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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臉師爺》全集(陰陽師爺實體版)【精校版】
作者:棠嵐
初識(1)賭約天香樓
淒風慘慘,荒草依依。幾抔黃土,一塋孤墳。
墳上無碑亦無名,有的只是幾株韌草,在疾風中被吹倒,復又頑強地站起來,如此往復而已。
墳前跪坐著一個年輕人。從背影看來,此人有些體弱,寬大的衣襟隨風起伏,更顯得他瘦骨嶙峋。
他似乎在這裡跪坐了許久,卻紋絲不動。他身前既沒有供品,也沒有酒水。只見他呆愣地注視著這孤墳,目不轉睛地看著,彷彿癡了一般。
他的臉上沒有悲傷的表情,也沒有傷心的淚水,有的只是一臉茫然,彷彿可以透過這座孤墳,看到遙遠的地方。
半晌。
「爹,我回來了。」他的語氣平緩,沒有絲毫起伏地說出這幾個字之後,又歸於平靜。
他瘦弱的手指,輕掬一捧泛著微紅色的黃土,輕輕灑在這座孤墳之上,有無數的土順著這墳傾斜的角度撲簌簌地滾下來,輕濺在他的青色衣袍之上。
他的衣袍有些舊了,卻是極為乾淨,看著那些微紅的土落在上面之後,他只是皺了皺眉,隨即拍了拍那些泥土,緩緩地站起身來。
他的外袍被山上的冷風揚起,獵獵作響,他呆呆地看著那被風捲起的沙石落在自己的衣襟之上,半晌才喃喃自語:「起風了呢……還是連夜下山好了,荒山野嶺的……可怕得很哪。」
他從地上拾起自己的青色包袱,往肩上一搭,然後慢慢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這山似乎有些高,隱隱約約有白霧籠罩其間,待年輕人走遠了,那霧便有些散去,一瞧,這山間墳頭林立,竟是個亂墳崗呢!
只是這年輕人一直不曾回頭看過……他只是背緊了身後的包袱,向著下山的道路,堅定不移地前行著。
此時正是酉時,日落時分已至。年輕人看了看漸漸偏西的日頭,又往前望了望,前方似有一處茶寮,正好有些口渴,可以過去歇歇腳。
待來到茶寮近前,才發現那在遠處看來迎風飄動的旗上書的並不是「茶」字,而他以為的茶寮實乃一處驛站。
驛站有些簡陋,只有零散的幾匹馬,驛站旁有個草廬,裡面坐了一個斯文白淨的男子。男子正在低頭喝茶,看到有人走近,並不抬頭,依舊若無其事地喝著自己杯盞中的茶。
背著包袱的年輕人走進了這個草廬,四下望了望,並沒有發現可以飲用的茶,於是他直勾勾地望向了那個悠然自得的男子,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直到那個男子抬起了頭。
漆黑如墨的一雙瞳仁,這是留在年輕人腦海中的第一個印象。這般鮮明,令人難以忘記!這男子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平靜、黑白分明。
男子悠然一笑,「小兄弟,趕了遠路,是想要喝茶嗎?」
年輕人看了看他的笑容,又看了看他擺在桌上的茶盞,點了點頭,「要。」
那男子笑起來,「如此甚好,小兄弟就移駕過來坐吧!」
年輕人也不客氣,大步流星地走過去坐到了男子對面的木凳之上,將背於身後的青色包袱輕輕往桌上一擱,絲毫也不客氣地拿起了桌上的茶盞和空茶碗,自斟了一碗,忙不迭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坐他對面的男子一笑,伸手一推手邊的另一個茶壺,「莫急,都是你的。」
聞言,年輕人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看他,低低地「嗯」了一聲,復又低頭喝茶。
一時間草廬中很靜,只有年輕人喝茶的聲音。
年輕人終於解了渴,停了下來,一抬頭,就看到對面的男子一直在上下打量他,那目光中帶著一絲探究。
少年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多謝兄台的解渴茶,在下還要趕路,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那男子聞言一笑,「小兄弟從山上下來嗎?」
年輕人一呆,「正是。」
男子慢慢地站起身,竟然身形高挑,直高了這年輕人半個頭。他繞過木桌,走到草廬之外,看了看天色,才道:「此地荒僻,少有人煙,方圓數十里都沒有一個落腳的客棧,這裡離最近的縣城汴城還有半日的路程,小兄弟如果就這樣孤身上路,恐怕今晚就要露宿山野之間了。」
年輕人不以為然地看了看漸漸暗沉下來的天色,道:「兄台不也是孤身一人嗎?」
男子聞言轉過頭來,一指旁邊的驛站,悠然道:「我有快馬,小兄弟呢?」
年輕人道:「馬?沒有我的腿快。」
男子似是猛地有了一些興趣,「那我們來比試一番可好?」
年輕人卻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懶洋洋地問道:「怎麼個比法?」
男子一笑,「我的快馬今夜戌時可到汴城,據聞汴城有家出名的酒樓,喚作天香樓,我今夜就擺下一桌酒席,在那裡等著小兄弟。如果小兄弟戌時到了汴城,便來天香樓尋我,今夜你我二人不醉不歸如何?」
那年輕人聞言面無表情地呆了片刻,才慢吞吞說道:「那我想要天香樓最出名的醉蟹,可否?」
「原來小兄弟是本地人,在下倒是看走眼了。」男子一頓,眼中光芒更盛,「好,一言為定,在下沈白,今夜戌時天香樓和小兄弟不見不散。」
「哦。」年輕人應了一聲,回到桌邊拿起自己的包袱,背起來就走。
「且慢!」男子微微一笑,攔下這年輕人,「在下還未知曉小兄弟尊姓大名。」
年輕人聞言一呆,怔怔道:「不能不說嗎?」
男子聞言一笑,「小兄弟喝了我的極品毛峰,我都未向小兄弟追要茶錢,怎麼一個名字,小兄弟卻對我這般吝嗇?」
這年輕人似沒聽懂一般,愣了半晌,「茶錢,我有的。」一邊說,一邊去翻自己的青色包袱,摸索了片刻,才自言自語道,「錢袋丟了。」眼底沒有絲毫的焦急之色,好像丟的不是他的錢袋一般。
男子更覺得年輕人有趣,「如此,要如何呢?」
年輕人頗為遺憾地將青色包袱重新繫緊,不緊不慢地背於身後,才輕拂袍袖,一揖到地,「在下陸元青,能在此地與沈公子相遇,實乃三生有幸。」一揖完畢後,直身而起,又疑惑地問道:「我可以走了嗎?」
沈白失笑,「那陸公子,我們天香樓見。」隨後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陸元青也不客氣,背緊了身後的青色包袱,慢吞吞地走了。
一名黑衣男子牽了一匹馬走上前來,「公子,要啟程嗎?」
「嗯。」沈白目送陸元青走遠之後,才接過黑衣男子手裡的馬韁,飛身上馬,良久才問道,「玉棠,你說我今晚在天香樓,可會遇到這個叫做陸元青的小兄弟嗎?」
「公子,就算此人身懷絕技,想在一個時辰內趕到汴城,也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就算是我,亦不能,況且……此人並無武功在身。」黑衣人想了片刻,才答道。
「是嗎?」沈白看著陸元青早已消失的方向一笑,「玉棠,不知為何,我有種預感,我和這位陸兄弟很快就會再見面。」
初識(2)又見桃花城
一別三年。
重新踏上這汴城縣的土地,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襲上了陸元青的心頭。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汴城不愧有桃花城的美譽,迎著這早春的風,桃花的花瓣隨風輕舞,將它令人迷醉的香氣灑落至每一處角落。
街道兩旁,依然酒肆林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滿大街的人來人往,有人的衣袖擦過他的衣袖,有人的包袱蹭過他的包袱,有女子的香粉味縈繞在他的鼻端,有不知從哪個店舖傳來的吆喝聲鑽進他的耳中……卻沒有一個人是他的故人,一個都沒有。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陸元青孑然獨立許久。他不知道該去哪裡,或者說能去哪裡。天地很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呆呆地看著一批一批的人流,在他的身旁洶湧流過,那些人也用或友善,或好奇,或猜測,或八卦的目光回望他。
一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過於瘦弱的身體,偏偏穿著一件極為寬鬆的青袍,臉上的表情有些呆滯……所以那些友善、好奇、猜測、八卦的目光很快便無趣地從他的身上轉移開來。人們漸漸地各自走遠,或是回家和家人團聚,或是應邀和三兩友人推杯換盞……總之,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方向,以及他們要去完成的事情。
半晌,他苦笑一下,而後向天香樓的方向走去。
他自是認得天香樓。
一直向前走,過了一座石橋,再向右拐,那裡有家醫館,喚作「莫愁堂」。通常這個時候,莫愁堂的韓先生應該還在看診,她總是很晚才關門。
陸元青路過莫愁堂的時候,似是不經意地向內一瞥,正巧,莫愁堂的韓先生攙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剛剛步出大門,「丁姥姥,慢些走。」
女子的聲音溫婉,笑容更溫暖,整個人站在那裡,就像是一抹衝破陰霾暗淡的破曉之光,凝聚了所有屬於光明的東西在她的身上閃爍發亮。
莫愁堂的韓先生,其實是個女子。
因為她醫術高明,又待人親切有禮,所以被尊稱為韓先生。
那丁姥姥滿臉褶皺的老臉,衝著韓先生笑開了花,「哎喲,還麻煩千芝小姐送出來,真是過意不去得很。」
「姥姥說的哪裡話。」韓千芝淺淺一笑,光芒重新凝聚。
她明明不是很美麗,但不知為何卻令人移不開視線。
待她送走了丁姥姥後,就看到這個一身青袍的年輕公子,正在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表情有些……呆?
她微微一愣,才淺笑道:「這位公子,可是有事?」
可是有事?
陸元青微微移開視線,隨即有禮地一揖,「煩勞這位姑娘,敢問若是去天香樓,應當怎麼走?」
韓千芝聞言一笑,「公子走錯了路呢,若從我這莫愁堂去天香樓的話,要繞一個大彎子,公子不若轉頭返回……公子來時,可是過了一座石橋?」
見陸元青點了點頭,她又道:「過了這石橋,公子要左行,略走幾步,有一家叫做『致韻齋』的書齋,書齋的右側有條小路,穿過小路後不遠,就是公子要去的天香樓了。」
她說完微微停頓,見陸元青仍舊呆呆地看著她,而後了然一笑,「公子,如若不太著急的話,不如幫我關門上門板,我正好也要去天香樓,可以順路帶公子過去。」
陸元青依舊那副有些怔怔的表情,不過他隨即點頭稱是,「那就有勞姑娘了。」
韓千芝一笑,「我也要煩勞公子幫忙……這門板有些重量。」
陸元青不言不語地慢慢走到韓千芝的身旁接過門板,逐一幫韓千芝扣好,又看著她細心地上鎖,然後對他嫣然一笑,「可以了公子,多謝你的幫忙。」
此刻天色已經徹底暗沉下來了,有零散的幾點星星出現在天際,正是戌時。
汴城是個熱鬧繁華的縣城。
一路行來,擺晚攤賣小玩意的小商小販還真不少,幾乎經過每一個攤子,那些攤販都會叫住韓千芝,與她一陣寒暄,最後還送她幾樣小物件。
所以待他們來到天香樓的時候,韓千芝的左右手已經提了許多東西,她有些無可奈何地沖陸元青一笑,「還要麻煩公子了。」
陸元青「哦」了一聲,將她從一堆小物品之中解救出來,剛要踏上天香樓的門,早有慇勤的夥計忙不迭跑上前來,「哎喲,韓先生來了,我們老闆正等你呢。」
韓千芝依舊有禮地一笑,「煩勞小李哥了。」
見跑堂的小李上下打量著陸元青,韓千芝一笑,解釋道:「這位公子是……」
「在下陸元青,幸得韓姑娘引路。」他微微一笑,緩緩道明。
「原來是韓姑娘的朋友啊,一塊往裡請吧。」這小二眉開眼笑地將他二人往裡讓,一邊走一邊扯開嗓子喊道:「石老闆,韓先生來囉。」
「千芝嗎?哎喲,就差你了!」一個骨架纖細、弱不禁風的女子款款走來,每走一步都有一種女子獨有的嬌媚味道透出來。
只見她小小的一張瓜子臉,皮膚出奇的潔白細膩,宛如細瓷,烏黑的長髮散至腰際,頭頂隨意地盤了一束墜馬髻,上面鬆鬆地別了一枝桃花,倒和這汴城桃花城的美譽相得益彰。
她的大眼睛調皮地眨了眨,一瞥韓千芝身旁同樣提了很多小玩意的陸元青,促狹道:「這位年輕公子是……」
韓千芝豈會不知她的意思,故意一歎道:「可惜了可惜,我和這位陸公子才剛剛認識罷了,白讓石老闆費心了。」
「哦——」石白佳拖長的聲音裡,有一絲失望,不過隨即又開心一笑,「今日我做生日宴,姐妹們都到了,就差你了。」
「琴風、書月她們都已到了嗎?」韓千芝驚訝地問道。
石白佳面色卻有些許暗淡,隨即低語道:「能到的都已到了。」
言罷,她一拉韓千芝的衣袖,復又對陸元青一笑,「陸公子,既然是千芝的朋友,今晚我做東,公子點的菜,一律免了銀子。」又看向夥計小李,「小李,招呼陸公子啊。」
隨即她親密地挽住韓千芝,「走,她們都等著你呢!」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地走遠了,只留下陸元青站在原地發愣。
小李不明白這陸公子在想什麼,只得笑道:「公子,我們老闆說了,你今天點的菜,都不收錢,要不你裡面請?」
陸元青似乎自言自語道:「今天是怎麼了,都排隊請我吃飯?」
小李一怔,「公子?」
陸元青禮貌一笑:「敢問這位小哥,可還有雅間?」
小李一愣,為難道:「這……這雅間平時都不隨便給客人的,尤其今天我們老闆做生日宴……」又想了想才道,「不過公子你是老闆開口留下的貴客,算了,今天給公子破例了,公子隨我來。」
將陸元青帶至一間房,只見房門匾額上書「竹」字,筆走龍蛇,分外醒目,陸元青不由得讚了一句:「好字。」
那小李一笑,「公子你真識貨,這是由我們老闆的好友,致韻齋的文姑娘所寫。文姑娘的字,在咱們汴城那可是一字難求啊。」
陸元青看著那題字右側的下款,清秀剛正的筆跡寫著:文書月。
他微微一笑,「我就要這竹廳吧。」
「呵呵,得,公子,今日就剩這竹廳了,我們老闆佔了旁邊的菊廳,要是一會兒有些吵,還請公子多擔待。」
陸元青點了點頭,又慢慢道:「一會兒如有一位沈公子前來,煩勞小哥將他帶來竹廳。」
那小李點頭稱是,逕自去了。
初識(3)汴城新縣令
沈白與宋玉棠一前一後踏進了天香樓,那熱情好客的小李早一路迎了上來,眉開眼笑地招呼道:「哎喲,這位爺,您裡面請。」
面前的男子一臉淡定的笑意,「煩勞小哥,給我一個雅間,我一會兒要在這裡宴請一位朋友。」
小李賠笑道:「真是不巧了,爺,本樓最後一間雅間已經給了我們老闆的朋友,實在對不住爺,要不爺湊合湊合?」說著,一指嘈雜熱鬧的大堂之內。
宋玉棠抬眼掃了掃這大堂之內,篤定一笑,隨即附在沈白的耳邊低語道:「公子,那位姓陸的公子並不在這天香樓之內……我早說過,他不可能趕到。」
沈白聞言卻是一笑,面向小李問道:「煩勞小二哥,剛剛在這樓中可曾見到一位身著青袍的年輕公子,對了,他姓陸。」
那小李疑惑地看了看沈白,試探道:「斗膽請問公子,可是姓沈?」
宋玉棠戒備地向前踏出一步,擋在了沈白的面前,「你怎知我家公子姓沈?」
那小李見到宋玉棠的架勢,被唬得一愣,「剛剛有位陸公子曾交代我,要是一會兒有位沈公子來了,就請他到雅間竹廳之中……他已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話一出口,沈宋二人皆是一愣。沈白撲哧一笑,「玉棠你輸了,看來這位陸兄弟恭候我們多時了。」
宋玉棠神色中滿是不信,「這怎麼可能?我與公子的坐騎乃是萬中選一的快馬,難道還不及一個文弱書生的雙腿不成?不可能,不可能!」
沈白悠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袖,沖宋玉棠一笑,「玉棠,是與不是,你我前去一瞧不就知道了嗎?」說著一馬當先走在了前面,還不忘對小李文雅一笑,「那就請小哥前面引路吧,在下就是那位陸公子口中提及的沈某人。」
推開了竹廳的房門,沈白舉目觀察這間雅間,佈置精美、奢華,卻又隱含內斂之風,二者完美融合,竟令人絲毫不覺突兀。
房內無人。
桌上的酒菜已經擺了一桌,食物的香味飄散到這個房間的每一處角落,令人聞之食指大動。
緊隨其後的宋玉棠皺眉道:「公子,我似乎、好像沒看到什麼陸公子的身影。」
沈白聞言也是愣在原地,卻突然聽宋玉棠靠過來附在耳邊低聲道:「房上有人。」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護住沈白,並握緊了右手的袖口。
沈白聞言,眼光輕掃了四周後,略略思索,卻是一笑,對宋玉棠輕輕擺了擺手,「玉棠,我想我們等的陸兄弟,恐怕也是等我們等得不耐煩了,自己上屋頂賞月去了吧?」
宋玉棠聽沈白這麼說,也抬眼四處觀瞧,發現整桌菜雖然多得讓人眼暈,但是獨獨缺了酒這種佳釀,想來必是有人攜酒離去了。
思及此,宋玉棠更加皺眉道:「公子,如果房上之人真是那個什麼陸公子,我覺得我們還是遠離此人為妙。公子被迫離開京城,遣到了這樣一個地方做縣令,雖然離京城不遠,可畢竟人生地疏,而這個陸公子又著實古怪得很……明明沒有絲毫習武人的氣息,為何卻能趕在我們之前到達這天香樓?而且此人現在還在屋頂上喝酒……玉棠覺得此事大有古怪,公子不要因為好奇心又發作了,給自己招惹上麻煩才好。臨行前老爺吩咐了,讓我好生照看公子。」
沈白聞言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溫言道:「玉棠,你什麼都好,就是凡事過於緊張了。這些年來你跟在我身邊,怎麼性子倒和我爹越來越相似了呢?」言罷似是想到什麼,又是一笑,不理宋玉棠,踱步出了竹廳。
宋玉棠無可奈何地看著沈白的身影,喃喃自語道:「這怪我嗎?要不是公子你淨做讓人擔心的事情,我又何必這般……唉!」嘴上雖在抱怨,腳下卻是不停,緊緊地跟了上去。
如此良辰美景,卻只有他一人在此自斟自飲,未免太過淒涼了些。
陸元青左手枕於腦後,右手執著一隻白瓷壺,就著壺口,一人獨飲。過了片刻,他輕輕地側過身體,左手離開腦後,輕輕按在了身下躺臥的屋頂之上,並順勢慢悠悠地拾起了一片瓦。瓦不大,可是瓦下露出的缺口,卻讓屋內的情形,分毫不差地落入了優哉游哉的陸元青的眼中。
屋內共有五人,四名女子,一名男子。
五人圍坐在一張錦繡桌旁,不僅不顯得擁擠,反而還空出了一人的位置,位置上碗筷酒杯等等,一應俱全,似是還有一人未到。
這屋子裡的人,陸元青也並非全不認識。從他目前的位置看過去,坐在上位的是名穿白衣,長相清秀的女子,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神情,正一人舉杯輕啜。坐在白衣女子左側的是名男子,也是這雅間中唯一的男子,此人皮膚白皙,濃眉大眼,嘴角微微翹起,顯得神情極為狂放傲氣,他似是掃了一眼那一直空蕩蕩的位置,眼中不知閃過什麼,有些發暗。坐在白衣女子右側的是名打扮艷麗的女子,這種艷麗很惹眼,就算是在這屋中眾多女子的映襯之下,依然獨樹一幟般艷麗得不可方物。她的服飾艷麗奢華,她的妝容艷麗奢華,映得她的眉眼有些奢靡的慵懶。此刻,她正低頭扯著自己握在手中的衣飾上的流蘇,顯得有些百無聊賴。剩下的二人嘛,也就是剛剛在大堂中還和陸元青說話的女子坐在下位左側的是韓千芝,右側的就是天香樓的老闆石白佳。
陸元青所在的屋頂原來不是他竹廳的屋頂,而是石白佳他們的菊廳。二廳本就是相鄰的,而在這屋頂之上,更是不分彼此地連成一片,令人難以分辨。
他身下枕著瓦片,視線卻慢慢地掃過屋中的眾人,在看到那空蕩蕩的位置時,略微停頓,又掃到那空椅前擺放的碗筷酒杯時,嘴角不知為何掛上了一絲難以分辨的笑。
此刻,戌時已經過半,一輪圓月高高掛於天際,絲絲柔和的光亮映得這座桃花城一片聲色漫漫、鳥語花香,真是喝酒賞月的最佳時候。
陸元青輕輕地將瓦片重新放置好,而後大大地灌了一口酒,似是有些疲憊般微微閉上了眼睛。
過了片刻,只覺得似有烏雲飄過,遮擋了一直照拂他的柔美月光,他疑惑地睜開眼睛,愣愣地與居高臨下低頭看他的男子無聲對視,片刻後,他似是終於認出來人,低低地「啊」了一聲,才開口:「原來是姍姍來遲的沈公子。」
沈白一笑,也不扭捏,順勢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看了看他執在手中的白瓷壺,搖頭歎道:「沈某慚愧,似乎是讓陸兄弟等得不耐煩了?都獨自一人跑來屋頂了!」
陸元青看著懸掛於天的月亮,淡淡道:「今夜月色很美,我只是突然很想在這月光之下飲酒罷了……可惜,無人相陪。」口氣淡得聽不出半絲遺憾之意。
沈白卻是撲哧一笑,「這有何難?」他極為自然地從陸元青的手中接過酒壺,就著壺嘴兒,就灌下一口,不由得讚道,「這天香樓的『采朱唇』果然是汴城的美酒,入口綿華溫軟,就如同那夢中女子的香軟朱唇。妙,妙得很哪!」
「采朱唇?」陸元青一怔,喃喃道,「竟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吱呀一聲,門扉被推開的聲音,緊接著是紛雜的腳步聲,從底下的庭院中傳來,有的人腳步輕盈,有的人腳步厚重,這群人中有人會武。
沈白聞聲將身體往前探,注視著他與陸元青所在的這片屋頂之下的庭院,院中慢慢聚集了幾個人,有男有女,共五人。
只見不知何時,院中擺起了一個高腳案,案上焚了香,裊裊的煙霧升起,給這柔美的月色增添了一縷神秘的色彩。
沈白輕拉陸元青的衣袖,「陸兄弟,你看……」他一邊說,一邊往前努了努嘴。
陸元青疑惑地慢慢坐起身來,也和沈白一樣向前探身望去,正看見石白佳將已經燃起的香分給了眾人,和其餘四人並肩站立,隨後五人不知何故,竟然一齊跪在了這天井庭院之中。
不知是誰帶頭先說的,只聽五人齊聲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石白佳將幾人手中的香又一一收了回來,連同她手中的香都一起插進了桌案之上的香爐裡,只聽她低歎一聲:「劍雲,今日是我喜壽之日,大家都來為我慶壽,唯有你……三年了……劍雲,不知你在那邊一切是否安好?」
沈白聞言點點頭,對陸元青道:「看來是在拜祭亡故的朋友……」
卻聽陸元青似是有些癡了一般喃喃自語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果然是……感人非常啊……」他最後的那聲「啊」不知為何沉重得令人覺得化不開一般。沈白還未轉過頭,就見一道劍光劃破了寧靜的夜色,向他們所在的方向襲來,伴隨著劍光的還有一聲厲喝:「什麼人?大晚上鬼鬼祟祟地躲在別人家的屋頂上,意欲何為?」
沈白和陸元青似是都有些驚住,一時間皆沒想到要躲閃,就在那利劍逼近的驚險瞬間,一柄長劍驀地突然出現,兩劍相擊,一陣冷兵器發出的刺耳聲傳來,隨即有二人一觸即分,又皆輕飄飄地落於這本來極清靜的屋頂之上,無聲對峙。
底下有人沉不住氣地先開口問道:「少陵,是什麼人呢?可莫要傷了旁人!」開口的是韓千芝,醫者本能令她不自禁地開口問道。
站在沈白旁邊不遠處的持劍男子冷哼一聲,見沈白面色如常並無大礙,才厲聲道:「來者何人?出手竟然如此毒辣!你不分青紅皂白一劍刺來,要是傷了我家大人,你可有命賠?」這怒氣勃發之人,正是宋玉棠。
好險好險!要是他晚來一步,公子不是讓人穿成了糖葫蘆?
「大人?」幾個人同時驚訝道。
沈白整了整衣襟,悠然站起身來,沖那想刺他一劍的男子一拱手,「在下沈白,新任的汴城縣七品知縣正堂。」
初識(4)不打不相識
陸元青慢悠悠地站起身來,一臉疑惑地看向沈白,「原來沈兄是這汴城縣的新任知縣大人?」
沈白施施然地一拱手,「慚愧慚愧,不才沈某正是這汴城縣的新任縣令。在下並非故意欺瞞陸兄弟。」
陸元青卻好似置若罔聞般扭過頭,看著那位在前一秒還殺氣騰騰,而此刻冷然站在他的左後方,依然扣緊劍柄的男子,他白皙的臉頰上有一層尚未退去的薄怒之色,還有一絲聽到沈白身份後的吃驚和不解。
陸元青邊打量他的神色邊拱手道:「在下姓陸,和這位沈公子是約在這天香樓吃酒的,不過沈公子實在是來得太遲,所以在下一時無聊,就冒昧地登上了這屋頂邊賞月邊等他。誰料,沒多久沈公子便來尋在下了,在下與沈公子絕沒有偷窺各位之意,請這位俠士不要誤會。」
持劍的男子見陸元青言辭懇切、行止有進有退,也覺得自己剛剛的行為過於魯莽了,遂一拱手道:「在下武少陵,剛剛正在祭拜昔日的朋友,心中沉痛,發覺房上有人時,以為是……」他忽然頓住,又接道,「如有驚擾陸公子和沈大人的地方,少陵在這裡賠罪了。」
沈白見狀哈哈一笑,回首一指,「這是玉棠,他只是為了保護我而已,絕沒有針對武公子的意思,還請勿見怪。」
他們幾人站在房上極為混亂地相互解釋和道歉,可是等在下面的人可著急了,只聽石白佳喊道:「我說少陵,上面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啊?我說你們要是沒事,就先下來說話可好?我這天香樓可是正當營生,你們可別把官差給我引來!」
陸元青一聽撲哧一笑,喃喃自語道:「官差?這裡有等級更高的人,還要官差幹嗎?」隨即一指院中,「沈兄,那我們還是先下去再說吧?」
沈白一點頭,隨即宋玉棠一攬沈白的腰,帶著他翩然飄落院中,武少陵也隨後輕身一躍,輕輕落在院中。
這剛剛還熱鬧非凡的屋頂瓦片之上,如今只孤零零地站了陸元青一人。
他也不以為意,慢騰騰地向左側行了十幾步,然後蹲下身一摸,似是在黑暗中摸到一物,然後雙手抓緊此物,一轉身,沿著它慢慢地爬了下來。待他雙腳著地,安安穩穩地站在這院中時,回身看到的是各種各樣的表情。
他一怔後,才開口解釋:「我看這院中擺著這架梯子,所以就借來用用。」
宋玉棠瞪大了眼睛,幾乎是以剛剛活吞了一隻雞的表情瞪了陸元青半晌,才頹然地靠在沈白的耳畔低語:「公子,你又贏了!」言語之間頗有幾分咬牙切齒之意。
沈白一笑,「好說好說,你記得把銀子給我就好。」
宋玉棠苦了臉,心裡暗道,難道他真是多疑了不成,這個陸元青其實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呆書生而已?爬梯子……真是大煞風景!
這廂,石白佳飛速地想著無論如何,沈白是新任的汴城縣令,是官老爺,就算他看起來好像很是平易近人,沒有架子,但是官就是官,豈是那些平常布衣百姓可比的?況且剛剛少陵還舉劍驚嚇了此人,自己開的天香樓做的是敞開門的生意,得罪了官府,對她可真是大大不妙。石白佳趕忙賠笑道:「沈大人,我們哪知道是大人在房頂賞月啊!要是知道,早備了佳餚美酒伺候著了……少陵脾氣急躁了一些,但是絕非有意冒犯大人,還望大人多多海涵才好啊,小女子石白佳在此替他賠罪了。」
沈白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輕輕擺了擺手,「今日是沈某唐突,還驚擾了幾位拜祭故友,實在是心中有愧,眼下天色已經不早了,就不繼續叨擾了。玉棠,將酒菜錢給石老闆。」
石白佳連忙擺手,「不可不可,今日我本就答應了請陸公子吃酒,只是沒想到陸公子的朋友是沈大人,貴人臨門,我豈有錯過的道理,還望沈大人賞臉,小女子馬上備下一桌酒席,給沈大人接風和壓驚。」
沈白剛要推辭,就見陸元青忙不迭地點頭,「沈兄,既然石老闆如此盛意拳拳,卻也不好過於推卻讓石老闆為難才是啊。」
沈白見他言語之間似想留下,而自己也不想和他就此作別,遂答道:「那恭敬不如從命了。」
幾人離開院落的時候,沈白偷偷瞟了一眼剛剛石白佳等人焚香的供桌,上面空無一物,連個牌位都沒有,不知祭拜的是何人,竟然如此隱秘不欲人知。
還是剛剛的雅間,不過換了張大桌子,一行八人圍桌而坐,倒也熱鬧。
石白佳率先舉杯,「這第一杯酒敬沈大人,以後還望沈大人多多關照咱們天香樓才好,小女子先乾為敬!」
沈白被石白佳這麼一捧,不舉杯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執杯在手,「沈某酒力淺薄,沒有石老闆這般豪氣干雲,只此一杯,各位隨意。」
石白佳只覺得這是和新任縣令大人搞好關係的天賜良機,連忙介紹道:「大人初來汴城,一定有很多不熟的地方,碰巧,我今日來的姐妹朋友都經營著這汴城的各個行當,想必將來也有大人需要的地方。」
說著一指自己左手邊的韓千芝,「這位是莫愁堂的韓千芝。這莫愁堂可是咱們汴城最好的醫館,而咱們的韓先生也是這汴城最好的醫者。這可不是我一人誇她,這汴城的百姓可都這麼說的。」
明顯,韓千芝可不是像石白佳這樣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人,聽石白佳這般誇她,一時只覺得臉上發燒,正無可奈何之際,只聽旁邊一應道:「不錯,正是如此,韓小姐帶我到天香樓的這一路上,百姓贈予她的東西真是多到令人吃驚啊!」韓千芝抬頭一看,說話的卻是陸元青,見他正衝自己微笑,便也回了一抹暖暖的笑。
石白佳連忙點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右手邊,「這位是致韻齋的文書月,這致韻齋的字畫書籍,那真是琳琅滿目,令人目不暇接哪。大人要是需要什麼書籍,不用去別處,去致韻齋逛逛就全有了。」
沈白聞言一笑,掃了一眼文書月,淡淡的眉眼,淡淡的神情,連笑意都是淡淡的,想來應是個極清高的人吧?
文書月見沈白的眼光掃過來,忙起身行禮,復又坐下,依舊面無表情。
石白佳又一指那之前對沈白拔劍相向的男子道:「這位是威凌鏢局的武少陵武公子。」而後又一指他身邊端坐的艷麗女子,「這位是瀟湘館的柳琴風柳姑娘。」
沈白分別看了看二人,心想這二人她倒是沒有大肆鼓吹。這威凌鏢局嘛,自然是走鏢的,可是這瀟湘館卻是做什麼營生的呢?聽名字倒也雅致,莫非也是書局字號?
正想著,卻聽有人已將他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這瀟湘館是做什麼營生的呢?」說話的非旁人,正是一臉呆相的陸元青,看他發呆的表情,不知為何,沈白卻在心底想笑起來。
一直神色慵懶的柳琴風聞言卻是幽冷一笑,「瀟湘館乃是妓館,望沈大人常來捧場才好。」
陸元青猛地噴出一口水,似是被嗆到,開始咳個不停,半晌才緩過來,一抬頭,正對上柳琴風飽含譏諷的笑臉,遂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慚愧慚愧。」
柳琴風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陸公子多來捧場幾次,就不會這般青澀了。」言罷隨即一笑,低下頭繼續擺弄自己裙擺上的流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幾人已不似方纔那般拘謹,酒酣耳熱之際,石白佳問道:「不知沈大人是哪裡人士?」
沈白一笑,「京城。」
「哦?那可是個好地方,天子腳下,肯定熱鬧非凡吧?沈大人府上想必也是官宦世家吧?看沈大人儀表不凡、言談舉止優雅,一定家世不凡得很。」
沈白應酬道:「天子腳下熱鬧倒是熱鬧,至於是不是個好地方,倒也是因人而異罷了。家父雖在朝為官,官宦世家卻也談不上,石老闆過譽了。」他話鋒一轉忽然問:「不知石老闆幾人方才拜祭的是何人呢?」
此言一出,頓覺整個熱鬧的氣氛為之淡了許多,說不上為什麼,只覺得石白佳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微微一頓歎了口氣,才道:「既然問起,我也不好隱瞞,剛剛我等祭奠的是一位故去的友人,只可惜她紅顏薄命,早早就去了,真是可惜了。」
陸元青聞言微微地皺起眉。
沈白卻繼續問道:「原來這位故去的友人是位女子,只是不知是因何離世的呢?」
石白佳似沒有料到繼續追問,微微一愣,才無奈地說道:「久病難癒……她是病重離世的。」
「哦。」沈白聞言不再問詢,他抬眼看向陸元青,卻見他眉頭越皺越緊,且彷彿頭痛不已般用右手輕敲自己的前額。
「陸兄弟可是有些不適?」
陸元青聞言抬起頭,隨即搖了搖頭,「好像是酒氣上湧了,頭有些痛……」
沈白聞言點點頭,才對石白佳道:「今日多謝石老闆的酒菜,不過天色實在太晚了,而且陸兄弟身體有些不適,我等就不繼續叨擾了,告辭。」言罷,他站起身,慢慢走到陸元青的身側,一拉他的手臂,「陸兄弟,我們走吧。」
陸元青依舊有些懵懵懂懂的,他下意識地「哦」了一聲,隨著沈白施於手臂上的力道站了起來,又向在座的人施禮作別,才跟著沈白走出了這雅間。
出了天香樓,被柔和的晚風一吹,陸元青的頭痛似乎緩解了不少,他小心地將自己的手臂從沈白的手掌中抽出來,微微一笑,「剛剛沈兄為何不繼續問下去?」
沈白見他小心翼翼地退開了幾步,也微微一笑,「問什麼?」
陸元青邁開步子走在沈白的身前,「沈兄不是對被祭拜之人十分感興趣嗎?剛剛在天井中還偷偷地觀望了一陣,可惜沒有牌位,更沒有姓名……不過如此一來,沈兄一定對這故去之人更為好奇了吧?」
沈白似乎一點兒也不意外陸元青竟然注意到了他偷偷觀察過祭祀的供桌的行為,反而一笑,「我對任何能引起我注意的事物皆有興趣,只是不知道陸兄弟是否也和我一樣?」
陸元青微微側過頭看他,良久才道:「那沈兄剛剛是否注意到了一件極有趣的事情?」
沈白聞言,眼中光芒一閃,笑道:「陸兄弟先別說,讓我來猜一猜可好?」
陸元青不語,看著沈白。
「剛剛石老闆提到了他們五人和這故去之人乃是結拜之誼,且故去之人也是一名女子,那麼有趣的事就來了,為何這六人中除了那位武少陵公子,皆是女子呢?和一堆女子結拜,這位武公子難道不覺得不自在嗎?」
陸元青只是靜靜地聽著,並不答話。
沈白一笑,「所以我大膽地猜測這位武公子其實也是一名女子。」
至此陸元青才輕輕「啊」了一聲,「我想關於這一點,沈兄絕不是單靠猜測得出的論斷吧?」
沈白哈哈一笑,「陸兄弟果然沒有令我失望,不錯,我並不是全靠猜測。」
陸元青道:「嗯,那讓我也來猜猜看這位武公子是哪裡露出了破綻,讓沈兄洞悉了她的身份。」
沈白聞言一挑眉,「還請陸兄弟賜教。」
陸元青一笑,「剛剛宴席之上,武公子和沈兄比鄰而坐,她一晚上都沒有說什麼話,所以肯定不是言語上的疏忽,那如果不是言語上的疏忽,那必然就是形貌上的問題了。我在席間觀察,最初沈兄還時不時地和這位武公子衣袖相接,可是後來卻慢慢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些距離。所以我想,開始沈兄並不知曉她其實是女子,乃是後來席上得知的,如何得知的呢?沈兄與她並無其他接觸,就算觀察,看到的也不過是她的側臉罷了,側臉有什麼可以令她露出破綻的地方?我想來想去,只有一處,耳洞的痕跡。沈兄,你說是也不是?」
沈白聞言一笑,正想答話,卻覺仿若一陣風旋過,剎那間一道黑影一閃,急速地自二人頭頂飛掠而過,彷彿起了一陣烏色的霧,影影綽綽,連綿不斷。
在二人感知到那人影的瞬間,一直遠遠跟在後面的宋玉棠已如離弦之箭一般跟了上去,只如又起了一陣風,原地只剩下了沈白和陸元青。
二人對視片刻,陸元青輕咳了一聲,「你的跟班是練家子?」
沈白無奈地搖了搖頭,「不是跟班,玉棠是我的護衛。」
陸元青彷彿沒聽到一般,「有這樣一個跟班在身邊,看來沈兄絕不僅僅是好奇心重了些吧?」
沈白輕笑著又搖了搖頭,「陸兄弟似乎忘了一件事,在下雖未正式上任,但依然是這汴城的新任父母官,所以這不是多管閒事,乃是在下的分內之事。」
陸元青輕輕「啊」了一聲,「回來了。」
一瞧宋玉棠面色,沈白就知道追丟了,他知道宋玉棠的性子,所以不再多說。
只見宋玉棠慢慢在二人面前攤開右手,在他右手的掌心中有一塊亮晶晶的東西,觸手一摸,竟然是塊衣襟的布料。
「這布料好奇特。」陸元青不顧宋玉棠不悅的眼神,慢慢伸出手將那布料拿過來,觸手微涼,有一種摸在刀刃上的觸感,布料很薄,卻極韌,重重疊疊的,似乎在內裡還包裹著其他什麼東西。陸元青手下不停,瞬間那被包裹住的物什就被攤開在了三人面前,竟是一縷青絲。
沈白搖頭輕笑道:「玉棠,你從哪裡撿來了這別人的定情信物?」
宋玉棠有些無奈道:「剛剛那人輕功不錯,我雖然一直跟在他的後面,卻也一直不能追上他,這物什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想來是那人也被我追得很驚慌。」
兩人正在說話間,卻見陸元青將那布料湊到鼻端輕輕嗅了嗅,才問道:「這是什麼味道?好香……」
宋玉棠對他不問自取的行徑很不悅,聞言譏諷道:「香?女人的頭髮能不香嗎?」可是當他將那布料移到鼻下輕聞的時候,卻是猛然面色一變,隨後神情一冷,道了一句:「無恥至極!」
沈白和陸元青異口同聲道:「誰無恥至極?」
宋玉棠在沒有跟著沈白之前,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少俠,對這種伎倆和手段知之甚詳,只見他微微皺眉道:「這種香氣叫做美人嬌……乃是一種採花盜柳的下作迷香。」
陸元青一臉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後道:「原來剛剛那人是在這靜謐的夜晚幹這等大煞風景之事的採花客?」
「採花客?」宋玉棠重重地呸了一聲,「分明是個採花賊!」
「非也非也!」陸元青輕輕地搖頭晃腦一番,「就算是個採花賊,也是個重情重義的採花賊。你想,他竟然隨身攜著這被采女子的髮絲,看來絕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採花而已啊。」
沈白聞言看他半晌後道:「陸兄弟的意思是?」
陸元青不雅地打了一個哈欠,百無聊賴地道:「我的意思是,今日天色已晚,我們一定要在這長街之上討論這個採花賊是不是有情有義的問題嗎?」
沈白聞言一笑,「陸兄弟要去哪裡?」
陸元青聞言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這夜幕中的汴城長街,良久一歎道:「不知道。」
採花郎(1)入幕之賓
「原來陸兄弟是來這汴城尋親的?」
「嗯,可惜桃花依舊,卻故人已逝,如今要去哪裡,我也不知……」陸元青似有些慨歎,微微搖了搖頭。
沈白靜靜地看他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陸兄弟對這汴城是熟悉的了?」
陸元青點點頭,「我幼年曾跟隨家父在這汴城住過幾年,對這汴城說不上十分瞭解,卻也絕不陌生。」
沈白聞言輕笑起來,「如此甚好,不瞞陸兄弟,我和玉棠皆是初來乍到,以後要在這汴城生活,實在是很不方便,況且上任匆忙,除了我和玉棠,再沒帶旁人,所以沈白冒昧邀請陸兄弟做我的幕賓師爺,如何?」
陸元青一驚,「我?」
沈白含笑點點頭,一旁的宋玉棠卻不高興地別過臉。
陸元青見狀有些尷尬地一笑,猶豫道:「可是我,除了會寫幾個字,其餘皆不精通,這師爺一職恐怕做不來。」
宋玉棠見縫插針地譏諷道:「別,可別這麼說,怎麼會什麼都不會呢?依我看,這自知之明倒是有些。」
沈白微微瞥他一眼,宋玉棠才訕訕地閉上嘴。
沈白又看向陸元青,低聲問道:「陸兄弟可願意?」
陸元青沉默半晌後道:「那每月可有俸銀?可安排落腳之處?」
沈白聞言笑意更濃,「放心,除了沒有官職,餘下的全有。」
陸元青也不扭捏,「既然沈大人誠意相邀,元青豈能不從命?」他已鬆口,將稱謂從沈兄變成了沈大人,一切也就不言而喻了。
沈白愉悅地點點頭,「我以賓友之禮待陸兄弟,大可不必如此拘謹,改稱我為大人。」
陸元青卻淡淡搖頭道:「以前我們萍水相逢乃是朋友,我稱你沈兄,你稱我陸兄弟;如今你是以知縣的身份要我入衙為師爺,自與之前不同,上下有序,尊卑有別,這古禮斷不可廢。」
沈白打量著陸元青的神色,一如初見般的平穩,面上的表情頗有些木訥,可是眼睛明亮,絕非蠢笨之輩。一個普通的布衣少年,卻對官場禮儀知之甚詳,並且下意識地去執行,這個少年真的只是布衣出身嗎?他對這種一眼看不透的人,甚有興趣。
陸元青又看了沈白一眼,「我還有個要求。」
宋玉棠聞言又瞪過來,公子盛情邀請他,他竟然還這麼挑三揀四,唧唧歪歪的,真是……
沈白卻不以為意,「請說。」
陸元青卻好似怕沈白聽不清一般離近了許多,一字一板笑吟吟地說道:「我要沈大人一紙聘任文書,蓋上縣衙的官印,正式聘我入衙為師爺。」
沈白一笑,「好,今日與陸兄弟擊掌為誓,決不食言。」
夜色深沉,一行三人已來到了汴城縣衙門口,沈白回首看著陸元青:「真的不進去?」
陸元青看了看汴城縣衙門口,隨風輕曳的兩盞紅燈籠那朦朧的紅光,將黑漆漆的地面映成了一片斑駁的異色。目光往下是一左一右兩座威武雄壯的石獅獸像,於夜色中張牙舞爪,形態逼人。衙門緊緊關閉著,漆紅的大門,臉盤大小的銅環,銅環之下有銅版門神一對,分懸左右,氣勢不凡。
陸元青收回視線,一笑道:「不了,我明晨在這衙門口等大人的蓋印文書,在下告辭了。」
言罷沖沈白一拱手,隨即轉過身,背緊了身後的青布包袱,慢悠悠地消失在這有些霧濛濛的街道之上。
沈白目送他走遠了,才低聲問宋玉棠:「剛剛那採花盜當真跟丟了?」
宋玉棠聞言頓了頓才道:「此人身法像極了一個人,可是以那人採花盜柳的本事,獨步江湖的輕功,又怎麼可能行將被我追上,還慌得掉下了那一縷頭髮?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沈白點點頭,「你說的可是數年前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的玉面狐狸柳音?」
宋玉棠一笑,「公子對這些江湖上的事情倒也知道得不少。」
沈白有些近乎無賴地一笑,「誰讓我是不學無術的京城沈少,應該的應該的。」言罷神色一正,「不是柳音。」
宋玉棠也是一愣,「公子的意思是?」
沈白看了看陸元青消失許久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不是有那塊布料嗎?去查,總會有線索的。好好的,竟然起霧了,玉棠,我們進衙門吧。你覺得陸元青此人如何?」
宋玉棠一邊叩響了衙門的門環,一邊搖頭道:「此人來歷不明,公子為何要留他下來?」
「他說為了尋親而來,可是所尋之人已經過世。我們是在驛站邊見到他的,驛站不遠的山上,據說有個亂墳崗。玉棠,辛苦一趟,我要你去個地方。」
東方剛剛微露魚肚白,卻見一人慌不擇路地奔來,許是一路奔跑,不曾停留,已經頭昏腦漲得分不清方位了。
「哎喲!」接著是人體相撞發出的悶響聲,還有抽氣聲和微微的痛苦呻吟聲,一人蹬蹬蹬向後踉蹌了幾步,最終還是沒有穩住,被來人大力撞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是位極年輕的公子,身形看來極為瘦弱,臉上的神情有些呆滯,不知是不是被撞傻了。
站在他身前不遠處的,是個小廝打扮的少年,他之前只顧拚命向前跑,不承想,這麼一大清早會有人在街上這麼慢吞吞地走,所以未曾抬頭。如今見撞到了人,傻在了當場,瞥了眼近在咫尺的縣衙,急得抓耳撓腮。
坐在地上的公子好似剛剛回過神來,只見他雙臂撐地,慢慢站起身來,彈了彈身上的土。小廝急得直搓手,有些心焦地問道:「這位公子,你可傷到了?都怪小的走路不長眼睛,衝撞了公子,公子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小的一般計較。不過這位公子,小的是真有急事,要去咱們汴城縣衙,你……要是身體無恙,我……小的可去了。」
這小廝一臉焦急地說完,又瞅了瞅這位公子的臉色,猛地一提氣,向著衙門口就衝了過去。
被這魯莽小廝撞翻在地的人,正是陸元青。
他看著這小廝慌慌張張地衝到了縣衙門口,抽出了衙前狀鼓兩側的鼓槌,就這麼不管不顧地猛敲了起來。
陸元青在一旁看著,不住地搖頭。這才什麼時辰,就想讓知縣老爺升堂審案不成?不被亂棍打走才怪!
果然,片刻工夫,就有一對衙差打開了縣衙的大門,為首的一名黑大個橫眉立目地咆哮道:「大膽刁民,也不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天!這一大清早的,你叫什麼喪?我們老爺還未起身,想告狀,過了卯時再來!」
可這名小廝卻是一臉的火燒眉毛,他苦著臉道:「兩位差爺,小人真是有要事要見知縣大人,兩位可要幫著通傳一聲才好呀!人命關天啊,請兩位幫忙了!」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袖中掏出了一塊碎銀,諂媚地遞了過去。
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磨推鬼……咳咳,不是,是鬼推磨。
陸元青好笑地看著那兩個衙差當即換了臉色,那速度和扭曲程度,令人不佩服都不行,尤其是之前那橫眉立目的黑大個,還沒待小廝將銀子遞上前,已經一把奪過來,咧開大嘴一笑道:「早說嘛!你等等啊,我去通報一下知縣大人,你等會兒啊!」
那小廝連連稱是,雖一臉急迫之相,卻也只能在衙門口翹首以待。
這小廝正等得心急火燎,想再去擊鼓之時,卻有人自他身後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只是極輕的一下,卻嚇得這小廝一時魂不附體,驚聲尖叫起來。
他這一叫,倒把身後拍他之人也給嚇了一跳,二人一齊向後倒退了幾步,皆是嚇得不輕。
拍他的人自然是陸元青。
他一邊輕撫自己胸口,一邊歎道:「這位小哥,你是大白天見鬼了不成?」
那小廝見是剛剛被自己魯莽撞倒的公子,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陸元青一笑,安撫他道:「你別慌,我不是來趁機訛詐錢財的,我只是有些好奇,你這麼一大清早就來縣衙擊鼓,是有莫大的冤情嗎?」
那小廝見陸元青不是來和他算賬的,才長舒了一口氣,無奈地攤手道:「這位公子,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們府上發生命案了……唉,一夜之間,離奇死了一個丫頭,還……唉,我都不好意思說。」
不好意思說?難道……
陸元青的好奇心被調動起來,問道:「那丫頭如何了?」
那小廝一臉為難,正在欲言又止之際,卻聽旁邊有人說道:「我道是誰這麼大清早的就擾人清夢,原來是陸公子啊!不過你來得也太早了吧?」
陸元青聞言抬起頭,只見衙門內慢慢走出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昨日遇到過的沈白的護衛——宋玉棠。
不知為何,此人對自己似乎頗有不滿。陸元青只是一笑,「宋護衛恐怕誤會了,是這位小哥有急事擊鼓,要見你家沈大人。」
宋玉棠這才注意到那個小廝,微微皺眉道:「是你有冤要訴?」
那小廝聞言猛點頭,「小人府上出了命案,十萬火急,否則借小人幾個膽子,也不敢這麼一大清早就來煩擾大人。」
命案!
宋玉棠一愣,「那你速與我來。」言罷,又一掃陸元青,「陸師爺不一起進衙門嗎?」
那小廝也吃驚道:「原來公子是衙門的師爺啊!」
陸元青對他微微一笑,「目前還不是。」復又轉頭對宋玉棠道:「我昨日所提的蓋印文書呢?」
宋玉棠聞言,一臉不悅,但還是從袖中掏出一物,漫不經心地丟過來,「喏,你要的蓋印文書。真不知道公子看上你哪裡了……」當然後半句是小聲嘟囔的。
其實宋玉棠是有心難為陸元青的,他丟出的是一張文書,簡言之,就是一張紙,一張紙能有多重?再加上宋玉棠在衙門口的石階之上,而陸元青不僅站在石階之下,而且距離石階還有些距離,兩人相隔距離有些遠不說,而且宋玉棠擲出文書的角度,也故意偏離了陸元青所站的位置,他心裡認為,陸元青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將文書接到手裡的,必須彎腰去撿,不能否認,他確是有心折辱此人。
擲出文書之後,他就等著文書落地,等著陸元青尷尬,只可惜他想錯了。
一直無風的清晨,忽然揚起了一陣微風,不偏不倚地帶起了這張文書,文書順風飄至陸元青的面前,而他所需做的,只是伸出手,然後,優雅地接住。
陸元青輕輕展開手中的文書,仔細看了看,才一笑道:「那我們進衙門吧。」只是這一笑一語皆不是對著宋玉棠,而是對著那一旁已經看得目瞪口呆的小廝。
宋玉棠「暗害」之舉失敗,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惱羞成怒,他只是瞪了陸元青一眼,哼了一聲,率先走進了汴城縣衙門。
沈白坐在偏廳,靜靜地聽完小廝的陳述,微微皺起眉來說道:「你說府中死的婢女全身赤裸,未著寸縷,而且下體被抓撓得不成樣子?」
那小廝本是一臉的尷尬之色,見沈白神色如常,倒顯得自己沒有見過世面了,遂穩定心神道:「小人魏周回稟大老爺,確實如此。今早,府中負責浣衣坊的彭嫂,本是怕耽誤夫人早上起床後的穿用,拿著夫人點名要穿的衣物趕早想給夫人送過去的,只是路過那後花園時,卻遠遠地好似看到一片白花花的物什,心裡還在納悶不知是何物,等走近了一瞧,嚇了個魂飛魄散,連手裡的衣服都掉在了地上。她在靜悄悄的早上這麼一喊,可不把整個府都驚動了唄,待我們趕過去一看,唉,那白花花的物什,原來是府中伺候夫人的婢女紅衣。她死得也叫個慘,一個清清白白的黃花大姑娘,被人赤條條地剝了個精光,就這樣陳屍在府中的後花園中,下面……被抓得慘不忍睹啊!唉,真是造孽啊!」
沈白聞言,靜坐了片刻,才問道:「你們府中人,可有移動過屍體?」
那小廝道:「除了給死屍披了件衣物,倒也不曾移動過什麼……大老爺明鑒,總不能讓人家一個好人家的姑娘就這樣死了,還顏面掃地任人觀看吧?」
沈白聞言點點頭,沖一旁的宋玉棠道:「玉棠,吩咐下去,叫上衙門的驗屍仵作和捕頭,再帶上幾名衙役,和我一同前往劉府。」
言罷,又對陸元青一笑道:「煩勞陸師爺第一天入衙門就如此操勞,還請師爺和本官一起去趟劉府看看情況。」
陸元青正襟一揖道:「大人有命,陸某豈敢不從。」
正在此時,偏廳門口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宋玉棠聞聲心底暗笑,瞟了陸元青一眼,心道,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採花郎(2)師爺兩名
自偏廳門口處走進來一個人,此人年紀在四十上下,中等身材,白淨的面皮上有幾縷長髯,顯得極為飄逸,那狹長的鳳眼微瞇,給人一種眼高於頂的感覺。
來人快速掃了掃偏廳中的眾人,目光在陸元青的身上略微停留,趕忙上前幾步,對沈白深施一禮後道:「學生余觀塵,不知大人已經連夜到達衙門,怠慢之處,還望大人恕罪。」
沈白略微遲疑地道:「這位是……」
一旁的宋玉棠連忙道:「公子,這是汴城縣衙的余師爺,曾跟隨過兩任縣令大人,資歷深,經驗也豐富。」言罷,眼光微瞟了陸元青一眼,藏不住嘴角的那抹看笑話的痕跡。
沈白瞥他一眼,微笑道:「余師爺不必多禮,以後本官在任期間,還要余師爺從旁多為輔助才是。」說著又極為自然地為余師爺介紹道:「這是陸元青陸師爺,是我的幕僚師爺,以後還望余師爺多多和他合作才是。」
陸元青表情木訥地走上前來幾步,一揖到地,「陸元青見過余師爺。」
余觀塵輕捻鬍鬚,冷眼掃了陸元青一記,並未還禮,只是從鼻孔中輕輕哼出一個「嗯」字,就再無言語。
一旁的宋玉棠心中暗笑,這余師爺果然十分不喜這個陸元青啊,這點倒是和他相同,不由得對這個余師爺多看了兩眼。
陸元青彷彿根本不曾感受到這種波濤暗湧的氣氛,他一禮之後,依然帶著木訥的表情,退到了一邊。
余觀塵趁機道:「大人可是要去劉府?」
沈白看他一眼,「正是。」
余觀塵點頭道:「這命案發生之地,正是本縣有名的劉大成劉老爺府上,這劉老爺經營著咱們汴城縣最大的綢緞莊和布莊——『綾羅閣』。」
沈白聞言,似是極感興趣,他一邊向門外走,一邊問道:「看來余師爺對這汴城縣的情形倒是瞭如指掌啊。」
「豈敢豈敢!學生不過是在這汴城縣多待了那麼幾年罷了,瞭如指掌不敢當,不過倒是可為大人分憂一二。」
二人一下子並肩走在了最前面,剩下的幾個人只得跟在後頭。
陸元青慢慢地在後面走,宋玉棠卻在他身邊一笑道:「沒想到這汴城縣已經有了這麼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師爺,陸師爺覺得如何呢?」
陸元青依然低著頭,宋玉棠以為他沒有聽見,正想再說一遍時,卻聽他似是自言自語道:「很好啊。」
「什麼?」
陸元青抬起頭,和宋玉棠對視,說道:「我說,衙門中有個余師爺很好啊。」
「你不怕你的師爺位置還沒坐穩,聘用文書還未握熱,就被人比下去了?」
陸元青卻是搖頭一笑,「跟隨過兩任縣太爺,卻沒有一任攜他離任,如今這般年紀,依然是個師爺。陸某不才,似余師爺這般的,卻也是平生僅見。」言罷,也不理會宋玉棠,繼續前行。
宋玉棠愣在原地,半晌才明白陸元青的意思,只覺得笑話他和重拳擊在了棉花上一般的無力無趣。
這一路之上,得益於余觀塵的慇勤講解,待眾人到了劉府之時,沈白等人已對這個劉府有了大致上的瞭解。
說起這個劉府,來歷也算有些神秘。大概是十年前,這劉大成才來到這汴城縣,起初並不起眼,可是後來生意慢慢做得越來越大,而這劉府的老爺劉大成之名,也算是響徹了半個汴城縣。
沈白一邊聽一邊問道:「這劉老爺素日品行可好?可有三妻四妾,可喜歡流連花樓楚館?」
余觀塵一笑,「也難怪大人有此疑問,此次發生了這樣的案子,而且這劉府老爺又是這般有財勢,不過據學生所知,這劉老爺倒是個規規矩矩的人,他平素為人低調,從未見他出入風塵之地,而且這劉老爺並未納妾,家中只有一妻而已。」
「哦?」沈白微感驚訝,「貧賤之交無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這劉老爺也算是有些風骨。」
余觀塵聞言又是神秘一笑,「大人有所不知啊,這劉老爺的正妻並不是他的結髮妻子。」
沈白奇道:「那這位劉夫人是?」
「這位劉夫人是劉老爺的續絃夫人,劉老爺的結髮妻子早在劉老爺遷居此地之前,就已染病亡故了。」
沈白聞言略微沉吟道:「這劉老爺可有子女?」
余觀塵一歎,似是有些惋惜,「劉老爺府上,只有一位公子,只可惜是個傻子。劉老爺的偌大家業、萬貫家財,將來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呢!」
沈白聞言半晌未語,似是凝眉思索著什麼,身後的陸元青卻是撲哧一笑,心底暗道:只不知這余師爺惋惜的究竟是這個劉公子,還是劉老爺的萬貫家財。
劉府中早有僕從迎了出來,似是有腿快的小廝飛跑去稟告了這位劉老爺,沈白等人剛剛踏入中院,就見迎面來了一個中年人。只見他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紀,一張四方臉微微泛著棗紅色,頜下有濃密的絡腮鬍,濃眉虎眼,大耳闊口,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架勢端得很足,一點兒也看不出生意人的精明,卻有一種習武人的豪邁與爽朗。
他還未近前,已經不住地拱手道:「草民劉大成,不知大人已經就任,未前往拜見,實在是失禮得很,還望大人勿怪!」
沈白還禮,二人並肩進府。
跟在身後的陸元青卻是不斷地打量劉大成,氣息吐納平穩有序,步履飛快卻絲毫不亂,面色紅潤精氣十足,身形健壯卻落腳輕盈,此人看來應該是常年習武之人,而且生活頗有規律,不似縱慾之人。
劉府的院落很深,約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來到了發現裸身婢女屍體的後花園。遠遠就看到一件深灰色外衫之下,裸露出的屬於女子的慘白腳丫。腳很小很秀氣,只是這皮膚已經失去了生氣,乾巴巴的,像一段白樺樹杈。
沈白命仵作走上前驗屍,仵作姓胡,人稱胡二,個子不高,看起來卻極是伶俐。仵作見沈白吩咐,忙應一聲,待走到女屍近前,才低低道了一句:「姑娘別怪罪。」他慢慢蹲下身來,開始檢驗屍體。
待胡二撩開那遮在女屍身上的外衫之後,似是有些不忍地低歎一聲:「真造孽。」
陸元青慢慢地挪過去,瞟向那具女屍,一看之下,他心底也是一驚。這屍體的情況,讓他頗感意外。只見女屍全身發紫,從頭到腳密密麻麻佈滿血斑,好像身上爬滿了毒蟲一般,照這樣的屍斑痕跡來判斷,死者應是死了很久才是,可是劉府發現女屍後,不是第一時間去縣衙報案了嗎?還有,陸元青觀察到胡二執起女屍的手臂,從女屍的皮膚狀態來看,竟似十分柔軟,好像還有彈性。這般矛盾的情形,又如何可能同時出現在一具女屍的身上?
胡二在捏過女屍的皮膚表面之後,又湊近扒開了女屍的眼皮,仔細摸過她的頭骨,最後取出一個小木槌,輕輕而有序地敲擊女屍的腿部。
在胡二驗屍的時候,又有劉府內的人陸陸續續到來,其中一名年輕女子,引起了陸元青的注意。
這女子二十出頭的年紀,梳著已婚婦人的髮髻,舉止端莊,打扮素雅,使人望之有似涓涓細流淌過心間之感,令人不禁自醉。
這般容色風度,又是已婚婦人,陸元青猜測,這大概就是劉老爺那位續絃夫人了。
果然,就見劉大成豪爽地引見道:「這是賤內情兒。情兒,這是沈大人,這是陸師爺、余師爺,還不快快行禮。」
這情兒溫言軟語道:「妾身蕭情,參見各位大人。」
沈白微微點頭算是還禮,余觀塵矜持地拱了拱手,只有陸元青作了一揖,顯得極為正式地說道:「敢問劉夫人,這死了的丫頭紅衣,是在誰跟前伺候的丫鬟呢?」
蕭情聞言微微一愣,「這位是?」
沈白一笑,「這位乃是本官的師爺,姓陸。」
蕭情掃了一眼胡二驗屍的方向,重重地歎了口氣,「紅衣是在我跟前伺候的丫頭,平日倒也是乖巧伶俐的,不知怎麼出了這樣的事情。」言罷,竟是眼圈微微發紅了。
陸元青在她回答的時候並沒有看她,他悄悄看了一眼劉大成,這劉老爺似乎也是有些無可奈何,他舉起手,微微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拍了拍蕭情的背脊,以示撫慰。
老夫少妻,而且沒有其他侍妾,本以為二人的感情應該極深才是,可是從劉大成拍打蕭情背脊的僵硬動作來看,竟然沒有半絲那種夫妻間親密無間的感覺。陸元青覺得奇怪,卻繼續微笑問道:「不知道劉老爺府上的下人,可有來歷可疑之人?」
劉大成微微搖頭,「府上的僕從都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人,入府之前也都曾詳細詢問過來歷,如果說他們中間有人做出這種殺人的勾當,我是萬萬不信的。」
陸元青點頭微笑,正在此時,胡二擦著手走了過來,他面色有些陰晴不定,對沈白低聲道:「大人,女子身上沒有明顯的外傷,雖然下體有嚴重的抓傷,但那不是致命傷,而且從凝血情況來看,應該是死後造成的,至於死因……」說到這裡,胡二明顯猶豫起來。
一旁的陸元青卻一笑,「想必死因胡二還要斟酌一下,是吧?」
望著陸元青笑容溫和的臉,胡二心裡卻在嘀咕:這陸師爺怎麼知道他對死因還要斟酌斟酌呢?
沈白聞言轉頭看向陸元青,「陸師爺的意思是?」
陸元青從容道:「在下有個不情之請,望大人能准許。」
沈白挑眉不答,眼中問詢之意卻濃厚,這傢伙為什麼故弄玄虛?
陸元青一指旁邊的胡二,「大人,既然胡二說死因需要斟酌,那麼今日肯定不會有什麼結果了,所以我建議諸位先行回衙門,至於我和胡二,會繼續留下來驗屍。」
沈白微微皺眉,還未答話,宋玉棠就按捺不住了,「你也會驗屍?」
陸元青認真地搖搖頭,「不會。」
「你不會,那跟著湊什麼熱鬧……」
陸元青卻又正色道:「我雖然不會驗屍,卻懂得一些驗傷的門道,所以我留下來,說不定可以幫上胡二一點兒忙。」
沈白不解地看向他,「這麼說,你今晚要留在這劉府之內?」
「不只我,還有胡二。」陸元青一臉的理所當然。
胡二心裡叫苦不迭,這陸師爺想留,他可不想留,雖然幹的是驗屍的行當,可是他對死人卻有頗多忌諱,這劉府雖是門庭大戶,可是如今死了人,怎麼著也算是凶宅了吧?讓他留宿在凶宅之內,他可不願意。
沈白雖然不解陸元青突如其來的想法,卻還是點點頭,「那好,如果有什麼發現,及時通知衙門。」
他和身邊的宋玉棠低語幾句,只見宋玉棠面色急劇變化,最後無可奈何地道:「既然公子開口,玉棠豈能不從。」他厭煩地掃了陸元青一眼,鼻中似是不屑地哼了一聲。
沈白又道:「我將玉棠留下,他武功不錯,有什麼事也好有個照應。」
陸元青心道:沈白倒是想得周到,隨後恭敬道:「大人放心。」
沈白將陸元青的意思向劉大成交代了一下,劉大成本想將沈白留下飲宴的,可是沈白婉言謝絕了,劉大成只得將沈白一路送出府,陸元青陪送。
快出府門的時候,卻和迎面走來的一名女子打了個照面,這女子一身柳綠之色,身骨纖弱,走動之間風姿無限,也輕盈無限。
陸元青低聲問身旁的府中小廝,「這女子又是何人?」
那小廝扭扭捏捏道:「這是瀟湘館的夕露姑娘。」
陸元青喃喃自語道:「瀟湘館……瀟湘館……」一拍腦門,「瀟湘館不就是那家妓院嘛!那她是青樓裡的姑娘了?怎麼會到你們府上來?」
那小廝一臉惶恐,但是陸元青是衙門裡的人,他哪敢不答?
「這夕露姑娘是來找我家少爺的。」
「你家少爺?」陸元青一臉狐疑,「你家少爺不是癡傻了嗎?」
那小廝聞言一抖,還未回答,那夕露姑娘已經走到近前了。她欠身行禮,「劉老爺。」說話的同時,對身後眾人皆是微微一笑。
劉大成趕忙介紹道:「這是汴城縣的知縣沈白沈大人,還不行禮。」
夕露似是一驚,忙又行禮道:「小女子夕露,見過沈大人。」
沈白只是點點頭,又回頭對陸元青道:「無論去哪裡,帶著玉棠。」隨後和劉大成告辭後,就離開了劉府。
採花郎(3)劉府少爺
陸元青借口查案,向劉大成要求在這劉府之內走一走,劉大成自然滿口答應,派了一名小廝給陸元青幾人帶路。這小廝正是之前陸元青問過話的那名小廝,叫劉成。
陸元青邊走邊問:「劉成,你在這劉府待了幾年了?」
「小的來劉府已有五年了。」【TXT小說下載:www.wrshu.com】
「哦,那你也算是一直跟在劉老爺身邊了,對於劉府的事情應該也極為清楚才是。」
「小的只是個下人,能知道什麼呢?不過師爺問的事,小的一定不敢隱瞞。」
陸元青點點頭,「那就說說你家少爺吧!他是怎麼癡傻的?先天如此還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那劉成微微搖頭,「其實我也不清楚,師爺想必應該聽說了,我們劉老爺是十年前舉家遷來這汴城縣的,要是問我這幾年間發生的事,也許我還能幫上忙,至於這之前的事情,這府中管得嚴,誰敢亂嚼舌根呢?」
陸元青瞅他一眼,「那麼說你家少爺在你來府中之前,就已經癡傻了?」
劉成點點頭,「是呀,平時老爺都不讓我們這些下人靠近少爺居住的院落,雖然在府裡時間不短了,但我也只見過少爺一面而已。」
「哦?」陸元青似是極感興趣,「你家少爺是什麼樣子的人?」
聽陸元青這麼問,劉成只是一歎道:「可惜啊可惜,我家少爺可真是……可惜了那副好相貌啊。」
陸元青奇道:「你家少爺難道還是個美男子不成?」
「那可不是?說出來師爺可能不信,我那次雖然只是遠遠地見過少爺一面,可是那容貌倒真是令人難忘啊!難怪這夕露姑娘,明明知道我家少爺是個癡傻之人,卻還是天天跑上門來,從無間斷。」
「哦?這夕露姑娘又是怎麼和你家少爺相識的呢?」
那劉成鬼頭鬼腦地四處看了看,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唉,我家老爺雖有萬貫家財,可惜只有這麼一個癡傻的兒子,我想老爺也是病急亂投醫,才找了這個夕露姑娘來,想著要是能讓少爺留下一個孩子就好了。」
陸元青聞言沉思了片刻,「你家少爺平時不得出門嗎?」
劉成道:「總之老爺就是讓少爺在府中靜養,每日的菜飯都有專人送去,但也只是送至門外,嚴格說起來確實是只有夕露姑娘出入少爺的住處。啊,對了,這紅衣死之前也曾給少爺送過飯。」
陸元青聞言眼前一亮,「你家少爺住在何處,請前面引路。」
劉成為難道:「少爺的住處,老爺是不讓任何人靠近的。」
陸元青安撫道:「無妨,你家老爺不會怪罪你的,如今這府中出了命案,任何人都難逃嫌疑,也包括你家老爺和少爺,帶路吧。」
這劉少爺的住處絕對算得上是別具匠心,竟然是在湖心!想要去劉少爺居住的樓閣,只能乘船,而此時岸邊卻看不見船的影子。
劉成解釋道:「從岸邊到湖心閣往返只有一條船,如今這條船應該是剛剛進府的夕露姑娘用了。」
陸元青此時才回頭對跟在身後的宋玉棠一笑,「不知道宋護衛的輕功如何?」
宋玉棠瞥他一眼,「什麼意思?」
陸元青一臉懇切之色,「既然無船,那只能煩勞宋護衛展示一下蹬萍渡水的輕功絕技去探一探這位劉公子了。」
宋玉棠薄怒道:「是你硬要留下來的,為何讓我去?」
陸元青面上浮現慚愧之色,「我只是一名師爺,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樣展示大俠風範的機會就是給我我也是無能為力的。」
宋玉棠不信道:「那你先回答我,昨夜你是如何趕在我和公子前面抵達天香樓的?」
陸元青一愣,才一笑道:「說起來我不過是比較走運罷了,我知道一條你們不知道的近路,而且還遇到了一位好心人,願意駕車捎我一程,僅此而已。」
宋玉棠聞言還是有些懷疑,「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
陸元青正色道:「世上就是有這麼巧的事,宋護衛剛剛於昨夜撿到了採花客身上的奇怪布料,今天劉府就發生了命案,宋護衛可還記得這劉府是做什麼營生的?」
宋玉棠猛地一怔,「布匹生意。」
陸元青點點頭,「那塊拾到的布料宋護衛可還帶著?」
宋玉棠道:「本來大人吩咐我今日去查,可是發生了這樣的案子,還沒得空,所以還在我身上。」說完又暗自後悔,他和陸元青說這麼詳細幹什麼,這陸元青的來歷還不清不楚的。
正暗自懊悔,就聽陸元青低聲道:「帶著就好,或許用得到。」
「什麼?」
陸元青一笑,「我說既然無船,只能辛苦宋護衛一趟了。」
宋玉棠無奈一歎道:「你在這等我,我速去速回。」正要向前邁步,卻被陸元青一把攔住。
只見他臉上的笑有些怪異,「宋護衛誤會我的意思了。」
宋玉棠怒道:「還有什麼事?」
陸元青歉然道:「我說辛苦宋護衛的意思是,你要帶上我到湖心去。」似乎害怕宋玉棠聽不懂一般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什麼?!」火山終於爆發了,「你當我是什麼,神仙嗎?」
陸元青一呆,「很困難嗎?」
宋玉棠面色不善,瞪他半晌,「此地至湖心足有十幾丈遠,中間沒有任何可借力之處,就算真的有人輕功卓絕,也絕不可能帶著一個人踏水而過。」
陸元青彷彿剛剛明白一般鄭重點頭,「那還是有勞宋護衛去探一探這位劉……」他又轉頭問劉成:「你家少爺名諱是?」
「我家少爺姓劉,名立陽。」
「劉立陽……」陸元青一邊低聲重複,一邊對宋玉棠討好道:「有勞宋護衛了。」
宋玉棠不耐煩道:「那你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不著急,不著急。」陸元青連連擺手。
宋玉棠前腳剛走,陸元青就對劉成道:「在下今夜可能要在府中打擾,辛苦你通知廚子準備一些素菜,本人不喜肉食……」
不待陸元青說完,劉成已經機靈地接道:「不辛苦,小的這就去通知廚子給陸師爺備菜。」
「多謝!」
終於這湖邊恢復了平靜,陸元青站了片刻,輕聲道:「現在沒有人了,你還不把東西拿出來?」
他一邊說,一邊微微扭頭看著身後那人。是,他身後還有一人,矮矮的個子,略黑的面皮,正是胡二。
胡二聞言呆住,「陸師爺……你……」
陸元青又扭回頭不去看他,「剛剛你在驗屍的時候,偷偷地往衣袋裡藏了一件東西,是不是?」
胡二顯然是被陸元青忽然的話語嚇住了,「我……我沒藏什麼,其實只是……」
「其實只是一片葉子而已,確實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可是,這片葉子出現在死人的身上,那這片葉子就變得至關重要了。」陸元青耐心地說道,「你身為仵作,又驗屍多年,應該明白這道理才是,所以我想你冒如此風險這般做,自然是有你的道理了,對嗎?」
採花郎(4)殺人手法
胡二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才頹然地從衣前襟的暗袋中摸出了一片小小的東西,遞給陸元青。
陸元青小心地接過,此物看起來像是一片柳葉,為什麼說看起來像,那是因為這片柳葉不知道因為何故,竟然蜷曲成了一個半圓狀,四周的葉緣不再光滑圓潤,因此顯得並不飽滿,可是那抹綠意卻是極為逼人,清新如洗。
陸元青拈著那片柳葉反覆看了半晌,才對胡二一笑,「現在來說說那名叫做紅衣的婢女之死因如何?」
胡二悻悻道:「陸師爺不是知道嗎?要再斟酌斟酌的。」
陸元青看著胡二的眼睛緩聲道:「我說斟酌斟酌,是在沈大人面前給你留有餘地,事到如今你還這般一意孤行,豈不是辜負了我一番美意?」他拈著這片柳葉悠然道:「仵作雖然做的是與死人打交道的行當,可是畢竟隸屬於衙門,乃是官衙中的吏役,食的是府衙的油鹽,領的是朝廷的俸祿,所以你該比那些布衣百姓更加明白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才是!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一旦被沈大人知曉,你可想過後果?似你這般年紀,家中也該有高堂老母需要供養,身邊也會有妻兒需要你的照拂,難道不是嗎?難道你忍心他們被你連累,受那無妄的牢獄之苦嗎?」
胡二沉默地捏緊了自己短衣襟的下擺,說道:「吏役?說得好聽!在那些達官貴人、豪門富紳的眼中,我不過是個賤民罷了……我的父親是名仵作,所以我不能入學堂讀書,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我只能繼續做一名仵作,受盡白眼……」
胡二挑釁地看著陸元青,只見這位年輕的師爺微微笑著看著他,似是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一般,他微微怔愣,才低聲繼續說道:「我沒有受人脅迫,也沒有拿人錢財,我所做的不過是發自肺腑地想去幫助那個人而已,因為那人對我有恩,我一直想要報答,卻苦於沒有機會,這樣做了我就可以安心了。」
陸元青扭過頭看著微微泛起波紋的湖水,澄碧清澈,卻令人一眼望不到底,難探深淺。他微微歎了口氣,「就算你不告知,我也會查出來的。」他似是有些悲憫地掃過胡二驚訝的臉,「瀟湘館的夕露姑娘真是待人周全,就算是對著你這所謂的低賤的仵作,也這般和藹地微笑,猶如見到熟人一般,豈不令人對她心生好感?」
胡二猛然抬頭,「我對夕露姑娘才沒有那種非分的想法,我只是感激她助我……」他猛然驚恐地頓住,一臉駭然地看著陸元青。
陸元青一邊搖頭,一邊輕輕一歎,「這片柳葉不是新鮮的柳葉,這個時節柳樹才剛剛萌芽,不可能長出葉子來。況且剛剛行走在這劉府之內,縱觀雖然多有草木,卻並沒有半棵柳樹,所以說這柳葉並非來自劉府,而且這是片陳年舊葉,雖然有人一直細心保管,可是那種新鮮感卻難以恢復。它之所以這樣清新如洗,我想應該是在極熱的水中燙過的緣故,所以它的葉緣被燙得收縮起來了,你說是不是這樣?」
胡二聽完陸元青的話,臉色蒼白得彷彿見了鬼一般,他的喉嚨微微緊縮,喘了半天的粗氣才低聲道:「這個叫做紅衣的婢女……是,是被凍死的。」
陸元青緊盯胡二的神情,慢慢點了點頭,彷彿一切對他來講瞭然於胸,口中漫不經心地道:「說下去。」
胡二放棄了掙扎,頹然地低聲道:「雖然如今已是早春時節,但是入夜前後溫度依然很低,如果裸身置於室外,不超過一個時辰,活人就會慢慢失去所有的知覺,直至變成一個死人。況且死者又是一名弱不禁風的女子,而且她至少兩日內未曾進食了……」
「還沒有完。」陸元青歎了口氣,「凡是凍死之人,必定身體僵硬,皮膚緊縮,四肢無法彎曲,而這名叫做紅衣的婢女不僅渾身皮膚鬆軟,關節靈活,而且面色生動。顯然是在她死之後,有人為了混淆視聽,對屍身做了某種處理。」
胡二點頭道:「陸師爺說的是。在人被凍死之後,身體還未完全僵硬之時,將屍體置於熱水之中,可以快速舒緩死者因為體溫過低而僵硬不能彎曲的四肢。」
「只是兇手還是過於大意了,雖然剝去了這婢女的衣物,以防驗屍之時被看出端倪,但是卻沒有發現死者的頭髮裡竟然藏有一片柳葉。這柳葉經熱水燙泡,雖然碧綠如新,可也必不能倖免於被熱水燙得打起了卷,暴露了殺人者的手法。」陸元青緩緩道來,「只是這樣的殺人之法,卻有非常難以避免的無窮後患。」
見胡二好奇地抬頭看他,陸元青一笑,「胡二你驗屍多年應該明白,這凍死之人都有一種特性,想必你在驗屍之時就已經發現了。如今時節剛剛早春,晚間時候依舊寒意逼人,潑在街上一盆水,轉天早上去瞧,定已是結上了一層薄冰。要是誰家的水缸沒有淘淨水就留在院中,那麼早上起來,這水缸必定會被缸中結成冰的水頂破了。同樣的道理用在死人身上,一定也是同樣的效果。」
陸元青繼續說道:「你驗屍之時摸了死者的頭骨以及四肢的骨骼,可有什麼發現?」
「死者頭骨破裂,渾身骨骼也有碎裂的痕跡,乍一看來,會以為是外力所導致,但是死者身上的斑斑點點卻讓我明白,那是凍死之後,又被熱水浸泡所引起的皮膚內部充血所致。另外,死者皮膚過於慘白,乃是長時間泡在熱水中所致。不過……」
陸元青擺了擺手,示意胡二不要再說下去,「被冷凍後的血液,又因為熱水的緣故而化開了,最終就只會有一個結果。不過嘛,我倒是可以利用這個結果去試探一下兇手。」
胡二靜靜地望了一眼陸元青,「陸師爺已知曉誰是兇手了?」
陸元青搖頭淺笑,「不知。」
「一定不是夕露姑娘!」胡二有些急切地道,「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讓我幫她取回留在死人身上的柳葉,但是我相信不是她,她是那麼善良的一個人……」
陸元青搖頭打斷他,「我沒有說是她。」胡二眼神一亮,陸元青又道:「我也沒說不是她。」
「在真相沒有確定之前,誰都有嫌疑!」他看了一眼胡二又道,「今天的事情,我不會告訴沈大人,大人問起時,我會告訴他,你經過認真仔細的檢驗,終於確定了死者的死因。」
胡二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著陸元青出神。
陸元青一笑,「你也不必感激我,這個案子我還有需要你的地方……不過有句話,你要記在心裡:今日這樣的行為,以後永遠不要再做。因為不是每一次都有人願意再給你機會,所以要珍惜你的每一次機會,懂嗎?」
採花郎(5)瀟湘館館主
站在瀟湘館之前,陸元青躊躇了片刻,終於邁步走上前去,早有迎客的小廝笑容滿面地迎上來,「這位公子,可是來找相熟的姑娘?」
陸元青也客客氣氣地回以一笑,「我來找你家老闆。」
那小廝面色一變,疑惑地看了看陸元青,「公子可是有什麼事?」
陸元青耐心回道:「你就說汴城縣衙陸元青登門拜訪。」
那小廝將信將疑,但是聽說是縣衙來人,也不敢怠慢,一溜煙奔進去了。陸元青等在原地也是無趣,就上上下下觀察這間瀟湘館。門前中間匾額上的題字極有風骨,下筆者胸中似有丘壑萬千,未盡之意都體現在了這下筆的一瞬間,只是這筆鋒與之前在天香樓所見的有所不同,想來不是出自那位「一字難求」的文書月姑娘之手。
陸元青望著這題字微微出神,半晌才喃喃自語道:「回首楚樓千里,遺愛滿瀟湘……」
一時間周圍變得很靜,陸元青回頭望去,只見他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女子,一身艷麗的裝扮,連臉上的妝都是那般的精緻。女子本來一直漫不經心的嘲弄神情卻在注視著陸元青的時候,綻放出從未有過的懷疑與凌厲。
陸元青回身一笑,「原來是柳姑娘。」
柳琴風並不回答,她只是來回地打量他,彷彿根本就不認識他一般,口中卻彷彿夢囈般低語道:「回首楚樓千里,遺愛滿瀟湘……我這瀟湘館的名字確是取自這裡……」她的語氣猛然透出一股凌厲,「只是陸公子又是如何得知?」
陸元青呆呆地答道:「我……我不知啊……」
柳琴風又盯了他半晌,才退後一步,語氣恢復了那種挑逗和懶散,「怎麼?陸公子這麼快就上門捧場了?」
陸元青想起上次在天香樓中柳琴風的戲語,不由得尷尬道:「不,我是來找柳姑娘你的。」
「哦?」柳琴風吐出一口氣,眼波流轉,「陸公子不是嚷嚷著要見這瀟湘館的老闆嗎?怎麼又說來見我了?」
陸元青一笑,「這瀟湘館的老闆不就是柳姑娘你嗎?」
柳琴風纏繞髮絲的動作一緩,才冷哼一聲,「誰說我是這瀟湘館的老闆?」
陸元青認真地點點頭才道:「如果柳姑娘不是這瀟湘館的老闆,而瀟湘館的姑娘又都如柳姑娘這般待客的話,恐怕瀟湘館就快關門大吉了。」言罷還像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以示無奈。
沒想到柳琴風聞言卻是撲哧一聲笑起來,「你這人不俗,又有趣,我很中意。裡面請吧,陸公子。」
從外觀看,這瀟湘館與普通的青樓妓館並無任何不同,花紅柳綠,極盡奢靡誘惑之態,可是陸元青如今置身的這間屋子卻清雅得很,就彷彿飢渴的行路人在荒蕪的沙漠中孤獨地行走,然後一座綠洲突現眼前,令人有說不出的舒暢之感。
這屋子看起來極像一間書房,但是沒有筆墨紙硯等物,有的只是棋盤、琴譜覆蓋的古琴、風情無限的仕女屏風,屏風後隱隱約約透出奢華的床幃幔帳……這是柳琴風的房間。
主屋內熏了香,陸元青聞不出是什麼味道,與剛剛堂中令人神魂顛倒的香味截然不同,只覺得令人呼吸格外舒暢,腦子也清醒許多。
陸元青坐了半盞茶的工夫,柳琴風推門而入,陽光撒在她的身上,給她奢艷無雙的錦繡女衫鍍上了一圈唯美的金邊。她站在門邊,似是低頭笑了笑,那笑很淺,卻比在天香樓飲酒時的笑更加迷人。
陸元青有些呆呆地看著她的笑,並不自覺地也綻開了一抹笑。
柳琴風走到了琴台邊,隨意地將上面古老的琴譜一揮而下,漫不經心地跪坐下來,撥動了一根琴弦,「我知道公子因何而來。」
陸元青微笑著點點頭。
柳琴風又道:「我不知道的是,公子為什麼來?」
這話乍聽起來很是矛盾,但是陸元青卻很明白柳琴風指的是什麼。
這汴城縣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而柳琴風所在的妓院,又是迎來送往人員密集之地,而那所謂的消息,也正是經過這樣的場所,在城中蔓延開來的,所以陸元青猜測,柳琴風應該已經知曉了劉府發生命案的消息。而以瀟湘館那位夕露姑娘與劉府接觸的密切程度推斷,陸元青此刻上門也不該是為了別的事,所以柳琴風說:「我知道公子因何而來。」
但是這本是夕露的事,又不是她瀟湘館館主柳琴風的事,所以她說:「我不知道的是,公子為什麼來。」
像是為了印證陸元青的猜測一般,柳琴風又道:「夕露不在。」
陸元青點點頭,「夕露在劉府,所以必定不在瀟湘館。」
柳琴風疑惑地看他一眼,「所以陸公子真的是來找我的?」
陸元青一笑,「有時候查案也並不需要非從有嫌疑的人開始入手啊。」
柳琴風扣住琴弦,「陸公子想從我這裡知道什麼?」
陸元青輕啜了一口茶,討好地笑,「很多很多,多多益善,比如說夕露姑娘的來歷。」
柳琴風「嘿」了一聲,「她可是自願賣身瀟湘館的,我可沒幹過逼良為娼的勾當。我這瀟湘館裡其實最是公平,你來我往,全憑自願。」說罷輕佻地一鉤琴弦,一音流瀉而出。
陸元青似是好笑,「哪有女子心甘情願要做娼妓的?」
「這個陸公子你可就不知道了。」柳琴風走到陸元青身側,玉手輕搭他的肩膀,「俗話說得好,人各有志,別人和你選的路不同,但未必就一定是錯的呀,不是嗎?」
一陣香馥氣息襲來,令人聞之欲醉。陸元青看著柳琴風近在咫尺的臉,快速眨了眨自己的眼,卻突然一歎道:「你何必非要如此呢?」
柳琴風撫上陸元青臉頰的纖纖玉指猛地一頓,似乎連身體也猛地顫抖了一下,一根銀針自陸元青指尖出現。柳琴風本是要扎向陸元青腦後的「百會穴」,可是也不見陸元青有什麼動作,此刻這根針卻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刺入了柳琴風的「肩井穴」,刺得不深,僅有三寸,卻極準極穩,令柳琴風瞬間動彈不得。
柳琴風氣得已經說不出話來,她極為惱怒地瞪向陸元青。他乾脆視而不見,緩步走至仕女屏風之後,將柳琴風極為輕手輕腳地安置在床榻之上,又給她蓋上錦被,口中還唸唸有詞:「雖然汴城桃花已開,但是這早春還是冷得很……我就冷得很,還是蓋上被子好些。」而後他一邊放下床帳,一邊歎道:「你這樣做根本幫不了她,就算沒有我,那聰明的沈大人也會將她查出來的。柳姑娘還是暖和舒服地躺好,我們談談如何?」
採花郎(6)汴城神醫
從瀟湘館出來時,天已擦黑,陸元青走出幾步,忍不住回望,復又苦笑搖頭:柳琴風一定是氣得無以復加了吧?以她的脾性,以後見面他最好小心些為好。
已經這般晚了,不知道劉府中的宋玉棠見他沒有遵照沈大人的吩咐看住自己,是不是已經暴躁得七竅生煙了?不過在回劉府之前,他還要去見一個人,一個對此案來說極為重要的人。
莫愁堂透出的光亮在這漆黑的夜色中尤為令人覺得溫暖,陸元青站在莫愁堂的門口已經有一會兒了。
韓千芝終於給病患扎完了最後一針,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起身給自己斟了一杯水,無意間抬頭看到了陸元青,不由得一怔,驚訝道:「陸公子?」
陸元青有禮地一笑,「韓姑娘。」
韓千芝問道:「這麼晚了,陸公子可是有什麼事嗎?怎麼不進來?」
「韓姑娘一直在忙,在下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不過,這個忙卻只有韓姑娘才能幫,所以只能前來叨擾。」
韓千芝摸不著頭腦,只是溫言道:「不妨事,陸公子請進吧?」
陸元青倒是主動開始幫韓千芝裝門板,「不必進去了,倒是要煩勞韓姑娘隨在下去個地方。」
韓千芝問道:「去哪裡?」
陸元青言簡意賅地說道:「劉府。」
白日裡華麗威風的劉府,在此刻看來,於暗夜無邊中反而透出一股陰沉沉的感覺,那朱漆高檻的大門,在光影之下,只餘下了一團團模糊的黑影。
劉府門前的繫馬石上拴了兩匹馬,只是遠瞧,就已知是良品馬。待陸元青走近,那高頭大馬威風地踏了踏前蹄,打了個響鼻,鼻子向前湊近,開始聞陸元青的衣袍,而陸元青也似極為喜愛它般梳理著它的鬃毛。他的手摸過它的脊背,掃過它的尾鬃,最後摸了摸它的馬肚子。在不遠處的韓千芝看來,這不過是一場最普通的人與馬之間的感情交流,她奇怪的只是為什麼一路上幾乎可以算是行色匆匆的陸公子,此刻到了劉府門前,反而變得慢吞吞,顯得不怎麼著急了?
陸元青的手在馬腹位置微微停留,他似乎摸到了什麼東西。他巧妙地背著韓千芝在月光下一照,似是一塊污泥,只是這泥土的顏色與普通泥土有異,好似泛著淺淺的紅色。陸元青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皺起,隨即他無聲地一歎,從袍袖中抽出一塊汗巾,將那紅泥小心地裹好,然後塞在了自己的袍袖中。他回頭對韓千芝一笑,「韓姑娘,我們進去吧。」
陸元青一邊走一邊想,這麼出眾的快馬,他只在墳山腳下的驛站中見過……所以他在劉府停屍的房門口遇到了沈白,也就絲毫不奇怪了,他奇怪的只是這沈白沈大人為何穿了一身衙役的衣服。
沈白看見陸元青後,幾步迎了上來,「元青……」待看到陸元青身後的韓千芝時,顯然一愣,「韓小姐?」
韓千芝微笑行禮道:「沈大人。」
還未等沈白問詢,陸元青已道:「大人,我請韓姑娘過來幫忙『驗屍』。」
此言一出,在場的幾人同時一驚。
沈白身後的胡二迅速抬起頭來掃了陸元青一眼,見陸元青迎著他的目光坦然一笑,又猛地低下頭去。
沈白也是微感詫異,韓千芝更是沒有想到般驚問道:「驗屍?我?」
陸元青似乎早就料到眾人的反應,他只是平靜地笑了笑,對沈白道:「想必胡二已經向大人稟報過了劉府婢女紅衣的死因。」他說完一頓,見沈白點了點頭,又道:「所以我請韓姑娘過來,驗的並不是之前胡二所驗的那些。韓姑娘的醫術在汴城有口皆碑、毋庸置疑,當然,我請姑娘過府的原因是,我信任韓姑娘的醫術,還有人品。」他說到這裡,對韓千芝微微點頭示意,韓千芝的臉頰微微泛起了紅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陸元青接著說:「我冒昧地請韓姑娘過府,是因為我心中有一個猜測,我需要姑娘幫我驗證。」他一邊說,一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韓千芝雖然不解,但還是隨著陸元青進了停屍房,眾人緊隨其後。
陸元青撩起了蒙在女屍身上的白布,那在夜晚顯得更為猙獰的女屍便出現在了眾人面前,韓千芝只是看了一眼,就眩暈得後退了一步。
她自學醫到行醫這十幾年來,醫治過無數的傷者、患者,從最初的懵懂惶恐,到如今的沉穩淡定,這其中的艱辛困苦她從不在外人面前表露,她始終覺得,作為醫者要有強大的精神信念。在那些悲苦、痛苦、灰心、絕望的病者傷者面前,她要幫他們樹立強烈的信心和求生意志,如果一個人的精神消亡了,那麼離他肉體的滅亡也就不遠了。所以無論面對何種難關和挫折,她從不在旁人面前表現出一絲的退卻和猶疑。尤其是在她的患者面前,韓先生就像是黑暗中綻放的一束炫目強光,照拂著所有出入莫愁堂的男女老少,讓他們在那裡擺脫肉體的痛苦,尋找精神的重生。
今日韓千芝向後退的這一步,已經清楚明白地表明了,她失態了。
這具女屍的恐怖程度已經超過了她的想像。
採花郎(7)承君一諾
這具女屍在流血。
不僅是七竅流血,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噴薄而出一般。她的身體被紅色絲線爬滿,比起早上時的類似毒斑的形態,更為駭人。
別說韓千芝一介女子,就是身後的沈白、宋玉棠等人也是側目皺眉,胡二卻好似一切本該如此一般看了一眼陸元青,隨後一驚。
這陸師爺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目不轉睛盯著這具女屍瞧的人,他看得那麼仔細認真,看得讓所有人都覺得微微慚愧。
許久他才道:「時間剛剛好。」他抬起頭對著韓千芝柔聲道:「半個時辰。請韓姑娘務必在半個時辰內完成對屍體的檢驗。」
韓千芝驚愕地看著他,他傾身過來,在韓千芝耳旁輕語了幾句,韓千芝失態地摀住了嘴,似乎陸元青說了什麼令她震驚的話,但隨即她點了點頭,對屋內所有人緩聲道:「請各位迴避,我接下來所要檢驗的部分,不適宜有男子在場。」
眾人雖然不解其意,但還是陸續走出了停屍房。陸元青走在了最後,他帶上門的瞬間低語了一句,「多謝!韓先生。」
今夜霜月暗淡,月光仿似與人捉迷藏般若隱若現,映得院中人的臉龐忽明忽暗。
沈白和陸元青並肩而立,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身後的宋玉棠到底還是沉不住氣,「陸師爺,你支開我這一下午去了哪裡?」
陸元青謙和一笑,「我說去查案,大人可信?」他並未理睬宋玉棠,只是看向沈白。
沈白點點頭,「我不信你,又何必將你留在縣衙之中,一紙文書聘你做我的師爺呢?」
「是嗎?」陸元青望著不怎麼亮的月亮微微歎口氣,慢吞吞地自衣袖中掏出了一塊汗巾,看了看,才遞向沈白。
沈白接過,無意間碰到了陸元青的手指,只覺得滑膩而冰冷,一時間有些怔住。
「大人不信我。」陸元青的語氣有些失落。
沈白已經打開了汗巾,汗巾裡裹了一塊泥,在冷月下泛著微紅的色澤。
陸元青呆呆地看著那塊紅泥,低聲開口道:「我與大人墳山腳下相遇,墳山南側乃是長年埋骨的亂墳崗,不知是地下礦藏豐富還是長年地下埋有死人的緣故,總之那裡的土與別處不同,微微泛著血紅色,而且觸手鬆軟。這塊紅泥我是在大人那寶馬良駒的馬腹底下摸到的,不奇怪,昨夜濃霧瀰漫,地表本就潮濕,再加上大人快馬一夜來回,勢必是跑得四蹄不沾地,又加上一大早就有案子找上門來,沒有時間清理愛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過大人也是細心人,只是我喝碗茶的工夫,大人就已觀察到我是從墳山南側亂墳崗而來,卻也真是眼力過人、心細如髮了。」他這話說得平和,加之面帶謙和的笑意,令人分不出他是真心稱讚還是有意譏諷。
沈白只是將汗巾緊緊地握在掌心之中,默不作聲,卻聽一旁的宋玉棠怒道:「你別錯怪大人,去亂墳崗的人是我。」
陸元青聞言只是抬起頭看著宋玉棠笑起來,那笑卻讓宋玉棠覺得他彷彿在說:你?你沒有那智慧!
