了警惕之心,難道就沒有共存和相容之道麼?」 他悠悠道:「王祭祀說話倒更多是悲天憫人,少涉實務,可桑主簿,乃至白城、黃埔幾家學院來此的學生倒是說到,我華夏如今放眼寰宇,不止要枕戈待旦,還要學會跟外族相處,學會怎樣教化那些『非我族類』之人,如此才有寰宇之心胸,而不是自詡為天朝上國的舊日之心。」 羅五桂忍不住道:「教化?言語不通,文字不通,我們的天廟又只系自家人血脈,不可能像洋人那些邪教,去蠱惑生番信他們的神明,怎麼教化?難道還像舊時那般,在東洲封一圈番王?」 范四海拂鬚道:「這就是問題,所以我才說,生番之事,是我華夏在東洲墾殖的生死大事,不解決這個問題,往小的說,生番皆敵,浦州就得陷身血海之中,再難提什麼發展。往大的說,東洲乃至其他地方,我華夏墾殖,就只能靠人丁和血火,而無擴於華夏之外的大義,遲早要成寰宇眾敵。」 羅五桂覺得范四海有些杞人憂天,但話題著落到浦州的未來,也確實是個問題。就從武人的角度看,對待外人也有軟硬兩面,可現在光有硬的一面,軟的一面卻說不上。學洋人那樣通商施醫救濟什麼的,做倒是好做,可洋人還有神明那一手,華夏若是沒有這種層面的東西,怎麼也難立住腳跟。 「這事我可出不了什麼主意,不過……隨船來的不少都是大學問人,說不定他們能有說道。」 深想下去,羅五桂有些頭痛,不過他馬上就找到了幫手。 第八百一十二章 東洲記:馬結人緣 隨探險隊來的通事館官員有好幾人,以通事蔡新為首。此人學貫中外,之前負責交趾內附和廣南安撫事務,更早時還是聯絡當今滿清乾隆皇帝的特使。英華辛亥御前定策,通事館也肩負著攪和寰宇外交格局的重任,其中一項就是跟東洲的西班牙副王協商。 大洋公司和大洋艦隊的班船都沒趕得上,蔡新就跟著羅五桂的北洋艦隊探險隊來了。在羅五桂看來,蔡新雖只是個二十五六的小年輕,卻真是個大學問人。當然,作為王道社的骨幹,王道社宗師陳潤的親傳弟子,當然值得羅五桂推崇。羅五桂之所以善待白令,還是蔡新認為能在此人身上搾到更多價值。 除了蔡新,還有白城和黃埔學院的學子,雖還沒怎麼經實務,多是紙上談兵,可找大旗這事,本就是高談闊論,他們正合適。 引著范四海往探險隊駐地行去,羅五桂雷厲風行,就要在這事上尋尋根底。 路過營寨角落的馬廄,幾匹高頭大馬入眼,羅五桂由衷地讚道:「好馬!」 當然是好馬,美洲本是馬的起源地,在「羅白海峽」還是地峽的時候,進入了亞洲,繁衍出蒙古馬和阿拉伯馬,再進入歐洲。而後美洲馬滅絕了,西班牙人卻帶了回來,再次讓馬出現在美洲。西班牙人放歸的馬在野外繁衍成野馬,為北美印第安人馴化。這些馬祖輩大多是西班牙的安達盧西亞馬,高大神駿,賣相比體型矮小,偏重耐力的蒙古馬好得多。 范四海道:「這就是小六從生番那奪來的,據說東面大草原裡,野馬無數,也是小六力主懾服生番,向東深入的原因……在這東洲,地闊天高,無馬不成行啊,浦州人現在幾乎人人都粗通馬術。」 環視一望無垠的空寂草原,羅五桂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沒馬,在東洲只能步行,那簡直就是一樁無比絕望之事。 蔡新等人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拉來初通生番事務的天廟祭祀王臨,眾人就熱議起來。門外守衛的義勇也側起耳朵偷聽,據說是處置生番的會議,他們這些「浦州人」自然格外關心。 議了許久,就聽羅五桂扯著變了調的嗓門呼道:「這太荒唐了!」 義勇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議出了什麼,讓羅五桂這麼失態,正要聽下去,鐺鐺的急促鐘聲響了,再轉頭看,南面的鋒燧台正飄起黑煙。 「生番侵襲!六少爺集結騎兵已經追出去了!」 一騎絕塵而來,報告了這消息,眾人頓時嘩然。 「崇恩,你匯聚人手趕緊跟上去……」 范四海咬著牙,要鄉尉范崇恩去增援范六溪。 「我也去,帶著伏波軍去,呃……有馬車吧?」 羅五桂當然不能置身事外,而此刻他格外尷尬,騎馬他會,可那不過是代步而已,要縱馬馳騁,海軍上下數萬官兵,沒幾個人有那本事,他和部下們也不例外。 「我也去,能化干戈為玉帛最好,正好試試蔡通事的提議。」 祭祀王臨也當仁不讓,身為天廟中人,他從來都反對殺戮,尤其是無意義的殺戮。 很快,一百多騎護著十來輛馬拉大車,載著近百名伏波軍和精幹水手出發了。 「小六啊,可千萬別逞強……」 羅五桂擔當指揮,帶著人馬奔向范六溪所追去的東南方向,心中不停念叨著。 浦州的地形頗為奇特,這也是之前大洋公司和范四海都堅持在此墾殖的原因。浦州灣就如一道海門,破開南北海岸線上的連綿群山,而向東四五百里則是西北到東南走向,更為高峻的大山,將浦州沿海一帶跟更東面的內陸隔開,在李肆前世位面,這就是內華達山脈。內華達山脈和靠海山脈夾住一條修長峽谷,南北長近兩千里,東西寬三四百里,儘管氣候干冷,但土地肥沃,適合耕種,正是范四海所命名的整個浦州。在范四海看來,這片地域足以養活百萬人口。 自浩瀚天際向下細看,此刻在峽谷東南方,兩股煙塵正高高揚起。數十騎追,數十騎逃。 「殺!追上就直接開火!」 范六溪咆哮著,怒火充斥心胸,生番就是不可理喻,不可溝通之人,桑主簿的大道理,王祭祀的大仁義,壓根就不能用在生番身上。別看他們長著人模樣,內裡跟虎豹之類的禽獸有什麼區別?之前還只是遠遠撞上,現在都直接摸到天門外了,絕不可留! 眼見兩隊人馬已接得很近,一股巨大的塵浪卻驟然撞出,將兩方隔開。 「野馬群!」 范六溪勒住韁繩,失聲驚呼道。 之前只從大洋公司轉述的西班牙人資料中知道這事,浦州一帶從未見過野馬,可現在看到,即便只是數百匹野馬,也覺挾帶著上天那浩浩蕩蕩之威,只能避其鋒芒。 「混蛋……嘶……好馬!」 正惱怒生番藉機逃脫,范六溪的目光忽然被馬群中一抹色彩攥住。 黑亮如綢,馬鬃飄飛,馬蹄飛揚間,一股不可言說的力度之美浸透了范六溪的心神,幾乎讓他忘記了前方的仇敵。 這匹神駿黑馬顯然是頭馬,領著滾滾馬群疾馳而過,不知道是嘲笑分在兩側的人類,還是人類胯下的同類,還昂頭嘶鳴著。 剎那間,人馬似乎心靈相通,范六溪被激怒了,或者說,是被征服之欲撐滿了心胸。馬已是浦州人生活的一部分,擁有這樣一匹神駿,對每個策馬馳騁在廣闊大地的男兒來說,都是難以抵擋的誘惑。 更何況這是一群馬,如果擒住了頭馬,說不定就能拿下整個馬群,浦州男兒就不必再騎那些矮小如驢的蒙古馬了。生番追不著,這匹神駒算是意外的收穫吧。 范六溪兩眼赤紅,驅策坐騎直奔那匹黑綢馬而去。部下也知心意,趕緊跟了上去。 套馬索揚起,范六溪就準備奔馬疾馳間拿下對方。 「笨拙的海邊人,竟然打起野馬的主意來了,他們的先祖之靈被什麼邪魔污染了?」 紅了眼的並非范六溪,本在逃跑中的生番也停了下來,依稀見范六溪等人去追那匹頭馬,領頭的一個頭上頂著錦羽,背上披著五顏六色羽衣,臉上還抹著道道黑紅油彩的生番臉上滿是驚異。 「眼光真不錯,那真是匹好馬啊。」 即便是部族首領,「狂狼」的坐騎也遠不如那匹黑馬神駿,他也對黑馬動了心,但他沒急著行動。在他看來,范六溪那幫「海邊人」笨手笨腳,一點也不懂套馬之術,等他們被馬群踩成了肉泥,自己再出手,敵人和神駒都能到手,一舉兩得。 果然,那海邊人一套沒中,坐騎還擋了馬群的去路,差點被馬群淹沒,不過看到那人偏過馬頭,直接混入到馬群中,「狂狼」也咂了咂嘴,讚歎著對方的靈巧。 接著他就笑了,那人再一套,卻被早有所覺的黑馬輕盈地一個側跳避開,馬群跟著黑馬行動,頓時撞上那人坐騎,連人帶馬翻滾出馬群,生死不知。 「可憐的海邊人……」 狂狼一邊為自己的敵人默哀,一邊揮手準備招呼族人上去,手臂還沒舉起卻又放下了,那人居然沒事,換了一匹馬接著又上了。 狂狼忽然覺得,這是個值得尊敬的敵人,至少他的勇氣已經顛覆了他對「海邊人」的認識,或許……這些人不是以往那些海邊人? 疑問在腦子裡閃過,卻被不甘心壓驅散,那人有了經驗,直接插入馬群,看架勢很快就要得手,這可不行! 狂狼也衝了上去,當他混入馬群時,范六溪下意識地拔槍就要開火。可對方早有戒備,單手端著長槍,兩人遙遙相對。 見對方的槍口朝那黑馬指了指,另一隻手也晃著套馬索,不必言語,范六溪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先看誰套住這馬…… 比就比!雖然比不上你們一輩子都在練這本事,可這一年多裡,我是日日苦練,怎麼也不會比你們生番差! 自尊心湧上來,范六溪已忘了之前關於「生番不是人,不可溝通」的定論。 兩騎一左一右夾住黑馬,感應到了危險,黑馬不敢繼續逗人類玩了,馬蹄飛揚,就準備加速逃離。 可面對貪婪的人類,黑馬顯然太過自大,這時候才想著逃跑,晚了。 狂狼的套馬索先出手,卻沒預估到黑馬加速,落了空,范六溪本就揣著小心思,要狂狼先出手,自己再伺機而動,如果狂狼得手,他就要一槍轟過去。狂狼失手,黑馬加速,他就調整了自己的手勁,套馬索一出,正中馬頭。 馬聲嘶鳴,黑馬桀驁不馴,不顧自己會被勒傷的,繼續朝前猛衝,范六溪被硬生生拖下了坐騎。人在草地上拖得有如水上漂,拉出一道直直煙塵,范六溪就在心中狂叫,完蛋了——! 「鬆手啊,笨蛋!」 狂狼本在沮喪,見范六溪這模樣,又替范六溪發了急。見此人寧死也不鬆手,就覺得這人真是好漢,他哪知道范六溪已經昏了頭…… 當范六溪七葷八素地從地上爬起時,就覺胸口肚腹如火灼一般疼痛,低頭一看,好傢伙,衣服全爛了,皮開肉綻。再抬頭,卻是那生番套住了黑馬,正高踞馬上,五彩繽紛的一張臉面看不清表情,就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自己。 范六溪腦子嗡的一響,就要去拔槍,可惜,不僅他手中原本握著的短銃已經丟了,腰上的短銃也因拖拉而丟掉了。 那生番嘰裡呱啦一通嚷,然後作出了讓范六溪萬般不解的舉動,他下了馬,將手中的套馬索遞到了范六溪手上。 「這真是匹好馬,不過它是你的……」 狂狼很遺憾地說著,看對方莫名其妙的神色,無奈地苦笑,知道大家言語不通。 「我叫狂狼,嗚嗷——狂狼,就是我。你應該不是海邊人,我們之前是誤會……」 狂狼努力地向對方解釋自己的名字,同時想作進一步的溝通。 「我們是……科曼奇人,南面的白人就是這麼稱呼我們的,科曼奇……」 他的努力沒有多大成效,范六溪的理解是,這個學狼叫的生番,名字叫科曼奇。 聯手安撫住了黑馬,范六溪再黑心,也不好現在翻臉,何況自己還有傷,對方的部眾也圍上來了,於是也只好努力跟對方溝通。 當羅五桂率領大隊人馬趕到時,看著軍容嚴整的伏波軍,狂狼很是不解:「你們到底是不是海邊人?現在跟哪一家白人結盟了?」 羅五桂范六溪等人當然是有聽沒有懂,王祭祀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儘管起初他也是一頭霧水,這些生番的語言,跟之前在北方擒殺的生番顯然不同。 付出了極大的耐心,王祭祀終於搞明白了一些事,這些人正是之前范六溪在南方遇到的生番,他們跟北面靠海為生的生番是宿敵,之前遇到范六溪等人,見他們的眼眉跟那些「海邊人」很像,所以才動的手。 「這個部族叫科曼奇,這個頭人叫……瘋狂的狼,唔,就叫狂狼吧,他們是可以溝通的。他們迫切需要鹽、糖、棉布和武器,所有我們有的東西,估計他們都會要,這可是結交他們的好機會。」 王祭祀這麼說著,剛剛裹好了傷勢的范六溪卻記起了舊痛,范十七就死在對方手上,這仇恨就不管了? 「他們可死了十多人啊,冤冤相報何時了……」 王祭祀歎道,范六溪卻不服,生番就是生番,死多少都如螻蟻,怎能跟自家人一概而論。 「既然他們頭人都在這,現在一股腦收拾了正好!」 羅五桂臉色也猙獰起來,朝部下暗使眼色,就準備著動手。 「頭人,這些人到底是哪裡來的?」 「他們長得有些像我們,可感覺更像那些白人,都很狡詐!」 「不好,他們想動手!」 狂狼這邊,族人也在跟他犯嘀咕,而對方的異動,他們也有所察覺。 想到眼前的危機和自己這個部族的前路,狂狼不由悲從中來。自己的部族在南方無法立足,只能邊走邊找適合狩獵的生存之地,前些年就跟北面的「海邊人」發生過衝突,結了死仇。這些年白人繼續向北擴張,自己這個部族在南面更難立足,就只能硬著頭皮北上,要在北面殺出一塊棲息地。 可前年跟這些打扮和裝備很像白人的同族遇上,探路的先鋒隊死傷過半,證明了這些人的強大,他也只好停下了腳步,就在南面海邊的平原狩獵。但兩年下來,那塊狹小平原的野牛和野果都沒了,他也不得不鼓起決死之心,再朝北面衝擊。 這一次帶著精幹分隊過來,就是想探查清楚這些「海邊人」的情況,結果發現,自己遇見的好像不是海邊人,而是更兇猛的陌生人。讓他奇怪的是,對方卻有跟自己一樣的膚色和眼瞳,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這疑問或許是永無解答之日了,見對方目露凶光,狂狼就準備招呼部下拚死一搏。 王祭祀高聲道:「別胡來!忘了我們之前議好的事嗎?」 羅五桂頓時一臉糾結,范六溪皺眉問:「什麼事?」 王祭祀走向狂狼,連比帶劃,向狂狼傳遞著這樣的信息…… 「我們……是親戚,嗯,沒錯,親戚!」 王祭祀一身長袍,長鬚博冠,面目和善,在狂狼看來,就是先知一類的領袖,他的話有莫大的權威,當然,這信息也格外地震撼,讓他懷疑自己理解有誤。 「我們是失散了一萬年的親戚啊!」 王祭祀伸展雙臂,擺出一副擁抱親人的模樣,狂狼終於確定,自己沒理解錯。 失散了一萬年的親戚…… 狂狼使勁比劃著自己的手指頭,還想用上腳趾頭,一萬年是多久? 第八百一十三章 東洲記:我們需要這個親戚 羅五桂看著煞有其事的王祭祀,還有怔忪難明的生番首領,荒謬絕倫的心緒就在胸膛裡一波波拱著,就覺得不嘔不行。 失散一萬年的親戚,你還真說得出口啊…… 時間拉回去小半日,場景轉到天門的浦州鄉公所裡,他和通事館蔡新、范四海、桑居九、王臨,以及一干官員學者和士子們都在。 在場眾人既有經手實務的專家,也有專搞大義名分的學者,「英華如何與東洲生番相處」這個議題,很快就轉為「華人與生番到底有什麼關係」,當然,實質就是「需要有什麼關係」。 然後就有學子援引《居延盟誓》,認為可以將其擴到東洲生番上。 《居延盟誓》是在居延大戰後,英華吸納漠北蒙古所訂立的綱領文件,確立了英華對漠北蒙古的統治權。盟誓更重要的部分,也就是為國中不少「漢粹」所抨擊,大多數人也認為矯飾虛無,無甚意義的前言裡,宣告蒙古諸部為華夏苗裔,與藏、苗、瑤等族共為華夏子民,與漢人同享華夏,共尊天道。 這個盟誓是薛雪主導,內裡蘊著英華處置各族事務的政治原則,也就是民族大義。國中各方對此有不同理解,主張英華該是純漢之國的「漢粹」自然難以接受,而他們的解讀也帶動了一些神經敏感之人,他們就認為,蒙古人能是華夏子民,那豈不意味著滿人也能是華夏子民?這不是壞了英華的立國大義? 不過這些人終究是少數人,大多數人都下意識地將這項原則跟傳統的「華夷之辨」融合起來看。入華夏者華夏嘛,既然蒙古人入我英華,尊華夏天道,那就是華夏子民,可稱為同胞。至於滿人什麼的,他們一心要奴役漢人,自居一國,外於華夏鼎革後的道統,那當然就外於華夏。 而熱血之人和軍方也很歡迎這項原則,很明顯,這項原則是符合英華擴張所需的大義名分。有這項原則在,異日英華插手準噶爾,收復烏斯藏,那都有「道義」支持。 國中主流輿論更批駁了「漢粹」,還深度剖析了諸如苗、瑤、藏等族隨同英華一同立國,一同征戰的歷史,認為英華不分族裔,是以鼎革道統立國,而盤石玉、隴芝蘭和龍高山、格桑頓珠等各族將領對英華所作的貢獻也清晰地顯示,英華非一族之國。更多人還提到了盤金鈴,至今大家都當她是瑤家女子,瑤人更尊其為女媧轉世。 不少「有識之士」卻暗中嘀咕,嘴上說得光鮮,可朝廷貫徹的「各族互通」之策,卻在推動漢人入少民之地,苗瑤少民不習漢文,不通漢律就難分沾一國之利。甚至各族土司都得倣傚漢人縣府,立起族老會議,明頒法令,法事獨立,根底其實是推著少民跟漢人相融。 根底是根底,但「不分族裔,天道立國」的原則卻是國中大義,因此公開歧視他族,宣稱英華只是漢人之國的言論,都要引他人側目,鬧得大了,還要吃官司。 所以,《居延盟誓》在國中沒有引發太大的波瀾,而這項由薛雪推動的民族原則,也已經擴之湘西、雲貴、四川等各族土司之地,之前屬於緬甸的蒲甘,也以此為法理,重組了政府,納入到英華直屬國土體系中。同時英華還以此為橋樑,正跟達賴、班禪以及烏斯藏世俗貴族溝通,推動烏斯藏「回歸」華夏。 腦子裡還糾纏著傳統華夏觀念的士子有時也很糾結,英華所立這個「華夏」,範疇脫離了漢人,脫離了族裔,未免太寬泛了點,可道黨一系卻直言,這也是應時而生,應需而生。皇帝當年在扶南會盟南洋諸國君王時,就曾提到過「中洲共榮」,中洲或者中土的概念,不正是一個更大的華夏麼? 基於上述背景,《居延盟誓》一被提出來,就獲得了眾人的一致認同,根據這個綱領,將東洲生番跟華夏扯到一起,那是最符合英華利益的方向。 「你們的意思是……東洲生番,跟咱們是一家人?」 羅五桂當時就覺得自己的想像力不夠用了,喂喂,這可是幾萬里之外的另一塊陸洲,咱們做人不能這麼厚臉皮吧? 有人反問:「不跟我們是一家,難道跟歐羅巴的白人,或者西洲的崑崙奴是一家?不都是黃膚黑髮棕瞳麼?就以相貌論,東洲生番可比南洋生番更近我們華人。」 羅五桂覺得真理在自己手上,反譏道:「這裡是海外之地!萬里重洋相隔,我們還素無來往!你說他們跟咱們多少年前是一家,也得找條路讓人家從中洲到這地方來吧?」 蔡新說話了:「咱們是怎麼過來的……」 羅五桂一愣,蔡新再道:「羅白海峽……恩,就是你跟那個白令一起發現的海峽,不過數十里之遙,若是極寒之季,不定還能履冰而過,怎麼就不可能是從中洲過來的?」 羅五桂滯住,感情自己還為這一說作出了最重要的貢獻呢。他自然不知道,蔡新也沒有自覺,隨口一語,就道破了多年後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共同努力而得出的結論。當然,他們也不知道,「羅白海峽」,在一萬多年前曾經是道陸峽。 蔡新又道:「王祭祀剛才也說了,除了南面的生番曾立起什麼王朝外,這北面的生番都是茹毛飲血之輩,素無王化傳承,就跟我華夏北戎諸族差不多。這也非我誑語,以真究之,東洲生番還真可能是我華夏苗裔。既然有這可能,我們不妨以此為大義,如此可用上《居延盟誓》之策,華夏拓殖東洲就有了堅實根基。」 搞政治的套路是「既然可能是真,那就一定是真,因為我需要」,而搞軍事的套路是「可能是真,那就意味著可能是假。既然有可能是假,那就一定是假,因為我害怕」。 羅五桂的套路對不上蔡新的套路,只好悶悶地縮在一邊,聽著文人們議論,此時他算是有了深刻的理解,為什麼武人不適合搞這些事,他們這些文人的臉皮厚得實在是令人髮指啊。 蔡新肯定了這個方向,讓眾人頗為振奮,接下來的工作,就是確定東洲生番到底是咱們華夏那一代的苗裔。 有學子開口就來:「洋人把東洲生番稱呼為印第安人,這些年國中整理出諸多舊史,有書就提到殷商覆滅之事。說殷商紂王征東夷、淮夷、虎夷諸地,周武王趁勢起兵,傾覆殷商。而殷商東征之軍還在東夷,也就是現在的山東,將軍攸候喜並東征大軍去向無蹤。學生以為,不定是攸候喜泛舟過海,來了東洲……印第安人,也就是殷人!」 眾人愣住,這傢伙,真敢想啊,不過聽起來倒蠻像回事的。 蔡新之論的方向本就是扯淡,但政治需要的扯淡,跟茶館酒肆裡的扯淡還是兩回事,是認真地扯淡,至少要經得起推敲和責難。 於是此人的殷商論遭遇洶洶辯難,頓時體無完膚。 怎麼來的還好說,就算是兩千八百年前的航海技術很差,也無礙海船沿岸而行,經羅白海峽到了東洲。 但把「印第安人」這個稱呼跟殷商扯到一起,本就是附會,范四海都清楚「印第安人」這個稱呼的由來,分明是歐羅巴人探險者以為這裡就是他們想要找到印度,才把當地人叫印度安人,跟殷商沒有半文錢關係。 王祭祀懂得更多,他拿出大洋公司從西班牙人那搞來的關於瑪雅王朝的資料。就說北面這些生番跟華夏昔日的夷狄就沒什麼兩樣,而上下東洲之間,印第安人所建的王朝,不管是儀制,還是技術,也都看不到一點殷商的痕跡。他特別說到了一點,瑪雅人已是印第安人中最聰慧最先進的一族,可他們居然還不會用輪子,而他們頗為發達的星相之術裡,也完全看不到跟我華夏星相有關聯的地方。 「老夫就一直在琢磨此事,也覺得東洲生番與我華夏定有關聯,但要說是殷商,那絕無可能……」 王祭祀倒是以探究真理的態度研究過這個問題,可他現在沒有答案,但想像力豐富的學子所提的殷商論,顯然經不起推敲。就說輪子這事,大家都覺完全不可想像。真是殷商遺民,千年傳承,可能丟掉文字,可能丟掉王化,也就是政治體制,但怎麼也不可能丟掉輪子這東西吧? 蔡新目光閃爍,決然道:「殷商不行,最好更早,早到……」 接著的話捅破了「文化戰線」的政治原理,「有跡可循,但又無跡細查的年代」。 羅五桂聽得牙痛,這話他明白,那意思就是說,咱們要搞出來的說法,有證據佐證,卻沒辦法細查,至少找不到確鑿的反證,這就是政治上的扯淡。但這扯淡卻帶著三分真,以為它可能就是真的。 這就體現出搞政治和搞學術的區別了,搞學術的是從事實向上推結論,搞政治的是從結論向下找事實,甚至不需要事實,只需要結論的邏輯能包裹事實就好。 因此白城學院那幾個道黨學子馬上就有了具體的方向:「查《史紀》」,「不,重點是《補三皇本紀》!」 殷商是兩千八百年前的事,而以黃帝為始,又是四千三百年前的事,唐人司馬貞所著的《補三皇本紀》,那更是把上古的神話時代融匯到一起,上溯十紀三百二十七萬年…… 祭祀王臨歎了口氣,該是放棄了學術思維,在這事上向政治思維靠攏,他出聲道:「此事何須另作辛勞,我們天廟……不就在忙這個麼?」 第八百一十四章 東洲記:東黎人的誕生 眾人怔住,許久蔡新才拍掌道:「真是燈下黑啊,蒲甘不就是靠你們天廟諸賢所擬的苗裔譜系,才以華夏故民之身歸入國中麼?唔……王祭祀,你的《聖經》是最新的吧?」 王臨點頭:「徐總祭很關心我們這些海外之地的天廟,只要國中有更新,都會第一時間托各家公司遞送。」 如今天廟可真是賢者之地,這個「賢」也通「閒」。但凡無心仕途,又適應不了工商大潮的知識分子,都當天廟為避難地,以出世之心,悠悠鑽研自己的學問。舊朝或是鼎革,或是文禍時,知識分子大多只有佛道兩途,可現在英華另開天廟一途,還聲言德在民間,天廟避世,卻護人德,因此成了絕佳的修心進學之地。 在天廟主持生死事,導人向善,搭手醫療和啟蒙,勸解糾紛,這些事只要走上正軌,或是成為高階修士或祭祀,就不再是什麼煩心的工作。天廟的骨幹分子有大把時間埋頭干自己的事。因為天廟起家根基紛雜,只求具體事務上的形式統一,所以天廟中人也各有修學方向。 大多數人整理儒家經典,闡釋仁善之論,還有人埋頭術數,更有眾多人沉迷於天廟引進的歐羅巴的經院哲學,以理性追溯信仰,從而再現玄學一途。可以說,當今的英華,最有才學的腐儒在天廟,最有成就的數學家在天廟,最有智慧的哲學家也在天廟,他們是賢者,他們也都很閒。 儘管各有方向,天廟也越來越形散,各家天廟在天位之下尊奉的神像也越來越繁雜,但聖道十二年,皇帝在江南化天主教為天廟後,天廟借「巡行祭祀會」的設立,在《聖經》和儀禮等形式上的凝聚力度也越來越大。各家天廟的「廟神」不一樣,主持祭祀的特長不一樣,在天廟進修的學問不一樣,但《聖經》和儀禮卻是大致不差的,「巡行祭祀會」定期都在聯絡各地方天廟進行修繕和統一。 蔡新所說的《聖經》,就是天廟的思想根本。這《聖經》的立意,其實就是教導民人,身為華夏之人,該怎樣立身,齊家,成為一個有德之人,而血脈根底又是怎麼來的。關於後面一部分,《聖經》就是一本融匯了上古神話和先秦歷史的教材,以聖人之行,講述華夏淵源。 完整地呈現華夏淵源,這是一樁百年工程,因為天廟中也匯聚了諸多考古、訓詁和歷史學家,他們根據新的發現,定期修正《聖經》中的神話或者歷史脈絡。 對國中如通事館副知事郎世寧這樣的公教人士而言,這種事完全就是無節操無下限無廉恥的三無之行,試想公教的《聖經》怎可能時不時就改一次呢?這讓教徒信什麼啊? 可惜,天廟之下容的不是信徒,而是有德之人,天廟的《聖經》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明所頒的神諭,所行的神跡,而是華夏淵源的呈現。天道無盡,人力有盡,不時糾正錯誤,呈現真實的細節,自然是符合天道的作為,這怎麼叫無節操呢? 當然,華夏淵源都是零碎散於各族各時,還經常因古籍記述的衝突而難有定論,天廟以巡行祭祀會群策群力,選取最符合需要的碎片當作真實歷史,這種沒節操的事,也就故意忽略了…… 王祭祀拿出《聖經》,眾人都有一種按圖索驥的輕鬆感,羅五桂倒是越覺眾人太過兒戲,人家的祖宗,就讓你們隨手一指就定了。 「殷商太晚,不如夏桀之後?」 「夏時雖無信史,但依舊有跡可循,觀東洲生番與我華夏儀禮相距甚遠,還是不妥。」 眾人紛紛議論著,渾然無一絲他們這一番議論,就要改寫世界文化歷史的覺悟。 「炎黃之時呢?蚩尤領九黎,被黃帝擊滅後,九黎散去,一支散到了東洲?」 某個學子隨口道來,眾人沉吟,同聲叫好。九黎大家都知道,苗瑤、越人乃至蒲甘諸族都屬這一類。既然有南遷的,再有一支北遷的也說得過去。 蔡新卻道:「若是炎黃蚩尤時的九黎,大家都知道,苗瑤甚至越人跟東洲生番的差別還是太大啊。」 王臨的手指從聖經後附譜系表的「黃帝、炎帝、蚩尤」一列繼續向上移,最上面是盤古,下面是女媧,再下面是燧人氏、有巢氏,然後是伏羲,之後是神農。 浦州主簿桑居九不僅是個學問人,也是天廟信人,低聲道:「伏羲封國,乃有九黎,蚩尤不過是九黎後君,如果把東洲生番劃為伏羲之下,蚩尤之前,既有關聯,又難考究。而伏羲乃我華夏先祖,如此就有血脈相通的大義。」 蔡新捏起指頭,顯然是在算《聖經》所載伏羲時代離現在有多遠。 華夏上古神話紛雜難辨,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聖經》東拼西湊,整理出來一套上古歷史,儘管為「真理派」的史學家所不容,覺得那不是信史,同時也跟不少民族,不少地方的傳述牴觸,但相比之下,這一套脈絡更多近於歷史,而不是神話。 也就是說比爛之下,《聖經》所載譜系是最不爛的一套說法,因此正為大眾所漸漸接受。至於那些「真理派」史學家反對,反正幾千幾萬年前的事,也礙不著大多數人的生活工作,也就只是小圈子的爭執而已。 王臨不必看書,也不必算數,張口就道:「一萬年前……」 跟眾多神話傳說不一樣,《聖經》以諸多旁證偏證確認,伏羲活在一萬到兩萬年前,取個下限,算一萬年前吧,嗯,其實很沒下限…… 「伏羲曾封過一國叫東方,嗯,說不定就是這東洲的生番!」 之前那附會殷商的學子又來了勁,不過此時大家都沒反駁,根據古書記載,伏羲封國無數,其中確實有叫「東方」的方國,但具體情況已不可考,反正都無跡可循,隨便怎麼說啦。 范四海也來了勁:「既要認生番為一家人,那就不能再稱呼人家生番,不若就叫……東黎,東遷的九黎之民?」 蔡新等人拊掌道好,東黎,不錯,既道明根脈,黎又通「離」,也蘊著失落血親之意。 於是,歐洲人稱呼的印第安人,在華夏有了另一個名字:東黎人,而在東洲則簡稱黎人。 蔡新等人在這裡犯了一個錯誤,他們沒記起瓊州也有黎族,當這稱呼形成共識,國中都把印第安人叫黎人後,改也改不過來了,於是瓊州的黎族在國內反而被大家稱呼為南黎以示區別。而百年之後,還產生了諸多誤會,不少「黎人」都當南黎是他們的同族,經常跑過去噓寒問暖,攀宗附祖,搞得瓊州黎族一頭霧水。 眼見眾人作戲一般地將東洲生番劃定為自家親戚,還是萬年前的親戚,羅五桂壓住笑意,不屑地道:「攀親戚就有用?要說親戚,朝鮮人和日本人該離我們華夏更近吧,結果呢?」 范四海就道:「這就是一樁大義嘛,有了這大義,咱們就能跟生番……哦,黎人更容易打交道。面對歐羅巴人,也就是黎人所說的白人,咱們也能化黎人為強援。華夏在這東洲,就得靠黎人,這盤棋才能活。」 羅五桂依舊不服:「我倒是聽說,他們生番……好吧,黎人,自家人都湊不到一起,經常打得頭破血流,不同族群還侍奉不同的洋人。咱們忽然跑過來說,咱們是一萬年前的親戚,咱們要聯手對敵,人家怕是會笑破肚皮!人家幾百年前的親戚都是生死之仇……嗨——!」 話未盡,譏笑眾人紙上談兵的意思卻分外清楚。羅五桂的想法就很簡單,跟范六溪一樣,拳頭就是老大,打服了生番,直接讓他喊爹爹爺爺,讓他為自家效力,何必去立一個莫名其妙的萬年親戚。 蔡新笑了:「老羅啊,咱們只是在幫你們武人少流血,更絕後患,而不是在這事上推開你們武人。」 他看向王臨:「為什麼要立一個萬年親戚的大義,第一,這是有可能的,當然如你所說,這其實也沒什麼意義。但是……洋人能靠公教去蠱惑生番,讓生番歸他們的大義和王化,我們華夏要立足東洲,就必須在這事上有針鋒相對之道,這道就在天廟。」 王臨點頭:「我華夏舊日王化也就是三綱五常,君君臣臣,已非今世寰宇所能廣及於外的。而要教化生番,華夏大義目前還只及於血脈,未能如歐人那般,以神鬼之道統括。如果能立下血脈相連的大義,我們天廟就能施以同胞之訓,如此,華夏之道廣於所有黎人,即便不能盡得東洲,也能與歐人相抗。」 范四海還在感慨:「這終究還只是血脈之道啊,跟我所想要的還差了一截,若是我華夏的天人之倫能跨出血脈外……」 蔡新擺手:「總督說得遠了,今世還是寰宇爭雄拓地之時,能借血脈而行的,就借血脈,他日血脈盡了,自有脫於血脈之道。再說了,我華夏大義,現在不就已脫了漢人之義,升為華夏血脈共義了麼?」 范四海沉吟片刻,重重點頭,覺得自己看得的確太過超前。 這幾人在交流感悟,羅五桂卻瞪圓了眼,等等,你們剛才在說什麼,天廟容下生番!?天廟不是要有血脈之親才能結根的麼?你們……你們還玩真的啊! 此時羅五桂再也忍不住了,終於高聲道:「這太荒唐了!」 第八百一十五章 東洲記:與狼共舞 羅五桂的憤怒只是閒氣,他不過是下意識地覺得武人成了犧牲品。東洲生番是生番,對武人來說就是單純的征服之路,而生番成了一萬年前的親戚黎人,華夏武人在東洲流血流汗,最終卻只是為了讓黎人也入天廟。羅五桂不算是天廟信人,但也覺得那是專屬於同胞的聖潔之地。 可他不過是路過,沒有插手東洲事務的資格,所以這憤怒來得快也去得快。但當看到三年不見,氣質更硬朗更粗獷的范六溪一臉鐵青時,憤怒又翻捲了回來。 跟羅五桂相比,范六溪的憤怒更是難以抑制,聽到王臨說什麼一萬年前的親戚,范六溪幾乎要咆哮出聲,這意味著自家兄弟的性命將成為「歸化」生番的祭品。 除了他們倆,還有一個人也很憤怒,那就是狂狼。他數不出一萬年,因此他將王臨的話理解為「我們是你的祖宗」。 祖宗……不管是易洛魁人、蘇人,科曼奇人還是阿帕奇人,所有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都視自己為祖宗的一部分,是祖宗的延伸,祖宗神聖不可侵犯! 狂狼的名字來自於他的祖宗,這個名字是他不知道多少代的祖先在大草原時,連續獵殺了好幾波威脅族群的野狼所獲的榮譽。 對科曼奇人乃至所有「黎人」來說,任何侮辱都比不上「我是你祖宗」一語,即便是委婉而富有技巧的表述,比如「你的祖宗另有其人」。 狂狼咆哮了,他拔出腰間的小斧頭,無視對方劇烈反應而圍指上來的數十枝火槍,穩穩地用斧鋒在手掌上拉出一條傷口,手指沾著血,在額頭和顴骨上拉出道道血痕。 「呃……我覺得不太對勁。」 即便是仁心滿懷的祭祀,王臨王老頭都下意識地感覺到不妙。 「他要幹什麼?」 羅五桂和范六溪的怒火也被狂狼的異樣驅散了,狂狼正用斧頭指住王臨,嘰裡呱啦念叨著什麼。 狂狼喊了好半天,沒見王臨反應,而背後數十族人的目光又都火辣辣地盯住了他,他無奈地暗歎一口氣,揮起了斧頭,朝已被對方保護起來的長者劈過去。 他是族長,任何對族群整體的侮辱,都得他一個人扛住,反擊。他又是個年輕的族長,當他不能以「成功」證明自己時,就必須以「犧牲」證明自己。 他的決鬥邀約被拒絕了,他只能更進一步,直接手刃侮辱自己部族的人,即便代價是死亡。而他也指示了族人,這是他個人的職責,不能來幫他。對方只會對付自己,不會對付他人,這是大地的法則,任何一個部族都會遵守,對方肯定也會遵守。這些人不是白人,既然不是白人,那就是同類…… 正如蔡新王臨一廂情願地給這支科曼奇人找祖宗,狂狼也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會遵守「大地法則」,結果大家都錯了。 在王臨「不要殺人」的呼喊中,狂狼被難以計數的槍托砸倒,再被難以計數的皮靴踹踢,接著是無數人壓在身上,將他五花大綁,他鼻血橫流,天暈地轉,而他的族人則被數倍的義勇和伏波軍用上好刺刀的長槍指住,即便語言不通,也清楚乖乖束手就擒是最佳的選擇,雖然他們很意外,覺得很無辜。 狂狼憤怒地暗想:「無恥!懦弱!他們就跟白人一樣!」 羅五桂、范六溪和王臨相對無語,心中都道:「果然是野蠻的生番!」 「殺了吧,腦袋都掛在烽燧台和營寨外面,咱們在扶南和勃泥都是這麼幹的。」 將這二十多個生番抓回天門,怎麼處置又引發一場爭論。范六溪的意見直截了當,羅五桂贊同,對於蔡新和范四海「找親戚」一策的破滅,他樂見其成。 范四海怒斥道:「這裡是東洲!」 王臨還在努力跟狂狼溝通,可對方卻緊閉雙眼,一臉自忖必死的決絕。 蔡新看向同齡的范六溪,搖頭道:「如果十年之內,我華夏之人在東洲能十倍於生番,也未嘗不可,而這可能嗎?」 王臨卻道:「便是如此,也不能濫殺無辜!佛魔二都督在扶南和勃泥之行,我們天廟絕不認同!仁者仁人,墨家兼愛,醫者救死扶傷,都是不分族類……」 見范六溪還一臉哂然,王臨也不客氣了:「若是真不把生番當人,那是不是可如畜牲一般飲其血,啖其肉!?之前還有人侮辱生番女子,他們是在交牝乎?何不用豬羊?」 不止范六溪目光躲閃,不敢再言「生番如牲畜」,羅五桂也老臉微紅,尷尬不語,他本是這一論的堅定支持者。 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麼,可眾人的爭吵態勢卻很明朗,就連狂狼都聽得出來,這個長者是在護著他們,他微微睜眼,看向長者的目光也複雜了。 桑居九打了圓場:「言語不通,什麼良策都白搭,還是先解決這個問題為好,在此之前,不宜言殺。」 狂狼和他的族人暫時保住了性命,只是暫時的,他和他的族人既憤怒又惶然。而羅五桂則將精神用在了浦州的科學考察活動上,蔡新則跟范四海等人和大洋公司駐員詳細瞭解西班牙人在東洲的勢力情況,這才是他們此次東行的真正任務。 只是在閒暇功夫,羅五桂才去看看那些「黎人」,見王臨帶著年輕的見習祭祀,以及學院的學子,艱辛地跟對方比劃著吃飯睡覺乃至屎尿的手勢,瞭解他們的語言,羅五桂就覺得上天造人真是絕無一致,換了他,怎麼也不可能去幹這種徒勞無益的事。以南洋的經驗看,每一窩生番的語言都不一樣。 范六溪看王臨和狂狼溝通的眼神更是超然,這幾日生番又在附近活動,該是想救出他們的首領,卻又畏於天門的防備。天氣越來越冷了,天門不可能繼續在狂狼這些人身上花費人力,更不可能供養他們一冬,所以……當雪花落下來的時候,如果還沒什麼進展,狂狼和他族人的人頭就要掛出去了,這是范四海的決定。 生番是不可能溝通的,范六溪很確定,但他同時又被另一件性質類似的事困擾著,他跟那匹黑馬也是無法溝通的,幾乎摔裂的屁股和險些折斷的腿都證明了此事,那匹還是狂狼幫著捕獲的頭馬,怎麼也不願被范六溪騎。 努力了半個多月,范六溪還是沒有進展,但他沒有放棄。這一日,他一如往常,依舊在緊靠寨子的馬場裡跟「大黑」鬥法,也一如往常地被大黑甩下馬背。這一次雙方都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大黑直面人類,馬蹄朝這個企圖征服自己的異類狠狠踹去,而范六溪則拔槍在手,準備把這頭頑冥不靈的畜牲槍斃。 嗷嗚的狼嚎聲在馬場一側響起,大黑打了個哆嗦,退了幾步,似乎真以為有狼來了,朝後緩緩退去。 這當然不是真的狼嚎,范六溪側臉看到了狂狼,他戴著腳銬,被兩個護衛押著,剛剛閉上了嘴。 接著狂狼又張嘴,吐出了清晰的兩個字:「再……來……」 范六溪皺眉,但見大黑情緒穩定了不少,正是好機會,只好依言而行,一邊朝大黑走去一邊暗道,這傢伙是在討好自己,以求保命麼? 「朋友……」 狂狼再道一語,更印證了范六溪的想法,可他看向狂狼時,對方正用手指著大黑。 手指在大黑和范六溪身上來回點著,狂狼肯定地道「朋友……說話……」 是不是該理解為……將大黑當作朋友,跟它說話? 范六溪的理解是這樣,但前半截好說,後半截是不是太荒謬了?馬能懂人話?他粗淺所懂的馴馬術裡可沒這一條,有也只會當是傻話。 算了,反正都這樣了,死馬姑且當活馬醫,范六溪張開雙臂,清了清喉嚨,一邊朝大黑小心翼翼走去,一邊說著漫無邊際的話。什麼「跟了我就有吃有喝,好酒好肉相待」、「你想要多少馬姑娘,我都幫你找來」、「你的天命就是跟著我征戰沙場,你逃不掉的」…… 不知道是畏懼一邊的狼嚎者,還是被范六溪的嘮叨嚇住,大黑竟然再度後退,范六溪無比震動,不一樣了!大黑的反應,甚至大黑的眼神,都跟之前他只想著在馬背上以蠻力征服大黑時的反應完全不一樣了,有門! 這時他猛然記起大黑是狂狼幫著抓住的,沒了繼續下去的心思,看向狂狼,忽然覺得,這狂狼也像是大黑,不,也許在狂狼眼裡,自己才是大黑。 「狼?這裡也有狼……嗷嗚?」 范六溪比劃著問,心中還道,我不是要寬恕這個仇人,只是想知道更多。 「王……天邊……嗷嗚?」 狂狼笨拙地回應,他是想說,王祭祀說你們來自天邊海對面的另一個世界,就像白人一樣,你們那也有狼?而他也心道,這個人才是我的決鬥對象,是他殺了我的族人,我必須讓他答應決鬥,為了這一點,我必須跟他談下去。 於是,儘管兩人依舊言語不通,但彼此都在努力地瞭解對方的意思,同時也努力地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大黑在遠處歪著腦袋,默默看著,也許在疑惑,為何那兩個看起來是同類的人,也像是在跟自己說話一般的溝通,他們也是要騎在彼此的背上嗎?那到底是誰騎誰呢? 寒風拂過,寨子裡有人低呼道:「下雪了!」 馬場邊,交談並未被這雪花打斷,嗷嗚的狼嚎聲依舊不時響起。 第八百一十六章 東洲記:炎黃之路 風雪越來越大,探險隊按照預定計劃,在浦州過冬。蔡新等人也都忙著研究東洲資料,再不去理會生番問題,畢竟「萬年親戚」的策略已經破滅,儘管文人臉厚,但這事本就只是閒來一筆,把它當了真,再繼續自打自臉,那不是臉皮厚,是腦子沒溝回。 蔡新等人默然認輸,羅五桂也就大人有大量,沒在面上譏諷他們,應范四海所請,研究起越冬天門擴城的城防問題,忙著忙著,生番的事也就拋在了腦後。 就範四海還掛在心上,這個部族的餘眾還在外面晃悠,得盡早處理了俘虜,震懾住他們,否則一冬難安。 王臨的反對早有預料,可范四海沒料到,范六溪也反對。 「他們還是能聽懂人話的,而且稟性單純……」 范六溪的話讓范四海更難理解,十七不就是死在他們手上的嗎?你不是一定要報十七的仇嗎? 關於這個問題,范六溪回憶起自己跟狂狼的一次對話,過程很艱辛,他的回憶也是經過加工整理的。 對話源自狂狼和族人被要求洗浴,有熱騰騰的水,他們也樂於接受,但看管者還要他們拆去頭飾,用什麼皂膏洗頭髮,他們就產生了極大的牴觸情緒,為此差點發生了流血衝突。 祭祀王臨趕來勸撫,用了一番諸如「塵世污垢藏著毒蠱,頭髮更是不容易清理的地方,必須經常梳洗」的道理,再加上顯微鏡裡的親眼目睹,才讓他們乖乖順從了。 范六溪趕來時,見到洗白白的狂狼頭頂那根小辮子,有了很不好的聯想,問他為什麼要留這種辮子。 「如果戰敗的話,方便敵人割走頭皮,如果你要殺我,記得殺我之後,抓住這根辮子,剝掉我的頭皮。」 狂狼的回答讓范六溪不寒而慄,剝頭皮?果然是野蠻的生番,不過……剝就剝吧,為什麼自己還要做好被別人剝頭皮的準備? 狂狼當時看他的眼神很是不屑:「這是戰士的榮譽,當你戰勝敵人時,你就有權從敵人身上拿到榮譽,當你失敗時,你也要交出你的榮譽,這不僅是尊重敵人,也是守護自己身為戰士的榮譽。」 搞明白了這小辮子跟滿人的來歷不同,范六溪心裡好受了一些,他皺眉道:「哪有那麼麻煩,直接砍頭就得了。」 狂狼弄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旁邊退了一下,畏懼而又憤怒地道:「真是野蠻!」 按照狂狼的說法,這片大地上的人都講究全屍,都認為靈魂跟身體是有關的,砍頭就直接斷了靈魂,是對「大地法則」的踐踏和侮辱。 狂狼接著向范六溪提出了控訴:「去年你們殺死了我的族人,卻沒有剝掉他們的頭皮,就連我的兄弟,我都不能用戰士的禮節給他下葬。你們說是我們的親人,我根本就不信!」 范六溪被搞懵了,對狂狼來說,殺了他兄弟這事不算什麼,殺了人卻不剝頭皮反而讓他憤怒? 狂狼接著道:「在這片大地上,死不過是回歸先祖之靈,戰死是每一個戰士的歸宿,你們打敗了我兄弟,殺死了他,這是他的歸宿,但是你們卻沒有尊重他!」 范六溪沉默了,他不僅覺得自己對狂狼的仇怨已經消解了大半,還覺得狂狼這說法份外熟悉。拋開剝頭皮這樁野蠻行徑,從古老的一面看,似乎接近於上古先秦時代的武士之道,【TXT小說下載:www.uu158.com】從今世的一面看,又何嘗不是英華「天職論」應於武人的精神? 范六溪忽然覺得,東洲生番,至少是狂狼這樣的人,說不定還真是「黎人」。 兒子態度驟然轉變,范四海卻不怎麼樂意,他是功利主義者,之前推動「萬年親戚論」是為現實考慮,現在力主殺了俘虜,震懾餘眾,也是為現實考慮。而范六溪之前對生番強硬,現在又「軟弱」,卻都是感情用事。 范六溪很固執,也許是被狂狼那些話裡所蘊的武士之道所震動,也許是覺得自己跟狂狼的個人仇怨已經兩相抵消,總之他不願就這麼殺了狂狼。 范四海也現實地妥協了:「好吧……再給些時日,至少得讓他們認同我們是一類人,願意服華夏王化。」 同一類人是可能的,同一個祖先,卻絕不可能。 狂狼一點也不領情,他只覺得這說法份外可笑,對他來說,「祖先」是族人的靈魂之源,這不是道理能說得明白的事。 在這事上,祭祀王臨擺事實,講道理,都毫無成效,王臨自然意識不到,對「黎人」而言,這事根本就不是能用邏輯實證探討的話題。就如跟公教信徒說,根據歷史考證,耶穌並沒復活過,信徒壓根不會理會你,只會覺得你用凡人的手段去追究神跡格外可笑。 但狂狼也揣著一絲疑惑,他也想搞明白,這些自稱「華人」的人,到底是怎樣的同類。 因此,他提要求說,希望看看華人「神廟」裡「祖先的樣子」。狂狼這個部族「祖先的樣子」是狼,他們認為祖先的靈魂跟狼是一體的。 王臨不僅同意了,還搬出全副手段,什麼天曲,什麼燭光,用上最好的熏香,還打磨了「天位」,清洗了媽祖娘娘和盤娘娘兩尊神像,就指望靠這些感官手段懾服狂狼。 狂狼等人置身天廟,的確是涕淚縱橫,但他卻得出了結論:「你們跟白人沒什麼差別,你們來自遙遠的世界,握著強大的力量,你們背後有更強大的神明。」 白人傳教士在東洲已經活動了很多年,有些東西已為「黎人」所共知,狂狼自然瞭解一些。聽他這麼說,王臨就覺自己的一番辛勞終究是白費。儘管狂狼已經吐露出願意跟華人結盟的意思,從某種程度上看已算是成功,可對王臨來說,狂狼把華人跟白人視若一類,就是徹底的失敗。 當狂狼好奇地翻開天廟裡大號的繪本聖經時,事情有了轉機。 「這些……是你們祖先的文字?」 他指著繪本聖經裡所繪的符號問,這些符號包羅了最早的象形文字,再到甲骨文、金文。此時國中考古已是單獨一門學問,甲骨文已為國人所知。這些新發現不僅進一步衝垮了儒家經典的話語霸權,也迎合了國人渴求重新審視自身歷史的成長之心。 「這……就是你們祖先的樣子?」 接著狂狼發現了一個圖騰,儘管形象不斷有所變化,但大體是一致的:蛇身、獸腿、鷹爪、馬首、魚尾、鹿角、魚鱗,看起來紛繁複雜,融在一起卻份外威嚴。 「龍?」 狂狼重複著這個陌生的字,然後在龍的形象裡找到了熟悉的部分,尖牙利齒的龍頭怎麼會是馬首呢,絕對是狼頭,只是嘴巴長了點而已…… 再想到一直在營寨裡飄揚的雙身團龍旗,狂狼的心神被一股浩瀚之力猛然壓住,這力量穿越了萬里空間,萬年歲月,把他的靈魂帶銜起,帶到了自己祖宗之靈身邊,然後……這龍跟自己的祖宗之靈,族裡一直懸掛著的狼頭融在了一起。 這些「華人」也在祭祀先祖,他們還給最尊敬的族人立了雕像,供為「先知」,而他們也認為,自己跟先祖是一體的,死後會重返先祖。 雖然還有太多的不同,比如他們居然尊奉女子,比如他們做事的手段更像白人,但他們的靈魂之道跟自己一族還真是相像。 看人第一是看靈魂,第二是看膚色,第三才是看手段,既然第一第二都有淵源…… 狂狼忽然覺得,自己跟華人,還真有可能是同一個祖先。 「生番狡詐,絕不可輕信!」 不管是閱歷超人的范四海,還是學識淵博的桑居九,以及羅五桂等人,都視狂狼的轉變為投機。華夏中洲的夷狄不都如此麼?當心性不再固守於族群傳承時,就被極端現實的功利之心佔住,別說同一個祖先,讓他心悅誠服地喊爹爹爺爺,他都毫無心理障礙。 因此除了范六溪和王臨,其他人都反對接納狂狼部族,包括蔡新本人。讓他們不信任狂狼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抓到了幾個在附近游弋的狂狼族人,對方供說糧食將絕,族群正面臨生存危機。即便是蔡新,也已頭腦清醒,覺得讓這支可能威脅浦州的部族徹底消亡更符合利益,畢竟華人在浦州根基還不牢,而狂狼部族將近千人。 雪下得更大時,狂狼也意識到了自己族人的危機,哭求王臨和范六溪能施以援手,而兩人也都只能哀聲長歎。 於是浦州也面臨危機了,狂狼的族人在天門南面聚眾呼號,不僅為他們的族長,也為他們的生存。這支勇悍的科曼奇人不惜以滅族為代價,去爭取那一絲渺茫機會。 就在范四海決意用上羅五桂的力量,徹底剷除這支部族時,北面海灣處的烽燧台飄起了濃濃黑煙。 「鄧亮,你說……這是不是老天爺在罰咱們?」 「怎麼說?」 「是咱們在海對面的哨樓上看到了羅將軍的船隊,是咱們在最南面的烽燧台發現了生番,這一次,咱們轉到北面,結果又是咱們……」 「這不是老天爺在罰咱們,這是老天爺讓咱們來這人世一趟的天職,老天爺定好了,要讓咱們警示親人。」 「你這麼說我就安心了,好吧,是咱們盡天職的時候了。」 北面海灣的烽燧台上,范宇和鄧亮嘮叨過之後,舉起了火槍,北面大批人群正踏過雪面,朝烽燧台湧來。 自烽燧台傳來的槍聲響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寂靜下來,浦州鄉尉范崇恩痛苦地閉眼,知道兩名守衛已經殉難。 「不是我的族人,是海邊人!」 狂狼被提到公所衙門審訊,他頓時作出了判斷。 范六溪暗道報復終於來了,早前他殺了一百多北面生番,對方估計傾族南下,要討回公道。 「海邊人也是我們的仇人,讓我們也去!」 狂狼提出了要求,眾人把目光集中在了范氏父子身上。 范四海看住兒子:「如果這一戰能證明他們的誠意,也未嘗不可。」 范六溪點頭道:「我會看住他們。」 大批人馬乘船越過海峽,皮靴和赤足一同踏上對岸的雪面,之後槍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番語的呼號在敵我兩面沸騰。 天色早早垂下灰幕,來犯的「海邊人」不僅遭遇華人的火槍和刺刀,還遭遇科曼奇人的斧頭、弓箭和梭鏢。他們毫無抵抗之力,很快被盡數殲滅。 看著狂狼腰間掛著的一串小辮子,辮子底端還掛著血淋淋的頭皮,范六溪眼角抽搐,而當談到俘虜的「海邊人」該如何處置時,狂狼淡然的問答更讓范六溪有些難以接受。 狂狼問:「你們之前作了什麼,讓他們一族人都來報復?」 殺男人,淫妻女,范六溪如實回答。這支「海邊人」不僅來了三四百男人,後面還跟著四五百婦孺,此刻自然都成了階下之囚。 狂狼再問:「那剩下的人會怎麼解決?」 范六溪還是如實回答,壯男殺了,婦孺留下。此時他的心境也變了,即便海邊人跟狂狼不同,但他也不再視生番如畜牲。 狂狼卻道:「女人可以留下,男人,不管是小的還是老的,都該殺掉。」 見范六溪驚訝,他繼續道:「這是滅族的戰鬥,失敗的一方只要有一個男人活著,他都能繼承這一族的名字,一輩子想方設法報仇。我們的戰爭就是這樣,只是爭草地爭牛馬的時候,我們都會尊重敵人的女人和小孩,敵人的榮譽,可滅族的戰鬥就不在乎這些了。他們既然把族人都帶來了,肯定也作好了準備。你殺他們的男人時,不會有人反抗,他們已經清楚這樣的結局。」 范六溪心說你當然樂於見到自己的仇人被滅族,所以推著我們下狠手吧。 狂狼淡淡道:「其實我們一族也作好了準備,如果你們還是不相信我,我的族人只好發動攻擊,我們肯定也會失敗。到那時你要殺光我們一族的男人,也不會有人反抗。對了,我覺得……我們算是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希望你能收下我的妻子。」 范六溪瞠目,狂狼繼續道:「她還有兩個妹妹,你也要收下。按照我們的傳統,她們必須在我妻子懷孕的時候,代替她姐姐服侍我。」 看著狂狼述說此事的淡然,范六溪知道這是真話。丟開什麼姐妹同收的綺念,范六溪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悲哀,代入到狂狼,乃至那些「海邊人」一面的悲哀。 「聽說你們也是被白人從南面趕過來的,難道你們就不怨恨我們這些外人搶走了你們的土地?」 范六溪費了很大勁才讓狂狼明白自己的問題,而理解狂狼的回答也費了很大勁。 狂狼說,白人當然怨恨,因為他們引誘族人拋棄先祖之靈,去信他們的神明,白人還自詡文明,視他們為野蠻人,總是在一些事情上指手畫腳,但除此之外,怨恨再不會單獨針對外人或是同族,恨的只是搶奪生存之地的敵人。在這一點上,不管是外人還是同族,都一視同仁。 接著狂狼再道:「你們……不是外人,所以,有可能其他同族,會比恨白人還恨你們。」 范六溪沒有完全明白,只知道狂狼已經開始接受那個什麼「萬年親戚論」。 而狂狼也很不理解,華人為什麼沒照他的建議,殺掉俘虜裡所有男人,甚至都沒殺一個俘虜。 「我們也有我們的傳統,不會隨意屠戮……」 范六溪紅了紅臉,但還是厚著臉皮說出了這話,心中還道,這只是針對你們一族的盤算,要接納你們一族,就得為你們留下敵人,防備而已。 經歷了這一番來往,狂狼一族跟浦州華人終於有了初步的認同,范四海以老謀深算之道,為狂狼一族提供糧食,狂狼一族則提供馬匹,雙方互惠互利,同時容狂狼和一些族人在天門學習,為進一步融合打下基礎。 海邊人則作為另外一股力量,以奴僕之身,在天門南面草草搭起的寨子裡安頓下來,之後將充當浦州華人的農奴,走上另一條融合之路。 這依舊是一條血火之路,即便連范六溪,心中都隱隱有一股負疚感,覺得自己是侵掠他族的不義罪人。可看到狂狼等人在天廟裡虔誠地叩拜天位,之後還強烈要求在天廟設置一尊野狼雕像時,卻又覺得,這未嘗不是東洲黎人的新生之路。如狂狼所說,東洲黎人,本就走在血火之路上,根本不分內外。 王臨對范六溪所說的話讓他更為震撼:「我們是在重走炎黃之路……」 當狂狼邀請他去自己的帳篷,分享他妻子的姐妹,范六溪確認,這事絕不是未來之路。 第八百一十七章 東洲記:新西班牙在等候 「聖道十六年了啊,今年的春天來得晚了些,還想著帶你們去看看浦山的春景……」 「春風已在心頭,何須以眼相待?」 「龍頭別送了,最多半年,我們還要回來的。」 浦州天門碼頭上,范四海與蔡新、羅五桂一行道別。 「回來時怕天門已經多出不少黎子黎女。」 看到范六溪騎著那匹大黑馬,帶著狂狼也來送別,羅五桂搓著下巴,笑得很是曖昧。 這一冬的變化很多,狂狼有了個「浦八朗」的華名,這名字還另有一篇文章。狂狼要跟范六溪分享妻子姐妹的打算失敗,但還是成功地將自己的妹妹塞給了范六溪,讓范六溪因朝鮮側室病亡而空寂的床榻終於又有了女人的溫暖。 浦州天門的光棍們在這一冬都有了床伴,但路數卻跟范六溪不同,他們的床伴來自那些「海邊人」。如羅五桂所說,半年多後再回來,那些黎人女子也該誕下華黎混血的兒女了。 「蔡夫子,結果還是靠萬年親戚論哄住了黎人啊。」 眼見「華黎情深」,范四海、桑居九和王臨等人正準備通過狂狼這個部族,繼續接觸其他科曼奇人,東洲之事內外都走上了正軌,羅五桂向蔡新表達著自己的欽佩,以及早前不屑於該策略的羞愧。 蔡新卻另有感慨:「這哪裡是欺哄?我等文人不過是立下大義名分,大義之下,還得靠赤誠真心啊……」 羅五桂依舊笑得曖昧,但方向卻已不一樣了:「蔡夫子,對上西班牙人,可就不能獻真心了。」 蔡新聳肩:「還得是真心……」 他也笑了:「真心地哄。」 范四海父子繼續在浦州努力,探險隊搖身變作英華外交使團,帶著已換回丹麥國籍,再在雙身團龍旗下向大英聖道皇帝宣誓效忠的航海顧問白令先生。朝南方航行揚帆駛去。一個全新的戰場在等待著他們,準確說,在等待著蔡新。 蔡新跟范四海是同鄉,都是福建漳浦人,自小家貧,卻勤奮好學。若是在李肆前世時空,他會在二十九歲,也就是三年後進士及第,入翰林院。次年荷蘭人在爪哇屠殺華人,製造「紅溪慘案」,清廷商議是否禁絕南洋諸國貿易,還是他力主只禁爪哇,不禁它國。而後入值上書房教導皇子,歷任兵部、禮部漢尚書,再任《四庫全書》館正總裁,官至文華殿大學士。乾隆對其禮遇有加,浸染成一頭積年朽犬。 可在這個被李肆翻攪的大時代裡,蔡新就跟李朱綬、湯右曾、史貽直等人一樣,人生驟然轉向。不過跟李湯史等舊清官員不同,他可是根正苗紅的「英一代」。貴妃詠春娘娘領軍攻佔漳浦時,他才八歲…… 聖道五年,他從漳浦縣學畢業,成為一名光榮的大英秀才。之後所面臨的人生五光十色,而他的去處不幸而又幸運。不幸是他沒考上白城黃埔學院的附屬學堂,國人稱之為小國子監,幸運的是,在他被同鄉拐去香港海軍學院附屬學堂,或者是眼熱那鮮艷的紅衣,投身黃埔陸軍學院附屬學堂之前,就被通事學院附屬學堂的優厚學金給勾引了,他家很窮,而他又崇拜蘇秦張儀。 學堂兩年,學院三年,五年苦讀,蔡新精通拉丁語和法語,曾任聯絡滿清乾隆皇帝的密使,再在葡萄牙公使館任參事三年,為推動葡萄牙跟英華簽訂直航貿易協定中立下了汗馬功勞。而真正獨當一面,讓他在國中立下字號的功績,還來自交趾內附的創造性謀劃。 一般交趾民人以及廣大交趾官僚早就想內附了,但黎皇還有心結,鄭家餘黨更是堅決不從,還視此勢為東山再起的絕佳機會。儘管賈昊以武力和威名震懾住交趾,可冰層之下依舊是洶洶暗流。 蔡新臨危受命,考察交趾內附是否可行。他分析了交趾的現狀,總結了當年賈昊、謝承澤、向懷良和馮靜堯等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最終確認,交趾已熟,可以入口。 顧忌在於大越皇帝黎家的處置,以及廣南阮主的反應,倒不是怕阮主跳腳,而是怕他也屈膝帶著廣南內附,這就要破壞國中東西兩院在交趾事務上的一致立場。這個立場也是國中大多數工商和民人的底線,收交趾可以,再收廣南,絕對不可以! 蔡新給出的方案是:收交趾不收大越,扶廣南阮氏接大越皇帝的龍椅。至於原本的大越皇帝,黎維□已病死,三年前繼位的黎維祊在孔尚任多年教導下變成了一個恪敬守禮的書獃子,整日惶恐於家族在華夏故土另立帝號的僭越之行,讓其禪位廣南阮主,回歸華夏當個開國歸德公,正合黎維祊的心意。 至於大越皇帝的坑,就交給廣南阮主阮福澍繼續蹲了,如此一舉數得。謀劃大面上簡單,內裡卻是一整套連環,當蔡新跟著羅五桂出洋時,他的謀劃才一步步顯露出來。 羅五桂探險隊在堪察加蹂躪白令先生,交趾正陷入亂局。 並不是所有交趾人都願意內附英華,世代以「小中華」自居的越人自稱京越黨,背後站著交趾傳統守舊的大地主階級以及陰魂不散的鄭家,鼓噪起交趾越人,要推翻「賣國求榮」的「偽越皇帝」。 鑒於英華紅衣的凶殘和佛都督的名望,京越黨最初不敢向華人動手,刀鋒直指交趾的東林黨,以及攀附東林黨,跟英華工商勾結而得利的交趾工商。蔡新跟著羅五桂和白令一同歡呼中洲東洲就只有一道窄窄海峽相隔時,升龍府卻已殺聲震天,血水滿地。詭異的是,英華紅衣卻置若罔聞,隔岸觀火。而當「起義者」殺了無數高官,殺出了信心,將矛頭轉向華人時,賈昊才領著紅衣出面,開始了又一輪清洗。 遭受重創的交趾官僚階層紛紛湧向通事館,希望進入英華本土避難,可除了名單上的少數官員外,其他人都被攔住。交趾通事還告知他們,英華將在交趾先建起法院,清算交趾官僚和工商勾結,荼毒交趾國民的罪行。有門路的交趾官員更打聽到了內幕,說英華收交趾的第一步就是安撫交趾民心,而這需要藉以東林黨為首,一干交趾官僚的頭顱一用。 交趾官僚們紛紛痛罵上國天朝過河拆橋的狠毒行徑,沒錯,出面壓搾交趾人的是他們,可他們背後還站著英華工商啊。但他們卻沒想到,之前當狗咬人吃肉歡實得很,現在不過是英華在打狗而已。 入不了英華,交趾也已呆不得,這些平日滿嘴仁義道德,轉身就受下商人銀錢,搜刮民人脂膏的官僚只能南逃。南面雖是廣南阮主所領,可名義上還是大越國之地。而諷刺的是,被紅衣武力所震懾的京越黨人,也紛紛南逃避禍。 聖道十五年年中,史稱「越人還土」的大遷移蔚為壯觀,據後人統計,有將近百萬人從交趾遷移到了廣南。 摧毀了腐朽守舊的交趾官僚,掃蕩了無心歸附華夏的京越叛逆,賈昊很滿意。這一步非蔡新所定之策,而是多年前他們七人所定的交趾之策,只不過藉著蔡新所策劃的大勢,才終於完整地實現。現在交趾的社會精英,只剩下與英華關聯緊密的工商階層,以及心向華夏的道黨一脈知識分子,說不上太乾淨,卻足夠鋪開新的格局。 蔡新的謀劃更多著落在廣南阮主身上,阮福澍也面臨著一個形勢更複雜,矛盾更激烈的新格局。但身為大越名下一方諸侯,如今拿到大越皇帝的大義,阮福澍這個當老了偽王的傢伙興奮得血管爆裂。 阮福澍原本正因廣南前途未卜而迷茫,甚至將獻土歸附英華列為選項,現在麼,屁股摁在了龍椅上,英華從交趾擠出來的渣滓,他只能接受,也樂於接受,此刻的他有二十分心氣砍人腦袋。 阮福澍施展渾身解數,將南遷的東林黨和京越黨整合為一股力量,所謂的整合,當然就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兩黨裡的鄭家派、黎皇派被一一清除,剩下的就都成了阮皇派,成為新生大越阮氏王朝的統治中堅。 聖道十五年下半年,廣南也陷入到血火之中,作為「越人還土」大潮的一部分,數萬華人和十數萬親近華人的廣南人,不是北遷到交趾,就是南遷到扶南。 在浦州,祭祀王臨對范六溪說,華夏在東洲是重走炎黃之路。而同時在交趾和廣南,因蔡新之謀,社會以百倍於自然的速度崩解、重組,前後不下十萬人被這股狂飆的歷史大潮碾碎。 蔡新雖不知具體情況,卻能料到這種結局,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通事館和皇帝想要的,蔡新更相信這也是華夏所需的。不待此策全然兌現,皇帝就點名要他擔綱東洲之行,顯然皇帝也很清楚,這一策注定成功。 聖道十六年三月,當蔡新踏足新西班牙總督轄區,墨西哥的阿什普爾科港時,心中忐忑,滿腦子就迴盪著交趾之事,他必須要藉以往的成功來鞏固自信,這裡實在是太陌生了。 「蔡次明,你可得記住,陛下看中你哪一點,以此一點為此行的總綱。」 上司謝八尺的叮囑似乎又響在耳邊,蔡新深呼吸,將混雜著煙草、可可和各種香料的空氣使勁抽進肺部,再一口全噴了出來。 陛下看中自己哪一點? 蔡新再看看身邊的羅五桂,心說跟這傢伙一樣,一個字:敢! 敢想、敢干、敢承擔,這不止是自己,這是英華通事館乃至軍隊所共有的特質。軍隊還要受軍令約束,而通事館是寰宇行棋,諸事皇帝都只能給總綱,任由主事人自斷,總綱就一條:奪土、奪利、破舊局。 蔡新完成了心理建設,抬頭東望,目光中混雜著熾熱的慾望和沉冷的謀算,嘴裡嘀咕道:「新西班牙,我來了……」 墨西哥城,新西班牙總督,領有西班牙副王頭銜的卡斯迪略候爵打了個噴嚏,接下僕人遞過來的一張熏香絲綢手絹,揩完鼻涕後,當著國王使者的面,隨手將手絹丟進了垃圾桶裡,使者連同多位隨從頓時瞠目結舌。 如果沒看錯的話,這可是一張出自賽裡斯江南之地的「蘇繡」絲綢,在西班牙本土要換至少上百比索。即便是國王陛下,都不可能這麼奢侈,而總督卻如待一張草紙一般,眉頭都不眨地丟掉了。 奉命巡視新西班牙總督區政務,當然,第一要務就是在這塊西班牙海外最大最富庶殖民地上壓搾到更多稅收的使者憤怒地質疑道:「這跟殿下所述的新西班牙財政狀況……」 卡斯迪略以更大的憤怒打斷了他的話:「當然不符!」 總督的聲調很高:「王國需要財富,可陛下身邊那些無能之輩卻只把目光放在白銀上面,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們新西班牙面臨的全新形勢!我們失去了呂宋,可我們得到了一條賽裡斯航路,一條只需要往返大西洋就能把賽裡斯人的貨物轉運到歐洲的航路,購買這些貨物所需的白銀,轉眼就能賺回來好幾倍!」 「可我前任的請求,我的請求,都被王國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現在葡萄牙人,區區的葡萄牙人,居然都跟賽裡斯人達成了直航貿易協定,改變我們西班牙王國命運的機會,就這麼被葡萄牙人奪走了!」 說著說著,總督已經咆哮起來:「不僅如此,王國還不斷要求我縮減跟賽裡斯人的貿易總額,放著唾手可得的財富不要,卻總是催著我繼續在墨西哥的土地裡挖出白銀,運回西班牙,然後讓葡萄牙人、法蘭西人、不列顛人跟荷蘭人從我們手裡賺走這些白銀!」 「所以……」 他又打了個噴嚏,僕從再遞上一張絲綢手絹,他揩了鼻涕,揮著手絹道:「所以這東西在我們新西班牙多得平民都能用來擦嘴!而王國的法律卻不允許我們運回歐洲,換成金銀,上帝啊,陛下的神智真是……」 總督的咆哮嘎然而止,他意識到他這話不是比喻,而是事實,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現在的確有精神問題。 總督的憤怒很快為使者所理解,近些年來,西班牙本土經濟陷於衰退,國家財政不堪重負。對西屬美洲殖民地的賦稅定額也越推越高,就指望殖民地就幫王國渡過難關。 原本殖民地,尤其是新西班牙總督區也已一蹶不振,喪失亞洲的呂宋之後更是如此。但最近幾年,王國獲得了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的消息,確認新西班牙的金銀開採已經有所恢復,樂觀一點,甚至還能用「欣欣向榮」之類的詞語形容。 王國當然要求新西班牙給本土送去更多白銀,而這要求卻跟新西班牙自身利益產生了衝突。新西班牙的金銀礦業之所以興盛起來,原因是新西班牙跟賽裡斯實現了直航貿易。如果將生產出來的金銀大量上繳,貿易就再難維持,而礦業又會衰退下去。 更重要的是,對新西班牙來說,將賽裡斯貨物進行轉手貿易,比直接採掘金銀更有前途。新西班牙已有一批受惠於此的走私商形成了既得利益集團,包括正為國策而義憤填膺的西班牙副王。 使者遺憾地搖頭道:「殿下,這事不僅不符合王國一貫的貿易政策,也違反之前跟不列顛所簽訂的《塞維爾條約》,不列顛人答應不跟西屬美洲殖民地直接貿易的條件,不止是沃波爾政府不希望我們西班牙王國跟法國走得更近,還因為走私到歐洲的賽裡斯貨物已經影響到了不列顛人的利益,走私者不僅來自葡萄牙,也來自新西班牙……」 總督粗魯地吐了一口痰:「什麼重商主義,都是被不列顛那些無恥的陰謀家害的!不列顛人從來沒有信譽!他們的走私船在加勒比海比海盜船還多!沃波爾裝兔子,王國那些高貴的大臣們也跟著吃素!?」 所謂重商主義,就是少買多賣,保護原料,霸佔市場,同時本土居於貿易中樞地位,不允許殖民地在加工和轉口貿易上有所發展,此時的歐洲國家都信奉這樣的經濟原則。可很顯然,這事只有符合條件的國家才更佔便宜,比如不列顛。 總督不耐煩地作了總結:「總之,要新西班牙貢獻更多白銀是不可能的,我寧願以三倍定額的賽裡斯貨物抵償,而且還是以我們新西班牙本地的價格。」 使者呆了好一陣,糾結地道:「都是賽裡斯人的錯……」 正說到這,一位書記官奔進大廳,高聲道:「賽裡斯使團來了!」 第八百一十八章 東洲記:帶血的大餅 卡斯迪略侯爵早就盼著賽裡斯使團來了,這是前年約好的,目的是「規範」雙方貿易。抱怨歸抱怨,國王要求縮減大帆船貿易規模的王令必須服從。但具體怎麼縮減,就需要跟賽裡斯人詳細溝通,將需要報關的合法貨物和不必報關的走私貨物分門別類進行處理。 王國使者,西印度事務大臣助手卡爾維斯不解地道:「賽裡斯使團?他們為什麼要跟殿下您直接打交道?新西班牙沒有外交權,他們完全可以直接通過里斯本公使館跟王國聯絡……」 卡斯迪略也以疑惑的表情,掩飾自己其實是跟對方談走私貿易的事實。 卡爾維斯決然道:「我是西印度事務委員會的代表,賽裡斯人要談什麼,我也必須在場。」 卡斯迪略謙卑地點頭,之後他為卡爾維斯的決定慶幸不已。 阿卡普爾科在墨西哥城南面八九百里,書記官收到的是快馬送來的消息,蔡新等人來到墨西哥城已是四月二日。 從阿卡普爾科到墨西哥城的路程漫長而艱辛,蔡新等人的遊歷獵奇之心早就被消磨殆盡,在盛大的歡迎儀式結束之後,他就直接跟總督談起了正事。 蔡新開口就要求新西班牙和英華實現全面自由貿易,卡斯迪略尷尬地咳嗽,卡爾維斯接過話題,事情就成了英華和西班牙之間的非正式談判。 卡爾維斯指責英華違反國際外交慣例,越過王國政府直接跟殖民地來往,這是粗暴干涉他國內政,企圖分裂西班牙的不義之行。 蔡新本以為這傢伙是書記官,聽他自我介紹說是西班牙王國西印度事務委員會代表,西印度事務大臣助手,頓時大喜過望。原本他此行只是先跟新西班牙達成默契,再通過里斯本公館走王國路線,現在有王國代表在這裡,兩條路線合一了。 蔡新壓住喜悅,冷臉譴責西班牙王國派遣軍事顧問團協助滿清偽政權,企圖顛覆帝國的無恥罪行,顧問團的軍官都來自新西班牙,他當然要來找新西班牙質證。 滿清雍正皇帝僱傭西班牙軍事顧問團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蔡新只是拿這事打壓對方氣焰。 卡爾維斯很理智地迴避了此事,轉到蔡新所提的要求上,直截了當地加以拒絕。全面自由貿易?西屬美洲四個總督區都必須通過指定港口和指定路線跟王國進行貿易,你賽裡斯居然要跟新西班牙單獨自由貿易,做夢呢。 蔡新冷笑,說那好,咱們兩國就得在呂宋問題上簽署正式條約,確認雙方權益。 這可命中了西班牙王國的軟肋,之前腓力五世雖然捏著鼻子簽了呂宋備忘協議,但終究不是正式條約,西班牙王國對外依舊宣稱對呂宋擁有主權。這本是西班牙人不甘服輸,不願丟臉的拖延之舉,可十多年下來,呂宋華人已佔當地人口六成以上,雖還是公司托管地,可也就只蒙了一層皮,英華在呂宋的統治已堅不可摧。 之前英華也不太在意將呂宋地位以國際條約正式化,先佔住裡子再說。而現在英華要走這一步,就意味著推翻之前關於大帆船貿易的協議。這十來年裡,大帆船貿易名義上還是專屬於西班牙的國內貿易,而非西班牙跟英華的國際貿易,一旦將這項貿易正名,西班牙王室又要損失一大筆特許收入。 卡爾維斯搜腸刮肚地找著反擊之策,猛然想起總督跟他談到過的一樁舊事,於是他轉而聲討賽裡斯人侵犯新西班牙土地,在上加利福尼亞建立殖民據點的行為。 戲肉來了…… 這才是蔡新來新西班牙的真正目的:讓西班牙承認英華對浦州擁有主權,接受英華踏足美洲爭霸格局的事實。 國家之間爭利的確是以力相較,但並非意味著什麼事都要先打一場,分出勝敗,那樣成本太高。尤其是在錯綜複雜的全球爭霸格局裡,以實力為後盾,權衡利害,分清主次,達成妥協,在各方面利益上進行調整,這才符合近代國家的行為準則,而這種妥協的表面形式就是國際條約。 軍隊的任務是展現國家力量,分析形勢,找出雙方都能接受的底線,同時盡可能地壓搾對方,為本國爭利,這就是蔡新這類人的任務。 浦州所在的地域並非無主之地,西班牙將其稱作上加利福尼亞,這是必須解決掉的隱患。英華國中原本對西班牙所宣稱的統治權不以為然,覺得西班牙既然沒有在當地實行有效的統治,那種宣稱也只是口水話,就算西班牙人不服,再打就是了。 可熟悉歐洲殖民法理的通事館中人卻知道,如果西班牙不放棄此地的法理統治權,以後總會鬧出亂子。而後知三百年的李肆更清楚這一點,這種事情不能全靠武力,否則美國就沒必要花錢去買阿拉斯加。 卡爾維斯主動說到浦州,這就表明西班牙人對英華踏足美洲的決心還沒有認識,才輕易地送上了談判主導權。 蔡新悠悠道:「我們正在跟不列顛人商談購買那片土地的交易……」 卡爾維斯憤怒地道:「那片土地是西班牙王國的領土!這是國際公認的!」 蔡新聳肩:「在這種時候,沃波爾政府也許會堅持他們的觀點,墨西哥以北的美洲土地,都是德雷克爵士獻給伊麗莎白女王的。」 卡爾維斯怔住,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位年輕的賽裡斯使臣並非是他想像中埋首於書本,不知天下事的賽裡斯賢者,此人對歐洲歷史和現今形勢瞭如指掌。 早年大航海時代,各個國家的探險家都「發現」過北美,不列顛大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以他的冒險,為不列顛爭取到了「從大海到大海」的北美所有權。儘管這個所有權只是聲稱的,隨後形勢變幻,大家都已不怎麼當回事,西班牙在上加利福尼亞的所有權更具效力,但德雷克的宣稱也不等於完全沒有效力。這就跟歐洲王室的繼承權一樣,即便是最後一個順位,只在理論上擁有繼承權,實質基本不可能變現,大家也不敢太過輕視。這幾百年來,歐羅巴連綿不斷的戰火,不就是圍繞著各國王位繼承權展開的麼。 眼下不列顛跟西班牙的關係是緊張中稍有緩和,但主調還是緊張。對卡爾維斯乃至副王總督卡斯迪略來說,不列顛人在西印度群島的猖獗走私行為更是一種攻擊性的挑釁。儘管不列顛第一財政大臣,政府首領沃波爾是個非戰主義者,可跟賽裡斯人合作,將德雷克的主張權轉讓給賽裡斯人,由賽裡斯人找西班牙的麻煩,這種程度的行為對不列顛紳士來說並沒有超越「優雅」的範疇。 卡爾維斯已經由蔡新此話,意識到了賽裡斯人企圖染指美洲的決心,這個發現太過驚人,卡爾維斯額頭冒汗,無言以對。 總督卡斯迪略不得不表態,當然他也真是揣著怒火:「那是西班牙的上加利福尼亞!是自發現已來就屬於新西班牙的一部分!」 蔡新的回應很直接也很強硬:「呂宋也曾經是新西班牙的一部分……」 卡斯迪略看看還在發呆的卡爾維斯,趕緊表態:「這意味著戰爭!」 蔡新哈哈一笑:「既然我們兩國還沒有在呂宋的歸屬上簽署正式條約,那就意味著……呂宋的戰爭還沒結束。」 他的回答實際針對卡爾維斯,卡斯迪略不過是總督,呆幾年就走,對新西班牙領土如何處置沒有什麼發言權。王國說打他就打,輸了也是將軍而不是他總督的錯,王國說讓,他也無權反對。而卡爾維斯則代表王國,卡爾維斯的反應才有價值。 卡爾維斯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冒失地出面,跟擁有正式外交權的賽裡斯外交官談判。 但卡爾維斯沒有被蔡新的戰爭恐嚇壓倒,他振作道:「貴國不要逼人太甚,我們西班牙佔有半個地球,能打的牌太多。上加利福尼亞……只要我們將那片荒蕪之地轉讓給法蘭西,法蘭西肯定樂意付出代價,包括和西班牙聯手對付你們賽裡斯。重新崛起的賽裡斯是一個強者,但我相信,在這個時代,西班牙和法蘭西……能同時對抗我們聯手的力量還不存在。」 不存在?不列顛跟荷蘭人就這麼被你無視了? 這話偏題,蔡新沒說出口,他搖頭道:「我們正跟法蘭西聯手瓜分天竺……哦,印度,我也相信,法蘭西會權衡得失,作出理智的選擇。」 法蘭西跟賽裡斯在印度聯手!? 卡爾維斯再次愣住,他急速開動腦子,片刻間就確認,蔡新這話有一定的真實性。法蘭西跟不列顛一直在爭奪印度東海岸,而將兩國勢力從緬甸趕出來的賽裡斯,顯然也對印度有了興趣。 牌多?有我們英華多麼?西洋公司還在打望西洲,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非洲,看在那裡能撈到什麼油水,如果跟葡萄聯手在非洲搞出一局好棋,說不定葡萄牙都樂於在背後捅你們一刀子…… 蔡新一邊腹誹著,一邊閒閒看住繼續冒汗的卡爾維斯,就等他說出「此事我無權作出決斷,請待我轉告王國。」 這話已經到了卡爾維斯的嘴邊,而這就意味著西班牙在這事上只能被動應付。如果沒能跟賽裡斯達成深一步的共識,等他把這消息帶回去,再由王國政府研究出應對,說不定不列顛或者法蘭西政府的通告已經遞了過來。 想到被自己逼得跳腳的卡爾迪略,想到衰敗的王國和空空如也的國庫,再想到自己這一趟美洲之行不僅沒有成果,還可能因賽裡斯之事而遭貶斥,卡爾維斯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該轉變一下思路。 見他臉色緩和,蔡新再道:「閣下剛才說到將那片土地轉讓給法蘭西人,既然能轉讓,為何不能轉讓給我們賽裡斯?」 購買上加利福尼亞,這才是蔡新真正所想要的,但這項交易自然不能一開始就提,只能在雙方亮出了各自的大牌,依舊相持難下時,才作為一項共贏的選項提出來。 當然,對西班牙來說這算不上共贏的建議,土地終究是長期飯票,土地能種作物,能聚集人口,能找到礦產,不到山窮水盡,不會輕易賣掉。 卡爾維斯臉上閃過一絲喜色,他雖不是專業外交官,卻也明白這是賽裡斯人的真實意圖,而對他來說,帶著賽裡斯人這一樁建議回國,已夠他交差了。 那麼最重要的問題是,賽裡斯人願意出多少錢? 蔡新豎起一根手指,卡爾維斯和卡斯迪略皺眉,一?十萬比索?開玩笑!即便是一百萬比索,也太便宜了。 蔡新不緊不慢地道:「我們賽裡斯與新西班牙一年的貿易總額。」 賽裡斯人真聰明,也真貪婪!卡斯迪略和卡爾維斯明白了,這位年輕的外交官又繞回了最初的話題,要新西班牙開放貿易! 見兩人下意識地搖頭,要否決這個方向,蔡新笑道:「對我們賽裡斯來說,開不開放貿易其實無所謂,只要能賣出盡可能多的貨物就好。如果我的地圖沒錯,美洲東海岸是不列顛的殖民地吧?」 那兩人思路有些跟不上了,沉吟了片刻,卡爾維斯才抽了口涼氣:「你是說……」卡爾迪略更直接:「讓我們向不列顛的殖民地走私!?」 蔡新眨眼道:「不好麼?」 好!當然好! 不列顛施展出渾身解數,拚命地將本土變作海貿樞紐和加工廠,再將商品轉運到殖民地販賣,美洲殖民地就是不列顛的獵場。賽裡斯人不僅有絲綢、茶葉和瓷器這老三樣,現在又多出了鋼鐵和棉布等眾多新貨物,如果新西班牙充當中轉商,拿賽裡斯貨物衝擊不列顛的北美殖民地,幾乎就等於掐斷不列顛的動脈。 兩卡眼神迷離,幾乎看到了泰晤士河邊無數商人作坊主投河,倫敦上下議院一片哀鴻,國王喬治二世吐血臥床,沃波爾如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的景象。 許久後,卡斯迪略用低沉的腔調重複著之前的話:「這意味著戰爭……」 是的,戰爭!這是把不列顛人逼到絕境,那幫遠島蠻夷絕不會坐以待斃,他們會瘋狂出擊,一想到不列顛海軍,兩個西班牙人就暗自打著寒噤。 蔡新則重複著卡爾維斯剛才的話:「賽裡斯和西班牙,再加上法蘭西,能同時對抗我們聯手的力量,在這個時代還不存在。」 見兩人再度陷入思索,蔡新暗道,帶血的一張大餅丟出去了…… 第八百一十九章 炮膛中旋轉的歷史 卡爾維斯低聲道:「我們的力量已為世人共知,而賽裡斯的力量,除了我們西班牙人,整個歐洲還並不是很清楚。」 蔡新也壓低了聲音:「很快,整個世界就能知道,賽裡斯有怎樣的力量。」 卡斯迪略強調:「是海上的力量。」 蔡新點頭:「是海上的力量。」 夏日已到,烈陽炙烤得人心躁動。 珠江口,黃埔造船廠,船塢裡一艘至少三千料的大船已經完成了船體部分,工匠們正在甲板上叮叮咚咚忙碌不停。 已是開國候的蕭勝穿著短打,一身污垢,汗水淋漓,立在船塢邊,高聲朝不遠處的工人嚷嚷著:「快點!再快點!」 一邊立著的短褂人勸道:「別再催了……你一個海軍統帥,跑到船廠來蹲坑,日日守著造船的工匠,說出去丟不丟人?」 蕭勝頭也不回地道:「陛下,不是你催著我,我又怎會催著他們?」 接著他就激動了,不是氣惱,而是興奮:「三十艘戰列艦,三十艘巡洋艦!去年你下令的時候,我真想摸摸你的額頭,看看你是不是瘋了。」 旁邊站著的正是李肆,他剛跟蕭勝一同巡視正在建造中的戰列艦,所以才一身短打裝扮。這一級戰列艦是改型設計,艦名都是歷代名將,被統稱為「聖武」級。跟之前的戰列艦比,個頭沒太大變化,但船型卻進行了改良,加進去了不少快蛟和追風船的快速基因。船體結構、防護和火炮則是重點改進對象,看船頭船尾和船腹凸出不少半圓舷台,就知道後裝線膛炮已經大量採用。 被蕭勝堵回來一嘴話,李肆只是苦笑,是啊,瘋了,去年他在政事堂通報海軍預算案時,政事堂裡的大臣也都說他瘋了。 海軍預算擴充兩倍,從五百萬增長到一千五百萬,同時陸軍加三成,從一千二百萬增長到一千六百萬。 儘管當時已能確認,聖道十五年的國庫收入將達九千萬,比十四年增長近兩千萬,幾乎就是翻跟頭地漲,但皇帝把多收的全丟給了軍隊,大頭還給了海軍,大臣們自然要鬧,當日政事堂幾乎掀了殿梁。 可瘋的不是李肆,而是英華一國啊。 去年年初御前定策時,李肆就有感覺,英華的又一輪高速膨脹已經開始了。下半年時跡象再明顯不過,國庫預估收入大大超過預期。到今年,也就是聖道十六年,國庫年入將穩定超億,預計會增長到一億二千萬兩。 如此猛烈的變化正源於江南,江南融入英華後,嶺南和江南就如化合作用,產生出更大的熱量。 如今江南和嶺南兩個新型經濟圈已經各見雛形,工業上,嶺南以鋼鐵、造船和機械為代表的重工業為主,而江南則以紡織、食品等輕工業為主。嶺南的技術、資本撲在江南上,整合了江南優良的輕工資源,包括廉價而海量的原料、高素質的工人和管理人才,使得江南原本被滿清壓抑的生產力猛然爆發。 短短數年裡,江南光是棉織廠就開了上千家,棉織工人數十萬,小廠用腳踏紡車,大廠直接上蒸汽機,月產棉布近千萬匹,棉布價格被迅速打壓下來,連廣州棉織業都開始衰敗,紡織廠不是轉到江南,就是轉產特種織造品,比如帆布。 從商業上看,江南又成為輻射中原和湖廣市場的中心,而經營江南市場的航運業也覆蓋住了朝鮮和日本,擠掉了嶺南之前所擁有的航運樞紐地位,龍門、吳淞、寧波等港正有無數資本蜂擁而入,迫不及待地將其擴建為不亞於黃埔的大港。 但嶺南的航運業並未因此低落,相反,向江南輸入海量原料、工業品,轉運江南的輕工紡織品去南洋,同時流通資本也向東南各國乃至雲貴等偏僻區域深入。 水陸流通、城市港口基建和煤鐵礦業是國稅收入的三大背景行業,而消費品更是推高國稅的關鍵行業。 絲綢、瓷器、茶葉老三樣正因生產規模擴大、技術工藝革新而煥發出新的生機,棉布、鋼鐵、紙張,沒錯,紙張正成為新三樣。英華出口商品裡排名最靠前的這六樣商品,聖道十五年的出口貨值總額高達五千萬兩,但僅僅只是國內消費量的五分之一。 鼎革國體,開拓南洋,推廣蒸汽機,之前所打下的基礎,在融合江南後,紅利一併爆發,讓英華經濟正呈現井噴的狀態。 這是天大的好事,但背後也蘊藏著天大的危機。 年過八旬,垂垂老矣的段宏時在擔憂,看透一國經濟運轉的劉旦在擔憂,李肆當然也在擔憂。 江南工廠林立,糧價一直偏低,家庭手工業因工廠廉價商貨氾濫而破滅,江南困苦之民日增,這一點倒不是心腹之患。各家殖民公司配合官府在江南廣募移民,縱然赤貧之人,乃至一身是債的破落戶,也還有墾殖海外的出路。從聖道十五年下半年開始,江南終於掀起了移民大潮,不到半年的時間,統計有三十萬多人去了南洋諸地。江南移民正迅速超越嶺南移民,成為海外移民的主力。 憂慮的是市場,英華的國民收入還未普遍提高,資本急速傾瀉到日常消費品上,市場容量就成了大問題。 憂慮的還有原料,主要是棉麻,倒不是說國中提供不了這麼多原料,而是讓國中太多土地都轉為經濟作物,風險太高。所謂經濟作物,必然就要面臨市場風險。 如果說科技能再邁進一步,催生更多行業和需求,推動工業結構更立體化,消費構成更複雜,讓英華真正步入近代工業社會,靠英華自己都還有可能解決這兩個問題。 但從技術、需求再到形成市場,這個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何況距離鐵路和電氣時代還遠。同時英華這股勃起的工業潮規模太大,遠非不列顛走向工業革命時的情況能比,因此……英華必須再度謀食於外。 將海量商貨傾瀉到海外去,賺取應得的利潤,同時在海外獲得穩定的原料地,不僅原料更為廉價,還能將風險轉嫁出去。 跟之前不同了,這一次李肆可不是什麼前瞻性、創造性地謀食於外,而是火燒眉毛般地行動起來。如果不能開渠容下這股工業潮,隨之而來的就是產業敗落,經濟衰退。 而國中的王道社,乃至王道主義所造就的「天命派」也隨之呼應,推動一國跨出中洲,在寰宇爭取到跟英華國力匹配的「經濟生存空間」。 用李肆私下對心腹親信的直白話說,賽裡斯要赤膊上陣,在寰宇立下字號,跟歐羅巴諸強並立爭雄了! 爭市場、爭原料地,靠什麼爭?在這個時代,靠的是武力。 爭了下來還要守住,沒有足夠強的武力,圈地再多,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這一爭,動的是全球殖民格局,必然面臨老牌殖民帝國的強烈反彈,應對這股壓力所需要的軍事力量,還要比單純爭勝所需的軍力高出許多。 二十萬陸軍,三十萬義勇軍,陸軍問題不大,反正滿清作為預定的市場,已不需要武力震懾,陸軍更多用在向北和向西搭建理想邊境線這項百年戰略上。 肩負著謀食於外重任的,依舊是海軍。 去年檢視海軍家底,六艘戰列艦,三十七艘巡洋艦,近百艘護衛艦,原本還覺得挺雄壯,可對應英華的目標,李肆的直覺反應就是……寒酸。 市場和原料地在哪裡?印度、歐洲、美洲,歐洲列強已瓜分完了成熟的市場和原料地,正在作內部調整,同時培育未來的市場和原料地。在他們的版圖上,賽裡斯的空間,僅僅蓋住了東亞。 要重寫這個版圖,除了以外交合縱連橫之外,最終還只能依靠武力。 這就是李肆將天大的餡餅砸在蕭勝腦袋上的原因,其實當初李肆丟出去的餡餅更大,他計劃三年內爆出六十條戰列艦,擁有單挑任何一家海上強國的實力。但蕭勝沒有失去理智,認真核算後,告訴李肆,不管是造船、人力還是維持,英華目前的極限是三十到四十艘戰列艦。 這個數目的主力艦足以跟不列顛海軍進行對決,因為在設定的印度洋、南洋乃至大洋戰場上,沒有哪個歐洲國家能有力量投放和維持這麼大一支主力艦隊。削減下來的主力艦定額可以轉成巡洋艦,用來遮護海上貿易線,襲擾對方的主力艦隊和貿易線。 「這也意味著海軍要擴編一倍,至少加三萬人啊!」 蕭勝當時喊這話時,嗓門都抖得變了調。 就算只是每年十條,三年三十條戰列艦,可英華國內只有黃埔、香港、暹羅三家船廠有造戰列艦的技術條件和基礎設施,因此李肆不得不一面催著蕭勝親自督導船廠開工,一邊推動福建和江南的若干船廠進行改造,甚至連呂宋都沒放過,要將蒲林造船廠擴建為大型船廠。 推動造船業進行新一輪擴張的工作大致落定,李肆就來了黃埔造船廠,跟蕭勝一同巡視新的戰列艦,他要親眼看看將化身刀劍,為英華爭利、立位的戰艦。 在李肆和蕭勝忙乎的同時,佛山製造局的試炮場裡,頭頂也已生白髮的關風生和田大由帶著大批工匠,正繞著一門巨大的火炮打轉。此時半空飄著硝煙,極遠處的海面上,一股水柱剛剛落下。 手臂伸進炮管,摩挲著膛線,關鳳生嘀咕道:「不行,打了三發就磨花了,五寸炮還是靠不住。」 田大由道:「炮彈太重,裝藥也必須多,可後膛洩氣就更嚴重了,只能再多裝藥,然後……膛線當然磨損得快。還得琢磨,不用鋼不行,可這麼大口徑,用鋼就得費老大功夫了。」 關鳳生歎道:「羅浮山那幫煉丹士什麼時候才能搞出穩定的擊發引藥啊,還是這樣引火,洩氣問題始終解決不了。」 捶著腰,連鬍子都白了的米德生道:「別急……靠三寸炮足矣,洋鬼子就算鼓搗出了咱們的線膛炮,也來不及用到這一戰上。」 說別急,關鳳生就急了,高亢的嗓門頓顯自早年鐵礦爐頭時代起就養出的攝人氣息:「這不是簡單的一戰!四哥兒……陛下說了,這怕是經年甚至數年之戰!槍炮之器在這數年裡肯定要有大進展,咱們絕不能又落到了洋人後面!」 田大由也伸手摸了摸炮管,感受著扭曲的膛線,他慨歎道:「這時日就如炮彈,像是在這炮膛裡轉著一般,快得讓人眨眼就看丟了。」 第八百二十章 早熟的耳朵戰爭 眺望里斯本的繁華港口和商業區,通事館副知事,新一任里斯本公使汪由敦滿足而又感慨地道:「離謝八尺等先賢西行來此已是十三年了,光陰如梭啊。」 身後的公使官員道:「是啊,今日里斯本繁華若此,大半仰賴與我們英華天朝的商貨來往,國王若望五世已經在王宮準備了盛大的歡迎儀式,正侯著汪公,汪公是否……」 汪由敦搖手道:「不急,且先把今日歐羅巴形勢道來。」 來時雖已心裡有數,但汪由敦更希望聽到來自第一線的匯報。 官員們也不再催促,至於在公使館裡等候的葡萄牙王室內務總管,就先讓他等著吧。 近代歐羅巴從未平靜過,1733年也是如此,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剛剛打響。這場戰爭的背景很深,大致可以描述波蘭王位繼承權引發爭議,一方是法蘭西波旁王朝,一方是奧地利哈布斯堡王朝。 由於瑞典在之前的北方大戰中失敗,失去了對歐洲事務的話語權,俄羅斯安娜女王秉承俄羅斯一貫的擴張政策,迅速出兵干涉,清除了法蘭西對波蘭王位的主導權。法蘭西將目標轉向奧地利,拉上西班牙和撒丁等波旁家族國家,圍攻奧地利。 汪由敦剛到里斯本時,戰爭剛剛在波蘭打響,1735年議和,1738年簽署《維也納協議》,這場有些虎頭蛇尾的戰爭在歐洲歷史上並不怎麼顯眼,甚至不如1740年的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引人注目,更比不上奠定近代歐洲格局的是隨後的一場戰爭,也即是被溫斯頓·丘吉爾評價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但也就是波蘭王位繼承戰爭,才為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乃至七年戰爭埋下了伏筆。 七年戰爭的導火索以及出場角色,都已在波蘭王位繼承戰爭裡埋下,包括普魯士的崛起,奧匈帝國的誕生,歐洲爭霸格局的確立。 首先是法奧議和時,法蘭西因為從哈布斯堡王朝手中拿到了洛林公國和那不勒斯、西西里王國,為安撫奧地利,許可奧地利國王,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六世的女兒瑪麗婭?特蕾西婭繼承其位。 而普魯士則因為法蘭西的拉攏,以及奧地利的不信任,在這一戰裡打起了醬油,沒有損耗元氣,日後的腓特烈大帝以普魯士王子的身份,悠然刷得了最初的戰爭經驗。 俄羅斯對波蘭王位的干涉,也使其在歐洲事務上的發言權更為增強,開始被整個歐洲視為不可忽視的重要角色。 不列顛在波蘭王位繼承戰爭中袖手旁觀,一如兩百年後德意志崛起時的綏靖姿態,這自然是輝格黨領袖,首相之始的沃波爾所推動的政策。為此不列顛將在日後付出代價,包括斯圖亞特王朝復辟,以及不得不面對的七年戰爭。 總括而言,歐羅巴的局勢正急速向漩渦中邁進,歐洲的上層建築,正處於分解和重組的風暴前夕。 汪由敦和英華外交官們自然還看不清後面的歷史,甚至外交官們向汪由敦所講解的1733年歐羅巴形勢也有不少偏差,但汪由敦卻敏銳地抓住了跟英華關係最緊密的一點,「不列顛人坐山觀虎鬥,但為何又未趁機出手奪利?」 直到兩百年後,不列顛的第一外交原則依然是,不允許歐洲大陸出現一個超然於他國的強者,因此從來都是投機客。國中的分歧只在於到底是大膽地投機,還是保守地投機,顯然,沃波爾屬於後一類。 官員們向汪由敦講解了沃波爾政府的立場和政策,同時又提出了疑問,為何本國總要盯著不列顛?不列顛的殖民地主要在東洲,在西洲和中洲的勢力遠不如葡萄牙、西班牙、荷蘭和法蘭西。從利益衝突來看,英華似乎更應該將西班牙、法蘭西跟荷蘭列為寰宇之敵才對。 儘管通事館的共識是將不列顛當作海上秦國,列為海上的百年宿敵,特別注意觀察不列顛的動向,但這些官員在歐羅巴待久了,置身棋局中,對這種共識已有很大疏離。 汪由敦道:「歐羅巴自有格局,而不列顛恰好騎在這個格局內外,它正在編織的是又一個寰宇大局,這一點絕不可小覷。」 汪由敦其實也沒有透徹的認識,只知道一個大概的方向。當他出面會見葡萄牙王室內務總管時,心頭還在揣測著沃波爾的想法,那位第一財政大臣,到底會把不列顛帶往什麼方向呢? 「沃波爾會把不列顛帶向深淵!」 倫敦,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裡,一個瘦弱的年輕軍官正揮著酒杯大聲嚷嚷著,但沒人以為這個身上配有第一騎兵禁衛團紋章的軍官是在說酒話,圍在他桌子邊的年輕人眼裡閃爍的光芒足以說明這一點。 威廉·皮特,為跟他的兒子威廉·皮特區別,日後大家都稱呼他為老皮特,老皮特和小皮特被尊稱為不列顛歷史上最偉大的兩位首相,是他們帶領不列顛跨入工業革命時代,是他們奠定不列顛的日不落帝國根基,但此時年方二十五歲的皮特還是小皮特。 「日不落帝國西班牙已經是跛腳的老虎,威風早已不在了,靠著一層虎皮繼續霸佔著美洲的富庶殖民地,那不過是一層手指都能捅破的虎皮!法國佬的手伸得太多,伸得太長,他們就跟無頭蒼蠅似的,在美洲亂竄,在亞洲亂竄,不列顛只需要一個拳頭,不管是在美洲,還是在印度,只需要一個拳頭……」 皮特以空酒杯為拳,蓬地頓在酒桌上:「就能把他們徹底趕出去!」 「波蘭王位繼承戰爭,法國佬必然要干涉,這是波旁家族對哈布斯堡家族的戰爭,法國也必然要拉上西班牙一起行動,不列顛作了什麼?我們尊敬的沃波爾先生說,我們什麼也不做,我們繼續放出海盜、走私販子,去跟海盜和走私販子鬥!」 「我們應該運用我們的武力,去奪取跟不列顛地位相配的利益!從敵人手上奪得殖民地!貿易權!在敵人軟弱的時候,我們應該主動而勇敢地出擊,就像女王(伊麗莎白)時代一樣,大海是我們的,全是我們的!世界必須歸於我們不列顛支配!世界地圖必須重畫!要符合我們不列顛人的需要……」 不管是此時年輕的皮特,還是未來的老皮特,作為不列顛歷史上第一好戰的首相,他從來都將武力當作不列顛通向天命之門的最可靠的依仗。 「不列顛的使命是支配整個世界」、「不列顛必須確保在各個方向都勝利」、「不列顛應該主動進攻」,老皮特掌管不列顛時所秉持的理念,為日後的美利堅合眾國所繼承,當然,是李肆前世那個位面的美國。 年輕人們群情激憤,甚至酒館老闆都喊著好,高呼「這一杯我請了!為了不列顛!」 有了免費的啤酒,皮特的酒館演講正要進入高潮,酒館老闆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叫,如果鍾上位在這裡,不需要翻譯,甚至不需要那老闆再說什麼,他都能理解這一聲慘叫的意義。 