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全集【精校版】 作者:月關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一章 桃花源裡人家 嶺南,韶州東北二十餘里處,有一座無名山谷,山谷四面環山,就連唯一的出口,那條狹窄的谷道裡面,也有一座矮山擋道,要翻過矮山,才會豁然開朗,發現其中別有天地。 大唐鹹亨三年,忽然有十一姓共計百餘人,在當地官府的安排下來到這個隱蔽的山谷,鏟草平院,伐木作屋,數日間便建成了一個小村莊,取名為桃源村。 因山村地勢隱蔽,故而桃源村與其它山民少有接觸,但是因為常有樵夫和獵戶從這裡經過,漸漸的,對這個四面環山的小村便也略微有了一些瞭解。 這裡的村民同當地普通山民不太一樣,這個村子的居民大多文質彬彬,知書達禮,雖然他們一樣的耕田織布、桑下種瓜,但是常能聽到村子裡傳出琅琅的讀書聲,甚至撫琴吹笙的音樂聲。 初時,山民皆以為奇,時有議論,不過天長時久,也就見怪不怪了。 十一年後,大唐永淳二年的某一天。 正值春末,谷中鬱鬱蔥蔥,一片蒼翠,幾畝山田,掩映在野草雜棘之間。山谷中錯落著幾十戶人家,竹籬的小院、原木的屋簷,全都掩映在一片蒼翠之中,偶露一角,如詩如畫。 一個背著竹簍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十歲不到的頑童,向村外的矮山坡上走去。少女翠色短衫,藕色長褲,一身山裡人的短打扮,臉頰黎黑,帶著常在田間勞作形成的一抹酡紅,可是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子靈氣兒,絕非普通的山野村姑可比。 這姑娘正是十四五歲蓓蕾初開的年紀,身段兒頎長苗條,細細的腰桿兒挺拔柔韌,走動間猶如一管柔韌的青竹迎風搖曳。那明亮的雙眸,又直又挺的鼻樑,紅嘟嘟的小嘴兒,模樣甚是俊俏。 少女身邊走著一個八九歲的小頑童,看起來應該是她的弟弟。因為這頑童雖與一般山裡孩子一樣膚色黝黑,卻沒有山裡孩子那種虎頭虎腦的墩實樣兒,相形之下,他的身材顯得單薄了許多,一張鵝蛋臉與那少女有六七分肖似,眉毛清秀,眼睛大大、下巴尖尖。 女孩兒名叫月蓉,跟在她後面的那個男孩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乳名喚做阿丑。阿丑平素一向活潑好動,一個照看不到,他就野到山裡去了,十幾丈高的樹他也像猿猴一般爬上爬下,被村中兒童譽為爬樹第一高手。 結果正應了那句老話,善水者溺、善騎者墮。三個月前,阿丑爬上一棵大樹掏鳥蛋的時候摔了下來,從高達五六丈的一棵大樹上摔下,雖然有枝杈擋了擋,地面土壤也極鬆軟,還是跌破了頭,又摔折了一條腿。 這可把視之如掌上明珠的父母雙親嚇得夠嗆,姐姐作為長女,因為沒有照看好弟弟,挨了爹娘一頓打,阿丑則在家裡養了三個多月,近來身子漸好,下地行走已然無礙,可是父母依舊禁足不許外出。 今天他的阿姊上山采野菜,看阿弟摔傷腿後整天悶在家裡,他的性子野慣了,以前每日讀完書都可出去與小夥伴一起玩耍,如今除了由父親教他讀書,便只能撅著屁股趴在窗口羨慕地看著在山野間奔跑的小夥伴,實在可憐,便央求父母,要帶他出來散心,父母雙親雖然答應了,條件卻是不准阿丑離開她的左右。 一座竹籬的小院兒內,一個比月蓉姑娘還要大上兩歲的少女正在繡著花兒,看見月蓉姐弟過來,笑著打招呼道:「月蓉妹子、小阿丑,上山去啊。」 「嗯,帶小弟上山去採些山菇野菜什麼的,秀秀姊這是在準備嫁妝麼?」 「哪有呀,人家這是繡著玩的。」 秀秀紅了臉,忙將手裡繡的東西藏到身後,引來月蓉一陣開心的笑聲。 不遠處榆樹下正在下棋的一個老者循聲往這裡望了一眼,揚聲笑道:「小阿丑,腿已經好了麼,哈哈,以後可不要再調皮搗蛋的了!」 月蓉禮貌地向他們打招呼:「裘伯伯、方伯伯。」 另一個老頭子大概是快要輸棋了,一副氣極敗壞的樣子,連聲催促他趕緊下子兒,老頭兒這才捋著鬍鬚轉過頭去。 素以爬樹攀巖第一高手自詡的阿醜似乎是被老伯一說顏面頗為無光,憤憤地一腳踢出去,將一枚小石子踢飛起來,恰巧打在一隻大白鵝身上。 那隻大鵝昂首挺胸,邁著紳士步,彷彿一位檢閱三軍的大將軍,正在小徑上威風凜凜地走著,忽然受此襲擊,不由勃然大怒,立即伸長了脖子,張開翅膀,嘎嘎叫著向阿丑衝來。 「阿丑,你又淘氣!」 月蓉說著,拉起阿醜的手就跑,那隻大白鵝鼓著雙翅,抻著脖子,不依不饒地在他們屁股後面追,草叢中一個放羊的小牧童見了這一幕情景不禁笑得打跌。 「哎喲!阿姊,我的腿,還有點兒疼。」 阿丑跑著跑著忍不住呼疼,月蓉沒好氣地道:「你這臭小子,劉嬸家的那只鵝將軍最凶不過,你偏要撩扯它。」說著,解下竹簍,蹲身道:「上來,姐背著你。」 阿丑道:「不要,人家都長大了,很重的,姐姐哪背得動。」 「得了吧,一個小毛孩子,還長大了,從小不就是姐姐背著你攀山越嶺的麼。」月蓉不由分說,將弟弟背上肩頭,又拎起竹簍,往山上跑,大白鵝鍥而不捨,嘎嘎叫著猛追。 阿姐的背平坦、柔軟,有些汗漬,可是味道很好聞,阿丑掙了兩下,被姐姐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之後,便不再掙扎了。 鵝將軍追了一陣,終於凱旋而歸,驕傲地走回村子裡去,月蓉見那隻大鵝不追了,這才氣喘吁吁地放慢腳步,不過並沒有把弟弟放下。 「阿丑,一會到了山上,你可別到處亂跑了,免得爹娘又為你擔心。阿姊去採些野菜山磨就帶你回去,阿母正給你熬骨頭湯呢,到時候趁熱喝,腿才好得快些。你不是最愛吃野菜蘸醬麼,姐一會採了野菜,回去給你做野菜蘸醬。」 「那……醬要用油炸一下。」 「好,聽阿醜的,炸一下。」 「裡邊還要放一個雞子兒。」 月蓉格格地笑起來:「成,再放一個雞子兒,你這小饞癆。」 姐弟倆爬上矮山,月蓉將阿丑放下,說道:「你在這兒好好坐著吧,姐姐去採……咦?」 月蓉向谷外一瞟,吃驚地道:「怎麼來了這麼多官兵?」 阿丑聽了忙也站起來往山前看,他個子小,只能踮著腳尖兒,從一人多高的野草籐蘿間向外瞧,山谷中正有一支隊伍在那裡集結,這是大唐的軍隊,士兵們都身著戰襖,背負箭袋,斜挎戰弓,手捉橫刀,胯下騎著一匹戰馬。 三百多人,三百多匹馬,肅然而立,蕭蕭無聲。 隊伍最前方有兩匹馬,軍士穿襖,將校穿袍,其中一匹馬上,正是一個穿袍的將領,身上穿著皮甲,罩袍上繪著獅虎的圖案。 另一匹馬上是一個穿青袍的文官,他正勒馬回頭,對軍士們說著什麼,隨著他的聲音,軍士們紛紛拔刀出鞘,陽光照在他們的刀刃上,爍爍生寒。 阿丑有些好奇,以前他跟父親去韶州城時,也曾見過軍士的模樣,可是那只是城頭的幾個老軍,哪有這般殺氣騰騰的行伍氣勢,而且,衣著似乎也不盡相同。 「阿姊,這是哪兒的兵,他們在幹什麼呀?」 「不好!」 月蓉雖然不清楚這些官兵的來意,卻感覺到了危險,她趕緊把阿丑放下,囑咐他道:「這些官兵怕是要對咱們不利,阿丑,你行動不便,就藏在這兒,姐姐回村去報信!你伏在這裡,無論如何,都不許出來!知道麼!」 月蓉把阿丑摁到灌木叢中,背起竹簍就跑,剛剛跑出幾步,又趕回來,隨手扯些野草蓋在阿丑身上,阿丑被埋在亂草下,一臉茫然地從縫隙間看著姐姐向山村中飛奔,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兒是大唐的江山,這兒住的是大唐的子民,大唐的軍隊為什麼要對這兒的百姓不利?村裡的人又不是山賊土匪。百思不得其解的阿丑只好依著姐姐的囑咐,蹲在那兒,一動不動。 鐵蹄踏得山間碎石亂響,兩匹駿馬率先登上了矮坡,從阿醜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騎在一匹黑馬上的那位青袍文官,站在另一側的那員武將,因為被青袍文官擋住了,只能看到他不時被山風揚起的猩紅色的披風。 月蓉揮舞著裹頭的青帕,一邊跑,一邊向村中喊道:「阿爺(爹)!阿母!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令人不寒而慄的聲音在阿丑耳邊冷冷地響起,阿丑收回看向阿姊的目光,循聲望去,發令者正是端坐馬上的那個青袍文官,這人瘦瘦高高的身子,一張狹長的馬臉,凹目鷹鼻,不怒自威。 他向身後士捽髮令的時候,下意識地扭過頭來,整張臉便映入了阿醜的眼簾,阿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容貌,鷹鉤鼻子兩側,有兩道刀削一般的法令紋,法令紋深深地撇向左右,罩住了他薄薄的嘴唇,殺氣騰騰的聲音,正是從那張嘴裡發出來的。 伴在他身邊的那位戰袍上緩著獅虎圖案的將軍緩緩拔刀出鞘,刀擦著鞘,發出一陣滲人的磨擦聲,阿丑聽著,不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將軍揚刀,提馬向前,發出短促的一喝:「殺!」便四蹄翻飛,俯衝下去。 在他後面,手執橫刀的軍士們紛紛狂奔而下。 阿丑眼看著阿姊在山徑間拚命奔跑著,一跳一閃的身影彷彿山野間一匹奔躍的牝鹿,而那將軍策馬飛馳,就像一個銜尾極追的獵人,戰馬馳騁,片刻間就追上了阿姊,阿醜的一顆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上。 「蓬!」 刀起,寒光閃,血光現。 「阿母,官兵來……」 月蓉的聲音戛然而止,刀過處,一顆螓首飛到半空,腔中噴出的熱血濺成了一團血霧,將軍揮舞著血刀,從她身邊一掠而過。緊接著,無數的戰靴踏著少女柔軟的身體,殺進了小山村。 「阿姊!」 阿丑眼前一黑,登時昏厥過去。 數百名官兵正從山道上急急前行,腳步聲、碎石嘩啦聲,將他的一聲嗚咽遮蓋住了。 青袍官員佇馬山坡,冷漠地注視著谷中的村莊,嘴角帶著一絲冷酷的笑容,馬鞭前指,重複著他的命令:「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 翌日,韶州府張貼出一紙榜文,宣佈桃源村發生大瘟疫,全村百姓死絕,為防瘟疫擴散,官府將整個村莊付之一炬,並告誡四野八鄉的百姓,切勿闖入桃源村,以防沾染瘟疫。桃源村就像它離奇的出現一樣,離奇地消失了。 沒有人敢再進入這個山谷。幾年以後,已沒有人能記起桃源村這個名字,人們只記得,在韶州東北二十餘里處有一個瘟神谷,許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 註:部分當時與現代稱呼太違和的,比如父親稱為「哥哥」,第二人稱你,您稱為汝,爾,第三人稱他稱為伊的,均按現時讀者閱讀習慣做了改動。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二章 芭蕉巷裡乞索兒 永淳二年七月,廣州府。 長街上,無數的行人、商旅和貨攤把本來很寬敞的街道擠塞的滿滿當當。 寬袍大袖的士人,翻領窄袖的胡人,短褐布衫的平民,行走其間,熱鬧非凡。 道路兩旁,有那披著肩布,戴著耳環的天竺人用蹩腳的大唐話高聲兜售著他的檀香,有那來自南洋的崑崙兒赤足走在街上,叫賣著用蘆薈製成的止痛膏,有人則不停地誇耀著他的丁香片可以叫人口氣如何的清新。 還有那身穿小袖袍、頭戴花皮帽的波斯人,販賣著用來化妝的波斯棗和做香水用的番紅花粉。當然,地攤上更是少不了那甚受唐人歡迎的調味品:黑胡椒和濃芥茉。 就連叫賣開心果仁的商販都推著小車,扯開大嗓門,一路把開心果仁可以讓男人補腎壯陽、女人舒坦開心的功效吼得氣壯山河,一時間吸引婦人無數:誰不想自己的男人是個昂藏偉丈夫呢,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床上。 道路兩旁貨攤之後,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石製的、木製的小橋凌駕於小河之上,踏著小橋過了河,河岸上遍植芭蕉,芭蕉樹後就是一家家酒肆,揮之不去的酒香從那裡邊飄出來,匯入到大街上這副繁華的畫面中去。 可是活生生的繁華世界,終究比不得書上畫上的世界。書上畫上,你可以抹去你不需要的一切,而現實的世界中就不可以,任何時候窮人還是有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此刻正光著腳丫,拚命地奔跑著,後面追著兩個氣勢洶洶的壯年漢子。 小乞兒逃進一條小巷,終於力竭,被兩個壯漢追上,一頓拳打腳踢之下,小乞兒抱著頭,好像一隻小狗似的蜷縮著,被一腳一腳地踢飛起來,既不討饒,也不呼痛,直到被人一腳踢飛到小巷邊上的水溝裡,才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兩個壯漢放下袖子走開了,嘴裡罵罵咧咧地道:「臭乞索兒,竟敢偷東西吃,再讓老子抓著,生生打殺了你!」 路上行人如織,卻沒有人理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破舊裙衫的婦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幽仄狹長的小巷中踽踽而來,小女孩看見了倒臥在溪邊的乞兒,她站住腳步,和母親之間似乎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小女孩獲得了勝利,她提著破舊的小裙子,飛快地跑到小溪邊。 小女孩蹲下來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後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破瓦罐,小心地餵他吃粥,小乞兒明顯是餓壞了,儘管在昏迷當中,可當那米粥喂到嘴邊,還是下意識地、飛快地做起了吞嚥的動作。 小乞兒悠悠醒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上頓時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他的一隻眼睛被打得發青,腫脹的已經只剩下一條縫隙,在一陣天暈地轉之後,他微微張開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看起來比他還小一些,瘦巴巴、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亂糟糟的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發黃,只有一雙眉毛又黑又濃,這樣一雙眉毛若是長在男孩子身上,一定會顯得英氣勃勃,而長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濃了一些。 小女孩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頭處已經開了線,隱隱地露出一抹肌膚,她的下身是一條及胸的竹葉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兒面前,於是,裙子的破洞裡就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來。 小乞兒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沒有道謝,只是怔怔地看著小女孩,小女孩咧開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換牙的緣故,她嘴裡的牙齒不全,看起來醜醜的樣子。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個饃,小心地掰成兩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兒懷裡,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著罐子站起來,婦人走過來牽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倆便沿著幽深狹窄的小巷走開了。 小乞兒艱難地爬起來,渾身的骨頭一陣酸疼。他扯了扯如絲如縷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識地跟在那對母女後面走去。 女孩牽著母親的手,不時的回頭看,輟在她們不遠處的這個男孩看來比她們母女的處境更為困難,破爛的衣衫只能勉強蔽體,豁開的衣領處露出嶙峋的鎖骨,他的臉頰瘦削枯黃,臉上淤青腫脹,新傷疊著舊傷。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漸漸的,道路越來越偏僻,一座圍牆半倒的破廟出現在前面。 婦人牽著小女孩走進破廟,小乞兒在破廟外站了一會兒,也跟了進去。 破廟裡不只一個乞丐,一個老乞丐坐在陽光下,脫了身上的破襖,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兒抓著蚤子,另一個乞丐壯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翹著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著歌。 婦人帶著小女孩在漏頂的破廟裡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女孩開始吃東西,婦人則抓過一捧柔韌的野草,開始編織什麼東西。 小乞兒彷彿一隻受驚的小獸,有些戒備地打量著廟裡的一切,但他依舊固執地向那對母女靠過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對待,小女孩對他的善意讓他感到非常親切,無依無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親切的東西。 小女孩用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巴費勁地啃著饃,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濕了饃,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開心地嚥下饃,看看男孩,細聲細氣地問道:「我叫妞妞,你叫什麼呀。」 小乞兒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閃過眸子,他輕輕答道:「我……叫阿丑。」 「阿丑,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丑看了看,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妞妞咬著饃,歪著頭看他,小聲問道:「你怎麼被人打成這樣兒呀?」 阿丑答道:「因為我偷了他們東西吃。」 「哦!這可不好,討飯吃就行了呀,總會碰到善心人的。」 阿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道:「乞討,我做不來,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兩顆大門牙都掉了,那饃饃也不知放了幾天,乾硬得像石頭一樣,啃了半天,啃得濕漉漉的全是口水,還沒啃下一塊來。聽到阿醜的話,她放棄繼續啃饃的努力,驚詫地張大嘴巴,問道:「怎麼會呢?難道偷東西就不丟人麼?」 阿丑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雖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覺似乎就是不一樣。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準備,而乞討,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說不出乞討的話來……」 妞妞眨著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搖頭道:「我聽不懂!」 阿丑苦澀地笑笑,慢慢抬起頭,看著從廟頂破洞投下的那束陽光,和陽光中飛舞的輕塵,幽幽地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來,道:「阿丑,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乞索兒。」 阿丑倔強地強調:「我不是乞索兒!我從來就沒有乞討過!」 妞妞很好脾氣,讓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兒,你是一個奇怪的小偷,這樣行了吧?嘻嘻。」 「嗯!」 阿丑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認可了她的這個評價。 妞妞扭過頭,拉拉母親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給阿丑織雙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過頭,眨眨眼,問道:「阿丑,你願意留在這兒嗎?」 「……」 「嗯?」 「嗯!」 妞妞又咧開牙齒不全的嘴巴笑起來,醜醜的樣子。 這時,一雙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漸漸成形…… ※※※※※ 阿丑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他始終執拗的不肯去乞討,寧可去偷。 因為偷術不佳,阿丑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濟,或許他早就餓死了。 破廟裡一共寄住著十多個乞丐,他們一致覺得阿丑應該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這麼想。 阿丑吃飽的時候,從不像其他乞丐一樣坐在陽光下,一邊脫下衫襖抓著蚤子,一邊開著黃腔說笑話,他總是坐在破廟後院那半盤石磨上,托著下巴一個人望著天空發呆。妞妞覺得阿丑一定是在思考什麼。 阿丑會思考呢,別人會麼? 還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見阿丑手裡拿著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著什麼,當他走開後,妞妞走過去與那半截石碑比對了半天,認出阿丑寫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寫字時像水一般流暢的動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羨慕。 阿丑會寫字呢,別人會麼? 阿丑還會上樹掏鳥蛋,會用樹枝撲蜻蜓,會下河捉小魚,不管是鳥蛋、蜻蜓,還是小魚,最後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香噴噴的食物,雖然它們都無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裡,阿醜的臉總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總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討為生,受盡白眼和飢寒交迫的童年時光裡,與阿丑相伴的這段日子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三章 阿丑與妞妞 這年冬天,妞妞的母親患了病,也許普通的病她依舊能挺下來,可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嚴重,妞妞娘日漸憔悴,漸漸的,她甚至不能掙扎著去乞討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廟裡,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陽光依舊燦爛,臉色依舊灰白。 妞妞趴在母親身上無助地哭著,阿丑在另一邊,淚花在他眼裡打轉,但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自從在環山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哭得眼腫嗓啞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似乎他的眼淚從那時起就已經哭干了。 妞妞娘一手握著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著阿丑,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無奈、淒涼、惦念、眷戀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丑,妞妞……就拜託給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丑還小,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討,他連自己都養不活,可是她沒有別人可以托付,廟裡的乞丐們都躲得遠遠的,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垂死的她,她從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聲長歎,瘦弱的手無力地放在妞妞的頭頂,輕輕摩挲了幾下,便溘然長逝,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輕輕地滑到了她的腮邊。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親的身體,放聲大哭。 阿醜的眼睛紅了,他紅著眼,咬著牙,忍著淚,輕輕將妞妞娘的眼睛撫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親身體上,一直哭,當她哭到已沒有力氣再哭出聲的時候,阿丑回來了。 阿丑就像一隻在泥地裡打過滾的小狗,渾身髒兮兮的,他有氣無力地走回破廟,一屁股坐在妞妞身邊,喘息了許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蓆子,把妞妞娘推上草蓆,抓緊草蓆向破廟外拽。 小河邊的草地上,被阿丑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坑。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 他的親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堆灰燼,那時候,他也像妞妞一樣,只有驚恐、無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後便逃離了山村。現在他至少有力量讓妞妞娘入土為安,而不是變成陰溝裡的一具棄屍。 阿丑用他磨破了滲著血的雙手把妞妞娘埋進土坑,墳前插了一塊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從那時起,阿丑和妞妞相依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丑,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丑依然堅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兩個人常常挨餓。 妞妞從小由母親照顧著,她不大懂得乞討,常能討到東西的地盤又被其他乞丐佔據了,她討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戶人家養的惡犬咬傷了,幾天都不能動彈,阿丑又偷不到東西,她快要餓死了。 阿丑就像一條絕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邊,幽幽的看著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麼,其實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對她好,自從母親去世以後,阿兄已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阿丑就那麼幽幽地看著她,看了許久,便用草繩紮緊了已餓癟的肚皮,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出去。 廟裡的乞丐們立即義憤填膺起來,他們說妞妞娘養了一隻白眼狼,阿丑丟下妞妞自生自滅,不再管她了,但是他們不捨得拿出一塊乞討來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們的話,她不相信那個爬到高高的樹上給她摸鳥蛋、那個用樹枝給她撲蜻蜓、那個捉小魚給她吃的阿兄會丟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會回來,或許……阿兄是給她挖墳去了,就像當初埋葬她的母親。 她想著很快就要見到阿母,心中便一陣歡喜、一陣恬然。想著要從此和阿兄分開,又是一陣不捨、一陣惆悵。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樣的,可對生本能的留戀、對死本能的恐懼又叫她心裡充滿了懼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連想的力氣都不再有,乞丐們義憤填膺的嗡嗡聲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來了,他走得有氣無力,可他的雙手並沒有磨破,也沒有沾滿泥土,他手裡捧著那只破瓦罐,瓦罐裡盛了半罐的熱粥。 阿丑一口一口,嘴對嘴兒地餵給妞妞吃。 他們的命,賤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踐踏,它依舊會頑強地活下去。 妞妞活過來了。 ※※※※※ 這個冬天,火堆最近處都被其他乞丐佔了,兩個孩子在最遠處,他們頭頂就是廟頂的破洞,雪花裊裊地飄落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蓋著稻草,緊緊地抱在一起,靠著彼此身上的溫度來抵禦嚴寒。 春天來了,阿兄從一個結結巴巴、羞澀難當的笨乞討,變成了一個很機靈、很能幹的小乞丐。 昔日那個倔強著,寧肯去偷、然後被打的男孩已習慣於做一個乞丐,或許在他心裡依舊藏著一分倔強、一分驕傲、一份堅持,但是為了妞妞,他把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春天裡,雨如絲如線,在天地間織起一片密密的網。 阿丑和妞妞光著腳丫跑在雨地裡,彷彿一雙水中的魚。 他們的鞋已經朽爛不堪,妞妞娘已經化作一坯黃土,不能再給他們編草鞋了。 阿丑和妞妞跑到一叢芭蕉樹下,肥大的芭蕉葉子成了他們的傘,雖然雨水順著葉子依舊流下來,可是卻比直接澆在臉上舒服多了。 阿丑從懷裡寶貝似的掏出那個剛剛乞討來的饃,可它已經被雨水泡爛,阿丑苦起了臉。乖巧的妞妞忙著安慰他:「阿兄,沒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饃太硬的話就咬不動了。」 她說著,努力向阿兄露出一個微笑,露出一顆剛剛長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丑揉揉她的頭,她的頭就亂糟糟的像頂著一個鳥窩。 兩人一人捧著一半泡爛的饃,用嫩芭蕉葉捲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饃,填著自己的肚皮。 雨,依舊如絲如縷…… ※※※※※ 夏天裡,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促使阿丑和妞妞離開了破廟,於是他們連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沒有了。 那個夏夜,月亮很圓。 阿丑是被一陣哭喊聲驚醒的,他醒來後就發現同樣住在這個破廟裡那個綽號小狼的壯年乞丐正撲在妞妞身上,撒扯著她本來就很破爛的衣服,一張臭烘烘的嘴巴還在她身上亂親。 妞妞還小,她不知道小狼要對她做什麼,可是一個女孩的直覺使她知道將在她身上發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於是,她放聲大哭起來。 破廟裡的乞丐都被驚醒了,他們用一種暖昧的、詭異的眼神看著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切,沒有一個人說話,看著看著,他們的眼神甚至變得躍躍欲試起來,那種眼神很陌生、也很可怕。 阿丑被驚醒了,看著小狼欺負阿妹,阿丑突然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許那個人一直就被他關在心底的牢籠裡,用仇恨和恥辱折磨著、滋養著,早就變成了一隻兇猛的野獸,此刻牢門大開,那個野獸被釋放出來了。 阿醜的眼睛通紅、額頭的青筋一根根地繃起,他憤怒的嘶吼一聲,一下子就撲到小狼的身上,抓著、撓著、撕咬著,用他整個身體做為武器。 小狼綽號小狼,阿丑此刻卻化身成了一匹真正的狼! 他那單薄的身子,強壯的小狼只須一甩手,就能把他摔到牆上擲成肉餅,可這時候他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他粘在小狼身上,拚死不退。瘋狂地攻擊著,他先是咬掉了小狼的半隻耳朵,緊接著又從小狼肩上硬生生地撕下一塊肉來。 小狼痛呼著,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阿丑嘴裡噴出的血濺了小狼一臉,可他還之的只有鋒利的牙齒。小狼看到阿丑這一瞬間如同野狼一般殘酷的眼神時,忽然意識到經常發呆的阿丑很可能已經瘋了,他終於崩潰,嚎叫著逃走。 阿丑滿臉是血,眼睛淤腫,嘴裡咬著一團模糊的血肉,一步一步爬回嚶嚶哭泣的妞妞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她。 廟頂的破洞投下一束皎潔的月光,月光正照在阿醜的身上,阿丑滿臉鮮血,凶狠的目光從所有乞丐臉上一一掠過,像一隻受了傷的、捍衛自己主權的狼,一字字地說道:「誰想欺負她,就先打死我!」 乞丐們紛紛翻身睡去,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破廟裡只剩下妞妞哭泣的聲音。阿丑抱著她,青濛濛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過了許久,阿丑突然默默地流下淚來,這還是妞妞頭一回看見他哭。 妞妞很是惶然,她以為阿兄很痛,於是她不哭了,她懂事地湊上去,小心地在阿丑腫起的眼睛上輕輕吹氣,用她瘦瘦的小手輕輕地揉他淤青的臉頰,她只想要止住阿醜的眼淚,看見阿兄流淚,她的心裡很疼,這疼已超過了她的恐懼。 可是阿兄的眼淚卻越流越多,於是,妞妞也跟著哭起來。 阿丑抱緊她,哽咽著說:「妞妞,我好怕,我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我怕……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妞妞,阿兄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 妞妞聽不懂阿兄的話,阿兄經常說些奇怪的讓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但她知道阿兄是真的疼她,自從阿母死後,阿兄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懂不懂阿兄的話都沒有關係,她只要知道阿兄對她好,這就足夠了。 她仰起小臉,看著阿兄眼糊的淚眼,他的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眼神與阿母溘然長逝時的眼神似乎一模一樣,無奈、淒涼、悲苦,看得人心碎。 妞妞很怕失去他,就像失去她的母親一樣,她流著淚抱緊阿丑,對他說:「阿兄想做什麼,那就做什麼。不管阿兄做什麼,妞妞都跟阿兄在一起,不管是做乞兒還是做偷兒,只要是跟阿兄在一起,就全都沒關係!」 阿丑和妞妞連夜離開了那座破廟,他們擔心驚慌逃走的小狼再回來,僅憑勇氣,他們並不能保護自己,他們依舊做乞丐,因為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手段。但是阿丑已經決心找點事做,他要活著,像個人一樣活著。 因為他們的離開,一個屬於他們的傳奇開始了。 傳奇,向來由奇跡締造。 什麼是奇跡? 奇跡可以是非凡人行非凡事,也可以是諸多偶然交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奇妙的巧合。 屬於阿丑和妞妞的奇跡,既有巧合,也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事! ※※※※※ 註:唐宋時期,廣州是下雪的。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四章 蝴蝶釵 碧波萬頃,浩渺無邊。 廣州港口,波斯國、婆羅門、獅子國、骨唐國、白蠻人、赤蠻人的船舶來來往往。 洪舸巨艦,千舳萬艘,交貨往還,熙熙攘攘。 外國船中,獅子國的船隻最大,緣舷梯上下,高大數丈,不過最大的船還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時下有諺:「水不載萬!」 意思是船隻載物,最重不能超過一萬石,而俞大娘船卻超過一萬石,這種船堅固耐用,經得起巨風大浪,所以你在港口看見這種船隻時,它未必就是屬於唐人的,因為許多外國海商也在紛紛購買或租用這種大唐海船。 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是準備運走或者剛剛卸貨的水果、菜蔬、小麥、大麥、甘蔗、綾羅、瓷器……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剛剛靠岸,一個大食商人便迎上去,跟那久別重逢的崑崙人服飾的船老大站在船頭熱情地攀談:「哈哈,好久不見啊哈努比,你沒想到大唐帝國在一年之內就已經換了三個皇帝吧?」 膚色黝黑的崑崙船長與他交談用的是當下流行的通用語:大唐語。崑崙船長道:「是啊,我早聽說大唐天皇陛下身子不大好,天皇駕崩,太子登基,倒是理所當然,只是太子剛剛登基,怎麼就又換了皇帝了?」 大食人道:「說起來,這就是年初的事兒,天皇駕崩,太子登極為帝,改元嗣聖。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把皇后的父親韋玄貞從一個小小的參軍提拔為豫州刺使了,這也使得,畢竟是國丈麼,可誰知僅僅過了一天,皇帝便又要提拔他為侍中。 嘿!想來是皇后不滿意父親官職小,枕頭風吹得厲害啊!侍中是什麼人?那可是當朝宰相!他韋玄貞原本只是一幫閒小吏,何德何能居此高位?這還不算,皇帝還打算把奶媽的兒子也提拔為五品官,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中書令裴炎不肯答應,苦苦勸諫,就是不願應旨。皇帝勃然大怒,就對裴中書說:『我把天下送給韋玄貞又有何不可!何惜一侍中!』裴中書聞言大驚,慌忙稟報與天後,天後聽了怒不可遏,就召集文武百官,廢黜了皇帝,改封豫王為新天子了。」 兩人正說著,從船艙中走出一條八尺大漢,大漢三旬上下,兩道潑墨似的濃眉,稜稜的顴骨,蜷曲的連鬢鬍鬚,虯髯偉干,顧盼生威。他懶洋洋地抻一個腰,便似一條打盹的猛虎剛剛醒來。 環顧著碼頭上的熱鬧景象,大漢濃眉一軒,豁然笑道:「祖父大人所言果然說錯,大唐氣象,實是不凡,富庶繁華,天下無雙啊!待某入城一觀!」 大漢說罷,便縱身跳上岸去,船老大見了,慌忙撇下大食商人上前攔阻,那大漢聽他說了幾句,就不耐煩地道:「某雖初來,卻精於大唐語言,什麼人生地不熟的!你自去做你的生意,某家此來,本就是要四下逛逛,見識一番大唐的風土人物的!」 他一拍腰間佩劍,朗聲道:「某只一人一劍,來去方顯自由,你休再聒噪!某家去也!」 ※※※※※ 廣州都督府門前不遠處,阿丑帶著妞妞正在乞討。在這個地方不大容易討到東西,可是為了逃避小狼的復仇,他們必須避開小狼容易找到他們的地方。 阿丑一面乞討以求活命,一面在努力尋找營生,他不想再做乞丐,他想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可是即便這個卑微的理想也很難實現,誰會僱傭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呢,這小孩子還是個小乞丐,這小乞丐還帶著一個更小的拖油瓶兒。 忽然,廣州都督府府門大開,一位寬袍大袖、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與一位面目清秀、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緩步走了出來,在兩人身側還有許多侍從護衛,排場極大。 有那路人便道:「快看,那位蓄著鉤須的人就是咱廣州都督路元睿,喲!承他親自送出府邸的,定是一位大貴人了。」 阿丑抬眼望去,只見那中年男子濃眉如劍,鬍鬚如鉤,舉止雍容,偶爾睥睨之間,便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氣度攸然閃現,只是他轉向那清秀文士時,卻立刻滿面春風,笑意盎然。 廣州都督執六纛,一纛一軍,儼然是朝廷的一方諸侯,廣州的土皇帝,能叫他滿面春風親自送出的客人,身份豈同小可。 這位客人是一位三旬上下的文士,頭戴帕頭巾子,穿一襲圓領窄袖長袍,腰繫皮帶,皮帶上懸一口尺餘長的小劍。文士的袍裾袖口都印著點點梅花,看起來丰神俊朗。可是仔細一瞧,你就會發現,她是個易釵而弁的婦人。 無需觀察她有沒有喉結,又或者詫異於她頜下為何沒有蓄須,她的容貌五官,眉鬢修飾,甚至敷粉的臉頰,明明白白就是一個女人。大唐女人男裝出行蔚為風尚,只是她們雖穿男裝,容貌卻仍做女子打扮,自然一看便知。 這位夫人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姑娘,約有六七歲模樣。夫人腰間只懸著一口尺餘長的小劍,這小姑娘卻背著一口長劍,長劍斜背在身後,比她的身段還高,劍鞘堪堪及地,而劍柄卻高出肩頭好大一截,杏黃劍穗就垂在她的削肩上,映著她那張俊俏的嫩臉。 這樣奇怪的一個組合,不禁吸引了阿丑和妞妞的注意。 「走吧,妞妞。」 阿丑見隨從出來的侍衛們開始驅趕周圍的人群,知道自己這等身份更在驅趕之列,便想拉著妞妞走開。可妞妞牽著他的小手卻忽然握緊了,妞妞緊緊地盯著那個背長劍的小姑娘,興奮地道:「阿兄你瞧,你快瞧,你瞧她頭上戴的那個釵子!」 「釵子?」 阿丑定晴看去,這才注意到,那個背劍的小姑娘髮髻上插著一隻釵子,一隻蝴蝶形狀的髮釵,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阿丑看看妞妞那雞窩般亂糟糟的一頭枯黃乾澀的頭髮,心中不由一酸,他習慣性地揉揉妞妞的頭髮,嘀咕了一句:「傻丫頭!真是一個傻丫頭……,乖,咱們走吧!」 「哦!」 妞妞答應著,依依不捨地隨他離開,依舊三步一回頭地看著那個幾與她同齡的小女孩頭上的蝴蝶釵,可她也知道,自己不配擁有這樣一枚釵子,她只是想看看,想再多看一眼,可即便這願望也是奢求,都督府的差官已開始轟趕閒人了。 阿丑看著妞妞那發亮的目光,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道:「妞妞,阿兄給你做個釵子,比那個小姑娘的釵子還漂亮的釵子!」 妞妞兩眼放光,驚喜地道:「真的麼?」 阿丑燦然一笑,道:「傻丫頭,阿兄什麼時候騙過你?」 在一處路旁長滿芭蕉樹的地方,阿丑囑咐妞妞道:「妞妞,你就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免得被小狼抓到。」 「嗯,妞妞不亂跑,等阿兄回來。」 妞妞乖乖在芭蕉樹下蹲下來,破裙子上又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過了不長的時間,阿丑就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後,臉上帶著一抹神秘的笑意,妞妞立即雀躍起來:「阿兄,你做了釵子麼?」 阿醜得意地笑道:「那當然,阿兄答應你的事,哪有做不到的,你猜猜,阿兄送你的釵子是什麼樣的?」 「猜不到,快給我看看。」 妞妞撲上來,阿丑笑著躲,兩個人嬉鬧了一陣,妞妞終於抓住了阿醜的手。 「哇!好……漂亮的一隻蝴蝶!」 妞妞張大嘴巴,讚歎地說。 阿丑道:「阿兄逮的,給你做釵子。」 妞妞奇怪地問他:「這只蝴蝶是活的呀,怎麼做釵子?」 阿丑神秘地一笑,道:「誰說活的蝴蝶就不可以做釵子?你來。」 他牽起妞妞的手,跑到一邊僻靜處蹲下,從破衣衫上抽出一根線,小心地把一頭繫在蝴蝶的腿上,然後對妞妞道:「來,低頭。」 「哦!」 妞妞低下頭,阿丑從妞妞頭上理出一縷頭髮,把線的另一頭牢牢繫在她的頭髮上,鬆開手,那只蝴蝶便在妞妞的頭髮上撲愣著飛起來。 「阿兄,好看麼?」 妞妞期盼地望著阿丑。 阿丑用力地點頭:「好看!非常好看!妞妞戴的蝴蝶釵,比任何人的髮釵都好看。」 妞妞開心地笑了,她拉起阿醜的手,拖著他跑到路邊的小溪旁,臨水自照,亂蓬蓬的鳥窩式的亂髮,裡邊突兀地豎起一撇頭髮,一根線牽著一隻蝴蝶,在她的頭上撲閃著。 妞妞看著水中的自己,咧開嘴笑了,還是那個醜丫頭,髒兮兮的一張小臉,嘴裡幾顆豁牙…… 阿丑看著水中的倒影,看著倒影中她一臉幸福的笑容,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咕咕,咕咕……」 開心之後,肚子依舊是餓的,妞妞一邊寶貝似的護著自己的蝴蝶釵,一邊對阿丑道:「阿兄,妞妞肚子餓了……」 阿丑站起身,四下看看,道:「妞妞,你在路邊等著,阿兄去弄點吃的來!」 阿丑走過小橋,穿過芭蕉樹的拱洞,便是一個相對於熱鬧的街市顯得氣氛幽雅嫻靜的院落。院子用兩道籬笆牆與左右的酒家隔開,院子裡矗著一桿「旗望」。 高高的木竿上挑掛著一隻舀酒的大酒杓子,下邊繫著一條青布的長帶。木竿已經很有些年頭,油漆剝落殆盡,木紋皸裂,如同一張蒼老的臉,這張「老臉」炫耀著這家老店悠久的歷史。 今天風很弱,酒杓子靜靜地懸在竿頂,只有杓下的青色長帶有氣無力地舞動幾下。 男孩餓得比那旗望上的青色絲帶還要有氣無力,他打起精神,抻起袖子使勁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叫自己看起來盡量的利落乾淨,這才向酒肆內走去。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五章 奇跡之日(一) 一般來說,在酒館裡討東西比較容易一些,掌櫃的為了盡快打發掉叫花子,多少會給些吃食,不過若是碰到一毛不拔的掌櫃,那也是什麼都討不到的,阿丑希望這家酒館的掌櫃不會太小氣。 他走進酒肆的時候,裡面正有幾個年輕貌美的胡姬伴著廊下的絲樂載歌載舞。 胸挺、腰細,豐碩圓潤的臀部…… 簡單的衣服在腰間露出一抹性感的肌膚,裙子垂繫在兩側的髖部,直叫人想著會不會隨著她們蛇一般扭擺的動作而掉落下來。 款款的舞動,伴著那性感的身軀,讓男人垂涎三尺。 阿丑還是男孩,不是男人,對這些脂光艷艷、胸挺腰細的胡姬全無興趣,他的目光正盯在那個留著山羊鬍須,趴在櫃檯後面算帳的掌櫃的身上。 酒店裡,兩旁有許多坐榻,客人們或跪坐、或盤膝,就坐在席上,身前置放矮几,上面擺放著酒菜,喝酒、交談、欣賞歌舞。 從用餐的人前面走過去是很不禮貌的,所以男孩繞到了客人席後,從一側席後的過道繞到掌櫃的面前。 他很小心,盡一切可能,先給酒家的主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掌櫃的!」 男孩叉手,很禮貌的揖了下去:「掌櫃的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還請施捨小的……」 山羊鬍子的目光從帳本上挪開來,冷冷地瞟了男孩一眼,臉上的皺紋一動不動,只是把一隻枯瘦的老手從算盤上挪開,移到鬍鬚上,在稀疏的鬍鬚上輕輕一捋,然後尾指輕輕地向外彈了彈,像是撣飛一隻蒼蠅。 妞妞蹲在芭蕉樹下,抱著餓癟了的肚皮,眼巴巴地等著阿兄的好消息。 蝴蝶飛累了,正停在她肩上。 她看到阿兄從對面的小橋上走來,便歡喜地站起身,蝴蝶受到驚動,重又飛起來,一輛輕車緩緩駛來,正駛到她和阿兄之間,擋住了她的目光。 她抬頭,就看到那個佩著蝴蝶釵的美麗小仙女,正伏在那輛華美的輕車上,好奇地看著她,看著她頭上的蝴蝶…… ※※※※※ 阿丑繞過輕車後,就看見妞妞正與輕車上走下來的一位貴人說話,阿丑嚇了一跳,以為妞妞惹了什麼禍事,連忙上前向那人賠笑道:「舍妹年幼無知,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貴人恕罪。」 一瞧那位文士,正是他在都督府門前見過的由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出府邸的婦人,阿丑心中更加忐忑。 阿醜話音剛落,便從那男裝婦人身側繞出了那個帶蝴蝶釵的小蘿莉來,調皮地歪著雙螺髻,一雙點漆的眸子睇著他,笑道:「喲喲,不得了,一個小乞兒說話居然也這般文謅謅的,嘻嘻,我叫公孫蘭芷,你叫什麼?」 「女兒!不知規矩!」 婦人板著臉訓斥了她一句,向阿丑問道:「你是這位姑娘的胞兄?」 阿丑忙道:「公孫大娘,小子與妞妞並非血緣至親,不過我們相依為命,情同兄妹,妞妞的事情,小子自然可以替她擔待的。」 婦人微微一笑,道:「我夫家姓公孫,我可不姓公孫,我姓裴,你叫我裴大娘就好。」 阿丑忙改口道:「是,裴大娘,不知舍妹有什麼得罪之處。」 裴大娘微笑道:「不曾有所得罪,我這淘氣的女兒一直吵著要尋個年歲相當的女伴。方才在路邊瞧見這位姑娘,人機靈,生得也清秀,小女甚是喜歡。方纔我已問過,她是一個乞討的孤女,如此這般,不如入我門下,與我女兒作伴,也是一個依靠。」 說來,還是阿丑那別出心裁的蝴蝶釵子引起了公孫蘭芷的興趣,否則她豈會對一個街邊乞兒多看一眼,結果下來交談幾句,便連妞妞也喜歡上了,這才動了心思讓母親答應收她為侍女。 妞妞喜歡了公孫蘭芷的蝴蝶釵,所以阿丑給她做了一隻「蝴蝶釵」,於是公孫蘭芷因為這只「蝴蝶釵」而動了收妞妞為侍女玩伴的念頭,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實在難以有些分清了。 阿丑聽了自然喜出望外,能叫這個廣州府的土皇帝奉若上賓的女人,身份豈同一般。妞妞若能有這樣的貴人收留,當真是她莫大的福氣,否則不要說現在自己沒有能力填飽她的肚子,待妞妞稍稍長大,遇到些如小狼那般心懷叵測者,只怕自己也不能像上次一般幸運地護住她。 阿丑欣然道:「妞妞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大娘若肯收留,那是再好不過,這份恩德,小子沒齒不……」 妞妞在一旁怯怯地拉他衣角,怯怯地道:「阿兄,裴大娘說只肯帶我一人走呢。」 「什麼?」 阿丑一聽頓時怔住,遲疑片刻,便對裴大娘道:「裴大娘,小子很勤快的,做個雜役、侍童都可以,哪怕沒有工錢,只要管飯吃、有個住的地方……」 裴大娘微笑著搖頭,笑容如春風,說出來的話卻像鉛錘一樣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頭:「少年,固然她很不錯,卻也是因為我女兒正想找個伴,否則我豈會收留一個乞女,我可不是做善事的!」 阿醜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強捺住那種濃濃的羞辱感,扭頭看向妞妞:「妞妞,你……怎麼說?」 「我……」 妞妞看看裴大娘,看看她那衣妝華美的女兒,再看看那輛精緻的馬車,眼中流露出一抹渴望。可是想到與她相依為命的阿兄,她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她毅然地扭過頭,對阿丑低低地道:「我……跟著阿兄!」 裴大娘笑了笑,牽起女兒的手道:「女兒,我們走吧!」 「阿娘!」公孫蘭芷不情願地被她扯著,嘟起了嘴巴。 阿丑鬆了口氣,也牽起妞妞的手,柔聲道:「我們走!」 公孫姑娘走到車邊,提起裙裾踏上腳踏,回眸望了一眼,突然恨恨地一跺腳,大聲道:「小乞兒,你想讓她跟著你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那聲音順風飄進阿醜的耳中,阿醜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阿兄?」 妞妞看見阿丑僵硬的笑容,擔心地問他,阿丑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你能給她什麼樣的生活?你想讓她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這質問像一柄沉重的破城錘,一錘一錘地砸在他的心頭,把他的心砸得支離破碎。 突然,他一把攥住妞妞瘦瘦的手腕,返身便跑,高聲喊道:「裴大娘,等一等!等一等!」 馬車停住,裴大娘從窗口探出頭來,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妞妞,你跟裴大娘走!」 妞妞吃驚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道:「阿兄,我……」 阿丑生怕裴大娘生厭,忙對妞妞急急地道:「聽話!你留在我身邊,我怎麼照顧你呢?你跟裴大娘去,來日我若闖出一番天下,自會去找你,若你有了本事,也可以來幫阿兄。我們答應彼此,不管誰有了出息,都要找到對方,不離不棄!好不好?」 「好!可是……」 「那就上車,快上車!」 阿丑不由分說,把妞妞抱上車轅,退後三步,向裴大娘一個長揖到地:「裴大娘,妞妞就拜託給您了!」 公孫姑娘欣喜地招呼:「妞妞,來,坐我旁邊!」 裴大娘淡淡的吩咐:「走!」 吱吱嘎嘎,一陣輪軸扭動聲。 阿丑長揖到地,始終沒有抬頭。 「阿兄,別忘了你說過的話,你答應我的,可不許騙我!阿兄,我會當真的……」 妞妞帶著哭音的話語越來越遠,阿丑始終拱揖著不肯抬頭。 等他緩緩直起腰,悵然望向遠方時,路上行人匆匆,路的盡頭已看不見那輛輕車。 阿醜的心像那扭動的車軸般酸澀起來:「這車軸,該上油了……」 …… 「我做了人家的侍女,就有工錢拿了,我還可以學做針線活,等我攢了錢,就回來找阿兄,阿兄那時如果還沒有事情做,我就做針娘來養活他!」 兩旁出現茵茵綠草和棵棵大樹,車子早已駛遠了。 妞妞依舊趴在窗口,頰上淚痕未乾,便悄悄地做起了未來的打算。 忽然,她想到一個叫她心慌的問題:「那時,阿兄還在廣州府麼?」 轉念又想:「阿兄不在廣州府,又能去哪裡?」那顆小小的心靈才又踏實下來。 阿丑站在路口,努力睜著那只腫脹淤青的眼睛,癡癡地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還太小,沒有力量保護妞妞,就像他眼睜睜地看著阿姊被人斬去頭顱,卻沒有能力復仇一樣。如果讓小狼找到他,他未必有上次一般幸運,這對妞妞是個改變一生命運的好機會。 可妞妞走了,他心裡便空蕩蕩的,妞妞走了,他便再無一個親人。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路要怎麼走,是不是若干年之後,他還是一個乞丐,如果是那樣,他還要去找妞妞嗎? 「等等……」 阿丑突然清醒過來,他知道那男裝婦人一定是個身份尊貴的人,所以並不擔心阿妹是被「略賣人」拐走,可他匆忙之下卻忘了問對方的身份和住處,將來他若能混出些人樣,如何去找阿妹? 情急之下,阿丑下意識地朝車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十字街頭,阿丑茫然地站住,他根本不知道那輛車子去了哪裡。阿丑心想:「如果我一直是個沒出息的乞丐,還去打擾她做什麼?如果我有了出息,縱然不配跟路都督說話,可是向他打聽一位他認識的貴人府邸,總還可以的吧?」 阿丑正想著,耳邊便彷彿憑空打了個雷,一個霹靂般的聲音大喝道:「少年人,可知廣州都督府在何處?」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六章 奇跡之日(二) 阿丑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只見一條八尺高的大漢正站在面前,豹頭環眼,虯髯如戟,一股威風,懾人心脾!瞧他的服飾,卻是一副崑崙人打扮! 那大漢見他發呆,又大聲問道:「少年人,認不認得去都督府的路?」 阿丑心中一動,急忙點頭道:「認得,十個大錢!」 大漢瞪眼道:「甚麼?」 阿丑忙又改口:「我認得,不過帶路麼……要收兩個大錢!」 那大漢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你這少年,有趣有趣,成,某便給你十個大錢,快快帶路!」 阿丑欣然道:「好!郎君請隨我來!」 阿丑帶著那大漢返身便走,他人小腿短,那大漢一步跨出,足足頂他五步,大漢走得不耐煩,一把將他扛起,放到自己肩頭,大聲道:「往哪裡去,你來指路!」 阿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不過坐在這大漢寬寬的肩頭,倒是異常穩當。阿丑定下心來,為他指點道路,那大漢馱著阿丑,健步如飛地去了,片刻功夫,就趕到了廣州都督府門前。 府門前,一群崑崙人正簇擁在那兒大聲鼓噪。 「崑崙奴,新羅婢」 就如同後世的菲傭一般出名。新羅婢女乖巧能幹,崑崙奴僕性情溫善,是唐人購買奴僕時的首選。這崑崙奴並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泛指南洋馬來一帶的人,南洋一般皮膚黝黑的人種,統統被唐人稱為崑崙人。 崑崙人雖盛產奴僕,卻也有商人、富人,這些崑崙人就是富有的商人,大漢趕到都督府前,將阿丑放到地上,閃身過去,大喝道:「某方才回船,聽聞出了大事,爾等皆來都督府鳴冤,這般模樣,到底出了何事?」 一群崑崙人一見他來,如同見了主心骨,立即圍了上來,群情激昂,滿面悲憤地哭訴道:「少主,我們好冤枉啊!」 阿丑站在一旁,聽他們七嘴八舌,隱約聽明白了一些。 原來這些崑崙人是頭一回到大唐做生意,他們抵達口岸之後,照章納稅,以為便可自由貿易了。孰料那碼頭小吏還向他們勒索錢財,一開始他們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便送了那小吏一些貨物。 可那小吏欺生,見他們是頭一回來,不明大唐情形,再加上他們不是主動貢獻,心中不悅,便獅子大開口,需索無度起來。 這些崑崙人的船並不算特別大,所載貨物價值也有限,往返一趟獲利不多,哪能容他如此盤剝,那小吏見他們拒絕,不禁大怒,便唆使手下人故意挑釁,兩下爭執起來,小吏的手下一陣拳打腳踢,竟把一名崑崙商人毆打致死,崑崙商人群情激昂,便抬著屍體到都督府鳴冤告狀來了。 大漢聽了他們說話,又見地上有白布裹著屍體一具,不禁怒髮衝冠,吼道:「唐吏欺人太甚!那大唐都督有何話說?」 一個商人道:「我等已將狀子遞進,正等都督回話呢。」 正說著,都督府大門洞開,一個身著淺青色官袍的官兒一步三搖地走出來,往階上一站,後邊緊跟著走出一群都督府侍衛,緊隨在他身後,左右站定。 眾商人一見,呼啦啦便圍上去,七嘴八舌地道:「裘衙推,不知路都督對我等申告鳴冤如何處置?」 那青袍官兒三旬上下,瘦瘦的臉頰,稜稜的三角眼,他捻著頜下稀疏的鬍鬚,冷冷一笑,傲慢地道:「路都督口諭,爾等刁民不肯繳納稅賦,又以酗酒鬥毆致死之人誣告官吏,來我都督府前喧嘩鬧事,可惡之極!著即拿下,抓進大牢!」 眾崑崙商人一聽又驚又怒,頓時大嘩起來,那八尺大漢站在人群後面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排眾而出,厲聲喝道:「狗官!安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裘衙推大怒,伸手向他一指,喝道:「都督府前,此人還敢如此放肆,定是凶頑賊人,來人啊,把他給本官拿下,重重拷打!」 「鼠輩,誰敢!」 大漢霹靂般一聲暴喝,不退反進,挺胸迎了上去。 迎面幾個公人張牙舞爪地撲來,頭前兩人,一個執鐵鎖、一個執枷栲,鐵鏈嘩啦一聲當頭套下,那衙差將鐵鏈套在大漢頭上,束起鐵鏈便拉,大漢雙腳彷彿生了根一般,穩穩的紋絲沒動。 大漢不閃不避,任那鐵鏈套在頭上,右拳疾出,「通!」地一聲,狠狠劈在那執枷的衙差頸下。只聽卡嚓一聲,那衙差頭顱一歪,竟被這大漢一拳打斷了脖子。大漢伸手一奪,將他手中枷栲奪下,劈手分為兩半,「砰」地一聲橫拍在那執鐵鏈的公人頭上。 大漢把兩片合計三十多斤重的枷栲橫著往他頭上一拍,便似拍爛了一個西瓜,只聽「噗」地一聲響,紅的白的飛濺起來。大漢被濺了一臉血跡,面容更顯猙獰,裘衙推唬得連連後退,驚呼道:「歹人行兇殺人,速速將其斬殺!」 大漢獰笑道:「來來來,且看誰殺誰!」 他雙臂一振,腦袋被拍成薄餅的衙差軟軟倒下,大漢扭頭,對一眾容顏失色的崑崙商人們嗔目大喝道:「爾等速速回船候著,廣州都督既不給某等一個說法,某便去尋他討一個說法來!」 眾商人一聽抬起夥伴屍體潮水般退去,他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雖然激憤於廣州官府不公,可是哪敢行兇殺人,如今一見這大漢舉手投足間便把兩個公人打死,早就嚇得魂飛魄散,立即飛也似的逃去了。 大漢見眾商賈退卻,便大喝一聲,持兩片血枷向都督府內衝去。都督府眾公人侍衛們一見這崑崙大漢竟敢殺害公人,一個個眼睛都紅了,紛紛怒吼著撲上來,揮舞刀槍,不管不顧地刺來。 廣州都督路元睿就是大唐的廣州軍區總司令,他府邸中的侍衛豈同尋常,個個都是身手超卓的技擊高手,尤其是他們出身行伍,擅長聯手技擊之術,眾人一擁而上,看似混亂,進退攻防卻自有章法。 一時間,只見那大漢周圍刀光劍影,閃爍不定,簡直無一處可攻、無一處可防,誰料那大漢手執兩片血枷,卻如虎趟羊群一般,筆直地衝上去,雙臂揮舞處,登時劍折槍飛,許多侍衛被拍飛半空,撞在牆上門上,亦或在夥伴頭頂飛過,摔進院子裡去。 大漢一力降十會,根本不使什麼巧妙招術,只管大踏步一路攻去,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竟無一合之敵。 裘衙推駭得面無人色,一跤摔倒在地,倒退爬了幾步,翻身便往門裡竄,口中尖聲大叫:「來人啊!快來人啊!歹人行……」 一個「凶」字尚未出口,大漢一腳踏出,正踩在他的後腰上,裘衙推堪堪爬到及膝高的門檻上,大漢一腳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少力道,就見裘衙推慘叫一聲,腰部「噗哧」一下,袍服下陷,已於門檻平齊。 裘衙推雙手抓地,急急向府內搶出,只聽「嗤啦」一聲,他那官袍彷彿一張人皮般從身上脫落,就見他身著小衣,只有半個身子,血肉模糊的內臟腸子拖拉了一地,上身爬進門去,雙腿居然還在門檻外面。 那大漢一腳,借助包了鐵皮的門檻角緣,竟已將裘衙推「腰斬!」 阿丑站在街中,只看得目瞪口呆。他曾聽父執輩們說過遊俠兒的故事,可那畢竟只是故事,他從來沒有想過,但憑一人之力,就可以負俠任氣,對抗不公,把堂堂都督府視如無物。 「竟然可以這樣?竟然可以這樣!」 那洞開的朱漆大門,在阿丑幼小的心底,轟然打開,叫他看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新世界。 屠村血仇,父母之恨,亡姊之痛,阿丑從不曾稍忘,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復仇。殺人的是官,他已經打聽過,穿那種戰服的兵將,是來自京都的龍武軍,是天子近衛,禁軍中唯一的一支騎兵隊伍。 他想報官,可是邵州府那詭異的遮掩舉動,分明就是兇手一黨,只怕他走進邵州府的大門,立即就會成為陰溝裡的一具屍體。他還能怎麼做?他想像個人一樣體體面面地活著,不讓祖宗蒙羞都辦不到,他怎麼復仇? 所以他把那仇埋的很深很深,他不敢去想,那痛那傷那仇恨的火,燒灼著他的靈魂,可他沒有能力復仇,他只能忍。而現在,這個崑崙兒向他展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院內衝出的侍衛們見了裘衙推駭人的模樣,紛紛大驚退卻,剎時將裘衙推周圍讓出一個半圓的空間來,裘衙推察覺異狀,急忙回頭一看,只見自己腰部以下仍在門口,竟只半個身子逃不出來,不由尖叫一聲,七孔流血,活活地嚇死。 大漢厲喝一聲,拔身而去,如同一頭鷂子般翻入半空,身在空中,兩片枷栲便向眾侍衛的槍頭刀尖處擲去,隨即拔出了鞘中的長劍。他這一躍一翻,矯如游龍,快若驚鴻,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映日,斑斑點點,直刺人目。 阿丑站在衙外已然看得呆了,大漢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入眼,刺得他雙眼一黑,趕緊閉了閉眼,待他再一睜眼,只見官兵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許多人在那裡哀嚎翻滾,又有些人舉著刀槍殺向後衙,看來那大漢就是登堂入室,直奔帥堂去了。 阿丑站在街對面,衙門口倒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屍體,血腥味隱隱飄來,遠遠近近的,有人在奔跑號叫,有人在逡巡著觀看,阿丑站在那兒,心如擂鼓,雙腿突突打顫,艷陽照在身上,身上卻一陣一陣的發冷。 他實在沒想到,那個崑崙人竟如此凶悍,他更沒有想到,殺人竟如此簡單。 沒錯,那個崑崙人一路殺進都督府,給他的唯一感覺就是:簡單!如此簡單!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七章 奇跡之日(三) 阿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等他感覺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戰漸漸消失,陽光照在身上重新感覺到暖意的時候,那條大漢突然又出現在門口,後邊,一群群官兵蜂擁而來,刀槍匯成一片槍林刀山。 堪堪追到大漢的時候,尚有兩三丈遠,那些侍衛們突又停住,排著密集的隊形,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大漢一腳跨出門檻,回頭虎視,頓時一陣膽寒的驚呼,官兵們不約而同又退了幾步。 大漢哈哈大笑,突然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那在戰亂中已半掩的一扇大門上,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塵土飛揚,門軸碎裂,半扇大門呼嘯著向那些士兵們撞去。 大漢一腳踢出,再不回頭望上一眼,大踏步走下台階,方欲舉步離開,阿丑突然鼓起勇氣,衝到他面前,張開雙臂將他攔住。 大漢一見阿丑,不由奇道:「少年郎,你怎還不走?」 阿丑心中打鼓,情急之下,隨口說道:「因為,你還沒給錢!」 大漢一愣,隨即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祖父大人所言不錯,中原果然諸多妙人!」 這時那半扇門板飛出,砸死砸傷十幾個人,剩下的官兵鼓足余勇,依舊殺將出來,大漢聽見身後腳步聲錯亂,突然飛身向前一縱,一把抄起阿丑,哈哈大笑道:「好個要錢不要命的小娃兒,到了碼頭,某再付你欠賬!」 阿丑被大漢挾在肋下,只覺兩旁景物倒閃如飛,這大漢撒開雙腿,竟然快逾飛馬。一時間被顛簸的,阿丑也說不出話來,只覺風聲呼呼,撲面而來,只得閉緊嘴巴,屏住呼吸,饒是如此,大漢一身血衣,血腥味依舊灌進口鼻。 大漢一路飛奔,趕到碼頭,那些崑崙商人早就集中到船上,正翹首向這邊望來,一見那大漢出現,紛紛歡呼不已。 大漢放下阿丑,睨著他笑道:「明知某家殺人,還敢伸手討錢,少年人,你的膽量不小!」 阿丑壯起膽子道:「公人不公,怒而殺之,那是英雄行徑。若為躲了十枚大錢的債務殺人,那便當我看錯了你。」 大漢拋須大笑,探手入懷道:「某家生意還沒做得,哪有大錢與你,這有赤金一錠,便送給你了!」 大漢從懷中摸出一錠赤金,遞到阿丑手中,大笑道:「少年人,財不露白,速去速去!」說罷縱身一躍,彷彿一隻巨大的青蛙,呼地一聲彈起,凌空飛越兩丈,「通」地一下落到船頭。 船上的人早就蓄勢以待,大漢剛一站定,水手便扯起風帆,拉起鐵錨。此時碼頭上的人還不知道發生在都督府的一幕,都在忙忙碌碌的裝卸貨物,只有近處的一些商人看到那大漢一身血跡,雖然驚訝,卻也尚未引起太多騷動。 阿丑大急,他本想與這大漢多聊幾句,拉近了關係再談正事,不想這虯髯大漢性如烈火,來去行止竟也是急如星火,竟讓他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阿丑趕緊跪倒在碼頭上,高高托起那枚赤金,大聲道:「壯士,小子想拜您為師,學習武藝。」 大漢立在船頭大笑,揚聲道:「你這小子,不要異想天開,快快離去,免得多生事端!」 「壯士,請收下小子!」 阿丑急急叩下頭去,大漢只是不理,這時船緩緩離開,距岸上已有四五丈距離。遠遠一陣喊殺聲傳來。 大漢立在船頭縱目一看,只見遠處旌旗飄揚,人喊馬嘶,匯聚成一條煙塵的長龍,也不知其中有多少軍士,便提聲大喝道:「少年還不離去!此地官吏貪婪昏匱,小心把你做了替死的冤鬼!」 阿丑急了,把心一橫,扯著嗓子叫道:「壯士要往都督府尋仇,奈何要讓小子帶路?城中眼見壯士負我前去,挾我歸來者甚眾,壯士這一走,殺人的大罪便要著落在小子頭上,壯士不殺小子,小子卻是因壯士而死了!」 船頭大漢眉頭緊皺,自言自語道:「好一個無賴小子,著實纏人!」 抬眼再看,官兵捲起一路煙塵,越來越近,大漢喃喃道:「某一生唯以祖父大人為英雄,祖父一生不曾害過一個無辜,難道我要害了這小子性命,玷污一世清名?」 眼見追兵更近,大漢未及多想,縱身一躍,衣袂獵獵,如蒼鷹般又撲向碼頭,碼頭上許多商商水手見此威勢,齊聲驚呼。 阿丑見那大漢攸地出現在面前,緊接著腰間一緊,便被那大漢提在手中,一陣海風急驟,刮面生寒,緊接著「通」地一聲,船頭微微搖晃,他已被那大漢帶著落在船頭。 阿丑定了定神,大喜拜倒,叩頭道:「弟子見過師傅!」 大漢重重地哼了一聲:「無賴小子,滾起來!」負手往船頭一站,只去看那官兵,再不瞧他一眼。官兵趕至碼頭,紛紛徵用商人船隻,企圖追趕。阿丑不見大漢拒絕,滿心歡喜,叩了三個頭爬將起來,一見官兵紛紛登船,不禁擔心道:「師傅,路都督派人追來了。」 大漢笑道:「你說那路狗官麼?某已斬了他項上人頭!他敢追來,某便再斬了他的魂魄!哼,這些群龍無首的廢物,追不久的。」 阿丑一聽心中大駭,他雖知這大漢殺進都督府如入無人之地,卻也不曾想到他在須臾之間登堂入室,竟然斬了廣州都督項上人頭,毫髮無傷地又殺將回來。自己認下的這個便宜師傅竟有如此大本領,簡直就與傳說中的劍仙遊俠一般無二,能認下這樣一個師傅…… 想至此處,阿丑心花怒放,忙畢恭畢敬地道:「弟子還未請教恩師尊姓大名,藝出何門何派。」 大漢失笑道:「你這小子,可是傳奇話本兒看多了麼,什麼何門何派的,某家姓張,單名一個暴字,這身功夫乃是家傳。」 阿丑畢恭畢敬地道:「師父有這般驚人武藝,祖師定也是名聞天下的大英雄了。」 阿丑若說別的,張暴未必在意,可在張暴心中,平生只崇拜他爺爺一人,阿丑這話正搔到他的癢處,張暴放聲大笑道:「哈哈!說起家父你或不曉得,若說起家祖麼,『名聞天下的大英雄』這句評語還是當得起的,他老人家的名聲想必就是你這小娃娃也一樣聽說過。」 阿丑忙湊趣道:「不知祖師是哪一位名聞天下的大英雄?」 張暴得意洋洋地道:「昔日隋末大亂,天下群雄並起,家祖亦曾有意問鼎天下,後來讓與義弟輔佐的李世民,遠赴海外自立為王,當時人稱『虯髯客』的便是了!」 阿丑心中一震,失聲叫道:「虯髯客!」 這一下,阿丑就像被菩提祖師在掌心敲了三記戒尺的孫猴子,渾身三萬六千根毛孔,都充滿了歡喜。 …… 船行大海,夜色蒼茫。 阿丑初次乘船,躺在艙間思緒紛芸,久久難以入睡。他思念妞妞,不知道自己幾時才得回來,妞妞能否找得到自己。若是來日回了廣州,那路都督已死,也不知該向何人打聽那帶走妞妞的裴大娘身份。 他滿腹歡心,能拜在虯髯客的嫡孫門下,學得一身超卓武藝,就可以為亡父亡母,和那慘死的阿姊報仇。一直以來,被他壓在心底甚至不敢去想的那血海深仇統統浮起出來,他永遠忘不了阿姊那飛起的人頭,那沉甸甸的痛! 如此種種,或喜或憂,或悲或恨,思緒跌宕起伏,以致翻來覆去,始終難以入睡,他乾脆披起身來,悄悄出了艙間。星河燦爛,船行於蒼茫夜色當中,耳畔濤聲陣陣,此起彼伏,恰如心之波瀾。 阿丑迎著晚風走到船頭,只見船頭立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那黑沉沉的身影彷彿一塊磐石,穩穩地矗在那兒,一動不動。 「怎麼還不睡?」 張暴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阿丑站定身子,躬身道:「弟子睡不著,想到船頭散散心,不想驚動了師傅。」 他回頭望望黑漆漆的海面,張暴沒有回頭,卻似看到了他的動作,說道:「放心吧,入夜時分,追兵便已返回,不再追趕了。」 阿丑鬆了口氣,忙道:「是!」 張暴穩穩地立在船頭,依舊昂首望天,阿丑忍不住問道:「師傅在看什麼?」 張暴頭也不回地道:「看星星!今夜天象,當真古怪。」 阿丑抬頭望去,順著張暴的目光,向璀璨的星河中一看,赫然發現在天邊有一顆極亮的大星指向東方,彷彿一顆核心是白色,周圍閃爍著亮藍色光暈的珍珠。那顆大珍珠橫亙於長空之中,後面拖著一道好長的藍色尾巴,尾巴上的藍色光暈越來越淡,直到完全稀釋於長空之中不見。 阿丑不禁驚道:「好大的一顆星星!」 張暴笑道:「掃把星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說完了,他捏捏自己下巴,揪著那蓬鬍鬚,喃喃地道:「不過這麼大這麼亮的掃把星,倒真是少見,確實有些奇怪……」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扭頭笑道:「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阿丑恭聲道:「弟子不敢有瞞師父,弟子本無大名,只有一個乳名喚做丑兒。弟子本是良家,如今卻淪落為乞丐,身負血海深仇,卻不能報仇雪恨,弟子一日不報這仇,便愧言祖宗姓氏,師父喚我阿丑就好。」 「阿丑,阿丑,你既做了某的弟子,總要有個正式的名字才好。今夜星馳長空,氣象罕見,某便以此星為名,給你取個名字,叫做星馳,如何?」 阿丑沉吟道:「星馳……,倒是個好名字。只是師傅以掃把星為弟子命名,弟子豈不成了大掃把?」 張暴哈哈大笑道:「某頭一次來大唐,生意沒有做成,風土沒有逛成,還出了人命,如此晦氣,你還不是一隻大掃把嗎?」 阿丑想起桃源村百餘條枉死的性命,對這大掃把的聯想頗為不安,辯解道:「師傅冤枉弟子,弟子遇到師傅時,本就已經出了事的!」 張暴笑道:「你說星馳不好,總也要有個名字吧。嘿嘿,某家的弟子,怎好總是讓人阿丑阿醜的叫,你且取一個名字來我聽。」 阿丑向前看看船頭起伏的巨浪,隱隱泛起的白色浪花,回頭看看黑沉沉的夜色,濤聲中抬頭一望那張鼓足了風的大帆,犁破夜色的海,振奮地道:「弟子想到名字了!師傅,弟子就叫……楊帆吧!」 是夜,東都洛陽,高高的宮闕之上,一個武姓婦人也在憑欄遠眺,久久凝視著夜空中那顆長達兩丈、直指東方的藍色慧星,心中頗以為奇。這顆慧星突兀而來,橫亙長空,直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方才隱去,天下為之震驚。 闕上望星的那個武姓婦人視之為大吉之兆,宣佈更改年號為光宅,大赦天下,改東都洛陽為神都,並改三省六部官署之名,中書省改為鳳閣、門下省改為鸞台、尚書省改為文昌台。「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改稱「天、地、春、夏、秋、冬」。 是年,為光宅元年!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八章 楊帆,早晨! 五更兩點,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神都洛陽太初宮正門則天門上的城樓中,就開始向全城報曉了。 激昂的鼓聲從皇宮正門向四面八方漣漪般蕩漾開來,隨後,東西南北各條大街上的鼓樓依次響起,鼓聲分五波,要敲足八百下,在一波波鐘鼓聲中,皇宮大門、皇城大門,各裡坊的坊門陸續開啟。 洛陽城裡大大小小的寺廟也都來湊熱鬧,僧侶們紛紛撞響了晨鐘,激昂跳動的鼓聲與深沉悠遠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喚醒了神都洛陽,百萬民眾一齊迎接從東方天際噴薄而出的旭日朝陽。 各個坊裡,一家家小吃店早在則天門上的鼓聲敲響前就開張營業了。 修文坊裡,一處處小吃攤上,灶下的柴火都在明亮而溫暖地跳躍著。 赤膊的胡人師傅「梆梆」地打著燒餅…… 膠東來的孟師傅掀開蒸籠,白氣騰騰直冒,面香四溢…… 蓄著兩撇彎曲如鉤的大鬍子的尉遲老人將剛剛烤好的芝麻胡餅用竹夾子一一地夾出爐子,花一樣地擺在竹籮裡,那芝麻胡餅金黃酥亮香氣撲鼻…… 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搭著一個小棚子,棚下支著一口大鍋,旁邊是一具長長的面板,一個十六七歲、腰繫藍布圍裙,挽著袖子,露出兩管白生生手臂的大姑娘,正一邊幹活,一邊跟客人爽快地打著招呼。 大姑娘生得頗有幾分姿色,尤其是那張唇角自然上揚的小嘴兒,瞧著便透出幾分喜氣兒。 莫看她這飯攤子小,卻是五臟俱全,鍋裡沸湯滾滾,灶下燃著柴禾,旁邊案板上放著一大塊和好的麵團,一根□面杖在她手裡俐落地舞動著,片刻功夫一張細細薄薄的大餅便□出來,麻利地一疊,使刀一切,便成了千絲萬縷。 客人多,棚下的活兒也就多,她要揉面、要□面、要切條、要下鍋,要應付客人,一個人居然應付自如。 一個寬袍大袖,踩著高齒木屐,頗有漢晉古風的高瘦漢子飄飄然地走到飯攤前面,很簡練地道:「面片兒,一碗!」 這家小店只賣湯麵,無需特意說明要吃麵片兒,實際上他是在跟這位大姑娘打招呼。 大姑娘姓江,因為爹娘就這麼一個女兒,特意給她起了個大名,叫江旭寧。江姑娘的面片兒湯是修文坊裡的一絕,早上起來喝碗片兒湯,又管飽又暖和,附近的居民常來照顧她生意,時間久了,便都叫她面片兒而不名。 「好咧!」 江姑娘答應著,拿過大碗,從沸水鍋裡抄起一箸子面,又加上兩勺老湯,都是熟客人了,很清楚他的口味,無需多問,很麻利地點上些蔥花薑末韭菜花,那頗有秦晉古風的瘦高漢子便放下三文錢,把那大袖一擼,端起大碗蹲到路邊填他的五臟廟去了。 「漢晉古人」剛走,後邊又湊上來一人,個頭兒只比那口大鍋高上那麼一點點兒,頭髮用一塊陳舊的布條束著,卻依舊顯得亂蓬蓬的。他規規矩矩地向江姑娘一鞠躬,用生硬的中文頓首道:「我的,一碗,謝謝。」 這是個倭國人,雖然他是客人,一樣要花錢消費,但是對店主他的態度非常恭敬客氣,以前的倭國人可不是這樣,不過前幾年一場「白江之役」,大唐把他們的水師打得全軍覆沒,倭人從此便再也不敢擺出一副「東天皇致西天皇」的狂傲架子來了。 修文坊大門口,等著出門的百姓們已經聚集了一大群,因為遲遲不見坊丁來開坊門,有人忍不住衝進街鼓亭,迫不及待地敲起了「咚咚鼓」,兩個今日當值的坊丁姍姍來遲,正肩並肩地走在坊中的十字大街上。 左邊那個坊丁約有十八九歲年紀,此刻正河馬似的打著哈欠。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扣著眼屎,手則在腰間摸著鑰匙,他的腰帶鬆鬆垮垮地繫著,帕頭有些不齊整,走起路來就像腳底下安了彈簧似的,走一步顫三顫,一副不良少年形象。 本來嘛,他們這些坊丁,其職能就相當於後世的城管,坊正在僱傭他們時,選擇標準就是好勇鬥狠,能鎮得住人。這時代,管他們這樣的人叫「不良人」,扮成這副德性,也不枉了這個好稱呼。 走在他旁邊的那個坊丁看起來比他還要小著兩歲,這位青年就耐看多了,細腰乍背,身材挺拔,像一桿汲足了水份的高梁,從骨子裡就透著精神。 少年的相貌生得也好,雙眉俊朗,鼻樑筆直,唇形清晰飽滿,有種女孩子般的秀氣,向人淺淺一笑時,頰上居然還會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兒。跟另一個坊丁不同,他走起路來肩不搖身不晃,十分的穩健有力。 睡眼惺忪的這個坊丁叫馬橋,在家裡是個獨生子,不過他堂兄弟眾多,在堂兄弟裡面他排行第六,所以坊裡的熟人都叫他馬六。 右邊那個小他兩歲的俊俏後生名叫楊帆,遷來洛陽城才不過大半年的光景,據說是從交趾搬來的,老家還有一個兄長,所以熟人都喚他楊二或者二郎。 坊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閒來拉呱,公認楊帆是修文坊一百八十七個坊丁裡面最俊俏的一個,加上他為人和氣樸實,性格靦腆害羞,是以頗有人緣----女人緣。 此時,他正微笑著同街坊們頷首招呼,小麥色的肌膚,雪白的牙齒,陽光俊朗的氣質,很受時下女子們的歡迎,尤其是他的笑,總是帶著些靦腆、帶著些羞澀,碰到某個辣女拋來的媚眼兒時,他的臉蛋兒還會稍稍地紅上一紅。 就這一紅可不得了,登時就撩得女人們心癢癢的。 女人這種生物,是屬彈簧的,你強她就弱,你弱她就強,碰到這麼一個年輕俊俏,動不動還會臉紅的小郎君,坊裡閒得無聊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常以逗弄他為樂,每每逗得他羞紅了臉龐,便會哈哈地樂上半天。 馬橋趕到坊門前,見「咚咚鼓」還在敲個不停,便不滿地道:「喊什麼喊,敲什麼敲,又不是急著去奔喪!」 一個老頭子馬上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你個小兔崽子,沒大沒小的,這是怎麼說話呢?」 旁邊一個大娘揪住他的耳朵,喝道:「滾賬小子,看我回頭不跟你娘說的!你瞧瞧人家二郎,多有禮節,多懂規矩,人家比你還小兩歲呢,你學著點兒!」 馬橋被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叔嬸子伯父大娘們一頓教訓,趕緊閉緊那張惹禍的臭嘴,如過街老鼠般,狼狽不堪地擠到坊門前掏出鑰匙開門,楊二也掏出鑰題打開了另一把鎖。 坊門一開,「轟」地一下,早就等不急的百姓們一擁而出,提筐的、挑擔的、推車的、牽騾的…… 馬六和楊二站在門口來不及走開,就像風中的兩棵蘆葦般,被人群沖得東倒西歪。馬六是因為睡眼惺忪站不穩當,所以搖搖晃晃,至於楊二麼…… 嘿嘿!沒準是哪個大姑娘小媳婦主動擠上去揩他的油呢,咱大唐的女人彪悍的很,欣賞美人可不只是男人的專利,要是看見俊俏可愛、味道可口的小郎君,女人家也是願意佔佔便宜的。 等到聚集在坊門前的人都走光了,馬橋和楊帆跟陀螺似的又轉了兩圈,這才站定身子。 楊帆向馬橋打招呼:「橋哥兒,去吃湯麵麼?」 馬橋打個呵欠,擺手道:「不了,阿娘已做好了飯,我回去跟阿娘一塊兒吃。」 馬橋是坊裡有名的孝子,非常孝順,以致坊裡頭甚至想過要把他作為孝廉的舉薦人選報到朝廷上去。可惜「舉孝廉」除了孝順父母這一條,還需要博學多才,行為清廉。 而馬橋就只有孝順父母這一樁好處。博學多才他是談不上的,這夯貨連一個字也不認得。至於行為清廉這方面,絲……不提也罷! 楊帆答應一聲,馬橋便顛著他那一步三顫的「不良人坊丁步」向十字大街走去,他夢遊似的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了什麼,急忙止步轉身,喚住楊帆道:「小帆,今兒晚上,老地方、老時間!」 馬橋說著,向楊帆飛快地遞了個眼色,楊帆會意,淺淺地笑應道:「曉得了!橋哥兒放心,我一定準時趕到。」 馬橋點下頭,打個哈欠轉身便走,楊帆忽也喚住他,上下打量一番,狐疑地道:「昨兒晚上咱們不是沒幹什麼嗎,你怎麼這麼困?」 馬橋窒了一窒,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天天起這麼大早,你不困啊?」 楊帆瞧著他的背影,莫名奇妙的搖搖頭,便向江旭寧的麵攤兒處走去。 端著湯碗蹲在路邊的食客們看見他來了,紛紛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楊二,早啊!」 「二郎,早晨!」 時光悠悠,已然是永昌元年。 這是東都洛陽的一個早晨, 也是洛陽修文坊的一個早晨!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九章 面片兒 江姑娘給那倭人麻利地盛了一碗麵,還沒加佐料呢,就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寧姊,先給小弟盛一碗吧,多放些辣子油,小弟這肚皮都快要餓癟了。」 江大姑娘一聽聲音就曉得是誰來了,她頭也不抬,便嬌嗔道:「你這臭小子,晚點兒吃又餓不死你,偏趕人多的時候來給姐姐添亂,餓死鬼投胎怎的。」 說歸說,她還是往碗裡多挾了一箸面片兒,點了些蔥花、韭菜花,淋上幾滴用茱萸製成的辣子油,偷眼一瞧正在灶下燒火的老娘沒有注意,又飛快地從藍布圍裙裡摸出一個小葫蘆,拔下塞子,彈了點胡椒面進去。 胡椒面在現在這個時候還是比較希罕的東西,價錢也比較貴,在這坊間小吃攤上可不是誰都能享受得到的,看得旁邊那個倭人眼饞不已。 面片兒和馬橋是楊帆來到洛陽後最先認識的兩個人,他落戶洛陽,買宅置地,應募坊丁,都多虧這兩個人幫忙,所以楊帆與這二人關係最為友好。面片兒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般疼愛,楊帆在面片兒身上似乎依稀能夠看到幾分自己亡姊的神韻,也真心把她當了親姐姐對待。 面片兒飛快地完成了偷加胡椒面的過程,見老娘正埋頭添柴,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動作,就俏皮地向楊帆吐了吐舌頭,把大碗推了過來。楊帆接過大碗,對江姑娘道了一聲謝,將三枚大錢重重地拍到案上,大聲道:「三文錢!」 面皮兒俏臉一繃,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楊帆做坊丁薪水有限,一個單身漢生活沒人料理,花錢沒個計劃,過得就更是拮据了,因此江旭寧平時很照顧他,楊帆一日三餐能對付就對付,常來她攤上吃麵,江旭寧只要看老娘不注意,便不收他的錢。 楊帆也不把面片兒當外人,姐姐的一番心意,他也就欣然領了。可是最近他才從馬橋那兒知道,原來寧姊之所以如此辛苦,每日清晨便爬起來做小吃,卻是為了攢嫁妝。 唐朝時候風氣使然,女方成親陪嫁是很厚重的,貧家女難嫁,哪怕你生得再漂亮,除非嫁個一貧如洗的山野粗漢,否則嫁妝太薄,難免受夫家鄙薄,從而多生刁難。 寧姊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母女倆坐吃山空,家境並不好,今年年底她就要成親了,夫家是永康坊柳家,雖無功名,卻也是書香門第。 母女倆生怕嫁妝薄了,叫夫家看不起,所以打從三年前就開始做小吃買賣賺錢,全為她出嫁時能有份還算體面的嫁妝,小本經營,原也不易,楊帆哪能再佔她便宜。他故意大聲說出來,就是要引起江母注意,免得面片兒姐姐推讓。 楊帆情知姐姐一番好意,因此向江旭寧抱歉地笑了笑,這才端起那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面片兒湯,走到一邊樹下,坐在一塊石頭上吃麵。 這樹下擺著不少石頭,小吃攤兒是沒有用餐的地方的,吃麵的人都是端著碗在這裡隨意就餐。吃麵的人都是街坊鄰居,大家一邊吃飯,一邊還會山南地北的胡侃一番,楊帆很少說,卻很注意聽,他是一個很好的聽眾。 當初,虯髯客的孫子張暴一怒之下獨闖都督府,怒取廣州都督路元睿的項上人頭,又挾劍而去,乘舟出海,被轟傳一時,成為大唐史上有名的遊俠之一,只是無人知他名姓,後代史書記載此事,也皆以崑崙兒稱之而不名。 張暴來去無蹤,看似瀟灑,卻被一個小小的乞索兒楊帆給賴住了,張暴雖然負氣任俠,粗獷豪爽,平生卻最重名聲,不想因為自己的事害了這小子性命,只好把他帶去南洋。楊帆在南洋一住經年,跟隨師傅學習武藝,學藝稍稍有成,他就迫不及待地辭別師傅回到了大唐。 楊帆回到大唐之後先去了一趟廣州府,找到了幾個當年在廣州都督府做事的胥吏,可惜那位裴大娘身份過於神秘,雖然因為路都督當年親自送裴大娘出府之日,正是他被崑崙兒取走頭顱之日,因此有些人還記得這個婦人,卻並不清楚她的身份。 楊帆無奈,只好放棄尋找妞妞,又去了邵州府。 阿妹身在豪門,衣食無憂,雖是為奴為婢,不過看那裴大娘母子也不像個酷待下人的主人,料來一時無恙,暫時尋不到她,正好無牽無礙,因為他還有另一件事要做,那件發生在永淳二年的屠村血債! 當年的事,他唯一的線索,只有那個佇馬高坡,冷漠地下達屠村令的酷吏的長相。那個生著深深的法令紋的凹目鷹鼻的男人。 在邵州,他依舊沒有什麼收穫,這些年來朝廷中各方勢力互相傾軋,時而失勢,時而得勢,官員們丟官罷職甚至葬送性命的太多了。那個發佈文告,宣佈環山村發生瘟疫的邵州刺史已經受徐敬業謀反案牽連,被砍頭了。 邵州府當時的通判業已受到牽連,致仕還鄉,楊帆又追到那個通判的故鄉,可那個通判對此事的內情卻一無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消息是:那些人來自洛陽,來頭甚大,以致當年的刺史大人也不得不為他們揩屁股,明知道環山村血案死者都是被屠殺的,也只能用瘟疫爆發來遮掩,不敢如實上報朝廷。 至於環山村十一姓居民的來歷,小時候楊帆的家人從未對他說起過,他也毫無懷疑,他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小村,所以就不覺得自己村子與其它山村有何不同,他始終認為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山民。 可是長大以後經歷多了,楊帆漸漸發覺,自己生長、生活的小山村的確有著不同一般的諸多疑點,不僅僅是因為那樁突如其來的屠村血案,而是因為他所在的山村居民與普通山村居民的眾多不同之處。 那個無名的山谷裡似乎埋藏著太多太多的秘密,他的父母、他的鄉鄰,每一個人的來歷都詭秘重重。遺憾的是,似乎鄉村裡每一個長輩的戶籍都是做過篡改的,楊帆依據那些戶籍材料根本查不到他們更早的來歷,他們的身份、來歷包括名字全都是假的。 對他們的接收,都是當年那位刺史大人一手經辦的,甚至就連楊帆找到的這位通判也不知詳情,十幾戶村民的安置竟需要一位刺史親自操辦,甚至不敢假手他人,這事本就透著太多的詭異。 奈何身在官場的人,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沒人主動去打聽這些事,楊帆從那個州判口中瞭解到的東西幾近於無。唯一有用的,是從那個州判口中打聽到了那支軍隊的來歷,那是龍武軍,大唐禁軍中唯一一支全騎兵建制的軍隊。 於是,他來了。他花錢買到一份戶藉,搬進了有許多朝廷官員居住的修文坊,成為這裡的一個坊丁。這半年多,他適應了自己的身份,熟悉了洛陽的環境,但是他想打探的消息還是沒有結果。 他印象最深的是那個青袍文官,可他能接觸的人有限,能接觸的人的地位也不高,他不可能依著記憶,畫出那個令他刻骨難忘的官員相貌,滿大街的去向人詢問。比較靠譜的調查線索,反而是那支他當時一無所知的軍隊,龍武軍。 一支從東都洛陽派出去的軍隊,千里迢迢跑到邵州去屠滅一個村子,一定有一個重大的原因,一定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背後一定有一個身居高位的主使者。可是奇怪的是,經過這半年多的查訪,他居然還是沒有找到一點線索,彷彿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一群人,幹過這麼一件喪盡天良的事。 他曾經懷疑,是否這血案就是朝廷所為,但是隨著他的一步步調查,這個懷疑漸漸打消了。所有的痕跡統統沒有,任何可能的線索都被抹掉了,以當朝武後的魄力,李唐宗室那麼多王爺,她說殺就殺了,滿門抄斬、婦孺皆屠,也從沒扭扭捏捏地作態過一次,何須如此遮掩? 這些日子,他一方面從官方著手,一方面從民間調查,官員們的很多事情從官面上查不到,但是坊間卻知之甚詳,別看這些百姓身份低微,可是他們之中有些人是在豪門家裡做僕傭的,有的人是替官宦人家看家護院的,有的是自家有人在官宦豪門做帳房管事的,又或者娘子在豪門人家做廚娘,做接生婆子的,所以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從旁處聽不到,從他們口中卻能聽到。 趕腳的許小傑「當當」地敲了兩下飯碗,開始拉呱起來。 許小傑是「趕腳兒」的,家裡養了一頭叫驢。每天牽了驢子到繁華熱鬧的地方或者城門口兒候著,有人僱傭他家的驢子,僱傭者就騎在驢上,或者用他的驢子載運貨物、行李,他就步行跟在後面,所以稱為「趕腳兒」。 因為趕腳兒每天接觸的客人形形色色,見多識廣,所以每天許小傑總有些新段子講給大家聽,每天都是他頭一個講述昨兒一天聽到的種種見聞:「咳!昨兒個,某趕腳的時候,聽說了一件趣事……」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章 暗戀少女 許小傑見大家都向他看來,便笑嘻嘻地道:「這事兒也就是前幾天的事兒,發生在歸仁坊裡,話說這歸仁坊裡住著一戶姓夏的人家,夏家的女兒喜歡了同坊一位姓孫的後生,可又羞於向他表白,這閨女不識字的,想來想去,便贈了那後一塊絲帕。」 那後生接了小娘子的手帕,卻不知道人家的意思,便去求助本坊的一位讀書人,那讀書人接過絲帕,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上邊一個字也沒有,也沒有個畫兒,讀書人就有點發懵。不過,那位讀書人又仔細想了想,就對那後生說:「恭喜,恭喜,人家小娘子這是對你有了情意了。」 呼嚕呼嚕吃著面片兒湯的漢子們七嘴八舌地道:「僅憑一張空白的絲帕,那讀書人怎麼就看出來了?」 許小傑得意地道:「要不說呢,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心眼兒活得很,那讀書人說,你看,這方空白的絲帕,橫看豎看,翻來覆去,不管怎麼看,就只有絲。絲者,思也,這不是人家姑娘喜歡了你麼?結果,兩人的好事就這麼成了。」 一個漢子一拍大腿道:「著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可不就是嘛,絲織的手帕,表示的不就是思麼?」 許小傑今天所說乃是男女情事,並不曾說到官宦人家的事情,如果任由他們沿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今兒早上的聊天內容恐怕就要變成男女情事專題了。 楊帆有心引他們結束這個話題,轉而討論官員們的佚聞趣事,便道:「依我說,只怕那位贈帕姑娘,自己都不曾想這麼多。她一個女兒家,肯將隨身的手帕贈與那男子,一番情意已是表示的一清二楚了。 只是她喜歡的那男人憨直了一些,想不到這一點。而那讀書人不免想得又複雜了一些,不過還好,他這想法也是著落在男女情事上,倒沒有耽誤了人家的好事。陳二叔,你在侍郎府上當差的,最近有啥希罕事兒沒有?」 那個陳二叔正在埋頭吃麵,吃了這話抬頭一笑,剛要開口說話,一位身穿綠色齊腰襦裙,外套白色大袖衫的雙寰少女便「旁若無人」地向他們走來。 這位姑娘腳下輕輕的,彷彿貓兒走路一般,路旁若有熟人向她打招呼時,她才會露出很「驚訝」地表情,認真地看過去,然後恍然大悟一下,再禮貌地向人問候一句。 「陳二叔在麼?」 少女走近了,瞇著雙眼向眾人詢問,就在她對面五尺處,一個粗獷的絡腮鬍子正倚樹而坐,這人就是方才楊帆所喚的陳二叔了,陳二叔站起來,向姑娘打著招呼,朗聲笑道:「小東姑娘,你來了啊,我在這裡呢。」 「哦,陳二叔,你的衫子做好了。」 小東姑娘有些發散的眸子似乎找到了焦點,舉步向他走去,坐在旁邊石上吃麵的一個漢子趕緊一撤腿,生怕絆倒了她。 小東姑娘笑瞇瞇地走近陳二叔,將臂上搭著的一套衫子遞過去,細聲細氣兒地道:「二叔,您的衫子做好了。」 這個少女不但聲音纖細,生得也比較瘦弱,看她容貌倒還秀麗,鼻翼臉頰上有幾個俏皮的雀斑,不過也並不明顯。 陳二叔擱下飯碗,將手在身上擦了擦,接過那套新衫子,看了看細密的針腳,平整的作工,欣然道:「哈哈,小東啊,你這衣服做得真是又快又好。」 小東笑笑地道:「二叔客氣了,要是二叔喜歡,以後做衫子只管找我家,大家都是街坊,價錢一定會便宜些的。」 陳二叔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東猶豫了一下,臉上便微微浮起一抹紅暈,小聲地又道:「我剛才……好像聽見二郎說話的聲音,二郎……也在麼?」 小東說著,便瞇起眼睛,向圍坐在樹下的其他幾人看去,她先天眼力不濟,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先天高度近視,要看人時,眼睛就會下意識地瞇起來。 楊帆光棍一人,家裡不開伙的,每天都在這兒吃飯,怎麼會不在?小東姑娘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楊帆此時正端著湯碗,畏畏縮縮地朝別人背後躲。 自打有一回小東姑娘跌了跤,恰好被他看見,搶上一步扶起來後,這位小東姑娘似乎就對他有了情意,只要見到他,有事沒事的就喜歡找些話頭兒跟他黏糊,楊帆雖也隱約猜到她的心思,可是人家並不曾表白,他也就不好明確地拒絕,只能盡量躲著她。 不料旁邊一個漢子使壞,趁他不注意,把他向前一推,楊帆「哎喲」一聲,一個踉蹌,手裡捧著的飯碗只剩下一些湯還沒喝完,一下子潑濺出去,不但灑了一手,還濺到了小東姑娘的裙子上。 「對不住,對不住!小東姑娘,我不小心……」 楊帆回頭瞪了那漢子一眼,扭頭向小東道歉,小東姑娘湊近了,看清他的模樣,便歡喜地道:「沒關係呀,二郎又不是有心的,莫要如此客氣,你燙著了沒有?」 小東說著,便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替他擦拭手上油漬。 楊帆尷尬地道:「呃……,小東姑娘,我沒有事的。湯已經溫了,你不用……這個……哈哈哈……」 小東姑娘把他的手抓在自己手裡,細心地給他擦拭著,細聲慢語地道:「二郎一個人過日子,該當處處小心些才是,不要總是冒冒失失的。你的衣服髒了沒,要不脫下,我拿回去給你洗一下吧。」 說著,竟要來寬他的外衣。楊帆大驚,慌忙擺手道:「啊,沒事,沒事!小東姑娘,你不要太客氣了,我……我就這一套衣衫子,脫了可就沒得穿了。」 小東幽幽地歎了口氣,殷殷囑咐道:「男人嘛,總要出門在外,接待應酬的,哪能沒套像樣的衣服,這可是男人的臉面,二郎,你隨我回家一趟,我幫你量量身材,給你做一套新衫子吧。」 楊帆乾笑道:「不必了,我……囊中羞澀的很,現在可置辦不起新衫子。」 小東姑娘柔聲道:「那有啥的,你什麼時候有了錢什麼時候給嘛,就是一直沒有錢,也……沒有關係的……」說到這兒,小東姑娘便微微低了頭,臉上略略現出幾分羞色。 楊帆狼狽不堪地道:「多謝小東姑娘美意,暫時……我還不需置辦新衫的,等我想做衣服的時候,一定找姑娘你幫忙。哎喲,坊正召呼我了,想是有事情要我去做,那個……小東姑娘,我先走了,咱們回頭見。」 楊帆捧起飯碗落荒而逃,身後便傳來幾個漢子起哄的笑聲:「楊二好沒道理,這比『絲就是思』還要清楚明白的情意,怎麼偏就裝傻充愣呢。」 「就是,就是,楊二啊,花大娘針織坊可是賺錢的很呢,花大娘就這一個寶貝女兒,人家對你情深意重的,你不如就做個上門女婿吧,從此吃香的喝辣的,還有個知你疼你的可心小娘子。」 眾人哈哈大笑起來,小東臉上便浮起一抹桃花似的嫣紅,羞窘不堪地頓足道:「哎呀,你們胡說什麼呢,人家不理你們了。」說著便提起裙裾飛也似地溜走了,她眼神雖然不濟,這坊裡卻是走熟了的,一般情況下不致有什麼問題。 望著姑娘逃走的身影,樹下便傳出更加響亮的笑聲。 ※※※※※ 坊丁的工作零零散散,沒有些固定的事情,楊帆東一下西一下,優哉游哉地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等夜色降臨的時候,便與馬橋一起去鎖了坊門。 洛陽城是實行宵禁的,到了晚上城市街頭出了公人和特許出行的人,其他人等一概不得通行,所有的百姓都是住在一個個坊裡,這坊就相當於住宅小區,外面都建有近兩丈的高牆,晚上也是要鎖門的。 坊門一鎖,所有的街道都變得冷冷清清的,當夜幕完全覆蓋大地的時候,街道上更是黑漆漆一片,連鬼影兒都見不到半個,一戶戶人家都亮起了燈,猶如天上的點點繁星。武侯(片警)們在坊間的十字大街上時不時的巡弋一番,要是有晚上出門的,一旦被他們抓住,少不得要吃一頓苦頭。 要說燈火通明的地方,也是有的。豪門富戶在家裡大排筵宴款待客人,亦或飲酒作樂歌舞助興,青樓妓坊裡美人兒載歌載舞,絲竹聲聲,燕語鶯聲,根本沒人去管你,宵禁禁得只是夜間上街,你在家裡怎麼熱鬧,與旁人全無干係。 不過,規矩是人定的,有人定規矩,自然就有人違反規矩。這坊裡頭除了十字大街等主要幹道之外的巷曲之內,若是居民們在夜間走動,武侯們大多數時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去管的。 楊帆的家在修文坊第一里第七曲盡頭,夜色深沉中,他悄悄閃出自己的院落,在巷弄中靜靜地站了片刻,見路上非常安靜,這才鬼鬼祟祟地向前摸去,與此同時,第八曲巷弄內也有一個黑影詭秘地摸了出來。 「橋哥兒!」 「小帆!」 兩個人湊到一起,謹慎地四下瞅瞅,馬橋一拍楊帆肩膀,道:「走,辦事了!」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一章 刺武 洛水北岸,太初宮。 太初宮的九洲池上,池水佔地十頃,水深丈餘,鳥魚翔泳,花卉羅植。池形屈曲迂迴,形如東海九洲,洲上清渠縈迴,竹木森翠。 九洲池上的瑤光殿綺麗恢宏,簷高三重,盤龍金柱,透花欞窗,飛簷排角,丹粉多狀,鴛瓦鱗翠,虹橋疊北。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俱見匠心,可謂鬼斧神工。 隨著一陣爽朗的笑聲,武則天從瑤光殿中緩步走了出來。 此時金烏已沉,月華高昇,兩排宮燈把殿前照耀得如同白晝,清晰地照出了她的容顏:武後方額廣頤,眉目修長,生得珠圓玉潤。開胸的綺羅衫子、金色的披帛繞肩曳地,雍容中自有一股柔美。 武後駐顏有術,雖然有子有孫,已是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婦人,看起來卻還只是年屆四旬的模樣。此刻,她白皙的頰上帶著兩酡嫣紅,似因飲酒而有了幾分醉意,可是一雙眸子卻又清又亮,看不到半點朦朧。 武則天在階上站住,興致勃勃地道:「叫沈太醫調碗醒酒羹,且在寢宮候著,朕去牡丹叢中秉燭一遊,散一散酒氣。」 漢唐時候,太后也稱朕,武則天則更早一些,早在她以皇后身份與高宗李治二聖共治天下時就已自稱朕了。旨意一下,瑤光殿外牡丹叢中數十上百架燈樹一起點燃,點點燈火應和著水光與天上的星光,兩行宮娥挑燈前行,武後把雙臂一展,悠然下了殿階,步入牡丹花叢。 前方宮燈高挑,身後羽扇招搖,十二名宮娥六前六後,排成兩行,輕移蓮步趨身相隨,走在中間的武後裙幅輕瀉於地,逶迤三尺有餘,彷彿王母下凡一般。 武則天愛牡丹,洛陽牡丹品種繁多,俱是名種,經過花匠細心培養,許多品種已可春秋常開,就連冬季都可以通過暖窖培養出盛開的牡丹花兒來,漫步其間,繁花似錦,花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武則天心情很好,今晚飲酒,眾臣詩文相和,更加的快意。 如今朝野間敢於反對她的人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想當初光宅元年的時候,還有個吃了熊心豹膽的徐敬業敢於謀反,雖然僅僅兩個月,就被她派兵擊潰,徐敬業率數騎突圍,想要出海東渡,投奔高麗,也被他嘩變的部下殺死,向她邀功乞降。 之後,陸續又有李唐宗室韓王、霍王、江都王、魯王、越王、虢王、范陽王、琅邪王等宗室王爺一一被她逼反,前後不過數天功夫,也都被早有準備的她一一剿滅。 宗室諸王相繼伏誅之後,她的地位日趨穩定,朝中雖然還有些大臣心懷異志,可是沒有李唐宗室諸王這面旗幟,他們已經搞不出什麼花樣。 近來國中常有祥瑞敬獻於朝廷,今日又有一個地方的縣令報來吉兆,說是當地一戶農人家中的公雞居然下了蛋,吉兆祥瑞層出不窮,正是民心之所向,武後自然心懷大暢。 武後迤邐而行,在她身側,伴著一個身著月白色圓領長袍,頭戴軟腳帕頭的少年公子。公子削肩細腰,身材纖纖如一彎新月,靈透的氣質又似一方玉簡般晶瑩剔透,溫潤美潔。 如果說武後是一朵盛開的富貴牡丹,伴在武後身邊的這個人便是一朵清新雋永、白皙俏美的幽谷百合,一眼望去,便覺有一種淡淡書香撲面而來,此人正是甚得武後信賴與重用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虛扶著武則天的手臂,輕聲說道:「新平軍大總管薛懷義今日有奏章送到,說是已發現突厥可汗骨咄祿的蹤跡,率大軍二十萬去追討了。」 武則天開心地笑道:「朕本有意送這份大功與阿師,可惜他前番兵至紫河,突厥軍卻不戰而逃,希望這一次他能追上骨咄祿,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回來。」 上官婉兒嫣然笑道:「薛師勇武,一定不會有負天後期望的。」 武則天微微一笑,問道:「還有什麼事?」 上官婉兒輕描淡寫地道:「還有一件事,徐敬業伏誅之後,他的弟弟徐敬真一直潛逃在外,不曾歸案。近日,他北逃至定州,欲投奔突厥,被定州府差人抓獲,如今正解送洛陽途中。定州府已先呈上審訊的卷宗……」 「嗯?」 武則天瞟了她一眼,上官婉兒近前一步道:「定州府說,抓獲徐敬真後,曾對他審訊一番,徐敬真招供說,是洛州司馬弓嗣業和洛陽令張嗣明暗中予以資助,才幫他逃到定州的。」 武則天站住腳步,眉宇間泛起一抹冷肅的殺意:「張嗣明!朕推心置腹,委之以洛陽令一職,想不到他對朕卻是心懷二意!好!好!好得很吶!既然朕的恩惠不能得到他的忠心,那就用刀斧來取出他的真心吧!」 武則天雙眉一剔,對上官婉兒道:「把弓嗣業、張嗣明下獄,候徐敬真押到後,一併交予周興去審問。徐敬真潛逃多年,一直不曾歸案,暗中幫助他的人,想必不只弓嗣業、張嗣明兩個人!」 上官婉兒心領神會,連忙應聲道:「喏!明日一早,婉兒就報與周興知道。」 武則天低沉地「嗯」了一聲,繼續舉步前行,興致卻已不再。 外人只知武則天巾幗不讓鬚眉,他們看到的也永遠只是武則天霸氣外露的一面,卻不知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而女人總有一些情緒化的時候。 在她自以為已獲得朝野人心,再也無人敢公開反抗她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寵信重用的張嗣明對她竟有背叛之舉,這個掌握著整個天下的女人,情緒明顯低落起來。 「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為什麼也要背叛我呢?僅僅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女人憑什麼就不能坐天下?」 武則天憤懣地吁了口氣,眼前繁花似錦,她卻已沒有興致看下去,上官婉兒見她興致不高,便柔聲勸道:「天後疲倦了,還是早些歇息了吧!明日早朝,還有國事要辦呢。」 「嗯!」 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舒大袖道:「擺駕,回宮。」 武則天剛剛轉身,異變陡生。 宮廷侍衛們四下散佈於花叢之中,就像散落在草原上的一朵朵蘑菇,他們的站位看似鬆散,實則已護住了武後四面八方所有的來路。這時候,就在武後左肩方向,相距十丈開外,一個侍衛叫了一聲,然後就沒於花草之下。 他的叫聲很高亢,也很短促,就彷彿從嗓子裡剛剛迸發出一個爆破音,可聲音還未形成,氣息還未衝出喉嚨,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此顯得異常怪異。 這聲音雖然怪異,卻並不高亢,但是因為武後情緒低落,四下無人敢於高聲,牡丹園中異常靜謐,因此雖然相隔十丈之外,他們還是聽到了。 武則天稍稍一揚眉,向發聲處望去,又是一聲短促而怪異、將吐而未吐的聲音,這一次他們親眼看到一個甲士倏然沒於花草叢中,這個甲士的站位,距離武後僅有八丈。 然後,又是一聲驚呼,這一次因為那個甲士已經有所警覺,所以驚呼聲從他喉中喊了出來,只喊了半聲:「有……」便戛然而止,這一次距武則天僅有六丈。 上官婉兒身材高挑,她看到那驟然裂分向左右的牡丹花,好像中間有一條水桶粗的巨蟒在急速竄進,花枝分裂,花瓣飛揚。 上官婉兒不由瞿然一驚,嬌聲叱喝道:「護駕!」 上官婉兒一聲大喝,訓練有素的甲士紛紛靠近,將武後周圍四丈以內的距離團團圍住,彷彿頃刻間鑄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蓬!」 一叢花束炸裂,碗口大的牡丹花挾雜著無數花枝如同一道水柱,湧起兩丈來高,然後化成漫天繽紛的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 在花枝花瓣激裂紛揚的漫天花雨中,一道淡青色的人影翻滾而起,乍然一頓,便咻地一聲,化作一道流光,逸向侍衛牆的一角。 那個位置的侍衛們剛剛合攏,下盤尚不穩。 「喝!」 雖然那個角度的侍衛剛剛合圍,但是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侍衛們反應極其敏捷,同聲一喝,四口橫刀一齊斬向淡青色的人影。 橫刀單面開鋒、厚脊薄刃、直脊直刃,犀利異常,後世的日本武士刀即是效仿此刀。宮衛所用橫刀俱是百煉上品,鋒利雪亮,無堅不催。 四口刀一劈頭、一斬頸、一刺腹、一掃腿,那道激射而來的人影將於剎那間闖入一道鋼刀組成的網,被它絞得粉身碎骨。 堪堪迎上第一口刀,那淡青色的人影突然下墜,「嘩啦」一聲沉入牡丹花叢,四人抽刀,方欲變換攻勢,那道人影又從花叢中一躍而起,翻滾著從宮中剪枝匠人修剪得整齊優美的牡丹花叢上方如風車一般橫捲過去,身形距俏立的頂端花朵僅一隙距離。 淡青色人影一路翻滾而去,方纔那四名侍衛中站位最靠前一人已一聲大叫,單膝跪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對方一劍洞穿,血從前後兩個傷口噴湧而出。那刺客動作太快,直到這一刻,他才察覺,血方湧出,聲才呼出。 註:武則天這時當然不叫武則天,事實上阿武從來也沒叫過武則天,史書中她最初只是武氏,連名字也沒有,或許有,但史書中未做記載。她做了才人後,李世民賜了她一個名:媚,叫做武媚。 她做了皇帝後,自己發明了一個日月當空的字:曌,叫武曌。目前,她真正的名字該叫武媚,武則天是後人從她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中取來代稱的,文中因為大家一直以來形成的閱讀習慣,故而稱之武則天。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二章 打扇小宮女 淡青色的人影風車般一路捲去,將一朵朵艷麗富貴的牡丹花絞成紛紛花雨,使他的身形也若隱若現起來,候他力竭,又往花叢中一沉,待七八口橫刀插入花叢時,他已像一條靈巧的蟒蛇,貼著花叢底部攸然倒退,躍現於三丈開外的地方。 「啊!」 慘呼聲紛紛響起,方纔那刺客翻滾過處最前排的侍衛們紛紛痛呼出聲,他們有的斷了食指,有的被刺破手腕,鮮血淋漓,與斷指俱下,葬於花叢之下,有的再也拿不住手中橫刀,刀脫手落下,繼之以一道血線,在迷離的燈光下如夢似幻。 宮女們驚慌失措,手中的宮燈好像被狂風吹著,把武後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她們不敢逃走,也無法逃走,只是驚懼的本能,使得她們不由自主地做出閃避、躲逃的動作,從而弄得光線迷離,而這忽明忽暗的燈光,更令得氣氛詭秘非常。 「統統站穩了,高挑起燈籠!」 上官婉兒不會武功,膽氣卻不讓鬚眉,她一聲大喝,鎮住了那些驚慌失措的宮女,然後搶進一步,扶住了腳下有些不穩的武後。 武則天的手在發抖,墨玉般的青絲微微抖瑟,臉色一片鐵青,她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憤怒於竟然有人膽敢刺殺她! 如今的大唐天下,居然有人敢刺殺她聖母神皇武太后!剛剛得到張嗣明背叛的消息,復又有人敢刺殺於她! 武則天森然喝道:「朕要活的!朕倒要看一看,天下間,何人敢如此大膽!」 隨著武則天的振聲大喝,她額前幾枚飽滿圓潤的珍珠也微微晃動起來。 就在這時,那攸退的身影突然一彈,趁著前排衛士痛號仆倒,後排衛士欲越前捕人,陣形稍生混亂的剎那,突然又貼地掠來。 這時候世間還沒有『地躺刀法』,甲士們空有一身精湛武藝,卻不適應這種俯身向下的打法,再加上他們甲冑在身,彎腰到這個程度多有不便,動作不免凝滯,竟被那人一衝而入,闖入內圍侍衛中間。 那刺客形同鬼魅,左刺一劍、右刺一劍,飄忽來去,如同一縷輕煙,在接連刺倒幾人的剎那,突然縱身如箭,將自己作了一支脫矢的利箭般,颯然一劍,直取武後! 上官婉兒護著武則天急退,她的一雙明眸已看清了飛身衝向眼前的這名刺客,他一身青衣,面上也蒙著青巾,這是套頭的罩巾,只在雙眼處開了一道口子,除了那雙蒼穹上寒星一般明亮的眸子,什麼都看不見。 青巾下,那雙眸子微微地瞇著,一般人意圖殺人奮力一擊時,不管是緊張也好,興奮也好,總會不覺有些緊張,從而張大眼睛,而這人於侍衛環伺之下行刺當朝太后,他的眼神居然是微微瞇起的。 那種冷漠、那種自然,彷彿一個殺了一輩子豬的屠戶,他提起刀來,不過是像往常一樣,在捆起的豬脖子上捅一刀,閉著眼睛都能辦到。可是不同的是,殺豬是沒有危險的,刺殺武後則不然,他竟是把自己的生死也完全置之度外了。 上官婉兒唯一能夠注意到的,只有刺客冷漠而閃亮的雙眸,和那迎風繃緊的面巾,以及飄風後揚的衣袂,至於那口致命的劍,反而被她忽略了。劍在人手中,危險的不是劍,而是這個持劍的人。 「護駕!護駕!」 上官婉兒絕望地大叫,這個淡淡如菊的女子終於也失卻了從容,開始慌張起來。 武則天急退,又退三步,她便昂然站定,再不退後半步。 她的裙幅太長,及地三尺,退到此處時已然踩住了自己的裙子,再退必然狼狽跌倒。以今日武後之地位,以今武後之驕傲,寧可被人一劍殺了,又豈可摔個四仰八叉,貽笑天下! 武則天站定,穩穩地站定,身如磐石,眸光亦定如磐石,唯一還在搖動的只有她髮髻上的兩支步搖。她的眼睛也微微地瞇起來,似乎想要看清楚這個將要取走她性命的人! 武後遇刺,明的暗的侍衛們紛紛躍出迎敵,有人正在飛身奔躍追向刺客,有人正負疼呻吟,有的宮女終於因為恐懼而棄了宮燈,尖叫著蹲在地上,也有宮人和宦官在尖著嗓子喊人。 上官婉兒則拉著武則天,神色間略略現出一絲猶豫,似乎想攔在武則天前面替她擋劍,又鼓不起足夠的勇氣。在所有人眼中,此刻看到的都只有那一個刺客,在那個刺客眼中,卻只有一個武則天。 劍光如電,數丈距離,一閃即至! 當刺客一劍刺向武後時,一劍橫空,彷彿光一樣迅速劃破了時空,劃破了距離,有人驚得面色如土,有人尖聲大叫,有人憤怒地吼叫著撲過來,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兩個人,兩個小宮女。 那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隸屬於司仗司的小小宮女。她們頭梳螺髻,面目一樣的清秀,額頭一樣的繪著梅花妝,同樣身著朱色窄袖衫,肩繞白色帔巾,綠裙曳地,裙邊飄著「同心結縷帶」。 折腰挺腹,亭亭玉立,就彷彿隨在武後身後的兩株會移動的楊柳,又似兩朵搖曳的蓮花,嫻婉柔媚,絲絲入骨。然而不管她們是風中的楊柳還是水面的蓮花,有武後站在前面,都不會有人注意到她們。 站在她們前面的,是把李唐皇室視若無物、天下英豪掌握手中,彷彿一輪初升紅日般的大唐天後,伴在天後旁邊的,是執掌北門學士,號稱巾幗宰相,容顏婉媚,皎如一輪明月的上官婉兒! 誰會注意兩個年紀青澀容顏稚嫩的打扇丫頭? 她們只是兩個打扇的小宮女而已。 她們手中分別持著一桿「障扇」,一桿扇柄只有拇指粗細,約丈二長度,以五色雉羽為扇面的「障扇」。 天後出行,則為天後蔽日障塵,天後臨朝,她們就是天後身後的兩個擺設,和那兩柄「障扇」一樣的擺設,天長日久,誰都忽視了她們的存在。 可有用的東西,和天天都用的東西是兩回事。 藏劍十年,出鞘依舊是殺人的利劍。一把掃帚,天天使用,它還是一把掃帚。當那柄利劍凝聚成一點寒星,刺向武則天的咽喉的時候,一直在武則天背後當擺設的兩個人、兩柄扇突然一起動了。 刺客如劍,劍似寒光,攸然便至,兩柄扇也攸然一閃,便到了武後身前,兩柄羽扇堪堪交叉,迎住了那道劍光。 蓬然一聲響,兩柄羽扇炸裂,滿天羽毛飛揚。與此同時,鏗地一聲,劍與扇交擊處,崩起一串耀眼的火花。 那個青衣人和他手中的劍飄忽如鬼魅,一直被人捕捉不到,可是他在距武則天只有三尺之遙的地方,卻被兩柄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羽扇擋住了。 羽毛紛飛,被燈光映著,五彩的羽毛變幻出十色,在空中一閃一閃,極為好看。但是這美景中卻蘊藏著無限殺機。 兩個小宮女一振臂,「鏗」地一聲,兩管失去了羽扇的羽柄各自彈出一截尺餘長的鋒利尖刃,羽扇的柄立即變成了兩桿可怕的長槍,兩人擰腕一振,槍如靈蛇,便向那刺客刺去。 刺客大為意外,他萬萬沒有想到,武則天最強力的護衛居然是這兩個打扇的小宮女,這時他才注意到兩個小宮女的樣子。 兩個小宮女,一個柳眉彎彎,嫵眉如虹。 另一個一雙劍眉,又黑又亮,較大多數女子,多了幾分英氣。 兩個小宮女眉心都飾有一點梅花,花成五瓣,映得人比花嬌。可她們手中的槍卻一點也嬌氣,槍如靈蛇吐信,點點不離刺客要害,只要挨上一下,刺客今晚一定會交待當場。刺客不得不放棄武則天這個目標,轉而與兩個小宮女纏鬥起來。 因為被殺了一個措手不及,刺客失了先機,一直處在抵擋之中,只能步步後退。鏗鏘聲不絕於耳,夜色中綻出處處火星。所有的人這時才發現一個現實:這個刺客,直到這時,直到兩個小宮女出手,他的兵器才第一次與對手的兵器發生碰撞! 而此前刺客與人交手那麼多回合,都是未等兵器相交,便即變招再刺,自始至終,那些侍衛的兵器都不曾與他手中的劍碰擊過。 交手五合,僅僅五個回合,刺客便縱身一躍,斜刺裡撲入已被踩踏的有些稀落的花叢,震落了枝頭最後幾朵頑強挺立的花瓣,身形一閃,再一閃,已遙遙出現在十丈開外。 甫一交手,刺客就發現武後身邊兩個打扇侍女武功極高,兩人聯手,他毫無勝算,其他甲士亦已圍攏過來,再戀棧不去他一定會被留下,是以閃身便走。 但是他的速度雖快,卻終究快不過箭一般的速度,在他斜刺裡閃出去的剎那,一個小宮女已脫手擲出了手中的槍,細柳般的長槍彷彿一支巨長的箭,追上了刺客那道輕煙似的身影,刺穿了他的肩胛。 刺客悶哼一聲,反手拔下肩上長槍往回一擲,身形再度一隱,便消失不見了。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三章 騎牆兩兄弟 「朕要活的!」 武後沉聲一喝,擲槍的小宮女便飛身撲出,速度竟不比那消失的刺客慢上多少,身形閃了兩閃,她已出現在刺客中槍的地方,半途中她已抄起那把被刺客反手擲回的細槍,飛快地四下一掃,便躡著一個方向追下去了。 另一個小宮女依舊退回武後身邊,手在扇柄上按了一下,「鏗」地一聲,那尖刺似的槍尖便沒入扇柄。她們的使命是衛護武後的安全,如果武後被刺,縱然能滅了刺客的九族也無濟於事。所以負責衛護天後的兩個貼身侍衛從來不會同時離開武後身邊。 當晚當值的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跌跌撞撞地趕過來,還差著一丈多遠便「噗通」一聲癱跪在地上,一個頭重重地叩下去,戰戰兢兢地道:「臣護駕來遲!太后恕罪!」 這時漫天飛舞的羽毛猶自雪一樣的飄飛、旋舞著。 武則天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向上官婉兒問道:「今晚哪一衛當值宮禁?何人統軍?」 上官婉兒欠身道:「羽林右中郎將王如風!」 「今晚右衛當值軍卒,全部流配營州戍邊,自王如風以下,全部將佐入獄察勘。著羽林衛大將軍泉獻誠明日含元殿見朕!這件事,不得張揚出去,誰敢亂嚼舌頭,殺無赦!」 武則天吩咐完畢,便拂袖而去。 刺客的武功很高明,尤其是他那飄忽如鬼魅的身法,更是令人驚怖。可皇宮大內最嚴密的警戒處並不在宮內,皇宮大內就是帝后的家,是他們唯一可以放下面具休息放鬆的地方,誰會在自己的家裡草木皆兵,處處布陳重兵呢。 外緊內松,皇宮的重要防禦布設在外圍。 帝宮九重,闕高攬月,宮牆內外百丈之內沒有一棵樹,連一棵草都沒有,人非飛鳥,如何逾越這一覽無餘的百餘丈距離而不被人發現?皇城外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俱都是精明幹練的大內侍衛,刺客怎麼可能無聲無息地通過? 刺客能在她面前逞兇並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怎麼會出現在她面前? 唯一的解釋只有一個:宮裡有人策應! 武則天幾乎在被刺的一剎那,就想到了這個問題:「雖然李唐諸王幾已死絕,還是有人賊心不死啊!」 方纔,刺客逞兇時,在婉兒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口劍,而是那個持劍的人。同樣的,在武後眼中,最可怕的不是那個刺客,而是那個控制著刺客的人。 武後噙著冷笑,殺氣漸漸盈上修長入鬢的眉梢。 兵曹參軍事鄔有道跪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乞求的目光望向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同樣沒有看他一眼,只把雲袖一拂,如一朵白雲般冉冉而去。 兩名甲士走過來,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天後一怒,一場血腥的大清洗就要開始了。 ※※※※※ 洛陽城就像一個方方正正的大棋盤。 洛水就是棋盤中間的楚河漢界,將整個洛陽城一分為二,河的兩面也都是方方正正橫平豎直的,一條條街道就是棋盤上的線,而一個個坊就是棋盤上的格,這坊裡面的人,就是這棋盤上的子。 宮城和皇城位於洛水北面,洛水北面除了皇宮還有二十八個坊,一個北市,洛水南面則有八十一個坊和一個西市、一個南市。大街小陌縱橫於一百零九坊之間,交通便利。除了洛水貫穿洛陽城,坊市之間也是河渠交錯,水陸交通極便利。 洛陽城雖是四四方方一副棋盤形狀,內裡卻自有乾坤,這裡有天下第一高的大廈「天堂」,天下第二高的大廈「明堂」,或許那座建在「天堂」之內的一根小指上就能站數十人的巨大佛像,也是世上所有城市雕像中最大的一座。 這裡有巨大、有壯觀、有華麗,自然也有小巧、精緻和玲瓏。比如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楊帆藏身的地方,就有樹有鴉,有橋有水,還有人家,水上甚至還有一座幾乎純用作觀賞的水車。 水嘩啦啦地流淌,水車翻動,發出撲撲的聲音,踞伏於土牆之上的樹蔭之下,可以看見大路、小巷所有出入的行人,而別人卻休想看得到他,籍助水聲,在此小聲說話,也不虞被人看見。 今夜,楊帆和馬橋是出來做偷兒的。 馬橋是個坊丁,坊丁的收入其實很微薄,所以他白天協助武侯維持坊內治安,晚上則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小偷,避著武侯在坊裡偷東西。他偷東西並不貪得無厭,既不天天去偷,也不偷太值錢的東西,所以雖然盜案頻頻,武侯們卻從不上心,大多數時候,鄰居們只是站在門口叫罵幾聲了事。 拉楊帆入伙,完全是因為馬橋憐惜這個小兄弟,看他一個人在洛陽討生活甚是不易,僅靠坊丁那點收入,勉勉強強能吃口飽飯,不要說攢錢娶媳婦,就是想吃口肉沽壺酒都困難,因此有心帶著這個兄弟弄點兒外撈貼補家用。 於是,某一天晚上,馬橋切了半斤豬頭肉,沽了一壺綠蟻酒,跑到楊帆家裡推心置腹地做起了說服工作。其實馬橋對這坊裡是極熟悉的,一向單獨作案,根本不需要幫手,這就是變相地幫兄弟一把。 盛情難卻的楊帆覺得這件事對自己常常夜間外出恰是一個很好的掩護,所以就一口答應了,於是重操舊業,跟著馬橋做起了很多年已不再做的小賊,偷的依舊是上不得檯面的零碎東西。 楊帆騎在牆頭,正等馬橋回來。他仰著頭,癡癡地望著星空,目光如那星光一般璀璨。星光下,他的鼻樑筆直,唇形清晰飽滿,如同女孩子般的秀氣,夜色中,如此明晰的容貌,勾勒出一個俊朗的輪廓,很難叫人相信,這卻是個小偷。 「小帆!小帆!」 一個人影鬼鬼祟祟地從小院裡鑽出來,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騎在牆頭沉思的楊帆回過神來,向他招招手,輕聲喚道:「我在這裡!」 馬橋快速閃過來,到了牆下,小帆伸手一提,便把他拉上了牆頭。那牆是黃土坯成的,天長日久,風吹雨淋之下已然干朽,被馬六蹬下幾塊土胚去,好在附近就是溪水,溪水嘩嘩,掩住了土旮旯落地的聲音。 馬橋在牆頭坐定,便即讚道:「小帆,你還真有眼光,挑得這把風的地方著實隱秘,連我出來都找不著你了。總有一天,你會青出於藍的。」 小帆乾笑道:「做一個青出於藍的小賊麼?我看還是算了吧。」 馬六哼哼兩聲,問道:「不曾有武侯經過吧?」 小帆道:「他們一向只在十字大街上巡弋,少有到巷子裡巡邏的時候,不用擔心。你摸到了些什麼,快取出來瞧瞧。」 馬橋懷裡鼓鼓囊囊的,他在牆頭上坐穩,從懷裡掏出一疊敞口盤子,兩個插柳枝鮮花的瓶子,說道:「著實晦氣!原以為這黃員外如何富有,誰知道他是馬糞球、羊屎蛋,外光裡不光。瞧著闊綽,家裡也沒啥太值錢的物件兒,就只摸來這麼幾件東西。」 楊帆嘿嘿一笑,把那盤子往懷裡一塞,說道:「這個歸我,瓶兒歸你。」 馬橋道:「使得。」 他探手入懷,又取出兩件東西,在楊帆面前一晃,得意地道:「你瞧這是什麼?」 「什麼東西?」 楊帆一伸手,從他手中奪過一個來,圓圓的,比鴨蛋大些,觸手有些軟,放到鼻子下邊一嗅,不覺欣然道:「柑子!」 馬橋奇道:「咦,你倒識貨,既然吃過那就不要吃了,還給我。」 楊帆嘿嘿一笑,擋住馬橋的手,將柑橘剝開皮,先將一瓣桔子填進嘴裡,橘肉多汁,微微有些酸意,一咬之下,汁水溢滿口腔,感覺到的卻只有它的芬芳甜美。馬橋眼巴巴地看著他,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楊帆掰了一半遞到馬橋手裡,馬橋輕輕掰下一瓣,先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口,一臉的心曠神怡,然後把那瓣桔子放進嘴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眉毛動了動道:「好吃!果然好吃!」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這柑子還沒放熟,有些酸,我不大喜歡吃,這兩瓣也給你吧。」 馬橋道:「偏你挑剔,你若不吃早說嘛,何必扒開了。」一面埋怨著,一面接過了楊帆手中的桔子。 像他們這種苦哈哈,吃到桔子的機會不多,雖然在柑橘大量上市之後,價格也不是十分的昂貴,依舊不是他們能夠買得起的,或者說不捨得花錢去享受這種奢侈品。 眼下這個時候,柑桔還不曾大量上市,洛陽城裡能夠吃到柑桔的是皇室和官員。緊接著是有錢的士紳和商賈,他們這些小民是沒有這種口福的。 