沈白終於一笑,「是。元青猜測得一點兒不錯,是我讓玉棠去亂墳崗的。」
陸元青看著暗沉的月色,「那大人可有什麼收穫?」
沈白看了看宋玉棠,宋玉棠接著道:「我還沒有向大人稟告。因為亂墳崗實在是人煙罕至,我幾乎是循著你下山的腳印,找到了那座孤墳,沒有碑也沒有名,沒有祭品也沒有供果,真是冷清得很。」
陸元青似是有些寂寥地一笑,「我爹不喜歡那些。反正人已經死了,再做那些虛華的表面功夫又有何用?」
沈白詫異道:「令尊……的墳?」
陸元青微笑反問:「不然大人以為是誰的?難不成是我自己的?」
雖然陸元青說的是開玩笑的話,可是沈白不知何故卻覺得渾身不對勁起來,回想起剛剛觸碰他手指的感覺,更覺得他的體溫低得嚇人。
正在此時,韓千芝推開門走了出來,她的面色有些蒼白,緩步走至陸元青等人面前肯定道:「雖然女屍的下體被利器劃得面目全非,但是經過我的檢驗發現,死者死之前並沒有和人行房或者被迫行房的痕跡,還有就是……」說到這裡她看了一眼陸元青慎重地道:「死者已有一個半月的身孕。」
最後一句無異於一聲驚雷,炸得幾個人瞬間七零八落。陸元青只是微微地彎起嘴角,看來他的猜測一點兒都沒有錯。
最吃驚的還是胡二,他驗屍多年竟然出了這麼大的紕漏,還是當著新任縣令沈白的面,一時間只覺得脊背發涼、汗如雨下。
陸元青卻是對他一笑,「胡二也不必驚慌,汴城韓先生的名號可不是浪得虛名,你驗不出,她卻能驗出,並不說明你不用心,只是她實在高明罷了。」
韓千芝奇怪地看了陸元青一眼,才溫言解釋:「家師曾授予我一套引針測體之法,該法十分隱秘,囑我不得在外人面前展示,所以我剛剛才冒昧請各位暫時迴避。其實女屍有孕時間甚短,普通勘測之法確實無法檢驗,所以仵作沒有驗出也不奇怪。」
沈白似漫不經心地走至陸元青身側,低聲問道:「元青如何得知韓小姐有這種奇藝在身?」
陸元青「唉」了一聲,「我並不知情。我只是覺得汴城韓先生好大名氣,試試看罷了。」
沈白聞言剛要皺眉,又聽陸元青語氣有些無奈地道:「大人又在疑我了。」
沈白悄悄皺眉的動作猛地頓住,因為停得過於突然,所以面部有些止不住地抽筋。
陸元青又懇切地道:「大人為國為民,日理萬機,已經極為辛苦,如果每日還要擔心在下的行蹤,那在下也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所以……」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紙輕輕地展開,正是沈白聘任陸元青入衙門為師爺的蓋印文書。
陸元青將文書遞向沈白,「在下不才,承蒙大人知遇,卻無法再替大人分憂左右,著實慚愧,聘書奉還大人,在下即刻就走。」
沈白瞪著那文書獃住了,他並不是想要這種結果,他只是想要搞清楚陸元青的來歷罷了。好吧,他承認他的好奇癖又發作了,但是陸元青這般咄咄逼人的態度也是令他始料未及。
要低頭嗎?要放棄嗎?沈白猶豫了片刻才激將道:「沈某本以為元青是嚴謹有則之人,如今此案未了,竟是要走了嗎?」
陸元青卻欣然道:「大人錯愛了,元青本就是四處漂泊之人,今日在此,明日就不知身在何處了,大人所以為的,在下本就做不到。況且我本也不是官府中人……我其實隨時都能離開的,不是嗎,大人?」
明明他說得沒錯,明明他的態度很謙和,可是沈白就是知道他在挑釁,或者說要他一句承諾。給還是不給?
沈白深吸口氣,終於一歎道:「我沈白從前竟從來不知和一個聰明人討價還價竟然是這般艱難的事。」
陸元青一笑。
「好!」沈白爽朗一笑,「從今以後,我沈白絕不再查元青的來歷行蹤。正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我沈白小氣了!」
採花郎(8)屍房驚魂
這廂二人達成了共識,旁邊的幾人卻是聽得一頭霧水,尤其是宋玉棠。在陸元青「咄咄逼人」地質問沈白時,他就想插嘴,但當陸元青要將蓋印文書還給沈白就此離去後,他卻破天荒地沒有上前。他要走?離開?雖然他一直看陸元青不順眼,而且他的形跡可疑,但是看他真要離開了,卻……不對,看他說得義正詞嚴的,彷彿他和公子才是居心叵測的小人,這口氣他嚥不下,陸元青必須留下來,好讓他明白他和公子才不是他想像的那種人!
宋玉棠這邊自問自答得不亦樂乎,陸元青卻極為舒暢地去對韓千芝道謝:「今夜真是多虧了韓姑娘出手相助,日後有元青可以幫上忙的地方,韓姑娘也不要客氣。」
韓千芝心底有些疑問,卻也不好提出來,她溫婉地一笑,「陸公子不要客氣,能幫到衙門的忙,是千芝的榮幸。」
陸元青極為順暢地接口道:「既如此,還請韓姑娘送佛送到西為好。」
韓千芝不解地看著陸元青。他在她耳邊又低語了幾句,這次韓千芝沒有太驚訝,她已明白,這位陸公子這麼做,必然有他的原因。
韓千芝離府之時有劉府派了機靈的小廝一路相送至劉府門口,劉府宅邸寬廣,雖說只是送至門口,這一路上也足夠這小廝向韓千芝打聽情況了。
見這小廝拐彎抹角地詢問,韓千芝心底一笑,剛剛陸公子已經向她說明過,按說劉府出了這樣的人命案,理應不該如此平靜才是,可是從韓千芝入府到她看過屍體後離府,除了這個前來打探的小廝,未見劉府出來一個人。這難道不奇怪嗎?
她想起陸元青對她耳語的話,一歎道:「可惜這樣一個年輕的女子,唉,最可惜的還是她腹中的孩子,一屍三命,人間慘劇啊!」
那小廝聞言似是吃了一驚,結巴道:「什麼?什麼一屍三命?韓先生的話是什麼意思?」
韓千芝故作驚訝地道:「怎麼府中竟無人得知這慘死的婢女已經身懷有孕不成?唉,可惜那一對兒男孩就這樣胎死腹中了。」
那小廝似在夜風中僵硬成了化石,一動不動,他喉間似有咯咯的細聲傳出,好半晌才喘上來一口氣,乾笑道:「真是罪孽啊,人死為大,怎麼說也該早些讓死者入土為安才好,只是這案子,唉……」
韓千芝細細的聲音隨著淒淒的夜風送出去很遠,「是啊,真是罪孽啊,罪孽……」尾音不知為何顯得有些重。
那小廝聞言似是渾身一抖,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夜,冰冷的月光給幽靜的停屍旁罩上了一層銀霜,停放女屍的房間房門虛掩著,似是有人急急忙忙地離去,都等不及帶上房門。衙門的人早已撤了,那留在府中的師爺和仵作也不知去了哪裡,想來必是酒足飯飽之後回客房高枕安眠去了。
四周靜寂無聲,卻有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向停屍的房間靠過來,來人小心地推開了房門,就著月光掃了一眼屋內,屋中除了中央的那一大塊白布,和白布下有起有伏的物體,再也沒有其他了。
來人略微猶豫,終於還是閃身入內,將房門輕輕帶上。關上門的那一刻,黑暗重新籠罩。滿室漆黑中,來人似是感到了一陣窒息,他快速從懷中掏出了火折子,點燃,那微弱的亮光忽明忽暗。來人的影子和白布下的起伏之物,將雪白的牆壁映得怪影重重。
在那光怪陸離的影像下,來人將手中的火折子慢慢靠近白布,更確切地說是靠近那具屍體。
他口中低聲道:「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想害你,可是你怎麼就有了孩子……我不信……」火焰在白布上開始緩緩地蔓延,明明滅滅,在那火舌纏上女屍的頭髮燃燒時,來人卻痛苦地低歎,猛地拉起白布,想要將火撲滅。這番折騰之下,女屍的面貌慢慢展露出來。
她在笑!這個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女人的臉上綻出了無比詭異的笑。那笑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猙獰和恐怖,而最可怕的就是她在流血。
這個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女人竟然在流血!那血無比鮮紅,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血腥之氣,不斷地從她的眼窩,她的鼻孔,她的耳穴,她的嘴角流淌出來,似乎是覺得這樣的畫面還不夠驚悚,女屍的骨骼竟然還間歇發出破碎般的細音,彷彿她的身體正在不斷地破裂、收縮、重組……
暗夜中的來訪者似是被這樣詭異恐怖的場面震懾住了,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文\著那女屍\~人\不斷發出\~書\奇怪的聲\~屋\音,她的皮膚似在緩慢收緊,慢慢地牽動她僵硬的肢體。她的手臂似乎在火光搖曳中動了一下,然後又動了一下,那緩緩收緊的動作,似乎是在告訴來人,她想要慢慢地坐起身來。
暗夜,女屍,異動,怪聲,這一切的一切在那火光猛然爆響的瞬間,使來人的情緒終於緊繃到了極點。他受不了這逼瘋人的恐懼,怪叫一聲,猛地衝出了停屍房。他在夜涼如水的房門口不斷胡亂地揮舞著手臂,口中嘶啞地低喊:「不是我,不要找我,我沒害你,我怎麼會害你……」
一柄長劍如一泓秋水破開了靜謐的夜,精準地朝暗夜來客的後背刺去,那人似乎已被驚嚇得精神恍惚,卻還是在最後一刻險險地避過了這一劍。那劍劃破了他後背的衣裳,並在他的背上留了一道長長的血口,雖長卻不深,顯而易見,持劍的人並不想取暗夜來客的性命。
在暗夜來客想要轉身的瞬間,那柄長劍冰冷地搭在了他的頸側,那冰冷的長劍帶著令人膽寒的壓力,重重地自他的肩頭按下,暗夜來客終於雙腿一軟,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採花郎(9)迷霧重重
半個時辰前。
劉府這間停屍房的屋頂上。
陸元青愜意地裹緊自己身上披著的這件毛皮大氅,讚歎道:「這劉府確實是大富之家,這樣摸起來滑潤的上等獸毛製成的大氅,當真是非常暖和。」他一邊說,一邊還似喜不自禁般又摸了摸這大氅,自言自語道:「不知道破案之後,劉老爺願不願意將這大氅作為謝禮送與我呢?」
盤腿坐於一邊的宋玉棠嗤笑,「破案之後?你這書生對自己還真有信心,我家公子還未開口呢……」
宋玉棠口中一直未曾開口的沈白沈大人從剛才起就出奇的沉默,至此才輕輕地坐於陸元青的身側,話語間滿是笑意,「元青倒似早有準備,連大氅都預備好了,可憐我和玉棠薄衣青衫地和你坐在屋頂等人,實在是冷得很。」他雖說著冷得很,可是看他一臉自在的樣子,哪有半點兒怕冷的意思。宋玉棠是習武之人,自然就更不怕冷了。
陸元青一邊撫著大氅上光滑的皮毛,一邊笑道:「初春的夜裡,還是寒意逼人啊,不然怎麼會生生凍死人呢?而我天生懼冷,尤其是冬日,就更不願出門了,四肢僵硬不說,連腦子都會大大的不好使。」
沈白開玩笑道:「元青還有腦子不好使的時候?」心裡卻想起之前觸碰到他手指的感覺,冰冷得彷彿沒有溫度。原來他懼冷如斯?
陸元青卻點頭道:「我一年中有一半的時間腦子不好使。」言罷一笑。
沈白看著他說話間帶起的霧氣,半晌才道:「你怎知夜間一定有人來探停屍房的女屍?」
陸元青卻不答反問:「大人不覺得這劉府過於安靜了嗎?府中出了命案,且驚動了官府,我等這般折騰,上至主人,下至僕從,竟無一人前來,這般作為難道還不可疑嗎?因此我讓韓姑娘將消息放出去,那女屍既有身孕,就必然有令她有孕的男子。無論今晚來的那人是誰,總歸是條線索,我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只撞上來的『兔子』。」
「兔子?」宋玉棠一臉不解,「關兔子何事?」
陸元青瞥他一眼,那無奈的表情彷彿無比同情他,「古語有云,守株待兔是也,宋護衛難道沒有聽過嗎?」
沈白聞言大笑,早知陸元青沒有憋著好話,所以沒接下去詢問,偏偏玉棠要去問,也該他出醜。
果然,宋玉棠聞言,臉黑了半邊,心中暗恨道:這個陸元青果然討厭得很,剛剛真應該煽動公子讓他滾蛋的。唉,此刻真是,失策失策,懊悔懊悔!
陸元青卻不理宋玉棠難看的臉色問道:「宋護衛今日去探湖心閣,可有什麼收穫?」
宋玉棠不想理他,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沈白搖頭笑道:「玉棠已將湖心閣的情形說與我聽了,元青想不想猜猜玉棠在湖心閣發現了什麼?」
陸元青只是裹緊了身上的大氅,望著空中皎月一歎道:「恐怕與那夜我等遇到的採花客身上掉下的奇怪布料有關吧?」
聞聽此言,沈白玩笑的神色頓時一斂,驚訝道:「你……」他竟然能猜到這個!
陸元青看著沈白緊張的面色,莞爾而笑,「大人緣何這般慌張?是因為這個嗎?」他的手指前伸至沈白的胸前,從他衣襟側面抓住了一物的邊角,輕輕一拉,那東西頓時在月下透出一種兵刃般的冷冽光芒,卻正是那夜採花客掉落下的那詭異的布料。
陸元青一邊拉出那布料,一邊道:「本來此物應該在宋護衛身上的,可是宋護衛從湖心閣回來之後,現在此物卻在大人身上貼身保管,想必是極重要的物證了。」
沈白看著陸元青,神色有些複雜,「應該不止這些吧?」
陸元青正色道:「還未向大人稟報,宋護衛去了湖心閣之後,我隨後去了瀟湘館見了柳琴風。」
沈白慢慢念道:「柳琴風?那日在天香樓一起吃飯的柳姑娘?」
「正是。」
宋玉棠譏諷道:「真乃瀟灑文人,案子未破,倒有心情去逛妓院。」
陸元青反問道:「宋護衛怎知我不是去查案子?」
「到妓院裡能查什麼案子?」宋玉棠反唇相譏。
沈白卻擺手攔住宋玉棠,問道:「那元青可有收穫?」
陸元青自然不會去說他和柳琴風之間發生了何種糾葛,他只是淡然道:「我從瀟湘館夕露姑娘的房中發現了這個。」說著揚了揚自己手中那奇怪的布料。
沈白和宋玉棠皆是一怔。
陸元青又道:「我問過柳姑娘才知曉這布料的來歷。大約半年前,有天竺國商人經商路過汴城,與汴城有名的布莊綾羅閣的掌櫃,沒錯就是這劉府的掌櫃來瀟湘館談生意。該商人酒醉後曾口吐狂言,說他天竺國有一種極為名貴的冰刃絲,用的乃是天竺國極為稀有的不死蠶所吐之絲提煉製作而成的。成品極為纖薄,觸感猶如覆在刀刃之上。不僅如此,此絲製成的衣料穿在身上不僅不懼刀槍劍戟,而且還能將金銀銅鐵等物聚在一起,十分之神奇云云。那綾羅閣的掌櫃自恃見多識廣,自然不信,那天竺商人也不含糊,命人取來了半匹此絲製成的布料,那掌櫃一見之下自然大為驚奇,忙不迭從天竺商人手中購入了五匹此布料。」
沈白聞言點頭道:「不錯,玉棠在湖心閣的寢室床褥下發現了一整匹這天竺布料,難道我們那夜看到的採花之人竟然是劉府癡傻的少爺劉立陽?」
陸元青卻是搖頭道:「一個人都已經癡傻了,又該如何去採花?」
沈白又道:「而且最奇怪的就是……」他看了看宋玉棠,宋玉棠冷笑道:「那湖心閣內根本空無一人,別說那劉府少爺,就是本該已乘船渡湖到了湖心閣的夕露姑娘,都沒見到半個影子!」
陸元青微微皺眉道:「那小船可在湖心閣的湖邊?」
宋玉棠點頭。
陸元青歎口氣道:「柳姑娘對我說了夕露的來歷,我想這夕露姑娘此刻應在莫愁堂的韓千芝那裡吧?」
沈白問道:「難道說這夕露姑娘帶著劉府少爺去了莫愁堂?他們去那裡做什麼?」
陸元青點點頭道:「大人可曾聽說過『玉面狐狸』柳音?」
一旁的宋玉棠問道:「你這書生也知道柳音那採花賊?」
陸元青搖搖頭,「略知一點兒,剛剛從柳姑娘那裡聽來的。」
「柳姑娘?」沈白只覺得如墜五里霧中,「這和柳姑娘又有什麼關係?」
陸元青卻似有些感慨地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他突然「啊」了一聲,「今夜我們等的那人來了!」
採花郎(10)夜圍醫館
清冷的月光照拂在同樣冰冷的劍鋒上,順著那寒光凜冽的劍往下可以看到暗夜來客的肩膀依然在劇烈地抖動著,陸元青心道:看來剛剛他們有心安排的一幕,確實將此人嚇得不輕。
一切看起來很神秘,其實說穿了也不難。首先,女屍是凍死的,血液結冰將體內的骨骼擠碎,死者的皮膚也因此被撐到極限。屍體被置於停屍房內,隨著溫度上升,死者體內結冰的血液開始漸漸融化,於是被撐大的皮膚毛孔成了最好的出口,只是這個過程很緩慢,所以最初韓千芝驗屍時,女屍身體僅僅是爬滿了恐怖的紅斑。時間長了,體內的壓力開始加大,於是女屍七竅也開始流血。暗夜來客靠近屍體時用的火折子加快了這種變化,於是屍體表面開始劇烈萎縮,牽動了面部,導致他以為女屍在笑。也是同樣的道理,收緊的手臂皮膚讓他誤以為女屍的手臂也在動。皮膚的緊縮壓迫了之前就已碎裂的骨骼,而且在夜深人靜中,這種擠壓的聲音被放大到了無限,再加之陸元青在女屍的主要骨關節處都放了金屬釘,加大了屍動的聲響和被牽動的幅度。最最重要的就是,暗夜來客本來就心虛,他的想像已經足以嚇死自己了。
沈白的聲音帶上了一股他平素不會有的威嚴,「在本官面前還不抬起頭來?」
月光照在那人蒼白的面孔上,來人竟然是那個去衙門報案的小廝魏周!
魏周顯然還驚魂未定,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面前的三人,掃過陸元青時,陸師爺衝他和氣一笑,「魏小哥,我們又見面了。」
「是你?」魏周吃驚道,「你不是飯後回房一直未曾出來過嗎?」
陸元青微笑地搖搖頭,「飯後回房的不是我,是大人手下的衙役……叫什麼,蔣三?」說罷看向宋玉棠。
宋玉棠冷嗤一聲,「張彪。」
「啊……」陸元青接著道,「張彪。」
魏周慘然一笑,「原來天羅地網已布,我竟然……也罷,也罷……」
沈白冷哼一聲,「本官今日不審你,給你一夜時間在牢房裡想清楚,想想你到底該說些什麼。」
陸元青望向沈白,「大人之意?」
沈白笑道:「元青不是說劉府公子和夕露姑娘此刻就在莫愁堂嗎?」又轉頭對宋玉堂道:「本官要親自前往莫愁堂要人!」
陸元青無奈道:「那只是在下的猜測罷了。」
「本官卻覺得元青所言極為有理。」沈白意味深長地看了陸元青一眼,「你還沒有說那夕露姑娘的來歷呢!」
陸元青微微搖頭,「到了莫愁堂,我想大人就會知曉的,我答應了柳姑娘的事不能食言。」
雖然早已入春,可是夜間還是極寒,一路行來,陸元青只是不斷地將身上的大氅裹緊,可是他仍覺得那無孔不入的冷意,一點兒一點兒地刺進他的心裡。
莫愁堂的招牌在昏暗的紙燈籠的映照下顯得有些模糊。門板已上,從門縫中透出微小的光亮,讓暗夜中的行人有種溫暖的感覺。
陸元青猶豫片刻,上前叫門。
許久,傳來拆門板的聲響,韓千芝略顯疲憊的面孔在門板之後露出來,她吃驚地看著陸元青一行人,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沈白的聲音無情地響起,「本官請韓姑娘開啟門板,讓開道路,如果阻礙本官辦案,那本官只能公事公辦了!」
韓千芝似是歎了一口氣,而後慢慢將拆下的門板放在一邊,側身相讓,「我的醫堂不大,如果各位官爺都要進來,恐怕……」
陸元青接道:「官兵在外等候,只有我和大人進去。」
宋玉棠不悅道:「那怎麼可以,我不能讓大人涉險。」
「就依元青之意。」言罷,沈白率先走在了前面。
宋玉棠怒視陸元青,陸元青渾然未覺般從他身邊走過,只看他一眼,慢吞吞地將門板關上。
宋玉棠氣得牙癢癢,又無可奈何,只得等在門外。
屋內一燈如豆,並無旁人。
沈白以眼神詢問陸元青,陸元青只是一笑,「今日事出突然,恐怕要驚擾韓姑娘香閨。」他一邊說一邊輕推屋內的另一道門。
韓千芝無奈走上前,「我只是一名醫者,救人性命乃是我的本分,如果有人需要我救治,我卻袖手旁觀的話,那就枉費我學醫這麼多年,更對不起我的恩師。」
陸元青推門的手微微頓住,他側頭看向韓千芝,燈下的女子一臉堅定和倔強,平時溫和笑著的唇角,緊緊地抿著。
「哪怕對方是聲名狼藉、十惡不赦之人?」陸元青的聲音輕飄如夢。文人小說下載
「在我眼中只有康健之人或者病弱之人,沒有好人與壞人之分。」韓千芝淡然道,「那所謂的好人與壞人,入了我的莫愁堂就只有一個身份,就是我的病人。」
有人自門後冷哼道:「千芝,何必與這種言而無信的小人多言。」說話的是名女子,那聲音既嬌又冷,聽在耳中竟是說不出的銷魂。
陸元青聞言卻是苦笑,「柳姑娘謬讚了。」
門從裡被推開,走出來的女子一身華麗裝束,相貌更是讓人驚艷。可是她的目光冰冷,一臉鄙夷地看著陸元青。
陸元青不以為意,「柳姑娘也在?」
柳琴風冷笑道:「陸公子一切盡在掌握,又何必明知故問?」
陸元青無奈地搖搖頭,「我和沈大人找的是內室中的人,並非二位姑娘,請讓開。」見柳琴風不為所動,又道:「有時候我們認為是正確的,對於對方來說最好的路,事實上卻未必是。」
柳琴風依舊眉目冷淡,卻終於微微地轉身,讓開了路。
陸元青在前面引道:「大人請。」
沈白旁聽了片刻,顯然腦中已覺得混亂至極,他點點頭,走進內室。
內室不大,一目瞭然,只有兩人在內,一躺一跪,一男一女。
那女子就是早上在劉府門口和陸元青打過一個照面的夕露姑娘,只是她此時神色淒然,眼圈紅腫,精神恍惚,就連進來這麼多人,她都沒有抬起頭來。她只是目光悲切地緊緊盯著躺在床上的男子,一雙手牢牢地握緊那男子垂落在床邊的右腕。
那床上的男子……陸元青微微愣了愣,想必就是那劉府少爺劉立陽了吧?只見他氣色衰敗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恐怕沒有人相信他還活著。他的雙眼下一片病態,形容憔悴,極為瘦弱的身體藏於雪白的衣裳下,竟顯得分外高潔。即使如此病骨,卻不可否認之前劉府小廝劉成所言,他家少爺有一副極佳的皮相,就是這般病弱神色,依然震懾住了所有人的心神。這劉立陽當真是翩翩美公子一名。
夕露似是終於被他們的闖入驚動了,她抬起水靈而失神的大眼睛,環視了一圈屋內之人,慢慢地笑了,笑得淒風慘慘。她維持著跪地的姿勢,慢慢膝行著面對沈白幾人,猛地衝他們磕頭,語調淒婉,「求求你們,錯都是我犯的,我只求你們救救劉公子,無論如何請先救他!我保證,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她頭磕得急促而慌亂,帶著一種不清醒的瘋狂。
沈白微微皺眉,問站在身後的韓千芝,「劉府公子怎麼了?」
韓千芝一歎後道:「我方纔正在為他醫治,他的頭頂重穴被人用透心針封住,而且時間不短了,情況很是凶險。我剛剛正要為他取針,你們就來了。」
採花郎(11)採花情緣
只有韓千芝與劉立陽留在了內室,其餘人都退到診堂之內等候。沈白、陸元青、柳琴風、夕露各自尋了座位坐下來,柳琴風和陸元青面對面而坐。柳琴風一直瞪著陸元青,瞪得他無可奈何地抬起頭來與她繼續大眼瞪小眼。
沈白見此光景,乾咳一聲後說道:「柳姑娘,其實元青什麼都沒有對我說。」見柳琴風一臉不信的樣子又道:「既然還要等待韓姑娘醫治,就請柳姑娘把知道的事情說出來。」
柳琴風冷笑一聲,「陸公子不是從我這裡知道了不少嗎?難道大人不知嗎?」
陸元青搖搖頭,「大人,還是由我來說吧。」
「不,」一直沉默的夕露搖搖頭,「我自己來說吧。小女子本名不叫夕露,這夕露的名字是我入瀟湘館之後,為自己取的風塵名姓,我本來的名姓說出來實在怕辱沒先人,所以也請諸位不要逼問。我本來也是顯貴人家的小姐,又是嫡女,家中衣食無憂,日子就像普通閨閣女子一樣,每日繡花寫字、撥琴下棋。雖然每日裡無趣了些,可是卻也算過得自在。後來待我及笄之後,父親幫我謀了一門親事,對方無論從家世門楣都與我家匹配。據聞那家公子為人也算上進,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而且品貌端正。古來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得此夫婿我也該歡喜了,如果沒有後面發生的事,我想我的一生大概就是相夫教子、平穩庸碌地過一生罷了。」
夕露說到這裡微微一歎道:「可是世事多舛,在我臨嫁前兩天的晚上發生了一件事,將我的一生徹底改變了。」她微微扭轉視線看向內室,片刻之後,又半是憂傷半是欣喜地繼續說道:「我遇到了我命中注定的魔星。那夜,我本已早早上床安歇了,可是到了後半夜似是聽到門響動的聲音,半睡半醒,我想喊丫鬟看看是怎麼回事,可是起身時發現丫鬟已經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我心底一驚,剛想喊叫,就被人一把摀住了嘴。摀住我嘴的是個男人,他的手指纖長光滑,他的男性氣息將我籠罩,可憐我一名深閨女子,從未與男子私相授受,當時經此變故,早已方寸大亂。我的眼淚不斷湧出來,可改變不了即將發生的事實。那人將軟倒的我抱到床上,就開始解我的衣裳。我就算再不經世,也明白我是遇到了採花賊。我無法形容當時自己心底的感覺,自幼的婦德熏陶,讓我覺得自己該咬舌自盡保全清白。可是,我,我看到了那人的臉,和我想像中的採花賊不同,他竟然沒有蒙面,也沒有穿什麼黑糊糊的夜行衣。他一身錦緞白衣,俊朗如畫中仙人一般,那樣近距離地皺緊了眉頭看著我。他的眉眼那般年輕生動,就像烙在我心底的一幅畫,歷久彌新。他的神情中沒有一絲猥褻或輕浮,有的只是數不盡道不完的哀傷與痛楚。他離我這般近,眼底星映湖波般的光輝撒進我的心底。他喝了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他低頭親吻我的時候,那醉人的味道就隨著他的動作流淌到我的四肢百骸、全身的命脈。我想他一定是給我用了毒,或者他身上那醉人的酒香本身就是毒。我也醉了,醉得不輕,醉得分不清是非善惡、禮義廉恥。我慢慢放棄了掙扎,我不顧羞恥地摟緊了他。我想安慰他顫抖不止的身體,我想拂去他不斷掉落下來的淚滴。他彷彿感到了我表現出來的親暱,然後用力吻我。我就這樣和他糾纏在一起,難分難離。那一夜,我失去了女子的清白,在我婚前的這個夜晚,我和一名不認識的陌生男子共赴巫山雲雨之後,竟然只覺得歡愉……」
夕露微微頓了頓,苦笑了一下,「直到今時今日我依舊未醒,大概再也醒不過來……轉日天明,看著床榻上的落紅,身邊榻上的冰冷,那昨夜與我一夜纏綿的人已經離去,我竟不覺得恨,只覺得失落和惆悵。那是我十六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別人看不起我也好,別人輕賤我也罷,我就是想他,想這個奪去我清白的男人。我想念他……想這個人人憎恨的採花賊。我見過他的相貌,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指證他,讓他如過街老鼠般惶惶不可終日地逃避衙門的搜捕。我知道我說出來,我爹不會放過他,所以我替他隱瞞了。我偷偷將染上落紅的被褥處理掉,並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我屋內守夜的丫鬟攆出了府。我裝得一切相安無事,我順理成章地出嫁,成為別人的妻子。我新婚之夜沒有落紅,我那秀才夫君大怒,要去與我爹理論。我丟不起這個人,也不敢面對父親的逼問,所以我趁亂逃了。我終於逃出了那個牢籠,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尋找那個人。我藏匿行跡,我晝伏夜出,我徹底拋棄了過去的身份。我變得不像我自己,我做盡荒謬之事,我心底渴盼著能再次遇到他。我開始和下九流的人混跡在一起,所以我知道了玉面狐狸柳音。我知道就是他,可是他輕功絕頂,我根本追不上他,所以我又瘋狂地從各種渠道學習輕功。那幾年,我每日醒來只為兩件事,一來是想方設法打探他的消息,二來就是修習輕功,讓自己腳步越來越輕盈,速度越來越快。我控制自己的飲食,我尋找關於他的一切消息,然後我變得越來越瘦,我的輕功也越來越好,然後我終於遇到了他。」
說到這裡,夕露停了下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接下來要說的事令她覺得痛苦,「我在一個深夜再次遇到他時,他正在採花,然後我就坐在房簷上等,他似乎知道我在房上,就是不出來。於是我就掀了瓦,一邊等他一邊看他採花。我看著他擁抱了那個不知是誰家的小姐一次又一次,那夜我的心也被碾碎了一次又一次,直到我把自己的手掌抓得鮮血淋漓,他才終於從那間屋子裡走出來。他蒙著面巾,穿著夜行衣,看起來越來越像一個採花賊。可我知道就是他,就是他!他輕盈地上了屋頂,然後冷冷地問我為什麼一直跟著他。我也問自己為什麼。這追尋他的一路上問過自己千百次了,可是面對他的時候,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們長久的無語凝視,然後他終於一歎後說:忘了我吧,別再跟著我了。」
採花郎(12)劉府之謎
說到這裡,夕露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講述這樣一段離經叛道的往事,竟然如此毫無顧忌,每個人似乎都被這樣的故事驚呆了,包括柳琴風在內。她雖是知曉夕露的來歷,但是這樣聽她詳細完整地講述自己的過往,卻也是第一次。她催促道:「後來呢?」
「後來?」夕露似是陷入了往日的掙扎當中,她握緊了手掌繼續道,「後來,他說到做到,他再也不讓我找到他。那段時日我找不到他,每日急得快要發瘋,可是他是那樣絕情而狠心,明明就在這縣城之內,我卻找不到他了。我終於絕望了,那時我腦中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你既然不讓我找到你,那我就讓你來找我!所以我去了瀟湘館。」
她說到這裡抬頭看向柳琴風,柳琴風也在看她,兩人目光相接,一時間都有些感觸。夕露一笑又道:「柳館主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女子,明明做著妓院的生意,遇到我這樣自己送上門的女子,聽了我的過往,竟然拒不接受。她說瀟湘館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生意,雖說都是自願入館為妓,可是像我這樣為了找人才進館的,卻是第一個。她仗義承諾我這個與她萍水相逢的人,說人她自會幫我去尋,讓我回家等候消息。可我那時心灰意冷,脾氣倔強得很,我不肯白受她的好意,就一直跪在瀟湘館的門口,直跪了兩天兩夜,最後柳館主終於答應讓我入館。她對我說,既入瀟湘館,往日重重皆化泡影,讓我重新取個名字。我一直覺得我和柳郎之緣,就是始於那一夕的採花雨露,所以自取賤名——夕露。」
柳琴風似是回憶起了那時的往事,一直冰冷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只聽夕露接著道:「然後在柳館主的有意幫助下,我漸漸在這汴城縣有了名氣,每日慕名而來者甚多,可是始終沒有我要等的那個人。後來有一次,我赴一富商府上飲宴,回來時天色已經很黑了,我從轎子上下來,還未走進瀟湘館,就見一人喝得酩酊大醉,醉握酒壺就這樣迎面走來。他一身白衣在夜中閃爍得耀眼,可是更為耀眼的是他的面容,無論何時在我面前出現,我都會為之心跳加速。我按捺下激動的情緒,在他快要與我擦肩而過時,用力拉住了他的手腕。他許是真的醉了,並沒有太過掙扎,就由了我。我將他帶回了瀟湘館我的房裡。那一夜他一直喝酒,喝醉了就哭泣,我總覺得他的心底似有無盡的悲傷與困苦,令他無法掙脫。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甚至暗暗欣喜如果他不是爛醉如泥,我又如何近他身旁?我無聲抱緊他,他也用力抱住我。他的眼淚打濕了我的肩膀,他一直半哭半笑地低低囈語著:我爹要成親了,他又要成親了,他要娶那個女人了……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後半夜他推開我,將我輕輕放在床上,似是看了許久我的樣子,又摸了摸我的臉,然後起身離開了。我裝作睡著了,可是我知道他又離我遠去了,我卻不知該怎麼挽留他……」
「幾天之後,劉府的老爺新娶了一位夫人,傳說年輕得很,也在那時我才知曉,柳郎原來是劉府的少爺劉立陽。我早該想到柳(劉)諧音,立陽連起來不就是個音字嗎?我突然很想知道他的過往,他那哭泣、傷心、絕望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呢?我不過是個弱女子,雖然為了追尋柳郎的蹤跡沒日沒夜地修習過輕功,可是除了輕功我什麼都不會。劉老爺大喜之後,我曾以為他會再來找我的,我確信那夜他並沒有醉到認不出我是誰,可是他再沒有來過,我對他思念成狂,所以終於決定鋌而走險夜探劉府。」
說到這裡,一直靜靜聽著的幾人都抬起頭看向夕露,似乎感覺到她接下去說的話會很重要,夕露也開始緊張起來,「劉府很古怪,好像隨時防備什麼一般的護衛重重。劉府上有許多護府的護衛,他們輪班站崗放哨,看身手似乎都不弱,我心底暗自奇怪,劉府不過是個商賈之家,可是這護衛之眾,比起我去過的官宦之宅也不遑多讓。我入劉府真是萬分小心,所幸仗著輕功出眾,他們並沒有發現我。劉府很大,我找來找去,都沒有發現立陽的身影,可是我又不能繼續耽擱下去,三更已過,沒有了夜色的掩護,我再留下去,只怕一定會讓府中護院發現,所以我雖然心有不甘,可是不得不先離開劉府。我打定主意,沿著原路返回,路過一個偏院小屋時,聽到裡面發出男女奇怪的聲音。我已非清白女子,那聲音我一聽之下便知,是有男女藏在其中行那苟且之事。我心底一動,雖然我不信那屋中之人是柳郎,可是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循聲走了過去。」
「藉著月色,我看到屋內一男一女正神魂顛倒地行那雲雨之事,男人滿口令人面紅耳熱的下流話,女人卻是哼哼啊啊不停。我雖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卻知道不是柳郎,他從來都是沉默的,不會如此聒噪多言。我有心打探柳郎行蹤,所以忍住沒走。果然,兩人事畢後摟在一起說話。只聽那女子問男子:魏周,我們這麼來往也不是辦法,你何時娶我,給我一個名分?那男子只是歎氣道:無論如何,如今我和我爹在這劉府都是僕人的身份,府中規矩你又不是不知,小廝和丫鬟不能通婚。那女子便不依道:你怎麼這麼窩囊,我怎麼就跟了你?我告訴你,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家小姐天天陰陽怪氣的,我在她面前大氣都不敢出。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再也不想過下去了。魏周,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自己想法子。我紅衣說到做到,你到時可別後悔。那男子問道:你能有什麼法子?女子得意道:你說我要是攀上了這劉府的少爺,算不算飛上枝頭了?那男子怒道:你敢!那女子也怒道:事到如今,我有什麼不敢的?我什麼都敢!男子服軟道:你別說氣話,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劉立陽是個傻子!你就算攀上他也沒用。那女子哭道:你欺負我,你就知道欺負我,我都有了你的孩子,你還這麼對我!你個死鬼!男人忙問真的假的,女人呸他一句:你說真的假的?男人笑:準是假的,你騙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女人似是生氣了,男人又趕緊哄,然後他們又滾在了一起……」
「可是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從聽到那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劉立陽是個傻子!』開始,我就聽不到別的了……」
採花郎(13)待君如月
不難想像夕露當時是何等的驚魂不定,她此時說來,依然痛苦無奈,「我渾渾噩噩地回到瀟湘館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我就這樣失魂落魄地在雨中走了一夜,腦子裡一片空白,見到柳館主的時候,我已經虛脫得站不住,我眼前發黑跪倒在了她的面前。之後的事情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我只記得我發高燒,日夜昏迷,從未有過的絕望與陰暗將我籠罩。許久之後,我終於清醒了,柳館主對我說:天大的事情,總是可以解決的,不要自我作踐,她會幫我。我這麼無可救藥的人,柳館主卻願意幫我,蒼天總算沒有逼我到絕路。」
說到這裡,夕露抬頭對柳琴風感激一笑,柳琴風卻是皺緊眉頭,止不住地歎息。夕露接著道:「我不知道柳郎在府中到底經歷了什麼事情,所以為了知道真相,我必須進入劉府,光明正大地進入劉府,無論用何種手段,用哪種方法。我冥思苦想,劉府乃豪富之門,劉立陽又是獨子,如果他癡傻之事為真,那麼延續香火不是目前劉老爺最為發愁的事情嗎?我沒有別的法子,我只得從此入手。我拜託柳館主幫我放出消息,說我對劉府少爺極為愛慕。就算劉府財勢誘人,但是嫁給一個傻子,卻是沒人願意幹的。我也明白劉老爺看不上我這等風塵女子,可是劉老爺也明白,只有風塵女子才願意無名無分地為一個傻子生孩子,只要有錢。所以很快柳館主就帶來了消息,我終於再次踏進了劉府,光明正大的。」
「可是我心底始終不信立陽是傻子,我最後一次見他時他明明還是好好的,可是我見到他之後卻由不得我不信,事實擺在眼前,我只覺得天崩地裂般。他不記得我是誰,可是他沒有追打著攆我出去。劉老爺似是對此情形極為滿意,我便被默許可以定期出入湖心閣。那段日子我每日用盡方法,可是立陽總是呆呆地坐在院中,目光空洞,對人不理不睬,給他吃就吃,給他喝就喝,不給也從不吵鬧。他並不像普通傻子那般,只是他那空洞的眼神令我心痛,曾經那雙眼中有多少光華閃現,如今全都歸於死寂。我再也不必費盡心力去追尋他的腳步,他就在我身邊,可是我卻不覺得半絲快活。我難過至極,我寧願一輩子追著他的影子跑,也不願他這樣不死不活地虛度光陰。」
夕露歎了口氣,那語氣中的悲傷讓所有人都心情沉重。「湖心閣是在劉府內湖中央的一間獨立小院,我總覺得那名義上是為立陽休養做考慮,實際上就是監禁。往返湖心閣只有一條小船,來往只得一人,這是劉老爺的意思。我一直在想法子,在不驚動府中人的情況下,帶立陽出府診治。我總覺得立陽忽然變得如此,其中必有緣故。我不放心劉府中的人,雖然他們名義上是立陽的親人,可是立陽於府內遭此突變,府中人必然難逃關係,而且以往見到立陽,他總是神情悲傷憂鬱,所以我猜想他或許與家人的關係並不和睦。出於種種原因,我必須偷偷帶他出府。正一籌莫展之際,我突然得到了某種啟示,困住立陽的湖是劉府內湖,劉府並未在湖中飼養觀賞魚種,所以湖中理應只有水藻等死物,可是有一日我無意中將瓜子掉入湖中,竟然有魚驚起點點漣漪。湖中竟然有野魚!或許湖底另有出口也說不定,所以我藉著無人靠近湖心閣之便潛進湖中,去尋找這可能存在的另一出口。湖並不大,可是水底渾濁,再加上水草蔽目,我第一次並未找到。但是我並不灰心,這些年下來,我早已經鐵打身堅,可是我不知道我這次暫離立陽,卻犯下了一個無法挽回的大錯。我游上湖心閣,返回立陽的臥房時,發現有人在立陽的房中。平日送飯的趙媽極知進退,絕不可能私自進入立陽的房間,那麼此刻在他房中的人又是誰?我心底慌到極點,很怕自己的行蹤被府中人發覺,待我躡手躡腳地潛到窗前時,卻看到一名紅衣婢女正圍著立陽打轉,幫立陽梳頭,死盯著立陽的臉看,最後竟然還大膽地摸上了立陽的臉。而立陽卻紋絲不動地望著窗外,不知在看什麼看得出神。我心底甚為惱怒,卻終於控制住自己的脾氣,趁那女子一腔心思都在立陽身上,利用輕功返回內室,匆忙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又假裝小睡剛醒,弄出了一些動靜。那婢女想必也知道我的來歷,不想惹出麻煩,就急匆匆收拾飯籠走了。我這才放下心來,以為終於平安無事躲過了,可是我想錯了。」
夕露的神情中露出惱恨之意,「那之後每次送飯,竟然都是這名紅衣小婢來。我不知她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取代了趙媽,可是我知道這婢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因此我處處防範她。每次她來我都擋在門前,讓她再也進不了立陽的臥房。可我知道這不是辦法,我不能因為和她鬥氣,忘了正事。我從沒有放棄從水下摸索那未知的出口,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找到了那被層層污垢和水草掩住的排水暗口,我決定開始實施我的計劃。這其間,劉老爺也曾來看過立陽幾次,見我和他相處和諧,慢慢就默許了我可以留宿在立陽的臥房。天賜良機,這正好幫了我一個大忙。是夜,我怕立陽中途和我搗亂,就給他服了藥,我帶著他順著暗道泅水出了劉府。其實事實並沒有我說的這般順利,其中的艱難我就不在這裡贅述了。我帶著立陽出了劉府,就直奔瀟湘館找柳館主,除了她,我也不知道還能向誰求助。」
夕露感激地看了柳琴風一眼又道:「柳館主看我凍得瑟瑟發抖,忙給我二人找了乾淨衣服,連夜帶我和立陽到了莫愁堂找韓先生救命。」
採花郎(14)害人之人
說到這裡柳琴風插言道:「千芝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幫忙的,她是一名醫者,救人性命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件事本就與千芝無關,希望沈大人明察,不要冤枉好人。」
沈白低頭不語,只是示意夕露繼續說下去。夕露接著道:「韓先生細心檢查了一遍立陽的身體,終於在他的頭頂找到了細微的針孔痕跡,令我等都不由得大吃一驚。在這樣隱蔽的位置施針,可見此人心腸狠毒,而且心思縝密。韓先生說立陽的頭頂重穴被人用透心針封住,此種針極為細小,中空,人的頭骨堅硬,釘入之人必須將內力貫入針中才能將此針刺進人的頭顱之內,普通人用普通的辦法根本不可能將此針刺入人的頭顱之中。另外此針恰好刺入了骨與骨的狹小縫隙之內,無論是刺入還是取出都十分困難,而且此針貌似已在立陽的頭部存在了許久,造成了他的腦中經脈受損,不取出的話,他一輩子都要做一個廢人。可是取針也是一件危險的事,韓先生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那夜我們沒有貿然取針,韓先生給我開了幾服藥劑,讓我每日給立陽服下,並告知我七日之後帶著立陽再來。我沒有辦法,只能帶著立陽先回去。」
「不去劉府之日,我就留在館中,心情極度煩亂之時,聽其他姐妹說館中來了一個金髮碧眼的天竺商人,正在賣弄他的布料,什麼絲製成的,非常神奇。我本來毫無興致,卻拗不過人家的好意,就去圍觀了。沒想到那布料果然十分奇特罕見,尤其是能將金銀銅鐵等物聚在一起這一項,令我格外驚喜。我聯想到立陽腦中的銀針,不由得暗下決定。事後我將那天竺商人請到了我的房中飲酒,訴說我想要那布料的心意,那商人許是醉了,許是對我有些好感,竟然極為大方地送了我半匹,我自然十分歡喜。等到了七日之期,我帶著布料和立陽又去求見韓先生,韓先生見了布料也是極為驚奇,她說開給我的藥物只能起到輔助作用,見效緩慢,不如試試將這布料鋪在立陽的床上,讓他睡在其上,看看是不是會有什麼奇異的效果,且三日之後再帶他來。如此反覆,我就開始了這樣晝伏夜出的『做賊』生活。我日日擔心夜晚我攜立陽離開劉府之事被府中人知曉,可是常在岸邊走,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終會遇到鬼。我一直覺得很順利,可是那夜……」
夕露似是感到極為痛苦,她掙扎片刻後終於頹然一笑,「立陽的狀況似乎有些改善,韓先生說立陽頭部的透心針已經有了鬆動的跡象,讓我每日多做讓立陽熟悉的事情,激發他的記憶和求生意志。而我與他的記憶點點滴滴全是來自那次採花,而他留給我的,除了那床榻之上的刺目落紅,就只剩下了清晨醒來,我在枕畔發現的那一片柳葉……」
夕露的臉上浮現出極痛苦又陶醉的神態,可是沈白卻冷冷地道:「玉面狐狸柳音每次採花之後,都會留下一片柳葉在枕畔,作為他獨有的標記,這樣的舉動一度讓追捕他的官差恨得牙癢癢。哼,此舉看似風流多情,其實是對大明律法的極度蔑視和挑釁!」
夕露聞言渾身一顫,卻繼續道:「那夜我和立陽同以往一樣,泅水回到湖心閣,卻發現飯菜整齊地擺在臥房的桌子上,而我放在桌子上的那片我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的柳葉不見了。屋內有一股奇異的味道,我心知不好,有人來過了,而且來人定是發現了我和立陽夜半不在府中之事,一旦宣揚出去,後果不堪設想。還有,柳葉被誰拿去了?那本是我拿來喚起立陽記憶的東西,怎麼會有人拿走這麼一片毫不起眼的葉子?莫非有人知道了立陽的真實身份?我頓時方寸大亂、慌不擇路,我甚至來不及換下我和立陽的濕衣服,就開始在屋內來回翻找那片葉子。我不信,竟會有人拿走葉子,或許是我記錯了,放在了別處也不一定。我當時完全失去了判斷力,我竟然忘記送飯的婢女紅衣為何沒有把飯菜放在屋外,竟然違背命令,私自進入了立陽的臥房,還把飯菜留在了屋內。我正頭昏腦漲之際,卻想不到那婢女紅衣竟然去而復返……」
說到這裡,夕露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她看著我的濕衣服極為詭異地笑,問我是不是在找這個?我看到她手中的柳葉,一時間猶如被鬼附身一般,我只想到不能讓她將我和立陽悄然離開劉府的秘密說出去,不能讓她把立陽的另一個身份說出去。我抱住她和她扭打在一起,我終於知道臥房內那奇異的味道是什麼了,我手腳發軟地意識到她在屋內放了迷香,我漸漸不敵,被她反扼住了喉嚨。我想我快要死了,可是立陽又該怎麼辦?意識迷離之時,我想起了上次夜探劉府時偷聽到的她和那小廝偷情時說的話,這紅衣似乎極為懼怕她家小姐,我便嘶啞著嗓子道:你家小姐在你身後看著你呢!她竟然大驚失色慌亂地回頭去看,我趁機推開她,不知道她腳下絆到了哪裡,直往後趔趄了數步,然後跌倒在地上,摔暈了過去。」
「月光照在那紅衣婢女的臉上,一片慘白。我心底的恐懼也達到了極致。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此時已經暴露,一旦這紅衣婢女將此事說出去……我不敢想像。回頭看看立陽,我終於堅定了決心。我克制住心底的恐懼,費力地架起那紅衣婢女,將她拖到屋外的憑欄處,底下就是這劉府的內湖,她現在昏迷著,掉下去必死無疑,就算明日有人在湖中發現她的屍體,也會認為她是失足落水溺死的。」
夕露說到這裡抬起頭來,「我這麼想的,也就這麼幹了。劉府的婢女紅衣是我殺的,沈大人。」她迎視著沈白的眼神堅定且毫不退縮。
採花郎(15)抽絲剝繭
此言既出,屋內一片安靜,柳琴風驚訝地看著夕露,似是難以想像她剛剛說出口的話。沈白冷冷地看她半晌低頭不語,始終未言的陸元青卻是悠長地歎了一口氣,輕笑道:「然後呢?」
「什麼?」夕露迷惑道。
「你將紅衣扔進了湖內,然後呢?確定她死了?」陸元青依舊不緊不慢地問道。
「天那麼黑,我看不清,然後我安頓好立陽,趁夜施展輕功離開了劉府,以避殺人之嫌。」
陸元青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卻將視線轉向了一簾之隔的內室,韓千芝一臉疲憊之色,慢慢走出來,見室內之人都看向她,微微一笑,「針已取出。」
夕露激動地站起身來,忙走幾步,來到韓千芝的面前,似要跪倒,卻被韓千芝一把扶住,夕露哽咽道:「大恩難以言報……」
韓千芝溫婉地說道:「不必如此,進去看看他吧,針雖取出,可是想要扭轉他目前的狀態,卻非一日之功。他何時能夠恢復正常,就要看他自己了。針雖為主害,但是劉公子心結鬱結難解,才是他的病症的主要根源。」
夕露連聲道謝,忙進內室去看劉立陽。韓千芝慢慢坐在夕露原來的位置上,輕輕一歎後道:「夕露姑娘也真是奇女子了,倒教千芝佩服她的敢愛敢恨。」
柳琴風卻是冷笑道:「恐怕有人鐵石心腸,言而無信。」
陸元青聞言苦笑,沈白卻是神色冷凝地說道:「夕露既然坦言她就是殺害劉府婢女紅衣的主凶,本官今日就要帶她回衙門,還有劉府公子劉立陽疑似多年前的採花大盜玉面狐狸柳音,所以本官要將其一併帶回衙門,想必柳館主和韓先生此時都沒有要阻攔本官辦案的意思了吧?」言罷冷冷掃了二女一眼,站起身來,「既如此,夜已深,本官就不打擾韓先生休息了。元青,讓門口的衙役進來,帶夕露和劉立陽回汴城縣衙門。」說完負手率先走出了莫愁堂。
夜幕沉沉,回縣衙的路上,沈白一直很安靜,陸元青也不說話。宋玉棠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公子神色不對,只得閉上嘴。
進了縣衙,沈白吩咐宋玉棠去休息,獨留下陸元青,「元青留下,我有事與你相商。」
書房內只剩下兩人後,沈白疲憊地一撫額坐在了書案之後,一指下首的座位,「坐吧,元青,只有你我二人之時可不必拘禮。」
陸元青「哦」了一聲,坐在位子上四處觀察。沈白的書房很簡潔,沒有累贅的裝飾,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雪白的牆壁上只有一幅潑墨山水畫卷,畫幅極廣,畫長六尺,高約四尺,幾乎佔據了那懸掛畫卷的整面牆壁。畫作大氣磅礡、氣勢恢宏,細節之處又極為精美。陸元青不由得去觀察那畫的落款之處,小巧的梅華章旁,只提了兩個字:波藍。這兩個字卻書寫得極為秀美,與這整幅畫隨意灑脫的風格略有些不符。
見陸元青長久地觀察那幅畫,沈白道:「那是我在京城時的朋友送我的畫,這送畫人在京城可是鼎鼎大名之人啊,能得他這麼一大幅的畫作,那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呀。」不知想起了什麼往事,沈白搖頭一笑,陸元青覺得從莫愁堂出來後凝聚在沈白身上的那股無形的低氣壓也隨之驟減。
沈白和陸元青對視片刻後問道:「說說這案子吧,元青,我總覺得這案子很複雜,就好像一人於江畔垂釣之時,沒有釣上來什麼魚,只是鉤上來一條長索一般,你扯住了長索的這一端用力往岸上拉拽,可是卻發現長索很長很長,而長索那端又似掛了極重的東西,越拉越讓人心驚,不知道費了半天力氣會得來一件什麼東西。」
陸元青卻點點頭,「大人的比喻還真有趣。目前此案的疑點頗多,我個人覺得最大的奇怪之處有這幾點:這第一就是死者的死因。胡二驗屍多年,頗有經驗,他的論斷不應有錯,況且又有莫愁堂韓千芝的復驗,死者的確是凍死的無疑,可是剛剛在莫愁堂夕露姑娘卻說那紅衣婢女是摔暈之後被她丟進湖中淹死的。夕露曾說此湖內污垢水草甚多,可是死者的口腔之內並無泥沙或水草的痕跡,那只能說明死者離開內湖的時候還是活著的。夕露也說過當時天黑,她只看到屍體沉沉浮浮的不見了,所以並不能確定當時紅衣已死。根據驗屍結果顯示,極有可能就是紅衣在落水之後在冷水的刺激之下,很快就甦醒了,而她識水性,所以游回了湖邊。那麼,她上岸之後又遇到了什麼事恐怕才是她死亡原因的關鍵所在!胡二驗屍後曾說過,這紅衣婢女至少兩日內未曾進食了,這說明紅衣在從湖水中脫險之後又遭遇了什麼,極有可能是被某個人關在了什麼地方,而且這個地方極有可能就在這劉府之內。夕露曾經提過,劉府之內護院甚重,所以外人殺人之後再將屍體抬回劉府的可能性根本不大。最奇怪的就是,大人不覺得今夜我們鬧騰出這麼大的動靜,劉府卻異常安靜嗎?那些傳說中的護院,都去了哪裡了呢?」
沈白聞言眉頭深鎖,他緩慢地點點頭,「不錯,我心中也覺得此事頗為古怪,所以我另做了一些安排。」
陸元青聞言一笑,「大人派了本縣衙的捕頭大哥去了一個地方。」
沈白笑得頗為隨意,「元青何時發現的?」
陸元青「啊」了一聲,「就是從縣衙動身去劉府之時,大人明明帶了師爺、仵作、捕頭和衙役的,可是此時都已這般天色了,我還未看到咱們衙門的捕頭大哥長的是個什麼模樣呢!」
沈白點點頭,「我派總捕頭邵鷹去了萊州查訪劉府老爺劉大成的來歷,並已修書一封給萊州府府衙,讓其協助邵鷹辦理此事。我想,最遲半個月也該有消息了。」
陸元青點頭道:「大人所慮極是,這劉府老爺的來歷倒是一定要好好查查。」
沈白一笑,「元青都不問,我為何知曉劉老爺可能來自萊州?」
陸元青謙和笑道:「劉老爺有些許萊州口音,雖然極不明顯,但是以大人之觀察入微,想必不會錯過。」
沈白聞言點頭,「那元青所說的其他疑點又是什麼呢?」
陸元青又道:「這第二處疑點就是那塊奇怪的布料。據夕露和柳琴風所言,那是天竺國的不死蠶所吐之絲所製成的神奇布料,不僅可避刀劍,還能聚攏金銀銅鐵等物。如此說來,此物值個千金萬金的,也不奇怪。這劉府老爺劉大成也算是這汴城的豪富,他店舖的掌櫃買下幾匹此布料自然是不在話下,所以劉府中人必然可以拿到此種布料。還有就是瀟湘館的夕露姑娘,夕露姑娘不像劉老爺那般財大氣粗,可是她有姿色,又願意討好逢迎,所以那慷慨的天竺商人一時心動也送了夕露姑娘半匹布料,所以夕露姑娘手中也有布料。我與大人那夜於天香樓吃酒後,遇到的那個『有情有義』的採花客,說起來也是有意思得很。他故意現身引宋護衛去追,說明此人藝高膽大,就算不是武功卓絕,也必然是自恃輕功出眾,就算是宋護衛這樣的高手,也對他無可奈何。如此有備而來的人,又怎麼會行將被宋護衛追上,還慌慌張張掉下了那奇怪的布料和布料裡那所謂情人的秀髮呢?」
聽到這裡沈白也笑了,「所以元青的意思是,這採花之人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蹤,引我們去追,然後再扔下這布料和頭髮,再引我們去查劉府?」
陸元青眨眨眼,「如此大費周折地告知我們這汴城有個輕功卓絕的採花賊,並且與劉府有關,恰巧轉日這劉府又及時出現了一具裸露身體的女屍,怎麼看都像是被採花未遂然後殺人滅口的樣子。女屍的頭髮裡還發現了曾經轟動一時的採花大盜玉面狐狸柳音的標記——一片柳葉,至此,還有誰不認為那隱匿多年的柳音是不是重出江湖了呢?」
沈白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可是驗屍結果顯示,那女屍死前並沒有任何行房的跡象,所以那被抓得血肉模糊的下體,其實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陸元青原本看起來呆呆的面目,此刻卻因為他明亮閃爍的眼睛而生動起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夜宋護衛追蹤的採花賊和殺死劉府婢女紅衣的兇手,應該是同一個人。這個人不僅可以拿到布料,而且對劉府可以說是瞭如指掌,甚至對劉府少爺劉立陽的過往也很瞭解。這個人的殺人目的很明確,就是嫁禍劉立陽或者將劉立陽就是玉面狐狸柳音的秘密公之於眾。」
沈白低頭沉思片刻,問道:「元青覺得是誰?」
陸元青的嘴角綻起一抹笑意,「夕露有布料,可是她喜愛劉立陽已至瘋狂之地步,她是寧肯自傷也不會去傷劉立陽的,所以不是夕露;劉立陽本該是最可能行此『採花』之事的人,可惜他傻了,韓千芝為他取針之後他都沒有恢復,所以他根本實施不了如此周密的計劃,況且他如此大費周折和自己過不去,實在是不合情理。」
沈白揶揄道:「劉立陽本來就不是正常人,也許他真的藉著裝瘋,來演出這場猴戲激怒官府也不一定。」
陸元青道:「他這麼做的理由又是什麼?」
「理由是什麼?」沈白雙眸閃過一絲暗色,「等他清醒了,本官要親自問他為什麼。元青可知,當年毀在柳音手上的清白女子有多少?其中不乏朝廷顯貴、高官之女。他這般罔顧國法、寡廉鮮恥,視大明律法於無物,實在是令人難以容忍。無論他是否牽涉劉府女屍一案,就算沒有,只要本官坐實了劉立陽就是柳音,本官一定要以大明律法治他的罪,以安民心。」
沈白說得斬釘截鐵,陸元青卻是聽得一陣恍惚,他低低一歎道:「大明律法?大明律法之下真的沒有冤魂嗎?大明律法真的可以為受害之人伸張正義嗎?大明律法管得了平頭百姓,治得了朝堂高官嗎?大明律法真的可以將這混沌的塵世洗滌成朗朗乾坤嗎?」
沈白聞言驚愕地看著陸元青,這面容有些呆的布衣少年此刻看起來神情中充滿了一絲迷惘和濃濃的悲憫,「大人,不知道大明朝的官員們還有幾位會像大人一般,還會因為分析案情而變得如此激憤和正義凜然。如果我大明能多幾位如大人這般的為官者,或許還有能力挽狂瀾於大廈將傾之時。」他微微對沈白一笑,「我與大人初遇之時,就知道大人為官,必然是個好官。」
沈白下意識地問道:「元青何出此言?」
陸元青輕聲道:「雙目明澈清朗,黑白分明,不是胸懷磊落,便是愛憎分明。」
沈白聞言靜默片刻,才搖頭歎道:「愧對元青此贊,其實沈白未繼任汴城縣令之前,不過是個不學無術、驕縱豪奢的紈褲子弟罷了。」
陸元青卻和氣一笑,「無論大人以前行止如何,在旁人面前表現出的樣子又是如何,但是陸元青所認識的沈白是個好官。」
/文/沈白聞聽此言,一時間心內震動,久久無言。
/人/良久,沈白才問道:「元青為何認定兇手不是劉立陽?」
/書/陸元青只是溫言道:「大人何時聽過玉面狐狸柳音除了採花,還殺人?」
/屋/沈白一怔,柳音確實從未殺過一人……
陸元青又一笑,「況且劉立陽不是傻了嗎?他或許曾經犯過錯,可是不能因為他曾經犯過錯,就把所有的罪責都加在他的身上不是嗎?夕露說他傻了,我或許不信,可是韓千芝說他傻了,我信。」
沈白聞言抬頭看他,陸元青肯定地點點頭,「我信韓千芝!」
我信韓千芝!沈白心底慢慢咀嚼著這句話。他信韓千芝?為什麼?
似是知道沈白心底的疑問,陸元青微笑道:「因為韓千芝是個好人。我信她,就如同我信大人是位好官!」
月漸沉沉,不知不覺已是深夜,陸元青慢慢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仰望著略顯憂鬱的月色,背對沈白道:「大人,元青才疏學淺,剩下的疑問恐怕就要請教縣衙大牢中關著的諸位了。」
採花郎(16)大牢審犯
明初分縣為三等:糧十萬石以下為上縣,知縣從六品;六萬石以下為中縣,知縣正七品;三萬石以下為下縣,知縣從七品,後已並為正七品。
從沈白的官職來看,這汴城縣雖說不大,卻也是絕對不小的。這一點,陸元青從汴城縣衙的大牢就可以看出。他一邊走一邊暗想:難道比較大的縣,犯事的人就會比較多不成?這麼多的牢房,犯人嘛,一路上行來數了數,還真不算多,至少沒和衙門的牢房數目相匹配。
不過牢房多的好處,就是犯人安置得沒有那麼密集,換言之,就是空氣沒有那麼渾濁。本來已經做好了掩鼻準備的陸元青,放下了手。
他和沈白兵分兩路,沈白執意要去探探那個癡傻的劉立陽,而夕露昨日已經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線索,至於印證她的話之真偽,還需要一點兒時間。唯一剩下來的,就是那個意圖焚燬女屍的劉府小廝魏周了,陸元青自動請纓,沈白允之。
來到關押魏周的牢門前,陸元青先朝內望了望,隨後一歎,前後不過一日的光景,這魏周已經由一名機敏、清秀的少年變成了行屍走肉。他的頭髮凌亂地披散下來,蓋住了他的臉龐,發隙間可見他參差不齊的鬍鬚亂糟糟地爬滿下巴。他原有的衣物已被收繳,換上的犯人服不僅不合體而且骯髒。牢房內有稻草鋪就的簡易床,可是他卻沒有坐在上面,這麼陰暗到發霉的牢房中,他卻坐在了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
觀察了他半晌,陸元青才吩咐牢頭道:「煩勞大哥將牢門打開,我奉沈大人之命前來問犯人幾句話。」
那看牢的中年人見這年輕人這般有禮客氣,受寵若驚地趕忙將牢門打開,「陸師爺請。」
陸元青微微點點頭,算是還禮,才舉步踱進了這間牢房。牢房內只有魏週一人,沈白這般安排,恐怕是擔心犯人被逼串供或者說防範犯人被殺人滅口?不過沈白確實思防周密、考慮得當。
陸元青慢慢地走近魏周,然後在距離他幾步的位置也坐了下來,區別是他在身下墊了一層稻草。
牢房真的很陰冷,牢房的地板冰冷尤甚,而陸元青懼冷,十分懼。可是他還是坐在了和魏周同等的高度上,他不想給魏周造成某種感覺上的壓力,那樣他會出於自救的想法而封閉自己,那麼他將聽不到任何他想知道的消息。還有,之前在那具女屍的有意刺激下,已經讓魏周的精神受到了強烈的衝擊,而此時自己若是願意放低姿態,與他平等攀談撫慰,或許會有意外的收穫。
陸元青盯了他半晌,才溫言道:「那劉府的婢女最後怎麼樣了?」
魏周彷彿才剛剛發覺牢房裡進來了人,他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陸元青,有些發散的眼神令他目中的陸元青變成了重重的幻象,好久這些幻象才漸漸合為一體。他驚訝地發現,「你是那日被我撞倒在地的師爺?」
陸元青一笑讚道:「是啊,魏小哥真是好記性!」
看到陸元青的笑容,魏周卻是瞬間閉上了嘴,一時間牢房中極是安靜。
良久,陸元青柔聲道:「那紅衣腹中的胎兒是你的?」
魏周依舊如在夢中一般,「她怎麼會有了孩子?怎麼會?」
陸元青似是歎息道:「怎麼會?這還不是要問你嗎?」
魏周傷感地揪住披散在臉上的亂髮,「她就是這麼固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明明府中夫人有命,嚴禁府中婢女與小廝之間暗通款曲,如有違背,輕則受家法,重則載入戶籍,攆出府去。之前她就對我說過她有孕在身,可是我一直以為她是說笑。她總是騙我,我豈會當真?如果我當日知道她這般固執會惹禍上身,說什麼也不會讓她留下孩子。」
陸元青微微皺眉道:「凡是富貴之家,必然門庭有序,治下森嚴,不過如這般嚴禁婢女、小廝之間往來,卻也未免太過不近人情了。」他想了想又問道,「你家夫人看似性情溫婉隨和,難道卻治家極嚴嗎?」
魏周搖搖頭,「夫人出身大戶之家,平日裡對府中任何男子都是退避有禮、不假辭色的,所以我和夫人的接觸很少,對她的印象只是停於表面。不過,紅衣倒是時常抱怨,說她家小姐性格大變、陰陽怪氣,令她十分吃不消。」
陸元青問道:「她家小姐?指的是這劉夫人嗎?這紅衣是劉夫人的陪嫁丫頭?」
魏周點頭道:「是的。紅衣初入劉府時,也曾天真爛漫,溫柔可人,所以我對她才心生好感,可是後來不知從何時起,她變了,變得古古怪怪、疑神疑鬼、怨氣滿腹、小氣刻薄……她總是問我什麼時候娶她,什麼時候帶她離開劉府……」
陸元青歎口氣後道:「你可曾真心喜歡過這為你身懷有孕又因此而死的可憐女子紅衣?」
魏周良久才慘然道:「真心?真心又如何?人死無生,藥石罔顧……」說罷又突地大笑起來,「是,我曾真心喜歡過紅衣,雖然我什麼都不曾為她做過。我就像她曾經罵過的一樣,是個無用又自私的男人……」
陸元青拍拍他的肩頭,也不知道是安慰他還是想撫平他激動的情緒,「你既然真心喜歡過紅衣,卻又不肯依照她的心願帶她離開劉府遠走高飛,那麼這其中或許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緣故吧?比如說,你根本就不能離開劉府,對嗎?」
魏周猛地打了一個寒戰,面上僵硬地道:「陸師爺玩笑了,我不過是賣個契約給劉府,怎麼就成了不能離開?笑話……真是笑話……」他乾笑兩聲,見陸元青雙目平靜地看著他,嘴角卻露出一種悲憫的笑意,只覺得一時間再也笑不下去了。
奇怪了,本來只是個平凡普通的少年,甚至面目還顯得有些呆,卻為何那眼神彷彿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令人禁不住心慌,難以圓謊?
陸元青並不逼他,只是帶著寬容的笑繼續說下去:「我大明朝舉凡顯貴之族,多數都是僕從主姓,就像這劉府內曾經給我引路的僕從劉成一樣,他與你一般,皆是賣身劉府為奴,卻為何他叫劉成,而你叫魏周呢?」
魏周原本爛軟如泥般癱在地上的身體,猛然間繃緊了,他不知所措地背對陸元青,不想去看他蠱惑人心的眼睛,卻阻擋不了他同樣令人心驚膽戰的聲音,「你不像一個小廝。從我第一次和你在衙門口相遇,你將我撞倒之後的一連串下意識的動作當中,我就有了這種感覺。你必是讀過書,也識得禮儀,所以做事有規有矩,即使慌亂至此,也進退有序,很是難得。所以讓我大膽地猜測一下你的出身吧。或許你曾經並不是一名小廝,可是如今卻只能做一名小廝;當然更有趣的就是,你名義上是這個劉府的小廝,可是那劉府老爺劉大成因為某種原因,對你另眼相待,甚至悉心照顧,『魏』小哥,你說我猜得對不對呢?」
魏周幾乎要被陸元青溫和之中卻難以掩藏的咄咄逼人的問訊給刺激得昏厥過去,他索性裝死不再答話,以免一個不注意又被這個看似呆頭呆腦的師爺給哄出話來。
陸元青自問自答也不覺得無趣,悠然接著道:「當然,讓我覺得你不該是個小廝的地方,不僅僅是你知書懂理,而是,你竟然還文武全才,讓陸某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是佩服至極,仰望得很哪!」
「你胡說八道!」魏周怒道,「我根本不會武,你不要血口噴人!」
陸元青好脾氣地微笑道:「你自然可以百般否認,可是你心裡明白,如果你不會武,我今日面對的就該是又一具屍體了。」見魏周忍不住回頭看向自己,陸元青又道:「宋護衛的武功嘛,在我這等窮酸書生的眼中,必然是極高的。你在被紅衣的屍體刺激得方寸大亂之際,還能避開宋護衛刺出的背後一劍,如果你說這是巧合,又有誰信呢?你背後的傷痕猶在,不如我們請懂些內行門道的高手來鑒定一下如何?啊,讓我想想,聽說汴城威凌鏢局的武少陵武公子,為人極是疾惡如仇,最厭煩那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雞鳴狗盜的鼠輩。我想,請他來驗你的劍傷,他必會公正嚴明,絕無偏袒的,你說好不好?對了,我還聽說這位武公子除了那些上不了檯面的鼠輩,最厭恨的就是那些始亂終棄、拋妻棄子之人。你也知道的,他們這些江湖人,哪管什麼官府王法的,看不順眼的人,就這麼『卡嚓』一下子。」陸元青為求形象逼真,還用力比畫了一下,嚇得魏週一哆嗦。他滿意地一笑,又道:「你那伶俐又清秀的腦袋恐怕就要搬家了,唉,那血淋淋的場面啊,我想想就覺得心裡很不舒服,如今像我這麼慈善心軟的人,真是不多了。我說魏小哥,你要是心裡有什麼話,是願意和良善的我說呢,還是對那暴力的武公子說呢?還是你想嘗嘗咱們汴城衙門,那些身形彪悍的衙役大哥手中那水火無情棍的滋味?」
魏周聽到此時,已是面色蒼白,卻還強笑道:「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你想逼我說什麼?衙門是講理的地方,難道沈大人是個屈打成招的昏官不成?我魏周不過是個小人物而已,我頂多被判個意圖毀屍之罪罷了。難道你們有證據說紅衣是我殺的不成?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沒錯,那又怎樣?我和她男未婚、女未嫁,你們難道還能給我安個通姦之罪不成?我承認我一時糊塗,怕我和紅衣的事情被劉府知道,被攆出府去,所以我才鬼迷心竅夜半去燒屍體,意圖毀屍滅跡。我錯了,我都知罪,可以了嗎,陸師爺?」
陸元青看著他,卻是一歎道:「我給過你機會,魏周。可是你不知悔改,冥頑不靈。你以為如此,就可以掩蓋一切了嗎?你可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論過去了多少年,都不會改變的。那些所謂的生死,真的會被忘記嗎?只要曾經存在過的事物,就會有其軌跡可循,也許會費些工夫,但是一定會有蛛絲馬跡留下來。」
他一邊說一邊從冰冷的牢房地面上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稻草末子,「這牢房實在是太冰冷了,我怕冷,就不陪你了,你自己留下來好好想想清楚吧。」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狀似不經意地低喃道:「也不知道這萊州距咱們汴城有多遠?邵捕頭萊州一行恐怕就要回來了,要是有所收穫,也不枉費他奔波之苦了。」
魏周的臉色蒼白得彷彿見了鬼,陸元青已經出了牢房,牢頭剛剛上鎖,就見他猛地奔到牢門之處大力搖晃牢門,「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了什麼?萊州?誰去了萊州?」
陸元青卻不理他,逕自離去,卻在轉身後又道:「我會向大人求情,放你回劉府去的。」
魏週一愣,顯然不可置信,他瞪著陸元青,彷彿他在說什麼可笑至極的話。
陸元青似有些遺憾,「魏小哥你很聰明啊,的確,我沒有證據證明你殺了紅衣,我也告不了你通姦,至多是個毀屍未遂。我大明朝皇帝道家治國,自不會枉殺無辜,所以至多關你個幾日,幾日之後,你自然就可以出去了。」
魏周聞言剛要鬆口氣,陸元青卻又道:「那劉府老爺劉大成待你如同己出,見你在牢內待了這麼些日子,又完好無損地回去,自然不會認為你在牢房大刑之下說了什麼,不但不會和你生分,恐怕還要大大重用你才是。」說罷,大笑轉身,這次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頭看過牢房中的魏週一眼。
魏周遍體生寒,突然覺得這牢房和這陸師爺說的一般無二,實在是冰冷得很。
採花郎(17)瘋癲之想
看來沈白那邊的進展也不算太順利,一大清早的就臭著一張臉坐在桌旁瞪著早飯出神,見陸元青一腳邁進飯堂來,連忙招呼道:「元青,這裡!」
陸元青好笑地瞅他一眼,慢吞吞地挪過來,「大人,怎麼沒在房裡用飯,跑到這裡來了?」
這裡是衙門的公用大飯堂,上至主簿、文書等文差人員,下至衙差、仵作等武職雜役等,都會在這一排排的長桌長凳間混雜著吃飯,因此沈白作為一縣之首,出現在這裡就顯得很突兀、怪異了。
覺得不搭調的不僅陸元青一人,從那平日亂哄哄、吵鬧鬧,高談闊論、相互諧罵不絕於耳的紛亂,變成了今日落地一根針都鏗鏘有聲的寂靜無聲,就可知大家的心裡是有多麼的不自在和不情願。儘管他們的新縣令大人沈白看起來很是平易近人,可是他的身份擺在了那裡,誰又敢在他面前隨意放肆、造次?所以大傢伙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敢離得太遠,一頓飯是吃得如坐針氈、難以下嚥。
其實沈白這頓飯吃得心裡也是不舒服,他從小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吃的都是精緻之物,用的皆是綾羅綢緞,出門有車馬僕從伺候,結交的也都是有頭有臉、身份顯貴之人,所以無論他有多麼豪爽隨和和不拘小節,他都是不折不扣的貴公子一名。從小他被灌輸的是君子之儀,讀的是聖人之書,行止皆從容矜持。所以他看到公用飯堂裡那油膩膩、黏糊糊的桌椅,他有點兒坐不下去;聽到那亂糟糟又夾雜著近乎粗俗的謾罵玩笑時,一向食不言寢不語的他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心情煩亂、食不下嚥……
太吵了,有點兒吃不下了,沈白百無聊賴地想著。可是他還是穩坐桌前沒有動,他等的人還沒有到,現在走了,豈不白白被折磨了一個早上?不值。所以他繼續等下去,可憐那週遭或遠或近陪坐著的諸人也只得繼續痛苦地陪坐著,大人都沒動,誰敢先走?
沈白等的人是陸元青。
從昨晚到今早都沒有看到他的人影,連今早去他房裡堵他,都沒有看到人,不曉得他一大早去了哪裡。不過人總是要吃飯的吧?坐在飯堂等,總會是個不錯的辦法。
在如此詭譎的氣氛中,陸元青跨進了門,他一眼就看到了沈白,完全是眾星拱月嘛,雖說星星和月亮之間的距離有些遠。
見陸元青坐在面前,沈白一推面前沒有怎麼動過的飯菜,「元青,還沒吃早飯吧?」
陸元青搖搖頭,「吃過了啊。」看看沈白推過來的飯菜,一笑,「沒吃的是大人吧?」
沈白問道:「這麼早就吃過了?你是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去了哪裡?」
陸元青微笑解釋:「這種時節,夜間還是寒冷了些,我懼冷,所以睡得早些,因此起得也早些。我一大早起來,去了天香樓,嗯嗯,那的早點味道不錯,我建議大人改日去嘗嘗。尤其是那桃花冷淘面,更是這汴城滿桃花之時節的一大美食啊。」
沈白本來就沒吃多少,腹中正空,聞聽陸元青此言,不由得心生嚮往,「桃花冷淘面?怎麼個做法?聽起來還真有趣。不說別的,這天香樓的菜譜倒還真是新穎別緻。那這桃花冷淘面是用桃花做的嗎?」
陸元青心底暗笑,那個石白佳乃是生意場上第一精明人,她那桃花冷淘面,哪裡是什麼別緻的心意啊,分明是這個時節,汴城桃花盛開,有這等不花銀子的食材可用,她還能不動心?心底雖然這麼想,嘴上卻道:「這桃花冷淘面倒也算別緻,先是用桃花汁和面,手工製成麵條,然後再將麵條煮熟後,放入冰水或古井水中浸涼而成。此面聞之沁香撲鼻,嘗起來又爽口,所以曾有附庸風雅之徒留詩贊曰:冰點縈香一線連,齒滑香腮半周天。大人,有時間不妨去嘗嘗。」
沈白遺憾道:「難得元青如此熟悉這汴城,我也一直想好好逛逛這汴城縣,奈何從到此地開始,就一直分身乏術,恐怕要等這手上的案子了了,我才能有機會和元青把臂同游。」
陸元青一笑,「看起來,眼下最關鍵的事情還是將劉府女屍一案盡快了結才是。」
沈白點點頭,「我今早找你,也不過就是想問問你,在牢房見過那魏周之後,可有什麼進展?」
陸元青微微搖搖頭,「大人呢?見過那劉立陽之後,覺得如何?」
沈白卻同樣搖頭,「不見什麼進展,依然是眼神迷離,不理外物,說什麼都置若罔聞,或許他是真的傻了。」
陸元青仔細想了想,又問道:「當時大人見他時,可有旁人在身邊?」
沈白搖頭道:「不曾,只有我與他二人,怎麼了?」
陸元青又問:「大人進入牢房之後,他可曾抬起頭看過大人一眼?」
沈白道:「也不曾。無論我問他什麼,他都置若罔聞,既不抬頭,也不理睬,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地面,神遊天外。」
陸元青又想了想才笑道:「韓千芝不愧汴城神醫,韓先生之名,當之無愧。」
沈白詫異道:「元青何出此言?」
陸元青瞧了瞧桌面,歎道:「傻子不懂得怕,無懼任何傷害,他們沒有我們普通正常人的那種很自然的自我保護本能,聰明人會出於本能地規避危險和麻煩,而傻子則不能。夕露說劉立陽癡傻時總是喜歡看著窗外,可如今他學會看地面了,他懂得避開大人的眼光,避免麻煩,或者說,他現在開始出於本能地保護自己了,大人不覺得他變得聰明一些了嗎?」
沈白驚訝道:「元青的意思是,劉立陽他……」
陸元青搖搖頭,「我只是猜測,沒有證據。大人,不知邵捕頭何時能到汴城?我總覺得邵捕頭帶回來的消息,才是破解這一系列謎團的關鍵所在。」
採花郎(18)邵鷹歸來
又過了幾日,邵鷹終於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回了一個人,很招搖地披枷帶鎖地帶了一個人回來。
邵鷹求見沈白之時,沈白正在和陸元青下棋。當邵鷹大咧咧地走進來後,陸元青和他打了第一個照面,兩個人同時腹誹:怎麼是這個樣子啊?!