「該死的沃波爾,他把煙酒關稅改成了貨物稅,他要在分貨場而不是碼頭收稅!」 酒館老闆當然憤怒了,先不說那些從法國走私來的高檔酒再沒辦法逃稅,就是從威爾士等地運過來的本地酒,現在也必須多付稅金。 那個剛跟酒吧老闆通報了噩耗的消息靈通人士補充道:「可不止煙酒,沃波爾撤銷了進口賽裡斯貨物的禁令……」 酒館裡沉寂片刻,接著響起了嘈雜的叫鬧聲,歡呼的有,叫罵的也有。皮特冷笑著等待下文,儘管他不知內情,可也知道絕對還有下文。 果然,那人繼續道:「可沃波爾閣下也要在分貨場對這些貨物徵收『賽裡斯稅』,稅金是貨值的一倍!」 之前的歡呼聲也轉作怒罵聲,皮特大聲道:「看哪,這就是我們尊敬的沃波爾閣下!當賽裡斯商品危害到我們不列顛時,他的做法不是讓軍隊去為我們聲張正義,而是揮起屠刀,在我們不列顛人身上割肉!」 酒館老闆咬著牙甩著臉上的橫肉,再喊道:「皮特先生,您說得真好,這一杯還是我請!」 倫敦,威斯敏斯特宮外,街道角落裡,另一位威廉接見了一個滿臉海風的漢子。 「普爾特尼先生,我是羅伯特·詹金斯,曾經是一位船長……」 那漢子說話時總偏著腦袋,給人一種左右不均衡的強烈感覺。 賦閒在野的威廉·普爾特尼皺著眉頭,在記憶裡刨著,忽然啊地一聲:「你就是那個……」 詹金斯點頭道:「是的,我就是那個被西班牙人割了耳朵的船長,我曾經向加勒比海司令官投訴,曾經向下院投訴,甚至向國王陛下投訴過,但是……沒人理會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側過腦袋,撥開頭髮,失去耳朵的部分看上去無比詭異。 威廉·普爾特尼瞇著眼睛道:「是沃波爾先生沒有理會你。」 詹金斯繼續點頭:「這樣的暴行不能容忍,我的恥辱也是不列顛的恥辱,我相信普爾特尼先生您會理會的。」 普爾特尼歎道:「可我現在就是個平民,不再是下院的一員,我來這裡只是拜訪我的朋友。」 詹金斯躊躇地道:「聽說……聽說您跟威爾士親王殿下關係很好,殿下一直都說,沃波爾那個混蛋沒資格繼續呆在下院,領導整個不列顛。」 普爾特尼沉默了片刻,低低笑道:「詹金斯先生,您的復仇之心並沒有蒙蔽您的眼睛,您不僅找對了人,也找對了時候……」 掃視街道上匆匆行人,不少人都面帶怒色,還偶爾能聽到「賽裡斯」或者「沃波爾」一類的字眼。 因為跟沃波爾政見不合而被趕出下院的普爾特尼出了一口長氣:「沃波爾先生,就算還要待在下院,也必須服從不列顛的意志。」 他接著道:「對了,你丟掉那只耳朵呢?沒了?再去找一隻來,有大用處。」 半月後,已是五月初,沃波爾所定的新稅制引發了全國工商乃至普通平民的不滿,下院議廳裡緊急召開的聽證會上,沃波爾正為自己的政策竭力辯護。 「總之……不列顛不能貿然投入一場勝負難明的戰爭中,我們的稅金應該用來扶持我們的工業,我們的貿易,而不是用在軍艦和大炮上!」 沃波爾的陳詞也是他的真實心聲,他並非如政敵所宣稱的那樣懦弱怯戰,而是他認為,武力從來都是一項風險高昂的投資,跟武力相比,維持低稅率,讓本國的金融力量專注於貿易事務上,才能獲得穩定而豐厚的回報。那些終日叫囂著戰爭的傢伙都是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的蠢貨,根本不知道一個國家的根本力量是在哪裡。 聽聽這些議員在說什麼?跟賽裡斯開戰?逼迫賽裡斯簽訂貿易協定,禁止他們再通過葡萄牙向歐洲傾銷貨物?逼迫賽裡斯退出印度,承認印度是歐洲人專屬的殖民地?你們醒醒吧!如果戰場是在大西洋,或許我們不列顛能握有八成勝算,可跟賽裡斯開戰?恐怕艦隊沒於風暴,官兵死於飢渴的數目要比被賽裡斯人殺死的數目多得多! 沃波爾覺得很悲哀,不列顛的武力是有限的,越過好望角向東,不列顛的海軍力量還遠遠不如法蘭西。跟賽裡斯開戰,首先要跨過法蘭西這道門檻。就算不列顛投入主力艦隊,在印度洋也得有能停靠能補給的大港吧。 亞洲太遠,不列顛的武力還伸不過去,而一些議員所提的跟葡萄牙開戰,逼迫葡萄牙與賽裡斯斷絕貿易,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葡萄牙雖然一面跟賽裡斯貿易,可一面還跟不列顛一直保持著同盟關係,同時又拉著西班牙和法蘭西的大腿,去打葡萄牙,法蘭西跟西班牙怕是要笑死,然後聯手去保護葡萄牙,歐羅巴就此徹底亂套,這完全背離不列顛對歐洲大陸的政策。 「該死的賽裡斯人!」 沃波爾暗暗嘟噥著,他現在只能指望以高昂商品稅的手段堵住國門,把賽裡斯的商品驅趕出去。而趁此機會,也能完成他關於增開消費稅的執政宏願。儘管這背離他之前一直堅持的低稅政策,但他相信,不列顛的人民(商人和工廠主)是跟他站在一起的。 「第一財政大臣閣下,即便是東印度公司提出了最強烈的控訴,您也反對跟賽裡斯開戰,我認為您是對賽裡斯人的力量產生了錯判。賽裡斯人的陸軍非常強大,他們甚至可以在呂宋和緬甸組織十萬人以上的現代軍隊進行會戰,但他們的海軍卻非常弱,甚至都不如我們地中海艦隊的三分之一。難道我們連擊敗這種對手的信心都沒有了嗎?在閣下您的眼裡,我們不列顛難道已經敗落到了這種地步?」 「即便是面對強大的西班牙和法蘭西,我們也有膽量以武力保衛我們的利益,沃波爾閣下,您的陳詞不能說服我們作出無愧於我們選民的決斷!是否跟賽裡斯人開戰也許還不是一個成熟的議題,但……看在神的份上,您必須終止現在的稅制更動政策!」 對手的反擊依舊落在了沃波爾的稅制改革上,讓他露出了淺淺而自信的笑容,等會只需要列出去年因走私而損失的關稅數目,以及推行新稅制而會新增的收入數目就好,這項政策得罪的只是進口貿易商,出口商和工廠主是歡迎的,至於那些平民,誰理會…… 另一個聲音響起:「大臣閣下,賽裡斯人太遠,葡萄牙有顧忌,可西班牙就在我們眼前。西班牙人為阻絕我們在加勒比海的貿易,不惜用上最野蠻的方式,難道我們不列顛面對苟延殘喘的西班牙,都沒有以戰爭報復的勇氣嗎?」 啪嗒,一個紙袋丟到了桌子上,議員道:「我請求議長許可一位受害者進入下院議廳,向諸位解說西班牙人的罪行。」 那紙袋在桌上翻動著,一個東西滑出袋口,尊貴的下院議員們看得清清楚楚,頓時嘩然,那是一隻耳朵,人的耳朵。 沃波爾臉色頓時煞白,整個人呆在當場。 1733年,聖道十六年五月,詹金斯在下院陳詞,沃波爾被迫決議:向西班牙宣戰,這是他能安撫住國人,維持「賽裡斯商品稅」,以及保住自己地位的唯一選擇,「詹金斯的耳朵戰爭」提前七年爆發。 第八百二十一章 紅紅火火又一年 看完不列顛報紙關於下議院「詹金斯耳朵事件」的報道,汪由敦幾乎笑岔了氣。真如詹金斯船長所說,他是被西班牙人割了耳朵的,那耳朵還能留到現在?怕早被行刑的西班牙人踢進海裡餵了魚。那耳朵分明就是別人腦袋上的,專門找來造勢。 洋人的政斗果然是粗糙生澀啊,不過繞著內閣這盤棋打轉,鬥法而不是斗人,還真是另有一番學問,在這一點上,英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汪由敦發出了謙虛的感慨,但心情卻更好了。通事館的大方針就是遏制不列顛,將其勢力從天竺擠出去。之前蔡新使團去了東洲,任務底限是買浦州,進一步的目標是推動西班牙去禍害不列顛的殖民地,要在不列顛的後院放火。 現在沒等西班牙被挑唆起來,不列顛人自己就跳腳了,這時機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高興之餘,汪由敦總算對通事館奉為圭旨,但大多數人理解不深的方針有了更深的體會。為什麼要遏制不列顛人?因為這傢伙有衝勁,詹金斯耳朵戰爭的實質是不列顛廣大人民不滿西班牙還霸佔著富庶的加勒比海和美洲,要跟老朽帝國「均貧富」。作為繼荷蘭之後新生的航海強國,這是正常並且必然之舉。 跟隨汪由敦來到里斯本的還有個考察團,團長米安平是舊地重遊,聞知這個消息,卻長歎道真不是時候,問他為什麼,已任天道院副山長的米安平一番回答,讓汪由敦和公使館外交官對不列顛的真面目又有了更深的瞭解。 米安平道:「國中已將天道分為真理和實學兩途,真理就是探究天地本源的學問,實學則是真理經世致用之學,前者如力學,後者如觀星定位之學。歐羅巴各國都在探究真理和實學兩面,但有的只勝在真理,有的只勝在實學。獨不列顛人在這兩面都有定鼎之力,如牛頓的力學定律,如不列顛王室學會不斷懸賞求解各類實學問題。」 「不列顛王室學會在二十年前懸賞解決經度定位問題,據說現在已經有人造出了八分儀和六分儀,能準確測出經度。這一樁課題陛下在天王府時代就已懸賞,到現在也已二十年,但我們的星相儀依舊缺乏真理之說支撐,偏差多靠揣測和經驗修正,還是前幾年看到《不列顛星表》才豁然開朗。可八分六分儀還不夠精準,新的鐘錶法是以月距法為基礎,更准更靈。若是此法真成,大海將是坦途啊。」 這一連串專業術語聽得汪由敦等人腦子發懵,但即便沒完全理解,也能明白,論航海技術,英華比不列顛還差得遠,而且這個差距還是從學理到實際的技術都全面落後,有如宗師面對學徒,英華才剛剛入了精確天文導航技術的門檻。 來自工部船務司的官員遺憾地道:「聽說不列顛三十年前就推行了造船文檔存留制,造船法式也由此成了有根之木,可積跬成步。我英華造船雖已得葡西要義,還有自己所長,也在摸索這條路,卻始終未找到靠此路連通衙門、船廠和民間有識之士,聚眾人之智的法度,本來想借此行去不列顛……」 僅僅只是航海定位和造船,汪由敦等人就聽出了巨大的差距,但也如米安平等人遺憾的那樣,此時不列顛人一面向西班牙宣戰,一面向英華商貨徵收懲罰性商稅,對英華自已抱定十分警惕之心,絕不可能容英華科學界人士入境考察。 「諸位還是另尋他途,先看看其他國家吧,這不列顛……根底就是蠻橫海賊啊。」 汪由敦毫不客氣地揭了不列顛人的老底,誰讓不列顛人此次倉促上陣,借口都沒編圓呢。 以搶劫為主旋律的大航海時代已過,大家份地都圈得差不多了,要開始收斂手腳,當起文明人,但瞅著有可占的便宜,誰也不會客氣。縱容走私是溫柔一些的手段,在商業法則越來越完善的當今,走私總是落了把柄,乃至被人割了耳朵,那麼就按照國家法則來吧,以國家的力量,以戰爭的手段重新排定交椅,分配財富。 可開戰總還是要找借口的,這場「詹金斯耳朵戰爭」之所以出名,並不在戰爭規模,而在於不列顛人找的借口太過牽強,民間看著更覺扯淡,由此也能看出其國壓抑得太辛苦的掠奪之心。 儘管汪由敦還不清楚蔡新使團的成果,但他相信,西班牙腓力五世一定會樂於接受英華的橄欖枝。後者剛被法王路易十五拉上波蘭王位繼承戰爭的戰車,還不知該怎麼脫身自保呢。 「趁他病,要他命!來人哪,準備紙筆,我要給腓力五世寫信!願他的神明保佑他,還能撐起整個西班牙。」 汪由敦趕緊行動,不能等到蔡新議出結果,他得先借勢成事,就算成不了事,也能為蔡新那一面作好鋪墊。 腓力五世本就有精神問題,收到倫敦的正式宣戰書時,還差點當成草紙擦了屁股。從英華進口的草紙極大地改善了歐洲貴族的衛生狀況,但不包括不列顛。不列顛宣戰書所用的薄薄紙張,對迷迷糊糊的腓力五世來說手感很熟悉。 搞明白了這是宣戰書,腓力五世被氣得不行,精神雖然沒完全恢復正常,智商卻基本差不多回來了,就準備找侄子法王路易十五商量。 可緊接著他又收到了葡萄牙王國代轉的賽裡斯公使來信,信中說,如果西班牙願意以合理的價格出售部分美洲土地,比如荒無人煙的上加利福尼亞,賽裡斯願意為西班牙提供多方面協助,從物資到錢財都沒問題。 腓力五世還沒太把「賽裡斯來信」當回事,賣掉美洲土地?那更不可能!他雖然有嚴重的抑鬱症,但沒得失憶症,十多年前賽裡斯人野蠻地奪走呂宋,至今臉頰上還能感覺到那絲火辣辣的痛,跟賽裡斯結盟這種事,壓根就沒進入他的選項裡。腓力五世把這信丟到一邊,就先去抱侄子的大腿了。 此時法蘭西國政還為昔日的宮廷教師,紅衣主教,現在的首相弗勒裡把持。原本法蘭西投身波蘭王位戰爭就有些瞻前顧後,主要是顧忌俄羅斯的反應,怕把奧地利打狠了,引那頭剛崛起的北方惡狼衝進歐洲腹地。得知不列顛人趁火打劫(他們是如此判斷的),弗勒裡和路易十五趕緊勒住大軍韁繩,目光轉向西面。 從六月到八月,弗勒裡和路易十五一直在猶豫是否向不列顛宣戰,擺出強硬姿態,嚇阻對方。可兩面開戰不符合常識,同時又怕不列顛放棄原本在波蘭王位繼承問題上所持的中立態度,轉而跟奧地利結盟,因此始終沒能定下決心。 八月中旬,西班牙西印度事務委員會特使卡爾維斯回國,向腓力五世遞交了一份絕密國書,腓力五世等法國向不列顛宣戰已等得便秘,收到這消息,先是放聲大笑,接著又高聲尖叫,末了還哀怨地抽泣出聲,搞得馬德里一城人心惶惶,都道國王徹底沒救了。 「只有這樣,西班牙才有救啊……」 腓力五世發洩一通後,作出了明智的選擇。法蘭西雖然肯幫西班牙,但也是投鼠忌器,不可能出全力。撒丁等王國乃至普魯士等國家離得太遠,現在還正有自己的棋局,壓根幫不上忙。西班牙從來沒有這麼孤獨過,賽裡斯願意伸手,他為什麼還要拒絕呢? 腓力五世這一點頭,浩浩歷史大潮,轟然湧入另一條溝渠中。 「只要西班牙王室不破產,我們就有信心擊敗不列顛人!」 這是腓力五世和宮廷大臣們的共識,西班牙海軍因為財政問題日趨破敗,主力收縮到本土,美洲艦隊實力異常羸弱。如果能獲得充足的流動資金,向美洲派去足夠多的戰艦和陸軍,不列顛人絕沒有勝算。 不列顛在加勒比海沒有太多立足地,要出動大艦隊,就只能靠北美十三州補給。而如此舉動,將會被法蘭西視為企圖奪占法屬殖民地的嚴重挑釁。至於登陸西班牙本土,乃至在地中海搞事,法蘭西更會暴跳如雷。 因此西班牙的目標很簡單,就是保住加勒比海諸據點,而這恰恰也是不列顛方面的目標。儘管沃波爾被迫宣戰,但他依舊極力控制著戰爭規模,不希望讓這場戰爭成為點燃又一場歐洲大戰的導火索。 腓力五世緊急召見汪由敦,雙方經過艱苦的談判,最終商定,英華以一百萬比索的白銀,以及價值二百萬比索的貨物,包括絲綢、茶葉、生鐵和硝石等等,購買上加利福尼亞的所有權。同時雙方將簽訂正式的外交條約,正式確認呂宋的歸屬問題。此外,新西班牙還將給予英華大洋公司有規模限制的特惠貿易權。 「二百萬兩白銀而已……西班牙人上了我們的船,我們也終於上了歐羅巴的船。」 汪由敦一點也沒為這數字心痛,這點銀子,對英華國庫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何況三分之二還是貨物。 這只是雙方意向性的會談,更晚一些時候,當局勢明朗時,英華與西班牙在新西班牙墨西哥城簽署了正式條約,史稱《墨西哥城條約》。當不列顛趁火打劫時,英華也火中取栗,政治上踏足歐羅巴格局,殖民勢力也正式登上美洲舞台。 完成了堪稱歷史里程碑的會面之後,汪由敦回到里斯本,再給不列顛國王喬治二世寫信,說什麼呢? 「宣戰……賽裡斯人向我們宣戰?」 喬治二世覺得這封宣戰書就像是從月亮上丟下來一般,格外荒謬。 賽裡斯大家的確很熟悉了,公使館一直在葡萄牙,前幾年關係還沒這麼緊張的時候,還偶爾邀請過對方參加一些盛大典禮。但總體而言,賽裡斯人和「月亮上的人」這兩個概念之間的距離,遠遠小於賽裡斯人跟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的距離。 喬治二世近期所知的關於賽裡斯的消息,就是沃波爾向賽裡斯商品徵收高額消費稅,意在阻絕賽裡斯商貨的進口。這只是商業行為吧,怎麼能一下就宣戰了呢? 此時喬治二世當然沒去深想,不列顛政府向西班牙人宣戰的理由雖是侵害不列顛公民,但背後還是貿易問題。 再仔細看了國書,喬治二世怒火中燒,賽裡斯宣戰的理由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在加爾各答拘押華商,導致數十人死亡。這理由路子很正,所以喬治二世才發火。印度就算不是不列顛的,也是歐羅巴的!怎麼跟你們賽裡斯人扯到了一起?別以為我看不透你們賽裡斯人想要獨吞印度的用心! 沃波爾的回應則是漫不經心,如同他預料法蘭西反應可能會軟弱無力,即便宣戰也僅僅只是姿態一樣,他以很隨便的口吻吩咐著海軍部:「派一支足以宣示我們的力量,同時又能確保在一定規模的決戰中不會失敗的艦隊去印度。」 真打起來了,也不能大打,最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沃波爾默念著孫子兵法上的警語。而對賽裡斯人,沃波爾還有後手,賽裡斯人不是把南洋當作自己的澡盆麼?荷蘭人還佔著爪哇呢…… 1733年,先是波蘭王位戰爭,後是詹金斯耳朵戰爭,接著就是不列顛與賽裡斯的第一次正式對決,海上的對決。 「真不明白,到底是看不起我呢,還是看不起賽裡斯人……」 樸茨茅斯港,年輕的海軍上校喬治·安森率領三艘四級戰列艦和三艘巡航艦出航。安森上校正為自己沒能參加海軍對加勒比海西班牙屬地的進攻而沮喪,接到這項命令也沒振作起來,跟遙遠而未知的賽裡斯海軍作戰,能獲得多大的榮譽?沃波爾和海軍部並不指望他這支小艦隊去挑戰整個賽裡斯海軍,訓令只是「襲擾賽裡斯的海上貿易線,支援東印度公司,給賽裡斯留下不列顛不可戰勝的深刻印象。」 安森傲然道:「不,我可以挑戰整個賽裡斯艦隊,就像第烏海戰葡萄牙人對付埃及人一樣。」 1733年9月,安森的小艦隊出發,後世不列顛人稱為「安森大冒險」的歷程正式拉開帷幕。 作為這個劇本的邪惡大反派,賽裡斯海軍中將,西洋艦隊總領胡漢山,此時正立在「華山」號戰列艦的舵台上,抱著胳膊,打量著西面的陸地。 在胡漢山的身後,三艘戰列艦和十多艘巡洋艦排成數列,擺出一副萬炮齊轟的架勢。在他身前的海面上,還能見到大片殘骸,以及幾艘狼狽搶灘的武裝商船,那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船。更西面是陸地,隱隱見慌慌張張的如蟻人群流竄不定。 這是馬德拉斯,在加爾各答成為不列顛印度東印度公司治所前,馬德拉斯是不列顛在印度最大一處據點。 胡漢山等了許久,沒等到預想中的白旗飄起,不耐煩地對部下道:「跟他們下最後通牒,不投降,就跟馬德拉斯一同化為齏粉!」 幾乎就在同時,北面兩千里外,孟加拉灣口頂端,自胡格利河口上溯二百里,炮聲隆隆,大群藍衣兵揮舞著雙身團龍旗和雙龍出海旗,向夯土牆已被轟出無數缺口的威廉堡衝去。以威廉堡為中心,這座初見雛形的城市正是加爾各答,不列顛人剛剛在這裡站穩腳跟。 「聖道十六年……紅紅火火又一年哪——!」 龍門,不,已改名為東京的地方鑼鼓喧天,唱曲的扯高了嗓子,烘燎著人心。新的一座宮殿正在金山衛之北,黃浦江之南,青浦之旁拔地而起。這座新的皇宮引用了漢時舊名:「未央宮」,將跟南京(黃埔)的無涯宮一道,成為英華皇帝的居處。 第八百二十二章 再也不熟悉的世界 「瘋了!賽裡斯人瘋了!」 威廉堡裡,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加爾各答守備司令跺腳大罵,聽炮聲,賽裡斯人至少運來了十門威力超越三十六磅海軍炮的三十斤大炮,儘管對方的伏波軍不善攻堅,人數也不超過三千人,對自己所掌握的兩千印度土邦兵沒有絕對優勢,但再多的部隊也扛不住火炮的轟擊。 賽裡斯人真是鐵了心要拿下加爾各答,加上之前所拿到的吉大港,他們獨佔孟加拉的野心昭然若揭。 這位司令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印度陸軍司令莫頓的下屬,受莫頓的教導,對賽裡斯人很熟悉。可眼下賽裡斯人的行動卻非常陌生,在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看來,賽裡斯的擴張是分兩層,一層依附於滿南洋跑的商人和移民,他們在哪裡生根落地,賽裡斯才會把眼光放到哪裡。另一層則是避開歐洲人已經宣稱了所有權的殖民地,向南向東佔領那些歐洲人還來不及染指的空白地盤。 現在卻不一樣了,不管是吉大港還是加爾各答,都不像呂宋、勃泥乃至馬六甲、亞齊和巴達維亞那樣有大量賽裡斯移民,來往這兩地的都是以緬甸沙廉為據點的賽裡斯商人。可賽裡斯卻以這些商人受到侵害為借口,悍然發動了戰爭。 賽裡斯人轉性了……這位司令只能改變自己的觀念,正視對方侵奪利益的思想和手段已經趨近於歐羅巴。 藍衣伏波軍正洶湧而來,已被火炮轟得肝膽皆裂的土邦兵一哄而散,只有數百不列顛官兵還頑強地倚靠威廉堡主樓抵抗,但司令明白,一旦對方把大炮拉過來,再英勇的抵抗也無濟於事。 「東印度公司大陸派那些混蛋才是真正的瘋子!之前要聽進了莫頓的話,何至於落到現在這地步!」 司令沮喪地吩咐部下準備白旗,他不得不投降,這不是恥辱,挑起事端,授人口實的那些人才該為戰敗負責。 賽裡斯商人以吉大港為據點在孟加拉傾銷商貨,東印度公司那些笨蛋認為對方無視自己從孟加拉王公那獲得的貿易特權,是在走私,抓了上百華商回加爾各答,折騰死一半,現在好了,公司不得不付出失去加爾各答,乃至失去整個孟加拉土邦的代價。 威廉堡的白旗正在飄揚,馬德拉斯的白旗也冉冉升起,儘管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在馬德拉斯匯聚了上萬土邦兵,甚至連聖大衛堡都不要了,堆出了上百門火炮,守備司令更是熟悉賽裡斯的莫頓,但在賽裡斯艦隊的近千門火炮面前,這些力量連膽子都壯不起來。 「你們得不到馬德拉斯,這裡沒有華人,印度人早習慣了我們的統治,只有我們不列顛人才懂得怎麼治理這裡。我們需要理性地面向未來,簽署一份關於殖民印度的合作條約,這對我們雙方都有利。」 莫頓還在竭力維護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利益,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特使波普爾也在極力斡旋,幾人本是舊識,莫頓曉之以理,波普爾動之以情,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挽回損失。 胡漢山卻聳肩道:「我是軍人,之前的任務是打敗你們,現在的任務是監督你們按照投降協議,一個不留地離開馬德拉斯。至於你說的事,決定權在我們通事館的文官手裡,他現在應該已經在……本地治裡了。」 波普爾臉色驟變:「你們要把這裡交給法國人!?」 不列顛和法蘭西兩國的東印度公司都將印度視為亞洲腹地,彼此爭奪不休。按照李肆前世位面的歷史,雙方不間斷的零星衝突,在十多年後發展為大規模戰爭。在第一次卡納蒂克戰爭裡,法國人借助印度洋上的優勢海軍力量重創了不列顛,奪佔了馬德拉斯。但不列顛人在第二次卡納蒂克戰爭裡轉變策略,借重印度土邦力量,找回了場子。再到1757年的普拉西戰役,不列顛名將克萊武以三千大敗七萬,法國在印度的勢力遭受致命打擊,最後通過第三次卡納蒂克戰爭,不列顛人將法國人徹底趕出了印度。 而此時的1733年,克萊武還只是個八歲童子,英華以遠遠超越他國的海軍力量,如泰山壓頂,將原有的歷史軌跡徹底抹去。 為此而受惠的就是法國人,本地治裡的總督府裡,英華通事館一位年輕參贊正跟總督秘書在印度地圖上忙乎。 法國人慷慨地道:「以北緯20度為線如何?」 早在一千六百年前,《托勒密地圖》就開始以經緯線劃定世界,到現在經緯線已是地圖必備的標注方式。目前緯度的測量已很精確,只有經度還有很大問題,例如沒有確定經度起止點,更沒有日期變更線的概念,但用來地圖開疆卻已足夠。 賽裡斯人皺眉道:「你們也太貪了吧,最多16度。」 法國人叫了起來:「印度最富庶的地方都在北方,這跟面積又沒多大關係。」 賽裡斯人聳肩道:「北方關你們什麼事?你們有據點在北方嗎?印度的北方還是我們賽裡斯的國境呢。」 英華通事館的高級官員跟總督杯觥交錯,談笑風生,參贊和秘書卻爭得面紅耳赤。 英華此時要獨佔印度還是不現實的,要趕走不列顛人,就得跟法蘭西人合作。因此如何瓜分印度,就成了雙方合作的關鍵議題。 參贊和秘書爭了一陣,都摸到了對方的底線,這就好辦了,平均一下,18度…… 1733年9月27日,英華和法國在本地治裡達成《印度條約》,一年後在東京和巴黎換約,正式生效。兩國攜手瓜分印度,以北緯18度為界,北面歸英華,南面歸法蘭西。除開與雙方有同盟關係的其他國家,如葡萄牙等國的既有據點,其他國家的殖民據點,將列為兩國共同清除的目標。 很顯然,這份條約就是針對不列顛人,其次是在印度還有殘留勢力的荷蘭。 「沃波爾先生,您是在挑起世界大戰!為什麼不正視賽裡斯對亞洲的影響力,通過外交途徑解決我們和賽裡斯的爭端,就直接派艦隊去亞洲?」 倫敦下議廳裡,作為王室代表的勞倫斯爵士在賽裡斯事務特別聽證會上憤怒地控訴沃波爾,後者頗為無辜地翻白眼,他也不想要戰爭啊,不過對賽裡斯……有這麼嚴重麼? 「不列顛從未正視過賽裡斯,多年不跟賽裡斯確定外交關係,簽署確定雙方利益的合約,現在不列顛將付出代價!」 勞倫斯回國後一直鼓吹跟賽裡斯和平相處,乃至雙方攜手共分世界。他認為賽裡斯崛起對不列顛確實是個威脅,但賽裡斯不可能阻止不列顛奪得歐洲霸主的進程,不列顛也不可能阻止賽裡斯獨霸東方,這個世界將走向東西兩極。 很顯然,他的主張對「老子即便現在不是,但未來也必然是天下第一」的不列顛人來說很傷自尊,不列顛是孤獨的天命之主,怎會需要一個平等的合作夥伴,更不可能與他人同分世界。而賽裡斯……那個剛剪掉辮子二十年不到的東方古國,會是不列顛人的盟友? 勞倫斯的陳詞沒有對既有決策產生什麼影響,相反,因勞倫斯所舉證的賽裡斯情報,包括國力和軍力,下議院一致要求沃波爾增強亞洲力量,遏制「東方強盜」對不列顛貿易地位的侵害。 儘管下議院的議員老爺們成分不一,但背後都牽著不列顛的貿易利益。不列顛之所以能在荷蘭之後崛起為航海和貿易強國,主要有兩項優勢。一是倚靠正在崛起的輕工業體系,以及在印度、北美等殖民地所獲取的廉價原料和廣闊市場,可以對外輸出大量商品,由此獲利。 第二點則是堅定地推行貿易中轉樞紐的原則。沃波爾所定的一項政策就完美地體現了這個原則:如果貨物並不進入不列顛本土銷售,依然可以囤積在不列顛港口的倉庫裡,並且免除關稅。這項政策極大地鼓勵了商船主們進入不列顛的海貿體系,服務於不列顛的需要。 賽裡斯崛起,先是以廉價商品侵蝕不列顛的本土市場,現在又侵吞印度這種原料和市場的戰略要地,根據最新消息,他們甚至還進入了美洲,跟西班牙攜起了手,可能威脅北美殖民地市場,不列顛的兩項戰略根基,都在遭受賽裡斯的衝擊,目光放長遠一些,賽裡斯就是不列顛的生死之敵! 沃波爾原本還在猶豫,可接著收到的數十份國書,讓他改了主意。 日本、韓國、暹羅、緬甸、蘭納、萬象、柬埔寨等等數十個亞洲國家,竟然都通過賽裡斯使館,送來了宣戰書。 這不是賽裡斯在向不列顛宣戰,這是大半個亞洲在向不列顛宣戰…… 看著大半國名都無比陌生的宣戰書,沃波爾終於對賽裡斯在亞洲的地位有了直觀而清醒的認識。如果這些國書能早於詹金斯的耳朵,提前落在下議廳的桌子上,或許沃波爾還能說服內閣和國王,重新調整不列顛對賽裡斯的政策,可現在已經騎虎難下了。 既然下不了虎,那就使勁拼吧。 懷著三分不安,沃波爾一改對西班牙作戰的疲懶姿態,在1733年10月間,一口氣派出了兩支分艦隊前往亞洲。如果跟安森先遣艦隊匯合,三支艦隊將擁有四艘二級戰列艦,八艘三級戰列艦,十艘大型巡航艦的力量。即便是面對賽裡斯人整個主力艦隊,沃波爾相信,這樣的力量也足以獲取勝利。 「如果不列顛必須要面臨一場世界大戰,才能保住自己的未來,那我們不列顛人也絕不畏懼!」 似乎轉了性的沃波爾發出了戰爭的叫囂,可同時他卻派遣使者,向法蘭西和奧地利等國傳達和平友善之意,允諾跟賽裡斯的戰爭只限於亞洲,不會波及歐洲,確保自己後院不會起火。 「咱們先打咱們的,看不列顛佬跟賽裡斯人戰成什麼情況,等著佔便宜。」 法王路易十五和首相弗勒裡如此定策,所謂「咱們打咱們的」,就是在歐洲,法國以國家力量打波蘭王位繼承戰爭,在印度,法國以東印度公司的力量攜手賽裡斯,各不相干。 西班牙更是鬆了一口氣,就等著看不列顛和賽裡斯鬥出結果,原本是孤苦的受害者,現在卻成了坐壁上觀的看客。 遠在北方的俄羅斯更懷著複雜的期待,不管是不列顛還是賽裡斯,都是俄羅斯的大敵,安娜女王釋放了無差別詛咒:「最好他們一斗百年,不死不休!」 到底誰會是勝者呢? 在1733年的年底,歐洲各國都在翹首以待,而在不列顛曼徹斯特某處鄉村,原本只用來抽水的蒸汽機發出了刺耳的轟鳴聲,推轉著巨大的飛輪,引發現場觀眾熱烈的鼓掌聲。 「線膛炮已經試驗成功了,再加上蒸汽機,我們追上了賽裡斯!我相信,我們不列顛有無數偉大的科學家,有歷代先賢積累下的寶貴知識,我們的腳步越來越快,賽裡斯人將永遠落在我們身後!科學的王冠,依然是歐洲的,依然是我們不列顛的!賽裡斯人再也不能依靠偶然的靈光和取巧的手段,從我們手上奪走真理的權杖!」 王室學會成員夏爾菲在曼徹斯特發出了「賽裡斯再度落後於歐洲,並且將永遠落後於不列顛」的宣言。 第八百二十三章 重新擺正自己的位置 「天廟還有太多問題,不著力監管,就會在地方涉政,官府和院事們也都視天廟為戰場,推動天廟去為他們爭利。若是著力監管,又會讓天廟凝聚出一股外於朝廷的力量,在諸多國務上發聲,他們會努力爭取『正名』,想要得到排擠他教的國教之位,獨霸華夏人心。」 「老道以為,最好是推動天廟分宗,將他們各自所立之宗明示,如東西院一般,相互制衡……」 東京金山衛行宮,李肆面容肅穆地看著手中的書信,思緒中浸著深深的黯然。 聖道十七年二月,翼鳴老道故去了,這是他就天廟問題留下的遺言。老道大半輩子都在造滿清的反,後半輩子則在造儒家的反,培養出徐靈胎等一大幫天主教弟子,終於奠定了天廟的組織和思想根基。 但老道依舊認為自己沒有競全功,他很想再活三十年來解決天廟的諸多問題,可惜上天沒再給他機會。 「老道你太貪了啊,一個人怎麼能解決這麼多問題,便是我也沒自大到這種程度,我也不能……」 李肆正想到自己也不可能包攬下華夏發展的一切要題,這幾月內收到的諸多消息一併湧入腦海,思緒也頓時轉了方向。 「不列顛人終於正視華夏了,這意味著未來幾年,乃至數十年,國家都會以外為重。七年戰爭也許沒有了,但必定會有六年或者八年戰爭,美國獨立也許不是三十年之後的事,說不定二十年之後就要面對。歐美變局決定著世界大局,華夏自然不能自外,這還是我的責任,我怎麼也不能逃避。」 轉瞬間,李肆就跟老道的思路同步了。 天廟大業有太多未盡之事,而華夏大業的未盡之事更多。 他這皇帝所擁有的皇權還需要怎樣分割和打磨,他所攬下的軍隊、司法、外交和經濟事務要怎麼調理。東西兩院跟朝廷之間的關係到底會走到哪一步,立法權又要怎樣明確劃分,地方和中央的分權分財要以怎樣的基礎和形式去作進一步的保障。 上述問題都還是基礎的政體問題,而更進一步的是殖民公司的退出機制,目前正阻礙著殖民公司托管地的發展,呂宋和扶南兩地為此事已經鬧得不可開交。這事牽涉到的還是一國工商佈局和貿易政策,不早日妥善解決,南洲和東洲殖民地在幾十年後羽翼豐滿,說不定也要搞出獨立之舉。 隨著英華立國十多年的積累,以及近幾年國庫的豐裕,學院體系的健全和科舉制的大盛,官僚階層也日益膨脹起來,不僅是在規模上,權柄上也是如此。官僚治政的弊病,怕也會在後續的日子裡陸續顯露出來。 更頭痛的是滿清問題,跟以前頭痛的方向不同,現在李肆頭痛的是呼籲北伐復土的力量越來越弱。眼下華夏南北的人心隔閡越來越大,英華人人視滿清治下為犬儒奴民之地,而滿清不分滿漢,大多視英華為道統淪喪,人德不存的人間地獄。 以大義論,人人嘴上都會擁護北伐復土,可要落到實際行動上,除了熱血的軍人和士子外,就沒多少人願意動了。去年有人在東西兩院提過北伐的議案,大家熱烈附和,可一說到實際的北伐增稅問題,東院就鴉雀無聲,西院更是寧願這稅增到海軍身上,也不願投給陸軍,支持北伐。 李肆判斷,英華至少得花十年時間,跟不列顛乃至歐洲各個殖民強國過招,確定華夏百年的生存空間。十年後,支持北伐的力量會更削弱。到那時,眼界已開的國人會將數千萬人口的滿清故地視為沉重包袱,還不知道要下多大的力氣,在國中攪出多大的政局動盪,才能促成北伐大業。 「十年啊,怕孫子都能打醬油了。」 李肆這般自嘲著,忽然一個激靈,大兒子李克載已經十四歲了…… 「阿肆啊,彭老爺子又在嘮叨說,你還欠他們彭家一個女婿,你是沒辦法還了,可還一個兒子總成啊。競前現在也淡出了朝堂,我看他的女兒性情又嫻熟,模樣也端正,生辰八字配克載正合適。」 三娘在身邊嘀咕著,此時夫妻在行宮露台上曬太陽,正各想各的,可兩人也許真是心有靈犀,同時想到了李克載的婚事。 彭競前就是彭先仲,不止是他,三娘還提過蕭勝的女兒,甚至早年亡於英烈灣的梁得廣的女兒。 這也是個煩惱啊,李肆苦笑。三娘最顧念的是蕭勝一系,可惜蕭勝的女兒才六歲,從年齡上看,彭先仲的女兒最合適。但李克載已經不簡單屬於三娘了,他在國中無太子之名,卻已有太子之實,因此婚姻問題也成了政治問題。 在這事上,英華上層的政治派別就顯露無遺,先要分為開國派和輔國派。開國派也就是關田彭段安蕭等「老革命」,也即所謂的勳舊派,他們都被授予了開國公侯伯等爵位,而後續從龍的舊清官員和新生派骨幹則被授予了輔國公侯伯爵位。另外還有所謂的「民望派」,則是以雷襄、李方膺為首,靠布衣之身揚名天下,或在工商界以及東西院身居重位的人物,開國和輔國兩派自然都希望太子妃能出自自己這一黨,但民望派卻認為太子妃如果能出自民間,更利於鞏固英華君民相約的大義。總之太子妃這個位置不可避免地籠罩在政治光環之下,即便是李肆想給兒子婚姻自由,也是愛莫能助。 政治需要之下,還有父母之命的傳統,三娘的提議,更多是出自母親的身份,而非她近於皇后的身份。聽她還在念叨什麼生辰八字,李肆微微一笑。 記得早前跟李克載談到這事時,兒子惦記著香港一家天廟裡唱天曲的一位姑娘,李肆還派人去調查過,那就是一位縣學夫子的女兒。等兒子學院畢業後,如果心思還沒變,就幫他一把,把那姑娘配給他為次妃,正妃的位置,到那時再說吧。 {:文}李肆一邊暗自思忖,一邊安撫三娘,說這事不急。 {:人}三娘怒目道:「怎麼不急,都十四歲啦!就算不娶,總得先訂下來啊。」 {:書}李肆轉移話題:「克曦都十六歲了,怎見你這個當媽的不急呢?」 {:屋}說到李克曦,三娘頓時洩氣:「那丫頭……就當她已經出家了吧。」 接著她再橫眉道:「都是你這當爹的害的!坑了蕭姐姐不說,連女兒也坑進去了!」 李克曦的婚事在兩三年前就已鬧得不可開交,不僅外人通過各種途徑各種手段說親,就連關□、安九秀和朱雨悠等自家人都成了說客。 李肆的想法很傳統,這個時代人心躁動,有才之人都想著幹一番大事業,功業心太足,風險也大。在翰林院找個才貌雙全,品行忠厚的女婿,能陪著女兒安安穩穩過日子就好。 他真是料差了,他這大女兒怎麼會是安安穩穩過日子的人呢,聽說皇帝老爹有意在翰林院擇婿,李克曦就找人給翰林院群英們送去一封信,言辭很委婉,態度很端正,就只說想見識見識翰林院眾位才子們的學問。 她出了一道題,也是她一直在埋頭研究的課題,那就是熱氣球…… 經過有心人的描繪,翰林院就將這事當作了公主丟出的繡球,誰能解決,誰就有可能晉身駙馬,於是一院翰林全都動員了起來。 翰林院是國策顧問機構,換在往日,那都是個個滿腹經綸的才子,但要說什麼科學實務,大半都要抓瞎。但如今的英華,國策以實為根,因此翰林們除了文字之才外,人人都懂術數、格致乃至化學中的一門,而且還懂得很深。 因為李克曦的推動,翰林院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熱氣球研究運動,這些傢伙各展神通,有找學院同門的,有依靠天廟的,還有人甚至通過關係去拉天道院的專家。 等李肆看到天道院、佛山製造局、東莞機械局乃至工部開列的研究課題上同時多出這麼一項,追問原因時,才知道了是他大閨女搞出來的風波。而等他下令整合資源來搞這事,翰林院不准再不務正業時,已經有十多個熱氣球上了天,但後續卻是無一成功,還死傷了好幾人,其中還包括兩個一心想得公主青睞的年輕翰林…… 再跟李克曦早年調皮搗蛋的行徑結合起來,大公主是災星下凡的傳聞就這麼廣散於民間,連帶影響到宮廷,再沒多少人上門說親。倒不是真信了什麼災星,而是各家都覺得這位公主的性情太難捉摸,能量又大又好動,還特別能攪事,沒人敢請入門庭。 「爹爹能娶天道,我為什麼不能嫁給天道!?我才不稀罕什麼丈夫男人……」 三娘訓誡女兒,公主也發了彪,把老子李肆當年立天道為皇后的荒唐行徑扯出來辯護,然後宣佈,她要入天道院,終身不嫁! 為這事三娘找李肆吵過好幾次,最終還是已在天道院研究醫藥之學的蕭拂眉出面調解,說讓李克曦入天道院搞正經的研究工作可以磨磨她性子,至於婚事,再晚兩年也不遲。現在英華的社會節奏越來越快,加上教育體系鋪開,十三四歲定終身的事正漸漸成為老古董,三娘也就只好答應了。 到現在兩年過去,女兒的性子倒是磨軟了,可就跟蕭拂眉一樣,幾乎已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究大學問,三娘才會賭氣地說這女兒已經出了家,然後再度埋怨李肆。 國事家事,都有煩心事啊。 李肆默默受著三娘的絮叨,直到楊適送上於漢翼的急報才脫了困。 「我那侄皇帝……開始動小心思了麼?或者說是那位太妃春心難耐了?」 看完報告,李肆挑起眉毛,密諜探得滿清宮廷跟羅剎密使接觸的消息,具體內容不清楚,可方向卻是不言自明的。羅剎從歐洲方向得知了不列顛和英華開戰的消息,覺得可以通過滿清搞什麼手腳。此時張漢皖已領著北庭大軍進至北海,正準備展開北海攻略,要把羅剎人從北海趕出去。 「西安該拿回來了,不拿西安,難從西北抽手。」 內閣特別會議上,范晉提出這項動議。 之前不拿西安,是覺得包袱太重,不利於西北進取。但現在一國主要方向在海上,西北進取已轉為邊疆安定之策,是要持續可能百年的長遠戰事。拿下西安,西北物資轉運和補給的成本才能降下來,支撐起連綿不絕的多年消耗。 李肆沉思片刻,點頭道:「好,也讓滿清老實一點,讓他們搞明白自己的地位。」 波濤狂湧的印度洋海面,喬治·安森揮刀指向東方隱約可見的帆影,高聲呼道:「戰鬥!讓賽裡斯人搞明白自己的地位,大海不是他們的,是我們不列顛人的!」 聖道十七年二月,史稱「第一次極點之戰」的戰爭,在印度洋錫蘭以南一百二十里的海面上打響。以此為始,連綿數年的戰爭縱貫整個地球,整個世界的各個部分,都在由這場戰爭,重新擺正自己的位置。 【第十五卷終】 第八百二十四章 皇子之心 炮聲隆隆,硝煙和水柱混雜在一起,如天空的厚重層雲壓了下來,將十數里外的海面罩住,只隱約能見到瞬閃即逝的橘黃焰光。 「有令!解纜、半帆、逆風而進!」 「得令!帆纜隊,前帆不動,中帆半落,後帆全落!」 「前帆隊得令!」 「中帆隊得令!」 「後帆隊得令!」 「贛江」號一級巡洋艦甲板上,帆纜長發佈了命令,一個臉上還帶著稚氣,不過十五六歲的帆纜見習官按照作戰條例,就要奔去後帆,協助帆纜長督導升帆工作。 「李副尉,將軍召見!呃……所有見習都在召見之列。」 帆纜長喊住了少年,後者疑惑地回望過去,帆纜長有些心虛地解釋著,一點也沒上司面對下屬的威嚴。 年輕副尉倒是恪守軍令,利落地行禮告退,帆纜長看著他的背影,長出了口氣。 艦尾寬闊的官艙裡已經擠滿了藍衣白褲的少年人,年齡從十四歲到十八歲不等,他們都是來自海軍學院的見習生。英華陸軍和海軍各有養育制,陸軍招收孤苦少年充當勤務輔兵或禮樂兵,而海軍則用經過學院系統培養的學員當輔助軍官。 少年副尉邁進官艙,踏步揮臂:「帆纜見習官,副尉李克載報到!」 官艙裡原本低而雜亂的議論聲驟然消散,所有人都壓了壓呼吸,抑制住將目光投過去的衝動,這位少年副尉正是大皇子李克載。 時間是聖道十九年九月,地點是印度洋錫蘭東北四百里處,不列顛亞洲艦隊與英華西洋艦隊的第二次錫蘭海戰爆發,大皇子李克載作為後備隊旗艦的一員屬官,正親歷這場規模遠勝第一次錫蘭海戰的大戰。 官艙上首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將,後備隊都統制,海軍准將林亮,統率著八艘一二等巡洋艦在戰列線後方待機,現在收到了身在前線的西洋艦隊總領胡漢山的命令,正準備逆風出擊。 「諸位都已學有所成,我也不必虛言矯飾,戰況不是很妙……」 老將言語雖頹,人卻直直立著,眼中閃爍著渴戰的精光。 「我們都低估了不列顛的海戰之能,還以為跟兩年前一樣,可以輕取敵軍,沒想到敵軍敢於化整為零,切入我軍戰列線,各自為戰。總領要後備隊逆風出擊,抄敵軍後路,已抱定跟敵軍兩敗俱傷的決心。我隊出擊到位前,因逆風和迎頭之勢,必遭敵軍炮火猛烈殺傷,因此……」 林亮掃視數十名見習學員,沉聲道:「我決意,發佈死戰令,所有見習必須馬上撤離!」 官艙裡頓時一片沉寂,許久之後,才有學員哽咽道:「將軍,我們也是海軍一員,為何不讓我們盡職,為何不讓我們死戰!?」 學員們激昂地道:「我們就等著這一天,為什麼要我們置身事外!」 林亮對學員們的情緒早有所料,他揚眉呵斥道:「注意你們的態度!武人以守令為天職,我是你們的官長,難道你們要違抗軍令!?」 接著他緩下臉色,溫言道:「這不是終戰,即便我們西洋艦隊敗了,還有南洋艦隊在,新造的十八艘戰列艦全在南洋艦隊,只要進到西洋,不列顛人技藝再高強,也絕不是對手。但新造的戰艦需要軍官,海軍的未來,最終的勝利,都還要靠你們。」 說到這,西洋艦隊此戰所持的策略就已很清楚了,不論勝敗,只要有效殺傷敵軍就好,為真正的主力艦隊爭取時間,而這些見習學員們,就是主力艦隊急需的人才,林亮自然不願讓他們損耗在這一戰裡。 軍令也有了,道理也有了,但還處在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學員們還是難以接受。不僅是難以接受自己被剝奪了精忠報國的資格,還難以接受自己所屬艦隊可能戰敗的結論。 「加上我們,艦隊未必會敗!」 「沒有我們,艦隊又要少一分勝機!」 「跟勝敗比起來,我們的性命算什麼?從入學成為武人開始,我們的性命就是用來奪取勝利的!」 「雙身團龍旗要靠著我們武人的血才不褪色!」 學員們泣血求戰,置身同窗的慷慨熱血中,李克載就覺得胸膛已被熊熊烈火燒融了,這一刻他已忘了自己的另一層身份,滿心就充斥著在香港海軍學院就學兩年,見習一年所培養出來的武人情懷。 他跨步出列,朗聲道:「將軍,根據《海軍作戰律例》,發佈死戰令的權限在戰場最高官長的手裡,你的死戰令無效!」 誰都知道這一條,可沒誰願意用這一條來跟老將軍撕破臉,除了身份超然的某個人。 林亮板著面孔,冷聲道:「副尉李克載,你轉任聯絡官,速回黃埔,向海軍部通報戰況。」 李克載一愣,接著臉頰更湧起大片憤怒的緋紅,自懂事以來,他就很喜歡父親給他安排的這種氛圍,以一個普通海軍學員的身份,真切地感受時代。當然,有時候入戲太深,就需要這種「照顧」來提醒他還有另一個身份。仍然年少的皇子,對這種特殊照顧總是特別反感。還有些稚嫩的心胸難以完全適應這種雙重人生。 不管是承自母親的執倔,還是承自父親的尊嚴,他都不願在人生履歷中寫下避戰這一條。正要以自己熟知的作戰條令來擋回命令,林亮揚起一份卷宗道:「這是胡總領的軍令,可不是我的!」 該死的胡漢山!面上大義凜然,從不把自己當皇子看,背地裡卻已經作好了準備。 李克載暗自咬牙,也犯了渾:「職下不受令!」 林亮怒聲道:「李克載,牢記你的天職!」 老將的呼喝中氣十足,在官艙裡帶起渾厚的回音,李克載一怔,天職…… 是啊,他不僅背負武人的天職,還要背負皇子的天職。 「父親還沒有立我為太子,我死了還有弟弟們呢。」 這話他倒是沒說出口,但胸腔中的熱血卻已經冷了下來。 攀著繩網下到小艇,再轉到戰場後方的追風聯絡船,李克載跟數十名學員默默看著「贛江」號率領艦列遠去,一同肅穆行禮,老將去求死了,他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 聖道十九年九月六日,第二次錫蘭海戰,不列顛人一方擁有九艘戰列艦,七艘巡航艦,武裝商船十四艘,英華一方是西洋艦隊的六艘戰列艦,十九艘巡洋艦。雙方戰艦對比為三十對二十五,火炮對比是1450對1280,人員對比是13000對11000。 儘管雙方差距不大,英華在火炮的質量上還超越不列顛,更擁有上百門跨時代的利器:後裝線膛炮,但吸取了第一次錫蘭海戰教訓的不列顛海軍充分發揚了不列顛民族敢打敢拚敢冒險的傳統,撕爛了英華艦隊的戰列線,雙方打起了貼身混戰,加之主力艦有數量優勢,在場面上佔據了主動,最終跟西洋艦隊打成兩敗俱傷。 嚴格說,西洋艦隊小敗,不列顛人慘勝。西洋艦隊損失兩艘戰列艦,七艘巡航艦,准將林亮以下3700人陣亡,西洋艦隊總領胡漢山重傷。而不列顛人只丟掉了一艘戰列艦、四艘武裝商船和兩艘巡航艦,艦隊司令愛德華?弗農海軍上將以下2400人陣亡。 即便丟掉了艦隊司令,但不列顛還是勝了。此戰後,西洋艦隊退回吉大港舔傷口,暫時無力控制印度科羅曼德爾海岸,不列顛人趁機奪回了法國人接收不久的馬德拉斯和聖大衛堡。不列顛國民都認為此戰報了第一次錫蘭海戰的仇,兩年前那場海戰,喬治·安森的先遣艦隊被西洋艦隊打得大敗,只逃出兩艘巡航艦,一艘西逃,給不列顛增援艦隊帶去了寶貴經驗,一艘則由喬治安森駕駛著,穿越爪哇和摩魯加群島,展開了後世膾炙人口的大冒險歷程。 此時的李克載還不知道此戰最終結果,他和同窗們滿腔郁氣,日日談論和推演著這場海戰,始終無法推翻之前林亮的判斷,西洋艦隊最多只能做到跟對方兩敗俱傷。 「蕭總長太保守了,新造的戰列艦全都編在南洋艦隊,哪怕只是分給西洋艦隊兩三艘,這一戰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我看是胡總領太輕敵了,據說魯總領本要派一支戰列艦分隊過來,胡總領卻沒要,還在蕭總長面前誇口說靠西洋艦隊一己之力就能打敗不列顛人。」 「咱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不能貿然揣測上官們的決策。戰列艦多是多,可都是新艦新炮,官兵也是新的,戰法又不太一樣,跟之前的戰艦形不成合力,胡總領也許是不願搞亂了艦隊的既有戰力。」 「我看咱們也低估了不列顛人,他們陸戰呆板得要死,可海戰卻跟賊似的,怎麼犀利怎麼來,咱們就只能照著教典一板一眼地打,欠缺得太多。跟不列顛人相比,咱們在海戰上總是少點……靈性,對,靈性!」 聯絡船過了馬六甲,朝著鷹揚港駛去,李克載身邊的議論還未停歇。大家各說各的,讓李克載滿心糾結。 他也有自己的看法,海軍情報司沒能及時掌握不列顛艦隊的情況,有罪!胡漢山那大咧咧的性情總是沒變,現在整個西洋艦隊都在為他的疏失付出代價,胡漢山有罪!蕭老大越來越像是守財奴,一條條聚著新的戰列艦,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願鬆手拆開,越活越回去了,也有罪! 越想越憋悶,李克載最後埋怨起父親來,為什麼要遷都到江南?總帥部在江南,海軍部卻還在黃埔,軍令來往當然有脫節。這兩年,父親的眼界似乎也越來越窄了,就盯著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父親也有責任! 李克載忽然覺得,不正確、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了!而僅僅只是個海軍副尉的自己,壓根無力改變這一切。如果自己有太子之名,可以影響這一戰的話,老將軍未必會如送死般地上陣,西洋艦隊未必會面臨困局。 老將林亮雖然職銜不高,但跨越舊清和英華兩個時代,為人特別謙和低調。在香港海軍學院裡任教導時,也是李克載和眾多學員們尊敬的師長。之前大家求戰,不僅是出於熱血之心,也有不願見老將孤獨上陣的濡慕之情。對老將來說,戰死沙場是最好的歸宿,可對李克載這些學員們來說,卻是無法揮去的悲痛。 如果自己是太子的話,起碼能保住老將吧…… 李克載忽然有一種渴望獲得力量,渴望改變世界的慾望,他喘了好一陣氣,段宏時等導師的話以及父親的教導又淌過腦海。 「看清自己,不要妄圖背負超越自己能力的責任。」 李克載默默念著,心境漸漸平靜,只留下一股少年氣血的不甘,這是怎麼也沒辦法抹去的。 「殿下在想什麼?」 「這不是在宮廷,怎麼還叫殿下?」 「施主你著相了,殿下就是克載,克載就是殿下,本來無它義,你卻自思歧。」 「咱們海軍裡就只有天廟的祭祀,哪來的禿驢!」 同窗們注意到李克載的異狀,在他身邊嘻嘻哈哈,插科打諢,引得李克載一笑。 何映富、劉志、鄭明鄉,安平遠,四人跟李克載同班。李克載身邊並沒有安插侍從,暗中雖有禁衛署和海軍情報司的人護衛,卻不是一直隨身跟著。他母親曾經就這事跟父親吵過,還是父親一句話說服了母親,並且讓李克載更為自傲,「有整個海軍護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再說了,我們的兒子,難道連風浪都見不得嗎?」 父親把他丟進了海軍,卻沒有袖手不管,這四個同窗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李克載的伴當,但不管是對他們四人,還是對李克載來說,並沒有形式化的主僕之義約束,同窗之誼更多一些。 四人裡鄭明鄉是鄭家子弟,安平遠是安家子弟,何劉二人則是平民,這也是父親精心安排的,不希望李克載拘於單純的世家圈子。 「好啦,快到鷹揚港了,大家還是為日後打算打算吧,我去魯總領那討個人情,讓你們分配到南洋艦隊,過完剩下的見習期。」 李克載畢竟是皇子,考慮事情更深一些。李克載自己肩負著名義上的聯絡官職務,而另外四人則是被林亮以死戰令解除了西洋艦隊見習身份,需要重新分配見習地。結合眼下的戰局,到南洋艦隊復仇雪恥是最佳選擇。 四人對望一陣,無奈地掏出了一份命令:「我們也想留在南洋艦隊,可我們都有令在身,得充當殿下你這位聯絡官的輔官,一直護送你回黃埔。」 李克載厭厭道:「真是沒意思……」 當然又是胡漢山事先安排好的,海軍最大尺度就是讓皇子在前線感受戰爭,卻不可能讓皇子親冒矢石。即便是回程聯絡,也得在身邊安排可信的隨從。 對李克載來說,同窗之誼漸漸變質,當然不太好受。 安平遠嘻嘻笑道:「殿下是想擺脫了舊愛,另尋新歡?」 鄭明鄉捏著下巴道:「蒲林的萬國花樓很有名,難道殿下是想去歷練一番?」 何映富跟劉志湊趣道:「殿下怎能丟下我們獨自享樂呢,真是沒義氣。」 李克載咧嘴笑了,再道:「你們啊,真是沒意思。」 到此時,第二次錫蘭海戰的陰霾漸漸在心中消散,少年人總是樂於朝前看的,即便有再多挫折,未來總是一片光明。 第八百二十五章 呂宋亂局 去蒲林萬國花樓「歷練」只是說笑,但呂宋還是要去的,不管是臨時還是定期,海軍聯絡船都承擔著各殖民地軍政來往聯絡的任務,在鷹揚港載了不少官員、文書和官府物資,呂宋是必停的一站。 追風快船一日千里,九月十三日就到了呂宋漢山港,這座小漁村經過十來年的發展,已成為伏波軍的核心基地,還有一座小型造船廠,專造追風船、護衛艦和運輸艦。 「海軍副尉李……克載?」 港務官員登記船籍和人員時,見到這個名字,神色變了變,但跟鷹揚港官員不同,他沒有熱情地直接招呼殿下,而是裝作若無其事,淡然辦了手續。李克載覺得這人很乖巧,多半是本土來的外任官,明白他不願張揚身份的心情。 當李克載一行前去港驛休息時,那位官員轉了轉眼珠,飛奔出了官署。 於是李克載大氣還沒喘完,就被一位老熟人找上了門。 「一凡兄,你怎麼在這?」 來人年近二十,身著紅衣,肩上扛著三顆銀星,是位騎尉,氣質溫潤內斂,只在眉梢間蘊著一股飛揚氣度,正是去年已受封冠軍將軍,銜級上將的賈昊義子,呂宋人賈一凡。 賈一凡是來漢山港為西洋大都護府挑兵的,賈昊轉任西洋大都護,統管緬甸、孟加拉陸海兩軍和地方事務,劍鋒直指不列顛人和整個天竺。海軍正將兵力重心轉到西洋,利用伏波軍的訓練基地為西洋陸軍輸送兵員也是調整部署的一部分。 說到西洋事務,哀痛又上李克載心頭,跟賈一凡講了幾日前的錫蘭海戰,兩人相對噓唏。 接著賈一凡道:「我勸殿下盡快啟程,你來呂宋的消息馬上就要傳遍整個呂宋,周總督和呂宋公司可不會放過殿下這塊唐僧肉。」 那個該死的港口官員…… 李克載頓時明白了罪魁禍首是誰,不過賈一凡這話語氣不像是玩笑,讓李克載起了好奇心。官員和豪商當然都想借他這個大皇子張揚,但也就是酒宴巡遊而已,可賈一凡說得好像有天大禍事一般。 賈一凡歎道:「加上歸化土人,呂宋現在已近二百萬人口,面上繁花似錦,內裡卻蘊著天大的危機,不管是周總督還是呂宋公司,都各有所求,殿下你會被他們拖入呂宋這片泥沼,我想……這定非陛下所願。」 李克載心中凜然,暗道自個還是趕緊走吧,他可不是無知少年,絕不願被誰當刀子使。 不過,呂宋形勢有這麼嚴峻? 好奇心終究是壓不住的,李克載抱著「只是多瞭解瞭解」的心思,跟賈一凡打探更多內幕。見皇子已吩咐眾人準備上船,賈一凡鬆了口氣,也就知無不言了。 呂宋亂,亂在呂宋公司、本地官員以及本地工商士子三者之間。 呂宋依舊是公司托管地,工商稅權是由呂宋公司把控,而具體到縣鄉的行政事務管理以及地方稅,則是由以本土外任官員為骨幹的官府控制。官府的總頭目是中書省殖民事務司所委派的總督,而公司在呂宋的管理機構則是監事會,頭目是總監事,由董事局裡的董事輪流擔任。 賈一凡道:「對本地士子和工商來說,呂宋就是低人一等之地。有條件的削尖了腦袋轉入本土,沒條件的則滿心憤懣……為何?因為公司和官府都在欺壓呂宋!」 公司掌握工商稅權,他們想要哪個行業興旺,就特別照顧哪個行業,想要哪個行業萎靡,就以高稅率盤剝和打壓。如果說政策符合呂宋自身所需還好,可呂宋公司優先考慮的是本土利益,準確說,是公司董事局那些大股東的利益。 賈一凡舉了好幾個例子,首先是蔗糖業,本土的蔗糖業已從種蔗變為制糖業,呂宋在公司的經營下成了英華最大的甘蔗種植基地。為保護股東經營的制糖業,公司極力打壓呂宋本地制糖業。之前在呂宋還企圖頒布「禁糖令」,想將呂宋自產蔗糖列為違法之業,只允許銷售本土所制蔗糖。因為這法令太過扎眼,被東院挑刺否決,但呂宋公司沒有放棄,轉而採取了高額經營稅的方式限制呂宋本地制糖業。 這事看似只涉及制糖業,其實影響的是整個甘蔗種植業。蔗糖需求年年有波動,還受走私貿易的影響。如果哪一年海巡不給力,漏進來大批來自加勒比海的蔗糖,或者是年景太好,產量太多,甘蔗價格就一落千丈。如果呂宋制糖業有一定規模,還可以調濟緩衝,可現在風險就全壓在了呂宋蔗農和蔗商身上。前幾年呂宋發生過不少次蔗商騷亂事件,公司大力查禁非法制糖作坊,也搞出了不少流血事件。 糖是一樁,鹽又是一樁。本土鹽業公司都是呂宋公司的大股東,他們的勢力比制糖業大得多,給呂宋制鹽業定了五倍於本土的經營稅,直接扼殺了呂宋鹽業。他們將呂宋分作幾個區域,每區由一家鹽業集團壟斷經營。在蒲林就只能買到閩鹽,在漢山港只能買到粵鹽,雖說價格並不是太離譜,但跟本土相比,這種差別待遇很讓呂宋人憤怒。 工商層面都是如此,呂宋現在除了礦業、米業、蔗業、木材等原料生產外,也就只在造船和運輸等行業上有寬裕空間,其他行業都受公司嚴苛限制。工商空有資本,機會卻比本土工商少得多,怨氣很大。 呂宋本地士子也很有怨言,英華科舉已很完善,學院作為峰頂,畢業後就有了官身,能有一份旱澇保收的穩妥前程,每一個士子都想擠進去。但學院基本都在本土,各科都有不同程度的地域偏重。比如進士科、明經科多是江南,明法科和博學科多是湖廣人,明算和通事科多是閩粵人。就連軍事學院都有偏好,陸軍喜歡招內地人,海軍喜歡招閩粵人。 雖然有四海一家的大義在,學院為海外殖民地保留了相應的份額,但越是名聲大的學院,越不願招收海外學子。畢竟海外之地都是公司托管地,國家鋪開的教育體系還沒覆蓋到這些地方,就靠當地自力更生,學子素質比本土差得太多。 當然,相比本土龐大的人口基數,海外殖民地學子只要稍得照顧,機會甚至比本土學子還稍多一些。可一旦進入到官僚體系裡,出身海外之人就會遭到各方面排擠。以至於吏部發派職司都有了潛規則,「海上的去高山,大漠的去荒島」,總之不是本土出身,沒有特別關係,別想在內陸富庶之地任官。 這事海外士子也能接受,反正歷朝歷代都有這傳統,只有磨礪出資格了,出身背景才會漸漸淡去。但本土官僚又孕出了另一樁潛規則,就讓海外士子很是不忿了。本土官僚將海外之地視為磨堪和撈錢的好地點,全化為自家的保留地,以本地避嫌的借口,絕不願海外士子就在海外任官。 在這種背景下,海外之地的「人情官」、「度假官」、「養老官」與日俱增,這些本土官員自然責任心欠奉,殖民公司勾勾手,就結成了官商聯盟。他們在海外之地的主要工作已不是為一國治政,而是為公司治政。 總結而言,本土工商和官僚在攜手壓搾呂宋這樣的海外殖民地。 李克載皺眉道:「雖有涉於蔗農之事,可不管是工商還是士子學子,也不過是少數人,只要百姓安定,怎麼也不會大亂吧。」 賈一凡點頭:「呂宋入華夏十餘年,百姓生計跟西班牙人管治呂宋時代比,那自有天壤之別。對只求溫飽之人來說,在呂宋求生計還易於本土,畢竟此地依舊還是地廣人稀。可工商士子這些人是呂宋本地最有才幹,最有智識,眼界也最廣之人,他們若有心挑動本地百姓,又豈是殖民公司和官府能壓制得住的?」 李克載抽了口涼氣,在賈一凡眼裡,呂宋形勢竟然如此嚴峻了? 「本地縣鄉議院、法院呢,乃至天廟呢?難道他們都袖手旁觀?」 「總督和法院巡按都是陛下欽點,他們總不會被公司輕易收買了吧?」 「國中報紙怎麼沒見這些消息,難道殖民地公司和官府蠻橫到可以封人口舌的地步?」 一邊聽著的鄭明鄉、安平遠等人插了嘴,話裡還帶著一絲火氣,他們當然不滿賈一凡危言聳聽,說得呂宋就要鬧獨立了一般,這置幾如聖人的皇帝於何地?置他們這些流血犧牲,為國爭利的軍人於何地? 賈一凡點頭:「我是呂宋人,當然清楚呂宋本地人的心思,至於你們的問題……之前我之所以說亂,就是因為各方都在爭執,已經理不清脈絡,我只能大致說說。」 接著賈一凡說到了議院、法院和輿論,很遺憾,因為呂宋是托管地,沒有一個統攬全局的呂宋議院,只有分散在地方的縣鄉院。殖民公司和官府滲透之下,院事裡能為本地人說話的不多,少數知名人物,也在公司和官府的各種打壓下無力出聲。 至於法院……呂宋雖亂,卻不是草菅人命,仗勢欺人那種亂,在工商是公司以工商稅權壓搾呂宋,在官府是本土官僚以官場規則排擠呂宋,前者本就是法,後者是法外之事,法院都起不了什麼作用,甚至還是維護公司在呂宋特權的工具。 而輿論麼……呂宋當地的輿論又入不了本土國人的耳,本土也不太關心呂宋內部事務,畢竟才二百萬人不到,土人又多。即便偶爾報上消息,也總是懷著一種優越之心,認為是國家十餘年就讓呂宋繁華若此,呂宋人就該感恩戴德,怎還能有抱怨? 至於總督,賈一凡猶豫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怎麼措辭,最後才輕舉輕放地道:「周督雖有大志,但手腕似乎有些欠缺……」 呂宋現任總督是周寧,舊清時代綠營一系出身,現在已被國人劃入勳舊派。這個人長於綏靖治安,皇帝將他從本土丟到呂宋,在國人看來,更多是皇帝削弱勳舊派權柄的佈置,也就是說,皇帝本人就輕視呂宋。 李克載思忖片刻,歎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呂宋的問題就在這不均啊。」 這很好理解,呂宋的餅子作大了,呂宋本地人能分到的餅比以前多得多,但相比之下,殖民公司和官府通過不公正的手段,分走了更多的餅,這讓呂宋那些認為靠自己本事能獲得更多的能人們不滿了。 他看向賈一凡,微微笑道:「一凡兄,你能知得這麼周全,怕也是費了老大心血吧,我會找時間跟父皇說說,但父皇眼裡的棋局更大,他會怎麼回答,我就說不准了。」 賈一凡有些尷尬地咳嗽兩聲,向道破了自己用意的李克載鞠躬道謝。他其實也是把李克載當刀子使,不過他義父就是賈昊,跟皇帝本就離得近,也只是想讓李克載轉達他所知的呂宋民情,看在兩人自小相識的份上,李克載當然不會生氣,更樂於幫他一把。 「那咱們還是快走吧……」 劉志在李克載的四個同窗裡心性最深沉,已知這呂宋蘊著一場風雷,李克載可不適合陷身其中,出聲催促道。 李克載點頭,跟賈一凡道別後,一行人剛來到碼頭,就被大群黑衣警差圍住。 「哎喲喂,小祖宗!來了呂宋也不跟你周叔叔打個招呼!?還好我就在漢山港巡查防務,這是老天爺要我來迎小祖宗的!」 接著警差們就恭恭敬敬地單膝下跪,拜倒大片,接著一個五十來歲的華服男子張牙舞爪,一邊喊著一邊撲了過來。 待來人奔到身前,作勢欲拜,李克載趕緊扶住了對方,僵著臉道:「周……叔叔,我已是海軍副尉,再不是白城的小孩子了。」 來人正是呂宋總督周寧,多年來一直在劉興純手下辦事,曾執掌衛軍,曾任刑部尚書,領有輔國靖襄候爵位。官職爵位都還是其次,在勳舊派裡,論從龍資歷,他甚至早於湯右曾史貽直等人,只比李朱綬低一級。 十來年前,皇帝還習慣在白城故園跟故舊過新年,周寧次次不缺,那時還只是個白胖小子的李克載,就被周寧等人稱呼為「小祖宗」。此時李克載已是弱冠少年,周寧如此稱呼,自是諂意巴結。 聽出「小祖宗」對這巴結很不感冒,周寧趕緊轉了口風:「是是,殿下怎會是小孩子呢,至於這海軍副尉,不過是雛龍歷世。既到了呂宋,老周我這地主,怎麼也要好好招待殿下一番。免得陛下他日問起,說老周我連殿下都不認識了,那豈不是罪過?」 正處於青春期,逆反心理很重的李克載越聽越膩味,暗道父皇也真是太忽視呂宋,居然派了這麼一個諂媚小人來這裡作威作福,呂宋亂相說不定還有這傢伙的一份功勞。 不過李克載終究不是一般小年輕,對方既然拉出了父皇這面幌子,他要不給顏面,拔腿就走,還真是場政治事件。身為皇子,不得不背負這一類場面事務。 李克載微微笑道:「克載還有軍務在身,但周督盛情也不敢卻,蒲林就沒時間去了,周督就在這漢山港,替克載說說呂宋的風情如何?」 周寧先笑後垂淚:「殿下真是體恤老周,公私兩便,至中守和,恍惚間竟像是再見陛下少年時的風采!當年初見陛下,便為陛下龍氣懾服,一心追隨陛下,砥定大業,不覺已近二十年過去了……」 李克載還微微笑著,身後四個同窗已臉色青黑,一副強自壓下嘔吐的模樣,顯是從未見過這等人物。 第八百二十六章 誰是罪人誰啟禍 漢山港區歸樞密院直管,港區外的繁華城鎮則隸屬青沙縣,周寧尋了處靠近港區,地勢開闊的酒樓,也沒去喚青沙縣的官員,倒讓李克載之前的惡感稍稍減輕,此人心思還算細膩,並不是純粹的諂媚小人。 接著周寧展現的交際功夫,也讓李克載的同窗們漸漸改變了印象。他沒有視四人為無關輕重的隨從,而是以子侄輩相待。先為海軍戰歿烈士哀痛,再噓寒問暖,關心生活問題。席間氣氛漸漸熱絡後,又丟開了長輩身份,結合呂宋的民情風俗,時不時拋出當地特有的葷段子,笑聲也漸漸盪開。 品嚐著呂宋特有的醬汁海鮮,再聽周寧說到蒲林萬國花樓,隱有勸誘之意,李克載凝起已經渙散大半的心防,將話題轉到之前賈一凡所說的那些事。周寧就是呂宋總督,他該更瞭解呂宋的形勢,至少更為全面。 大致轉述了賈一凡所述的呂宋形勢後,出乎李克載等人所料,周寧愣了片刻,放下酒杯,之前那笑得生花的臉面驟然凝重,溢出一股封疆大吏的氣度。 「呂宋……的確暗流洶湧啊,殿下若是想聽,老周也正好吐吐苦水,不過殿下千萬別再傳於他人之耳,更別達於天聽。」 開場白竟與賈一凡之憂相合,周寧轉著手裡的酒杯,語調也低沉下來。 「殿下那些話怕是從碼頭那些呂宋人聽來的吧,他們只看得到自己身前三尺地,可不能把那些話當真了。」 「呂宋問題不在呂宋公司和本地人之間,人都是貪心不足的,本地人就只想著自己的利短了,卻不去想這些利是呂宋公司該得的。」 這話讓李克載等人暗自不滿,你身為總督,都要維護呂宋公司,這背後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利益來往。 周寧微微笑道:「殿下和諸位是不是以為老周我跟呂宋公司有一腿?」 五個年輕人被道破了心思,笑容有些勉強,周寧不以為意地道:「整個呂宋都是這麼想的,都察院也是這麼想的,可至今他們沒能在這事上彈劾到我。兩年前我接任總督之位時,還特意賣掉了呂宋公司的股票,陛下的訓示老周我牢記在心,光溜溜一身清白,才是做事最大的本錢。」 沒繼續在這個話題上發揮,更沒賭咒發誓地保證自己的廉潔,周寧話歸正題:「咱們英華講義利合一,老周我為何要維護呂宋公司,因為這利是呂宋公司本該有的,是有義之利。當年呂宋是個什麼情形?現在又是什麼情形?短短十來年,就有翻天覆地的變化,是靠呂宋人自己麼?」 「如今的呂宋人,十之七八都是閩粵遷過來的。遷來時是誰出的船費,誰貸的款?唔,款子倒是三五年漸漸還了。可路是誰修的,城是誰建的,各行各業又是誰扶持起來的?國家埋頭於本土,這些銀子都是呂宋公司出的。這麼說吧,呂宋以前是塊半生不熟的地,沒有呂宋公司墾荒引水,能變成膏肥之地麼?」 「國家設下公司托管地,就是將墾荒殖民之事當作商事,不然哪來那麼銀錢開闢新土?呂宋公司栽樹在前,自要乘涼於後。若是這商事成了虧本買賣,還有誰願意再向海外投下大筆銀錢?」 周寧總結道:「呂宋人一直在鬧『化管為直』,想讓呂宋變成單獨一省。若是讓他們得了逞,損了呂宋公司之利,滿南洋,甚至南洲和東洲的殖民公司會怎麼想?他們一番辛勞,卻為他人作了嫁衣,這可不合道理。呂宋人爭的是不義之利,為安撫這些人,呂宋公司去年的盈利就少了一大截,國中大小股東都在抱怨。」 李克載暗道什麼盈利少了一大截,公司作財報的手法他又不是不知道,家裡慧娘娘曾經以上市公司為例,專門講解過算師是怎麼在數字上動手腳,卻又絲毫不犯法的。 不過周寧這番話裡所堅持的原則,以及對呂宋問題波及面的描述,倒是讓李克載不得不點頭,這事還真不能單純只聽呂宋人的說法,賈一凡出身呂宋,當然只為呂宋人聲張。 周寧接著的話讓李克載更是吃驚:「呂宋要建省,最高興的還不是呂宋本地人,而是國中官僚。殿下也知,吏治從來都是一篇大文章,陛下最近兩年大多心力都放在這上面。本土還好,有各方力量牽制,官僚不敢太過放肆。可在海外,不管是都察院還是輿論都隔了一層,看不清實情,而海外人多是移民,根基不牢,不足以約束官僚。」 「海外就是官僚極樂之地。現在吏部漸漸勢大,原因是什麼?就是掌著海外流官的分派權。都察院去年查辦了吏部不少案子,其中一個曹員,區區一個從七品曹員,就能收受賄賂十數萬,為什麼呢?他掌著海外官員的出缺報認。吏部分派職缺,開列清單時,他藉著職權,可以實報,可以緩報,實緩之間,候缺人的去處就有極大不同。」 聽到這,李克載皺眉,這跟賈一凡所說,乃至自己的印象不同啊。在殖民地裡,殖民公司是大佬,官員都要巴結殖民公司。可周寧的話裡,好像官員才是殖民地正主似的。 周寧解釋道:「就說呂宋,呂宋工商事歸公司管,但工商事得靠著民事,沒有官員配合,難得推動。因此呂宋公司打點官員,更多是求他們辦好份內的差事,而非壓搾呂宋人。」 這麼一說,李克載恍悟,難怪官員都視殖民地外任為肥差呢,不必貪腐,僅僅只是人情來往,殖民公司就能給足甜頭。 平民出身的何映富不忿地道:「國家給官員定下厚薪,士子也不再讀什麼虛言矯飾的道學書,為何還有這般情事?我英華立國二十年,就要追平滿清吏治了嗎?」 鄭明鄉趕緊道:「水至清則無魚嘛,而且官員也不是害民而貪……」 周寧是酒席上的超級老油條了,輕鬆就奪過話題,不讓李克載的四個同窗以平民和世家為線吵起來。他慨歎道:「老周說句托大賣老的話,殿下和諸位生在本朝,可沒見識過舊清吏治是怎麼回事。若是在舊清,殿下身為皇子來我呂宋,老周我立馬能聚數十萬巨財,用來迎送殿下,藉機落下多少,就看老周我自己的胃口有多大了。而諸位身邊也會圍滿各色官員,他們會主動把各位的荷包塞得滿滿的,就指望能跟殿下見上一面,說個人情。這些錢財從哪裡來呢?當然是從民人身上來了,但現在……」 周寧笑笑:「現在老周我還能辦這事?怕老周我話剛出口,屬官們就帶著控書直奔巡按那裡,總督衙門外片刻間就能圍上萬人,聲討我老周。而國中……對嘍,就如殿下和諸位看我的眼神一樣,都會當我老周瘋了!」 他歎道:「法再嚴密,總有照顧不及之處,官員們眼下的貪,就是在這林蔭之下,而非滿清時的暗無天日啊。」 李克載當真是受教了,但心思轉回之前的話題,又開始疑慮,周寧所說的暗流洶湧,到底是指什麼? 周寧徑直道:「收受來往不過是小事,暗流就在官僚所求上,就在朝堂!呂宋人想改省,朝堂也想改省。改省之後,就要按本土規制建縣府,不僅官員數量能增至少三倍,以往公司所握的財權,也都能轉到朝堂手裡。於公於私,朝堂那些文官們,都想踢掉公司,吃下呂宋這塊餅子。」 他壓下了聲音:「呂宋化管為直,大半還是官員慫恿著鬧出來的。文人肚腸是最毒辣的,要辦到此事,最佳的法子,就是推著本地人跟呂宋公司作對,事情鬧得越大,公司在呂宋的損失越大,到最後為止損,不得不丟掉呂宋。」 「這幾年來,呂宋官員都在搞無為而治,只要涉及本地人跟呂宋公司的爭端,他們都不盡職去安撫,去穩定,甚至還有人推波助瀾。」 李克載有些糊塗了,你不就是呂宋官員的老大麼?怎麼你還把自己的手下,當作了呂宋最大的變亂因素? 周寧搖頭笑道:「殿下啊,我這個總督,就是陛下的手,怎可能只立於一面呢?我來呂宋的任務,就是督導官員盡職,盡可能消解這些暗流,為最終解決呂宋問題爭取時間。」 最終解決? 李克載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專注於海軍這一面角色,而忽略了皇子的角色,他很難想出解決辦法。 周寧朝幾人拱手:「殿下和諸位海軍將士正浴血而戰,也是在解決這個問題。呂宋終究是要建省的,但得確保股東們的利益,那補償從哪裡找呢?陛下看到的是天竺。呂宋是國人之地,公司作的是公平買賣,但天竺是外族之地,可以……你們懂的,反正得了天竺,就有大利。到時西洋公司擴股,容下呂宋公司,一併在天竺得利,這就兩全其美了。」 李克載等人思忖片刻,忽然覺得,海軍乃至所有英華武人為之而戰的,真不止是虛的功勳和榮耀,「為國爭利」這話在呂宋一事上份外清晰和深切。 看看因自豪而臉上暈紅的同窗,李克載的心思又沉了下來,武人在為國爭利,可朝堂也好,文官也好,總之就是整個官僚體系,卻為爭自己之利,不惜攪亂呂宋。怪不得段老頭經常就教導自己,若英華異日有禍,官僚當是罪魁。 周寧哈哈笑道:「此事自有老周在,殿下何須多心……」 酒席之間這一番深談,讓李克載和同窗們對周寧的印象又有了全新的認識,散席時,周寧也沒再拖著李克載去蒲林「歷練」,讓李克載對他的好感又加了一分。 既然周寧深知呂宋形勢,而且牽涉的主要還是官僚,官僚領袖是湯右曾等老臣,不定自己的話還要引來什麼朝堂之爭,李克載也就打消了向父親說說呂宋的想法。 不願太過張揚,李克載謝絕了周寧直送上船,就在港區外道別。 「呼……總算是安頓住了這小祖宗,希望他能三思而言,不至於讓陛下在呂宋刨一把。」 目送李克載等人離去,周寧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嘴裡低低自語著。 「來啊,把萬國樓的姑娘們都招呼上來,她們該已經飢渴難耐了!」 又回到之前的酒樓,周寧一招手,金髮、紅髮、褐髮、黑髮,五光十色的麗影翩翩而來,嬌笑著圍住了總督老爺。 「人不可貌相啊,周督也真擔著一國之憂。」 「陛下用他確有深意,咱們真是想岔了。」 進了碼頭,同窗們還在議論紛紛,李克載也暗道,世事還真不是靠一隻眼睛就能看清的,以後得多注意點。 「還沒完麼?這都快兩個時辰了。」 接著他們看到一群人正在聯絡船的船邊不停出水入水,這些人是船工,負責清理船底附留貝蠣,檢查和補修船身。民船要三五個月才整備一次,而海軍聯絡船的維護等級比戰艦還高,到港就要整備。聯絡船也就三四百料而已,花不了多少時間,才有這麼一問。 「軍爺恕罪,小的們人手不足……」 船工惶恐地請罪,看得出是沒什麼見識的民人,依舊很怕官。 漢山港的船工屬於「官管軍用」,是呂宋當地為海軍定額配備的,為的是隨時保證軍港有維護能力,船工這回答就有文章了。追問下去,船工的工頭上來,就只請罪,也不多話。 事關海軍運轉,李克載犯了倔,定要追問到底,船工還不敢言,李克載指指身邊鄭明鄉:「他大伯是鄭永,鄭永你該知道吧?有他在,什麼事都能幫你兜下!」 漢山港的人可以不知道胡漢山,卻不能不知道鄭永,作為伏波軍主要基地,伏波軍總領鄭永三天兩頭都要來這裡視察,連三歲小兒都知道「鄭伏波」。 工頭也像是找到了訴苦的對象,叩頭道:「小的們本是十六人輪班,可東家說太浪費了,就抽走了四人,抽走的還是老船工,所以……」 李克載額頭暴起青筋,好大的膽子,膽敢剋扣海軍工額?這東家是誰? 工頭瑟瑟道:「小的……小的不敢說,是是!小的說!」 他說了個名字,眾人聳肩,鄭明鄉被李克載指成了出頭鳥,也就赤膊上陣了:「說他的後台,靠山!」 工頭帶著絲絕望地道:「還能有誰啊?不攀上總督大人,就不能在呂宋幹這一行。」 李克載等人怔住,周寧!? 工頭歎道:「我們東家是總督的小舅子……東家是這麼說的。」 愣了片刻,吩咐工頭加快速度,四人護著臉色鐵青的李克載上了船。 安平遠道:「水至清則無魚……這只是小事……」 劉志怒道:「小事!?這是誤國之罪!今日能為幾個小錢剋扣軍額,明日就能為大錢賣國!」 李克載擺手止住了爭論,臉色也緩了下來:「這該只是周督管教家人不嚴,海軍自己也有不察之過,回黃埔咱們跟總長提提,正是大戰之際,可不能被這些小節害了。」 確實也只是小節,眾人按下心緒,都道這天底下真是沒一處清白之地。 進到官艙,正準備放鬆放鬆,等船起航,官艙裡卻已有一人,看起來是等了不少時間。 這是位紅袍官員,見到李克載,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雙手高高托起一卷文書。 「下官青沙縣丞何繼廷,投告呂宋總督周寧強佔民女,枉法遮天!」 李克載並同窗們再一次驚住,橫眉呲目,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第八百二十七章 朗朗天意 將近香港,大嶼島鳳凰山上,香港海軍學院的飛龍行雨旗已依稀能見,此時風平浪靜,李克載立在船頭,心中仍是風雷不定。 劉志說:「周寧貪贓枉法,民不能言,官不敢言,總得有人言!」 何映富說:「此人虛偽狡詐,之前所言都是假的!他在呂宋一手遮天,就怕殿下你把呂宋事傳入陛下耳中,壞了他的前程!」 安平遠說:「不能因人廢言,他說的呂宋之事未嘗沒有道理,青沙縣丞的投告,居心未必純正,事由未必為真。」 鄭明鄉說:「莫忘一凡兄之言,不管是克載,還是殿下,都不該接下此事……」 同窗的話猶自在耳邊迴響,之後更是激烈的爭吵,就如李克載此時正天人交戰的內心一般。 三天前,青沙縣丞何繼廷在漢山港向他遞上控狀,投告呂宋總督周寧,並將具案細細道來。 控狀稱,周寧督呂宋兩年,聲色犬馬,荒淫成性,以官威凌迫良家女子為妾為婢,呂宋人人敢怒不敢言。 有青沙縣受害女子不甘受辱,向當地法正申告。法正欲秉公行事,訟至縣法院。不料通判竟反判女子與法正串通構陷,女子入監,法正被逐職。 何繼廷本是青沙知縣,身兼律事,不忍國法受污,向通判提請複審,卻遭莫名彈劾,剝了律職,降為縣丞。 李克載當時就道,別說他現在的身份只是海軍一員,便是以皇子身份來此,也未奉令巡查地方政務,更無權插手律法之事,找自己是找錯了人。國中自有法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何繼廷卻道,他已申告過都察院,幾月下來都杳無音信。前幾日又找呂宋巡按,求請複審構陷案。呂宋巡按卻暗示說總督此前本已留了情面,你何繼廷卻還向都察院申告,如今不僅官位難保,清白都再難留住。 眼見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得知皇子來了漢山港,何繼廷不得不破釜沉舟,求皇子為其出聲。 「呂宋已是周寧一人獨斷之地,此人乃我英華的胡惟庸!」 何繼廷甚至說出了這般決絕之話,視周寧如不共戴天的仇敵。 控狀還附有好幾份投告周寧欺壓良民,迫良家女子為婢的卷宗,顯然是何繼廷搜集來對抗周寧的材料。看著這些材料,名時地事俱全,李克載當時就信了。 周寧本就有這毛病,還記得母親和娘娘們回憶立國之前的舊事,提到楊春時就曾說過,楊春丟下家眷落草,周寧抓了楊春的妾婢行樂,逼得好幾人投江。 就這事來看,周寧品行就很有問題。母親都少有地埋怨過父親,說此人本是該殺之人,卻因從龍而寬宥。只是這麼多年下來,周寧也算是兢兢業業,又無大的劣跡,母親那話也是義憤,說過就忘。 此時回想,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督呂宋一地,就當自己是土皇帝了,可以為所欲為…… 李克載當時非常憤怒,不等同窗開口,就接下了控狀,說要代何繼廷討公道,為那些受害女子聲張。當然,那憤怒更多是覺得周寧把他當小孩一般哄得團團轉。 可之後海風一吹,同窗一吵,李克載就覺得自己有些莽撞了,到底是不是要將這份控狀遞上去,他也開始猶豫不定。 同窗裡,劉何二人堅決主張扳倒周寧,安鄭兩人卻認為這事不單純,說不定是政爭,李克載身為皇子,就該置身事外。 李克載左右為難,管吧,這事真可能是政爭,仔細回想那青沙縣丞的話,似乎也有疑點,說到被降職時,言語很是含糊。 但不管吧,周寧逼害民女這事,不僅符合他的品行,漢山港船工所言,也佐證周寧在呂宋壓根不像他自稱的那般乾淨。 同窗始終沒有統一意見,此刻船就要到香港,李克載依舊拿不定主意。 正眺望山海,紓解心懷時,一抹連綿山影驟然從海面拔起,還漸漸逼了過來。 那不是山,是戰列艦,新造的戰列艦,十多艘巨大戰艦,帆影連成海上綿山,自伶仃洋方向駛來。 「是魯總領!魯總領親率主力艦隊出發了!」 同窗們奔到船邊,激動地嚷嚷著,李克載也從望遠鏡裡看到了旗艦的將旗,正是南洋艦隊總領,海軍中將,開國宣節候魯漢陝。 「看不列顛人還要怎麼跳騰!」 李克載也丟開糾結,拍著船欄,跟同窗和船員們呼喝相迎。待雄壯艦隊消失在南面天邊海極處時,心念通闊,已有定計。 「我去見個人,之後再做決斷。」 聯絡船在香港軍港臨時停留,同窗問李克載有什麼打算,他如此回答,引得四人同時發出了意味深長的低低笑聲。 沒理會這四個已向惡質跟班進化的同窗,李克載下了船,朝遠處一座醒目的建築行去。高而削尖,頂端還有巨大的鍾盤,那不僅是香港的鐘樓,也是香港盤宗天廟。 天廟裡正有人來往不斷,默默叩拜天位和盤娘娘像,李克載有些沮喪,沒聽到他所期盼的歌聲,也沒見到他想見的人。 端詳著天位旁該是新造的盤娘娘像,李克載暗自搖頭,心說跟蕭娘娘越來越不像了,蕭娘娘就是盤娘娘這事,他從小就知道,而且更知道這是不可公開說的秘密。 再仔細看塑像,李克載忽然覺得,也許是蕭娘娘越來越不像人們心目中的盤娘娘。如今的蕭娘娘戴著眼鏡,領著自己那位「野蠻」、「刁鑽」,從小就愛欺負他的姐姐,埋頭研究醫藥金石,就如博學之士,哪還像這「盤娘娘」,眼眉間滿是悲天憫人之色。 腳步聲打斷了李克載的思緒,一群麻衣少女從側門飄然現身,在殿堂一側列隊站定,李克載頓時欣慰地咧嘴笑開。 箏、鼓、琴、瑟、蕭、笙,樂師們帶著各色樂器魚貫而入,由麻袍老者引領著,奏響幽雅旋律。 「遊子衣,慈母心,燭光夜風針針尋……」 「囊中書,嚴父命,識數知理仁人情……」 …… 「行萬里,喚鄉音,不分南洲與北庭……」 沁人心脾的女聲悠悠蕩起,唱響一首天曲,名為《人德》。李克載的目光緊緊落在前排一位天女身上,十三四歲,嬌小的個子,眉目娟秀,臉頰還顯著一絲嬰兒肥,正一板一眼地唱著。她的歌喉帶著一股跟她個子很不相符的深沉力度,讓她成為將和聲綿延得更厚重的中心,而她的手還隨著韻律一張一握著,似乎隨時要應歌而舞一般。這聲音和這身形合在一起,看得出她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歌曲中,一股純粹到極致的氣息自她小小身軀薄發而出,更增天廟一份肅穆神聖。 小天女專心地唱著,嘴角還一直勾著甜甜的笑容,李克載看得如癡如醉。一曲終了,他滿足地長歎口氣,沒去驚擾小天女,昂首步出了殿堂。 「那份訴狀……我要遞上去!」 看向四個同窗,李克載堅定地道。 四人好奇地問為什麼,李克載道:「我聽到了,我看見了,我不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不管我是皇子,還是海軍副尉,我都是華夏子民,所以……什麼政爭,我不關心,我先得盡到最起碼的職責。」 說完他回頭看看天廟,再道:「守護美與善,剷除罪與惡,行天下就這麼簡單。我相信,在我們英華,頭頂終究是朗朗乾坤。」 話語中蘊著滾燙的少年熱血,心性經歷了一番磨礪後,李克載照著他的本心作出了選擇。 來帶黃埔的總帥部海軍部署衙,李克載跟海軍情報司完成了形式上的戰報交接工作,就找到了蕭勝。貴為海軍總帥,樞密院知政,蕭勝這兩年屁股就一直黏在黃埔,自他的辦公室向外眺望,黃埔船廠的情形一眼入目,他直直盯了兩年,就看著一條條戰列艦下水。 此時李克載才從蕭勝這裡得知第二次錫蘭海戰的最終結果,聽到胡漢山重傷,老將林亮以下三千多人戰歿的消息,李克載默然。 有魯漢陝帶著主力艦隊殺回去,雪恥指日可待,李克載將心思轉到眼下之事上,向蕭勝談了呂宋見聞和周寧的問題。他要蕭勝幫著參謀,是該找大理寺卿史貽直,還是找首輔湯右曾,或者直接跟父親談。同時還找他要快船,立馬趕回東京。 「小子,當心陛下揍你屁股!這可不是你能管的事。」 蕭勝的反應就是如此,還伸手要奪李克載手裡的卷宗。可看到李克載橫眉冷對的神色,蕭勝愣住,他忽然生出一絲錯覺,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還是小小外委把總,蹲在河塘邊當訊守,第一眼看到他的四哥,當今的皇帝。 一般的氣勢,一般的堅決,算起來年齡也差不多,蕭勝欣慰而又頭痛。 不,這不是小李肆,更像是小詠春……這小傢伙就沒傳承到他父親的「奸猾」,也沒他父親的深沉,當然,更沒看破人世的睿智。可就是這倔勁,似乎比他老子還硬。 蕭勝斂了神色,肅容道:「你真心想管此事,就只能跟陛下談,千萬別繞過陛下去搞小動作,一旦陛下接下了此事,你就再不能過問。答應這條,我才派快船送你回東京,否則……別逼我清掉你的海軍履歷!」 李克載皺眉思忖片刻,點頭道:「成交!」 談定好細節後,李克載告辭,蕭勝又如往常一樣,抱著胳膊眺望窗外,可目光卻沒落在船廠,而是越過船廠,投向更遠的南方。 嘴角升起深深的不屑,蕭勝低聲道:「周寧……民間戲言,皇帝怎麼還不屠戮功臣,看樣子你是急著要犧牲了,真是你的話,我很欣慰。」 副官敲門進來,遞上一份急報,蕭盛臉色驟然大變,許久之後,他癱坐回椅子,苦笑道:「原來是老天爺發了急……」 這邊李克載剛出了海軍部,想找同窗們聚聚,卻又被海軍部的人急急叫住。 再進蕭勝的辦公室,見蕭勝臉色灰白,雙眉緊鎖,一副似乎天塌了一半的模樣,李克載心弦劇震,出了什麼大事? 蕭勝將一份文報遞了過來,粗粗一翻,李克載身形一晃,臉色瞬間跟蕭勝同步。 「段老頭……」 李克載其實本想說「段老夫子」,但開口卻成了少時跟著兄弟姐妹們在背後說慣了的稱呼。 第八百二十八章 三代之治 如果以追風船千里急遞,消息從東京傳到南京一般要三天,蕭勝和李克載收到消息是九月二十日,也就是說,此事發生在十六日或十七日。 準確時間是十六日,地點是東京金山衛行宮。 未央宮還未完工,皇帝拖家帶口幾百號人只能在金山衛行宮暫住,但即便是暫住,皇室學堂也都搬了過來,教學不停。皇子公主,連帶一些勳舊和英烈子弟們,從四歲到十二歲,都要在學堂裡學習。 段宏時身為皇室學堂的山長,年過八旬,依舊堅持三日視事,五日開席上大課。老頭接連完成《南明史》、重修《明史》和《宋史》等鴻篇巨著,本該賦閒,卻主動擔起了這個職事。 這一日,段宏時拄著枴杖,在學堂開講「三代之治」一題。對學生們來說,這題目顯然太大。可段老頭有段老頭的教法,大一些的留個印象,太小的聽個熱鬧就好。 「話說盤古開天,女媧造人……」 一通神話講得學生們抓耳撓腮,但這只是開始。 「上古初時,人們茹毛飲血,一大家子,男女老幼,終日都得為飽腹奔波。男的射鹿,女的抓兔,老的抓魚,小的麼……就像你們這樣的,摘果子,掏鳥蛋,揀螃蟹,什麼都干,嗯,那時這些事可不是玩,而是為飽肚子。」 「那時可沒車馬和鋼鐵,四周都是猛獸,一個人活不下去,甚至一爹一媽的小家都活不下去。只有一大家子幾十上百號人一起過日子,才能讓沒力氣找食的婦孺老弱活下來。沒你們這些小輩,一大家子就要絕後,沒老人就服不了眾,也識不得天候水土,甚至都不知道哪些蘑菇能吃。所以啊,那時大家都是不分彼此的。」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孔子說,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上古時代,這都不是德,是非此不活之法。」 「咳咳……說遠了,那時先人都是尋水草豐茂,林淺害少之地求生。一旦漁獵盡了,就得另外找地方,就跟禽獸沒什麼兩樣。這麼過了不知道幾千年,有巢氏、燧人氏等聖人出,教會先人造屋、生火,而後神農植五穀,人們漸漸尋著適合耕種的地方定居下來,這時才算是跟禽獸分出了不同。」 「可那時沒有牛馬鐵犁,也還不太懂耕種之法,一畝地產不了多少糧食,便是一家子上陣耕種,飽腹之外,也沒有多少剩餘。先人們還是不得不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不分你的田還是我的田,大家一塊干,收成一塊分。」 「這時人還是比漁獵時候多了,多少?唔……也許就行宮裡這麼多人,大家日日都能見到的。也沒什麼皇帝王爺,沒高低貴賤,當家人一定是這些人裡最有威望,大家最服氣的。他不需要訂什麼法令,也不需要跟班打手,他想要辦一件事,就只能招大家聚在一起商量,讓大家都點頭贊同了,才能成事。聖賢們說先人之王賢良,就是這個原因啊。他能聽到每一個人的意見,他得跟每一個人商量,他的決定要讓大家都滿意,所以他必須賢良。」 「每一代人都會留下智慧,積攢出經驗,造出省時省力的工具。代代人傳下來,地裡的莊稼越產越多,一個人可以養活兩個人甚至更多了,這時一個大家開始分成很多小家,有父母,有老人,有你們這樣的小傢伙。婦孺老弱不必再靠所有人養活,爹媽就能養活祖父母和你們。」 「糧食夠吃了,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周圍能耕種的地方就不夠了。所以就從一大家子裡分出了一部分人,去另外的地方過活。若干年下來,一大家子散成了無數分支,因為時間隔得太久,很多分支都改了習俗,變了言語,相互不認識了,但大家都是同一個祖先。」 「離得近的,相互認識的,是不是就像鄰居一樣,埋頭過自己的日子呢?不是的,你們都讀過《聖經》,知道最初靠著黃河水的灌溉,才養活了先人。可黃河年年都要氾濫,時不時還要掀起滅頂洪水,氣候也不是一直風調雨順,有大雨,有旱災。」 「先人們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智慧,也不是毫無應對之力,修河堤,挖溝渠,建倉儲,施救濟,總能活下去。但靠行宮裡這麼點人,可辦不了這些大事,所以聚族而居的一家家先人,也都聯合了起來,他們推舉共主,帶著大家一起解決這些大問題。」 「當然嘍,那時人也多了,陌生族群之間互有敵意,爭奪水源、土地和人口的事也常常發生,大家聯合起來,也可以共同抵禦外敵。」 「推選出來的王者要帶著大家跟草莽鬥,跟天時鬥,跟外敵鬥,還要平衡內部各族群的紛爭,不讓聯合起來的力量瓦解和削弱。他依然得跟一個族群的族長一樣,去傾聽大家的意見,跟盡可能多的人商量,他的決議也得讓大家都服氣。但他卻必須借助幫手,才能做到這些事,而這些助手也必須是大家都讚揚的有德之人,那時就是君賢臣良啊。」 說到這,段老頭掃視著小傢伙們,笑道:「這其實就是三代之治,君賢臣良,人人皆聖,讀書人說得玄而又玄的先人之世,就是這麼簡單。三代大同,並不是道德昌明,而是物寡力弱,難有人私,大家只能一心為公,這樣才能活下去。我們如今追憶三代之治,是飲水思源,不敢忘本,但不等於要回到三代,也不可能再回到三代。就像老夫我,也曾是你們這般年紀,老夫只能越來越老,怎麼可能長回去呢?」 這話引得小傢伙們一陣笑聲,紛紛想像老夫子年少時是個什麼樣。 接著段宏時就講到了後三代,英華天道思想之下的真理派史學將三代分為前後兩個三代,前三代是上古先人時代,後三代則是夏商周。聖賢書動輒所云的三代之治被盡數推到難以考證的前三代,這樣舊儒就難以把三代之治替換為夏商周的「禮樂正統」,由此爭奪史學話語權,這也是提防舊儒借天廟地位和《聖經》影響力捲土重來,以教入政。 「後三代有兩點最大不同,先說說王者傳承。前三代王者都是推選,以禪讓傳承,誰賢誰得位。到了後三代,則是以血脈繼承。《聖經》裡說得簡單,夏啟承大禹之位,變禪讓為世襲。為什麼會這麼變呢?天廟祭祀們說,這是聖人之世終結,凡人之世到來。以道德言,這是沒錯的,可以真理來看,此變就非道德可概論的了。」 「後三代農稼精進,人口繁衍,事情越來越多,王者手裡掌握的權力也越來越重,生殺予奪,後世所謂天子之怒,流血漂櫓,那時就已差不多了。如此權位,自能坐擁財富,乃至奪一族一國財富為私產,王者要化公為私,當然要傳給血脈之後。」 「那麼這單純只是人心敗壞,公德潰滅麼?不,老夫教你們的真理學,不是修身的德行之學,而是探究人世之道的學問,所以看事不能以褒貶之心去看,而是要尋它本來的面目,禪讓變為世襲自有人世應於天道之理。」 「不妨設問,在後三代之世,若還是禪讓,還是選賢,那賢不賢到底該怎麼判別?又該由哪些人來判別?後三代之世,已是私利之世,人人有私,家家有私,私利著落不一,要賢,就得能調劑這紛紜私利,護住公道,立下公利。」 「可那時能做到家家得公道,人人都享欲得之利嗎?別說那時,現在都辦不到,所以再沒辦法如前三代那般選賢。而要護公道,立公利,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化大家的公利,為王者一家的私利。既是王者私利,他當然背此利之責,視國為家產,視民為家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領有四海,牧養萬民,就是這麼來的。就華夏一族的存續而言,這是最有益也最現實的法子。」 「到後三代,王者之位以血脈傳承,而拼成華夏的圖塊,還是無數族群,也以血脈相繼。天子只管到京畿,更遠的地方是天子兄弟子侄或者遠親所建的方國。天子如家長,衛護天下一家,臣民奉天子為主,如子事父。君臣如父子,天下才能穩固,這就是君君臣臣的由來。」 講解了君王世襲制的歷史必然性,以及儒家的綱常起源,老頭話鋒一轉,談到後三代的第二個特點:「後三代興奴隸,耕種為民,工匠為奴。