楊帆並非不喜歡吃桔子,只是他知道馬橋這人雖然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是為人至孝,他自己留下的那顆桔子肯定是要拿回去孝敬老娘的,方才給他那半顆桔子,他不捨得吃,定然也是要孝敬母親,所以才聲稱不喜歡吃桔子,讓馬橋也能嘗嘗桔子的味道。 馬橋至孝,孝到了楊帆無法想像的地步。馬橋的父親叫馬樂,因為名字中有個「樂」字,所以馬橋從來不笑,就如方纔,他想笑一笑,就哼哼兩聲以示笑意,雖然別人聽著古怪,可他從小就用這種替換以示歡喜,使來倒極自然了。 父親的名諱自然是要避的,不過避到這樣匪夷所思的地步,在楊帆看來很是有些無聊,不過他自己雖然做不到,卻很尊重這樣深具孝心的行為。至少,馬橋還有個老娘可以孝敬,而他呢? 楊帆抬起頭,望著那神秘的天空,幽幽地發出一聲歎息:子欲養而親不待!有一種遺憾,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 楊帆感慨未定,驀然發現天空中出現了一幕奇異的景像,在點點星辰之間,有一道黑影背負長劍,衣袂飄飄,彷彿一隻展翅的大鳥正要穿越天空! 註:古時候,皇太后可自稱朕,《後漢書·和殤帝紀》載:「皇太后詔曰:『今皇帝以幼年,煢煢在疚,朕且佐助聽政。』」 這位在詔書上自稱「朕」的太后是東漢和帝劉肇的第二位皇后——和熹皇后,殤帝、安帝時期的鄧太后。另外,武則天不但當時已是太后,在此前當皇后,與高宗二聖並立時,即已稱朕。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四章 仙女大梵天 看到凌空而來的那道身影,楊帆的雙眼攸地瞇了起來,一抹精芒攸然透眸而出,彷彿一雙無形的利箭,盯住了空中那道飛鳥似的人影。 然後,他就嚇了一跳,因為他一眼望去,那個「鳥人」就掉下來了。 莫非我的眼神竟能化為無形之箭? 楊帆正驚詫於自己的特異功能,那只「大鳥」就撲稜稜地落下來,正掉在馬橋身後牆下。 馬橋只覺腦後生風,嘴裡下意識地做了個吞嚥的動作,嚼了一半的桔肉哽在了他的喉間,馬橋打了個嗝,扭過頭去看了看,疑惑地道:「奇怪,好像有什麼東西似的?怎麼突然感覺到有一陣陰風刮過?」 楊帆沒有回答,他正緊盯著馬橋身後的地面,雙手按在牆面上,十指箕張如鷹爪,雙腿微微內彎,雙腳腳面卡緊了牆面。如果不是衣衫的遮掩,且又夜色昏暗,或許旁人會發現他的臀部業已完全離開了牆面。 他全身每一寸肌肉都繃緊了,現在的他就像一隻利爪扣緊了崖壁的蒼鷹,看似無害的眼神正銳利地盯著他的獵物,隨時可以撲出去。 那個人影從地上緩緩站起來,看來他雖然從空中一下子栽下來,不過落地時還是有所準備的,所以並沒有摔得骨斷筋折。 身形繃緊卻掩於袍服之下的楊帆,唯一顯得異樣的只有他繃緊的頰肉和張大的眼睛,不過這樣的表情看起來只是在發呆,似乎是嚇傻了,那個夜行人並未看出什麼疑狀。 馬橋本來只是隨意地回頭一望,剛要扭回頭來,突然發現背後出現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大驚之下猛地一扭脖子,只聽「卡吧」一聲,他的腰和脖子已經扭曲了最大的角度,彷彿再扭下去就會嘎崩一聲斷掉。 從空中落下來的這個人一身青衣,青衣與夜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水融進了水,渾然一色,以致馬橋倉促間連他的形體都看不清楚,只看見一雙亮亮的眼睛從夜色中飄悠悠地浮起來。 「鬼啊……」 馬橋一聲尖叫,脖子上的汗毛都炸起來。可是他左手把一隻細頸大肚的瓷瓶兒攬在肋下,另一隻手托著兩瓣桔子,驚駭之下居然既沒扔了瓶兒,也沒丟了桔子,這份本事著實令人歎為觀止。 青色人影正是夜入瑤池殿,刺殺武則天的那個刺客。他肩上受傷,失血過多,後邊又有那個小宮女侍衛鍥而不捨地追殺,終因氣力衰竭墜地摔倒,此刻他雖能勉強站起,眼前依舊一陣陣的發黑。 他看了看牆頭坐著的這兩個人,便大致猜出了這兩人的身份。城中是實行宵禁的,半夜三更在外遊蕩的,非奸即盜,這兩個人騎在牆頭,除了小偷還能是什麼?更何況他們手裡正拿著贓物。 刺客無暇多看,只是冷哼一聲,伸手一搭矮牆,騰躍其上,箭一般地飛奔而去。這道矮牆是土坯築的,風吹雨淋年久失修,只要輕輕一碰就往下掉土旮旯,可是這人狸貓般飛奔出去,一直到他完全沒入夜色,輕得如一縷煙,竟未碰掉一點塵土。 馬橋繼續往後扭著脖子和腰,瞪大一雙牛眼盯著那個迅速閃沒的鬼影,發出一聲女人般的尖叫:「有鬼啊!」 「閉嘴!」 楊帆一把摀住了他的嘴巴,壓低聲音道:「你想把武侯都給招來麼!」 馬橋咿咿唔唔地指著背後,楊帆沉聲道:「那不是鬼,是人!」 馬橋一聽,頓時安靜下來,說起來,馬橋的膽子也夠大的,鬼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比較害怕,可要是人,還沒見他怕過誰來。 楊帆盯著那人消失的方向,輕輕地道:「咱們是小偷,那人卻一定是個大賊!不過,不論多大的賊,總歸還是賊,大家一樣見不得光,怕……甚麼?」 楊帆說到「怕」字時,聲音忽地一頓,似乎聽到了什麼聲息,但他隨即就把話接了下去,馬橋並未察覺這細微的變化。 馬橋驚魂稍定,正忙著把那細頸肥肚的瓶兒手忙腳亂地塞進懷裡,方纔他差點失手把那瓶兒砸出去,如果不是他已經驚得魂都飛了,根本動彈不得的話。 真是太危險了,這只瓶兒至少能給老娘換幾天的肥豬肉吃啊,可不能碰壞了。馬橋把瓶兒塞進懷裡,心驚膽戰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快走吧!」 二人手忙腳亂,剛要溜到牆下,便聽夜空中又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彷彿旗旛上的布條在風中獵獵發抖的聲音,又似晚歸的鴉兒撲稜著翅膀鑽進它們築在屋頂樹上的巢穴。 馬橋那快扭傷了的脖子再度劇烈地向後一扭,忍不住又是一聲驚呼:「飛仙啦?」 其實馬橋的膽子還真不算小,只是因為洛陽宵禁,晚上出門本該連個人影兒都看不到,今夜不但接二連三的出現人影,而且每一個的出場都是那麼拉風,居然一個個都不在地上走的,馬橋哪見過這個,自然一驚一乍。 夜空中又出現的這個人影,只看一眼,楊帆就知道是個女人,是個彷彿大梵天仙女一般飄逸的女人,雲寰霧鬢,長帶飄飄,身姿曼妙,飄逸輕柔,與那飛行雲中,亦云亦仙的飛天仙女簡直是一般神韻。 唯一不同的是,她手裡不是反抱著琵琶,而是拈著一桿長槍,那桿槍的槍尖細細如絲,在淡淡星光下閃爍著一道雖然細微卻刺目的光芒。 楊帆仰首看著天空,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方纔那個刺客像中了箭的鳥兒一般從天上掉下來,這個仙女兒會不會也掉下來? 仙女下來了,不是掉下來的,而是飛下來的。 星光夜色中,這位小仙女的模樣雖然看不甚清楚,卻能隱約看出她的五官眉眼十分姣好。 她身段十分窈窕,窄袖短襦和及胸高腰長裙,再配上肩臂上繞著的白色絲皂的帔巾,使得她亭亭玉立,如同仙子謫凡,只是一桿長槍被她反握身後,便有了一種柔中帶剛的颯爽味道。 楊帆和馬橋都沒進過宮,沒有見過如此華麗飄逸的宮女打扮,見她這副形象,再結合方才飄落的姿態,簡直真要把她看成天上的仙子了。 仙子開口了,嗓音不出預料的清脆甜美,同時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味道:「你們兩個,可曾看見一個蒙面賊子遁向何處?」 馬橋見了這嬌滴滴的小美人兒,色膽一起,登時沒了懼意,一雙賊眼在那小仙子的身上逡巡著,油嘴滑舌地問道:「小娘子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捉妖呢,還是京縣的少府(即縣尉(公安局長)的尊稱)辦案拿賊?」 話音未落,他的肩上一沉,雪亮的槍尖已然壓在他的肩上,小仙女森然道:「是我在問你,不是你在問我,快說!人往哪裡逃了?」 馬橋嗅到一股從槍身上傳來的血腥味兒,這才知道這個看起來百媚千嬌的大姑娘竟然是真敢殺人的,他立即識相地閉上了嘴巴,屁也不敢再放一個。 楊帆道:「姑娘,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就能把整個武侯鋪的人都喊來?」 小宮女霍地扭頭看向他,冷笑道:「小子,你信不信,只要我招呼一聲,被你喊來的武侯就會砍下你的頭!」 這一扭頭,楊帆看的更清楚了些,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這小仙女的眉,小仙女的兩道眉毛又黑又亮,她的五官明明姿柔清麗線條柔美,可是因為這兩道眉,便透出了勃勃英氣。在她的眉心還有一朵鮮艷的梅花,令人一見便覺驚艷。 匆匆一瞥,未能看得細緻,視線從她臉上一掠而過,楊帆心中只生起一個感覺:略有妖意,未見媚態。 楊帆狐疑地問道:「姑娘你……是官府中人?」 楊帆對官府有一種本能的牴觸,但小仙女並未對他眼中的戒備之意有所奇怪,看這兩人的行裝打扮,還有那鼓鼓囊囊的胸懷,分明就是兩個夜行的小賊,他們看見官府中人心生戒懼那是理所當然之事。 小仙女冷哼一聲道:「那夜行人被我追的甚緊,無暇掩藏行蹤,你們既在此處行竊,應該看得到他,快說,他逃向哪裡了?本官抓的是江洋大盜,還不屑碰你等偷雞摸狗的小賊!」 楊帆挪揄道:「我們兩個小賊,哪有本事幫你抓大賊。姑娘在這裡再多耽擱些時間,那賊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你!」 小仙女劍眉一豎就要發火,馬橋趕緊指點道:「我們方才看見一個夜行人,沿著土牆往這邊逃了。」 小仙女冷笑道:「我怎知你不是在騙我?」 嘴裡說著,她還是飛身掠過去,那刺客受了傷的,飛掠升騰處,不免有血跡留下,小仙女嗅了嗅味道,知道馬橋沒有撒謊,縱身一躍,便跳上了土牆,沿著先前那人消失的地方飛奔而去。 馬橋看著小仙女消失的方向,茫然道:「小帆,你說這個俏美的小娘子……真的是官麼?做官的怎麼不抓我們?」 楊帆向那轆轆的水車方向深深地瞟了一眼,低聲道:「恐怕……真的是官。不抓咱們,只是她無瑕顧及咱們這樣的小賊而已。」 馬橋驚道:「真的是官!什麼衙門的官兒會做這種打扮?我要辭了坊丁,去她衙門應徵,哪怕做個端茶遞水的僕役也好!」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五章 從前有座山 楊帆凝視著那小宮女消失的方向,並沒有搭馬橋的話碴兒。 馬橋不知所以,他卻多少知道一些朝廷的秘聞佚事。 他知道,深居內宮的武則天身邊,有一支秘密力量,名為梅花內衛。在武則天製造證據誅殺李唐宗室和剪除一些無法公開處治的反對力量方面,內衛出力甚巨。 楊帆只從官方案牘中看到過一些有關梅花內衛隻言片語的記載,並不清楚他們的打扮裝束,具體職責,可是方才看到那小仙女眉間的一點梅花,不知怎地,他就想到了這個神秘的組織。 這時,先後從牆頭掠過的兩道人影和馬橋的兩聲鬼叫,已然驚動了巡夜的武侯。有人高叫著:「什麼人夜間上街?」遠遠便有一叢燈火招搖而來。楊帆和馬橋一見無暇多說,立即作鳥獸般散去。 兩人在這坊裡早就走慣了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瞭如指掌,兩人一路行去,專門避開大路,不一會兒就擺脫了武侯,趕到二人居處附近,互相揚一揚手,便分別揣著贓物閃進了自家的院落。 馬橋閃進自家院落,站定身子,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那東西軟綿綿的一團,抖開來,似乎是一件絲織的褻衣。 馬橋湊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自語道:「好香呀!黃家大娘子都三十多歲的婦人了,居然還穿如此艷麗的訶圍子,嘿!」 馬橋將那團婦人的胸圍子揣進懷裡,躡手躡腳地上前一推門,老娘果然給他留了門,馬橋閃身進門,將門閂放下,門隙裡便透出光線來。 馬橋家的燈光亮起的時候,楊帆所住的小巷裡鬼魅般地閃出一個人影,他靜默了剎那,觀察了一下左右動靜,見十字大街上靜悄悄的毫無聲息,便飛掠過去,投入另一條巷弄。 這人影快的出奇,而且極為熟悉坊中地形,他在一條條坊間巷裡攸現攸沒。很快就回到了方才馬橋和楊帆所在的牆頭處。他低頭嗅了嗅牆頭的血跡,然後就像是尋找什麼似的,在周圍搜索起來。 片刻之後,這人出現在那輛水車旁,低頭看著地上,喃喃自語道:「好精明!居然去而復返,遁身水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失血過多昏倒在這兒,如此這般等到天亮,還是不免被人抓去。」 淡淡的星光照著這個人的臉,正是剛剛離開的楊帆。在他腳下,正靜靜地趴著一個黑影,這黑影大半截身子已經爬出溪水,可是兩條腿還垂在水中,看衣裝打扮分明就是方纔那個刺客,他已昏厥在那兒,一動不動。 楊帆低頭看著他,眼神不住地閃爍,似乎有些猶豫掙扎,可是看著他昏迷水中的樣子,酷似自己當年被人踢落溪水中的情形,楊帆便不想袖手而去。終於,他吁了口氣,彎下腰去,抱那半浸在溪水中的夜行人。 人一入懷,楊帆便驚「咦」一聲,似乎有所發現,不過他的動作並沒有停,只是稍稍一頓,百十斤重的一個大活人便被他抱在懷裡,他的動作依舊敏捷無比,半人高的土牆一躍而過,迅速沒入夜色當中。 ※※※※※ 落閂,點燈。 燈光亮起,水一般瀉滿整個房間,照亮了平躺在榻上的那個人。 楊帆一手擋在燭火前面,舉著燈燭緩緩走到他救回來的那個蒙面人身邊,蹲下,將燈放在案几上,仔細打量著「他」。 燈光昏黃,榻上的人水淋淋的,濕衣貼身,身體曲線在他的雙眼下一覽無遺,果然是一個女人,方纔他剛把人抱起來,就發覺有異了,卻是此時才能一窺廬山真面。 薄薄的綢衣綢褲濕透之後,裹在這夜行人玲瓏凹凸的身上,完全起不到遮掩的作用。那雙渾圓的大腿,修長、結實、飽滿,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濕透的衣褲裹在身上,連下腹處也被濕漉漉的薄褲繃出了細緻的形狀。 楊帆的視線飛快地從那兒越過去,包括女刺客微賁的胸部曲線,他的目光都沒有多作停留。女刺客的胴體無疑很美,對一個少年來說尤其更具吸引力,但他並沒有用自己的目光褻瀆這女孩兒的身體。 他看了看緊貼在少女臉上的濕透的面巾,微微皺一皺眉,便托起她的頸子,替她脫下了頭套。頭套脫下,露出一頭束成馬尾的秀麗青絲,把她放平,籍著燈光看她模樣,約摸十五六歲年紀。 這少女相貌清秀,有種江南越女的水靈剔透。此時她還在昏迷當中,秀氣的眉毛在昏迷中微微地顰著,有種頗為倔強的感覺,可那蒼白的臉頰卻又透著一絲無助的味道。 楊帆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便移到她的肩頭,那裡破了一個洞,此時已經沒有血流出來,衣洞處隱隱露出一痕肌膚,上面有一個傷口。 楊帆皺了皺眉,走到屋角,打開一口破箱子,從裡邊捧了一口匣子出來,回到少女身邊,掀開匣蓋,從匣中拿出一把剪刀,輕輕佻起女刺客傷口處的衣衫,剪了下去…… 濕衣裹著玲瓏的胸膛,雖是稚齡少女的身形,卻有股說不出的女人味,楊帆克制著看上一眼的本能,將她傷口附近的衣服割開以後,從匣中取出一塊疊得平整的白疊布,用小刀豁開一個口兒,「嗤啦」地撕出長長的一條。 如此這般,撕出五條白布帶子,又從匣中拿出一個小葫蘆,用嘴咬去葫蘆塞子,一隻手插到女刺客身下,托起她微微側了側身子。 昏迷中的女刺客似乎感覺到了痛楚,微微地發出一聲呻吟,楊帆將葫蘆嘴兒對準女刺客背部血肉模糊的傷口,飛快地點下一些褐黃色的藥沫,然後放下葫蘆,將一條準備好的白布帶子輕輕地貼上去…… 放平女刺客的身子後,楊帆如樣施法,給她正面的傷口也敷上了藥。女刺客被細槍一槍刺穿了肩頭,好在不曾傷了肺腑,及時救治,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是否會傷了筋脈,影響她的一身武藝,現在還不好說。 楊帆敷好了藥,將布帶一圈圈纏好,然後再拿起第二條布帶,當他纏到第三條布帶的時候,額頭已隱隱地現出了汗漬,他雖然秉持著君子之禮,不去看那妙相畢露的女體,但心性是一回事,本能卻是另一回事。 他還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時而托著少女的纖腰,時而托起少女柔腴的項背,時而裹紮傷口,再如何小心避閃著目光,那玲瓏的玉兔邊緣美好的形狀和曲線也不免要落入眼簾,他的身體已經起了些本能反應。 「嗯……」 這一番折騰,女刺客呻吟一聲,醒了。 女刺客雙睫微張,燈光入眼,不免為之大驚,她疾伸手,本能地就去抓劍! 楊帆悶哼一聲,整個人頓時僵在那兒。 「你是誰?」 女刺客的眸子迷濛了剎那,迅速清明起來,有些凌厲地看著楊帆。 「我……是……救你命……的人!」 女刺客飛快地掃了一眼室中的情形,確信不是官衙,又問:「這是你的家?」 楊帆臉上微微現出一絲難受和靦腆的神氣:「這樣……說話,好吃力!姑娘……請先放手!」 「嗯?」 女刺客微微一詫,目光一垂,這才發現她握著的東西硬則硬矣,卻並不是她的劍柄。她抓的位置居然是這男人的襠下,女刺客蒼白的臉頰「呼」地騰起一片驚人的紅暈。她的小手彷彿被蠍子蜇了似的迅速一顫,猛地鬆開來。 楊帆長長地舒了口氣,由於角度問題,他的「槍」幾乎被這女刺客的纖掌拗成了九十度,還好,「槍的質量」很過關,只一鬆手,它就繃得筆直。楊帆彎了彎腰,有些難為情地道:「在下實無邪念,只是剪衣裹傷,難免……」 「不要說了!」女刺客垂了眼簾,紅暈滿頰,用凶巴巴的語氣掩飾自己的羞窘,飛快地轉移話題道:「劍還我!」 「呃,好!」 楊帆側了身,趕到櫃旁,取了長劍回來。 姑娘取劍在手,神情便輕鬆了許多,似乎一劍在手,她便有了最大的安全保障。 她吁了口氣,臉上的紅暈漸漸散去,抬起雙眼仔細看了楊帆一眼,似乎有所發現,突然道:「你是……我方才遇到的那個小……小……」 楊帆笑道:「是我。」 女刺客眸中閃過一抹狐疑,問道:「你為何救我?」 楊帆一呆,反問道:「為什麼?救人……也需要理由麼?」 女刺客盯著他道:「我這身打扮,肩上又受了傷,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個普通人,你一個做賊的,就不怕給自己惹麻煩?」 女刺客這麼問,倒不是她不近人情。她做的案子,實在是非同小可,一個人或許會對一個倒臥路邊的傷患慨施援手,然而對一個觸犯王法的人,他還敢慷慨相助麼?更何況這施以援手的乃是一個小偷,她不問清楊帆救她的理由,是不敢在此多待一刻的。 楊帆似乎猶豫了一下,並沒有回答。 姑娘目中隱隱泛起一道殺機,冷聲道:「說!」 楊帆咳了兩聲,彷彿被人逼出心中秘密的普通坊間少年一樣,忸怩地道:「這裡是修文坊,在我們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有一戶姓蕭的人家,蕭家有個兒子叫千月……」 女刺客聽得一臉茫然,詫異地道:「這跟我的問題,有什麼干係?」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六章 我想撿個媳婦兒 楊帆吞吞吐吐地道:「這個蕭千月呢,因為相貌醜陋,家中貧困,所以年近三旬,還娶不到婆娘……」 女刺客挑了挑細細彎彎的柳眉:「那又怎樣?」 楊帆鼓足勇氣道:「可是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在路上撿到一個姑娘,後來……那位姑娘就成了他的媳婦兒了。」 楊帆說到這裡,便「很難為情」地低了頭去,他話中目的至此已是昭然若揭了。 他那羞澀靦腆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被迫向人吐露心聲的少年該有的正常反應。楊帆對這般做作駕輕就熟,這可是他從小就用來應付那些熱情奔放、大膽活潑的南洋女孩兒練就的本事。 女刺客怔住了。 楊帆所說的事,在那個年代,絕不是一件很希罕的事情,幾乎在每個城市,每個鄉村,都發生過類似的事情: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女,被人收留,然後做了人家媳婦,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甚至,這位女刺客在聽到楊帆這番話後,馬上就想到了她自己,當年,她豈不也是走投無路,差一點兒就做了別人家的童養媳? 可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似乎挺耐看的小賊,救她回來的目的,竟然是想效仿他那位姓蕭的好鄰居,給自己討個便宜媳婦!他,準備把刺殺天後的女刺客撿回來,當他的媳婦!女刺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位仁兄異想天開的神奇想法,以至於愣在那兒,半晌沒有答話。 楊帆見她不語,臉更紅了,他撓了撓頭,紅著臉道:「我當時……其實就是那麼稀哩糊塗地一想,並不真就要……咳咳,施恩不圖報才對,你放心,這種事我也勉強不得你,我只是這麼一想……」 他當然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他救她,只是因為她是被官府追殺的人,而他本能地厭惡官府,所以與她同仇敵愾。他也不能告訴這個女人,說她無助地俯伏在溪水邊的樣子,像極了童年時的他,所以才觸動了,只好編了這麼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理由。 女刺客信以為真了,她也不知自己這時是該氣還是該笑,她凝視了楊帆半晌,才啼笑皆非地歎了口氣,道:「足下對我有救命之恩,這個大恩,我自然是要報答的,不過……」 看到楊帆眼中放出的光芒,女刺客趕緊追加了一句:「不過,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會報答你,我不喜歡欠人家的情。我現在很疲倦,想先休息一下,有什麼話明早再說,好麼?」 「好,好!」 楊帆學著馬橋被他老娘教訓,手足無措時的模樣,搓了搓手,憨笑道:「那成,那咱們就先睡吧,夜也深了,明兒一早我還要早起呢,有什麼事,咱們明天再說。」說著,楊帆便在榻邊坐下,開始脫鞋子。 女刺客驚道:「你幹什麼?」 楊帆茫然道:「睡覺啊,我就這一張木榻,你……不是要我睡到柴房去吧?」 豈有此理! 女刺客把俏臉一板,道:「你睡地上!」 楊帆道:「姑娘,你講講道理成不成?這可是我家!」 女刺客一按劍簧,「鏗」地一聲,利劍彈出半尺,楊帆嚇了一跳,趕緊「出溜」到地板上,放棄了跟她講理的打算。 女刺客輕輕哼了一聲,還劍入鞘,抱在胸前。 楊帆在地上和衣躺下,偷偷瞄了她一眼,「關心」地道:「姑娘,穿著濕衣服睡覺恐怕不太好,不過我就這一身衣裳,實在沒有衣服換給你,如果你想把濕衣服脫下來其實也沒啥的,反正燈一吹,啥也看不見。」 女刺客不說話,只是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她算看出來了,這小子就是個帶些無賴習氣的市井兒,既不是大奸大惡,也沒膽子真的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兒,卻也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良家子,或者他依舊對自己有點賊心不死也說不定,不能給他好臉色。 楊帆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抵擋不住了,便嘀咕道:「那不是還有一床被子麼,你蓋上不就成了……」 楊帆說著,便吹熄了燈。 油燈一滅,室內頓時……一片清明。 今夜弦月如鉤,漫天星光燦爛,楊帆本以為滅了燈火會比較黑暗,誰知道室內居然清冷如霜。楊帆扭頭看了那姑娘一眼,正碰上姑娘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就連她的五官輪廓也依稀可辨。 楊帆「誠懇」地道:「真的……看不見,我是雀蒙眼!」(俗話:夜盲症) 女刺客還是不說話,只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著他。 楊帆吃不住勁兒了,只好轉過身去睡下。 姑娘的嘴角攸地抽動了兩下,她的肩上很痛,身上很乏,可是不知怎地,她居然有些想笑:「怎麼遇上這麼一個活寶……」 ※※※※※ 天剛濛濛亮,則天門上便鐘鼓報曉了。 第一通鼓響時,女刺客便睜開了眼睛,雖然她依舊有些睏倦,但是這麼響亮的鐘鼓聲,哪裡還能睡得著。她一睜眼,就發現那個睡在地板上的男人不見了,女刺客心中一緊,立即翻身坐起,因為坐起的動作太猛,牽動傷口引起一陣痛楚。 她顰著柳眉,坐定身子,輕輕按住肩頭,警惕地四下打量起來。 晨曦透過窗欞映進房中,尚有一種灰濛濛的暗意,房間裡空蕩蕩的,除了一張睡榻、一張几案和貼牆的一口破舊箱子,余此別無他物,東西雖不多,卻給人一種亂到了極點的感覺,這是明顯的單身漢的特徵,屋裡又髒又亂,除了屋主人經常觸碰的地方,其他地方甚至落了厚厚一層灰。 女刺客走到牆邊,打開那口破箱子看了看,這是這個亂得像豬窩似的房子裡唯一的一件傢俱。果如那傢伙所言,裡邊一件衣服都沒有,那傢伙的全部行頭,似乎就只有他身上那一套。如果自己穿著這身夜行衣,大白天的走出去…… 女刺客輕輕搖了搖頭。 雖然她不知道那個迄今為止還不曾通過名姓的男人去了哪裡,但是她並不擔心那人會去官府告密,如果那人有心告密,昨晚就不會冒險把她扛回家來,直接把她丟進武侯鋪就行了。就算他改變了主意,趁她昏迷的時候也完全可以去報信,而不會等到現在。 可是她可以相信這個人,並借助這個人的地方養傷麼?這小子雖然油嘴滑舌的,不過看起來倒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不用擔心他會對自己不利。不過…… 女刺客微微沉吟起來。 雖然她任務失敗,但是這方面她並不擔心,刺殺天後哪有那麼容易的,當初進宮行刺時,公子就預估過,成功的可能性並不是很高,但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也要放手一搏罷了。 如今雖然失敗,但羽林衛中自有公子的內應,她能順利潛進瑤光殿實施刺殺,就是內應的協助。她的失敗和逃走,公子一定都瞭如指掌,公子知道了這些情況,自然會知道該如何應變。 眼下她要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自保,而她唯一可慮的,就是不知道官府會不會大索全城,如果那樣的話,這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小賊會不會聽說了風聲,心生怯意,既而出賣她。 轉念一想,她又踏實下來,這幾年來,武後將李唐皇室諸王一一剷除,就連她的長子和次子成為她的絆腳石的時候,也被她毫不猶豫地殺掉了。她大肆任用酷吏,籍種種名目,清洗忠於李唐的大臣,又頻頻搞「獻瑞」為自己造勢,分明是想革李唐之命。 此時的武後,費盡心機營造的就是那種「天下歸心」的氛圍,她豈會把遇刺一事張揚天下,從而助長反叛勢力的氣焰呢? ※※※※※ 「呸、呸呸!」 沉思中的女刺客聽到院中隱隱傳來一些聲音,便合上箱子,朝門口走去。 院子裡,楊帆正蹲在水井旁刷牙。 牛骨的刷柄,豬鬃的刷毛,蘸了青鹽,刷得一嘴豬毛。 楊帆「呸呸」地吐出嘴裡的豬毛,嘀咕道:「這牙刷子還是新的呢,剛用一回就開始掉毛,大娘這牙刷子做得實在不怎麼樣,這樣的牙刷子怎麼可能賣得出去!」 這時候,大部分人還是用楊柳枝刷牙,把事先泡在水裡的楊柳枝,用牙齒輕輕咬開,裡面的楊柳纖維支出來,就成了一把細小的木梳齒,再不然就用絲瓜瓤子。不過牙刷子業已問世了,只是用茯苓等藥材製成的「牙膏」如今還不曾發明,依然只用青鹽。 不過這年頭,牙刷子還是一種奢侈品,普通人家不會在這方面做花銷,楊帆是近水樓台,因為馬橋的老娘就是做牙刷子的,這才免費得了幾支,因之他也就成了馬氏牙刷子的首批試用人員。 只是,看起來這馬氏牙刷子明顯就是假冒偽劣產品,刷毛不但帶著一股子豬毛味,而且牛骨製成的刷柄只要沾上幾次水就開始發黑,有些粗糙有硬碴的地方,還容易刮傷牙床。 實際上,做牙刷子的都有一些自己的不傳之秘,諸如劈制牛骨、牛骨鑽孔、捆紮豬鬃,這些步驟只要一看就會做了。但是劈好的牛骨要用淘米水浸泡幾天以防腐,泡好的骨片要用麻衣銼銼平,再放到放了黃籐芯的木桶裡拋光,牙刷子做好後要用硫磺熏蒸來去味消毒,這些訣竅人家不說,你就不容易想到了。 楊帆正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女刺客靜靜地站在那兒,彷彿一株生長在深谷的幽蘭,嫻靜時候的樣子全無一點女刺客的彪悍與殺氣。 她站在門邊,憔悴的臉頰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過於蒼白,以致那本來就很白皙的臉頰因之有了一層半透明的質感,幾綹秀髮就垂在她那蛋清一樣剔透的腮邊,愈發襯托得膚白如玉。 楊帆笑了,向她揚揚手,道:「你醒了,出來吧,沒關係,這才敲頭一通鼓呢,這修文坊裡,沒有人會比我起的更早。」 他的笑很燦爛,陽光般燦爛,笑時頰上還遽爾生起兩個淺淺的酒窩,女刺客看在眼裡,竟爾生起一種「卿本佳人,奈何作賊」的感覺!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七章 楊帆的信譽 女刺客下意識地向院外看了看,便扶著肩頭姍姍地走過來。 她依舊是那一身夜行裝束,經過一夜,薄薄的綢衫綢褲已經烘乾,質地極好的衣料依舊十分柔軟,不至於暴露了身體的曲線。 女刺客在楊帆面前蹲下,睇著他道:「你怎麼起這麼早?」 楊帆刷著牙,含糊不清地道:「因為我是這坊裡的坊丁,本月該我當值,一大早要去開坊門的。」 女刺客訝然道:「你是坊丁?坊丁本是協助武侯防盜的,你怎麼……卻行偷盜之事。」 楊帆撓了撓頭道:「這個問題……實在不好作答。你說當官的本該愛民如子,為什麼偏有那麼多當官的貪婪殘暴,視百姓如芻狗呢?」 「嗯!沒看出來,你這傻……你這傢伙說話還挺有道理。」 女刺客想了想,點點頭道,她環顧了一下空蕩蕩的院落,又問:「你家就你一個人?」 楊帆道:「是啊,我幼年時隨崑崙商船流落南海,呸!呸呸!直到成年才回來。呸!我到洛陽城還不到一年光景呢。」 女刺客再度蹙起了她那秀氣的眉毛,狐疑地道:「你幼居海外,回到大唐還不到一年,就變成了洛陽人氏,還做了修文坊的坊丁?」 楊帆乜了她一眼道:「難道你不知道,在咱大唐要弄一份戶籍有多容易?」 女刺客啞然,她知道楊帆說的是實話。 隋煬帝大業年間,中原人口有四千六百多萬,但是唐高祖時期全國人口僅有一千五百多萬,銳減了三分之二。 固然,因為隋末天下大亂,死了很多人,但戰爭中死的人其實很有限,更多人的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於戰爭帶來的副傷害----對農業的破壞。當時,百姓因飢餓而死的數目數十倍於死於戰爭的人。 可即便如此,唐初人口也不會銳減到如此巨大的地步,當時人口銳減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瞞報戶口。戰亂期間,農民流離失所,破壞了原來的戶籍制度。當天下穩定之後,很多農民已托庇豪門,做了奴僕或佃戶,再想統計人口就非常吃力了。 這些年來,朝廷不斷加大人口的統計,制度已經較早年完善許多,但還是有許多漏洞可鑽,所以,想瞞報戶口、或者想得到一個戶口,都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你叫什麼名字?」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突然心有靈犀地一起開口,這句話一出口,楊帆就笑起來,女刺客卻不覺得好笑,她繃著臉,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盯著楊帆看,直把楊帆看得覺得自己的笑點確實很低,這才收斂笑容,自我介紹道:「我叫楊帆,排行第二,大家都叫我楊二或者二郎,不知姑娘的芳名是……」 女刺客略一沉吟,答道:「我叫天愛奴。」 楊帆訝然道:「你姓天?好大的一個姓氏!」 女刺客搖搖頭道:「不,我沒有姓氏。我叫天愛奴,我的名字……就叫天、愛、奴!」 天愛奴這個名字當然沒有什麼好稀奇的,那時女人通常沒有大名,只有小字。魏文帝曹丕的皇后叫郭女王。漢恆帝劉志的皇后叫鄧猛女。漢昭帝劉弗陵的皇后叫上官小妹。而本朝太宗皇帝的長孫皇后,叫觀音婢。 皇后大多出身名門世家,乳名尚且如此,民間女子的乳名兒起的千奇百怪更不希奇。但是沒有名字的女人常見,沒有姓的人……,這怎麼可能?楊帆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知道,在這個女孩身上,一定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或許就像他一樣。 楊帆無心去發掘人家的秘密,便笑了笑道:「天愛奴!很好聽的名字啊!你要不要刷牙,我請!」 天愛奴明麗的目光先是投注在他那支刷毛已然蜷曲的牙刷子上,蛾眉復又一挑,再睨向他。楊帆笑起來,道:「當然不是,我還有好幾枝新牙刷子呢。」 楊帆起身走進房去,不一會兒便取來一支嶄新的牙刷子,順手還帶出了一隻水瓢,舀了半瓢水。楊帆把瓢、牙刷子和青鹽遞給天愛奴,介紹道:「喏!這是洛陽修文坊馬氏牙刷子,做工精緻,品質一流,四坊八鄉,有口皆碑。」 紅日東昇,騰躍到天邊一抹雲彩之上,從雲彩間的縫隙裡把一道道金燦燦的陽光投射到神都洛陽城上。楊帆家的小院裡,一男一女,分別拿著瓢和陶盆,面對面地蹲著,在陽光下刷牙。 「我需要一套衣服,呸、呸呸……」 「成,等一會開了坊門,我給你尋摸套衣服回來,呸呸、呸……」 「謝謝,呸!」 「不用謝,我家裡不開伙的,我再給你捎些吃的回來吧,我們坊裡有個江家湯麵鋪子,做的湯麵口感筋道、湯清味足,四坊八鄉,有口皆碑,呸、呸呸……」 「這樣啊……其實我不太餓……」 ※※※※※ 大清早,各處坊門剛開不久,幾個身著便服,胯下騎馬的人便急匆匆地走在趕向修文坊的道路上。 若是有人認得他們,會驚訝地發現,這幾人中竟有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能讓這兩個人大清早的便走在一起,著實不容易,也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轟動九城的大案子。 洛陽尉唐縱約有四旬上下,方面闊口,濃眉重目,頜下一部烏黑的濃須,顯得極具威儀。他這個年齡正是男人體力精神達至巔峰的時候,一襲長袍穿在身上,胸膛、臂膀撐出的曲線,可見其身材之魁梧結實。 在他左手邊馬上的人就是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喬君玉也是個四旬上下的中年人,身材比起唐縱要單薄一些,臉頰上寬下窄,淺淺的皺紋給他清瞿的面容增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 策馬在他旁邊的是一個錦袍玉帶的美少年,這少年比喬君玉矮了大半個頭,穿著一襲玉色交領長袍,腰束七星帶,頭戴帕頭巾子,腰下一雙淺腰烏絲履,身材非常纖細,看年紀不過二八妙齡,容顏俊美,雙眉如劍。 唐縱一邊策馬前行,一邊沉聲道:「喬參軍,洛陽人口百萬,魚龍混雜,要找一個人實在是難如登天,朝廷又不許搞出大陣仗來,那不是難為人麼?說實話,就算請楊郎中主持,我也不抱多大希望!」 喬君玉輕輕歎了口氣,眼角的魚尾紋更密了。 要在偌大的洛陽城找一個人,難處有多大,他豈會不知道,更何況,還得悄悄進行,不能搞得滿城風雨,這實在是太難為人了,可是…… 喬君玉往旁邊瞟了一眼,見伴在他身側的那個玉袍錦帶的美少年聽了這話已面沉似水,心中不由一緊,連忙打個哈哈道:「那個人受了傷,這就是一個很明顯的標誌。犯人是在修文坊一帶失蹤的,咱們就以修文坊為中心,向四下裡搜查嘛。洛陽府若沒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就地調動各坊的武侯和坊丁,讓他們一曲一巷逐坊搜查就是!」 唐縱聽了更是大發牢騷:「喬參軍,你說的輕鬆。這天子腳下,溪邊隨便一個垂釣的蓑衣老者,可能就是某位致仕榮修的尚書侍郎,巷弄裡邊隨便一個正在蹴鞠的少年,可能就是某位皇親國戚。一座小小佛庵、一處小小道觀的供奉施主,說不定就是哪位王侯公子,查,怎麼查?翻,怎麼翻?」 喬君玉眼角捎著旁邊的美少年,見「他」臉色越來越陰沉,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卻又不好出言制止:「這唐縱執法多年,經多見廣,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怎麼就看不出我身邊這女人的身份來呢,這可是內衛的人,你就算看不出她的身份,難道還看不出她是易釵而弁? 內衛交辦下來的事,怎能推托得了。雖說找上門來的這位謝沐雯謝姑娘只是內衛裡的一個果毅都尉,可是就算刑部侍郎、刑部尚書,對她也不敢等閒視之啊。內衛是什麼?那是當今天後手裡頭的一口劍。 這口劍要殺人,無須審訊、無須關押,甚至無須罪名,那可是掌有先斬後奏之權的,你沒見這位謝都尉一到刑部,就連周興周侍郎都把她奉為上賓嗎,立即就安排我送她來見楊郎中,由楊郎中親自負責此案,唐少府呀唐少府,你今兒這是犯了什麼毛病?」 他卻不知,唐縱身為洛陽尉,主管洛陽司法,也是早就知道梅花內衛之存在的一個官員,這個易釵而弁的女人一直跟在喬參軍身旁,看似喬參軍的隨眾,但是喬參軍反而常去看她臉色,唐縱就已猜出她的身份了。 這時唐縱故作不知,正是故意發牢騷給她聽。洛陽府的公人差役配員是有數的,以洛陽府那麼點公人,管理這麼大的一座城池,管理上百萬的人口,每日忙得焦頭爛額,容易麼?結果內衛隨便來一個人,就指使他調動大量人力,那整個洛陽城的日常治安誰來負責,出了亂子誰來承擔? 唐縱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向內衛發洩自己心中的不滿。那女扮男裝的謝都尉似乎察覺到他是向自己發牢騷,一雙劍眉攸地一挑,剛要反唇相譏,路旁突然跑上來幾個乞丐,拱手作揖地道:「幾位貴人可憐可憐小的,施捨些吃的吧……」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八章 刑部司刑郎中 「不開眼的東西,滾開!」 騎馬走在外側的是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乞丐們剛一靠近,他們的鞭子就揚起來,毫不猶豫地抽下去,那幾個乞丐沒想到這些人這麼凶,頭前兩個乞丐躲避不及,挨了兩鞭子,疼得「哎喲」直叫。 眼看這些人不是好相與,那些乞丐情知找錯了對象,當下不敢言語,轉身就想逃開。 「慢著!不許打人!」 謝都尉忽然大喝一聲,喝止了那幾個公人,一撥馬頭,走向那些乞丐,喬君玉和唐縱不知道她要幹什麼,都勒住馬韁停在那裡,謝都尉撥馬到了幾個乞丐的面前,方才寒霜般的臉色已然柔和下來。 幾個乞丐不明她的用意,神色間都有些惶恐,謝沐雯上上下下打量他們一番,便自袖中摸出幾枚開元通寶,手一舉,一個乞丐這才恍然,趕緊捧起雙手。大錢叮叮噹噹地投到他的手中,幾個乞丐受寵若驚,連忙點頭哈腰地道:「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謝都尉一雙極具英氣的眉毛攸地一挑,冷哼道:「瞧你們一個個手腳齊全、身強力壯的,尋些什麼活計做不能討口飯吃,偏要去做乞丐,真是沒出息!你們就是去偷去搶,也比做個伸手花子強!」 幾個乞丐面對這樣的勵志語,點頭如小雞啄米:「是!是!是!貴人教訓的是!」 謝都尉瞧他們答應的痛快,其實根本沒往心裡去,不禁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們一眼,撥馬趕了回來。 洛陽尉唐縱、刑部法曹參軍事喬君玉這兩位負責執法的官員聽了她這樣的言語,不禁相顧苦笑。見她回來,喬參軍忙換了一副笑模樣道:「謝都尉真是慈輩為以懷,對幾個乞丐也能如此憐憫。」 謝都尉淡淡地道:「若非不得已,誰願屈身為乞丐,縱不幫上一把,也不必轟狗一般吧。」 喬參軍不好接這個話題,訕訕地咳嗽一聲,道:「都尉說得是,都尉請看,前方就到楊郎中的府邸了。」 他們走的是洛陽城的一條主要幹道,腳下是黃土壓實的路面,路兩旁是成行的榆樹、槐樹,樹後面就是深深的排水溝,溝後面就是高約一丈的坊牆,坊牆內有深宅大院、寺廟道觀的飛簷重樓。 偶爾能看到一座氣派很大的宅院,在坊牆上開了自家大門直接衝著城市大街,門口列著兩排戟架,還有甲士豪奴看守。這是王公貴戚三品以上大員的家,經制度特許,才能對著大街開門的,一般人家的門戶卻只能向著坊內開。 前面不遠,就是修文坊的坊門。刑部司刑司郎中楊明笙官職不到三品,他的府邸自然也是建在坊裡的。 喬君玉等人走進修文坊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什麼轟動,幾乎每座坊內,都有一些官紳居住其內,官紳交遊廣闊,往來無白丁,有貴客登門亦屬常事。修文坊裡住的官員最多,一些有身份的人出出入入實屬尋常。 今天百官不用上朝,官員間一早就有客人走動就更屬尋常了。大唐皇帝原本每天都要上朝的,不過顯慶二年五月的時候,宰相們啟奏高宗皇帝說,天下太平,沒有那麼多政事要處理,請皇上隔日一上朝,從此朝廷就改成單日上朝,雙日不上朝了。 喬君玉一行人直接進了刑部司刑司郎中楊明笙的家。 刑部司刑司郎中,那是僅次於刑部尚書、刑部侍郎的刑部第三號人物,凡是審理重大案件,要由刑部郎中以刑部侍郎的名義會同御史中丞、大理寺卿為三司使,三司會審。朝廷發佈大赦令,則由刑部郎中代表刑部宣佈大赦天下的名單,所以威權極重。 刑部郎中楊明笙,僅有四旬上下,頭髮卻已開始花白,臉上的肌肉也有些鬆弛,所以皺紋也就顯得格外深。他身材欣長,頸項也長,一隻鷹勾鼻子,一雙銳利的眼睛,看起來就像一隻顧盼覓食的禿鷲,令人望而生畏。 尤其是他鼻翼兩側那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法令紋,使得他的面容透出一種冷肅嚴厲的神氣。作為大唐刑部的第三把手,楊明笙一向不苟言笑,在刑部素以嚴肅酷厲著稱,刑部法曹參軍軍喬君玉與他共事這麼多年,也沒見他笑過幾回。 此刻,他卻談笑風生,笑得老臉如秋菊,就連那絲絲皺紋,都像菊花瓣似的舒展開來。他的笑,當然是對梅花內衛果毅都尉謝沐雯謝姑娘而發的,面對天後內衛,一向不苟言笑的楊郎中也破了例。 「請,謝都尉,裡邊請。」 「郎中請。」 這時候,「大人」這個稱呼還是專指至親長輩,所以官場上只相互稱呼官職,哪怕是一個縣令對著一個宰相,也是稱對方某相國,宰相稱其為某縣令,對答間都自稱「某」,縣令若是不肯謙稱下官、卑職,也不算失禮,所以謝沐雯與楊明笙都是如此相稱。 楊明笙笑吟吟地把謝沐雯請進了內書房,喬君玉和唐縱便在客廳裡坐下來。楊明笙在內書房裡聽謝都尉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慨然道:「謝都尉放心,既然是太后吩咐,周侍郎指派,楊某一定盡心竭力,找出兇手。」 謝沐雯欣然道:「茲事體大,那就拜託楊郎中了!」 楊明笙「啪啪啪」三擊掌,揚聲道:「唐少府,喬參軍,進來說話!」 二人進了書房,見禮坐定,楊明笙便望著洛陽尉唐縱,沉聲問道:「城門處可已遣派人員檢查?」 唐縱道:「郎中放心,洛陽城所有城門,未曾開門前某便已派了人去進行盤查,但凡肩上有傷者,是一概出不了城的!」 「嗯!」 楊明笙點了點頭,因為抿著唇,所以鼻翼下面的兩道法令紋就更深了,好像是兩條沿著他的鷹勾鼻子撇向左右的兩道深深的溝壑,他靜靜地思索了一陣,徐徐地道:「喬參軍!」 原本跪坐客席的喬君玉立即直接腰來,頓首道:「在!」 楊明笙道:「你立即知會洛陽尹,遣派人員,對城中一百零三坊逐一進行盤查。府衙負責一百零三坊,每坊則由該坊的武侯鋪子負責,每坊坊丁各自指定一曲或一巷,逐戶排查,同時發出佈告,有藏匿人口者,一旦查出,與匿藏人同罪!另,舉報者有賞!」 「諾!」 「還有,北城是倉城所在,那裡俱是糧倉,輕易不會有人進入,卻也最易潛藏,你立即著倉城官吏帶人逐倉盤查。還有洛陽三市,三市都是午後才開市,可以讓人先去把守市門,對進市的商販、行人逐一盤查,其他如客棧、酒肆、青樓、奴隸市等,亦多為藏污納垢之地,亦予嚴查!」 「諾!」 「唐少府……」 謝都尉坐在一旁看著,楊明笙一一吩咐下去,有條不紊。謝都尉並沒有說出昨夜追捕那刺客時,曾經遇到過兩個小賊。她相信那兩個小賊跟那刺客全無干係,然而她一旦說出來,這兩個人卻必然要倒大霉。 她的「阿兄」就是一個小賊,或許是愛屋及烏的緣故,所以在介紹案情的時候,她只是稍一猶豫,便略過了那個夜盜的小賊。 「阿兄……」 謝都尉不禁沉浸到那酸酸甜甜的回憶當中,直到唐縱和喬君玉起身告辭的動作驚醒了她,謝沐雯忙斂了心神,隨之而起,道:「如此,就有勞郎中了,某靜候郎中的好消息,不多打擾,這就告辭了!」 楊明笙笑容可掬地起身道:「楊某一定全力以赴,儘管放心便是。」 謝沐雯霽顏道:「好,如果有什麼消息,還請郎中及時知會與某。」 「呵呵,那是自然,楊某送謝都尉。」 「不敢不敢,郎中客氣了。」 「謝都尉,請。」 二人並肩向外走,唐縱和喬君玉便隨在後面。 這兩人至今依舊不知道他們要緝捕的人犯了何罪,為什麼抓人。不過他們久在官場,自然清楚但凡是內衛經辦的案子,大多是見不得光的,或者干係極為重大,所以也不多問,這種渾水還是少趟的好。 楊明笙笑吟吟地將謝沐雯送到二堂門口,謝沐雯便回身抱拳道:「郎中留步,某這便告辭了!」 楊明笙立在階下,雙手高拱,向謝姑娘揖了一揖,道:「慢走!」 謝沐雯和唐縱、喬君玉向前院走去,管事老劉代替主人繼續相送,楊明笙並未走開,只是站在門口,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管事老劉送走了客人,趕回他身邊道:「阿郎(老爺),您還未用早膳呢,再擱下去可就涼了……」 楊明笙擺擺手,道:「先擱著,某要想些事情,一會兒端進書房來吧。」 「諾!」劉管事答應一聲,悄悄退開了。 楊明笙獨自回到書房,撩袍坐定,手撫鬍鬚,微微地沉吟起來:「刺駕,這是何等大事,刺客豈會還留在洛陽城裡,再者,城中哪裡不好藏,偏往官員宅院較多的修文坊來,只怕是有意禍水東引吧。」 楊明笙目光閃動,沉吟有頃,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唇邊便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 註:開元通寶,不是唐玄宗開元年間才鑄的大錢,高宗時期鑄的銅錢就叫開元通寶。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十九章 姑娘賴上你了 抓捕刺客的事,楊明笙只略略地想了一下,便完全拋到了一邊。他執掌刑獄多年,當然清楚要在洛陽城裡搜一個人,其難度無異於大海撈針,他根本沒有指望真能抓得到這個刺客,他甚至懷疑這所謂的刺客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並不存在的一個人。 「一個刺客,怎麼會放在太后眼裡,叫太后親自吩咐下來安排拿賊。太后派人去見周興,周侍郎又將這差使派到我頭上,恐怕……功夫在題外啊!」 楊郎中用食指輕輕叩著桌面,思忖良久,雙眼攸地一亮,他想通了,太后這是要借題發揮,再度清理朝中那些不聽話的臣工啊! 楊明笙微笑起來,自覺已號准了太后的脈搏。抓賊,那是小吏的事,他已吩咐下去,能不能抓到時,那就看捕賊的那些小吏的本事了。官,要做官該做的事,官該做的是,就是順著天後的心意,讓天後滿意! 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楊帆在坊裡轉悠了幾圈,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套女人衣服藏在懷裡,隨後便去江旭寧攤前吃麵。楊帆借口今早較餓,買了兩碗湯麵,端著湯麵正往回走,忽聽巷子裡傳出一聲男人的尖叫,好像被人爆了菊花般淒慘:「天殺的!哪來的這般缺德的鼠輩啊,武侯在哪,我要報官!我要報官!」 楊帆聞聲回頭,就見一個穿著銅錢紋員外袍,留著兩撇八字鬍,身材十分圓潤的四旬男子,站在巷口跳著腳的罵街:「這缺德帶冒煙兒的小賊,偷了我剛買的瓶兒碟兒也就罷了,怎地把我給娘子剛買回來的訶子都偷了去,那可是上好的安吉絲織就的!」 坊裡許多百姓聽了便吃吃地笑。洛陽尉唐縱從楊郎中府上出來,便先傳見了本坊的坊正,修文坊坊正蘇墨涵剛接了唐縱的指示,送唐縱離開,便聽到一通喊叫,他氣極敗壞地趕過來,吼道:「黃招平,你……你這大清早的,這是鬧的哪樣?」 黃員外一見坊正來了,再一瞧武侯鋪的不良帥(派出所所長)也跟在後面,立時如見親人,搶上去訴說道:「坊正,不良帥,你們兩位都在,太好了!我家裡昨夜遭了賊,丟了一雙天木釉的雙耳花瓶,一疊三彩釉的敞口盤子,這且不論,還有我給娘子買的安吉絲的訶子也被偷了,這賊損吶……」 楊帆捧著大木碗,眼珠轉了轉,心道:「馬橋這廝還偷了一件安吉絲的訶子麼,怎麼不見他拿出來,莫非……他還有什麼特殊的嗜好不成?」 蘇墨涵哪有閒心理會這事,便揮手道:「夠了夠了!你瞎嚷嚷什麼,不就丟了幾件東西麼,回頭到武侯鋪裡報備一下,南西北三市裡給你注意著些不就成了,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一個大男人,學什麼潑婦罵街,回去!」 訓斥完了黃員外,蘇坊正一扭頭,正好看見楊帆端著兩隻大碗,又叫道:「楊二,你往哪裡去?」 楊帆站住,隨口說道:「哦,蘇坊正,馬橋有些胃寒,我替他弄碗熱湯麵回去。」 蘇墨涵哼了一聲道:「就他事多,一天到晚不是腦袋疼就是屁股癢,你快些回去,叫他吃完了飯,跟你一塊兒到我家裡來,有事情吩咐你們。」 「是了,坊正放心,我們一會兒就過去,不知是什麼事啊這麼慎重?」 「案子!大案子!知道嗎,人犯就是在咱們修文坊失蹤的,刑部差派下來,可馬虎不得,趕緊的,一會兒到我家裡報到。」 蘇坊正說著,便匆匆走開了,雷不良帥沉著臉跟他一起走開,片刻的功夫,蘇坊正的大嗓門又在前邊另一條巷弄裡響起來:「陳阿大,你去把各曲各巷的坊丁都叫來,到我家裡去,有事吩咐你們!快著些。」 楊帆暗暗琢磨,這坊正十天半月也不點一次卯,今兒這番舉動,莫非…… 楊帆一下子想到了藏在自己家裡的那個女賊,心中不由一緊,當下加快了腳步往家裡趕去。楊帆匆匆回到家裡,先把湯麵遞給天愛奴,說道:「你先吃東西,一會兒再換衣服不遲。」 「多謝!」天愛奴接過飯碗,向他道了聲謝。 楊帆在她對面盤膝坐下,沉聲問道:「姑娘,我有話問你,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怎麼搞出這麼大的陣仗?」 天愛奴端著大碗,剛剛夾起一箸面,聽了這話,乜著楊帆問道:「怎麼?什麼大陣仗?」 她已經洗過臉,還整理了頭髮,雖然身上依舊是那套皺巴巴的綢衣綢褲,可是已經恢復了幾分美人的模樣。美人畢竟是美人,就像一顆珍珠,哪怕是埋在泥垢裡,只消稍稍擦出一痕,就會散發出誘人的光暈。 這時她乜著楊帆的模樣特別可愛,可楊帆現在當然沒有心思欣賞,他急急說道:「剛才坊正要我吃過飯後就去他那裡報到,我還看到武侯鋪的不良帥也在,我估摸著,一定跟你的事情有關。我不知道你到底犯了多大的案子,居然連不良帥和坊正都給驚動了,依我看,你得趕緊走。」 「哦?」天愛奴的眸中攸地閃過一絲異彩,但她迅速掩飾住了,她很優雅地搖了搖頭,道:「如果真如你所說,恐怕我現在是走不了啦!」 「走不了?」楊帆驚訝地看著她,問道:「怎麼走不了?」 天愛奴道:「如果連這坊裡的坊正和不良帥都已接到了抓人的消息,你說,街巷要隘、各處城門,還能不加防備?」 天愛奴輕輕歎了口氣,輕得楊帆都不確定她到底是在歎氣,還是在吹涼面皮兒:「如果連你們坊裡都驚動了,那麼其它的坊,包括客棧、酒肆、藥店……,所有的地方都會加強盤查,城門處更不例外,現在走,走不掉了。」 楊帆失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案子?居然能轟動九城!」 天愛奴很抱歉地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楊帆盯著她道:「你不是早上還想換了衣服就走?」 「我改主意了!」 天愛奴理直氣壯地道:「女人隨時都會改變主意的,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楊帆:「……」 天愛奴看看他的模樣,安慰道:「你不用擔心,偌大的洛陽城,想找個人談何容易。再說,你是修文坊的坊丁,而我就在你有家裡,坊正找你去安排查人,如此一來,我想藏在你家裡其實非常安全。」 楊帆在屋裡踱了幾步,臉色凝重地道:「安全,恐怕不見得,你留下會很危險。」 天愛奴道:「我知道,可我走了會更危險。」 「我是說……你留下我很危險。」 「所以呀,你一定要小心,千萬要把我藏好,別被人發現了。」 楊帆道:「你就不怕我舉告你麼?」 天愛奴優雅地挾起一枚面片兒,輕輕吹了吹,微笑道:「不怕!如果你舉告我,我就招認你是我的同黨。恩公,你大概還不曉得,我的案子一旦入官,但凡有所牽連者,統統都是要殺頭的……」 「……」 天愛奴放下湯碗,對他道:「其實你真的不用太擔心,想要徹查洛陽城,除非調二十萬大軍進來。如今官府既然連武侯坊丁都用上了,可見查也只是虛應其事,只求對上面有個交待而已,我留在這裡,有驚無險,我現在離開,才會中了他們的『打草驚蛇』之計。」 楊帆苦著臉道:「我救人,原本只是想……,哪曉得卻惹了這麼一個大麻煩回來,我這是何苦來哉。」 楊帆既然伸手救了人,就做不出半途把人推出家門的事情,只是他連對方身份都不知道,自然不情願擔這不相干的干係,而且,這樣的態度才是他在天愛奴面前所扮的市井兒該有的反應。 瞧著他那受氣小媳婦兒的委屈樣子,天愛奴沒來由的心中一軟,安慰道:「我說過,你的救命之恩,我必會報答。這樣吧,只要你能掩護我躲過官府的搜捕,我就送你一筆錢,一筆足以讓你娶個俊俏娘子過門的錢,你看怎麼樣?」 「……」 「唉!瞧你這家裡,亂的像豬窩一樣,這樣子怎麼能住人,我在你家的這些日子裡,每天幫你收拾房間好了,你放心,經我整理過的房間,保證一塵不染。」 「……」 「我還可以幫你洗衣服,怎麼樣?你放心,我洗過的衣服,就像新做出來的衫子一樣。」 楊帆沒好氣地道:「謝啦!我就一套衣服,你洗了,我就只好光□了。」 天愛奴柔聲道:「那也沒關係,你可以扯幾匹布回來,我幫你再做幾套新的。你放心,我裁出來的衣裳,就算是洛陽城最有名的『誠織坊』首席裁縫都比不上!」 一個小美人兒這樣溫言軟語地央求著,楊帆一籌莫展了,他無奈地看著這位突然化身廚娘、針娘、浣衣娘的神秘女賊,看了半晌,咳嗽一聲,訕訕笑道:「既然如此,那麼……也包括侍寢麼?」 天愛奴那兩道彎月似的蛾眉輕輕地挑了起來,攸然化成一雙吳鉤,然後那雙漂亮的大眼睛便微微地瞇了起來,輕輕地道:「這個麼……你可以試試看。」 楊帆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蠻腰上,她的劍已經掛回腰間。楊帆曾經看過那口劍,那口劍很鋒利,絕對是一口殺人的好劍。現在,一隻纖秀美麗的手掌正搭在劍柄上。 楊帆揉了揉鼻子,喃喃地歎了口氣道:「不必了,我決定為我未來的娘子守身如玉!」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二十章 沒覺悟的修文坊民 一個百媚千嬌的小女子,像個翹傢俬奔的小媳婦兒似的賴在你家裡不肯走,你能轟她出門麼? 當然不能! 所以,你不走,我走! 楊帆毅然、決然地衝上了街頭。 看著他走出門去,天愛奴眸中波光瀲灩地一閃。 她不肯走,固然是因為官府這一招其實並不太高明,官府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徹查整個洛陽城,所以才動用這種「打草驚蛇」的手段,試圖促使她自己跳出來。不過這一招看似尋常,但是大部分被通緝的人都會上當。 「事不關己,關心則亂!」一旦真的被人發現,是要身陷囹圄的,人會本能地想要離危險遠一些,誰能如此冷靜、大膽地應對官府的盤查?但是天愛奴做為能被派去刺殺武則天的一名超級刺客,她的膽量顯然不屬於這個大部分人的範圍。 然而,不逃不代表必須留在楊帆家裡,洛陽城這麼大,尤其是官府的眾多衙門、官員的眾多府邸、各種倉庫倉房,想要藏人很容易,天愛奴也不是個喜歡恩將仇報、賴定了救命恩人的女人。 問題是,當楊帆回到家裡,向她說起必須馬上離開時,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楊帆,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坊丁?或者說,曾經只是一個坊丁和小偷的楊帆,現在的身份是否依舊那麼簡單? 她昏迷之後,一直到在楊帆房中醒來,中間的一切全都不記得,但是她記得,此前那名女宮衛可是追得甚緊,她既然看到了騎在牆上的兩個小偷,那麼追來的那名女宮衛看到他們沒有? 楊帆的家老舊不堪,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屋子裡的擺設、混亂骯髒的環境,也完全與一個單身漢相符,包括家裡從不開火,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包括他那刷牙用的劣質牙刷,完全找不出一絲破綻。 而且當晚她已經在牆頭看見了這個男人,所以他的身份當無可疑。不過,如果那個女宮衛搜到了昏迷中的她,並且看到了這兩個小偷,會不會設了一個局給她? 當日,盛怒之中的武後,厲聲喝令要抓活的,這句話她聽到了。 武後之所以堅持要抓活的,是因為她在乎的不是這個刺客,而是指使刺客行刺的人。能夠受命刺殺武後的人,必然是一個極可靠的死士,用刑未必會逼問出他們想要的東西。那麼,官府會不會換一種更巧妙的辦法,叫她主動引領官府去找到她的幕後主使? 這個念頭,方才在她腦海中只是電光般一閃,卻足以引起她的警惕了,她不敢冒這個險,她必須進一步確定楊帆的可靠,所以,她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 ※※※※※ 「咳!今天召集大家來,是因為朝廷走脫了一個重要的犯人,公人追捕的時候,這個犯人就在咱們修文坊內消失了蹤影,所以咱們修文坊是重點核查區域。」 蘇坊正站在自己家的台階上,神情嚴肅地說著,奈何下邊依舊是亂哄哄的,坊丁們哪有什麼紀律性可言,平時大家各自負責一塊,沒啥機會聚到一起,現在權當是友誼聚會了,互相寒暄的,家長裡短的,拍拍打打的,沒個清靜。 「咳!肅靜!肅靜!一會兒,老夫會帶你們去武侯鋪,由不良帥分派差使,武侯們帶著,按照你們平時負責的地段,逐家逐戶的進行盤查。你們記住了,在盤查期間,還要告知各門各戶,藏匿人犯者,一旦抓獲是要與犯人同罪的,而舉報者則重重有賞。」 眾坊丁們聽完了解說,剛要轉身往外走,蘇坊正又來了一句:「最後,我再囑咐大家幾句……」 眾坊丁們站住,蘇坊正又殷殷囑咐道:「查歸查,你們可不許擾民,官宦士紳人家,諒你們也不敢,可尋常人家也不可以,沒準張家的女兒就在侍郎府上當廚娘,李家的兒子就在尚書府上做管事,捅出漏子來,本坊正可不負責!」 坊丁們根本不把朝廷的這件差事放在眼裡,一個個依舊嘻嘻哈哈有說有笑的,蘇坊正的「最後,我再說幾句」重複了好幾次,直到坊丁們說笑的聲浪完全壓住了他的聲音,這才無可奈何地放棄說教,領著他們直奔武侯鋪。 修文坊的武侯鋪由一正一副兩個不良帥負責,共有武侯近五十人,不過洛陽城有一百零三坊,百萬以上的常住人口,平均一個坊就有一萬人,可以想像這一個坊的地段有多大。 當然,任何一個城市都有鬧市區、居民聚居區,也有居民稀落的地區,洛陽城也不例外,太偏僻的坊甚至有些大片的地段是種著莊稼的,而修文坊正是市中心極繁華的一個坊,坊中居民有兩萬六千多人。這麼多人分住在不同的裡弄曲巷裡,以一個武侯鋪五十個鋪丁的規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搜索任務。 突發事件一年也沒幾回,朝廷又不可能像養兵一樣平時養著大把的公差巡捕,如今要搜索人犯,靠這幾個人,犯人都不用出坊,只要在幾條巷弄間跟他們玩捉迷藏,就夠他們受的,所以,才把這些坊丁也都調來。 不良帥霍明雷集合了全部武侯和坊丁,對他們做了詳細的分派,由武侯們把守幾條十字大街和各裡弄曲巷的關鍵路口,然後由坊丁們按照他們平時一貫的分工,分別對自己負責的地段逐門逐戶上門人口盤查。 馬橋和楊帆正好是一組,負責他們住處所在的修文坊第七曲、第八曲的治安,負責帶隊的武侯馮緣也是他們極熟悉的人,三個人到了第七曲,馮緣往巷口一站,長巷對面業已站定了一個武侯,遙遙地向他招一招手。 馮緣向對面招招手,對馬橋和楊帆道:「這坊裡都是鄉里鄉親的,不過上頭既然交待下來,總是要查的。你們兩個原就管著這兩曲,對各家的情形都瞭解,誰家幾口人,都什麼長相,全都清楚。一家家的給我查下去,但凡有生人、客人的,全都叫他們到武侯鋪報備一下。另外,不良帥可是吩咐過了,萬萬不可擾民,一旦捅出什麼簍子,本人也是概不負責的。」 馬橋懶洋洋地問道:「馮武侯,官宦人家也要查麼?」 馮緣繃緊了臉皮道:「你們兩個不要嘻嘻哈哈的不當回事,這人犯幹了什麼,咱不曉得,不過連刑部的官兒都過問了,想必這案子小不了。官員們的家,自然也要查,你們要用心些,真要得著那歹人的消息,你我俱都有賞的。」 「馮武侯,我們兄弟倆做事,你儘管放心。」 馬橋向馮緣拍著胸脯打保票,剛剛走開幾步,就輕聲囑咐楊帆道:「兄弟,別實心眼兒,官兒太大的人家,咱跟裡邊管事說一聲,在門樓裡多站一會兒,就當查過了。可別實心眼的真往裡闖,人家不樂意了,不要說馮緣,就是不良帥也不會保你。」 楊帆笑嘻嘻地道:「曉得了!」 兩人一人一根哨棒,先到了第一戶人家門口,那是一戶平民,馬橋也不抓那門環扣門,只將哨棒往門上「梆梆梆」地一敲,便高聲叫道:「馮大郎,開門啦!」 查過了馮家,第二家就是楊帆的住處,不過馬橋怎麼可能查他的家,兩人到了他家,只在院中站了一站,便折身走出來。對於其他人家,普通人家查問倒還仔細,逐家逐戶的,房內房外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掃了幾眼,也對那戶主認真囑咐一番,有那熟識的脾氣也好,與他們聊著天進去,四下瞧瞧便又聊著天送出來。 有那脾氣不好的免不了倚仗年老輩尊嘮叨幾句,兩人也不還嘴只管聽著,到了第三家閻錄事府上,這位官兒不大也不小,二人便也進去看了看,只是一進去就沒見著好臉色。 閻錄事家的管家聽明來意,十分不情願地開了門,閻家娘子聞訊出來,站在階上,唬著一張臉,吩咐那高麗婢子道:「跟著他們,給我看緊了些,莫叫這兩個不良人,順走了我家的東西。」 馬橋聽了大怒,對楊帆小聲道:「這婦人面目可憎,好不煩人,下一次動手就是她家了!」 楊帆笑著答應一聲,道:「好!」 兩人在閻家不曾搜得什麼,被那閻家娘子指桑罵槐地轟出來,灰溜溜地便又到了第四戶人家。這戶人家朱漆大門,銅環雙掛,門前雖無台階,兩株綠柳,倒也清潔,看那院牆白灰黛瓦,雖比不得閻錄事家,也算相當寬裕的人家。 楊帆到修文坊才大半年,雖然有意結交,認識了坊中許多人家,這戶人家卻不熟。他只記得,這家戶主叫吳廣德。吳廣德是個行商,小門小戶人家,專跑洛陽到大梁兩地做生意,雖說兩地相隔不是甚遠,但那年代交通不便利,卻也不算近,因之吳廣德一年倒有半年功夫待在大梁那邊。 這段時日,吳廣德正在大梁,洛陽家裡只有個娘子守著門戶。楊帆看過戶籍簿子,吳家娘子姓鮑,乳名銀銀。不過因為丈夫不常在家的緣故,這位鮑娘子平素不大在坊中走動,只是守著門戶度日,所以雖是鄰居,楊帆卻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馬橋到了門前,正了正頭上帕頭,伸手抓起門環,輕輕叩了三下,高聲喚道:「鮑娘子,鮑娘子,官府查緝逃犯,吩咐逐戶盤查。你且開門來,叫我與楊二進去,屋裡院外的瞧上一眼便走!」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二十一章 小婦人與小女僕 片刻之後,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婦人俏生生地立在門口。 這婦人穿一身黃色底子配綠荷花的衫襖,梳一個俏皮嫵媚的墮馬髻,額鬢旁散散地垂下幾絡青絲,腰腴頸細、皮膚奶白,臉蛋雖不甚美卻也有六七分姿色,身子雖然談不上窈窕玲瓏,卻自有一種豐腴的妖嬈。 鮑娘子使一雙水汪汪的俊眼,冷冷地一掃馬橋和楊帆,滿臉厭惡地道:「好端端的,這是查的什麼賊?」 馬橋板著臉道:「官府一句話,我等這般人物自然就要跑斷腿了。還請鮑娘子行個方便,叫我等進去前後瞧瞧,只消沒有外人,便好向上頭有個交待。」 鮑家娘子冷哼一聲道:「奴家獨自守著門戶度日,家裡哪有閒人,你們要查便查。」說罷一甩袖子,扭著個圓潤挺翹的肥臀裊裊婷婷地走回去了,楊帆和馬橋對視一眼,便跟在主人背後進去。 二人先查了鮑娘子家的左右廂房,又一起來到正房,正堂中放著一張矮几,矮几上放著一個敞口盤子,盤子裡有兩掛荔枝。鮑娘子揪下一個來,正細細地剝著皮兒,瞧見他們進來,眼皮也不撩一下,只是懶洋洋地問道:「可拿著賊了麼?」 馬橋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娘子可莫有所不快。楊二,你去後院兒瞧瞧,若無異樣咱們馬上便走。」 楊帆答應一聲,出了正堂由山牆處繞向後院,一到後院先見一樹黃澄澄的杏子,忍不住擼下幾顆,一邊吃著,一邊四下轉悠起來。那逃犯就在他的家裡,他豈會認真在別人家的倉房柴屋茅舍裡亂轉,只是虛應差事而已。 正堂裡,楊帆剛剛離開,馬橋便從懷中摸出一件繡著戲水鴛鴦的肚兜兒來,獻寶似的在鮑娘子面前一晃,得意地道:「銀銀,你瞧這是甚麼?」 鮑娘子也不再坐在那兒拿腔作勢了,她眼睛一亮,劈手搶過去,笑逐顏開地道:「是送我的麼?」 馬橋點點頭,鮑娘子頓時眉開眼笑,湊過來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中,展開「訶子」細細一瞧,又喜悅地道:「哎喲,還是安吉絲的呢,這可不便宜……」 馬橋「噓」了一聲道:「噤聲,快揣起來,莫叫楊二瞧見。」 鮑娘子揣起「訶子」,在馬橋額頭點了一指,嬌嗔道:「算你還有點良心,知道念著人家的好,怎麼好長時間不來我家了?」 馬橋道:「阿母近來有些咳喘,煎了幾服藥吃,也不大見好,我放心不下,哪敢在外過夜。」 鮑娘子知道馬橋至孝,旁的都好說,萬萬不能拿他父母雙親玩笑或者有所抱怨,聞言便道:「原來如此,你怎不早說?我家那死鬼從大梁回來時,曾帶回一種枇杷膏,說是治咳喘最是有效。」 馬橋大喜,道:「當真?快快取來一些與我。」 鮑娘子將那訶子揣進懷裡,水汪汪的眼睛向他一瞟,眉梢眼角春意盎然地道:「楊二片刻就回,我怎好去取與你,你且晚上再來便是了。」 馬橋情知自己多日不來,這婦人曠得狠了,瞧她這模樣,自己縱不在此過夜,晚間來了,少不得也要一番雲雨疏狂,想起這婦人的風騷勁兒,不覺也是情動,連連頷首道:「使得使得,那便如此說定了。」 這時候楊帆從後院轉了回來,一過山牆便叫:「馬六兒,後院無甚異處,咱們走吧!」 馬橋在鮑娘子那圓滾彈手,飽滿得水蜜桃兒似的肥臀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小聲道:「晚上記得給我留門!」 楊帆出來,馬橋便若無其事與他又去查下一家,二人這一路查下去,只查了個雞飛狗跳,十戶人家倒有八戶家裡頭挨罵。 這些老百姓哪有那個覺悟,自家過日子就好,管你朝廷拿的哪門子賊,官宦人家更不用說了,賊?賊能藏在我家麼?官小一些的,冷言冷語,官大一些的,家人直接「光當」一聲把門關了,叫二人碰一鼻子灰。 二人一番搜索,自然毫無所獲,二人趕回巷口報與武侯馮緣,馮緣正拄著哨棒在那兒打哈欠,打得兩眼淚汪汪的。這廝本就沒指望那種連刑部高手都抓不著的飛天大盜能落到自己手裡,或者出現在自己的轄區,一聽沒得收穫,馬上拖起哨棒,懶洋洋地回去向不良帥交差去了。 馬橋和楊帆又找到蘇坊正說了一聲,便也繳了各自的差事。楊帆見坊丁武侯們都不甚仔細,這才放心。楊帆回了自己的家門,甫一進去,便吃了一驚,房中窗明几淨,哪像他的狗窩。 他還以為自己走錯了人家,趕緊又退出來。轉身再看院中,不覺又有些發怔,院子裡的一切都沒有變,牆角原有住家留下的久不收拾的雜亂雞窩,水井旁木桶擺放的位置,小小溝渠邊上早晨刷牙時「呸」了一地的豬毛…… 楊帆眸中閃過一抹疑惑,重新轉身,輕輕地打開房門,仔細地看看,沒錯,這就是他的房間,屋裡各色家什都在,東西一樣不少,只是有些疊了起來,有些換了位置,有些被擦去了上面的油漬和污垢。 於是,掛著蛛網蒙著灰塵的窗子明亮了,几案上的油漬全然不見,現出了木材的原色,牆角的「蟑螂樂園」也不見了,那堆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豬骨頭、羊骨頭無影無蹤,木質的地板上一塵不染。 楊帆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他腳下的地板是淡黃色的木料,低頭看去,能夠看見木料上淡淡的木紋。剛剛定居於此時買回來的一套粗瓷的餐具早就不知被他塞到了什麼地方,現在它們正乾乾淨淨地擺放在櫃子上面,發出瑩潤的光。榻上那床皺皺巴巴的床單已平整的像一塊鏡子,原本扭曲成麻花狀的被子疊成了豆腐塊兒…… 這個單身漢敬畏地看著自己的房間,雖然那被褥床單還沒來得及清洗,可是僅僅收拾了一番,那種整潔乾淨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讚歎了半晌,楊帆發現後門是半開著的,便下意識地跟過去,輕輕推開後門,探出頭去。 後庭也煥然一新,這個地方他以前幾乎從來不來,因為院子裡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而現在院子裡乾乾淨淨,那滿地亂七八糟的什物也不知道哪兒去了。院角那棵原來掛滿籐蔓野草、奄奄一息的櫻桃樹也被清理出來,亭亭玉立。 他看到牆角用木板隔出一個小倉間,那些雜亂的什物都擺到了裡面,而那本來當柴房的小屋門前,天愛奴已經穿了件青布的衫子,圍了條青布的圍裙子,頭上還包了一塊蔽塵的青布帕,身旁放著一隻木桶。 楊帆愕然看著她款式別緻的圍裙,依稀有些眼熟,看了半天,才認出被天愛奴當成青布帕和衫子圍裙的布料正是他那床單的一部分。他的所謂床單,僅僅是一匹青布而已,沒有縫邊也沒有裁剪,買回來就往榻上一鋪,過長的部分就往榻底下一掖。 此刻它們已經被剪下來,變成了天愛奴的裹頭布帕和衫裙。楊帆愕然看著眼前的小女僕,吃驚地道:「外邊在查你的下落,你不藏起來,居然……還收拾房間?」 天愛奴白了他一眼道:「若真查到你家,我自然會溜出去,藏在你家一共就這麼大的地方,哪裡能夠藏人?」 楊帆不禁語塞,看看整潔的小院兒,又道:「你肩上還有傷呢,這屋裡和小院,都是你收拾的?」 天愛奴道:「不是我還有哪個?」 楊帆左看右看,探頭又瞧天愛奴身後的柴房,這還是柴房麼?小房間收拾的乾淨俐落,雖然原始而簡陋,卻像山居隱士的書房一般乾淨優雅,小小的窗台上還擺著一個有豁口的花瓶兒,瓶子裡插著清理園中雜草時擷下的一束野花。 看起來,這樣一間小房子,似乎本來就該是這樣一種感覺,渾然天成。除了木榻上還缺一套被褥,似乎再往裡放什麼都是多餘的。 這個小丫頭不僅僅是勤快,而且很有品味,她很清楚該如何利用有限的物什、如何利用所處的環境,營造最美好的氛圍。 看著楊帆驚喜讚歎的樣子,天愛奴心中苦笑不已。她當然不是有意給楊帆做女僕,如此不留死角的打掃,只是想得到更多的證據,以驗證她對楊帆身份的判斷,可惜,除了隨手可見的垃圾,她什麼都沒有找到。 「這柴房是……」 「我的房間!」 天愛奴道:「不過還缺一套被褥……」 楊帆馬上道:「用我的!」 「晚餐呢?」 「面片兒湯。」 天愛奴歎了口氣,被楊帆吹得天花亂墜的湯麵,在她看來,實在不是什麼美味。 楊帆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眼看家裡收拾得這麼乾淨,便覺欠了人家什麼似的,便道:「這個……,等明兒我抽空去南市一趟,買些食材回來,我可不會做飯,你若吃不慣面片兒,撿些自己喜歡的做便是了。」 瞧家裡這副模樣,他不禁對天愛奴的廚藝也充滿了期待。 家裡有個女人的感覺,似乎真的挺好!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二十二章 兄弟好忙 天色晚了,今兒的晚餐依舊是吃麵。楊帆呼嚕呼嚕地把一碗湯麵吃完,擱在窗台上,而對面,天愛奴依舊吃得斯斯文文,那一碗麵還是滿的,好像她還沒有吃過一根。 楊帆不禁笑道:「到底是女人,這麼香噴噴的面,居然吃的這麼慢。」 天愛奴憐憫地看著楊帆:「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香噴噴?」 楊帆道:「難道不香,寧姊的湯麵在這修文坊裡可是公認的好吃。」 天愛奴搖頭歎道:「井蛙不可語於海,夏蟲不可語於冰。」 楊帆道:「你既吹噓自己的廚藝如何之好,何不一展身手,讓我瞧瞧。」 天愛奴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讓我拿什麼一展身手?」 楊帆笑道:「成,這個好辦,我明天買些食材回來,再見識你這位巧婦的本領便是了。」 又聊一陣,街上梆子聲隱隱傳來,聽起來該是兩更天了。天愛奴起身道:「不跟你聊了,我回去休息。」 楊帆也起身道:「你睡吧,我出去走走。」 天愛奴警覺地問道:「你去哪裡?」 楊帆道:「打葉子牌,不然明天拿什麼買雞鴨魚肉呢?」 「你手氣很好麼?」 「哈哈,你要是想明天換換口味呢,最好祈禱我的手氣會很好。」 楊帆出了自家小院的門,在門下站了片刻,機警地四下一掃,便沿長巷向前走去,行了片刻忽然隱隱察覺有些動靜,楊帆暗自警惕,拐過一條巷角時飛快地向後□了一眼,一道身影疾閃出黑暗之處,卻如驚鴻一瞥,被楊帆看到了那條纖細的身影。 「天愛奴?」 楊帆微微有些恍然,心中轉著念頭,腳下卻並不停下,依舊向前走去。 天愛奴悄悄輟在後面,只見楊帆一路行去,鬼鬼祟祟、東張西望,最後來到一條長巷,左右看看,往掌心吐了口唾沫,退後幾步,輕「嘿」一聲,藉著一股衝勁兒猛地竄向一堵坊牆。 「嘩!」 腐朽乾裂的泥坯牆皮掉下來一大塊,楊帆很狼狽地摔到地上,他趴在地上不敢動彈,過了一陣兒,見沒有驚動什麼人,這才輕輕爬起來,「呸呸」的好像在吐口中的泥土。 隱在暗處的天愛奴趕緊掩住了口,生怕笑出聲來。 楊帆探頭探腦地四下看看,再接再勵地繼續爬牆,這一回他成功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爬上了高高的坊牆,呼呼地喘息一陣,翻過了牆頭。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頭,纖影一閃,掠回了他們的住處。 楊帆裝模作樣地扮出偷東西的樣子,在人家院舍裡轉悠了幾圈,又從另一側牆頭翻出,在一條條巷弄間繼續穿梭,做出一副尋找下手目標的樣子,如此這般周旋了小半個時辰,確信天愛奴已然離去,這才加快步伐,向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趕去。 楊帆晃過幾片宅子,來到了一處僻靜之地。這裡是一片住宅的街角,在巷子最裡端,左右兩戶人家,都是對著另一側大街開門,中間這條巷弄是死胡同,只留了後門,因此異常的僻靜。 巷底生著一棵龍爪槐,樹高十餘丈,枝繁葉茂。楊帆看看四下無人,突地騰身縱起,彷彿一隻靈猿,猱身直上,飛一般竄上了樹頂,隱身於樹冠之中,四下更是無人看見。 樹頂有一個幾根樹杈撐起的地方,放著一個油布包袱,楊帆打開包袱,就在樹上穿戴起來,很快,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副形像。 一套青色輕裝,青色的頭套,裝扮停當,一柄短劍插進綁腿,一口短刀插在腰帶上最容易拔出來的地方,深吸一口氣,在樹頂向四下一掃,楊帆便飛身掠出樹冠,輕盈地落在一戶人家的屋脊上,穿房過屋,飛奔而去。 ※※※※※ 「阿母,我出去啦。」 馬橋家裡,馬橋站起身來,抻了個懶腰,對母親說道。 馬橋的老娘嗔怪地道:「去吧去吧,你這孩子,老是晚上出門,小心叫武侯撞見,尋你的不是。」 馬橋道:「阿娘不用擔心,我是坊丁嘛,本來就是幫武侯們做事的,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真要叫他們撞見,也不會把我怎麼樣,兒子只與楊二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們小聚片刻,打會兒葉子牌,很快就回來。」 「嗯,你自己小心著些,玩牌歸玩牌,可不興賭錢!」 馬母叮囑了一句,用針撓了撓頭髮,又低下頭來,就著燈光,把一縷捻好的豬鬃小心地穿過牛骨上鑽好的小孔,又伸手取過備好的麻繩。進行捆紮綁定。旁邊有一套鑽孔工具和一大堆已經鑽好孔的牛骨頭,那是馬橋剛剛做出來的。 馬橋只要回了家,總是陪母親一塊做家務,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那時候馬母常給人做鞋墊賺些錢養家,馬橋每天都會在家裡幫著母親把剪碎的小布頭一塊塊的拼成鞋墊的樣子,常常忙到日光西斜,才能出去與坊內的小夥伴們玩耍一陣。 從小到大,他都幫著老母做事情,如今做了坊丁,有了工錢拿,雖說坊丁的收入非常低微,不過據他說幫著武侯們做事,時不時總有些意外之財,所以家境比起從前已經好了許多,不過老人家閒不下來,兒子長大了,該娶媳婦了,自然要幫他攢老婆本兒,所以依舊每日勤勞做工。 馬母聽說市面上現在牙刷子既賺錢又好賣,便叫兒子花錢買了一支回來仔細琢磨了一陣兒,然後就買了些原材料回來,嘗試著自己做牙刷子。 馬母知道兒子孝順、聽話,倒不擔心他去為非作歹,因此只是囑咐一句,便放心地幹活了。卻不知在她眼中,兒子固然依舊是那個孝順聽話的好兒子,可兒子畢竟已長大成人,已不是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幼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長大成人的兒子,更不可能將所有秘密與老母分享。 馬橋走出房門,將門掩好,在院中悄悄站立片刻,便向夜色中遁去。 今夜無月,星光黯淡。 馬橋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小巷裡,雖然晚間坊裡有武侯巡邏,但武侯們一般只巡弋大街,不會到小巷裡行走,所以倒不虞被人撞到。 小巷裡黑漆漆的,他卻熟門熟路,馬橋並沒有看到,夜色中一道若有若無的身影,正攸然從一座座房頂掠過。那從房頂飛掠而過的人影正是楊帆,楊帆卻也沒有注意到小心翼翼貼著牆根潛行的馬橋。 馬橋悄悄摸到一扇門前,回頭看看巷中無人,便探手一推院門,院門沒閂,「吱呀」一聲門開了,馬橋閃身入內,輕輕掩好院門,躡手躡腳地往正房走,一邊走一邊小聲喚道:「銀銀,銀銀……」 房門開了,一個人影裹著一陣香風猛地撲到了他的懷裡,兩片灼熱肉感的豐唇隨即印上了他的嘴巴,狠狠地親了個嘴兒,那女子聲音便喘息地道:「你這小冤家,叫人等得好不心焦,怎地才來!」 兩個人抱在一塊兒,一邊親嘴,一邊手忙腳亂地脫著彼此的衣服,以一種高難度的動作轉進了房間。房門一掩,馬橋屁股後面一片袍袂便夾在門縫裡,隨著一聲女人的嬌吟,那片衣角「唰」地一下不見了。 片刻功夫,床榻的吱吱嘎嘎聲、肉體撞擊的辟辟啪啪聲和斷斷續續、支離破碎、意味難明的呻吟聲便從房中隱隱地傳出來,乾柴烈火熊熊地燃燒了。 「哼哼,哼哼……」 這不是豬的叫聲,而是馬橋有異於常人的獨特笑聲。 ※※※※※ 楊帆悄悄出現在夏官衙門,夏官衙門,也就是大唐兵部。 楊帆靜靜地候在牆角陰影下,等那一隊巡弋的兵丁走過去,便化作一縷輕煙,攸然閃到長廊陰影下,雙腳稍一沾地,就像飛鳥般撲出,沿著長廊,足不沾塵地消失在長廊盡頭,如同鬼魅一般。 他已不是頭一回來兵部,對這裡的地形已經非常熟悉,楊帆輕車熟路地潛到後衙,遁入一處比較荒涼的院落,翻身掠進院子,回頭望了望,便拔身而起,躍到了二樓欄杆處,伸手一搭,靈巧地翻了上去。 朝廷擁有無限大的力量,可是他們要做些事,也不可能洞察九地之下,正如一個刺客藏進茫茫人海,哪怕只是洛陽城一地,他們也沒有能力把這裡掘地三尺,找出那個刺客來,他們甚至要動用武侯和坊丁,才能完成一次全城的搜查。 同樣的,居於九地之下的螻蟻,想要一窺九天之上的朝堂上的消息,甚至是在朝堂上諸多官員間也屬於絕大機密的一個消息,同樣是不可能完成的一件任務。楊帆只有一條線索,就是那個長著法令紋的凹目鷹鼻的酷吏。 這個人在當年穿的是青色官袍,那只是一個八九品的小官,楊帆不可能畫影圖形,張貼於大街小巷地尋人,也不可能持著那人的畫像滿大街的問人,更不可能逐一潛入大唐官員的府邸,窺視他們的相貌,憑這一條線索,希望實在是太渺茫了。 更何況,這些年來,隨著武後權力的一步步集中,朝中官吏起起伏伏,風風雨雨,有太多的官員因為權力鬥爭的失敗而貶官甚至亡命。誰知道當年那個青袍小吏如今是青雲直上,還是貶謫邊疆,亦或是抄家砍頭了。 即便是那個京中小吏如今已然外放地方為官,他就再也無從查起,所以儘管楊帆印象中最深刻的只有那個酷吏的模樣,卻並沒有把查訪的重點放在尋找這個人上,而是從那支軍隊著手。 想找當年的一個長著深深的法令紋的八九品小吏雖然無異於大海撈針,但是要找一支出京公幹的禁軍就要容易很多。從那浩瀚繁多的一捆捆卷宗、公函裡,總能找出一點珠絲馬跡的。 楊帆潛入的是兵部庫部,儲放公函案牘的地方。禁衛軍三百餘人出京公幹,這麼多人馬的調動,如果是奉了朝廷的命令,兵部必有記載。如果屠村的命令不是出自朝廷,調動這麼多人馬出京,也必然要找個出京公幹的借口,同樣要經過兵部,否則就是跡同謀反了。 所以,楊帆相信,只要那支禁軍不是山賊土匪假扮的,就一定會留下記載。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二十三章 我有個秘密 楊帆已經來過幾次,查閱了許多永朔二年的公函,目前還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卻知道了許多並不為民間所熟知的其它消息,比如梅花內衛的一些資料,就是從這兒得到的。 這裡存放的都是舊公函,平時根本無人登樓,室中不管是書架還是公文,上面都落了厚厚的一層灰。楊帆在牆角摸出以前留下的蠟燭和火石,轉到幾層書架之後,打著火石,點起蠟燭,放到了公文架上。 昏暗的燈光被一層層書架擋住,外邊毫無察覺。 楊帆找到上次做了記號的地方,抽出一份公函,仔細地看起來。 「永淳二年,東突厥骨咄祿重建汗國,汗國甫立,即擾定州,霍王李元軌擊退之……」 專注地看完全文,楊帆輕輕搖頭,將它放了回去,依次又拿出下一份:「骨咄祿擾媯州,圍單于都護府,殺司馬張行師。勝州都督王立本、夏州都督李崇義分道救之……」 「骨咄祿擾蔚州,殺刺史李思儉,俘豐州都督崔智辯……」 「骨咄祿掠嵐州,偏將楊玄基擊走之……」 這一年,突厥王骨咄祿無異是一個重要的主角,如許之多的兵部案牘全是關於他的,楊帆眉頭緊鎖,卻不敢跳躍著抽檢,他之所為,本就是剝絲抽繭的耐心活兒,容不得一點馬虎,焉知這個題目下,沒有與他想要找的東西有關的線索呢。 一份份看完,他又拿出一份,這一份卻是關於大唐名將薛仁貴身故,兵部奏請撫恤追賜的。仔細看完全文,放回去,又拿出一份,楊帆一份份認真地閱讀著,也不知道又看了多少份,當他再拿出一份時,寫的卻是武後將廢太子李賢遷禁巴州的消息,仔細瀏覽一下,一行刺目的字跡赫然躍入眼簾: 「著龍武軍派兵押送。」 楊帆的心急跳起來,迄今為止,他已查閱了不下三百份公函,這是唯一一份提到龍武軍出京消息的。可巴州在蜀中,他要查的那群人卻是出現嶺南韶州,著實的南轅北轍,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關聯麼? 楊帆凝眸思索良久,將這一頁公文小心地撕下來揣進了懷中,天色已經太晚了,他今晚只能查到這裡,否則天光一亮,他就無法安然離開了。 楊帆將公函案牘一一歸位,吹熄蠟燭,塞回原來掩藏的地方,悄然離開了兵部庫房。 ※※※※※ 清晨,吱呀一聲,後門兒開了,天愛奴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楊帆已經起身,兩個人互相看著,楊帆的衣裳依舊皺皺巴巴的,而天愛奴的衣裳卻很整潔,甚至連衣角兒都沒捲起一絲褶皺。 楊帆絕不相信僅有一套衣裳的她,晚上敢脫光了睡覺,所以對她如何將衣服保持的如此整潔非常好奇。 「早,要不要刷牙?」 這是楊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招待客人的東西,天愛奴想起那被楊帆吹捧不已的掉毛牙刷,眸中不禁微微露出一絲好笑的意味。 「給!」 楊帆順手遞過一枝嶄新的牙刷子,兩個人依舊走到院子裡,在晨曦下,在鐘鼓聲中,呸呸地刷著牙,這種在一起的感覺很是奇妙,但是楊帆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等他們刷淨了牙齒,牙刷子也就報廢了,牙刷子稍稍有些粗糙,以致牙齦有些出血,楊帆漱了漱口,咧開一嘴白得耀眼的牙齒,微笑道:「我去開坊門,順便給你帶碗麵片兒回來。」 「嗯!」 楊帆點點頭,轉身朝外走。 「噯!」 楊帆回頭,就見天愛奴俏生生地立在陽光下,似笑非笑地道:「昨夜贏了麼?」 「啥?哦!呃……」 楊帆乾笑起來,天愛奴搖搖頭,揚手擲出一件東西,空中劃過一道弧形的金光,楊帆伸手一抄,入手竟是一支金釵。抬眼再看天愛奴,她已翩然回屋去了,楊帆吁了口氣,打開院門,揚長而去。 「啊∼∼啊∼∼∼啊∼∼∼」 楊帆和馬橋張著大嘴同時打哈欠,坊門一開,他們就被急於出坊的人衝撞的東倒西歪。等二人站定身子,互相看看,異口同聲地道:「你怎麼跟沒睡醒似的?」然後同時又打個大哈欠,異口同聲地道:「昨夜天涼,沒有睡好。」 二人同時怔了怔,楊帆心虛地道:「我去吃麵,要不要一起?」 馬橋心虛地道:「不了,我還是回家陪阿母一塊兒吃。」 兩人各自走出三步,又不約而同地站住,欲言又止。 楊帆道:「橋哥兒,我下午出去一趟,坊裡若有差使,你幫著應付一下。」 馬橋奇道:「你去哪兒?」 楊帆道:「家裡被褥叫耗子咬的全是洞,我琢磨著去買套新的。」 馬橋道:「不巧,我也要出去,前些天阿母做了些牙刷子,托南市幾家賣雜貨的掌櫃幫忙售賣,我今兒去瞧瞧賣的怎麼樣了,把貨款收回來。」 馬橋撓了撓頭,道:「既然如此,咱們一起去吧。反正坊裡平時也沒什麼大事,我跟馮武侯說一聲,叫他幫忙照應一下。」 「如此也好。」 楊帆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心下卻有些躊躇,他一個光棍漢,突然開始購置布匹柴米,必會惹得馬橋追問緣由,可是又不便拒絕同行,只能見招拆招了。 到了面片兒攤前,楊帆又叫了兩碗湯麵,江旭寧奇怪地道:「小帆,你這兩天怎麼這麼能吃啊?」 楊帆怕她起疑,靈機一動,便把昨日對蘇坊正扯過的謊又對她說了一遍,只說馬橋胃寒,要吃些湯麵暖暖肚子。江旭寧擔心地道:「他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知道照顧自己,嚴重麼?要不要請個醫士瞧瞧,可別有啥毛病給耽誤了。」 楊帆道:「嗨,你不用擔心,就他那身子,壯得跟牛似的。下午他還要跟我一塊兒去逛南市呢,你說他能有啥事。」 「你們下午要去南市?」 面片兒雀躍道:「太好了,我下午正想去南市瞧瞧,買些首飾頭面,那咱們就一塊兒去吧。」 楊帆一聽,不由叫苦不迭,當真是做人莫說謊,只要扯出一個謊來,就得用無數的謊去遮掩它。江旭寧和馬六兒青梅竹馬,自幼的朋友,若是同去,路上少不得便要問起馬橋的胃病,說不得,一會兒得先去馬橋家裡囑咐一聲,免得他在寧姊面前說漏了嘴。 楊帆吃罷早餐,又把另一碗麵片兒帶回到家裡交給天愛奴,便急匆匆地趕到馬橋家裡。馬橋娘已經吃完了早飯,馬橋卻是個大肚漢,已經盛了第三碗粥,還在那兒呼嚕呼嚕吃個不停。 「劉大娘早啊。」 楊帆一見馬橋娘,便扮起了乖孩子,規規矩矩地向她問早安。 劉大娘挺喜歡楊帆的,這孩子瞧著就順眼,一看就是個規矩本份的,當然啦,能跟自己兒子玩到一塊兒的朋友,那品性還能差得了? 劉大娘笑瞇瞇地道:「早早早,吃早飯沒有,要是沒吃,就跟橋兒一塊吃點。」 「謝謝大娘,我吃過了,你忙著,我就跟馬六說說話兒。」 「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還有啥話兒要背人的,真是。」 劉大娘嗔怪地說著,端起一簸箕豬鬃往院子裡走,忽又站住,問道:「對了,小帆吶,我送你那牙刷子好用嗎?」 楊帆陪著笑道:「好用,好用,自打用了大娘做的牙刷子,我家的絲瓜瓤子就不知道扔到哪兒去了。」 劉大娘開心地笑起來:「那就好,你們聊著。」 見她出去了,楊帆趕緊湊到馬橋身邊,盤膝坐下,小聲道:「橋哥兒,咱們下午不是要一起去南市嗎?」 馬六嘎吱嘎吱地嚼著鹹羅卜干,眨巴眨巴眼睛道:「是啊,怎麼了?」 「是這樣……」 楊帆咳嗽兩聲,揉著鼻子道:「我這兩天,一直都在寧姊那兒買兩碗麵。」 馬六嘎吱嘎吱地道:「兩碗?不多啊,我一頓至少吃三碗,咋了?」 楊帆乾笑道:「大概我正在長身材吧,飯量突然變大了,都怪不好意思的,就沒跟寧姊說是我自己吃,我說是你有些胃寒,所以要喝點面片兒湯暖暖肚子,下午她要跟咱們一塊兒去南市,你在她面前可不要說漏了。」 馬橋嘎吱嘎吱地嚼著羅卜乾兒,眼中閃過一抹疑色:「不對吧,咱們哥倆多久的交情了,你一定有事瞞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兒?」 楊帆道:「我瞞你作甚,真是這麼回事兒,你可不許給我說漏了。」 馬橋唆了口粥,「哼哼」地道:「少跟我扯淡,你當我傻的不成,老實招供,到底怎麼回事?」 這時,馬橋娘在院子裡說話了:「小帆吶,你跟橋兒昨天晚上打葉子牌打到半夜三更,太晚了,這月該你們倆當值,一大早的就要去開坊門,每天睡的太晚可不好。打牌不要緊,大娘不是反對你們玩,可不能沒早沒晚的呀……」 「嗯?打牌?」 楊帆疑惑地看向馬橋,眉頭慢慢挑了起來。 馬橋哽了一下,立即挺起胸膛道:「咱們兄弟就跟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似的,這般交情有什麼事我不能替你擔待的?不就是說我胃寒,買了面吃麼,小事一樁,你放心好了,小寧那裡,自有我擔待。」 楊帆玩味地看著馬橋,嘿嘿地笑了兩聲。 馬橋「哼哼」兩聲,心虛地舉起大碗:「呼嚕呼嚕呼嚕……」 跟豬拱槽似的,他的一張大臉全都埋進了碗裡。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二十四章 繁華鬧市 「咚咚咚咚……」 南市開坊的鼓聲遠遠地傳來,楊帆、馬橋和面片兒依舊不急不忙地走著。 日中開坊,開坊前都要先擊鼓三百下,現在鼓才剛剛敲響,離開坊門的時間還早著呢,一點都不用急。 洛陽的商業較長安更為發達,富商巨賈頻繁貿易於三市。南市百行各業,共有三千多家鋪子,甍宇齊平,遙望如一,榆柳交蔭,通渠相注。珠寶店、書局、麩行、奴隸市,重樓延閣,互相臨映,招致商旅,珍奇山積。 北市東連漕渠,天下舟船集於橋東,常有萬餘艘船人,填滿了河路,商賈貿易,車馬堵塞市間,胡商雲集,多出售香料、珍玩,採購絲綢、茶葉等商品,旅店、酒食店也多處於這一帶,鱗次櫛比,將洛水南北的兩市連成一片。 西市與南市相仿,不過更偏重於批發,主要客戶是其他各地的商賈。大唐的「市」只有到了日中時分才開,當然,開在各個坊裡的小貨攤兒不受此限。 「馬六,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這麼不知道照顧自己呢?晚上睡覺的時候,被子要蓋好,可不能蹬被,天已經涼了,難道你還要大娘夜裡起來給你蓋被子不成?」 「是是是……」 「吃飯的時候別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要細嚼慢咽,尤其是不能老吃涼東西,吃東西要準時,你的胃寒就不會犯了。」 「是是是……」 「你瞧你這副德性,能好好走道兒不?不准顫悠!好的不學,偏學地痞無賴!」 「是是是……」 三個人一路走,面片兒一路教訓著馬橋,馬橋一臉無奈,愁眉苦臉地道:「小寧,其實我……」 楊帆馬上咳嗽一聲,拉著長音兒道:「劉大娘說,昨兒晚上……」 馬橋立即閉緊了嘴巴,面片兒轉向楊帆,問道:「昨晚上怎麼了?」 楊帆窺見馬橋告饒的眼神,嘿嘿一笑,道:「其實不止昨晚,這些天一直這樣,馬六晚上口渴,總是放著爐上燒開的水不喝,直接去喝缸裡的涼水,我估摸這胃寒啊,就是這麼落下的毛病。」 面片兒聽了扭頭瞪了馬橋一眼,嬌嗔地道:「要不說你不會照顧自己,你還小麼,這麼大的人了,整天喝涼水!從現在起,一定得改掉這個臭毛病。」 馬橋乾笑道:「好,好好,我一定改,一定改!啊,坊門開了,快點快點。」 「市令」當當地敲響了鑼,坊市的大門緩緩打開,坊前早就簇擁了不下數千人,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馬橋一看不用江旭寧囉嗦了,如釋重負,趕緊招呼一聲,急急往前趕去。 洛陽的每個「市」都有四個門,楊帆他們來的是南門,一瞧坊門打開了,馬橋立即加快了腳步,面片兒沒法繼續教訓他,便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楊帆跟在後面走著,眼珠微微一轉,忽然哎喲一聲摀住了肚子。 面片兒止步回身道:「小帆,你怎麼了?」 楊帆道:「我忽然有些腹疼,得找個地方去方便一下,寧姊,你跟馬六先進去吧,一會兒我再去尋你們。」 面片兒頷首道:「成,我和馬六沿十字大街往前走。」 楊帆揚手道:「好,你們先行一步,一會兒見!」 馬橋「哼哼」兩聲,仰天道:「老天有眼,惡有惡報啊!」 得意未了,便傳來江旭寧訓斥的聲音:「又說甚麼瘋話?你就不能正兒八經的?你這個人吶……」 兩人一路說,一路進了坊市,楊帆捂著肚子磨磨蹭蹭的拖在後面,候著二人進了南市,便也加快了腳步,進了南市的大門,就往左一拐,沿著一排橫向的商舖向前趕去。 雖然剛剛開市,可以因為一天裡只能開半天的市,所以剛剛開坊,早就做好了準備的商賈們就賣力地吆喝起來,招攬著剛剛走入市場的洛陽百姓。 李家漆器什物鋪,王家花果鋪子、蕭氏紙墨筆硯、劉家炭薪、陳家酒莊,牛羊肉鋪,一路行去,繡旗招展,掩蔽天日。其間還有許多由胡人開設的珠寶坊和香藥鋪子。 這時的胡人專指波斯、大食以及天竺、羅馬、粟特等西域人種,而突厥、吐番、回紇是不能稱為胡人的,否則他會認為你在岐視他。 各種各樣的人,官紳士子、淑女佳人、大家閨秀、胡姬番女,販夫走卒,國人胡人,參差其間,騎馬的、乘車的,步行的,各行其路。 放眼望去,美女很多,就算不想買東西,在裡邊隨便逛逛,瞧瞧美人也是很養眼的,但是「滿城儘是大饅頭」的旖旎景像你在這裡是看不到的。 因為開胸裝只有兩種女人在兩種地方才可以穿,一種是命婦貴女、使相千金,可以在府邸和宮闈中穿。另一種是歌伎舞伎,可以在青樓妓坊中穿,其他女子連穿的機會都沒有,更不要說穿到大街上現眼了。 楊帆進了南市,逕往左邊一拐,直奔任家金銀鋪子。他得把那支金釵換了錢,才可以去買東西,這個年頭,金銀還不是通用貨幣,不能直接拿來交易,這個時代買賣東西,通常是用開元通寶支付,如果是較大量的支付,就用絹布為一般等價物。 楊帆手中這支金釵重量不到一兩,頂多能換兩千錢,不過楊帆看這支釵子做工精緻,造型精巧,一般金銀鋪子的匠師根本打造不出來,金銀鋪子收了他的釵子,根本不用燒融,直接就能轉手當成首飾售賣,是以楊帆執意要換三千錢。 店主任老實又是貶低金子成色,又是嘲諷作工手藝,唾沫橫飛地說了半天,楊帆也不多說,只笑瞇瞇地說:「任掌櫃的,你要只換兩千錢也成,不過你得當著我的面把這釵子鍛成金條。」 任老實二話不說就抄起錘子,高舉過頭,橫眉立目地盯著砧板上的那支金釵,他瞪著眼睛看了半晌,便攥著錘子瞪向楊帆,惡狠狠地道:「算你狠!兩千五百錢,絕對不能再加了!」 楊帆道:「兩千八百錢,釵子歸你!不然,我去對面傅家金銀鋪子。」 任老實右手把錘子往砧上狠狠一敲,左手飛快地揣起釵子,咬牙切齒地道:「成交!」 第一卷 破繭化蝶 第二十五章 一生所托非良人 楊帆離開任家金銀鋪子,先去陶瓷鋪子訂了鍋碗瓢盆,又到油米鋪子訂了米面油鹽和各色食材,給了地址都叫他們閉市後讓夥計直接給送回家裡去,隨後便追趕馬橋和面片兒去了。 楊帆在路上看到一個雜貨鋪子,賣些笄釵簪子、各色雜物,想到家裡那位阿奴姑娘把簪發的釵子換了錢,連簪發的東西都沒有了,就停下為她選支釵子。 楊帆本想找一隻蝴蝶釵,攤面上卻沒有,掌櫃的竭力推銷著一支鎏銀的桃心釵子,見他不大中意,又饒了他一張娃娃面具,楊帆這才同意。 「馬六,馬六,你小子給我回來……」 馬橋拉著面片兒的手逃得飛快,一個山羊鬍子的店舖掌櫃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呼」地喘息著停下,恨恨地把一捧牙刷子都扔到地上,使勁踩著,指著馬橋的背影高叫道:「你小子,以後再不要托我家幫你賣東西,沒得壞了我家的名聲。這樣的破牙刷子也敢拿來叫賣,真是豈有此理!」 店老闆一甩袖子,憤憤地回了自己的店舖,楊帆趕到時恰看到這樣一幕情景,他自己就是馬氏牙刷子的受害者,如何還不明白其中緣由,楊帆心中暗笑,忙把面具往臉上一扣,追上馬橋,一拍他肩膀,叫道:「哪裡走!」 馬橋扭頭一看,卻見一個嘻皮笑臉的胖娃娃,不禁嚇了一跳,楊帆把面具一掀,馬橋這才鬆了口氣。 楊帆笑道:「怎麼了,急急如喪家之犬?」 馬橋沮喪地道:「我剛才到丁掌櫃的店裡去問牙刷子售賣的情形,誰料他一見我來,便大發脾氣,說我家的牙刷子做得太糟糕,有的客人買回去刷了一嘴的血,而且一用就掉毛,不但掉毛,味道還大,唉!」 楊帆瞧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安慰道:「此計不可行,再另謀生財之道就是了,何必這般沮喪。」 馬橋道:「我倒無所謂,只是擔心阿母,阿母一門心思想要做些生意,賺錢給我娶媳婦,結果不管做啥生意都賠。這一次家裡買材料花銷不少,如今這牙刷子賣不出去,不但沒有賺錢,反而又賠了一筆,只怕阿母傷心,會壞了身子。」 面皮兒被他拉著一通跑,跑得臉蛋兒紅撲撲的,聽他這麼說,便道:「你生性至孝,大娘有你這樣的兒子,那就是老人家的福氣了。生意做賠了有什麼關係呢,在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就是。」 馬橋哭喪著臉道:「可我老在那一個地方跌倒,我懷疑那是個坑啊!」 楊帆忍著笑,從懷裡摸出幾十文錢塞到馬橋手裡,說道:「這些錢先拿回去,哄了老娘開心再說。你今天來,正好在坊間多逛一逛,看看有甚麼小玩意兒比較賺錢,自家又做得了的,回頭重打旗鼓另開張便是。」 馬橋趕緊把錢推回來,道:「這可不成!你孤身一人在洛陽,沒親沒友的,攢點應急錢不容易,我哪能要。」 楊帆道:「誰說我無親無友,寧姊是我阿姊,你不就是我的兄弟了?莫非你不認我這個兄弟不成?」 「這……這……」 馬橋想想獲悉真相後傷心失望的老娘,只好靦顏揣起了錢,把楊帆拉到一邊,小聲道:「改天咱們再幹一票,這回得了東西,全都歸你。」 楊帆笑道:「成,就這麼辦。」 面片兒睨著他們道:「背人沒好話,你們兩個說什麼呢?」 馬橋道:「男人間的話,真要說給你,你也不會聽的。」 面片兒哼了一聲,昂起頭道:「快走吧,別東拉西扯的,我還沒去看頭面首飾呢。」 楊帆笑道:「走,咱們先陪寧姊去看頭面。另外,我家的被褥床單被耗子啃的實在用不得了,買完了頭面,寧姊再幫我去挑幾匹好布料。」 ※※※※※ 三人有說有笑地向前走著,江旭寧忽然在一家頭面鋪子前邊停住了腳步,馬橋一瞧那家鋪子的門面,便對江旭寧道:「小寧啊,這家鋪子咱還是不要看了吧,這樣的地方可不是咱們花銷得起的。」 那家鋪子門臉甚是堂皇,一看就是售賣上等頭面首飾的地方,可江旭寧依舊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神色有些異樣,楊帆和馬橋對視了一眼,發覺有些不對勁兒。 他們順著江旭寧的目光向店裡看去,就見店中正有一位貴婦人在買東西,這婦人烏油油的頭髮,梳了一個烏蠻髻,穿一件小袖綠衫襦,罩一件淺藕色的半袖,肩上又搭了一條白印花的紗帔子,大紅的束腰裙,一雙深綠色的翹頭履。 看她年紀,約有三十歲上下,姿色只算中下,身材已然發福。在她旁邊陪著一個男子,這人頭戴一頂黑紗羅的帕頭巾子,發腳處還插了一朵絲帛做成的簪花,身上則穿一領圓領大袖,看他的年紀也就在二十七八歲的模樣。 這人眉目清秀,臉上還薄薄地敷了一層粉,頜下是一部修剪得極整齊的鬍鬚,瞧起來丰神朗朗,算得上一個俊逸男兒。 那中年婦人正在挑選著首飾頭面,男子則在她耳畔站著,親暱地低聲說笑著什麼,似乎在點評她挑選的首飾。唐代首飾,最流行的髮飾,鐲子也有,至於項鏈、戒指、耳環一類的東西倒不流行,這婦人挑的正是一支金珠花的步搖。 男子在她耳邊笑說了一句,逗得婦人一笑,嬌嗔地打了他一下。男人肩上,蹲著一隻貓兒似的動物,比貓還要大上許多,通體紅色,又有許多斑點,粗長的爪子緊緊扣在男人肩上,豎著耳朵左顧右盼。 瞧見女主人打了男人一下,它也呲起鋒利的牙齒,抬起小爪子在男人頭上拍了一下,惹得婦人為之失笑。這是一隻猞猁,常被貴人當成寵物飼養,如果狩獵時帶在身邊,比獵犬還要警覺,速度如飛,俗名就叫「草上飛」。 楊帆看看江旭寧的臉色,低聲道:「寧姊,莫非你認得那個男人?」 江旭寧的臉色很難看,低低地答道:「那個男人……叫柳君璠。」 楊帆奇道:「柳君璠,那是何許人也?」 馬橋攸然色變,說道:「柳君璠?你那個未婚夫婿?年底便要與你成親的那個男人,就是他?」 江旭寧默默地點了點頭,嘴唇已咬得發白。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二十六章 男兒當志氣 江旭寧只有十六七歲,這姓柳的卻有二十六七,相差十多歲,不過在唐朝,這很正常。唐人習俗,男女婚配時特別強調男方要比女方年齡大,有「男大十歲,同年同歲」的說法。 大城大阜的男人,尤其是讀書人,成婚都比較晚。因此這柳君璠比江旭寧大了十多歲,實屬尋常。 眼見如此尷尬的一幕,馬橋忙勸道:「小寧,你別多想,也許那是他本家的姐妹,又或者街坊鄰居……」 楊帆冷冷地道:「這兩人都是年過三旬的男女,相偕往頭麵店裡購買首飾,舉止又是如此狎暱親密,若說二人之間無甚私情,你信麼?」 馬橋向他連打眼色,解勸道:「男人嘛,偶爾逢場作戲罷了。你這是看見了,若是未瞧見呢?小寧,你一個姑娘家,是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怎好理直氣壯地上前責問,不如……走了吧。」 楊帆道:「走?寧姊就可以視若無睹,當它從未發生過麼?」 馬橋趕緊把他扯到一邊,小聲道:「小帆,你今兒這是怎麼了,怎麼唯恐天下不亂的?你叫小寧怎麼做,還能上前與他爭吵麼?馬上就要成親了,且忍一忍,饒一饒,也就過去了。」 楊帆正色道:「如此自欺欺人,何來幸福可言?」 馬橋急了,道:「小寧跟他已簽了婚書的,雖未拜堂,已然是夫妻,你不勸和,還讓他們打得不可開交才好麼?」 楊帆抿著嘴不說話了,只是緊緊地盯著江旭寧,看她態度如何。他可以容忍別人欺他騙他,卻不能容忍別人欺辱他的朋友,然則這畢竟是江旭寧的事,他需要一個江旭寧的態度。 江旭寧心思百轉,雖然眼前這情形叫人憤慨悲傷,可自己一個未嫁的姑娘,難道還真能上前拿出正室夫人的派頭來詰問於他不成?江旭寧為難半晌,喟然一歎道「算了,小帆,我們走!」 不料三人還未舉步,店中又出現一幕情景,江旭寧看在眼裡,一張俏臉騰地一下,脹得發紫。 原來那婦人沒有相中那枝步搖,舉步又走到另一張櫃面前,柳君璠連忙追過去,不想那只猞猁突然從他肩上竄下來,一溜煙兒地竄到地面,似乎想追上女主人,而柳君璠也正舉步向前,那猞猁快如閃電,他來不及反應,一腳便踏在猞猁身上。 那只紅猞猁貓兒似的一聲尖叫,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撲到婦人身邊,嗚嗚咽咽的好不可憐。婦人攸然變色,抬起手來,一記耳光便狠狠地扇在柳君璠的臉上,叱罵道:「你這個不長眼睛的狗東西!」 柳君璠摀住臉頰,訕訕地道:「我……它的動作實在太快,我沒反應過來。」 婦人反手又是一記耳光,罵道:「連我的小貝都照看不好,你這個廢物還能幹什麼!」 婦人罵完柳君璠,俯身抱起猞猁,哄道:「我的小寶貝兒,快讓我瞧瞧,傷著沒有。哎喲,我的小寶貝兒,看把寶貝兒疼得,這個不長眼睛的廢物,阿娘都教訓他了,別叫了。」 柳君璠陪著笑,諂媚地道:「是啊,小貝乖啊,是我不好,有眼無珠,傷著你沒有啊,來,我給你揉揉。」 一隻手剛伸出去,就被婦人一巴掌扇下去,白了他一眼,叱道:「拿開你的狗爪子,小貝不稀罕。」 江旭寧看到這一幕,只氣得俏臉通紅,渾身發抖,她的男人逢場作戲也好,尋花問柳也罷,她都能忍得,可她的男人如此沒有骨氣,根本不像個男人,叫她如何忍得? 江旭寧目中蘊著恥辱的淚水,馬橋一把沒拉住,她已甩開馬橋的手臂,昂然走進店去,站到柳君璠面前,沉聲問道:「柳君璠,這個婦人是誰,跟你什麼關係?」 柳君璠看見是她,不由嚇了一跳,變色道:「旭寧,你怎麼來了?」 江旭寧冷笑道:「我不來,怎麼看見你糾糾偉丈夫的如此氣概?這婦人是誰,和你到底是什麼關係?」 那婦人看見江旭寧斥問柳君璠,也是為之一怔,隨即就鎮定下來,她乜著江旭寧,輕輕撫摸著猞猁的毛髮,慢條斯理地問道:「君璠,這個潑辣的小娘子是誰啊?」 柳君璠訕訕地道:「這位姑娘,姓江,江旭寧江姑娘。」 江旭寧冷冷地道:「怎麼,你都不敢承認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哦,這就是你說過的那個開麵攤兒賣早點的姑娘呀。」 婦人眉帶譏誚,唇抿冷笑,不屑地道:「走吧,逛街的興致一點都沒有了。真是掃興。」 「慢著!」 江旭寧伸手攔住要隨那婦人離開的柳君璠,問道:「你還沒有告訴我,這個婦人是誰?」 柳君璠狼狽道:「這位娘子,是……是跟我同住永泰坊的姚氏夫人。」 江旭寧瞪著杏眼,沉聲問道:「她和你是什麼關係?」 柳君璠惱羞成怒地道:「江旭寧,你還沒嫁到我家來呢,管得這麼寬?什麼時候輪到你來過問我的事情了?」 這時那姚夫人已走出門去,門口一輛輕車,趕車的是個崑崙奴,旁邊還伴著一個高麗婢子。姚夫人挑起轎簾兒,慢條斯理地道:「柳君璠,你過不過來?你現在不來,以後都不用來了。」 柳君璠跺了跺腳,繞過江旭寧就往外走。江旭寧也是真的惱了,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不依不饒地道:「柳君璠,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你跟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柳君璠氣極敗壞地道:「姓江的,你管的也太寬了,不要說你還沒有嫁到我家,就算我跟你入了洞房,做了夫妻,你也管不得我,放手!」 江旭寧執拗地道:「你先把話說清楚!」 「你放手!」 姚夫人鄙夷地道:「真是個沒有用的廢物!你不說,我替你來說。」 姚夫人挺起胸膛,睨著江旭寧,傲然道:「你問我跟柳君璠是什麼關係?我告訴你,他吃我的,喝我的,交些狐朋狗友的開銷,博戲賭彩的花費,全都是我的,你說我跟他什麼關係?」 姚夫人捏著手帕,說一句,逼近一步,盛氣凌人地道:「哦……,我還忘了告訴你,就連你們倆年底成親的花銷,都是我給他出的,你自己問問你的這位乘龍快婿,本夫人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柳君璠面紅耳赤,面對江旭寧羞怒不堪的眼神,他只能無奈地舔著嘴唇,把唇上薄薄的一層唇膏都給舔沒了,卻沒有勇氣說一句話。 江旭寧氣的渾身發抖,指著柳君璠道:「你……你……,男子漢該頂天立地,可你竟然這般沒有出息!我知道你家境中落,這些年家中境況大不如前,可富人有富人的過法,窮人有窮人的過法,人窮,志不能短,你連臉面都不要了,居然做人面首,虧你還是個讀書人,你還知不知道什麼叫做禮義廉恥!」 柳君璠被她罵的惱羞成怒,揚手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地摑在江旭寧的臉上,江旭寧捂著臉頰,愕然道:「柳君璠!你……你竟然打我?」 柳君璠冷笑道:「你我雖尚未拜堂成親,卻已下了婚書,大唐律法承認的合法夫妻!我今日就要教訓教訓你這個不懂為婦之道的賤婢,怎麼著?你本良人,卻操持賤業,街頭擺攤,販賣麵食,嫁入我家,就不辱了我家的名聲? 我雖早有耳聞,可是念你家境困苦,此舉實屬無奈,所以從不曾登門詰難。我與姚夫人……皆好詩詞歌賦,往來切磋,引為知己。因見我家貧困,姚夫人常施援手,幫襯於我,僅此而已,不想你竟如此齷齪,不但橫加指責,壞我名聲,更污辱我的恩人和知己,我如何還能忍你,賤婦,你給我滾!」 姚夫人聽了只是撇嘴冷笑,卻也沒有再拆他的台。 馬橋趕上去道:「有許好好說,兩位都消消氣……」 柳君璠瞪著他道:「我們夫妻說話,你是何人?」 馬橋陪笑道:「我是小寧街坊,今日陪她一同來南市購買頭面……」 柳君璠一聲怪笑,一把揪住馬橋,指著江旭寧道:「好哇!我與姚夫人同游南市,被你說的如此不堪,而你,一個待嫁的女人,不守婦道,居然與人同游南市,又叫他陪你選買首飾頭面,你們又是甚麼關係?姦夫淫夫!」 江旭寧紅了眼睛,飲泣道:「你……你怎麼能這般無恥?你可知我每日起早貪黑,賣面賺錢,原也是知道你家境不好,本想著多賺些陪嫁,將來我操持家務,叫你安心讀書,考取功名,萬萬沒有想到,我江旭寧的夫婿竟是這樣一個人物……」 柳君璠橫了心,怒罵道:「我是怎樣的人物?你這不守婦道的賤婢,今天我就好好教訓教訓你!」說罷左手去抓江旭寧髮髻,右手便要再往她臉上摑去。 楊帆忍無可忍,將袍襟「唰」地一撩,往腰間一掖,舉步便衝了上去!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二十七章 長相思,苦相憶 柳君璠手剛伸出去,還沒挨著江旭寧的嫩頰,卻被一隻手橫空架住,柳君璠扭頭怒喝道:「柳某在此教訓妻子,誰人多管閒事?」 轉眼一瞧,卻是一個笑眉笑臉的「娃娃」,不由得為之一怔。 「娃娃」二話不說,砰地一拳正中柳君璠的眼睛,柳君璠「哇」地一聲大叫,仰面栽了出去,「娃娃」二話不說,一撩袍裾,提起靴子便沒頭沒臉地踹將下去…… 雙方鬧事的這家首飾頭麵店是南市一家極高檔的所在,每一件首飾頭面都不便宜,哪怕是其中最便宜、最不起眼的珠玉首飾,也值得尋常人家半年的口糧,所以平素十分的安靜。 鋪面後面的帳房裡,掌櫃的陪著帳房管事,正在辟嚦啪啦地整理帳務,旁邊坐著兩位錦袍玉帶的少年公子,其中一位正是謝沐雯謝都尉,而另一個姓高,叫高瑩,亦是內衛的一個侍衛,平時輪值在武後身邊打扇時,她們兩人一直是一對,因此彼此交情極好。 見謝沐雯認真地看著管事核算帳本兒,高瑩喚著她的小字,掩口笑道:「小蠻,像咱們這般年紀,要麼買些胭脂水粉、簪釵首飾,要麼買些綵衣繡裙,打扮個花枝招展,哪有你這樣兒的,小小年紀,好大一個財迷。」 謝沐雯微笑不語,今天二人不當值,特意結伴到了這家首飾店。二人到這店裡來,卻不是為了選購首飾,而是因為這家店面就是謝沐雯開的,高瑩是陪好友一起來盤帳的。 這麼些年來,謝沐雯省吃儉用,將她的俸祿、所受的賞賜,盡皆用來投資做生意,她是天子近衛,享有許多特權,因而這生意也就越做越好,當初那點本錢,滾雪團兒似的,幾年下來,在洛陽城裡,她已有了好幾家店舖生意。 高瑩雖然取笑她是個財迷,可是心下其實還是挺佩服她的,也很羨慕她,大家掙多少錢,彼此都是相當的,自己的俸祿、賞賜左手進、右手出,這幾年下來一文也沒攢下,還覺得手頭挺緊的,怎麼人家就做成了這麼大的生意? 高瑩輕歎道:「你呀,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等你將來成了親,這麼多的財產,還不都陪嫁了人家,讓人坐享其成?瞧你清湯掛面的,也不知道打扮打扮,可辜負了這如花的年齡,就憑你的身份和容貌,將來還怕不能嫁個如意郎君?何必如此辛苦的攢嫁妝。」 謝沐雯還是微笑不語,她可不是為了攢嫁妝,只是這份心思,沒有必要說與高瑩知道,說一次,便多一份傷心、多一份失望,何苦來哉。 不一時,那管事已將帳目理清,掌櫃的把帳簿接過來,雙手奉與謝沐雯,道:「東家,這是從本月初到現在的帳目,請過目。」 謝沐雯接過帳目,先看了看結算下來的金額,便綻顏笑道:「雁高樓果然不愧是雁高樓,我聘你為掌櫃,可算是找對人了,這才大半個月,獲利就如此豐厚。」 雁掌櫃的笑道:「這都是托東家的福,咱家的珠玉坊少有巡弋兵卒,差役公人上門叨擾,地方上的潑皮無賴也不敢登門生事,再加上珠玉多從廣州府購進,造型新穎別緻,有別於從西域傳來的珠玉,所以甚受京中婦人喜歡,客人自然也多,可不是我的本事。」 謝沐雯笑吟吟地翻著帳簿,道:「憑我的身份,敢上門打秋風的人自然沒有。不過,咱們總不能強拉客人上門吧,雁掌櫃的經營得當,這份功勞是一點也不假的,你多用些心思,我是不會虧待了你的!」 雁高樓連忙拱拱手道:「那雁某就先謝過東家了。」 見二人談起帳目細節,高瑩雖是她的摯友,也不好與聞,便尋個借口到後院兒裡去了,謝沐雯和雁高樓在帳房裡把帳目從頭到尾核算了一遍,這才合攏帳簿,問道:「掌櫃的,去廣州府購首飾頭面的夥計,可曾打聽到我阿兄的下落?」 雁高樓欠身道:「雁某每次差人去廣州進貨,都再三叮囑,務必把尋找東家長兄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他們大街小巷,各處轉遍了,還托了廣州的珠寶商人們代為尋找,迄今尚無消息。」 謝沐雯臉上的歡喜頓時被陰霾所取代,雁高樓瞧見她的模樣,也不禁輕輕歎了口氣,雁高樓對東家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據他所知,這位東家本是廣州府一個乞兒,後來蒙貴人收留,這才入京,並被引介為那位貴人的師妹謝大娘,拜謝大娘為義母,成為宮裡的一個女侍衛。 說起來,這位謝都尉對她兄長,當真是手足情深,她在東市、西市、南市開著幾家鋪子,都是為她阿兄置辦的產業。她名下的幾處產業,全都經營從廣東口岸輸入的商品,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差人尋她阿兄方便,不想卻是無心栽柳,因為如今大唐商賈主要是從西域購進商品,從南方購入的貨物少,反而令她的鋪子別樹一幟。 憑著她梅花內衛果毅都尉的身份,她的店舖不從南方來的商賈手中購買貨物,而是免費搭乘漕船往返於南北,自行購買貨物,這一來購進成本便極低廉,而她派往廣州購貨的人,無一例外都承擔著尋找她兄長下落的使命。 可惜,這麼多年來,廣州的乞丐全被找遍了,也沒找到他的下落。那負責找人的夥計一開始不知道保密,透露了口風,還有些年歲相當的乞丐冒名頂替,讓謝沐雯也不知空歡喜了多少回。 可那些冒充者不管長得再怎麼像,再怎麼會能言巧辯,卻沒有一個能說出她的阿兄送過她什麼首飾,分別時說過怎樣的話。後來負責找人的夥計也知道守緊了口風,冒名頂替者才少了。 在雁掌櫃的看來,恐怕她那兄長早就凍餓而死了,只是東家癡心一片,這個猜測他是不敢說的,自然也就無從勸起。 謝沐雯卻不這麼想,希望雖是如此渺茫,可幸好還有希望。 她沉默了片刻,點點頭,感傷地道:「有勞掌櫃了,人……還是要繼續找,一定要找到……」 房間裡的氣氛一時有些沉悶,帳房管事見此情形,忙對雁掌櫃的打個眼色,道:「掌櫃的,東家難得過來一趟,咱們剛從廣州進的那批首飾頭面,何不拿來,叫東家挑選幾件稱意的。」 雁掌櫃的鬆了口氣,連聲道:「不錯不錯,東家,待我把剛剛購進的首飾取來。」 片刻功夫,雁掌櫃的便捧了一口大匣子回來,打開來,裡邊有四層首飾格,一一擺放在几案上,謝沐雯本不想佩戴首飾,塗脂抹粉,可她在幾匣首飾上隨意地掃了幾眼,突然發現一枚蝴蝶型的釵子,不禁雙眼一亮,道:「我要這隻。」 掌櫃的瞧了一眼那支釵子,不由暗暗搖頭:「掌櫃的雖是開珠玉坊的,這眼光卻實在不怎麼樣,這支釵子的式樣太過俏皮,只適合未及笄的女兒家簪發,做工雖也精緻,瞧那用料也不顯昂貴,在這批購進的釵子裡是屬於下品的。」 掌櫃的委婉地表示了自己的意思,謝沐雯卻搖了搖頭,盯著手中那支釵子,眼神柔柔的,輕聲道:「它雖不是最貴的,卻是我心中最美的,我喜歡這蝴蝶,喜歡這支蝴蝶釵子。」 這時,前邊店面裡鬼哭狼嚎的慘叫聲傳來,謝沐雯正緬懷著那難忘的時刻,忽然被哭叫聲打斷,大為不悅,便把雙眉一挑,暗惱道:「何人敢在我的店中喧嘩?」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二十八章 人人喊打 頭面鋪子前邊的空地上,柳君璠被踢得滿地打滾,尖聲咒罵道:「江旭寧,你這個賤婢,竟敢使人毆夫!竟敢使人毆夫!」 姚夫人一見,連忙吩咐那崑崙奴道:「蠢材,還不救人?」 崑崙奴溫馴聽話,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戴著娃娃面具的楊帆突然和他咕嚕了幾句崑崙語,那崑崙奴聽得一怔,手下力道便輕了幾分,楊帆順手一拳,拳頭還沒挨著那崑崙奴,那崑崙奴就大叫一聲,彷彿被掌風拍出去似,仰面一摔,「昏厥不醒」了。 好在楊帆拳出得巧妙,這崑崙奴跌得及時,兩人的衣袖袍袂遮住了動作,旁人還道他是被楊帆一拳打出去的。柳君璠抱著頭,蜷縮如狗,淒厲地嚎叫:「江旭寧,夫為婦天,你敢使人毆夫,我斷不會放過你的!」 「各位,各位父老鄉親,還請給我做個見證!」 楊帆一腳踩在柳君璠的腰間,高舉雙手道:「某可不認得這人的娘子,更不曾受他娘子隻言片語指使,某家不是路見不平,某因何動手打人,蓋因這人羞辱了天下男人!某家也是一個堂堂男兒,豈能受此奇恥大辱?」 謝沐雯這時正好從帳房裡走出來,站在店中瞧著。 楊帆把柳君璠的劣跡惡行添油加醋地向眾人宣揚一遍,大呼道:「這等畜牲,枉自托生為男人,所作所為,實實地污辱了男人這個稱呼,普天下男兒都因他而蒙羞,你們說,此人該不該挨揍?」 圍觀百姓異口同聲地道:「該打!」 楊帆道:「著實地該打!是男人的,還不動手?」 「忽啦」一下,圍觀人群中的男子一擁而上,尤其是那些帶著女伴或者與娘子出遊的,更是格外的義憤填膺,為了表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紛紛衝上來,用拳腳跟柳君璠這個寡廉鮮恥吃軟飯的臭男人劃清界限。 「讓個地方,郎君給我讓個地方!」 那些女人比男人還要氣憤,性情潑辣的當即就提起裙裾衝上去,加入了群毆柳君璠的陣營。柳君璠被楊帆一通踹,已經踹得鼻青臉腫,面目全非,再被這些人圍上來一通毆打,連慘呼嚎叫的勁兒都弱了。 謝沐雯站在店中,將楊帆方纔所言俱都聽在耳中,臉上頓時露出鄙夷厭惡的神氣。 店裡夥計一見東家出來了,連忙上前討好地問道:「東家,你看,要不要小的把他們轟開?省得影響了咱家的生意。」 謝沐雯曬然道:「沒出息的臭男人,以身乞食,比伸手討飯更噁心!連個乞丐都不如!由他們去!」 瞧她樣子,若不是自恃身份,怕也要衝出去,狠狠踹那姓柳的幾腳,夥計一瞧,當即不敢再言。 「各位,這姦夫無恥,那淫婦同樣無恥!就是她!你們看!」 楊帆眼見眾百姓已被撩撥起來,突然大吼一聲,又將手指向目瞪口呆地站在路邊的姚氏夫人。 「打她!姦夫淫婦!」 「這對狗男女!」 百姓們已被煽動起來,立即衝向姚氏夫人,姚夫人一見,嚇了一跳,趕緊跑上車子,吼那躺在地上裝死的崑崙奴:「賤奴,還不起來,快帶本夫人離開!」 躺在地上裝死的崑崙奴蹭地一下爬起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跳上車子御車便走。柳君璠從地上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追在車子後面,一邊跑一邊咬牙切齒地摞狠話:「江旭寧,你這賤婢,你等著!我絕不會放過……」 「哎喲!」 一句話沒說完,爛梨大棗各色雜物就像瓢潑大雨似的丟過去,柳君璠以袖蒙頭,逃之夭夭。 這時市令帶著幾個維持市場秩序的市丁拎著鞭子走來,老遠就喊:「何人在此互毆,想到官府裡吃板子麼!」 眾人聽了,方才紛紛住手,整理衣冠,平穩呼吸,扮旁觀群眾狀。有人便議論道:「瞧這小娘子端地俊俏,怎麼找了這樣一個男人,當真是新鞋褲蹴鞠——可惜了的!」 面片兒顏面無光,低著頭只管疾步而行,馬橋和楊帆見狀,忙一左一右陪她離開,謝沐雯見人群散了,便也拂袖回了後堂。 離開了看熱鬧的人群之後,馬橋便埋怨楊帆道:「小帆,你今日實是太蠻撞了些,那軟骨頭挾忿而去,必會遷怒於小寧,小寧嫁過去後,還能有好日子過麼?」 楊帆勃然道:「嫁過去?你居然還這麼想?長個卵子就是男人麼?這等齷齪廢物,寧姊,你真要嫁他?」 江旭寧站定腳步,神情猶豫片刻,漸漸變成一片凜然,沉聲道:「吾雖女流,生於貧賤,也羞與此等男子為妻!回去後,我就稟明母親,請媒人出面,與他和離。」 楊帆欣然道:「這才對,寧姊又俊俏又勤快,還怕找不到一個好夫君,我瞧馬六就不錯。」 馬橋趕緊道:「不不不,我可不行,長這麼大,一事無成。我家境況比小寧家還要差了許多,小寧的娘親怎麼會同意呢。」 江旭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小帆說笑的,你還當真了,就是你肯,我還不肯呢,我江旭寧既要與那姓柳的分手,將來的夫婿怎麼也要比他強上幾分,要不然豈不惹他恥笑。就你,哼!」 馬橋趕緊道:「就是,就是,要嫁也要嫁楊二這樣的,起碼這小郎君俊俏的模樣,就比那柳君璠強勝百倍。」 江旭寧拍了他一巴掌,嗔道:「你要死!小帆才多大的孩子,比我還小著兩歲呢,胡說八道。」 楊帆挺起胸道:「雖說如今世道講究男比女大,不過女比男大也是有的,寧姊這樣俊俏,溫柔,勤勞,能幹,我可是求之不得。姊姊只要點點頭,我馬上找人去你家作媒。」 江旭寧「噗哧」一笑,抬腿便去踢他,楊帆打個哈哈,飄身閃開,江旭寧幽幽一歎,道:「好啦,你們兩個不用變著法兒哄我開心,我已經想開了,柳君璠那個人……根本不值得我為他煩惱!」 楊帆和馬橋聽到這句話,知道她是真的想開了、放下了,不由相視一笑,心裡也輕鬆下來。 ※※※※※ 天愛奴候楊帆離開之後,一顆心便激烈地掙扎起來。 她裡裡外外看過,甚至冒險打開院門,向外窺探了一番,以她的眼力,看不到一個監視她的人,她開始懷疑,是不是誤解了楊帆?她想不告而別,可是想到可能的後果,她又不敢冒險。 走,還是不走? 到底有沒有暗中監視我的人? 天愛奴取捨不定,好生糾結。 直到房門打開,楊帆進來,天愛奴竟由衷地鬆了口氣,至少她不用再苦苦糾結於走與留的問題了。 楊帆回來時,已是閉市時間,他回來只一會兒功夫,南市的夥計已把他定購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米面菜蔬各色食材都給送了來,楊帆叫夥計幫著,把東西都卸到堂屋,便看著屋裡小山似的一堆東西發怔。 說實話,楊帆從沒下過廚房,看著眼前一堆的東西毫無頭緒,有些根本不明其用處,更不知該擺放在何處。等夥計走了,天愛奴從房裡出來,瞧見楊帆發傻的樣子,不禁莞爾,走上前道:「我來吧。」 柴米油鹽、鍋碗瓢盆,各自規置,井井有條。 對那小小的灶間,天愛奴似乎只是掃了一眼,便胸有成竹了,楊帆看著天愛奴忙碌,心裡很是過意不去,可他跟過去幫著收拾,結果東西不是放錯了地方,就是把常用的收起來,不常用的擺上去,天愛奴不悅道:「出去出去,越幫越忙。」 楊帆訕訕地區退到一旁,道:「那……,你看我幹些什麼才好?」 天愛奴道:「去把你家那只八百年都不曾用過的木桶刷乾淨,打桶水進來,再去後院劈些柴待用吧。」 楊帆終於擺脫了吃閒飯的嫌疑,興沖沖地提起木桶就走了出去。 楊帆哼著崑崙國的民間小調,刷淨木桶,打了滿滿一桶清水提進廚房,又趕到後院劈柴,後院裡有現成的舊木材和一些朽壞的傢俱,用那柄生了蛌瘍K斧,不一會兒就劈好了一堆柴,看著那小山似的柴堆,楊帆竟頗有一種成就感。 灶間生起了火,自楊帆搬到修文坊之後,他們家的煙囪頭一回冒起了炊煙。 又變得無所事事的楊帆倚在門口,看著天愛奴從小女僕搖身一變,又化為廚娘的全過程,目瞪口呆!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二十九章 我只能講我六歲之前的故事 天愛奴洗淨手,走進廚房的同時,已把那替換下來的萬能床單改制的小圍裙紮在腰間。 水盆裡,魚在跳、蝦在躥,案板上擺著一砣羊肉。 楊帆眨了幾下眼睛的功夫,米已淘好下鍋,蔥、姜、蒜已剝好、拍扁、切絲以備用。 楊帆又眨了幾下眼睛的功夫,一條魚已除腮、去鱗,清洗乾淨,放進一隻敞口盤子。 蔥段、姜絲、料酒、醬油等配出的佐料往切了數條斜口的魚身上一澆,盤子往旁邊一推,天愛奴又抄起了刀。 一口刀在她手中上下翻飛,儘管只用一隻手,不消片刻,羊肉便成了一砣鮮紅的肉片兒。 「咚」地一聲,刀往案板上一扎,刀柄還在嗡嗡地顫著,天愛奴已俯身添了幾塊柴進火灶,在備好的一隻盆裡用皂角清潔了手,拿起幾隻大棗,靈活地剔去核,丟進米鍋。 夥計送來時就已收拾停當的一隻肥雞再度清洗一下,腹內塞進各種佐料餵上味兒,棗肉沫糊粥已經煮好了,米飯的香氣撲鼻而來,這邊又把鮮魚放上蒸鍋,順手一抄,一把切好的姜絲蔥絲,便蓋滿了魚段。 楊帆正盯著那蓋在蔥絲姜絲下全須全尾的大魚發呆,幾塊乳酪又丟進了水裡,天愛奴玉臂輕揚的動作,信手揮灑的姿容,就像一位書法大家正在揮毫潑墨,書就一篇絕妙好字般寫意自如。 鮮魚不用蒸得太久,當那魚的鮮香和乳酷的奶香從鍋蓋邊緣隨著蒸氣流逸出來,饞得楊帆口涎直流時,肥雞又被送進了蒸鍋,而這時那盆蹦蹦跳跳的鮮蝦業已濾去清水待用了。 倚在門邊的甩手大爺只覺得自己很餓,越來越餓,可他不捨得走開,他從不知道,做也可以如此的優美、如此的雅致。男人是不下廚的,一輩子怕連廚房的門都難得進上一回,可要是廚房裡也有如此美景,便下下廚房又如何? 楊帆盯著腰間紮著青布小圍裙的天愛奴,腰身細細,彷彿一棵水靈靈的小白菜。 在楊帆看來,她無疑就是此間廚下最可口的一道菜,秀色,真的可餐。 那盤可口的小白菜還在廚下忙碌著,不管是揮起炒勺,抄起菜刀、撒下蔥花,還是刀下如飛地切著羊肉,就連她俯身添柴的動作都充滿了藝術的美感,彷彿她不是在炒菜,而是翩躚起舞。 似乎感覺到了楊帆的注視,天愛奴忽然頭也不回地問道:「你知道我最喜歡做的事是什麼嗎?」 楊帆搖搖頭,道:「不知道!」 天愛奴深深地嗅了口飯菜的香氣,振奮地道:「做飯!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做飯!!」 楊帆微囧:原來,是個吃貨…… ※※※※※ 蔥醋雞、乳酷蒸魚、光明蝦炙、小炒羊肉,棗肉沫糊粥,一一擺上了几案。 楊帆和天愛奴分據几案兩邊,跪坐如儀,舉案齊眉。 桌上的菜很豐盛,只是沒有青菜。 楊帆好不容易改善一次生活,當然不會買青菜,天愛奴也沒挑剔他買回來的食材。因為隋唐以來,胡漢雜居,中原的文化、服飾、飲食等各個方面都受到了胡人胡風的影響,做了很大的改變,時下豪門權貴家的菜譜上本來就很難看得到青菜。 楊帆吃的很香,肚子吃的很圓,一條一斤八兩六錢的肥魚、一隻三斤四兩的肥雞,半斤羊肉,一盤河蝦幾乎被他一掃而空,連那鍋粥都被他吃下去了大半。 天愛奴捧著飯碗,看得空蕩蕩的盤子問他:「你是不是餓死鬼投胎?」 楊帆捧著溜圓的肚子,歎息道:「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香的一頓飯,不如……你就不要走了吧。」 天愛奴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請得起我這個廚娘?」 楊帆咳嗽一聲道:「一定……是做廚娘麼。」 天愛奴小口地扒著米粥,從那被楊帆掃蕩一空的盤子裡挾著一點倖存的剩菜,壓根沒有理他。楊帆眼珠轉了轉,忽然嘿嘿地笑起來:「我來算算,哎呀,你到我家,今兒正好是第三天。」 天愛奴揚起一雙剪水雙眸,詫異地「嗯?」了一聲。 楊帆壞笑道:「新媳婦過門第三天,可是要下廚作飯的。」 天愛奴「哼」了一聲,板著臉依舊不理他。 楊帆揉揉鼻子,試探地道:「對了,你給我那支釵子,居然換了兩千八百錢,我對你真是越來越好奇了,從你的言談舉止,還有你隨隨便便拿出一支釵子就能這麼值錢,你一定出身大富之家,還需要做賊?」 天愛奴停了箸,淡淡地道:「還是忍不住想要打聽我的身世?」 「呃……你可以不說。」 天愛奴搖搖頭,沉吟一下道:「說也無妨。不過……我只能告訴你我六歲之前的身世。」 楊帆振奮道:「那也可以,你說。」 天愛奴靜靜地想了一陣,輕輕說道:「我家住關中周至縣,家裡沒有什麼特別的,父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有十幾畝旱田地。永淳元年五月的時候,關中大旱,赤地千里,繼之以蝗蟲,莊稼本來就枯死了,又被蝗蟲啃個精光。」 這個開頭,恐怕絕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楊帆不由斂了笑容,靜靜地聽著。 天愛奴道:「官府籌措不到足夠的糧食賑災,為了活下去,阿爺(父親,當時最普通的口語稱呼)賣掉了家裡的十幾畝田,可那時米價已經漲到一斛萬錢,這點錢夠活幾天呢?很快,城裡鄉下,哀鴻處處,人多相食,死者枕籍於路。」 天愛奴黯然道:「禍不單行,緊接著又發生了大瘟疫,災民們拖兒帶女,白天乞討,晚間就露宿街頭,不少人在睡夢裡就口吐黃水,陳屍路旁。當時有一首民謠說:『李四早上埋張三,晌午李四又升天。劉二王五去送葬,月落雙赴鬼門關……』 餓瘋了的饑民開始不擇手段。有人剛買的饃被饑民搶走,眼看就要追上,饑民就把饃扔進馬尿裡再踩上一腳,被搶者只好作罷,饑民再揀起饃,狼吞虎嚥。樹皮都被剝光了,露出白花花的樹幹,樹葉也被蝗蟲和饑民啃光。 不少人開始吃觀音土,明知道吃了依舊是死,但是胃裡不填上東西真的餓的慌呀。我們村裡有個人賣光了地,又賣了妻子,最後把餓死的四歲的兒子用炕席捲了一埋,奔往他鄉逃命去了。 還有一個寡婦,家裡有上百畝田,在村裡算是很富有的,這時也難以維持了,她有一兒一女,年紀都不大,為了養活兒子,保住亡夫的一點血脈,她親手把自己年幼的女兒摁進水盆裡活活溺死。」 