雖然邵鷹離開衙門之時,根本不知道陸元青是何許人也,可是他歸來後從踏進汴城衙門那一刻起,這個陸元青的名字幾乎將他的耳朵磨出趼子來,無非是這小子是新縣令大人眼中的紅人啊,大人極為倚重他啊,陸師爺在大人面前一言九鼎啊,陸師爺年輕有為啊,陸師爺才思敏捷啊……邵鷹心中好笑,半個案子都沒破過,就被吹成了一個「神」,那他邵鷹不成了「玉皇大帝」?看來他不在衙門裡的這段日子,衙門裡的那些兄弟渾水摸魚、逢迎拍馬的本事更加厲害了。陸元青,不過是一介書生,能有什麼作為?不過拜這些拍馬黨的嘮叨,邵鷹覺得陸元青怎麼也該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智慧堆在臉上,眼睛長在腦頂的那種輕狂書生吧?就像是那位自命不凡的余師爺一般。
可是他錯了,他看到的不過是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布衣少年,看起來極年輕,笑起來很謙和,樣子卻有些呆,絕對和什麼聰明伶俐沾不上邊的。
陸元青聽沈白簡單介紹過邵鷹此人,他也旁敲側擊地從衙門內眾兄弟口中問詢過,只得出一個結論——此人極為得力。之前他跟隨過的縣令之所以這麼快得到陞遷,皆是因為他們在任期間,破案神速,百姓生活安穩。當然衙差們也說過,之前那任縣太爺根本就是個甩手掌櫃,什麼都不管,一切都推給邵鷹去辦。可縣太爺任滿歸京之時,竟然沒有帶走邵捕頭,兄弟們都替他不值,邵鷹卻只是笑笑。也有人說邵鷹清高,大人邀請了,只是他推辭了,並未跟隨罷了。
這個聽起來應該精明強幹且深諳官場之道的邵鷹本人身形並不魁梧,個子雖很高,但離強健絕對是遙遠的。此人扛著一把刀,根本不像一名混跡公門的人,倒像是一個放浪不羈的江湖遊俠。只見他自在地走進了沈白的書房,微微瞇起的眼睛只是掃了一眼陸元青,便對沈白道:「大人,我回來了。」既沒有恭敬行禮,也沒有假裝客氣,直白、乾脆。
沈白倒是沒有太驚訝,臨出京時父親曾經囑咐過他,這汴城縣必有高人。不然,以政績優異調回京師的汴城原縣令,現任大理寺右寺丞的馬四通其人之能,也能將這汴城一縣治理得井井有條?才怪。
自古奇人多怪癖,沈白不以為意,「邵鷹可是讓我等好等啊,萊州之行如何?可有收穫?」
邵鷹嘿嘿一笑,並不答言,將他一直扛在肩頭的大刀往地上一插,然後拉了拉左手上的一條繩子,然後用右手慢慢將左手的繩子緩緩地繞緊,隨著那繩子越繞越緊,一個口中塞著破布,雙手反剪負於身後,身披枷鎖之人,不情不願地被拉了進來。
陸元青見此情景,不由得發笑,站起身來,繞了那披枷帶鎖的人一圈,才問道:「敢問邵捕頭,這……這個是萊州府府尹大人送予邵鋪頭的臨別大禮嗎?」
邵鷹卻壞笑道:「這等大禮府尹大人怎麼捨得送我?這廝是我查訪承安鏢局時,趴在牆頭偷看我的『愛慕者』,無奈我不能在萊州久留,只得將他一併帶回來了。」一邊說一邊粗魯地將那人口中的破布抽出,惹得那人低聲呼痛。
陸元青此時才上下打量此人,心中暗想:此人流年不利,栽在邵鷹手中,必是受了一些「特殊照拂」吧?當然陸元青指的不是邵鷹動手揍過他。此人年紀怎麼也在四十開外,身形有些乾瘦,頜下兩撇小油胡,一對小圓眼滴溜溜亂轉,看起來極是精明狡猾。看來邵鷹一路上為了防止此人逃脫,必然也是頗費了一些心神。這人腳下的一雙鞋早就磨破了,相比之下,邵鷹腳下的鞋子儼然就是新鞋。
陸元青一笑,顯然這特殊的照拂不言而喻,為了排遣此人多餘的逃跑精力和心神,邵鷹採取了如下方法:他騎馬,披枷帶鎖之人步行,從這人膝蓋的破損和泥濘,以及走路的姿勢來講,有可能邵捕頭一個心情舒暢,還會來個縱馬揚鞭什麼的,只是可憐了身後被拴著的這人,披枷帶鎖的,摔倒之時恐怕也是痛得很……
此人能隨著邵捕頭活著抵達這汴城縣,也算是不幸中之萬幸了。
基於這種「同情」,陸元青問話極為和氣,「這位……這位鬍子兄怎麼稱呼?」
那油胡小圓眼打量了一下陸元青,「大家都叫我魏三爺。」
邵鷹陰笑道:「進了我們衙門,還敢自稱爺?老子打的就是你這種『爺』!」說著,手下不知道在他後頸哪裡一按,頓時痛得他是呼爹喊娘,「好漢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小人魏忠明!」
陸元青卻是看得心頭一凜:這個邵鷹下手的位置十分巧妙,雖然只是一個動作,卻足以說明此人是個用刑高手。他熟悉人體,對人身上的每一處痛點和脆弱之處瞭如指掌。在這樣的人手下,死不是最可怕的,生不如死才是。
明朝多酷吏,從太祖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朝以來,這種心狠手辣的酷吏就在明朝歷代帝王間幾起幾落,從不曾消失過。在這樣的酷吏面前,所有清高的人最終都會低下他們高貴的頭;再堅硬的牙齒,他們也能一顆顆給你敲碎。除非你開口,否則等待你的,就是永不休止的折磨。到了那個時候,你會覺得死對你來說,才是一種恩賜和解脫。
陸元青想到這些,一時間有些悲涼之感,雖然這個魏忠明顯然與此案脫不了干係,但他還是輕輕搖了搖頭,直截了當問道:「這位魏三爺,你可識得劉大成?」
採花郎(19)承安舊事
那魏忠明聞言,小黑圓眼骨碌碌亂轉,低著嗓子道:「什麼劉大成,劉二成的,三爺不認識。」
陸元青哭笑不得,俗話講得好,惡人自有惡人磨,看來對付魏忠明這等刁滑之徒,不用邵鷹那般的手段,是不行的了。
想到這裡,陸元青清了清嗓音,「魏忠明,在下是見你年紀大了,不想你熬刑,況且我是個讀書人,真的很不喜歡那些血腥的刑罰,所以好聲好氣和你說話,可是你卻不知我一片好心,我想還是把你交給邵捕頭比較好,他一定會好好給你講一講咱們大明刑罰的精妙之處,你一會兒可要好好學學!」
魏忠明聞聽此言,又想到邵鷹這一路上對自己的「照顧」,心底已是有些發楚,但是面子上卻是下不來,仍強辯道:「不認識就是不認識,上不上刑的,三爺還是不認識。」
陸元青點頭稱是:「咱們大明刑罰實在是高明,我雖只是一介書生,卻也有過一些耳聞。那些血淋淋的我實在不喜,我就和你說說文雅點兒的吧。」他一邊說一邊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魏忠明面前,不緊不慢地道:「聽聞有一種刑罰極是有趣,先將犯人的鞋襪除去,然後將犯人的四肢用繩索繫好,再將犯人頭朝下、腳朝上倒吊起來,在犯人的腳心綁上一塊巨冰,這樣顛倒血行的時間久了,犯人的意識也就不清楚了,腳底板也被凍麻了,此時再用火鉗去扯犯人的腳趾,這時的腳趾很脆很好扯,被扯之人一點兒都不痛,所以經常有犯人會突然發現自己的腳趾少了幾個,都想不起來是何時沒的,你說這刑罰有趣不有趣?」
陸元青笑得一臉輕鬆,看著魏忠明瞬間變得趣味橫生的一張臉。沈白聞聽此言,面上驚訝,心底卻早已笑癱,元青胡說嚇人的本事確實一流啊,從魏忠明那瞬間沒了血色的臉上,明顯可以看出他在動搖。對於有些硬骨頭的人來說,死並不可怕,等待死亡和眼睜睜看著死亡來襲卻無計可施驚恐等死的過程,才是最可怕的。正所謂,誘敵深入,攻心為上。
邵鷹聽到這裡卻是第一次正視陸元青,眼中快速滑過一些晦暗難明的東西。這個年紀輕輕的陸師爺看來沒有他所想像的那般無用啊!他已是見多識廣了,可這樣的用刑之法,他還是聞所未聞。
魏忠明低下頭不說話,陸元青卻繼續煽風點火,「你不信嗎?要不現在就試試滋味如何?」他作勢彎下腰去脫魏忠明的鞋,後者忙不迭地後退,卻被身後的邵鷹一把按住,低頭見陸元青慢慢伸過來的手,終於喊道:「慢動手,慢動手,我說,我說!」
陸元青對著他讚許地一笑,「那就先說說,你為何那麼巧出現在萊州?你為什麼要偷偷跟著邵捕頭?你和那萊州曾經名盛一時的承安鏢局又是什麼關係?」
魏忠明道:「我曾經是萊州承安鏢局的一名鏢師,後來鏢局散了,我也離開了鏢局,在萊州改行做了別的營生。那日,這位邵捕頭查探曾經的承安鏢局舊址,我不過是一時好奇,再加上舊事難忘,所以才……大人,我可是什麼事都沒做過啊,請大人明察。」
陸元青搖頭淺笑,「大人自會明察,不過嘛……」他微微探身上前,抓住了魏忠明的衣領,用力向外一翻,一笑道:「因為查案我曾於劉府小住,無事之時也會去逛逛綾羅閣的各個店舖,這上等的綢緞製成的裡衣真是質地輕盈,穿著舒適啊,再加上綾羅閣的招牌……」他一撫魏忠明裡衣領的邊緣的刺繡凸起物,又道,「想不賺錢都難。不過你一個萊州人士穿著汴城綾羅閣特製的高等綢料裡衣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況且我大明有令:凡是商賈之流,不許穿著綢紗。」
見魏忠明一臉惶然,陸元青又慢悠悠地道:「先不說你在知縣大人面前如何巧舌如簧、滿口謊言,單是你不顧禁令,穿著綢紗,大人就可治你一條藐視國法之罪。你說,我可冤屈了你嗎?」
魏忠明終於汗如雨下,恐慌道:「草民知罪,草民……」
陸元青又道:「你既已知罪,就該老實招認,你去萊州做了什麼?」
見魏忠明仍在猶豫,陸元青又道:「你不說不要緊,以你戴罪之身先將你收押,不過入了大牢,那些可怕的刑罰可就避不掉了。」言下之意似是頗為可惜。
魏忠明終於咬咬牙道:「小的說,小的說了。明明是他兒子惹來的禍事,憑什麼讓老子和老子的兒子給他背黑鍋?這麼多年了,老子對他還不夠仗義嗎?就算是當年的情,也該還完了。」
沈白不緊不慢地只說了一個字:「講。」
魏忠明道:「大人,小人魏忠明曾經是萊州承安鏢局的一名鏢師,如今是汴城縣劉府的一名武師,也就是護院。這如今的劉府老爺劉大成,也就是當年承安鏢局的總鏢頭劉承安!劉承安這個人生性豪爽,喜愛結交朋友,鏢局裡的許多鏢師都是敬重劉鏢頭的為人才加入承安鏢局的。鏢局不算很大,但是名聲好,所以來我們鏢局押鏢的人挺多的,但是接的都是些小生意,兄弟們也就掙掙辛苦錢。雖然有時候兄弟們會抱怨,可是大家最終還是願意跟著劉鏢頭,一直都是這樣。忽然有一日,來了樁大生意。當時劉鏢頭出門走鏢,不在鏢局中,我等見鏢金豐厚,一個個都極是心動,忙問來人要鏢何物?來人卻說不鏢物,他要鏢的是人。如果接鏢,今日就交白銀一千兩作為定金,事成之後,還有九千兩!說著就抬上來一個箱子,打開一看,我的娘啊,那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我等哪見過這麼多的銀子,一時間都轉不動眼珠了。」
陸元青道:「所以你們在沒有徵得劉鏢頭的同意之下,就貿然接下了這趟鏢?並且收了那人的定金?」
魏忠明的眼神暗淡下去,頹然道:「是啊,我等當時是被錢迷了心竅,只想著接下這趟鏢後,兄弟們的日子就好過了。那時好多兄弟都已成了家,不顧自己,難道也不替妻子孩子著想嗎?我那時也有了個兒子,正是上學堂的年紀,我那兒子不像我,像我娘子,長得秀氣,再讀了書,長大了必有出息……所以……大家沒有等劉鏢頭點頭,就自作主張,接下了這趟鏢。」
陸元青點點頭,又問道:「那劉總鏢頭回到鏢局之後,可說了什麼?」
魏忠明道:「劉鏢頭是個做事小心,務求穩妥之人,他自然是不贊成的,他覺得托鏢之人來歷不明、行止神秘,又肯出這麼大的價錢,恐怕其中另有隱情。我等卻大力勸說,說托鏢之人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都十分貴氣,一定大有來頭。況且定金已收,鏢行做的就是名聲,這出爾反爾之事,可是萬萬做不得。劉鏢頭至此也無話可說,只得點頭。他問我等,那托鏢之人可曾提過,要他們鏢的是什麼人?我等只聽那人說,鏢的那人是他家公子,只需我等將他家公子安全帶回來即可。他來接他家公子之時,就會將九千兩一併奉上,而且叮囑我等一定要嚴守秘密,不得對他人提起此事。」
陸元青想了想,問道:「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魏忠明略微想了想,才回道:「大約是十年前。」
陸元青又道:「那托鏢之人讓你等去何處接回他家公子?」
魏忠明道:「京師順天府城郊天清觀。」
「十年前?」陸元青眼神略暗了暗,「十年前,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那一年蒙古韃靼部犯邊,戰火蔓延,曾一度直逼京師重地。當時率軍抗敵的是振國將軍聿少春,聿將軍英勇殺敵,卻不幸中了敵軍的埋伏,危在旦夕,後來朝廷增派援軍前去支援聿將軍,增軍主帥乃是當年的兵部右侍郎沈從雲沈大人,可惜沈大人趕到之時,聿將軍已經英勇殉國了。」
沈白聞言微微抬起頭來,看了陸元青一眼,良久歎道:「不錯,那一年的確是哀鴻遍野、京師動盪,倒是難為元青記得清楚。」
陸元青搖頭一笑,「十年前,陸某雖然年少,可是那段歲月,凡是我大明朝子民,又有誰不曾記在心上,又有誰曾經忘記過?」
一時間二人似都有些感觸,皆靜默不語,卻聽那魏忠明斷斷續續說道:「韃靼人,沒錯,就是韃靼人!」
陸元青疑惑地看向他,「什麼韃靼人?」
魏忠明似是憶起了什麼極為驚心的往事,語氣有些惶恐,「那天我等依照鏢約前往天清觀去接那位公子,那位公子好生神秘,披著一身漆黑的大斗篷,遮著臉看不清面容。他的身邊還有兩個侍衛打扮的黑衣人護著他,那公子好似有哪裡不方便,走得極慢,偶爾還要那侍衛扶一把。那侍衛也不與我等多說,對上暗號之後,就把那位公子扶上了我等帶去的馬車。我等自也不敢多問,連忙駕車準備離去,可是這時候不知道從哪裡殺出來一群韃靼蠻子,那幫蠻子身長體闊,膀大腰圓,力氣大得駭人,我等無法抵擋……可憐我們許多兄弟都……那一戰真是血流成河,後來那兩名侍衛讓我們護著他們公子先走,然後我們看到那侍衛二人一直與那幫蠻子血戰,直到我們遠去,再也看不到人影……」
沈白和陸元青對視一眼,齊聲問道:「然後呢?」
魏忠明長歎一聲後道:「我等將那位神秘的公子帶回了承安鏢局,至此我們才發現那公子竟在混戰中受了傷,傷的還是……還是下面!唉,我等真是心驚膽戰的,不知那托鏢之人來時,該如何向那人解釋。劉鏢頭也是同樣不安,命人給那位公子用了最好的藥,請了最好的郎中,可是,可是大夫還是說,那公子廢了,不行了!」
陸元青微微皺了皺眉頭,「那公子有何反應?」
魏忠明苦笑道:「能有什麼反應?是個男人出了這種事,還能有什麼反應?!那公子恐怕來頭大得很,脾氣也極壞,不僅將送飯的人個個打出去,還整天摔東西。唉,又過了幾日,那托鏢之人終於來了!」
陸元青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歎道:「恐怕這托鏢之人才是真正不與你等善罷甘休之人吧?」
魏忠明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片絕望,「是啊,那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啊!那托鏢之人不是一人來的,他帶了數隊人馬,包圍了承安鏢局。他們先把一口大箱子抬到了鏢局院中,那箱子打開一看,竟然都是黃金。我等目瞪口呆之時,那托鏢人問我等他們公子人呢?我等無可奈何,只得請那位公子出來。那位公子被送到了一頂轎子面前,那轎中人把公子拉了進去,不一會兒轎中就傳來了哭泣聲。那聲音聽起來似是一位老者發出的,我等正惶恐之時,就聽那轎中人厲聲吩咐:爾等沒有護好我兒,竟然令他蒙此大辱,這斷子絕孫之苦,老夫也要讓爾等來嘗一嘗!接下來,那無數的黑衣人擁進了鏢局,就要對鏢局中人下毒手。鏢局中一百多口人啊,那是怎生的慘烈啊!那些你平日熟悉的人,在你面前不斷地噴血倒下,撐到最後的只有我們十幾名弟兄。我們圍成了一個圈,看著那不斷逼近的蒙面黑衣人,這時那轎中公子開口道:爹,你將他們殺了又有何用?只有讓他們痛苦地活著,才能減輕我心底的痛楚,我要讓他們也嘗嘗我心底的痛苦。」
「接著,他命人將劉鏢頭押到了他的轎前問他可是這家鏢局的鏢頭。劉鏢頭答是。那公子道你既是鏢頭,就該為兄弟們著想,一力承擔後果。又問他可有妻女?鏢頭不答,那公子便命人去搜。不一會兒,鏢頭的娘子柳氏便被押了過來。那轎中公子撩轎簾看了看道,原來你的妻子有孕在身。好,只要你親手殺了你的娘子和腹中的孩子,我就放過你的兄弟們,如何?鏢頭從不落淚的眼中,當時擠滿了絕望的淚水,他跪地哀求公子開恩,可是那人不為所動,並命人開始殺人。你們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樣子的景象,滿地屍體,血流成河……鏢頭沒有別的選擇,看著昔日的弟兄一個個倒下,他痛苦得快要瘋掉。終於,他走到他妻子的面前道聲『我對不起你』,然後蒙住妻子不住淌淚的雙眸,揮刀斬下去……」
採花郎(20)因果循環
聽到此處,沈白驚訝地站起身來,「豈有此理!天地之間難道還沒有王法了?竟然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行兇殺人!簡直無法無天、喪心病狂!」
陸元青卻是看了他一眼,微微搖頭歎息,又問道:「然後呢?」
魏忠明慘然一笑,「然後那公子仰天長笑,命人放了我等,隨後將鏢局內的屍體和血跡全部都清理掉了,留下了那箱黃金,就那樣揚長而去。他臨去之時對劉鏢頭說,我不殺你們,人死了還有什麼意思?我要你們活著,痛苦、絕望、恐懼地活著,永遠記住今天的事情!只要你們活著,你們心底就永遠得不到安寧,那樣本公子就開心了!記住,不要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否則……你們會知道惹到本公子的人,會有怎樣淒慘的下場!」
陸元青點點頭,「所以你們帶著黃金離開了萊州,輾轉到了汴城,改頭換面,開了綾羅閣,做了布料商人,你們的總鏢頭也不再叫劉承安,而改名成了劉大成?」
魏忠明點頭道:「不錯。最初之時,幾乎是日日做噩夢,鏢頭夜夜加派人力嚴密防備,後來日子久了,那惡鬼一般的公子再未出現過,就這麼過了這些年。還多虧了那箱黃金,我們才得以重新開始。」
陸元青歎道:「鮮血鑄就的黃金,用起來可舒坦?」
魏忠明一怔,慢慢低下了頭。
陸元青又道:「你剛剛提到劉大成的兒子惹來的禍事,指的又是什麼?你不是說劉大成的妻兒被他親手殺死了嗎?」
魏忠明歎息道:「當年承安鏢局屠門之時,鏢頭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劉府公子劉立陽,當時不知何種原因他竟然逃過一劫。事後那孩子數月不發一言,也再未叫過鏢頭一聲爹,不久,他借口拜師學藝離開了家門,從此杳無音信。這一晃就是許多年。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已經長成大小伙子了。那孩子長得俊,像他死去的娘,鏢頭每每看著他的臉出神。他們父子關係不好,總是話不投機,可是我知道鏢頭心底對那孩子有愧,其實平日待他極好,只是命運捉弄啊。鏢頭這些年也不容易,終於又娶了一房夫人後不久,立陽那孩子卻突發急病,竟然就此瘋了!唉,我們都覺得突然,也曾勸慰過鏢頭,可他總是皺眉歎氣,不發一言。」
陸元青道:「那劉立陽既已瘋了,又能惹來什麼禍事?」
魏忠明道:「那死了的婢女紅衣,臨死前去過劉立陽的湖心閣,她那樣一絲不掛地暴斃,我想定與那劉立陽脫不了干係。」
陸元青聞言笑道:「你可有證據?」
魏忠明喃喃自語道:「就是他,絕對是他!」
陸元青道:「我知道你為何這麼說。你想為那魏周開脫是嗎?魏周是你的兒子,對嗎?」
魏忠明急道:「我不是為周兒開脫!那劉立陽不是個好東西……他,他,在鏢頭新婚之夜,我們前去鬧洞房,等我回到住處才發現我的腰佩不知何時掉了,我只得原路返回尋找,路過鏢頭新房之時,你猜我看到了什麼?」
陸元青笑道:「難道你看到劉立陽從新房裡走出來不成?」
魏忠明瞪大了一對小圓眼,「不!劉立陽竟然走進了新房,不久他爹也回了新房,然後我就聽見新房中傳出了女子的哭聲,而後他父子二人都怒氣沖沖地出了新房,然後他們父子為了那個女人就在院中動起手來!鏢頭似乎失手將劉立陽打傷了。後來,劉立陽就被鏢頭送去了湖心閣居住,沒多久,那劉立陽就瘋了!」
陸元青故作懷疑地看著他,激得魏忠明就差舉手盟誓了,「我魏忠明所言句句屬實,絕對沒有欺瞞之言。」又轉向沈白道:「大人,我兒魏周是無辜的,兇手定是那劉立陽。此人行為不端,覬覦繼母之事都能做得出,做出那採花殺人之事定也不稀罕。那孩子小時候是極好的,可是自從他母親死後,他就到處遊蕩,誰知道他在外面變成了什麼樣子!」
陸元青想了想又問道:「那你跟隨邵捕頭去萊州承安鏢局是劉大成指使的了?他讓你去那裡做什麼?阻撓衙門辦案,還是毀滅什麼證據?還是窺伺衙門的舉動?」
魏忠明冤道:「鏢頭哪裡會知道大人派了人去萊州查訪?劉立陽被拘押在衙門之後,鏢頭就日夜不寧,他想前來縣衙看望劉立陽,可是最後還是沒來。就這樣輾轉了幾日,他突然將我叫入了他的房間,囑咐我要秘密去萊州一趟,當年我等驚慌失措,走得匆忙,鏢頭囑我再去當年的承安鏢局查訪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當年的蛛絲馬跡留下。他歎氣說,這些年,兄弟們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穩日子,如果當年之事被披露出來,恐怕那夢魘一般的公子……鏢頭不說,我也明白他的意思,你們不知道,但凡親身經歷過當年之事的人,恐怕是窮盡此生,也再難從那場噩夢中走出來。這些年過得不安穩的又何止鏢頭,我們這些死裡逃生的弟兄哪個不是心驚膽戰的?所以我到了萊州,發現曾經的承安鏢局已是一片荒蕪,打聽之下才知道,當年鏢局一夜之間人去樓空,早就被當地的衙門歸為離奇的謎案。更有人說那裡鬧鬼,所以這些年也再無人敢用此地,就一直荒廢著。我留在那裡,每日小心地查找當年是否有可疑之處留下,被邵捕頭發現的那日也是如此,也怪我行事大意,敗露了行跡,我認栽!」
邵鷹卻冷嗤道:「也算你倒霉,遇到了我,你不認栽也不行啊!」
陸元青慢慢站起身來,似歎了口氣,緩緩走到沈白身前,低聲道:「大人,不如先將魏忠明收押,再問問邵捕頭萊州的情形,如何?」
沈白沉思片刻,點點頭道:「就依元青之意。」隨後又高聲叫道:「馬正、張彪!」
兩名衙役聞聲而入,低頭恭謹行禮道:「大人有何吩咐?」
沈白肅聲道:「魏忠明牽涉劉府女屍一案,先將其收入縣衙大牢,聽候本官發落!」
「是!」
二人一左一右將魏忠明架了出去,沈白的書房中,只剩了沈白、陸元青、邵鷹三人。
沈白又道:「邵捕頭,此去萊州可有什麼收穫?」
邵鷹聞言從懷中掏出了一封文書,遞予沈白。
採花郎(21)終現端倪
沈白接過文書,仔細看了片刻,又將文書交給陸元青,才對邵鷹道:「那承安鏢局是否真如那魏忠明所言,是個無人居住的荒宅?」
邵鷹點頭道:「我曾問過周圍的百姓,他們都說那鏢局曾經出過怪事,一夜之間人去樓空,再加上地處偏僻位置,所以這些年下來,還是一直荒置著。我也進去看過,沒發現什麼異狀。之後我也帶著大人的公函去過萊州府府衙,知州馮大人也曾為我調閱過當年的卷宗,除了記載有幾位托鏢之人狀告承安鏢局收了他們的定銀,卻一夜之間不見蹤跡之案,就無其他記載了。官府也曾去承安鏢局搜查過,除了大門的角落發現了零星血跡,再未發現其他可疑之處,之後也無人報過家人失蹤的案子。所以這案子就成了一宗懸案,久而久之,就無人理睬了。馮大人還很疑惑大人為何要查這案宗呢。」
沈白點點頭,「邵捕頭一路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邵鷹隨意地將插在地上的大刀一拔,「好,那邵鷹先去了。」說完也不客氣,自顧自走了。
沈白低頭靜默了片刻,才抬頭問道:「元青以為如何?」
陸元青微微皺眉,慢慢放下被他仔細看了半晌的文書,「萊州府所提供的案宗,無論是在事情發生的時間還是前後順序的連續上,都與魏忠明所描述的一般無二。一夜之間人去樓空,除了魏忠明所說,我實在找不出合適的理由來解釋這一切的根源。況且,夕露也曾說過,她之前夜探劉府之時,府內守衛森嚴。如此想來,卻也可以解釋得通了。如今劉府發生了命案,並且有官府介入,劉大成為了不引起我等的懷疑,撤掉了那些以防不測的守衛,卻也在情理之中。」
沈白不解道:「元青,那你覺得魏忠明口中那如同惡鬼一般的公子又是何人?我實在想像不出這世上竟有如此罔顧國法,視人命如同草芥之徒!」
陸元青怔了怔,十年前,振國將軍聿少春作為主帥,率軍抗擊韃靼,奉旨隨行的還有一位督軍。聿將軍在那一戰英勇殉國,可是那位督軍卻依然好好地活著,不但高居廟堂,勢力還如日中天……
陸元青歎口氣道:「大人覺得常人可能有那位惡鬼公子一般的勢力和能耐,一夜之間,由生到死,從有至無,將一切發生過的事就此抹去,不留一絲痕跡?事後就算有人發現可疑之處和蛛絲馬跡,也無一人敢繼續追查下去?這種事普通人怎麼可能辦得到?」
沈白自嘲道:「依元青之意,不是常人可以辦到,難道還真是惡鬼所為不成?」
陸元青搖搖頭,「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是那些有權有勢、身居廟堂的達官顯貴。大人,你到現在還認為你心中的大明律法真的可以改天換地、重整乾坤嗎?」
沈白半晌才道:「我信,我一直信。」
陸元青浮起了一絲複雜的笑意,「大人想必是在京城天子腳下過得很好,所以這一身的正氣和理想高貴得令人嚮往。大人,這世上有很多事是大人還未曾親眼見過的,我希望等到大人任滿離開汴城,重回京城之時,仍能一如今日所想。」
沈白看著陸元青,片刻才道:「元青是說那位殺人不眨眼的公子乃是權勢逼人,隻手遮天,可輕易改變別人生死之人?」
陸元青搖頭道:「大人,劉府女屍一案,查到此處,已經十分驚人了,不論是玉面狐狸柳音的採花案,還是十年前萊州承安鏢局的迷蹤案,相比劉府一個小小婢女之死,都算得上是大案了……無論那位殺人易如反掌的公子,是惡鬼公子也好,惡人公子也罷,都暫與劉府女屍案無關,不是嗎,大人?」
沈白總覺得哪裡怪異,又說不上來,卻又無法反駁陸元青之言,他所說的的確有理,所以問道:「元青覺得劉大成在此案中又是一個什麼角色呢?」
陸元青淺笑道:「如果大人是劉老爺,又不幸知道了自己有個採花賊的兒子,大人該當如何?」
沈白道:「要真有如此有辱門風之事的話,我要麼打死這個逆子,要麼就把他關起來,讓他不能再出去招惹事端。」
陸元青欣然讚道:「大人所言極是。劉大成因為其髮妻柳氏之死,對其子劉立陽心中已是愧疚至極,就算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採花賊,他又怎麼下得去手將他打殺了事?」
沈白眼前一亮,「所以他將劉立陽軟禁在湖心閣,其實是變相地護著他了?」
陸元青一笑,「父母寧可自己的兒子恨自己,也不會想把自己的兒子送進官府的,不是嗎?」
沈白讚賞地點頭看著陸元青,「所以那夜留下奇怪布料,引我等去查劉府,栽贓嫁禍玉面狐狸柳音的人必然不是劉大成,換言之,殺死紅衣之人必然不是劉大成!」
陸元青補充道:「在劉立陽腦中刺入透心針的人,也不是劉大成!」
沈白點頭道:「不錯!這人到底和柳音有什麼冤仇,竟然這麼處心積慮想要害他?把他變成一個廢人不說,還要這樣辛苦安排這麼一場採花案,讓我等去懷疑和調查柳音?」
陸元青低聲道:「此人既要瞭解劉立陽的底細,又能輕易接觸到他,還能同時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和懷疑,且能在劉府任意走動,又能令紅衣毫無反抗被活活凍死,還能接觸到那奇怪布料的,還與劉立陽有嫌隙的人……」
陸元青的聲音越來越小,頗似在自言自語,沈白越來越聽不清,只得道:「元青!」
陸元青一呆,「啊」了一聲,愣看沈白半晌,才神秘一笑,「大人,可還記得我之前說過,除了夕露姑娘,什麼劉府老爺、劉府少爺、劉府夫人什麼的,也能拿到那奇怪布料嗎?」
沈白點頭道:「嗯,如何?」
陸元青一笑道:「既然不會是夕露,也不是劉少爺自己,也不是劉老爺,那麼劉夫人呢?」
採花郎(22)劉府蕭氏
沈白疑惑道:「劉夫人?那位說話細聲細語的女子?元青覺得她哪裡可疑?如果這一切當真是此女所為,我實在難以想像她是如何完成如此計劃的!」
陸元青悠然道:「當一切的可能都證明了是不可能之後,那麼唯一的不可能就是案子的結果了,哪怕看起來很荒唐,但那就是真相。」
沈白不語,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陸元青又道:「還記得我在詢問死去的婢女紅衣之時,劉夫人的表現嗎?她哭了,她竟然哭了!紅衣與她家小姐,也就是劉夫人,關係根本不睦,這一點,不論是魏周還是夕露,都曾經提起過。那麼和劉夫人關係不怎麼和睦的紅衣死了,她怎麼哭得出來?還有,紅衣似乎很怕劉夫人,這不是很奇怪嗎?就算是劉夫人治下極嚴,怕她的也不該是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紅衣啊,畢竟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自該與劉府後來的丫鬟親厚有所不同才是,這是人之常情。」
沈白聞言仔細一想,也是點頭,「不錯,的確該是如此。」
陸元青微笑道:「在劉府之時,我也曾暗自打探過劉夫人在府中的口碑,稱讚的雖不多,但是也沒有什麼惡評,算是無為中庸的做派,那她又為何莫名其妙地干涉府內小廝與婢女之間的來往婚配呢?這不是前後矛盾嗎?所以我猜想,紅衣之所以與她家小姐不睦,恐怕正是因為她恰恰是陪嫁丫頭的緣故,她家小姐才對她諸多忌憚,而那小廝、婢女不可私相授受的規矩,大概也是專門針對紅衣的。」
沈白問道:「那這劉夫人為何這般作為呢?」
陸元青又道:「恐怕這劉夫人的出身來歷也要仔細查清楚為好。能激得父子大打出手的女子,絕不會如她的外表那麼溫柔委婉。大人難道不好奇,她在劉家父子中間到底扮演個什麼角色嗎?」
沈白略微想了想,才點頭道:「為求穩妥,先查查此女的出身來歷也好。」
明朝的戶籍整理,從頒發戶帖,到登記戶種(民戶、匠戶等),皆做得相當詳細而完備,所以當一份工工整整的戶籍資料放在陸元青的面前時,讓他再次感慨在衙門辦案的諸多好處。
他愜意地翻著文書已經整理好的戶籍,一目十行地快速瀏覽,忽然他的目光一凝,停在了某一處,湊近了去看,只見上面寫到:蕭海平,祖籍山西太原,祖父是個舉人,不過後來沒落了,到了蕭海平一代,已經棄文從商。蕭家在汴城有四家染布坊,算是小殷之戶,妻子已經亡故。育有二女,長女蕭憶,ど女蕭情,蕭憶已病故,蕭情後來嫁入劉府……
陸元青沉思片刻,合上了戶籍冊子,站起身來。屋外陽光明媚,照得人週身暖洋洋的,很適合出外踏青,所以陸元青出了衙門,沿著汴城的長街一路向前。
按照戶籍上的描述,他很快尋到了蕭宅,宅院坐落之處也算熱鬧,一大清早的賣豆花的小販還沒有收拾攤子,所以陸元青坐在豆花攤上為自己叫上了一碗新鮮的豆花。
那豆花端上來還有些暖意,白花花的看起來很誘人,陸元青欣然吃了一口。生意也不太忙,所以對於陸元青有一搭無一搭的搭訕,那豆花小販也樂得招呼。
「小哥,你這豆花真不錯,白白嫩嫩的,想來買的人肯定多,生意必定不錯。」陸元青一張笑臉,又說著恭維的話,那豆花小販臉上也是笑開了花。
「還好還好,賣了不少年,都是些老主顧幫襯罷了。」
陸元青又和這豆花小販閒扯了一會兒,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咦,對面的這戶人家一定也很喜歡吃你家的豆花吧?」
豆花小販道:「你是說蕭員外家嗎?那倒是,蕭家小姐倒是很喜歡吃我的豆花,常叫她的丫鬟綠袖來買。」
陸元青好奇道:「哦,那叫紅衣的丫鬟可來買過?」
豆花小販下意識地接道:「紅衣姑娘是服侍蕭家另一位小姐的,那位蕭小姐身體不好,從不吃這些。」說完又奇怪地問,「這位公子,你怎麼知道蕭員外家有個紅衣姑娘?」
陸元青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小哥沒聽說,前幾日劉府發生了命案嗎?那死的婢女就是叫什麼紅衣的。」
「什麼?」豆花小販驚道,「紅衣姑娘死了?怎麼會?!唉,紅衣姑娘真可憐,以前跟著生病的那位蕭家小姐時,就時常抱怨她那位主子性子不好,不如喜歡吃豆花的那位小姐為人隨和,如今隨著那位小姐嫁到了劉府,卻又這麼薄命,唉,真是……對了,紅衣姑娘是怎麼死的?」豆花小販也學著陸元青壓低聲音道。
陸元青莞爾一笑,「據說是那劉夫人,也就是她家二小姐虐待她,不給她飯吃,所以給餓死了!」
豆花小販聞言傻眼道:「怎麼會?世上還有這般狠心的人,竟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人餓死在自己面前?」
陸元青笑道:「是真是假,我也是聽說的。對了,這蕭二小姐怎麼就嫁給劉府老爺了呢?兩人的年歲差得有些……」
豆花小販徹底發揮了愛好家長裡短的特點,熱情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劉老爺人雖然上了些歲數,可是家底厚啊,而且有段時間蕭員外的染布坊被人坑了錢,又正好有媒婆上門想給蕭小姐做媒,一聽蕭員外的要求啊,就想起了劉老爺。說來也奇了,本來保的是蕭大小姐的,誰知道大小姐一百個不情願啊,後來不知怎的又改了二小姐……」說到這裡,豆花小販突然頓住,似是想到了什麼奇怪的事,又壓低聲音,「公子你猜,蕭二小姐出嫁前夜發生了什麼奇事?」
陸元青充分配合了豆花小販,呆呆地問:「什麼奇事?」
豆花小販一咬牙道:「蕭二小姐出嫁前夜,蕭大小姐突然抱病身亡了!」
陸元青疑惑道,「難道蕭大小姐又突然後悔了,想要嫁給劉老爺,可是妹妹不答應,劉老爺也不答應,說喜歡上了妹妹更加年輕貌美什麼的,所以大小姐一氣之下,舊病復發,就此香消玉殞,魂歸離恨了?」
豆花小販一臉驚奇地瞪了陸元青半晌,「公子的想法很有意思啊!不過她們姐妹本就是孿生姐妹,長得一模一樣,哪來更加貌美啊?」
採花郎(23)夜探蕭宅
原來如此!陸元青心底暗笑,嘴上卻道:「唉,原來是這樣,說起來這蕭大小姐也算可憐,而這蕭家可真怪異,發喪和出嫁竟然湊在了一日。」
「可不是嘛!不聊了,收攤了收攤了。」豆花小販一邊說一邊開始收拾。
陸元青慢慢站起身來,又看了看斜對面的蕭宅,對小販一笑道:「小哥的豆花真不錯,我明天還要來捧場。」
那豆花小販卻憨厚一笑,「明日是寒食節,不出來囉。」
陸元青聞言一怔,許久才自言自語道:「寒食節,我竟然都不記得了……」他一邊搖了搖頭,一邊往回走,不過走了幾步而已,就和迎面而來的一頂轎子擦身而過。陸元青不曾回頭看,只是繼續前行,只是快行至拐角處時,不經意地回頭看去,發現那軟轎正停在了蕭宅門前,一女子已經下了轎,正要進宅,驚鴻一瞥一個側影,也覺得此女子必是行止美好至極之人,是蕭情。
陸元青嘴角現上了一絲笑意,喃喃自語道:「寒食節……」
回到縣衙時,已經過了午,陸元青直接到了沈白的書房尋他,卻發現沈大人的書房中早有人在了,是邵鷹。
見陸元青探頭進來,沈白一笑,「元青,一大早去了哪裡?這時候才露面。」
陸元青自在答道:「吃豆花。」
站在一旁的邵鷹似有似無地哼了一聲。
陸元青見他沒有招呼自己,就自己湊上去寒暄道:「邵捕頭。」
邵鷹好似這才看到他一般,卻也沒有故作客氣,依然隨意地插刀站立,點點頭,「陸師爺。」
沈白揶揄道:「元青真是好興致。」
陸元青欣然點頭道:「是啊,今日豆花是我的吉祥之物。」
沈白有趣道:「怎麼個吉祥法?」
陸元青笑道:「嗯,我一邊吃著豆花,一邊聽說了,原來劉夫人還有一個孿生姐姐,叫蕭憶,極有可能脾氣還不怎麼好,而且死了,死在了劉夫人出嫁的前一夜。」
沈白一愣,「什麼?竟有這麼湊巧的事?」
邵鷹也終於看向陸元青,「這件事汴城縣之人皆有耳聞,一日婚喪俱全,讓人不記得都難。」
陸元青卻突然道:「大人,明日是寒食節。」
沈白笑道:「我知道啊。怎麼?哪裡不妥嗎?」
陸元青又道:「劉夫人剛剛回娘家了,我想她是想要祭奠亡姐吧。」
沈白頓悟道:「元青的意思是?」
陸元青微笑道:「不知道邵捕頭喜不喜歡在屋頂喝酒?」
邵鷹先是怪異地瞟了陸元青一眼,而後又滿不在乎道:「屋頂?老子在墳地也敢喝。」
陸元青欣然點頭,「墳地嘛,太昏暗了,還是屋頂好,又清靜又有明月相伴,明夜我請邵捕頭在屋頂喝酒如何?」
邵鷹應道:「請我?好啊,不知在哪家的屋頂?」
陸元青輕道:「蕭家,劉夫人的娘家。」
沈白想起了之前在天香樓與陸元青在屋頂喝酒的往事,恍然大悟道:「元青,難道你想……」
陸元青一笑點頭道:「明日就不邀大人了,如今大人的身份,實在不宜與我等做那雞鳴狗盜之事,邀邵捕頭一人即可。」
邵鷹聞言氣結,什麼叫雞鳴狗盜之事,還邀他一人即可?
似是看出邵鷹隱有怨言,陸元青又笑道:「早就聽聞邵捕頭破案如神,元青也不過是想借借邵捕頭的威名罷了。如果這劉夫人真的就是那隱在暗中的人,那麼她的溫婉可人就很耐人尋味了。元青只是個文人,實在不敢托大,還請邵捕頭一定相助。」
邵鷹詫異地看著陸元青,「你懷疑那個劉夫人?」
陸元青點點頭,「一個人前後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才會讓一個一直喜歡並且跟隨她的丫頭變得不擇手段也要逃離她?單這一點,還不可疑嗎?況且,劉立陽腦頂的透心針十分軟細,而下針之人卻能將此針深入到堅硬的腦骨之中,可見此人絕不是普通人,而且此人必是十分憎恨劉立陽。那麼此人和劉立陽又有什麼糾葛呢?夕露曾說過,那婢女紅衣曾經拿走了她細心保管的柳葉,是誰授意她這麼做的?那授意之人或者紅衣本人,又對劉立陽就是柳音的身份知道多少呢?而紅衣又到底知曉了殺人者的什麼驚人秘密才被殺害了呢?」
邵鷹第一次覺得這個面目有些呆的師爺有幾分意思,他帶著一絲笑,「原來陸師爺也是個有趣的人,好,老子就喜歡和有意思的人喝酒,明晚不見不散。」
沈白想了想,也沒有阻止,默許了他們的行動。
轉日夜裡,邵鷹踏月而來之時,就見陸元青在蕭宅的牆角下不住地探頭探腦。他心底好笑,故意繞到陸元青的身後,重重一拍他的肩頭,本以為會嚇到他,卻聽他慢吞吞道:「邵捕頭姍姍來遲也就罷了,還要驚嚇陸某,豈不是有失厚道?」
邵鷹無趣道:「你怎知老子來了?」
陸元青一指地上的影子,「邵捕頭身形高大嘛,影子自然也長,你未靠過來,我便已知曉了。」
邵鷹瞪他半晌,才哼了哼,「你比那個酸師爺余觀塵有趣多了。」
陸元青晃了晃手中的酒壺,討好一笑道:「那就請邵捕頭看在我還算有趣的分上,助我上房如何?」
邵鷹作弄心起,也不和陸元青打招呼,一抓他的後腰,景物瞬間變換,二人已經站到了蕭宅的屋頂之上。本以為這書生會止不住驚恐地叫嚷,可是這陸師爺不僅沒有叫嚷過半聲,那壺酒也穩穩地拿在手中,不曾灑出半滴來,讓邵鷹暗暗稱奇。
陸元青略略掃了掃下方的院落,一指東邊宅院,「在那裡。」
邵鷹問道:「你怎知是哪裡?」
陸元青低聲道:「今日是寒食節,禁忌煙火,只吃寒食。可是東邊院落卻隱有煙霧繚繞,我想必是有人焚香備案,正在祭奠亡故之親人。」
邵鷹嘴上不說,心底卻暗暗佩服這呆書生倒有些細心之處。
邵鷹一帶陸元青的腰,正要奔東邊而去,卻聽陸元青輕聲問:「劉夫人恐怕不是易對付之人,邵捕頭對此有幾分把握?」
邵鷹聞言不悅道:「對付一個女子,難道老子還會出紕漏不成?就算她是個妖女,老子也能將她拿下!」再不理會陸元青的囉唆,借力使力在屋頂上連點數下,已經一陣煙般縱至了東邊的屋頂之上。
採花郎(24)孿生姐妹
夜深,藉著東院中的煙氣,暗色開始在周圍瀰漫開來。陸元青和邵鷹棲身於屋頂房瓦邊緣的暗處,小心地探身向院中觀瞧。院中不知因何掛起了無盡的幔帳,幔帳於夜色中飛舞,帶起一陣陣令人恍惚的白霧。院中共有三人,一名中年人坐於椅上,背對著陸元青和邵鷹,看不清面目,根據年紀推算,應該是蕭情的爹蕭員外。還有一白衣女子站在蕭員外身旁,神情與那日劉府中的一見生憐不同,顯得極為冷漠,正是劉夫人蕭情。蕭情身後還站有一名綠衣的婢女,應該就是那個綠袖。
三人看的方向一致,就是東院院中一株桃樹。如今汴城桃花開得正艷,蕭宅中的這株桃樹似乎猶顯艷麗。夜風不時吹落嬌艷的桃花花瓣,無數的桃花花瓣就那麼爭先恐後地落入了塵埃中,成為那不可避免會被人踐踏成泥的骯髒。
蕭情對綠衣婢女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婢女猛點頭後離開了片刻,再回來時,端了一個銅盆過來,腋下還費力夾了一本書。婢女恭恭敬敬地將銅盆放在了桃樹下,又將手中的書小心翼翼地遞給了蕭情。
蕭情似是回頭看了蕭員外一眼,而後慢慢地跪在了桃樹面前,她不緊不慢地將那本書撕碎,而後接過綠衣婢女遞來的燭火,將撕碎的書頁撒進了銅盆中點燃,看著火光將那書頁一點點地舔燃。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蕭情的神色顯得極為悲痛,她終於低低地哭起來,「妹妹,情兒,今天是寒食節,我和爹來看你了。情兒,我的好妹妹,姐姐對不起你,你可怨恨我嗎?這是你最喜歡讀的《西廂記》,我燒給你讀好嗎?你別不理姐姐好嗎?」她哭了不知多久,那火也終於將那本《西廂記》的殘骸吞噬殆盡,只餘下一縷縷煙霧,隨夜而逝,終於湮滅無跡。
平靜了片刻,又忽聞那劉夫人恨聲道:「情兒,姐姐終於為你報仇了。那玷污你的淫賊已經癡傻無用了,他再也不能欺負如妹妹這般純潔良善的女子了……我不會讓他死得那麼痛快,妹妹受過的苦楚,我要讓那廝一一嘗盡,我要讓他活著,不,眼睜睜地看著我將他一點點毀掉……官府已經開始懷疑劉府了,劉立陽那個淫賊,紅衣那個小賤人,劉大成那個以為銀子可以解決一切的窩囊廢,他們都會得到他們應有的報應。妹妹,你終於能夠瞑目了,姐姐終於可以替你報仇雪恨了……」
劉夫人的聲音漸漸高亢尖厲,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瘋狂,聽得陸元青心內一陣抽緊。他剛想歎一口氣,卻見身旁的邵鷹已經按下刀柄,電光石火間,他的身形已如張開巨大翅膀後穩穩滑行落地的蒼鷲般,瞬間出手,不過是眨眼的工夫已經落在了東院的院落中。
隨著他的身形一起動起來的,還有他斜背在身後的大刀,那刀背在邵鷹的身後並不起眼,甚至說邵鷹將刀拿在手中的時候,也甚不起眼,可是如今,當邵鷹將它揮舞起來的時候,這刀變得寒光閃爍、耀目逼人。
邵鷹的動作迅捷而無聲,從落地到拔刀一氣呵成,可料想不到的是,劉夫人的動作比他更快。在邵鷹落地的一瞬間,她已經憑空拔地而起,不需任何借力,就已躍起一丈來高。她白色的紗衣被風帶起,一瞬間仿若雲端仙子,只是那曾經含情的眉目,如今佈滿了寒霜。她面容陰冷,在這一躍間已經佔盡地利,她自袖中快速抽出一柄短笛,自邵鷹的頭頂全力灌下,如此輕便之物,卻被劉夫人帶起了一陣凜冽之氣,邵鷹吃驚非小,至此再不敢小看面前的女子,打起精神,全力應戰。
房頂上的陸元青看得是一陣搖頭,早知道這劉夫人絕非尋常女子,所以為了穩妥起見,才讓邵鷹與他一起前來。沒想到這邵捕頭這麼性如烈火的脾氣,剛剛聽到一些端倪,就已經按捺不住,脫韁野馬一般衝出去了。不過,這劉夫人的本事也是大大出乎陸元青的意料之外,這女子好生凌厲的武功啊!
如今,如今要如何是好啊?!陸元青為難地看著下面打鬥正酣的二人,苦惱道:「這個,這個誰能幫我下去呢?」
已經被院中的情形嚇住了的蕭員外和綠袖直勾勾地看著快速移動的劉夫人和邵鷹,忽聞頭頂有人自言自語,驚慌抬頭,這才發現,原來他家屋頂上還有一個人!
陸元青見他二人抬頭,忙露出自認為最和藹可親的笑容,討好地道:「這位綠衣服的姐姐,那個,你家可有梯子?」
綠袖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元青,怎麼都沒想明白這位呆裡呆氣的公子是怎麼上去的。他們兩人在這裡大眼瞪小眼,一旁的蕭員外忽然道:「綠袖,想想法子幫這位公子下來,憶兒已經瘋狂了,可是我們不能和她一樣,還不快去!」
綠袖趕忙答應了,快速地跑開,一會兒又跑了回來,手裡拿了一根繩子,她跑到陸元青的下方大聲道:「公子,我沒有梯子,繩子行嗎?」她問得一臉認真,陸元青卻在心底歎氣……這位綠袖姑娘腦子好像不大好使。
蕭員外彷彿看出了陸元青的想法,他出言解釋道:「綠袖是有些傻氣,可是她心地單純,不會害公子的。」
陸元青聞言點點頭,對綠袖一笑,「那麻煩綠袖姑娘將這繩子用力拋給我,好不好?」
綠袖點點頭,忙後退了幾步,手中的繩子向上一甩,繩子快速飛出去,而後又落下來,纏住了她自己的頭,她疑惑地看了看繩子,「咦?怎麼又回來了?」
陸元青眉毛微微動了動,繼續鼓勵道:「綠袖姑娘,再往後站站,把繩子向前一點兒拋,對對,就是這樣……」
兩人一上一下,一靜一動,忙得不亦樂乎,終於繩子的另一頭到了陸元青的手中,他欣然點頭,「繩子很粗,應該可以支撐我爬下去了。」他一邊說一邊將繩子緊緊地繫在了房簷的邊角之上,繫好後又用手試了試,才對綠袖道:「綠袖姑娘,你站遠一些,我要下去了。」
採花郎(25)採花之恨
陸元青小心翼翼地順著垂下來的繩子往院中爬,一邊爬一邊慶幸當政者對於城牆高度的限制,甚至百姓院牆的高度都是有嚴格規定的。朝廷可以不管貪污,但百姓的院牆高度卻是個牽涉君臣綱常的大問題,不能不管,故此尋常百姓家中的院牆都修得不高。
蕭宅雖是小康之家,但是比起衙門裡的院牆,還是遜了許多,所以陸元青爬得不怎麼費力,他慢吞吞地爬下來,而後又慢吞吞地落地。這整個過程,站在下面的綠袖都認認真真地看著,一臉崇拜之態。
被「崇拜」的陸某人自認親和地對綠袖一笑,「多謝綠袖姑娘的及時繩,解了在下的困境,實在感激得很。」
綠袖居然不好意思地垂下臉傻笑道:「沒有找到公子想要的梯子,是綠袖不好意思才是。」
陸元青心底一歎,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可惜了……他略微轉開視線看向依舊打鬥中的蕭邵二人,目光一沉,邵鷹的武功走的是極剛猛霸道的路子,反觀蕭情,不,應該說是蕭憶,她的武功路數卻極為詭秘,看似陰柔無力,可是卻詭譎多變,令人防不勝防。言談之中,邵鷹此人頗為自負,想必也從未吃過什麼大虧,一切彷彿盡在掌控中,這樣的性子才最容易吃暗虧。陸元青暗暗皺眉,照目前的情勢發展下去,邵鷹恐怕是要吃虧的……
他看了眼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蕭員外,又目光下移看了看他無力垂落的雙腿,心中一動,輕聲問道:「蕭員外似是行動不便?」
蕭海平苦笑地搖搖頭,「先生是衙門裡的人,是嗎?」
陸元青欣然點頭,「正是,在下汴城縣師爺陸元青,那與你女兒打鬥之人,就是本衙門的總捕頭邵鷹。」
蕭海平悲歎一聲後道:「我早知會有今日,可是憶兒如同入魔一般,根本聽不進我說的話。」
陸元青聞言卻微微轉頭對綠袖一笑,「在下能否煩勞綠袖姑娘去個地方?」
綠袖顯然對這個表演了「爬繩絕技」的公子頗有好感,立刻連連點頭,「公子要我去哪裡?」
陸元青微笑道:「請綠袖姑娘速去汴城縣衙門,通知沈白沈大人,就說陸元青有難,讓他速帶衙差前來蕭宅。」
綠袖顯然對這位公子文縐縐地說著的「有難」十分不解,但她聽得懂是讓她去衙門找一位沈大人,所以忙點頭道:「綠袖知道了,梯子我沒有,但是綠袖認識汴城縣衙門。」說著,一溜煙就跑出去了。
這邊的動靜顯然引起了蕭憶的注意,她輕喝一聲,隔開邵鷹的刀勢,扭身向陸元青撲來。陸元青嚇了一跳,連忙往蕭員外身後躲藏,陸元青料定了蕭憶不會傷害她的父親,索性和蕭憶圍著蕭海平捉起了迷藏。
隔著蕭海平,蕭憶不敢施展短笛,怕誤傷蕭海平,可是這呆頭呆腦的小子委實狡猾,她每一次將要抓到他,卻都被他或跌倒或彎腰地躲開,如果不是看他滿臉的驚慌之色,和遍身塵土的狼狽不堪,她會以為這個呆書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邵鷹在一旁也是看得驚疑不定,他見陸元青極為狼狽而驚險地躲過了蕭憶側身的一抓,摔倒在地,不由得也出了一身冷汗,忙縱身欺上前來,隔開了蕭憶隨後的一擊,兩人再次纏鬥在一起。
陸元青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蕭海平的身側,卻聽蕭海平焦急道:「憶兒,你莫要犯糊塗,一錯再錯,你聽爹說……」
卻忽聽身側之人笑起來,蕭海平疑惑地看向前一刻還狼狽不堪此刻卻是朗聲笑起來的陸元青,驚問:「先生笑什麼?」
陸元青不顧渾身的狼狽,只顧笑得痛快,「我笑蕭員外迂腐至極!」
「你……」
陸元青止住笑,一臉正色道:「蕭員外,你的女兒蕭憶,心狠手辣,多傷人命。她已經回不了頭了,可你居然還妄圖說服她?如果你能說服她,如果她肯聽你的,員外如今會無可奈何地坐在椅子上,眼睜睜地看著嗎?難道員外的腿不是你女兒蕭憶的傑作嗎?」
蕭員外沉痛一歎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陸元青卻趁機問道:「為何蕭憶要以蕭情之名嫁進劉府?蕭情是因何而死的?蕭憶怎麼習得這一身武功?蕭憶又為何對劉府公子恨之入骨?」他心底對這一切其實早有猜想,但是他想親自得到證實。
蕭海平道:「憶兒從生下來身體就不好,請過無數的大夫,旁門偏方也用過不少,可是都沒有效果。我和內子都以為這孩子不能成年,所以對她從來都是千依百順、不曾拂逆,這孩子自小就任性慣了,對誰都是頤指氣使,可是唯獨對她妹妹情兒疼愛有加。本來她們兩姐妹相處得好,我們應該開心的,可是……唉,也不知道是病痛的折磨,還是我們太過寵愛憶兒,她的脾氣暴戾而古怪,對情兒的關心也是。情兒小時候養了一隻鳥,可是有一次開籠子的時候,小鳥飛了出去,情兒傷心得大哭,後來小廝將鳥又追了回來,憶兒看著傷心的妹妹卻一把奪過小鳥,將小鳥的翅膀雙雙折斷,又將那奄奄一息的小鳥放回了鳥籠中,對情兒安撫道:這樣小鳥就不會再飛走了。情兒當時被嚇得就不哭了……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多,我和內子都覺得憶兒還小,只不過是嬌慣了一些,長大了就會好些的,可是……」
「憶兒八歲那年,病情突然加重,我和內子雖然早知會是如此,又怎捨得自己的孩子?那段日子心力交瘁,我此生都不願再去回想……後來聽聞京城近郊天清觀香火鼎盛,說是許願靈驗,我和內子權將死馬當作活馬醫,就帶著憶兒去了天清觀。天清觀的功德錢也捐了,願也許了,可是一切還是沒有絲毫的起色。從天清觀回來的當夜,憶兒就發起了高燒。我和內子明白,這是無力回天之相,只得抱著女兒放聲痛哭,正哭著,忽聽有人口誦:無量天尊!邊唱邊行,竟已到了憶兒的房門口。我和內子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年輕的道姑,她慈眉善目,緩緩走到憶兒的床旁,看了半晌才道:不知二位可捨得我將此女帶走?」
「我夫婦二人忙問那道姑可是有法子救治小女。那道姑只是對我和內子說,小女由她帶走,讓我們權當憶兒已死。我夫婦心中悲痛,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只得眼睜睜看著那道姑將憶兒帶走了。」
蕭海平憶及舊事,滿心的傷感,「一直過了十年,這十年間,內子因為思念憶兒,患病不起,到了第九個年頭,就撒手人寰了,只留下了我和小女蕭情。情兒這個孩子自小就懂事,待人客氣有禮又溫婉,還孝順,也算是上天可憐我吧。這些年,我一個人照顧情兒,生怕她受了委屈,所以我做生意,開染坊都只是為了讓情兒過得更加無憂無慮。可是我沒有想到,我本以為已經死了的大女兒蕭憶,十年後回來了,她活著回來了。」
陸元青皺眉片刻,只是點點頭,示意蕭海平繼續說下去。
蕭海平又道:「憶兒變了,和記憶中的她不同,雖然她還是恭恭敬敬地叫我爹,還是對情兒那麼好,可是總覺得心裡有些東西變得越來越遠了……不瞞你說,我雖然是憶兒的爹,可是有時候我卻很怕她。」
「憶兒回來了,卻不常在家住,她往往住上一段日子就離開。我也問過她離開家去了哪裡,憶兒只是說回師父那裡,我再問深些,她就閉口不答了。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在想,不怨憶兒,是我和她娘先捨棄了她……後來,染布坊的生意出現了問題,我很憂慮,正巧,吳媒婆上門為憶兒提親了。」
陸元青插話道:「為蕭憶提親?」
蕭海平點點頭,「是,憶兒離家這些年的事情,我也很少對外人提起,所以外人都只知道我有一對孿生女兒,只是其中一個一直生病臥床,不怎麼出門。每每情兒出門,因為識大體、懂禮儀,往往被誤以為是姐姐蕭憶,所以最初吳媒婆上門是為蕭憶說媒。說實話,染布坊的生意陷入困境,我急需銀兩周轉,所以我希望憶兒能嫁入好人家,順便幫幫家裡。可是我只是將這個消息對憶兒略提了提,卻立刻被她拒絕了。很快,吳媒婆帶來了消息,說提的是劉府的老爺劉大成,在這汴城縣是出了名的富豪,鰥居多年……我陷入僵局中,日夜發愁,然後情兒突然對我說,她願意嫁入劉府做劉大成的續絃夫人。我知道情兒懂事,可是劉老爺和情兒的年齡差距又讓我極為不忍。可是我終於還是同意了情兒的要求,親事就這麼定了下來,這段日子,憶兒都沒有再回來過。」
「情兒嫁入劉府的前夜,出了事情……」說到這裡,蕭海平的神色突然痙攣般痛苦,「情兒她,情兒她……」
蕭憶冰冷詭異的聲音傳來,「我那無辜良善的妹妹蕭情,被採花賊柳音姦污了,當夜就懸樑自盡了。」
陸元青和蕭海平一驚,抬頭看向蕭憶,她一步步慢慢走過來,她的短笛上往下淌著血,一滴、兩滴……滴個不停。
陸元青一驚,忙去尋邵鷹,卻見他倒在地上,無聲無息,不知是生是死。
蕭憶一邊慢慢走近,一邊陰冷地笑著,「爹,怎麼不繼續說下去?」又看看陸元青,「你想知道真相是嗎?哈哈哈,死之前我就成全你。紅衣那個小賤人是我殺的,因為她竟敢愛上那個劉立陽。劉立陽就是柳音。這個吃裡爬外的狗東西,竟然敢動劉立陽的心思,她就該死!妹妹對紅衣多好啊,她竟敢背棄妹妹,她該死!她還拿走了我手裡的那片柳葉,那片妹妹床頭的柳葉……她還懷了孩子,也許就是柳音的孽種,她還知道了我不是蕭情的秘密,我怎麼還能留她?」
陸元青看著如同地獄惡鬼一般猙獰嗜血的蕭憶,平靜地問道:「是你將昏迷在劉府內湖邊渾身濕漉漉的紅衣帶走的,對嗎?」
蕭憶冷笑一聲後道:「我回到房中,發現了柳音留在妹妹枕畔的那片柳葉不見了,我猜想是紅衣那個賤婢拿了,這陣子她天天如同被勾了魂一般往返湖心閣,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發現了劉立陽的秘密,總之我是特意去了內湖,卻意外發現了昏迷的紅衣。」
陸元青點頭道:「然後你將紅衣帶回了你的房間,不,不是你的房間,你把她帶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然後你將她囚禁了起來,逼問柳葉的下落,對嗎?」
蕭憶眼底利芒一閃,「不錯,我的房內有個密室,這些年來劉大成沒有進過我的房,我在房中藏了一個密室,他都不知道。我將紅衣關在了密室中,她求我放過她,她說她猜到我其實是大小姐,不是二小姐,說她有了孩子,請我放她一條生路,她絕不會把一切說出去……她竟然求我放她一條生路?你說可笑不可笑?」
陸元青平靜地看著她,「所以你根本不需動手做什麼,你只是不給她飯吃,然後剝去她的衣服,讓她在寒冷和恐懼中等死。」
蕭憶冷笑道:「你說得不錯。我就看著她罪惡的生命慢慢結束了,看著她痛苦無路,求助無門,我要讓她嘗嘗我妹妹曾經的絕望和痛苦。」
「你凍死了紅衣之後呢?又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只是幫她洗個熱水澡,洗去她一身的骯髒和罪孽罷了,然後讓她乾乾淨淨地出現在大家面前。說起來我還該感謝她,要是沒有她,單憑那些布料、那些頭髮也根本不能引來官府的追查,我該謝謝她將自己的屍體貢獻出來,哈哈哈。」
「你佈置好了一切,然後又故意演出了那一場暗夜中的採花,引我和沈大人去查劉府?」
蕭憶冷冷地看著陸元青,「你都猜對了,那又怎麼樣?」
陸元青看著瘋狂的蕭憶,又慢慢問道:「所以劉立陽腦中的透心針也是你刺進去的?」
「不錯!」蕭憶淒厲地笑起來,「我本來還不確定情兒的死與劉府有關,可是我和劉大成新婚大喜之夜,劉立陽進了我的房間,你猜他對我說了什麼?他說我怎麼這麼不知羞恥,明明已經不是完璧之身了,還敢厚顏無恥地裝作清白女子嫁進劉府,他問我怎麼不去死?他說昨夜的教訓還不夠嗎?那一刻我突然懂了,他就是柳音,這個劉立陽就是昨夜在我妹妹枕畔留下一片柳葉的採花大盜柳音!」
「我心底的恨就如翻江倒海,我想立刻結束他的性命。可是我聽到了腳步聲,劉大成來了……我改變了主意,這麼死了,太便宜劉立陽了,我要他痛苦地活著,眼看著被我毀滅卻無能為力,我要他父子反目,永墮地獄!」
陸元青默然地看著蕭憶,「你成功了,他們父子反目,劉立陽被他爹打傷了,還被他爹軟禁在了湖心閣。」
蕭憶冷哼一聲後道:「劉大成還是護著他的兒子,而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趁劉立陽養傷之際,去了趟湖心閣,我就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我將透心針拍入了他腦頂重穴,我將他變成了一個傻子,我任意地踐踏他。」
陸元青歎口氣後道:「可是你還是不解氣,所以就有了那夜你在我和沈大人面前表演的那幕『深夜採花』,你故意留下天竺布料和頭髮,引我們去查劉立陽。」
蕭憶冷笑道:「你這狗師爺倒不笨嘛。不錯,劉大成不是護著他那做採花賊的兒子嗎?他越不想讓人知道,我就越要鬧得滿城風雨。柳音欺凌了多少女子,他喪盡天良、罪有應得,我不過是送他上路罷了,何錯之有?」
陸元青卻搖頭歎道:「劉立陽固然有錯,他觸犯了國法,自會受到制裁。可是你濫用私刑、居心叵測、草菅人命、手段狠辣,比之那劉立陽,只在其上,不在其下。說到底,你和他一般,都是視大明律法於不顧,肆意妄為,草菅人命之徒。你和他根本沒有任何差別!」
「你住口!」蕭憶瘋狂地叫起來,「我怎麼會和劉立陽那廝一樣?!我和他不一樣!不一樣!」她的眼中有一種叫做瘋狂的東西在閃爍著,連她的眸子都像被染成了血紅色,她冷笑道:「你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那就安心地去死吧!」
說罷,她的短笛向陸元青的頭頂猛砸下來,可是眼前的書生既沒有躲閃,也沒有驚慌,他只是悲憫地看著蕭憶瘋狂的眼睛。蕭憶心中疑惑,不由得慢下了動作,不過是這一瞬間,一縷華光帶起耀眼的寒芒,似奔蕭憶的雙目而來,蕭憶大驚,急忙閃身後退,退後的同時又似不信般舉笛再擊,這次傳入耳中的是兵器相接的刺耳聲響。蕭憶倒退了數步才穩住身體,她抬頭看去,只見一名男子身姿挺拔,彷彿手握一段月光,靜靜站在了陸元青的身前。他的臉背光,所以有些看不清楚,可是他的劍尖在月色下微微顫動,閃爍著幽冷的光芒。
陸元青欣然一笑,招呼道:「宋護衛,好劍法!」
宋玉棠冷哼一聲,「你這書獃倒鎮定,人家都要打爆你的頭了,還優哉游哉地站著不躲,活得不耐煩了嗎?」
陸元青慚愧地低頭道:「躲,我是想躲,可哪裡能躲得開?」
身後傳來沈白戲謔的笑聲,「元青有難?那沈某可算來得及時嗎?」
陸元青回頭看著沈白笑道:「大人來得不早不晚,剛剛好。」
他二人這廂說話,宋玉棠和蕭憶卻已戰在了一處,一柄長劍,一支短笛,在他們每一個閃躲騰挪間閃出光華來。
陸元青微微皺眉道:「宋護衛……」
他沒說完,沈白卻了然一笑道:「放心,玉棠或許沒有元青這般喜歡動腦,可是他在劍術上是下過苦功的,不必擔心。」
陸元青聞言點頭一笑,又過了半晌,見沈白關注宋玉棠與蕭憶的打鬥,沒有注意其他之時,便小心翼翼避開了沈白,慢吞吞挪到了邵鷹倒下的地方,看了半晌,才莞爾一笑道:「邵捕頭,地上冷得很,還不起來嗎?」
邵鷹微微動了動,才悻悻地爬起來,懶洋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老子打得累了,躺地上休息一會兒不行嗎?」
陸元青只是一笑,也不理他,邵鷹卻自動靠過來,「你這書獃又是怎麼知道老子沒事的?」
陸元青神秘一笑,「我只是覺得邵捕頭怎麼也不該如此不禁揍才是。」
邵鷹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微微咧嘴道:「不過剛剛那一下,還真……回去要包紮一下了。」
隨後,邵鷹又神秘地低聲道:「你剛剛……是怎麼躲開那蕭憶的『厲風爪』的?」
陸元青聞言眨眨眼道:「你以為我身懷武功,所以故意詐敗,將我送給蕭憶那個瘋女人,以做試探?」
邵鷹聞言乾笑一聲,摸摸鼻子,「你看出來了?」
陸元青歎氣道:「我根本不識什麼『厲風爪』!天知道,我差點兒讓那瘋女人的那幾下子給嚇死。本以為邵捕頭英雄了得,才邀邵捕頭一起前來的,沒想到啊……人心叵測!」
邵鷹嗤笑道:「別轉移話題,你不說我也會查出來的。你這小子的來歷,定然有趣!」
「哦?」陸元青聞言不怒反笑,欣然點頭,「在下只是一介窮書生罷了,能有什麼來歷?倒是邵捕頭的來歷更加有趣些。」
邵鷹一怔,「我有什麼來歷?」
陸元青眨眨眼道:「那日邵捕頭在魏忠明身上點的那幾下,呵呵,極為高明啊!想必邵捕頭必是精於用刑和審訊之道啊!放眼咱們大明朝,以酷刑酷吏最為聞名的,只有一個地方。」他略微頓了頓,見邵鷹皺眉看向他,才輕聲吐出幾個字:「錦衣衛所屬之北鎮撫司下的詔獄。」
聞言,邵鷹瞬間呆若木雞,他僵硬地看著陸元青從他面前大搖大擺地走過,走過之時似乎還自言自語道:「自己本身就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不要妄想知曉別人的秘密為好,否則嘛,嘖嘖,不好啊,很不好啊!」言罷,還用力點點頭。
邵鷹不由得氣結,黑著一張臉,再不多言。
沈白所言不差,宋玉棠的劍法確實高明,不可一世的蕭憶在宋玉棠環環相扣的劍招之下,隱有衰敗之勢。宋玉棠已經佔盡優勢,可是他不急,他要慢慢逼得對方焦躁,逼得對方慢慢露出破綻,然後一舉成擒。
蕭憶漸漸控制不住怒氣,她的招式越來越快,似乎想瞬間就在宋玉棠的頭頂上戳個窟窿,可是她的氣力慢慢不濟。剛剛與邵鷹的一戰,已經耗費了她不少的精力,而她作為一名女子,走的又是陰柔的路子,長久戰本就是吃虧的,所以她漸漸開始氣息紊亂。她自知不久就會力竭,不由得更加焦急,本有些散亂的招式被她再度逼緊了腳步,她寧可自傷,也要宋玉棠陪葬。
宋玉棠的劍花迎面而來,蕭憶卻不閃不避,蕩笛如棍,橫掃宋玉棠的面門。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蕭憶打碎宋玉棠的頭骨之時,也是宋玉棠將蕭憶穿心之刻。
宋玉棠等的就是她門戶大開的一刻,他刺向蕭憶的劍勢未緩,卻將右手的劍遞到了左手,並用右手快速地一扭劍柄,那柄劍竟從中間一分為二,從一柄硬劍變成了一對兒軟劍。宋玉棠雙劍在手,藉著互壓劍身的那一刻彈力,將劍平掃,蕩向蕭憶的脖頸。蕭憶不承想宋玉棠的劍中有如此名堂,大吃一驚之下再想變招已是來不及,只聽噗的一聲細響,宋玉棠的軟劍已如填飽墨的筆,快速地在蕭憶的頸間畫下了一抹細小的紅痕。
紅痕隨著蕭憶痛苦睜大的眼而慢慢變粗,數不盡的血猶如噴薄而出的霧,將蕭憶雪白的前襟染紅。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喉中發出不甘心的「啊啊」聲,慢慢地扔掉短笛,跪在了地上。
蕭海平悲痛的聲音傳來,「憶兒,我的女兒……都是爹的錯……都是爹的錯……」
蕭憶的身體慢慢地軟倒下去,終於躺在了地上,她的耳邊似有稚聲稚氣的女童聲音劃過,那是五歲的蕭情的聲音:姐姐,我的小鳥飛走了……
蕭憶的喉中發出怪聲,似是在說:妹妹別怕,姐姐幫你去捉……
她的血不斷滲出來,又被飢渴的大地急迫地吸進去,她想她是終於可以和葬在桃樹下的妹妹相見了,她的血會流過蕭情早已腐朽成泥的屍體,終和她融為一體。
孿生姐妹啊……蕭憶帶著滿心的遺憾閉上了眼睛,對不起,小情,如果當初姐姐願意嫁到劉府,就不會有後面的這些事了……對不起……小情,姐姐來陪你了……別怪姐姐了……
採花郎(26)前路漫漫
採花郎的案子終於告一段落了,紅衣死了,殺死紅衣的蕭憶也死了。
事後,陸元青和沈白在蕭憶的房間中發現了曾經囚禁紅衣的密室,並在蕭憶的床底下找到了蕭憶所說的曾經擺在她妹妹床頭的那片柳葉。說起來真是荒唐,蕭憶以為紅衣拿走了的那片柳葉,其實還在她的房間中,而她看見紅衣拿在手中的那片柳葉,其實是夕露的。或許不是因為如此,蕭憶也不會以為紅衣投靠了劉立陽,進而懷疑她的孩子是劉立陽的,更甚至,她不會對紅衣痛下殺手……可是,這個世上沒有也許,也沒有如果,沒有人可以預測或者改寫結局,就如同紅衣和蕭憶真的死了一樣,無法改變。
採花郎的案子似乎了結了,可是因為此案而引出的柳音採花案和承安鏢局謎蹤案,依然沒有結束……
陸元青提出去大牢探望劉立陽,因為知曉沈白素來不喜劉立陽此人行徑,本以為沈白會對此有些微詞,但是沈白卻看著他了然一笑,便點頭答應了。
陰冷的牢房中的空氣,呼吸著總是令人不快,陸元青在劉立陽的牢門前站定,看著牢中那俊秀出眾的男子,擁有著這麼令人傾心的外表,卻做著這世上最骯髒下賤的勾當,無論如何都會令人覺得惋惜。
陸元青清咳一聲後道:「劉立陽,明日就要押解你進京了,你的案子已經移交大理寺,與刑部堆壓的舊案,一併審理。你該知道那會是個什麼結局。」
劉立陽只是坐在牢房之內,不言不語,彷彿沒有聽到陸元青的話。
陸元青說完這些後,又微微一笑,輕聲道:「夕露想要見你,我帶她來了。」而後頓了頓,「你想見她嗎?」
問完後,陸元青仔細看了看劉立陽的臉,他的眉梢似乎微微動了動。良久,陸元青似是自嘲一笑,「是啊,你已經傻了,怎麼還會記得夕露呢?倒是可憐了那對你癡心一片的女子了……」話未說完,似是歎了口氣,轉身就要離去。
「別走。」劉立陽似是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了,他的「別走」二字說得極為吃力,發音也詭異扭曲,可是牢中很靜,所以陸元青清楚聽見了。他微笑著扭過頭看著劉立陽,似在等他的下文。
劉立陽喘了一口氣,「我想見她。」
陸元青笑意加深,「你想見誰?」
那如同幼童學語一般的發音又清晰地從劉立陽的口中吐出,「夕露。」
陸元青只是看著他,半晌才道:「好。」
陸元青走出了牢房,看見了牢房門口焦急等待的夕露。她見陸元青走出來,忙上前問道:「陸公子,他……」似是想問什麼,終究沒敢問出口。
陸元青對她溫和一笑,「進去吧,他想見你。」
夕露驚訝地看著陸元青,手足無措道:「真的?真的嗎?」
陸元青含笑不語,只是點了點頭。
夕露一下子就衝進了牢房,她的謝語猶在耳邊,「謝謝陸公子!」
夕露站在劉立陽的牢門前,她望著牢內的那個人就止不住微笑,然後又覺得自己傻,忙忍住。
劉立陽在她面部表情來回變化的過程中,終於看向她,他的眼底有一種困惑,隨著凝聚在夕露身上的時間變長,而越加明顯。
終於他問出口:「你……不恨我嗎?她們都恨我,你為什麼不恨?」
夕露只是凝視著他,半晌才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我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等著你,你相信嗎?」
劉立陽輕扯了扯唇角,「我這樣的人,哪裡值得你如此呢?」
夕露搖搖頭,「我覺得值得就行了。」
劉立陽靜了靜,才吃力道:「我娘是被我爹殺死的,我親眼所見。我娘那時已有身孕了,可我爹下手時毫不遲疑……從那時起,我恨所有的人,最恨我爹。我每日都在想,怎麼才能讓他痛苦,讓他如我娘以及我娘肚中未出世的孩子一般痛苦。後來我無意間聽到魏叔教訓魏周,他說你怎麼這麼不成材!你這麼不上進,知道爹心裡有多難受嗎?我終於知道了,想要我爹痛苦,就要先毀了他的兒子,可惜啊,他只有我這一個兒子,我只能毀了我自己……」
劉立陽看著夕露眼底慢慢凝結的淚水,忽然緊緊地皺眉,他握緊雙拳,半晌才無力道:「你是我第一個女人……那一夜,我其實很不快活,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怪我。連我都是怪我自己的,我每次看到你,都會加倍覺得自己骯髒!我真的很不想見到你,可你為什麼總要跟著我?」
夕露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我……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麼不想看到我……」她的眼淚似乎是有重量的,滴滴答答地落在牢房的地上,激起一片片灰塵。
「不……」劉立陽慢慢地站起身來,他向夕露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住,終於又轉身背對著她低聲道,「對不起。」
夕露驚道:「什麼?」
劉立陽似乎是萬分疲憊,「除了對不起,我不知還能對你說些什麼。我明日就要被押解入京,今日一別,再見無期。你走吧,別再跟著我了。是我對不起你……你走吧。」
夕露卻是破涕一笑,「不,我會陪著你的,追著你的腳步那麼多年,如今我累了,追不動了,就讓我陪著你走最後一段路吧,我陪你進京。」
餘暉給冰冷的牢房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殼,劉立陽與夕露久久凝視,相對無言……
與劉立陽前後腳啟程的,還有劉大成等數人,承安鏢局的案子始發地是在萊州,所以刑部批文是押解回原籍,由萊州府審理此案。
陸元青看著囚車緩緩動起來,又看了看一直安靜地坐在尾囚車中的魏周,才慢慢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其實你那夜並不想去停屍房毀了紅衣的屍體,對嗎?」
魏周微微扭頭看向陸元青,卻聽這位年輕的師爺繼續道:「你發現紅衣死了,其實比所有人都心痛慌張,所以你慌不擇路地去了衙門擊鼓。可是事後必是劉大成或者你爹魏忠明責罵了你,因為你衝動的行為引來了官府介入,有可能就此被查出當年萊州的案子,而你夜探停屍房完全是迫於巨大的壓力,你爹他們覺得或許毀了紅衣的屍體,官府沒有了線索,此案或許也就不了了之了,對嗎?」
魏周慘淡地笑了笑,「陸師爺猜的都對,幾乎讓人驚歎。可是陸師爺能讓人起死回生嗎?」
陸元青愣了愣,半晌才輕輕一笑道:「我至此時才終於信你是真心愛過紅衣的。」
魏周嘴唇動了動,終於還是什麼都沒說,隨著囚車漸行漸遠,終變成了天邊的一處黑點。
風波鑒(1)奇書問世
又是一日清晨,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享受著鋪在身上的晨輝,陸元青和沈白愜意地端坐在天香樓的二樓。二人臨窗對坐,一人一碗桃花冷淘面。
沈白靜靜地吃完後,讚道:「元青推薦的這面確實不俗,聞之清香撲鼻,食之爽滑可口,最重要的是,除了這裡,別家吃不到。不得不說,天香樓的石老闆確實是個做生意的精明人。」
今日沈白難得空閒,舊事重提,邀了陸元青帶他轉轉汴城。因為起得早,二人都沒有用早飯,路過天香樓時,看到樓前紅紙黑字寫得清楚:喜食桃花冷淘面者,請月底之前入樓,節令食物,過期不候。
沈白當時還很詫異,「節令食物,過期不候?這天香樓好大的口氣!」
陸元青卻是在心底暗笑:桃花花期有限,想必石白佳是想在花落結果之前再大大地賺上一筆。
不過這別出心裁的招攬生意的手段,倒是勾起了沈白的興趣。那日聽陸元青提起這桃花冷淘面的時候,沈白就已心生嚮往,無奈那時案子纏身,不得閒,如今路過天香樓,實在不想錯過,所以拉了陸元青,入了天香樓。
晨起的人還不算多,所以坐在天香樓臨街的二樓,迎著微風,感受著滿口桃花的清香,實在是閒逸得很,也怪不得沈白會如此大讚,所以陸元青聞言只是微微一笑,慢慢扭頭看向臨街的景致。
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似是有人急不可待地登上樓來。聞聲,陸元青和沈白都看向樓梯口,只見一名頭戴正綸巾身穿儒生袍的年輕男子急匆匆地跑上樓來,剛剛站在二樓的堂口,還未喘口氣,就一揚手中之物,對著二樓坐在北邊角上的一個黑臉書生叫道:「馮年兄,小弟……小弟買到了最新一冊的《風波鑒》,要……不要共賞奇文?」雖是喘得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可是那一臉自得的笑,還是清晰表達了主人此刻的雀躍之情。
那坐在北邊角上的黑臉書生聞聽此言,驚喜地站起身來,緊迎了幾步,不住拱手道:「賢弟啊賢弟,愚兄這賭輸得心服口服啊,賢弟是怎麼拿到這最新的《風波鑒》的?愚兄可是問了幾家書坊都尋不到啊,還是賢弟好手段啊,哈哈哈!」
二人酸味十足地客套了一番,又愚兄賢弟不離口地互相吹捧了一陣,終於攜手坐了下來,開始低聲討論起來。
陸元青微微一笑,端起身前的茶盞,輕抿了一口,復又看向窗外。
明朝的小說空前繁榮,尤其到了明朝中葉,嘉靖年間前後,由於印刷術和刻書業的技藝不斷精湛,在宋元白話發展的基礎上,這種新誕生的文字載體擬話本(白話小說)一掃正統詩文一枝獨秀的地位,開始和唐詩、宋詞、元曲等並列在了同樣的位置之上。
這種白話小說廣泛被市井階層所接受和認同,從文人書生到販夫走卒,乃至青樓妓館,從書案之旁到香閨枕側,都能尋到它們的身影。
曾有人一論涵蓋得恰到好處:「今書坊相傳,射利之徒,偽為小說雜事。農工商販抄寫繪畫,家畜而人有之,癡文婦,尤所酷好。」【TXT小說下載:www.wrshu.com】
如今書坊間廣泛流傳的小說主要分為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
陸元青從那二位興高采烈、眉飛色舞的書生手中捧著正津津有味閱讀著的小說薄厚度來看,判斷那該是一本短篇小說,可是剛剛那名儒衫書生又提到了「最新一冊」這四個字,想來應該是一部小說按照故事內容的區別性而分成了獨立的一冊一冊……
陸元青正在分析著有限地點內發生著的有限事件,卻聽沈白插口道:「《風波鑒》?這本小說近來似是極為出名。」
陸元青扭過頭,對沈白斯文一笑道:「大人也看這種市井讀物?」
沈白自嘲道:「我哪裡有時間去看這些?況且家父極厭這些不上進的市井小說,在他的眼裡,只有那些名家傳記才是我閒暇時該去讀的東西。」
陸元青聞言點點頭,「大丈夫有大志向,也是好事!令尊望子成龍本沒有錯,不過大人幼年想必過得不怎麼有趣。」
沈白搖搖頭,「元青呢?幼年時光可有趣?」
幼年時光?陸元青費神地想了想,只覺得記憶如同抽絲般緩慢無聲地逝去了……
他溫和地一笑,「我年幼時極為頑皮,我爹對我頗是頭痛,就送我去念了書院,本想借夫子之威管教一下我的,可是不過幾日的工夫,我就被轟了回來。」說著還搖搖頭,「夫子親自送我回來的。」
沈白一樂,「哦?那元青的父親一定很生氣了?」
陸元青一笑,「我爹是個極喜講道理之人,他只問我為何被夫子送回來?我說我在書院後山發現了一條小蛇,那是隆冬之際,那蛇幾乎被凍成了一根棍子,我見它翠綠可愛,就將它放進了書兜中,帶回了書院,可是後來室暖蛇就甦醒了,然後在書院的地上到處爬,接連嚇昏了數人,所以夫子對我說,我明日不用再去了。」
沈白感興趣地問道:「那元青的父親怎麼說?」
陸元青欣然笑道:「我爹只問我是因為看蛇快要被凍死了,才心生惻隱,將它帶回的嗎?我自然忙點頭稱是,我是萬萬不會告訴我爹,我只是看它好玩,才帶回書院的。我爹誇我有良善之心,所以不僅沒有怪我,還為我另請了一位名師。我也算因禍得福。」
沈白笑道:「原來元青自小就這般狡黠善謀了,那位名師……」話未說完,就被一連串的叫好聲打斷。
只見之前那兩位手捧「奇書」低聲討論的書生,忽然猛一拍桌面,只聽那儒衫書生口中稱道:「妙啊,馮年兄,這書實在是妙啊!」
那黑臉書生也不甘示弱,連連點頭,「杜賢弟,為兄此生能讀到此書,真乃三生有幸啊!」言罷還欷歔不止。
陸元青和沈白聞言驚愣片刻,隨後對視而笑,皆各自搖頭。
又過了片刻,本來安靜的二樓慢慢變得嘈雜起來,皆是被這激烈討論小說情節的二位書生口中提個不斷的《風波鑒》引來的。
陸元青和沈白可以說是驚訝地看著那圍觀二位書生的人慢慢多起來,從最初的一兩人,到後來的一層層,更可笑的是,除了滿口酸詞兒的讀書人,還有似乞丐打扮的流浪漢。眾人皆是一副聽了《風波鑒》三字,就走不動路的癡迷模樣,甚至還一臉欽羨地瞅著書生手裡的那本薄薄的《風波鑒》。
沈白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慢慢站起身來,對陸元青道:「我過去看看。」
陸元青卻也一笑,「我此時對此書也是好奇得很,不如一起吧,大人?」
二人也加入了黑壓壓的圍觀行列,只聽那儒衫書生杜某吹噓道:「馮年兄有所不知啊,這《風波鑒》如今實在是家喻戶曉之書啊,我還是托了我那在集圍書坊的姐夫偷偷預先給我留了一本。馮年兄是不知啊,各大書坊昨日迎門納客時的壯觀景象啊!」
黑臉書生馮某也連連點頭道:「杜賢弟所言極是,要不是賢弟有先見之明,如今你我二人哪能在這天香樓品美酒,看奇書呢?迎著晨曦之光,又有酒有書的日子,當真是暢快至極啊,哈哈哈!」
這廂兩人又說又笑極是投機,圍著的眾人也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只聽一個滿臉麻子的書生道:「那位賢兄所言不差,昨日正是月初的第一日,也是《風波鑒》出新的日子。我跑了幾家書坊,掌櫃的都說《風波鑒》已經被搶購一空了,我那個懊悔啊,早知我該夜半去等!」
旁邊一個矮個子接言道:「嘿,你以為你早早去就能排到了?不怕告訴你,我也是天還沒亮就去等了,可是到了那裡,那人龍已經組起來了,等輪到我時,半本都沒有了!」
這坐著和站著,圈裡和圈外的眾人正在議論不休之時,只見一個呆呆的腦袋擠了進來,一邊擠一邊說道:「諸位煩勞讓讓,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一邊說還一邊止不住地咳嗽,周圍幾人皆皺眉讓開,那說話之人才順利地擠進了「圈子」。
眾人抬頭打量,只見擠進來的人是個年輕的書生模樣的公子,身穿一身青袍,身形瘦削,毫無特點的一張臉,滿是呆呆的表情。
陸元青見眾人都在打量他,拱手一笑道:「諸位年兄,慚愧慚愧!小弟只因聽到諸位談起這《風波鑒》,實在忍不住,就擠進來打擾了,諸位莫怪!」
眾人聞聽此言,皆是了然一笑,「原來這位兄弟也是《風波鑒》的同好之人啊!失敬失敬!」
陸元青慌忙回禮:「不敢不敢!」他略微躊躇了片刻,才討好地問道:「嗯,那個,不知諸位剛剛所言的這個《風波鑒》是本什麼書啊?」
此言一出,四周驟靜,明明剛剛還吵嚷哄鬧的天香樓二樓,可算得上是鴉雀無聲了。
半晌,那圍觀的眾人和坐在桌前品評奇書的馮書生和杜書生才不約而同地哄堂大笑起來,看向陸元青的眼神也從之前的友好,變為了難以掩飾的同情和鄙視。
終於有一人忍不住「激憤」道:「這年頭還有人不知道《風波鑒》是什麼書的?可真是令我等笑掉大牙!」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譴責」之語絡繹不絕。只聽這個叨叨道:「就是就是,八成是個白丁,看打扮像個文人,原來是個目不識丁的草包。」
又見那個猛點頭,「年兄也別太過責怪,如我等這般有格調知情趣的讀書人畢竟是少數啊,我等有鴻鵠之志之人,豈能與一介白丁一般計較,有失身份啊!」
這幫人搖頭晃腦、滿口之乎者也地將陸元青從頭到腳嫌棄了一番,也沒有告訴他這《風波鑒》到底是本什麼書。
陸元青滿臉失望之色,微微歎道:「原來諸位也如我這白丁一般,不知《風波鑒》一書究竟講了什麼。唉!」
本來那群人的興趣已經從陸元青的身上移走了,如今聽他一言,又都被激了回來,正欲好好說教這個「白丁」一番,卻聽一個嬌滴滴的嗓音從旁邊傳來,「這《風波鑒》,其實講的都是一些妖狐鬼怪的故事,沈大人要是有興趣,白佳倒是願意給大人詳細講講。」
眾人聞言望過去,只見天香樓的老闆石大姑娘正小鳥依人狀站在一玄衣男子身旁,千嬌百媚地微笑著。
那玄衣男子面容極為白淨,聞聽石白佳此言,頗為有禮地點頭微笑道:「不敢煩勞石老闆,這書沈某有空自會去尋的。」男子一邊說一邊向人群中的那個呆頭呆腦的少年看過去,一看到他的臉,不由得笑意又加深了許多。
陸元青微微翹起嘴角,拉了拉自己有些被擠皺了的衣袖,慢吞吞地走出了那個將他視為「白丁」的圍觀群。他走出了幾步,猶聽得身後傳來的聲音,「我說這位賢兄,我出一錢銀子,這《風波鑒》新冊借我看看可好?」
一聽此言,加價者開始此起彼伏,「我出二錢銀子!」
「我出三錢銀子……」
「我三錢銀子看十頁可好?」
陸元青好笑地搖了搖頭,慢慢走到石白佳的身邊打招呼道:「石姑娘。」
石白佳回身一笑,「是陸公子啊……」
陸元青一邊回頭看看身後依舊黑壓壓的人群,一邊向石白佳問道:「石老闆可知曉哪裡能買到這《風波鑒》?」
石白佳一笑,「怎麼陸公子對此書也有興趣嗎?」
陸元青自嘲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看到石白佳不自覺地望向沈白,陸元青微笑道:「況且沈大人對此書也頗有興趣。」
石白佳聞聽此言淺笑道:「是嗎?白佳手裡倒是有兩本《風波鑒》,如果沈大人不嫌棄,儘管拿去看就是了。」
沈白聞言推辭道:「這怎麼可以?君子不奪人所好。既然是石老闆的書,沈某豈敢專美?」
石白佳聞言愣了愣神,才輕聲道:「如果陸公子和沈大人真的想買此書,不妨去致韻齋那裡碰碰運氣,書月很喜歡搜集各種藏書的。」
風波鑒(2)尋書之路
文書月的致韻齋在天香樓和莫愁堂的中間,所以自天香樓至致韻齋的路,其實並不遠。但是原本很近的路,沈陸二人卻走了很久。原因嘛,只是因為沈白沈大人打著體察民情的旗號,每過一家店就要進去「視察」一番,故此想不慢也不行啊。
走出一家玉器店,陸元青看著沈白手中那精心修飾過的玉器匣子,一笑道:「大人剛剛買的這一對玉手鐲,質地細膩,觸手溫潤,實在是上好的材質所制,而大人又這般費心地裝飾表面,應該是要送人的吧?」
沈白看了看手中拿著的玉器匣子,微微想了想,才一笑道:「嗯,收禮之人極難伺候,我不用心一些不行啊。」
陸元青點點頭,「從大人小心翼翼的程度來看,這玉鐲將來的主人恐怕對大人來說,是個極為重要的人。」
沈白微微側頭看了看陸元青的神情,才悠然一笑道:「是不是無論什麼事在元青的眼中,都是可以這般猜測分析的呢?」
陸元青一笑道:「近來無事,有些無聊,所以在目光所及之處找些有趣的事來分析一下,亦無不可。」
沈白輕輕一笑,「好,那元青就來猜猜我買的這一對玉鐲是要送與何人的?」
陸元青靜默片刻,從他那本就呆呆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他是在認真思考還是一直在發呆。半晌,他才欣然笑道:「大人剛剛挑選鐲子之時,並沒有走馬觀花全部瀏覽一番,也沒有徵詢過我的意見,而是直接買了這種羊脂白玉的鐲子,可見大人對收禮之人的喜好,十分瞭解。換言之,大人和此人應該極為相熟才是。鐲子基本上是送與女子的,當然也不排除有個別喜好特殊之人,比如說某些喜愛收藏玉器之人。但是大人挑選的這對鐲子,無論是從鐲身粗細還是鐲徑長短來看,都不適宜男子佩戴或者收藏,所以我覺得這鐲子將來的主人該是一名女子。」
沈白緩慢地點了點頭,看向陸元青的目光中有什麼快速閃過,「元青所言不錯,那麼元青還能猜得更詳細一些嗎?」
陸元青一笑,「剛剛的鐲身上有些古老的圖騰,雖然我不全部識得,但是我發現了狴犴和嘲風等龍的影子。正所謂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雖然這些傳說中的龍之子的脾性、能耐各有不同,可是它們卻不曾分離過,總是在一起的,所以這對鐲子的隱喻該是:兄弟親厚,永不分離吧?」他微微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而大人買下此鐲之後,在玉器匣子上都如此花費心思,隱含寵溺之意,應該不是送與比自己年長之人。請恕我大膽猜測一下,大人其實並不是家中的獨子,而這鐲子該是送與大人之妹的禮物吧?」
其實沈白只是隨便讓陸元青猜猜的,可是他卻猜得分毫不差,所以沈白一時間有些愣住了。
半晌,他才意味深長地一笑道:「元青,我有的時候真的不知該如何看待你這個人。如果說之前我來汴城縣擔任縣令一職,心中多少有些不情願的話,那麼如今我卻很慶幸我能做上這汴城縣縣令。」見陸元青看過來,他才繼續說下去:「如果我沒有來這汴城縣,我或許就不會遇到元青了。我會活在元青所說的那一片京城表象的安寧美好之下,懷揣著我那遠離民間疾苦的理想,自命不凡地以為天下的公正,都在那厚厚的一本《大明律例》中。可是經歷了『採花郎』一案,我卻終於明白,我爹讓我離開京城,來到汴城縣做個芝麻縣令的苦心了。在元青面前,我不過是個未曾嘗過人間疾苦的京城紈褲子弟罷了。」
陸元青靜靜地看著沈白,唇邊卻是慢慢地浮起一絲笑,「大人,我在遇到大人之前也不相信,如今還有人相信著那大明律例之下的公正……我並非譏諷大人,我是真心佩服大人。身在官場,還能保有一顆明澈堅毅的心,實在是令元青這等庸俗之輩慚愧得很。」
沈白自嘲一笑,「其實你是因為我是這汴城縣的知縣大人才這麼說的吧?就如同我一直稱你為元青,而你自從知曉了我的身份之後,卻一直稱呼我為大人一樣。那種疏遠與冷漠,除非你我身份對調,否則你永遠感受不到。」
陸元青聽罷,臉上浮現一絲驚愕,他看了看沈白,「我疏遠冷漠?」他微微搖頭故意歎道:「原來我那自認為親和的笑竟是這麼的失敗。」說罷自顧自笑起來。
沈白瞟他一眼,「元青其實不必故意哄我,我只是有些感慨罷了。元青猜得不錯,這鐲子是我送給笑兒的。對了,笑兒是我的妹妹,沈笑。」
陸元青施施然道:「那該是個很喜歡笑的可愛姑娘了?」
沈白聞言搖頭道:「是個姑娘不假,愛笑也不假,但是可愛嘛,我認識了她十六年,都沒察覺出來呢!」
陸元青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開玩笑道:「大人還是別讓這位笑兒姑娘聽到為好。」
沈白讚道:「元青果然是知己,我這妹妹頑皮古怪得很,我常常被她捉弄。」
許是離開了汴城的衙門,沈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陸元青也不是那個機敏卻和所有人保持距離的師爺;又或許是因為這對要送與笑兒姑娘的鐲子而引發的彼此對對方心底的真實看法之言論,總之,在去往致韻齋的路上,沈白與陸元青相談甚歡。原來除了案子,他們也能談得這般投機,就如一對互相欣賞又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一般。
致韻齋從外看來,只是一家頗具古意的舊書齋,推開黃木的門扉,深吸一口氣,就能嗅到那夾雜著絲絲灰塵味道的書香之氣,不濃,淡雅得恰到好處。
進入書齋,觸目皆是字畫,有狷狂大字,也有蠅頭小楷,更有古意臨摹,每一篇都像有了生命一般,在你望向它們的那一刻,閃爍出自己獨特的風采。
最吸引陸元青視線的是鄰牆的一排排書架,那片書香的來源之地,還有第一排書架上醒目擺放著的那本《風波鑒》。順著書封下移視線,五個大字躍入眼簾,格外的醒目:落魄書生著。
陸元青慢慢走到書架前,正要抽出那本《風波鑒》,卻有一個清冷的嗓音響起,「那本書已經有主人了,公子還是另挑一本吧。」
陸元青微微側過身看過去,這間古香古色的書齋的主人文書月姑娘正從二樓徐徐下來,這是沈白與陸元青自天香樓那次之後,第二次見到她。
如果說柳琴風的艷麗帶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那麼文書月的清秀文雅就如早春二月拂過窗欞的微風,讓人頓感心曠神怡。
文書月不緊不慢地走上前來,輕輕自陸元青的面前拿下了那本《風波鑒》,綻出一抹淺到不能再淺的笑,「陸公子?」
見陸元青點頭,文書月才又道:「實在抱歉,這本書已經有主人了,我只是怕忘了,所以放在醒目的地方,提醒自己而已。」
陸元青輕輕點頭一笑道:「這本書文姑娘是為石老闆留的?」
文書月沒有答話,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奇怪了,她挑眉的動作也是那般微乎其微,如果不是她和陸元青面對面站著,幾乎讓人覺察不到。這真是一個淡漠到幾乎失去了情緒的人。
陸元青端著一張呆臉,面不改色地扯謊:「其實我和沈大人剛剛從天香樓來,是石老闆托沈大人幫她帶書回去的。」
一旁的沈白幾乎被嗆到,卻見文書月竟然已將書遞給了陸元青,「如此甚好,我正好沒有時間給她送過去,有勞。」淡淡地說完,她已經一扭身,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沈白走到陸元青的面前,微微皺眉道:「元青,石老闆哪裡有托我們帶書給她?」
陸元青神秘一笑,「不礙事的,大人。事後要是石老闆問起,大人就說是你要借,她自然歡喜的,不會怪大人的。」
沈白哭笑不得道:「明明是元青要借,怎麼變成了我要借?」
陸元青欣然一笑,「我要借,恐怕不太容易;大人要借嘛,容易得很哪。」一邊說,一邊看了看手中的這本《風波鑒》。
不厚的一本書,卻彷彿帶有魔力,令所有看過它的人為之著迷不已。
剛要翻開扉頁,卻被沈白伸手按住了書面,「元青,這不好吧……」
陸元青抬頭看看他,低聲說道:「大人難道不想看嗎?」他知曉沈白好奇心重,不會拒絕。
果然,沈白略微猶豫了一下,才道:「還是回去再看吧。」
陸元青一笑,「自然是聽大人的。」
春光明媚,正是汴城一年中最好的時節,迎著滿城的桃花,行走在這汴城的石街上,又看了看身邊表情木訥的師爺,沈白忽然覺得留在這汴城縣,也不壞。
快要走近汴城縣衙門之時,卻忽然聽得衙門口傳來了吵鬧的聲音,「你這蠢材,竟敢攔住本小姐,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和你家大人是什麼關係嗎?還不讓開路,讓我進衙門!等你家大人回來,我一定讓他給你吃板子!哼!」
沈白聞聲微愣,凝神望過去,隨即面色一僵,忙將陸元青往前一推,自己還向後退了兩步,躲在他的身後。
陸元青還未來得及問詢半句,那嬌氣又跋扈的女聲的主人就發現了他二人的存在,隨即直逼了過來,「小白哥哥,你可回來了,人家被欺負了!」一邊說還一邊猛跺腳。
沈白聞言歎了口氣,從陸元青身後繞出來,無奈道:「笑兒,你怎麼來了?爹知曉嗎?」
那先前還一臉惱意的少女聞聽此言,一叉腰,「喂,小白哥哥,人家是被爹派來送信的,我這一路緊趕慢趕的,走得腿都酸了,你不感激我,還嫌我!」
少女身旁跟著的青衣丫頭接言道:「呃……小姐,我們是騎馬來的,怎麼會累?」
少女聞言恨恨地瞪了青衣丫頭一眼,「胡說,馬兒的腿不是腿嗎?」
陸元青聞言撲哧笑出聲來,那少女聞聲衝到了他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陸元青一遍,生氣道:「你笑我?你為何笑我?我說得不對嗎?馬兒不累嗎?」
陸元青看了看面前的紫衣少女,彎彎的笑眉,彎彎的笑眼,雖然現在嘟著嘴在生氣,依然靈動無比。沈笑,果然人如其名。
陸元青作勢咳了咳,一揖到地,「我笑,並不是在譏笑沈姑娘,實在是替沈姑娘的那匹坐騎高興,能被沈姑娘騎在身上,已是莫大的榮幸,如今沈姑娘還因為它勞累而擔憂,實在是令我不得不為它投身明主而欣喜啊。」
這一席話說完,不僅沈笑的神情由陰轉晴,連沈白的神情也起了變化,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元青竟這樣馴服了他那古怪得令他頭痛的妹妹,而且二人還一起走到了那匹「幸運馬」的身邊,繼續這恭維的話題。
只聽沈笑得意道:「看你樣子呆頭呆腦的,但說話還是比較老實的。」
「嗯嗯。」陸元青配合地不住點頭,並抽空對沈白一笑。
沈白無可奈何地看著那「一見如故」的二人,慢慢地對衙門口的差役吩咐道:「幫小姐把馬牽到衙門的後院去吧。」
交代完,沈白才走到沈笑身邊,「笑兒,父親一切可都好?」
沈笑微微撅起嘴道:「只知道問爹,小白哥哥都不問問笑兒過得如何!」
沈白輕輕搖頭,摸了摸她的腦袋,另一隻手向前一推,「哥哥怎麼會忘了笑兒呢?瞧,你的生辰未到,哥哥的禮物已備下了,看看喜不喜歡。」
沈笑聞言忙搶過禮物,打開一看,歡呼道:「小白哥哥最好了,鐲子好漂亮!」
終於被安撫了的瘋丫頭滿意地對青衣丫頭炫耀道:「青黛,你看我戴上小白哥哥送的鐲子好看不?」
落在後面的沈白趁機問陸元青:「元青為何這般討好我妹妹?」
陸元青一笑道:「原因有二:第一,沈小姐會在衙門住上一些日子,我不想和她關係不睦,這也算是為大人分憂,大人要謝賞與我;第二,直白點兒,拍大人馬屁而已。」
沈白聞言一笑,「那元青想要什麼賞賜?」
陸元青一揚手中的《風波鑒》,謙和一笑,「這本書讓我先看。」
話音未落,沈笑又殺了個回馬槍,一把搶過了陸元青手裡的書,口中嚷嚷道:「什麼書?《風波鑒》,我要看!」
沈白和陸元青同時皺眉,沈笑卻一臉小人得志的笑,「慌什麼!不搶你們的,我和你們換,我兩本換一本,不佔你們便宜,一人一本剛剛好。」一邊說一邊吩咐,「青黛,從馬背上的包袱裡把那兩本《風波鑒》給小白哥哥。」
是夜,房內一燈如豆,四周萬籟俱寂。春意已濃,之前被陸元青所畏懼的冰冷長夜,也不那麼難熬了,所以他攜了一壺酒,慢慢走出自己的房間,抬頭看了看頭頂上的一輪彎月,唇角笑意侵染,如此明月,又有如此美酒,是個又能增添美好回憶的夜晚啊。
陸元青緩步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將提在左手中的燭燈放好,又將右手的酒壺放在石桌之上,探手從懷中拿出那本《風波鑒》,就著皎潔如雪的月光,仔細地看起來。
他看得有些慢,但很仔細,似乎每翻一頁都很慎重。一直到天微微露出魚肚白,陸元青才從容地站起身來踱回自己的房裡去。
任性的笑兒大小姐對陸元青「一見如故」,在沈白被糾纏得沒有辦法之際,便提出如果小白哥哥不陪她逛逛汴城的話,那就要陸元青作陪,連宋玉棠自告奮勇的相陪,都瞪眼拒絕了,氣得宋玉棠直哼哼。
英明睿智的沈大人慷慨地同意了沈笑的要求,所以今日陸元青的主要任務就是陪沈笑逛街。
對於沈笑層出不窮的怪異想法,陸元青一直好脾氣地傻笑著,徹底將君子之風保持到底。
「小陸,我要吃糖葫蘆……」
「那個吃多了,牙齒會變黑……」
「真的?」
某人認真點頭,「沈小姐天生麗質,要是有一口黑牙……」
沈笑忙搖頭,「那算了,那我改吃涼糕……」
某人又不緊不慢地道:「吃涼糕會發胖,沈小姐身姿婀娜,要是腰粗如桶……」
沈笑慌忙搖頭,「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吃涼糕啦。啊,我要買那個髮飾……」
某人耐心勸道:「此髮飾忒庸俗,襯不得沈小姐這般清雅脫俗的氣質……」
「那我要……」
「其實這個……」
如此這樣的對話自從出衙門一直持續到了沈笑回到衙門,沈白驚愕地看著沈笑竟然是空著手回來的,而且還沒有絲毫不情願,反而還好似極信服陸元青一般,不停向他問東問西,不由得徹底對陸元青的「手段」佩服至極。
「元青似乎對如何討姑娘歡心很有心得?」沈白趁機討教。
陸元青神秘一笑,「好說好說。」
「元青深諳此道,想必已有意中人,可曾與誰家好女婚配?」沈白繼續刨根問底。
陸元青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有過的。」
沈白問道:「誰家的女子?」
陸元青微微搖頭一笑,「早已是過去的事了,若不提起,我都快要淡忘了,或許對方早已另結他緣了吧?」
沈白聞言一怔,怕勾起陸元青傷感的往事,正要再說幾句,卻聽陸元青不以為意地悠然吟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輕輕念完,陸元青一笑,「大人,昨夜可曾拜讀過那本《風波鑒》?」
沈白本來深思的神色,被陸元青突然一問才慢慢浮上一絲怪異的窘色,「那書……」
「怎麼?大人還未讀嗎?」陸元青不等沈白回答,又道,「書我看了,我那小篇叫做《虎女》,單以文采來看,實在是清麗脫俗,但是讓我覺得特別的是,此書似是在其中隱喻了什麼,似是有多少憾事,難抒胸臆,藉著筆端,勾描出來,在如今多是才子佳人之類的小說中,也算獨樹一幟,當然人物描寫得也很細緻周密,尤其是……」
陸元青終於慢慢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沈白的面色已是尷尬至極,他疑惑地問:「大人,有何不妥嗎?」
沈白輕輕咳了咳後道:「呃……元青,那書你當真從頭到尾都讀了一遍嗎?你覺得此書……不錯?」
陸元青不解地望了望沈白,才道:「是啊,大人有空也可以一讀。」
沈白終於搖了搖頭,「昨日晚間笑兒那丫頭來找我,將你我從致韻齋帶回的那本《風波鑒》還給了我,還紅著臉說我拿假書糊弄她,然後一溜煙跑了。我疑惑不解,所以拾起了那本《風波鑒》大致看了看,才明白笑兒的意思。」沈白歎氣,「那分明是一本艷書!其中的部分描寫十分露骨,所以……」
陸元青一下子愣了,他訥訥地道:「艷書?怎麼會是艷書?」
沈白正色道:「我說艷書已經算是客氣,該說是淫書才是!」→文·冇·人·冇·書·冇·屋←
沈白想了想又憤憤道:「我道那些文人對此書如此推崇,卻原來是這個緣故。真是豈有此理!從明日開始,本官要在汴城內通繳此書,如此淫穢不堪的書,決不能放任不管!」
陸元青卻緩緩搖了搖頭,「大人,我看此事必有蹊蹺。」
沈白道:「我親眼所見,還能有假不成?」
陸元青笑道:「我不是說大人所言有假,而是我看的那本書當真不是淫書!所以我在想,為何同樣的一本《風波鑒》,我看到的是本奇書,而大人看到的卻變成了一本淫書?難道大人不覺得奇怪嗎?」
沈白也疑惑道:「元青看的那本當真不是淫書?」
陸元青一笑道:「大人,我若是看了淫書,又怎會和大人當面討論?」
沈白玩笑道:「天香樓中的那兩個書生又該怎講?他們還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討論此書?」
陸元青悠然反問道:「大人又怎知那兩個書生看的是大人看的那本,而不是我看的這本呢?」
沈白一頓,「有理……元青那本速拿與我看,待我看過之後再決斷!」
如此,沈白和陸元青又交換了各自手中的那本《風波鑒》。
沈白打開這本《風波鑒》後,略看了幾眼,心底已是十分驚奇,他想問陸元青這是怎麼回事,可是一抬頭,卻見陸某人捧著那本被自己稱為「淫書」的《風波鑒》,正聚精會神地看。
風波鑒(3)落魄書生
沈白輕輕咳了咳,陸某人不受打擾,依然沉迷書中,一邊看還一邊不住地點頭。沈白只得道:「元青……」
無人理他。
沈白無奈大聲道:「元青!」見陸元青終於抬頭看他,眸子中卻是一片清明,沈白微微驚訝,如此沉迷此書,卻無半點兒臉紅的反應,莫不是他的樣子太呆,所以即使變色,也是看不出?
沈白試探道:「元青,此書你這般仔細讀過,有何高論?」
陸元青欣然一笑,「大人這本書,和我那本有很大的不同。」
沈白取笑道:「這個自然,我說過這是本淫書……也虧你能看得這般仔細!」
陸元青卻好脾氣地一笑,「大人誤會了,我說的這本書的不同,不在於其中的『淫』,而在於其中的『意』!」
「意?」沈白好奇道,「元青所謂的『意』指的是什麼?」
陸元青耐心說道:「大人,你還記得我之前曾和你提過,這《風波鑒》的筆者落魄書生,有些借文喻世之意嗎?他的筆間似有許多不平,難抒胸臆,藉著筆端,全部勾畫了出來,這是我昨夜讀過這本《風波鑒》的最大感受。」
說著,陸元青又將手中正在讀的這本《風波鑒》遞給沈白,「大人,可你再看這篇,雖然辭藻也很華麗,甚至可以說是精緻,可是那種躍然紙上的鬱結與壯志難酬之憾,我確實半點兒都讀不到了。」
沈白微微想了想,「元青是說此書前後的筆者有所不同?」
陸元青欣然點頭微笑,「正是如此。這就如同有人喜歡模仿名家字畫一般,就算能做到一筆不差,可是那筆間之力和畫中之意,卻是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模仿和替代的,做文章也是如此,一篇好文章,必是筆者嘔心瀝血之作,珍之愛之,下筆必也極為慎重,所以字裡行間難掩筆者之真性情,所謂字畫有魂,文章亦是如此道理。」
見沈白深以為然地點頭,陸元青才又道:「如此,我就有此猜測:這篇《風波鑒》之所以能有如此名頭和感染力,絕不是大人之前鄙薄的以淫穢之言吸引這般簡單,據我和大人有限的瞭解,讀此書之人甚眾,身份也參差不齊,難道這些人都是衝著『淫穢』二字而來的嗎?況且如此明目張膽地傳抄艷書,難道不怕官府查禁嗎?還有這個筆者落魄書生,他何以突然改變了自己的行文風格?我覺得像他這般有想法和抱負之人,又怎肯輕易把自己的心血變成淫書?如果不是他改變了自己的文風,那麼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大人所看的這本《風波鑒》和我昨夜所讀的那本,根本不是為同一人所著。」
沈白微微想了想其中的玄機,又仔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這本《風波鑒》,才點頭道:「不錯,元青所言應該不差。可此書如此暢銷,為何突然更換作者呢?」
陸元青淺淺一笑,又開始信口胡說:「原因自然可以有很多很多……比如說,這個落魄書生和書坊鬧翻了,不肯再繼續把自己寫的書交給書坊刻書印刷,而書坊又覺得此書目前可為書坊帶來極大的利潤,不肯放棄,所以另找了一人來續寫這《風波鑒》。為了贏利,還添加了大量的淫穢描寫……」
沈白竟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又追問道:「還有呢?」
受到沈白的鼓勵,陸元青繼續心安理得地編故事,「當然,更刺激的還可能是,這個落魄書生忽然間不能再寫這本《風波鑒》了,所以書坊沒有辦法,只得臨時抓了一個人來充數,偏偏這個人是個寫淫書的高手……」
沈白悶笑道:「那這落魄書生何以不繼續寫下去了呢?」
陸元青頓了頓,卻忽然正色道:「或許他被人關了起來,無法繼續這本書的撰寫,又或者……他已經死了。」
沈白一驚,「死了?」而後又微微搖頭道,「元青又在信口胡說了吧?」
陸元青一臉悠然自得,「或許我之前所言是在胡說,但是我最後之言,卻是發自肺腑這般認為的。」
沈白不解道:「元青何以認為這個落魄書生不是被人關了起來就是死了呢?」
陸元青解釋道:「我朝這些自以為不是『白丁』的讀書人,大多都自恃高才有風骨,其實卻是繡花枕頭草包一大把,真正有理想和氣節之人甚少。可這個落魄書生和他們不同,他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巧妙地融入了書中,借書喻世,這是何其無奈之舉。可見此人雖有高才,但是現實中生活得肯定並不如意,但是他沒有被現實打倒,他換了一種方式去抨擊和揭露這個殘酷的現實,所以他是真正的勇者。一個如此勇敢之人,是不會輕易赴死的。而從他的字裡行間中,可以看出他在這本《風波鑒》中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所以讓他放棄撰寫這本書,必也是難於登天。所以他除了死或者不能寫下去了,他是不會停筆的,而他又不會自己尋死,所以……我猜此人不是身陷囹圄,就是已遭人毒手了!」
聽到此處,沈白已是大大地吃驚,心中不由得對陸元青的觀察力佩服至極,從一本書能看出這麼多,他沈白不及此人!