耕民領有土地,是國家的根基,他們跟君王有血脈相連,也只有他們才有資格拿起刀槍,為國而戰。奴隸則被用來建城開渠,修造器具,干的多是工匠的活。直到明清,工匠還被列為賤籍,最早就是這麼來的。」 「奴隸是怎麼來的?剛才我們說天子領有四海,那只是名義上的,方國攻伐不止,戰俘就成了奴隸,加上犯法而失國人資格的那些人,後三代奴隸多不勝數。商周牧野之戰,商紂起大軍七十萬迎戰周武王,大部分都是奴隸。」 「待春秋起,奴隸漸漸少了,而後我華夏雖有婢奴、部曲,卻再非後三代時那種與豬狗無異,主人可隨意處置的奴隸……」 一隻小手舉了起來,是六皇子李克苡,已晉寧妃的四娘之子,今年五歲,心性率直,想到就問。 「老夫子,不是說今非昔比嗎,為何現在又有奴隸了?」 段宏時愣了下,五歲的小傢伙,居然也能問出這種問題來。 五皇子,今年九歲的李克莘附和著弟弟:「是啊,南洋種植園和礦場裡的奴隸就像是牲口一樣,娘娘們說他們很可憐,主人根本不當他們是人,做工的時候還拴著鐵鏈子。」 學堂夫子嗯咳著想要為段宏時圓場,這可不是今日講學的內容,而且話題本就敏感,國中一直都在爭論。段宏時擺手止住,呵呵笑道:「談古不論今,講課沒人聽……」 在學生們的輕笑聲中,老頭斂容道:「仁人總是由內而外,漸漸而發的。先有家人之愛,再有同胞之愛,接著才是人人之愛,也就是墨家所言的兼愛。老夫並不是要你們無視墨家兼愛,而是兼愛之下,先有家人之愛、同胞之愛,不能因這兼愛損及親人和同胞。」 「本朝奴隸之事雖加於外族,確是與仁相違,老夫本是反對的。但要禁此事,就得從長計議,商人們自是借此謀得了大利,可同胞們也因此而得利。若因禁此事而挑起國人相爭,這豈不也違了仁之根本?」 李克苡沒被說服,鼓起胖乎乎的臉頰道:「這麼說起來,咱們大英就跟商朝一樣,還是有違背仁義的地方!」 響亮的女童聲響起:「李克苡你是笨蛋!一點都不知道天下大勢!洋人也在用奴隸,他們運崑崙奴的船滿地球跑呢!」 這是五公主李克筠,昭妃寶音的女兒,比李克苡大了一個月,兩人年紀差不多,天性犯沖。 啪的一聲輕響,四公主李克□拍響了教尺,也不說話。李克苡本要反駁,趕緊閉嘴,李克筠也打了一哆嗦,撅著小嘴,一臉懊惱。他們的四姐可是個冷面人,當著風紀學長,學堂的紀律好得沒話說。 看著心性各不相同的皇子公主,段宏時笑得格外慈祥,關於李克苡的問題,他還有更深的感慨:「克苡啊,你問得好,今世與古時有何分別,今世到底鼎革了什麼,老夫已有所得。此知乃老夫最得意之論,天道之學、真理論,都不如也,這就是新的三代之論。」 第八百二十九章 新三代論 新的三代之論?學生們還沒怎麼明白,學堂夫子卻驚喜地道:「山長三代新論已成麼?還望賜教學生一二!」 段宏時拈鬚輕笑,一臉自得,所謂的「三代新論」確是集他多年所得的大成,夫子所請,正合他意。 見他有心開口,夫子就想結束學堂大課,專心聽段宏時講學,段宏時卻道:「無妨,也讓孩子們聽聽,別那般臉色,老夫之論可不是專為你們學問人所就,而是要讓天下之人,即便是婦孺,都能明白的道理。」 學生們頓時一臉肅穆,個個握緊了筆,屏息以待。 段宏時道:「以老夫所見,我華夏之世也可分三代,分別是先人之世,古人之世和今人之世。」 「先人之世即是前後三代,自春秋戰國,直至本朝開國前,是古人之世,而本朝,也就是你們的爹爹,你們的皇帝所開之世,為今人之世。」 「這個三代,是以什麼分呢?老夫有大小幾論,小論自細處看,比如君王,大論則以人道分。」 「先人之世,君王是良師,是賢者。古人之世,君王是君父,是天子,是天生聖人。今人之世,君王是什麼?唔……是不是又像回到了先人之世?再不是生殺予奪的君父,是合眾智、護大義的良師,守公道和立公利的賢者。」 「君王之論另有其述,老夫不深談了,就講講人道,也就是華夏延續之道。」 段宏時對著最大不過十二歲,最小才四五歲的小兒談起了大學問,一邊的夫子隱覺有些荒謬,再想到這些小兒的身份,夫子也釋然了。讓這些父輩握著一國大權的小兒,早早就窺得人世之道,未來若是執掌國政,該更知國器輕重吧。 段宏時再道:「先賢曾有五行之論,謂萬物乃五素構成。現在你們也知道了,這是錯的,萬物之素眾多,還分可破可聚合的分子和不可再破的原子。」 「若是把華夏看作一物,那麼每一個人就是不可再破的原子。你們都在學格致,哦,現在分作物理和化學,知道物變是因分子而變,分子之變,又是原子循律而聚離之變。因此一物究竟是什麼形貌,硬軟如何,根底都在原子到底是怎麼聚合起來的。」 段宏時非工科人士,對國中新興的物理化學和原子論只知個大概,這般比擬不是很恰當,但意思卻很明白,那就是從後世所謂「社會組織」的角度來看華夏歷史。 「先人之世,人是怎麼聚合起來的呢?是循著血脈,緊緊相依。一國就是一族,君王就是家長。長者皆為父祖,孩童皆為兒女。此世幾如鳥獸族群,合的是生靈之道,而不是單獨的人道。」 「之後就是古人之世,分野在哪裡呢?就在一人之耕可供幾人之食,由此多出非耕之人。他們或為工匠,或為商賈,或為士子官僚,所食非所力,以技、以文、以思近天道,讓人世攀著天道,越長越大,越來越強,而後竟可平山移河,涸湖海……咳咳……」 說到這,老頭猛然一陣咳嗽,人也搖晃起來,夫子趕緊扶住,見老頭臉色不對,勸著休息,老頭不以為然地擺手,喘了片刻,繼續開講。 「華夏強盛,踞寰宇一極而立,靠的是聚眾人之心,眾人之財,眾人之力。而這聚法的不同,定下了三代之分。」 「古人之世的聚法,是以血脈為大義,以人身為實理。血脈大義很簡單,就是君受天命,家國一體,儒家張揚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綱紀倫常。而大義之外,更要緊是實際的做法。」 「先人之世和古人之世最大的分別,就在破封建,立郡縣。這一變發自春秋,盛於戰國,大成於秦。」 「這一變的意義在哪裡呢?說得粗疏一些,就好比你們這……八十個人,在草原上放牧。每年能得二十頭羊崽,你們吃十頭,每家還能留下十頭。你們想要風車、酥糖,或者是五彩畫兒,都得靠這些羊崽去換。」 說到這,李克筠忍不住舉手:「我們不吃羊崽……不過,十頭羊崽能換多少粒酥糖?」 段宏時笑道:「十頭?沒有十頭……這草原是有主的啊,自先人之世開始,就是分了人的。這片是楊夫子的,那片是我段老頭的。你們養的羊,得吃咱們這些老頭地上的草吧,每年交五隻羊崽上來。」 李克筠氣憤地撅起小嘴,李克苡同仇敵愾了:「強盜!」 一邊的夫子正姓楊,湊趣著笑道:「這是地租,不交不行,否則我和老夫子沒力氣幫你們管住羊群,不讓它們跑丟了,或是被狐狼吃了。」 段宏時呵呵道:「是啊,我們不止要照顧地裡的羊群,還得向一頭大老虎進貢,不然大老虎就管不住大群的狐狼,溜進來把大家的羊全都叼走。草原分了八片,我們八個夫子各自管一片,每片放牧十個人的羊群。我們每人得向大老虎進貢二十隻羊崽,問……大老虎、我們這些夫子,還有你們,各自能得多少羊?」 一下變成算術題了,學生們趕緊開動,不多時,大家紛紛舉起小黑板,便是最小的李克苡都沒算錯。大老虎一百六十隻,夫子們每人三十隻,總計二百四十隻,他們每人十五隻,總數是一千二百隻。 段宏時點頭再道:「到了古人之世,完了,大老虎說,這地這草,都是它的,你們得直接向它進貢。它把我們這些老頭趕走了,換上一批小夫子,許他們每人二十隻羊,讓他們幫著照看羊群,幫著從你們手上收貢品。大老虎還覺得,你們每人只交一半太不合理,應該交更多,比如八隻,問……現在大老虎、新夫子和你們,各自又能得多少羊?」 學生們一邊暗罵著可惡的大老虎,一邊埋頭演算,答案很快也有了,大老虎四百八十隻,新夫子一百六十隻,他們每人十二隻,總數九百六十隻。 「瞧,大老虎能得的羊多了,這就是郡縣制對比封建制最大的變化啊。羊崽不僅說的是民人要上納的賦稅,還包括必須要服的力役,如此國家能聚得更多的財富和人力了。」 段宏時不經意地就將君主和國家等同於大老虎的概念灌輸到學生們腦子裡,讓一邊的楊夫子失笑之外還有點心驚。趕緊補充道,大老虎也是被逼的嘛,不吃多點,不養一幫小老虎,就沒辦法趕跑外面的狐狼。國家也是如此,轉郡縣後,就能聚起更多財力人力,像是海堤、長城、馳道以及運河,才能建得起來。 段宏時再道:「就是這個道理,從先人之世,到今人之世,國家這頭大老虎所聚財富和人力越來越多,自然也越來越強。而三代聚斂的法子就各有不同,先人之世,國家行封建,除了直屬之產,轄下方國就只貢獻一定的貢品,再幫著打仗。而到了古人之世,沒了方國,沒了貴族,國家就靠官僚直接在郡縣收賦稅,征發力役。」 「但官僚是定期要換的,而且人又少,也不可能親自到鄉間,挨個找農人催征。那怎麼辦呢?法子就是編戶齊民,定籍立保。把人綁在田地上,再按人戶催征,這樣遺漏最少,因此也有人稱改封建為郡縣是耕戰之策。」 「人跟田地綁在了一起,還要承擔沉重的力役。最重要的還是這力役,國家要營建,要打仗,要經辦各種國事公務,都直接分擔到每個人頭上,這就成了人身依附,整個國家就是靠人對人的隸屬關係編織起來的。所以就有了各種戶籍,也有了高低貴賤。」 「更細的老夫書裡有談,像是土地兼併、世家門閥和科舉官僚之變、錢貨之升乃至漢時鹽鐵論之爭,宋時王安石變法和明時張居正變法,待你們年紀再大點,才能明白這些細理。你們只需記住一點,古人之世,人人層層如奴婢,除了皇帝,人人都不是完整的一。」 李克苡自然是聽不懂,又舉手道:「那今人之世呢?父皇是造出了什麼新東西?」 段宏時臉色又變壞了,吞了好一陣氣,強自振作道:「老夫剛才說到了大老虎,也就是國家,它既護著大家,也要壓搾大家,脾氣發作時更要吃人。而皇帝麼……是又造出了一頭獅子,不,只是催著它長大了,推著它趕跑了韃清,把舊儒踩在了腳下。現在是這頭獅子,跟大老虎在鬥法。今人之世,就是獅虎相爭,同時又相和之世。」 看著滿臉希冀的學生,段宏時即便額頭冒汗,卻依然撐著向下講:「這頭獅子的名字有很多,皇帝以前叫資本,後來叫市場,而老夫就叫得簡單了,就是……錢。」 感覺到不妙,段宏時加快了語速:「這頭獅子照樣會吃人,但它有一樁好處,就是在它之前,人人平等。通過它,人們不必再綁在土地上,依附於他人。」 「為何有這般變化呢?因為人力近天,耕種之人,一人已可供養更多的人,非耕之人越來越多,國家已不能再只靠著土地,就掌握到所有的人。人們的力役越來越多地換為銀錢,這時再要編織起人世,就得從銀錢著手,而不是以前的田地……咳咳……」 還有太多要說的,段宏時有些發急,可越急情況越不妙,一陣猛烈咳嗽後,段宏時頹然軟倒在教席上。 楊夫子並一堂學子驚得骨髓生痛,紛紛驚呼道:「老夫子!」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第八百三十章 一個時代的終結 步入行宮外學堂側殿,兩個少年低聲喚道:「大哥……」 面目輪廓相似,眼眉有差,藍衣海軍制服,氣質柔和的是老二李克銘,紅衣陸軍制服,氣質剛冷的是老三李克沖,分別是十五歲和十四歲,個頭已跟李克載差不多。 三兄弟本是極親的,久別重逢,有許多話要說,現在卻不是時候。李克載沉沉點頭,摘下軍帽,跟他們並列站好,目光投向前方。竹簾之後,隱隱能見一個背影低伏在床榻邊,正是他們的父親,大英的開國皇帝。但此時皇帝卻如醫工一般,端著藥碗,在給榻上之人餵藥。 「你還真趕回來了……」 刻意壓低了的脆聲在耳邊響起,李克載後頸汗毛下意識地就豎了起來,這是家裡的霸王,他的剋星,大姐李克曦。 還好,語氣哀戚,不是要對他鼓搗什麼,李克載悶悶地嗯了一聲,轉頭看去,一身青衣的姐姐就在身邊。側面遠處,母親和幾位娘娘都在,都屏息不語,身後跟著弟妹們。母親挽著賢妃朱娘娘,撫背拍手地安慰著。偶爾向他溜過來一絲眼色,李克載知道,若不是此時,母親一定要衝過來掰胳膊捏腿,看看他到底有沒有少了一塊肉,還是不是個囫圇人。 這已是九月二十四日,段宏時在學堂猝然病倒,已經臥床八天。 只是病倒還不至於這般興師動眾,可蕭勝在黃埔接到的皇帝手令說大夫確認了,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絕難回天。皇帝要蕭勝召回在西洋艦隊服役的李克載和在福州海軍學院進學的李克銘,同時要蕭勝安定海軍,提防生變。 段宏時是皇帝之師,大英一國幾乎就是他指點著皇帝一磚一瓦建起來的,師徒倆一同在康熙「盛世」裡硬生生撬開一條縫,長出了大英這株參天大樹。段宏時更親手給皇帝丟出的思想骨架添上了血肉,讓其成長為天道之學,破開理儒禁錮,為一國奠定思想根基。而後又帶著一幫學者,完成了史學和文教巨著。大英新生代士子都視段宏時為學宗,他出了事,國中人心必然動盪。 段老夫子去了,一國怕真會有什麼變數吧? 光噹一聲,皇帝急急將藥碗頓在桌上,打斷了李克載的思緒,他和簾外眾人的心口全都提了起來,另一側,兩個人更低呼出聲:「老師!」 那是段宏時的另外兩個徒弟,薛雪和陳萬策,一個是次輔,一個是門下侍中,兩人異口同聲之後,又相互看了一眼,讓李克載有些納悶,兩人似乎比以前生分了許多。 「……十年……」 「……克銘……」 父皇的聲音自簾中傳來,低沉而壓抑,不知道在說什麼,只依稀聽到這樣的字眼。 接著父皇沉默了,片刻後,德妃撈起珠簾,喚道:「克載進來。」 硬著頭皮,頂著眾人的注視,李克載進了房間,見到榻上老夫子形銷容槁,奄奄一息,眼眶一熱,淚水頓時就下來了。老夫子就是看著他長大的,從啟蒙開始,但凡得閒,都要跟他講學,現在…… 「現在,就只能用克載頂一下了。」 父皇這麼說著,李克載傷痛之外,又多了一層惶恐不安。 榻上段宏時已出不了聲,正舉著手,食指顫巍巍抖著,見李克載進來,欣慰地吐了口氣,曲下了手指。 接著父皇就帶著他一同退了出來,遞過來一本書,就只道:「這是老夫子的新著,你且看看。」 李克載接過,封皮是「三代新論」。 探視時間到,一家本難得團聚,但老夫子的事揮去了喜慶之色,父皇帶著諸位娘娘和兄弟姐妹一同用膳,席間也失了歡聲笑語。賢妃一直默默流淚,母親則咬著嘴唇,不時地自責著。聽母親嘮叨就該日日督導老頭練五禽戲,李克載一點也笑不出來。 晚間歇息時,李克載翻開那本《三代新論》,頓時陷入到浩瀚的思緒洪流中。 天道之學的骨架就是他的皇帝老爹搞出來的,而學宗老頭又自小在教導他,因此李克載即便算不上學有所成,也是小有心得。儘管他的志向是成為蕭老大那樣的海軍統帥,在驚濤駭浪中戰翻歐羅巴列強海軍,但對老夫子的學術著作一點也不生厭。 這一看就停不下來,而且越看心緒越激盪,越敬佩老夫子的睿智。 老夫子將華夏之世分先人、古人和今人三代,讓人耳目一新的是,他將古人之世概括為束縛於田地的人身依附,而劃分世代更以農業人口和非農業人口的比例為標準。 古人之世,是非農業人口少於農業人口,整個華夏的運轉,核心是糧食和力役,老夫子在這裡引入了經濟學裡的本位概念,稱呼為「糧力本制」。 在糧力本制之下,一國的運轉都要圍繞糧食的生產、力役的征發來進行,儘管有白銀和銅錢,但糧食和力役只是小部分交換為錢,大部分都被以田地為根本,人頭對人頭的統治體系搜刮並且消耗掉了。 老夫子認為,這種以耕為本的體制,是華夏得以一統天下的基礎,只要是適合耕種的土地,最終都納入到了華夏的體系裡,先是黃河流域,之後是長江流域。但也是這種體制,導致華夏無法有效控制海洋和草原,以至於面對來自這些地域的外敵威脅時,顯得很是脆弱。 老夫子在書中說:「一石益於國家三升,百人之力益於國家三人,是故國雖大而不強,縱漢唐也難往復弛張,宋時國富而不強,明時更弱於外力。」 維持糧力本制的紐帶就是人身依附,小農難以保全自己,不得不以各種方式尋求庇護,古人之世,部曲、婢奴、佃戶,再是投獻於官宦鄉紳之戶。便是自耕農,也要借宗族之力聚集自保。國家也只能通過大大小小,一層又一層的「人頭塔」來聚集資源錢糧。 老夫子以痛切之語提到明時武人要靠家丁才能有效作戰的事,還感歎道:「愚者只知其家,只認其主,智者也只知君,君國一體。唯有大智慧人,方明有社稷,方知真道統。」 古人之世更多是總結經驗,檢討過失。讓李克載看得入迷的內容是今人之世,這也是段宏時少有地描述和總結本朝開國所變的華夏。 段宏時說,今人世跟古人世比,農業人口將少於非農業人口,這是農業進步帶來的變化。農業進步不單純是農業的事,也是非農業人口推動的。比如靠牛和鐵犁深耕可以增產,那麼就得有人去養牛和打鐵,靠水車灌溉可以增產,那就得有人造水車。靠換良種乃至引進新作物可以增產,那就得依賴商人通有無。總之農與非農之間並非截然相異的關係,而是相互影響的。古人之世裡,宋明都能容下上億人口,就是因為依附於農業的生存空間還足夠廣闊。 但以長遠看,人總是要一直增長下去的,這就面臨一個絕大難題,就算英華在海外四處搶地,適於耕種的土地是有限的,那麼種地的農人也將是有限的。當農業再也容納不下多出來的人口時該怎麼辦? 自古以來,社會崩潰並不是糧食不足,而是土地兼併,國家又無力調劑,太多人無法過活,以至統治垮塌,總結說,這就是就業問題,而就業實質屬於分配問題。 段宏時認為,解決的法子就是將錢更深地壓入社會每個階層,每個角落,這也是本朝的大勢,讓田地所產和人力所耗盡可能地全交換為錢。 在這個基礎上,今世就跟往世完全不同了。 「錢能數度,田產和人力若全換為錢,人世所產即能數度。而以錢替代以往力役,人世所耗亦能數度。由此人世的物產和人力往來,皆能數度,再無懵懂於天下的茫然。」 這說的也是天道之學的一項基本原則,凡物要能用數字測量,才可深知此物性理,進而才可有效利用。 錢的第二項利處更關鍵,錢是交易專有之物,不僅糧食能靠換成錢交易,但凡有人需求之物,它都能通過錢交易,包括人的智慧,人的勞力。只要你肯付出,它一定會給回報,差別只是能交易到多少。既是交易,只要有了錢,什麼都可以換到。 因錢,因錢之交易,不僅能容納更多非農之人,還將古人之世的統治根基變了。古人之世是靠人身依附堆起來的一座座「人頭塔」,而今人世裡,因為可以靠著智力、靠著勞動就換得錢,然後錢又能換得生計所需。自此人不必再依附於另一個人,人之間也再不是主奴的關係,而是相互交換,也就是交易。 這錢及錢之交易,段宏時比擬為獅子,對應的是猛虎如國。 大英借白銀全球聚來華夏的大勢,將錢向下深壓,具體表現就是扶持起金融業,大力推動工商業,確保他們的利益,由此國家根基就從糧力本制,向錢本制轉變。直白說,餵飽獅子,讓它長大,能跟老虎分庭抗禮。 段宏時強調,錢這獅子雖然鼎革了舊世,但利外有弊,同樣猛烈。就因為錢能換到萬物,所以人心很容易受其誘引,失去底限,由此人世也會禍亂不斷。 這時段宏時重提老論,要破開國家這頭老虎對人的人身壓搾,就得靠錢這頭獅子,但要約束獅子,又得靠國家這頭大老虎。二者互鬥,但又鬥而不破。 但跟以前不同,段宏時對這「斗而不破」有了細述,讓李克載頗感新鮮。 「本朝奉天道,本民心,天人之合在法,法即本朝道統。獅虎相爭,必繞法權、法行和法判而鬥,如此國體方能跌扑不破。」 「觀本朝在法之三事上,立制未全,經行未詣,東西院、法司和廟堂的政構,猶有未善之處,該如何聚散,是撼一國根基的大事。」 段宏時對皇權、法權和官僚之權的結構還很擔憂,認為現在的體制還很不完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鬧出不可收拾的亂子,乃至影響到一國前程。 看到這,呂宋亂相,周寧與地方官的爭鬥,甚至之前看到薛雪和陳萬策似有不睦,樁樁事都湧上李克載的心頭,讓他忽然覺得,段宏時所言不是未來之事,現在似乎已有徵兆。 書看到一半,後面還有大量關於「今人世,錢為本」的分析評述,但李克載心思已經亂了,再看不下去,腦子裡就轉著雜念,輾轉反側,半夜才近合眼。 可能是剛剛入睡,就被喚醒了,聽行宮腳步聲雜亂不定,心臟如一塊鉛重重沉下。 聖道十九年九月二十五日寅時三刻,「英紀天時」為凌晨三點五十分,段宏時辭世,享年八十五歲。 「你的老夫子,我的老師……走了。」 行宮御書房裡,李克載單獨與父皇相談,見父皇眼圈一片紅腫。 「下午你在時,老夫子舉起了三根手指,說他還有三樁心願未了。」 父皇找他,顯然是要解釋之前為何要帶他跟老夫子見面,李克載不敢插嘴,就靜靜地聽著。 「第一樁,是逐韃清,復故土。」 想到依稀聽到的十年,李克載明白了,那是父皇向老夫子許下的承諾。 「第二樁,是老夫子在段家一脈的傳承……不是克銘,是克銘將來的兒子。」 李克載本還嚇了一跳,以為二弟要改姓段,聽到這話才鬆了口氣。 「第三樁,你看了老夫子的書嗎?」 父皇接著這麼問,李克載趕緊點頭,心說還好剛才看了,只是沒看完。 「那麼,周寧的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父皇忽然來了這麼一句,李克載腦子有些懵了,下意識地覺得自己不該接控狀,不該許諾代為上告。 可再想到天廟裡的歌聲,那個小天女專注的神情,李克載漸漸回復了勇氣,既是錯的,就該糾正!母親不就是一直這麼教導自己的嗎? 李克載鼓足了心氣道:「兒子覺得,有過必罰!有罪必究!」 御書房裡沉寂了好一陣,然後父皇沒頭沒腦地轉開了話題:「第三樁事,老夫子請立太子……」 李克載腦子嗡一下就炸了,他早有心理準備聽到這話,但他本身是非常恐懼這事的。倒不是怕什麼歷代殘酷的儲位之爭,而是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當皇帝的料,尤其自己的爹爹把那龍椅坐得那般輝煌神聖,沒人配接著坐下去。 自己這爹爹是開國皇帝,還不是簡單的開國皇帝,老夫子的《新三代論》就說得很明白,是開新世的皇帝。而之前辭世的翼鳴老道,以及徐靈胎、葉重樓那幫天廟頭目嘴裡,爹爹更被私下說成是跟老莊孔孟墨翟並列的聖人,而且是末聖。 不僅名位和威望高於歷代皇帝,自己這爹爹的權柄也重於歷代皇帝。別看在大義上爹爹不是君父,可在實權上,他這爹爹創下皇帝直領軍、法、錢糧和外事等權的經制,雖然現在一樁樁都在往外拋,但沒哪個皇帝能像他爹爹這樣,說要打誰,說要養多少軍隊,沒有臣子有權吱聲。 當然,爹爹這皇帝對內的權就少得可憐了,不能向國庫伸手,不能說殺誰就殺誰,甚至收多少稅,都得跟東西兩院商量著辦,人家鐵了心的反對也只能乾瞪眼,甚至報紙上冷嘲熱諷,滿紙春秋,爹爹也只能受著,不過這反而坐實了聖賢之君的名聲…… 再說功業,韃清盛世揭竿而起,數年立穩了腳跟,氣死康熙,逼「死」雍正,現在的乾隆還是被爹爹扶起來的。 對外就更不必說了,打敗西班牙,囊納呂宋乃至南洋,獨得南洲百萬里之地,甚至東洲都佔了一腳。現在四面開花,除了韃清故地和西域,爭的都是華夏數千年來都沒涉足過的異鄉他地。 於軍,龍旗飄四洋,紅衣震河山。 於民,家家得生計,溫飽已是恥,富足不難得,有手又有心。 於士,天廟固人心,學堂聲琅琅,千萬野遊兒,盡皆在學鄉。 還有太多,根本就說不過來……在李克載心裡,父皇的形象就是那面雙身團龍旗,若他不是皇子,只是普通的海軍副尉,滿心想的也是為這面旗幟而戰,縱死也不悔。 儘管父皇自小對自己就沒太板著臉,總是親切溫和,但帝王乃至聖人的威嚴就蘊在親情之後,李克載越年長,就覺這威壓越重。 要他接過父皇的位置?他怎麼可能幹得好!?到時國人怕都會說,唉……陛下的兒子就是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失望。 是的,怕讓國人失望,怕現在已到了黃泉的老夫子失望,怕日後也去跟老夫子為伴的父皇失望,怕幾乎是溺愛著自己的母親失望。 所以李克載始終抗拒著這一天的到來,他……患有「太子過敏症」。 因這恐懼,他滿臉是汗,下意識地就想推辭,同時也想,照著古時的禮法,他也必須做出推辭的樣子。卻不料父皇道:「老子的責任當然得兒子來背,你既是最大的一個,自小又愛武,有武人之心,除了你,還有誰能背得起來?」 這話有些費解,武人之心跟太子,跟未來的龍椅有什麼關係? 李克載有些恍惚,可父皇一改往日說透事情的態度,揮著手,示意此事不容更改,就把他趕走了。 「本來不想這麼早的,可老師沒能多堅持幾年,就只能把兒子先拉出來擋槍了,這非我所願啊。」 看著兒子迷迷糊糊地退下,李肆發出了深沉的感慨,老頭啊老頭,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呢……咱們還有太多事,要一起商量著辦呢。 夜風中,李肆埋坐著,雙手掩面,二十多年來,跟自己這便宜師傅攜手同行的光陰在心中淌過,不覺間,淚珠滑落臉頰。 第八百三十一章 獅虎黨爭:皇子的疑惑 「段公薨,半國哀,上頒《悼師詔》,持弟子禮,歷數公績,定九月二十九為國忌日。禮部擬謚『文正』,上猶覺不足,曰『朕師開三代新論,明天道人理,豈止尊文臣之極?』禮部答曰:『既贈謚,當依謚法』,上乃罷。然意不足,令入祀太廟。太廟僅天位,段公為陪祀之首,或雲段公踞高祖位,此語雙關,或非誤也。」 「朝堂有員諫議封贈王爵,上曰:『朕師非朕臣,何以臣位待之?朕告子孫,有英一朝,歷代皇帝均尊為師,永留朕師布衣之身,加與官爵,乃侮朕師』,嗚呼,段公之榮,亙古無人可得矣!」 「十月,上扶柩西行,送段公還骸長沙,鎮江起行,數十萬人沿岸叩送,江面百里飄蓮。」 東京龍門,龍門學院旁,國史館裡,學士鄭燮沉沉落筆,玻璃窗外,隔壁學院靜寂一片,往日喧鬧不止的學子們也無聲了。 天空低雲層壓,鄭燮低頭奮筆,行文驟然一轉:「上令政事堂攝政,調大皇子入京,加中廷秘書使常事,明彰立儲之意。然湯相已告病三月,薛陳二輔治事相悖……」 寫到這,鄭燮擱筆,長歎一聲,低低自語道:「獅虎黨爭已起,雛龍能飛得起來麼?」 金山衛行宮南,杭州灣海面,一艘掛著海軍飛龍行雨旗的戰船駛過金山北島炮台。這船吐著滾滾黑煙,靠著船身兩側的巨大車輪前行,該是輪船,可前後各立一根高高桅桿,又能升帆而行。舵台也很奇怪,居然在船前高台上用鐵板圍起來的小屋子裡。 就在這小屋子裡,大洋艦隊總領孟松海問:「有問題麼?」 身邊的少年軍官正是李克載,他打量著前方的船桅,臉上的疑惑怎麼也難消解,回答也很不利索:「這……應該是沒問題吧。」 嘴上不肯定,肚子裡更在叫喚:「要麼就乾脆是風帆,要麼就靠蒸汽機,各弄一半算什麼啊?」 孟松海似乎懂腹語,或者本就有同感,無奈地道:「蒸汽機經常出毛病,這帆只是救急用的。是啊,擋了炮角,只好多裝炮,又變回去了。」 李克載暗自呻吟,父皇還真是思路廣呢,給他栽了個秘書使常事的內職不說,還把他調到大洋艦隊禁衛巡隊的戰船上當見習航海長,調就調吧,怎麼弄到這麼一艘兩不靠的怪船上了? 「船長稍後才到,你就代理一下吧,這船暫時就是你的了。」 孟松海也光棍了,再不理李克載的感受,把這古怪傢伙就這麼丟給了他。李克載是糾結,可他的四個同窗卻興奮不已,他們分別擔任見習槍炮長、帆纜長、輪機長和巡查長,儘管只是見習,崗位上還另有負責人,但這艘船與其說是執行巡查任務,還不如說是陪太子歷練的遊船,船上的官兵都算是太子侍衛,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艘名為「寧綏」號的戰船等於就是他們這幫死黨的家當了。 「終於能單獨管著一條戰艦了……」 「這只是船,不是艦,在海軍裡連護衛艦都算不上!」 「可以啦,還用的是蒸汽機,海軍裡最先進的戰船!」 「沒高高的三桅大帆,數十門大炮,這算什麼戰船啊!?」 寧綏號靠上金山中島碼頭,孟松海下船,目送上司登上威武雄壯的巡洋艦,同窗們各有心懷地吵了起來。 六百料,兩桅,兩台蒸汽機,八門兩寸炮,八門四斤炮,四門六斤飛天炮,五十枝火槍,船員一百四十人,機器驅動時速最快十二節,風帆驅動時速最快六節,機器風帆聯動……沒試過,煙囪吐出的熱氣會熏壞了船帆。 李克載默念著這艘船的數據,就覺得這玩意就不該在海軍裡存在,可大洋艦隊禁衛巡隊的戰船全是這玩意,還是父皇親自過問定下來的,聖心難測啊。 大洋艦隊禁衛巡隊的任務是巡查杭州灣,跟金山三島炮台動靜結合,負責東京金山一帶海域警備。金山衛行宮西北就是未央宮、東西兩院和政事堂,加上行宮本身,直到金山三島,陸海都是禁區。李克載領著這職務,近似在前明京師三大營裡從軍。 跟這怪船比起來,想到自己的秘書使常事一職,李克載忽然覺得,就算只是條小舢板,如果能不兼那職務,也是滿心暢快。 中廷是連接內外廷的管道,秘書使是秘書監長使楊適的助手,負責整理文檔,同時附遞通政司本章相關資料。李克載這個秘書使常事是秘書使的助手,算不上官員,但卻能接觸到軍國大事,已是國務決策的外圍人員。父皇把他丟到這個位置上,用意不言自明,是告訴天下,他李克載要開始歷政了,這就是立太子的前兆。 還好,父皇還讓他以海軍職務為主業,秘書使常事只是兼差,只需要協助秘書使完成每旬常報就好。 「要怎樣做才能算個好太子呢……算了,還是先解決怎樣做個好航海長的問題吧。」 戰船離開金山中島,破浪前行,李克載也終於定下了心神,如果不能專注於眼前之事,那就無法操控未來之事,這是他自小養出的心性,海軍學院裡,導師們也是這麼訓誡的。 寧綏號開始了第一次巡航,自金山中島向東,檢視過繁忙的龍門港海域,查看商船以及龍門海巡的巡船有沒有偏離航道,威脅禁區。商船和巡船紛紛掛旗致敬,但他們敬的是戰船的海軍身份,並不知道,這艘怪船上載著未來的太子。 雖然回不到之前西洋艦隊那種氛圍,置身炮火沖天的戰場,感受空氣的嗡鳴,大海的蕩動,但李克載心中卻是寧靜而充實的,因為他對自己手頭上的工作很有自信,指揮戰船航行而已,話又說回來……在杭州灣裡還能擱淺迷航,怕九泉之下的林老將也會氣得從海底衝出水面,跑來開除他的學籍吧。 沒人把他當太子,這該是他心情越來越放鬆的原因。同窗不說了,船上的官兵都是禁衛出身,一個個都是孟松海和禁衛署於黑臉親手挑出來的,肯定再三吩咐過,除了要緊時刻,尋常就只把他當作見習的少年海官。這些禁衛執行得相當徹底,就連帶他的航海長,都沒稱呼過一聲殿下,而是滿口直愣愣的「見習李克載!」 也是,這幫估計都是天刑社的官兵,腦子裡只有皇帝,只有天道……若李克載現在不是代理船長,那航海長多半要跟在西洋艦隊時的帆纜長一樣,喝令他去刷甲板了。 寧綏號懶洋洋地完成了東面海域的巡視,折回西面,駛過金山下島炮台,李克載還頗有閒心地一一數清楚了炮台裡的炮口有多少。之後攔下一艘漁船盤查,就是當天最忙的事了,那艘漁船壞了舵,在李克載的指揮下,寧綏號把它拖到了金山中島去維修,漁民們感恩戴德,滿口稱呼著「小將軍」,讓李克載心頭暖暖的。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李克載因老夫子去世的傷痛,因即將當太子的惶恐也漸漸消散,但到了十月十一日,該他去金山衛行宮中廷干「兼職」時,他又緊張起來。 「殿下不須幹什麼,林秘書會把常報做好。看後簽押,然後就可回後園見娘娘了。走吧,臣帶殿下去常報房。」 看出了他的心思,秘書長使楊適和顏悅色地解釋著,讓李克載又鬆了口長氣,這等於是放假呢。 「多勞長使了……」 對這個已跟在父皇身邊二十多年的親隨,李克載是很尊敬的。國人都說賈昊吳崖是皇帝的哼哈二將,在李克載看來,這個楊適,再加上通政司長使李燦,兩人更是父皇的門神。他們幾乎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才幹平平,但心性如石,品行端正。二十多年如一日,不躁不驕,就只幹好上情下達和文書事務,從沒聽說過兩人借職攬權干政,更沒收受過人情賄賂,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辦得到的。 跟這二人比起來,父皇的前肆草堂文書,那位曾經以豆蔻年紀上公堂控訴官府的才女李香玉,心性就差得多了。只給父皇當了三年文書,就再受不了辛勞,跑去金陵女子學院當女教諭了。 對了,那李香玉本是要跟什麼曹沾定親的,結果不知出了什麼事,到現在還拖著,眼見都是快二十歲的老姑娘了,母親每每說起姐姐李克曦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香玉都被搬出來當擋箭牌…… 跟著楊適去常報房的路上,李克載的心緒也胡亂飄著。 還沒到常報房,他的「上司」林敬軒就迎了過來,一番客套後,就算是上了工。 中廷秘書監主要分報房和檔房,檔房就是文檔庫,報房則是「業務部門」,再分特報、大報和常報三房。秘書監的運作跟通政司緊密協同,但凡自政事堂、通事館、計司、大理寺和樞密院有緊急本章送入中廷,都是一式兩份,通政司負責遞送給皇帝,秘書監則馬上尋找跟該本章有關的文檔,遞送給皇帝,以便皇帝作參考。 特報房負責的就是這樁事,因此隨時有人值班,當然,皇帝隨時需要什麼文檔,也是特報房遞送。 大報房則服務於皇帝的大決策,比如研究新的預算案,就需要查找海量文檔以備參考,這不是一時半會能搞定的,因此大報房只在秘書監裡設了個接口,主要人馬在國檔館裡,跟翰林院和政事堂共享一套工作班子。 常報房就是尋常國政要聞通報,若是皇帝在宮廷裡,常報就是日日報,現在皇帝在外,還令政事堂攝政,就只需要旬日報。除了附本章資料外,同時也從皇帝指定的各家報紙上搜集要聞和輿情。 秘書監和通政司並非皇帝唯一對外的消息渠道,禁衛署和總帥部又各有一套渠道,相互不干擾。也就是說,李克載所領的秘書使常事一職,僅僅只接觸到尋常的政務國事。而且因為皇帝都已不再插手尋常政務,都是政事堂直接批黃,李克載也看不到他父親的決策情況。 看著林敬軒指揮另外的常事整理本章,查找文檔,縱覽數十份報紙,尋找值得重視的報道和評論,李克載就覺得渾身發癢,真要他來幹這事,他怕是三刻鐘就要瘋掉。 因為十天才一報,即便之前的內容已作了準備,但匯總整理也要花很多功夫,常報房一忙就是兩個多時辰,直到午後,林敬軒才像是恍然記起了李克載的存在,抱歉地帶著他去了小食堂用餐。而飢腸轆轆的李克載,肚子裡就只剩下欽佩,對此人敬業的欽佩。 直到下午三點,這一旬的常報才整理出來,看著林敬軒在裝訂好的常報冊上親手一頁頁蓋下編號印章,李克載就提醒自己,日後堅決不能幹文牘之事。 「殿下閱過之後,在末頁簽押,就算妥了。」 林敬軒遞上厚厚文冊,李克載心說,光看就是累人之事,他本想直接翻到末頁簽字,可這麼乾似乎太對不起別人的勞動成果,只好硬著頭皮,一頁頁看了起來。 前面基本都是政事堂、東西兩院等方面追悼段老夫子的本章,接著李克載看到了魯漢陝提報樞密院的本章,說南洋艦隊已與西洋艦隊匯合,呈請樞密院增派醫生,加運藥物,還在勳章數目和軍功賞賜上討價還價,看樣子是要準備大幹一番。而敵情如何,具體要怎麼打卻沒說,這也不會說給樞密院,而是匯報給總帥部。 後一份本章就讓李克載眼角一跳,是都察院解釋為何沒有接受呂宋縣丞投告總督周寧的書狀,李克載心一熱,父皇在過問此事了,正義一定能夠伸張。都察院具體是怎麼解釋的,他也懶得看了,這事父皇肯定會弄個水落石出的。 接著的本章就有點意思了,是武西直道事顧正鳴彈劾湖北巡撫楊燁,說湖北巡撫煽動民戶阻礙武西直道。武西直道是去年收復西安後定下的大工程,要從武昌修直道,連通西安。這是國家由海到陸這項戰略決策的重要組成部分,直道之後還會上馳道,最後會架上類似礦山和港口碼頭所用的那種鐵道。李克載記得父皇還說起這工程,戲言到孫子登位時,鐵道可能才會建成。 武西直道事顧正鳴就是專門幹這事的,他所掌管的武西直道事署直屬工部,負責勘查設計、分段招標,監察工程進度,現在只是剛剛起步,就在湖北遇到了大麻煩,還不知是哪方面跟湖北沒能談好,逼得湖北巡撫楊燁跳腳了。 這事太複雜,李克載也無心深涉,繼續向下翻,後面也有不少紛爭,不由感慨這一國太大,國事難平。 眼見沒幾頁了,李克載再見到一份本章,微微蹙眉。 是湖北巡撫楊燁彈劾武西直道事顧正鳴私相收受,分包工段強征,與民人發生衝突,釀出血案。 李克載來了興趣,翻到之前顧正鳴的彈章,才知道顧正鳴是彈劾湖北本地官員跟宗族勾結,索要高額地償,楊燁也有所關聯,所以出面阻礙工程,甚至還唆使民人聚眾驅趕路工,致有死傷。 他訝異地問:「兩份彈劾為何不放在一起?」 林敬軒恭謹地道:「殿下,因是十日才一報,我們都是按時日順序編的。」 這是自己不專業了,李克載暗自撓頭,但他還是覺得,照著這麼個順序,似乎楊燁很吃虧。顧正鳴在前面把事情都說全了,父皇看了之後已留有印象。楊燁的本章在後面忽然又冒了出來,關於事件本身,卻沒什麼新說辭,感覺就是在強辯而已。要是自己的話,如果剛才不是先看了楊燁的本章,再翻回去看顧正鳴的,多半也會覺得楊燁有問題。 覺得這麼編排不妥,李克載道:「那可不可以權變,把這兩份並在一起?」 剎那間,李克載感覺到了,林敬軒微微變色,但馬上就恢復了正常。 林敬軒態度未變,應道:「這是常報房定制,我等不好擅改,若殿下以為可,那自無不可,就還望殿下在簽押上寫下一筆,不是臣等卸責,是怕陛下追問為何改制……」 說得囉唆,像是謹慎,可李克載卻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父皇只讓我兼著常事一職,常事怕是沒權改制的吧,那就別動了,我只是問問而已。」 李克載抹過此事,在末頁簽下名字,然後感覺林敬軒像是鬆了口氣。 完工後還未到五點,李克載本想回後園見母親,這事卻一直在腦子裡繞著,想來想去,就沒想明白。本想去問楊適,又覺得這是不是在責難對方,讓楊適那老實人有所誤會。 此時李克載就無比想念老夫子,這事他問老夫子絕對有答案,而且不會惹出什麼風波。 第八百三十二章 獅虎黨爭:難解之爭 佚名者所著《英朝物語》有言:「南水北土是青,南土北水是黃,青黃浦埔兩相映,不分東京與南京。」 南京就是廣州,東京則是松江府南,杭州灣北。南京有青浦港和黃埔區,東京則有青浦縣和黃浦江,兩京頗多相似之處。而皇宮和廟堂更是如出一轍,都是「四方護中天」的格局,北宮、南堂、東西兩院、中天壇。差別只是東京天壇更大一些,而且東京是未央宮,南京是無涯宮。 喧囂多年的國都之爭此時已經平息,國人都已接受東京為國都的事實,這也是皇帝以「拖」字訣辦到的。到聖道十九年,除了每年十二月到越年二月,皇帝都要移駕南京無涯宮過冬外,朝堂和東西兩院都已轉到東京。 在天堂南面的政事堂裡,一身便服的李克載正襟危坐,聆聽著當面中年人的教誨,此人面目冷峻,渾身充盈著一股厚重的凝練氣息,卻又因一隻眼睛被眼罩遮住,顯出直透人心的犀利刃氣。 內閣次輔范晉,雖未再領樞密院,卻還兼著總帥部軍務總長一職,是皇帝溝通軍政的關鍵橋樑。就是想著這位「獨眼叔叔」身份超然,更偏武途,不涉政爭,同時也是段老夫子的弟子,李克載才跑來找他解惑。 「陛下既讓你歷政,有些事也該跟你說了。」 范晉看著年方十六歲的李克載,心緒也有些恍惚,當年他由段老夫子介紹到鳳田村,給村裡新立的蒙學當夫子時,自己二十歲,皇帝不過十七歲,一樣的青春年少啊,自己那時還是兩隻眼睛呢。 收攝心神,范晉接著道:「如今我英華,已到了……」 蘇州太湖洞庭東山下,一人坐在輪椅上,掃視身前上百神色肅穆之人,沉聲道:「國家危矣!」 此人鬢髮灰白,面若刀削眉如釘,額頭皺紋都像是石鑿一般,輪椅後面,一個腰背佝僂之人,拄著枴杖,默默注視著輪椅上的人,彷彿除了他,這世界就是一片虛無。 「國家危矣!」 胤禛調門拔高幾度重複著,這是開篇點題,嘴裡這麼說,心裡更道,這英華偽朝,快完蛋了! 「大家該還記得聖道十七年之事吧,安徽巡撫鄭燮與桐城望族之爭……」 這事在兩年前鬧得一國沸沸揚揚。主角是朝堂新貴鄭燮,天王府時代的恩科狀元,在府縣磨堪十多年,終於在聖道十六年升任安徽巡撫。 安徽在英華政圖中是個老大難,國家的治政原則,朝廷的諸多政策,在安徽一直受到阻礙。族田分戶等政策受望族抵制,縣鄉院事為地方宗族把持,加之北部諸縣還在滿清手裡,徽商跨南北自立,嶺南江南乃至湖廣的工商都難進入,朝堂對鄭燮主政安徽抱有極大期望。 鄭燮也很有本事,一方面長袖善舞,以風流文名拉攏安徽名士,一方面起若干水利、教育和城建大工程,以利誘之,這些工程非本地工商所能承擔,借此引入嶺南江南的財閥工閥。 兩南工商在安徽佔住腳後,鄭燮有些得意忘形,想盡快解決問題,直接瞄上了桐城。桐城自明時起就是文盛之地,理學昌明。如今還在北面滿清身居高位的漢臣一脈,如張廷玉、方苞等,都是桐城人。 英華在國中推降租和族田分戶,桐城人上下聯手,陽奉陰違,背後又有徽商托底,之前縣府乃至巡撫都無能為力。鄭燮則跟桐城人較上了勁,雙方明來暗往,鬥得煞是熱鬧。 鄭燮畢竟是封疆大吏,還有兩南工商為助力,眼見是要盡全功了。但到了聖道十七年年中,事態漸漸嚴重起來。 先是有人投告都察院,說鄭燮貪贓枉法,淫靡豪奢。這一招鄭燮接任時早有所料,都察院也不願被人當了槍使,糊弄著蓋過了。但接著又有人投告鄭燮在十三年江南教匪案裡,犯有預謀反亂之罪。這投告不僅發到了都察院,還上了好幾家報紙。 都察院不得不出馬,內閣也動了起來,但不知為何,上層步調也不太一致了,都察院竟正式立了案,要細查鄭燮當年所為,不是中廷禁衛署出面,力保鄭燮清白,鄭燮即便沒查出問題,也再不可能呆在安徽。 這一擊被擋回後,事態進一步失控,流言通過若干小報傳出,有人居然翻出了十多年前鄭燮與賢妃的曖昧傳聞,而且還一步步升級,最後居然荒謬到揣測二皇子出身的地步。 鄭燮再也沒辦法立足,主動揭露自己其實只好男風,自污以保皇室清白。都察院以私德問題彈劾了他,這位前程似錦的名吏,不得不轉調國史館當板凳學士。 此事幕後推手自然是桐城望族,因攀污到賢妃和二皇子,原本絕少干涉政務的皇帝終於發怒了。先是軍情司向外界透露桐城方張等家還與滿清族人有勾連,接著又「破獲」若干潛伏清諜案,全由以桐城幾家為首的安徽望族掩護,《中流》等報又曝出滿清皇商晉商與徽商的非法來往,尤其是倒賣軍器、火藥等事,桐城望族在其中扮演著關鍵角色,桐城人頓時成了國中人人喊打的國賊。 三百多人以叛國罪被斬首,六千多人被發配海外墾殖開礦,安徽「反動派」被清掃一空,桐城方張等望族更被連根拔起。桐城案與當年的白衣山人案、范四海案並列,稱為國初三大案之一。 「桐城案?是鬧得挺大的,那幫理儒居然含血噴人,糟踐到賢娘娘和二弟身上去了,我都很生氣。可被殺的那些人跟滿清來往很深,倒真是罪有應得,只是之前父皇懶得動他們,把他們當肥羊養而已。外面有人說父皇也有修羅手段,我看啊,父皇真要動修羅手段,又何止三百顆腦袋?當初要真許了東院的《國罪法》,三百顆腦還不夠一天掉的。」 政事堂裡,聽范晉說到桐城案,李克載抒發著感慨,在他看來,被殺之人都是罪有應得,而那些被流放的,日後怕還要感激父皇,給了他們新的出路。 范晉搖頭:「這只是開始……」 太湖洞庭東山下,胤禛高聲道:「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幕後之人只有桐城?如此看,如此想的都是愚人!什麼三大案,我看啊,馬上就有四大案、五大案!」 他侃侃而談,下面那百多人一個個兩眼發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真正的兇手不在桐城,而是在官府、在朝堂!」 「湖北巡撫楊燁跟武西直道事顧正鳴鬥得不可開交,你們怕是覺得這事很小,我跟你們說,這事鬧到最後,怕不得掉上千顆腦袋,朝堂半數換人!而這還只是開始,到最後,一國裂作兩瓣,若是北面大清還有智者,還有大決心之人,豎起一桿大義大旗,揮軍南下,這一國怕不……哼哼。」 胤禛說得臉頰生緋,額頭冒汗,不少聽眾搖擺起身體,也像是震撼至極。 「看事就得看根子!這個國家的朝堂根底是什麼?是勳舊派和士林派!勳舊派靠著工商,盡吞一國之利,士林派起於科舉,要官僚治政,要握一國之權!」 「武西直道事顧正鳴是計司使顧希夷族人,勳舊派,湖北巡撫楊燁出自寒門,士林派。武西直道是工商為主,顧正鳴征地,將直道兩側一里內的土地都算作路權一併發賣,若是跟湖北縣府分贓不均,自是矛盾不休。」 「可重點不在這裡!若是兩方只單純就事論事,就利論利,未嘗沒有兩全其美之道。但顧正鳴是陳萬策一派,楊燁是薛雪一派,薛陳兩派一直在鬥,從地方一直都到朝堂。」 「首輔湯右曾年過七旬,垂垂老矣,這一場臥病,怕再起不了床,薛雪有可能成首輔,陳萬策該能升次輔。其他次輔都專擅外事或軍務,就他們二人主政國務。薛雪自要以自己這一派主導國政,陳萬策當然不願被薛雪挖空了根基,兩派就是水火不容!」 「聽明白了嗎?這已不是顧楊兩人之事,而是薛陳兩派之事。沒明白?陳萬策是勳舊派,薛雪是士林派……你們怕又要說,陳萬策自大清投奔而來,毫無根基,哪裡是勳舊派,薛雪是天王府老人,皇帝早年心腹,哪裡是士林派,你們啊,根本就看不懂政局……」 胤禛搖頭不止,下面那百多人個個依舊兩眼發直,一副不明所以的茫然之色。 政事堂裡,范晉對很是茫然的李克載道:「置身何派,確是要看出身,但對他們師兄弟來說,卻要從事功出自何處來看。」 「薛雪一直長於外局,昔日交趾之策,就是他跟馮靜堯和陳興華等人定下的。之後他更專注於苗瑤藏蒙回等族事務,他的功績,他的根本,都來自於凝外成內。因此他從來都借助於國中官僚之力,只有靠官府入苗瑤藏蒙等地,才能各族一體。」 「陳萬策長於內政,多年來負責族田分戶等事務,這是他在朝堂的立身之本。而他辦這些事,都是借重於工商之力去督壓地方官府,他所結成的一派跟工商一面走得更近。」 范晉語氣沉重地道:「這兩派,已經難以調和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獅虎黨爭:國泰平安艾尹真 「輿論將這兩派稱為勳舊派和士林派,這只是代稱,說的是這兩派最初的根基,並不是指稱派內之人的出身。薛雪一派以進士科出身的官僚為主,他們強調的是官僚高於其他,工商得服從官僚,畢竟他們面對的現實是各族不同,甚至各地不同,官僚就代表朝廷,代表國家,將一塊塊疆域凝為一國。而陳萬策一派以明算為主,他們強調的是為工商服務,工商才是國家棟樑,英華之所以鼎革華夏,這才是根本。」 「所以,薛雪一派總認為陳萬策一派只求利,不談一國之義,是東林之路,陳萬策一派又認為薛雪一派是走舊儒之路,還企圖變英華為官天下。」 范晉說到兩派差別,李克載想到了老夫子所著的《三代新論》,脫口道:「聽起來,薛雪那幫人就像是代表國家的老虎,陳萬策那幫人就像是代表錢的獅子,這是獅虎兩黨嘛。」 范晉一怔,他也看過老師遺著,李克載這話還真是貼切呢,他黯然道:「老師所言,已中根本啊……」 洞庭湖東山下,胤禛也剛剛講完薛陳兩黨,他呵呵怪笑道:「若是那段老頭還在,興許還能鎮住兩黨,尋出化解黨爭的路子,可現在段老頭走了,皇帝跟他們都是師兄弟,鬥到不可開交,皇帝只能廢掉一派,扶起一派,不管哪一派上台,這英華一國都要變成瘸子……」 身後的李衛微微一抖,目光終於從胤禛身上挪開,移到自己的腿上,他就是個瘸子。 「勳舊派得勢的話,士林將無容身之地。這個國家,大興科舉,廣辦學校,把所有人都聚了起來,號稱要人人成士,可國政卻是工商說了算,你們說會是怎麼個格局?對啊,那不就天下大亂了麼?國家全由工商說了算,哪裡有利才去管,無利甚至損利之事根本就不理會,官僚變成了他們的走狗,那情形不敢想像啊,人間地獄都不足以形容。」 「可士林派翻身,打倒了勳舊派呢,這一國就穩了麼?錯!這一國怕是要裂啦!皇帝是靠什麼起家的?國庫是靠誰周濟的?國家養著的陸海大軍,是誰出的銀子?現在還在跟洋人爭地爭利,又是誰推著走到這一步的?全是工商嘛。工商要倒了,這一國的根基也就垮了。」 胤禛進入狀態了,兩眼冒光,唾沫橫飛。 「皇帝很有能,為這一國立起了兩條腿,兩條腿才能站穩,才能跑跳。可現在兩條腿還在互相踹,根本湊不到一起,為什麼呢?因為指揮它們的腦子還沒湊到一起。對嘍,是腦子在指揮人體,不是心,心只管血氣的,這是新學,你們得記好了……」 「本來這腦子還是有望拼起來的,可現在,這腦子沒了,為什麼?段學宗去了嘛,皇帝一個人,再沒辦法求得新的學思,他只能左右為難。」 「再為難也要選擇啊,怎麼辦呢?我跟你們說,別被皇帝的聖賢之名給哄住了,他就是個嗜殺之人。當年白衣山人案、范四海案還有之前的鄭燮案,他殺了多少人?流了多少人?就連大清皇帝都自愧不如啊!現在這兩派爭權柄,他要徹底按下來,天知道會死多少人。」 胤禛吐出口長氣,放緩了語調:「所以我說啊,這武西直道事跟湖北之爭,定會演成一樁大案。」 政事堂裡,李克載發急道:「此事不至於此吧……薛陳都是師兄弟,他們難道也要爭個你死我活?」 范晉歎道:「這當然不是他們所願,但他們分佔住了國政兩端,他們下面的人,他們下面的事,還有各方的利,都順著這兩條脈絡,一層層裹了上來,他們自己已經身不由己。」 李克載再問:「父皇難道沒有什麼應對?」 范晉看了看李克載,點頭道:「當然有,第一步就是你。」 李克載呆住,半晌後才明白過來,立太子,就意味著國政體制有所更張,不管是工商還是官僚,都會暫時停手,看看立太子後,一國權柄會是怎樣一個格局。 范晉再道:「第二步,陛下其實很早……可以說是在二十年前,就跟我說起過了,可那般設想,終究要有根基才能行。到現在來看,還差一些,所以,陛下只能先用你作第一步,緩緩時間。原本陛下是想在那一步完成後,才讓你登太子位,那樣你就不至於面對即將到來的重壓。」 李克載皺眉:「差一些?差什麼?父皇經常說名不正則言不順,成事必先立式,就算差一些,先立起來,讓事循式而行也是好的啊。」 范晉搖頭:「陛下應該還跟你說過『觀鏡』一詞,或者是天機之論。」 李克載明白了,不止父皇,段老夫子都詳細講過「觀鏡」與「天機」這東西。意思很簡單,一個人是不可能看清鏡子的本來面目,因為那需要光,但光一照到鏡子上,鏡子顯現的又是那光。天機的道理也是如此,古人都說什麼窺得天機,但天道學卻認為,你可以看天時,也可以看事勢,但要看清時勢合一,什麼都解答得一清二楚,真切無誤的天機,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你能看到,也只是天機一角,而且當你看到這一角時,天機就已經變了。 范晉是在說,皇帝所謀之事,只能是順水推舟,順勢而為。如果強行立起,就會讓最初的用意難以實現,反而成為新的禍患。這就好比立法,想要人人不偷盜,所以立下偷盜者死的法令。結果是什麼?結果是這法令成為坑蒙拐騙和陷害他人的絕佳依仗,只需要塞點東西到無辜者身上或房中,就能陷無辜者於絕境。 李克載歎道:「可我能起什麼作用呢,連秘書監都已經變成了政爭的戰場。」 李克載就是來請教範晉秘書監的事,沒想到范晉繞了一個大圈,道出了「獅虎黨爭」的背景,不必范晉再細說,李克載就明白,秘書監裡,自己那個上司肯定捲入了兩派爭鬥,而且多半還是陳萬策一派。 范晉拍拍李克載的肩膀:「看,陛下要你在秘書監,也是要讓你先看看,而陛下扶柩長沙後,還要去西安,也是拖時間,看風色,萬一不可收拾,總還有第二步棋可走。我們大英,還沒有黨禍前例,要相信你父皇,相信我們造出的這一國。」 看看獨眼宰執的沉毅之色,李克載心中安定多了,沒錯,英華還無黨禍,更不會內爭到互相攻殺的殘酷地步,這一國現在的大勢還是在朝外看的。就看國中的報紙,大多數的要聞版都是在關注英華跟不列顛的天竺之爭。 「攘外必先安內!皇帝一門心思禍水外引,總不把精力放在內務上,現在他應該是要吃苦頭了!別吵!聽我說完!」 洞庭東山下,胤禛正說到關鍵時刻,下面的聽眾開始不耐煩了,嗡嗡聲不止,他板起面孔一聲喝,眾人居然都乖乖停住了喧鬧。 「那麼皇帝是不是無路可走呢?那倒也未必,如果他能聽得進我尹真之言。不過我相信,他是不會聽的,他也不敢聽,哈哈……」 他掃視眾人,臉上帶著憐憫,似乎皇帝就在他身前,正苦求他道出良策。 「你們有福了,他不聽,我說給你們聽!」 胤禛如拍驚堂木一般,扇子在輪椅扶臂上重重一敲,下面百來人身形同時一震。 「辦法很簡單,那就是學前明,還權內閣,讓內閣廷推首輔!然後手握東西兩院的民意,把壞事全栽在首輔身上,首輔偏一派,讓他干幾年,幹得另一派實在忍不住要造反了,把首輔當替罪羊幹掉,再扶起另一派裡的誰當首輔,如此反覆,再堅持個幾十年,該是沒問題的!」 李衛低呼一聲,衝上來道:「萬歲爺,這話怎能出口呢,真讓人聽了去,說給那偽帝聽,那不是……」 胤禛摸摸發汗的額頭,嗤笑道:「我不僅說,我還要跟往常一樣寫出來!他李肆真敢用這招,這大英就是一世而亡的下場!天下大害是什麼?官僚!別說我當皇帝,先帝在位時就常常念叨,官僚乃天下第一害!尤其是出身寒門,滿口開萬世太平的儒生,他們管的不是他們的財,辦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教的不是自己的兒女,憑什麼相信他會盡責盡力?靠什麼督導和鞭策?就靠皇帝?我呸!烏鴉上樹,還指望是清白的?靠小民?小民能靠得住?誰讓他們溫飽誰就是主子,跟狗有什麼區別?」 「我看李肆之前也是看透了這點的,嘴裡說還相權,到現在還捏著軍國和錢糧事,就讓政事堂擦國政屁股。現在兩派跳起來,不僅是互相鬥,還是暗自擴權。李肆怕是不得不還,他要還權內閣,這天下就是官僚的了!別管他們奉什麼為大義道統,孔孟也好,老莊也好,甚至洋人的都無所謂,只要他們奪了天下,就會只求個一,靠這個一固護他們的權,他們的利,就算是再利害的皇帝,也莫能奈何!除非把天地重複翻過來。」 「當初李肆大興科舉,我就說過,這是他取死之道,現在看來,果然不差……哈哈!」 胤禛正眉飛色舞,一邊過來一個穿著青色醫袍的婦人,高聲道:「尹真,該吃藥了!」 李衛怒目而視,似乎要斥責對方打斷了自己萬歲爺的快活,那婦人又道:「李衛,你的藥時也到了!」 胤禛跟李衛同時低頭,再不多話,如小孩一般,被那婦人指揮著幾個醫工押走了。 走時胤禛不捨地朝那群聽眾道:「下次我還來!」 那群聽眾同時鞠躬:「恭送萬歲爺!」 沒待胤禛等人走遠,他們就喧鬧起來,「下一個該誰?」 「玉皇大帝!」 「西天如來!」 「不不,該我孫猴子講法了!」 這邊醫工們推著胤禛的輪椅,駕著李衛,出了山下的庭院,朝另一處山莊行去。這庭院門上還掛著一塊招牌,「東山智障院」幾個大字赫然醒目。 庭院外,兩個書生剛被守衛盤查完,見輪椅出現,迎上來道:「艾先生,今日可有文章?」 胤禛原本化名尹真,從黃埔轉到太湖後,堅決要求加上代表本姓的「艾」,於是在禁衛署的特級監護人員名單裡,他就成了「艾尹真」。 這個名字也不是秘密,如今英華一國,知道這名字的怕不下百萬。 胤禛點頭道:「剛有一篇打好了腹稿,明日再來吧。」 該是跟胤禛經常接觸的書生點頭:「沒問題,艾先生,有就好啊,我們《正統》報就靠您這根筆桿子撐場面呢。」 胤禛矜持地嗯了一聲,閉嘴板臉,由醫工推走了。兩個書生目送他進了山莊,一個應是第一次來的書生問:「這位艾先生,到底有何來歷呢?」 之前那書生道:「不知道,既是禁衛署監護之人,一手文筆也頗為出眾,看國中政事又無比犀利,肯定從政日久,應該是在此靜養的高官。別問了,能得禁衛署允許接他的稿子就是燒了高香,不是以後由你找他接稿,禁衛署還不會放你進來呢。」 接著他笑道:「就知他是國無寧日艾尹真好了。」 新來書生問:「這名號是怎麼來的?」 老書生搖頭歎道:「你啊,真是孤陋寡聞,此人行文,開篇從來都是『國家危矣』,所以大家就這麼叫了。」 新來書生感慨無比,敬佩地道:「真是一位鞠躬盡瘁,養病也不忘國事的老先生啊……」 第八百三十四章 獅虎黨爭:誰是籌碼誰坐莊 十月初寒,湖廣只需裌衣就足以保暖,但在一座村莊外的阡陌中,數百人對峙,氣氛冷得讓人直打哆嗦,湖北襄陽府谷城縣典史崔至勇心口更是一片冰涼。 「你們這是暴力抗法!是反亂!知縣大人可不想你們走到這一步,放下槍,把人交出來,法正通判那裡我可以幫你們說清,爭取寬大處理!」 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舉著喇叭高喊,可跟之前半個時辰的努力一樣,毫無回應,一百多農人端著鋤頭鐵鏟,甚至還有幾桿鳥槍,決絕地跟兩百多荷槍實彈,刺刀雪亮的警差對峙。 身邊像是縣衙典吏的佐官焦急地道:「再等下去王段事就要出事了,王段事有個三長兩短,楊憲台都保不了我們谷城縣!」 崔至勇咬牙罵道:「可這裡的村人出了事,怕楊憲台自己都保不住!」 聽崔至勇和典吏的稱呼,就知道他們是昔日舊清官員出身,還習慣把巡撫稱為憲台,但看他們的行事,卻比舊清官府對民人的態度有更多顧忌。 典吏跺腳道:「再不動手,你我更是自身難保!」 崔至勇神色扭結,低叫道:「神仙打仗,凡人遭殃,這差事真他媽不是人幹的!」 這是谷城縣河西鄉,武西直道襄陽段正從這裡過,規劃中有三個村子要整村搬遷,襄陽段已通過鄉院跟地主們做了工作,談了補償,簽了合約,甚至田契都過了戶。可基建公司開工時,這個村子的農人卻跳出來說,他們都是佃戶,雖然只有田皮,但永佃權卻留著,鄉院的地主老爺們無權單獨處置土地,全村驅趕來這裡幹活的路工,雙方爆發了流血衝突。 武西直道事署派出了襄陽段的段事去了村裡,希望談判解決,可不知道是話不投機,還是護衛段事的鏢師跟村人有舊怨,衝突再次上演,鏢師連帶段事全被扣在了村裡,村人聲稱,不廢掉之前的合約就不放人。 在崔至勇看來,這已是反亂之罪,但英華輿論發達,民情傳得很快,早前的流血衝突還成了顧正鳴和楊燁互參的素材,崔至勇不得不盡可能地採取懷柔手段。 但正如典吏所言,如果任由村人整治段事和鏢師,弄出了人命,谷城知縣、襄陽知府,乃至湖北巡撫楊燁怕都沒好果子吃了。而身為典史的崔至勇,乃至縣府官員都逃不過瀆職之罪,巡撫楊燁更有可能被載上一頂暗中教唆農人搗亂的帽子,怎麼也脫不掉。 可要動手的話,不僅是場大事件,還在幫武西直道事立威,以顧正鳴為首的那幫工部官僚手持朝堂憲令,直接跟下面的鄉主簿和鄉院打交道,就給縣府施捨點殘羹冷飯,擦屁股的髒活卻全丟給縣府。上至巡撫楊燁,下到谷城知縣,無不深惡痛絕。 崔至勇正左右為難,幾個麻袍人過來了,他和典吏大鬆了口氣,是天廟的祭祀。 「勞煩彭老多擔待了……」 為首的還是個巡行祭祀,叫彭維新,正好在襄陽巡視天廟,看來是知縣直接請動的。 天廟在地方工程建設裡也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第一條就是破除風水論。倒也不是指風水為邪說,而是以公德之說,公祭之利,對風水輪進行修正。反正以儒生為主的天廟中人,在這事上的能耐與生俱來。 有天廟祭祀出面,遷祖墳,聚公德林等等事務就有了絕佳的民間渠道,人心也更安穩,各方面矛盾都有了中允的調解人。 當然,武西直道這種工程規模太大,工部攬下之後,結成工部到承包商,再到鄉院的閉環,又因是「官辦百年工程」,有極大的優先權,因此天廟在武西直道裡沒有發揮餘地。谷城知縣請動彭維新,應該也有以此為突破口,分奪本段直道話語權的用心。 「千萬別動手!一時不慎,後悔終生啊!」 彭維新還真是滿腔仁心,吩咐崔至勇約束部下,還謝絕了其他人陪同,一個人進了村子去調解。 又是大半個時辰過去了,眼見天色已晚,不僅沒見進展,彭維新的消息也傳不出來了。崔至勇等得心焦,見農人多有鬆懈,代表知縣的典吏催得又急,橫下一條心,揮手道:「動手!」 早已不耐煩的警差一擁而上,兩三個拖一個,棍子劈頭蓋臉抽下去,再繩子一繞,將最前面擋路的農人盡數拿下。接著大批警差中央突破,直衝村裡。 似乎一切順利,可警差剛剛進村,槍聲響了,是鳥槍。 「不——!」 村子裡面,正跟村中長者談著的彭維新痛苦地叫出了聲。 「干!開槍!開槍!」 崔至勇頓時被怒火焚透了心胸,原本從知縣到自己,內心都是向著這些農人的,甚至農人綁了人時,他們還曾幸災樂禍。可到這一步也就夠了,足以讓地方乃至巡撫拿到籌碼,跟武西直道事頂牛。官府一到,就該放人認罪,官府還能想辦法給法院那邊說說情,從寬處理。 現在好了,這些農人沒一個懂這盤棋的,一條路走到黑,還居然敢開槍!簡直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崔至勇憤怒,警差們也憤怒,外加當場就有兩個警差中彈倒地,血性也上來了,十月十三日傍晚,「河西慘案」就此發生,警差死一傷十六,民人死十五傷四十。 「這這這……這可闖了滔天大禍啊!」 當夜,崔至勇向縣衙急報此案時,知縣江明如遭雷擊,先是癱軟在椅子上,然後一跳而起,駁斥著崔至勇實話實說的建議。 「你是救了段事,可顧正鳴會領情嗎?他會把這事當作扳倒巡撫的絕佳機會!他會跟朝堂乃至皇上說,巡撫用心險惡,一面挑唆地方阻擾武西直道,一面又蠻力鎮壓民人,總之就是要讓大家看到,這武西直道越來越惹麻煩……」 「我們?我們就是當面挨刀的角色!沒錯,你忍耐了,你急著救人,有什麼用?顧正鳴只會彈劾你,還有我,說我們得了巡撫的授意,為了攪亂武西直道,不惜殘害良民!說不定他甚至要一抹嘴臉,說什麼段事根本沒被民人綁了!」 見崔至勇還一臉茫然,江明痛心疾首地道:「巡撫昨日給我發了帖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顧正鳴就是個小人、奸臣!之前河西鄉民人跟他的路工毆鬥,他居然上本彈劾是巡撫讓我們在背後教唆,不是巡撫在通政司有人,見了他的本章,還不知他已遞了刀子!」 崔至勇慌了:「縣尊,咱們怎麼辦!?」 出身進士科,通讀歷史的江明踱步思忖,片刻後沉聲道:「咬定兩件事不鬆口,第一,民人是亂黨!第二,是武西直道的人搞出的事……」 崔至勇暗道事情本來就是如此,自己不過是行事不密,搞出多人死傷而已,卻聽江明頓了一頓,又道:「可光這麼說就便宜顧正鳴了,我們還得說,民人中混有滿清密諜,是別有用心,借此事攪亂國局。」 崔至勇不太明白,怎麼一下扯到滿清密諜了?江明嘿嘿一笑:「這樣總能攪亂武西直道,而不關聯到巡撫吧。」 思忖片刻,崔至勇恍然,他皺眉道:「栽到死人頭上容易,可那些活著的很難搞到口供。」 江明盯住崔至勇,看了好一陣才道:「咱們跟巡撫就是一條船上的,有些事該做就得做,我記得你以前就是班房出身的吧,難道舊朝的手段都忘了?」 崔至勇抽了口涼氣:「縣尊,這可是違國法的……」 江明肅穆地道:「事急從權,為了扳倒顧正鳴,乃至扳倒顧正鳴上面那位,不過是虧小節而全大局。」 崔至勇無言,目光閃爍了好一陣,想了想自己的前途,點頭退下了。 十月十五日,武西直道漢陽署衙,顧正名攤開本章,急急而就:「谷城有滿清密諜混入河西,借武西直道事翻攪風雲,谷城父母坐視密諜發動,至生河西慘案,臣不知其用意為何。」 河西慘案還未傳開,此時李克載並不知道,自己正準備放棄過問的一樁事,正在急速發酵。 之前范晉給他提了獅虎兩黨的事,讓他暫時滅了把秘書使林禁軒告發上去的心思。一來也確實沒什麼證據,二來如范晉所說,父皇該有既定佈置,三來麼。他又不是都察院的人,管這事就名不正言不順。 但李克載還是覺得有什麼事沒想透,這一旬執勤都有些心不在焉,二十日那天,想到明日又要去熬那文牘地獄,他內心更是煩躁不安。 「見習李克載!領人列隊交班!」 他的「師傅」航海長粗暴地打斷了他的思緒,李克載不得不帶著同窗和官兵們,在寧綏戰船的甲板上列隊。這是跟另一艘禁衛巡隊的戰船交班。 都是古里古怪的戰船,黑煙繚繞,都未生帆,兩船的官兵們列作整齊橫隊,相互敬禮致意。 「還是跑不過我們,哼……」 「炮打得也沒我們准。」 「現在若是給他們來一炮,轟沉的可能性多大。」 「那是友軍誒!你們這腦子是怎麼長的。」 交班的最後環節是兩艘戰船並列同巡,這時雙方自然就暗自較上了勁,作為皇子座船,寧綏號保養得更好,官兵素質更高,自然比對方略勝一籌。同窗們看著幾十丈外的友船,抒發著勝利者的優越情懷。 李克載心頭一跳,豁然開朗。 他忽略了政爭的手段,從桐城案到最近的一些案子,乃至武西直道案,好像黨爭的手段越來越下作,越來越沒廉恥了。 「段老夫子說,要鬥而不破,這不破的到底是什麼呢?」 十月二十一日,又該他去秘書監上工了,在去秘書監的路上,李克載還這麼想著。 這一日,他才見到了什麼叫沒有廉恥。 「顧正鳴和楊燁又上本章了……」 當然,顧正鳴的還是在前面,說的正是河西慘案。李克載注意到,兩邊都在講此事當作籌碼,用來彈劾對方,而兩邊卻又有共同點,那就是河西鄉河頭村的村民裡混有滿清密諜。 「這上面的事他們可真是一致啊,滿清密諜,寫下這幾個字時臉皮真的沒紅過麼?」 李克載暗自吐槽,這滿清密諜可真不值錢呢,哪裡有坑就栽到哪裡。他見識過桐城案,對「滿清密諜」一詞下意識地就等同於「替罪羊」。 接著他又一個激靈,如果事實是沒有密諜,事實是場意外,那麼顧楊二人的爭鬥,是不是太沒原則,太不講手段了?拿民人來當犧牲品不說,還扯來滿清密諜,繞著圈子給對方戴上一頂「賣國」的帽子,這是斗而不破麼?這是要把朝堂和地方鬥得千瘡百孔! 再見林敬軒依舊一臉風輕雲淡,李克載終於忍不住了:「林秘書,怎麼顧正鳴的本章還是在楊燁的前面?而且說的還是谷城一縣的地方事務,不該是楊燁的本章先到嗎?」 林敬軒溫和地笑道:「此事跟武西直道相關,也許是顧正鳴先收到了消息。」 看此人把漏洞百出的謊話也說得這麼面不改色,李克載心頭翻滾起層層陰霾。 這就是官僚,如段老夫子所說的那般沒有根,他們就像是寄生在大樹上的籐蔓,然後奪了大樹的營養,漸漸鵲巢鳩佔。如果這大樹是皇權,皇帝要被他們架空,所以父皇才會創出東西兩院和地方議院。但現在,官僚不僅在黨爭,還開始伸枝展葉,要擾亂乃至屏蔽父皇的視線。 李克載雖只有十六歲,卻歷練頗多,已小有城府,就哦了一聲,再沒追問。 見他利索地在常報冊上簽名,林敬軒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心說還好顧正鳴懂事,在遞本章的時間上總是能搶先一步,自己才能循常報房的默認規矩幫他一把,不然這未來的太子還真要起疑。 不過……十六歲就是十六歲,而且還走的是武途,怎麼可能懂得這麼深沉的門道呢?恭送李克載離開,林敬軒又暗自嘲笑自己的膽怯。此時他並沒看到,李克載的臉色異常沉冷。 「我該怎麼辦?這就是面對一頭如山的怪獸,我不知道我該不該插手,又該從哪裡下手,甚至我都不知道目標。」 在行宮露台眺望大海,李克載心潮起伏,接著他忽然想起了父皇的一句話。 「武人之心……難道父皇不僅是讓我看,也是要看我,看我會做什麼?做到什麼?」 李克載思忖著,眼中漸漸升起堅定的光亮。 谷城監獄門口,一個白髮蒼蒼,身著素麻長袍的天廟祭祀被典史崔至勇送了出來,老祭祀臉上還溢著滿滿的怒色。 老祭祀正是彭維新,他質問崔至勇:「滿清密諜!?難道不覺得荒謬嗎!?殺了人不夠,還要構陷於人!?」 崔至勇攤手道:「這事很複雜,彭老,您就別摻和了。我和江知縣都是過河卒子,朝不保夕,也就是您,誰都不敢為難,換了別人,怕也是要拖下水,壞了天廟名聲。」 彭維新喘了一口大氣,再道:「卒子?在你們眼裡,民人都是隨意擺弄的卒子?」 崔至勇歎氣:「難道不是嗎?他們可以搞出人命關天的大事,可他們自己能收拾局面嗎?既然收拾不了,那就只能靠官府,官府裡從來都是拉幫結派的,拿民人來作爭鬥的籌碼,古往今來,不都這樣嗎?」 彭維新滯住,這話說得粗,但道理卻不粗。 崔至勇道別後,彭維新的弟子劉綸迎了上來,卻聽彭維新正自語道:「過去是這樣,可現在……儒生既然當了天廟祭祀,不再問政,那麼民人也有可能不再是籌碼。」 第八百三十五章 獅虎黨爭:何爭與爭何 「滿清密諜?這定是兩邊都把民人當作了籌碼,你爹不在,這些官老爺越來越肆無忌憚了!可治國不靠他們也不行,真是頭疼……」 金山衛行宮後園,一位短打婦人起伏展臂,一邊走著拳路,一邊念叨著。婦人柳眉鳳目,身形旋舞間,流溢著攝人風姿,乍看還是位年不過三十的少婦。 「娘,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李克載跟著婦人一同收式,嘴裡這麼問著。 看上去更像是他姐姐而不是母親的婦人冷哼一聲,鳳目含煞,一股颯爽英氣驟然勃發,讓她更復了幾分昔日「武林盟主」氣息,看上去更顯年輕了。 「別以為你爹什麼事都看得清,於小子的禁衛署也不會關心這事。你爹既讓你進秘書監碰國家政務,你就不能當橡皮圖章,聽娘的吩咐,去把這事搞個水落石出!」 三娘教子,就是這般直接。 李克載道:「依娘的意思……」 三娘嘴裡說著,李克載肚子裡念著,話語心聲竟是相差無幾,「捧天子劍去谷城,聆訊各方,分辨黑白,誰是賊人誰無辜,當場做個了斷!」 李克載壓住笑意道:「娘啊,你是故意要害我,好讓爹把我從海軍裡除名,押在宮裡日日管教吧。」 三娘白了兒子一眼:「跟你爹一般滑舌!你爹從小把你害到大,讓娘害害都不成?」 接著一聲清喝:「接招!」 拳腳招呼過來,李克載哇呀一聲叫,跌開一丈,滾地三圈,也不管背後母親怒喝,一股煙地溜了,他可沒母親那種天分,能練成江湖高手。 看著兒子奔逃的背影,三娘扮出來的怒容消退,換上一絲憂色,心道拖了這麼多年,兒子還是不得不背負上如此宿命,就不知這一國會不會將兒子壓垮,未來到底會是怎樣一個皇帝。 接著再想到兒子的爹,三娘眉頭更微微蹙了起來,沒了段老頭,這一國會變多少,她的阿肆又會變多少? 李克載自不知道,更不明白母親的憂慮,一個時辰後,他在翰林院見到了掌院學士唐孫鎬。 母親當然是在瞎支招,他又不是欽差御史,怎麼可能跑到地方上去查案?但那話也是母親隨口而為,意思李克載很明白,就是支持他把整件事情摸得更透。 范晉不涉民政,只談了朝堂政爭,而薛陳兩黨到底是怎麼相爭的,又爭到了哪一步,朝堂上的分派是個什麼形勢,摸透了這些來龍去脈,才能決定怎麼做,做多少。 兼聽則明,因此李克載還需要找人聊天,唐孫鎬是西行三賢之一,學問大,又掌著翰林院,是皇帝決策團的首席智囊,跟政事堂關係密切,又非政事堂之人,找這個人聊很合適。 「范次輔憂心政事堂,自是要多談政爭……殿下請看這《正統報》,名筆艾尹真也是從這一面來看的,分析得也很透徹。當然,艾尹真該是主掌過舊清朝政的大員,文中多有譏嘲之氣,殿下得注意分辨。」 唐孫鎬不急著立論,而是把新出的《正統報》遞給李克載。心中還道,范獨眼是無心當首輔,可他對薛陳兩人都不滿意,認為首輔還是要用鳳田老人的好,想把顧希夷或是向善軒、楊俊禮等人推上去,他自己也是一黨啊,當然要一竿子掃盡兩人。 —>文—「果如我所想,官僚漸漸勢大,國家正面臨一樁極大考驗。」 —>人—看了那「艾尹真」的文章,李克載心頭越發沉重。 —>書—「殿下啊,看事不能只看在一層,就說說這武西直道與地方之爭。」 —>屋—此時唐孫鎬已整理好思路,開始為李克載分析整件事情。 「此事還是得從利來看,這不止是官僚黨爭,根底更是一國之內的利爭……」 大賢就是大賢,看問題的視野的確更深更廣。 唐孫鎬對李克載談到了武西直道背後的利益格局,武西直道工程浩大,光靠國庫投入是遠遠不夠的。而英華已鼎革國體,非暴秦等前朝那般,可以直接征發百萬民人來辦這事,因此必須引入民間或地方資本。 唐孫鎬提到,工程最初決策時就有過爭論,一派認為應該由省下縣府分段包攬,再向外招標,而另一派則堅持由工部主導,工部直接對外招標。前者是縣府以及地方小基建受惠,後者則是工部和大基建受惠。誰有主導權,誰就有厚利,這道理很簡單。 最終皇帝以計司的核算報告為基礎,同時出於工程統一管控的需要,支持了工部主導的方案。武西直道來往八車道,以水泥和三合土鋪設路面,還要為未來的馳道留出足夠餘地,跨越無數江河,平均一里路預估預算三千五百兩,直道總長兩千六百里,總預算接近一千萬兩。這麼大的工程,只能由國家統一管控,而且還能通過跟地方置換國有土地,降低工程預算。 若是承包商補償到位,一般民人也是受益的。除了搬遷補償外,他們還可以在路邊獲得宅地補償,乃至補貼造新宅的費用。但這些補償是通過武西直道署和承包商直接發到以鄉為單位的民人手裡,地方官府雖在土地置換上獲得了一些補償,卻沒得到多少銀子,還要維護治安和協從調解,地方官府自然很不高興。 李克載問:「路通了,商貨才能大興,地方也能收到更多中小商稅,難道這一點都看不到嗎?」 唐孫鎬苦笑:「那都是幾年以後的事了,而地方官員是按年按任考成的……」 沒錯,英華官員考核的方法根底就是考成法,加之地方官員的主要工作是為地方謀利。現在不僅馬上看不到利,未來之利也不是官員的功績,他們自然要抱怨。 唐孫鎬再道:「即便武西直道已經開工,地方仍不絕撤銷工部事署,或轉隸湖北陝西兩省的呼聲,暗中運作更是連綿不絕,由此就形成了兩派。而薛雪傾向於調和中央和地方,想往回走一步,湖北巡撫楊燁自然要尋求薛雪的支持。工部和承包商則跟陳萬策關係密切,支持陳萬策扳倒薛雪不太可能,但至少要支持陳萬策穩居次輔,頂住這股風潮。殿下所謂獅虎兩黨之論,其實並不太貼切……」 李克載皺眉道:「難道父皇定策都不管用?」 唐孫鎬呵呵笑道:「陛下治政,怎可能憑好惡決斷?這還是兩方利益相較,如果哪一方壓倒了另一方,陛下也只能順其成事,這就如最初以成本和方便為據,選擇由工部主導一樣。」 李克載腦子又亂了,不是黨爭,而只是中央和地方的利爭而已? 唐孫鎬搖頭:「這利爭只是台前的,現在還看不清楚之後要引出什麼。」 李克載揮開腦子裡繁複的根源計較,把心思轉到了爭鬥手段上,他道:「已經引出來了,這就是官僚在跟法爭!他們相鬥的手段已經變得下作,把民人當作籌碼,隨意扣上滿清密諜的帽子,之後是不是還要如東林跟閹黨那般不死不休,連國家也都成了籌碼啊?」 唐孫鎬斂容點頭道:「殿下有些過慮了,但這確是值得憂心之事……」 政事堂,范晉、薛雪、鄔亞羅三位次輔,以及陳萬策等閣臣相聚一堂,正舉行五日一次的政事例會,閣臣裡還有從地方升到部堂的向善軒、楊俊禮,以及只是列席會議的樞密院蘇文采、計司顧希夷,以及大理寺卿史貽直等人。 「此事到底該如何善了?」 范晉的語氣很不善,河西慘案已經上報到朝堂,武西直道和湖北的矛盾已是白熱化,不管此事有什麼本來面目,顧正鳴和楊燁兩人已不可能再並立,必須得下去一人。 「此事已涉民人,怕不止政事堂能全掌控住……」 史貽直追問道,襄陽巡按已收到河西法正投告谷城縣的訴狀。 陳萬策道:「掌控不住也得掌!此事不容民人再摻和進來!」 薛雪悶了好一陣,沉沉點頭。 鄔亞羅在一旁怒道:「你們當真要把民人當籌碼使?」 眾人都沒接腔,連范晉都默然。 谷城天廟就在昔日縣學旁,曾是縣學供奉孔聖之處,而今改作了天廟,天位旁立著的依舊是孔聖。 殿堂裡,修士祭祀們義憤填膺:「此事我們不能不管!這就聯絡諸家天廟,向湖北按察使司呈情!」 劉綸搖頭:「這是武西直道和湖北之爭,崔典史已經說透了話,扯上滿清密諜,不過是黨爭。我們天廟再插一腳,還不知道是幫誰搖旗吶喊。」 年輕的修士還一腔熱血,難以接受這種將民人當作棋子任意擺佈,把事實當作白紙任意塗抹的黨爭,都紛紛道,就算不去衙門呈請,也要通過報紙,讓天下人廣知真相。 哆的一聲,彭維新的枴杖重重落在地板上,回音在穹頂迴盪不息。 「我輩聖賢之徒,能在新朝守禮教,正人德,靠的是什麼?是入天廟一系,不沾俗政,無慾而剛。我們只能教化人心,不再指點江山。若是以天廟之名出頭,怕要激起更大波瀾,大則天道一派以為整個天廟已有爭廟堂之心,小則巡行祭祀會視我們聖宗為天廟之害。諸位!牢記我們的立身根本!」 天廟經二十多年發展,已廣佈天下,除了相同的儀禮和《聖經》外,因陪祀天位的對象不同,以及相應祭祀和天廟的特長不同,漸漸發展為五大宗派。 彭維新這一派的聖宗和孔興聿的仁宗以啟蒙和立德見長,已吸納了大量堅持孔孟程朱的儒生為修士和祭祀,陪祀天位的自是儒家聖賢,聖宗只立孔子,仁宗則立孔孟,還有極少數立了程朱。 聖宗仁宗天廟還不算多,最多的依舊是供奉媽祖、盤娘娘等民間神明,以醫事見長的善宗,這也是翼鳴老道和徐靈胎等人最初立起來的天主教主脈。 還有一些沒有道家真傳的道觀,在時代大潮下改了傳承,將道觀改作天廟,但還供奉著道家仙神,這一派更擅長生死儀禮,自稱為積塵世功德的德宗。這個名號也被少數野和尚廟拿去用了,因此在國中某些地方,某某寺變成了天廟也不算出奇。甚至在呂宋、馬六甲和亞齊,還能在天廟的天位旁見到耶穌像和安拉像。德宗這一派的天廟最多,因為它將以前民間祭祀各類神明的廟宇都囊括了進去。 另外一派則有眾多分支,例如陪祀老莊的玄學天廟,陪祀墨翟乃至魯班的百工天廟、以及陪祀倉頡、伏羲、神農的造字、術衍和農事天廟,這些天廟的修士祭祀一邊辦生死事,一邊研究相應學問,自居隱士,被稱呼為隱宗。 最後一宗更不一般,是朝廷、軍方乃至地方所建的烈士公墓,以護墓為基礎建起的聖武天廟,更有國家所立的英烈祠和聖武祠為龍頭,被稱呼為武宗。軍人和軍人家屬以數百家聖武天廟為紐帶,也結成了一股龐大勢力。 不管是哪一宗,都被巡行祭祀會以儀禮和《聖經》連為一體,同時也有一條「鐵律」,那就是不問俗政。若某家天廟,某位祭祀違律,巡行祭祀會從資金到輿論都會加以制裁。 當然,再堅定的鐵律,也擋不住歷史大潮,眼下天廟涉政事頻頻發生,但還都只限於地方基層,未來如何變化,所有人都心中沒底。如今在谷城天廟,因河西鄉慘案,谷城聖宗天廟正要涉足一國黨爭的漩渦,如果彭維新和劉綸不在這裡的話。 彭維新強調了天廟之根,修士和祭祀們不得不打消了集體請願,代民發聲的念頭,但他們也不願就這麼袖手旁觀。武西直道與湖北地方的衝突源自朝堂黨爭,而民人夾在中間,份外難受。河西鄉村人受害最深,反應也最烈,而其他民人也都揣著大大小小的怨氣。 劉綸道:「老師,天廟本就是解民人憂苦之地,我們不可能置身事外,此事總得有所聲張,是不是報給徐葉等總祭,求請他們告之朝堂。」 彭維新點頭道:「報給總祭乃至整個巡行祭祀會是必須的,但怕總祭們都有憂慮,不知該怎麼說,說給誰,說的人不對,話不對,那就是整個天廟在迫壓朝堂。」 想通了天廟的處境,眾人都在皺眉,這確實是一樁難題,最後劉綸歎道:「也就只能先上報,待總祭們商議出應對,在巡行祭祀會上有所決議了。」 彭維新卻滿臉不甘地道:「老夫就在那!槍聲、慘呼聲,就在老夫耳邊!老夫不能坐等!」 他心意已決,毅然道:「此事天廟不能作聲,但還有人能作聲!」 劉綸並眾人問:「那是何人?」 彭維新道:「東院!」 劉綸眼中一亮:「汪瞎子!?」 彭維新緩緩點頭:「是他,但又不止他,汪瞎子,現在已不止是一個人,他在東院已成一派,自詡為民代言,我相信,有他那一派出面,冤魂能得安息,生者能復清白!」 劉綸歎道:「若東院再插手此事,朝堂黨爭怕是要變成一國派爭,再無寧日。」 彭維新搖頭:「這大英一朝,何時寧過?否則我等為何要避入天廟,修身養性?」 第八百三十六章 獅虎黨爭:朝堂皆亂泥 「國家大政如用兵,自有取捨之道,自古以來,朝堂治政皆有分歧,不過都是士爭。若任民人亂法,動輒要挾官府,這一國何以成國?」 政事堂裡,文部尚書屈承朔侃侃而談。武西直道事顧正鳴和湖北巡撫楊燁兩人都把河西鄉民人打為滿清密諜,雖是當作籌碼打擊對方,但同時也將民人排除在政爭之外。薛范陳史等大員都默認此論,怎麼處置顧楊之爭是一回事,他們的「滿清密諜論」卻是要接受的。 次輔鄔亞羅很不滿,出聲反對,屈承朔身為調和派,發言勸說。屈承朔這話說得很直白,幾乎與北宋文彥博對宋神宗說的「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一個意思。朝堂和地方官府怎麼鬥,都是官僚的事,絕不能讓民人摻和進來,面對民人,官僚又該抱為一團。 不管是管軍務的范晉和蘇文采,還是管法務的史貽直,都覺得這話雖不合英華立國大義,但就國政實務而言,卻是正理,因此都沒做聲。 鄔亞羅也已六十多了,早年就是個燒窯的,得皇帝指點和提攜,一族借玻璃、水泥、瓷器和琺琅等業成為顯赫工閥。在彭先仲等人也淡出國政,專心工商事的時代,還被皇帝壓在政事堂,不僅是連通工商之需,也是皇帝看中他老執倔,還留著民人本色的脾性,能遏制政事堂沆瀣一氣官僚化的步伐。 鄔亞羅惱道:「東院問事函諸位都看過了,別以為在此事上能糊弄住東院。」 尚書左僕射,吏部尚書楊俊禮搖頭道:「正因如此,才不容東院借民人大做文章。東院那幫院事根子依舊是士人,雖能傳民聲至廟堂,卻又以民心為籌碼爭權。真要容他們入政,那是誤國。」 中書右丞,商部尚書向善軒附和道:「東院不歷實政,行事頗多乖謬,更欲奪法權在手。年前提《國罪法》,竟要在國中設互舉防奸制。此法真要得行,人人互視為敵,那是什麼情形!?朝堂相爭,若是再引他們入局,國家危矣!」 大理寺卿史貽直顯然深有體會,搖頭苦笑著。 中書左丞程映德嗯咳一聲道:「國政雖有取捨,卻不容枉法構陷,河西法正既已投告,循法而行就好。便是東院過問,也說不了什麼,史公,你說呢?」 政事堂執掌內政,雖不如宋明那般決斷所有軍國事,但也是一語動國,因此行事說話都很有考量,自有裡表之分。程映德這話在座眾人都聽得懂,那就是認可顧楊的「滿清密諜論」,並且從法判層面坐實,而這就需要主掌法判的大理寺卿史貽直點頭。 這一論要坐實很好辦,此時南北並不絕來往,就算是偏僻一村,總能有繞到滿清的牽連,而密諜又是軍國案,不是可容訟師發揮的商事刑民案,只要皇帝沒有明確反對,大理寺推動縣府乃至省法院,在查勘谷城知縣所提的證據上鬆鬆手,就可以走出一個水滴不漏的流程。 史貽直沉吟片刻,微微點頭,在他看來,此時正值段國師喪期,皇帝一心求穩,讓大皇子歷政就是最好的證明。以「滿清密諜論」隔開東院,防止河西慘案推著武西直道與湖北之爭升級,這是不得已的選擇。 見范晉蘇文采都沒有提出異議,鄔亞羅沒好氣地冷哼一聲,也沒再堅持。 接著主管海外事務的程映德道:「還是先談談周寧案吧……」 這一談就是小半個時辰,依舊沒什麼結果。皇帝過問了此案,都察院不得不賣力查探,結果發現呂宋總督周寧的確有私德不彰之行,而且還可能犯有逼害民人和以權謀私,挾私報復等罪。 程映德主張此事是周寧個人問題,周寧去職,換個總督就好,薛雪卻認為,自賈昊之後,歷任呂宋總督都出過類似問題,說明這不是個人之罪,而是呂宋已不再適合用托管制,必須單獨劃為一省。 在這事上,程映德只是前台,背後則是以門下侍中之職,掌握都察院,同時連通計司和中書省商部的陳萬策。薛雪一方有尚書省和樞密院支持,兩方相爭不下。 范晉一直不作聲,見兩方都有些臉紅脖子粗了,才開口道:「此事出自大殿下之言,諸位最好再想想,自己所持之論,是否能說服大殿下。大殿下還注意到了武西直道和湖北之爭,說不定會找到哪位請教……」 眾人沉默,薛雪跟陳萬策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提議休會片刻。 偏廳裡,薛雪道:「呂宋可以緩緩,但周寧必須下去。」 陳萬策道:「即便下去,也得用其他的理由,否則官員們人心不安,就連師兄你也得小心了,之前師兄在青海和漠北……」 薛雪臉色有些變了,拂袖道:「蒙古人送我婢妾不過是你情我願,魔都督身邊那些小姑娘,大半都還是佛都督送的,怎能在這事上作出文章?」 陳萬策歎道:「佛魔二都督都是武人,不涉國政啊,而師兄你眼見要升首輔,自有人要叮這雞蛋縫。師兄別想多了,我們二人多年相交,同得老師教誨,怎會以這般手段相爭。可怕就怕,下面的人……」 薛雪臉色緩下來,搖頭道:「無妨的,這一責總免不了,倒是你。周寧案都不算什麼,若是這顧楊之爭,你還繼續站在前面,也怕下面人直指你的頸背,那時可難收拾了。」 輪到陳萬策變色了,薛雪這話是在揭他的老底。段宏時曾經評價說陳萬策有首輔之才,但很可惜,他當不了首輔。原因很簡單,他最早是滿清十四皇子的幕僚,出身不正。 如果是在十年前,這還不算什麼,舊清官員李朱綬和湯右曾前後任首輔,都還算得朝堂和國人之心,畢竟地方和朝堂的官員還多是舊清出身。但這已快是聖道二十年,國中官民主流即便不是生於英華,也受教於英華,跟有滿清官場履歷之人相比,像薛雪、程映德和楊俊禮等出身「純正」之人主政天下,自然更有人心優勢。 不管是善意還是惡意,薛雪的話都份外沉重,以惡意論,薛雪是在說,如果你陳萬策再跟我這一派作對下去,說不定會有人揭你老底,乃至污蔑你跟滿清繼續有來往。你拷問我的私德,就別怪我拷問你的出身。 陳萬策深呼吸,再哈哈一笑:「下有李湯二相,上有陛下,萬策又怎會懼這般人言。」 這態度很是決絕,薛雪遺憾而又無奈地搖頭。 兩派頭目私下商議,依舊沒能在周寧案上取得一致,當然,更不必說顧楊之爭,現在都還沒到可以攤開來談的地步。 會議繼續舉行,爭論依舊不休,首輔又告病,也沒人最後拍板,最後只好議定,周寧案由次輔「請黃」,也就是次輔提寫意見,交皇帝批紅,次輔再依皇帝意見批黃。這是政事堂少有之舉,過去政事堂相爭不下,還有首輔拍板,即便首輔告病,次輔都能協調出意見,反正盡量不勞動皇帝。 接著就談顧楊案,周寧案都沒結論,更別說顧楊案,因此討論也只是讓兩方擺出意見,盡量讓爭論明朗化。 兩方意見相左得厲害,而根源則一直追溯到了計司。道理很簡單,掌握中央稅務乃至地方稅制的計司若是能在稅制上專門為武西直道設立一套方案,以緩衝中央和地方的利爭,顧楊之爭也就失了利益上的根基。 執掌計司二十年,已成一國大掌櫃的顧希夷搖頭道:「計司若專為武西直道開獨例,江南漕運怎麼辦?殖民公司怎麼辦?各行怎麼辦?這不是亂了套麼?」 顧希夷當然不願插手,他只需聽皇帝的,計司怎麼方便怎麼來,怎會為政事堂亂了已經順暢運作二十來年的程序,這程序也涉及到計司內部的利益,乃至影響到金融體系。 薛雪等人也很無奈,計司獨立於政事堂之外,財權不在手中,這也是顧楊之爭的一項關鍵原因。 眼見這事也不得不「請黃」,閣臣們大眼瞪小眼,都有沉重的無奈之感。之所以不輕易請黃,一來本就是政事堂要護住相權,二來皇帝定奪之後,若是事情還沒解決,那就得找替罪羊了。 正在此時,一人急急奔入,卻是政事堂東院參事,向眾閣臣一個環揖,呼呼喘氣道:「東、東院為河西慘案鬧開了!決議派人視事,汪瞎子領銜!」 大廳裡響起一陣抽涼氣聲,東院這幫傢伙,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剛議定用「滿清密諜論」隔開他們,他們卻要主動殺過去。 「東院一動,必然鼓噪各家報紙,到時國中輿論怕是一片嘩然,這下如何是好?」 「顧楊之爭要擺在檯面上,到時可就不是咱們君子之爭的路數了。」 「若讓東院在此事上發聲,之後豈不事事都受制?難道東院還想騎在政事堂頭上?」 閣臣們紛紛發言,惱怒東院恣意妄為的同時,也在尋求反制措施。 陳萬策主張趕緊推西院也去視事,東西兩院素來不合,武西直道關係著幾家大基建商的利益,西院也有立場跟東院打擂台。 薛雪冷笑道:「侍中是要丟開朝堂一體的立場麼?那這滿清密諜論……」 原本兩派已有默契,守住滿清密諜論,是不願此事升級到民人與官府之爭。現在陳萬策要讓西院出馬,已經突破了這個界限,薛雪自然有心掀了桌子。 陳萬策沉聲道:「不必政事堂說話,西院也是要動的,此時政事堂更要一體。」 薛雪咬牙,目光一轉,忽有定計:「政事堂也派員專查此案吧,陛下正在長沙,為方便聯絡,也請中廷遣人隨視。」 眾人一怔,旋即都明白過來,個個苦笑,卻也沒反對。 此事本就要請黃,鬧得這麼大,政事堂派出「巡視團」很正常,中廷秘書監和通政司再派員隨行也是題中之意。但薛雪刻意強調,大家都明白,針對的是目前在中廷秘書監任事的某個人。 大皇子李克載,既然東西兩院要插手此事,政事堂就只能請動未來的太子。 范晉心說,克載啊,正如我所言,你是躲不開這漩渦的了。 這一鍋水,就這麼一股股加料生火,漸漸熬成沸湯,就不知到底是什麼味道了。 第八百三十七章 獅虎黨爭:大戲這才開場 「料太亂,還品不出味來……」 藉著假日,李克載繼續「尋訪高人」,今天他找的是龍門學院山長李方膺。李克載有心找全西行三賢,可宋既被賈昊請去了印度,任西洋大都護府長史,就只剩下李方膺。 原本李克載對這位早年的白衣山人沒抱多大希望,畢竟此人專長的只是政學理論,沒什麼實際經驗,可李方膺一開口,就把他吸引住了。 李方膺道:「治國各有各的味道,那也是各國獨有的料配出來的,但獨料之外,也有許多根底相同的共料,殿下還記得在下所著的《歐洲政制通論》麼?」 「呃……大致還記得……」 李克載有些難為情,這本書是學院進士和通事等科的基礎教材,但同時又是皇室學堂的教材,四年前,李方膺就在皇宮裡講過這本書,這幾年來,李克載滿心都撲在軍學上。問他歐洲海軍情況,他是一清二楚,問他歐洲政體細節,他就只能乾瞪眼了。 「歐洲各國行封建,論政制完備,還數不列顛,粗觀之下,竟與我英華相似。」 「國王在五百年前就受限於《大憲章》,未經一國公意認可,不得新增賦稅。議會在軍國事上與國王分權,更有立法之權。不列顛法司以民約為神意,自得一權。」 「我大英開國,放眼寰宇,西學東漸,因此國人有言陛下建政,東西兩院如不列顛上下議院,《皇英總憲》猶如不列顛大法,法政兩分,正是仿不列顛之制。」 「我大英如此建政,就如歐羅巴諸國一般,是有共料的,不列顛人洛克在《官府論》中所言已是歐人共識:法權、治權和外事權,這三權應分開。法權在民,以議會擔之,治權在朝堂,以君王領官僚擔之,外事權也在君王手中。」 「分權非是外學,我華夏自古以來,都懂分權制衡。若論分權之思,我華夏是後進,但論分權之術,我華夏足以當歐人之師。只是我華夏自先人之世起,權之根本就繫於帝王萬世一統,也就是在本世,陛下以《皇英君憲》確立君民之權,分權才能分到根本上。」 聽到這,李克載皺眉,正要說話,李方膺又來了個大轉折。 「但我華夏就必須效仿不列顛,處處求同麼?當然不是,不列顛乃孤島,小國寡民。不列顛與隔海相望的法蘭西、西班牙等國,在政制上都各有不同,由此可見,分權是根底,但具體怎麼分,就得看各方水土各方人的不同。」 「現今我朝是將權分作四處,除了治權和外事權,法權還另分為立法和司法兩權,司法也就是法判。此外,東西兩院也非歐人議院,只掌部分稅權,同時有部分法權,法權更多在陛下和朝廷手裡。」 「如此建政,自是源於我華夏獨有的水土。我華夏幅員萬里,風貌相異,人丁億萬,族類龐雜。本朝建政雖要去掉儒法之一,但還必須維繫國家之一,因此化異為同之力,遠遠大於外爭之力。分權就不能是幾足鼎立,而必須以一為砥。」 李方膺說到這,李克載終於找著了插嘴的機會,問:「那就是說,我們英華還得以官僚治政,容官僚黨爭麼?」 李方膺搖頭:「官僚治政或許,官僚黨爭則不然,為何?因為陛下建政還未功成圓滿啊。」 想到范晉所言,李克載有些明白了。段老夫子說本朝為今人之世,算算也才二十來年,新舊還未交替完,國家政制還遠遠沒有成熟,所以才會出現諸多亂相。 而說到官僚黨爭並非一國主旋律,李克載又想起了之前唐孫鎬的話,心道原來這只是開始,接下來還不知會引出哪些力量繼續爭下去。 只有政制完備後,黨爭才會消散,不,不會消散,父皇說過,不爭則不動,不動就是一潭死水,要的是流水不腐,因此相爭就必須循道而行。 於是李克載問,本朝完善的政制又該是什麼樣子。 李方膺攤手:「只有以大智慧抱定仁心,步步為營,依影繪形,才能凝出新制,歷來鼎革都是如此,豈能將黎民社稷當作白紙,任意塗抹。」 大智慧?仁心?那幫黨爭的傢伙就跟豬仔在爛泥裡打滾一樣,一點也不顧及形象,還指望他們有這兩樣東西? 李克載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表達了自己對高居廟堂那幫官僚德行操守的不信任。 李方膺歎道:「殿下啊,你怕是對薛陳等公,乃至對治政和黨爭有所誤解……」 「殿下也知,薛公少時以行醫為志,得遇段國師後,潛心向學,深得天道之學的精髓,不僅助段國事完成天道諸論,還曾著《分合論》,本朝地方分權諸策,多出自薛公之論。