天愛奴抬起頭,看著楊帆,認真地解釋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些和我沒有關係?我說這些,其實只是想告訴你,當時到底有多慘,很多遠比我家富有的人家都活不下去了。所以……不管我的爹娘對我做了什麼,我都不恨他們,從來沒有!」 楊帆的心輕輕一顫,凝視著天愛奴晶瑩的目光,有心叫她不要再說下去,可是迎著那樣的目光,竟連話都說不出來。 天愛奴默然片刻,繼續道:「成群結隊的饑民一路東行,向關外、向洛陽去逃生。逃難的人多如牛毛,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走著走著,就有人倒下,荒野裡到處都是狼和像狼一樣凶狠的野狗,它們根本不怕人,甚至竄到十室九空的村莊裡,把殘存的人類當成它們的口食。 隴西有許多人跑到關中來買老婆,但是他們不准帶孩子,我親眼看見一個隴西漢子,把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年輕婦人抱上了驢背,卻奪過她懷中的孩子,扔在乾涸的陰溝裡。阿爺……」 天愛奴的聲音顫抖起來:「阿爺無奈之下,也把阿母賣掉了,可是換來的糧都不夠吃三天的。管它呢,那時候,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只要能多活一刻,還有什麼是不肯做的?許多婦人被迫賣身,賣一次身子,只能換回一碗米湯。」 天愛奴長長地吁了口氣,幽幽地道:「賣了阿母換回的糧食吃完了,阿爺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那時我好怕,以為阿爺要吃掉我,結果……他只是把我叫到一口枯乾的井前,把我推了下去……」 楊帆身子一顫,嘴唇翕動了幾下,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天愛奴道:「阿爺又丟了些磚石瓦礫下來,然後就不知往何處逃命去了。」 楊帆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正在輕輕發抖,楊帆一握住她的手,她立刻反握住楊帆的手,死死地攥著,彷彿掉進枯井的人抓住了好心人垂下的一根繩子,再也不肯鬆開。 楊帆低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你不要再說了。」 天愛奴輕輕搖頭,淒然道:「阿爺丟下的石頭,砸中了我的頭,我暈倒了。可我不恨他,真的不恨他,他也是沒有辦法,至少……他沒有吃了我……」 註:唐朝已有炒菜,只是因為費油,且生鐵鍋質量不好,磕碰容易破裂,故未大面積流行。醬油發明於兩晉時期,唐朝已然流行,此前它叫清醬、豆醬清、醬汁、醬料、豉油、豉汁、淋油、柚油、曬油、座油、伏油、秋油、母油、套油、雙套油等。公元755年後,醬油生產技術隨鑒真大師傳至日本。後又相繼傳入朝鮮、越南、泰國、馬來西亞、菲律賓等國。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章 我想多吃一碗飯 楊帆聽得心情無比沉重,他知道,天愛奴之所以一再地強調父親的無奈,一再地強調她不恨父親,恰恰是因為她童年時所受到的傷害太深,尤其是來自於親人的離棄,這如同一個夢魘,揮之不去。她不想恨,卻又忘不了,只好用這樣的辦法,一遍一遍地催眠自己的心靈。 天愛奴目中隱隱泛起淚光,幽幽地道:「可是,天不絕我,大概是因為那三天有了吃的,我居然有了點力氣,我醒了,攀著井裡磚石剝落的空洞處爬了出來,一個人隨著逃難的人群走鄉過縣,到處流浪,後來……我被一個磨坊主收留了。」 天愛奴笑笑,道:「那個磨坊主對他娘子說,要先拿我當童工養著,等我長大了,就給他那傻兒子當婆娘,替他們家傳宗接代,他說這些話時,並沒有背著我,他知道我沒有選擇。其實我很開心,至少我能吃飽了。 那時候,我還沒有磨盤高,骨瘦如柴,磨坊主給我那些吃的也僅能活命。我沒有力氣,不小心被拉磨的驢子撞倒,竟然沒有力氣爬起來,被蒙住眼的驢子依舊一圈圈地拉著磨,把我踩得奄奄一息。 治傷是要花錢的,磨坊主覺得划不來,就把我丟出了村子。饑民們綠著眼睛圍上來,想要把我生生地吃了,這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馬上的人看起來很精神,衣裝很整潔,因為瘟疫橫行,他們臉上都蒙了厚厚的毛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其中有一個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也許一路上他們已經見慣了種種人間慘劇,我沒有看出他想救我的意思,我想,我馬上就要被人吃掉了,可是他明明已經從我身邊馳過,忽然又轉了回來。 那幾個饑民呲著白森森的牙齒撲向我,想要生吃我的肉,這時候,那個人揮起了手中的鞭子,有氣無力的饑民在他的鞭子下面就像一個個紙糊的人兒似的倒下,我被救了。他給我治傷,給我飯吃……」 楊帆問道:「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願意救你?」 天愛奴沉默了片刻,答道:「後來,他告訴我,他一路上見到了太多垂死的人,有的人看他們經過,會露出乞求之色;有的人會恐懼死亡,哀嚎哭泣;有的人則麻木不仁,對他們視而不見……」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道:「而我……,他說他在這個六歲的小女孩眼睛裡,看到的是解脫的平靜,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能有這樣超脫生死的目光,他覺得很不尋常,所以……他救了我……」 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天愛奴仰起了頭,過了許久,當她緩緩低頭時,眼睛雖然是濕潤的,淚水卻已消失,她終究沒讓眼淚流下來。她凝視著楊帆,一字一字地道:「我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天愛奴,人不愛奴,天愛奴。」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仍然緊緊抓著楊帆的手,楊帆能感覺出,在那地獄般的日子裡,她所遭受的打擊,不僅僅是來自乾旱、蝗災、瘟疫,不僅僅是目睹慘烈的死亡,趁火打劫的災民,還來自她的生身父親。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不要總是記在心裡。」 天愛奴輕輕抽回了手,手掌柔滑似一匹絲綢,手已抽出,滑膩柔細的感覺還蕩漾在他的指尖。她用劍,可是掌中竟沒有一個硬繭,這只有在有條件習武之後,細心保養自己雙手的人才辦得到。 楊帆對這個身份成謎的女孩更加好奇了,但他並沒有想去深究,就像他也有自己的秘密,他理解並且尊重別人的秘密。 天愛奴的嘴角輕輕勾起,帶些譏誚地道:「你不懂,雖然你的家境也不好,可是至少,你有平穩的生活,至少有個溫飽,你哪知道我所遭受的一切。」 楊帆沉默了,其實他也有一個不幸,但是比起天愛奴所遭受的折磨,他覺得自己所遭受的至少是驟然的打擊,遠沒有那日以繼夜,永遠絕望的痛苦更深,所以他沒有反駁天愛奴的話,他沉默片刻,凝視著天愛奴的眼睛道:「你知不知道,我聽完了你的故事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 「我想再吃一碗飯。」 天愛奴:「……」 楊帆柔聲道:「無論如何,那一切都已經是過去。曾經不幸,並不是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是沉溺於不幸的回憶之中不能自拔,讓那不幸永遠影響著你。你現在還活著,活的還很好,這就是幸福! 你知道自己曾經遭受過怎樣的痛苦,那現在就更要好好地活著,而不是一味的沉溺於痛苦的過去!懷念死者,就更要珍惜生者!這是一位年過百歲的老人告訴我的,我一直在按照他的話去做,所以,我過得很快活。」 天愛奴眉頭微微一挑,道:「他的話,就一定有道理?」 楊帆臉上露出了異常尊敬的神色,道:「他說了,我就信!再說,老人家活到這麼大歲數,遠比我們經歷了更多的人生,他的話就算不是這世間最有道理的,也一定比我有道理。阿奴,上天眷顧你,讓你活下來,你還活在這人世間,那麼就該努力尋找人世間的幸福,不要辜負上天對你的眷顧!」 望著楊帆異常真誠的眼睛,天愛奴心中一陣悸動,楊帆真情流露的語氣,看不出一絲作偽,她更加懷疑自己的判斷了,但她還是不能確定。畢竟,她做的事,干係實在太大,而感動…… 那個磨坊主收留她,並且丟給她半個饃的時候,她比現在還要感動,人心隔肚皮呀。 天愛奴輕輕地道:「我會的。」 天愛奴細密的眼簾緩緩揚起:「我想……再吃一碗飯。」 兩個人相視而笑,那笑如靜謐的午夜,攸然亮起的一朵燈花,在那一瞬間照亮了他們彼此,心暖和了許多,這是她第二次笑,她笑的很好看,楊帆覺得,她真應該經常這樣笑一笑。 天愛奴盈盈起身,道:「菜都叫你吃光了,我再去弄點兒,你想吃什麼?」 楊帆道:「我想吃菜,很清淡的菜,比如……野菜蘸醬!」 「這個簡單,馬上就好。」 天愛奴繫好圍裙,款款地走向廚房,她的步態……很女人。 楊帆追了一句:「醬要炸一下,放一個雞子兒!」 天愛奴答道:「好!」 她的倩影消失在廚房裡,片刻之後,一陣雞蛋炸醬的香味就撲進了楊帆的鼻子,楊帆閉上眼睛,深深地嗅了一口,品味著那炸醬的味道,當他再睜開眼時,他的目光亮晶晶的。 這一回,楊帆吃的很慢,不再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他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天愛奴吃飯的樣子,她吃的更慢,動作很優雅,很好看。 素手調羹湯,含羞侍君嘗。無論羹湯多麼珍饈,倘若沒有了後一句作陪襯,便失去了旖旎的景致。人間煙火,總要有個仙女般的女人陪伴著,那平淡才生了一種難言的味道,於是,人更加好看,飯菜更香。 這就是秀色可餐。 平靜和溫馨很快就被打破了,院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人還未及有所反應,那人便闖進門來……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一章 人們最喜歡相信的理由 擅闖民居這種事本不該發生的,尤其是晚上,幾乎更不可能。 因為在照明條件比較低劣的古代,人們對於黑夜有著本能的恐懼和行動上的客觀困難,夜間犯罪,主人無法事先判斷你是要偷東西還是要殺人,再加上私宅不受侵犯的傳統觀念,所以夜入民宅,非奸即盜的觀念深入人心。 唐律規定:「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 再加上宵禁的規定,所以夜間串門子,在那時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到了人家不敲門便登堂入室,更是絕不可能的事情,以致兩人全無防備。 然而楊帆並不覺得意外,規矩是規矩,規矩定出來,就是給人破的。敢大模大樣闖進他家,壞了這夜不入民宅規矩的,除了馬橋還能有哪個? 可馬橋平時輕易也是不會到他家裡來的,這個時間按常理說,馬橋本該在家裡陪著他老娘做手工才對,可是進來的,卻真的是馬橋。 馬橋一腳踏進門來,就見房中整潔,一張几案,對坐兩人,一男一女,不禁「哎喲」一聲,忙不迭點頭哈腰地賠禮道:「對不住,對不住,我走錯門了……」 馬橋一邊說一邊退,退到門口,剛剛退出一隻腳,已然看清了楊帆的模樣,不禁驚詫地站住。他捧著一個陶罐兒,張口結舌地看看楊帆,又看看天愛奴,結結巴巴地道:「這……這……,這位姑娘……」 楊帆一伸手,按下了天愛奴欲暴起的動作,向她解釋道:「這是我朋友。」 楊帆起身,把馬橋拉到院子裡,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道:「我不放心小寧,回來後去了她那裡一趟,聽她說你今晚沒去她那裡吃麵片兒湯,小寧叫我來看看你。我琢磨著,怕是你把錢都給了我去應付老娘,所以……,我就帶了半罐子粥過來,那位姑娘是什麼人?」 「她呀……」 楊帆眼珠亂轉,遲疑地說道:「哦,她是我的表妹,特意來探望我的。」 馬橋以手撫額道:「兄弟,能換個更合適的借口麼?」 「怎麼?」 馬橋無力地道:「你說過,你的老家在交趾,在中原沒有親人。現在你表妹來探望你?從交趾、孤身一人、萬里迢迢地趕到洛陽來探望你?而且你還要做賊似的把她藏在家裡,都不讓人知道?」 楊帆臉上一紅,沒好氣地道:「你知道是借口還說出來?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就當她是一個賊好了。」 馬橋捧著瓦罐,一臉木然地道:「你見過這麼漂亮的女人做賊麼?」 楊帆道:「奇哉怪也,漂亮女人怎麼就不能做賊了?」 馬橋道:「一入青樓,衣食無憂啊。漂亮女人能走的路太多了,做賊?哈,哈哈,天大的笑話!」 楊帆生怕天愛奴聽了著惱,趕緊往門口瞧了一眼,壓低聲音道:「休得胡說,叫她聽見,定不饒你!」 馬橋「哼哼」兩聲以示冷笑,說道:「看吧,我這麼說你不樂意了是吧?快招,她到底是誰?」 「你煩不煩啊?」 馬橋往門口瞧瞧,擠擠眼睛,小聲道:「你相好的?」 楊帆心裡一動,這個理由……似乎說得過去,於是故作沉吟狀道:「嗯……」 馬橋急不可耐地道:「果然是你相好的?天吶,這麼漂亮的姑娘,快說,這是誰家的女子,你怎麼勾搭上的?」 楊帆情知不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滿足這個好奇寶寶的好奇心,他是絕不會罷休的,便順著他的思路,慢吞吞地說道:「這位姑娘麼……,是我在洛河上認識的一位商賈之女。」 「哦?」馬橋換了另一隻手抱著瓦罐,豎起了耳朵。 楊帆道:「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行經洛河橋上,她正使船自橋下經過,我們兩人就此一見鍾情,一來二去,兩情相悅,便私訂了終身,可她父母嫌貧愛富,不願讓她嫁給一個坊丁,所以……她就跟我私奔了……」 楊帆順嘴編出一個很濫俗的劇情來,可是越是這種濫俗的故事,無疑卻是最能滿足人獵奇俗心理的,所以馬橋信之無疑。他咂巴咂巴嘴兒,興致勃勃地道:「那你們倆,打算以後怎麼辦?」 楊帆蠻不在乎地道:「還能咋辦,讓她住在這兒唄,依咱大唐律,只要過了法定婚齡,男女兩情相悅,成就事實婚姻,便予承認,父母也干涉不得的。」 馬橋捏著下巴,狐疑地道:「不對吧……,依咱大唐律,可是男滿二十,女滿十五,方才可以成親。你今年才十七,還差著三年呢。」 楊帆道:「所以,我打算先這麼過著,等三年以後,我們兩個不但早就做了夫妻,連娃兒都不知道生了多少個了,她阿爺阿母還能反對不成?」 馬橋翹起大拇指讚道:「這一招夠狠!」 楊帆趁機對馬橋道:「如今她父母正到處打聽她的下落,因此這件事你清楚就好,切不可再告與他人知道。」 馬橋連連點頭:「當然,當然。你放心,這種事,打死我都不會說與外人知道的。」 楊帆吁了口氣,問道:「對了,寧姊那裡怎麼樣了?」 馬橋道:「大娘聽了也很氣憤,她說,男人窮些沒關係,可要是這般沒志氣,那就真的一輩子沒有出息了,所謂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自己女兒若是跟了這樣一個男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了,她明天要親自去找媒人退婚呢。」 楊帆欣然道:「這就好。」 兩個人又聊了一陣兒,馬橋告辭離開,楊帆已經吃得小肚溜圓,那粥自然也是捧回去了。 楊帆閃身進屋,就見天愛奴端坐案後,亭亭若初荷出水,一雙明亮的眼睛饒有趣味地盯著他看,看得楊帆心裡發毛,不由暗忖道:「她怎麼這麼看我?我倆說的話……不會是被她聽到了吧?」 天愛奴盯的楊帆目光游移,不敢與她對視,這才高傲地揚起下巴,從鼻子裡輕輕地一「哼」,扶案而起道:「我困了,這些杯盤,你收拾了吧!」說完,便昂起頭,像一隻驕傲的孔雀般,裊裊婷婷地去了。 ※※※※※ 燈滅了,月光從窗欞透入,流水一般瀉滿整個房間,地上,似一幅疏影橫斜的潑墨。 楊帆又出去「打葉子戲賭錢」去了,這一回天愛奴自然不會再跟蹤他。 上一次,楊帆在兵部案牘司查到了「著龍武軍派兵押送」這麼一句話,當時這支人馬押送的人是廢太子李賢,去處是蜀中巴州,這與他想查的嶺南韶州八竿子打不著,但這已是他能查到的唯一線索。 今晚,他會繼續查閱還沒看完的有關永淳二年的公文,如果再找不到有關龍武軍出京公幹的其它線索,他就得針對當年赴蜀中巴州公幹的這支人馬進行調查了。雖說兩地風馬牛不相及,可是赴巴州公幹的人,未必就不能轉道去韶州幹些別的。 又是整整大半夜辛苦的查閱,時間快到時,楊帆揉揉發紅的眼睛,長長地吁了口氣。到今天為止,他已經把永淳二年所有的兵部公函全都看遍了,那一年,龍武軍出京的唯一記錄,就只有押送廢太子李賢入巴州這一條。 看起來,他只能從這條線索著手了。 楊帆走到窗邊,微微啟開一道縫隙,用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向黑沉沉地天際望了一眼。天地依舊一片茫茫,但這已是黎明前的黑暗,晨曦就快出現了。 楊帆長長吐一口濁氣,回首看了看那些堆積如山的案牘,輕輕翻下樓去,像一隻夜鶯般投進了茫茫夜色當中……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二章 私奔風雲 一大早,楊帆照常去開坊門,今兒是月末最後一天,明天起就要由他人輪值了。 似乎一切如常,開坊門時,他依舊被人撞得風中蘆葦一般搖曳,被膽大潑辣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揩油,換來一天的好心情。 走在街上,小吃攤主們依舊熱情地跟他打著招呼,只有經過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時,略略有些不同。那處棚子冷冷清清的,寧姊今天沒有一早出攤,楊帆知道,她今天一定是忙活退婚的事情去了,因此也不擔心。 但是當楊帆回家吃過天愛奴調製出的清淡小菜、熬出的香甜米粥,趕到坊正府裡應了差事,開始今天的巡察游弋時,他發覺有些不對勁兒了。 街頭巷尾,總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一邊說一邊還不停地看他,神色相當的詭秘,可是當他走過去時,這些人卻馬上顧左右而言它,不鹹不淡地扯起了閒話。 楊帆有點發毛的感覺,今天這是怎麼回事? 「楊二。」 「黃員外。」 楊帆微笑著站住行禮。 迎面走來的正是黃招平黃員外,黃員外極其圓潤的身子走得很是輕盈,彷彿一隻皮球似的,顫呀顫的彈到他的身邊,一張胖臉笑得天官賜福一般。 楊帆有些意外,黃員外平素與他街頭碰見,一向不怎麼打招呼的,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那兒,今天這是怎麼了?莫非忽然做成了一筆大生意? 黃天官笑吟吟地開口了:「楊二,怎麼兩眼都是血絲啊,昨晚沒有睡好麼?」 「哦,黃員外,我……」 黃員外根本沒想聽他的回答,馬上接笑道:「呵呵,年輕人嘛,不要害羞,某可是過來人了,這種事情,還是要悠著點好,要愛惜身體,啊?」 「呃……員外說的是……」 黃員外圓潤地從他身邊飄了過去,那步態,那風情,彷彿前方路上有一座山峰,山峰下有一道竹籬,竹籬內有一叢秋菊,胖胖的黃員外忽然搖身一變,成了五柳先生,正悠然行去,籬下采菊。 楊帆望著黃員外的背影,如丈二金剛一般摸不著頭腦,他正覺有些古怪,擔著菜挑子出攤的宋二伯看見了他,便站住腳步,笑道:「楊二,聽說你家自己開伙做飯了啊,可要買些菜麼?」 楊帆一怔,昨天傍晚時分自家飄起一道炊煙,這就有人注意到了?莫非這宋二伯乃是一位隱居不出的世外高人,有事沒事的就站在他家土牆上四下望氣? 一身粗布衣裳,留著兩撇八字鬍的宋高人笑道:「菠菜、茭白,萵苣、蘑菇、苜蓿、薺菜、金針菜,都是新鮮的,你看看挑點兒什麼。」 楊帆遲疑地道:「這個……,二伯,我身上沒帶錢,下回吧,下回再照顧你的生意。」 宋二伯從挑子裡拿出一把韭菜,遞到楊帆手裡,很慈祥很得靄地道:「你現在花錢的地方多,想來是有些拮据的。需要了就跟二伯說一聲,怎麼也不差你那一口。喏,這把韭菜送給你,回去剁個菜餡炒個雞子兒什麼的,味道極好。」 宋二伯拍拍他的肩膀,壓低嗓門道:「二伯跟你說,韭菜這東西,補腎壯陽喔。」 「嗯?」 楊帆正詫異間,宋二伯已帶著一臉蒙娜麗莎的微笑,挑著擔子揚長而去。 楊帆慢慢地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想到了原因所在:「馬橋!這廝那張破嘴,就沒個把門兒的麼?」 楊帆一俟想清緣由,憤憤然便去尋找馬橋,走了兩條巷子,還沒找到馬橋蹤影,迎面忽有一個綠衫少女姍姍走來,這少女髮梳百合髻,領一條大黑狗,「目不斜視」、「旁若無人」,楊帆一看正是小東姑娘。 「不好!」楊帆欲待要躲,小東已然走到面前,楊帆正要欺她眼神不好,硬著頭皮與她擦肩而過,小東看一看他,卻遲疑站住,喚道:「可是楊家二郎當面?」 「啊!啊啊!小東姑娘啊!」 楊帆苦笑站定,打個哈哈,彷彿才看到她似的,笑臉迎上,說道:「正是楊帆,小東姑娘,你這是到哪兒去呀?」 小東躡著貓一樣的步伐貼近了,直到楊帆能清晰地數出她鼻尖和兩頰的雀班數目,才瞇著眼喜道:「啊,果真是二郎。」 歡喜的神色一閃即逝,少女臉上又換了一副幽怨的神情,幽幽地瞇著楊帆道:「二郎好不絕情,奴家對二郎一番情意,二郎心中當真不知麼?你平日裡裝捏作傻,奴家只道你不想太早成親,也不怪你,哪知你卻與一商賈女子勾搭私奔。」 小東說著,抽抽答答,兩行珠淚便滾滾而落。 楊帆慌了手腳,前後看看,慌張勸道:「小東,你不要哭啊,你這般模樣,叫人家看見,還以為我怎麼樣了你,你……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小東把淚一收,挺起平坦的胸膛,朗聲道:「二郎,此間沒有旁人,咱們把話說清楚,你說,人家容顏相貌、性情品性,到底哪裡不如那個商賈女子?你說!」 小東先天近視,再加上常做針線活的緣故,還有些對眼,這時她的兩隻眼睛一致對內,雙眼焦點專注地交叉在楊帆的眉心,楊帆被小東姑娘犀利的眼神徹底擊敗了。 他像一個始亂終棄,終被苦主找上門來的登徒子似的,慚愧的無地自容,低著頭,懺悔似地說道:「小東,你是一個好姑娘,勤勞、能幹,性格溫柔,心地善良……」 楊帆不敢與之對視,稍稍抬起眼睛,盯著對方的鼻尖,數著點點雀斑,用最真誠的語氣道:「你的眉毛像天邊的雲一般高潔,你的眸子像霧夜的星辰一般明亮,你的模樣就像迎春的花朵一般俏麗,你的身材就像我手裡的這把韭菜一般稚嫩……」 小東姑娘抹抹眼淚,質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喜歡她,不喜歡我?」 楊帆歎了口氣,深沉地道:「也許……這就叫緣份吧。小東姑娘,你我二人,是有緣無份吶。你看,你家境富有,而我只是一個坊丁,家徒四壁。你性情溫柔,勤勞能幹,而我好吃懶做、不學無術,我怎麼能配得上你這樣的好姑娘,自慚形穢,自慚形穢。」 小東姑娘低頭看看自己平坦的胸脯,黯然道:「你不用哄弄我,我知道,我……太瘦了!」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楊帆趕緊否認:「小東,你可不要這麼想,你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姑娘,這坊裡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四坊八鄉,有口皆碑呀!你看……」 楊帆一指那只正在小東姑娘膝下搖尾獻媚的狗狗,:「你瞧,連狗都喜歡你!」 小東姑娘忿然道:「偏是二郎不喜歡我,有眼無珠,連我家大黑都不如!」 楊帆連聲道:「是是是,楊某沒眼光、沒福氣……」 小東姑娘拂身便走,楊帆一把拉住她道:「且住,那是一棵樹。」 「不用你管!」 小東姑娘甩開他的手,憤憤離去,楊帆暗暗吁了口氣,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走出去不過三步,已然走遠的小東姑娘突然站住,高聲道:「楊二,你給我站住!你說清楚,『連狗都喜歡我……』,你是不是說我瘦得像一把骨頭?」 楊帆拔腿就跑,後面傳來小東姑娘氣極大吼的聲音:「大黑,給我咬他!」 「汪!汪汪……」 楊帆抱頭鼠竄,一盞茶的功夫之後,花家針織坊的花大娘高亢尖銳的咒罵聲就從她家院子裡響起來:「楊二這個缺德帶冒煙的死東西……」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三章 偏遇無賴小人 被狗攆了四條街的楊帆氣喘吁吁,總算是擺脫了那只花家惡犬,這時瞧見前邊樹下有兩個坊丁正在下棋,楊帆向他們問了一下,才知道馬橋正在第四曲常瞎子家裡拔火罐。 楊帆到了常瞎子家,常瞎子茫然地向門口看了一眼,問道:「來了呀,請稍候片刻,一刻鐘就好。」 馬橋趴在榻上,光著脊樑,後背上滿是一隻隻竹筒,正咬牙切齒地忍痛,看見楊帆,招呼道:「小帆也來拔罐麼?看你那張烏鴉嘴,胃寒胃寒的,我現在受風了,呵!肩膀一動就疼。」 楊帆哼了一聲,在旁邊坐下,板著臉道:「馬橋,你給我說清楚,坊間那是怎麼回事?」 楊帆呼名道姓地叫他,這分明就是生氣了,馬橋聽了一臉茫然地道:「怎麼了,什麼事這麼生氣?」 「什麼事?」 楊帆怒不可遏地道:「咱倆昨兒晚上是怎麼說的?你不是親口答應我,絕不把我……把我家裡有位姑娘的事情告訴外人麼?」 馬橋道:「對啊,我是這麼說的,怎麼啦?」 楊帆怒氣沖沖地問道:「你敢保證,對誰都沒說過?」 馬橋眨巴眨巴眼道:「對啊,我根本就沒對……,哦!我跟我娘說過。」 楊帆瞪著他,馬橋理直氣壯地道「我娘又不是外人,你怕什麼?」 「劉大娘,她的確不是外人……」 楊帆有氣無力地道:「可是什麼事兒只要被你娘知道了,也就等於全坊所有人都知道了,你娘會在最短的時間裡,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所聽到的希罕事兒告訴她所遇見的每一個街坊……」 楊帆欲哭無淚地道:「仁兄,令堂大人的性子,你不會不知道吧?」 馬橋心虛地吱唔:「你……你怕什麼,不就是私奔麼,誰在乎呀?再說,咱坊裡的人還能不向著你?你放心,這事兒再怎麼傳,那也是坊裡頭的人嚼嚼舌根子,絕不會有人把這事說與外人聽的,真有外人打聽,大傢伙兒還得幫你遮掩呢。」 常瞎子馬上豎起耳朵,認真傾聽起來,私奔這種事,太有趣了! 楊帆聽得一陣無語,馬橋這話倒是實情,當時理學未興,民間對於情愛之事熱衷於傳揚、促合,即便是有些不合禮法,百姓們也只是津津樂道,少有人會去求全責備。 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既沒有來自朝廷方面的責難,也沒有民間士民的聲討,李靖和紅拂女私奔,更是被唐人津津樂道,讚美不已。私奔在唐人眼中是一種很浪漫的愛情故事,根本不會有道德君子跑出來口誅筆伐。 再加上,當時的人地域觀念極其強烈,街坊鄰居、同鄉故里,只要一俟知道這個身份,先就親近了幾分。楊帆這事,坊裡人肯定向著他說話。大家想想現代警察去山村解救被販賣婦女時所遭遇的阻力,就能想像當時人們是如何的幫親不幫理。 問題是,楊帆這位「娘子」,可不是真的私奔女,楊帆當然心生顧忌。不過事已至此,從坊裡百姓們的反應來看,倒是沒人聯想到前幾天搜捕的那個朝廷欽犯身上。天愛奴在他家裡住著,就算從不出門,早晚也會被人發現,經此一事,說不定反倒成了掩護她真正身份的絕好借口。 想到此處,楊帆的怒氣也就消了,饒是如此,瞧瞧馬橋那副德性,楊帆還是忍不住道:「你呀,當真是成事不足……」 馬橋趕緊接口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敗事有餘!」 面對這樣一個主動承認錯誤的人,你還能說什麼呢? 楊帆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抓住他肩膀一個竹筒向上一拔,馬橋非常配合地「慘叫」一聲,賠笑道:「不氣了吧?」 馬橋拔完了火罐,呲牙咧嘴地和楊帆離開了常瞎子家,剛剛走到十字大街,遠遠的就有一行三人緩緩走來,馬橋閃目一瞧,不禁叫道:「哎喲,小寧回來了,我去問問她退婚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楊帆扭頭一看,只見面片兒和面片兒娘一左一右,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正向坊中走來,忙也舉步迎了上去。 「孫婆婆,王大娘!」 楊帆和馬橋迎上去,先向孫媒婆和面片兒娘打聲招呼,然後雙雙把目光投向江旭寧,江旭寧輕輕搖了搖頭,神色黯淡。楊帆和馬橋心中一緊,因在路上,不宜多問,便跟在她們身後,往江旭寧家中走去。 幾人進了江家的門,面片兒倒了幾碗涼開水端上來,孫婆婆和面片兒娘脫了鞋,盤膝坐到榻上,楊帆和馬橋挨著榻邊坐下,小心地問道:「孫婆婆,與柳家商量退婚的事,到底怎麼樣了?」 孫婆婆年紀已經很大了,據說,就連面片兒娘和她爹當年的婚事,也是這老婆子一手撮合的,她是這修文坊裡資歷最老的一個媒婆。 孫婆婆咂巴咂巴已掉光了牙齒的嘴,歎氣道:「哎!老身做了一輩子媒人,不知說合了多少對夫妻,沒想到終日打雁,終被雁啄了眼,臨了臨了,瞎了這雙老眼,竟把寧兒許配了這樣一個畜牲!」 老太婆說著,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面片兒娘沉著臉色,本來也是滿臉的不愉,不過一見孫婆婆這樣,趕緊拉住她,解勸道:「阿婆且莫如此,想當初訂親的時候,那柳君璠我也是見過的。 那時他的父母還健在呢,瞧著這孩子挺好的一個後生,誰會想到今時今日他竟變成這樣一副模樣。阿婆,不只是你看走了眼,我也是看走了眼啊,阿婆無需自責,咱們如今,還是趕緊想個法子才好。」 楊帆聽了這二人之間的對話,小聲問面片兒道:「寧姊,那姓柳的不答應退婚?」 面片兒眼圈一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她緊抿著唇,輕輕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馬橋急不可耐地道:「大娘,這到底是咋回事兒,你給我們倆說說呀,這麼多人,總能商量出個辦法。我跟小寧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小帆也當小寧是親姐姐一樣,全都不是外人,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面片兒娘歎了口氣,說道:「今兒一早,老身就和小寧去找阿婆,說明了情況,阿婆聽了也很生氣,就陪我們娘倆去柳家商議和離的事情。結果到了柳家,那柳君璠堅決不肯和離,甚至當著小寧的面就說,就說……」 面片兒娘說到這裡,渾身哆嗦起來,面皮子鐵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孫婆婆接口道:「那小畜牲說,只等小寧嫁過去,就要往死裡折磨她。」 楊帆和馬橋登時氣炸了肺,楊帆怒道:「這個無恥敗類!堂堂男兒,為人面首,伏在女人胯下搖尾乞憐,求些施捨度日,這樣的貨色,寧姊若嫁了他,豈不是一生一世都要受委屈。他不願和離,咱就離不得麼?」 孫婆婆道:「小旭啊,你剛回大唐不久,有所不知。咱大唐律法,固然有夫婦和離這麼一說,可是和離和離,就在一個和字,兩下裡都同意,那才成,要不然怎算是和離?那姓柳的恨小寧當眾刮了他的臉面,心中懷恨,怎肯放過小寧? 再說,他這等沒骨氣的破落戶兒,雖與那姚夫人媾和,終究是姦夫淫夫,姚夫人肯為他生兒育女麼?他捨了小寧這樣的好姑娘,還到哪裡去娶一個稱心如意的小娘子?他自然是不肯和離的了。」 馬橋追問道:「孫婆婆,那不肯和離,就再無分手的法子了麼?」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四章 這是男人的世界 孫婆婆搖搖滿是白髮的腦袋,怏怏地道:「別的法子,都不成的,還有一個法子,就是由男方『出妻』,你想,咱要和離他都不肯,他會主動休妻?再一個……就是經官了。」 楊帆雙眼一亮,道:「著哇,他不肯和離,咱就經官!我和馬六都是人證,咱告上官府,我就不信,他這等賣身求食的乞索兒,在官府裡面還有關係。」 孫婆婆搖頭道:「難!難!經官……難吶!夫是婦天,女要告夫,不管有理沒理,先判徙刑兩年,即便如此,也告不贏的,男人在外勾三搭四,不比婦人不守規矩,官府豈會判你分離?官府判離,只有兩條,『義絕』、『違例』,寧兒一條都不符合呀。」 楊帆和馬橋面面相覷,這裡邊的道道兒,不是專業人士還真搞不懂,兩人一頭霧水,最後還是楊帆忍不住,率先問道:「阿婆,這『義絕』和『違例』是指什麼?」 孫婆婆道:「『義絕』,就是說,對對方的族人犯了毆殺、姦殺、謀害之罪。『違律』,就是說違反了大唐律的婚姻,比如說律法不准同姓成親,而夫妻二人偏是同姓,如此一類的婚姻,便不合法,須得判離……」 楊帆蹙眉道:「如此說來,這兩個法子確實用之不上,可那姓柳的如此齷齪卑劣,明明不是良配,難道……想離就離不了?」 孫婆婆幽幽地歎息道:「這天下,是你們男人的,也是向著你們男人的,婦道人家哪有說理的地兒。」 現代人都說唐朝女子社會地位高,其實也只是相對於其他朝代而言的,她們的社會地位不可能高於男人或者與男人平等,而史書中得以留存的一些女人張揚跋扈的故事,恰恰是因為那不是普通現象,才成為傳奇。那些跋扈娘子,哪個不是有一個極硬氣的娘家?其中十之八九,都是皇家公主,普通女子比得了麼? 唐律規定,夫妻互毆,妻子刑重。狀告丈夫的,不管有理沒理先判兩年。 明清時候更甚,夫妻互毆,不管有傷無傷,妻子立杖一百,甚至,丈夫在追打妻子的過程中自己不小心磕碰而死,都要判處妻子極刑。而妻子告夫,先杖一百,判刑三年,然後才審你那丈夫是否有過,如屬誣告,妻子立即處以絞刑。 丈夫在外尋花問柳,與人苟合,固然風評不佳受人鄙視,卻是沒有罪的,所以昨日江旭寧雖撞見柳君璠與姚氏夫人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真鬧將起來也無從處置。 可反過來,要是柳君璠告面片兒與馬橋不清不楚,屬實的話要判刑兩年,若是假的,這場官司打下來,她的名聲也要毀了,她一個尚未出嫁的姑娘,名聲一旦臭了,處境如何難堪,可想而知。 二人聽罷孫婆婆的解釋,一顆心登時涼了半截,馬橋喃喃道:「如此,小寧就只得嫁了那個浪蕩無行的柳君璠不成?」 面片兒激靈一顫,大聲道:「不!我寧可死,也不嫁給這樣一個男人!」 面片兒一咬牙,急退兩步,一反手就從窗台上的簸箕裡抄起一把剪刀,王大娘驚道:「乖女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老太太想要搶過女兒手中的剪刀,可是見她剪尖已然抵著身體,生怕上前搶奪她立即自殺,急嚇之下,臉色已蒼白如紙。 孫婆婆也驚站起來,面片兒忍了很久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泣聲道:「阿母,那日,女兒親眼看見他在那姚姓婦人面前毫無骨氣的樣子,他……若是在外尋花問柳,那也罷了,算是他男兒家的本事,女兒都能忍得,可他如此沒有出息,我難道要跟他一樣含羞忍辱,乞人口食不成?」 面片兒把剪刀一立,沉聲道:「阿母勿驚,女兒不會自尋短見的,我只是要劃花了自己的容貌,諒他姓柳的,也不會娶一個相貌淒厲如鬼的女子。」 王大娘驚道:「女兒萬萬不可,總有辦法可想的,你若劃花了相貌,將來還有哪個男人肯要你。」 面片兒道:「阿母,女兒就算一生嫁不出去,又或嫁個山野粗漢,也勝似跟了一個這樣的男子,容貌便醜得像個鬼,女兒至少也能挺直了腰板做人,若是不然,縱有花容月貌,活著也似一鬼!」 楊帆勸道:「寧姊,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咱們再商量商量……」 話猶未了,他突然一個箭步竄上去,一把奪下了江旭寧手中的剪刀。楊帆這一閃身形雖然快極,但是眾人正唯恐江旭寧狠下心來劃花了自己面孔,注意力並未放在他的身上,再說少年人身手靈活也不希奇,因此並未生疑。 孫婆婆又慚又羞,這樁婚姻是她一手撮合的,眼見鬧到這樣的地步,孫婆婆臉面上很是無光,便對江旭寧道:「寧兒,你可千萬不要做此想法,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咱們再商量商量。」 孫婆婆思索了片刻,拉住江旭寧的手,對面片兒娘道:「蘇坊正家裡大郎的婚事是老身一手撮合的,在蘇坊正面前,老身倒還有些面子。既然咱們自己不能讓那姓柳的同意和離,老身就去一趟蘇坊正家,請蘇坊正出面,或許可以壓得那姓柳的回心轉意。」 面片兒娘喜道:「這可好,那就麻煩阿婆了。」 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手帕,打開來,從裡邊撿出一串大錢,塞到孫婆婆手裡。孫婆婆顏面無光,哪裡肯收,不禁連連推拒。 面片兒娘道:「請托辦事,哪有不花錢的,阿婆且拿著,不管是買隻雞鴨,提匣點心,總不能空著手登門!」 如此推托再三,孫婆婆便收了錢,道:「既如此,老身就厚著臉皮收下了。事不宜遲,老身這就去蘇坊正家裡走一遭。」 她看看淚痕未乾的江旭寧,輕輕歎了口氣,又安慰道:「寧兒,你且安心等著,阿婆請蘇坊正出面,這各坊的坊正,本身都是坊裡邊有頭有臉的人物,相互間又通著聲息,如果蘇坊正肯出面,就能說服那永泰坊的坊正向柳君璠施壓,迫他就範。」 江旭寧噙淚屈身道:「阿婆,寧兒的終身,就拜託與阿婆了。」 孫婆婆點了點頭,顫巍巍往外便走,楊帆忙對馬橋遞個眼色,叫他留下安撫江旭寧,免得她再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自己則趕上去,攙了孫婆婆往外走。 楊帆一路走一路問道:「阿婆,那姓柳的到底怎生說的?」 孫婆婆聽了,臉上浮起一片怒色,說道:「老身說了一輩子媒,還沒見過這樣無恥的男子。那柳君璠根本就是個無賴,他說:要和離也成,等他玩膩了、把人玩殘了,自然就會休妻。這人根本畜牲不如,與他商量和離,是對屠兒說放生,怎麼可能?」 楊帆聽了,心中攸地掠過一絲殺意,暗暗忖道:「若是孫婆婆能請得蘇坊正出面,叫那柳君璠好說好散倒還罷了,若是不然,我便宰了那個畜牲,也不教寧姊落入火坑,一世不得翻身!」 楊帆一直把孫婆婆送到蘇坊正家裡,蘇墨涵倒是挺仗義,再說江旭寧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聽說她那夫家如此的不堪,蘇坊正心中也甚是鄙夷,當下一口答應,立即便去永泰坊,找那永泰坊坊正共同出面。 楊帆得了準確的信兒,先送了孫婆婆回家,又趕回面片兒家,向她說明情況。聽說蘇坊正答應出頭,江旭寧重又萌生了希望,情緒這才緩和下來,楊帆和馬橋又婉言解勸了一陣,這才雙雙告辭。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五章 宰相門前七品官 楊帆回到家裡,一推門便嗅到一陣飯菜的香氣,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幸福的感覺,便向廚下揚聲喚道:「阿奴,我回來了!」 奇怪的是,廚下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楊帆奇怪地走過去,探頭往廚下一瞧,裡邊根本沒人,楊帆再一回頭,不禁嚇了一跳,天愛奴正幽靈似的站在他身後。 楊帆駭然道:「你怎麼跟個鬼似的,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天愛奴瞪著他,道:「出事了!」 楊帆怔道:「出了什麼事?」 天愛奴嗖地一下閃到門口,貼著門縫向外看了看,又嗖地一下飄到他的面前,小聲道:「我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兒。」 「哦?」 「我發現經過你家門口的人,都會很好奇地往裡邊探頭探腦。」 「哦?」 「我還發現,那些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哦?」 天愛奴臉色凝重地點:「你說,會不會我在你家的消息已經洩露了?」 楊帆心虛起來,忙道:「你想多了,這坊間百姓各過各的日子,誰會多管他人閒事?」 天愛奴搖頭道:「不然,你本單身男兒,家中從不起伙,突然開始自己生火做飯,落在有心人眼中,難免會生起疑慮……」 楊帆乾咳兩聲道:「你不用擔心,我說過了,這坊裡絕不會有人多管閒事。再說你這副模樣兒,就是有人見了你,會相信你是個女賊嗎?」 天愛奴猶自不放心,凝視著他道:「真的沒有事?」 楊帆正色道:「絕對沒有事,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天愛奴歎息道:「你這麼一說,我更擔心了。」 楊帆鬱悶地道:「我的人格有這麼差麼?」 天愛奴白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有人格麼?」 楊帆瞪著她問道:「飯做好了麼?」 天愛奴奇怪地看著他道:「你居然還吃得下?」 楊帆道:「為什麼吃不下?根本不會有事,你想想,如果你在這兒的消息真的洩露了,我豈不也要受到牽連?我既然不怕,你擔心什麼。」 天愛奴歪著頭仔細想想,展顏道:「不錯,這個理由著實令我放心許多,那麼……吃飯吧!」 昨日他們和搬新家燎鍋底差不多,自然要隆重一些,今天就不可能大魚大肉了,不過哪怕是尋常的菜式,經過天愛奴那雙妙手烹調出來,也是色香味俱佳。楊帆一見滿桌佳餚,不由食指大動,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道:「來來來,吃飯吃飯。」 天愛奴微微一笑,道:「不急,我還有一盤大菜沒上。」 楊帆停了筷子,訝然道:「還有一道大菜?」 天愛奴探手從矮几下摸出一個包袱來,輕輕地推到了楊帆面前。 楊帆狐疑地看了天愛奴一眼,放下筷子,將那包袱打開,燈光下,頓時騰起一片珠光寶氣,氤氳生輝。兩方翠玉、一掛明珠,另有金錠銀條若干,楊帆驚訝半晌,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天愛奴。 天愛奴道:「今天,我出去了一趟,帶了些東西回來。」 楊帆將包袱緩緩掩起,重新推回几案之下,鎮靜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禮!」 天愛奴道:「我說過,救命之恩,當有厚報。這是我給你的謝禮。」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問道:「你要走了?」 天愛奴輕輕頷首,楊帆道:「前日叫你走,你不肯走,今日怎麼突然又想走了?」 天愛奴嘴角輕輕一勾,道:「我說過,女人隨時都會改變主意,哪裡需要什麼理由呢?」 楊帆吁了口氣,道:「這坊中盤查雖然不嚴,可是京中卻不然,各處城門處對於出城的人盤查還是甚為嚴格,你肩上有傷,很容易暴露身份,不如等傷勢養好……」 天愛奴截口道:「要養好傷,非是一兩日功夫能夠辦到的。只要我能行走自如,出城麼,對我來說,絕不是問題。」 楊帆默然片刻,展顏笑道:「也好。既然明日就將分別,筵上豈可無酒。」 天愛奴道:「好,我雖有傷,飲酒卻是無妨,我去取來。」 楊帆伸手虛按,說道:「你且坐著,我去取酒。」 楊帆欠身欲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自院中響起。今日街坊諸般詭異,已令天愛奴生起戒心,這時一聽腳步聲起,她的目光立即警覺起來。 楊帆在看她持箸的手。 她的手指修長、纖秀,當腳步聲響起的時候,持箸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蘭花綻放般一動,已由持握變成了反握,右手食指輕輕抵前,拇指按在上方,尾指勾住筷尾,筷尖斜斜指向楊帆的右胸心口,變成了一個標準的握劍姿勢。 她當然不是想要對付楊帆,她微微側著頭,左耳正傾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楊帆相信,當她暴起反刺時,手中的竹筷將勢如閃電,筆直地刺入進門者的咽喉,她不只是殺魚很快,殺人更快。 楊帆馬上問了一句:「誰?」 門外的人這回沒有冒冒失失地闖進來,他先說了一句話:「小帆,是我,馬橋!」 聲落,門才拉開,馬橋邁步走了進來。 一進門,依舊是一張矮几,依舊是男女對坐,依舊是燈下用餐,情形一如昨晚。 馬橋「哼哼」兩聲,道:「你們正吃飯吶,弟妹,打擾了啊。」 天愛奴手裡的筷子「噹」地一聲跌落桌上,張口結舌地道:「弟……弟妹?」 楊帆趕緊站起來,搶過去擋住馬橋的視線,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繞過楊帆的身子,瞧瞧桌上的飯菜,連聲讚道:「哎呀,弟妹真是好手藝,這飯菜做得好香。」 天愛奴瞪著楊帆,楊帆忙道:「馬六,別胡說八道的,我們還沒……那啥呢。」 楊帆一邊說,一邊扭過頭去,擠眉弄眼地向天愛奴打眼色:「阿奴,你先離開一下,馬六來,有事跟我相商。」 天愛奴緩緩站起,狐疑地瞟了楊帆一眼,姍姍走向後門,楊帆拉著馬橋坐下,問道:「你怎麼來了?」 馬橋見天愛奴走了,臉上強裝的笑容頓時斂去,歎口氣道:「還不是因為小寧的事麼。」 楊帆動容道:「蘇坊正那邊有消息了?莫非姓柳的還是不肯答應?」 馬橋道:「蘇坊正去了永泰坊,見到了那裡的莫坊正,莫坊正聽蘇坊正說明了去意,便大覺撓頭,說是此事甚不易辦。」 楊帆道:「那是何故,那姓柳的混到這般地步,在坊裡應該沒甚能耐才是。」 馬橋道:「不錯,那姓柳的的確沒有什麼能耐。不過,他雖沒甚麼能耐,他傍上的那位姚氏夫人,卻是大有來頭。」 楊帆雙眼微微一瞇,問道:「那個姓姚的婦人,她是甚麼身份?」 馬橋道:「那姚氏婦人也沒甚麼身份,只不過是個孀居的商人婦,不過姚氏夫人的娘……卻不是一個普通的人物。」 楊帆奇道:「商人婦的母親,能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馬橋苦笑道:「姚夫人的母親,曾經給一個人做過乳母。」 「誰?」 「太平公主!」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六章 一刀解厄 楊帆大吃一驚,驀地睜大眼睛道:「竟有此事?」 馬橋輕輕點頭道:「不錯!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是太平公主的乳母,因為這層關係,少有人敢冒犯她,所以莫坊正便勸蘇坊正不要多惹閒事。」 楊帆蹙起眉頭道:「那姚氏夫人……應該不會從中作梗吧,你想,那姓柳的若是退了這門親,豈不正好專心服侍於她?」 馬橋冷笑道:「就算姓柳的成了親,還不是被那姚氏夫人想幾時喚去便幾時喚去?姚夫人會呷他這份乾醋嗎?再說,她也只當姓柳的是個玩物罷了,又不是要嫁給他。那日羞辱得她狠了,這婦人心腸歹毒,恨不得對小寧多加折辱呢。」 楊帆默然片刻,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了。如果當日不是我得罪狠了他們,或許寧姊退婚便不會遇到這許多麻煩。」 馬橋道:「算了,別說這些,你也是真心把小寧當了阿姊,才肯為她出頭。當日縱然不曾羞辱他們,以他們的卑劣德性,又豈會輕易放過小寧?」 馬橋沉默了片刻,又道:「蘇坊正倒是挺仗義的,雖知那姚氏夫人有這般身份,還是想試一試,就力邀那莫坊正出面,一同去勸說柳君璠,甚至還替小寧答應,只要他肯退婚,便許他一些錢財,原想著這人忒沒骨氣,許他些財物,或許他就肯了。 哪知道,那位姚夫人當時就在柳家,她居然從內室裡走出來,恥高氣揚地譏諷說,一個賣面片兒湯的,那點錢豈會放在她的眼裡,小寧嫁那姓柳的是嫁定了,要蘇坊正不要白費心機,回來叫小寧準備做新娘子便是。」 楊帆聽了,目中頓時掠過一絲厲色。雖然這番話馬橋只是平白的轉述,但是他能想像得到,當時那姚夫人該是何等的目中無人,對寧姊該懷有多大的恨意。 這個婦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那柳君璠卑劣無恥、毫無骨氣,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面片兒一旦真的嫁入柳家,何只是抬不起頭做人那麼簡單,簡直就要生不如死了。 楊帆的手往榻上重重地一按,忽然觸及了包袱的一角,心中攸又一動:「寧姊家裡那點錢,他們看不入眼,我用阿奴饋贈的這些貴重珠寶,能否買出寧姊的自由身?」 只稍稍一轉念,楊帆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如今此事有姚夫人從中作梗,就算柳君璠肯,她也不肯。自己只是一個坊丁,寧姊只是一個賣面片兒的,突然拿出這麼多財寶,那姚氏夫人只消往官府遞一張名貼,說他們涉嫌偷盜,這便成了大麻煩。 再說那柳君璠是個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傢伙,可他品性雖然卑劣,卻並不是一個白癡,如果有人肯拿出這麼多財寶贖買寧姊的自由,難保他不會利慾熏心,得寸進尺,想從寧姊身上搾取更多的財富。 馬橋見他低頭沉思,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在為江旭寧想辦法,便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道:「小帆,不用為難,辦法我已經想到了。」 楊帆霍然抬頭,喜道:「你有辦法?」 馬橋頷首道:「嗯!我從蘇坊正家出來,就開始想辦法。那姓柳的沒有一點可取之處,嫁了他,小寧這一輩子就毀了,她跟我從小一塊長大,無論如何,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跳進火坑,我思來想去……」 楊帆恍然道:「原來如此,你要跟寧姊私奔?這倒的確是個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嘎?」 馬橋的下巴差點兒脫臼,吃吃地道:「這……是好辦法?」 楊帆眉飛色舞地道:「當然是好辦法,我早就看出,寧姊對你有些不同一般,想來心中也是喜歡你的。你今既有這個想法,那是再好不過,你們二人私奔,成了真正夫妻,他姓柳的想不離都不成了。」 馬橋的嘴角猛地抽搐了幾下,說道:「兄弟,小寧現在雖未過門,婚書卻已簽下了,也就是說,她現在已經是人家的娘子!私奔?虧你想得出,那是觸犯王法的,就算我跟她逃了,娃兒都生了七八個,她依舊應該是人家的娘子,除非人家肯休了她。再說,她有一個老娘,我也有一個老娘,你說我們攜家帶口的,能逃到哪兒去?」 楊帆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不禁問道:「那你說的好辦法是?」 馬橋發狠道:「『義絕!』唯有義絕這一個法子可行!我明日登門,認下小寧的母親做乾娘,以小寧兄弟的身份打上門去,打斷他一條腿,不怕他不告官,只要他主動報官,再叫小寧提出解除婚約!」 楊帆瞪著他道:「這就是你想出來的好主意?你知不知道,你毆傷人命,要坐牢的。」 馬橋正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來找你。打得輕了,不起作用,怎麼也要打斷他一條腿,才算合了這『義絕』的條件。如此一來,我自然要做兩年牢的,我馬家兄弟多,不愁沒人照料阿母,只是我那些堂兄弟都不住在本坊,阿母也不會捨了這幢宅子與我本房兄弟同住,我不在的時候,還請你就近多多照料一下。」 馬橋說著,便站起來,向楊帆鄭重地一揖。 馬橋身上有許多的缺點毛病,但是對父母,他至仁至孝。對朋友,他義薄雲天,他就是坊間一個普普通通的市井兒,可誰又規定,仗義負俠、慷慨赴死者,必須要有一身超凡脫俗的本領?有大本領者,未必就有這副俠義心腸。 仗義每多屠狗輩!馬橋不識字,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可是很多懂得大道理的人,在他如許行為面前,怕也要自愧不如。 楊帆怎能讓他出頭,立即駁斥道:「糊塗!便是你坐了牢,就一定能判離?如果這件事,僅僅是寧姊和那柳君璠之間的事,其實反而好辦了,可如今不是有個姚夫人摻合其中麼?你想想,只要她一張名貼遞到府衙,官府的判決豈會如你所願?」 馬橋呆了一呆,急道:「那怎麼辦?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小寧往火坑裡跳?不管如何,我要試試!」 楊帆問道:「寧姊現在知道消息了沒有?」 馬橋搖搖頭道:「還沒有,蘇坊正回來的晚,我一直守在他家的,問清了消息我就奔你這兒來了,還特意囑咐了他,先不要告訴小寧。」 楊帆點頭道:「好!你先回去,讓我今晚好好的想想,或許我能想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如果實在不成,再按你的法子試試也不妨。」 馬橋苦笑道:「我馬橋是洛陽城裡本鄉本土長大的人,碰到這等潑皮無賴都無甚辦法,給你一夜功夫,你又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唉!那我先回去了,別忘了我的托付,如果……我被抓進大牢,我娘那裡,你多費些心思。」 馬橋絮絮地叮囑著,被楊帆送了出去。 天愛奴俏生生地立在房中,看著楊帆回來,問道:「他來找你,有什麼事?」 楊帆抬起頭的時候,一抹殺氣已完全隱入了眸底深處。 他輕鬆地一笑,說道:「沒甚麼,只是一點繁瑣的小事。明天我不當值,一早,我送你走!」 夜色深沉,梆子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 楊帆張開眼睛,月光透窗而入,窗欞上疏影橫斜,尤顯靜謐。 他開始準備起來,打開箱子,從箱底翻出一把解耳尖刀,輕輕插進腰帶,連夜行衣都沒有穿,今夜不是潛入兵部查閱檔案,闖入柳家,殺一個柳君璠如宰雞耳,用不著如臨大敵。楊帆收拾停當,正待離開,身形剛剛一動,忽又凝止,手已握緊刀柄。 後院的門開了,清光瀉入,將一道人影映在地上,如窗上疏影,玲瓏浮凸。 楊帆吁了口氣,鬆開了握刀的手,天愛奴緩緩走了進來。 天愛奴背光而站,看不清她臉上的神色,清冷的月光自後照來,襯得她腰如約素,體態極美,更有一股說不出的雅致秀麗。 「又要去打葉子牌?」 「啊!對對,打牌。」 「打牌用帶刀麼?」 「……」 「你要去殺人?殺掉那個姓柳的?」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七章 奴家另有妙計 楊帆不語。 天愛奴輕輕歎了口氣,道:「我倒真是小瞧了你們兩個小賊,一個甘為青梅竹馬的童年玩伴去做牢,一個竟不惜為她去殺人,市井之間,果然多義氣之輩。」 楊帆無法再遮掩了,輕歎道:「阿奴,你回去睡下吧,明日一早,你就離開了,我的事,你不用管。」 「我並不想管,可是不能眼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走上絕路!你那偷東西都嫌三腳貓的功夫,半夜三更的去殺人,真能成功?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楊帆笑了笑,道:「或許有,但我想不出!」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如非得已,我並不想殺人。其實,我本想用你贈我的珠寶,換回寧姊自由之身的……」 天愛奴微微側了身子,有些意外地看著楊帆,那些珠寶的價值,楊帆這種市井兒不見得能準確地估出價值,但他一個做小賊的,多少能猜出它的大概價值,這麼一筆財富,他竟可以為了一個非親非故亦非情侶的女人而輕易捨棄? 天愛奴微微地一剔娥眉,道:「我贈你的這些珠寶,雖非極其貴重,卻足以讓你擺脫貧困,步入小康之家,娶一房稱心如意的娘子,從此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足生活,你……捨得就這樣送出去?」 楊帆淡淡地道:「阿奴,或許庸庸碌碌、忙於生計的小民,在你們這些能高來高去的豪俠眼中,是一些螻蟻般的存在。但是這並不代表我們就不重友情、不知義氣!明珠一斛,在我心中,並不比親友一笑更加寶貴!」 天愛奴的眸光更加明亮,反問道:「那麼,為什麼你又改變了主意?」 楊帆道:「因為,這其中有個姚氏夫人從中作梗。這個姓柳的,若是有志氣、有本事,就不會落到今天這一步,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叫他拿這筆錢做營生,很難!而這筆錢夠他揮霍多久呢?對他來說,那姚氏夫人才是一座隨用隨取的金山。 這個無賴行子雖然毫無骨氣可言,卻談不上愚蠢無知。如果誘之以利,恐怕反叫他覺得奇貨可居,愈加不肯放手。更何況,有個姚氏夫人從中挑唆,這個法子,行不通!」 「所以,你想殺了他?」 「殺了他,人都不在了,婚姻自然解除。」 天愛奴微微一笑,道:「說的是,可是真能如你所想這般簡單?你也知道那姚氏夫人的身份,如今你們兩次登門提出退婚,姓柳的不肯答應,於是他死了,姚夫人會怎麼想?如果她知會官府,你說官府會查到誰的頭上?」 楊帆咬牙道:「那……我就連她一起殺了!」 天愛奴輕輕搖頭:「你們一連兩撥人登門吵著和離,知情人除了姓柳的,是否只有姚夫人一個?姚夫人既有這樣一層身份,萬一她娘跑到太平公主府哭訴一番,官府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要大動干戈,你想幫助那位小寧姑娘,結果反而要害了她了。」 楊帆怔住,他實未想到這麼做竟然還有如此麻煩的結局。 天愛奴凝視著他,緩緩說道:「殺人,就要利用你想殺的人精神最鬆懈的時候出手,動手時要找出他的破綻。才能一擊得手。對付一個人也是一樣,也要找出他的弱點,你要殺那姓柳的容易,卻無法避免後來的諸多麻煩。 這姓柳的極其貪財,要想讓他改變主意,還是得從財字上著手。你本打算動用那些珠寶,這個想法沒有錯,只是,你用錯了辦法,直接賄之以利,那是行不通的。」 楊帆目光一亮,脫口問道:「莫非……你有妙計?」 天愛奴道:「先點了燈,好麼?」 燈亮了,一室昏黃。 天愛奴的半邊面孔映在燈光下,晶瑩似蛋清,幾綹秀髮輕輕垂在頰上,晚妝稍亂的她,似乎比平時的清冷多了幾分嫵媚的味道。 她的眸子像天上的星辰一樣明亮,可是看著星辰,不會有看她雙眸一般的心動,她本就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小美人兒。 月下看美人,更增三分顏色。 燈下看美人,與月下看美人,有異曲同工之妙。然則月冷而燈暖,所以同樣的美麗看在眼中,便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景致,月下詩情畫意,叫人品鑒欣賞的意味更濃,而燈下,卻容易生起愛慕佔有的感覺。 楊帆盯著天愛奴的目光就很熱切,卻與男女之情全無關係。 天愛奴見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只好開門見山地道:「眼下的問題是,那個無賴貪財好利,可是相對於取之不盡的姚夫人,你這筆錢雖能令他心動,但他未必就肯為此得罪姚夫人。而由於姚夫人的特殊身份,你想動武也大為不妥。」 楊帆迫不及待地道:「阿奴可有良策?」 天愛奴白了他一眼,誘導道:「如果有一個比姚氏夫人更有錢、更有勢力、也更美貌的女子垂青與那個無賴,甚至願意嫁給他,你說他會不會迫不及待地與你的寧姊和離,而且不惜得罪姚夫人?」 楊帆洩氣道:「你也說他是無賴了,我上到哪兒找這麼一位瞎了眼的大家閨秀,願意下嫁與他?」 天愛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道:「真是個笨蛋!你既然捨得將我贈予你的珠寶拿去換取江旭寧的自由之身,難道就不能由它變出一個豪富千金?」 楊帆目光一亮,欣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錯!這個主意似乎可行,你讓我想想。」 楊帆低頭沉思片刻,緩緩地道:「要用這些錢,變出一個豪富千金來,容易。奈何,要找這個裝扮豪富千金的人卻難。你想,尋常女兒家,誰肯拋頭露面陪我去扮一個騙子?再說那些小家碧玉,縱然願意幫忙,總不免有些小家子氣,又豈能扮得出一位大家閨秀的氣派來? 那個姓柳的雖然是個卑劣齷齪的無賴行子,卻不是一個沒有見識的人,這樣的女子只要稍一接觸,焉能騙得過他?若是雇一個青樓艷妓……,裝裝豪富千金的派頭倒是使得,可她們那副煙視媚行的德性,又哪裡像個大家閨秀了,而且這等人不可靠,也不能用……」 楊帆說到這裡,看著對面的天愛奴,雙眼一亮,熱切地道:「法子是好法子,可要有個合適的人選才能實施。阿奴,還請慨施援手。」 天愛奴又好氣又好笑,嗔道:「本來是幫你出主意的,怎麼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我明天一早就要走的。」 楊帆搓搓手道:「臨走之前,便做了這樁好事吧。阿奴,你也是女兒身,應該明白,此事關乎一個女兒家的終身幸福,相信你也不忍坐視她跳進火坑。」 天愛奴沉吟片刻,頷首道:「也罷,那我就再幫你一回,此事一了,你的恩情,我可是都還清了!」 楊帆長身而起,長揖道:「阿奴高義,楊某這裡代寧姊多謝了!」 天愛奴冷哼道:「少說那些沒用的,咱們還是商量一下該如何行事吧!」 一燈如豆,二人對坐,竊竊私語,將過三更時分,天愛奴掩口打個哈欠道:「成了,明兒咱們就開始行動,明天一早你先去安撫一下那位馬姑娘,叫她稍安勿躁,免得壞了咱們的計劃。」 楊帆道:「好!只是……」 天愛奴乜了他一眼,問道:「你還擔心甚麼?」 楊帆稍一猶豫,才擔憂地道:「我忽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會勾引人嗎?」 天愛奴杏眼一瞪,楊帆忙解釋道:「你不要生氣,事關重大,我不能不小心。我是擔心……你能讓他上鉤麼?」 天愛奴怒道:「我怎麼就不能?」 楊帆嘀咕道:「瞧你那張債主的臉……」 天愛奴幽幽地道:「就他,還用勾引麼?」 楊帆怔了怔,撫掌笑道:「不錯,這位仁兄只認得錢,只要金銀開路,就算是個母夜叉,他也一定千肯萬肯,是我多慮了……」 天愛奴的一雙眼睛又變成了殺人的利劍,狠狠地瞪著楊帆。楊帆發覺不妙,趕緊往榻上一倒,說道:「睡覺,睡覺,明兒一早還要起呢。」說著一揮衣袖,便滅了燈燭。 天愛奴冷哼一聲,返身往外走,拉開後門的時候,清冷如水的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個笑容,她笑的極含蓄,先是紅唇微抿,笑意如湖水漣漪般由唇邊漾起,漸漸暈滿整個臉龐,直達眉梢眼角。 在這靜謐的夜,那笑恰似子午時分的一朵曇花,優雅地綻放。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八章 地頭蛇 四合連山繚繞青,三川滉漾素波明。 春風不識興亡意,草色年年滿故城。 煙愁雨嘯奈華生,宮闕簪椐舊帝城。 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 要知洛陽興衰,無異要看定鼎大街。 此時的定鼎大街,繁華非常。 平坦的青烏色的石板鋪成一片闊大的平面,把人的視野水一般傾瀉開去。 遠處,黑色的屋簷、紅色的巨柱、黃色的城牆,構成了一副簡潔洗煉、莊嚴肅穆、氣象萬千的畫面,那是巍然傲立的定鼎門。 高大的墩台、三個門道、東西飛廊、東西兩闕和左右馬道,由曲尺型的飛廊連接在一起,進入這座莊嚴肅穆、氣勢恢寵的定鼎門,迎面便是一條寬一百五十米,長達四公里的大街----定鼎大街。 筆直的定鼎大道像一柄利劍,劍尖向外,直指龍門伊闕,四公里長的定鼎大街彷彿筆直的劍刃,一直沿伸到宮城,劍鍔就是皇宮正門則天門,劍柄則是中軸線上的『明堂』、『天堂』等一座座巨大的矗立在宮城中軸線上的殿宇。 「明堂」裡,是一座碩大無匹的木製佛像,鎏金飾玉,華美絕倫,大佛拈指,即便是那微翹的一根的小指上,也足以站得下十多個壯漢,這座以當朝武後的相貌為原型製作的巨大拂像,面帶慈悲的微笑,高高地俯瞰著從定鼎門走進定鼎大街的芸芸眾生。 氣派無比的定鼎城門和這條寬敞平坦的定鼎大道,始建於隋大業年間,隋煬帝楊廣是第一個通過這座城門的帝王,而今,大隋不再,但是這座集中了無數人力、物力建造而成的恢宏建築,依舊發近著它的作用。 販夫走卒、文人士子、行賈胡商,川流不息,車馬騾驢,西域的駝隊,共同構成了這繁華的盛世景像。堅硬的青石地面,因為天長日久的磨擦和輾壓,你低頭看去,會在上面發現一道道淺淺的轍印。 你能想像剛剛結婚數月,就背井離鄉遠赴異地去做生意,這一去便是數十年不回家門,等到他的兒子長大成人,在異地與他相遇時,彼此尚未通名報姓以前,居然互不相識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一個人跟著一個小商賈去做生意,分文不取,盡心扶持,忠心維護,數十年如一日,直到那個小商賈成為富可敵國的大商賈,這才按照約定,劃割出一部分家產給他,從而由一文不名,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富甲一方的闊商,再延續他曾經主人的人生道路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這種根本沒有官方契約的約定,那功成名就的富商卻絕不會毀棄前約,拖欠他的工錢,他也絕不會半途為利所誘,出賣他追隨的主人,這長達數十年的約定,居然全憑一個「信」字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你能想像托一貧如洗的賣者,托著一枚祖傳的珍稀寶石,標價一百萬錢,街頭叫賣,卻乏人問津,結果忽有一個識貨者看見,卻勃然大怒,說他如此低價,玷污了此等珍寶,硬是逼著他加價到一千萬錢才肯買下的事麼? 在這個時代,就有這樣的故事。 這是一個充滿奇跡的年代! 將帥的傳奇,政客的傳奇,遊俠的傳奇,詩人的傳奇,女人的傳奇…… 以上種種,則是屬於大唐商人的傳奇。 現在,天愛奴就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富有萬金的西域巨賈。 而楊帆則搖身一變,成了她身邊最忠實的僕人。 富擁萬金的西域少女天愛奴與她忠實的僕人楊帆,此刻正站在洛陽最繁華的定鼎大街上。 這條大街,行人如織,每個走在這條大街上的人,或進或出,都在尋找著生命的契機,博取著富貴與功名,一抒平生的志向。 不管是達官貴人,王孫公子,還是販夫走卒、乞兒苦力,都在這條大道上走著,然後分別進入左右坊內的豪宅或者陋室,行走在同一個天空下,步入各自不同的人生。 在這裡,一個紅髮藍眼、形容粗獷,穿著土氣,牽著駱駝的波斯人,可能就是一個一擲萬金的富有商人;一個看起來衣冠楚楚、搖著羽扇的文人騷客,可能就是一個身手高明的神偷妙手;一個扶拐而行,白髮蒼蒼的顫巍巍老者,也可能是一個年邁歸隱的遊俠兒。 大街上是不許做生意的,但是流動商販比比皆是,利用川流不息的人群,在長達四公里的長道,和四通八達的大街小巷,與公人們躲著迷藏。 天愛奴頭戴雕胡帽,垂紗蔽面,裊裊婷婷,雖然別人看不到她的容貌,可是僅那站姿、那舉止,分明就是出身大富之家,自幼熏陶出來的貴胄千金,雍容優雅、高高在上。 楊帆現在已絲毫不懷疑她裝龍像龍、裝虎像虎的本領。 天愛奴蹙眉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置辦好全套的行頭,豪宅、輕車、女婢、男僕,以及一位貴胄千金應該擁有的一切,要置辦這些東西,需要找牙人,你帶我到這兒來幹什麼?」 楊帆微微一笑,道:「若論智計百出,我不如你,可是,我畢竟在洛陽城住了這麼久,也算半個地頭蛇,說起這其中的門道來,你可不如我。找牙人?牙人是要驗看買主身份的,試問,是你的身份能見人?還是我這個坊丁的身份能見人?」 牙人雖是幫助介紹雇工、聯繫買賣奴僕、房舍及各種用具的掮客,不過他們擔的干係著實不小,比如說,士農工商是良人階層,良人是不可以買做家奴的,哪怕他自己願意,也不可以,如果牙人錯把良人當成賤籍賣與人家,一旦事發,官府追究起來,他就要擔責任。 牙人還要負責檢查受人僱傭者的身份,有些人自賣自身,只是為了混進豪宅,等他進去,便偷了財物逃之夭夭,一旦發生這種情況,也要追究牙人的責任。另外,買家夠不夠資格使喚奴僕,可以使喚幾個奴僕,這都是有規定的,因此牙人必須對買賣雙方知根知底。 兩人現在的身份當然不可能通過牙人,天愛奴不用說了,那身份見不得人,楊帆現在雖然有個正兒八經的身份,可他那身份是修文坊中一坊丁,突然成了豪門家僕,牙人都是經多見廣的人物,豈能不生疑。 天愛奴聽了一怔,說道:「這倒是個問題,不過……,難道咱們要在這大街上一個個的詢問,問他們是否願意被咱們僱傭不成?」 楊帆望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怡然道:「這就是地頭蛇的本事了,跟我來。」 胡帽垂帷下,天愛奴輕輕撇了撇小嘴兒,輕移蓮步,跟上了楊帆。 寬廣的定鼎大街兩側,各植著一排高大的槐樹和榆樹,同後世一些市政官員今兒刨樹、明兒栽樹、後天再刨樹,暗藏私慾、如此折騰的行為不同,這兒的槐樹是從隋大業年間栽下就不曾動過的,因此高大、繁藏,枝幹虯結,一看就有一種古老、厚重的韻味。 這裡除了晨起散步的人群,似乎是少有人接近的,在榆樹後面是一道三寬深的排水溝,排水溝後面便是高達一丈的坊牆,裡邊就是方方正正的一個個坊了。 天愛奴跟著楊帆來到樹下,赫然發現,那高大的坊牆上居然亂塗亂畫地寫著許多字跡,在這個地方寫字的人自然不會是「某某某到此一遊」,而是一些別具特色的小招貼。 「玄空看房宅,六壬斷吉凶,摸骨算命,鐵口直斷,崇政坊十字南大街第三曲,劉瞎子!」 「踏春秋獵、宴請佳賓,安能沒有佳人相伴乎?溫柔坊十字北第二家香凝姑娘,會唱曲,會暖床,身材婀娜美嬌娘,哪怕郎君色如狼,不到天亮不起床。」 「嚴冬將臨,寒不可耐,上等木炭賤的嚇人,裡仁坊七曲二巷薛理,價錢公道,炭質優良……」 長達四公里的坊牆,成了兩面巨幅的廣告牌子,一路走去,上面寫的東西五花八門,內容無所不包,幾乎你想找到的一切服務,在這裡都能找到。 天愛奴看得歎為觀止。 楊帆一路走去,左手拿著一張紙,右手拿著一支炭條,一一抄錄著他想要的東西,忽然,一條小招貼赫然入目,楊帆觀之,頓時囧然:「吾之賢妻,無故走失,年方二八,名曰小閔,黑面大口,暴牙眇目。若有尋回者,賞兩百錢,決不食言,立字人:修文坊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蕭千月……」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三十九章 楚狂歌 集賢坊,十字大街,路邊有幾棵高達十餘丈,枝幹虯結的大槐樹。 樹下,幾個袒胸露腹的漢子正在懶洋洋的坐著,東拉西扯地聊天。 一輛輕車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錦衣胡帽的少年。 樹下坐著的漢子睨了他們一眼,輕車華麗,壯馬雄駿,車上珠簾低垂,看不清裡邊坐著的是什麼人,在車轅上,倒是坐著個小姑娘,婢子打扮,容顏也極俏麗。 幾個漢子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這等一瞧就是富貴人家的車子,車中主人不可能跟他們有什麼交集,也不會僱傭他們做什麼事情的。 然而,那錦衣胡帽的英俊少年偏偏就衝著他們來了,少年很英俊,笑得很陽光,他淺淺笑時,頰上還有兩個迷人的小酒窩兒,於是一個大漢便盯著他華麗的衣袍,暗自腹誹:「一個大男人,笑這麼好看,不如去溫柔坊做個兔相公吧!」 樹下這些人是一群閒漢,一些市井惡少,有時候他們會向店家敲詐勒索些飯食,東西不多,罪行不大,叫店家心中雖然不滿,卻也拿他們無可奈何,因為這樣的罪過判不了他們,一旦告官,只會給自己惹更大的麻煩。 他們是遊走於違法、犯罪邊緣的專家,很會拿捏其中的分寸。 有時候,他們也會做些真正觸犯刑法的事情,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替人拚命,充當一個廉價的打手,儘管他們是些人所不恥的市井無賴,但是只要接下了買賣,即便形勢再不利,他們這時也絕不會膽怯逃跑。 君子重然諾,這些市井閒漢更重然諾,因為信和義,就是他們生存的全部價值,如果他們連「信義」都失去了,他們就真的一無所有了,將連存身立足的根本都徹底消失。 胡帽錦袍的俊美少年笑吟吟地看著他們,朗聲問道:「怎麼,你們都不做生意的麼,見了主顧上門,不打聲招呼?」 坐在樹下石上的那條大漢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個大漢無異是這些人的首領,一群人坐在那兒,你很容易就能看出誰是領頭的,領頭人未必生具異像,可是他總會有些異於常人之處,至少從他的舉止和旁人對他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些端倪。 這些人都是些市井惡少,潑皮無賴,自然不是什麼有大本事的人,但是能從其中脫穎而出的混混頭兒,必然有其不凡之處。 他看了楊帆一眼,懶洋洋地問道:「不知令主人要僱傭我們做些什麼呢?」 他說話的時候,楊帆的目光已經越過了其他幾個目光飽含侵略性的大漢,投注在他的身上。眼前這條大漢身長八尺,黑黝黝的一身肌膚,看起來鐵一般結實。這等人沒有名師調教,或許沒有一身高明的本領,但是就憑這一身蠻力,這結實的身體,等閒幾條大漢怕也近不得他身子。 他的兩條手臂足有常人的大腿粗細,兩行墨黑的大字就彷彿寫在廟宇門口亭柱上的一副楹聯,那是一副紋身,左胳膊上刺著「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著「死不怕閻羅王」。 旁邊幾個閒漢身上大多也都有刺青,有文刺青,也有武刺青,可是不管文刺青的詩句,還是武刺青的豪言,不管是刺在臂上還是肩上、背上、胸上,不管是刺著花卉草木還是蛇蟲猛獸,只因為這大漢那一雙異常粗大的胳膊,便都顯得黯然失色了。 楊帆微笑道:「只要價錢合適,你們應該什麼都做吧?」 大漢眼中微微露出警惕之色,說道:「某與眾家兄弟,只是坊間一班苦哈哈的勞力,賺些辛苦錢養家餬口而已,憑的只是一膀子力氣,不敢為非作歹,也沒有為非作歹的本事,客人有什麼生意照顧,還請直言,能接的差使,某等自無不接的道理。」 他沒有先問價錢,君子重然諾,市井兒更重然諾,他可不敢輕率許喏。 不敢輕言諾,才會重言諾。 這個人,坊間都稱他「楚大蟲」。 大蟲就是老虎,不過大唐開國皇帝李淵的祖父名叫李虎,因此虎字便成了避諱,就連隋代名將韓擒虎,在唐朝修訂的《隋書》中也被刪去「虎」字,變成韓擒了。老虎被稱為大蟲,就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的。 所以,他就成了楚大蟲,而不是楚老虎,不過他那壯碩的身材、威猛的形態,活生生便是一頭猛虎,一頭盤踞在槐下石上的猛虎。 楊帆目中掠過一絲欣賞,微笑道:「你放心,我們不會叫你去殺人放火,也不會叫你做一具長梯,爬到天上去摘月亮。我家小主人從西域來,要在洛陽城待一段時間,因此想雇幾個本地的使喚人,只要你們熟悉洛陽的大街小巷、風景名勝,會鬥酒、會狩獵、會騎馬蹴鞠,陪我家小主人散心解悶,那就成了。」 「這倒使得!」 楚大蟲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了笑容。 他緩緩站起,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微笑道:「若是旁的本事,某與這班兄弟確實拿不出手,可若說鬥雞走狗、喝酒蹴鞠,那就再也沒有人比我們更精通了。」 他抱拳一拱,朗聲道:「某姓楚,名狂歌,請帶某與眾家兄弟上前見過主人!」 ※※※※※ 楊帆對天愛奴欣然道:「豪宅華車、男僕女婢,甚至連放了龍涎的熏香爐都置辦齊了,這下夠了吧?」 天愛奴淡淡地道:「不夠!這般寒酸,怎麼能扮得像一位西域大豪?」 大槐樹下枝影婆挲,陽光斑斕地灑下,灑在少女的臉上、肩上,皎潔如玉,純淨無暇,遠處飄來桂花香氣,將芬芳與美色一起沁入人的心脾。 這美女好大的口氣,出手又是如此的闊綽,楊帆越來越好奇她的身份了。 此刻,天愛奴說話的語氣已然帶上了西域味兒,楊帆實不知道,她居然還懂得一手口技,極其高妙的口技。她不但讓自己的聲音帶上了西域人說漢語的生硬味兒,甚至還得意地向楊帆展示過她更神奇的口技:老人的聲音、兒童的聲音、蟲鳥的聲音、風雨雷電的聲音…… 楊帆其實也懂得口技,不過卻遠不及天愛奴高明,他只能把自己的聲音變幻成蒼老的、粗獷的等簡單的幾種男人的聲音,而天愛奴似乎沒有不能模仿的,楊帆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她不會的。 聽了天愛奴的回答,楊帆忍不住驚問道:「這還不夠?那我們還缺什麼?」 天愛奴道:「還缺一隻寵物。一個西域豪門的千金,身邊怎麼能沒有一個寵物?」 青衣小帽的楊帆翻了個白眼道:「寵物?我現在扮的不就是麼?」 天愛奴「噗哧」一聲笑出來,然後不知想到了什麼,兩抹紅暈便從臉頰一直潤到眉梢,楊帆不禁看得有點呆了。 天愛奴俏臉一板,嗔道:「你呀……,做事去!」 看著楊帆走向楚狂歌一群人的背影,天愛奴的眼睛微微地彎起來,彎彎如新月,於是,便有一抹動人的靈韻,從她那似水的眸波裡漾出來。 天愛奴說還缺一隻寵物,於是他們就去買寵物。大唐權貴養寵物成風,所以京裡自有專門經營寵物的所在。 楊帆和楚狂歌步行尾隨在輕車後面,一邊走一邊交談著。交談中,楊帆才知道,原來這楚狂歌本是禁軍中的一位低階將領,因為得罪了上司,受到鞭笞,然後趕出了行伍,楚狂歌不想對一個還不熟悉的人談起自己不幸的過去,楊帆知趣地沒有多問。 幾句話交談下來,楚天歌反而盤起了他們的底細。 「我家姑娘複姓夏侯,單名一個櫻字。祖上在漢朝時候曾經擔任過酒泉郡的部都尉,後來便世居敦煌,改以經商為業,數百年下來,已然成為敦煌大族。」 「哦!那麼……姑娘何以只帶楊兄弟你一人來到洛陽呢?」 楊帆笑道:「不然,我家阿郎與大郎君(阿郎-老爺,郎君-少爺)一同來了,不過他們去了揚州,當時因為小姐患了風寒,便不曾同行。如今小姐一人在洛陽閒居,無趣的很,所以才想到處走走,散一散心。」 楊帆一面向楚天哥解說著「自家姑娘」的來歷,一面暗讚天愛奴心思縝密,當今天下,只要中等偏上家境的人家,都好用崑崙奴、高麗婢,而這兩種奴婢,不通過人牙子是雇不到的。 可天愛奴把自己的身份設計為敦煌世家,就順利解決了這個難題。敦煌大戶人家偏居西域,還沒有養成用崑崙奴、高麗婢的習慣,而是常用一些孔武有力的粗獷大漢做隨從,如此一來,不通過人牙子,便很容易地雇到了扮僕從的人。 這個姑娘,不簡單吶! 他卻沒有注意到,微微側頭望著輕車的楚天歌眸中,也隱隱透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這個市井兒,同樣不簡單啊!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章 太公釣魚 楚狂歌指著前方一道門戶說道:「到了,就是這裡,咱洛陽城最大的一家寵物鋪子,就是這李俊家的了。」 楊帆聽了忙把車子喚住,對楚狂歌道:「楚兄,叫你的兄弟們候在外面吧,咱們倆陪小姐到寵物鋪子裡去瞧瞧。」 楚狂歌答應一聲,吩咐幾個兄弟守著輕車候在巷口樹下,天愛奴戴了雕胡帽,款款地下了車,後邊隨著一個青衣小婢,楊帆和楚狂歌一左一右頭前帶路,引著她步入那家寵物店去了。 這裡是通業坊,在洛城東北角兒,因為在洛河以北,臨近皇城,屬於達官貴人們喜歡居住的地方,因此通業坊雖在城邊兒上,地皮卻比洛河以南大部分的坊都要貴些,儘管如此,這李俊的鋪子佔地之廣,居然比起許多官員們的府邸還要大些。 只不過權貴勳戚的府邸遠遠一望,便是斗簷飛角,步入其中,更是亭閣處處,李俊的這家寵物鋪子佔地雖大,宅院裡卻是空空蕩蕩,房屋稀疏,因為這裡建的最多的,是各色寵物的獸捨。 李俊家的大門洞開著,沒有家人看守,任憑客人進出。三人進去時只見進進出出,不止有許多商賈行色的人,還有許多錦衣華服的男女貴人,在男僕女婢的侍候下或進或出,真是熱鬧非凡。 李俊家裡只賣一種東西:動物。 用現代的話來說,他開的就是寵物商店。 這座「寵物商店」裡,到處建了獸捨禽室,大者如宮殿,小者卻只需巴掌大小,一陣風來,眾多飛禽走獸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著實不太好味,天愛奴和她身後的那個小丫環不禁掩住了鼻子。 「小娘子是頭一回來吧?」 一個挽著袖子的布衣老者快步迎了上來,笑容滿面地向天愛奴拱揖為禮,這人看起來五旬上下,花白頭髮,身材削瘦,眉頭眼角儘是淺細的皺紋,精神倒是極瞿爍。楚狂歌站在一旁介紹道:「主人,這人就是此間店舖的掌櫃,李俊。」 天愛奴聽了輕輕頷首,帷帽輕轉,看向楊帆,示意叫他說話。 楊帆上前一步,對李俊道:「我家姑娘想買一個稱心的寵物,煩請老丈介紹一二。」 生意上門,李俊笑容滿面,連聲道:「自然,自然,小娘子是頭一回來,某為小娘子引路。」 李俊引著天愛奴一路走下去,只見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裡游的,有毒的、沒毒的,無所不有。蟋蟀蜘蛛、鸚鵡鷹鷂、各色金魚、耍猴鬥雞,兇猛的藏獒、乖巧的拂林犬、波斯的貓兒,還有鶴、鹿、龜,甚至驢和羊都有被當成寵物養的。 「小娘子請看,這只猩猩奴如何?」 「這猩猩好醜!」 「呵呵,那小娘子請看這邊,這只長耳公如何?它的毛髮像一匹烏黑的緞子,油亮油亮的。」 「驢的叫聲好難聽啊!」 「哈哈,那麼這只雪衣娘乖巧伶俐,小娘子一定是喜歡的了。」 「不好,我喜歡縱騎射獵,郊野散心,這鸚鵡可不合適。」 天愛奴一路走去,只是搖頭,李俊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忍不住問道:「不知小娘子喜歡些什麼樣的寵物?」 天愛奴側了頭想想,答道:「它要能平素時候陪在身邊消愁解悶兒,出城遊獵時又能陪伴捕獵,以供驅策的才好。」 李俊舒了口氣道:「這卻容易,小娘子請跟某來」。 李俊領著他們快步來到一處狗捨房,介紹道:「小娘子選一隻獵犬如何?此間獵犬,皆是東西各國的名貴犬種,俱都精心調教過的,通人性、識人語,打獵遊玩,最是良伴……」 天愛奴淡淡地道:「我不喜歡狗,從來都不喜歡。」 楊帆想起她那晚對自己說過的往事,家犬都變成了野犬,與狼一起游弋於村舍,以人為食……,不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李俊聲音一窒,心道:「這位客人倒是個不好應付的,只是既進了我家的門,若不叫她滿意而歸,豈不砸了我李某人的招牌。」 李俊想了想,道:「既如此,請小娘子隨某到後進院舍裡去,那裡的寵物,價錢可要更高一檔了。」 楊帆道:「老丈只管選只我家姑娘中意的寵物來,價錢麼,不是問題。」 李俊引著他們進了後院,走到一處牢籠前,向內指道:「小娘子請看,這些猞猁如何?這猞猁尖牙利爪,最能捕獵,不但通人性,賣相也好,是京中貴人們極喜歡的寵物。只是……這猞猁只吃肉,不吃素,平素的花銷……未免大了些。」 天愛奴輕輕搖頭,雖然臉上垂著淡淡的紗帷,可是誰都看得出,她瞧都沒瞧那籠中的猞猁,自打一進後院,她的目光就一直盯著院舍盡頭那幾座最結實的鐵籠。 李俊見她盯著院舍盡頭看,便咳嗽一聲道:「那邊籠中關了兩隻獵豹。這豹子生性兇猛,若是已經成年,便難以去其獸性、調教使用了,所以某這兒的獵豹,全都是從小就捕了送來,進行訓養調教的,故此,輕易也賣不出去。娘子請想,這麼多年餵養,搭上的人工不算,調教師傅的工錢不算,光是它每天要吃十幾斤肉……」 天愛奴擺了擺手,沒有聽他囉嗦,她徑直走過去,目光只輕輕一掃,便相中了那頭漂亮的母豹。李俊道:「小娘子,這只豹子,價值……」 天愛奴豎起一支纖纖玉指,制止了李俊說話,然後緩緩前指,點向那頭體形修長、花紋妖麗的母豹,說道:「就是它了!」 母豹就像聽懂了她的話似的,恰在此時仰起頭,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口雪白鋒利的牙齒,發出一聲令整座牢籠震撼的咆哮,然後伸出細長血紅的舌頭,優雅地舔了舔自己的鼻尖…… ※※※※※ 在唐代,胡人在大唐經商開店,開的最多的就是珠寶店和酒店。珠寶自不待言,西域珠寶無論是造型款式,還是珠寶成色,都較大唐本地的珠寶出色,而胡人酒家眾多,卻是因為胡人酒家有胡姬。 男人是酒店最大的消費群體,年輕貌美的胡姬侍酒,自然會引得酒客們趨之若鶩。 「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醇酒美人,相得益彰。 漢家女子拋頭露面做酒店侍應的太少,沒有競爭力。因之,胡人酒店越開越大,檔次越來越高,成為達官貴人、巨商豪賈們最喜歡逗留的所在。 故而長安、洛陽一帶的大酒樓,一般都是胡人開的。 敦厚坊毗鄰北市,是洛陽極熱鬧的一處所在。敦厚坊內的「金釵醉」,就是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胡人酒家。 天愛奴帶著楊帆和青衣小婢走進去的時候,台上正有幾個胡姬在跳舞。酒店極大,卻只有一層,中間是一個圓形的兩尺高的表演舞台,舞台直徑數丈,四面八方的酒座都以這舞台為中心相向而置。 如果有些酒客不想與其他人看見,夥計就會搬來座屏在他們的酒席外圍上三面。面朝舞台的正面會另置一副折屏,如果客人不喜歡看舞台上的表演,想要更加私密一些的環境,那麼就可以用折屏把正面也擋起來,這就成了一個四面不見人影的雅間了。 但是到這裡來喝酒的人,很少有把四面全擋起來的,他們到這裡來飲酒,本就是為了醇酒美人,哪會把美人隔在席外呢,他們喝得高興了,還會跳上台去,與胡姬一同歌舞一番,甚或把胡姬趕走,來段獨舞呢。 能出現在這兒的酒客,非富即貴,這等有身份的人如此行徑,放在其它朝代,必定難以想像。你能想像一位富甲天下的七旬老翁,亦或一位年近六旬、學究天下的士林領袖,又或者是一位年過半百、牧守一方的使君大人,在朋友、隨從、下屬,乃至完全不相識的人面前,醉態可掬地揮手踏足,歌舞自娛麼? 可是在這個時代,很正常。不但對那些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來說很正常,就是對那些已經嫁人生子的婦人或者還養在深閨的姑娘們來說,也很正常,這無關於身份和地位,而是一種習俗。 自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胡漢融合很密切,數百年下來,胡人的文化、思想、風俗、習慣大量被中原漢文化吸收融納,成為了它的一部分。高官貴族酒興到了,當眾歌舞一番,就成了一種很風雅很有品位的活動。 當年李靖滅突厥的消息傳到京裡,大唐天子李世民大喜若狂,就轟開舞姬歌女,自己扭腰擺臀地在大殿上跳了起來,時任太上皇的李淵還搶過歌女手中的琵琶給兒子伴奏。大臣們也跟著起哄,一起離席跑到殿上,載歌載舞。 想像一下,一群穿著文武官袍,或絡腮鬍子、或白髮蒼蒼的大老爺們,在莊嚴肅穆的大殿上張牙舞爪,簡直就是群魔亂舞。十多年後太子李治喜得長子,做為爺爺的李世民又跑到兒子的東宮裡帶頭跳起舞來。 皇帝如此、百官如此,在民間,這種現象更是司空見慣。 酒店裡,人們都自得其樂著,誰也沒有注意到走進來的這一行三人。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一章 願者上鉤 楊帆一路行去,飛快地掃了一眼酒店裡的情形。 西邊有一席,七八個冠帶袍服的男子,喝得正自歡暢。在他們桌上擺著一具勸酒胡,這是一個不倒翁似的胡人瓷像,紅髮碧眼,尖尖的鼻子,一手前指。將瓷人轉動,待它停下來,手指向誰,誰便罰酒一杯,其餘人則鼓掌大樂,酒興十分濃厚。 東邊也有一席,兩個商賈對面而坐,用坐屏圍了三面,只將舞台一面放開,桌上置了幾盤小菜,旁邊兩個身段修長,姿容妖嬈的胡姬正慇勤地布菜勸酒,對坐的兩個胡商淺酌低語,似乎在談著生意。 楊帆無暇多看,陪著天愛奴到了一處最靠近舞台的位置坐了,先叫夥計搬來坐屏,把三面圍上,天愛奴才摘下帷帽,在席前裊裊地跪坐下去。 楊帆在側席坐了,對天愛奴低聲道:「我們來的有些早了,姓柳的還沒有到。」 天愛奴低低地道:「只要他今日肯來就成,就有法子引起他注意的,像他這樣的男子,只消引起了他的注意,還不是略施小計,便能叫他乖乖就範?」 楊帆苦笑道:「略施小計?這幾日花銷可著實不少。就只那一頭豹子,這兩天吃的肉比我一年吃的都多。」 天愛奴吃吃地道:「那些珠玉,本是我贈予你的謝禮,你既然這麼大方,非要拿出來濟朋友之難,我怎麼好意思不把它花光,以成全你義薄雲天的名聲呢?」 楊帆做出一副很心疼的樣子,長吁短歎地道:「如果你能替我省些下來,想必也不會薄到哪兒去。」 天愛奴揚起下巴「哼」了一聲,道:「我平時擺譜的機會可不多,今日能慷他人之慨,我是絕對不會小氣的。」 剛說到這裡,一個鼻子尖尖,雙瞳碧綠的胡人走進來,躬身微笑道:「貴客臨門,蓬蓽生輝,不知小娘子要點些什麼酒菜?」 這年代是沒有菜譜的,那菜單是晚清民國時期才出現的,這時代想點菜就得看懸掛在酒櫃上方的水牌,再不然就是讓酒博士給你表演一下報菜名的本事了。 天愛奴道:「酒博士,撿你店裡拿手的好菜,只管上幾道來,再搬一壇上好美酒。」 楊帆眼觀鼻,鼻觀心,心中又是一歎:「這個敗家娘們……」 酒家裡看歌舞時各席都很安靜,只有那七八個聚於一處的地方時而會傳出一陣哄笑,想是那「勸酒胡」又指中了哪個人。等那胡姬退下,換了兩個優伶來表演「參軍戲」時,整個酒家的氣氛就輕鬆熱烈起來。 「參軍戲」是五胡十六國時發明的一種戲曲,那時候有一個位居參軍的官員貪墨公款、收受賄賂,事發後被糾察,就有仇家令優人穿上官服,扮作一個參軍上台表演,讓另一個優伶在旁嘲弄。 結果這種表演形式一出來便大受歡迎,有優伶受到啟發,便用別的故事繼續編了些類似的小段子進行表演,這種表演形式就此確定下來,並以它問世後的第一齣戲的主角,那個參軍命名,稱為「參軍戲。」 這戲實為後代戲曲之鼻祖,雖然它當時的表演形式簡單,自始至終只有兩個人,風格上也是以滑稽搞笑為主,但是後來參與表演的人越來越多,角色上開始衍生「生旦淨墨」等行當,劇情也越來越複雜。 這時候戲曲尚未大興其道,歌舞依舊是娛樂項目中的主要內容,因此這出「參軍戲」只是一個過場,因為眼看將到飯時,大批酒客就要上座了。 台上正在演的這齣戲是根據牛郎織女的傳說改編的,出場的兩個人物只有兩個,一個是織女,另一個卻非牛郎,而是織女的情人。 劇情很簡單,就是講織女時常下凡,與她的情人幽會。情人問她,扔下牛郎一人在銀河那邊可有不安,心下又擔心會被牛郎發現他與織女的私情,織女不以為然:「我的事,與他有什麼關係。」反過來安慰情郎不必擔心,說是銀河迢迢,牛郎不會發現。 這出小戲對答詼諧幽默,間雜著許多色情意味的內容,只是說得比較含蓄優雅,畢竟在座的非富即貴,太粗俗的東西他們不會喜歡,然則不喜歡粗俗不代表不喜歡這種話題,四下的酒客每每聽懂了兩個優伶之間的對答暗喻,便會發出一陣會心的大笑。 楊帆從不曾接觸過這些東西,是以看的津津有味。不一會兒酒菜上來,雖說天愛奴說過,只要拿手菜式儘管上來,可是酒家並沒有可著貴菜大菜擺佈滿席,而是依據就餐人數,適當地準備了幾樣可口的飯菜。 通花軟牛腸,金粟平槌,羊皮花絲,八仙盤,雪嬰兒,仙人臠,小天酥,莇頭春,八個菜,又有生進二十四氣餛飩,那二十四個餛飩,花形餡料各異,二十四個便有二十四種口味,端地講究。 這時講究些的地方,依舊按照漢人傳統,施行分餐制,因此楊帆和天愛奴面前各有一張几案,同樣的菜式,分盛兩套餐碟,分別端送到兩人的几案之上。 酒是蘭陵美酒,酒中配有檀香、廣木香、公丁香,又以蜂蜜調味,其色金黃,酒味清香。清香遠達,飲之至醉也不覺頭痛,不會口乾,也不會腹瀉。這山東蘭陵的美酒,歷史極其悠遠,據說其地之水用以稱量,較他方之水為重,此處酒味淳美,蓋因水質使然。 兩人吃著菜餚,品著佳釀,靜靜地等候著。 酒客漸漸多了起來,二人的位置很好,在門的斜向方位,但凡進門的客人,必然落入他們的眼中,不一會兒,就見柳君璠陪著小心,奉迎著一位華服婦人進來,楊帆向天愛奴遞了個眼色,天愛奴的眼簾微微向下一垂。 客已上足,九成有餘,一片喧嚷聲中,「金釵醉」的掌櫃東泠忽然笑瞇瞇地走上台來,向四下裡團團施了一個羅圈揖,高聲道:「各位貴客,靜一靜,請靜一靜。」 店中為之一靜,都向東泠望來,不曉得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波斯胡人要做什麼。 東泠笑容可掬地道:「各位貴客,今日早晨,有人到本店來寄賣好酒一甌。照理說呢,某這『金釵醉』裡,已然是匯聚了天下四方的好酒,哪需要幹些代人寄賣的事情。不過這甌葡萄酒,某家先品嚐了一口,嘿嘿,確是好酒!」 「金釵醉」是洛陽城中數一數二的大酒店,而洛陽是大唐最繁華的地方,達官貴人雲集。換而言之,這「金釵醉」就是整個大唐數一數二的大酒店,東泠說他店裡匯聚了天下美酒,絕非妄言。 然則在這種情況下,東泠掌櫃的居然幹起了鄉下小酒肆才會幹的「代人寄賣」的買賣,而且親自登場,向客人隆重介紹,可見這酒端地不同凡響了,在場的客人哪有不好酒的,一個個都打起精神,聽他細說端詳。 東泠道:「這甌美酒,來自西域,是一甌葡萄釀,美味之極,遠勝本店所售任何佳釀……」 話音未落,便在客人間引起一陣騷動。這時中原也有釀製葡萄酒的,但是品質最好的葡萄酒還是來自西域。即便是中原釀製的葡萄酒價格也極高昂,來自西域的葡萄酒則更甚。 葡萄酒,金叵羅,吳姬十五細馬馱…… 這是在講一位出嫁的少女,帶著嫁妝往夫家去,她攜帶的嫁妝就是葡萄酒和金叵羅。金叵羅是純金打製的器具,言下之意,這上等葡萄酒之昂貴,直可以與金製器皿相媲美。 「金釵醉」裡連當時最有名的劍南燒春、富平石凍春等名酒俱都有售,葡萄酒的品種也相當齊全。如今店主竟說這甌葡萄酒勝過店中所有名酒,自然驚動四座。那七八名士子所在處,已有人迫不及待地問道:「此酒到底有何好處,價值幾何?」 一個女人聲音忽然響起:「把酒給我拿來!」聲音一出,四座俱寂,根本不詢價格,直接叫人把酒給他送過去,敢在「金釵醉」裡這麼說的,卻也不是隨便哪個客人都有這等魄力的。 說話的正是姚氏夫人,姚氏夫人常來「金釵醉」,此婦好美酒,尤好葡萄酒,楊帆已將這些打聽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今日姚夫人將來「金釵醉」飲宴,他也是讓楚狂歌那些城狐社鼠的手下事先打探清楚了的。 東泠欠身笑道:「姚夫人是本店的常客,但有所命,小老兒哪有不應承的道理。可有一樣,這位寄賣美酒的客人急等錢用,因此囑咐小老兒,此甌美酒,要當眾叫賣,價高得者,小老兒受人所托,可不敢私相授受。」 那時無論經商買賣,還是為人處事,都特別講究一個「信」字,失信的人固然有,可特別重視信用的更是大有人在。東泠這番話聽得眾酒客頻頻點頭,姚夫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傲然道:「既如此,你也不要賣關子,這就開始吧,我倒要看一看,這裡誰比我出得起高價!」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二章 一甌酒 東泠本人雖只是一個胡商,可他開著這麼高檔的酒店,真正的豪門權貴也不知見過多少,姚氏夫人這樣的暴發戶,其實並不太放在他的心上的,但他只是笑了笑,輕輕一擺手,便有一個緋衣胡姬,娉娉婷婷地走上台來。 這個胡姬身材高挑,婀娜秀麗,金髮碧眼,充滿了異域風情,妙目顧盼處,有股水一般的柔媚盈盈欲流。兼之酥胸高聳,細腰一握,一襲火紅的石榴裙繫在那窈窕細腰上,把個禍國殃民的圓月美臀擺得搖曳生姿。 在她手中,托著一個淡青釉面的細口酒甌,甌瓶口上插著胡楊木裹紅綢的塞子,胡女將這酒瓶高高舉起,在圓台上款款地繞場一周,那瓶兒的曲線與這美人妖嬈的身材倒有七八分相似。 東泠揚聲道:「各位,某說這甌美酒希罕,就希罕在它的釀製之法,此酒釀法,大異於其它的葡萄釀,酒力較之尋常葡萄酒,高出兩倍不止,是以酒味非常甘醇,如此美酒,可謂有價無市,各位客人今天算是來著了,現在就請各位貴客出價吧。」 東泠賣酒,本身就是一位有名的品酒大師,他說此酒美味超過他店中所有美酒,那就絕對不會有假,沒有人會對他的評鑒提出質疑,也不好提出先品嚐一下,本來就只有一甌酒,這店裡的客人一人品上一口,還剩多少? 現在大家關心的是,這甌美酒究竟歸誰。 實際上這甌葡萄酒確實與市面上常見的葡萄酒不同,這時候一般的葡萄酒都是加熱滅菌後,再添加酒麴,從而發酵成酒,而這瓶酒卻是採用了罕見的蒸餾方法製作出來的葡萄燒酒。 關於穀物蒸餾白酒的釀製,後世一直存在有唐、宋、元三個起源年代的說法,實際上隨著發掘古物,已經有實物證據,證明至少在宋代就已經有了蒸餾白酒,如果再大膽一些,甚至可以推測在唐代末期,它可能就已經出現了。 然則再早就絕對不可能了,否則唐人留下那麼多吟誦美酒的詩篇,豈能沒有一點高度白酒的記載呢。可是蒸餾白酒此時還沒有,葡萄蒸酒技術這時卻是已經出現了的,只不過這種技術目前只存在於西域地區,掌握在極少數胡人手中。 這些釀酒者知道這種蒸餾技術比傳統釀製葡萄酒的方法更好,但是一旦擴大經營,這獨家掌握的技術就必然流傳開去,因此都秘而不宣,這一來,小作坊經營,能釀製出來的蒸餾葡萄酒酒就極其有限。 酒的運輸非常麻煩,產量又極少,所以這甌美酒出現在洛陽,就尤其顯得珍貴了。那幾個寬袍士子低低議論了一番,幾個人合夥湊了些錢,便由其中一人高聲喊道:「我們出一萬錢。」 以這個時代來說,普通的官賣米酒三百錢就能買一鬥,一萬錢的酒已是市面上最高檔的酒了。後來的詩仙李白,飲的就是萬錢一斗的好酒,而落魄不堪的杜甫,常喝的就只有三百錢一斗的劣酒了,這幾個人出的價還算是公道。 姚夫人坐在席後,撇著嘴微微地冷笑。 柳君璠掩口笑道:「這些人竟敢與夫人斗富,真是自不量力。咱們不妨看看別人還能加價幾何,某再去把酒捧來,奉與夫人品嚐,免得一次次的加價,擾了夫人的興致。」 姚夫人頷首一笑,狀極高傲。 這時,那兩位正在商量生意的胡商也興致勃勃地加入了競爭,其中一人喊道:「一萬五千錢!」 這個價已經極高了,而且這兩個胡商一加就是五千錢,別人也不好三百五百的往上加,僅為了一甌酒,至於麼,場面登時就冷了下來。 姚夫人見這麼快就沒人加價了,不覺有些掃興,她把下巴微微一揚,柳君璠會意,便高聲道:「兩萬錢!」 四下頓時傳來一陣沮喪的歎氣聲,那個喊價的胡商微微蹙了蹙眉,稍稍有些猶豫,但他剛剛談成一樁大買賣,本想拍下這甌好酒與生意夥伴共享,這時自然不好露怯,便道:「兩萬五千錢。」 這個價可有些離譜了,再好的美酒也不值這個價,柳君璠猶豫了一下,回頭看向姚夫人,姚夫人怒道:「廢物,難道我出不起價麼?」 柳君璠立即伸出三根手指,得意洋洋地喊道:「三萬錢!」 那胡商暗暗叫苦,雖說他極富有,可是拿出三萬五千錢來,只為買一瓶酒,還是覺得太過奢侈,然而貴客當面,又不好打退堂鼓,只好咬了咬牙,喊道:「三萬五千錢。」 南面雅間裡,楊帆眉頭微皺,對天愛奴低聲道:「不妙,半路殺出個波斯胡,萬一他們兩個人爭持不下,姚夫人退出爭奪,咱們就不好進行下一步計劃了。」 天愛奴往外面飛快地□了一眼,低聲道:「應該不會,這姚氏夫人既然是個跋扈慣了的主兒,這價雖然有些高,她為了爭口氣,還是會買下來的。」 天愛奴笑了笑,輕輕地道:「男人愛面子,其實女人比男人更愛面子的。」 天愛奴話音一落,那邊柳君璠已惡狠狠喊道:「四萬五千錢!」 看來姚夫人也擔心鈍刀子割肉,五千五千的加上去,雙方爭執不下,若是放手丟不起臉面,若不放手這錢花得肉痛,乾脆一下子提高了一萬錢,希望對方知難而退。 那胡人也成騎虎之勢,他還要喊價,這時他旁邊那個商人卻拉住他,低聲勸說了幾句,這波斯胡便借坡下驢,做出一副悻悻然的樣子,不再出價了。 東泠站在台上眉開眼笑,那位寄賣美酒的人非要當眾叫賣,他起初還不以為然,不過收了人家足足五百錢的「利水」,只是幫著叫賣兩聲,也就無所謂了,不想這一瓶酒居然就賣出四萬五千錢的高價。 雖然當初談的是定價,賣的再高他也無法再從中抽份子,不過這個消息一傳開,無疑就等於打響了他「金釵醉」的招牌,這利潤可是實實在在屬於他的。東泠春風滿面地道:「四萬五千錢,姚夫人出價四萬五千錢,還有加價的貴人沒有?」 四下裡鴉雀無聲,東泠又喊兩遍,不見有人應答,便道:「如果沒有貴人肯再加價,那麼這瓶美酒,可就要歸姚夫人所有了。」 姚芸又將下巴輕輕一揚,神色間無比倨傲。柳君璠連忙起身,快步向台上走去,一路走去,顧盼左右,得意洋洋。柳君璠跳上舞台,剛要從那脂光艷艷的胡姬手中接過酒瓶,從一處雅間裡突然傳出一個極其清脆悅耳的聲音:「六萬錢!」 柳君璠的雙手剛剛摸到酒瓶,笑容便僵在臉上,他緩緩回頭,看向姚夫人。 四下裡的客人則紛紛向發聲處望去。 姚夫人雙眉一挑,一股怒氣騰地一下升了上來,她那雙帶些稜角的眼睛狠狠地向四下一瞪,壓住了紛紛而起的議論,高聲道:「七萬錢!」 幾乎是話音剛落,那個悅耳的女聲又起:「八萬錢!」 「轟!」 剛被姚夫人這一眼壓下去的嘈雜聲再也止不住了,驚歎聲、倒吸冷氣聲、探頭探腦的詢問買主身份的聲音此起彼伏,姚夫人氣的渾身發抖,惡狠狠地看向那處雅間。楊帆側坐,又是下位,所以姚夫人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她的目光緊緊地盯在天愛奴身上。 這是一個巧笑倩兮的小女子,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更比她富有。競爭,已使她憤怒,對方同為女性,更叫她敵意大增,而這個同性,各方面的條件又遠比她優越,姚夫人心中的妒意再也壓不住了。 姚夫人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道:「九萬錢!」 「十萬錢!」 「金釵醉」的掌櫃東泠就像一下子喝了一甌極品好酒,頭都些暈,手有些抖,身子都有些飄了。 十萬錢,一甌酒! 大唐女人,當真豪氣!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三章 胡旋舞 東泠手舞足蹈,身形一退,一腳踩在那胡姬腳尖上,疼得那胡姬哎呀一聲嬌叫,東泠大驚失色,趕緊轉身扶住她手裡的酒甌,道:「小心一些,這可是十萬錢吶,若摔碎了,便拿你去抵債!」 那胡姬聽了大驚,趕緊把酒甌緊緊地抱在懷裡,擺出一副甌在人在,甌亡人亡的壯烈樣兒來。 「夫人,我看……還是算了吧,區區一瓶酒,怎值得這許多錢。」方才耀武揚威登台的柳君璠已然趁著大家都把注意力投向那邊雅間的機會,騷眉搭眼地下了台,訕訕地湊到姚夫人身邊小聲勸道。 姚夫人不理,只是狠狠地瞪著天愛奴,攥緊雙拳,叫道:「十二萬錢!」 遺憾的是,她一下加價兩萬錢,全場卻沒有一點轟動的效果,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那邊雅間,等著那少女加價。少女不負眾望,那脆生生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二十萬錢!」 全場還是沒人喧嘩,不是這個價不夠高,而是因為太過意外的跳躍式加價,讓大家一時有些緩不過神兒來了。 天愛奴當然不怕出價,這甌美酒本就是她拿來的,就算是喊出一千萬錢的價格,她全部的損失,其實也只有付給東掌櫃的那五百錢而已,她怕什麼?姚氏夫人臉色大變,本來挺起的腰桿兒,微微地矮了一矮。 全場大嘩的聲音這才像一陣龍捲風似的在整個酒家裡傳開,也不知誰碰倒了酒壺,誰碰掉了酒杯,還有一處有人站起,眺目觀望,卻因立足不定,一跤撲到屏風上,把一扇屏風都撲倒在地。 洛陽城裡斗富的情形屢見不鮮,聽說夏日炎炎時,曾有貴介公子在洛水邊乘涼,順手就摘下腰上的明珠投進河裡,叫那精於水性的崑崙奴下水去摸,洛水既深且湍,明珠入水哪有那麼容易摸到的,十顆倒有九顆根本找不到了。 可那畢竟是傳聞,眼下二十萬錢一甌酒,這可是親眼目睹的事情,這與拋珠入水有何區別? 天愛奴微微一笑,吩咐道:「可兒,去把酒取來。」 可兒就是她雇來的那個青衣小婢,這丫頭身材長相都還可人,只是智商似乎有那麼點兒……,所以沒人肯僱傭她做事。天愛奴倒喜歡留她在身邊,不懂事便不會多事,權當她是個擺設,與楊帆商議事情的時候,就不用過份小心。 可兒答應一聲,走上台去,從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胡姬手中接過酒甌就往回走,下台的時候居然是虎愣愣地跳下去的,看得四處酒客提心吊膽,生怕她腳下一絆,二十萬錢就打了水漂。 姚夫人氣得嘴白臉青,簌簌發抖。 柳君璠陪笑解勸道:「夫人,一甌酒哪值得二十萬錢,咱們何必與這等人一般見識……」 「滾開!聒噪不休,好生可憎!」 姚夫人一腔怒火都發洩在他身上,劈面一記耳光,打得柳君璠眼冒金星,姚夫人戾氣滿面地道:「滾到外面站著去,老娘看見你就生厭!」 「呃……好,你別生氣,我……我……」 柳君璠狼狽不堪地走了出去,發生在雅間的這一幕,被整個酒家的喧嘩議論聲給遮住了,所以只有舞台正對面的幾個酒客和站在台上的東泠掌櫃以及那個胡姬看到。饒是如此,看到他們異樣的目光,柳君璠還是羞慚難當。 他站在雅間門口,一身打扮卻又不似侍候的小廝,只好慢騰騰挪著身子,佯向左右,彷彿要離開一下去方便似的,以免引起別人的好奇。 可兒把那甌酒抱回雅間,天愛奴接甌在手,輕輕地拈了一拈,伸手拔下瓶塞,頓時酒香四溢,天愛奴將醇香的葡萄酒注滿兩杯,推給楊帆一杯,楊帆取杯在手,細細一嗅,只覺芬芳四溢,微帶甘甜,確實好聞。 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酒杯,嗅了嗅杯中香氣,呷一口酒,閉上雙目品味片刻,方才一飲而盡,展顏道:「果然好酒!」 閃目看向楊帆,見他正瞧著自己,便睨著他道:「怎麼不喝?」 楊帆笑道:「這一口下去,就是幾百錢沒了,不忍喝呀。」 「貴麼?」 「難道不貴?」 「不貴!」 天愛奴搖搖頭,微微瞇起了雙眸,說道:「昔日一碗米湯,尚且千金難求呢,如今萬里迢迢,運來中原一甌好酒,二十萬錢,貴麼?一點也不貴!來,喝酒!我還是頭一次陪人喝酒,也是頭一次叫人陪我喝酒。這甌酒,咱們喝光了它吧!」 「金釵醉」掌櫃東泠賣出了一甌天價酒,心中歡喜不禁,又見姚夫人氣憤不平,為了緩和氣氛,下台之後就吩咐歌舞器樂趕緊準備,片刻功夫鼓樂大作,一個頭戴尖頂番帽、身穿細氈窄胡衫的胡兒便挾了一個碧綠色的漆盤上了舞台。 碧綠色的漆盤直徑三尺,如同一隻張開的大荷葉,「荷葉」置放於地,那少年胡兒便一個騰身躍馬的矯健動作,跨上盤去,隨著羯鼓急驟的聲音舞蹈起來。 這少年胡兒十五六歲,膚白如玉,鼻尖如錐,他勾手攪袖,擺首扭胯,提膝騰跳,時而東傾西倒,時而環行急蹴,每一個動作都應著鼓聲,充滿了動作的韻律美感,可是不管他的舞姿如何優美,雙腳始終沒有踏出圓盤一步。 有那識貨的酒客見了這等高明的「胡騰舞」已然忍不住喝起彩來。 楊帆和天愛奴便賞舞,便喝酒,一甌酒,很快就被二人痛飲掉大半。天愛奴喝的這甌葡萄酒遠比尋常的酒酒力大了兩倍不止,後勁十分綿長,這時酒力隱隱發作起來,天愛奴玉一般明淨的雙頰上便像塗了一層胭脂似的,浮起了淡淡的紅暈。 楊帆還是頭一回看她喝酒,萬萬想不到她喝酒如此爽利,根本不用勸的,便杯來酒干,十足一個女中酒鬼,忍不住便道:「不要喝那麼急,這酒雖然甘醇,不過那掌櫃方才也說,這酒的酒力較之他店中最好的酒還要超出兩倍,可不要喝醉了。」 天愛奴攬杯在手,憨態可掬地道:「這麼點酒,怎麼會醉。這酒已經開了壇口,沒有冰窖置放,用不了多久就會變酸,還是把它喝光吧。」她說著,便笑乜楊帆,道:「怎麼,堂堂男子漢,還不及我一個女兒家能喝麼?」 她側首乜目,望向楊帆時,眸中隱隱的,就像有一縷絲般勾人,楊帆到底還是慕艾少年的歲數,禁不住心中便是一跳,舉起杯道:「好!我雖不常飲酒,自信酒力卻不在你之下,你要盡興,我奉陪便是,干!」 兩下裡遙遙一舉杯,雙雙一飲而盡。 胡兒一曲舞罷,在滿堂喝彩聲中挾起碧綠漆盤退下,幾名胡姬又翩躚上得台來。 洛陽如今最流行的舞蹈是什麼舞? 當然是胡旋舞! 天下間什麼人的胡旋舞跳的最好? 當然是胡姬! 什麼人最愛看胡旋舞? 當然是男人! 男人本色嘛。 於是,六名唇紅齒白、婀娜多姿的胡姬一上台,便先迎來了一個滿堂彩。 天愛奴酒雖喝了不少,卻是越喝雙眸越亮,眼看著台上六名胡姬載歌載舞,楊帆目不轉睛,不禁取笑他道:「你是在看人還是在看舞?」 楊帆回過神兒來,道:「我既沒看人,也沒看舞,我是在想,今日雖在那柳君璠面前炫耀了一下你的富有,可是如何更進一步?要做到自然而然,卻也不易。」 天愛奴嘴角一翹,道:「原來你在愁這個,你是男人,所以覺得難,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楊帆道:「山人有何妙計?」 天愛奴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輕輕擱杯於案,說道:「你看我的!」輕輕一甩衣帶,便向外面走去。 楊帆正不知她意欲何往,天愛奴已經一步邁上台去。四下裡正在觀舞的酒客們登時精神大振,知道這位女客喝得興起,想要上台一舞了。 方才有些酒客已經見到她的容貌,只覺她俏麗可人,嬌艷欲滴,如同一朵迎風搖曳的花朵兒,若論容貌,台上幾個胡姬雖然佔了異國韻味的便宜,卻還是明顯的遜她幾分。另外一些酒客只知這個雅間的女客出手豪綽,卻是這時才見到她的樣子。 胡姬歌舞,天天都能看得到,像這樣出手豪綽、家境富有的良家女子,若非今日她飲酒醉了,想要觀她一舞卻大大的不易,是以眾酒客都連聲叫好。方才剛剛看過一場斗富,如今再看事主之一展示舞姿,今日真是沒有白來。 六個胡姬一見這位女客乘興登台,便很默契地邊舞邊向後邊退去,給她騰出了一大片地方。天愛奴似乎不勝酒力,腳下有些虛浮,楊帆看了不禁有些擔心,天愛奴站定身子,回轉身來,瞧見他關切的目光,眉梢不由微微一挑,那神采飛揚的樣子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她隨著鼓點微微地晃動著身子,等候著下一段音樂的開奏,這胡旋舞的伴奏樂曲節奏明快,剛勁有力,是由羯鼓、梆子等打擊樂器構成的,台側樂師見客人上台,也來湊趣,忽然起了一個過門兒,胡旋舞曲重新奏起。 心應弦,手應鼓, 弦鼓一聲,天愛奴雙袖攸然高舉, 翠袖滑落,露出半截皓腕, 尚未叫人看清那雙纖秀動人的皓腕,天愛奴的身子已如疾風回雪般飄轉舞動起來, 舞因為動而美,心因為舞而飛。 天愛奴時而如雪花般在空中飄搖,時而像蓬草般迎風飛舞,那迷人的身體曲線,在她的旋轉中便完美地呈現出來。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四章 美人如酒 節奏歡快的舞曲聲中,天愛奴衣袂飄飄,身形靈動而輕快,腰腿柔韌而有力,時而蹬踏,時而急旋,那張花一般的俏臉隨著她時而左旋時而右旋的倩麗身影攸現攸沒,唯其叫人捕捉不定,所以更增誘惑。 不知何時,那六名胡姬已停止了舞蹈,悄悄自台側退了下去,這裡已成為天愛奴一個人的舞台。 那舞台也像一張荷葉,一張由幾十上百張荷葉拼成的大荷葉般圓圓的,方才一張小小的荷葉盤,那個胡兒少年無論如何輾轉騰扭,雙足始終不離荷葉盤一步,彷彿那張小小的荷葉盤就是整個天地,而此刻這麼一張巨大的荷盤卻像是根本束縛不住天愛奴的美麗與張揚。 她在舞台上攸前攸後、攸左攸右,左旋右轉,千匝萬周,所有人都看得如醉如癡,甚至忘了喝彩,東泠驚訝地看著她的獨舞,如果不是還清楚地記得就是台上這個少女,方才剛剛用二十萬錢的巨款買了一甌葡萄酒,他幾乎馬上就要衝上台去,高薪聘請她留在自己的酒店裡當台柱子了。 台上的天愛奴舞得奔放,舞得無人無我,所有人都癡迷於她的舞蹈,癡迷於她此時所呈現出來的烈焰般的美麗。 只有兩個人沒有這樣的感覺。一個是姚夫人,她的心中充滿的只有羨慕嫉妒和恨,現在她只恨不得天愛奴腳下一絆,一跤摔死,哪裡還會感覺到她的美。 另一個是楊帆,從天愛奴的獨舞中,他似乎品味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可他還太年輕,對於人性,他瞭解的還太少,他讀不懂那舞姿中想要表達的內心獨白…… 他也欣賞天愛奴的美麗,迷醉於她的舞姿,但是唯因他對天愛奴的熟悉,所以他的心中會有一點詫異的感覺,今晚的她,不像她一貫表現出來的性格。自從他把這個女賊救回家,她給了楊帆太多太多的驚奇。 她可以像個小女僕似的不嫌髒不嫌累地把楊帆的狗容收拾的一塵不染,她能做得一手好菜,尋常的青菜豆府經過她的妙手調理,也能變成可口的珍饈美味,遠比王侯官宦人家重金聘請的廚娘還要高明。 她會做衣裳,她說她裁剪的衣服比洛陽城最有名的「誠織坊」的首席師傅做的還要漂亮,手藝還要老到,楊帆雖還沒有見她為自己做出一套衣服,但是他已毫不懷疑她的能力。之後,他又見識了天愛奴小去即回,便拿回來的極其貴重的珍寶。 現在,他又見到了天愛奴這令那些以胡旋舞揚名大唐的胡姬們也相形見絀的美妙舞蹈,楊帆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她所不會的,更不明白她擁有這麼多的本領,擁有這麼多的財富,為什麼還會做一個被官府通緝的人犯。 突然,羯鼓急促起來,聲聲如雨,中間再無半分停息,這正是胡旋舞將要結束的時候,也是胡旋舞難度最高的一刻。舞台一隅,那些滿懷驚訝,難以置信的胡姬們頓時張大了她們那雙嫵媚的眼睛: 她們承認天愛奴的舞蹈跳的比她們更好,但她們不相信天愛奴能完美地詮釋出最後一個舞蹈動作。她們從小經過無數次苦練,才能擁有這等高超的舞技,這個女客人縱然天姿甚高,可這最後一段舞蹈卻不是僅憑天姿就能練成的。 它需要汗水,需要無盡的苦練。 鼓聲到了最高潮,天愛奴雙足並起,腳尖點地,如陀螺般轉了起來,鼓聲越來越密,越來越急,她也越旋越快,旋轉如飛。所有人都屏息看著,直看到他們呼吸不暢,不得不大大地喘一口氣時,鼓聲戛然而止,而天愛奴急旋的倩影也突然定格在那兒。 此時,她雙腳交叉踮起,左手叉著小蠻腰,右手高高地擎起,裙擺旋擺如弧,尚未完全飄落下來,纏在手臂上的織綬綵帶像被風吹著似的在空中飛揚,這一刻,她就像是從天而降的一位仙女,剛剛踏足人間的剎那。 「好!好啊!」 四下裡掌聲雷動,天愛奴的胸膛起伏著,臉頰上的兩抹酡紅更艷更濃了,她笑盈盈地瞟了楊帆一眼,舉步向台下走來,不料她的舞姿雖然優美,也完美地完成了整個舞蹈動作,可這一陣急旋到底還是轉得頭昏眼花了。 她明明是走向楊帆,可是腳下飄忽,竟然走偏了方向,天愛奴幾步來到台邊,腳下立足不穩,一腳踏空便向台下跌去,四下裡的酒客們方才一見她走動便發現不妙,原還以為她能及時站住,這時見她一跤跌下台去,不禁響起一片驚呼。 幾個性急的客人登時就想跳出來英雄救美,奈何卻沒有那麼快的身手,這時候,正在雅間門口罰站的柳君璠卻是近水樓台,眼見一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兒就要跌下台來,急忙一個箭步竄上去,扶住了她的手臂。 天愛奴踉蹌站定,向他含羞一笑,道:「多謝這位郎君援手之恩。」 柳君璠扶住少女手臂,只覺纖細綿軟,觸手生溫,鼻端又嗅到一陣淡淡幽香,頓時骨軟筋酥,再見這明眸皓齒的小娘子向自己含羞道謝,登時有身輕如燕的感覺,連忙故作斯文,撤手還禮,說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小娘子客氣了。」 天愛奴整整衣衫,再施一禮,道:「奴複姓夏侯,單名一個櫻字,來自敦煌,未知郎君高姓大名。」 柳君璠忙道:「小生姓柳,雙名君璠。」心中卻道:「原來她是來自西域的豪商,難怪出手如此豪綽。」 當時的唐人,對西域乃至更遙遠的西方商人有種盲目的看法,認為他們個個都富有萬金。其實能千萬里之遙跑到大唐做生意的,當然都有相當的實力,大唐人能接觸到的這些西域和西方商人,哪怕是一身粗鄙布衣,身上也總有幾樣罕見的奇珍異寶。 天長日久,在唐人心中便形成了這樣一個觀念:西人富有。尤其是當時的波斯人,由於政局不穩,許多王孫公子都逃到大唐做起了寓公,這些人都擁有許多珍貴的珠寶,更加深了西人富有的觀念,當時的唐人稱波斯為「富波斯」。 由此及彼,在唐人心中,但凡能出現在大唐的西域、西方人,都是極其富有的,何況這位夏侯姑娘方才竟一擲二十萬錢,買下一甌美酒,先入為主之下,再聽說了她的身份來歷,在柳君璠心中,已然把這位夏侯姑娘定位為超級富豪了。 雅間內,姚夫人恨得已快咬碎了一口牙齒,柳君璠暈陶陶的還未察覺。 「夏侯櫻」再次道謝,翩然回返,柳君璠癡癡地瞧著她倩麗的身影消失在雅間裡,這才不捨地轉身,不料一轉身,就看見姚夫人那雙又妒又恨的眼睛,柳君璠心中咯登一下,頓時發覺不妙。 天愛奴回了雅間,楊帆翹起大拇指讚道:「這個法兒不錯!」 天愛奴笑道:「何止不錯,你看我再去給他添一劑猛藥。」 說罷,斟滿一杯美酒,持了杯便出去,柳君璠看見姚夫人要吃人的目光,駭得不敢進去,還在雅間門口逡巡著,思量著要怎樣哄得姚夫人消氣,天愛奴已然俏生生地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道:「方纔搶了郎君的美酒,卻得郎君慨然援手,奴家好不慚愧,這杯酒,奴敬郎君,聊表謝意!」 唐人大多性情奔放,見此一幕紛紛大笑,有人便道:「這真是不打不相識了,小娘子對你有意,還不快快喝了這杯美酒!」 有人拍腿歎息:「哎!若是我腿快一些,扶住了小娘子,這杯美酒,豈不就是我腹中之物了。」 旁邊便有人笑罵道:「你這酒鬼,眼裡就只有酒,卻不知那美人猶勝醇酒三分麼?」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五章 山水有相逢 天愛奴被人這樣說著,不免有些羞澀,兩腮羞紅起來,好似初綻的桃花兩瓣,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可她那雙明麗嫵媚的眼睛,卻火辣辣地看著柳君璠,彷彿真的對他有了幾分情意。 柳君璠情知再飲她這杯酒,姚氏夫人那裡勢必更加不悅,可是美人情意綿綿,四下裡男人們的羨慕讚歎聲更令他心裡頭飄飄然的,這拒而不飲的話實在是說不出口,當下便把心一橫,接過酒杯,欠身道:「多謝小娘子。」 說罷一仰頭,將一杯葡萄釀一飲而盡。 天愛奴嫣然笑道:「郎君真是好酒量,性情也真爽快,奴家……很是歡喜!」 這句話飛快地說完,又向他燦然一笑,好像羞不可抑似的,天愛奴提起石榴裙兒,竟然返身跑了回去。 柳君璠聽見那樣動人的話語,再瞧著這般動人的身姿,心中便是一蕩,不由暗想:「我大唐女子素來爽直,敦煌女子卻是猶勝三分了,這樣的小女子,當真是太有味道了!」 餘香裊裊,倩影在目,柳君璠心中癡癡,不捨地轉過身去,一眼瞧見姚氏夫人,那酒意頓醒,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此時,姚夫人那張臉,已然黑得像是一塊烤糊了的鍋盔。 …… 輕車上,天愛奴倚在靠墊上,微微闔起了雙目。 那甌酒著實很烈。 她的身份很特殊,以前,她有心事也無人可訴,可是在楊帆這個一旦分手,很可能今生再會無期的陌生少年面前,她不需要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在心裡,只要不會暴露她現在身份的便可以說。 她更不需要把所有的本性全都埋藏起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這讓她很放鬆,久久壓抑的情懷便有些放縱。她還是頭一回喝這麼多酒,再經過一番熱舞,此時酒力起來,她真的有了幾分醉意,可是,這微醺的感覺,真的很好。 楊帆看著她酡紅的臉頰,將自己的靠墊從腰後拿出來,輕輕一搭她的肩頭,也給她墊到背後,讓她坐得更舒服些,這才輕聲責怪道:「你想接近他,佯醉即可,何必真的喝這麼多。」 天愛奴閉著眼睛,讓窗外輕輕吹進的風吹著她的臉頰,絲絲垂下的秀髮在她頰上輕輕地拂動著,元寶似的耳朵時隱時現。聽了楊帆的話,天愛奴也不睜眼,只是輕聲道:「我喝酒,不是因為他。」 楊帆問道:「那是因為什麼?」 天愛奴似有若無地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車輪轆轆,聽在耳中有些沉悶,見天愛奴倚在車角,似乎已經睡著了,楊帆便沒有再問她,他輕輕靠在座背上,閉上眼睛假寐。 過了半晌,天愛奴輕輕的聲音才低低傳來:「我喝酒,我快樂,我學做最好的美食,學裁最好的衣裳,要讓自己住的地方盡量的舒適,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我不想讓自己受委屈……」 楊帆輕輕張開眼睛,看向她。 天愛奴倚在車角,彷彿睡熟了一般,她依舊沒有睜開眼睛,聲音喃喃如夢囈,在她眼角,掛著隱隱的淚痕,她輕聲地說:「因為,我把每一天,都當成自己的最後一天過!」 楊帆凝視著她,許久許久。一個如花少女,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慨,為什麼會這樣的想法?在她心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她到底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楊帆很想問她,當年那個從饑民口中救出她的人到底是什麼人,但他只是看著,終究沒有問出口。 轆轆聲漸漸輕微,輕車離開了青磚平石的十字大街,駛入了幽仄狹長的黃土小巷…… …… 山水有相逢。 山不去就水,水便去就山。 只要有心,總會碰頭的。 柳君璠忍氣吞聲,再三討好,撒嬌賣乖,最後少不得又在榻上使盡渾身解數,總算哄得姚夫人轉怒為喜,不再怨懟,柳君璠這才放下心來。 為了哄得姚夫人開心,幾天以後,他又張羅請姚夫人與她私交甚篤的幾位貴婦人出遊,出遊的地點並不太遠,就在洛水邊上。 消息很快就被楚狂歌手下那些城狐社鼠打聽到了,於是,「夏侯櫻」也來了。 洛水悠悠,伴隨著許多神奇的傳說。 諸如河圖洛書的傳說,諸如秦始皇巡幸洛陽,祭祀洛水,忽有「黑頭公」自水中出,向他大喊「來受天之寶」,激動的秦始皇手舞之,足蹈之,放聲高歌:「洛陽之水,其色蒼蒼。祭祀大澤,倏忽南臨……」 武則天怎麼能讓始皇帝專美於前呢? 於是,去年洛水中突然有人打撈出一塊石頭,上面刻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四個大字,洛水又出吉兆了! 武則天大喜,立即封此石為「天授聖圖」,封洛水之神為「顯聖侯」,封洛水為「永昌洛水」,國號也就隨之改為永昌元年了。 貌似從這個故事開始,大家已經聽到過很多元年了,難道已經過了很多年麼? 非也。 只因為武則天喜歡改年號。 女人嘛,就算是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既然是女人,也難免有情緒化的一面。 今天的星星比較亮,武後很開心,要改個年號;明天的暴雨比較大,武後很不開心,她也要改個年號;後天武後長了一顆新牙,武後又開心了,她還要改個年號。 如此下來,在武後掌握政權期間,一年要改兩次甚至三次年號,以致元年無數,光從年號上論的話,許多唐人想要說起某年某月的某件事,也要推算半天,才知道那年到底是距今的哪一年。 老天爺是否相中了武媚娘,讓洛水之神顯現神跡,以支持武媚延續秦始皇的豐功偉業,對老百姓們來說並不重要,他們在乎的只是自己的肚皮能否吃飽。 而洛水出現了「神跡」,武後一高興,投桃報李之下,便下旨禁止在洛水裡漁釣,這可苦了居住在洛河左右的漁家,他們要麼放棄祖祖輩輩從事的捕魚之業,要麼就得遷離洛河,到他處捕魚為生。 漁戶大量遷走,或者改從其它行業,倒使得洛水兩岸一片清幽,成為達官貴人們踏秋散心的一個好地方。 這時候的洛水,還是浩渺無際的一條大澤,漕船絡繹,駛於河心,帆檣林立,遮天蔽日。河邊則岸柳成蔭,芳草萋萋。 直通皇宮正門的一道長橋橫亙於洛水之上,橋上人車熙攘。這座橋叫「天津橋」,因為接連著皇城的正門,每天清晨,曉月尚高掛空中,橋上便車水馬龍,因此成為洛陽一景,被稱為「天津曉月」。 洛水邊上,清靜安閒。 一片空曠的河岸空地上,用竹竿插地,緊挨著河水圍了一圈布圍子,只放出臨河的一面以觀風景,布圍子裡邊吹著篳篥,撥著箜篌,隱隱傳出歌樂之聲,看起來是個大戶人家在此踏秋。 百丈之外另一處地方,也圍了一圈布圍子,不過距河岸還有數十步距離,一些家僕下人正在布圍子外面蒸煮烹炙,調製各種美味,肉香迎風飄散,而布圍子正面的空地上,則有兩個力士正在相撲,帳圍之中,就是姚夫人一行人馬。 這時,又有一群人來了,鮮衣怒馬,一看就是非富即貴。 伴當的壯漢們一個個粗獷威風,中間簇擁著一雙少年男女,胯下也是雄駿的大食馬。 這雙少年男女都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腳下蹬一雙黑色鹿皮小靴,緊腰修背,風度翩翩。 少年身材修長,細腰猿臂,朗目如星,鼻如懸膽,只是一笑時頰上便有兩個酒渦兒,俏則俏矣,卻不免減了幾分男兒的俊朗豪氣。 少女比他要矮一些,身材嬌小,明眸皓齒,因為身著男裝,反而顯得更加俊俏。 這雙少年,正是楊帆和天愛奴。 在他們旁邊還有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卻伏著一頭金錢豹,馴獸師緊緊隨在豹子旁邊。 他們在洛水邊停下,一副也要在此觀賞風景,聚會野餐的樣子。 他們選擇的地點好巧不巧的,正在那兩處帳圍子中間的位置。 P:注,唐代馴豹,隨主人出獵遊玩時,常伏於馬背攜之同行。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六章 尋釁 楊帆和天愛奴一行人趕到洛水河邊停下,下人們便開始忙碌起來,幾個大漢拿了插竿開始插桿圍帳。另有人從車上卸下竹蓆氈毯、各色器物佈置起來。 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姚夫人的注意,來洛水邊遊玩的人很多,誰有閒心去管旁邊是誰人紮下的圍帳。 楊帆一行人紮下的圍帳在兩家踏秋賞水的遊人中間,他們右側是姚夫人所在,左側帳圍子,則是另外一群遊人了。 那處帳圍子裡面,此刻正有三個婦人圍坐在氈毯上,玩著酒令遊戲。奴僕下人們在四下裡恭立侍候著。 三個婦人中間,放著一隻玉製的烏龜,碧色的烏龜背負著一個蠟燭狀的高筒,整個玉龜和蠟燭狀的筒子是由一塊完整的玉石雕刻而成的,筒上還鏤刻著蓮花狀的鈕瓣。 筒內放了一把玉製的長籌,一個婦人抽出一支,看了看玉籌上刻的字,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放!哈哈,這一輪我不用喝了。」 這個婦人雖然衣著錦繡,巧施脂粉,可是依舊掩飾不住她的老態,只是因為保養得宜,所以她的皮膚比較細嫩,再加上頭上戴了烏黑的假髮套,遮住了那一頭白髮,所以看起來年輕一些。 然而歲月不饒人,畢竟是過了六旬的婦人了,她臉上的皺紋就像那龜背上的鏤刻一般清晰。另外兩個女子則不然,這兩個女子看起來都還只是雙十年華的模樣,芳姿嫵媚,艷麗無雙。 其中一個妙齡少婦斜臥於榻上,身著一襲大紅牡丹衫子,外披一件白色的紗衣,下著粉色水仙散花綠葉裙,裙幅褶褶,被陽光一照,如雪月光華般輕瀉於地,襯得她那婀娜柔美的體態更加性感誘人。 這個成熟嬌媚的少婦並未如那老婦一般身著盛裝,她那一頭烏黑靚麗的秀髮只是用一條髮帶束起,兩縷青絲便分垂於削肩之上,將她那因為略寬而顯得有些剛性的下巴掩得尖尖的,韻味便俏皮起來。 她的額頭寬廣而白皙,如同鑲著的一方美玉,尤其是她的肌膚,似新生嬰兒一般雪白幼嫩,那雙紅潤飽滿的唇瓣便襯托得更加嬌艷欲滴。 從洛河上吹來的秋風,送來了陣陣桂花香氣,也將她的裙裾時不時地輕輕掀起,讓那雙光潔美玉似的小腿偷偷地遛出來透透氣兒。 另一個女子與這艷媚無雙的少婦又有不同,她的容顏、氣質和衣著似少女,似少婦,很難加以準確的判斷。 她穿著一襲素白色的衣衫,系一條水霧綠草百褶裙,用一條白色織錦的腰帶將那不堪一握的細腰兒繫住了。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綰了個飛仙髻,只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由那頎長優雅的頸子襯著,既簡潔又高貴。 她長得很清麗,本來也是一個美人兒,可是與旁邊那位嬌媚至極的紅衫少婦比起來,她的容顏便要相形見絀了,然而她的身上有一種特殊的女人味兒,柔柔的,是那種能直接鑽進人心裡去的味道。 最美的,不一定是最有女人味的,而她就充滿了女人味兒,她的五官和體態似乎是迎合著男人的口味而生長的,叫人一見便會油然升起一種想要去憐愛呵護她的感覺。 白皙寬額的嬌媚少婦沒有理會那老婦的笑語,她微微抬起頭,側耳聽了聽圍帳外的人喊馬嘶聲,輕輕蹙起了眉頭,不悅地道:「怎地連這裡也不得清淨。」 素白衫子的女子笑道:「你呀,理他作甚。秋高氣爽,遊人自然就多,我等自得其樂便是了。」 說著,她素手輕伸,從那玉筒裡抽出一枚玉籌,仔細一瞧,刻的卻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上客五分。」 素衫女子便嫣然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呵呵,這是天意呢。令月,你當自飲半杯。」 紅衣少婦懶洋洋地拈起碧玉杯來,輕輕地啜了半杯葡萄酒,放下杯子,信手拈出一籌,似一隻波斯貓兒似的瞇著媚眼向上一瞟,說道:「道不行,乘浮於海,自飲十分。噫!今日這酒算是認準了我家麼?」 