沈白和陸元青或許都不是蠢人,但是陸元青有一點是沈白這個貴公子出身的人,永遠無法企及的,那就是經歷。雖然這個年輕的師爺對自己的往昔諱莫如深,絕口不提,但是沈白知道,他一定經歷過什麼事,而這些事是他沈白從不曾經歷過,甚至是想像不到的。所以,沈白就是止不住地想要研究他。但是陸元青還是技高一籌,他早就看穿了沈白此人性情,所以先下手為強,逼他親口說出,永不再查自己的來歷。沈白是個讀過聖賢書的君子,他不會因為自己對此人充滿好奇而違背諾言,當然,沈白不食言,也是因為他非常清楚,一旦他食言,他將再也找不到陸元青這個人。沒有任何理由,他就是這麼覺得,也清楚地知道,一定會是這樣。
風波鑒(4)書殺二人
沈白想了很多,面上卻是從容答道:「元青之言,或許有些道理……不過你我只不過讀了這麼兩本《風波鑒》而已,就此下定論,還為時過早。我決定從明日開始,全縣徵繳《風波鑒》一書,就算元青的猜測是杞人憂天,但是如此明目張膽不顧朝廷禁令的淫書,我決不能讓它在我管轄的地方肆意蔓延開來。」
陸元青只是謙和一笑,「大人所言極是。」
沈白當夜很晚才睡下,晚飯之後他去了一趟沈笑暫居的客院,這丫頭明明說是送信來的,可是自從進了衙門開始,就沒辦過半件正事,如若他不主動問起,想等這丫頭自動想起,恐怕是難得很哪。
沈白站在門口清咳一聲,「笑兒,可在房裡?」
沈笑笑道:「小白哥哥嗎?快進來!」
沈白微微一笑,推門走了進去,見沈笑在燈下捧了一本書在讀,便開玩笑道:「笑兒在看什麼書?竟然這麼廢寢忘食!」待走近一看,卻赫然發現竟然又是一本《風波鑒》!
沈白神色微變,將那本書從沈笑手中抽出來,翻開仔細看了看內容,才鬆了一口氣道:「笑兒,這本書是哪來的?」
沈笑被沈白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小白哥哥,你怎麼了?」
沈白沉默半晌,又問:「你手中的兩本《風波鑒》和我帶回的那本,都該在我那裡才對。那我問你,你現在看的這本,又是從何而來的?」
沈笑不解道:「看本書而已,哥哥怎麼這般緊張?好好好,我說!我是在街上拾到的,你信不信?」
見沈白挑眉不語,沈笑著急辯解道:「真的真的!真的是我撿到的!說了你可能不信,但是我就是今天逛街時撿到的……不信你看!」沈笑扯過沈白手中的那本《風波鑒》,翻出舊書折痕,又推到沈白面前,「不信你看嘛!這是有人讀過的舊書。我說是撿的就是撿的,我還會騙你不成?」
沈白在沈笑面前坐下來,摸了摸她的頭,「笑兒,不要再讀此書,我總有種不好的感覺,此書怪異得很……笑兒,如果你離家這段時間出了任何事情,爹娘都會很擔心的,而且如果是在我管轄的地方出事,我更無法向爹交代。笑兒,你還小,所以爹娘寵愛你,但是你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要有起碼的分寸才好!」
沈笑撅嘴嘟囔道:「我哪裡沒有分寸了?不過是看本書而已,況且那本假淫書,我不是自覺交給你了嗎?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人家做事要是沒分寸,爹怎麼會派我來送信……」
她嘴裡絮絮叨叨,仍在抱怨著什麼,沈白心底卻是一歎:爹派笑兒送信的意思,他又豈會不明白?可見他之前在家書中提及的那件事,必然關係重大,重大到爹已經不信任信鴿,而讓笑兒親自送來。
沈白壓抑著心底湧上的煩躁之感,換了張笑臉,安撫沈笑道:「是是是,我妹妹笑兒是個蓋世女俠,不僅聰明慧黠,還行事穩妥……」
小女孩總是喜歡被人哄著,所以沈白運用了陸元青之前的技法,果然效果顯著,見沈笑又沒心沒肺地開心起來,沈白才寵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還不把爹的信拿出來。」
哄著沈笑去睡了,沈白才拿著書信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猶豫了片刻,才掏出那封信,展開細瞧。是爹的字跡,蒼勁有力。
沈白吾兒,繼任汴城縣令已有數月,未知一切【「文】可安好?吾兒之【「人】家信,為父已【「書】經收到,信中所【「屋】詢之事,為父已從刑部略有耳聞。萊州一案牽連甚廣,幾位主審皆諱莫如深,況今涉案主嫌劉承安業已自盡身亡,此案懸日甚久,往昔多不可查。此案走向為父早已明瞭,吾兒也不必再掛心此案。京中諸事為父一肩擔當,吾兒只要耐心留在汴城任上即可。信中提及十年前聿少春將軍陣亡一事,其實背後隱情你我父子都知其異,但所慮者甚,吾兒行事莫急於此,奸佞之臣,早晚必不容於世。吾知吾兒,一如吾兒知父,但凡事切記忍耐!前刑部尚書厲奉元之前車之鑒猶在,吾兒當時刻銘記!吾兒出京之前,曾費解於為父之決定,如今吾兒可覺為父所定欠妥否?兒行千里,為父與你母甚憂,萬事珍之重之!玉棠在吾兒身邊,乃是為父萬全之考量,玉棠武技出眾,做事謹慎,為父甚安。吾兒與玉棠雖無兄弟之份,卻有兄弟之情,為父也一直視其如己出,你二人在外當互相擔待。此信我派笑兒帶與吾兒,笑兒任性,吾兒是其兄,要多加照拂,並令其早日返家,切記切記!此信閱後,吾兒燒之即可。為父親筆。
沈白皺起的眉又慢慢展開,他將此信湊近了燭火,點燃。他看著那載滿了父親筆跡的家信,就此變為一片飛灰,輕輕一吹,了無痕跡。
人算不如天算,更有俗語說得好,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總而言之,汴城縣又發生了案子,就在沈白和陸元青決定徵繳《風波鑒》的第二日凌晨。
報案的是名更夫,據說此人已被嚇至神志不清了,風風火火就闖進了汴城縣衙,連門口孔武有力的衙差都攔不住。事後衙差王滿形容,那哪裡是人該有的力氣,根本就如發狂的野獸一般,遇到阻擋,就張口撕咬不止。後來這更夫被王滿、張彪等人合力按住,才沒讓他一路衝到了沈白的後院。這幾人事後議起此事,皆是惶恐不已。
沈白請了大夫看過這名更夫,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所幸這更夫總算慢慢恢復了神志,他清醒後的第一句話就是:「殺人了,書殺人了……」
沈白聞言皺了皺眉,卻依然冷靜地吩咐衙役,務必在天亮前尋到更夫所言之地帶回屍體,以免白日行事,驚嚇到路人。
領命的衙役正要退出沈白的書房,卻見一瘦削的人影搖著頭,慢慢走了進來,是陸元青。
他看了看沈白,才慢吞吞說道:「大人,我覺得還是不要移動屍體為好。」
沈白令衙役退出後,才問道:「元青的意思是?」
陸元青想了想道:「大人,我總覺得那更夫突然發瘋,絕不尋常,而且大人請來的郎中竟然查不出什麼中毒跡象來,讓我不禁覺得更加古怪,或許,謎底可以在死屍身上找到,而且現場可能會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沈白卻搖頭道:「能將人嚇瘋,可見屍體恐怖得很,如果任其留在街上,勢必驚嚇百姓,造成全縣的驚恐。此案不明之際,此舉只會多添煩惱,於破案無益。」
陸元青卻難得地堅持道:「大人,其實此事極易解決,只需帶上幾尺白布即可。」
沈白略微思索,忽然笑道:「元青如何想到此法?」
陸元青謙和一笑,「湊巧湊巧。」
更夫發現屍體的地方,是在臨近西鎮的長街之上,依照陸元青之法,沈白令衙役將白布圍起,用白布將屍體與外間隔離了起來,就算有好奇的百姓路過,有那些魁梧的衙差站成一排,任誰也無法窺伺其間的動靜。
沈白與陸元青一左一右,分別看向白布圍欄內的兩具屍體,沒錯,屍體不是一具,是兩具。
如果說這兩具不是屍體的話,陸元青或許還能贊上一句風雅,可是如果這是一對死屍,那麼眼前呈現的景象,就只剩下了驚悚。
面前兩具屍體,面對面而坐,似乎在他們的眼裡,二人中間虛浮地擺著一張書桌,屍體的動作極像是在同桌討論著什麼。兩具屍體明明是坐在地上,姿勢卻極為文雅,顯而易見是在向觀者表明,這是兩位讀書人。兩具屍體的手中,一人捧著一本書,陸元青和沈白不需湊近,也能清楚地看清書封上的三個大字:風波鑒。
陸元青湊近左手邊的這具屍體,看到他手中的那本《風波鑒》正翻到了第九頁,其中一段文字似被滴上了紅色的血跡一般,斑斑駁駁,卻令人能一眼看清。只見上面是這樣的一段話。
趙放歌忽聽玄玉一聲喟歎,便微微放下筆,看向她的玉面,只覺玄玉的顏面在燭影搖動間,更加動人心魄,一時只覺得心馳神往,便任由自己握了她的手,「玄玉,我趙放歌今生今世定不負卿!」玄玉聞言卻是搖搖頭,「玄玉今生之願,只是想一直陪伴在先生身邊讀書,哪怕讀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飴!」
哪怕讀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飴!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陸元青只覺得這一行字字跡尤其血紅,直欲破紙而出。他微微皺眉,看向沈白,卻見他也正在看另一具死屍手中的書,陸元青心下一動,便問道:「大人所看死屍手中的那本書上可有如同被血跡所污的文字?」
沈白聞言卻是皺了皺眉,隨即輕聲念道:「玄玉對我之心,趙放歌豈能不明?玄玉之願便是趙放歌之願,也罷,我便與玄玉相伴一起讀到死去的那一日罷了!」
沈白言罷,抬頭與陸元青對視,二人眼底都似閃過了一層詫異,稍後便異口同聲道:「竟是讀同一本書?」
沈白後退了幾步,又仔細看了看兩具死屍,似是不解地低喃道:「竟然真似在一起讀書討論的樣子……」
陸元青卻慢慢站到沈白的位置旁,又看了看,半晌一歎道:「不止如此啊大人,剛剛書中所提到了,哪怕讀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飴。大人,你仔細瞧瞧,這二人雖已僵硬,可是那臉上的神情,可不是在笑嗎?」
沈白聞言一愣,又仔細瞧死人的神情,不禁一驚,那死屍可不是在笑嗎?
頓時,沈白只覺得四周蔓上了一股詭異的氣氛,他停頓了片刻,才傳令讓胡二前來驗屍。
春度桃花城,本該暖洋洋的清晨,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案子搞得寒氣森森。胡二走進白布圍欄,看到兩具死屍的第一眼,便被嚇得一哆嗦,可是沈白就在身旁,他也不敢後退半步,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胡二伸手剛要觸碰屍體,卻聽陸元青慢吞吞道了一句:「慢!胡二且慢動手。」
見沈白看向他,陸元青才出口解釋道:「大人,我覺得出於穩妥考慮,還是不要直接觸碰屍體為妙,我總覺得這屍體……有古怪。」
沈白心底也有陸元青之感,便點頭道:「胡二,不要直接用手接觸屍體。」
胡二舒了一口氣,點頭稱是。他將雙手用布纏上之後,才開始檢驗屍體。
沈白背過身,不去看胡二檢驗屍體,卻低聲問陸元青:「元青,對此案有何看法?」
陸元青卻微微一笑,「大人可信這世上有鬼?」
沈白微微一愣,說道:「鬼?那只是破不了案的無能之輩的說辭罷了,我沈白不屑用之。而我如今身為汴城縣的父母官,更不能以此作為結案的理由。」
陸元青卻是欣然點頭道:「當今聖上乃是有名的道君,他為求永生不死、位列仙班,早已不理朝政俗務。更重要的是,他不僅自己求仙問道,還不准大臣們不信……如大人這般不信鬼神之說之人,恐怕是難以取悅當今聖上,更別提什麼加官晉爵了。既如此,我等渴望隨大人一道雞犬升天之徒,豈不是空盼一場了嗎?」
雖然案件詭異,毫無頭緒,可是沈白還是因為陸元青之言輕聲笑起來,半晌才道:「元青的插科打諢固然可以緩解緊張的氛圍,但是案子還是要講的。」
陸元青清咳一聲,欣然點頭道:「大人,如今要查之事有三:第一,速貼公榜,尋找哪家哪戶有走失不見之人,盡快確認死屍身份;第二,通告全縣,徵繳《風波鑒》一書,敢違令不交者,嚴懲不貸;第三,我們需要盡快查出這個『落魄書生』到底是何人。」
風波鑒(5)殺人怪想
貼出公榜的第二日,那兩具死屍中其中一具的身份就已確認:死者叫做賈延午,汴城本地人,二十二歲,此人曾參加了兩個多月前的春闈會試,未中。死者的家人是在公榜貼出的第三日前來報案的,報案人是賈延午的妻子韋氏。據韋氏稱,賈延年乃是三日前的晚間說要與朋友去喝酒的,但是一夜未歸,韋氏以為他是酒醉宿在了朋友家裡,也就沒有在意。可是轉天眼看日頭又要偏西了,還未見賈延年的影子,韋氏才開始焦急起來,去那位朋友家一問才知,那日喝酒早早就結束了,賈延午也說是回家去的,所以他的行蹤,這位朋友也是不知。接著就是有好事之人告知韋氏說官府貼了公榜,有人死了,等家屬去認領,韋氏驚疑不定地前來,卻發現死者之一正是自己的丈夫賈延午。
沈白合上案宗,問一旁站著的陸元青,「元青,這賈延午的身份已經確定,可是另一具屍體卻遲遲沒有任何消息,難道他的家人還沒發現他已經不見了多日嗎?」
陸元青略微思索,才道:「恐怕不是沒發現,而是沒法告知我等而已。」
沈白不解道:「元青之意難道說這死者的家屬也遇害了?」
陸元青聞言一笑,「大人,其實我的意思是說或許這第二死者並非汴城人士,所以他就算長時間沒有返鄉,他的家人也會以為他是在外辦事,沒有及時返家。」
沈白順著陸元青的思路去想,「賈延午是本地人,而那身份不明的第二死者,如果像元青所推論的那般是個外鄉人的話,那他二人又是怎麼結識的?」
陸元青走到沈白面前站定,才道:「大人注意到沒有,這第一死者賈延午曾經參加過兩個多月前的春闈會試。本朝的春闈之熱更甚秋闈,所以今年擁進京城的各地應考之人,也應不在少數才是。」
沈白點頭道:「所以這賈延午和第二死者很有可能是在春闈會試中結識的。」
陸元青聞言再笑道:「大人,我們也有可能已經走進了殺人者布好的死局之內。」
沈白聞言一愣,「元青難道是說……」
陸元青點頭道:「是啊,大人難道沒想過這兩名死者雖然死在了一起,又被兇手擺成了同桌讀書的親密樣子,更甚者讀的都是同樣內容的《風波鑒》,但是這一切極有可能是兇手故佈疑陣,而其實二人根本就不認識,不過是恰巧同時做了兇手佈局的死亡棋子罷了。」
沈白聞言悚然一驚,「如此,這兇手到底是要做什麼呢?」
陸元青歎了一口氣,「或許什麼都不為。我總覺得這只是一個開始……」
沈白不解,正要繼續問下去,陸元青卻又說道:「大人,胡二的驗屍結果十分清楚,死者並無外傷,也無出血,甚至身上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口中沒有泥沙,頸上沒有勒痕。雖然看起來極為荒謬,但是這二人確實很像是自然死去的,他們的臉上還有那樣的笑容……」
「不!」沈白冷靜地打斷道,「一定還有什麼細節是我們忽略掉的,我不信這世上有這麼不著痕跡的殺人手法。」
陸元青卻是一笑,「大人,怎麼能說是不著痕跡呢?明明就有這麼明顯的痕跡擺在了我們面前啊。」
沈白微微一想才道:「元青是說二人手中的《風波鑒》?」
陸元青點頭一笑,「《風波鑒》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應該是《風波鑒》被二人所看到的那頁內容——哪怕讀到自己死去的那一日,也甘之如飴!大人,這二人無論怎麼看都像是這麼讀著書,就突然死去了,再結合他們二人臉上那笑意,竟是和書上的描寫如此相符。大人,你覺得這一切會僅僅是巧合嗎?」
沈白默然沉思片刻,問道:「元青是說兇手故意將死者弄成和書上描寫的一模一樣的那種死法,其實是想向我們揭示什麼不成?」
陸元青微微搖頭,「或許是在向我們揭示什麼,但是我卻覺得大人正好說反了。」
「哦?」沈白一驚,「元青覺得我說反了什麼?」
陸元青歉然一笑,「或許我的猜想實在不著邊際,但我覺得那兇手並非故意將死者弄成和書上描寫的一模一樣的那種死法,而是根據書上所寫的那種死法有序地殺人!」
沈白慢慢站起身來,「什麼?按照書上的方法去殺人?那麼說,繼死去的賈延午和不明身份者之後,這兇手還會繼續按照《風波鑒》上描述的方法,再去殺死下一個人?」
陸元青微微一歎道:「所以我剛剛才說,我覺得這其實只是一個開始。」
沈白負手來回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道:「元青,必須盡快集齊《風波鑒》已出過的所有分冊,我要看看那本怪書上還記錄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殺人手法!」
陸元青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大人,繼全縣徵繳《風波鑒》一書已經過去了四日,敢問大人共徵繳了多少本《風波鑒》呢?」
沈白一窘,「據玉棠回報,不過幾十本而已。」
陸元青一笑,「幾十本?這《風波鑒》如此被人們追捧,偌大的汴城縣全縣竟然只征來了這幾十本?」
「百姓不知此書的『厲害』之處,花了銀子買的書,又皆喜歡讀,誰會乖乖交上來?難不成讓我張貼官榜通告全縣說,此書已為妖物,能害人性命不成?!莫說百姓不信這鬼話連篇,就算百姓信了,只怕會引起汴城縣的一片恐慌,此舉萬萬不可!」
陸元青卻是讚賞地一笑,「大人高見。要百姓出力,官府要恩威並施才行,一味軟弱起不到震懾的效果,但是過於強橫又會傷民,實在不好拿捏。」
沈白卻是一攤手笑道:「元青必是已有妙計,還不速速獻上來。」
風波鑒(6)恩威並施
陸元青的法子與其說是妙計,不如說是一場鬧劇……
衙門裡的打板子是有很多門道的,這些或許那些平頭百姓不曾得知,但是沈白混跡官場多年又豈會不知?他比較好奇的是,陸元青為何也對此知之甚詳。
當陸元青將他的「妙計」附耳道來的時候,沈白就止不住自己唇角的笑意。
「元青是說,明日一早在衙門口擺好一張長凳,外圍一圈衙役圍好,然後對那長凳上家中被搜出還藏匿有《風波鑒》一書之人,當街施以杖刑,以儆傚尤?」
陸元青緩緩點頭,「正是。當然這只是做給那些圍觀的百姓看的,自然不是真打,我讓外圍站滿一圈衙役的用意就在於,那樣百姓自然不能靠得太近,但是他們會聽得很清楚,而且百姓們從衙役們有限的空隙裡看得不那麼清楚,會更加起到震懾的效果。」
沈白一笑接口道:「那樣他們就會心內更加七上八下地猜測不止,不知道等輪到自己家中被搜出《風波鑒》的時候,會被處以什麼懲戒?」
陸元青含笑點頭,「正如大人所說。如此一來,不僅省下了衙門內大量的搜查人力,而且效果必定比現在更顯著。」
沈白點頭,「如此事半功倍之法自然是好,但是如此當街用刑,難道不會引起反效果?」
陸元青謙和一笑,「大人初來汴城上任不久,正好可借此事立威。但是俗言有講:恩威並施。凡事有了對比,才能顯出效果。如果這廂不交出《風波鑒》的人在挨板子,而那廂主動交出《風波鑒》的人還能有賞,大人你說這樣的法子還會失了民心嗎?」
沈白輕敲桌面,「元青奇思妙想甚多,讓我不由得不想,如果有一日,你不是我的師爺了,我也不是你的大人了,你還會為我分憂嗎?更有甚者,如果有一日,你我身份對立的話,又該是個什麼情形?」
陸元青微微一頓,靜默半晌才悠然一笑,「以大人之文,宋護衛之武,尋常之輩根本近不得大人身前。而陸某只是一介平民書生罷了,有的那些小計謀小心眼,又怎麼能瞞得過大人呢?」
沈白面上一笑,心底卻不可否認自己對陸元青的回答有些失望,他本希望他能回答:大人,永遠不會有那一日的。可是他卻順勢拍馬屁避而不答。
沈白壓下心底的失望,點頭一笑,「那挨板子的人選元青可已選好了?」
陸元青微笑點頭,「大人高明,人選已有,就是不知道大人是否願意?」
沈白聞言大笑,「元青莫非還在記恨玉棠之前的挑釁之舉,非要讓他挨上幾板子才能消氣?」
陸元青聞言連連擺手,「不敢不敢,元青從來不記得宋護衛還有什麼挑釁之舉。宋護衛是保護大人安危之人,容不得有半點兒閃失,元青豈敢這般胡為。我指的不是他。」
沈白微微驚訝道:「難道是邵捕頭?」
陸元青搖頭一笑,「大人,此舉雖說是做戲,但是邵捕頭在汴城縣是何等威名遠播之人,他來受刑……恐有不妥!」
沈白更加不解,「那元青所指何人?」
「什麼?」沈白一愣,「我妹妹笑兒?」
陸元青一臉認真地笑,「是啊,就是沈小姐。」
沈白道:「莫非近日笑兒纏得元青實在氣惱,所以轉變方法折騰她?」
陸元青討好一笑,「沈小姐願意找在下相陪實在是在下的榮幸,這等艷福連宋護衛都羨慕得緊,元青豈敢不識好歹?我認為沈小姐是最佳的人選,只是因為她足夠嬌貴而已。大人,咱們不是真的打板子,不是嗎?」
沈白頓時會意,「元青是說,讓笑兒裝腔作勢地哭鬧一陣去唬人。的確,這樣的事恐怕玉棠和邵鷹都是做不來的。」
陸元青欣然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似是假想了一下宋玉棠和邵鷹挨板子後哭爹喊娘的情形,心底暗笑不已。
沈白似是猜到陸元青的想法,也忍俊不禁道:「元青既然已經成竹在胸,我不把妹妹獻出來也不行囉。不過我那個妹妹,元青是知道的……」
陸元青神秘一笑,「大人放心,主意既然是我出的,人嘛,自然也是我負責去『請』,大人不必心憂……」
沈白搖頭笑道:「元青的『手段』我自是沒有疑問,那就等元青的好消息吧。」
陸元青微微一笑,「大人放心就是,一切無虞。」
翌日一早,汴城縣衙的石獅門前就擠滿了黑壓壓的圍觀百姓,按照陸元青與沈白最初的設想,長凳、衙役,以及那「受刑」的沈大小姐已經一一就緒,萬事俱備,只欠衙門義正詞嚴的「公文」。
只見那汴城縣的另一位師爺余觀塵極有風度地一捋長髯,極為淡定地一聲輕咳,聲音洪亮道:「本縣知縣沈大人幾日之前的公榜中說得清楚明白,因《風波鑒》一書內容不雅、情節淫艷,故全縣之內通繳《風波鑒》一書。這幾日雖有人主動交出此書,可是卻有一些人表面應承,實際上仍然暗自傳閱此書,造成極壞的影響。為正視聽,今將搜出暗藏《風波鑒》最多之人,受刑示眾,以示本縣沈大人查抄《風波鑒》一書的決心!」
此話說得字正腔圓、鏗鏘有力,表面功夫和酸勁兒十足,看得陸元青在一旁暗自點頭。
一旁的宋玉棠見他搖頭晃腦,忍不住譏諷道:「怎麼?沒輪到你上去講這一段,不服氣了?」
陸元青卻是像煞有介事地擺手道:「宋護衛此言差矣!這種事自然是余師爺做起來更加得心應手,人家經驗老到嘛。再說了,他的表面看起來,是比我強不少。」說罷還點點頭。
宋玉棠見他受教,微微點頭道:「你知道就好,就你那副呆樣子,上去了也沒有氣勢。」又微微一想才反駁道,「喂,陸書獃,你這話裡又有話是不是?什麼叫他的表面看起來,是比你強不少?」
卻聽有人走近嗤笑道:「這陸小子的意思就是說那個余觀塵酸師爺,比他會做表面功夫罷了,不像他雖然樣子呆,卻一肚子鬼主意是不是?」邵鷹一邊走近陸元青,一邊輕輕撞了撞陸元青的肩膀。
陸元青慢吞吞地避開了邵鷹的「折磨」,又慢吞吞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歎口氣道:「這位邵大俠,我只是個文弱書生罷了,你這麼撞我……很痛。」
邵鷹聞言卻又惡意地撞了他幾下,不懷好意道:「痛什麼痛,細聲細語唧唧歪歪像個娘們似的……」正要再說什麼,卻被宋玉棠微微隔開,「邵捕頭,這書獃除了腦子還靈活些,當真是一無是處,所以你真的有可能把他撞得更不中用,那我們公子聘他做了師爺,豈不是虧大了?」
邵鷹悻悻道:「他是文弱書生?哼……」
陸元青全然不理他才是「衝突」的糾結點,避開身邊的二人,只是看向了那被一眾衙役圍起的「動刑之地」,身嬌肉貴的沈大小姐已經被安排乖乖地趴在了四方長凳上,頭髮散亂蓋住了她的面頰,為了讓外圍的百姓分辨不出她的性別,陸元青還安排了在她臉上身上做了一些修飾,所以那些圍觀的百姓在那些縫隙間根本看不太清,只要一會兒沈小姐的「呼天搶地」聲足夠淒慘就可以達到預期的效果了。
果然,那「板子聲」響起之時,更加震懾百姓耳朵的是沈小姐誇張的呼痛聲,搞得圍觀的百姓一個個瞠目結舌、驚疑不定。
沈笑自己這邊玩得頗有興致,沈白卻在一旁聽得連連搖頭,暗想:這要是讓爹知曉……不過他卻忍不住心底想笑的衝動,真虧陸元青能「慧眼」挑中他妹妹……
衙門裡的杖責也就是打板子,其實算是一種酷刑了。衙門中的板子輕重、薄厚、寬窄、長短都是十分有講究的,而一般衙門中那板子的重量也是活活能要人命的,莫說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就是那些身強體健的武生,能清醒地扛住二十大板的,也少有人在。
所以百姓們聽到衙差口呼「沈大人有命,念在初犯,只責十板」之後,都不由得呼出一口氣,可是再隱隱約約看到「受刑者」那單薄的身形之後,放下去的心又都懸了起來。
無獨有偶,這廂裡有人被打得「屁股開花」,那廂裡卻有人因為主動交出《風波鑒》而得了三升米。
「陳七,大人念你主動交出《風波鑒》,而買書也花費了你的銀兩,所以有此補償,可明白?」
青黛偽裝的少年忙唯唯諾諾地謝賞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能為大人分憂乃是全縣百姓的本分。」言罷提了米袋就走了。
沈笑和青黛這對兒主僕,一賞一罰,倒是責任分配均勻,而這場恩威並施的「打板子戲碼」也在這主僕二人的賣力表演下,成功達到了沈白和陸元青預期的設想。
晚飯之後,沈白看著漸漸堆高的《風波鑒》,對身旁的陸元青笑道:「元青,這才不過半日工夫而已,已經堆了這麼多,多虧了元青的妙計,不僅征書有效,還讓那些省下的衙役可以去追查那落魄書生的來歷,一石二鳥之計,甚好。」
陸元青謙和一笑道:「大人這麼說真是折殺陸某了……不過這落魄書生的來歷倒確實是目前案子的關鍵,不知大人可有收穫?」
沈白點點頭,「邵鷹果然賣力。」他微微推開書房桌面上的案宗文書等,輕輕鋪開一張宣紙,提起一支狼毫筆,揮灑自如地疾書了幾個字,然後推給陸元青看。
陸元青微微轉過那張宣紙,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了三個大字:涵意坊。
陸元青輕問:「是一家書坊?」
沈白點點頭,「第一份《風波鑒》的手稿就是出自這裡。據稱這裡的幕後老闆十分有勢力。不過目前這涵意坊都是由少東家打理,此人姓祝,名東樓,是這汴城有名的花花大少,在青樓賭館間倒是有名得很,家中侍妾更是數不勝數……」沈白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元青,我說的這些都不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我認為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這位祝東樓祝公子也參加了今年的春闈之考,而且喜中貢士,再過兩個月會參加由皇上監考的御殿複試。」
陸元青聞言悠然一笑,「所以這位在青樓賭館間極為有名,而又喜好豢養嬌姬美妾的來歷不凡的祝公子,極有可能數月之後和大人同朝為官,甚至還有可能官位遠遠超過大人。這事的確有意思得很。」
沈白撫額笑起來,「元青休要打岔!此人和兇案中的死者之一賈延午同樣參加了之前的春闈會考,這才是關鍵!而且他所經營的涵意坊還與《風波鑒》一書有關。」
陸元青卻搖頭笑道:「最重要的就是他很快就會更加勢力非凡了,要查他我們要快呀大人,一旦這位祝公子的官階高於大人了,那才真叫嗚呼哀哉呢。」
沈白卻道:「如若這般人品之人也能進殿面聖,那才真是嗚呼哀哉呢。」
陸元青卻開玩笑道:「有何不可?大人也是來自京城,難道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十年寒苦讀,不及認義父;上朝拜皇上,下殿求義父。這『義父』之名,在京城也算如雷貫耳,而這位義父的義子們,也真如三春桃李,滿天下啊。」
沈白聞言神色有了一絲冷意,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微微頓了頓,「元青指的可是那……」
陸元青卻忽然打斷沈白,道:「大人,我依然堅持我之前的猜測,那所謂的落魄書生其實已經死了。」
風波鑒(7)東樓夜宴
沈白微微皺眉道:「我卻覺得此事透著古怪。」
陸元青認真想了想後道:「大人,無論如何我都覺得這與落魄書生無關,大人說我偏激也好,武斷也罷,觀其文知其人,《風波鑒》的字裡行間都有一種不被倚重的正氣。況且,如果這落魄書生沒有被殺,而是殺人的話,他為何還要在兇案發生之地,留下自己的書去引人懷疑和追查呢?凡是行兇殺人者都會不擇手段地抹去自己殺人所留下的痕跡,斷無可能去故意挑釁官府,留下自己的相關線索等人來查自己的,這不合情理!」
沈白略微沉吟道:「這麼說也沒有錯,可是兇手留下《風波鑒》的用意又是什麼呢?難道是陷害落魄書生之舉?如今此書如此受到人們追捧,其他筆者和書坊會有嫉恨之意也在所難免,畢竟這是擋了人家的財路不是嗎?」
陸元青先是點頭稱讚,隨後又搖搖頭歎道:「若依大人所言是為求財,那麼殺人就顯得十分不明智了,這樣引來官府介入,別說生意,性命都要不保了,那求來之財還有什麼用處呢?」
沈白慢慢站起身來,走到陸元青的面前,與他對視片刻才一歎道:「元青,你到底想說什麼?在我面前你從來都是知無不言的,今日怎麼反而這般拘束起來?」
陸元青卻是謙和一笑,「大人,在下只是一名小小的師爺,在案子上實在不該置喙太多,大人是聰慧明斷之人,心中自有決策。」
沈白聞言一愣,「元青,你這話何意?」
陸元青道:「大人本是聰慧之人,不該被我從旁牽引,元青之言多半是信口胡說,而大人乃是為官之人,一縣之父母官,辦案凡事都該據實尋想,實不該事事屈從我這小小的師爺。況且,余師爺也是這衙門中的老師爺了,大人有事也該邀他一起相商才為妥當。」
沈白靜默片刻後道:「元青,可是衙中有人為難你了?那些無稽之談不用理會。如果是因為玉棠,其實玉棠只是過於擔憂我的安危,所以有時行事過於偏激,但他人品方正,絕沒有針對元青的意思。我雖然從來沒有阻攔過,但是我想以元青之慧,當明白玉棠脾性才是……」
陸元青道:「大人想到哪裡去了?在下只是覺得自從我入衙門以來,害得大人很少自己思考案情罷了,覺得自己太過僭越,實在有失妥當。」
沈白微微一笑,「你這樣待人處世如果還叫僭越的話,我真不知邵鷹其人該當如何形容。」
陸元青一笑,「邵捕頭是有大才之人,他才是大人最該倚重之人,大人用人當不拘小節。」
沈白深吸一口氣,「元青,我怎麼覺得你有薦賢歸去之意呢?」
「世上本就無不散之筵席……」陸元青微微低喃,沈白卻是聞言一怔,「元青,我沈白待你難道不夠至誠?我應你之事可有食言?」
陸元青靜默了片刻,才一笑道:「既然大人不怪在下多言,那在下就繼續說下去了。在下覺得這宗案子的最奇特之處還是在於那本死者手上捧著的《風波鑒》,兩名死者手中的書內容一致,最關鍵的就是那兩段描紅的文字描寫竟與死者之死態如此相符,讓觀者不得不懷疑或許此書真能殺人不成?《風波鑒》一書如此風靡,受益最大之人為誰?自然是涵意坊……大人可千萬別說是落魄書生,如果他真因此書受益,又怎麼會自稱為落魄書生呢?既然涵意坊是此書大賣的最大受益者,那麼一旦此書因為不明原因再也賣不出去,那麼大人認為涵意坊會如何呢?」
沈白道:「如今本官這般大力徵繳此書,恐怕涵意坊已是大有意見了,想必非今即明,這位祝東樓祝大公子就會自登衙門了,不必我與元青親自去查他。」
陸元青欣然一笑,「大人所言極是,恐怕他不僅會來,還會備下大禮巴結討好大人。」
沈白搖頭一笑,「這祝公子是未來的貴人,他的大禮,沈白又豈敢收下?」
陸元青點點頭,「大禮倒是其次,能問問這落魄書生為誰,倒是個絕好的機會。」
可惜沈白和陸元青都小看了這位祝大公子的架子,他根本沒有親自帶著大禮來拜見沈白,而是恭恭敬敬寫了一封信函,請沈白過府飲宴,信中言辭倒也算懇切。
沈白一邊隨意看著信函,一邊對陸元青笑道:「汴城臥虎藏龍不假,我這芝麻綠豆大的官,人家根本沒有看在眼裡。元青以為如何?」
陸元青接過信函仔細看了看,才一笑道:「有人請大人飲宴,為何不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就去這祝府走上一遭也不吃虧。」
沈白點頭,「今晚元青與我,還有邵鷹、玉棠共赴祝府之宴,我倒要瞧瞧這祝東樓打的什麼主意。」
祝府之豪奢,不親眼所見,都讓人想像不到。
之前採花郎一案中的劉府也算富貴之家,但是與祝府華麗到近乎奢靡的風格相比,還是遜色了許多。
細雨紛紛,陸元青撐著油紙傘,靜靜走在沈白的轎旁。汴城長街在雨霧濛濛間有一種朦朧的美感。陸元青深吸一口氣,感受那微微潮濕的氣息衝進了肺腑之間,令胸中有一種被撫慰過的溫柔之感。
轎子停於祝府門前,已有機靈的小廝撐了傘迎向了沈白,卻被宋玉棠不著痕跡地隔開,他自帶了一把傘撐在沈白的頭頂。
一直旁觀的邵鷹至此輕輕拍了拍陸元青的肩頭,「我說陸書獃,你這麼巴結沈大人,是不是也是看中他是京城來的貴公子,將來能讓你一步登天,離開這汴城縣?」
陸元青看了看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毛爪」,又無聲無息地轉回了頭,輕笑道:「我等世俗之人,怎能和邵捕頭相比?連錦衣衛這等皇帝近臣之差,邵捕頭都能放棄得這般果斷,著實令人佩服。」
邵鷹聞言慢慢收回了搭在陸元青肩膀上的手,凝神仔細打量了他一番,令陸元青又疑惑地問,「邵鋪頭,還有何指教嗎?」
邵鷹微微撤回觀察陸元青的視線,許久才自嘲一笑,「怪了,剛剛有那麼一瞬間,老子竟然會覺得你像他,笑話!」
陸元青道:「他?他是誰?」
邵鷹滿不在乎道:「他是老子這輩子真心佩服的人,怎麼,你有意見?」
陸元青微感興趣,「能讓邵捕頭真心佩服之人必是很了不起之人!」
邵鷹脫口而出道:「佩服又如何?還不是死了……笨得很……我更笨!直到他死了很久之後,才知道他死了。才知道他也許不是他,是她。」
陸元青一頭霧水,尷尬笑道:「在下才疏學淺得很,聽不明白。」
邵鷹聞言一推陸元青的肩頭,見他止不住後退了幾步,便憤憤道:「老子是被雨淋了,才覺得你竟然……」
邵鷹看著陸元青小心翼翼揉肩的動作,又是嘲諷一笑,「他無論是這裡,」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頭,「還是這裡,」又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刀,「都強老子許多,老子真心佩服他……你這書獃的軟樣子真沒法看,我是瞎了眼才會產生錯覺。」
陸元青無緣無故又被邵鷹一頓數落,心裡著實有些冤,但是本著和氣相處之道,他還是閉上了嘴。
沈白見二人磨磨蹭蹭不肯上前,便回頭問道:「元青、邵鷹還不進府?」
二人皆靜默不語,只是快步隨著沈白進了祝府。
初見祝東樓,陸元青微覺失望,本以為以這位祝大公子名聲在外,怎麼都是一副縱慾過度、腦滿腸肥的樣子,可惜祝東樓其人不但言談機敏而且頗為好客,「沈大人,本該東樓親自拜見大人的,只是如今因為《風波鑒》一書……似有不便,東樓貿然前往,怕為大人引來非議啊!」
沈白聞言心底暗自盤算,祝東樓明知他的來意,卻根本沒有迴避《風波鑒》一事,甚至主動提起,可見此人城府頗深,不好應付。所以沈白也應酬地打著官腔:「祝公子客氣了,沈某本來就有事情想要請教祝公子,公子主動邀約,沈某豈會不來?」
祝東樓一臉受寵若驚的笑,「沈大人萬萬不要如此客氣,沈大人能蒞臨東樓小宅做客,東樓求之不得啊。來人,擺宴!」
望著一盤一盤的珍饈美味上桌,沈白卻在心底不住冷笑,好個祝東樓,好個祝府!正所謂天高皇帝遠,這祝府餐桌上的一些珍饈美味恐怕是當今聖上也未曾見過吧?
陸元青看著一道道「油光欲滴」的菜餚,只覺得一陣反胃,心中暗想這祝公子是宴客呢,還是趁機想給沈大人一點兒下馬威看看呢?財大氣粗啊財大氣粗,只可惜他小看了沈白!想到這兒,陸元青心底暗笑,只是不知沈白在京師重地又是個什麼做派呢?貴公子之流啊,是不是也與這祝大公子表現得不相伯仲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想韜光養晦又怎能不做一點兒讓步和妥協呢?
坐在一張桌子上飲宴,幾個人卻是心機暗藏,只可惜都隔著一副臭皮囊,誰也見不到誰的真心。
見祝東樓主動將話題引到了《風波鑒》一事之上,沈白含蓄一笑道:「這《風波鑒》一書如今是大大的有名氣啊,剛剛聽祝公子的意思,這書似是出自涵意坊?」
祝東樓賠笑道:「沈大人所言正是,所以剛剛祝某才說不好登門前去拜見大人啊。大人這幾日似乎是舉全縣之力徵繳《風波鑒》一書,東樓斗膽敢問大人因何如此?」
他這話說得客氣,實則暗含不滿。沈白心底不悅,但是面上滴水不漏,依然有禮地笑道:「在回答祝公子的問題之前,沈某有一事不明想當面請教。」
「不敢不敢,沈大人吩咐就是。」這祝東樓恭謹地對答如流。
沈白狀似不經意地問道:「敢問這《風波鑒》的筆者落魄書生可與祝公子相熟?」
祝東樓聞言哈哈一笑,才拱手汗顏道:「大人莫笑,這《風波鑒》一書實乃東樓拙作啊。」
咳咳咳,聞及此言,陸元青止不住咳起來。唉,好不容易從眾多油膩膩的菜色中挑起了一顆蝦球,剛剛放進嘴裡還未咀嚼,就被祝東樓這句「剖白」驚得張大了嘴。蝦球不大,順勢滑進了陸元青的喉嚨中,引得他一陣劇咳。
沈白被他滑稽的樣子逗得忍俊不禁,為顧及自己「大人」的形象,輕遮額頭低下頭忍住笑。
祝東樓卻是微有不悅地問道:「沈大人,這位是?」沈白的面子他會給,但是旁人嘛,他祝東樓還會顧及嗎?
陸元青見自己在人前失禮,極為尷尬地一笑,「祝公子,陸某失禮了。」一邊說一邊還微微輕捶胸口,似是想把卡住的蝦球解救出來。
沈白忍住笑,出言解釋:「這位是本官的師爺,姓陸。」
他略微鄙夷地掃了一眼陸元青那顯然沒有見過世面的呆相,鼻間微微哼了一聲。
陸元青見狀更是尷尬,看樣子是想站起來拱手賠禮,可是卻手忙腳亂地掀翻了面前的杯盞,一杯酒一點兒沒糟踐,順著桌面全部滾上了陸元青略舊的青袍之上,並「寫意」地在他的胸前畫了一張大大的「地圖」。
至此桌上的氣氛徹底尷尬了,陸元青手足無措地站起身來,深施一揖道:「陸某今夜實在唐突得很,擾了二位的雅興。」他又對沈白拱手施禮道:「大人,這衣服……請大人允許我暫退整理一下。」
一旁的祝東樓作為主人只得道:「如雲,伺候陸師爺更衣。」
沈白聞言眉毛微挑,「如此,讓玉棠陪元青去吧。」言罷對宋玉棠微微示意。
宋玉棠正在旁邊看笑話,見沈白吩咐,只得怏怏地站起身來,正要去拉陸元青,卻聽陸元青謙和地推辭:「宋護衛還是留在大人身邊為好……在下去去就回。」一邊說一邊慢慢退了出去。
邵鷹見狀心底一笑,立刻起身也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大人,我陪他去。」
風波鑒(8)夜宿祝府
如雲,聞其名知其人,必然是個美女。美女啊,聽著就讓人心猿意馬,更何況這個美女現在還在為自己更衣,讓陸元青不禁慨歎今夜自己艷福不淺。
春意已濃,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慢慢變得輕薄起來,所以剛剛那一滿杯的酒徹底將陸元青的中衣和外衫全部濡濕了。
富貴之家繁文縟節就是多,衣服不是濕了嗎?在陸元青這等俗人看來,這簡單得很,只需把外衣脫下來晾一下就好了,可是當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如雲姑娘手捧一套新衣服款步走來時,他覺察出了二人在此事上的認知存在了極大的偏差。
如雲未語人先羞,只見她微微低頭,細語如鶯啼,「請讓如雲為公子更衣。」
陸元青尷尬一笑,「不敢有勞如雲姑娘,在下自己動手即可。」他將濕漉漉的外衫脫了一半,卻有一雙無限引人遐思的手摟住了他的腰,耳側還有人吐氣如蘭,「怎能讓公子動手,這樣如雲是要受罰的。」
被那樣一雙纖纖玉手拂過,陸元青全身也似酥麻得沒了力氣,索性由她輕輕褪去了外衫。可是緊貼在身後的溫軟身體似乎還不死心,摸索著找到了陸元青中衣的襟帶,靈巧地解開,「公子中衣也濕了,一起換下來比較舒服。」她的聲音又軟又慢,動作卻快,還未等陸元青反應過來,她的手已經順著敞開的衣襟滑了進去,剛剛貼上陸元青的皮膚,如雲卻微驚收手,「公子的身體好冰呢!」
陸元青輕輕抓住了她的手,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衣襟內抽出來,溫柔地解釋道:「在下自幼體虛,體溫低於常人很多,害怕驚嚇到姑娘,衣服還是我自己來換吧。」
如雲似是從來沒遇到對女子說話這麼溫柔的公子,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道:「公子讓我伺候陸公子更衣,如果事後讓公子知曉是陸公子自己更衣的話……」
陸元青聞言更加溫柔,「我不說,姑娘不說,就沒人會知道。」他一邊說一邊從如雲的手中拿起了一件白絲製成的內衫,走進屏風後,將內衫輕搭在一邊的椅子上,又動手脫去了自己身上的中衣。
燭影搖曳,如雲在屏風旁看到了陸元青光潔的後背。他的皮膚泛著柔和的光澤,令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這般柔潤光潔到沒有一絲瑕疵的男人的身體,如雲也是第一次見到。她很想伸出手去感受一下,可是想到剛剛觸手的那種冰寒,她還是略微猶豫地停住了手,不過是這一躊躇的工夫,陸元青已經套上了中衣,一邊繫著襟帶一邊轉過身來對她溫和一笑。
如雲一時間有些被人看穿的窘迫,忙低著頭為陸元青套上了嶄新的白色繡紋外袍,又替他繫好襟扣,扣好腰帶。
此刻如雲再仔細端詳面前的這位公子,不得不感慨人要衣裝這句話的真諦。藉著昏黃的燭光,她只覺得這位公子面色白淨,除了略顯一些呆氣,真的讓人看著極為舒服。他的身形偏瘦削,從他剛剛更衣時那纖細的腰就能看出來。
陸元青輕聲開口打斷了如雲的遐想,「如雲姑娘,如雲姑娘?」
如雲暗自懊惱自己的魂遊天外,忙嬌柔一笑,「公子的頭髮在更衣時有些弄亂了,我幫公子整理一下。」說著不由分說按著陸元青坐了下來,輕輕解了他的髮髻,拿起梳子小心地梳起來。她不討厭這位陸公子,如果今晚一定要選,她想選他……
如雲小心翼翼地問道:「陸公子覺得如雲還算貌美嗎?」
陸元青溫柔一笑,「如雲姑娘如果都不算貌美的話,那在下實在不知曉還有哪位姑娘能擔得起貌美二字。」
如雲心中竊喜,馬上道:「那今夜如雲伺候陸公子,公子可願意?」
陸元青微微一愣,心底卻是湧上了一絲憐惜之感。從剛剛這位如雲姑娘為他更衣開始,那種惶恐般的小心翼翼就無處不在,尤其是那溫熱的女體緊緊靠在他的背上時,他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在顫抖。到底是什麼讓她這般驚慌不安,這般害怕謹慎?明明不願,卻還是強裝笑臉、千嬌百媚地逢迎?
陸元青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卻還是溫柔地一笑,「如雲姑娘是祝公子的人,陸某萬萬不敢存這種非分之想。」
如雲聞言忙道:「我不是,我不是!」她略頓了頓又道:「公子府中如我一般的伶人不計其數。公子沒有碰過我,我這般容貌還入不得他的眼……」
不是錯覺,陸元青真的從如雲的話中聽到了一絲慶幸。他微微一笑,「即使如雲姑娘不是祝公子的侍妾,可是仍然是祝公子的人,如雲姑娘剛剛那般說,不怕祝公子聽到不高興嗎?」
如雲歎了口氣,「我們這些人與其說是府中的伶人,不如說是公子巴結權貴的棋子,有許多姐妹就是這麼被公子隨意送與了旁人。」
陸元青聞言心裡一笑,看來沈白今夜也是「在劫難逃」啊……他欣然笑道:「依如雲姑娘的意思,今夜被宴請的沈大人一行,當然也包括在下,是一定要被祝公子留宿在這祝府之中了?」而且每人附送美嬌娘一位,當然這句他是在心底說的。
如雲卻是認真地點點頭,「這是公子籠絡權貴的手段,當然也是一種示好,如果被邀之人拒絕的話,那麼也就代表那人不願與公子交好……」
如雲的未盡之意,陸元青自然清楚明白。在祝東樓這樣的人眼中,人只分為兩種,能為自己所用之人和不能為自己所用之人,既然不能為自己所用,那留著就沒任何用處了。
他慢慢站起身來,是該回到宴席之上了,他怕回去晚了,沈大人要是拒絕了祝東樓,那麼恐怕他們也要淪為「棄子」了……
正隨如雲出門,卻聽門旁傳來邵鷹不屑的冷哼,「老子還以為某人已經醉倒溫柔鄉,再也爬不出這個房門了呢!」
陸元青似是一點兒都不意外會在此時此地見到邵鷹,他不緊不慢道:「人與人的喜好自然不盡相同,就如同我喜歡醉倒溫柔鄉,而邵捕頭喜歡在屋頂吹冷風一般。」
邵鷹聞言乾笑一聲後悻悻道:「誰喜歡躲在屋頂看你這竹竿一般的身材啊!」
陸元青點點頭,謙和一笑,「我這竹竿身材自是不敢勞邵捕頭大駕,這般樑上之行,邵捕頭以後還是莫要再做為好。」說著自在地越過了邵鷹,先行了一步,身後如雲緊跟著。->小說下栽+wRshU。CoM<-
邵鷹摸了摸鼻子,心底暗自有些押錯寶的失落。難道說自己的猜測有誤,這弱不禁風的師爺真的是個男人,不是女扮男裝?也對,如果是女人怎麼會明知他在屋頂上偷看還敢脫衣服的?
陸元青呆裡呆氣的一張臉上看不出他在想什麼,只是他自己心裡清楚,今晚的灑酒換衣不過是一出他自編自演的戲碼罷了。
厲劍雲在世人眼中已死,她就不能再以本來面目出現了。風煥的金針術改變了她的容貌,她再也不是厲劍雲,她變成了陸元青。這套通過行針運氣改變容貌的金針術果真了得,每次照鏡子時,她都止不住懷疑自己到底是誰。儘管自己仍然是個女人,可是這容貌改變得極為成功,單看外形恐怕沒人能夠看出端倪。只要保持安全的距離,那麼一切就都如想像一般完美得毫無破綻。
他的過去不能被人揭開,而對他起疑之人已經不僅僅是沈白和宋玉棠了,現在又加上一個難纏的邵鷹。這三人之中,陸元青目前最為忌憚的其實是邵鷹。
沈白是個名門公子,他良好的出身和教養限制了他的一些行為。他是個君子,既然親口承諾他不會再查自己的身世,他勢必會言而有信,至少他不會大張旗鼓去查他。宋玉棠雖然防人之心甚重,不過其出發點也不過是為了沈白的安危罷了,只要在他眼中,他陸元青的存在構不成對沈白的威脅,那麼他就不會查自己,換言之,沈白不動口,宋玉棠就不會在他身上耗費多餘的心神。可唯獨邵鷹,此人和沈白不同,他為人輕狂自負,想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而且他只求結果不擇手段,所以他才是目前自己最該防範的人。
陸元青非常明白,想要打消邵鷹的疑慮很難,所以他必須先邵鷹一步行動。剛剛在酒席之上,他的酒不偏不倚地灑在了前襟之上,沈白因其承諾,不會深究。宋玉棠不會想跟來,他只想護衛沈白的周全。最終尾隨而來的,必然是邵鷹!這一切陸元青早已算好了,絲毫不差。
邵鷹其人雖然不拘小節,但是膽大心細,在沒有確定他的猜測之前,他不會貿然出現,所以陸元青猜測他會在屋頂之上偷窺,因此他順理成章地接受了如雲的好意,換上了如今穿在身上的這套衣服。
一切都在陸元青的計劃之內,走在這華麗的祝府之中,身後還有美嬌娘相伴,應該是愜意的吧?可是卻有一股突然湧上的寂寥感瀰漫了陸元青的心房,久久難散。
他輕歎了一口氣,重新回到了熱鬧非凡的酒席上。不過是自己短短離開的片刻,祝東樓已經吩咐舞姬獻舞了。
要論府上的伶人舞姬之美,陸元青敢說,祝府若稱第二,這汴城無人敢稱第一。那一張張姣美年輕的面龐,那一排排柔軟纖細的素腰,那一張張吐氣如蘭的檀口,那一條條款款擺動的絲絛,終匯成了一幅冶艷的畫面。
沈白靜靜地看著那些舞姬手中的雪白絲絛若有若無地拂過他的面龐,卻不動聲色地不時盯著陸元青離去後對面空蕩蕩的位置,若有所思。
見陸元青和邵鷹一前一後返回了,沈白才微微一笑道:「元青這一去總不見回來,我還以為是找不到回來的路了呢。」
陸元青點點頭,「有如雲姑娘引路,元青又豈會走錯路?」言罷還無限溫柔地對如雲一笑,如雲見狀,忙嬌羞地低下了頭。
祝東樓乃何等精明之人,剛剛已於席間多次試探沈白,卻被他不動聲色地擋了回來。如今見他身邊的師爺似是對如雲有些興趣,正好是個機會,便忙道:「陸師爺可是喜歡如雲?如雲你今晚就好好伺候陸師爺吧。」
如雲聞言心底暗自放下心來,忙細語道:「是,公子。」
沈白聞言一愣,正要答言,卻見陸元青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對祝東樓一揖道:「多謝祝公子美意,陸某愧領了。」
沈白萬萬沒想到陸元青會同意,一時有些不解地望向他,卻見他對自己悠然一笑,便明白元青此舉必有深意,於是只是沉默不語,靜觀發展。
祝東樓見陸元青如此識趣,心底不由得對自己的安排暗自得意,便又對沈白道:「沈大人,今夜已晚,大人又用了些薄酒,這般走夜路回衙門,祝某實在是不放心。大人不如今夜就留在祝府休息,也讓東樓略盡地主之誼。」一邊說一邊對之前領舞的女子一使眼色,那面容姣美的女子便越眾而出,無限柔情地對沈白一笑道:「小女子飛雪今夜定會好生服侍大人。」
沈白至此再不明白祝東樓的用意,便真成那不解風情之徒了。他心底暗自鄙夷祝東樓此舉,面上卻不露痕跡地道:「飛雪姑娘容貌出眾,舞姿曼妙,想必是祝公子極為看重的女子,沈某從來不喜奪人心頭所好,只怕這飛雪姑娘沈某消受不起啊。」
那祝公子顯然曲解了沈白的意思,忙解釋道:「沈大人千萬別誤會,飛雪只是在下養在府中的歌舞伎罷了,絕對是乾乾淨淨的清倌人啊。」
沈白聞言更加不悅,卻聽陸元青溫和地接過了祝東樓的話,「祝公子美意,在下替沈大人領了,飛雪姑娘仙人之姿,大人又豈會辜負佳人?」言罷又衝沈白一笑。
沈白看著他那抹笑,心中一動,便轉了心思,對祝東樓微微點頭,「祝公子一片美意,那沈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祝東樓見沈白終於點頭,心中大喜過望,又是一陣推杯換盞、客套逢迎。
夜不知不覺深了。
風波鑒(9)藝伎阿源
沈白不放心獨自留在衙門中的沈笑,命宋玉棠連夜趕回了汴城縣衙,所以護衛沈白安危之責便落在了邵鷹的身上。
直到酒席結束,陸元青也沒對沈白說過一個字。所以當沈白被那飛雪攙扶著離席之時,最後看了一眼陸元青,卻失望地發現他竟然全部精力都集中在了那個叫做如雲的女子身上,似乎已經忘記了還有他的存在。
沈白本以為陸元青定是有些其他的想法才「說服」他留下來的,不過從眼下看來,他似是真的只是被那位如雲姑娘迷住了而已。
如今沈白騎虎難下,只得裝醉,由著那位飛雪姑娘攙扶著自己去別院休息了。一旁的邵鷹自從和陸元青回來後就一直沉默不語,他不聲不響地護著沈白離開,臨出門之時,他又回望了一眼陸元青,卻見他抬起頭正看向自己,並在如雲沒有注意的角度張了張嘴,那口型極為簡單,所以邵鷹輕易地分辨出了那四個字:護好大人。
祝府豪奢,所以這些住在祝府的伶人,只要是在祝東樓眼中還能排得上號的,都有自己獨立的院落。如雲的院落在西跨院,她手持燈籠在前面引路,並不時回過頭來對跟在身後的陸元青淺笑著,陸元青看著她俏麗的側臉,也微微笑起來。
回到屋裡,早有小丫鬟伺候著如雲更衣,陸元青便隨意地坐在靠窗的榻上,輕輕推開窗抬頭望去,天幕一片墨染般的濃重,有幾顆星星於天際跳躍閃耀。春暖花開的午夜,連拂過耳側的風都是徐緩而溫暖的,令人心中的煩悶漸漸消淡下去。
身後有溫暖而熟悉的氣息靠過來,如雲如玉雕琢般的手輕柔地環上了陸元青的頸項,無限溫柔地微微笑道:「陸公子,如雲伺候你休息吧。」
陸元青嗅著她身上帶著溫暖氣息的香味,卻慢慢搖頭笑了笑,「如雲姑娘,這裡只有我和你,你不願做的事沒有人會勉強你。雖然你家公子命你陪我,可是怎麼個陪法還是我說了算。」
如雲環住陸元青脖子的手微微頓了頓,才慢慢放了下來,輕輕坐在了陸元青對面,微微低頭,「不勉強的公子,其實我……」
陸元青卻溫柔地打斷了她,「如雲姑娘累了嗎?想休息了嗎?」
如雲搖搖頭,「不累。」
陸元青聞言指指面前的棋盤,「那麼姑娘就和我下局棋吧。」
如雲微微臉紅,低聲道:「其實這棋盤是我放在這充門面的……我不會下棋的,我拿手的技藝不是這個。」
陸元青「哦」了一聲,又問道:「那如雲姑娘的拿手技藝是什麼?」
如雲細聲道:「琴,我彈的琴還能勉強聽聽。」
陸元青文雅一笑,「那如雲姑娘願意為在下彈上一曲嗎?」
如雲望了望沐浴在窗旁月下的白衣少年,他的眉目在柔美的月光下顯得有種神秘的悠遠,令人突然心生神往。她漸漸生出一種知音難覓之感,不知不覺興奮技癢起來。她笑著點了點頭,轉身從一旁的木櫃中取出了一把樣式古怪的琴。
那琴和普通琵琶相比略微短些,更怪異的是,那琴只有三根弦。
陸元青望著那把古怪的琴半晌,驚奇地「咦」了一聲,隨後才慢吞吞地道:「三味線?這不是琉球國的名音三味線嗎?如雲姑娘難道不是我大明朝人?」
如雲先是驚奇陸元青竟然識得三味線,而後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如雲是明朝人,可是這三味線的主人可能不是。」
陸元青感興趣地繼續問道:「三味線的主人?這三味線的主人又是何人?」
如雲聞言猶豫了片刻,似是有些猶豫要不要告知陸元青,可是她抬起頭來看著陸元青對她微笑的臉,卻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被重視之感流過心間,她小心翼翼地聽了聽周圍的動靜,才低聲對陸元青道:「這三味線是阿源教我彈的。」
陸元青想了想才繼續問道:「阿源是誰?」
如雲依然小聲道:「我不知道阿源是誰,我到祝府的時候,阿源就在祝府裡了。她的來歷很神秘,我總覺得她和府中所有人都不一樣……對了,說是什麼藝伎。」
陸元青腦中猛然想到什麼,可是他並不肯定這種猜測,所以他鼓勵地看著如雲問道:「這位阿源姑娘可曾對你說過什麼?」
如雲歎口氣搖搖頭,「阿源是個啞巴,不能開口說話的。她對我不錯,我那時剛剛進入祝府,不知天高地厚,總想著能有一步登天的日子,所以那日我在樹下第一次看見阿源靜靜彈著這三味線的時候,我就想學了,我想拿我新學的曲子去取悅公子……還好我最終沒有那麼做。」
陸元青微微一笑,「阿源阻止了你,對嗎?」
如雲驚奇地看著陸元青道:「是,阿源不能說話,她只是在地上寫了幾個字:喜歡,我教你;炫耀,就走開。」
陸元青讚道:「真是個有意思的姑娘。」
如雲似是有些喟歎:「阿源是這個祝府中少有的從不獻媚炫耀的人,她從不圍著公子轉,公子的眼中也看不到她。她對我不錯,教了我不少用三味線彈奏的曲子,有一支叫做《夜央曲》,很好聽,我彈給陸公子聽好嗎?」
陸元青微微按住了如雲想要操琴的手,他那冰冷光滑的皮膚帶起了如雲手背上的一串驚悸之感,她微微驚愕地抬頭看向陸元青,卻見他柔和一笑道:「不著急,這位阿源姑娘後來如何了?她……可還在這祝府之內?」
如雲聽到這句話,似是突然感到很驚慌,她佯裝鎮定地鉤了鉤三味線的弦,卻聽那弦在靜夜中發出了一聲詭異的脆響,這時如雲的聲音也隨之響起,「阿源,一個月之前失蹤了,她,不知道去了哪裡。公子派出去找尋她的人回來稟告卻說,說她死了。」
陸元青聞言微微詫異,「死了?」他默默想了想又問道,「之前的一段時間,祝府中可來了奇怪的人?也不能說奇怪的人,或者算是你家公子的朋友,很可能在這裡小住了一段時間,你家公子應該很重視此人……」
卻見如雲微微搖頭,「公子的朋友十分多,而公子本人又極喜歡呼朋喚友喝酒宴樂,有時候是在外面,有時候也會帶回府來,還有朋友甚至會在府中小住,這種事在祝府是極平常的事情。」
陸元青點點頭又問道:「今年春闈會試你家公子可參加了?這段時間前後府中可來了不一樣的人?」
聽到此問,如雲卻是猛然間臉色泛白,她有些驚恐地揪住了袖口,斷斷續續道:「有。公子會考回來之後似乎是帶回了一位有蘇州口音的公子,據說那位公子也是今年參加春闈會考的考子,姓什麼來著?趙公子還是錢公子?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的是……」說到這裡如雲略微停住,卻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自己的右袖口,陸元青自然沒有漏掉這一點,他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聽她講下去,「公子十分喜歡去找這位蘇州公子,他應該和這位蘇州公子關係不錯。他還將阿源派去照顧這位蘇州公子了……」
陸元青輕輕拉起如雲的右手,不顧如雲的驚慌,小心翼翼地撩開了她一直緊攥的衣袖,她細膩潔白的手臂之上竟然有一處極為駭人的巨大傷疤,從傷疤的形態來看,應該是新傷,疤痕的中間猶能看到鮮艷的粉紅新肉。陸元青輕輕觸碰那疤痕,毫無意外的,那熟悉的輕微顫抖感再度從如雲的身上傳來,猶如之前她為他更衣時的觸碰一般,讓陸元青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驚懼和不安。
陸元青輕皺眉頭,似是喃喃自語,卻是看著如雲道:「這是怎麼來的?是誰竟然忍心在這麼無瑕的手臂上烙上這樣可怕的傷痕?」
如雲難堪地收回自己那可怖的右手,聲音已經如小貓般嗚咽:「是我自己的錯,我那日酒醉無德,誤闖了那位蘇州公子暫住的院落,我不知道那裡不許任何人進去。我只是多日不曾見到阿源,有些想念她罷了。自從她去照顧那位蘇州公子之後,我就很難再見到她。我真的不知道……祝府裡除了阿源,我不相信任何人,我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陸元青在心底微微歎息:你相信阿源,和她說不敢對別人說的話,又何嘗不是因為她是個啞巴。祝東樓將那位蘇州公子與世隔絕開來,不許任何人接近,卻獨獨派了他並不喜歡的阿源前去照顧,又何嘗不是因為啞巴不能洩露任何秘密呢?而如今阿源失蹤了、死了,那麼這秘密就成了真正的秘密了。
陸元青心中早已洞悉實情,但看著面前女子柔弱抖動的肩膀和傷心不已的神情,還是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如雲的肩膀,「別難過了,傷口總會結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深夜滋長了人心底無限的軟弱,況且面前又有一位這麼溫聲細語的公子對她低語,如雲終於克制不住,靠在了他的肩頭,雖然他的身體冰冷得怕人,可是她喜歡他溫聲說話的樣子。
陸元青沒有拒絕如雲,卻也沒有伸手摟住她,他只是慢慢且輕緩地拍了拍她的後背,低聲問道:「如今那位蘇州公子還在祝府中嗎?」
如雲靠在陸元青的肩頭,細聲道:「沒有……他和阿源一起不見了。」
陸元青靜默了片刻又問道:「如雲可讀過《風波鑒》?」
如雲輕輕搖頭,「沒有,我識字不多。不過那書如今似乎很出名。」
「你家公子可喜歡吟詩作對、賞析字畫、書寫文章?」
…:文:…;
…:人:…;
…:書:…;
…:屋:…;
…:小:…;
…:說:…;
…:下:…;
…:載:…;
…:網:…;
如雲輕笑道:「我家公子只喜歡賞析美人……」
陸元青欣然一笑,「這點我倒是深有同感,祝府的美姬伶人可謂數不勝數啊。如雲姑娘為在下彈一曲吧,不彈那三味線了。」他微微一指一旁琴架上的古琴,「就彈一首《鳳求凰》吧?」
如雲聞言眼波流轉柔柔一笑,「好,聽陸公子的。」
夜深靜而悠遠,如同如雲行雲流水的琴音,她的琴聲中帶上了絲絲縷縷的柔情,將一首《鳳求凰》發揮到了極致,婉轉如訴的琴音順著烏夜的延展瀰散開去,這一夜只覺得整個祝府都凝在了一片深切纏綿熱烈旖旎的曲意之中……
第二日清晨,沈白和陸元青一起返回了汴城縣衙,沈白沒有坐轎,所以轎夫都先行回縣衙去了,只餘下了沈白、邵鷹和陸元青緩行回去。
沈白靜默了片刻,終於開口問道:「昨夜……元青和那位如雲姑娘似乎是欣賞了一夜琴曲啊?」
陸元青微微點頭,「是啊,昨夜如雲姑娘興致頗好,所以我也樂得做她的『知音』……」
一旁的邵鷹哼了一聲,「某人倒是一夜溫柔繾綣,愜意得很,看來心中記掛著案子的只有我和大人了!」
陸元青「啊」了一聲,看向沈白,「怎麼大人昨夜與那飛雪姑娘沒有一夜溫柔繾綣不成?」
沈白一笑,「祝公子的美人再美,沈某也是不敢消受啊……昨夜我是枯坐一宿,聽了一夜窗外飄來的琴聲啊,倒也是動聽得很。」
陸元青悠然一笑,「那飛雪姑娘豈不是一腔柔情無人訴?大人你這是辜負佳人啊……」
邵鷹「嘿」了一聲,「有我邵鷹在,要那女人安安穩穩不作怪,自己睡上一覺,還不是容易至極的事情。」
陸元青慢吞吞道:「不過是個貌美多情的柔弱女子罷了,邵捕頭的那些冷酷手段未免用得太粗魯了吧?」
邵鷹怒道:「我粗魯?你憐香惜玉!一整夜都用來聽琴,浪費了這麼好的夜探祝府的機會!百無一用是書生,古人果不欺我!」
陸元青見他這般暴躁,卻是微微笑起來,「大人,昨夜一定不是安穩地枯坐了一宿吧?有邵捕頭在,恐怕也是安穩不了的。」
邵鷹聞言瞪眼,沈白卻是神秘一笑,「元青呢?昨夜可有什麼發現?」
陸元青卻是裝呆到底,「這次嘛,大人先講。」
沈白哈哈大笑起來,「我的發現嘛……這祝府中的美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有些不同尋常。元青不覺得嗎?」
陸元青點點頭,「祝府無事閒養了這些美人在,難道只是因為祝公子的特殊喜好不成?我想恐怕這些美人是另有些用處的吧?」
沈白搖頭一笑,「最難消受美人恩啊,自古英雄就是難過美人關,沙場上屹立不倒的豪傑,往往最後都是英雄氣短在那銷魂的紅紗帳中啊!祝大公子的如意算盤打得夠妙,卻也夠歹毒!」
陸元青笑了一聲,「大人不過是夜宿在這祝府一夜而已,就已生出了這種自危之歎,倘若是那空有抱負卻難以舒展才能的清高書生,在自己最落魄無奈的時刻,偏偏在這祝府之內尋到了那善解人意的『顏如玉』,又會如何呢?」
沈白聞言慢哼一聲,「恐怕會在這銷魂窟、英雄塚里長醉不醒了吧?」
邵鷹接口道:「我昨夜探了探這個祝府,果然有意思得很。其中房屋的排列不同於一般的府宅,而像個迷宮一樣是個環形走向。也就是說如果這個祝公子有心困住誰,而這人恰恰又是個不頂用的書生的話,那麼這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自己逃出去的。」
沈白看了看陸元青,他在邵鷹說話的時候一直沉默著,沈白決定打消他那種想要薦賢歸去的想法,所以問道:「元青,昨夜如雲姑娘當真只是彈彈琴而已嗎?她什麼都沒有說嗎?」
陸元青在心底歎口氣後道:「春闈會試之後,祝公子帶回了一位蘇州口音的公子,並且不讓任何人接近他,他曾派了一個叫做阿源的姑娘伺候這位蘇州公子,可是如今這位蘇州公子和那位阿源姑娘都不見了,而且據說這位阿源姑娘已經死了……」
沈白一臉「我就知道」的笑意,「還是元青有辦法,既能和佳人一夜賞曲,又能收穫不少線索。」
陸元青欣然一笑,「大人過獎了。」
一旁的邵鷹聞言哼了一聲,「書獃子的酸法子而已……」
陸元青聞言卻是點點頭,「是啊,我能想到的都是這些酸法子而已,那邵捕頭對此案有何高見?」
邵鷹「嘿」了一聲,「老子覺得別和這個姓祝的兜圈子了,直接和他攤牌得了。如果那兩個看書看到死的傢伙真是這個姓祝的做的手腳,那麼他必然會因此而有所異動;如果不是姓祝的下的手,也一定和涵意坊脫不了關係,這姓祝的或許知曉什麼內情,他也可能會出於自保而供出什麼來也說不定。」
沈白想了想點點頭又問陸元青道:「元青的看法呢?」
陸元青和氣地笑了笑,「邵捕頭所言極為有理,我贊成先探探祝東樓的口風。不過那身份不明的死者還需要繼續查找他的身份。」
沈白點頭道:「我一直派人在查,還有剛剛元青提到的那個神秘的蘇州公子,我會聯繫蘇州府協助提供今年春闈考試蘇州考籍的生員名單,看看其中有沒有考後至今未歸故里之人。」
陸元青笑了笑,「大人考慮得極是。」
風波鑒(10)第二兇案
汴城縣的東鎮有一片天然湖,每年盛夏芙蕖盛開之時,多有附庸風雅之徒到此吟詩作畫。如今不過是四月將末,還未到那水中芙蓉的花期,所以湖邊少了那些盛夏時分清晨賞荷的雅士,顯得清靜不少。
雨期已至,清晨的荷塘遠遠望去似有一層薄薄的霧籠罩著,有一種江南水鄉的夢幻之美。
似有船槳嘩嘩盪開的聲音,那影影綽綽的船影隔霧隨著水聲徐徐劃來。待行近一看,原來是個上了年歲的老艄公在慢悠悠地划著船,他的船頭掛著一個魚簍,裡面滿滿的都是起大早網來的魚兒,看來這個老艄公今早沒有白忙活。
志得意滿的老艄公滿是褶皺的老臉上有了一絲滿足的笑意,他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大大地灌了一口酒,蒼老的嗓音哼起了一首調子:「漁師得魚繞溪賣,小船橫系柴門外。出門老嫗喚雞犬,張斂蓑衣屋頭曬。賣魚得酒又得錢,歸來醉倒地上眠。小兒啾啾問煮米,白鷗飛去蘆花煙……」如此滿載而歸的清晨,老艄公唱起的依舊是讓人心酸的調子,讓聞者不由得慨歎這漁家的辛酸之苦。
忽然船身似乎有了微微的顛簸,然後慢慢停住了,老艄公疑惑地又搖了搖手中的船槳,可那槳好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纏住了,搖動起來相當吃力。老艄公心道,今年的水草長勢倒是旺盛,想必是把槳給纏繞住了,便用力甩了甩那似被困住的左槳。在老艄公的用力甩動下,槳板被抽出,與此同時卻有一物衝出了湖面,只聽嘩啦一聲,似乎是個枯枝因為老艄公的槳板攪動被頂出了湖面。
老艄公嘴裡哼哼著:「這纏人的水草……」他略舉起槳板想拍打那段枯枝,可是槳板拍下的一瞬間,老艄公一下子瞪大了雙眼,只見那「枯枝」極為修長,頂端詭異均勻地分佈了五個分叉枝……
那老艄公驚慌失措地抬起自己乾裂的手背揉了揉自己昏花的老眼,再次向那直指蒼穹的「枯枝」看過去,半晌後他終於扯起自己沙啞蒼老的嗓子喊起來,「死人……死……殺人了……」
原來那豎出水面的一截「枯枝」竟是人的手臂,而那五個乾枯的分叉也不是什麼枯木,而是人手上的五指罷了。似是覺得這樣的場面還不夠恐怖詭異,隨著老艄公驚慌而搖晃的船身帶起了波紋蕩漾,那直指蒼穹的手臂隨著蕩漾的碧波翻了個個,一張猙獰恐怖的面孔浮出了水面。那面孔的半張臉已經被湖底的魚兒啄得不成樣子,絲絲縷縷的腐肉呈飛絮狀漂浮在綠波盈盈的湖面之上……
不遠處的湖邊,一本書被風吹得不住翻頁,終於慢慢地合上了,書封上那醒目的三個字,此時讀來卻讓人心驚膽戰:風波鑒。
待衙役將老艄公帶出後堂之後,沈白和陸元青一前一後慢慢走在了府中的花園內。沈白的面色微沉,他冷冷地看了看花壇中那迎春花鮮艷的花瓣,卻問身後的陸元青:「元青,算是被你一語成讖了,果然有人在按照《風波鑒》中的法子有計劃地殺人。」
卻聽走在身後的陸元青翻動書頁的聲音,口中還唸唸有詞:「水底的女鬼用她詭異的長髮纏住了不斷掙扎於水面之上的書生的雙腿,那彷彿有了生命一般的發糾結成繩捆綁住了書生的身體和他同樣驚慌不已的心神,他就這樣保持著掙扎的姿勢被女鬼拽入了冰冷刺骨的湖心裡。幾日之後,書生的屍體被人在湖面上找到,可惜他的半邊臉孔已經消失不見了……」
沈白回身看著陸元青,「元青,這殺人者到底是想要做什麼呢?」
陸元青合上了那本被描紅了某頁上一段話的《風波鑒》,慢吞吞地道:「或許祝公子會知道一些內情,只可惜我覺得他未必會對我們多說什麼。」
沈白冷笑一聲,「元青相信祝東樓會是《風波鑒》的筆者這一說法嗎?」
陸元青撲哧一笑,「如果我信了祝東樓這句話的話,那我不是自扇耳光了嗎?境況不佳、懷才不遇?如果祝公子這樣的身份地位都叫境況不佳、懷才不遇的話,那我大明朝豈不是真成空心大樹了嗎?」
沈白聞言緩了緩自己的臉色,微微搖頭笑了笑,「祝東樓在說謊……他為什麼要說謊?那個真正的落魄書生到底去了哪裡?難道真像元青所說已經死了?如果他真的死了,又是為何而死?和那一樣離奇失蹤的阿源又有何關係?又或者說那個如雲口中的阿源是否真的存在?」
陸元青靜默了片刻,「大人,無論祝東樓隱藏了什麼秘密,此人都與這本《風波鑒》所引出的案子脫不了干係,目前的線索有限,所以還是要從他的身上尋找突破口。」
沈白微微皺眉道:「怎麼下手?他不肯主動進我的衙門,而他也無任何可疑之處,我沒有借口亦不能將他『請』進縣衙裡來,難道要衙差暗中監視他的行蹤不成?」
陸元青搖頭一笑,「大人似乎忘了這位祝公子最大的人生喜好是什麼。」
沈白看他一眼,笑了笑,「美人?你讓本官去哪裡給他找美人?」
陸元青卻是點頭一笑,「這位祝公子乃是這汴城縣品美第一人,就算那些美人躲了起來,他也能尋到她們的。」
沈白略微一轉心思就已明瞭,他看著陸元青一笑,「元青是說我們在妓館裡守株待兔?」
陸元青聞言欣然地點了點頭,「有熟不走舊,在下覺得瀟湘館就不錯。」
「恐怕柳姑娘還在因為夕露的事情不高興呢,我們前往會不會……」
陸元青理所應當地點點頭,「所以在下才邀大人一起前往啊,有大人的官威在,一切都會好辦的。」
瀟湘館在汴城也算是赫赫有名,那祝東樓祝大公子素有「賞美」之名,柳琴風又豈會不知?沈白表明來意之後,柳琴風卻是把玩著手絹兒看向陸元青,漫不經心道:「沈大人開口,小女子又豈敢不答應?不過在此之前嘛,還請沈大人略微迴避,小女子有話要和陸師爺單獨說。」說話間眼波流轉,似有無限情意在內。只有陸元青心底明白,只有柳琴風怒極之時才會有這般輕佻魅惑的表現。
陸元青無奈地看了沈白一眼,低聲道:「大人不如先在館中逛一逛吧?」
沈白思忖了一下才點點頭,「好,本官就先去領略一下這瀟湘館的別有洞天。」
待沈白離開之後,柳琴風才慢慢站起身來,她搖曳生姿地走到了陸元青的面前,低下頭看了看他平靜無波的面色,才冷哼一聲道:「陸公子還敢登我的瀟湘館!你折了我這裡最出名的姑娘。」她一邊說一邊低下身子,美麗的眼睛卻是冷厲地和陸元青對視著,「你說你要怎麼賠我?」她的手臂慢慢地環上了陸元青的脖頸,看似在撒嬌。
陸元青卻是微微歎氣道:「柳姑娘是想要把在下給活活扼死不成?」
柳琴風的手臂微微停頓,卻又忽然嬌俏地笑起來,「我本來是這麼想的,可是我又捨不得了……」她的衣袖輕輕擦過陸元青的臉,忽然低歎道:「夕露來信讓我告訴你,謝謝你成全了她的一片心意。哼,這個傻子竟還想著謝你!」
陸元青聞言怔了怔,才慢吞吞地問道:「夕露姑娘她怎麼樣了?」
柳琴風慢慢站直身體,低聲道:「她為劉立陽收了屍,然後留在京城的一家道觀裡清修,再也不回汴城了。」
陸元青望著柳琴風突然有些落寞的背影,猶豫了片刻,還是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輕語道:「或許這才是夕露的心願吧?人生遭遇各有不同,柳姑娘不必傷感了。」
柳琴風甩開他的手,眼尾微挑看了他一眼,「我是傷感!我傷感的是我館裡這麼好的姑娘就這樣被陸師爺做了順水人情,那我這筆冤枉債要找何人去討啊?」
陸元青看著她艷麗到了極致的眉眼,無奈笑道:「那麼以後柳館主有事,元青自當絕不推辭地效勞。這般毫無怨言可能償債?」
柳琴風勾了勾唇角,「陸師爺為我效勞,那我不是要為沈大人效勞了?陸師爺的算盤打得好,琴風實在是佩服。」她一邊說一邊扯了扯自己裙擺上的流蘇,「說吧,我能給衙門出什麼力?」
陸元青微微一笑,「只要柳姑娘在祝東樓公子前來瀟湘館之時,讓陪酒的姑娘說上幾句話而已,不會耽誤柳館主的生意的。」
柳琴風「哦」了一聲,「難道說又有什麼案子發生了不成?」
陸元青點點頭,「柳館主可曾讀過《風波鑒》這部書?」
柳琴風不解道:「我讀過其中一篇,怎麼了?館裡的姑娘讀這本書的也大有人在,有何不妥嗎?」
風波鑒(11)致幻之物
陸元青微微笑了笑,湊近了柳琴風的耳旁低低說了幾句,卻見柳琴風的神色瞬間變化,「當真?竟有這樣的事情?」
陸元青欣然點頭道:「柳館主可記清了?等那祝公子來了,請柳館主務必讓樓中的姑娘這麼說。」
柳琴風哼了一聲,「那琴風以後有事情的話,陸師爺是不是也願意幫幫琴風呢?」
陸元青客客氣氣地笑了笑,「但憑柳館主吩咐就是。」
柳琴風大笑起來,又瞟了陸元青一眼,「我還是那句話,你這人不俗,還有趣,我中意得很呢。」
陸元青卻是聞言在心底苦笑,這柳姑娘記恨人可是會持續很久很久的呢!
夜色中的瀟湘館艷旗招展,那醉人的氣息似是已經飄散到了街上,吸引著那些被勾了魂魄的男人迷醉前來。
一頂華麗的小轎停在了瀟湘館的門口,早有機靈的小廝迎了上來,「祝公子您來了!」
一臉自得之色的祝東樓被人伺候著步下了軟轎,鼻間似是哼了一聲,「東林姑娘在嗎?」
「在在,一早就在等著您哪!」
祝東樓在小廝狗腿的迎合下,大模大樣地走進了瀟湘館。瀟湘館對面的茶樓上卻有人慢慢地合上了窗欞。
沈白看了看關上窗子的陸元青,「祝東樓到了?」
陸元青點點頭,「大人其實不必憂心,祝東樓跑不掉的,這一夜過後,他會主動求到大人門上來的。」
沈白端起茶盞,撥了撥浮起的茶葉末,悠然一笑,「擁有的東西越多,一個人就會越怕死,所以我不怕祝東樓不來。我只是不解,我們為何要在這裡等祝東樓來逛妓院?」
陸元青搖頭道:「我們等的不是祝東樓啊大人,我在這個茶樓裡等的是莫愁堂的韓千芝。」
那名被驚嚇到的更夫自喊了那一句「書殺人了之後」就一直昏睡著,直到轉日方才醒來,只是他醒來後表現得卻是對之前發生過的事一副全不知情的樣子,令沈白極為不解。他請了數名大夫為這名更夫診治,卻沒有一人能說出原因,所以陸元青推薦了韓千芝。在汴城,韓千芝三個字代表了什麼已經不言而喻。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韓千芝看過那名更夫之後,卻對沈白和陸元青說此人無礙,一切如常,既沒有瘋,也沒有傻,更沒有中毒,自然也沒有受傷。
至此,沈白對於那一日清晨這名更夫的瘋狂表現徹底不解了。陸元青將自己心底的疑慮對韓千芝表明之後,她也是微微想了想才說,三日後再給他答覆。
今日正是第三日。
韓千芝推門進來的時候,沈白和陸元青已經換了第三壺茶。陸元青微微笑道:「韓姑娘總是這麼晚才關門的嗎?」
韓千芝溫婉一笑,「今天其實不是很忙,我這時候才過來,是為了找這個。」她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掏出了一樣東西,是個小錦囊。
韓千芝打開了錦囊,將一截細長的根須狀物體倒在了沈白和陸元青喝茶的桌面之上。
沈白看了那個東西半晌也沒看出那是什麼,不由得伸出手想把它拿在手中看個仔細,卻被韓千芝攔住了,「沈大人還是不要碰它為好。」
陸元青點頭,「韓姑娘將此物放在錦囊中攜帶,恐怕此物是個毒物吧?」
韓千芝微微一笑點點頭,「此物稱作莨菪,本來是極臭的,不過我已經處理過了,所以這個聞著不怎麼臭,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帶著的這個是它的根,而不是它的花。」
沈白又看了看這個莨菪,悠然一笑,「不知道韓先生帶來的這個叫做莨菪的東西,和之前那發瘋的更夫又有什麼關聯呢?」
韓千芝赧然一笑,「其實沒什麼關聯。我只不過那日聽到陸師爺描述那個更夫發狂的症狀,才猛然想起了這個莨菪。」她一邊說一邊又指了指這個莨菪的根,「這個東西看似不怎麼起眼,可是卻是個惡名昭彰的毒物。它的葉、根、花、枝、種子都帶有毒性,中了莨菪之毒的人大多哭笑不止、情緒失控、產生幻覺,嚴重的甚至會昏迷乃至死亡。那日我仔細檢查了那名更夫,毫無任何中毒的症狀,也沒有受傷,可是陸師爺的描述卻讓我聯想到了這莨菪。我這幾日翻了不少醫書,上面對於這種莨菪的記載很有限,我之所以能說上來這些,也是因為師父曾經講述過他年輕時的遊歷經歷,那時候提到過的……這種植物在我朝很少見到。師父還提到了一些別的古怪植物,我雖沒有見過,卻很清楚那些植物都有強大到不可思議的致幻能力。」
沈白微微皺起眉想了想,「韓姑娘的意思是那名更夫其實是中了毒,只不過沒人看出來?」
韓千芝點點頭,「我找不到他身上有任何不妥之處,除了這種猜測,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令一個人突然癲狂,而昏睡一夜之後竟然忘記了之前自己的行為。」
沈白聞言看了看陸元青,半晌才道:「如果真是如此,我和元青事後都碰過死者手中拿著的《風波鑒》,卻為何安然無恙呢?」
陸元青靜默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大人,我再三問過那名更夫,他說他從未碰過那兩具屍體。更夫說他遇到那兩具屍體時,已經過了五更天,天快亮了,疲憊了一夜,他只想趕緊回家休息。也許是困了,也許是根本沒有想到路中間會有人端坐,所以他是一腳踢上了其中的一具屍體,差點兒被絆倒,再定睛一看那兩具屍體,突然間就一陣恍惚,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不記得他是如何衝進縣衙去報案的。大人不覺得奇怪嗎?如果他沒想報案的話,那他怎麼會進了縣衙的大門?」
沈白半晌未語,許久才道:「如果這不是更夫自己的意志,那又是誰的意志呢?」
陸元青看了看韓千芝,「韓姑娘可聽過能控制別人意識的藥物?」
韓千芝困惑地皺了皺眉,半晌才茫然地搖了搖頭,「控制一個活人的意志?這我真的不曾接觸過,實在說不好……」
三人正圍著這截莨菪的根研究個不停,街上卻傳來了嘈雜的聲響。沈白微微一笑,慢慢站起身來,開啟了之前陸元青關上的那扇窗,只見茶樓對面的瀟湘館走出了一位公子,不是旁人,正是祝東樓。
他之前趾高氣揚的閒適之態早已不見,似是身後有鬼追趕一般快速想要上轎,狗腿的小廝不知上前說了些什麼,彷彿是惹惱了這位祝公子,只見他一腳踹翻了小廝,怒氣沖沖地上了轎子。那轎夫們應是得到了吩咐,抬起祝東樓一溜煙就不見了。
陸元青也站到了窗邊,看此情景微微一笑,「大人,今晚也不算白費心神,並非一無所獲。不如回衙門吧,我想明日一早衙門就會有貴客臨門的。」
沈白微彎唇角,「我不去就山,山自來就我,妙!」
陸元青轉過身對韓千芝一笑,「韓姑娘要回醫館嗎?在下送姑娘一程吧?」
韓千芝溫婉一笑,卻搖了搖頭,「今日威凌鏢局的武公子押鏢歸來,說好了一聚的,如今這個時辰已是有些遲了。沈大人、陸師爺,那我先告辭了。」
三個人一起下了茶樓,然後各自離開。
沈白看著陸元青一直望著韓千芝走遠的身影微微發呆,才感興趣地笑問道:「元青,我覺得你對韓姑娘有些不同。」
陸元青收回了視線,有禮地一笑,「韓姑娘心地善良,又有一手回春醫術,確實令人傾心,只可惜我不過是個普通的凡夫俗子,不敢有此妄想。」
沈白戲謔道:「不是韓姑娘,莫非是柳館主?」見陸元青的視線掃過來,又繼續道,「又或者是石老闆?」
陸元青呆呆地問道:「大人這是何意?」
沈白笑了笑,「元青覺得我妹妹笑兒如何?」
陸元青微微頓了頓才道:「沈小姐雖然有些驕橫,但是勝在有真性情,難能可貴。」
沈白點點頭,「笑兒對我說,她很喜歡你,她讓我問問你喜不喜歡她。」
陸元青無言以對。
沈白又道:「笑兒還說如果你也喜歡她,過不久她想你和她一起回京師,元青覺得如何?」
陸元青笑了笑,「能得沈小姐青睞,在下不勝榮幸,那麼大人,我和沈小姐何時動身啊?」
這回換作沈白無言以對。
陸元青又道:「大人今日似乎心情不錯,玩笑開得很有趣。」
沈白乾笑一聲,「我沒騙你,元青,笑兒真的說了喜歡你,也邀你一起回京,不過我早就猜到你會這麼回答,所以告訴她你喜歡的是莫愁堂的韓姑娘。」言罷看了看陸元青的神色,又道,「我難得遇到這麼有趣的師爺,才不會拱手送人呢,就算是我妹妹也不行。」
陸元青呆呆地問道:「大人確定沈小姐所說的『喜歡』是大人以為的那個意思嗎?」說完也不理沈白,自顧自向前走去。
沈白微微笑了笑,隨即跟了上去。他自然不會讓沈笑帶走陸元青,更甚者他會告訴沈笑,回京後不要在爹面前提起陸元青這個人。以爹的個性和手段,想查一個人,必然易如反掌,而他答應了陸元青的事自然不會食言。
沈白暗想,無論陸元青心底的秘密是什麼,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也只能是被他沈白揭開的。
沈白和陸元青沒有猜錯,祝東樓祝公子翌日一早就來到了汴城衙門,而且是一臉的憔悴之態,想必昨夜睡得不怎麼好。
祝東樓待沈白落座,也不及寒暄,便問道:「東樓今日拜見沈大人,是有一事不明想當面求教。」
沈白心底暗笑,面上卻是一本正經地問道:「祝公子今日怎會登我這汴城衙門,之前不是曾言要避嫌的嗎?」
祝東樓也顧不上沈白或真或假的譏諷,有些著急道:「大人,聽聞前幾日發生了幾起命案,都和《風波鑒》一書有關,可有此事啊?」
沈白裝出了一臉的驚訝,「這……此事祝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本官為了不驚擾百姓,嚴令封鎖了消息。此事極為重要,祝公子可不要隨意說出去啊,要是造成了全縣的恐慌就不好了……」
沈白的驚慌神色加深了祝東樓心底的疑慮和不安,他試探道:「那大人之前徵繳《風波鑒》一書也是因為此事嗎?」
沈白神秘地點點頭,「到目前為止,因為此書已經死了三個人,而且本官認為兇手還會繼續殺人。唉,祝公子身為《風波鑒》的筆者,一切可要萬分小心啊!此案怪異得很,死了的這三個人似乎都和這《風波鑒》有關,而且最奇怪的就是死者的死狀竟然和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祝公子你說可怕不可怕?真不知道下一個死者會是誰,又會是以書中描寫的哪種死狀而死。」
聽到此處,祝東樓已是面色慘白,他神色不安地搓著手,半晌才道:「不知大人可知曉這三名死者又都是何人?」
沈白笑了笑,「本來這種案子不能講給與本案無關之人聽的,不過祝公子也不是外人,本官就破例一次吧。」
見祝東樓感激地點點頭,沈白才悠然地笑著繼續說道:「第一命案死的是兩名書生,其中一名叫做賈延午,是汴城本地人,另一人身份日前才查明,叫做張昭,饒州人。此二人皆是今年春闈會試的考生。二人死在了西鎮的長街之上,死因至今未明,而且死狀和《風波鑒》中的一個小篇《玄玉》中所描述的一般無二。」
沈白故意停了停,看了看祝東樓驚愕難掩的神色,心底一笑又繼續說道:「第二命案的死者也是個書生,叫做王佐,鄭州人,有趣的是他也是今年春闈會試的考生之一。此人死在了東鎮郊邊的蓮池中,看似是溺水身亡。他的死狀和《風波鑒》中的另一小篇《水鬼》中的描述極為相似。」
沈白說完再一看,祝東樓的面色已經是慘白如紙,只聽他低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沈白也不著急逼問他認不認識死者,只是不緊不慢道:「敢問祝公子這《風波鑒》一書到底寫了多少個小篇呢?」
風波鑒(12)冤魂索命
沈白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問卻讓一向風流倜儻的祝大公子額頭見了汗,他支支吾吾道:「五篇……」
「哦?」沈白微微一笑,「敢問是哪五篇?」
祝東樓似是生怕自己忘掉般緊張道:「《玄玉》《水鬼》《虎女》《野墳》《夜半怪談》。」
沈白聞言嘴角閃過一絲怪異的笑,他從自己的案上拾起了一本書遞給了祝東樓,「那敢問祝公子,這一本《風波鑒》可是出自公子的手?」
祝東樓狐疑地接過了沈白手中的那本書,書封上大大的三個字:風波鑒!
祝東樓硬著頭皮翻開了這本書,只是粗略掃了幾頁,就已經大驚失色!他彷彿說了謊話卻被私塾先生抓了個正著的學生一般,強自鎮定地看向沈白,可是他的神色卻難掩慌張。
沈白輕輕一指祝東樓手中的那本《風波鑒》,悠然道:「這就是市井中如今流傳著的最新一冊《風波鑒》,可是這個小篇卻是《狐媚》!而其中的描寫極為香艷,和之前幾冊《風波鑒》的風格迥然不同。本官本來一直不解這其中的緣故,剛剛聽了祝公子之言才茅塞頓開,原來這部小篇根本不是出自祝公子的手,而是個偽篇!」
沈白故意頓了頓,漫不經心地掃了掃祝東樓尷尬的面色,又好似剛剛發現一般看向這冊《狐媚》的書脊處,不解道:「咦?不對啊,這書好像是印自祝公子那涵意坊啊,祝公子怎麼不知呢?」
祝東樓聞言簡直是如坐針氈,只聽他怒道:「定是手下那幫人為了牟利,竟然連這種偽篇都印出來賣,實在是祝某治下不嚴之過,讓大人見笑了。」
沈白聞言心底一陣冷笑,面上卻是一副了然之意,「祝公子,以本官之見,還是暫停《風波鑒》一書的製版吧。此書如今出了離奇的命案,而殺人者明顯是衝著《風波鑒》一書而來的。祝公子身為此書的作者,還是小心一些為好。對了,知道這『落魄書生』就是祝公子的人可多嗎?」沈白提到這「落魄書生」幾個字的時候故意加重了發音,幾乎立刻就感到了祝東樓的不自在。
其實祝東樓如今心底已是恐慌一片,他不過是在沈白面前勉強支撐罷了,只聽他乾笑道:「祝某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我才不怕什麼殺人者呢!不過是些見不得光的東西罷了!」
沈白卻是謹慎地搖了搖頭,故意壓低了聲音道:「祝公子不覺得這命案透著邪氣嗎?很像是這《風波鑒》一書成精了一般。書會殺人嗎?自然不會,不過如果是冤魂呢?本官總覺得這冤魂和這《風波鑒》一定很有淵源……」
祝東樓聽沈白這麼說,身體一抖,慘白著臉,一言不發。
送走了祝東樓,陸元青才從書房屏風的後面慢慢走了出來,他和沈白相視一笑,「大人,和祝東樓一談,雖然他什麼都不肯說,但是至少我們確定了幾件事。」
沈白點點頭,「不錯!第一,落魄書生必然不是祝東樓。第二,祝東樓認識落魄書生。第三,對於那三名死者,祝東樓應該也不陌生,我剛剛念到他們名字的時候,祝東樓的神色極為驚訝。第四,假的《風波鑒》之所以能刻板印刷必定和祝東樓脫不了關係。第五,那三名死者的死亡方式和形態與書中描寫一致,這一點讓祝東樓深深畏懼。最後,祝東樓害怕我剛剛提到的冤魂索命。元青認為這個讓祝東樓害怕的冤魂是誰?」
陸元青微微一笑,「大人,祝府的如雲姑娘曾經提過,祝府失蹤了一個叫做阿源的女子,後來派去找尋她的人說她已經死了……」
沈白皺眉道:「阿源……那麼元青還認為那個真正的落魄書生已經死了嗎?祝東樓害怕的難道不是他的冤魂嗎?」
陸元青微微想了想問道:「蘇州府那邊可有回復?」
沈白搖了搖頭,「還沒有。對了元青,邵鷹今早告知我這三名死者在今年春闈會試中都是同一考組的考生,也就是說他們其實是見過面的,甚至並不陌生。」
陸元青腦中忽然閃過什麼,他立刻道:「大人,凡是會試皆是十人一考組,那麼大人可能拿到死者這一考組所有人的名單嗎?」
沈白聞言一頓,「元青是說這一組的名單中的某一人就會成為殺人者下一個目標?」
陸元青搖搖頭,「我只是突然覺得這件事過於巧合罷了,為什麼這三名死者都是同一考組的考生呢?這個考組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古語有云:官官相護。其實官官相護之外,也會偶爾官官相助的。
沈白果然是在京城有些背景之人,不過兩日的工夫,那份春闈會試乙組考生的名單便已到手。
打發走送信之人,沈白看了看陸元青詢問的神色微微一笑道:「這次多虧我在翰林院時的老師相助,這份名單才能這般快到手。」
陸元青欣然讚道:「大人原來是翰林院出身,失敬失敬!」
沈白卻是自嘲道:「從翰林院出來的同一期的同僚中,只有我來了這汴城小縣做了這芝麻綠豆官呢!」他雖在說著嘲諷的話,可是眼底卻有笑意,讓陸元青覺得他的抱怨只不過是故意為之而已,無甚輕重。
名單一目瞭然,可是卻看得沈白和陸元青一臉驚訝,只見上面寫道:
曾羽良,濟南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一編,未中貢士,返鄉。
田中奎,廬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二編,未中貢士,返鄉。
賈延午,汴城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三編,未中貢士,返鄉。
張昭,饒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四編,中貢士,二月之後,進京準備殿試之考。
王佐,鄭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五編,中貢士,二月之後,進京準備殿試之考。
蕭佩,福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六編,未中貢士,返鄉。
祝東樓,汴城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七編,中貢士,二月之後,進京準備殿試之考。
李延,廣西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八編,未中貢士,返鄉。
陳言,蘇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九編,未中貢士,返鄉。
肖長富,揚州人,嘉靖三十九年春闈乙組十編,中貢士,二月之後,進京準備殿試之考。
風波鑒(13)黃雀之計
沈白和陸元青的目光一一掠過那幾個這幾日突然對他們來說變得很熟悉的名字,祝東樓、賈延午、張昭、王佐……最後目光落在了那個叫做陳言的落第考生的名字上,蘇州人?