而後薛公更涉深林,越荒原,將明清時游離於華夏內外的苗瑤僮侗土司以及藏蒙等族匯入英華,其功酬以首輔,一點也不為過。」 「正因此事功,薛公才堅持要以官領商,匯異為同,凝成華夏。我英華未來是人人皆士,以科舉選官,又非往日脫於民籍之士,薛公才認為,此舉非為伸張官權,為官謀利。」 「再說陳公,此公雖出身舊清,還是恂親王心腹幕僚,但那關係在二十年前也已斷了。論天道之學,陳公還在薛公之上。他借工商之力,破開舊勢,為我朝舒筋活絡,也是居功至偉。若不是這出身,他還有與薛公爭首輔的資格。」 「也因陳公所為,對工商之力和資本之利認識得更深,因此更強調工商一面。而他聚商部和中書等部官員,自成一派,也非為權位,而是堅持他的治政理念。」 說了這麼多,簡略而言,就是兩人不是單純為利益而爭,兩人都是好人。 回憶跟兩人的接觸,李克載也不得不承認,薛雪為人沒什麼問題,就是有點放縱聲色,家裡妻妾一大堆,衣食住行都講派頭,但跟豪商比,也算很有節制了。而陳萬策更是低調,就是有點心機重,對付地方的鄉紳豪族總愛用小手段,但也算不上陰狠毒辣。 就名聲而言,除開利害相關之人,這兩人都算是良臣。 但李克載依舊接受不了隨意就將民人指為滿清密諜這種事,難道黨爭就一定會換上另一副嘴臉,毫無底限地相鬥麼? 李方膺為大皇子的純良唏噓,「政事無黑白,相爭無是非,從根本上說,治政就是取捨,總會損及一方。在英華為官,即便是不以權害民,不以權攬私,也會因取捨而生害。有利便有害啊,一般人自難取捨,能承擔之人就必須有一絲非人之心,所以在英華為官,也不可能純善。」 李克載一怔,忽然聯想到之前的錫蘭海戰,對艦隊總領胡漢山來說,命令林亮逆風出擊,也是取捨之道。甚至整個西洋艦隊跟不列顛人死拼,爭取時間,也是取捨之道。為此而死之人,雖大多都視為天職之下的犧牲,可總免不了有人還是懷著不忿之心。若自己領軍,也會面臨這種選擇,而這是不可逃避的選擇。 武人是慈不領軍,文人也是善不治政吧。 這一刻,李克載也依稀明白了後世所謂的「政治總是骯髒之事」這個結論。 李方膺的話強化了他的認識:「取捨之間,還有來往交易,民人為籌碼,有時也是避免不了的。正因知此理,所以在下才不願從政。」 李克載悶了好一陣,道出自己依舊難以化解的疑惑:「那此事就只能這麼爭下去,除了勝負之外,就沒有中庸之道麼?」 李方膺對這兩個疑問各有回答:「這只是開始,台上人物還沒完全露面,只有人到齊了,才能計較各方利害,至於中庸之道……」 李方膺拍拍身下的座椅:「沒有中庸之器,又怎麼承得中庸之道。若只是朝堂黨爭,更迭首輔即可,如此總能斗而不破,可這黨爭非只在朝堂,這器就得重新思量了。」 李方膺歎道:「要麼舊瓶裝新酒,要麼造一個新瓶。」 沒注意李方膺的感慨,李克載就在尋思他前一句話,還有人沒上台,誰?是說自己這個未來的太子麼? 剛想到這,他的內廷隨侍就來報告了。 「秘書監派員隨政事堂視武西直道事,我要跟著去!?」 李克載臉色變幻,最終定成漲紅,剛還在念叨薛陳兩人還不算壞人呢,現在父皇不在東京,他們居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這個皇子當槍使了,簡直是壞到腳底流膿啊! 好吧,現在是自己被趕上檯子了,那到底自己該唱哪一出呢…… 李克載惱怒過後,腦子急速開動,考慮起自己的取捨來。 十月下旬,谷城縣河西鄉,一群服飾樸素,舉手投足卻氣度不凡的人,在黑衣警差的簇擁下,巡查著一座村莊,村裡空空蕩蕩,不聞雞犬聲,就只有一些老頭老太太蹲在屋門外,用空洞呆滯的眼神盯著來人,地面還能見到斑駁不定的黑褐血污。 一個布衣短裝,圓臉大耳的漢子低聲道:「谷城唱的好戲,知情和嘴松的全都被打成叛黨,留的這些老傢伙,怕都全被教過該怎麼說話。」 他身邊一人麻衣短裝,腳蹬草鞋,清瘦挺拔,兩眼恍惚,像是半瞎的老者哼道:「不必教,咱們身邊這些警差送去眼神,這些民人就知道不該說什麼。」 圓臉漢子正是朱一貴,半瞎老者自是汪士慎,兩人匯同幾名東院院事,並湖北省東院的院事,一同來谷城河西鄉考察。 如汪士慎所言,跟這些人聊天,有警差守著,這些人都面帶畏懼。可汪士慎和朱一貴卻趕不走這些警差,人家也是照章辦事,這是案發之地,院事老爺們矜貴,出了什麼事,谷城可脫不了責。 傍晚,客棧裡,朱一貴歎道:「監獄那邊也不鬆口,犯人提查不了,看來是薛陳兩黨有了默契,要坐實河西鄉民人的密諜之罪,不讓我們東院有可乘之機。」 砰的一聲,汪士慎一掌拍上桌子:「彭祭祀所言不差,這幫狗官已鐵了心害人!」 已失焦的眼瞳裡升起光亮,汪士慎堅定地道:「陛下當日在淮揚書院所說的話,我還清清楚楚記在心上,今日就是我汪瞎子為民討公道的一戰!」 朱一貴喜不自禁:「沒錯,我們就該踏出這一步,狠狠打下官府的氣焰!將我們東院民社的旗號立起來!」 第八百三十八章 獅虎黨爭:武人的戰場 朱一貴比汪士慎還激動:「社首,我們的目標是奪下訟律之權!」 所謂「民社」,並不是個固定團體,而是這幾年以汪士慎為核心團結起來的一幫東院院事,在諸多議案上同氣連枝,因為立場總是偏向於貧苦之人,被輿論概稱為「東院民社」。 這個團體很不穩定,除了朱一貴等核心成員外,其他成員並非都以汪士慎馬首是瞻,除了少數決定性的大議案外,其他議案都各有立場,汪士慎也從未以「社首」自居。 但也就是那幾項議案,讓這個民社開始成為東院最有影響力的一派。早前《禁毒法》因西院抵制而失敗,讓東院認識到自己需要團結,之後《國罪法》的失敗又讓東院開始摸索法權方向,而後終於以《普蒙法》成功拿到了蒙學監察權,讓東院的院事老爺們不再是國中的清談客。這一系列的努力,都是民社在推動。 作為民社專門負責「串聯」的朱一貴,滿腔熱血都放在了「奪權」之事上,谷城河西案自然被他視為又一處從官府手中撬走法權的裂縫。 「官府乃至朝堂為利而爭,鬥得滿嘴是泥,醜態百出,大家本看笑話就好。可現在牽連到了民人,原本鬥得七竅生煙的兩方一下就抱成了團,操弄訟律之權,肆意構陷無辜,就為了把民人,把我們隔開……」 朱一貴的總結令汪士慎連連點頭,還補充道:「不止是我們,還有輿論,扣上滿清密諜的帽子,我們進不去,訟師進不去,輿論也進不去。」 朱一貴迎合道:「社首說得是,我們東院正可利用這個機會,把訟律之權奪到手。哪些案子才能定為軍國案,哪些案子訟師能進,哪些案子輿論能議,這些都不能讓官府說了算。扣漢奸密諜帽子,叛國賣國之罪,這把刀的刀柄握在官老爺手裡,天下人人都怕,我們民社若是推動東院奪下這柄刀……」 這前景連汪士慎也很是心動,但他搖頭道:「這似乎有些遠了。」 東院爭法權,步步艱辛。之前立《普蒙法》,還因要奪文部監察權,惹得政事堂激烈反對。不是拉上了西院,還有皇帝表態支持,這樁法權還難到手。現在要直接奪整個官僚手中的一把刀,政事堂的閣臣們估計都有封了東院的心。 汪士慎覺得不太現實,就只想著眼於這件案子上,朱一貴卻道:「我有三計!」 「第一計,也是前提,找不要命的報紙,把此事的勢頭造起來,讓天下人看清官府的醜態。」 「第二計,天廟不能置身事外,得由彭祭祀入手,把整個天廟拉進來,逼迫官府求變!官府一力提防天廟涉政,要壓下天廟,官府就得讓步,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第三計,官府不是構陷民人賣國麼?我們彈劾官府賣國!商部、工部和計司跟滿清來往可不是一般的密切,諸多放不上檯面的交易,我們抖摟出來,全天下人都會佔在我們一邊……」 朱一貴話還沒說完,汪士慎就皺眉止住:「你的意思,是不計後果,把此事鬧得越大越好?天廟涉政,官府與我們東院生死相爭,到時一國要亂到什麼地步?」 朱一貴歎道:「社首,這是爭權啊,哪能這般計較?」 汪士慎斂容搖頭:「爭也要循正道而爭,官府把民人當爭利的籌碼,我們難道也要把民人當爭權的籌碼?再說你這般爭,是奔著砸檯子去的!朱賢弟,你是幹才,但我們爭是為了創下新的經制,而不是掀了桌子。」 如往常一樣,汪士慎苦口婆心地勸誡著,朱一貴垂下眼簾,靜靜受教,末了再恭恭敬敬地問:「依社首看,我們該當如何?」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道:「第一步自是要找報紙,將此事公諸於世。這一案也是由官府黨爭而起,我們可由兩派嫌怨入手,看是否能由谷城縣入手,再爭取湖北法院秉公處置。總之關鍵是先救下無辜民人,再說其他。」 朱一貴不甘地道:「若是三面都不見效呢?」 汪士慎決然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到時就把我的脖子送到刀下,看官府有沒有膽量把瞎子我跟那些民人一同斬了!」 朱一貴似乎稍稍滿意,點頭道:「社首熟悉報界,小弟就負責聯絡谷城縣和府省法院。」 商量妥當,朱一貴出了房間,臉上恭謹之色消失,代之的是不屑,還低低自語道:「爭權就是生死鬥,哪能還懷婦人之心,你汪瞎子真是愧為鰲頭人物……」 不滿歸不滿,朱一貴在東院乃至國中的名望都是依附汪瞎子而來,大家對他的印象就是「汪瞎子的伴當」,因此他不敢太過違背汪士慎的原則,接下來幾日,就勤勤懇懇在谷城縣和襄陽府之間來回。 「你們何苦為陳侍中火中取栗?把我們東院擋開後,他依舊得拿掉你們。薛次輔能救你們嗎?他怕是也要隔岸觀火,把你們丟出來,當作安撫我們東院的卒子。好好想想,你們就該跳出這個棋局,跟我們東院走到一起……」 朱一貴對谷城知縣江明和典史崔至勇的勸說不可謂不犀利,兩人明顯都有過掙扎,但最終還是決然搖頭,說此案自有章程,他們也是秉公辦事。 接著朱一貴找到谷城通判,乃至襄陽巡按。法院跟地方是兩套體系,互不相礙,此案關鍵更在法院。汪士慎認為法院應該自有立場,有可能說動,朱一貴卻覺得法院和地方的根子眼下都在朝堂,雖有隔閡,其實還是一丘之貉,而且此事涉及訴律之權,更是直接針對法院,絕無可能支持東院。 果如朱一貴所料,從通判到巡按,都以冷臉相對。 朱一貴兩手空空回了谷城,汪士慎這邊居然也沒什麼進展,非但《越秀時報》、《江南時報》、《士林》和《中流》等國內大報沒來,甚至連國中那份「小報中的大報,大報中的小報」,歷來對國政冷嘲熱諷的《正統》都沒派人來,湖北地方的報紙更是無人響應。反而主動跑來了幾家以宮闈秘事和志怪小說聞名的小報,汪士慎可不敢用他們。 報紙沒人來,湖北東院的院事也被巡撫楊燁暗中勸走了一大半,河西慘案的火頭如風中殘燭,像是隨時就要熄滅。 「稍等,不是等政事堂的堂差……」 見汪士慎還穩得住,朱一貴很訝異,汪士慎是這麼回答的。所謂堂差,就是政事堂派出的視事專員,英華如今沒欽差了,大家習慣地把政事堂派出來的視事專員叫堂差。 汪士慎神色複雜地道:「是等大皇子。」 愣了片刻,朱一貴大致明白,為何地方和法院都沒說動,原來是未來的太子要來辦這一案。太子會是什麼看法,會怎麼處置,又是按著什麼章程來處置,大家心裡都沒底,所以就把案子凍在這裡,鎮之以靜。 汪士慎歎道:「本朝最不該有的,就是衙門裡的青天大老爺,或者是明察秋毫的皇太子。」 朱一貴深有同感地點頭,但不等也不行,誰知道皇帝是怎麼寄望太子的呢? 武昌府,岳陽樓上,雷襄、白小山等一幫報人筆客相聚一堂,推杯換盞,席間卻滿是沉鬱之色。 白小山道:「這不好,河西案正牽動一國政局,我們報人怎麼能置身事外,不派人查探,不登報廣告?老雷,難道此事也要顧全大局?那我們報人豈不成了官府中人,事事得聽號令?」 雷襄道:「要緊關頭,咱們暫緩一步吧,這也是……」 他掃視眾人,沉聲道:「在下本早計劃搶下頭一棒,作篇大文章,可有人遞話了,此事稍緩報。今日把之前召各位的話再說一遍,若是誰急著上前給哪邊當刀子使,怕要生什麼不測。不是新聞司,在下可看不起他們,陳侍中是遞過話,但他本就涉事,他的面子也顧不得了,可那位的面子不能不給。嗯……猜到了就好,這麼多年,絕少有過啊。」 接著雷襄笑了:「小白你也別喪氣,這不是讓咱們不登台,只是緩緩而已,等咱們登台,怕正到壓軸之時。」 白小山若有所悟:「是要看太子所為麼?」 雷襄聳肩:「或許是,或許不是,就看太子怎麼做了。」 李克載來到谷城已是十一月初,為出這個差,還不得不走軍令程序請假。原本他還在想,是不是讓頂頭上司孟松海不准假,如此就可以避開這個漩渦,後來覺得這怕又要把孟松海乃至海軍都拖進漩渦裡,還是辛苦一趟,權當歷練吧。 「父皇還真是撒手不管了呢……」 以秘書監常事隨同政事堂視事的李克載,對父皇有些不滿,他給父皇寫信說過這些事,包括自己的理解,可父皇就吝嗇地回了三個字:「知道了」,然後就把話題拐到母親和各位娘娘,以及年幼弟妹的身上。 在谷城縣衙後院裡,李克載無聊地翻著文檔。他的職務不允許他接觸直接的案件卷宗,更別說提查人犯和問詢當事官員,就只能看堂差整理出來的東西。 對他來說,這些東西就跟別人嚼過的甘蔗一樣,份外噁心。無知民人被滿清密諜挑唆,故意製造事端,官府一忍再忍,為了人質的安全,最終不得不出手。武西直道只是由頭,並不是此事關鍵。反正錯都在民人,死了的活該,活著的還得治罪,不管是谷城官府,還是武西直道襄陽段,都沒錯。 來谷城幾日,襄陽知府、巡按、谷城知縣和通判都借各種機會跟李克載碰過面,除了見禮之外,也沒更進一步的試探。李克載對此有兩個方向截然不同的理解,一是不希望自己在這事上說話,就只給父皇當傳聲筒就好。一是希望自己表態,但不敢作得太直接,怕落下「結太子黨」的把柄,這事在舊朝可是絕大忌諱。 到了第四日,似乎各方都忍耐不住了,這日傍晚,隨同李克載而來的秘書監另一位常事目光閃爍地問:「殿下有什麼打算?」 李克載打了個哈欠,「有些困了,今日打算早些睡覺。」 無視那常事似乎有些內傷的面孔,李克載陷入深思,他必須做決斷了。 第八百三十九章 獅虎黨爭:汪瞎子的決斷 之前請教幾位前輩賢者所得,以及自己這段日子所見所感,混在李克載腦子裡一同轉著。 顧正鳴和楊燁二人因武西直道事相爭,背後是陳萬策和薛雪之爭。但在谷城河西鄉爭出了紕漏,讓這一爭有從朝堂擴大到官民之爭的危險。朝堂兩派抱團,以犧牲河西鄉民人為代價,要化解這個危險。 這就是補一洞出兩洞了,結果招來了東院汪瞎子,借這犧牲,要爭法權。汪瞎子那幫人就住在縣城裡,朱一貴在跑官,汪瞎子在跑報,還日日跟谷城典史吵,要面見被拘押的河西鄉民人,內廷侍衛早就報給李克載了。 這幾日大家都靜了下來,甚至預料中要來的西院和報人都沒出現,看來是在等自己的決斷。 那麼這事的關鍵在哪呢,李克載悶了許久,驟然恍悟。 河西案的關鍵是到底誰說了算,朝堂以滿清密諜論為工具,要將此事劃到自己說了算的範圍裡,汪瞎子一方要廢掉這件工具,讓朝堂不再能借這件工具獨斷。現在自己被丟過來了,兩方乃至其他人都在看,我李克載是不是想要這事我說了算,或者是父皇通過我來宣稱,這事父皇說了算。 父皇顯然沒這打算,要看我怎麼辦,我麼……我才不幹! 所有少年人心中都揣著一股正義感,李克載也不例外,那也是少年人本有的憧憬:我能明辨是非,我能主持公正,我能當青天。這憧憬推著他,有心在此事上主持公道。 可他自小接受過全面而理性的教育,又受軍隊嚴苛紀律的熏陶,承自母親的倔強早改了方向,那是在戰場上,那是武人之心。 正義不是誰說了就算的,就連父皇也越來越不願擔下正義之責,自己不過十六歲,不過區區海軍見習,憑什麼來擔? 「這不是我的戰場,我才沒興趣作什麼評判。」 這一刻,李克載才依稀品出父皇那話的意思。 思緒再退一步,李克載暗道,這其實是繞大圈子嘛,自己沒什麼職權,憑什麼管這事?武人之心,首重服從命令。 想得通透,李克載又找來那常事,問道:「什麼時候回去?我這只是兼差,就請了幾天假。」 那常事怕是肺腑也內傷了,咳嗽著敷衍了兩句,急急退了出去。 沒過多久,政事堂的堂差求見,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李克載連打哈欠催著說正事,堂差才扭扭捏捏地問:「此事殿下真沒什麼決斷麼?」 李克載攤手:「我又不是御史,能作什麼決斷?」 堂差是都察院御史,還以為李克載在推脫,急道:「殿下您是……就是殿下啊!陛下讓您歷政,也是希望您能有所政見吧。」 李克載點頭道:「我見到了啊,文檔不寫得明明白白嗎。」 被暗損一句,這御史渾不在意,還以為李克載這是表態,再試探道:「那殿下……就是沒什麼意見?」 這御史話說得太直接,李克載頓時有了惡感,都察院是陳萬策所掌,再加上秘書監常報房的林敬軒多半也是陳萬策一黨,他對陳萬策的評價再度降低一截。 李克載畢竟年少,情緒沒遮掩好,御史一眼就瞧了出來,只是當作厭煩,趕緊拜別,但腳步卻明顯輕快了。 李克載撇嘴暗道,你們就繼續斗吧……這個場子又不是你們當家,總有人要站出來說話,等所有人到齊了,那時才會有結果。 這一晚,很多人都睡得香甜,第二天則精神抖擻。 大皇子的表態出乎大多數人意料,但結果卻也讓大多數人滿意。於是原本凝固住的國家機器轟然轉動,被拘押的河西鄉民人轉到襄陽府,由具備審判軍國案資格的府法院負責。 皇帝那邊似乎也有所表態,軍國案需要軍方情報部門或者禁衛署配合查證,而襄陽巡按向禁衛署發出的協查呈請很快獲批,儘管流程都是如此,禁衛署不可能拒絕,但到這一步,皇帝還沒說話,朝堂自然視為默許。 谷城,朱一貴有些發急:「陛下也定是被奸臣蠱惑住了,不下猛藥,這勢頭怎麼也遏制不住!社首,我之前說的三計該能用上了!」 汪士慎也是滿面怒容,但他卻還是搖頭:「不可,我也說了,到了這一步,我入地獄!我讓你之前打聽的事沒錯吧?」 朱一貴點頭:「絕對沒錯,那裡的老闆在北面掛著道台銜,是內務府的人,直通宮裡的李公公,聽說那李公公的名字還是……」 話還沒完,汪士慎竟不願再耽擱一刻,轉身出了房門,朱一貴呆了一會,扼腕長歎。 襄陽府城中心立著一座新造的三層小樓,門面牌匾上寫著「豪德林」三字,這是一家藥坊,人參、虎骨、熊掌之類的藥貨很是正宗,在湖廣都很有名,而這豪德林的大掌櫃在湖廣也很吃得開,一口純正京片子,跟湖北官員,乃至湖北西院的院事都是熟識。 這一日,大掌櫃梁泰來在小樓三層上,一手端茶,一手撫鬚,俯視車水馬龍的街道,心中淌著絲絲暖意。 吃著大清的俸祿,在這大英賺錢,南北要人都要給自己面子,這日子可不是一般的美。北面的山貨賣到南面,南面的海貨賣回北面,倒手就是兩三倍利。在北面腹誹大清的王公大臣們個個土包子,不知天下事,在南面暗嘲大英的官老爺過得戰戰兢兢,全無顏面,這樂趣更不是一般人能享得的。 當然了,要說心在哪一面,自己終究是內務府出身,還掛著道台銜,而且靠山更是了不得,淳太妃的身邊人,在紫禁城一言九鼎的李公公!乾隆皇帝?不過是個大花瓶,對著李公公都得笑臉相迎,你說這關係能脫得掉?願意脫掉? 完成了時時的心理定位,梁泰來目光轉向桌上的一件東西,小巧的琉璃瓶,裝著琥珀般的玉液,光色閃爍,如火一般烘烤著梁泰來的胸膛。這東西可是他花大價錢從南洋公司那搞來的,西天竺神油!可不是一般的天竺神油,除了一般的效力外,據說還能再生男根。 真假他是不清楚的,但他試過,用了這玩意,一夜御五女沒問題,送回北面,讓心腹找小公公試試,若是真有效,嘿嘿…… 梁泰來咧嘴笑著,露出兩顆金牙,門外夥計的通報打斷了美夢,讓他頓生惱氣,可再一聽夥計的話,愣了片刻,笑得更燦爛了。 東院汪士慎來訪!? 汪瞎子,他怎麼會不知道,只是這種層面的人物,他可沒機會見到,也就熟悉湖北西院的人。可聽說這汪瞎子以貧苦人自居,絕少行走商界,就不知道這汪瞎子怎麼會來拜訪自己,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梁泰來雖有疑惑,卻也不敢怠慢,急急迎上了樓。 「汪院事是尋珍奇山貨呢,還是找名貴靈藥呢?」 梁泰來問,在他看來,汪瞎子來這多半是這目的。 汪士慎沉默了好一陣,才開了口,這一開口就絕難打斷,如滔滔江水,噴薄而出。 梁泰來也沒辦法打斷,因為他根本就聽不懂。 「湖北義勇軍編制六師十八營,分佈於……」 「聖道二十年,佛山製造局要造三十斤炮三百六十門……」 「五十三、五十四師會駐防淮水一帶……」 全是大英軍情,雖不是絕密,拐兩個彎就能打聽到,但也不是可以隨便擺在檯面上說的。 梁泰來張著嘴,傻傻地聽著。 汪士慎吐完了,問了聲:「你可聽到了?」 梁泰來呆呆點頭,汪士慎轉頭再問旁邊的夥計,夥計也呆呆點頭。 「嗯,那就好了。」 汪士慎也點了點頭,然後就走了,丟下梁泰來和夥計,好半天還沒回過神來。 襄陽法院外,汪士慎走向大門,門口法警是認識他的,苦著臉攔道:「汪先生,您還來啊,真不能讓您進去。」 汪士慎掃視周圍,深呼吸,再高聲道:「我是來投案的,我汪士慎向滿清官員洩露了絕密軍情!國法不容!」 這一聲喊,幾個法警,連帶附近上百人都呆住了。 汪士慎再重複了一遍,聲調拔高:「抓我進去!賣國賊汪士慎在此!」 話音盪開,敲在耳膜上,汪士慎那削瘦身影也刺得觀者眼瞳發痛,如高山,如巨浪,讓人難以忽視。 豪德林,梁泰來正跟幾個熟客說著趣事,說到汪瞎子其實是汪瘋子時,還哈哈大笑,一群黑衣警差猛然衝入樓裡。 警差班頭呼喝道:「梁泰來,你事發了!」 梁泰來被幾個警差死死摁在地上,還在下意識地叫冤:「我犯了什麼事!?」 班頭義正詞嚴地道:「你還敢狡辯!你是潛藏在我大英治下的滿清密諜!」 聽著這話,梁泰來就覺份外荒謬,潛藏?我什麼時候需要潛藏了?我是密諜?我是公開的好吧!? 班頭也是熟人,掃掃周圍沒外人,歎氣道:「梁老闆,汪瞎子投案,說他將絕密軍情透露給了你……」 梁泰來呆了一下,如殺豬般叫了起來:「那汪瞎子,果真是個瘋子!我冤枉——冤枉啊!」 第八百四十章 獅虎黨爭:時光的壓迫 汪瞎子瘋了!? 幾十個佃農被控滿清密諜罪,這事隨手一壓,襄陽府都出不了,即便天廟彭維新牽線,東院介入,但來自最上層的大手一擋,目前還止於湖北。可汪士慎以洩露軍機罪自首,這事怎麼也壓不住了,再說伴當朱一貴早就安排好了後手。 國人剛從段國師駕鶴西遊的恍惚中醒來,聽到這消息,第一個念頭就是汪瞎子瘋了。可有識見之人再想了想,卻不由都讚一聲:汪瞎子有膽!這是以身伺鷹啊! 呆在武昌的報界巨頭們再顧不得「那位」的面子,揮軍直奔襄陽,雷襄也未再阻攔,事情已經變質,「那位」也早有交代。 東院自然更是開了鍋,即便不少人跟汪瞎子很不對盤,現在也都同仇敵愾。緊急組織起人馬,風風火火趕赴襄陽。 西院之前一直作壁上觀,西院老爺們從來都只關心稅務和金融,但得知這消息,也召開了緊急會議,統一認識,商討對策。 東西兩院發急,是因為汪瞎子以同歸於盡的決然,撲向了一把刀,一把官僚握著,隨時能斬下所有人,包括東西兩院尊貴老爺們頭顱的刀。 在這把刀面前,東西兩院不得不站在人民的立場,與朝堂和地方官府的官僚劃清界限,向汪瞎子伸出援手。 按照英華目前的國政格局,這把刀粗看是握在法院手裡,而法院直成體系,直屬皇帝座下。但這刀實際卻是皇帝加整個官僚體系握著,畢竟法院只管法判。皇帝、朝堂乃至地方通過律部以及律部下屬的律司和法正,隨時都能揮下這把刀。 之前皇帝用這把刀收拾過很多人,包括安徽桐城望族,也用這把刀回護過范四海,陳萬策也用這把刀收拾過阻擾族田分戶等國策的地方宗族,是一件得心應手的利器。但現在整個官僚體系也開始染指這把刀,並且漸漸用得嫻熟,這把刀已經開始變質,成了誰跟官僚作對就砍誰的工具。 這場戲碼才剛剛開鑼,國人和輿論大多都站到了汪士慎一邊,原因自是感同身受,為自家頭顱著想。而兩院附和汪瞎子還另有所圖,如果廢掉了這把刀,兩院就能踏足訟律權,從法院和官府手中奪走一部分法權,乃至從皇帝所持的玉璽上撬掉一個字。 落到實事上,就如金陵法學院一直在鼓吹的一樁法務改革一樣:訟師入軍國案,不容再黑箱操作。 政事堂諸公則無比鬱悶,消息傳到東京,據說陳萬策當場頓足,薛雪則黑了臉,連范晉都歎道:「這汪瞎子,不是眼神真好,就是壓根不看路……」 諸公急急請黃,都希望皇帝站出來說一聲,本是武西直道與湖北之爭,現在升級到了官民之間的法權之爭,官僚們只能寄望於他們的權力之源:皇帝,能出來鎮場子。 很詭異,到十一月中旬,大皇子悠悠回了東京,繼續在寧綏號上見習,皇帝依舊沒發話。 長沙城郊一處園林裡,冬日暖陽灑下,兩人在園中軟椅相倚而坐,幾如一人。眉目還帶著一分哀色,清減了許多的朱雨悠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享受著丈夫的溫暖懷抱。 「下面人都在說,汪瞎子騙廷杖,大皇子裝呆相,薛陳磨刀霍霍,判官老爺急得跳牆,你到底是個什麼章程?阿肆……夫君……官家!」 朱雨悠喚了幾聲,李肆像是才睡醒,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這又不是舊朝,哪來的廷杖,哪來的呆相……」 李肆眨著眼,似乎才找回焦距,可腦子卻一片清靈。 「汪瞎子幹得好!比預料的還好,時勢造英雄啊,民權領袖這一名是跑不掉了。至於克載……他哪裡是裝呆,要裝就該一開始就裝,不然怎麼還跑去請教各方賢者,寫信問我的看法,他是看透了此事,然後照著自己畫下的線行事。」 李肆嘀咕著,朱雨悠沒聽明白,蹙眉道:「你不是讓克載歷政,還默認政事堂推著他出面麼?現在看來,克載似乎太過小心謹慎了,不會是壓力太大,嚇著了吧?」 李肆歎道:「壓力?這是他的選擇,今日他不管此事,以後他也別想管這些細務了。別這麼看我,我對克載沒那麼多暗謀,對克銘也一樣,更不是事事都有成算。」 「太子到底該幹什麼,可以幹什麼,我心裡也沒底。之前讓克載上台轉轉,是看他自己怎麼選擇。他有心唱戲,我就幫他修修調門,好處是我就能多一面擋箭牌,讓官僚和各路人馬能分一些心力在他身上做文章,壞處是還得面對那道千古難題,我跟克載之間又該怎麼處。」 「如我所料,克載的武人之心太重,只願意去求結果,不願意參與過程,他不想摻和這個棋局。我這個爹,就只有把這一國打磨得光光生生,如一團鐵球,他拿到手後,不必在多關心內裡的構造,當作武器,對外爭利就好。」 李肆苦笑道:「所以呢,這內裡的難事我都得作了,這就叫……坑爹。」 朱雨悠思忖了好一陣,大致悟了眼下的局勢,帶著絲愛憐地摟緊丈夫:「朝堂黨爭直指首輔乃至內閣的更迭,谷城和汪士慎案又涉刑律法權,中間還插著立太子之事。你是把三件事都壓在了一起,亂成這樣,不知要花多少精神調理。」 李肆再一聲長歎:「這三件事原本哪一件都是十年方能穩成的,可時不我待啊,我本已在著手內閣更迭之制,想著老師還在,兩院分官權的事還可以緩緩,另尋契機,太子事更是如此,可沒想到……再加上給老師立下十年之約,滿清之事也得提前謀劃了,復土之前,必須立出廟堂經制,就只能這般壓迫了。」 朱雨悠道:「怕有拔苗助長之憂。」 李肆也皺起了眉頭,接著又散開,自信地道:「我還年輕……我定會給克載,給上天,交下一個可穩兩百年的英華。」 朱雨悠扶著他的心氣:「怎能只穩兩百年呢?你不是後知三百年麼,怎麼也該穩三百年。」 李肆搖頭:「兩百年已是奢望了,三百年……看後人吧。」 說到後人,李肆的手已放得不是地方了,嘴裡還道:「娘子也還年輕,咱們還能好好做人。」 朱雨悠不是三娘,光天化日的,即便夫妻多年,都自稱老婆子了,臉頰上依舊升起兩團紅雲,嗔道:「我看你是老不正經……」 但她沒推沒避,受著丈夫大手的摩挲,低低喟歎道:「夫君別這麼著意哄我了,我也不再是小姑娘。不管是鄭學士之事,還是叔爺的事,都已放下了。我跟姐妹們都覺得此生已無所求,卻不能幫夫君分憂,夫君啊,你有什麼心事放不開的,也可跟我們說說,至少能解解悶。」 這話說得貼心,卻似乎另有所指,李肆的手停了那麼一剎那,笑容也僵了僵,瞬間又恢復正常,呵呵笑道:「你們開心,我也就開心了。」 兩人默默相倚,再無話語,許久後,遠處一聲輕咳才讓兩人分開。 來人是於漢翼,歲月雖未在朱雨悠身上留下太明顯的痕跡,但李肆已被刻蝕得面目大變,二十多年前的俊秀少年郎,如今已是沉眉斂瞼,不怒自威的君王。而當年像只瘦猴總綴在李肆身邊的於漢翼,也已蓄了短鬚,眉角還顯出幾縷細紋,在看相人眼中,那是勞紋,主一生心力皆耗於瑣碎之事,難成大業。這也讓他看上去比李肆還大幾歲。 躬身送走賢妃後,於漢翼低聲道:「已按陛下吩咐,讓常思平告病了,杭世駿正趕往湖北,接任按察使。」 李肆點頭,剛才朱雨悠問他有什麼章程,他還推說自己沒什麼謀算,其實他干了許多,只是不願讓朱雨悠覺得他太操勞,才輕描淡寫地沒有提。 他給工商聯會的頭目們遞了話,讓那些財閥商閥工閥們平心靜氣,坐看風雲起。他給報界遞了話,待東院等方面殺入此事才跟進。他換掉現任湖北按察使,將更懂法理,更知他心意的浙江按察使杭世駿調過來。他召徐靈胎和葉重樓等天廟總祭到長沙,借祭段宏時的機會,再度告誡天廟不要插手國政。 他還通過范晉、蕭勝和賈昊、吳崖、張漢皖、韓再興、何孟風等領軍大將,細查軍心,警惕軍隊會有什麼動盪。通過於漢翼所掌禁衛署,以及都察院和刑部一些可信之人,查探朝堂和地方形勢,提防他在湖北作此局時,其他地方火起。 是的,眼下湖北之事,是李肆作的局。出了河西慘案後,他覺得是將幾件事壓在一起,趕時間一鍋端的好機會。 有汪瞎子這大決心之人配合,這一局到目前還算順利,各方差不多都上了台,就等著輿論將此事傳遍全國,引得國人矚目後,再聽鑼鼓聲起。 「從白衣山人案到范四海案,再是桐城案,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這般佈局了……」 李肆心頭有些疲憊,這事貫穿三件國政大事,要讓檯子不崩掉,戲不唱砸了,還真是高難度的動作。 不過還好,不管是朝堂的薛陳二人,還是汪士慎,或者是徐靈胎、葉重樓以及雷襄,還有即將上台的杭世駿,都是一方人物,深悟如今時勢,有志有心立於潮頭。而他們身後的朝堂、地方、法院乃至東西兩院,以及民間輿論,也正朝氣勃勃,縱有惡枝爛節,也非舊朝腐暮時代可比,還壓著放眼看寰宇的大勢,怎麼也不會讓棋局潰決。 剛剛安慰住自己,於漢翼又道:「周寧那邊有點問題,他探到了政事堂的風聲,正想借海外奴隸事作點什麼文章。」 李肆臉色一沉,「他還想著富貴呢?不知進退!若是他直接向我求情,此時正值要緊關頭,我還會抬抬手,可他卻以為握得了什麼籌碼,可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繼續鬥下去,這不是他上台的時候!」 於漢翼附和道:「那是讓臣通知那邊,直接扣人,對外就作告病?」 李肆皺眉:「漢翼啊,你是存心要坐實廠公這一名麼?」 於漢翼拜說不敢,卻還在辯解:「臣就是陛下影子裡的臂膀,陛下便是要讓權於外,也不能全讓,總得留下急變之權。當天下再無人可靠時,還有陛下在……這怕是天下億萬黎民的心願。」 李肆搖著頭,揮袖示意於漢翼起身,再道:「也罷,反正我這皇帝還兩腳分踏新舊之世,不可能不背負那等事,前二十年的三大案已作了,有生之年繼續作下去,為的也是克載和後人能更顧忌。」 他點了點頭:「直接把周寧拿到白城看管,待此事了結,行肅貪事時,再拿他開刀。」 汪瞎子案牽動一國正朝立穩法權的方向行去,而李肆這一語出口,不經刑審,不經朝堂,就直接拿掉一個總督,若是有外人在,怕還要大膽直諫,說李肆自毀長城,起碼得走走流程,過過形式嘛。 可李肆也是不得已而為,奴隸事牽扯的是更大一樁風波,還要涉及海外殖民地與本土的衝突,若是讓周寧案走明面過,難說會扯出這條線,而此時還不是處置這方面事務的適宜時機,起碼得等官民分權,法權細分的架構穩定下來後再說。 周寧案就此定論,接著於漢翼稟報的是西安之事,李肆計劃在西安過新年,安定西北人心。在西安坐鎮的西域大都護吳崖報稱西安還不太穩,仍有亂相,求請皇帝加強侍衛力量。 這事交給下面人辦就好,李肆就靜靜聽著,於漢翼再念到行程安排,提到「飛天藝坊」時,他的眼瞳微微擴了擴。 於漢翼試探著問:「是否……」 李肆低低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第八百四十一章 獅虎黨爭:絕路前無盡的歪樓 襄陽正被一股異樣的氣息裹著,既有灼熱之氣,也混著冰寒之意。這氣息再傳到東京,拂動朝野人心。 東院領袖段林棟在襄陽向各家報紙發表了措辭溫和的聲明,強調此時還是國哀期間,要求政事堂體察民意,安撫民心,同時法院也該循情理判案,大家一起努力,穩定一國。 一般人讀來就只覺得東院是在請願而已,可懂政務的人卻看得明白,這是東院在威脅政事堂,同時逼法院表態,先禮後兵,等著對方回應。 新任湖北按察使杭世駿剛到襄陽,就被報紙的快筆問嘴們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杭世駿的發言很簡潔:「依法斷案」。而後他坐鎮襄陽法院,指揮襄陽巡按和谷城通判,照著規制溫吞吞地走流程,一點也沒置身風眼的自覺。 東京,政事堂浸在一股郁氣裡,參加例會的閣臣們大多面色沉重。 陳萬策道:「西院還在吵,估計今日就能有結論,最次也是附和東院,要搞訟師入軍國案。」 薛雪搖頭:「即便要變法,法不前溯,河西案和汪案還得照前例辦,兩院野心甚大,我擔心的是另一樁事。」 史貽直皺眉:「我最擔心東院乃至民間都效仿汪瞎子,紛紛自投,到時法院都得退步。」 陳萬策有些煩躁:「陛下還在坐看風雲麼?」 一邊的范晉一直老神在在,聽得這話,微微一笑:「陛下是在坐攪風雲……」 廳堂裡沉默了好一陣,然後陳萬策道:「我看……還是讓谷城縣撤了河西民人的滿清密諜罪控告,讓杭世駿拖住汪瞎子自投案,等陛下帶著東西兩院和咱們重定了律訟法之後,再判汪瞎子一案。」 眾人紛紛點頭,都道只能如此了。陳萬策之言已是認輸,朝堂乃至整個官僚退一步,把軍國案的刑律權讓出去。在大家看來,眼下之勢是皇帝推成的,那皇帝必然也是在敲打朝堂,乃至讓兩院進一步握住法權。 自兩院成立以來,不僅手握財稅定奪權,還一步步爭奪法權,舊朝官僚治政的格局早已一去不復返。但兩院終究還是襄從和擎肘的角色,在刑民之事上,政事堂和地方官府依舊還將自身運轉的條例流程當作法令,兩院難以沾染。 可英華一國大的趨勢已經很明顯,兩院分法權的力度越來越大。立國二十年來,《皇英國稅總律》被兩院分掌,由此獲得定奪國家和地方賦稅的權力。西院借《金融法》、《通商條例》、《海關法》等法令,握住了金融、工商和外貿的法權。東院則借《救濟法》、《普蒙法》等法令侵奪社會類法權。 政事堂諸公自然都看得清這個趨勢,而他們也無意逆此時勢,可這股大潮到底該急還是該緩,就有不同看法。不管是出於自身立場,希望維護官府權柄,還是覺得進程太快,於國無益,大多數人都希望能延緩這股大勢,現在皇帝在段國師剛辭世的關頭,就推動河西案和汪案,顯然是想加快這股大勢,陳萬策和眾人看清了這一點,因此陳萬策提議政事堂領著官僚,以技術性的讓步,換取兩院與官府的和平。 見眾人都點頭,連主管法判的史貽直都無異議,薛雪卻朗聲道:「不可!細務可以權謀周旋,國政規制豈容權謀敷衍?兩院今日能挾民意奪法權,明日就能挾民意禍亂一國!我英華乃融萬里之地,億兆之民而成,國政也自有天道。官府治政,才能觸悟此道。」 他掃視眾人,語調異常堅決:「即便官府要退,也要劃下界線,定出規制!」 不等眾人揣摩透,陳萬策就皺眉道:「怎能將此事當作戰場,非決出勝負不可呢?到時事情怕更要升級,一發不可收拾,想必這也非陛下所願。」 薛雪冷哼:「陛下若是只意在安寧,最初就該說話,平息此事,可到現在還不出聲,怕就是要讓兩院和官府決出個勝負,至少定下名分。既是如此,我們政事堂就該領著官府,循制全力而為,不能再以權謀拖延!」 陳萬策微微變色,卻是遺憾地笑道:「生白啊,大變在即,你還念著地方小利……」 之前因河西案,薛陳兩派暫時聯手,結官府為一體共抗民人。而現在汪瞎子出奇招,帶動兩院撲入,皇帝又坐山觀虎鬥,似乎還是推著兩院繼續拿到法權的謀劃。原本的默契打破了,兩人又生了分歧。在陳萬策看來,薛雪的堅持,怕還是要護住原來的利。 薛雪不作辯解,也是遺憾地一笑。 正說到這,政事堂西院參事進來了,遞上一份文書,長歎道:「國無寧日矣!」 在眾人詫異加期待的目光中,薛雪翻開文書,臉色連變,最終恨恨地道:「慾壑難填!」 文書挨個傳給閣臣們,每過一人,或是怒哼,或是抽涼氣,不多時,政事堂就充斥著一股難言的憤懣之氣,連范晉也苦笑著搖頭。 這文書是西院剛通過的諫議案,題目為「請立院事身權案」。 說的是什麼呢,就一件事:院事功名,西院希望兩院院事享有特殊待遇,在沒革掉院事身份之前,不得刑拘審訊,不得被控以若干罪名。而革院事身份的權力麼,自在兩院手裡,哦,肯定還有皇帝。 西院的理由也很充分,不如此就不能執正而言,為民請命,不如此就要受官僚威逼利誘,成為官府的附庸。 本朝自學院舉人以上就有超於平民的待遇,例如刑拘審訊前還得知會學院革除學籍,或者是都察院革除官籍。舉人還享有學金,官員還有散官貼職爵金等照顧,但跟舊朝相比,這些待遇已說不上太明顯的特權,更不可能免於某些罪名。 現在西院借汪瞎子案,居然作起了這麼一篇大文章,想要把院事的地位抬到官僚之上,難怪閣臣們怒氣滿懷,視這些院事為妄圖復辟的反動派。 西院膽子陡然這麼大,不僅是有汪瞎子這個由頭,或許還有皇帝穩坐釣魚台,因此壯膽一試的緣故,眾人議論紛紛,怒氣還未消解,東院參事又帶著東院的消息來了,說西院這一案在東院也獲得了普遍認同,正在啟動立案流程。 事情嚴重了……嚴重到幾乎只比一國分崩離析差一線的地步。 原本兩院已握住了稅權,以《皇英國稅總律》統掌國稅和地方稅的增減,這一權就讓兩院在法理上比官府還要高一級。如果把英華比作一間公司,兩院就是司董,官府就是執事或者掌櫃。 只是這法理還不是國中人人都明白都接受的大義,英華畢竟是一個國家,不是簡單的公司,賦稅怎麼收,國政怎麼運轉,民心中的公道怎麼衡平,這都只能靠官府來辦或者監督著辦,而且一國科舉大盛,有才之人都有心躋身官僚,治國安邦,因此官府仍然比兩院在權位上高一級,而且還是棟樑之位。 多年來,兩院推選遠不如科舉熱鬧,就知二者輕重之分。一般人更還把兩院當作官府的一部分,視院事為御史一類的官老爺。 現在兩院要奪這大義了,薛雪拍案道:「這就是決戰!是看兩院在官府之上,還是官府在兩院之上,這一戰就要定出個名分!」 范晉有了更新的體悟:「是啊,到底是選出來的在上,還是考出來的在上。」 兩院是推選出來的,官僚是科考出來的,現在兩院開始明目張膽地要自居廟堂,這當然是決戰了。 可再深想,閣臣們幾乎冷汗淋漓,難道這才是皇帝的謀劃?這才是皇帝希望凝下的萬世經制?如果真是這樣,這政事堂,這內閣,乃至官府,就是僕從之位而已,有才有志之人,都要奔兩院去了。 鄔亞羅冷哼道:「不管是怎麼上來的,如果當自己是舊時的官老爺,陛下若還是當年的四哥兒,可絕不會同意!」 史貽直長歎:「事情怎會走到如今這地步……」 最初只是武西直道事引發的官僚黨爭,接著被河西慘案升級到官府與民人之爭,再由汪瞎子歪樓,東院介入,成為法權之爭。現在西院更一下把事情扯到兩院和官府的地位名分之爭,一路歪樓下來,英華權力架構,也就是所謂「廟堂」這座高台,一條深深裂縫從底一路上拔,直延到還沒蓋好的頂層。 樓之所以能歪能裂,自然是根基還沒融在一起,上層沒有建好。 聖道十九年十一月月底,相關事件和官府與兩院的態度通過報紙廣傳朝野,一國人心似乎都亂了,諸多爭論混在一起,各爭各的,輿論已是沸鍋之勢。 東京和南京天壇,乃至各省府城中廣場空地和街道,人流攢動,旗招如海。 「縣地歸縣!府地歸府!」 「長城豈能分段,運河怎容截流?」 這是目光還盯在武西直道事上的人,薛陳兩派的黨爭也擴散到了民間。 「不容官府一手遮天,陷害民人!」 這是關注河西慘案,就關心正義是否伸張的人。 「竊國者侯,竊鉤者誅,賣國賊只在官府!」 這是聲援汪士慎,不願民人再被官府肆意欺凌的人。 「票中自有黃金屋,票中自有顏如玉……」 「一時得選,雞犬升天,官上之官,東林重現……」 這是熱心仕途,諷刺西院企圖奪官僚之位的人。 「賢者是選出來的,不是考出來的!」 這是不滿科舉造就的官僚治國,覺得推選才合民意的人。 時至十二月,「十九年國爭」讓國人如無頭蒼蠅,輿論如無根飄萍。 「國家危矣……道統淪喪,大義渙散,天道縹緲,天道不仁,今日方知,可知悔否?路絕矣!」 《正統》報上,那位「國無寧日艾尹真」噴得七竅生煙,直言這大英的路子走絕了。 可惜,沒人願意再回老路上了,朝野都硬著頭皮繼續朝前走,一面期盼車到山前必有路,一面期盼已啟程去西安的皇帝劈出一條路來。 第八百四十二章 獅虎黨爭:內閣改制,羊羔上台 皇帝終於不再沉默,但揮出來的一劍卻似乎偏了方向。 十二月初,皇帝向政事堂並兩院下《內閣更制詔》,提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政事堂改制,並三省,簡內閣,計司和樞密院入政事堂。 換在半年前,政事堂諸公怕是要為皇帝此言彈冠相賀,這是皇帝兌現還政於內閣的最後一步。 計司掌握財權,將財權還給內閣,政事堂這才算真正握住一國權柄。而樞密院的權柄此時雖已比早年弱了許多,只負責軍隊人事、武備和軍工等常務,部署和作戰都由總帥部負責,但也算是握住了兵權下半部分。 得了這幾權的內閣,才是真正的內閣,領導這個內閣的,才是真正的宰相。 可在目前這種形勢下,皇帝丟出這麼一條,用心就很令人玩味了。不少對皇帝當年操弄白衣山人案還有印象的老人都在犯嘀咕,這是皇帝又在搞「大鍋猛火」之策。紛爭雜亂,說明各方都已擺上了舞台,那麼就將鍋子換大,加大火力,一鍋燴了。 白衣山人案裡,皇帝以天道之學的根底天人之倫為鍋子,而現在,似乎是要以廟堂新制為鍋子。 第二件更具體一些,說首輔湯右曾已告病,國不可一日無相。政事堂改制後,需要新的首輔挑起重任,帶領一國繼續朝前走。而皇帝無意再直接指定人選,希望政事堂並兩院,乃至所有有識之士,共同商討出選賢之制,推舉新的首輔。日後也循此制,任免一國宰輔。 看懂的人都紛紛恍然,原來皇帝是這個意思。讓政事堂變成真正的內閣,再通過兩院和輿論推舉出大家都滿意的首輔,由新的首輔來解決目前這些紛爭。既然首輔是大家共同推選出來的,那麼他的決策也應該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同。 第三條粗看是套話,細看卻有玄機。皇帝強調,英華一國是萬民之國,納百川為一海,各方都別妄圖以一獨尊,要同舟共濟,即便相爭,也是為立,而不是為破。即便相爭,也是冠冕之爭,就必須堂而皇之,無遮無掩。 聯繫第二件事,朝野都明白了,這首輔之位不能由政事堂,由官僚自己說了算,兩院得有份參與,也不能是黑盒子,輿論乃至民間得看到過程。 沒有對當前局勢發表任何評論,提什麼看法,就只是談內閣改制,可一條路就這麼顯現出來,各方都鬆了一口大氣。 翰林院,唐孫鎬一拍大腿:「定鼎之時到了!」 龍門學院,李方膺感慨地道:「這就是中庸之器啊。」 杭州灣,寧綏號上,李克載恍然大悟,「父皇用心真是良苦啊,自父皇之後,大英的皇帝就只需要專心軍事,立起一個大掌櫃管住國政就好。」 李克載的領悟還太淺,他父皇的用心哪會這麼粗糙,未來大英的皇帝更不可能就只是個武人,但方向卻是大致如此。 相比用心,皇帝的謀劃卻是無比細膩,當政事堂和東西兩院各有人拿出了幾乎相差無幾的改制案時,眾人才知這是皇帝早布好的局,或者說是皇帝見勢可為,借勢而成的局。為的就是將各方捲入爭論,利益和觀點都擺上了檯面,再順勢改制,如此各方才能達成理想的共識。 政事堂和東西兩院裡那些給皇帝當托的人都懷著崇仰之心,對同僚們道:「這是陛下二十年之思所成……」 這話真沒半點虛假,甚至還不止二十年,李肆在天王府時代就在思考應該怎樣構建廟堂,皇帝、內閣、議會和法院怎樣分擔權力,怎樣互動。 李肆當然清楚近現代君主立憲制國家的權力構成,但在他看來,這東西不能生搬硬套,必須符合實際所需。甚至連構建的步驟和時機,都得服從現實,不能當成是白紙上畫畫那種兒戲。 這時候丟出來其實還有些早,可正如他對朱雨悠所說的那般,時不我待了。不著手復華夏故土,南北人心要進一步割裂。同樣,不著手推動國家完成上層權力架構的建設,各方力量自長自的,再融合起來就更費時費力。 從另一面看,把各方紛爭和眼下的難題,都投射到怎樣推選首輔這事上,讓朝堂黨爭、官民之爭和院府之爭有個平台,這也是時勢所需,也不能全算作拔苗助長。 既然皇帝有了預案,那大家就不爭了吧? 原本各方都是這麼想的,可仔細一看皇帝的方案,就是個架子,要填充哪些素材,各方又有各方的意見了。 進一步地說,這只是個檯子,檯子搭起來,上面怎麼唱戲,皇帝可不管,反正不崩了檯子就好。比如說,首輔到底該誰當。 聖道十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剛剛完工的未央宮中極殿裡,非正式的「第一次英華全國廟堂大會」召開了。與會者有政事堂、法院、計司、樞密院諸公和兩院所有院事,三十多家報紙作為觀察員列席,中廷通政司和內廷奏事作為皇帝代表列席。 看著這中極殿的佈置,與會者都心道,皇帝建這大殿似乎就為了這事。 中間低,四面高,就是國中正興起的扇貝式會堂。扇葉分作幾瓣,可容千人入座,自扇脊處伸出長檯,嵌入到扇葉之重,這是個擴音台,正是會議主持哈發言人所站之處。 擴音台後方還有兩層,一層被大理寺佔了,更後方的一層是半殿結構,丹墀上的龍椅空著。 與會者此時大多還沒自知,未來英華國政大權的更迭之處就在這裡,而更迭制度也正由今日之會確立。 按照皇帝給出的內閣改制框架,之前的實三省制取消,各部打通,歸為內閣統轄。之前三省長官由部堂官兼領,作為內閣貼職。計司和樞密院併入政事堂後,計司使就兼領中書左丞,樞密院知政改為樞密使,兼領中書右丞,律部尚書兼領尚書左僕射,吏部尚書兼領尚書右僕射,門下侍中只設一個,由都察院的都御史兼領。 這個框架下,內閣就由首輔加六位閣臣組成,而首輔的正式職名則名至實歸,更改為「宰相」。其實皇帝原本要叫「丞相」,可大家都覺得民間早已習慣將這稱呼跟曹操、諸葛亮等人混在一起,容易產生不好的聯想…… 名正言順,宰相的實權大大加強了,宰相有閣臣之下各部堂官的任免權,同時對其他四位閣臣有彈劾和考評權。此外還有國政的批黃權,宰相的批示就是部政的最終決議,除非皇帝行使改黃權,插手國政,否則相應事務都由首輔一言而決。 另一項大變化則是宰相的任期制,五年為任期,最多兩任。這一點在政事堂本有很大牴觸,但東西兩院和輿論卻很歡迎,壓力之下,政事堂也再無異議。 老實說,這個宰相權柄雖然重,離李肆所想要的首相還差得太遠,比如另外五位閣臣依舊是他定人選,如果他願意,完全能通過閣臣架空宰相。這倒不是他戀權,而是作為過渡。 計司、樞密院雖納入政事堂,卻還需要他遙領監察,不能一下放手給宰相。相當於最高檢察院的律部管的是新事務,也需要隨時照應。而執掌官僚進退陞遷的吏部和都察院,則是牽制宰相,不使其有機會搞「宰相黨」,畢竟宰相已有任免其他部堂官的權力,再讓他把住中下層和地方官的選任權,那權力就大得可怕了。當然,並非是由他自這兩個部門牽制宰相,這也是留給兩院的口子。 由政事堂的調整,李肆作為皇帝的權力也有所增減,主要是減,經濟和軍備乃至政事堂人事權他都放給了政事堂,而在增的一面,他將原本隸屬中書省的海外殖民事務司拿到了中廷,改為監殖院,這名字很不怎麼的,但很準確地歸納了這個部門的職事,就是管控殖民事務。殖民事務與通事館所管的外交事務緊密相關,加上軍事和法事,李肆還會牢牢握在手中。 政事堂改制方案大家沒什麼意見,反正是皇帝讓權。而怎麼推選宰相,乃至怎麼彈劾宰相,這就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跟宰相最終會是誰比起來,怎麼推選宰相,哪些人有權推選和被推選為宰相,乃至哪些人有權決定怎麼推選宰相,這更值得各方關心。 十二月十九日的會議要解決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事,哪些人有權決定怎麼推選宰相這問題很敏感,就是政事堂諸公所認為的「勝負之戰」。而這個問題卻早早有了答案,皇帝、政事堂和兩院有權決定…… 兩院居然摻和進來了,原本政事堂諸公本該大為沮喪,乃至憤懣,可政事堂改制,宰相和內閣攬權,這個變化讓政事堂閣臣們振奮不已,計較得失,也就認了。 政事堂之所以輕鬆放手的原因還在於,只有部堂官以上乃至閣臣才能被推選為宰相。 至於怎麼推選宰相,中廷通政使李燦在中極殿大會上所宣佈的推舉方案跟之前的原案有了很大不同,政事堂和兩院提了很多意見,來往討論了十來天,才達成共識,今天在這裡不過是走個形式。 當然,形式也很要命,新制以宰相任期制為依據,每五年召開一次宰相推選或評議會,會前還有個預會討論是否更改推選方案。兩院加起來有二百多人,政事堂有投票權的才二三十人。即便此案屬於建制案,需要四分之三的人通過才能更改推選方案,可兩院若是抱成一團,政事堂就只能乾瞪著眼,坐看兩院改變推選程序。 這一次會議還沒這個危險,大家都在檯面下討論過了,方案也很簡單,皇帝提名,只有一人的話,選人三分之二同意就通過。有兩人就競選,誰得過半數就通過,都不得半數,皇帝就要提名另一人。當皇帝三次提名都被廢掉,那就由選人提名部堂官,改成皇帝同意還是否決,如果皇帝再否決……大家暫時還考慮不到這麼多,真到了這個時候,怕是皇帝已跟兩院翻了臉,直接解散兩院了。此時大家自然還沒想明白,皇帝讓大理寺坐在台上有什麼用意。 推選方案通過了,才轉到報人最關心的事,也是國人最關心的事,首任宰相會是誰? 此時的關心更多繫於眼下的亂局,這位宰相就肩負著解決這個亂局的重任。 皇帝提了名,沒有黑馬,就是薛雪,這也是朝野人心所歸。 按照推選方案,候選者需要當眾宣佈施政方針,這也是遵循考成法的精神,同時也要回答選人的提問。 薛雪板著臉,在台上談了他的原則和目標。原則是,兩院可以彈劾他,可以監察國政,查漏補缺,可以行法權,但要以國為重,要求同存異,要明白一國之大,政事更重協調各方的難處。而目標麼,自然是富民強國,等等等等…… 儘管台下早有溝通,但還是有院事乃至部堂官就諸多事提出了問題,特別是河西慘案和汪瞎子案,薛雪的回答跟之前湖北按察使杭世駿的回答如出一轍:「以實辦事」。 雖然心中還揣著疑惑,但鑒於皇帝讓權,同時提升了院事名分,甚至可以決定宰相人選,因此沒多少人敢於在第一次宰相推選上拂逆皇帝心意,薛雪的得票率高達88%,剩下的全是棄權的,而這也是英華歷任宰相裡得票率最高的,即便日後帶領國家贏得世界大戰的宰相,也再沒超過。 「薛相,希望你能頂得住五年……」 獲選後,得皇帝委任,轉任都御史的陳萬策如此「恭賀」薛雪,後者卻不當作是譏諷,而是苦笑著搖頭。 「前路艱難啊,這個檯子上的戲又這般陌生,這才是真的戰戰兢兢,還好能有陛下之威靠著……」 被熱烈的鼓掌聲包圍,薛雪心中的苦水卻如小溪一般,潺潺流個不停。 「這台上未來會上演獅虎相爭,政事堂的黨爭會放到這個檯子上來,是啊,黨爭再不是官僚之爭,而是所有有心國事之人的爭鬥,有了這檯子,未來才會鬥而不破。」 報人們有的嗡嗡議論著,為能親眼目睹國家大政的變化,以及一國宰相的誕生而興奮,有的絞盡腦汁地構思著文章,想把今日盛事寫得花團錦簇,看者拍案叫絕,沒人注意到角落裡一幫列席觀眾。而這群人裡,正有一個目光深沉,恍如智者的中年,跟一個面目俊秀,神色沉毅的少年解說著。 李克載繼續問唐孫鎬:「我已大概明白薛雪的態度,可他隨後對這場亂局的處置,肯定會讓很多人不滿意,我怕他這首任宰相會成為任期最短的宰相。」 唐孫鎬輕笑:「那就先讓很多人站在他這一邊啊,現在他就不能只在朝堂找支持者,必須在兩院去找支持者了。」 李克載緩緩點頭,終於明白了,原來獅虎兩黨,是要打通朝堂和兩院的。 他笑道:「看來薛雪得先拉起一個獅黨才行。」 唐孫鎬笑道:「若是拉不起來,他就是一頭替罪羔羊。」 第八百四十三章 獅虎黨爭:新時代的選擇 緊靠著龍門碼頭的兩條街都很有名,龍鬚街是期貨市場,跟南京黃埔魚頭街一樣,來來往往都是大掌櫃,龍爪街則是美食一條街,從千金一席的豪華酒樓到三五文錢的街頭小吃,樣樣俱全。富貴人家、一般平民乃至賣力氣的窮漢都擠在這條街上,充分演繹著吃貨帝國的風采。 龍爪街尾巴上一家不起眼的飯館裡,一桌五個藍衣少年縮在角落裡,附近兩桌也被精壯漢子佔著,跟外面的喧囂隱隱隔開。 「殿……克載,你輸了,薛相既沒拉獅黨,也沒拉虎黨。」 說話的是鄭明鄉,而對像自然是大皇子李克載。寧綏號這旬檢修,他們趁閒,繼續執行「吃在龍門」的計劃。 李克載放下報紙,朝鄭明鄉丟過去一卷紙鈔,恨恨地道:「真是低估了薛生白的狡詐,還以為他要先拿穩財權,所以轉投工商呢。」 安平遠搖頭道:「我覺得他還是堅持虎黨的立場,只不過為了穩住剛搭起來的檯子,先把兩院攪在一起。」 劉志很有感慨:「兩院跟政事堂裝在了一個框子裡,這薛相的手腕一下就顯出來了,真不愧是段國師的嫡傳弟子,陛下的同門師弟。」 何映富則另有感受,搖頭道:「宰相現在也能過問軍務了,這不是好現象,文人總是看不起武人……」 年關將近,薛雪就任宰相已是第十天,當朝野翹首以盼,等著他料理之前種種亂象時,他卻在四天前發表了《兩院建制書》,要求兩院改制,頗有皇帝之前那一劍的神韻,舉國愕然。 薛雪認為,東西兩院的設置有很多問題,不足以體民心,傳民情,他提了三項建議。 一是擴大西院規模,兩京以及每省推選五名西院院事,都護府和大都護府轄下省份每省三名,南洋各托管地若干,西院規模將擴充到一百三十人。同時取消工商聯會跟西院選人的關聯,降低選人門檻。 二是更改東院推選方式,過去是人口數目定院事名額,現在改為由選人數目定院事名額,並且東西兩院選人合併。以前同時有兩院選人資格的,只能推選一方,現在兩方都可以。 第三點則是確立省國兩院的院事均享有等同舉人的功名權,未經兩院革除院事身份,不得判罪。 薛雪新官上任,三把火沒去燒輿論正沸沸揚揚的河西案和汪士慎案,卻掉頭焚了把他送上宰相大位的兩院,明白人一眼就看出,磨刀不誤砍柴工,薛雪這是在雕琢廟堂,完成皇帝打通兩院和官府的最後一步。 一般人卻看不到這麼深,都覺得薛雪至少在名義上是被兩院送上去的,就該對兩院畢恭畢敬,怎還敢掉轉槍頭刺向兩院? 兩院的反應出乎意料,居然支持這樁提案,聽說第二天就附了議,急急呈送御前,希望皇帝將修改後的制度命名為《皇英政憲》,納入《皇英總憲》裡。 仔細琢磨,兩院同意改制是理所當然。第三條就是薛雪對兩院的酬報,不僅承認在法理上,兩院比官府高一級,也同意在實際的身份上,院府是平等的。 提案的一二條則是幫兩院解決自身的難題,西院現在規模小,而且選人都被工商聯會圈住,各省工商聯會已形同會館,名存實亡,西院院事構成也很僵化,缺乏新鮮血液和流動之力。 東院則因為是按人口定名額,再找選人推選,這就讓嶺南和江南核心省份很吃虧。廣東福建和江浙的選人比其他省份多得多,可分攤的院事名額卻跟湖廣差不多。湖廣可能是一千個選人推選一個院事,廣東福建和江浙則是一萬個選人推選一個院事,這明顯不公平,還產生了複雜的選人冒籍現象。 這些問題靠兩院自己沒辦法解決,但凡關於自身改制的提案,兩院都會相互牽制。西院自不樂意看到東院理順選人關係,東院也希望將西院限制在「一小撮工商分子」的範疇裡。現在由兩院認可的宰相來改制,大家都沒話說了。 至於薛雪提改制案的用心,無非是擺脫兩院僕從的地位,轉為合作者和調和者。進而還能借改制破開兩院的舊格局,方便他拉起一黨。 總體而言,薛雪這把火,是跟兩院作了筆買賣,大家雙贏,而皇帝借宰相打通兩院和院府的謀劃也圓滿實現。 李克載的同窗們感慨各異,但對薛雪的評價卻是一致的,有大智,有創製之能,皇帝選中他不是沒道理的。 皇帝加薛雪這麼一擺弄,英華國政的格局就有些複雜了,不僅是李克載等人熱議不止,飯館裡桌桌都在高談闊論,原本華夏就人人關心國政,個個都有見解,更何況是在這風起雲湧的鼎革之世。 隔著李克載這邊兩桌,一桌三老一少的交談頗有意思,讓李克載也支起了耳朵。 三老分別是商人、低級官員和府院事,少的是商人的兒子,十五六歲。 商人問:「不想大郎再為錢辛苦,就盼他能走青雲路,可如今這世道,到底哪一條路才是大道呢?明年他要考學院了,還不知改考哪一科呢。」 官員毫不遲疑地道:「大郎該去考明經和博學科,東院的院事老爺不少都出自這兩科,這是學問人,名望高,大家都佩服。由學問得名望,再為民傳聲,從縣府院事開始歷練,最終進國院。老兄該看得明白,如今這宰相,都是兩院說了算,院事可比我們當官的尊貴多了。」 府院事卻長長嗨了一聲:「哪裡尊貴了啊?皮面光鮮,內裡全是淚和汗啊。學的東西全用不上,你得辦實在事才能得名望。日日跑斷腿說爛嘴,那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下來的。汪瞎子看到沒?得像他那般對自己狠,才能屆屆改選都不落下。你若是沒鼓搗出一兩件大報都關心的功業,下一屆再沒你的份。」 「如今學問人不吃香了,是個囫圇人就能爭選院事……大家看的都是實在的利,能幫著爭利,大家才中意你,這可不是長久之業。還是官老爺好,穩穩當當坐衙門,熬個幾年,散官貼職都有了,再熬幾年,還能混個爵爺。我看啊,還是考進士科穩當。」 商人嗯嗯道:「我本也是這麼想的,終究還是當官好。」 院事拍案:「是啊,官老爺當到頂點,還有宰相等著呢,咱們大英的宰相可不一般,那是貨真價實的,院事算什麼?院事能定宰相是誰,可宰相也能把院事搓圓捏扁。你看薛相上台就整治兩院,兩院還不是默默地受了?」 官員嗤道:「那是薛相辦得好,大家都聽他的,可薛相也不是一言九鼎的。你怕是不知道,薛相提案裡本有一條,要院事不得以個人名義跟報紙說話,結果被兩院一巴掌扇了回去,薛相還不是乖乖地刪了這一條。」 官員再轉向商人:「這世道,若是沒什麼大心思,當官也是不錯的。可我看大郎是有本事,有心氣的,就該奔著人上人去!官老爺這稱呼現在就是寒磣人的,就算大郎只是繼承家業,都比官老爺有出息,我看啊,明算科也不錯。」 兩人這麼一吵,商人也沒了主意,就喃喃道:「除開院事老爺和官老爺,哪些人才是人上人呢?」 官員和院事爭了起來,一個說乾脆去考明法科,出來就是判官或者法正,判官老爺可比一般的官老爺威風多了,當訟師也不錯,現在地方院事不少就是訟師出身。一個說可以考慮通事科,跟洋人打交道,不僅賺錢,還能得名。 少年聽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我想去軍學!陸軍海軍都行!」 院事和官員同時歎氣,院事說太危險,之前錫蘭海戰,西洋艦隊小挫,就死了好幾千人。現在陸海軍都在打仗,年年不休,從軍就是傷家人心。 官員則說從軍也不錯,退役能轉到地方當官,地方選院事也喜歡退伍老兵,但從軍畢竟變數太大,誰知道會把你丟到哪裡去,說不定支到東洲南洲,幾年都回不了一趟家。 少年豪氣地道:「正是我華夏男兒建功立業的時節,怎還在乎這些?」 商人終於忍不住呸道:「胡鬧!武人自古就低人一等,你是存心作踐自己呢?」 李克載聽到這,耳朵一抖,怒色上臉,正尋思著怎麼訓訓這商人,卻聽另一側有人怒哼出聲:「武人低人一等?這位老爺,你到街上去吼一嗓子如何?」 轉頭看去,卻是一個紅衣,李克載微微一笑,擺手止住也要開口的同窗,有陸軍戰友在,不必海軍出面了。 還沒等商人回應,紅衣繼續道:「皇子也是武人,都要上軍學,在軍中效力,要說人上人,除了武人還有誰!?」 龍門軍人可不少,另一桌上,又有灰衣義勇拍案道:「說得好!別把咱們武人當古人之世的匹夫,咱們可是先人之世的士人!武士!要論學問,天文地理術數,不管是進士科還是明法科,官老爺還是院事老爺,怕都不如我們懂得多!」 一堂客人們紛紛響應,都道武人在英華才是大家尊敬的人上人,眼見商人一句話就成了眾矢之的,同桌院事和官員趕緊打起了圓場,院事幫著賠禮,官員套著近乎,商人再腆著臉皮請了飯館裡所有人一杯酒,這才讓飯館氣氛由冷轉熱。 有外人支持,少年也不顧父親一張黑臉,問那紅衣:「將軍覺得哪家軍學好?」 紅衣哈哈道:「我就只說陸軍,步兵、炮兵、騎兵、參謀,每一類還能分下去,你得先想好當哪一類的武人,再去選軍學。」 少年頹然道:「還要選啊?」 出了飯館,李克載等人笑談著剛才的事,為那少年面對一大堆選擇,茫然無措而感慨。選擇太多也很痛苦,比較起來,李克載覺得自己其實挺幸運的,父親壓下來的使命,雖然沒得選擇,他卻樂於承受。 飯館外人頭攢動,偶爾還能聽到有酒家在試鑼鼓,旁邊一間綢莊裡,花枝招展的姑娘們進進出出,年關將至,聖道年也將迎來第二十個年頭了…… 「啊,又有新的蜀繡!」 「太多了,眼都挑花了,到底該選什麼啊!」 姑娘的苦惱之聲從綢莊裡傳出,李克載也皺起了眉頭,該給她選一件什麼禮物呢? 第八百四十四章 西京諜影:茹喜的憤怒 「百年人參!深山熊掌!就算是海東青,我都能找來!老爺們要什麼,說個話!只要幫小人跟北面遞個話,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啊!老爺!老爺——!」 襄陽府監裡,一人揪著鐵柵欄,臉上涕淚縱橫,正朝外面兩人撕心裂肺地喊著。大張著的嘴裡缺了門牙,讓他的嘶喊格外詭異。 外面那兩人的神色更為怪異,他們就冷冷看著,像是大夫審視著傷口,尋找下刀的合適時機和最佳位置。 「老爺……噢噢,可憐可憐小人吧,小人是冤枉的——」 梁泰來兩手揪著鐵柵欄,恨不得將肥頭大耳的腦袋擠進縫隙裡,然後將腦瓜子杵在那兩人的腳前。 已是聖道二十年,不,該說是乾隆十年,這南蠻黨爭國亂,梁泰來看得煞是熱鬧。武西直道事與湖北之爭,河西慘案,他就在襄陽,看得清清楚楚,本還等著大戲開場,卻沒想到,汪瞎子如天外隕石,直愣愣砸到他腦袋上,讓他遭了這無妄之災,真是何其冤也! 汪瞎子自投就自投吧,還把他牽連進來,這傢伙不是開口公道閉口人心麼?可坑害起他來卻面不改色,他是無辜的啊,這傢伙簡直是天下第一偽君子!南蠻就沒一個好人…… 梁泰來此時就覺得南蠻這地方太可怕了,如果能出得去,以後絕不敢再來這裡,就在京城裡養老吧。 再想到自己就沒多少積蓄,大頭都孝敬給李公公了,梁泰來哭得更傷心了。他閉著眼睛,泵出一股股淚水,臉頰也扭曲得跟麻花一般。 一人忽然喊道:「停——!就是這樣!別動!」 他轉向身邊支著畫板的同伴:「趕緊下筆!」 該是畫師的人點點頭,畫筆刷刷開動。 梁泰來聽得喊聲,正要睜眼,側面獄卒用棍子光光掃在柵欄上:「別動!聽先生的吩咐!」 他一個哆嗦,再不敢動半分,就僵著臉,保持住剛才的慘嚎表情。 外面那兩位先生是《士林》報的快筆和畫師,說要給他作個報道,對梁泰來而言,這二位就是救星。他是因密諜罪被捕,沒辦法再跟外面聯絡,就只能指望這二位先生在報上說說他的處境了。 不過這二位要他又哭又嚎的,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梁泰來滿心疑惑,卻不敢問,就只聽著畫筆沙沙響個不停。 千辛萬苦地保持著剛才的嘴臉,就在梁泰來覺得自己的臉肉快要抽筋時,聽到一聲「好了」,他頓時如毫無生氣的麻袋,順著柵欄癱軟下去。 這邊快筆先生捏著下巴看了好一陣畫板,忽然道「把官帽和官服畫上去更好,這樣大家一眼才能看明白,這是個韃子官。」 畫師不滿地道:「那得讓這傢伙真穿上官服啊,咱們報人不是講真實麼?」 快筆咂嘴:「這不是多此一舉麼?改改他衣服不就行了?他的確是韃子官,把官服畫上去,這也叫真實嘛。」 畫師眨眨眼,哦了一聲,又動起了畫筆。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離開的腳步聲驚醒了梁泰來,他剛才扮哭相耗去了太多水分,這會就覺得渴得要命,朝獄卒呻吟道:「老爺,能給點水喝麼?」 獄卒沒好氣地道:「你演戲還演上癮了?報社的先生已經走了!」 梁泰來一肚子苦水卻解不了渴,好說歹說,才讓獄卒相信他是真渴了,再見獄卒懶懶的不願動,他一咬牙,給獄卒遞過去一個東西。 捏著這東西,獄卒悠悠出了監牢,藉著陽光一看,一顆金牙! 「真他媽噁心!」 獄卒一把丟掉,猶豫了片刻,找來破布再撿了起來。本想著就放進口袋裡,再等那噁心的傢伙渴死在裡面,可監獄的森嚴律令加上報社的查訪,讓他不得不打消了這些念頭。 「狗官真是好命,要換在我爹那時日,你再有三條命也熬不下去。」 將金牙作為梁泰來賄賂自己的證據,填好了卷宗,再端著燒開了的水返身回去,獄卒滿腹抱怨。 紫禁城,一個中年太監前呼後擁,趾高氣揚地進了乾清門,自乾清宮一路行向坤寧宮。到得殿前,太監停了下來,揮著馬蹄袖將從人趕走,再提起袍擺,一個人朝宮裡行去,之前的流星大步已變作細碎小步。 「見過李公公,淳主子午時睡下了,奴婢去喚……」 太監沒直接進門,找來一邊灑掃的宮女,宮女這般答著。 這李公公皺眉叱道:「主子是你能隨便喚的麼?」 剛要走,他又轉了回來,逼視住宮女:「淳主子?你還不把主子當主子?」 啪的一耳光甩在宮女臉上,李公公呸道:「你是還覺得,皇后才是主子?皇后從這裡搬到了寧壽宮,你在為皇后抱不平?不開眼的賤婢,你是找死麼!?」 朝遠處隨從伸手,兩根指頭甩著,隨從一邊走一邊掏出腰間的皮鞭,公公這手勢很明白,二十鞭子。 看著宮女被塞了嘴拖走,李蓮英冷哼一聲,心道不時時收拾這種人,她們就不清楚這紫禁城的後宮裡,到底誰才是主子。 跨過殿門的門檻,原本昂首挺胸的身形猛然變得佝僂,穿過廳堂,來到寢殿外,李蓮英小心翼翼地喚道:「主子,可醒了?」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早被你吵醒了,小李子啊,你現在膽兒越來越肥了,連你主子的身邊人都敢隨手擺弄……」 李蓮英推門進去,低著頭諂笑道:「主子嚇唬奴才呢,那種人哪是主子的身邊人,腦子裡怕就記著別的名字,指不定什麼時候要害主子。」 一個霓裳拖地的身影顯了出來,塗抹得如罩上一層面具的面孔已看不出年紀,她踩著花盆鞋,款款行到一邊的軟榻上,斜斜倚著,李蓮英趕緊湊了過來,跪在一邊,輕輕敲起了腿。 看了看跟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李蓮英,茹喜沒好氣地道:「今兒個又怎麼了?皇帝還是大臣給臉色了,還是恂親王又數落你了?」 李蓮英笑容不變:「奴才算什麼人物,哪敢惹別人呢,只是瞧著主子的面,他們才不敢糟踐奴才……」 茹喜揮手:「行了行了,膩得慌,有事說事,你主子等會還要去看元宵會準備得怎麼樣了。」 瞧出主子是真無心說閒話,李蓮英試探著道:「敢糟踐奴才的,也就南面那位爺……」 茹喜眉毛一下就揚了起來,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依稀還能看到細細的粉塵正從眉頭飄落。 李蓮英遞上一份《士林》報,茹喜接過來,一眼就看到首版下方的一幅畫,一個大清官員正揪著鐵柵欄哭嚎,狀極淒苦。 「梁泰來?你在內務府安下的人?區區一個小人物,《士林》也捨得花這麼大版面做文章……」 茹喜一邊看一邊嘀咕著,初時還不在意,看完了報道,臉色漸漸變得鐵青,最後啪地將報紙拍在李蓮英腦袋上,怒道:「李肆……你欺本宮太甚!恨不能剝你的皮,抽你的筋!」 茹喜心中燃起沖天怒火,報上說,這個梁泰來是滿清密諜,潛伏在襄陽刺探軍情,東院院事汪士慎被其套出絕密軍情,後有所覺,投案自首,梁泰來也因此暴露,鋃鐺入獄。 這事本沒什麼,茹喜一看就知道,是南面又借密諜案做文章了。南蠻這些年已經養出一樁驕橫跋扈的壞毛病,不管朝野官民,一旦爭得不可開交時,總喜歡拿外人來出氣。不是洋人頂缸,就是大清遭殃,這麼多年下來,習慣了。 不止是習慣,她跟李肆在這事上還多有默契,早前南面鬧桐城案,就是李肆傳過話來,要她配合,自張廷玉和方苞身上搞到罪證。這也給了她機會,借桐城案,她也以通敵反亂罪狠狠打壓了以張廷玉為首的漢臣派,張廷玉還有用,得制衡恂親王一派,所以一直留著,方苞則被趕出了朝堂。 讓她七竅生煙的是,報上介紹梁泰來時,提了她一筆,說這個梁泰來是李蓮英的爪牙,而李蓮英則是「老妖婆」淳太妃的奴才。 「本宮才四十四歲,敢稱本宮是老妖婆!?這報紙敢這般謾辱本宮,背後除了李肆還會有誰!?」 什麼元宵會,什麼朝堂政鬥,大小事全從茹喜腦子裡飛了出去,就只剩下一股滔天恨意。 這恨意當然不是報紙才勾起來的,而是幾十年恩怨相織一直壓在心間的。 這十年來,她左手扶起吳襄,跟恂親王和張廷玉兩派分掌朝政,右手借李蓮英插手內務府,跟南面生意往來,將一股晉商聚到自己腳下。忙著忙著,對李肆的恨意也淡了。甚至還在桐城案上又有了往來,恨意中還分出了一股自己都不清楚的莫名心緒。 可前年李肆驟然破壞南北協議,吞下了西安,事後還一副不屑解釋的傲慢嘴臉,又挑起了她的憤恨,乾隆你可以不理,十四你可以不理,我為什麼你都不知會聲? 現在南面的報紙又公然謾辱她,她當然清楚這不可能是李肆的授意,聖道爺之心廣納天地,怎麼會搞這種小動作,可她依舊忍不住地要想:爺,你既然沒管住報紙,那就是你成心的! 這一念起,就如火山噴發,積壓多年的憤懣找到了出口,轟然噴薄而出。 李蓮英附和道:「那李肆就該死……」 啪的一聲,茹喜一巴掌扇在李蓮英臉上:「這名字是你能說的嗎? 李蓮英愣了一下,才醒悟自己又觸到了主子的傷疤,趕緊叩頭賠笑。 「主子,那位爺正在去西安的路上,主子真是惱他,西安那邊還能做點文章。」 李蓮英心說這麼多年了,自己還沒摸透主子對那位爺的心意,也許是主子自己都不明白吧。 茹喜巴掌又揚了起來:「他就是金剛菩薩下凡!還用這種事去招惹他,你是活膩了麼?」 巴掌落到一半就收住了,茹喜目光閃爍,怒色也消了。 「馬家在那邊的確還有撲騰兩下的力氣,西安出點事也不是不可能。他搞慣了謀食於外,禍水外引,本宮也回他一手,這才兩不相欠。」 聽著主子的嘀咕,李蓮英茫然眨著眼睛,而主子下一問,讓他心口猛然一抖。 「恂親王不是老嚷嚷著要維新,要變法,總想折騰麼,小李子,你在西安有可信的人吧?」 李蓮英呆呆點頭,然後順著茹喜的手勢靠了過去,聽主子附耳低語,心口抖得更加厲害。 他哆嗦著問:「主子,會不會惹得那位爺……」 茹喜冷冷一笑:「所以才要先說給他聽嘛,當然,最後真出了事……」 她目光連帶臉色都變幻起來,恍若在夢境與現實中穿梭,話語也飄浮不定:「那就是我的大幸,大清的大幸,滿人的大幸!」 第八百四十五章 西京諜影:允□的賭博 養心殿裡洋溢著暖暖的喜意,上至乾隆皇帝弘歷,總理大臣恂親王允□,軍機大臣福敏、訥親、張廷玉、吳襄、劉統勳和蔣廷錫等人,下至各部尚書侍郎,科道九卿,都是一臉笑意,喜的卻非是元宵將近。 「真是我大清之幸啊……」 吳襄拈鬚微笑著,其他人都附和著點頭,渾沒往日跟這位太妃黨領袖呲目以對的嫌憎之色。 「南蠻宰相掌國,院府相爭,一國生生裂作兩瓣,定當事事都相爭不休。再混著清流鼓噪,一人辦事,幾人牽扯,竟是又回到了前明東林與閹黨相爭之勢。我大清只需韜光養晦,自修德政,待得南蠻塌了樓,神州終究還要歸於我大清。」 說到這,吳襄朝乾隆拜道:「全賴萬歲爺懷臥薪嘗膽之志,隱忍不發,才護得我大清能坐看風雲……」 眾人一同參拜,乾隆笑道:「還有賴諸位卿家,尤其是十四叔……」 猶豫了一剎那,再道:「還有太妃的扶持,否則我大清早已崩決。」 乾隆再歎道:「十年,朕已忍了十年,三年時,南蠻插手朝鮮,四年裂漠北蒙古,六年在皇爺爺廟號上發難,八年又奪西安,朕幾度都再難忍住,就想著乾脆跟南蠻作生死決了,可為了大清社稷,為了黎民百姓,朕還是忍過來了……」 乾隆歷數著這十年裡讓大家心驚肉跳的大事,眾人唏噓不已。 六七年前,南蠻扶起大韓,又推著年羹堯在寧古塔另立一勢,之後再侵吞漠北蒙古諸部,生生削掉大清滿蒙根基的一半,那時大家都還只是麻木地受下了。畢竟大清這一朝是聖道皇帝扶起來的,吞朝鮮和蒙古只是收利息,該不會直指根本。同時南北相通漸漸成勢,雙方商貨來往興盛,塘沽碼頭的商船日日不絕,真真是太平之世。 可隨後風向漸漸開始變了,南蠻在一些小節上頻頻發難,似乎跟南蠻國中主持兩國來往事務的官員已漸漸換作年輕人有關。這些人驕橫跋扈,總視大清低大英一等,不斷製造麻煩。 六年時就爆出了一件大事,南蠻通事館對大清康熙皇帝的廟號指手畫腳,認為「聖祖」一號犯諱,要求大清改掉。 當時大清的宗親朝臣們,外加當今皇上,幾乎全體被氣暈仆地,皇帝廟號犯諱!?你們還真說得出口啊。 可那幫南蠻通事振振有辭,說大英皇帝年號是聖道,你們大清尊我們為叔國,那就該為長者諱,不能再用聖字,把康熙的聖祖廟號改掉不是天經地義麼? 這邊沒人敢再辯下去,乾隆、淳太妃和恂親王空前一致地聯手壓下了熱血派,即便好幾個大臣自盡死諫都沒理會。大清乖乖地抹掉了聖祖這個廟號,將康熙的廟號改為不倫不類的「烈祖」。 當時朝堂之所以沒群情激憤,一體強硬,原因是聽到一些風聲。說南蠻收蒙古後,為跟羅剎對抗,已經瞄上了西安。「廟號事件」不過是南蠻故意挑釁,如果不隱忍,授人以柄,南蠻就要動手。真要動手,那就不只是西安一城,乃至陝西一省的事。 大清服軟,康熙從聖祖變成了烈祖,讓南蠻安生了兩年,可沒想到,八年時,南蠻還是忍不住了,以岳鍾琪支持寧夏馬家,襲擊「大英皇軍」為由,悍然出兵,打垮了岳鍾琪的十萬大軍,吞下了西安。 當時塘報傳入京城,皇上份外委屈地念叨著「不是許了朕當太平天子麼」,而王公大臣們則是肝膽皆裂,告病的告病,回鄉的回鄉,恂親王召集大朝會時,朝官竟然少了六成…… 還好,淳太妃保證說南蠻只要西安,恂親王也說南蠻真要北上,直接從海上來就好,大家才安下了心。可那幾日北京城的亂相,幾乎媲美當年光緒百日維新,大半月才恢復正常。 這十年來,南蠻的威壓由淡轉濃,收西安後,更如頭頂雷雲,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劈下天雷,把大清化作齏粉,因此君臣都戰戰兢兢,再沒早年那般逍遙之心,就連皇上都不敢再借出巡的名義去淮北遊樂,生怕南蠻藉機把他抓了去。 上天終究是垂憐大清的,大清還有氣運在! 去年南蠻的國師,那位教出聖道皇帝,據說還是朱明後裔的大能段宏時終於死了。 自段宏時一死,南蠻一國就生出諸多變化,漸漸匯成衰亂之相。 這幾日,再從報紙上看到南蠻的樁樁風雲,尤其是宰相登位,獨攬大權,南蠻壓在大清頭上的威壓終於散去,眾人都喜不自禁。 儘管看不太懂什麼院府之爭,更對南蠻以票數決斷宰相人選感到不解,但宰相治政這格局卻是明白的。讀過史書的人,尤其是張廷玉一系漢臣彷彿已看到了前明內閣與皇帝的百年相爭。 剛過易折,盈滿即虧,這大英已走上了絕路,接下來就該掉頭栽下萬丈深淵了。 說著南蠻這年關前後的巨變,臣子們個個都深有感慨。 一人悲天憫人地道:「看來是前明龍氣未散,我大清注定還要受這一亂,可現在好了,南蠻終究不得道統,立不起大義,只是苦了黎民百姓,生生受這數十年刀兵之災。」 一人份外遺憾:「妖人一死,那聖道帝再無人教誨,奴才看他是功高意滿,洋洋自得了。宰相登位,他居然不在京中?歷代未見啊,為君居然漫政到這等地步!?可惜……可惜……」 另一人附和道:「聖道明立太子,已種下禍根。就算宰相未成劫亂,不過數年,太子成年,還不知有何等大變。聖道有大智,可還是逃不掉立儲之愚啊,惜哉!」 再一人笑道:「待得偽帝授首,大英潰決時,我們再送上廟號,曰……煬祖,如何?」 眾人漲紅了臉,轟然叫好,連乾隆都一拍巴掌,指著那人道:「說得好!說得好!」 這口氣出得極暢,君臣心氣更為昂揚,甚至有人扯著嗓子道:「十年!十年南蠻必滅!」 恂親王允□雖還是一副求穩持重的姿態,但發言也浸著少見的昂揚之氣,「南北雖還未易勢,但也能未雨綢繆,作一些謀劃了。」 本只是慶元宵的小朝會,卻成了君臣歡欣鼓舞,重定國策的動員會。 眾人議論紛紛,從各個方面推演著南蠻裂亂的景象,而大清又該如何應對,乃至如何復土昭雪,更引發了熱烈爭論。 恂親王一派主張改軍制,練強兵,張廷玉等漢臣一派則主張收攏關防,嚴控貿易,遏商興農。吳襄等太妃黨則老神在在,兩面幫腔。這格局本是往常都有的,乾隆一見就煩,可今日大家雖是爭執,卻浸著喜意,並非往日那你死我活的廝鬥,乾隆也覺心胸舒暢,未來一片光明。 「元宵焰火再多加一倍!以此而賀,另外……朕的十年大典,也再加一倍開銷,辦得更熱鬧點!」 乾隆一邊說著,一邊看向恂親王和吳襄,見兩人點頭,再難壓住心頭之喜,啪啪拍起了龍椅的扶臂。 入夜,恂親王府,允□和福敏、訥親、慶復等心腹聚在秘廳裡,相對默然。 「大清危矣!」 允□的臉色跟白日養心殿裡完全就是兩回事,罩著一層重重哀氣。 「皇上耳目不靈,就揀著好聽的信,漢臣都是沒腦子的,比著古書看今世,滿腦子還是道學禮教,根本不懂時勢。能護住大清,能救大清的,就只有我們!」 允□沉聲說著,福敏和訥親慶復等人肅穆地點頭。 「我也看不透南蠻宰相和院府之事,可聖道不在京中,就能辦了建儲立相這兩件事,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南蠻國中政通人和,聖道已能垂拱而治!南蠻報紙上說了,若非軍國外事,皇帝再不問政。反過來想,聖道一心就放在了開疆拓土上,錢糧人事都有人幫他辦妥了,這是何等可怕!?」 允□所描繪的景象,讓訥親和慶復等滿人宗親重臣都抽著涼氣。歷代皇帝都深深陷於國中政務,也就是寥寥少數帝王能專心於外。 若真如允□所言,聖道已能搞定內政,只看外事,那就意味著大清要完蛋了! 若是聖道有心復土,大清就如嬰兒一般,毫無招架之力。 從面上看,大清還有三支大軍,一支是敗退到河南的岳鍾琪軍,有七八萬之眾。一支在淮北,有十萬之眾,一支就是京營,多達十五萬。儘管都已轉為火器軍,以槍炮為戰,可要麼是毫無鬥志的敗軍,要麼是多年太平,已爛到根子的鴉片兵。 不止兵力再沒優勢,大清還丟了騎射的優勢,南蠻的騎兵,尤其是白翼鐵騎,連蒙古人和羅剎人都膽戰心驚。南蠻紅衣更是百戰之師,年年都在打仗,眼下還在北海和唐努烏梁海跟羅剎打個不停。 八年時,那個人稱魔都督的南蠻大帥奪占西安,僅僅只用了三個步兵師,一個騎兵師,總共不到四萬人。岳鍾琪施足了力氣,守城戰、野戰,騎戰,真的是拼盡了所有力氣,可西安依舊在六日內就丟了,大半個陝西在一月內丟了。岳鍾琪能帶出大半殘軍,已是超人之能。 南蠻真要復土,紅衣從西面北面,藍衣從塘沽,幾面夾擊,最多不過三月,聖道就又能踏上廣寧門。 當然,大清還有一支強軍,寧古塔燕國公年羹堯的軍隊,不過……真到聖道皇帝北伐時,這位燕國公怕是要趕著去掘盛京的愛新覺羅家祖墳。 允□悲哀地道:「聖道之所以遲遲未動手,之前也只取了西安,怕還是覺得時機未成熟,不願北人亂了他南人的政局。可如今立起宰相,籌劃著建儲,我覺得那時機該是不遠了。」 慶復痛苦地道:「可恨太妃和漢臣一派還歌舞昇平,覺得能有百年太平。每每提及新政,他們都以復辟光緒偽帝之政為名打壓,真到南蠻北進時,他們就是禍國的罪魁!」 福敏更已流淚,「皇上即位十年,卻依舊難得權柄,如今坤寧宮還被那位佔去,牝雞司晨,大清綱常不舉,這才是禍亂之源哪!」 訥親咬著牙低聲道:「既已到生死關頭,就不該再容那妖婆把持國政!她身後就是那聖道皇帝,怕到時整個大清都要被她送出去!」 允□搖頭:「若是早些年謀劃,怕還能成,可現在……她的勢力不僅遍佈朝堂,連晉商都是她的羽翼,再難撼動。可早些年,又是她護著皇上,得了聖道皇帝允諾,才有南北相安,我就怎麼也想不通,大清怎會有她這樣一個人高踞廟堂,唉……」 慶復也無奈地道:「不少宗親都已跟她身家相連,就算紅衣殺進了紫禁城,也還能有滿人站在她一邊。」 允□甩著頭,似乎想把這妖孽拋出腦海,尋找另外的救國之途,可依舊難有所得。 正沉默間,家人來報,有內務府某某求見。 「此人……不是她的心腹李蓮英安插在內務府的人麼?難道說……」 允□皺眉,隱有所覺。 另一處秘廳裡,那位內務府官員恭謹地拜見允□,再戰戰兢兢道出來意。 允□呼吸急促,目光變化,好一陣才平復下來。 「你家主子到底有什麼用意?她不是跟聖道皇帝……」 那官員正色道:「王爺,我家主子從來都是一心為大清的。」 允□冷冷笑道:「是啊,都是為大清,就不知到底是誰的大清。」 官員不敢再多說,允□揮手道:「我自有思量,就這樣吧。」 官員告退後,允□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一張臉忽而振奮,忽而陰冷,最終他一掌拍上桌子:「都是賭,就賭了這一把!」 再回到之前的秘廳,允□招過訥親:「你去岳鍾琪那,跟他這般交代……」 訥親一邊聽一邊點頭,臉色也變個不停,最終定格為猙獰之狀。 第八百四十六章 西京諜影:飛天不是仙,帝皇終凡人 聖道二十年元宵,傍晚的西安,天空被絢麗的焰火禮花佔據,直到夜幕降臨還未停息。舊朝古都內外洋溢著熱烈的喜慶氣氛,便是百歲老人都未見過。兩年前,這裡還炮火沖天,血肉橫飛。 絕大部分人臉上的笑容並非新任官吏壓著裝出來的,皇帝來了西安,這意義非同小可。對民人來說,這意味著再非亂世,太平日子就在眼前,對商賈來說,總算不再是低人一等的「清商」,能有更多銀子可賺,對士子來說,英華的條條大道橫在眼前,可以名正言順地去追天道富貴了。 西域大都護府內更是歌舞昇平,皇帝親臨,攜西域大都護,驍騎將軍,開國候吳崖會見陝西、甘肅、青海諸省的軍、官、民三方代表,來自江南、川藏乃至南洋各方的歌舞樂曲,將宴會氣氛推向熱烈高潮。 飛天藝坊的唐裝仙女們合著悠揚旋律,舞姿曼曼,下一刻,樂聲猛然一變,近於軍樂的鼓點敲響,仙女舞姿驟然加快,腰肢旋顫,皓臂舒展,手腕和腳踝上的鈴兒叮噹作響,將觀者的五感盡皆攝去。 此時的英華樂舞早已融入了節拍,而且節奏越來越快,不僅來自軍隊鼓點,也融入了民間的力夫號子,可說是雅俗共賞,已跟華夏舊時重旋律的古樂分庭抗禮,更為民間所喜愛。 在座的當地人極少領略英華樂舞,頓時被這新奇的樂曲舞姿吸引,看得兩眼發直,聽得神魂顛倒,下意識地拍著手,身體還隨那鼓點搖擺不定。 宴席主座鑾蓋下,側席一個面容削峻,鷹視虎睨,渾身散發著刀鋒之氣的中年端詳了好一陣領舞的仙女,冷厲之色一散,化作腆笑,對鑾蓋下那瞇著眼,懶洋洋的皇帝低聲道:「官家,這姑娘……」 李肆吐出口酒氣,哼道:「渾小子,把我當秦始皇麼?想學王翦也得學像點,你什麼時候喜歡姑娘了?」 吳崖委屈地道:「小姑娘也是姑娘……官家可不能懷疑我的取向。」 他再換了副八卦嘴臉道:「臣只是奇怪,為何領舞的不是洛……」 剛道出姓氏,就見李肆眉頭皺了起來,鄰座的於漢翼也嗯咳了一聲,吳崖趕緊道:「哎呀,甘鳳池那也該有報告了,臣去問問。」 吳崖事遁而走,李肆苦笑,於漢翼心說,石頭哥,你可得好好謝我。 夜深,宴會仍在繼續,皇帝自不必陪席到底。禁衛和侍衛親軍護著鑾駕馬車,回到了城北行宮。 唐時的皇城早已湮於時光,但兩年前,藉著西安戰亂,吳崖一口氣推平了皇城地帶的建築,在城中心蓋起大都護府、都督府、巡撫府和省院、法院等衙署,同時將城北劃為皇帝行宮區,復建起太極宮。以建築合同匯聚西安資本和閒餘勞力,大大安定了西安人心。 短短兩年,太極宮自然還未完工,但已建好了太極殿和兩儀殿,用作行宮足夠。 兩儀殿的側殿書房裡,燈光大亮,李肆醒了酒意,忙著處理各類奏章文書。 寬闊的書房裡,低緩樂聲響起,一個身著絢麗滾花和服的身影,邁著細碎小步緩緩上前,立在書案丈外,屈腰伸臂,在樂聲中起伏招展,正是東瀛的上方舞。起舞之人披散著黑亮長髮,素顏朝天,卻是肌如玉,眉如月,眼波流轉間,似乎能攝人魂魄。 和服舞孃毫不在意李肆低頭伏案,就浸在韻律裡,認真地舞動著,兩人似乎各作各的,並不相干。 舞孃身影映入李肆眼簾,但他並未分心,腦子反而因這樂聲和身影更加清靈。 薛雪有了宰相這個舞台,手腕漸漸伸展開。他有權過問計司事務後,武西直道跟地方的爭執就有了雙贏的解決方案。計司劃撥專項周轉資金,作為雙方來往利益的緩衝,這樣就避免了兩邊直接相爭。而計司為此要承擔跟地方和中央商部的交涉責任,這責任自然最終又落到薛雪這個宰相身上,計司自然也不必背負太大壓力。 至於河西慘案,薛雪採取了各打五十大板的策略,滿清密諜論依舊維持,但縮小到幾個鼓動村人暴力對抗的頭人身上,對其他民人撤銷了密諜罪控告。而谷城知縣江明和典史崔至勇也記以大過,調職他處。 府院關係擺正後,薛雪正推動兩方修訂刑律訟法,允許訟師入軍國案,並且只有府以上律司以及禁衛署等部門才有權控以軍國罪。但汪瞎子一案上略生枝節,湖北按察使杭世駿想給汪瞎子開脫,汪瞎子卻認為自己確實向滿清官員洩露了軍國機密,堅持受審,最後杭世駿只好以汪瞎子自首,並且密諜抓獲及時,軍國機密並未外洩,給汪瞎子判了一年。至於那位滿清「密諜」,就直接送南洋勞改了。 內政事務有宰相擋在前面,李肆就只需要看結果,他已無心插手。相比之下,總帥部傳來的軍情更值得他關心,尤其是天竺戰事。 不列顛人收復馬德拉斯和聖大衛堡後,無力繼續北進,染指加爾各答。不列顛艦隊迫於魯漢陝所率主力艦隊的壓力,退出了東印度洋,目前去向不明。魯漢陝本想重新攻打馬德拉斯,但法國人的態度又從積極轉為懈怠,賈昊判斷,不列顛正跟法國人在作調停,因此他命令魯漢陝暫時以靜應動。 賈昊還提到,葡萄牙似乎正被不列顛人壓迫,有倒向不列顛的跡象,不列顛艦隊曾經在果阿停留過一段時間。 南洋方面也傳來消息,說第一次錫蘭海戰後敗逃的那條不列顛巡航艦在巴達維亞和帝力露過面,似乎還跟荷蘭官方有過接觸,目前南洋艦隊的巡航艦正在追捕這艘巡航艦,對方已逃向南洲方向,可能會為禍南洲殖民地。 再跟大洋艦隊從東洲發回的消息合在一起,通事館知事謝承澤認為,得作好東西大戰的準備,難說不列顛會攜手荷蘭,跟法蘭西和葡萄牙達成停火協議,掉頭專攻英華。畢竟歐洲人有寰宇殖民的大局,他們協調利益的盤面,折衝關係的空間比英華大。 「這麼快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了麼?」 李肆有些無語,在紙張列清了各方利益和戰略目標,一番核算後,搖頭暗道,還沒到那個時候。目前列強在美洲、非洲和中東的競爭格局還很混亂,空間還很多,還沒發展到能結為兩大陣營決戰,重新確立格局的階段。 「看來必須得給法國人一點壓力,給荷蘭人和葡萄牙人一點威懾,再給西班牙人一點甜頭,重新孤立不列顛,讓不列顛看清他們在亞洲的地位,不管是政治力量、經濟力量還是軍事力量,不列顛人都不可能跟英華爭奪印度,希望他們的議會能認清這一點,早點轉向給英華合作。」 「跟不列顛人決出了勝負,天竺之地就能圈下來,徐徐圖之。這樣就能著手準備北伐的事了,只是北伐還得造勢,也不知吳崖所報的機會,能不能把這勢頭拔起來。」 李肆幾個轉念,就確定了大致方向,提筆給總帥部、薛雪以及通事館寫下若干諭令。 剛剛擱筆,出了口長氣,樂聲一轉,變得悠揚飄逸,卻見那舞孃雙臂一分,五彩滾花和服滑落在地,顯出一身霓裳唐女宮裝。但跟之前大都護府裡飛天舞的裝束不同,袖只裹半臂,裙只及膝上,露出粉嫩臂腿,甚至上身的緊衣都只遮住了挺拔胸巒,一點亮星綴在臍上,誘引著視線緊緊停在如柳細腰間。 舞孃盈盈一笑,指綻蘭花,眼含媚意,迎上李肆的目光,舞動的身軀似乎化作焰火鸞鳳,盡情地燃燒著。 李肆敞開心房,接下這絕色樂舞,滿足地低喟。他恍惚回到了千年前的大明宮,自己已化身唐皇。 唐皇……西北望,射蒼狼,待逐了韃虜,復了故土,我難道還不比唐皇更偉大? 酒意被那身姿又撩撥而起,李肆的腦海裡沖刷著這樣的熱潮,二十多年立下這樣的功業,後人要將自己跟漢武帝和唐太宗之類的帝王相提並論,那就是在貶低自己。就算是秦始皇,怕也要居於自己之下吧。 不,並非是自己偉大,這都是老師的教導,還有自己心中始終堅持的華夏再起之志啊。 李肆依舊存著一絲自省,但是……老師終究已去了。 便宜師傅段宏時對李肆的意義不僅是老師,還是時時提醒他非今世之人的坐標,李肆對後世的瞭解,經由段宏時的對比和融匯,才凝出了天道之學,才得以立下如今的功業。可以說,段宏時和李肆互為明燈,才照亮了今日英華之路。 如今雙燈裡滅了一燈,雖還有李肆這一燈繼續指引英華前進,但身為孤燈,就再難看清燈下黑了。此時的李肆,已完全融入到了帝王的身份裡,儘管不再是舊朝君父,但也是執掌一國命運的主人。 目光迷離中,李肆品出了眼前佳人目光中的熱意,他舉手一招,樂聲頓至,佳人款款上前,聲若黃雀,呢喃道:「陛下……」 李肆微微一笑,牽起佳人柔荑,低聲道:「朕非唐皇,華清池就不能去了,就在這兩儀殿與真一同尋陰陽衍變之道吧。」 佳人不知是喜悅還是緊張,渾身正微微顫著,聽得這話,綻開如花笑顏,怯怯道:「參娘何幸……」 兩儀殿的燈光黯下,一隊女子樂師正在殿門外躬身聽候教誨,於漢翼的聲音沉沉響起:「今日之事,誰敢吐露半個字,萬里之地就是你們的歸鄉。」 第八百四十七章 西京諜影:從此君王不早朝 夜幕已深,西安城中人人卻如置身暖陽,飲酒的已爛醉,不飲的也被熏醉。但煦日之下,仍有陰霾,城東某處宅院裡,一群人正屏息聽著一個漢子的佈置。 「就是這般了,今日所謀,有誰敢洩露半點風聲,掉腦袋是其次,你們的家人,乃至你們的九族,全都要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漢子冷聲低喝,這些人趕緊賭咒發誓,連道不敢,可接著又七嘴八舌地抱怨起來。 「馬總戎,我等赤誠之心,上天可表。可這事不多作些交代,我們這些頭人沒什麼,下面的人很難使喚啊。」 「是啊,這事真懸了點,那吳魔頭是出了名的殺人不眨眼,當年西安破城,他直接潑油,一把火焚了總督府和數千旗人。推平滿城時,一人吱聲,百人掉腦袋,有這魔頭坐鎮西安,要咱們動什麼手腳,唉……」 「咱們這些角色怕還落不到那魔頭眼裡,動作小些該能有可乘之機,可大都護府長史劉興純和守捉使甘鳳池這兩人長於緝捕之事,聖道偽帝來了西安,咱們的人喘氣大些,都有可能被揪出來,要再辦這些事,實在有些勉為其難。」 那馬總戎聽著這些話,臉色越來越差,最後一聲低喝打斷了眾人。 「當年我叔能從偽帝手下掠走盤妖女,如今要你們造些亂子,都推諉不前!?你們還是不是我大清臣子!?」 他不屑地道:「莫以為你們在南蠻治下換了身份,就可以安享榮華富貴了。南蠻汪瞎子案你們不知道?一旦你們身份暴露,最輕都是流遣萬里,勞死他鄉的下場!更別動什麼投效南蠻的念頭,先不說南蠻現在已不用反正之人,大帥那邊隨便傳個消息,你們都會被當作反間!」 馬總戎冷哼道:「別怪兄弟我把話說絕了,你們不干就完蛋!幹不好也完蛋!沒有理由!沒有借口!」 眾人臉上變幻著憤恨和不甘之色,接著轉為無奈和屈服,最終定格為決然的猙獰。 那馬總戎緩了語氣:「也罷,得讓諸位有些信心,兄弟我就露些口風。此事大帥可沒指望你們成大事,迷住那劉甘二人的眼睛就好。動手的另有其人,保管把西安變作那偽帝的葬身之所!」 眾人稍稍振作,一個個又熱血沸騰起來,揮拳頭拍胸脯地打著包票。 待得眾人散了,這馬總戎低聲自語道:「真能指望你們,鐵樹都能開花!別說你們,大帥這番謀劃,我都覺得大成問題……」 接著他肅容吸氣,默默念道:「馬千里啊馬千里,你可否忘了你父親之恨,你伯父之冤,還有馬家數百口人命之仇!?有一絲機會都要去播!捨命去搏!」 馬千里,靖邊大將軍岳鍾琪帳下驍將,掛總兵銜,寧夏馬家出身。