坐在她上首的那位六旬老婦哈哈大笑,舉起酒壺,慇勤地為她注滿了碧玉杯,笑吟吟地道:「今日這酒筵,本就是為你散心而設嘛,連上天也體察到我等的好意了,呵呵,既如此,令月當再飲一杯!」 那紅衣少婦倒不怯酒,拈起杯來,又是一飲而盡。 這時,楊帆那邊布圍子圍起,鋪好氈毯,放好坐席、靠墊、案幾,打開食盒,將畢羅、胡餅等各色吃食擺上去,葡萄酒、三勒漿、乳酪等飲品業已放好。 他們所用的酒器非金即銀。唐人喜歡繁華,穿衣不懼大紅大紫,器皿也不厭金銀財寶,生怕提到一個「金」字便沾染了俗氣的假清高,在唐人這裡是完全沒有市場的。 飾有胡人形象的八稜金盃,刻有曲折繁厚的幾何紋樣的銀盤,往几案上一放,金光銀色交相輝映,顯得富麗堂皇。 楊帆抱著雙臂站在帳圍子邊上,瞟著右邊姚氏夫人那邊的圍帳,笑吟吟地向楚狂歌問道:「楚兄,你們這些兄弟,最擅長的本事是什麼?」 楚狂歌一時不明他的用意,便道:「這個麼……,實不相瞞,某這班兄弟,都是些雞鳴狗盜之徒,所習多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兒,卻不知道老弟所指為何?」 楚狂歌並不傻,楊帆借用他的人打聽姚夫人和柳君璠的一舉一動,如今又緊躡姚夫人行蹤而來,楚狂歌就知道他們必有所圖。就連他們西域大豪的身份,楚狂歌現在都有些懷疑了。 不過,夏侯櫻是不是真正的西域豪門千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付給自己的工錢可是貨真價實的東西,他們這些坊間潑皮,必要的時候替人出頭尋仇生事、消災解厄也是要做的,何必管她是何身份? 因此,楚狂歌樂得裝糊塗,只要對方所作所為不是嚴重干犯國法,會連累他一班兄弟的行為,他是不會過問的。而夏侯櫻和楊帆似乎也看出他已懷疑了自己的身份,但是同樣沒有去點破,也沒有做進一步的掩飾,雙方保持著一種微妙的默契。 楊帆悠然道:「某說一句話,楚兄且莫生氣。市井兒最擅長的本事麼,應該就是尋釁滋事,打架鬥毆吧?」 楚狂歌微微變色道:「老弟何出此言?我等受夏侯姑娘僱傭之後,可從不曾惹是生非……」 楊帆打斷他的話,朝那些正熱火朝天地烹炙著食物、相撲角力的人群揚了揚下巴,說道:「我可不是責怪楚兄的弟兄們惹是生非,我是看那些人自得其樂,無趣的很。不如讓你的人過去湊湊樂子,如何?」 楚狂歌睨了一眼姚夫人那邊的人,心中不覺恍然:果然,楊帆這是要鬧事啊! 楚狂歌眸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從容答道:「若是旁的事,某還真不敢拍胸脯,保證他們能夠完成。至於尋釁滋事,打架鬥毆……」 楚狂歌輕輕歎息了一聲,悠然說道:「某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會比他們做的更好!」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七章 挑戰 沙地上,兩個力士正在相撲。 沙地上鋪了一塊氈毯算做賽場,兩個力士腰間圍了一塊兜襠布,頭上戴著帕頭,余此再無一物。兩人身材肥碩,力大無窮,厚重的不易捲起的粗氈在他們腳下,也因為他們用力的動作而扭曲變形。 旁邊有幾個家僕侍女興致勃勃地看著,帳圍子裡面姚氏夫人和她幾個相好的貴婦人或坐或臥,一邊吃著瓜果,一邊嬉笑談論著觀賞表演。 柳君璠與姚氏夫人的關係,這幾個婦人一清二楚,在她們面前,二人自然無需有所遮掩,是以柳君璠就盤坐在席上,讓姚夫人枕著自己大腿,剝了葡萄一粒粒地遞到她的嘴裡,侍候得無微不至。 楊帆那邊幾個豪奴打扮的人得了楚狂歌的吩咐,漸漸湊到了角力場邊,談笑品評,指指點點,兩個力士一見增加了觀眾,鬥得更是賣力。 這兩個人並不是專業表演相撲的力士,而是豪門豢養的家奴。 這時節,打馬球、鞠蹴、相撲、遊獵等等都是豪門大富人家慣常的遊戲,所以主人僱傭伴當奴僕時,很注意挑選在這方面有特長的人物,而為人奴僕者為了邀寵媚上,平素也非常注意這方面的學習和鍛煉,所以這些運動在東都洛陽非常普及,他們的相撲使來也是有模有樣。 那幾個潑皮混混只看了一會兒,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來。 「三郎,你瞧那個,下盤不穩,雙臂無力,這樣的貨色,也敢來相撲。某只有一隻手,就能掀他三個跟頭。」 「哈哈,你瞧另一個更差勁,使出了吃奶的勁兒還佔不了半分便宜,真他娘的丟人。」 「這等軟腳蝦,要是在榻上,肯定連個娘們都壓不服,還好意思來相撲,算了算了,咱們不要看了,真是無趣!」 兩個力士越聽越怒,忽地大喝一聲,左右分開來,其中那個高大的圓臉漢子怒視著這幾個出言奚落的潑皮,大喝道:「爾等既看不上我二人的本領,可敢下場與某較量一番?」另一個力士則緩緩退到場邊,抱著雙臂冷笑。 楚狂歌早就隨著那幾個潑皮到了旁邊,就等這句話呢,那人聲音剛落,他就傲然一笑,解開上衣丟給一個兄弟,又踢掉鞋子,晃著肩膀走上氈毯,道:「怎麼,你不服氣?這等三腳貓的功夫,某便來教教你,什麼才是真正的相撲!」 那個力士一見他身材雄壯,肌肉塊壘,目光不由一縮,謹慎地退了兩步,微微哈腰,張開雙臂,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的動作。 帳圍子裡面的幾個婦人本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他們較技,這時看見換了對手,反倒來了興致,紛紛坐起身來,向外觀看。 姚夫人也從柳君璠腿上坐起來,一眼瞧見楚狂歌那一身壯碩的肌肉,雙眼便是一亮,饒有興致地讚道:「好一條大漢!」 柳君璠心生嫉妒,急忙閃身出了帳圍子,厲聲喝斥道:「你們是誰家的下人,這般沒有規矩,叫你們主人上前搭話!」 姚氏夫人盯了眼楚狂歌塊壘虯結的肌肉,出聲笑道:「小柳,你站到一邊兒去,不要打擾了本夫人的興致,叫他們比試一番又有何妨?」 柳君璠無可奈何,只好退到一邊。 那力士見楚狂歌體魄強壯,知道不易對付,而且原本要動手,也只是意氣之爭,如今連他的女主人也關注起來,不免要關乎他的飯碗了,心中不覺緊張起來,他張著雙臂,謹慎地等著楚狂歌動手,誰知楚狂歌居然毫不作勢,只是穩穩地站在那兒,向他勾了勾小指。 力士一見楚狂歌如此輕蔑的舉動,不禁勃然大怒,暴喝一聲,便二目圓睜地撲了上去。楚狂歌的態度雖然看似輕狂,其實心下也是極謹慎的,一見他來,虎背立即一矮,暴喝一聲便加速迎了上去,「啪」地一聲悶響,兩座肉山撞在了一起。 相撲說穿了其實就是角力摔跤的一種,楊帆在南洋時,也曾學習過摔跤之法,規則固然與相撲有些差異,卻也大同小異,眼前這兩個人都精通相撲,跤法十分出色,楊帆看得津津有味,結合自己隨師所習的跤法,很快就品出了這相撲的味道。 相撲手身高體肥,力大無窮,固然是一個優勢,但是技術動作和身體的靈活才是致勝的關鍵因素,身高體肥者未必就一定獲勝,否則雙方也不用比了,只要秤一秤體重,量一量身高,不就決定了勝負麼? 眼下就是這種情況,楚狂歌雖不如那力士體肥,可他同樣力大無窮,而且相撲技術比這力士更要高明。全身力道的動用、良好的相撲技術、能夠正確的把握時機,再完美協調地使用腿力、腰力,這些關鍵因素,使得他甫一交手,便佔了上風。 那力士雖然體形肥碩,胖得似乎能把楚狂歌整個人都裝進去,在他面前卻佔不到一絲便宜,要不是楚狂歌尚不明白楊帆想把事情搞到多大狀況,不願速戰速決,這個力士早就敗了。饒是如此,這力士左撲右撲,撲得氣喘吁吁之後,楚狂歌也覺得不耐煩了。 他攸地穿身上前,腳下反絆,雙掌一推,那力士站立不穩,踉蹌倒退了幾步,身子一歪,急急以右手撐住地面,這才穩住了身形。可是在相撲中,這就已經算是輸了,力士站起身,滿臉羞愧地抱拳道:「我輸了!」 楚狂歌氣定神閒地站著,目光便睨向另一個力士。 那力士見了楚狂歌的相撲本領,不禁暗暗吃驚,他的本事與剛剛落敗的那個力士相差不多,若是叫他上前,也只有敗的份兒,奈何自家主母和各位貴婦人都在帳圍子裡面看的有趣,這時收手不戰勢必會惹得主母不快。 力士心中暗恨,可是對方挑釁的意味十分濃厚,此時若裝聾作啞,視而不見,自己就要不受主人待見了,無奈之下,力士只好硬著頭皮站上場去,大聲道:「方纔爾等口出狂言,奚落我兄弟二人,如今我這位兄弟已經與你比過,是否該由我來挑戰你們其中一人了?」 楚狂歌聽得一怔,方才一番較量,他雖輕易獲勝,卻也估量出了對方的實力,高明固然談不上高明,不過就憑自己手下那幾個歪瓜劣棗,恐怕也不是他們的對手,然而對方既然提出要自己挑選對手,他又怎好拒絕? 楚狂歌心想:「反正楊兄弟只是叫我們挑起雙方衝突,又沒規定誰勝誰敗,目的既然達到,何必執著於勝負。」便爽朗地一笑,退到場外道:「使得,某的兄弟,任你挑選!你要與何人較量?」 楚狂歌這句話一出口,他手下幾個兄弟立即挺起了胸膛,這些傢伙都是些好勇鬥狠的漢子,一見較技打架就手腳癢癢,只圖打個痛快,哪管勝負如何。 不料力士這番話,卻引起了己方那些家僕侍女們的不滿,唐人崇尚英雄,力士這番舉動,分明有欺軟怕硬之嫌,讓他們覺得甚不光彩,他們又分別屬於不同的主人,根本不在乎姚家這位力士的面子,登時便噓聲四起。 力士剛得到楚狂歌答應,心中正自暗喜,聽到自己人不斷奚落嘲諷,羞惱之下,卻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他本來還想從楚狂歌一方找一個身強力壯者較量,如果贏了,多少也能挽回些面子,這時一聽噓聲四起,明知無論輸贏,都已沒了面子,便只想著洩憤了。 他的目光從楚天歌身邊眾人身上一一掠過,突然一指點出,大聲說道:「他,我跟他比!」 楊帆正站在人群中笑嘻嘻地看著熱鬧,不想那人一根手指正點在自己身上,楊帆左右看看,方才詫異地道:「我?」 力士咬著牙根,惡狠狠地道:「對!就是你!」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八章 推肉山 力士此言一出,看客們登時為之嘩然,楊帆年方十七,身材修長,容顏俊美,看著就跟一個大姑娘似的,俊則俊矣,實在跟威武雄壯沾不上一點邊兒。反觀那個大漢,大腿都比楊帆的腰粗,這要動起手來,那還是較技麼?根本就是一面倒的蹂躪啊! 「無恥!太無恥了!你怎好意思與那少年郎較量。」 楚天歌一方的人還沒說話,力士背後的那些丫環侍女們先不幹了,瞧這可人的小郎君,俏得叫人恨不得和著水一口就吞到肚子裡去,若是被這肉山似的壯漢一頓蹂躪,小郎君得多麼淒慘啊? 眾女子紛紛攘臂高呼:「王如風,好無恥,人家小郎君才多大,你也好意思邀戰!」 「姓王的,不行你就認輸了吧,不要這般沒有面皮!」 這王如風行二,平時相熟的人都稱他王二,此刻幾位夫人家裡的丫環侍婢齊刷刷地反水投了楊帆,便對他直接點名道姓、毫不客氣了。楚天歌那邊的兄弟們正要出聲抗議,一見他們自己窩裡反了,反倒不說話了。 王如風咬著後槽牙,繃著臉上兩塊稜子肉一聲不吭,只管盯著楊帆嘿嘿地冷笑。 楊帆摸摸後腦勺,靦腆地道:「這位大叔既然要比,那……我就試試吧!」 楚狂歌搶到他身邊,擔心地道:「這人身高體壯,你行不行?」 楊帆看了看對面一座肉山似的王如風,王如風一臉橫肉,正噙著冷笑看他,楊帆緊了緊腰帶,抻了抻衣角,很沒信心地對楚狂歌道:「我看……應該沒啥關係吧,這位大叔面善得很,想來不會過於為難我的。」 楊帆在楚狂歌面前可一向不曾裝成這副老實憨厚的樣兒來,楚狂歌自然不相信他楊帆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傻小子,一見他這副憨態可掬的模樣,就知道他必有所恃,便放下心來,道:「好!那你自家小心,上吧!」 楊帆忙道:「不忙,楚大哥,小弟還有一事,想要請教。」 楚狂歌道:「你說!」 楊帆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問道:「請問,這相撲,可以怎麼做,不可以怎麼做,怎麼才算輸,怎麼才算贏呀?」 楚狂歌:「……」 王如風:「……」 眾看客:「……」 「咳!這相撲,幾乎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可以用,頸、肩、手、臂、胸、腹、腰、膝、腿、腳全都可以……」 眾目睽睽之下,楚狂歌對楊帆展開了突擊訓練:「你可以使用推、摔、捉、拉、閃、按、下絆子等動作以制敵,交手時,不能抓對方腰以下部位,不允許揪對方的頭髮、耳朵,不可以擰、打、踢、蹬對方。 還有,交手的時候,絕對不可以離開比賽的範圍,除了你的雙腳,身體的任何部位挨著地面就算輸。如果兩人同時摔倒,先倒地者輸,如果你能把對方推出、抱出、摔出氈毯,更算是大獲全勝!」 楚天歌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你不曾習得相撲,體魄氣力上又吃了虧,不過勝在身手靈活,一會可以盡量閃避,多拖一時便是一時,如果實在不敵,馬上倒地認輸,不要叫他把你摔到賽區以外,那臉就丟大了。」 眼看楚狂歌拉著楊帆殷殷囑咐,現場教授如何相撲,連王如風都有些啞口無言了。 一個青衣小丫環義憤填膺地道:「王如風,人家根本不懂相撲,你還好意思跟人家較量?」 王如風一臉尷尬,旁邊那個剛剛輸掉一場的力士幫腔道:「扯淡吧!咱大唐有幾個男兒根本不懂相撲的?這人如此做作,分明是膽怯畏戰,故意裝腔作勢罷了,要說可恥,他才可恥。」 這時,楊帆已聽明白了相撲的規則,慢慢走上氈毯,四下裡的叫罵冷斥聲立即靜了下來,楊帆也不褪衣衫,只向王如風合掌抱拳,朗聲說道:「王壯士,小子楊帆,請指教。」 王如風大吼一聲道:「好!來哈!」 王如風雙臂一扎,彷彿一頭巨熊似的向楊帆撲去,圍觀者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在他們心中,輸贏已有定論,他們現在擔心的不是楊帆會不會輸,而是擔心這王如風一個俯衝,就能把這俊俏少年壓成肉餅。 天愛奴此時趁著眾人都在關注著場上動靜走出了帳圍子,輕輕拍拍那頭豹子的腦袋,命令它回到帳圍子裡去,便姍姍地向這邊走來。 姚夫人瞧見這走上場去的少年,不禁大驚小怪地道:「哎喲,好俊俏的一個小後生,他這是逞什麼能啊,我家王二一隻手就能把他扔出去,可不要臉先著地摔破了皮相,可惜了這小模樣兒。」 旁邊一個婦人掩袖笑道:「看起來嫩嫩的,好像還是一隻童子雞呢,若是你相中了他,趕緊叫王二手下留情便是了。」 姚夫人浪浪地道:「童子雞有什麼好吃的,中看不中用,就要老公雞燉得湯,喝著才滋補,吃著才筋道兒。」 「嘻嘻,這就是你不懂了,童子雞大補!」 「得了吧,弄得不上不下的,那才難過。」 姚夫人說著,一雙水汪汪的媚目便瞟向緊盯著楊帆隨時準備赴援的楚狂歌。 「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 瞧瞧,連紋身都是這麼的彪悍,要是被這麼一雙粗壯的胳膊摟在懷裡…… 姚夫人下意識地絞緊了雙腿,臉上已泛起一片潮紅。 柳君璠站在外面,耳朵卻聽著帳圍子裡面的動靜,聽到這裡不由心中大罵:「無恥婦人!不說你如狼似虎,越來越難滿足,還怪我服侍不力麼?哼,你這等如狼似虎的年紀,換了哪個男人能受得了你!」 柳君璠正咬牙咒罵,耳畔忽有一個好聽的女人聲音道:「啊!這不是柳家郎君麼?」 柳君璠扭頭一看,面前一人,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足蹬一雙鹿皮小靴,肌膚潤玉,清水湛湛,芙蓉嫩臉,楊柳新眉,當真是清秀魅麗,不可方物,不由又驚又喜地道:「夏侯姑娘!你怎在這裡?」 此時氈毯上,王如風大吼一聲,又向楊帆猛撲過去,雙臂一合,身上一座座肉山墳起,看那樣子,只要被他這雙手臂抱住,楊帆就能窒息而死。 楊帆沒有學楚天歌跟他硬生生地碰撞,體重的巨大差距擺在那兒,武功可以讓一個人強壯,也能讓一個人靈活,但是並不能忽視這種體重體能的本來差距,楊帆既有武技在身,就沒必要用這種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的笨辦法。 但是他又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使出太過高明的武功,是以只是雙腿一彈,在王如風粗大的雙臂即將合攏的剎那,險之又險地避了開去。這已是他第三次避而不戰了,旁觀的那個力士噓聲連連,為王二壯著聲勢。 在王如風看來,與楚狂歌相比,眼前這個楊帆根本不需要他展露什麼技巧,他只要把這個人抱起來,直接扔出賽區就行了,結果一連三擊,一推、一撞、一抱,都被楊帆仗著靈活的身手閃了開去,心中不由大急。 眼看三擊之下,楊帆已被他逼到氈毯邊緣,王如風心中暗喜,猛地撲上去,趁著楊帆趨身再退的功夫,身形倏也一閃,牢牢地鎖住了他,這時楊帆已被逼到氈毯一角,王如風冷笑一聲,探掌抓去。 依著王如風的意思,是想一把揪住楊帆的腰帶,把他扔出去。楊帆只想試試他的相撲技術,這時發覺他除了身大力沉,無論是技巧還是速度都毫無可取之處,也沒有耐心繼續磨下去了,竟也同時動手。 此時楊帆依舊沒有暴露他的真實武功,他滴溜溜一轉,身形其滑如油,王如風的掌緣貼著他的衣襟滑了過去,楊帆身形一定,已然讓在側面,王如風探掌抓向他預判的站位,肋下空門大開,楊帆雙掌齊出,只是輕輕一推,藉著王如風奮力前撲的勁道,王如風那龐大的肉身就張牙舞爪地飛了出去。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四十九章 打馬球 「哎哎哎……」 王如風一陣怪叫,身子足足飛出一丈多遠,轟然落地,一座肉山迅速地一塌,地皮急顫了幾下,一時泥沙俱起,四下裡頓時響起一片叫好聲。 在相撲中,只要讓對方身子沾地,就算是贏,可是最出彩的制勝動作,就是把對方擊出場外。 擊出場外的手法中,可以是抓住對方的腰帶,反身一旋,藉著慣性,把對方拋出場外,也可以是倚仗強大的實力,把對方抱起來,強行扔出場外。 而最誇張的就是楊帆這種,通過掌擊或頭撞,以突如其來的一記「力撞」,把對方整個人直接打飛出去。 雖說楊帆這一記「力撞」其實有取巧的成份,也就是借力打力,但它並不是違規動作,再說旁觀眾人中又有幾個能看明白?他們只看到王如風縱身撲來,楊帆一退一側讓,雙掌齊出,就把一座肉山扔出了「賽台」。 「好啊!好啊!楊二,真是了得!」 楚狂歌一邊的兄弟固然是連聲叫好,就連那幾名貴婦的奴僕家人,除了姚氏夫人家的奴僕,也是盡皆叫好。 另一個力士見王如風如獅子搏兔,正得意洋洋等著看楊帆被摔個鼻青臉腫,誰想剎那之間,勝負易勢,狼狽不堪摔倒於地的竟然是王如風,弄得他目瞪口呆。 楚狂歌手下那些潑皮兄弟口不饒人,趁機極盡譏笑嘲諷之事,他們說的儘是些市井俚語,哪有幾句好聽的,把那力士損得氣炸了肺,偏偏不知該如何應對,對方俱是口齒伶俐之輩,又有六七人之多,真要吵嘴,他也佔不了便宜。 那王如風躺在地上,摔得頭昏腦脹,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仰首望著幽遠明淨的蒼穹上一縷縷飄動的白雲,他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摔出來的。 楊帆向旁邊睨了一眼,見天愛奴與柳君璠正有說有笑地向林下走去,便向楚狂歌遞了個眼色,叫他再拖延一時。 楚狂歌會意,仰天打個哈哈,走過去拉起王如風,幫他拍著身上的沙土,笑吟吟地道:「較量技藝,難免失手,也沒甚麼,我這些兄弟向來牙尖嘴利、不肯饒人,王兄莫怪。」說著扭頭斥道:「還不閉嘴!」 楚天歌這一放話,他手下那幫兄弟便齊齊閉了嘴。 楚狂歌往帳圍子裡的幾位婦人作了一揖,說道:「各位貴人,相撲角力,原本就是為給各位貴人消閒解悶、圖個樂呵,如今這般較技,若能討了各位貴人的歡喜,那也就是了,還望各位貴人莫要見怪。 某瞧諸位貴人此來,多攜有馬匹,想來於擊鞠一道也是極喜歡的,我兄弟幾人恰也喜好擊鞠,大家同在洛水河畔賞秋,也算一場緣份。不若兩家各出幾人,來一場擊鞠比賽,輸贏無妨,只是散心解悶嘛。」 姚氏夫人見是她極欣賞的那個大漢說話,已然心中大悅,又聽他說的客氣,心中更是歡喜,一雙媚目在他結實的胸肌上溜了一圈,展顏笑道:「使得,本夫人出一千錢作為賞金,馮夫人、霍夫人,你兩家各出三人,我家出四人,與他們較量一番,如何?」 那兩個婦人只圖樂呵,至於家中奴僕是輸是贏,是否丟了面皮,是否摔斷骨頭,哪裡放在她們心上,立即紛紛答應,雙方便準備起來。 楊帆不懂相撲,更加的不懂擊鞠,因為他自幼在南洋長大,那兒連馬都難得一見,他根本不會騎馬,又何曾見過擊鞠?因此便自動自覺地退到了一邊。 奈何,那王二卻是盯上他了。 ※※※※※ 那最左邊的帳圍子裡面,幾個婦人仍在鬥酒取樂。 「後生可畏,少年處五分,呵呵,婉兒,這回可該你飲了。」 紅衣少婦手持一枚玉籌,笑容滿面地對那素玉羅衫的女子說著,站在圍帳口的一個翠衫侍女忽地「噗哧」一笑,失聲道:「這一個狗吃屎,摔得真是淒慘!」 紅衣少婦眉梢輕輕一揚,問道:「香凝,你在看什麼呢?」 帳圍口的翠衫侍女連忙回身施禮,笑嘻嘻地道:「那邊有兩家賞秋遊河的人起了爭執,雙方較量相撲之術,其中一個胖得像隻狗熊,另一個卻瘦得比猴兒還精乖,奴婢本以為必然是狗熊獲勝,誰知猴兒偏偏贏了狗熊。」 紅裙少婦失笑道:「你個笨丫頭,怎麼學個話兒都學不明白!」 她懶洋洋地揮一揮手,吩咐道:「撤去右側圍幔,咱們瞧個熱鬧兒吧!」 紅裙少婦一聲令下,帳圍子一側,立即緩緩撤開。 擊鞠遊戲,盛行於唐。 唐代輕騎盛行,朝廷注重訓練有高速機動性和有利長途奔襲的輕騎兵,李世民得知吐蕃人打馬球有利於訓練騎兵後,便在大唐促進開展這項運動。 當時吐蕃使臣得知唐太宗喜歡馬球,還特意贈送了他一隻馬球作為禮物。不過李世民不想讓吐蕃人知道他的真正用意,便佯做不喜歡,把馬球給燒了。可是此後,馬球遊戲終究在不知不覺間,盛行於整個大唐了。 如今,王公貴族、士子書生、軍中將士盡皆喜歡打馬球,就連許多大家閨秀包括皇城裡的宮娥都精擅馬球遊戲,不過平常人家買不起馬,少有騎馬的機會,故而馬術不精,於是就打步球。 步球就是蹴鞠,馬球就是擊鞠。 時下,皇家在各處宮殿中都建有馬球場,一些達官顯貴在自己的府邸附近也建有馬球場,他們建的馬球場比現代的標準足球場略寬一些,長度卻略小,總面積與一個足球場大小相仿,但建造質量極其考究,平望如砥,下看若鏡。 為了讓地面平滑柔韌,夏天不長草,冬天不結凍,有些豪門甚至不惜靡費巨資,把一桶桶的油潑到球場上去。下這麼大的力氣,可見當時的上流社會是如何的喜歡打馬球,他們對馬球的癡迷,絲毫不亞於現代人對足球的酷愛,甚至尤有過之。 眼下這個臨時球場,當然就不可能那麼講究了,他們用扎帳圍子剩下的竿子做球門,在沙地上劃線為球場,球場比正常的球場要小一些,如此就地取材,很快就佈置妥當了。雙方的球員也都穿戴整齊,準備入場。 這時候打馬球雙方最多出場十人,但是最少卻沒有限制,也就是說,並不要求雙方隊員人數完全相等,你要是願意,一個人對付對方十個人也沒有人管你。 楚狂歌一方人雖不少,但是滿打滿算,會騎馬打球的就只挑出來五個,楊帆和其他不會打馬球的人就在旁邊幫忙,把一個個馬尾打上結。 王如風方才被楊帆摔得很慘,在他想來,楊帆一開始說甚麼不懂相撲,又讓姓楚的現場給他講解相撲規矩,根本就是故意示弱於己,誑騙自己上當。如今自己丟了好大一個臉,心中已是恨極了他。 現在見楊帆並不準備備馬比賽,料想他是真的不精於馬術,王如風眼珠溜溜兒地一轉,便與一名同在姚府的馬球手低聲耳語了幾句,那人微微點頭,便牽著馬走過來,對楊帆道:「小兄弟,你的相撲之術如此出神入化,想必擊鞠之術也自不凡,某想領教領教閣下的球技,如何?」 楊帆笑道:「慚愧,在下既不會騎馬,也不懂擊鞠。」 那人仰天打個哈哈,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冷冷地道:「方纔足下也說不懂相撲,結果還不是乾淨利落地擊敗了王二,男子漢大丈夫,太過謙虛那就是虛偽了。」 楊帆可不計較輸贏,偷眼一瞄,天愛奴和柳君璠正在遠處一排大樹下邊走邊聊,想著只要拖延時間,吸引姚氏夫人的注意就好,便笑了笑,很好脾氣地應道:「在下實在是不懂擊鞠,不過……既然兄台如此要求,那在下試試好了。」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章 郎情妾意 楚狂歌將他們的對話都聽在耳中,待那人走開後,馬上靠近楊帆,安慰道:「你不用擔心,這又不是一對一的挑戰,我們本來就只有五人上場,你雖不擅長擊鞠,多你一個也不礙事,你只管騎在馬上做做樣子就好,輸贏全與你沒有干係。」 擊鞠開始了。 擊鞠的球門分為單門和雙門兩種,單球門是在木板牆下方開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洞,洞後結有網囊,以各隊入球多少計算勝負,一般女子好使單球門,因為單球門的球場運動量較小,而雙球門的打法則與現代相仿了,雙方各立一個丈餘高的球門,以球擊過對方球門為勝。 擊鞠所用的球呈鮮紅色,大小如拳,是用硬木製成的,球杖則是一根長丈許,頂端呈半弦月形的擊杖,楊帆也拿了一根球杖,翻身上了一匹馬,王如風持球站在中線,手中高舉紅球,睨著雙方,突然向上一拋,那紅球便先升後降,向地面落下。 「喝!」 紅球尚未落地,楚狂歌和對方一個球員便大喝一聲,雙雙策馬急衝上去,手中弦月木杖「呼」地一聲同時擊向那枚朱紅色的圓球…… …… 「家父與家兄去了揚州,當時我正患著風寒,所以沒有隨行,如今父兄遲遲不歸,我一個人在洛陽好生閒悶,便在城中各處走動,散散心情,不想……未曾見識到多少中原風光,倒是見識到了真正的中原人物呢。」 「夏侯櫻」向柳君璠回眸一笑,脈脈含情地道。 柳君璠被美人一讚,心中得意不勝,臉上卻故作謙遜,連聲道:「慚愧,慚愧,小娘子真是謬讚了。」 「夏侯櫻」道:「才沒有,這些天,洛陽城裡我也是各處走過的,見識過一些風土人物,似柳郎這般風流倜儻、一表人材的,人家還是頭一回看見。」 這「西域女子」似乎絲毫不掩飾她對柳君璠的欣賞和好感,如此的讚譽從這樣一個嬌俏、富有、高貴的女孩兒家口中說出來,簡直就是仙子綸音吶。 柳君璠心中飄飄然,臉上清淡淡,很瀟灑地撣一撣衣衫,微笑道:「過獎,真的是過獎了,某聽說敦煌有十六大姓,其中便有夏侯氏,小娘子可就是……」 「夏侯櫻」莞爾道:「郎君真是博學多才,竟連這也知道。其實,西域大姓可不只是十六家,千百年來,各大家族興衰不定,有的人家敗落了,有的人家崛起了,此起彼伏,從無定數。 我家麼,如今在敦煌一帶勉強也算得上是一方大族吧,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親族人口多一些,土地牛羊多一些罷了。」 「果然是敦煌夏侯氏,難怪能一擲萬金,二十萬錢買一甌酒。」 柳君璠聽了大為興奮。 那時商業發達,大唐商路主要就是絲綢之路,因此西域的風土人情是唐人最熟悉的。柳君璠曾聽人說過,敦煌有索氏、張氏、曹氏、李氏、殷氏、夏侯氏等十餘大族,俱都是富可敵國的人家。 這些人家牛羊成群、戰馬過萬,僕從如雲。他們擁有大量的牧場和牧人,間接也就擁有了大量的軍隊。他們也經商,但是同中原商賈地位低下不同,他們在那裡簡直就是一方土皇帝。 朝廷對這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大族,一向施以羈縻之策,恩威並用,因此這些家族在大唐也屬於地位極高的上流階層,享有崇高的政治地位,這位隱隱對自己萌生了情愫的美貌少女居然就是敦煌夏侯氏! 柳君璠心中一熱,興奮地道:「某見小娘子,蘭心惠質,氣質不凡,便知是非凡人物,卻不想小娘子竟是敦煌夏侯氏族人,小娘子這般人物,如仙子謫凡,想必令尊大人在夏侯一族中,定也是個非同一般的大人物了。」 「夏侯櫻」掩口笑道:「郎君真是好眼力,家父麼,正是夏侯氏的族長。」 柳君璠聽了暗吃一驚,夏侯氏族長!換而言之,眼前這個小美人兒在敦煌地區,就相當於一個國家的公主了,這等身份的人物,居然對自己青睞有加?柳君璠受寵若驚,愈發地注意起自己的風度舉止來。 柳君璠清咳一聲,文質彬彬地道:「其實洛陽立於河洛之間,居於天下之中,北據邙山,南望伊闕,東據虎牢,西控函谷,群山環繞、雄關林立,素有八關都邑、山河拱戴,形勢甲於天下之美稱。 洛陽東壓江淮,西挾關隴,北通幽燕,南系荊襄,乃中原之龍脈,既稟中原大地敦厚磅礡之氣,又具南國水鄉嫵媚風流之質,故而奪天地造化之大美,成天人共羨之神都。風景名勝,那是有很多的。 小娘子雖說走過了幾個地方,卻未見什麼名勝古跡,想必是沒有嚮導,不知勝景所在的緣故,若是小娘子不嫌棄的話,小生願為娘子嚮導,伴同小娘子同游洛陽,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呀?」 「好啊!固所願,不敢請耳!」 「夏侯櫻」笑靨如花,歡歡喜喜地道:「兒在敦煌時,便常聽人言,說中原人傑地靈,可是自到中原以後,結識的儘是一些滿身銅臭的人物,郎君是人家迄今所見,唯一入眼的青年俊彥。」 夏侯櫻說到這兒,稍稍遲疑了一下,臉蛋兒紅了一紅,垂下頭來,小聲問道:「只不知郎君你……可曾婚配了麼?」 柳君璠心頭怦地一跳,一個不敢想像的念頭頓時跳了出來,難道這位小櫻姑娘打算…… 柳君璠無暇多想,趕緊答道:「某自幼苦讀,一心求取功名,醉心於學業,是以迄今尚不曾娶妻成家呢。」 這句話一出口,夏侯姑娘的表情一下子就輕鬆下來,臉上漾出一種極為歡喜的表情,雖然她立即就扭頭整理鬢邊秀髮,以此作為掩飾,那可聞而羞喜的神情已完全落入了柳君璠的眼中。 柳君璠心頭急跳,強做鎮定地道:「請恕在下冒昧,小娘子……咳!可曾婚配了麼?」 「還沒呢……,敦煌男兒,儘是些粗俗之輩,人家……怎麼看得入眼去……」 夏侯櫻低低地說著,含羞答答地抬頭,柔聲道:「人家喜歡的,是像柳郎這般溫潤如玉的謙謙公子。」 這時候的女子雖然潑辣豪放,也不至於過度直白,夏侯櫻的話說到這種程度,已經是相當清楚的告白了,柳君璠聽了一顆心就像那球場上的馬球,被一桿打到了半天空,暈暈乎乎、飄飄搖搖,好半天都沒著沒落的。 灘地上面,擊鞠比賽正如火如荼,他哪有心去看上一眼,他這一腔心思,全都撲到眼前這座千嬌百媚的金山上了。 小柳未飲,已然大醉。 …… 楊帆的確不曾接觸過馬球,更不會騎馬,所以他到了場上,便當起了擺設,勒馬一停,一動不動,看起了熱鬧。 擊鞠的主力是楚狂歌和他手下的四個兄弟,但是對方也看出他是最弱的一環,同時本就有心讓他出醜,因此借助人多的優勢,對其他人看得甚緊,以人盯人、甚至兩人盯一人的法子,只在楊帆一個方向露出一個空檔,逼著他們把球傳給楊帆。 楚狂歌等人知道楊帆根本不會打球,哪肯傳球給他,以致連連失球,每失一球,雙方便交換場地再戰,無論怎麼換,楊帆都不用動,因為他根本就是騎著馬站在中線上。 如此幾個回合下來,雙方比分已經變成了五比一,楚狂歌這一隊大比分落後。弄得楚狂歌也急躁起來,當他再次得球,拍馬直衝對方球門,卻被四名對手聯手截住去路的時候,迫於無奈,他只好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把球傳給了楊帆。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一章 球神! 那廂,柳君璠探明了姑娘的心意,不禁心花怒放,顫聲喚道:「小娘子……」 天愛奴含羞低頭,輕輕地道:「這麼稱呼,怪見外的,郎君……喚我小櫻就好。」 「小……小櫻……」 即便是個呆子,這時也該明白她的心意了,更何況是柳君璠這種脂粉堆裡打過滾的男人。柳君璠差點沒樂昏過去,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夠得到這樣的豪富千金的垂青。 他曾經聽說過,說敦煌女子遠比中原女子還要奔放,那裡的少女,可以不經父兄同意,自行擇選夫婿,只要郎有情妾有意,家族便會聽之任之。他還聽說,有些敦煌少女有了意中人還會先同居試婚…… 眼前這少女百媚千嬌,如花似玉,縱是與她結一段露水姻緣,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更何況以她的家世,若能與她成就夫妻,他柳君璠可就是一步登天,成為敦煌一方豪門的駙馬爺了! 這些從小頤指氣使、但有所求無不可得的富家少女,只要看到一個她喜歡的人或物,越是得不到越要不惜一切地得到,柳君璠最善於同這種負氣任性的女人打交道,他毫不懷疑,以他討女人歡心的本事,一定能得到這位小櫻姑娘的芳心。 他,終身有靠了! 「小櫻……」 柳君璠激動地去抓小櫻的柔荑,堪堪碰到那雙白生生的小手,「夏侯櫻」卻突然把雙手一縮,似乎想起了什麼,狐疑地問道:「那日在酒家,小櫻曾見郎君與一個中年婦人在一起,今日又見你們同游洛水,看年紀,她又不像是令堂,她……是你的什麼人?」 「呃……」 柳君璠心中「咯登」一緊,見姑娘一雙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心中更加惶急,此刻他腦海中儘是攀上豪門,美人財富一舉兩得的美妙幻想,哪捨得美夢就此成為泡影,情急之下,順口胡謅道:「哦,你說那個婦人啊,那是與我同坊而居的一位孀居婦人,姓姚,算是我的一房遠親吧。小生家境貧寒,求學不易,便一邊讀書,一邊在姚夫人府上做個管帳,賺些學資,姚夫人對小生甚是關照,看我一人生活不易,有時出遊也常帶我同來,見一見市面。」 「夏侯櫻」鬆了口氣,道:「哦!原來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哎呀!你看,我家下人正與旁人擊鞠呢,好有趣,來,郎君與我同去一觀。」 柳君璠大驚,正要找個理由推托,「夏侯櫻」已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便快樂地向前奔去。 柔荑在握,柔柔膩膩,說不出的舒坦,這少女高貴的家世,富可敵國的財富,百媚千嬌的容顏,使她在柳君璠眼中,更增添了無窮的誘惑,他為了攀附豪門,不惜在姚夫人面前狗一般作賤自己,哪敢惹得這樣的美人兒不快。 暈暈陶陶間,他就被「夏侯櫻」拉著,不由自主地奔向球場。 ※※※※※ 楚狂歌把球傳來,楊帆見球到了面前,不能不出杖,不想一杖擊出,那球就飛了,一直飛到場外,險些打中圍觀的人,引得對方一陣訕笑。 但是當楊帆一方的球員第二次被圍追堵截,迫於無奈把球傳給他時,楊帆又是一杖擊出,這一次卻球化流光,攸然穿過敵我雙方幾名隊員,準確地落在了楚天歌的馬前。 這個球傳位非常準確,更難得的是,他選擇的人恰恰是正急急回返,以致遙遙落在敵後的楚天歌,楚天歌接球在手,趁著敵隊後方空虛,球應聲入門,比分變成了五比二。 幾乎每個人都以為楊帆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因此當第三個球再次被迫傳到他腳下時,沒有人會想到他能再度打出一個好球,然而他一杖揮出,這個球又一次選准了空檔、選對了人,比分由此變成了五比三。 這一下,每一個人都相信他是扮豬吃虎,所謂的不會打馬球是故意作態了。 其實,楊帆真的不會打馬球,也真的不會騎馬。 但是,他會打「色帕克」。 楊帆自幼流落南洋,「色帕克」是流行於南洋諸國的一種球類遊戲。 世界各國各個民族,都曾經發明過球類遊戲,只是玩法各有不同,規則各有不同,球也各有不同。南洋「色帕克」,是用籐枝編成的一種空心籐球,玩法極為隨意,可以用手擊打,用腳踢,也可以用木棍擊打。 這種球戲競爭性並不高,而注重於技巧性,根本就是南洋百姓閒極無聊用來消磨時光的一種遊戲。但是由於這種球很輕,所以想要把球運用自如,就需要相當高的控球技巧。而楊帆恰恰是一個「色帕克」高手。 第一個球打飛了,是因為楊帆還不瞭解馬球的重量和硬度,可是這個球打出去,他心裡就有譜了,第二次再得到球時,他就能迅速調整好自己的力度和擊球的角度。 馬球也是一種運動,是運動就離不了身體的靈活性、柔韌性、協調性的運用和對力量的支配、對反應速度的要求以及對分析判斷能力的要求。這些方面,楊帆不管是作為一個「色帕克」高手,還是一個武術高手,都已達到了一個馬球手的最高標準。 他所欠缺的,是不會騎馬和對球杖的生疏。可是就像一個八卦掌宗師掉過頭來去學劈掛掌,以他對武學的領悟力和已經達到的身體素質,現學現賣打出一掌,一個已經學了三年劈掛掌的學徒照樣望塵莫及。 楊帆只消稍稍掌握一些這方面的知識,就遠遠超越了這些非專業球員,雖然他的馬術無法立即提高,不能策馬馳騁,搶球、帶球,進攻,但是以他的眼力,只要飛快地掃一眼,就能準確地判斷出全場形勢,找出對方的薄弱點,球到了他的杖下,就一定能又準又穩又快地傳給他想傳的人。 楚天歌改變了打法,他們以佇馬中場,一動不動的楊帆為核心展開了反撲,進攻途中,任何球員受到攔截,都會立即傳球給楊帆,楊帆只要得球,球就能準確地越過對手,傳到最應該控球的球員馬前,卻不管那人是遠是近,在什麼位置。 一時間,整個賽場形勢陡轉,比分被迅速追上,緊跟著開始拉開,姚夫人那邊十個人被楚天歌一方的六個人壓著打,竟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楊帆立馬中場,既不前進也不後退,馬鞍上橫一球杖,球不傳到他面前,任你殺得天翻地覆他也一動不動,但是那枚紅球只要傳到他的馬前,甚至從他頭頂飛過,他都只是把球杖一揮。 只要他一揮杖,你想斷他的球、裁他的球,搶他的球,那都不太可能了,因為他不會讓球在手中多停一秒鐘,就會立即傳到應該控球的隊員手中,到後來,對方球員只要看見他一揮杖,就會立即條件反射般地往己方球門跑,以便及時進行攔截。 而楊帆,一杖揮出,便又像沒事人兒似的,橫杖於馬鞍橋上,冷眼旁觀地看熱鬧。 誰人橫刀躍馬,唯我楊大將軍也。 楊帆雖然不爭不搶,完全沒有融入到馬球激烈的競賽氛圍當中去,卻已搶盡了全場的風頭,每個人都希望看到他那神乎其神的傳球技術,以至於他一方的人得了球,觀眾馬上就放聲高呼:「傳給他!傳給他!」 楊帆得了球,一杖揮出,便是一陣狂熱的歡呼,所有觀眾都被他這種神乎其神的傳球技術給征服了。 唐人酷愛馬球運動,楊帆現在已變成了觀眾心中的球神,這場比賽發展到後來,雙方爭搶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他彗星一閃般的神技做輔墊,狂熱的粉絲們只為楊帆一人喝彩。 「圍住他,圍住他,逼他帶球!」 王如風站在賽場邊上,雙手攏成喇叭,氣極敗壞地向場上的人大喊,又是一個球傳到了楊帆腳下,對方幾名球員在球傳出的剎那,就已撥馬趕來,呼啦一下將楊帆圍在中央。 對方其他的成員正緊盯著楊帆的同伴,由於這幾名對方球員的嚴密包圍,楊帆視線受阻,很難準確地把球傳到己方隊員腳下,他不帶球突圍,就只能揮杖將球從對方球員頭頂打出去,這樣的話,很難保證這個球到底傳到誰的腳下。 觀眾們的吶喊聲停下了,所有的人都想看看,他們心目中的球神準備如何應對這個場面,他的「奇跡之杖」是否會再度誕生奇跡。 他們希望「楊帆不會騎馬」和他不會打球一樣也是一個偽裝,如果這時楊帆突然策馬狂奔,帶球疾衝,過五關斬六將直接殺向對方的球門,他們絕不會意外,更不會唾罵,只會為他狂吼、歡呼。 眾目睽睽之下,楊帆動了!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二章 公主中的公主 楊帆沒有踹鐙策馬帶球前衝,他依舊是一揮杖,居然依舊是只一揮杖。 楊帆一杖揮出,馬球便從包圍他的對方隊員頭頂掠過,化成了一道虹光,劃著一道弧線,彷彿一顆彗星般橫亙於長空之中。 所有人都仰起頭,向空中看去,目光追隨著那道紅光移動著,從這顆球一飛出去,人們就從角度上知道,它不是傳給任何一人的。難道是楊帆自知這一球無法準確地傳出,所以存心破壞,想要讓球出界? 隨即,他們就目瞪口呆地發現,那團化作紅色流光的虛影,竟然徑直飛向了對方的球門…… 站在中場,直接射門? 這個打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不錯,他們在沙灘上隨意劃定的這個球場不太規範,比標準球場的確小了一些,可也不是站在中場,就能直接擲球入門的啊! 須知,這時的擊鞠用球都是實心堅木製成的,彈性有限,又比較重,站在中線位置揮杖,根本不可能把球打進對方球門,哪怕你是大力士也不可能,因為你的力道太大的話,只能使球杖的弦月形頂端折斷,或者那實心木球受力不住,一擊粉碎。 但是,楊帆作到了! 他一杖揮出,球化流光,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直接射進了對方的大門。 這不是力大無窮就能辦到的,臂力要大,更要使得一手巧力,那球不是被擊出去的,是被球杖抄起來旋到一個最易發力的角度時拋出去的,唯其如此,才能解釋為什麼球杖好端端的,球也沒有碎,卻能打出這麼遠的距離。 可是抄球時要柔,拋球時要剛,力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可不是懂得它的道理就一定能夠辦得到的。 球飛進對方的球門,落在地上彈動幾下,一路滾出去,沿著沙灘滾向一直在另一側觀看他們擊鞠的那幾個女人的帳圍子。 圍觀的人群瘋狂地歡呼起來,楊帆揮杖擊球,球化流光,球杖定格於空的剎那英姿,深深地印在了他們的腦海之中。 在楊帆一方的賽場邊緣,每進一球,便會插上一面紅旗,那個負責「唱籌」(裁判)的人正插下一面新的紅旗,楚狂歌一方的旗已成林。 對方球員繼續比賽的勇氣被楊帆這一杖徹底擊潰了,在山呼海嘯的歡呼聲中,他們無奈地承認:「我們輸了!」 「二郎,真是好樣的!」 楚狂歌大笑著向楊帆挑起了大指。 楊帆笑了笑,翻身下馬,快步去追那顆紅球,自打上場就壓根沒跑過一步的那匹駿馬打了個很響亮的鼻兒,搖頭擺尾地走到一邊,自顧啃草去了。 穿著大紅牡丹錦綵衣裳的艷媚少婦斜臥在軟榻上面,一手托著香腮,另一隻瑩白如玉的手掌上,正輕輕托著那枚紅球。 她的五指修長,塗著豆蔻的指甲很長,透出一種說不出的貴氣。此刻,那枚紅色的球靜靜地停在她玉一樣的手掌中,球被陽光照著,紅光似乎能映透她的掌背。 她輕輕旋轉著馬球,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眸中不禁露出訝色,那就是一枚普通的硬木馬球,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個站在中場的少年,一杖就把這樣一枚實木馬球射進了球門?美少婦詫異地揚了揚眉,凝睇看向那個朝她們走來的少年。 楊帆剛剛趕到帳圍子前面,幾個錦袍大漢就攸地閃出來,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這幾個人看起來都是下人身份,但是一個個都是身著襴袍,錦帶纏腰,頭上戴著絲織的帕頭,透著一股不凡的貴氣。 再看他們個個身材魁梧,目中精芒隱隱,顯然都不是好相與。由僕知主,幾個家僕已是如此作派,主人身份可想而知。楊帆曉得這些遊人必定是極尊貴的權貴人家,忙站定身子,長揖道:「在下失手,把球打進帳來,驚擾了貴人,還請恕罪。」 斜臥的紅衫美婦淡淡一笑,托著那紅球的手掌輕輕地搖了搖,攔住楊帆的幾個錦袍漢子立即退後幾步,讓開了道路。楊帆舉步上前,隔著兩丈多遠,再度躬身揖禮道:「請貴人賜還馬球。」 美婦人淡淡地笑道:「你的馬術可不精啊。」 她的聲音微微有些低啞,帶著些微的磁性,說話時節奏矜持而舒緩,清麗如雲。 楊帆笑道:「不瞞貴人,在下從未學過騎馬。」 美婦目中異采一閃,詫異地道:「不曾學過騎馬?那麼,你的擊鞠是怎麼練的?」 楊帆道:「擊鞠麼,在下這也是頭一回。」 美婦目中微微露出一絲訝色,回首對那素羅衫子的女子笑道:「婉兒,初次擊鞠,便有這般身手的,你見過麼。」 素衫女子莞爾道:「從不曾見過。如果這位小郎君沒有說謊的話,當真是一位擊鞠奇才了!」 美婦微微一笑,肯定地道:「他沒有說謊。」 說著,她轉回頭來,一雙精亮的眸子往楊帆身上一照,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裡,現執何業?」 楊帆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決定在這個美婦人面前說實話,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美麗的女人一雙眼睛似乎有洞徹人心的魔力,楊帆直覺地感到一種威脅感。 對方本沒有必要問他的名姓,既然問了,必有目的,如果他隨便編個名姓,一旦對方使人去查,反而壞了他的事情。而對她直言卻也無妨,因為姚氏夫人的手下人都不在這裡。 楊帆道:「在下姓楊名帆,乃是修文坊中一個坊丁。」 紅衣美婦微笑道:「喔!原來是鄰居,某姓李,住在尚善坊。」 尚善坊就在修文坊前面,緊挨著天津橋,距離皇城正門最近,許多第一等的權貴豪門都住在這個坊裡。 當然,這麼大的一個坊,也不儘是達官貴人,依舊是以平民百姓居多,然則看她這副排場,又是住在尚善坊的,那就必然是極富貴的人家了。楊帆心中微微一凜,暗暗又提了幾分小心。 紅衣美婦輕輕轉動手中的紅球,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紅球在她掌中輕輕轉動了一圈,她的剪水雙眸才輕輕揚起,微笑道:「你雖是初次接觸擊鞠,卻極有這方面的天分,一個小小坊丁,著實委屈了你。某有心召你入我府中,以後專心習練馬球,如何?」 楊帆飛快地掃了眼坐著的這三個女人,暗暗揣測著她們的身份,謹慎地答道:「小可是個懶散慣了的人,不習慣到貴人府上當差做事。」 紅衣美婦蛾眉一挑,尚未再言,旁邊那素衫女子已嫣然道:「小郎君,先別忙著拒絕。這位貴人可是真正的貴人,貴不可言的貴人,呵呵,你若能得她的青睞,與你可是一場莫大的機緣。」 楊帆笑了笑,道:「打球是打不了一輩子的,在下雖只是一介坊丁,生活倒也安穩。在下胸無大志,不求富貴,但求溫飽,溫飽之餘,能得自由,足矣。」 紅衣婦人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道:「小郎君莫急著表白,你不妨再考慮考慮,若是改了主意,可往尚善坊中去尋我。」 一個眼神遞出去,一個錦袍大漢已向楊帆遞出了一樣東西,東西入手,沉甸甸的,楊帆定睛一看,卻是一枚黃銅打製的魚符。 魚符刻成一條魚的形狀,上面鐫刻有字,是唐代用以證明皇親和官員等人身份的信物,也就是宋明時候所說的腰牌。根據身份的不同,魚符的材料也各有不同,太子用玉質魚符,親王用金質魚符,一般官員和侍衛則用銅質魚符。 楊帆手中的這枚腰牌正是一枚銅質魚符,正面只刻著一個大大的「衛」字,背面卻是一行小字:「太平公主府行走。」 楊帆霍然抬頭,愕然看向那位紅衣美少婦。 剪裁得體、質料上乘的紅裳宮裙,裹著那具凹凸有致的誘人胴體,陽光灑在她隱泛流光的衣裙上,彷彿就是一尾臥於洛水邊上的美人魚。 她,就是那位公主之中的公主,洛陽之花李令月? 註:太平公主並無名字留於史書,李令月之名,乃是以訛傳訛,故事中為了方便,引用此名,實非太平本名,特此說明。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三章 花兒心中開 太平公主不出所料地從楊帆眼中看到了震驚、欣賞和剎那的迷醉,她微笑著,正等著預期之中的驚喜和拜謝,然而他那目光只是剎那便又換成了一片清明,就像河堤下的那道洛水一樣,清澈明淨。 「人各有志,安能強求?小子性喜自由,散漫慣了的人,實在難受規矩約束,貴人的好意,小子心領了。」 楊帆沒有點破她的身份,只是將腰牌托起,恭恭敬敬地退還。三個婦人都有些詫異,那老婦人突地恍然,失笑道:「你這少年,想是不識得字,呵呵,你可知道在你面前的這位就是……」 楊帆沒有讓她說下去,而是長揖一禮,打斷她的話道:「請貴人賜還馬球,在下不敢打擾貴人遊興。」 老婦人微微一窒,神色間便有些恚意。太平公主意外之中,不免饒有興致地掃了他一眼,方纔她的目光雖然放在楊帆身上,實際上根本沒有把楊帆看進眼裡,能叫她看進眼裡的男人著實不多。 這時仔細打量,卻看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楊帆的相貌很俊俏,俊俏的過於秀氣,以至都有些像個大姑娘。可太平公主卻一眼就品出了一些常人無法察覺的味道。他那鼻脊與嘴唇緊閉間的稜角,他那略顯瘦削卻沉毅有神的風骨…… 太平公主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男人,她唯一愛過的那個男人。 記得初次與他相識,他穿著一身箭袖短打,從蹴鞠場上走下來,談笑自若,一臉陽光。那時的他,依稀便是這般歲數,這般模樣。 那個男人,去年剛剛餓死在刑部大獄。 太平公主心中一慘,她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手一揚,將那枚紅球拋了回去。 紅球在空中劃過一道紅線,準確地落在楊帆手中,楊帆退出三步,抱拳一揖,轉身便走。 「慢著!」 太平公主突然又開口喚住了他,楊帆止步回身,恭聲問道:「不知貴人還有什麼吩咐?」 太平公主輕輕拈起一隻盛滿葡萄美酒的漆金木觴,慢慢放到身畔的洛水之中,那觴沿著曲折的河水漂流下去,一直飄到楊帆身邊。這是當時人的一種勸酒遊戲,臨河賞景,掘地為池,引河入流入,再放酒杯與水中,飄到誰的面前,誰便自飲一杯。 太平公主嫣然道:「請酒。」 楊帆向她拱一拱手,俯身拾起木觴,將一觴酒滿飲而盡,抱拳道:「謝酒!」 他的笑容清爽而燦爛,與那照耀在洛水上的陽光一樣明淨照人。 老婦人看看離去的楊帆,再看看仍然注視著他背影的太平公主,以袖掩口,輕輕笑道:「令月可是相中了那個小郎君麼?」 這個動作本來是極優雅極俏皮的,若是年輕貌美的婦人做來,必定風姿動人,只是這老婦人實在是太老了一些,居然還要做此小兒女情態,未免就有些東施效顰的感覺。 太平公主沒有看她,目光只是投注在那遠去的少年身上,淡淡地道:「每年擊鞠比賽,我大唐參賽的球隊雖多,結果卻總是由西番人獲勝,今年上元還是要賽球的,這少年若是好生調教調教,說不定能助我大唐奪一個魁首回來。」 老婦人哪裡肯信,只當她是口是心非,微微垂下了眼睛,心中暗暗生起了一番計較。 ※※※※※ 楊帆回到球場上的時候,一場好戲已經開始了。 下人侍女們圍成一圈,翹首看著熱鬧,陪同姚氏夫人出遊的幾位貴婦人臉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怎麼看都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 楊帆急忙分開人群往前走,那些家僕下人一見是這位球場明星回來了,倒是甚為禮讓,楊帆走進人群,就見天愛奴與姚夫人對面而立,姚夫人彷彿一隻斗架的公雞,怒髮衝冠,天愛奴卻是巧笑嫣然,一臉的心平氣和。 柳君璠像一隻受氣的小母雞般夾在這兩個女人中間,面皮脹得發紫,囁嚅的也不知在說些什麼,其實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姚夫人怒氣沖沖地罵道:「你這潑賤小娘,安敢如此欺我?你可知道,他的吃穿用度,諸般花銷,莫不都是由老娘供應著!」 「夏侯櫻」道:「柳郎人品俊逸,才學出眾,只要潛心讀書,來日必定大有作為。從此以後,有我助他,何須再看你的臉色。」 姚夫人冷笑道:「老娘用剩下的殘湯冷炙,你若喜歡,只管拿去便是,這等狗材,老娘早就厭憎了的沒用廢物,卻被你視若瑰寶,嘿!獠奴果然都是一些沒有見識的。」 「夏侯櫻」淡淡地道:「你也不用拿話激我,本姑娘不會與你一般見識,在我眼中,你這婦人與那試婚女奴一般無二,何須生你的閒氣。」 姚夫人一聽,登時脹紅了臉皮,原來那時西域大戶人家相中了哪個男子,並不即時成親,一般總要先遣三兩個家中的女奴去與之同房,待證明此人沒有隱疾之後,才將女兒許他。 姚夫人說柳君璠是她用剩下的殘羹冷炙,「夏侯櫻」就反嘲她是替自己試婚的女奴,這叫一向自視甚高的姚夫人如何不惱。又見「夏侯櫻」去拉柳君璠,姚夫人立即對柳君璠厲聲道:「柳君璠,你這乞索兒、狗殺才,今日若隨了她去,從此莫再入我門來。」 柳君璠心中搖擺不定,若是「夏侯櫻」明明白白表示要下嫁與他,他自然毫不猶豫,立即隨了她去,可眼下總覺得還不踏實,若是這邊與姚夫人徹底決裂,夏侯姑娘卻又不嫁他,豈不兩頭落空? 他正暗自忐忑,「夏侯櫻」傲然道:「柳郎有我,今後富貴堪比王侯,何須寄人籬下?」 姚夫人大怒道:「小賤人!真是氣殺老娘,王二,范七,給我掌她的嘴!」 王如風和范彬兩個豪奴立即擼胳膊挽袖子就要衝上前去,楚狂歌一班人馬上一擁而上,橫眉立眉地道:「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我家小娘子無禮?」 王如風、范彬等人已然知道楚狂歌的厲害,又見那深不可測的球神也及時趕了回來,登時便生了怯意,姚夫人帶來的奴僕雖眾,但是能打的健僕實在不多,而夏侯櫻一方除了那個本性木訥的婢女可兒,卻是個個魁梧強壯,兩下一比,高下立判,哪裡還用再打。 一見手下人遲疑不敢上前,姚夫人只氣得直欲抓狂,破口大罵道:「先養了柳君璠這樣一個白眼狼,又養了你們這樣一群沒用的豬狗!本夫人養你們這些廢物,真不如養一個畜牲!小貝,給我咬她!」 姚夫人把手向「夏侯櫻」一指,那只一直依偎在她腿邊的猞猁立即紮起毛髮,呲著鋒利的牙齒,自喉間發出一聲令人心顫的咆哮,作勢就欲往「夏侯櫻」撲來。 「夏侯櫻」撮指一聲銳嘯,不遠處的帳圍子裡登時發出一聲令人恐懼的咆哮,一道淡黃色的影子攸地從帳圍子裡竄出來,箭一般竄到夏侯櫻身前,拔背擺尾,頭顱高昂,張開滿口獠牙,發出一聲巨大的咆哮。 它的咆哮捲起一股巨大的氣浪,吼得那猞猁渾身的毛髮都瑟瑟地抖動起來,站在猞猁後面的姚夫人和幾個家僕女婢被吹得髮絲後揚,衣袂飄擺。 驚慌之下,幾個女婢家奴一哄而散,姚氏夫人踉蹌兩步,一腳踩中自己裙裾,摔了個四仰八叉。 那只名叫小貝的猞猁發出一聲恐懼的嗚咽,扭頭就跑,一溜煙兒地遁去,昏天黑地不辨東西,直接衝向太平公主的圍帳。 眾人這才看清,夏侯櫻身前站著的竟是一隻獵豹。 貴人架鷹牽犬出城遊獵的情形,東都百姓時常可以見到,但是養得起獵豹的那都是真正的大富大貴人家,他們之中見過的可不多,偶爾見到一回,也是遠遠觀望,從不曾離得如此之近。如今這麼大的一隻山貓就在眼面,眾人都有些駭然變色,以致竟無人去扶那姚夫人一把。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四章 醉人間 「夏侯櫻」輕蔑地瞟了他們一眼,拍拍那頭獵豹的腦袋,挽起柳君璠的手臂,嬌聲道:「柳郎,我們走!」 柳君璠彷彿中了魔咒一般,腦袋迷迷糊糊,腳步騰雲駕霧,隨著「夏侯櫻」一路走去,身後姚夫人那惡毒的咒罵聲他是一個字都聽不到了。 雖然姚夫人的母親是太平公主的乳母,但夏侯姑娘可是西域豪門世家,太平公主會為了她乳母女兒的一個情夫,與西域豪門交惡麼? 太平公主無疑是天後最寵愛的女兒,可是還從不曾聽說在涉及政務的方面她會插手干預。再說,柳君璠跟了姚夫人那麼久,可是清楚地知道,她那位給太平公主當過乳母的老娘,在太平公主面前未必如何的受寵。 畢竟,太平公主已經成年,早就嫁人生子,她幼時的一位乳母……,嘿!也只好拉大旗作虎皮,蒙一蒙外面的人。 姚夫人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來時,「夏侯櫻」一行人已傲然離開,原地只留下幾個在那兒拆卸帳圍子的下人。 姚夫人自然不能自降身份,去跟一些賤仆下人耀武揚威,她正羞惱萬分,無處發洩的當口兒,那只猞猁「嗚嗚嗚……」地哀鳴著跑了回來,有條腿一瘸一拐的,跳到姚夫人身邊,便貼著她的身子,仰起臉來,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嗚嗚地做哀求狀。 姚夫人一瞧,她的小貝仍舊蜷縮著一條前腿,好像是被人打傷了,順著猞猁逃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錦袍大漢正提著棍子走向那處帳圍子,那裡正是另一些賞秋觀景的遊人所在之地。 原來這只猞猁驚恐之下一溜煙地逃去,直接竄向了那處帳圍子,太平公主府上的護衛恐它抓傷了主人,一棒子就把它揍了回來。 姚夫人勃然大怒,她快氣瘋了,今兒真是事事不順,她氣勢洶洶地衝向那邊帳圍子,隔著老遠就尖聲大叫道:「是哪個混帳東西打傷了本夫人的猞猁,給我站出來!」 一個襴袍大漢應聲而出,挺身站立,高聲道:「就是某打了你家的小畜牲,你待怎樣!」 姚夫人「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以額觸地,顫聲說道:「奴婢不知公主在此,冒犯了公主殿下,恕罪、恕罪!」 原來她目光一掃,正要向主人發難,卻赫然看清了太平公主的模樣,去年太平公主23歲誕生辰時,她曾有幸隨母親去過一次公主府,為太平公主祝壽,見過一次太平公主的真容,這等叫她巴結了半輩子的貴人,見過一次之後哪裡還能忘得了? 太平公主倒是有些詫異,仔細看了看,對她全無印象,不禁納罕地問道:「你認得我?你是什麼人?」 姚夫人戰戰兢兢地答道:「奴婢是韓氏之女姚芸兒,去年曾隨阿母赴公主府為殿下拜壽,有幸蒙公主召見,謁見公主玉顏。」 「韓氏之女……姚芸兒?」 太平公主側著頭想了想,忽然露出恍然之色,點點頭道:「嗯!我記起來了,原來是你,方才……是怎麼回事?」 姚夫人吞吞吐吐,哪敢回答。 太平公主見她吱吱唔唔的樣子,聯想到方纔所見的那幕情景,已約略猜出了一些,神色便冷下來,緩緩說道:「你夫婿是朝廷的幾品命官,你敢自稱夫人?」 夫人這個詞,在當時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自稱的,正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妻子,才可以稱夫人,姚芸兒的丈夫何曾當過官兒? 被太平公主這麼一問,姚芸兒更加惶恐,顫聲道:「是,是是,奴婢狂妄,奴婢……有罪!」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道:「本宮記得,你阿母說過,你的丈夫已過世很久了,現如今你仍孀居在家麼?」 姚芸兒伏地道:「有勞公主殿下垂詢,奴婢的夫婿已過世多年,婢子一直……一直孀居在家的。」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趕緊找個人嫁了吧,省得在外面惹事生非。」 姚夫人面紅耳赤,唯唯喏喏,不敢作聲。 太平公主冷冷地擺了擺手,姚夫人這才如釋重負,慌忙拜了三拜,起身急急退下。 等她餘悸未消地回到自己扎帳之處,只見夏侯一行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們原先扎帳之處,就像狗啃過的骨頭,已然乾乾淨淨。 姚夫人先在「夏侯櫻」面前吃了癟,遷怒於旁人時偏又撞見了太平公主,在女伴面前是丟盡了臉面,一時間羞愧不已,哪還有心繼續遊山玩水,當即草草收拾了行帳,灰溜溜地回了永康坊。 姚夫人回到永康坊後先不回自己的家,怒氣沖沖地便去了柳君璠的宅院。 柳君璠的父親原本是洛陽府的一個小吏,在武後把洛陽當成整個大唐的施政中心以前,就已在此置辦了宅院,那時節洛陽的房產比這時要便宜許多,因此置下的宅院倒也不小。 只是後來父母辭世,家道中落,在沒有攀上姚氏夫人這條大腿之前,柳君璠坐吃山空,能典當的都典當了,以致家裡現在就只剩下那麼一個空殼子。 姚夫人怒氣沖沖地闖進柳君璠的家,在堂上坐了許久,依舊不見他回來,心中怒火更熾,便指使家奴把柳家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砸了個稀爛,這才稍稍洩了怒意,恨恨地回府去了。 柳君璠此時卻在「夏侯櫻」的居處。 「夏侯櫻」租住的這幢宅院府門是衝著大街開的,而不是開在坊裡面,柳君璠是個有眼力的,一看就知道這是朝廷三品以上官員的宅第,因為三品以下官員的宅子,府門是不可能直接面對大街開的。 夏侯櫻向他略作解說,這裡果然是一位尚書的宅第。當時在京官員,多在京裡建有宅第,等他們致仕還鄉,或者外放地方為官的時候,宅第空置,便會轉租出去。又或者家裡宅子太多,空閒的宅子也會租住與客人。 唐初時候京城裡的高官權貴大多都會這麼做,因為當時客棧業尚不發達,外地來京長住的有身份的客人,住那簡陋的客棧不方便,便專門租住達官貴人家裡多餘的房產,當然,越是豪綽的客人,租住的宅第也就越大,檔次越高。 經過「金釵醉」千金買酒,洛水河畔豪奴比鬥,還有那只唯有第一等的貴人府邸才會豢養的寵物豹子,柳君璠已毫不懷疑「夏侯櫻」的身份,如今又見她租住的豪宅如此闊綽尊貴,儘管只是臨時租住,府中竟也雇了許多奴僕下人,日費不止千金,對她的身份更是毫無疑慮了。 柳君璠隨著「夏侯櫻」下了輕車,一進府去,便有俏麗的侍女款款相迎,到了院中,只見重門疊戶,幾曲畫廊也幽深曲折,及至到了後宅登堂入室,就見珠簾低垂,坐屏肅立,房中陳設,莫不豪華。 夏侯姑娘入內更換衣裳,再出來時,錦袍炫目,明珠步搖,雍容嫵媚,視之如天上仙子。夏侯櫻吩咐下人置酒宴款待郎君,只一聲吩咐,片刻功夫,水陸八珍便一一羅列,又有美婢數行,歌舞助興。 柳君璠何曾見過這等排場,美人在側,傾意溫存,百媚舞女,宛轉歌喉,不知不覺間便醺醺然了。醉眼惺忪時,隱約聽見夏侯姑娘情深款款地在他耳邊傾訴,說等父兄從揚州回來,便稟明父親,與他成就姻緣,雙宿雙飛。 柳君璠色授魂消,沒口子地答應,及至喝得酩酊大醉,便被俏婢扶下去,就在尚書府的客房歇息了。 等他一覺醒來,已是次日上午,日上三竿,柳君璠睜開雙眼,就見錦幄如煙,稍一呼吸,便是一股香氣撲鼻而來,伸手觸去,床上絲帛柔滑如脂,唯一所憾者,就是缺了一個裸裎美人依偎於側。 否則,此間便是天堂了。 第二卷 空掌招蝶 第五十五章 黃粱夢 柳君璠一起床,便有候在外間的俏婢聞聲迎入,侍候他洗漱淨面,穿戴衣冠,柳君璠問起夏侯姑娘,俏婢說姑娘醉了,此時還不曾醒來。 柳君璠深諳欲擒故縱之理,此時兩人雖私訂了終身,到底還不曾真個做了夫妻,想要保持自己在夏侯姑娘心中的新鮮感,就不可一味地黏糊,便留下句話,暫且回家一趟。 柳君璠與姚夫人相處已久,知她性情,料她不會善罷干休,柳君璠悄悄返回永康坊後,先在街角悄悄窺探一番,果然有姚府家丁候在他家門前,便又繞到後巷裡,翻牆進去,只見自己家的宅院已經如同遭了兵災一般,被砸得稀爛。 柳君璠想起馬上就要去敦煌做那世家豪門的駙馬爺,卻也並不心疼。好在他的重要物件都藏在隱秘處,悄悄去翻,果然房契還在,柳君璠揣了房契,仍舊由牆頭爬出去,便一溜煙兒地奔了牙行。 牙人接了柳君璠的生意,登門一瞧,只見他家中一片破爛,不禁大為皺眉,好在柳君璠許他的「抽利」豐厚,便花了點小錢,雇了幾個閒漢,到他家裡把一應破碎之物全都清理出去,只賣這空蕩蕩一座房屋宅院。 不兩日牙人便為他尋到了一個買家,把他的宅院轉手賣掉,得了二十萬錢。 柳君璠想想自家這幢宅院僅值二十萬錢,不過就是人家夏侯姑娘一頓酒錢,不禁大為感慨,感慨之餘,更是歡喜自己攀上了高枝。 他把自家情形,委婉地與夏侯姑娘一說,人家姑娘倒是通情達理,一番好言安慰,便讓他就此住在了自己府上。從此,柳君璠在尚書府出入,侍婢下人皆以郎君稱之,每日花天酒地,醉舞笙歌,簡直快活如神仙。 只是那夏侯姑娘雖是西域女子,性情直爽,敢愛敢恨,床闈之間卻不糜爛,雖與他山盟海誓,儼然夫妻,卻只限於一個名份,不肯及於亂。柳君璠只得強作君子,故意扮出一副不欺暗室的模樣來,以討姑娘歡心。 忽有一日,夏侯姑娘接到一封書信,歡喜地告訴他說,她的父兄即將從揚州返回,如今已然在路上了,只等父兄一到,便稟明父親,與他結為夫妻。只是柳家已經沒了直系血親,在洛陽居住不易,話語間便含蓄地透露出想要他與自己同往敦煌的意思。 做個上門女婿,那是很有些丟人的,難怪人家姑娘有些顧忌地試探於他,可是對柳君璠來說,卻是正中下懷。當下一口答應。欣喜之餘,柳君璠方才省起,自己與江家的婚事尚未了斷,一旦三媒六證地與夏侯姑娘成親,入官府登記時必定會露了餡兒,可不就毀了自己一生的前程麼? 柳君璠暗暗慶幸想起的早,轉天一早便尋個借口離開尚書府,偷偷趕去江家退婚。 江旭寧自從得了楊帆的囑咐,說是叫她耐心等待,必有辦法叫那柳君璠主動退婚,江旭寧心中不免半信半疑,只是楊帆信誓旦旦,他又不是馬橋那般不著調兒的人,便捺下心情,在家裡耐心等待。 這幾天楊帆早出晚歸,忙忙碌碌,江旭寧問了幾次,楊帆都說已經有了眉目,叫她安心等著,江旭寧不好再問,只好耐著性子候在家裡,不想這一日上午,柳君璠居然真的登門來退親了。 這柳君璠一來,比江旭寧還要著急,急吼吼地去攙了孫婆婆來,又拉來蘇坊正作人證,立即與她解除了婚約。江旭寧按完了手印,拿著那一紙「和離書」緊緊貼在胸前,還怔怔的如同做夢一般。 柳君璠得了和離的書貼,又請媒人證人一同趕往京縣衙門銷了記錄,一身輕鬆,歡喜而去。柳君璠趕回尚書府,夏侯姑娘正要出門,見他回來,便歡喜地對他說,父兄已經返回洛陽,今日就到,她要去城外迎接,因為他們兩人的事情還未說與父兄知道,不好讓他出面,叫他先在府上候著。 柳君璠連連答應,等夏侯姑娘帶了楚大、楊二等一班豪奴打馬出城,便趕緊叫那侍婢丫環為他梳妝打扮,敷粉簪花,依著京中風流闊少們最慣常的打扮巧巧地收拾了一番,便候在中門,等著搶出去迎接老丈人了。 柳君璠這一等,從日當正午一直等到太陽西斜,站得腰酸腿麻,都快變成一塊「望夫石」了,依舊不見夏侯姑娘和她的父兄回來,心中不免犯起了核計…… ※※※※※ 清晨,朱雀大街。 楊帆與天愛奴並肩行走在人群當中,天愛奴手中牽著一匹馬,今天她依舊是一身男裝。頭戴渾脫帽,身穿小翻領的窄袖袍,腳下是一雙透空軟錦鞋,微微露出一截條紋小口褲,顯得乾淨利落。 天愛奴站住腳步,回身對楊帆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就此分手吧。」 楊帆站定身子,揮去心中隱隱的一絲惆悵,輕聲道:「一路保重!」 天愛奴凝視著楊帆,欲言又止。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並不算長,可他們共同的經歷卻著實豐富,她一直認為楊帆只是她生命中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直到臨別之際,卻忽然有了一絲不捨。 她思索了一下,說道:「此一別,或許再會無期了,臨行之際,我有一言相告。」 楊帆微微有些意外,道:「你說。」 天愛奴柔聲道:「以後,遇事當三思而後行,有些事情,不是刀劍就能解決的,多動腦子,說不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切不可像這次一樣,頭腦一熱,便想豁出命去。」 楊帆笑了,他點了點頭,道:「你的話,我記住了。臨行之際,我也有一言相告。」 天愛奴道:「你說。」 楊帆道:「不要沉溺於過去,更不要把它當成一個包袱。如果你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將看不到未來的路。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時很好看。可是除了你扮作夏侯櫻的時候,我還很少看到你笑。」 天愛奴用她那雙清澈明淨的眸子久久地凝視著楊帆,忽爾燦然一笑,如同煙花乍亮。 「你的話,我記住了!」 天愛奴脆聲說罷,扳鞍上馬,韁繩挽了三挽,一磕馬鐙,便揚長而去,就此再不回頭。 楊帆看著她的身影遠去,只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卻未看到她拐過兩條長街之後,忽然一撥馬,便閃進了一條巷弄。 街上一陣喧嘩,吸引了楊帆的目光,楊帆向吵嚷處看去,就見幾個身著帛服的公人,鎖了一個青袍公子,罵罵咧咧地走過來,一路還推推搡搡的,看那青袍人,赫然正是柳君璠。 柳君璠左頰上有幾道撓痕,右腮上一片淤青,衣衫皺皺巴巴,帕頭也被扯掉了,披頭散髮,狼狽不堪。 「公爺,公爺,我冤枉、我著實地冤枉啊!」 「去你娘的,還敢喊冤!」 一個公人揮鞭就打,大罵道:「你他娘的連武尚書都敢騙,啊?你吃了熊心豹膽啦你,你租了武尚書家的宅院,雇了一幫奴僕下人充闊氣,足足欠了武尚書四十萬錢,你小子真是活膩歪了……」 柳君璠哀嚎道:「公爺,我已經還了二十萬錢吶!」 「啪!」 又是一鞭子,抽得柳君璠一哆嗦,那公人理直氣壯地大吼道:「剩下的那二十萬錢難道不要生利水的嗎?你這個膽大包天的騙子,還敢頂爺的嘴!」 「啪、啪、啪……」 「哎喲,饒命啊,我不敢啦!我再也不敢了……」 柳君璠倒在地上,抱住頭哀嚎起來。 路人紛紛駐足圍觀,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武尚書?哪個武尚書?」 「嗨,我朝還有幾個武尚書?定然是春官(禮部)尚書武三思了。」 「嘖嘖嘖,這廝真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竟連武三思都敢騙?當真是一條好漢!」 「好個屁!此番入了官,縱然不被打死,也得流配三千里,戍守邊牆去,就這廝那麼單薄的身子骨兒,嘿嘿……」 耳聽得這班人議論,楊帆淡淡一笑,從滿地打滾的柳君璠身邊走了過去……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六章 流言蜚語 楊帆回到修文坊,先去了江旭寧家裡,江旭寧一見楊帆,就激動地道:「小帆,這一回可真是多虧了你,我昨天就想去向你道謝來著,可是天色將晚也沒見你回來,就先回家了,本打算今日忙完了就去……」 楊帆笑道:「寧姊,你說這話可就太見外了,我是真心把你當了自己的親姐姐,姐姐有事,做兄弟的豈能袖手旁觀,這一個謝字可再也不要說了。」 面片兒高興得滿眼淚花,使袖子不停地擦著眼睛,聽了楊帆的話,用力地點頭。 馬橋在一旁就像小東姑娘家裡養的大黑似的,不斷地繞著楊帆轉來轉去,抓耳撓搔地道:「二郎,你快跟我說說,你到底用了甚麼法子叫那姓柳的退婚的?我看他火燒屁股似的跑了來,迫不及待地就跟小寧和離了,你快說說呀,這啞謎再打下去,我都要憋瘋了。」 楊帆打個哈哈道:「說不得,不可說,寧姊不用把終身托付到他那種人身上也就是了,你何必刨根問底的。」 面片兒娘從後廚裡邊走出來,拍打著圍裙,滿臉笑容地道:「二郎啊,我家閨女多虧了你才沒有跳進火坑。老身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才好了,馬上就晌午了,你坐著,大娘這就去沽壺酒回來,再切半斤豬頭肉,好好的謝謝你。馬六啊,你也一塊兒待著,在大娘這兒吃午飯吧。」 楊帆忙道:「大娘,你就別忙活了,我拿寧姊當親姐姐,您老別拿我當外人啊。想當初我初到洛陽的時候,人地兩生,寧姐沒少幫我,我如今只是幫了你們一點小忙,何必總是惦記著。 對了,這件事兒,咱們自己心裡有數就成,對外面可千萬別說,如果有人問起,只說那姓柳的不知為何,主動上門退婚,千萬不要說我從中動了手腳,要不然來日那姓柳的一旦後悔,難免再生事端。」 事關女兒終身,面片兒娘哪能不謹慎小心,聽了連連點頭,把這囑咐牢牢地記在心裡。她正想再勸楊帆留下吃午飯,蘇坊正卻從院外踱了進來,一進院門兒便高聲喊道:「老嫂子,老嫂子,在屋呢麼?」 面片兒娘聽見聲音忙迎出去,蘇坊正道:「老嫂子,昨兒永康坊姓柳的不是主動登門來退婚麼?當時我就納悶兒,他是吃錯了藥還是怎的,怎麼突然良心發現了。你猜怎麼著,他還真是吃錯藥了,哈哈!」 蘇坊正興致勃勃地道:「今兒這小子讓官府給摟進去了,你說他膽子大不大,他居然詐稱西域富商,住進了當朝武尚書家的宅子,坑蒙拐騙,我尋思著,怕是他患了失心瘋,要不然,他能退婚?他敢詐騙武尚書?」 房子裡,江旭寧和馬橋聽得清清楚楚,兩個人驚訝地看著楊帆,實在猜不出他到底用了什麼手段,不但讓那柳君璠退了婚,而且還讓他利令智昏,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楊帆笑著對江旭寧道:「寧姊,我跟馬六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噯,別走,在這吃頓午飯吧。」 江旭寧一句話沒說完,楊帆就拉著馬橋出了屋,向面片兒娘打了聲招呼就溜之大吉。面片兒娘因為正招呼著蘇坊正,不好太過攔阻,二人順利地離開了江家。 路上,馬橋依舊追問不休,想知道楊帆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叫那柳君璠主動退婚,而且還把那柳君璠送進了大牢,楊帆自然笑而不語。馬橋不依不饒,兩人正笑鬧著,小東姑娘忽然從對面姍姍而來,楊帆看見小東,趕緊退了一步,躲到了馬橋後面。 小東喜歡楊帆的事,這坊裡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馬橋一看是小東姑娘來了,頓起促狹之心,他揚手喚道:「小東妹子,出去了啊。」 小東姑娘正「旁若無人」地走著,聽見招呼,便瞇起雙眼,湊了上來。 「哦,是馬六哥呀……」 小東看清他的模樣,臉上便露出笑容,馬橋道:「是啊,小東姑娘這是從哪兒回來?」 小東笑瞇瞇地道:「哦,我娘剛做好一套衫子,我給主顧家裡送去,這才回來。六哥這是做甚麼去?」 馬橋一閃身,就把躲在身後的楊帆拽了出來,道:「我跟楊二正巡街呢,你瞧你,楊二啊,見了小東姑娘,怎也不打聲招呼。」 楊帆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硬著頭皮對小東道:「小東姑娘,你好。」 小東瞧也不瞧他一眼,貼近了只顧打量馬橋,慢聲細氣地道:「馬六,瞧你這身衣衫,都破舊了呢,啥時有空上我家去一趟,我給你量量尺寸再做一套吧。手頭不方便的話也不要緊,只管賒著就是,咱們兩家的交情,阿母不會說啥的。」 馬橋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道:「不……不用了,小東妹子,你太客氣了。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兩碼事兒,可不能混為一談,等我有了錢置辦新衣裳的時候,定然要照顧你家生意的,現在……哈哈,我們還要巡邏呢,小東姑娘,回見。」 馬橋一面說,一面退,拉起楊帆,逃也似的跑開了。 楊帆笑嘻嘻地道:「小東姑娘真是太有眼光了,一定是看上她的馬六哥了。」 馬橋驚道:「你可不要胡說!我晚上會做噩夢的。」 楊帆道:「這可奇了,人家小東姑娘還配不上你麼?」 馬橋道:「小東是個好姑娘,自然是沒挑的,可她那老娘……」 馬橋打了個冷戰,心有餘悸地道:「那位花大娘尖牙利齒,最是驕橫,豈是好相與的,想當初老高家的新媳婦嫌她做的衣服不好,被她堵著門罵了三天,整整罵了三天啊!最後罵得高家那新媳婦差點兒上吊!她們家只招上門女婿的,我若做了她的女婿,一生一世都翻不得身了。」 楊帆大笑起來,道:「叫你坑我,這是作繭自縛!」 可是,正應了那句老話:「莫笑人,笑人就是笑自己!」 當天傍晚,楊帆就笑不出了。 ※※※※※ 還是那條小巷,還是那棵龍爪槐,走來的還是那個黃員外。 「楊二!」 「黃員外!」 還是一樣的相逢,還是一樣的對話,不一樣的是黃員外的目光。 黃員外溫情地打量楊帆一番,溫和地道:「二郎啊,你近來……還好吧?」 楊帆莫名其妙地答道:「承蒙員外關懷,在下一切都好。」 黃員外歎了口氣,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歎息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吶,唉!我知道你心裡苦,可咱男子漢,輸人不輸陣!就拿我來說吧,上回丟了件安吉絲的訶子,娘子非說是我送了相好的,硬逼我跪搓衣板,天地良心!咳,你瞧我這是說哪兒去了。 二郎啊,你不要往心裡去,也不要太難過,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強求不來。常言道:莫欺少年窮,別看你今時今日只是修文坊裡一個坊丁,來日未必就不能攀上枝頭變鳳凰,到時候,讓她後悔去吧!」 「是,員外金玉良言,在下銘記心頭。只不過……,員外您到底在說什麼呀?」 「你呀,還在硬撐。算了,我不說了,不能往你傷口上灑鹽不是,記著我的話,咱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就是不流淚,就是不低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多往前看,多往後想,啊!」 黃員外親切地拍了拍楊帆的肩膀,背起雙手,悠然見南山去了。 楊帆望著黃員外一步三搖的圓潤背影,納罕地摸著後腦勺,自語道:「黃員外今兒這是抽的哪門子瘋?」 「萵苣、蘑菇、薺菜,快收攤嘍,給錢就賣……啊!二郎在這兒呢。」 宋二伯挑著菜挑子過來,忽然看見楊帆,聲音便是一頓,看那樣子似乎想要避開他繞道兒走,結果被他看個正著,稍一猶豫,就訕訕地笑著迎上來。 楊帆道:「哦,宋二伯,你出攤回來了啊,呵呵,今兒生意不錯,就剩下這麼點菜。」 「是啊是啊,今兒的生意……還成,呵呵……」 宋二伯笑的很小心,他沒看楊帆,肩上擔了挑子,眼神微微向下,經過楊帆身旁時,還特意把挑子順過來,似乎楊帆是個紙糊的人兒,一刮就會破。 楊帆注意到,宋二伯與他擦身而過時,還用眼角偷偷地瞟著他,眼睛裡流露出來一種憐憫和同情的光采。 憐憫? 同情? 楊帆頓時犯起了核計,狐疑地想:「馬橋那夯貨又在背後說我什麼了?」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七章 無心插柳 「與楊二私奔的那位小娘子又跟別人私奔啦!」 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具體出自何人之口已不可考,大概是剛過晌午不久的時候,消息開始在修文坊裡傳開,到了傍晚的時候,整個修文坊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每個轉播者都充份發揮自己的想像力,進一步對這個故事進行加工和潤色,從而讓它聽起來更加動聽、更加感人,更加八卦,也更加合理。最後,它已完美得無懈可擊,就算楊帆本人站出來振臂高呼:「我家小娘子沒有跟人私奔!」也是絕不會有人相信的了。 經過人民群眾的集體再創作,這個故事目前的主流版本是這樣的: 跟楊二私奔的那個商賈女年方二八,冰肌雪膚,嬌美無儔,可惜,水性楊花,多情而不長情。 當初她與楊二私奔,只是一時意亂情迷,楊二雖然俊俏,家中卻很拮据,那富家女平日裡錦衣玉食、僕從如雲,養尊處優慣了的嬌怯身子,哪裡受得了這等清苦的日子。 於是乎,趁著楊二在坊裡做事的功夫,這個商賈女被一個走街串巷的貨郎子給蠱惑了,最後收拾收拾,隨那貨郎子私奔了。 楊二家裡這幾天為什麼沒開伙呢?就是因為那個商賈女跟人跑了。 楊二這幾天為什麼一天到晚不著家呢,白天的時候坊裡也沒幾個人能見得著他?那是因為他出去尋妻了。 蕭千月丟了婆娘以後,一直不敢對街坊鄰居說起,尋找婆娘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說出去引起流言緋語,惹人笑話。這時候卻挺起胸膛,大張旗鼓地尋找起他那撿來的婆娘。 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他蕭郎是走失了女人,楊二是女人跟人家跑了,這是本質的區別,他有什麼好丟人的?果不期然,當他張揚出此事的時候,沒有引起任何的非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楊帆娘子私奔的事給吸引住了。 「可憐楊二癡心一片,偏偏碰著了這麼一個貪慕富貴、水性楊花的女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過得了這道情關,萬一想不開,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麼事來。作孽啊!」 好心的嬸子大娘聚在一塊兒,說著說著便忍不住扯起衣襟擦著眼角,為他一掬同情之淚。楊帆的好人緣,這時體現得淋漓盡致。 「別說了,別說了,楊二過來了!可別讓他聽見!」 「啊,他劉嬸啊,明兒晌午陪我去逛逛南市吧。」 「我說喬四家裡的,劉御史家還招廚娘嗎?」 幾個婦人趕緊換了話題,等楊帆走過去,才又湊到一起竊竊私語起來。 楊帆覺得很詭異,他一路走來,遇到的所有的人,神情都很詭異。他覺得那些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的人,說的事情一定跟他有關,可是每當他走過去,老遠就豎起耳朵的時候,聽到的永遠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事情。 「馬橋這夯貨,死到哪兒去了!」 楊帆開始有些惱火了。 「馬橋!你給我過來!」 在面片兒家那條巷口,楊帆終於看到了馬橋,楊帆立即擼胳膊挽袖子地迎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咬牙切齒地道:「馬橋,你又在外面說我什麼了?」 馬橋變色道:「小帆,這你可是冤枉我了,這種事我能往外面傳麼?咱們是什麼關係,咱們兩個雖然不是一奶同胞,那也是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我能在外邊說三道四的傳你醜事?你把我馬橋看成什麼人了?你丟人,我臉面上就好看不成?」 楊帆茫然地鬆了手,問道:「慢來,慢來,你先說清楚,到底是關於我的什麼事?」 馬橋苦笑道:「小帆,咱們一世人,兩兄弟,對我你也瞞著?說實話,剛聽說的時候,我也不信,我每次見你們,都是親親熱熱的,她怎麼能這麼絕情,說走就走了呢,可我方才去過你家,她確實不在,我這才知道,竟然是真的。 小帆,一個男人,出了這種事,的確是有些抬不起頭來,可你瞞是瞞不住的。依我說,你別把這事放在心上,這樣的女人,走了好!真要留下,早晚還是得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我剛才跑去跟小寧商量來著……」 楊帆漸漸明白過來,神氣變得有些古怪:「橋哥兒,你說的……莫非是阿奴?」 「對啊!」 「坊裡的人……認為她跑了?」 「對啊!」 「……」 「小帆,別難過了。你這樣子,我看了心裡不好受。我剛才跟小寧商量了,她有個表妹,今年剛剛十二歲,你看你也才十七,要成親還得等三年呢,到那時候她十五,你二十,正好般配。」 「……」 「劉大娘說了,改天把那丫頭先帶過來,讓你們倆先見個面,要是你覺著合適,女方家裡也同意,就給你們先把親事定下來。如果不成也沒關係,坊裡的嬸子大娘們都說了,只要見著合適的姑娘,一定先領來跟你相親。」 「……」 「小帆吶,別想著她了,她丟下你跑了,那是她沒福氣。像你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都難找,她這是有眼無珠……」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字一字地問道:「誰告訴你們,阿奴跟人跑了?」 馬帆一臉驚詫,道:「她沒跑?她還在家麼?你說這事扯的,這些人真是,怎麼亂嚼舌頭!這可太好了,我馬上去替你分說,叫他們別敗壞你家娘子的名聲!」 楊帆猛地低下頭去,雙肩劇烈地聳動起來。 馬橋趕緊問道:「小帆,你怎麼了?」 楊帆低著頭,忍了很久,才忍住爆笑的衝動,雙眼卻已忍滿了淚水。 他緩緩抬起頭,眼淚汪汪地道:「你沒說錯,阿奴……的確走了……」 馬橋看著他,忽然張開雙臂,把他結結實實地抱在懷裡,動情地道:「兄弟!我知道,你心裡苦,你想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心裡就不難受了!咱男兒重情義,哭也不丟人!」 楊帆……哭笑不得。 但是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分說,天愛奴的突兀出現,被街坊們理所當然地當成了私奔女,而這個理由恰也成為坊間百姓們最容易接受和相信的理由,如今天愛奴的離去,也用私奔來解釋吧,這也省了許多口舌。 所以,楊帆「承認」了這件事。 如此一來,楊帆就成了修文坊第一悲情男,他必須得配合大家不是?再說如果若無其事的,也惹人生疑。 於是,這位悲情男每天晚上換上夜行衣,潛入兵部查找當年負責押送廢太子李賢赴巴州的龍武軍將領名單,白天則走在大街小巷裡,擺出一副愁悶的苦瓜臉,接受著人們善意的安撫。 不管男女老少,每個人都讓著他、哄著他,就連說話一向粗聲大氣的蘇坊正和武侯鋪的不良帥,吩咐他做事的時候都難得地慢聲細語起來。 傳播小道消息是因為獵奇心理,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向楊帆表達自己的善意。楊帆也樂得用這種理由來解釋天愛奴突然出現和離去的原因,唯一叫他感到比較煩惱的是,他近來的相親多了起來。 為了避免這些無謂的騷擾,楊帆只好以阿奴剛剛棄他而去,心情不好為理由來婉拒,一一謝絕了坊中嬸子大娘們的好意。 這一來苦情男又升格為癡情男了,往日裡那些火辣辣地拋向他的媚眼兒,現在都滿是若水的柔情,彷彿他只要勾一勾小指,女菩薩們就會肉身佈施,用自己的身體和柔情來撫慰他受傷的心靈。 這樣的眼神實在比媚眼還要可怕,以至於楊帆挾著哨棒穿行於小街小巷之間,清理水渠、巡視巷弄、維持治安的時候,只要看見人就低下頭匆匆離開,不願與之多加交談,而,自然而然地被人們解讀為「情傷難癒,黯然神傷。」 癡情男搖身一變,又升格為情聖了。 善良而八卦的修文坊百姓們,一廂情願並樂此不疲地一步步塑造著他們心目中的情聖。 然而,正是有心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蔭,楊帆不曾想到,恰是因為這樁烏龍事,他苦苦尋找的仇家下落,就此有了線索!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八章 陽光下的秘密 一連五天,楊帆娘子私奔事件的熱潮還沒有過去,楊帆本來是故意為之,有意利用大家的誤會把天愛奴離開一事遮掩過去,奈何被人安慰的多了,倒像是真的曾經發生過那麼一件事似的,弄得他的心裡也不自在起來。 他這幾天已經聽到了太多的安慰和解勸,他很痛苦,他從來不知道聽人好言安慰也可以這麼痛苦。而這痛苦落在有心人眼中,自然便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解讀,於是勸說的人也就愈發賣力了。 此刻正在勸他的人是小東姑娘。 人們對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總是會抱以同情,也更容易原諒他對自己的冒犯的。當小東姑娘聽說楊帆的娘子跟別人私奔的消息之後,她的滿腔怨氣便冰消雪融了,當她在門口看到楊帆的時候,她馬上停下來,拉住楊帆,像個小姐姐似的殷殷解勸起來。 「二郎,我說了這麼多,你到底聽進去沒有?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被這種事擊倒,她不要你,那是她沒眼光,打起點精神來,不要這麼沒精打采的,叫我看不起你……」 「是是是,我知道了,小東姑娘,你這是要給人送衣服去吧?還是快忙事情吧,我……一定會振作起來的。」 楊帆努力地挺了挺胸,綻開一個陽光的微笑,只希望這位同情心太過氾濫的小姑娘趕緊放他走。 「小東啊,還沒把衣服給客人送去嗎?這是跟誰在門口聊天呢?」 隨著聲音,花大娘很不高興地從院裡走出來,定睛一看,面前站著的人卻是楊帆,花大娘不悅的神色登時一掃而空,馬上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小東啊,你快把衣裳給客人送去,別叫客人等急了,娘跟二郎說說話兒。」 「哦!」 小東答應一聲,終於結束了她的思想工作。 小東捧著衣服,「旁若無人」地去了,花大娘親切地對楊帆道:「二郎啊,你家那點事兒,大娘也聽說了,你可別往心裡去啊,大丈夫何患無妻!就你這麼俊俏的小後生,還怕找不著婆娘麼?」 楊帆在心裡慘叫一聲:「完了!又開始了……」 他忙不迭挺直了腰桿,故作振奮地道:「花大娘,你放心,這幾天街坊鄰居的都沒少勸我,我也想通了,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姑娘有得是,這事兒,我不會再往心裡去的。」 「這就對嘍!」 花大娘一拍巴掌,眉開眼笑地道:「大娘跟你說實話,當初剛聽說有個商賈女私奔到你家來,大娘就打心眼兒裡頭不贊成。這些商賈子呀,跟咱們做工的人可不一樣,商人重利輕仁義!你想,那樣的人家裡長大的孩子,品性好得了嗎?」 「二郎,這商賈女,當真是不能作為良配賢妻的,你們還沒有名份,她走了也就走了,沒什麼好丟人的,何必這般垂頭喪氣呢。你要是真的娶了這商賈之女為妻,將來還不知道會碰到什麼難堪之事呢。」 花大娘四下看看,伸手一拉楊帆,把他往門簷下面扯了扯,詭秘地壓低聲音道:「咱們坊裡的那個刑部司郎中楊明笙,你聽說過吧?」 楊帆不知道她怎麼忽然又提起了楊郎中,可是花大娘凶名在外,他也是怕的,忙點點頭,很乖巧地道:「是,小侄聽說過的。」 花大娘神秘地道:「大娘跟你說,楊郎中那位夫人祈娘子,就是一個商賈之女。她呀,年輕的時候跟她的表哥不清不楚的,楊郎中那個女兒,十有八九都不是楊郎中親生的,那孩子的眉毛眼睛,怎麼瞧與她表舅都有七八相似。」 楊帆不耐煩聽這種小道消息,奈何花大娘興致勃勃,又不好馬上就走,只好含糊應著,花大娘興致勃勃地道:「你就說吧,找個商賈女做娘子,一個看不住,就偷人養漢,壞了夫家的名聲,再不小心一點兒,連孩子都是替人家養的。 說起來,這楊郎中當年也是沒辦法,他雖然是個讀書人,家境卻貧寒的很,他讀書科考,都是夫人的娘家一力扶持的,後來步入仕途,又是夫人娘家花錢疏通關係,幫他在刑部謀了個好差使。 我記得他那時候……,哦!對,掌固,那時他在刑部做得是掌固官。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軟,他那娘子可不就為所欲為了麼?你說你要是娶了一個商賈女,有個有錢的老丈人,你在娘子面前抬得起頭來?還不是得乖乖任人擺佈。 就說那楊郎中吧,當初在刑部做掌固,大小也是個官了,可在家裡侍候娘子比在衙門裡侍候上官還要盡心盡力呢,他那女兒來歷不清不楚,他也裝聾作啞地忍了。反倒是他那娘子,驕橫得很吶。 我記得,當年祈娘子快要臨盆的時候,楊掌固正好離開東都往韶州公幹,千里迢迢的,這一去就是兩三個月,等到孩子快滿月了他才回來。結果祈娘子不依不饒,非說丈夫是聽了別人的閒言碎語,才藉故避出京去,一怒之下,就抱著孩子回了娘家。 嘖嘖,她做了對不起丈夫的事,還敢如此驕橫,憑的啥?不就是娘家的勢力?可憐那楊掌固到了丈人家裡,向丈人又是下跪磕頭,又是請罪服軟,這才請了娘子回來。 可是沒兩年,人家楊掌固就陞官了,從那以後一直就官運亨通,節節高昇,如今已做到了堂堂的刑部郎中,跟以前不一樣嘍,楊郎中位高權重,這幾年祈娘子和楊家那位大姑娘的日子可就不太好過了。」 楊帆本來極不耐煩聽她拉呱別人的家長裡短,可是他在洛陽這麼久,一直在查的事始終沒離開一個「韶州」,對這個地名極其敏感,這時忽從花大娘口中聽到「韶州」這兩個字,心中頓時怦地一動,急忙問道:「大娘所言當真?」 花大娘道:「怎麼不真?當初,大娘是在楊家做針娘的,楊家那點事兒別人不清楚,可是在楊家內宅裡做事的人,有哪個不知道啊?當時祈娘子是如何的威風霸道,楊掌固是如何的忍氣吞聲,大娘都是看在眼裡的。」 楊帆忙道:「不不不,侄兒是問,楊郎中赴韶州公幹的事,這是真的嗎?楊郎中當時不就是個小小的掌固麼,朝廷要是有什麼公事需要派人千里迢迢的趕赴韶州,總不能派個九品小吏去吧?」 花大娘道:「嗨!大娘一個婦道人家,哪懂得官場上的那些事兒,該派誰不該派誰的,大娘可不明白。不過,楊掌固離開東都兩三個月,這事兒絕對沒錯,我當時就在楊家做針娘呢,聽的清清楚楚。 祈娘子向楊掌固發火的時候,大娘就在她身邊,親耳聽到楊掌固跟她解釋,說是奉了上司的命令,赴韶州辦一件極緊要的差使,這才回來晚了。他忍氣吞聲地解釋了好幾遍,大娘還能聽錯不成?」 「哦……,大娘,那一年,是啥年份啊?」 「那一年……,哎喲,這個可記不清了,朝廷的年號總是變來變去的,大娘連今年是啥年號都不曉得,嗨!反正是楊家閨女出生前兩個月的事兒。所以說啊,這商賈女真是娶不得,尤其是你既不是官,又沒有財,叫人家壓你一頭,娶個漂亮娘子活得也不快意……」 「嗯,是是是,花大娘一席話,小侄茅塞頓開,小侄都記在心裡了。」 楊帆沒口子地點頭答應,心裡暗暗記下了這件事。好不容易讓話嘮似的花大娘住了口,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楊帆便也急急離開了。 他已經從花大娘那裡瞭解了些楊郎中的消息,如果再突兀地向花大娘詢問楊郎中的長相,或者追問楊家大小姐的歲數,一旦來日楊郎中出了事,難保她不會聯想到自己,所以他必須另闢蹊徑。 楊帆在坊裡轉悠起來,主動拉著那些閒來無事聚在巷口聊天的坊間百姓東拉西扯地聊天,在他的旁敲側擊之下,他很快就打聽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楊家姑娘今年七歲,七年前是永淳二年,那年年底改的弘道元年,姑娘出生的月份是七年前的夏初,按照花大娘的說法,楊郎中是孩子出生兩個月前去的韶州,孩子出生一個月後回來,這三個月,與血案發生的時間恰恰對得上。 這個楊郎中,是不是就是他要找的人?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五十九章 是你! 大唐的官不好做,門閥世家此時依舊是朝廷官員的主要提供者。 此時的所謂科舉,其大部分名額都是把持在門閥世家手裡的,多少名揚天下的大詩人、大才子,年過半百都還混不上個一官半職,縱然是入仕做官,沒有世家豪門為後盾,也休想做個七品以上的官。 一介布衣想要出人頭地談何容易,可楊明笙在短短幾年間,從一個小小的刑部掌固,居然做到了刑部第三把交椅! 刑部司司刑郎中是何許人也?再升一步就是刑部侍郎,頭頂上只有尚書和侍郎兩個位置,那已算得上朝廷的重要官員了,楊明笙本身不是世家豪門出身,又不曾入贅權貴人家,要坐上這個位置如此容易? 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可是僅憑這些,他還不能確定楊郎中是否就是他要找的人,楊郎中當年是刑部掌固,是文官,而發生血案的當場,恰恰也有一名文官,除了龍武軍的將士,僅有的一名文官。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文官的樣子,他要先看看這位楊郎中的長相,以便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可是見過楊郎中的人並不多,坊裡的人大多知道楊郎中的家,卻很少有人見過楊郎中,就連武侯鋪的鋪長和坊正都沒有見過楊郎中本人,憑他們的身份,即便有事登門,也只配跟楊郎中家的管事搭訕幾句。 司刑郎中位高權重,哪是他們這些升斗小民能看得到的?就算是楊帆、馬橋這等負責開坊門的坊丁,在上朝的日子每天開坊門,看到的也只有從楊府裡駛出的那輛駟馬高車。 翌日,楊帆起了一個大早,這個月不是他負責開坊門,本不必起這麼早的。 楊帆隨便找了個理由,先與那開坊門的坊丁搭訕了幾句,主動攬下了幫他買早點的事情,趕到江旭寧攤位前買了兩碗湯麵,往回走時堪堪走到楊府大門前時,楊府的朱漆大門準時開了。 楊帆輪值開門時,每天都要迎送官員上朝的車馬,楊府就在剛進坊門的第一曲,府門正對著坊內的十字大街,所以楊郎中每天開門出坊的時間他很清楚。而楊郎中出門的時間一向準時,從來不早,也從來不晚。 門開了! 楊府大門的門軸一定時常上油保養,開門時無聲無息。 朱漆的大門開啟時,陽光從門面上一閃而過,漾起一抹血色的光芒,楊帆不禁輕輕瞇起了眼睛。 楊家走出幾個家丁,抬起高大的門檻搬到一旁,一輛駟馬高車從院中緩緩馳出來。馬車在幾個挺胸腆肚的豪奴簇擁下朝坊門駛來,後邊的家丁將門檻重新放下。 楊帆突然端起大木碗走過去。 「哎喲!」 楊帆叫了一聲,好像突然才看見楊家的馬車,想要躲閃,倉促之間在並不特別平坦的地面上絆了一下,身子向前一栽,一碗湯麵「唰」地一下潑出去,潑了一個豪奴一頭一臉。 「可惡!你這小畜牲,真是豈有此理!」 那豪奴勃然大怒,伸手就來抓楊帆,一爪探出,不知怎地,卻正扣在油膩膩的大碗裡。 「咦?你這人好不講道理,我不小心絆了一跤,正要道歉,你怎就動手打人。權貴人家就可以如此不講道理麼?」 楊帆抻著脖子叫起來。 那豪奴一爪抓空,滿頭滿臉都是油湯,本就懊惱萬分,又聽他惡人先告狀,只氣得渾身發抖,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就要飽以老拳。 楊帆立即扯開嗓子大叫起來:「快來人吶!鄉里鄉親的快來看吶!楊郎中家的人欺負人啦!」 四下裡「忽啦啦」圍上一群無聊的坊間百姓,甚有女人緣的楊帆馬上得到了那些大娘大嬸、姑娘媳婦兒們的熱烈支持:「太不像話了!怎麼可以這樣呢!有權有勢的人家,也不能這麼欺負人不是……」 「住手!」 那豪奴一拳打出,楊帆雙手抱頭,用小臂一迎,將那一拳擋了開去,那豪奴第二拳又要打下來,車轎中突然傳出一聲威嚴的喝斥。 竹製的窗簾兒緩緩捲起,現出一副冷肅的面孔。 楊明笙,四旬上下,頸項修長,一隻鷹勾鼻子,一雙銳利的眼睛,他微微扭頭,向車外看著,那睥睨的眼神,就像一隻居高臨下,顧盼覓食的禿鷲,令人望而生畏。尤其是他鼻翼兩側那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法令紋,使得他的面容透出十分的冷厲。 楊郎中冷冷地問道:「什麼事?」 「阿郎(老爺),這個痞賴小子,無端潑我一頭一臉的湯水……」 那家奴好生委曲,向楊明笙急急說明了情況,未等楊帆說話,四下裡便有許多人給楊帆幫腔:「人家只是不小心,還不是為了避讓你們的馬車嗎?這都已經道了歉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們還要怎地?」 楊明笙的眉頭微微地皺了皺,收回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淡淡地道:「放開他,你回去換身衣服,清洗一下,今日不必伴我上朝!走!」 竹簾緩緩放下,遮住了他那正襟危坐的身子。 坊間百姓,與他而言,就是腳下的一隻螻蟻,螻蟻爬上腳面,彈去就是,誰會跟螻蟻生氣。 車子□轆轆地駛遠了,圍攏來看熱鬧的人也都散去,被楊郎中忽略了的那只螻蟻依舊死死地盯著他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 那雙凹陷的眼睛,那只鷹勾鼻子,那銳利冷酷的眼神,那一絲不苟的頭髮,尤其是那兩道溝壑似的法令紋,像磁石般深深地吸住了他的眼睛。 楊帆眸中漸漸漾起一抹血色的陰翳,眼前的景像忽而朦朧、忽而清晰,他彷彿看見了一片蒼翠的山谷,一個燃著大火的村莊,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一聲聲淒厲絕望的哭叫,他彷彿看到了阿姊牝鹿般奔跑在山野間,看著她的頭顱飛起…… 種種景象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轉換,背景始終是楊明笙那副無限放大的酷厲的形象:凹目、鷹鼻,兩道深深的法令紋。 「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那狠厲陰森的聲音在楊帆耳邊不斷地迴盪,聲音越來越大! 那血、那火、那屍體,都被這越來越大的聲音沖淡了,最後只剩下那張凹目鷹鼻的面孔無限地放大,覆蓋了整個山谷,在血色的火焰中蕩漾著,深壑似的法令紋下,那張嘴巴一開一合地厲吼著:「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楊明笙,就是他。 他就是楊明笙! 楊帆一輩子都忘不了楊明笙的模樣,那時候他還小,他伏在草叢裡,身上披著一叢雜草,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他看到的只有這個人,這個人的樣子從那時起就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不知多少次讓他從噩夢中驚醒。 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很少再做噩夢,可是這副形象他沒有忘,從來都沒有忘。 天可憐見,那個凹目鷹鼻的酷吏,終於被他找到了! 誰說冥冥中沒有天意,這豈不就是天意? 「阿姊!爹娘……」 楊帆的眸中輕輕蒙上了一層淚光,他仰起臉,眨眨眼,眨去了眼中的淚光。 然後,他就低頭往回走,唇邊悄然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笑。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章 夜探 當夜色降臨大地的時候,一道道坊門陸續關閉,除了不時巡弋於街頭的武侯,再看不見一個行人。 修文坊裡有一些人家依舊是華燈高照,東南角的方員外家,正在宴請遠方來的貴客,西北角有一座妓坊,絲竹歌樂,在夜色中裊裊地飄蕩著靡靡之音。 楊帆的小屋裡,一燈如豆,靜謐到了極點。一隻老鼠從牆角探頭探腦了一番,似乎也因為這種異常的靜謐而有些不安,它吱吱地叫了兩聲,最終放棄了打算,返身鑽回了牆洞。 昏暗的燈光照在楊帆身上,楊帆跪坐於地,一身利落的短打衣裳。 鳥巢上的包袱已被他取回來,此刻就解開了攤在几案上,楊帆拈出一口鋒利的短刀,用指肚試了試鋒利的刀刃,插進腰間最易拔出的位置,然後又取出一口小劍,輕輕插進綁腿。 最後,他又拿出一張面具,那張面具青面、赤眉,兩隻雪白的獠牙,在夜色下看來異常可怖。那是在街頭隨處都可以買到的驅儺面具,楊帆把面具輕輕放在膝上,揮掌熄了燭火,閉上雙眼,靜靜地等候著。 「梆!梆梆!」 敲更的梆子聲從遠處隱隱傳來,楊帆的思緒在血色中激盪:滿山滿谷奔跑逃命的人群,獵人般追逐捕殺著他們的箭矢和刀鋒,一具具倒下的屍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個凹目鷹鼻的青袍文官勒馬佇於高坡,冷酷地喝令:「殺!殺光!一個也不許放過!」 楊帆的身子猛地震動了一下,雙眼驀地張開,昏暗的室內彷彿倏然閃過兩道電芒,然後那精芒又漸漸斂去,變得平平無奇。 上乘武道,修的不僅僅是身體,還有心性。他的心性,已比大多數同齡人沉穩、凝重。 「以謀為上,先謀而後動!」這是幼年時父親教他文韜武略時曾經為他講解過的一句話,那時這句話完全被他當成了耳旁風,可不知怎地,現在卻常常能夠想起。 又過了許久,楊帆把面具輕輕扣在臉上,他就變成了一隻青面鐐牙的厲鬼。 楊帆緩緩站起,幽靈似的閃出了房間。 ※※※※※ 一間古樸典雅的書房。 兩側書架上放著一些古玩器具,還有一些文史典籍。 牆下,一張曲足卷耳几案,案上擺著一盞罩紗燈,紙墨筆硯和一摞卷宗。 案後盤膝坐著刑部司刑郎中楊明笙,他背後有一扇巨大的字屏,上面龍飛鳳舞,書寫著一行行墨跡淋漓的大字: 「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以霸道輔王道……」 楊明笙輕輕呷了一口茶,翻過一頁卷宗,繼續認真地看下去。 茶湯並不清亮,因為這茶裡面加了鹽、花椒、姜、大棗、奶酪等調味品,大雜燴地一鍋燉出來的湯,那味道以現代人的口味來說實在是不怎麼樣,不過這時候的茶道就是如此。 此時茶在大唐的上流社會還不是一種流行的飲料,除了巴蜀一帶的百姓,只有和尚道士這些出家人喜歡喝茶。蜀人是最早以茶為飲料的,味覺發達的四川人民早在西漢時期就開始喝茶,但這習慣僅限於當地人,楊明笙是蜀人,所以有這個洛陽還不流行的習慣。 楊明笙將這一頁卷宗看完,端起杯子輕輕呷了一口茶,把青釉白花的茶杯輕輕推到一邊,微微瞇起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看著面前那份合攏的卷宗,捋著鬍鬚,陷入悠悠的沉思當中。 這時,一條人影鬼魅般地翻進了楊郎中家的院子。 楊郎中家的宅院富麗堂皇,佔地數畝,但是在夜間同樣靜寂一片,府中各處地方只在一些廊苑轉折處掛著燈籠,燈籠在晚風中輕輕地搖動著,發出黯淡的光。 這時候許多大戶人家建造住宅還沒有一定之規,他們會依據不同的地勢地理,或者依照主人不同的興趣愛好來建造房屋,因此房舍的建築格局不盡相同,無法輕易地根據經驗來判斷主人的起居之處在哪裡。 而且楊帆自幼遠赴海外,對中原大戶人家的豪宅格局更是不甚瞭然,但他有耐心,潛入楊宅之後,楊帆並沒有急於行動,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 雖然與坊中的十字大街只有一牆之隔,可這楊宅裡面他還從未來過,他先熟悉了一下院中的景致和佈局,這才矮了身形向後宅裡摸去。 忽然,他在一叢花樹後停下了,他敏銳地發現廊角有一盞燈,燈下有一隻大黑狗正懶洋洋地趴伏著。楊帆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楊家養有惡犬,這卻是個麻煩。 狗的嗅覺和聽覺遠比人類敏感,隔著很遠就能察覺到陌生人的闖入,如果被它汪汪地叫上幾聲,引起護院人守夜人的注意,那就大為不妙了。 楊帆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些,隔得還遠,那只黑狗便忽地抬頭,左右看看,警覺地嗅了嗅鼻子,似乎察覺了什麼異樣。 楊帆立即站住,沒有再往前走,他本想弄死這只守夜犬,但是剛想行動,心中忽又一動,倏地想到一個問題:「楊明笙是刑部司刑郎中,主管刑獄訴訟,位高權重,他的府中防範不可能過於鬆懈。此處既有守夜犬,可有守夜人麼?」 ※※※※※ 花小錢站在桂花樹下,已經站了很久。 夜風有些涼,他裹緊了披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樹桂花,甜香四溢,嗅起來頗為提神。 花小錢是個合格的守夜人,他選的位置很好。 這個位置在院落的一角,能夠看見整個中庭,任何物體移動都難逃他的眼睛,而不管從哪個方向進來人,都不容易發現站在樹下身著斑斕綵衣,與樹皮幾乎同色的守夜人。背靠大樹,他又不用擔心會有人從背後偷襲。 街上傳來隱隱的梆子聲,花小錢側耳聽了一下,快三更了,再有半個時辰就該換班了,他已經站了很久,腳已有些酸乏。他想躍到桂花樹上去,坐在橫生的枝幹上歇一下,再熬過半個時辰,他就可以回去好好睡上一覺了。 一陣風吹過,一些桂花瓣從樹上裊裊地落下,花小錢鬆開握住刀柄的手,雙膝一曲,便縱身躍起。 花小錢每隔一晚值夜一次,每次值夜兩個時辰,他選的位置永遠是這裡,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會躍上這棵桂樹歇憩一下,所以他對這棵桂樹已瞭如指掌,他根本不用抬頭,就能清楚地知道這棵桂樹的樣子,知道那裡有一根橫枝,能夠承擔他的重量,坐在那裡還很舒服。 花小錢的身手不錯,一個旱地拔蔥,就躍起一丈來高,然後他就伸出手去,手伸出去應該正好碰到一根橫枝,只消伸手一攀,便可引體向上,腰肢一扭,就正好坐在枝幹上,背倚大樹,嗅著花香。 可是這一次有些意外,他的身子剛剛躍起,便感覺肩頭一沉,嘴被人緊緊掩住,準備攀抓樹枝的那隻手被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緊緊扼住,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拗向他的背後,稍一用力就會痛楚難當。 他重新落回地面,背後已經多了一個人,月光從他背後照過來,地上出現了一雙人影。 「噤聲!如果你不想死!」 這是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花小錢只稍稍一動,就知道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連忙點頭示意自己願意合作。 掩在口上的手稍稍鬆了一下,迅速滑到了他的喉間,花小錢的喉嚨被緊緊扼住,指上傳來的勁道非常大,他很清楚,只要自己高呼一聲,那隻手就能立刻捏碎他的喉嚨。 「老丈何人,可知這裡是刑部司法司楊郎中的府邸?」 花小錢立即亮出了自家主人的身份,他希望對方是個神偷大盜一類的人物,一時不明這座府邸主人的身份底細誤闖進來。 賊不與官鬥,不厭麻煩與官府作對的賊畢竟還是少數,而楊郎中是執掌司法刑獄的官員,大盜竊賊們更加不願意與他打交道。 可惜他失望了,蒼老低沉的聲音沙啞地道:「老夫正是為楊明笙而來!」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一章 居官大不易 花小錢微微轉動著眼睛,遲疑道:「老丈是?」 蒼老聲音嘿嘿兩聲,道:「你以為老夫會告訴你麼?」 花小錢道:「小人只是看家護院,賺口飯吃,還請老丈手下留情。」 蒼老的聲音道:「老夫與你無冤無仇,豈會多造殺孽!老夫還想給兒孫們積些陰福呢。只要你乖乖聽話,老夫必不傷你,說!楊明笙現在何處?」 「郎中已經就寢!」 「寢於何處?」 「後宅第二進院落的正房裡。」 「好,你帶老夫去!」 花小錢頓時默然不語,背後那人冷笑道:「如果你想盡忠職守,那也隨你,也許楊明笙會記得多予你家人一些撫恤。」 說著,花小錢喉頭的一雙鐵指就倏然扣緊,花小錢大駭,趕緊道:「我說實話,郎中他……他還在書房!」 蒼老的聲音低低哼了一聲,道:「我就知道你在撒謊,帶老夫去,帶到地方,老夫自然饒你性命!否則,必取你的狗命!」 「好吧,小的答應老丈便是,老丈……且莫食言!」 「老夫一向守諾!」 花小錢欲往前去,喉間手指一緊,把他往後一帶,冷冷的聲音又道:「慢著,你先解決了那只黑狗。」 花小錢苦著臉道:「小的該如何解決……」 背後的聲音冷笑道:「不要告訴我,你跟它不熟!守夜人與守夜犬不熟,你只要稍一走動,它就會狂吠不止,豈非成了笑話!」 花小錢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無奈之下,只得揚聲喚道:「小白!小白!」 那頭黑狗居然名叫小白,站在花小錢身後的楊帆一陣無語。 那頭大黑狗方才探頭四下望望,沒有察覺什麼異狀,已經重新伏下,這時聽到呼喚,一雙耳朵撲愣一下豎起來,聽清是花小錢喚它,便搖頭擺尾地跑過來。 畜牲畢竟是畜牲,智商無法與人相比,雖然它的六識異常靈敏,哪怕是高來高去的遊俠兒也避不開它的耳目,但是此刻入侵者就在眼前,卻因為有熟人相伴,它就完全無法分辨敵我了。 小白跑到花小錢身邊,低頭嗅了嗅他的靴尖,便仰起頭,搖著尾巴看他,或許在這黑狗心中,還以為是花小錢寂寞無聊,喚它過來玩耍呢。 背後蒼老的聲音又說話了:「看樣子你和它真的很熟,既然你能控制它,那就最好,帶我去後宅書房吧,狗既不叫,殺它作甚!」 花小錢聽了背後那人的話悄悄鬆了口氣,背後這人既然連一條狗都不願意殺,更何況他是一個人呢,看來只要他乖乖聽話,活下來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花小錢甚至想到:「或許這夜行人並非意圖對郎中不利,只是有冤屈要申訴吧,這些江湖人性情古怪的很,這個理由也不無可能。」這個想法讓有虧職守的花小錢心裡好過了些,他放緩了聲音,對那黑狗道:「小白乖,回去睡吧,去,去去。」 黑狗似乎聽懂了他的話,一溜煙地跑回去,伏在地上,依舊往這邊望來。 楊帆扣著花小錢,緩緩向前走去,他們就從那只黑狗旁邊走過,繞到房側,沿著光線昏暗的長廊向前走。大黑狗沒有狂吠,還很友好地向他們搖了搖尾巴。 兩個人走到後苑,穿過一個月亮門,在花圃叢中沿一條小徑又向左去,小徑盡頭出現了一座小樓,樓上隱隱露出一扇亮著燈光的窗子。 花小錢站住腳步,道:「就是這裡。」 「樓裡除了楊明笙,還有何人?」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不過平素郎中處理公事,身邊只帶一個書僮侍候茶水,取紙研墨的。」 「好!如果你沒有撒謊,我保證你可以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話音剛落,花小錢耳後便是一震,整個人往地上一癱,完全失去了知覺。 ※※※※※ 楊明笙正在審閱有關英國公徐敬業的胞弟徐敬真一案。 徐敬業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裡徐世績的孫子。 徐世績破突厥、敗高句麗,與李靖並稱大唐兩大名將,歷事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出將入相,被朝廷倚為柱石。 後來高宗李治欲立武媚為後,長孫無忌等一班「關隴系」的權臣竭力反對,儘管武媚娘的家族也屬於關隴系,但是長孫無忌一班人認可的皇后人選是關隴大族王氏家族的女兒王皇后,當時又是掌握軍權的徐世績在關鍵時刻表態支持,這才使武媚娘順利冊封為後。 所以當時武後與徐世績一家關係極好,如同一家人一般。可惜蜜月總會過去的,到後來武後威權日重,大肆誅殺李唐宗室,貶黜、殺戮忠於李唐宗室的大臣,徐世績的孫子,已襲爵英國公的徐敬業也被貶為柳州司馬。 徐敬業途經揚州時,與同樣遭貶官的唐之奇、駱賓王等一班人正好碰到一起,一番商議,就打起匡扶李唐的旗號開始反武。結果沒多久就失敗了,徐世績的直系子孫除了少數聞風逃逸,隱姓埋名才得以漏網,其餘盡皆遭到誅戮。 盛怒之中的武則天不但下詔追削了徐敬業祖、父兩代的官爵,還命人把徐世績的墳給刨了,棺木用利斧劈碎,用皮鞭笞其屍體,恚怒之深,由此可見一斑。 楊明笙當然知道,太后雖是一個婦人,卻不是睚眥必報的狹隘小人,太后雄才大略,做任何事都有她的用意,她不會無端地伸出她的利爪,只為炫耀她的威風,亦或只是為了發洩心頭的憤怒。 她的一切作為,都有著極深遠的意義,以上種種,就是為了殺雞儆猴。近年來,武後動作頻頻,已有意革李唐之命,取天下而代之了,可是女人坐天下,曠古未有,難吶。不用酷厲手段,安能叫天下英豪雌伏? 誅殺李唐宗室,甚至連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殺掉,是為了這一目的;誅殺李唐忠臣,同樣是為了剪除障礙;用嚴酷的手段打擊反對者,還是為了這一目的。而今,徐敬真被捕,押回京城受審,口供俱在,真相已明,何以太后還要叫刑部再審? 太后的真正目的…… 如此慎重其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看來太后是想藉著徐敬真一案,對李唐這棵搖搖欲倒的大樹,再剪除一些枝葉根繫了! 太后重用他們這樣的人,正是人盡其才,若是不能體察上意,利用徐敬真一案,做出些叫太后滿意的事來,如何能得到太后的恩寵? 既然明白了太后的真意,楊明笙心中的思路就順暢了,他瞇起眼睛,暗暗思忖道:「太后將徐敬真一案交予周侍郎,周侍郎又將此案交予我主辦,看來,侍郎大人也是想挾帶私貨啊,這件案子,是得好好利用才行,辦得好,我們就能壓『來索』一頭,這個機會不容錯過。」 如今太后爪牙裡面共有四大酷吏,分別是丘神績、周興、來俊臣、索元禮。表面上,這四人沆瀣一氣,同為天下公敵,但是他們內部又有派系。 丘神績是唐初功臣丘行恭次子,一直身在行伍,如今是左金吾衛大將軍。秋官侍郎周興本是京兆長安人,也是一個世家子,少年時即學律法,後來入仕為官,歷任尚書省任都事,累遷司農少卿,得太后重用,成為秋官侍郎,執掌刑部。 這兩個人都是官宦世家,是以彼此交好,結成一派。而『來索』則是來俊臣和索元禮,這兩個人不過是市井無賴出身,倚仗告密媚上而得官,與丘周格格不入,表面客客氣氣,私下裡爭權爭寵的厲害。 楊明笙是周興一派的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張揚己派勢力的好機會。徐敬真還沒押解到京時,他就已經在考慮如何利用這件事,大興牢獄之災。徐敬真的口供其實並不重要,有沒有口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弄明白太后的心意,再決定要動哪些人。 楊明笙苦苦思索著…… 樓下,小書僮「木釘兒」拿著一把大蒲扇正在呼嗒呼嗒地煽著炭火煮茶,丟兩塊炭進去,稍顯黯淡的火苗便又重新亮起來,把個小泥爐都映紅了。 木釘兒打了一個哈欠,睡眼惺忪地嘟囔道:「阿郎又開始熬夜了,害得人家也不得睡!」 話音剛落,他的肩頭便出現一隻手掌,那隻手掌並掌如刀,斜斜一削,小書僮就睡了。 他的身子一震,整個人向後倒去,後仰的身子被那雙手輕輕扶住,緩緩放到地上,然後一隻手就伸過來,從矮几上抓起一塊抹布,捲了兩卷,裹住爐火上的陶釜把手,把一釜沸茶端在手中,緩步登上樓去。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二章 迫供 楊明笙端坐案後,把武後和周興侍郎的心思揣摩通透,便撫鬚微笑起來。 只要弄清楚上峰的意圖,這案子就好辦了。 他很快就擬定了一份名單,太后革命之意已經越來越明顯,他擬選出的這些人或者是擁立態度不夠明確的,或者是高宗在位時提拔起來的幹員,忠於李唐的傾向更大一些,總之,都可以利用此案或殺或貶,削除革命障礙,討得太后歡心。 然後,周侍郎的意圖也得兼顧,所以,一向政治態度比較曖昧的南陽侯、秋官尚書張楚金也被他列入了名單。 秋官就是刑部,如今的秋官尚書是張楚金,秋官侍郎則是他這一派的頭領周興,張楚金一旦倒了,周興便可順理成章地成為刑部尚書,一府的堂官,想必這正是周侍郎所樂見的。 對楊明笙來說,擬這份名單駕輕就熟,可是對其他人來說,就未必容易。因為朝中各派系勢力錯綜複雜,各個權臣之間並不像民間想像的那般壁壘森嚴,涇渭分明。恰恰相反,彼此之間是盤根錯節,今日為敵,明日成友,反覆無常。 所以,牽一髮而動全局,哪些勢力不能碰,哪些勢力要拉攏,哪些勢力是太后想要剷除的,對哪些人下手不至於牽涉到其他的派系,不至於引起太大的反彈,這其中大有學問,對官場各個派系不瞭解的人,隨便拿出一個名單,那是要捅馬蜂窩的。 張楚金就是一個既可以幹掉,又不至引起過多他方勢力干涉的人物,他跟太后畢竟還隔著一層,幹掉張楚金,取悅周興,這才是當務之急呀! 想到得意處,楊明笙又伸手去摸茶杯。 這時,楊帆端著熱氣蒸騰的陶釜走上樓來,正覺有些倦意的楊郎中嗅到一股濃郁的茶香,精神不由一振,他打算今夜挑燈夜戰,把這些人選名單全部確定下來,並且羅列好他們的罪名,明日一早就報與周侍郎決定。 楊明笙手不釋卷地看著那些官員的履歷和他們與方方面面關係的資料,頭也不抬地吩咐道:「木釘兒,先斟一杯熱茶,再把燭火挑亮一些。」 「木釘兒」沒有答話,他只是徑直走過來,一釜冒著蒸騰熱氣的茶湯就放到了楊明笙面前。 ※※※※※ 「嗤!」 又是一道帷幔被撕成長長的布條,這是一匹江南道潤州的水波綾絲綢,極其昂貴,但是在楊帆手中,卻成了捆人的繩子。 被綁得緊緊的楊郎中眼中露出嘲諷之色,他已被捆得像個大粽子,這個戴著驅儺鬼面的夜行人居然還在裁剪布條,怕他破繭而出麼? 楊明笙並沒有多少恐懼之意,事已至此,怕有何用。能夠經過多年的打拼,熬到今時今日的地位,他也不知見過了多少大場面,經歷過多少腥風血雨,豈會嚇得唇白臉青,不克自持。 當楊帆把他綁起來的時候,他就更不擔心了,對方既然縛而不殺,顯然是有所求而來,既有所求,他就不必擔心生命危險,至少暫時不用擔心。 楊帆見他眼中露出嘲笑的意味,便停下手裡的動作,認真地解釋道:「我不是怕你逃走,是怕你吃不住痛,掙脫了繩索。你執掌刑獄多年,應該知道,用刑的時候,受刑者的痛苦是非常巨大的,而這難以忍受的巨痛,可以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發揮出驚人的力量。」 他的聲音依舊是蒼老的,全身上下唯一裸露在外的是他的雙手,而他的雙手亦已用薑汁塗抹過,薑汁干後皺巴巴的一層,就算是楊明笙這種在刑獄方面浸淫多年的老吏,一時也無法看出破綻。 聽了楊帆的解釋,楊明笙心中一突,登時升起一股寒意,終於開始露出恐懼的神色,他太清楚刑罰的殘酷了,一個不怕死的人未必不怕刑罰的折磨,殘忍的刑罰足以摧毀一個百戰沙場、悍不可當的名將的意志。 看著他眼中露出的濃濃的疑惑和恐懼,楊帆慢條斯理地道:「你別急,一會兒我會問你,如果你能有問必答,那就不必吃皮肉之苦!」 說話的時候,楊帆正端坐在矮几上,矮几上的卷宗、筆墨都已被他掃到地上,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几案上,熱氣騰騰的陶釜擺在一邊,楊明笙跪在他的面前,雙手反縛,彷彿一個受審的囚徒。 楊帆把布帶搓成類似繩索的樣子,用手抻了抻,對它的結實程度很滿意,這才起身走到楊明笙背後,把它勒在楊明笙臉上,左繞右繞,片刻間就做成了一個類似馬嚼頭似的東西,一端拉在他的手裡,另一端勒在楊明笙的嘴巴上,只要一拉緊,楊明笙就休想叫出聲來。 楊帆的刀已收回腰間,他不敢握在手裡,只要尖刀在手,看到楊明笙那張酷厲森嚴的臉,看著他鼻翼下那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楊帆就有種一刀切下他頭顱的衝動。但是他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 他知道兇手絕不只是楊明笙一個人,那個揮刀斬去阿姊項上人頭的將軍是誰?他們當年還只是小小的將校小小的文官,他們背後真正的主使者是誰?這一切答案,都要從眼前這個人身上尋找。 他想知道,為什麼會有人要屠滅他們的小山村,到底是為什麼?他們好端端地生活在那個山谷裡,與世無爭,不管是他的父母,還是小村裡的其他人,全都是那麼善良,他從未見他們害過什麼人,為什麼突然就衝出一群人來,殘忍地把他們殺掉。 那不是一群山賊、不是一群強盜,而是一群來自於東都的貴人,所以當他們把村莊燒燬後,不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卻清楚他們大有來頭的韶州府才會諱莫如深,才會以瘟疫爆發為名,把這個小村莊數百口性命的冤屈從人世間抹去! 楊帆抬起腳來,抓地虎的靴尖狠狠地踏在楊郎中的肩頭,楊郎中悶哼一聲,便向前栽去,他的額頭還未重重地觸及地板,楊帆使勁一拉手中的絲帛嚼頭,他的身子就懸停在那兒。 楊帆彎腰掏出他的塞口布,沉聲道:「你現在可以說話了,如果你想做個糊塗鬼,那就大聲喊,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你一刀!」 楊明笙狼狽地彎著腰跪在地上,嘴裡套著嚼頭,一種牲口般受人驅使的感覺讓他感到異常羞辱,他強壓著心頭的憤怒,喘息地問道:「你是誰,我們之間有什麼仇?」 「不共戴天之仇!」 楊明笙嘶啞地一笑,道:「笑話!楊某為朝廷執法,作奸犯科之輩,落在楊某手中,自然要嚴懲不貸!若是普天下罪犯家眷都來找本官尋仇,哪裡還輪得到你?」 「哦?」 楊帆緩緩地道:「在嶺南韶州,東北方二十里處有一處無名山谷,山谷裡有一個小村莊,韶州府登記的該村的名字叫桃源村,莊裡面有百十戶人家,我想知道,他們犯了什麼罪,要受到屠村的懲罰,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韶州東北,無名山谷,桃源村……」 楊明笙的聲音中充滿了疑惑,似乎幾百條人命的慘案,已經被他這個大人物忘得乾乾淨淨,他慢慢地重複了一遍,身子突然一震,失聲道:「啊!韶州、嶺南韶州!你是什麼人?」 楊帆手上一緊,勒住了嚼頭,厲聲道:「是我在問你,說!」 楊帆一鬆嚼頭,楊明笙的頭砰地一聲磕在地板上,他也不覺得疼,喘息著問道:「你是……誰,你到底是誰,你是……賀蘭敏之一黨?」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三章 放線 「賀蘭敏之?」 楊帆一怔,他並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那個小村莊還與什麼人有關聯,賀蘭敏之這個名字他還是頭一回聽說,他把這個名字暗暗記在心裡,厲聲道:「我是誰並不重要,你只要告訴我,是誰……派你去的?」 楊明笙口中勒著繩索,含糊不清地嘶笑道:「某以為,已將那村莊夷為平地,所有……所有的人都被殺光了,想不到……竟然還有一條漏網之魚!」 楊帆森然道:「老天留我一命,正是為了你今日的報應。楊明笙,到底是誰支使你去的,快說!」 楊帆腳下用力,楊明笙被他踩得整個人跪趴在地上,臉頰斜挨著地板,口水禁不住地流出來,異常的狼狽。他呼呼地喘息著道:「為什麼要有人指使,難道就不可以是我要去殺人?」 「你?」 楊帆冷笑道:「你不配!你當時只是一條狗,一條受人驅使的狗!」 楊帆狠狠地輾壓著自己的靴底,把楊明笙那只鷹鉤鼻子踩得扭曲變形,寒聲道:「我已查過,那年,你楊郎中還是一個小小的掌固,你有什麼資格鮮衣怒馬,率兵出京?你有多大膽量,敢殺人屠村,一個不留!你有多大的本事,可以讓韶州府不聞不問,還要費盡心思為你們善後?」 面對楊帆的一連串質問,楊明笙只是猙獰著面孔嘿嘿冷笑。 楊帆冷笑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他勒緊手裡的繩子,腳仍死死踩在楊明笙的頸背之間,讓他的頭高高地昂起,楊明笙馬上恐懼地發現,鬼面人手中已舉起那只熱氣蒸騰的陶釜。 「招不招?」 楊明笙臉上的肌肉恐懼的不斷抽搐著,但他依舊死死地咬緊牙關,當他知道對方來自何處時,他就知道今日之局不會善解。如果他不肯招出心中的秘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一旦招出真相,他就絕無幸理。 楊帆冷笑著,手中的陶釜一點點地傾斜過來,楊明笙的眼睛越睜越大,瞳孔恐懼地縮成針尖般大小。釜中的沸湯化成一條線,從空中淋下來,泛著騰騰的熱氣撒向楊明笙的額頭。楊明笙霍地閉緊了雙眼,沸湯尚未及身,就恐懼地扭動、嘶吼起來。 「噗噗噗……」 沸水及身,發出「噗噗」的響聲,楊明笙痛苦的吼聲卡在喉嚨裡喊不出來,他被沸湯燙得渾身劇烈發抖,全身肌肉繃緊如鋼,楊帆手中的絲皂擰成的繩索非常結實,被他扭動的身子扯得吱吱嘎嘎一陣作響,卻沒有要斷裂的意思。 楊帆的手微微一抬,沸水稍止。 「誰指使你去的?」 楊明笙緊閉雙眼,咬著牙搖頭,他的額頭和臉頰通紅一片,一片燎泡迅速從額頭浮起來,看著異常可怖。 「不見棺材不掉淚!」 楊帆冷笑,手微微一傾,沸湯又滾滾而下,楊明笙就像一條被他踩在靴底的鯰魚,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扭動,卻始終擺脫不了他的控制,沸水淋漓而下,把他額頭的皮淋得翻起來,血水和茶水淌得到處都是。 「說不說?」 「噗噗噗……」 「說不說?」 「噗噗噗……」 沸水漸漸移向楊明笙的眼睛,楊明笙劇烈地掙扎了幾下,猛地大力一掙,幾乎要掙脫了楊帆的控制,然後他就身子一挺,暈死過去了。 楊帆的手沒有停,他的手微微傾斜著,沸水繼續澆下去,澆在楊明笙的眼睛上,薄薄的眼皮被燙開,沸水便直接澆在他的眼睛上。 楊明笙的身子本能地輕顫著,但是還沒有甦醒,又過了一陣,連那身體本能的輕顫反應都消失了,因為沸水澆處的肉體已經徹底燙熟,不再有任何知覺。 ※※※※※ 楊帆手中的陶釜完全翻轉過來,沸水已經澆光,煮爛的茶葉灑了楊明笙一臉。 楊帆把陶釜放下,鬆開了他的嚼頭,緩緩坐回几案上,面具後面的目光微微地閃爍著。楊明笙的硬氣出乎他的預料,看來預作的準備果然是有用的,算算時間,現在也該差不多了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楊明笙呻吟一聲,悠悠地醒來。他一睜眼,就發覺眼前一片淒黑,心中登時狂喜:「那個賊人走了?」 可是馬上,他的耳邊就響起了那個聽著很平和卻如魔鬼般可怕的聲音:「醒了?現在你肯不肯說?」 楊明笙大駭:「那個惡魔還在!」 他剛想放聲大叫,頰中便是一緊,又被繩索勒得緊緊的,一陣難以忍受的痛楚襲上心頭,如果他現在能夠看到自己的模樣,一定會活活嚇死過去,他的兩隻眼睛已經看不到眼皮,滿臉都是血泡,兩顆眼珠已被沸水燙熟,凸出懸掛在眼眶中。 那絲帛的繩索韌力十足,已然勒進了他兩頰被燙爛的肉裡面,白森森的牙床露在外面,簡直如同一隻厲鬼,站在他背後的楊帆卻沒有感到一絲害怕。 他殺過人,南洋小國雖然小,同樣有犯罪的人,同樣的反叛的人,他很小的時候就隨著師傅抓住盜賊、平過反叛了,可他從來也沒有虐待過人,但是在他的夢裡,早已不止一次用盡所能想像的所有辦法,虐待過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曾經冷酷地吼出:「殺!一個不留,統統殺掉!」的命令的那個人,那一蓬血、阿姐那飛起的人頭,像沸油一般煎著他的心,讓他飽受煎熬,再也不復任何恐懼。 滿臉沸水燙起的血水、膿水,各種體液糊住了楊明笙的臉,他臉上那兩道森嚴冷酷的法令紋已經看不到了,只有血泡、膿水和茶葉,此時的他不是厲鬼卻勝似厲鬼。 「我的眼睛……」 楊明笙從喉中發出一聲絕望的呻吟,他終於發現了一個無情的現實: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不是因為室內熄了燈,而是因為他的眼睛瞎了,被燙瞎了。 瞎了,他瞎了,再也做不了官,他的前程徹底毀了。 楊明笙眼前一片漆黑,心中也一片漆黑,身心的雙重打擊讓剛剛甦醒的他再次昏厥過去。 …… 「嗯……」 楊明笙悠悠醒轉,他摸索著,絕望地慘呼道:「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耳邊那蒼老冷酷的聲音又復響起:「血海深仇,百餘條人命,殺了你豈不是便宜了你!你說不說,如果你不說,我不介意繼續對你施加所有想得到的酷刑!你是司刑郎中,應該很有信心,沒有人捱得過所有的酷刑,是麼。」 楊明笙渾身發顫,嘶聲叫道:「惡魔!惡魔!你是一個惡魔!」 蒼老的聲音冷厲地道:「不錯!我是惡魔!楊郎中,這都是拜你所賜啊!呵呵……」 笑聲未絕,突然傳來一聲氣爆的聲響,房門「砰」地一聲飛起來,撞到了對面的博古架上,砸得一片粉碎,兩個人影急闖而入,口中厲聲喝道:「賊子住手!」 楊帆剛剛丟掉手中的絲帛繩子,兩個護院的家將便猛撲過來,手中朴刀卷如車輪,繞向楊帆的腰頸。 他們來自西州,是楊明笙的部曲,武將部曲。能被楊明笙選為侍衛的,一身武功自然不凡,更何況他們長於西域,生性彪悍。 兩口刀在他們手中大開大闔,霍霍生風。楊帆急急抽出腰間短刀,只聽「鏗鏗鏘鏘」一陣響,在兩柄剛猛狂烈的朴刀劈砍下,手持短刀的楊帆險之又險地避過一刀刀必殺的刀法,一路退去,退到牆角。 