沈白一指這個陳言的名字,「元青,你說這個蘇州考生陳言會不會就是祝東樓帶回府中的蘇州公子呢?」
卻見陸元青口中唸唸有詞:「張昭、王佐、祝東樓、肖長富……乙組中所有中了貢士之人……張昭和王佐已死,祝東樓明顯與此事脫不了干係,那麼下一個會是這個肖長富嗎?」
沈白微微皺眉,「元青何以認為殺人者下一個目標不會是曾羽良、田中奎或者蕭佩呢?」
陸元青搖了搖頭,「春闈會試二月舉行,如今已是四月將末,沒有考中貢士的考生早該離開京城,各自返鄉了,如何會在京師之地逗留如此長久?殺人者的目標幾乎集中在了汴城,原因為何如今我們還不知曉,可是必然與祝東樓脫不了關係。祝東樓是汴城人,而死者賈延午是唯一一個沒有中貢士卻遇害的人,我想原因也只是因為他是汴城本地人士而已。其他幾名中貢士的考生因為很快就要參加皇上親自舉行的殿試之考,必然不會遠離京城,汴城離京城不遠,快馬兩日即可來回……」
沈白接口道:「祝東樓不僅喜歡將美女收入府中,而且喜歡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這份艷福,那麼以祝東樓的性情,另外幾個殿試之後有望飛黃騰達之人,他怎麼可能不提前去拉攏結交?如此,王佐和張昭或者肖長富也許會被祝東樓邀回府中小住,等候皇帝的殿試之期……」
陸元青搖了搖頭,「那剛剛祝東樓為何對王佐和張昭之死表現得這般驚訝,彷彿一無所知?如果是住在了他的府上,他又怎會不知?」
沈白微微一笑,「謎底還在祝東樓的身上。我已派了邵鷹暗中跟著祝東樓。我剛剛將之前發生的命案這麼有暗示性地告訴他,如果他心底有鬼,今夜勢必無法安眠,等他夜行之時跟上去,必有收穫!」
沈白眼中有堅定的光芒閃爍,陸元青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點了點頭。
是夜,正戌時分,一頂小轎悄無聲息被抬出了祝府的小門,除了抬轎的轎夫,轎旁還跟隨了一個人,此人低聲詢問著轎中人,「公子,這麼晚了,您……」
「閉嘴!你懂什麼!我心神不寧,感覺要出大亂子!」轎中人壓抑的低語中難掩驕橫,此人正是祝東樓,只是他的聲音有些驚悸和疲憊,聽起來有氣無力。
夜色有些濃稠,似是起了霧氣。邵鷹遠遠地尾隨著他們,嘴角卻是泛起一絲冷意,「老子倒要看看你們這幾個蠢貨要搞什麼把戲!」
夜深人靜,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小轎走得很急,在一個轉彎處幾乎撞上了一個姑娘,只聽那女子低低地「哎呀」了一聲,復又歸於平靜。
那女子年紀不大,一身黑色衣裙,手中撐了一把紙傘,碎步而行。因為她穿著黑衣,走路無聲無息,再加上那把深色紙傘又遮住了她的臉,所以轎夫根本沒有發現她,直到走到近前才慌忙互相躲避。
那女子動作雖然慢,卻堪堪躲過了快要將她撞倒的轎子,無聲無息閃到了一旁,可是轎中的祝東樓卻被這突然而來的顛簸激怒了,他本就心情不佳,如今更是火冒三丈,「混賬的東西!要把你家爺摔死嗎?!」他一邊說一邊怒氣沖沖地命令停轎,氣哼哼地衝出了轎子喝道:「不長眼的東西……」話音未落卻突然看到面前還有一名女子,不由得收斂了一些自己的態度,浪蕩公子的形象還是要的。
「原來是有姑娘啊,」他一邊自命風流地笑著,一邊踹了一腳身後的轎夫甲,「不長眼的東西,要是撞傷了這位姑娘可怎生是好啊!」
那姑娘靜悄悄的,撐著紙傘的手沒有移動分毫,讓祝東樓不由得有些心癢這姑娘生的怎樣的容貌,可是再一仔細打量,祝東樓卻覺得微微的怪異感浮了上來。大晚上穿了一身黑的女子,沒有雨偏偏還打了一把傘,一人行走在寂靜無人的路上,幾乎被撞到卻不發一言……祝東樓不動聲色地退後了一步,他想起了這次夜行的目的,再看到眼前這個奇怪的女子,心內不由得泛上了一絲冷意……汴城的夜晚因為之前的詭異案子而變得格外令人不安……
那女子動了……祝東樓只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是這一身黑的女子只是靜默地側身從祝東樓的身旁走過,撐著傘的手依舊擋住了自己的臉……
不知為何,那女子手撐紙傘碎步而行的背影讓祝東樓微微有絲熟悉之感……也對,祝公子閱美人甚多,看花了眼也是有的。
祝東樓重回轎中,繼續前行,他要去的是春錦客棧,去見一個人。
春錦客棧門口的大紅燈籠在夜色中發出朦朧的光亮,亮堂堂的招牌在紅光的映照下顯得極為氣派。小轎穩穩地停在了春錦客棧的門口,祝東樓命身旁的管家祝勝前去叫門。
春錦客棧已經準備打烊了,見又來了客人,掌櫃的忙上前招呼:「這位爺您是要住店嗎?」
祝東樓不耐煩道:「我要見天字二號房的客人,我是他的朋友。」
掌櫃趕忙道:「那客人恐怕已經休息了……」
祝東樓瞪他一眼,「前面引路!」
天字房在三樓,夜深了,住店的客人們差不多都睡了。掌櫃提著小燈,和祝東樓一起停在了天字二號房的門口。
掌櫃輕叩門板,「肖公子您睡了嗎?有位祝公子找您,說是您的朋友。」
叫了幾聲無人應門,掌櫃的一臉為難地看向祝東樓,「這位公子,肖公子恐怕睡了。」
卻見祝東樓一抓掌櫃的前襟,「趕緊想辦法把門給爺打開,爺有要事,你耽誤了,爺唯你是問。」
風波鑒(14)第三兇案
那掌櫃的被祝東樓的氣勢給嚇住了,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房門鑰匙,想要打開房門才忽然想到門是在裡面被攔門閂反鎖住的,不由得戰戰兢兢地看向祝東樓說道:「這位公子,門是從裡面閂上的,這……」
祝東樓聞言臉色更加陰沉,他將掌櫃呵斥到一邊,而後吩咐道:「祝勝,把門踹開!」
祝勝聽從公子吩咐,緊走幾步上前就去踹門,踹了好幾下才聽聞攔門閂落地的聲音,又用力一腳,那門頓時大開。
祝東樓向內一望,只見房內沒有一絲月光照進來,幾乎可以說是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他微微皺眉喊道:「肖兄,肖兄可在房裡?小弟祝東樓來訪。肖兄?」
房內依舊安靜無聲,祝東樓摸著黑緩慢跨進了房中,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息。祝東樓一邊往前摸索一邊問候在迴廊上的掌櫃:「肖公子不在房裡?他出門了?你怎麼不告訴……」他的話音突然一頓,黑暗中似有什麼東西撞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下意識地一推,那東西借力反力又撞了過來。祝東樓深夜來訪,沒有尋到肖長富,心中已是十分氣惱,當下便用力一劃拉,「什麼鬼東西!竟敢撞到你祝爺的身上……」
祝東樓發怒的語調卻突然間切入了絲絲驚恐,「這……這是什麼玩意?!」他摸到了什麼?!一雙腳,一雙飄蕩不止的腳,冰冷而又僵硬……
當意識到自己手中摸到的可能是什麼東西時,祝東樓終於大叫一聲衝回了迴廊上。他面色慘白地一把搶過了掌櫃手中的小燈,順勢往房內一扔,小燈咕嚕咕嚕滾了幾圈,終於停了下來。飄忽的燈火哪裡禁得住這樣的折騰,掙扎閃爍了幾下便無聲無息地熄滅了。可是僅僅是那明滅的瞬間,藉著那小燈一閃而過的微弱光亮,那展現在幾人面前不斷晃動的景象,就已經幾乎讓祝東樓嚇暈過去了。
在小燈熄滅前的瞬間,映在幾人眼中的是懸掛在房中央的吊屍面目猙獰地來回晃動著。屍體臉色青白,雙眼外凸,似是在直勾勾地瞪著房外的眾人……
祝東樓驚恐地瞪著眼前的無限黑暗,似乎想要盯出一個洞來。
那掌櫃的見客棧裡死了人一時間慌了神,忙向樓下奔去,一邊跑一邊口中顫聲道:「死人了……」因為沒有拿著小燈,才剛跑了幾步,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只聽那被撞之人冷聲道:「都給老子站在原地別動,誰敢跑就視為心虛拒捕!」
說話之人正是邵鷹。
按說邵鷹不會如此姍姍來遲。他是被路上遇到的那個奇怪黑衣女子吸引了注意力,在他注意那名黑衣女子時,祝東樓已經繼續前行了。他扭轉方向跟了那黑衣女子幾步,又轉念一想,今夜還是跟著祝東樓比較重要,所以又返身回來,因而來得有些遲。
邵鷹命掌櫃的掌燈,只見房中央的樑上掛著一具屍體,死者的頸上有懸樑的白綾,而他的懷中似乎還揣著什麼。文人小說下載
邵鷹見死屍胸前鼓鼓囊囊的,便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死人懷中的東西,借光一瞧,嘿,又一本《風波鑒》!他微微冷笑並看向祝東樓,「祝公子,大半夜的不睡覺跑來這裡會死人,怎麼,你是知曉這死屍死了還捧著你寫的這本《風波鑒》,所以趕來一敘嗎?」
祝東樓面色慘白,他驚恐地瞪著邵鷹拿在手中的那本《風波鑒》,似乎那不是一本書,而是隨時可以將他撕成碎片的怪獸……
邵鷹又看他一眼,冷哼一聲,「祝公子,和在下回衙門說話吧,請!」
祝東樓趕忙站起身來,只要能讓他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去哪裡都行!
已是深夜子時,汴城衙門的大堂之上卻是燈火通明,沈白未著官服,卻神情嚴肅地看著堂下的祝東樓、祝勝及春錦客棧的掌櫃劉川。
「你說住在天字二號房的客人姓甚名誰?」
劉川抹了一把汗道:「大人,那住在天字二號房的客人叫做肖長富。」
沈白又問道:「這個肖長富住在你的春錦客棧中有多少時日了?他平時可常出門?可有任何特殊的人前來找過他?」
劉川道:「回大人,這位肖公子在小人的春錦客棧中住了有兩個多月,平日有誰來找他,小人真的沒注意過……不過他真的常約朋友出門飲酒。」
沈白點點頭,「好,你今日可先回你的春錦客棧去,有事本官會隨時傳喚你的。」
「是,大人。」
劉川退堂之後,堂下只剩下了祝東樓和祝勝主僕二人。沈白看了看二人的神色,換了張笑臉問道:「祝公子這麼晚了去春錦客棧難道是有什麼要事不成?」
祝東樓心亂如麻,聽沈白此言支吾道:「我是約了那肖公子喝酒的。」
沈白的神情似笑非笑,「喝酒?這般晚……不過還好祝公子約得晚了些,沒遇上那名兇手,不然祝公子今夜也是危險得很哪。」
見祝東樓不答,沈白拿起了公案上的那本《風波鑒》,「又是一本《風波鑒》?待我看看這個小篇叫做什麼?」沈白掃了掃扉頁才道,「《夜半怪談》,倒是和今夜發生的事有些應景。」
見祝東樓汗如雨下,沈白又道:「這已經是第三起因為《風波鑒》而死人的案子了。敢問祝公子是怎麼和這位肖長富認識的呢?」
祝東樓無奈道:「今春二月春闈會試,我和這位肖兄為一個考組的考生,因此結識。」
「春闈會試……」沈白微微一笑,「那敢問祝公子可認得賈延午、張昭和王佐?」
祝東樓半晌才點頭道:「認得,都是春闈會試時同考組的考生。」
沈白佯裝詫異,「原來祝公子都認識啊……本官之前提起這幾人時,還以為祝公子不識得呢!也難怪,這幾人都死了,祝公子想避嫌嘛……」
祝東樓聽聞沈白說到這幾人都死了的時候,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來。
沈白卻還嫌他今夜的驚恐不夠一般,微笑道:「除了賈延午,和祝公子同考組的考生而又同時喜中貢士之人,如今還活著的,就只剩下祝公子一人了。」
沈白看似無心之語卻正敲在了此刻祝東樓的軟肋上。他唇角微動,「沈大人,這案子還沒有眉目嗎?」
沈白似是極煩惱地歎口氣道:「不瞞祝公子,本官到現在依舊毫無頭緒,這兇手很是不同一般啊,來無影去無蹤,手法多變,而且他還能做得和《風波鑒》一書中的描寫一般無二,恐非尋常之人之力所能達到啊!本官也是愁苦得很哪……」
沈白一邊「抱怨」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祝東樓的臉色,看著祝公子的臉色越來越無望時,暗暗一笑道:「祝公子可曾得罪過什麼人嗎?」
祝東樓聞言一驚,「沈大人這是何意?」
沈白微微一笑,「祝公子不是《風波鑒》一書的筆者嗎?這名兇手明顯是衝著《風波鑒》而來,他模仿這本書去殺人只說明一點:這本《風波鑒》對他來說很重要。當一件事變成了你每天睜開眼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時,那說明這件事已經和你每日呼吸一樣,必不可少了。兇手如此『依賴』這本《風波鑒》,那就是說,要麼他極愛這本書,已經到了瘋魔的地步;要麼他極恨這本書,也已到了瘋魔的地步。既然祝公子是《風波鑒》的筆者,那麼換言之,兇手如果不是極愛祝公子,那……便是極恨祝公子囉!」
祝東樓的面色慘白如紙,「愛……恨?」
沈白故意打岔道:「也難怪,祝公子在這汴城可是大有『美名』啊。每日都有不同的美人相陪固然是人生一大愜意之事,但是卻難保這些美人間不會互相嫉妒,生出什麼事端來,不是嗎?」
看著祝東樓明顯因為自己的話題轉換而鬆了一口氣,沈白卻並不想讓他這麼好過,又加了一味猛料,「當然本官指的是那些愛……如果是因為恨的話,恐怕就沒有這麼簡單了。」
祝東樓聞言面色又開始暗淡了下去,他那蒼白的神色透出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絕望,好像有什麼極恐怖的東西在慢慢逼近他,而他卻不知那是什麼,也不知道該躲到哪裡去,被動而絕望的等待滋味必然令人心力交瘁。
沈白知道他將要說的話會是那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可是他還是毫無「悲憫之心」地說了:「夜半無人,小柯子在噩夢中驚醒過來,坐在床頭看了看身旁通鋪上的兄弟們,都在安睡,可是他一摸右手身旁,空的?小德子去了哪裡?大半夜的不睡覺,難道是去茅廁了?腦中想著,肚子卻是一陣不適,也想去如個廁。在黑夜中前行,小柯子一路上摸摸索索,生怕被什麼東西絆倒,他剛來這家府宅幫工,對路並不熟悉。突然暗夜中有什麼東西掃了一下他的肩頭,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推,那東西卻更加大力地撞過來。人在極度恐懼中要麼大笑給自己打氣,要麼大怒給自己壯膽。小柯子以為這是小德子的玩笑,便怒道:小德子你半夜不睡覺挺個什麼屍!可是他下一瞬間就大叫出聲,握在手中那奇怪的東西不正是人的一雙腳嗎?他哆哆嗦嗦地抬頭一看,慘叫一聲:娘呀!隨著那晃蕩的雙腳而上,是小德子那詭異猙獰的青白臉孔,只見他吊在走廊之上,雙眼外凸,死瞪著小柯子,那彷彿……」
祝東樓再也無法忍受這般折磨,猛地打斷了沈白,「沈大人,祝某今夜剛剛被吊屍嚇得不輕,大人又何必如此取笑祝某呢?」
沈白卻是不解道:「本官哪裡在愚弄祝公子呢?祝公子難道不記得這一段正是《風波鑒》中的又一小篇《夜半怪談》中的一段描寫嗎?」
見祝東樓聞言一副吞了死蟑螂的神情,沈白又笑道:「祝公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啊!莫非這《風波鑒》中的小篇太多了,連祝公子身為筆者本人都不記得自己曾經寫了些什麼不成?」
祝東樓乾笑了幾聲,「沈大人真會說笑,真會說笑。」
沈白卻是靜靜看了他半晌,笑意悄退,冷意浮現,「祝公子,如今你已是死期將至、大難臨頭,怎麼?還不願意和本官說實話嗎?難道真要等到你被這兇手擺成第四具按照《風波鑒》中的描寫一般的死屍,你才肯悔悟不成?」
祝東樓被沈白突然的「回馬槍」驚得差點兒跌坐地上,他彷彿被人當堂扒光了衣服一般羞辱難堪,可是卻無法反駁沈白半個字。
靜靜坐在堂上的沈白雖然未著官服僅穿便服,可是依舊肅穆威嚴,不容小覷,襯著身後「清正廉明」的牌匾,祝東樓只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已被這個低調文雅的沈大人洞悉,難以反駁了。
沈白的眼黑白分明,襯著他文雅的面貌更是顯得耀目逼人。他緊緊盯著堂下的祝東樓輕聲問道:「祝公子,本官最後再問一次,你真的是《風波鑒》的筆者落魄書生嗎?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你可明白本官的意思?」
時間艱難而緩慢地流逝,堂上堂下一片靜寂無聲,沈白靜靜地看著祝東樓,祝東樓的視線卻不敢與他相對,左躲右閃。
一盞茶的工夫了,祝東樓依然不想開口,卻聽沈白悠然一笑道:「夜深了,本官累了想去睡了,祝公子也回去休息吧!祝公子你可知曉,權勢地位固然重要,可是如果丟了性命,就算日後能有官居極品的機會,恐怕也只能暗自飲恨了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人死無生啊!本官今夜一片苦心,祝公子卻是不肯領情,也罷,算是本官枉做小人了。只不過祝公子今夜踏出了我這汴城縣衙的大門,本官就是想保祝公子的性命,恐怕也是無能為力呀!也是,這種冤魂索命的奇異事件,本官一介凡夫俗子確實也是愛莫能助。死期將至,卻不自知,可歎!」說著似是極惋惜地搖頭,微微歎口氣。
風波鑒(15)蘇州公子
祝東樓死死盯著腳下的地面,終於不情不願地開口:「我不是《風波鑒》的筆者,我也不是那該死的落魄書生。」
沈白哼笑了一聲,慢慢站起身來,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那麼敢問祝公子這《風波鑒》的筆者落魄書生究竟是何人呢?」
祝東樓惡狠狠道:「陳言,陳言!」他這般的咬牙切齒,彷彿這「陳言」二字將他的一切都摧毀了般。
「陳言?」沈白又哼了一聲,「陳言,蘇州人,今年二十三歲,出身書香門第,只不過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因為好賭,已是輸得傾家蕩產、家徒四壁。陳言自幼聰穎,無論是吟詩作對,還是論辯文章都是極為出眾,可是他這人狂慢清高,不屑與人為伍,所以在蘇州才子圈中雖然極為出名,但是朋友卻少得很。今屆春闈會試是陳言第二次應考,陳言第一次應試中,無論是第一考的四書經義,還是第三考的經史策五道都是名列前茅,只唯獨可惜了那第二考的試論一題,他竟然口出狂言道:當今皇上重道輕德,任用道士為官,偏寵奸佞、打壓忠良,長此以往,必將天下大亂、妖孽橫行……那還是三年前的事了。本來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別說是做官,恐怕性命都要不保,不過他運氣不錯,當年的主考官厲奉元厲大人憐其才學,將此事壓了下去,最後不過是將其轟出考場遣回原籍而已……不過沒想到這陳言倒是有毅力,三年之後捲土重來了,還有幸和祝大公子同分為一考組,真是可喜可賀呀!」
祝東樓驚訝地抬起頭看向沈白,卻見那一直低調的沈大人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祝公子,沈白如今雖然只是個七品小官,可畢竟是朝廷命官,再加上有京城中的故人幫忙,想要查個各地捲宗或者生員存檔還是易如反掌的。蘇州府的春闈考生名錄雖然來得遲了些,可是貴在十分詳盡,怎麼,祝公子還需要沈某繼續說下去嗎?」
祝東樓皺緊眉頭,「就算《風波鑒》不是本公子寫的又如何?是那陳言所寫的又如何?本公子幫他印版出書,他該感激我才是,否則憑他一介腐儒毫無人脈,別說出書成冊,恐怕看都沒人看,他不謝我,反倒怨恨我,實在是不識抬舉!」
卻聽有人悠然道:「倘若真是如此,那陳言實在是不識抬舉,祝公子也確實委屈……」只見一青衫人影慢吞吞走出了大堂左手邊的帷幕,這面目看起來呆裡呆氣的書生不是陸元青是誰?
祝東樓詫異地看了看此人,又見沈白一臉不以為意的神情,竟不由得惱怒起來,「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如今案情未明,沈大人竟叫了這麼個沒有身份的師爺前來羞辱我?」
沈白聞言還未答話,卻聽陸元青道:「人必自辱而後人才能辱之,又怎來在下侮辱祝大公子的道理呢?」
「你!」祝東樓一時間怒不可遏,卻又不知該如何發作,只是惡狠狠地瞪著陸元青,可是被瞪著的某人卻似無知無覺般繼續說道:「祝公子還是先別急著生氣。那輕狂書生陳言嘔心瀝血寫成的這本《風波鑒》被祝公子這般佔為己有也就罷了,可偏偏祝公子還為了某些原因把這本書竄改成了一本淫艷之書,也難怪這落魄書生就算是做了鬼也要繼續糾纏祝公子了。」
「你胡說八道!」祝東樓一時間也分不清是驚是怒,「什麼鬼不鬼的,別想拿來糊弄本公子!那陳言活著時我尚且不怕,他現在死了,我就更不怕了!」
沈白聞言卻猛地一拍案道:「大膽祝東樓,還不把怎麼殺死陳言之舉如實道來!」
祝東樓被沈白的突然之舉嚇了一跳,微微一愣剛想開口,卻聽那姓陸的師爺慢吞吞道:「敢問祝公子又怎知那陳言已經死了呢?連我等都在猜測這陳言究竟是生是死,沒想到祝公子卻能這般未卜先知,實在是令人佩服得很哪!」
祝東樓至此時才明白這個姓陸的師爺剛剛是在耍他,他竟然一直小看了此人,只可惜他明白過來時有些遲了。
他後退了兩步,好像這樣就能躲開陸元青的逼問,可是那絮絮叨叨的聲音依然環繞耳邊,「今年春闈之考,祝公子與那位蘇州公子陳言有幸同在一個考組,當然還有另外幾位考生有幸能在此次春闈會試中與祝公子結識,比如說王佐、張昭、肖長富,至此在這一考組中所有喜中貢士之人竟然都湊齊了,這是有多麼巧合啊!而在下從來不信世上有這般巧合的事情,而又因為這幾人都牽涉到了這《風波鑒》一案當中,所以在下就不嫌麻煩地順道查了一下這幾位喜中貢士之人的才學、操守、家世等等,然後在下就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地方。」
陸元青微微一頓笑道:「王佐,鄭州人,家中是做瓷器生意的,此人是家中的獨子,正妻沒有,妾倒有十幾個,別說什麼才學,連大字都不識幾個。此人能在今屆春闈會試中喜中貢士,實乃祖墳冒了青煙的緣故。張昭,饒州人,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之前是屢試不第,今年春闈會試卻有這般驚人之成績,也實在是很突然,或許是他結實了祝公子的緣故吧,對了,此人家中良田不少,是個地地道道的土財主。肖長富,揚州人,他老爹經營著半個揚州的綢緞生意,可算是富甲一方,是個跺跺腳揚州也能震一震的人物。只可惜士農工商,商人雖然日子逍遙,可惜總沒有書香門第聽起來有臉面,所以這位肖老爺一直揚言要為他的兒子捐個官,可惜一直苦無門路,但是今屆春闈會試中,這位肖公子有幸結識了祝公子,算是他的官運到了……」
說到這裡,陸元青微微一頓對著祝東樓悠然一笑,「最後嘛,就輪到你了,祝公子。」
風波鑒(16)共設毒計
祝東樓見陸元青將剛剛幾人的詳細背景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已經有些驚慌失措了,如今見點到了自己的名上,更是惶然地瞪大了眼,「我?我怎麼了?」
陸元青一笑道:「祝東樓,二十二歲,汴城人士,其父祝琰淼曾任戶部右侍郎,四年前因『五十萬兩河銀案』而落馬,不過幸得嚴嵩嚴大學士當日力保,才最終不過落個罷官的下場而已。如今也不過是數年光景,當日的祝大人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如今汴城了不得的豪紳,經營著這印書如印錢一般的涵意坊,實在是令在下佩服。」
祝東樓恨恨地看著陸元青,「那又如何?我爹當日乃是蒙冤受屈,幸得嚴大人慧眼獨斷,連皇上都赦免了我父之罪,你個酸書生憑什麼如此說話!」
陸元青似是笑了一聲,「說起這位嚴嵩嚴大人,如今在咱們大明朝真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嚴大人權勢威望都是如此之高,那些喜歡溜鬚拍馬之徒又豈肯錯過?!據聞這位嚴大人收了無數的義子,其中不乏身居高位者。能得嚴大人保舉提攜一句,自然是勝過那陳言狂書生洋洋灑灑的一大篇試論了,祝公子你說在下說的對否?」
祝東樓驚怒交加,他看著陸元青滔滔不絕之口,只覺得天旋地轉,他勉力維持冷靜,「陸師爺,就算你巧舌如簧,可是你不過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你有什麼證據誣陷我的貢士之名不是自己考來的?」
卻聽沈白一聲冷笑,「剛剛元青所說的話,祝公子似乎沒有認真聽!王佐、張昭、肖長富,如今他們都死了,除了他們都參加了今年的春闈會試並與祝公子同分一組,他們還有個共同的特性,那就是這幾位都是富家公子,他們的爹手中都有銀子,而且其中不乏有些人的爹極力要為他們買官職。空口白牙的事情,這些做慣了生意的老滑頭能信嗎?本官身為一縣之父母官,就算王佐、張昭、肖長富等人不是汴城本地人士,但是他們都是在汴城遇害身亡的,本官於情於禮都該告知死者的家人,好讓他們早日入土為安。剛剛元青說過了,這位肖長富的爹,揚州的肖老爺子是最支持為其子肖長富買官職的人,他必然是出手闊綽的,不過老爺子做了半輩子生意,還從沒有一次把自己兒子給賠進去的時候,所以肖老爺子聽了本官派去之人的幾句話,就『極明事理』地將這個給本官帶了回來。」
沈白一抖手中的紙張,對陸元青笑道:「元青,念給祝公子聽聽。」
陸元青接過了沈白手中的紙,展開一看笑道:「這是肖長富寫給他爹的書信,內容嘛就是告訴他爹,只要備齊一萬兩白銀,他就能殿前面君了。」
見祝東樓一臉吃驚之色,陸元青才慢吞吞地念道:「爹,我在京城遇到了一位姓祝的公子,他和我說只要有銀子,他就能保證我今年可以喜中貢士,然後進殿面君,光耀門楣。只是銀子數目太巨,我出門之時並未帶上許多,所以請爹速派人送來紋銀一萬兩。祝東樓公子在京城識得朝中手眼通天之人,此事萬無一失,請爹不要懷疑,速速拿錢,急!兒肖長富上。」
陸元青念完了,又看了看祝東樓惶恐不定的神色,「祝公子,如今是罪證確鑿,還想抵賴嗎?如今別說是你爹,就是你那手眼通天的義父,恐怕也會速速與你撇清關係。所以你還是老老實實把你們怎麼合謀加害陳言的事實說出來吧。《玄玉》《水鬼》《虎女》《野墳》《夜半怪談》……如今《玄玉》《水鬼》《夜半怪談》都已經發生過了,祝公子你再冥頑不靈的話,讓我想想,《虎女》和《野墳》中還提到了什麼奇怪的死法沒有啊……」
陸元青言罷狀似在認真地思考,卻聽祝東樓終於頹然道:「我說,我都說了……」
那還是今春二月之時,春闈會試之期。
陳言早早起身就去偏院讀書,他和同組中的其他幾人都不怎麼合,像他這種怪人自然也沒人願意答理,他也是落得個清淨。再過一日就是開考之期了,他只想多些時間讀書。
到了午飯之時,陳言才想要回房休息一下,只是剛到了同組之人合住的院落門口,卻見一人鬼鬼祟祟地趴在房門口正在偷聽裡面的動靜。
陳言不解地走上前,看了看那人聚精會神的樣子,才想起來這不是同組的考生賈延午嗎?他剛想問他在幹什麼,卻見賈延午發現了他在身邊,一把拉住他並快速捂上了他的嘴,低聲道:「陳兄,噓!」說著還指了指裡面。
陳言歷來不喜這些雞鳴狗盜的勾當,聞言正要皺眉反駁,卻聽裡面一人說道:「你們放心,只要每人交上一萬兩銀子。保證你們可以一圓做官的美夢!」陳言聞言一愣,這聲音似乎是同組裡那個最飛揚跋扈的祝東樓的聲音,他……他在說什麼?
就聽一人接道:「祝兄此言可有把握?我爹盼我能做官,已是望穿秋水了,祝兄可別戲耍我等啊。」
「是啊是啊,」另一人也道,「可憐我今年已至而立之年,卻連個功名都沒有啊!祝公子,只要此事能成,別說是一萬兩,就是再多,張某也願意出啊!」
又聽一操著鄭州口音的人道:「俺也願意!算俺一個!省得俺那些小妾整天看不起俺,俺也混個功名回去震震那幾個娘們,出口鳥氣!」
—>文—聽到此處,陳言已是氣得無以復加!這樣的人也配參加春闈會試,簡直是丟盡了天下讀書人的臉面!
—>人—他忍無可忍,一把推開身邊的賈延午,光的一聲推開了房門,大步走了進去。
—>書—屋內一時間死一般靜寂,屋內的四人和陳言大眼瞪小眼,一時間都沒說話。
—>屋—陳言冷笑一聲,「我朝如今懲治作弊之罰如此嚴厲,爾等竟還不思好好讀書,竟走這等為讀書人所不齒的捷徑,實在是丟盡讀書人的臉面。」
王佐反駁道:「我說陳言,俺們有銀子願意買官關你什麼事?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啊,文采風流,呸,俺最恨這種自以為是的酸書生啦。」
餘下二人也要開口,卻被祝東樓不動聲色地攔住,他微微打量陳言才道:「陳公子,我等剛剛是在說笑罷了,陳公子不要當真。」
陳言看了祝東樓一眼冷笑道:「怎麼?怕我到考官那裡去舉報你們吧?我告訴你們,我陳言絕不會姑息你們這種鑽營舞弊之行徑!待院士大人回來,我定要和他論個明白!」說著又鄙夷地掃視了幾人一眼,似是看到他們會影響自己讀書的心情,便氣哼哼地拂袖而去。
見陳言威脅後還這麼揚長而去,餘下的幾人皆惶恐不安,「祝公子,這陳言不會真去告密吧?」
祝東樓冷冷地掃了眼和陳言前後腳進來的賈延午,後者見此光景忙狗腿道:「我什麼都沒聽到,真的真的,我絕對不會去和別人說的!」
祝東樓聞言道:「那賈公子有沒有興趣也加入我們呢?」想要我信任你,好啊,除非我們共坐一條船。
賈延午支吾道:「我……我是想啊,可我家小門小戶,這一萬兩……實在是……」
幾人聽說他沒有銀子,便各自鄙夷地一笑置之了。祝東樓卻在心底暗自盤算,該怎麼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陳言一點兒教訓。
是夜,夜深人靜。同一房的幾位考生都已經睡了,只有陳言依舊挑燈夜讀。早已躺在床上的祝東樓卻未安眠,他在等。
果然,過了一會兒陳言開始喝茶。祝東樓早就發現了陳言喜歡挑燈夜讀,為避免自己打瞌睡,便會喝很濃的茶來提神。喝濃茶好啊,越濃的茶越會遮掩別的味道,無論在裡面放了什麼,都不易被察覺。
聽著陳言靜靜喝茶的聲音,祝東樓的嘴角卻蔓上了一絲惡毒的笑意,喝吧,喝吧,喝得越多越好,然後你就會一睡不醒,直到考期結束……想去告密,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然後一切就像祝東樓想像的一樣,三場考罷,陳言還未醒,而他的考試資格被他自己睡沒了。
之後在京城等榜的幾日,有人歡喜有人愁。王佐、張昭、肖長富等人至此對祝東樓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此次真是多謝祝公子啊,讓我等的名字也能上官榜啊,哈哈哈。」
有錢而將來又極可能有勢的朋友,祝東樓從來不嫌多,所以他熱情邀約道:「幾位都是遠道而來的考生,兩個月之後就要面聖殿試了,往來奔波多有不便,東樓乃是汴城人士,這汴城離京師極近,快馬來回只需兩日即可,各位如果不棄,就來鄙人的府上做客可好?」
幾人如今是同坐一條船況且臭味相投,又豈會不同意,便都應了下來。回到之前同組的院落時,見陳言還在臥床高睡,張昭便道:「祝兄,這陳言不會一睡不醒了吧?」
祝東樓聞言一笑,「不會,今夜就會醒的……真想看看他醒來後是個什麼表情。」
王佐也道:「不知道這個陳言每夜裡挑燈疾書些什麼東西,俺早就好奇得很了,不如趁他未醒翻來看看。」說著便去翻陳言的包袱。
翻了半晌也沒看到什麼值錢的東西,倒是翻出了一堆手稿,「俺就說嘛,這就是個窮酸書生,看不得我們這些有錢人過得好。」
祝東樓家中是做書坊生意的,對書稿比較敏感,他接過來略微看了看,突然驚奇地掃了眼依舊沉睡不醒的陳言,心底暗暗打定了一個主意。
陳言正在寫的這個手稿叫做《風波鑒》,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小篇《虎女》,正在寫第二個小篇《玄玉》。雖然家中做的是書坊生意,可是這般構思奇特又新穎的書稿,祝東樓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果這書能夠在他家的涵意坊內印版的話,勢必狠賺一筆銀子。他也許不是讀書的料,但是賺錢的機會卻把握得很準。
他決定把陳言帶回家去,然後想辦法拿到《風波鑒》的其他手稿……
就像祝東樓想的一樣,陳言醒來後極度灰心喪氣,他刻苦努力了這麼些年就被自己把機會錯過了,他怎麼對得起當年對他一番教導的厲奉元厲大人……
人在心情低落時就喜歡喝酒,喝了酒腦子就會不清楚,等陳言再清醒過來時,他已身在汴城祝府之內。
而其他中貢士的那幾位被祝東樓邀來不久後還是覺得住在祝府比較拘束,小住了些日子都各自找客棧搬出去住了。也難怪,都是富家子弟,誰喜歡寄人籬下?
唯一留下來的只有陳言一人,當然其他幾人的存在祝東樓並沒有告訴陳言,否則那不是時刻提醒陳言想起他們以銀兩疏通買官的事情嗎?幸好如今陳言經此挫折更加意志消沉,平日只是靜默不語、閉門不出,倒也沒有再想起祝東樓他們做的這件事。
陳言不喜歡祝東樓這個人,可是經過這些日子相處之後,他覺得祝東樓也許並不是他想像中的那麼糟,至少祝東樓對他極為客氣和看重。他說陳言沒中貢士不要緊,可陳言書寫得好啊,祝家就是開書坊的,只要陳言願意,祝東樓就幫他刻版出書。陳言想將自己的手稿變成書,這本書裡藏有他太多太多的不平和飲恨,他只能寫進書裡。他沒有署自己的名字,所以《風波鑒》有了一個新的筆者名——落魄書生。是啊,難道還不夠落魄嗎?如今自己連試都沒能考,還有什麼臉面回鄉面對家鄉父老的眼光,他承受不起。也許就這樣留在汴城靠寫書為生倒也不錯,所以他沒日沒夜地寫稿,越來越形容憔悴。不久,祝東樓派了一名女子來服侍陳言,這名女子叫做源姬。
陳言一開始並不喜歡源姬,當然並不是因為她是個啞巴。他雖然留在祝府寫書,但是那是無奈之舉,他心底還是不願靠近祝東樓,所以連帶祝東樓的人,他都一併排斥了。
源姬很安靜。是啊,她是個啞巴,沒法不安靜。
陳言開始對源姬改觀,是在某個深夜。他因為口渴,便起身找水喝,然後他看到源姬在他平日書寫的桌案前也在寫著什麼。
他沒想到這個啞女也會寫字,一時好奇就走了過去,然後他驚呆了。
源姬在給他的書稿寫評,或者說是提意見。她寫得很認真,連陳言走近都未發覺。
源姬終於停了筆,長舒了一口氣,正要拿起來自己欣賞一番,卻有一雙手從她身後伸來,抓起了她寫的那張紙。
源姬一驚,回身才發覺陳言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
陳言看著這張紙,卻覺得心頭被人重擊了一拳一般。源姬的字不怎麼好看,古怪得像在畫圈,話也斷斷續續的,有些不連貫,可是陳言還是看懂了她寫的話:優點是寫鬼喻人入木三分……缺點是低谷總會過去,文章郁愁難解不好,讀書的人會因此更失去信心,積極的內容多寫,傷春悲秋的不是個男人……
源姬眼巴巴地看著陳言握著那張紙的手在發抖,不知道是不是氣的?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後退了幾步,戒備地看著陳言。
卻聽陳言長歎了一聲,語氣卻有些如釋重負,「是啊,我陳言再不振作下去,真是連一個啞女都不如了。」言罷,竟對源姬正揖一禮,「源姬姑娘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頂,令陳某茅塞頓開,感激之情無以言表,請受在下一禮。」
原來不是要打她,這個書獃子和別人有些不同。源姬心裡這般想,嘴角上卻露出了第一抹笑。
她的笑猶如寒冬臘月綻放在荒蕪白雪中的一朵艷梅,讓陳言的內心重新迸發出了熱烈的信念。
至此,二人之間那之前微妙的隔閡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知己般的惺惺相惜。
陳言開始改稿,源姬就在旁邊把自己的意見寫在紙上給陳言看,雖然她多數時候都是寫得亂七八糟,可是陳言看得卻很開心,因為源姬寫了這麼一句話:我是你的第一個讀者,我喜歡你的書。
陳言的改稿行為惹怒了祝東樓。要知道當時印書多用雕版印刷,所謂的雕版印刷是在一定厚度的平滑的木板上,粘貼上抄寫工整的書稿,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紙正面和木板相貼,字就成了反體,筆畫清晰可辨。雕刻工人用刻刀把版面沒有字跡的部分削去,就成了字體凸出的陽文,和字體凹入的碑石陰文截然不同。印刷的時候,在凸起的字體上塗上墨汁,然後把紙覆在它的上面,輕輕拂拭紙背,字跡就留在紙上了。
儘管在小說盛行的明朝,雕版印刷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可是它的弊端一樣明顯:刻版費時費工費料,大批書版存放不便,有錯字不容易更正。
雖說北宋的畢昇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但是他的這項造福後輩的發明在當時並沒有引起統治者的重視,反而被封建主義思想所壓制,一直沒有廣泛地傳播開來,所以雕版印刷依舊是印書的主體工具。
祝東樓已經快要雕版完畢,可是此時陳言說要改稿,可想而知,這對祝東樓來說意味著什麼,幾萬兩的銀子沒有了……
這次的爭吵導致了祝東樓和陳言最終撕破了臉。陳言揚言要離開祝府,並要帶走源姬。祝東樓又豈肯讓他如願,這個祝府你陳言進得來就出不去。可是陳言又是何等固執之人,所以……
「所以你把那位陳言公子怎麼樣了呢?」陸元青接著問道。
祝東樓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陰毒的神色,「讓他永遠不能離開祝府而已。」
沈白皺眉問道:「所以你把他殺了?」
陸元青聞言卻是搖搖頭,「陳言是祝公子的搖錢樹,他怎麼捨得把他殺了呢?」他一邊說一邊看了一眼堂上立著的邵鷹,「邵捕頭不如說說該怎麼讓一個人活著卻不能離開自己的身邊。」
邵鷹冷哼一聲後道:「挑了他的手筋腳筋。」
陸元青一副孺子可教的嘴臉,「還好,邵捕頭沒有說砍了他的雙手雙腳。」他轉頭看向祝東樓,「所以祝公子你挑了陳言的腳筋對嗎?手筋你自然不會挑,你還要留著他的手去寫書呢!我猜的可對?」
祝東樓面部抽搐,「是,我挑了陳言的腳筋並威脅他如果不把《風波鑒》寫完,就把源姬殺了給他陪葬。」
陸元青微笑著點點頭,「果然,這才是祝公子的真正計劃不是嗎?源姬從一開始就是一枚棋子,你早就想好了,以陳言的脾氣怎麼可能受制於你,人都有弱點,尤其是男人的弱點更加明顯,那就是女人。可是陳言沒有這種弱點握在你的手中,所以你幫他製造了一個弱點,那就是源姬。」
陸元青那本來呆氣十足的臉在此刻的祝東樓看來已經近乎妖異,「對,你猜得不錯。陳言雖然恨我入骨,可是他不想連累源姬,所以他繼續了《風波鑒》的書寫……」祝東樓忽然頓住了,他似是想說什麼,卻猛地打住了。
沈白問道:「然後呢?陳言是怎麼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祝東樓的話忽然猶如夢語,「他突然失蹤了,還有源姬也不見了……他們一起逃走了,那些去追他們的人回來稟告說,他們已經死了,掉下懸崖摔死了……」
沈白聞言微微皺眉,「事後你可去那崖下尋過他二人的屍首?」
「峭壁懸崖怎麼去找?」祝東樓似是安撫自己道,「不可能還活著,不可能還活著,那樣的懸崖峭壁,摔下去有死無生……」
陸元青微微一歎道:「既然祝公子這般肯定他們都死了,那這殺人的必然就是他們的鬼魂了。」
祝東樓聞言僵硬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元青一笑道:「祝公子,我是在救你。告訴我那個源姬的來歷。」
祝東樓迷惘道:「源姬?這關源姬什麼事?」
陸元青卻是搖了搖頭,「不,很重要,很重要的。」
祝東樓疑惑道:「北鎮有個『八弦小館』,源姬是那裡的藝伎。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在彈琴,非常迷人,我將她買了下來帶回了祝府,不過回府之後,我突然又不怎麼喜歡她了,所以就沒再注意她。」
風波鑒(17)東瀛幻術
汴城縣雖然只是個縣,可是它四通八達,不僅靠近京城,而且北面沿海,是個通商貿易比較密集的縣城。
祝東樓所說的北鎮因為沿海,常有東瀛浪人出沒。明朝時,因為這些東瀛人無休止地侵擾沿海地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所以明朝的百姓「親切」地稱他們為「倭寇」或者「倭人」。
陸元青聞言點了點頭,「所以說這位源姬姑娘極有可能是位東瀛人。」
祝東樓搖搖頭,「她是個啞巴,不能開口說話,誰知道她是哪裡人。一天到晚抱著一把破琴彈個沒完,無趣得很。」
陸元青卻是一臉「祝東樓真不識貨」的表情,「三味線最初起源於琉球國,不過如今已經傳入了日本(明朝時,已經叫做日本了),成為上流貴族間彈奏的一種樂器。這位源姬姑娘精通三味線的彈奏,可見她在該國的地位一定不低,甚至是個貴族。」
祝東樓一臉驚訝,「她?貴族?」
陸元青卻是看了看祝東樓,才對沈白道:「大人,祝公子既然是有功名在身之人,此案尚未明朗之際,確實不宜將其關入大牢,不如就讓他回府,加派衙役嚴密盯著他的行蹤即可。」
見沈白點點頭,陸元青又看了看祝東樓,後者一臉不滿之色,卻聽陸元青低聲道:「祝公子,你最好乖乖待在府中不要亂跑,否則沒準那《虎女》或者《野墳》就會找上你了。」
祝東樓一臉惱怒之色,卻無可奈何地被沈白派人押回了祝府。
祝東樓離開之時,天已經大亮了,這一晚沈白幾人就在這大堂之上審了一夜的案子,此刻都覺得有些疲憊。下堂回臥房的路上,沈白才開口道:「元青為何要把祝東樓放回去?」
陸元青卻是微微一笑,「大人,兇手顯然是針對祝東樓而來的,所以他下一個目標必然是祝東樓。將祝東樓留在府衙之內不僅不利於兇手動手,恐怕連帶著我們都會陷入危機之中。」
「雖說這祝東樓固然可惡,不過本官也不能因為這種原因,就把他送給兇手啊。」
陸元青欣然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這兇手行蹤莫測,手法高明,如果不以祝東樓為餌,我們又怎能有抓住兇手的機會呢?」
沈白慢慢地笑了,「聽元青之言似是已對這兇手有所猜測了是嗎?危險?這兇手當真會如此危險嗎?」
陸元青卻是微微皺了皺眉,「我卻希望我的猜測有誤,否則……」
沈白看著陸元青皺眉的樣子,也不禁好奇起來,「元青認為這兇手是誰?」
陸元青慢慢地歎口氣後道:「東瀛人,貴族,姓源……大人,你認為這世上最可怕的殺手該是什麼樣子?」
沈白道:「難道不該是武功超群嗎?」
陸元青卻是靜默片刻才道:「最可怕的殺人者會殺人於無形,他們不用兵器殺人,也不喜歡沾血,甚至都不屑使用武功,可是他們卻能殺死任何一個他們想要殺死的目標,無論那人在不在他們身邊。」
沈白聞言搖頭笑道:「元青又在胡說了吧?你不會告訴我那人是鬼吧?」
陸元青卻笑了一聲,「我的師父年輕時喜歡四處遊歷,他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常人不曾見過也無法想像的東西。日本有個百年家族,姓源,這個家族的歷史十分悠久,據說源氏最初是由嵯峨天皇賜姓給皇子女們使用的,後來慢慢有了別的分支,其中有一支叫做清和源氏。清和源氏祖上是個將軍,當然這一支之所以如此顯赫,並不是因為其是著名的武士家族,而是因為這個家族裡的成員皆精通幻術。在這個家族中,幻術最高超的人被尊稱為『幻術師』,他會在本族中享有最高的榮譽和地位,而這樣的『幻術師』實乃鳳毛麟角,百年難遇之才,族中多數人努力了一輩子也只是一個幻術者而已。而族中人從開始修習幻術開始,就必須放棄別的東西,比如說武功。幻術師是高傲的,被他們所殺之人流血了,會被他們認為是恥辱,就算這個人最終被他們殺死了,對幻術師而言那也意味著失敗。幻術師的高貴身份和驕傲不允許他們失敗,傳說中失敗了的幻術師會被處以家族中最高的懲罰,那麼換言之,幻術師的出馬勢必萬無一失,他們不允許失敗,所以他們想要殺的人一定會死,否則那就成了幻術師的死期。」
沈白驚愕地看著陸元青,「你的意思是……」
陸元青微微搖頭,「殺人者是個幻術師。韓千芝拿出那個莨菪的根時,我就聯想到了這一點。幻術師的手法和那些裝神弄鬼的江湖術士所擅長的『法術』是截然不同的。所謂的幻術其實是不斷地製造幻象去欺騙他人,說起來和一些變戲法的很像。幻術師的主要殺人手段其實就是利用幻象去迷惑敵人,從而在精神上折磨並且殺死對手。他們運用各種奇妙而詭異的植物所能帶給人的奇妙幻覺或可怕的夢境來迷惑對方的靈魂和心智,最高超的幻術師甚至可以控制一個人的行為。他們也擅長一些幻術陣法,闖入其中的人如果意志不夠堅定或精神力不夠強,便會陷入幻術師布下的幻覺陷阱中。我在想第一個殺人案子中那突然發瘋又突然痊癒的更夫正是因為誤闖了幻術陣法。」
沈白聽到此處依舊不能相信,「元青所說的真有其事?」
陸元青慎重地點了點頭,「大人,我這次沒有開玩笑。此事很危險。」
沈白了悟地點點頭,「所以你讓祝東樓回到祝府去,不讓他留在衙門裡。那麼這個兇手,也就是這個幻術師今夜會動手嗎?」
陸元青點點頭,「會,一定會。他的目標就是祝東樓。他沒有在一開始就殺死他,只是想要在精神上折磨他而已,這就是幻術師的樂趣,把將死之人的喜怒哀樂玩弄於股掌之中。」
沈白靜了靜才問道:「那元青猜到這個幻術師是誰了嗎?」
陸元青歎了一聲,「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幻術師就是如雲口中的阿源,祝東樓口中的源姬。」
沈白點點頭,「所以她沒有死?那麼陳言也沒有死?」
陸元青微微搖頭,「陳言有沒有死,我還不知,可是源姬一定沒有死,她只是把她已死的幻象表現給了祝府追捕他們的人而已。」
沈白猛然想到什麼,「源姬……那麼那個八弦小館一定有問題!」
陸元青聞言神色卻是越發凝重,「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竟然驚動了幻術師親自出馬?她來到汴城到底要幹什麼?她為何要隱藏在祝府?她在等什麼?」
沈白聞言道:「難道殺人還不是她的目的嗎?」
陸元青微微笑了笑,「殺祝東樓這樣的角色還用得著出動幻術師嗎?我總覺得要發生什麼大事。殺賈延午幾人不過是順手為之罷了,她此行一定還有別的目的。大人,最近縣中可還有其他什麼異動嗎?」
沈白皺眉道:「全縣的精力都被用在了這幾起案子上,哪還有別的精力去關注別的事情。」
「原來如此!」陸元青恍然大悟,「這就是她的目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一招聲東擊西果然用得巧妙!」
沈白也瞬間明白了,「兇手用《風波鑒》的案子困住了我們,而她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進行了別的勾當?」
陸元青點點頭,「衙門人力有限,今夜顧得了八弦小館,就必須要放棄祝東樓,我們只能賭她今夜不會動手……」
沈白卻道:「如果一切真如元青所言,她真的動手了,我們能攔得住嗎?」
陸元青這次卻沉默了。
夜幕降臨,汴城的長街上一片朦朧,又起霧了。最近總是起霧,入夜後就很少有人出來了,街上一片冷清。
沈笑邊走邊百無聊賴地對身旁的青黛道:「真是悶死人了!小白哥哥一天到晚忙案子,人家過幾日就要回京了,也不說陪陪人家。最可惡的就是小陸,青黛,你說他是不是在躲著我?我怎麼四處都找不見他呢?」
青黛老實道:「小姐,你才發現啊!」
沈笑聞言沒好氣道:「青黛,有你這麼拆自家小姐台的嗎?我卻覺得他挺喜歡我的。小白哥哥說他喜歡那個莫愁堂的韓千芝,這絕對是騙我的!我都跟蹤那個韓千芝兩天了,也沒見小陸去找她。青黛你說實話,是我比較好看還是那個韓千芝比較好看?」
青黛認真看了看沈笑才道:「小姐,你要聽實話嗎?」
沈笑馬上道:「停停停,你別說了!你這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青黛卻是老實道:「小姐和那個韓小姐的風格不一樣,她笑起來的時候確實比小姐好看,不過她不笑的時候,小姐比她好看啦。」
沈笑得意道:「就是,我就說嘛,小陸怎麼會那麼沒眼光!」
「不過,」青黛又道,「那個韓小姐待人真是親切,她很少有不笑的時候啊。」
說罷,青黛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一點兒也不理自家小姐被自己打擊到的神情,「小姐,我餓了,咱們進去吃肉包吧?」
沈笑罵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她雖然義憤填膺,可是無奈肚子不爭氣,咕嚕嚕地叫起來。
青黛一樂,「小姐不是也餓了嗎?咱們進去吃肉包吧,吃完了就早些回去。小白少爺說了,最近晚間汴城不太平,不讓小姐四處亂跑的。」
沈笑撅嘴道:「小白哥哥說過的話你記得清楚著呢,我說的話你就當耳邊風。我告訴你青黛,我才是你的主子……」
青黛卻充耳不聞,「肉包好香啊!」
主僕二人一邊鬥嘴一邊進了一家包子鋪,街上瞬間又恢復了寧靜。
今夜祝東樓早早就上床了,他破天荒的沒招任何女人陪寢,一個人躺在了床上,卻是怎麼都無法安眠。他不敢閉上眼睛,他怕一睜開眼陳言那張可怕的臉就會在他的面前晃蕩。
街上的更聲傳來,祝東樓自言自語道:「真早啊,才一更天呢!」說完又自嘲道,「我怕什麼,他陳言活著時我尚且不怕,難道他死了還能成精不成?」
他索性閉上眼睛積累睡意,正意識模糊間,卻聽窗外傳來了一陣琴聲,這琴聲好奇怪啊!
祝東樓微微一想,卻猛地從床上坐起身來,這是……源姬最喜歡彈的曲子,怎麼會?他坐在床上呆愣了片刻,終於一翻身抓起了自己床頭的衣物,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往屋外走。
他的房門口立著兩名衙門的差役,見他從房中衝出來忙攔道:「祝公子,大人有令,入夜之後,你不得隨意走動。」
祝東樓聞言一陣暴躁,「我還沒被關進衙門呢,還真把我當成犯人了不成?本公子偏要出門,你們要麼繼續杵在這,要麼就跟上來!」說完也不理身後的兩名衙役,一馬當先走在了前面。
張彪和趙誠無法,只得跟著這位祝公子。
琴聲真的是從以前源姬住的院落裡傳出來的。越靠近那裡,祝東樓心底的不安越強烈,他走得戰戰兢兢,卻又克制不住好奇心一路走下去。
那隨風飄蕩的曲子似乎已經彈奏到了高潮,一尾音怪異地拔高之後,祝東樓突然不動了,他面色呆滯地立在原地,與那個院落只剩一牆之隔。
張彪和趙誠二人疑惑地對看一眼,同時推祝東樓,「祝公子,你怎麼了?祝公子?」
可是祝東樓就彷彿已經靈魂出竅了一般,僵硬在了原地像塊木樁。
二人正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之時,那一牆之內的琴聲又開始了。
張彪罵道:「什麼人裝神弄鬼!」一邊說一邊抽出了自己手中的刀,一招呼趙誠:「走,咱們兄弟進去看看。」
他們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那間宅院,那宅院的門在二人走進去之後,又緊緊地關上了。
風波鑒(18)第四兇案
二人進去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出來,而一直僵立不動的祝東樓卻突然動了起來,他神情呆滯,口中卻唸唸有詞:「去小鳳山,找一座墳……」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慢慢從祝府的偏門走了出去,而守在正門的衙役們根本就沒有發現他已經離開了祝府。
祝東樓出了祝府一路向南走,他越走路越荒涼,接著一座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明明耳邊只有舒緩的風聲,可是祝東樓的腦中卻有一抹弦音不斷牽引著他前行。他彷彿瞎子一般,走得跌跌撞撞,雖然不時會被自己的衣襟或者山上的雜草絆倒,可是他卻如沒有痛感一般爬起來繼續前行。
黑漆漆的一片荒蕪裡,祝東樓突然停了下來。他低下身子摸索著面前的什麼東西,隨著他的摸索,齊人高的雜草被分開,一塊碑赫然出現在了面前。
碑身出現的同時,一把閉合了的傘壓在了祝東樓的肩背上。傘的主人似乎沒有太用力,祝東樓自己就跪了下去。
荒山野嶺沒有燭火,傘的主人穿了一身黑衣黑裙,打了一把黑傘遮住了她的面容,所以她靜靜地站在原地不出聲的話,沒有人會發現原來那裡還站著一個人。此刻她等來了她要等的人,她才收起了傘,抬起了她的臉。
她的臉並不可怕,甚至是美麗的。可是這樣一個女子出現在這樣荒涼的山上,一身黑衣的映襯下,她的那張臉就像飄浮在空中一般詭異。
她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跪在她身前的祝東樓,一絲突兀的笑意浮上她的唇角,「你想求個怎樣的死法呢,祝公子?你是最後一個人,我為你想了一個好死法。」她的語調有些怪異,但是邏輯非常清楚,一點兒也不顛三倒四。
祝東樓似乎終於恢復了神志,可發現自己全身都動不了。他不死心地掙扎了幾下,卻發現手腳似乎已經不再屬於他。
祝東樓無助的舉止似乎取悅了身後的黑衣女子,她輕輕笑了笑,「被我的傘拍過的人全都會像你一般,你不用覺得自己沒用,比你更沒用的我也見過。」
祝東樓真的很希望這一切都是噩夢,可是他卻清楚地知道不是,於是他不甘心地顫聲道:「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祝公子的記性似乎不太好,難道將我從八弦小館帶回來的人不是祝公子你嗎?」
祝東樓猛地睜大眼睛,「你是源姬?原來你不是啞巴!」
啪!那把傘再次敲在了祝東樓的肩頭,而這次傳來的劇痛取代了之前的毫無知覺。
「你的口中不配提到這個『源』字,你太骯髒了,你會侮辱屬於『源』的高貴。這只是小懲戒,在你死之前就一直痛著吧。」黑衣女子的話語中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殘忍。
祝東樓似是真的很痛,他痛得舌根都在打戰,「我怎麼會鬼迷心竅把你帶回府中!你簡直是妖魔!」
源姬笑了,「不是你想要帶我回祝府,而是我同意你將我帶回祝府的。」
「你纏住我到底要幹什麼?」
「本來最初只是想要一個隱蔽的身份,不過我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你迫害陳言的劣行,所以給你一些教訓。」
祝東樓忍痛道:「張昭、王佐、賈延午、肖長富……都是你殺的?」
「不錯,他們都參與了你迫害陳言的勾當,所以都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陳言死了沒有?」祝東樓不死心道。
「他的生死與你無關,你現在該擔心的是你自己的生死。」源姬一邊說,一邊從寬大的衣袖中抽出了一本書,她輕輕彈動指尖的粉末,一道磷光滑過後,微弱亮光似是會聚在源姬的手掌間。她的手輕輕地翻動書頁,被她翻動過的書頁也似開始在暗夜中發光。
只聽她輕輕念道:「村南頭有座不知名的墳,這墳年頭久遠,早已被荒草埋沒。那一年有個進京趕考的書生為了避雨誤闖了那座墳,誰知他竟從此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只是從那之後,每一個路過野墳的書生都會莫名其妙地被引入那座墳……第二日書生的屍體都會被發現跪伏在了野墳的跟前,死狀極為痛苦,彷彿他是被惡鬼扼住了喉嚨一般。」
源姬念到這裡似是極為滿意地合上了書,磷光忽閃的書封上「風波鑒」三個字極為醒目。
「就讓這篇《野墳》送你上路吧……祝公子,我剛剛有沒有說過,在你死之前就一直痛著吧這句話?其實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你會一直痛到死為止。我倒要看看你能挺多久。」
源姬說完了這句話就再也不吱聲了。
祝東樓也沒有再反駁她的話,他已經痛得無法出聲了……
源姬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祝東樓,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撐起了手中的黑傘,慢慢地轉身,向山下走去。
「陳言,你的仇人都死了,你應該可以瞑目了吧?」源姬就這樣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我說過我喜歡你寫的書,將你書中的情節融入我源氏幻術的傳奇中,就是對你的書最大的讚美了。」
許久,源姬似是遺憾地歎息了一聲,「這樣就結束了……明晚我就要離開這裡了。陳言,我有些佩服你的為人,所以我會助你魂返故里的。」
沈笑和青黛撐著各自圓滾滾的肚皮走出了包子鋪。沈笑罵道:「青黛,你害得本小姐現在腰粗如桶了……小陸不喜歡腰粗如桶的!」
青黛愕然道:「小姐,是你剛剛硬要每種餡來一盤的,怎麼又怪我?」
沈笑哼道:「誰知道這家包子鋪有這麼多種餡啊?你這丫頭不教訓不行啊,敢和我頂嘴!別以為本小姐吃飽了就追不上你,你過來,有種你別跑!」
青黛老實道:「小姐,你沒吃飽也追不上我的!」
風波鑒(19)禍不單行
冷清的長街上只有這主僕二人的嬉鬧追逐聲。青黛只顧向前跑,差點兒撞到拐角處突然走出的人。青黛會武,輕盈地閃身避過,可是身後的沈笑卻是不管不顧地撞了上去。
那一身黑衣的女子打著傘低著頭只顧走自己的,全然沒想到會有人突然衝出來,她側身避開了那人,沒想到身後又撞過來一個,她再也避不開,被那人撞得摔倒在地,她手中的傘也脫手了。
沈笑見自己闖禍撞到了人,忙要去扶倒地的黑衣女子,「這位姑娘,你沒事吧?」
黑衣女子避開了沈笑伸過來的手,撐地自己站起身來,又去拾起了自己的傘,理也沒有理睬沈笑,順手撐起了那把黑傘,繼續前行。
沈笑難得放下身段去和別人賠不是,人家卻是理都未理她。她不由得氣道:「什麼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陰陽怪氣的,還撐把黑傘,晦氣得很。」
可是那黑衣女子卻如同沒有聽見一般,漸漸走遠了。
沈笑氣得一跺腳,「青黛,都怪你啦,跑那麼快做什麼!」咦?腳下似是踩住了什麼東西?沈笑奇怪地低下頭去撿,是一塊破牌子。
青黛見沈笑從地上撿起一物翻來覆去地看,便也湊上前去,「什麼呀,小姐?」
沈笑疑惑地搖搖頭,「好像是個什麼令牌吧?你看看。」
青黛接過來看了兩眼,只見上面畫滿了奇怪的文字,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將令牌翻了個個,反面卻是畫了一隻海鷹,那海鷹栩栩如生,而海鷹似乎還站在了一艘艦船上。
沈笑問道:「這是誰的牌子?」
青黛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應該是剛剛那位被小姐撞到的姑娘的吧?哎呀小姐,人家丟了東西一定很著急,咱們趕緊追上去還給人家吧!」
沈笑彆扭道:「哼!那女人真討厭,我才不去呢!」
青黛卻是拉著她家小姐的手向前拖,「走吧,小姐。」
不過才走出幾步,那本該走遠了的黑衣撐傘女子卻在前面等著主僕二人了。見她們走近,她便伸出手對沈笑二人道:「東西還我!」
天色已經漸漸發白,陸元青和沈白才帶著眾衙役返回了衙門。昨夜在八弦小館搜了整整一夜,也未發現任何可疑之處,衙門裡的弟兄們都是一臉疲態,沈白也是皺眉不語。
陸元青一邊走一邊沉吟道:「不在八弦小館……那會在什麼地方呢?」
沈白道:「或許邵鷹和玉棠會帶回什麼消息吧,我們先回衙門。」
只可惜二人回到衙門之後,等待他們的是一個噩耗:祝東樓失蹤了,沈笑也不見了。
沈白一臉冷凝之色,「青黛,笑兒去了哪裡?快說!」
青黛手足無措道:「我……我醒來後小姐就不見了,我不知道……少爺……我……」
陸元青安撫了一下青黛,「大人,讓她從頭開始講吧。」
沈白深吸一口氣後道:「講!」
青黛把昨夜的經歷都對沈白和陸元青說了,二人聽後皆靜默不語。
許久,沈白道:「源姬?」
陸元青點頭道:「源姬。」
沈白不解道:「她抓我妹妹做什麼?」
陸元青略想了想便問青黛:「青黛你仔細回想一下那塊令牌的樣子,詳細說一下。」
青黛又將令牌的正面和背面自己能記住的東西全都講了一遍,卻見陸元青抬頭看向沈白,沈白也疑惑地看著他,隨後兩人異口同聲道:「倭寇?!」
沈白一拍案道:「那個圖案是海上倭寇通用的一種令牌,難道說源姬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要帶走什麼東西?」
陸元青點點頭,「倭寇這些年屢犯我大明沿海之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汴城的北面沿海,來往於各地的商船很多,如果想在其間隱匿倭寇的船隻,的確很容易。能夠出動清和源氏的幻術師出馬,應該不僅僅是求財而已,恐怕還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八弦小館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只能說明兩點:第一,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在八弦小館;第二,東西已經被轉移到了別處。如果是後一種猜測,我想源姬馬上就要離開汴城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晚。我們時間很有限,大人,無論是找尋沈小姐還是阻止源姬帶走那所謂的東西,我們的動作都要快,否則一旦倭寇的船隻駛離了汴城北岸到了汪洋大海之上,想要抓他們就難於登天了。」
沈白因為沈笑的失蹤心緒煩亂,他冷聲道:「那為什麼要抓笑兒呢?」
陸元青道:「應該是因為沈小姐看到了源姬的那塊令牌吧。」
沈白穩了穩自己的情緒,「那為何又要放回青黛呢?青黛不是也看到令牌了嗎?」
陸元青看了看沈白,「有份量的人質一個就夠了。青黛是被放回來傳話的。源姬是告誡我們沈笑在她手中,讓我們不要輕舉妄動。」
沈白皺眉道:「源姬……不會傷害笑兒吧?」
陸元青聞言也皺了皺眉,「大人,落魄書生一共寫了五本《風波鑒》小篇,《玄玉》《水鬼》《夜半怪談》這三本已經害死了四個人,餘下的小篇還有《野墳》和《虎女》……」
沈白聞言神色一冷,他閉了閉眼才傳令道:「叫張彪和趙誠速來見本官!」
「我和趙誠進了那個院落之後,只見到一名女子在那裡彈一把怪琴,我們弟兄走近,那女子也彷彿不曾看到一般彈個不停。我和趙誠一左一右正要動手,那女子忽然停止了彈奏倒了下去,然後……」張彪似是不知該如何描述後面發生的事,看向趙誠。
趙誠只得接口道:「然後我兄弟二人就一覺睡到其他兄弟發現我們為止了。」他一邊說一邊將一本書輕輕放到了沈白的案上,「這是在彈琴女子桌旁發現的。」
沈白低頭一看,依然是《風波鑒》。只是他盯著這本《風波鑒》,卻半晌沒有翻開。
見沈白低頭不語,陸元青只得替他拿起了這本《風波鑒》。見沈白抬頭看他,陸元青才輕輕說道:「這篇是《野墳》。」
風波鑒(20)最後一篇
沈白慢慢站起身來,「那剩下的就是《虎女》了。」
陸元青看完了《野墳》中描紅的那一段後,略微思索後便問張彪:「汴城的南邊可有什麼山嗎?」
張彪道:「南邊只有一座小鳳山而已。」→文·冇·人·冇·書·冇·屋←
「村南頭有座不知名的墳……南頭……應該就是在那裡吧。」陸元青歎了一聲,「大人,祝東樓應該就在小鳳山中了。」
沈白卻道:「笑兒呢?笑兒又在哪裡?」
陸元青靜默了片刻後道:「大人,如果源姬知道沈小姐可以如此影響大人的判斷,那麼沈小姐的處境才會更加危險。大人此刻應該親自帶領衙役前往小鳳山才是。」
沈白靜了半晌才點點頭,「元青說的是,我親自去小鳳山。」
沈白去了小鳳山,邵鷹和宋玉棠執行任務未歸,衙門裡只剩下了陸元青。他呆呆地看著旭日漸漸升起的方向,靜靜地站了許久,才慢慢地走出了縣衙。
他去了威凌鏢局。幾日前,韓千芝曾經說過,威凌鏢局的武公子剛剛押鏢回來……
無論源姬的出現是因為什麼,但是倭寇的目的從來就只有一個:不是求財就是為物。他們從不喜歡空手而歸,掠奪是他們的本性,所以在八弦小館什麼都沒有搜到,只能說明東西已經被轉移了。這麼明顯的財物怎樣才能在不引人注目的情況下悄然離開汴城呢?鏢局。
陸元青抬起頭看了看匾額上的四個大字:威凌鏢局,然後他邁步走了進去。他這時登門是因為他覺得這個時辰武少陵應該不在,可是他偏偏在,而且就在院中。
院中那人連背影看起來都是那麼的驕傲,一如初見:喂,你贏了我手中的劍,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穿女裝,你敢不敢和我比?贏了我,我才會真正服你……
往事淡得已似雲煙,誰還會去記起呢?可是武少陵偏偏記得清楚,並且一直履行著諾言,無論當日和她比劍的那人在還是已經不在了……
陸元青的思緒被打斷了,在他跨進院子沒多久,武少陵就扭頭看到了他。他微微一愣,才走到近前,「陸公子?」
「武公子。」陸元青微笑點頭,「冒昧登門,希望沒有打擾到武公子。」
武少陵客氣道:「怎麼會?不知陸公子登門有何指教?」
陸元青微微一笑,「那在下就開門見山了。武公子幾日前是否護了一趟鏢?」
武少陵不解道:「幾日前?是有一鏢,如今貨物還在鏢局之內,托鏢人說今日酉時前運到北鎮碼頭即可。怎麼,有何不妥嗎?」武少陵和韓千芝、柳琴風等人相熟,自然知曉陸元青如今是汴城衙門的師爺,見他詢問便也不曾隱瞞。
陸元青聞言點點頭,「武公子還記得托鏢之人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嗎?」
武少陵略想了想道:「是位不能開口講話的姑娘。」
陸元青懇切道:「如今衙門正在追捕要犯,此人極可能就是武公子口中提到的托鏢之人,還請武公子行個方便,在下要驗一驗這批貨。」
武少陵聞言猶豫道:「這恐怕不妥……」
陸元青深施一禮道:「沈大人現在不在衙中,衙門的搜捕令事後一定補給武公子。此事事後如有半絲差錯,都由陸某一力承擔,還望武公子幫忙。」
那啞女所托的箱子很大,共有二十口。一一打開來一看,鏢局中的人也都有些傻眼。那不甚起眼的啞女所托之物竟然如此值錢:茶葉、絲綢、瓷器、玉器、古玩字畫,還有許多前朝奇物。
至此武少陵也覺得此事有古怪,「陸公子,這……」
陸元青卻是搖了搖頭,無意間看到後面還有一口棺木,突然目光一凝,「武公子,這是什麼?」
武少陵趕忙道:「這也是那女子托的鏢,是運往蘇州的。」
陸元青看了那棺木半晌才道:「煩勞武公子請人來幫忙,我要開棺。」
古人多忌諱棺木,尤其是棺木最忌諱關了又開,所以那些幫忙起板釘的鏢師在陸元青沒有開棺之前,一溜煙都躲了出去。
見狀,陸元青便對武少陵道:「請武公子也暫時出去一下。」
武少陵出去之後,陸元青將門反鎖上,才走到了棺材面前。黑漆漆的棺材蓋有些厚重,可是陸元青推起來卻似乎並不費力。
隨著棺木的開啟,一張安詳的面容出現在了陸元青的面前。那是個男人,很年輕。他雖然已經死了,可是卻沒有任何腐朽的氣息。他的雙臂交叉於胸前,壓住了胸口處的一摞手稿,往下看他的腿卻呈現一種萎縮無力的狀態。
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看此情形,陸元青也能猜到,這就是《風波鑒》真正的筆者——落魄書生陳言了,他果然已經死了。
不知源姬在他的身上做了什麼手腳,總之他的屍身還沒有開始腐化的跡象。
陸元青在棺材的各個位置摸了摸,還是沒有找到任何線索。那篇《虎女》是陸元青唯一從頭至尾讀過的一篇,其中關於死亡的描寫只有最後的那一部分:棺木中躺著的是他的妻子,她即使已經死了,面龐也是栩栩如生的,她的面容平靜而安詳,她的懷中抱著她生前最喜歡的……
陸元青失望的同時,也暗自鬆了一口氣,最後的一篇《虎女》應在了陳言的身上,所以沈笑應該沒有在源姬要殺之人的行列裡,那麼她去了哪裡?
他皺眉思索著,在踱步到了棺木的另一頭時,他突然愣了愣,剛剛那個角度他怎麼沒有發現這口棺木如此厚重呢?他又往後退了幾步再看,不錯,這口棺木比起其他的尋常棺木要厚出許多……
陸元青再次回到棺木前仔細觀察,棺木的邊緣很細膩,很像是由楠木製成。他的手指拂過每一個邊邊角角來回感受著指尖傳來的觸感,在轉了兩圈之後,他發現了右側比左側要高出少許——有夾層。
這個發現讓陸元青重新皺了皺眉,如果這個棺材底下有夾層的話,那躺在裡面的會是誰?他突然希望那不是沈笑。如果夾層中的人是沈笑的話,她不是也同時應了《虎女》這最後一篇了嗎?
陸元青雙手同時按下了他覺得高出的那部分,果然棺木被彈開了。陸元青輕輕推開了上層的陳言,然後他看到了下層躺著的人,是沈笑。
她很安靜,至少陸元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安靜的沈笑。她總是或笑或鬧,卻永遠鮮活靈動,不像此刻,安詳寧靜得已經有些不像她了。
陸元青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才慢慢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當那略帶濕漉漉的溫熱氣息拂在陸元青的手背上時,他覺得自己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沈小姐。沈笑。」陸元青輕聲呼喚她,見她毫無反應,突然並指在她身上點了數下。
咳咳……沈笑終於有了動靜,她微微地睜開眼卻看到了陸元青的臉,便驚喜道,「小陸,是你嗎?我沒有在做夢吧?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陸元青一臉正色道:「還沒有,禍害遺千年嘛。」
聞言沈笑的嘴角撅了撅,陸元青趕忙搖頭道:「在下說錯了,沈小姐是吉人自有天相。」
沈笑突然摟住陸元青的脖子大哭起來,「我好害怕,小陸……我討厭棺材,我討厭死人……嗚嗚……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我就知道……」
陸元青感到她的眼淚流到了自己的脖頸,很溫暖。他無奈地笑笑,微微環住了沈笑的肩頭,輕輕拍了拍,「沒事了……別哭了……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濕了。」
沈笑能夠安全回來,沈白才終於舒了一口氣。如果沈笑出了事,他不知該如何向父親交代。
「元青……幸好有你。」沈白看著陸元青認真道。
陸元青謙和地搖搖頭,「在去威凌鏢局之前,我其實沒有半點兒把握,沈小姐可以最終沒事,只是因為源姬並沒有想殺她而已。」
「那今夜源姬還會出現在北鎮碼頭嗎?」
「會,倭寇們不會看著到手的財物就這樣溜走的,所以他們依然會按照原計劃攜帶那批『鏢物』離開。」
沈白不解道:「元青帶回了沈笑,源姬豈會沒發現?」
陸元青一笑,「她當然會發現,所以我們今夜會有些麻煩。」
沈白道:「難道我們今夜阻截倭寇攜帶財物登船離開的部署不會成功嗎?」
陸元青溫和一笑,「大人所言一點兒不錯。只要有源姬在,我們沒有一個人可以出得了汴城衙門,又何談什麼阻攔?」
沈白低語:「幻術陣法?」
陸元青點頭,「對,幻術陣法。大人,在下救了大人的妹妹。」
沈白一怔後卻又點點頭,「不錯,我欠元青一個天大的人情。」
陸元青卻微笑搖頭,「在下不需要大人還什麼人情,在下只想要大人答應在下一件事即可。今夜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請大人最終不要插手,有些和家師有關的恩怨,在下今夜想獨自解決。」
是夜,又是濃霧瀰漫。汴城衙門前的長街之上,靜靜地站著一個人。她一身黑衣黑裙,手中撐著一把黑傘,寂靜而又怪異。
她的傘撐得很低,遮住了她的臉,讓人看不見她的神情。鏢局提來的貨物已經順利被裝上了船,只等她一聲令下就可以駛離北鎮碼頭。
可是她卻命令暫緩離開,她要去親手解決一個人,一個可以從汴城衙門裡走出來的人。
酉時將盡,周圍依舊靜悄悄的,毫無異動。
源姬不禁有些失望,難道這個揭穿了她身份的對手其實並沒有她期待的那麼強?不過是個幻影陣法,竟然也難以走出來。船隊會在戌時起航,她或許該回去了。
等到她轉過身來才發現在她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竟然站立著一名少年,少年一身不起眼的青袍,顯得很是瘦削,可是他的臉上卻掛著一抹親切的笑,「阿源姑娘?」
源姬收起了她的傘,「是你帶走了棺材中的那名女子,並在棺材裡留一張字條告訴我你把她帶走了?」
陸元青欣然點頭道:「將一個大活人放進棺材裡實在是大煞風景,雖然在下不是什麼英雄,可還是忍不住救美了。還有,幻術師都是高傲的,他們不接受失敗,所以你必定會來找我。」
源姬上下打量了陸元青一番,「關於我家族的隱秘外人幾乎無從知曉,你卻能猜到我的身份,讓我不由得想來會會你。」她頓了頓才道,「你是徐靜舟的什麼人?」
陸元青聞言搖了搖頭,「家師雖然已經仙逝多年,可是就算是江湖上的長輩們都不敢直呼其名,就算是你的父輩對我師父也要避讓三分。你很狂妄。」
源姬驕傲地抬高了自己的下巴,「我是如今族內最好的幻術師。還有,不要以為我不是明朝人,就滿口謊言騙我。徐靜舟從來不收男弟子。」
陸元青微微一笑,「那我就是個例外了。家師年輕時喜歡遊歷四方,曾經有緣見識過清和源氏的高超幻術,所以我知道你的來歷並不奇怪。」
源姬轉動了一下傘柄,「父親大人提起徐靜舟的時候,總是稱他為靜舟先生。我那時候小,不明白不過是個明朝人罷了,有什麼地方值得父親大人這般稱讚。我如今長大了,可依舊不明白。你既然喜歡冒充徐靜舟的弟子,那就讓我見識一下你的本事吧。」
陸元青慚愧地一笑道:「我是家師最不成器的弟子,他的諸多本事我連皮毛都沒有學到,實在有愧於他老人家的多年栽培,所以今夜我不會用他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我這個人又笨又膽小,最近記性還越來越差,所以為了不讓自己有一天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我每日都會去分析我遇到的每一件事情,無論是有趣的還是不怎麼有趣的。然後我就發現了一件還算有趣的事,是有關清和源氏幻術的。」
源姬靜靜地看著他,似是對他的無稽之談很鄙夷。陸元青卻不以為意地一笑,「你今夜一定要殺我,是因為我帶走了沈笑。一個幻術師是不能失敗的,所以今夜我和你只能活一個。而我留下字條約你是因為我不能讓你逍遙法外,你殺了這麼多人,你必須留下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
源姬怪異地笑了笑,「你憑什麼認為你能攔下我?」
陸元青微笑著繼續說:「你住在祝府,而張昭、王佐、肖長富等人都先後住過祝府,所以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致幻的藥物通過各種方式施加在他們的身上。賈延午是個例外,他那夜應該只是喝酒時偶遇張昭罷了,算是個倒霉鬼。至於你最後殺祝東樓,你知道官府已在暗中監視祝東樓,所以你沒有親自現身,你利用了如雲。其實你早在教如雲彈三味線的時候,就已把可以蠱惑神志的暗音植入了琴曲之中。雖然如雲最初接近你的動機也並不怎麼單純,但是比起阿源姑娘的火候還是差了甚遠。在下不由得慶幸,還好那夜如雲姑娘為在下彈的是《鳳求凰》,而不是什麼《夜央曲》。你殺賈延午、張昭、王佐、肖長富、祝東樓,看似是用了不同的手法,實際上對於你來說只不過是調配可以使他們產生各色幻覺的不同藥物罷了。而且我還發現了一個奇特的地方,那就是他們都沒有見血,一具屍體都沒有流血,這是為什麼呢,阿源姑娘?」
風波鑒(21)天火之刑
阿源冷冷地看著陸元青,卻聽他繼續說道:「清和源氏視殺人流血為幻術師的恥辱,失敗的幻術師要接受族中最高的懲罰。家師第一次和我提起時,我就覺得這種規矩簡直是莫名其妙。只要被殺之人流血了,那就代表幻術師失敗了?請恕在下駑鈍,苦苦思索了這麼些年才得出一個令人捧腹的結論:血就是破解清和源氏幻術之謎的法寶,換言之,你的幻術命門就是血。這種說法或許會令人覺得很可笑,可是這世上的事物皆是如此詭異而奇妙地相生相剋著,所以往往真相有時到最後就是這般令人驚歎的簡單。」
阿源冷笑一聲,「你的想法還真是無邊無際。」可是她看到陸元青從袖口中抽出了一物之後,卻驚慌地後退了一步。
陸元青握在手中的是一把匕首。只聽他自言自語道:「這把刀和師父的『逐月』比起來,簡直就是雲泥之別,不過它再不濟也是一把利器,應該可以割破的吧?不過肯定痛得很……」他一邊說一邊抽出匕首慢慢橫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阿源不可思議地看著陸元青又後退了一步,「你簡直就是瘋子!每一個將要被我殺死的人無一不是哭著喊著求我放過他,只有你這個瘋子會想到拿刀去割自己的手臂。」
陸元青慢吞吞道:「所以他們最終無一倖免全都被你殺死了。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優點,就是喜歡賭,而且我一般運氣還不錯。」說著他再不遲疑,手下用力,那寒光閃爍的匕首便在他的手臂上劃開了一道傷口。
那傷口並不大,可是卻有血順著陸元青的手流淌下來。阿源的面色有些變了,她感到空氣裡全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血腥之氣,她握緊傘柄又後退了幾步。
本來極濃的霧氣隨著這血腥之氣的蔓延開來似乎也消散了不少,那絲絲清明漸漸將汴城衙門前的景物浮現出來。
陸元青摸了摸手臂上的傷口,「看來你的幻陣幫不了你了。你不會武功,沒有了那看似神秘難解的幻術護體,你根本不堪一擊。過不了多久,衙門裡的衙役們就會衝出來,那時候你那所謂幻術師的尊嚴就要蕩然無存了,而那些等你回去的倭寇也會被一舉成擒。你實在不該為了那可笑的尊嚴回來的,因為這世上原本就沒有天衣無縫的殺人手法和永遠不敗的神話。」
阿源沉默了片刻卻低聲笑起來,「你懂得什麼!幻術師因為長期接觸各種毒花毒草,所以生命都會很短暫。幻術師的一生都不會經歷失敗,因為失敗的那刻就是他們的死期。永遠不失敗的人生我早就厭倦了,所以我期待一個可以打敗我的對手,因此看到了你的字條,我毫不猶豫地折返。你說得不錯,今夜你和我之間只能活一個人,你識穿了我的幻術玄機,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但是你要是以為這樣你就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那就大錯特錯了。」
阿源一邊說一邊又後退了一步,她週身開始出現一種火焰般的顏色,隨著她的後退越來越濃烈,「靜舟先生有沒有和你提過清和源氏族中最高的懲罰是什麼?今夜就讓你見識一下這『天火之刑』吧。」
她週身的火焰之色越加明顯,陸元青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猛地解開自己的外袍衝過去想要撲滅阿源週身的火焰,可是他那青袍才剛剛接觸到阿源的身體就已經被烈焰吞噬了。
阿源的面目有些痛苦,「這味藥從我成為幻術師的那一天開始日日服用,就是等我失敗的那日來成就『天火之刑』的,你以為你的衣袍能撲滅『天火』嗎?你很聰明,猜到了我的用意,可是你就算現在趕到碼頭也阻止不了收到我的信號而離開的同伴們了,所以這一局我才是最後的贏家。」
天火的煙霧很美麗也很輕盈,升到高空時五光十色,極為炫目,就算是在遠處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這是阿源發出的最後的信號,給那些在北鎮碼頭等她指令的同伴。
陸元青看著阿源痛苦的臉,卻微微一歎道:「我能明白你為什麼殺賈延午、張昭、王佐、肖長富、祝東樓,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殺陳言?你難道不知道他其實對你有情嗎?」
阿源因疼痛而說話開始斷斷續續,「是他完成最後的書稿後求我殺他的,他說他求仁得仁、余願已了,對這個骯髒的塵世已經沒有任何留戀了,求我成全他。」
陸元青聞言卻搖搖頭,「不,你錯了。是他成全了你,讓你完成了你幻術殺人的最後一篇。還記得《虎女》最後那段描寫嗎?棺木中躺著的是他的妻子……和現實中的情形相比,他其實是想和你共結百年之約,只可惜他大概看出了你終究不是他想像中的那個阿源,所以他終於選擇了沉默。我猜他對你有情,是因為他最終選擇了成全你。」
阿源聞言只是靜默,再也沒有出聲,只是恐怕陸元青也猜不到她是不能出聲了還是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半個月之後,戚繼光將軍引領著他那令倭寇聞風喪膽的「戚家軍」在浙、閩的沿海地域擊沉了數艘倭寇的船艦,活捉了倭魁、倭酋等數人,並在他們的身上搜出了相當於大明水師三分之一的海衛邊防圖……
沈白接到父親傳來的戚繼光將軍大勝倭寇的戰報之時,陸元青正坐在衙門院中的梨花樹下一個人靜靜地下棋。五月梨花已經開到尾聲,於是那大片大片的梨花雨便紛紛灑灑落在了他身上。
沈白靜默地看他半晌才慢慢走出了書房。他靜悄悄地坐在了陸元青的對面,看著他認真地思索著自己下一步棋的走勢。
「元青,還好那夜邵鷹和玉棠及時通知了戚將軍帶領的大明水師,才能最終阻止了那批倭寇和他們妄圖帶走的海衛邊防圖。」
陸元青聞言輕輕擺手,「大人,觀棋不語真君子啊。」
沈白一笑,「元青是怕我問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吧?」
陸元青執棋的手一頓,「大人,誰都有不想被別人知曉的過去,難道大人沒有嗎?」
古劍奇談(1)金刀駙馬
沈白一笑,「元青想知道什麼儘管問。」
陸元青又是搖搖頭,「大人想用這個作為交換條件嗎?大人到底對我好奇什麼呢?來歷、出身,還是我為什麼留在汴城衙門裡做師爺?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平凡百姓而已,算是出身書香門第,我爹是個教書先生,他和我娘是在汴城相識的,所以說我在這個汴城中所找尋的不過是當日他們眼中的點滴回憶而已。」
他看了看沈白的神色又是輕笑了一聲,「大人一定不會信的,對嗎?過於平凡的經歷總是惹人懷疑,可是又有誰是天天在經歷大風大浪的呢?難道非要我說其實在下身負奇冤想要復仇,不過復仇之路前途未卜,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來,所以在報仇之前來能帶給我美好回憶的地方看上一看嗎?這樣的回答是不是更像是真的?」
沈白被陸元青的回答頂得一時有些啞然,卻聽陸元青繼續道:「其實比起我,大人的來歷才應該更加耐人尋味。雖然看似為人低調,可是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豁達與聰慧卻是令人格外記憶猶新;在京城應該很有背景,卻從不主動向任何人炫耀自己的家世,我到現在都沒從大人口中聽過令尊是誰;明明是翰林出身,卻到了這個汴城做了縣令,可是大人似乎不以為意;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卻可以毫不費力地拿到一些隱秘的查案資料……大人,如果我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我會對大人的來歷更加感興趣,可是我問過大人一句嗎?」
沈白看了看陸元青的神情,「如果元青問起,我自然會說。不過你如今救過笑兒,就算你不問起,我也願意據實相告。說起我爹,元青應該並不陌生,他就是元青口中曾經提到過的沈從雲沈大人,不過我爹當年還只是兵部右侍郎,如今他已是兵部尚書,位列三公了,就連那權勢壓人的嚴大學士,也要稱我爹一聲沈太傅……」
陸元青輕落一子,「果然是來歷不凡,只是在下不明白,大人既是翰林院出身,想必當年必是一甲進士前三名,再加上大人的家世,怎麼會只做這小縣之中的芝麻小官呢?」
沈白一笑,「當年我確是一甲之列,但是那年風靡京師、佔盡殊榮的狀元公卻不是在下。來汴城是我爹的安排,他老人家做事素來高瞻遠矚,唯獨此事當初我比元青還更為不解,不過來了汴城這些時日之後我才知道我爹的用心和安排。元青覺得『風波鑒』一案中的祝東樓其人如何?」
陸元青又落一子,「驕縱豪奢、傲慢荒淫、不學無術,是個標準的紈褲子弟。」
沈白點點頭,「京城中的那些高官子弟皆是如此做派,相比起來祝東樓根本不算什麼。說起來我也是官宦子弟,在紈褲子弟的圈子裡想要不被孤立,就要和他們一樣,可是那樣的日子又豈是可以長久忍耐的?我爹深知我的脾氣,所以他在我入翰林院三年之期時的院考中動用了一些關係……我最後沒能留館,就只能外委為他官了,然後我就來汴城上任了。臨出京之時,我爹只是對我講,汴城離京師不遠,但畢竟不是京師,做事隨我自己的心意就好,但是只記住:低調做官,用心查案。」
陸元青聞言終於停住了布棋的手,他抬起頭看了看沈白黑白分明的眼,微微笑起來,「如今能稱得起『好官』這個詞的為官者已經不多了。在下還是那句話,大人是個好官,在下留下來做這個衙門中的師爺也只是因為大人是個好官而已。在下無才無學,但是還是願意在大人身邊略盡綿薄之力。」直到我離開的那一日為止。陸元青在心底默默補上了這一句。
沈白也微微點點頭,「元青,你救過笑兒,對我來說就不是外人。我之前查你,是因為你有可疑之處;我如今好奇你,只是出於關心而已。你的心裡藏了太多的心事,這並不好。」
陸元青卻是慢吞吞地將棋子一枚枚收進棋皿中,明顯轉移話題,「大人口中那當年風靡京師、佔盡殊榮的狀元公,卻又不知是哪位?」
沈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道:「元青還記得我書房中那張巨幅潑墨山水畫嗎?」
陸元青點點頭,「嗯,是署名波藍的那幅畫嗎?」
沈白笑道:「不錯,元青好記性。我應考那屆的狀元公正是聿波藍。他就是元青口中抗擊韃靼英勇殉國的聿少春將軍之子聿波藍。」
聿波藍……這個名字曾經有多麼熟悉,如今聽入耳中就有多麼陌生。
陸元青默默地將最後一枚棋子放進棋皿中,才微微笑道:「這位聿公子是大人的好友?」
「本來不熟的,後來同入翰林院算是同僚,才有了多一些接觸。」
陸元青微微點點頭,「這位聿公子是個怎樣的人?」
沈白卻是神秘一笑,「我和元青說,元青可能會覺得我誇大其詞,等元青親眼見過聿公子就知道了。」
陸元青收棋盤的動作一頓,「難道這位聿公子要來汴城?」
「不是。」沈白笑道,「是我要進京,順便送笑兒回去。笑兒一直纏著我說讓我邀元青一起返京,所以我是想問問元青的意思。」
「返京?」陸元青呆呆地看著沈白,「大人為何要返京?」
「為了恭賀我這位同年聿波藍公子的大婚之喜。」沈白輕笑道。
陸元青低頭道:「是嗎?這般大張旗鼓的婚事,恐怕這位聿公子娶的必是了不得的女子吧。」
沈白點頭道:「元青說得不錯,聿兄要娶的正是當今皇上的第三女——寧安公主朱祿貞。」
娶公主?