前雲南提督馬會伯之子,湖廣提督馬見伯的侄兒。但他實際是馬見伯的兒子,馬見伯因盤金鈴事件被雍正賜死,原本要禍及全家,雍正讓他改名轉嗣馬會伯,留住了他的前程。 馬千里一直率寧夏馬家子弟在傅爾丹岳鍾琪帳下效力,守衛西安。南蠻紅衣出四川,入陝甘後,看似沒動西安,多年來一直歌舞昇平,商賈不絕,但雙方暗中較量卻從未絕過,有膽氣和本事跟紅衣刀槍來往的清兵就以他這支子弟兵為主。 兩年前,南蠻魔頭吳崖攻西安,馬千里所部浴血奮戰,本有殉城之心,卻被岳鍾琪以留得青山在之說給勸住了,再想到寧夏馬家根基更為重要,馬千里才帶著殘存子弟跟岳鍾琪東撤。就留下老邁的傅爾丹跟西安旗人踞滿城抵抗,最終被那魔頭焚城殺絕。 此時他從商州潛入西安,是領著岳鍾琪交代的一項絕密任務,為此召集了西安城中可用之人,要共舉大事。這些人要麼是岳鍾琪所掌握的舊清官吏,要麼是馬家在西安的商賈代理,西安破城時,這些人都奉命沉在西安,以待後用,現在正是起用之時。 「硬來的機會太低了,說不定連太極宮的正門都摸不到,該找更近的路子……」 從秘密聚會地離開,回到歇腳的潛藏地,馬千里這麼思量著。 「大哥……」 妹妹馬千悅上前見禮,馬千里是扮作客商而來,與妹妹偽裝為夫妻,由此可保不漏身份,但馬千里也沒跟妹妹說透謀劃,只說是來打探消息。 馬千悅蹲身幫哥哥換著靴子,再道:「大哥是要刺殺那聖道皇帝嗎?」 馬千里一驚,馬千悅繼續道:「大哥別責他人,妹妹自己猜的。南蠻皇帝就在這裡,大哥不是為他,何必冒著大風險進西安。」 馬千里低歎,自己這妹妹又不是笨蛋,這點道理自能想透,只是之前怕自己分心,一直故意裝懵。 換好鞋,馬千悅起身,南蠻式樣的緊身小襖子勒出了她窈窕曲線,一股青澀中混著綺麗的氣息迎面撲來,即便身為親兄長,馬千里都心跳快了一拍。馬千悅低低一笑時,更覺咽喉發澀。 可馬千悅的一句話如冰水一般澆醒了他:「妹妹有法近那皇帝的身,大哥要用嗎?」 馬千里眼瞳縮了兩縮,冷聲道:「你不過是個小女娃,這等大事怎容你來胡搞?」 馬千悅搖頭:「妹妹已十八歲了,不是我們馬家到了生死關頭,都該嫁人生子,作了人母。」 馬千里下意識地搖頭,妹妹小他十多歲,是他最寵的家裡人。雍正賜死父親後,妹妹也被發遣為奴,他耗盡金錢和人情,才將妹妹贖了回來,一直留在身邊。此次西安謀事,他安排妥當後,就準備讓妹妹先離開,怎會捨得妹妹去冒險。 馬千悅眼中升起淚意:「大哥,此事若敗,馬家還能存?妹妹還能獨活?就容妹妹為大哥,為馬家盡力吧。」 馬千里呼吸也滯重了,沒錯,行前岳鍾琪已明說了,此事若敗露,他岳鍾琪不僅不會承認,還會幫著擒拿軍中的馬家子弟,交給南蠻,不如此,就會給南蠻留下絕好的出兵理由,大清西面最後一道藩屏就會轟然垮塌。 馬家更在寧夏給進逼的紅衣兵帶來了絕大麻煩,但似乎紅衣目前對寧夏還沒太大興趣,沒以主力進擊,雙方還只是相持。如果事敗,以吳魔頭的心性,別說寧夏馬家,整個寧夏也許都會成無人之地……不,不管成敗與否,多半都是這結局,但事若能成,便是族滅,也值了。 這番賭博原本他馬千里是不敢接的,可岳鍾琪的話他深有同感,與其坐等溫水烹死,不如奮起一搏。南蠻占西安多半還是為調順北面跟羅剎人的糧道,一旦北海和唐努烏梁海的戰事砥定,南蠻肯定要轉頭經略中原。 「若是聖道出了意外,南蠻舊臣勢大,太子難掌國政,一國定要陷於內亂,我大清怎麼也還能爭取十年光陰,休養生息,坐看南蠻崩亂。」 岳鍾琪是這麼說的,馬千里其實很清楚,岳鍾琪是恂親王黨,沒有恂親王庇護,別說等到西安失陷,早年從湖廣敗退出來,就該被拿下了。 如今丟了西安,岳鍾琪部殘軍七八萬是大清西面屏藩,還能自保。但大清廟堂也暗流洶湧,一直難以插手軍務的淳太妃頻頻發難,想要換掉岳鍾琪,恂親王一派以滿人宗親為主,對岳鍾琪也很不滿意,再不弄出點名堂,恂親王也再難護住岳鍾琪。 岳鍾琪把他馬千里丟出來,卻又不願背上責任,贏了是他岳鍾琪的功勞,輸了,南蠻也只會先去找寧夏馬家的麻煩。 但馬千里還是自願跳進了這個棋局,他跟他父親,他叔父,他伯父等等一樣,都是忠君之人,寧夏馬家,赤膽忠心,甘為大清卒子! 正心緒恍惚,卻聽馬千悅又道:「妹妹聽聞飛天藝坊在西安募身懷舞技的女子,大哥看……」 說話間,妹妹雙手舒展,腰肢旋動,眼眉也在那一轉之間如鮮花一般盛開。西域胡人舞……自己這妹妹,真的是舞姿蹁躚,萬里挑一,要進什麼飛天藝坊,那是世人的眼福。 「那飛天藝坊是跟著皇帝來的,若是妹妹進了藝坊,總有機會近到身邊。」 妹妹這話讓馬千里心頭大跳,沒錯,這的確是個絕好的機會!西安一城都在傳言,說那飛天藝坊就是聖道皇帝的私幕,坊主洛參娘名滿天下,更是皇帝的禁臠,如果借這條路…… 馬千里內心頓起煎熬,許久後才搖頭道:「不!不行!怎能容你被那狗皇帝玷污,更別說這是要冒生死之險的凶事!」 馬千悅怔忪片刻,哽咽道:「跟族人生死比起來,妹妹的清白和性命又算得什麼……」 見馬千里還在搖頭,馬千悅道:「妹妹多半也沒機會能近到皇帝身邊,可傳傳消息,探探風聲卻是很方便的。」 這倒是沒錯……馬千里左思右想,覺得反正都是搏了,有什麼就都用上吧。他壓下不捨之心,沉沉點頭,允了妹妹之議。 「最好能奪得那洛參娘的青睞,由她探得皇帝的行至,尤其是皇帝出外的消息……」 馬千里對妹妹這麼交代著,馬千悅點頭,這一夜,兄妹各懷心事,都未能安眠。 朝陽初升,兩儀殿裡,李肆伸了個懶腰,才發現自己被雪白藕臂與如瀑黑髮裹住。 被他弄醒的洛參娘呢喃道:「陛下要起了嗎?」 李肆攬住佳人,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朕也沒有朝可上,何妨再轉了晝夜,顛倒鸞鳳?」 第八百四十八章 西京諜影:唐皇之憂 一雙大手在身上「肆掠」,洛參娘自不敢抗拒,但心中卻揣著惶然,正想再勸一句,李肆卻已起身了。不顧地寒,她也趕緊起身伺候,寢殿裡可沒侍女,卻不料李肆轉身幫她套起了衣服。 洛參娘心弦顫動,「奴本珠江一飄萍,何德何能,得天子垂青……」 李肆道:「朕既有仁人之志,當有愛人之心,愛美人之心更是理所應當嘛。」 接著他語調轉低:「只是……要苦了參娘。」 洛參娘趕緊屈膝萬福:「能得陛下愛憐,奴已歡喜得要死,安敢奢求其他……」 話是這般說,心中卻閃過一絲淒楚。皇帝的意思很明白,皇宮後園沒有她的位置,她只能無名無分過自己的日子,隨時侯著皇帝的寵幸。 接著這淒楚消散,真要入了後園,怕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後園幾位娘娘雖都有善名,可自己這身份,就是古時趙飛燕之輩,還能有好下場嗎? 再想到後園裡,皇帝跟幾位娘娘恩愛至今,甚至為顧全她們,都不願立後,搞出荒唐的「皇帝以天道為後」一事,洛參娘暗道,便是以情義論,皇帝也是天下一等一之人。 不……這是絕好的男子,時時顧著女人。 記起一夜纏綿的溫柔,剛才還為自己批衣,洛參娘就覺自己已佔了老天爺天大便宜,之前那話本是隨口道來,現在則是足足的心聲。 「就怕外面的人還是要嚼舌根的,有污陛下清譽。」 洛參娘伺候著李肆穿衣,隨口這麼說著。她身邊的樂師們都受了訓誡,自不會透露皇帝和她的秘事,但飛天藝坊跟著皇帝一路來了西安,國人肯定會下意識地腦補此事。 李肆聳肩道:「朕這清譽本就是要丟的,丟了面子,不能再丟裡子。」 這話直吐心聲,洛參娘紅了臉頰,早年邊壽名給她畫飛天圖時,皇帝就跟她有所接觸,那時她還是懵懂少女,本有幻想,卻沒料皇帝沒那個心思,還讓她好一陣難過。之後她專心操持起自己的飛天藝坊,在國中立下第一樂舞坊的名聲,漸漸淡出舞台,居於幕後。 卻沒想到,空守閨房十年,皇帝再度注意到了她,此次邀她帶著飛天藝坊到西安慰民,本就存著折花之心。 「老姑娘了,陛下為何還看中我呢?」 洛參娘這般自忖著,此時李肆穿起暗紋大紅團龍袍,戴上無翅烏紗,正伸展臂腿,吐納晨氣,跟十年前那個年剛而立的皇帝比起來,又多出一股睨視天下的帝王威壓,洛參娘暗道,陛下也不同了…… 洛參娘自有人安排著從後殿離開,李肆轉到兩儀殿的正殿,見於漢翼帶著一行官員等在殿上。 「吳魔頭,預算的事跟范獨眼去爭,別在這跟我嘮叨,老劉啊,昨夜不是喝醉了麼?還以為你爬不起來了。甘大俠,你怎麼生了肚腩……」 李肆坐上了龍椅,揮手止住眾人參拜,談笑風生,下方官員們也微笑以對,相互之間還眨眨眼,傳著什麼默契。 這是西域大都護吳崖領著大都護府官員來匯報軍國事,西域大都護府轄陝西、甘肅、青海以及西疆沙洲一帶,屬於軍管。大都護府一面要向政事堂匯報,一面也受皇帝直令,李肆自要過問具體事務。 不過大事之前已處理過了,殿上就沒什麼嚴肅氣氛,直到西域大都護府長史,陝甘青三省總督劉興純說出「淳太妃」一名時,才稍稍有了議事的調調。 劉興純道:「淳太妃遞過來的消息未必是真,甚至細節都可能有誤導,但韃子在西安準備作亂這事該是不差,為萬一計,臣請陛下縮短在西安的行程。」 西域大都護府守捉使,總帥部軍情司西域曹事,刑部陝甘青總警司甘鳳池道:「岳鍾琪那邊的線人也傳來了消息,來人已混入西安,正在暗中佈置。臣正遣精幹密諜加緊查訪,已鎖定相關人等,但還沒摸到對方底牌,不好打草驚蛇。不知那底牌到底有何凶險,臣也認為,陛下先行離開為好。」 李肆未置可否,看住甘鳳池:「不管多大底牌,若是韃子作亂,不動義勇和紅衣,甘守捉能平麼?」 甘鳳池朗聲道:「臣在西安招募警差,民人踴躍,百人爭一職,由此可見,我英華國泰平安,人心歸服。韃子靠區區小賊,就想作亂,那是做夢!」 劉興純也點頭,即便不動用紅衣和義勇,光靠吳崖這尊魔頭的凶名,就能鎮下絕大多數異心之徒。 李肆沉吟片刻,歎道:「朕掌國二十多年,這種事遇過不少了,也知便是沒有凶險,也會令一國人心大動,更不捨讓妻兒揪心。」 聽皇帝這話似乎要點頭了,眾人都暗暗心喜,不料李肆轉口就吐出一個「但是……」 「但是,此事明顯是那茹喜有所圖謀,朕一走了之,當了那茹喜的刀子,徒讓她坐收漁利。此外,岳鍾琪那個老麻煩也還在蹦躂,讓朕殊為不喜……」 李肆抒發著帝王感慨,讓在場的官員,尤其是於漢翼、吳崖和劉興純等人生起一股豪氣。皇帝還是四哥兒的時候,從來都是以天下之利看事的,縱然憋屈,也要忍下,可現在,皇帝似乎已完全舒展開了,看事的角度也跟從前有了差別。 「那茹喜一張嘴,那岳鍾琪一揮手,朕就要挪屁股,改行程,朕這個皇帝,是不是當得太沒面子了?」 李肆越說越上火,「眼下西域和北庭之事未了,西洋之戰還在繼續,騰不出手來收拾韃清,至少三五年內,還沒辦法下狠手。朕提前落跑,還回不了重手,諸卿,換作是你們,你們能忍麼?」 眾人趕緊搖頭,能忍也不能說出口啊。 李肆目露精光,沉聲道:「一切照舊!那些魑魅魍魎之輩,有爾等在,朕有何懼?不僅要破了他們的謀劃,還要牽出他們背後的謀主!茹喜也好,恂親王也好,岳鍾琪也好,都得讓他們吃足苦頭!讓他們後幾年乖乖洗好脖子,等著朕的劍去砍頭!」 他吐出一口濁氣,再道:「場面搞大一些也無妨,朕倒是覺得,越大越好。如今一國思定,已不太把故土放在心上了,此事正好當作南北之勢的火種,先烘烘人心。朕就是這個意思,你們好好議出個章程來。」 皇帝發飆了,仔細想想皇帝的言語,也是,大英要真接了韃清的招,這面子可丟得不小。不過皇帝把這事看得這麼重,也許是有起床氣,說不定還在惱韃子壞了西安的「度假」。 但便是吳崖,也不敢多問,恭謹受令。話再說回來,韃子居然還敢謀劃著行刺皇帝,甚至拿行刺之事當他們內部權爭的籌碼,真當英華這頭獅虎雙身的猛獸是病貓蔫狗?就沖這一點,皇帝的話就是每一個國人的心聲,不狠狠回敬一擊,讓韃清擺正自己的位置,大英顏面何存? 只是皇帝的意思要變作章程,這就讓人很是犯難了。 大都護府旁的守捉署衙裡,劉興純跟甘鳳池計較了半日,依舊未得要領。 劉興純頗為頭痛:「抓人是容易,你在那邊不是早埋下了釘子麼?可要牽出岳鍾琪,乃至恂親王和淳太妃,還要報復回去,這就是大工程了,總不成由我們西域大都護府派人去北京城放一把火,燒了紫禁城吧。」 甘鳳池道:「那釘子是不是牢靠還不知道,再說還沒查出對方的底牌,若是坐等對方動手,還真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先動手吧,事情沒起頭就結束了,沒弄出個聲勢,怎麼讓國人矚目呢……」 剛說到這,兩人都有所悟,對視一眼,同聲道:「咱們真是想岔了!」 又到圓月當天時,洛參娘斟酒奉飲,擔憂地道:「若是真有什麼差池,參娘萬死難贖了,陛下還是……」 李肆搖頭笑道:「參娘想岔了,朕既為國事,也為私事,公私相濟,方為正道。」 洛參娘忍不住要遞白眼,陛下啊,哪有你這般厚顏的…… 李肆卻是色心難耐,就道:「朕想再欣賞參娘的舞姿,就不知參娘會不會西域舞。」 參娘歎道:「奴倒是會一些,但也只是皮毛,近日正在募精於此道的舞孃,還得是西域人,才懂西域舞的精髓啊。」 李肆卻不管:「就是個樣子也成啊,朕就想看看……」 守捉署衙正堂,數十黑袍官員轟然躬身,壓嗓門同聲道:「嗨咦!謹遵守捉鈞令!」 恭送守捉離去,這數十官員就低低議論起來,腔調都頗為彆扭,不少人更直接用東瀛語交談。 「諸位!記牢守捉大人的話,就算是作樣子,也要認真地作,不能有一分一毫的懈怠!」 一個警階最高的官員站了出來,訓誡著眾人,堂中再度響起整齊的嗨咦聲。 「如此就好,那麼……新選組,行動!」 掃視著部下,官員滿意地點頭。 「黑田君,我們候選組也請戰!」 一側恭立著的短裝警差們終於忍不住開口,是純正的東瀛語。 「閉嘴!叫我霍——正——仁!」 黑田六兵衛,不,已得了英華國籍,改名為霍正仁的大都護府守捉使特警曹事,新選組組頭怒喝道,候選組的新嫩惶恐地伏地請罪。 「候選組麼……你們要加入也可以,但你們得牢記你們的身份!我就是你們的榜樣,仰慕中華,需要獻上效死之心!日後你的根牌,你的靈位才能回歸中華,找到自己的根。」 「守捉大人交下的任務,關係著陛下的安危,這是無上的榮光……」 霍正仁扶著腰間的長刀,朗聲說著,新候兩組的部下們滿眼放光,都鼓起了十二分的心氣,立志將這趟差事辦好。 元宵已過三日,據說皇帝下月還要去北上居延,算算只剩下十來天的時間,馬千里一點點聚著明暗兩面的勢力,可西安官府似乎得了點風聲,巡查力度越來越大,馬千里根本觸及不到皇帝的行程安排,一日比一日焦急,就覺機會就要錯過,此行的任務怎麼也再難辦好。 正在宅子裡急得打轉,妹妹馬千悅回來了,展顏道:「大哥,我被選進去了!」 聽妹妹說見到了洛參娘,還打聽到了四日後飛天藝坊要去霸陵演出,慰問駐霸陵大營的紅衣兵,馬千里大喜:「皇帝也會去嗎?」 馬千悅道:「說不準,皇帝行程都是到最後兩三日才會決定,不過洛參娘要去,說不定皇帝也會去。」 馬千里冷笑道:「他肯定要去,不過不是去霸陵,而是去華清池……帶著洛參娘去,霸陵只是遮掩而已。這狗皇帝志得意滿,把自己當了唐明皇,帶著美人,不去泡泡華清池,怎算是來過長安?」 接著他興奮了:「只要他出城,我們就有機會,妹妹,如果你再能弄到皇帝車駕的行程安排,狗皇帝絕對要完蛋!」 馬千悅咬了咬唇,目光從迷惘轉為堅毅,好一陣才道:「妹妹會盡力一試……」 第八百四十八章 西京諜影:灞陵炮響,風雲將起 依舊是深夜,也許是元宵前後鬧騰得太厲害,元月下旬,夜幕下的西安異常安靜。但這難得的安靜很快被打破了,細碎腳步聲如潮,浸向西安城內外各個角落。 一處庭院的大門前,兩根豬蹄翻滾著出現,被守門的兩條狗撲住,狗兒歡歡喜喜啃了幾口,便嗚咽著倒地,接著一群黑衣人從夜色中撲出,越門翻牆而入,沒帶起一點雜響。 院內一個巡夜的家僕打著呵欠正在巡視,黑衣們貼在牆角里,就像是再融回了夜色中,絕難用肉眼分辨。 那家僕轉了一圈,正要回院內,一個黑影自他身後暴長而起,雙手一套,一根閃著寒光的鋼絲勒住了家僕脖頸,家僕張嘴欲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徒勞地掙扎了片刻,頹然軟倒。 黑影學了聲梟叫,院牆剝出一排人影,如無聲罡風,撲向院內的廂房。 靠在廂房牆下,一個黑影探頭,下意識地用根管子戳窗紙,卻發出嘎吱的刺耳響聲,驚得人汗毛起立,原本沉寂的廂房也有了聲響。 「巴嘎!」黑影牙痛似的低罵一聲「怎麼都是玻璃了」,再朝另一側的黑影比劃著拳頭的手勢。 那邊幾個黑影轉到門前,相互點頭,一人取下背上大椎式樣的武器,狠狠朝門上一砸,房門應聲而裂。另一人則默契地點燃手上一枚物事,揚手拋進了屋裡。 所有黑影見著那東西進了屋子,都轉身低頭,轟的一聲悶響,幾乎閃瞎人眼的炫目光暈在廂房裡綻開,就聽屋裡多人惶然驚呼,掀桌子翻椅子之聲不絕。 黑影一擁而入,「抱頭蹲地!特警辦案!」的呼喝聲迴盪在庭院每處角落。 將一群兩眼紅腫,流淚不止的人犯拘押在一起,領頭的黑衣人在表單上「青龍幫」一項處用紅鉛筆畫了一個勾。 這一夜,類似的情形在西安城內外不絕上演,書院、佛寺、道觀、清真寺,大戶人家的莊園乃至土地廟等破敗之處,處處都有,區別只在於過程和手段。 第二天,西安全城大嘩,官府貼出告示,宣稱破獲多起密謀刺殺皇帝案,密謀者有黑幫人士,有邪教分子,有舊清官吏。官府表示,這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反亂大串聯,還有不少漏網之魚潛藏在城中,官府有決心,有能力查出背後主謀,同時鼓勵民人提報嫌疑,互查互防。大都護府則表示,區區跳樑小丑,絕逃不過大英的恢恢法網和官府的鐵拳打擊,這些事件絕不會動搖大英人心,更不足以讓皇帝陛下更改西安行程。 馬家宅院裡,馬千里掃視參加聚會的人員,暗自鬆了口氣,沒人被捕,看來官府還沒摸到自己,只是有所懷疑,正在盲目地清掃懷疑對象,倒霉的都是西安本地混江湖的魚蝦之輩,以及一些老跟官府過不起的腐儒和教派中人。 「不能再等了,我已得了消息,兩日後,也就是二十二日,狗皇帝會輕車簡從去華清池,那時就是我們的機會。」 妹妹馬千悅帶來的這消息並不確定,但風聲這麼緊,再不行動,官府遲早會掃到自己這幫人身上,馬千里絕對賭了。 「你們就在城中起事,擾亂大都護府的視線,拖得他們難以照應狗皇帝,城外的事自有他人負責!」 馬千里給眾人打著氣,手下此時也沒了退路,只能硬著頭皮,麻起膽子朝前走了。 安排好了城中事,馬千悅問:「城外會怎麼行動?小妹可以爭取跟著洛參娘出行,給大哥傳出更準確的消息。」 馬千里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便是要你隨行,你也別去了,太危險。」 馬千悅欲言又止,沒有繼續爭下去。 元月二十一,太極殿前,一群霓裳麗影正翩翩起舞,但她們都只是背景。麗影分開,一個少女如出水芙蓉,赫然現身,樂聲一變,浸著濃濃西域風情的絃琴錚錚彈動,穿著清涼無比的少女如迎風細柳,腰臂更柔如蛇身,將一股股沁人肺腑的奇異媚意推入心胸。 李肆看得目不轉睛,隨口問道:「這就是你找到的西域舞孃?」 身邊洛參娘仔細品著李肆的表情,應道:「是啊,就奴所見,這姑娘的西域胡人舞無人能及,奴真是撿到寶了。念著陛下想看正宗的胡人舞,這才讓她來太極殿獻舞……」 她暗暗咬了咬牙,繼續道:「還有些特別的舞姿,不好入外人眼,奴跳不好,卻能教這姑娘跳,陛下若是有心……」 此時正到那舞孃如鳳蝶一般大回轉之時,舞裙飄飛,露出翠色長褲,勾勒出少女長腿曲線,引得左右觀眾拍掌叫好,也不知這些沾了皇帝的光,大飽眼福的隨侍官員、禁衛和侍衛親軍官兵們是為舞姿叫好,還是為長腿叫好。 李肆也鼓起巴掌叫好,參娘的話沒於喧鬧中,待李肆再問時,參娘卻不敢再說了。 獻舞完畢,參娘帶著藝坊眾人退下,跟李肆四目相對,見他眼中除了既有的溫柔,又似乎多了一絲遺憾。 看著空蕩蕩的太極殿前,李肆再問:「就是那姑娘麼?」 身邊已換作於漢翼,他恭聲答道:「甘守捉特別交代過,就是她。」 李肆感慨道:「每個人都有所求,都背負著使命,只是並不自知,那所求,那使命是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 接著他的語氣換作自嘲:「連朕也不能例外啊……」 於漢翼只當沒聽到皇帝的富貴感慨,問道:「灞陵之行,陛下怎麼安排?」 李肆沉吟片刻,搖頭道:「就按你們的提案辦,不過……參娘就別去了,不不,也不必再招她來。」 不理會有些愕然的於漢翼,李肆歎道:「朕是憐她,但朕終究不是唐明皇,她也不是楊玉環。」 人總是得隴望蜀的,參娘得不到後園之位,卻有了獻人固寵之心,自己也一樣啊。 李肆暗下決心,不能再沉迷於參娘的風情了,到離開西安之前,再不召她入宮。嗯……最多離開西安前再召一次吧,免得她疑神疑鬼,就這樣,我不是沉迷,我不是縱情聲色。 見皇帝目光變幻,似有掙扎,於漢翼乖乖退下了。 元月二十二,西安城東,一行車馬向灞陵行去,旗號只是「飛天藝坊」,車隊綿延近裡,不僅有黑衣警差護衛,還能見到黑紅相間的侍衛親軍,在官道上揚起沖天沙塵。 車隊不僅護衛森嚴,對周圍官道周圍的巡查也格外嚴苛,車隊前後左右都有禁軍游騎遮護,兩側的游騎連一里外的田野荒地也不放過。 十時左右,車隊行程過半,駐紮著勝捷軍三萬紅衣的灞陵大營遙遙在望,異變驟生,自道路一側三四十丈外的山坡上射出幾道白煙,直擊車隊中幾輛裝飾豪華的馬車。 白煙剛射出時,煙線還拉得筆直,但飛不到一半,就歪來扭去,偏離了原本的方向。一道白煙在離車隊十來丈外就墜落在地,一團橘黃焰光轟然炸響。緊接著那幾道白煙在空中或是道路一側接連炸開,只有一道射到了官道上,在護衛騎兵的隊列中炸開。 馬嘶人呼,車隊瞬間潰亂。 但潰亂僅僅持續了片刻,經歷過大戰的侍衛親軍們呼喝著禁軍和警差各守崗位,秩序很快恢復了,同時還分出一隊輕騎,直奔白煙射出的方向。 他們已經晚了,爆炸剛剛發生後不到十秒,外圍巡查的騎兵就策馬衝了過去,等官道上的騎兵趕來時,一群便裝漢子已被巡查騎兵圍住。這些漢子雖在道旁藏了馬,也及時上了馬,但馬速終究沒提起來,被騎兵們殺傷了好幾人,截斷了退路。 「你們上當了……聖道偽帝必死!」 對方的頭領淒厲地笑著,舉起火銃,準備頑抗到底,一陣短銃的轟擊聲響起,騎兵們可不止有馬刀一樣武器。 槍聲似乎是信號,就在騎兵們圍殲這股刺客時,官道上迎面撞來一輛馬車,拉車的雙馬車架前還伸出一塊厚木板,擋住了奔馬的身軀。 「開槍!」 警差、禁衛和侍衛親軍以排槍轟擊,卻只轟得車前的木板碎屑飛濺,馬車來勢一點也沒見緩。 「退後!用馬車擋住!」 車隊護衛指揮生出強烈的不安,指揮著其他馬車後退,空出兩輛馬車擋在了道路前方。 嘩啦一陣響動,馬車相撞,馬兒痛苦地嘶鳴,下一刻,地面似乎跳了一下,接著才聽到幾乎能壓碎耳膜的巨響,猛烈的氣流裹著煙塵碎木衝擊而來,數十丈內,連人帶馬加上馬車全被掀翻在地。 「炮!重炮!」 「灞陵大營反了麼!?這絕對是百斤飛天巨炮的轟擊!」 「根本不止……」 沒被爆炸波及的護衛們心弦劇震,真是軍隊反了? 「扯淡,不過是馬車上的火藥!」 護衛指揮只是個年輕的都尉,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地道。 「這就是他們的底牌?夠狠!」 儘管行前禁衛署就有告誡,都尉依舊心悸不已,皇帝要真在車隊裡,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速速回報於署長,敵人咬餌了!」 都尉吩咐著部下,再看看血肉橫飛,一片凌亂的現場,人人臉色蒼白,心中也是淒然。自己這支車隊也是餌,不過能吊上刺客的底牌,已是賺足了。 飛天藝坊的姑娘們都綴在車隊最後面,乘坐的是不起眼的侍從馬車,見這地獄般的慘狀,個個都打著哆嗦,花容失色。 「是什麼人,對皇帝有這麼大的仇恨?」 「除了韃子還有誰?」 「什麼韃子有這膽量,真是想不通啊。」 姑娘們也絮絮議論著,這些如花似玉,生長在安寧時光下的嬌女們,對南北相爭之勢顯然沒什麼感受。 就在車隊清理現場時,接近兩里外的山坡上,一行人收了望遠鏡,悄然上了馬,朝東南急奔而去。 繞了好幾個大圈子,奔出近百里路,才進到一處不起眼的農莊裡,一個少女迎出來,正是馬千悅,她心緒不定地問:「大哥,事情辦得如何?」 馬千里下了馬,揉揉快磨爛了皮的大腿內側,搖頭道:「不清楚,只能做到這一步了,等回了商州再聽消息。」 部下卻興奮地道:「狗皇帝肯定死了!六發蛟龍出海加上五百斤火藥,還能有活人!?」 馬千里招呼道:「咱們馬上走!灞陵大營的紅衣肯定要傾巢而出,封了退路,遲了咱們就走不脫了,妹妹,上車吧。」 馬千里雖有決絕之志,卻不是一心求死,辦事的人只是馬家蓄養的死士,他自已安排好了後路,還特意囑咐妹妹先到這裡匯合,跟自己一同離開。 馬千悅卻沒動,她看了看兄長,目光裡滿是歉意,然後一步步後退,馬千里的面頰隨著妹妹的腳步,也一分分發青,一層層變僵。 「馬——千——悅!你竟然出賣……」 「抱頭蹲地!否則格殺勿論!」 馬千里的咆哮被一圈冷喝聲打斷,上百黑衣人端著長短火銃從屋子裡湧了出來,將馬千里這十來人圍了個水洩不通。院子外的腳步聲更如潮水一般密集,顯然還有大批人手圍在外面。 馬千悅尖聲叫道:「別開槍!甘大人答應過我!要留我大哥性命!」 一個面目冷峻的中年黑衣官員說話了,腔調特別怪異:「那得看他自己要不要命!」 馬千里丟下短銃,高舉雙手,眼裡滿是憤懣,他猶自不甘地道:「西安城裡該是亂了吧?」 那中年官員遺憾地搖頭:「亂?在十六處地點抓二百來人,的確有點亂,不過跟前幾夜裡在兩百來處地點抓三千多人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馬千里再看看妹妹,淒然笑了:「原來我們的行至早就在你們的眼裡了,馬千悅,你還真是個好妹子,我跟爹爹,跟叔伯們,在九泉下都會記住你的。」 馬千悅抽泣道:「大哥,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我們馬家!不是我要出賣你,是五爺爺和姥爺們要我這麼做的!你總是不聽他們的話,還要帶著家裡的子弟追隨岳鍾琪。我們馬家已經給大清盡了忠,該是想想未來的時候了。」 馬千里哈哈一笑:「家族……果然如此,兩年前家裡人就勸我棄守西安,原來早存了這心思。罷了,就讓我們這些精忠報國的子弟,為你們這些賣國求榮的家人鋪路吧。」 他深呼吸,決然道:「皇帝肯定不在那車隊裡吧,也無所謂了,我馬千里能弄出這番動靜,大清會記得我!馬家……別想安安生生投效南蠻!」 那中年官員嗤笑道:「你?馬家?這事你們可都擺不上檯面。」 馬千里皺眉:「什麼意思?」 中年官員再道:「在牢裡等著看報紙吧,好戲才開場呢……」 馬千里一頭霧水,西安城裡,上到吳崖、劉興純,下到甘鳳池都一頭汗水。 「賊人居然能搞出這麼大的動靜!?」 「這是什麼東西?」 「他們哪來這麼多火藥?」 於漢翼更是鐵青著一張黑臉,這場刺殺未遂本就是計劃中的,可馬千里在刺殺中動用的手段卻非同小可,若是以後皇帝再遇到這些玩意,禁衛署真難保皇帝不掉毛。 「這東西他們稱為蛟龍出海,是賊人在西安城北的禮花作坊裡弄出來的,火藥出自舊清遺棄在城外的一處火藥庫,相應人手都是舊清火藥局的人,漢軍旗人。吳大帥焚了滿城,幾乎殺絕了旗人,這些人一直存著報復之心,不知怎麼跟馬千里搭上了線,搞出了這些東西。」 兩儀殿裡,甘鳳池的匯報讓吳崖有些尷尬,李肆卻沒理會,揮手示意隨侍把東西遞上來。 「泥馬這就是原始的RPG啊,我沒搞出來,卻被韃子搞了出來,還差點用在了我身上。」 李肆端詳著手裡木製裹銅的發射導軌,還有桌子上碎裂的彈片,如此犯著嘀咕。 所謂的「蛟龍出海」,其實就是大號的二踢腳,見識了英華紅衣的飛天炮,說不定還研究過未炸的開花彈,所以才有了這東西。仿製開花彈,再在開花彈尾巴上加一截推進器,以導軌定向,延時引爆,這就是窮人的火炮…… 英華佛山製造局裡有這東西的概念設計,但沒誰願意接這項目去開發,因為軍隊現在沒需求。一方面是英華的身管火炮技術成熟,價格便宜,軍中裝備足夠,火力層次也滿足需求。一方面是英華陸地作戰都是壓著別人打,這種靠步兵抽冷子突襲,幾乎沒什麼精確度的傢伙,還找不到用武之地。 所以,李肆這皇帝被差點抽了冷子…… 至於馬車上載著幾百斤炸藥行刺,這基本就是李肆前世資本主義帝國軍的待遇了,就只剩下狙擊手和IED(路邊炸彈)還沒登場。 「挖!深挖!連根拔起!」 讓隨侍記下這事,以後推動佛山製造局從事火箭彈的研究,李肆再品此事,越想越怕,也越想越惱,向劉甘二人下了命令,卻見兩人對視一笑,是有什麼文章? 「陛下,這不是挖的問題,是想栽贓給誰,想讓韃清亂成什麼樣的問題。」 劉興純這麼一說,李肆恍悟。是啊,兇手其實沒什麼好挖的,茹喜、恂親王、岳鍾琪都有份,馬家不過是小棋子。既然清楚這局勢,根本就沒必要去找什麼證據,就看怎麼整治這些人對大英最有利,最能出他李肆的一口惡氣。 鎖定了目標,自然就有證據,人犯就在手上,要什麼證據沒有? 「所以你們之前才亂抓一氣?那麼由頭找到了沒?」 李肆依稀明白前幾日西安大清掃行動的來由,隨口問了一句,他自不必關心細節。 「由頭太多,有邪教,有佛道和清真寺,舊清官吏和腐儒書生,甚至還有意外的收穫,我們抓到了跟舊清官吏有來往的準噶爾人以及羅剎人,準噶爾人是噶爾丹策零派出的細作,羅剎人是跟岳鍾琪有所來往。」 劉興純和甘鳳池此時卻面露苦惱之色,聽到噶爾丹策零和羅剎人,李肆更暗自抽了口涼氣,這是把西安的地下世界全都翻了出來。而兩人的苦惱李肆也很理解,素材太多,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了。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把他們分別攀到茹喜、恂親王和岳鍾琪身上,不,就連乾隆和漢臣派都牽上,讓他們去自相猜忌。」 李肆倒是最擅長處理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局面,一鍋燴了就好。 接著他臉色沉冷:「讓灞陵大營動動,給他們製造點壓力。咱們死了十幾人,傷了四十多,韃清必須付出代價!」 第八百五十章 清宮碎夢:弘歷的恐懼 「不——不是我幹的!」 養心殿寢殿裡,弘歷啊地一聲喊,自床上坐起,心悸猶自未停,臉色蒼白,汗流浹背。 「萬歲爺是夢噩了?」 愉嬪珂里葉特氏也醒了,一邊捶著弘歷的背幫他順氣,一邊問道。 原本是美夢的…… 弘歷兩眼發直,夢境還在腦子裡轉著。 他夢到,自己在江南水秀之地流連忘返,倚於翠林、美食環繞、佳人在懷,一干士林飽儒詩文相伴,頌揚著自己這位千古一帝。 夢裡他真是千古一帝,大清依舊是一統江山,南蠻如過眼煙雲,幾乎沒了痕跡。滿蒙勇士金戈鐵馬,馳騁於塞外、西域,征服了皇阿瑪、皇爺爺都未曾砥定的山河,甚至還攀登上雪域高原,深入到莽荒密林,將大清的旗號廣佈於天地之巔。 這一夢就如黃粱一般漫長,他竟夢到了自己老年時緬懷一生功績,歷數十樁偉業,給自己起了個山名,叫「十全老人」。 正當他負手望天,自忖已登上帝王之極,古今無人能及時,天空驟然破開,一位神祇般的人物現身,紅袍白褲,腳蹬馬靴,手按長劍和短銃,錦羽高豎,目光如蘊風雷,淡淡注視著自己。 「叔……叔皇!?」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實際上他只見過這人一面,但這一面,他一輩子都絕難忘記。那是十年前,塘沽海岸,此人背靠雲帆巨艦,就是這般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讓自己不得不屈膝叩拜。 他下意識地又要叩拜,卻被身為「十全老人」的自尊撐住,這該是夢境吧,既是夢境,朕為何還要屈尊自縛,叔皇……你就是偽帝!你終將俯於朕的龍椅之下…… 堪堪鼓起自傲之心,卻見「叔皇」冷哼一聲,天地猛然變幻,青天垮塌,大地崩裂,自己所處山巔墜入火炎之地。 「朕許你作個太平天子,你卻不想要太平,既如此,朕就收了你的天下,將你打落到九幽地獄!」 叔皇聲若雷鳴,轟得他身心潰爛。 「不——不是我幹的!」 弘歷淒厲地叫冤,然後就醒了。 喘了好一陣氣,弘歷煩躁地拍開愉嬪的手,再低聲嘀咕道:「不是我幹的……」 他這夢噩不是沒來由的,大半月前,他的「叔皇」聖道在西安遇刺,刺客將飛天藝坊的車隊當作皇帝車駕,用上了數百斤火藥,造成近百名警差和禁衛死傷。與行刺案相呼應,多達三四千人的反亂勢力潛伏在西安城中,伺機動手,幸好被西域大都護府一網打盡。 消息傳開,英華舉國嘩然,各家報紙紛紛聲討賊子,追索幕後罪凶。抓捕到的賊人背景太亂,有舊清官吏腐儒,有佛道回教乃至邪教中人,甚至還有準噶爾和羅剎的線人。而從這些人往上攀,有追到岳鍾琪的,有追到恂親王的,有追到淳太妃的,更有罪犯交代是他乾隆皇帝弘歷親自策劃的,反正都追討到了大清身上。 不止是報紙群情激憤,英華民間也開始掀起了反清浪潮,兩國在醫療慈善事業上的交流頓時中止,天廟和英慈院的行醫團紛紛打道回府。雙方的大宗商賈往來也嘎然而止,徐州商關門可羅雀,塘沽已連續數日沒有一艘英華貨船入港。便是行在半途的車船,都紛紛打道回府,這不僅僅是南蠻商人自發所為,也是迫於本國輿論,不敢在此時節觸逆民意。 商貨來往受阻還不算最可怕的,英華的北洋艦隊,在江南、湖廣的紅衣都已進入戰備,而駐紮在西安灞陵的紅衣更已向商州推進,逼壓還留駐此處的岳鍾琪部。北面也由科爾沁和察哈爾等蒙古諸部傳來漠北蒙古的消息,他們已領到戰備軍令,隨時可能自北面壓下,入關中原。 大清危矣!他這個乾隆皇帝,有可能要成亡國之君! 畏懼壓得弘歷心口發痛,同時又壓出了一股洶洶怒火,不是他弘歷干的!這十年來,他弘歷何曾有權過問國政!?軍務有他的十四叔管著,內政有張廷玉一干漢臣管著,他的號令都出不了紫禁城!不,紫禁城裡都不管用!因為坤寧宮的那位太妃娘娘,更直接壓在他的頭上,壓得他寢食難安。 到底該怎麼辦?是召英華通事當面說清楚呢,還是先敗好認罪姿態,求得叔皇從輕發落? 直到用完早膳,弘歷還心中惶然,就在養心殿裡打著轉。 「萬歲爺,恂親王求見……」 一個年輕侍衛掃視左右,趁著太監不在,低聲對弘歷道。 「傅恆啊,十四叔要見直接來就是了,什麼?不要能吳書來知道?」 這侍衛是乾清宮侍衛統領傅清的弟弟,一表人才,學識出眾,跟自己又是連襟,是弘歷少有幾個能信得過的身邊人,傅恆這話讓弘歷一怔,恂親王這求見似乎大有文章? 弘歷只是心志不堅,腦子卻很靈光,再一轉念,頓時醒悟。吳書來被坤寧宮總管太監李蓮英壓著,自己有什麼動靜,消息都會傳到坤寧宮那,恂親王是有心…… 要緊關頭,還得看十四叔的啊。 弘歷略略欣慰,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自己這皇帝在急,十四叔也在急。 「去仁智殿!就說朕在那裡巡覽字畫,不願閒人打擾。」 弘歷有了定計,甩開太監,就帶著傅恆等親信侍衛急急而去。 仁智殿是御用監所掌,皇室畫房和藏品都在這,置身歷代名家的書畫佳作之間,等候在此處的允□內心依舊難以平靜。 沒想到…… 沒想到岳鍾琪差點能成事,也沒想到,居然捅出這麼大的窟窿!更沒想到,淳太妃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量! 允□此時已毫不懷疑淳太妃的立場,她確實希望聖道皇帝橫死,南蠻一國潰亂。想想也很簡單,淳太妃跟聖道決裂是必然的,淳太妃已是紫禁城之主,掌著大清一半權柄,到了這地步,自然再不願再當聖道的傀儡,受南蠻的擺佈。可笑之前他們都還一門心思地認為,淳太妃事事都為聖道和南蠻計。之前淳太妃慫恿自己在西安動手,自己還揣著將計就計的心思,還希望在西安明暗相鬥時,能抓到淳太妃的把柄,乃至離間淳太妃與聖道的關係。 但淳太妃立場擺明,對他允□來說卻絕不是好消息。一山難容二虎,這女人又是權勢之欲熏天之主,怎會再容他把持國政? 之前他本不太畏懼此女,畢竟這女人的勢力都在紫禁城和內務府,投效她的吳襄也還受張廷玉製約,摸不到太多國政,軍務上更插不了手。 可經西安一事,此女的勢力就暴露了出來,讓他汗流浹背。 在西安事上,自己能用的力量就是岳鍾琪,而岳鍾琪有多大力量他很清楚,也就是寧夏馬家而已。可西安起事的勢力卻多如牛毛,其中幾股勢力,比如羅剎人和噶爾丹策零,乃至若干派教徒,這些人可不是岳鍾琪能牽得起線,驅使得動的。南蠻各家報紙更指稱,在灞陵外動手之人還跟京城景山炮局有關,這絕非自己的手筆。 岳鍾琪在西安之變後也緊急來信,說局勢發展出乎預料,一面憾恨沒有收穫,一面更驚愕於預謀此事的勢力如此之多,背景如此之雜。 這些勢力是被誰聚起來,受誰操控的?當然只能是淳太妃。之前她慫恿自己動手,根本是把自己和岳鍾琪當作了佯攻之勢,用來遮掩她後續的行動。 淳太妃能隔著老遠,在西安匯聚起這麼多勢力,她在京城還潛藏著多少力量? 想到自己府邸外那座清真寺,允□就心口發涼,說不定那淳太妃一句話,京城的清真寺都能動員起來,為她效力。 現在西安事敗,聖道暴怒,定有報復。若是淳太妃沒顯露出這麼強大的力量,允□多半還會一心為國,甚至有心把淳太妃推出去當替罪羊,畢竟自己掌著軍務,屁股下穩如泰山。 可現在兩勢相抗,允□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勢弱的一方,就連自己掌握的軍隊,都再沒十足的信任。在這種形勢下,誰會成替罪羊?那淳太妃茹喜又不是笨蛋,將他允□丟出來當替罪羊,不僅能安聖道之心,還能成全她獨掌權柄的野望。 已到了生死關頭,允□鼓起餘勇,只能再度一搏。 當務之急,就是取得皇帝的認可,允□可不想大清再來一場光緒維新。 「十四叔,是有何要事!?」 腳步聲響起,接著弘歷的話語打斷了允□的雜思,見弘歷急急而來,身邊只有傅恆等侍衛,允□暗暗鬆了口氣,傅清傅恆等人終究還是向著自己這一面,不滿漢臣派和太妃派把持國政,讓弘歷難成名副其實的皇帝。 出路就在這位太平天子的身上了…… 「皇上,我大清……危矣!」 允□抱著絕大的期望,沉聲開口。 從權柄分裂說到國政不一,從人心渙散說到牝雞司晨,允□一改過往抹糨糊的態度,直指國政弊端,更直言茹喜乃是大清禍害。 弘歷越聽臉色越雜亂,最後一瓣鐵青一瓣艷紅。 「皇上,不除此女,大清就要亡國了啊!」 允□乾脆跪了下來,蓬蓬叩首。 「十四叔……朕能有十四叔輔佐,真是皇爺爺和皇阿瑪在天之靈的庇佑。」 也不知內心煎熬到了何等程度,弘歷更是流著淚,跪下來扶住允□。 「朕何嘗不想……何嘗不想啊……可惜……」 弘歷內心正如此哭號著,可惜,他有心無膽。 若是在八年前,即便茹喜加上那層南北橋樑的身份,他也是不怕的。 可那一夜後,他不得不怕了。 記得那一夜,他招剛進封慶嬪的陸氏伺寢,燭光昏暗,太監抬席而來,他未及細看,就癡迷於那窈窕胴體,同時微感意外,久未寵幸的陸氏,何時這般豐潤可口,宛如熟透的玉果。可意外很快就被舒爽淹沒,那一夜,他不靠自南蠻購來的神油,就生生廝殺了五通,一直睡到宮中報午時鐘才醒。 當時他就很訝異,到這時辰裡,太監怎麼也該叫幾回了,卻沒人吱聲? 身側佳人玉臂抱過來,嬌聲喚著「萬歲爺……再睡一會罷。」 弘歷對自己當時的反應記得刻骨銘心,他就覺身上每一根毛都炸了起來,魂魄似乎也飛出了頭頂。艱辛地轉頭,正見一張額頭、眼角皺紋四起,顴骨高聳,只殘留著一絲昔日風韻的婦人面目。 「太、太、太……」 當時弘歷舌頭都打了結,根本說不出囫圇話。 「跟萬歲爺已經這般親近,還要叫太妃嗎?叫我名兒……茹喜就好。」 女子嗲聲說著,弘歷呻吟一聲,又摔回床上,恨不能一覺不醒。 將腦海中那不堪的過往奮力推開,弘歷流著淚對允□道:「她已暗中掌住整個紫禁城,連朕的皇后都從坤寧宮被逼了出去,朕、朕又能奈她何?」 允□深呼吸,附耳道:「就看皇上有沒有誅除此害的大決心,只要皇上有心,臣等忠勇之士,定當為皇上效死!」 殺了茹喜!? 說不定她已經知道我在這裡跟十四叔會面,說不定身邊的侍衛裡就有她的人。我若是答應的話,能殺得了還好說,殺不了該怎麼辦?殺不了她只是抖落出跟我的齷齪事,我就再難當皇帝了。 十四叔,你還不清楚她是如何狠辣,皇后都能被她趕出坤寧宮,其他妃嬪更不被她放在眼裡。朕的妃嬪裡,有不少都遭了她的毒手。蘇佳氏是潛邸時就跟著的,四年時得了皇子,沒細想就封了純嬪,卻不料那茹喜覺得這名號跟她淳太妃相沖,是朕有心針對她,結果母子都告病亡。宮裡怎麼查也查不出,可朕卻很清楚,就是她幹的! 天底下最想殺她的是朕!但最知她利害的,也是朕…… 弘歷腦子裡反反覆覆閃著明暗兩面的念頭,張著嘴,卻怎麼也難吐出「好」這一字。 第八百五十一章 清宮碎夢:誰知皇帝心 坤寧宮裡,也有一人跟弘歷一樣,正置身冰火煎熬之間,進退兩難,怎麼也吐不出一個「好」字。 「恂親王有大仁義,當年熱河變亂,他本可直登大寶,可他為了綱常大義,滿州人心,竟然讓了。恂親王也有大志向,明白先皇和弘時之政並非失策,而是太急。這些年……他凝我們滿人之心,重建京營,來往折衝,把大清幾乎被打斷的脊樑又重新接了起來。」 冷幽話語自上座飄下,步軍統領大臣,九門提督慶復一顆心就像鼓面,被一字字敲得發顫。 「但是……」 茹喜加重了語氣,見到慶復頂戴花翎微微一抖,語調也再加重一分。 「但是恂親王還是看不清大勢,覺得只要富國強兵,滿人一心,還能跟南蠻分踞天下,坐觀他人風雲。這太一廂情願了,南蠻早不是可以力敵之國。想想當年的大明,即便羸弱到那般地步,若非闖逆作亂,滿人又怎有機會入關?怎能以百萬人治億萬人?」 「大清滿朝文武,就沒誰認真琢磨過南蠻國勢,說起南蠻,要麼不屑,要麼喪膽。本宮這麼多年來,一直瞧著南蠻時事,論起南蠻根底,朝堂袞袞諸公,怕都不如本宮這婦道人家知得深。」 「國家越大,勢力越雜,南蠻破開道學禮教,以銀錢為本度量天下,同時又大興科舉,連通各省,大破貴賤,到如今已造出選人的獅黨和科舉的虎黨,兩黨相爭入了朝堂,皇帝鎮以票決宰相。很多人都看不懂,其實不過是推出來個管事的媳婦,婆婆藏身幕後,就讓有本事的妯娌盡都跳出來各展其才而已。這媳婦本就是人心所向,辦好了是大家選的好,辦砸了是大家的紛爭再難調和,婆婆不必背責,重新選人就好。」 茹喜絕少認真地對他人分享自己的政見,慶復也不得不認真聽著。 「往細了看這南蠻,跟大明各有異同,相同的是,南蠻最大的敵人絕不在外,而是在內。相異的是,那聖道偽帝這麼多年所作的其實就是一件事,讓一國相爭不害國體,也就是所謂的斗而不破,反而能藉著外敵平內亂。」 「那麼我們大清到底該如此自處呢?這就得往南蠻內裡看了,南蠻的獅黨絕不願拓土增民,他們恨不得出了江南嶺南,其他地方盡皆殖民地,可以肆意壓搾。南蠻的虎黨卻希望復他們所謂的華夏之地,把我們滿人趕回老家,這樣官僚便能壯大,將工商那幫獅黨踩於足下。」 「夾在這兩黨之間,讀書人左右搖擺,各為兩黨搖旗吶喊,軍隊自是希望打仗,民人卻想得安樂,他聖道皇帝已不能靠一己之志定奪此事,他要一國斗而不破,他首先就不能破嘛。」 茹喜絮叨著以吳襄為首的智囊團總結的英華政識,甚至有不少是《中流》報特使老宋所做的分析。 「這麼一看就很清楚了,我大清想要保住這北面的半壁江山,還能靠誰?只能靠南蠻的獅黨!只要向這獅子供奉足了,它自然會拖著虎黨,乃至南蠻國中那些叫囂要復土的人,按下北伐之勢。便是聖道皇帝,不掀起風雷之勢,也難起刀兵。而他真要再掀風雲,南蠻國勢的棋局才粗粗凝成,誰知道會鬥出什麼亂子呢?」 慶復聽得很是佩服,但心中那團驚懼卻依舊未消,這跟淳太妃要自己做的事有什麼關係? 茹喜臉色驟然一變,語調也更冷了:「這路子恂親王和皇上怎麼也難接受,他們心急火燎地在西安弄出亂子,就是難消以刀槍事決天下的心志。」 慶復再暗打一個哆嗦,這不是你慫恿著恂親王干的麼? 「現在好了,送給南蠻一個聚合國中人心的絕好機會,反對北伐復土的人在這人心之下也無力伸張,我大清大禍臨頭,慶復,你說該怎麼辦?」 茹喜冷笑著追問:「難不成砍了本宮腦袋,讓不經事的皇上握住權柄,跟南蠻作生死決,這就是你的心願?」 慶復趕緊道:「娘娘戲言,奴才不敢入耳。娘娘數十年如一日為大清社稷嘔心瀝血,天下誰人不知……」 茹喜咬牙哼道:「你們那位十四爺就不知!他急急把福敏和傅清拔為內大臣,掌紫禁城宿衛事,此時還避開本宮去見皇上,怕就是商議著對付本宮!下一步就是要你慶復封了宮門,然後拿了我罷!」 茹喜嘴裡這般說著,心中暗道,李肆啊李肆,你下手也真是狠絕,藉著行刺之事,翻得煙塵大作,迷了外人視線,讓允□也以為我有多大能耐,在後面操縱著那些雜亂勢力。現在允□既是不甘當替罪羊,也是被你營造出來的假象迷住,以為我已手眼通天,下定了除我之志。 沒辦法了,只能跟允□一搏,李肆,若是我能搏勝,這大清江山落在我手裡,你要來拿,就沒那麼輕鬆了。 慶復本是躬身立著的,聽到茹喜這話,噗通一聲跪下,叩頭道:「奴才不知此事……」 茹喜按下雜念,逼問道:「就是知你還明輕重,對本宮還算忠心,這才用你。本宮剛才要你去辦那事,你到底願不願啊?」 慶復腦門上一顆顆汗珠直往下滴,淳太妃要他辦的事幾乎就跟他三哥隆科多如出一轍,問題是,隆科多是助雍正奪嫡,而他卻是要助皇太妃攝政。 茹喜找他來談的就是這事,西安變亂,南蠻各界討伐之聲洶洶,有舉國北伐之勢,大清風雨飄搖,茹喜要他「清君側,正綱紀」,拿下恂親王和福敏、訥親一黨,以這些人為替罪羊,換得南蠻止戈息武,保大清江山。 「奴才……奴才之力羸弱,恐難擔當如此重任啊,娘娘!」 慶復掙扎了許久,擠出這麼句話。他是有心,但卻無力。 慶復本身就是恂親王黨,因為三哥隆科多的影子,在恂親王一系裡地位不高,儘管有熱河行宮變亂之功,光緒維新時又站在恂親王一邊,卻始終未得恂親王滿心信任。他現在的步軍統領大臣,九門提督之職,比當年隆科多之職弱了許多,就只統管滿旗步軍三營和京城巡捕五營,負責京城九門防務,還要受兵部節制,更有諸位軍機大臣遙領,根本接近不了宿衛體系。 「辦不到也要辦,封了恂親王府,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麼?」 茹喜淡淡說著,慶復幾乎要吐血,恂親王在朝野中名望無人能及,更領著總理輔政大臣之職,諸軍機大臣都還要受他節制,更不用說京城豐台、西山和南大營的十五萬駐軍全是他一手經營起來的。不止如此,皇上該也會偏向恂親王,靠他一個小小的九門提督,還沒握住大義名分,敢跟這麼一頭巨孽抗衡? 見慶復萬般為難,茹喜再道:「你也算實誠,沒馬上應下來哄著本宮,也罷,到時只要你封住京城九門就好。」 慶復還在猶豫,茹喜冷聲道:「別忘了,保寧銀行、大聚盛和魁星號這些生意裡,可有你的份子!本宮若是倒了,你還能置身事外?恂親王和皇上怕正愁找不到更多的替罪羊!」 慶復幾乎要癱軟在地上,果然如此,被這妖婆拖著,借內務府的晉商渠道跟南蠻作生意,這十年下來,已是擦不乾淨屁股了。 念頭轉來轉去,慶復終於定下了心志,乍著膽子問:「娘娘,紫禁城這邊,就不需要奴才……」 茹喜懶懶地揮手:「紫禁城的主子不是皇上麼,皇上難道還會向著外人?」 外人?對皇上來說,你淳太妃還能比恂親王更親? 慶復剛湧起的疑問,被記憶深處宮中一些傳聞給轟然拍撒,他拚命壓住驚得快炸掉的辮子,匆匆告退。 出了坤寧宮,總管太監李蓮英微微笑著,將一個太監塞到身邊,名為伺候加聯絡,實則監視,慶復望望陰鬱的冬日天幕,暗道三哥啊三哥,我終於也走上了你那條路,就指望淳太妃能比先皇寬仁一些,不會把走狗烹得那麼急那麼絕吧。 慶復惶然離開坤寧宮時,允□也一臉堅決,外加一絲滿足地離開了仁智殿。 「朕聽十四叔的,要救大清,就得除掉妖孽!」 弘歷的決絕之聲猶在耳邊迴響,允□覺得,自己的謀劃已是板上釘釘,一帆風順。 那茹喜即便握著大勢力,可終究只是區區太妃,竊居紫禁城,名不正言不順,不管是皇上,還是自己這一派,乃至張廷玉等漢臣,都不滿此女已久。只要說通了皇上,一道諭旨就能拿下她,之前讓福敏和傅清掌住宮中宿衛,已是多加一道保險,有備無患。 允□終究謹慎,出了宮門還在琢磨自己的安排,想來想去,似乎漏了九門提督慶復,此人跟茹喜來往密切,不太可信。可再想此人既不是隆科多,那茹喜更不是自己的四哥,就算有些手腳,京城三大營十多萬大軍還得聽自己的,區區九門提督,不必掛在心上……只要當今皇上堅定心志,有這大義在,怕得誰來? 養心殿,弘歷轉來轉去,之前的決絕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不安。 最終他再忍不住,高聲道:「吳書來!替朕去坤寧宮傳話,朕要見淳太妃!」 之前在仁智殿雖被允□說服,但弘歷終究心裡沒底,此時再想,真要除掉茹喜,且不說自己跟她之間的紛亂牽連,這麼一來,就跟南面叔皇徹底撕破了臉,就靠允□所說的「萬眾一心,眾志成城」,真能護住大清江山? 弘歷轉了心念,事關江山社稷,兼聽則明,拋開兒女之情,聽聽茹喜是怎麼說的,再來定奪,這才是帝王之心嘛。 坤寧宮,聽到李蓮英報說皇上要見,茹喜綻開笑容。 允□,你真以為皇上會站在你這一邊?不,天底下最懂皇上的是我茹喜,不管是大英的聖道,還是先皇雍正,還包括當今的乾隆…… 她掩口慵懶地打著呵欠,對李蓮英道:「今兒乏了,讓萬歲爺直接到寢殿見本宮。」 第八百五十二章 清宮碎夢:從太妃到太后 晨光剛起,紫禁城西華門裡,把守宮門的侍衛們裹著厚厚的棉大衣,塞緊了皮帽,湊在一起,就著門洞裡的燒水煤爐一邊烤火一邊聊天。爐子裡炭火通紅,卻驅不散眾人臉上濃濃的寒瑟之意。 「南蠻真打過來怎麼辦啊?」 「看誰腿快唄,城外三大營不是有十五萬大軍麼,南蠻收拾起來總比逮十五萬頭豬麻煩點。」 「能跑哪去啊,連塞外的蒙古人都被南蠻收拾了,難不成跑回盛京去?」 「盛京?南蠻真打來了,寧古塔的吳大帥估計會把盛京連骨頭帶肉一併吞了!我小舅子在盛京將軍錫保大人麾下聽差,他說了,寧古塔可不再是荒涼之地,如今人丁已有上百萬!吳大帥藉著朝鮮和海參崴,把寧古塔經營得有模有樣,一旦咱們大清塌了樓,他吳大帥就準備開國!」 這些守外宮門的小侍衛都是宮衛裡最外圍的,雖出身清白,都是滿州八旗,但全是底層人家,摸不到上層的風吹草動,就只覺前途一片茫然。 「合著咱們連後路都沒有了?這大清江山怎會敗到這份上?」 「早不是過得好好的麼,南蠻拿西安也就拿了嘛,又礙不著咱們北京城。這誰吃多了撐的,非要去摸老虎屁股?聖道爺是能暗算的人?真有那麼容易,南蠻還有今日?」 「還能有誰?不就是那位王爺麼……」 「黑楞你說什麼話呢?沒恂親王,咱們滿人的江山早在十年前就崩了!」 「得了吧,沒聖道爺扶著當今皇上,這江山才真的是要崩了,咱們滿人也早在十年前就自己把自己殺絕了。」 「聖道還不是為他方便,真當他是好心?我看咱們大清還是靠淳太妃才能撐到現在……」 接著侍衛們政見不一,紛紛揚揚吵了起來,連佐領都止不住,直到有馬車進了門洞才停下來。 「喲,張中堂,今兒這麼早……」 來人赫然是軍機大臣張廷玉,萬年不變的棺材臉,似乎天塌了他依舊不會變色。拒了侍衛們遞過來的熱水,張廷玉徑直入了宮門。 張廷玉之後,吳襄的馬車又來了,侍衛們的笑臉更加燦爛,知道這位吳中堂是淳太妃的人,出手也歷來豪爽。果然,吳襄的隨從給侍衛們每人派了小紅包,裡面是十兩保寧銀行的銀票。 吳襄之後,福敏、劉統勳、蔡世遠等軍機也接踵而至,再到一幫鐵帽子親王進宮,侍衛們心中發顫,這定是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否則來人不會這麼整齊,難道真是南蠻起兵北伐了? 再到恂親王馬車出現,恂親王本人滿臉肅然地遞了宮禁牌子時,侍衛們兩腿開始發抖,望望遠去的馬車,侍衛們再對視時,眼裡都是盤算著該怎麼收拾後路的惶然。 下了馬車,進了乾清門,在侍衛的引領下直奔乾清宮正殿,允□心中也閃過一絲惶然,擔心過猶不及的惶然。 弘歷下手太快了,怎麼不按自己之前的交代辦呢? 三天前,他說服了弘歷對付茹喜,為了確保無後顧之憂,之久就忙著跟宗親和漢臣派通氣,同時也跟九門提督慶復打了招呼,暗示他置身事外就好。 可沒想到,昨日紫禁城裡就傳來消息,淳太妃告病,要從坤寧宮搬回到西北角落裡的映華殿,然後弘歷通過總管太監吳書來暗中傳諭,要他允□連同宗親和軍機大臣,乃至九卿科道,今日在乾清宮急議國是。 這肯定是弘歷先下手了,圈了茹喜,要準備親掌國政,肅清茹喜在朝堂上的勢力。 允□一面欣喜弘歷的果決,一面也為後事擔憂。茹喜在朝堂的勢力很弱,除了吳襄,滿人宗親也就跟她有些銀錢往來,在生死大害面前,宗親們該還是頭腦清醒,不會為那點小利所動的,更不說弘歷還握著君臣大義。 收拾茹喜,乃至清除她在朝堂上的影響都很容易,但此女在內務府還有龐大勢力,又跟晉商關係匪淺,此次西安變亂,更顯出了潛藏頗深的外勢,不細緻調理,難保不激起大亂。 允□擔心的就是這個,就覺弘歷動手太過草率,不過……皇上畢竟年輕,也許是把茹喜當作鰲拜,想效仿他皇爺爺康熙,再起中興之業。既然皇上有志向,自己這顧命大臣當然得盡心盡力,先把這事的屁股擦好。 允□進宮前已分遣家人去城外三大營,要營中軍將調遣人馬入城,得防著那茹喜傳出消息,動用潛藏在京城中的勢力作亂。 進了乾清宮正殿,上百宗親重臣齊聚一堂,正忐忑不安,見得允□,都紛紛上前行禮,允□一邊回禮一邊安撫著眾人,望望此時還空著的龍椅,心說大清還是有希望的…… 沒等多時,正殿後方響起腳步聲,比往常密得多,允□還暗暗點頭,弘歷也算謹慎,還知道多帶侍衛上殿,防著茹喜的人當堂發難。 大群侍衛分立殿上,接著是乾清宮總管太監吳書來現身,他神色恍惚,沒走到龍椅所在的丹陛下,而是朝前方多走了一截,允□皺眉,其他人更暗暗道,錯了錯了,你怎麼走到這來了呢? 接著幾個小太監抬著一座軟塌,擱在了丹陛之下,允□跟眾人心口剛升起濃烈不安,另一人悠悠現身。 坤寧宮總管太監李蓮英,意氣風發地在軟榻前一站,朝吳書來嗯咳一聲,後者臉色灰白地躬身退下,此時李蓮英才扯起嗓子喊道:「迎——淳太妃駕!」 殿中空氣似乎向內縮了一下,接著又無聲地猛烈炸開,將嗡嗡的抽氣和驚呼聲推出來,允□就覺腦子裡有一萬隻黃蜂振翅飛竄,勉強擠出一絲清醒,想要退出去招呼傅清等人時,卻發現已這麼作的福敏被侍衛們牢牢擋住。 「不是大清已到危難之時,本宮才不想這般拋頭露面!」 冷厲嗓音響起,直到一身鸞鳳宮裝的茹喜倚上軟塌,斜斜靠好了,眾人才清醒過來,福敏最為激動,朝茹喜直衝而去,卻被一人指揮著侍衛攔下,揪臂抱腿,破布塞了嘴,直接拖了下去。 「常保……你、你好哇你!」 看著這人,允□一股怒火幾乎噴出了天靈蓋。十年前熱河行宮驚變,本是雍正隨侍的常保殺了總管太監王以誠,轉投到議政王大臣會議一方。但之後光緒變亂,他沒跟傅清一道隨侍弘歷,失了從龍的履歷。 弘歷得位後,允□大撫滿州人心,也給常保加官晉爵,讓他依舊留在宿衛裡。十年下來,此人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一直居於散秩大臣,乾清宮侍衛副統領的位置上,統領紫禁城宿衛一部,作為傅清的副手,算是可信之人。 見他出面,允□瞬間就明瞭大勢,傅清肯定被常保拿下了,紫禁城已是茹喜的天下。 允□面上還穩得住,有些不著調地道:「皇上呢!?淳太妃,你以為在紫禁城裡發號施令,大清就指使如臂了?」 茹喜冷冷一笑:「皇上沒事……但只有本宮照應著,皇上才能沒事。」 她嗓門拔高:「也只有本宮照應著大清,這大清江山才會沒事。十四爺,你以為,除掉了我茹喜,大清就穩如泰山了?你真想滅了大清,就拔劍上來砍了本宮的腦袋!」 金光閃爍的指套又尖又長,指向殿堂中的上百宗親重臣,每個人都覺似乎在臉上劃拉了一道,又熱又痛。 允□無心跟這妖婆鬥嘴,掃視眾人,希望還能鼓起眾人的鬥志。眼下茹喜可是謀逆篡權啊!她能困得住皇帝,困得住眾人,可她有膽子跟滿朝文武為敵?就靠吳襄那幫人維持國政軍務?想都不要想! 當年弘時是怎麼敗的?弘時那般強厲,還坐上了龍椅,可還是只能靠手下一幫沒頭蒼蠅胡搞,最後弄了個滿清九旗,百日不到就敗了。你茹喜不過一介女流之輩,還只是區區太妃,真當自己是武則天了? 允□翼望於宗親重臣們能連通一氣,共拒逆賊,可他一人人看去,心口卻一寸寸冰涼。 劉統勳、蔡世遠等軍機自是一臉恨不能生啖那茹喜血肉的憤恨,可也就僅僅他們幾人,崇安、衍璜等宗親偏頭避著他的視線,更多人則是低頭數螞蟻,張廷玉如老僧入定……罷了,此人活脫脫就是個馮道第二。 看了一圈,允□涼意已從心口蔓到手足,怎麼可能?茹喜如此大逆不道,篡權謀朝,而他也經營了大清十年,眼下竟然沒多少人敢站出來,與他一起跟茹喜抗爭? 茹喜到底拿捏著什麼?朝堂袞袞諸公,難道還以為能靠她消弭南北紛爭,保下大清江山和自己的身家性命? 這一刻,允□還真有了暴然而起,拔劍殺人的心思。 「大清這十年能過下來,是誰的功勞?十四爺你?不是,是銀子!」 茹喜再開口,允□也是一呆。 「大清只剩半壁江山,更少了江南漕運,元年時國入所計不過三百萬兩,連旗人的鐵桿莊稼都得減半。可到了去年,國入已近兩千萬,這些銀子是怎麼來的!?」 「是官老爺賣力從泥腿子身上剝來的?還是靠內務府專賣攢來的?」 茹喜直指大清命脈,在場眾人,包括允□都隱有所覺,再難開口。 茹喜話鋒一轉:「張廷玉,你說說,這些銀子是怎麼來的?」 張廷玉依舊不悲不喜,恭謹地道:「回太妃的話,臣只分掌戶部,不太明賬務內裡,就知釐金和省關所入已是田丁錢糧的兩倍之多,所以才有……」 話題轉到大清的錢糧根底,這就是允□的弱項了,他十年來關注的都是軍務和朝堂,當然,這兩件事的根底還是錢糧,只是這方面他沒覺得有太大困難,而原因也歸結為南北商貨大興的緣故。 受南蠻的影響,田丁錢糧在大清國入裡所佔份額也越來越低。有當年江南釐金局的運作經驗,大清已在一國全面推開釐金制,不僅放開若干禁業,還奪去往日地方督撫手裡的經辦業權。過去流散於私人腰包的「陋規」,大多都被擠到明面上,由朝廷收稅。 江山只有半壁,也有好處,朝廷再不是睜眼瞎,以內務府和戶部等部門直管各地工商和釐金局,收得准也收得狠,軍機處更設了釐金總辦局,管事的正是吳襄。 除了釐金,大清還設了省關,商貨越省即收過稅,儘管繁重,可也是在南蠻便宜商貨上一層層加碼,商貨來往之盛,並未受此阻滯。 靠著這兩項,大清才能將國入拔到接近兩千萬的數目,當然,這也是南北商貨大興的大勢。不懂錢糧事的人還覺得大清國入跟南蠻比,還不算太過懸殊,南蠻去年也不過一億五千萬嘛,還不到八倍…… 可連允□都知道,大清國入是地方朝堂一塊算的,南蠻是只算國庫的,如果加上地方的,南蠻年入怕是大清的十六倍。 但允□很疑惑,茹喜說這事有何用意?這是大勢,又非她一人之力。 吳襄插嘴道:「釐金和省關能收這麼多,靠的是商貨來往。商貨來往得靠銀錢周轉,這些銀錢是哪來的?是大清這十年來新起的銀行和票行借貸,再追下去,銀行和票行的銀子又是誰給的本金?」 吳襄掃視眾人,眼裡滿是不屑:「乾隆二年時,我大清國庫已經空了,不是保寧銀行、大聚盛和魁星號那幾家晉商借款,朝堂以釐金和省關抵押,那一關根本就過不去。保寧銀行那幾家晉商的銀子又是哪來的?是太妃娘娘牽線,從江南銀行借的……」 一語出口,眾人嘩然,允□都驚在當場,這可是驚天秘聞! 吳襄掃視眾人,不屑地道:「晉商的銀行票號能興盛起來,能托我大清錢糧的底,這都是太妃娘娘的功勞!沒有太妃娘娘,大清早就土崩瓦解了。現在麼……太妃娘娘跟晉商一體,晉商跟大清一體!」 茹喜冷哼道:「大清要靠本宮這婦道人家才立得起來,可不是什麼光鮮的事,本宮絕不願提。可如今有人傻到以為砍了本宮的腦袋,大清就能國泰民安……」 她目中暴起精光,尖厲的嗓音迴盪在殿堂裡:「沒我茹喜,大清能養活四十萬大軍,百萬旗人和百萬官吏!?沒我茹喜,就沒這十年的大清——!」 這話鎮得眾人更是不敢出一口大氣,允□也覺心口的涼意透穿腳底,將身體跟地板凍在了一起。 茹喜這話肯定是有誇大,但允□已明白,那些王公宗親為何不敢站在自己這一邊,那些漢臣為何不作聲,自己跟弘歷之前的謀劃,簡直就像是在耍猴戲。 允□能想像得到,當自己聯絡王公宗親和漢臣時,茹喜也已透過她的渠道,跟這些人交了底。大清的銀錢根子就是晉商,而她茹喜跟晉商一體。動她就是動晉商,大清即便沒斷了錢糧,在銀貨往來上亂一陣,就已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動她更是斷了南北商貨往來的大勢,大清就算能逃過眼下這場劫難,也躲不過之後的苦日子。 不過……這並不等於自己就此認輸,就算你茹喜是大清的命根子,我允□也不甘心當你的替罪羊。我終究是人,沒這麼大公無私。 允□心中暗自想著,覺得形勢還未到最壞的地步,不必跟茹喜硬頂,保住小命再說。想想今早所作的安排,允□就無比慶幸。茹喜啊茹喜,你能掌住紫禁城宮衛,可你能靠這點宮衛,跟城外三大營的十五萬大軍抗衡!?三大營,尤其是他直掌的西山大營,有高其悼坐鎮,怎麼也不會坐視茹喜篡權。 「廢話不必多說,十四爺,還有你的一干黨羽,大清就得靠著你們過這道難關了。」 見允□也再無言語,茹喜冷冷笑著,宣判了允□一黨的結局。一邊張廷玉等人此時終於有了反應,痛苦不堪地念叨著什麼,細聽好像是不雅還是怎麼的,大概在以他為首的漢臣心裡,就算是奪權,也得留點臉面,不然不好糊牆……今日這一幕,怕是他們心目中最難看的謀朝篡位戲了。 「太妃娘娘,正值國難關頭,大清就該絕了內爭,同心為國,就不知皇上如今可安好,太妃又有何策解眼下之難?」 張廷玉終於忍不住出聲了,隨便你們怎麼爭,但不能壞了大清社稷,這可是禮教道統所繫。他不僅追問乾隆情況,還要茹喜拿出解決方案。若是乾隆被害,方案也解決不了問題,漢臣可難以站在茹喜這一邊。 茹喜語調轉軟,幽幽感慨著:「皇上龍體不適,需要靜養。大清確是已生死一線,可本宮不過區區太妃,便是想要出頭,也無名無分,唉……」 這是跟張廷玉等漢臣派談交易了,張廷玉還在猶豫,吳襄慨然道:「太妃娘娘侍先皇度國難,扶立當今皇上,十年來未正名分,臣請奉太妃正位!」 殿中稀稀拉拉響起附和聲,張廷玉掙扎了片刻,無奈地道:「臣請奉太妃為皇太后……」 附和聲大了起來,有張廷玉表態,漢臣陸陸續續叩拜而下,請太妃就皇太后位,接著王公宗親們也都屈膝跪拜,就只有允□、福敏和劉統勳等人強自站著,冷哼不斷。 茹喜也沒理會他們,朝吳襄揚眉,吳襄再道:「太后本得先皇賜名曰淳,而太后仁心高照,再另加『慈』字,太后號『慈淳』為善。」 茹喜輕歎:「太后麼……」 她搖頭道:「不好,你們這是要哀家篡權逆國啊……」 眾人叩得腦袋蓬蓬作響:「請太妃就太后位,垂簾治政!」 茹喜掩面道:「你們讓哀家怎麼面對先皇啊……」 眾人再叩求…… 茹喜更抽泣起來:「不可,絕對不可!」 眾人繼續叩頭,敦請就位的呼聲更大了。 乾隆十年二月二十一日,大清淳太妃茹喜就皇太后位,號慈淳,淳字沒什麼,這慈字的由來頗為古怪,據大太監李蓮英私下對心腹所言,此字似乎還跟南面聖道有關。好像是早年聖道跟《中流》總編白小山談到大清局勢時,聖道似乎口誤,把「茹喜」說成了「慈喜」,這話拐了幾個彎到了太后耳朵裡,太后就記住這字了。 慈淳太后上台,但大戲並未完結。 第八百五十三章 清宮碎夢:三里屯驚魂 南面的鼓噪聲隱隱傳入映華殿,依稀還能聽到「太后」二字,弘歷端坐殿中,眼角一直抽著,一顆心也七上八下,難得安寧。 「大清就是一堵爛磚碎瓦拼湊起來的牆,萬歲爺你不過是光鮮的牆皮而已,沒有本宮這糯米漿糊著,這牆早就塌了。萬歲爺既被十四爺蠱惑,要來拆了這牆,為了大清,就只能委屈萬歲爺在這裡冷靜冷靜……」 茹喜的冷語還在弘歷耳邊迴盪,此時他滿心塞的都是驚懼。 這裡是哪裡?映華殿……茹喜就是在這裡孤居十年,父皇更是被幽禁此處,再在光緒變亂裡遭聖道斬首,只留下無頭屍身。 這裡草木凋零,生機難覓,鳥雀地鼠似乎都絕了,茹喜把自己丟在這裡,意欲何為?是要把自己如父皇那般暗中處置了? 弘歷很後悔,可到底是後悔沒能搶先下手對付茹喜多一些,還是後悔不該起心對付茹喜多一些,他自己都沒搞明白。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當著太平天子,得過且過,現在…… 正惶恐時,忽聽殿外吵鬧起來。 「傅清!你不配為富察氏之人!我傅恆再沒你這個兄長!」 「你就不懂我的苦心麼,傅恆……我這條命捨就捨了,可誰來護著皇上的命!?」 是傅清和傅恆兄弟,弘歷哀歎不已。前日他進坤寧宮,卻被叫到寢殿去,還以為茹喜又要跟他顛鸞倒鳳,心想一邊辦事,一邊也能探聽口風,他就去了,結果就在寢殿門口,被常保等侍衛拿下。 之後常保該是借自己的名頭,又拿了傅清等人,傅清投鼠忌器,沒有拚死反抗,領著幾十名鐵桿心腹,跟自己一同拘在了映華殿。 傅恆等貼身侍衛在常保拿人時脫逃了出去,還潛在宮中,想找機會救自己,現在也該是被搜了出來,一併押進這裡。 如自己所料,整個紫禁城,本就已被茹喜控制了,可憐十四叔還懵懂不知,自己也沒深切體會,一動才知厲害。 「萬歲爺!這裡是先皇殞命之地,那妖婆絕不會再容萬歲爺活著,待她握穩了權柄,就是萬歲爺蒙難之日!萬歲爺,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啊!」 傅恆衝進殿中,朝弘歷叩頭哭喊著。 這本就是弘歷最懼之事,但他還存著莫大的希望,再怎麼自己跟她也算是……那啥的關係,她不至於這麼狠毒吧。 「茹喜也不過是想剷除恂親王一派,她一介婦人,怎可能親手握住權柄?還不得靠皇上?只要皇上隱忍聽命,站在她那一邊,等清理了恂親王,安撫了南蠻,她還得用皇上來鎮住場子,不然咱們大清就真的要崩掉了。」 傅清跟進殿裡,一番解說也是弘歷的心聲,只要忍得一時,終有翻身的機會。 傅恆卻搖頭道:「茹喜怎肯再容皇上?她要握權柄,有的是傀儡!先不說阿哥,她手裡還有弘……」 傅清愣住,弘歷更如被天雷轟中,兩眼發了直。 該死,怎麼沒想到此事! 弘是先皇遺孤,生母是寧太妃茹安,被茹喜收為親子,跟弘歷的長子永璜一般大,都是九歲,封為貝勒。 在傅清傅恆等人看來,茹喜真有心把當今皇上掀下龍椅,必然會選弘,如此才好垂簾聽政。儘管兄終弟及不合大清宗法,可茹喜除掉恂親王后,大權在握,既敢垂簾,就敢推翻宗法,把自己的兒子推上龍椅是理所當然。 可讓弘歷心驚的不是弘,而是五阿哥永琪…… 弘歷育有五個兒子,現今只存三個。大阿哥永璜是皇貴妃富察氏所出,九歲,二阿哥永鏈是皇后所出,七歲,三阿哥和母親蘇佳氏在六年前母子雙亡,四阿哥永玨過繼給了康親王一脈,五阿哥永琪如今三歲,是愉妃珂里葉特氏所出,當然,這只是名義上的。 永琪實際是自己跟茹喜所生的兒子! 說實在的,不是自己清楚來龍去脈,不是自己幫著遮掩,不是有受教於英慈院的穩婆團護著,弘歷壓根不信已經年邁四十的茹喜還能生子!那一年茹喜深居宮中,誕下此子,自己還頗為高興。 就因為自己跟茹喜有這般糾葛,他才沒有鐵下心腸,第一時間動手,反而去找茹喜探聽口風。也因為有這層關係,弘歷雖然驚懼,但還不願相信茹喜真會下狠手。 可現在傅恆說到弘,弘歷想的卻是永琪。茹喜把自己掀下龍椅,根本用不著搞兄終弟及,只要選五阿哥永琪繼位就好,那本就是她的親兒子…… 加上弘,茹喜手裡有兩個親兒子,一個有名無實,一個無名有實,她選擇多多,根本不必在意自己這個皇帝。此女什麼時候講過情意?自聖道選她為南北中人開始,她怕就已沒了人性,一心就為謀權柄。 想通了關節,弘歷頓時渾身冷汗,對茹喜再不敢抱什麼幻想,她把自己弄到映華殿來,說不定還是在暗示自己乾脆自我了斷。 難說下一刻就有人送上白綾毒酒,自己真甘心就這麼死了? 恍惚間,就聽傅清咬牙道:「小弟,你這話倒說得對,咱們不能坐以待斃!」 弘歷暗道,都成階下囚了,還能怎麼辦? 卻聽傅恆道:「如果之前恂親王所言不差,是茹喜最初起意在西安行刺聖道,那麼茹喜跟聖道該是已經撕破臉面。茹喜急著想把恂親王推出去當替罪羊,為此她不得不親掌權柄。為了穩這權柄,她也再容不得皇上,那麼聖道會允此事發生麼?」 傅恆這話粗聽像是在繞大圈,可一說到「聖道」,弘歷心中就生起一股熱意。 沒錯,茹喜終究不還得看叔皇的臉色!?若是叔皇開口,她茹喜真有膽子下狠手!? 弘歷張口就道:「去找陳大人!南蠻……不,大英總領館的陳潤!他能救朕!」 傅清傅恆呆住,這話方向倒是對,可還有兩大難題要解決,第一是怎麼跟陳潤搭上線,第二是那陳潤,乃至南面的聖道帝,憑什麼要幫他們。 紫禁城東面,距內城三里之地,本是北京順天府大興縣所轄城區,《英清和平協定》簽署後,這裡新起了一片建築,作為大英通事館駐大清總領館屬地。十年下來,京城人也就將此處的地名「三里屯」,跟大英總領館混淆為一個概念。 二月二十三日,三里屯四周被大批兵丁圍住,號衣上就一個字「步」,表明這是步軍統領衙門,九門提督的兵。而他們的頂頭上司慶復,正在總領館裡,卑躬屈膝,朝一個三十多歲,紫袍烏紗的年輕官員絮叨個沒完。 大英通事館副知事,駐清總領館總領事陳潤沒好氣地揮手止住了慶復的囫圇話:「本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們怎麼鬧是你們的事,反正在本月之內,得有能定奪清國事務的人出面接下國書。至於你說的那些事,是你們清國內政……」 陳潤擲地有聲地道:「我大英絕不干涉他國內政!」 見慶復苦著臉還要開口,陳潤再道:「你就回去問你的那個太后,我們憑什麼要幫她!?我們皇帝陛下還等著她的謝罪書呢。」 慶復無奈歎氣,再恭謹地告辭離開,等他一走,陳潤身邊的領事官員們頓時炸開了鍋。 「清國越亂越好,我們為什麼不插手!?」 「咱們就只是表個態,那妖婆就絕不敢動恂親王,更不敢動乾隆!」 「是啊,讓他們互相鬥,越是鬥得不可開交,對咱們越有利!」 「只要清國上層決裂,就是北伐之日,社首,你還在等什麼?」 聽著部下的吵嚷,陳潤悠悠歎氣:「北伐?現在是北伐的時機麼?」 滿清太脆弱了,皇帝把西安行刺案這麼一攪,滿清竟然承受不住,十年糊起的上層建築轟然瓦解,那茹喜不得不強勢上位,從太妃晉身太后,要自幕後坐到台前來執掌權柄,以求繼續保全滿清江山。 滿清這番大變,除了皇帝造的勢,紅衣在陝西的逼壓,其實也有通事館的功勞。陳潤領命急急北上,統掌與滿清的交涉事務,就是從外交層面施壓。之前沒急著要乾隆皇帝接國書,現在也還在給茹喜寬限時間,就是坐等滿清自己鬥出一番新格局,然後再坐等紅利。 但現在看來,這一套連環招有些用力過猛,自家的馬韁有些勒不住了。皇帝原本只是想烘烤人心,預先造勢,可沒想著馬上就北伐。部下們此刻之言,就如國中的輿論,竟是來勢洶洶,很難壓得下去。 「已非開國初創之時,人心再難操縱如意了,便是功蓋亙古的陛下,也不可能收發如心……」 陳潤這般感慨著,國中人心終究是皇帝的事,自己只能管自己這一攤。慶復此來,除了通報局勢外,也是傳達茹喜的意願,她希望大英總領館表態支持她,由此鎮服滿清國中各方勢力。 一句話讓部下們稍稍冷靜後,陳潤再道:「京城三大營裡,也就西山大營有戰力,掌軍的還是恂親王的心腹高其悼,可恂親王的家人前日去了西山大營,卻被高其悼捆了送到慶復衙門裡。」 「恂親王一派的朝臣也有了分化,劉統勳被張廷玉說服,轉任南直隸總督,掌河南山東巡撫事,恂親王已經徹底敗了,再掀不起一絲風浪。」 「恂親王敗了,漢臣也歸服茹喜,現在就等她拋出什麼皮面,估計乾隆那張皮面不會再用了,茹喜手上能用的傀儡不少,滿清政局很快就會穩下來。」 這是慶復剛剛說給陳潤的事,眾人很是迷惑。慶復昨日還派遣了三千步軍營精銳遮護三里屯,就是防備恂親王的人馬攻擊總領館,本以為這幾日滿清政爭會使京城大亂,總領館上下都作了陷身重圍的心理準備,警戒總領館的一翼伏波軍也枕戈待旦,誓言死戰。 可等了半天,茹喜篡位,囚禁了乾隆,囚禁了恂親王一派大員,京城外三大營十多萬人馬屁都不放半個,連恂親王的死忠高其悼都投向了茹喜,茹喜哪來這般大能!? 見部下們還不解,陳潤歎道:「三大營的薪餉都是從晉商那提銀的軍票,彈藥糧秣也都以軍票交割,只要晉商的銀行票行廢了軍票,三大營十五萬大軍就是一幫端著燒火棍的叫花子。高其悼再能再忠,他也掏不出銀子,讓部下為他效命。」 沉默片刻,有人道:「晉商哪裡來的銀子?他們的銀本大多都是我們的銀行借出去的。」 另一官員道:「這些年都是茹喜的人在給南北銀行票號搭橋,晉商背後就是茹喜!」 再有人恍然道:「怪不得茹喜有這般大能,原來她是狐假虎威,借了咱們大英之勢!」 眾人品了一陣,就覺感慨紛雜,原來大英早已通過晉商握住了大清命脈,而那茹喜借晉商之威,挾制一國,滿清竟已無人能抗。這番局面,真不知對大英是好還是壞。而此時就北伐,這局面還真是理不清剪還亂,日後說不定還要起無盡的麻煩。 陳潤揚眉道:「不北伐,不等於不找滿清麻煩,就看那妖婆穩住局勢後,能掏出多少東西來謝罪。」 總領館的官員們都是王道社成員,整日琢磨的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勾當,此時一個個卻覺慾望難伸,依舊議論不止,滿清還有什麼東西?要的就是華夏故土和炎黃同胞! 有部下感慨道:「今日不復,他日還怎麼做文章?」 更有人不甘地道:「我大英雖借晉商握住滿清命脈,但晉商又何嘗不是借我大英攬利滋生?異日即便復了華夏,若是還容晉商這等勢力繼續在大英治下逍遙,這華夏復來有何意義!?這華夏又是復來給誰得利!?」 這些感慨都是引申了,陳潤是顧不得這些,皇帝給他的親筆書信裡詳細談了南北之勢,要的是茹喜能給足大英面子,否則難平國人洶洶人心。他陳潤的任務,更重在掌握壓搾茹喜的火候。 再跟部下們重申了大英復土的既定國策,統一了部下們的認識後,陳潤正提筆給皇帝寫通報,又有人急急來報,說紫禁城另有來人,身上帶著乾隆皇帝的血書…… 「乾隆……茹喜沒搞死他麼?難道那些傳聞是真的?」 陳潤皺眉,乾隆在這個棋局裡沒什麼份量,這十年來他也僅僅只是滿清的一張皮而已,現在茹喜還沒下狠手碎了,這張皮也終於想走自己的步子了? 「岳鍾琪還在潼關一線,進退兩難,若是再加上乾隆……」 部屬們下意識地如此建言,就是要滿清越亂越好。 陳潤也是這麼想的,只是之前茹喜下手太快,沒什麼空子可鑽,現在乾隆皇帝作聲,說明茹喜還沒有完全握住紫禁城。 「跟滿清禮部下份國書,說總領館開的三里屯善堂落成,請他們皇帝來剪綵……」 陳潤轉念間就有了盤算,向茹喜遞個信號,表示大英在關注乾隆,這也是給茹喜壓力。乾隆能出來,那說明茹喜控制力太弱,大英有更多機會。乾隆出不來,茹喜就得出更多砝碼,消弭滿清的滅國之災。 他提了方向,部下們討論完善後列出細則,正要行動,隱隱聽到外面響起槍聲。 「死硬派動手了?」 陳潤跟部下們心中一震,暗想有血性有膽氣的滿人終究還是有的,本以為十年前這種人就在內亂裡死絕了。 總領館的主體建築是一座五層高樓,陳潤就在樓中最高一層,隔著玻璃窗看下去,正見一隊馬車疾馳而來,車上槍聲不斷,將攔阻的步軍營兵丁打倒。衝到路障處,前方的馬車分停左右,搬開路障,也不再走,就守在道路兩側,跟追擊而來的清軍當街對射。 「車裡定有炸藥!」 「讓伏波軍開炮!」 部下們下意識就想起了前不久的灞陵行刺案,紛紛驚聲道,陳潤舉起望遠鏡,看了看車隊中一輛馬車,依稀見到明黃之色,隱有所悟,搖頭道:「別動手,等馬車進了領館,攔住追擊的清軍。」 槍聲不絕,馬車上,弘歷臉色鐵青,是嚇的。 茹喜雖通過常保握住了紫禁城宿衛,但終究還不嚴密,傅清傅恆在守衛映華殿的侍衛裡找來了牆頭草,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弘歷還親自上陣,以大義感召,終於撬開一角,可以向外送信。 弘歷親就血書一封,申明大清正統,許諾若幹好處,求請大英撥亂反正,這封血書前腳剛送出去,後腳就有消息傳來,說此事已經洩露,茹喜正要換人,說不定就要當場動手。 弘歷嚇得魂不附體,傅清傅恆等人毅然決斷,直接衝出紫禁城。得之前忠義侍衛相助,他們居然拉起了一幫人馬,混出東華門,直奔三里屯而來。 總領館是法地,只要進到總領館,茹喜絕不敢再動手。 眼見馬車離總領館大門只有幾十丈,攔路的步軍營兵丁也被侍衛打散,弘歷一顆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上。 轟鳴的馬蹄聲響起,街道上湧出潮水般的馬隊,透過車廂後方窗戶看出去,竟是豐台大營的科爾沁騎兵,弘歷心中慘叫一聲,卻又暗自慶幸。非但西山大營,連豐台大營都投向了茹喜,之前有部下提議直接去三大營領兵,幸好沒聽他們的,這時候只有大英能救自己。 科爾沁騎兵手裡的馬槍密集轟響,路側阻擊的侍衛頓時潰散,就連弘歷座車後方的侍衛都哀聲慘叫著滾了下去,玻璃窗啪啪碎裂,弘歷被傅清傅恆壓在身下,幾乎不敢呼吸。 「弟弟,皇上就由你守護了……」 傅清沉聲說著,猛然滾下馬車,不僅傅恆把著車窗高喊,連弘歷都忘了危險,起身去看傅清。自己這侍衛統領是忠肝義膽的滿州好漢,跟自己更結有生死之義,雖有君臣之分,弘歷卻視他為兄弟一般。 「不——!」 眼見傅清在地上滾了幾圈,再勉強撐著站起,幾發槍彈瞬間穿透身體,綻開幾朵血花,弘歷跟傅恆一同伸臂驚呼。 「為了——皇上——!」 傅清卻未倒下,雙臂一展,一股青煙自腰上飄起,應著滾滾人潮,高聲吶喊。 轟…… 傅清身上不知揣了幾顆開花彈,一併炸響,焰光黑煙加衝擊波不僅吞噬了他,還瞬間將追兵鋒頭淹沒在內,馬嘶人嚎,追兵亂成一片。 「不……」 弘歷轉過頭來,兩眼發直,涕淚縱橫,接著他就被傅恆抱著摔出了馬車。 已經到了總領館,可高大的鐵欄大門緊緊關著,馬車根本停不下來,悶頭撞在大門上。 「開門——開門——!」 這一撞終於魂魄回歸,弘歷跟著傅恆撲在大門下,一同捶打著。 「朕是……我是大清的皇帝,乾隆皇帝!」 弘歷嘶聲喊著,形若瘋癲。 「開門啊——我是乾隆皇帝,求大英庇護——!」 馬蹄聲又近了,身邊除了傅恆,再無他人,弘歷驚聲高喊。 嘎吱一聲,大門終於開了,僅僅只是一條縫,傅恆拖著弘歷,兩人手足並用,擠進了門裡,然後君臣抱在一起,嘶聲痛哭。 主樓頂層,透過窗戶,將這一幕看在眼裡,陳潤等人相視無語。 「那真的是弘歷?乾隆皇帝?」 「好像一條狗哦……」 第八百五十四章 清宮碎夢:膝為盾,臉作劍 總領館前硝煙瀰漫,一彪馬隊衝破煙塵,奮蹄轟然而來,領頭將官一臉是血,手中的馬刀揮得呼呼生風。馬隊之後,密密麻麻近千騎湧近,即便是粗如兒臂的鐵欄大門,在這人潮前怕也如紙一般脆薄。 那將官瞠目齜牙,該是被剛才的爆炸激起了滿腔殺意,或者是被上司的嚴令壓得意識麻木,帶著大隊逼近總領館的大門,馬速猶自未減。 一抹暗藍之色赫然顯現,又短又薄,幾乎連不成線,以礁石之姿,穩穩立在大門前,似乎將正急速逼近的上千騎兵當作了海浪,準備將其拍成細碎浪花。 伏波軍,不過十名伏波軍,手持長槍,刺刀寒亮,並肩列隊,攔在了大門前。 暗藍的毛呢大衣,純白皮帶,翻毛短簷黑帽,高筒軍靴,再加上刺刀的寒光,以及帽簷下哪怕天崩地裂也難見動搖的肅正面容,匯成一股冰涼罡風,猛然浸透騎兵將官的整個身心。 騎兵們猛然勒韁,坐騎嘶鳴一片,將官更已衝近大門,坐騎人立,馬蹄就在藍衣頭頂上方蹬踏,這道薄薄人牆卻沒一分動搖。 總領館是南蠻的法地,衝擊總領館,就是向南蠻宣戰,將官便是有滔天膽子,也不敢背負這般責任。 他跟左右急急勒馬,後方人潮也驟然停了下來,人馬撞擠,亂成一片。 將官沒理沒顧,咬牙壓下幾乎撐裂胸口的灼熱之氣,高踞馬上,怒視藍衣,腦子急轉,還在努力掙扎著,企圖再作點什麼努力。他奉命追捕「通天重犯」,若是拿不到人,別說他的前程,他自己,連同親族都要遭禍。 可惜,區區十名藍衣面對他的目光,面對他背後上千騎兵的逼壓,卻沒絲毫動搖,個個目光堅毅,甚至還帶著一絲憐憫地回望著。 將官有些壓不住燥氣了,手腕微揚,馬刀的刀尖開始向上跳,可才跳起一半,就如風雷中的草木一般低伏下來。 藍衣之前又多出了一抹紅衣,僅僅只是一個人,鮮紅呢襖剪裁得體,白褲不沾一絲灰塵,黑亮高靴擦得能照出人臉,直筒短簷帽上立著的尺長紅纓如槍尖一般戳入將官心口,讓他心口那股怒火呼哧一下就散盡了。 紅衣雙手背負,微微歪頭打望著將官,眉頭皺出明顯紋路。這是個很年輕的紅衣,肩上一顆紫銅五角星顯示他不過是個准士,按照紅衣的軍制,這是統領十人的隊長裡銜級最低的一等。 可就是這麼個小小紅衣,領著藍衣站在大門前,這上千騎兵不僅不敢再前行半步,領頭的將官也再興不起半分凶意。 在紅衣的逼視下,將官忐忑了好一陣,滾鞍下馬,學著漢人般抱拳道:「標下豐台大營科爾沁驍騎營管帶……」 話沒說完,紅衣就揚手打斷了他:「這裡是大英之地,若不是要與我大英開戰,就速速離開!」 「開戰」一詞激得那管帶微微哆嗦了一下,他保持著抱拳低頭的姿勢發了一陣呆,然後艱辛地吐出一個「是」字,轉身牽著馬,步履沉重地離開了。 望著像是散了魂一般掉頭撤離的科爾沁騎兵,紅衣士官遺憾地搖著頭,這些傢伙真敢衝進去,那才遂了大家所願,可惜…… 坤寧宮,李蓮英小意地奉上茶水,嘴裡還道:「可惜了,萬歲爺還是跑了出去,不過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由得萬歲爺跑了,還不必髒了太后的手。」 茹喜袍袖一拂,茶碗光當摔在地上,李蓮英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連聲道奴才該死。 「小李子你是該死!哀家拿你出氣有什麼用?別裝了,滾起來!」 茹喜咬牙恨恨地罵著,卻覺這傢伙著實乖順,知道自己正在氣頭上,刻意引自己洩出怒火,什麼是好奴才?這就是榜樣。 乾隆逃奔南蠻總領館,這事出乎她的預料,也給她接下來掌握大清權柄製造了極大的麻煩,她當然氣憤。既是氣憤紫禁城裡還有不少侍衛敢於跟自己作對,也是氣憤弘歷膽敢掙脫自己的束縛。 被李蓮英這麼一引,茹喜也氣順了不少,弘歷逃進了總領館,南蠻的人肯定會庇護他,此時再在這事上糾纏已毫無意義。當務之急,是怎麼驅散弘歷所握的大義名分,更要緊的是怎麼應付李肆的怒火。如果能護住大清江山,什麼事都好說,弘歷就無足輕重,如果護不住,李肆揮軍北伐,便是自己坐上龍椅,當了武則天,也要被宗親重臣們趕下台來。 宗親重臣、滿漢大員,為什麼拋棄恂親王,投向她茹喜?不止是她握著大清命脈,更因為現在只有她有能力消解南蠻北伐之勢…… 不過弘歷這一跑,南蠻又得了一樁絕大砝碼,要化解此勢,自己就不能太獨了。 轉念間有了定計,茹喜冷聲道:「急招總理大臣和諸軍機議事!」 不等茹喜招,總理大臣和軍機們已候在乾清門前求見,弘歷跑去了三里屯,科爾沁騎兵追擊,打殺的動靜震動了半個北京城,他們當然再難坐得住。 新一屆軍機處人事剛剛調整完畢,除了張廷玉和吳襄保留外,福敏和蔡世遠這兩位乾隆的老師被圈了起來,劉統勳被趕去了河南山東組織防務,戒備南蠻。新拔起來的軍機包括慶復、高其悼這兩位從恂親王派跳過來的功臣,還加上了魏廷珍和任蘭枝兩名漢臣,兩人分別從屬張廷玉派和吳襄派,再有查弼納和通智兩名滿臣,一是老將,一是宗親。 為安恂親王舊屬的心,還將遠在潼關的訥親拔了上來,加上訥親,現在總共有九位軍機大臣,又恢復了雍正時期的九軍機格局。 茹喜雖握大清銀錢命脈,大義根底卻異常淺薄,把恂親王打壓下去後,不得不再扶起兩位總理大臣,分別是崇安和衍璜,這二位經歷過熱河變亂,光緒維新,到如今太后親政,已是不倒的宗親旗桿。 除訥親不在京,其他十人都聚在了坤寧宮偏殿暖閣,二十隻眼睛來往交換著視線,就等這位新人太后發話。 茹喜翻轉著尖長指甲,淡淡道:「皇上被別有用心之人挾持去了南蠻,這可怎麼辦?」 沉默了好一陣,魏廷珍得了張廷玉眼色,硬著頭皮道:「當年土木堡之變,英宗陷於瓦剌,前明立景帝,我大清當效前明,勿使帝統握於他人之手……」 茹喜低歎:「真是苦了皇上……可為了大清,也只能把淚水嚼在肚子裡。」 她一邊說一邊看向吳襄,吳襄給任蘭芝遞眼色,任蘭芝起身道:「臣以為,先皇遺孤弘敦敏誠厚,可繼大寶!」 在座眾人沉默,乾隆跑了,茹喜會推弘上位在預料之中,但終究還有宗法之礙,弘歷的阿哥們還擺在那裡呢,這層皮撕起來很有些傷臉,沒想到茹喜就這麼急吼吼地下了手。 想著此舉會讓大清人心不平,不管是滿人宗親還是講究禮法的漢臣,心裡都會犯嘀咕,崇安戰戰兢兢道:「弘登大寶,怕有人會說些什麼……」 吳襄趕緊道:「子以母貴!弘乃太后之子!登大寶有何不可?他人有何可說?」 他逼視住張廷玉,張廷玉擰著老臉,不得不開口:「是是,子以母貴,這是合禮的!」 其他人稀稀落落地附和著,茹喜再道:「是啊,子以母貴,哀家也只是弘的義母,親母茹安也該尊為皇太后……」 咦?茹安也當太后? 除開早有交代的吳襄,其他人都暗自一驚,這是什麼路數?可定神一想,很快就恍然。乾隆跑了,茹喜雖要推著弘上位,卻還是勢單力薄,不如再架起一個太后,兩宮太后垂簾,也多一人分擔壓力。茹安本就是茹喜的人,權柄也不至於分薄了。 茹喜這一舉已是示弱了,衍璜試探著道:「眼下帝統更迭,恂親王那邊,還望太后從輕發落。」 茹喜深深一歎:「哀家歷來都是敬佩十四爺的,大清能苟延殘喘這十年,十四爺也居功至偉,怎會對十四爺下狠手?只是十四爺早年就被圈過許久,哀家便是想給十四爺清淨,也怕他再出什麼事啊……」 二十四日,陳潤正在總領館與弘歷談笑風生,安撫著這位大清皇帝,下屬報說慶復求見。 「無妨,沒得到陛下的允准,我們是不會把陛下交出去的。」 見弘歷臉色驟變,陳潤這麼安慰著,話裡的兩個「陛下」各有所指,弘歷竟然聽了出來,略顯欣慰地點頭。 轉到另一間小會堂,正是來往奔波,充當中人的慶復。 陳潤劈頭就道:「是來談你們乾隆皇帝的事麼?」 慶復的回答讓陳潤大吃一驚:「不不,鄙國萬歲爺龍體不恙,已告病休養,現由弘繼登大寶,慈淳太后和慈寧太后垂簾聽政……」 弘?慈寧太后? 陳潤暗暗抽氣,茹喜也真是決斷之人,眼見乾隆不可再用,馬上就絕了乾隆的帝統,還拉出茹安一同掌政。慶復這話也是在表態,弘歷可以帶走,但再以乾隆皇帝的身份出現,大清是堅決不認的。 接著慶復再開口,又如一劍迎面刺來,陳潤幾乎都無抵擋之力:「此外,恂親王有意至上國南京英慈院養病,還請上國收容……」 陳潤暗捏拳頭,才讓自己思緒勉強振作起來,茹喜還把恂親王踢出來!?不怕大英握住恂親王繼續做文章? 見慶復微微笑著,隱含的諂意讓人頭皮發麻,陳潤驟然醒悟,好個茹喜!讓恂親王以自願之姿投到大英,他就失去了號召滿人宗親的立場,茹喜也不必髒了手,結下跟滿人宗親難解之仇。再加上默認大英收留弘歷,茹喜就清清白白,再無顧忌。 這是把大英當垃圾桶嗎?未免太一廂情願了! 怒氣從肚腹湧到胸口,陳潤哈哈笑了出聲:「中堂,你們太后真是好算計!卻不知能否出得起價碼,養你們的皇帝和王爺,花費可是不菲的哦。」 慶復也呵呵笑著遞上一封書信,不是正式的書信,沒有任何印簽,甚至可能是慶復自己寫的,筆跡相當生硬。這該是茹喜提出的一整套兩國關係解決方案,不僅是為之前的西安行刺案賠罪,也是化解大英正洶洶如火的北伐聲潮,以及攔下聖道皇帝手中即將揮下的刀劍。 這一套方案看下來,陳潤就覺渾身充盈著一股汗不敢出的驚悚感。 即便身為王道社的社首,王道主義的先驅,平生最樂意看到的就是他國匍伏於大英腳下,遞獻所有大英想要的東西。 可看了這封書信,陳潤才覺得,自己的慾望還是太淺薄了,居然擊不穿這大清的臉皮,賤!這大清,這茹喜,是拿膝蓋為盾,以臉皮作劍,為求保全江山,賤穿底限啊! 見陳潤一臉訝然,慶復心中也淌著汩汩淚水,昨日那悲情一幕彷彿又在眼前上演。 當時大家已議論過了乾隆皇帝和恂親王的處置,再議到該如何平息聖道皇帝的怒火。 慈淳太后掃視眾人,語帶悲愴:「量大清之物力,結大英之歡心……」 大清還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實的虛的,全都拿出來!只要能保得大清江山就好,有江山在,就不怕沒柴燒。實的麼,反正能從草頭老百姓身上刮回來,虛的麼,形勢已危急到這般地步,真真是四面楚歌,旦夕亡國,什麼臉面,統統不要了! 定睛再看看信上所列的條件,確認這真是茹喜提出來的,大清朝堂認可的,陳潤暗自長歎,茹喜此女……真是有大決心,真是有好眼力。有這些條件,此次南北動盪,真是要平下來了,北伐已無可能。 見陳潤低歎,慶復一顆心咯登落地,果然……大清奴顏婢膝到這等地步,便是這位強硬派大佬,也軟下了心腸,大清真能保住了。 慶復感慨道:「太后……果然知大英根底啊,也只有太后,才真能繼續護著大清。」 陳潤糾結片刻,幽幽道:「若此信真是你國條件,我就急報陛下,由陛下定奪,你們且侯著吧。」 嘴裡這麼說,心中卻道,陛下怕也難以拒絕。 蘭州,李肆收到這封書信時已是三月一日,這還是滿清軍驛和英華的軍驛千里加緊,攜手傳遞的結果。 看清了信上的內容,正因咽喉乾燥而上火的李肆猛然咳嗽,不幸再咬破了嘴皮,侍女擦拭時,毛巾顯出大片血跡,驚得叫了出聲。 不過片刻間,李肆就被御醫們團團圍住,連從西北各地趕來蘭州面君的羅堂遠、龍高山、格桑頓珠和小策凌等人都衝了進來。 「出去!出去!朕沒得肺病,朕這是心火太旺!」 李肆煩躁地趕開這幫蒼蠅,再一通猛咳,還真咳出了痰血,自己都被嚇住了。 「這女人……夠狠!」 捏著書信在行宮書齋裡轉了好幾圈,最終李肆恨恨地將信摔在書案上。 把弘歷和允□塞過來,這倒沒什麼,反正用不用,怎麼用,人在手裡都能計較。 跟著這兩人送過來的東西,卻是香甜得令人難以拒絕。 請他繼續賜新君年號,自居下國,以叔祖尊稱他聖道皇帝,這等臉面之事不過是虛的,但對國人來說卻是極漲心氣之事。 關於西安行刺案,捉拿「首惡」岳鍾琪,縛送大英治罪,同時賠銀五百萬兩。 割陝西商州同洲,削減原岳鍾琪的西安大軍,以及淮北的軍隊,國境百里內都不駐軍。 這是擺出不敢還手的姿態,還躺在地上,自解腰帶,以示恭順。 接下來的實惠,李肆相信,西院肯定滿意,甚至連東院,怕都會有「是不是太過了」的憐憫之感。 除了塘沽、徐州之外,再增太原、濟南、登州、合肥等十城為商埠…… 大英在大清投資工商不受限制,還享稅收待遇,受特別關照…… 海關由英清共管,關稅五五分成…… 行《通事法》,英華商民在大清治下犯案,歸由英華自己審裁…… 每年「歲幣」一百萬兩…… 李肆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滿清真兌現這些條件,西院怕要舉院沸騰,東院也會歡呼雀躍。 所以他才惱怒,這茹喜真是戳中了他的軟肋。 沒錯,他並不準備此時北伐,太多準備還沒作好,此時不僅還在西北跟羅剎人打,在天竺跟不列顛人打,還得防著南洋荷蘭人暴起發難,外部環境未穩,不是北伐之時。 即便勉強北伐,也會給未來丟下一大堆爛攤子。北方足足有五六千萬人,根底與英華截然不同。英華當年吞江南,不僅在政治上已有江南人的力量,經濟上也預先侵蝕了多年。而北方麼……沒在人心和經濟上進行系統的吸融,貿然吞下去,絕對會種下南北對立的禍根。 所以他也希望茹喜能穩住滿清,給出足夠的賠償,幫著他安撫英華人心。 可沒想到,茹喜這賤人丟出來的東西遠遠多於他期望的,這些條件一旦兌現,南北隔閡日益加深,北方將成南方的殖民地,非但英華在吸北人之血,滿清上層也會借晉商的渠道,融入這殖民格局中,越扎越深。 照這種格局走下去,再過五年,英華一國裡,除了軍人和墨儒之士,還有誰願意去復故土?