楊明笙聽見兵器撞擊時,在地上興奮地蠕動著,強忍著巨痛,語無倫次地嚎叫道:「殺死他!把他給我剁成肉醬!我要活的,我要活的,我要親手宰了他!」 書房內一場凶狠狂猛的惡鬥,辟嚦啪啦一陣亂響,書架矮几、薄帷長幔紛紛糟殃,整個房間裡碎屑橫飛,好像剛被颶風吹過一般。 「轟隆隆!」 書房外又衝進十幾個執火明仗,持刀握劍的人,有的人搶去扶住楊明笙,有的人加入戰團,圍攻楊帆,楊帆朗聲長笑:「狗賊!你這條命注定了是老夫的,今日暫且寄下,來日再來取之!」 說著手中短刀突然大放光華,舞出一團團耀眼的光輪,迫退逼近的幾員家將,倒身一縱,撞開窗子飛躍出去。 「追!」 那兩個家將銜尾急追,魚躍出窗,三道人影一前兩後,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汪!汪汪!」 小白盡職盡責地狂吠起來……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四章 心甘情願上你的鉤 當清晨的鐘聲鼓聲再度匯奏成一篇熱鬧非凡的樂章時,修文坊迎來了新一天早晨的太陽。 今天修文坊裡的百姓並沒有急著上街,因為坊裡的氣氛有些異樣。 坊門口立著幾個洛陽府衙的公人,一些公服佩刀的彪形大漢不斷地進進出出。 今天雙號,不用上朝,可是那些一直就住在這個坊裡,坊中百姓卻十年難得見一面尊容的官員們卻都起了個大早,一個個神色嚴峻地走出來,紛紛往楊郎中家走去。 就連坊裡那些平素吊兒郎當的武侯,今日也都衣著整齊,腰按佩刀,一臉嚴肅地在大街小巷中巡弋,既不交頭接耳,也不左顧右盼。 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喬君玉腳步匆匆地走進了楊郎中家的大門,神色非常冷峻。 坊正蘇墨涵站在自家台階上,向那些一大清早就被他傳來,一個個沒精打彩地打著哈欠們的坊丁們聲嘶力竭地喊話道:「都不要說話!靜一靜,聽我說!」 蘇坊正扯著嗓門兒高聲道:「昨天夜裡,楊郎中家裡有大盜潛入,把楊郎中打成了殘疾,無法無天!真是無法無天吶!朝廷震怒,下令嚴查兇手!楊郎中是咱修文坊的人,咱們更得打起精神、賣賣力氣!侯癩子,你再說話,看老子不大嘴巴子抽你!」 蘇坊正從大缸裡摸出個瓢來,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咚地喝了一氣,把瓢一扔,重新站回階上,雙手插腰道:「都聽好了,我現在就帶你們去武侯鋪,由武侯們領著,按你們平時負責的地段,逐家逐戶的盤查……」 所謂的盤查,根本就是例行公事,其查緝效果可想而知。 其實誰都明白指望不上這些武侯和坊丁,可是即然出了事,方方面面總要有所表示,以示我很在意,不過是場面上的做法。 修文坊的不良帥霍明雷等蘇坊正趕到,向武侯和坊丁們分派了一下任務,叫他們各自去做事,亂哄哄的剛把這些人打發出去,就有公人登門,叫他們馬上去見洛陽尉唐縱,唐少府此刻正在楊明笙府上。 霍明雷和蘇墨涵趕到楊明笙府上,只見進進出出好多公人,還有許多穿公服或常服的官員,二人被楊府的三管事引到一間書房,洛陽尉唐縱正在那裡,刑部的喬君玉也在場。 唐縱喚他們來,卻是因為一樁事情。那兇徒臨走時曾經放出狂言,說還要來取楊郎中性命。他既然這麼說了,官府就不能不予重視。但是他什麼時候來,誰又說得準呢? 雖說朝廷上很重視楊郎中的這樁案子,刑部侍郎周興還親自過問了此案,但是誰也不能調撥大批公人,從此以楊郎中家為家,在這兒長期住下去。洛陽府抽調不出那麼多公人,說不得就要動用武侯和坊丁們了。 唐縱向霍明雷和蘇墨涵說明情況,叫他們各自抽調十名武侯、二十名坊丁,入楊府協助守夜。二人自然不敢不應,回來之後便核計叫哪些人去楊府應差。 替人值守家院可是個辛苦活兒,雖說有賞錢可拿,那些武侯也不願意,更何況聽說那楊郎中眼睛都被弄瞎了,這兇手手段如此狠辣,誰願意去楊家玩命?是以紛紛推三阻四,一時間這個腦袋疼,那個屁股癢,毛病全找上來了。 霍明雷氣得牙疼,硬行指派了幾個軟弱好支使的武侯,看看名額還是不滿,便拿著剩餘人員的名單,仔細琢磨誰與自己的關係遠、誰與自己的關係近,誰家有些背景,權衡來去,仔細斟選。 蘇坊正那邊更加的頭疼,修文坊一百多個坊丁的資料,他都一清二楚,要說背景,這些坊丁幾乎沒有什麼強有力的背景,不過總有些人跟他沾親帶故,又有些人平時沒短了孝敬,這時不加照顧,更待何時? 他瞇著眼睛,正在盤算何人可以派去,馬橋和楊帆晃著肩膀走了進來。馬橋扯著嗓門道:「坊正,我們兩個把第七曲第八曲已經翻了個底朝天,可沒見什麼異常的情況!」 蘇坊正微笑起來,笑得天官賜福一般地道:「啊!既然搜過了,那就不必再理會它了。馬六、楊二,呵呵呵呵……,你們兩個,趕快回家去收拾收拾,一會兒去楊郎中府上報到,今後一段時間,你們只在楊府值夜,不必理會坊間的事情了。」 楊帆聽了頓時呆住,這跟他的計劃可不太一樣,不過……這個意外,似乎是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了。 ※※※※※ 「太后聽說凶頑入府行兇一事之後,十分震怒。周侍郎已奉太后口諭,著令有司嚴查此案,相信天網恢恢,兇手一定會被繩之以法的,楊兄且放寬心。啊,楊兄剛剛敷了藥,請好好歇息,我等這就告辭了,改日我們再登門探望。」 「各位,慢走!」 楊明笙嘶啞著嗓子抱拳相送。 他的整個頭都被白布裹了起來,只在兩個鼻孔處和嘴巴的地方留了縫,以供呼吸和服藥、飲食,看起來就像一具硬梆梆的木乃伊。 他的上身業已寬去衣衫,因為沸湯將上身皮膚也燙得多處潰爛,在這個時代一旦傷口化膿發炎,難免就有生命危險,所以縛藥後也被白布帶子牢牢地縛起來。 如此一來,他的動作就變得十分僵硬,兩條手臂不能彎曲,要坐直或躺下都需要別人來幫忙,雖然楊明笙與其同僚的關係未見得就如何親密,可是畢竟同僚一場,眼見他被兇徒折磨成這副模樣,眾官員見了還是不免為之唏噓。 洛陽尉唐縱和刑部法曹參軍喬君玉起身代楊明笙送客,陪著各位前來探望的官員走出去,房間裡一陣腳步聲亂響,漸漸靜下來。楊明笙側耳聽著,感覺眾人都已離開,雙手便在榻上亂摸,揚聲喚著:「木釘兒,木釘兒。」 「阿郎,小的在。」 侍候在門口的小書僮木釘兒趕緊迎過去,攙住了他的手,楊明笙側著耳朵聽了聽,問道:「官員們都離開了麼?」 「是啊,阿郎,他們都出去了,唐少府和喬參軍替阿郎送出去的。」 楊明笙吁了口氣,又不放心地問道:「房裡……現在就只你在?」 木釘兒被楊明笙的奇怪舉動弄糊塗了,答應道:「是啊,只有小的在。阿郎想要召見哪個,小的去喚他來。」 「不不不,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楊明笙的手指也被繃帶綁住,無法屈彎,不能抓住木釘兒的手,情急之下便用兩隻手夾住了木釘兒的手臂,因為痛楚他還不敢太用力,木釘兒見他這般情狀卻也不敢抽出手來。 楊明笙費力地喘息了一陣,壓低聲音道:「木釘兒,你出去一趟,到右奉宸衛,見中郎將蔡東成,你把我這的事都告訴他,對他說,我要見他,你就說,就說,桃源厲鬼,復仇!他一定會來的,記住,對其他任何人都不許說。」 奉宸衛就是千牛衛。 千牛衛,其名緣於千牛刀。 千牛刀,銳利可斬千牛。 千牛衛執千牛刀,是為天子侍衛。 唐高宗顯慶五年,左右千牛衛改稱為左右千牛府,龍朔二年又改稱為左右奉宸衛。奉宸衛設大將軍一人,中郎將兩人,千牛備身十二人,備身一百人,主仗一百五十人,俱都是高級禁衛武官,身手超卓。 楊明笙現在眼睛瞎了,已經成了一個徹底的殘疾,官路前程毀於一旦,身心備受打擊之下,已經有些神經兮兮的,可他一旦定下神來,卻馬上囑咐貼身書僮去為他找這個人來,這個人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木釘兒連連點頭道:「阿郎,小的省得了!小的一會兒……」 「去,馬上去!」 「諾!小的這就去!」 木釘兒急急答應著,轉身出了房間。 楊明笙坐在榻上,一個人默默地坐了許久,從他那黑洞似的嘴巴部位發出一陣「呵呵」的怪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故意的!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故意放過我,他故意毀我的前程!殺我,他不甘心吶,他要用我做魚餌,替他釣大魚,呵呵呵呵……」 楊明笙嘴巴裡發出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像是在哭泣,可是那本該是眼睛的地方蒙著一片白布,沒有一滴眼淚流下……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五章 賊喊抓賊 楊帆挾著哨棒,混在一幫不情不願、愁眉苦臉的倒霉蛋中間,同樣苦著一張臉,搖搖擺擺地進了楊郎中的家,遠遠望去,他們就像一群在海邊走來走去的呆頭呆腦的企鵝。 楊帆臉上扮著苦色,心裡卻快要笑破了肚皮。他對追兇的後續方案設計了好幾種方法,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居然被派進了楊郎中府,叫他幫著楊家守夜抓賊。 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們佩著朴刀,神色嚴峻地在楊郎中府上匆匆地走來走去,明崗暗哨正在一處處地方進行安排佈署,楊帆一群人被帶到了正在緊張忙碌的洛陽尉唐縱面前。 看看坊丁們挾著的哨棒,唐縱皺了皺眉,吩咐道:「把刀配發給他們!」 幾個公人捧著一口口朴刀出現,手持哨棒的坊丁們立即騷動起來,這些好勇鬥狠的少年人平時的傢伙僅僅是一根哨棒,雖說到楊府當差他們心中不情願,可是見到那做工精良、鋒寒犀利的朴刀,他們還是不免有些見獵心喜。 一口口朴刀發到了他們手中,楊帆握緊手中的朴刀,仔細端詳著鋒利的刀刃,指肚輕輕搭上去,沿著那道弧形的血槽輕輕向上一劃,寒光爍爍的刀面如同一面纖毫可鑒的鏡子,映著他的目光,一如那刀鋒般凌厲。 楊帆眨了眨眼,收斂了眼中的凌厲,耳畔,一個粗獷的聲音大聲呵斥著:「拿著!一刀在手,就當自己是長安俠少了麼?啊∼∼我呸!抓這種高來高去的江洋大盜能指望你們這群廢物?少府要的是你們這雙招子和這張嘴巴,看見賊你就喊,曉得?」 訓斥聲停止了,唾沫星子還在空中紛紛揚揚,楊帆拾起袖子,擦一把臉上的口水,看著眼前那個一臉絡腮鬍子的粗壯公人茫然問道:「啥?」 「這個,拿著!」 一個鼓槌塞到了楊帆手中,然後一個拴著麻繩的銅鑼掛到了他的大拇指上,大鬍子撇著嘴、搖著頭,走到第二個坊丁面前,沒好氣地道:「呆頭呆腦的,儘是這樣的貨色,給你,拿著,對你來說,這才是保命的傢伙!」 楊帆一手拿著鼓槌,一手拎著銅鑼,瞧瞧左邊那個坊丁分到一隻腰鼓,而右手邊那人正舉著個竹哨兒發呆,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武器裝備分發完畢,他們就被帶去安排歇息的地方,雖然值夜,也不可能一撥人徹夜不眠,兩班輪換的話,就需要有個歇息的地方。 楊府本來是有客舍的,不過客舍只有幾間,已被留守在楊府的幾位有職司的公人佔用了,剩下的公人就可著一切能住人的房間隨意佔用,等到這批武侯和坊丁被分配來時,又要依照地位高低安排一番,最後輪到楊帆和馬橋,卻被分配到了一間柴房。 地上有張破草蓆子,丟下自己的鋪蓋,這就是他們今後的窩了。 兩人丟下鋪蓋卷兒,還沒坐下來喘息一聲,公人們又大呼小叫的讓他們集合,說是差派事情了。 唐縱站在台階上,眉頭緊蹙。 對這些吊兒郎當的武侯和坊丁,他其實是極不滿意的,但是刑部和洛陽府人手有限,而且既不知道那兇手何時再來,也不可能調動大批刑部和洛陽府的公職人員長期駐守在楊郎中府上。 沒辦法,只好調用本坊的這些武侯和坊丁了,這些武侯和坊丁再蠢,也總比那條大黑狗機靈些吧?到時候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弄個人海戰術,任你有通天本領,又如何無聲無息地闖到楊郎中寢居之處! 眼見眾人極其緩慢地集結完畢,唐縱收攝了心神,向他們進行了一番訓導,向他們申明在楊府裡應該遵守的一應規矩,又教給他們一旦發現飛天大盜時該做何反應,該如何隱藏、該如何示警,一應事情講解完了,便開始給他們分派差使。 他們的差使跟平常在坊間所做的事情差不多,還是巡邏放哨,只不過是由在坊裡巡邏變成了在楊明笙府上巡邏。 兇手是個能高來高去的飛賊,要是真的被他碰到,說不定就要做他的刀下之鬼,所以做明哨顯然比做暗哨更危險,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當唐縱說到要安排暗哨的時候,眾武侯、坊丁們便蜂擁而上,紛紛請纓,其踴躍之態令人歎為觀止。 「做明哨麼?到處遊走的明哨?」 楊帆眸底飛快地閃過一抹詭譎,然後他也加入了競爭的行列。 奈何,楊二終究是個少年郎,比不得那些壯漢們魁梧有力,等他扭腰擺胯、氣喘吁吁,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擠到唐縱面前時,一仰頭,就看見洛陽尉唐縱那根粗如胡蘿蔔的手指頭正向他的前額點下來:「下面開始安排游哨……」 ※※※※※ 楊郎中的臥室內,滿屋子濃郁的藥味,楊明笙擁被而坐,慷慨激昂地道:「本官對朝廷忠心耿耿,承蒙太后、皇上信任,自執掌司法司以來,本官執法公正嚴明,嫉惡如仇,這些年來,也不知處治過多少貪官污吏、江洋大盜和以武犯禁的所謂遊俠……」 喬君玉打斷他的話道:「也就是說,郎中並不知道入府尋仇者究系何人?因哪樁案子而來?」 楊明笙沉默片刻,輕輕頷首道:「是,那人似乎對本官仇恨已極,制住本官之後,就一味的施虐洩憤,咬牙切齒地只說本官害得他家破人亡,卻從不曾說過他是何人,因為何事仇視本官。」 喬君玉沉吟了一下道:「從兇手對貴府侍衛花小錢所說的話來看,那老者家中是有兒孫的,這一點與他蒼老的聲音也相符,這樣的話,曾受郎中執法制裁過的,應該是這老者的兒孫之一。 刑部已調出郎中這些年來所經手的所有案子卷宗,著胥吏從頭到尾,進行認真梳理,那些上有父祖,家人受到牽累因而判決刺配戍邊的人家將予以重點查證。郎中放心,你這樁案子,連太后都驚動了,周侍郎聞訊之後也甚為惱怒,朝廷一定可以找出兇手的!」 楊明笙呵呵地笑了幾聲,揚起硬梆梆的雙臂,喚著喬君玉的表字道:「子平,某受奸人迫害,這一生都毀在他的手裡,緝捕兇手、還我公道之事,就拜託足下了!」 他的話雖真摯,可是那笑聲卻似乎隱隱帶著些譏誚和詭異,聽得喬君玉不禁皺起了眉頭。 若是平常時候,這眉頭,喬君玉也是不敢皺的。楊郎中為官一向刻板方正,不苟言笑,刑部屬官平時在他面前絕不敢稍動顏色,但此時此刻你皺眉也好,白眼也罷,哪怕是衝他扮個鬼臉,他也是看不見的。 喬君玉皺著眉頭站起身,扶住楊郎中的雙臂,沉聲道:「郎中儘管寬心休養,某一定盡心竭力,不負郎中所托!」 舉步出了楊明笙的臥房,喬君玉便暗暗自忖:「楊郎中所言不盡不實,內中似乎另有蹊蹺!」 楊明笙的官階太高,最先趕來的刑獄公人沒有資格向他詢問案情,直到喬君玉一行人趕來。喬君玉趕到以後,醫士正忙於為楊明笙診治用藥,等醫士忙碌完了,又有聞訊趕來的官員們過府探問,以致延誤下來。 結果他沒有從楊明笙口中問到一點有用的東西,憑多辦案多年的經驗,再加上楊明笙驟經大變,情緒已很難再像平時那麼沉穩凝重,所以讓他隱隱看出一些端倪:「恐怕楊郎中有所隱瞞。」 喬君玉暗忖:就按楊郎中所說,如實稟報於周興侍郎罷了,這番猜疑是絕不能講的,以周侍郎的精明,想必自會有所察覺,他若有心,自來詢問楊郎中便是,為官,莫趟不知深淺的水,亂髮好奇心,是會害死人的!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六章 扮豬 「楊二,把這壺茶送到西廂房裡去。」 「楊二,庫房裡剛搬出來的那四床被褥,你扛到側院裡頭去曬一曬,去一去霉氣。」 「楊二,把這兩個食盒送到後宅裡去,這是刑部幾位差官的午餐。」 楊帆在郎中府上忙得團團亂轉,成功地從一個游哨變成了一個流動打雜的。 原因很簡單:他好支派。 刑部和洛陽府的差官們是絕不可能親自動手幹這些活的,真要抓捕大盜,倚仗的是他們,這些位差爺,幹的是刀頭舔血的買賣,還能幹些低賤的活兒不成? 調到郎中府的武侯們地位比他們低賤一些,可是自覺比坊丁們又要高尚一些,自然也不肯動手。坊丁們裡邊呢,大家又要論資排輩一輩,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蠕蟲,蠕蟲吃泥巴,最後楊帆這個年紀輕、資歷淺的「泥巴」就成了跑腿的。 當然,這裡邊也不無楊帆的主動配合,這個身份,更方便他瞭解整個楊府的情形。 「小帆,哪裡去?」 迎面走來一個五旬老者,穿一身青布圓領長袍,戴一頂青色束髮巾子,身後還跟著一個佩刀的壯漢,楊帆抬頭一看,見是郎中府大管事劉痕劉老爺子,後邊跟著的佩刀武士卻是馬橋。 楊帆提著食盒站定,先向劉管事規規矩矩地打一聲招呼,才對馬橋笑道:「丁武侯讓我給刑部的幾位差官送些吃食去。」 馬橋不悅地道:「那些混帳行子,又指使你做事。小帆,你別太老實了,人善被人欺,憑什麼。」 楊帆笑道:「嗨!也不是多大的事兒,我年紀輕,多走動幾步有什麼的。」 劉管事滿意地點了點頭,讚許道:「嗯!你這少年不錯!」 楊帆向他靦腆地笑笑,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渦兒:「承蒙管事的誇獎,我這就去了。」 「好,去吧,一會兒就開午飯了,你到五梅亭陪老夫一塊兒用餐吧。」 楊帆連忙欠身道:「謝管事,在下一會兒就來!」 楊帆向劉管事欠欠身,又向馬橋頷首示意瞭解一下,便從他們旁邊繞過去了。 劉管事瞇著一雙老花眼看著楊帆的背影,讚許地點頭道:「這個孩子真是不錯,脾氣好,生得俊俏,又勤快能幹,不像其他少年人一般一身的臭毛病。」 馬橋聽這劉管事誇他的兄弟,自豪地道:「不瞞劉管事,咱們這坊裡頭,做坊丁的大多是些偷雞摸狗、一身痞氣的不良無賴,偏這楊二是個異數,他是從鄉下地方搬過來的,孤身一人住在這兒,卻不沾染不良習氣,平時甚得坊間長輩們的疼愛呢。劉管事瞧著中意,家裡可有合適的女兒家,哈哈,小帆定是個好夫君呢。」 敢情因為天愛奴「私奔」一事,這馬橋一得著機會,也迫不及待地向人推銷楊帆。 劉管事笑道:「人是好孩子,可惜只是個『不良人』,又無父母兄弟幫襯,老夫倒是有個小孫女兒,可是嫁了這樣的人,豈不跟著受窮麼。」 劉管事搖搖頭,不無遺憾地歎一口氣,頭前行去。 因為府中上下處處安插了許多警衛,郎中府早就打破了內宅與外宅的分隔,這時代家眷內人本來就不避讓外客的,男女大防沒有後世那麼嚴重,打破內宅與外宅的分隔倒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楊家後宅較之前廳的生活氣息就濃郁了許多,這裡一方小亭,那裡一叢花樹,曲廊池水,假山疊翠,顯得異常的雅致。 池塘邊上有一個五角小亭,幾個刑部公人正在亭中歇息,有的翹著二郎腿坐在那兒口若懸河地吹噓自己緝兇捕盜的英雄事跡,有的東張西望,遠遠的只要瞧見哪個內宅裡的侍婢丫頭衣袂自假山籐蘿間一閃,便眉梢一揚,輕佻地吹一聲口哨。 楊帆提著食盒趕進小亭,把食盒放在桌上,垂手笑道:「幾位差官,該吃午餐了。」 正口若懸河的、東張西望的,全都圍攏過來,打開食盒一看,飯菜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雖說不可能給他們炒幾道小菜,再弄一壺酒,不過府裡給刑部差官準備的飯菜明顯要比給武侯、坊丁們的飲食高上一檔。 一個瘦長臉兒,腮下有塊青記的刑部公人手裡捲了一張帶肉餡的蒸餅,乜了眼楊帆,奇怪地問道:「怎麼你們這些府裡的僕役下人也都配了刀麼?」 楊帆正機警地掃視著後園中的環境,聽見詢問,忙向那人謙和地笑笑,說道:「這位差官誤會了,在下是修文坊的一個坊丁,被調來郎中府裡協助值守的。」 「噗!」 那人忍俊不禁,一口餡餅噴到地上,哈哈大笑道:「我說前院裡頭怎麼喧喧騰騰的,原來是把你們這些人給調進來了,你們這等人能幹什麼?」 他的神色之間充滿不屑,楊帆卻是毫不在意,依舊一臉淺笑,謙遜地答道:「若說拿賊緝兇,我們這些坊丁自然比不得各位差官,不過守夜巡哨,示警呼人,這些小事倒還能夠做得。」 那人輕蔑地撇著嘴,上下看看楊帆,說道:「好,你過來,跟我王武略交交手,讓我瞧瞧你倒底有多大的能耐。」 楊帆吃了一驚,慌忙擺手道:「這如何使得,閣下是刑部差官,那一身本領,區區一介坊丁,哪裡能夠及得。」 王武略哼了一聲道:「你若及得那就怪啦,來!我就一隻手,隨便試試嘛!」 王武略說著,右手依舊拿著餡餅,大大地咬了一口,肉汁沿著嘴角流下來,他只舉左手,一步步逼近楊帆,楊帆連連後退道:「差官且請住手,這是郎中府上,你我怎好動武。」 其他那些刑部巡捕看了紛紛起哄道:「較量較量有何不可?你這小子,好歹也是個男人,怎麼這般沒有骨氣。」 有人便笑道:「我瞧他生得這般俊俏,眉眼溫順的,倒似一個女人。」 另有人道:「哈哈,我這一說,我也覺得是呢,咱大唐的女人大多彪悍潑辣,瞧他那模樣兒,不但像個女人,還得是溫馴聽話的高麗女人。」 「喂,我說你不如學高麗女人跳段舞蹈,或者學女人走幾步路,扭扭屁股,那就不用比了。哈哈哈……」 刑部差官們放肆地笑著,若擱在平時,他們在楊郎中府上是絕不敢如此放肆的,可是如今不同。楊郎中一張臉燙得比鬼還恐怖,兩隻眼睛據說全燙瞎了,他的宦途已然到此為止,這「人走茶涼」的反應最先就體現在這等人物身上。 沒城府! 反倒是做官的人,即便是再也用不到你,也絕不會這麼快就做出人走茶涼的姿態,至少表面上的熱忱不會稍減。 「好……好吧!那就比……比一比!」 楊帆十足一副好面子的少年形象,被他們一頓嘲諷,漲紅了臉,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強調道:「你說過的,只用左手!」 王武略頷首笑道:「不錯,某只用左手,絕不動右手,哈哈,來來來!」說著,還故示輕蔑地咬了一口蒸餅。 「呀!」 楊帆一記黑虎掏心,向王武略當胸擊去,喝!瞧那樣子,還有點功夫架子,應該是隨野拳師練過三五天功夫的。 他這一拳堪堪擊到王武略身前一尺,靜立不動的王武略突然身形暴起,踏前一步,身形一側,後發而先至,一掌劈向他的胸口,楊帆這一記黑虎掏心,使得破綻百出,中門大開,被王武略當胸一掌,打得倒退三步。 楊帆立足未穩,王武略又是一個箭步踏進,右腳插進他雙腿中間,左掌一把抓住他前襟衣裳,使左肘一拐,奮力一揚,大喝道:「去吧!」 「哎……」 楊帆手舞足蹈地摔進水池中,「砰」地一下水花四濺,波翻浪湧,小亭內外幾個差官哈哈大笑起來。 「真真膿包,這樣的貨色只好做個擺設!」 王武略咬一口蒸餅,得意洋洋地走回小亭,楊帆不敢在這邊爬上岸來,便向小池另一邊游去,用的居然是狗刨的姿勢,幾個刑部差官見了更是捧腹大笑起來。 楊帆手足並用,狼狽不堪地游到池水另一邊,抓住一塊假山石,正要爬上去,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清脆童稚的聲音:「他們為什麼要把你丟進水裡呀?」 楊帆一抬頭,就看見假山石上有一雙絲帛的童鞋,白布襪兒,上邊是連珠對鳥紋錦的一件童裙。 因為那人屈膝蹲在假山石上,可以隱約看見裙內是條紋窄腿的一條長褲,揚首再往上看,便見一件綠色的偏襟絹花小袖衫,夾領襯著一張俊俏小臉,頭上梳一個梢皮的雙鬟髻。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兒。 這個小女孩兒大約有六七歲年紀,一雙點漆的雙眸正好奇地看著他。因為女孩所在的位置山石嶙峋,擋住了從小亭方向看過來的視線,所以身在小亭中不大容易看到她。 「哦,他們……跟我鬧著我呢!」 楊帆胡亂應答著,抹一把臉上的水,「嘩啦」一聲竄上假山。 小女孩蹲著往後挪了挪,給他挪出了地方,皺一皺鼻子道:「你騙人!他們明明是在欺負你。」 楊帆打個哈哈,蹲在假山石上一邊擰著衣服下擺的水,一邊扭頭問道:「小姑娘,你是什麼人?」 小姑娘幽幽地道:「這裡是我家,你說我是誰?」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七章 老虎來了 「哦!楊郎中的千金?」 楊帆看她幾眼,瞧她鴨蛋清兒似的小臉蛋兒,眉目清秀,眸如點漆,這是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小姑娘,再想到楊明笙那副凹目鷹鼻,帶些胡人血統的樣子,楊帆不禁暗想:「恐怕那些大嬸大娘們的猜測不是空穴來風,這小姑娘的長相跟她爹還真是不太一樣。」 楊帆擰著衣服上的水,問道:「那你在這兒幹什麼?」 小姑娘道:「阿爺(口語:父親)被壞人打傷了,我想去看看他,可阿爺不讓我進房間,我很不開心。」 楊帆安慰道:「或許……你爹是怕自己的樣子嚇到你吧。」 小姑娘默默地搖搖頭,小小年紀,居然一臉憂傷:「阿爺對我不好,從小就不好。阿娘去看他,阿爺也不許她進去,其實……我從小就很少看見阿爺,他總是忙他自己的事情,捧著一大堆厚厚的書,看得津津有味……」 小丫頭抿了抿嘴唇,忽然壓低聲音,神秘地道:「我聽人說,我不是阿爺的親生女兒呢。」 楊帆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該如何答對她。小姑娘看看他,又輕輕歎口氣,百無聊賴地托起下巴,粉腮被她的小手托起,顯得憨態可掬:「大家都是這樣,背地裡起勁兒地說你,你真想問問他們時,就一個個嘻嘻哈哈,什麼話都不肯說了。」 楊帆看著這個似乎不太成熟,比起她的年紀,似乎又太成熟的女孩兒,輕聲問道:「令尊對你不好,旁人又說你不是令尊的親生女兒,那麼他受了傷,你擔不擔心他,會不會恨那個害他的人?」 「當然會啊!」 小姑娘的眼簾忽閃忽閃的,認真地答道:「不管阿爺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總是他養大的呀,我不擔心他又去擔心誰呢?壞人害了阿爺,我當然要恨那個大壞蛋啦!」 楊帆沉默了一下,重重地點點頭,道:「是啊,就算沒有生育之恩,還有養育之恩呢。做人,嗯,要報!仇,要還!」 「嗯!」 小姑娘用力點頭,向他甜甜地笑道:「雖然你的本事不怎麼樣,不過你說話很對喔!我叫楊雪蓮,你呢?」 楊帆笑了笑,輕聲答道:「我姓楊,我叫……楊帆!」 ※※※※※ 楊帆回到前宅五梅亭的時候,馬橋正把飯菜擺到几案上去,他挺會來事的,哄得劉管事開心,陪在他身邊做事,活兒清閒,吃的也比其他坊丁好些。看見楊帆一副落湯雞似的模樣,馬橋趕緊迎上來,驚訝地問道:「這才多大功夫,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楊帆歎口氣道:「唉!我到後宅送飯去,刑部的那幾位差官見我佩著刀,非要跟我較量較量武藝。」說著從腰間摘下朴刀,拔出刀來把刀鞘一倒,「嘩」地一下,腳底下又是一汪清水。 劉管事持箸正要夾菜,聽到這句話把筷子往案上重重地一擱,怒聲道:「哼!這些小人,這是知道我家阿郎大勢已去,才敢如此放肆!在我楊府,居然還惹出這樣是非,要不是阿郎現在需要靜養,老夫一定……」 他語氣一頓,看看楊帆,又歎口氣道:「你這孩子,也是太過老實。不惹事生非固然是好的,可也不能由著人欺負呀。」 楊帆靦腆地笑笑,還適時的撓了撓頭,一副憨態可掬的鄉下孩子模樣。 劉管事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道:「你這孩子,真是叫人又心疼又生氣。這都深秋時分了,你這樣濕淋淋的還不著了風寒麼,可有帶來換洗衣裳,去換了衫子再吃飯吧。」 楊帆道:「小的年輕,身子壯,不礙的!」 馬橋卻清楚,他是根本沒有衣服換,便道:「走,我剛好多帶了一套換洗的衣裳,咱們回去換換!」 馬橋拉著楊帆回了柴房,取出自己的換洗衣裳給他換上,除了稍顯肥大,倒也還算合身,兩個人又回到五梅亭,劉管事已經快吃飽了,看見他們回來,招呼道:「快坐下吃東西吧,再擱一會兒就涼了。」 楊帆和馬橋道了謝,在几案兩邊分別坐下去,剛剛拈起筷子,一個家丁就急急地趕進來,稟報道:「劉管事,右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大將軍,前來探望咱家阿郎。」 「哦?」 劉管事剛剛吃完,聽了急忙放下筷子,站起身來道:「我去相迎,你快報與阿郎知道。」 劉管事匆匆擦了擦手,起身向外便走,口中喃喃自語道:「奇怪!平素與阿郎來往的官員裡並沒有什麼武將啊,這位將軍聞訊即來,倒與我家阿郎很熟悉似的。」 楊帆的耳朵微微動了動,把劉管事這句話一字不漏地聽進耳去。 一會兒,劉管事回來了,笑容可掬地引著一位客人,馬橋和楊帆正坐在五梅亭裡吃東西,這亭子無窗,也是八面通透的,將路上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兩人都好奇地向那位大將軍看去,雖然就活在天子腳下的洛陽城,這麼大的官兒他們還是頭一回看見呢。 劉管事微微欠著身,引著那位將軍正走在樹蔭下,兩行大榆樹,從正廳一直到前門,筆直的兩行,中間是砌著石板的一條整齊路面,樹蔭茂密,陽光透過樹蔭斑斕地灑到路面上,因為微風搖曳的緣故,枝條在空中婆娑起舞,陰影花了一地。 楊帆一眼看去,目光自下而上,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隻黃牛皮的薄底戰靴,戰靴一腳踏來,一片樹葉翻捲著還未落地,正被他一腳踏在下面,靴再抬起時,落葉已粉身碎骨。戰靴抬起,再落下,踏出一種韻律的力感,楊帆的目芒不禁微微收縮了一下。 目光繼續上移,飛快的掠過粗壯結實的身軀,直接落到他的臉上,這是一個赤紅臉膛的魁偉大漢,穿著一身奉宸衛的武官袍服,戰盔挾在他的肋下,頭髮挽起,自額頭往上,烏黑的頭髮緊緊地繃著他的面皮,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劉管事欠身肅手,向這魁偉大漢做出一個請的動作,大漢稍稍一轉,便踏上了拐向後宅的道路,轉身之際,濃黑如戟的粗眉下,兩道銳利的眼神向這邊亭閣裡掃了一眼,目光從楊帆和馬橋身上一掠而過,未做片刻停留。 在這位奉宸衛中郎將的眼睛裡,坐在五梅亭裡的楊帆和馬橋,與他一眼掃過的石桌石凳、亭柱盆景、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當他轉身折向後宅時,可以清楚地看見他胸口的袍服被賁起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手臂甩動間袖上皮護腕的鉚釘在陽光下揮出一道道金黃色的光線。 「喝!好大的威風!」 馬橋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聲。 「好大的煞氣!」 楊帆在心裡默默地追加了一句。 到郎中府來的所有客人,都是他懷疑的對象,而武將尤其如此。方才劉管事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已經透露了很多信息:這些年來,楊明笙結交的官員大多是文官,少有武將與他來往,這位蔡中郎將更是從不曾登過門,而楊明笙剛剛出事,他就來了! 雖然,他是奉宸衛的中郎將,而非龍武軍,但是……安知今日的奉宸衛中郎將,不是當年的龍武軍一校尉? 楊帆微微地瞇起了眼睛。 「鏗鏗鏗……」 腳步聲鏗鏘,跟在蔡郎將背後的,還有四名軍將,蔡東成向後宅甬道一拐,他們正好並排而來,這是四個千牛備身,奉宸衛中共有十二千牛備身,亦屬高級武官,他們就是其中之四。 四人並列而行,左首一人燕頷豹髭,虎背熊腰,第二人猿臂長軀,如同一頭敏捷的獵豹。 第三人尖頜隆額,雙頰微陷,看著精瘦,但是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甚有英氣。第四個人,相比這三個人體態略胖,卻也絲毫沒有臃腫遲鈍的感覺。 尤其叫人驚奇的是,這四個人一舉手,一投足,都形如一人,橫看豎看,猶如一人三影,甚至就連他們的眼神每一次移動,都準確地落在同一個點上。 他們既身在行伍,或許當初確曾下過一番苦功練習隊列之法,但是現在他們所表現的,卻不僅僅是行列的整齊。更何況,在這裡他們根本不需要刻意的整齊,他們每個人都是在走自己的路,並沒有刻意地去配合他人,但是不管他們怎麼走,不管他們腳下是快是慢,都始終如同一人。 甚至當他們沿那道路折向後宅的時候,內圈的人放慢了步子,縮小了步距,外圈的人邁大了步子,加快了速度,都是那麼的自然,看不出一絲刻意,如同一堵肉屏風,或者說……一面銅牆鐵壁。 他們單獨拿出任何一個人來,都不如中郎將蔡東成赫赫威風,可是當四個人走在一起時,似乎連蔡東成都被他們比了下去,那種渾然一體,給人的感覺是無懈可擊。 楊帆暗自思忖:「這四個人,一定相交多年,且擅長聯手合擊之術!」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八章 誘殺、殺誘! 現在任何出現在楊府的人,都是楊帆的假想敵,更何況是這幾個疑點重重的軍人。 一俟發現他們可能對自己構成威脅,楊帆本能地就想瞭解他們的身份來歷和長處、弱點。 憑著他的好人緣,楊帆很快就從劉管事口中弄清楚了這幾個人的身份: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那四個銅牆鐵壁般的千牛備身,則是蔡東成麾下四大干將:劉奎、沈家輝、吳少東、黃麒麟,這是他在右奉宸衛最重要的班底。 楊明笙的寢居內,蔡東成跪坐在榻前,腰背挺直一線,給人一種標槍似的感覺。 蔡東成注目看著五官難辨的楊明笙,沉聲道:「你是說,這人是當年嶺南韶州桃源村的漏網之魚。」 「是!」 蔡東成的目光緩緩地垂下來,思索道:「那小村中,一共有賀蘭、夏侯、楊、沈、李、趙、王、裘、方、馮、韓共十一姓人家,多是文人,沒聽說他們之中有什麼武技高超之輩,若有這等高來高去的本事,當初怎麼不見他們有所舉動?」 楊明笙陰惻惻地道:「當初又不曾有人去滅他們滿門,為何要有所舉動?」 蔡東成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雖然他們因為當年共同辦下那樁大案,彼此間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又同樣靠著這個秘密,他們的仕途一帆風順,如今楊明笙成為刑部舉足輕重的司法司郎中,他更是榮升為右奉宸衛中郎將,可他與楊明笙來往著實不多。 文人與武人,就像水和油,能融合在一起的,實在不多。他所記得的,是當年楊明笙的性情,他不知道這幾年楊明笙官升脾氣長,本來就已變得這麼陰陽怪氣,還是因為成了殘疾才性情大變,總之,聽他說話叫人心裡很不舒服。 不過看到楊明笙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蔡東成不想再與他計較,蔡東成仔細地想了想,又道:「只憑一個蒼老的聲音,便想查出對方身份,實無可能。除非能確定對方的身份才有一線希望。」 楊明笙道:「這十一姓人家被貶謫嶺南,同去的有他們的家眷、還有部曲和奴僕,他們在那山中住了十多年,生老病死之下,還剩下多少人,我們並不清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此人年紀已經不小了,當初至少也過了中年。」 蔡東成冷冷地道:「這個線索,有等於無!或許……查出對方身份的關鍵是……他為什麼現在才找上咱們。」 楊明笙道:「也許他剛剛才查到咱們。」 蔡東成冷笑:「查?怎麼查?他能從哪兒查到咱們?」 楊明笙默默地坐著,一言不答。 蔡東成看著那張被白布完全裹起來的臉,突然想到了什麼,臉上刷地一下變了顏色,過了半晌,他哈地一聲笑,道:「楊郎中,你不會是懷疑……那個人吧?這不可能!怎麼可能!如果是那個人想殺我們,只要動動念頭,我們就灰飛煙滅了,何須如此大費周張。」 蔡東成此時的神情非常不安,他的氣勢本來就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無人可掠其鋒,可是此刻竟顯得異常的惶恐,以致他問了楊明笙一句,甚至不等他答覆,便立即匆匆否定了這個可能,心中實已不安到了極點。 楊明笙緩緩說話了:「你想到哪兒去了,我當然不會懷疑那個人!如果是那人派來的刺客,刺客一刀殺了我就是了,何須如此折磨?」 蔡東成鬆了一口氣,似乎只要不是那個人,他就再無任何畏懼,那無堅不摧的犀利氣勢重新煥發出來:「那你在想什麼?」 楊明笙道:「我在想……他此刻應該正在看著我,躲在某個離我很近的地方盯著我,盯著所有會接近我的人。」 楊明笙一面說,一面扭動頭顱,向左右「張望」,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或許,查出他的關鍵,根本不需要任何線索,我們只要坐在這兒靜靜地等他就行了,他一定還會來的……」 蔡東成先是眉頭微皺,繼而恍然大悟,他霍地站起身來,又驚又怒地道:「你是說,他故意放過你?他以為你餌,誘我出來?而你,就如他所願,把我找來了?」 「不要吵!」 楊明笙微微側著頭,好像在傾聽什麼聲音,靜了一靜,才正了身形,對蔡東成道:「蔡郎將,我楊某人並不是沒擔當的人!我並沒有對他招出你的身份,當我以為我一定會死的時候,他卻沒有殺我,可他若想殺我實在是很容易的。 我想了很久才想清楚,他這是要以我為餌,找出其他的仇人!我一個人的命,顯然是不能抵消他的仇恨。呵呵,楊某現在已經是個廢人,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唯一的願望,就是殺死他!所以……」 他緩緩仰起頭,黑洞洞的鼻孔彷彿眼睛似的盯著蔡東成,熱切地低吼道:「引他來殺你,你來殺死他!」 ※※※※※ 夜晚的楊郎中府非常的平靜,至少表面上看,非常的平靜。 由此,也可以看出郎中府宅院之廣,如許之多的家丁護院、坊丁武侯以及巡捕公人,雖然說要一日三班,輪換值守,所以夜晚活動的只有三分之一,可是撒開了去居然看起來同平常一樣,依舊是那樣的幽靜、那樣的空曠,非得是如此闊宅不可。 晚上有霧,秋霧裊裊,所以巡弋值守的人更加的謹慎,生怕那個膽大包天,竟敢刺殺司刑郎中的大膽刺客抽冷子從夜霧中冒出來給他們一刀。所以他們腳下走得都很小心,微微地躬著背,謹慎地打量著四周,注意著任何一點動靜。 楊帆同其他巡夜人一樣,小心翼翼地走著,腰裡挎著刀,手裡拿著鑼,腳下輕得像貓兒似的,唯恐被人聽到。 「噓!噓噓!」 楊帆循聲望去,只見一叢花草後面,馬橋頭上頂著樹枝編的草帽,探出頭來,向他招著手。楊帆走過去,馬橋小聲道:「你別老這麼轉悠,小心真撞上那個要命的煞星,隨便應付一下就得了,沒人的時候偷偷懶,找個地方磨蹭磨蹭。」 楊帆心中一暖,頷首道:「我省得,你也小心點兒。」 「嗯!我曉得,有人來了!」 馬橋答應一聲,嗖地一下蹲了下去,楊帆轉身往路上走,迎面兩個刑部的公人並肩走來,看似隨意間,雙目炯然掃動,已將四下事物盡皆看在眼中,他們的手,一直緊緊地攥在刀柄上。 楊帆在路邊站住,候著兩個公人過去,才又踏上道路。 後院書房一樓,此刻大門洞開,燈光從房中流瀉出來,照在房門外三尺遠的台階上。 在原來木釘兒烹茶的地方擺了一條胡凳,一個燕頷豹髭,虎背熊腰的大漢正坐在胡凳上,於燈下拭刀。 刀是千牛刀,雪亮如秋水,大漢用鹿皮抹布一遍一遍地擦拭著,時而舉起,瞇起眼睛瞧瞧,然後繼續埋頭擦著那並不存在的污垢。 他很愛惜這口刀,千牛刀能解千牛,自然是一等一的寶刀。 蔡東成手下的「銅牆鐵壁」四大高手,以他為首,他叫劉奎。 劉奎不知道蔡郎將為什麼要帶他們來楊府,而且還留在楊府過夜,叫他們兄弟四人守在府裡,協助劉郎中抓捕刺客。 他們是軍人,而楊郎中是文官,就算郎將與楊郎中私交甚篤,擅自調用軍將幹起了巡捕公人的差使,也是極不妥當的。 不過,劉奎並無怨言,蔡郎將是他的上司,也是他的大哥。他們這些兄弟,在軍伍中這麼多年,一起衝鋒陷陣、一起上場殺敵,早已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猶如兄弟一般。 他擅長殺人,卻不擅長跟人打交道,更不擅長官場上的那些迎來送往、交際應酬。如今,他能在奉宸衛諸將士中脫穎而出,成為千牛備身,全賴蔡郎將的大力提拔,劉奎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奉宸衛十二千牛備身,可不儘是憑浴血沙場的本事拼出來的,其中有憑家世關係的,有憑諂媚阿諛的,如果不是蔡郎將慧眼識人,他二十年戎馬生涯,現在可能還只是一個隊正,最多混一個校尉。 他知道,自己如今的一切都是拜蔡郎將所賜,所以他從不質疑蔡郎將的任何決定,郎將既然叫他們干護院的差使,那他就要把這個差使幹好,他們兄弟四人,分別守在楊郎中寢居四周,東南西北各據一方。 有他們在,那便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台階上響起腳步聲,劉奎拭刀的手一停,抬眼向台階上盯了一眼。一個青衣小帽的少年肋下挾了鑼,小指上勾著木槌兒,晃悠悠地邁步上了台階。 劉奎見過他,這是內院的十名游哨之一,姓甚名誰他沒有記在心裡,不過這人的模樣倒是有些印象。 少年似乎不曾想到這裡有人,一副吃驚的樣子,逡巡著就想退回去。 劉奎沉聲道:「什麼事?」 少年猶豫了一下,訕訕地道:「小的想尋點水喝,沒想到是將軍駐守於此。」 千牛備身雖是高階武官,卻還稱不上將軍,少年這句敬語讓劉奎心裡很舒坦,所以他的臉雖然依舊繃著,語氣卻柔和了些:「水在那兒,自己倒吧!」 少年鬆了口氣,連忙躬身道:「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少年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便向旁邊一張矮几走去。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六十九章 動如脫兔 劉奎一手持刀,鹿皮抹布在血槽裡一遍一遍機械地擦拭著,同時冷眼瞟著少年的動作。 少年走到几案邊,輕輕放下木槌兒,然後手掌貼著銅鑼,把它擱到几案上,這樣可以防止銅鑼發出聲音。 几案上有一壺水和一盤倒扣著的杯子,旁邊還有一隻掀開的杯子,裡邊有半杯水,那是劉奎剛剛用過的。少年輕手輕腳地翻過一個杯子,倒了一滿水,然後又給劉奎把杯子斟滿了。 劉奎眼中的冷漠稍減:「這是個懂規矩的年輕人。」 劉奎自詡是一個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所以特別在意別人的行動表現,這個小家丁,在他看來已經順眼多了。 少年喝完水,輕輕放下杯子,對劉奎欠了欠身,微笑道:「多謝將軍,在下這就去巡邏了。」 劉奎「嗯」了一聲,眼皮抹了下來,淡淡地道:「官府安排你們這些人來守夜,根本就是讓你們送死,自己小心一些吧。」 劉奎一向拙於言辭,對上官、同僚也不假辭色,如今卻對一個地位與有他天淵之別的小家丁特意囑咐了一句,實在是破天荒頭一遭。這個少年的笑容有種很特別的親和力,叫人很容易就對他產生好感。 少年笑得更加燦爛:「多謝將軍關心。楊郎中能請到將軍這樣神武的人物來府中坐鎮,想必那個飛賊根本不敢再來了,小的有什麼好怕的。」 一抹笑意浮上了劉奎的眼睛:「你這小子懂得什麼,那人既敢把楊郎中傷成那副模樣,分明是有不共戴天之仇,還怕有人捉他麼?你還是小心些吧,真要碰上那個人,哼!你就自求多福吧。」 少年想了想,怵然道:「不錯!將軍虎威,固然令人懼怕,可是那人與楊郎中有血海深仇,想必……想必是不會就此罷手的,我還是應該小心些才是,多謝將軍提醒。」 「嗯?你等等!」 劉奎停了擦刀的動作,抬起臉來,問道:「你知道那人與楊郎中有何仇恨?」 說起來,劉奎還不知道楊郎中到底是被何人,因為什麼緣故而傷害的,人都有好奇之心,聽到這句話,難免一句。 少年有些驚訝地道:「我聽府上管事說,那個大盜潛進府來時,曾對楊郎中說過,他說他是為了永淳二年的韶州血案而來,所以與楊郎中有不共戴天之仇,怎麼?將軍受楊郎中邀請而來,居然不知道那個大盜是什麼身份?」 「永淳二年……,韶州血案……」 劉奎低頭想了想,臉色突然變了,他霍地抬頭道:「那人是韶州桃源……」 劉奎甫一抬頭,雙眼便猛地一瞪,因為他看到那個本來還站在一丈開外的少年突兀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五指如喙,迅猛之至地向他的咽喉插來。 「你敢……」 劉奎怒喝出聲,掌中刀猛地揚起。 少年疾退,倏然又站到一丈開外,還是原來的那個地方,彷彿他根本就不曾離開過那個位置。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劉奎掌中雪亮的千牛刀在空中揮起一片雪白的光輪,但是刀下的人已然不在,劉奎一刀揮空,驚怒的想要站起來,可他忽然發覺自己全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的雙腿已完全使不上力氣。 他想張口大叫,可是口張得很大,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喉中咕咕地叫了幾聲,血便順著嘴角溢了出來。 他的手中還握著刀,但他那雙鋼鐵般的手臂也忽然軟下來,原本擦得很亮很乾淨的鋼刀「噹啷」一聲掉在地上,沾上了一點泥土。 那少年撮指如喙,以迅雷難及的速度點中了他的咽喉,又在他的刀揮起之前,飛快地退開了去。 劉奎怒目圓睜,一雙眼球好像就要突出眼眶似的,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他的喉骨被那一喙已然擊得粉碎,聲帶被碎骨刺成了一團肉糜,根本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 劉奎憋得面孔像塗了雞血一般脹紅,他勉強地吐出幾個意義難明的音節來,身子便開始搖晃起來。 少年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他走過來,輕輕地走到劉奎面前,輕輕地彎下腰,拾起那口千牛刀,挺直腰桿,看著劉奎的眼睛,輕輕地問道:「你既然知道韶州有個桃源村,難道還不知道我為什麼動手?」 劉奎喉中發出低沉的嗚嗚聲,那是氣浪穿過咽喉的聲音,他還是說不出話來。 少年更不遲疑,倏然揚起那口刀,刀在空中一揮,便幻起一團光暈,雪白的光暈,瞬間變紅。 劉奎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桃源村一百四十七個冤魂在等你,請上路!」 一顆燕頷豹髭、怒睛赤面的人頭飛上半空。 刀,的確是好刀! ※※※※※ 半柱香的時間之後,一個巡弋的坊丁就發現了劉奎的屍體。 這個坊丁脖子上掛著一個哨,但他只用一聲尖叫,就完成了召喚使命。 當許多人應聲趕來的時候,看見劉奎端端正正地坐在胡凳上,成了「一字並肩王」,他的項上空空,那顆人頭滾到了旁邊一根柱子後面。 血濺了一地,從那血液濺射的情況看,劉奎並不是死後被人擺回坐位的,而是坐在座位上,就被人一刀砍下了項上人頭,而且……那人用的還是劉奎自己的刀,那個人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辦到這樣的效果? 隨著劉奎的死,楊府中一片喧騰,幾個聞聲闖進書齋,結果目睹血腥場面的丫環吐得一塌糊塗,巡捕公人們則一個個陰沉著臉色,彷彿別人欠了他三百弔錢。 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領著沈家輝、吳少東、黃麒麟三個千牛備身自打進了案發的書齋之後就沒有再出來。為了防止歹人調虎離山,楊明笙當然也被他們抬了進去。 沈家輝三人悲憤的哭泣聲從書齋中隱隱地傳出來,打斷了武侯坊丁們的竊竊私語,整個院落中一片靜寂,唯有那隱隱約約傳來的悲痛的哭泣聲,驚飛了枝頭宿夜的烏鴉,撲愣愣地在夜空中盤旋。 武侯坊丁們的臉色都不太好,來人能在如此嚴密的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書樓,在劉奎絲毫沒有反抗的情況下取走他的項上人頭,這該是何等可怕的人物? 那些負責游弋巡邏的坊丁武侯們都在暗暗慶幸和後怕著,就是那些潛伏在暗處的哨卡,想到刺客可能就是從自己身邊走過去的,而自己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也不免有點毛骨聳然的感覺。 不管是坊丁也好,武侯也罷,都沒有抓捕這種亡命大盜的覺悟,那些武侯拿著微薄的俸祿,平時只是管理管理小偷小摸、坑蒙拐騙、防火防盜一類的事情,而坊丁們做為他們的補充,頂多處理一下鄰里紛爭、街頭鬥毆一類的小事,什麼時候接觸過這麼大的案子。 這是殺人血案,而且兇手連大唐刑部郎中和奉宸衛千牛備身這樣的文武高官殺起來都不眨眼睛,這等亡命之徒,又有這樣一身超卓恐怖的武功,叫他們送死,誰願意? 他們默默地站在那兒,不是在哀悼劉千衛的逝世,而是想到那個刺客的目標是楊郎中,只要楊郎中不死,他就一定還會再來,一個不小心,自己就會被殺雞一樣地殺掉而惶恐。 楊帆當然也是臉色發白,一臉驚恐。即便你認真觀察,也休想從他的表情上發現一點異常,更何況現在根本沒有人去觀察他們的表情,因為沒有人想到兇手就在他們當中。 楊帆發現四名千牛備身擅長聯手合擊之術後,就決定一定先除掉他們之中的一個,他的太師父曾經對他說過,訓練有素的士兵聯手合擊,進退默契,就可以成倍地疊加每個人的力量,聯手合擊所發揮出來的力量,將數倍甚至十倍於這幾個單兵戰力的總和。 這四名千牛備身明顯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他們聯手合擊所發揮出來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楊帆不清楚,他也不想費力氣去搞清楚,他要做的事必須步步謹慎,沒必要去冒那些風險。既然能夠利用自己隱秘的身份殺掉他們中的一個,達到自己的目的,那就可以了。 這四個人的聯手合擊之術可能已經練了幾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彼此間的那種默契,使他們渾然一體,如同一人。殺掉一個,就破壞了這種默契。 由於這四個人習慣了互為攻防、相互配合的手段,一旦殺掉其中一個,剩下三個人驟然改變了熟悉的攻擊方式,甚至還不如三個初次嘗試配合的人更圓轉如意,這就等於徹底瓦解了他們聯手合擊的可能。 他進入書樓之後與劉奎的幾句對答,只是想確認劉奎是否也是當年韶州血案的參與者之一,當然,無論劉奎是與不是,他既然已經一腳踏進了這個漩渦,都必須得死。 劉奎的話只說了半句,雖只說出半句,但是他神情的變化,說話的語氣,乃至脫口而出的桃源村的名字,都已證明,他就是當年環山村血案的參與者,至少也是知情者。 劉奎如是,那麼「銅牆鐵壁」的另外三個人呢? 那位奉宸衛中郎將蔡東成呢?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章 如臨大敵 管事老劉臉色沉重地從書齋中走出來,幾個管事的立即迎上去低聲詢問了幾句,劉管事搖了搖頭,沉聲道:「行了,都別問了,這兒夠亂得了,你們就不要跟著添亂了,趕快把大家都安頓下去,各歸各位,各司其職,不要亂,也不能亂。老羅,明兒一早,你帶人去購置些東西,操辦劉備身的後事。」 那羅管事瞠目道:「什麼?這……合適嗎?他奉宸衛的人死了,就在咱們府上辦喪事?這多晦氣!」 老劉訓斥道:「劉備身的老家遠在千里之外,人是為了咱們阿郎死的,不在咱們這兒辦又能在哪兒辦?」 他說完了回頭往書樓裡看了一眼,見書樓中似無人聽見,便急急走下台階,把老羅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你呀,就別嫌晦氣啦,那飛天大盜擺明了衝著咱們老爺來的,咱們還得指著這些兵將替咱們擋災呢! 那個中郎將蔡東成和其他三位千牛備首,跟這個劉奎是二十多年的老交情,咱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吶。這件事兒是阿郎同意了的,你可得認真著辦、隆重著辦,萬萬不可叫人挑咱們的毛病。」 老羅連聲道:「原來如此,曉得了,管事放心,這事兒我老羅一定辦得叫他們沒挑兒。」 「二十多年的老交情麼……」 側耳聽見了這句話,一絲冷意從楊帆眸底倏然閃過。 第二天一早,飛天大盜再入楊府,夜盜劉備身人頭的事情就在坊間傳開了,等到中午的時候,消息就已傳遍整個洛陽城。 口口相傳、層層渲染之下,這個夜入楊府殺死奉宸衛千牛備身劉奎的刺客已被傳的神乎其神,據說這個刺客修有一口飛劍,可以殺人於千里之外,據說他有飛天遁地的本領,百萬軍中可取上將首級,據說…… 而楊府裡面,此刻正在為千牛備身劉奎隆重地操辦喪事,書齋兩層小樓整個兒變成了一座靈堂,一樓正廳裡擺香案設祭,貢獻三牲、時令水果,香爐蠟台等等,香案前又設了火盆,金銀錁子燒得本來很雅致的小樓裡烏煙瘴氣的。 劉奎的屍體由老羅去找了一個膽大的裁縫來,許之以重金,一針一線地給縫成了全屍,裝棺盛斂,置放於香案之後…… 其實楊郎中根本不需要這麼做來邀好蔡東成,他也是毀容瞽目之後,心神已亂,再不復昔日的精明沉穩。劉奎死在這兒,而兇手明顯還會再來,就算他往外趕,蔡東成、沈家輝等人也不會走了,他們與劉奎情同手足,這個仇豈能不報? 楊帆依舊幹著夜晚打更、白天打雜的活兒,置辦靈堂的時候,他就在裡邊跟著忙碌,蔡東成帶著沈家輝三兄弟在劉奎靈位前咬牙切齒地發誓,一定要把兇手千刀萬剮,為兄弟復仇,可他們怎想得到,兇手就在他們旁邊。 午後,突然有大批刑部差人趕到楊府,武侯坊丁和楊府下人,統統被趕到側院,從楊府正門經前廳直到後宅這處書齋,沿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書齋更是被刑部公人團團圍住,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一看這架勢,就是有重要人物將至,可惜就連作為二管事的老羅也不知道來的人是誰,因為就連他這個負責操持喪禮的人也被轟出書齋了。 楊家後院的景色還是很秀麗的,雖然唐初園林並不怎麼精緻,不對環境進行太多的人為修飾,不設置太多的人文景觀,但是勝在野趣盎然。 被轟趕到兩廂側院的武侯坊丁、楊府下人們知道將有大人物趕到,也沒人敢胡亂走動,院內便尤其顯得寂靜。 馬橋趁機回家去了,因為有大人物過來,暫時不需要他們這些人的時候,馬橋向劉管事告了個假,要回去看看老娘。馬橋的孝在修文坊是出了名的,劉管事也知之甚詳。那時的人特別在乎一個「孝」字,反正府上暫時不需支派給他差事,所以劉管事很痛快地答應了。 秋天的園林,隱隱帶些肅殺的味道,楊帆獨自一人行走於林中,一副東張西望的樣子,完全是一副初到豪門處處新鮮的樣子,實際上他卻是在熟記周圍的環境。 很明顯,隨著劉奎的被殺,府中的戒備將更加嚴密,偷襲下手的機會將越來越少,他對府中的環境越熟悉,就越有利於他的行動。 楊帆正東張西望,佯觀風景,默記著院中的道路樹木、假山花草的位置,忽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道:「喂!」 楊帆循聲看去,就見路旁草叢中立著一盞路燈,楊家小姐雪蓮就站在路燈旁。 路燈高及成人肩膀,呈石龕狀,頂部瓦蓋,六面設孔,罩之以細密銅網。這條路是通向書齋和後宅寢居之處的,因為楊郎中時常在書齋辦公至深夜,常常行走於這條道路上,所以道路兩旁隔不太遠就設一個路燈。 楊帆走過去,彎下腰來,微笑著問道:「小小姐,你在這兒幹什麼呢?」 楊雪蓮道:「家裡要來一個大官,娘親陪著爹爹到書齋等候去了,我一個人好無聊,在這兒捉蟈蟈呢。」 「哦,捉到了麼?」 「捉到了!」 楊雪蓮快樂地笑起來,回頭指著那根路燈道:「喏,你看,我已經捉了五個,都關在這裡面了。」 楊雪蓮小心翼翼地打開路燈的罩網小門,一隻蟈蟈想要跑出來,她趕緊又把小門關上,咭咭地笑道:「想跑,哪有那麼容易。」 楊帆笑道:「小小姐好厲害,一下子就捉到這麼多。」 「唉!也不算多吧,現在蟈蟈越來越少了,再過些天就沒有了,秋天最討厭了,院子裡的蟈蟈聲越來越少,到最後你只能聽到一隻蟈蟈在叫,叫著叫著,不知道哪一天它的叫聲就突然沒有了。」 楊雪蓮提著裙子從草叢中走出來,眨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楊帆,有些憂傷地樣子:「你說,天冷了以後,蟈蟈會到哪裡去了,是不是死掉了呀?」 「這個……」 楊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為太冷,所以藏到洞裡去了吧。要是蟈蟈都死掉了,來年怎麼又會有蟈蟈的叫聲呢?」 楊雪蓮歪著頭想想,高興起來,雀躍道:「對呀!你說的對,它們一定是跑回家藏起來了。」 楊帆看著她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常常一個人在院子裡捉蟈蟈麼?」 楊雪蓮點點頭道:「是呀!爹爹不喜歡我,娘親又老是跟人打葉子牌賭錢,也不陪我,我從小就一個人在院子裡玩,我喜歡捉蟈蟈,有時候……」 她回頭看看那正在路燈裡鳴叫的蟈蟈,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道:「有時候,我覺得我跟它們其實是一樣的,都是關在一個籠子裡。可它們至少還有個伴兒呢……」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令堂常去打葉子牌麼?」 楊雪蓮道:「也不老是打葉子牌,有時候還顛錢、打雙陸、擲骰子……」 楊帆默然。 小雪蓮睇了他一眼,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兒逛什麼呢?」 楊帆道:「哦!這不是因為你家來了大官兒了麼,我現在沒事做,只好到處走走。對了,你知道來的是誰麼,怎麼這麼大的排場?」 楊雪蓮道:「知道呀,聽我娘說,來的是我爹的頂頭上司刑部周侍郎,我娘說,周侍郎很厲害,雖然現在還只是侍郎,可是就連尚書都要看他的臉色呢,我家出了這麼多大事,周侍郎很不高興,今天特意上門來看看,親自部署抓賊,這位周侍郎那麼厲害,一定能抓得到那個壞人。」 楊帆剛要說話,劉管事的身影便出現在小徑上,他一見楊雪蓮,便叫道:「小姐,你在這兒幹什麼呢,今天府上來了貴人,小姐可不要亂跑,夫人正在找你,小姐快去花廳一塊兒等著那位貴客。」 楊帆欠身道:「劉管事。」 劉管事看著楊雪蓮跑遠,回頭看看楊帆,叮囑道:「你最好不要跟小姐胡亂搭訕,雖然說我家小姐還是一個年幼的女孩兒,不過……你最好離她遠點兒,我們楊家的規矩大,阿郎給家裡女人定下的規矩一直……,唉!」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一章 天堂有路 說到這裡,劉管事輕輕歎了口氣,有些酸楚地道:「以後,怕是阿郎也不會管得這麼嚴了。」 他意興索然地揮揮手道:「你去吧,好生在側院兒裡待著,不要胡亂走動。」 「是,那劉管事忙著,小的回去了。」 楊帆很尊敬地笑笑,轉身行去。 「周興?」 楊帆一路走,一路想著這個人,略作一番分析,他就搖了搖頭,否定了周興可能與己有關的可能。 永淳二年,韶州血案的時候,周興還只是北方地區的一個縣令,直到近幾年,武後權柄越來越重,有望革李唐之命,改天換日之後,才開始重用酷吏,替她剪除奪權的障礙,周興因為酷厲狠絕的辦案作風,得到武後青睞,這才青雲直上,成為刑部大員。 當年發生的那件事情,不可能與周興有所牽連,周興現在是刑部侍郎,事實上的一把手,不管是從關心下屬的角度,還是從神都出現這樣一樁重大案件的角度,他親自過問一下下屬的事情也正常。 他已經打聽到,今日之蔡東成雖是左奉宸衛中郎將,赫赫將領,手握大權,但他當年是龍武衛的一個旅帥,此人十有八九就是韶州血案的具體實施者。傷了一個楊明笙,引出一個蔡東成,但蔡東成也是一個馬前卒。幕後元兇,依然不曾現身。 看來,想要他現身,就得先吃掉蔡東成和他手下的四大金剛,才能迫使幕後首腦現身了! 楊帆一路思索著,回到了側院。 那天,楊明笙脫口說出了一個名字:賀蘭敏之。 楊帆業已打聽過了,這個賀蘭敏之是武則天的外甥,他的母親是武則天的姐姐,也曾經受到過高宗李治的寵幸,受封為韓國夫人,他的姐姐賀蘭氏也曾受到過李治的寵幸,受封魏國夫人。 而賀蘭敏之本人,則在武則天將兩個兄長流放之後,改其姓為武,入繼為武則天的父親武士擭的後嗣,受封周國公,可謂富貴已極。 然而後來武則天卻以賀蘭敏與外祖母楊氏媾和、貪墨公款中飽私囊、通姦太子李賢已選聘的太子妃楊氏等諸多罪名,令其改回原姓,發配嶺南,途中賀蘭敏之以馬韁自縊而死。這就是賀蘭敏之傳奇的一生。 楊帆想不出這個賀蘭敏之與韶州小村有何關聯。 賀蘭敏之此人據說放蕩不羈,風流好色,然而此人俊俏英朗,一表人才,而且博學多才,再加上他顯赫的家世和身份,所以在朝野中他都有許多朋友,這些人後來都受了他的牽連,紛紛被貶官發配。 楊帆懷疑,突兀建起的桃源村,很可能就是用來安置那些受賀蘭敏之牽連而被貶謫的官員的所在,而村中十一姓家族,就是當年那些受牽累的官員。 然則小村建於賀蘭敏之自盡之後一年,而屠村血案卻發生在十一年後,這就有些古怪了。 如果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小山村的村民就是當初受賀蘭敏之牽連的那些官員及其家眷,如果朝廷有意把這些人剷除,根本無需等待這麼多年,更不需要用瘟疫這樣的借口來掩飾。 更何況,韶州血案時,賀蘭敏之早就變成了一坯黃土,朝野間也早就淡忘了這麼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在十多年後,才突然對受其牽連者再施毒手?從他們詭秘的舉動和所動用的人員竭盡所能掩飾身份和行蹤這一點上來看,也不可能是朝廷所為。 楊明笙是韶州血案的具體實施者,從楊明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可以證明,屠村血案的發生肯定與賀蘭敏之這個人有重大關係,這一點確定無疑。問題是:山村裡到底有什麼?這些「村民」到底有什麼秘密,以至於有人要用屠村這種滅絕人性的殺戮行為來解決。 也許,只有弄清楚這個問題,才能找出真正的幕後元兇,楊帆思索良久,實無他策可想,看來只能以殺為餌,驚動那個幕後元兇現身了。 蔡東成手下四大金剛已去其一,剩下三人即便聯手,也很難再發揮他們合手聯擊的本領,楊帆打算把四大金剛逐一剷除,最後再殺蔡東成,到那時候,如驚弓之鳥的楊明笙一定會向他真正的幕後主使求救。 靈堂擺了三天,蔡東成手下三大悍將在靈堂裡守了三天,整個楊府嚴陣以待地挺了三天,拖得人困馬乏,筋疲力盡,可是那個神秘的刺客一直都沒有再出現。 這世上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如此緊張的防範措施根本無法堅持太久,不要說那些武侯和坊丁,就算是刑部的公人和洛陽府的巡捕,三天下來都怨聲載道了,再這麼下去,不等刺客來殺,大家自己就垮了。 蔡東成與楊明笙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二人商量了一下,不得不恢復剛一開始的巡夜制度,大家輪班守夜,都能有個休息。 當晚,還是楊帆第一班巡邏,按照三班一輪換的規定,他們要四個時辰一輪換,也就是說,楊帆需要從入夜守到天明,一共八個小時,然後休息八個時辰,計十六個小時。 「噓,噓噓!」 當楊帆走過一片樹叢時,馬橋又從裡邊鑽出來,頭上頂了草帽,向他著招手。 楊帆走過去,笑嘻嘻地道:「橋哥兒,藏得真是隱密。」 馬橋把他拉到樹下,責備道:「你傻了!這麼賣命幹什麼,走來走去的,叫那刺客闖進來看見,一劍就結果了你,郎中府頂多送你一具棺材!」 楊帆自然明白馬橋的好意,但他不能不走來走去,別人可以怠工,他不可以,他正在尋找下手的機會,只是府中的把守明顯比以前嚴了很多,他要殺人容易,要不露行跡地動手比較困難。 看到楊帆只是靦腆地笑,馬橋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道:「你呀,就你實心眼兒!」 說著,馬橋探手入懷,摸出一樣東西,遞到楊帆手裡。 東西入手,沉甸甸的,是個弧形的鐵片,楊帆奇道:「這是什麼東西?」 馬橋一邊解著腰帶,一邊道:「這是鍋底,我家有口鍋漏了,原還打算補一補接著用的,我娘聽說楊府發生的事兒之後,不放心,就把那口破鍋敲成了兩半。」 馬橋說著,從後腰裡又拔出一塊鐵片,遞給楊帆道:「喏,你揣在懷裡,前胸後背各一塊,真要是……,說不定能有點用處。」 楊帆連忙推辭道:「不成,我用了,你怎麼辦?這是大娘給你準備的,你快拿回去。」 馬橋道:「嗨,我趴在這兒呢,你擔心個啥?再說,我家裡兄弟多,真要有事……,也沒事!一會兒,我找個更隱秘的地方去,往那兒一趴睡大覺,那刺客來也罷,不來也罷,我是說啥也不起來,更不會蠢到大喊大叫的,能有啥事兒?」 馬橋繫好褲腰帶,往樹叢裡一鑽,不放心地探出頭來囑咐道:「你別太死心眼兒,能偷懶就偷懶,哪怕是叫管事抓住,他頂多也就罵你一頓,還能怎麼樣?犯不著拿命去拼。」 「噯!我知道了!」 楊帆雖說用不著這鍋底盔甲,但是心裡還是暖烘烘的,他當著馬橋的面,把兩片鐵鍋塞到衣服裡,這才告辭離去。 其實帶著這麼兩樣東西,身手必然大受影響,所以離開馬橋的視線之後,他轉悠到上次遇見雪蓮小姐的地方,前後看看沒人,就把鐵鍋片取出來,塞到了楊家小姐雪蓮藏蟈蟈的地方。 「你,在這幹什麼呢?」 楊帆把鐵鍋片踢進草叢,剛要繫好腰帶,不遠處便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楊帆心中暗自一驚,這人竟能瞞過他的耳朵,好輕的步伐。 楊帆緩緩轉過身,只見一個猿臂長軀,圓領長衫的人,頭戴飄巾帕頭,肋下佩一口千牛刀,手中緊握刀柄,佇立之勢沉穩如山。這人正站在小徑上看著他,身旁是一棵梨樹,黃澄澄的梨子壓彎了樹枝,似乎就要搭到他的肩上。 「千牛備身沈家輝!」 楊帆一眼就認出了他!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二章 一池血 楊帆一眼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哦!我……我看這兒沒人,方便方便!」 楊帆擺出一副很難為情的樣子。 有茅房不去,看看四下無人,就在人家的花園裡方便,被人撞見,當然不好意思,楊帆的態度無懈可擊。坊間市井兒不知規矩,隨處解手習以為常,他的舉動同樣不算離譜。 沈家輝厭惡地皺了皺眉,冷冷地瞥他一眼,沉聲道:「警醒著些,一連三日那刺客沒有來,恐怕今夜就會出現,如果你能有所發現,要及時示警,一旦抓到他,必有重賞!」 沈家輝的眼睛有點紅,這幾天他都沒有好好睡過,一連幾天憋足了勁等著尋那刺客廝殺,結果連人影兒都沒看見,他現在實已有些疲憊不堪了,如果不是一股為兄弟復仇的勁頭兒支撐著他,早就倒頭大睡了。 「是是是,將爺放心,您沒看我這一直轉悠呢麼,小的可不敢偷懶。」 沈家輝「嗯」了一聲,轉身剛要離去,楊帆忽然訝呼道:「咦?那是什麼?」 「什麼?」 沈家輝霍然回頭,刀嗆啷出鞘,刀吟聲未歇,他已躍現在楊帆身畔,身手果然極為敏捷。 楊帆手指草叢,一臉驚疑地道:「將爺,您看那兒,那是什麼?」 沈家輝縱目望去,疑惑地道:「哪兒?發現什麼……嗯!」 一語未了,沈家輝便覺丹田巨痛,想都沒想,他就提肘向楊帆撞去,而楊帆一擊得手,立即飄身離開,沈家輝這一撞,幾乎是挨著楊帆的衣襟,送他飄飛到兩丈開外。 沈家輝低頭一看,小腹鮮血汩汩,已然染紅了衣袍,沒有發現的時候,他身上還有些力氣,一看到自己身上的創口,頓時覺得渾身的氣力都沒有了。他霍然抬頭,狠狠地看向楊帆。 楊帆肋下有一口佩刀,刀依舊佩在那兒,不知何時,他手中已經握了一柄短刃,刃口殷紅的鮮血正一滴滴灑落。 沈家輝曾經盤問過楊郎中手下那兩個與刺客交過手的部曲,也同那兩個人印證過武功,結果自然是完勝。所以他認為,既然那兩個人能跟刺客打得難解難分,那名刺客的武功就不會太高明。 如此一來,他一直搞不明白,在他兄弟四人中,刀法最沉穩、最凌厲,武功最高明的劉奎到底是怎麼坐在那兒不動,就被人一刀斬下頭顱的。 現在他知道了,知道的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也走到盡頭了,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刺客的身份張揚出去,叫他的兄弟們知道,免得他們再步了自己的後塵。 「刺客是……」 沈家輝長吸一口氣,連一句廢話都沒有,直接嘶聲高呼起來。 可他剛一張嘴,就發現那個遠在兩丈之外,好像站在燈下靜候晚歸主人似的小子,已然鬼魅般出現在他的面前。沈家輝一向以自己的身法輕靈而自傲,現在他才發現,這人比他更快,比他要快得多。 「刺!」 人躍現面前。 「客!」 短刀收,橫刀出,刀揚起,光暈如輪。 「是!」 「噗!」地一聲,人頭飛起。 那人頭飛起的剎那,楊帆心頭好像被滾油燙了一下似的,說不出的痛,痛中又帶著一種難言的快意。他依稀又看到了阿姊那牝鹿般奔跑在山野間的身影,看到了那高高飛起的一腔血、一顆頭。 「誰在喊,什麼……事……事……事……快來人吶∼∼∼∼∼」 不悅怒叱的聲音迅速變成了驚恐的綿羊音,從一個應聲趕到的刑部公人口中響起。 楊帆早已脫兔般遁走,臨走前還在沈家輝小腹傷口又搠了一刀,讓那創口稀爛,再難分辨具體是什麼銳器所傷,當他竄進草叢的時候,還沒忘記捎上那兩片鐵鍋底。 平素對楊家宅院裡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閣認真的瞭解和記載,這時發揮了巨大的作用,楊帆兔起鶻落、形如魅影,頃刻間就走得不知去向。 當後宅裡沸反盈天的時候,楊帆已在他表演過狗刨的那片池水中把刀洗淨,插回了腰間,池水微微漾起一抹紅,隨即就被整片池水消融了,淡淡的再也看不出那是血的痕跡。 流不盡的仇人血,殺不完的仇人頭。 早晚有一天,他會把這一池水,染成一片紅! ※※※※※ 「刺客到底是誰,為什麼他能如此準確地找到我的人,予以剪除?」 楊明笙的臥房內,蔡東成怒不可遏地質問道。 蔡東成久在行伍,從一名小卒,一步步殺到中郎將的高位上,如今位高權重,不怒自威,偶一發作,那股煞氣,更是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那副怒氣勃發的樣子卻絲毫影響不到楊明笙,楊明笙已經看不見了,即便能夠看見,他也絲毫不懼。 蔡東成的一身殺氣,是在軍伍中養成的,是在兩軍陣前浴血廝殺中拼出來的,楊明笙只是一個文官,他甚至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但是他喝令一聲「斬!」從而人頭落地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販夫走卒、市井匹夫。 楊明笙親自判斬的官兒有的是,其中不乏與蔡東成官階相當的官員,甚至官位尤在其上的官員,就連李唐宗室、皇親國戚,他都判過斬刑,監過斬刑,蔡東成如何嚇得倒他? 楊明笙坐在床上,冷笑連連地道:「這個人既然能夠找到我,可見他下了多大的功夫。此人處心積慮,一定早早就在查我,將我的底細查得清清楚楚。而今,你的人那麼招搖,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是堂堂的千牛備身。你在我的府裡大辦喪事,鬧得無人不知,試想,他如何還不知就裡?」 「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完全說不通!」 蔡東成在房間裡重重地踱著步,每一腳踏下去,地板都為之一沉,發出沉悶的一聲「通!」一連折損兩員大將,他心痛,真的是心痛了,這四個人不但是追隨他多年的兄弟,感情深厚,而且也是他掌控左奉宸衛的主要班底,四大心腹。 心腹不是想培養就培養的,光是一個忠心就不易得。隨隨便便提拔上來一個人,能有追隨他二十年的老部下可靠麼? 更何況,沒有足夠的能力,如何替他控制掌管著奉宸衛的那些驕兵悍卒?十二千牛備身,不知多少人盯著這些位置呢,一旦出了空缺,又豈是他想提拔,就可以再隨意提拔幾個自己人的。 他像一隻困獅似的,眼睛都紅了:「就算如此,可他如何能準確地辨識我的人的身份?他們都已穿了便服,那人怎麼可能在府中準確地找到他們,居然沒有枉殺一人?」 蔡東成霍地站住腳步,扭頭看向楊明笙,略現憬然地道:「不對!你的府上,一定有內奸!」 楊明笙怒道:「放屁!某治家甚嚴,能在某府上做事當差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其中時間最短的,也已被某使喚了三兩年了,個個忠心耿耿!」 蔡東成曬然道:「忠心?你居然相信忠心?如果人心可信,當年韶州桃源村一百多口,怎麼會被斬盡殺絕!」 楊明笙反問道:「你不相信忠心,那麼你認為,劉奎、沈家輝一班人,如果利字當頭,也會出賣你?」 蔡東成陰沉沉地道:「只要有足夠的好處,為什麼不會出賣我?」 楊明笙嘿嘿地笑起來:「可惜了劉奎和沈家輝,冤魂不遠吶,如果聽到你這番話,他們一定會很傷心。」 蔡東成臉色一變,道:「忠心耿耿的人固然有,然而身居上位者,如果把屬下的可靠一味地寄托於他的忠心,絲毫不加防範,那就是最大的愚蠢!」 楊明笙輕輕點了點頭,讚許地道:「不錯!你這句話我倒是贊成,不過,我還是不相信內奸出自我的手下。府裡不是調來了許多刑部、洛陽府的巡捕公人,還有武侯坊丁麼,如果有人替那刺客通風報信,想必就出自他們之中。」 蔡東成搖頭道:「不可能!刑部和洛陽府的公人,是案發之後,由上司指派的,事先誰也不知道自己就一定會被派來。而坊丁武侯更不用說,那是因為人手不足,臨時起意才調過來的,調來的人更是坊正和不良帥隨意安排的。 刺客怎麼可能事先就同他們之中的人牽上線?等他們入駐你的府邸之後,幾乎寸步不離,就算曾經離開過,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不管是威逼利誘,都不大可能讓他們成為刺客的同謀。 楊郎中,除非你仇家遍天下,讓刑部、洛陽府和這修文坊的不良鋪、坊正,所有人統統聯手想要對付你,才有可能讓他們串通一氣。所以,如果有嫌疑,一定來自於你的府中!」 蔡東成的分析的確非常合理,楊明笙的信念不禁有些動搖了,他沉默片刻,問道:「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三章 兩道籬 蔡東成微微瞇起了眼睛,沉思片刻道:「對那個刺客,我們迄今找不到一點線索,也許這個內奸,就是抓住他的關鍵,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設計,先挖出這個內奸來!我打算……」 蔡東成壓低了嗓音,和楊明笙竊竊私語了一番,楊明笙頷首道:「好!我也想看看,我這府裡頭,到底是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做出背叛本官的事來!」 他仰起頭,儘管他整個臉上都蒙了一層層的白布,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習慣性地仰起臉來,「看」著蔡東成道:「關於當年桃源村一案,有人尋仇的事情,要不要跟他說一聲。」 蔡東成嘿然冷笑道:「當年的事情,咱們做的如此不乾淨,居然留下一條漏網之魚,這事兒一旦讓他曉得,安知不會加罪於你我?如今咱們被這條漏網之魚攪得焦頭爛額,那位主兒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叫他知道了又怎麼樣? 像他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物,會把這個人、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可是……都敢殺的!最後,這事還不是要由你我兩人來解決,沒得白白受他一頓訓斥。」 蔡東成吁了口氣,看看楊明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譏諷道:「我一直很奇怪,你都弄成這副樣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還活著做什麼?如果你早一點死,對你的仇人和朋友,都是一件好事!」 蔡東成拂袖而去,走到屏風邊時,突然又站住,扭過頭來,惡毒地道:「甚至對你的家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楊郎中,做人做到你這個份兒上,也算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第一人了!真是令人欽佩之至!」 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楊明笙的雙拳忽地握緊起來,握了許久許久,又緩緩地鬆開,喃喃自語地道:「為什麼……我開始希望那個刺客能成功呢?」 ※※※※※ 當天,蔡東成回了一趟奉宸衛,向上司繼續告假。 等他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三十名士兵,每個人都攜有弓箭。 調動軍隊,哪怕只是區區幾個人的調動,都是非同小可的事,絕不可能沒有軍令而私自調遣,以官兵的身份去做巡捕公人的差使更是大忌,軍中一般不會同意,此例一開,軍隊還成其為軍隊麼? 刑部、大理寺和洛陽府也不願意,出了案子就要調軍隊,那他們豈不成了擺設,說明他們為官無能麼? 不過,楊郎中府上的這件案子,動靜實在是太大了一些,先是一個堂堂的刑部司刑郎中被人弄成了殘廢,接著兩個千牛備身在楊家身首異處,據說這件案子連高高在上的天後也知道了。 是天後親自過問了此事,奉宸衛才允許蔡東成借調了三十名士兵,並從武庫給他們配發了非出征做戰和演武訓練時不得動用的弓箭。 據說因為這件事,洛陽府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可是管著這麼大的一座洛陽城,又實在抽不出更多的公人,所以洛陽尉唐縱親自跑來,也帶來三十個人,都是從各坊抽調出來的精明能幹的武侯和坊丁。 唐縱把他帶來的這些人和楊府的家丁護院、以及本坊的武侯坊丁們逐一配對,以舊帶新,共同執行巡邏,以加強楊府的警戒。 當這些「坊丁、武侯」們被帶到楊府裡時,楊帆看看他們雖然故意錯開隊形,但是腰桿兒依舊挺拔、神色依舊嚴峻的樣子時,楊帆眼中不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們沒有交頭接耳、也沒有擠眉弄眼的嘻笑,果然不愧是「精明能幹的武侯和坊丁」啊! 這時,馬橋邁著一步三顫的不良坊丁步向他顛了過來,興高采烈地道:「一下子增加了這麼多人,咱們就安全多了。」 楊帆看看馬帆像安了彈簧似的亂顫的腳,再看看那些新來的坊丁、武侯們無一例外的沉穩有力的雙腿,輕輕笑了:「是啊,這一下……真是安全多了。」 晚間,楊明笙的府邸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武侯坊丁往來不息,人員雖眾,卻始終保持著絕對的安靜,除了腳步移動時的沙沙聲,什麼都聽不見,這派森嚴氣像,簡直就像一座軍營要塞。 一座五角小亭中,千牛備身黃麒麟坐在石几上,面前的石案上擺著一壺酒,一隻肥雞。足有五斤重的肥雞已經被他啃掉了大半,面前一堆雞骨頭,全都啃得乾乾淨淨。 黃麒麟圓圓的身子,身軀雖然比較肥胖,不過卻沒有一絲臃腫遲鈍的感覺。在「銅牆鐵壁」四兄弟中,他年紀最小,排行居末,可是因為比較肥胖的身材,看起來似乎比幾個兄弟年歲還要大一些。 在他左側坐著上一回單手就把楊帆打下水池的刑部公人王武略,右側則是楊府護院花小錢,楊帆和一個新分來的坊丁倚著亭柱站著。 黃麒麟「呸」地吐掉一塊雞骨頭,抹一把油漬漬的嘴巴,冷笑道:「這一回,咱們調了軍兵來,我倒要瞧瞧,那個刺客,他能不能快得過弓箭!」 花小錢自那晚死裡逃生後,一直有些驚恐無狀,聞言不禁擔心地道:「黃備身,那刺客來無影去無蹤,這弓箭能對付得了他麼?」 黃麒麟「哼」了一聲道:「不用把他吹的那麼神,高手,黃某是見識過的,可是再厲害的高手,身形速度也不可能快得過弓箭,你聽說過哪個所謂的高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能以一敵百了?」 刑部掌固王武略忍不住問道:「黃備身,既然中郎將請了旨意,從軍中調來勁卒,弓箭也是特批的,何不調些弩來,弩不是比弓威力更大麼?」 黃麒麟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你不曾在軍中待過,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王武略臉上一紅,拱手道:「正要黃備身賜教。」 黃麒麟丟下一根雞骨頭,抹抹嘴巴道:「弩比弓射程遠,射得準,殺傷力大,這是不假,不過弩也有不及弓的地方。常言說,五箭一弩,就是說,對一個熟練的箭手來說,要射出五箭的功夫,弩手才能發出一箭。 我們不能調來更多的兵丁,這府中又到處是花草亭閣,只消一矢不中,那刺客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用弩如何捕捉他的身形?再說,這兒不比兩軍陣前,弩比弓笨重、形體也大得多,單兵扛著走來走去的也不方便!」 黃麒麟又拿起一塊雞肉,說道:「何況,對一等射手來說,弓的殺傷力也未必就不如弩。咱大唐名將薛仁貴當年任鐵勒道行軍大總管的時候,要率軍出征西域,臨行時高宗皇帝賜宴為他餞行。 席間,高宗皇帝對薛將軍說:『久聞將軍善射,古人善射者,可一箭貫穿七層甲,你今日不妨以五層甲試射一箭給朕瞧瞧。』 當時我就在校軍場上,站得離點將台最近,聽得清清楚楚。薛將軍聽了旨意,命人取來他的寶弓,只一箭,就把五層皮甲射穿,高宗皇帝見了大驚失色,立即命人去宮裡取來自己的那套明光鐵鎧寶甲給薛將軍換上,生怕薛將軍在戰陣之上受了冷箭。嘿!普通的鎧甲尚且無法擋得利箭,何況這全仗輕身功夫高來高去的飛賊。這軍弓要對付他足夠了,只要他挨上一箭,就休想逃掉。」 花小錢和刑部公人聽了黃麒麟所言頓時驚歎不已。 唐初軍制,披甲士兵要佔全部士兵的六成,但是限於鋼鐵生產能力和不同戰場環境的需要,再加上強悍弓弩的克制和遼闊戰場上有得是辦法避免與重騎兵正面衝突,耗資巨大、實戰效果不佳的重騎兵已基本退出歷史舞台,所以當時的甲冑主要是皮甲、木甲、布甲、皂絹甲等,披掛鐵甲的並不是很多。 那柔韌粗厚的皮甲疊起來一刀未必刺得穿,而且它們堆疊起來還會產生緩衝卸力的作用,可唐弓居然一箭就能貫穿五層皮甲,在戰場上其威力可想而知。 楊帆聽著他們的談話,卻是暗暗冷笑不已。 他現在已經完全明白對方的用意了。 調弓手來,的確有加強楊府防範的目的,希圖利用弓箭殺傷刺客,但是那三十名所謂的坊丁和武侯…… 楊帆看了看他對面那位據說來自崇政坊的坊丁,這位仁兄叫段未峰,老段雙腿併攏,站得彷彿標槍一樣筆直,雙眼平視前方,既便掃視左右時,態度也是非常的警覺,姿態也是非常的嚴肅。 楊帆不禁暗暗歎息一聲,蔡東成真該找些兵痞子來,而不該調來這麼多精兵,一個訓練有素的精悍士卒,一舉一動早就養成了習慣,哪有那麼容易冒充武侯坊丁? 很顯然,劉奎和沈家輝莫名其妙的死亡,已經讓他們產生了懷疑,他們懷疑楊府內就有刺客或者刺客的同黨,所以他們用了一明一暗兩手。明著調進來三十名弓箭手,負責對付刺客,加強威懾作用。 而暗的一手就是那些冒充武侯坊丁的兵丁。如果刺客就在府中,或者刺客有同黨在府中,另外三十名扮成武侯坊丁的士兵就負責把他揪出來。 楊帆暗暗提高了警覺,不能按部就班一點點地來了,必須得速戰速決。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四章 三岔口 楊帆思索著,目光投注在前方一片樹叢上,這裡隱藏著一個弓箭手,這是楊帆看到的,問題是,對方既然已經開始懷疑刺客或刺客有同黨就在楊府之中,並且加強了內部人員之間的互相監督,那麼弓箭手的配備,是否會叫他們全然知曉? 楊家宅院雖大,但是以弓箭的獵殺範圍,三十個人不需要過於分散,一個地方至少安排兩名弓箭手。黃麒麟高挑燈燭,在這裡喝酒吃肉,分明是以他自己為餌。那麼,這個位置甚至可能有第三名弓箭手? 楊帆思索已定,向對面的段未峰笑了笑,小聲道:「段兄,小弟去方便一下。」 「等等,我也去!」 標槍似的站在那兒,一臉不苟言笑的段未峰一見忙也追上來,可是楊帆並未趕向茅廁,而是繞到亭左一叢花木後面。這小亭三面環有草木,一面是一條碎石小徑,他就大模大樣的走向其中一面,開始寬袍解帶。 花小錢回頭瞧見,訓斥道:「你幹什麼呢?」 楊帆回頭道:「小的方便一下。」 花小錢大怒道:「當這兒是你家菜園子呢?不知道茅房在哪?這兒也是能方便的?」 楊帆被他一頓訓斥,訕訕地繫了褲子,灰溜溜地走開了。 花小錢扭頭對黃麒麟道:「府裡頭壓根就不該用這些人的,都是一群沒用的廢物,一些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什麼規矩都不懂。」 黃麒麟微笑道:「多雙眼睛、多雙耳目總是好的,除非那刺客會隱身術,否則這些人多少總會有些用處。」 楊帆向茅房走去,那個叫段未峰的「坊丁」快步跟上來,楊帆扭頭笑道:「段兄也要方便一下麼?」 段未峰依舊一臉的不苟言笑:「還是互相照應一下吧,那刺客說不定隨時會來。」 進了茅房,楊帆佯裝解手,飛快地思忖著,方纔他走向的花木叢中並沒有藏人,他看到的那名弓箭手就藏在小亭的右側,那裡視線寬廣,可以照應到三個方向,如果有第二個弓箭手,既然沒有藏在左邊,那唯一的可能就是藏在小亭後面的花叢裡。 而這個方向已經不能再做一次試探了,現在他們已經對內部的人起了疑心,如果採用對耗的方式也不妥當,萬一他們把武侯和坊丁都趕出去,或者把楊明笙送往別處,勢必會給自己增加更大的困難。 唯今之計,只能速戰速決。可速戰速決,能不能挖出他們幕後的真正主使呢?一步步地施壓,才會讓幕後元兇更容易主動現身吶……「」 楊帆心中取捨不下,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天愛奴對他說過的話:「遇事當三思而後行,有些事情,不是刀劍就能解決的,多動腦子,說不定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眼下的事情,豈是動動腦子就能解決的? 要引蛇出洞…… 引蛇出動…… 楊帆心中暗暗下了決定,留下楊明笙一條線就夠了,先把蔡東成一行人解決掉,只剩下楊明笙一個人,他勢必會主動向他的幕後主使求救,又或者…… 正想著,外邊傳來段未峰不耐煩的聲音:「楊帆,你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 楊帆笑嘻嘻地走出去,摸著肚子道:「段兄不方便一下嗎?」 段未峰強忍厭惡地瞥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楊帆笑嘻嘻地跟在他背後,目光卻落在段未峰的佩刀上,刀在段末峰的腰間擺來擺去,那是與自己的刀一模一樣的一口制式鋼刀。 兩個人回到小亭的時候,黃麒麟眼前已只剩下一堆雞骨頭,他打著飽嗝站起來,說道:「某也去方便一下。」 花小錢和刑部公人王武略同時站起身來道:「我等與備身同去。」 「好機會!」 楊帆自然不會錯過這樣的好機會,眼前幾人站位的變化雖只是一剎那,卻足以讓他把握。楊帆忽然驚「哎!」一聲,一掌便削在段未峰的後腦,同時縱身向前撲去。 段未峰應聲便倒,黃麒麟抬頭,看見楊帆一掌砍昏了段未峰,訝異之色剛剛一閃,又見他縱身向自己撲來,不由為之大驚,馬上便伸手拔刀。 他剛剛抽出刀來,楊帆已平掠而至,手中刀用盡全力,搠穿了黃麒麟的胸腹,手腕一抖,用力一絞,五指便如斜揮琵琶,斬向王武略的咽喉。 速戰速決! 如果失敗,楊帆也不怕就此暴露了身份,他這個坊丁的身份,本來就是為了探察仇人下落才選擇的,既然敵蹤已明,也就無所謂了。當然,如果繼續有這個身份為掩護,對他有極大的幫助,如非得已,他還是不願暴露的。 王武略應聲便倒,與此同時,黃麒麟回刀反撩,左肘後撞,側身外翻,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黃麒麟雖然肥胖,身子卻異常靈活,輾轉騰挪,連攻帶守,片刻功夫就換了好幾個身形。 但是當他退到石欄邊站定身子,氣力就已耗盡,他的肚子被一刀攮進去,又斜挑著劃出來,破了好大一個口子,腸子拖曳在地,也不知拖曳了多遠,暗影下看不清流出的鮮血,可他知道那正汩汩流出的淡黑色的東西,就是他的鮮血。 「嗖!」 一支利箭射出,是從亭後花叢中射出的,這裡果然埋伏有弓手,這弓手的反應果然夠快,然而就在小亭中方寸之地,楊帆的身形一直在動,平掠刺殺黃麒麟,一手撐石台,單掌擊碎王武略的咽喉,側身翻滾而出,兔起鶻落,一氣呵成。 而小亭中,黃麒麟正倚欄站著,王武略與花小錢也站著,等於是在三個可能埋伏有弓箭手的方向都有一座肉屏風,弓手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而且抓住了幾人站立間的縫隙,迅速射了一箭,可是要想射中楊帆,實也不易。 楊帆舉手投足間殺了黃麒麟、王武略,猱身闖進花叢,花叢中一聲慘叫,楊帆又一頭撞進了另一邊花叢,緊接著又是一聲慘叫,弓箭手被人近了身,就只有任人屠宰的份兒。 花小錢木雞般站在那兒,渾身冰冷,牙齒打戰,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也實在是太快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刺客就在府中,而且就在自己身邊,就是那個看起來很樸實、也很老實的楊帆。 「快……」 花小錢只喊了一個字,「來」字還沒出口,他的眼睛就突出了眼眶,此時,楊帆正自花叢後站起,手中拿著一張大弓。 這時一支白樺弓,制式唐弓,弓身木質及裝飾用的樺皮都非常好,弓在未完全伸直的狀態下,長度為一米六十多,幾近一米七,比楊帆的身體也矮不了太多。 弓弦正在顫動,顫動的速度極快,肉眼幾乎看不見,亭中燈光的照耀,只能讓人隱約看出弓弦的位置有一團光暈。 花小錢緩緩低下頭,就看見自己的心臟位置插著一支箭,可摜五層甲的利箭,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臟,三稜箭翼鉤住了他的心臟,六個血槽把他心臟泵壓出的強勁有力的血液,從傷口向外激射。 花小錢茫然抬起頭,眼神渙散,他的嘴角抽搐了一步,雙膝一軟,就坐回石凳。楊帆快步閃過來,一刀斬下黃麒麟的人頭,然後飛快地摘下花小錢肋下的刀,又把自己的血刀塞到他的手中。 花小錢坐著,雙眼中隱隱有一層光澤在動,但那是被燈光反映出來的,如此你自己看,會看到他的眸中已全無生機。 人聲四起,叱喝不絕,一個個身影從四面八方向這裡飛奔過來,楊帆立即倒掠回去,仆倒在段未峰身旁。幾乎與此同時,第一撥人便衝到了。 他們看到,亭下掛著的氣死風燈在風中輕輕地搖曳著,黃麒麟仰面摔在圍欄上,一半身子倒在欄杆外面,腔子上已經沒了人頭,腰部以下軟軟地懸在欄內,肚腹處一片血肉模糊,王武略側臥在地,一動不動。 花小錢怔怔地坐在石案前,彷彿已經嚇傻了,對所有圍過來的人都視而不見,但是仔細再看他的心口,便叫人倒抽一口冷氣,一支利箭深深貫入了他的身體,他的身子微微前傾,之所以不倒,竟是因為那枝箭抵在了石案上。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敢說話,燈籠、火把,靜靜地燃燒著,偶爾傳出「辟啪」的聲音。及時趕到的眾人當中,地位當然以千牛備身吳少東最高。 吳少東尖頜隆額,雙頰微陷,看著精瘦,但是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看著甚有英氣。他緩緩走向黃麒麟,伸手想扶,終於還是收回了手,長吸一口氣,霍然轉身,厲聲問:「方纔,誰先趕到的?」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五章 四面風 馬橋旁邊的一個「坊丁」應聲跨出來,肩不搖,身不動,一副標準的軍姿,只是現在誰也沒有太注意。 「吳備身,是我們先趕到的。」 「你說,看到了什麼!」 「這……,當時我們剛從花叢後面轉出來,馬橋是走在我的前面的,所以……」 那個「坊丁」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卑職看到的,就是……您所看到的。」 吳少東又看向馬橋,目光如箭。 馬橋臉色蒼白如紙,像風中的落葉一般瑟瑟發抖,似乎現場的血腥已經把他嚇壞了,以至於他還沒有從驚憾中清醒過來,他看著吳少東,眼中焦距卻一片茫然,似乎根本視而不見。 吳少東斥道:「膽小如鼠的東西,說!」 「啊!」 馬橋驚得一顫,語無倫次地道:「我不知道,小的什麼都沒看到,不是,小的看到了,其實沒有看到……」 吳少東大怒,一個箭步躥到他面前,伸手揪住他衣領,把他提得雙腳腳尖都踮了起來,厲聲咆哮道:「說!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馬橋徹底清醒過來,他縮著脖子,眼神遊移飄忽著,瑟瑟縮縮,像一隻鵪鶉似的顫聲道:「小的……好像看到……看到一個黑影向那邊樹叢裡一閃就不見了,然後就看見亭子裡的人全都死了,小的……小的也不知自己是花了眼,還是真的有看到……」 吳少東盯了他半晌,恨恨地放開手,這時有人上前探了探地上昏迷的兩個人,大聲叫道:「吳備身,他們兩個還活著,只是暈迷了。」 吳少東把手一揮,沉聲喝道:「救醒他們!」 …… 堂上明亮如晝,蒙著一臉白布的楊明笙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左右坐著蔡東成和吳少東,楊帆和段未峰站在他們面前。 蔡東成和顏悅色地道:「不要怕,你們說一說當時的情形。」 楊帆似乎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大場面,所以顯得有些惶恐,他緊張地扣著指甲,道:「將軍,小的什麼都沒有看見,我當時就覺得腦後生風,接著眼前一黑,就昏過去了,等我再醒過來時……就……就在這兒了。」 蔡東成沒有說話,目光又轉向段未峰,段未峰臉上一紅,頗為尷尬地道:「標下也是一樣,當時只聽到他一聲驚呼,身子就向前栽來,然後我的後腦也挨了一下狠的,就……昏倒了,等標下醒來時……」 段未峰面孔漲紅,蔡東成的臉色卻黑下來,他緩緩地站起來,負著手在堂上沉重地踱著步子,踱了好久,才煩躁地擺了擺手,便有人把段未峰和楊帆帶了下去。 「少東!」 吳少東應聲而起,抱拳道:「卑職在!」 蔡東成沉吟道:「從現在起,你片刻不要離開我的左右。」 吳少東知道郎將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心中一暖,立即應道:「卑職遵命!」 蔡東成霍地看向楊明笙,目中隱藏著熊熊怒火,恨聲道:「楊郎中,為了你,某可是已經折了三員大將!」 楊明笙怪異的一笑,陰惻惻地道:「這與我有何相干?蔡郎將,當年的事,你我都有份的。」 蔡東成拂袖而去,咒罵聲遠遠傳來:「這種廢物,還活著有什麼意思!」 楊明笙聽見了,他慢慢仰起臉,兩個黑洞洞的鼻孔好像在空中嗅著什麼似的,沙啞地道:「誰說我活著沒有樂趣?我想知道他是誰!我想知道,到底是你們能殺得了他,還是他能殺得了你,我一定會知道的,一定會知道……」 ※※※※※ 蔡成東出了楊明笙的臥房,對吳少東道:「咱們被人這般牽著鼻子走,終非良策。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明日一早,就把咱們的人全都撤回去。」 吳少東道:「郎將,兄弟們的仇,不報了?」 蔡東成道:「當然要報,不過,不是在這裡,是在咱們的地盤。」 他冷冷地瞟了一眼楊明笙的臥房,冷笑道:「那刺客既已知道我也是他的仇人,他會放過我麼?是我大意了,小瞧了他,才中了魔障一般,只想著以楊明笙為餌,孰不知,我也是那刺客必欲得之的目標,如此一來,我何必留在這裡。我倒要看看,軍營重地,他還敢不敢來!」 楊郎中府上的氣氛空前緊張起來,四面風聲,八方鶴唳。 前兩次,刺客只殺重要人物,普通的武侯坊丁們雖然忐忑卻還不是特別的害怕,但是這一次刺客大開殺戒了,死的不只是軍中將領,還有刑部的公人、楊家的護院,一時間人人自危。 沒有人知道兇手是誰,不知道身份、不知道來歷,不知道動機,來無蹤去無影,於戒備森嚴的楊府中如入無人之地,這份本事,簡直是匪夷所思了。於是,大家看向吳少東的眼神就有些不太對,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不過,至少今晚大家能踏實一些,因為今晚已經死過人,那刺客就像一口不見血不回鞘的神劍,今夜已經飽飲了鮮血,想必也該歸鞘歇息了。 但是,劍並未歸鞘! 楊帆和段未峰被人一擊致昏,雖不致死,卻也頭痛欲裂,今夜的巡弋任務只能交由另兩人負責,他們回去歇息了。 段未峰等一批新來的所謂坊丁因為晚到,另行安置了住處。馬橋陪著楊帆回到柴房,給他喝了些水,看著他歇下,便繼續巡邏去了。 四更天,楊帆的酣聲忽然停止,悄悄地坐起來。 他一直以來的習慣,的確是得手即走,另尋良機。但是這一回,他必須得提前了。 楊明笙已經懷疑到內部可能有人與那刺客有勾結,他的處境日益艱難,同時,一再刺殺成功,使得防範更加嚴密,再想偷襲得手已然不易,對方如果再變更住處,將更加困難,此時動手,一則是打個出其不意,二來也是為形勢所迫。 門口有樹,樹上有巢,巢中有衣。青衣短打、青色頭套,短刀短劍,抓地虎靴,都用油布包得好好的,當楊帆把它們一一換好,再把那張驅儺鬼面戴到臉上,整個人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一回,他要正面作戰! 楊帆伏在斗角飛簷上,就像雕塑在那兒的一隻辟邪脊獸。 他在飛簷上伏了已將近一個時辰。 點點燈光,幢幢人影,雖然今夜刺客已經來過,依照常理,今夜已然平安無事,可是在誘敵無效,收縮防禦之後,防衛還是明顯變的更嚴格了。 這本就在楊帆意料之中,他原也沒打算依舊能出其不意地斬殺敵人,今夜他本就要大開殺戒。楊帆緩緩抽出短劍,星光滿天,倒映在劍刃上,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楊帆作勢欲撲,兩個舉著火把的巡弋坊丁突然從牆角轉了出來,楊帆又伏下了,因為那兩人當中有一個是馬橋。 幸好他們沒在原地多逗留,很快就走開了,楊帆知道馬橋還有一個時辰才會交班休息,而他轉悠一圈,至少也要三柱香時間。 楊帆靜靜地等候著,當他估摸著馬橋已經走遠的時候,又有兩個巡邏的人從壁角轉出來,楊帆雙腿一彈,飄然落地。 流哨是兩個人,原地還有兩個固定哨,草叢中有兩個弓箭手,弓箭手固然潛藏隱蔽,可是楊帆在簷上已潛伏了一個時辰,他們怎麼可能做到始終一動不動。所以每一個人的方位楊帆都已瞭然於胸。 楊帆要對付的首先是弓箭手,對他威脅最大的無疑是這兩個人,箭矢之快,又是在夜間,他並沒有把握能避得開。 兩個巡弋的人堪堪走來,楊帆倏然落地,從兩個巡弋坊丁中間一掠而過,彷彿一道黑色的陰影,逕直撲向一名隱在草木叢中的弓手。 弓箭手被刺客貼近,就只能任人宰割,楊帆一刻不停,利劍一揮,隨即一腳,將那弓箭手的身體狠狠砸向另一處藏有弓箭手的角落,然後和身撲去,此時,他掠身而過的兩名巡夜人才撫著咽喉頹然倒地。 「刺客來了!」 兩個站在門口的明哨大叫,拔刀出鞘的剎那,楊帆已結果了第二個弓箭手,向他們縱身撲去。 「好賊,還敢再來,看你今遭往哪兒跑!」 吳少東本是和衣睡下的,聞聲立即出現在門口,一見一身青衣短打、面蒙青色頭套的楊帆,不由雙目赤紅,拔刀就衝了上來。 刀風呼嘯,吳少東聲到人到,掌中一口刀剎那間一連劈出十幾刀,楊帆身遭周圍好像旋起了一道道光暈,吳少東的攻勢可謂悍猛異常。 楊帆在兩名侍衛和一個千牛備身的聯手合擊之下仍然游刃有餘,短劍如電,一名侍衛打著旋兒狂叫著摔跌出去。楊帆縱身撲近,短劍在另一名侍衛刀上一點,身形一矮一彈,靴筒中的刀已握在掌中,自下斜上,刺向吳少東的咽喉。 「殺!」 斜刺裡突然亮起一片刀光,楊帆這一劍雖能要了吳少東的命,自己的手臂勢必也要被斬下來,楊帆及時收刀,旋身避讓,身形倒縱間,反握劍柄一刺,另一個侍衛哀嚎一聲,仰面摔出,氣絕身亡。 楊帆雙足剛一落地,兩口刀便罡風呼嘯、同時劈來。 中郎將蔡東成到了,與千牛備身吳少東,合戰楊帆。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六章 以血還血 梆子聲、鑼鼓聲響作一片,隱藏在楊府各處的游哨暗哨們紛紛向這裡聚集過來,弓箭手張弓搭箭,緊緊地瞄著走馬燈般戰作一團的三個人,卻不敢發射。 三個人走形換位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他們的眼力根本跟不上,這一箭射出去,指不定會射到誰的身上。 蔡東成和吳少東和楊帆甫一交手,就發覺這個人的武功很高明。 一寸短,一寸險,楊帆手中都是短刀短劍,緊緊纏住他們,招呼的儘是身上要害,他們也想退開,讓弓箭手把楊帆射成刺蝟,然而楊帆纏鬥極緊,他們根本脫不了身,現在只要一退,就會被楊帆趁隙刺中,他們只能不斷地變換身形,不斷地揮刀猛擊。 表面上看來,兩口橫刀呼嘯縱橫,似乎已經把刺客完全籠罩在他們的攻擊之下,而實際上他們卻是有苦自家知,有心脫困,無力脫身罷了。 而圍上來的侍衛們卻看不出此中的門道,他們都以為兩位將軍已經佔了上風,是以只是緊緊地把住四下的門戶,防止這刺客逃走。 楊帆與兩人越纏越緊,身形在霍霍的刀光下漸漸萎縮,似乎馬上就要被兩口鋒利的千牛刀切得粉碎,突然楊帆一聲長笑,矮下去的身形乍然暴起,手中的短劍突然爆出比蔡東成手中的千牛刀更加燦爛絢麗的光芒。 他一刀緊似一刀,每進一步,根本叫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刺了多少刀,而蔡東成則在疾退,每退一步,手中刀都舞如光輪,拚命抵擋著楊帆的瘋狂反撲,在他們後面,吳少東搖晃了一下身子,猛地插刀於地,這才撐住了身子。 一口短劍正插在他心口位置,直沒至柄,楊帆在關鍵時刻脫手將手中的短劍飛了出去,直接貫進了他的心臟,切斷了他的心脈。短兵器的防不勝防就在此處,楊帆很清楚,吳少東已命不久矣,所以才放膽集中全力,要拿下蔡東成。 四下裡虎視眈眈,箭鋒所向,他也不敢稍有怠慢,只要蔡東成脫離戰團,他就危險了。情勢急轉直下,所有的人都緊張起來,所有的弓手都拉開了弓弦,箭簇前指,隨著二人急轉的身形移動,卻遲遲不敢射出這一箭。 「韶州血案,一百四十七條人命!狗賊,納命來!」 激鬥中,楊帆突然舌綻春雷,厲聲吼出了這句話!所有人都在猜測他的來意,所有人都在猜測刺客的目的,今日,他公開一戰,也公開了自己出現於此的原因,他是為桃源小村所有父老,為他的爹娘、為他的阿姊,討還一個公道! 「來」字出口,楊帆突然倒縱出去,人影乍分,蔡東成依舊揮刀、疾退,一連退了三步,方才喘息站定,燈籠火把照耀下,傳出一片片驚呼聲,蔡東成身上到處都是血跡,汩汩鮮血殷殷流出,瞬間就把他的袍子染成了一件血袍,也不知道他在這剎那間已被楊帆刺了多少劍。 楊帆的身影卻在滾身疾退,一直退到了挺刀僵立的吳少東身邊,吳少東已氣絕身亡,但是僵硬的身軀依舊拄著鋼刀不倒,楊帆兔起鶻落地閃到他身邊,一把搶過了他的千牛刀,吳少東的屍身失去支撐,向前仆倒。 楊帆掌中刀白光一閃,一顆人頭便被斬落在地。 不遠處,蔡東成兩眼無神地看著這一切,無力地舉了舉刀,便鬆開了手掌,掌中刀應聲落地,他的身體也慢慢地向後仰去。 楊帆手一揚,掌中幻化出一道光輪,呼嘯著捲向蔡東成,與此同時,他的身影疾退,退向蔡東成和吳少東閃身出來的那間房子。 只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掠過台階、掠過門扉,倏然閃到了房中去。人影進屋,兩扇門扉立即砰然合攏,幾枝適時射到的利箭篤篤地釘在門板上,上好的楠木大門被射穿。 「呼!」 旋轉如輪的刀輪從將傾未倒的蔡東成頸間掠過,將他的頭斬了下來。這刺客殺了人還不算,竟然還冒著被利箭射中的危險,執意要斬下對方的人頭,哪怕對方已死,也定要殘戮其屍,這是怎樣的忿念? 仔細想來,似乎奉宸衛的一位郎將、四位千牛備身,竟然沒有一個不是身首異處,五個人,五顆頭,奉宸衛的這幾位將軍只是來為他們郎中助拳擒賊的,怎麼竟招來這刺客如此之大的冤恨? 所有的人都拿著兵器,舉著火把站在那兒,望著地上的兩具無頭屍體,心頭一陣陣的發寒。 他們正驚慌失措的當口,滾滾濃煙伴著火光從房中冒了出來,刺客縱火燒屋了。緊接著,一處處火頭起來,到處都是火光沖天,整個楊府在這一天的晚上,燦爛了洛陽城的夜空。 整個楊府亂成了一鍋粥,救人的、逃命的、搶救財物的…… 哭嚎聲、咆哮聲、叫罵聲…… 坊丁、武侯、官兵、刑部公差、洛陽府公人、楊家的家將奴僕,這些人各有統領,互不相屬,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頓時沒頭蒼蠅般亂作一團,在各自上官的指揮下胡亂地應付著眼前的局面。 刺客居然還沒有走,他左一閃,右一閃,不停地縱火,把整個楊府鬧得天翻地覆。官兵在他背後窮追不捨,可他時隱時現,在楊家這樣的環境裡如魚得水,弓箭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完全失去了作用。 似乎在斬殺了要殺的人之後,那刺客大願得償,只想搗亂,雖在追兵逼迫之下,不能對楊家造成比較大的損害,他也不走,而是到處放火、傷人,被他刺傷的公人坊丁和官兵不下數十人,以至於到最後除了那些紅了眼的官兵,其他人只要一看見那刺客出現,就會一哄而散,根本不敢應戰。 「救命啊……」 「救火啊……」 「快把裡面值錢的東西搶出來……」 「抓刺客!」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中,楊帆也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他的肩頭受了傷,一隻手緊緊地摀住肩頭,身上只穿一身小衣,披頭散髮,無比狼狽。 因為執意要斬下吳少東和蔡東成的人頭,楊帆的動作還是慢了那麼一剎,在他閃身避進房間的剎那,一枝利箭穿過將掩的門縫,射中了他的肩頭。為了避免被人看出箭傷,他乾脆往自己的傷口上又刺了一刀,此前持刀傷人,正是為了這一目的。 前邊一處房舍火勢洶洶,劉管事抓著一個人,就吼叫著趕緊救火,剛找人幫他裹好傷口的楊帆也被抓了壯丁,不知他從哪兒折了一段樹枝來,拚命地扑打了幾下,便趁人不備繞到火頭的另一邊,趁人不注意,閃進了一處尚未起火的房舍。 片刻功夫,楊帆穿後窗而出,房中火苗已起。沒多久,楊帆又出現在另一處火場,一盆水潑向熊熊燃燒的數丈高火炬,然後拎著木盆再往回跑,在往水池去的路上殺死了兩個落單的士兵。 一會兒,偏院的廚房也起了火,緊接著,楊明笙的寢居前一桶菜油摔在地上,變成了熊熊烈火。 「哎喲,怎麼了,怎麼了?」 楊帆正倉惶亂竄,迎面跟一個人撞做一堆,一起摔倒在地。那人慌裡慌張地爬起來,正是楊明笙的小書僮木釘兒。 楊明笙現在讀不得書,也辦理不了公事,連茶都喝不得了,脾氣變得越來越怪異,所以木釘兒這幾天不用侍候他,他的宿處也借給了一位刑部巡檢,自己搬到前宅去住了,這時剛剛跑到後宅。 木釘兒帶著哭音兒道:「刺客放火啦!殺了好多人,快救火,快救阿郎!阿郎的住處起火了!」 「快啊,快救阿郎出來!」 劉管事一臉煙熏火燎地出現在楊明笙的寢室門口,帶著哭音兒喊道:「快著些,救阿郎出來啊!」 這時的房舍多是木製,本來就容易起火,楊帆又在地上潑了一桶菜油,那火就更猛了,大火熊熊,封住了門窗,隔著三四丈遠,就得遠熱浪撲面,炙得面皮生疼,誰敢上前? 劉管事舉手向天,大吼道:「快救阿郎出來!十萬錢,賞十萬錢吶!」 錢這東西,有命掙也得有命花才成,那刺客到處殺人,現在就連楊府許多下人都東躲西藏,自尋生路去了,身邊幾個家人假惺惺地潑一盆水,撲兩下火還成,叫他們衝進火宅救人,誰肯?大家只當沒聽到。 「一百萬錢!誰救阿郎出來,賞一百萬錢!」 劉管事急瘋了心,混亂中也找不到夫人,乾脆就當了這個家,拿出了一百萬錢的重賞。 火光熊熊中,楊帆挺身而出:「我去!」 四下的家丁僕役侍婢們一起看向他,只「見」他站在錢眼裡,頭頂著「開」,腳踏著「元」,左手撐著「通」,右手扶著「寶」,一向靦腆、羞澀的少年形象,突然變得異常高大起來。 劉管事激動地道:「好好好,你快救阿郎出來,我絕不食言!」 楊帆搶過一床棉被,旁邊幾個家僕馬上抬來幾桶水潑在棉被上,楊帆把浸了水的棉被一裹,飛奔幾步,一頭撲進火堆…… 第三卷 莊周夢蝶 第七十七章 火中祭 房間裡的火其實不是太大,外間房裡絹制的坐屏已經被高溫氣浪燎著了,但是傢俱器物依舊無恙,此刻的房間,就像花果山的水簾洞,外邊一片水幕,內裡卻是別有洞天。 楊明笙摸索著走到房間門口,儘管他的臉裹在厚厚的繃帶裡面,但是手腳受到的烘烤、呼吸吞入的熱浪,依舊使他清楚地意識到,房子裡起了大火,楊明笙忍不住大叫起來:「來人吶!快來人吶!」 他曾經覺得已生無可戀,可是當死神真的走到他面前時,他還是感到了由衷的恐懼。 「郎中大人不必著急,火要燒過來,還要一陣子呢。」 他的耳畔忽然響起一個蒼老中帶著些沙啞的聲音,這個聲音楊明笙實在是太熟悉了,他這些日子也不知做過多少噩夢,夢裡都有這個聲音。楊明笙驚得一跳,差點兒一跤摔倒,但是被一雙手臂穩穩地扶住了。 房間裡熱浪滾滾,楊明笙卻徹骨生寒,他永遠也忘不了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用沸水殘忍地燙瞎了他的雙眼,燙壞了他面容,毀去了他的前程和希望,現在,他又聽到了這個聲音,楊明笙的身子劇烈地發著抖,突然嘶聲問道:「蔡東成呢?」 「死了。」 「吳少東呢?」 「也死了。」 那人輕輕地笑:「此外,還死了一些人,現在,你這幢宅子正在著火,等到天亮的時候,你的府邸就會變成一片白地。」 楊明笙嘶聲大叫起來:「惡魔,你這個惡魔!」 「稍安勿躁,楊郎中,我們的時間可不多。」 耳畔的聲音很溫柔:「這場火其實一點都不大,燒掉的也不過就是你楊家的一幢宅子,對整個洛陽城來說,甚至對整個修文坊來說,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不會影響到別人家,甚至對你自己的親人和家人,都沒有多少影響。」 外堂已經開始燃燒起來,門窗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就像過年的爆竹一樣。 楊帆道:「你們夫妻兩個並不和睦,我聽說,連你的女兒都不是你親生的。」 楊帆貼近他的耳朵,小聲道:「那個小丫頭,我見過她,長得很漂亮。那眉眼五官,跟你確實一點都不像,郎中大人真是明察秋毫,她的確不是你的女兒,難怪你這麼不喜歡她。」 楊明笙氣得渾身都發起抖來,眼眶處一處處的痛楚,應該是傷口繃裂了:「你給我滾開,滾開!」 楊帆悠然道:「你死了,你的娘子可以改嫁,說不定就可以嫁給她真正喜歡的意中人,而你替人家養了這麼多年的好女兒,也會找到她的親生父親,她們都可以生活的更好,至少比在你身邊時快活。你的家人奴僕,也可以收拾收拾,另投他人了。 還有你這個宅院,等它燒成一片白地以後,你的娘子或許會把這塊地賣給他人,搬去與她的情人雙宿雙棲,又或者她會在這裡重新蓋一幢豪宅,畢竟,她的娘家雖然無權,卻很有錢的。他們可以在這裡蓋一處寢居,在你的屍骨上面,架起她的婚床。」 楊明笙的身體在發抖,楊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把刀,深深地刺在他的心裡,楊帆所說的每一句話,無疑都有很大的可能會變為現實,正因如此,那種憤怒和悲傷,遠比他肉體上的痛苦更叫他難以忍受。 可他現在已不是威權極重,手掌生殺大權的刑部司刑郎中,熊熊大火中,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刺客隨時可以把他像一隻螞蟻般輾死。 他在發抖,抖得像風中的一片落葉,楊帆的聲音漸漸冷下來,就像一陣蕭瑟的秋風,從他身上刮過:「而我呢?楊郎中,您放的那一把火,燒的卻是我的天,燒掉了我所擁有的一切! 那天,是我從樹上摔下來,在家養了三個月後第一次出門。那天,我娘正在家裡給我熬骨頭湯,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還得繼續補養,我爹正在削一根戒尺,因為我不肯好好讀書,上一根教訓我的時候把戒尺打折了…… 那天,秀秀姊正在陽光下繡嫁衣,裘伯伯和方伯伯正在樹蔭裡下著棋,那是一棵槐樹還是榆樹我已經不記得了,實在是太久了……,那一天,鄰居家的三喜子正在野地裡放羊,我被一隻大白鵝追著,姐姐背著我逃上山……」 楊帆眼裡漸漸蓄滿了晶瑩的淚水,他看著已站立不穩的楊明笙,火光映在他的臉上,卻像映著一塊冰似的寒冷:「你一聲令下,我的親人全都死了,我的朋友、鄰居也都死了,那座村莊被冠以瘟疫之名,從此成為棄地,現在成了一片荒地。你害死了我全家人,我卻只找你一人尋仇,禍不及你妻女,你比我要幸運多了,你說是不是,楊郎中!」 「你……你不是一個老人!」 楊明笙聽著他的話,突然回過神來。 楊帆靜靜地道:「對,我不老,那年我才九歲,拜你所賜,從那一年起,我就成了一個孤兒!」 他的聲音不再蒼老,恢復了清朗的少年人嗓音。 楊明笙顫抖的身體漸漸平靜下來,他已經知道自己絕無生路,對方不會放過他,又何必再害怕?他畢竟不是一個普通人,這時靈識漸漸清明起來,回想著當初的一切,他已談不上再恨,畢竟對方有足夠的理由來找他復仇。 雖然如果他有一線可能,他依舊不會放過置對方於死地的機會,但這本身與仇恨無關,可他也知道,這種機會也是絕不可能的了,他現在只剩下一個疑惑:這個人為什麼還要冒險闖進房來見他? 「楊郎中,你的性命,就到今天為止了,我來見你,是想問清楚,到底是誰,讓你們千里迢迢趕到韶州殺人,幕後主使是誰,目的是什麼?」 楊明笙發出一聲怪異的冷笑,嘲弄地反問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告訴你?」 楊帆道:「因為,蔡東成幾個人都死了,你馬上也要死。如果你不告訴我,很可能我就永遠都查不出韶州血案的真相。」 楊明笙冷笑道:「那又怎麼樣?難道韶州血案不能平冤昭雪,我就死不瞑目?」 楊帆冷靜地道:「那樣一來,我就找不到真兇,我找不到真兇,就無法繼續查下去,我無法繼續查下去,那麼……對我而言,固然是一個遺憾,但是我就不會有任何危險,我可以買房置業、娶妻生子,好好地生活一輩子,而你背後的真正主使,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直到壽終正寢,我想,這些,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這些話聽著有些饒嘴,但是楊明笙聽懂了,所以他沉默起來。 楊明笙沉默了很久,火已越燒越近,連楊帆都有了窒息感和灼痛感。時不時的,會有一塊燃料的木料從房上砸下來,火星子就撲到他們面前,這幢房子已經快塌了。 楊帆裹起了被子,說道:「本來我想給你一個痛快,現在,你在火中慢慢地燃燒吧,火焰吞噬你的肉體時,記得好好想一想,曾經有過多少無辜的人,就是這樣死在你的手下。」 楊帆想要縱身奔出屋子,楊明笙突然叫道:「等一等!」 楊帆站住腳步,楊明笙尖聲道:「苗神客、丘神績!」 楊帆閃到他身邊,抬腳一踢,用一張方幾,撞飛了掉下來的一根木樑,漫天火星中,追問道:「苗神客、丘神績?他們為什麼要屠滅那個山莊?」 丘神績的名字他是聽說過的,但是苗神客卻不曾耳聞。 楊明笙瘋狂地笑了起來,笑聲聽著有些像是在哭:「我怎麼知道!哈哈哈,權貴眼中,我楊某人也不過就是個鞍前馬後的無名小卒,叫我做事,就得做事,我怎麼知道為什麼?哈哈哈哈,我也想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 楊帆從火堆裡衝出去的時候,身後的房子搖晃了幾下,轟然塌了下去,火焰隨即大熾,烘得人一連退出十多步去,才能站得穩腳根。 楊帆身上的衣服燎壞了多處,頭髮眉毛都燒焦了,劉管事一把扶住他,急問道:「我們阿郎呢?」 楊帆搖搖頭,道:「火太大了,小的……沒有摸到郎中,後來實在是捱不住,就跑出來了。」 天邊一抹魚肚白,漫天飛舞的火焰當中,則天門上的鐘聲敲響了。 滿城鐘聲,掩住了楊明笙府上的哭喊聲……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七十八章 姜神醫駕到! 「你呀,楊郎中府上有那麼多的軍士和公差,什麼時候輪到你去逞能了,偏偏你要衝進去救人,瞧你傷的,這要是落個殘疾可怎麼是好……」 江旭寧坐在榻邊,一勁兒地埋怨,她娘和馬橋站在一旁,話都讓江旭寧一個人說盡了,連他們都插不上嘴。 面片兒是個未出嫁的大姑娘,而楊帆是個單身的小伙子,所以江旭寧平時不到楊帆家裡來,這一次聽說楊帆在郎中府上受了傷,情急之下,才拖了老娘趕來探望。 楊帆靦腆地道:「寧姐,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的傷是闖進楊郎中臥房救人之前就已經傷了的,那刺客在府中到處亂竄,放火行兇,我正在屋裡睡覺,聽到府中吵嚷,迷迷糊糊跑出去,迎頭就挨了一刀,虧我跑得快。只是可恨,那劉管事一開始明明喊給一百萬錢的,要不我哪能衝進火場玩命……」 劉管事當時情急之下,喊的是賞一百萬錢,不過人既然沒救出來,這懸賞自然就理由很充份地縮水了,最後只給了他一萬錢。 江旭寧在他額頭點了一指,嬌嗔道:「你呀,要是你衝進去,把臉燒傷了怎麼辦?燒得跟個醜八怪似的,那時候你哭都哭不出來了,真是要錢不要命!氣得我真想不管你來著,這是我娘一早就給你熬上的雞湯,快趁熱喝了吧。」 她扶著楊帆坐起來,江母從瓦罐裡倒了一碗雞湯,楊帆接過來剛喝了幾口,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抬頭問道:「寧姐,這雞湯哪來的?你……把家裡那隻老母雞殺了?」 江旭寧點了點頭,楊帆惋惜道:「唉!那隻老母雞很能下蛋的,怎麼就殺了,怪可惜的!」 江旭寧白了他一眼道:「不然你哪有雞湯喝?一隻老母雞比你的性命還金貴麼?」 江母在一旁道:「是啊!小帆,你就別跟我們客氣了。雖然你跟我們家非親非故的,可就跟一家人一樣親,上一次,寧兒那婚事,虧得你幫忙,要不然,她這輩子都沒好日子過了。大娘就這麼一個女兒,若是眼睜睜看著她跳進火坑,死了都閉不上眼。」 她撫摸著楊帆的頭髮,和藹地道:「大娘沒有兒子,拿你當親兒子一樣看的。還有馬橋……」 江母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馬橋,馬橋自打進屋就沒怎麼說話,偶爾偷偷看向楊帆的目光裡,會隱隱帶著一絲怪異的味道,只是因為面片兒一進屋就對楊帆數落個沒完,楊帆無暇他顧,也沒看出他的怪異來。 江母道:「馬橋是我從小看著長起來的,跟寧兒也是極要好的朋友。大娘歲數大了,以後你們這些年輕人,都是街坊鄰居的住著,彼此要相互照應呀。」 楊帆道:「大娘放心,我跟寧姐還有橋哥兒,雖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可這份情意卻不是假的,我們會相互扶持、相互照應的。以後,我們不管誰富貴發達、不管誰窮困潦倒,這份情意都永遠不會變。寧姐,橋哥兒,你們說是不是?」 馬橋聽到楊帆這番話,眼中埋藏的一層疑慮像清晨的霧霾一樣被驅散了,他重重地點一頭,道:「對!不管咱們今後變成什麼樣兒,始終是好朋友、好兄弟!」 說著,就涎起臉,對江母道:「小帆喝湯,我來吃肉吧,反正這肉味兒都燉出去了,柴得很,不吃可惜了的。」 江母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呀,就知道吃!喏,拿去,把肉撈出來。唉,瞧這屋子裡亂的,大娘和寧兒幫著拾掇一下。這男人吶,家裡頭要是沒個女人照應著……」 說到這兒,江母忽地想起楊帆的準新娘子剛跟人跑了,不由自悔失言,趕緊悶頭幹活,不再言語。這時候,外面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這裡是楊帆的家麼?」 話音未落,門就已經被推開了,一個女人邁步走了進來。 馬橋抬頭一看,不悅地道:「哎!這位大娘好沒道理,怎麼不經主人允許就撞進來了。」 那女人一聽,臉頓時就拉長了,朝他翻了個白眼道:「什麼大娘,誰是大娘?老娘還是位姑娘!」 這位還是姑娘的大娘大概有三十三四歲年紀,身材有些豐腴,模樣還挺耐看的,細皮嫩肉,只是薄唇微勾,杏眼微挑,怎麼看都有一種跋扈之氣。她穿著一身青衣,從髮式上看,也確實是未婚的姑娘打扮。 這位青衣姑娘看看一旁的江母和江旭寧,瞪起眼道:「不是說楊帆獨身一人,沒有親人家眷嗎?你們是誰?」 江母不知這女人是何來路,便解釋道:「哦,我們是小帆的鄰居,小帆受了傷,我們過來幫忙照顧一下,這位姑娘是?」 這時楊帆也把湯碗放到了一邊,看著這位自稱姑娘的大嬸,有些疑惑地問道:「我就是楊帆,姑娘是哪位?」 那位青衣姑娘繞過江母,看見楊帆坐在榻上,登時唇角一抿,眉梢一順,換了一副開心的模樣,那聲音都透著一股子膩人的甜:「這位就是楊家二郎了吧?啊!還好還好,雖然頭髮燎壞了,可是卻沒灼傷了皮膚。哎喲,這是傷著哪兒了?不要緊吧……」 姑娘一面說,居然就動手動腳地想要替他檢查起來。楊帆莫名其妙,連忙躲開這位自來熟的大嬸,問道:「姑娘是什麼人?」 青衣姑娘笑道:「奴家名叫彩雲,我家主人聽說二郎受了傷,特意讓奴家帶了醫士來給二郎瞧瞧。」 唐朝時候,做醫生的被稱為大夫、醫師,到了五代末,北方仍稱大夫、醫師,南方則開始稱為郎中,到了宋代就被稱為醫生了。這個時代,做醫生的稱為大夫、醫師就沒有錯,但是能被稱為醫士的,則必定是在醫道上有所建樹的人,不說是杏林國手吧,也得是響噹噹的一方人物,對方竟然請了一位醫士來,足見對他的重視。 楊帆一愣,訝然道:「不知姑娘的主人是哪一位,素昧平生的,何以延請名醫,為在下療傷呢?」 彩雲雙眸一飛,笑靨如花地道:「我家主人是楊郎中家族裡的一位遠房長輩,二郎冒險入火救人,雖然不曾救得郎中出來,可是此等行為我楊家還是感念在心的,那劉管事只以一萬錢相酬,家主人聽說之後很是不悅。 楊郎中雖然不在了,可楊家還在,如此薄情寡義之舉豈能出自我楊家之手?因此上,我家主人才延請名醫,叫奴家領來,先為二郎診治一番,家主人正忙於為郎中處理後事呢,等喪事辦妥還會親自登門致謝的。」 彩雲說罷,就像一隻喜鵲似的飛出去,站在門口喜孜孜地叫:「姜醫士,快請進來。」 楊帆和馬橋面面相覷,江旭寧在一旁歡喜地道:「難得,這楊家的遠房長輩倒是個明事理懂人情的,要是他們楊家對小帆不聞不問的,還真要叫人戳脊樑骨,以後怎麼在修文坊裡住下去?」 楊帆暗暗一蹙眉,心中總覺得那個叫彩雲的婢子所言有些不盡不實,楊家的一位遠房長輩,如此愛惜楊家名聲,為了不致叫人說他楊家寡情薄義,就主動延請名醫上門為他診治?他這麼做就不怕楊家不痛快? 「難道有人對我起了疑心,尋個借口查我的傷口?」楊帆暗暗戒備起來。 院門兒外面停著一輛馬車,隨著彩雲姑娘的一聲喊,從車上走下一個圓領大袖的青袍老者,頭戴湖絲帕頭,頜下一縷長髯,風度翩翩,儀度不凡,緊接著又從車中走下一個小廝,挎著一口藥匣,在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丁陪伴下走進來。 那老醫士乃是洛陽城裡有名的醫生,姓姜名業淳,在杏林中很有些名望,綽號就叫「妙手回春」。只是這位郎中唯利是圖,如果你沒有錢,就算你馬上要暴死在他家門口,而他只要伸一根小指就能救你的命,他也是絕不出手的,因此醫德有虧,所以聲譽一向不大好。 不過,這位姜醫士一身醫術確實極高明,平素一向出入的都是豪門大宅,如今鑽進這麼低矮的小屋,姜大醫士很是有些不情願,他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用手帕掩了口,睥睨著房中眾人。 楊帆暗暗提著小心,說道:「有勞先生了,在下只是中了一刀,受了些小小的外傷,如今已經敷了藥,無需再診治的。彩雲姑娘,還請回復貴主人,就說足下好意,楊某心領了。」 楊帆話音剛落,姜大醫士便拈著手帕向他一指,叱喝道:「無知小兒,是你懂還是我懂?!小小外傷?無知!無知之極!磕碰扭挫、跌仆撞擊、乃至蟲蟻咬傷,燙傷、燒傷、凍傷等,無分大小,皆可致命,豈可等閒視之?」 楊帆被罵的一愣,忍不住說道:「姜醫士,在下只是中了刀傷,不是跌打扭傷,也不是蟲蟻咬傷,更不是燙傷凍傷啊。」 姜醫士吹鬍子瞪眼,又道:「無知小兒,是你懂還是我懂?老夫這麼說,是告訴你,一個不慎,小恙便成大疾,輕則瘀血腫痛、筋傷骨折,出血化膿,重則損傷內臟,昏迷抽搐、經久不愈,甚而變成痙症(破傷風)不治而亡!況利器創傷乎?」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七十九章 妙手回春強探春 屋裡幾個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江母,平素磕了碰了刮道口子從來都不當一回事的,如今被姜醫師這麼一說,好像楊帆得了絕症馬上就死似的,一個個都駭得變了臉色。 姜大醫師滔滔不絕地道:「再說燒燙傷,火毒入體,輕者損傷肌膚,創面紅腫熱痛,炙起火泡,重者肌膚燒成……」 楊帆趕緊打斷他的話道:「姜醫士,在下沒有燙傷,只是被火燎了一下,眉毛頭髮燒得捲曲了而已。」 姜醫師眼睛一瞪,又大喝道:「無知小兒,是你懂還是我懂?這燒燙傷有明有暗,明傷燒在表面,熱毒外洩,肌膚潰爛,若是暗傷,熱毒內侵,中傷臟腑,輕者火熱內攻,體液滲出,煩躁不安、發熱口乾、尿少尿閉,重者亡陰亡陽,而致死亡。」 江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趕緊對楊帆道:「小帆,你可不要執拗,姜醫士可是咱洛陽城裡的七大名醫之一,姜大醫士的話總歸是不會錯的,你快叫姜醫士給你好好看看吧。」說完她又小聲道:「反正不是咱花錢。」 姜醫士把大袖一抖,露出兩隻手來,朝身後一背,朗聲說道:「揚戈,準備診治!」 他那小徒弟答應一聲,放下藥匣便往外趕人:「出去,都出去,我師傅要準備診治了。」 江旭寧詫異地道:「我們只在一旁看著,並不說話,就不用出去了吧。」 揚戈如他師傅一般,把眼一瞪,老氣橫秋地道:「糊塗!病患乃是男子,身上有傷,若要診治,難免寬衣解帶,你一個女子,如何方便待在房中?」 江旭寧一聽也是道理,便與母親退了出去。 馬橋說道:「我是男人,不用出去了吧?」 揚戈又把眼睛一瞪,斥道:「糊塗!家師醫術,一向秘不外傳,我們怎知你懂不懂醫術,會不會偷學?難道不該避一避嫌疑麼?」 馬橋聽了,狼狽而出。 那彩雲姑娘也退出去,把房門一關,屋裡便只剩下楊帆、姜醫士師徒和那兩個青衣小帽的豪門家奴了。 楊帆冷眼旁觀,隱隱覺得,這位姜醫士此來目的絕非如他所說,心中暗暗起了戒備,面上卻仍是一副任由擺佈的模樣,倒要看看他們究竟要玩什麼花樣。 姜醫士走到楊帆身邊,俯身看了看他,點頭道:「嗯!頭髮燎掉了幾綹,眉毛也有些烤糊了,不過這沒有關係,將養些時日,也就長出來了。實在不濟,老夫還可以調治幾服藥物,內服外敷,保證毛髮濃亮如初。」 楊帆乾笑道:「姜醫士,頭髮就算燎光了,也不至於有性命之憂吧?您是不是……應該先給我看看傷勢?」 「哦!對,對!你傷在哪裡?」 楊帆指了指左肩道:「在下左肩中了一刀,好在不是要害,我感覺,活動起來並不太受影響,想是不曾傷了筋骨。」 姜醫士鬆了口氣道:「只是傷在肩上?那就好,那就好!解開來瞧瞧。」 那小徒弟上前給楊帆解開肩頭纏綁的繃帶,楊帆也不言語,只是任由他們擺佈,待傷口露出,姜醫士俯身仔細看了半晌,點頭道:「嗯!不錯,雖然傷口較大,卻不曾傷筋動骨,將養些時日也就好了。」 他又嗅了嗅楊帆肩頭所敷的藥物味道,一臉不屑地道:「這也叫金瘡藥麼?至少缺了四種關鍵的藥物,傷口痊癒的必然較慢,如果換藥不及時,難免還會化膿腐爛,及便痊癒,也要留下一個大大的疤痕,不美、不美,殊為不美。」 姜醫士仰起頭來,鼻孔朝天地道:「徒兒,刮去他傷口所敷藥物,給他換上為師自配的上等金瘡藥。」 揚戈答應一聲,便打開了藥匣,取出一盒如玉白瓷的藥膏,打開蓋,一股濃郁的藥香頓時撲面而來。楊帆任他刮藥敷藥,並不拒絕。雖然他懷疑對方為他診病的用心,卻不懷疑對方藥物的真假。 如果對方在傷處看出什麼破綻,大可敷衍一番,轉身便走,調來大批官兵包圍這裡,不可能事先準備做了手腳的藥物拿他,官府畢竟是官府,不是下五門的飛賊。再說,如果真是官府要拿他,直接把他抓進大獄再查他是否冤枉才是最可能的手段。 藥物敷好,患處頓時傳來陣陣清涼,痛楚感覺頓時大減,看來這姜醫士雖然醫德不好,為人狷狂傲慢,但是確實有傲的本錢。待藥物敷好,換了上好的白疊布細細包紮完畢,姜醫士又道:「來,解去他的衣衫,老夫再細細檢查一下別處。」 揚戈答應一聲,便給楊帆寬了上衣,姜醫士眼睛一亮,打量著楊帆兩塊結實的胸肌,和腹部壘壘板塊似的腹肌,嘖嘖讚道:「好!看不出,你相貌清秀,外表清瘦,身子竟是這般結實,嗯,不錯,相當不錯!」 看他那副別具意味的笑容,就像一個老鴇子突然低價買入了一個自賣自身的絕代佳人,看得楊帆有種毛骨怵然的感覺。姜醫士笑吟吟地又道:「來來來,你們兩個也上去幫忙,解開他的下衣,讓老夫檢查一下。」 楊帆大驚失色道:「姜醫士,我的下體並沒有受傷啊。」 姜醫士捻著鬍鬚,慢條斯理地道:「這就是老夫方纔所說的火毒的問題了。若是火毒內侵,不能外解,則損傷經脈,致經絡淤閉。女子屬陰,火毒攻心,則反映在臉面上,紅腫熱痛或有瘀斑。男子屬陽,火毒攻心,則現其表象於下陰,是故,要查下體。」 楊帆可不是個沒讀過書的普通百姓,會被他這套玄之又玄的醫病理論輕易唬住。他不但讀過書,而且所習的功夫也不是普通的拳腳,而是極上乘的武功,上乘武功與經絡筋脈等醫學知識有相通之處,一個高明的武術高手,至少是半個郎中。 可是楊帆不好反抗,只好拿出他最拿手的扮相來,一臉靦腆,拉緊腰帶執意不從,姜醫士不耐煩了,把眼一瞪,怒道:「病不諱醫,有病不要緊,諱疾忌醫才是大錯,你是男子,老夫也是男子,怕甚麼!給我摁住他,好好地查!」 肅立一旁的兩個家丁一聽,一擁而上,將楊帆摁在榻上,揚戈撲上去,「唰」地一下掀開被子,又「唰」地一下,麻利地扯下了楊帆的犢鼻褲,「妙手回春」姜老爺子便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 房間裡的診治似乎時間並不太長,但是診治過程似乎挺複雜,江旭寧和馬橋候在門口,只聽見一會兒姜醫士大呼:「病不諱醫,你掙扎甚麼?」 