陸元青心底泛上一絲不知是悲是喜的滋味。他果然是應該娶公主的人。這樣也很好啊,真的很好。
沈白見陸元青低頭不語又問道:「元青的意思呢?要不要一起去京城?」
陸元青欣然笑道:「能夠迎娶公主應該是全天下男人的夙願吧?在下雖沒有這等福分,去見識見識湊湊熱鬧也好。」
沈白搖頭笑道:「全天下男人?元青,沈某可從未覺得娶公主有什麼樂趣!不過元青願意同行卻是甚好,否則笑兒那丫頭有得鬧了。」
兩日後,幾人啟程前往京城。從汴城到京城的路並不遠,快馬往返二日即可,不過加上個陸元青卻拖緩了眾人的速度,原因無他,僅僅是因為他騎的不是什麼快馬,而是一頭瘦驢,陸元青還有模有樣地給這驢起了個名字——小灰。
說起這頭瘦驢的來歷,也是有意思得很。陸元青答應沈白一起前往京城,一來是護送對他「戀戀不捨」的沈大小姐回府,二來是想見識見識皇家婚嫁的氣派。不過沈白畢竟身為一縣之父母官,雖因破了「風波鑒」一案從而協助戚繼光將軍截獲了倭寇手中的海防圖而受到了皇帝的褒獎,獲邀參加皇室之喜,但是畢竟不能耽擱太久時間,所以沈白否決了坐轎的提議,命每人皆騎快馬進京。
沈笑和青黛主僕自不必說,本就是騎馬來的,如今騎馬回去自然無虞。邵鷹和宋玉棠本就是習武之人,騎馬而行也無不妥。沈白既然提議騎馬,那自然是因為他會騎馬。那麼剩下的就只有陸元青了。
「元青不會騎馬?」沈白奇怪道。
陸元青慚愧地一笑,「萬物皆有靈,馬也是有靈性之物,實在不該任意騎坐。」
宋玉棠嘲諷道:「不會騎就說不會騎,拐彎抹角的做什麼!」
沈笑聞言立刻不悅,她如今可以說是和陸元青同仇敵愾,「宋玉棠,小陸那是心地善良,馬兒怎麼了?馬兒的腿不是腿嗎?」沈大小姐再次糾結此問題,讓宋玉棠立刻閉上了嘴。
陸元青聞言讚道:「沈小姐這般愛惜馬匹之人實在是令人敬佩。」沈笑聞言臉紅低頭。
邵鷹見狀冷哼一聲別過臉低罵道:「陸書獃就是麻煩,還是留在衙門裡吧。」
陸元青聞言好脾氣地說道:「在下是沒有任何意見的,只怕沈小姐不歡喜。」
宋玉棠立馬道:「炫耀什麼?!」
沈笑馬上反擊道:「宋玉棠!」
沈白見「吵成一團」的諸人,卻是微微一笑,「元青,選匹馬吧,明日就要啟程了。」
衙門中除了沈白幾人的坐騎,還有幾匹閒馬可供挑選,如今陸元青就是對著馬槽中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幾匹馬犯了難。
那幾匹馬見到陸元青靠近皆是一副默默退後狀,所以折騰了半天,別說上馬,連馬毛也沒碰到一撮兒。
宋玉棠道:「真是人見人煩。」
邵鷹順口接道:「馬見馬厭。」然後二人怪異地對視一眼,在「嘲笑」陸元青的事情上,他們倒是難得地達成了一致,不過只怕二人心底所想各有不同吧。
沈白走近,「元青挑了哪一匹?」
陸元青為難道:「在下和這些馬似乎沒有什麼緣分。」
沈笑笑道:「小陸說的沒錯,選馬也是靠緣分的,府中的馬不合適,我們去集市買一匹吧!啊,小白哥哥?」
沈白點頭道:「也好,就買一匹吧。」小丫頭的心思做哥哥的又豈會不知?不過他有種感覺,他的妹妹定是空歡喜一場!不過只要把她順利交給爹,他的包袱就算放下了,在此前就暫時依她吧。
汴城的南鎮有個熱鬧的集市,一般過了晌午才開始人來人往,所以幾人吃過了午飯出門,到了那裡正合適。
琳琅滿目的集市吸引了沈笑的注意,她一路拉著青黛鑽來鑽去,看得沈白不住歎氣。沈笑還是少女心性,幾日前的夢魘似乎並沒有在她心裡留下任何陰霾。陸元青看著她笑得天真燦爛的臉龐竟然覺得一陣羨慕,能這樣簡單地幸福著,真難得。
問過幾個賣馬的販子,都沒有遇到和陸元青有「緣分」的那匹馬,幾個人卻是走得有些累了,便尋了個茶攤喝茶。
宋玉棠不滿地哼哼道:「邵鷹真有先見之明,我該學他不跟來的。」
沈笑一邊喝茶一邊不忘和他鬥嘴:「又沒人叫你跟來,是你自己要跟,倒怪旁人!」
宋玉棠無奈道:「大小姐,我要護衛公子的安危。」
沈笑翻翻白眼,「大街上能有什麼事?」
沈白倒是低頭安靜地喝茶,再抬起頭的時候卻發現陸元青端著茶碗正在找著什麼,便好奇道:「元青在找什麼?」
陸元青道:「奇怪,有什麼東西好像舔了一下我的手背。」正說著,似是要印證陸元青所言非虛,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自桌底抬了起來,還應景地叫了一聲。
沈笑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差點兒沒掀翻桌子,「這是誰家的驢,躲在桌底嚇人!真醜!」
原來幾人喝茶的桌底還藏了一頭驢!這倒是頭會享福的驢,此刻晌午剛過,日頭正曬,這驢倒是聰明地給自己找了個好地方休息。
不過這驢聰明歸聰明,卻是醜得很。大肚子、小短腿,禿毛還大小眼。難怪沈笑嫌棄它。
幾人正議論不停,卻聽茶攤的胖老頭接口道:「這驢是隔壁王老頭的驢,這驢長得醜,王老頭賣了數日,也無人問津。王老頭拜託我說我這茶攤有客流,幫他搭個買驢人。嘖嘖,依我看這驢享福也享不了幾天了,王老頭說了,再賣不出去就把它宰了賣驢肉!」
陸元青卻是感興趣地接口道:「這驢雖然生得不甚伶俐,可是將它宰了賣肉卻也實在殘忍了些。」
胖老頭道:「唉,沒法子啊,王老頭的兒子得了病急需診治,需要錢啊,不賣驢哪有錢啊?要說這驢也是給王老頭家出過力的啊,樣子丑些,但是磨磨是頭好驢啊。」
胖老頭正說著,一名一臉愁容的乾癟老漢走了過來,「咋?他叔,這驢還是沒人買嗎?」
「可不是說嘛!」胖老頭一邊擦汗一邊道。
那舔了陸元青的驢仍舊不知愁地靠過來,想再糾纏一下陸元青。那王老頭一眼看到便沒好氣地扯過了驢耳朵,「不爭氣的東西!你舔髒了人家客人的衣服可怎麼好!」
那驢耳朵吃痛便掙扎起來,惹得王老頭更加生氣,掄起手中的旱煙袋便沖驢的身上打去,「讓你跑,讓你躲!」那驢子見狀卻更加淒厲地叫起來。
一隻細瘦的胳膊架住了王老頭揮舞著旱煙袋的手,手的主人慢吞吞說道:「老爹的這驢在下買了,莫要再打它了。」
沈白勒住了馬韁繩,等著身後騎著驢的陸元青慢吞吞地趕上來,「元青為何要買下這頭驢呢?」
陸元青坐在驢背上自在道:「大人之前不是問過嗎?在下只是覺得這驢模樣醜,所以不會有人偷它,自然也就不會丟。在下小氣得很,花了銀子買的驢要是被偷了就冤枉了。」
沈白卻是輕笑搖頭,「如果是為了錢,又有誰會花二十兩銀子買下這頭丑驢呢?」
沒錯,陸元青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下了這頭禿毛驢!那賣驢的王老漢是賭氣之下說的二十兩,他本以為這位「仗義護驢」的書生公子聽到這麼不靠譜的驢價定會氣呼呼地甩手離去,沒想到他連不字都未說一個就答應了。直到幾人走後,王老漢看著手裡那二十兩銀子,還覺得是在做夢。
沈白微微打量他這位師爺的側臉,白淨文氣中偏偏帶著一點兒呆氣,他的這種呆氣在他查案時的精明襯托之下,卻更顯得有趣。
沈白又放慢了一點兒速度以期可以與陸元青並行,「元青其實是因為那老漢急著用錢想給兒子治病,所以才買下這頭驢的吧?」沈白沒有說的是他後來又令宋玉棠返回去給了那老漢一百兩,在他看來如今他是這汴城的縣令,那麼這便是他的分內之事了。
陸元青卻是毫不在意地一笑道:「這天下可憐之人甚多,只對一人之小恩小惠又有何好炫耀?」他一邊說一邊摸了摸驢子的長耳朵,「這驢只是生得醜些罷了,又何錯之有?難道非要眼看它變成一盤驢肉嗎?」
沈白卻是點頭一笑,「元青當真不會騎馬嗎?」
陸元青搖搖頭,「騎驢也好,騎馬也好,都是騎罷了。對在下來說也無甚區別。況且這驢子和那些自以為神駿的馬兒相比更喜歡我這個主人,它有這種認知感,說明它有慧根,難能可貴啊。在下決定從此便不騎馬,只騎驢了。」
沈白聞言忍不住笑起來。驢子和駿馬的主人相談甚歡,可是沈白騎的這匹駿馬卻極為不屑和這頭禿毛驢並行,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不住打著響鼻抗議。
四日之後,幾人到達京城。京城作為帝都,其氣派與繁華自不必說。一路行來,兩旁的店舖客滿盈門,一派好不熱鬧的繁華之景。
沈笑回到了她的「地盤」顯得更加歡悅,她終於暫時捨棄了糾纏了一路的小陸,奔向了她的小白哥哥,「小白哥哥,我餓了,我要吃得意樓的鴨翅。」
沈白安撫道:「好,就依笑兒吧。」
得意樓的全名其實叫做「春風得意樓」,經過沈白一講,眾人才知道這酒樓名字的來源也是和那位當年風靡京師、佔盡殊榮的狀元公聿波藍公子有著很深的淵源。
「聿兄沒有考中狀元之前很喜歡來這裡小坐,因為那時此樓還是個小店,客人也不多,所以他喜歡在這裡安靜地看書。不過就是因為他總來這裡,所以這裡的生意慢慢越來越火,只是這裡因為他紅火起來人來人往之後,他卻漸漸不再來了。後來他中了狀元,這家店的老闆藉著他的名頭便改名為如今的『春風得意樓』,然後這店也越來越大,如今在京城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酒樓了。」
陸元青不解道:「還未中狀元就有人因他而來這春風得意樓?」
沈笑接道:「小陸你親自見過聿哥哥就會知道為何了。」她本想賣個關子,可是卻見陸元青絲毫不理睬地低下了頭,便撅嘴道:「因為聿哥哥總是在這裡看書,所以後來悄悄來看他的女子越來越多,所以這家店的生意才會越來越好……」說完後見陸元青依然低著頭便不依道:「小陸!」
陸元青慢吞吞地抬起頭,「怎麼鴨翅還未上來?」又看了看沈笑的神情,「啊,原來這位聿公子是這樣風采出眾的翩翩公子啊,難怪了。沈小姐是不是也傾心過這位聿公子呢?」
沈笑忙擺手,「我才沒有呢!聿哥哥樣貌雖然很俊美,可是他冷漠的性情卻讓人難以靠近,我都奇怪小白哥哥是怎麼和他熟識起來的。」
沈白卻是笑著摸了摸沈笑的頭,「聿兄的事你這小丫頭哪裡會明白的。」
沈笑聞言不滿地哼了一聲,不過很快就被上桌的鴨翅吸引住了心神,那小小的不快也便煙消雲散了。
陸元青也夾了一塊鴨翅放進嘴裡嚼了嚼,味道依然和記憶中的一樣,只不過那時為他來這春風得意樓買鴨翅的人早已與他形同陌路了。那時還沒有春風得意樓,那時他喜歡在這裡靜靜地看書。
沈白見陸元青吃個鴨翅也能呆住便笑道:「元青,這鴨翅味道如何?」
只見前一刻還在發呆的某人聞言卻是溫和地一笑,「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好名聲想要從頭維持到尾,其實並不容易。做人如此,做鴨翅也是如此。」
沈白好奇道:「元青也吃過這春風得意樓的鴨翅?」
陸元青慢吞吞地擦了擦嘴,「吃過,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卻不是春風得意樓的。」
宋玉棠反駁道:「你那是在哪裡吃過的?這春風得意樓的鴨翅可是很出名的,豈是你吃的尋常鴨翅可比的?」
邵鷹卻是難得地應和陸元青道:「陸書獃所言不錯,這鴨翅的味道確實不如從前。」
沈白笑道:「原來邵鷹也曾是這裡的食客?」
邵鷹卻是哼了一聲,「老子曾經有幸嘗過……」
此刻正是吃飯的時候,客來客往的很是喧嘩。
鄰桌坐了幾位衣著不凡的男子正在邊喝酒邊聊天:「做官做人能到聿波藍這份上,真令人羨慕。」
說話之人是個年輕的公子,一身華袍卻掩不住他酒色財氣早已沾滿之態。坐在他左手邊的男子一拍他的肩膀,「佟公子想必是羨慕他了吧?」
「羨慕?你們誰不羨慕?年紀輕輕的就已入了內閣,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又要娶公主啦,那以後還不飛上天去?聽說皇上極為寵愛這三公主啊,這公主喜歡的人,皇上又豈會不喜歡?這不,月底才會舉行大婚之禮,可是這聿波藍的封號早已定下來了。嘖嘖,『金刀駙馬』,皇上親賜金刀一把,恩賜覲見可佩刀入內,這是何等榮耀之事啊!」那一臉酒色之氣的佟公子一臉不忿之情,一邊說一邊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古劍奇談(2)古劍之談
坐在佟公子對面的一位矮個子公子壓低了聲音道:「要說這聿波藍的運氣可真是好,以前能得那前任刑部尚書厲奉元的賞識,差點兒做了他家的乘龍快婿,如今又攀上了公主,嘖嘖,不過那小子的皮相就是好啊。」
那顯然有些喝高了的佟公子卻罵道:「狗屎運!姓聿的要是當初娶了厲奉元的女兒,如今別說是做官,恐怕性命都要不保。不過也是個見風使舵、趨利避害的主兒,炫耀什麼?!靠著一張臉攀上公主,呸!」
佟公子身側的那位公子卻不懷好意道:「人家當年可是名動京師的狀元公,嘿嘿,那一身紅袍跨馬遊街時的壯觀景象都夠常人艷羨一輩子了呢!一直以來去給聿波藍保媒的人可少嗎?其中也不乏顯貴之女,也沒見他動心半個。不是一直說著早已與那厲家小姐訂有婚約了嗎?我看啊,人家是有眼光。想當初那厲奉元也是官居極品之人啊,誰會捨馬騎驢啊?不過還是要說這聿波藍有遠見,後來厲家出事了,不也是立刻撇清關係了嗎?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人家有才有貌又有遠見和手腕,豈是你我比得了的?」
說話的公子左手邊還有一位穿得跟花蝴蝶一般艷麗的公子神秘兮兮道:「說到這厲家還真有件奇事,不知諸位賢兄可聽說了?」
那姓佟的公子便道:「馬兄說的可是那對古劍嗎?」
姓馬的「花蝴蝶」神秘一笑,「據說這對古劍曾經是那位厲家小姐的兵器,叫什麼『雌雄雙劍』的,後來厲家獲罪之後滿門抄斬,這對古劍就到了聿波藍的手裡。聽說這對古劍來歷不小,是什麼世外高人贈予那厲家小姐的。這聿波藍倒是個好命的人,好事全讓他一人獨佔了。」
佟公子身側的那位公子聞言搖頭道:「自古所謂的古劍都有很多傳說,邪門得很。再說了那劍再好也是死人用過的,還是慘死的人用過的,嘿,晦氣得很!這劍啊再值錢白送給我,我也不敢要啊,偏偏姓聿的還當寶貝。」
佟公子聞言卻譏諷道:「剛剛王兄不才說過人家聿波藍獨具慧眼嗎?王兄怎麼不想想這聿波藍這般看重此劍,或許真有什麼別的名堂呢?」
那小個子見二人話越說越僵,忙打圓場道:「嗨,我說佟兄、王兄,這是何必呢?自家兄弟為個外人傷了和氣不值啊,來來來,喝酒喝酒。」
鄰桌這幾位的「高論」一點兒也沒漏下,全被旁桌的沈白諸人聽得一清二楚。
沈笑先憤憤道:「背後議論聿哥哥,沒品行!」
宋玉棠忙應和道:「紈褲子弟,多是無稽之談。」
邵鷹索性扔下筷子不吃了,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
沈白依舊如常吃飯,微微抬頭卻見陸元青狀似冥思苦想一般的煩惱,便問道:「元青在想什麼?」
陸元青困惑道:「在下在想,這對古劍真的這麼值錢嗎?」
邵鷹聞聽此言卻冷聲道:「老子覺得這對古劍的價值根本就不在於它是不是值錢!有些東西之所以對自己珍貴,往往不是因為物本身,而是因為使用它的人而已。」
陸元青聞言似是有些驚訝地抬起頭看向邵鷹,卻順著他坐著的方向看見剛剛高談闊論的幾人旁邊的雅間簾子微微被掀起,一隻修長精緻的手露了出來,順著那將簾子挑起的手往上看去,陸元青看到了手主人的臉,然後他呆住了。
似是察覺到陸元青神情有異,同桌吃飯的幾人皆抬頭向身後望去。
那人挑簾子從雅間中走了出來,本來極簡單極自然的動作由他做出來,卻令觀者覺得仿似在欣賞一幅動態的秀美畫卷。沒錯,這人就如同從畫卷中突然走出的仙人一般,攝住了所有人的眼光。
他的身形、他的眉眼、他的神情無一不讓人賞心悅目。
他的面容出眾卻神情冷漠,他似有似無地看向剛剛高談闊論的那幾名男子,卻見剛剛還大放厥詞的幾人全都無聲無息地靜了下去,似乎剛剛他們的談論只是別人錯聽了的玩笑一般。
男子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淺到不能再淺的譏諷笑意,他漠不關心地想要轉頭,卻突然發現那幾人身後桌上一人直勾勾看向自己。
從小到大這樣的眼神伴隨他成長,早已厭倦到令他無動於衷,可是他還是向著那眼神主人所坐的那桌走了過去,只因為他看到那桌上還有另一個笑意閒適的男子在向他點頭示意,所以他忽略了那眼神的主人,直接向那對他微笑著的男子走了過去。
「聿兄,別來無恙。」沈白笑著對吸引眾人目光的男子打招呼。
聿波藍卻是極為隨意地對身後的小二吩咐道:「給我加把椅子。」而後才對沈白微微笑了笑,「沈兄原來已經到了京師,怎麼沒告知我呢?」
沈白微笑道:「剛剛到而已,笑兒這丫頭吵著要吃這裡的鴨翅,所以先來這裡了,沒想到倒巧遇聿兄了。」
聿波藍這才扭頭看了看沈笑,「沈小姐也在?」
「聿哥哥,你總是這麼見外,叫我笑兒就好。」
聿波藍微微掃了眼桌上的眾人,不可避免地又看到了剛剛注視他的人,見那主人看起來有些呆氣的臉,他說道:「沈兄,不為我介紹一下這幾位朋友是誰嗎?」能被沈白所看重的人絕不會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的。
沈白略微笑了笑,「我妹妹沈笑和她的婢女青黛;這是玉棠,你見過的;這位是我在汴城任上的捕頭邵鷹……」最後他看向陸元青,「這是我的師爺陸元青。」
聿波藍的眼光在邵鷹的身上微微停留,最後留在了陸元青的身上,他就是剛剛一直盯住自己不放的人。
陸元青見聿波藍的眼光掃過來,便客氣地點頭道:「原來是聿公子,久仰大名。」
「久仰?」聿波藍的口氣卻冷淡得不帶任何修飾,「我和這位陸師爺是第一次見面,何談久仰?」
陸元青卻是不以為意地解釋道:「在下曾有幸在沈大人的書房中見識過聿公子的一張巨幅潑墨山水畫。」
「你很懂畫?」聿波藍反問。
陸元青尷尬一笑,「不怎麼懂。」
聿波藍接著反問:「那何談久仰?」
怎麼又繞回來了?
沈白見狀一笑,「還未向聿兄道喜,聽說月底就要大婚了,恭祝未來的駙馬爺了。」
聿波藍卻勾起一抹令人看不透的笑意,「恭喜?也許真心恭喜我的只有沈兄一人吧?大婚之後我才會搬進駙馬府,如今我還住在以前的府裡,沈兄,今夜來我府上吧!我們不醉不歸。」
卻聽邵鷹哼了一聲,「怎麼?駙馬爺都不邀我等,只請沈大人一人不成?」
「就是就是!」沈笑也附和道。
「承蒙不棄,諸位一起來便是。」聿波藍說得無可無不可。
沈白看了一眼陸元青,卻見他不發一言。
聿波藍的府邸離春風得意樓並不遠,所以沈白幾人只是牽馬而行。聿波藍是坐轎而來,所以還是坐轎離去,看來他極不喜歡拋頭露面。
見聿波藍的轎子漸漸走遠,宋玉棠才對沈白道:「公子,我怎麼覺得聿公子越來越古怪了呢?」
「嗯,沒錯沒錯!」沈笑倒是難得地應和宋玉棠,「小白哥哥,我覺得聿哥哥以前雖然也是不怎麼喜歡說話,可是他看起來還是好順眼,怎麼如今我感覺他這般陌生呢?」
沈白也是輕微地點點頭,「不過才數月不見,為何會覺得他有了一些變化呢?」
邵鷹卻是冷笑一聲,「恐怕大人和這位聿公子原本也沒有多熟悉吧?再熟悉的人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沈笑皺了皺鼻子,「邵哥哥說話我聽著怎麼覺得好可怕呢!」
許久不見陸元青說話,沈白頗有些不習慣,回頭找他,卻見他正對著春風得意樓的大門口發呆。
「元青?」沈白走到他的近前,「怎麼?哪裡不妥嗎?」
「沒有。」陸元青慢吞吞道,「大人,今夜要去那聿波藍的府上嗎?」
沈白點點頭,「不是已經約好了嗎?怎麼?元青不想去嗎?」
陸元青點點頭,「是,不怎麼想去。」
沈白一笑,「是不是剛剛聿兄言語冒犯讓元青對他心有不滿了?」
陸元青一笑道:「怎麼會?我只是在想大人和這位聿公子並不像我以為的那般親近。」
「如果元青見過他待旁人是如何的,就會知曉聿兄對沈某的態度已經很是親近了。」沈白一邊搖頭一邊輕聲解釋。
是嗎?原來這些年來他也變了不少。
兩人跟上眾人的腳步,卻見沈笑擠到陸元青的身邊,「小陸,我不想去聿哥哥的府上,你陪我去看影子戲好不好?」
「嗯。」陸元青溫和一笑,「能有幸和沈小姐去看影子戲,自然是比看個不相熟之人的臉色好得多。」
邵鷹卻是聞言譏諷道:「影子戲?哼!你這書獃子不想去見識一下那有名的雌雄雙劍嗎?」
陸元青立刻搖頭,「邵鋪頭沒聽剛剛得意樓中那幾位說的話嗎?凡是古劍都邪門得很,尤其還是死人用過的,聽著就很晦氣。」
邵鷹不屑地瞥他一眼,「老子對此劍仰慕已久,今夜定要一睹風采。」
陸元青點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看影子戲的留下,去聿府的請便。」
一直走在一起的六人就此分道揚鑣。沈白、宋玉棠、邵鷹三人去聿府;沈笑、青黛、陸元青去看影子戲。
將幾人的馬匹交代宋玉棠牽回沈府後,沈白又囑咐道:「有勞元青照顧一下笑兒,我爹出京未歸,你們晚間早些回沈府就是。」臨別時又叮囑了沈笑幾句,幾人才分別。
沈笑不愧是到了自己熟悉的地方,逛了東邊又想逛西邊,說是去看影子戲,可是影子戲是晚上掌燈後來表演的,所以沈笑名正言順地拉著陸元青陪她整整一個下午。
青黛本以為陸元青會中途不高興甩手走人,可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甚至對沈笑喋喋不休的講解聽得笑意盎然、極有興致。
至此連青黛也不由得開始注意陸元青,原因無他,這種好脾氣的公子真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聿公子的容貌算是俊美無雙了,可是他的脾氣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她還是比較喜歡溫柔體貼的公子,就像陸師爺。
天色微微擦黑,街上開始零零星星地出現點點燈火,此刻正是申初剛過。
沈笑主僕還有陸元青此刻正坐在一家小店裡吃著灌湯包。看著沈笑湯汁噴到鼻子上的可笑樣子,陸元青搖頭微微一笑才掏出帕子為她擦了擦順便取笑道:「沈小姐吃得太急,恐怕搞錯了鼻子和嘴巴的位置。」
「沈小姐……」沈笑不滿地嘟起嘴,「叫起來不拗口嗎?笑兒叫起來多順口啊,是吧青黛?」生怕青黛又說出過於「老實」的話,所以沈笑一直衝她使眼色。
青黛卻不知是沒看到還是假裝沒看到,「不會啊,沈小姐很順口啊,笑兒還有兒音才拗口吧?」
沈笑聞言氣結,一把搶過青黛面前的盤子,「少吃點兒吧,吃多了豬油,腦子更不好使!」
青黛哪裡肯讓,一場盤子爭奪戰就在陸元青的面前展開了。
陸某人一邊看著面前的「表演」,一邊斯文地吃著自己盤中的湯包,只覺得十分愜意。因為心情不錯,所以他慢條斯理地吃完後,又好心地幫沈笑主僕二人都擦了擦因為搶奪湯包而濺到臉上的湯汁。
古劍奇談(3)一劍封喉
沈笑大力推薦的影子戲倒是很有意思,隔著布幕看著在後背光照耀下而投影到布幕上的影子道具活靈活現地演出一幕幕人間悲喜劇,看著那些影子在皮影藝人的巧手下顯出瑰麗而晶瑩剔透的獨特美感,讓觀者不由得微笑感慨。
今夜影子戲演的戲碼是「紅線女魏城盜寶盒」的故事。在演到鴻現從田承嗣的枕畔盜得寶盒之時,沈笑拍手讚道:「我就欣賞像鴻現一樣智謀、膽識和武藝都超群的女子,我覺得那樣的女子才配得上我的小白哥哥。」
陸元青聞言笑了笑,「看來沈大人在沈小姐的眼中真是這世上最好的男子了。」
沈笑得意道:「那自然是……」她掃了一眼陸元青的側臉又改口道,「不對,除了小陸,小白哥哥是我覺得這世上最好的男子。」
陸元青笑著搖搖頭,「在下豈能和大人相比?」
沈笑卻一臉欣喜,「小陸你不知道嗎?那日我從棺材中醒來看到你溫柔呼喚我時的那張臉,我就在想救我脫離苦海的那個人終於出現了,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每個女子大概都做過這樣的美夢吧?在那個美麗得近乎不真實的夢境裡,女子會幻想她的情郎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然後他威風凜凜地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拯救自己於危險苦難之中……
看著沈笑天真的側臉,陸元青在心底湧上了一股無奈,他該如何讓這個笑起來一臉稚氣的少女明白他根本就不是那個她以為可以帶給她所憧憬的一切的那個人,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這個資格,無論是從前、現在或者以後,都沒有任何的可能。
沈笑今夜興致頗好,她興致勃勃地拉著陸元青看了一場又一場影子戲,看到最後青黛都止不住哈欠連天了才罷休。
已經是二更天,行走在稍顯冷清的京城長街上,沈笑依舊興奮不已,「小陸,我們明晚還去看影子戲,好不好?」
陸元青笑笑道:「今日不議明日之事。」
見沈笑微微撅嘴,陸元青便向青黛道:「青黛帶路吧,回沈府。沈小姐累了一天也該休息了,要是明日大人見不到神采奕奕的沈小姐,在下恐怕要被大人責怪的。」
三人說說笑笑一路往沈府的方向走,不過剛剛拐上了另一條街口,就和迎面而來的一隊小跑前行的隊伍相遇,只見那隊人馬整齊的步伐,清一色的飛魚服、繡春刀,是錦衣衛。
那隊錦衣衛和沈笑三人錯身而過。沈笑哼了一聲,「這麼大半夜的還出動整隊的錦衣衛,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吧?哼,錦衣衛出現的地方保準沒好事!」
或許是夜太沉太靜了,或許是沈笑的罵聲太響亮了,所以那已經錯身過去的錦衣衛隊伍驀然停了下來,為首的一人對身後的數人微微擺手示意,卻靜悄悄地一人折返。
那人中等身材,身形有些高瘦,見沈笑三人扭頭正要繼續前行,遂輕飄飄地喊了一聲:「沈小姐,請留步。」
沈笑聞言扭頭看去,一人似笑非笑的臉映入了眼簾。卻聽沈笑罵道:「梁靖,原來是你啊!大半夜的又去騷擾哪戶官員啊?」
那被喚作梁靖的錦衣衛一邊笑著一邊上前,「怎麼沈小姐這般晚了還在外晃蕩,不怕發生什麼不測嗎?」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我爹說的一點兒都沒有錯。」沈笑叉腰罵道。
陸元青靜靜地打量梁靖身上的官服,原來是個五品鎮撫。
卻聽梁靖聞言趕忙告饒道:「好了好了,我錯了大小姐,您老可千萬別在沈老大人面前告我的狀,成嗎?」
陸元青聞言心底一笑,原來是沈家的熟人,難怪沈笑會如此肆無忌憚。
沈笑大模大樣道:「算了,本小姐不和你一般計較。你說這麼晚了你帶著一隊人馬是要去哪裡啊?」
梁靖苦笑道:「這是機密不能說。」見沈笑聞言瞪眼又忙道:「好好,我說還不行嗎!」說罷又看了陸元青一眼,「這位是……」
陸元青聞言剛要自我介紹一下,卻聽沈笑道:「這是小陸,不是外人,快說!」
梁靖愁眉苦臉道:「我真是多嘴!剛剛喊這一嗓子幹什麼?!」
沈笑聞言猛地拍他胳膊一下,梁靖無奈地低呼一聲:「我說你能不能在我手下面前給我留點兒面子啊!我剛剛喊你還不是擔心你的安危,京中剛剛出事了。」
沈笑不以為意,「出事!天子腳下能出什麼事?」
梁靖正色道:「太常寺少卿佟大人的公子佟少延、戶部郎中王大人的公子王仁允、禮部主事方大人之子方長華,還有通政使馬大人之子馬千松剛剛被發現分別死在了禁城東、西、南、北四座城樓的城牆不遠處。順天府的人已經大致查過了,皆是因脖頸之上的劍傷而死,而且是一劍封喉。」
沈笑聞言瞪大了眼,「一劍封喉?好厲害啊!」
梁靖聞聽沈笑之言正是哭笑不得之時,卻聽沈笑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年輕人問道:「敢問這位梁大人,這王公子、方公子、馬公子和佟公子都只是普通文人嗎?他們可都有武藝在身?」
所謂一劍封喉,指的其實是使劍的高手在最短的時間內擊中了對方的要害,對方尚且來不及有所反抗,就已被置於死地。
如果這被一劍封喉的幾人都不會武功的話,或許還比較容易得手,如果這幾人都不是泛泛之輩的話,那麼這將四人一劍封喉的兇手該是個何等可怕的高手!所以陸元青才有此一問。
梁靖聽到問話才驚訝地轉頭看著這位不甚起眼的年輕人。一身青袍微微有些舊,身形看起來有些瘦弱,面容雖然白淨卻有幾分呆氣。
「我和這幾位公子都沒有什麼深交,不過聽說這位馬公子去年也是參試過武科考的,他雖然個子不高,卻是身手靈活。對了,我手下的幾名新晉力士都是武考選拔上來的,我聽他們閒聊時說過。不多說了,我還要趕去東城封鎖城門。笑兒妹妹,出了這樣的案子,聽說沈老大人也不在京中,晚上還是不要出門了,回府去吧。我先走了。」梁靖緊走了幾步微微舉手示意,剛剛那隊錦衣衛又開始整齊地小跑前行了。
待梁靖走遠了,陸元青才問道:「這位梁大人似乎和沈小姐很熟?」
沈笑哼了一聲,「什麼梁大人,他是我爹在軍中時的老部下之子,老部下戰死了,我爹就一直提攜照拂他。他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梁大人?雖說他如今比小白哥哥官階還高,可是讓我叫那個鼻涕鬼為梁大人,我可叫不出來。」
陸元青聞言微微一頓,原來是青梅竹馬啊!曾幾何時,感覺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他也有這樣的一位青梅竹馬,那曾經一起長大的夥伴如今該去何方找尋呢?也許從他們拔劍相向的那一刻開始,一切就都回不了頭了……
就算如今再次相逢在這京城的長街上,也會形同陌路了吧?故人相逢不知名……他說何談久仰?是啊,從何談起呢?
微微起了風,沈笑的聲音順風飛遠,「想來這順天府尹的好日子要過到頭了,死了四位高官之子,那幾個老頭豈能與他善罷甘休!要說這行兇之人也真膽大妄為,竟敢在皇城腳下連殺四位官宦子弟。小陸,你怎麼不說話?」
陸元青的聲音有些低,「沈小姐,很晚了,回府吧。」他一邊說一邊回望了一眼那隊錦衣衛消失的方向。這個夜晚有些令人不安,似乎有些事在悄悄地發生著。
不過是隔了一夜,這四位高官之子的死訊已經在京城蔓延開來,百姓們不知從何處聽到了風聲,捕風捉影地亂說一氣——
聽說了嗎?昨晚有人一連殺了四位當朝大官的兒子,這殺人的可真不得了啊!
是啊是啊,不過真該殺,這幾個沒一個好東西啊,尤其那個姓佟的,前幾天還搶了一戶做豆腐家的女兒啊!
我說你可別亂說啊,小心把你當兇手抓起來。
抓我幹啥?我又沒有那一劍封喉的本事。不過這事可真邪門!對了,聽說了嗎,今早准駙馬爺聿公子請了順天府尹去他的府上,說他府中的那對古劍上有血跡!
哎喲,聿公子府上的那對怪劍真的出事了?難道說昨夜的命案和聿府有關?
呸!胡說!聿公子那麼好的人怎麼會和命案有關?!
陸元青接雲吞碗的手微微頓住,他呆愣了一下,卻聽遞他雲吞的掌櫃說道:「公子,雲吞湯灑到你手上了,小心燙啊。」
陸元青回過神後微笑道謝,提著給沈笑買的雲吞慢慢地往沈府走去。不過是起早去以前常吃雲吞的那家店舖吃早點順便給沈笑捎回去一些,但這一路上的聽聞已經足夠讓人驚心,看來昨夜除了命案,還發生了一些別的事,和聿府有關。那沈白他們呢?
枯等了一個上午也不見沈白三人回府,陸元青心底那種隱隱不安的感覺慢慢變得強烈起來,沈笑更是吵嚷著要出府去找他們三人,被陸元青連哄帶騙地安撫住了,然後他一人悄悄地離開了沈府。
聿波藍的府邸他曾經走過千百次,在聿波藍最初離開他家搬到新翻修的府邸之初,他幾乎日日都走過這條路去他的新府找他。
多年之後,再次站在聿府門前,府前華美的廊柱,巍峨的石雕依然如同昨日一般熟悉,可是心,已遠隔天涯。
如同陸元青的預料一般,聿府的門前站滿了錦衣衛,一排排一隊隊。看來傳言是真的,聿府中的古劍上有血,而昨夜恰巧有四位高官之子被殺了。沈白幾人不能離開聿府,大概也是因為聿府已被錦衣衛封鎖了。也對,死的不是尋常百姓而是高官之子,出動錦衣衛也無可厚非。
陸元青不動聲色地在聿府的對街徘徊了一個時辰,藉著挑選對街上各種店舖中的小玩意打掩護,暗暗記下了錦衣衛換崗的次數和時間。
白天想要進入聿府實在是非常困難而且太過顯眼,如今只能先回沈府。沈老大人不在府中,沈白如今身陷聿府自然不能分神照顧沈笑,所以如今穩住沈笑才是關鍵。沈白如今處境如何,陸元青無法猜想,但是不要讓沈笑出事大概就是對沈白最好的交代吧。
陸元青依舊記得當時沈笑失蹤之時沈白的失態,他很關心他的妹妹,當然他的妹妹也很敬佩和維護他,手足情深倒是令人羨慕。
在回沈府之前,陸元青為自己準備了一套夜行衣。不愧是在京城,只要手中有錢,便沒有弄不到手的東西。
拿著這套夜行衣陸元青微微自嘲,本以為他窮此一生都不會再穿上這種東西深夜出門,可是世事難料,誰又能預知。
夜深臨睡前陸元青又去沈笑的院子中晃了一圈,細心囑咐青黛好好看護她家小姐。青黛的榆木腦袋開了竅,因為對陸元青有了些不能說出來的小心思,所以自然對他的吩咐格外上心,忙點頭答應了。
叮囑好一切,陸元青出了門,依舊是去聿府。站在聿府後門的圍牆下,陸元青犯了難,怎麼進去呢?如果是在以前想要進去簡直易如反掌,可是如今……他只能看了看自己的手腳歎氣,過去的那種揮灑自如早已不再,那冰冷的體溫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這具身體到底經歷過怎樣痛苦的變化。正是因為這種變化,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邵鷹不知輕重的惡意碰撞,他必須很無用地遠離一切有可能帶來的危險。是啊,躲避這件事對於曾經那個驕傲自負到不可一世的自己來說,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如今做來卻是越來越駕輕就熟。
從他要求風渙為他下金針術開始,他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只是金針術的負面影響依舊超過了他的想像。面目神情開始變得呆滯,身體越來越冷,記憶在慢慢減退,忘性開始變大,身體虛弱不堪,氣滯不暢,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夜裡經常會疼痛不止難以入眠……這樣下去的話,他真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了。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看來能留下來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古劍奇談(4)聿府相逢
陸元青鬼鬼祟祟地趴在聿府後門的小巷地上,不住用手來回翻找著。啊,有了,原來還在。
陸元青滿意地看著他曾經和聿波藍鬥氣而挖的那個狗洞,經過這麼多年竟然還在,不禁有些感慨。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幸好這個狗洞還在,不然他還真要為如何神不知鬼不覺進入聿府而再費一些腦筋。
狗洞自然沒有多大,不過幸好他身體足夠瘦弱,爬進去應該不成問題,只是鑽狗洞……就算是年幼的自己也驕傲得不曾動過這樣的心思,如果以前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出讓他鑽狗洞,那這人一定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然而當陸元青狼狽地從狗洞中爬進了聿府並怪異地回望那個狗洞時,他依然覺得不可思議,可是心底半點兒自以為會有的屈辱感都沒有,真的半點兒都沒有。
陸元青忽然有些悚然,這樣的他還是曾經的自己嗎?很多以前堅定不移的事情也開始慢慢被如今的他遺忘,然後變成記憶中的某段空白,最終會在某一日隨著他這個人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聿府那看似繁雜的院落樓閣對於陸元青來說卻是熟悉的,他甚至閉上眼都能走得分毫不差,所以他所需要做的只不過是避開偶爾巡崗的錦衣衛而已。
陸元青皺眉思索著沈白他們到底會在哪間院落裡。西邊三院是聿府的祠堂,那裡供奉著聿家歷代的先人牌位,其中自然會有那位曾因抗擊韃靼而捐軀報國的聿少春將軍,他是聿波藍的父親,也是他少時最佩服的人之一。
北邊是聿家的主宅,那裡是聿波藍的住處;東邊是片花園,那時聿波藍剛剛遷進新宅,看著這他一人居住顯得過於冷清空曠的宅院,陸元青也曾一時興起嚷嚷著為他種了滿園的花朵,只為博他一展笑顏;南院是客房的位置,那麼應該是在南院了吧?陸元青暗暗想著,慢慢向南院走去。
夜深人靜,聿府也因靜謐而顯得安詳。陸元青一路摸黑行來都沒見到幾盞燭火,他也不禁慶幸暗夜成了他最好的掩護。行走在不時會出現錦衣衛的聿府宅院中,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陸元青不由得加倍小心翼翼。
南院的客房不在少數,沈白會在哪裡呢?四周漆黑一片,每間房在黑夜中都是一個模樣,難以分辨。難道一間間打開來看?或許是個好主意。聿波藍那生人莫近的性子,恐怕是不會如祝東樓之流邀一堆狐朋狗友回府小住的,所以大部分宅院該是空的才對,或許只住了沈白他們三人。
但是,陸元青轉念又一想,如果不巧摸進了邵鷹或者宋玉棠的房中就不太好了,尤其是邵鷹,見他深夜穿著夜行衣摸進了聿府,勢必又會起一番疑心。
他一邊想著一邊沿著靠左手邊第一間房的房門逐一摸索著看過去,門上皆掛著鎖,說明裡面無人居住。陸元青又不放心地輕輕推了推,嗯,推不開。
他慢慢轉到了第二排房,本以為應該還是上著鎖,可是隨著他推門的動作,門竟然應聲而開,令陸元青微微一怔。迎面而來的那股佈滿灰塵的味道說明,這房間很久無人居住過了……不對!
陸元青又再次分別摸了摸掛門鎖的位置和門的整體邊框,才肯定剛剛一定有人用了非正常的方法開啟了這間房門,因為房門的邊緣位置灰塵很厚,可是靠近門鎖的位置卻光滑如新,那說明剛剛有人先他一步開了這間房的鎖,所以對方無可避免地蹭掉了這鎖附近的灰塵,而正常的開鎖不會碰到門鎖周圍這麼遠的位置,所以來人一定不是用鑰匙開的門鎖,也因此這人極有可能不是聿府中的人,那會是……
陸元青正暗自想著,冷不防忽然從黑暗的房中伸出了一雙手快速襲向他的面門,他心底一驚剛想閃躲,卻聽身後傳來了由遠及近的整齊腳步聲,不好!是錦衣衛。
來不及細想,陸元青竟然沒有閃避黑暗中這人的攻擊,不退反進一步跨進了房中並快速關上了房門,剛要轉身面對身後那偷襲之人,卻一陣天旋地轉被那人反壓在了門上。
這人身形很高,這一拽一壓之勢幾乎已經將陸元青圈進了懷中。此人利用身形壓制陸元青的動作其實進行得相當巧妙,看似沒有使用多少氣力,卻令陸元青動彈不得。
藏身屋中的這人似也發現了巡夜的錦衣衛,他忙抬起手摀住了陸元青的嘴,卻在觸到他冰冷皮膚的瞬間怔了怔。
錦衣衛沒有發現這廂的異動,又漸漸走遠了,只餘下藏身屋內的二人在黑暗中無聲對視。
又過了片刻,陸元青才小心翼翼地動了動嘴唇,提醒這人放開手。這人的手掌感到了陸元青冰冷的唇瓣貼近掌心的觸感後,將捂在陸元青嘴上的手移開了,但是壓制住他身體的身形卻絲毫未動。
陸元青的嘴終於重獲自由,只聽他慢吞吞道:「錦衣衛已經走遠了,大人可以放開在下了。」
那被稱為「大人」的暗夜偷襲客依然靜悄悄地看著他,似在考慮什麼。陸元青見狀微微笑了笑又道:「大人要殺在下滅口嗎?」
壓住陸元青的暗夜偷襲客聞言終於輕輕放開了陸元青,半晌才一笑,「元青,如今我在你面前再無任何秘密了。」
陸元青似是贊同地點點頭,「看來在下是多慮了,大人不僅一切無虞,而且還身手矯健,似乎心情還不錯,半夜不睡覺竟還出來做賊,枉費在下還以為大人是被困在了聿府不得脫身,甚至還不自量力地混進聿府,妄想救助大人。」
暗夜中偷襲陸元青的人正是沈白。他聞言先是沒有出聲,過了片刻竟然低聲笑了起來,「如此昏暗,元青你又怎麼知道是我呢?」
陸元青解釋道:「大人摀住在下的嘴後因為某種緣故明顯卸下了敵意,所以在下猜測定是遇到了相熟之人,而大人不愧是京城來的官宦子弟,衣服上的熏香味道都與眾不同。」
沈白聞言微微一笑,似也不怎麼意外他會這般說,「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元青隨我來。」
兩人出了這間房,陸元青見沈白又把這間房的門鎖重新鎖上後,才鬼鬼祟祟地繞過了兩排院落,又小心翼翼地避過了巡邏的錦衣衛,才來到了沈白如今暫時居住的房間。進了房門,沈白一指內室,「元青,裡面說話。」
他一邊說著一邊點燃了一盞油燈舉在手中,隨後進了內室。內室是主人休息的臥房,除了一張床,只有一張圓桌和幾個圓凳。
沈白將油燈放在了圓桌上,才自在地坐在了圓凳上,陸元青便坐在了他的旁邊。此刻沈白才抬頭仔細打量陸元青,半晌突然忍不住笑起來,「元青莫非今夜也去做賊了不成?怎麼搞得全身這般狼狽?」一邊說沈白一邊身體前探挑起陸元青頭髮上的一根草葉,「元青進聿府恐怕也是頗費了一番周折吧?」
陸元青不以為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草葉和泥土,「沈笑一切安好,大人放心。」沈白還沒有開口問,陸元青就已告訴了他。
沈白聞言微頓,才點點頭,「元青,先說說外面的情形吧。我在聿府已經見過了順天府尹,昨夜的大致情形他已對我和聿兄說明,不過我還想聽聽元青的說法。」
陸元青道:「據說昨夜太常寺少卿佟大人的公子佟少延、戶部郎中王大人的公子王仁允、禮部主事方大人之子方長華,還有通政使馬大人之子馬千松,分別死在了禁城東、西、南、北四座城樓的城牆不遠處,死因是脖頸上一劍封喉的劍傷。還有據說今早聿波藍公子通報了順天府尹,說他府上的古劍一夜之間突然劍上染血,如今外間皆揣測這會不會和四位官家公子之死有關。」
沈白聞言沉吟片刻後才道:「一劍封喉?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實在是不多,在劍術上沒有高深造詣之人,恐怕絕難做到。而且同時不動聲色殺四人還能一夜之間分置於東、西、南、北四座城樓的城牆不遠處,實在是匪夷所思之舉。」
陸元青卻是一笑道:「那如果是宋護衛的劍術,可能做到一劍封喉嗎?」
沈白聞言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陸元青,「元青如今是不是連我也一起懷疑了?」
陸元青回道:「大人身手敏捷,只是不知劍術如何?」
沈白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聿兄如今是駙馬之尊,皇上面前的紅人,就算他府上的古劍真是殺人的凶器,也沒人敢去質疑他,況且他還是主動報案之人,更是沒有了懷疑他的道理。反觀我昨夜剛剛到達京城就發生了這樣的命案,而且昨夜留宿聿府之內的除了聿兄和我等三人,再無旁人,無論是時間還是機會,我看起來都比聿波藍更可疑,也難怪元青懷疑。早在今日順天府尹旁敲側擊之時,我就已明瞭這其間尷尬的位置。」
陸元青聞言道:「大人,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昨夜我和聿兄、邵鷹、玉棠四人在聿府花園旁邊的院落中飲酒閒談,席間邵鷹曾提出想要見識一下那有名的『雌雄雙劍』,所以聿兄離席一段時間親自去取那古劍;玉棠酒量不高,幾杯下肚就有些頭痛了,所以早早回房休息了;邵鷹酒量不錯,只是出去方便過一次,至於我嘛……」沈白微微一笑,「大概從頭至尾沒有離開過酒桌的就只有我一人了,可惜無人能夠證明。」
陸元青點點頭,「如此說來,你們四個人都沒有可以為自己作證的人了?聿波藍、邵鷹、宋玉棠都離開過酒桌,大人是唯一沒有離開過的人,可惜沒有一個人可以作證,那麼離開和不離開就沒有任何差別了。大人,順天府尹可曾提起過這被害的四位官家公子是何時死亡的?」
沈白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陸元青,「元青至此還相信我說的話嗎?」
陸元青愣了愣才慢吞吞地一笑道:「大人剛剛沒有把在下『殺人滅口』,想必應該是清白的。」
沈白一邊笑一邊搖了搖頭,「元青啊,你當真是沈某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人啊!」他話語微頓又道,「不過話說回來,我怎麼都覺得此事發生得過於巧合了。」
陸元青一臉贊同地點頭,「是很巧合,巧合得近乎於像是某種安排。一個將大人引入困境的巧妙安排。」見沈白抬頭看他,陸元青又道:「大人不過是剛剛到達京城,這命案就發生了,想要不引人懷疑大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昨夜聿府中除了聿波藍,餘下的包括大人在內的三人都能算得上是大人的人,這樣懸殊的比例,如果坐實了聿府的古劍就是殺害佟少延、王仁允、方長華、馬千松四人的凶器的話,那麼一切對大人來說真是十分不利。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陸元青看了看沈白黑白分明的眼,「沈老大人此刻不在京中。」
沈白是聰明人,陸元青的意思他豈會不明白,他話中的未完之意是:此刻正是除掉沈白的最佳時機。
沈白點點頭,「昨夜這四人死於一劍封喉之下,那麼殺人者絕對是劍法高明之輩。玉棠的劍術元青是見過的,能超越他的人不多;邵鷹是用刀的,但是他武藝出眾,所以也不是沒有可能;至於我,其實並不是一個普通的文官,想必剛剛元青也見識過了。」
陸元青聞言溫和一笑道:「這個自然。」
沈白好笑道:「元青似乎對我會武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
「虎父無犬子,大人出身將門,以沈老大人對大人自小的嚴格引導,大人又豈會是個普通的文弱書生?」陸元青想了想又道,「再者大人也從未說過自己不會武,不是嗎?大人只是表現得讓大家以為你不會武而已。」
沈白聞言又是暢快地笑起來,「元青啊,你真是沈某的知己!」略頓了頓,沈白微斂笑意,「不過越是這樣,一切反而就對我們三人越不利。今早順天府尹登門已經確定了殺死佟少延、王仁允、方長華、馬千松四人的凶器正是聿府的古劍『雌雄雙劍』,而且最不妙的就是,聿波藍他不會武。」
古劍奇談(5)誰是兇手
聿波藍不會武……父親是個英勇殉國的將軍,可是他卻不會武。陸元青微微低頭,是啊,他不會武,他自小身體就不好,不能習武。聿波藍是在戰場上出生的,他的娘胸口中了一刀卻仍舊拼盡了最後一口氣將他生了出來。那個從來都是美麗溫婉的聿將軍夫人原來也有這樣堅定英勇的一面。那年明朝和瓦剌突然交戰,聿將軍來不及親自護送即將臨盆的妻子返回慶陽老家,又不放心妻子,所以只得將她帶上了戰場,只是最終等待他們的還是天人永隔的命運。
聿波藍從來沒有見過他的母親。
不知是那瓦剌將軍的一刀傷到了聿夫人腹中的聿波藍,還是出生後的聿波藍沒有生母的精心照拂,總之他的身體自小虛弱不堪。陸元青依舊記得當教習武藝的師傅遺憾地對著聿波藍搖頭時,聿少春將軍眼中無言的淚,不知是想起了他早亡的妻子,還是覺得對不起自己那本應很出色的兒子。
陸元青閉著眼睛都能想起初見聿波藍時他的樣子,孤寂、敏感、滿身是刺卻又令人同情的弱。在當年陸元青的眼中,聿波藍是個不折不扣的弱者,所以他趾高氣揚地對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喂,被人揍了吧?被人揍了就該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反擊,懂嗎?反擊!就像這樣!他作勢揮了揮手中的木劍,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顯擺樣。
如今的陸元青想起當年的自己,都覺得那時的自己過於強勢、銳利,已經到了有些逼人的地步,可是他卻記得當年坐在地上的男童眼底閃爍的灼人光亮。許久之後陸元青才想明白那是鬥志,意圖征服他的鬥志。孩童時的自己引起了聿波藍的熊熊鬥志,從此他再也沒從聿波藍的身上找到哪怕一絲弱的痕跡。
陸元青呆呆地望著眼前飄動的燭火,微微歎了一口氣,「如此說來,大人如今是作為『疑犯』被軟禁在了這聿府之中嗎?」
沈白哼了一聲,「那倒不是。順天府尹滿頭大汗地對我和聿波藍解釋說,京師腳下出了這樣的命案,顯然兇手是針對高官之子,我和聿波藍貌似也符合這樣的身份,所以為了我和聿波藍的『安危』,順天府尹請了聖旨命錦衣衛圍府保護我和聿波藍的安全。」
陸元青一笑,「說得倒是冠冕堂皇,中聽得很。在下還從未聽過將人強留在別人府中的所謂保護。」
沈白自嘲道:「名義上說是保護,其實我和聿波藍也是被懷疑的對象。聿府中的那古劍上染有血跡,而這古劍又是殺害佟少延、王仁允、方長華、馬千松四人的兵器,那麼昨夜留在聿府中的我等四人在此案未見分曉之前都有嫌疑。」
陸元青皺眉道:「那大人剛剛夜探聿府時可發現什麼古怪之處?」
沈白搖了搖頭,「沒有。我剛剛開了一間客房的門想仔細查看一番,就遇到你了。」
陸元青又問道:「那邵捕頭和宋護衛呢?」
沈白皺了皺眉道:「我們被分離開了,從順天府尹登門開始,我就沒再見到他們,不知他們如今情形如何了。」
陸元青靜默了片刻後道:「順天府尹趙正恭是個老狐狸,他既不想得罪沈老大人,更不會想去得罪未來的駙馬爺聿波藍,所以他一定會從邵捕頭和宋護衛身上下手的。而最重要的就是,無論是大人你還是聿波藍,在外人的眼中你們都是出身翰林院的文人,和那連殺四人又能一劍封喉的兇手的形象恐怕相去甚遠。」
沈白點點頭,「元青,我此刻擔憂的正是此事,此刻能符合一劍封喉的條件而又留宿祝府的,恐怕就只有邵鷹和玉棠了。」
陸元青慢吞吞道:「如果不是大人,也不是聿波藍殺人的話,那麼可疑的就只剩下宋玉棠和邵鷹了。大人,在下冒昧問上一句,這宋護衛是何來歷?」
沈白看著陸元青搖了搖頭,「我相信玉棠不是殺人者,元青其實也是相信他的人品的,不是嗎?」
陸元青卻回道:「查案靠的不是直覺和感情上的判斷。我爹曾經說過,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輕縱,亦不因一人之惡念而輕饒,方是為官斷案之道。」
沈白聞言微頓,才道:「令尊此言……沈某受教了。初遇玉棠那年我十二歲,他那時年少氣盛,與人打賭來沈府盜我爹的虎符,反被我爹設計擒了。我爹是個愛才之人,沒有殺他,而是對他說,你既然技不如人,就留下來護我兒子十年,十年之後你若還要走我絕不阻攔。當年的玉棠盛氣凌人,我想從他初入江湖到一劍成名應該未吃過這麼大的虧,所以他不肯領我爹的情,還口出狂言道,『你的兒子如果夠強的話根本不用我來保護,而你的兒子不夠強又憑什麼命我來保護,我不服不服!』」
陸元青聞言笑起來,「只看到宋護衛對大人盡心維護的樣子,沒想到當年還這般劍拔弩張過。真是有趣,那然後呢?」
沈白笑了笑,「然後玉棠開始和我明爭暗鬥,他是為了自由,而我是為了我爹說的那句豪言:『你或許武功不錯,但是你永遠贏不了我兒沈白!想知道為什麼,就留在他身邊慢慢了悟吧。』」
陸元青欣然道:「所以宋護衛就這樣留在了大人身邊直到如今?沈老大人也真是夠狡猾的,就這樣拐來了一個大好青年啊。」
沈白忍俊不禁,「不知我爹聽了元青之論會是個什麼表情。不過我爹欣賞玉棠是真,而這些年相伴下來,我爹早已視其如同己出。而我更是相信玉棠的人品。他性子直,拐彎抹角的事不適合他,所以這個複雜的殺人佈局也不會是他設的,對此我深信不疑。不過邵鷹的來歷,倒是令我有些摸不著頭緒。」
陸元青好奇道:「大人疑心邵鷹嗎?」
沈白微微皺眉道:「元青大概想不到,他曾經是錦衣衛吧,而且品階不低。一個正五品的鎮撫,如果他沒有離開錦衣衛的話,如今混上副指揮使之職,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吧?據說當年的錦衣衛指揮使陸炳極為欣賞邵鷹,有意大力提拔他,可是他卻離開了錦衣衛。過了沒多久,陸炳也退隱了,接替他做上錦衣衛指揮使一職的是成國公朱希忠。」
陸元青讚道:「大人是從何時發現的呢?」
沈白神秘一笑,「剛到汴城不久,在我發現這汴城另有高人之時。元青不也說過嗎,憑我的出身和背景想要查一個人並不困難,關鍵在於我想不想查。」沈白的最後一句話是對陸元青說的,頗有些意味深長。
陸元青卻笑了一下,「邵鷹的性情狂妄傲慢,他是連掩飾也不屑的人,如果是他做的,他絕不屑於連累旁人。」
沈白盯了陸元青片刻,「元青看起來倒是很瞭解邵鷹。不錯,我曾經私下找邵鷹談過,他也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他曾經是錦衣衛,而他留在汴城據他說是為了一位朋友。」
陸元青怔了一下,「大人和他談過?什麼時候的事?」
沈白一笑,「元青忘了嗎?寒食節的前一日,你和邵鷹夜探蕭宅那日的晌午。」
陸元青想了想,是啊,那日他去找沈白時,邵鷹已經在了,原來沈白一直都知道。
「如此一切問題又回到了原點,成為一個死結。」沈白喃喃自語,「不是我、不是玉棠、不是邵鷹,聿波藍也不會武,那麼會是誰呢?」
陸元青卻道:「或許是個陷阱,誰說殺人凶器在聿府,殺人者就一定是那夜留在聿府中的人?大人,如今聿波藍風頭正勁,羨慕他的人有之,妒恨他的人也大有人在。那日咱們在春風得意樓吃飯,不也是聽到了那些不滿聿波藍的聲音嗎?在春風得意樓這樣的言談難保不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從而陷害聿波藍。大人,想要搞臭和毀掉一個人其實很容易的,不是嗎?」
沈白點點頭,「我如今無法親自去查這個案子,但是依我目前的分析,殺人者這麼做應該只有三個原因:第一,想要嫁禍給我。第二,想要嫁禍給聿波藍。第三,和這四名死者有仇,而且關於聿府這對古劍的傳說,只要是京城中人皆有所耳聞,所以殺人者殺人之後為避嫌疑,將這四人之死推到了古劍殺人之上也未嘗不可。今早順天府尹趙正恭也提到了此點,他說如今京城謠言四起,說是這古劍因為有冤,所以陰氣太重,夜晚鎮不住它就夜半出來遊蕩殺人。也不知是誰放出的風聲,總之現在京城的百姓暗地裡都在議論紛紛。不過認真說起來,若硬說這案子是那人的冤魂御劍所為,倒也不算沒有根據,畢竟當年那人一劍封喉的劍法確實令人忌憚。」
陸元青聞言愣了愣,「大人說的那人是誰?這古劍有冤又是從何說起呢?」
沈白靜默了片刻才道:「元青可知曉這對古劍原本的主人是誰?」
陸元青想了想,「在得意樓中似乎聽聞是什麼厲家小姐的兵器。」
沈白點點頭,「三年前,前刑部尚書厲奉元因為謀逆罪被滿門抄斬,厲大人有一女喚作厲劍雲,據說此女拜了一位世外高人為師,長年不在府中,所以厲府出事後,當時參與查抄厲府的諸人害怕這位身懷絕技的厲小姐上門找自己尋仇,一時間人人自危。」
陸元青好笑道:「這位厲小姐有這般厲害嗎?」
沈白卻是微彎唇角,「厲大人執掌刑部,經手的案子無數,而最為人稱道的就是,無論是多麼詭異到不同尋常的案子,到了厲大人的手中,最終都會迎刃而解。厲大人有個遠房外甥,據說此人極得厲大人賞識,傳言那些案子能一一被破解,此人功不可沒。不過後來厲家敗了,眾人才知厲家的親眷極少,而這個遠房外甥根本就不存在。有人說這個外甥其實就是女扮男裝的厲家小姐。自古女子不得入刑房,所以厲大人才不得不將自己的女兒變成『外甥』,不過由此可見這位厲小姐之非同尋常。」
陸元青喃喃自語道:「果然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主兒……」
沈白又道:「我沒有親眼見過那一幕,可是聽人說起那一幕時還是覺得驚心動魄。」
「哪一幕?」陸元青不解道。
沈白似是有些遺憾,一歎道:「那還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日是厲大人被斬首的日子,更是布下天羅地網抓捕厲劍雲的日子……」
古劍奇談(6)陰謀陷阱
猶如置身於地獄的邊緣,身心都被扔在烈火上炙烤,痛似乎來自小腹,可是伸手摸去卻更像是湧自胸口……
面前的女子聲色俱厲地對自己怒目而視,她手中的長劍毫不留情地對準他,那劍尖上還染有鮮血,隨著她穩握劍柄的手輕微顫動而緩緩滴落。那劍剛剛自他腹中抽出,涼薄的劍身上似乎還帶著他體內的少許溫度。
「聿波藍,從此刻開始你我恩斷義絕!你也告訴武少陵,只要我再遇到你們就絕不會手下留情,我會先殺你再殺她!」
女子惡狠狠的話猶在耳邊,可是眼前的場景卻再次更替。
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卻有一人騎馬而來,風聲呼嘯著捲起她身上的白衣,不錯,那女子單槍匹馬地闖進了早已恭候她多時的陷阱。一時間漫天的羽箭將她包圍起來,響在耳畔的只有長劍與羽箭相碰撞的聲音,以及她撕心裂肺的一聲嘶喊:「爹——你們這群混賬!不許動我爹的屍體!不許……」
不知為何她的動作開始漸漸變緩,羽箭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手臂、大腿、肩胛……與此同時招呼到她身上的還有錦衣衛捕熊用的百煉索,縱橫交錯的鐵索將白衣女子團團鎖住,那鋒利的索尖穿透她的皮膚,刺入她的身體,可是那倔強的女子儘管已被長索將皮肉撕得鮮血淋漓,卻依然沒有跪下的趨勢,她只是不甘心地伸長手臂探向前方。相隔幾丈遠的刑台上,早已身首異處的屍體卻依舊被手持長鞭的錦衣衛狠命抽打。女子的眼底含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恨意,可是她的手臂卻無論如何也跨不過這區區幾丈的距離,去觸碰她爹傷痕纍纍的屍體。
似乎被夢魘住了的聿波藍滿身是汗,他拚命想從夢中掙脫出來,可是那彷彿永無邊際的噩夢卻偏偏緊緊地扼住他的喉嚨,令他難以擺脫。他拚命大喊了一聲:「劍雲!」而後才猛地睜開了雙眼。
他驚魂未定地喘息片刻才恍然大悟自己身在何處,他竟然在花園中睡著了。這是第幾次在花園中醒來呢?記不得了,似乎每次從花園中睡著就會噩夢不斷……可是他捨不得這種噩夢,因為除了在噩夢中,劍雲這些年來竟然從不曾入夢,他唯一能見到她的樣子,只能是在噩夢中。
他靜靜地坐在萬花叢中,心卻分外的孤寂。這裡曾經滿園的奼紫嫣紅都是出自那人的手。他依然記得她滿身的泥土,面上卻笑意不減,「波藍,種滿了花草,你的府中就會熱鬧一些,你看這君子蘭和文竹是我喜歡的,而這曇花和夜來香是你喜歡的,不過我真不明白你為何總是喜歡在夜間開花的植物,無人欣賞地開滿園,難道不寂寞嗎?……」
聿波藍看著面前黑糊糊的一片,卻無限憧憬地伸出手喃喃自語道:「劍雲你知道嗎?我到現在依然喜歡夜間綻放的花朵,因為那些美麗就將只屬於我,再沒有旁人可以窺伺,就像你一樣……你問我暗夜中開花不寂寞嗎?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怎麼會寂寞呢?因為你在我身邊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彷彿掬起了什麼靠近鼻端聞著,而後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隱在暗影中遠遠看著的陸元青只覺一陣奇怪,他手中拿了什麼東西在聞啊?
三更已過,沈白不放心陸元青繼續留下來,就讓他趁夜趕緊走,可是陸元青口中答應了,卻還是臨時改變了主意,想來探探這位未來的駙馬爺聿波藍。
在陸元青不解的觀望下,聿波藍緩緩站起身來,他動作似乎和剛剛有了些許不一樣,但是哪裡不一樣,陸元青說不上來。
正在他微微皺眉凝視之時,卻見聿波藍的手中寒光一閃,不知他從哪裡抽出了一把比普通匕首要長些的短劍握在手中,並快速地在手指上一割。
即使隔得遠些,可是那劍的外形對陸元青來說又曾是多麼熟悉,他怎麼會認錯!那是「逐月」,師父傳給他的「雌雄雙劍」之一的「逐月」……
雌雄雙劍本為一對,雄劍喚作「絕日」,雌劍名為「逐月」。如果這對古劍真是殺死四位官家公子的凶器,那為何還在聿波藍手中?順天府尹難道已經避讓忌憚他到如此地步,竟然不曾將凶器收繳?
陸元青又轉念一想,想來那把染血殺人的劍是「絕日」,而非「逐月」吧?他猶在思量,但聿波藍接下來的舉動更加令人吃驚。他將流血的手指放到了什麼東西上面,看他的動作似乎是在滴血。他在幹什麼?
隔得太遠根本看不清那是什麼,陸元青只覺得是一團黑糊糊的東西。聿波藍的口中似乎還唸唸有詞,陸元青隱隱約約只聽到了「劍雲」「願望」……
又過了片刻聿波藍終於要離開了,看他走去的方向似乎是要回他休息的院落。陸元青看著他走遠的身影並不忙著跟上去,他疑惑地走近剛剛聿波藍停駐的花園,微微低下身一看,隨即驚訝地快速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他……竟然栽種這種毒花!
原來剛剛陸元青遠遠看見的那一團團黑糊糊的東西竟是一株株黑色的花朵,花朵的大小形狀很像百合,但是又比百合粗壯許多,也高了許多。陸元青放眼望去,只覺得滿園皆是這種黑色的巨大的詭異花朵。它們迎著夜風張狂地擺動著自己的身體,發出一陣陣令陸元青覺得有些發冷的此起彼伏的聲音……
曾經種滿了這個園子的各種鮮花早已絕跡,如今呈現在陸元青眼前的就是這片開在夜裡並散發著迷惑人心志香味的黑色殺手。
如果沒有看錯,這花叫做曼陀羅。可是陸元青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妖邪卻又同時高貴素雅的花中極品——黑色曼陀羅!聽師父說過這種花只開在夜晚,而剛剛他掩住口鼻之前那刻,飄入鼻端的竟是那般誘惑人的勾魂香氣——引人墮落。
陸元青望著聿波藍離開的方向,微微猶豫了一下,才跟了上去。聿波藍剛剛把自己的血滴在黑色曼陀羅上,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剛剛沈白分析得不錯,殺人者利用聿府的這對古劍能夜遊殺人作為噱頭,必然是有其緣故的。而對方這麼做的用意仔細想來也無非是沈白說的那三點理由。如果殺人者是要嫁禍於沈白,那麼此人又是被誰授意的呢?沈白進京,沈老大人卻不在京中,如果想要趁此機會將沈白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那麼此人必然要知道沈白會在何時進京和沈老大人會在何時出京。
據沈白說他是接到了聿波藍的請柬才決定動身進京的,但是聿波藍大婚本就是京師皆知的事,況且沈白因為「風波鑒」一案而被皇帝褒獎,進而獲邀參加三公主的大婚之禮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所以不能說這一切就是聿波藍有心安排的佈局,他們也有可能同時掉入了別人的圈套。
而沈老大人在此時離京,據沈白說是去巡查邊防,因此他勢必趕不及回來參加三公主的大婚之禮,那麼皇上不可能不知曉,所以這也不是什麼秘密。聿波藍能知道,別人也能知道……根據眼前這些猜測,也不能說就是聿波藍在陷害沈白。
而如果殺人者是要嫁禍聿波藍,那麼又是何人授意的呢?聿波藍如今已入內閣並受到皇帝的賞識,前途不可限量,他的父親聿少春將軍以身殉國之後,皇帝將振國將軍的封號世襲給了聿波藍,就算他沒有帶兵打過一天仗,他也是振國將軍。而如今他又要娶公主了,只怕所有人都想巴結逢迎他,又有誰敢在他大婚前夕做這樣的事情去嫁禍於他呢?
如今朝中聲勢最大的三股力量,一方是來自大學士嚴嵩,另一方就是手握重兵的沈從雲沈老大人,而餘下的第三方則是深受皇上倚重的皇家衛隊——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忠。
從表面上來看這三方之中幾乎沒有和聿波藍有嫌隙的。沈老大人和聿波藍的父親聿少春將軍同屬兵部,他們本就是昔日好友,而如今沈白和聿波藍也算交好,所以以沈老大人之老謀深算,沒可能會除掉一個對自己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聿波藍,從而搞得自己元氣大傷,從而給嚴嵩留下扳倒自己的機會。而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忠,他是「靖難」功臣朱能的後人,襲封成國公,所以嚴格說起來,他是真正的皇帝近臣,他只效忠於皇上,而聿波藍馬上就要成為皇室成員了,如果是皇上授意朱希忠嫁禍聿波藍的話,他又怎會矛盾地將自己最喜愛的三公主嫁給聿波藍呢?
那麼唯一剩下的可能就是嚴嵩了。可是嚴嵩……陸元青的嘴角泛上一絲自嘲的笑意,聿波藍不是早就表明立場,站在嚴嵩那一邊了嗎?
可是如果嚴嵩要對付的是沈白的話,那麼一切就說得通了。嚴嵩和沈從雲的關係雖說表面一團和氣,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們不對盤。沈白出京之後只辦了兩件案子,可是無論是「採花郎」一案中引出的承安鏢局迷蹤案,還是「風波鑒」一案中那從倭寇手中搜到的大明海衛邊防圖,陸元青心底都有種感覺,那一定和嚴嵩脫不了關係。
以嚴嵩之為人又怎會不對沈白多有忌憚呢?嚴嵩此人是一定要敵人長眠在棺材裡才能安心的那種人,就像當年除掉他爹一樣的不擇手段。
當然也不排除沈白說的第三種可能,那就是此人就是想殺那四人尋仇,可是在皇城腳下連殺四位高官公子委實太過冒險,所以此人借用了那對古劍可以深夜殺人的傳說來為自己找借口開脫。不過這古劍有冤可以深夜殺人的謠言又是起於誰人之口呢?這流言來得恰是時候,很難不讓陸元青產生一種預謀已久的感覺。
他一邊想一邊小心地踏入了聿府的北院,這裡是聿波藍的住處。北院和花園比鄰,不知是不是陸元青的錯覺,他總覺得那迷惑人心的曼陀羅味道順著夜風飄進了聿波藍的院落,猶如陰魂般不曾散去。
古劍奇談(7)厲家小姐
從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再次站在這間院落中,這裡的一切都如同往昔一般。
陸元青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靠近聿波藍的房間,輕手輕腳地向內觀望。只見昏黃的燭光下聿波藍正在翻找著什麼,過了片刻他才將一物放進了衣袖中,隨後吹熄了燭火。
陸元青見狀忙找了個藏身之處隱蔽身形。果然,聿波藍隨即又出了臥房,重新轉回了花園。
陸元青對他的行為頗為不解,悄悄跟在他後面。只見聿波藍重新回到了那些黑色的曼陀羅中間,在曼陀羅花叢中有一口古井,聿波藍從衣袖中掏出了一物輕輕地扣在古井的井壁根部,只聽一聲清脆的卡嚓聲後,緊接著傳來石板開啟的摩擦聲,緊鄰古井的石板似被某種機關開啟了,一個黑漆漆的入口出現在了聿波藍的面前。他從衣袖中抽出了火折子,然後走進了那個黑漆漆的入口。
陸元青看著聿波藍走進了那個黑洞,微微驚訝地想了想才慢慢跟了上去,也進入了那個黑色入口。
陸元青不敢跟得太緊,怕被聿波藍發現,不過所幸進入了黑洞的內部才發現洞壁上都有引路的火把,而這些火把早已被先行的聿波藍引燃,所以一路光明,倒也不會因為怕跟丟而太緊跟隨聿波藍。
陸元青一邊走一邊觀察洞壁,這個秘密機關的內部並沒有太過複雜的構造,甚至都沒有任何分岔路,一路通到底。
當走在前面的聿波藍再次按住牆壁上的某處機關時,跟在身後的陸元青才恍然這並不是什麼機關,只是一個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一個連接聿府和府外的秘密通道。
這麼晚了,聿波藍到底要去哪裡?他甚至不曾驚動任何人,就可以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聿府到外面。這個地道是為了什麼而存在的呢?剛剛一路上陸元青不停地觸碰著洞壁,從那洞壁的光滑程度來看,這一定不是最近才完成的。
出了這神秘的通道後是一條暗巷,聿波藍拐出了這條暗巷,等在面前的赫然是一輛頗為氣派的馬車。那駕馬車的人隱在暗影中的臉有些看不清,可是那人看到聿波藍後卻低聲招呼著:「聿大人,奉我家老爺之命,小的已經在這裡恭候多時了,請聿大人上車。」
聿波藍冷眼掃了那駕車之人一眼後,才冷聲道:「人呢?」
「聿大人出城再說,請上車。」
聿波藍未再問什麼,撩開車簾上了馬車。陸元青見馬車向著出城的方向駛去,微微猶豫後才從衣袖中抽出了一塊黑色面巾蒙在了臉上,然後竟然身姿輕盈地躍上了長街的高牆,一路尾隨馬車追了下去。
在京城到了深夜都有城禁,可是陸元青卻見這輛馬車在出城之時只是出示了一面牌子,那守城的兵丁皆點頭哈腰放行了。
一路出了城,這輛馬車走的路卻是越走越荒僻。陸元青緊緊跟在車後,直到它停了下來。馬車停下來的位置對面竟然有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那輛一模一樣的馬車上也有一個看不清面目的趕車人。
只見聿波藍從之前的那輛馬車上下來後,走向了另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隔得太遠聽不太清他們說什麼,陸元青不由得又悄然走近了一些。只見聿波藍撩開了那輛馬車的車簾向內看了一眼,只這一眼他的臉色就變了。
陸元青看著聿波藍僵硬如化石一般佇立著,而後一彎腰也進了後來出現的那輛馬車。至此,那輛之前出城的馬車被留在了原地,而那輛「冒牌」的馬車冒充了之前出城的那輛馬車又重新返回了城中。
陸元青看著這輛重新返回城中的馬車再次停在了那條暗巷前,而這次從馬車中出來的不只聿波藍一人,因為他的懷中還抱著另一個人。
聿波藍下車之後,那輛馬車就離開了。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懷中那人又重新走進了之前的那條秘密通道。
陸元青靜悄悄地跟在聿波藍的身後,腦中卻不停回想剛剛那一幕。聿波藍懷中那人看起來很瘦弱,而且從身形來看應該是個女子,只是這女子披著一件很大的斗篷,那斗篷的帽簷遮住了她的面容,讓人看不真切。
直到陸元青隨著聿波藍出了秘道,離開了花園,看著聿波藍抱著那名女子重新回到了北院的臥房中,他依然沒有看到聿波藍懷中女子的臉。
這女子是誰呢?陸元青不解地皺緊了眉。四更已過,天很快就要亮了,自己真的該立刻離開聿府了,可是……
陸元青認真想了想,還是輕身躍上了聿波藍臥房的屋頂,輕手輕腳地拾起一片瓦,鬼鬼祟祟地向內窺探。
屋內一燈如豆,在昏黃的燭光下那名女子的斗篷已被聿波藍脫掉。那女子被聿波藍安置在了書案後的椅子上,只見她歪著頭靜靜地躺著,似是睡著了。
聿波藍無聲地跪在她的身旁靜靜地看了她半晌,才緩慢地撩開了她散在臉頰上的長髮,只是那長髮下的臉令屋頂上的陸元青吃驚不小。
燭火掩映下那女子的半張臉異常吸引人,無論是她閉著的眼還是她側面優美的臉部弧線,都有一種吸引人心神的力量。
只是陸元青吃驚的不是那女子的側臉有多迷人,而是那女子的臉怎麼會感覺這般熟悉,熟悉到彷彿見到了曾經的……
聿波藍似是無限眷戀地撫上了女子的那半張臉,只是隨著他的動作,女子因為歪著頭而隱藏著的另外半張臉也落入了陸元青的眼底。
如果說女子的這半張臉出色得令人心醉,那麼另半張臉看起來就像是被惡鬼附體了一般可怖。
女子的臉上刺著字,那字幾乎鋪滿了女子的半張臉,在燭影飄搖間若隱若現,卻更令觀者不忍深看。那字有些斷斷續續,想來女子那刺字的半張臉上還曾受過重刑……
陸元青的眼光緩慢地滑過女子的臉,而他的雙手卻在不知不覺中收緊。他看著聿波藍的手一遍遍摸過女子刺字受傷的那半張臉,他摸得那般溫柔小心,卻令陸元青的眉不知不覺地皺起。
聿波藍慢慢站起身來,他將女子的頭攬在自己的懷中,那神情彷彿他抱住的是他曾經錯失,而如今又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他的眼神中有種不清醒的迷離,但是他低喃出口的話卻被房頂上的陸元青聽得一清二楚,「劍雲,劍雲……我終於等到你了……」
聞聽聿波藍的話,陸元青可以說是大吃一驚。他再度掃了一眼被聿波藍摟在懷中的女子,眼神中慢慢浮現出一股不可思議。他在心底歎了口氣,再也不看聿波藍一眼,一個縱身輕輕落地,他微微凝住身形片刻,才再度縱身而起,在夜色中幾個起落,便已消失不見了。
今夜他破了「戒」,就索性一破到底吧。夜沉如霧,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陸元青卻似一抹幽魂般穿行在那些曾經熟悉或陌生的高牆矮簷間。曾幾何時,他也曾這般夜遊於這京城長街之中、屋頂之上,過著仗劍狂歌、灑脫不羈的日子……
陸元青停在了一家小酒館的屋頂上,他慢慢脫下了自己的夜行衣,順手拋在了屋頂之上,而後輕飄飄地在小巷中落地,才捭了捭有些褶皺的青袍,慢悠悠地進了這家酒館。
這是家小酒館,很小很小。可是從前陸元青和聿波藍卻很喜歡來這裡小坐,哪怕有時候並不點酒,只是對桌而坐。聿波藍的父親聿少春將軍曾經很喜歡來這裡,所以後來聿波藍便也常常來。
陸元青坐在了靠門的這張桌子上。他愣了片刻,才回身對正在打瞌睡的小酒保客氣道:「煩勞,一壺『將軍行』。」
能叫得上「將軍行」這個名字的人,自然是館子裡的熟客了,所以那小酒保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罈酒。這罈酒似乎還沒有開封,陸元青見小酒保細心地開啟了泥封,又用酒篩篩了一小壺,放在小火爐上溫了溫,才給他端了上來。
「客官,您可真早!您這是還未歸家呢,還是早早就出門辦事啊?」那小酒保見陸元青面容和氣,便多說了幾句。
陸元青微笑搖頭,「你家掌櫃呢?」
那小酒保一咧嘴,「我家掌櫃出門訪友去了,說不定什麼時候能回來呢!將這酒館扔給我一個人,嘿,他倒真放心!」
陸元青點點頭,「那必是因為小哥你聰明伶俐,討了你家掌櫃的歡心,所以他才這般倚重你的吧?」
那小酒保聞言一樂,「客官您甭抬舉我啦,只是因為我們這個酒館小,根本沒什麼客人,再加上我家掌櫃是個不著調的人,所以酒館生意簡直是差得很。只是他這甩手掌櫃當得倒是瀟灑了,可是苦了我喲。」
陸元青搖搖頭,「如果你這麼不滿意這差事,怎麼還會老老實實守著這家酒館呢?」
小酒保撇了撇嘴,「我家掌櫃雖說人糊塗些,做事又不著調,可是待人還是很大方的,店裡雖然沒有什麼生意,可是他每月工錢倒是給我不少。再加上這小店離我家近,方便照顧我娘嘛,她老病著呢,有時我抽空往家跑,掌櫃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從沒責怪過我。」
和小酒保閒聊了兩句,陸元青便打發了他,一個人自斟自飲。今夜發生了太多的事,他需要好好靜一靜,來想想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
「將軍行」的酒香醇厚,後勁很大,可是陸元青一杯杯喝下去,卻覺得越來越清醒。他想要大醉一場,只可惜,如今怕是想醉,都變成了一場奢望。
陸元青持杯微微苦笑道:「聿波藍,你真是瘋了!你竟然喊那女子劍雲?如果她是厲劍雲的話,那麼我又是誰呢?」他將酒灌入口中又是一笑,「是了,她才是厲劍雲,而我……是陸元青、張元青、李元青都可以,只不能是厲劍雲,永遠也不可能再是厲劍雲!」
當陸元青終於步出小酒館時,天已經大亮了。走出了幾步,陸元青又回望這晨曦中的小酒館,那小小的酒館鋪匾上卻書寫了灑脫的兩個大字:酒意。
看了這字半晌,陸元青才微微搖頭,轉身離去。他依舊給沈笑買了一份雲吞,然後回沈府。回到沈府的時候,不過是卯半時分,卻見一向晚起的沈大小姐已經孤零零地站在了陸元青的房門口,正對著他的房門愣愣地出神。
陸元青提著雲吞的手微微一頓,才輕輕喊了一聲:「沈小姐!」
沈笑彷彿剛剛回神般循聲扭過頭,她看了陸元青半晌,又默默地低下頭,「小陸,我以為你也不見了。小白哥哥一直沒有回來,我今早讓青黛去聿哥哥的府上,可是那幫錦衣衛根本不讓青黛進門,他們說,他們說……」沈笑從來都是歡快活潑的語氣中驀地帶上了一絲哽咽,她似再也說不下去般停了下來。
陸元青微歎了口氣,才走到沈笑近前,剛想抬手摸摸她的頭,卻被她一個轉身,猛地抱住了腰身。沈笑的語氣低得讓人難過,「爹不在府中,娘去妙雲庵進香小住也不在府中,小白哥哥在聿哥哥的府上不能回來,我只想到你!小陸,我不知道該和誰商量,我只想到你……可是你不在房裡,你不在房裡!我忽然間很害怕,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害怕,我從小到大都沒有這麼害怕過,我害怕你也消失不理我了,我不想一個人!」
從來都是搞怪霸道的沈笑頭一次這般慌亂,她話說得語無倫次,可是陸元青卻都聽懂了,他慢慢地摟緊沈笑低聲撫慰:「不要怕,一切都會過去的,事情總有解決的方法,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小陸,我一直都相信你,就像那時我躺在棺材裡,相信你最終會趕來救我一樣。」沈笑安心地摟緊陸元青的腰,一直慌亂不安的心慢慢沉靜下來。
陸元青等了片刻,才慢慢推開沈笑,一晃手中的雲吞,「你不是喜歡吃這家的雲吞嗎?我起早幫你買了,還是熱的,來,趁熱吃了。」他一拉沈笑的手,走進自己暫住的客房中,又看著沈笑坐在桌旁慢慢吃完雲吞,他才再度開口道:「聿府的錦衣衛對青黛說了什麼?」
沈笑氣悶道:「那幫錦衣衛竟然說小白哥哥和日前發生的『四公子一劍封喉案』有關,不能回府了!小陸,你說氣人不氣人?哼!要是爹在,我一定不輕饒他們!胡說八道,小白哥哥怎麼會和命案有關!」
陸元青聽完沈笑的話,卻搖了搖頭,「他們沒有胡說。現在整個京城的百姓都在議論這件事,聿府的古劍趁夜殺了四位高官公子,而那夜只有大人和宋護衛、邵捕頭夜宿在聿府,偏偏這四名死者都死在了劍術高手的一劍封喉之下,而聿駙馬爺不會武,聿府所藏古劍染血一事也是聿駙馬爺親自報知順天府尹的,一下子大人倒成了最大的殺人疑凶,所以皇上下旨,派了錦衣衛進駐聿府,大人是真被困在了聿府之中。」
「什麼?」沈笑吃驚地睜大眼,「這怎麼可能?我不信!我不信!小白哥哥絕對不會殺人的,絕對不會!他們冤枉小白哥哥!」
陸元青看了看沈笑,「那宋護衛呢?」
「宋玉棠?」沈笑不解,「他也不可能殺人,他那個人固執得很,做事一根筋。」
「可是宋護衛劍術很高,想必一劍封喉應該不怎麼困難。」陸元青的眼底忽然有了些微笑意。
沈笑不贊同地搖頭,「要是按小陸的說法,要做到一劍封喉,邵哥哥應該也可以吧?」
陸元青聞言讚賞地點點頭,「沈小姐所言極是,所以大人的處境才會因此更加艱難。」
沈笑似是忽然明白了陸元青的意思,「小陸的意思是……」
陸元青道:「大人的安危我其實並不太擔心,畢竟如今朝中敢正面與沈老大人交鋒的人並不多,可是恐怕邵捕頭和宋護衛就境遇堪憂了,而如果他們其中一人出事,那麼沈大人必定會被牽連進去,畢竟邵捕頭和宋護衛都是大人的人,欲加之罪又何患無辭?」
沈笑焦急問道:「那怎麼辦啊,小陸?」
陸元青對她笑了笑,「既然死了人,那麼屍體是無論如何都要親自看看的,否則單憑旁人之言,又如何能得知這四位公子真是死在了聿府的古劍之下,並且真是一劍封喉呢?」
沈笑連連點頭,「沒錯,沒錯,小陸說的是!可是,我們怎麼能見到屍體呢?如今錦衣衛介入了此案,案子雖然是順天府在查,可是屍體卻被錦衣衛看守著。小陸,我們如今連聿府也進不去,又怎麼可能見到屍體呢?」
陸元青卻是神秘一笑,「沈小姐似乎忘了你的青梅竹馬啊。」
「青梅竹馬?」沈笑不解,「誰是我的青梅竹馬?」
陸元青道:「就是那位鼻涕鬼梁大人啊。」
是夜,順天府衙門的北院。那裡是順天府停放屍體和仵作驗屍的所在。如今因為皇帝的旨意,所以負責看護「四公子一劍封喉案」的並不是順天府衙門內的差官,而是錦衣衛所屬之南鎮撫司,而恰巧沈笑大小姐的那位青梅竹馬正是錦衣衛南鎮撫司的鎮撫梁靖大人。
梁靖走在順天府通往北院的甬道之上,他的身後跟了兩名隨從,看身形都頗有些瘦弱,和那些孔武有力的錦衣衛力士似乎有些不同,但是誰也不敢多看二人一眼,只因為他們跟在了梁大人的身後。
梁靖停在了停放四位公子屍體的殮房前,門前守衛的力士連忙行禮道:「梁大人!」
「嗯。」梁靖哼了一聲,「開門。」
沒人敢質疑一聲,這裡雖然是順天府尹的衙門,但是有錦衣衛的地方,那些「大人」就要靠邊站了。
古劍奇談(8)四具屍體
走進停放屍體的殮房,屋內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味,梁靖不由得一皺眉,剛想命人不要關上門,卻見一直跟在他身後默不作聲的其中一名力士慢慢帶上了門,並在梁靖驚訝的眼神中,自袖口中拿出了一物。
只見這名力士慢吞吞地將手中的東西一分為二分別遞給了梁靖和他身邊的另一名力士,隨後在兩人吃驚的眼神中呆呆地笑了笑,「這個是醋包,用在醋水中沸煮過的紗布所制,用途是掩住口鼻,以降低屍臭。」
說話的呆「力士」是陸元青,而另一名站在梁靖身側的「力士」自然是我們的沈大小姐了。只見她快速地將陸元青遞給她的醋包捂在自己的鼻子上,口中含糊不清道:「還是小陸做事周到。」一邊說一邊又捶了梁靖一記,「哪像你這鼻涕鬼,你都不告訴我這屍體竟然這麼臭!」
梁靖冤道:「大小姐你發脾氣也有些道理好不好?我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帶你們進來,已經是心驚膽戰了,難道天熱屍體會發臭的道理還用我來教你嗎?」
「你還敢和我凶!」沈笑罵道,「我現在都快被臭死了,你還怪我!」
梁靖無可奈何道:「好好,我錯了,笑兒妹妹別生我氣……」他微一轉頭,卻見那個看起來有些呆的少年已經在他和沈笑吵嘴的時候悄無聲息地靠近了屍體,並一個人細心地看起來。
梁靖驚訝地看著這個並不起眼的青衣少年在四具面目猙獰如惡鬼的屍體間慢慢穿行,並一一觀察他們脖頸上醒目的一字形傷口。
梁靖輕聲問沈笑:「這人到底是何人啊?他竟然不怕屍體?」
沈笑嘲笑梁靖:「說你見識短,你還不服氣!小陸是我小白哥哥衙門裡的師爺,比這個還恐怖的屍體他也見過,而且他和你不同,他聰明得很!」
梁靖頗有些不是滋味地看著沈笑一提起陸元青就口若懸河的樣子,又看了看那似乎已經被四具屍體「迷住」根本就沒聽到他們講話的陸某人,口中喃喃自語道:「這麼厲害?我倒要試試他。」
說著,梁靖也慢慢走到了屍體旁,又看了看陸元青那不知是在發呆還是在看屍體的臉,才問道:「這位陸公子,你看了這麼半天,可有什麼發現?」
陸元青對梁靖拱拱手道:「今夜如此麻煩梁大人,實在是不好意思。」
梁靖微微一笑,「沈府有事,梁某又豈會坐視不理?不過這夜入順天府查探這四位公子的屍體,實在不是一件小事,希望我們今夜沒有白來一趟,否則……」
陸元青聞言卻是歉然一笑,「如此我等還是不要讓梁大人繼續為難才好,這便回去吧。」
梁靖不解道:「回去?這麼費力進來了,這麼快就要回去了?」
陸元青欣然點頭,「是,該知道的在下都已知曉,可以回去了。」
梁靖聞聽此言,心底不由得也嘀咕:莫非這人真像沈笑說得那麼神?所以他忙問道:「未敢請教陸公子在屍體上可有什麼發現?」
陸元青對著他神秘一笑,「死屍有四具。」
梁靖聞言愕然。什麼?他有沒有聽錯啊?
回沈府的路上,梁靖一直默不作聲,直到沈笑用手肘撞撞他,「鼻涕鬼,你怎麼不說話?」
梁靖看了看沈笑,道:「笑兒妹妹,我發現這麼些年過去了,你識人的眼光怎麼還一直停留在從前呢?」
沈笑不滿,「什麼意思?」
梁靖再次看了看走在二人身前那青衫人影,道:「笑兒你就這麼信他?信他能救沈大哥?我忽然覺得我今夜做了一件特別愚蠢的事情。」他看了看沈笑睥睨過來的眼光,「就是費盡心思帶你們兩個人進順天府驗屍。」
梁靖一直將沈、陸二人送回了沈府才離去。沈笑湊上來拉住陸元青的衣袖,「小陸,有沒有什麼發現?」
陸元青看了看她隱含擔憂的神情才溫聲道:「沈大人不會有事的,沈小姐放心就是,我想最多五天,大人就會平安歸來。」
「真的嗎?」得到了陸元青的點頭保證,沈笑不知為何突然安下心來,幾乎在精神放鬆的瞬間她就泛起了睏意,打了個哈欠,才道:「小陸,這幾天我真的覺得好累……那我回房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吧。」
陸元青點點頭,目送沈笑回房後,他才走進了自己的客房。房中有書桌,書桌之上有筆墨紙硯等物。陸元青坐在了書桌後的椅子上,微微閉上了雙眼,似是睡著了。
許久,他才自一片黑暗中睜開了眼,隨後點燃了桌上的油燈後,先將墨研磨片刻,再從筆架上取下了一支毛筆,將毛筆填飽了墨,又抽出了一張紙,開始在上面描描畫畫起來。
他描完了一張,又另取了一張紙開始在上面寫字。字並不多,可是陸元青卻寫得很慢,似乎每下一筆都極為慎重。許久,他寫完了這張紙,對著燈下一照,嘿,好一筆臭字,難為他能將每個字都寫成鬼畫符一般。
陸元青滿意地看著這張紙,微微點點頭,又另取了一張紙開始繼續書寫。這張紙他寫得比較快,幾乎是一氣呵成,彷彿那筆中之意早已瞭然於胸,只等這濃墨書寫的一筆。借光一瞧,這篇小楷卻是寫得極為工整,仔細一瞧竟極有風骨,令人激賞讚歎。
陸元青寫完後,將三張紙並排放在了一起,只見那第一張紙上陸元青描畫的竟然是兩把古劍的細繪圖:一把較長,寬柄薄刃,古樸靈秀間自有一股鋒芒畢露,而劍身上隱含的山嵐之氣,更將這把古劍襯得不似人間之物;而另一把則是一尺來長的細刃,刃身極為有形,上為錐形,尾為角形,遠遠看去極似女子婀娜的腰身,卻又隱隱含著一股深藏不露的鋒利。
陸元青在這張紙上畫的便是京城間盛傳的那對聿府中能夜遊殺人的古劍——雌雄雙劍:絕日與逐月。
這幅畫陸元青畫得極是精美,劍身上每一處輪廓與形態都似從他腦中抽出來一般,栩栩如生。是啊,師父的這對古劍早已跟隨他多年,劍身上的紋路哪怕是旁枝末節,他也記得清清楚楚,絲毫不曾忘記。
這些年,他或許早已忘記了很多事,但是唯有這對劍他從不敢忘,就像他牢牢記著恩師的教誨,一刻也不曾忘記一樣。
陸元青的手指緩慢地摩挲過紙上描繪的劍身,喃喃自語道:「此案如果能了結的話,一定要將這對古劍拿回來才行,師父的東西不能流落在外面。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定不能令師父之物蒙辱。」
古劍奇談(9)故人狹路
夜影重重,聿波藍從花園中那片黑色花叢中走出來時,夜已經很深了。不知從何時起,每日他想留在花叢中的時辰越來越久,簡直到了依賴的地步。或許這些年來能讓他心情平靜的地方只剩下了這片花園,當然如今還有那裡。
聿波藍站在自己臥房隔壁的房間前,想要推開門的手卻遲遲未動。他心裡忽然有些膽怯,裡面的那個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是再次相逢他卻不知該怎麼面對她。以她的脾氣怕是難以原諒他的吧?一定會恨他恨到天昏地暗吧?一直以來,雖然他們一起長大,她似乎就在他身邊,可是面對她的時候,他卻總是感到不知所措。
昨夜見她時,她一直睡著,可是現在……聿波藍看了看房內亮著的燈,她還沒有睡。
猶豫了片刻,聿波藍終於推開了房門,走了進去。房內很明亮,而他滿心想念的那個人正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看著門口,一時間二人四目相對。
聿波藍看到女子面上那些明顯的傷痕,心口立刻又閃過那種急針穿過般的痛楚。他一邊走近一邊伸出手想要攬女子入懷,可是面前的女子卻怔怔地看著他,不喜不怒,表情凝滯,像個人偶一般。她那空洞無物的眼神,將聿波藍已經伸出的手臂凍結在了原地。
「劍雲,我是波藍。你不記得我了嗎?」聿波藍的口氣中難掩失落和無奈,那人說得沒有錯,她果然再也不記得他了。
「她的身體受創很重,能夠重新活過來已經算是萬幸了。她不能開口說話,她也不再記得你是誰或者她自己是誰,甚至她的容貌也不可能再恢復了,那麼想要讓她回到你身邊依舊是你不變的心願嗎?」猶記得面覆鬼面面具的男子怪聲問他。
「是,我願付出全部,只求她能再回到我身邊。」他的信誓旦旦猶在耳旁。
戴著鬼面面具的男子只是給了他一把花種,「種在園中,不斷用許願者的鮮血澆灌它,等到花開滿園之刻,便是你美夢成真之時」。
給聿波藍花種的鬼面法師如今是嘉靖帝面前的紅人,嘉靖帝追求長生不死羽化成仙之法,而對這通仙法解陰陽的鬼面法師則已經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對於這忽然崛起,在皇帝面前的地位非同小可的鬼面法師,聿波藍心底其實並不相信,尤其這鬼面法師還是嚴嵩為他引見的,雖然知道這是嚴嵩趁機籠絡自己的手段,可是……可是他抵擋不住讓厲劍雲起死回生的渴望與誘惑,所以他鬼使神差地拿回了花種。他親自動手除了滿園的花草,而後種上了這奇怪的黑色種子。此花長得極慢,距離劍雲離開已經三年的時間了,這花才是第一次開滿園,而這些年他為了給花滴血餵養而在自己身體上割下的傷口,早已不計其數。
記得此花花開滿園之時,不過才是數天前的事。只是看到它們的第一眼,聿波藍就覺得再也邁不動步伐了。這花是聿波藍從未見過的花種,所以他叫不上名字來。而這黑色的神秘之花卻似帶有了魔力,吸引著他不斷地靠近,再靠近。
等待花開的這三年,聿波藍不斷在想,如果他能和厲劍雲再次相見,會是怎樣一番情形。這三年間她將變成什麼樣子?她見到他會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他?是否如記憶中那般桀驁不馴卻又偏偏璀璨奪目?她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她的聲音是否如同記憶中的那般輕易就可以吸引住他的全部心神?如果他抱住她的話,她會如何反應?推開他還是拔劍相向……
聿波藍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他們重逢後的畫面,劍雲或許會原諒他,或許她無法原諒他,卻從沒有一幕像是眼前這般的景象。面前的女子半張臉的傷痕,雖然能看出以往劍雲的輪廓,可是除了臉,其他卻讓聿波藍感覺這般陌生。劍雲的眼神永遠都是那樣神采奕奕、奪目耀眼,這般空洞死寂的眼,又怎麼會是劍雲的眼睛?
這樣想著,聿波藍不由自主地無聲退後了一大步,他依舊盯著面前的女子,手掌卻在無聲無息地握緊。痛,忽然鋪天蓋地而來,讓他分不清今夕往昔,真實與虛無。
心中空蕩蕩的一片難以忍受的悸痛,那以為和劍雲重逢後應該立刻被填滿的滿心空虛卻依舊如往昔那般撕扯著他的靈魂,這樣的劍雲又怎麼還會是劍雲呢?怎麼會是這樣?他這三年來滿腹心思日夜期盼的,怎麼會變成這樣?
明明只差幾步,他就可以碰到她的臉、她的手,他渴望擁有的一切,可是他怎麼也邁不出那幾步。他痛苦莫名地看著面前的女子,卻搖了搖頭,「我錯了,我又錯了!我當初錯了,我如今又錯了!如果我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當初我是無論如何不肯錯過你的!我以為只是暫時放開手而已,可是沒想到我放開手的竟然是我一生的全部渴望!如今就算再追悔莫及又能如何?這真是報應!我如今在做什麼?我怎麼……」
是他!是他放棄了劍雲,就算如今再將她找回來,那早已失去的往昔還能一起找回來嗎?那些錯過的過去還能重新開始嗎?頭痛欲裂……忽然再也不想留在這個房間中,聿波藍轉身開門打算離開,可是在他打開房門的瞬間,一張夾在門縫間的紙,輕飄飄地落地了。
聿波藍不解地看著這張不知道是誰夾在門縫裡的紙,忽然心中一驚。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幾乎是毫無聲息地將紙張留下又離開?他竟然一無所知,整個府中的錦衣衛也無不察覺!如果此人是來殺他的,那麼……
聿波藍瞪著地上紙張的目光慢慢冷凝,半晌,他才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紙張,就著月光,他僅僅是瞄了一眼,心中卻已是驚濤駭浪一般。他握著這張紙的手在不斷顫抖,讓人分不清他是驚喜所致還是憤怒使然。
聿波藍看著手中的這張紙終於從極度的震驚中慢慢地冷靜了下來,他回身看了看依舊坐在床上彷彿人偶一般的女子,眼神忽然變冷了,他慢慢捏緊了紙張,用力帶上門,大步離去。
聿波藍還未走近,守在門口的兩名錦衣衛就已對他躬身行禮道:「聿大人!」整個京城誰人不知聿波藍已經注定是皇上的女婿,別人的面子可以不給,皇上的面子誰敢不給?