到時就是英華的工商巨閥帶著滿清這頭惡犬,一起壓搾北方,再要剷除滿清,高舉民族大義的旗號,怕是無比艱難。 「乾脆……」 李肆燥火上湧,就準備招來羅堂遠,乾脆動用軍情司把這婊子作了! 可作了茹喜,就不得不北伐…… 來回權衡,李肆就覺為難,這一為難,兩天就過去了,連去居延的行程都停了下來。 第八百五十五章 清宮碎夢:無穩不成國與棟樑論 到了第三天,李肆終於作出了決定,茹喜還必須留著,但不能讓她穩握滿清權柄,待時機成熟時,自己要她垮台,就能應聲而塌。為此就必須將弘歷、恂親王,乃至岳鍾琪那股殘軍的價值充分挖掘出來,這一套方案就鋪得有些大了。 正要將決議傳達給相關人等,讓通事館、政事堂和翰林院攜手擬訂方案細則,忽然聽到行宮外一陣喧囂。 「陛下!韃清認輸了!」 隨侍急急奔進來,手裡還捏著一份《中流》,李肆眼角直跳,心中生起不妙之感。 粗粗一覽,李肆嘿聲冷笑,將自己嘔心瀝血兩天擬出來的方案刷刷撕碎。 茹喜……慈淳太后……好心計! 《中流》報道了月前北京城裡的宮廷劇變,乾隆被廢,恂親王被拘,太后登位,新帝即將繼承大寶。這些事件倒是沒什麼出奇,只是證實了民間傳言而已。 令人震驚的是,《中流》宣稱通過新任乾清宮總管太監李蓮英的管道,獲知了若干秘聞。乾隆皇帝為何被廢?因為他提出了《英清和平協定修繕案》,要增三十二項條款,賠款割地,開放通商,以求大英止戈息兵。 恂親王堅決反對,甚至不惜兵諫,淳太妃不得不出面干預,但紛爭已難調和,淳太妃只好登位太后,親掌權柄。乾隆皇帝告病退位,恂親王為消大英之怒,攬下西安行刺案之責,自縛去大英病養。 淳太妃,不,現在已是慈淳太后,為保大清江山,對乾隆皇帝所提的條款雖有不滿,卻不敢全部收回,現在就等大英聖道皇帝表態,聖道只需點個頭,南北就能免去血火之災,至少十萬生靈由此得救,百萬人不必顛沛流離。 這番顛倒黑白,邏輯不通的說辭,明顯是茹喜通過《中流》洗白自己,同時將滿清的和議姿態公告天下,逼迫李肆首肯。 李肆不僅惱這茹喜的「逼和絕殺」,也在惱《中流》居然甘為茹喜充當喉舌,本要遷怒那白小山,再想到《中流》背後就是潮汕財團,而潮汕財團跟晉商關係緊密,二者就是通過茹喜勾搭到一起的,這幾乎就是英華資本殖民北方的縮影,怒意消去,就剩下一肚子無奈。 隨侍自不清楚這麼一篇大文章,見皇帝龍顏不悅,很是疑惑。滿清認輸,五體投地,不是很好麼?皇帝自己不也說了,現在不是北伐的時候。 見隨侍不解,李肆也忽然一個激靈,茹喜這一招也是置於死地而後生,她穩住了朝堂,卻未必能穩住滿清一國的人心,那麼下一步她會做什麼?嚴格說起來,不還是他手裡的刀麼? 想通了關節,李肆展顏道:「朕只是擔心那妖婆能不能穩住滿清。」 如李肆所料,此時北京城裡亂相頻顯。早前太后登位,三里屯之亂,就已撼動人心,這一期《中流》刊出,更是舉國嘩然。 「絕不接受三十二條!簽了此約,大清旦夕即亡!便是苟延殘喘,道統也將淪喪!」 「賠款割地已掃盡我大清顏面,還要全面通商,放猛獅入國,禮教仁義何存!?」 「我等食君祿,沐皇恩,適逢國難當頭,正是我輩盡忠之日!諸位,我們該行動起來!」 「上書!公車上書!」 「去宮門叩閽!求皇上親政,求恂親王掛帥,與南蠻決一生死!」 「大清只要人人齊心,南蠻縱有百萬妖魔,也要在這浩然正氣下煙消雲散!」 京城一傢俬塾裡,一群十多歲的少年書生們滿面漲紅地鼓噪著,塾師們還想安撫,可再看看書案上的報紙,列出的英清和平協定三十二項增訂條款,條條都如刀劍一般剮著他們的心口,也不由熱血沸騰。 「也罷!為師領你們去!」 夫子們帶著學生浩浩蕩蕩出了門,大門牌匾上正寫著「生雲精舍」四字。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書生正朝私塾而來,隊列裡有人招呼:「曉嵐,去叩閽!」 那少年趕緊進了隊列,一甩辮子,堅定地道:「該當如此!國家有難,只有我們能挽天傾!」 三月四日,紀曉嵐所在的這一路人馬僅僅只是洪流中的潺潺溪水,上百傢俬塾的數千學子,連帶國子監的上千學子,群聚於午門前,而他們一路又捲起了無數民眾,足足兩三萬人在午門前吶喊。 「太后,不止北京城在鬧,鄂爾奇和劉統勳,還有各省巡撫報說,各地學子都上了街,聲討報上所列的三十二條……」 乾清宮側殿,茹喜面色陰沉地聽著軍機大臣們的匯報,借《中流》放出消息,逼和聖道,她也作好了輿論鼓噪的心理準備。可沒想到,洶洶而來的不是滿人,不是地方官員,卻是國中的讀書人,還都是漢人。 「大清又不是他們的天下,還真當自己是主子了!?」 茹喜惱怒地拍著桌子,若是換個時節,這番景象還算是「人心在己」,可放在眼下,卻是攔路的頑石,份外惹人憎厭。 「他們憑什麼鼓噪!?背後到底是哪些人唆使?都給哀家查清了!慶復,還愣著幹嘛,不趕緊把那些人趕走!給京城和各地督撫發下嚴令,但有群聚鼓噪和議政者,以謀逆論處!」 茹喜尖著嗓子發號施令,正是要緊關頭,如果壓不下這股聲浪,李肆絕不會認她為大清之主。 慶復趕緊去安排了,這邊查弼納在一干軍機的眼色鼓勵下,顫巍巍開了口:「太后,只是一味強壓怕不濟事,奴才等就怕壓下了這些漢人儒生,其他人又跳了出來。」 茹喜冷聲道:「哪些人?他們擔心什麼!?」 她掃視眾人,恨其不爭地道:「最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是你們吧?滿人、旗人,還有諸位漢人重臣,你們擔心簽了這些條款,就失了權柄和大利?」 眾人一陣咳嗽,心說這位新人太后雖然心計深沉,手段狠辣,但在檯面上卻還是個新嫩啊,說話怎麼這麼直接呢?不僅把在場眾人的滿漢根底揭了出來,還更直指人心。 茹喜卻沒理會,逕直道:「這大清江山就是一層皮,下面蓋著的齷齪誰都清楚!就是滿人之利!張廷玉你們別覺聽著難受,滿人要靠漢人治政,就得有幫手,你們這些人也跟滿人一樣,是咱們大清的棟樑!苦了誰都行,苦了棟樑可不行,棟樑倒了,大清這樓也塌了。」 「眼下這南北之勢已經很清楚,南蠻再不可力敵,可南蠻養大了銀錢這頭獅子,未嘗不是我們大清的助力,可以繼續拖下去,坐觀南蠻風雲的助力。」 「大清眼下有釐金,有關稅,都是拜南北商貨來往所賜。哀家提這三十二條,面上是給了南蠻絕大好處,可對大清來說,又未嘗全是害處。就說釐金和省關,還有地方大辦工商,這都是大聚銀錢,長久生利之道。」 「這新生的利是誰的?南蠻會掙一部分,剩下的該誰握著?」 茹喜幾句話,說得在場眾人兩眼放光。大家都是老於國政之人,哪會不懂這些粗淺道理,但茹喜親自說出口,這就意味著她將認可這條路線為大清日後的基本國策。 「讓國家棟樑緊緊握住這些利!只要棟樑不亂,大清就穩如泰山!」 茹喜終於點出了要義,這三十二條是要讓大清全面轉向「南蠻化」,不僅不再維持以往的工商管制,甚至還要鼓勵工商發展。但跟南蠻的利益分配不一樣,大清轉向之後,利益也必須緊緊握在滿人,以及附從滿人的漢人官僚手上,而途逕自然就是通過權力去兌現。 見眾人一臉輕鬆,茹喜微微鬆氣,她不惜揭破大清根底,跟眾人說個透徹,就是要把滿人和漢人官僚綁到一條船上,只要這些人能有所領悟,將朝堂和官府的權力跟工商之利綁在一起,一同逐利,不僅大清還能繼續穩下去,自己的根基也能綿延長久。 接著她再臉色一冷:「哀家剛才的意思,你們可以跟朝堂和地方透風,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既明瞭這格局,那些傻頭傻腦的讀書人,就不容他們再繼續破壞未來的大好局面!不止是他們,還有那些想渾水摸魚的勢力,也都下力氣,好好清掃一遍!」 眾人齊聲應和,查弼納的聲音尤為響亮。 整個三月上旬,滿清反對「三十二條」之勢沸沸揚揚,已成星火燎原之勢,北方絕大多數讀書人都捲了進來,還鼓噪起無數「忠義」民人。罷工罷市,遊街請願,煞是熱鬧。 地方官僚也因「三十二條」而心中不安,不知自身何處,更不知權力中樞還會有什麼波折,對此洶洶人心之潮都不敢下力鎮壓,而只是勉強勸撫。甚至還有不少官員明暗兩面,對這聲潮推波助瀾。 可先是慶復在北京城下了重手,拘了上千人,革了數百學子的功名,更殺傷上百人。步軍營密佈整個京城街道,街上凡有超過三人駐足相談者均要查問,茶館、學堂裡也貼滿「勿論國事」的告示。 接著「棟樑論」通過各種渠道傳達下來,邸報也將其粉飾為「無穩不成國」的國策,地方官僚也醒悟過來,紛紛有了動作。不過幾日間,軟硬兼施,就將這股聲討風潮給壓了下來。 三月十二日,三里屯大英總領館裡,陳潤又與慶復相對而坐,陳潤臉上帶著洞徹一切的微微笑意,讓慶復又生惶恐之心。太后帶著他們使足全力,才走到這一步,若是聖道依舊鐵了心腸要動手,那只能怪老天無眼了。 陳潤臉上在笑,心中卻在歎。果如皇帝所料,這茹喜當真是妖孽,理順了滿清苟延殘喘的思路,還真是逼和了英華。 不過……也就是這一次而已,皇帝借西安行刺案將南北大勢攪和到這般地步,已經收穫太多,皇帝來信裡的惱怒之意,陳潤將之歸結為皇帝對自己沒能掌握住所有進程和每個細節的沮喪,實質上是一種貪心。可天底下,也只有皇帝配得起這樣的貪心,話又說回來,皇帝似乎有些難以克制自己的慾望了…… 慶復的慶咳聲拉回了走神的思緒,陳潤歉意地一笑,開口道:「陛下已允我全權負責南北事務,你們所列的條款,還需要作一些更改……」 慶復差點癱軟在椅子上,聖道點頭了!大清安全了!至於修改條款這些細節,既然大局定了,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 恭恭敬敬聽完陳潤對各項條款的意見,慶復覺得少了什麼,趕緊問道:「關於新皇年號之事……」 陳潤也哦了一聲,似乎才想起這事,取出一張紙遞給慶復:「照這上面的辦就好。」 慶復一看,咦,怎麼不止一個? 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宣統、康德…… 是讓太后在這些年號裡選一個? 見慶復疑惑,陳潤悠悠道:「挨著順序來,我們陛下說了,就這麼多,用了一個是一個,什麼時候用到頭了,那就……你懂的。」 慶復心驚膽戰地閉眼,他似乎懂,似乎又不懂。不過接著他又鬆了口氣,既然還有這麼多個,那說明聖道還真沒有滅掉大清的心思,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跟太后說說。 聖道二十年三月十五日,滿清新皇弘即位,因年方九歲,由慈淳和慈寧兩太后垂簾聽政,新皇年號為嘉慶,寓意為四方共賀,大清永續,而民間則戲言,這是南北都高興,聖道和慈淳都高興,能不打仗,所有人都高興,這新皇就是祥瑞啊。 居延堡,踏上曾經血跡斑斑的城牆,李肆鏗鏘拔劍,再噹的一聲駐在地上,濺起點點火星。 「朕不高興!」 城牆下是一片赤潮,似乎無邊無際開,那是上萬官兵聚在城下,聆聽皇帝的聲音。 「朕不高興……」 李肆朗聲重複著,眼裡正噴著怒火。 第八百五十六章 清宮碎夢:一幕畢又一幕起 居延城下雖然靜寂無聲,但半空卻激盪著隱隱風雷,那是李肆開口前的萬人呼號,就兩個字:「北伐!」 居延此時已是北庭大都護府治地,羽林軍、龍騎軍和各族附從軍八萬官兵的大本營,大部分官兵依舊在北海和唐努烏梁海作戰,但輪休和傷病員匯聚起來也有上萬人。 當李肆來到居延,與大家會面時,官兵們向他們的皇帝道出了最熾熱的心聲:北伐! 滿清低頭,修約三十二條的消息已傳遍全國,官兵們都知道了,但滿清這姿態絲毫不能壓下他們心中的怒火。 這萬人赤潮裡,肩扛龍紋章的高級將領都出身於天王府時代,肩扛金星的郎官們出身於立國時代,扛著銀星銅星的基層軍官則是十年後成長起來的,而絕大部分士兵更是降生於英華之世。 高級將領們在湖廣、福建和雲貴戰敗過康熙,中層軍官們則在長江大決戰裡戰敗過雍正,基層軍官和士兵們復陝甘和青海,力敗漠南漠北蒙古,算是打垮了乾隆在西域的統治。 但這還不夠,滿清還踞中原和燕雲之地,統治著數千萬華夏同胞。北伐,復華夏故土,這是浸透到英華武人骨髓的目標,尤其是對聖武會出身的武人來說,這更是他們投身軍旅最崇高的使命,這二十多年步步走來,到眼下的聖道二十年,步履似乎太慢了。 北海和唐努烏梁海與羅剎人的戰鬥不過是小局面,官兵們對奪得最終的勝利毫不懷疑,他們需要更遠大的目標。 高級將領和老士官們叫得最響亮,他們這些天王府時代的老紅衣,武人生涯即將終結,若不能在有生之年親手締造華夏一統,這將是他們最大的遺憾。 李肆的回應有些古怪,但官兵們卻絕不會理解為是對這呼聲的不滿,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傾聽他們的皇帝道出下文。 「靖康恥,猶未血,中流擊楫已千年……兒郎們!你們一腔熱血無處拋灑,我於心有愧!」 李肆掃視著腳下這片赤潮,面對自己親手締造出來的軍隊時,他才有暢所欲言的快意,轉回話鋒時,連「朕」這個自稱都覺得毫無必要了。 「我與你們不必虛言,也不必再多解釋為何還不復土,但我能保證,華夏終有一統!你們的每一滴血都會為此而流,你們的每一戰都會讓這一天來得更快!」 李肆沒有作明確承諾,但官兵們心中的沸火卻漸漸沉澱下來,一個天王府時代出身的老士官高聲喊道:「陛下的劍指向哪裡,我們就衝向哪裡!」 萬人高呼響應,漸漸匯聚為一句話:「我們就是陛下手中的劍——」 李肆展臂,長劍指向某處:「既如此,兒郎們,敵人就在那裡!在復中原之前,我們先犁庭掃穴,復了漢唐故地!」 劍尖所指正是西域,從西安趕來的吳崖,從北海前線回來的張漢皖兩位上將,從唐努烏梁海前線回來的方堂恆、王堂合,從江南來的何孟風,從湖廣來的貝銘基、謝定北、陳庭之,從朝鮮回來的韓再興等中將,人人臉上洋溢著喜氣。 在他們身後,龍高山、格桑頓珠、小策凌以及青海、漠北漠南蒙古等族的大群少將也都喜笑顏開,日本薩摩藩的高橋義廉也一身紅衣,肩扛雙龍紋章,混在少將堆裡,如置身雲間般幸福地微笑著。 讓將軍們興奮的是李肆剛剛定下的決心,戰爭,全面戰爭。 李肆翻攪起國中北伐聲潮,滿清雖以三十二條安撫了國人之心,英華軍心卻依舊沸騰不止,為此李肆就需要另找一個目標,不僅是安軍心,也是預熱英華的戰爭機器。 羅剎人不是合適的敵手,至少現在不是,唐努烏梁海和北海的戰鬥受限於補給,規模都不大,羅剎人還沒有定下決心,投入主力跟賽裡斯人全面爭奪西伯利亞。而西洋之戰的主力是海軍,海軍勝則全局勝,無法推動陸軍充分預熱。 環顧英華陸境,也就只有西域,只有噶爾丹策零的準噶爾汗國。花費三到五年,以舉國之力滅掉準噶爾,之後再著手復中原,這也是早前所定「由西向東」國策的延續。 準噶爾終究是一個強大的汗國,人丁數百萬,能起至少十萬接近「現代化」的軍隊。三到五年就要滅準噶爾,似乎有些狂妄。但在李肆看來,跟準噶爾之間只是軍事對決,其他因素牽扯較少,三年稍急,五年又稍遲。 李肆此舉不是臨時起意,羅堂遠的軍情司已經為此準備了數年,除了已加入英華的小策凌部,準噶爾內部也安下了若干棋子,從西安起始的補給線也延伸到了沙洲,政治和軍事兩面都有了相當基礎。 初看起來,噶爾丹策零似乎是遭了無妄之災,幾年前雙方還攜手共謀青海和蒙古,現在英華轉眼就翻了臉。 可噶爾丹策零卻不是完全無辜的,之前劉興純和甘鳳池借西安行刺案將西安江湖大起底,居然真撈出了噶爾丹策零的密諜團。噶爾丹策零是個梟雄,對英華懷足了警惕之心,親信部下小策凌投奔英華,身邊的大策凌也對英華抱有好感,要說他沒一點芥蒂,為此作些防備,那簡直對不起他的野心和智商。 但他作得明顯太多了,在西安駐下密諜團,嘗試著跟岳鍾琪,跟恂親王聯絡,謀劃攜手共防英華,這已是過界。岳鍾琪和恂親王都沒作正面回應,顯然是懼怕英華以此為把柄下狠手。 噶爾丹策零不得不走得更遠,跟準噶爾的宿敵羅剎人謀和。在他看來,羅剎人還隔著哈薩克人等一大堆中亞族群,離得太遠,不太可能入主西域,而英華則視西域為必爭的故地,他的妹夫聖道皇帝野心熏天,四處擴張,絕不會落下西域。因此……英華對準噶爾的威脅勝過羅剎人,是真正的生死之敵。 西安行刺案後,噶爾丹策零都顧不得跟英華交涉,澄清自己的嫌疑,反而積極與羅剎人交涉,同時在國中緊急備戰,這已是主動掀開了戰爭的幕布。 準噶爾的備戰更帶著雙重目的。如果英華要北伐,那就是準噶爾唯一的機會了。等英華幹掉滿清,再回頭來對付準噶爾,準噶爾絕無勝機。因此借英華北伐,在背後捅刀子,爭取打出一個和平,準噶爾還能生存下去。 如果英華不北伐……英雄所見略同,噶爾丹策零用膝蓋想都能明白,準噶爾現在就將面臨滅頂之災,當然更得備戰了。 「西域!西域!」 居延堡的呼聲綿延不絕,宣告了又一場大戰的開幕。 官兵們熱血沸騰時,居延堡裡召開的前線總帥部會議上,將領們也爭得面紅耳赤。 爭誰統帥西征大軍,爭哪些部隊參與西征,每一項決定都會關聯無上的榮耀和如山的利益,即便是再好的交情,人人都不留情面。吳崖以西域大都護之職統帥此戰已是共識,但在他之下還要分若干路都督,不管是將領人選還是軍師配屬,都得爭上一番。 等眾人吵得累了,李肆才道:「此戰雖是滅國,也重在練兵,不僅是練武人,也是練本國兵事,因此……」 掃視氣喘如牛的將領們,李肆微微笑道:「此戰,人人有份。」 眾人呆住,人人有份?這是怎麼個打法? 總帥部軍務總長范晉也到了,重批戎裝,授銜為上將,封車騎將軍,他舉手示意,參謀嘩啦展開一張碩大地圖。地圖上,兩條粗線貫穿西域,再分出若干條細線,最後匯聚在中亞。 范晉沉聲道:「修路建堡,步步為營,輪番上陣,逼壓準噶爾的活動空間,逼噶爾丹策零與我大軍會戰!」 這是堂堂正正之姿,要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物力和財力壓垮敵人,當然,這也是成本最高昂的選擇。 張漢皖皺眉道:「這意味著每年至少要增兩三千萬的預算,西洋還在打,錢從哪裡來?」 范晉用教鞭點點這張西域地圖的東北方:「當然是從這裡來……」 眾將默然,哪裡?滿清唄。滿清有賠款,還得讓海關,即便沒有兩千萬,千萬總是有的,有了這一半,另一半就好找了。想想滿清出錢,準噶爾挨刀子,大家都覺得有一種暢快得要內傷的笑意,當著皇帝的面不敢太放肆,只好面無表情了。 吳崖皺眉道:「滿清雖俯首,可隱患還不少,岳鍾琪那股人馬收縮到了潼關,還不知要如何料理……」 范晉道:「那是陳相的事了,魔頭你就安心統領西域戰事吧,西域大都護府也會遷到沙洲,未來再向西移。」 陳相就是陳萬策,儘管現在政事堂只有一位宰相,但大家依舊習慣地稱相,比如計司使就被稱為計相,樞密院知政被稱為樞相。陳萬策的都御史只是個兼職,他已被委任為「南北事務署總辦」,這個隸屬中廷的編外部門,將統籌復華夏故土的軍政事務,岳鍾琪的事已歸陳萬策管。 想到滅準噶爾後,就將迎來復土之戰,眾將心中燒得滋滋作響。 吳崖再道:「三十二條亮明瞭滿清的尾巴,岳鍾琪還當自己是個漢人的話,怎麼也不該再執迷不悟了吧。」 潼關,寧遠大將軍行轅,岳鍾琪的書案上堆滿了報紙。 已年過五旬的岳鍾琪原本一直不顯老,此刻卻佝僂著身軀,埋在椅子裡,雙手掩面,不知是在為大清,還是在為自己而哀。 其實在十年前,湖廣之敗後,他就對大清失了幻想,但總覺得自己跟大清還有大義相連,一直以忠義激勵自己,在西安咬牙堅持,西安敗了,收拾殘兵在商同二州堅持。恂親王交代行刺之事時,他也全力執行,沒有一絲懈怠。 可西安行刺案敗落後,聖道皇帝藉機發揮,大清朝廷竟然被這一股風就吹塌了,淳太妃走上前台,成了慈淳太后,乾隆被廢,恂親王被縛送英華。 這都還不足以讓岳鍾琪崩潰,即便三十二條裡所列的樁樁恥辱,以及慈淳太后要以棟樑穩國,繼續苟延殘喘,他都覺得這是無奈之舉。 可三十二條裡,他岳鍾琪成了罪人,儘管這也是無奈的代價,可落到自己身上,沒一絲憤懣之心,那他岳鍾琪就不是人了。 岳鍾琪明白,朝堂放出這風聲,也是在給他機會,逼他自己了斷,不管是投向英華,還是潛藏下來,乃至自殺盡忠,反正不敢強逼著他作什麼選擇。畢竟他手裡還握著幾萬兵,帶了多年,自然更聽他的話。逼得他鼓搗出什麼亂子,壞了南北和局,這絕不是朝堂所願。 已升為軍機大臣的訥親之前還跟自己商量行刺事,現在則縮在幾百里外,坐等自己做出選擇,就是怕自己怒而自立,拿他祭了旗。 但自己到底該怎麼選擇呢?背著大清的忠義一輩子,到了最後關頭,卻是大清逼自己丟掉這忠義? 岳鍾琪又朝書案另一側的腰刀和短銃瞄去,不過是一死而已……這本是他的選擇,但他猶豫過多次,卻始終沒下定決心。人死留名,他這一死,到底留的是什麼名?伯夷叔齊?大清還在啊,而且絕不會給自己牌匾。 至於投南蠻…… 正沉吟時,一人開口,岳鍾琪才發覺有人進屋。 「爹……五叔來了……」 是兒子岳靖忠,十年前被英華所捕,乾隆即位,南北簽署和平協定後,被放了回來,人沒事,心卻變了,一直要岳鍾琪南投,岳鍾琪沒理會,但也捨不得責罰兒子,就一直帶在身邊。 此時細想,或許西安行刺案,還是自己這兒子向南蠻透的風,可岳鍾琪卻興不起追責之心,只怪自己行事不密。 「要我跟那小兒稱兄道弟麼?請他回去吧!」 岳靖忠口裡的五叔正是岳超龍的兒子岳勝麟,親自來潼關見他,自然是要說降。這十年來,岳鍾琪跟岳超龍一直是當面對敵,逼壓商同兩州的勝捷軍都統制正是岳超龍。 岳靖忠噗通一聲跪下了:「爹,就算不為您自己著想,跟著您這幾萬兒郎,也總得給他們一個去處吧!」 岳鍾琪冷哼道:「正因此事,我才絕不南投!跟著我的兒郎都跟南蠻有生死之仇,南蠻抓了他們,必要投到南洋為奴,與其如此,不如一死!」 似乎也是在說自己的心聲,話語格外堅決。 岳靖忠道:「五叔說了,到時這些兄弟都可安置在居延,或者是西域,即便有工期,也不是南洋那種工奴,都要分田的。」 見岳鍾琪面色微動,岳靖忠哭求道:「爹,都是漢人,何苦再自相殘殺? 岳鍾琪詫異:「西域?」 岳靖忠點頭道:「五叔透了口風,聖道要興兵進西域,恢復漢唐故地!他和叔爺都會轉戰西域!」 岳鍾琪神色迷惘,恢復漢唐故地,好大的功業……他內心一陣絞痛,為何自己不能縱馬馳騁,自己也是漢人啊。 不止自己是漢人,中原和燕雲之地還有幾千萬漢人,聖道沒先去復故土,反而直取西域,到底是居心叵測,還是婦人之仁? 回想這十多年與英華相抗的經歷,岳鍾琪忽然覺得,聖道怕還是後者居多,他不願漢人自相殘殺,寧願先外後內,徐徐圖之,先變人心,再收其土,江南不就是這樣嗎? 再比較滿清,朝堂剛剛丟出來的棟樑論,岳鍾琪就覺噁心欲嘔,真要為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國家徇死? 岳靖忠還在哭拜著,岳鍾琪長歎一聲,起身扶起了兒子:「讓你五叔進來吧,我想聽聽,出了兒郎之外,他要買我,還帶了什麼價碼。」 聖道二十年三月,岳鍾琪率六萬殘兵和十餘萬家眷在潼關投降,聖道在居延堡發佈《討準噶爾詔》,稱準噶爾乃西安行刺案主謀,將興兵五十萬西征,滅準噶爾一國。 四月,《英清和平協定增約》在北京簽署,史稱《北京條約》,原本喧囂正起的南北大戰風潮也漸漸消散,大清苟延殘喘,英華則將目光投向了西方。一陸一海,英華正以舉國之力西進。 太湖洞庭東山下一處庭院裡,坐在輪椅上的老者伏案疾書,他臉上滿是憤恨之色,下筆更如刀一般凌厲,嘴裡還不絕地念著:「死女人!死女人!」 腳步聲響起,直到近了身邊,老者才醒覺,轉頭一看,頓時呆住了。 來人有兩個,一個年輕一個老。 年輕的瞠目結舌,哆嗦著身子,噗通跪倒在地,嘶聲道:「阿瑪……」 老者則淒涼地長歎一聲,拱手道:「四哥……」 第八百五十七章 相會的喜怒哀樂 聖道二十年是難忘的一年,太多人因不同的相會而難以忘懷。 這相會有喜悅的…… 胤禛與弘歷和胤□的相會充滿溫情,儘管胤禛再三強調自己是「艾尹真」,過去的胤禛,過去的雍正已經死了,還始終側著臉,眼望屋樑,一副恨不得立馬趕走兩人的作派。但孤苦這麼多年,身邊只有李衛相伴,還能見到兒子,依舊老懷大慰。當弘歷跪地哭訴自己當年棄他於映華殿不顧,都是受茹喜所制時,隔閡終於因共同的仇恨而消散,父子倆相抱而泣。 父子相認,再見胤□,昔日生死之鬥的仇敵,終於也找回了一母兄弟的親情。胤禛感慨著胤□這十年來維持大清,貫徹自己當年國策的豐功偉績,胤□則檢討自己對茹喜的輕視和疏忽,兄弟倆說得激動,心中都翻滾著無盡的悔恨,當年若是這般剖心,何至於有熱河行宮之亂,沒有熱河之變,大清會被一介婦人操弄於手,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胤禛道:「往事不必再提,如今都是二世為人了,就在這南面,坐看天下往何處走吧……」 胤□道:「四哥說得沒錯,咱們敗陣不能敗人,就好好活著,看再過二十年,老天到底給這天下怎麼個交代。」 看著父親和十四叔對談,伺立在一旁的弘歷心中蕩漾著安定,這老天,終於不必他背著了,說起來這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另一場相會在潼關,岳超龍先示意周圍跪伏著的一圈清兵起身,再親手攙扶起岳鍾琪,替他解開身上的荊條,一對叔侄,兩個五十多歲的老將默默對視,岳超龍感慨道:「東美,歡迎回華夏,歡迎回岳家……」 岳鍾琪拜道:「鍾琪不敢,敗軍之將,只求心安。還請朝廷安置好手下兒郎和他們的家眷,他們也都是漢人,至於鍾琪自己,能得一囚室養老足矣。」 岳超龍搖頭道:「東美這十多年約束軍伍,於地方秋毫無犯,也算是治軍以仁了。你心中只有忠義,是真正的武人。雖然這忠義用得不是地方,但無損武人之義。如今能攜十數萬人歸服,消弭了一場兵災,已積莫大功德,陛下有言,如願留軍,仍可。」 岳鍾琪身軀一抖,臉上是不可抑制的驚喜,他探詢著看向岳超龍,岳超龍朝他再點頭:「是的,東美,我這小叔,還想跟你這老侄子,一同揮軍破樓蘭呢。這是陛下許我們岳家的,聖武天廟的岳武穆還等著我們這些後人續添榮光。」 岳鍾琪喜得渾身顫抖,啪聲抱拳,單膝跪倒,跟兒子岳靖忠一同呼道:「敢不從命!」 當西征號角吹響,一國人心沸騰時,大皇子李克載也變了身份。他在四月被正式立為太子,原本是震動一國的大事,可在滿清簽訂《北京條約》,大開國門,英華興兵復漢唐故地的人心大潮下,如激流投石,沒濺起什麼浪花。 聖道皇帝非君父,李克載這太子也非昔日的儲君,非但沒有參與國政之權,在監國乃至接位之前,還得一直呆在軍中服役。 因此克載太子依舊還是個海軍見習,而且因應西洋海戰所需,他在杭州灣的逍遙日子也結束了,轉調西洋艦隊,在戰列艦「戚繼光」號上任見習航海長。 在赴任的中途,他在香港也迎來了期待已久的相會。 天廟裡,天女們一曲歌畢,李克載在狐朋狗友的目光鼓勵下,正了正衣領,繃著已經燒紅的面頰,朝正要散去的天女們走去。擦得珵亮的高筒軍靴踩在天廟殿堂的石地板上,發出蹬蹬的腳步聲,既脆又悶。 在天女們漸漸從疑惑轉為期待,紛紛閃起的星星點點目光中,他走到了已緊緊盯了小半個時辰的那位天女面前,小姑娘臉上正蕩著暈紅,那是全身心浸在歌裡熏出來的。但隨著李克載的逼近,又再加上了一層酡紅。她的一雙大眼睛並沒有逃避,只是眼睫眨得飛快,呼吸也漸漸變得急迫。 「辛姑娘,我很喜歡你……唱的天曲……」 李克載很緊張,可開了口之後,就像在戰艦上發佈了命令,心頭如釋重負。 「我馬上要去西洋作戰了,怕以後再聽不到你的歌聲,恕我冒昧,能贈我一件你身上的東西嗎?以後我見著這東西,就能記起你的歌聲。」 李克載狠下一顆心,將太過唐突的話道出了口,背後的同伴喝了一聲彩,而左右的天女們也都掩面低呼。 大膽,太大膽了……儘管英華民風已經很開放了,但李克載這種當面示愛,索取定情信物的舉動,依舊驚天動地,如果對面這位辛姑娘叫一聲「非禮」,警差可真會把他請進衙門裡去。 辛姑娘眼睫終於穩了下來,她抿了抿小巧的櫻唇,怯怯地低聲道:「你這個人,真沒禮貌,我都還不知你叫什麼呢。」 左右的天女們起哄道:「是啊,你都在這裡偷窺咱們辛姑娘一年多了,還以為你真沒膽子走過來呢。」 意識到自己這一炮即便沒有命中,也能算是近失彈,李克載壓住激動,含含糊糊地道:「我、我姓李,叫李克載。」 姑娘卻聽清了:「哦……李克載啊,名字倒真不錯……」 她順手將腰間一根竹笛抽了出來:「這個……你拿著」,此時她終於也難掩羞澀,垂著臉頰,紅暈蔓到了脖頸上。 握住竹笛的手剛伸出來,她才反應過來,疑惑地再道:「李……克載?」 左右天女也醒悟過來,個個眼瞳圓瞪:「這、這不是太子的名字嗎?」 李克載可不會丟掉機會,主動握住竹笛,輕輕抽了過來,兩人手指相觸,一股悸動同時在心底裡盪開。 李克載靦腆地笑道:「我是海軍副尉見習李克載,跟太子是一個名字……」 嘴裡這麼說,心中卻道,跟太子也是一個人。 果然,他這富有技巧的回答,讓辛姑娘和天女們都誤解了,鬆口氣的同時,見這傢伙居然這麼「蠻橫」地抽走竹笛,辛姑娘微嗔著看向他,知道這傢伙在一年多以前就在天廟打量自己,之後隔一段時間總要來,身上揣著這竹笛,就是備著今天這一幕的,可他也不能這麼猴急……總得等著自己遞啊。 李克載心性正急速從青澀少年轉向青澀情郎,他取下早準備好的禮物,一塊鐫刻著龍鳳對舞的玉珮,逕直塞到辛姑娘的手裡:「這是我母親家傳的,換你這根笛子。」 辛姑娘大羞,正要推回去,李克載卻蹬蹬轉身大步走了,一邊走一邊揚著笛子道:「我會回來的,記得幫我唱平安歌哦!」 見著他跟同伴們勾肩搭背,如打贏了一場大戰一般,興高采烈地走了,天女們依舊有些迷惘:「這傢伙跟太子重名呢,這樣也可以嗎?」 辛姑娘握著玉珮,眼瞳裡蕩著秋泓,肯定地點頭道:「他就只是個海軍見習……」 這靦腆,同時又蠻橫無理的傢伙怎麼可能是太子嘛,真是太子,還何必這般作為呢?看中了誰,直接一紙諭令就抬進宮了。 這是出身一般人家的天女們下意識的想法,丟開了這點迷惘,辛姑娘就成了天女們的話柄,沒幾句便被說得面紅耳赤,低頭裝生氣,可手卻緊緊握住了那玉珮。 「媽祖娘娘和盤娘娘一併保佑他,好好地回來啊,我會一直等著……」 辛姑娘在心中如此禱告著。 這是一場留下更多期待的相會,儘管前路還有太多問題,但李克載和辛姑娘,此時心中都被幸福塞得滿滿的。 這一年的相會並不都令人歡喜,《北京條約》簽訂後,南北商埠大開,在塘沽碼頭,第一艘貨船進港卸貨,還下來一大群穿著英士裝,頂著烏紗帽的英華商人。他們興高采烈地議論著,描繪在北方將起的事業。 邁出碼頭,進到城區,見到拖著辮子的清人,雙方目光交接,彼此都品出了濃濃的鄙夷和不屑,只是一方帶著憤恨,一方卻帶著優越。 這對視一次次累積而起,空氣似乎漸漸乾燥起來,直到雙方都再忍受不住。 「看什麼呢?韃狗!?」 「看蠻狗啊!傻缺!」 兩邊罵起來了,接著拖辮子的一聲高呼:「蠻狗欺人啦!」 呼啦啦,辮子越聚越多,帶烏紗和巾冠的瞬間被圍上了,吵罵聲不絕於耳,片刻後變作辟辟啪啪的拳腳聲。直到巡鋪的鋪丁吹著哨子衝過來,揮著大棍一頓猛揍,才將「南蠻」們從人群中救出來。 辮子們沒散,一路追下來,直到鋪丁把南蠻送進塘沽海關衙門才停步。不多時衙門外就聚了數千人,個個振臂高呼:「殺絕南蠻!衛我大清!」 這熱鬧也沒持續多久,大半個時辰不到,包括馬隊在內的大隊兵丁開到,鞭子棍子一陣猛抽,套索丟得跟蛇陣一般密,數千義士頃刻間就潰散一空。 衙門裡,海關監督抹著臉上的汗,朝領軍將官厲聲喝道:「抓!一個都別放跑!」 轉臉再看那些「南蠻」,監督頓時變了臉色:「諸位爺放心,定不會讓你們委屈的!這些奴才總有不聽話的,等小的們收拾利索了,諸位爺再也不必擔心。」 這般情景非獨塘沽,在徐州等地,也以各種規模,各種形式不斷上演,甚至連北京城都沒逃過。 三里屯,英華總領館大門前,幾個儒衫少年鬼鬼祟祟從街側靠近,肩上都扛著一大包東西。離得大門近了,大門外護衛的滿清步軍營兵丁舉起火槍呵斥道:「停步!幹什麼的!?」 儒衫少年們如驚雀一般,使勁丟出肩上的東西,再轉身就跑。 「臥倒!」 兵丁們還以為是開花彈或者炸藥一類的東西,嚇得一股腦僕在地上,領隊軍官還不忘逃犯,手裡的短銃蓬地噴出槍焰,一個少年頓時滾翻在地。 與此同時,蓬蓬的悶響聲也在總領館的牆上炸響,就見大片杏黃之物噴濺,居然是屎尿,那倒在地上的少年書生還在叫:「好好!破了南蠻的妖法!看他們還怎麼欺凌人!啊啊——好痛!」 少年書生被打中了腿,總領館的醫院收治了他。 大夫問:「什麼名字?」 少年書生虛弱地道:「紀……紀曉嵐。」 紀曉嵐與英華的會面充滿了血腥、污穢和不愉快,而萬里之遙的南洲,還有人更不痛快,他的命根子丟了。 「別攔著我——我要跟他們拼了!這幫洋夷就是渣滓,該塞進礦洞裡填萬斤火藥炸個粉碎,埋上一萬年啊,一萬年!唔唔……」 珊瑚州,碼頭後的高山上,一個胖子捶胸頓足,可他被另一個精悍漢子死死拖著,接著還被捂上了嘴,再難出聲。 在兩人身後,還有至少上千人窩在這片山坳中,自山坳向下看,碼頭正一片火海,海面上停著一艘三桅戰艦,艦身有不少破損處,桅頂的十字旗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不列顛人有炮,就算我們奪回了港口,他們縮回船上,直接用炮就能把我們全送上天,忍耐……」 李順沉聲告誡著,儘管他眼中的火星也快爆裂。 「留得性命,才有福享。這幫不列顛敗兵也得意不了多久,南洋艦隊的巡洋艦該離得不遠。」 李順的勸解起了作用,他鬆了手,鍾上位就只喘著大氣,再也不慘嚎了。 「金子……我的金子!南洋艦隊又不會賠我金子!」 鍾上位嗚嗚哭著,使勁用拳頭捶著地,珊瑚州金礦的收穫,全都被這艘不列顛戰艦給搜刮走了…… 「就裝金子、絲綢和瓷器,銀子什麼的都不要了!剩下的地方全裝牛羊、蔬菜,還有這些橘子檸檬!裝滿了就走人,賽裡斯的巡航艦還跟在屁股後面呢。」 碼頭上,不列顛海軍東印度先遣隊司令喬治·安森頭腦還很清醒,他從爪哇一路遊蕩,躲避著賽裡斯的巡航艦,之後航向這座新大陸,一面震驚於賽裡斯人已遍佈這座大陸,一面也為沉甸甸的收穫而興奮。 可只有留得命在,才有福享,搜刮了此處,他就得為接下來的逃亡路而發愁了。 這一年的相會還太多,還有什麼可值得一提的話,那就是錫蘭以北,重整後的不列顛東印度與英華海軍的重逢了。在最初的一刻,雙方都是滿心興奮的。 「事實已經證明,同樣多,甚至比我們多一半的賽裡斯戰艦,絕沒可能打敗我們不列顛海軍!現在,我們有二十六艘戰艦,火炮一千五百門,賽裡斯人就算出動所有戰列艦,也不是我們的對手。」 不列顛海軍東印度艦隊總司令霍華德上將在舵台上用他鑲嵌著寶石的權杖敲著舵輪,發表充盈著信心的驕傲演說。 「不列顛!為了國王!」 不列顛恩揮舞著軍帽,高聲呼喝。 「大英——萬勝!」 「吾皇——萬勝!」 海面另一側,「白起號」戰列艦上,一條袖管已空蕩蕩的胡漢山也揮舞著軍帽,海軍官兵們振臂高呼。 不列顛海軍與英華海軍再度相逢,這一戰,雙方都定下了決心,不死不休。 第八百五十八章 第三次錫蘭海戰: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十艘巡航艦,十六艘戰列艦,包括八艘五十到五十六炮的四級戰列艦,八艘七十四炮三級戰列艦。後者是不列顛根據大西洋和印度洋形勢,從五年前開始興建的,強調遠洋性能,是不列顛海軍能夠投放到歐洲海域之外的新銳戰力。 在第二次錫蘭海戰後,不列顛東印度艦隊經過了一番調整,眼下的兵力是不列顛能夠調集到印度洋的最強陣容,更強大的二級乃至一級戰列艦太過笨重,遠洋性能太差,難以跋涉萬里到印度洋來。 對比不列顛海軍十七萬噸戰列艦總排水量的規模,這支艦隊的戰列艦排水量只有兩萬三千噸,但卻已是不列顛能用來爭奪印度的所有戰列艦資源,不列顛海軍的中心首先是歐洲,其次是北美航線,第三是地中海,最後才是印度。 艦隊總司令,鬚髮皆白的霍華德上將向部下們傳達了最後的決心:「不列顛,不會失敗!」 霍華德並非狂妄之輩,所有能晉陞到艦隊司令,統領一支艦隊的不列顛海軍將領,都是十分謹慎,甚至可以說是極端保守的。第二次錫蘭海戰後,霍華德由副司令接任司令官,就採取了防守策略,不再挑釁同樣元氣大傷的西洋艦隊,在收復馬德拉斯和聖大衛堡後,得知賽裡斯南洋艦隊主力趕來,更毅然退避三舍,向倫敦請求援兵。 即便援兵到達,霍華德依舊認為自己居於弱勢。賽裡斯西洋艦隊還有四艘戰列艦,加上南洋艦隊的十八艘新銳戰列艦,主力艦總數還真是自己的一倍半。如果再加上賽裡斯人在西洋和南洋兩個艦隊裡多達三十艘,跟四級戰列艦都有一拼之力的大型巡航艦,霍華德絕沒膽子跟賽裡斯人正面對戰。 但霍華德必須出擊了,根據葡萄牙人和法蘭西人的情報,如果再拖下去,賽裡斯人在年內還會湊出至少八艘戰列艦,如果不盡早舉行決戰,削弱賽裡斯人的海軍力量,印度洋再不是不列顛可以涉足之地。 為此霍華德運作了一整套決戰方案,以求盡量削弱賽裡斯人的力量。拜第一次錫蘭海戰殘兵喬治安森的大冒險所賜,賽裡斯人至少分出了十艘巡航艦去追捕他。而霍華德還派遣了四艘巡航艦和所有能湊出來的武裝商船,走馬六甲南面直趨爪哇,至少又牽制了賽裡斯人的四艘戰列艦和八艘巡航艦。 也就是說,此刻在霍華德艦隊前方的賽裡斯人,最多只有十八艘戰列艦和十艘巡航艦,雙方在規模上依舊勢均力敵。 霍華德的信心來自第一二次錫蘭海戰積累下來的經驗,賽裡斯人的戰艦在火炮和航速上超越不列顛,他們的線膛長炮讓不列顛海軍既畏懼又羨慕,他們的戰艦線型更瘦長,更適於遠距離炮戰。正因如此,前任司令官弗農上將才以近戰冒險,不願跟賽裡斯人陣列對轟。 但賽裡斯海軍也有明顯弱點,他們的戰艦大多是柚木所製,跟船體都是橡木的不列顛戰艦比,防護差了一截,這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賽裡斯人的火炮優勢。其次是賽裡斯戰艦過於強調遠洋性能,戰艦普遍大了不列顛一號,火炮卻裝得少,加上賽裡斯人操縱風帆的技藝遠不如不列顛人嫻熟,這也是第二次錫蘭海戰,賽裡斯西洋艦隊戰敗的主要原因。 時隔不到一年,第二次錫蘭海戰的教訓不可能馬上彌補,霍華德堅信自己將再度獲得勝利,唯一的疑問,不過是自己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艦長們歡呼舉杯,結束了簡短而激昂的戰前動員會,分乘舢板回到自己的戰艦。 「上將,為什麼不是不列顛必勝,而要說不會失敗呢?難道上將閣下還有什麼擔憂?」 艦長們離開後,司令官的侍從副官,還只是少年的索克林訝異地問。 老上將歎道:「在這裡,在印度洋,不列顛勝一次是不夠的,所以我要祈求的是不失敗。」 他看向少年侍從,苦笑道:「莫裡斯,你還不明白,賽裡斯人可以一直失敗,但他們勝一次就夠了。他們可以把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的海軍投入到印度洋,而我們不列顛可以嗎?」 少年侍從莫裡斯·索克林昂首挺胸:「我堅信閣下的話,不列顛不會失敗!不列顛命定是印度的主宰!」 老上將點頭,沒有繼續給少年潑冷水,心中卻道:「這已經是不列顛在印度所作的最後一筆風險投資了,為了不造成更大的損失,不列顛可以失敗,但我卻不能失敗……」 西元1738年7月17日,上午11時許,錫蘭東北400海里處,距離第二次錫蘭海戰的決戰海域不遠,在艦隊前方游弋的不列顛巡航艦發現了賽裡斯海軍主力艦隊的蹤跡,第三次錫蘭海戰就此爆發。 戰場並非是雙方的主動選擇,因為這一條線恰好是雙方控制海域的分割線。不列顛和賽裡斯用作偵查的雙桅縱帆船將對方主力艦隊動向的消息傳遞回去的時間都差不多,而雙方本就揣著決戰之心,得知對方蹤跡,互相逼近,最終碰面的海域正好是這裡。 也正因為算到了這一點,海域附近還游弋著不少看客,包括法蘭西、葡萄牙甚至荷蘭的巡航艦,在法蘭西巡航艦的南面,數十海里外,還有六艘法蘭西戰列艦正虎視眈眈。儘管跟賽裡斯人已簽過瓜分印度的非正式協議,要共同對付不列顛人,但這支艦隊卻絲毫沒有與賽裡斯艦隊並肩作戰的意思。遠在巴黎的首相下了嚴令,在不列顛人的失敗已成定局前,法蘭西艦隊不得插手雙方的戰鬥。這條沒有留下文書憑據的命令還滿含曖昧,艦隊司令將其理解為,在合適的時候,可以跟不列顛人一起行動,將賽裡斯人驅逐出印度洋。 荷蘭人當然是一心希望賽裡斯戰敗,只恨自己的海軍太羸弱,而且巴達維亞還在賽裡斯人的威脅之下,不敢輕舉妄動。葡萄牙人的情緒更為複雜,王國政府已被不列顛人施壓,不僅無法幫助賽裡斯人,還得在情報上支持不列顛人。這一戰,不管誰勝誰敗,葡萄牙人都要被問罪,因此他們更希望第二次錫蘭海戰重演,雙方都頭破血流,沒工夫找葡萄牙的麻煩。 12時許,賽裡斯艦隊與不列顛艦隊相距大約二十海里,賽裡斯艦隊的規模已經得到確認,二十艘戰列艦,十二艘巡航艦。雖然稍稍超出霍華德的估計,之前的佯攻策略起效並不理想,但壓力並不算大。 「搶上風,列戰線,縮短戰線間隔……」 霍華德給艦隊下達了命令,令旗掛上桅桿,戰艦如他的臂指一般調動起來,劃了一個圈子,兜向賽裡斯艦隊。 跟賽裡斯人相比,不列顛海軍還有一項優勢,那就是艦隊會戰的經驗。賽裡斯人雖然擊敗過西班牙人,之前也打過兩次錫蘭海戰,但這三場海戰都是小規模戰鬥,跟不列顛海軍所積澱的大海戰經驗相比,簡直就是嬰兒對成人。 超過十艘以上的主力艦會戰,組織艦隊所需要的技術就已非常複雜。霍華德確信,賽裡斯人還無法讓他們的艦隊發揮出組織威力,因此以最傳統的戰列線對敵,賽裡斯人必敗。這樣的策略正好與第二次錫蘭海戰相反,賽裡斯人這一年想必都一腔心思在琢磨怎麼對付不列顛的近距混戰策略,卻想不到自己會變了戰法。 一個多小時後,雙方的船帆已經在天海兩側築起一道長堤,十字旗和血紅雙身團龍旗在望遠鏡裡清晰可見。印度洋夏日刮西南風,自東面而來的賽裡斯艦隊有些吃虧,正從東北兜向西面,而不列顛艦隊則居於上風,十六艘戰列艦列作兩列縱隊,直插賽裡斯艦隊隊列中線,準備著近敵轉向,跟賽裡斯戰艦排頭並行。 賽裡斯艦隊的應對非常呆板,二十艘戰列艦也排作兩列,準備以舷側火炮對迎頭逼近的不列顛艦隊一頓洗禮。霍華德站在旗艦「暴怒」號的舵台上,默默計算著艦隊完成轉向前的損失。 戰列艦在行動,無法參與戰列線的巡航艦也沒閒著。不列顛的巡航艦如狼群一般兜向賽裡斯戰列線的尾部,引得賽裡斯巡航艦全體阻攔。在兩條戰列線正一橫一縱緩慢接近時,巡航艦的炮聲就已鳴響。 「堅持……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必須完成轉向!轉向之後,賽裡斯人的末日就到了!」 接近午後兩點,不列顛戰列線的前端已衝到賽裡斯戰列線不到一海里處,正開始進行死亡轉向。賽裡斯人的線膛長炮和三十斤長炮不斷洗刷著不列顛戰艦,儘管在這樣的距離上,滑膛炮難以造成致命傷害,但仍能見到前導戰艦的艦身不斷噴濺出團團碎屑。線膛長炮的炮彈拉起的怪異呼嘯聲更讓人膽寒,偶爾炸開的橘黃焰團如鐵錘一般敲打著不列顛人的心臟。 但自詡為海上霸主的不列顛人不會被這樣的攻擊嚇倒,儘管戰列線的前導艦已傷痕纍纍,但他們在完成轉向後,依舊咬牙堅持著繼續縮短與對方的距離,不抵近一千碼絕不開炮,不抵近五百碼絕不開啟中層炮甲板的炮門。 當旗艦暴怒號也完成轉向,並且逼近到一千碼距離時,船身開始微微顫抖,不僅是不斷被對方的火炮轟中,暴怒號上層炮甲板的二十四磅炮也開始轟擊。這只是壓制對方的炮火,跟賽裡斯戰艦的火炮比,不列顛的火炮在射程、精度和射速上始終差了一些。再加上賽裡斯人的線膛長炮,在抵近五百碼之前,不列顛戰艦基本都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面。 「幸好那些線膛炮的爆裂彈觸發幾率太低,而且三寸口徑的不多,如果賽裡斯人克服了這些缺陷,他們會是真正的海上霸主。」 眼見賽裡斯人的線膛炮不斷地準確命中自己的戰艦,只偶爾炸開焰光,霍華德心中滿是慶幸。在前兩次錫蘭海戰中,不列顛戰艦已吃足了賽裡斯線膛炮的苦頭。隔著至少一海里,自己就成了賽裡斯人的靶子,這滋味非常難受。幸虧這些線膛炮大多都是兩寸炮,炮彈的殺傷力不大。即便用上了開花彈,可以穿透船板再爆炸,但起爆率還很低,不超過兩成。 就算只有兩成也很難受,但不列顛人的變革也非常迅速。為應付賽裡斯人的火炮,不列顛戰艦的炮甲板都經過改造,炮位之間加了木芯鐵皮隔板,可以有效隔絕附帶傷害。第一次錫蘭海戰裡,賽裡斯人一發開花彈就掃掉四組炮手的悲劇會減少很多。 法蘭西人和葡萄牙人傳來的消息顯示,賽裡斯南洋艦隊的新銳戰列艦加裝了大量線膛炮。自望遠鏡裡,透過炮火硝煙看去,見到對方戰艦舷側都凸出了一座座半月炮台,組成了一道波紋狀的炮廊,一側至少裝有八門線膛炮,再跟首尾線膛炮加起來,霍華德心中發冷,對方一艘戰列艦有五十門滑膛重炮和二十門線膛炮,戰力足以跟不列顛的八十炮戰列艦抗衡。 巨大的爆炸聲響起,似乎整個海面都在震顫,霍華德循聲看去,心中涼意更甚。戰列線前方,一團像是蘑菇雲的焰火正從一艘不列顛戰艦上升騰上天,桅桿、船帆全都被焰火吞沒,零零碎碎的雜物、人體乃至火炮正在半空飛濺,下方的船體已被從中撕裂為兩半。 那倒霉的傢伙,該是被開花彈引爆了火藥庫…… 不列顛戰列線艱辛地完成了轉向,付出的代價遠比霍華德預估的高昂,一艘戰列艦化為碎屑,至少兩艘癱在海面上動彈不得,剩下的戰列艦都是一身傷痕,不知廢掉了多少門火炮。 當不列顛戰艦的三十六磅長短重炮鳴響時,霍華德蒼白的面頰回復了一絲血色,再看到賽裡斯戰艦噴出團團碎屑,炮聲也為之一抑時,他終於鬆了口氣。 如他所料,賽裡斯人難以進行靈活的編隊機動,只能跟自己面對面近距對轟。如果自己是賽裡斯艦隊司令,自己這道完成轉向的戰列線已經出現缺口,完全可以轉向插入,形成混戰。但對方顯然怕亂了陣腳,讓形勢更為不利,寧可放棄這樣的機會。 賽裡斯戰艦的艦體要軟弱不少,這樣對轟下去,戰列線很快會出現缺口,到那時……第二次錫蘭海戰的情形又要上演。 五百碼內的距離上,不列顛的32磅長短炮殺傷力巨大,可以有效摧毀賽裡斯戰艦的柚木船板。而賽裡斯戰艦的30斤長短炮對不列顛戰列艦的橡木船板則有些力不從心。但靠著高射速和線膛炮,在傷害上也不遜於不列顛人。 戰列線對轟持續了接近一個小時,從第一二次錫蘭海戰開始,賽裡斯海軍所顯露的短板再度暴露無遺。重視遠洋性能,防護不足,大規模編隊作戰經驗欠缺。不列顛艦隊在轉向時所流的血,到此時已被賽裡斯人流的血超越。 至少兩艘戰列艦的船體四分五裂,即便有底層的水密艙,也難挽救戰艦沉沒的命運。還有兩艘斷了船桅,一側火炮已盡數啞聲,就像是棺材一般漂浮著,正脫離整個戰列線。 發現賽裡斯人的戰列線出現明顯缺口,霍華德下意識地想揮軍插入缺口,但有利的戰況讓他打消了這樣的念頭。繼續這樣保持下去就好,沒必要再冒險了。 「老魯再不動彈,我就要冒險了……」 白起號舵台上,胡漢山面帶愁容,這麼嘀咕著。不列顛人不想冒險,是因為勝券在握,他想冒險,是準備拚死一搏。但這冒險之後,勝機就會完全失去,他也在猶豫,可這勝機不由他掌握。 下午3時許,見到賽裡斯人勉力保持著戰列線,將之前的缺口補上了,霍華德長出了一口氣,也好,賽裡斯的司令官不願冒險,那這一戰就再無疑問。雙方都以蠻力對耗,都在以驚人的速度持續流血,但不列顛人的血會越流越少,勝利終究是不列顛的。 霍華德看了看懷表,確認現在是3時18分,正在盤算賽裡斯的司令官多半會在4點前發佈撤退令,那時該如何追擊。 他的小侍從索可林忽然驚呼道:「艦隊!賽裡斯的艦隊!」 霍華德想罵人,你是才睡醒麼?仗都打了好幾個小時了。 「東面!賽裡斯的艦隊!」 瞭望哨發來了準確的報告,這時一發炮彈正好轟在暴怒號上,震得霍華德一個趔趄,差點跟奔來的索可林撞作一團。 沒理會小侍從,霍華德衝到另一側船舷邊,舉起望遠鏡,運足目力看去,腦子頓時一片眩暈。 船帆,如雲船帆正逼壓而來,至少十艘以上戰列艦。 「不可能!賽裡斯人絕不可能還有這麼多戰列艦!一定是拼湊出來的巡航艦編隊!」 霍華德斬釘截鐵地下了判斷,可在十分鐘後,這支新加入戰場的艦隊完全顯露身影,即便霍華德沉穩鎮定,心中也在高呼:「被暗算了!」 戰列艦,整整十艘戰列艦。 「來早了啊,再晚一點才好,真想聽聽那不要命的胡漢山喊救命是個什麼調調。」 「李靖」號戰列艦上,魯漢陝放下望遠鏡,臉上似乎在為戰況依舊膠著而不滿,心中卻是無比欣慰,總算趕上了。 第八百五十九章 第三次錫蘭海戰:敗者的尊嚴 「敵軍還要至少40分鐘才能靠近,40分鐘足夠彌補我們的錯誤……」 不列顛旗艦暴怒號上,霍華德上將的震驚轉瞬即逝,他以無比沉穩的腔調發佈了新的命令,一旦撕開新的缺口,艦隊突入,各自為戰。 侍從兵索克林欽佩地看著他的司令官,原本因賽裡斯援軍出現而跌落到谷底的士氣又振奮了起來,不列顛海軍,不會失敗! 索可林顯然沒有看穿司令官的偽裝,那張沉毅面孔後,正藏著無盡的悔恨和莫大的憤怒。 如果之前就更積極一些,插入對方戰列線形成混戰,就算損失更大一些,就能在敵軍援兵趕到前擊潰眼前的敵人。即便艦隊損失一半戰艦,以八艘對十艘,依舊有一戰之力,至少能把持不敗之局。 可就因為自己的保守和求穩,這樣的機會白白葬送了,想到未來可能會為此悔恨一輩子,霍華德背上全是冷汗。 讓霍華德更為憤怒的是,法蘭西人、葡萄牙人甚至荷蘭人都欺騙了他!就算賽裡斯人沒被佯動牽制走另外兩艘戰列艦,再加上新造的也最多四艘,絕不可能再湊出八艘戰列艦。按照荷蘭人的可信說法,賽裡斯就只有暹羅和黃埔有可造戰列艦的船塢,短短不到一年,怎麼可能一下湊出八艘。即便是不列顛自己,也要鉚足了勁才有這種擴充速度。 荷蘭人和另外兩國的情報販子如果聽到霍華德的心聲,怕是要大呼冤枉,第二次錫蘭海戰後,他們提供給不列顛人的消息是絕對準確的。賽裡斯人已把所有戰列艦調集到了西洋,其他海域再沒有一艘戰列艦,按照他們的估計,暹羅和黃埔肯定在造戰列艦,但大半年時間,兩處最多不過能造四艘,能入役的絕多不超過兩艘。 這個時代沒有電報電話,歐羅巴各國在亞洲也沒有軍事間諜機構,霍華德只能從商人的嘴裡獲得零星情報,這些情報凌亂、相互矛盾,並且嚴重過時。 霍華德怎麼也難想像,如今賽裡斯已有六座造船廠可以造戰列艦,除了暹羅和黃埔之外,呂宋、香港、福州三處已經具備一年生產兩艘戰列艦的能力,而江南收復後,歸屬吳淞製造局的江南船廠更是英華大力建設的新型海船基地,借助日本的寒帶喬木,江南船廠的戰列艦在防護上更勝其他船廠的產品。 如果不計代價全負荷運轉,英華一年可以堆出接近二十艘戰列艦,當然,就算銀子出得起,佛山製造局的火炮生產跟得上,船員卻是遠遠供應不足的。因此,在第二次錫蘭海戰後,英華就只有八艘戰列艦下水成軍,被蕭勝全派到了西洋戰場。 考慮到大編隊作戰經驗不足,同時也怕不列顛人窺透了己方實力,不敢決戰,又要開跑,胡漢山和魯漢陝制定了分兵策略。主力艦隊在吉大港,分艦隊在馬六甲。得知不列顛艦隊出現後,兩路人馬齊頭並進,約好了匯合時間,並且商定好:如果魯漢陝艦隊先遇敵,就向東北撤退,與主力艦隊匯合。 還好,這幾日海況不錯,兩路人馬匯合只比原計劃差了幾個小時,魯漢陝艦隊恰好抓到了側背偷襲的機會,不能不說是運氣。 「拉開距離,別被洋鬼子拖入混戰!」 老天爺既也站在自己這一方,那就絕不能客氣,胡漢山趕緊招呼艦隊揚帆加速,航向西面。 兩條戰列線已都行駛到逆風位置,賽裡斯艦隊這一動,霍華德心頭就再度一沉,敵艦一碼碼遠離自己,他心中的那團希望之光也一點點黯淡。 戰神的天平正急速向賽裡斯人傾斜,賽裡斯戰列艦的航速比不列顛戰列艦至少快兩成,即便賽裡斯的戰列線因機動而凌亂,出現了若干缺口,但不列顛戰列艦怎麼也追不上對方,更不用提切入缺口,貼身混戰。 「如果賽裡斯人的線膛炮威力再大一些,他們完全可以憑著高航速,在至少一海里外轟擊我們,即便是整個不列顛海軍在這裡,也只會是他們的靶子,高航速、線膛炮,未來的海戰也許會大不一樣了……」 即便在情緒已低沉到水線下,霍華德還在以專業眼光審視敵人,揣測未來,不經意間,他已隱隱摸到了下一個時代的海戰法則。他也相信,在這次海戰後,戰艦設計和海戰形態將會產生巨大的變化。 賽裡斯戰列艦在遠離,積極的艦長單艦追擊,保守的艦長等待命令,不列顛艦隊戰列線的凌亂狀況拉回了霍華德的思緒。索克林報告說艦長都掛起了請求命令的號旗,霍華德卻難以決斷。 此時換作任何一位海軍將領,即便是天才統帥,都會為難,霍華德更不例外。 他在猶豫是戰還是退,在已形成絕對優勢的賽裡斯艦隊前,最終的結局都是退,所以他只有邊打邊退,或者馬上就退的選擇。 但這兩個選項的前景都很不妙,馬上就退當然是最佳選擇,可因為之前的保守,甚至是自大,不列顛戰列線從上風直撲下去,完成轉向後就再沒調整。眼下戰列線已經走到了逆風位置,西面退路被同樣頂著逆風的賽裡斯艦隊堵住。 南面就不說了,正是西南風,東面雖然能搶上風位,卻要跟對方的援兵迎頭撞上,北面麼……孟加拉灣可通不到西印度洋。 那麼邊打邊退就是現實一些的選擇了,可到底該打哪一邊呢?前方的敵軍追不上,去打後面吧,那又是把屁股露給眼前這一股敵人。 霍華德臉色依舊沒變,額頭卻不由自主地冒了汗,此刻他很憎惡自己是海軍司令,而不是陸軍司令。如果是陸軍的話,他可以很方便進行分兵,留下一部後衛,率主力迎戰援軍,這是最穩妥的策略,甚至還有一絲勝機。可在海上,還是戰時進行分兵,那就意味著一場災難,這可不是掛上一溜號旗就能解決的問題。 小侍從索可林再重複了一遍請求後,霍華德痛苦地作出了選擇,「全軍繼續追擊!」 追不上,也能擺好撤退的架勢,至於另一側戰場上的巡洋艦,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喧囂的戰場暫時沉靜下來,只有線膛炮聲零星響起,那是後退的胡漢山部戰艦在用尾部線膛炮轟擊追上來的不列顛戰艦。到4時20分,魯漢陝部已追到不列顛艦隊半海里處,線膛炮的轟鳴驟然翻倍,戰場再度沸騰。 霍華德的打帶跑策略破滅,戰艦航速不僅低於對方,剛才的戰鬥也讓大部分戰艦負傷,無法全速航行,除去又一艘在追擊中失去了桅桿,被丟在後面的戰艦,剩下十二艘戰列艦被賽裡斯的二十六艘戰列艦包了餃子。 「全軍撤退,各自為戰……」 戰況已到最危急之時,霍華德冷靜下來,向已滿臉悲憤的小侍從官下達了命令。 能逃幾艘算幾艘,這已是霍華德最大的心願。 血紅的雙身團龍旗從雲間壓下來,驅動龐大而黑紅相間的船體,自左右列作死亡之牆,漸漸合攏。 不列顛的十字旗在炮火中一面面傾倒,一艘艘戰艦衝向不同方向,冒著數倍於己的炮火,奮戰不止。不屈的艦長,勇敢的軍官,訓練有素的船員,不僅在為自己的生存拚搏,也在為不列顛王家海軍的榮譽而戰。 霍華德的命令沒有被嚴格執行,不乏有戰艦毅然衝向東面的生力軍,要以自己的犧牲換得同僚的撤退機會。霍華德之前想達成的分兵部署,在最後時刻,卻由艦長們自己的默契完成。 不列顛人的英勇在這一戰裡顯露無遺,但他們的對手是賽裡斯人,是被不列顛人恥笑為「農夫民族」的賽裡斯人。他們的船員操縱風帆顯得那麼笨手笨腳,他們的艦長對戰艦的機動缺乏想像力和靈性,但說到英勇,不列顛人的英勇會壓倒法蘭西人或者西班牙人,卻絕不會壓倒賽裡斯人。 白起號上,胡漢山用獨臂揮著軍刀,如獅子一般咆哮:「就是這樣的對手,才對得起我胡漢山丟掉的胳膊!上啊,兒郎們!」 李靖號上,魯漢陝已經兩眼赤紅:「別再想著活下去!今天——是我們跟不列顛人一同沉海的好日子!」 魯漢陝的呼號是在場所有英華海軍官兵的心聲,英華海軍創建不過二十來年,根基很淺,談不上什麼矜持,跟有百年傳承的不列顛王家海軍相比,就是光腳的對陣穿鞋的,戰損比再難看也不太往心裡去。 更重要的是,打敗了這支艦隊,不列顛再難狠下心在印度洋作更多投入,而英華海軍就算把這三十二條戰列艦全沉在這,不過兩年就能再造出三十二條。人才損失固然痛心,可加上新復的陝西,英華一億五千萬人口,兩萬海軍官兵也只是毛毛雨,最多三五年就能補足。 「拼啊!往死裡拼!」 魯漢陝艦隊後方,戚繼光號戰列艦上,李克載跟同窗們緊握雙拳,高聲嘶喊著,可他們離不列顛艦隊足足一海里,艦上只有線膛炮在出力。 魯漢陝的呼號終究終究只是口號,太子座艦當然不可能衝到第一線,不僅戚繼光號沒能參與第一線,另一艘戰列艦也還護衛在一旁。為保護上陣歷練的太子,就浪費了兩艘戰列艦的寶貴戰力,這事似乎很操蛋。可實際上這兩艘戰列艦的官兵基本都是新嫩,衝到第一線就是活生生的靶子,海軍將保護太子和訓練官兵合二為一,也算是公私兼顧,連李克載本人都沒話說。 下午5時已過,天色開始轉沉,海水被炮火長時間煎熬,水汽跟硝煙混在一起,讓戰場籠罩在一片刺鼻而濕潤的薄霧中。 暴怒號上的炮聲漸漸凋零,歪倒的後桅壓在舵台上,猩紅的血跡染滿了褐黃的船板。索克林從桅桿與地板的縫隙中鑽出來,歪歪扭扭地奔跑著,在舵台上找他的司令官。 他很快就找到了,司令官的手臂被桅桿的橫樑砸中,整個人也被壓在船板上,如果不是看到胸膛還在起伏,索克林還以為上將跟前任司令官一樣又戰死了。 「掛旗……投降……」 司令官一邊呻吟著一邊下達了命令,索克林痛哭流涕,卻知道失敗已不可避免。暴怒號上大概已沒多少活人了,還沒有沉下去就已是一個奇跡。 「王冠號和貝福德勇士號逃出去了,閣下,我親眼看到的……」 索克林再回來時,還安慰著司令官。 霍華德上將欣慰地閉了閉眼,再猛然睜眼,身體同時一揚,嘎啦一陣細響,他痛苦地大叫,將半截已被砸碎的手臂留在了橫樑下。 「扶我起來,索克林,馬上就要跟客人會面,我們不能太失禮了。」 霍華德顫顫巍巍站了起來,用一隻手整理著自己的軍服。 「對了,我們才是客人,他們,賽裡斯人,從現在開始,就是這裡的主人了……」 接著霍華德意識到了自己的口誤,淡淡笑著作了更正,笑容裡還飄著一絲遺憾。 沒過多久,抓鉤登地掛上船舷,一個個藍衣士兵上了甲板,出現在緊張得要暈倒的索克林和失血過多還強撐著擺姿勢的霍華德上將身前。 「這是不列顛王家海軍上將霍華德閣下,我們已放棄作戰,請求保留軍人的尊嚴……」 見到藍衣士兵持槍圍過來,索克林哆嗦著作投降宣告。 「海軍上將……醫護,趕緊救人!」 領頭的藍衣軍官看了看一根袖管不停留血的上將,偏頭示意著,接著再看住了索克林。 「那麼,你叫什麼名字呢?小傢伙?」 這個賽裡斯人的不列顛語很蹩腳,但索克林居然聽懂了。 十三歲的索克林竭力讓自己站得筆直,「莫、莫裡斯·索克林……」 軍官伸手抹去臉上的血污和硝煙,充盈滿身的殺氣也散開了,他朝索克林友善地微笑道:「好吧,莫裡斯·索克林,我接受你的投降。」 三十三年後,已是不列顛王家海軍上校的莫裡斯·索克林指揮著一艘三級戰列艦,他對剛就任自己侍從官的十三歲候補海軍少尉說:「在我這一代,也許再看不到不列顛海軍重返印度洋了,希望你這一代能做到。」 少尉疑惑地道:「舅父,印度洋從來都不是我們不列顛的啊。」 索克林遺憾地長歎道:「是啊,從來都不是,只是……曾經有那樣的機會。」 少尉記起了舅父少年時的服役歷史,信心十足地道:「如果不列顛需要,印度洋就一定會是我們不列顛的!儘管那意味著跟最強大的賽裡斯海軍作戰。」 索克林拍拍少尉的肩膀:「說得好,霍雷肖·納爾遜!不列顛王家海軍不會永遠屈居賽裡斯皇家海軍之下!」 到三十三年後,索克林依舊對那一日的投降記憶猶新,而讓他更難以忘卻的是,賽裡斯帝國的皇太子居然還接見了他,就在戰場上,這讓他對那個神秘的賽裡斯帝國多了幾分尊敬,又多了幾分畏懼。 霍華德上將和小侍從索克林的投降已是第三次錫蘭海戰的尾聲,不列顛王家海軍遭遇了百年來大規模海戰少有的失敗。失敗不可怕,畢竟賽裡斯人擁有兩倍於己的優勢兵力,但戰列艦沉沒六艘,被俘七艘,只逃出去三艘,艦隊近乎全滅的結果,依舊讓不列顛王家海軍覺得丟盡了臉面。相比之下,賽裡斯人沉沒四艘,毀損四艘,讓王家海軍不得不承認賽裡斯海軍不僅在規模和裝備上,在戰略戰術和組織技術上也已躋身海軍強國之列。 相對海軍而言,失去印度更讓國王和國會寢食難安,沃波爾第一財政大臣遭遇洶洶彈劾,不得不在這一年的十二月遞出辭呈。 沃波爾的辭呈裡滿懷遺憾和不甘:「我們選錯了對手,我們以為是獅子的西班牙不過是只病貓,而我們看作是病貓的賽裡斯卻是頭獅子。」 他還給出了符合他一貫立場的外交建議:「我們必須看清這個世界,認識到我們無法逾越賽裡斯帝國,統治整個世界。不列顛在西方,賽裡斯在東方,雙方應該保持長期而友好的合作關係。我們失去了印度的財富,就必須得到賽裡斯的友誼。」 可沃波爾畢竟是下台了的首相,不列顛是否願意接受賽裡斯的崛起,這要等到第二年乃至更晚,賽裡斯這個名詞越來越多地迴盪在歐羅巴時,才會有冷靜而理智的考慮。 第八百六十章 大歷史和大變革 聖道二十年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年份,太多的事情都擠在了這一年。 這一年的九月,東京龍門區國史館會堂裡,喧囂如浪,幾乎要掀翻屋頂,掌管館中常務的學士鄭燮再難忍耐,一反文雅之氣,如餓虎一般咆哮道:「一樁樁來!票決開始!」 即便是國史館裡保留著儒生底蘊的編修、檢討和學士們,也被聖道二十年這紛繁衍進的歷史給烘烤得心火狂湧。這些人身負編纂國史之責,除了按時間編寫國史綱目外,也要分事件分領域調查和撰寫更細緻的史料。除了按照經濟、軍事、刑律等領域劃分的常項「課題」外,每一樁大事也是一項課題。 領到了課題,就意味著一樁名利,課題有經費,成文史料也奠定了學術根基,更是朝堂決策的依據,還可將不涉及保密法令的內容另編成書,公開出版,這些儒生們當然要打破腦袋爭到底。 眼見聖道二十年就要過去,政事堂撥下了大筆經費,要在第一時間總結相關歷史,國史館頓時也成了戰場。國政歸相、南北增約、西洋大戰、北庭大戰、出西域,大事太多,可國史館人頭也不少,大家各自選著自己感興趣和熟悉的領域,自然免不了撞車。 鄭燮拿出了變通辦法,各個項目先接受報名,相爭者在全館大會上自陳長處,再由常項課題組和領導們組成的評議團票決。 儘管這意味著無數的人情往來和暗中運作,但畢竟是在全館眼皮底下對決,責任也落不到國史館的領導上,在理論上也給了有才之人和後進新人一定機會,因此鄭燮的方案獲得了國史館學士們的一致通過,不通過可不行,皇帝都是以此為原則定宰相的。 首先就是國政歸相和政事堂改制,這項課題所涉的面太廣太深,非老於政務之人所能承擔。從中書省退下來的幾個老傢伙組團亮相,道明瞭諸多優勢,例如跟第一二代首輔交情匪淺,深諳從天王府時代到如今的內政格局變遷,競爭者再沒底氣上台,這一項課題毫無爭議。 第二項則是南北之勢,出身白城、黃埔和龍門三學院的三派相爭不下,龍門派有南北相通的優勢,白城派跟通事館交情很好,黃埔派則說這事得更著重看民間財團,恰好,他們跟潮汕財團關係密切。 最終票決結果是白城派獲勝,黃埔派不服,指責白城派收買「評委」,鄭燮一句話就讓黃埔派再沒話說:「人家是陳潤的同窗……」 國史館寫史可不只是單純的文書作業,還要去採訪相關事件的當事人。儘管這事是國家任務,當事人不至於拂袖不理,但有私交和沒私交終究是兩碼事。不少當事人權高位重,有私人關係在,人家也不會敷衍了事。 因此到第三、四、五項課題,西安行刺案、第三次錫蘭海戰和進軍西域時,獲勝者毫無懸念,國史館裡跟西域大都護府長史劉興純,乃至西域大都護、西洋大都護這二位佛魔巨擘攀得上交情的人鳳毛麟角,而軍事方面還得跟樞密院軍史司打交道,如果不是樞相蘇文采熟悉的人,辦事也舉步維艱。誰有這些資源,誰就是勝者。 第六項課題引發了激烈的競爭,這也是國中正在熱議的大事,宰相薛雪牽頭,帶領國中三十四家銀行,三百四十七家票行以及六百六十二家民貸公司,組建英華金融總會。該總會置於政事堂、東西兩院和英華銀行的共同監督下,自身獨立運轉,統籌國中除國債發行外的一切金融事務。包括大英法幣的發行,貨幣匯兌以及貸款利率的管控等等。基本是將過去分散於皇帝、計司、西院和英華銀行的金融權集中轉交給金融總會。 此事是薛雪在宰相任期內立志完成的第一樁大政,核心要義是將過去由政府單獨承擔的貨幣信用體系和金融管制任務,推給整個社會的商業體系來承擔。政府要做的僅僅只是綜合兩院的民意和英華銀行的專家意見,以法規進行宏觀調控。 此事的全貌太過複雜,僅就貨幣一面來看,當金融總會順暢運轉後,過去的聯票就會變成真正的法幣,英華將步入金銀復位制的信用貨幣時代。而一般國人的理解則是,英華要全面回歸宋元明的紙鈔制,因此國中人心正有些動盪。 政事堂正發動輿論進行廣泛宣傳,紙鈔是商業發展到一定程度必定出現的產物,人們要以興利去害的心態對待。宋元明三朝,紙鈔為何害人,是因為發行機制的問題。發多少,怎麼兌換金銀,都是政府空口白牙說了算,供需不對稱,沒有約束,相關的管理技術也不成熟,當然會出問題。 而英華的紙鈔發行機制,則是把權力交給了代表整個商業體系的金融總會,發多少,怎麼兌換,政府說了不算,得看整個社會的需要。東西兩院和政府要做的就是管控金融總會,盡量減少危害。 國中的金融專家提醒說,一旦金融總會建制完成,聯票轉為法幣,英華將迎來猛烈的通貨膨脹。眼下國中生產過旺,市場開拓不足,需要發行足夠多的「英兩」來平衡產銷。與此同時,紙鈔成為主幣後,白銀將被壓到小額貨幣的領域裡,社會的貨幣供應將會大大增加。 完成信用貨幣改革,英華一國才算真正跨入以資本立國的新時代,掙脫舊日儒法社會的農耕基礎。而要完成這場改革,就必須度過這一場猛烈的通貨膨脹。但通貨膨脹的危害也是很明顯的,糧食、人工和原材料等成本猛增,如果沒有足夠便宜的外部原材料,以及足夠寬廣的外部市場,不僅改革難以完成,英華自身都會步入社會崩潰的險地。 由內看外,此時國中不少有識之士才算明白,為何皇帝執意要跟不列顛人決戰天竺,為何皇帝頂著洶洶民意,轉而西征,也不北伐。 天竺之用還不清晰,但北方中原……對不起了,暫時為英華跨過這道門檻繼續奉獻吧。就如當年江南一般,有今日之苦,才能得未來之樂。 這樣的思路並非人人都能看明白,因此金融總會和法幣之事,在聖道二十年的下半年,成為國人心中最關心的一件大事。這事雖才剛剛啟動,但國史館也必須跟進。考慮到此事關係英華百年基業,不管有沒有資源,熟不熟悉金融,國史館的書生們都要奮力爭奪。 這一項課題的爭奪持續了大半日,而後的一些課題就成為雞肋,之前競爭大課題失敗的書生們挑挑揀揀,帶著半腹牢騷和半腹新奇,開始了工作。 定海,大洋艦隊總部,艦隊總領,海軍中將孟松海意興闌珊,來訪的國史館編修也一副虛應故事的作派,大家邊吃邊聊,一點也沒撰寫國史的凝重氣氛。 「顧名思義,大洋艦隊所轄海域在四洋艦隊裡最大,但是呢,你也知道,艦隊規模卻是最小的。如果蕭總長沒把東爪哇分給我們大洋艦隊,艦隊都分不到巡洋艦,甚至連火炮都不必裝了。為啥?沒有敵人嘛……」 孟松海舉杯仰脖,一口飲盡,吐出口酒氣,幽幽道:「大洋艦隊,就是海軍的探險公司啊!」 已年近不惑的孟松海性子依舊跳脫,他也算是國人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十年前跟雍正南北大戰,他一個空頭的長江艦隊總領,居然在短短三月內就拉起一支可戰水師,斷了滿清的長江水路,長江大決戰能全勝,他孟松海居功……第二,謝定北謝大將軍才是人們心目中的頭號功臣。 到如今,孟松海掌大洋艦隊已經十年,如孟松海所說,不是蕭勝將東爪哇的莽荒海域劃給大洋艦隊,皇室中庭還將杭州灣的海域警戒任務也交給大洋艦隊,這支艦隊根本就沒必要存在。四艘巡洋艦全是第一代的海鯊艦,剩下的三十多艘「巡邏艦」連護衛艦都算不上,為節省成本,這些小船都按民標採購,說白了,就是各殖民地公司用的那種雙桅橫帆快船。 但大洋艦隊終究寄托了皇帝的百年期待,除了持續聯絡東洲外,還肩負著探索整個大洋海域的任務,孟松海說大洋艦隊就是海軍的探險公司,這話可一點不假。大洋艦隊的成員大多招募自民間探險公司,甚至還將若干海域的海圖繪製和海路探索任務外包給民間…… 聖道二十年,大洋艦隊也獲得了最大一樁收穫,那就是自本土到東洲的中部航路終於有了落腳點。 「若干大島,最大的島方圓至少萬里!天海很藍,沙灘很白,島上很綠……」 說到年中新的發現,心境本有些消沉的孟松海終於振奮起來,口若懸河。 編修打岔道:「大洋上的海島不都是這樣嗎?」 孟松海鄙夷道:「就只這樣就不值得我說了……」 回憶起之前的經歷,孟松海又若身臨其境,臉上帶著一股面對滄桑自然的震撼感:「大島上有火山!還不止一座,有時還能聞到淡淡的硫磺味,島上的土人說,那是『火山女神』的呼吸。」 第八百六十一章 大殺戮和大忠義 編修也圓瞪雙眼,火山!?這可只在古籍以及洋人的記述裡見過,沒想到還真有! 孟松海接著又說到當地的土人,穿著稻草編織的衣裙,扭腰擺臂,在激烈的鼓點節奏中起舞,格外有味。若是能看到飛天藝坊的姑娘們跳那種舞,死了也值…… 編修吞了口唾沫,終於問起了正題:「那島在何處?總領取了個什麼名字?」 孟松海道:「自定海向東,大約一萬七千里,快船二十天就能到,至於名字……當地人把那個群島叫夏威夷,最大的島叫火奴魯魯,我這人懶,就沒改名。」 編修再吞口唾沫,一萬七千里…… 「那海軍和大洋艦隊準備如何處置……夏威夷?」 夏威夷還沒公之於眾,畢竟是海軍的發現,所有權就歸屬於海軍,怎麼處置還得看海軍的意願。編修這問題已經超越了他此來的目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好奇。 孟松海道:「這些事你知道就好,別寫進檔案裡。蕭老大說了,那地方就是大洋艦隊的新家,未來大洋艦隊得把總部搬到那去。」 沒理會一臉訝異的編修,孟松海苦澀地道:「大島上確實有上佳的港灣,足以停上百艘戰艦,可大洋艦隊搬到那裡去幹什麼?撈魚嗎?」 編修臉色轉為同情,沒錯,大洋對面是東洲,除了英華人,就只有西班牙人,南洲是南洲,北面是通到冰洋的羅白海峽。把大洋艦隊丟到大洋中心去,有什麼敵人可對付呢?西班牙人?不列顛海軍都在天竺被痛毆致死了,西班牙人還敢伸手大洋? 孟松海自我安慰道:「其實那裡養老還真是不錯……」 聖道二十年,西元1738年,大洋艦隊探索隊發現了夏威夷。對他們的皇帝來說,這只是意料中的發現,而蕭勝對孟松海的交代,則是皇帝早早就傳達給蕭勝的命令。南洋是英華衛生間裡的澡盆,印度洋是家宅外的排水溝,而大洋則是家宅裡的游泳池。 此時英華已把北美西海岸圈為自己的家宅地,儘管籬笆還沒紮穩,但這座游泳池得提前霸住。孟松海對編修講述著夏威夷風光時,肚子裡還同時轉著總帥部下達的絕密軍令,盡快統治夏威夷,將其建為軍事基地,為此可以採取任何手段…… 想到槍炮齊鳴,夏威夷群島染滿那些土人的鮮血,孟松海就覺毫無成就感,同時暗自腹誹下達命令的范晉和蕭勝越來越沒人性。 「那些土人該怎麼辦?可不能再像南洋那般大開殺戒啊,我們英華終究是立天人三倫之國,凡事得講仁義。」 孟松海正轉念,編修卻主動提到了統治夏威夷的話題,言論也跟這傢伙的書生心性完全一致。 孟松海可有可無地問:「依你之見,該當如何?咱們只是閒談,盡可暢言。」 編修張口就來:「聽總領言,該地還各島分踞,互不統屬。總領大可扶起一支土人,讓他們一統夏威夷,咱們英華居於幕後,什麼利得不到?」 孟松海呆了片刻,懶懶臉色轉為慇勤笑意:「先生所言極是,呃,願不願來我們大洋艦隊,我以中郎將參事相待?」 編修壓住激動,矜持地道:「到哪都是為國效力嘛,總領太客氣了,中郎將……是幾品?」 如同去西洋艦隊採訪的國史館檢討被胡漢山挖到西洋,去西洋大都護府採訪的學士被賈昊抓為參事一樣,這一年,國史館也在流血…… 不過派到西域大都護府的國史館檢討卻沒留下來,倒不是吳崖沒挖他,跟西洋艦隊乃至西洋大都護府一樣,攤開一大堆事,這裡也人才奇缺,一張草紙都有它的用處,只會舞文弄字的書生也有價值。可該檢討所帶的課題組沒一人留下,全都是被嚇破了膽子。 十一月,檢討帶著課題組到達沙洲,此時西征大軍的前鋒已過安西州,跟準噶爾人在星星峽打了一仗。征西大軍北路軍前軍都督是盤石玉,帶著兩師人馬和龍騎軍陳松躍所率的一師騎兵開路,準噶爾人兵力不足,被打得大敗,丟下上千具屍體往哈密退去。 但盤石玉卻沒繼續西進,不僅是後方人馬和補給還跟不上,整個征西大軍的大後方都出了問題。 寧夏出了亂子,寧夏馬家分裂,帶著若幹不願投向英華的頑固宗族聚兵反抗。最初的緣由據說還跟天廟有關,這些強硬派堅決不同意天廟入寧夏,溫和派的阿訇去勸說,還被他們當作叛徒處死。寧夏一亂,陝西一些死硬派教民也開始聚會,密謀反亂。 課題組到沙洲的時候,正趕上吳崖部署鎮反行動。 「這不是殺雞儆猴,是雞猴一塊殺了!」 吳崖的命令總結起來就是這個意思,他這魔頭殺人為的就是殺人,殺人能解決問題,那就殺個乾淨…… 但凡不允天廟入駐者,殺! 但凡阻攔天廟布教、結根、行善等事者,殺! 但凡傷害天廟中人,殺乾淨! 條條款款眾多,部下們將其簡單化為一個標準,外族信什麼教不管,只要排擠天廟,就是死罪。而漢人麼,不入天廟,就是死罪。即便現在不處置,也掛在了黑名單上。 國史館的書生們置身大都護府,滿耳聽到的就是一個「殺」字,今日殺了多少,明日還要殺多少,一個個膽戰心驚。 領隊檢討終於再難忍受,乍起膽子求見吳崖,就此事提出了疑議,說其他族人還是其次,可漢人都是血脈同胞,怎能妄起刀兵,大肆屠戮呢? 吳崖反問:「漢人?他們不拜天地,不拜祖宗,別人要拜,他們還要動刀兵,他們真是漢人?」 檢討爭辯道:「不管他們怎麼作,我們先得捫心自問,行事要問心無愧啊。」 吳崖昂首道:「我無愧啊,我就是陛下手中的刀,天生就為殺人。陛下把我這把刀擺在這裡,難道是要我光施仁義的麼?」 檢討歎道:「大都護就不怕有損天和,遭了天譴麼?」 吳崖低沉地道:「只要能殺出一片清靜天地,有什麼天譴,我都擋著!」 見檢討還想說什麼,吳崖沉聲道:「我吳魔頭從南洋殺到西域,滅過國,滅過族,就少滅教之功了。這些人敢跳出來,正好!」 他目望西方,語氣無比堅定:「我是凡人,等再復了西域,這一世之功怕也登了頂。古往今來,哪位將帥還能及我?到那時再遭天譴,這一輩子也值了!」 在這股浩瀚而凌厲,幾如巍峨山巒的氣勢逼壓下,檢討再說不出話來,而他並沒有注意到,這魔頭眼角里還含著一股潤意,魔頭正在回憶著當年跟他的四哥兒一同仰望星空時的情形,從那時起,他覺得自己就已不屬於自己,屬於四哥兒所開創的偉業,天譴……他要代四哥兒,受下所有天譴。 寧夏和陝西的回亂拖慢了西征的腳步,但卻算不上什麼大麻煩。有吳崖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頭在,部下又都是信天奉祖的天刑社和聖武會成員,下狠手沒有太多顧忌,來自青海和漠北漠南的蒙古騎兵也樂於向異教徒揮下屠刀。到西域大都護府記述西征事的國史館成員轉而擔負起記錄鎮壓寧夏回亂之事,太多不堪言的史料都被無奈地抹滅,誰讓這裡還是西域大都護府的軍管地,而那些人又那般不知死活呢。 聖道二十年,寧夏回亂,後世人稱西征大軍至少殺了二十萬人,可國史館的書生們隨手抹掉的數字都不止這麼多。吳崖在回憶錄裡更自豪地宣稱,這一輩子,他原本立誓殺百萬人,而寧夏回亂之後,他改了誓言,要殺五百萬…… 西征的腳步雖被寧夏之亂拖慢,但大軍匯聚的速度反而加快了。英華在討伐準噶爾的檄文中號稱出兵五十萬,這個數字當然是虛的。實際兵力不會超過二十萬,而且還包括僕從軍。 西征戰略是分為南北兩條路線,分兵步步進逼,同時集結羽林軍和龍騎軍這兩支精銳,用作決戰主力。準噶爾想要反守為攻,不管攻擊哪一路,該部兵力都能堅持到主力趕到。 在此戰略下,僕從軍的地位就水漲船高。他們分守各路,替英華節約下兵力,就得真正起到阻滯準噶爾人的作用,這就要求他們具備起碼的戰力。 「難道我們日本軍還比滿清韃子還弱嗎?」 十二月,西征大軍終於再度向西挺進,盤石玉和陳松躍進逼到哈密,而補給線中轉重鎮天生墩裡,日本師統制島津義規正發著牢騷。四座中轉據點裝下了整個師八千人,還塞了二三百門火炮,這是天朝極度不信任日本師的戰力啊。 當準噶爾騎兵出現在警戒哨的望遠鏡裡,密密麻麻鋪滿了地平線時,島津義規不僅沒有畏懼,反而因極度喜悅而渾身顫慄。 「為天朝而戰——!」 島津義規拔刀呼喊,拉開了西域大戰的序幕。 安西州,征西大軍北路軍大都督方堂恆接到天生墩激戰的戰報,禮貌性地徵求了大都護府日本參事高橋義廉的意見:「貴軍能堅持得住嗎?需不需要中軍加快速度?」 高橋義廉啪嗒一聲,踏步行禮道:「請大都督以軍機為重,不必特別照顧我們。能為天朝復西域,這是日本武人的無上光榮!我們已經發誓,在這片土地上,即便流盡最後一滴血,我們日本武人也決不退縮半步!」 方堂恆抽抽眼角,拍著高橋義廉的肩膀,大聲道:「好!好!天朝絕不會忘記你們的忠義!」 星星峽,大隊人馬正在開進,北路軍中軍都督岳超龍與南路軍前軍都督岳鍾琪立在峽谷之中,看著身著紅衣的兒郎們踏入西域這片天高地廣之地,心中激盪不止,一時無語。 岳鍾琪眼眶發熱地道:「復漢唐故土,為國爭利,這才是武人該有的忠義!」 岳超龍道:「老侄兒,咱們兩把老骨頭都丟在這戰場上,也值了啊。」 岳鍾琪昂揚地道:「我還想著看看怛羅斯的古戰場呢,到時你可別不在了啊。」 叔侄倆放聲大笑,笑聲越過星星峽,迴盪在西域這片蒼茫古地。 第八百六十二章 法蘭西的委屈和大清的創新 「帝國正迎來戰爭時代!而我們為戰爭供奉了什麼?沒有!皇帝陛下想要的發火藥,我們努力了十多年,現在還沒有下落!這是我們的恥辱!是我的恥辱,也是所有人的恥辱!我們如果能完成這項研究,帝國將所向無敵!唔……帝國本就所向無敵,可我們能讓帝國軍隊的犧牲大大減輕,可瞧瞧我們,這十多年來,我們到底作了些什麼?」 西洋、天竺和西域的戰事煮沸了一國人心,也讓英華武人揚眉吐氣,但在南京羅浮山的天道院化學研究所的會堂裡,人人都滿臉愁容,正聆聽著他們的山長用腔調怪異的華語高聲訓斥。 「這十多年,我們成了小商小販!肥皂、火柴、燈油,我們這些高貴的煉金術士,卻在繞著小市民的屁股打轉!哦,還不止屁股,我們某位可敬的先生,花了三年時間,研究怎麼用橡膠製造混元套……」 山長金髮碧眼,竟是一個老外,此人正是十二年前來到英華的法蘭西化學家陸盛諦。這十多年下來,陸盛諦以歐羅巴系統而細緻的分析方法獲得了上層和同僚的認可,將歐羅巴科學分析體係引入英華的同時,也獲得了英華豐厚的回報,以洋人之身出任天道院化學山長是其中最顯赫的一項,但陸盛諦自己最引以為傲的榮耀還是他所獲得的「朝散大夫」爵位。 羅浮山之人都已習慣了陸盛諦的狂噴,說到混元套和橡膠的不解之緣,大家還發出了曖昧而慨歎的低笑。正是那位色心飽滿的研究員在橡膠上動腦筋,而且上天也降下運氣,讓他「不慎」把試驗中的橡膠混元套坯子丟到了硫氣熏蒸爐裡,結果發現被硫氣熏蒸的橡膠在硬度和拉伸度上有顯著提升,因此橡膠的適用範圍也大大擴展。那位研究員不僅獲得了當年的「天道獎」,還如願以償地得到混元套生產廠的優惠:終生免費提供混元套。 橡膠用在混元套上只是旁枝末節,車輪、機械閥門等無數領域因橡膠的改進而獲得全面革新,各類橡膠管在醫療、民生、工業、軍事上的應用已無處不在,南洋橡膠樹種植園的面積每年都在翻番。也正如橡膠的改良一樣,化學研究所的諸多成就都是無心偶得,大多用來造福尋常的社會生活了。 陸盛諦的狂噴幾乎抹殺了化學研究院在這十多年裡對英華一國科技騰飛所作的貢獻,除了科學分析方法之外,化學研究院發現了大量新的化合物,還完善了硝酸、鹽酸、硫酸、純鹼等化學基本物的制備工藝。同時利用酸鹼化合物,改進了金屬冶煉、造紙、印染、印刷等多個行業的工藝。就在前不久,研究所剛剛完成鎳的冶煉研究,跟鋼鐵研究所一同著手進行鎳銅合金冶煉的工藝研究,準備用鎳銅合金鑄造小額貨幣,替代傳統的銅錢。 化學研究院的這些成就從未被忽視,皇帝通過中廷,國家通過將作監一直在關注和肯定研究院的工作。每年大把的研究經費和高額課題獎金,也刺激著研究院不斷推陳出新,研究陸盛諦嘴裡所謂「小商小販」的技術。 可陸盛諦噴得對,研究所一直心懷愧疚,皇帝交下的課題:穩定而可靠的發火藥一直沒有面世。而更遙遠的研究,比黑火藥威力更大的火藥,除了一些跡象的苗頭,也遲遲難以進入實用性的研究階段。 聖道二十年將過了,如陸盛諦所說,帝國正在全面大戰,如果研究所還不能在戰爭中證明自己,皇帝和帝國說不定會考慮改革目前的科研模式,比如說,讓那些已經有相當規模的民間化學廠,以及各家學院化學系的人馬也參與國家課題,這對一直衣食無憂,游手好閒的研究所來說,還真是重如泰山的壓力。 「擴大硫化物的研究範圍,硫路線必定勝利!」 「黃磷路線還可以進一步改進!這是目前看來最有希望的方向了!」 「雷汞路線是正確的!只是純度問題需要解決,我們必須找到進一步純化的途徑!」 陸盛諦揭了研究所的瘡疤,三個分支課題組都跳了起來,聲張自己的正義。 陸盛諦並非天才,在法蘭西時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化學家,他的專長依舊在科學分析方法和實驗室體系。他將這兩套東西帶到英華後,英華本土培養起來的化學家才是真正去接蘋果的人。 他們的皇帝後知三百年,甚至比三百年後的化學盲還懂得多一些,不僅隨口道出了「雷汞」這個名詞,甚至還知道用硝酸與水銀反應獲得硝酸汞,再與無水酒精化合得雷酸汞,也就是雷汞。 可從硝酸到無水酒精都還是實驗室產品,先得解決原料的工業化,才能談雷汞的工業化。同時這個流程所得的還是灰雷汞,要保證軍用級別的可靠性,還得再進行純化得到白雷汞,這就非皇帝所知了。 因此這個概念皇帝雖然在十多年前就拿了出來,化學研究所依舊沒能變成工業製品,研究中遭遇到一系列挫折,還讓研究所不得不同時進行幾條路線的研究。 「我們需要盡快看到成果,不能再廣種薄收了,既然雷汞路線只剩下純化的問題,研究所就該把所有資源都投入到這條路線上。先生們!這是團結一心的時刻,我們不能再只考慮個人的榮譽和利益!」 陸盛諦要拼了,研究所的化學家們也齊了心,不拼真不行了,陸盛諦的方案獲得了研究所一致認同,戰爭是科技第一推動力的法則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讓陸盛諦如此搏命的原因不止是戰爭,還有歸屬感。 他正面臨將作監總頭目田大由的「政治審查」,原因是法蘭西人在天竺正扮演著不光彩的角色,他必須拿出實際成績,來消除田大由對法蘭西人的懷疑。 「弗勒裡那頭蠢豬,準是被不列顛佬給忽悠得敵我不分了!」 想到自己的處境,陸盛諦就滿肚子氣,整日腹誹著法蘭西首相弗勒裡。 這事源自於第三次錫蘭海戰的收尾事宜,不列顛人大敗,退出了印度洋,在可預見的未來,估計再沒力量跟英華爭奪印度。即便不列顛人發了瘋,要派出一半戰列艦來印度洋,面對規模相當的英華海軍,也是沒一點勝算。 不列顛政府被這場戰敗震驚得啞口無言,除了趕沃波爾下台之外,根本來不及對英華作出什麼回應。但已丟掉落腳點的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卻反應神速,幹了件缺德的事,或者說是早就作了這一手準備,他們把法蘭西人賣了…… 不列顛東印度公司通過公司特使波普爾的私人渠道,向英華通報了不列顛政府與法蘭西政府的非正式合約,不列顛東印度公司跟法蘭西東印度公司更有正式的合作協議,那就是雙方攜手抵抗英華對印度的「侵略」,在此基礎上,雙方瓜分印度。 不知道是不列顛人忽悠技術太高,還是法蘭西人當時正為波蘭王位戰爭焦頭爛額,希望與不列顛人保持一定的和平狀態,或者是法蘭西首相弗勒裡對英華始終不開放羅馬公教的宗教政策不滿,如果再讓英華獲得整個印度,廣佈福音的腳步就要在亞洲大步後退,羅馬教廷也將對身為紅衣主教的弗勒裡施加更大壓力,總之……法蘭西人不顧跟英華多年的友好交流關係,以及在印度已經達成瓜分協議的事實,悍然準備跟不列顛人一同驅逐英華。 可惜,不列顛人失敗得如此徹底,法蘭西人還沒將背叛實施,就被不列顛人轉手賣了。 第三次錫蘭海戰後,法蘭西人樂顛顛地要去「收復」馬德拉斯和聖大衛堡,卻被當地高掛的血紅雙身團龍旗阻止。當時賈昊等人還不知道法蘭西人跟不列顛人的密謀,只是純粹基於「誰付出誰獲得」的法則行事。而當法蘭西人嚴厲指責英華違約的時候,西洋大都護府才收到不列顛人的情報,暴跳如雷的胡漢山帶領二十艘戰列艦和兩營伏波軍逼壓法蘭西人在印度的老巢本地治裡,要法蘭西人「給個說法」,法蘭西人才慌了陣腳。 法蘭西曆史書上有一場本地治裡海戰,誇耀印度洋艦隊以弱敵強,擋住了賽裡斯人數倍於己的進攻。可在英華史料中,本地治裡海域所發生的戰鬥不過是一場小小「衝突」,六艘法蘭西戰列艦企圖奪港而逃,被英華戰列艦打爛一艘,餘者再不敢動彈。 雙方在印度洋的衝突很快波及到了政治和經濟領域,在華的法蘭西人都被嚴密監視,並被要求接受定期審查。 這就是陸盛諦的煩惱來源,為此他開始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該把法蘭西國籍換成賽裡斯國籍。 「可我終究是法蘭西人啊,我愛我的國家,愛我的民族,我怎能更改自己的國籍呢?」 夜晚,陸盛諦執筆躊躇,他正準備寫入籍申請,但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原本輕飄飄的羽毛筆就如鉛條一般沉重。 人是有國界的,科學是沒有國界的,再說了,國籍不管怎麼變,也改變不了自己屬於法蘭西民族的事實…… 「為了科學!為了全人類!」 陸盛諦的思考沒有持續太久,之後毅然落筆,眼中還閃動著自我感動的淚光。 法蘭西人陸盛諦毫不糾結於自己的國籍,而在北方,寒冬十二月的紫禁城裡,正進行著一場糾結難解的大辯論。 「以農為本是華夏歷代祖訓,也是我大清根底,血可流,頭可斷,祖宗之法不可變!」 「不變法,連供祖宗牌位的地方都要沒了!」 「一面讀著聖賢書,一面行著禽獸事,這怎麼可能呢?國人之心該怎麼自處!?」 「考慮國人之心幹什麼?就只需要考慮滿人……不,棟樑之心!漢人禮教不過是咱們滿人用來粉飾一國的東西,你怎麼說著說著,連自己都信了呢?」 乾清宮正殿,十歲的嘉慶皇帝怯生生地端坐在龍椅上,看著殿中王公大臣們爭吵不休,吵得不可開交時,小皇帝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身後。身後兩面珠簾高掛,各自遮住了一個身影。 居左珠簾裡,慈淳太后一直沒發聲。 爆發這場爭論,她早有預料。大清全面轉向,以工商立國,攀附英華工商,以求自保,這種就不是她一句話就能完成的。國中保守派不斷跳出來反對,甚至在朝堂上也開始匯聚出一股清流派的勢力,以道學禮教和聖賢正統,抗拒大清轉向。 此時茹喜才品到掌握一國權柄的感覺,寢食難安,但又食髓知味,就如福壽膏一般,讓人難以割捨。 見殿中吵鬧已有變成毆鬥的跡象,茹喜嗯咳一聲,儘管低若蚊蠅,滿殿卻瞬時寂靜。 茹喜悠悠道:「國策要與時俱進,大義也要創新……」 第八百六十三章 大義衍化,滿清新政 「太后所言極是!」 得了垂簾人表態,吳襄的氣勢頓時如山巒一般巍峨。 「大義若是不著人心和國勢,便是虛妄!不止我大清,自秦以降,歷朝歷代,江山社稷求的就只是兩字:存續!怎樣做才能讓江山不變色,社稷萬萬年,這就是我們的大義!大義只能由國策而來,怎能先舉大義,再定國策呢?」 「太后睿識高遠,托著我大清度了前一劫,也只有在太后的指引下,我大清才能繼續坐看南蠻風雲,臥薪嘗膽,謀復再起。今日我等所議,就該以太后的棟樑論為根,再提那些個道學禮教,無益於國者,不是南蠻的反間,就是燕國公的直間,其心可誅!」 吳襄砸下來兩頂大帽子,以漢臣為核心的清流派再沒話說,但臉色依舊很難看。 張廷玉趕緊來抹糨糊:「吳中堂所言極是,我等就該正心自省,萬不能遭了南蠻和燕國公的蠱惑。只是太后微言大義,朝堂行事怕還沒悟透太后的苦心。一國之利大矣,如何讓棟樑分勻,心利合一,還有太多不明之處。大家所言也都因此惑而起,不知中堂於國策有何新見?」 聽到這話,不僅吳襄啞口無言,茹喜也皺起了眉頭。張廷玉所言正是大清目前所處困境,儘管已定下開放工商,棟樑謀利,以穩待變的國策。但這都只是大面上的精神,具體該怎麼調節,還存在很多問題。 滿人有滿人的利,朝堂有朝堂的利,地方有地方的利。怎樣協調三者的利是一項大工程,若是分勻得不好,三方衝突,不等南蠻北伐,自己就先散了架。 總理大臣衍璜出聲了,就一幫漢臣在太后耳邊聒噪,出的主意顯然都不利於滿人,「國策還有何疑問?太后已准了以內務府統管一國工商事,金融、貿易、礦冶、糧鹽茶馬等業都發執照運營,除了內務府皇商外,民人買執照,受內務府監查,也可運營。南蠻工商入大清,均由內務府接手,與內務府分潤股份。」 「設於各關隘的省關由戶部直管,地方釐金局則由釐金事務衙門直管,利之權柄都握於中樞,一國方能穩,這都很清楚嘛,還有什麼可惑的?」 衍璜所列的國策是嘉慶皇帝即位後,大清所行的新政。要義是將工商、釐金乃至南蠻入大清之利都握於中樞。明面上是開放工商,實際上是將過去那套皇商和官商制度以執照形式公開並且統一化。 內務府、戶部以及各省手中所握的行業權全部集中於內務府,由太后所委任的內務府班子統籌管理。這些收益都用來供養滿人,內務府為此擴充建制,設立的各業督管衙門,又給了滿人大量差遣。同時獲得執照的皇商官商們也必須在產業裡設立監理,由內務府所派遣的滿人充任監理,監督賬目和業務運轉。 除了皇商官商,民人也獲得了名義上的自由工商權。只是買執照的門檻很高,明暗的花費可不是一般民人能承受的,銀子夠了,還得看內務府的臉色,就算買到了,沒有過硬的關係,也是被滿人監理吃干刮盡的下場。 當然,工商的面太廣,內務府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大小通吃。因此只將要緊的產業劃拉到管轄範圍裡,而單純的行商事業,只要沒過省,內務府也暫時放手。目前要在大清營運銀行、票號,要搞海運,或者是開礦、大規模織造,以及南北貿易,尤其是糧食、鹽茶、馬匹等事業,都得去買執照。而跟南蠻工商合作,更是內務府的禁臠。 如果未來有什麼行當興起,利大量足,內務府當然不會放過。每年內務府都會發佈新的執照則例,總之最活躍、利潤最豐厚的行當,都必須置於內務府的管轄下。 慈淳太后能夠獲得滿人的一致擁戴,就在於這一項國策每年至少能帶來幾百萬兩銀子的收益,還有上萬差遣,不乏肥缺,滿人不再依靠田畝錢糧過活,日子比過去快活得多了。 內務府把持了國內工商的大頭,而省關則是一張網眼中等的漁網,將跨省貿易盡數罩住。這部分利雖在名義上屬於戶部,但省關監督的人事權卻是內務府把持的,這也是沿襲自順治朝起鈔關的舊例。 非但大工商和省關,釐金更是一張網眼細密的大網,罩向地方細小的工商事務。大清朝堂以釐金事務衙門管治地方,利在兩面,一是四六分成,地方四,中央六,二是地方釐金局總管的人事權也在朝堂。 總結而言,慈淳太后這項國策是將大清立國時的舊策發揚光大,由滿人集團把持國內工商業的管控權,所有活躍的工商活動都置於滿人手中,而相關的利益當然由滿人獨享。這一策能順利實施,同時也能獲大利,當然還得益於南北來往的大環境。 張廷玉歎道:「國策自是好的,可中樞手太緊,地方患不均,怕存內爭之患啊。」 難得這位馮道出言爭利,張廷玉所言正是朝堂清流派以及地方的牢騷。在張廷玉看來,以漢臣為核心的地方官僚也是國家棟樑,甚至是棟樑的基礎。不讓他們分享到足夠的利益,一國根基不穩。而眼下大清所行國策,給漢臣和地方的利太少了。漢臣若是不能跟滿人同心,棟樑分裂,大清社稷就有崩塌的危險。 