一會聽見揚戈大喊:「你不要亂動,小心碰裂傷口,剛敷了藥的。」 「按住,按住,把他按住!」 「不錯,哈哈,不錯!」 江旭寧和馬橋面面相覷,一臉的莫名其妙。江旭寧不知就裡,也想不到別處,只以為楊帆的傷勢不像他自己說的那麼簡單,心下很是擔憂。 馬橋卻不免想得多了:「病不諱醫。他肩頭中了一刀,有什麼需要避諱醫師的?莫非是……,哎呀!那天愛奴居然跟人跑了,不會就是因為……」 馬橋正越想越歪,房門突然大開,姜大醫士拍著手,從房間裡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江旭寧趕緊問道:「不知小帆傷情如何?」 姜大醫士傲然自得地道:「他的傷固然不輕,不過有老夫的回春妙手,再重的傷也不要緊,老夫已給他留下了傷藥,白匣外敷,黑匣內服,每日服用一次、換敷一次,好好靜養,十天半月的功夫,就會生肌痊癒了。」 姜大醫士捻著鬍鬚想了想,又道:「嗯,回頭老夫再著小徒把調理頭髮的首烏膏也送來,每日一服,叫他按時吃下。」 「首烏膏?」 江旭寧一愣,實在是想不出這位神醫聖手怎麼會從那麼嚴重的傷勢問題上突然轉移到頭髮眉毛的問題上來,楊帆是個大男人,又不是女孩子,用得著這麼在乎頭髮眉毛麼…… 姜醫士也不等她再問,便大搖大擺地往院門外走去,他的徒弟緊隨其後,兩個家丁扎撒著手最後出來,彩雲姑娘站在門口沖裡面說了一句改日再來探望的話,便急急跟在姜醫士後面走了出去。 上了車,彩雲迫不及待地問道:「姜醫士,怎麼樣?」 姜業淳搖頭晃腦地道:「其形也,如杵。其色也,嫣紅。頭大如菇,莖幹挺拔,觀其形,察其色,隱如龜伏,勃如怒蛙,體魄健壯,腎水充足,實乃大妙之物也。」 彩雲姑娘聽得雲山霧罩,瞪著眼睛問道:「那到底好還是不好?」 姜業淳道:「形態雄偉,本錢十足,於婦人而言,自然是一件絕佳的器物!」 彩雲姑娘這回聽懂了,笑遂顏開地道:「這就成了,公主一定甚是歡喜!」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章 先取苗神客! 姜醫士一行人離開之後,劉大娘母女和馬橋回到房中,免不了很緊張地探問一番,楊帆胡亂應付過去,幾人幫著清掃了房間,又給他做好了明天早上的飯菜,這才紛紛離去。 以往這時候,旁人可以走,依著馬橋的性子,卻總會賴下來與他多聊一陣,不過今天馬橋居然也走的甚是乾脆,說是老娘又研究了一樣賺錢的小玩意兒,要回家幫著幹活。 楊帆心中有事,也未察覺馬橋的反常和眼神中時而露出的一抹怪異。等到幾人走後,楊帆靜下來,才思索起彩雲和姜醫士這些人的來意。他們所說的理由,楊帆是有些不太相信的,他們的診病過程,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那位不著調的姜神醫,似乎對他的傷勢並不是太在意,當然,這也可以說是他醫術高明,這些傷勢確實不放在他的眼裡,可是他居然會在乎眉毛頭髮是否能盡快長好,尤其是以荒誕的火毒理由,強行檢查他的下體…… 楊帆一開始甚至懷疑這些不速之客是天愛奴派來的,那位神秘的女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似乎是無所不能的形象深入楊帆心中,可是因為這位姜神醫古怪的行為,卻又使他放棄了這一想法,天愛奴這樣一位年輕少女,豈會授意姜醫士幹出這等荒唐行為? 這件事的來由毫無頭緒可循,楊帆自然百思不得其解,乾脆便把此事拋在了一邊,這些只是小事,只要能確定對方對他沒有惡意,事情就總有揭開的一天,倒不必刻意去探問究竟,他現在所要考慮的,還是屠村血案兇手的問題。 楊明笙臨死前說出了兩個名字:丘神績、苗神客。 他在洛陽磋砣了近一年的時光,眼下距真相終於踏出了重要的一步,他相信丘神績和苗神客即便不是真正的幕後元兇,亦已相差不遠了。 丘神績這個名字,他聽說過,市井間關於丘家父子的傳說很多。 丘神績乃大唐開國功臣丘行恭之子。丘行恭於隋末天下大亂時聚眾起兵,後來依附了李世民,頻立戰功。在與王世充一戰時,李世民的坐騎「颯露紫」中箭,丘行恭把自己的座騎讓與李世民,手執大刀馬前開路,殺出重圍,從此成為李世民寵信的大將。 貞觀十七年的時候,代州都督劉蘭成被告發謀反,判以腰斬,丘行恭負責監刑,竟然一時興起,當眾挖出了劉蘭成的心肝烹食下酒,引得世人一片驚駭,為此受到李世民的責備,此後便稍有疏遠。 丘行恭生有四子,丘神智、丘神績、丘神福、丘神鼎。其中以第二子丘神績最具乃父之風,丘行恭的四個兒子裡面也只有他繼承了乃父的一身武功,如今依舊擔任武職,現任左金吾衛大將軍。 這丘神績比起其父更加驍勇,也更加殘忍,他任左金吾大將軍時,曾奉命前往巴州監視廢太子李賢,丘神績趕到巴州,便立即勒逼廢太子李賢自盡,回京後卻說是因為誤解了太后的旨意。 百官嘩然,紛紛彈劾,武後見眾怒難犯,便把他貶為疊州刺史,但是沒多久,就又讓他官復原職了,人們這才知道,所謂丘神績逼死太子,實為武後懿旨。人常說虎毒不食子,武後連軟禁之中的親生兒子都捨得殺,實是亙古少有。 去年,李唐宗室王爺越王李貞、琅琊王李沖等反武後,丘神績奉詔平叛,等他率兵趕到時李沖已死,無叛可平,博州官吏素服出迎,向朝廷投降,丘神績便下令把乞降的官員全部殺光,又抄滅其家,受害者逾千餘家,其酷厲可想知。 故而,丘神績雖是武將,卻與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人並列,排為四大酷吏之首,名聲噪於京城。這樣一個人,要說是他幹出屠村血案,實在是尋常的很,然而楊帆卻不能確定楊明笙臨終所言是否屬實。 還有,那個苗神客,到底是什麼人? 楊明笙絕望地說出的那兩個名字的時候,苗神客的名字是排在丘神績前面的,那種時候,生死存亡、烈火焚身,一個人是無暇多加思考的,他說出的話就會最直接。這時被他排在前邊,第一個說出來的人名,必然是在他心中看來,比接下來的人更加重要的人物。 比丘神績更加重要的人物,自己卻根本不曾聽說過,這個人能是什麼人? 楊帆輕輕撫著受傷的肩頭,暗暗思忖道:「看來,得好好打聽打聽這個人的身份。一切,待我傷癒後再說。」 楊帆正想著,房門忽然又叩響了,有人問道:「楊二,可在房中?」 楊帆聽那聲音,似乎是蘇坊正的聲音,不覺有些驚訝,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 楊帆坐起來,揚聲道:「可是蘇坊正嗎?請進來。」 門兒吱呀一聲,蘇坊正走了進來,轉到裡屋,見楊帆正要坐起來,連忙上前道:「唉,你身上有傷,不要動了,躺著,躺著,老夫就是來看看你。」 蘇坊正坐在榻邊,詢問了一番傷情,便從懷裡掏出幾弔錢來,對楊帆道:「楊二,你是為咱坊裡出公差受的傷,坊裡頭自然不能不聞不問,叫人家背後裡戳脊樑骨,說我姓蘇的不地道。 這些錢,是街坊鄰居們湊了一些,老夫自己也拿了一些,你且拿去安心養傷,再買些吃食補補身子。坊裡的事情你不用擔心,老夫已找了人來頂你的差使。」 楊帆道:「多謝坊正,我這傷養上個把月時間也就好了,到時再為坊裡做事,這些時日,確實不宜勞動,只好麻煩坊正安排他人了。」 蘇坊正打個哈哈道:「不不不,等你傷好了,也不由在坊裡做事了。咱們這小廟,哈哈哈……」 楊帆微微變色道:「坊正這是要辭了某的差使麼?」 蘇坊正趕緊擺擺手道:「噯,你可千萬不要誤會,老夫是那種人麼?你放心,只要你還願意做這個坊丁,你自然可以隨時回來,老夫歡迎之到。只不過……」 蘇坊正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笑瞇瞇地道:「你呀,否極泰來,攀上了貴人,這等差使,我怕你是再也不會幹嘍。」 楊帆心中一動,忽地想起了下午突然出現的彩雲姑娘和那位姜醫士,連忙忙道:「蘇坊正,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在下什麼時候攀上了貴人,我怎麼不知道?」 蘇坊正打個哈哈道:「有些事,來日你自然明白,老夫現在卻不好說的太多。總之呢,你到咱修文坊時日雖短,可街坊鄰居的住著,大家都很和睦,像是一家人一樣,不管你將來如何發達,可不要忘了咱們吶,哈哈!」 蘇坊正說著,便站起身道:「好啦,我就不多坐了,你歇息吧,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隨時跟我說,老夫幫你安排。」 蘇坊正說完就笑瞇瞇地離開了,丟下楊帆一個人更是納罕:「貴人?我幾時接觸過什麼貴人,蘇坊正何至於對我如此眷顧?」 楊帆思來想去,不覺又想到了天愛奴身上。 本來,因為姜醫士詭異的舉動,他已經否定了這個想法,可是與他有過交集,又能請得到見錢眼開的姜醫士登門,貌似只有這位身份神秘、神通廣大的女子了。至於說姜醫士檢查他的身體…… 楊帆突然想起了西域平民女子選婿時會試婚,而豪門女子選婿時會先遣女奴與意中人同房,以確定其沒有隱疾再締結良緣的事情,難道天愛奴是要…… 這樣一想,楊帆心中怦然一動,不覺有些心猿意馬起來。和天愛奴在一起的那段時光,雖然他一直裝傻充愣的,可是那無疑是一段很有趣、很值得回味的生活。那個身份成謎,無所不能的小丫頭,已然悄悄走到了他的心裡。 楊帆此時當然還沒有成家立業的打算,當務之急是找到仇人報仇雪恨,再找到阿妹妞妞,至於其它的,他還年輕,大可一步步地來,現在的他即便有條件,也不會讓家室羈絆自己的身子。 可是陡然想到有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姑娘,有意委身於他,那種感覺還是說不出的……舒服。楊帆正舒服著,房門又叩響了,一個細聲細氣兒的聲音道:「二郎在家吧,奴家進房來了。」 「小東姑娘?」 楊帆大吃一驚,趕緊鑽回被窩,閉上眼睛,變成一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的模樣。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一章 落花有意 小東姑娘對他的情意,楊帆心裡很清楚。別人對他好,他就對別人好,別人喜歡他,他自然也喜歡人家,可是喜歡與愛是兩回事,不可能別人只要愛他,他就要愛上對方,他對小東姑娘,著實沒有感覺。 然而小東姑娘一往情深的,又讓他覺得欠了對方的情,難免有些心虛情怯,聽說她來,不知該如何面對,只好選擇逃避了。其實,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委婉的方法。 門輕輕地打開了,小東姑娘邁著貓一樣的步伐,輕輕地走進來,即便以楊帆的耳力,不仔細聽都聽不到,她走路永遠都是這樣,輕輕的,像是擔心會踩死螞蟻似的。 「二郎?二郎……」 小東明明是想喚醒他,卻又像是生怕喚醒了他,所以聲音小小的,楊帆閉著眼假寐,努力保持呼吸的平穩,以免被她看出端倪。 榻邊微微地一沉,小東在榻邊坐下了,楊帆依舊「昏迷不醒」。 過了一會兒,小東姑娘的聲音幽幽地響了起來:「你呀,好好做你的差使就成了,逞什麼英雄,你說你要是真有個好歹,人家官府能管你一輩子麼?年輕氣盛的,一點也不知道愛惜自己。」 頓了頓,細細的聲音又起:「你沒醒著也好,要不奴家還真羞於和你說話。唉!人家知道,自己生得模樣兒一般,阿娘又是特別的厲害,我家只能招上門女婿的,二郎這麼出色的男子,怎麼可能……」 「奴家知道,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有那個福氣,與二郎你做對夫妻的。但是……心裡一旦喜歡了一個人,那就是喜歡了,人家實在想不出要有什麼樣的道理才可以去喜歡,或者不喜歡……」 兩行清淚輕輕地掛在她的眼睫毛上,她哭泣的時候,聲音也是細細的。小東輕輕用掌背抹去頰上那無聲的淚,低低地道:「二郎好生歇著吧,改日若得了空兒,奴家再來瞧你。」 榻邊一輕,小東姑娘輕輕地向外走去,楊帆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過了許久,他悄悄張開眼睛,就見房門已經關上,關得極靜、極輕。 楊帆的目光又看向榻前,榻前放著一隻竹筐,上邊放著一套簇新的衣裳,針腳細密,平平整整,輕輕拿起來,觸手卻有些溫熱,往筐中一看,原來下面卻是一筐紅皮的雞蛋,都煮熟了的,猶帶著一股暖意。 楊帆拿著衣裳,看著雞蛋,一時有些癡了…… ※※※※※ 此後這些天,楊帆一直在家安心養傷,馬橋娘和面片兒娘每天輪流上門幫他做飯,馬橋和江旭寧則幫他換藥,陪他聊天,街坊鄰居也時常來幫著挑一缸水、劈一堆柴。 這些普通的坊間百姓彼此交流感情的方式不是風花雪月、醉酒笙歌,他們的方式很樸實,雖然都是一些小小不言的舉動,卻很暖人心。 在此期間,那位彩雲姑娘又來過幾次,每次都會帶來些坊間百姓平時聽都沒聽說過的高級補品,只是馬橋娘和面片兒娘根本不會做這些山珍海味,統統按著坊間普通菜餚的烹製方式做了鐵鍋燉菜,著實糟蹋了材料。 眼見楊帆的傷勢一天天好起來,彩雲姑娘甚是高興。 雖說這位彩雲姑娘有些勢利,對來楊家走動的坊間百姓一概用白眼仁看人,不過對楊帆畢竟態度不錯,楊帆對她不好露出厭煩的神色,知道她不願被稱呼老了,就一直稱呼這位三十多歲的大姐為姑娘,聽得彩雲姑娘歡喜不已。 只是楊帆每次旁敲側擊地向她問起她家主人的情況時,都會被她顧左右而言它。能在豪門成為主人身邊得力使喚人的,個個都是人精,慣會察顏觀色,聽音辨意,雖然他們都是一些小人物,你想把他們當呆子耍,那是根本不可能。 直到後來,彩雲姑娘想到自家主人對這位俊俏小郎君極為看重,來日他一旦飛黃騰達,那就貴不可言,若能與他結下交情,將來總少不了自己的好處,這才違背了主人的吩咐,稍稍向他透露了一點口風。 彩雲姑娘說:「我家主人吩咐在先,婢子現在不好透露什麼,只等小郎君養好了身子,我家主人自會邀你一會。小郎君且安心養傷,我家主人,那是高高在上,貴不可言,你若能得她青睞,前程不可限量,那時還望郎君多多提攜。」 楊帆欲待再問,彩雲只是笑而不語。楊帆也曾想過跟蹤她的車子,查看她的去處,只是青天白日的,跟蹤不太方便,這人既下了大力氣與自己結交,早晚必會現身,倒不必急於一時。 十多天後,楊帆的傷口已然結痂,雖還使不得大力,但是行走坐臥和一般的舉動,已經全無問題,楊帆便開始著手打聽苗神客的消息。 他以久臥病榻,氣血虛弱,要出去散散步活動身子為由,離開修文坊,去了定鼎大街。定鼎大街兩側加起來長達十六里、高達一丈半的「廣告長廊」可是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其中自然「耳目人」的小招貼。 「耳目人」就是依仗人脈廣泛、耳目眾多,專門幫人打聽消息、尋親覓友的人。這些人的主要生意是幫著外地來洛陽投親訪友的人打聽親友下落,還包括協助尋找被拐賣的孩子和婦女。 楊帆從眾多的小招貼中找到一個「耳目人」的聯繫方式,找到那個人,付了定錢之後,便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過了兩天,楊帆又離開修文坊,趕到了兩人的約定地點,一家小酒館。 這個耳目人叫趙逾,三十七八歲年紀,微微有些發福,一張看起來很平庸也很和善的臉,平平無奇,沒什麼特徵。 楊帆隨便點了幾樣酒菜,二人便在角落裡選了一張几案坐下,楊帆道:「趙兄,不知小弟托付你的事情,可已有了著落?」 趙逾微微蹙起了眉頭,說道:「老弟,你這差使,不好辦吶!旁人要尋親訪友,總有個名姓、職業和原來的居處等等消息,我們訪其鄰居,查其舊籍,只要這人還活著,總能尋得到他,可你給我的消息實在太少了,只有一個人名。」 楊帆笑道:「不錯,正因為難找,才麻煩趙兄麼。」 趙逾搖搖頭道:「麻煩倒不算什麼,只是接了你這差使,我著實費了很大的力氣,托付了許多相熟的衙門胥吏。好在你要找的這個人名字較奇,不易與人重名,饒是如此,也費了我極大功夫,上下打點,托了很多人,這一遭我是賺不到你什麼錢了。」 楊帆會意地道:「哦,若是趙兄查到確切消息,在下可以加付些酬勞。」 趙逾苦笑道:「加是不必再加了,我還要退還老弟一半酬勞才成。因為……慚愧的很,趙某雖然打聽到了那個人的一些消息,卻也只是一些消息,至於他現在的下落,趙某無能,沒有打聽到。」 楊帆怔了怔,略一沉吟道:「無妨!趙兄打聽到多少消息,便說多少消息。原有的酬勞不必退還。我不能讓趙兄白忙一場,你上下打點,都有哪些花銷,但請明言,也由在下支付。」 趙逾聽了頗為意外,沒想到這個僱主竟是這般豪爽,當下又羞又愧,連忙起身道謝,楊帆按他坐下,道:「趙兄不必客氣,請坐下說話,你打聽到些什麼,還請詳細告知於我。」 趙逾道了謝,坐定身子道:「要查這苗神客,其實也容易,因為他這名字好記,而且在官場上也有些名氣,那些官場胥吏大多知道此人,我說做了許多無用功,花銷了許多上下打點的錢,是指想要查他下落,結果費盡心機,毫無結果。」 楊帆點點頭,道:「嗯,這苗神客,究系何人?」 趙逾道:「這苗神客,是高宗乾封元年的進士,中了進士之後,就被任命為周王府戶曹參軍事。這位周王,就是當今天後第三子李顯,如今正發配房州。」 趙逾顯然是真下了一番功夫調查的,說起來十分流利:「後來,苗神客遷升為門下省起居郎,再之後,又升至著作郎兼宏文館學士,仕途還算順利,卻也不算極重的權位。可是三年前……」 趙逾臉上慢慢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緩緩地道:「三年前,突然就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了,某托請了很多在衙門裡當差的朋友,竟然沒有一個知道。更好笑的是,某向一些朋友問起時,他們居然先是一愣,然後才恍然大悟,看來若不是某問起來,這個人居然就這麼被他們給遺忘了……」 楊帆微微蹙起眉頭,問道:「這意味著什麼?」 趙逾道:「這就意味著,他是一點一點,漸漸消失於官場的。」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二章 逝者已矣 楊帆聽了不覺恍然,不錯,以苗神客的官職地位,如果是不幸病逝或者暴卒,朝野間一定會有些傳聞,如果是病逝,朝廷會有相應的撫恤,同樣不該默默無聞。 如果這個人被貶謫、流放、致仕還鄉,或者陞遷,或者依舊活躍於官場,總會有人記得他的。只有他既平安無事,又在官場中漸漸無所作為,大家才會習慣於他的不存在,以至於把他忘到了腦後。 也就是說,這個人從三年前受封男爵之後,就開始淡出官場,用了三年的時間,直到所有人都習慣了他的消失,徹底把他遺忘。 趙逾道:「就是這樣,某問過許多人,他們依稀還能記起苗神客受封開國男爵之後,曾經出席過幾次其他官員的宴會,露出幾次面,之後就慢慢消失了,以至於現在問起來,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現在在哪裡,正在幹什麼。」 「只有這些了!」 趙逾愧然道:「某費盡心機,都再也打聽不到關於此人的任何消息。某甚至問到了他家的住址,特意去看過,那幢宅子空著,宅中蛛網高懸,野草叢生,竟是久不住人了,甚至都沒留個家僕打理。」 趙逾對楊帆道:「這樣一個人物,本不會無聲無息就消失的,可是某找過許多人,確實沒有一個知道他現在的情況。某唯一能夠確定的事是:他沒有死,他還在神都,至於他的下落,某實在是打聽不出,慚愧之至。」 楊帆靜靜地看著他,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他拍拍趙逾的手臂,溫和地道:「趙兄不必羞愧,你打聽來的消息非常重要。僅是這些,就有很大的用處了,如果讓我自己去求證,這些消息也是不可能打聽到的,謝謝你!」 楊帆說著,從懷裡摸出兩弔錢,輕輕推過去,說道:「這是剩下的雇金,請收下。」 趙逾面紅耳赤地道:「不不不,這可不行!老弟這是臊我趙某人的臉了。雖然我是一個跑腿問路的江湖人,可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規矩,我沒完成你的托付,這錢就不能收。做生意嘛,本來就是有賠有賺的。」 楊帆呵呵一笑,道:「趙兄不必客氣,你所做的,在下已誠感盛情!這些錢,請收下!」 楊帆說罷,起身說道:「店家,算帳!」 趙逾見狀不再客氣,說道:「那……,好吧,今天這頓酒菜,我請。」 楊帆道:「成,那我就不客氣了。」 趙逾會了帳,與楊帆一起離開酒館,楊帆抱拳道:「趙兄,小弟告辭。你是個實誠人,以後兄弟若有用得到趙兄的時候,還會來打擾你的。」 趙逾拱手道:「慚愧,慚愧。」 看著楊帆走遠,趙逾站在原地思量片刻,突然拔步追了上去,揚聲喊道:「老弟,請留步。」 楊帆回過頭來,訝然道:「趙兄還有什麼事?」 趙逾道:「老弟,在下手底下幾十口子人跟著混飯吃,要說摞下一切,專門幫老弟查這個人,確實辦不到,不過,我會囑咐手下的兄弟們,不管辦什麼差使,都會捎帶著打聽這件事,一旦打聽到什麼消息……」 楊帆長揖道:「趙兄有心了!」 趙逾道:「老弟再說這個謝字,某這張老臉可就沒處擱了。只是,一旦有了消息,卻不知該往何處通知你呢?」 楊帆心中一動,他做的事情,還真需要常常用到一些耳目,於其每次都要尋找不同的耳目人,不如與這趙逾結交一番。看其品性為人,倒是一條可交的漢子。 想到此處,楊帆便道:「每隔一些時日,在下就會去趙兄那兒一趟,就算是不做生意,做為朋友走動走動也是好的。」 趙逾大喜道:「使得,老弟是個爽快人,趙某願意交你這個朋友,既如此,那趙某就告辭了,咱們後會有期!」 「有勞趙兄!」 楊帆拱一拱手,看著趙逾大步遠去,亦轉身離開。 楊帆穿過福善坊,經由南門進入思順坊,再往大街上一拐,就可以沿著建春大街趕回修文坊。他一路慢慢走著,慢慢踱入思順坊,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卻是馬橋,楊帆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馬橋正從一家飯館裡鬼鬼祟祟地溜出來,手還下意識地按在腰間,不用問,他定是來銷贓的,自己這些時日在家養傷,馬橋便又做了獨行賊。 想到這裡,楊帆突然想到,這些日子雖說彩雲姑娘經常帶來一些補品,但是馬大娘也時常燉些雞肉鴨湯給他滋補身子,馬家的境況並不太好,只怕這買肉的錢都是馬橋偷偷摸摸弄回來的了。 楊帆見馬橋已然走開,連忙跟了上去,楊帆快步追上馬橋,突然一拍他的肩膀。馬橋剛剛銷了贓出來,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身子一個機靈,幾乎怪叫出聲,陡然扭頭一看,見是楊帆,不禁氣道:「你要嚇死人吶,你怎麼晃到這兒來了?」 楊帆道:「哦,我一個人悶著難受,胡亂出來走走。」說完又明知故問地道:「你來這兒幹什麼?」 馬橋乾笑道:「哦,這兒有幾家販賣家畜的,我來買隻雞。」 楊帆道:「又是燉給我吃的吧,橋哥兒,你看我這身子,雖然不及你粗壯,可也結實的很,傷口已經養好了,我都感覺長了好幾斤肉,這些日子,為了照顧我,你跟大娘操心費力,我已很是過意不去了,你的家境並不好,不要繼續買這些東西了。」 馬橋道:「這是甚麼話,自己兄弟受了傷,急著將養身子,我還只顧攢錢幹什麼?」 楊帆笑道:「攢錢等著娶新娘子唄,說實話,明年你就二十了,還沒說一門親,也難怪大娘著急,你還是多用用心,趕緊給我娶個嫂子回來吧,我可是迫不及待等著有人叫我叔父了。」 楊帆說笑著,拉著馬橋就往外走,馬橋掙不過他,只好放棄原本的打算,兩個人一同回到修文坊前,眼看快要走近大門口了,忽然有一支隊伍從裡邊走出來,那是一支出殯的隊伍,兩個人不覺站住了腳步。 出殯隊伍最前邊走著幾個道士,搖著鈴兒,唸唸有詞,中間一個道士,身穿杏黃絳衣,頭戴五老冠,腳踏一雙芒鞋,手執銅錢七星劍,當空揮舞,唸唸有詞。左右兩個青袍小道,各戴一面浩然巾子,一個抱著雲幡,一個捧著寶印,步步相隨。 後邊跟著的就是幾個執幡的小廝,再後面,棺槨之前,小小的雪蓮姑娘一身麻布孝衣,頭系孝巾,腰束孝帶,手裡捧著一面靈牌,在她旁邊,是一身孝的楊夫人,這是為楊明笙出殯的隊伍。 因為楊家一案牽涉重大,所以直到今日,才得以操辦後事。 有人扛著招魂幡,大聲地向亡靈報著地名:「郎中抬腳,出門嘍,過門檻,咱上橋,大道平坦∼∼上道了!」引領亡靈,一路前行。 兩位楊家的晚輩向天空中奮力地拋灑著紙錢,紙錢飛落,就像在下雪,以一種超脫自由的飄蕩,緩緩地飛落到地面,從容地被送葬的人群踩踏在腳下,就像生命的歸宿一般,無論你願不願意,無論你想不想。 小雪蓮的臉上並沒有悲慼之色,從小楊明笙就不疼愛她,小孩子對此再敏感不過。別看年齡小,可孩子憑的是直覺,任何的言語和虛偽的笑容都瞞不了他們心靈的眼睛。 但是,楊明笙畢竟還是她的父親,除了感情,還有責任。她不悲痛,卻有仇恨。她捧著靈牌,小臉繃得緊緊的,或許在她心裡,仇恨遠遠超過了父親去世的悲傷。 走在旁邊的姚氏夫人已然三旬五六,然而一身孝衣之下,卻透著別樣的俏麗,看起來倒似一個未及三旬的年輕婦人,模樣確實美麗。 路邊,有站在那兒觀看的閒人議論:「喏,那位就是楊家大娘子!」 「哎喲,這麼年輕啊,生得好生俊俏。不過,瞧她那樣子,夫君過世,好像並不悲傷呢。」 「嗨,你不知道,他們兩夫妻啊……」 一番竊竊私語之後,那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可今兒是出殯吶,人前裝裝樣子總也應該吧。」 楊帆對這婦人倒是微微生出佩服之意。有的人這一生,處處為了別人的眼色活著,這個女人或許背叛了丈夫,又或者從不曾喜歡過他,只是為了家族的發展放棄了自己的幸福,但是她能活得坦蕩,活出自我,倒也是她的可愛之處。 靈柩由十六個人用粗粗的木槓抬著,沿著青石條街緩緩而行,紙錢一把把地飛起,一片片地落下,一如兩旁樹上的落葉,深秋了。 楊帆的目光淡淡地隨著那飄灑的紙錢,看向那飄灑的落葉,輕輕地歎了口氣,對馬橋道:「橋哥兒,走吧,不要看了。」 兩個人剛要離開,忽然一陣馬蹄急驟,隔得還遠,那馬蹄就踏著青石大街的地面「嘩嘩」作響,一陣喧嘩笑語老遠傳過來,兩人不由站住腳步,循聲望去。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三章 佛道之爭 遠處,足有三四十匹肥壯的駿馬馳騁過來,馬上清一色都是頭頂光光的和尚,有的身穿灰色緇衣,有的身著大紅僧衣,中間一匹雄駿異常的白馬,馬上一個大和尚,大紅僧衣半袒,露出結實健美的胸膛。 這大和尚一手持韁,一手托著酒囊,一邊策馬而行,一邊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嚥著美酒,大紅僧衣的兩隻衣袖像風中的兩朵紅雲,托得漫天飄落的黃葉也隨著他馳過的身影而飄舞起來。 這三四十匹健馬一下子就把寬敞的大街佔去了八分,出殯的隊伍停住了,等著那些放蕩不羈的和尚們讓路,雖然瞧這些和尚放馬遊街,縱情狂飲,不是什麼好路數,可人死為大,他們怎麼也不至於跟死人搶道吧? 「壞了,這送葬的隊伍還不讓路,這下糟糕了。」 「哈哈,你瞧,你瞧,那做法事的道士……」 楊帆定睛一看,只見那位方纔還仙風道骨、氣定神閒,一副得道高人形象的黃衣道人面露驚慌之色,倒提了寶劍,一步步地向後退去,看那情形,似乎想要躲到棺材後面去…… 「且住!大和尚,死者為尊,你等出家人,怎麼見了我家出殯也不知避讓,還要硬闖上來?」 一見那些縱馬的僧人狂奔而來,到了面前雖然勒住韁繩,卻依舊不給讓路,大模大樣地擺出一副等著出殯隊伍給他們讓路的架勢,出殯的楊氏族人很是憤怒,立即跳出幾個人來,大聲呵斥。 自古死者為大,就算是一支送葬隊伍和一支成親隊伍路上相遇,那也是成親的要給送葬的讓路,眼前這些人還是些僧人,尤其不該如此不懂禮路。雖然瞧他們粗獷豪野的樣兒,不似正經路數,不過楊家人一來是官宦人家,二來佔了死者為大的理兒,心中卻也不怕。 那些僧人本待揮鞭呵斥,不想先被這些披麻帶孝的人訓斥了一通,不由怒極反笑。其中一人的馬鞭本待抽下,這時反而收回,向那中間的紅袍大和尚笑嘻嘻地道:「師傅,這戶人家要咱們給他讓道兒呢!」 「呃∼∼∼,嗯?」 大紅袈裟的和尚打了個酒嗝兒,醉眼朦朧地向前看來,一俟瞧見眼前的情形,頓時把眉頭一皺,連聲道:「晦氣,晦氣,怎麼碰到送葬的了,出門見棺材,陞官又發才,阿彌陀佛,百無禁忌!」 這和尚一身大紅袈裟,顯見是個很有身份的大和尚,可他不但縱馬飲酒,這一說出話來,更與市井無賴無異,聽來令人發噱。 紅袍大和尚道:「趕緊叫他們過……,嗯?那個做法事的可是道士?」 大和尚剛要揮手叫抬棺送葬的人過去,忽地一眼瞧見那兩個捧印打幡的小道士,不禁把牛眼一瞪,大聲問道。 旁邊一個和尚道:「師傅好眼力,那正是兩個小道士。」 紅衣大和尚笑罵道:「好你老母!他們穿著道袍,佛爺眼又不瞎,如何看不出來?」說著一偏腿兒,腰桿一挺,也不扶鞍,就從那馬上跳下來,動作竟是極為矯健利落。 大和尚肆無忌憚地闖進人群,盯著那兩個小道士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高聲問道:「就你們兩個小傢伙,如何給人家做法事?你們師傅呢?」 這時候,楊家一位長輩想要上前斥責,旁邊卻有個人突然拉住了他,對他低低耳語幾句,這人臉色一變,竟然退了幾步。楊帆和馬橋在一旁看得分明,對這大和尚的身份不禁更加好奇。 楊帆仔細打量這和尚,見他大約三十多歲,身材魁梧,長相英俊,濃眉大眼,鼻挺嘴闊,襟懷散開,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胸腹間的肌肉線條異常健美,這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彷彿哪座廟裡的金剛武僧一般。 「你們的師傅呢,叫他出來!」 大和尚雙手叉腰,大聲喝道。 片刻功夫,那個躲到棺材後面的老道就被幾個灰袍和尚給揪了出來,仔細瞧這老道,倒是頗具賣相。杏黃的法服,頭上一頂五老冠,腳下一雙青布芒鞋,手執銅錢七星劍,頷下蓄須,相貌古拙,透著一股清逸飄然之氣。 馬橋對楊帆小聲道:「這大和尚是什麼人,那個老道怎麼這麼怕他,莫非是欠了他錢麼?」 楊帆搖了搖頭,心中卻已隱隱猜到了幾分,不禁輕笑道:「你仔細瞧著,怕是有熱鬧看了。」 那老道一臉尷尬,見了散著衣襟的大和尚,上前稽首一禮,口宣道號,說道:「無上太乙天尊,貧道弘首觀觀主一濁,見過懷義大師。」 三清弟子施禮時,常隨口唱「無上天尊」或「無上太乙天尊」,如遇眾善信有不幸遭遇,則唱「無上太乙度厄天尊」或「無上太乙救苦天尊」,這種唱禮,一直沿用到清末民國。之後,由於評書的功勞,被訛傳為「無量天尊」,其實無量這個詞來自佛教,並非道教用詞,道家常用的是「太上」、「至上」、「無上」,表達道的至高至尊。 大和尚哈哈大笑道:「你認得我麼?」 老道說道:「薛師名滿洛京,貧道怎麼能不認得?」 懷義和尚仰天打個哈哈,甚是得意地問道:「老道,這道士呢,會替人做法事超度亡靈,我們和尚呢,也會替人做法事超度亡靈,老道你說,是和尚做法事了得,還是道士做法事了得?」 「這……這……」 一濁道人聽了甚是為難,他知道這和尚的真正身份,哪裡敢得罪他,可是和尚這一問,就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了,而是關乎佛道之爭。 自大唐開國,唐高祖李淵便尊老子為自家始祖,自稱老子後裔,崇奉道教。奉道教為「本朝家教」,下了聖旨,三教之中,以道教為尊,儒教次之,佛教最後。乾封元年,唐高宗李治更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 結果高宗病逝,武後當朝,因為道教與李唐一體,為了建立自己的力量,武後便大力拉攏佛教,信佛崇佛,佛教的地位日益高漲,目前已經衝擊到了道教的國教地位,此時這個大和尚提出這樣一個問題,老道雖然懼怕他,卻也不敢讓步。 一濁道長想了想,便硬著頭皮道:「這個麼,似乎沒什麼好比的,佛道兩家,應該是各有所長吧。」 「哦?」懷義和尚挑了挑眉,邪笑道:「我佛教超度亡靈,多是禮佛唸經,替亡靈消除罪業、依靠佛力救度亡者往生佛國淨土,出離三界六道生死輪迴苦海,往生西天極樂世界,不知你道家如何超度亡靈?」 一濁道長說道:「我道家超度亡靈,多以道術建開路道場、蓮燈道場、拔傷道場、填庫道場、功德道場,頌念太乙救苦天尊,超度亡靈往升東方長樂世界。」 懷義和尚道:「我西方極樂世界,是我西方世界佛阿彌陀佛所建之莊嚴、清淨、平等之世界。西天極樂世界,高二十八層,有阿彌陀佛,觀音菩薩,大勢至菩薩超渡往生之人。往生之人的魂魄,皆附七寶池中蓮花,化為阿羅漢。你東方長樂世界如何?」 一濁道長情知與這蠻不講理的大和尚繼續講下去,絕對沒有好結果,奈何到了這一步,卻是不得不辯,只好愁眉苦臉地道:「我道家有長生極樂淨土,高三十六層,專司度生度死之救度,乃靈魂往生最佳之法門。」 「哦?」 懷義和尚抓了抓光頭,嘀咕道:「怎麼比我西天極樂世界還多了八層?唔……,我西方無量世界,一佛土便是三千大千世界,所以,我這二十八層,要比你那三十六層裝的人還多。」 一濁道長聽他越辨越不像話,唯有苦笑:「長樂世界,貧道不曾去過,懷義大師所言,實在無從印證。」 懷義和尚見他不敢再辯,洋洋得意,道:「我佛家諸佛菩薩神通光大,不墮六道輪迴,你道家最高果位也不過是仙,本領自然不及我佛菩薩!」 一濁道人鼓足勇氣道:「我道家之仙,並非佛家天人道之仙。道家仙人,不論先天後天,成仙便達逍遙游之境地,不受外物限制,更不用說業力了,早已不墮輪迴。反倒是佛教,據貧道所知,佛教古典之中,並無六道之說,這是佛教傳至東土之後,呵呵……」 懷義和尚勃然大怒,一把揪住他衣領道:「豈有此理!你是說我佛教竊你道教教義,擴五道為六道,自抬身價了?」 一濁道長見他大怒,暗自一驚,只好忍氣吞聲地道:「薛師誤會了,或者……或者是貧道見解有誤,也不無可能。」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四章 洒家薛懷義! 懷義大和尚與一濁道人作佛道之爭的時候,整個出殯隊伍都停在那裡。棺槨還沒抬到地方,不能落地,抬棺材的壯漢初時還好,到後來一個個累得苦不堪言,可是這時眾人竊竊私語間,早就透露了這位懷義大師的身份,他們哪敢上前理論。 這位懷義和尚本是半道出家,不學無術,只是做久了和尚,耳濡目染之下,多少知道一些佛教教義,可是要讓他真與這一濁道人理論,仔細辯論起來,自然不是人家對手,此刻一濁道人示弱,他也知道是怕了他身份,便不再與對方講經辯義,而是蠻橫地道:「老道,那你說,如來爺爺和老君爺爺,哪個更厲害些?」 這和尚說話不倫不類,連如來都被尊稱為爺爺了,好在他雖然貶低道教,可是對道教至尊老聃還是不敢太過無禮,所以也冠以爺爺的尊稱。 一濁道人聽得啼笑皆非,那時佛教和道教的神仙還沒有被那麼多話本小說混淆到一塊兒,在道教神話中,根本沒有諸佛菩薩,在佛經中同樣沒有三清至尊這些神仙,你叫他如何比較。 一濁道人吱吱唔唔回答不出,懷義和尚得意洋洋道:「看你模樣,是承認如來爺爺比老君爺爺厲害了?」 這時街上圍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一濁道人情知爭執下去,最後還是自己丟人,實在不想再與這等渾人計較,服個軟,讓他走人也就是了,於是把牙一咬,道:「想來,如大師所說,如來是比老君的法力更厲害些吧。」 懷義和尚哈哈大笑,說道:「既然如來爺爺比老君爺爺厲害,你還拜什麼天尊,不如就入我佛家,禮拜佛祖吧。」 「啊?」 一濁道人大驚道:「這如何使得?佛是佛,道是道,貧道是道家弟子,怎能皈依佛門?」 懷義和尚把大手一擺,說道:「什麼佛家道家,既然老君爺爺不及如來爺爺,那就請如來爺爺坐第一把金交椅,老君爺爺坐第二把金交椅,佛道一家,皆大歡喜!本大師今兒就收你做個弟子,來人,給我的徒弟剃度!」 當下就搶出幾個和尚來,架住一濁道人,搶了他的七星寶劍,摘了他的五嶽道冠,扒了他的絳黃法袍,當街摁在地上,他們居然連剃度的家活什兒都帶得齊全,當下就有人拿過剃刀,懷義大和尚親手執刀,當街為一濁道長剃度起來。 不一會兒,一派仙風道骨的一濁道人就變成了一個頭頂光光的老……沙彌。因為他剛剛入門,頭上連戒疤都沒燒,自然只是個沙彌。 這一幕,不只把路旁行人看個目瞪口呆,便是那出殯的隊伍也看得張口結舌。雪蓮姑娘到底還小,眼看著方才腳踏七星步,手舞七星劍的一濁道人,片刻功夫就成了一個光頭和尚,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道路兩旁,早已不知有多少人在竊笑,懷義和尚又叫人取來僧袍一件,給一濁道人換上,一個和尚便新鮮出籠了。這時一濁道人那兩個小徒弟也被人摁倒在地,七手八腳地剃光了頭髮,成了兩個貨真價實的小沙彌。 懷義和尚看看他們,滿意地道:「嗯,這樣看著就順眼多了。你們繼續做法事吧,莫耽擱了亡者入土的時間,弘一、弘六,你們兩個跟著他們,等他們辦完了法事,就領他們回白馬寺見我,從此他們就是咱白馬寺的人啦。哈哈哈哈……」 大笑聲中,懷義和尚飛身躍上駿馬,一打馬鞭,就從那送葬的隊伍中間招搖而過。 弘一弘六兩個青袍和尚抱著雙臂往一濁道……一濁和尚面前一站,歪眉吊眼地道:「走啊,你倒是接著走啊,收了人家的錢,怎麼也得給人家把喪事辦好才是,半道摞挑子,那不是損了咱白馬寺的名聲麼?」 一濁道長欲哭無淚,他自幼出家,做了一輩子道士,如今莫名其妙變了和尚,只好羞愧地揮起七星寶劍,繼續做法事。 弘一和尚道:「噯我說,你怎麼還鼓搗七星劍吶,你現在是個和尚。」 一濁以袖掩面,悄悄對他說道:「慚愧,貧道……」 弘一打斷他的話道:「師弟!咱們師兄弟,現在共有十五人,你剛入門,就排十六,咱們都是弘字輩的,你是弘十六,得叫我們師兄。」 一濁道長垂下頭,眼含熱淚,抽抽答答地道:「師兄,貧……僧,不會念佛家的往生咒啊!」 弘一揉了揉鼻子,問旁邊那和尚:「弘六,你會麼?」 弘六道:「屁,我哪會呀。」 統一揮手道:「行了行了,你會啥就做啥,繼續,趕緊做完法事,跟著我們去見師傅。」 一濁道人無奈,只得繼續做起了法事。 只見一個光頭和尚,穿著一襲灰色的僧袍,腳踏七星步,手舞七星劍,口中唸唸有詞:「三清三境慈悲主,道經師寶大天尊,祥光初照下羅豐,接引亡者登道岸。雲馭已降,鶴駕來臨,法會大開,八卦高懸吶……」 在路人一片驚愕的目光中,幾個和尚念著道家的度亡經咒,引著出殯隊伍沿著建春大街向建春門方向走去…… ※※※※※ 路邊有些百姓還不知道那大和尚身份,免不了嘖嘖稱奇,探問究竟。有人就道:「那大和尚是誰?怎地這般霸道!看他徒弟眾多,個個都不似好路數,那老道怕吃虧,忍也就忍了,可這出殯的人家可是楊郎中家啊,怎麼也忍氣吞聲了?」 「嘿!你還真是孤陋寡聞吶!你沒聽見那老道稱呼那大和尚為懷義大師?你沒聽那大和尚說他來自白馬寺?你說他是什麼來頭,嘿嘿!」 「啊呀!莫非……那和尚就是薛懷義?」 「噓!人家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那是何等人物,就連天後的侄兒武承嗣、武三思見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尊一聲薛師,不要說楊郎中已經死了,就算楊郎中還活著,也不敢在這位爺面前指手劃腳啊。」 眾人言語之間,便把這位的白馬寺主持的事跡透露了出來。 原來,這位俗家姓薛,法號懷義的大和尚本名叫馮小寶,原是洛陽街頭一個耍槍棒賣藥的江湖漢,因為體魄強健,容貌英俊,後來因緣際會,成了武則天的面首。 武則天得了馮小寶這樣年輕強壯的男人,心中大為可意,可他一個壯年男子,出入宮闈必然惹人非議,李唐宗室不是好道就是好佛,佛道兩家的高僧真人出入宮闈乃是尋常事,武則天就靈機一動,讓他剃髮出家了。 武則天一道旨意,就讓洛陽白馬寺主持把位子讓給了馮小寶。武則天本人是極重視門第的,她武家本就是關隴貴族,因為愛極了馮小寶,又怕他出身卑賤,叫人鄙視,所以又想了個法兒,給他改名薛懷義,讓他七拐八繞地和女兒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紹掛上鉤,成了薛家的人,薛紹也要尊稱他一聲叔父。 這薛懷義給武後效力,可不僅僅是在床榻之上,他還當真是做過幾件大事的。其中一件就是修「明堂」。 「明堂」是儒家經典所記載的天子布正之所,修建明堂對武則天來說,不僅僅是一座建築那麼簡單,其中有著深刻的政治意義,而這件龐大的工程,就是由薛懷義設計、監造的。當然,具體的設計自然有專門的匠人,可是薛懷義雖不學無術,腹中卻有許多奇思妙想。 這座「明堂」被他建造的恢宏壯麗、氣勢不凡,足足有三十層樓高,成為中原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一組宮殿建築。這麼龐大的建築,薛懷義僅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建成了,這還不算,他還在明堂後面,建了一座更高的「天堂」。 這「天堂」有多大、多高呢?「天堂」共五層,建到第三層時,就已凌駕於「明堂」之上,「天堂」中有一尊大佛,是依照武則天的容貌建造的,這尊大佛一個小手指上就能站好幾十個人。 許多讀者或許在《狄仁傑之通天帝國》這部電影中已經見識過這尊大佛的神采。而這尊大佛,就放在「天堂」之中,「天堂」到底有多大,可想而知。 近來,薛懷義更是威風,因為年初的時候,武則天任命他為新平道行軍大總管討伐突厥。薛懷義只是個賣藥的,他手下那些將領可不是吃素的,突厥人聽說唐軍來勢洶洶,便避而不戰。 薛懷義是真想跟突厥人打一場,結果在草原上晃悠了幾個月,也沒找著敵人的蹤影,只好「凱旋」而歸。武則天因為這樁功勞,又給他加封了一個二品的輔國大將軍,他的氣焰便更加囂張。 只是或許是因為武後近來國務繁忙,很長時間沒有召他進宮侍寢了,馮小寶別的事都敢做,唯獨不敢給武則天「戴綠帽子」,他一個精壯男人,無所事事,還能做什麼?只好把自己舊日相熟的一班潑皮都召到白馬寺削髮為僧,每日裡酒肉不斷。 他自己做了和尚,就看不得別人長頭髮,平常人他也沒辦法,總不能把洛陽百萬民眾都剃成禿子吧,所以就拿道人出氣。 當然,薛懷義此舉也另有深意,他看似粗魯,其實也是個極聰明的人,知道道家與李唐宗室密切相關,是保李唐的,而武後想革李唐之命,因此需要揚佛抑道,他這麼做,也是用他的法子給武則天造勢。 因此上,自打他回了洛陽,每日裡鮮衣怒馬,馳騁街頭,只要看見道士,一定抓來剃度做和尚,這個消息已經漸漸傳開,那弘首觀觀主一濁道人業已有所耳聞,所以方才一看見他,就下意識地想躲起來,想不到還是遭了他的毒手。 楊帆和馬橋隨著看熱鬧的人群往坊裡走,一路聽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起有關薛懷義的奇聞佚事,楊帆可從沒想過自己以後能跟這個大和尚有所交集,所以也沒往心裡去。他現在一心想要查的,只有那個苗神客的下落。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五章 憔悴青袍人 秋雨綿綿。 常言道,春雨如恩詔,夏雨如赦書,秋雨如輓歌。 秋天的雨,總會給人一種淒苦的感覺。 這場秋雨從早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到了午後仍不見停歇,秋意因此瀰漫開來,天地間一片蕭索。 歸德坊內,一條泥濘的小道上,一個穿著淡青袍服,撐一把油紙傘的人,正在巷中踽踽獨行。 歸德坊位於洛陽城南,長夏門邊。洛陽東南角及長夏門定鼎門等郭城地區的居民是比較少的,因為這裡距離繁華的市中心太遠,所以這裡有大片空曠的樹木叢林,雖然圈在城中,卻從未經開發過,野趣盎然。 因之,這裡也成為東都一道風景甚美的所在,一些喜靜的文人墨客和部分仕途失意貪圖房租便宜者,都會選擇這一地區作為居住地。 撐傘人出了小巷,面前赫然出現一片靜靜的樹林,樹葉兒被雨澆得油亮油亮的,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幽靜的氣氛,細雨仍在飄搖,林中隱隱現出一角紅色的飛簷,踏著深青色的草地走過去,當露水完全打濕了腳面的時候,便會看到一座小樓。 小樓倚坡而建,林木環繞,十分幽雅。樓前沒立「旗望」,只是挑著一隻酒幡,在風雨中輕輕地飄搖著,此處竟是一處酒家。 撐著油紙傘的人沒有停,逕直向那酒家走去。 滴水簷下,他收了傘,現出容貌來。這人已經有五十出頭了,頭髮已經花白,臉上生出密密的皺紋,前濃而後淡的一雙眉毛,略顯瘦削的臉頰,微微帶著些淒苦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受了這秋雨秋風的影響。 他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歎了口氣,便甩一甩傘上的雨水,推開竹篾編製的小門兒走進去。酒樓裡很靜,這時候連市中心鬧市區走動的人都少了,更何況是這等幽靜的所在。 雨中酒客幾如斷魂,那酒博士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只剩下一個老掌櫃,坐在酒櫃後面托著下巴打盹兒,客人推門進來,隨之刮進一陣秋風,輕輕拂動了櫃檯上方懸著的一串酒牌菜牌。 酒牌菜牌都是竹製的,被風一吹,相互碰撞,發出一陣叮叮噹噹的響聲,那老掌櫃想是睡得熟了,竟然沒有醒來。 客人也不叫他,只是四下一掃,就見酒店一角,臨窗坐著一個人,那人見他進來,便向他招了招手。這位年逾五旬的客人便舉步走了過去。 屋角那副座位窗外,就是一片旺盛的野草,雖是深秋,依舊長得茂盛茁壯。窗子支著,雨水澆在上面,發出「淋淋」的響聲,然後再流到野草的莖葉上,偶爾有風吹進來,拂動著那位酒客的衣袂。 那位酒客頭髮上束著絲製的巾子,穿著一襲葛黃色的團領袍衫,頜下有一部稀疏的鬍鬚,臉色微微有些發黃,但是看起來年紀並不大。葛黃袍子的年輕人起身向他見禮,笑問道:「可是尤兄?」 五旬老者微微頷首:「某正是尤浩洋!」 黃袍年輕人微微一笑,肅手道:「尤兄請上座。」 尤浩洋猶疑地瞟了他一眼,脫靴登榻,在案幾後面跪坐下來,黃袍年輕人也撩袍坐好,抄起酒杯,右手舉杯,左手托底,向他行了一個很客氣的敬酒禮:「秋雨苦寒,尤兄請先飲一杯,祛一祛身上的寒氣,咱們再慢慢談。」 尤浩洋是被那個耳目人趙逾邀請來的,趙逾下了一番大力氣,終於找到一個有可能知道苗神客下落的人,但是要想從這人口中問出苗神客下落卻並不容易,尤浩洋只稍稍露了一點口風,索酬極高,趙逾便安排他與楊帆直接見面。 楊帆喬裝改扮了一番,便與他約定了在此處會面。 尤浩洋其實官職不高,他只是一個邸吏,進奏院裡的一個邸吏。 進奏院就相當於後世各省設置的駐京辦事處,負責為省中大員做些上傳下達的事情。能在京裡設邸吏的,都是一方諸侯,他們設邸吏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上報轄內情況,而是為了方便他們隨時瞭解京裡的情形。 那時代交通不便,訊息不靈,地方大員們豈能坐等只與自己有關的消息經由朝廷方面傳達過來,他們自然要安排一些情報人員在京裡隨時打聽朝堂上的一舉一動,這些人不但負責替地方大員打探朝中消息,也負責替他們聯絡京中權貴,交通感情。 因此,邸吏是個很肥的差使,地方大員們在別的地方都能省,卻絕對不會在邸吏的資金方面小裡小氣,所以邸吏都是肥得流油,可是凡事皆有例外,尤浩洋這個邸吏,現在過的日子就比黃蓮還苦。 因為尤浩洋好死不死的,乃是于闐都督府設立在京的進奏院邸吏。 于闐本是安西都護府下轄的一個軍鎮。 貞觀二十年的時候,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向大唐請求和親,李世民提出讓他割讓龜茲、于闐、疏勒、朱俱婆、蔥嶺五國為聘禮。乙毗射匱可汗陽奉陰違,表面答應,和親後卻不肯割讓,大唐便動用軍隊強行接管了這些地方。 于闐都督府就是在那時設立的,貞觀之後,因為政局動盪,安西四鎮時置時罷,軍鎮也有所變動。永徽元年,唐高宗李治罷四鎮,安西都護府遷回西州。顯慶二年,大唐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賀魯叛亂。次年,四鎮又恢復。 鹹亨元年,吐蕃攻陷龜茲撥換城,四鎮再罷。調露元年,大唐安撫使裴行儉平定匐延都督阿史那都支等人反叛,又重置四鎮。三年前,唐軍被吐蕃打敗,四鎮再次失守。所以,于闐都督府設立在京的這些邸吏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他們是都督府設立在京的人員,不是朝廷直屬的官員,俸祿的發放不在朝廷,可現在問題是,那些都督府也不知道是否有機會重設,誰還理會他們呢?這些邸吏就處於一個極尷尬的境地了。 一些家境還可以的小吏,暫時可以靠家裡幫襯,像尤浩洋這種靠他養家的男人,經濟來源失去,就有些苦不堪言了。要不然,他也不會赴今日之約。尤邸吏飲一杯酒,將杯輕輕放下,直視楊帆道:「老弟,閒話少敘,你想知道什麼,現在可以說了。」 「苗神客!」 楊帆微微傾身,雙眉揚起,直視尤邸吏道:「我只要知道苗神客的下落!」 尤邸吏臉色微微一變,抱拳道:「你要知道他的消息?失禮!在下告辭!」 尤邸吏起身便走,楊帆從桌下拿出一個青布包袱,往桌上一放,包袱裡面「嘩」地一聲響,尤邸吏正要把腳探入榻下的靴子裡面,聽到這聲響,身形不由一頓,他扭頭看了眼那個包袱,著實不小,不禁嚥了一口唾沫。 楊帆道:「尤兄怕什麼,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尤邸吏臉上現出掙扎的神色來。楊帆又是微微一笑,說道:「出了這間酒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誰若說你曾向我透露過什麼消息,可有什麼憑據麼?難道你肯承認?呵呵,尤兄,還是坐下的好!」 尤邸吏的腳尖慢慢轉了方向,好半晌,才艱難地回到案几旁坐下,閉目長歎道:「唉!人窮志短!你到底要知道什麼?」 楊帆沉聲道:「我只想知道苗神客現在哪裡,下落如何!」 尤邸吏霍地張開眼睛,定定地瞧他半晌,緩緩垂下眼簾,說道:「你查問苗神客下落,是為恩?是為仇?」 楊帆道:「無論恩仇,離了這家酒店,一概與尤兄沒有關係,尤兄覺得,你是知道好呢,還是不知道好呢?」 尤邸吏吁了口氣,臉上的愁苦之色更濃了:「某……並不知道苗神客的下落。」 楊帆緩緩直起腰來,伸手抓起那個包袱,說道:「倚窗聽雨,雨打芭蕉,別有一番意境。這桌酒菜,就算小弟奉贈於尤兄的,尤兄請慢慢享用,在下告辭!」 尤邸吏脫口道:「不過,我知道誰知道他的下落!現如今,大概也只有這一個人,知道他在哪裡?你若問起旁人,旁人未必曉得,我能知道此事,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 楊帆手上動作一停,問道:「這人是誰?」 尤邸吏慢吞吞地道:「我若說出來的話……」 楊帆二話不說,便把手中的包袱往前一推。 尤邸吏伸手按住包袱,徐徐說道:「上官待詔!」 楊帆吃了一驚,失聲道:「上官婉兒?」 尤邸吏臉上慢慢露出一絲詭譎的微笑,問道:「足下還要繼續問下去麼?」 楊帆沉吟半晌,臉色漸漸沉了下來,說道:「尤兄,你這是故意說出一個高居九重宮闕之上的人物來搪塞於我麼?」 尤邸吏道:「尤某所言,句句屬實!」 楊帆冷笑道:「苗神客不過是個編修國史的著作郎,掌文學著作之學士,算是甚麼了不起的重要人物,他的下落居然只有天後面前第一人上官待詔知道?」 尤鴟吏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說道:「苗神客只是個編修國使的著作郎,掌文學著作之學士?呵呵,你可知道,這苗神客編撰的都是些什麼書?」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六章 共一簾秋雨 「什麼書?」 「昔日,天後尚是宮中一昭儀時,為了奪皇后之位,編撰了《列女傳》、《臣軌》、《百僚新戒》、《樂書》等書發行天下,為其造勢,這些書都是天後身邊一班文人代著的,苗神客就是其中之一。」 楊帆怔了一怔,問道:「那又怎樣?」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子視事,天後垂簾,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中外謂之二聖。你道天後是如何處理如此繁重的國家大事的?」 楊帆有些明白了,微微動容道:「你是說……」 尤邸吏道:「二十年前,天後親自挑選了一些學識淵博、文思敏捷的文人學士,充入中書、門下以及翰林院等中樞衙門與編修衙門,他們擔任的都是最高不過五六品的官職,卻可以不必經過南衙,直接從皇宮北門玄武門入禁宮辦差,隨時面見天後。他們雖然不是宰相,宰相權利卻一步步被他們剝奪,轉移到他們手上,這些人,當時被稱為『北門學士』。」 楊帆呆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本以為最容易下手的這個苗神客,竟然是個比丘神績更有來頭的大人物,大唐官場上雖然沒有過這麼一個宰相,而他實實在在是扶保武則天一步步登上帝位的股肱之臣。 人常說上官婉兒是大唐內相,這苗神客分明就是大唐隱相了,如此說來,這兩人的地位倒是相當。可是,既然他極得武則天信任,擁有極大的權力,又何以銷聲匿跡,又何以他的下落只有上官婉兒一人知道呢? 當楊帆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尤鴟吏臉上便露出一副奸商般的笑容:「小兄弟所問的問題,干係實在是太大了,我說的已經夠多了。所以,如果你想知道更多,那麼,還要再付一份酬勞!」 說著,他就抓起那個包袱,使勁塞進了自己的懷抱。 …… 楊帆撐著傘,在細雨斜風中緩緩而行,細雨打濕了他的前襟下擺,他也沒有注意,他的思緒已完全沉浸到尤浩洋告訴他的有關苗神客的點點滴滴中去了。 武則天一步步走到今時今日,固然是她雄才大略,但是她深居內宮,在攫取權力的過程中,需要在宮外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為她所用,這股強大的力量是她自己一手漸漸組建而成的。這股力量正如陰陽兩道,分為文武二途。 武者自然就是梅花內衛,而這文,就是北門學士。 北門學士的核心成員共有六人,當初被武則天所用時,官職都不高,他們分別是著作郎元萬頃、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劉禕之、右史周思茂、胡楚賓。苗神客就是其中的一員,是武後代替高宗統治大唐時期真正的六隱相之一。 如今,六隱相安在呢? 著作郎元萬頃,起初任通事舍人,乾封年間,隨大將李積征討高麗,擔任遼東總管記室。曾奉命作檄文聲討高麗,不料此公書獃子氣發作,竟在檄文中諷刺高麗人不懂兵法,不知道固守鴨綠江之險要。 結果高麗人見了檄文,馬上派兵固守鴨綠江,大唐官軍屢攻不得,傷亡慘重,元萬頃因此流放嶺外。後遇大赦還京,拜著作郎,被武則天選中,成為北門六學士之一,如今位居鳳閣侍郎,乃是當朝宰相。 左史范履冰,初為周王府戶曹參軍,後成北門學士,二十年間,歷任鸞台、天官二侍郎。又遷升為春官尚書(禮部尚書),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成為大唐宰相,前不久被周興舉告與叛黨勾結,今年年初剛剛處斬。 左史劉禕之,官至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三品。亦為大唐宰相,兩年前被來俊臣告發他收受歸州都督孫萬榮的厚禮,又與反賊徐敬業的一個美妾有私情,被武後賜死。 右史周思茂,受武後重用後,累遷麟台少監,崇文館學士。去年被索元禮彈劾私通叛逆,下獄受刑而死。 右史胡楚賓,去年,亦因與反逆有牽連這樣的罪名,死於獄中。 武則天一手扶植的六大心腹,如今除了位居宰相的元萬頃,銷聲匿跡的苗神客,全都因為反叛或者私通反叛而被處死,武則天竟如此識人不明?她親手扶植的這些人,在她不曾掌握天下間個個忠心,如今武後權傾天下,他們反而一個個起了反心? 楊帆不用猜也知道,這是飛鳥盡,良弓藏。北門六學士早在武後剛剛成為皇后的時候便為其所用,這麼多年來,他們一定掌握著許多武後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機密與秘密,最安全的保秘方式,當然是讓他們永遠閉嘴。 於是,武後開始清掃稱帝前的最後障礙。可是,為何元萬頃還高高在上?武後還沒來得及下手?苗神客又為何下落不明?武後如果已經下手,沒必要隱瞞他的死訊吶,從前幾個人的下場來看,是一定要安上一個合理罪名的。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就像置身於層層迷霧當中,這層層迷霧需要他一層層地去剝開,可是從桃源小村再到這洛陽城中,他每剝開一層迷霧,都似感覺到更濃重的迷霧,讓他更加的看不清楚,什麼時候才能真相大白? 雨,下大了,秋雨連成了線。 風也更急了,雨絲斜斜密密的往人身上撲,楊帆不得不停住腳步,在一家香料鋪子的屋簷下避雨。 樓上,謝小蠻正舉杯獨酌。 這是她開的一家香料鋪子,她為自己的阿兄開的。 阿兄今後生活的一切,她都已經打點好了,就差連娘子都提前給阿兄找好,可她卻一直找不到阿兄的人。阿兄未必就沒有經不起乞討生涯的辛苦,少年早夭的可能,但是小蠻拒絕去想這個問題,她堅信阿兄還活著。 這份堅持,與其說是對阿兄的信任,不如說是來自於她心中的恐懼,她害怕自己唯一的親人就此消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與這天、與這地,那她所有的奮鬥,還有什麼意義? 她本來只是公孫蘭芷的一個小侍女,她侍候小姐起居,也隨小姐習武,她本來的打算只是想練得厲害一些,再不叫阿兄為了保護她被人打得吐血,被人欺負得頭破血流。 她很用功,比公孫蘭芷還要用功,她很快就表現出了習武的天份,於是在一個炎炎夏日,被偶然來裴大娘府拜訪的裴大娘師妹謝大娘看中了,那時,她正滿頭大汗地在陽光下練劍,汗水濕了頭髮,粘在她的額頭。 謝大娘問她願不願意跟自己走,練功可能會更苦,但她可以不再做一個小侍女,她還可以擁有很大的權勢和財富,這本不是女孩兒家最喜歡追求的東西,但是妞妞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她覺得,這是阿兄最需要的。 於是,她成了梅花內衛的一員。於是,表現越來越出色的她,很快就得到了謝大娘更多的歡心,被她認為義女,並為她取了名字:謝沐雯。後來,當朝天後還為她取了一個小字:阿蠻。 可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阿兄,想那與她牽著手,魚兒一般奔跑在雨中的阿兄。 小蠻坐在簷下看雨,雨絲如線,下得稠密,無聊的她想看清雨滴之間的間隙,卻根本看不清,雨水落速太快,比她的劍還快,定睛看得久了,她有一種飛速上升的感覺,好像一直要升到那灰濛濛的天空裡去。 於是,她便低下頭來看地上的漣漪,她看到一泓一泓的水澤,被雨滴打出點點漣漪,好像水面開出的曇花,方開便謝,方謝又開,她沒有看到在簷下避雨的人,只聽到簷上流下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看著這雨,聽著這「噗噗」聲,她便想起了蹲在芭蕉樹下,與阿兄一人捧著一半泡爛了的饃,就著雨水吃饃的日子…… 楊帆持著傘站在屋簷下等著雨小下來,雨水「噗噗」地澆在傘面上,又流到地面上,打起一個個的水泡,水泡一個個泛起,又一個個打碎,不知從何而來,又往何處而去。 遠處,高聳入雲的「天堂」中的巨佛正俯瞰著整座城市。 佛家說一沙一世界,不知這一個水泡是不是也是一個世界。如果它是一個世界,在人的眼中看來,它的生滅只是剎那之間,可是在這個世界裡面,是否也是一個極漫長的時光? 在永恆的佛的目光裡,人的世界何嘗不是一彈指。可它短也好,長也好,在這世界中,生而為人,就是他的世界。在這世界裡,他一肩挑著恨,一肩挑著愛,無論恨與愛,都要有個結果,這就是他的使命。 盯著那忽起忽滅的水泡,他彷彿又看到了山村的大火,看到了燒焦的屍體,看到了阿姊飛起的人頭,看到了那個長著豁牙的醜丫頭,看到了那個挾劍怒闖都督府的虯髯大漢…… 天空中突然咋起一聲驚雷,楊帆吁了口氣,揚起頭,看向那灰濛濛的天空。 「苗神客既不可得,只能從丘神績處著手了!」 楊帆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暗暗下了決定。 雨漸漸小了,他緊了緊手中的傘,舉步走出簷下。 小蠻獨坐樓中,看著風中的雨,也看到了雨中的人,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得很平穩、很寧靜,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雨再大起來,風撩著他的袍裾,微微掀起復又落下,隱隱的透出一種孤寂,恰如小蠻此刻的心情。 小蠻舉手梳理了一下頭髮,黑亮的眉毛微微彎出一道好看的弧線。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七章 黑山老妖 楊帆回到修文坊時,因為下了一天的雨,坊裡大街上沒有幾個人,連開小吃攤的幾戶人家門前也是冷冷清清,有些人家攤子雖然還沒有收,也只是想候著雨停了再做點生意,此時都已回房歇息去了。 可是楊帆到了自家門前的時候,卻看到一輛輕車,車子就靜靜地停在雨水中,兩匹駿馬靜靜地站著,草料袋子繫在它們的頸上,它們低著頭,自顧吃著草料。車伕坐在車轅上,身上穿著一件蓑衣,蓑衣上凝了許多的水珠。 楊帆認得,這是為彩雲姑娘趕車的那個車把式,他向這人禮貌地點點頭,那人坐在車頭一動不動,彷彿一尊雕塑。 楊帆笑笑,他知道這人一向沉默寡言,或許還有些傲氣。一個馬伕,即便是一個豪門的馬伕,其實也沒有資格自傲,可偏偏許多有資格驕傲的人待人非常謙和,偏偏是有資格驕傲的人的手下人,喜歡替他驕傲。 楊帆沒有在意這人的態度,推開院門走進去,走到廊下,收了傘甩甩水,把傘豎著擱在門邊,伸手拉門。一身青衣的彩雲姑娘正在房間裡坐著,聽到聲音從榻上起來,快步迎了出來。 「二郎的身子當真見好了,這雨天還要出去?」 彩雲笑吟吟地道:「二郎去了哪裡?可叫人家好等。」 楊帆笑道:「小弟可不知姐姐要來,一個人在家閒悶,四下裡胡亂走走,倒也沒有一個確實的去處。倒是姐姐你,這樣的大雨天,怎麼還過來了,可是又給小弟帶來了什麼好吃的東西麼?」 彩雲抿嘴一笑,道:「這一回呀,倒不用姐姐給你帶好吃的了,很快,二郎就要錦衣玉食、山珍海味,哪還看得上姐姐送來的那點東西?」 楊帆訝然道:「姐姐這話從何說起?小弟既不曾高官得做,又不曾掘了一座金山,哪來的錦衣玉食,海味山珍?」 彩雲神秘地一笑,道:「這些東西,旁人固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二郎你卻不同,有位貴人正要送一場天大的富貴與你,今日姐姐就是奉命來接你的,二郎只管與姐姐去,只消你在那位貴人面前點一點頭,這一輩子就發達了。只是到那時候,二郎富貴榮華,切莫忘了今日這個姐姐,若能提攜一二,姐姐便心滿意足了。」 說話間,她那雙水汪汪的媚眼,便有些幽怨地瞟著楊帆。楊帆被彩雲這句話將壓抑了許久的好奇心挑起來,以致忽略了彩雲眼中的幽怨,他欣然道:「尊主人肯見我了?」 彩雲姑娘白了他一眼,歎道:「男人嘛,都是這般忘恩負義的漢子,剛剛聽說有好處,便要把姐姐拋到牆外了。走吧,姐姐等了你這麼久,怕是家主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 ※※※※※ 那輛車從外面看起來,就是一輛很普通的輕車,類似的車輛在洛陽街頭隨處可見,然而走進車子,裡面卻異常的華麗,這種華麗不是體現在表面上的,既沒有用綾羅綢緞包裹座墊,也沒有用華美的波斯掛毯裝飾四壁,或者用金銀作為器皿,而是體現在細微之處。 車是油壁輕車,原木清漆,白銅包角,優雅的松竹紋飾,每一個榫卯拼接的部位都嚴密無隙,走起來平坦舒適,即便是跑長途也絕不會把車裡的人顛得骨頭散架。車子好,拉車的馬馴練有素,車把式的手藝也好,車子走起來幾乎沒有一點顛簸。 楊帆看得出,這部車子做過一些改裝,應該是拿掉了許多華麗的裝飾,以便讓它顯得平平無奇,因為一些地方露出的細微痕跡,顯示那裡曾經掛著或者放著什麼器物,現在卻空空如也。 不過也正因如此,車內便顯得寬敞許多,本來只應坐一個人的地方坐了他們兩個人,也不顯得十分擁擠。其實他們兩個人本可以坐得更分開一些,但是彩雲姑娘硬要跟楊帆擠在一起,他也只好佯做不知。 好在,這位彩雲姑娘雖然頗有向他投懷送抱的意思,卻又似有什麼顧忌,因此只敢藉著坐姿挨挨擦擦地撩撥他,楊帆沒有什麼反應,她也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只是神色間便微微地有些不悅。 車子垂著密密的帷幄,楊帆本嫌氣悶,曾想把它拉起來,卻被彩雲姑娘阻止了。楊帆雖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這附近的道路他都是極熟的,他感覺著車子的每一次拐彎和前行,以他估計,車子應該是從修文坊出去,便拐進了前邊的尚善坊。 車子又走了一陣,忽然停下了,冷面大叔在外面跟人說了幾句什麼,又等片刻,車子重新啟動,這回拐的更頻繁了,楊帆只覺得這車子忽而向左、忽爾向右,不像是行走在坊間的大街上,倒像是已經進了什麼府邸。 如果是車子駛入一家府邸,還要東拐西拐的走這麼長時間,可見這座府邸如何廣大。又過片刻,車子停住了,車門打開,冷面大叔站在車前,腳踏已經放下,他卻一言不發。彩雲姑娘似乎是熟悉了他的這副模樣,也不理會他,只向楊帆嫣然道:「二郎,請下車。」 楊帆彎腰出了車廂,踩著腳踏走出去,發現車子正停在一個蝙蝠狀的展翼長亭之下,長亭一直延伸出去,一條長長的走廊,兩旁是漆紅的圓柱,中間掛著一排宮燈,只看這一條長廊就必是極富貴的人家了。 外面還在下雨,因為車子直接停到了廊下,卻無須撐傘,彩雲姑娘也下了車,向楊帆道:「二郎,請隨我來!」 楊帆也不多問,只管跟著她漫步前行。 一路行去,只見綠意隱映,庭院深深,曲橋迴廊,流泉假山,鳳閣鸞樓,雕欄畫棟,無一處不見精巧華麗,想來是某位貴人家的後花院,往遠處看,甍脊高起,飛簷翹角,黛瓦白牆,如層巒疊嶂。 楊帆見了這般氣象,不由暗自驚疑:「莫非這竟是某位王侯的家?」 本來他料定這位主人不管懷有何種目的,但絕不是意欲對他不利,所以一直坦然自若,這時卻不禁提了幾分小心,對方縱然沒有別樣目的,可是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貴人,卻如此不遺餘力地親近他一個小小坊丁,豈不蹊蹺? 事出反常必為妖! ※※※※※ 妖出現了。 而且還是黑山老妖! 楊帆跟著那位彩雲姑娘一路行去,穿過一個個迴廊,一個個天井,一個個院落,宛如走在迷宮當中,又轉悠了半天,才來到一處精舍。 走進房中,只見幾、案、櫥、櫃、台架、屏風,用材莫不是檀、楠、沉香等上等木料,造型莫不精緻典雅,顯得華而不俗。紫檀的屏風和鏤空的博古架將房間分成幾個部分,頗有一種曲徑通幽的感覺。 楊帆不曾到過這樣的豪宅,他在南洋時,師傅雖也是一國之少主,可那等南洋小國,房舍佈置隨意的很,那裡的權貴也沒養成蓋豪宅、穿華衣的奢侈生活,房屋建築豈能與中土大唐相比。 他是直接來到後宅廊下,讓彩雲引著穿房過室,繞進這間精舍裡的,是以直到此時還未察覺此刻竟已進了此處主人的寢室。直到他繞過屏風,兩株燈樹赫然入目,才發覺有些不妥。 這是兩株半人高的青銅燈樹,用青銅打造成各色花枝花葉,上邊站著各色的鳥兒,鳥兒有的歪頭剔羽,有的仰首嘰鳴,有的俯首啄食,動態不一,栩栩如生,蠟燭就插在一隻隻青銅鳥兒的鳥翎上,照得一室通明,恍如白晝。 斜斜一張屏風,隔成一個臥室,妝台一角,擺放著三層蓮花妝的妝盒、幾隻儲放珠寶的紫匣,一面一人多高的銅鏡就矗在妝台旁邊,此刻正倒映出他的身影,楊帆暗吃一驚,急忙回頭一看,卻發現彩雲姑娘已悄然退下。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輕輕笑道:「小郎君,你慌張些甚麼?」 聲音是從那點點梅花的坐屏後面傳來的,那座屏掩住了大半個臥榻,從楊帆這個角度是看不到榻上情形的,楊帆猶豫了一下,到了這一步,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就見一個半老徐娘正斜臥榻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楊帆定睛再一看,這婦人哪裡是什麼半老徐娘,分明就是一個老嫗,雖然她的頭髮黑如墨染,體態也保養得宜,可是那一臉的皺紋,卻是歲月之神一刀一刀地雕刻出來的,又豈是脂粉能夠掩蓋的,只是藉著屏風濾過的光線,產生了一陣朦朧的效果,所以乍一看去,似乎年輕了二十歲。 老婦斜臥於榻上,做睡美人模樣,身上只披了一件柔軟的煙紗大袖羅衫,裡面似乎什麼都沒穿,楊帆趕緊垂了視線不敢再看,只是微微一拱手道:「在下楊帆,見過老夫人,不知老夫人何故見召。」 老婦人笑容一滯,似乎「老夫人」這個稱呼聽起來很是刺耳,可她上下打量楊帆幾眼,看看他那俊俏清秀的模樣兒,便又露出自以為非常嫵媚的笑來,柔聲道:「小郎君,身子已見大好了麼?」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八章 拉皮條的公主 從一個老婦口中說出這般嗲嗲的聲音來,只聽得楊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欠了欠身子,不卑不亢地道:「想必就是老夫人您差遣彩雲姑娘探望晚輩傷病,又延請名醫為我診治的了,晚輩與老夫人素昧平生,能得老夫人如此抬愛,實是感激不盡。」 老婦人掩口輕笑道:「小郎君忒地客氣,你且坐下說話吧。」 這唐初時候,胡椅胡凳雖也有流入中原,但是還不盛行,尤其是在上流社會,更是受到牴觸。雖然說此時胡風影響嚴重,飲食、服飾、文化各個方面,都大量吸收了胡人文化,可是做為起居之處,高門大戶依舊嚴格地按照漢人習俗。 他們也知道胡服和胡人傢俱更加適用,平時他們也喜穿胡服出門,但是正式場合,一般依舊是曲裾深衣,正裝肅然。也就是說,他們認為胡服適用,但是格調上,依舊不是能與漢服相提並論的,重要場合,穿漢服才算是正裝,就像我們現代人平時穿T恤牛仔,甚至背心短褲,那都沒有關係,但是要出席重要會議和宴會,一般就得西裝革履一個道理。 傢俱方面也是一樣,做為傢俱,他們比較排斥胡椅胡凳,依舊沿續漢人風格,因此這房中傢俱矮、床榻矮,都是不甚高的。 因此楊旭身邊是沒有座椅的,倒是有個錦緞包裹著的蒲團,楊帆一撩袍擺,在蒲團上跪坐下來,恭聲道:「老夫人也不要如此客氣,請直呼晚輩名姓便是。晚輩在家中排行第二,老夫人稱我楊二也可。」 老婦呵呵一笑,說道:「那本……老身就稱呼你二郎好了。二郎的事情,老身聽說了,聽說當時楊府管事許了一百萬錢的重賞,所以二郎才冒險衝入火場救人,並因此受了傷。也不知如今恢復的怎麼樣了,快近前來,讓老身瞧瞧。」 她一邊說,一邊坐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楊帆。 她那一身薄衣隱隱露肉,這一坐起,形體更加明顯,還別說,這老婦年紀雖大,但是養尊處優,血肉充實,那體態全無一點乾癟,臉上皺紋雖然明顯,身材倒真似四十許人。 楊帆哪敢接近,只是頓首道:「老夫人,晚輩傷處已然痊癒。」 老婦見他執禮甚恭,眉頭微微一蹙,便又緩緩躺回榻上,以手托腮,神態慵懶地道:「二郎想必還不知道老身的身份,也不知道老身為何邀你上門,是麼?」 楊帆垂目看著面前光可鑒人的地板,說道:「是!彩雲姑娘說,老夫人是楊家長輩,所以才對晚輩照顧有加。晚輩知道彩雲姑娘此言多是托辭,正要請教老夫人,不知老夫人何以對晚輩如此照顧。」 老婦呵呵一笑,道:「二郎,看來你已完全忘記老身了,你且抬頭仔細瞧瞧,你我可是曾經見過面的。」 楊帆聽了這句話,這才抬起頭來,仔細地看了老婦一眼,搖了搖頭,道:「晚輩,似乎從未見過老夫人。」 老婦眼中倏地閃過一絲不悅,隨即卻自嘲地笑了起來:「呵呵,是啊!當時你面前正有我大唐一雙女兒花,一個艷如牡丹,一個皎似百合,哪裡還能記得我這老婆子。二郎啊,洛水河畔,你我見過一面,還記得麼?」 「洛水河畔?」 聽她一說,楊帆倏地想了起來,只一想起,他腦海中立即躍出那如火的一條倩影,她一襲紅裙,好像正在洛水河畔俏皮地拍打著河水的一尾紅色美人魚,又似出水的洛神宓妃,嬌艷欲滴,不可方物。 隨後,另一個美麗的身影才漸漸浮現在心頭,由綽約朦朧,漸至清晰,那風姿、那神韻,纖纖如月,清柔似水,好像是生長在美人魚身畔的一支潔白優雅的百合花,迎風搖曳。 少年慕艾,喜歡美麗的事物,是人的天性,對於一個男性,尤其是一個少年來說,一個美麗的異性就更加難忘了,所以老婦一提起洛水河畔,他馬上就想起了那日所見的一個能把人融化到火裡的洛陽之花和那個如春水之柔秋水之澈的無名女子,然後才隱隱約約記起,在這一雙美人旁邊,確實有這麼一個老婦人。 楊帆輕輕啊了一聲,恍然道:「不錯,小子想起來了,當日在洛水河畔……,確曾見過老夫人的。」 老婦微微一笑,道:「老夫人?你可知本宮到底是誰?」 這老婦已然自稱本宮了,身份還不明顯?一個自稱本宮的女人,又不是宮中人,那就只能是已經得了封號的公主。楊帆想到太平公主,這老婦既然與她同榻而坐,莫非也是一位公主? 楊帆對皇家的事兒可記不清那麼多,皇家的皇子皇女又多,除了像太平公主那樣太出風頭的,他哪記得多少。老婦似乎也知道他不可能知道自己是誰,語氣只是稍稍一頓,便自顧接了下去:「本宮是大唐高祖皇帝第十八女,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既已說破自己身份,楊帆就不好再裝傻了,於是深深一頓首,沉聲道:「見過公主殿下!」 千金公主輕輕一笑,擺手道:「私闈之中,何必拘禮。」 這句話若是由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兒家說來,屏風似霧,明燭如日,錦幄獸香,玉體橫陳,再有這般挑情的話兒,當真是好不旖旎,奈何由這位老人家嘴裡說出來,楊帆心中卻是一陣惡寒,只是頓首不語。 千金公主道:「二郎,你可知本宮何故使人與你療傷,又叫彩雲常去探望照料?」 楊帆道:「在下不知!」 千金公主道:「你這少年,看著機靈,怎麼這般沒有眼力,當日太平想要你去她府上習練馬球,如此機緣,你為何不肯答應?」 楊帆道:「在下若是答應,雖為太平公主門下,也不過是個供人驅策的奴僕。打馬球,受寵於公主,固可富貴於一時,又豈是長久之計?故而,在下寧為坊間自由自在一百姓,也不願入豪門為僕。」 千金公主道:「你怎知入了太平門下便是為奴為僕?你可知道,當今朝廷許多大員,甚至當朝的宰相,都是受太平舉薦而被天後重用的?你若能入得太平法眼,怎知就沒有聞達的機會?」 楊帆淡然笑道:「那些官員,乃至做了相公的大臣,本身便有定國安邦的才學,公主舉賢,只是讓他們的才能為天後所知。在下不過坊間一個百姓,不學無術,縱然馬球打得再好,能有什麼出息?」 千金公主眼見如此這般,兩個人一直繞著圈子說話,這層窗戶紙不捅破,終究無法再談下去,只好開門見山,把她的本意說了出來。 這位千金公主是李世民的同父異母妹妹,大唐開國皇帝李淵十九個女兒中的第十八個,是太平公主的姑祖母,比武則天還大一輩。 武則天大肆屠戮李唐宗室的時候,公主們有的極力反抗,有的忍氣吞聲,卻鮮有卑躬屈膝討好武後的。唯有這位千金公主是個另類,她為了討好武後,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前幾日楊帆在大街上看到的那個賣藥的馮小寶,就是由千金公主獻與武則天的。這馮小寶街頭賣藝的時候,最初是與千金公主府上的一個侍婢眉來眼去,勾搭成奸,這個侍婢,就是彩雲。 兩下裡戀姦情熱,彩雲甚至把他悄悄帶進公主府裡恩愛纏綿,結果被人告發與千金公主,被千金公主捉個正著。千金公主本是想嚴懲二人,以正門風的,不想一見那馮小寶健壯英俊,不免也動了春心。 結果,捉姦捉到後來,這位千金公主反把馮小寶變成了自己的入幕之賓。等到武則天對李唐宗室咄咄逼人的時候,千金公主擔心自己也被武後清洗,便重金買通武後身邊侍女,探聽武後消息。 她得知武後漸有孤衾思春之念,便把自己的面首馮小寶獻給了武則天。因為這樁大功,武則天對千金公主寵愛有加,成了太后身邊的紅人。這幾年來,李唐宗室的王爺公主們不斷遭殃,千金公主卻巍然不動。 千金公主嘗到了甜頭,因見那太平公主似乎對楊帆頗有好感,這才狠下了一番心思,想要效仿為武則天進面首一事,再為太平公主進一面首,把這對母女都討好了,她千金公主就穩如泰山了。 要說這太平公主,同許多風流放蕩,私闈不清的大唐公主相比,卻是非常端莊的。太平公主16歲與薛紹成親,兩人做了7年夫妻,始終伉儷情深,不曾有過一點緋聞。然而去年,薛紹卻以謀反罪被害死了。 去年越王李貞反武時,駙馬薛紹的兩個哥哥也參與其中。李貞反武失敗,薛紹的兩個哥哥薛顗、薛緒都被砍了頭,薛紹本來沒有參與此事,卻也連坐下了大獄,只因他是太平公主的丈夫,太后開恩,沒砍他的頭,吩咐留他一個全屍。結果,這位駙馬爺就被活活餓死在獄裡面了。 太平公主如今正在守寡,心情非常苦悶,這位給太后拉皮條得了莫大實惠的千金公主食髓知味,便想為楊帆牽針引線,引薦他成為大唐帝國公主中的公主、洛陽之花李令月的男人。 千金公主婉媚嫣然道:「本宮欲為你引介,做太平入幕之賓,不知郎君意下如何?」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八十九章 男兒當如松! 楊帆呆住了,他一直想知道彩雲姑娘的主人是誰,他如此照顧自己的目的何在。可是他的想像力再豐富,再如何的天馬行空,也沒想到竟然是引介他去做面首,做太平公主李令月的面首。 李令月容顏如花,嬌媚可人。與薛紹七年恩愛,從無淫浪之舉,可見從骨子裡就不是一個放蕩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一旦真心喜歡了一個男人,必定會對他付之感情,即便是不能給他一個駙馬的身份。 正如當今武後之對薛懷義,恩寵有加。即便是武則天漸漸進入了皇帝的角色,不再滿足於專寵一人,對薛懷義的恩寵和優容也始終不曾稍減,更何況年少深情的太平公主,如果能被她喜愛,必然長情,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尤其是,太平公主不同於其母,太平公主如今芳齡剛剛24歲,就算沒有緊隨而至的權力和富貴,僅憑她那百媚千嬌的容顏,也是無數男子渴慕的對象,再加上她那高不可攀的身份,更增添了她的魅力,試想有哪個男人能夠抗拒這樣的誘惑? 所以,千金公主坦然說出,絲毫沒有考慮楊帆會拒絕。 金錢、美色、權柄,唾手可得。 一個為了百萬錢的賞賜,就闖進火場的亡命之徒,他會不答應麼? 看著楊帆怔怔的神色,千金公主只道他是歡喜的呆了,不禁微笑道:「二郎不必擔心,當日太平對你就很是關注,本宮仔細瞧了瞧你,呵呵,這仔細一瞧,還真有幾分薛駙馬的神韻。容貌雖不相似,神韻倒有七八分相同,難怪令月那丫頭一見了你就……」 千金公主莞爾一笑,又道:「不過,你若到了太平面前,可就不能像坊間一般隨意自在了,更不可以有些粗俗無禮的行為,本宮召你過來,是想先教你一些貴人府上的規矩。同時……」 千金公主飛了楊帆一眼,眸中便漾起一抹春意:「你這小郎君雖然俊俏可人,終究年紀還小,瞧你未及弱冠,怕是還不曾經過男女雲雨之事,若想就此討得太平的喜歡,光是一副好相貌可是萬萬不夠的。」 千金公主說著,便往榻裡挪了挪,含笑道:「二郎今晚就不要回去了,且在本宮府上小住些時日,等你諸般本領能夠過得了本宮這一關,再送你去見太平。呵呵,太平除了自己丈夫,還不曾有過其他男人,這勾搭討好女人的本事,你只要好好學上一學,必能討她歡喜。」 楊帆初時聽她所言,想起那個美人魚似的倩麗身影,確實生起一絲綺念,可這只是一個男子對美麗異性的自然反應,他壓根就沒想過做人面首,像那柳君璠一般,成為權貴女子膝下的一個玩物。 此時再見了千金公主這般扭捏作態,以一個六旬老嫗之身,居然要邀他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登榻纏綿,心中不禁一陣噁心,楊帆直起腰來,肅然道:「公主固然是一番美意,然則楊帆做人,自有楊帆的規矩。楊帆堂堂鬚眉,大好男兒,從未想過承歡女人胯下,邀寵討媚,以求富貴榮華!公主這番心意,請恕楊帆不敢領受。告辭!」 楊帆說罷,起身便走,千金公主微帶蕩意的笑容頓時凝在臉上,她根本不曾想過楊帆區區一個坊丁竟有這般志氣,竟然拒絕這只要一點頭,便可以得到一切的巨大誘惑,過於意外,使她怔在那裡,一時反應不過來,直到楊帆轉過屏風,千金公主才清醒過來,怒聲喝道:「站住!」 楊帆微微止步,稍稍轉了身子,不卑不亢地問道:「不知殿下還有什麼指教?」 千金公主又驚又怒地坐起來,心中急急思量,忽爾恍然大悟,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羞惱的感覺:這樣的誘惑,本不該有人拒絕才是,不要說是他一個為了百萬錢的賞賜就敢去拚命的小小坊丁,就是那些幼讀詩書,以聖人門徒自居的官員,都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能得到武後的垂青,從而一步登天呢。這楊帆到底是少年氣性,竟然嫌她年歲太大,不願與之苟合。 千金公主自覺想到了楊帆拒絕的理由,固然又羞又惱,可她雖瞧這楊帆年輕俊俏,很是可人,有心引他為榻上郎君,但主要目的畢竟還是為了交好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對這少年頗為欣賞,只要她穿針引線,再教這少年一些奉迎女人的本事,給他和太平多創造幾次機會,必能促成好事,到時候不怕太平不承自己的人情。 想到此處,千金公主便忍住羞忿,說道:「你這少年,當真不識好歹!本宮若是想要男人,還怕沒有入幕之賓?本宮一番好意,想著調教你一番,免得太平不喜罷了,你卻嫌本宮年老,既如此……那就叫彩雲服侍你吧,你跟她多學些床第間的本事,男人,可不是生了一副好皮相,就能討女人喜歡的。」 彩雲其實並未走遠,就在幾疊屏風後面候著,聽見千金公主這番吩咐,不禁又驚又喜,對楊帆這樣俊俏可人的少年,她可是垂涎已久。 這彩雲姑娘也喜歡俊俏男子,要不然當初也不會勾搭上一個街頭賣野藥的馮小寶了,只是這楊帆乃是千金公主先看中的人,她可不敢偷吃主人中意的美食。想不到繞來繞去,最終這美差還是著落在自己身上。 彩雲正自心花怒放,就聽楊帆冷笑一聲,道:「公主殿下說的是,男人,可不是單憑一副好皮囊就能得到女兒家芳心的。男兒在世,皮相尚在其次,才幹猶在其上,而這最最重要的,卻是男兒大丈夫做人的品格。 孟軻有言: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楊帆雖是一介市井匹夫,若是折腰摧眉,俯首就身以侍女子,縱然是美人在抱、權柄在手、富貴加身,那也毫不快活!某,不屑與人做一個藥渣!」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說出來,楊帆立即昂然而去,把個千金公主氣得臉色煞白。 說到這「藥渣」,源自於坊間一個笑話,說的是古時候一位帝王,見眾后妃愁容滿面,膚色不佳,急召御醫。御醫便開了個處方:壯漢八條。幾天後,皇帝出巡迴宮,見眾妃容光煥發,大喜。忽又見八名瘦漢魚貫而出,驚問:「何人?」御醫回答:「藥渣!」 這個笑話在民間流傳很廣,即便是上層社會的人也大多知道,千金公主當然聽說過這個笑話,如今被楊帆借此嘲喻,把她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彩雲姑妨見此情景,不覺有些張惶,耳聽得楊帆的腳步聲越去越遠,這才壯起膽子走入寢室,千金公主坐在榻上,胸膛劇烈起伏,一張老臉已然脹得發紫,彩雲姑娘怯怯地道:「公主?」 千金公主身子微微動彈了一下,眸中倏然掠過一抹狠厲之色,沉聲道:「去,給我打殺了他!」 彩雲一怔,遲疑道:「公主,無故打殺人命,只怕……」 千金公主冷笑一聲,道:「怎地算作無故?這小賊夜入本宮府邸竊取財物,被府上家丁當場打殺,有何不可?去!」 彩雲身子一顫,急忙答應一聲,轉身急奔出去,安排侍衛去了。 ※※※※※ 楊帆從千金公主的寢居出來時,天色已經更暗了,各處殿室、廊下的宮燈已一一點燃。楊帆本想找個公主府上的奴僕下人帶他離開,卻見廊下冷清,並無一人。 皇室公主們上行下效,蓄養面首的事情,雖然因為她們常常帶著得寵的面首遊玩射獵,以致傳揚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已不算什麼隱秘,可是在家裡畢竟還要顧些面子,比如這位千金公主,兒孫滿堂,怎好公開放蕩?所以許多侍候的下人都打發開了。 楊帆見四下無人,天色又已晚了,若再遲去晚些,坊門就會關閉,便逕自沿著來路向外走去。 本就因為秋雨連綿而顯得陰沉的天色,因為行將夜晚,顯得更加陰沉了,雲層四合,長廊兩側則雨簾如幕。 在長廊一側,有一方池水,池水上凌駕著一道九曲連橋,小橋直通池邊一座精緻典雅的三層小樓。從小樓中看過來,一泓池水,半池殘荷,雨水打在荷葉上,落在池水裡,淺得一朵朵雨花忽生忽滅,一支支殘荷輕輕搖擺,嫣然生姿。 小樓頂層,雙推的雕花窗欞大開,一位白袍如雪的中年文士正對窗而坐,面前放著一具古琴。房中陳設非常簡單,但是一幾一案,一亭一柱俱有古意,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幾軸筆墨恣肆的寫意山水。 旁邊不遠,生著一隻紅泥火爐,爐中炭火正旺,一把粗獷古典的陶制提梁壺就架在小泥爐上,水已滾沸。爐旁擺著一張小方幾,上邊擺著茶具、茶葉、各色需要添加的佐料,一位身著素雅的淡青色荷葉衣的清麗少女,正在取水烹茶。 這位少女,正是天愛奴。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章 「淺露」女子 這時候喝茶的人還是極少數,除了蜀人,只有大德高僧和極少數的高門大戶人家,這時候的茶固然要酌放蔥、姜、胡椒、大棗、薄荷等調味品,但是已經有了茶道,天愛奴溫壺、滌具、投茶、續水、再酌放各種佐料,做來優雅自如,自有一種飄逸出塵的美感和韻律。 她提起壺分了茶,再雙手捧杯,將那如玉的細瓷杯兒輕輕捧到那位白袍公子面前,剪水雙眸隨意地向外一瞥,只看了一眼,卻恰看見楊帆從長廊下行過,天愛奴「啊!」地一聲輕呼,手掌輕輕一顫,茶水溢出,手指被燙了一下。 「怎麼這麼不小心?」 白袍文士似乎非常陶醉於這雨景秋意,他正悠然望著遠處雨霧中蒼茫的樓亭簷角,手指在琴弦上方虛拂著,似乎在醞釀什麼琴曲,忽然聽見天愛奴一聲輕呼,便收回目光瞟了她一眼,溫聲問道。 「是婢子不小心,哦,公子啊,廊下那位少年是誰?看他穿著不像公主府上的人呀?」 天愛奴輕聲解釋了一句,便趕緊岔開了話題。白袍文士瞥了一眼廊下,淡淡地說道:「那是千金公主相中的一個男子,看來她是獻面首與武媚,嘗到了甜頭了。」 白袍公子說到千金公主時,一臉的淡然,提到當朝天後時,竟也是直呼其名。從他的語言裡,看得出他對女人玩弄面首極其不屑,可是他連不屑的神色和語氣居然都不屑表露出來,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話,那種真正的高傲,便油然而生。 遠遠的,蒼茫的天幕下矗立著一個極高大的建築,那是「天堂」。「天堂」裡有一座大佛,大佛俯瞰著洛陽城,高高在上,目光是那樣慈祥,一臉恬淡的表情,那是因為萬物平等,還是因為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一樣渺小,根本不值得他為之動容? 這白袍公子望向窗外時,不管是說到千金公主、還是說到武則天,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恬淡自如的神韻,恰如遠處天下,近處雨中的那尊大佛,平靜自然,既沒有敬仰,也懶得厭惡,似乎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值得他為之動容的事情。 其實這位白袍公子的容貌平平無奇,沒有什麼特點,普通的眉、普通的眼、普通的五官,可是不管是他的頭髮還是他的眉毛,亦或是他唇上頜下的那一部鬍鬚,都給人一種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感覺,甚至他的領口袍裾,也是一樣的一絲不苟,這要非常仔細地打扮修飾過,才能具有這樣的效果。 於是,這個面相平平無奇的人,便有了一種溫潤如玉的氣質。 「千金公主的……面首?」 天愛奴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臉上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白衣公子淡然一笑,道:「只是千金公主的打算罷了,她想把這個少年獻與太平公主,奇怪!這少年有甚麼特別之處了?她居然有把握會讓這樣一個少年得到太平公主的青睞麼。」 楊帆正行走在雨下,廊中。他年不及弱冠,身量頎長、面容俊朗,眉眼之間自有一種神采飛揚,然而正如女人的風情需要歲月的醞釀和沉澱,才能發酵出醉人的味道。男人的氣質,也需要人生的經歷和內在修養的培養,才能散發出來。 年輕的楊帆,就像一竿在雨中蓬勃生長著的勁竹,一棵崖巖壁立的小松,在這見慣世間人情的白衣公子眼中尤顯稚嫩,自然不覺有何出奇,更何況他一貫的目高於頂。 白衣公子自言自語了一句,又夷然一笑,道:「不過,看來這位少年是拒絕她了,否則這位少年不會於此時獨自走在這裡,而應在她的寢居……」 白衣公子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似乎接下去再說的話,都會玷污了他的乾淨。 天愛奴聽到這裡,微鎖的雙眉倏然展開,恍然中有一些欣慰。然後,她的明眸一轉,又看到了一幕奇怪的景像。 這幢小樓高三層,在公主府裡已是最高的建築,她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庭院中的一切,她看到十幾個公主府的侍衛正快步趕來,在一處假山後停下,手裡都擎著明晃晃的利刃,一個青衣婢女似乎正對他們說著什麼,然後他們就向長廊處奔來,看那動靜…… 天愛奴俏臉一緊,失聲道:「他們要殺人?」 白衣公子向外面瞟了一眼,淡淡地道:「惱羞成怒,又擔心人家洩了口風,殺人滅口有什麼奇怪?」 天愛奴的一雙粉拳忽地攥緊,臀部一抬,就要從跪坐的姿勢變成站立,可是看到前面靜靜而坐的公子,她的肩頭就彷彿壓了一座大山,情不自禁地又坐了下來。她焦灼地向窗外望去,那些持刀的侍衛已經趕到長廊盡頭,正沿長廊飛奔而來。 天愛奴更加惶急,楊帆那小子不過是區區一介坊丁,街頭鬥毆、潑皮打架,或許還可以仗著身手靈活支撐一下,如何可能是這些公主府的武士對手?天愛奴瞟了一眼前方的白衣公子,鼓起勇氣道:「公子,請救他一命!」 白衣公子穩穩而坐,如同天上的一朵浮雲,淡淡地道:「世間生靈,有生有死,你救得過來麼?」 天愛奴咬了咬牙,答道:「可他不同!」 白衣公子眉峰微微一挑,問道:「他有何不同?」 天愛奴答道:「他……救過阿奴的性命!」 公子微微露出訝然的神色,恍然道:「哦!這位少年……就是救你一命的那人?」 天愛奴伏首道:「是!」 白衣公子不語,只是輕輕拈起了茶杯。 天愛奴咬了咬牙,道:「公子說過,知恩當圖報!」 白衣公子手中細白瓷兒的茶杯剛剛沾唇,便停在空中,略一停頓,說道:「去吧!」 天愛奴大喜,頓首道:「喏!」 這時那些侍衛已越追越近,天愛奴見此情形不敢再從容下樓,當即推開另一扇窗,穿窗而出,凌空躍出時,一探手已從牆上摘下一件東西。她像一隻凌雲燕般,身形矯健在落在池上九曲橋頭,在橋頭石獸上踏足一點,舉步如飛,向前追去。 「站住,大膽竊賊,竟敢到公主府上偷東西!」 追兵尚未趕到,楊帆就聽到了腳步聲,他佇足回頭,就見十幾個武士提刀趕來,尚未及問話,就聽到他們的大喝聲,哪還會蠢到誤以為他們錯把自己當了竊賊,這分明是千金公主惱羞成怒,想要殺人滅口。 「怎麼辦?不還手就要被殺,還手就必然暴露會武功的事情。如果是平常時候,暴露一身高明的武功,或者問題還不大,草莽之中,盡多龍蛇,隱而不露的高人多得是,可是楊郎中家剛剛遭了刺客,自己當時就在楊府當差,還為此受過傷,如果暴露武功,身份必然敗露,想留在京城繼續追查兇手,就要多費手腳了。」 這些念頭,只在楊帆心裡急急一轉,其實不用多想,他也知道,無論如何,必須得還手了。楊帆腳下微微用力,還未及暴起傷人,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倏然閃現,一個低沉威嚴的女人聲音道:「住手!統統退下!」 楊帆霍然抬頭,就見一個青衣女子穩穩地站在廊外假山石上,身著對襟齊腰小袖半臂,手繡折枝梅的襦裙,細腰盈盈一握,看來非常年輕,只是她的模樣卻看不到,因為她頭上戴了一頂「淺露」,紗帷低垂,只微微露出一點尖尖的下巴。 那些公主府的侍衛顯然是認得這個女子的,一見她出現,便驚訝地頓住腳步,其中一人似是首領,恭聲道:「姑娘,我等是奉……」 天愛奴截口道:「我知道!你們退回去!公主那裡,自有我家公子分說!」她口中的這位公子,顯然在千金公主府甚有份量,那些侍衛們互相看看,略一猶豫,竟然就此收了兵刃,紛紛退了回去。 天愛奴精通口技,這時變了口音,楊帆根本聽不出來。天愛奴見他正驚訝好奇地打量自己,生怕被他看破自己身份,一見眾侍衛退下,立即縱身躍起,淡青色的身影撲入花木叢中,閃了幾閃,便不知去向。 楊帆站在原處,只見那些人潮水般湧來,又潮水般退去,自始至終,他竟是完全被拋在了一邊,彷彿他的生死完全不由他自己來作主。 「這個頭戴『淺露』的女子是誰?」 楊帆仔細想了想那只說了兩句話的女子聲音,聲音低沉嚴肅,從來不曾聽說過。楊帆心中疑竇重重,卻也知道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因此無暇多想,眼見那些侍衛退卻,便也加快腳步,向外走去。 天愛奴回到小樓,摘下「淺露」掛回牆上,重新跪坐下去,向白衣公子頓首道:「多謝公子成全!」 白衣公子正舉杯淺酌,聞言之後頭也不回,只是淡淡地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天愛奴道:「是!」 白衣公子放下茶杯,望了望雨霧茫茫的天空,喃喃地道:「入秋了,沈沐也應該快到洛京了吧……」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一章 兩小無猜 楊帆家裡,江旭寧心神不寧地推開門,翹著腳兒朝外面探頭看了看,又折回來,扼著手腕,蹙起眉頭道:「馬上就要關坊門了,小帆怎麼還不回來,不會出什麼事吧?」 馬橋枕著雙手,翹著二郎腿,躺在楊帆的榻上,哼哼唧唧地唱著不成調兒的小曲,渾身亂得瑟,聽到江旭寧的話,他滿不在乎地道:「嗨!他一個大男人,你還擔心有人劫色不成?至於財,他渾身上下摸得出十文大錢麼?甭擔心啦。」 江旭寧白了他一眼道:「瞧你,還是他兄弟呢,也不知道擔心。你去坊外找找他去!」 馬橋道:「放心啦,他又不是小孩子,這麼大的人,怕什麼。你讓我上哪兒找他去?萬一跟他走岔道了,他倒是回來了,得!我被堵在坊外,還不得找個犄角旮旯蹲一宿,你就不心疼啊?」 江旭寧啐了他一口,在榻邊坐下,嘟囔道:「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貨,誰心疼你。」 馬橋「哼哼」地笑了兩聲,大爺似的指揮道:「噯,小寧,給我拿個雞蛋過來,我餓了。」 江旭寧道:「那是給小帆補身子的,你壯得跟牛似的,要吃回你自己家吃去。」 馬橋哼道:「小氣!」 他繼續抖著身子,忽然動作一停,似乎想起了什麼,便興致勃勃地爬起來,與江旭寧肩並肩地坐著,碰碰她肩膀,道:「噯,小寧,你還記得小時候帶我去你家偷雞子吃的事麼?」 江旭寧心不在焉地看著門口,隨口答道:「那麼久的事了,誰還記得?」 馬橋道:「你忘了?那時你家院子裡種著一棵大棗樹,也不結幾個果兒,棗樹有橫枝兒探到牆外,你想吃雞子兒,可你家要攢了雞子兒賣錢的,不給你吃,你就攛掇我去,我踩著你肩膀兒爬上牆,再順著樹滑到雞窩那兒,摸了雞子就走,一連好幾天,你娘老是嘀咕,說家裡頭的那隻老母雞不下蛋了。」 江旭寧被他一提,想起了童年趣事,不禁「噗哧」一笑,道:「還說呢,有一回,你剛滑下樹,還沒偷到雞蛋,我爹就從屋裡出來了,看見你偷雞蛋,脫了鞋子抽你屁股,抽得那叫一個慘!」 馬橋道:「可不,咱義氣吧?被你爹打得那麼狠,都沒招出你來,後來你爹還把我抓回去向我娘告狀,我當著他的面都沒說,等他走了,我才對阿娘說了實話。」 「嗯!」 江旭寧笑盈盈地瞟了他一眼,道:「算你講義氣。」 馬橋又「哼哼」兩聲,說道:「當時你也這麼說的,還記得你是怎麼安慰我的麼?」 江旭寧想了想,突然臉蛋一紅,搖頭道:「不記得了。」 馬橋「哼哼」地道:「我可記得清清楚楚,我趴在草甸子上,褪了褲子,那屁股腫得啊,你用一雙小手給我揉啊……揉啊……,哎喲,那個舒服……」 馬橋越說越美,江旭寧的臉蛋卻越來越紅,比那筐裡的紅皮雞蛋還紅:「你胡說什麼呢!舒服是吧,來來來,本姑娘再讓你繼續舒服!」 江旭寧紅著臉擰他,馬橋「哎哎」地叫著躲閃起來。兩個人正打鬧著,房門「吱呀」一聲響,楊帆走了進來。 「小帆,你回來了。」 江旭寧從榻上爬起來,理了理散亂的髮絲,臉上還帶著笑鬧後的好看紅暈,迎上去道:「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姐都擔心死了。」 楊帆笑道:「寧姊,我一個大男人,能有啥事兒,就是逛得遠了,待想起回來時,天色已經晚了。」 馬橋也起身迎上來,說道:「看吧,我就說沒事的,他又不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算真丟了一夜,照樣囫圇回來,你擔心啥?要是你丟了,我們才真的著忙。」 江旭寧啐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你丟了本姑娘也不會丟。」 三個人笑說一陣,因為天色已晚,見楊帆已經回來,江旭寧也就放心了,便先行告辭回家,待江旭寧一走,馬橋馬上正容問道:「出什麼事了?」 楊帆睨了他一眼道:「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馬橋道:「你唬得了小寧,可唬不了我。你在洛陽哪有什麼熟人,再說你又是個不喜歡逛街的,今兒下了大半天的雨,到現在還哩哩啦啦的不停,你逛街去了?你唬弄誰呢,快說,到底出什麼事了?」 楊帆吁了口氣,道:「事情是有,不過也不是什麼凶險的事,你不用擔心。」 楊帆說著,就把事情經過源源本本地對馬橋說了一遍,當然,他只說對方是個貴婦人,並未點明對方的公主身份,更沒說千金公主惱羞成怒,試圖殺人滅口,卻被一個神秘女子所阻的事。 饒是如此,馬橋也聽了個目瞪口呆,喃喃地道:「竟有這事?竟有……這等好事?」他上上下下打量楊帆一番,不服氣地道:「你小子長得跟個大姑娘似的,有什麼好?他們怎麼就看上了你,卻看不上我?」 楊帆笑道:「你若喜歡,我可以告訴你是哪一家宅子,你不妨去人家門口時常晃悠晃悠,說不定就會被那位貴婦人看中。」 馬橋登時兩眼放光,急忙問道:「那位貴婦人,漂亮麼?」 楊帆忽爾想到了洛水河畔的那尾美人魚,微微一笑道:「年方雙十,嬌美絕倫!」 馬橋聽了口水直流,他饞涎欲滴地搓了搓手,忽爾停下,又仔細想了想,搖搖頭道:「不成!做這樣女子的男人,我是一百個樂意!可是,做人面首,她就是個仙女兒,我也不幹!我馬橋還想挺直了腰桿兒做人呢!」 楊帆逗他道:「還不都是陪她睡覺,有什麼區別?」 馬橋道:「這叫什麼話?這區別大了!不過……我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有區別!」 楊帆欣然道:「這才是我兄弟,如果一聽說人家既有錢又美麗,你就不顧尊嚴地倒貼上去,我可瞧你不起。」 馬橋得意洋洋道:「那是!我馬橋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卻也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 楊帆斂了笑容,肅然道:「不過,這番話你可不要對人說起,對你娘也不要說,一旦張揚出去,壞了人家名聲,只怕小弟也要遭殃。」 馬橋道:「這你放心,上回的事,我原以為你要跟那位阿奴姑娘長相廝守,想著瞞也瞞不住,恐怕當時不說,阿娘事後知道,還要生我的氣。這件事卻不同,你別瞧哥哥平素不著調兒,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輕什麼重,心裡還是有數的。」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驀然沉了一下,似乎有些一語相關的樣子,楊帆卻未察覺他眸中的一抹異色。 兩個人又說了一陣,馬橋捺不住好奇,還是問起了楊帆被引入豪宅後的經過。 楊帆胡亂說了一些,豪宅還是那幢豪宅,女主人卻自動代入,成了那位洛陽之花李令月,其中幾許香艷旖旎,幾許拍案稱奇,從頭到尾,整個故事大抵就如美麗的狐仙夜納少年書生入宅歇宿的故事一般,充份滿足了馬橋的好奇心,才讓他滿意而歸。 送走了馬橋,楊帆想想此事之荒唐,心中還是有些好笑,不過一想起太平公主那禍水級的嬌艷姿容,想到自己距這位高貴、美麗女人的臥榻竟只一步之遙,不免也有些心猿意馬,那種成熟美艷的少婦味道,當真沒有幾個少男可以抗拒。 好半晌,楊帆才收拾了心思,到廚下翻了翻。 江旭寧已經給他做好了飯菜,現在還溫著,楊帆簡單地吃了些,洗漱一下,重新回到榻上躺下,不再回味這樁無疾而終的艷遇,轉而考慮起他下一步的行動來。其實他會唔尤邸吏回來的路上,就在考慮此事,如果不是彩雲姑娘引他去公主府,此時或許已經有了決斷。 從尤邸吏那兒得到的情報來看,這位苗神客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即便是還活著,也已被人控制起來。做為武則天曾經的心腹,大唐的隱相,現在由上官婉兒這個內相監控著他,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這樣一來的話,他想找到苗神客將非常困難,楊帆可沒有把握把皇宮大內當成無人之地任意出入。 本來,他覺得丘神績身為左金吾大將軍,要進入禁軍大營,接觸這位丘大將軍難度極大,所以才想先行查訪苗神客下落。可是如今苗神客行蹤成謎,唯一知道他下落的人又深居九重宮闕之內,要找到他難度比丘神績更大。 於是,一切又回到了起點,他的目標重新落在了丘神績的身上。 這同他的師傅張暴當年硬闖廣州都督府不同,那是衙門,這可是真正的軍營,而且是禁軍精銳的大營,就算是他的師傅張暴,當年硬闖都督府取了路都督的首級也是即刻便走,不與聞訊趕來的大批軍卒交戰,楊帆如今武功遠不及他師傅,比起他的師兄張少為來也頗有不如,硬闖是絕不可行的。 如此一來,勢必得暗潛,左金吾衛的駐地在孟津,距洛陽雖不遠,要辦這樣一件大事也很難當天便回,他在洛陽無親無顧,夜不歸宿的要找個什麼理由才不引人懷疑呢? 楊帆忽地想到了蘇坊正和千金公主,這兩個幌子似乎可以拿來一用!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二章 堵個正著 「橋哥兒,我得離開洛陽幾天。」 「怎麼?」 「那個女人很有勢力,我擔心她惱羞成怒,心懷怨憤,會對我不利。我出去躲幾天,等她氣頭兒過了就沒事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說的是,女人家心眼小,那你要去哪裡?」 「城郊,隨處找個地方。不過,這可不能對寧姐說,省得她為我擔心。」 「嗯!可是她若問起怎麼辦?」 「這個好辦,我就說,坊丁的差使已經辭了,出去走走,尋份事情做,你別說漏了就行。」 …… 「寧姐,我得離開洛陽幾天。」 「怎麼?」 「你也知道,我受傷之後,蘇坊正辭了我的差使。」 「嗯,我剛聽說,太不像話了,蘇坊正怎麼能這麼做,再說你現在都養好傷了,又沒落下殘疾,回頭我讓我娘跟他說說,看是否……」 「不必了,說實話,做個坊丁,也沒啥前程。我還年輕,想出去走走,說不定能找到更好的機會。」 「那……你要出去很久麼?」 「不會,就幾天吧,先在附近轉轉,打聽一下消息。不管成不成的,我都會回來,放心。有楊家和坊裡給的那筆錢,就是找不到差使,我也能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年,暫時還不愁吃不飽肚子。」 「那好,你出闖闖也好,男兒大丈夫,總要有些出息才是。只是,不管找不找得到機會,一定要盡快回來,別讓我們擔心。」 「好,寧姐,那我走了。」 …… 孟津,邙山,這裡駐紮著禁軍左金吾衛。 邙山是一座黃土山,山不高,也不險,實際上就是個大黃土丘,但是邙山的名氣很大。 風水師認為,邙山是頭枕黃河,腳登伊闕的風水寶地,故而這裡成為許多帝王的埋骨之所。僅漢朝皇帝塚,這裡至少就有三座。不過東漢開國皇帝劉秀並沒有葬在山上,而是葬在塚山之陰的黃河灘上。 據說這位漢光武帝的太子性格很是叛逆,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有點驢,總喜歡跟他老子對著幹,劉秀病重將死時,考慮到這位驢太子的個性,自己若要求葬在山上,恐怕兒子非把他葬在河灘上不可,便故意要求,等他死後,要葬在黃河灘上。 誰知這位驢太子跟老子嗆了一輩子,眼見老子死了,竟然轉了性兒,乖乖按照老子的吩咐安排喪事了。結果,劉秀的陵寢真就被安排在了黃河灘上了。 漢光武一生英雄,終究不能事事如願,掌控先機,可見兒孫自有兒孫福,再了不起的祖先,想安排好幾百幾千年後的事也是癡心妄想,碰上個混蛋兒子,就連身後事都安排不好。 這是楊帆離開洛陽的第五天。 夜色深沉,萬籟俱靜,左金吾衛大營裡面,一隊隊士卒挾戈按刀,肅靜地巡弋著,除了偶爾響起的驗看符牌、喝問口令的聲音,靜寂的大營中只有巡邏軍士的甲葉鏗鏘聲和整齊的腳步聲。 楊帆一身青衣,如同隱在草叢中的一隻狐狸,悄悄地摸到了大營邊緣,趁著兩支巡邏隊伍交叉而過的片刻空隙,他把驅儺鬼面往臉上一扣,倏然閃入金吾衛大營。 他在邙山腳下已經住了三天,這三天,他就借住在邙山腳下一戶農夫家裡,每日登邙山,白天仔細觀察邙山腳下金吾衛大營的佈署設置,夜晚觀察軍營巡邏和佈防情況。 如今他已把金吾衛大營中各處營帳設置記得爛熟於胸,把他假設的幾條潛進和退出的路線上士兵巡邏的時間和走動的規律也全摸清了。 軍營中同樣是外緊內松。承平年代,天子腳下,雖然因為是皇家衛戍部隊,所以軍紀森嚴,但是此處是他們的駐地,不可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做大敵將至的佈署,潛過幾道巡弋防線之後,楊帆就可以從容前進了。 丘神績的大帳很好找,由於這處營地是金吾衛的永久駐地,所以帥帳並不像行軍在外支起的帳蓬,帥帳所在地是一處三進的院落,實際上這相當於一座帥府。 第一進院落是一座極為寬廣宏大的議事堂,丘神績每日便在此擊鼓聚將,點卯議事。第二進院落是丘神績會見重要官屬部下,日常議事辦公之所,第三進院落才是他平時休息、生活的所在。 帥府所在,防衛又嚴格了些。 楊帆在山上仔細地觀察了三天,因為士兵換防時要打著燈籠,他遠遠觀察,已對這裡的換防瞭如指掌。帥府裡共有兩支巡邏衛隊,每支分為三小隊,輪流巡邏於帥府前院後院。 兩支衛隊一支是二更三刻換防,一直到天明撤防。另一支是三更三刻換防,也是直到天明,中間再不換防,兩支衛隊錯開換防時間,是為了防止同時換防的剎那,被人趁隙而入。夜間必須換防一次,是避免士兵從入夜開始一直巡邏到天明,精力體力不能始終保持充沛。 楊帆還發現他們換防時要對卸值士兵逐一點名,換防士兵逐一點卯,避免有生人或不是當晚當值的士兵混進隊伍。 楊帆挑的就是這個時刻,防範再嚴密,換防時有一支隊伍暫時撤出巡邏,都會削弱巡邏的力量,方便他的潛入。可是這個時間非常短暫,前後不過一柱香時間,他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準確地找到丘神績的宿處並不難,難的是不能像對付楊明笙一樣,從容迫供。 楊帆在行動前對此就已有了預估,也做出了決定:直截了當,一刀割人頭! 在軍營這樣險惡的環境裡,同丘神績這樣的軍中悍將打交道,還想為所欲為,那是癡心妄想。在這樣危險的環境裡,面對這樣一個危險的人物,務求一擊必中,隨即遠遁。丘神績這樣的人物遇刺,如果他幕後還有元兇,就不怕他不跳出來。 楊帆在一處營房的陰影下藏住身形,耐心地等候著,期間營房裡有一個士兵衣衫不整地走出來,看看四下無人,便在房山牆處隨意撒了泡尿,迷迷糊糊地又進營房去了,此外沒有其他動靜。 終於等到換防的時候,楊帆隱在那裡,看不到帥府裡的動靜,但是計算時間,此時正該是其中第一隊侍衛換防的時候,楊帆鬼魅般閃出營房陰影,縱掠閃移之間,無聲無息地進入了帥府的圍牆。 果然,其中一隊侍衛正在二進院落裡進行換防,隱約能聽到唱名和應到的聲音,楊帆不敢怠慢,立即伏身前行,蛇行鼠竄,身形一閃間,便颯然掠過一片樹叢,再一閃,又像脊獸似的蹲在屋脊上。 帥府的格局他早就爛熟於心,飛快地掠進一處庭院,再一縱身閃進一道抄手遊廊,像狸貓般奔跑疾竄,夜色當中形影難辨。他剛剛消失,一隊巡邏士兵「嚓嚓」的軍靴聲就在廊下響起來。 丘神績的住處是後進院落中間那處大宅,楊帆摸了摸腰間的刀,倏地吸了口氣,一個箭步竄出去,庭院中近六丈的距離,只點了幾點,便到了正堂前。楊帆拔出尖刀,用備好的菜油往門軸和門閂處淋了淋,便用刀尖插進去輕輕地撥動起來。 門無聲地開了,楊帆反握刀柄,輕盈地閃進房去,再把房門輕輕掩好,方一轉身,才踏出一步,便暗叫一聲「不好」,他的腳似乎碰到了什麼,房中頓時響起一道警鈴聲。 鈴聲只「叮鈴」響了兩下,「蓬」地一聲響,兩支火把就幾乎同時亮了起來,從左右與正堂相通的耳房裡,兩行火把依次亮起,「嚓嚓嚓」,一陣軍靴聲亂響,兩排持刀的侍衛紛紛湧出,呈雁翅狀把楊帆圍住。 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一位頂盔掛甲,肋下佩刀的大將軍昂然直入,這人身材不高,卻給人一種山一般的厚重感,一部絡腮鬍子,一雙粗重的眉毛,眉毛紊亂如雜草叢生,肆意地向外生長著,顯得殺氣騰騰。 此人就是大唐悍將,殺神弒鬼——丘神績。 丘神績擺開一副開門揖盜的架勢,朗聲大笑道:「足下,某已候你多時了!」 ※※※※※ 同一個夜空下,馬橋鬼鬼祟祟地溜出房門,悄悄地折到了鮑銀銀的家。 乾柴碰到烈火,壯男碰到怨婦,兩個人很快就糾纏到榻上去了。 一番雲雨,兩個人飢渴稍解,便抱成一團兒低低地說著調情的話。 鮑銀銀撫摸著馬橋胸口健碩的肌肉,幽怨道:「隔三岔五,你這冤家才肯露一次面,好沒良心!」 馬橋道:「以前出來就大不易,現在小帆不在坊裡,我要出來,更須找個不讓阿娘起疑的借口才行,實在是不得已呀,寶貝銀兒,莫要生氣。」 鮑銀銀道:「哼!眼看著天就冷了,阿德托人捎信回來說,近日他就要從大梁回來,那時人家怎得與你親熱,不免又要捱到明年開春候他離去了。我不管,今兒晚上,你一定要宿在這裡,奴要你抱著睡。」 馬橋好言道:「好心肝兒,乖銀銀,我對老娘說過,出來打會葉子牌,不會熬得太晚回去。阿母牽掛,不見我回家,必定睡不踏實,明天我再來陪你便是,在此過夜可是萬萬不成。」 鮑銀銀嘟著嘴兒道:「那……你今夜要多陪人家幾次才好,要不然人家一個人孤衾寒冷,怎生睡得著?」 馬橋「哼哼」地笑了兩聲,道:「你放心,小饞貓兒!似我這般精壯的身子,還怕餵不飽你麼?」 鮑銀銀幽幽地道:「你想來便來,想走就走,人家這商人婦,孤身一人,好不淒涼,怎生與你長相廝守才好。」 兩下裡正說著,房門忽然「砰砰」地敲了幾下,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銀銀,銀銀,我回來啦!」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三章 命案 門外這一聲喊,把馬橋和鮑銀銀驚得如數九寒冬一瓢冰水當頭潑下,手足冰涼,呆若木雞。驚了剎那,鮑銀銀才顫聲道:「是我家那死鬼回來了,他怎地回來了?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馬橋也慌了,壓低聲音,急急問道:「現在還來講這沒用的話語作甚,現在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門外那人敲著門,大聲道:「銀銀,開門吶,我是阿德!」 室內兩人亂作一團,牆上雖有一扇窗子,卻不寬,而且那是撐桿的窗子,間隙較小,那能容馬橋這樣人高馬大的漢子鑽出去,馬橋抓起衣衫,提起鞋子,匆匆跑到屏風後面,那兒有個馬桶,卻是解手的地方。 鮑銀銀急道:「這兒怎藏得人,萬一他要方便,豈不正撞見你?」 馬橋急道:「那該如何是好?」 鮑銀銀在室中飛快地一掃,正看見榻邊貼牆一組炕櫃,忙道:「快,你藏在那後面。」 馬橋無暇多想,急忙藏到炕櫃後面,此時已屆深秋,諒那突然趕回來的鮑銀銀丈夫,不至於想夜半開窗,經過這裡,從而發現他的蹤跡。 「來了來了,是阿德麼?」 鮑銀銀見馬橋藏好了,急忙穿好睡袍,理了理頭髮,假作睡意朦朧的模樣,迎到門口問道。 門外的男人大著舌頭道:「哈哈,是我啊,娘子,快快開門,為夫可想死你了。」 鮑銀銀聽聲音確是自己丈夫,便拉開門閂,還沒等拉門,門就開了,一個黑影從外邊跌進來,鮑銀銀急忙伸手一攙,燈下看去,果然是自己丈夫吳廣德,吳廣德肩上搭了一個褡褳,喝得臉如豬肝,一股酒氣撲面而來。 鮑銀銀一見他喝得酩酊大醉,不禁揮手扇了扇酒氣,蹙眉問道:「阿德,你怎地這時回來,這時辰……坊門都關了,你怎進得來?你……這是在哪兒喝得這般酩酊大醉?」 吳廣德乜著醉眼,捏了一把她的粉腮,嘿嘿笑道:「我……我傍晚就進城啦,琢磨著來不及趕回坊裡,就……就在城門邊上的懷仁坊裡投了家客棧,與……與幾個一同回來的朋友飲……飲酒……」 吳廣德一邊說,一邊往屋裡走,腳下不穩,東倒西歪,到了榻邊,鮑銀銀一把沒拉住,他就重重地倒在了榻上,又伸手一拉,把鮑銀銀拖到懷裡,一邊恣意把玩著她胸前嫩肉,一邊道: 「我們……正喝著酒,恰有一戶人家辦喜事兒,來坊裡接新娘子。嘿!我一瞧,認得,就是咱坊裡……呃……坊裡的人家,我……我就辭了朋友,跟……跟娶親的人家一塊兒從……從東坊門回來了。」 原來,這時節成親,都是晚上辦喜事的,故稱「昏禮」。後來的「婚禮」即由此而來。黃昏舉行婚禮,取其陰陽交替之意,如果娘家和婆家離得比較遠,又或者迎媳或送女的人家大操大辦,那這「昏禮」一直辦到三更半夜也是有的。 我們看《聊齋誌異》,裡面常有某書生三更半夜,在效野看見排場極大兩行燈籠火把,前邊吹吹打打,中間一乘小轎,一位郎君騎馬相隨的場面,那就是舉辦「昏禮」迎娶新娘子過門的情景。 吳廣德從大梁回來,緊趕慢趕進了洛陽城,眼看著這坊門就該關了,此時回家已經來不及,他就趁旁邊的懷仁坊坊門還沒關閉的機會,與幾個一道兒回來的朋友尋了家客棧住下,晚上縱情飲酒,等著明天回家。 結果修文坊裡這戶人家正好晚上成親,親家就住在懷仁坊,在吳廣德所住的那家小店旁邊。晚上成親,必須得在夜間行走於街市之上,因此這戶人家已經事先向官府申報,請領了准予通行的證明,修文坊管東門的兩個坊丁也打點好了,在那兒候著迎親隊伍回來再關坊門。 因此吳廣德就跟著這支迎親隊伍一塊兒回了修文坊。鮑銀銀根本沒有想到坊門都已經關了,自己丈夫還能回來,這才被他把馬橋堵在屋裡。好在這吳廣德喝得酩酊大醉,看這情形倒不虞洩了姦情,鮑銀銀安心不少。 吳廣德挪了下身子,呼道:「好渴,娘子,打杯水來。」 鮑銀銀應了一聲,掙脫他的懷抱,去倒了杯水來,吳廣德閉著雙眼,迷迷糊糊的解了腰間護身的配刀,往枕旁一丟,肩上搭著的褡褳嫌硌人,也解下放到一邊,裡邊有些做生意賺來的金銀錠子,因為一頭垂在榻邊,沉甸甸的,一鬆手就滑落地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吳廣德大醉之後已然有了睡意,等鮑銀銀拿了水回來,吳廣德「咕咚咚」灌了個飽兒,打一個酒氣熏人的嗝兒,酣聲便即起來。 「夫君,阿德?」 鮑銀銀試探著喚了他一聲,又輕輕推了推他,見他毫無反應,這才輕步走向櫃後,向馬橋招了招手,向外使了一個眼色。 馬橋探頭向外看了一眼,見那從大梁回來的商賈吳廣德已呼呼大睡,連忙躡手躡腳地走出來,站在屏風後面急急穿戴起來,鮑銀銀也不敢作聲,只是幫著他匆匆穿戴,兩個人好似演默劇似的。 馬橋穿戴已畢,趿上靴子,正要逃出房去,忽然覺得還差了點兒什麼,猛然醒起方才匆忙摟了衣服鞋子逃到櫃後,頭上的帕頭竟然忘了拿。 馬橋四下一望,不禁嚇了一跳,他的帕頭就在枕邊,正被吳廣德的腰刀壓住,幸好吳廣德喝得大醉回來,否則自己必定被他發現無疑了。 馬橋趕緊指指吳廣德枕邊帕頭,鮑銀銀扭頭看了一眼,有些害怕又有些緊張,她遲疑地看著馬橋,馬橋惱了,作勢跺了跺腳,又向吳廣德使勁努了努嘴兒,狠狠瞪了鮑銀銀一眼。 鮑銀銀猶豫片刻,把牙一咬,就轉身走去,她輕輕從吳廣德身邊抓起那口腰刀,又飛快地跑回馬橋身邊,聲音微微有些發顫,小聲道:「這樣成麼?他回來,可是有坊裡成親人家看到的,你把他殺了,如何不驚動官府?真要殺他,莫不如等他來年開春再赴大梁的時候動手,半道殺了,野地裡一埋,人不知鬼不覺,等個一年半載,奴家向官府報個失蹤,再與你做個真正夫妻。」 馬橋見她捧刀回來,心中已是奇怪,不知她把刀拿來做什麼,再聽了她的這番話,不覺怵然一驚,他盯著這個剛剛還與自己歡好過的女人,彷彿才認識她似的。他癡迷於這個婦人的媚,卻不知她的心這麼毒。一夜夫妻百日恩吶,她怎麼就狠得下心? 鮑銀銀見他盯著自己的眼神變得怪異起來,還以為他心中不悅,忙小聲解釋道:「冤家,人家哪裡是不肯從你,只是擔心你做得不乾淨,官府查問起來,終究是個麻煩。你若有妥當辦法,人家便與你現在就解決了這個厭物又怎的?」 馬橋再也忍不住心頭怒氣,伸手一推鮑銀銀,大步走過去,抓起他的帕頭轉身就走,鮑銀銀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啊」了一聲,羞得滿面通紅。馬橋對這蛇蠍婦人已是厭憎之極,寒著臉也不說話,舉步就往外走。 鮑銀銀瞧他臉色,心中惶恐,連忙上前拉住他,低聲下氣地解釋道:「是奴家誤會了,橋郎切勿生氣……」 馬橋低聲罵道:「豬狗心腸,什麼東西!」把臂一振,甩脫了鮑銀銀,舉步就往外走,鮑銀銀穿著布襪,地板上立足不穩,哎呀一聲便向後倒去,馬橋理也不理,推門便走。 那裝金銀錁子的褡褳落在地上,鮑銀銀往後一摔,後腦勺正磕在金錁子上,鮮血汩汩,頓時就摔得昏迷不醒了。馬橋已然離去,毫未察覺,吳廣德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竟也絲毫不知。 次日天明,因為馬橋今日不用當值,不用起那麼早,故而睡到太陽高昇才遲遲起來。馬橋洗漱已畢,穿戴停當,慢悠悠地出了家門,就見街坊鄰居腳步匆匆,都往一個方向趕去,心中不覺詫異,正想拉住個人問問出了什麼事情,就見蘇坊正匆匆忙忙跑來。 馬橋趕緊迎上去道:「坊正,這是出了什麼事了,大家都急匆匆去看什麼呢?」 蘇坊正跺腳道:「晦氣呀,真是晦氣!咱們坊裡近日來連連出事,真是招了邪祟了,老夫得趕緊找個道人來做做驅邪法事才成。」說完就急匆匆過去了。 馬橋聽得目瞪口呆,正想隨著人群追上去看看,又見江旭寧也急匆匆跑來,忙上前攔住她道:「小寧,你不做你的生意,這是看什麼熱鬧去,咱們坊裡頭鬧鬼了麼?」 江旭寧見是馬橋,便站住腳步,道:「可不得了,昨兒咱們坊裡的行商吳廣德酒醉回來,也不知怎地,竟然失手打死了娘子,今兒一早酒醉醒來方才發覺,他那娘子屍骨已寒,救不得了。如今事情張揚開來,鮑家上門,又哭又鬧,官府裡也來了人,要抓他歸案呢。」 「啊?!」 馬橋一聽,頓時怔立當場。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四章 太師傅的教誨 浪遏飛舟,驚濤拍崖,幾隻海鷗貼著浪尖一掠而過。 一位白髮白鬚的麻衣老人穩穩地坐在驚濤駭浪間的一塊礁石上,手中持著一根釣桿,魚漂就在一團團白色的浪花間,可那雙銳利的老眼似乎依舊能夠看得清楚。 在他身邊不遠處,被海浪一遍遍地拍打沖刷著的低矮礁巖叢中,站著一個赤足少年,少年光著脊樑,腰間只圍了一塊兜襠布,穩穩地在濕滑的礁石上紮著馬步,任由一個個大浪拍打在他的身上。 「太師父,您是不知道,您的傳奇,在大唐廣為流傳呢。說起您的大名,那是婦孺皆知,人們都說,虯髯客一生未嘗一敗,縱橫天下,所向無敵。人們還說,雖說您沒有奪得天下,但是在綠林道上,古往今來,卻是再無一人能與太師父您比肩的了。」 少年紮著馬步,一邊任由海浪沖擊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對高坐崖上垂釣的老者大聲說著。 老者放聲大笑道:「縱橫天下,未嘗一敗?世人都是這麼傳的?嗯,倒也有理,這才符合他們心中的豪傑形象,就算老夫親自站出來否認,恐怕都是不行的。 哈哈,這天底下,哪有常勝的將軍?哪有不敗的英雄?老夫當年闖蕩江湖,結識天下豪傑,欲謀大事,何嘗沒有落敗的時候,何嘗沒有被人追殺得狼狽逃竄的時候?打不過,就要逃,不逃的都是蠢蛋! 說什麼莫以成敗論英雄,可是這天下間的俗人太多,有幾個人做得到不以成敗論英雄?所以啊,做事的時候別的都可以不想,退路一定要想。假如老夫當年便死了,還誇耀個屁,不過就是與杜伏威、竇建德、王伯當、李密之流一樣的結果,成王敗冠罷了。 可這些,人家是不會記得的,世人心中的英雄啊,會被吹捧得完美無暇,到最後,你自己都不認得他們說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太師傅也有失敗的時候?」 「當然有,人力有時盡,單打獨鬥,老夫也不敢妄言天下無敵,更何況,爭天下誰會跟你單打獨鬥,千軍萬馬壓上來,你縱有通天的本領,累也能活活把你累死!老夫若非實力不濟,又何必遠避海外?」 「呃……帆兒聽說,當年太師父曾入太原府,面見秦王李世民,見他意態揚揚,貌與常異,有王者之氣,乃真龍天子之象,於是才洒然退出,散盡家財,遠走海外的呀。」 老者捧腹大笑起來:「啊呀呀我呸!扯他娘的狗蛋!還王者之氣,他李二做了皇帝就有王者之氣,不做皇帝,他就是李二,上邊還有個李大,李大上邊還有個『阿婆面』的李淵,李二哪來的什麼鳥王氣,哈哈哈,這定是那些捧李二臭腳的無恥文人編排出來的了。」 麻衣老者樂不可支地道:「隋末天下大亂,各路義軍不下百餘支,如今安在?老子不是不爭,是爭不過他李淵吶。李家在魏晉時就是『八大柱國』之一,代代傳承,根基深厚,勢力龐大,老子先天不足,如何與他相爭?放棄爭霸,是老夫識時務罷了!」 他把手中釣桿一收,一尾銀色的鮮魚就活蹦亂跳地提起來,老者麻利地摘下魚鉤,把魚丟進魚簍,放好魚餌,再度往海中一拋,說道:「不過,如今看來,李二雖然稱帝,卻遠不及老夫快活啊! 這南洋小國,民風樸實,優遊自在,無國事煩心,無權謀虞詐,想當年老夫豪情萬丈,如今老了,大概是看開了吧,反而覺得隋末諸多豪傑,這一輩子過得最快活的,只有遠走海外的老夫一人,那些身敗命喪的反王固然不及,便是李二那小子,也是大大地不及。」 麻衣老者睨了一眼站在浪中的少年,又道:「孩兒,你要記著,凡事都要給自己預留退路!做什麼事,未慮勝,先慮敗!世人都說我虯髯客猛不可當,老夫告訴你,武功,只是小道,一個單純倚賴武功的人,注定成不了大器,就算他練到天下無敵,也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件器物,真正厲害的,是這裡!」 麻衣老者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道:「匹夫之勇,難成大事。」 「太師父高見!」 「嘿嘿,你小子,少拍老夫的馬屁,這是老而不死是為賊,心眼多了而已,哈哈哈哈……」 「嘩!」又是一個巨浪撲來,大概是這個浪頭蓄勢已久,撲得少年上身微微地晃了一晃。 ※※※※※ 「嗯……」 楊帆秀氣的眉毛皺了皺,倏然從夢中醒來,他微微張開眼睛,只見柴扉外透進一抹清明的光,天快要亮了。 楊帆緩緩坐起來,小心地穿上鞋子,拉開柴門走出去,迎面就是一座青山,青山半隱於霧靄之中,半山腰上若隱若現的雲霧,讓視野中的一切都如夢似幻。 這兒是王屋山的一個山坳。 氓山距洛陽城不過數十里距離,當天就可趕到,楊帆離開洛陽五天,卻是在第三天才趕到氓山,他那兩天幹什麼去了? 安排退路! 未慮勝,先慮敗。太師傅的這句教誨,他一直謹記心頭。 他先買了匹馬,配了一副搭褳,扮成一個行商,在王屋山隱蔽的山坳裡找到一戶山民,自稱是採買山貨的商人,交了定錢說要過幾天來住些時日,然後便趕去了孟津。在夜探軍營的當晚,他把那匹馬拴在營外林中,做好了一旦失敗的一切準備。 當丘神績大笑一聲,說出「某已候你多時」的時候,楊帆立刻就動了,楊帆一動,當真是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他抽身,疾退,閃避,上房,撲上院牆,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反應之快、動作之敏捷,簡直無法言喻。 一見那副排場,他就知道計劃失敗了。暗殺變成了明鬥,在對方的軍營裡明鬥,無論勝敗,他都死定了,用他太師傅的話說:「那還打個屁呀!」 逃不可恥,還可以重整旗鼓,捲土重來。敗不可恥,可以再接再勵,反敗為勝。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那就蠢得不可救藥了,這樣的蠢蛋,死不足惜! 楊帆不想成為太師傅口中的那個蠢蛋,所以,他果斷地溜了。溜的速度之快,甚至把丘神績都嚇了一跳。 丘神績拔刀就追,一逃一追,途中兩人只交手三刀,楊帆後腰被鋒利的刀刃切開一道口子。這是楊帆故意讓出的一刀,就是藉著挨這一刀爭取的機會,他順利地衝出重圍,竄進密林,斬斷韁繩,騎上了駿馬。 騎馬打球,跳躍拐彎,種種技巧他都不行,但以馬代步,短時間內先甩脫追兵卻也不難,只是被顛得昏頭轉向而已。 逃脫過程中,兩人只是交手三刀,可兩人交手的過程,楊帆直到此刻還記憶猶新。他已確定,丘神績刀法如神,猶在他之上。若是換了他的師傅張暴,當可穩贏丘神績,就算換了他大師兄張少為,或也可與丘神績鬥個旗鼓相當。 但是,他不行。 他練功很刻苦,根基扎得很牢固,可功夫是需要沉澱和積累的,沒有一蹴而就的捷徑,硬拚,他現在不是對手。 然而,他要對付丘神績,也不能再等幾年,等自己的功夫更加雄渾強大,等丘神績年老氣衰,那不現實。丘神績兵權在手,非得和他單打獨鬥麼?他唯一成功的機會只有暗殺。 可是,重重護衛中的丘神績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暗殺還有可能麼?除非他在丘神績身邊有個眼線,能夠準確瞭解丘神績的坐臥起居,一點一滴,否則他就算在這營外守上十年,和三天也沒有什麼區別。 而丘神績又是他必須要殺的,如果說一開始他還有些懷疑,楊明笙透露出的這個人,是否真是屠村血案兇手的話,現在他已經確定了,丘神績擺出的這副陣勢,明明白白地表明,他就是屠村血案的幕後元兇。 楊明笙和蔡東成的死,已經讓他提高了警覺。甚至自己遠在氓山上面監視軍營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周圍有自己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仇,一定要報。可是要殺他談何容易? 楊帆負手站在山間,看著那山腰的雲、山巔的霧,心中一片迷茫。就像那山間虛無縹緲的雲。 幼年時,他本以為此生再也沒有機會為父母親人申張冤屈,後來,張暴怒闖都督府的身影,在他幼小的心扉上打開了一扇大門,從那時起,他迷戀、追求並苦練武功,希望可以憑借匹夫之勇,快意恩仇。 然而,現在他才發覺,幕後兇手所擁有的力量實在太大,楊明笙、蔡東成,他可以憑借武力解決,丘神績不但武功在他之上,而且手中握有兵權,這就遠不是他靠個人武力就能對付的了。 還有那苗神客,從他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這人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即便他不會武功,僅憑強壯的身體,想必也能結果這個老弱的文人,然而,僅僅因為苗神客的行蹤控制在宮闕里的一個女人手裡,他就只能望而興歎。 在這個世界上,匹夫之勇,在一些時候甚至可以起到連帝王也做不到的用處,但是在更多數時候,匹夫之勇毫無用武之地,這世上沒有真正超越世俗力量的劍仙神俠,那麼在龐大的世俗權力面前,個人勇武,可堪一擊? 「或許,我應該掌握權力!權力這把刀,遠比武功這把刀更加鋒利,然而仕途這條路,卻也比投名師習武功還要難上千百倍呵……」 這個早晨,楊帆望著山上的霧,望著霧中的山,想了許多許多。隱隱約約的,他似乎捕捉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抓到……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五章 市井男兒 殺妻商人吳廣德被洛陽府判處死刑! 這個消息在修文坊裡迅速傳開了,有些人想起老吳平素為人還不錯,不免為他的糊塗舉動扼腕歎息,有人說起他移情別戀,富而易妻,便一番唾罵,大感快意。種種情形,不一而足。 吳廣德那天酒醉,一早醒來時,愕然發現他的娘子鮑銀銀躺在地板上,腦後流出一灘血跡,大驚之下上前探她鼻息,早已氣絕多時,不由驚慌失措,跑出門去便大喊大叫,一個巡弋的武侯聞訊登門,見此情景便趕緊上街去找洛陽府的巡捕公差。 官府派員前來勘查現場,發現他的褡褳摞在地上,鮑氏婦人仰面摔倒,後腦正磕在一塊銀錠上,就此一命嗚呼,這致死之因,定是後腦磕中褡褳所致。但是她為何跌倒,才是關鍵。 吳廣德哪裡能說得清楚,只好含含糊糊說是娘子失足跌倒,然而鮑銀銀的娘家人聞訊趕來卻不依不饒,跑到官府裡連哭帶鬧,非說是吳廣德殺妻,又矯飾了現場。 經手此案的唐縱唐少府本也不想多事,但是苦主不幹,只好調查下去,這一查竟發現吳廣德在大梁還置了一個外室,那小娘子今年芳齡十七,貌美如花,甚受吳廣德寵愛,吳廣德在大梁那邊的外室,比他在修文坊的住處還要豪綽。 繼而又發現,吳廣德身為行商,因嫌用通寶和絹布交易太過麻煩,竟私下直接用金銀等貴重金屬與人結算。