聿波藍卻是視而未見般冷聲道:「裡面的人可曾離開過?」
兩名錦衣衛對看一眼,「回聿大人,裡面人不曾離開過房間。」似仍怕聿波藍不信般,二人一指門上的鎖,「大人請看,這鎖一直掛在門上。」
聿波藍冷哼一聲後道:「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錦衣衛的這些伎倆嗎?不要以為他是你們曾經的熟人,就對他格外『照拂』,如果再出事情,你們的腦袋排在一起都不夠!」
兩名錦衣衛忙驚慌跪倒,「聿大人請息怒!裡面的人真的不曾離開過。」
「開門!」聿波藍只說了這兩個字。
二人為難地相視一眼,卻聽聿波藍冷冷地問:「怎麼?還要我說第二遍嗎?」
兩名錦衣衛忙打開了門鎖,卻見聿波藍一腳踹開了房門,跨進房間的瞬間他吩咐道:「你們守在外面,不要讓別人進來。」一邊說一邊將門再度關緊。
房內一片昏暗,沒有掌燈。可是聿波藍卻覺得有一雙眼睛在他跨進門的一瞬間就將他盯緊了,這感覺令他很不舒服,所以他的語氣也分外譏諷,「怎麼?故人相見,邵大人面對我卻不敢點燈了嗎?」
卻聽床上有人聞言冷笑一聲,「這大半夜的,狀元公如此不文雅地踢門而入,看來是來找老子麻煩的。」
兩人說話的工夫,聿波藍已經點燃了屋內的油燈,由黑暗到光明的這段過渡讓聿波藍微微閉眼,待他再睜開眼時,卻見床上那人依舊蹺著二郎腿未動,雙臂枕於腦後,一雙眼卻飽含譏諷地看向聿波藍。
「不知狀元公……不對,應該叫駙馬爺!這麼晚了,駙馬爺還紆尊降貴來踹老子的房門,莫非是來找老子到屋頂喝酒的不成?」躺在床上的邵鷹看似在笑,可是他的眼底卻是一片冷然。
聿波藍不知是對駙馬爺這個稱謂不滿,還是被屋頂喝酒這句話給氣到了,他猛地衝到了邵鷹的面前,將手中的紙張用力摔在了他的身上,「屋頂喝酒?你以為這樣就能氣到我嗎?哼!這些年邵大人似乎是落魄許多,沒有當年的那身華麗錦服穿在身上,我那日在得意樓幾乎快要認不出這就是當年英姿颯爽、意氣風發的邵大人了!」
邵鷹僅是「嘿」了一聲,便無視聿波藍的怒氣,伸手拿起了他摔在自己身上的紙張,仔細一看,上面只寫了幾個字:明日戌時,酒意,和閣下不見不散,但切記請君一人赴約!故人之邀,知名不具。
邵鷹看完後一頭霧水,「喂,這是什麼意思?」
聿波藍搶過了邵鷹手中的紙張,冷笑一聲,「邵鷹,你以為這樣就能戲耍我了嗎?你以為找個人模仿劍雲的筆跡,我就會上當了嗎?你想趁我明夜赴約之時偷走雌雄雙劍對嗎?我告訴你,邵鷹,那是劍雲的東西,也就是我的,你只是個外人,你就別白日做夢了!」
邵鷹聽完聿波藍的話,卻猛地從床上坐起,「劍雲的筆跡?你說什麼?你說這是……」
聿波藍忽然大怒,他一把抓住邵鷹的衣領,「你沒有資格叫她的名字!連這是她的筆跡都不知道,憑什麼裝得和她那麼熟?不過就是曾和她在屋頂上喝過酒,不過只是這樣而已,如果我會武功的話,輪也輪不到你!」
邵鷹沒有揮掉聿波藍揪緊他衣領的手,卻用一種在看傻瓜的眼神看了看聿波藍,「對,老子是連她的筆跡都認不出,所以你剛剛所說的老子找人模仿她的筆跡之說,不是天方夜譚嗎?」
邵鷹一語驚醒夢中人,聿波藍猛地退後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瞪著手中的紙張,「不是你,不是你找人騙我的,那是誰?」
邵鷹的神情急劇變化,才試探地開口:「你,你有沒有一種感覺,老子總覺得她其實還沒有……」
「不!」聿波藍卻率先心虛地猛然截斷邵鷹未完的話,「劍雲已經死了,她已經死了!」
邵鷹些微卸下敵意的神情在聿波藍這句話出口之後卻再度冷了下來,「對,她已經死了,所以你和她那什麼狗屁婚約早就廢了。如今你已經是駙馬爺了,她的往昔也與你再無關係,你憑什麼扣著她的雙劍不放?老子和她相識時,就當她是老子最佩服的兄弟,就算在她死後才知道了她不是什麼兄弟,原來竟是厲府小姐又如何?在老子心裡,她的位置從不曾改變過,無論她是生是死,無論她是男是女……所以她的心願,老子都會替她完成!這對古劍既然是她的東西,就請駙馬爺物歸原主,老子會將這對古劍帶回汴城厲家的舊宅中,好好安放的。」
「這就是你離開錦衣衛,隱在汴城衙門裡做個小小捕頭的原因嗎?」聿波藍冷笑道。
邵鷹點點頭,「對,至少我不會像某人一樣,一面表現得對她念念不忘,另一面卻心安理得地去做什麼狗屁駙馬!老子和你不同,老子認定的事就一輩子不會變!老子很少佩服誰,所以既然老子心裡已當她是兄弟了,那她一輩子都是老子的兄弟,哪怕她是個女人,哪怕她已經死了!」
聽聞邵鷹竟然這般說,聿波藍簡直是怒不可遏,「我和劍雲之間的事情,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來插嘴!我和劍雲之間的感情,你這個外人也永遠不會明白!哼!想拿走雙劍,好啊,等你洗清你如今身上的殺人嫌疑,安然離開這裡再來誇口吧!」
聿波藍一邊說一邊向外走,卻聽身後的邵鷹問道:「明晚戌時之約你會去吧?你一定要去,說不定你會見到……」
聿波藍卻是冷哼一聲,未待邵鷹說完,就已經彭的一聲關上了房門,將邵鷹未完的話隔絕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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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劍奇談(10)神秘之約
站在「酒意」門前,正好是戌初時分。聿波藍在門口微微站了站,才慢慢走了進去。他考慮了許久,還是決定赴約。無論這是不是陰謀詭計,對方能說得上「酒意」的名字,如果不親自過來瞧瞧,他絕對無法安心。
「酒意」一如往昔沒有什麼客人,所以邁進門的第一眼,聿波藍就看到了坐在他和劍雲以往常坐的靠門的這張桌子上,那戴著黑紗斗笠的人影。
聿波藍微微一愣,隨即慢慢走近,正待開口,卻聽斗笠怪客壓低了聲音道:「是聿波藍公子吧?我就是今晚約你的人,請坐。」
聿波藍微微皺了皺眉,才坐在了斗笠怪客對面的位置上冷聲道:「閣下究竟是何人?約我何事?閣下又何以知道『酒意』?那紙張上的字是閣下所留嗎?」
那斗笠怪客聞聽聿波藍的一連串問題,似是有些緊張地微微擺手,「太多了,太多了!你一下子問這麼多,我都忘了該怎麼回答了。」
見聿波藍聞言怪異地看過來,那斗笠怪客嚥了一口唾沫,一把抓起桌面上的酒碗灌了一口,才低喃道:「沒錯沒錯,就是這句。」
「什麼?」聿波藍沒有聽清,不由得反問道。
卻聽那斗笠怪客清了清嗓子,「今夜相約聿公子前來,是為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有關貴府幾日前發生的古劍染血一案;這第二件事,則是請聿公子歸還一樣東西。」
斗笠怪客的話音剛落,就聽聿波藍冷笑起來,「閣下是受何人指使?還是老實說出來的好!」
「你怎麼知……」忽然意識到自己要說漏嘴,斗笠怪客忙改口,「聿公子不信我不要緊,難道紙張上的筆跡,聿公子也不認得了嗎?」
聿波藍冷冷地看著斗笠怪客,「閣下好大的膽子,竟敢模仿那人的筆跡誆騙我,如果閣下不肯摘下斗笠示以真面目,恐怕閣下今夜走不出這『酒意』的大門。」
斗笠怪客似乎被聿波藍驚嚇到了,他微微抖了抖,卻不怕死地繼續道:「聿公子誆我的對吧?你今夜赴約一定是從秘道偷偷出府的,所以你一定是一人前來的,對不對?」
聽到「秘道」二字,聿波藍的臉色猛然冷凝起來,他一抖衣袖,從左手衣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劍架在了斗笠怪客的脖頸旁,「你怎麼會知道秘道的事情?你到底是什麼人?說!否則……」
聿波藍將手中的短劍往下按了按,立刻換來了斗笠怪客的一抖,卻聽他哆嗦地說:「你不會武功,你只是虛張聲勢騙我而已。」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這把聿波藍架在他脖頸旁的劍,確認心中想法之後,才將此短劍又向外挪開了幾寸,「其實你也不算完全不會武功,至少你會七式劍招,有這七式劍招再配上絕日古劍,想要連殺四人並且做到一劍封喉,其實並不算什麼難事。」
聞聽此言,聿波藍的臉色劇變,他握劍的手忽然劇烈抖起來,「你……你說什麼?什麼七式劍招?你怎麼會知道?!」
那斗笠怪客似乎受到了鼓舞,繼續說道:「我不僅知道這七式劍招,我還算到你宴請沈白幾人的那夜,你曾經借離席去拿古劍的機會,利用秘道偷偷離開過聿府。所有人都以為你不會劍法,況且你又是主動報案說府中古劍染有血跡之人,應該沒有人會懷疑你才是。可是我卻知道曾經有位厲小姐教過你七式劍招,這七招極為高妙,不需任何內力卻能擊敗許多使劍的好手,再加上絕日劍乃天下奇兵器,所以你趁著離席的這段時間一口氣殺了佟少延、王仁允、方長華、馬千松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利用秘道重新返回宴席,再拿出那殺人後染有血跡的古劍,滿是不知情的樣子,還有誰會懷疑聿公子你呢?」
聿波藍聞言若有所思地盯緊面前的斗笠怪客,口中卻問道:「如果閣下所言是真,那麼我倒是奇怪我又該是如何一人連殺四人後,又在短短的時間內將他們四人分別置於禁城東、西、南、北四座城樓的城牆旁呢?要知道東、西、南、北四座城樓間距甚遠,我一個人要將四具屍體分至東、西、南、北四座城樓,就算不用一整夜的時間,恐怕也不可能只在離席取劍這段時間內完成吧?」
斗笠怪客聞言先是點點頭,又立刻搖搖頭,「差點兒被你蒙過去!這一切聽起來似乎很困難,但是仔細想想又不那麼困難,只要你有另一個幫手幫你善後,再加上四匹快馬即可。」
斗笠怪客用手指沾了沾酒碗中的酒,在桌面上畫了一個圈,「這是聿府的位置。」他又接著標上了東西南北的方位後,又在四方位的頂端各畫了四個圈,「這四處代表了東、西、南、北四座城樓,至此是不是發現了這幅圖很特別?」他見聿波藍只是盯緊他卻不答話,只得繼續說道:「聿少春將軍乃是功勳之臣,所以聿府的位置是京城內最好之所在,因為它位於京城的中央地帶,也因此以聿府作為起點,通往東、西、南、北四座城樓的距離其實是相等的。」
他一邊說一邊將代表聿府的那個圈和代表東西南北的四個圈,用沾了酒的濕手指畫線相連,「如果將四具屍體分別置於四匹快馬的背上,並在馬尾處盤上火藥引線,當快馬奔跑至各個城樓之時,火藥引線燒盡後的火星便會灼傷馬臀,馬在受驚後必然是前蹄揚起、狂躁不已,那力度足可以把屍體從馬背的固定處甩下來,如此佈局就完成了。從來沒有人規定過兇手是一具接一具地挪動屍體,而不是四具屍體的挪動同時進行。」
聿波藍眼底閃爍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光芒,「實在是精彩至極,只是這樣信口胡說又有誰會信呢?」
「怎麼會是信口胡說?」斗笠怪客似乎被聿波藍的話打擊到了,他咳了咳,「那四具屍體就是證人啊。」
「什麼意思?」
「我剛剛說了那絕日劍乃是天下奇兵器,此劍劍刃極薄,乃是由千年寒鐵所製,所以被絕日劍所傷之後的創口絕不會流血不止,再深的傷口也不會流出很多血。可是奇怪的就是,順天府中停放的四位公子的屍體卻無一例外,全是血染滿襟,那血多到晃得人眼花。」
聿波藍吃驚道:「什麼?你見過那四具屍體?你究竟是何人?」
那斗笠怪客冷笑一聲,「那個……那個其實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四位公子的屍體會流這麼多血?」
聿波藍盯著斗笠怪客的眼神中忽然泛起了一抹奇異的光彩,「願聽閣下高論。」
那斗笠怪客似是不好意思地連連擺手道:「高論大敢當,我說出來,咱們研究研究啊。」他一邊說一邊又沾了一些酒畫在桌面上,只見他畫的是兩條橫線,區別只是在於一條橫線是自左向右畫出,左寬右窄;而另一條則是自右向左畫出,右寬左窄。斗笠怪客畫完後似是有些沾沾自喜,忙問聿波藍:「聿公子,你看我畫得如何?像不像?」
聿波藍看了半晌仍是不解,「閣下畫的是什麼?」
斗笠怪客似又被聿波藍打擊到了,忙又認真看了看自己畫的線,「不會啊,很像啊。」
聿波藍催問道:「閣下畫的到底是什麼?」
那斗笠怪客的臉雖然藏在了黑紗斗笠之後,可是看他立刻一本正經坐好的樣子,卻讓人忽然覺得極為正式,「我畫的是四位公子被一劍封喉的頸上的劍傷。聿公子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四位公子被殺的傷口會有如此迥然不同的區別呢?」
聿波藍腦中已被各種猜測佔據,思緒也變成了一團亂麻,他不解道:「哪裡不同?還不都是一劍封喉?」
「非也非也!」斗笠怪客忙擺手,「聿公子你仔細看我畫的兩道橫線,其中一條左寬右窄,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兇手是左手使劍,此人極有可能是個左撇子,或者此人右手不能使劍;而你看這一條則是右寬左窄,這則說明兇手是用右手劍殺人,而這一切則是衝突的重點。」
聿波藍點點頭,「請閣下繼續說下去。」
斗笠怪客道:「為什麼四具同時被殺的屍體,頸上的劍痕卻如此不同呢?那只能說明,殺人者並非一人,又或者說有人為了保護某人而在劍痕上做了處理。」
聿波藍皺眉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
斗笠怪客歎口氣道:「我曾經說過絕日劍乃是天下奇兵器,因它特殊的質地和極薄的劍刃,所以此劍在傷人之後,無論使劍之人是用左手還是右手,他在對手身上劃出的傷痕都是寬窄一致的,絕不會出現什麼左寬右窄或者右寬左窄的情形,而且也因為它極薄的劍身,所以如果是一個失去神志並且沒有任何內力在身的人用絕日劍去殺人的話,他根本不可能將人頸上的傷口刺到如此深的程度。那麼綜上我就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不知道聿公子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聿波藍看著斗笠怪客的眼神已經變成了某種怪異,「你說。」
斗笠怪客掰了掰手指,「第一,殺死四位公子的兵器並非傳說中擺在聿府中的那對古劍,因為此劍傷人不會流血不止,更不會劍痕有寬窄之論;第二,殺人者並非一人,前後衝突的劍痕走向說明了這一點;第三,四名死者之所以會血滿前襟,是因為有人在四人那極細且不出血的傷口上補劃了一劍之故,當然將屍體放上馬背之後,因為馬背的不斷顛簸,也使傷口不斷加深撕裂並擴大乃至一直流血……」
「無稽之談!」聿波藍哼了一聲,「閣下的馬尾處系火藥引線的說法根本就是空口無憑,你前面所說或許有些道理,但是此點我絕難認同。」
斗笠怪客似乎是笑了笑,「聿公子不要著急,我還沒有說完。我之前不是說過那四具屍體就是證人嗎?」見聿波藍微微皺眉看向他,斗笠怪客才又說道:「所以說在馬尾上綁火藥引線這件事真是不太安全,因為它不僅會燙傷馬屁股,甚至還會燒傷四位公子的華麗衣袍。聿公子不信我的話,那麼穿在四位公子屍體上的衣服邊緣零零碎碎的燒傷痕跡就可以證明我的言論,當然如果聿公子不介意的話,也可以請順天府尹去瞧一瞧聿府馬匹的後臀,想必應該也會有燒灼的痕跡留下來的。」
聿波藍冷笑一聲,「閣下如此神通廣大,竟連這些都能猜到?那麼閣下不怕我回府之後立刻將這些可疑的痕跡抹去嗎?如果這些痕跡都沒有了,那麼閣下又該如何證明你的說辭呢?」
斗笠怪客似是歎了口氣,「京城中出了這樣的案子,恐怕日子最不好過的就是順天府尹了。他該是巴不得可以早日破案,所以有了蛛絲馬跡,他恐怕行動也是快得很。」
聿波藍冷聲問道:「閣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斗笠怪客一笑,「其實我的紙條不僅給了聿公子,我還給了困在聿府中的另外一人,當然另外一張紙上的內容可不是約出來喝酒這麼簡單了。」
聿波藍忽然冷笑起來,「閣下寫了密信給沈白?閣下和沈白是什麼關係?」→文·冇·人·冇·書·冇·屋←
斗笠怪客搖搖頭,「我和沈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他不是兇手,卻被困在聿公子的府中,這實在是有些冤枉。其實聿公子你殺沒殺那四位公子,本和我並沒有什麼關係,聽聞這四人平日裡也是行為不端之人,死了反倒讓百姓出氣,大快人心,但是你實在不該利用那對古劍會殺人來做噱頭,製造謠言和事端,因為那對古劍乃是家師生前最為喜愛的兵器……」
斗笠怪客的話還未說完,他戴在頭上的黑紗斗笠就已被聿波藍一把扯下,一張面黃肌瘦的病容出現在了聿波藍面前。
聿波藍原本暗暗期待的神情在看到這病容少年的臉後轉為了驚愕和失望,「你……你是誰?你為什麼說那是你師父的兵器,這古劍明明是劍雲……」
那病容少年一臉驚慌,他慌忙想要摀住自己的臉,卻似乎有些來不及了,「你怎麼抽走了我的斗笠?唉!本公子如此年少風流,平日若不戴斗笠根本就不敢出門。你這人怎麼這麼魯莽?真是……我本來想裝作被人用錢雇來冒充約你之人這種氣氛和感覺的,不過現在被你看到本尊,想來我的身份是瞞不住了。」
聞聽此言,聿波藍忽然泛起了怒氣,「裝神弄鬼!你到底是何人?」
那病容少年一臉無奈,「聿公子你扣留了厲師姐的一對古劍,好好留著也還算好,可是如今這對古劍成精殺人之說早已成了百姓街頭巷尾的談資,實在有辱師門清譽,所以我是替已故的師父和厲師姐來要回雌雄雙劍的。」
聿波藍一臉驚訝,「你是劍雲的師弟?」
「嗯。」那病容少年點點頭,「請聿公子歸還古劍。」
聿波藍似是極為疲憊地搖了搖頭,「古劍不在我手中。」
病容少年卻是點點頭,「我知道啊。」
「你知道?不錯,你自然應該知道。此劍如今已是殺害四位公子的凶器,早已被順天府收繳。」聿波藍淡淡道。
病容少年卻是搖了搖頭,「事已至此,聿公子何必再說假話呢?聿公子難道不明白我為何約聿公子在『酒意』相見嗎?因為一直以來留在聿府中的那對古劍根本就不是真的雌雄雙劍,那只是聿公子在『鑄劍坊』做的仿品而已,而真正的雌雄雙劍則該是在這『酒意』的掌櫃陳久義的手中吧?還請聿公子告知陳久義的去向。」
聿波藍聞言冷笑道:「你連這個都知道。看來劍雲和你這個師弟倒是無話不談。你到底想做什麼?」
病容少年的語氣有些惋惜,「陳久義是聿少春將軍昔日的部下,當年因為喝酒誤了軍令而被嚴懲廢掉了右臂,多虧聿將軍的求情力保,才被留下了一命。聿將軍殉國後,陳久義也離開了軍營,不知去向。其實他並沒有遠走高飛,而是留在京城開了這個小酒館。陳久義這個人生性豪爽,所以就算做了生意也賺不上什麼錢。我想,這些年『酒意』之所以沒有關門大吉,應該還是多虧聿公子的接濟吧?陳久義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聿將軍昔日的救命之恩和聿公子這些年的接濟之情,恐怕就是讓他陪著聿家去做掉腦袋的事情,他也是絕無二話的吧?」
聿波藍盯著病容少年的臉,眼底的光卻開始有些迷離。
病容少年看了看聿波藍的神色卻歎了口氣道:「聿公子你養虎為患卻不自知,不僅害了自己,還連累了陳久義。」
「什麼?」聿波藍甩了甩頭,他忽然覺得有些頭痛。
「聿公子的府上是不是養了黑色的巨大花朵?」
聿波藍聞言有些吃驚,他緊盯少年,卻覺得少年的臉開始在他面前不斷交疊,看不清楚。
「此花是曼陀羅中的極品黑色曼陀羅,因為此花極為稀有,所以中原很難見到,也根本養不活。但是關於黑色曼陀羅有一種傳說,只要養育者用熱血澆灌,它就能在最貧瘠的土地上開出最妖冶的花朵來。曼陀羅是有劇毒的花朵,而用熱血養育出來的黑色曼陀羅更是此花中的毒後。黑色曼陀羅素有情花之稱,因為嗅聞花香者情感起伏越劇烈,中毒症狀發作便越快。中毒者最初會產生輕微的幻覺,慢慢則會身不由己地做出許多瘋狂的事情卻不自知,最可怕的就是據說此花之毒無解。傳言中黑色曼陀羅是被詛咒過的花朵,師父也曾說過此花所代表的是不可預知的死亡和愛……我第一次知道這種花時,原本對它充滿了好奇。愛和死亡本是相互對立的存在,卻因為這一種花而有了奇妙的關聯。可現在我卻覺得此花真是毒,半點兒都不能沾染!聿公子你已中了此花之毒卻不自知,你更在此花的蠱惑下,在潛意識中記住了四位公子白天對你的冒犯,而在夜晚花毒發作夢遊之時對他們痛下了殺手。你不會武功,又是第一次用劍傷人,所以他們四人開始應該並沒有死,但是我想你和四位公子相約的地方該離『酒意』不遠,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原因,總之陳久義撞上了你殺人的一幕,他害怕四位公子不死終將危害到你,所以又在他們的頸上補了一劍。只可惜你是用右手執劍,可是陳久義卻只能用左手,所以留在四位公子脖頸上的傷口才會有的左寬右窄,有的右寬左窄。陳久義本想幫你洗脫殺人嫌疑而補上的這一劍,可惜卻是這一劍才讓這場佈局變得破綻百出,當然主要還是因為你們殺人的劍根本就不是絕日,否則這個秘密恐怕連我也是看不出來的。你也不必否認,我已經帶著雌雄雙劍的樣圖去過鑄劍坊了,掌櫃因為對這劍印象深刻,所以他依舊記得當年曾經有姓聿的俊美公子去找他做過古劍的贗品。而陳久義應該事前並不知情,他是個酒癡,如果他一早就想殺四位公子的話,又怎麼會留下一整壇未開封的『將軍行』呢?可見他突然離開得是有多匆忙。陳久義留在京城是為了聿家,他離開京城所謂的訪友必也是為了聿家,因為他孑然一身,早就沒有什麼朋友了。他突然離開京城,此案一旦被追查的話,很快所有的疑點都將被引到他身上,到那時還會有誰去懷疑聿公子你呢?他終究只是想保護你而已。」
聿波藍痛苦地晃了晃頭,「我的頭有些痛……」
病容少年歎口氣,「你花毒發作了,一旦中此花毒,如果不繼續聞嗅花香,就會控制不住自己而做出瘋狂的事情。你為什麼要種這種毒花呢?」
聿波藍慢慢露出一種絕望的神情,可是他雙眼迷離,令病容少年根本分不清他是否還清醒著,「我做錯了一件無可挽回難以彌補的事。我失去了一個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人。我懊悔、我痛苦。我只想她再回到我身邊!我知道那個鬼面法師在騙我,我也知道嚴嵩不懷好意,可是我還是選擇相信了他們。這就是我的軟肋、我的痛腳,他們抓得很準確,所以我注定一敗塗地。當年的事我不想為自己辯解,只是那日在得意樓他們四人卻將我和劍雲之間的感情說得那般不堪,我可以不為自己辯解,可是我不能容忍他們對劍雲說三道四。他們怎麼會知道當年我的心底有多麼痛苦,多麼煎熬……」
病容少年看著聿波藍,微微歎口氣道:「無論何種原因和理由,既然殺了人,就該有承擔後果的準備。雖然人不是最終死在你的手上,可是這件事論起來,你卻比陳久義罪責更重。聿公子,你現在應該回到聿府去,我想聿府現在一定已經找你找得天翻地覆了吧?」
一臉病容的少年扶著已經花毒發作的聿波藍往聿府的方向走,因為怕聿波藍會突然發狂,所以病容少年封了他週身的主要穴位,「時日尚淺,還好你中的毒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深。」
聿波藍有些痛苦地在少年耳旁無意識地低聲喊著:「劍雲,劍雲,不要怪我……」
病容少年靜靜地看著夜色掩映中聿波藍那俊美的臉,似想伸出手摸一摸,終於還是沒有探出手。只聽他喃喃自語道:「沒想到我和你還有走在一起的一日。我以為從我刺你一劍那刻開始我們就已形同陌路了。波藍,我知道你的苦衷。就算我當時想不明白,可這些年下來我早已想通。其實我並不想刺你那一劍,我那麼做只是想讓你死心,不要意氣用事陪我白白去死而已。我是無法眼睜睜看著我爹因我而死的,所以哪怕那是死約,我也會去赴。可是我不想連累你,更不能連累少陵她們。我說要殺你、殺少陵那些話都不是真的。從前的我總是任性行事,惹了那麼多麻煩,我最後能為你們做的也僅僅是如此而已。」
「如今……我早已不是輕狂不羈、仗劍傲行的厲劍雲,而我心裡也很清楚,你念念不忘的是過去的厲劍雲,而不是現在的陸元青。或許此刻你仍很難過,但是時間久了,再深的傷口也會慢慢結疤的。你會發現你即使沒有了我,也一樣可以活得很好。或許這些年下來,你的傷口已經開始慢慢癒合了,那麼我現在又怎麼忍心將它再度撕開?我給不了你任何承諾和未來,所以我們還是永遠不要相認的好,你就當厲劍雲已死。我送你回聿府,之後你該要怎麼做,我相信你會自己有所決定的。」
聿波藍依舊不清醒地喃喃自語:「你是不是怪我?劍雲,為何這些年你從不曾入我夢?從不曾!我只想見你一面,哪怕是在夢中……」
病容少年輕歎了一聲,隨即微微搖了搖頭。
離聿府越來越近了,病容少年避開正門的錦衣衛,帶著聿波藍繞到後院,將他小心地放在院門口後,又最後看了看他的樣子,才從袖中抽出一張字條,放進了聿波藍手中,隨後在門扉上重重敲了敲,才縱身上房,消失在夜色中。
古劍奇談(11)情深緣淺
第二日,聿波藍已經正式從准駙馬爺變成了階下囚。因為他一口咬定四位公子是他所殺,順天府尹沒辦法,只得向皇上如實奏報。
皇帝龍顏大怒。聿波藍和三公主的婚期將至,此刻竟然出了這樣的事,讓他皇家的臉面該往哪裡擺?他命順天府尹暗示聿波藍收回之前的說法,否則無法對痛失愛子的四位愛卿交代,到時他就是想保住聿波藍也無可奈何。奈何聿波藍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堅持說四位公子乃是他所殺,把皇帝氣得無以復加,一怒之下將他押進了天牢。
聿波藍進了天牢,沈白三人卻從聿府被放了出來。順天府尹一路上好生相送,「此次委屈沈探花了,哎呀,還望沈探花能在沈老大人面前擔待幾句。」
沈白微笑點頭道:「這個自然,不過晚生有個請求要煩勞趙大人。」
順天府尹趙正恭忙道:「沈探花請說。」
沈白微微頓了頓後道:「晚生想探望聿波藍,還望趙大人幫忙。」
天牢中的待遇比起錦衣衛的詔獄好了不知多少。聿波藍進了天牢便一直沉默著,或許是他身份特殊,倒也沒有任何人敢為難他。
聿波藍靜靜坐在靠著天窗下的草床邊,只是聚精會神看著手中的紙條,上面寥寥數字卻似令他百看不厭:前緣已盡,身死魂滅,勸君早醒,莫入歧途,珍惜所有,憐取眼前,恩怨昨日,勿再掛懷。
這字條自他醒來就一直在他手中,那是劍雲的筆跡。這些年來劍雲從不曾入他的夢,這張字條似乎是他收到過的唯一和她有關的東西。自欺欺人也好,怪力亂神也罷,又或者這字條依舊是那什麼所謂劍雲的師弟寫來騙他的都好,他寧可相信這是劍雲冥冥中已原諒他了。以前劍雲每次將案子中的兇手最終揪出來時總是很快意,如果她知道他殺了人卻不肯認罪,恐怕會怪他吧?
其實他心裡又何嘗不知劍雲已死,他又何嘗不明白府中那面上有傷的女子根本不是劍雲。什麼還魂、什麼復生、什麼法術,都是嚴嵩和鬼面法師聯合起來騙他的。只是他不敢不信、不捨得不信……可是劍雲已經死了呀,那他這樣自欺欺人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沈白走進天牢的時候,只看到聿波藍手中拿著一張字條在發呆。他慢慢走到聿波藍牢房門前,「聿兄。」
聿波藍微微抬起頭看了看沈白,「沈兄,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來看我?」
沈白坦然一笑道:「我當聿兄是我沈白的朋友,以前如此,以後亦如此,而且我始終相信聿兄從來沒有害我的意思。」
聿波藍苦笑了一下,「我那夜真的只是想邀沈兄喝酒。你不知道自你離開京城之後,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談天說地的人,滿京城都是我的熟人,可是我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舉樽共飲的人。」
沈白搖搖頭,「你並不是最終殺死四位公子之人,為何要認?」
「就算人並非我最後殺死,可一切卻是因我而起。我已動殺機,本就是罪魁禍首。無論什麼理由,殺了人就是殺了人。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輕縱,亦不因一人之惡念而輕饒……我始終記得她的話,所以我絕不能做讓她所不齒之事,哪怕她早已不在我身邊。」
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輕縱,亦不因一人之惡念而輕饒?沈白聞言一怔,「這話聿兄是聽誰說的?」
「我的未婚妻,厲劍雲。」
沈白聞言神色突變,他微微蹙眉想了想,「當年的事我也聽說過,聿兄……」
聿波藍搖了搖頭,「我為了錦繡前程、廟堂高位,捨棄了對我最重要的人。她含冤莫白、死在詔獄;而我卻狀元及第、跨馬遊街。」
沈白卻不贊同,「人只有活著,才有冤情昭雪之日。如果聿兄當日陪著厲小姐一起死了,那麼這些年誰去苦心經營,搜羅嚴黨的證據,追查聿將軍當年陣亡的真相呢?」
聿波藍聞言長歎了一聲,「沈兄,我聿波藍今日能聽到沈兄的知己之言,也算值得了。沈兄說得不錯,如果我一直只是一個掛名的振國將軍,我將永遠無法靠近權利的核心。我考狀元,我入內閣,我和嚴嵩來往,我所做的所有事只是為了有一天能將清白和真相,還給厲家和我爹。」
沈白半晌無言,良久才一歎道:「如果厲小姐在天有靈,她定會明白聿兄的一番苦心。」
「三年。」聿波藍慢慢站起身,「孤身一人,這三年我走得何其疲憊。如今眼前的憧憬和幻夢都已破滅,我已經找不到堅持下去的動力和理由了。沈兄,這三年我所有的積累和收穫都已托付給了陳久義,我讓他去汴城等你了。」
沈白聞言有些發怔,許久才鄭重一揖回道:「聿兄所托之事,沈白定不相負。」
沈白走後,聿波藍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虛脫感,他倚在草床邊微微閉目。等他再度睜開眼時,卻見他的牢門前不知何時竟悄然站立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頭戴宮紗帽,讓人看不清面目卻覺得氣質高貴的女子。
聿波藍微微愣神,才慢慢站起身,走到女子面前,跪倒行禮道:「罪臣聿波藍參見公主。」
這一身尊貴之氣的女子似是低下頭仔細打量了一番聿波藍,才自嘲道:「公主也是有名諱的,本公主叫做朱祿貞。」
等了片刻,見聿波藍依舊跪在原地未動,朱祿貞歎口氣道:「本以為有機會稱你一聲駙馬的,不過想來聿公子心底終是不願意,是不是?還是起來說話吧。」
聿波藍慢慢站起身來,微微低頭,並不去看公主。
卻聽朱祿貞繼續道:「本公主第一次見你,想必是你人生中最風光得意的時刻吧?那時你身穿紅袍,騎著高頭駿馬,緩緩行在京城的長街之上,所有人都被聿公子不凡的風姿吸引了,本公主也是。看著那些女子愛慕的眼光投在你身上,本公主就在想,今生如果能得此人為夫婿,別無所求?」
朱祿貞見聿波藍依舊不動聲色地低頭不語,忽然微微一笑,「本公主比那些女子幸運,因為本公主的爹是九五之尊,是一言九鼎的皇上,所以那些女子只能看著聿公子暗自傾慕,而本公主卻可以去求父皇賜婚。那時本公主只關注你,卻沒有發覺到其他問題,直到聿公子你以未婚妻剛剛離世,此時大婚實乃薄情寡義之行,執意要為離世的未婚妻守喪三年,懇請父皇體恤之時,本公主才注意到原來聿公子曾與厲府小姐有過婚約。」
聿波藍平靜道:「聿波藍不過是個雙手沾滿血腥之人罷了,根本高攀不上公主。」
朱祿貞聞言一頓,「如果說本公主之前對聿公子的傾心有七分的話,那麼至此卻已到了十分。一個能記懷離世的未婚妻之人,想必該是重情重義、難能可貴的夫君人選。所以本公主主動勸說父皇給你三年時間,讓你忘記過去重新開始。本公主一直以為你只是一時不能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出現而已。本公主甚至以為三年已經足夠你忘記你那未婚妻,心甘情願做本公主的駙馬,可是本公主錯了。直到父皇對本公主說你如今人在天牢之中時,本公主才清楚明白,聿公子確實是重情重義、難能可貴的夫君人選,只可惜這情這意全不是給予本公主的,而是那個人雖死了,卻永遠活在你心中的厲小姐。三年只是你的推托之詞。如今三年已滿,你我婚期在即,可是你卻寧可認罪入牢,也不願與本公主成婚。聿公子,你都不曾認識和瞭解過本公主是怎樣的人,就這樣一點兒機會也不肯給彼此嗎?難道在感情裡,一個活著的人真的永遠比不上一個死去之人嗎?」
聿波藍靜默片刻,卻微微搖頭,「劍雲出身比不了公主,尊貴比不了公主,性情比不了公主,權勢也比不了公主。可是我和她自小相識,相伴成長,我們所經歷過的那些風風雨雨、點點滴滴,對我來說都是那般珍貴與美好。那個人……在你憂愁和煩惱時,你會想起她,你很希望她就在你身邊,給你鼓勵和勇氣。你會因為一支曲子、一片落葉、一本書就想起她的溫柔、頑皮和聰慧。因為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你會更珍惜和愛護自己,不忍她為你擔心難過;那些世俗的艱難在你心中,因為她的存在而變得蒼白無力;哪怕她總是不在你身邊,可是只要你想到她就會覺得幸福和溫暖;你的生命因為有她,所以有了色彩和漣漪;哪怕她已不在,你都會感激上蒼,曾經讓這樣一個人出現在你貧瘠的生命裡。我和劍雲之間的感情就是如此,在這紛雜煩亂的塵世中,她曾在我生命中畫下了最絢爛的一筆,在我心中佔有了最重要的位置,我永生難忘。」
朱祿貞聽完聿波藍的話後,靜靜地站了許久,才終於苦笑道:「總算這一趟天牢之行,本公主沒有白來。感謝聿公子讓本公主能聽到這樣動人的故事,原來這世上還有這樣至死不渝的感情,雖然很遺憾這真情不是屬於本公主的。來天牢之前,本公主心底還是很不服氣的,本公主本想了千般手段來收服你,可是事到如今,本公主卻忽然覺得,就算那麼做了,也將毫無意義。」
聿波藍默默低頭,「是聿波藍無福與公主共結連理,公主這樣出眾的女子,自當匹配更加值得的男子,是聿波藍配不上公主。」
朱祿貞搖搖頭,最後看了眼聿波藍,才轉身向外走,快要離開聿波藍的囚牢時,她忽然問道:「那麼聿公子此生最得意的時刻是你高中狀元、跨馬遊街之時嗎?」
聿波藍似是想起了什麼往事,唇角笑意舒展,卻慢慢搖頭,「我此生最得意的時刻,就是和劍雲定下婚約之時。」
朱祿貞走出了天牢,候在一旁的貼身宮女綠娥忙走上前,「公主,起風了,披上斗篷吧。」
「綠娥,本公主一直以為能和姐姐們不同,可以挑選一個自己喜歡的男子做駙馬,可是看來最終本公主也不會比她們幸運多少。喜歡的男子與自己終究難成眷屬,而兩情相悅的那個人卻又與他情深緣淺,這世上的事情為何總是如此,令人難以如願以償。」
綠娥有些擔憂地道:「公主,馬上就要大婚了,可是駙馬爺這裡……」
朱祿貞幽幽地歎口氣後道:「大婚之期不會更改的,一切都會如舊,只是駙馬最終會是何人,本公主就無從知曉了。外界都覺得身為公主該是何等嬌寵榮耀,可是他們只看到了皇家的風光和體面,卻不知道皇家的冷漠和無情。公主之尊又如何?也同樣逃不開命運的枷鎖。生在帝王家,本公主注定也要走上姐姐們的老路。」
古劍奇談(12)破戒之懲
邵鷹出了聿府就四處打聽「酒意」這個地方,可是一連問了許多人,都無人知曉。天已經微微黑了下來,可是邵鷹卻還在這京城的長街上遊蕩,他不想回去,他滿腦子只想找到這個叫做「酒意」的地方。
可是邵鷹越走越是心浮氣躁,「渾蛋!這個地方到底是有多大啊?還是說這『酒意』二字其實不是指店名,而是其他意思?聿波藍在這該死的節骨眼進了天牢,老子想問他那夜約他之人是誰,都不知該怎麼去見他。老子怎麼每次都會差他一步!」
他一邊暗自生氣,一邊想踢走腳下的碎石,可是不知從哪裡忽然滾過來一個球,正好被邵鷹一腳踢飛,他踢飛球的同時,身後傳來了孩童的哭聲,「嗚嗚,我的球……」
邵鷹回頭一看,不禁咧嘴,只見一個小鬼正一臉鼻涕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一邊哭一邊眼巴巴地盯著他。更誇張的就是,這京城中的百姓是有多閒啊,立刻就有三三兩兩的人圍了過來,不住地對著邵鷹指指點點。
邵鷹暗歎自己倒霉,只得去幫那小鬼把球撿回來。球滾進了一條小巷,邵鷹順著球滾動的方向也走進了小巷,一把拾起球正要走回來,卻忽然驚訝地再次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小店的匾額:酒意?
手中的球掉在了地上,邵鷹沒再理會,只是一把推開店門,大步走了進去。
正在整理板凳的小酒保聽到開門聲忙道:「客官,不好意思,我家掌櫃出門未歸,我家中有事,今日提早打烊了。」
邵鷹一邊觀察這家小店,一邊問小酒保道:「老子不是來喝酒的,老子問你一件事,你最好老老實實回答。」
聽對方這來者不善的口氣,小酒保才驚訝地打量邵鷹。在看到他隨意擺在桌面上的刀時,小酒保有些脖間發緊,忙賠笑道:「客官要問什麼,我知道的一定如實告知。」
「昨夜可有一位容貌極出眾的公子在這裡與人見面?你可看到了與這位公子見面之人的長相?那人是男是女?」
小酒保一笑,「哦,客官說的是聿公子吧?他是我們這裡的常客。對了,他昨夜是來過,不過後來他似乎喝醉了,被和他見面的那位病公子帶走了。」
「病公子?」邵鷹忙問,「什麼樣子,詳細說說!」
「最初那位病公子是戴著黑紗斗笠的,不過後來被聿公子摘掉了。哎喲,再後來我就打瞌睡了,我醒來時只看到那位公子架著聿公子出門了。我只是看了一眼嘛,那病公子臉色發黃,一臉病氣,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啦。」
「他們在這裡待了多久?都談了些什麼?」
「很久,他們兩人一直在談些什麼,還在桌上畫來畫去的,不過說了什麼我就聽不清了。他們坐在靠門邊的位置,離我很遠。」
邵鷹皺眉道:「那人沒對聿公子說他是誰嗎?」
小酒保搖搖頭,「我真的沒聽到……啊,對了,我聽那病公子提到什麼歸還厲師姐的什麼東西……」
邵鷹的神情如遭雷擊,「厲師姐?還說了什麼?還說了什麼?」他一邊問一邊抓住了小酒保的肩膀。
「哎喲!痛!」小酒保苦了臉,「客官,您別難為我了,其他的我真的沒聽到,您說我怎麼可能一直去關心客人在講些什麼呢?」
邵鷹走出「酒意」大門後往回走,可是他走得有些心不在焉,「病公子?厲師姐?歸還東西?莫非指的是雌雄雙劍?難道她還有師弟?古劍的案子一出,她的師弟就緊跟著來了,出現得未免太湊巧了吧?不是熟悉此事的人,怎麼會來得這般適時?臉色發黃卻還能有力氣裝神弄鬼約聿波藍出來見面……難道說是易容?沈大人沒有出過聿府,卻找到了破案的關鍵線索。這怎麼可能?仔細想想我們三人都被困在了聿府中,只有陸書獃一人可以自由行走……」
他喃喃自語道:「看管四位公子屍體的是南鎮府司的錦衣衛,想要瞭解線索,驗屍是必然的……」
邵鷹忽然精神大振,「好久沒有和以前的兄弟們喝酒了,今夜老子忽然酒興來了。」他一邊想著一邊快速往回趕,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前街的拐角處,就見從旁邊街上走來一人一驢,那人呆呆的神情不是陸元青是誰?
他右手牽著驢子,但是不知為何他的手有些抓不穩繩子。當他的手臂再度從繩子上滑落時,他似乎是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然後伸左手吃力地將繩子的一端纏在了右手的手腕處,如此纏繞了幾圈後,才算將繩子固定在了右手上。
看著那被他捆成粽子的右手,陸元青低喃道:「懲罰來得如此之快,都等不到我離開京城了。」
他趁著左手還有些力氣,便微微撩開右手的衣袖,只不過剛撩到手肘處,就見到了一條顯眼的紅線如同畫在皮膚上一般蔓延著。這詭異的紅線襯在細白的皮膚上,更顯得觸目驚心。
那夜為了跟蹤聿波藍,他強行使用了被金針封住的內力,破壞了風渙之前在相互制約的位置上植下的金針。風渙曾經說過,金針術萬分凶險,一旦下針,即使千般小心,身體也必定有損,更何況如今氣滯不通。他那夜的行為和自殺無異。沒想到一切會這麼快,這隨著經脈開始向上而行的紅線猶如詛咒,不過三日而已,已經如此嚴重,而最壞的結果將是什麼,他現在也難以預料。
陸元青看著他手臂上明顯的紅線痕跡,只覺得隨之而來的劇痛開始不斷加劇,讓他極力控制也握不緊韁繩。但是這應該只是懲罰的開始吧?後面會越來越糟吧?他必須馬上離開京城,否則沈白他們一定會發現的,到那時就不妙了。
陸元青吃力地牽著小灰往前走,只覺得手臂的痛楚不斷加劇著。他默默地咬緊了牙關,可是臉色開始變得蒼白起來。
京城的街道被整理得格外乾淨,臨街甚至懸起了華麗的綵燈。是啊,皇上的三公主要出嫁了,怎麼能不提前準備一下呢?
陸元青苦笑了一下,腳步越來越慢。今夜離開京城,恐怕他和聿波藍是再也不會見面了,那麼這次是真的告別了。
他不由得停住腳步,看著這京城的長街。事隔多年,這裡的一切仍會牽動回憶。很多事似乎忘記了,又似乎沒有。
是他先對聿波藍說出恩斷情絕的話,那麼如今的他又有什麼資格在這長街之上徘徊呢?
魂遊天外的陸元青被熱鬧晚市中的人流困住,只得暫時緩住了腳步,卻聽一旁買胭脂水粉的姑娘互相開玩笑道:「明天公主大婚呢!我也要打扮得漂亮一些,看看能不能沾上一些喜氣,早日找到我的如意郎君。」
「還如意郎君呢,真不知羞!」
熱鬧的京城長街浸染在一片喜氣洋洋的熱烈氛圍之中,那歡喜之感似活龍般給長街上的景致染上了層層的色彩。相形之下,陸元青和小灰這樣的單調灰色存在其間,就顯得格外突兀和不協調了。是啊,他該立刻離開。
小灰忽然扭頭衝著陸元青叫起來,陸元青費力地抬起左手拍了拍小灰的禿腦袋,「小灰,我們走吧。」
我走了,聿波藍。雖然我知道你早早就失去了爹娘,所以一個人最怕孤單,可是我卻不能再和你相伴了,以後你要學著自己珍重。
熙熙攘攘的熱鬧人群裡,不起眼且灰濛濛的身影牽著同樣灰色不起眼的驢漸行漸遠,那安靜、孤寂的背影一點點隱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也尋不到蹤影。
宋玉棠看著面前走來走去的沈笑,無奈道:「我說大小姐,你不要走來走去的行不行?」
沈笑瞪他一眼,「小陸不見了,你都不著急嗎?你就這麼討厭小陸嗎?」
宋玉棠冤道:「我哪有討厭他?公子進宮還沒有回來,邵鷹也不知道去了哪裡,老爺又還未回府,我只有一個人,又要看著你,又要去找陸書獃。大小姐,你當我會分身術啊?再說了,他這麼大個人了,還不能出去逛逛嗎?」
沈笑不依地跺腳道:「出去逛逛,怎麼會把小灰也騎走了?你都不知道小白哥哥這次能平安無事全虧了小陸!小陸救過我,如今又救了小白哥哥,現在他不見了,我們怎麼可以坐視不理?」
宋玉棠驚訝道:「多虧了陸書獃?什麼意思?難道說公子收到的字條是……」
「肯定沒錯!」沈笑點頭,「我和小陸去求梁靖幫忙的,我們那夜去了順天府衙門……」
隨著沈笑越說越多,宋玉棠的神色也開始凝重起來。
夜漸漸越來越深了。
三公主的大婚之禮如期舉行了,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何駙馬爺的名字變成了李和。
李和是誰?何許人也?無人知曉。連和他婚配的公主事先也不知曉。為了防止外戚干政,明代皇室有規定,公主婚配,多選擇民間英俊善良的男子,而不許文武大臣的子弟娶公主為妻。
聿波藍是個例外。因為他孤身一人,再加上皇帝因為聿少春將軍為國捐軀一事,對聿波藍一直也是青睞有加。所以寧安公主來求賜婚時,皇帝因為格外喜歡這個三公主,便答應了。沒想到事到臨頭,聿波藍竟然出了這樣的亂子,搞得皇帝是手忙腳亂、氣怒不已。只是公主的婚期已昭告天下,所以儘管皇帝震怒,可是這個大婚還是要照常舉行,只是便宜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李和。
皇家的婚禮極為華麗,沿街的紅毯、漫天的爆竹、夾道的歡呼、冗長的隊伍……其實百姓們才不會去關心誰做駙馬呢,反正沒有自己的份,只要有熱鬧看就行了。所以所有人都去看三公主的大婚排場了,又有誰會去關心冷清的京城外有人正在舉酒踐行呢?
沈白執一杯酒一飲而下,「聿兄,此去邊關,千里之遙,請一路保重。」
最終,皇帝傳到天牢給聿波藍的旨意是,將他降為軍前卒,即刻前往邊關效力。而在牢中一心等死的聿波藍接到這份旨意時,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臣聿波藍叩謝皇上聖恩!」一直以來,雖然是振國將軍,可是他卻愧對此名,沒有帶兵打過一天仗的他,實在配不上這個封號,尤其這還是英勇殉國的父親曾經擁有過的封號。
「能夠得到這樣的結局對我來說,真的是再好不過了。我能踏上父親曾經以鮮血捍衛過的那片土地,我覺得很自豪。」聿波藍也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餘下的事情就拜託沈兄了,聿某去了。」說著他翻身上馬,一拍馬背,那姿態竟是說不出的瀟灑自如,彷彿曾經的廟堂困住了他,而馬上的天下才是屬於聿家男兒的。
聿波藍的馬隨著押送他的朝廷馬隊跑出了幾步,沈白的聲音才從身後傳來,「聿兄,此去千萬保重,沈某等著聿兄衛國歸來那日,你我定要再度把酒言歡。」
「一定!一定!」聿波藍沒有回頭,只有他的笑聲遠遠地傳來。
沈白一歎,聿波藍很久沒有笑過了。或許這次的旨意,給了他嶄新的開始。
「皇上,臣的兒子死得冤枉啊,皇上……」面對跪在自己面前的幾人,皇帝面色不善,「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們那幾個兒子都在背後做了什麼勾當!強搶民女、欺壓良善的事情,朕已經不是第一次耳聞了,出了這樣的亂子全是他們自己咎由自取,況且聿波藍之罪本就沒有足夠的證據來定,你們還是速速退下吧。今日朕的公主大婚,你們就見不得朕高興一日……」哼!要不是這四人之子給朕添亂,朕的公主怎麼會這般匆忙胡亂嫁出去?所以就當聿波藍幫朕出氣了。
底下跪著的四人哪裡知道皇上的這些心思,只得唉聲歎氣地告退了。皇帝的旨意大如天,有罪沒罪,全憑他一人做主,旁人又有什麼法子?
沈白終於回到沈府時,距離陸元青的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夜外加一整天了。沈笑見他回來,忙著急地拉住他,「小白哥哥,你怎麼才回來?出事了!小陸不見了。」
腹中妻(1)無名女屍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砸在人的身上,僅是想想都令人覺得吃不消。可是在這樣大雨滂沱的夜晚,卻有一人冒雨行來。看來此人必是有很急的事情要辦,否則這樣大雨傾盆的深夜,誰又願意在泥濘中艱難跋涉呢?
來人一身衣服已經濕透,可是顯出其狼狽的卻是他無可奈何的聲音,那吆喝他座下馬匹的聲音,「吁!停下!這不是回汴城的路!御風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停下,走這邊……」
可是無論馬背上的男子如何喝令,他座下的這匹駿馬依舊不管不顧地繼續前行,彷彿前面有什麼東西在牽引它繼續往前走一般。
看著四周變得越來越荒涼,馬背上的男子歎了口氣,卻不再開口,信馬由韁地隨了這匹跟了他多年的坐騎。此馬血統名貴,極為神駿,這些年來也從不曾像今晚這般任性胡為,或許真有什麼緣故也說不定。況且他又如何知道那人是先行回汴城了呢?沒有留下任何的書信,竟然牽了那頭小灰毛驢悄無聲息地走了。他還有很多話沒有問他,他怎麼能這樣一走了之了呢?
馬背上的男子思緒紛亂,可是他之前喝令不止的坐騎竟忽然停了下來,令男子一怔之下才從沉思中抬起了頭,眼前赫然是一家客棧。
男子看著這客棧,又忍不住看了看四周,荒郊野外竟然有這樣一個孤零零的客棧?看這客棧門口的迎客燈早已熄滅,大門也在暴風驟雨的沖刷下,不住地輕輕晃動著。這樣的客棧能住人嗎?
雖然這麼想著,可是男子還是自馬背上翻身下來。沒辦法,這樣的雨夜無法再前行了,而眼前的客棧自然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男子牽著馬慢慢走到了客棧門前,本想敲上一敲,等人出來迎客,可是他的手剛剛觸上客棧的大門,那大門卻吱呀呀地隨著他的力道慢慢開了,咦?門竟然沒鎖?
男子微怔,卻被大雨逼得實在沒有辦法,只得牽著馬走進了這家客棧。
客棧裡死一般的安靜,甚至沒有一絲燭火的光亮從任何一間房中透出來。男子微微皺眉的工夫,他牽著的駿馬卻一下子掙脫了他的牽引,自顧自向前跑去。男子無奈,只得緊隨了上去,「今日是怎麼了?真如脫韁野馬一般了嗎?御風……」
男子的話語猛地頓住,他目光有些發直地看著眼前已被大雨肆虐得極為鬆軟的泥土。隨著那些泥土被雨水不斷沖刷,露出青袍的一角,隨著青袍一點點出現的還有一隻極為蒼白瘦弱的手臂。那纖細的腕骨,那有些發舊的青袍,還有那站在青袍旁禿毛短腿的醜毛驢小灰……
男子看到此處只覺得頭一陣眩暈,待他強自穩定心神再去看時,他的坐騎御風已經跑到了毛驢小灰的身邊,不斷地咬著它的長耳朵了。
男子驀地攥緊了手掌,突然浮上來的那種不安感立刻纏繞上了他的心,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到了顯露出手臂和青袍一角的土丘旁跪了下來,開始雙手並用用力挖了起來。
不會的!一定不是他!男子心中雖然這樣想著,可是{「文}隨著那青袍{「人}越來越多地{「書}出現在他{「屋}眼前,他挖泥的雙手開始微微顫抖起來。終於,埋在泥土中的人那烏黑的長髮露了出來,那黑髮被泥土糾結著,擋住了被埋者的面容。
男子的雙手停在空中幾度猶豫,終於探向了那黑髮。只要撩開黑髮就能看到臉了,可是如果……男子忽然有些理不清自己心底那驚慌失措的複雜感受從何而來,他似乎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般慌亂過,從未這樣這般糾結猶豫。
男子這邊正「天人交戰」著,根本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丑毛驢小灰已經繞到了男子身後不遠處,直到他身後響起了突兀的驢叫聲,以及那一聲顯得有些微弱的笑語,「小灰,別鬧……」
雙手沾滿了潮濕的泥土,全身濕透猶如從河裡被撈上來一般狼狽的男子聞聲猛地頓住了,他的肩頭微微顫抖,雙手控制不住地握緊,而後才慢慢地扭轉身,看向他的身後。
一身單薄的白色裡衣,長髮早已凌亂披散而下,站在男子身後不遠處的少年虛弱無力地倚著敞開著的一間房門,面容蒼白如紙,可是嘴角卻露出一絲促狹的笑,「大人,你這是……在雨中挖墳嗎?」
跪坐在地上的男子正是沈白,他聞言驀地站起身來,大步向少年走來,「陸元青!戲耍我很有意思嗎?」他的話語中半是擔憂半是怒氣。
陸元青看到沈白的身體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因為淋了大雨還是因為受了驚嚇。可是無論是這兩種猜測中的哪一種,都是陸元青始料未及的,所以他微微歎口氣,識相地閉上了嘴。
沈白也冷靜了下來,一指那半邊身子仍然埋在泥土中的屍體,「這人是誰?」
陸元青看了看那被沈白刨出來的屍體,微微搖頭,「不知道。」
「那這屍體身上怎會穿了你的衣物?」沈白繼續追問。
陸元青依舊搖頭,「不知道。」
沈白問道:「你為何會在此地?」
陸元青已是面帶尷尬,「這個……不知道。」
沈白怒意上揚,「那你為何不辭而別?你這回總不會再回答不知道了吧?」
陸元青看了看沈白不善的面色,才支吾道:「那個……大人,你身上的衣服濕得厲害,先進屋再說吧。你淋了雨,不脫下濕衣服,會著涼的。」
沈白似才發現陸元青只穿了一件裡衣,而且面色有些蒼白,身體無力地倚在了門邊,忙問道:「元青,你生病了?」
「哦……無妨,不過是有些不適而已。」
火堆燃燒而發出的辟啪聲斷斷續續地傳來,沈白和陸元青圍坐在火堆旁互相打量,良久,沈白才似有深意地一笑,「元青,我忽然發現你穿女裝很適合。」
陸元青聞言不以為意地撥了撥火堆,「大人穿這樣不合體的粗糙衣物倒還是一樣優雅,難得。」
這家客棧不知為何,已是人去樓空。看似應該走得很匆忙,房內還有許多未收拾的物品。沈白和陸元青找遍了每個房間、每處角落,可是入眼的都是女子的衣物,令二人想要換下濕衣的意願頻受打擊。最終在一間房內的床下包裹中,沈白翻到了一身被疊得整整齊齊的粗布男衫,忙一把搶在了手中,「元青,看來你只能穿女裝了。」怎麼聽起來滿是幸災樂禍的味道呢?
陸元青只是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沈白,隨意抓起了一件綠色的女子外衣披在了身上。
即使刻意不去看對方,可是陸元青依然感覺到沈白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打轉。
「元青,為何不辭而別?」沈白思忖半晌,還是再問了出口。
陸元青撥動著火堆,「其實也沒有不辭而別,只是忽然想起之前我的遠房表兄曾說過七月要來汴城尋我,我怕他到汴城時找不到我,而大人又遲遲沒有回來,所以我不得已只能自己先回汴城了。」
「表兄?你家中還有親人?你不是孤身一人嗎?」
「其實也不算是我真正的親戚,只不過表兄家與我家素來親厚,後來認作表兄罷了。」陸元青淡淡地解釋著,只是他心底明白,他衝撞了風渙布下的金針術,雖然那蔓延體內的紅線漸漸消失了,但是難保不會再出現什麼問題。所以他已傳書風渙,讓其速來汴城與他相見。醫仙谷的醫聖黃岐老人一生只收了兩個弟子,一個是韓千芝,另一個便是風渙。如果說韓千芝繼承了黃岐老人精湛的醫術和俠骨仁心,那麼風渙無疑是黃岐老人古靈精怪奇思妙想的最佳詮釋人。他做事和韓千芝的一板一眼不同,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才不去管有沒有道理。故此儘管他比韓千芝先進門,理應是師兄,但是黃岐老人最終還是將衣缽傳給了韓千芝。風渙因為不忿韓千芝,所以從不與她見面。如果不是師父徐靜周和黃岐老人私交甚好,這些隱秘連他也未必知曉。三年前,他找到風渙,用了千般計策終於使風渙答應了他的請求。而風渙那人素來心高氣傲,能有壓過韓千芝的機會,又豈會錯過?以他的性情,一旦收到自己的密信,是必然要來找自己的,所以這個「表兄」也不算陸元青隨口杜撰出來的,他幾乎可以肯定,等他回到汴城時,風渙必然已在汴城等他了。
陸元青猶在想著,卻聽沈白道:「元青,就算著急要走,也要說一聲啊!你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也沒有告知笑兒,你可知那丫頭在我回府後幾乎鬧翻了天,我哄了她好久,她才沒有跟來。那丫頭一直和我說,元青你救了我和她,我不能對你忘恩負義、置之不理……」
陸元青呆笑了一下,「所以大人立刻來尋我了?讓大人冒著這樣的大雨,在下真是過意不去。」
沈白自嘲道:「我本以為我的馬快,你的驢慢,只要我立刻動身日夜兼程的話,很快就可以追上你了。可是直到我的坐騎御風忽然不聽我的指揮四處亂走,我才猛然想到,如果你不是回汴城了呢?如果你真是不辭而別了,就算我的馬快,我又該去哪裡尋你?」沈白的目光落在陸元青的身上,他眼中閃爍的東西令陸元青微微轉過頭去。
「元青,我對你一無所知……」沈白歎了口氣。
陸元青也學他歎了口氣,「除了汴城,其實在下也無處可去,大人不用掛懷,在下自然會回汴城的。」是啊,怎能不回汴城呢?他約了風渙在汴城相見,還能去哪裡呢?
沈白聞言沒有說話,兩人相對無言許久,沈白才道:「四位公子的案子還要多謝元青相助,否則我恐怕現在還被困在聿府之中呢。」他微微頓了頓,「笑兒已經告訴我了,難為元青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去順天府驗屍,元青為沈白所做過的一切,沈白永不會忘記。」
陸元青微微搖頭,「其實大人應該謝的是梁大人和……聿駙馬,如果沒有梁大人的幫忙,或者說沒有聿駙馬的坦誠認罪,大人也難以脫身啊。」
沈白輕歎口氣:「聿駙馬?哪有什麼聿駙馬!如今三公主的駙馬姓李。」
陸元青撥弄火堆的動作猛地一頓,「那……那聿公子他……」他怎麼樣了呢?
「禍福難料……」沈白喃喃自語道,「皇上下旨讓聿兄軍前效力,我臨出京之前,聿兄已遠赴邊關了。」
是嗎?最後竟然是這樣!他離開之時留給聿波藍的字條已經明顯暗示過他,忘記和厲劍雲過去的糾葛,憐取眼前的公主,只有這樣才是他避過眼前劫難的最佳方法。在約他酒館相見之前,其實他已經替聿波藍想好了退路,只是沒想到他竟然固執至此。不過只要他不死,只要他能好好活著,或許這樣……也好。
陸元青站起身來,走到了門邊,雨已經漸漸停了,雨後清新的泥土氣息充斥了陸元青鼻間。
可是沈白卻聽陸元青微微「咦」了一聲,便不解問道:「怎麼了?」
陸元青微微轉身,一指院中,「大人,原來這具屍體是個女人。」
沈白也是微微一怔,或許是被那屍體身上所穿的陸元青的青袍誤導了,沈白在心底把這屍體當成了男人。
不過如今站在屍體的面前仔細觀察,那纖細的骨骼,那被雨水沖開了遮在臉上的黑髮而露出的面容,這明明是個女子啊。
沈白搖頭調侃道:「元青……你的衣服怎麼會在這女屍身上?而且……」沈白看了看女屍自青袍中露出的雪白大腿,「她似乎除了這身青袍,再沒有穿別的東西。」
陸元青神情呆了呆,卻也是不解地蹲下身觀察這女屍後低聲自言自語道:「是很奇怪,我不過是路途中有些不適,昏過去了而已,為什麼醒來後已經置身在這客棧之中了呢?我的衣服怎麼會在這女屍的身上呢?」
昏倒了?這樣還而已?沈白心頭忽然有些惱怒,剛想說些什麼,可是一低頭,卻見陸元青已經將女屍剩餘的身體從泥土中扒了出來,並開始脫她的衣服,一邊脫還一邊招呼沈白:「大人,請幫個忙。」
沈白尷尬道:「元青,你這是做什麼?」
「驗屍啊。」陸元青一臉理所當然,「本來我是不想這麼多事的,不過這女屍和我共穿了一件衣服,也算有些緣分,就幫幫她吧。」
「身上沒有流血的傷口,眼內也沒有充血,頸上沒有指痕或勒痕,腹內也沒有積水,銀針試過也沒有中毒跡象,可是死者臉色有種明顯病態的蒼白,眼底黑影濃重,指甲毫無血色,顯然是患病已久的形容……」陸元青抬眼看了看沈白,「應該是久病纏身而死。」
沈白「嗯」了一聲,「我比較好奇的不是她的死因,而是她為何穿著你的衣服。」
陸元青站起身來,慢慢走到沈白身前,將手中的東西向前一遞,「大人,你看。」
沈白看向陸元青,卻發現他掌心中托著的是很小的一塊濕泥,「泥土說明了什麼?」
陸元青低頭道:「大人不妨看看腳下的泥土。」
沈白也低頭看了看,雨後的地面潮濕,滑軟的黑泥粘在靴子上,除此以外也沒有別的什麼了。沈白又抬頭看向陸元青手中的那小塊泥土,剛想開口反駁,卻猛地頓住,「黃色的?」
陸元青聞言點頭道:「是啊,大人,這腳下的泥土是黑色的,為何女屍的耳穴裡卻藏著這樣黃色的泥土呢?」
沈白面色微變,「那必是因為這女屍曾被埋在黃色泥土之下,因而留下來的。」
「常言道,入土為安,這女子明明已經死了,也被埋過了,可是卻還被人這樣折騰重新挖出來,再埋一次,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沈白接道:「那必然是因為女屍身上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急需要取走。是了,所以女屍渾身光裸未著衣物。可是為什麼元青你的衣服會穿在這光裸的女屍身上呢?」
陸元青道:「那必然是因為女屍沒有衣服可以遮蓋,只能向我借一件穿穿了。」
沈白不理他的胡言亂語,忽然問道:「元青,你之前說曾經昏倒,是怎麼回事?」
陸元青道:「許是路上有些感染了風寒,後來就失去了意識,昏倒在了路邊,等我醒來後,就看到大人你……在挖這具女屍了。」
「那就是說你昏倒之後發生的事情你也是一無所知了。」沈白微微一頓後又道,「你昏倒在哪裡,離這家客棧可遠?」
陸元青一笑,「這附近除了這家客棧再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所以我昏倒的地方離這裡遠也好近也好,其實都無妨,因為能帶我走的人,最終只能來這家客棧。」
沈白皺眉思索道:「也就是說有人將昏迷的你帶回了這家客棧,然後扒了你的衣服給女屍穿上了?這個奇怪了,你還活著就用你的衣服給死人穿,難道不怕你醒來後大發脾氣嗎?」
陸元青聞言暗暗搖頭,心道那必然是因為扒我衣服的人以為我其實已經死了吧?也對,一個人的身體這麼冰冷,誰會認為他還活著呢?拿一個死人的衣服給另一個死人穿,這種想法其實再正常不過了。所以陸元青只是道:「想必這人有他的考量吧。總之這人將我的衣服給女屍穿上後,又再度將她埋了,可是不巧的是,這連夜大雨卻將這具女屍從土堆中給衝了出來。」
「這女屍身上到底有什麼秘密,值得這麼大費周折地埋了又挖出來,然後再埋了?」
陸元青微微沉吟後道:「大人可注意到這客棧中的東西都是女子之物嗎?」
沈白點點頭,「不僅所有的物品都是女子的,甚至這家客棧根本不像荒廢了許久的樣子,觸手倒還乾淨,並未落塵……」他忽然看了看這女屍,「莫非這女子是客棧的老闆?」
陸元青微微搖頭,「大人你看。」他執起女屍的手讓沈白看,「這是一雙保養得不錯的手,沒有什麼辛苦勞作的痕跡留下來,可是如果是客棧掌櫃的話,守著這麼一個荒郊野嶺的客棧,凡事都要親力親為,又怎麼會有保養得這般好的一雙手?況且我剛剛也說過,這女屍久病纏身,身體如此差,孤身一人在這家客棧裡又怎麼堅持得下來?」
「也對。假如殺人者是為了求財的話,為什麼這客棧中許多物品都沒有被帶走呢?」
「不僅如此,大人你看。」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將他披在身上的那件女子外衣脫下來,和女屍的身形比對了一下,「這件女子的外衣根本就不合女屍的尺寸,這女屍身形如此嬌小,可是這女子外衣卻是如此長,顯然這衣衫的主人是個身形高挑的女子,所以這衣衫絕不是這個女屍所有,也因此這個客棧不會是這個女屍所有,她絕不會是這個客棧的女主人。」
沈白皺眉道:「那這個客棧的女主人去了哪裡?這死者又是誰?」
陸元青看了看屋外黑漆漆的夜,「大人,如今夜深了,明早我們查訪一下此地歸哪裡管轄,再作打算吧。」
沈白雨夜趕路,此時已是分外疲憊,陸元青如今的身體也是虛弱得很,所以二人將院子中的女屍安頓好之後,尋了那間沈白曾找到過男子衣服的房間,和陸元青分床住了下來。
本來陸元青是想一人一間房的,可是沈白執意不肯,說荒郊野嶺就這一家客棧,而且還莫名其妙地死了人,二人就不要分開了,同住一間也相互好有個照應。找來找去,也只有沈白之前尋到過男人衣服的那個房間有兩張床,所以二人就住在了這一間。
沈白的衣服已經烤乾了,所以他換回了自己的衣服,陸元青的衣服已經貢獻給了死人,所以他只能穿上沈白換下來的這身粗布男衫,沈白見他換上衣服不由得笑道:「這衣服的尺寸元青穿著倒是不顯小。」
陸元青聞言卻只是微微一笑,再未說什麼。
熄滅了燭火,這室內便陷入了一片漆黑的寧靜中。沈白在黑夜中幾乎聽不到陸元青的呼吸聲,這種感覺讓他有些難以成眠,過了好半晌他才又開口道:「這客棧所在的位置並不是回汴城的方向。元青,其實你根本沒想回汴城是不是?」
等了半晌卻不見陸元青回答,沈白在黑夜中望了望陸元青床榻的位置,只見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想來應該是睡著了吧?沈白無言地慢慢翻身躺回床上,也閉上了眼睛。
腹中妻(2)桃源錢家
也許這注定了是個不會安寧的夜晚,因為又有一人溜進了這家客棧。
其實早在這人還未走進這間房的時候,陸元青就睜開了眼,可是他紋絲未動,依舊像死屍一般悄無聲息地躺在床上。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沈白,竟也是毫無動靜,可是陸元青的嘴角卻有了一絲笑意。
果然,這夜賊最終還是推開了沈白和陸元青所在的房間。深夜中房門被推開的吱呀聲很是清晰,可是沈白依然未動。
這人奔陸元青而來。其實不能這麼說,應該說此人奔著陸元青所在的床榻而來。一步、兩步,近了,又近了……來人的喘息聲濃厚,一股男人的味道撲面而來。
陸元青在心底發笑,這樣的膽量還敢深夜來做賊?相形之下,他和沈白也不是這間客棧的主人,卻住得這麼理所當然,比起這人來似乎更有做賊的資格。
這夜賊自然不知道陸元青亂七八糟地想了些什麼,他只是慢慢地靠近了陸元青的床榻,然後伸手摸了上來。陸元青依然紋絲未動由他摸,可是先沉不住氣的是這個夜賊,只聽他驚呼一聲:「死人……」這夜賊哪裡想到這床上竟然躺著一個人,而且這人身上還冷得很邪門,讓他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死人。一驚之下急忙後退,卻一下子撞到了屋內的桌椅。一陣桌椅倒地的聲響後,這夜賊還顧不上喊痛,就覺得身後有一隻手拍上了他的後背。
夜賊頓覺後脊背發涼,他腦中閃過許多□人的場面,可惜他的腦子終究還是沒有他嘴動得快,「娘啊!鬼呀!別抓我,我沒害過誰啊,救命啊……」
站在夜賊身後的沈白聞言哭笑不得。他在夜賊身後拍了一下,那夜賊便倒了下去。沈白走近了陸元青的床邊,「元青,你的體溫裝死人倒是得天獨厚,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他一邊說著一邊摸向了陸元青的手腕,可是陸元青卻剛好懶洋洋地翻身坐起,很湊巧地避開了沈白的碰觸。
「自從我知道大人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後,大人索性連宋護衛都不帶著了嗎?」陸元青從床上起身,蹲在這夜賊的面前打量了半晌,卻笑著問沈白。
沈白聞言有些不自在,要如何回答陸元青的問題呢?說玉棠要留下看住笑兒,而自己甚至等不得邵鷹回府就一人出了京,一路幾乎不眠不休地來追他了?這樣的話他自覺似乎是不能說的,所以沈白只是淡淡道:「玉棠要照顧笑兒,邵鷹也有事要處理。」
陸元青站到門邊看了看天色,「大人,我沒問邵鷹。」
沈白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從再見陸元青,他似乎一直在做蠢事,比如之前的「挖墳」,比如此刻的「不打自招」……
陸元青沉默半晌,再度轉回身來看了看這個夜賊,微微一笑道:「天快亮了,想來大人此刻也無睡意了,不如就問問這位被我嚇到的仁兄,如何?」
這個做賊的男人膽子卻很小,都沒需要沈白和陸元青怎麼費力,他就自己招了:「兩位大俠,我只是受人之托來這裡取些東西,我只是為了掙些銀子花花,我什麼都沒干啊。」
沈白問道:「你是何人?受誰之托?來取什麼東西?」
「我叫馮義,就住在這桃源縣錢家莊,托我之人我也不認得,看著面生,反正是個姑娘。她說之前住客棧時忘了東西在這裡,可是這裡地處荒僻,她一個女子不方便前來,所以才托我幫忙,說事成之後給我五十兩銀子。我一聽這麼好的事,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就連夜來了。」
陸元青接著問:「這女子托你來這裡所尋何物?」
「一身粗布男衫。」馮義愁眉苦臉道。
陸元青聞言摸了摸穿在自己身上的這件粗布衣服,並未言語。
沈白卻接口道:「桃源縣?原來這裡是桃源縣。」他略微沉吟後又問道:「你們的縣令大人可是叫郭通?」
「是啊,我們的縣令老爺正是郭大人。」
沈白點點頭。桃源縣只是個小縣,所以同是知縣,可是這由縣丞升為縣令的郭通卻還是比沈白的官位低了那麼一級。
「你們郭大人官聲可好?」
「好!怎麼不好?這郭大人以前做縣丞的時候就對百姓諸多愛護,後來做了這縣令之後,那更是愛民如子,凡事身先士卒啊,我們百姓都盼著郭大人能在這桃源縣一直待下去啊。」
陸元青聞言卻是一笑,「你既然這麼擁戴這位郭大人,我們就將你送到郭大人那裡如何?」
馮義立刻哭天喊地道:「我什麼都沒做啊,兩位俠士放了我吧。」
沈白也是一笑,「也對,這裡是桃源縣,有罪沒罪要郭大人說了算。」
天色一亮,沈白先騎馬出門,不久買回了一輛馬車,隨後將那具無名女屍和馮義一起趕上了馬車。馮義一路是哭爹喊娘沒有消停,多虧了陸元青不嫌屍體發臭,和他一起坐在了馬車裡。
看了看馬車外並行的御風和小灰,又看了看悠然自得徐徐駕車而行的沈白,陸元青微微一笑轉回頭問道:「我記得你昨夜提到了錢家莊,那是個什麼地方?你不是姓馮嗎,怎麼會住在錢家莊裡?」
馮義正瞅著那女屍發楚,見陸元青和他說話,忙別開臉,「一看公子你就不是這桃源縣的人,在咱們桃源縣誰不知道錢家?這整個桃源縣的人都仰仗著錢家討生活。我就是在錢家做工,所以自然住在錢家莊。雖然叫做錢家莊,其實不是個莊子。這桃源縣一半以上的地都是錢家的,所以那地上的商舖也都是錢家的。錢家雇了縣裡的百姓們,久而久之,大家就把這屬於錢家的地方統一叫做了錢家莊。」
陸元青點點頭,「原來如此。那托你來尋這身粗布衣衫之人必也是錢家莊的人了?你可知道姓名?」
馮義撓了撓頭,「我只記得這姑娘是錢家的人。你想她出手如此闊綽,能是小門小戶的做派嗎?她臉上蒙了紗,我也沒看到她的臉,只記得她說,東西尋到了,就到錢家找她,她叫做金巧巧。」
這桃源縣離這家客棧也有些距離,等他們三人到達桃源縣縣衙時,已經過了晌午,整整走了小半日的路程。
沈白優雅地自趕車的位置上跳下來,走到縣衙前微微一禮道:「煩勞二位差爺,在下姓沈,想見你們知縣大人。」
想來無論是哪家衙門,都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那黑胖子的差役只是掃了沈白一眼,便是一哼道:「我家大人不在衙中,有事明日再來。」
按說這態度已算客氣,可是沈白卻偏偏不懂得見好就收。只見他上前一步,「如果我非要現在見呢?」他生得清俊文雅,笑起來都是一派斯文之氣,人家怎會將他放在眼中?那差大哥手中的水火無情棍就勢便是一揮,「大膽刁民,還不走開!」
那棍子的威力沈白自是知道,可是他依舊淡淡地笑著,並沒有躲閃,卻有一隻細瘦的手臂及時攔住了這棍子,伴隨這手臂飄到鼻端的還有一陣難以忍受的惡臭,令那衙差一陣皺眉,「你這書生身上怎麼這麼臭?」
面前的布衣少年笑得一團和氣,「這位差大哥,如果你不讓我們見郭大人的話,恐怕一會兒還會更臭,你也知道天氣熱嘛,屍體很容易腐爛……」
屍體?黑胖的衙差一陣錯愕,「什麼屍體?」
「喏!」陸元青好心地指給他看,「就在馬車裡。」
多虧了這具無名女屍,陸元青和沈白才得以順利進了桃源縣縣衙。坐在衙門的花廳中,沈白將買馬車時順便多買的一件青色長衫遞給陸元青,「元青,換下來吧,這味道真是不得了。」
陸元青一笑,脫下了那身粗布男衫,換上了這件青色長衫後,卻小心地將這件粗布衣服收好,「這衣服臭雖臭了些,可是卻是丟不得。」
沈白一挑眉,「想必這一上午的馬車沒有白坐,元青又有何收穫了?」
陸元青微微一笑,「一會兒見到郭大人,大人要怎麼介紹自己的身份呢?」
沈白一笑,「我叫沈風,你叫陸雲,結伴遊玩時迷了路,所以誤入了那家荒山野店,卻意外地看見了這具女屍。陸賢弟不忍女屍暴屍荒野,所以我們就商議等天明時查一查此地歸何處管轄,再作計較,不料半夜卻遇到了這個馮義,只是不知道這小子滿口所說是否實情,所以特地趕車來到這桃源縣縣衙求見郭大人,給這女屍討個說法。」
陸元青笑著搖頭,「聽起來倒是義正詞嚴……除了身份沒有表明,其餘倒是說了個七七八八。大人,其實你是想戲耍這位郭大人吧?」
沈白微斂笑意,「我只是很想知道這位郭大人之清譽是否名副其實而已,這個案子倒正好可以試探一下。」
這位郭大人出現了,卻讓沈白有些意外。郭通大約三十左右的年紀,沒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布衣而來,全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官氣,甚至那張臉長得都有些木訥,可是這樣的郭通卻是在第一眼就博得了陸元青的好感:「晚生陸雲見過郭大人。」他又一指沈白,「這是晚生好友沈風。」
郭通微笑點頭,「本官已聽差役講過了,難為兩位公子深明大義,不嫌路途遙遠,親自來本衙為一個不相識的女子出頭,真是難能可貴。」
沈白一笑道:「郭大人就這麼相信我二人說的話?難道大人都沒有懷疑過這女子之死或許與我二人有關嗎?」
郭通的笑看起來有些憨直,「不瞞二位,本官已著人驗過那具女屍了,實乃病死的,所以本官知悉此事,也不及換衣,便急著想來見見兩位公子。如今像兩位公子這般急公好義之人不多啊!」
陸元青心中道,這位郭大人看似忠厚憨直的一張臉,但是做事倒算認真仔細。他又看了看沈白,不知道沈白心裡打著什麼主意。
沈白沒有忽略郭通一進門時那一閃而過的憂慮之色,見話題正好,便順著問道:「敢問郭大人這一身打扮是?」
郭通聞言歎口氣道:「本官最近被一件案子煩擾,剛剛其實也是為了這件案子去私訪。」
沈白好奇道:「敢問郭大人,是個什麼案子?」
郭通歎氣道:「是有關這桃源錢家的真假之妻案。」
錢家?又是錢家!正在陸元青沉思之時,卻聽沈白道:「怎麼?這錢家可真是大門大戶,竟然妻子多到都分不清真假了不成?」
沈白說的自然是玩笑話,可是郭通回答得卻很認真,「沈公子有所不知,這其中實乃另有隱情。」
沈白好奇心又來了,「不知郭大人可否說來聽聽。」見郭通疑惑的眼光看過來,沈白卻是自在道,「沈某這位陸賢弟對於解決這類奇怪的案子可是頗為在行,或許能為大人分憂一二,郭大人不妨說說。」
沈白話音未落,陸元青已是止不住咳起來,心底暗想,果然不是他多心,沈白這一路都在故意找麻煩。他到底想幹嗎?
郭通卻是憨直一笑,「這案子本官也是毫無頭緒,頭痛得很,兩位公子皆是俠義之心,本官也不便隱瞞,這話說起來,還是半月之前的事……」
腹中妻(3)真假之妻
半月之前,夜半時分。
有稀稀疏疏的拍門聲響起。過了片刻,睡眼惺忪的錢府家丁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懶懶地開了門。藉著月光一瞧,只見門前竟然站著一名女子。那女子神情間竟有種說不出的嫵媚風流。
那女子開口的聲音帶著了三分銷魂,「這般時辰,麻煩小哥了。」女子的眼神勾魂攝魄般一瞟,家丁只覺得自己的魂兒都飛了起來,「這位姑娘……你是?」
女子抬袖遮面一笑,「小女子金巧巧,煩勞小哥哥通稟一聲,我要見我家夫君。」
暗夜中彷彿沒有盡頭的走廊,唯一引人前行的是那燭火微弱得似乎隨時都會熄滅的燈籠,那燭影顫顫巍巍地飄動著,彷彿鬼火一般,一路遙遙而行。
錢府老爺錢鈞瞇起老眼看著那尾隨在家丁身後的妖嬈女子一步三搖地由遠及近,終於到了他所坐的廳門口。
「老爺,這就是小的剛剛稟報過的那名深夜敲門的女子。」之前引路的家丁恭恭敬敬地回稟自家老爺。
錢老爺在聽到「未婚妻」三個字時,難以察覺地微微顫了顫眉,卻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揮揮手讓家丁自行退下,隨後溫和開口道:「這位姑娘,請進來說話吧。」
離得遠時已覺得這女子一身媚骨,及近前來才發現這女子當真天生一股惑人的風情,一舉手一投足間媚態橫生,令人心神不定。
錢老爺在心底暗自歎口氣,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找上了門,如今又該如何是好?
那女子走到錢老爺近前,福身行禮道:「小女子金巧巧見過爹爹。」
錢老爺聞言鬍鬚微微抖動,聲音卻力持鎮靜,「姑娘你自稱金巧巧,可有憑證嗎?」
那女子一笑,「玉珮在此,請爹爹查驗。」
錢老爺接過了玉珮,於燈下細觀。這玉珮算不上什麼上品,不過通體碧綠,色澤倒也算通透,翻轉玉珮後,在玉珮下方標了一個錢字。這的的確確是當年他親手與金巧巧的父親金永年交換的兩家子女的定親信物。
錢老爺又反覆瞧了瞧這玉珮,再抬頭看了看金巧巧,「你一人到此嗎?」
金巧巧點頭,「父母已逝,巧巧如今孤單一人,所以厚顏來此尋找爹爹一家,一路輾轉、風雨為伴,好在蒼天有眼,讓小女子終於見到了爹爹。」她一邊說一邊舉袖拭淚,似是觸及了傷心事一般,原本妖嬈的容貌瞬間如梨花帶雨,更是動人。
錢老爺「唉」了一聲,「這些年倒是苦了你,今夜已晚,你就先下去休息吧,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吧。」
「是。」金巧巧乖巧地點頭答應。
錢老爺依舊叫了之前那名家丁,引著女子下去了。
廳堂之內只剩下錢老爺一人。
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走至廳門口,抬起頭看了看昏暗的月色。今夜月色尤為暗淡,那點點模糊的光華隔過層層雲幕,似乎再也難以照亮這混沌的人間大地。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錢老爺深深地歎了口氣,然後慢慢地走出廳門,抬眼看向前方這一眼都看不到盡頭的走廊,又有些感慨地搖了搖頭,「這家業倒是這般大了……」他一邊搖頭歎氣,一邊向前走,很快便融進了這沉寂如墨的暗夜中,漸漸失去了蹤影。
沈白聽到這裡微微一笑,「深夜上門的美艷女子自稱是自家的兒媳婦,這等天上掉下來的艷福,可不是一般人能遇得上的,這錢老爺心裡不歡喜,難道還反而憂愁不成?」
郭通知道沈白是在開玩笑,卻依然認真地說道:「如果是這樣,倒也算一段才子佳人的美事,可是這事卻還沒完,還有後面的事情。」
「莫非這來歷不明的女子在錢家生出了什麼事來不成?」陸元青接口。
郭通微微搖頭,「這女子暫且放在一邊不提,只是兩日後這錢家又來了一個人,一樣是名女子,而這女子同樣自稱是金巧巧,也是來登門尋夫的。」
「又來了一個?」沈白微怔,「這美貌的年輕女子怎麼都爭著要做這錢家的兒媳婦啊?難道這錢家少爺人才十分出眾嗎?」
陸元青搖頭接道:「沈兄你似乎忘了這錢家在這桃源縣可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就算這位錢少爺是個病秧子,恐怕這些女子也是願意的。」
郭通驚奇地看了一眼陸元青,「陸公子所言極是啊,這位錢公子就是個病秧子。似乎這錢公子從小身體就很差,平日裡也極少出門,連本官都很少能見到他的面。」
「二女爭一夫……」陸元青沉吟片刻,「恐怕這件事並沒有這麼簡單吧?在下剛剛見郭大人愁眉不展,甚是憂慮,恐怕這錢家的案子還另有隱情吧?」
郭通忙點點頭,「是啊,陸公子倒是一語中的。自從這第二個金巧巧登門之後,錢家就開始雞犬不寧,先是錢老爺忽然染病不起,隨後錢夫人又說家中鬧鬼。寺廟也去過,家中也請過道人來收鬼,可是似乎毫無改善,依舊雞犬不寧。聽那些在錢家做工的人講,這錢家少爺似乎從這二女到來之後,身體倒是慢慢健朗起來,甚至經常在院中走動,人也比以前開朗了許多。」
沈白笑道:「這錢公子一身病骨,難道這二女倒有靈丹妙藥了不成,陳年老病竟然還能自愈?這色字頭上一把刀,恐怕這錢公子要是娶了這二女的話,不僅不會痊癒,反而會雪上加霜。」
郭通微微搖頭,「這錢少爺並不曾同時納二女,因為二名女子都自稱金巧巧,而且一個有證物在手,另一個卻對金家和錢家的往昔知之甚詳,所以就連錢老爺也是難以分辨這兩名女子到底誰才是真正的金巧巧。故這兩名女子如今都住在了錢府之中,而錢老爺因為錢公子和其中一名女子越走越近,所以有些憂心,請本官盡快幫助他辨別這二女哪個才是金家的女兒金巧巧。」
陸元青追問:「這錢少爺看上的是哪名女子?是那名姿容出眾的金姑娘嗎?」
「正好相反,錢公子看中的卻是那第二個登門的,臉上有刀疤的女子,所以錢老爺才來拜託本官的。」
沈白微微挑眉道:「看來是在下淺薄了,這位錢公子倒是和在下想的有些不同。不過看起來這位錢老爺和郭大人的私交倒是不錯。」
郭通一笑道:「以前本官還做這桃源縣的縣丞之時,倒是多得錢老爺助益,所以如今他有求於本官,本官豈能不予理睬?」
沈白一笑,「那如果郭大人的親戚想要借住錢府幾日的話,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沈白的話剛剛出口,陸元青心裡就是一震,他不解地看向沈白,卻見他並沒有看自己,只是對著郭通優雅一笑。
腹中妻(4)守株待「鬼」
直到錢府的家丁在前引路,陸元青還是有些不解道:「大人,客棧中的女屍已經交給了郭大人,我們該盡的責任也算盡到了,為何大人不急著返回汴城,卻要插手這件莫名其妙的案子呢?」
沈白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小雲,這裡沒有大人,只有沈公子。」他一邊說一邊悠閒地繼續向前走,「汴城自然要回去,不過不差這幾天。」
陸元青見沈白這般說,只得默然跟在他的身後。沒錯,身後。因為沈白目前的身份是郭通遠房表嬸的弟弟,而他「小雲」苦命的是他的僕從。
本來陸元青對於「兄弟」變「僕從」這一點頗有些疑惑,但是當沈白自然而然地帶著陸元青住進了一間房,而引路的家丁也視為理所當然地退下時,陸元青才頓悟了「兄弟」和「僕從」之間的重大區別。
「大人,在下都沒有自己的房間嗎?」陸元青有些呆呆地問。
「小雲啊,為了避免你在外人面前說漏嘴,從此刻開始,無論人前還是人後,你都要稱呼我公子。」沈白想了想又是一笑,「當然叫少爺也可以。」
陸元青聞言撇了撇嘴,本著「不恥下問」的精神繼續請教:「好吧,公子!可我為什麼要叫小雲啊?」每次從沈白口中聽到「小雲」二字,陸元青都不由自主地感覺有些心驚肉跳。
「我們在郭大人面前不是自稱沈風和陸雲嗎?」沈白微微側頭看了看他,「你不喜歡?或者你喜歡叫元元或青青?」
陸元青的嘴角抽了抽,「大人,哦不,公子,我覺得小雲這個名字當真是非常好聽啊,就叫這個吧。」
「嗯,我也這麼覺得。」沈白讚許地點點頭,「尤其這個『雲』字和你很相配,我以前都沒覺得呢,不過我現在發現了。」他說完後竟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個話題好……詭異!
陸元青想盡快結束這種對話,便微微咳了咳,「公子,現在錢府我們也進了,房間我們也住下了,那麼接下來你想要做什麼呢?」
沈白自在地坐在屋中央那華麗的杉木桌旁,滿是讚歎地環視了一圈這個房間,「這個錢老爺不一般啊,這麼有錢的一個人竟然隱在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內,該說他是低調還是張揚呢?」
陸元青聞言微微搖了搖頭,也順勢坐在了沈白對面,伸手摸了摸桌面上金線環繞的九孔盞,「來不及了……無論這錢老爺是低調還是張揚,這麻煩還是找上門了。公子,剛剛入府時你可曾注意到這整個錢府都掛滿了驅邪用的符紙?看來郭大人說錢府請道人驅鬼之說是真的。」
沈白站起身來走到門邊,輕輕推開門扉。只是一道小縫隙,就能聽到在微風中窸窣抖動的符紙聲響,那此起彼伏的聲音闖入耳中,只令聽者覺得身上陣陣發涼。
沈白又慢慢關上了房門,回頭微微凝視陸元青片刻,才忽然道:「小雲,我要你和我住在同一個房間裡,自有我的道理。」
陸元青微微一笑,「公子,你也怕鬼嗎?」
「沈某從未做過虧心事,自然夜半鬼擾不驚心……」沈白微微一頓,「小雲,你也相信這世上有鬼嗎?」
陸元青起身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又按了按那鬆軟的被褥,才答道:「我只聽過疑心生暗鬼。」他又看了看沈白,「公子,今晚你要和我擠這一張床嗎?」
沈白看了看四周,「這屋內只有這一張床。」
「公子和僕從睡在一張床上,很奇怪。」陸元青認真答道。
「公子和僕從各睡一間客房才更奇怪吧?」沈白回答得更認真,「我們這是借住在別人家中,不好讓郭大人太為難。」沈白一邊說一邊坐在了陸元青身旁。
「公子,你確定?」陸元青微微側頭看沈白。
「如果這世上真有鬼,那沈某今晚倒要見識一番。」沈白看著陸元青的側臉,嘴角噙著一抹笑。
「所以公子今夜要在這錢府內捉鬼嗎?」
「就算我捉不到鬼,小雲也會助我捉到的,不是嗎?」沈白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公子似乎一下子對我充滿信心了?」陸元青好笑道。
「只因為我以前一直不曾看清過你。小雲,只要你依然是你,你自然會有這種本事。」沈白凝視陸元青的眼神忽然認真起來。
「公子,你到底想說什麼?」從客棧再遇沈白開始,他就變得古古怪怪的。
「沒什麼。」沈白微微移開視線,一切意有所指的話又瞬間了無痕跡。
餘暉隱沒,靜默下來的二人沒在房中待太久,之前引路的錢府家丁又來請沈白二人了,「沈公子,晚膳已經備下,我家老爺請您移步前廳相談。」
「來得好快。」沈白口中喃喃自語,卻在開門的同時微笑應答:「煩勞前面引路。」
隨著沈白穿行在錢府中,陸元青心中止不住有些讚歎。錢府內的景致頗有江南水鄉之風味。沒想到在這北方小縣之中,竟還有這麼精緻的大宅院,豪邁硬朗的北方竟還隱著這麼吳儂軟語花紅柳綠的一處地方,實在是妙不可言。
「小雲覺得這錢府如何?」沈白低聲問。
「這錢府是否豪富之家暫可放在一旁不提,單就這一份佈置的心思,就已十分難得了。」陸元青實話實說神色不變。
「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就這麼巧妙地融在了一處。這錢老爺倒算是一號人物。」沈白言談間似也有讚許之意。
等二人一前一後步入前廳,看到滿庭佈置時,二人心底都不由自主浮上一絲花間聞樂、月下尋香的愜意之感。
「老朽錢鈞怠慢了客人,還望沈公子海涵。」桃源錢家的當家人錢老爺笑迎了上來。
「錢老爺客氣了,是沈某冒昧叨擾,承蒙錢老爺盛情款待,在下才該心懷感激呢。」
趁著沈白和錢老爺寒暄之際,陸元青在沈白身後趁機仔細打量這位錢老爺。
雖然是在笑著,可是掛在錢老爺臉上的笑卻虛浮無力。他的唇色也很暗淡,神色更是憔悴,尤其是眼底已有了淺淺的一層暗色……看來郭大人說錢老爺染病不起是實情,恐怕今夜見他和沈白也是強打精神吧?想來郭大人該是已告知錢老爺他和沈白的底細了,否則就算是郭大人的遠房親戚,以錢老爺目前的身體狀況,也未必會耗費心神親自來見。
「這位沈公子是郭大人的親戚,都不必避諱了,一桌坐下吃飯吧。」見錢老爺招呼,錢家眾人便都一一列位圍坐在了雕花梨木八腳桌旁。
錢老爺一一介紹:「這是犬子錢永豐。」沈白順著錢老爺的介紹看過去,只見一個看起來蒼白文弱的年輕人和沈白微笑見禮,坐下的時候忽然慢慢咳起來,並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病秧子的錢府少爺,果然如此。陸元青注意到在錢少爺咳嗽的時候,坐在他左手邊的女子似是伸出手撫了撫他的背,卻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了。
這女子……陸元青悄悄注目,好魅惑人心的容貌啊!難道她就是郭大人口中那夜半登門的美艷女子金巧巧嗎?
「這是我的二夫人如嫣。」錢老爺指著的婦人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年輕時想必容貌也不會太差。
「這是我的幼子永元,小女永盈。」看來這兩個孩子都是二夫人所生,他們圍著二夫人左右而坐,態度親暱。
接下來終於輪到了陸元青好奇的美艷女子了,「這是……」錢老爺頗為躊躇了片刻才道,「這是金……小姐。」
錢老爺話音剛落,那嫵媚的女子便起身盈盈見禮道:「小女子金巧巧,永豐未過門的妻子,見過沈公子。」她姿態柔美,聲若柳鶯,令人不覺自醉。
沈白剛要說話,卻聽一聲冷哼入耳,「金巧巧?哼!你這妖女不要不知羞恥地滿口胡言亂語了。」
「這位姑娘是?」沈白看著這位坐於錢永豐右手旁的女子。看容貌,這女子比這位魅惑迷人的金姑娘顯得老成些,她滿臉冷淡的神情,甚至嘴角都讓人覺得在譏誚地陰陰笑著。她該和這位嬌柔的金姑娘年齡相當,可是卻遠遠沒有她那麼吸引人的魅力。或許因為她的眼神滿是冷意,又或者是因為她那橫貫嘴角和左眼尾的那道陳年舊疤。該是經過不少年了,那原本猙獰可怖的痕跡也似乎被歲月緩緩撫平了,只剩下一絲暗淡到讓人心灰的淺色盤桓於面頰上,可是襯上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卻更令人心驚膽戰。
聽到沈白疑惑的詢問,錢老爺似仍在斟酌詞句,卻見這傷疤女冷冷一笑道:「小女子金巧巧,見過沈公子了。」她說話算是客氣,可是身體卻坐在原位置上一動不動,連虛偽的行禮都省略了。
那原本被傷疤女嗆聲的容色微變的金姑娘,此刻卻漫不經心地接言道:「真的假不了,假的卻是永遠也真不了。妹妹,你我都該心知肚明此事的,不是嗎?」這女子不似傷疤女說話那麼生硬,只是陸元青卻覺得她的話中似有深意。
「是啊,我知道,哼,想必你也該清楚!」這帶著無限冷意夾槍帶棒的話,就這麼隔著桌上眾人靜靜地你來我往著,令錢老爺終於忍不住呵斥道:「你們這是做什麼?當著沈公子的面,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話!」
「小女子爹娘早逝,雖有生身父母,可是卻自小無人教養,錢伯父見諒了。」傷疤女微微冷笑說道。
不知為何,陸元青總覺得傷疤女的話說出後,錢老爺明顯憔悴的面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他的嘴唇似是微微翕動片刻,卻終於將話嚥了下去。
容貌美艷的那位金姑娘見狀忙認錯道:「是巧巧不懂事惹爹爹生氣了,我……」她的話音未落,卻見錢老爺無限疲憊地揮揮手,「罷了,老朽身體有些不適。」他看了看沈白,「怠慢沈公子了。」
沈白微微欠身含笑相讓,卻見錢老爺離席時吩咐他身旁的管家,「錢忠,飯後帶沈公子來我的書房吧。」又對沈白道:「沈公子慢用,老朽先去休息一下。」
錢老爺離席後,沈白覺得在這樣僵持的氛圍下用餐實在很難下嚥,便開口問道:「錢公子,怎麼沒見令堂呢?」他本想說些什麼緩解席間的緊繃氣氛,可是他的話一出口,只覺得這氣氛反而更加怪異了。
「母親她……」錢公子剛說了三個字又是一陣猛咳,卻聽那傷疤女哼了一聲,「錢夫人恐怕是養尊處優得久了,一陣陰風拍一拍便能昏倒了。」
「巧兒,你何必說這樣的話……」錢少爺的語氣滿是無奈,似是有滿腔的愁緒,可是面對傷疤女時,卻半個埋怨的字也說不出口。
那位美艷的金小姐似是不滿錢少爺竟然這麼親暱地叫傷疤女的名字,驀地接口道:「沈公子,你是有所不知,娘恐怕是撞上不乾淨的東西了……」
「胡……胡說!」明明是氣憤的腔調,可是話斷在了錢少爺的一陣猛咳中,倒顯得綿軟無力了。
「好,好,永豐,你別生氣。」美艷的金小姐忙伸出手按撫錢少爺的胸口,那姿態極是自然親暱。陸元青抬眼看了看,那位帶著傷疤滿臉煞氣的金姑娘卻僅是狠狠地盯了美艷金小姐一眼,看到她的手指拂過錢少爺胸前時,似是不屑地哼了聲。
這場令人不快的晚宴終於散了,沈白走在引路的錢府管家錢忠身後,卻覺得跟在他身旁的陸元青漸漸沒了聲息,回頭找他時才發現他正站在廊角處看那貼在悠長走廊上畫滿符咒的黃色符紙。
沈白叫住了錢忠,靜悄悄又折回身,無聲地站在陸元青身後,只是看著他不說話,卻在陸元青伸出手想要碰觸符紙的瞬間快速攔住了他的手指。
腹中妻(5)血玉觀音
「小雲,我想你還是不要亂動這符紙為好。」沈白一邊說一邊拉住了陸元青的手,儘管早有準備,可是碰到他那冰冷的指尖時,沈白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一悸。
「是啊,道長說了這符紙可不能亂動,沈公子咱們還是這邊請吧,老爺還在等著呢!」錢府的管家錢忠一邊說著,一邊舉袖拭汗。
陸元青靜默地從沈白掌中抽出手,走到了錢忠身邊,看了看他,佯作無心地問:「錢管家似乎很害怕?」
「怕……怕什麼?」錢忠一邊回答一邊又抬頭仔細看了看懸在空中的符紙有沒有被陸元青扯松。
「這府中真的鬧鬼嗎?」陸元青見狀更加好奇地問。
「不,不知道。」錢忠緊張地又看了一眼懸掛在房簷邊角處的鎮魂鈴,才長舒了一口氣,「沈公子,咱們還是趕緊走吧,天快黑透了。」
沈白和陸元青推門進去的時候,錢老爺正捧著一杯茶,怔怔地望著窗外越來越黑的天色出神,見沈白二人進來,他便揮揮手讓錢忠先退下了。
「沈公子,剛剛席上讓你見笑了。」錢老爺老練地應酬著,可是神色卻很疲憊。
沈白看了看錢老爺的神色,才開口道:「錢老爺,想必我和雲弟的來歷,郭大人已經和您說過了,所以我也不想迂迴,咱們就先來說說這段時日錢府內發生的事情吧?」
錢老爺聞言長歎了一聲後道:「好吧,事已至此老朽也不想隱瞞二位,不過在說府內事之前,老朽想先給二位講個故事。」
二十年前。
兩伙結伴而行的商隊,因為錯過了宿頭,只能落腳於一片樹林中。徐徐燃起的篝火照亮了森冷陰暗的茂林,一名白臉書生樣貌的男子和另一名一臉精明氣的男子圍著篝火而坐。
「金兄啊,過了飲馬河你我二人就要分道揚鑣了,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逢啊!」一臉精明樣的男子名叫錢鈞,做的是茶葉生意,行事做派皆帶有一股江南之風。他和書生樣貌的男子金永年乃是在旅途中結識的,不知為何二人一見如故、極為投緣,剛巧趕路的又是同一個方向,便結伴而行了。
等二人慢慢熟識起來,金永年的身份才讓錢鈞暗自吃驚,「原來金兄是做玉器生意的,真是沒想到啊!」這眼前安靜靦腆好似讀書人一般的男人竟然做著這樣利潤豐厚的生意,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錢鈞是個生意人,算盤打得最是精明,因見金永年的夫人秦氏肚大如斗,顯然是孕期將滿、即將臨盤,而自己又和這位金年兄言辭投契,便暗暗做了一個決定,「金兄啊,犬子今年剛滿一歲,生得也算可愛伶俐,如果金兄不棄,錢某倒想和金兄攀這一門親事。」
金永年是因為妻子即將生產,所以才放下生意,一路往家趕的。他總是怕時間不對,累得妻子只能在野外生產,可如今夜宿樹林間,便有些心神不寧,也幸得錢鈞和他說話,才舒緩了一些情緒。
「怎麼會呢,錢兄願意和我做親家,金某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拙荊尚未生產,不知最後是得男還是得女啊。」其實金永年心裡是想要一個女兒的,自己常年顧著生意,妻子一人持家總是孤寂,如果有個女兒陪伴她,他心裡對她的歉意也會少一些。
錢鈞聞言哈哈一笑道:「無妨無妨,如果是男孩,就讓他們結為兄弟,以後也好相互扶持,互相照顧;如果是女孩就更好了,就讓他們結為夫妻,一生陪伴左右,不離不棄。」
金永年感染了錢鈞的快意,也笑起來,「如此真是再好不過。」
就這樣兩人交換了雙方子女的定親信物,錢鈞給金永年的是枚玉珮,碧色,玉珮背面下方標了一個錢字。
「小弟這玉珮在金兄這樣的行家面前真是拿不出手,班門弄斧啦。這玉算不得上品,卻是小弟自幼戴在身邊的,還望金兄不要嫌棄。」
「怎麼會?」金永年一邊說一邊從隨身帶的包裹中拿出一個精緻的小匣子。這小匣子一打開,錢鈞只覺得一陣刺眼的光芒突現,再定睛觀瞧,微微驚訝。匣子中有兩件東西:一件是鴿蛋大小的碧珠一枚,於暗夜中張狂地閃耀著,那奪目的光輝似乎瞬間就照亮了這陰森的樹林,直衝天際;另一件是一尊血紅色的玉石觀音像,大約有人巴掌大小,卻異常華美精緻,湊近了去看似乎有血色的霧氣在其間繚繞,令人稱奇不已。
「出門匆忙,未帶什麼稀罕的東西,這枚南海碧夜珠便給錢兄做定親信物吧。」
金永年淡淡地說著,錢鈞卻驚訝地連連擺手道:「這東西太貴重了,小弟不敢收下啊。」
「按說這南海碧夜珠算是珍貴之物了,但是和這血玉觀音放在一起便是小巫見大巫了。」二人訂了這門親事,金永年也不把錢鈞當外人了,索性一指這血玉觀音,「這血玉本就是稀罕之物,而這麼成色、玉質、手感都俱佳的整塊血玉更是鳳毛麟角了,再加上玉器巧匠玉厘子大師的精美雕琢,這尊血玉觀音像說是價值連城也不過分。」
價值連城?!