地方雖還有田丁錢糧,因工商大起,朝廷還著力寬免,以求治下民人穩定,同時提高了地方田丁錢糧的存留比例。但工商大起,民心對撞,地方治理要下的力氣十倍於前,光靠田丁錢糧和釐金局分成,很難維持局面。不對民人下狠手,很難再現「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舊事。 當官沒有好處,讀書人就不會趨之若鶩,讀書人苦於當官,漢人精英分子就沒出路,漢人精英不依附於滿人,就會大量湧向工商,甚至投靠南蠻。如此人心漸漸敗壞,大清對地方,對漢人的統治大義就會逐步削弱…… 衍璜還要說話,茹喜又悠悠一聲歎:「張中堂所言也未嘗沒有道理,我大清之棟樑,本也是滿漢一家。只是一國之利的餅子就那麼大,分了你就少了他的,哀家也頗為難啊,張中堂有何見解呢?」 張廷玉欲言又止,他本想提議提高地方分潤釐金的比例,同時進一步提高田丁錢糧存留地方的比例,可太后這話已經堵住了這法子,他怎麼好再開口。 吳襄轉了轉眼珠,開口道:「南蠻素有謀食於外之法,未嘗不能借來一用。臣觀內務府所管工商,即便要繳納執照費,每年還有若干稅負,但購執照行業者依舊絡繹不絕。這說明工商之利大矣,內務府獨享也未能食足利,若是允地方也能分沾其利……」 張廷玉頓時了悟,接口道:「臣請行工商落籍制,內務府所掌工商駐於何地,當地官府也可收一些籍稅。」 滿臣們議論紛紛,都出言反對,大工商都是滿人獨自得利,怎能讓地方,讓漢臣分潤呢? 茹喜出言道:「為穩一國,大家都要體諒禮讓嘛……」 分餅會議進入實質談判階段,最終太后拍板,允了張廷玉的提議,地方也可從大工商那分得一些利,但不落於法文,朝廷只默許省府通過地畝和募工等途徑收點小錢。既不落於法文,這些錢自然就不是公款,是地方官僚的小金庫。 釐金和田丁錢糧不能動,畢竟朝廷還得通過這套體系來管控地方。地方錢糧太足,就有對抗朝廷的底氣,這一項基本國策是怎麼也不能去碰的。 國策得到了完善,清流派依舊不滿意,要請太后正大清道統。怎麼做是一回事,怎麼說卻不能動搖。否則大清以工商為大旗,不跟南蠻同一路貨色了?人心都向南蠻看齊,大清還怎麼保江山? 茹喜沉聲道:「大清眼下所行國策只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為,卿等所言很有道理!大義的根底不能變!道統不能變!大清要始終堅持以儒治國,堅持君臣綱常,堅持滿漢一家,絕不能走上南蠻那條禽獸之路!不管工商再怎麼興盛,南北再怎麼友善,這三條絕不能動!」 她再度拔高聲調:「我大清要警惕那些以時勢演進為由,蠱惑人心向南蠻靠攏的言論!絕不能讓大清江山變了色!切記南蠻亡我大清之心不死!我與南蠻雖交通來往,卻不等於要放開人心。哀家允爾等清流正氣之臣,在軍機處建書文事務衙門,嚴管一國人心。不僅要管控倒向南蠻的妖魔之論,還要鼓吹君臣綱常之義,正我大清道統!」 張廷玉與清流們臉放紅光,齊聲稱頌太后英明,這不僅是他們的政治訴求,管治言論書文也是一樁大利,此利滿人可摸不到,就屬於漢人獨享了。 茹喜接著語氣一轉:「警惕外敵和內奸是第一要務,可那些個腐儒,借大義名分和道統綱常,詆毀國政,抗阻工商事,別有用心之輩也借此途行害我大清之事,這些人也是我大清之敵!當然,這些人也有可用之處,畢竟他們跟南蠻絕不是同路人,但也不可讓他們躥上檯面,壞了我大清局面!對這些人,既要用,又要戒備,如果他們跳騰得太厲害,就得施以雷霆霹靂的手段!」 她最後總結道:「治國如烹小鮮,既不能讓火熄了,也不能讓火太大,臣工們須得牢記,我大清要防外,也要防內。方才哀家說,大義也要有所更張,不是說大義要變,而是要再伸展,將這兩面之害都能澄清。」 聖道二十年,乾隆十年(嘉慶元年得到下一年了),茹喜太后的最高指示由朝堂傳向地方,最終沉澱入一國棟樑之心。大清國策既定,大義也擴充為「在不變道統、不變綱常和不變滿漢本色的前提下,興工商救國」一論。棟樑們人心安穩,推動工商發展,同時嚴控言論人心的政策也全面鋪開。 第八百六十四章 三階段與七武器:久待的相會 將近聖道二十一年的新年,揚州淮陰學院旁,新起的「南北事務署」會堂裡,陳萬策環視堂中青紅官袍之人,心中激盪不已。 「北定中原日,問鼎宰相時,我陳萬策要青史留名,就在此一役了。」 陳萬策當然想當宰相,之前苦於出身,沒有機會,但如今身兼謀復中原故土之責,此功如成,皇帝乃至一國絕不會吝於以宰相之位酬謝。 因此他對自己所掌的南北事務署下足了功夫,從翰林院、樞密院、商部和軍情司等部門不遺餘力地挖人,甚至天地會的江湖人才都不放過,眼下聚起的一幫人手全是精通南北事務的高才,他這環視,含著足足的自得之心。 「滿清妖婆之論已經發給諸位了,這就是北面未來所行的國策。我們事務署之前都忙著零碎事務,還來不及談正事,今日各位暢所欲言,定下未來之策!」 陳萬策這話出口,堂中眾人昂揚振奮。 南北事務署是幹什麼的?明面上是調理南北紛爭,促進南北「友誼」,管理除商貿事外的一切來往活動。可這個部門跟往日樞密院的「塞防司」一樣,肩負著拉攏北方人心,為未來北伐奠定大義基礎的重任。直白地說,陳萬策這幫人所做的事,就是「和平演變」滿清政權,盡量減輕未來北伐的阻力和傷害。 「職下認為,謀復中原之事,根底在於釐清敵友,弄清了這一層,才好對症下藥。」 署中果然人才濟濟,一句話就先定了調。 但這個問題卻引起了極大爭議,根底在於對南北形勢的不同理解。 「唯一之敵就是滿人!所有漢人都是可用之力,我們行事,都得以切開滿人與北人的關聯為要!將漢人拉到我英華一邊。」 出身軍情司的人對目標的界定非常清晰,並且將復中原之事定位為民族之爭,所有漢人都是可爭取的對象,最終目的是消滅滿人的統治。 「謬矣!不僅有滿人,還有腐儒及官僚,他們才是禍害華夏的根源。我英華大義在於天人三倫,與此大義為敵者,皆是死敵!能為我英華所用之人,在民間,在求變的士商之人。」 出身翰林院的對大義掌握得最深,一眼道破南北差異,將敵人的界限擴展開了,同時可爭取的友方力量也減少了。 「不止如此,我英華復故土,只是趕走了滿人,驅散了腐儒,立起天道和天人三倫,這就夠了?若是北方工商仍在,那些人根底在昔日滿清的皇權官府,融入我英華之後,還不知有多大危害。更不用說,這幫人多出身晉商,他們活蹦亂跳,還在食利,國中人心能平?依我看,北方工商也是我英華之敵,甚至重過北方官僚。我們就該如當年對付江南工商一樣,將之徹底剷除!」 來自商部的人不僅能看到英華工商的訴求,還能看到本土人心的訴求。英華工商是不願意北伐的,能通過北方工商殖民是最好的。如果真要推動北伐,那就得掃清北方工商,不讓其成為英華工商的競爭者,有這樣的利益在,才能推動英華工商贊同北伐。 但他這一論卻是把敵人的面大大拓寬了,可借用的友方力量大大縮小,而且還需要英華花大力氣培養。因此很多人都反對,認為事有權變,北方工商本是英華復土可借用的有生力量,推到敵人那一面去,未免太過不智。 陳萬策道:「我們辦事不是講道理,而是要看實效。我們要得的實效是什麼?是讓北方回歸華夏,與我英華成為一體。即便一時難以辦到,也要打下好的根基,就如江南一般。我們在江南下了多年水磨工夫,才讓江南入國,與嶺南一同撐起英華。因此要得的中原,就必須是一個乾淨的中原,任何遺患都得盡量消除。」 他語重心長地道:「如果只為趕走滿人,十年前陛下揮軍自塘沽入北京,其實就能辦到了……」 這話讓不少人兩眼圓瞪,傳言還是真的!? 當年皇帝揮軍入北京,扶立乾隆,在官方檔案裡沒有留下明確的憑據,畢竟此事一般人不太好理解,就連大多數官員都只當是傳聞,沒想到陳萬策卻親口驗證。 當然,此時已非往時,國人眼界已開,皇帝所為也利於國人,所以這秘密也沒刻意嚴守了,而陳萬策這個部門要辦的又是絕密之事,說破一些東西,也利於團結人心。 陳萬策再道:「如果再只是驅散腐儒和滿清官僚,只要大軍揮進,以軍管政就不難辦到,如此我等之功在哪裡!?」 這一問道明瞭陳萬策的立場:掃盡北方的利益階層,這不是光用軍隊就能辦到的事,而皇帝單獨組建這個部門,怕也有這樣的用意。不管是滿人、腐儒官僚,還是北方工商,統統都是敵人!總之北方現有的利益格局必須被清掃,除了滿人和漢人官僚腐儒,抱著前者大腿吸食北人血肉的工商,尤其是晉商集團,更是要清理的重點目標。 目標確定了,就得談手段,可這目標就讓大家犯了難。眼下英華工商正通過北方工商食利中原,這也是推動英華邁過貨幣改革,健全國體的必要步驟。這個過程怎麼也得持續五年甚至十年,在此前提下,怎麼收拾北方工商? 最先開口那個軍情司出身的官員揚眉道:「高舉民族大義的旗幟,將滿人、官僚腐儒和工商打為滿人一黨,這不就好辦了?三者本就是一黨,也非我們刻意蠱惑。」 這論調的方向很犀利,以民族大義為名,行掃蕩北方利益格局之實。 翰林院的官員卻皺眉道:「舉民族大義之旗,動靜很大,頗難收拾,說不定還會激起民人追究過往之心,害處太多啊。」 這話也在理,之前英華復交趾,就是舉起了民族大義的旗幟,強調交趾乃華夏故土,交趾引發的動盪到現在還沒平息。 出身商部的官員卻道:「兩害相權取其輕,跟害處相比,民族大義之旗的利處最佳,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喚起北人與滿清劃清界限的,就只有民族大義了。」 有人嘀咕道:「民族大義為權術所用,是不是不太妥當?」 出身樞密院的官員朗聲道:「這怎麼是權術呢!?一個漢人,他可以不認天道,他可以不認天人三倫,但他不能不認祖宗!不能不認他是漢人!滿清燕國公年羹堯在寧古塔聚起百萬人丁,隱隱自成一國,不少腐儒都跑去他那裡,寧受寒風凍土之苦,也不願呆在滿清治下,不就是心中還存著民族大義麼!?我們以此大義劃分敵友,這不是權術,這就是大義!」 他再道:「因此,除開滿人、官僚腐儒和工商外,北方民人和開眼界的士子都是我們潛在的助力。我們要做的就是喚起他們的民族大義,激發他們循天道求富貴之心。看滿清妖婆之策,是要養大銀錢這頭獅子,跟官府這頭老虎一併吃人。未來滿清治下,當真是富者越富,貧者越貧,不像我英華,有院事和輿論為貧者出聲求利,貧者就是我英華之友,我們可以通過他們廣傳民族之義!」 軍情司的官員也興奮地道:「不能光看著貧者,還要看更多不平之人。滿清此舉,以滿人、官僚和依附於他們的工商獨佔大利,堵絕了其他人靠才智謀富貴之途,他們也是我英華的助力。我們要做的,就是將滿清的樁樁不公廣告於世,讓所有受苦之人都明白,他們的苦來自於哪裡。」 商部的官員湊趣道:「對的對的,這樣一來,也可消減北人對我英華工商的怨氣。想必滿清也會鼓吹國中樁樁不平來自於我英華的壓搾,這也是針鋒相對,看誰的話能得人心。」 陳萬策並眾人鼓掌叫好,於是敵友之分和大義名分就已確定了,接下來要議的就剩該採取什麼手段。 「我英華要興兵北伐,得等到西域功成,邊疆安定,怎麼也得五年之後,為此我們得作十年計,還得分步而來,開初不能太顯形跡,暗中行事也得有分寸,因此北方工商先得緩一緩,畢竟我們能與北方來往的途徑目前還只有工商。」 陳萬策的階段論獲得了一致認同,這一日,南北事務署群策群力,擬定出了一個三階段論。 第一階段,培養認同天道之說和天人之倫的精英人才,讓他們具備在十年後撐起基層管治和工商來往的能力。這是暗中一手,而明面上的措施,就得跟滿清鉗制輿論,封閉人心的舉措針鋒相對。大量散播天道之學的讀物,支持滿清治下的時政研究,乃至庇護滿清加害的知識分子,變其為己用,這些都是必行之策。 第二階段,滿清肯定會進入高壓統治階段,與英華之間的來往受到嚴格限制,此時滿清治下肯定也禍亂頻頻。英華就得尋找可支持的異己力量,推動他們舉起民族大義的旗幟,一方面引為英華所用,一方面不讓他們墮入邪教路線,對北方社會造成太大的禍害。 第三階段就是收官階段,開始將矛頭指向北方工商,匯聚本國的民族主義力量,加上本國工商階層對北方利益的渴求,將北方工商拉下馬來,與滿人和官僚腐儒一併打擊。而這就得推動皇帝和兩院通過合適的法律手段,以法行事,不至於牽連到本國工商,讓工商階級覺得自己也可能是民族運動的受害者。 陳萬策本就是借助工商力量完成英華基層改革的大行家,對消滅北方工商有顧全大局的通盤考慮,而這也該是皇帝委任他執掌此事的關鍵原因。 三階段論外,南北事務署還總結出了七武器論,這部分的內容屬於絕密,民間並不清楚細節,但若干年後,不少人回顧歷史,有了自己的總結。 第一武器就是天道之學,包括物理、化學、算學等等。南北事務署推動兩國「文化交流」,讓民人更多接觸這些學說。這些知識不僅能滿足民間的好奇心,還是富貴之心,通過若干基礎技術的傳播,讓民人漸漸跟君臣綱常的道學脫節,轉而信奉天道無窮,格物致理,數度天下等等道理。 第二武器則是世風,在滿清看來滿是淫穢之氣的英華事物,正是破除滿清綱常道統的犀利之物。小說、畫冊、歌舞,乃至衣帽服飾,民間用度,相互應酬的禮節,英華已醞得紛繁迷眼。讓滿清民人更慣於英華風物,不僅是培養相關市場,還能讓民人對滿清官府的道學禮教越來越反感,進而對滿清的大義也漸漸存疑,乃至否定。 第三武器是時勢,這也跟前兩項武器一脈相承,讓滿清治下民人通過各種途徑開眼界,將世界大勢告訴他們,將英華爭霸全球之勢告訴他們,進而推動漢人心生慼慼之感,進而對統治自己的滿清政府一分分失望。這武器通過報紙和各類讀物相互傳遞,即便滿清下力氣管制,可除非封鎖工商來往,怎麼也擋不住這股大勢。 第四則是以天廟、慈善和醫藥事滲透滿清,滿清當然會大力禁絕天廟,即便有南北合約在,不敢公開抵制,可私底下推動清流腐儒鼓噪也是必然的。但既然是私底下的動作,大家都可以玩。天廟和慈善事業都是獨立於政治之外的,陳萬策也要求,南北事務署不能通過這些地方行顛覆之事,可這些事業能在滿清治下單獨存在就已是勝利,他們足以號召民人回歸華夏大義,認可天人三倫。 第五自然是密佈於工商和滿清官府的秘諜,既有英華所派的,也有英華收買的,通過密諜來把握乃至影響滿清官府和工商運轉,到清算之日也能握有根據,而借密諜行其他事則更是有利。 第七是對滿清軍隊的滲透,以各類秘密會黨影響軍隊。眼下軍隊已再非往日面貌,士兵,特別是軍官,必須也得認字識理,否則難以成軍。槍炮之世下的軍隊,容不得大字不識,左右不分之人。而一旦認字識理,必然就會有思考,天人三倫這種需要動一定腦筋才能領會的天道也許吸引不了這種人,可民族之分,民族大義,卻足以動搖滿清治下,這些「半知識分子」心中固有的大義。 第六就更為隱秘了,是化滿清治下各種異己力量為英華所用。 聖道二十年的終結,也終結了南北大勢的又一階段,進入到聖道二十一年後,英華一面在西域的大漠和西洋的海面掀起沖天硝煙,一面也開始在北方中原蕩起人心的硝煙。 河南某偏僻鄉村,一處普普通通的宅院裡,黑幕白綾相間,花圈四立,佈置得莊重肅穆的靈堂中,一個身著孝服的俏人兒盈盈下拜,臉上淚痕未乾,讓人見之猶憐。 「爹爹,你該跟娘親會面了。如果那就是你心目中的天國,你就該向娘親賠罪,娘親應該會原諒你的,就像我已經原諒了娘親,同時也想得娘親的原諒……這人世間,本就不該有苦難,大家都不該相害……」 少女再度叩拜,堂中靈位上正寫著:「父親許三之位」。 拜完靈位,少女出了靈堂,一人上前低聲道:「聖姑,南面來人了。」 少女面露喜色,吩咐道:「好生招待,莫讓官府察覺,我們聞香教白蓮宗要歸正途,就著落在大英身上了。」 部下恭謹離去,少女轉身南望,目光迷離,低低自語道:「等我帶著大家南歸之日,一定要尋到大叔,就不知大叔你還記得我許五妹麼……」 一邊說著,她一邊手中輕捻著懷中的什麼東西,看指尖的來往,竟像是一根小木棍。 【本卷終】 第八百六十五章 不堪言的失敗 胡虜陷中原…… 脊樑斷,衣冠毀。 七十年,不見蒼天。 中國有男兒…… 血猶熱,志不滅。 鐵火煎,天道為劍。 吾皇偉哉…… 胡虜俯首,中國再起。 吾皇聖哉…… 聖武衛世,執刑在天。 …… 天祐大英,世代福延。 天祐吾皇,萬萬年。 東京龍門西面,原本是矛線街的狹窄小巷已闢為通衢大道,左右分立著造型各異的小樓,樓頂上飄著各式旗幟,有識之人能認得,這些都是異國之旗。例如那一輪日暈四耀,中心是一朵金黃菊花的旗幟是日本國旗,而那面藍底白叉紅十字的旗幟正是大不列顛王國國旗。 不列顛駐賽裡斯公使館的主樓頂層,正奮筆疾書的公使館勞倫斯爵士被窗外的歌聲打斷思緒,他無奈地輕歎一聲,走到窗前,打望使館街中心那隊賽裡斯禁衛軍的換防儀式。這些身穿黑紅相間軍禮服的官兵負責護衛各國使館,換防時必唱的頌歌讓各國使館官員們,尤其是歐羅巴的使館官員們頗為糾結。 這歌聲太有感染力了,即便是最自傲的法蘭西公使,在私底下也跟勞倫斯說,每當聽到這歌聲,就覺得無比自豪。因為自己跟偉大的賽裡斯開國皇帝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甚至還能經常會面,這歌聲時刻提醒著他,這片有著五千年歷史的古老土地上,一個嶄新的帝國正在崛起,在這位偉大君主的帶領下,踏上了世界歷史的大舞台。 這位君王統治的帝國疆域是任何一個國家所不能比的,人口比整個歐羅巴還多,去年的國庫收入也快趕上了整個歐羅巴。如今他的數十萬陸軍正在亞洲西北作戰,他的海軍已有效控制著佔整個地球一半還多的海域。而帝國的一億五千萬臣民卻絲毫沒受戰爭的影響,過著讓倫敦和巴黎市民都稱羨的富足生活。在這樣的君王面前,任何一個歐羅巴君主都必須鞠躬以示尊敬,同時心存畏懼。 感動之後,再意識到自己的立場,回憶起自己國家跟賽裡斯這些年來不愉快的歷史,糾結就自然而生。 勞倫斯沒有太多糾結,他一直主張大不列顛與賽裡斯攜手共贏,儘管國王和議會沒有全盤接受他的主張,但兩年前不列顛海軍在第三次錫蘭海戰中的慘敗讓他獲得了主持兩國來往的機會,先是在葡萄牙與賽裡斯通事館締結兩國和平條約,一年前又來到美輪美奐的東京,出任公使,至少兩國的關係正由他主導著,朝他所希望的方向邁進。 勞倫斯只是對這頌歌唱響的時間有些不滿,清晨七點,正是他一日思維最活躍的時候,他每天都選擇這個時間寫昨天的日記,而這歌聲總要干擾他的思緒,讓他不由自主地代入到賽裡斯人的角度審視事情,寫出來的日記自然有些變了味。 勞倫斯決定聽完頌歌後吃點什麼,再看看報紙,之後再寫日記。 立在窗前細聽,勞倫斯忽然覺得這歌聲的味道有些不對,帶著一絲悲愴和憤懣,甚至還有士兵邊唱邊抽泣。 「瓊恩,報紙到了嗎?趕緊拿給我!」 勞倫斯眉頭一跳,意識到了什麼,招呼著自己的助理。 「先生,《越秀時報》、《嶺南報》、《江南快報》和《東京早報》到了,其他報紙還沒到。」 助理推過來餐車,一側疊著厚厚的報紙,一側放著一杯剛泡好的紅茶,外加從使館早市上採購來的新鮮水果,這就是勞倫斯的早餐。 端起茶杯,湊在鼻下猛抽了一口,勞倫斯發出滿足的喟歎,開始翻起報紙。 果然,出事了。 西域大都護府征西大軍北路軍左軍輕裝冒進,企圖突襲海努克城(伊犁)的準噶爾汗王夏宮,結果在銀頂寺遭準噶爾五萬大軍伏擊,左軍都督楊堂誠戰死,左軍所部四營八千人苦戰十日,彈盡糧絕,僅撤出千餘人。 禍不單行,北路軍中軍派兵急急往援,又遭附從的準噶爾部族軍叛亂,中軍副都督安威中彈身亡,花了好幾天才擊潰糾纏的叛軍,只接應到左軍殘部。 損兵折將之外,西征戰事更出現巨大轉折,北路軍前軍和右軍在塔爾巴哈台遭遇羅剎的哥薩克騎兵,據戰俘交代,羅剎已與準噶爾聯手,共同抗阻英華進中亞。 英華征西大軍自兩年前入西域後,並非全無敗績。聖道二十一年十月,吐魯番就被準噶爾人偷襲得手,駐守此地的兩營韓國附從軍全滅。聖道二十二年元月,古城也遭兩萬準噶爾騎兵圍攻,駐守此地的一營越國附從軍和一營紅衣全滅。 但這些挫敗都只是小節,不僅失敗原因都是受累於附從軍,準噶爾人企圖切斷英華補給線的努力也都告失敗。自聖道二十年十二月,準噶爾三萬大軍突襲長生墩,卻被盤石玉的前軍和岳超龍的中軍南北夾擊,丟掉近一半人馬後,準噶爾人就再不敢跟紅衣正面對決,即便集結大軍突襲,也是打了就跑。 眼下是西元1740年,聖道二十二年九月,準噶爾人已被逼壓到西域之西,汗王夏宮都已暴露在英華大軍之下。 可如今這一敗,戰歿兩員年輕驍將,精銳紅衣折損近萬,還真是英華紅衣創建以來最大一樁失敗。難怪換防的禁衛們情緒低沉,心懷不甘。 勞倫斯很理解這些禁衛軍官兵的情緒,不僅有失去戰友的哀痛,更多是尊嚴被冒犯的憤怒。當年第三次錫蘭海戰失敗的消息傳回國內,不僅不列顛海軍官兵的心情也是如此,甚至不列顛平民都有同感。不敗的軍隊居然失敗了,自認天下無敵的驕傲之心遭受沉重打擊,當然會失態。 看著報紙上洶洶的討伐之聲,不僅責難宰相、樞密院、總帥部,乃至西域大都護府,甚至連西域大都護,威名赫赫的吳崖都被指責。理解之外,勞倫斯還有一絲感觸,沒有戰無不勝的軍隊,這樣的失敗根本算不了什麼,可賽裡斯一國卻群情激憤,新生的賽裡斯帝國還是太年輕了。 勞倫斯更關注羅剎人的舉動,由這一戰,他才恍然,為何兩年前歐羅巴的波蘭王位繼承戰爭結束得那麼利落,原來是羅剎人感受到了賽裡斯的巨大威脅,要掉頭在亞洲用力了。 「這倒是一樁巨變,歐羅巴的形勢將產生一系列的變化,不列顛必須把握這樣的形勢,看是否能攥取相應的利益。如果是國會那幫目光短淺的傢伙,多半又會覺得這是從賽裡斯身上找回場子的機會,可未央宮那位陛下的怒火真燒起來,即便只是從羅剎人身上轉出一小部分到不列顛身上,不列顛現在也難以承受,要知道,那位陛下對北美大陸的興趣遠超國會那些議員老爺們。」 勞倫斯的思緒急速轉動,開始盡職為不列顛的利益謀劃。 未央宮裡,那位陛下的怒火已經充盈勃發,一月之內的行程全都取消了,接連三日都埋在總帥部裡,對著西域大沙盤發呆。 「就算楊堂誠昏了頭,方堂恆也昏了嗎?兩個小子都出了毛病,吳崖也殺人殺得血迷了心竅!?輕裝冒進這種低級錯誤也犯!朕留給他們的時間是五年,不是三年!急著去送死投胎麼!?」 悶了三天,李肆終於出口噴人了,總帥部裡一幫參謀們個個腦袋低垂,彷彿這次戰敗都是他們的責任。 「派人去問問吳崖,問他身邊的準噶爾小姑娘是不是奸細!拿著朕的方略去,本該是步步緊逼,主力在後,看他現在打成了什麼樣子!?羽林軍拆成三塊,龍騎軍更撒得滿地都是,去問問他是不是把朕的方略擦了屁股!他不給朕一個好交代,朕就去西域御駕親征!」 李肆越數落越生氣,脫下白手套,重重砸在沙盤上。 「人呢?沒聽見朕說話?你……」 沉寂好一陣,沒人回應,李肆咆哮著掃視左右,卻發現部下都盯著角落裡的范晉。 「范獨眼,這總帥部都被你調教成書齋了?」 李肆的矛頭又指向范晉,說話更不客氣,若是換在前朝,就是直白地訓斥范晉侵奪軍權。 范晉一隻獨眼跟李肆對視,眼中含著無奈,許久後才幽幽道:「此敗非戰之罪,陛下清楚的……」 李肆愣了片刻,嘿了一聲,一拳頭砸在沙盤底桌上,再坐回椅子,捻著鬍鬚,目光變幻不定。 他當然清楚這一敗的根源,楊堂誠為什麼輕裝冒進,是因為大策凌已通過軍情司表示了投效之心,有大策凌的指引和內應,突襲準噶爾汗王夏宮,勝利幾乎是板上釘釘。 可沒想到大策凌卻變了卦,也許不是大策凌本人,是他的部族逼迫他變卦,但他出賣了楊堂誠卻是事實。而原本投效英華的幾個準噶爾小部族也隨之反叛,拖住了援軍,才有這一場大敗。 大策凌為什麼會變卦,原因也很簡單,羅剎人終於表明了態度,要強力介入西域。而羅剎人介入,為什麼會讓大策凌變卦,原因又是吳崖對借力準噶爾內部力量不太關注,對大策凌許諾的好處不夠,不足以讓大策凌的部族堅定地站到英華這一面。 但這事卻不能歸罪於吳崖,根底還在他李肆自己。是他胃口太大,不願扶持大策凌作為準噶爾過渡時期的汗王,他準備在西域一步到位,以青海和漠南漠北方式管治西域。他給吳崖劃下的界限擺在那,吳崖自不可能給出界限之外的許諾。 李肆之所以生氣,不僅在於此敗,更在於羅剎人橫插一槓,這讓他五年平定西域,再轉而北伐的計劃受到嚴重威脅。儘管他一點也不怕跟羅剎人開掐,可這一掐到底要持續多長時間,他可心中沒底。羅剎人不是不列顛那種精於算計的敵手,它就是頭蠻熊,一旦發了狠,不打個頭破血流,它是不會罷休的。 回想前世歷史,滿清乾隆對付準噶爾的時候,羅剎人沒這麼大反應啊,就算加上西伯利亞的威脅,也不該讓羅剎人捨棄歐洲的戰略重心,轉而重視遙遠的東方。要跟英華正面對決,怎麼也得投下十萬以上的軍隊,羅剎人是瘋了麼? 李肆百般不解,之前他定策西域時,並不認為羅剎人有魄力伸手,這基於他對羅剎歷史的瞭解。 羅剎的安娜女王就在這一年翹掉了,即位的伊凡六世還是襁褓幼兒,跟母親孤兒寡母一對,根本握不住權柄,依靠的攝政王也接連垮台,按照前世位面的歷史,明年他就該被他表姐伊麗莎白女沙皇奪位。 基於形勢的判斷和歷史的把握,李肆才有信心,認為羅剎人無力干涉,可以在五年內平定西域,可現在羅剎人怎麼就蹦出來,還用了這麼大勁呢? 李肆想不明白,如果他虛心請教那些歐羅巴公使,並且公使們也願意說真心話,那麼就能找到讓他啼笑皆非的真相。 因為羅剎人害怕了,不列顛人的慘痛失敗,法蘭西人的自找沒趣,西班牙人的幸災樂禍,已將他「賽裡斯大帝」的威名傳遍整個歐羅巴。止小兒夜啼當然做不到,可讓某些君王心驚膽戰卻是足夠了。 不列顛公使勞倫斯爵士對賽裡斯的誇張描述在歐羅巴已經深入人心,擁有規模接近西班牙的現代化海軍,陸軍則有百萬之多,裝備和戰術即便不能跟歐羅巴一流強國比,怎麼也是中等偏上(勞倫斯爵士是把義勇軍也算上了),而最讓歐羅巴諸國懼怕的是賽裡斯的人口和國庫收入,兩個數據都是一億五千萬!前者比歐羅巴總人口還多,後者換算成英鎊,相當於五個不列顛,這幾乎也是整個歐羅巴的總和。 除了賽裡斯的國力,他李肆的形象也被渲染為一位英明神武的統帥,亞歷山大式的英雄。在短短十年裡就推翻韃靼在塞裡斯南方的統治,讓韃靼俯首稱臣,二十年就把國家建設為欣欣向榮的強盛帝國,疆域橫跨兩個大洋,立足於三個大洲,亞歷山大似乎都還要差一截。 即便勞倫斯爵士的描述,都是基於敗者自遮顏面的掩飾,畢竟把對手說得強大一些,不列顛的失敗也不至於太難看。但這些基礎數據卻是來自賽裡斯人自己的統計,作不得假。 當重病中的安娜女王得知賽裡斯在貝加爾湖和唐努烏梁海持續驅趕羅剎人的同時,還興兵五十萬西進,她的病立馬就好了一半,是嚇得迴光返照。 最上層的權力爭鬥是一回事,可全力「抵禦」賽裡斯的侵攻卻成了羅剎一國上下的共識。賽裡斯西進甚至喚起了羅剎國中對蒙古人西進的苦難回憶,五十萬大軍只為滅準噶爾,羅剎人都覺得這只是賽裡斯人假道滅虢,誰知道賽裡斯人是不是想一口氣打到黑海呢? 羅剎人跳腳就是這麼來的,只是李肆現在是燈下黑,已置身歷史大勢,再難掙脫大勢,以旁觀者的目光審視時勢了。 李肆沒想明白羅剎人攪局的原因,但也清楚,自己對吳崖乃至戰死者的指責也是心虛,這讓他鬱悶難解。 「這一敗並不礙大局,相信吳崖會冷靜調整部署,陛下……」 范晉見李肆目光游離不定,心道不好,皇帝積威已深,雖也時時自省,但自傲還是免不了漸漸加重,再讓皇帝悶在總帥部,說不定還真要玩萬里之外授陣圖的把戲,趕緊勸走了事。 范晉在李肆面前畢竟還能直言,有些不客氣地道:「陛下這幾日還沒去大觀園呢,去散散心吧。」 李肆目光瞬間爆亮,那是怒火,接著又黯淡下來,他當然聽得出范晉的勸諫之意,但是…… 李肆悶悶地道:「朕這個皇帝,現在就只能袖手旁觀麼?」 范晉認真地點頭:「等臣下們把事全辦砸了,那時陛下再出來擦屁股吧。」 李肆咬牙,嘴皮爆出一個無聲的「草!」 第八百六十六章 大觀園之樂 總帥部就在未央宮西側的演武殿,出了演武殿,一隊侍衛親軍就跟了上來,領頭的是個四十出頭,一臉高原紅的魁梧漢子,龍紋領花,金襯底肩章上是兩顆金星,這是位有封號的少將。 「官家,要去哪?」 將官正是格桑頓珠,在北庭大都護府轄下跟羅剎人幹過,在西域大都護府轄下跟準噶爾人幹過,雖立有戰功,可他這個皇帝親衛出身的野路子將軍,畢竟不如科班出身的將軍,有了立身之績後,又回到了侍衛親軍,繼續宿衛皇帝。而什麼大將軍的前程,就指望正在黃埔陸軍學院學習的兒子去爭了。 李肆隨口道:「大觀園,少帶人,就去散散心……」 格桑頓珠去安排人手,李肆又問隨侍:「娘娘們誰有空?」 隨侍應道:「貴妃娘娘去了杭州主持江南蹴鞠聯賽,慧妃、敬妃和寧妃娘娘也去了,其他幾位娘娘……」 李肆嗯了一聲,示意知道了,賢妃領銜辦了個女子學會,推動一國的女子教育,現在正在江西巡視。淑妃回南京參加安威的葬禮,德妃蕭拂眉倒是有空,可年歲見長,就過著清心寡慾的修士生活,大觀園那等熱鬧地她是不願去的。 拜上天所賜,蕭拂眉也特別注重皇室成員的養生,除了早年四兒子病夭外,這二十多年來,他和妻兒都還無病無災。皇妃們都各忙各的一攤事業,不糾結於雞毛蒜皮的小事,家中和和美美。縱然李肆在外隱有風流之跡,可他一直都很清醒,沒讓後園繼續壯大,皇妃們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還心懷歉疚,覺得有時候冷落了他。 夫妻各有小心思,三娘帶著皇妃團出外,想到自己可以一個人花天酒地,李肆原本壓抑的心緒稍稍昂揚,總算能享受一下皇帝微服私訪的樂趣了。 換裝之後,三輛馬車自未央宮西門駛出,繞了一個圈子,向京城東面駛去。沒有騎兵隨行,馬車沒有標記,沒入到京城繁華街道中,看上去也就是富貴官宦人家出行。 乍看起來,李肆似乎一點也沒吸取西安行刺案的教訓,居然還玩起了微服私訪,可那是西安,在國內,尤其是東京和南京,李肆便只是帶著幾個隨從公開亮相,也不存在太大的安全問題,麻煩的只是要被老百姓包圍,根本談不上享樂。 兩京乃至兩南腹地,明面上的治安管控和暗地裡的密諜排查都有多年積澱,加之國泰民安,南北止戈,李肆的活動空間終於能接近宋時的皇帝,可以相對從容地下到民間。更主要的原因還在於,眼下內政大多歸於宰相打理,加上律法漸漸獨立,李肆這皇帝在國人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接近於一尊神像,落在身上的責任和恩怨越來越少,當然也就越來越安全。 可這也正是李肆鬱悶的來源,以理智而論,放權是必然的選擇,而他這個皇帝能閒,說明他這二十年的辛勞沒有白費,一國機制正漸漸成形,按照他所期望的模式運轉。 但以感情而論,他這聖道皇帝管的事,背負的責任越來越少,「英明神武」之能漸漸無用武之地,這很不爽。 他其實還管著很多事,包括軍務、外交、殖民以及立法。可南北暫時相安,侵蝕北方的密謀又有陳萬策在辦。不列顛人認輸之後,歐羅巴也正在醞釀新的局勢,東西關係緩和。殖民天竺又歸西洋公司和西洋大都護府自己運作。就連之前最操心的法權之事,也因兩院改制後越來越主動,不僅辦了他想到的事,他所慮未及之處,也正由兩院、政事堂和民間輿論一併掃進了博弈棋局中。 甚至是征服西域之戰,因他在總帥部梳理好了參謀體系,又有范晉坐鎮,他給出目標、資源和要點界限後,也再沒可插手的地方。即便是羅剎人橫插一槓,總帥部的參謀們也早擬過應對之策,西域大都護吳崖在吃過這次虧之後,必定也會吸取教訓,調整部署,也用不著他再多嘴。 總結而言,現在李肆很閒,而且不管是宰相薛雪還是軍務總長范晉,都還想推著他更閒,范晉都赤果果地要他這個皇帝去大觀園遊樂,李肆能不鬱悶麼? 這種轉變在兩年前李肆從西北回來後就已經顯露出來了,大觀園就是他這閒勁弄出來的。身為開國皇帝,李肆當然耐不住寂寞。不好插手國事,那就攪和國中人心吧。 文化、體育、科技和娛樂,這些方向是他關注的重點,幫著朱雨悠推動圖書館建設和女子教育,甚至開放女子入科舉,前兩年還在國中引發了激烈的爭論,現今達成的妥協是在明法、明算、百工和通事等專業性很強的科目裡開放,而進士、博學、經義等傳統科目則還保持不變。 這一樁絕大進步自然被腐儒和滿清視為英華進一步沉淪的明證,但對英華國人而言,跨過這一道心理門檻不算太費力,原本英華女子已通過織造等業,正廣泛走向社會,而女子教育經過這麼多年積累,已立有不少女子學院。尤其是女子師範學院,吸納了大批有文化的女性,借助於她們,英華國中鋪開初等教育的工作才會進展順利。這些女夫子自然也領有官身,再開放科舉,推動女子進入其他領域一展所長也是順理成章。 文教之外,李肆對「體育事業」也格外關注,幫三娘運作出規模宏大的全國武道總聯賽,而蹴鞠運動也正以高度對抗和組織度的特點吸引國人眼球,嶺南聯賽和江南聯賽已經成型,再組織起湖廣和川陝賽區,又是一項全國性的賽事。至於那些小的賽事,例如龍舟賽,也跨越軍民領域,成為江海地區民眾生活的又一項亮點。 科技領域尤為李肆所關注,這兩年他也改了思路,之前是以單純國家性質的天道院、將作監和各製造局包攬基礎科學和工程技術的研究,這項政策現在已經顯得保守和封閉。為此他把將作監改組為皇室專利局,這個專利局相當於一個招標委員會,皇室通過中廷主持管理,只是充當中間人、公證人和統籌管理者。專利局吸納社會各界的需求,向社會公佈科研項目,支付專利賞金,專利法的執行則交給法院。 國家撥款用來支持天道院的基礎科學研究和製造局的重點工程技術研究,皇室專利局則靠社會團體的資金推動實用技術研究,通過專利法來實現技術交易和刺激技術變現為市場,由此英華的科技事業就有了立體層次。 皇室專利局設立後,不僅掀起了民間研究科技的熱潮,還解決了國家和軍隊諸多難題。例如海軍一直在研究燈光信號技術,但因缺乏高亮度的專用燈具而頭痛不已。靠海軍自己去研究燈具顯然不可能,而這項需求報給將作監或製造局,又被大量的其他科研任務壓住。海軍自己去找燈具作坊,更是大海撈針。 現在通過皇室專利局,跟海運、演出等同樣對燈具有需求的行業一同出資,省錢省力,又有多家燈具公司和無數精工巧匠參與競爭,好處太多了。 皇室專利局的運營相當成功,第二年,也就是聖道二十一年,就敲定了六百多項專利,發放專利賞金近百萬兩,今年增速更為驚人,上半年就已有了五百多項專利。這些專利覆蓋各行各業,造就了一批新興產業,還催生出不少富豪,拿到了專利,不僅意味著一筆賞金,還有源源不斷的專利授權費等著。 文化、體育和科研都重在國事,而在娛樂方面,就含著李肆不少私心了。 大觀園就來自他的私心,洛參娘是他的禁臠,飛天藝坊也由他注資成了私人所屬的藝坊。為了照顧這位多才多藝的絕色舞孃,讓她後半生有所依靠,同時又滿足自己享樂之需,他就再度出資,在東京建起了這座佔地頗廣的娛樂場所。 馬車駛出街道,進到一條林蔭大道,前方遠處,一座恢弘的場館漸漸入目。如果自空中俯瞰,大觀園就像是兩輪半月相對而擁,大的半月隱隱裹住小的半月。半月中心是五層寶塔式高樓,飛簷走壁,紅磚綠瓦,一座座三層小樓自寶塔左右伸展開,相互間又有亭廊相連。樓下有松柏,亭廊花木繁盛,此時夜色初降,紅紫青藍各色燈籠掛在樹木和門庭之間,真似蓬萊仙境。 再行得近了,仙氣頓時被喧囂的人聲打破。大觀園這兩輪半月坐落於東京正北面,黃埔江邊,佔地足有三四頃,半月之外,隔著一圈用作停車的廣場,又被無數客棧酒樓圍住,此時所聚之人足有數萬之多。 馬車沒有停在大半月,而是穿過有人把守的石磚小道,來到江邊的小半月,沒在廣場停下,直接進到小半月主樓下的車房裡。 大觀園是個「娛樂超市」,就跟南京的小金明池一樣。天南地北的戲台班子都匯聚於此,售賣他們的歌喉、舞技乃至嘴皮功夫。陝西的秦腔,河北的直隸梆子、山東的快板,大江南北,關內關外,乃至海外各種風情的演藝都能看到。 大半月的班子偏向大眾化,甚至還有雜耍和馴獸戲,小半月走的是高檔路線,佔據著小半月主樓三層的飛天藝坊專注於唐宋古樂,已經不是最受追捧的去處,二層的四方舞社和一層的德林社是新起之秀,前者擁有來自東瀛、西域和天竺、波斯等國的舞者,後者則網羅了江南和嶺南最優秀的說書人,評點時政,逗趣取樂。 只有少數人知道,四方舞社和德林社也是飛天藝坊的產業,飛天藝坊的洛大家是半月主樓的所有人,而知道皇帝是飛天藝坊和大觀園第一大東主的人就更少了。飛天藝坊的常務管事當然是這極少數人裡的一個,他已在樓中這條專用通道等候許久。皇帝駕臨前,已有便衣禁衛暗中通知,即便是微服私訪,必要的功課也絕不會少。 「洛大家被貴妃娘娘招去杭州,助興蹴鞠聯賽了,陛下……」 管事很惶恐,李肆聽到這話,心中也是哎喲一聲暗叫,三娘不會為難洛參娘吧?再一細想,這些年下來,三娘心胸越來越寬容了,而且也不是才知洛參娘跟自己的關係,應該不會出什麼事,這才定住了神。 洛參娘不在,李肆意興闌珊,正要走,塞外胡笛的樂聲從二層傳來,悠揚悅耳,心中一動,「朕就去二層看看,一切照常,別弄出動靜。」 由格桑頓珠帶著兩個侍衛親軍郎官,外加一個隨侍,主僕五人下到二層,落座預留的貴賓席。此時二層舞台上,光影迷濛,一個作西域胡女打扮的纖纖麗影柳腰搖曳,在歡快的樂聲中舒展舞動,台下數百觀眾屏息靜氣,個個看得如癡如醉。 儘管那舞姬蒙著面紗,可見那星眸流轉的風情,還有柔軀舞動的風姿,讓李肆眉頭一皺,此女好眼熟,很像兩年前在西安見到的馬家姑娘…… 「好!好!賞!」 一聲高呼打破了寧靜,惹得眾人怒目而視,李肆也不悅地看過去,一曲還沒舞畢就鼓噪,真是大煞風景。 「妙人兒,今日就掛牌罷,等著爺來疼愛!揭了面紗,先讓爺瞅瞅!」 那人猶不覺自己已掃了眾人的興,竟然口吐狂言,更讓滿場看客目瞪口呆,這、這傢伙是從哪裡蹦出來的?當大觀園是怡紅樓了?人家是戲子,不是娼妓! 這個時代,即便在英華,戲子地位依舊不算高,但也非北面所比。戲子在私底下也會開出價碼,招攬恩客,但終究是你情我願之事。而這大觀園的戲子更是一國頂尖之人,更不是可以被隨便褻辱的對象。 大概是覺得此人太不著調,台上舞姬毫不為所動,繼續盡職地跳著,四方舞社的管事也沒有強硬回應,還希望此人能有所自知。 那人沒得到回應,像是惱了,催著身邊下人要作什麼,下人低聲解釋了好一陣,毫無效果,再轉頭四顧,似乎想找什麼人,也沒找到,不得已,揚手將一坨什麼東西丟上了舞台。 舞姬身姿曼妙一旋,閃開了這東西,那東西砸在舞台上襠襠作響。 「十兩金子,換妙人兒你摘下面紗,夠了吧!」 那人起身顯了身形,年紀不大,瓜皮帽,滾花綢衫,腰間墜著一串玉珮,叮噹作響,胸口掛著一串金燦燦的鏈子,一手揮著扇子,手上的金扳指閃得人要花了眼。 他一邊說著,一邊昂首掃視四周,似乎在等著如潮的驚歎和讚譽。 「哪裡來的山西佬!敢在咱們大英治下作威作福!?」 觀眾們終於激動了,這一口山西腔的傢伙是找死麼!? 管事也終於過來了,禮貌地拱手道:「這位客官,這是禮樂之所,四方舞社之人也是賣藝,不涉娼寮之事,還請自重!」 那年輕人鄙夷地嗤了一聲:「賣藝不賣身!?不過是價碼不到而已,這大觀園搞這麼多花樣,不就是要伺候爺這種人,從爺這種人的腰包裡掏錢麼?別在爺眼前裝!十兩金子只是買一眼,百兩金子買一夜成不成!?北京城的花魁一夜也不過這個價碼,喂喂……別走!」 台上舞姬已停了下來,朝觀眾一個萬福,正要退開,那年輕人卻不罷休。 見管事不為他言語所動,舞姬也沒理他,周圍觀眾更是一臉怒色,年輕人有些慌了,扭頭喊道:「沈復仰!這傢伙死哪去了!把爺丟在這就不管了?」 「沈復仰」一名道出,眾人暗暗抽氣,本要湊過去幫管事趕人的熱心人士也止了步。沒想到這傢伙跟沈復仰扯上了關係,聽這口氣,沈復仰好像還得仰仗於他,這年輕人……得罪不起。 沈復仰不僅是國中實業巨閥,還跟潮汕財團關係密切,所掌的水泥、鹽業、基建等行當,養活了數十萬人,每年納稅也是數十萬。沈家一門在廣東西院乃至國院都有院事,跟皇帝更有直接交情,就算是薛宰相,也不會怠慢沈復仰。如此人物,這年輕人卻隨口叫喚,不知有什麼背景。 亮出底牌,見眾人畏怯,管事更是眉頭緊皺,年輕瓜皮帽得意了,哼道:「沒想到沈東家的名頭在這南面這麼管用啊,呵呵……算了,大人有大量,爺就不讓他太為難了。」 他扇子指向舞姬:「爺又不是來鬧事的,就是玩樂享受,這舞女,爺要定了!爺出了價,你們看著辦!」 管事並周圍眾人都氣得發笑,可沈復仰這名頭太響,都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 見眾人發呆,年輕人煩躁地道:「你們南面這些人,真是不懂伺候人!爺再加一百兩金子,來啊,直接去帶人,爺就不喜這麼拖拖拉拉……」 他身邊的下人膽氣也壯了,推開管事和旁人,就要上台去扯那舞姬。 這邊李肆和格桑頓珠已經看了半天戲,格桑頓珠道:「不是陷阱,那人該是北面晉商子弟,來頭估計很大,能直通內務府總管那種。」 李肆捲袖子道:「不是陷阱就好,朕……正想演演英雄救美的戲碼呢」,揚手就想道一聲「且慢!」 「且慢!」 手剛舉起,旁邊一席卻立起一人,一聲脆呼搶在了他前面。 網巾兜住了長髮,樸素布衫裹住了嬌小身軀,精緻細膩的五官透著惹人憐惜的柔弱,可眼瞳中正並現的火星讓她整個人都充盈著一股刀鋒般的銳氣。 一個作男兒裝的雌兒,這倒不令人驚奇,眼下英華女兒在外行走,有的是剪裁原有女裝,有的直接穿男裝,盛唐之風正刮得呼呼作響。 驚奇的是這麼一個女兒家居然來大觀園看女子樂舞…… 李肆見得這男裝麗人現身,眼角一抽,手趕緊放了下來。 第八百六十七章 大觀園之患 「你現在還只是滋擾他人,輕罪而已,若是再動手,那就是劫掠他人,非法禁錮,加上你這清人身份,罪加三等!我英華國法森嚴,你真想試試!?」 男裝麗人貌雖柔弱,如一碰就碎的玉瓷,可櫻桃小口一張,吐出來的話語卻跟刀片似的,語氣也格外強厲。 旁邊看得清楚,聽得明白的人群裡頓時響起一片嗡嗡之聲,「狀元娘」的低呼此起彼伏。 李香玉,聖道二十一年,開放女子入科舉,這位小女子一舉奪魁,拿到了明法科狀元,英華無數高才男兒熱淚橫流,也因她的橫空出世,反對女子入科舉的聲浪才節節攀升,使得朝廷不得不退步,將女子入科舉的範圍限定住。即便英華已有盛唐風範,可男權主義的根基依舊不容反動派動搖。 這位狀元娘挺身而出,大家都不著急了,都準備看一齣好戲。 「喲噢……這是哪家的小娘子,小嘴挺有味的,嗯?狀元娘?哈哈……我李繼恩真是有福了,狀元娘的面子我一定給,再加一百兩,由狀元娘陪著我共度春宵如何!?」 那自稱是李繼恩的瓜皮帽馬上就轉移了目標,身邊下人提示了李香玉的身份,他卻另有理解,女子什麼時候能得狀元了?那肯定是青樓的花號嘛。看這狀元娘,即便一身男裝,那清麗姿容也沒掩住半分,讓吃慣了葷腥的花花公子慾念高漲,張嘴就來。 白皙面頰瞬間佈滿憤怒的紅暈,李香玉咬著銀牙,彎月眉抖直了,恨聲道:「念著你是沈復仰的客人,還給你留一絲情面,你要自找罪受,就別怪我不客氣!」 那李繼恩該是在北面從小泡在蜜罐裡,壓根不知天高地厚,猶自腆著臉道:「狀元小娘子要怎的不客氣啊?國法?這世道不就是金銀最大麼?天大地大,金銀最大,這不是你們南人掛在嘴邊的話麼?這就是你們的國法吧,我守的就是這法啊,三百兩金子不夠,五百兩!」 沒等李香玉回應,又一人自她身邊站起,依舊是男裝,比李香玉高出半頭,柳眉鳳目,英姿颯爽,跟李香玉竟是梅蘭相綻,各有攝人風情。 「狗韃子!你那話沒錯,可還少了一句,金銀最大,還得是我英華的金銀。喏,就是這個……」 這姑娘捏起一枚錢幣,指頭一彈,叮的一聲拋在那李繼恩的腳下,卻是一枚鎳幣,民間俗稱白銅錢,有一文、五文和十文之分,看大小就是眼下已經當作雞零狗碎的一文錢。 「我這一文錢,買你給我香玉姐叩一刻鐘的響頭!」 姑娘面色淡然,語氣卻含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凜然:「你此時不賣,便是香玉姐不忍心,姑奶奶我也要你後悔生在這人世!」 李繼恩呆住,也不知道是被這姑娘的話嚇住,還是被這姑娘的絕麗風情攝住。 其他人倒是沒認出這姑娘的來歷,大廳角落裡,剛帶著保安急急趕來的飛天藝坊常務管事卻呆住了,看看這姑娘,再看看角落裡的李肆,轉轉眼珠,朝保安搖搖手,示意先別露面。 這邊李肆既是頭痛,又是好笑。之前他之所以趕緊縮手,並非是為李香玉。小香玉當了他三年肆草堂文辦,自不會對她有所顧忌。要命的就是李香玉身邊這姑娘,正是他大女兒李克曦。這公主跟李香玉是鐵桿閨蜜,閒了就會去金陵,跟在金陵女子學院任教的李香玉廝混,也不知這兩丫頭怎麼有心跑來大觀園玩樂,可李肆卻不好意思跟女兒當面撞上。 「李公子,你這是作什麼?」 沉寂僅僅持續了片刻,一人有些狼狽的出聲,正是巨閥沈復仰趕來了。 「作什麼?這是花樓,我當然只能作花樓該作的事了。沈東家,這姑娘是誰啊?」 李繼恩拉住沈復仰好奇地問,他這種人也不是毫無眼色,見這姑娘氣宇非凡,口氣吞天,也感覺對方來頭不小。但他賊心高熾,對這姑娘又懷上了垂涎之意。 沈復仰正滿腹苦水,下人急急找到他說了個大概,他也看到了李香玉,先不說這位狀元娘他得罪不起,今日之事鐵定會登上報紙,到時面對輿論洶洶討伐,他還不知該怎麼收場呢。早知這李繼恩如此不堪,就不該帶他來大觀園。 順著李繼恩這話,他轉視李香玉身邊那姑娘,頓時就覺一對鋼針扎入左右太陽穴,頭蓋骨似乎都崩裂了。 「大……大小姐!?」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周圍有腦子靈醒的人也變了色,大小姐?沈復仰又不是誰的家僕,能讓他自居僕人身份的,這一國還能有誰? 再想到李香玉與皇室的交情,眾人目光立時就直了,莫非這就是那位俗稱小魔女,多年都嫁不出去的大公主?心裡這麼想,眼裡越看越像,真別說,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嚴貴妃嘛! 周圍一圈人呼吸都放輕了,再看沈復仰和李繼恩,特別是那瓜皮帽李繼恩,目光已滿含憐憫。看你跋扈,看你放肆,大公主放了話,你是怎麼也逃不掉了。 李克曦冷哼道:「沈叔叔,真要護著你這客人,就讓他照剛才我說的辦!噢,對了……」 叮的一聲,她再拋過來一文錢,「再朝那台上的姑娘磕頭賠罪,讓人家點頭才行,否則香玉姐也要為她討還公道。」 兩枚小小的白銅錢躺在透亮的大理石地板上,一點也不起眼,可在那李繼恩眼裡,卻如刀子一般徑直割著他的臉皮。 沈復仰回頭看過來,低聲道:「李公子,先面上認個錯吧,後面的事好商量……」 李繼恩爆發了:「沈復仰!你把我請過來,就是這般糟踐我的!?我乾爹可是李蓮英!你糟踐我,就是糟踐我乾爹,糟踐我乾爹,就是糟踐當今太后!別說太后不高興,我乾爹一句話,你就別想在北面攬生意!你自個掂量著辦!」 「哦呵呵……李蓮英……」 「嘿嘿……太后……」 李香玉和李克曦被氣笑了,原來是這麼大來頭的人物啊,周圍看客們也都吃吃笑個不停。 沈復仰看看李繼恩,看看兩個李姑娘,再看看人群中已在拿筆記著什麼,肯定是報紙快筆的傢伙,嘿喲一聲跺腳道:「李公子,你這不是死罪,我沈復仰能保你命,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再對兩個李姑娘道:「沈某處事不當,招來這禍患,還望依法論處……」 嘴裡這麼說,心中卻道,北面的生意當然不會因這一場恩怨斷絕,但肯定也會有大損失,要挽回這損失,還得找通事館和南北事務署出面,這個人情欠下來,西院都要受牽連,真是何苦來哉。 李克曦白皙手掌一搓,興奮地道:「好!沈叔還是懂道理的,姑娘們,先扁一頓出氣!叫這狗韃子嘴賤!」 銀鈴般的脆喝聲中,席上四個同樣男裝的姑娘縱身撲出,粉拳繡腿一出,那李繼恩身邊的幾個下人當場仆地,接著李繼恩就被四個姑娘圍住,蓬蓬啪啪一陣悶響,還依稀聽到了骨裂之聲,包括沈復仰在內,周圍眾人看得瞠目結舌。 「你們可是武道盟的九段高手啊,別辱沒了我娘的真傳,使勁地打!」 李克曦捏著拳頭,兩眼放光地叫著,看她這模樣,若不是有這麼多外人,估計她也撲上去圍毆了。 聽著那李繼恩慘叫聲不絕於耳,李香玉朝李克曦白了一眼:「剛才還說以法論處呢,你這就先違法了,這是傷人罪啊。」 李克曦撇嘴道:「這狗韃子給臉不要臉,還講什麼律法!?再說了,有香玉姐你這麼個狀元訟師在,有罪也能辯成無罪的嘛。」 李香玉再白一眼:「你啊,別誣陷我是那種肆意操弄國法的惡德訟師!」 四個姑娘在那邊打人,兩個姑娘在這邊鬥嘴,看客們鼓掌叫好,李肆卻是想要吐血。自己這大女兒為啥嫁不出去?小時古靈精怪搗蛋,大了又把她娘那一套江湖作派也傳承下來了,唉…… 女兒家總是心軟一些,四個武道盟九段高手,嚴三娘詠春拳傳人一陣海扁,那李繼恩也不知折了幾根肋骨,躺在地上,只剩下哼哼的力氣,姑娘們就停了手。 李繼恩幾乎成豬頭的臉頰上還浮著不甘,猶自賭咒發誓地道:「我是太后的乾孫兒!太后跟聖道爺的關係,你們難道不清楚?我就等於是聖道爺的乾孫兒!你們完了!」 噗嗤…… 非但眾人倒抽涼氣,為這李繼恩所受的教育感到悲哀,就連正喝茶清火的李肆也噴了茶,嘿,自己什麼時候弄來了個乾孫兒?還有,茹喜那妖婆就是這麼攀污自己的? 李克曦柳眉倒豎,幾乎快咆哮了:「姑奶奶我可沒你這個韃子干侄兒,再給我打!」 這話道出了身份,可那李繼恩沒聽清楚,旁邊沈復仰怕這傢伙再吐什麼驚人之語,連小命都保不住,趕緊護住他,低聲勸道:「李公子,這是大公主……」 李繼恩一呆,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不知道是疼痛還是畏懼。接著一幕令人瞠目的場景出現,他手足並用,刷刷爬了幾下,似乎剛才那一頓暴揍絲毫沒傷到他。 就見他蓬蓬如雞啄米一般叩頭,嘴裡喊著:「奴才狗眼不識泰山,奴才這就叩頭!」 他再如狗一般爬向舞台,朝台上還呆著的舞姬蓬蓬叩頭,邊叩邊喊:「小娘子恕罪恕罪!我狗韃子不知禮數,得罪了小娘子,該死該死!」 舞姬被嚇住了,連連擺手,那李繼恩又朝兩個李姑娘爬過來,見他轉瞬就變了狗奴才嘴臉,李克曦憎惡地道:「滾!別再髒了地板!」 李繼恩咧嘴道:「是是,大公主總是憐惜奴才的,終究是一家李嘛……」 李克曦就覺噁心之感直衝咽喉,她還真第一次見到這麼賤,這麼會順竿子往上爬的人,一個勁地甩著手,還對那四個隨侍姑娘道:「等會你們可得用香皂搓十遍手,別髒了身子。」 李繼恩如蒙大赦,正朝外爬,李香玉卻不放過他:「地上的錢撿起來,這是買你響頭的!」 見他乖乖撿起那兩枚白銅錢,還一臉爛笑,彷彿受了天大的恩惠,李香玉再道:「這事可沒完!剛才你非禮女子,滋擾人身,還得查你是不是非法入境,你就等著律司的公告吧!」 聽到還有牢獄之災,李繼恩一下軟在地上。 再看看一邊的沈復仰,李香玉輕哼道:「今日是我跟大公主在,才能治這狗韃子,若是我們不在,沈董,你怕是花錢就能消災,說不定還準備花錢逞了這廝的惡欲吧?」 沈復仰拱手苦笑:「狀元娘誤會了,沈某在外或有行止不當之處,在內卻是絕不敢褻辱國法的。」 李香玉直視著他,兩人目光間隱有雷電來往,接著李香玉點頭道:「希望如此……」 見兩姑娘再沒他話,沈復仰才朝下人點頭,扶起那已軟癱成爛泥的李繼恩匆匆離開。 「大公主雷霆霹靂,整治狗韃子,人心大快啊!」 「貴妃那紅雷女俠的名頭有傳人了!」 沈復仰李繼恩消失,大廳裡讚頌聲不絕,片刻後更起了如潮掌聲。 李香玉經歷過不少大陣仗,顏色倒還如常,李克曦很少出外,今日露了一大臉,粉面通紅,抱拳四面作揖,很是興奮。其他倒沒什麼,大家讚她如娘親這話讓她非常高興。 此時顯然再不好呆在這裡,李克曦和李香玉慰問了台上的舞姬後,招呼著隨從就要離開。剛轉出大廳,卻被一人攔住。 「我家主人有請二位姑娘一敘……喏,就在那邊。」 那人涼帽遮住半邊臉頰,李香玉沒看清,暗道收拾了一個狂妄自大的狗韃子不夠,又跳出來一個什麼人物?正要招呼隨從趕人,卻見李克曦兩眼發了直,臉色也一下白了。 「格……格……」 因為太過吃驚,李克曦話都抖不利索。 那人揚頭,露出一張高原紅的臉頰,嘿嘿一笑:「大公主,連我格桑頓珠的名字都記不得了啊。」 他再看向李香玉,眨眨眼:「李文書,好久不見。」 兩個李姑娘如乖乖女一般,跟著格桑頓珠去了,李克曦更是一臉沮喪,絲毫再無剛才那氣宇軒昂的女俠氣度,嘴裡就一個勁地念道:「完了完了,要被禁足了。」 大廳之外,一間適合私人相會的小廳裡,李肆崩的一聲給了大女兒一個暴栗:「小女俠,你能啊,你娘指派的師姐們是衛護你的安全,不是當你的爪牙當眾毆人,作威作福的!」 李克曦慘叫一聲,一手捂額頭,一手抱住老爹胳膊,撒嬌道:「父皇就知數落女兒,那小韃子太可氣了!若是娘親年輕時在這,怕一腳就踹碎了他的心窩子!女兒這已是夠溫柔的了。」 李肆對女兒歷來都很寵溺,這一撒嬌就再擺不住正臉,無奈地道:「有你香玉姐這個狀元娘,還何必你出手,好好的鬥法戲,就被你給壞了!」 李克曦吐吐舌頭:「早知父皇在,女兒就不搶這風頭了。」 李肆沒好氣地道:「到樓上去等著,等會跟爹一起回宮!爹還有事跟你香玉姐談。」 李克曦乖順地退下了,走時還朝李香玉遞過來同情的眼色,彷彿她們二人的密謀已被父親識破。 廳中只剩李肆和李香玉,李肆才悠悠道:「小香玉,老實坦白,拉上克曦這張狗皮,到這大觀園來,是要賣什麼膏藥?」 李肆原本不準備露面的,可剛才李香玉跟沈復仰之間那淡淡的敵意,讓他忽然意識到,李香玉不是埋在學院裡教書,就是忙著辦大案子。如今她是國中訟師會的會董之一,歷來主張女權,絕不會無故跑到這多是女戲子,近於風月場所的大觀園來休閒,來這裡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女兒李克曦則是她抓來的一面擋箭牌。 李香玉已離開皇宮六七年了,昔日的小丫頭已長成清麗佳人,跟李肆間隱隱有了一股疏離感。李肆直覺地感應到,這疏離感不僅源自於時間,還含著一股惱意,似乎對他所為有什麼不滿。 沉默片刻後,李香玉道:「陛下既有所問,小女子怎敢不答?小女子直言,來大觀園,是查探南北賊人聯手,逼良為娼一事……」 李肆動容了,南北聯手,逼良為娼!?還在這大觀園裡!? 第八百六十八章 大觀園之悲 一瞬間無數念頭在李肆心中閃過,這大觀園是李肆的私家產業,負責具體營運的都是青田一系的老人,還有洛參娘主持著飛天藝坊,那等齷齪敗德之事,不敢說完全禁絕,但怎麼也不該肆意猖獗,以致驚動李香玉。 李香玉怕是知道他李肆是大觀園東主,覺得這惡事是他這個皇帝在庇護,所以臉上才這般表情吧。話又說回來,營運之人仗著靠山是他皇帝,行事總會有些跋扈,還真難保有些個案惹人注目。 李肆心緒複雜地道:「小香玉,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總得有憑據吧……」 李香玉小嘴一抿,嗔道:「下一場跳薩滿舞的舞女就是人證,不是陛下那乾孫子攪局,陛下自己怕已有所悟。」 終究不是小香玉了,狀元娘丟開了那絲惱意,將李肆當作親人般調侃撒嬌,讓李肆心頭也是一蕩。不過她說到的事,讓李肆更來了興趣。 「也罷,朕就把這裡當了公堂,與李大訟師一同審案。」 李肆定下心計,要看看自己的產業是否真的染了黑點,招來管事,問起了那舞女之事。 管事聽出了皇帝話中之意,叫著撞天屈:「四方舞社的舞姬有北面的,有海外的,確是簽有十年長契。但這工契你情我願,絕無違法之處,更說不上逼迫。這些舞姬工薪頗高,洛大家還允了其中傑出之人干股,大觀園更禁風月之事,舞姬們又無滋擾之憂,怎麼也說不上那、那等罪過……」 這事光聽管事說不行,李肆就讓管事把李香玉口中的人證帶過來,等人的間隙裡,李肆見李香玉還蹙著眉頭,隨口打趣道:「是不是受了你表哥的委屈,來找朕撒氣了?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辦事啊,朕備著的彩禮都快發霉了。」 李香玉俏臉先是紅,再是白,眉宇間閃過一絲哀怨,再朝李肆白了一眼:「陛下還好意思說,都是陛下你害的。」 女兒心,海底針,李肆暗道自己莫非真的遭了無妄之災,李香玉跟曹沾這一對到底是怎麼回事,讓他也頗為納悶。早年他刻意給曹沾提供了晉身之階,在北庭大都護府當了三年文書參事,再以軍功入黃埔學院進士科。去年科考中榜,在江蘇兵備道署衙任正六品巡邊曹事,所著《居延血》和《北庭紀略》在國中頗有名氣,雖不能跟李香玉這狀元娘比,也算小有出息,足以成家立業了,但兩人就這麼拖著,一直沒有成親。 見李香玉作如此小女兒態,李肆也不好細問,廳堂陷入一陣怪異的沉默,直到細碎腳步聲響起,才將兩人從各自的心緒中拉了出來,見得來人,兩人同時一呆。 來人是個二八嬌娃,容貌秀麗,眼眉間還滿是稚氣。她身著一套華貴的旗人宮裝,花盆頭的流蘇搖曳不定,讓人頓生置身清宮的恍惚錯覺。 「大人有何事相告?本格格的時間可是寶貴的……」 小姑娘還目斜四十五度角,揮著手絹,懶懶地發散著嬌貴之氣。 身後管事皺眉嘀咕了一句,這「格格」立馬就顯了原形,屈膝萬福道:「不是演戲啊,哎喲,大爺您別見怪,奴婢還以為大爺您好的就是這一口呢。」 李肆心說好嘛,整來個「格格」跳薩滿舞,這四方舞社的獵奇路線還走得真有些不著調。 揮手示意管事退開,李肆朝李香玉點頭,示意人證在這,你盡可挖黑材料了。 「這位妹妹姓甚名誰?家住哪裡?親人何在?又是怎麼來的大觀園?」 李香玉也不客氣,逕直盤問上了,這一問,那旗裝小姑娘一下就紅了雙眼。 「奴婢叫夏小燕,花名小燕子,本是濟南人氏,自小無父,與母親相依為命。一年前母親病亡,奴婢孤苦無依,還不了貸錢,被質入青樓養作清倌。還好遇到了仁善坊的戲探,轉到了這四方舞社,才算是跳出了火坑……」 聽她這一說,換李肆給李香玉遞過去白眼了,瞧,逼良為娼的是北面滿清之人,大觀園還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李香玉卻不罷休,加重了語氣道:「你眼前這位大爺可不怕四方舞社和大觀園的後台,這些遮掩的話兒就丟開吧,照實了說,有什麼冤屈,這位大爺不給你做主,我李香玉也能幫你伸張。你在私底下傳出的話,該不是隨口亂說的吧?」 李肆抽出扇子遮住自己扭曲的嘴角,暗道這小香玉真是一張刀子嘴,毫不留情面呢。 「你是……狀元娘!哎呀,狀元娘,奴婢……小燕子真有冤屈!」 那小燕子噗通一聲就跪下了,淚眼婆娑地叫喚起來。 「小燕子是真的格格!乾隆爺當年在濟南遊歷,遇上了大明湖風柳樓的花魁,那就是小燕子的娘親,然後就有了小燕子……小燕子跟四方舞社的人說了無數次,他們卻把這話當戲言,讓我扮作格格,給人跳薩滿舞,這不是糟踐我嗎!?」 小燕子說著讓李肆嘴角眼角一起抽的話,更膝行兩步,抱住李香玉的腿哭號道:「狀元姐姐,你可要幫小燕子主持公道啊!等小燕子我回了北面進了宮,定送姐姐一個大前程!」 李肆有些內傷,李香玉卻是風中凌亂了,她直著眼,艱辛地道:「等、等等……你不是說你是紫禁城裡的人,卻被人賣到南面,強逼著你……」 小燕子哭道:「我是格格,當然是紫禁城裡的人!四方舞社不信我的話,不把我當真的格格待,總是拿著工契說事。我孤苦伶仃,又怎敢跟他們做對?」 接著她俏臉猙獰:「等我回了北面,定要討還這筆債!」 她再轉作殷切,搖著李香玉的腿:「北面太后定會疼愛小燕子的,狀元姐姐幫了我這一回,我一定要太后好好謝你,封你作女相好不好,就像上官婉兒那種?」 見李香玉像是吃壞了肚子,小臉青白不定,李肆忍住笑,再喚來管事。管事一出現,小燕子頓時如乖順小貓,趕緊縮到了一邊。 「這小燕子又犯痰迷了,舞社讓她扮作格格,她就真當自己是格格,唉……」 管事痛心疾首地解釋著,這小燕子鬧這事也非頭一回,之前洛參娘覺得不管真假,她這般心性再不適合待在大觀園,本要解了她的工契,還送盤纏,要送她回去。可她清醒時又覺得在大觀園過得挺舒服,一個人出外又活不下去,死活不幹。 李肆責道:「那就不要讓她再扮這什麼格格了嘛,有些人入戲太深,就是這般執迷,你們也有責任!」 管事惶恐應是,帶著小燕子退下了,廳裡再度沉默,許久後,李肆才道:「小香玉啊,我大概明白你的用意了,只是……呵呵……」 他忍不住笑,李香玉緩過氣來,張牙舞爪地道:「陛下若是笑話我,我就告給克曦,讓克曦在她娘親那說陛下的壞話!」 李肆噗噗悶笑,兩人似乎又回到了六七年前,一大一小在肆草堂裡互相逗樂的時光。 李香玉有什麼用意呢,無非就是聽說大觀園裡居然買來了北面清宮之人,逼其娛樂客官。以她一向注重女權和民權的立場,這事就非常嚴重。你想啊,北面清宮之人身份已非一般,都被南面這般肆意褻辱,如果是平頭老百姓,那不是更如草芥一般對待? 這裡還是大觀園,跟皇帝關係匪淺,皇帝是聖君,愛惜羽毛,肯定不願出這種事,對大觀園的管束應該很嚴,可還是出了這種事,那麼其他風月場所的狀況就可想而知了,定是污穢不堪言,不知多少北方乃至海外女兒家遭難。 作為專抓大案要案的訟師,李香玉的想法就很簡單,把這一案當作典型立起來,自然可以狠剎南方壓搾北方的世風。當然,她並非刻意針對李肆,帶著李克曦來,其實也有把這事傳給李肆,要李肆也出力配合的用意。 只是她掌握到的證人,竟然是一個作著格格夢的癡女,這個真相實在打擊人。 李香玉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兒,發作了一番,洩氣後又朝李肆怯生生地道歉,李肆卻另有了心思,找管事再招來一人。 「果然是馬姑娘啊,你怎麼還在這四方舞社呢?」 來人是之前被那「乾孫兒」李繼恩調戲的西域舞姬,換了一身青衣孺裙,卸下了面紗,正是在西安時被洛參娘引薦過的馬千悅。 「皇……皇上!?」 馬千悅當然認識李肆,惶恐地想要叩拜,被李肆抬手攔住,就虛虛一個萬福。 「西安之事後,馬家在寧夏也敗了,蒙皇上恩賜,我們這些馬家族人沒受留難,但也不敢再在寧夏和陝西呆著,就賣了家產,來江南討生活。洛大家對奴婢青眼有加,讓奴婢入了四方舞社,還領有干股,管著一些事,沒把奴婢當一般的舞姬待……」 馬千悅一番解釋,讓李香玉更抬不起頭。 李肆卻問:「大觀園裡,參娘也只管到了小半月這魁星樓,朕想問問,其他地方是否有強逼民女過契賣藝,甚至逼良為娼之事?朕就想聽實話,你但有所知,務必道來。」 馬千悅有些惶恐地道:「皇上怕是多心了,這大觀園管束極嚴,洛大家雖只掌小半月魁星樓,卻隱是小半月各樓班的盟主,對皇上所言之事極為痛恨,就奴婢所知,此等事是沒有的。就算是有,也該藏得很嚴,而且……」 她抿抿嘴唇,再道:「大觀園這等福地,無藝登不了台,有藝的別說強逼,為進這大觀園,彼此都爭得頭破血流。大半月那些樓閣的東主管事們,日日都有人自薦枕席,求的就是在這大觀園露上一臉……」 李香玉臉色更難看了,照馬千悅的說法,這裡非但沒有逼良為娼,反而是自甘下賤,就為爭風月場上的名利。 李肆卻因這話想到了前世那些風物,有些不悅,可再一想,大半月諸樓都是賣出去的產業,不像小半月是自己經營,即便是洛參娘也無力管得這麼寬,也就無奈地歎了一聲。 著馬千悅退下後,李肆有些怔忪,李香玉小意地道:「陛下若是著惱,就罰香玉抄皇英總憲吧。」 這是早年李肆經常「欺凌」小香玉的招數,聽她說起,李肆會心地一笑,小香玉是真在道歉了。 可他搖頭道:「小香玉啊,朕所知的你可不會這麼輕言放棄,這大觀園無此事,不等於其他地方沒有。你關心得對,朕也想看看,如今這一國人心是否敗壞了,是不是拿北人不當人看了。」 他一邊說,一邊在想剛才那李繼恩的事,如李香玉剛才所說,不是她們撞見此事,甚至不是在大觀園裡,沈復仰會不會護著李繼恩,乃至滿足他的淫慾。南人不把北人當同胞是一面,南北權商勾結又是另外一面,最終都匯聚到資本害人這一點上。 聽李肆所言誠摯,見李肆目光深沉,一邊李香玉呆呆看著他的側臉,隱隱有些癡了。 大觀園外,一隊馬車正緩緩駛離,中間那輛鑲滿金玉的馬車上,沈復仰擔心地看著鼻青臉腫的李繼恩,見他兩眼迷離,還在呵呵發笑,真怕他是被打得癡呆了。 「沈東家,你就是我的福星啊!」 李繼恩猛然爆出此言,讓沈復仰眉頭蹬蹬直跳。 「我居然被聖道爺的大公主打了!還被她訓斥了一番,真不知上輩子燒了什麼高香啊,太、太棒了!」 接著再念叨的話,沈復仰更有流淚的衝動。 「這說明什麼?說明我這個狗韃子,已經入了大公主的芳心!大公主已經記住我了!等我回到北面,別說我乾爹,就連幾位阿哥和當今皇上,都要羨慕我!」 李繼恩的呢喃揭破了本心,沈復仰猛烈咳嗽起來,卻不敢接話茬,心中還暗道,也好,小祖宗你覺得這受虐是福,我的生意也就少了波折了。接下的京塘國道工程可是幾十萬兩銀子的入項,這一番擔驚受怕也值了。 李繼恩再道:「對了,沈東家,你說……我是不是還有機會再見大公主呢?你看,像大公主這種心高氣傲的天之嬌女,對少爺我這種人其實也該揣著好奇心的,少爺我沒那個狗膽,可在大公主面前混個臉熟……也不是不可能嘛。」 沈復仰暗呸一聲,你還沒狗膽?你現在滿心想的就是那等糟污之事吧。 肚子裡嘮叨,面上卻不敢怠慢,主意脫口就來:「狀元娘還要公告你,既如此,公子不妨認定吃虧是福,大公主瞧著公子誠懇,不定會賜下憐憫,那時或許有機會。嗯□我們備用網址:www.uu158.net□,沈某再幫公子你營運一番,招來一些報紙,由公子你鼓吹南北親善,那時名也有了,立場也穩了……」 李繼恩拍掌道:「好!好!沈東家有心了,只要你辦得好,別說京塘路,山西煤道我也能讓乾爹交給你!哎喲……」 他一激動,觸到了傷處,叫痛不迭。沈復仰臉上也升起紅暈,關心地道:「沈某送公子去英慈院吧?」 李繼恩不甘:「正壓著火呢,大觀園瀉不了,難道整個東京都沒處瀉?」 沈復仰笑道:「怪沈某之前沒說仔細了,大觀園是賞藝的,要賞色,還得去蓬萊街,那可是天上人間……」 夜幕深沉,東京燈火通亮,直如天上人間。 而在北面千里外的淮河南岸,漆黑夜幕中,幾艘小船靠岸,一群人正相互護持著上岸,幾道燈光驟然罩住了河岸,這些衣衫襤褸之人頓如置身白晝,全都呆住了。 「不准動!再動就開槍了!」 大批灰衣義勇湧出,將這群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曹事,有聚盛社的人!」 義勇從人群中拎出幾個短打漢子,一身江湖味道,趕緊作了報告。自義勇中分出一個紅袍年輕官員,皺眉冷笑:「聚盛社……做的好生意!賣人頭賣得晝夜不息啊,帶去班房嚴加審訊!」 再見那上百襤褸如花子般的百姓,江蘇兵備道巡邊曹事曹沾臉上浮起濃濃不忍,揮袖道:「這些人,先送到看管所去,待查明來歷後再作定奪。」 目送義勇押走這大隊偷渡客,曹沾眺望淮河北岸,唏噓地道:「南北相離,何時得一……」 第八百六十九章 三合會在禍害著誰 眼下南北相安,按照《北京條約》所定,滿清在國境線百里內不得駐軍,實際上滿清在百里外也無力經營淮河防線,僅在徐州架了個空殼子都統衙門,提領淮北綠營。 因此英華撤銷了原本設置於國境線的防禦使,將邊境巡防之事移交給各省兵備道所屬的巡邊義勇,由樞密院直管。曹沾是江蘇五個巡邊曹事之一,直屬江蘇兵備道邊防司。 巡邊曹事最主要的工作是管理邊防哨所,警戒北面異動。可曹沾成天卻忙著稽捕走私客和偷渡客,打擊組織偷渡的人口販子集團還成了他的主業。聚盛社就是這麼一個人口販子組織,幾乎包攬了江蘇這一段國境的人口販賣生意,背後的靠山非同尋常,可不管是江蘇兵備道還是江蘇總警署都沒有查到。 原本兩國間沒有所謂的「偷渡客」,但凡北人來投,英華總是想方設法安排生計,畢竟是華夏同胞,這道義不能丟。可隨著時間推移,英華漸漸發現,越來越多的南投北人被人口販子控制,並不接受英華政府的安排,而是銷聲匿跡,轉到不知名的買家手中。這種脫離政府掌控的偷渡行為,就成了英華大力打擊的對象。 國中有輿論抨擊,說之前北人來投,政府不是轉給殖民事務署發配海外,就是轉給工部當勞工,還有天地會、軍情司乃至南北事務署等衙門挑挑揀揀,充作他們的辦事人員,英華政府就是最大的人口販子。現在北面跟英華民間直接生意來往,搶了政府的生意,自然成了打擊對象,還阻絕了北人南投的通途。 這話從經濟層面上看似乎有一定道理,可從道義層面看就完全不沾邊了。北人南投,政府若是肆意壓搾剝削,對以三正(《正氣》、《正道》、《正統》)為舞台的仁黨,以及汪瞎子領銜的墨黨來說,那是彈劾官僚的絕好把柄。因此置於政府管治下的南投北人,老弱病殘都有照應,不管是去海外,還是在國內做工,都是給他們一條生路。 而南北民間暗地裡的人口買賣,性質就不一樣了,那就是丟給黑作坊作黑工,或者是前朝「揚州瘦馬」一類事的翻版變形,充斥著血腥壓搾之事。 曹沾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自豪感,每抓到一個聚盛社的成員就多一分滿足感。他本質上還是恪守仁義道德的書生,血淋淋的沙場征戰終究不適合他,而國境線上的這種戰鬥讓他既覺有一絲戰場的熱血,又有救人出水火的功德。 「曹事,抓到了一條大魚!」 當部下報告說拿獲的聚盛社成員裡有要人時,曹沾更興奮了。 「連夜拷問,撬出他們的靠山,還有在南面的聯絡人!」 曹沾一聲令下,很快就從那要人身上挖到了東西。聚盛社背後是北面一個叫什麼「三合會」的幫會,幫會老大頗為神秘,即便是這要人也未接觸過。這消息只是間接有用,相比之下,此人的來意更有價值。他是來南面跟誰誰對賬,不敢在正常通關途徑那留下痕跡,就跟著這一次生意一併入境。 「曹事,不通知邊防司和警署麼?」 曹沾親自帶隊,要去捉拿聯絡人,曹中部下出聲提醒,這已是國中之事,邊防雖也有立場插手,可終究還是在搶刑部的飯碗。 「此事還不知會牽連多廣,不能先聲張出去。」 曹沾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對此事的利害有所認識,聚盛社囂張如斯,跟它關聯的國中勢力想必也有來頭,走漏了風聲可了不得。當然了,這麼一樁功勞,他更不會輕易放手。 有聚盛社要人的配合,聯絡人很快就抓到了,當義勇從他身上搜到厚厚一疊賬本,交給曹沾時,那聯絡人兩眼死死盯住曹沾,冷笑道:「這生意可不是你這種官老爺有資格插手的,還想活命的話,就把這賬本燒了,把我放了,這事當作沒發生。」 曹沾手一揮,義勇撲上去把這猶自嘴硬的傢伙一通猛揍,他本人則悠悠翻開賬本,藉著燈光,一條條賬目來往清晰入目,曹沾蹙眉思索,臉色漸漸變得鐵青。 夜色濃郁,東京燈火通明,南面數千里外,南京也不遑多讓。東面燈火稀疏處,東莞縣城郊外,一個人正抱著一團東西,循著寬闊的省道,踉踉蹌蹌朝一處村鎮跑去。身後急促腳步跟著,偶爾還響起呵斥恐嚇之聲。 鎮子依著省道而立,道旁還豎起了路燈,昏暗燈光將此人身影映了出來,穿著粗布工裝,背上還如滿清兵丁那般繡了「華絲」兩字。他進了鎮子,惶急地掃視著四周,見到一處屋舍外的半人高圓桶,頓時一喜。 「站住!他媽的,真不想活命了!」 「開槍!管不得這麼多了,不能讓他把東西遞出去!」 後面追上來的人本還不敢直接衝進鎮子,可見他的去處,也急得跳了腳。 蓬蓬槍響,沉寂的夜幕頓時被打碎,前方那人身影一晃,再走了兩步,便仆倒在地。後面這三五人提著槍衝入鎮子,就朝那人奔去。 槍聲餘音還飄著,鎮子卻從沉睡中猛然驚醒,汪汪狗吠聲不斷,一棟棟屋子的燈光亮了起來,腳步聲連綿不絕,「抓賊」的呼號響徹夜空。 「干!這是座老兵鎮子!那傢伙真會找地方!」 「快走!慢了就跑不掉了,那些老兵殺人不眨眼,更不講什麼情面。」 「可那東西……」 「你不要命了就去奪!」 追兵還嚷嚷著,令人心悸的銅哨聲響起,就如紅衣在戰場上調度軍陣一般,驚得這幾人肝膽皆裂,再顧不得爭執,掉頭就跑。如他們所說,這座小鎮就是軍鎮,是國中為安置老兵,專門在國道沿線建起來的。退役老兵們除了口糧田,還能傍著國道作生意,小鎮編組的義勇更是巡察道路安全的骨幹。在這裡殺人劫貨,得有通天的膽子和能耐。 「這可是聖道二十二年啊,哪裡來的賊匪……」 「那人還活著嗎?揣著什麼寶貝?」 「看他的去處,好像是去驛筒,或者是找王驛正?」 鎮上的年輕人去追那些人了,扛著火槍的老頭們聚在一起議論著,瞧那些火槍的樣式都已古老,大多是聖道四年式,甚至還有更早的永歷式。 「找我?」 一個五十來歲的精壯老者分開人群,將躺在地上那人翻過來,接著扭頭呼喝:「這人還活著!趕緊找大夫來!嗯!?」 那人拼著餘力,一把抓住了該是驛正的老者,嘴裡吐著血沫,艱辛地道:「這東西……遞出去……」 一個薄薄的包裹,包袱皮已染上了血,裡面不知道裝的是書還是賬本。那人將包裹舉到一半,手臂驟然垂落,眼中瞳光也散了。 「這是……遞給東院院事汪士慎?」 拿起那包裹,驛正在燈光下努力分辨著上面的遞單文字,念出這一句後,臉色也變了。 「這人不是官府的探子,就是哪家報紙的暗牙,用的鉛筆可是好貨色,市面上都買不到的。」 大夫過來了,可只來得及驗屍,從死者懷裡找出兩支鉛筆,頓時有了定論。 「驛正,不定是樁天大的麻煩,咱們報官就得了,這包裹也交上去……」 小鎮的主簿也來了,隱隱覺得這事沾染不得。 那王驛正沉默片刻,然後搖頭:「雖還不知他的來歷,可他已用性命盡了天職。我管的是遞送信物,我也得盡天職,他把這東西托給我,我就得送到地頭。」 主簿訥訥道:「這、這包裹還沒貼驛票呢……」 王驛正舉起包裹,上面的血跡猩紅刺目:「這還不夠麼?」 聖道二十二年,舉國上下,憂心國事的人正盯著西域戰事,安享太平的沉於酒色,盛世之中,一股暗流正漸漸洶湧而起,即將破冰。 「這賬本所涉面太廣,又只是旁證,扳不倒人的。夢阮,你要在這事上大做文章,怕會引火燒身。此事畢竟是刑部管轄,你已逾界了。」 江蘇兵備道邊防司署衙裡,邊防司主事,曹沾的直屬上司這麼勸著曹沾。 「愚兄以為,你要麼循正途將此案移交給江蘇總警署,要麼遞給都察院,或者是禁衛署,我可以附簽。」 三日前,曹沾從那聯繫人手裡繳來了非常燙手的賬本,為此他找上司商量。上司給出的建議很中允,可曹沾卻不滿意。這案子絕不能丟給總警署,一省警署可不是賬本所涉那幫勢力的對手,丟給他們,這案子怕立馬就會銷聲匿跡。給都察院的話,這事更多涉及的是工商,都察院只能間接使力,發揮不出這證據的價值。而禁衛署……估計會過度發揮,還不知要波及多少無辜,而且功勞還落不到他曹沾身上。 「職下考慮考慮……」 曹沾沒直接答覆,主事也沒強逼,英華上下屬官員也只是相制,各有一攤職事,主事要強逼,曹沾也有立場拒絕。不過話又說回來,曹沾是覺得上司怕更多是想置身事外。 主事轉開了話題:「不過你查到聚盛社的靠山是三合會,這功勞不小,我在樞密院裡任職時也聽說過這三合會,樞密院的探子該知三合會的底細。」 曹沾心中一動,主事是在暗示他通過私人渠道借力樞密院,他想的卻是另一條私人渠道:表妹李香玉。李香玉所在的英華訟師會,那可是藏龍臥虎之地,什麼人物都有,什麼關係都能摸到。非但如此,李香玉可是明法科女狀元,深諳律法,可以聽聽她對這一案的建議。 由公及私,曹沾卻又份外糾結,他其實很不願見到這位原本還跟他有婚約的表妹…… 「罷了,這是公事,香玉該也不會在私事上相纏。」 這糾結被灼熱的賬本焚化,曹沾定下心計,決定去金陵一趟。 曹沾此行當然會撲空,只能轉到東京,李香玉被皇帝抓走了,臨時充任肆草堂文書。 「咱們君臣一心,把這樁案子辦好了!」 照著南京無涯宮所建,一模一樣的肆草堂裡,李肆和李香玉摩拳擦掌,一副大幹一場的興奮勁頭。 李肆是閒得磨皮擦癢,李香玉是不甘大觀園之挫,君臣二人要在「南北聯手,逼良為娼」這事上深挖大幹。 前兩日的準備工作也顯示,南北之間的確隱隱藏著一股勢力,趕著販賣人口的勾當。李肆調來禁衛署對江南各風月場所的粗略報告,其中一個頻繁出現的名詞引起了李肆的注意,那就是「仁善坊」。 這個仁善坊在北面物色身具才藝之人,再替南面的演藝行業牽線搭橋,那個什麼小燕子格格就是由仁善坊中介,被四方舞社相中的。 因為這事走的是南北官方渠道,有正式入境手續,而且南面演藝行業跟仁善坊中介的藝人又是簽正式工契,並無視作奴婢之事,因此官府不僅沒有留難,反而予以鼓勵和褒獎。 但此時李肆多了個心眼,對這仁善坊就有另一層觀感。這仁善坊看似只作合法的「高端」生意,可更多南面沒有看中的人,仁善坊是如何處置的呢?基於無商不貪,只看管沒管到的原則,如果李肆自己操持這個仁善坊,最佳的經營方式就是,將那些沒被南面正規演藝行業選中的「資源」,賣給非正規的演藝行業,乃至風月場所,而這條途徑,肯定就得走非正式的渠道了。 比如將之處理為一般的北人南投事務,再行賄英華相關管治部門,把這些原本該發往殖民事務署、南北事務署和工部等去處的人抹掉,成為黑戶,甚至是更直接的偷渡。 李香玉作了更深的推演,如果這仁善坊能有這種渠道,那它就絕不止光販賣才藝之人。也就是說,才藝之人的「南北交流」都是「高端業務」,而「中低端業務」就是為南面的工坊、種植園等產業販賣工奴。 「查到了,主持這仁善坊的勢力是三合會!」 從天地會等情報機構那翻找了一整天,李香玉帶著收穫回到肆草堂,興高采烈地向李肆作了報告。 「三合會?傳尚俊覲見……」 一聽這名字就知是江湖路數,李肆下意識就招天地會總舵主尚俊。眼下英華情報體系已經攤得四分五裂,軍情司羅貓妖那一窩子多年都貓在西北,國中雖有禁衛署,可政事堂以宰相治政後,禁衛署的情報刺探範圍也從國家安全收縮到了皇室安全。對滿清的情報體系現在只剩下天地會還堪用,陳萬策的南北事務署新建了一攤情報班子,也以天地會骨幹為基礎。 尚俊身為總舵主,自不會再隨便亂晃,也如李肆一般坐鎮東京,皇帝有招,趕著輕便馬車轉瞬就到。 尚俊道:「此名頗為氾濫,但在天地會檔案中有這般能力的三合會,就只有一家……」 果然是專業人士,這三合會多年前留下的蛛絲馬跡就在天地會的檔案裡,而尚俊一下就記了起來。 李肆和李香玉豎起耳朵,屏息靜氣,就聽尚俊道出一個依稀熟悉的名字:「周昆來……」 「周昆來這三合會,是將他往日江南班底跟漕幫被清退的江湖人士,以及山東淮北的白蓮教餘孽合為一體。我英華跟滿清締結《北京條約》後,漸漸隱身幕後,不知道操持著多少行當。若這仁善坊真是周昆來居後主持,他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關係。」 尚俊揭破謎底,李肆原本還帶著些閒中尋事的心態,漸漸沉凝下來。 他忽然有所感應,自己也許摸到了一樁絕大風雷的余漾。 就在幾里外,天壇東側的東院,汪士慎正簽收一件包裹。拆開油紙,還是一層包袱皮,上面的褐紅血跡刺目驚心。 「小心!怕又是誰遞來的恐嚇信,不定裡面還暗藏毒物或是火藥!」 旁邊朱一貴驚呼出聲,而另一個六十出頭的精幹老頭則一把搶過了包裹。 「別咋呼,哪有那麼多惡人?唉唉,下手輕點,別扯爛了裡面的東西,杜君英!」 汪士慎正不以為然,見那老頭三兩下就撕開包裹,趕緊提醒著。 汪士慎因早前武西直道案坐了一年牢,名望因這牢獄再度攀升,連獲院事之位,已是東院當之無愧的「清流領袖」。朱一貴作為他的伴當,也受惠莫大,非但連任院事,還窩在台灣的夥伴杜君英也入了東院。有朱杜二人相助,汪士慎的墨黨勢力不僅穩居東院第二,僅次於道黨之下,甚至還侵入到了西院。 有汪士慎帶領,這一年來東院異常活躍,跟政事堂乃至西院頻頻頂牛,但也拿到了不少法權,立起了不少法案。當然也得罪了不少人,甚至還有刺客襲擊汪士慎。而借驛遞恐嚇汪士慎的事已不止一兩起,見這包裹還帶著血跡,朱杜二人當然無比緊張。 「沒事,就是一堆……賬本?」 杜君英拆了包裹,取出幾大本冊子,翻開全是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數字。 「賬本……我看看。」 汪士慎還沒在意,隨手接過賬本。 翻了幾頁,他手掌猛然一抖,就像這賬本帶著毒刺一般,嘴裡還低呼道:「南京安家,跟三合會的交易!?」 第八百七十章 冰層下的買賣 東京天壇東西兩側的兩院都是高簷長樓,一層大會堂,二層小會堂,三到五層全是小房間,每一間不過三四丈方圓,用作院事的辦公地。 汪士慎的辦公地在三層左側角落裡,此時房門緊閉,杜君英和兩個墨黨院事站在門外裝作閒聊,目光卻警惕地掃視四周,就像是把門望風的竊賊一般。 房間裡,朱一貴壓著聲音,可內含的灼熱心氣卻帶起了低低嗡鳴,「社首,這是扳倒西院和官府,立起《廢奴法》的絕好機會!」 他捏著文案邊角,用力之大,似乎要生生掰下一塊:「我們東院一直管不到工商事,當年借鴉片貿易插手,還被官府和西院聯手打壓下來,年初提的《兩行法》也遭斥退,現在……」 朱一貴指著汪士慎手中的賬本,恨聲道:「看看這些商人幹了什麼?跟北面的人口販子狼狽為奸,把同胞賣作奴隸,朝死裡壓搾!這在古人世也是非仁之行,要遭天譴的!古人世的皇帝官府都不忘釋奴,今人世怎還能容這等惡事?」 「我們也一直在查海外工奴事,一直想在此事上發聲,就苦於沒有好的機會。現在鐵證在手,還是國丈產業作惡,我們正好借此掀起一場聲潮,聲討工商的不義之舉!以《廢奴法》爭取到東院對工商的監察權,為之後再立《用工法》打下基礎。待時機成熟,《兩行法》也會水到渠成,那時社首所求的公平之世就能到來!」 朱一貴眼中精芒閃爍,直視汪士慎:「皇帝已經退出國政,宰相帶著官府與兩院共治天下。我們若是掀起這股聲潮,西院失了道義,也將失人心,東院借勢上位,再壓住宰相,天下該是怎樣一番面目,就得由我們東院說了算!」 接著的話直抒他的胸襟:「我們東院,我們墨社,不王而王,天下事一言而決。到時再改宰相推選制,宰相由天下大決,實際也就由我們墨黨而決!社首就是未來之相,這般好前程,社首千萬莫錯過,機不可失啊!」 汪士慎眉頭緊皺,有些惱怒:「朱一貴,我入東院非為名利!爾等隨我辦事也不是去追名利!兩院相爭非為勝負,更不是你死我活之戰!怎麼滿腦子想的都是名利和權柄?非但如此,你跟著社裡一些年輕人鼓搗的事情未免也太過火了!你們繞開我去提什麼《兩行法》,要把東家行變作西家行,工人所組的西家行翻身作東家行,這不是荒謬絕倫麼?此事你別聒噪了,我自有處置!」 朱一貴咬牙道:「社首!就算不是你死我活,也是勝負之戰!這麼多年下來,我們東院提案有多少樁得了法權的?我們的提案縱然有些不妥,可都是造福天下黎民蒼生!官府之下是作威作福的官僚,西院之下是為銀錢可以出賣一切的商人,他們說話辦事都只為一小撮人之利,只有我們東院才有權代言蒼生!只有社首您這樣的人才深知黎民之苦,才懂得他們要什麼!社首……」 見汪士慎繼續冷冷回視,朱一貴憾恨地歎氣,轉回到正題:「那麼社首,您要如何處置?」 在汪士慎看來,朱一貴心性偏激,雖是他這墨黨一系的幹將,滿腦子依舊是古人世那些個儒生的跟腳,就只想著求一。可此人組織能力超群,也是成就今日東院的功臣,因此也還繼續當作同道。 見他軟了態度,汪士慎直言:「此事涉及國丈安家,我準備覲見皇帝,聽聽皇帝有何看法,再作打算。」 朱一貴直了眼:「去見皇帝?怎麼可以!?皇帝自是要袒護安家!若是皇帝先知此事,這些證據怕再無用處!社首!?」 汪士慎揮手止住幾乎要跳腳的朱一貴:「這些證據也只是一面之詞,而且所涉產業不過是安家控股的邊緣之業。安家從龍多年,一直循規蹈矩,依法行業,產業多在海外,莫非你還想以安家為靶子,殺雞儆猴,震懾一國工商?別忘了,安家的安威剛剛戰歿在西域!」 朱一貴無語,可微微抽搐的臉頰將他不服和不甘之心展露無遺。 出了屋子,杜君英跟了上來,低聲問:「如何?」 朱一貴冷笑:「什麼墨黨矩子,我看就是一腐儒耳!權柄之爭,你死我活,可笑他還自縛手腳,循規蹈矩!」 聽得汪士慎要去面君,杜君英也捶胸頓足,連聲道這可是打擊工商的絕好機會,肇事者還是國丈,皇帝都不好公然袒護,可這汪瞎子……還真是瞎了眼!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朱一貴沉吟片刻,決然道:「你替我去聯繫兩路人,一路是報紙,越多越好,一路是咱們台灣同鄉會,讓他們去追追這三合會,找到可以談事的人。」 杜君英一驚:「背著汪瞎子?之前提《兩行法》就幹過,現在又干,不怕汪瞎子著惱?」 朱一貴一拳砸上書案:「他汪瞎子能有今日,不都是靠著我鞍前馬後扶起來的?他著惱?他老是不走我們的正道,就不怕我們著惱!?我們這些人追隨他,可不是一直在這天下棋局裡敲反鼓唱反調的,不為權柄富貴,誰願賣血汗!?」 杜君英呆了片刻,輕歎一聲,點頭道:「你說得也是,我們跟汪瞎子終究不是一路人。」 平壤,朝鮮王宮,一場盛大宴會正盡情演繹著「酒池肉林」這一主題,殿堂中一群鮮族舞姬翩翩起舞,裙袖飄曳,可及胸長裙卻真是只及胸下,白玉般的雞頭肉露在外面,隨著身姿舞動顫顫巍巍,蕩出一圈圈漣漪,也把看客的心也一波波推著。 「依我之見,你們大帥跟燕國公也是同路人……」 席間見不到一個朝鮮人,不是中襖烏紗的英人,就是長袍馬褂的清人。一個戴著鑲玉瓜皮帽,鬢髮灰白,目光似電的清人正朝身邊著明時員外打扮的胖子高聲嚷著。 這一聲嚷,那胖子,連帶旁席的馬褂老者都將目光從那粼粼波光中拔出來,各有回應。 馬褂老者呵呵輕笑道:「周昆來,你就別這般擠兌白賢弟了,大英治下,怎能再容一個燕國公。」 胖子則有些惶恐地道:「老周啊,話可不能亂說,我們大帥求的只是生意,跟老周你是一路人,燕國公於苦寒之地開國,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在這朝鮮王宮高居貴賓席的周昆來爽朗地大笑:「是是,這天下歸誰的,輪不到我周昆來說話,咱們就談生意,生意!」 他指指殿堂中那群袒胸舞姬,看向那馬褂老者:「這般妙人兒就藏在宮中,可惜了,若是轉到南面去,怎麼也是十萬兩的生意。左大人,您點個頭,白賢弟跟白大帥再通個氣,這筆生意就成了。」 那姓白的員外趕緊擺手:「這等貨色太顯眼了,不是大觀園那等超貴去處可容不下,可大觀園又不是咱們這生意能沾染的,還是免了罷。」 那左大人拈鬚道:「這些女子非止這點本事,妙處多多,兩位公子都樂在其中,可不會輕易賣了。今次請周會首到平壤來,是為另一筆大生意。五月朝鮮王叛亂,燕國公鎮亂之後,得了三萬多精壯勞力,留下一萬用作寧古塔墾荒外,剩下兩萬多沒了去處。七月時,白蓮教餘孽在海參崴作亂,也抓了一萬多男女,全殺了有傷天和,要養著又廢糧食……」 周昆來一點就明,兩眼發亮地道:「南面沈家開川陝路,彭家開西域路,還有安家大辟橡膠種植園,都苦勞力人工太高,找我要過北面的囚力。青壯可做工,女子可做飯縫補,乃至慰營,男女都要。」 接著他又皺眉:「只是數目太大,若是賣去南洋倒還好說,要賣入內地……」 他轉眼看那姓白的員外,白員外也皺起了眉頭:「我家大帥行事束縛很重啊,看的人太多,北洋公司的暗線可容不下這麼多人。」 左大人哈哈一笑:「你家白大帥也太謹慎了,西洋公司買賣鴉片,南洋公司買賣土人和崑崙奴,北洋公司買賣鮮人日人囚力,這都是公開的。北洋更是聖道皇帝的產業,你們白大帥走北洋公司的門路,聖道皇帝會不知道?放開了手干,有什麼顧忌的?」 白員外搖頭:「能公開干的買賣,那都是有法文保障。販賣外人為奴,都只好在西洋公司那等法外之地,而販漢人為奴,更為國法不容。加之數目這麼大,一旦消息走漏,國中那幫墨儒清流絕對會跳出來鼓噪,便是我家大帥,也得遭禍。我大英朝堂格局獨特,行事總還是有顧忌。」 周昆來笑道:「白賢弟,天底下哪有不冒險的買賣?這麼大一筆生意,肯定少不了顧忌,找你來也是希望通傳給白大帥,看他如何斟酌。」 左大人也道:「白大帥執掌北洋,氣魄非凡,連燕國公都是誇耀不止,相信大帥自有胸襟。嗯……白賢弟居間聯絡,便是此事不成,也有大功啊。其他酬謝不值一提,這些鮮女,白賢弟就任選三位,換換枕席之味吧。」 白員外喉結咕嘟暗響,兩眼蹭亮,直直盯住了那群鮮女,已經開始挑起了人,嘴裡卻道:「何必如此多禮,小弟我一定通報大帥,盡力促成這筆生意。」 周昆來和左大人相視舉杯,一飲而盡。 第八百七十一章 風眼亂,風暴在何方 肆草堂裡,夏日烈陽透過輕紗罩住的玻璃窗灑下,本該是暖意洋洋,可李肆和李香玉的心口卻被凜冽寒風吹著。 「鮮人日人囚力,南洋土人、崑崙奴,還有天竺土人,這些都是合法買賣,國法照管不到這些外人。可北人,甚至我英華子民,仍有大量販賣為奴的情況,這些情事露在外面的僅是冰山一角……」 汪士慎正侃侃而談,他帶著一疊賬本而來,涉及安家產業買賣北人為工奴,安家旁支所辦的東莞華興繅絲互助會就是一處掩護。以招工的名義不停進出北人工奴,轉到其他產業乃至南洋的種植園。這疊賬本記載了華興繅絲互助會接收和轉運工奴的進出,而上家正是三合會在英華的分支機構。因為跟安家的生意來往很大,所以三合會直接以本尊出貨。 華興繅絲互助會人口轉運頻繁,引起了相關方面的注意。但因為手續齊全,官府估計也受過打點,又不涉國人乃至本地百姓,因此沒有細查。可一些報紙卻不罷休,這疊賬本正是《正統》報所派的暗牙臥底搶出來的。暗牙雖被華興繅絲互助會的打手殺害,賬本卻落到了民人手裡,再轉遞到汪士慎手裡。 事涉安家就已讓李肆心驚肉跳,而汪士慎說到的人口買賣,更是一張大網,將李肆原本以為只是零散來往的犯罪行為全兜在了一起,之前的隱約感覺也應驗了。 汪士慎這大半年來,為籌辦《廢奴法》,在這方面深有涉獵。他就說到,非止海外,內地也在大規模用北人工奴,已經形成一樁偌大產業,不僅敗壞仁德,還為一國埋下了諸多隱患。 李香玉不解,說國家雖未立專門的廢奴法令,但之前所立的《人身法》已經明確規定,非但國人不得為奴,國境之內也不得蓄奴。舊朝的人身契全都廢除了,包括以往的蛋民都不再是奴籍,怎會還有這麼多「工奴」存在?只要有人告之官府,產業主就得吃官司。 汪士慎解釋說,所謂「工奴」只是個比喻,的確不是以往的奴隸。可《人身法》只定下了精神,廢了奴籍,卻沒設專門法文去管控實質的蓄奴行為。 買賣雙方要避開《人身法》很容易,主要有兩個途徑。一個就是自願的長工契約,通過明裡暗裡的條款,讓長工只能得微薄工薪,勉強能度日而已。契期卻有十年乃至二十年,工奴最有氣力的年紀全都得為產業效勞,而要悔契的花費,是任何一個工奴都拿不出來的。 這個途徑在國中還只是零散而為,畢竟國中輿論對壓搾國人之事非常敏感,訟師們也喜歡以此類事為揚名之梯,要在法文手續上補全漏洞,讓工奴無力聲張的花費甚至高於盤剝工奴的利潤,因此這種待遇多是北人享受。 另外一個途徑剛在國中興起,那就是「勞力公司」,這種公司以高利貸等方式握住工奴的人身自由,再「出租」給相關產業,國中產業只給勞力公司付錢,這樣就避開了直接壓搾工奴之罪。而勞力公司從法理上講也是合法的,跟工奴之間又是借貸關係,具體的壓搾行為又是產業所為,也避開了國法監管。 三合會這樣的人口販賣組織把破家北人賣到南面,由華興繅絲互助會這樣的勞力公司再轉給其他產業,這樣就形成了一條工奴利益鏈。據汪士慎的調查,目前國中有此類勞力公司不下百家,每年販運北人估計有數十萬之巨。如果再算上海外買賣外國人的數目,英華一國的人口買賣產業,每年所涉人頭超過百萬,「產值」至少千萬兩。 對於「勞力公司」這種鑽法律空子的行當,李肆也有所瞭解,但他本以為只是零散而為,沒有料到,因南北攜手,人口買賣借這空子已結成一張大網…… 「了不得啊,咱們只是想尋逼良為娼的真相,卻不想尋到的是逼人為奴的真相。」 李肆對眼中也含著恐懼和憤怒的李香玉這麼說著,後者抿著櫻唇,又滿懷期待地回望著他,和汪士慎一樣,都等著他表態。 「此事也是幣制改革的余漾……」 李肆沉吟許久才開了口,他沒正面回應,先說起了國中正如火如荼的貨幣新制。「英兩」法幣已經廣泛發行,因為是將國家和民間的金融信用都綁了在一起,新鈔在國中通行無阻。但隨之而來的就是通貨膨脹,基本生活品的價格正節節攀升。常米一石已比五年前漲了五成,重新回升到雍正時期一石一兩的水平線上。由此勞力工價也漸漸攀升,江南普通棉紡工的工價已到一月二兩以上。 工商階層,特別是剛剛興起的工業階層,在人工猛增的壓力下,一方面尋求以蒸汽機為核心的新技術提升生產率,一方面也在現有條件下降低人工,工奴這條途徑之所以興起,大背景正在於此。 「廢奴事業肯定要繼續推進,但內外一視同仁絕無可能。不壓搾外人,國內工商就要大批敗落,南洋西洋種植園更是靠外人工奴才能成業。」 