蓄養外室,雖是當時商人常見行為,可涉及殺妻,這就成了重大嫌疑,再加上他違禁使用金銀,更在唐縱面前失了印象分,唐縱便對他嚴格盤查起來。 可憐這吳廣德回了家就酣然大睡,酒醉醒來,連他當晚怎麼回得家,與娘子說了些什麼都記不太清楚了,哪裡還能說得明白? 唐縱見他不招,便吩咐人用刑侍候。人治社會,給後人留下的印象再如何清明,其實也不可能完全按照法律行事,就連民間傳說中斷案如神、執法如山的包青天,在任開封府尹時也曾幹過嚴刑逼供,以致屈打成招的事。 在實際情形中,公堂上直接杖殺的情況更是尋常,吳廣德如何吃得了這苦。三木之下,吳廣德捱不得那苦,只好順著獄吏的話頭兒,含糊答對了一番。這一來就坐實了他的殺人罪,案子報到刑部周興那裡,周興立即批復:絞刑! 唐時殺人,有斬、絞兩種,絞刑能留個全屍。吳廣德這案子不涉及朝政,只是普通的民事案子,以用刑酷厲聞名的周興根本沒興趣關注,他正忙著折騰那些官兒們呢,隨便就批復了下來。 其實按照律法,判處極刑的案子還要複審,要報皇帝勾決,經過三道程序,但是因為近來連連出事,一連死了幾個朝廷官員,城中有些動盪,周興就從重從快判決了,那麼多官員抓進他的大獄,未經判決就直接打死的都大有人在,他哪會在乎一個小小商賈。 此時正值秋季,若不及時處決,這吳廣德就得在牢裡多吃大半年的閒飯,等到明年秋決,故而官府辦事效率也快了起來,準備了兩日,走完了程序,就把吳廣德押出來,予以公開處決。 處決人犯,一向是在鬧市區公開進行,這叫「棄市」,其用意就是以處決人犯震懾宵小,可以讓一些心懷不軌者懾於律法,不敢再生歹意。處決吳廣德這一天,修文坊裡許多認識他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 唐代處決人犯的時間是未時,也就是下午一點到五點,消息頭一天就在修文坊裡傳開,馬橋從早上起來,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寧,捱到中午,他草草地扒了幾口飯,實在吃不下去,就對老娘道:「阿娘,兒想出去走走,看看處決人犯。」 馬母笑罵道:「早看你跟丟了魂兒似的,就知道你有事。殺人有什麼好看的,血刺呼啦怪嚇人的,你要去就去吧,早些回來,可別在外面惹事。」 「噯,那……孩兒去了!」 馬橋答應一聲,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法場就搭在南市和嘉善坊之間,這是極繁華熱鬧的一個所在。 正午,提人犯出獄前,獄吏給當日處決的人犯送了酒食,叫他們做個飽死之鬼。當日處決的人犯一共有七個,吳廣德蓬頭垢面,呆呆坐在牢房裡,實不知自己到底如何殺了妻子,怎麼就落得這麼一個下場。 稍後,時辰到了,七個人犯一一搭上囚車,押赴刑場。 刑場外,人山人海,熙熙攘攘,馬橋擠在人群裡,也在翹首看著。 七個人犯押到法場,人群頓時騷動起來,吳家親眷號啕大哭,卻被公人攔在法場外面不得進入,唐縱一身官衣,肅然進入監斬棚下,宣讀判決,予以行刑,便有三個人犯被帶上法台,這三人都是窮凶極惡之輩,是而判的斬刑。 每個人犯再給一碗酒,酒飲罷,刀揮起,三道血光閃過,三顆人頭落地,法台上血腥一片,圍觀人群的興致也達到了高潮,一個人個議論紛紛,笑逐顏開,偶爾傳出幾聲慘嚎哭叫,那都是死者家屬。 緊接著四個判絞刑的人犯也被帶上台去,頸上套上絞索,暫且跪在地上,一人送上一碗水酒,吳廣德捧碗在手,便撲簌簌地流下淚來,那眼淚大顆大顆地落進酒碗,吳廣德便哭泣道:「某今日赴死,雖未做個餓死鬼,卻終是一個糊塗鬼啊!」 說罷,淚如雨下,吳廣德把酒碗一捧,仰起脖子便咕咚咚地灌了起來。負責行刑的劊子手這些年來處決人犯,什麼稀奇古怪的行為不曾見過,是以冷眼旁觀,並不理會,誰會與一個將死之人計較呢? 「兒啊!兒啊!你好糊塗啊!你要養外宅便養外宅,何必迷了心竅,欲扶正她,做出殺妻的事來啊!你這一死,你叫為娘可怎麼活,我的兒、我的兒呀……」 一個悲愴的聲音突然哭喊起來,馬橋扭頭一看,那嚎哭的婦人就在他身前不遠,旁邊兩個中年漢子扶住她,流著淚相勸,想來也是她的兒子,這老婦頭髮花白,捶胸頓足,聽她哭喊之語,分明是吳廣德的老娘。 「娘,兒冤枉,兒子冤枉啊……」 刑台上,吳廣德看了母親一眼,便緊緊閉住雙目,眼淚止不住地從眼中流出來。 「行刑!」 唐縱拈起一支紅簽,往案前一擲,厲聲吩咐道。 四根高柱後面,絞索吱呀呀地拉起,四個人犯不由自主站起了身子,可絞索繼續升起,他們的雙足便離開了地面,整個人懸在了空中。 「兒啊……」 那老婦悲呼一聲,昏厥過去,旁邊攙扶的兩個漢子連忙把她放倒,掐著人中施救。 吳廣德今日一死,鮑銀銀真正死因再也無人知道,馬橋也可以逍遙法外,然而,眼前的一幕,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馬橋心中的怯意和猶豫頓時不見,他忽然兩膀一分,擠開人群,快步向前衝去,口中大呼道:「莫傷無辜!人是我殺的!」 圍觀百姓見有人往前搶,本來還很不樂意地用背拱著,待他這句話喊出口不由盡皆大驚,「嘩啦」一下,人群便分向左右,讓他衝到了前面。 兩個持刀公人一把將他攔住,馬橋指著刑台上大呼:「放他下來,人是我殺的,人是我馬橋殺的,與吳廣德不相干!」 監刑台後,唐縱霍然站起,變色道:「他說甚麼?」 ※※※※※ 「大叔,大娘,我走啦,這些日子,承蒙款待,感激之至。」 楊帆在下山的路口站定,回身向相送的山民一家人拱手道。 山民樸實,家裡的東西都是靠山吃山,隨手採來的蘑菇野菜,隨手捕來的野兔山雞,用來款待客人,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卻收了他很厚的一份酬勞,心中頗為過意不去,今日楊帆要走,全家人都送出門來。 「大兄弟,這只熏兔兒,你揣著路上吃。」 女主人是個布裙荊釵,臉圓身壯的村婦,她把一隻包裹好的熏免硬塞到楊帆手裡,楊帆推辭不過,便接了放進馬包,向他們拱一拱手,牽著馬韁向山下走去。 那憨厚的老農嘴唇嚅動了幾下,終究沒說出什麼客套話來,只是笑著向他揮了揮手,膝下那隻大黃狗則汪汪地叫了兩聲。 一片蔥蔥鬱郁中,夾著一條經年累月踩出來的尺餘寬小徑,兩旁樹叢繁密,一些不知名的紅的黃的豆一般大的果實,綴滿一樹灌木,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果實。 遠山蒼翠,回首望去,那山居小屋已掩映在一片蒼翠間,只有隱隱露出一角屋簷,叫人看在眼裡,便生起一種恬靜的感覺。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無論是南洋的海,還是這王屋的山,都讓他有一種安閒、自在的感覺,他喜歡這樣寧靜的生活,可是人生在世,很多時候不能由著自己的心意去選擇他想要的生活,這一去,他依舊要投入一片腥風血雨當中。 忽然間,楊帆有些羨慕起太師父那灑脫自在的一生來。 楊帆沒有直接奔著洛陽去,他先就近趕到一個市鎮,賣了馬,處置了一切可疑的東西,這才租了一頭趕腳的騾子,趕回洛陽城。 楊帆回到修文坊時,剛剛過了正午,一進坊門,楊帆就察覺坊中氣氛有些不對勁兒,街上行人不多,但是神情都有那麼一點怪異,就這不多的行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時,也是搖頭歎氣。 楊帆見狀,疑竇頓起。 註:本案例取材於唐朝真實案例,不同之處是:真實案例中不是那個偷情的男人推搡而致婦人死亡,而是氣那婦人心腸歹毒,憤而奪刀殺之。後來因為她的丈夫被誤判,主動自首。 人性是複雜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標準,在一種事情上他不符合你的道德觀,不代表他在另一種事情上的道德觀就不高。 市井中人,亦多義氣之輩,馬橋是個典型的市井兒,懶惰,好色,偷雞摸狗,不求上進,但又是個極重情意的人,重親情,重友情,有擔當。 凡夫俗子,在某些方面的能力比不了傑出的大人物,但是有些方面的品質,卻並不遜色於他們,甚至更勝一籌。 一個渾身毛病的人,也有閃光點;一個被捧為聖人的人,也有缺點毛病。 這,就是人! 這,才是人! 這,就是人的魅力!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六章 糊塗赴死橋哥兒 楊帆遲疑了一下,暗暗提起了小心。忽然,他看見蘇坊正背著手,緊鎖雙眉從一條巷子裡出來,便趕緊迎上去,打招呼道:「蘇坊正!」 蘇坊正看見他,便站住腳步,道:「哦,小帆回來啦!」 楊帆道:「是,出去轉悠了幾天,沒找到啥正經營生。坊正,這幾天,咱們坊裡沒出啥事吧?怎麼瞧著大傢伙兒都有些怪怪的。」 「咱們坊……,唉!」 蘇坊正搖頭歎氣地道:「你呀,快去瞧瞧馬橋吧,這孩子,這一回算是完了。」 楊帆吃了一驚,道:「馬橋怎麼了?」 蘇坊正搖頭歎氣地道:「小孩沒娘,說來話長,若是等老夫說完,恐怕你連他最後一面也見不上了,還是快去瞧瞧吧!」 「哦!好!」 楊帆無暇多說,撒腿就往馬家跑,蘇坊正急忙喚住他道:「你往哪兒去!他在南市南門處行刑,要是在家裡,還能有事麼?」 「行刑?」 楊帆更是大驚,趕緊又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想:「行刑?這才幾天功夫,馬橋出了什麼事?」 蘇坊正抬頭看看天,搖頭歎了口氣,低頭看看地,搖頭又歎了口氣,跺腳道:「不成,非得驅驅邪不可。哎!那個誰,二火,你去弘首觀把一濁道長……哦!一濁道長做和尚了,你去城裡找找,看看哪家的道長還在,請他來坊裡做一場驅邪法事,快去!」 …… 十字街頭,聚攏的看熱鬧的人比上一次看處決七個人犯時還要多,但是這一次要殺的卻只有一個,他的名字叫馬橋。 馬橋如今已經是洛陽城裡的名人了。 雖然他與商賈吳廣德之婦通姦,又是他失手跌死這個婦人,但是官府並沒有查到他,可是在刑場上,他卻站出來,光明磊落地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救下了無辜含冤的吳廣德,在唐人心中,很多人懶得非議他偷情的行為,卻讚賞他仗義的舉動。 所以,今天圍觀的人更多,有人是為了看熱鬧,有人卻是想親眼瞧瞧這個人。 其實一些瞭解內情並熟諳律法的,心中很是為馬橋抱不平的。因為按照唐律,除了故意殺人之外,其他犯罪行為,如果沒有被官府偵破而主動自首,可以免除其罪。然則知道這些門道的人,又有誰會為了一個市井兒得罪洛陽府、得罪刑部周興呢? 洛陽府惱恨這樁幾乎錯殺無辜的案子讓洛陽府得了一個辦案不明的壞名聲,丟了他們臉面,故而愣是把馬橋辦成了故意殺人的死罪。 而馬橋根本不懂法律,壓根不懂罪狀上寫成「憤而殺人」和「推倒致死」對他的判決竟有如此之大的區別,他自首之初,就抱了必死的想法,又覺得鮑銀銀雖然狠毒,卻不該死在自己手上,自己這般下場也是罪有應得,因此對供狀細節也不在意,竟然畫了押。 江旭寧和老娘攙著馬母,眼淚汪汪地看著刑台上的馬橋。 馬橋被五花大綁,背後插著「斬」字牌,跪在刑台上。 馬家的兄弟都來了,馬橋父執一輩有兄弟六人,姑姑三人,如今還在世的共有六位長輩,他同輩的堂兄弟、堂姐妹就更多了,今天馬家的人幾乎全來了,佔了刑場的一角,但是並沒有抬棺材來。 因為武則天掌權之後,倡導復興周禮,按照周禮,棄市而死的罪人要示眾三天,方才允許家人收屍,前幾天被處決的六名罪犯,就是曝屍三日,才允許家人收走的,馬橋雖是自首,也不能破例。 今日監斬的人不是洛陽尉唐縱,上一次唐縱幾乎錯殺了吳廣德,這是他一手經辦的案子,因此顏面很是無光,這次當然不會跑來現眼,主持監斬的是洛陽府的另一位官員,推官祤破。 馬橋跪在台上,看著泣不成聲的老娘,高聲叫道:「娘,孩兒不孝,辜負阿娘的養育之恩了!」 說著,馬橋「咚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 馬橋直起腰來,淚染雙頰,又對馬家的兄弟們道:「各位兄弟,馬橋去了,高堂老母,以後就拜託你們了!」 說罷,俯身又是三記響頭。 監斬官祤破眉頭微微一皺,探身抽出紅簽,往案前一擲,沉聲道:「時辰已到,行刑!」 一個赤膊紅衣,紅巾包頭的劊子手取過一碗水酒,對馬橋道:「姓馬的,你是條漢子。某心中佩服的很,今日是某家送你啟程,請滿飲這碗酒,開開心心上路去吧!」 這大漢一臉的橫肉,語氣竟是難得地柔和,馬橋看了他一眼,頷首道:「多謝老兄,借你的手,這碗酒,我干了!」 劊子手哈哈一笑,道:「爽快!」把酒碗遞到他嘴邊,馬橋就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馬橋平時在坊間與人打架鬥毆,悍不畏死,除了怕鬼這一條,他素有馬大膽之稱,可今日真的死到臨頭,心中還是難免生怯,如今這一碗酒一氣兒喝下去,頭稍微有些暈眩,怯意倒是減輕了許多。 一碗酒喝得涓滴不剩,馬橋喘息了一下,舔去唇邊一滴酒水,又往母親那邊看了一眼,馬母眼見兒子就要被砍頭,心中一痛,頓時暈厥過去。 「壯士,上路了!」 那劊子手大喝一聲,便揚起了手中的鬼頭刀! 「住手!」 隨著一聲大喝,四下維持秩序的一名公人便哎喲一聲摔撲在地,一道雪亮的刀光飛上刑台,「噹」地一聲磕開了劊子手的鋼刀,一道人影隨之撲進法場,一個箭步竄上刑台,劈手奪下鬼頭刀,匹練般一閃,斬斷了馬橋背後縛索。 「走!」 那人青巾蒙面,大喝一聲,扯起馬橋就走,這時維持秩序的那名公人才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氣極敗壞地去抽腰刀,大叫道:「有人劫法場!」 不想一把抓去,竟只抓到了刀鞘,這才曉得被人一推的時候刀也被抽走了。 蒙面人掌中持刀,拉著馬橋,向一角猛衝過去。 「劫法場了!劫法場了!」 四下裡圍觀的百姓大叫起來,既有些驚慌,又有些新奇的興奮。 後面的人拚命往前擠,想看看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劫法場,前邊的人怕誤傷了自己,又拚命地往後退,刑場登時亂作一團。 馬家那麼多兄弟姐妹,其中也不乏心眼靈活、機智聰明的,一瞧這場面,登時在法場周圍亂竄起來,拚命給馬橋製造更好的脫困機會。 這劫法場,在評書、戲劇裡是經久不衰的必現場面,可是在現實中,一百年也遇不到一回,那些公人例行公事慣了,平素處決犯人,頂多就是遇到哪家犯人家眷哭鬧的太厲害了,哪天圍觀百姓太多,衝倒了法場四角繃著隔離繩索的木桿了一類的小事情,何曾見過劫法場?經驗不足,一時間竟然反映不過來。 那蒙面人拉著馬橋擊退兩個公人,往人群裡一衝,上千號人混作一團,還上哪兒找去。二十多個負責維持法場秩序的公人提著刀到處亂竄,四下裡沸沸揚揚的都是人群,哪裡還分得出誰是人犯、誰是百姓。 馬橋娘從暈迷中悠悠醒來,慘叫一聲:「我的兒呀……」 江旭寧喜孜孜地叫道:「大娘,馬橋讓人救走了,有人劫法場啦!」 江旭寧說著,心中便浮起一抹疑問:「奇怪,救人的人會是誰?看那蒙面人背影,怎麼那麼像小帆?」 ※※※※※ 蒙面人拉著馬橋一路狂奔,甩脫追捕的公人之後,跑進嘉善坊,在坊間巷弄中一通拐繞,最後在一條僻靜的小巷中停下,回身看了馬橋一眼,用一副中年人的沙啞嗓音道:「你家怕是回不去了,趁著城門還未封鎖,速速出城避難去吧!」 馬橋凝視著他道:「小帆?」 蒙面人眸中倏地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倉促之間,他只撕了一截袍子內襟蒙在臉上,頭髮、皮膚未做修飾,看著的確比中年人要年輕一些,但是馬橋又何以如此肯定是他? 馬橋肯定地道:「小帆,我知道是你!」 蒙面人眸中微現猶豫,隨即一把扯去蒙面巾,露出他的相貌,果然是楊帆,楊帆一臉疑惑地道:「你怎麼認出我的?」 馬橋臉上也現出古怪的神氣,說聲道:「我認不出,我只是知道,必定是你!旁人誰會救我?呵呵……,其實,那天晚上,在楊郎中府,黃麒麟被殺的時候,我看到了,我看到你一箭射殺花小錢,又躍回去,仆倒在地裝暈。」 楊帆怔了怔,眸中便露出一絲溫暖之意,他拍了拍馬橋的肩膀,說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先陪你出城!」 人犯被劫了法場,這法場還就在天子腳下,在京城裡立即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那監斬的栩推官氣極敗壞,一面命人回衙門稟報,一面命人通知九城,加強出入人員的盤查,自己則帶了剩下的公人,氣勢洶洶地追著楊帆他們消失的方向而去。 楊帆丟了鬼頭刀和蒙面巾,和馬橋穿街過巷,只走小路,急匆匆趕到城門口,就見城門方向出入的行人排成了一條長龍,許多人怨聲載道地正在那裡發著牢騷,馬橋變色道:「不好!咱們來不及出去了!」 這時候,又見大道上七八個公人提著刀跑向城門,當中一人正是今日的監斬官祤破,祤推官怒氣沖沖地大叫道:「嚴加戒備!府衙已增派了人手,務必要抓到人犯,抓到那個劫法場的大膽狂徒!」 「此處不成了,咱們走!」 楊帆拉著馬橋,退回巷弄之中,又往別處逃去。 此時,白馬寺的薛懷義領了一幫無賴和尚,正大搖大擺在走在路上,忽然瞧見許多公人衙差提刀捉棍,往來匆匆,不禁好奇地自語道:「這些衙狗子,忙甚麼呢這是?」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七章 普度眾生薛大師 薛懷義話猶未了,就見一位身穿圓領大袖長袍,頭戴文士巾子的中年人,陪了一位女眷在街頭閒走,後邊還跟著一個小廝和一個丫環。 薛懷義眼睛一亮,把手一指那中年人,向左右問道:「你們看,那廝可是侍御使范斌麼?」 旁邊一個小和尚探頭探腦地瞧了兩眼,說道:「師傅說的是,正是那姓范的。」 薛懷義道:「嘿!今日可教佛爺堵個正著!這廝時常在天後面前說我的壞話,前幾天佛爺以無上佛法,感化了一濁老道入我佛門,又是這廝在天後面前嘰嘰歪歪,他娘的,給我狠狠揍他一頓,給佛爺我出口惡氣!」 「得令!」 那班假和尚都是些好勇鬥狠的潑皮無賴,得了薛懷義吩咐,二話不說,擼胳膊挽袖子就向那位陪著娘子正在逛街的范御使衝去。 范御使正與夫人走著,冷不防幾個橫眉立目的和尚撲過來,摁住他就打,范御使一介書生,哪是這些拿打架當飯吃的無賴和尚對手,掙扎幾下,反被打得更狠了,只好抱著頭大聲慘叫。 范家娘子驚慌失措,哭哭啼啼地拉扯他們道:「你們這些渾和尚怎地平白無故便打人,你們可知我丈夫是何人,他可是當朝的侍御使!」 和尚們打得興高采烈,笑罵道:「滾你娘的,一個屁大的侍御使,拿來嚇唬誰?老子打得就是他范御使,打!往死裡打!」 薛懷義擰眉立目,雙手插腰,站在范御使前面看著,威風八面,對於當眾毆打一位朝廷官員毫不在乎。 他薛懷義就是個潑皮無賴出身,怕過誰來?不要說是區區一個侍御使,就算是當朝宰相又如何?前兩個月他率兵征討西突厥骨咄祿,宰相李昭德就是他的部屬,帥帳中兩人一言不合,他馮小寶照樣揮拳就打。 那李昭德強幹有為,性情剛毅,又兼身為宰相,是個極厲害的人物,還不是惶懼求饒?何況今日這侍御使范斌,比起當朝宰相差了不只一個等級,只要不打死他,便是打得只剩一口氣也不要緊。 薛懷義得意洋洋地叫道:「打,只管打,娘的,敢告佛爺的黑狀!」 楊帆與馬橋一路跑,接連幾次被街頭走過的公差衙役察覺形跡可疑,要追上來查問,虧他二人腿腳靈便,東拐西繞的都擺脫了,此時剛剛趕到這條大街。 一群大和尚當街圍毆一位士子,引得許多人圍觀,楊帆和馬橋匆匆走過,往人群裡瞧了一眼,登時認出這大和尚來,楊帆一見,計上心來,脫口道:「橋哥兒,咱們有辦法脫身了!」 ※※※※※ 知守觀裡,一個師父,一個徒弟。 徒弟一臉委曲地說道:「師父,張員外家的祈福法事,你拒絕了。」 師父閉目盤坐,唸唸有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尤掌櫃家的開光、安位法事,你也拒絕了。」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 「洪秀才家的文昌官運法事,你依舊拒絕了。」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今兒修文坊的蘇坊正請您上門辦一場祛邪、清潔法事,你還是不答應,咱們觀裡那口米缸,可就剩個米底子了,明兒咱們吃什麼呀?」 「大道無形,生於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徒弟惱了,頓足道:「二叔,你倒是說話呀!」 老道張開眼睛,說道:「徒弟,去年春天咱們做的那兩套八成新的道袍,為師已擱在三清座前了,你去取了,換些米面回來吧。」 徒弟愕然道:「二……師父,那袍子是咱出門做法事時穿的呀,把它換了米面,以後怎麼辦?」 老道歎了口氣,道:「徒弟,弘首觀的一濁道友,已經被薛懷義抓去做和尚了,這個時候,為師怎好出門去做法事?萬一碰上那薛懷義,你叫為師可怎生是好?」 徒弟嘟囔道:「信了佛便信佛唄,管飽就成。」 「胡說!貧道自幼入道,信了一輩子的道,安能半途棄道從佛?」 老道凜然道:「去,先把袍子取去換些糧食回來,那薛懷義只是一時興起,斷然不會天天上街抓道士當和尚的,過些時日風聲過去,為師再接些法事就是了。」 「喔……」 小道童撅著嘴兒走進三清寶殿,片刻功夫,他就叫起來:「師父,師父,你說的那道袍在哪兒呢,沒有啊!」 老道剛剛閉上眼睛,聞言歎了口氣,沒好氣地道:「你這孩子,非得把東西掛在你脖子底下,你才看得見。」 老道起身走出去,到了三清寶殿,往那案上一看,頓時臉色一變,嘴唇哆嗦起來。 徒弟說:「師父,你看,我沒說謊吧?這香案上確實啥都沒有。」 老道狠狠一跺腳,泫然欲淚地道:「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連出家人都偷!連出家人都偷,這是什麼世道啊!」 「咦?師父,這香爐後面好像有東西。啊,是兩弔錢呢!」 「真的麼?」 師父一個箭步搶上去,就見香爐後面果真摞著兩吊開元通寶,老道雙手合什,向三清道尊揖了一禮,欣欣然道:「無上太乙天尊,天無絕人之路啊……」 ※※※※※ 范御使被薛懷義手下一群和尚拳打腳踢,生生打得暈厥過去,薛懷義這才冷冷一笑,傲然道:「想跟佛爺我過不去,佛爺就叫你過不去!哼!再不知好歹,佛爺見你一回打一回,走!」 說罷,領著一群膀大腰圓的和尚大搖大擺地走開了,范家娘子撲在丈夫身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小廝和小丫環年紀小不懂事,在旁邊急得團團亂轉,也不知道趕緊回家叫人抬了主人去醫治。 薛懷義晃著膀子剛剛走出幾步,迎面就有兩個小道士走來,腳下各穿一雙芒腳,身上一襲八成新的青色道袍,頭上挽個道士髻,看年紀都不太大,兩人一邊走,一邊跟路人化著緣。 薛懷義見了,把眼一瞪,喝道:「站住!」 兩個小道士突然被一群大和尚攔住,不禁有些膽怯,那年少一些的小道童怯怯地問道:「各位大師,不知攔住我師兄弟二人,要做什麼?」 薛懷義道:「你們兩個,是哪座道觀的道士?」 小道童膽怯地道:「小道雲帆,這是我師兄雲橋,我師兄弟二人是雲遊道人,雲遊天下,傳播教義。」 「呸!不就是到處乞討麼,說得好聽!」 薛懷義不屑地道:「從今以後,你們不用做道士啦,就拜入本大師座下,做個和尚吧!來人吶,給他們剃度,換僧衣!」 「不不不,我們不做和尚,我師兄弟二人虔誠向道,我們要從一而終,我們要守身如玉……」 兩個小道士胡亂叫著,被幾個大和尚摁倒在地上,一心「度人向善」的薛大師拿過剃刀,又當街來了一次感化異教徒的壯舉,片刻功夫,一地青絲隨風飄揚,兩顆光頭珵珵發亮,兩個小道童已然被剃成了光頭。 「把道袍脫下來,換上,快把這僧袍換上!」 「喝!你小子頭髮一剃更俊俏啊!聽好了,我們都是大師座下弟子,是弘字輩。現如今師父座下有十六個親傳弟子,你,從今往後就是弘十七,你,從今往後就是弘十八。」 「可……雲橋是我師兄啊,我怎麼排十七了?」 「入我佛門,當然重新排行,你們道家的排行不作數!好了,跟著師父走!」 薛懷義志得意滿,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一眾徒弟晃著膀子跟在後面,那兩個剛剛「皈依我佛」的小道士被他們裹挾在中間,一臉的愁眉苦臉。 薛懷義這些人剛剛離開不久,洛陽尉唐縱便提刀騎馬,領著十幾個公人從路上馳來,定睛一看迎面走來的竟是薛懷義,不由大吃一驚,連忙翻身下馬,避到路旁,牽馬垂首給他讓路。 薛懷義心情正好,見他對自己執禮甚恭,滿意地問道:「你,是哪個衙門的?」 唐縱連忙道:「薛師,下官是洛陽尉唐縱。」 「嗯,我瞧這滿街都是你們洛陽府的公人,跑來跑去的,出什麼事了?」 唐縱道:「回薛師,今日十字街頭處斬人犯,不想竟有人劫法場,救走了那殺人兇手,下官正帶人到處緝捕。」 「喝!劫法場?真是個人物!行了,忙你的去吧!」 薛懷義揮揮手,唐縱就退回了一旁,十幾個公人都按刀站定,欠身施禮,恭送薛懷義過去。和尚堆裡,兩個剛剛剃度的小和尚對視一眼,臉上掠過一絲詭笑,就從唐縱面前大搖大擺地過去。 送走了薛懷義,唐縱繼續前行,那位范御使的娘子一見公人,連忙攔住喊冤,唐縱聽清是薛懷義打人,不禁面現難色。 范家娘子哭哭啼啼,只管講訴丈夫的冤屈,待她說到薛懷義攔住兩個小道士為他們剃度的時候,唐縱頓時目光一閃,喃喃自語道:「兩個遊方道人麼……」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八章 弘十七,小辯機 楊帆和馬橋進了白馬寺,成了兩個小和尚。 一個法號弘十七,一個法號弘十八。 這個地方當真無比安全,哪怕洛陽城裡鬧個天翻地覆,有薛懷義這尊大菩薩鎮在這兒,也不怕有哪個牛鬼蛇神敢登門鬧事。 楊帆做了三天和尚,就發現了為什麼自古以來有那麼多的名女人,只要她願意,有的是精壯俊俏的男子願意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她卻偏偏要跟和尚偷情的奧秘。諸如梁元帝的徐妃,齊武成帝的皇后,乃至本朝的高陽公主…… 敢情這和尚不事生產,一天到晚無所事事,精氣腎水實在是充足得不得了,哪是世俗間男子比得了的。正如《水滸傳》裡潘巧雲臨死罵楊雄的一句話:「跟我師兄一晚,勝於跟你十年。」 潘、驢、鄧、小、閒,惟有和尚家第一閒。 一日三餐,自有人好齋好食地供應,沒有俗事煩惱,不為事業擔憂。文官武將、士子文人、商賈豪紳,日日為前程利祿奔波,不知有多少事煩心,市井小民每日辛辛苦苦更加的疲勞,怎能與這和尚比清閒。 這和尚們一天無所事事,專心養銳,不僅身強力壯,而且精力充沛。再加上他們無妻無女需要供養,有的是空閒的時間,這精力之旺盛,可想而知。若這和尚不守清規,再吃酒肉,那更是火上澆油,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楊帆和馬橋此刻就在吃肉、喝酒。 他們做坊丁,每日辛辛苦苦,不過掙些小錢養家餬口,入了這寺廟,自有大施主把那金銀當成水一般地供奉進來,一幫和尚簡直是富得放屁油褲襠,難怪薛懷義手下這幫大和尚總是惹是生非,實在是精力太旺盛,無處發洩了。 楊帆和馬橋此刻正在白馬寺後院裡一個專門對寺內和尚們開放的庭院裡啃著羊腿,喝著小酒。 楊帆剃了光頭,但是沒了頭髮,反而讓人更專注於他的相貌,於是就更覺俏美了。他那副唇紅齒白,俊俏可人的樣子,聽廟裡的老和尚說,很有當年高陽公主的情人辯機和尚的風采。 弘六聽了也說他的確俊俏,這等好賣相,不做知客僧可惜了,若讓他做個知客僧,往白馬寺裡一站,就是一塊活招牌,定可勾引得不少富家女子趨之若鶩地往廟裡送香火錢。沒準還能勾引個公主什麼的,就真成辯機了。 楊帆一聽他這餿主意頓時嚇了一跳,他在南洋時就因容顏俊美,飽受鶯鶯燕燕之騷擾,哪肯再受這活罪,再說他這身份,能張揚於大庭廣眾面前麼?楊帆趕緊以嘴拙不善言語為由推脫了。 與楊帆、馬橋一起在吃肉喝酒的,還有一個瘦瘦巴巴、滿臉皺紋的老和尚,那和尚吃一口肉,唸一聲「無上太乙天尊!」喝一口酒,道一句:「阿彌陀佛!」念叼得久了,聽在楊帆和馬橋耳中,彷彿是勸酒令兒一般。 這老和尚就是他們的十五師兄——曾經的弘首觀觀主,一濁道人。 楊帆笑嘻嘻地道:「十五師兄,你肉都吃了這麼多了,就不要一個勁兒念叼三清道尊了吧,三位神仙忙得很,本來沒看到你吃肉喝酒,你這樣一叫,反而被他們瞧見了。」 一濁道長有些尷尬,便紅著臉道:「他們每日逼我吃肉喝酒,不吃也是不行的。吃就吃了吧,其實,無論是佛是道,原本都是吃肉的,貧道這也不算真是破了戒律。」 馬橋奇道:「哦?和尚道士,原本可以吃肉麼?」 一濁道人說道:「正是,佛家戒吃『葷』,這個葷,可不是世俗中所說的雞鴨魚肉之葷,這些叫『腥』,佛家的『葷』,指的是氣味熏人的菜,比如蔥、蒜一類的東西,只要是三淨肉,即『我眼不見其殺者;不是被我所殺者;不是刻意為我而殺之者,那就可以吃。 出家人嘛,全靠信眾施捨,信眾施捨什麼,便吃什麼,哪有這般挑剔,直到梁武帝時,這位皇帝才提出不可吃肉,皇帝金口一開,自然莫不響應,僧人從那時起便開始吃素了,我道家於此並無明確記載,想來也是那時順應皇帝旨意,這才改了規矩。」 不遠處,球場上十幾個和尚正在蹴鞠,楊帆睨了他們一眼,忽見一個和尚控制不穩,皮球脫離腳下,向這邊飛來,便即笑道:「既然如此,大師只管吃個坦然,何必忐忑不安呢?哈哈,我去方便一下。」 楊帆從席上站起身來,僧袍一拂,腳下一雙高齒木屐,飄然而去的那股子瀟灑勁兒,確實有幾分當年的風流玉人辯機和尚的風采。 「十七弟,把球踢過來!」 有個和尚見他正好走來,便沒有跑過來撿球,而是向他喊了一聲。 「好!」 楊帆答應一聲,便向那球走去,這是一枚鞠球,這時的鞠球不是充氣的,而是六塊皮革縫成一個球,中間塞上毛髮等輕軟而有彈性的東西,最中間又加點重物,免得球過於輕盈,不好控制。 這些和尚們不守清規,喝酒吃肉,打架鬥毆,唯獨卻有一樣:不敢碰女人。因為薛懷義是當朝天後的男寵,他的一切都來自於太后,他自己雖然肆無忌憚,無所不為,唯獨不敢沾惹女人,惹得太后不悅。 他不敢碰女人,對手下人在這一點上要求便也極為嚴格,否則不是他沾惹的女人,只怕在武則天面前也解說不清。 如此一來,這些精力過盛、無聊之極的和尚在廟裡無所事事,他們又不是真正的出家人,不懂得唸經,對此也毫無興趣,於是,時下一些流行的玩意兒便成了他們的遊戲,蹴鞠就是他們每天常做的一種遊戲。 楊帆走到皮球邊,並不俯身撿球,而是腳尖一挑,將那球兒挑飛過肩,一個「魁星踢斗」,便穩穩地停住了那球。楊帆雙手攏住僧衣大袖,以雙腳控球,展示起了球技,只見那球上下翻飛,腳尖、腳背、腳緣、膝蓋、足踝…… 球兒在他雙腳前流星一般滴溜溜亂轉,看得人眼花繚亂,卻始終不曾落地,楊帆貌似只在踢球,眼角卻在捎著薛懷義的動靜,見薛懷義已然注意到他的舉動,忽而極其瀟灑地一跳,腳面一彈,「啪」地一聲,那只皮球便飛回了場地之中,眾和尚登時喝一聲「彩!」 「嗯?」 本來懶洋洋地斜臥榻上,看著弟子們踢球的薛懷義「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兩眼放光。方才看見楊帆踮球的動作,他就開始注意了,再看到楊帆這乾淨俐落的一腳抽身,薛懷義就像發現了一座爍爍放光的金山。 當他坐起身來,看到施展出如此高妙球技的楊帆,腳上穿得居然不是皮靴,也不是芒鞋,而是一雙只用兩根細帶子掛在腳趾上的高齒木屐,更是驚得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能踢得如此一手好球,已經極為不易,腳下居然是一雙高齒木屐,其難度更是可想而知,這小子竟有這般好功夫!這……這……佛爺可撿到寶了啦! 薛懷義心花怒放! 薛懷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超級球迷。 老薛自己球踢得很臭,但這不妨礙他喜歡球。老薛非常喜歡蹴鞠,所以做了這白馬寺主持之後,特意叫人建了一個球場,閒來無事,就坐在旁邊,看一幫潑皮和尚踢球,有時還與其他貴人家的球隊比賽。 只是這些潑皮和尚都是野路子,上不了台盤的貨色,跟人家比賽為了贏,無所不用其極,結果把一個蹴鞠就變成了橄欖球比賽,那些貴人不敢與薛懷義爭辯,只好忍氣吞聲。但是從那以後,漸漸就沒人願意與他比球了,老薛這位超級球迷只好自娛自樂。 如今,年底將近,皇家每年在上元節時都要舉行蹴鞠、相撲、馬球等運動項目的比賽,以慶祝節日。薛懷義一直有心參與,卻也知道自己這些徒弟不爭氣,他平時與人較技,還可以耍賴撒潑,可是在皇家慶典上,又有哪支球隊沒個背景來歷? 再說,天後在上邊看著呢,也不好做得太無恥,因此這念想也就只是想想,壓根就沒指望過自己真能在皇室比賽中出人頭地。可是如今竟在自己的徒弟中發現了一個超級球星,這可把薛懷義樂壞了。 「來來來,把他叫過來,他是洒家的親傳弟子吧?叫啥來著……」 薛懷義興高采烈地指著楊帆叫道。 這時候,洛陽尉唐縱帶著大批的公差巡捕,浩浩蕩蕩地闖進了白馬寺。 唐縱對那兩個所謂的雲遊道人產生了懷疑,但是事涉薛懷義,他也不敢輕舉妄動。於是,他先派人扮作香客,打探這兩個人的消息。白馬寺雖然香客如雲,不禁出入,可是想到後院瞧那些和尚也不容易,他手下的公人費了挺大的勁兒,才看到了馬橋一面。 馬橋的模樣已然畫影圖形,張貼於大街小巷,雖然他剃了光頭,那公人如何認不出來,當下急急回報唐縱。 劫法場這樁案子,在洛京鬧得風雨狼籍,事態相當嚴重,唐縱作為主抓刑事案件的主官,壓力不可謂不重。他覺得,薛懷義也是受人蒙蔽,不可能包庇這等兇犯,到了地頭兒,只消說明經過,薛懷義再跋扈,也沒理由包庇這兩個人。 所以,一俟手下送回確切消息,唐縱絲毫不敢怠慢,風風火火地就趕來了!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九十九章 屁大點事兒 薛懷義身邊的小沙彌知行趕去召呼楊帆,薛懷義摸著光頭原地等著,滿臉笑容。 知行趕過去攔到楊帆前面,把他截到薛懷義面前,薛懷義上下看看楊帆,越看越是滿意,不禁哈哈笑道:「嗯!好,好功夫啊!這等神乎其神的球技,洒家還是頭一回見到,你是……洒家第幾個弟子?」 楊帆躬身道:「弟子十七。」 「嗯,好,好好!」 薛懷義繞著楊帆轉了兩圈兒,越看越是喜歡,不僅僅是因為他手下有了一個超級球星,他有了在皇室球賽中露臉的機會,更因為他的確是從心眼裡喜歡蹴鞠,對蹴鞠高手自然就有些崇拜心理,因此看楊帆是越看越順眼。 「弟子這蹴鞠之技,都是不登大雅這堂的玩意兒,方丈大師您過獎了!」 「屁!什麼叫不登大雅之堂?那些咿咿呀呀的詩呀詞呀,要下苦功去練,練成了不過搏人一賞。這蹴鞠哪兒與之不同了?要說有用,都是既不當吃,也不當穿,與國與民屁用沒有,都是閒得蛋疼時消閒解悶兒的玩意,徒弟不要自甘……嗯……」 薛懷義扭頭看了小沙彌一眼,那小沙彌連忙欠身道:「菲薄!」 薛懷義粗聲大氣地道:「對,不要自甘廢伯!為師要重用你!知行,你去,把咱白馬寺首座的袈裟給扒下來,給……十七換上,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咱白馬寺的首座了!」 知行小沙彌驚道:「方丈,十七師兄做咱們白馬寺的首座,那三山大師怎麼辦?」 薛懷義揮手道:「把他降為西堂,各班首和尚,依次都降一位便是。」 知行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方丈之下,有四大班首,依次為首座、西堂、後堂和堂主。可憐這白馬寺德高望重、佛法深厚的方丈三山大師,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先是因為武則天一道旨意,從方丈降為首座,如今因為薛懷義一句話,又從首座降成西堂了。 楊帆聽了,卻未露出喜悅神色,而是欠身長揖道:「方丈大師如此賞識,弟子感激不盡,只是……弟子不通佛法,實在不敢當此重任啊。」 薛懷義笑道:「屁的重任,有事你讓三山去做就好,你只負責一樣,打球!你替師傅好好打球,好好調教調教你這班師兄師弟,來日宮中再有蹴鞠賽事時,洒家也能一逞威風了。哈哈哈……」 薛懷義叉著腰,放聲大笑起來。 楊帆嘴角微微掠過一絲笑意,旋即變成一臉悲苦,忽地泣伏於地,哽咽道:「師傅如此厚愛,弟子實在是受寵若驚啊。可是……可是師父如此抬愛,弟子實在不敢欺瞞師傅,弟子別有一番隱情,不能拋頭露面,這首座……實在是不敢當啊。」 「嗯?」 薛懷義把牛眼一瞪,大聲道:「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哭個甚麼,說!你有何苦衷,自有為師替你做主!走,到洒家的禪房裡說!」 禪房內,薛懷義坐在禪床上,左手酒罈子,右手大海碗,等楊帆和馬橋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時,那一罈子酒已經被他喝去大半。 「方丈,就是這樣了,此事畢竟有違國法,弟子心虛膽怯,原本不敢說的,只是方丈對弟子推心置腹,弟子縱然一死又豈能稍有隱瞞?如今,弟子都說了,方丈您想,弟子有此罪業,怎敢位居首座,隨侍於方丈左右?眼下……唉!我們……還是去自首吧!」 楊帆一臉的情真意切,眸中還隱隱帶著淚光,淚光柔弱,帶著憂傷,旁邊被他叫過來的馬橋粗枝大葉的,本來還沒明白楊帆的意思,一臉懵懂地站在那兒,被楊帆暗暗踩了一腳之後,登時也換上了一副彷徨無助的神情。 「呃∼∼∼」 薛懷義打了個酒嗝,醉眼朦朧地道:「洒家還道是多大的事情,就這麼一點屁事兒?」 「是啊,方丈!」 「那沒事了!」 薛懷義把大手一揮,大著舌頭道:「你儘管按洒家的吩咐去做,我看哪個吃了熊心豹膽,敢來尋你的麻煩!」 薛懷義剛說到這兒,知客僧就急匆匆闖了進來,驚慌地道:「方丈,方丈,大事不好,洛陽府來了大批公人,包圍了咱白馬寺,說是……說是要抓什麼逃犯。」 「什麼?」 薛懷義一聽勃然大怒,把酒罈子往地上狠狠一摜,摔得粉碎,酒水灑了一地。薛懷義袒胸露懷,赤著雙足跳將起來,破口大罵道:「好大的狗膽!洒家去瞧瞧!」 薛懷義怒氣沖沖挽起袖子,把僧鞋一趿,對楊帆拍胸道:「洒家這個和尚,既不會唸經,也不會學佛,什麼都教不了你,就是能護得你周全,你在外邊惹了禍,自有洒家給你兜著!念什麼經,拜什麼佛,洒家就是你們的佛,安心候著!」 楊帆向馬橋使個眼色,一起拜了下去:「多謝方丈大師!」 薛懷義放聲大笑,把衣袖一拂,大步如飛地走了出去。 唐縱帶著人先圍了白馬寺後院僧捨,訪止兩個人犯逃逸,這才讓知客僧向薛懷義通稟一聲,想著進去向他說明情況,帶了人犯就走。 他正站在後院僧捨門口等著,忽見一個健碩魁梧的大和尚,袒著胸懷,健步如飛地衝出來,後面追著知客僧和一堆弟子,定睛一瞧,正是薛懷義,趕緊整理整理衣冠,剛剛作下揖去,薛懷義就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 薛懷義瞪著一雙眼睛,大喝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圍洒家的白馬寺!」 唐縱趕緊道:「薛師息怒,薛師請聽下官解釋,這件事……」 「呸!」 薛懷義一口唾沫星子噴了唐縱滿臉,怒不可遏地道:「帶著你的人,馬上給我滾!你還不配跟佛爺說話,叫洛陽府尹呂哲來見洒家!」 薛懷義說完,把唐縱狠狠一搡,厲聲喝道:「來人,把他們給我打將出去!」 薛懷義手下一班弟子拎著哨棒,忽哨一聲就撲了上來。那些巡捕公差徒有刀具在腰,哪敢與這些和尚動手,薛懷義正怒氣沖沖地看著他們呢。 唐縱躲閃不及,也挨了兩棒,心中恚怒之極,可他除非不想活了,豈敢拔刀反抗,只得強忍怒氣向後退去,幾步退出去,臉色已一片鐵青,他實未想到,薛懷義竟然跋扈到了這種地步。 「打,統統給我打將出去!」 薛懷義立在台階上,放聲笑罵:「真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誰他娘的敢把洒家的白馬寺當成他家後花園,洒家就把他葬在這後花園,呸!一群衙狗子!」 ※※※※※ 唐縱狼狽地逃回衙門,還沒來得及向府尹呂哲訴苦,白馬寺方丈、左武衛大將軍、梁國公薛懷義的一張名刺就投到了洛陽府,洛陽府尹呂哲立刻丟下案頭一切事務,快馬加鞭趕到白馬寺拜謁薛懷義。 不過兩柱香的時間,被薛懷義罵了個狗血噴頭的呂府尹就倉惶地離開了白馬寺,回到府衙之後馬上喚來唐縱,吩咐他立刻撤去九城張貼的畫影圖形,追回發放各州縣的海捕文書,放棄對馬橋和秘劫法場的神秘人的追查,銷去一切案底。 唐縱大驚道:「府尹,這樣一件潑天的案子,就這麼算了?」 呂哲沉著臉色道:「本官如此吩咐,你照做便是,何須多問?」 唐縱急道:「大人,劫法場這種事,百年難得一遇,居然都叫咱們給碰上了,朝野間風聞此事的人太多啦。如果就此偃旗熄鼓,那咱們……」 呂哲冷笑道:「那又如何?誰會過問此事呢?是自顧不暇的刑部張尚書,還是老謀深算的秋官周侍郎?哼!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若有一點差遲,本官唯你是問!」 唐縱壓了壓心頭火氣,憤憤地應了一聲,轉身便走。 呂哲喚住他,聲色俱厲地道:「唐少府,此案撤銷,必須撤得乾乾淨淨,如果你心有不甘,暗中再做什麼手腳……,嘿!本官可以不在乎,可是白馬寺那一位,卻是有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的主兒,你最好……三思而後行!」 唐縱在此案上丟了臉面,確實有些不甘心,原還想利用自己的職權陽奉陰違,暗中調查一番,聽了呂哲這般囑咐,心頭也是凜凜生懼,再次答應一聲,那胸中不忿,已是淡了幾分。 唐縱離去,依照呂府尹的吩咐,派人去撤了遍貼全城的通緝告示,銷了府衙存檔的案底,又叫人立即追回發付各州縣的海捕文書。然後又派了幾個訟棍油吏,分別去了吳廣德家裡和鮑銀銀娘家。 吳廣德險些喪命,是馬橋自首才得以逃生,對馬橋已是恨不起來。又知道事情原委竟是自己娘子蛇蠍心腸,偷情不算,還想殺了他,與人長相廝守,反倒是她的情夫為自己鳴不平,他除了虛驚一場,不過替他除去一個蛇蠍娘子而已,哪裡會追究。 而鮑家因為馬橋自首,真相大白,一時聲名狼藉,已是羞慚不已,再被那些訟棍和油滑的老吏一通分說,也是再也生不起追究的念頭,這樁驚天大案,竟是從此無人再提了,彷彿它壓根就不曾發生過一樣。 第四卷 招蜂引蝶 第一百章 衣錦還鄉 白馬寺後院的塔林中,幽謐安靜。 馬橋對楊帆興奮地道:「小帆,你真是神了,竟然想得到要借助薛和尚的權勢幫我脫困,嘿!洛陽府竟然銷了案,這下咱們就安全了,莫非從你偷道袍準備混進白馬寺的時候就已有了這個想法?」 楊帆笑道:「怎麼可能,我又不是活神仙,哪能算得那麼遠?很多時候,都是先走一步,眼前豁然開朗,這才發現還可以再多走一步。當時,我只是為了脫身,想起這位薛大和尚喜歡度化道士罷了。」 楊帆倚著舍利塔的基座坐下來,說道:「到了廟裡以後,我發現這位方丈大師特別喜歡蹴鞠,又聽說宮裡頭年年要舉行球賽,想到咱們這位方丈一向喜歡爭強好勝,這才想到,或可展示一下蹴鞠的本領,得到他的器重。」 馬橋也在他旁邊坐下來,聽他說著,楊帆道:「這位方丈大師,就連當朝天後武家的子侄,見了他都畢恭畢敬不敢得罪,你的案子,在民間,那算是驚天動地了,可是在朝廷上,哪個大人物會放在眼裡?有這位大和尚出頭,咱們定可化險為夷的,果然……」 楊帆說到這裡,微微地笑了。 自從到了白馬寺,他所想到的,何止是借助薛懷義的權勢為馬橋脫罪,同時他還想到了察探仇人下落的辦法。 最初,他把第一個目標放在苗神客身上,結果一番打聽,這苗神客詭奇地消失了,下落只有宮裡的那個上官婉兒才知道,於是退而求其次,先對丘神績下手。刺殺丘神績失敗後,他本以為要蜇伏一段時間再找機會,誰知柳暗花明,又有了查找苗神客下落的機會。 或許攛掇薛懷義帶著他進宮參賽,就有機會見到那個上官婉兒,雖然在皇宮大內,想要接觸這位天後面前的紅人,可想而知會有諸多困難,但是至少有了一線希望。而這個打算,他當然不便告訴馬橋。 馬橋感動地道:「小帆,若不是你闖法場救我,我已經被處死了,如今又多虧得你,不然我這一輩子都只能做個藏頭露尾的逃犯,這份大恩大德,我……」 楊帆打斷他的話道:「我不當你是兄弟,就不會為了你這麼做!既然當你是自己兄弟,又何必說這種外道的話?當日在楊郎中府上,你還不是一樣,明明看到了我的舉動,依舊為我竭力遮掩麼?」 馬橋道:「這兩件事的難易,豈能相提並論。說到此事,我就更加不安了,你潛伏在修文坊,本來是身負血海深仇,如果因為救我暴露了你的身份,耽誤了你的大事……」 楊帆肅然道:「橋哥兒,這種話不要再說了。仇,我當然不會忘!不過,就算明知會暴露,我還是會救你!就算因此一輩子都報不了仇,我也依然要救你!如果我為了給死者報仇,而放棄活著的親人和朋友,那是何等的愚不可及?如果為死者復仇和為生者謀生路,兩者只能選擇其一,放棄其一,那我會毫不猶豫地放棄復仇,也要保住活著的親人和朋友。」 他抬起頭,望向遙遠的南方,感慨地道:「仇是我的責任,但是不該因為仇恨而把我自己變成一個冷血的工具,這是我的太師父說的。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大英雄,小時候,我最遺憾的就是他沒有親口指點過我武功。 那時候,我在海邊練功,他在海邊釣魚,他對我說的最多的,是做人的道理。可那時候,我之所以願意跟他說那麼多話,聽他說那麼多話,其實只是想討他開心,說不定他就肯親自指點指點我的武功。 可惜,他一直就只是跟我聊天,說些我其實不大愛聽的話。等我漸漸長大,我才發覺,他老人家教給我的東西,遠比教我幾招拳腳更有用。是他,讓我沒有變成一個憤世嫉俗、六親不認、為了復仇而不擇手段的人。」 馬橋情不自禁地順著他的目光向南方望去,敬仰地道:「那位老人家住在南海麼?」 楊帆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以前,他是住在南海,現在……」 楊帆仰起頭,看著南面天空中那幾抹悠悠飄動的雲彩,輕輕地道:「他住在天上!」 ※※※※※ 次日一早,楊帆和馬橋回了一趟修文坊。 這一次回來可非同一般,隨侍在楊帆左右的有八個大和尚,個個膀大腰圓,手提禪杖。 薛懷義倒不是擔心還有人敢找楊帆的麻煩,純粹是為了給自己心目中的球星撐場面,所謂衣錦還鄉嘛,薛懷義本是市井間一個賣藥的,雖說這幾年攀上了武則天,結交了許多權貴,見了些世面,可根子上的東西並沒有變。 楊帆如今搖身一變,成了白馬寺首座大師。 楊帆內著五條衣,再著七條衣,七條衣外又穿了大衣,也就是伽服。 僧人的大衣分為三品,三品各分三種,楊帆是白馬寺首座,穿的是上品中第一等伽服,二十五條、一百二十七隔,外披孔雀羽和真絲織就面料的大紅袈裟,金鉤玉環,寶相莊嚴,八面威風。 馬橋陪在他身邊,穿的卻只是普通的灰青色僧衣。馬橋擔心老娘牽掛他會急出病來,所以歸心似箭,楊帆知道他的心情,因此腳下匆匆,走得非常快。 楊帆和馬橋正往前走著,迎面一輛牛車緩緩馳來,街道很寬闊,那輛牛車的帷幔遮得又嚴密,所以二個人對這輛牛車全未注意。 這牛車是自魏晉以來,門閥士族最喜歡乘坐的車駕。除非是出遠門或者趕急路,他們必乘牛車,因為牛車緩慢而平穩,車廂寬敞高大,可以任意坐臥,更適合養尊處優、肆意遊蕩的士族大姓子弟出門。 這種風氣此時依舊流行於士族豪門,要一直到隋唐五代結束,宋朝興起時,才會漸漸消失。迎面而來的這輛牛車是一輛油幢車,長方形車廂,上有立棚,後開車門,垂遮帷簾。棚前和兩側開有欞格窗,拱形的棚頂,前後各有一個長簷。 車上垂著帷幔。繡以梅花圖案,四邊垂綴絲穗,極為華麗。御車人扶轅步行,悠閒自在。一位三旬上下的白衣公子端坐車中假寐,旁邊坐著青衣俏婢天愛奴,挑起簾兒輕輕看著街頭景象。 她知道已經到了修文坊,看著街頭景物,不禁又想起了楊帆,那個傢伙,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為了替他的朋友解圍,自己贈他的金珠玉寶,全被他揮霍一空,想必這傢伙如今還是沒有娶到一位可心如意的小娘子吧? 想起同楊帆相處的那些時日,想到這個有點兒蔫壞,但是有賊心沒賊膽,其實絕無奸惡行為,對親人朋友又特別熱心義氣的俊俏少年郎,天愛奴的唇邊不禁輕輕綻起一抹動人的笑容。 但是這笑,馬上就凝固在她嘴邊了,因為她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一位紅衣和尚。 這和尚,身著八寶吉祥寶蓮紋妝花緞的大紅袈裟,上邊佈滿法螺、法輪、寶傘、白蓋、蓮花、寶瓶、金魚、盤長,袈裟上綴如意鉤,緊緊懸掛祖玉環,和尚手中持著一串古檀木佛珠,身邊伴著一個灰袍弟子,後面八個僧人緊緊相隨,排場極大。 如此排場,本該是一位年高德昭的有道高僧,可是一瞧他模樣,光頭珵亮,秀眉亮眼,鼻樑挺直,唇形清晰,秀氣得如同一個女孩子,這就夠叫人吃驚得了,再仔細看,這個和尚竟然就是她剛剛才想到的那個有些痞氣、很講義氣、看似無賴,卻無邪行的坊丁楊帆。 「噫!」 天愛奴嬌軀一震,情不自禁地驚呼出聲。 閉目假寐的白衣公子張開眼睛,瞟了她一眼。 天愛奴趕緊放下窗簾,白衣公子道:「阿奴,你近來的性子,可是大大不如從前沉穩了。」 「是,婢子……」天愛奴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白衣公子目光微微一閃,問道:「怎麼了?」 天愛奴微微垂了頭道:「婢子……又看到他了。」 「他?」 白衣公子稍稍有些疑惑,但天愛奴的生活非常簡單,結識的外人著實有限,公子腦中只稍稍一轉,便恍然道:「救過你的那個人?看到他,何須大驚小怪?」 天愛奴微微露出苦笑,道:「他……現在做和尚打扮。」 「哦?」 「哪怕是個小和尚,婢子都不會奇怪,可是幾天不見,他不但做了和尚,而且看那架勢,在寺廟裡的品級著實不低,旁的僧人念一輩子經,怕也到不了他這個位置。不是婢子想要大驚小怪,是他……實在令人不能不覺奇怪。」 一向八風不動,穩如泰山的白衣公子也不禁起了好奇心,和尚升職,實在比官場上陞官還難,一個前兩天還是坊丁的小子,突然做了和尚,而且能讓阿奴為之動容,想必這地位真的不低…… 白衣公子也忍不住掀起窗簾向外看了看,這一看就有些發怔。 「公子?」 「查查他,到底怎麼回事。」 「喏!」 天愛奴很奇怪一向心無旁騖、目高於頂的公子會對楊帆感興趣,不過,能有機會再接近他,或者瞭解一些他的消息,天愛奴由衷地感到開心,所以她很自然地忽略了這種奇怪的感覺。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一章 馬母教子 原修文坊的兩個坊丁,幾天功夫,搖身一變成了威名赫赫的白馬寺首座和執事僧,僅這一件事就足以在修文坊引起轟動了。而其中一個前兩天還剛剛上了刑場,此事就更加充滿了傳奇色彩。 剛剛踏進修文坊的時候,兩個人心中都有些忐忑,馬橋的擔心自不待言,楊帆倒不是怕官府公人突然闖出來鎖人,而是擔心事主鬧上門來,終究不好面對。 然而,與此無關的普通百姓固然神色有些怪異,但是大多數熟識的人還是主動向他們打了招呼,而那位行腳商人吳廣德雖然就住在坊裡,卻也沒有出來鬧事。 同平素交情深厚的街坊鄰居們打過招呼之後,兩人就趕回馬橋家裡,母子相見,抱頭痛哭。片刻功夫,面片兒和她娘也聞訊趕來了,面片兒娘安慰馬母道:「老姐姐,兒子平安無事,你還哭個什麼,該高興才是!」 馬母擦擦眼淚,便給了馬橋一記耳光,罵道:「你這小畜牲,不聽為娘教誨,偏不學好,與人勾搭,敗壞門風,又鬧出人命,若非義士搭救,早就葬送了這條性命。如今雖然留得一命,卻遁入空門,你爹就你一個兒子,斷了馬家香火,是為大不孝,你這忤逆的不孝子,我真想生生打殺了你!」 說罷一扭身抄起笤帚,面片兒娘趕緊上前攔住,又是一通解勸。 馬橋跪在地上不敢言語,楊帆上前道:「大娘不要擔心,我二人入的是白馬寺,不過是避避風頭罷了。現如今白馬寺主持是薛懷義,想必大娘也聽說過這個和尚,不打緊的,等過些時日風聲過去,橋哥兒想還俗就還俗,一句話的事兒。」 馬母聽了稍稍放了心事,看看楊帆,納罕地道:「小帆吶,你怎也跟他一塊入了白馬寺了?」 楊帆道:「當日我剛剛回到坊裡,聽說橋哥兒出事,就趕去南市,到了那裡,恰好碰到橋哥兒被一個蒙面義士所救,仗著腿腳靈便,我一直追著他們下去。那義士救橋哥兒脫困後就揚長而去了,我就與橋哥兒一同躲藏,因為公人追得甚緊,便偷了道觀兩套袍服,誰知……」 馬母歎道:「我這不孝子,還連累了你。」 楊帆道:「不妨的,不妨的,大娘你也看到了,外面那八個大和尚,都唯我之命是從,哈哈,小帆如今威風的很!大娘,叫橋哥兒起來吧,他也是一時糊塗,如今已經知錯了。」 面片兒娘也道:「是啊,老姐姐,你也別生氣了。那鮑娘子我也是見過的,極風騷一個婦人,橋兒血氣方剛的少年,如何受得她勾引。說起來,橋兒也就做了這麼一件錯事,一俟察覺她心腸歹毒,便即決絕。錯手致死人命後,不肯讓人替他冤死,又主動自首,也算一個有擔當的義氣男兒!」 面片兒娘和楊帆規勸了好一陣,馬母才氣呼呼地對馬橋道:「行了,你滾起來吧,若非你大娘攔著,又有小帆替你說話,今日斷不饒你。」 說罷,馬母拉住楊帆的手,道:「小帆吶,多虧了你,若非你機警,老身這個蠢兒子,必然被官府抓到,如今又能讓官府銷了案底,這都是你的功勞!如今橋兒連累了你跟著去做和尚,大娘真是過意不去。」 楊帆道:「大娘客氣了,小侄與橋哥兒情同兄弟,他有危難,小侄怎能袖手。相信我若有事,橋哥兒也是一樣的心思。」 馬母轉向馬橋,把臉一唬,喝道:「過來!」 馬橋乖乖走到母親身邊,馬母點著他額頭道:「從今以後,斷不容你再惹事生非,尤其是這女人,決不許拈花惹草,再鬧出一丁半點的醜事來,否則,但教為娘聽到,立即上吊去尋你爹,省得為你提心吊膽,在街鄰面前還丟了臉面。」 這話說得可重了,馬橋臉色一變,趕緊跪倒道:「娘,兒子不孝,斷然不敢再惹娘親生氣了,阿娘勿惱,娘親的囑咐,兒子都記在心頭,從此以後,兒子絕不再犯!」 馬母臉色稍雯,又對他耳提面命地道:「小帆與你一向交好,為人品性也是極佳,又是你的救命恩人,這份恩情,你要記在心裡。咱馬家人重情重義,知恩圖報,為娘這番教誨,你可不要忘了。」 馬橋重重一磕首,道:「阿娘放心,兒子全記住了。」 一旁,江旭寧望著楊帆,一臉新奇地道:「小帆,當日救走橋哥兒的,真是一位不知名的義士,不是你麼?我瞧那人背影,可是與你極為相似。」 她這一問,馬母和面片兒娘都向楊帆看來。 楊帆微微一怔,打個哈哈道:「寧姊,你真會說笑話,小帆倒是有膀子力氣,尋常的拳腳功夫也能比劃幾下,可是在眾多公人刀下救人,我可沒那本事。救人的,確是另有其人。」 馬橋也知道楊帆的真正身份暴露不得,也幫腔道:「是!救我的,的確是一位蒙面義士,他看見小帆追來,還當是衙人公差,若非我喊住了他,只怕小帆就要挨他一刀了。」 馬母和面片兒娘都自覺很熟悉楊帆,原就不信他這個一向跟在馬橋屁股後面胡混的小兄弟居然深藏不露,有一身好武功,聽了這話更是毫不懷疑,只道真是因為馬橋不想連累無辜,主動投案,感動了江湖遊俠仗義出手。 馬橋母子重逢,接下來就要在白馬寺當一段時間的和尚,短時間內已不能回到坊中照顧母親,再加上這些日子馬母日夜牽掛著兒子,如今母子重逢,必然有很多話要說,所以又坐了一會兒,面片兒娘便帶上女兒告辭。 楊帆也知機起身,說要回自己家裡看看,瞧瞧有啥需要處理或者帶走的東西,午飯時間再回來。 ※※※※※ 楊帆回到自己的小院,開了房門進去,看看這住了大半年的蝸居,輕輕地歎了口氣。 自從天愛奴走後,他的房間又迅速恢復了單身漢風格,被子麻花一般扭在床上,根本不疊,用過的大瓢還盛著半瓢水,就擱在几案上,牆角還有隨意丟下的幾塊啃過的雞骨頭,除了那地板因為時日尚短,依舊保持著天愛奴擦洗出來的原木本色。 楊帆在地板上坐下來,抱著雙膝靜靜地看著這似乎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一切,思索著今後的前程。 薛懷義此人身份極為特殊,大唐宰相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敢得罪他的也是寥寥無幾,就連武後的兩個侄兒武三思、武承嗣都不敢。能成為薛懷義的心腹人,要進皇宮大內就不難。 這對他接下來的行動無疑很有利,他已經打算在和尚這個很有前途的職業上好好地幹一陣了。只是不知法場救人一事是否會傳開,是否會被有心人與自己聯繫起來,從而猜測出更多的東西。馬母和面片兒娘好糊弄,卻不代表其他人也會如此容易被騙過。 如果一旦讓人由此聯想到楊郎中府上的血案,雖然有薛懷義這尊保護神,這事情也過於嚴重了些。尤其是,一旦叫他的敵人因此鎖定他的身份或者對他產生懷疑,那麼他隱身暗處的優勢將蕩然無存。 楊帆正靜靜地思索著這些問題,忽然聽到院中傳出一聲輕微的響動,楊帆心中一凜,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他本來是盤坐於地,以肘支膝,以手托腮,靜靜沉思的,這一動直如脫兔,快捷已極,一個箭步已閃到門邊。 「啪!啪!啪!」 三記緩慢的掌聲竟然從他身後響起,楊帆霍地轉身,就見後門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打開,天愛奴俏生生地站在那兒,雙手擊掌,似笑非笑地挪揄道:「六識聰敏,身手靈活,好一個坊丁呀!楊帆,你騙得人家好苦!」 楊帆微微一驚,隨即欣喜地道:「阿奴,你怎麼回來了?」 天愛奴哼了一聲,板著俏臉道:「你別打岔!方纔我在坊間問了問你的情形,心中便有些疑慮,如今一試,那個劫法場的所謂義士,恐怕就是你本人了吧?小坊丁,哼!好一個小坊丁,你竟然騙我!」 楊帆忍不住笑了,道:「瞧你那副幽怨的樣兒,我既沒騙你的身子,又沒騙你的心,只是沒告訴你我會武功而已,何必這般模樣?」 天愛奴臉蛋一紅,皺了皺鼻子道:「你又說葷話,就不能正經點麼?」 楊帆攤手道:「我倒想正經來著,就怕你更不開心,嫌我有眼無珠,看著一個絕色大美人兒就在眼前,居然毫不動心,簡直就像一塊木頭。」 「哼!」 天愛奴哼了一聲,對他變相的讚美,說不出是該歡喜還是該反駁,只好岔開話題道:「你有這樣的一身好本領,為何屈居此處做一個坊丁,暗中又做一個偷雞摸狗的小賊呢?」 楊帆道:「武功者,小道也,不然我還能做甚麼?難道去豪門裡應徵,做一個看家護院的武師不成?」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二章 請借阿奴一用 後世武俠小說氾濫,給了人們一種錯覺,似乎武術高手無所不能,可以凌駕於世間一切權力之上。高官貴人、公侯王爺,甚至皇帝,見了武林高手都畢恭畢敬、奉若神明。 但是實際上,武功一道的確是不上台盤的東西,即便是在文武並重的唐代,所重的也是征戰沙場、揮指千軍萬馬的武功,即將兵作戰、統帥千軍的能力,而不是匹夫之勇。 人們可以習武強身,但是不會把它捧到一個極高的位置。 在後來的唐代劍俠小說中,似空空兒、紅線女、聶隱娘之流,武功被描寫的已是登峰造極,達到傳說中的劍俠境界,可是他們的身份依舊是大將軍、節度使或者一方權貴的門下死士,鷹犬之流。 擁有一身超卓的武功,從古到今,都算不上什麼晉身上位的有效途徑。不過,不管什麼技藝,但有一技之長,也不致於如此沒落,要屈身做個小小坊丁。天愛奴知他必有所圖,只是自家的秘密不能說與他知道,當然也不方便追問人家的秘密。 楊帆迎上去,欣然笑道:「你怎麼回來了,可是心裡丟不下我麼?你可知道,你那日一走,坊間紛紛傳說,我楊帆的小娘子跟別人私奔了,那段日子,人人都在議論我,處境苦不堪言吶!」 天愛奴臉蛋一紅,說道:「那消息是我散播的,我還不是想著免得因為我來去過於神秘,叫人疑心你私藏罪犯,讓你受我牽連麼。你個大男人有什麼好怕的,人家壞的可是自己的名聲。」 楊帆作勢一揖,笑道:「阿奴高義,請受楊帆一拜。來來來,咱們坐下說話!」 楊帆把那床麻花似的被子丟開,向天愛奴示意了一下,請她坐下。天愛奴沒有在那床皺巴巴的床單上坐下,而是歪著頭看著楊帆的光頭,奇怪地問道:「你怎麼做了和尚?」 「和尚?」 楊帆看看身上,這才醒起自己的和尚身份,連忙合什一禮,對天愛奴肅然道:「阿奴只要答應嫁給貧僧,老衲馬上還俗。」 天愛奴「噗哧」一笑,隨即把笑臉一板,說道:「你再不正經說話我就走了。」 楊帆硬拉著她在榻上坐下,說道:「算啦,別裝樣兒啦,咱們都老夫老妻了,誰不知道誰呀,不滿足你的好奇心你肯走才怪,坐下,我說就是了。」 天愛奴一臉無奈,以前壓根沒有一個人敢跟她嘻皮笑臉,油嘴滑舌,如今可好,這個楊帆……原來是因為他裝傻充愣,那也就罷了。現在明知道他不是一個瘋了心地想要討老婆的光棍,還是油嘴滑舌佔人便宜…… 天愛奴裝作沒聽到他的前半句瘋話,問道:「你說!」 天愛奴是做什麼的,楊帆不知道,但楊帆知道她的立場一定是站在官府對立面的,再者他成為和尚的經歷,連官府都一清二楚,也沒必要瞞她,所以楊帆把他成為白馬寺首座大師的原因告訴了天愛奴。 天愛奴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驚歎道:「真是匪夷所思,也只有碰到這個天底下最不像和尚的和尚,你才能有這般古怪的境遇。」 楊帆心中一動,忽道:「對了,我正有一件為難事,想找人幫忙,卻又沒有合適的人選,你來的正好。看見你,我才想到,這件事,真是沒有人比你更合適去做了。」 天愛奴警惕地看著他,問道:「你要幹嘛?」 ※※※※※ 「阿娘,你回去吧,白馬寺並不遠,孩兒有空就回來看你。大娘,小寧,各位鄉親,你們都回去吧!」 天近黃昏了,再不走就要趕上宵禁,來不及回白馬寺,此時街上行人已日漸稀落。 楊帆和馬橋向馬母、江母等人告辭,臨行之際,平素比較友好的坊鄰都來相送。經過一整天的時間,大家漸漸適應了這件事情,關於馬橋曾經是「殺人兇手」的事,大家的反應已經不再那麼激烈。 畢竟,連官府都裝聾作啞了,他們理會這些作甚。 楊帆和馬橋剛要走,一個蒙面人突然掠現在坊門的門樓之上,高高在上,負手看著他們。這人穿一件葛黃色圓領衫,頭戴一頂絲網巾,橫插一根紫檀木的簪子,未戴帕頭,面上蒙了一條潔白的絲帕。 正送楊帆和馬橋離開的眾百姓頓時驚呼起來,楊帆和馬橋背對著坊門,一時有些不知所謂,轉身一看,卻不禁又驚又喜,二人急忙趨前三步,翻身拜倒,馬橋驚喜地叫道:「這位可就是恩公麼?」 坊門上那人哈哈一笑,朗聲道:「某那一日路經南市,見你是一條漢子,酒後乘興,順手救你出來,卻未送你出城。酒醒之後,心中頗為不安,今日前來,本是想探問一下你的下落,既然你已平安無事,某家便放心了!」 楊帆大聲道:「壯士那一日於法場之上仗義搭救我家兄弟,在下感激不盡。今日能夠再見壯士,心中甚是歡喜,我二人願備水酒,以謝恩公,還請恩公讓我二人一償所願。」 馬母也驚訝地道:「坊門上這一位遊俠兒,就是救了我兒的那位壯士嗎,哎呀!多謝壯士!」 馬母趕緊上前拜倒稱謝,坊門上的那位壯士似乎不願受老人一拜,微微一側身,避了這一禮,說道:「爾等無事便好,某縱橫天下,快意恩仇,伸手救你,只為乘我心意,何須一個謝字,告辭了!」 語落,這人肩頭一搖,大鳥般縱掠而去,待眾人搶出坊門,早已不見了這人的身影。坊中百姓見這位奇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剎那功夫便不見了身影,免不了嘖嘖稱奇,又是一番議論,恐怕不到明天早晨,無數版本的遊俠故事又要新鮮出籠了。 楊帆此舉,是對自己法場救下馬橋,容易被有心人聯繫起來,從而把他列為懷疑對象的一個補救措施。苗神客現在何處他不知道,丘神績在孟津,他卻是知道的。他上一次趕去孟津時,丘神績早已有備,顯然是楊明笙和蔡東成的死使他提高了警覺。 雖然丘神績武功很高,又身在軍營,未必會如臨大敵地把他這個刺客當回事兒,可是丘神績必定對當初發生在楊明笙府上的一切是有所瞭解的。當然,丘神績可以派人瞭解楊明笙府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不可能派人留在修文坊,關心這個坊接下來發生的各種事情。 馬橋法場被救的事他未必知道,就算知道城裡發生了一起劫法場的事,也未必就會和楊明笙府上的事產生聯繫,此前他甚至都未必知道自己這個坊丁曾經在楊府當過值。饒是如此,終究是個隱患,讓這個「義士」明明白白地站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確實有這麼一個人存在,這才萬無一失。 天愛奴仗著身形奇快,閃過幾條街巷,來到一處無人之處,摘下蒙面絲巾,歎息道:「唉!自打認識這個小賊,本姑娘是越混越回去了,如今竟連裝神弄鬼的騙子都要做!」天愛奴搖搖頭,便往千金公主府,去見自家公子了。 天愛奴見了白衣公子,便把楊帆做和尚的前因後果向他敘說了一遍,白衣公子奇道:「此人有一身武功?」 天愛奴道:「是!婢子心中好奇,特意相試,此人確有一身武功。」 「唔……」 白衣公子以手虛撫琴弦,沉吟有頃,又問道:「比你如何?」 天愛奴搖搖頭道:「婢子只是試出他會武功,並不曾見他出手,更不曾與他較量,此人功夫深淺,著實不知。」 「嗯!」 白衣公子點了點頭,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白衣公子系出名門,勢大財雄,正所謂「窮文富武」,他若肯用心習武,無論是尋訪名師,還是幼年習武時所需的各種滋養身體、強壯筋骨的名貴藥材俱都隨手可得,今日武功必然高明之極。 可是像他這種名門公子,只需一句話,武功高他十倍的人,要他三更死,也活不到五更,又何必吃那種苦頭。故而,他雖也自幼習練武藝,只求強身健體罷了,眼下的武功不及天愛奴的十分之一。 武功之道,他不擅長,也不重視。 他思索片刻,說道:「白馬寺首座,呵呵,看來馮小寶那個市井匹夫,很看重此人吶!」 天愛奴想起楊帆這番古怪的遭遇,尤其是他那顆珵亮的光頭,就不禁想笑,她嘴角抽了抽,應道:「是!」 白衣公子輕輕吸了口氣,說道:「此人,以後你多注意一下。說不定,會有用處!」 天愛奴暗自一怔,心道:「公子所謀,干係重大,一旦失敗,輕則殺身,重則亡族。我受公子活命之恩,自當為公子捨死忘生,可是何必牽連那個傢伙進來。」一念及此,便心生悔意,悔不該對公子直言不諱。 白衣公子卻不知她心中轉動的念頭,阿奴是他收留、看著長大的,自幼便對他的命令從無一絲違拗,他可猜不到天愛奴為了不忍心拉楊帆下水,心中已經起了維護的念頭,白衣公子只當她已記下,吩咐已畢,心緒便飄到了別處。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三章 找外援! 次日上午,白馬寺後院的蹴鞠場上。 「十七呀,你看怎麼樣?咱們這些人馬,能在上元球賽時奪個魁首嗎?」 薛懷義穿著中衣,頭上束了一條紅色的抹額,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滿臉希冀地向楊帆問道。 薛懷義當年是在街頭耍槍棒賣跌打藥的,身體極為健壯,近年來雖然養尊處優,錦衣玉食,不過因為要服侍武後,他很注意身體的鍛煉,功夫並沒擱下,他那些花哨的武功雖然真正用來搏鬥殺人時只算一般,但是用來鍛煉身體還是不錯的,所以他的體魄依舊極為健壯。 饒是如此,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奔跑,他也累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了,更不要說他的那些所謂徒弟,這些人吃喝嫖賭,無有不為,若說打架,的確是一幫行家裡手,可那主要是因為他們心狠手辣,如今更是倚仗薛懷義的權勢,無人敢予反抗。 他們的體魄並不強壯,好一些的也是只有出拳打人的那一下爆發力,沒有長勁兒,此刻一個個東倒西歪地躺在蹴鞠場上裝死狗,已經動彈不得了。 楊帆聽了薛懷義的話,輕輕搖了搖頭。 薛懷義道:「洒家當然不是說現在,是說經你調教之後,可有機會麼?」 楊帆苦笑一聲,搖搖頭道:「方丈,如今距上元節也就三四個月的時間了,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把他們教出來,太難了。」 薛懷義扭頭看看那些死狗似的躺在地上,伸著舌頭直喘的廢物,也覺得一舉奪魁有些難為了楊帆,便降低了要求,問道:「那……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教,可能在上元球賽時,奪得三甲?嗯……,哪怕屈居其末也成。」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道:「難!眾位師兄弟的蹴鞠之術,只是一些花哨的功夫,站在原地踢個花樣兒還成,蹴鞠比賽的話……,難!」 難者不會,會者不難,蹴鞠比賽的規則楊帆一聽就懂,一旦知道了這種比賽的具體方式和要求,再看到這班和尚的球技水平,他就能大概估摸出勝算幾何。 雖然他還沒有見過真正的蹴鞠高手到底怎麼樣,別家球隊的本領如何,可他當日冒充西域來者時,曾經見過楚狂歌等人閒瑕時在巷中踢球。以楚狂歌等人的球技與眼前這班和尚相比,勝出了不止一籌,由此及彼,楊帆的猜測並不算離譜。 薛懷義瞪起眼道:「不能吧!雖說他們的球技不是極好,可是洒家與那些王侯家的球隊比賽時,他們也是勝多敗少啊!」 楊帆乾笑道:「方丈,弟子平時聽師兄們閒聊,多少也知道一些,他們在腿上綁了鐵護,袖子裡藏了石灰,這還不算,撩陰腿、下絆子,無所不用其極,這才贏了人家的,到了太后面前,這些手段怎麼能拿出來?」 這些話若是旁人對薛懷義說,老薛立馬就得瞪起眼睛揮拳理論,可是自己人在家裡說,又是他極器重和崇拜的白馬寺首座,老薛便不覺反感了,他的老臉一紅,懊惱地拍拍腦門道:「奶奶的,如此說來,今年咱老薛依舊不能在宮中露臉了。」 楊帆心道:「你不進宮,我如何進宮?我還要找那上官婉兒迫問苗神客下落呢,說不定讓那丘神績毫無戒心地被我接近也要著落在你身上,這球賽若比不得,恐怕我這位首座也就沒機會陪你進去了。畢竟你平素進宮是侍候那個女人去了,怎麼可能帶我同行。」 這樣一想,對他的事楊帆就不能不上心了,他蹙著眉頭思索良久,說道:「方丈,上元節時,宮裡都有哪幾項比賽,哪些人馬比較厲害?」 薛懷義喜歡蹴鞠,雖然他自己踢得很臭,但是做為一個真正的球迷,這些訊息他卻是一清二楚,當下如數家珍地對楊帆介紹起來:「能參加御前比賽的球隊,這幾年來一直就那麼幾支,其中一支是突厥人,一支是吐番人,他們通常只參加擊鞠和相撲。 突厥人的擊鞠,一直是咱大唐所不及的,所以他們一直拿魁首,至於第二,則是我大唐禁軍組成的擊鞠隊和吐番擊鞠隊,雙方勢均力敵,這幾年時而你第二,我第三,時而我第二,你第三,再無旁人可比。 至於吐番人,相撲之術也足以自傲,不過我大唐也有一支相撲強隊,乃是出自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府養有擊鞠手、蹴鞠手,還有相撲手,其中以相撲手最為厲害,公主府上不但有男相撲手,就是太平身邊的十幾個女相撲手,驍勇也遠勝一般男兒。 在近幾年的比賽中,基本上這相撲魁首,都是由太平公主府拿了,第二第三,則是禁軍隊、突厥隊、吐番隊輪流得到。說到咱們這蹴鞠麼,哈哈,那就別無分號,獨此一家了,蹴鞠,一向是由大內賽手獲得的。」 楊帆眉頭一皺,道:「大內賽手?禁軍還是大內侍衛?」 薛懷義笑道:「當然不是禁軍,大內侍衛是有一些,也不全是,還有一些是宮嬪、宮女、女官,皇室的公主,比如太平公主、上官待詔,這都是蹴鞠隊裡的人。」 楊帆聽得發愣,追問道:「方丈,你是說,這班女流組成蹴鞠隊,而且,還屢屢獲勝,連男兒都比她不過?」 薛懷義道:「是啊,外面不知情的人常說,只因這支蹴鞠球隊全是婦人,所以男人大多讓著她們,嘿!那是他們不知底細,洒家見過她們踢球,這班婦人,可沒有一盞省油的燈,球兒踢得忒好,旁人確實不如啊!」 那時的蹴鞠,主要比得是技巧性,帶有一定的競爭性,但是沒有現代足球激烈,更不會像白馬寺這班和尚一般,綁了鐵綁腿,袖了石灰包,抄著板磚上陣,把蹴鞠比賽打得比橄欖球還慘烈。 要論技巧性,可就不分男女了。 這些宮娥、嬪妃、公主,沒有一個是嬌滴滴的跑上兩步,便香汗涔涔嬌喘吁吁的弱女子,就連那位身形窈窕,纖如弦月的上官婉兒,也是一名球場健將,跟這些女流比賽,太過格的衝撞又不能發生,蹴鞠技術又比不上她們,所以年年比賽,總是女隊獲勝。 我國足球之陰盛陽衰,實是自唐而始的優良傳統也。 上官婉兒也會參加蹴鞠比賽? 楊帆聽到這個消息不禁怦然心動。 那時的蹴鞠沒有男隊女隊之分,你要比賽,就得忽略男女之別,用同樣的比賽來爭奪冠軍,就如當時的馬球比賽並不要求雙方球員人數必須一致一樣。如果是這樣,那麼楊帆只要率領白馬寺隊殺進決賽,就有機會接觸上官婉兒。 否則,他空有劫持上官婉兒逼問苗神客下落之心,卻連上官婉兒都不認識,須知那宮裡頭別的可能沒有,最多的就是女人,萬花叢中專挑一枝,談何容易。皇宮大內更非容易潛入之地,如何下手? 聽到這個消息的楊帆雄心頓起,異常振奮地對薛懷義道:「方丈大師不必沮喪,弟子必盡全力,務必要讓咱白馬寺也能打進決賽,甚而奪魁!只是……」 楊帆又看了一眼被他操練一天,癱在地上如同死狗般的師兄弟,對薛懷義道:「眾位師兄中,只有弘一、弘六、弘九三位師兄球技尚可,其他師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弟子實在無能為力,弟子需要……再招幾個新人進來才成!」 …… 集賢坊,十字大街,路旁生著幾棵枝幹虯結的大槐樹,幾個袒胸露腹的漢子懶洋洋的坐著,最裡邊面朝大街方向,倚樹坐著一條臥虎般的大漢。一雙粗壯如常人大腿的臂膀上,「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閻羅王」的兩條紋身十分醒目。 楚狂歌,集賢坊是楚狂歌的地盤,他的兄弟一向在這裡攬生意。 在各坊的潑皮混混中,楚狂歌對手下要求最嚴。因為他力大無窮,一身功夫,當初投到他門下的兄弟很多,但是有些人受不了他的約束,有些人因為他太刻板,有些送上門的生意也不接,漸漸就散去了。 幾年下來,依舊肯跟在他身邊的人已經很少,只有十多個人,可這十多個人卻對他忠心耿耿,絕非其它坊裡擁眾百十號的大潑皮可比。那些人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真要打起來,未必比得上這十幾條心擰在一塊兒的漢子,所以他依舊能佔據著這集賢坊。 沒有人發覺,跟著楚狂歌的人雖然不如其它坊裡的混混風光,但是幾年下來,楚狂歌手下的兄弟一個也沒有死、一個也沒有殘,楚狂歌和他的兄弟,就像這十字大街上那幾棵老槐樹一樣,始終立在那兒。 而其它坊裡的潑皮頭子,手下的嘍囉們走馬燈似的換,許多幾年前風光無限的大混混如今都已不在,他們要麼變成了陰溝裡的一具屍體,要麼變成一個殘廢,黯然退出江湖,成了掙扎在市井最底層的一個小民。 分寸,眼光。 楚狂歌屹立不倒的秘訣,就在於他清楚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他心中自有一把尺子。這是他在千牛衛裡從軍多年練出來的本事,其他的潑皮頭子在這一點上遠不如他。 大道上走來了幾個大和尚,楚狂歌只是乜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的好奇心不重,與他無關的事情,他向來不會關心。他是個潑皮,這些人是和尚,和尚與潑皮,不可能有什麼交集。 然而,這些和尚偏偏衝著他們來了。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四章 薛和尚的野望 十幾個身著灰色、黑色、青色僧衣的和尚,代表著他們在寺廟裡不同的身份和地位,而他們中間,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位披著大紅袈裟的和尚,寶相莊嚴,氣派非凡,那顆光頭亮得真是…… 嗯? 楚狂歌仔細看了看那位年輕得實在太過份的高僧,忽然愣住了。 這人…… 怎麼依稀與那個錦衣小帽、俊俏可愛的少年楊帆如此相似? 楚狂歌看著他,嘴巴漸漸地張開,張大到足以塞下一顆鵝蛋進去。他旁邊那些潑皮也都看呆了,好半天,其中一個潑皮才驚跳起來,失聲嚷道:「小帆?怎麼是你!你……你這是什麼打扮,在唱大戲麼?」 「大膽!這是我白馬寺首座,弘十七大師,誰敢無禮!」 一個和尚立即跳出來鄭重聲明楊帆的身份,幾個潑皮聽了更是驚愕。 楊帆稽首笑道:「楚施主,各位施主,別來無恙啊?」 楚狂歌一臉驚訝地站起來,上下打量楊帆一番,慢慢露出一絲苦笑,道:「楊……十七大師,你如此出現,實在是有些出人意表。」 楊帆微笑道:「楚施主,這邊請,貧僧有話說……」 兩個人走到了道路的另一邊,大槐樹下,一幫和尚和一幫潑皮不忿地互相看著在那運氣,彼此間都有一種不服氣的勁頭兒。 須知這些和尚原本也是潑皮出身,兩伙人往那一站,自然而然地就能感覺到彼此身上的同類氣息,而同為混混,天然就有一種競爭的敵意,所以雙方只是「眉目傳情」了一番,便彼此看不順眼了。 道路另一側,楊帆把自己的情況對楚狂歌簡單地說了說。連馬橋這死囚都被薛懷義一句話就給漂白了,他不怕楚狂歌挖出什麼秘密來,楚狂歌也不可能挖掘出什麼真正的秘密來。 更何況,他清楚,楚狂歌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一個在官場上待過的人,尤其是受過重大挫折的人,不會有那種無聊的好奇心,以挖掘他人八卦、惹火燒身為樂。 他相信楚狂歌會答應他的要求,因為這件事對楚狂歌有百利而無一害。 更重要的是,楚狂歌當年被趕出千牛衛,這些年來顛沛流離,胸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氣,就如當年流浪於廣州都督府門前的他,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就會抓住。即便只是改變他現有處境這一個理由,就足以讓楚狂歌為自己所用。 所以,楊帆很坦然地看著楚狂歌,等待他的答覆。 楚狂歌直視著楊帆,道:「我這班兄弟去了之後,不是真的出家?」 楊帆歎了口氣,把手一擺,指向那幾個正斜著肩膀,抖著大腿,正跟楚狂歌的手下比誰更痞氣、更無賴的幾位大和尚,問道:「你瞧他們哪個像是出家人?剃去頭髮,換上僧衣,才好以白馬寺的名義參賽,僅此而已。」 楚狂歌點了點頭,又確認道:「每日三十文工錢,一旦真的進入決賽,每人賞萬錢?」 楊帆微笑道:「不只這些,如果能讓薛師開心的話,楚兄重返千牛……哦,如今已經改稱奉宸衛了,楚兄就是重返奉宸衛,也不是什麼難事!」 楚狂歌身子一震,兩眼驀地張大,緊張地看著楊帆,顫聲道:「當真?」 楊帆道:「這天底下,其實沒有那麼多公平可言的。對楚兄來說,百戰沙場,戮敵無數,用命去拼,想要留在千牛衛,想要晉陞個一官半職也不是易事,但是對薛師來說,他要想讓你重返千牛衛,甚至官復原職,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重點在於,他願不願意去做!」 「好!我跟你走!」 楚狂歌的眼中放出了令人戰慄的光芒,恍惚間,彷彿一層塵土從他身上簌簌而落,似乎一個被封在泥俑裡的武士,掙脫了禁錮,正緩緩舒展他的身體,重新握緊他手中的槍。 他的腰桿兒挺直了,神情變得肅然起來,眉宇之間有一種勃勃的生氣,他站在那兒,就彷彿一桿槍似的,這個混跡市井的軍中驍將,因為楊帆的一句話,就脫胎換骨,依稀恢復了幾分昔日的風彩! ※※※※※ 「方丈,弟子打算這樣,咱們白馬寺原來的諸位師兄,專習蹴鞠一項,弟子和十九師弟楚狂歌也加入其中,有弘一、弘六兩位師兄,再加上弟子和十九師弟,或者不能奪個魁首,卻也有一搏之力。讓白馬寺裡原來的師兄弟們專習蹴鞠一項,不再分心他事,提高也能快一些。」 「好好好!」 薛懷義從善如流,立即把弘一喚到面前,挺胸腆肚地道:「你給我聽著,從現在起,眾弟子一概不得離開白馬寺,吃喝嫖賭統統不許再沾,時刻聽你十七弟的安排,勤練蹴鞠,等到上元節的時候,好好給洒家露露臉!」 弘一趕緊答應。 弘十六一濁道長湊上來,愁眉苦臉地道:「方丈,弟子年紀大了,也要踢球麼?」 薛懷義道:「你,負責撿球!」 「哦……」 見薛懷義吩咐完了,楊帆又道:「弟子麼,則與十九師弟的這班兄弟們一起練習馬球,不過這馬……」 薛懷義拍胸脯道:「沒問題,某立即便去兵部,要它幾十匹最好的戰馬過來,地方也有,就在咱白馬寺後面那片空曠的地方習練便是!」 薛懷義說完,摸著光頭滿意地笑道:「哈哈,蹴鞠麼,與一幫娘們比賽,贏了也難免有些勝之不武,若是能在擊鞠上呈一呈威風,那才是爺們的本事!他奶奶的,洒家往年在上元節時,只能坐在那兒看別人威風,這一回,洒家在蹴鞠和擊鞠上面都能露一臉啦!」 這貨倒是個天生的樂觀派,還沒怎麼樣呢,他已經認準了自己的球隊一定能夠勝出了。 楚狂歌有心借助這位薛大師的力量重返禁軍,忙迎合地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弟子們絕不會給方丈大師您丟臉的,這馬還沒運來,那弟子就與十七師兄一起先去練習蹴鞠了。」 「好好好,你們去練,你們去練,好好練,某家能否在上元節上威風一回,可全指著你們了。」 「嗯?等等!」 楚狂歌此刻也剃了光頭,穿著一身箭袖改的短打僧服,實際上介於武服之間,在那之前,僧人的服裝其實也是五花八門,沒有一個統一,只是大唐立國之後,對官服依據等級做了顏色上的限制,而李唐皇室又重視佛儒道三教,所以對僧袍也做了規定,這才統一起來。 只是僧人都是寬袍大袖,短打衣衫穿著本來就少,又不在信徒面前穿著,朝廷也就沒有給以規定,因此這適宜比賽用的短打僧服,其實就是根據武士短打袍服改的,所以雖然剃著光頭,依舊威風凜凜。 薛懷義喚住楚狂歌,捏著下巴上下打量他一番,問道:「瞧你如此強壯,可懂得相撲麼?」 楚狂歌笑了笑,傲然道:「不瞞方丈,弟子當年在千牛衛時,一百二十名備身裡邊,相撲較技,屢屢奪冠!」 薛懷義的兩隻眼睛頓時亮起來,大聲道:「好!好啊,哈哈哈,如此看來,在相撲上面,咱們也能與人爭個高下了。」 楚狂歌躬身道:「願為方丈效勞。」 薛懷義聽楊帆說過楚狂歌的事,見他如此恭敬,便拍著他的肩膀道:「十九,你的事情,十七都跟洒家說過了。你放心,只要你給洒家爭了臉面回來,洒家一定滿足你的心願,讓你重返千牛衛!洒家是個粗人,卻是言出必鑒的!」 楚狂歌聽了心中激盪不已,立即抱拳道:「方丈放心,楚狂歌就是頭拱地,也要給方丈您爭回這個臉面!」 一激動,他行的卻是一個軍禮,薛懷義本來就不是個正經和尚,也不在乎,對他的表態大為滿意,便連連點頭道:「好!好!你好好用功,一旦成了,洒家絕不食言!」 這場比賽,對薛懷義來說只是面子問題,他好出風頭,尤其喜歡在武則天面前出風頭,而對楚狂歌來說,卻是關係一生前程的大事,豈敢怠慢。想到那相撲比賽高手如雲,單憑自己一個,沒個幫手,一旦敗了,重返禁軍的希望便成泡影。 楚狂歌便道:「方丈,弟子自然是不怕與人相撲較技的,只是這每支相撲隊都有許多高手,弟子一人,若與人車輪戰的話,只怕是孤掌難鳴,若有個幫手彼此照拂著些,勝算便可大增,不如請十七師兄與弟子一同參賽,如何?」 「十七?」 薛懷義看看楊帆,把大嘴一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成不成!你瞧他那單薄的身子,蹴鞠擊鞠,全仗身手靈活,自然可以上場較量,這相撲沒個好身板兒哪成,就他那副身子骨兒,不成不成!」 楚狂歌吃驚地道:「方丈竟然不知十七師兄跤法如神麼?」 「嗯?」 薛懷義詫然看向楊帆:「十七,你還會跤法?」 楊帆摸摸鼻子,很靦腆地微笑著,道:「略懂,略懂……」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五章 楊首座立威 饒是楚狂歌再三替楊帆吹噓,薛懷義猶自不信,他拉著楊帆來到球場中央,由於剛剛又踢了一場,弘九正躺在地上裝死,舌頭伸出老長,呼呼地喘著粗氣。薛懷義踹了他一腳,喝道:「滾一邊裝死去,某與十七較量較量。」 薛懷義脫了僧袍,露出一身腱子肉,還別說,這薛懷義儀表堂堂,一身肌肉也十分健碩,尤其難得的是,如此健碩的男兒身子,卻不似楊帆和楚狂歌膚色較黑。楊帆膚色呈小麥色,楚狂歌膚色呈古銅色,這薛懷義健碩之極的一副好身材,膚色竟是十分的白皙。 武後喜歡的男子,必須擁有三個條件,一是容顏俊美,二是皮膚白皙,三是沒有口臭,薛懷義這三個條件全都符合。 薛懷義拉開架子,對楊帆道:「來,十七,讓洒家領教領教你的功夫!」 楊帆素知這薛懷義把面子看得比天還大,雖然是他自己主動要求較量的,也不肯真與他比武,因此連連推辭道:「弟子萬萬不敢與師尊較量,請恕弟子不能從命。」 薛懷義再三要求,楊帆只是不允,薛懷義無奈,便對弘六道:「小六子,你來!」 薛懷義這眾多弟子,其實大部分都是他當年在洛陽城裡賣跌打藥時結下的朋友,那時候彼此間都是稱兄道弟,閒瑕時也曾較量過跤法,雖然當時弘六就不是薛懷義的對手,但是兩人的實力相差不多,讓他來比試一番,薛懷義自然可以看出楊帆的功夫深淺。 弘六見風頭都被這個十七師弟搶了去,本就心中不服,一聽薛懷義吩咐,立即寬了外衣,光著脊樑上前,對楊帆道:「十七弟,來,跟六哥比劃比劃。」 楊帆見狀,便也扯開腰帶,寬去外衣。 楊帆這邊脫著衣裳,弘六便在場中吹噓道:「某自幼追隨洛陽相撲名師李半跌習練角抵之技,長大後又有幸得到長安第一跤手,綽號『擎天柱』的金覃金師傅指點,如今這洛陽城裡,角抵相撲比我高明的,屈指可數。」 眾師兄弟可不給他面子,哈哈笑道:「六師兄既有這般本事,何不就替咱白馬寺出頭,參加上元相撲大賽,給師父爭一個風光回來?」 弘六擺手道:「若能參加比賽,我豈會不去。可惜前幾年與恭安坊的潑皮頭子爭鬥,傷了我的一條腿,使不得長力,與十七小小較量一番還可以,如果上台與各方相撲高手比試,沒得輸了師父的顏面。」 四下裡立即噓聲一片。 楊帆寬了外袍,學著弘六一樣,也是赤著上膊脊樑,瞧他身子雖嫌稍瘦了一些,卻也是條條塊塊,肌肉堆壘,看不出穿著衣服清秀得像個大姑娘的小十七,身材竟也十分有料。 弘六踢掉鞋子,赤足站在球場上,向他招手道:「十七弟,來!」 楊帆站定身子,抱拳道:「小弟恭請六師兄指教!」 弘六大喝一聲,便如猛虎下山一般撲來。別看他方才說得大方,卻想一下就摔倒楊帆,在眾家兄弟面前露露臉,故而仗著身子比楊帆粗壯,強行突進。楊帆腳下一擰,似乎想要避免與他直接硬抗,可是動作卻慢了一剎,弘六一個虎撲,探手已扣住他的腰帶。 「哎!」 弘六一沾楊帆身子,便像抓到一個塗了油的瓶兒,手上一滑,根本沒有抓住楊帆的腰帶,反被楊帆這一晃,踉踉蹌蹌向前跌去,止不住身子,直接撲到了場地外面,若在正式的相撲比賽中,這已算是輸了。 四下裡噓聲大作,弘六臉紅脖子粗地道:「這一下不算,是我自己不小心,十七弟只是閃了一閃,根本不曾與我較量,來來來,重新比過!」 楊帆輕輕一笑,紮穩腳步,張開雙臂道:「六師兄,請!」 「呀!」 急於扳回一局的弘六大踏步直取中宮,楊帆原本穩穩地立在那兒,眼看弘六離自己還有一步之遙,突然搶將上前,右手「啪」地一聲扣住弘六小臂,左手探向弘六的交襠,矮身向裡一撞,整個身子都撞進弘六懷裡,肩膀往他胸腹前一頂,喝一聲道:「起!」 楊帆一下子就把弘六整個兒托起來,呼呼地旋了幾旋,大叫道:「諸位師兄弟,接住了!」脫手把弘六扔出一丈來遠,四五個潑皮和尚一起搶上來接住,被弘六的身子帶得倒退了五六步,這才穩住身子。 這一招叫『鵓鴿旋』,中原跤法、塞外遊牧民族的跤法和後來日本相撲中的『掬投法』,與楊帆這一招也是大同小異,相撲本就是摔跤的一種,經過千百年摸索,各種跤法殊途同歸,自然會有大體相似的招法出現。 弘六被楊帆這一摔,若是落在地上,怕是要跌個七葷八素,好半晌休想清醒過來了,饒是如此,他被幾個師兄弟抱住,腦袋還是迷糊了半天才清醒過來,一清醒過來就見師兄弟們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禁老臉一紅,掙扎下去道:「師兄我……我一向喜歡栽培新人,你們懂的……」 說著,就站立不穩,跟醉酒似的向側前方跌去,這一回可沒人扶他,弘六吹著法螺,一跤仆倒在地,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薛懷義見狀歡喜不勝,眉飛色舞地道:「好!十七郎當真好跤法,這樣的功夫,定可在宮中為洒家一展身手啦,哈哈哈……」 ※※※※※ 「奇怪,方纔那一下,弘六伸手抓你的腰帶,我看得真真兒的,他的手明明扣住了你的腰帶,怎麼自己就放了手,然後一跤跌出去,你們兩個不是作戲給方丈看吧?」 因為一班人已經累得不行,薛懷義雖然恨不得他們馬上就操練起來,也只好叫他們歇息一下,用過午飯,下午再繼續訓練。眾人剛剛散開,馬橋就追著楊帆追問起來,這個問題在他心裡可是憋了很久。 楊帆笑道:「你瞧弘六那副臉色,恨不得一跤就把我摔個狗吃屎,他肯配合我讓他自己出醜?」 馬橋撓頭道:「說得也是,如果是我,還能陪你演戲,弘六哪有這種好心,可他當時……」 楊帆道:「不叫你弄個明白,今兒中午我是別想好好歇一歇了,你跟我來。」 楊帆的上衣還沒穿起來,就搭在手臂上,領著馬橋進了塔林,順手把衣服掛在斜探出來的一根樹枝上,擺開架勢對馬橋道:「來,你把手貼在我後腰上。」 馬橋道:「貼在腰上?有何蹊蹺?」一邊說,一邊依言把手貼在了楊帆的腰眼上。 「咦!」 馬橋驚叫一聲,見鬼似的瞪著楊帆,再看看自己彈開的手掌,驚奇地道:「你怎麼弄的,這是戲法麼?也沒見你怎麼動彈,我這手怎麼好像一下就彈開了似的,還有一點發麻呢。」 楊帆笑道:「這叫十八跌,是一門近身纏鬥的功夫,抽身換影,乘勢借力,引進落空,以巧制拙的功夫,不過它可不是一味的卸勁借力,消了對方的力道之後,也要抓住對方舊力方去,新力未生的空當,發勁跌敵的。」 楊帆又給他演示了一回,這一回馬橋看得清清楚楚,楊帆的腰部在剎那之間也不知震動了幾下,有一股柔韌中不乏剛勁的力道,輕而易舉地就把他的手彈開,讓他的手掌竟然微微有些發麻,這還是他不用力,只是把手貼在楊帆腰間,若是他的手也用了力道,被楊帆消解了他的力道再趁勢反震,那勁道之大更是可想而知。 馬橋活動著發麻的手腕,驚訝地道:「好厲害,你竟有這般神奇的功夫,方纔你的腰間好像震動了十多下,腰力韌而有勁,根本抓你不得。」 楊帆笑道:「現在你明白他為什麼會跌出去了吧?不過,我方才腰部震動可不止十幾下,而是不多不少,一剎那間震動了四十八下,寸勁如浪,叫你沾身不得,嘿嘿!」 「四十八下,一剎那間,震動四十八下……」 馬橋兩眼放光,口水都快流下來了:「我要學!小帆……啊不,首座大師,你收我當徒弟吧,我要隨你學功夫,旁的不學,我就學你這個什麼……什麼什麼十八跌。」 楊帆道:「教你些強身健體的功夫倒沒甚麼,可這十八跌卻不易學,你已成年,根骨硬了,學學硬功還成,學這功夫成就有限的很……」 馬橋道:「不不不,我身子夠壯了,別的都不用學,我就學這十八跌。」 楊帆納罕地道:「你怎麼對這十八跌情有獨鍾?要說威風,我教你一套三皇炮捶,打起來劈拳如斧,崩拳如箭,鑽拳如錐,橫拳如梁,以你的體魄,好好習練,也能小有成就,使出來威風的很。」 馬橋連連搖頭,搓著手,一副心癢難搔的模樣,道:「不不不,什麼炮啊捶啊,哪有十八跌威風,我就學這十八跌!一剎那間,腰部彈動四十八下,這要是跟女人歡合的時候使將出來那還得了?怕不叫她哭爹喊娘、丟盔卸甲,一洩千里,一敗塗地啊!」 楊帆怔住,他瞪大眼睛看了馬橋半晌,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馬橋連忙追上去道:「噯!你別走啊,小帆、首座、師傅……」 楊帆沒好氣地道:「你別叫我!要是讓我師傅知道,我把這功夫傳了你,專為了在女人身上呈威風,我師傅得活活氣死!」 馬橋賠笑道:「誰說我學了這功夫只在女人身上呈威風啦?偶爾也可以在男人身上呈呈威風的。」 楊帆道:「嚇?你還有這種嗜好?」 馬橋氣極敗壞地道:「你想哪兒去了,我是說,在男人面前擺威風,當然就是像你剛才那樣擺威風啦,嘿!嘿嘿!」 楊帆調頭繼續走:「不行,你居心不正,不教!」 「師傅……」 馬橋悲呼一聲,死纏爛打地追了上去。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六章 蛛絲馬跡 接下來的日子,白馬寺儼然成了一個訓練基地,和尚們開始了如火如荼的鞠球訓練,從弘一到弘十五,每天都被楊帆和楚狂歌操練得欲仙欲死,晚上往榻上一撲,便睡如死狗,再也沒空兒滿大街的去招惹是非了。 只有「球童」一濁看起來比他們輕鬆許多,不就是撿撿球麼,球也不總是踢出球場的,偶爾活動活動身子骨兒,吃得更香、睡得更美。 楊帆不僅僅教和尚們打球,他自己也在學習打球。 為了得到薛懷義這尊不是真和尚的真佛幫助,楊帆在他面前有意藏了拙,沒有暴露自己並不熟悉蹴鞠和擊鞠的事實,現在楚狂歌來了,他就需要惡補這方面的知識,熟悉這種競技的規則。 尤其是馬術,要打馬球必須擁有精湛的馬術,這馬術可不僅僅是騎在馬上,能策馬飛馳就行,橫步,反跑,跳躍、轉彎等各種馬術技巧都需要十分嫻熟,而楊帆就連最基本的騎術都欠缺。 上一次去孟津刺殺丘神績,他早早備了馬匹稍稍熟悉了騎術,馬鞍上又墊了厚褥子,一路狂奔下來還是幾乎顛散了架。幸虧金吾衛不是全騎兵的龍武衛,丘神績事先也沒想到他能如此果斷地立即突圍,來不及備馬追趕,才讓他逃過一劫。 這一遭楊帆正好讓楚狂歌教他好好練習一下馬術。每天早晚,楊帆都在楚狂歌的陪同下練習騎術,楚狂歌那班兄弟也都全體跟隨縱馬馳騁苦練騎術,並在白馬寺後面寬廣空闊的場地上製作了許多障礙,練習控馬技巧。 楊帆本有一身好武功,幾天下來也是腰酸背疼,連大腿都磨破了,馬橋就更不用說了,不過楊帆本來就有很好的身體素質,所以學習馬術也快,很快就能熟練掌握一些基本要領了,眼下距上元節還有三四個月的時間,每天如此習練,又有名師指點,相信到上元節時,他的騎術已足以用於比賽。 這些天,楊帆也籍由那些無賴和尚之口和他在趙逾那邊的眼線瞭解了一下京裡的動靜,丘神績遇刺事件,根本沒有在京裡傳開,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楊帆由此更加篤定:山村血案,絕非朝廷所為,當事者的一再遮掩就是明證,但事情的真相卻也因此更加撲朔迷離了。 他要知道真相,要知道自己那些無辜的親人和鄉親因何被害,就需要掌握更多的資料。 這天傍晚,彩霞滿天,一天的訓練結束,所有的人員都累出一身臭汗,有的連澡也不洗,就回到禪房,癱在那兒歇息。 楊帆的精氣神兒依舊十足,看看還沒到練習馬術的時間,就去沖了個澡兒,回來之後正瞧見一濁道人盤膝坐在殿前石階上,嘴裡唸唸有詞,也不知道是在念佛經還是在念道經,楊帆便走過去,跟他打了聲招呼,聊起天來。 聊了沒幾句話,楊帆就把話題巧妙地扯到了賀蘭敏之身上。 一濁道人眉飛色舞地道:「要說這賀蘭敏之,當年還真是一個轟動京師的大人物啊!當初,天後剛剛成為高宗皇帝的皇后,因為兩個異母兄長與她母子素不和睦,就找些由頭,把他們貶謫出京了。 天後掌了權,當然希望重用自家子侄,有了這些國戚,天後在宮裡的地位才穩當嘛,可她一向不喜歡兩個兄長,那要扶植誰才好?後來,天後的兩位兄長都客死異鄉,天後也無心召回兩位兄長的後代,就把自己胞姐的兒子賀蘭敏之改姓為武,繼承了她父親的爵位,受封為周國公。 賀蘭敏之的母親,也就是天後的這位胞姐,容貌異常嬌美,不遜於天後本人,被高宗皇帝看到後封為韓國夫人,常常邀入宮中,異常寵愛,後來卻不明不白地就暴病而死了。 這賀蘭敏之還有一個姐姐賀蘭氏,這賀蘭氏年輕貌美更勝其母,後來也被高宗皇帝寵幸,受封為魏國夫人,結果,沒多久,又不明不白地暴病而卒了。」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緩緩道:「想來,這對母女的『暴病而卒』,天後難逃干係吧?」 一濁道人四下看了看,壓低嗓音道:「嘿!咱是沒看到,反正啊,坊間都這麼傳。礙著天後的事了,那就沒好果子吃,別說是天後的親姐姐和親外甥女兒,就算親生兒子又怎麼了?李賢、李弘這兩位太子,可都是天後身上掉下來的肉啊,結果……」 一濁道人打個哈哈,又繞回了話題,說道:「這賀蘭敏之才學是有的,當初在弘文館的時候,還編了《三十國春秋》一百卷,結識了許多文人墨客,平素也好些附庸風雅的事情,確實是做過一些事情的。 可是自從他的母親和姐姐相繼暴死,這位周國公就變得不對勁兒了,賀蘭敏之與母親和姐姐的感情非常好,母親和姐姐相繼不明不白地暴死,估計他也猜測到當今天後所為,從那以後,就自暴自棄,專門跟天後做對了。 這賀林敏之生得如瑤林玉樹一般,極為俊美,再加上他貴為國公,位高權重,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可他偏就放蕩無行,種種淫浪令人為之側目。他甚至還……」 一濁道人又下意識地四下瞅瞅,楊帆忍不住笑道:「師兄不用這麼小心,這兒除了你我,哪有旁人。」 一濁道人乾笑兩聲道:「是!這賀蘭敏之,還與他外祖母楊氏有些不清不白呢。」 楊帆吃驚道:「楊氏?那是天後生母,他的外祖母,他們兩人竟然……」 一濁道人揮揮手,不屑地道:「到底是異族,禮教之守,對他們而言都是狗屁!要不然當初太宗皇帝嫁女,怎麼山東世家不屑娶之呢。這也就罷了,賀蘭敏之雖然沒什麼操行,有天後護著,一向也沒人敢非議他。 可是他懷疑是天後害了他的母親和姐姐後,便專門與天後為難。天後為當時的太子李弘選了司衛少卿楊思儉之女為太子妃,眼看婚期將近,他竟趁這個女子踏春出遊之際姦污了她,以致皇家不得不急急改立太子妃。 當時,天後仍是護著他的,後來,估摸著天後也是察覺賀蘭敏之對自己起了疑心,便對他起了殺心。楊氏逝世以後,天後拿出一筆錢,讓賀蘭敏之給亡母建一座大佛像祈福,結果他把錢都用在花天酒地上了,楊氏喪期還沒過,他就召了許多歌姬舞女尋歡作樂。天後按捺不住,終於發作,把他與外祖母通姦、貪污公款等諸般罪名公之與眾,予以懲治!」 楊帆失聲道:「這也能公諸與眾?常言說家醜不可外揚,更何況這可是皇后的母親和外甥!」 一濁道人道:「如今天下,受胡人影響,開風氣之先,世人又有幾人還視之如洪水猛獸?再者說,賀蘭敏之做的這些醜事,民間早就傳開了,天後就是不說,大家也都清楚,莫不如光明磊落,你也該清楚,當今天後,在氣魄上,可是連男兒也少有及得她的。」 楊帆頷首稱是。 一濁道人又道:「天後罷了他的官,削了他的爵,還恢復了他的本姓賀蘭,把他流放雷州。大概是他也知道接下來沒什麼好果子吃,到了韶州的時候,就用馬韁繩自縊而死了。」 楊帆身子一震:「韶州?」 韶州,居然是在韶州自縊的,這事與那小山村的血案有什麼關聯?賀蘭敏之是在韶州自縊的,第二年,桃源村突兀出現,這兩者間…… 楊帆有些迷惘,他好像明白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明白。賀蘭敏之死後的第二年他才出生,而且賀蘭敏之也沒有什麼兄弟姐妹,所以他和這個賀蘭敏之應該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那麼,他的父親和那些村人,是賀蘭敏之的舊部和好友?受到牽連而貶謫的那些犯官麼?如果是,要殺當時也就殺了,為什麼是在賀蘭敏之死後十一年才發生?中間隔斷了十年,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麼?簡直是莫名其妙! 楊帆越想越糊塗,一濁道人卻一下一下地拍著大腿,感慨起來:「現在的武承嗣、武三思,都是當年被天後貶謫地方的兩個異母兄長之後,天後並不喜歡他們,他們尚且有如此權勢,若是當年賀蘭敏之不執意與天後作對,當今天下,只怕除了天後,就數他了吧!」 他正說著,就見知客僧陪著一位緇衣僧人緩步走來,那僧人相貌奇古,白眉如雪,面容清瞿,看起來年紀著實不小了。偶有路旁經過的真正和尚,瞧見那位僧人,都會停下來,畢恭畢敬地施禮。 雖說這白馬寺被薛懷義佔了,還弄來一幫喝酒吃肉不守清規的假和尚,但是原來那些真正的修行人依舊住在廟裡,白馬寺的日常寺務也是由他們打理的。他們認得這位老僧,想必是佛教界極有地位的高僧了。 一濁道人見那僧人走來,忙也站起來合什施禮,楊帆一本正經地學他施了個禮,等那知客僧陪著那緇衣僧人走進去,這才向一濁道人悄聲問道:「師兄認得這個和尚?」 一濁道:「正是,這位乃是三戒大師,法相唯識宗開山祖師玄奘高僧的親傳弟子!」 楊帆對佛教不是很瞭解,聽了只是哦了一聲,奇怪地道:「他到這兒來幹什麼,瞧他去向,乃是方丈禪房。對了,最近好像有很多正經和尚在方丈處進進出出的,咱們那位方丈大師不是真的要學佛吧?」 一濁道人苦笑道:「方丈神思如天馬行空,豈是你我凡人能夠揣測的?」 楊帆深以為然,於是大點其頭。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七章 洒家也獻瑞 三戒大師走進禪房的時候,裡邊已經有一群老和尚了,看樣子年紀都不低,一個個都是一副修行高深的模樣,一見三戒大師進來,正在交談的、翻閱經卷的僧人們紛紛起身向他施禮問好,三戒一一還禮,笑容可掬。 懷義大方丈正袒著胸懷倚在羅漢床上吃酒,看見三戒來了,醉眼朦朧地乜著他,招手道:「三戒和尚,你總算來了,坐坐坐,一塊兒來想辦法!」 玄奘當年收了許多弟子,其中最器重的就是他的小弟子辨機,辨機是玄奘之後長安城裡最負盛名的一位學問僧,參與《大唐西域記》翻譯的九大高僧中,他當時最年輕,才二十多歲。 不料美人關難過,這位辨機和尚與高陽公主的一段孽緣,葬送了他的性命,被李世民判了腰斬。接下來,玄奘的高足之中,以窺基大師最有名,學問最高深,不過他已在永淳二年圓寂了,再之後還有圓測、道證、勝莊、太賢等弟子,這些人有的還健在,不過也因年紀太大,所以少在世間走動,這位三戒大師在當年玄奘大師的徒弟之中不是最有名的,卻是目前最活躍的。 薛懷義拿起酒杯,睨著三戒和尚道:「洒家請了許多大和尚來,可惜還沒有一個能想得到辦法,眾人都說你佛學深厚,博覽群書,故而把你請來,一同參詳個主意。若是你能替洒家解決了這個難題,佛教必可壓道教一頭,成為我大唐國教,讓你一償令師平生夙願!」 三戒大師一瞧禪房內,到處坐的都是他熟識的或相識的佛學界知識淵博、德高望重的高僧,榻上地上、案上几上,到處堆的都是一卷卷經書,刻印的、手抄的,甚至還有一堆古老的竹簡,不曉得這位出了名的「瘋和尚」又要出什麼ど蛾子,心中忐忑,忙稽首道:「貧僧不敢當懷義大師謬讚,只是不知方丈邀老衲前來,究竟要做些什麼呢?」 薛懷義也不忌憚,就把他的打算說了出來。要說起來,這薛懷義雖是不學無術,於想像力方面卻很有天份。武則天革李唐之命,改天換日的謀劃和打算,如今雖未明言,已是盡人皆知,做為他枕邊人的薛懷義如何會不清楚? 依附武則天的武氏族人、受她重用的文臣武將,都在絞盡腦汁地為她掃平障礙,薛懷義也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也想從中立一份大大的功勞,而不是只靠侍奉枕席來邀寵。 可是,獻瑞的把戲已經被武承嗣搞過了,這貨雕了塊石頭扔在洛水裡,再撈出來,愣說是天授神石,昭示著武後當主天下。如今天下各地紛紛響應,各種祥瑞不斷,薛懷義若是跟著獻祥瑞,不過是拾人牙慧。 清洗李唐宗室和忠於李唐的大臣,自有一班酷吏去做,他頂著個出家人的名頭,實在插不上手。逼著道士信如來,不過是小打小鬧,他也知道,這種行為只能表示他對武後的忠心,對促使武後登基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幫助。 要做就要做獨一份的! 薛懷義建造前所未有的巨殿「明堂」,修建前所未有的大佛「天堂」,甚至連宮中喜慶節日擊鞠比賽都想出風頭,他就是這麼個爭風的性子,這種時候他豈甘心落於人後?所以,他靈機一動,想到可以從佛學經典中找出武後當主天下的憑據,如此一來,他豈不又立下一樁獨一無二的大功勞? 薛懷義想到就做,馬上召來各寺廟的高僧,叫他們想辦法。薛懷義在洛陽雖然胡鬧,可他做的事對佛教卻是有大好處的,這些高僧嘴上固然不贊同他的所為,心底裡還是有些竊喜的,所以他們對薛懷義這個人並不牴觸。 而且以薛懷義的為人,他既然打了這個主意,也不容許別人反對。再者,如果真能辦成此事,佛教無疑會更上層樓,壓倒道教,所以這些大德高僧倒是真的盡了全力,奈何要想從佛教經典裡找出武後當主天下的證據談何容易? 當初佛祖釋迦牟尼也不知道他的弟子們想在中原傳教,想成為中土第一大教派需要這種東西啊,否則釋迦牟尼當年隨口說上一句莫稜兩可的偈語,今天他的徒子徒孫可就省了大力氣。 這些大和尚費盡心機,翻遍了經卷,也找不出有利於武後登基的經文來,萬般無奈之下,有人忽然想到玄奘高徒三戒大師遊歷長安兩年,剛剛回到洛陽,所以趕緊提醒薛懷義,把三戒也給請來。 要從佛教經典中找出武後當主天下的證據?讓佛教壓倒道教,成為中土第一大教? 三戒大師熱血沸騰起來,馬上搜腸刮肚地想起了主意。薛懷義不是個好和尚,卻是個好領導,一見三戒大師正在認真思考,卻也絕不打擾,便又躺回榻上,連啜酒的聲音都放輕了。 三戒盤坐在一隻蒲團上,閉目思索良久,突然雙目一張,喜形於色地道:「有了!」 眾和尚正翻經書的翻經書,想佛教典故的想典故,各自忙得不可開交,突然聽到這句話,一齊圍攏上來,急切問道:「三戒大師,你想到了什麼?」 薛懷義喝醉了酒,正有些昏昏欲睡,剛打了個哈欠,突然聽到三戒大師說:「有了!」薛懷義馬上來了精神,騰地一下跳到地上,赤著雙足跑過來,兩膀一分推開眾和尚,瞪起一雙大眼道:「快說,你想到了甚麼?」 ※※※※※ 「薛師搞來的這些馬,的確都是一等一的好馬。有了好馬,你練騎術也容易一些,比賽的時候,考驗的不只是你的馬術,還有你跟馬的配合,這個配合,就是你的動作和口令,而只有熟悉了你的馬,才能及時執行你的命令!」 楚狂歌和楊帆策馬馳騁著,緩步、快步、襲步、快步、緩步,不斷地變幻著馬步,同時向他講授著自己的經驗:「別想跟馬來硬的,一匹馬重有千斤,你才多重?要順著它的力量進行操控,馬是有靈性的,它做對了,及時誇誇它,拍拍馬脖子,或者摸摸喉部,它就像個小孩子,會感到很高興。 它做錯了,要立刻處罰,大聲地呵斥、勒馬韁、用馬蹬踹它,它就知道自己錯了,絕對不能事後再說,馬可沒那記性。呵呵,對了,回頭跟薛師要些糖來,馬這東西喜歡吃甜的,獎勵它的時候給它吃塊糖,這小孩性兒的大傢伙就會很開心。」 二人說著,就趕回了白馬寺山門前,二人翻身下馬,說說笑笑的正往裡走,就見薛懷義一身大紅袈裟,在弘一、弘二等幾個魁梧的大和尚陪同下,急匆匆地向外走來,瞧他臉上喜氣洋洋的,看來心情極好。 楊帆見了快步迎上去道:「方丈!」 「哦,十七啊!哈哈,又去騎馬了?你們都瞧瞧,十七這般好本事,依舊每日勤練不輟,你們整日介喊累,累個屁!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不累成嗎?都跟十七學著點兒。」 眾弟子轟然稱喏,楊帆笑道:「方丈過獎了。弟子有點事兒要跟您說。」 「哦?沒關係,缺什麼,你隨時提,皇帝還不差餓兵呢,洒家自然要去給你弄來。你且等洒家回來再說,本方丈現在要進宮一趟。」 「方丈要進宮?那正好,弟子這事兒,說不定正需要宮裡同意。」 楊帆趕緊道:「是這樣,方丈,咱們弟兄苦練也有些時日了,可是對咱們的對手卻還一無所知,總這麼閉門造車,難以有所成就。而且對手實力強弱和習慣的打法,咱們同樣全不知情。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戰場上如此,球場上也是如此,所以,還請方丈能給咱們製造個機會,最好能與宮中的強隊先較量較量。」 薛懷義笑道:「這事容易。待洒家進宮去,見了天後再說!」 ※※※※※ 集仙殿裡,武則天批到一份奏章,面上忽地露出欣悅的笑容,一旁上官婉兒看到武則天的神色,便笑道:「天後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這麼開心?」 武則天把那份奏章遞給她,笑道:「婉兒不曾見過這份奏章麼?」 上官婉兒接過來一看,卻是江南道巡撫大使狄仁傑的奏章,匆匆瀏覽了一下,上官婉兒道:「哦,這份奏章婉兒是看過的,狄公在江南道搗毀淫祠一千七百餘所,只是……搗毀一個祠社而已,比起他當年掌管大理寺的功績天淵之別,何至於叫天後如此欣悅?」 武則天搖搖頭,莞爾道:「不然,狄仁傑擔任大理寺卿的時候,一年之內,處斷涉案人員近兩萬人,人人心服口服,無一訴冤,轟動京師,然則此等行為,在朕眼中,也不過就是一個能吏而已,算不得干臣。」 武則天從上官婉兒手中接過那份奏章,輕輕拍了拍道:「而這搗毀一千七百所淫祠,才是朝廷干臣之所為,朕有如此干臣,心中歡喜,故而發笑。」 上官婉兒訝然道:「這卻是何道理,婉兒愚昧,還請天後指教!」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八章 以佛證道 這淫祠,並不是從字面上理解的供奉淫蕩野神的祠廟,而是指非官方承認的正統神靈的寺廟,指的是民間自發形成的供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神靈的廟宇。 天下各地都有一些地方上自發形成的神廟,吳楚之地各種野神的寺廟尤其多,什麼項羽廟、同叔王、陳府侯王、五顯大帝、淋泗侯王、白鶴大帝、陳八大王、劉盆子大王、祿馬相公、斗星帝君等等…… 百姓們想拜就拜,完全出於一種功利性,這些寺廟並沒有什麼導人向善的宗教精神和人生哲理在裡面。這樣,就不僅涉及到一些神棍趁機斂財、利用迷信為非作歹的問題,而且涉及到信仰問題。 儘管那時候,利用宗教信仰搞政治活動的行為還不是很多,也不明顯,但是任由這種宗教活動大肆發展,則必然會釀成大患。當年五斗米教也好,太平道也好,可不就是一場禍及全國的大亂? 大唐天子崇尚道教和武則天力捧佛教,莫不是因為知道宗教的龐大力量而加以利用。以武則天的眼光,當然能看得出狄仁傑此舉有著多麼重要的政治意義。在她看來,平幾樁冤案不過是個能吏,能夠正本清源,以定王度,才是朝廷干臣的本事。 武則天沉思片刻,悠然道:「朝廷如今正在用人之際,狄公放在江南道,可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上官婉兒聽了心中頓時一動,知道狄仁傑要獲得起復了。 狄仁傑官宦世家,祖父狄孝緒,貞觀時就是尚書左丞,父親狄知遜,乃是夔州長史。狄仁傑本人是通過明經科考試及第的進士,為官以來,政績卓著,仕途一帆風順。 不過去年琅琊王李衝起兵反武時,武則天派宰相張光輔平叛,狄仁傑任豫州刺史收拾亂局,這兩人之間卻發生了衝突。張光輔恃功自傲,見狄仁傑到任後接管了反軍遺留的大筆物資,便向他勒索賄賂。 狄仁傑沒有答應,反而怒斥張光輔不該殺戮降卒,以邀戰功。張光輔懷恨在心,回朝後就找罪名彈劾狄仁傑,他位高權重,身為當朝宰輔,又有平亂之功,武則天為了安輔功臣,只好把狄仁傑貶去了江南。 如今看來,狄仁傑此舉甚得天後心意,又要起復重用了。 武則天喃喃自語這麼一句,當然不是隨便說的,其實就是透話給她聽。狄仁傑要還朝,當然需要有人去保薦、去造勢,而這些事就需要她去安排合適的朝臣來進行了。 上官婉兒做得好與不好,朝中反對力量的聲音是強是弱,天後才能做進一步決定,如果反對的聲音太強烈,她也好從容進退。上官婉兒權柄極重,這就是一個體現。 即便上官婉兒很乖巧,不去有意弄權,幫你運作時肯不肯用心,也能決定你的官位高低。一旦你的職位確定下來,想再陞遷就難了,有時候,一輩子枯守此位直到致仕榮休也是有的。上官待詔儼然內相,就是因為這些原因,不知不覺間,她就能影響朝政,影響官員的陞遷和貶謫。 ※※※※※ 這時,有人進來稟報道:「天後,白馬寺主求見!」 武則天娥眉微微一揚,詫異地道:「阿師來了?請他進來吧。」說著,順手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上官婉兒微微一擺手,殿上侍候的宮娥、太監紛紛退下,上官婉兒向武則天襝衽道:「婉兒去廊下侍候。」 「嗯!」 武則天點點頭,目光一閃,就見薛懷義邁著大步,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上官待詔!」 對這位天子近臣,薛懷義倒也不敢無禮,站住腳步,向她行了一個稽首禮。 上官婉兒嫣然一笑,道:「薛師!」 婉兒一笑,百媚叢生,薛懷義卻是目不斜視,行過了禮,便搶前一步,雙手合什,向武則天鄭重地行下禮去:「貧僧見過天後!」 婉兒羽袖輕擺,裊裊地退了出去,武則天輕輕抻個懶腰,斜臥於胡床之上,笑盈盈地看著他道:「阿師怎麼這時候跑來了?」 此時,薛懷義的孔武有力給武則天帶來的新鮮感已經不是那麼強烈,武則天既然開了納面首的這個口子,也就不再有什麼忌諱,薛懷義領兵討伐東突厥的時候,武後又看中了太醫沈南□。 這沈太醫斯文儒雅,風度氣質與薛懷義這等市井匹夫大異其趣,雖不及薛懷義孔武有力,卻別有一種飄逸斯文,所以成為了武則天的新寵,薛懷義還被蒙在鼓裡。 但是做為武則天的第一個面首,與她同床共榻這麼多年,在武則天心中對薛懷義的感情還是很深的。薛懷義在她心中的地位依舊最高、最受她寵愛的也依舊是薛懷義,這卻是沈南□遠遠不及的。 薛懷義哈哈一笑,走過去在榻邊坐下,一隻手便搭到了武則天柔腴的腰間,輕輕撫摸著道:「天後,懷義此來,是給天後報喜的。」 武則天一手拄腮,懶洋洋地閉了眼睛,抓起他的手輕輕移到胸前,舒服地吁了口氣道:「什麼大喜事呀?你那白馬寺,可也出了什麼祥瑞不成?」 聽她這口氣,恐怕天下間各處出現的種種祥瑞,要麼是穿鑿附會、要麼是弄虛作假,她其實都是心中有數的,這些事也不可能瞞得過她。不過,這些東西是造勢必要的東西,更是讓天下間無數的草民百姓們深信不疑的東西,所以她自己信不信不要緊,她的態度必須是認真的、歡迎的。 這種戲碼,她已經做的太多了,她不能拒絕,心裡卻難免疲憊,所以,如果這時跑來一個別人,哪怕就是街頭一個小混混,說他發現了什麼祥端,武後都會做出非常相信、非常歡喜的樣子,可是在她自己的男人面前,她就露出了真正的態度。 薛懷義嘿嘿笑道:「祥瑞?不錯,正是祥瑞!是這天底下最大的祥瑞,比洛陽神石還要大的祥瑞,天後喜歡聽麼?」 武則天一聽果然又是祥瑞,心中無趣的很,卻不願掃了情郎的興致,便懶洋洋地道:「且說來聽聽。」 薛懷義得意洋洋地道:「天後,懷義自蒙天後賜封為白馬寺主之後,每日苦讀經書,遍閱藏經閣中經典,竟爾發現,天後您當主天下之事,佛主釋迦牟尼早在經卷之中便已昭示世人了!」 他一面說,一面輕柔地撫弄著武則天的胸膛,武則天閉著眼睛,愜意地享受著他的撫弄,還把頭枕到了他的腿上,但是這句話入耳,武則天卻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雙眼放出光來,驚喜地道:「此言當真?」 欲謀天下,當然需要實力,可要坐穩這天下,只有實力是絕對不夠的,沒有人心,實力的強弱就會漸漸主客易勢。武則天如今要坐天下,已擁有足夠的實力,她之所以不准人勸進,之所以如此高齡還在耐心等待,就是因為她的勢還沒有造夠,還沒有掌握足夠多的人心。 這時候,薛懷義竟說他在佛經中找到了自己可以稱帝的依據,武則天如何不驚,如何不喜? 薛懷義見武則天為之動容,心中得意,說道:「正是!懷義翻閱《大雲經》,裡邊記載說,有一位淨光天女,曾聆聽我佛講大涅槃經,後來捨棄天身,生為女兒,成為一位國主,以守護正法!既然曾有一位天女得以轉世投胎,成為一方國主,那麼天後您自然也可以稱帝。」 武則天聽了先是一喜,仔細一想,卻又搖了搖頭,薛懷義不禁忐忑,忙道:「怎麼,不妥麼?」 武則天反覆思量半晌,說道:「阿師,這樣一個故事,實在過於隱晦了,難以起到教化世人的作用。」 薛懷義絞盡腦汁才想出這麼一個恭維武後的好主意,一聽武則天否定了這個想法,不禁大失所望,道:「這個……不足以成為天後您應該稱帝的佐證麼?」 武則天笑了笑,摸著他的光頭,柔聲道:「阿師,你為朕如此用心,朕很高興。朕並不是說你這個故事不可用,朕是說,你理解的不對,說的不夠明確!」 薛懷義茫然道:「天後以為……那該怎麼講?」 若是對旁人,武則天只要一句暗示,一個眼神,對方就能把事情辦得很好了,比如上官婉兒,可是對薛懷義這個粗人,她就絲毫賣不得關子,必須很直白地去講,薛懷義才能領悟。 好在此處沒有別人,兩個人是明裡是君臣,暗裡是夫妻,也沒有什麼話是不好講的,武則天便道:「阿師,你想,大唐皇室崇信的是道教,三教之中,道教第一。朕則信奉佛教,正是朕掌權以來,佛教才得以揚眉吐氣,隱隱然凌駕於道教之上,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守護正法呢?」 薛懷義沉思起來。 武則天並沒有讓他多費腦筋,直截了當地說道:「並不是說,朕可以像那位淨光天女一樣轉世為王。而應該說,朕,就是那位淨光天女!就是奉佛祖法諭,轉世為王,統治人間的人主!你明白了麼?」 「啊!懷義明白了!」 武則天這麼說,薛懷義如何還不理解,當下連連點頭。 武則天道:「這佛經所載,過於簡單,區區百十字一個故事,言語晦澀難懂,如何可以教諭世人呢?依朕看來,阿師可以聚集一班大德高僧,為這《大雲經》寫一個經疏,詳細闡明其中的佛理,把朕當稱帝的意思說得更清楚、更明白!」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零九章 硃筆判生死 薛懷義連聲道:「懷義明白了,懷義真是蠢笨,這般主意,還要天後來教,回去後我就依天後的吩咐去做,用不了幾日,懷義便拿一份《大雲經疏》來,請天後過目。」 武則天莞爾一笑,捧住他臉頰,輕輕地親了一口,暱聲道:「好人兒,你肯替朕分憂,朕心裡面,已不知有多開心了。做得好不好倒不算什麼,但有這份心意,也就足夠了!」 薛懷義近日來未蒙武則天召他侍寢,作為武則天的面首,他又儼然就是這位無冕女皇的男妃嬪,不敢沾惹女色,以他如此精壯的一個漢子,早就憋得狠了,武則天這一溫言軟語,薛懷義情慾頓起,胯下一個小和尚勃勃而起,就要把武後摁在榻上。 瞧見他那熾熱的眼神兒,武則天心裡也不覺有些酥癢起來,她的身子往後輕輕一靠,半倚在軟綿綿的錦幄上,微瞇鳳目瞟著薛懷義,薛懷義心領神會,剛要站起來寬衣解帶,便聽門外有人道:「天後,秋官侍郎周興求見!」 薛懷義惱怒地道:「叫他候著!」 「叫他進來!」 武則天坐起來,理了下鬢邊凌亂的頭髮,微微瞪了薛懷義一眼。 人有各種各樣的慾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在武則天的心中,最叫她飄飄欲仙、欲罷不能的,就只剩下追求權力的慾望。儘管她此時也有些情動,但是武則天從來不是一個能被情感所困擾的人,更不是一個被情慾所束縛的女人,一俟聞聽要事,她立即就恢復了精明和冷靜。 武則天對甚是不忿的薛懷義柔聲安撫道:「阿師,你且到後殿歇息一下,周興此來,是有要事的。」 薛懷義聽她這麼說,曉得今日還有機會一逞所欲,方才轉怒為喜,便答應一聲,大步流星地向後殿走去。 武則天整理了一下儀容,端然坐在案後,掂起了一份奏章,一雙冷肅威嚴的眸子,卻向殿門口瞟去。隨著一陣腳步聲,一隻白底黑緞的官靴踏進了高高的門檻,一個清朗的聲音隨之傳來:「臣,秋官侍郎周興,見過天後!」 這是一個身著緋色官袍的官兒,唐朝品官,各部侍郎中,只有吏部侍郎為正四品上,其它各部侍郎為正四品下,四品官著緋袍。周興是刑部侍郎,自然要穿一身緋色官衣。 周興今年剛過四十,身材適中,不胖不瘦。面容清瞿,一雙濃眉,眉毛向上高揚,眉身微彎,眉色烏亮,如同臥蠶,一雙丹鳳眼,頜下三綹細髯,透著股子讀書人的儒雅灑脫之氣,只是一雙顴骨比較高。 見了武後,周興忙趨身上前見禮。所謂見禮,也不過就是一揖而已,這時節,朝廷上還沒有跪拜之禮,皇帝臨朝時,百官都是有座位的,在金殿上置有蒲團,百官跪坐,與皇帝議政。 一直到了宋朝,趙匡胤當國,這才撤去座位,百官站立議政,但上朝見駕時,也依舊只是一揖,直到元朝時候,才開始改行跪拜之禮,現在卻還沒有時時跪拜的禮節。 武則天揮了揮衣袖,道:「周侍郎不必多禮,徐敬真一案,辦得怎麼樣了?」 周興自袖中摸出一份奏章,躬身道:「天後,臣接到旨意之後,立即對徐敬真、弓嗣業、張嗣明等涉案人犯進行審訊,洛州司馬弓嗣業畏罪自殺,洛陽令張嗣明、徐敬業之弟徐敬真畏懼天威,招認了諸多同黨,臣不敢怠慢,立即便來回稟天後。」 武則天目中泛起凜凜的光芒,伸出一隻手去,周興立即趨步上前,將奏章奉上,恭恭敬敬地道:「後面,附有徐敬真、張嗣明兩人的供詞!」 武則天沒有回話,只是打開奏章,認真地看起來,周興見狀,退後兩步,微微躬身,侍立在一旁,等著武後垂詢。 周興心裡是有些忐忑的,他扳倒過的人不少,不過這一次想要扳倒的人裡面,卻有他的頂頭上司刑部尚書張楚金。武則天命他審理徐敬業之弟徐敬真一案,本來就是夾帶私貨,想借此案再度清洗朝中的反武保皇黨。 而周興,則於其中另夾了一份私貨,趁機把他的頂頭上司張楚金也拉了進去。 張楚金也不是個尋常人,能把周興這樣的人物死死地壓在下面,手腕豈同一般?張楚金是并州大族,官宦世家,自任刑部尚書以來,堪稱能臣幹吏的一個人物,周興早就想把他拱下去,若非張楚金手段了得,豈能安坐? 做為刑部堂官,在刑部裡,張楚金的心腹比周興更多,勢力比他更大,本來,周興並不想赤膊上陣,親自動手,他原想授意心腹楊明笙出頭的,結果楊明笙出了意外,周興無奈,又不捨得放棄這個好機會,只好硬著頭皮親自出馬了。 張楚金的政治立場並不明確,既不擁李也不擁武,眼下,武後是拉一派、打一派,對中間派比較寬容,所以武後是否會同意把張楚金也列入反賊一黨,周興心中實無把握。 武則天細細地閱覽著奏章的內容,對後面的供詞根本沒看,她所任用的幾個酷吏,平素的所作所為她非常清楚,她更清楚在他們手中炮製出了多少冤假錯案,不過,她現在正需要這樣的走狗,自然不為己甚,卻也因此,何須勞神去看那嚴刑逼出來的口供? 張嗣明、徐敬真是膽怯畏死也好,受不得酷刑也好,亦或是想要攀誣他人以求免死也罷,什麼目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周興的誘導下,他們肯為自己咬出那些想除掉的人,她想知道的,就是有哪些人被列入了清洗名單。 鳳閣侍郎元萬頃…… 入目的第一個名字,赫然就是一位當朝宰相,當年北門學士如今還唯一在朝的一位。看到這個名字,武則天的一雙鳳目微微地瞇了一瞇,有了一絲柔弱的感覺。這是當年陪著她一步步趟過驚濤駭浪,攫取最高權力的心腹,曾為她立下過汗馬功勞。 可這柔弱也只是一剎那,然後就變得霜雪般清冷,那只保養極好、白皙嬌嫩的手,輕輕拈起筆,飽蘸了硃砂,在那個名字上重重地一勾,彷彿將往昔的情誼和從昭儀到皇后,再到天後、太后,這數十年間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也一筆勾銷了。 天官侍郎鄧玄挺,這是第二個名字。此人當年與上官儀極為友善,後來跟汝南王李煒,鄱陽王李湮等一向友善。自然在清洗之列,武則天臉上微現欣然之色,輕輕一筆勾之。 侍御史魏元忠,這是第三個名字。 此人曾任監軍,大敗徐敬業的反軍,以此功勞,似不應牽連其中,武後對阻礙她步伐的,不管有多大才能,越是有才,越是要殺,但是卻不想把天下搞得烏煙瘴氣,稱帝之前要重用這班會咬人的酷吏,將來治天下,總還要留幾個干臣的。 不過此人非常同情有名無實的皇帝李旦,如今改天換日的步驟正一日緊似一日,此人若是在關鍵時從中作梗…… 武後沉吟片刻,在他的名下用硃筆點了一點,只這一點,就可免死了,但是流放貶官,卻也難免。 內史張光輔、陝州刺史郭正一、彭州刺史劉易從…… 這些人都是立場很清楚的保皇派,武則天毫不猶豫,硃筆從一個個名字上勾下去,硃筆一勾,便是一條人命,眼睛都不眨一下,當她手中硃筆點到秋官尚書張楚金時,有些意外地停了一停。 周興一直侍立一旁,斜睨著武後的動作,見她硃筆一停,趕緊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作目不斜視狀。 武後沉吟了片刻,她心知肚明,周興這是夾帶私貨。這張楚金可殺可不殺,不會成為自己的阻礙。不過眼下登基在即,更要重用周興這等心腹,要想讓狗聽話,總要給塊骨頭才是,於是,只是略一沉吟,手中的硃筆便勾了下去,一道紅色的勾痕,彷彿出鞘的利劍,躍然紙上。 周興佯做目不斜視,只用眼角捎著武後,見到這個動作,不禁暗暗吁了口氣。 武則天擱下硃筆,淡淡地道:「愛卿辦事,還是很用心的。不過,這些人暗蓄異志,圖謀甚大,其黨羽,恐怕不只這些,卿還須認真查辦下去,以免還有漏網之魚!」 「已經有這麼多官員……,太后這是嫌還殺得少了!」 周興聽得暗自一驚,他知道,這是清洗的規模還未達到武後想要的程度,趕緊躬身答道:「是,臣回去以後,一定嚴審張嗣明、徐敬真,不使一個叛逆成為漏網之魚!」 武後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嗯!張楚金既然辜負朕的信任,與奸黨勾連,這秋官尚書的位子,就要空下來了,好好幹,除了你,朕也想不出有誰適合坐上這個位置了!」 周興臉上一熱,知道自己的心思已盡為天後所知,可是聽到這樣的吩咐,心中還是狂喜不禁,連忙揖謝道:「天後信任、提拔,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武後淡淡地道:「退下吧!」 「是,臣告退!」 周興拱揖而出,到得廊下,只覺陽光燦爛,一身輕鬆,一個問題也浮上了心頭。 天後如此迫不及待地清洗朝臣,顯見是登基在即了,可是她的年紀已如此老邁,怕是沒有幾年活頭了,要想官運長久,就得再攀一棵大樹。 新皇即將登基,皇儲會是誰呢?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章 炮製《大雲經疏》 周興走後,薛懷義從屏風後面探了下頭,便躡手躡腳地溜出來,從側廂裡一瞧武則天的眼神,心就涼了半截。武則天的眼神很清明,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神韻,分明正在思忖什麼事情。 性愛這東西,很講究一個情調,又不是飢渴了多少年的人,更何況像武後這樣的女人,情愛對她來說,只是一個調劑品,當她心中有所思慮的時候,又豈會把男女歡愛這種事放在心上。 薛懷義侍候她多年,深知她的脾性,一瞧她這副模樣,就知道今日已無緣做那入幕之賓了,便怏怏地向武後告辭。武則天對他歉然一笑,柔聲道:「阿師,朕有國事需要考慮,你先回去吧,過兩日,再到宮裡來看望朕便是了。」 薛懷義打起精神,道:「諾!天後日夜操勞國事,也要愛惜身體才是。那……懷義就先告辭了。」 薛懷義轉身剛要走,忽然想起楊帆叮囑他的事情,忙轉身道:「哦!對了,天後,懷義還有一事,想請天後允准。」 武則天以掌支頜,正沉思著,聽見他說話,微微揚起眸子,笑道:「阿師還有什麼事要說?」 薛懷義道:「天後,每年上元,宮裡都要舉行盛大的慶祝,舉辦蹴鞠、擊鞠等各種遊戲,懷義如今也組建了擊鞠、相撲等人馬,想著上元節時,參與比賽,若能博天後一笑,那就是懷義的一番心意。 只是懷義這些人馬都是剛剛組建出來的,並不熟悉各路強隊的比賽,若是敗個一塌糊塗,未免臉面無光。常言說知己知彼嘛。懷義有心與往年常常優勝的隊伍先行較量較量,讓弟子們適應一下。」 武則天笑道:「難得你這番心意,好吧,你想與何人較技啊?」 薛懷義的蹴鞠隊臭名遠揚,那是出了名的不守規矩,一打起比賽來,打悶棍、灑石灰、撩陰腿……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京中各路權貴對白馬寺的惡劣作風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如果薛懷義依舊是想圖個樂呵,找幾支蹴鞠隊消閒解悶兒,憑他的權勢,就算是用強的也能找到幾家權貴,逼著人家跟他比試比試,可他既想在宮中有所表現,就需要有真本事,想同真正的強隊較量一番,就不能用強的了。 薛懷義道:「懷義想請太平公主府上的相撲手、宮裡的蹴鞠手、禁衛的擊鞠手,與我白馬寺較量較量。」 武則天失笑道:「阿師的胃口著實不小,專挑我大唐最強的隊伍挑戰,就不怕敗個灰頭土臉麼?」 她笑吟吟地思索了,道:「禁衛的擊鞠手麼,可以,回頭朕吩咐丘神績一聲,叫他把準備參加上元擊鞠的人馬派去白馬寺,與你較量一番。宮裡麼,也沒問題,過幾天,把你的蹴鞠手領進宮來,同她們比劃比劃就是了,朕會吩咐婉兒安排好的。不過太平那兒……」 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道:「太平近來心情一直不太好,我看你就不要去碰這個釘子了,禁軍中多有相撲高手,一併讓丘神績給你派去好了。」 ※※※※※ 薛懷義風風火火地回到白馬寺,立即召集一班和尚,把天後的意思向他們說明了一下。為了群策群力,原來的白馬寺方丈,如今的西堂長老三山大師也被請了來。三山、三戒、三瘦、法明、法正、正覺…… 每一個拿出來,都是名震一方的大德高僧,為了讓佛教力壓道教,一舉成為中土第一大教,個個作了神棍,陪著馮小寶這個大潑皮篡改起經義來。 天後的意思是,不要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要直接把她說成就是奉了佛祖諭旨,降世人間統領萬眾的人主,也就是說,她就是那位淨光天女。然而天女在佛界地位並不算崇高,明顯是配不上武則天大唐之主的地位的。 於是,經過眾高僧一番商議,決定對《大雲經》做一番改造,「經疏」中註明,武後前世乃彌勒佛祖,受釋迦牟尼法旨,轉世為人主,天下之人都當崇拜歸順。 正覺和尚直接在經疏中把梵文譯成「竊惟雲者,既是武姓」、「本屬神皇母臨萬國,子育兆人」。十分露骨地以如來佛的名義讓武姓「神皇」稱帝、「母臨萬國」。 在當時武則天掌控朝政,作為女性和皇太后的身份,她要想稱帝所面臨的兩個最大問題就是女身問題和姓氏問題。皇帝一向自命為天子,乃天之子,如果武後稱帝也是天意,這一切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法明和法正則負責編造各種讖語。這種東西一旦流傳開來,市井百姓是很願意相信的。他們編造的讖語為了方便流傳,都很簡短,每條讖語說明一個問題,諸如彌勒佛祖轉世女身,諸如李姓江山要易為武姓等等。 三山和三瘦兩位高僧則負責搜羅各地的祥瑞和警兆,牽強附會地和武則天應當稱帝聯繫起來,他們不但詳細列舉了大唐各地出現在種種奇瑞,比如石頭長了紅心、公雞會下蛋、洛水出了神石等等,甚至連地震也列進去,說成這是上天警示,應當武後稱帝的證據。 三戒大師則搖身一變成了總編撰,負責對這些高僧捏造出來的東西進行最終整理和校對。 要說起來,薛懷義雖然不學無術,可是他的想像力卻是遠遠超乎於一般人,他一個人躺在羅漢床上,無所事事地喝著小酒,哼著小調,腦門一拍,竟然也被他想出一條為武後助勢的主意來。 他想到的是一支小曲兒,這首曲子歌名就叫《武媚娘》。《武媚娘》這首歌很早就有了,在隋朝和唐初時候,在有關宮廷宴會的一些記載中就提到過唱這首曲子助興。這首歌除了曲名恰恰合了武則天所受的太宗賜號「武媚」之名,兩者之間本來沒有一丁半點的關係。 薛懷義也是胡亂哼著曲子,哼到這首曲子時想起來的,薛懷義把這個主意一說,三戒大師大表贊同,於是編了個通俗易懂的歌詞,配上這首曲子,薛懷義自去安排人到市井間傳唱。 這麼一幫大和尚在禪房裡忙碌,少不得要有些跟在身邊照顧,而且還得懂些文字的人,廟裡識字的和尚但有空閒的全被派了來,因為人手不足,而一濁和尚是識字的,所以薛懷義把他也抓了壯丁。 一濁可是道士出身,眼看著這些道貌岸然的佛門高僧隨嘴胡謅,道教地位岌岌可危,那一顆心酸溜溜的好不難受。於是,白天一濁端湯遞水,侍候著這幫和尚,瞧著他們胡謅八扯,晚上就用炭條和撿來的廢紙,認真記下他白天所見聞的每一件事。 