錢鈞雖然極力鎮定,可是看著那血玉觀音的神情還是極為驚愕,「金兄帶著這麼貴重的東西上路,難道不怕這路上遇到打家劫舍的強盜嗎?」
「不瞞錢兄,我是少小離家啊,這些年奔波在外,我娘子嫁予我時,我還沒有什麼錢,那時候日子苦,可是她這些年來卻從沒有埋怨過我,一直本本分分地跟著我。所以她這次有孕,我就想帶著她返回故里,以後就在附近開幾家鋪子,再不想她陪我受那奔波之苦了。這些年我經商也算有些積累,可是長途跋涉帶著許多財物容易引起歹人覬覦,於是我便化零為整……」
錢鈞是聰明人,金永年話中之意他自然明白,「所以說這血玉觀音是金兄全部身家了?」
金永年點點頭,「也可以這麼說。」
等到天明趕路時,金永年將與錢鈞結親之事一說,妻子秦氏看被錢鈞夫人抱在懷中的孩子伶俐可愛,便也微笑點頭了。
按說事情發展至此該算圓滿,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當錢鈞和金永年飲馬河分手之時,他們遇到了馬賊。
原來馬賊已經一路尾隨他們許久了,他們是被錢鈞那長長的茶隊引來的,可是促使他們動手的,卻還是昨夜林中發出奇異光芒的南海碧夜珠。
古語有云,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所以浩劫難避,是在情理之中。
「馬賊從來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不知道錢老爺當年是如何脫身的呢?」陸元青忽然開口問。
「千古艱難唯一死,可是比死更艱難的就是放下身為男人的尊嚴,忍辱偷生。」錢老爺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下去,「運茶的夥計幾乎全被殺死了,沒有斷氣的也躺在血泊中哀號。我當時只覺得昏天黑地,我看到其中一個馬賊奔著我的妻子去了,她手中還有我們不足一歲的兒子……我不想他們有事,所以我跪地哀求那個帶著面罩的馬賊首領放過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將我所有的財物雙手奉上,也包括那枚南海碧夜珠。」
「或許是因為我的順從,或許是我兒永豐當時哭得可憐,又或許是因為他們此行已經收穫頗豐,總之他們奇跡般放過了我們……」錢老爺頓了頓,「二十年了,我依舊記得那血腥氣味濃重的馬刀貼著我面頰而過的感覺,每當想起那陰冷的寒光時我仍會覺得不寒而慄……」
「那金永年夫婦呢?」
錢老爺的眼皮顫了顫,「死了。金兄是個不喜張揚的人,他打扮樸素,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玉器商人,反倒更像是個教書先生,所以馬賊開始並沒有注意他,後來他趁著馬賊殺人時趁機想跑,被馬賊首領發現了,所以在他背上砍了一刀,倒地時他藏在懷中的血玉觀音掉了出來,所以……唉,價值連城的血玉觀音要了金兄的性命,他的妻子見狀後大哭著衝向了馬賊首領,結果我親眼看到馬賊首領的刀貫穿了她的胸口。那一夜觸目皆是紅色,舉目望去全是渾身浴血的死人……」
「等一等。」陸元青忽然擺手,「這麼說金永年的夫人死了?」
見錢老爺疲憊地點了點頭,陸元青又問:「那剛剛在廳中見到的皆自稱是金巧巧的兩位姑娘和金永年又是什麼關係?」
「如果當年的孩子生出來的話,那麼金巧巧該是金兄的女兒才是,因為她上門時拿著我當年給予金兄的信物——玉珮。」
「如果當年的孩子生出來的話?」說到這裡沈白忍不住一笑,「錢老爺這話說得好生奇怪,那活蹦亂跳的金姑娘明明就在眼前,剛剛吃飯時,她二人還在鬥嘴,先別說她二人孰真孰假,但是如果當年那孩子沒有生出來的話,那眼前的金姑娘又該作何解釋?」
「沈兄,剛剛錢老爺說了,他親眼看到馬賊首領的刀貫穿了金夫人的胸口,所以那孩子應該是胎死腹中的吧?」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又看了看錢鈞,「其實從剛剛錢老爺講故事開始,想說出的就是這一點吧?明明二十年前就已經胎死腹中的孩子,竟然在二十年後亭亭玉立地找上門來,自稱錢家的未婚媳婦,這事才真正令人膽戰心驚吧?」
「當年的孩子沒有生出來?」沈白驚訝了。
「老朽親眼看到金夫人中刀倒下了,千真萬確。」
此言一出,沈白和陸元青皆是一陣啞然。
「從她二人進門開始,錢家就開始不太平……想必剛剛二位也注意到了,這兩個金姑娘,一個美得帶著妖氣,另一個則是凶得帶著煞氣。其實早在那漂亮的金姑娘登門時,老朽就在猜測她其實是精怪所化,只是這第二個面上有疤的女子再度登門後,老朽徹底不明所以了,而且老朽的逆子似乎是格外鍾情這個臉上有疤的女子,實在是令老朽格外憂心。此二女來歷不明,如果連累犬子真有什麼閃失,我錢家後繼無人,老朽就算是死了,也無臉去見列祖列宗啊。這個孩子當年能夠活下來已是千難萬難,這些年他的身體又不好,老朽真的不希望他再有什麼坎坷了,所以老朽拜託郭大人幫忙查證這二女身份。」
「所以郭大人向錢老爺推薦了我二人?」沈白聞言忽然一笑,「錢老爺放心,此事只要有他在便萬無一失。」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陸元青,後者只是呆呆地望著沈白,半晌才微微咳了咳,「沈兄說的是在下嗎?」
「這位是?」錢鈞似是至此時才正視了陸元青。
「他是我的友人陸雲,不過在錢府內他就扮作我的僕從,以免太過張揚引人注目,到時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哦,哦,老朽曉得了。」錢老爺一邊說一邊又對陸元青客氣道,「那就有勞陸公子了。」
陸元青站起身來還禮道:「不敢擔此有勞二字,在下是沈兄的僕從,自然凡事以沈兄馬首是瞻。」
錢老爺聞言有些不解地又看了看沈白,卻見他只是搖頭一笑,「夜深了,錢老爺休息吧。請放心,此事便包在我二人身上,告辭。」他說完後,一拉陸元青的衣袖,將他拖出了錢老爺的書房。
出了錢老爺的書房,陸元青便快走了兩步,將沈白甩在身後。沈白見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笑了一陣,便快步追了上去。
「元青,你生氣了?」在走廊的拐角處,沈白拽住了陸元青的衣袖。
「區區在下只是沈公子的僕從而已,怎敢生氣?」陸元青依舊好脾氣地笑了笑,卻快速從沈白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
沈白低頭看了看自己空落下來的手心,忽然開口:「我真的很想看看你沉不住氣的時候,會是個什麼樣子?」
陸元青聞言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那彷彿沒有盡頭的走廊,忽然低聲道:「你真的想知道?」不稱大人,不稱沈兄,也不稱公子,僅僅是稱你,這似乎還是第一次。
沈白微微怔了怔,才點頭道:「是。」
腹中妻(6)揭破身份
誰都沒有開口點破什麼,可是沈白卻知道陸元青問的是什麼,而陸元青也知道沈白想知道的是什麼。沒有為什麼,就是知道。
或許,是因為彼此都算是聰明人。聰明人之間的對話如果太過迂迴,就顯得不怎麼聰明了。
「你曾經答應過我,絕不再查我的來歷,難道你說過的話也要作廢不算嗎?」暗夜中陸元青看過來的眼光分外明亮,令沈白的心一動。
「我是答應過你,元青。可是我只答應你不會主動去查,卻沒有答應過當諸多疑點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仍要裝聾作啞視而不見。我如果能漠視到那種程度,恐怕是要成仙了。」
「所以你我再度相遇後,你便一路上無意地多番試探我。」陸元青慢吞吞開口,「你當我真的沒有察覺嗎?」
「我知道瞞不住你。我其實只是想逼你沉不住氣主動開口,可是你卻始終裝作不知情,所以我只能做先沉不住氣的那個了。」沈白無奈地搖搖頭。
「你可知道很多事一旦知曉了,便再也不能當做不知曉,而很多事不知曉真的比較好……」陸元青似是在喃喃自語。
沈白自嘲一笑,「可是我這個人或許實在是好奇心太重了。」他微微頓了頓,「元青,我想知道。」
陸元青卻置若罔聞地繼續說:「你我在客棧重遇時你在挖墳,那樣子實在是有些好笑……其實你這般擔心我,我真的挺感動,只是在火堆旁你的試探終於讓我明白,原來你一直在懷疑我。」
「元青,其實……」沈白想要插嘴,可是卻被陸元青擺手阻止了。
「我還沒有說完。」陸元青依舊低聲道,「你在火堆旁對我說『元青,我忽然發現你穿女裝很適合』,你說是忽然,其實你已悄悄觀察我許久了。
「你問我家中是否還有親人;你刻意告訴我聿波藍的去向;夜賊馮義進門時你故意裝睡;你說我的體溫適合裝死人;你和我共處一室還執意同床;你在我碰觸錢府圍廊上的鎮符時阻止我;甚至你叫我小雲其實都不是偶然,而是你故意這麼做的……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突然插手錢家的案子而後再將麻煩推給我,其實該是對我的最後一試,這個案子最終的結果出來了,你才能平息心中的疑惑。」陸元青忽然抬頭盯視沈白,「以上這些我可說錯了一處?」
圍廊上靜寂了許久,鴉雀無聲。
「我早知道瞞不了你,可是你這樣一處不漏地『反擊』我,也確實讓人覺得可怕。你的心思縝密、你的不動聲色、你的裝傻忍讓、你的推斷神算……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不能安心。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便不能對你真正放心。因為如果你是我的敵人,那麼必將會是我此生最大的對手。沒有人喜歡被一個讓人猜不透的人看穿心思,而自己卻對他一無所知,沒有人喜歡這樣的感覺。」沈白說得神色坦然,「元青,如果一個人身體冰冷,我還可以相信那是體虛所致,可如果連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那該怎麼解釋?我不想懷疑你,可是你也要給我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原來是這樣……」陸元青聞言點點頭,「在聿波藍府中那夜,你我於黑暗的客房中撞見,從你摀住我口鼻的那刻起,你便心生疑慮了,也難為你能忍到此時。」
「聿波藍是個對生人極為冷淡的人,而你卻有辦法讓他主動說出殺四位公子之事,也不得不讓我懷疑你們是否以前就曾經相識,直到……」沈白頓了頓,「直到他對我說了『不因一人之善念而輕縱,亦不因一人之惡念而輕饒』這句話,我才忽然想到,你也曾經對我說過這句話,當時你說那是你爹和你說過的話,而聿波藍卻說那是他的未婚妻厲劍雲所說。」
「所以你在客棧的火堆旁問我家中是否還有親人在?」陸元青忽然微微笑起來。
「所有的這些會聚在一起,我忽然有了一個特別難以想像的猜測,在這個想法最初成型時,連我自己都很震驚。」沈白說到此處微微搖頭,「其實我到此時此刻都覺得自己的猜測很離譜。」
「你以上種種的試探,只是因為一件事……」陸元青看著沈白一字一板道,「你懷疑我是那早就死了的厲劍雲!」->小說下栽+wRshU。CoM<-
沈白聞言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對,你說得不錯。厲劍雲是厲大人唯一的孩子;厲劍雲曾經是聿波藍的未婚妻,他們之間很熟悉;厲劍雲武功深不可測;厲劍雲精於斷案之道……」
呵呵……陸元青忽然的笑打斷了沈白,一片靜謐幽暗的走廊間這樣的笑聲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半晌他才頓住,有些語重心長地對沈白開口道:「沈大人,你真的是很聰明的一個人,在下真心佩服你以上的種種猜測。只可惜你最終是要失望了,因為你從頭到尾都陷入了一個誤區裡。你,猜錯了我的真實身份。」
「哦?那麼你親口告訴我吧,你是誰?」沈白卻是不為所動地問。
「在下姓陸,名元青。如今的身份是汴城縣衙的一名師爺。」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可是在下曾經還有另一個身份,在做這個師爺之前。」
沈白聞言平靜道:「願聞其詳。」
「我曾經叫厲劍雲,」陸元青頓了頓才道,「師姐。」
「師姐?」沈白輕聲念了念,「師姐……你和她師出同門?」
「我曾經和大人你提過,我被夫子趕出書院後,我爹為我另請了一位名師,他就是我的師父徐靜周。我爹是個教書先生,在厲師姐幼年時曾經教過她讀書寫字,所以我爹和厲大人也算舊識。我雖然從小頑皮,可是身體卻很差,所以我被夫子送回來之後,我爹也不忍將我遠送,因為厲大人認識的人多,便登門拜託厲大人幫忙給我找個好先生,厲大人就推薦了我師父徐靜周。」
「傳言中厲劍雲的師父是位絕世高人,一般高人收徒應該都很嚴格,怎會這般容易?」沈白反問。
陸元青似是想起了什麼往事,忽然一笑,「的確如此,不過很多人卻不知道一些內情。」見沈白疑惑地看過來,他便繼續道,「很多人都不知道厲夫人,也就是厲師姐的母親徐氏正是師父的妹妹,所以師父不僅僅是厲師姐的師父,還是她的舅舅,而我也是因為厲大人的關係,才有幸拜入師門的。」
「原來是這樣。」沈白若有所思,「這位徐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師父啊……」陸元青歎了一聲,「師父是個很遙遠的人。」
「遙遠?什麼意思?」
「他明明就在你身邊,可是你卻覺得你永遠碰不到他的衣角,就算你努力去追,也永遠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覺得師父是個孤獨的人,因為沒有人可以和他站在同樣的高度,高處不勝寒大抵就是如此吧,只是他卻總是對著我笑。」
「看來你師父很喜歡你?」
陸元青聞言怔了怔,卻搖搖頭,「師父喜歡的不是我,他喜歡的是厲師姐。因為她聰明,學什麼都很快,她的劍法也好,師父總是誇她。」
「護短吧?他不是厲劍雲的舅舅嗎?」沈白卻反駁,「我卻覺得元青已經很出色了。」
陸元青比厲劍雲出色?!
聽到沈白自然而然的話語,陸元青有些驚訝地看向他,「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說我比厲師姐出色,這樣的我……」他茫然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自嘲一笑,「我自幼身體就不好,我總覺得師父對我好,只是因為我太弱了,他只是可憐我……」
「不,我相信不是這樣的。」沈白拍了拍他的肩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人之處,元青不要妄自菲薄。」
陸元青忽然開口,似乎他此時不開口,就再也沒有力氣說下去,「我羨慕厲師姐,我總是圍在她身邊,追問她的種種事情,只要事關於她,我都記得清楚。她喜歡做的事我也拚命去學。她每次給我講那些她知道的案子時,我都有認真在聽仔細去記,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般聰明出色。她的劍法好,我便也日夜偷偷練,明明知道我這樣的身體不適合這麼做,可是我依舊在悄悄地堅持,直到師父發現時,我已經開始經脈逆轉、生死一線。」
沈白吃驚道:「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你聽沒聽過一種傳言,徐靜周從不收男弟子……這種傳言是真的。」陸元青頓了頓,「因為師父的那套劍法不適合男子修習,若是男子強行修習了,就會經脈逆轉……師父發現我在偷學劍法時,我已經走火入魔、命懸一線。也是在那時,我才知道師父不是不肯教我劍法,而是因為我不能修習本門武功。」
「徐先生不就是男人嗎?為什麼他沒事?」
「這世上有幾人可以和師父相提並論呢?他能闖過的劫難,一般人卻未必能這般幸運。師父的修為突破了習武者的極限,所以在這個世上再沒有人是他的對手。而我不同,我只是一個身體孱弱的普通人,為了給我保命,我被師父浸在山頂養劍的寒池中長達半年之久,為了阻止經脈逆轉對我造成的傷害,師父傳給了我另外一種內功心法,兩種真氣繞行的結果,就是我現在的這種樣子了,雖然可以不死,但是體溫卻低出常人許多,而且從修習這種心法開始,連我的呼吸也開始慢慢變冷了,我漸漸變成了一個冷血動物。」
沈白吃驚地看著陸元青,似是難以相信他說的話,可是偏偏他的話毫無破綻。
陸元青看了看沈白的神色,自嘲一笑道:「邵鷹也曾經猜測過我身懷武功,多番試探,可是他哪裡知曉,我雖然如他猜想,並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是我卻不能與人動手。我知曉高深的內功心法卻只是為了保命;我練過這世上最精妙的劍法卻不能再拿劍;我有內力卻無法使用;我雖還活著卻像個死人一樣冰冷。大人,如果你是我,你可願在別人面前提起這樣的往事?」
「這……」沈白一時語塞。
「我不願。」陸元青搖了搖頭,「尤其有個出色的厲師姐在眼前,我更加不願旁人知曉,我竟然和她同出一門,都是師父的弟子。我不想讓旁人知道我的師父是徐靜周,我不能讓師父因我蒙羞。」
沈白愣愣地看著陸元青,總覺得他應該說些什麼,可是他的腦中一片混亂,不知該怎麼開口。
「大人,我今夜和你提起這些,僅僅是希望你從此解開對我的心結,不再處處懷疑我,我希望過了今夜你可以真正地信任我。」陸元青一邊平靜地說著,一邊慢慢走到廊下看了看那懸浮於頭頂上方的黃色鎮符,忽然伸出手扯下了一張,按在了胸口。
沈白吃了一驚,他下意識地快速伸出手想從陸元青胸前搶過那張鎮符,可是他的手才剛探出,卻見陸元青忽然鬆開了那張黃色的鎮符,那黃紙便在沈白面前輕飄飄地落地了,而更令沈白吃驚的是,陸元青突然就勢抓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臉頰側面。
「大人,這驅鬼的鎮符對我絲毫不起作用,所以我不可能是鬼;我雖然身體冰冷,連呼吸都是冷的,可是我的心還在跳動,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你也摸了我的臉,平整光滑根本沒有易容的可能,你所見到的就是我本來的樣子。最重要的就是,我真是陸元青,不是厲劍雲。」陸元青平靜地說完,然後靜靜地看著沈白。
一切的疑點,那些點點滴滴都被陸元青逐一推翻了,由不得沈白不信。這次或許是他真的猜錯了。是啊,假如他猜的是真的,陸元青真是厲劍雲,她真的死而復生了,那才真是離奇呢!這怎麼可能?
想到這兒,沈白才終於釋然一笑道:「元青,我相信你了,從今以後再不懷疑。」
陸元青聞言也笑了笑,「這就好。夜深了,我們不要站在黑漆漆的迴廊上了,否則一會兒嚇到錢府中的人就不好了。」
一切又歸於平靜了,沈白相信了他的身份,他依舊是陸元青。
靜靜地走在沈白身側,陸元青卻暗暗在心底歎了口氣,他悄悄看了看沈白的側臉。今夜他對沈白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恐怕……他終究辜負了他的信任,他終究還是騙了他。
但是,真相他是無論如何不會讓沈白知道的。只要他還活著,他就不會讓任何人知道,陸元青就是厲劍雲。
想要讓別人永遠認不出你是誰,就算是曾經最熟悉你的人,他也看不出來,想要做到這一點,改變容貌其實不是最關鍵的地方,只有將過去的自己全部湮滅掉,才是真正的隱藏。
厲劍雲心高氣傲,陸元青唯唯諾諾;厲劍雲武藝超群,陸元青文人一個;厲劍雲精明外露,陸元青形容木訥;厲劍雲出色耀眼,陸元青毫不出眾;厲劍雲是個女人,陸元青是個男人……只有將過去的自己全部顛覆,才不會有人聯想到陸元青便是厲劍雲。
沈白是個聰明的意外,但是現在這個意外也沒有了。他終於可以安心了,再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從風渙給她下了金針術開始,厲劍雲這個人就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不,或許該說從所有人都以為厲劍雲已死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須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否則她就對不起為她枉死的西縈。
厲劍雲在世人眼中已死,她就不能再以本來面目出現了。風渙的金針術改變了她的容貌,她再也不是厲劍雲,她變成了陸元青。這套通過行針運氣改變容貌的金針術當真了得,每次在照鏡子時,她都止不住懷疑她到底是誰?
她以前什麼都有,出眾的容貌、高深的武功、聰明的頭腦、神仙一樣的師父、官家小姐的身份、彼此相愛的戀人,還有一群知己好友……曾經有過這樣完美的人生如今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有些人終其一生或許都不可能擁有她曾經得到過的這些東西。這個世界是公平的,它曾經給予你多少,總有一天就會收回去多少。這些年他的想法變了很多,因為他想明白了一些身為厲劍雲時不可能想明白的事情。
「當我看著親人在我面前死去,當我曾引以為傲的所有依舊阻止不了悲劇的腳步,當我孤身一人求助無門時,那一剎那,我對命運充滿了怨恨,我不甘心屈服於殘酷命運對我的無情擺佈。我爹,我愛護的人,我的朋友們,厲府中照顧過我的每一個人,還有那些為了正義與信念甘願賭上身家性命的人……我不甘心,無論如何都不能甘心!」這是她曾經對風渙說過的話。
那時候,真的恨過,非常恨!
可是如今……或許是時間沖淡了曾經的傷害,又或許該說她改變了看待一切的眼光。和過去的自己相比,如今身為陸元青的他看似是什麼都失去了,可是失去與得到,又豈是世人眼中看到的這般淺薄?他現在得到的是那個過去什麼都擁有的自己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一顆平靜收斂的心。
這樣一顆洞察世事的心,讓他可以將這個混沌的塵世看得更加清楚,也將自己看得更加透徹,只有這樣才能始終堅定自己要走的路,心無旁騖地孤身繼續走下去。
走在暗夜中的錢府,人心卻在浮動,每個人的心思都被吞噬一切的黑暗湮滅了,看不出本來應有的樣子。
陸元青靜靜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沈白要更衣休息。
「大人,這個……」陸元青一指房內唯一的一張床,「如今話已經講明,疑慮也消去了,那麼我們還要共睡在一張床上嗎?」
「元青要睡地上?」沈白佯裝吃驚地問。
陸元青嘴角抽了抽,「我這麼懼冷,大人讓我睡地上?」
沈白聞言莞爾而笑,「那還有什麼問題,上來睡吧,很晚了。」他一邊說一邊拍了拍床內側,「你睡裡面。」
直到兩人躺好後,陸元青才又問:「大人,如果我真是個女人,你今夜也要與我同床嗎?」
沈白道:「如果你真的是個女人,必會比我先沉不住氣的,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早已愛慕我許久,願意以身相許。」話音剛落,他自己先笑出來了。
枕邊這人的笑聲聽起來格外令人舒服和歡暢,自有一股乾淨清澈的氣度。他不該質疑沈白的,他一直都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從他們初次見面,看到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時,他便知道了。
腹中妻(7)踏水上吊
想到這陸元青忽然開口:「大人,在下雖然不算頂用,但是如果有夜鬼登門,倒也不怎麼懼怕,所以大人不用特別保護我,讓我睡在內側。」
沈白忽然止住了笑,又側頭看了看陸元青,許久才歎了一口氣,「行一步卻能知百步,似你這般聰慧剔透的人實在不多,如果你真是個女人,我會想要娶你為妻的。」
「如果我真如大人所猜是那個女人,那也是聿波藍的妻子啊。」陸元青以為沈白是在開玩笑,便也不以為意地回道。
沈白聞言沉默了片刻,才道:「睡吧。」他微微抬了抬右手,不遠處跳躍不定的燭火便熄滅了。
他的動作其實很小,可是陸元青卻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看到了,沈白熄滅燭火用的是一根頭髮。
能用一根頭髮滅燈,尋常人恐怕難以做到。在他第一次於墳山腳下遇到沈白時,他就知道此人絕不簡單。
師父曾經說過,凡是練武的人,天長日久總會積累下許多戾氣,那種無形的氣息會讓靠近他們的同樣習武的人敏感地察覺到。可是沈白很與眾不同,在他身上沒有絲毫習武之人的氣場,只有那種令人舒適的自在感。
能悄無聲息地摒棄掉自身的存在感,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他真的只是個不習武的尋常人。第二,他的內力精妙舒緩,潤化萬物卻能不動聲色。很顯然,沈白是後者。
可是此刻陸元青卻感到了沈白週身氣息的波動……他在生氣。
怎麼忽然就生氣了呢?陸元青一邊習慣性地分析著,一邊卻慢慢閉上了眼睛,很多事他早已沒有資格去想,不如早點睡覺吧。
更漏點點,更顯夜的漫長。直到若有若無的細微響動驚醒了沈白。他猛地睜開眼,下意識地摸向身側,卻是一手空,陸元青竟不在。
沈白心底一驚,他怎會睡得這麼沉?元青呢?去了哪裡?
他猛地掀開被子,翻身下床,一邊披衣一邊推開房門,可是他的腳步在看到蹲在房門口那黑漆漆的人影時,又頓住了。
「元青?你……」沈白驚訝地看著陸元青如同一尊雕像般靜靜蹲在房門前,在他身旁散落著無數黃色鎮符,那鎮符被夜風吹起,又慢慢隨風散開,之後再會聚,又散開……而陸元青此刻正執起一張黃紙,呆呆地看著,聞聽沈白忽然響起的聲音,他卻微微擺手,「噓,大人,你聽。」
沈白疑惑地在他身旁蹲下,側耳傾聽了片刻,「什麼聲音都沒有啊,元青……」
「不……」陸元青擺擺手,「大人,你仔細聽,夜風中有女子的哭聲。」
沈白驚疑不定地又側耳聽了聽,「真的沒有,元青……」
「哎……」陸元青歎了口氣,「無憂散!」他一邊說一邊拉住沈白的袖子,「大人,這錢府中果然有人弄鬼,我們這就去看看到底是誰!」
沈白卻反握住他的手,「你的手這麼冷,怎麼不多穿件衣服出來?」
陸元青似是才發現自己穿得很單薄,但隨即聳聳肩道:「無所謂,反正穿再多衣服,我身上也不會暖。」不過見到沈白只是披著衣服便道:「大人盡快整理好衣服,我們往西面去。」
「去那裡做什麼?」
「哭聲是從西面傳過來的。」陸元青一邊說一邊接過沈白遞給他的衣服快速穿好。
「我真的沒聽到哭聲。」沈白不解。
「那是因為大人你中了無憂散。」陸元青解釋,「掛在錢府圍廊上的鎮符被人下了無憂散,今夜起的是北風,而我和大人所住的房間在圍廊的盡頭處,被風吹落的鎮符勢必最終會會聚到你我房間的門口,一張鎮符不可懼,但是多了,那無憂散的威力便是成倍,大人是不是覺得夜裡睡得特別沉?」
沈白聞言暗驚道:「無憂散?」
「裝神弄鬼的玩意兒。」陸元青舉了舉他拿在手中的那張黃紙,「一種讓人感覺遲緩的藥罷了。」
「元青怎麼沒事?」
「大人,我經脈逆轉,早就和常人不同。」
陸元青說得雲淡風輕,沈白卻無聲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並加快了前行的腳步。
一片漆黑死寂中的錢府像一座空蕩蕩的墳墓,安靜得彷彿行走在其中的只有陸元青和沈白兩個活人。
「人都去了哪裡?」
陸元青道:「全是無憂散的功勞,整個錢府都掛滿了鎮符,除了圍廊,每個主宅院前都有,而對付不習武的普通人,一張鎮符的量就足夠了。」
「所以那夜鬼已經對我們起疑了?」
「也許只是試探罷了,畢竟在此時住進錢府的我們,又得錢老爺另眼相看,那夜鬼又怎麼可能不起疑?不過這夜鬼既用無憂散,想必也不是想取我們性命,或許只是不想我們阻他辦事罷了。」
「元青覺得這夜鬼會是何人?」
「就目前來看,可疑之人有三個。」
「哪三個人?」
「錢老爺,還有那兩個都自稱是金巧巧的女人。」陸元青說出三人後,見沈白點頭才又解釋,「錢老爺說親眼所見金永年的夫人已死,可是這兩個都自稱金巧巧的女人卻說她們是金永年的女兒,這前後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所以他們三人之中必然有人說謊。」
沈白點點頭,「如果錢老爺說謊,那麼兩個金巧巧當中或許有一個是真的,如果是兩個金巧巧在說謊的話,那麼錢老爺所說二十年前的馬賊殺人一事就該是真的。」
陸元青卻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不知道讓馮義去客棧中找東西的是這兩個金巧巧中的哪一個?」
「對啊,還有客棧中那具奇怪的女屍,不知道是否與這件事有所關聯。」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是沒有關聯,可是……」陸元青說到一半的話忽然沒了下文,沈白疑惑地順著陸元青驚訝的視線看過去,也是一怔。
陸元青與沈白已經一前一後跨進了西園,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座形態古樸的五角亭,月光間或拂過這處幽靜的角落,所以那略顯涼薄的月光便時隱時現地打在那隨風輕蕩的慘白臉孔上。
五角亭緊鄰觀賞小湖的這面吊著一個人。此人所吊的方向與沈陸二人所站的方向呈橫縱之勢。
吊死的人是錢老爺,他的身上還寫著血淋淋的七個大字:殺人者,血玉觀音。
等到天亮衙門裡的人登門時,錢府已經亂作了一團。桃源縣縣令郭通看著錢老爺被停放在亭旁綠地上的屍體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才命仵作給他蓋上了白布。
「死者死因為何?」
「回大人,死者乃是上吊自盡而亡。」
「上吊自盡?」郭通走到發現錢老爺死屍的五角亭一隅,「這一面緊鄰湖面,死者腳下沒有踩踏之物,如何將自己吊死?難道是踩水不成?」此話一出,連郭通自己都覺得荒謬。
雖然郭通口中沒有絲毫責怪之意,可是桃園縣驗屍的仵作王賓還是漲紅了臉,「大人,我驗屍二十年,從未出過紕漏,大小案子無不是盡心盡力……」
「老王啊,本官又沒有說什麼,你看你又急躁起來了。」郭通面相樸實,言語和氣,只是眼底似有沉痛之意,語氣便顯得有些疏離。
因為過度悲傷而暈過去的錢夫人在丫鬟的伺候下也來到了五角亭邊,聽到仵作的言論忽然神經質般笑了起來,「來了,來了,鬼殺人了,她一定想把我們錢家所有人都殺光才解恨啊!她下一個一定會殺了我的,我要躲起來,對,我要躲起來!」她一邊說一邊哆哆嗦嗦地四處翻找,似真要找個地方藏起來。
郭通驚訝地看著似悲傷過度而顯得有些癲狂的錢夫人歎了口氣,忽然見那位叫做陸雲的青袍少年踱步到了五角亭內,呆呆地看了看亭內的數根亭柱,終於他走到了其中一根亭柱前,異常緩慢仔細地摸了摸粗大的亭柱,而後他的目光停駐在這亭柱的某一處若有所思,隨後竟然微微笑了起來。
「沈公子,這位陸公子他……」郭通疑惑地問了問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沈白,卻見這位沈公子只是神秘地搖搖頭,「郭大人,我這位賢弟舉止是有些奇怪,但是大人還是不要阻止他為好,這案子要破非要仰仗他不可。」
兩人正說著,卻見陸元青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對郭通一揖道:「郭大人,晚生心中有個猜測,還望郭大人幫忙驗證。」見郭通點頭他才指了指地上錢老爺的屍體說道:「首先需要郭大人命人找來一個米袋,重量和錢老爺的體重相差不多即可。然後我要兩根繩索,其中一根稍粗些。」他回頭看了看遠處的亭柱,略想了想,才橫著比了比兩根並在一起的手指,「粗細大致如此,另外一條只要一般的麻繩即可,以能承受米袋的重量為佳。」
「雲弟莫非想到了錢老爺上吊的方法?」
陸元青看著沈白一笑,又對郭大人道:「一會兒大人和沈兄就會明白的。」
等桃源縣的衙差取來了陸元青所需之物,他就開始指示這些衙差爬上五角亭,「沒錯,沒錯,這位差大哥你只要把繩子在探出亭外直對水面的那個亭角上繫個結實的死結就好了。」
等到眾人忙乎完,沈白和郭通走進五角亭一看,各自心中驚歎,能想到這樣的法子當真了不起。
陸元青跟隨二人也進了亭子,「郭大人,在我開始之前,請讓所有人離開此地,尤其是錢府中的人,萬萬不可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做什麼。」
郭通點頭,遣退了眾位衙役,命他們站到遠一些的地方,盯緊了亭子周圍,不要讓人靠近。
此時的五角亭緊鄰湖面的那個高探而出的亭角正對面的兩根亭柱間橫攔了一條稍粗的繩索,而之前陸元青命衙差緊緊繫個死結的繩子另一端此刻正搭在這根稍粗的繩索上面,隨後陸元青又將這根過長的垂著的繩子在橫攔的粗繩索上纏繞了數圈,直到它垂下來的長度變短為止。做好了這一切後,陸元青才命人將米袋一端繫在了從粗繩索上面垂下來的這根因反覆纏繞而明顯變短的繩子尾端上,幾乎是綁好的瞬間,米袋的重量便繃緊了那攔在下面的粗繩索,粗繩索在米袋重量的壓迫下便隨之微微上移,直到被緊繃到極限才停了下來。
此時的米袋和懸在湖面上方那個探出的高翹亭角幾乎在一條線上,而往下看便是亭子面對湖面方向的那個出口,那出口緊鄰著幾階漸漸沒入碧綠湖水的階梯……
沈白猛然明白了陸元青此舉的深意,還未開口,卻聽陸元青再度客氣地開口道:「還要煩勞衙差大哥最後一件事。」
那位身形魁梧,體形略胖的衙差聞言咧了咧嘴,從剛剛開始這位青袍書生便讓他跑前跑後、忙上忙下,累得他是苦不堪言,因見自家大人對此人似是頗為禮遇,他也不便拒絕。此刻他剛剛站住腳喘口氣,又聽到了陸元青的支使,便沒好氣道:「又有什麼事啊?」
陸元青歉意一笑,指了指衙差配在腰間的刀,「現在請把它拔出來。」見那衙差有些傻眼,便微笑解釋:「請衙差大哥用刀將這個繩索砍斷。」他一邊說一邊又指了指那橫攔兩根亭柱的粗繩索。
什麼?!衙差徹底傻眼了,這書生是在耍他吧?剛剛費心擺弄好的繩子,如今又要生生砍斷,這……
見衙差猶豫,陸元青微微回身看了看郭通,卻見這位形容樸實的郭縣令點點頭,「砍了。」
衙差無法,只得抽出佩刀來到那繩子前,狠狠心,一刀砍落。
幾乎是衙差砍斷粗繩子的瞬間,那沉重的米袋便似離弦之箭般快速蕩向了湖邊,等那沉重的米袋終於慢慢停住了劇烈的搖擺,穩穩停在碧綠的湖水面上時,郭通忍不住讚了一聲:「果然妙啊。」
卻見陸元青慢吞吞地來到了郭通身旁,「兇手打的好算盤,在錢老爺死後還給我們演了這一出踏水上吊的好戲碼,只可惜這錢老爺既然是踏水上吊,這腳下的鞋子怎麼可能沒有沾到一絲湖水呢?」
郭通聞言沉吟道:「兇手?可是這屍體經過勘驗確實是上吊自盡,而並非被人勒死啊,如今雖然能解釋這死者是怎麼踏水上吊的,可既然是上吊自盡,又為何還要搞出這麼多花樣呢?」
「死者若是真心想上吊,必然搞不出後面的這些花樣,想必是有人在錢老爺死後利用他的屍體大做了一番文章吧?」沈白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地上錢鈞的屍體,「殺人者,血玉觀音不是嗎,郭大人?」
「血玉觀音又是什麼?」郭通不解。
沈白便把昨夜錢鈞對二人所說的二十年前的舊事對郭通大致講了講,郭通聽後雙眉緊鎖道:「原來二十年前錢老闆還有過這樣一段往事。不對啊,如果那金夫人已被馬賊殺死的話,那登門自稱金巧巧的兩名女子又是何人啊?」
沈白聞言點點頭,「郭大人,這兩名女子的身份就是我們接下來要查的重點。這兇手在死者身上寫了這幾個字,顯然是知曉當年馬賊事件的內幕,並以此為要挾讓錢老爺上吊自盡,而隨後兇手又按照自己預先的想法將錢老爺擺成踏水上吊的詭異現場,當然錢老爺已死,他自然不會被自己死後的樣子嚇到,但是活著的某人卻會因此而十分恐懼驚慌,就如剛剛狂態百出的錢夫人一般。」
陸元青不緊不慢道:「兇手在錢老爺身上寫了血玉觀音幾個字,明擺著是告訴錢府中人他是為了當年馬賊一事而來,而錢老爺顯然成了報復的目標,錢老爺一家當年倖免於難,那麼郭大人還猜不到這兇手是為了誰來復仇的嗎?」
「金永年?」
「不錯,當年最慘的莫過於金永年一家,尤其是金永年的妻子即將臨盆卻被馬賊一刀貫胸,如果當年那腹中嬰孩真的被生了下來,那麼他怎麼可能不為自己的父母報仇呢?」
「要報仇也該去找馬賊啊,怎麼會找上錢老闆呢?」郭通道。
「那只能說明對於當年的真相,錢老爺還有所隱瞞,他所說的並非全部都是實情。」沈白道。
「難怪剛剛錢夫人神情如此慌亂,本官還當她是傷心過度,原來是害怕所致。那麼兇手下一個要殺的人是她嗎?」
「如果真是為了報仇而來,那麼錢府中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是下一個人。」
見郭通聞言皺眉,沈白繼續道:「如此被動等待,不如主動出擊,這金巧巧的真假身份是個關鍵。」
「對啊。」郭通恍然大悟,「如果這金巧巧真是那金永年的女兒,那麼她不就是目前嫌疑最大的人?可是到底誰才是真正的金巧巧呢?」
陸元青微微一笑,「郭大人似乎忘了那被我二人帶回衙門的馮義啊,他不是受了金巧巧的指使,去客棧中取回衣服的嗎?不妨做個釣餌。」見郭通點頭,才又道:「錢夫人作為當年的倖存者,既然這麼害怕這個殺人的『鬼』,想必對於當年的真相會有一些不同的見解。」
腹中妻(8)是非顛倒
只是當陸元青和沈白登門時,錢夫人卻以身體不適為由讓二人吃了閉門羹。
「看來這位錢夫人是什麼都不肯說了?」陸元青搖搖頭。
「不知道郭大人跟蹤馮義那邊的結果如何?」反正待在錢府也沒有收穫,沈白便拉著陸元青出了錢府,直奔桃源縣縣衙。
只是剛走出沒幾步,卻見身後駛過一輛馬車。這幾日二人住在錢府自然知道這是錢府的馬車,對視一眼,便跟在了後面。街上人多,馬車走得極慢,拐了幾個彎,便在一家布莊門前停了下來,而從馬車裡走下來的人竟是錢府中的丫鬟小紅。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位小紅姑娘是在二夫人跟前伺候的。」陸元青在沈白耳旁低語。
「元青怎麼會記錯?這姑娘就是伺候二夫人的。」沈白調笑陸元青。只見那小紅和掌櫃的說了幾句話,那掌櫃的便遞給了小紅一個藍皮包袱。
小紅接了包袱也未停留,返身上了馬車,那馬車便沿著原路返回去了。
陸元青想了想,便和沈白道:「大人去桃源縣縣衙吧,我返回錢府。」
沈白想想也好,便和陸元青分頭行動。
進了錢府,那小紅下了車,便一路向內院走去。陸元青見左右無人注意也偷偷跟上去。總覺得從錢老爺死後,這整個錢府便死一般寂靜,很少看到有人獨自在府中閒晃,看來大家都很怕死,也很怕鬼。
走在前面的小紅鬼鬼祟祟的,直到快走到二夫人的院落時,還在不住回頭張望。陸元青見她進了屋,便偷偷地繞到了後窗聽屋內人說些什麼。
「夫人,東西在這裡。」是小紅的聲音。
「放下吧,你去做事吧,今天的事……」
「奴婢一個字都不會說。」小紅慌忙保證。
「傻孩子,慌什麼,我只是想說辛苦你了。」二夫人的聲音和大夫人的尖厲不同,自有一股親切和溫婉。
開門聲響過,屋內一片安寧。
陸元青微微側身看了一眼屋內,卻見二夫人根本沒有理會放在面前的藍皮包袱,只是徑直走到了床頭,摸了摸睡在床上的一雙孩子的額頭,「娘這一生早就沒有任何指望了,唯一放心不下你們,如果今夜她不與我善了,我便……」
話未說完,就響起了一陣敲門聲,「二夫人,是我。」這聲音有些耳熟,似乎是……陸元青正在想,卻聽二夫人柔聲道:「進來吧。」
進來的是個男人,錢忠。
錢忠走進了二夫人的房間,而且沒有避諱地關上了房門。陸元青忽然想到了什麼,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大白天的,你怎麼就敢叫我來?」聽錢忠的口氣不像是個下人對夫人的口氣,倒像是尋常夫妻間的輕聲埋怨。
「事到如今,老爺已經死了,你竟然還能沉得住氣?」二夫人的聲音似乎有些不安的惱意。
「不然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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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錢忠一驚。
「金巧巧。」二夫人的聲音中有一種冰冷的死氣隨著她的話語蔓延開來,「她和我談了一筆交易。」
「她……她想幹什麼?」錢忠徹底慌了。
「她說當年的事她可以放過我,但是我也要為她做一件事。」
「什麼事?」
二夫人忽然吸了吸鼻子,聲音驀地哽咽起來,「忠哥,這麼多年雖然你我享盡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榮華富貴,可是我從來沒有一晚能睡得安穩,我害怕報應,我更怕這報應會應在咱們孩子身上。」她無限淒惶地看了一眼安然睡在床上的一雙兒女,「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現在就帶著孩子走,無論用什麼方法,無論以何種理由,總之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來。」
「你在說什麼啊?」錢忠激動地晃著她的肩膀,「那你呢?你怎麼辦?如嫣,你冷靜下來聽我說,如今老爺死了,我們只要耐心等待……」
「你住口!」二夫人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你還在奢望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難道不明白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哪怕過去二十年,噩夢仍舊不會放過你嗎?」她抓緊錢忠的衣袖咬牙切齒,「老爺死了!你知不知道老爺死了!我們再貪心下去,我們也會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二夫人忽然大哭起來,「我寧可如今仍舊只是個丫鬟,你永遠只是個書僮。我寧可死在二十年前的那一晚,再也不要醒來……我希望我的痛苦從我這裡終止,不要牽連我的孩子們。」她哭得泣不成聲,「忠哥,如果這些年你對我還有情意的話,你就帶著孩子們走吧,求你了!」
「其實想要保命也沒有那麼難的,只要你們願意說實話。」這突然響起的聲音把屋裡的兩個人嚇得魂不附體,在兩人直勾勾的盯視下,陸元青滿是歉意地走進了二夫人的房間。
直到陸元青走進了房間並關上門後,二夫人才恍然回神,「你究竟是什麼人?」
「在下乃是郭大人受命,受錢老爺之托,來調查那兩位自稱金巧巧的姑娘的真實身份。」陸元青娓娓道來,不急不躁。
「原來你是……」二夫人忽然淒然一笑,「你想知道什麼?問吧。」
「關於二十年前的真相,在下很好奇,相信二夫人願意如實相告。」
二夫人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她神經質地握了握手指,才低聲道:「我知道是誰殺了老爺。」
「誰?」陸元青好奇。
「索命冤魂……那死不瞑目的金夫人。」
「金夫人?」陸元青微微沉吟,「是那位玉器商人金永年的夫人秦氏?」
「你怎麼知道金永年的夫人叫秦氏?」二夫人十分驚訝。
「錢老爺曾和我提起過當年的事,他說他親眼看到金永年的夫人秦氏死在了他的面前。」
「哈哈……」二夫人忽然冷笑起來,她望了一眼管家錢忠,「忠哥,你聽到了嗎?他自己都承認了,我們還瞞什麼?」她一邊說一邊又看向陸元青,「從那兩個自稱金巧巧的丫頭登門開始,不,從第一個金巧巧手持當年的信物找上門來時,老爺就沒有一刻安寧日子過了。因為當年他眼睜睜看著死在他面前的金夫人哪來的女兒呢?可是他又不敢聲張,因為他害怕,哈哈哈。」
看來錢老爺說金夫人的死乃是他親眼所見,此言不假。但是觀二夫人的態度,他卻覺得此事仍大有蹊蹺,「既然明知道那金永年的夫人已死,為什麼不直接戳穿那兩個假金巧巧的騙子戲碼呢?」
「因為老爺做了虧心事啊。」二夫人詭異一笑,「他怕金巧巧是鬼,登門找他索命的。」
「索命?」陸元青咀嚼這兩個字,「就算真的有鬼,為何要找錢老爺索命?」
「為何?」二夫人忽然壓低了聲音,「因為老爺親手殺了金永年的夫人秦氏啊,他能不怕嗎?」
陸元青聞言眉梢微挑,「錢老爺殺了金夫人?」
「怎麼?老爺沒有告訴你嗎?」
陸元青忽然一笑道:「錢老爺說他親眼看著馬賊用刀貫穿了金夫人的胸口。」
「說謊!他在說謊!」二夫人忽然尖叫起來,「是他,是他殺了金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他才是兇手!」
「如嫣,你冷靜一下。」管家錢忠一邊按住二夫人的肩膀,一邊阻止她撕扯自己頭髮的動作。
「看來二夫人需要穩定一下情緒,那還是由錢管家代勞吧?」陸元青微微看了看錢忠,「想必當年的事情,錢管家應該也是知情人吧?」
直到兩人出了二夫人的屋子,走到稍遠一些的假山旁,錢管家才輕歎一口氣道:「當年老爺經商途中意外結識了金永年夫婦,兩方談得投機便為彼此的孩子攀了親事。彼時金永年的夫人還沒有生產,等到了飲馬河分手時,兩人仍然依依不捨,所以那夜他們還是沒有分開,依舊宿在了野外。飲馬河的地勢險峻,為了次日一早不耽誤上路,所以老爺讓我和如嫣……也就是二夫人往前走走看看次日一早走哪條路前行比較好。可是等到我們探路回來時,才發現馬賊包圍了我們的商隊,刺鼻的血腥氣味令我和如嫣只敢遠遠地躲著不敢上前,所以馬賊們沒有發現我們。隔得太遠我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和如嫣只看到老爺舉起了手中的刀刺入了金夫人的胸口,然後金夫人倒了下去。」
說到這裡,錢忠頓了頓又道:「我和如嫣嚇呆了,我們渾身顫抖,連馬賊何時呼嘯而去的都不知道。等我伸手去拉如嫣想要偷偷逃跑時,她卻忽然開始大叫,我想她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所以……但是她這一喊讓老爺發現了我們,我當時很害怕,老爺滿身都是血跡,看起來猙獰可怖,根本不是我平日熟悉的樣子。我和如嫣抱在一起瑟瑟發抖,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殺了我們,可是他卻看著我們蒼涼地笑了笑,隨後扔下了刀,問道:『今日之事你們可能保證今生今世絕不說出去?』我們自然是滿口答應,老爺只是長久地凝視我們,他終究沒有殺我們。」
「所以如今你們一個成了管家,一個做了二夫人?」陸元青的聲音很平靜,可是在錢忠聽來卻只覺得譏諷,「是,我由一個書僮搖身一變坐上了錢府管家的位置,而如嫣……也嫁給老爺做了二夫人。」
腹中妻(9)掌中暗哨
「看似是給了他們兩人好處好掩其口,而實際上錢老爺的意思該是就近監視吧?」沈白一邊說一邊推開了窗,順著開啟的窗子看向遠方的天空,一群生機勃勃的鳥兒在低空唧喳雀躍。
「自由和金錢哪個比較重要,看來每個人心中的想法都不盡相同。」陸元青看著眼簾中那些鳥兒漸行漸遠,微微低下頭,「大人相信他們說的話嗎?如果錢老爺真的心狠手辣殺了金夫人,為何不將他二人也滅口呢?我總覺得每個人都在說謊,關於二十年前的真相,從別人口中知道的終究都是帶著絲絲謊言。」
「無論如何,今晚看看和二夫人交易的是何人才是目前最關鍵的地方。」沈白回頭看了看陸元青,「目前這個案子似乎處處都是線索,但是哪些線索是真的,哪些線索是假的,就如同隔霧觀花一般了。我只相信你我親眼看到的東西,比如客棧中的無名女屍,還有那個夜賊馮義。既然你將客棧中那件粗布男衫洗淨後交給了馮義前去釣魚,而上鉤的卻是二夫人這條線索,那麼無論他們所言是真是假,我們必須要沿著這個線索查下去。但是二夫人說她並不知道和她交易的是兩個金巧巧中的哪一個,這話有些可疑,或許她對我們依然不能完全信任。」
陸元青覺得沈白說得有道理,只可惜劇本沒有按照他們預想的演下去。晚上二夫人沒有等到約她的金巧巧,可是大夫人卻忽然死了,死在了緊鄰她臥房的花園裡。她的身上僅穿了一身白色的裡衣,她的嘴唇和兩隻手都變成了青黑色,顯然是中了毒,只是她的神情竟然是……
「誰發現的屍體?」郭通問錢府中的人。
「是大少爺。」管家錢忠低眉斂目。
「錢大公子如今人在哪裡?」
「大少爺過於傷心,吐血昏倒後,如今仍沒有醒過來。」
郭通頭痛地撫了撫額,「一案未結一案又起……老王啊,死因是什麼?」
「死者乃是中毒身亡,毒發得較快,從死者毒發到嚥氣,應該前後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初步推斷死亡時間是在昨夜子時前後,無任何外傷和掙扎痕跡,目前情況看起來倒像是自己服毒自殺的。」
「昨夜大夫人吃了什麼東西嗎?」
「回大人的話,夫人這幾日身體都不適,基本吃不下什麼東西,只是昨夜晚間大少爺送來了一碗黑米粥,夫人強撐著吃下後,又吃了幾顆蜜餞,隨後我就伺候夫人睡下了,接著我也下去休息了。」說話的是大夫人的丫鬟春杏。
大少爺?陸元青微微想了想,「不知道兩位金姑娘現在何處?」
春杏道:「都擠在大少爺房中呢。」
陸元青點了點頭,又向大夫人的屍體看了一眼,忽然發現她的右拳緊握,似乎是藏了什麼東西。
「王仵作,不知道怎麼才能打開死人緊攥的拳頭?」
經陸元青一提,仵作王賓才發現了這蹊蹺的一處,他湊上前去看了看,「屍體此處僵硬程度比別處厲害,想必死前用了全力,所以此時想打開拳頭,只有強行掰開。」
「嗯,那就掰開吧。」陸元青慢吞吞開口。
費了半天的力氣,本以為會有什麼收穫,沒想到大夫人的手心中卻是空空如也,只是她的手心……陸元青盯著她的手心片刻,才默然不語地退開。
「不知道陸公子有何見解?」
陸元青沉默了半晌,「晚生想向郭大人借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陸元青只是附到郭通耳邊低語了幾個字,顯然他要借的東西超出了郭通的想像,他失態地「啊」了一聲:「這,陸公子……」
「大人放心,晚生想如果一切順利,謎底明晚,最晚後天晚上就能揭曉。」
「嗯。」郭通考慮了半晌,最終點了點頭。
「元青剛剛借了什麼?」沈白在郭通走後,湊過來問。
陸元青瞅他一眼,「剛剛大人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如今怎麼又好奇了?」
沈白嘿嘿一笑,「我比較喜歡聽元青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陸元青聞言搖了搖頭,「大人,容在下先賣個小關子。不過有件事倒是要請教大人。」
「哦?」
直到兩人回到房中,陸元青提筆在紙上畫了一個圖形後,將它遞給沈白,「大人你看這是什麼?」
沈白接過來看了半晌才肯定道:「此物該是一個哨子的側面形狀,如果不是哨子構造有誤,我會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哨子側圖。」他微微一笑看向陸元青,「哪裡看到的?」
「大夫人的手心裡。」陸元青斟酌了一下,「想來她是使了不少力氣吧。」
「暗哨?」沈白玩味地看了看手中的圖,「這事情的發展越來越有趣了。」
「已經死了兩個人,就算我還沒有什麼把握,也不能再等了。」陸元青卻是看向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喃喃自語道。
「元青,你什麼時候藏了一件女子的衣服啊?」晚上就寢時,沈白一眼就看到坐在床邊的陸元青手中正在擺弄一件綠色的女子外衣,便笑著調侃他。
「大人記性也太不濟了,這明明就是客棧中我曾披在身上的那件女子衣服啊。」陸元青不理睬沈白的打趣,一本正經地回道。
「元青,你偷了人家的衣服。」沈白也坐到床邊,看了看這衣服。
「嗯,在下想用這件偷來的衣服去送人,大人覺得這主意如何?」
「哦?元青看上了誰?」
「金巧巧。」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將衣服疊整齊。
沈白微一挑眉,「元青打算何時送過去?」
「我等不及了,就今晚吧。」他一邊說一邊有模有樣地整了整衣服,而後一手拿起這件綠外衣,打算推門離去。
「你一個人去?」沈白終於一把攔住他。
「大人要一起去?」陸元青眨眨眼,「莫非你也要送金姑娘東西不成?」
「是啊,我想送金姑娘一整套犯人戴的枷鎖套鏈,只是不知道哪位金姑娘更為適合這尺寸,真是煩惱啊。」他一邊說一邊拉了陸元青的手,「你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想一個人去?你是對自己太有信心,還是太看不起我沈白?」
腹中妻(10)拋磚引玉
陸元青聞言卻只是慢吞吞道:「在下只是以為大人已將這案子推給我,自己則要獨善其身,去作壁上觀。」
聞言沈白有些尷尬,「元青,我只是想看看你一個人要多久能破這個案子而已。」
「大人,我們還要回汴城的,不是嗎?」陸元青頗有深意地看了沈白一眼,又補充道,「如今已是六月將末,七月初一定要回到汴城去,我們沒有幾天時間了。」
從選客房的位置就可大概看出這兩個都自稱金巧巧的女子性格有著天壤之別。
那位美艷動人的金姑娘住在了客房的東側,這裡緊鄰一座園中園,倒是種滿了奇花異草,那香味隨風而動,連吸口氣都覺得舒暢。
「元青要先送她嗎?」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這位錢公子真是個怪人,放著這麼美的女子不愛,偏偏去摘那朵又不香又扎手的野花。」陸元青一邊說一邊上前叫門。
等了片刻,才聽到裡面傳來腳步聲,開門的是個小丫鬟,「公子你是……」
陸元青一臉溫和的笑意,「我剛剛在路上遇到了浣衣房的姐姐給各院送洗好的衣服,正好我也往這邊來,便順便幫幫她的忙。」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綠衣服遞給小丫鬟,「這是金姑娘的,姐姐拿進去吧。」
這小丫鬟估計是被陸元青的「姐姐經」搞暈了頭,也沒細想這其間古怪的地方,便紅著臉接過了衣服,「多謝公子了……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辛苦姐姐了。」陸元青笑瞇了眼,隨後退身告辭。
「元青啊,我不得不說這事你做比我適合。」沈白一如往常地調侃陸元青。
「多謝大人誇獎。」陸元青一如往常的不動聲色。
「如果這衣服和這位金姑娘無關呢?」沈白又問。
「如果無關,她自然會替我們將衣服轉送給另一位金姑娘的,因為整個錢府中只住了兩位金姑娘,她必會以為是浣衣房搞錯了人,誰讓她們都自稱是金巧巧呢?」
「所以我們只要安心回房等,不是今晚便是明晚。」沈白了然一笑。
陸元青點點頭,「如果她是兇手,是不會介意多殺我一個的。」
「只是這樣做未免太過冒險,我們並不瞭解她的底細。」
「時間不等人,我們時間有限。誰讓大人不肯幫忙,那我就用我自己的法子。」陸元青一邊說一邊看了看沈白,「況且我也不是讓她白跑一趟,我送了她一份大禮,不好嗎?」
夜幕漸漸深沉,一抹黑影閃出了順風留香的院子,步履輕盈地往迴廊那邊行去。黑暗籠罩了錢府,靜謐中搖曳的樹影和扶蘇的斑駁給府中籠上了一層詭譎的顏色。
這影子便在這鬼影憧憧黑白難辨的院落中穿行,一刻不停。
終於,影子在迴廊盡頭的那間房前停了下來,先是向四周看了看,隨後似是猶豫了片刻,才從袖口中抽出了一竹管,將竹管輕輕插進了紙窗內,隨後掩住鼻子輕吹了幾下。做完這些後,影子停了停,下一瞬一把銀光閃爍的匕首便被影子握在了掌中,隨後低身將匕首插進了門縫間,輕輕撥動著攔門閂。等攔門閂落地的聲音傳來時,這黑影明顯鬆了一口氣,微微定了定神,隨後推開了房門。
屋內很黑,這處零星殘月照耀的角落猶顯陰暗。黑影似乎在推開門走進去的瞬間就聞到了一股惡臭難聞的味道,那感覺很像是……很像是什麼呢,一時有些想不起來,明明那答案就在嘴邊,怎麼卻忽然間想不起來了呢?
黑影一邊想一邊向床邊逼近,並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匕首,「擋我路的人都要死,怪只怪你多管閒事。」聽聲音竟是個女子?
說時遲那時快,女子手中的匕首精準地插進了床上模糊的隆起物,耳中只聽到怪異的液體流淌聲響起,隨後那股熏人的氣味更加明顯了,惡臭得讓人頭暈眼花。
女子緊緊摀住鼻子,一抖手中的火折子。雖然不知道被迷倒的人再被插上一刀後是否該是這樣悄無聲息,可是既然動手了,就要確定人是不是真的死了。
燃起的火折子吞吐著模糊而顫抖的亮光,隨著她的逼近,漸漸將床上之人的面貌顯現出來,只是那床上躺著的人面貌鐵青僵硬、猙獰如鬼,根本就是一具殭屍。
「啊,鬼啊……」暗夜裡、火光下,任誰看到這樣一幅畫面都會嚇得魂不附體,更何況是名嬌滴滴的美艷女子。這趁夜前來殺人的女子驚叫過後便軟軟地委頓在地,漸漸失去了知覺,她殘留在腦中最後一個想法是,她終於想到從一推門就充斥鼻間的味道是什麼了,那是死屍的味道。
再度醒來,天已經濛濛亮了,深夜前來殺人的女子慢慢睜開了眼睛。她對面站了一個身穿青袍的少年。她又向四周看了看,幾乎所有錢府的人都圍在不遠處指指點點,她又看了看身後,桃園縣縣令郭通就安然地坐在那裡。
還在錢府,她還是她,可是已不是座上客,反成了階下囚。有些事一念之差,做了,便再回不了頭。
可是她的目光仍不死心地在人群中搜尋她渴望看到的那抹身影,只是當她看到錢永豐時,他卻只是蒼白著臉冷冷看著她,那眼神如此陌生,毫無溫情。
心忽然就翻攪著痛起來,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默默地低下了頭。她做了所有罪惡的事,可是仍換不來他的一顧,忽然覺得這樣好沒有意思。
微微側頭,看到她身旁白布下覆蓋的東西,她忽然大笑起來,幾近瘋狂。
「犯婦休要放肆,姓甚名誰,如實回答!」郭通的聲音如同憑空響起的雷,全場一片肅然的冷凝。
「小女子桓四娘,參見大人。」她終於停住了笑,美艷的臉靜了下來,規規矩矩地回答了郭通。
「你既然不是金巧巧,為何之前堅稱自己為金永年的女兒金巧巧?」
桓四娘抬起眼看了看錢永豐,「因為我鬼迷心竅,想要嫁進錢府,過那富貴榮華的少奶奶生活。」她的話說完後,錢永豐的臉忽然間有些蒼白起來,他的嘴唇微微顫動,卻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好,既然你認罪,那麼就把你如何騙得金巧巧的信物,而後又如何殺害錢老爺和錢夫人的罪狀如實一一講來!」
桓四娘聞言靜了靜,才開口道:「小女子桓四娘在距此五十里的地方開了一家客棧,幾日前的一天晚上有人前來投宿,是兩個女子和一名少年。其中一名女子似乎是病著,不住地咳,而且那夜下著雨,她該是淋了雨,病得更厲害了,是另一名女子背她進門的。」
郭通疑惑道:「不是還有一名少年嗎?那少年怎麼不背呢?」
「那兩名女子說這少年是她們在路上救下的,彼此並不認識,而且那少年渾身冰冷,似乎已經斷氣了,可是那病著的小姐卻堅稱他還有呼吸,非要在路邊救了他,所以那背她的女子沒辦法,只能帶上那少年一起住進了客棧。對了,還有一頭禿毛驢,女子說在少年身邊發現的,應該也是他的。」
聽到此處,沈白看了陸元青一眼,看來這少年便是昏迷在路邊的元青了。
「小女子看那女子病容憔悴,便好心想為她尋個大夫來瞧瞧,可是她拒絕了,她說她的病好不了了。她說這話時根本就是出氣多、入氣少,隨時都會嚥氣的樣子。她說還有話要對和她同行的女子說,我便出了她們的房間,可是我又有些擔心,萬一她死在了我的客棧裡,到時候恐怕又是一場無妄之災,所以我躲在了她們門口偷聽。」
「你聽到了什麼,如實講來!」
「原來那得病的女子叫做金巧巧,是來桃園縣找她未婚夫婿的。要說她的未婚夫婿在座的諸位恐怕不會陌生,他就是桃源錢家的大少爺錢永豐,而陪她前來的女子叫做陳碧珠,不知二人什麼關係,只聽到金巧巧喚她為姐姐。」
「她們的話沒頭沒尾,我只聽金巧巧說自己恐怕是不行了,挨不到錢家了。她告訴陳碧珠等她死後就在此地將她埋了,不必再費力帶回去了。那陳碧珠卻說她淨說喪氣話,大仇還沒有報,就先言生死,可是那金巧巧卻說她從來沒想過報仇,她說她不恨殺她父母的仇人,一點也不恨!」
「那陳碧珠道如果她怕,她便替她殺了她那仇人一家。金巧巧卻說殺不得,她的聲音漸低,我有些聽不清楚,只是那些模糊的聲音過後,屋裡就是一陣死寂了。我心驚膽戰地等了片刻,才聽到了屋內的哭聲,我心裡一驚,便顧不得了,一把推開門闖了進去,卻見那金巧巧已經嚥氣了,而陳碧珠卻在她的床頭放聲痛哭,那哭聲不知怎的讓人聽了格外辛酸。」
「再後來陳碧珠將金巧巧埋在了後山坡下,在她墳前磕了頭後說,她的仇她會替她報,她不會放過姓錢的一家人,而後她便揚長而去了。」
「所以你冒充了那已死的金巧巧,改名換姓找上了錢府?」
「對,金巧巧已死,這世上再也沒有金巧巧這個人了,而且聽她二人之前的言談,似乎從未見過錢家的人,所以我便將金巧巧從後山再度挖了出來,將她重新拖回了我的客棧。我在她身上發現了那枚玉珮,聽她二人之前說過這便是當年錢家給她的信物,所以我便洗乾淨了放進自己的衣袋裡。我又怕她穿在身上的衣服暴露她的身份,便把她的衣服全脫下來,用火燒盡了。我本想重新將她埋了,可是一想她一個未嫁女子赤身裸體終究不雅,所以我想到了她二人雨中救回的那名少年,那少年從進到客棧後就沒有醒過,渾身又冷得出奇,想必是死了,所以我將他身上的外衣脫下來給金巧巧穿上了,而後我簡單整理了一下客棧——反正客棧地處偏僻,平日基本沒有什麼客人登門——然後我將金巧巧再度掩埋後,就起程往錢家趕了。」
郭通聞言沉思了片刻後道:「這麼說金巧巧已經死了?」他抬眼看了看沈白和陸元青,「看來二位公子自客棧中帶回的那具女屍就是金巧巧了。」
陸元青點點頭,「應該就如桓姑娘所說這般了,不過在下卻還有幾個疑問想請教桓姑娘。」
桓四娘抬眼看了看他,「公子有何事?」
「姑娘不覺得在下看起來眼熟嗎?」
桓四娘又打量他片刻後才搖搖頭,「這位公子,小女子不曾見過你。」
「是嗎?」陸元青一本正經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難道在下這張臉真的如此普通?普通到桓姑娘你曾親手脫過在下的衣服,卻竟對在下的臉沒有留下絲毫印象?」
「什麼?」桓四娘驚訝地看著陸元青,「你……你到底是誰?」
「在下不才,就是那個被好心的金姑娘救回客棧的渾身冰冷應該早就已經死了的少年。」
此言一出,桓四娘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她只是僵直著手指指著陸元青,彷彿見到了鬼一般,「你,你……」
「那麼在下是不是可以這麼判斷,親手脫去在下衣服的其實另有其人,而並非桓姑娘你呢?」
「你在胡說什麼?」桓四娘開始只是低喃,而後卻忽然喊起來,「你胡說,你胡說!」
「桓姑娘,在下只是隨口說說,你先別激動,因為在下還有問題想要問你。」陸元青看了郭通一眼,見他點了點頭,遂繼續道,「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在如此荒僻的地方開客棧,如姑娘所言,此處幾乎沒有什麼客人登門,那麼你要靠什麼活下去呢?在下曾經有幸參觀過姑娘的香閨,要說姑娘的衣服之精美該說在這桃園縣不排第一也要排到第二,因為那精美的面料在下只在錢府女眷們身上見識過。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子只守著一家搖搖欲墜的荒野客棧,看不見幾個客人,卻能穿上只有桃園縣首富才有能力穿著的值錢布料做成的衣服,這點著實讓在下頗為好奇。當然,在下好奇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說一個女子是如何從後山將一具女屍拖回客棧中的?又比如說在這樣荒山野嶺的客棧中,你一個女子如何有膽量把衣服從一個死人身上脫下來?莫非人不可貌相,桓姑娘不僅力氣大得驚人甚至連膽子都超出常人?」
腹中妻(11)幕後真兇
陸元青的一席話娓娓道來並不見咄咄逼人,可是卻讓桓四娘額頭的冷汗冒個不停。陸元青看她緊張的樣子,微微一笑道:「桓姑娘,在下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桓四娘聞言戒備地看著陸元青,卻聽他說道:「既然桓姑娘明明知道真正的金巧巧其實已經死在了客棧,為何在遇到另一名自稱金巧巧的女子登門錢家時,卻不敢開口揭穿她呢?莫非你有什麼把柄握在對方手中,以至於你根本不敢指證她也是個冒牌貨?」
陸元青的話音剛落,卻聽那被他稱為冒牌貨的臉上有傷疤的「金巧巧」冷笑了一聲,「閣下倒是很自恃聰明。」
陸元青彷彿根本沒有覺察出對方口氣中那抹譏諷之意,稍帶謙虛地看著她道:「陳姑娘謬讚了。」
他的話一出口,那傷疤金巧巧臉色就是一凜,隨即緊抿了唇,默默皺眉。
「讓桓姑娘這個明明知曉金巧巧已死的人也不敢開口揭穿其假身份,能做到這一點必然是因為對方也深知桓姑娘同樣是個冒牌貨,能符合這一點的人,除了陳碧珠姑娘你,應該再無旁人了吧?」
陳碧珠卻是冷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話。
「事情至此當真是非常有趣了。兩名自稱錢家媳婦的金姑娘,卻原來沒有一個是真的。一個是在荒山野嶺開著一家無人登門的客棧的美艷老闆娘桓姑娘,另一個卻是和真正的金巧巧關係非同尋常並揚言要為她殺了錢家所有人報仇的陳姑娘,那麼在下真的很好奇,二位姑娘對於彼此的身份都心知肚明,為何彼此都沒有揭穿對方的身份,反而相安無事地在這錢府之內合演這一齣戲碼呢?」
桓四娘和陳碧珠彼此對視一眼,皆靜默不語,卻聽陸元青接著道:「無利不來,無利不往,想必二位姑娘都對對方有所求吧?那就先來說說桓姑娘所求為何。啊,剛剛姑娘也提到過,想做這錢家的少奶奶,換言之就是大少爺錢永豐的妻子。哎呀,要說這桓姑娘對於錢少爺那也真算是情深一片啊,舉止親密、言辭乖巧,明明彼此才認識了不久而已,可是竟好像相伴了許久那般自然和親暱。據在下觀察所得,如果就兩位姑娘和錢少爺相處的情形來看,若說陳姑娘和錢少爺是剛剛相識,在下是相信的,可是若說桓姑娘和錢少爺是最近才熟識的,在下還真有些懷疑,你說是不是啊,錢少爺?」
陸元青的話鋒轉到了錢永豐的身上,卻見他素來就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一下子更顯得紙般單薄,「據在下所知,錢少爺今年已經二十有五了吧?如錢少爺這般家世人品又到了如此年紀還未成親的,真的是不多,似乎也有不少人登門給錢少爺說媒,最後卻都不了了之了。其實在下想,如果不是金巧巧登門,恐怕連錢老爺也不會想起還有這麼一門親事吧?所以已有婚約這一條該不是理由,那又是為何呢?莫非錢少爺已有心上人?」
見錢少爺不答,陸元青也不以為意,轉頭又問陳碧珠道:「陳姑娘,如果剛剛桓姑娘所言非虛的話,你來錢府是來為金姑娘報仇的吧?這應該就是姑娘的有所求吧?如今錢老爺錢夫人都已魂歸離恨,想必這個結果是姑娘你樂見其成的吧?那麼為何其他人還安然無恙地活著呢?尤其是錢少爺……啊,對了,在下聽說這錢少爺對陳姑娘那可真是一見鍾情啊,從姑娘入府開始,山珍海味、奇珍異寶就沒斷過,對了,據說還有千金難求的美顏聖藥雪還丹。據說此藥對於女子的容貌真是有博大的益處,可令丑者變美、美者駐顏,更神奇的就是它的去疤功效,那簡直就是……」陸元青一邊說一邊還不知死活地探身向前看了看陳碧珠臉上的傷痕,「果然是淡了不少啊。」
見陳碧珠聞言怒視他,才一摸鼻子急忙退後,「所以陳姑娘你不要說你真的愛上了這位錢少爺,所以想要放他一條生路,然後雙宿雙飛……」陸元青一邊說一邊瞅了瞅桓四娘,「這樣的話,桓姑娘恐怕是不會答應的啊。」
「所以依陸公子之言,陳碧珠和桓四娘因為對對方有所求,所以她們彼此沒有揭穿對方的身份,反而站在了統一戰線上攜手合作了?」郭通認真問道。
「合作倒也談不上,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沈白接口道,「不過依陸賢弟之言,就算二人合作了,恐怕在這錢府也不能如此肆無忌憚地殺人吧?」
「不錯,沈兄高見。」陸元青點點頭,「陳姑娘和桓姑娘都是初來乍到,對錢府都不熟悉,縱觀錢老爺和錢夫人的死狀,這麼複雜的佈局,如果沒有個內應恐怕難以做到。在錢老爺死後,我曾經懷疑過錢管家和二夫人,但是在錢夫人死後,我卻覺得內應另有其人。」
陸元青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只是抬眼看著錢少爺不說話,等到對方在他的盯視下開始眼神閃躲之後,他才微微一笑道:「諸位還記得錢夫人是怎麼死的嗎?」
「不是中毒嗎?」郭通問。
陸元青點點頭,「大夫人是個謹慎的人,從金巧巧登門後,她就稱病不起,而錢老爺死後她更是幾乎沒有出過房門,甚至她也不肯再吃任何東西,為什麼?因為她怕死。對付這樣一個怕死到已經草木皆兵的人,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她呢?她誰都不信。記得在下和沈公子曾想和大夫人面談,都被她拒之門外。她拒絕再見任何人,她把自己和外界隔絕起來以求可以保護自己,可是儘管是這樣,她還是有割捨不下的人,比如說錢少爺。」
「陸公子的意思是錢少爺殺了錢夫人?」郭通疑惑地問。
陸元青一笑,他看了一眼錢少爺,「在下不是這個意思。試問,誰會把有毒的東西光明正大地端給死者喝,等她毒發身亡後,再引眾人來懷疑自己呢?錢少爺是個聰明人,他自然明白這些道理,所以他那晚送去給大夫人的黑米粥中並沒有毒。」
郭通搖頭道:「本官有些糊塗了,那陸公子的意思是?」
「其實在下的意思是,大夫人心中放不下的是錢公子,反言之,也只有錢公子有了危險,大夫人才會鑽出那保護自己的殼。大夫人愛護錢公子的心真是令人感動,聽服侍大夫人的春杏姑娘說過,大夫人最討厭吃苦的東西,可是那夜錢公子送來的黑米粥,大夫人寧可事後多吃幾顆蜜餞,卻仍皺緊眉頭硬喝了下去,可見舐犢情深啊!雖然大夫人已經死了,可是她的屍體卻給我們留下了不少線索。」
「哦?陸公子快來說說有哪些線索。」郭通催促道。
「第一,眾所周知,大夫人是中毒而死,可是仵作驗屍的結果卻是死者喉中無毒,她中的毒僅僅集中在了三處,嘴唇和兩隻手。很顯然,大夫人的毒不是喝下去的,而是接觸了某種東西後中的毒。第二,大夫人緊握的右手。當在下在仵作的幫助下打開了大夫人緊握的右拳時,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圖形,在下曾就此圖和沈公子研究過,此刻郭大人也可以看看這張圖。」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從袖口中取出了一張紙交給了郭通。
郭通接過來看了半晌,「似乎是只哨子的側面圖,但是很奇怪的就是哨子的結構似乎有點問題……」
「大人英明。」陸元青恭敬一禮又道,「此哨乃是一隻暗哨,顧名思義,這是一隻不用特殊方法就永遠吹不響的啞哨,同時也是一隻殺人的哨子。」
「殺人的哨子?」郭通聞言有些吃驚。
「因為這毒就下在了這只暗哨上。大夫人的雙手發黑,而在她的右手掌心有一處更加發黑的殘留圖形,就是我剛剛給大人看的圖形。因為大夫人死前曾經用右手大力攥住過這只哨子,故此哨身上的毒便更加明顯地遺留了下來,形成了這個圖案。大夫人那時已經中了毒,她卻還要費盡心思這麼做,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告訴我們兇手是誰。」
「那麼這只哨子的主人就是殺死錢老爺和錢夫人的兇手了?」
「那倒未必。」陸元青搖搖頭,「大夫人還留了第三條線索。」
「還有第三條?」郭通驚訝地問。
「那就是大夫人的表情。」陸元青一邊說一邊歎了口氣,「人都喜歡說謊,並且會出於各種目的而說出違心的話去欺騙旁人,但是死人不會,死人的表情尤其不會作假。要說起大夫人死後的表情,真可謂複雜啊,那其間似乎有失望,有震驚,有悲傷,還有一絲隱隱的得意,真是相當複雜。能牽動一個將死之人的情緒,那只能說明這人對於死者的重要性非同尋常,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呢,錢少爺?」
錢永豐微微一窒,才苦笑一下,「陸公子這般胸有成竹,又何必問我?」
「好,既然錢公子認同在下的觀點,那麼在下不才,不妨當眾推演一下大夫人被害當晚的情形。」
見郭通點頭,陸元青接著道:「大夫人自從金巧巧登門之後便日夜不寧,而錢老爺的死更是讓大夫人惶惶不可終日。她吃不下睡不著,想必精神也不會好。那夜她必也想早早就休息的,可是偏偏錢少爺送來了一碗黑米粥。人在困境中總是很軟弱,尤其在這又大又鬼氣森森的錢府中,失去丈夫的大夫人唯一可以信賴和依靠的,恐怕只有她自己的親生兒子了。所以儘管這黑米粥大夫人並不喜歡喝,可是她還是硬著頭皮喝下去了,但是她該是十分不喜嘴裡那發苦的滋味,所以她吃了幾顆蜜餞。在下剛剛說了,那碗黑米粥裡沒有毒,但是恐怕這蜜餞就有些問題了,而這才是送黑米粥來的人真正用意所在,因為送粥的人深知錢夫人的飲食習慣,也知道她若是喝了黑米粥後必然會吃蜜餞,但是毒也不是下在了蜜餞裡,只是恐怕蜜餞中該是另加了一些別的東西。在下想,那些東西的功效不過是讓大夫人難以入眠、情緒煩躁外加虛弱無力罷了。」
「就這樣大夫人到了後半夜還是沒有睡著,忽然她聽到了窗外的聲音:母親,救我,救我!那是錢少爺的聲音!大夫人吃驚,忙翻身下床,甚至來不及穿上外衣,就推開了房門,然後她見到了暗哨的主人挾持了她的兒子錢永豐向花園的方向去了。她心中焦急,便也跟了上去。她不敢喊不敢驚動旁人,因為她不敢拿自己兒子的性命去做賭注,所以那暗哨主人扔給她一個東西時,她只得撿起來,依照對方的命令打開看。然後大夫人看到了哨子,她該是認識這東西的,吃驚地一把握在手心中,質問暗哨主人的身份,暗哨主人該是告知了大夫人他是何人。確認了暗哨主人的身份後,大夫人便知自己難逃厄運,她悄悄地用力握緊了哨子想要留下一絲痕跡,因為她知道她死後哨子主人一定會把哨子取走的,但是她又擔心她死後對方仍不會放過自己的兒子,所以她又做了另一件愚蠢的事,那就是吹了哨子。大夫人並不知道哨子上有毒,她只是想要吹響哨子,引人前來救下她的兒子,她所做的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母親最後的掙扎罷了,可是接下來發生了一件大夫人怎麼也想不到的事。」
陸元青說到這裡定定地看著錢永豐:「大夫人怎麼也沒有想到,暗哨主人竟然鬆開了對錢少爺的鉗制放聲大笑,他在臨死的大夫人面前說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錢少爺,也就是大夫人的親生兒子竟然和暗哨主人是一夥的,他們聯合起來做了這場戲,為的就是殺她!大夫人當時的心情想必該是萬分複雜吧?她在死前才知道她的兒子竟然一直恨著她,恨到想要她死!她至死才知道了真相。」
四周死一般的靜寂,所有人都驚呆了,他們齊刷刷的目光會聚到錢永豐蒼白的臉上,想從那張病弱的臉上找出一點點不安的神色,可是沒有,他依舊很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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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中妻(12)恨意纏綿
陸元青看著錢永豐毫無變化的神色忽然笑了笑,「如此想來,錢老爺的死和錢夫人的死有異曲同工之妙,兇手依舊是以錢少爺為要挾逼著錢老爺自己上吊的。郭大人,錢老爺是如何踏水上吊的手法,之前咱們都已經知曉了,但是能逼著錢老爺自己吊上指定好的那根繩子,如果不是對他至關重要的人,又如何能做到?再者說,如果是外人又怎麼會這麼熟悉錢府的環境,進而選中了那座五角亭呢?可見兇手是早有預謀,萬事俱備,只欠同夥!」
「錢少爺,外人都當你是個病秧子,軟弱可欺,可是他們並不知曉,其實你的病早就好了。你騙了所有的人,也包括你的父母錢老爺和錢夫人,因為你在心裡根本就不信任他們是真的對你好。」
錢永豐忽然笑了,他點點頭道:「對,你說得對。我根本就不相信他們,二十年前能親手將我拋棄的人,你能指望他們有多在乎我?」
「爹不喜歡我,他很少看我,就算我對他笑得再討好,他也只是皺眉看向別處,彷彿只要我出現在他眼前,他就渾身不自在。可是他對永元不同,他總是抱著永元笑,陪他說話,耐心地哄他……記憶中只有我病得重時,爹才會坐在我的床頭凝視我,然後微微歎氣。娘也是,似乎只有我病得快死了,她才會流淚然後抱緊我。我漸漸長大了,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只有我病著,爹娘才會重視我,所以我只好一直裝病,我甚至覺得這樣也好,我真的不介意他們是因為我生病才對我好,可是那一天我終於知道了真相……」
「那一年我七歲,我躲在爹的書房裡,想讓他找到我,可是爹來了,娘也來了,噩夢也來了。他們說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我那時才知道我還有一個無緣的未婚妻,也是那時我才知道我為什麼自小身體就不好。」
說到這裡錢永豐深吸了一口氣,「因為馬賊大肆殺戮的那夜,我是被父母拋下的孩子,我爹和我娘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把我扔在了荒郊野外,只因馬賊對我爹說,你的命和你兒子的命,你選一個。我爹放棄了我,讓我自生自滅,或許是後來他們良心發現,天亮了又來尋我。所幸我沒有被狼叼走吃了,只是他們找到我時,我的臉已經凍得發紫,呼吸微弱,後來便染上了病根。我以為我自小身體不好是天生的,沒想到我不過是個曾被父母扔掉的犧牲品罷了,難怪爹從不看我,娘也總是躲著我,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在乎過我。」
「每個月錢少爺都要去鄰鎮蔣大夫那裡治病,不過在錢府出事後,郭大人曾經查問過鄰鎮的蔣大夫,蔣大夫卻說,錢府的診金倒是沒有差過一次,只是錢府的少爺他卻從未見過。那麼敢問錢少爺,這每月一診的日子錢少爺離府到底去了哪裡?」
「陸公子不是已經猜到了嗎,又何苦一問?」錢永豐語氣冷淡。
陸元青看了看跪在一旁的桓四娘,「桓姑娘和錢少爺乃是舊識,在下猜得沒錯吧?」
桓四娘神色惶然地看著錢永豐,依舊不說話。
「金巧巧和陳碧珠住進桓姑娘的客棧那夜,錢少爺其實也在桓姑娘的客棧中,而桓姑娘所能知道的一切,錢少爺必然也知道,想必那時錢少爺就有了整套殺人計劃,所以他明知道陳碧珠滿心殺意卻依舊放她離去了。想來讓桓姑娘假扮金巧巧上門的主意也是錢少爺的意思吧?脫掉在下衣服給金巧巧穿上的人是錢少爺,將金巧巧的屍體從後山拖回客棧的人也是錢少爺,而這些年暗中花錢在外養著桓姑娘的人應該也是錢少爺吧?那為什麼錢少爺不把桓姑娘帶回錢府呢?嗯,在下猜測這並不是錢少爺的意思,那就應該是錢老爺和錢夫人的意思了。」
「我今年二十五歲尚未娶親,那些保媒的人都以為是我有病在身性情古怪,只是他們哪裡知道這全部都是我爹我娘的意思。他們不許我娶親,我曾經不止一次提起過四娘,可是他們卻一口否決了,來歷不明的女人,他們說四娘是來歷不明的女人!」
陸元青歎口氣道:「想來二十年前的事才是錢老爺和錢夫人的心結吧?」
「我恨他們,天知道我有多恨他們!」錢永豐忽然憤怒起來,「小時候拋下我只顧自己保命,長大後又對我視而不見,如今連我的婚事都要從中作梗。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所以你利用我和桓四娘替你殺人?」陳碧珠忽然冷冷道,「錢永豐,原來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金巧巧了,那你裝模作樣地對我好是為了什麼?怕我殺你還是心裡有鬼?你給我雪還丹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內疚,哈哈,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卻還故意接近我。你根本就知道我不是金巧巧,哪來的內疚啊?」
「對啊,我是那種連親生父母都能下得去手的人,我怎麼可能對你內疚?你本來就是要殺他們的,我助你達成心願,這怎麼能算利用?陳碧珠,你別忘了你是馬賊的女兒,你以為你真是名門閨秀嗎?也不過是同樣滿手血腥的人罷了,你憑什麼指責我?」
陳碧珠死死地瞪著錢永豐,卻聽他繼續道:「你也不必恨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是來殺我全家的,不僅是我的父母,也包括我在內。如果我不對你好,你怎麼會動搖?你怎麼會放下對我的防備,吃下雪還丹呢?」
陳碧珠的面色一片蒼白,「你在雪還丹裡做了手腳?」
錢永豐慢慢走到陳碧珠面前,「你要殺的人已經死了,而你對我來說也已經沒有用了,碧珠,你就安心上路吧。」
陳碧珠雙手都在顫抖,忽然有淚從女子倔強的眼底滑落,帶著絲絲的冰冷,「錢永豐,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錢永豐皺眉看了看陳碧珠的眼淚,「你明明是個聰明的女子,何必再問這樣的問題?」
「好,錢永豐,我也有一句話要告訴你。」陳碧珠一邊說一邊環上了錢永豐的肩膀,她低聲湊到他的耳邊,「儘管你騙了我,可是我還是喜歡過你的,在你開口說:你的溫柔藏在了你的冷漠後面時,我便喜歡你了。」
腹中妻(13)曲終人散
陳碧珠輕聲說完然後緩緩後退,直到此刻眾人才發現,錢永豐的胸口插了一把刀,刀鋒完全沒入了胸口,下手既精準又狠厲,看不出一絲拖泥帶水。
錢永豐乾笑了兩聲,便倒了下去。郭通大驚,忙命人上前查看,卻見錢永豐掙扎著擺了擺手,他又側頭看了看陳碧珠,「謝謝你讓我死在了你前面,活到最後的人才是最痛苦的……碧珠,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倔強的眼神和我小時候好像好像……」
陳碧珠猛抬起手摀住耳朵,「你住口!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桓四娘哭著爬到錢永豐身邊,一把攬住他,「永豐,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四娘,你是不是也想問我愛不愛你?」錢永豐嘴角的血如斷線珍珠落個不停。
「我不問,不問!永豐,我不在乎!我知道我喜歡你就夠了,真的!我是真的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錢府的少爺,也不是為了做什麼少奶奶……我一直留著你的那件粗布衣裳,一直捨不得丟,你我初遇時你穿得那麼普通,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錢家少爺,我只是單純地喜歡你,喜歡你這個人而已,永豐,永豐……」
「四娘……」錢永豐似乎還想說什麼,只是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死亡的黑暗將他徹底籠罩了。
「生不能同衾,願死同穴!」看似柔弱的桓四娘快速拔出錢永豐胸口的刀,反插入了自己的胸前,她的血流淌過錢永豐的胸口,終和他相融,難解難分。
「哈哈,瘋子,全都瘋了!」陳碧珠又哭又笑,「你們知道金巧巧臨死前對我說了什麼嗎?她說她不恨殺死她父母的兇手,她也不想報仇,她說我爹養育了她這麼多年,她只記得他的好,不會恨他的,儘管那夜我爹喝醉了說出了二十年前的真相,她也不恨……哈哈,我一直以為是我爹救了巧巧,可是沒想到原來害巧巧家破人亡的人,竟然也是我爹!巧巧臨死還在擔心我,她也不恨我!他們都死了,將罪過留給了我,我要怎麼辦?我除了殺了錢家人,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對巧巧贖罪……反正我也快死了,就讓我去地獄裡給巧巧賠不是吧!」
陸元青看著面前的兩具屍體歎了口氣道:「我猜錢永豐並沒有想殺你。陳姑娘,你的雪還丹裡應該沒有毒。」
「什麼?」
「作繭自縛,害人害己。你助他解脫了,可是你的噩夢誰來結束呢?」陸元青又是長長地歎了一聲,「錢永豐也錯了。錢老爺的兒子只有他一個,他又怎麼會寵愛別人的孩子,而冷淡自己的親生兒子呢?」
本來看著面前這複雜局面的郭通正在為難,聽到陸元青的自言自語還是問道:「錢老爺怎麼會只有錢永豐一個孩子呢?不是還有兩位公子、小姐嗎?」
「那都不是錢老爺的孩子,是管家錢忠的。」
「啊?」郭通驚訝地看了眼站在角落裡一言不發的錢忠,著實想不通看起來這麼老實的人怎麼會做出這麼不義欺主的事情來。
陸元青也看向錢忠和二夫人,「關於二十年前的真相,每個人都在說謊,你們也不例外。我想那夜你們說是前去探路想來也不是真的,說是私會應該比較妥當。其實你們兩情相悅本也沒有錯,錯只錯在錢老爺後來娶了如嫣做二夫人,而錢管家你並沒有阻攔。如果你是真心喜歡二夫人的話,你怎麼能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嫁為人婦二十年呢?」
錢忠的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看向二夫人,相顧無言。
「其實錢老爺早就知道永元少爺和永盈小姐不是他的親生骨肉,可是他裝作不知,你們也就以為他不知道了。二十年,這個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的錢府中所有人就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中,竟然還能相安無事,著實怪異。」陸元青搖頭歎氣道。
「當年種下了惡因,如今結下了惡果,只是那當年的真相卻隨著已死的諸人一起埋沒了,再沒有人知道二十年前那場血腥背後的真相究竟是如何。是錢老爺見財起意還是馬賊貪婪殘忍,人性究竟是善是惡,誰能得知呢?」行走在華麗如夢的錢府中,陸元青有些感慨。
沈白聞言卻是摸了摸極有江南水鄉韻味的古木橋欄,「明明是南方人,卻背井離鄉隱在北方二十載。這桃源縣錢家如此富麗堂皇,若說當年那價值連城的血玉觀音和南海碧夜珠沒有落在錢老爺手中,我還真不太相信。」
「算了吧,大人。此案已了,我們還是快些回汴城吧。」
「也好,我們去和郭大人告辭,順便尋回我們各自的坐騎。不知道這幾日御風有沒有再欺負小灰?」沈白一邊說一邊看了看陸元青:「元青啊,你真令我驚歎,從你我入錢府到案情真相大白,前後也不過五六日而已。」
「在下只是趕著回汴城罷了。」陸元青依舊笑得溫和,「不過這案子分明是大人硬攬下來又強塞給在下的,可是大人卻始終不插手,未免有失厚道。」
沈白自嘲道:「罷了,論斷案沈某的確不是元青的對手,甘拜下風。」
陸元青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桃園縣衙門,又看了看那衙門前站立的郭通,微微一笑道:「這案子大人沒有出力,這最後怎麼自圓其說去和郭大人解釋,就讓大人費一些腦筋吧。」
陸元青一邊說一邊主動迎向郭通行禮道:「郭大人,在下和沈兄要走了,在下是來牽走馬和驢子的。」說完一側身奔衙門側門去了。
沈白見狀好笑,卻聽郭通道:「此次這案子多虧了沈公子和陸公子出手相助,不過沈公子臨走之前能否告知郭通真正的身份呢?」
「郭大人發現了?」
「二位公子說結伴遊玩迷路後誤入了客棧,可是桓四娘卻說是金巧巧救了陸公子。郭通雖然不才,但也不至於糊塗至此。」
「在下並無輕慢郭大人之意。在下乃是汴城縣縣令沈白,家父曾多次提到過郭大人,此次路過桃源縣又豈能錯過?」
「原來是沈老大人的公子,真是幸會!只是不知那位陸公子是何人啊?下官這衙門裡正好缺個像陸公子這樣的人,不知道……」
「那真是不巧了。」沈白笑得格外優雅,「陸賢弟乃是本官聘入衙中的師爺,恕沈某不能割愛。」
「那真是遺憾,陸公子當真是個極難得的人才啊。」
「郭大人,你有眼光!」
兩人正說著,陸元青牽著御風和小灰走了過來,「大人,我們何時動身?」
「立刻!」一直不怎麼著急的沈白一把拉住陸元青的袖子,一邊將他拖著往前走,一邊回頭對郭通道:「郭大人,沈某還有公務在身,先走一步了,後會有期。」
看著沈白和陸元青漸行漸遠的身影,郭通認真地點點頭,「看來這位沈大人也是個性情中人啊!」
「剛剛大人和郭大人聊了一些什麼?」在回汴城的路上,陸元青問沈白。
「沒什麼……」沈白顯然不想讓陸元青知道剛剛有人挖角的事情,忙岔開話題,「元青,你說錢少爺是怎麼讓錢老爺心甘情願上吊的呢?」
陸元青瞅了瞅沈白,「很簡單,他只需要在被挾持時說上一句:爹,你要像二十年前那樣拋下我不管嗎?錢老爺恐怕就沒轍了,別忘了,那二十年前的往事就是錢老爺的死穴,他能不乖乖去上吊嗎?」
「元青,你這樣說話時的神情讓我覺得有些涼薄。」
「每一個案子背後的真相都是令人不愉快的,等大人案子接觸得多了,或許就會變得和我一樣冷血了。」陸元青說這話時的神情很平靜,看不出喜怒。
「元青,你生氣了?」
「沒有,我只是希望大人能始終如此刻這般週身浮動著溫潤和煦的氣息,而不是像我這般千瘡百孔,無論怎麼擺出親切的樣子,骨子裡始終都是冷漠的。」陸元青呆了呆又道,「而且,大人你轉換話題轉換得很生硬,一點都不自然。」
沈白窘道:「你看出來了?」
「大人不想說的,我便不會追問。我不像大人好奇心那麼重。」
「元青,我怎麼覺得你在諷刺我呢?」
「有嗎?大人你多心了。」
……
「元青,我可能很快就要調離汴城了。」
「啊,這才是大人試探郭大人的原因吧?」
「元青,有時你聰明得讓人不安,不過我欣賞。」
「大人要回京述職嗎?」
「嗯,或許吧……也許年前,也許年後。」聿波藍離開京師,朝中局勢變換,爹希望他回京。
「哦。」
「元青,如果我回京,你是否願意……繼續跟隨我呢?」
「啊,前面又有家客棧……大人,看來我們不用露宿荒山野嶺了。」
沈白看著陸元青率先遠去的淡青色身影,微微歎口氣,隨即追了上去。
一匹馬和一頭驢,馱著它們各自的主人奔著汴城的方向歡快前進著,前面的路還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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