李肆否定了汪士慎的激進路線,他所代表的墨黨儒黨要的是借廢奴之事,也外修「仁德」。所謂「心懷天下,四海一家」,內外一致。英華清流高舉「仁人為本」的旗幟,想讓人無內外,只及於國內的仁道也及於國外,如此外事也歸於內政,內外都歸於道德,由此「清流」就可以憑借道德制高點掌握一國權柄,這是一條借劃一而奪權的路線,非李肆所願。 汪士慎不服:「可這內外之分就得有計較,北人怎麼也不能劃到外人一面。北人乃同胞,若是也如此壓搾,不僅不合仁義,壞了陛下他日復故土的大業,還會敗壞國中人心。對同文同宗的北人能肆意行事,壓搾貧苦南人也會少了顧忌之心。臣所知那等勞力公司之事,已不止販賣外人和北人,就連南人也開始遭了裹挾。」 「敗落國人時時都有,入了這個大坑,再無復起之日。日積月累,廣及一國,就是亂國之勢啊!」 汪士慎嘴裡這麼說,心中想到的是朱一貴。遭新世之害的國人越多,朱一貴那種言論的危害就越重。皇帝苦心經營的權柄格局,就有崩塌的危險。 李肆心中感慨,幸好還沒北伐,一統天下。北人雖是同胞,卻還只是道義上的,而不是法理上的。若是此時英華已復全土,南面工商發達,北面資源和人口都成了剝削的對象,即便有國法托底,仍免不了南北割裂。二十年之後,不定還要再來一次南北分裂的廢奴戰爭。 復土之前面對這個問題,就從容得多了。還有幾年,一方面緩釋南北人心,一方面吞食天竺,將南方工商之害盡可能轉嫁到天竺去,同時還有幾年時間推高機械化工等科技,容下新業。 至於眼下之局,能拖就拖吧…… 要拖也得安撫汪士慎,定下心計,李肆對汪士慎道:「朕看此事得分開來看,南北聯手,大肆販奴,不能光在我英華身上開刀。此事根源也在北面滿清,陳萬策的南北事務署正在作復土的人心準備,卿可與他相商,推動國人審視南北相異,讓國人明瞭滿清之害。人心若能澄清滿清與北人的差異,進而結成憐憫北人之勢,自能遏制這股惡潮。」 汪士慎欽佩地長拜而下,皇帝看此事的眼光真不一般,從人心下手,為復故土作準備,這股大潮自能激發國人對北人的同情,工商在這股大潮下也不得不收斂,東院再要推什麼法案,也有人心基礎。不必直接打擊自家一方,也就是工商來遏制販奴大勢,這也符合皇帝歷來主張內外有別的治政原則。 李肆接著道「迫害國人是另一面,此事已有國法,卿可借東院之力敲打工商,這還有位大訟師,我想訟師們對這類能從工商身上吃肉的案子也會很感興趣……」 李肆指向李香玉,後者興奮地點頭,皇帝這態度對訟師會來說當然是好事。 汪士慎有些躊躇地問:「華興繅絲互助會涉及安家,陛下……」 李肆道:「朕對你直言,安家於國有大功,天王府那幾年,安家非但沒有享利,還付出諸多,助朕定鼎,更不提安威還剛在西域戰歿。於公,有罪朕也可赦,於私,此事朕提點未及,也有朕的過失。要追責,朕擔著。」 汪士慎微微變色,皺眉道:「陛下要遮護安家,怕有損清譽……」 李肆搖頭:「朕不是遮護,而是庇護,你盡可督著律司和法院辦此案,看安家有多大責,到時朕再一併攬下來,即便是頒罪己詔,朕也不會退避。」 汪士慎沉吟片刻,再拜道:「陛下此舉是情與法並顧,臣心感服。」 李肆沉聲道:「朕非做作之君,真要求名,一句秉公執法即可。朕這皇帝,非再是舊世君父,就得有凡人的擔當。安家於朕有恩,於國有功,朕自會尋著不礙國法之途庇護。至於朕自己要受什麼聲名之損,這是朕該得的。」 一邊李香玉靜靜聽著,眼波流轉,滿是傾慕。 李肆安排了此事,心中一塊大石卻沒落地,推著國人重新審視明清變際的歷史,這動作很有些風險。當年復江南,他在江南公祭江南抗清忠烈時,就引發了一場敵視滿人旗人的風潮。好在之後工商大起,人心也就沒於時勢變幻之中。 這一場人心運動本就是謀劃中的,他日復土,也必須尋求人心支持,需要這一場運動。如今先著手此事,有些早了,可不如此,讓南北販奴運動越演越烈,不僅反彈之力更為猛烈,工商也會受害更猛。 只是一國格局已成,國中人心再非早年可隨意揉搓的對象,這一場人心運動會有怎樣的演變,李肆自己也拿捏不穩。 汪士慎走後,李肆左思右想,還是下了決定,吩咐重新扮演自己小文秘的李香玉:「去招翰林院諸學士,再向各學院山長,各家報社總編發函……」 把國策顧問機構、知識階層以及輿論界都拉到一起行動,讓這場人心運動盡量有所掌控,這是李肆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就在李肆廣招各界人士時,東京某處茶館裡,朱一貴的話音迴盪在多家報社主筆的耳邊:「這是絕好的機會!我們需要在國中掀起一場人心波瀾,滌蕩那些為禍天下的惡德勢力!」 而在東京律司署衙門口,一個瓜皮帽的富貴清人子弟,正滿面紅光地向圍著他的報紙快筆們侃侃而談,不知是太激動,還是本就不著調,說話也是顛三倒四:「大公主親手打了小人一耳光,打得小人幡然醒悟!小人心慕大英,恨不得投身大英為奴為婢,是大公主讓小人二世為人!大英律法在上,小人認罪!」 第八百七十二章 飛蛾與蝶 那李繼恩當眾發表了一通夢囈般的言論後,再轉向早候在一邊的律司和警署官員,笑容可掬地道:「好了,抓我吧!」 律司和警署的官員在眾人視線焦點之外已完成了一番表情轉變,從茫然到訝然,再到啞然。對上歡欣鼓舞的李繼恩,負責公訴的律司官員遺憾地道:「沒人告你,為什麼要抓你?」 李繼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瞪眼驚呼:「沒人告我!?狀元娘不是撂下了狠話麼?怎麼不講信用呢!?」 見他這恨不得立馬套上囚服的熱乎勁頭,律司和警署的官員,連帶那些報紙的快筆都忍不住轟然發笑,這韃子哥還當自己是汪瞎子麼?把坐監當光榮了。 李繼恩不瞭解什麼汪瞎子,可他的確是一門心思要坐牢的,為了進一步跟大公主搭上關係,讓大公主能記得自己,他不惜採納沈復仰的苦肉計。沈復仰也說了,即便狀元娘告他,最多也就是半月暫監,連真正的監牢都不必進。沈復仰再請訟師辯護,同時打點暫監,這點苦頭不值一提,換來的卻是揚名天下,南北兩面的人都知道他李繼恩雖得罪了大公主,卻誠心悔過,結下了一樁善緣。 算盤打得好,可沒想到,狀元娘並沒告他。李繼恩自然沒料到,那日皇帝也在大觀園,他退場後,狀元娘就被皇帝「微服審案」,扯到了南北販奴運動的大事上,壓根把他這麼個人給忘了。 狀元娘忘了他,大公主李克曦更是把他給拋到了九霄雲外。李克曦心性跳脫,這種事怎麼可能一直記著。 於是李繼恩就只能瞠目結舌,剛才在律司衙門前的一番表演全都白費了。 這當然非他所願,好在他腦子並不笨,呆了片刻,毅然高呼道:「沒人告我,我就自己告自己!這總成吧?我自首!我在大觀園調戲狀元娘和大公主,哦,還動手拉扯一個舞姬,這樣能抓我了吧?」 律司官員跟警署官員對視一眼,心道這韃子跑咱們南面來騙廷杖了呢,也罷,咱們依法行事…… 如願以償地戴上手銬,李繼恩還朝四下作揖,讓沈復仰請來的報紙快筆們能看得更清楚,而笑意盈盈的臉色,更像是打了一場勝仗。 晨曦初升,蘇州府城南郊一處小宅院裡,李香玉倚案舉筆,卻遲遲未能落下,不知為何而憂,她轉出書房,在這處拘禁過爺爺李煦的小宅院裡來回踱步。晨光灑下,這個在他人眼中總如刀筆一般直厲的小女子,顯得那般柔弱無依。 像是經歷了一場天人交戰,回到書房,再度舉筆時,多日累積在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秋潭蕩漾的眼瞳也回復清靈,繼而湧起一股疲憊。 「陛下已攬此事,香玉再不敢置喙,請辭肆草堂文書……」 一封辭書一氣呵成,低低自語道:「化蝶而不得,飛蛾猶撲火,可憐香玉心,飄萍無處落。」 招來侍女,將信遞給她,吩咐道:「遞給通政司,不,今日不去未央宮了……」 待侍女離開,她再呢喃道:「以後也再不去了。」 沒多久,侍女道一聲「曹公子來訪」,李香玉眼瞳中的清靈再轉為迷濛。 被引入宅院,再見那柔弱人兒現身,曹沾暗道一聲運氣好。他在金陵沒找到李香玉,聽說她來了東京,本不想追來的。可手上那疊賬本的份量太沉,左思右想,也只有李香玉能給建議,還能保密,還是找來了。 這處小宅院離未央宮八十里地,馬車順著通衢大道來往,只需要個把時辰。李香玉若是沒在未央宮住,就是在蘇州這處小宅院住,他很清楚。李香玉沒住在未央宮,這讓他莫名地鬆了口氣。 「表哥……」 李香玉柔柔喚著,曹沾心緒也有些蕩動,可目光掃到李香玉腰間的紫金魚袋,嘴角微微一抽,回應那聲「表妹安否」就顯得很勉強了。 那紫金魚袋是去年在未央宮正殿,皇帝親手給她配上的,明法科狀元,翰林院正五品檢討,本是男兒的功名極致,卻落在了他這位貌似嬌弱的表妹身上。現在又身兼金陵女子學院明法教授,英華訟師會董事,不僅是天下聞名的狀元娘,更是成名已久的大訟師。他曹沾雖也是正五品官身,軍政兩面都小有名氣,可跟這表妹比,簡直就是螢火較之皓月。 注意到了曹沾回應裡的生硬,李香玉強自保持著笑容,見到他帶著的一份厚厚卷宗,頓時牽起之前跟皇帝與汪瞎子會面時的記憶,她好奇地問:「表哥此來是為何事?」 曹沾也壓下心緒,直入主題,翻開這疊賬本,李香玉微微抽氣,暗道這南北販奴事這般猖獗,連表哥都牽連上了。 按住賬本,李香玉沉吟片刻,對曹沾道:「香玉以為,表哥最好是將這案子移交江蘇總警署,這事已有所謀劃,表哥不宜涉足過深。」 之前皇帝已跟汪瞎子談到此案,皇帝有了通盤佈置。李香玉覺得大局正在推進,最好不要再橫生枝節。這賬本交給江蘇總警署,由其暫時壓下,等溫和而且方向正確的輿論環境成熟後,國中相關工商清理好首尾。那時再翻出來,由律法體系總攻,把工商吐出來的替罪羊吃掉,這一案就能順暢過渡到南北人心大局上,而不是讓一國自亂陣腳。 曹沾挑眉:「為什麼?」 李香玉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後,再道:「這是為表哥著想,也是為一國大局著想,到時表哥自會明白的。」 曹沾臉上浮起難以掩飾的失望,他絕沒料到表妹居然會給出這麼一樁建議,而表妹口中的「謀劃」、「大局」,又含著再明顯不過的上位者氣息,這讓他份外難受。 強自壓住自嘲和憤怒等等情緒,曹沾反駁道:「這麼一樁驚天大案,交給一省的後果是什麼,表妹你精於律法事,應該很清楚!表妹你不是總講國法如山,不容褻辱麼?居然可以為了服從什麼大局而置之不理,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他搖著頭,一臉遺憾:「表妹,你越來越像是手握權柄的棋手,律法、公道、人心,都成了砝碼,在你的棋局裡來往交易,就像什麼認罪減刑則例,你當這訟師,怕是有些入魔了……」 話題一下就偏了,說到了李香玉參與過的一項律法改制,因為涉及控辯交易,被墨黨攻擊為有失律法尊嚴的市儈之舉,但律司、法院和訟師會,乃至國中多數人都認為這是將刑審化繁為簡的權變之舉,是絕好的善政。 扯到專業領域,李香玉也不給表哥面子了,冷聲道:「天下事非黑白二分,表哥怎麼還如幼兒一般看國家之事?表哥前些年在軍中的歷練,都只變作風物文字了?」 跟李香玉比口才那是自找沒趣,一句話就刺到曹沾心中最忌諱之處。他在軍中幾年,雖時時因慘烈戰事而激起熱血,但終究無法全身心地投入到軍旅中。別人把他那幾年軍旅生涯當作榮耀,他自己卻當作挫敗,李香玉的話正中要害。 曹沾有些惱羞成怒地道:「就是在軍中歷練,才知我英華立國的根基是天道,是再清晰不過,黑白兩分的天理!」 說到軍隊,他底氣也足了:「我英華熱血男兒,為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衛護的是天人三倫,是公平與正義之國!如果國家把這等罪惡之事也視為砝碼,肆意操持,千萬英烈的忠魂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什麼局再大,也比不過天理!比不過人心!」 李香玉有些無奈地道:「這案子若是只涉國人,當然如表哥所說這般,可南北販奴還只是法外之事,只有道義,沒有法理。法不所及,就得多方權衡,不能只是空談。我們為什麼沒有北伐,不就是還能在法外處置這些事,不致傷損了一國人心麼?」 話題繼續偏到北伐,曹沾的立場自然就站在了尋常軍人的角度,他冷笑道:「為什麼還沒北伐?不就是國中工商想要繼續壓搾北人,不願接納北人為同胞麼?你們訟師站在誰一邊?無錢無勢的北人?不!自然是有錢有勢的工商一邊!北人受苦,南北相離,華夏還不能一統,就是你們這種人害的!」 他揮著手裡的卷宗,堅毅地道:「這案子既到了我手,便是上天要我行天職,為一國正人心!我本還猶豫到底該怎麼辦,可聽表妹你這一言,我決定了!你自顧你的大局,我去求我的正義!」 李香玉頭痛地呻吟著,暗責自己也是意氣用事,就不該跟表哥硬對硬,她緩了語氣,柔聲道:「此事表妹之前跟陛下已經看到了,也有了安排,表哥若是信陛下,就聽表妹一言,可好?」 曹沾瞳孔收縮,話語也變得蕭瑟了:「是啊,我只是個小小巡邊曹事,哪像表妹你能時時伴君,知國政大局。」 他話中有話地道:「若是不涉表妹,我自是信陛下的……」 李香玉冰雪聰明,瞬間就品出了這話裡的味道,彎月眉怒挑而起:「曹沾!你可以糟踐我李香玉的名聲,卻不能污損陛下的清譽!六年前爺爺病危,說到我的婚事,是誰在他床榻前始終沉默不語的?」 李香玉一邊說一邊流淚:「那時表妹還以為你心結未消,沒有逼你,可三年前又是誰把婚約退回來的?」 她哽咽道:「香玉雖出閨在外,可女兒家名節卻絕不敢丟,這十來年,我一直在等你,可你……曹沾,你為何不願娶我!」 珠淚盤落,梨花帶雨,曹沾心也碎了,他情不自禁地跨前兩步,想要擁住表妹,可眼角卻又跳出那抹紫金之色,一顆心再度沉冷,腳下也停住了。 「狀元娘,侍君王,枝頭鳳凰,鴉雀踞籬望……」 曹沾苦澀地念著民間俚調,他何嘗不想娶才貌雙絕的表妹,可惜,當他為此付出百倍努力,邁出一步時,表妹卻又遠遠行在了前方,他只能眺望背影,暗自感傷。皇帝多年前就有意成全,他也很清楚,可他更清楚,自己這表妹對皇帝的傾慕有多麼深,早前相處時口口聲聲就是陛下如何如何言,深到自以為是將皇帝視為師長,而不自知已墜入情網。 自己趕不上,佳人還一心沖天飛,何苦…… 「表哥這是何苦,你本有你所擅之事,為何非要強爭他事?」 李香玉非但明白曹沾的心聲,也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就期望曹沾能主動跨出一步,接納自己,也好斷了自己飛蛾撲火之心。 「我曹沾是男兒,男兒自有爭與不爭……」 想到表妹已心有主見,在國事上都與自己分執一端,難以相洽,曹沾更是心灰意冷,搖著頭,再度拒絕了表妹。 李香玉淚痕滿臉,臉色卻已平靜下來,轉回到正題:「表哥若還顧念表妹,就聽表妹一言,把這案子轉出去吧。」 曹沾硬下心腸,沉沉搖頭,在他眼中看到鐵石般的堅定,李香玉無聲流淚,直到他轉身離開,淚水依舊沒有停下。 「既失情,就索道,或許……或許表妹還能等著,等到我借此案一躍成名時。」 曹沾不僅堅持自己的天理,也有自己的功名之求,而這一案正是他的階梯。 「要把這些賬本的價值挖出來,就得讓一國都來關心這案子,那該找誰呢?」 出了宅院,曹沾目望南面,那是東京,東院在那裡,汪瞎子一黨歷來都跟官府和工商唱對台戲,如果把這東西給了汪瞎子…… 那樣要丟官身的,可不管是他的天理,還是他的名利,都不願再受這官身束縛了。剛才李香玉也說了,皇帝正在關心此事,已有佈置,可總有人不願讓苦難沉於大局之下,也總得有人為這天理出聲。 心中揣著一團火的曹沾來到了東京天壇東院,接待他的朱一貴意興闌珊地道:「汪院事很忙……」 曹沾遞過卷宗,朱一貴抽出來一看,兩眼頓時發了亮,說話的腔調都在微微發顫:「此事……汪院事不好出面,可我朱一貴卻能襄助謀劃。」 第八百七十三章 大局由誰而壞 「這會不會鬧得太大了?」 當朱一貴道出他的謀劃後,曹沾心裡有些發虛,他手裡這些賬冊主要涉及江南的「勞力公司」,這些公司的後台除了江南工商外,還涉及潮汕財團相關產業。曹沾的本意是捅出這件案子,以輿論逼壓這些勢力,讓律司、法院和地方官府介入,最好是政事堂也當作一件大事來抓。 朱一貴的想法卻是借這案子彈劾西院和官府相關人等,借勢通過專門的廢奴法案,這不僅意味著要掀動一國輿論,還要掀動一國政局。 「我就怕鬧不大!」 朱一貴眼中閃著精芒,之前的東莞賬本被汪士慎掌握著,他無法染指,正為良機已失而煩躁,沒想到這個曹沾居然又送上一份賬冊。雖然沒直指國丈家,卻也能牽連到如今國中五大財團之一的潮汕財團,足以興風作浪一番。 對這雪中送炭的年輕官員,朱一貴諄諄善誘,更熏以熱血:「不挖根,不動真章,惡德工商能痛嗎?不能!不立法,不讓代言天下黎民的東院握此權柄,就只清理一批小角色,能治本嗎?不能!」 見曹沾生出義憤之色,朱一貴再道:「哦,確實,鬧得太大,宣德郎的仕途就要斷了,這可不好……」 曹沾的散階是宣德郎,聽這話他決然拍案:「我求的是仁義公道,可不是功名富貴!別說區區曹事,這宣德郎沒得做了,也於心無愧!」(文*冇*人-冇-書-屋-W-R-S-H-U) 此時的英華官員,除非刑罪,不然就算摘了官帽,還能留散階。曹沾這話就明瞭心志,不僅願意交出這份資料,也願意出面作保,即便為此被問罪下獄,他都認了。 朱一貴連連點頭道:「好!好!有曹宣德你這樣的忠義之士,我等何愁大業不成!」 被朱一貴眼眶中的熱意感染,曹沾也覺熱血沸騰,將賬本鄭重遞給朱一貴,誠摯地道:「此事就拜託朱院事了,我相信你們還能為我英華守住仁義和公道!」 送走了曹沾,朱一貴端坐書案,看著那疊賬本,冷聲笑道:「不是為功名富貴,又何必跳牆走這條路?這姓曹的小子也想一搏呢。」 接著他再暢快地笑了:「你小子都敢搏,我朱一貴難道不敢搏!?」 按照朱一貴「鬧得越大越好」的謀劃,被一股無名之火推著的曹沾真是搏了,他就在東京住了下來,靜待朱一貴掀起波瀾。 蘇州,江南按察使署,李香玉從署衙裡出來,一臉迷茫。曹沾五日前跟她會面,之後再無音訊,而她還在為曹沾會怎麼處置賬本擔憂。 本以為曹沾即便不轉交地方,最多也是去找按察使署,就事論事,要追責與賬本相關的國內工商。可今日來按察使署一問,曹沾並沒有到這裡。 「莫非表哥想通了,聽進了我的話?」 理智告訴李香玉,這不太可能,可感情上她很強烈地希望如此。以曹沾的低微職位、淺淺履歷以及他那書生意氣,越過職權範圍攪和這案子,就是被人當槍使,吃得骨頭都不剩的下場。 盤算著是不是托人查查曹沾的去向,李香玉神思恍惚地上了馬車,卻聽侍女驚呼道:「小姐小姐!曹公子上報了!」 心頭咯登一響,李香玉暗道自己一直不願面對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表哥居然把這事捅給報紙了?這可是瀆職濫權之罪啊! 急急接過報紙,還不止一份,三正都全了,還有偏向「清流」的《墨林》和《英華民報》,版首醒目大標題各書《無仁亂國》、《失道就在今日》等等危言聳聽之辭,說的全是南北販奴事,文章前言裡都提到,江蘇兵備道邊防司查獲南北勾結,販賣人口大案,巡邊曹事曹沾在東京親會各家報社,講解相關事宜…… 看到這裡,李香玉兩眼已開始發黑,再看到東院朱一貴再推《廢奴法》,與汪士慎當庭發生口角,胸口更是沉沉壓下一塊大石,呼吸無比艱辛。 「快!快……快進宮,求見陛下!」 李香玉擠出了這一嗓子後,渾身都沒了力氣,軟在座椅上,心道表哥啊表哥,你不僅要壞這一國大局,也要壞了自己前程。 東院,朱一貴的辦公室裡,汪士慎兩手捏拳,把書案錘得咚咚作響:「我再說一次,你們這麼干是壞了大局!我們解決問題是要先外而內,引火於外,你們怎麼能先燒起自家人!?」 汪士慎很憤怒,之前他跟皇帝已經談妥了,要搞一場人心運動。先從祭奠明末抗清英烈開始,漸漸烘托氣氛,後期再轉向聲討滿清苛待治下民人,以致南北人心相離,甚至出現大批工奴。 祭奠活動之外,還有翰林院和各家學院準備出一系列文章,同時官民攜手,舉辦相應活動。輿論一面也已有了規劃,從官方報紙《英華通訊》,到國中大報《越秀時報》、《中流》、《士林》,一同作輿論預熱。 可沒想到,朱一貴居然自顧自地開了一局,召集清流小報另起了一股輿論聲潮,不僅直接討伐國中工商,還要借此勢以《廢奴法》再爭法權。更要命的是,朱一貴居然從江蘇兵備道一個巡邊曹事那弄來了一份證據,讓這股聲潮有了堅實憑據,一下蓋過了汪士慎和皇帝的溫和謀劃,眼見一場火熱風暴就在國中獵獵席捲。 朱一貴躲閃著汪士慎那雙半瞎眼睛,爭辯道:「陛下也有言,要容大家都能發聲。眼下我們只是一小撮人,若是這樣就能壞了大局,不正說明民意站在我們這邊,就惡那些貪婪無恥的商賈?我們發聲,正是天意啊!」 汪士慎搖頭:「民意在為己利,在黑白兩分之事上是清醒的,可在這種法外之事上卻是愚氓!」 他口氣無比嚴肅地道:「此事不容操弄人心!更不容把民意當作富貴權柄之梯!朱一貴,你若真還當我是社首,趕緊停下此事,與我一同把人心引向滿清!」 朱一貴哈哈一笑:「我操弄人心?社首,你要做的不也是操弄民意?我是把民意當作權柄之梯,社首你何嘗不是把民意當作名望之梯?之前你毅然入監,以示國法昭昭,你敢說你沒有懷私心?」 汪士慎臉色漲紅,咬牙點頭道:「好!好!既如此,我與你割袍斷義!你要做什麼,我自管不著,可你再別想以墨社之名而為!」 說到墨社,就觸到了朱一貴的傷疤,他也錘起了書案:「墨社不是你一個人的,汪瞎子!是你我一同經營起來的,這麼多年,你就忙著攬名,大小事全是我在干!我別想用墨社之名,我看你才別再想用這名!」 汪士慎愣了好一陣,忽然仰頭大笑:「你要墨社?那你拿去吧!今日我就招報紙聲明,我與這什麼墨社,再不相干!」 目送汪士慎身影消失,朱一貴才如夢初醒,一拍自己額頭,無比懊惱:「怎麼自己就壓不住火呢!?這下可怎生是好?」 兩院所謂墨社,都是靠著汪士慎的言行和名望,乃至汪士慎與政事堂和皇帝有相當信任,溝通暢通無阻而結起來的。朱一貴等院事不過是攀附著汪士慎,才能有今日。就算汪士慎孤身一人,朱一貴也沒辦法把整個墨社拉到自己身邊。 朱一貴悶在書案後發呆,臉色連連變幻,當杜君英進來時,他已是一臉鐵青。 杜君英惶恐地道:「汪瞎子說要退出墨社,這笑話可真不好笑,怎麼鬧成這樣了?咱們接著怎麼辦?」 朱一貴憤然道:「還能怎麼辦!?也扮成瞎子,閉著眼睛往前走唄!」 他像是立下了什麼決斷,沉聲道:「你不是在台灣同鄉會那找到了三合會的關係麼……」 待他交代完畢,杜君英瞪眼:「這、這可使不得啊,要天下大亂的!」 朱一貴冷笑:「混水才能摸魚,要的就是亂!越亂,咱們這種人才越有機會。」 想到二十多年前,他們這對居於台灣一隅的亂賊本可以成就一番功業,卻被崛起的英華消融了,杜君英的心口又呼呼燒起熱意。朱一貴說的亂自然再非兵荒馬亂,而是棋局之亂。可亂局的道理都一樣,那就是破開舊勢,另起新勢。 杜君英還有些擔心:「可一時難挖到證據啊……」 朱一貴嗤笑:「要個屁的證據,那個曹沾帶來的賬本上,勞力公司的背後東家不僅有國內的工商,甚至還有海軍!鮮人日人賣到國中和南洋,沒有北洋艦隊遮護,能過得了海?北洋艦隊的白延鼎沒插手這買賣?他既買賣鮮人日人,能忍著不賣一個漢人?寧古塔的燕國公掌著滿清大半流遣罪人呢!」 他斬釘截鐵地道:「事情既是真的,又何必一定要找到真的證據?咱們造出來的證據,那也是真的!這事本也不是論法,沒立起法文,這事他們也只是傷天害理,還不是罪,咱們要的就是造起能把他們打成罪人的勢頭!」 杜君英品了片刻,覺得是這個道理,能造起這勢,得一國民意,就能指誰打誰。由這條路走下去,英華新世的權柄格局由此一變,再非東西抗衡,而是東院獨大。東院獨大了,朱一貴和他又在東院獨大,那不就握住了權柄,直逼宰相甚至皇帝之前麼?到時就算是皇帝,怕也不敢與一國民意相悖吧。 前程雖好,他卻看到了再明顯不過的威脅:「可汪瞎子那邊……」 朱一貴冷冷道:「你就裝作跟我走不到一路,去投那汪瞎子。不止是看住他的一舉一動,必要時徑直壞了他的事!」 杜君英一個哆嗦,沒立時回應,朱一貴目光如刀子,話語如無聲的槍子:「咱們的富貴路已走到生死關頭,要繼續走下去,就得有大決心!」 未央宮,李肆久久沉吟,直到李香玉低喚,才悠悠道:「這朱一貴,也不知懷著什麼大決心呢。」 話說得輕鬆,李肆心頭卻頗為惱怒,既是對那朱一貴,也是對自己。果然,現在國中格局穩了,可凝住這國勢格局的權柄格局卻還不太穩。剛跟汪士慎起了個頭,推動人心波瀾,就有朱一貴這種人跳出來想要借勢取利了。 原本謀劃的是將國人之心引向滿清,把販奴事先扣到滿清身上,以此來拖時間。可朱一貴這麼一鬧,這人心波瀾就轉到國內,要去找工商的麻煩,要先內鬥了。 李香玉急道:「陛下,我是擔心表哥,這般波瀾,還不知他要沉淪多深呢!」 李肆皺眉:「我說……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這大訟師都沒把他攔下來?他不守本職,生生被人當了槍使,還要朕怎麼幫他啊?朕施恩於他已經夠多了,不是為你小香玉,朕才懶得理會他。」 李肆這話百分之百口是心非,他是覺得曹雪芹再寫不出《石頭記》,覺得有愧歷史,才下意識地要補償曹沾。 李香玉自是不知,聽得李肆這話,苦的酸的澀的一併發作,呆滯片刻,淚水淒然而下。 李肆納悶了,上前拍拍姑娘削肩,柔聲道:「六車一個,你一個,在朕身邊當小文書的,都不得安生貨色。好了好了,朕幫他,別哭了。」 聽得李肆溫言細語,往日只在三尺外的氣息濃濃裹住自己,李香玉像是找到了港灣,多年壓郁的愁懷有了洩洪之地,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李肆的袍袖,臻首靠在肩頭,放聲大哭。 佳人入懷,李肆一怔,只覺此時的小香玉才跟那書中的林黛玉氣質身影相融,憐意大起,低歎一聲,環住佳人,輕拍著脊背。 許久後,哭聲漸止,懷中人身軀忽然發僵,李肆才意識到,似乎自己把人抱得太緊了,接著再有感應,以前的小丫頭真長大了…… 氣氛頓時曖昧,老男人和小姑娘的呼吸都有些混濁。好在李肆掌國二十多年,臉皮厚度隨一國疆域之增而增,不著形跡地放開了李香玉,還扮著風輕雲淡的模樣,給已不敢抬頭的李香玉遞過去手絹。 李香玉捏著手絹,費了半天勁,才以蚊吶之聲道:「有陛下此言,奴婢就安心了……」 丟下這話,她轉身就跑,似乎要逃離一隻正張口而噬的猛虎,已紅得發紫的俏臉上,淚水再度無聲淌下。 李肆好半天才回過味來,難道是自己攪散了曹沾和李香玉的姻緣?那自己又該……嗯嗨,自己對李香玉只有欣賞,並無情慾,冤枉啊。 天人交戰不過一瞬間,接著李肆驟然失笑,並無情慾?剛才摟住小香玉時,回過神來那一刻,自己很是享受呢。 若只是為情慾,洛參娘那一類人已足矣,前日趁著三娘她們未回,再去大觀園寵幸了馬千悅,為的也只是情慾,無一絲讓後園再開新園的想法。 罷了,有時候缺憾也是美吧,自己還是得有些節制,別真成了昏淫無道之君,就是……嘖嘖,該多抱一下的。 花了老大功夫才壓下亂七八糟的念頭,李肆將注意力轉到眼下這股將起的人心波瀾中。細細看了報紙和秘書監整理的文報,冷冷一笑:「也好,既有人願當掃帚,就容他們先把這一國打掃打掃,有些味道確實太臭了。」 當於漢翼被招來,接下了新的任務時,他都有些吃驚,看住汪士慎和朱一貴? 於漢翼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官家,臣想問一聲,臣有所猜測,不知是不是官家的心意?」 李肆皺眉:「你對我還需什麼猜測?我對你又何須打禪機?」 於漢翼似乎明白了,沉沉點頭,語氣也分外鄭重:「臣明白了。」 待他退下時,李肆眼皮直跳,這個在自己身邊守了二十多年的心腹子弟,到底明白了什麼?他可不是很明白。 琉球,北洋艦隊總部後堂宅院,鬚髮皆白,人也發了福的北洋艦隊總領,海軍中將,輔國侯白延鼎放下報紙,身體沉在搖椅裡,嘎吱嘎吱搖著,臉色雖沉靜,目光卻隨著身體的搖擺而變幻不定。 「這聲潮真看不明白,我會不會是第二個周寧呢?」 他低低自語著,再閉上眼,長歎一聲。 第八百七十四章 汪瞎子該死 躺椅搖得越來越緩,最後停了下來,白延鼎看似已睡了,一人急急步入園子,正是之前在平然跟周昆來和左大人共處一席的白姓胖子。 見他如此,此人趕緊駐足,轉身要退,卻聽白延鼎道:「何事?」 此人恭謹地道:「二叔,安排妥當了,家中的船隊停在釜山。另外,馬德拉斯平定,大少爺傳訊說要來琉球休假。」 白延鼎嗯了一聲,揮手示意退下。那人猶豫片刻,終是忍不住,小意地再道:「二叔,這一停要多久?左大人和周昆來那邊都辦好了首尾,就等著咱們收人呢,耽擱得太久,怕他們那邊……」 白延鼎煩躁地呵斥道:「事關我白家前程的要緊關頭,還去關心什麼生意!?別說左未生和周昆來,年羹堯要敢咋呼,我立馬斷了他的海路!」 對這幫自己辦事的族侄毫不客氣,白延鼎怒喝道:「滿腦子就只記得那點小恩小惠,不爭氣的傢伙,滾!」 族侄掩面要退,白延鼎心念一轉,再招手道:「回來!」 「松江府那邊是你兒子在經辦這事吧,讓他支使三合會的人去盯住汪瞎子……」 白延鼎說這話時,語氣份外虛弱,像是花了絕大的心氣才能做出這決定。 那族侄愣愣地問:「盯住汪瞎子?要做什麼?」 白延鼎冷聲道:「先看住,能做什麼到時再說。」 族侄此時腦子卻好用了,顫聲道:「若是禁衛署的人察覺,這事就大了,二叔!」 白延鼎冷哼道:「你別想歪了,汪瞎子要出了事,我更倒霉!這事你親自帶著你兒子去辦,自己別露面,讓三合會的人頂在前面。」 族侄還嘟囔道:「眼下大家都瞧著安國丈家呢,也沒見皇上出面遮護,竟然容南京律司給國丈家發官告,還輪不到咱們白家頂在前面吧。」 白延鼎沒說話,就怒視這族侄,對方不敢再多嘴,領命離去。待他身影不見,白延鼎才低聲自語:「我區區白燕子,能跟安國丈比?」 此時將近九月下旬,南北販奴案已波及一國,輿論喧囂不止。最初還只是三正這些二流墨儒報紙在上躥下跳,現在連《士林》和《英華民報》這一類大報也開始發力,紛紛揭露在工坊和種植園、農莊裡作工奴的北人遭遇是如何淒慘,矛頭直指國中工商。 只是如此還不值得白延鼎焦躁,可這一波聲潮的背景是邊防查獲的交易賬本,三合會已露在外面,官府和報界循著三合會的線頭再摸下去,摸到海軍的痕跡,乃至他間接控制的勞力公司,他白延鼎就危險了。 這些年來,北洋公司向南洋和西洋轉賣過無數鮮人和日人,北洋艦隊不僅充當保鏢,也分潤一些零碎生意。借此機會,白延鼎以職權招來族人設立勞力公司,不僅買賣鮮人和日人,還轉手過好幾萬山東和直隸的工奴。 生意作到如今這地步,白延鼎都是麻著膽子一寸寸挪出來的界限,皇帝似有所知,可並未關心,這生意畢竟是間接倒手,不涉國人,還因為他白延鼎有所節制,之前不敢搞得太大,也不敢直接動用海軍艦船,而只是借他名頭方便行事。 從去年開始,本土和南洋所需工奴大增,白延鼎的手腳也漸漸放開,不僅上了規模,還跟年羹堯直接作起了生意,周昆來則是他用來跟年羹堯對縫的梯子。之前他族侄白俊興代表他去了平壤,跟年羹堯的代表左未生和周昆來會晤,就是為三方合作以來最大的一樁生意。 白延鼎心中還存著一分理智,想著幹了這一把,就好好收斂,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眼見就要栽在這一把上了。 旁人看來,白延鼎似乎有些杞人憂天,販北人為工奴本就算不上罪,只是不仁而已。就如白俊興剛才所說那般,國丈安家也有涉此事,南京律司正立案調查,皇帝卻沒出手遮護的意思,容律司按部就班地查著。要栽也是產業都在海外,控南洋和西洋兩家公司不少股份,工商界號稱「兩洋王」的安國丈。 白延鼎卻另有想法,首先,皇帝心軟護短,掌國二十多年來,不管是青田白城嫡系,還是軍政從龍老人,儘管惹出了一些事,皇帝卻未如歷代開國皇帝那般興過大案,嚴辦過誰。工商、官場和軍界對皇帝還有「太仁」二字評語,這不是諷語,而是形容皇帝在對待臣下這一面,就像是宋太祖和宋仁宗,格外優容。 基於這一點,白延鼎絕不相信皇帝會坐視安國丈遭國法發落,一定會遮護的,只是現在還沒出手而已。 其次,皇帝心狠手辣。一旦形勢需要,必須丟出犧牲品,他絕不留情。這二十多年來,老臣們之所以沒有遭大過,也是一國格局分化,鬧不出太大亂子。如今這場聲潮隱隱在動搖格局,白延鼎似乎已看到英初三大案的影子。皇帝在三大案裡可是高舉屠刀的,持著修羅心的。 在此認識之下,白延鼎相信皇帝正穩居幕後,尋找著穩定格局,平定人心的替罪羊。 第三點,他白延鼎清楚自己的份量,跟安國丈比起來,他不值一提,但在國人眼中卻還算個角色。皇帝要遮護安國丈,要穩格局,就需要一頭有相當份量的替罪羊。於私於公,他白延鼎就是最佳選擇,誰讓他這一年來動靜太大呢。 周寧就是前例,周寧惡了太子,被拘在白城「靜修」,就此銷聲匿跡,連個水泡都沒吐出來,這是皇帝不想讓一國在此事上有所聲張。現在皇帝需要在南北販奴事上聲張,自也能大張旗鼓地將他白延鼎,乃至整個白家連根拔起。 「必須要做點什麼啊,現在就看那汪瞎子到底要鬧騰到哪一步了。」 心中忐忑,白延鼎對汪士慎更懷著濃濃怨氣。眼下輿論聲潮還是兩股,一股討伐國中工商不仁,一股開始歸罪於滿清。儘管雜亂,可白延鼎的看法跟大多數人一致,這都是汪瞎子在引領這股聲潮,只有他有這個名望。之前他在東園跟他的那個姓朱的台灣部下鬧翻臉,不過是迷惑東院、政事堂乃至皇帝的把戲。 正在揣測中,腳步聲又急急響起,卻是白俊興急急又奔了回來。 「犬子傳來消息,說汪瞎子在東院提特察案,要法院、政事堂和兩院一同廣查販奴案!」 聽得這話,白延鼎一跳而起,握拳恨聲道:「汪瞎子……該死!」 列為特察案,這事就意味著一捅到底,就事論事,他不過是借職徇私,外加不仁不義,一些小罪而已。可小罪是線頭,接著怕就要栽上裡通滿清的叛國大罪,他白延鼎可是執掌北洋艦隊的一軍之帥。 心頭沸火翻騰,白延鼎咬牙再道:「汪瞎子該死!」 他霍然直視白俊興道:「你去東京,再多辦一事……」 東京龍門,一處掛著「江南銀行貴賓會」的秀致園林裡,一幫華服員外們正滿臉怒色,議論紛紛。 「汪瞎子該死!」 一個員外拍著大腿道:「之前他還沒這般狠絕,就推著報紙在議滿清之罪,南面華絲會一案,也只停在安國丈一家身上,真是麻痺了我們。現在可好,露出獠牙了,這般咬下去,非但我們江南工商要被咬殘,嶺南乃至南洋都要遭了牽連。」 另一個員外道:「我看他是在跟咱們背後的東家示威,要東家們早早收手,容他掃落一地螞蟥,就此得了絕大名望。」 再一人冷笑:「螞蟥是誰?不就是我們麼?」 說汪瞎子正張獠牙那員外道:「什麼螞蟥,替罪羊!這事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得趕緊把沈家、梁家和彭家這些巨閥們扯上,不能被他們踹出來!」 「別做夢了!咱們的產業買賣工奴都是擺在明面上的,本就是他們那些巨閥的替罪羊,跟咱們來往這些年,賬本來往的手腳作得清清白白,不就是備著今日這局面麼?」 「安國丈正被律司當作尋常案子一路查,律司手腳利索無比,等到咱們被扯出來時,安國丈已經一身清白了!」 議論下來,這幫江南工商的認識都統一了,汪瞎子,甚至皇帝都要拿他們血祭,以此來平息這一場聲潮。而他們有反抗之力麼?東院不僅不敢在這種人心大潮下大唱反調,說不定還會樂見他們為大局而獻身。 「之前那些刺客怎麼就沒作掉汪瞎子!真是沒用!」 認清了汪瞎子是他們死敵,有人還發出了這樣的憤恨之語。他們都是江南絲棉織造業主,每家都用了大量工奴,不如此就難以壓低人工。他們的上游是國中那些貿易巨閥,握著大半定價權,平日都把價格往水線下壓,這也是他們要大用工奴的原因。 這話吐了出來,眾人一陣沉默,有人還搖頭慨歎。之前汪瞎子一黨在東院無比活躍,跟他們江南織造業本就是死敵,那些行刺事,還說不定是在座哪些人指使的。 「他不死,我們就得死!」 有人大膽放言,眾人都驚得臉色發白。 「而三合會麼,會死得更慘,相信三合會的人,盼著汪瞎子死的心比我們還熱……」 商人畢竟是商人,總是「奉公守法」的,那人這麼一說,大家都嘿嘿笑出了聲,各自轉著眼珠,還有好幾人默契對視,似乎已有了謀劃。 東京未央宮側面,一處偏僻庭院裡,於漢翼負手掃視身前一群中年漢子。這些漢子臉色沉毅,目光深邃,緊緊盯住於漢翼,彷彿他就是戰場主帥,就等著一聲令下,赴湯蹈火。 「你們都是悟了天道的人,是天刑社的精英。能從戰場上活下來,到了禁衛署,就說明你們的性命,你們的天職,都落在了這裡!」 於漢翼沉聲說著,這些昔日的紅衣,現在的禁衛署幹員們都肅容相待。 「去盯住汪瞎子和朱一貴一黨!汪瞎子更要晝夜監視!」 於漢翼這命令出乎幹員們意料,有人舉手請求發言,獲得允許後才道:「署事,汪朱等人禍亂一國,都乃國賊!為何只是監視,不是誅除他們?」 於漢翼冷聲道:「爾等既是天刑社之人,就該領命而行,有疑問,自求解答!」 接著他腔調微微變了:「監視他們,就是將他們生死操於手中,合適之時……自有處置!」 幹員們低聲呼喝:「代天行刑,唯死而矣!」 於漢翼欣慰點頭,心道此番變局,陛下讓禁衛署插手,已有在合適時候行雷霆之事的用意,就如當年禁衛署處置周寧一般。 東院,朱一貴辦公室裡,朱一貴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負手在小小屋子裡轉來轉去。 真是低估這汪瞎子了…… 朱一貴滿心憾恨,之前他借輿論大肆散播國中工商乃至軍隊大肆販賣和壓搾北人的情事,這些消息雖無憑據,卻合乎熱血民人的想像,短短時日,就掀起了國人的討伐聲潮,眼見局勢正朝著自己設想的方向演進。 可沒想到。汪瞎子的回擊格外有力,提議建特察團處置南北販奴案,這一建議在兩院都獲得了大多數人支持,只要再等法院和政事堂有正面回應,特察團就能成行。 一旦建起了特察團,南北販奴案就歸於法事,他豁出老命掀起的輿論聲潮,就成了特察團的鋪路石。非但如此,特察團接手處置此事的大義,就再不容輿論肆意妄言,而他朱一貴,更要被丟出這個格局。 朱一貴焦頭爛額,轉了無數圈,依然覺得無力回天,恨恨地道:「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那般護著他,由這瞎子被刺客作了才好!」 正在彷徨,門被猛然推開,杜君英衝了進來,小心關好門後,才瞪圓了眼低聲道:「有人向汪瞎子告發你,說你在台灣的產業也在作工奴買賣,汪瞎子正著福建東院的好友去查,我看咱們還是趕緊向他賠罪,別跟他爭了!」 聽到台灣產業,朱一貴如遭雷擊,撐著書案才沒軟倒,一身冷汗驟然而出,該死!他怎麼忘了清理自家的幾處蔗園。 這些年他很少回台灣老家,那些產業都是委託親族打理,根本沒時間整頓。雖然為他聲名和前途,不時警告過親族,可終究沒來得及去親自梳理一番,更捨不得把這產業分割開。東院院事一年不過幾百兩薪水,外加若干補貼,汪瞎子那種人兩袖清風,自有過法。而他這種長袖善舞的人,一年起碼的交際都要上千兩。 「退?我……我們沒有退路了!」 杜君英的提議在腦子裡閃過,卻瞬間被他揮開。那個年輕的巡邊曹事,面對報紙擲地有聲,多好的人啊,帶起了千萬熱血國人,已經站在了自己一邊。就等著他再向前一步,此時要退,多年努力功虧一簣,這感覺比死了還難受。 要退也來不及了,朱一貴就覺嘴裡發苦,汪瞎子被他賣得太狠,已視他為包藏禍心的梟雄,怎可能再容他呆在東院?不借此事把他徹底打落凡間,絕不會罷休。他朱一貴非但再沒富貴,不定還要被打落凡間,說不定連三十年前在台灣那般,庸庸碌碌養鴨子的生活都再不得。 「對了,死了才好,死人是沒法說話的……」 朱一貴兩眼充血,猛然揪住了杜君英:「去找三合會的人,跟他們說,若是容汪瞎子繼續搞下去,就是他們的死期,他們知道該怎麼辦!」 杜君英嘴唇都白了,使勁搖頭道:「這、這怎麼行?怎麼可以?這是……」 朱一貴抖著杜君英的衣領,話語如狼犬打著呼嚕:「他汪瞎子既走此取死之道,就別怪有人要碎了他這石頭!再說了,又不是我們動手……」 杜君英被朱一貴那猙獰面容嚇住,就打著哆嗦,如狼口下的羔羊。 第八百七十五章 九月二十三,冷暖之間 九月二十三日,天高雲淡,未央宮後園裡,李肆正襟危坐,面對一幫媳婦們,笑得如置身獅群的無辜羊羔。 本只是慰問三娘等去杭州忙乎了大半月的皇妃團,陪著她們曬曬太陽,事情之所以發展為一場「審訊」,就因為女兒李克曦的一句神來之語。 「香玉姐在這就好了……」 女兒這話說得李肆心口呼呼吹寒風,板著臉要趕人,卻被她娘親攔住。 三娘帶著一絲古怪笑意悠悠道:「我看小香玉挺不錯的,這後園都是老太婆了,多個小姑娘多點朝氣,免得暮沉沉的,礙了夫君的心境。」 李肆自然要大呼冤枉,正色凜然道:「別編排我啊,我從來都是把小香玉當子侄弟子般看待的,怎麼會起那般心思?」 一邊四娘噗嗤一笑,其他媳婦也都拿斜眼看李肆,滿臉都是不信,四娘是什麼出身?算起來不就是李肆的弟子。 三娘歎道:「這可真不是編排夫君,克曦都跟我說了,香玉本就有心,現在也沒有婚約在身了,我覺得夫君該擔起責任。」 聽著三娘這話已認真了,李肆趕緊道:「先不說我對香玉沒那心思,就說香玉自己,心中還另有人呢。」 李克曦不屑地哼道:「那人就不是男人!早就負了她!香玉姐六年前辭了肆草堂文書,就是等著嫁人,可她那表哥什麼話都不說,香玉爺爺臨終前當面提起這事,她表哥也置若罔聞。」 「之後香玉姐潛心在金陵讀書,一直苦盼他回心轉意。他倒好,三年前更直接把婚約丟回來了。悔婚就悔吧,還總覺得是香玉姐負了他。」 朱雨悠歎道:「是我害了她這門親事,想讓她為金陵女子學院揚名,推著她考科舉,沒想到考出一個狀元娘來,有了這身份,天下還有哪個男人敢娶?」 再白了李肆一眼,朱雨悠道:「也就是夫君才能收下,話又說回來,香玉是我弟子,冰雪聰明有大才,在肆草堂又受了你三年教導,肥水不流外人田,納了也合適。至於她那表哥,我記得夫君你還出手幫襯了不少,才有今日這般前途,可心性這般狹隘,容不得咱們女兒家做事,跟香玉斷了也好。」 賢娘親支持,李克曦更來勁了,眼中閃起熱烈的光芒:「爹爹,女兒知她心意,她對那表哥只是青梅竹馬之意,大了來更是為全名節才想嫁。她對爹爹滿心仰慕,其實也含著那種意思,只是以前不自知而已。若是爹爹肯納,道破了這一層,何愁抱不得美人歸?」 接著她還感慨起來:「早年我滿心想著讓香玉姐跟克載配對,可終究大了許多,而且香玉姐姐時時在爹爹身邊,看克載又如子侄輩一般,還只有爹爹合適。」 李肆啼笑皆非,香玉是你閨蜜呢,逼著老爹娶閨蜜,自己這女兒到底又是什麼心性? 他怒聲道:「女娃家家,怎麼這麼說話?把你爹當風流昏君了麼?」 三娘和關□等人掩嘴輕笑,看李肆的眼色也滿是取笑,像是在說,夫君你還不是風流昏君? 李克曦很認真地道:「香玉姐這般人兒,嫁入我們家,定能帶來優秀基因!」 李肆拍額,自己隨口給兒女們灌的各種概念,也就是這大女兒最能活學活用。 不想繼續在這事上糾纏,李肆擺手道:「別再扯了,香玉也姓李,此事就無可能。再說了,這後園不想再建新園了,這心思一直沒變過。」 三娘並其他媳婦們都微微笑了,笑得欣慰而感懷。再趕走了李克曦這電燈泡,三娘卻話鋒一轉:「不在後園建新園,就在大觀園裡建?」 審訊就此開始了,李肆左支右絀,最終只能誠心認罪,以求寬大。 見三娘還扮著河東獅吼,關□一手抱著三娘胳膊,一手抱李肆胳膊,笑道:「好啦好啦,夫君的心意姐妹們都清楚,嚴姐姐也是在說笑呢。」 三娘也緩了臉色,又提起了李香玉:「就是怕你揣著把香玉放在外面的心思,我才先跟你道明。洛參娘那樣的確實不能入宮,可你卻不能這般對香玉。」 李肆心中冰火兩重天,冷的是自己真沒那般心思,熱的是後園媳婦們居然還在慫恿他這麼干…… 三娘再道:「至於也姓李,本就不是一家李,有什麼忌諱的?你這皇帝開新世,不知破了多少忌諱,也不差這一樁。」 聽得三娘是真的想接香玉入宮,李肆心有所感,微微笑了。三娘跟媳婦們這是在補償他呢。這麼多年來,後園一直沒加人,而媳婦們的身邊人也只納了四娘一個。那些如通房丫頭般的身邊人,本該也算是他的人,可他一直沒納,反而為她們尋著好去處,現名柳澈的六車就是其中之一。當然,媳婦們在這事上也有小心思,可他樂見其成。 三娘回望微笑著的李肆,心說自己和姐妹們的小心思怕是被夫君看破了吧。她一心要夫君納香玉,一方面的確是有補償之心,可還含著另外兩層心思。首先是年歲大了,也開始顧全名聲,想著身後事。皇帝多年不納新人,後園如此節儉,她們這些皇妃,尤其是不後而後的她,自是要擔著「善妒」這一名。另外呢,兒女們都大了,不定未來有什麼風波。儘管大英皇帝非舊世皇帝,蕭牆之患該沒那麼重,可不等於沒有。克載已立為太子,後園增個把新人,也能調劑調劑姐妹之心。 這兩層心思,擱在李香玉身上正合適。李香玉不僅是朱雨悠的弟子,也是後園看著長大的姑娘,交情莫逆,相互之間不會生齷齪。香玉本人也不是那種有心計的深沉女子,就本心而言,甚至還跟自己有些像。 想到跟自己的關聯,三娘更覺得香玉該有個好歸宿,她跟她表哥的糾葛,就如當年她跟梁博儔的來往一般,太像了。 關□點頭道:「香玉那表哥真是暴殄天物!他既無心娶香玉,甚至婚約都退了,夫君就別客氣了!」 李肆苦笑道:「你們啊……先別說你們夫君我是什麼心思,就說小香玉,也不能把人家當東西一般,非要搶回家吧。」 媳婦們也都笑了,三娘卻跟朱雨悠相視一歎,都心說夫君這話說得好,香玉那小小人兒,也是個糾結性子,這事怕她是怎麼也不願點頭的。 將近正午,暖陽高掛,園中輕風送爽,大家也就沒再繼續這話題,就只當是玩笑。 李肆窩在躺椅裡,正要入睡,於漢翼的聲音在這小花園外猛然響起,還是少有的大嗓門:「官家,出事了!」 什麼事? 於漢翼被女衛引進園中。咬牙切齒地道出「汪瞎子」三字,李肆兩眼圓瞪,怎麼可能!? 時光倒溯,九月二十三日清晨,東京東郊,奉賢縣城一處小宅院裡,汪士慎收拾好東西,招呼道:「羅警尉,小何,咱們走。」 羅警尉是東京總警署派給汪士慎的隨身護衛,小何是汪士慎的私人文書,三人出了院子,朝院門外的馬車走去。 馬車雖不張揚,可看裹著橡膠底的車輪,以及拉車雙馬的精壯,就知非一般民車,跟這一進幾乎能用寒酸二字形容的小宅院完全不搭調。以汪士慎一國東院領袖的身份,沒人相信他會住在這裡。 可汪士慎不僅住在這裡,這宅院還不是他的,只是租的。 居東京,大不易,東京宅院,即便是一進小院,時價也已高到三四千兩,租金一月也得好幾兩。即便是高官,若家中沒有產業,也不太可能在東京購置房產,只能住國家提供的宅院。而兩院院事更沒這好處,只能享受一些住房補貼。西院多是富貴士子,還能在東京找地方住,而汪士慎這種兩袖清風的,就只能在更遠的奉賢縣城住下。要去東京辦公,就得行幾十里路。 還好汪士慎享受了特別待遇,公事出行能享受官辦馬車行的馬車,從奉賢到東院不到一個時辰,他還能在馬車上閉目養神。 「汪社首早!」 「汪院事安!」 汪士慎一出院子,外面就有不少人熱情地打著招呼,能跟汪瞎子這等人物作鄰居,街坊鄰里的居民都臉上有光。每日早早就起來掃街練拳,就為跟汪士慎打個招呼。 如往常一樣,汪士慎並不說話,抱拳一個環揖,這一掃,依稀覺得不對,似乎人比往常多了不少。有擺攤賣報的,有相聚聊天的,有喝早茶的,有踞案對弈的,大多都是生面孔,宅院所在的小街一點也沒晨時的冷清味道。 「不太對勁……」 羅警尉皺起了眉頭,手也搭在了腰間的短銃上。他們一出宅院,除了那些熟悉的鄰居,不少人的目光都有了變化,就像是頂起了一張無形的網子,這感覺讓辦老了警事的警尉汗毛起立,心中自是凜然。 「沒什麼,多半是報紙的暗牙快筆,這時候很正常。」 汪士慎沒在意,這種情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此時他滿心都想著如何壓下朱一貴掀起的異樣聲潮。 就在此時,街道上至少有三處人都暗中有了動作,可看看已有戒備的警尉,再看看他人,這些來處各不一樣的人似乎都沒摸清對方的來意,本正急劇攀升的冷意,被這相持給壓了下來。 直到三人上了馬車,馬車再駛出小街,街道上一如往常,除了十多道或懊惱、或凜然、或冷冽的目光。 馬車消失,這些人也散開了,就只剩下一人,嘴裡喃喃念叨著什麼,眼中熱芒不斷攀升。來往的人偶爾聽到「三千兩」,覺得這人估計滿心想著博彩呢,都付之一笑。 「三千兩!」 那人最後再咬牙切齒地念叨了一聲,摸摸腰間,似乎確認了什麼東西,再翻身上馬,朝馬車去處急奔追去。 第八百七十六章 是誰幹的 上午九時許,東京天壇又迎來了喧鬧不休的一日,喧鬧的主題也變了,過去都很雜,有儒生反女子入科舉當官的,有姑娘反儒生性別歧視的,有高唱以德服人反戰的,有叫囂打過黃河去,解放全中國的,還有反官僚貪污的,或是反院事亂政的。 自朱一貴掀起反奴運動的聲潮後,主題漸漸集中了,今日勢頭更猛,已有數千人齊聚天壇,搶著兩院院事上班的鐘點製造壓力。這些人高舉聲討國中工商的標旗,呼喊著各色口號,一些聚在西院門口朝西院院事吐口水,一些聚在東院向東院院事表支持。 汪士慎三人下了馬車,準備自側門入東院。羅警尉在門口作登記,將短銃交了出來,進東院裡可不能帶這玩意,正填存單時,眼角瞅見汪士慎沒進門,而是向門外那些民人走去,心中不由一跳,下意識地想出聲招呼。 來不及了,自人群中猛然躥出一人,撞上汪士慎身上,遠遠看去,像是抱住了汪士慎,有什麼事懇求一般,這事也發生過不少次了,周圍的人都不怎麼上心。 只有羅警尉感覺不妙,果斷地拔腳衝了上來。 當那人揚起手臂,亮出一柄帶血尖刀時,已是得手再拔刀,當著睽睽眾目,那人手臂一甩,狠狠將尖刀再捅了下來,此時周圍才響起驚呼聲。 「好膽!」 羅警尉兩眼都紅了,厲聲呼喝著,而那人捅了三刀後,才丟開汪士慎,轉身急遁。 周圍民人嘩啦如鳥獸散,空出大片開闊地,也將那兇手的身影顯露無遺,羅警尉暗道一聲好,順手摸短銃,卻懊惱地發現,短銃已放在門衛處。這一耽擱,機會轉瞬即逝,那人已混進了人群裡。 「灰襖布鞋,三十來歲,精瘦漢子,袖口有血!」 天壇巡視的黑衣警差反應也快,頃刻就奔來一隊,羅警尉急急作了交代,對他來說,抓兇手還是其次,首先是保住汪士慎。 轉身去扶汪士慎,卻見這位東院領袖,墨黨社首,萬人景仰的老人已眼瞳渙散,沒了呼吸。 「該死啊——!」 羅警尉抱住汪士慎,如墜煉獄。 「誰!誰幹的!誰指使的!我羅興夏便是死,也要把他們的人頭全都掛上城牆!」 恨意如火,熏得這個四十出頭,紅衣出身的老警差快失去了理智,嘴皮咬破了也不自知,嘴上帶著血,他鄭重發下誓言。 東院側門一片驚亂,直到午時將近,天壇附近的醫院正式宣告汪士慎不治,消息才傳入近在咫尺的未央宮。 「兇手還沒抓到?背後到底是誰?」 肆草堂,從暖陽驟然陷身寒冰的李肆怒意難擋,厲聲喝問道。 接著他眉頭一皺,語氣更轉冷了:「於漢翼!朕讓你看住汪瞎子,就是防著這種事!現在汪瞎子不僅遇害,還是在天壇!在東院門口,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這差事辦得真好啊!」 於漢翼臉色鐵青,也不辯解,長拜道:「漢翼疏忽,請陛下治罪!」 的確是疏忽,沒人能料到有人會如此喪心病狂,在天壇這種地方動手殺人,除非…… 李肆眉頭皺得更緊了,話語卻變得輕飄飄的:「漢翼,真是疏忽嗎?」 於漢翼的黑臉此時近乎透白,咚的一聲,他雙膝砸地,叩首道:「臣絕不敢欺君!但臣本心確是樂見此事!」 嘩啦一聲,李肆一袖子掃平桌子,咆哮道:「別跟朕玩這誅心把戲!說!禁衛署在這事上該負什麼責!?」 於漢翼咬牙道:「確是疏忽!」 李肆看住於漢翼,於漢翼也坦蕩地回視著,許久之後,李肆才幽幽一歎:「漢翼,當初我們在雞冠山行軍訓練,是你第一個跟在我身邊護衛。之後跟偷襲李莊的賊寇作戰,也是你跟徐漢川一左一右護衛著。漢川已去了快三十年,就你一直跟在我身邊,我還是你的四哥兒,就不知你是不是只當我是皇帝了……」 於漢翼心神驟然恍惚,近三十年時光在腦海裡急速閃過,他哽咽道:「臣對陛下……四哥兒你,就如父師一般敬愛,絕不敢違逆,此心從來都沒變過!」 李肆輕聲道:「好吧,再給你一次機會,汪瞎子的案子你別管,讓刑部照章辦事,稽拿真兇。再看好了朱一貴,別讓他又出這事。」 待於漢翼叩頭退下,李肆才無力地癱在椅子上,就私誼而言,汪士慎之死讓他很是心痛,於國而言,也是一樁絕大損失,自此東院再難尋跟他有默契的民意領袖。朱一貴也許能傳承汪士慎的衣缽,可朱一貴的心地顯然沒有汪士慎純正,更沒有汪士慎的學理造詣。 該死……到底是誰幹的!? 李肆暗暗咒罵著,於漢翼的確很討厭汪士慎,這心思他很理解。別說於漢翼,就本心而言,蕭勝和范晉兩大軍頭,連帶吳崖賈昊張漢皖等軍中將領,怕都要暗地裡拍手稱快。 汪士慎領著東院爭法權,儒黨也攀附著他,頻頻向軍隊發難。去年甚至還鼓動了西院一同聯手,想要樞密院和兵部公開賬目開銷,起因是一些儒黨院事認為英華軍人待遇太高,有養出驕兵之患,更為貪瀆留出了太多空間。 兩院這場發難還挺危險,因為政事堂的官僚也在附和,歸結起來又是華夏舊世崇文抑武的因子在蠢蠢欲動。第一步是公開賬目,第二步怕是要插手管軍事,第三步就是伸手找他要軍權了。 李肆很堅決地作了回擊,讓樞密院和兵部申明軍賬歸總帥部統籌,要賬目,親自找他皇帝要。再推著政事堂和兩院的道黨嫡系,彈劾鼓動汪士慎作此論的背後人士,公的一面是企圖洩露軍事機密,危害英華國家安全,私的花樣就多了,汪瞎子這種幾乎找不到私德瑕疵的人畢竟太少,人人都有一屁股屎,一批人丟官,一批人自辭,兩院並政事堂再無人敢伸手軍事。 儘管回擊堅決,可軍隊卻是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子,風頭過後,軍中人人都說汪瞎子是把很討人厭的刀。 於漢翼對汪瞎子的厭惡除了軍人一面,還有國事一面。儘管李肆跟汪瞎子私誼不錯,汪瞎子行事也在留分寸,但於漢翼總覺得汪瞎子這種人的路子就是奪權。汪瞎子出事,禁衛署的責任怕不止是疏忽,說不定還有放縱的嫌疑。 李肆當然不容禁衛署開始有自己的大腦,但現在還不是處置禁衛署的時候,至於誰是此案背後真兇,李肆覺得,多半還是江南工商,汪瞎子遭過好幾次刺殺,幕後主使都是他們。就因為汪瞎子總是挑他們的刺,壞他們生意。以前可能是賞格不高,沒找到真正的死士,幾次刺殺早早就露了形跡。現在汪瞎子正掀起一場針對南北販奴運動的聲潮,狗急了自然要跳牆。 想到汪瞎子這一死,國中還不知要起多大波瀾,李肆就頭痛不已。至少他和汪瞎子之前的謀劃已面臨夭折,還得重起爐灶,希望朱一貴能把那點野心用對地方,暫時把民意推上正確的道路吧。 李肆並非神明,他並不知道,此時的朱一貴滿心都是恐懼。 他那間小小辦公室裡擠滿了墨儒院事,不是悲痛欲絕,就是義憤填膺,除了聲討兇手之外,還紛紛要朱一貴出面,推著東院提國悼汪士慎的議案。 對這些院事來說,汪瞎子這一死自是極為可惜,自此他們再無領袖,難跟兩院道黨乃至政事堂抗衡爭權。而把汪瞎子作為一面旗幟高高樹起來,也算是死人活用,讓他們這些人還能沾著汪瞎子的光,穩住屁股下的位置,現在只有汪瞎子的親密戰友朱一貴能辦這事。 朱一貴掃視著這些人,先是意識到他的理想之門正緩緩開啟,為此而歡欣鼓舞,接著才是無比恐懼。美好未來就在前方,可腳下卻是無底深淵,隨時就會一腳踏空摔下去,沒什麼比這種感覺更可怕了,這就是生死之間的輾轉。 汪瞎子……是他指使人殺的啊! 這恐懼上了心頭,朱一貴才為自己的所為而無比懊悔,看這些院事的目光也不同了,就覺得這些院事個個都在獰笑。而自己喉頭冒著煙,怎麼也開不了口,就怕一說話,這些人裡知自己跟汪瞎子起了衝突,汪瞎子不僅要退出墨社,還要查自己爛事的人會蹦出來,招來警差當眾拿了他。 再看角落裡縮著,也是滿臉驚恐的杜君英,朱一貴對他的殺心比對早前要殺汪瞎子的心還灼熱。 「你真干了!?」 勉強應付了那些院事,待人走了,朱一貴啞著嗓子問杜君英。 杜君英幾乎都要哭了,這算什麼?他先搖頭後點頭,三日前,他的確讓心腹找過三合會的人,許了兩千賞格,還有兩千事後付。可三合會接洽那人說,要找可信的人來,動手至少得在五日後,到底是不是那人幹的,他真說不準。 得知自己還有可能擺脫嫌疑,朱一貴反而更怕了,這事怎麼搞成這樣了?萬一不是杜君英那條線動的手,可最終查到自己頭上,那簡直比竇娥還冤。 懼到極點,反而篤定了,朱一貴穩了穩心神,決然道:「咱們只能朝前走了,你那心腹可得處置好,最好是……」 朱一貴冷冷看住杜君英,後者打了個寒噤,趕緊搖頭:「是我杜家子弟,不能這麼幹!不然紕漏更多了,我會處理好的。」 朱一貴咬牙道:「那就讓他滾去南洋甚至天竺!越遠越好!」 杜君英不迭點頭,再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朱一貴冷厲地笑了:「怎麼辦?只要坐上汪瞎子的位置,一切都好辦!」 東院在第二日就通過了國悼汪士慎的諫議案,西院同日附議,政事堂這邊,宰相薛雪依稀感覺到了什麼,沒敢直接批黃,而是請紅,把事情推給了皇帝,皇帝回復很利索:准。 就在兩院、政事堂和皇帝正將汪士慎之死當作砝碼,為各自的謀劃添磚加瓦之時,東京總警署的動作也很利索,兇手抓住了,可這並不等於真相水落石出。兇手招認是三合會的人指使,許了三千兩賞格,而那人到底受誰指使,就非他所知了。 刑部發下緊急通緝令,緝捕國內所有三合會成員,隨著這張大網撒下,非但朱一貴惶惶不可終日,另外一些人也度日如年,寢食難安。 第八百七十七章 踩著屍體前進 琉球那霸軍港,白延鼎登上自己的新旗艦遼河號,這艘新一代巡洋艦本是他萬般期待的,可現在心緒卻像是被轟爛了的戰艦,死死沉在海底。 「你到海參崴去,尋個安全處藏起來,對外就說是去辦藥材生意了……」 白延鼎幽幽說著,背後立著的白俊興如蒙大赦,憋了許久的一口氣長長吐出。 望著白俊興的背影,白延鼎心說,這傢伙不過中人之資,辦事勉強合格,可沒想到,自己前些日子昏了頭,隨口一說,他居然就把事情辦成了! 之前白俊興去了東京,前腳剛走,白延鼎就後悔了,再派人去追他,汪瞎子已死在東院門口。見到來人,白俊興以為是押著他辦事的,還興高采烈地打聽會有什麼賞賜…… 賞……不是白俊興跟年羹堯和周昆來有來往,萬一那兩人有所察覺,借此事要挾乃至賣了自己,白延鼎都想把這傢伙直接沉到冰洋之下去。 殺了汪瞎子有什麼好處?沒了特案團,刑部和禁衛署也會查到自己的。 白延鼎臉色倒是平靜,可眼瞳中卻翻滾著驚天波瀾,此時此勢,該怎麼挽救呢? 「如果有替罪羊就好了……」 白延鼎喃喃自語,他沒看西面,國內形勢他不是很清楚,要找也沒處找,再看北面和東面,白延鼎捏住下巴,若有所思。 「咱們怕要成替罪羊了,往日有些兄弟性子太急,手腳不清,在刑部文檔上已經掛了號,現在汪瞎子真死了,怕是要把罪名栽在咱們頭上了。」 「現在已查到了三合會,離警差上門拿我們還有多久呢?誰都知道,三合會在江南就跟咱們來往最密。」 龍門某處茶館裡,幾個華服員外又聚在了一起,他們面色灰敗,一臉天已塌掉的絕望。 另有人還心存僥倖地道:「說個三合會就是了?三合會在國中有好幾股人馬,有跟勞力公司打交道的,有跟風月場所打交道的,還有跟江湖黑道來往的。跟咱們來往的是勞力公司那一條線,就他們也還分好幾股,有賣丁壯的,有賣女子的,還有作南洋南洲甚至東洲殖民地生意的。國中要汪瞎子死的人可不止我們,有本事找三合會辦了這事的也不止我們。」 再一人痛心疾首:「咱們也就是發發牢騷,誰想著真干了,誰這麼直愣啊?」 還能鎮定的一人道:「真相總能水落石出的,清者自清,只要沒做過,又有什麼好怕的?」 臉色最不好看的人冷哼道:「真相?真相不是查出來的,是看上面的需要!若是矛頭對準了我們,我們就是兇手!」 眾人沉默,這倒是「真相」。 「就看汪瞎子領起的這股聲潮會向哪裡轉吧,之前南北都有,有些亂,汪瞎子的傳人,那個朱一貴好像領著整治咱們這一路的任務,現在看他是怎麼行事了。」 這人再如此說著,「朱一貴」這個名字,也終於由不值一提的汪瞎子伴當,上升到領潮人。 就在各方人馬焦灼不安之時,國中緝捕三合會的行動也轟轟烈烈鋪開。而國中人心雖不如之前皇帝在西安遇刺那般沸騰,卻也已匯聚成一股莫大風潮,之前剛掀起的南北廢奴聲勢驟然煙消雲散,大家都等著刑部從三合會身上挖出什麼線索,找出謀害汪士慎的真兇。 汪士慎之死,一國為之震動,報紙連篇累牘追憶汪士慎生平功績,同表其哀,皇帝甚至允了國悼,這還是自段宏時之後的第二樁,動靜如此之大,與其地位似乎不相稱。汪士慎在一般小民眼裡,也就是個「御史大老爺」,而其在東院裡也只是個普通院事,只是靠名望結有一黨而已。 讓兩院、輿論以及朝堂如此大動的真正原因還在於汪士慎之死明顯牽涉著國政之爭,以刺客暗殺國院院事來解決政爭,並且成功,這還是英華立國歷史上頭一樁。稍知英華國政的人都清楚,一場大風暴即將來臨,就不知道這風暴會降在誰頭上。 「偽英亂矣!」 太湖洞庭東山療養院裡,化名艾尹惕的愛新覺羅·允□興奮地喊著,一如之前的某人。 「要亂?這怎麼使得?侄兒在這山清水秀之地感悟天地之靈,習文作畫正有大進,怎能亂呢?現在我的字畫一副都上十兩價錢,可以進東京的書畫聯行拍賣了,亂不得啊。」 同院的艾宏理,也就是愛新覺羅·弘歷發著牢騷,他在英華的書畫事業剛剛起步呢。 「我說皇上……小四!你還當自己是不是滿人!?」 允□見侄兒就像換了人似的,就覺無比心痛。 「咱們滿人天下其實已丟了,十四叔,你承認吧。北面那妖婆治著的江山,還真是咱們愛新覺羅家的?」 弘歷也許是沉浸在了藝術的天地裡,竟然對時局有著通透的徹悟。 「你……唉!我找老四說去!」 允□離了弘歷的小院,來到胤禛的小院。他們一家三口都被軟禁在這裡,但也不是絕了跟外界的聯繫,相互可以來往,可以讀報,還能每月申請一次外游散心。而胤禛寫稿子,弘歷畫畫,都還能在審查之後,以化名對外發表。 到了胤禛的小院,允□再道一聲「偽英亂矣」,正由李衛餵奶的胤禛卻沒了「國家危矣」那般喜色。 「這有什麼亂的?」 胤禛擦著嘴邊的奶漬,情緒很是消沉。 胤禛比他兒子還看得通透:「聖道已在謀著北伐了,現在這亂子,不過是推著聖道把北伐提前一些,紫禁城那女人腦子若還清醒,南北最急的該是她。」 允□不解:「汪士慎遇刺明顯是這偽英國內之爭,爭到用刺客行事了,還不算亂?」 胤禛搖頭:「本心當然想著這英朝越亂越好,可跟十四你說心裡話,看多了西洋之事,越來越覺得聖道調治天下,走的是寰宇大勢。這英朝真要分崩離析,還得寰宇大勢劇變,否則……今次死了個清流領袖,不過是疥癬之患,處置好了,還有助於凝聚國勢,處置得不好,也不過挖塊肉而已。」 一邊李衛恨恨道:「眼前這形勢,是個人就知道該把屎盆子扣去北面,甚至都用不著那李肆出面,接手汪士慎那個朱一貴振臂一呼就行。」 說到朱一貴,允□皺眉道:「此人早年不是在台灣自起嗎?骨子裡就是個反賊,我看之前的報紙,汪士慎是借販奴事把矛頭指向北面,可這人卻跟四哥你在《正統》報上發表的文章一個路子,是要針對國內工商。他若佔住了清流領袖之位,還怎會附和聖道?」 胤禛嘴角含著一絲莫名笑意,悠悠道:「之前朱一貴不過是汪士慎一尾小小附驥,當然要作另論立名爭權。現在麼,只要他承下汪士慎的衣缽,立場自會變的。」 這是胤禛自己早有體會的真切感受,當年他未登基時,也是一腔熱血,要揮著大刀鼎革天下,可一坐上了龍椅,看事的心思就不同了。 允□也有所感,與胤禛相對默然,許久後,他一聲歎息,對胤禛道:「四哥幫我找些今世兵書吧,我總得有消遣時日的門道。」 東院側門,曹沾走過案發地,地面還依稀能見斑駁血跡,心中激盪不已。國中真要好好滌蕩一番了,看看這些為了銀錢連良心底線都賣掉的人,他們幹了些什麼!居然光天化日,在東院門口行兇! 之前聽朱一貴說,汪士慎是在辦嶺南販奴案,那案子還牽涉國丈安家,曹沾心中隱隱發涼,這事不定皇帝都有牽連…… 「皇帝該是沒作,難保他下面的人有異樣心思,此時就算皇帝清楚,怕也會牢牢捂著。香玉啊香玉,枉費你對皇帝那般尊崇,幾乎當他是今世聖人,你可知道,坐在龍椅上的人,真能毫無瑕疵嗎?」 思緒發散,曹沾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同時也為自己的選擇而慶幸。此時他已因對外洩露職事文檔而停職調查,官身多半是保不住了,可他卻覺一身輕鬆。更因汪士慎之死激起了滿腔戰意,誓要將國中那些惡德工商狠狠滌蕩乾淨,讓仁義廣及一國,這才對得起軍人的犧牲,對得起民人的期待。 來找朱一貴,就是要商量下一步的行動,他也想好了,若是此案能有進展,他也準備進東院,有朱一貴幫忙,先進縣府院歷練一番也不難。 「唔……小曹啊,你放心,我朱一貴絕不會被黑惡勢力嚇倒!汪社首的理想,小曹你的心願,我都會一併扛下!咱們同心協力,好好整頓這天下人心!我們的目標沒變,還是國中工商!之前還只是討伐他們不仁,現在更要找他們索回血仇!」 朱一貴凜然表態,曹沾很是感動,連聲囑咐朱一貴小心安全。 十月三日,兩院和政事堂人馬,包括代表皇帝的中廷秘書監楊適,以及汪士慎好友、各學院山長等社會人士,都齊聚天壇西南角的宏德祠,汪士慎的國悼儀式在此舉行。皇帝追封了汪士慎一大堆頭銜,包括汪士慎之前堅辭的爵位,還將其靈位納入專門為布衣所設的宏德祠。 悼念會莊重肅穆,先是楊適誦讀了皇帝親筆所寫的悼文,接著是政事堂宰相薛雪和東西兩院總事致悼詞,進行到大家都不怎麼在意的親朋好友致辭時,朱一貴上台,一番話讓充斥著哀傷氣氛的冷肅現場頓時燥熱起來。 「汪公殉於國事!舉國與此仇獠不共戴天!仇人是誰,其實已不必查了。三合會是什麼來歷?北面販奴會黨,背後還有滿清官府!仇人就是滿清!」 「汪公掀起販奴案,最怕之人是誰?是滿清!他們懼怕我英華為那些被販工奴聲張正義,他們懼怕我英華將天道之光普照華夏,他們更懼怕我華夏清算滿人百年之罪!」 「汪公與我之前本有交代,他主外,我主內,一併滌蕩販奴這樁敗壞人倫的惡事。滿清謀害汪公,就是懼於汪公的謀劃。滿清能謀害汪公一個人,可能謀害我們所有人嗎?此時我們就該挺身而出,擔下汪公的謀劃,待得功成,待得清算滿人罪行,待得北伐復土,我們才能告慰汪公在天之靈!」 朱一貴一番話將悼念會變作了誓師會,慷慨激昂之辭蕩得人人都心中發熱。 「我朱一貴不才,在此倡議,盡快完成汪公生前所謀之事,不僅要建起特察團,清理滿清在販奴案上的罪惡,一國上下還要動起來,清算滿人之罪!」 接著說到滿清之罪,朱一貴熱淚盈眶,說之前汪士慎每每提到此事,就與他一同感懷。華夏之人太過寬仁,總是以德報怨,不知滿人之害。再過一代人,明清變際時天地一片血色的歷史怕就要忘了,而今日種種惡事,也都沒意識到是滿人之害。 借察販奴事,讓國人認清滿人的惡魔嘴臉,讓國人意識到南北都是華夏,北人也是同胞,一併聲討,這就是汪士慎的心願。他朱一貴已下定決心,即便再面臨多麼危險的境地,再置身汪士慎這種險境,他也要沿著汪士慎的道路走下去。 這一番講演後,祠中眾人熱烈鼓掌,朱一貴再行到汪士慎靈位前,雙膝下跪,重重叩首,一邊叩一邊哽咽著道:「汪公,吾師也!生時汪公不願受我弟子禮,如今拜時,汪公卻已在九泉下了,恨啊……」 國悼儀式完後,東院門口還聚起了大群自發祭奠的民人,朱一貴在墨社院事的簇擁下也再度參與祭奠。天廟祭祀行完法事後,朱一貴跨上台階,面對這上千民人,振臂喊道:「汪公倒下了,可他開創的事業不會停步!我朱一貴,並墨社中人,以及所有感於汪公而獻身於公道正義之人,都將會繼承他的遺志!」 「為什麼?之前我們不是要對付工商麼,這樣才能拿到權柄啊。」 回到辦公室,已皺了半日眉的杜君英不解地問。 朱一貴悠悠道:「此一時,彼一時也,以前我們是為東院拿權柄,現在……是為我們自己拿權柄。」 坐回椅子,朱一跪拍拍椅臂,臉上因情緒激盪而泛起的紅暈還未消退,微微笑道:「繼續跟工商鬥,這位置可坐不穩。」 隔日,當朱一貴的宣言隨著報紙廣告東京,急速播傳全國時,原本正沸沸揚揚,卻不知該往何處去的人心頓時有了方向。各家報紙的附論都歷數滿清百年大罪,並將殺害汪士慎的罪名扣在了滿清身上。一般人對此結論毫無懷疑,三合會不就是滿清那邊的人麼? 一場討伐滿清的人心運動急速掀起,風向陡變,太多事也隨之而變。 東京龍門區法院,區法正急急找到法官,要索回之前遞上來的公訴書。 法官皺眉問:「李繼恩一案?公訴還有什麼可改的?滋擾民人,當眾劫掠,就這兩項罪啊,頂天了判個十天半月暫監。」 接著他若有所悟:「之前沈復仰還找我打點,是不是又在你這下了功夫?你啊,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風向。」 法正哎呀道:「皋司你可誤會我了,就是現在這風向,才要重改公訴啊。若是國人知道這李繼恩在咱們國中橫行無忌,卻只得如此輕判,我們法司一脈,不要被唾沫淹死?」 法官恍然,點頭道:「那你們準備改訴什麼罪名?」 法正道:「再加上非法入境,走私,偷逃稅款,總之得湊齊了夠他坐三五年牢獄的罪!如果三合會的案子還能牽扯上他,那就再好不過了。別擔心沈家那邊,沈復仰正自顧不暇呢。」 法官抽著涼氣:「這、這是不是玩法太過了?」 法正聳肩:「他非我英華國民,更是一個滿人包衣,再純正不過的滿清奴才……」 法官嘿嘿笑了:「也是,該他受著。」 第八百七十八章 迷亂的真相 正在杭州遊樂的李繼恩接到公訴狀時還開心不已:「終於要拿我了啊!這一日我已等得心焦了。」 之前他自首時,東京律司署還照章辦事,許交錢假釋,等到公訴成立時才拿他出庭,他在江南遊蕩了大半月,也等了大半月。 可看了訴狀,李繼恩原本泛起紅暈的面孔卻一點點變青,最後轉黑,他跳腳大叫:「怎麼會!?怎麼可能!?告我涉嫌謀害汪士慎?我跟他有屁的關係!你們南蠻太無恥了!」 法警將他圍住,為首的警尉冷冷笑道:「李繼恩,你九月十六日在蘇州跟三合會聯繫過,三合會的人什麼都招了,你就等著大英律法的制裁吧!」 李繼恩憤聲道:「我只是找人牙子問問行情,誰知道他們是三合會的人,這也有罪!?」 一邊說一邊心中泣血,他在大觀園未能得逞,對大公主和狀元娘已無心無膽,就求結一個善緣,對那舞姬則是有心無膽。聽沈復仰說大觀園不少出色人兒都是北面過來的,就去找那些所謂的人牙子打聽,想著回北面後,由這些人牙子給他物色好貨。 沒想這就跟三合會扯上了關係?他這段日子對南面報紙也來了興趣,日日讀報,也知汪士慎遇刺案,更知三合會成了過街老鼠,現在他被這老鼠也拖上了街,下場還不知多慘。 「我是李蓮英的乾兒子,太后的乾孫子,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沈復仰已去了西北,李繼恩孤苦無助,鐐銬上身時,他發出了絕望的哀鳴。 黃海上,一艘帆船正破浪急行,周昆來窩在客艙座椅上,臉色就如此時的天色,無比沉鬱。 他是匆匆跑的,本在朝鮮等著跟白延鼎交辦那樁生意,可聽到英華掀起討伐三合會乃至滿清的聲潮,他果決地溜掉了,再不跑,誰知年羹堯或者白延鼎會不會拿住他。 真是無妄之災啊,自己也終於成了替罪羊,自己再蠢,也不會去刺殺汪瞎子,那有什麼好處?三合會歷來都是跟南面工商作灰色生意,就算丟了內地生意,兩洋兩洲的生意還在,他何苦這般毀自己根基? 周昆來淒然無比,昔日在江南跟甘鳳池一別時,甘鳳池的話又浮上心頭,家……自己這喪家之犬,就是被人欺的下場。南面工商賣了他,現在這形勢,北面大清估計也要賣他,否則保不住江山,熄不了大英怒火。 通過舷窗看出去,霧茫茫,天海一色,雲層幾乎壓到了海面,周昆來暗道,大風暴就要來了,自己這替罪羊還只是打前站的祭品。 「水太深了,大風暴正起,老羅,查到這裡就好,到此為止吧。」 東京總警署刑案局裡,上司這麼勸著羅興夏,汪士慎遇刺後,本是汪士慎護衛的羅興夏回到總警署,強烈要求加入專案組,將此案徹查到底,東京知府陳舉允了他。 到現在近半月過去了,刑部人馬晝夜不息,將三合會在江南的勢力幾乎連根拔起,審訊所得的證據雪花般送到羅興夏所在的專案組。 跟專案組其他人只忙著埋在證據堆裡不同,羅興夏堅持三合會充其量不過是把槍,用這槍的人還躲在後面。他帶著部下就在東京範圍內查探,並把矛頭直指某個正大出風頭的人物。 上司苦口婆心地勸道:「朱一貴現在是能動的人嗎?他正領著國中人心一致對外,他就是清流領袖,就算是薛相也不好打壓他,誰動他,他栽你個跟滿清勾結,人心都紅了眼,你到黃河都洗不清。」 上司悠悠道:「之前陛下也在著手整理人心,準備北伐。我看啊,就算他是兇手,陛下此時也不會動他,興夏,這就是大勢,逆之者粉身碎骨啊。」 羅興夏堅定地道:「我求的是真相,求的是正義,兇手必須受到制裁!這難道不是我們辦案子的最高法則麼?我跟汪公日夜相處,那幾日汪公跟朱一貴鬧翻了臉,正準備查朱一貴的爛事,接著就遇害了,朱一貴他有動機,有嫌疑!三合會的材料也證明,有從台灣來的人跟三合會某條線接觸過,就算還不夠拘捕他,也夠發稽察令,對他作進一步調查吧?」 上司歎道:「這理由還不夠,朱一貴隨口一句他也在查販奴事就脫身了。而且要對他正式立案,就意味著要在東院大查相關證人,這動靜一鬧,你說國中輿論是個什麼情形?肯定是討伐我們,說我們總警署在為滿清開脫。興夏,那時非但我保不住飯碗,陳知府都要遭殃。至於你麼,你是汪公貼身護衛,到時扣你個幫兇的罪名,你能洗脫嗎?陳知府允你參與此案,已是憐恤你,不要辜負了他的好意啊。」 羅興夏臉色連變,該是在猶豫,最終搖頭道:「真相不該是這樣,隨意任人揉搓。陛下既要刑部徹查,禁衛署都沒插手,也是要找真相!」 上司無奈地道:「我也相信陛下,但此時形勢所需,就算陛下有心……罷了,我們盡人事吧。你查到的東西,也可歸入卷宗裡,一併交上去,看陛下有何思量。」 東院三層,朱一貴的辦公室搬到了汪士慎的隔壁,按照他的提議,汪士慎的辦公室永遠保留,以示紀念,還在大門上裝潢一番,無比醒目。肅重氣息不僅罩住汪士慎的辦公室,還罩住了他朱一貴的辦公室。 此時房間裡,杜君英依舊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臉色:「萬一這案子查了出來,該怎麼了得!?你就一點也不擔心?」 朱一貴歎道:「我當然擔心,可首尾之事,多做多錯,只要掐斷了你那邊的線,最好是什麼都不做。」 接著他又揚眉:「名望就是好啊,此時我才知,有了汪瞎子這般名望,辦事有多順當。現在不僅院事們事事找我商議,就連政事堂和東京的官老爺,也不斷跟我打招呼。你說到查案子,哼,案子查到哪一步,東京總警署裡的人對我可是毫無保留,甚至主動告知我。」 他拍著書案,一臉多年大願得償的滿足:「早些年我所做的選擇真沒錯,這兩院的權柄非同一般,除了法權,還有御史之權,比起北面滿清清流只能口誅筆伐,簡直強出太多。那些官老爺為什麼要巴結我,不就是怕我在東院彈劾他們麼?都察院幾乎都成我們兩院的下屬了。我們代表民心,傳遞民情,我們天生跟官老爺不合,都察院自然要靠著我們吃飯。」 杜君英依舊膽寒:「可皇帝……」 朱一貴也瞬間斂容,接著再強笑道:「皇帝要看的是大局,只要我能撐起大局,幫皇帝造出他需要的大勢,他那般人物,又怎會在意區區一個汪瞎子?別忘了,北面滿清皇帝都在他操弄之中。」 笑意再濃,朱一貴繼續道:「眼下這大勢是皇帝立國之基,咱們立在大勢的潮頭,皇帝便是有心要扳倒我們,不僅得考慮值不值,即便動手,也不是隨手就能辦到的。」 話音未落,腳步聲響起,兩人頓時收聲,就聽門外文辦恭聲道:「朱院事,江南織造會的會董約見,不知您什麼時候有空?」 朱一貴朝杜君英一笑:「看,再有工商貼上來,大勢都在咱們手中,還擔心那些小節作什麼。」 肆草堂,李肆翻著報紙,將某則消息看了半晌,皺眉揮手道:「小香玉,把……」 話沒說完就意識到不對,李香玉已交了辭書,儘管他還沒準,但人卻是沒來了,現在肆草堂文書是得閒了的朱雨悠兼任,李肆不願媳婦太勞累,只讓她上午辦事,下午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丟開腦子裡跟李香玉糾纏不清的思緒,李肆將報紙擱在桌上,敲著手指,心說人都是會變的,或者是之前就沒看清。 這朱一貴,路子很不對! 之前李肆也只當朱一貴是汪士慎手下干將,汪士慎受他委託,要將南北販奴事化作討伐滿清罪行的人心運動。而朱一貴卻跳出來唱小曲,把矛頭指向國內工商。當時李肆並不太在意,覺得這只是朱一貴也想立名的舉動,加之他也有意藉機整肅國內工商,就沒去干涉。 可現在,汪士慎一死,朱一貴卻陡然改調,一門心思要將汪士慎衣缽傳人的光環套上身,不僅全盤繼承了汪士慎之前的謀劃,在進度和熱度上還大大增強了,一股反滿浪潮正急速在國中掀起。 這不符合李肆的規劃,原本李肆和汪士慎是準備先推動知識分子階層站出來,以重新審視歷史的角度,自民族大義的深處去認識滿清之害。讓國人以驕傲和優越之心去看滿人,以憐憫之心去看滿清治下漢人,這才能將北伐復土的大義立穩,同時復土後的南北相融才有人心基礎。 可現在呢,朱一貴所推動的聲潮卻是單純的仇視滿清,並且將滿人和漢人放在滿清這一個框子裡對待。這聲潮不僅對像有差,而且毛躁焦灼,有引火燒身之嫌,而且如此激盪,還推著一國要短期洩火。 再看到朱一貴對他之前所討伐的國內工商隻字不提,李肆心火也漸漸上來了。這傢伙根本就是個投機政客,操弄無知民人之心的政客,毫無原則和立場,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人。 「若不是值此時節,真有心把這傢伙給解決掉……歷史上的反清英雄,現在卻變成了這般人物,人真是會變的。」 李肆如此感慨著,搞掉朱一貴的心念轉瞬即逝,這大勢雖然不對,但方向卻是對的,他不能馬上撲滅這股大勢。而且認真說起來,他要生生逆轉這股大勢,也是要大大折損名望。 國中儒墨兩黨對他長期不北伐已經很不滿了,他再出面跟反清浪潮唱反調,國人當然不會認為他心向滿清,可多半都會另有想法,北面那妖婆太后是他禁臠,滿清是他為此女所保之國的傳言怕會喧囂一時。 現在只能想著怎麼彌補這些缺失了,人心已起,民智初開,格局卻未大成,操弄人心就是這般危險啊,但願過了這一關,再不幹這事了。 李肆正抒發著感慨,通政司送來了東京總警署的報告。他對汪瞎子遇刺案的追查一直很關注,要總警署三日一報進度,這事雖然越過了政事堂,可宰相薛雪也知現在是非常時期,要刑部全力配合。 看了報告,李肆瞳孔緊縮,揮手道:「急招東京知府陳舉覲見!」 陳舉幹了多年的「天下第一典史」,細緻縝密,勤勤懇懇,頗得民心,前兩年終於升到了「天下第一知府」。雖管東京大小事務,對治安這老本行從未放鬆過,而且只埋頭辦事,沒什麼明顯的政治立場。李肆讓此案循正常流程,由刑部所轄的東京總警署偵辦,就是對陳舉有充分信任,相信他能排除干擾。 應該是早知皇帝要進一步詢問,陳舉就侯在宮外,一刻鐘不到就來了肆草堂。 「這案子怎麼複雜成這樣了?除了江南工商,日本人,朝鮮人,還包括朱一貴,都牽扯在內?」 李肆臉上怒意勃發,這案子他本覺得不難,就是江南工商干的,只是證實而已。現在他也迫切需要這證據來調和這股大勢,能把工商牽扯上,狠狠敲打一番,本就是之前對朱一貴的期望。朱一貴投機了,丟開了這事,他這個皇帝就得出手補全。 可陳舉遞上來的初步調查結果卻與他的預料大相逕庭,看看都有什麼人涉案?日本長州藩的人,朝鮮的人,還有朱一貴! 長州藩的背後是誰?不是北洋公司,就是北洋艦隊!朝鮮的背後是誰,年羹堯!而年羹堯要真行此事,還得跟北洋艦隊的白延鼎有關聯。至於朱一貴……現在想想還真有這個可能,但這個關頭,想搞朱一貴的人怕還真是滿清。 總之李肆對這些證據都抱持極大懷疑,他甚至覺得,這是陳舉沒護好總警署,讓總警署被各方面滲透了,正當作角力的戰場。 陳舉一額頭汗:「陛下,這些證據都是東京和各地警署查辦三合會,晝夜趕工得來的,外力即便有擾,也不太可能這般神速……」 李肆怒容稍緩,的確,刑部動作很快,各方勢力都不太可能在這麼短時間裡添加佐料,除非陳舉這個領頭人有問題,可他有問題也總得有所偏向,現在這麼雜亂,也說不上到底是為誰出力。 陳舉再道:「臣以為,朝廷此次雷霆霹靂,將三合會一網打盡,跟汪公的恩怨怕都浮上了水面。臣不敢擔保所有證據都千真萬確,可那幾方人都有所涉及,這該是沒差的。」 見李肆若有所悟,陳舉小心地試探道:「只論滿清的話,朝鮮那條線能用上,甚至在江南遊歷的李繼恩都能湊上。」 這是在看李肆對這案子到底是什麼態度了,如果只是順應大勢,就沒必要繼續查了,直接在滿清身上找。 李肆冷笑:「朕用你,就是為個說法?朕只是要說法的話,將此事列為軍國案,禁衛署定論即可!真相!朕要知道到底是誰這麼大膽,敢開國爭殺人先河!」 陳舉趕緊叩首請罪,就聽李肆沉聲下諭:「繼續查下去!江南工商你領著辦,朝鮮日本那邊,你把卷宗轉給總帥部軍法司,要其協查,朱一貴那邊,禁衛署協查,先別攪亂人心。總之,這案子還是你東京總警署的。」 聽到皇帝真是要大辦此案了,陳舉反而安定了,皇帝這態度不正是自己辦事的準則麼。不過聽到軍法司和禁衛署還要協查,陳舉也暗中忐忑,如果事情真涉軍隊或者朱一貴,自己這裡不知能不能扛得下來。 李肆將陳舉臉色看得一清二楚,他再和聲道:「你又不是一個人,你是依法辦案,在你背後有我皇英總憲和皇英刑律,一國總憲和國法是不是頂用,就看你膽子夠不夠了。」 陳舉決然拜道:「為國效力,唯死而已,臣膽足矣!」 第八百七十九章 朱一貴必須死 十月江南,秋風蕭瑟,討伐滿清的輿論喧囂一時,便是縣學少年們也都鼓噪起來,穿街游巷,高舉反清標語,呼喝討滿口號。家家店舖都標明「本店無北貨」,街上不僅絕了戴瓜皮帽穿馬甲大褂的身影,兩淮一帶本很尋常的北人口音也快絕了。 尚幸英華這二十來年政風大開,嶺南湖廣都已慣了這般喧鬧,甚至大多數人還只當是節日一般地摻和著。也就是短了近十年入國歷史的江南鬧得格外起勁,尤其是在東京。或許是自視為京城子民,更需要有京人覺悟,或許是因入國時間短而心懷自卑,要以行動自證心志,總之陳舉不僅押著刑案局查案,還得押著各區警差維護秩序,忙得四腳朝天。 分踞天壇東西的兩院勁頭比民人還足,短短大半月時間,一口氣通過了一大批諫議案,《禁辮令》要求更改之前對留辮者只征辮子稅,而且還多年廢弛,近於空文的法令,要英華境內「留辮不留頭」。《滿籍令》則要追溯英華國民前三代,但凡有滿人旗人血統的,不能當官,不能入議院,甚至不能入學參軍。更有激進派提《絕易案》,要對滿清進行經濟制裁,而最狠的還是《斷漕案》,倡議阻絕跟滿清的糧食貿易。 跟以往東西兩院總是不對付的形勢不同,這些諫議行動在兩院都是同時發起,並且得到了不少票數,反對者少,棄權者多。東院固然是基於民意,西院除了不敢觸逆這股聲潮的心思外,也多是想著禍水外引,西院再要反對,聲潮調過頭來追責南北販奴事就麻煩了。 儘管只是諫議案,宰相薛雪還壓在手裡,慢條斯理地走著文書流程,皇帝至今沒表態,但這勢頭已足以讓清醒人士憂心忡忡。 日本長崎港,暗紅英樓下,陳興華與陳大定如往常那般攜手而出,朝英樓外的粵菜館走去,已是午餐時間,街對面那家粵菜館是他們的食堂。 兩人紅袍烏紗,一邊走一邊閒談著,臉上都泛著憂色,兩名紅衣護衛跟在後面,卻顯得無比閒適。英華國中雖起風潮,一般的紅衣官兵還沒太大感覺,而在這長崎護衛國中通事官,更是毫不起波瀾。別說兩位通事官的紅袍,靠他們小兵身上的紅衣,就能在長崎通行無阻,日本人個個見了都要折腰,說是護衛,不過是托起兩位陳官人的身份而已。 因此二陳走在前頭,兩個紅衣跟在後面,足足隔了一兩丈,卻沒人介意。 就在二陳剛過了街,要進到飯館所在的巷子裡時,蓬蓬兩聲槍響,兩個紅衣下意識地撲倒在地,接著才又反應過來,一跳而起,卻只見到兩個飛奔的人影鑽入小巷,二陳已經倒在地上。 十月九日,英華通事館北洋司知事陳興華和駐日通事陳大定在長崎使館外遭不明身份的兇犯槍擊,陳興華重傷,陳大定不治。 長崎港陷入一片恐慌,日本幕府和薩摩藩的官員動員起所有力量追查兇手,第三日在長崎港城郊一座神社裡發現已自殺的數名男子,確認是長州藩的世木氏忍者。此時消息已傳到琉球,北洋艦隊總領白延鼎下令緊急戒備,並調兵遣將,準備兵壓日本。 長崎驚變的同時,國中反清聲潮卻正鼓噪到最高處,兩院激進派正再一次衝擊《絕易案》和《斷漕案》,休會時,杜君英卻如倉皇的敗家之犬,急急衝入朱一貴的辦公室。 「總警署在查了,禁衛署不定也介入了,肯定是我們露了馬腳,怎麼辦,怎麼辦!?」 朱一貴也該是聽到風聲了,正抱著腦袋呆坐,聽得他這般驚慌,脫口就罵:「怎麼辦!?先好好問問你自己吧!是你指使人幹的,又不是我!還不都怪你,就沒長點腦子,當時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你就當真了!我讓你去死,你也真去?你干了也就干了,可連屁股都擦不乾淨!我跟你怎麼說的?得把人處理了,你聽了嗎?現在不就遺下了天大禍患?」 「我……我幹的?」 聽朱一貴滿嘴都是過河拆橋的口氣,杜君英整個人都快暈了過去。 朱一貴喘了一會,才咬牙道:「現在也不是沒補救的辦法,我已經在安排了。」 杜君英想跳腳,還怎麼補救?他嗓子壓到最低,可用的勁卻比高喊還足:「趕緊跑!跑回台灣去!不,跑到南洋去,甚至一口氣跑到天竺乃至歐羅巴,否則根本逃不過朝廷的法網!」 朱一貴呆了片刻,臉色緩了,語氣也暖了:「君英……」 少有地這般喚他,杜君英呆住,就聽朱一貴道:「這一跑不就露了形跡?再說咱們還能跑到哪去?朝廷跟歐羅巴人又不是沒交情,咱們跑到羅剎人那,也能被羅剎人送回來。聽我一言,莫自亂陣腳,禁衛署那幫人真要查到了我們,還能留給我們跑的時間?」 杜君英不太懂寰宇大勢,這話讓他更覺絕望,朱一貴又道:「不過你擔心得對,現在雖還沒查到我們,可難保三合會那邊還留著咱們的痕跡,甚至三合會還可能主動攀咬我們,到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還能幫著我們脫身。」 杜君英一臉置疑,還能有什麼辦法? 朱一貴道:「絕對是好辦法,妥當之後,我們就徹底洗乾淨了。」 他附耳一陣嘀咕,杜君英臉色不斷變幻,最終凝為忐忑。 「這倒是好辦法,只是得找可靠的人,要不還是我去找?」 杜君英看似上了心,態度轉為積極。 朱一貴嗤笑:「你已經留下首尾了,真想讓禁衛署注意到你?這次用我的人。」 杜君英一臉恍惚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透過窗簾向東院側門看去,就緊緊盯住了門口的馬車。肅穆的黑色車廂,車門上刷著金黃醒目的圈,將一個「禁」字圈住。這是禁衛署的馬車,自汪士慎遇刺後,禁衛署也擔負起了兩院的保全任務,日日守在外面,可杜君英卻覺得是針對他和朱一貴來的。 再回味朱一貴的謀劃,杜君英眼中漸漸清靈:「只是演戲麼?為什麼非要拉上我,根本就是想假戲真做吧……」 目光沉住,再看禁衛署的馬車,杜君英就像是在看救命稻草一般,陡然灼熱。 肆草堂,李肆看住於漢翼的目光有如烈陽,似乎要灼去一切遮蔽。 「此事為真!?」 李肆的聲音有些嘶啞,有憤怒,有疑惑,也有對於漢翼的置疑。 於漢翼不為所動,沉聲道:「朱一貴此時耳目極廣,杜君英就是怕東京總警署把消息洩露出去,才特意找到禁衛署。」 李肆心胸頓時被沖天怒意塞滿,他一拍書案,恨聲道:「朱一貴……好膽!」 杜君英出首了,朱一貴還真是刺殺汪士慎的幕後真兇,嚴格說,是真兇之一。 兇手的上線始終沒抓住,這也很容易理解,上線安排好人手後,肯定已遁走了。之前查到的線索,都是從三合會各條線得到的間接消息。到底是那上線同時接了幾樁委託,交給一個殺手辦,還是幾個互不相干的上線同時找了幾個兇手,但只有一個兇手得手,現在還沒查清。 但間接證據加上杜君英的交代,已足夠將朱杜二人定罪,差別只不過是未遂或者已遂。 汪士慎是朱一貴所害這個可能之前也有所預料,畢竟汪士慎之死,朱一貴收益最多,甚至可以說是一躍入龍門。但這可能性只是理論上的,證據也只是間接的,之前李肆並沒放在心上,此時得知真相,李肆對此人的感官從極度厭惡頓時轉為徹骨憎恨。 謀害師友,再踩著屍體上位,將其名望歸為己有,這般人物,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著,還容他引領著一國人心,李肆就覺得臉頰發痛,甚至耳鳴不止。 「馬上去拿人!別放跑了!」 李肆下意識地怒喝出聲,同時還在後悔當初不該把死刑改得那麼寬仁,至少得留下凌遲一項,這種人就該千刀萬剮。 於漢翼應了一聲,語氣卻不那麼堅定,轉身正要退出去,李肆心頭微動,又喊了一聲「且慢」。 就在此時將朱一貴名正典刑?告訴天下人,汪士慎是被朱一貴忌恨所殺,跟滿清無關?這不是活脫脫一場鬧劇麼?民人會信?天下會服? 很有可能,新時代的岳飛和袁崇煥又要出爐了,還會有人說朝堂有奸臣,害死了朱一貴,幫滿清洩氣消災。 就算沒那般極端想法,眼下人心已起,英華一國已有太多人紅了眼,告訴他們滿清是冤枉的,是我們內部人自己搞死搞活,就如前明一般,這人心要怎麼收拾?待到真要北伐,你再鼓動人心,還能動得起來? 百般思緒閃過,李肆也冷靜了,這事不能如此草率。 於漢翼像是也鬆了口氣,轉了回來,袖手恭立著,李肆微覺好奇,隨口問道:「漢翼,你怎麼看?」 「朱一貴,死有餘辜!」 於漢翼態度很明確,但還另有想法。 「但眼下不是好時機……」 李肆冷哼道:「眼下不是,以後就是了?這股聲潮還只是預熱,要被罰復土怎麼也還得幾年,容他再活幾年,再以此罪拿他,朕若是不知他底細,都會覺得是朝中有秦檜,國人更是不服,即便拿出再鐵硬的事實真相,也逆不了這般人心。」 真相……即便是三百年後科技昌明,真相已能靠太多手段確認,可還是存在著太多漏洞可鑽。李肆可不認為,靠眼下這些刑訊證據,就能說服天下人。 於漢翼自然而然地道:「學著處置周寧那般,周寧可以活著,朱一貴是死。」 李肆再搖頭:「這是操弄國法,再說了,不明證其罪,又怎麼還汪瞎子公道?」 於漢翼卻道:「陛下是執天刑,是否公道也應於上天,而不是國法。」 李肆皺眉:「朕所欲之天刑,不正是國法麼?你是要朕自亂根基?」 於漢翼歎氣:「陛下既有此言,朱一貴就只能放過了。」 李肆一滯,接著陷入沉思。 「杜君英交代說,朱一貴又有謀劃?他是怕成了犧牲品才不得不出首?」 許久後,李肆這麼問著,見於漢翼點頭,一個想法不由自主地浮出腦海,越來越清晰。他試圖驅散這個想法,又覺得這是一種無益的精神潔癖,或者說是一種愛惜羽毛的精神潔癖。 自己還是太浪漫了啊,居然想著能在這十八世紀就全盤法制化。只是這個方向是自己所願,現在卻要親手操弄,總覺得不是滋味。這是污穢自己給華夏所立的新理念,如果小香玉能聽到自己的心聲,對自己的崇仰之心也會轟然瓦解吧。 可不處置朱一貴,更是對自己,對英華的犯罪…… 李肆起身,負手在廳中來回踱步,之後在出了門,行到肆草堂外的水潭邊,小巧瀑布傾洩在水潭裡,濺起連綿不絕的潔白水浪,這讓李肆的心靈置入清靈之界。 當李肆回到肆草堂時,於漢翼正滿懷期待地看住他。 「朱一貴……必須死!」 李肆冷聲道,話語中含著強大自信和冷漠且縹緲的上天之意。 第八百八十章 秋高正是殺人季 「於漢翼,朕要你……」 「陛下勿言!」 李肆正要下令,於漢翼居然朗聲打斷了。 「陛下欲寄天刑於國法,此事就不可由陛下承擔!容臣自在法外辦了,方才陛下未曾言及朱一貴!」 接著於漢翼這般低聲說著,李肆眼瞳緊縮,久久不語。 於漢翼的意思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