他還給自己所寫的東西起了一個名字,叫《大雲經疏問世錄》,寫好一張他就鑽到塔林裡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起來,每天一載,等著有朝一日把這些高僧的醜惡嘴臉暴露於世。 那些位高僧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身邊竟然有了一個道家的臥底,每日裡肆無忌憚,還在縱情發揮著…… ※※※※※ 編寫經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他們牽強附會地把淨光天女的事與武則天強行聯繫起來,可是要取信於天下人,這份經疏自然是要寫得越縝密、越像那麼回事越好,寫好的東西還要反覆推敲,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薛懷義字都不識幾個,一開始還能憑著滿腔熱情陪著他們扯淡,後來雲山霧罩的連薛懷義都繞迷糊了,便漸漸覺得乏味起來,於是就把這件事全權委託給三戒、法明等幾位高僧,他又跑去看弟子們蹴鞠了。 武則天答應讓禁軍擊鞠與他們較量,一道內旨下去,身在孟津的丘神績自然滿口答應。天後的旨意豈容忤逆?再說,丘神績的這些擊鞠手都是從各路禁軍中挑選出來的高手,都有一定的背景,雖然白馬寺臭名在外,但是與他們這些人較技,諒也不敢做出太惡劣的行為。 丘神績年輕時就是一個擊鞠高手,當年李世民在大唐推行擊鞠時,他是大唐禁軍中的一名擊鞠主力隊員,如今雖然年紀大了,依舊頗好此道。每年上元節時,禁軍參加擊鞠,都是由他統一調配各路禁軍中的擊鞠高手,統一訓練,用現代的話來說,他就是禁軍擊鞠隊的總教練。 我們看多了官場戲,似乎達官貴人一個比一個嚴肅,一個比一個正經,官場上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對友人、對同僚、對親人,整天都端著個官架子,活得全無人味。其實不然,他們縱酒,歌舞,談笑時,與我們一般無二,同樣有許多個人愛好。 丘神績是個酷愛擊鞠的人,在他原本的打算中,因為上元將至,已然準備與其他各路禁軍將領溝通一下,抽調他們營中的擊鞠高手,集中起來進行訓練,如今武後這道旨意下來,正好兩便。 只是因為他抽調的人員來自各路禁軍,需要花費幾天功夫才能把這些人聚齊。薛懷義等了兩天,依舊不見丘神績派人過來,實在耐不住性子,便拉著他的人馬進宮找上官婉兒比劃去了。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和尚進宮 薛懷義身邊的親信弟子中,有幾個人是隨他去過宮裡的,其他大部分人都還沒有去過,因此這一番得以入宮,一個個都顯得甚是興奮,對那天下間最尊貴的所在充滿了好奇。 馬橋也不例外,雖然那座宮城就在洛陽城裡,距他咫尺之遙,可他本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不可能踏進那裡一步的,而現在,他竟有機會進入九重宮闕,真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 楊帆的心情也很緊張,還有一些激動,他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機會進入皇宮,薛懷義說過,宮裡的蹴鞠高手多是女子,諸如公主、女衛、宮女……,就連上官待詔也在其中,這一次能不能見到她?如果有機會見到她,如何才能問出苗神客的下落? 因為正想著這些問題,楊帆便顯得有些沉默,其他的人都在興奮地議論著,猜測著宮裡的情形,或者聽那幾位隨同薛懷義去過宮裡的師兄弟們講述宮裡的情形,他的表現便有些與眾不同。 楚狂歌看在眼裡,還以為他是因為關心勝敗,過於緊張呢。要知道,這幾支比賽隊伍都是由楊帆一手組建的,勝負如何,與他的關係最大,所以他的表現不同尋常便也可以理解了。 楚狂歌緊趕兩步,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二郎不必擔心,你我訓練這些人才多少時日?以前,他們根本不夠格兒去宮中較技,如今只要能多撐些時間,便是你莫大的本事。何況就憑你那出神入化的蹴鞠功夫,某還真不相信,一些女子,能比你強!」 楊帆打個哈哈,笑道:「楚兄說得是,不過一群女流而已,咱們堂堂男子,還能怕了她們不成?」 兩人說笑著,搭著肩膀兒往前走,快到履順坊的時候,迎面忽有一行人馬緩緩而來,頭前幾個公差敲著開道鑼,打著清道牌,後邊許多公人扶刀相隨。 洛陽尉唐縱騎在馬上,按刀而行,身後又跟著許多公人,不想薛懷義領著一幫大和尚迎面而來,那些公人嚇了一跳,立刻偃旗息鼓,避到道旁,讓這群大和尚過去。 楊帆向路旁望去,卻是公人們押著幾個人犯。人犯中有兩個囚犯身上鎖了大枷,那枷長有六尺,寬有四尺,厚達五寸,沉有百斤,戴了這枷不要說走路,縱然是架在車上,折騰久了也必死無疑。 旁邊還有幾個人,只戴了輕枷,可是身上穿的卻是死囚的衣服,頸後還插了「斬」字牌,一個個五花大綁,面如土色,再後面又有許多男女穿著囚衣,號啕的、唾罵的,並不因為薛懷義的到來而住口。他們已經成了死囚,頃刻間就要一命嗚呼,還怕誰來? 「嗯?」 薛懷義正策馬前行,忽然看見受綁的人犯中有好幾個很面熟,不由勒住了坐騎,定睛一看,不由面現驚疑之色:鳳閣侍郎元萬頃,天官侍郎鄧玄挺,內史張光輔…… 薛懷義暗暗吃驚,忙招手把唐縱喚到面前,小聲問道:「怎地這幾位都被抓了?犯了何事?」 唐縱本來見他經過,心中很是忐忑,一見他召自己問話,態度倒還和藹,心中不由一寬,忙拱手道:「薛師,這幾人都是與徐敬業叛黨有所關連的,如今案發,天後震怒,如今正要發付刑場問斬。」 薛懷義「嘖嘖」連聲,忽見秋官尚書張楚金竟也赫然在綁,不由問道:「張尚書乃朝廷重臣,當初不是頒過赦令的麼?怎麼也綁赴刑場了?」 這赦令,就是傳說中的免死金牌,其實它倒不是一面金鑄的牌子,而是一道赦令,受賜赦令的官員,可以免一次死刑。朝中持有赦令的官員一共就那麼十多位,薛懷義自己就有一首,故而有此一問。 唐縱臉上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氣,說道:「年初的時候,張尚書制訂了一條新法,說倘若有人犯了謀逆的大罪,縱然持有赦令本人可以免死,但是他的家屬也該受到嚴懲,或者處決或者籍沒入官充為奴婢,以儆傚尤。 天後覺得很有道理,就允准了。誰知道……,如今張尚書雖然懷有赦令,可以免死發配邊荒,可是他家中十五歲以上的男丁卻是都要斬首的,至於那些妻妾女兒、侍婢丫頭,就全部籍沒入宮,充為奴婢了。」 薛懷義聽了,臉上也不禁露出古怪的神氣,半晌才道:「這可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麼?」 唐縱深以為然,不過張尚金原本是司法口兒的最高長官,今日雖已這般下場,他也不好有所評價。薛懷義搖搖頭,歎氣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說罷雙腿一磕馬腹,便向前走去。 楊帆和馬橋此刻剃著光頭,穿著僧衣,就在和尚群中,可是唐縱根本不敢再生是非,眼看著一幫和尚從面前大搖大擺地過去,連頭也不敢抬,如何認得他們。 楚狂歌走在楊帆身邊,眼看著那些死囚的狼狽模樣,不禁歎息道:「張楚金想出這麼一條律法,本來是為了迎合天後。想不到卻作法自斃,最先著實在他自己身上。」 弘一笑道:「這算什麼,你瞧見那兩個戴大枷的了麼?那兩人就是徐敬業之弟徐敬真和洛陽令張嗣明,他們是拉去陪綁看殺人的。他們戴的那種大枷,就是張嗣明想出來的,專門用以懲治重犯,如今可好,他自己也嘗到了那種大枷的厲害。」 眾潑皮聽了便紛紛歎息起來,把他們聽說過的許多有關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的故事七嘴八舌地說出來,一時間這些打架鬥毆、到處生事的無賴,倒似看破了紅塵的出家人一般,生出諸多感慨。 ※※※※※ 白馬寺僧眾由薛懷義領著,從玄武門進了宮城,再向左一拐,走向安福殿方向。安福殿與觀象台之前,有一大片平坦寬闊的場地,這兒有一處蹴鞠球場。 此處位於後宮之北,鄰近宮城後苑的御花園,許多宮嬪、女官、宮女們都住在左近,所以經常在此聚集,嬉戲。 楊帆等人隨在薛懷義身後,進了這威嚴聳立的宮城,眼見那恢宏壯觀的皇家宮殿,許多初次入宮的人都心生敬畏,自然而然地不敢高聲言語了,只是東張西望,好奇地打量著所看到的一切。 在這宮苑裡,所見最多的就是女人,一個個年輕的、衣著鮮艷的女子走來走去,看到一群光頭和尚進來,都會好奇地站住,三五成群打量著他們,彼此竊竊私語,偶爾說到什麼有趣的話題還會掩口輕笑起來,輕笑時那雙眼睛微微地勾成一雙弦月,便有了幾分撩人的味道,看得這班禿驢一陣心猿意馬。 「小帆,小帆,你看,好多漂亮女人啊!」 馬橋湊到楊帆身邊,兩眼發光地道。 楊帆道:「這有什麼稀奇的,普通人家的後花園種的是花,皇帝家的後花園,種的可是女人,咱們見到的這些,未必就算多呢,這宮裡頭,怎麼也得有上萬的女人,還都是萬里挑一,從各地遴選入宮的,你想想……」 馬橋想像著一萬多個萬里挑一的俊俏少女匯聚一堂的場面,嘴巴頓時大大地張開,馬上就要飛流直下三千尺了。 觀象台是洛陽宮城裡的一座觀天象的高台,一向由欽天監負責,平時這裡並沒有什麼人,不需要使用時,直接把宮門一鎖,因為它在宮城之內,安全絕對可以保障,所以連守門的人都沒有。 觀象台與安福殿呈直角交接,中間是一片極其廣闊的場地,這兒建有蹴鞠場等供宮娥太監閒來遊玩健身的地方,至於鞦韆、垂釣等所在,則在宮城後苑以內,與此地以一道高達三丈的宮牆相隔。 薛懷義把他們領到那片空地上,粗聲大氣地吩咐道:「你們在這兒候著,洒家先去見過天後,請天後派些蹴鞠高手來與爾等較量較量。」 薛懷義剛要走,又不放心地回頭,瞪了這些蠢蠢欲動的潑皮徒弟們一眼,吩咐道:「這兒可是皇宮大內,一個個都給老子安份著些。」 弘一連忙笑嘻嘻地答應了,薛懷義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便往宮裡頭走。場地上,有許多挽著手兒散步聊天的宮娥,在一片蹴鞠場上,還有十幾個宮娥正在踢球。一見進來十多個光頭和尚,站在那兒東張西望,便有些宮娥湊過來,好奇地打量他們。 「喂,老和尚,你都這麼大歲數了,怎麼還只是個沙彌呀?」 一個很活潑的圓臉小宮娥看著一濁道人,這老道滿臉皺紋,年紀已經很大了,卻穿著一身普通的僧衣,擠在一群小和尚中間,不像個有地位的和尚,忍不住好奇地問起來。 一面問,這小宮娥還忍不住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摸他那綹山羊鬍子,一濁道人趕緊退了一步,稽首當胸,高宣一聲道號:「無上太乙天尊,女施主切勿如此。」 小宮娥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掩口笑道:「你這老和尚到底拜的什麼佛呀,怎麼念起了道家的天尊?」 一濁道人漲紅了臉皮,一時說不出話來。 旁邊便有一個小宮娥笑嘻嘻地道:「你這老和尚好沒出息,你瞧那位穿紅袈裟的和尚,年紀輕輕,就做了佛門的班首呢。」 圓臉小宮娥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眼瞧見楊帆,登時兩眼紅心:「哇!好俊俏的小和尚啊!」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二章 龍女十八變 薛懷義原本還擔心手底下這幫潑皮無賴入了宮也不懂規矩,會惹出什麼亂子來,哪知道這些宮娥秀女反比這些潑皮無賴還要大膽。 需知這裡是大內,是宮娥秀女們的家,她們根本不擔心會有人敢對她們無禮。更重要的是,她們人多,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把一個人扔到一堆異性裡面,雄雞也會變鵪鶉。 於是,和尚們成了宮娥秀女們品頭論足的對象,她們大大方方地指點著他們,不時傳出嘻笑的聲音,連平時最潑皮、最無賴的和尚,在她們的嘻笑聲中都有些拘謹起來。 這些和尚平時上街,看到有些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婦的時候,沒少對人家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眼下群雌粥粥,數倍於己,個個都是嬌俏美麗、年輕活潑的女孩子,他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最受關注的當然是俊俏小和尚楊帆,好多小宮娥都兩眼紅心,閃閃發光地看著他,楊帆卻正在看著蹴鞠場裡那幾個踢球的女子。 這幾個女子拼搶得過於激烈,雖也知道宮中來了一群和尚,一時也騰不出空來看熱鬧。她們穿著淺綠色的大翻領對襟窄袖衫,衫長及膝,緊紮腰帶,束著纖細的小蠻腰,腰後兩條垂下的板帶貼在她們翹翹的臀部上,隨著她們奔跑的動作一跳一跳地拍打著豐盈的翹臀。 她們的下身都穿著一條與上衣同色的條紋瘦腿褲子,褲腿有的綁著,有的塞在靴筒裡。綁褲腿的宮娥,是因為腳上穿的是一雙木屐,沒有靴筒可塞。 由此,也可以推測出她們在宮裡的大致地位,因為踢球是很費鞋子的,那年代可沒有足球鞋、膠底鞋,不管是布鞋還是皮鞋,都不是特別的結實,一場球踢下來,質量差些的鞋子就成了開口笑,質量好的也有脫線的地方。 此時雖是大唐極繁華的年代,大部分人衣食無憂,但是不愁吃穿並不代表一切,這時的手工業並不發達,鞋子需要一針一線地做出來,做鞋子比做衣服還要費力耗時,所以價格並不便宜,因此除非富有的人,否則踢球時大多赤足或者穿木屐。 宮娥們終究是女孩子,不可能光著兩隻腳踢球,因此地位高、俸祿多的人會穿靴,其他宮娥則以穿木屐的居多,木屐的感覺遠不如布鞋和皮靴更靈敏,在踢球時是比較吃虧的,所以即便是球技相近,甚至你的球技稍高,穿木屐的人也要比穿布鞋或皮靴的人差一些。 然而,此刻在球場上踢球的那十幾個人中,球技最高的那個,分明就是一個穿木屐的女孩,若她換上一雙皮靴,球技又該如何呢? 楊帆看的正是她! 楊帆此番入宮,是要與宮中的蹴鞠高手比較球技的,而這直接關係到他以後能否經常入宮,並有機會見到上官婉兒那樣的大人物,所以他對宮中的蹴鞠高手格外關注。 這個穿木屐的少女頭上梳著三丫鬟,清麗絕俗,同樣是一襲綠衫褲穿在她的身上,就格外地透出一種矯健利落的味道。她的腳上穿著一雙簡陋的木屐,那只皮球此刻就在她的足尖上,任她做出百般花樣,卻是球不離足,足不離球,球技當真是出神入化。 她們正在「白打」,白打就是不設球門,純以腳法技巧為主的一種競賽遊戲,它對腳的控球能力要求極高,一場球踢下來,體力消耗卻也不小。 盛唐時,可稱得上是全民踢球,上自皇帝嬪妃、王公貴族,下至庶民百姓、走卒腳夫,莫不酷愛蹴鞠。在這樣的氛圍下,像薛懷義這樣的鐵桿球迷多,球技高超的人也多,場上這幾個宮娥的身手沒有一個差的,這個穿木屐的少女在這群宮娥當中還能技壓群雌,那就尤其難得了。 這個少女就是謝沐雯,她在宮中的女官、女侍衛和宮娥裡邊,算是相當有錢的一個小富婆了,之所以還要穿木屐打球,完全是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攢錢、賺錢、再攢錢、再賺錢的生活。 妞妞過苦日子過怕了,她恨不得一口氣就把她和阿兄三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全都賺出來,因之在姐妹們中間落了一個「小財迷」的綽號。 楊帆注意到她,是因為她高超的球技,隨後才開始打量她這個人。 看了一會兒,楊帆隱隱生出一種面熟的感覺,雖然謝小蠻此刻的裝束打扮與那一晚衣袂飄飄的仙女形像相去甚遠,可是美女總是叫人一見難忘的,尤其是她那雙英氣勃勃的眉毛,楊帆忽然就記起了她。 那一晚,他騎在牆頭,曾經見過這個少女。 她果然是朝廷的人,而且是宮裡的人! 她……不會認得自己了吧? 謝小蠻似乎察覺到有人在盯著自己,忽然腳尖一踮,那只似乎粘在腳尖上的皮球騰空而起,直向蒼穹飛起,她這一腳也未見如何用力,竟把球踢得如此之高。 這一手,恰與當日楊帆在洛水河畔的球場中線上擊球入網的那手功夫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一個用手,一個腳罷了。能使出最大的力量,未必能抽射出最強勁的一球,光憑蠻力,很可能這力量就由球體本身來全部承擔了。 謝小蠻一腳踢飛皮球,閃目便向這邊望來,就見一個身披大紅袈裟,歲數卻年輕的不像話的俊俏和尚正賊兮兮地看著自己,頓時心中老大不悅,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沒有認出楊帆。 在古代典籍記載中,記人本領最高的,是一個叫應奉的人,並由此留下了「半面之交」這個成語。傳說應奉記憶力驚人,有一次他去拜訪一個官員,可是那位官員不在家,當時車伕只把門打開了一條縫,應奉只看到了那位車伕的半邊臉。數十年後,再次相見時,應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謝小蠻當然不是這種奇人,雖然她不是一個臉盲症患者,但她的確不是一個善於記憶別人面孔的人,那晚楊帆隱在樹梢之下,光線黯淡,小蠻又不會刻意去打量記憶一個小賊,如今這個小賊剃了光頭,穿了袈裟,與當晚的形象相去太遠,她就認不出來了。 至於童年時的形像,與現在就相去更遠了。那時候,楊帆面黃肌瘦,蓬頭垢面,鼻青臉腫是他最常見的臉色,妞妞就更不用說了。兩人境遇改變太大,充足的營養、優渥的生活,再加上武功的習練,衣著的打扮,使得他們無論形體相貌還是精神氣質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何止是女大十八變,男子從一個兒童成長為一個青年,生活環境又有著天淵之別,那形貌變化也是翻天覆地的。妞妞不知道眼前這個色兮兮的臭和尚就是她眾裡尋他千百度的阿兄。楊帆更是打破頭也不會想到,這個長得水靈靈、俏生生的小女衛,就是當年那個雞窩頭、小豁牙,好醜好醜的妞妞妹子。 這時,那顆似要直入雲霄的球從空中墜落下來,落處正在楊帆身前三尺,以謝小蠻的控球能力,豈能不知球的落點,看來她踢球入空之時,就選擇了這個落點,有意嚇一下這個目光很無禮的臭和尚。 聚攏到謝小蠻身邊的一群宮娥目光剛剛向上一揚,楊帆就察覺有異了,一抬頭,看見那球凌空落下,楊帆雙足一頓,一雙羅漢鞋一彈即起,整個身子旋轉而上,那一襲大紅袈裟因為他的疾旋彷彿一朵從水裡綻放開來的紅蓮,刷地一下向四下裡鋪展開來。 楊帆一腳飛出,正中那枚皮球,球應聲飛出,化作一道長虹,貫入「風流眼」中。 「風流眼」就是球門,這球場左右各立了一道球門,球門的形狀彷彿一個牌坊,只是要比牌坊矮了許多,球門用漆了紅漆的木料做成,兩邊有雲紋的飛簷,中間頂端還有一個帶尖的圓球,有些西域建築的風格。 其下就是球門,有一人多高,與現代的球門相仿,但是根據不同的打法,並不是所有的球都要貫進這個球門才算得分。這個球門上方不是一道橫樑,而是兩道橫樑,在兩道橫樑中間,有一個小一些的球門,其形狀就像一些古代花園牆壁上的開窗。 這個孔洞就叫「風流眼」,有些難度較高的比賽,球要貫進這個球洞才算贏,而要射進這個「風流眼」,可比射進下面那個大些的球門要難上幾倍。楊帆這一記凌空抽射,準確有力地直貫球門,而且他身在球場一側,由於傾斜的角度,更增添了射門的難度。 一時間,那些眼見這一幕的和尚、宮娥,都不禁喝起彩來。 楊帆雖還沒有同真正的強隊比過蹴鞠,可是這些日子的瞭解,也大致清楚了自己蹴鞠的水平,所以他看到這位曾經見到過的女宮衛,就知道她必定是大內的蹴鞠高手,一會兒同大內高手較量球技,此人很可能是自己的一個強勁對手,所以有意要給她一個下馬威。 謝小蠻見到他這一腳抽射,目中也不禁泛起一抹異彩:「好個和尚,倒是不能小覷他了!」 一時間,謝小蠻瞧著楊帆,目光凜凜,隱隱地也泛起了戰意!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一雙璧人 「十七啊,好功夫!哈哈哈,這一記球射的當真妙極!」 楊帆踢了一記好球,大師兄弘一也覺得臉上甚是光彩,他大力地拍著楊帆的肩膀,誇張地笑著,故意把他的聲音送得更遠,讓更多的宮娥秀女們聽見。 「小蠻姐,這些和尚是哪裡來的呀?」 一個小宮女湊到謝沐雯身邊,小聲問道。謝沐雯打量著那些和尚,道:「除了薛師,還能有誰把這麼多和尚領到宮裡來。」 小宮女吃驚地道:「他們這是做什麼來了?是要做一場大法事麼?」 謝沐雯失笑道:「你呀,異想天開。你想知道,去問問不就行了。」 「好!」 小宮女答應一聲,就向弘一、楊帆一班人那兒跑去。 「喂!你們這些和尚,到這裡來幹什麼?」 小宮女叉著細細的柳腰,凶巴巴地喝問。這小姑娘年紀不大,約摸十四五歲,生得很是俏麗,有些天生的娃娃臉,雖然瞪著杏眼、一臉不悅的樣子,看起來依舊甜美可愛,所謂宜喜宜嗔,就是這般模樣了。 弘六把胸一挺,把腰一插,鼻孔朝天地道:「久聞宮中有許多蹴鞠高手,我白馬寺眾今日入宮,就是與你們較量蹴鞠來的。」 弘六此言一傳,登時引起一片嘩然,對面的宮娥們交頭接耳,興奮異常。看樣子,她們平素困在宮中真是閒悶極了,有點樂子找比什麼都歡樂,當然,這也是源於她們強大的自信,每一年上元燈會的蹴鞠大賽,一向都是她們奪冠的。 白馬寺的和尚進宮找虐來了! 越來越多的宮娥秀女聽說了這個消息,紛紛向這裡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向別人詢問著,一俟得知消息屬實,馬上興奮起來。 此時,薛懷義已經見到武則天,把袖在懷中的《大雲經疏》呈了上去。 那些大德高僧,平時本就擅長似是而非的偈語,這回為了這份《大雲經疏》,他們牽強附會,炮製出了大量的類似偈語和預言的東西,充份發揮他們的想像力,把《大雲經》中可資利用的每一句話都發揮利用起來。 武則天認真地看著《大雲經疏》,見他們以《大雲經》為依據,不斷地分析研究,竟然得出了彌勒佛祖轉世女兒身,當主人間世的結論,甚至在一些偈語中直接點出了彌勒佛祖的轉世女兒身姓武,不由大為欣然。 「阿師真是沒有辜負了朕的期望!」 武則天笑吟吟地把《大雲經疏》放下,對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兒道:「你先收著,擇個吉時再把《大雲經》和《大雲經疏》制頒於天下,到時各州各府的大寺廟務必收藏一本,並令各地高僧升座講法!」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武則天又對薛懷義道:「此一舉,阿師功不可沒。這《大雲經》,共有幾人參譯?」 薛懷義道:「有三戒、三瘦、三山、法明、圓池等九位大德高僧一同參譯。」 武則道:「好!加上阿師,共計十人,朕賜你十人每人一領紫色袈裟,一隻銀魚袋,以示嘉獎!」 因為唐朝時以服色入官服,出家人的袈裟顏色便做了限制,紫色是三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穿的顏色,所以不管是哪家佛寺的高僧,都不可以穿紫色袈裟,而今,武則天賜之十人每人一領紫色袈裟,這是前所未有的禮遇。 薛懷義心花怒放,連忙稽手致謝。 武則天笑吟吟地道:「阿師有心了,賜你一領紫色袈裟,朕還嫌這心意輕了呢。」 薛懷義趕緊道:「懷義是個粗魯人,也沒別的心思,只想著怎麼能讓天後您高興,懷義心裡頭就高興了,這經疏既能稱了天後的心意,那是最好。不怕天後笑話,來時路上,小寶怕這經疏難入天後法眼,心裡還很是忐忑呢。」 武則天微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朕有些乏了,想回寢宮歇息一下。阿師隨我來,把這《大雲經》好好的與朕講上一講,清靜清靜心神。」 薛懷義趕緊道:「是,懷義遵旨。哦,前日,懷義曾與天後說過,要帶白馬寺僧眾來,與宮中蹴鞠高手過過招兒,如今他們正在觀象台下的蹴鞠場上等著,天後您看……」 武則天道:「婉兒,上元將至,宮中精擅蹴鞠的人現在陸續開始習練了吧?」 上官婉兒欠身道:「是,一些身有職司的人,婉兒也盡可能的讓她們交結了差事,盡量抽出時間參與習練,以期上元節時,再為宮中奪得蹴鞠魁首,如今蹴鞠球員已基本聚齊。」 武則天微笑道:「阿師令白馬寺僧眾苦練蹴鞠,是想哄朕開心,難為他一番心意了。你去,叫咱們宮裡的人且與白馬寺僧眾較量較量。」 「婉兒遵旨!」 上官婉兒躬身答應一聲,輕輕退了出去。 薛懷義一直單掌合什,恭立在那兒,候得上官婉兒出去,便趕緊上前一步,輕輕攙住武則天的手臂,猴急地喚道:「天後……」 武則天嬌嗔地白了他一眼,由他伴著,往寢宮去了。 ※※※※※ 球場上,圍攏過來的宮女們對白馬寺這群和尚好一通嘲弄,那個娃娃臉的小姑娘翹著下巴,不屑一顧地道:「就憑你們還想跟我們較量?真是天大的笑話,每年上元,我們大內蹴鞠都是要奪冠的,你們都沒資格入宮比賽,居然還好意思跟我們較量。」 這一下正說到白馬寺僧眾的短處,弘六紅了臉道:「那是因為……因為……好男不跟女鬥,各方人馬都讓著你們,不然你以為就憑你們一群女人的花拳繡腿,也能奪個魁首?誰信啊!」 小姑娘大怒道:「誰說是有人讓著我們的?小蠻姐,來,咱們教訓教訓他們,讓他們曉得咱們的厲害。」 弘六翻個白眼兒,道:「你這小丫頭好大的口氣,你是何人,敢對我們這麼說話?」 小姑娘洋洋得意地道:「本姑娘敢這麼說,是因為本姑娘有這個本事!本姑娘叫蘭益清,宮中女衛,你記清楚嘍,一會兒咱們腳底下說話,看我不打你們個落花流水!」 馬橋對楊帆道:「蘭益清,這名字真好聽。名字好聽,人也好看。」 楊帆白了他一眼道:「弘十八大師,人家可是宮中的女衛,你沒指望的,還是收了這份凡心吧!」 馬橋「哼」了一聲沒有說話,他也知道自己沒有可能追求這樣的女孩,不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個叫蘭益清的小姑娘,清新可人、純真甜美,宛如一枚剛剛吐露香氣的杏子,甚是合他脾味,難免心生仰慕。 弘六跟蘭益清拌嘴的時候,上官婉兒已離開集仙殿,向後苑趕來。 她剛剛出了集仙殿,迎面就看到一個少年文士模樣的人姍姍而來,這人頭戴一幅帕頭巾子,身穿石青色的錦紗袍,革帶束腰,眉紅齒白,風度翩翩,定晴一看,卻是扮了男裝的太平公主。 上官婉兒站住腳步,微微一揖,含笑道:「公主,今日怎地有暇入宮?」 太平公主一見是她,不由輕呵一聲,微笑著迎上來,問道:「婉兒,你在這裡啊,阿娘可在殿上麼?」 上官婉兒道:「天後身子有些疲乏,現已回寢宮歇息,聽一聽經文,靜靜心神。」 太平公主一聽便知就裡,「哦」了一聲道:「如此,我就回去吧!」 上官婉兒忙喚住她,笑道:「公主既然來了,何必急著就走,薛師帶了一班弟子進宮來,說是一直苦練蹴鞠,要參加上元球賽,與咱們爭一爭這蹴鞠魁首。現在先要與我禁中的蹴鞠高手較量一番,婉兒正要去安排人手和他們較技,公主若是無事,不妨同往。」 太平公主聽了,不屑地道:「薛懷義手下,不過是一群潑皮無賴,他們能有什麼蹴鞠高手?」說歸說,還是隨著上官婉兒往後苑去了。 後苑裡,兩下裡還在鬥嘴,一幫宮娥嘰嘰喳喳說得眾潑皮和尚還嘴不得,忽地有一個宮娥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嚷道:「小蠻姐,益清妹妹,你們不要吵了,上官待詔來了,待詔說,叫咱們與白馬寺眾較量一楊呢。」 謝小蠻奇道:「上官待詔也知道這事兒了?」 那宮娥道:「此事已得天後允准,上官待詔就是為了此事而來,喏,你瞧!」 那宮娥向後一指,眾人都隨她目光看去,就見兩位白袍公子,正肩並肩地立在場地一側。 有人便叫道:「呀!太平公主也來了。」 楊帆聽了凝神看去,只見場地另一邊並肩站著兩個人,俱著一身儒服,唇若塗朱,鼻如膩脂,肌膚細膩,白裡透紅,往那兒一站,宛然一雙璧人。若是兩人換上女裝,怕是西子飛燕也不過如此。 仔細瞧她們容貌,記得左邊嬌艷些的那個正是當日在洛水河畔偶遇的太平公主。 至於另一位清麗潤透的玉人…… 楊帆依稀記得那一日在洛水河畔也曾見過的,當時她就在太平公主旁邊,原來她就是上官婉兒。楊帆實未想到自己費盡心機想要見的人,當日在洛水河畔卻是早就見過了,只是對面不識,直到今日才識得她的廬山真面目。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猿意馬 上官婉兒並未走近過來,她對薛懷義面子上雖然恭敬,骨子裡也是非常不屑或者說是厭惡的,此刻薛懷義不在,對他手下一班人上官婉兒自然更不用給以顏色。 上官婉兒遠遠地對謝沐雯揚聲道:「小蠻,你等且與他們比上一場吧。我與公主就在這裡觀戰,用心些,可不要弱了咱們宮裡的名頭。」 說話間,便有一群小太監抬著扛著各色物什過來,屏風錦障一拉,轉眼間就佈置出一個圍帳雅間模樣的地方,然後放了兩張繩床。這繩床與胡床一樣,都是從西域傳過來的,名字裡雖帶個床字,其實就是椅子。 這種高腳靠背帶扶手的椅子,同後來的太師椅、圈椅有些相似,自漢代就傳入了中原,但是一直無法成為居室傢俱的主流,不過在外面時,貴人們也不能不認同這種傢俱比中土的傳統傢俱更加適用,至少在軍中,胡床(馬扎)已經非常流行了。 這宮裡面也備了繩床,一般是皇室成員在殿外舉行一些盛大活動時,傳統坐具太過低矮,便會動用這種西域傳來的傢俱。繩床放好,在兩張繩床中間又擺一套几案,隨後熱茶鮮果、冷盤點心便一一擺放上去。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一左一右坐了,先接了濕手巾擦手拭面,然後又接過熱奶酪,拈起葡萄乾,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模樣。這派頭,這排場,宮裡頭除了天後,也就這兩個人能擺得出來,就算那位皇后娘娘也沒有這麼拉風。 一見太平公主和上官待詔都在賽場邊坐了,想要觀看比賽,謝小蠻雖然根本不把白馬寺這幫和尚看在眼裡,也不禁抖擻了精神,眾宮娥女衛摩拳擦掌,都想參加比賽。蘭益清振臂動員道:「姐妹們,打起精神來,叫白馬寺的和尚們,曉得咱們姐妹的厲害!」 謝小蠻與她們平素切磋,誰的球技好賴,心中都有數的,便點名選出了九個夥伴,加上她,正好湊成十人。謝小蠻至此依舊沒把白馬寺這群和尚放在眼裡,匆忙之間,也沒有刻意去把球踢的最好的人都找來。 起碼,太平公主和上官待詔就是一等一的蹴鞠高手,她們兩個就沒下場。但是謝小蠻還是把在場這些宮娥女衛中球技最好的人都選了出來。這十人中,除了她,還有三名女衛,包括蘭益清,其他六人都只是普通的宮娥。 球技的好壞,與武功沒有直接關係。武功好的人,身體素質當然更好,但那也只是打球的一個基本要素而已,並不代表他就能練出高超的球技,能夠依據球場瞬息萬變的局面,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因此,在場的人中雖然還有幾個女衛武功出神入化,可是擺弄腳下這只輕飄飄的皮球的本事卻很一般,平素也沒認真練習過,偶爾來打打球,只是散心解悶罷了,球技很是一般,便沒有被謝小蠻選中。 薛懷義不在,白馬寺這邊自然以楊帆這位首座為主,在楊帆的安排下,一共挑出了楚狂歌、弘一、弘六、馬橋等九名成員,加上他,一共十人,準備比賽。 隱藏實力是沒有意義的,這種比賽,決定成敗的是實力,即便你的打法再如何與眾不同,又能離奇到哪兒去?一旦上了場,較量的始終是那些最基本的東西:控球、運球、過人、射門等等。 讓真正擅長蹴鞠的人站在場邊看,絕對不如讓他們上場親自與對手交鋒感悟更深,楊帆以前雖未練過蹴鞠,卻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毫不藏私,手頭上球技最高的幾個人全都派上了場去。 因為這回是對抗賽,不再是表演性質的「白打」,所以宮娥太監們已把場地清理出來,他們採用的不是單球門,而是雙球門,這種打法屬於最激烈的一種打法。和尚們在僧衣裡邊早就穿了短打武服,這是寬去僧衣,也都一一走上場去,活動著手腳。 蘭益清站在對面,傲嬌地揚起下巴,不屑地看著這班和尚動作,謝小蠻活動著手腳,對她低語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們敢來與咱們蹴鞠,必定是有所恃的,千萬不可大意!」 蘭益清回眸笑道:「小蠻姐姐放心,咱不會叫這班臭和尚佔了便宜的。」 謝小蠻嗯了一聲,又對一旁的高瑩道:「盯住那個穿紅袈裟的和尚,這些人裡邊,恐怕以他的身手最為高明!」 高瑩點點頭,一雙秋水似的眸子便盯在楊帆身上。 蹴鞠開始了。 蹴鞠當場十月天,香風吹下兩嬋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拂娥眉柳帶煙。翠袖低垂籠玉筍,紅裙曳起露金蓮。兒會踢去嬌無語,恨煞長安美少年。 有女孩子參加的比賽,總是格外的賞心悅目,如果這些女孩子既年輕又漂亮,看著她們在場上奔跑的矯健優美的身姿、聽著她們銀鈴般悅耳的嬌呼斥喝聲,還當真是一種很愉悅的享受。 可是身在其中的這十個和尚隊員,卻沒有這樣的感覺。比賽剛一開始,他們就感覺到了這些宮娥女衛的厲害,一個個行動如風,身手矯健,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 那時的蹴鞠其實比現代的足球要野蠻得多,有一些合理衝撞的動作,她們使得比這班和尚還要嫻熟。這些閉門造車的和尚剛一開戰,就被這些母老虎沖了個落花流水,誰能想得到她們一個個嬌滴滴的,竟是這般厲害。 「穩住!回縮防守,先適應她們的打法!」 楊帆大聲疾呼,與楚狂歌一左一右擔任了兩個前鋒,硬生生截住了對方的攻勢,其他隊員這才狼狽退回自己的半場,被打亂的陣形稍稍恢復了一些。 「奶奶的,咱們一群大老爺們,還能被一幫小娘子給打敗了?兄弟們,殺回去!」 定下神來的弘一氣極敗壞地大叫,可惜只有他手下一班人應喝,站在場邊揮拳吶喊助威的那幾個和尚,聲音早被宮娥太監們的助威聲給壓下去了,客場作戰,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楊帆截球,踏球於腳下,向左側的楚狂歌□了一眼,沉聲道:「楚兄,並肩做戰,叫她們看看咱們的厲害。」 楚狂歌大笑:「某離開禁軍幾年功夫,想不到這蹴鞠就變了女人稱雄了。好!咱們兩個,打出男人的威風來,殺!」 蘭益清皺皺小鼻子,道:「少吹大氣,放馬過來!」 楊帆哈哈一笑,腳尖一撥,身隨球轉,似左忽右,鬼魅般一閃,蘭益清一腳踢空,楊帆已從她身側一閃而過,剛要放足狂奔,迎面人影一閃,一個清麗的身影便俏生生地攔在了前邊,冷笑道:「想過去,先過了本姑娘這一關!」 來人正是女衛高瑩,楊帆帶球左衝右突,一連使了五個假動作,居然都沒有騙過她,高瑩下盤極穩,如影隨形,始終攔在他的前面,這時蘭益清也縱身搶球,對他形成夾擊,楊帆一看,立即大喝一聲:「接著!」 楊帆抽足飛射,那球忽地一下掠過高瑩左肩,直向楚狂歌前方三丈處落去。楚狂歌發力奔跑,快逾奔馬,他發力疾衝,搶那球的落點,堪堪還有一步距離,一道人影凌空飛來,一個旋踢,那球還未落地,就被她抽射回去,正落在蘭益清腳下。 那人飄身落下,兩道烏亮而有英氣的眉毛挑釁地向楚狂歌一揚,正是謝小蠻。 蘭益清趁著和尚隊的楊帆和楚狂歌兩名主力都在自己的半場,帶著球向前衝去,一連晃過弘一、弘九兩個人,離球門愈發近了,這時因為一連晃過兩人,她控球的力度也有些掌握不好了,使足一撥,角度沒有控制好,球向前彈出兩尺,蘭益清大急,剛要縱身把球奪回來,迎面一隻大腳就把那球圈在了自己腳下。 蘭益清大怒抬頭,就見面前一人,因為斷了她的球,一臉的緊張和興奮,卻是馬橋。 「傳球!傳球!十八,傳球!」 幾個和尚眼見對方的驍將高瑩箭一般衝出來,正向他猛撲過去,便急急地向馬橋高喊。馬橋視若未見,向對面的小美人兒展顏笑道:「蘭姑娘,你好!」 小丫頭柳眉倒豎,凶巴巴地道:「好個屁!球給我!」 「哦……」 美人嬌嗔,風情獨具,馬橋心旌一蕩,想也不想,下意識地一撥,球便到了蘭姑娘腳下。 「哎呀!」 這球踢出去,馬橋才省起不對,欲待再奪,已經晚了。 高瑩本來是奔著馬橋衝來的,一見球到了蘭益球腳下,立即改了方向,朝和尚隊的球門猛衝過去,這時她使出了八步趕蟬的輕功提縱術,一道身影起落如飛,快捷無比,同時嬌聲喝道:「小清,傳球!」 機會難得,安能不加利用。若非眼見這樣好機會,她是不會輕易使用提縱術的,武術能增強一個人的體魄,卻不可能讓人變成神。這種靠爆發力的東西,使用不了幾次的,否則賽場真成了武術高手的天堂。 比如說,一個人憑著爆發力,可以把七八百斤甚至上千斤的巨石抱起來,旋身扔出一丈多遠,可是你給他一口三斤重的劍,讓他平舉兩個時辰,他根本辦不到。這提縱術,也能短時間內驟然提高人的速度,在那剎那之間,要說趕上奔馬也未嘗不能。可你讓他用這樣的速度跑上半個時辰,你殺了他的頭,他也完不成。 因此,若非確見機會難得,高瑩姑娘也會惜力的,不會輕易浪費自己的體力。 蘭益清沒想到對面這個呆子如此呆裡呆氣,球傳到她的腳下,倒把她弄得一愣,隨即聽到高瑩一聲大喊,這才清醒過來,急忙帶球閃過馬橋,弘一等人氣極敗壞地衝過來,還未形成合圍,蘭益清已一腳把球傳給高瑩。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絲蕩漾 高瑩身形一頓,一腳抽射,球應聲入網,貫入「風流眼」,場上場外,立即歡聲雷動,大內球隊先拔一籌。 弘一氣得嘴歪眼斜,瞪著馬橋道:「你他娘的到底混哪邊的?怎麼把球傳給了那小娘們兒?」 馬橋剛才鬼使神差,被人家小美人一瞪,下意識地就把球傳過去了,這時也是懊悔不已,吱吱唔唔說不出話來。弘六衝過來,罵道:「你個混蛋加三級,揍他!」一幫大和尚一擁而上,按住馬橋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馬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唉唉直叫地道:「不就是一個球麼,讓給她有什麼了不起的。」 弘一聽了也是火冒三丈,當下一擼袖子,也加入了群毆的戰團。 那些宮娥女衛見了,一個個捂著嘴直笑。 場邊,太平公主見了這般情景,也不禁莞爾,對上官婉兒道:「薛懷義慣會胡鬧,如今又別出心裁,想參加上元蹴鞠大賽,就憑他手下這麼一班貨色麼?」說著,不禁輕輕搖頭。 上官婉兒道:「令月,他們或者不是個個高手,可是其中不乏高人呢。你瞧那個粗壯的大漢,蹴鞠功夫縱然比你我稍遜,卻也不差幾分,至於另一個……」 上官婉兒的目光盯在楊帆身上,輕輕地道:「那個小和尚,恐怕比你我還要高明幾分。」 「哦?」 太平公主本來心情不好,沒有太過注意比賽的過程,直到因為馬橋自動讓球,受到己方隊員毆打,這才引起了她的主意,這時聽了上官婉兒的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目光正落在楊帆身上。 楊帆如今剃了光頭,穿著僧衣,與那日錦衣小帽的模樣大有不同,但眉眼五官宛然,上官婉兒最先注意到了他高超的球技,卻沒認出這個和尚就是當日那個錦衣小帽的男人,而太平公主則不然,因為楊帆的氣質神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只看了一眼,她就認出了這個人。 是他!他怎麼做了和尚? 太平公主驚咦了一聲,上官婉兒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問道:「怎麼?」 太平公主搖搖頭,目不轉晴地盯著楊帆。上官婉兒有些奇怪,忍不住認真地看了楊帆幾眼,這一眼,隱隱約約,竟也生出眼熟的感覺。 比賽在繼續,太平公主不再像剛才一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觀戰了,她很認真地看著,看了許久,忍不住對上官婉兒道:「他的蹴鞠之術,果然要比你我還要高明些。」 上官婉兒道:「你看,他比小蠻如何?」 太平公主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緩緩地道:「如今,與小蠻不相上下。來日上元節時,若他果然參賽,當比小蠻技高一籌。」 上官婉兒蹙眉道:「怎麼會?蹴鞠練到這種境界,再想更進一步,已是難如登天,你如何可以確定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就能超過小蠻?」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很簡單,因為此人並不熟悉蹴鞠,他還沒有完全發揮出自己的實力。」 上官婉兒吃驚地道:「如此高妙的球技,你居然說他不會蹴鞠?」 太平公主沒有答她這句話,而是微微蹙起黛眉,疑惑地道:「奇怪,他的馬球打得出神入化,卻不會騎馬。球在他的腳下就像活了一樣,而他對蹴鞠似乎還不是非常熟練,那他這球技,究竟是在哪兒練的?這個人……真是有趣!」 這場蹴鞠結束了,大內的宮娥女衛們進了七個球,而白馬寺眾和尚累得跟孫子似的,卻也只輸了一個球,得六分!當然,這只是普通的較量,只是一節比賽,而正式的比賽可不只一節,看和尚們的模樣,如果再比一節,怕是大多數人根本跑不動了。 另外,大內隊也未盡出高手。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未下場,謝沐雯就是大內隊的第一高手,她採用了以中駟對上駟的手段,讓高瑩和蘭益清盯緊了楊帆,自己則敵對楚狂歌,七球之中她獨進五球。 在這場比賽中,楊帆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他的球技和對蹴鞠技巧、規則的掌握也越來越熟練,越來越靈活,到後來,高瑩和蘭益清已根本攔不住他,楊帆連連進球,比分緊追謝小蠻,兩人正式交鋒的機會雖不多,整個賽場實際上卻成了他們兩個人的較量。 到後來,謝沐雯不得不親自來對付他,而楚狂歌和弘一、弘六等幾個善於蹴鞠的人在對方第一主力被楊帆牽制住的情況下又進了一球,最後僅以一球之差惜敗。 宮娥們覺得沒有大比分超過白馬寺隊,心中很是不服,本來嘛,她們還有許多第一流的蹴鞠高手沒有入場呢,比如太平公主和上官待詔。要不然,她們相信至少能超這群禿驢十個球。 而白馬寺的這幫和尚也大是不忿,只輸了一個球啊!如果馬橋沒有昏頭昏腦,主動把球送給那個撅嘴小美人兒,那不就打和了? 於是乎,球賽剛剛結束,宮娥們歡喜跳躍,太監們也扯著公鴨嗓子歡呼的當口,眾參賽和尚與觀戰和尚一擁而上,將馬橋圍了起來,又是一通拳打腳踢。可憐馬橋剛才為了贖罪,驢一般滿場撒歡,跑得氣喘吁吁,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好在這些潑皮無賴對外雖然沒輕沒重,對自己人倒還知道手下留情,再加上他們情知馬橋與首座關係甚好,所以下手並不重。 楊帆見他們打的並不重,便也不去理會,馬橋這個夯貨,看見漂亮女人就走不動道兒,前番差點兒因為女色而送命,如今還不悔改,比賽時竟然這般昏頭昏腦,也是該受些教訓了。 比賽雖然結束,太平公主依然盯著楊帆。她看見楊帆邁著悠閒的步子走到場邊,與旁邊那個紋身的壯漢說笑著,撩起衣襟擦著額頭的汗水,他一笑時,便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太平公主心神一陣恍惚,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另一個英俊男子的身影,與眼前的楊帆悄然重合在一起。 那個人,那時候也是這般年輕,穿著一身與楊帆的武服相似的箭袖,他爽朗地笑著,拾起衣襟擦汗,與幾個好友有說有笑地從看台前走過,一臉的陽光,映著他的笑,是那般燦爛。同許多偷偷摸摸瞟著台上的皇帝和皇后,有意做出威武姿態的少年相比,他的步伐顯得那麼從容、那麼隨意,可是隨意中卻又透著瀟灑、透著飄逸。 當時父皇的頭痛病又犯了,正在隱隱作痛,他扶著頭,用食指輕輕地按揉著眉心,母后則在掃視著台下所有剛剛結束比賽的權貴子弟。那一天,是母后為了給她挑選佳婿而特意舉辦的一場蹴鞠大賽。 她那時還很年輕,很活潑,也很直率、很大膽。她看見了他的笑,少女的一顆芳心便一陣恍惚,彷彿被天上的陽光晃花了眼睛,她幾乎想都沒想,就伸出手,指向那個從台前悠然而過的少年。 她的心像小鹿般在胸口亂撞,聲音微微帶些羞澀的顫抖,但她的聲音很大,以致當她說出口時,把她自己也嚇了一跳,她大聲道:「就是他!阿娘!女兒想要他做我的駙馬!」 這一聲喊,彷彿則天門上的晨鐘,從台上轟然傳開,蕩漾在她的心尖,讓那心尖好一陣抖顫。太平公主的眸子浮上了一層淚光,她眨了眨眼睛,眨去眼中的霧氣,沉聲道:「把那少年,給我喚來!」 她的纖纖玉指,所指向的,正是剛從別人手中接過袈裟,正與人談笑著披上袈裟的楊帆。上官婉兒微微有些詫異地瞟了她一眼,眸中的波光瀲灩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楊帆被一個宮娥引到了太平公主面前,太平公主並沒有大剌剌地坐在那兒等他過來,她已先楊帆一步走出屏帳,站到賽場邊上,那種躊躇中帶些迫切的模樣,彷彿一個初會情郎的少女,上官婉兒對她的忘形更加驚訝了。 楊帆知道,如果被太平公主看到了他,或者會產生疑問,甚而把他叫到面前問個清楚,他心中並不擔心。太平公主雖是公主中的公主,大唐帝國最受天後寵愛的女人,卻未曾聽說過她有什麼飛揚跋扈的行為。 再者,薛懷義可是大唐帝國裡最受天後寵愛的男人,以薛懷義喜歡護短的個性,如果這位公主真的有心找他麻煩,薛懷義也能替他出頭。所以楊帆心中甚是坦然,他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從容一禮,恭聲道:「小僧弘十七,見過公主。」 說著,楊帆飛快地溜了上官婉兒一眼,把她的模樣深深地銘記在心中。上官婉兒正好奇地看著他,被他看了這一眼,心尖兒竟然一顫。 那種眼神兒,看似只是隨意的一瞥,可是上官婉兒的感覺卻截然不同,被他看這一眼,上官婉兒竟然有種小白兔被大灰狼盯住的感覺,很危險、很可怕。她是上官待詔,天後之下第一人,什麼時候怕過人來? 上官婉兒只當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有些氣惱於自己竟然有些畏懼一個小和尚的目光,於是把胸挺了挺,目光勇敢地迎回去,而楊帆卻早已收斂了目光,讓她的反擊落在了空處。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平再伸橄欖枝 「弘十七?」 太平公主盯著楊帆看了半晌,緩緩說道:「本宮曾經見過你吧?」 楊帆坦然一笑,道:「是!在洛水河畔,小僧曾有幸見過公主殿下。」 太平公主眸波微微一閃,道:「那時候,貌似你並不是和尚。」 楊帆摸了摸自己的光頭,苦笑道:「公主還是公主,坊丁已變了和尚。世事難料,小僧當日也不曾想過會有今日。」 太平公主瞟了一眼他的穿著,又問:「你在白馬寺,是何職司?」 楊帆雙手合什,肅然道:「小僧在白馬寺,忝為首座!」 太平公主微微揚眉,道:「想不到你做和尚快,升職更快,旁人念一輩子經、敲一輩子木魚都未必有機會成為一寺首座,而你,轉眼之間就做了洛陽第一大寺的首座和尚?」 楊帆靦然一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小僧出家也好,升任首座也罷,這都是薛師的主意。想必公主也知道,薛師是個慣會製造奇跡的人物,就如前邊那座『明堂』和『天堂』!」 太平公主冷哼一聲,細一咀嚼楊帆話中之意,微微動容道:「難道……,是薛懷義迫你出家?」 她這話算是猜對了一半,楊帆卻正容道:「公主此言差矣,小僧在俗家時,遇到了一些麻煩,幸賴薛師點化,托庇於佛門,這才得以救身解厄,小僧對薛師是感激不盡的。」 楊帆說這話時,忽然瞥見薛懷義邁著輕飄飄的步子,正從後宮裡走過來,弘一等弟子迎上去對他說了幾句什麼,他便快步向這裡趕來,此時正站在一群宮娥後面聽著他們說話。楊帆用眼角捎到了他的舉動,當下仍是佯作不知,言語間卻是無限地恭敬和忠誠起來。 太平公主臉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難道做個出家人比做平常人還好麼?既然你出家只是為了避禍,而非有心向佛,那麼不要說是一個首座,就算讓你做了住持,恐怕你也心不甘情不願吧? 當日,本宮有心招攬於你,卻為你所拒。今日,本宮不妨再說一遍,你若願意入我門下,你有什麼麻煩,本宮替你擋下就是。你看怎麼樣?到本宮府上做事,雖然不及白馬寺首座威風,可是青燈古佛,以你這般年紀怕也未必就會喜歡。」 薛懷義從後宮裡一出來,弘一等人就搶上去向他表功,講他們如何驍勇,如何高明,若不是馬橋那夯貨色令智昏,以他們數月苦練的功夫,足以與大唐第一蹴鞠強隊比肩云云,聽得薛懷義心花怒放。 如今他剛剛來到場邊,就聽太平公主挖他牆角,要把他白馬寺第一主力撬走,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強壓怒火,就想看看楊帆如何回答。 楊帆早已瞟見他站在人群後面,這薛懷義是個驢性子,惹惱了他,他不敢對太平公主怎麼樣,當眾打殺了自己,卻是輕而易舉,當下眼觀鼻、鼻觀心,一本正經地答道:「阿彌陀佛!公主殿下此言差矣。小僧得以脫災解厄,全是因為受了薛師的恩惠!又蒙薛師賞識,予貧僧以重用,正所謂士為知己者死,貧僧豈能另攀高門。」 薛懷義聽了大為歡喜,太平公主還不知他已到了,猶自有些不捨。在她自己看來,招攬楊帆只是惜才,這個楊帆不管是蹴鞠還是擊鞠,都是一個可造之材,若能入了太平公主府,於她大有助益。 她本來就自幼喜歡運動,酷愛蹴鞠、擊鞠,若非如此,當年父母為她選婿,也不會刻意舉行一場蹴鞠大賽了。後來因為駙馬薛紹也是個酷愛蹴鞠和擊鞠的,夫妻二人相得益彰,還在府裡建了蹴鞠隊、擊鞠隊,成了一個超級球迷。 可惜她癡迷於蹴鞠和擊鞠,但是每年上元節時宮中舉行賽事,這兩樣兒她偏就沒有一樣奪過魁首,反倒是她本人並不喜歡的相撲屢屢奪魁。今日見了楊帆,太平很是惜才,否則以她心高氣傲的性兒,豈會紆尊降貴,再三招攬。 當然,她眼見楊帆神似亡夫,或者有些移情作用,不過這種潛意識的作用,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 聽了楊帆的話,太平公主「嗤」地一聲笑,嘲弄道:「瞧你年紀輕輕,莫非真要當一輩子和尚?不知你家可還有兄弟,若是沒有,你一出家連香火都斷了,因為報恩便可不孝麼?要說你真的一心向佛……」 太平公主嘴角微微一翹,揶揄道:「本宮卻是根本不信的!你不要以為入我公主府,便終身只是一個蹴鞠手,若是你有真本事,本宮自會保舉你一個功名。得到本宮保舉入仕做官的人可也不少呢。」 太平公主雖是最受武則天寵愛的女兒,但她很少涉及政事,終武後一朝,她都很乖覺,從不在母親面前表現得如何勢衷於政治,實際上直到薛紹死前,她都是一個沉浸在愛情幸福中的小女人,從不曾想過參與政事。 不過,不參與政事,不代表完全的隔離。太平公主的一雙慧眼,完全繼承了她母親的特點,她很識才,曾先後向朝廷舉薦過多位賢能之士,這些人受到朝廷重用後,也確實展現了他們不同一般的才幹。 此後,因她有心向政,舉薦的賢才越來越多,也因之傳出一些緋聞,坊間傳言,那些被她舉薦的人都是她的面首。正如上官婉兒主持昭文館,品評天下詩文,天下詞臣多集於她門下,於是民間便也眾說紛紜,說那其中許多人都是她的面首一樣。 以女子之身做事,接觸的男性多了,種種不堪傳說自然紛至沓來,說得有鼻子有眼。此種風氣直到近代現代依舊如此,只要是年輕貌美的女性得到重用,或者是做了秘書這個職業,你就算再清白,也會被人戴上有色眼鏡一觀。 薛懷義此時就想得歪了,在他看來,這個風騷的小寡婦十有八九是看上了楊帆的俊俏。這位公主艷麗無雙,連他也是常生綺念,這時生怕楊帆禁不住太平公主的美色誘惑,一旦答應下來,雖然他不點頭,太平公主也未必就有本事把人從他手裡搶走,終究面上難看。 於是,薛懷義長笑一聲,排眾而出,大聲道:「公主愛才,天下皆知,公主所舉薦賢才,皆獲朝廷重用,這也不假。不過,洒家早已有心為十七謀一份前程,這件事就不勞煩公主殿下了!」 太平公主沒想到薛懷義竟於此時趕到,不禁有些意外。她怔了一怔,便莞爾道:「薛師來了,貴寺這位首座雖然一身本領,可惜你其他那些弟子卻不是可造之材,僅憑他一人,薛師想在上元節時一展身手,難!本宮府上,蹴鞠、擊鞠,高手如雲,若能得你這位弟子相助,未必就不能拔個頭籌。」 薛懷義冷笑一聲道:「這個麼,就不勞公主殿下操心了。洒家這白馬寺,往前根本無緣於上元賽事,此番若能躋身前三,洒家也就心滿意足了。說起來,洒家與公主介時還是對手,讓洒家把自己的蹴鞠高手拱手相讓,這怎麼可能?」 太平公主輕輕一笑,道:「薛師既然如此惜才,本宮倒是不好奪人所愛了。婉兒,咱們走吧!」 太平公主說罷,拂袖而去。 薛懷義怒氣沖沖,猶自高聲道:「公主方才說錯了,洒家不只要在蹴鞠和擊鞠上爭個名頭,便是素來由你太平公主府獨佔魁首的相撲,洒家也是要爭上一爭的。這一項,可是單打獨鬥的,洒家所恃,正是弟子弘十七!」 太平公主腳步頓了頓,緩緩回過身來,臉上一抹慍怒已然消失,換了淺淺的笑意道:「瞧不出,薛師門下這位弟子,倒是一個全才啊!好!好極了,那上元節時,本宮倒要好好見識見識薛師的手段!」 太平公主把柳眉一剔,伸手把住上官婉兒手臂,沉聲道:「屆時,本宮與婉兒也會參賽,領教領教令高足的真功夫!」 薛懷義大笑道:「妙極,正要你們參賽,若非如此,如何顯出我白馬寺的威風!」 太平公主聽見薛懷義放肆的言語,心中憤怒已極,可她還真不敢與薛懷義衝撞。對薛懷義,即便是她這位最受寵的公主,心中也是頗為忌憚的。 皇家無親情,不僅僅是因為皇家爭權奪利,爾虞我詐。即便是承平年代,太子之位長幼有序,一出生就確定了,皇子女們之間的關係也冷淡的很,與父母間的關係也是如此。為何?因為他們的生長環境不同。 親人親不親,憑的可不是一個血緣,親情與友情一樣,都是處出來的。在皇家,不管是兄弟也罷,姐妹也好,乃至父子、母女,他們之間相處的時間太少了,皇子女們各有宮室,各有一班公公嬤嬤侍候著。 兄弟姐妹之間不但從小沒多少機會相處,就是與父皇和母后也多是禮節性的問安,他們之間的親情自然淡漠之極。太平公主可不敢保證,她這個親生女兒,在母親心中,就比母親所寵愛的面首馮小寶更有份量。 「這個不識抬舉的臭小子,害本宮在眾人面前受辱!」 一時間,太平公主連楊帆也恨上了。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說圖個啥? 薛懷義眼見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離去,重重地哼了一聲,轉眼看見楊帆,又露出一臉笑容,方才楊帆一番話全都被他聽在耳中。薛懷義本一市井匹夫,很講究江湖義氣,楊帆這番甚是忠義的回答,特別對他的脾胃。 薛懷義拍拍楊帆的肩膀,大聲道:「你莫聽那狐媚子哄人,你只管好好做,來日,某必送你一個大大的前程!」 在場還有許多宮娥秀女,太監內侍,薛懷義公然指斥太平公主是個狐媚子,根本不怕這番言語會傳入太平公主耳中。 其實在薛懷義心中,這太平公主的確是個狐媚子,每次看見她,都不由得心猿意馬。 這等妖物,不是狐媚子又是什麼?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一走,這邊也就不能繼續比賽了,以白馬寺僧目前的體能狀況,想比也比不下去了,眾和尚紛紛穿上僧衣,準備離開皇宮。 薛懷義領著這幫和尚往外走,一邊問起方才比賽的情況,楊帆雖也惱恨馬橋不爭氣,可是一旦讓這些和尚添油加醋地一說,惹得薛懷義發火,馬橋難免又要吃頓苦頭,忙搶過來說了幾句,隨即岔開話題,笑嘻嘻地道:「方丈,上元大賽,咱們要是能露一回臉,方丈準備賞賜弟子們些什麼東西呀?」 這句話倒也是所有弟子想知道的,本來想告馬橋黑狀的也登時閉了口,豎起耳朵聽薛懷義說話,薛懷義大手一揮道:「你們若能打出咱們白馬寺的威風來,每人賞十萬錢!」 眾和尚聽了頓時歡聲雷動,薛懷義睨了楊帆一眼,又道:「至於你麼,咱白馬寺能有資格進宮參賽,你居功至偉。洒家說過,要送你一份大大的前程,你想要什麼?」 楊帆道:「弟子……想跟十九師弟一樣,從軍!」 薛懷義微微一怔,他說要送楊帆一份前程,這倒不是妄語,但他本來的想法只是把楊帆單獨安排為白馬寺管轄下的某家寺廟的寺主,又或者讓他轉為白馬寺的俗家弟子,再利用自己的大將軍職銜,給他求個掛職的虛銜將軍,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不想讓他離開自己。 上元節年年都有,過了明年還有後年,一旦讓楊帆離開,他到哪裡再找這樣一個出色的人帶領白馬寺參賽。 薛懷義有些不悅地道:「怎麼,十七你是真想離開洒家麼?」 楊帆趕緊湊近了去,壓低聲音道:「方丈,要不是您,弟子和十八早就亡命天涯去了,這份恩義,弟子怎麼會忘呢?如果說弟子唯利是圖,也該明白,靠著您這棵大樹才好乘涼啊,您說是不是?」 薛懷義臉色稍緩,道:「那你怎麼……」 楊帆微微露出苦色,道:「方丈,弟子只是不想做和尚而已。其實,弟子不管到了哪兒,還不仍舊是方丈您的弟子?再者說,弟子若是入了禁軍,又能混出點名堂的話,對方丈您也沒有壞處啊。 方丈您想,方丈有天後的寵信,固然無人敢拂逆您,然而方丈總不好事事勞煩太后出面吧?如果方丈在方方面面,尤其是軍中有自己的力量,那方丈您就像一棵大樹,根系深扎,任它東南西北風,不管怎麼刮,都撼不動方丈分毫。天後……畢竟年歲大了……」 薛懷義憬然若悟,緩緩點頭道:「嗯!言之有理!好,你既有此心,今年上元之後,洒家把你和十九,都送到禁軍裡去!」 楊帆連忙謝道:「多謝方丈!」 楊帆得知楚天歌最大的心願就是重返禁軍,而這個要求也被薛懷義答應的時候,就萌生了加入禁軍的想法,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如今薛懷義和太平公主別苗頭,倒是意外地成全了他。 想當初他在滿城緝捕之中混入白馬寺,本是為瞭解眼前之圍,實未想到籍由一個薛懷義,他不但能夠見到九重宮闕之內的大唐隱相上官婉兒,就連接近丘神績也有了機會,這薛和尚,還真是他的福星啊! ※※※※※ 雖然與大內蹴鞠高手的一番較量白馬寺眾僅以一球惜敗,讓他們很是興奮了一陣子。但是經過這一戰,他們還是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儘管嘴上不承認。 此後,他們的訓練更加刻苦。楊帆本來還擔心這些潑皮無賴吃不了苦,卻沒想到一旦調動起他們不服輸的鬥志,他們遠比普通人更能吃苦。 要知道,他們都是家境不好,衣食無依才變成潑皮無賴的,當年也曾吃過許多苦頭,雖然如今成了潑皮,可骨子裡吃苦耐勞的那股子勁兒並沒有丟,只是被他們潑皮油滑的外表給掩飾住了,如今既有爭鋒的鬥志,又有薛懷義的厚賞跟著,他們哪能不全力以赴? 隔了兩天,他們就又往宮裡走了一遭,與宮裡的蹴鞠隊再行比試了一番,回來以後針對自己的不足,繼續苦練技藝,楊帆每次都是球隊主力,與大內隊的謝小蠻交鋒已不止一次,兩個人對對方都有了深刻印象,一見面就跟斗架公雞似的,想著壓對方一頭。 丘神績已經送來消息,由各路禁軍中抽調出來的擊鞠好手明天就能集結完畢,屆時將趕來與白馬寺眾切磋技藝,所以這一天楊帆沒有給大家太多的訓練任務,只是簡單地活動一下身子,以免消耗他們過多的體力。 馬橋這些天一直在坐冷板凳。比賽固然沒有他的份兒,在白馬寺一切日常活動中,他都自然而然地受到了排擠。試想一個,你在一個團體之中,所有人都當你是空氣,吃個飯都沒人跟你坐一起,那是什麼滋味? 要融入一個圈子不容易,要受到一個圈子的排擠和孤立卻是易如反掌,一件錯事就足以讓你被人人喊打。小到一家一坊,大到一城一國,莫不如此。馬橋孤零零地坐在槐蔭底下,下巴搭在膝蓋上,看著球場上的夥伴,一臉落寞。 「就這樣吧,楚大哥你也回去休息一下,明兒咱們對禁軍這場比賽,輸贏無所謂,重點還是要熟悉他們的打法,學習他們的長處,同這樣真正強大的隊伍較量,咱們自己才能提高。」 「嗯……,好,你也早點休息,今天晚上就不要練習馬術了。」 楚狂歌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點點頭,依著楊帆的意思說了一句,轉身向禪房走去。 楚狂歌對自己的擊鞠自然是有信心的,楊帆經過這段時間的苦練,騎術也是突飛猛進,再加上他本來就出神入化的球技,足以彌補他相較於一流高手尚遜一籌的騎術。楚狂歌相信,如果他們的隊伍裡再有兩三個像他和楊帆這樣的高手,就足以與禁軍一爭高下。 可是,這樣的高手畢竟可遇而不可求,僅靠他們兩個主力,想在激烈的馬球比賽中獲勝,難度不可謂不大,楚狂歌對此信心不足。而此事又關係到他能否重返禁軍,所以他的心理壓力極大。 只是這番心事即便說與楊帆知道,楊帆也無能為力,徒增煩惱,不如不說。楊帆其實也清楚楚狂歌的心理壓力,這場比賽,對薛懷義來說,只是一個面子,對眾潑皮來說,只是十萬錢的財富,對他和楚天歌來說,其實都有著非同一般的重大意義。 但是,他也覺得,這份擔心沒有說出來的必要,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了眼楚狂歌有些沉重的步伐,什麼都沒有說。 馬橋見楊帆閒下來,身子不覺挺拔了些,好像生怕楊帆看不到他似的。這些天由於眾人的冷落,訕得他氣沮神喪,一直夾著尾巴不敢言語,連楊帆他都有些怯於接觸了。然而眾人之中,他只和楊帆最有交情,這個時候,也更迫切地希望得到楊帆的親近。 「橋哥兒,你跟我來!」 楊帆果然走過來了,卻只說了一句話,身子不停,便向後院走去,馬橋趕緊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跟在他後邊走去。 深秋的黃昏,塔林中十分幽靜。 一級浮屠、三級浮屠、五級浮屠,七級浮屠,由一到七,依據不同地位為逝世僧侶建造的浮屠,彷彿一座座寶塔靜靜地矗立在那兒,形成一片幽謐的塔的叢林。 楊帆在塔林中緩緩而行,走了一會兒,在一座飛簷上已長滿青苔的七層浮屠基座上坐下來,扭頭看了馬橋一眼,拍拍自己身邊的石頭基座,馬橋會意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在他旁邊坐下。 楊帆仰起臉,看著暮色沉沉的天空,望了半晌,忽然悠悠問道:「橋哥兒,你說人活著,到底圖個啥?」 馬橋正忐忑著,不知該用什麼話題打破這種冷漠的局面,忽然聽他說出這句話,不禁有些發笑:「不是吧,小帆,你才做了幾天和尚,就學那些老和尚似的打起了機鋒,難道你還想做個真和尚不成?」 楊帆嚴肅地瞪著他,一字字地道:「這不是機鋒,我就是想知道,你活著,到底圖個啥?」 馬橋有些茫然,仔細想了半晌,才訥訥地道:「活著……,爹娘生下了我,當然就得活著。活著就好好活著唄,孝敬爹娘,娶妻生子,延續香火,應該……應該就是這樣吧,要不……,你說還圖個啥?」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八章 她是我的牽掛 楊帆靜靜地坐在那裡,過了許久,才緩緩地道:「小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小山村裡,無憂無慮,我從來沒有想過,山村外面的天下究竟有多大。如果不曾發生了後來那樁血案,我想,我會在那兒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娶一位山裡的姑娘,現在可能已經有了自己的娃兒。 許多年後,我的子孫會把我埋在向陽的山坡上那片野草叢中的墳地裡,每年清明的時候,他們會來我墳前擺上幾枚鮮果,重陽的時候,他們會來墳前為我燒上一摞紙錢。從生到死,我就在那兒,除了韶州城,一輩子都不會到別的地方,也不會認識別的人。 或許,這樣的日子在別人看來很無聊,可人活著,早晚都是一死,早晚都是化成一坯黃土,你是帝王將相也罷,你是販夫走卒也好,都是同樣的結果。墳頭修得壯觀與否,看在眼裡的是別人,與你相干?小村的平靜,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馬橋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些,定定地看著他,一臉不解。 楊帆繼續說道:「可是,天不從人願,我的村莊毀了,我的親人都死了,我不得不離開,尋找新的生活。同時,背負著親人的冤屈、親人的債。可這只是責任,並不是我今後人生的全部,當我完成這一切的時候,總歸是要找到我自己的路,開始我自己的生活。你知道我是怎麼打算的嗎?」 馬橋忍不住問道:「你怎麼打算的?」 楊帆笑了笑,道:「我打算,把債討清之後,先找到我的妞妞……」 馬橋道:「從年紀來說,她現在已經長大了,正在某個豪門大戶人家做丫環,再過兩年,說不定就被主人指婚,嫁了哪個管事或者得力的家僕為妻。人海茫茫,你往哪裡去找?她救過你,可你也救過她,你沒必要給自己背上那麼多的責任。」 楊帆認真地道:「她是不是我的責任,我不知道。但她是我的牽掛!」 「牽掛?」 「對!牽掛!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是我們比親生兄妹還要親。如果我不能找到她,確定她現在活的好不好,我不安心,所以我要找到她!如果她已經成了親,她的男人對她很好,我也就可以放心地離開,過我自己的日子。 如果她還沒有嫁人,她的主人對她也不好,她願意跟我走的話,那我就會把她接走,把她當成我的親妹子,我要負責給她找個可以如意的郎君,為她準備嫁妝,把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 「那你呢,你自己有什麼打算?」 「也許我會回南洋吧,我的師傅現在是一國之主,我的師兄則是少主,我在那兒,可以生活的很好。當然,如果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喜歡了她,而她喜歡住在大唐,我也會陪她留下。不管在哪,只要有田有房,有自己的事做,讓我的妻兒過上安穩的日子就好。」 「很簡單是不是?」 楊帆含笑看著馬橋,道:「每個男人長大成人,都要娶妻生子,都要有自己的家庭,都要繁衍自己的子孫。王侯將相、達官貴人、士紳商賈、販夫走卒,全都是生而為人,生而成人,娶妻生子,化為黃土。」 同樣的路,沒有區別,哪怕你擁有整個天下,其實你走過的路,和我所說的一直生活在一個小山村裡也沒有什麼區別,那整個天下,不過就是一個大一些的『村莊』罷了。 不過,如果有機會去做王侯將相,那就不妨努力去爭取,因為這樣的話,你的小屋會更寬暢一些,你的院落會更大一些,你家的籬笆牆會更結實一些,晚上可以睡的更踏實,不用擔心黃鼠狼子鑽進你家的籬笆牆偷雞。 楊帆笑了笑,道:「如果沒本事做王侯將相,那就再退一步,做一個達官貴人,做一個士紳商賈……總而言之,你有多大的能力,就要努力爭取以你的能力能夠爭取到的東西,因為這樣,你的父母、妻兒,生活的才會更好。」 楊帆轉向馬橋,與他面對面的坐著,認真地問道:「我今年十七,你十九,大我兩歲,你馬上就到該行冠禮的時候了。你有沒有想過,將來如何瞻養老娘?如何娶妻生子?你打算給他們一個怎樣的『山村』,一個怎樣的『籬笆院子』?」 馬橋怔住了。 楊帆盯著他,又問:「你從來不曾想過這些,對不對?」 馬橋的臉龐有些脹紅,嚅嚅地說不出話來。 楊帆道:「大娘努力想做生意,攢錢給你娶媳婦兒。儘管她做事不得其法,做什麼生意都賠,但她至少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為什麼要做它。 但是你呢?大家都誇你孝順,你是孝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一年後你和你的家人該怎麼生活,十年後你和你的家人該怎麼生活?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母親已經老邁,如果她忽然生了重病,就憑你囊袋中的那幾文錢,如何給她請醫延治?你有沒有想過,怎麼去安排你今後的生活?」 馬橋面紅耳赤,已然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楊帆毫不客氣,語氣譏誚地道:「你沒有!你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每天睜開眼睛,填飽肚子,糊里糊塗地應付一下坊裡的差事,就算混過了一天。晚上回了家,再填飽肚子,然後呼呼大睡,你對人生最長遠的打算,大概只考慮過三天之後的事,對吧?」 馬橋面紅耳赤地道:「我……我……」 楊帆道:「你與鮑銀銀的事,對錯暫且不論,但你後來能挺身而出,不讓無辜替你枉死,不只別人讚你義氣,有擔當,想必你自己心下也頗為得意,覺得自己是個英雄好漢了是麼?這件事,我不說你,再精明的人,也有犯糊塗的時候,可是蹴鞠的事,你怎麼說? 楚狂歌當年是被趕出禁軍的,重返禁軍,是他最大的夢想,關係到他一生的命運,你說,這僅僅是踢一場球的事麼?而這與你,何嘗不是一個機會?楚大哥想著籍由此事立功,讓方丈保他重返禁軍,你怎麼就想不到? 你是打算風平浪靜之後重新回去做個坊丁,還是打算做一輩子和尚了?我看,你是根本就沒想過以後怎麼活著!你家裡還有個老娘等著你瞻養,你還有幾十年的人生歲月,這樣的好機會擺在面前,你居然還是糊里糊塗,想都不想!」 馬橋被罵得渾身躁熱,大汗淋漓。 楊帆道:「我方才問你,人活著圖個啥?人活著,本身沒有任何意義,跟一頭豬、一隻狗,一條蟲蚊沒有任何區別!重要的是,你賦予它什麼,你為它爭取什麼!這才是人為萬物之靈的根本!你丟給人家一個球不要緊,我想知道的是,你什麼時候才能找回你自己的命運!」 楊帆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於塔林之中。 馬橋獨自坐在那兒,許久許久,一動不動。 天漸漸黑下來,馬橋依舊坐在那兒,與那矗立千年的石塔渾然一色。 ※※※※※ 翌日一早,楊帆帶著一幫球員走向蹴鞠場時,看見馬橋正在認真地清掃著球場。寬敞的球場已經快要完全清掃出來了,也不知道他幾時就起了床。 和尚們都很意外,但是他們並沒有說什麼,楊帆也沒有說話,他當然希望能把馬橋罵醒,可是同樣的一番話,對有些人能夠起到當頭棒喝的作用,對有些人,不過是三天的熱度,馬橋是否真的幡然悔悟,還得再看看才知道。 今天要等禁軍擊鞠隊員趕來,所以他們依舊沒有做太激烈的運動,主要還是為了把身子活動開。一班和尚正練著擊鞠,忽然寺廟後院的側門大開,幾十匹駿馬飛馳而入,場上正在練球的和尚們登時停住,紛紛向那一行人看去。 這些人年長些的有三十多歲,年輕些的還不到二十,身上穿著各色的箭袖短打,胯下一色的高頭大馬,雖然年輕、胖瘦、高矮不一,衣飾服色和胯下馬匹的顏色也不一樣,但是他們的動作、舉止,凜凜然便透出一種威嚴肅穆的氣勢。 若只是其中一人策馬出現,或許還叫人猜不出他們的身份來歷,可是這麼多人同時出現,精氣神兒一般無二地堅毅,楊帆頓時明白,這些人就是他們盼望已久的禁軍擊鞠隊了。 楚狂歌勒住戰馬,向那一行人看去,身子忽地一震,便有一些失神。那些人中,竟然有兩個面孔是他所熟悉的。那些人睥睨四顧,瞧著這班和尚,本來神色間頗有不屑,但是他們很快注意到了楚狂歌。 楚狂歌身形高大,在這幫和尚裡面如鶴立雞群,想不注意到他都難,一眼看見他的模樣,那些人中便有兩人怔了一怔,兩人對視了一眼,低語兩句,似乎想確認楚狂歌的身份,然後雙雙一磕馬腹,向他迎來。 二人馳到楚狂歌身畔,上下打量他一番,其中一人有些驚疑地道:「足下……可是姓楚?」 楚狂歌的臉龐激動的有些泛紅,目中已隱隱蘊起淚光,聽他二人詢問,忍不住笑道:「黎大、魏三,幾年不見,你們就不認得我楚狂歌了麼?」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一十九章 狂歌往事 「大哥,真的是楚大哥!」 兩條大漢又驚又喜,騰地一下跳下馬來,一撩袍袍,便跪倒在楚狂歌馬前,其中一個滿臉絡腮鬍須的大漢放聲大哭道:「大哥!小弟終於找到你了!」 「這是幹什麼,快快起來!」 楚狂歌翻身下馬,急急上前攙扶,兩條大漢一左一右,與他緊緊抱在一起,那絡腮鬍子大漢急急問道:「大哥,這幾年你究竟去了哪裡?兄弟到處尋你不著,可想死兄弟了!」 另一個人也是目蘊淚光,哽咽地道:「楚大哥,你讓小弟想得好苦!」 三人擁在一起真情流露的樣子,引來一片詫異的目光,但是並沒有人上前插嘴詢問。 楊帆也沒有注意這故人重逢的場面,他正看著眾人簇擁下的一個中年漢子。這人也是一身箭袖,年已過百,華發微生,身材不高,卻十分墩實,端坐在馬上,穩穩的如同一座山似的,他的眉毛又濃又雜,雜草般叢生,一看就透出一種凜凜的殺氣。 楊帆認得他,他是丘神績! 當晚,楊帆雖只看了他一眼就逃之夭夭,但是這個大仇人的模樣已然深深地印在楊帆的腦海中,楊帆沒有想到,他竟親自帶隊來了。 楊帆的目光中隱隱透出一股殺意,但是他的目光從丘神績凶煞的眉峰上移開,落在他腰畔那口橫刀上時,那抹殺氣便隱了一隱。再注意到簇擁在丘神績周圍的幾個人,個個身材魁梧、神完氣足,恐怕皆非庸者,心中更是警惕。 丘神績似乎感應到有人在看他,一雙眸子突然電一般射來,準確地定在楊帆身上,楊帆心中一凜,瞬間收回審視、仇恨的目光,換成了一副好奇與敬仰。 見丘神績向他望來,楊帆靦腆地向他笑笑,翻身下了馬,走到楚狂歌面前,笑道:「楚大哥,這兩位仁兄莫非是你的舊相識麼?」 楚狂歌與那兩人正把臂攀談,狀極親熱,見楊帆走來,忙把他拉到面前,向那兩人介紹道:「來來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位是白馬寺首座弘十七大師。」 楊帆苦笑道:「楚大哥,你又拿我來打趣。」 楚狂歌哈哈一笑,道:「這是我的小兄弟楊帆,你們叫他楊二就好。二郎,這位是某在軍中的好朋友、好兄弟,你叫他魏三哥就好。」 魏勇見楚狂歌對楊帆甚是親熱,忙向他抱拳道:「在下魏勇,左羽林衛旅帥!」 唐代的左右羽林軍是北衙禁軍之首。當時,拱衛京師和宮城的禁軍分為南衙和北衙,北衙禁軍由皇帝直接掌握、調動,如今則是由天後直接掌控,而南衙禁軍則歸尚書兵部管轄,從性質上來說,北衙是皇帝的私軍,南衙才是國家軍隊,所以北衙與皇帝更加親近。 楊帆沒想到禁軍派來的擊鞠隊員,竟然有一個北衙禁軍的中級軍官,瞧這人瘦頰高顴、眉眼崢嶸,略帶古拙之意,頜下一部輕須,英氣勃勃,目光如電,連忙向他還了一禮,親親熱熱地喚道:「小弟楊帆,見過魏三哥。」 楚狂歌又拉著那個額頭稍高,絡腮鬍子,一張臉全擠在鬍鬚當中,彷彿一隻沒有進化完全的大狒狒的漢子向楊帆介紹道:「這一位,叫黎大隱,也是我的好兄弟,你叫他黎大哥就好。」 楊帆向那人抱一抱拳,笑吟吟地道:「黎大哥!」 「不敢不敢,在楚大哥面前,我黎大隱哪敢稱一聲大哥,我只是比你多長了幾歲而已,你叫我黎二哥就好。」 黎大隱連忙還禮,一臉慚色地對楚狂歌道:「當年都是為了小弟,才害得大哥你……,小弟這幾年來,到處尋不到你的下落,心中實在是……」 楚狂歌一揮手道:「那些陳芝麻爛谷子,不提也罷。你這些年來,還是嗜酒如命嗎?」 黎大隱肅然道:「自從害得大哥被貶離軍中,小弟從此滴酒不沾!」 楚狂歌欣然道:「好!你能知道悔改,就還是我楚某人的好兄弟!」 兩人正說著,薛懷義已得了知客僧稟報,從禪房裡大步迎出來,朗聲大笑道:「老丘,你終於來了!」 丘神績看見薛懷義,也是滿面笑容,忙翻身下馬,把馬鞭丟給一個侍衛,大步迎上前去,抱拳道:「薛師,好久不見啊。前番薛師北征突厥,骨咄祿望風而逃,不敢應戰,真是大顯我大唐威風!可惜丘某軍務在身,不能為大師慶祝,還望莫怪。」 薛懷義笑道:「無妨無妨,洒家最煩那些無聊的應酬。你今日來了就好,正好與洒家暢飲一番,來來來,快請快請,裡邊請。」 丘神績回頭吩咐那些人道:「你等下馬,稍作歇息。」 眾人紛紛下馬,知客僧把他們都引進了禪房。黎大隱和魏勇拉著楚狂歌依舊攀談著,楊帆用眼角餘光捎著丘神績動靜,直到他們離開,才把注意力又放回楚狂歌幾人身上。黎大隱拉著楚狂歌又哭又笑,從他的敘述當中,楊帆才漸漸弄明白了楚狂歌被趕出禁軍的來由。 原來,軍中陞遷任職一樣是論資排輩,宿老功臣們的後代遠比普通人容易陞遷,一個沒有身份背景的軍人,想要做官那要比有身份背景的人付出百倍的努力,建立百倍的功勳才有可能。 楚狂歌和黎大黎都是平民出身,憑著一身武藝,他們作戰勇敢,屢立戰功,這才一步步陞遷,漸漸成了禁軍中的中級軍官。正因為他們相同的出身,彼此惺惺相惜,成了極親近的朋友。 這黎大隱有個毛病,就是嗜酒如命,有一次,他們所在的隊伍到宮中當值,黎大隱晚上雖沒飲酒,但是中午宿醉,酒力未消,身上依然有酒氣。結果被巡察的將領發現。此事自當懲處,不過卻也不算多麼大的罪過。 但是那員將領正想在軍中安插提拔自己的親信,卻苦於黎大隱功勳卓著,自己那個親信又實在上不了台盤,沒有借口。籍由此事,正好小題大做,於是罷官免職,一連串的處分便來了。 本來事情到此也就結束了,畢竟是黎大隱有錯在先,楚狂歌雖然惋惜自家兄弟因為嗜酒丟了前程,卻也不好為他出頭說話。可是那員將領的親信接替了黎大隱的職務之後,卻視黎大隱如眼中釘,處處針對他,打壓他。 軍中規矩比地方上要大得多,規矩法度也森嚴的多,官大一級壓死人,想要羞辱欺壓你,那法子多得是。黎大隱被百般折辱,也得忍氣吞聲。偏是楚狂歌一忍再忍,實在看不過,為兄弟出了頭。 他與那個軍官先是發生口角,繼而大打出手。也是那小子實在不禁打,楚狂歌氣頭上手又重了些,那人竟被楚狂歌一頓拳腳打成了殘廢。 這一下事情就鬧大了,軍中私相鬥毆的事情雖屢見不鮮,可是鬧得這麼大事態就嚴重了,虧得楚狂歌當年在戰場上曾救過他頂頭上司一命,這時仗義出面,代為調停,強行壓下了此事。 楚狂歌最終被免去了刺配流放之刑,卻也被鞭笞三百,傷痕纍纍地趕出了軍營。黎大隱又羞又愧,這些年但有空暇就到處尋找,可他實在沒有想到楚狂歌竟然藏在市井之間,以致根本打聽不到他的下落。 今日重新見到楚狂歌,黎大隱又是歡喜,又是內疚,說到傷心處不禁熱淚滂沱,楚狂歌、魏勇和楊帆反過來還要勸慰他一番。黎大隱拉著楚狂歌,正追問他這幾年的經歷,丘神績和薛懷義並肩走了出來,後邊跟著那些擊鞠高手。 丘神績穩穩地一站,銳利的目光掃了眼擊鞠場上的那些和尚,微笑道:「薛師,不是兄弟誇口,雖說每年擊鞠,某這擊鞠隊都要敗在吐蕃人手上,可是這第二的位置也是穩穩在手,薛師固然是大有本領的人,可是對於擊鞠一道,你這些弟子卻未必及得上我這些軍中精英啊……」 丘神績冷目一掃,指著楚狂歌道:「或許,只有這條大漢,可與某的部下較量較量,其他人麼……,嘿嘿!」丘神績笑著搖頭。 薛懷義敞著胸懷,倒真有幾分放蕩不羈的高僧模樣,聽了丘神績這番話,哈哈大笑道:「老丘啊!你要是真有一副好眼力,那你咋講咱都無話可說。可惜呀,你這回可看走眼了,洒家這班弟子裡,最強的可不是十九,而是十七。」 薛懷義得意洋洋地喚道:「十七,上前見過丘大將軍!」 楊帆趕緊迎上前去,合什一禮,道:「小僧弘十七,見過丘大將軍。」 丘神績一部虯髯,根根如戟,襯得他並不太高的身軀威風無比,他那一雙虎目精芒四射,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楊帆一番,詫異地道:「薛師,這就是你門下第一高手?」 薛懷義挺胸靦肚,得意洋洋地道:「不錯!這是洒家十七弟子,如今是本寺首座。嘿嘿!老丘,人不可貌相,你可不要小瞧了他,洒家這個弟子,蹴鞠之術出神入化,太平公主見了,也千方百計想要招攬他去呢。」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二十章 平分秋色 「哦?」 丘神績聽了,不覺有些動容,說道:「太平公主眼力極佳,能叫公主如此器重,看來此子確是有些真本領了。不過,蹴鞠與擊鞠,終究有所不同。你這弟子精於蹴鞠,可未必就是一個擊鞠高手啊。」 薛懷義不服氣地道:「某向天後請旨,邀你這些禁軍中的擊鞠高手來,正要讓你見識見識。」 丘神績笑了笑道:「好,那就讓他們比劃比劃再說。」 丘神績一擺手,身後那些雄赳赳氣昂昂的壯士們便大步走向前來,那邊依舊與楚狂歌依依不捨的黎大隱和魏勇忙也暫時告別,跑步進入隊列。 丘神績傲然道:「這十個人,是某從南北兩衙一十六衛禁軍兵馬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擊鞠高手,今年上元,他們是要到宮中參與比試的,薛師,一會兒較量起來,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呀。」 薛懷義是天生的樂觀派,也不管自己實力如何,總覺得自己有能力同這樣的一流強隊較量,便道:「正要你全力以赴才好!十七、十九,你們也準備著!」 楊帆、楚狂歌、弘一、弘六等精於擊鞠的白馬寺僧人中也站出十人,與那十人對面而立。對面那些軍官看著這群光頭和尚,神色間大是不屑,只是礙於薛懷義的臉面,不宜有所表現。 丘神績道:「你等各自準備,先打上一場,叫我瞧瞧薛師這擊鞠隊的本領如何。」 他的目光又落在楚狂歌身上,微微有些遲疑地道:「你……本將軍似乎見過?」 楚狂歌踏前一步,穿一身僧袍,卻抱拳行了一個軍禮,恭敬地道:「大將軍,在下楚狂歌,曾是右監門衛騎曹參軍!」 「啊!」 丘神績眼神一亮,恍然道:「楚狂歌,不錯不錯!某記起你來了,當年你可是我軍中擊鞠第一高手。後來你怎麼……」 楚狂歌黯然道:「某因事觸怒上司,被趕出了禁軍。」 丘神績搖頭道:「原來如此!著實可惜!」 他的雙眼突地一亮,說道:「當時某正任疊州刺史,鞭長莫及。如今,本官已然回京,你可願重回禁軍麼?本將軍還是做得了這個主的!」 楚狂歌還未說話,薛懷義已大笑道:「老丘啊,想不到你也學太平,要來挖洒家的牆角。哈哈,洒家正要請托於你,把十九重新召回禁軍呢,不過現在不成,現在他還是我白馬寺的人,無論如何,打完上元擊鞠大賽再說。」 丘神績莞爾道:「薛師肯放人那就最好。成,此事包在某身上了。」 薛懷義嘿嘿笑道:「這事本就要托付於你,你想推脫也不成的,不只是他,洒家還有幾個弟子,不安心禮佛,有心從軍做個壯士,到時也一併要拜託你的。這事兒咱們回頭再細說,快快叫他們較量一番,洒家正要瞧瞧這些時日的苦練,他們的本領究竟如何!」 兩下裡的隊員立即各自準備,纏緊綁腿,束好頭巾,扎牢腰帶,整理鞍韉。 楚狂歌一邊打著綁腿,一邊對楊帆低聲道:「為兄已離開軍伍幾年,不知軍中如今的擊鞠高手到底實力如何,不過黎大和魏三都在其中,想來這些人實力不弱。咱們這些人,真正能與他們一搏的只有你我,一會兒動起手來,不可貪功求勝,要讓其他人多與他們交交手,這一次敗了不要緊,咱們正可以發現弱點,進行訓練。」 楊帆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你放心,咱們真想求勝,恐怕反要慘敗。沉住了氣,瞧瞧他們的本領如何,再做打算。」 「好!」 楊帆整理好了衣衫,轉身正要給馬尾打結,就見一人走來,麻利地挽起了馬尾。見楊帆瞧他,他咧開嘴巴,向楊帆笑了笑。 來人是馬橋,與往常相比,他似乎全無變化,但是楊帆從他眸子裡看到了一些以前沒有的東西,有一些認真、有一些堅持,有一些清明的味道,也許,昨天一番話,他真的想通了什麼。 楊帆道:「你的騎術不佳,今天不能上場。」 「我知道!」 馬橋笑笑道:「我不是這塊材料,練也白搭,我想好了,上元擊鞠大賽之後,跟你一塊兒從軍去,從明天開始,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楊帆凝視著他的眼睛,凝視了許久,嘴角慢慢逸出一絲笑容:「好!明早四更三刻,你到塔林等我。」 馬橋擠眉弄眼地笑:「準備教我那個沾衣十八跌的功夫了麼?」 楊帆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等你八十歲的時候,我一定教你!」 馬橋翻個白眼道:「八十歲,那還有什麼搞頭?」 楊帆飛起一腳,馬橋「嘿」地一聲,縱身閃開了。 楊帆哈哈一笑,伸手一搭馬鞍,騰身躍起,穩穩地落在馬背上,神采飛揚地喝了一聲「駕!」便向球場中疾馳而去。 這場比賽出乎意料的打成了平局。 對禁軍的擊鞠高手們來說,這場比賽他們根本打不起精神,他們一直以來就是大唐第一強隊,最強勁的對手是突厥隊、吐蕃隊,在大唐內部一向是戰無不勝。而白馬寺這群烏合之眾,根本就沒有被他們放在眼裡。 所以他們在球場上懶洋洋的,根本就把這當成了應付差事的一場友誼賽。而相對的,白馬寺這群人卻是全力以赴,尤其是楚狂歌和楊帆。楚狂歌本是當年禁軍中擊鞠第一高手,而楊帆連輕飄飄的籐球都能控制自如,打馬球更是得心應手,這兩人聯起手來可謂是珠聯璧合,再加上禁軍的懈怠,竟爾被他們追成了平局。 到後來,禁軍中這些人發現白馬寺這群和尚裡面果然有能與他們一較長短的高手,抖擻精神想要與他們好好較量一番時,沙漏已盡,比賽時間結束了。 超級球迷超級臭球的薛懷義哪裡看得明白端倪,眼見自己這支一直是野路子,接受正式調教不足半年的擊鞠隊竟與大唐第一強隊打成了平手,直把他喜得合不攏嘴,薛懷義喜不自禁地對丘神績道:「怎麼樣,怎麼樣,老丘,洒家這球隊很厲害吧?哈哈哈!」 丘神績似笑非笑地道:「唔,不錯,短短時日的調教,能練成這般模樣,當真不錯。你這位首座和尚,可肯從軍麼?若是他肯,某亦可在軍中給他謀個職務。」 丘神績的眼光很毒,他看得出,楊帆確實是極具擊鞠天賦,這等人才留在白馬寺真是糟蹋材料了,若是把他引入軍中好好調教一番,必可成為禁軍中數一數二的擊鞠高手,在一支普遍實力已經極高的隊伍中,若是有個超一流高手,那種整體實力的提升是不可想像的,說不定大唐可以就此改變一直以來屈居第二的尷尬局面。 薛懷義哈哈大笑道:「怎麼,連我家十七你也看上了麼?還真叫你猜著了,洒家想拜託你安排的那幾個人裡,就有他一個!」 說到這裡,薛懷義撓撓光頭,道:「他奶奶的,這說著說著,洒家忽然有些不捨得了。」 薛懷義揮揮手,不再去想這個問題,抻著脖子高喊道:「知客,知客!」 可憐那知客僧不能在前殿接待香客,倒成了這位方丈和尚身邊的一個跑腿,一聽呼喊,便匆匆跑到他的面前,說道:「方丈,有什麼吩咐!」 薛懷義道:「去,好酒好肉的趕緊擺上幾席,佛爺今天高興,要與丘大將軍喝個痛快!」 這白馬寺佛門清淨地,自打這位懷義大師做了方丈,除了色戒,早就諸戒全犯了,那知客僧已是見怪不怪,聽了答應一聲,就一溜煙兒地奔了出去。 薛懷義的方丈禪堂十分廣大,酒宴就擺在禪房之內,丘神績和薛懷義坐在禪床上,其他人則坐了蒲團,在青磚地面上擺開兩排席案,白馬寺的十個和尚坐在左側,禁軍的十位將校坐在右側。 楊帆是白馬寺首座,坐在左側首席,距榻上的丘神績只有一步之遙。仇人就在身畔,卻還得強作鎮定,楊帆的心不禁怦怦直跳。 酒席一開,黎大隱和魏勇就跑到楚狂歌身邊,恭敬地先敬一杯酒,隨後黎大隱乾脆就坐在楚狂歌身邊,與他擠做了一席。其他的將校軍官對這位連丘大將軍都認得的大和尚十分好奇,魏勇回到座位後,便向他們說了說楚狂歌的來歷。 這些人中年長一些的雖然沒有見過楚狂歌卻是聽過他名聲的,聽說這人就是當年禁軍中擊鞠第一高手,幾個軍官紛紛起身向他敬酒,楚狂歌不敢托大,忙起身一一還禮。緊接著,這些人又向楊帆敬起了酒。 楊帆的球技著實出神入化,這幾位軍官雖然都以擊鞠自傲,也不得不承認楊帆的馬術雖然並不比他們高明,捕捉戰機的眼力甚至還要略遜於他們,但是只要他那根球杖挨著了馬球,那等運用自如的本領,實實地比他們要高明許多。 見他們敬來敬去的頗為熱鬧,丘神績朗聲笑道:「方纔薛師與某有言,俟上元鞠賽之後,就要讓楚狂歌重返禁軍,你們甚為欣賞的這位小兄弟也要還俗入我軍中,來日你們就是袍澤弟兄,說不得擊鞠場上還要成為夥伴,大家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不妨互通名姓,認識一下。」 那十名擊鞠高手聽了丘神績的話,登時熱鬧起來,紛紛舉杯自報姓名,楊帆這一聽倒真是大吃一驚,原來這十人中倒有一大半是門庭顯赫的官二代。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二十一章 脫胎換骨 坐在將校首席的是一個年輕人,二十五六歲年紀,頭髮是暗紅色的,膚色白皙,鼻尖如錐,眼瞳淺藍,五官俊美,一看就是個胡人。因為他的面相與其他將校不同,所以一開始楊帆就比較注意他,方才在場上擊鞠,禁軍之中也以此人最為驍勇。 他正拿著一塊手抓羊肉啃得開心,聽見丘神績說要互相通報名姓,便拿起一塊毛巾擦擦嘴巴擦擦手,笑哈哈地向對面眾僧抱了抱拳,朗聲道:「各位大師請了,本人阿史那斛瑟羅!有個漢人名字叫羅克敵,請多指教!」 丘神績捋鬚道:「斛瑟羅是右衛大將軍、蒙池都護,統轄弩失畢五部。呵呵,若論官職,斛瑟羅猶在老夫之上呢,只是此番不是領軍打仗,而是較量擊鞠,不敘軍中職階,老夫佔了一個老字,承斛瑟羅將軍禮讓,讓老夫坐了上席,哈哈……」 丘神績雖然說得很客氣,神氣之中卻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敬意。因為斛瑟羅是現任的西突厥可汗,突厥分裂之後,西突闕漸漸勢微,東突厥重新崛起,勢力大張,西突厥在東突厥的壓迫下,領土越來越小,勢力越來越弱,不得不托庇於大唐。 而大唐也需要扶持西突厥來牽制東突厥,所以才收留了他和他的部落,斛瑟羅是托庇於唐,寄人籬下,不管大唐封他個什麼官,都只是一個虛銜,他真正能指揮的只有他的部眾。而丘神績論官職雖比他略小一些,卻是武後的親信,金吾衛的大將軍,權柄遠在斛瑟羅之上,自然不需看他臉色。 斛瑟羅之後坐在第二席的是一位三旬左右身材魁梧的大漢,這人濃眉闊口,一副方正的國字臉,俟斛瑟羅說罷,他也微笑抱拳,簡潔明瞭地介紹道:「在下薛訥,現任右羽林衛中郎將之職!」 第三個人身材矮壯,五官較平,但是一雙眼神十分銳利,他也抱拳道:「在下李湛,現居北門宿衛中郎將一職。」 第四個人身材魁梧,坐著也似一座山般雄壯,那體形堪與楚狂歌媲美,他的鼻尖較高,眼窩較深,看起來也有一些西域血統,果然,他自我介紹說:「在下野呼利,現任左羽林衛中郎將之職!」 第五個人面容清瞿白皙,少了些武人的悍猛,多了幾分文人的儒雅,但是楊帆可是記得清楚,此人在球場上打法非常兇猛,與此時的儒雅判若兩人,他也微微一笑,向對面眾僧拱一拱手,道:「在下姓狄,名光遠,現任奉宸衛郎將之職!」 接下來第六個人看起來與楊帆年紀相仿,也是未及弱冠,五官端正,眸正神清,長了一張很討喜的英俊面孔。他笑吟吟地揖了一揖,說道:「在下王同皎,現任左驍衛果毅都尉之職!」 這六人之後,分別是魏勇、黎大隱、呂顏、高初,這四人中,魏勇是校尉,黎大隱是旅帥,呂顏和高初官職最小,如今還只是個隊正。如此看來,這些人的坐席位置,是完全按照他們的官職高低而設的。 這四人中,魏勇和黎大隱楊帆已經熟悉了,那呂顏卻是個約有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唇上微髭,神情略帶冷肅。另一個隊正高初比呂顏還小著幾歲,眉清目秀,丰神俊逸,他向對面眾僧介紹了自己的身份之後,便向楊帆擠一擠眼眼,微笑道:「旁人不知首座大師的名聲,在下可是久仰大師英名了。」 楊帆訝然道:「高兄幾時認得在下?」 高初笑道:「今日實是初次相見,不過首座大師的名號,我早聽舍妹說過了。舍妹心高氣傲,一向不肯服人的,不過對首座大師您的蹴鞠之技,她可是由衷的佩服呢。」 楊帆遲疑道:「不知高兄令妹是……?」 高初道:「舍妹高瑩,現在宮中擔任女衛,首座去宮中蹴鞠時,可是不止一次從舍妹腳下斷過球,氣得舍妹回來直向我哭鼻子,怎麼首座現在卻佯作不識呢?」 楊帆失聲道:「啊!我想起來了,原來那位姑娘是高兄的小妹,哈哈,令妹的球技也是相當高明,令在下佩服的很呢。」 呂顏打趣道:「聽你們這麼一說,倒是個不打不相識的場面。高初,我記得令妹還不曾許配人家吧,你看首座大師一表人才,想不想就此認做個妹婿。」 堂上眾人聽了都笑,七嘴八舌跟著起哄。高初也是個豪爽的性子,不以為忤,哈哈笑道:「我那妹子在內衛可是官居校尉的,比我這位兄長還要出息一些。要想做我妹婿,怎麼也得做個將軍才行啊。」 他們這番說笑原本沒有什麼,雖說楊帆現在一身袈裟,可是方才也說得明白,上元節後,他就要還俗從軍的。可是這裡畢竟是方丈禪堂,楊帆現在畢竟還是一個披著袈裟的和尚,而且忝為白馬寺首座。 他們如此說笑,一旁端酒遞肉、侍候飯局的一濁道人可看不順眼了,他站在牆角,捻著山羊鬍子,搖頭一歎,喃喃自語道:「唉!真是亂七八糟、烏煙瘴氣……」 等眾人笑談幾句之後,丘神績又接過話碴,替這自報名姓的幾個人補充介紹了一番,原本聽他們自我介紹,個個都是軍中將校,楊帆也不覺得怎麼,這時一聽他們的身世背景,卻也不禁為之動容。 斛瑟羅是現任的繼往絕可汗,弩失畢五部首領,那就不用說了,這是世襲罔替的突厥貴族,其餘幾人竟也多是出身豪門世家。 薛訥,大唐名將薛仁貴之子。 李湛,前宰相李義府之子。 野呼利,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的女婿。 狄光遠,冬官(工部)侍郎,江南巡撫使狄仁傑之子。 王同皎,五姓七望中太原王氏嫡系族人。 只有剩下來的四個人魏勇、黎大隱、呂顏、高初,似乎沒有什麼顯赫的家世地位,所以丘神績沒有刻意地進行介紹。 聽丘神績介紹了這些人的家世背景,楚天歌不禁往楊帆身邊靠了靠,低聲道:「這些人背後都有一個龐大的家族,我看他們甚是欽佩你的技藝,你不妨與他們好生結交一番,這與你的前程大有裨益!」 楊帆含笑不語,只是飛快地□了一眼盤膝坐在羅漢床上的丘神績,心中暗忖:「還不知我會在官場上待多久呢?」 丘神績沒有注意到楊帆那意味深長的一眼,逕自雙手按膝,對禁軍眾人道:「方纔,老夫與薛師計議過了,你們這些時日就留在白馬寺,專心練習擊鞠,間或與白馬寺眾切磋一下,待上元擊鞠賽事結束之後再各歸本部。至於斛瑟羅將軍麼……」 丘神績探詢地望了一眼羅克敵,羅克敵欠身一笑,道:「克敵如今只是咱們禁軍抽選的一名擊鞠球手,一切遵從丘大將軍安排就是!」 丘神績哈哈笑道:「那好,將軍如無要事,便也留在這裡吧。老夫離開之後,這裡的一切就由斛瑟羅將軍負責。嗯,一會兒,各位可以先回去一趟,看看有什麼沒有交代清楚的、有什麼需要取用的,都趕緊辦好,從明兒開始,你們就長駐白馬寺,直到上元燈會!」 ※※※※※ 清晨,林中的樹木、青草、石塔,都掛著一層淺白色的秋霜。 晨霧在林間繚繞,天空灰濛濛的,晨星已經隱去,太陽還未出來。 馬橋手中持著一口戒刀,對著面前的空氣,很認真地一刀刀劈著。 今兒他起了個大早,滿心歡喜的以為楊帆要傳他什麼高妙的武功,還很擔心憑自己的資質能否領悟,卻不想楊帆教給他的東西竟是如此簡單。 楊帆拿了口戒刀來,站定身子,呼地一刀劈出,便把刀丟給他,叫他有樣學樣地練劈刀。這一早晨,他沒幹別的,就是揚刀、劈下、收刀,再揚刀…… 在他劈了幾十刀之後,抱臂站在一旁觀看的楊帆走過來,就握刀的姿勢、出刀的角度、運刀的力道,和做這一連串動作時的呼吸訣竅對他說了幾遍,等他記住以後,依舊要他繼續練劈刀,然後就自去林中練武了。 這麼簡單? 這就是武功? 光著脊樑,枯躁、機械地一下下劈砍著,馬橋漸漸產生了疑惑。 不知什麼時候,一身短打的楊帆從晨霧間走了回來,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他練刀,當馬橋的精力不再集中,手中的刀劈下去時也有些懈怠的時候,突然說道:「其實武功並沒有什麼神奇的,練武也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武功,說到底,練的只有兩樣,一是身體,二是技巧。身體,要訓練你的力量,讓你的力量遠超於常人;要訓練你的反應,讓你的六識遠比常人更敏銳;而技巧,則是一代代前輩千錘百煉提煉出來的搏鬥技巧。 我現在讓你練的,就是臂力、腰力和腿力,以及它們之間的配合與默契,你每一刀都按照我所教你的法子認真練下去,那就不僅僅是對身體的鍛煉,還有運刀技巧、呼吸技巧的鍛煉。 曾經,我在巨浪中站樁,一站就是三年。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你要想出人頭地,那就繼續練下去,你現在多吃一些苦,將來才會多享一些福。如果你堅持不下去,那還是算了吧!」 馬橋深深地吸了口氣,雙腿一分,腳下重新紮了下去。他的刀比剛才揮得慢了,但是每一刀劈下去都很認真,他完全按照楊帆的要求,無論是握刀的姿勢,還是收刀出刀的動作,每一刀劈下都用盡了全力。 一刀,一刀! 一百刀,一百刀! 他的胳膊已經腫了,韌帶似乎有些拉傷,若不是那肩上、臂上傳來的痛楚刺激著他,他幾乎要以為那握刀的手臂已不屬於他,但他依舊咬牙忍著,他的動作越來越慢,有時收刀之後,要調整幾個呼吸,才能調動全身的力量,努力劈出讓他滿意的一刀。 太陽出來了,照著他的一身大汗,陽光映著汗水,閃閃發亮,他依舊咬牙堅持著,認真地劈出每一刀! 鐘聲響了,晨起的鐘聲在整個洛陽城裡迴盪。 這個早晨,也許在某個坊裡,正有某個坊丁扣著眼屎,河馬似的打著哈欠,一步三顫地去開坊門,但是那個人一定不會叫做馬橋!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二十二章 意氣相交 每天上午,白馬寺眾和禁軍高手都會舉行一場對抗賽,下午則各自進行訓練。 對白馬寺的和尚們來說,同這樣的強隊比賽,絕對是一個飛速提高的過程,幾乎每一場比賽結束,他們都能從中學到一些東西,悟到一些東西。這些體會或者不能馬上轉化為實質的提高,但它記憶在你腦海裡,就有被消化吸收的時候,那時候,就能大幅提高你的實力。 對薛訥、狄光遠等禁軍高手來說,同白馬寺眾的較量也並非全無幫助,他們是由禁軍的擊鞠高手裡層層選拔出來的,在平時內部的對抗中,對其他人的水平一清二楚,而楊帆和楚狂歌他們並不熟悉。 這兩個人一個打法粗獷,一個技術細膩,正是以前他們所不熟悉的類型,所以每次較量時,為了加強對抗,他們都撤去一半的隊員,只出場五人,以五人對十人,全力比賽,這樣雙方的實力就差不多能夠保持平衡了。 這些日子,馬橋幾乎已完全被人忽略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在哪裡,他從來就不是別人關注的焦點。每天,馬橋都會在寂靜無人的塔林裡練功夫,等楊帆他們從球場上下來時,又是土又是汗,而馬橋也會於此時從塔林裡面出來,同樣濕得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白馬寺後有一道山泉,秋天雖然冷了一些,但是正午時分還是有幾分暖意,再加上他們體魄強壯,在泉水邊赤裸著健壯的身軀沐浴,倒也不嫌寒冷。 一上午的比賽結束之後,楊帆等人三三兩兩的來到泉水邊沐浴,馬橋也恰與此時邁著疲憊的步伐從塔林中出來。 楊帆和馬橋站在一處水窩子處沐浴,楊帆舀起半桶水,嘩地一下澆在頭上,又拿起絲瓜瓤子搓洗著胸膛,對馬橋道:「你能這般刻苦,我就放心了。不過,過猶不及,每天練一上午足矣,下午和晚上就不要練這個了。回頭,我再教你鍛煉腰力和腿力的方法。來,幫我搓搓背!」 馬橋接過瓜瓤,楊帆扶著一塊岩石,馬橋一邊用力地給他搓著後背,一邊道:「好!這幾天練下來,我感覺出刀時的確有些不同了。我說不太清楚,倒不是自己的力氣一下子大了多少,就是感覺…… 嗯!以前一刀劈下去,我只能使出手臂的力量,而現在,好像全身的力量都能集中在手上,籍由劈下的一刀發揮出去。不但出刀有力,而且速度奇快,你教的法子果然高明。我想,我就專心練功夫好了。 軍隊裡,畢竟是最講究本事的地方,就算是薛訥、狄光遠他們,固然有一個了不起的老子,可是人家自己也是有真本事的,只有練出一身真本事,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楊帆笑道:「這就對了。回頭我陪你回修文坊一趟,把你的打算告訴大娘,大娘知道了一定很開心,也省得她總是折騰那些小玩意兒,大娘年紀大了,眼神又不好,你要娶媳婦,還是憑自己的本事吧!」 馬橋給楊帆搓完了背,換了楊帆給他搓,馬橋手扶著岩石,半彎著身子,道:「嗯!我聽你的,你有一身好本事,看樣子丘大將軍也很賞識你,你將來一定會大有出息的,咱們兄弟一塊兒從軍,有朝一日,都做個大將軍,光宗耀祖,福庇子孫……」 「哈哈,你這麼想就對了,橋哥兒,這是你人生的一次重要機會,可一定要抓住了!」 「你們在說什麼,笑的這麼開心。」 楚狂歌趟著溪水走過來笑問道,未等他們回答,便道:「黎大和魏三跟我多年不見,要邀我出去吃酒,呂顏和高初也要一起來,怎麼樣,你和橋哥兒要不要一起來呀。」 楊帆問道:「可已定了去處?」 楚狂歌道:「他們兩個長在軍中,並不熟悉這洛陽城中酒家。某平日所去的,都是小飯館兒,出了白馬寺,咱們現找一家就是了。」 楊帆笑道:「我倒知道一個去處,環境清幽,酒菜味道也不錯。」 楚狂歌笑道:「好啊,那就勞你帶路了。」 楊帆在馬橋屁股上拍了一把,笑道:「別撅著了,再搓就搓掉皮了,快穿衣服,咱們吃酒去!」 楊帆洗罷,穿上衣服,提著木桶和洗漱用具回到白馬寺,還沒進禪房,王同皎就騎著一匹白馬,笑嘻嘻地迎過來,向他打招呼道:「小帆,羅將軍、薛大哥我們要去『金釵醉』吃酒,要不要一起去。」 楊帆與他們幾天的接觸下來,已經發現他們這十個禁軍擊鞠高手,基本上是分成兩撥的。羅克敵、薛訥、狄光遠這些官宦子弟是一派,黎大隱、魏勇、高初、呂顏是一派,這個派倒不是說兩邊是對立的,而是他們坐臥行走自然而然地就會聚集到一起。 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不同的出身、家世、地位,使得他們之間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差距,所以也就形成了不同的社交圈子。 楊帆怔了一怔,答道:「不巧的很,在下已經與狂歌兄等人約好一起出去吃酒,改日有機會再與薛兄、王兄等暢飲吧。」 王同皎微微有些意外,打個哈哈道:「也好,那就改日再聚,我們先走啦!」 廟門處,羅克敵、薛訥等人已經騎在馬上,看樣子就等他了。 王同皎打馬離開,馬橋急道:「你這呆子,人家好意相邀,你為何拒絕?這些人不是王侯之子,就是將相門人,你若能與他們結交,以後於你前程該有何等助益,你怎麼……」 楊帆淡淡地道:「我既答應與楚兄一起出去,豈可爽約?走吧,咱們準備準備,也要出門了。」 這時,楚狂歌已經從他的住處走出來,遠遠看到了王同皎與楊帆交談的一幕,隨即他們就策馬離開白馬寺,絕塵而去。楚狂歌走過來道:「王都尉怎麼了?」 馬橋脫口道:「他們邀請小帆同去吃酒,這個呆子卻拒絕了。」 楚狂歌大為意外,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道:「這些人非富即貴,你實不該拒絕的,若能與他們稱兄道弟,於你仕途幫助極大。咱們兄弟何必外道,想要吃酒,不是有得是機會麼?」 楊帆笑道:「楚大哥也來作那俗人言語?不要再說了,你看黎兄、魏兄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咱們這就出發吧!」 ※※※※※ 洛陽城南的歸德坊,一片靜寂的樹林中,那座二層的紅色小樓依舊矗立在那兒。 林中落木蕭蕭,常青的樹木也染上了深秋的氣色,色彩變得深沉而黯淡下來,於是,那紅色的小樓便少了幾分鮮麗,透出幾分蕭瑟。 這座酒樓本來平時客人就少,只有坊裡一些失意的文人、宦途坎坷的小吏在此憂風傷雨、吟詩作賦,發洩他們滿腔的酸氣,此時人就更少了。 楊帆、楚天歌、魏勇、黎大隱、馬橋等人一路快馬趕來的時候,小樓裡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一個客人。 突然來了七位客人,老掌櫃的也沒有露出什麼驚喜之色,大概是住在這林中,天長日久居然有了開闊的胸襟和出塵的心思,頗有些寵辱不驚的感覺。 這倒正合楊帆等人心意,雖然因為客人一向就少,近來更少,酒館的食材準備不足,沒有什麼豐富的菜餚,不過這兒的酒還是挺好的。幾個拼盤,兩罈美酒,七個人獨霸了二層小樓,大口喝酒、大聲談笑,輕鬆快意的很。 「大哥,這第一杯酒,小弟先敬您。小弟已多年點酒不沾了,可今日……小弟必須得破戒喝個痛快,小弟我……」 黎大隱說到這裡,聲音忽然哽咽起來,兩行淚水順著他毛茸茸的大臉淌下來。 楚狂歌蹙起眉頭,不悅地道:「大隱,你這是做什麼,那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你我兄弟重逢,本是一件好事。你若總是把這件事掛在嘴邊兒上,我可不自在得很。」 魏勇忙舉杯道:「大隱,楚大哥馬上就要重回禁軍,咱們兄弟又要在一起了,這是喜事啊,今日咱們算是為大哥賀喜,也算是提前接風吧,如此喜事,不要哭哭啼啼的,好不晦氣!」 「好好好,今天是大哥的喜日子,兄弟……兄弟不說啥了,兄弟敬大哥一杯!」 黎大隱笑中帶淚地舉起杯,顫抖著嘴唇一飲而盡。 楚狂歌拍拍他的肩膀,也舉起杯將一杯酒飲下,其他三人各自陪了一杯。 魏勇舉杯倡議道:「這第二杯酒,咱們敬楊兄弟,老弟,轉過年來咱們就是袍澤兄弟了,薛師和丘帥對你這般器重。你一旦入伍,前程不可限量,令人羨慕啊,這杯酒,你一定要干。」 楊帆笑吟吟地舉起杯道:「魏三哥,咱們兄弟之中,我年歲最小,資歷最淺,哪當得起你們敬酒,該當我敬你們才是。說起薛師和丘帥的器重,呵呵,擊鞠場上的功夫,不過是娛人一笑的小道,不足掛齒。可萬萬比不得你們幾位沙場百戰立下的功勞,幾位兄長都是庶族寒門,如今能有這般地位,靠的都是實打實的軍功,小弟打心眼裡佩服!」 第五卷 白馬和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一種歷史叫童話 楚狂歌笑道:「你如何當不得我們敬這一杯酒?不說別的,就說你能拒絕薛將軍的邀請,陪我們幾個人到這裡吃酒,這般行為就沒有幾個人能做得出來。坦白說,如果他們邀請的人是我,我也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推了這邊的酒宴,赴他們之約!」 黎大隱奇道:「大哥在說什麼?」 楚狂歌把楊帆方才拒絕與薛訥等人聚會的事情說了一遍,黎大隱訝然道:「多少人想盡辦法,也不能得到這班人的認同,成為他們的一份子,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你竟然拒絕了?」 魏勇也微微露出訝異和欽佩的神色,說道:「薛訥是咱大唐名將薛仁貴之子,你可知道我大唐軍中有多少將帥出自薛大將軍門下?李湛是前宰相李義府之子,李義府雖然已逝,可他當年任吏部尚書多年,不知有多少官員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在朝中也是樹大根深。 野呼利,那是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的女婿,狄光遠那是冬官侍郎狄仁傑的公子,王同皎是太原王氏的嫡子長房一脈!楊兄弟,你可知道,你若能被他們賞識接納,你的前程將不可限量。」 楊帆無奈地道:「咱們正喝得高興,怎麼又說起此事了。諸位兄長沒有豪門世家為倚仗,還不是一樣出人頭地?」 呂顏聽了放下酒杯,歎道:「楊兄弟,你太天真了!不錯,我們在軍中的確也任了一官半職,可是你可知道我們要比人家多付出多少倍的努力?同樣的戰功,如果我們有他們那樣的身世背景,現如今又何至於最高只做到一個旅帥?」 這句話正說到幾個人心裡去,眾人不由紛紛點頭,吁歎不已。 黎大隱道:「是啊!人家有個好老子,這官兒就比咱們升得容易。咱們都是平頭百姓,要出頭,大不易呀。我黎大隱要是也有人家這樣的身世背景,當年何至於受上官欺壓,又何至於連累楚大哥……」 他頓了一頓,又看了魏勇一眼,指著他笑道:「不過,要說這身世背景,卻也不可一概而論,呵呵!咱們是平頭百姓,魏三可不是,魏三同樣出身豪門,論家世不比那些人低呢,可惜,他這家世反而成了他的拖累。要不然,就憑他在平息稽人白鐵余造反時的戰功,和追隨程務挺將軍反擊突厥一戰時,以五百軍將硬撼敵軍三千精騎的大功,現在起碼也要升為郎將了。」 楊帆聽了很是意外,問道:「哦?不知魏三哥是什麼出身?」 魏勇阻之不及,黎大隱大嘴巴,已經先行說了出來,這時聽楊帆詢問,略一猶豫,便自失地一笑,道:「我是巨鹿人,家祖魏公,單名諱一個征字!」 楊帆怔了一怔,肅然起敬道:「原來魏三哥是鄭國公後人?失敬,失敬!」 鄭國公就是魏征,緣何魏勇是魏征後人,反而成了他立功升職的阻礙了?這就要說到那對千古君臣的優秀典範:李世民和魏征了。李世民和魏征是史書為後世君臣樹立的一對君臣典範,然則兩人的關係是否真如史書中標榜的那麼單純呢? 其實不然。 魏征固然有才,可李世民麾下人才濟濟,並不缺人才,魏征至少是比不上房玄齡、杜如晦的,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殺兄屠弟,奪取皇位後,為何竭力招攬他?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需要。 那時大唐國內國外都不安定,梁師都等割據勢力尚未徹底消滅,李建成、李元吉餘黨散佈各地,歸順的隋朝舊臣和各路反王的勢力人心未定,突厥大軍虎視眈眈、近在咫尺。這時候,大唐內部絕對不能亂,他必須爭取一切勢力的支持。 當時大唐國內最大的勢力是什麼?是山東士族(太行山以東的世家高門)。山東士族的力量太龐大,李世民既要利用,又要防備,靠誰來制衡山東士族?當然是山東豪傑。山東豪傑是隋末天下大亂時蜂擁而起的山東義軍領袖,他們在降唐之後轉化為山東地區的新興地主。 魏征是參加了瓦崗寨起義的義軍領袖,屬於山東豪傑中的一員,是李世民收服山東豪傑的關鍵人物,如今他又是李建成東宮勢力的謀臣之首,由此使他成為聯繫各方勢力的最佳人選,以李世民的眼光,怎麼可能對這樣一個人殺而不用。 不過,李世民利用魏征,雖然達到了安撫山東士族,拉攏山東豪傑,接收李建成東宮勢力的目的,卻也在其他方面給他造成了一些阻礙。 比如李世民想奪回趁中原內亂而被高句麗佔據的遼東漢四郡,就遭到了魏征的激烈反對。一旦開戰,山東地區首當其衝,所受的徭役賦稅必然加重,影響整個山東地區的利益,希望天下輕徭薄役本就是山東庶族集團普遍的政治訴求,因為隋朝之亡與重役山東密切相關,山東集團創巨痛深,自然對這類事情特別敏感。李世民放棄攻打高句麗,與其說是受了魏征的諫阻,不如說是他看到了整個山東集團強烈反對的決心。 後來李世民準備登泰山封禪,魏征又是堅決反對,說此舉勞民傷財,此舉固然是勞民傷財,但是魏征的反對也不乏更深一層的政治原因,因為山東集團不希望以皇帝為代表的關隴集團籍封禪之機進行勢力滲透,染指山東。 李世民很清楚魏征的背後是什麼力量,而他即位日淺,國家未安,還不能硬撼這股強大的力量,所以不得不一次次違心地接受魏征的「犯顏直諫」。不過……在李世民「百忍成佛」的同時,那股怒火也在他心裡不斷地累積著。 明面上,這對君臣依舊很默契地在天下人面前上演著「明君與賢臣」的政治秀。李世民稱帝十年之後,天下漸趨穩定,他的力量也越來越強,魏征的利用價值已經不大,就被他趕去修史了,同時開始著手削弱山東集團。 魏征死後,李世民與他結成了兒女親家,這場讓他和魏征都獲得了巨大利益的政治秀本來可以很完美地畫上一個句號,不料這時接連出了兩件事都與魏征有關,李世民積壓多年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一件事是,由魏征大力舉薦的杜正倫、侯君集兩個朝廷重臣先後出事,一個落馬貶謫,一個謀反被殺。李世民開始懷疑,魏征舉薦這兩個人究竟是否出於公心。之後,他又意外地聽到了另一件叫他忍無可忍的事情: 原來魏征每次進諫,都把他的奏章抄錄一份副本,送給由他親口舉薦的史官褚遂良留存。李世民殺兄屠弟,逼父讓位,這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他干涉修史,篡改史書,多次向史官詢問起居注上都寫了些什麼事,甚至強索起居注,一定要親自看一看才放心,就是出於這種道義上的危機感。 而今竟聽說魏征在做這種事。魏征想幹什麼?他想博取清史留名,卻把污名留給我麼?馬周也是以直諫聞名的,但他死前命家人把勸諫李世民的文稿全部毀掉,以隱君主之非,與魏征的做法截然相反。這倆人誰喜歡作秀自然一目瞭然。 積壓在李世民心頭多年的怒火像火山一般爆發了!怒不可遏的李世民提著大鐵錘,親手砸爛了魏征的墓碑,兒女親事自然也一併告吹。 雖然貞觀十八年李世民第一次親征高麗失敗,於是重新為魏征立碑,並慰問他的家眷,也不過是修復自己的面子,重塑納諫惜臣形象的另一場政治秀。與魏家的兒女婚事終究沒有再提,魏家子孫實際上依舊受到冷落。 千百年來,李世民和魏征這對明君諍臣之間的佳話被廣為傳頌,誰又知道這背後同樣也是絲絲入扣的名利場上的爭鬥呢。一段明君和良臣的傳說,一對政客相互利用的典範。 有一種歷史,叫童話。 不幸的是,我們所知道的歷史,常常就是一個童話或者說是一個神話。就像堯舜禹的禪位,溫情脈脈下掩蓋著的是血淋淋的逼宮、兵諫和奪權。而在童話裡面,王子和公主始終過著單純而幸福的生活。 魏勇長吁短歎地說出這些年來的酸甜苦辣,其他幾人聽了都心有慼慼焉,唯有楊帆卻舉杯笑道:「小弟拒絕了王都尉的邀請,諸位兄長還為小弟惋惜,如今聽了魏三哥這番話,小弟卻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 他向眾人一掃,說道:「千古君臣,一段佳話,背後也不是那般單純,何況你我?如果沒有共同的志、共同的道,只是因為小弟擊鞠之術出色,從而受到薛、狄諸位將軍的青睞,就算百般迎合,就真能得到他們的敬重? 豪門世家,也是從平凡中起來,千百年前,他們還不一樣是庶族寒門?我勸諸位莫要妄自菲薄,只要咱們肯努力,來日之天下,未必就沒有你我風雲際會之時!」 楚狂歌聽得豪情萬丈,舉杯說道:「小帆言之有理!大家乾杯,為了來日,咱們的天下!」 「干!」 「干!」 「干!」 這個秋天,歸德坊林內,小樓之上,七個人,七杯酒,重重地碰在了一起。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上元佳節 日復一日,楊帆和馬橋在白馬寺一個擊鞠,一個練武,從秋風落葉,漸漸迎來白雪飄飄。 元旦的時候,禁軍中人都回去與家人團聚過年了,楊帆和馬橋這對有名無實的和尚也向薛懷義告了假趕回修文坊,在馬橋家裡共度新春。 守歲、吃年夜飯,喝花椒酒,吃五辛盤,掛桃符,觀賞驅儺舞,大年初一去「傳座」,走親訪友,拜訪鄰居,熱熱鬧鬧地過了三天,回到白馬寺後,依舊投入緊張的訓練當中。 元旦之後就是上元,唐時的上元節似乎比春節更加隆重一些。這一回,連薛懷義也忙碌起來。上元節是整個洛陽城的盛大節日,那一天要有燈會的,不但民間富有人家要製作綵燈,就連官府衙門也要製作綵燈與民同樂。 這等出風頭的事薛懷義豈能甘落人後,他早早就下了重金,聘請了許多高明匠人,一俟春節過去,這些人馬上就被請到了白馬寺,利用後院空曠地方製作一株大型燈樹。 薛懷義對燈樹的要求只有一個:它要最大,它要最亮,它要蓋過整個洛陽城所有人的綵燈! 這些能工巧匠大多是當初薛懷義修建「明堂」和「天堂」時的能工巧匠,要製作一棵洛陽最大最漂亮的燈樹有何困難,他們很快就設計出了一個方案,動手製作起來。 因為他們製作的場地就在白馬寺後院,楊帆等人閒暇之餘也會好奇地去觀看,聽匠人們說,這棵燈樹,粗有十抱,高達百尺,最終製作完成後,可同時點燃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燈,燃燒一晚光是燈油就耗費靡巨,這樣巨大的燈樹,還真的只有薛懷義這個富得流油的和尚才製作得起。 不過,這樣巨大的一棵燈樹如果直接製作完成,沒有人有辦法把它從白馬寺移到定鼎大街上去展示,所以在廟裡製作時,是按六尺一層分開製作的,因此楊帆等人倒是無法一睹它的壯觀。 時光匆匆,上元佳節就在白馬寺眾的艱苦訓練和期待中一天天臨近了。 終於,上元節到了,這是所有大唐人的盛大節日。上元節,朝廷特許解開宵禁,稱為「放夜」,這三天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燈燭齊燃,鑼鼓聲聲,鞭炮齊鳴,百里燈火不絕,處處一片喜慶。 上元節時,宮裡各種慶祝也多,所以頭一天是不會安排擊鞠比賽等娛樂活動的,比賽在即,大家也需要放鬆一下,與親友聚聚,因此禁軍擊鞠隊的成員此刻都已離開,各回各家,與家人團聚。 白馬寺裡這時候香火特別鼎盛,問題是方丈和首座都是半道出家的假和尚,根本不會也沒興趣理會這些事。也幸虧他們根本不理會這些事,那些施主檀越若是遇上薛懷義和楊帆這兩個經都不會念的大和尚,還肯不肯掏香油錢可就不好說了。 宮中舉行各種盛宴,薛懷義也要入宮去慶祝,他本來就沒有當和尚的覺悟,也壓根沒把楊帆真當成和尚,入宮赴宴之前特意囑咐,叫他們也儘管回去與親人團聚,只是莫忘了明日的比賽就好。 楚狂歌被黎大隱生拉硬拽的,與他那班潑皮兄弟一同去慶祝上元了,楊帆和馬橋把僧衣一脫,換上平常衣服,便回了修文坊。他們頭頂光光未免不雅,不過這也好辦,戴一頂羊毛氈皮的胡帽即可。 到了傍晚,天還沒有全黑,許多地方就已點燃了燈火,各個坊都是大門洞開,任由出入,馬橋心急火燎的與楊帆隨意吃了些「面蠶」,便約上江旭寧一塊兒上街看燈。馬家大娘和一幫老姐妹自然也要觀燈的,不過她們歲數大了,只在坊裡四處走走,老鄰居們見見聊聊,並不離開太遠,所以馬橋可以放心地去街上玩耍。 二人趕到江旭寧家時,江旭寧也早已打扮停當,她穿了一身新衫子,頭髮挽得精緻,眉毛修得纖細,雖然沒有施什麼脂粉,不過五官分明是精心打扮過的,至少那鮮艷的嘴唇肯定是塗了唇脂的,粉嘟嘟的甚是可人。 一見他們到了,面片兒便喜氣洋洋地與他們一塊兒上了街。大街上,綵樓、彩坊不斷,燈坊、燈樓、燈廊、燈棚連綴數里,不管百姓人家還是諸般商舖,亦或達官貴人家裡,俱都是張燈結綵,就連各部各衙各司各監,都設了經棚、搭了彩坊。 街上耍把戲的、賣小吃的,川流不息。上元佳節,士女無不夜遊,這三天全都可以放下身段,平時難得一見的那些豪門千金也都在侍婢豪奴的陪同下上街觀燈,以致整個洛陽城裡車馬塞路,人潮洶湧。 若是平時這般擁擠,難免有些性急的人會忍不住叫罵,不過如今是過節,要的就是這股熱鬧勁兒,倒是無人覺得不耐煩。每個人都邁著八字步,東張西望,指點笑談,若是哪一戶人家門前的燈輪、燈樹、燈樓花樣出新,樣式精巧,更是吸引了許多人佇足觀看。 有些賣爆竹的小販用驢子拉著聳立如山的竹竿沿街叫賣,有些人家會端了火盆出來放在門口,掏錢買了爆竿堆在火盆上立即點燃,一時「辟辟啪啪」聲不絕於耳。 寬敞的大街上,還有一些坊組織了青壯進行「牽鉤」遊戲,所謂牽鉤就是拔河,中間立一桿大旗為界,兩個坊各出數十個壯小伙子拉著繩索拔河,旁邊無數的大姑娘小媳婦揮著手絹嬌聲吶喊助威。 最熱鬧的地方當然還是定鼎大街,大街中央,一輪巨大的燈樹矗立在那兒,照耀得恍如白晝,燈座上「白馬寺」三個大字赫然在目。燈下,有許多人擊掌踏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幾百男女手挽著手兒,圍著燈樹載歌載舞。 他們唱的調子很簡單,始終就那麼兩段唱法,不過正所謂踏曲興無窮,調同詞不同,這本就是一種比較隨意的歡慶遊戲。如果你不怎麼會踏歌舞也不要緊,僅僅是與別人手挽著手兒,繞著那燈樹有節奏地跳躍、移動,能夠應和上那短笛和羌鼓的節拍也是可以的。 當然也有一些年輕的姑娘,踏歌舞跳得非常好,隨著羌鼓動人心魄的節拍,她們斂肩、含頦、掩臂、擺背、松膝、擰腰、傾胯,形成「三道彎」的妖嬈體態,隨之把一種婀娜嫵媚恰到好處地呈現出來,叫人心為之醉,神為之馳。 「帶香偎半笑,爭窈窕。」說不盡的女兒味道,就在這踏歌舞中一覽無餘。 「我也去跳!」 馬橋看得興致勃勃,按捺不住地跟楊帆和面片兒說了一聲,便興沖沖地擠進了踏歌的人群。正在跳舞的人很開心地接納了他,緊挽著的手兒鬆開了,順勢抄起了馬橋的手,讓他也加入了進去。 唔!左邊一隻小手,右邊一隻小手,溫溫軟軟,滑滑膩膩,都是小姑娘的手! 馬橋這廝倒真是會挑,跳踏歌舞的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偏就窺準了時機,挑了個兩個俊俏可愛的小姑娘正好跳到自己面前時插了進去。 楊帆搖頭笑道:「橋哥兒還真是會挑。」 江旭寧不屑地一揚小瑤鼻兒,冷哼了一聲道:「我看他是狗改不了吃屎!我買幾個『油錘』去,你要不要吃?」 楊帆一邊拍掌和著羌鼓的節拍,一邊隨著踏歌歡舞的人們左右搖晃著身子,笑答道:「好!」 江旭寧從懷裡摸出一個手帕打開來,裡邊包著十幾文錢,江旭寧摸出幾文錢,揣好手帕向一個賣油錘的小攤販上擠去。當時還沒元宵,不過這小吃「油錘」已然類似於後食的炸元宵了,它也是用糯米制做的一種甜食,江旭寧是個女孩兒家,自然愛吃。 江旭寧買了七八個「油錘」,托在油紙包裡趕回來,「油錘」剛剛炸好還是熱的,兩個人一邊看著舞蹈一邊吃「油錘」。 這時,幾個俊俏的少年公子也隨著慢慢湧動的人流緩緩地行走在定鼎大街上,一路東張西望,笑靨如花。這幾位小公子都穿著素淡顏色的襴衫,有圓領、有交領,頭上有戴軟腳帕頭的,也有戴公子巾的,一個個容顏俊美、丰神如玉。 乍一看,這幾位小公子頗讓女孩子們為之驚艷,可是定睛再一看,就能認出這是一群易釵而牟的雌兒,因為她們並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眉眼五官的脂粉氣,薄施脂粉,唇若塗朱,五官過於精緻了些。 這些女孩子雖然穿著男裝,可終究是一群女孩兒,女孩兒愛美,所以她們襴衫之下穿得都不太厚,以免顯得身材臃腫,如此一來,那小臉蛋都凍得有些發紅,不過她們的興致顯然很高。 「哇!你們快看那棵燈樹,太壯觀了!不知道這是哪個衙門做的,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巨大的燈樹!走,咱們快過去瞧瞧!」 說話的是個娃娃臉的小美人兒,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像一隻可愛的紅蘋果,正是大內女侍衛蘭益清,傍在她旁邊的那幾位「少年公子」,自然就是謝沐雯、高瑩等一班人了。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二十五章 巧相逢 「小帆,你有沒有發現,馬橋……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呢。」 江旭寧小口小口地咬著「油錘」,看著正在跳著「踏歌舞」的馬橋,一臉若有所思地道。 「啥?啥不同?」 因為大街上太過吵嚷,楊帆沒有聽清楚,他湊到江旭寧身邊,大聲問道。 江旭寧大聲說道:「我是說,馬橋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呢。」 楊帆道:「怎麼不一樣了?」 江旭寧搖搖頭,道:「我也說不清。我跟馬橋從小兒一塊長大的,對他再熟悉不過。雖然,他現在看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可是……就是感覺有點不同。」 江旭寧歪著頭想想,又補充道:「對了!是眼神不同,以前看著他,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心思裡只有玩的念頭,現在看他麼,貌似有一點……嗯……男人的味道!沒錯,他不再像個小孩子了,有點……像個男人了。」 楊帆笑了,他轉過頭去,看著正在興高采烈地跳舞的馬橋,他也感覺到馬橋是真的有了很大的變化。他的性格沒有變,依舊是一個天生的樂天派,該玩該鬧的時候他還是一樣沒心沒肺的窮開心。 不過,他做事時的態度同以前不一樣了。同樣的一件事,他以前做和現在做,有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現在,他不管做什麼事,都多了一份認真、一份思考,一份對目標的執著,人生總要有一個目標的,如此,你才不會像沒有舵的船一樣迷失了前方的路。 楊帆看著馬橋,馬橋拉著兩個小姑娘的手,一前一後地揚著,和著節拍踏著步子,見楊帆向他望來,還做了個鬼臉。 楊帆笑道:「橋哥兒打算上元節之後,跟我一塊兒加入禁軍。」 「加入禁軍?」 江旭寧驚奇地道:「禁軍是那麼好當的麼?」 楊帆道:「寧姐,你也不看看我們的後台是誰,那可是白馬寺主薛懷義,他說一句話,加入禁軍有什麼難的?」 江旭寧看看遠處的馬橋,又看看楊帆,不敢置信地道:「你們?你們倆當禁軍?」 楊帆笑道:「不行麼?我們兩個,不見得非得是一輩子做坊丁的命吧。」 江旭寧高興起來,道:「那當然!不過,你們兩個突然有機會做禁軍,真的是叫我挺意外的。好,太好了,你們兩個,終於有了出息,尤其是馬橋,這傢伙呀……」 江旭寧看了眼遠處的馬橋,欣慰地笑了笑。 楊帆瞟了她一眼,悠悠地道:「寧姐與那姓柳的已然是了斷了婚姻,有沒有想過……」 「想什麼?」 楊帆向馬橋揚了揚下巴,微笑道:「有沒有想過,做咱們這位未來的大將軍夫人?」 「就他?」 江旭寧習慣性地給了遠處的馬橋一個白眼兒,再仔細看看他,白淨的臉頰卻沒來由地紅了一下,習慣性地嘲諷他的話竟然沒有說出口。 「給我,還給我,你這兩個小王八蛋!」 馬橋突然甩開兩位姑娘,向楊帆和江旭寧這邊跑過來,兩個小孩子嘻嘻哈哈的跑在他前面,貓著腰從楊帆和江旭寧中間鑽了過去。 原來,這場上幾百人載歌載舞的場面雖然壯觀,但是歌舞中也不免有人會掉落各種東西,當然,一般太貴重的東西照看的好,不大會掉落,即便是掉了一枝釵子,一般也是木製的,不值幾個錢。 所以就有一些小孩子,專門在踏歌的人身邊轉來轉去,如果掉了什麼東西,他們就會撿走,馬橋頭上戴了羊皮的胡帽,頭上沒有一根毛,光溜溜的掛不住帽子了,他又跳又顛的一通歌舞,那胡帽就掉到了地上,被兩個小傢伙撿走了。 小孩子身材小,在人群裡穿來穿去的魚一般靈活,馬橋只追了幾步就找不到人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楊帆和江旭寧身邊,摸著光頭道:「踏了會歌而已,就把帽子丟了,真是晦氣!」說著伸手就去面片兒手中拿「油錘」。 江旭寧「啪」地一巴掌打落他的手,拈起最後一塊油錘,哼了一聲道:「拉著人家姑娘的手,跳得不是很舒服嗎,你還是繼續跳舞去吧。來,小帆,張嘴!」 「啊∼∼∼」 楊帆扮起了乖寶寶,把嘴巴張得大大的,江旭寧把最後一塊「油錘」投到了他嘴裡。 ※※※※※ 楊帆一行三人之中,他的年紀最小,可是說到人生的閱歷,命運的起伏,比他年長的馬橋和江旭寧遠不能與他相比。 馬橋和江旭寧,是洛陽小巷古牆頭上的一叢小草,見到的最遠的風景,也超不過那一角屋簷,而楊帆卻是飄泊在大海上的一叢水草,經歷過比他們寬廣千百倍的天地,所以他的見識比這兩人更高,心志比他們更成熟。 同樣的,在謝小蠻一行人中,或有年齡比小蠻大的,但是論到心志之成熟,卻鮮有能與她相比的,雖然她的神情動作有時候看起來嬌美中也帶些童稚,但是大多數時候,她要比同伴們文靜一些。 此刻正值上元燈會,定鼎街頭熱鬧非凡,夥伴們嘰嘰喳喳,議論的是哪盞花燈更漂亮,哪個剛走過去的姑娘肩上的披帔很華麗,哪兒正在演奏的音樂很動聽,而小蠻注意的卻是天上的雪。 天空中正在下雪,雪花不大,輕輕裊裊的,那種淡遠的意境,與一盞盞燈籠散發出來的紅色的光相映和,特別的讓人著迷。 飛舞的雪花、迷離的燈光、喧鬧的人群,拔河的號子、歌舞的音樂,爆竹的辟啪,構成了一副有聲有影、有靜有動的優美畫面,漫步在這副畫面之中,謝小蠻的心境就像夜空中那輪玉盤一樣的明月般孤寂。 在她這個年紀的女孩,或者追求美麗的衣服首飾、或者憧憬自己將嫁的郎君,一些小小的喜悅,就能充滿她們小小的心靈。問題是,小蠻的心靈早已被一個人填滿了,那一個人的生死與命運已成了她唯一的牽掛。 妞妞所受到的教育與楊帆截然不同,楊帆在那個年逾百歲的老人開導下,從來沒有讓童年的磨難在他心裡留下什麼陰影,他積極、樂觀,憧憬美好的未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也沒有忘記追求快樂的人生。 而小蠻在謝大娘的教導下,從小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專注和專一。一旦決定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完成它,要心無旁騖。所以她的思想和楊帆截然不同,她已習慣了用這樣的定性思維去做事。 所以,她很少會感到快活,除非找到她的阿兄,了結這段心願,否則,恐怕她一生一世都會背負著這個責任,而沒有餘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瑩姐,你看那只鯉魚燈,咦?」 蘭益清信手指去,手指卻突然停在空中,她仔細看了看,訝然道:「瑩姐,你瞧,你快瞧,那個傢伙是不是那個光頭小和尚?」 蘭益清口中的光頭小和尚,指的就是楊帆。楊帆在宮中幾次蹴鞠,雖然以整隊實力來說不如大內隊,但是他個人的高超球技卻折服了宮裡的這些姑娘。最近楊帆勤練擊鞠,沒有去宮裡,這些姑娘們踢球時常會想到他,議論他。 光頭小和尚,就是他們給楊帆起的綽號。 蘭益清掐著小蠻腰,氣憤地說道:「還是白馬寺首座呢,果然是個不守清規的賊和尚!你看,他換了俗家衣裳,鬼鬼祟祟的,還跟一位姑娘在一起呢!」 「哎呀,真的呢!」 其他幾位姑娘順著蘭益清所指的方向看去,頓時嘰嘰喳喳起來。 「真的是他,確實是他!」 「呵!我咋覺得他戴上帽子不如光頭漂亮呢?」 「你個花癡!看什麼呢,這種不守清規的臭和尚。」 「噯,你還別說,他旁邊那位姑娘挺俊俏的呢。」 姑娘們七嘴八舌,好奇看熱鬧的心思佔了七八成,別看她們一口一個臭和尚,其實對楊帆並不反感,楊帆可是修文坊裡下至八歲,上至八十,老中青幼四代婦女公認的婦女之友,那魅力可不是蓋的。 對於這個和尚身邊領著個大姑娘的行為,姑娘們沒太往心裡去,誰有閒心義憤填膺地裝衛道士,只要人家你情我願,干卿何事。謝小蠻忽見夥伴們聚在一塊兒嘰嘰喳喳,又不像是看見了什麼標新立異的花燈,不由停下腳步,好奇地問道:「怎麼了?」 高瑩道:「小蠻,你瞧,那個人是不是光頭小和尚?」 謝小蠻抬頭一看,不由微露訝色。 這時,蘭益清已經把小胸脯一挺,驕傲地迎了上去。 「站住!」 蘭益清把俏巧的尖下巴微微一揚,瞄一眼江旭寧,彷彿「捉姦在床」般得意洋洋:「哼哼!弘十七大師,你這是往哪裡去呀?」 馬橋把大光頭一晃,從楊帆身子後面繞了出來,驚喜地道:「哎呀!蘭姑娘,你怎麼在這兒?」 蘭益清怔了怔,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大光頭,納悶地問:「你是誰?你認識本姑娘嗎?」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二十六章 雌兒當雌伏 馬橋受傷地道:「我啊!蘭姑娘不認識我了麼?當初我還送了你一個球,被我的兄弟們一頓好打!」 也難怪蘭姑娘沒認出他來,馬橋就只參加過一次蹴鞠,從此以後就連搖旗吶喊站場邊的資格都沒有了,蘭益清對他哪有什麼印象。所以方纔他雖走在楊帆身邊,眾姑娘也自動把他當成了路人甲。 他這一說,蘭益清倒真想起了他,頓時便有些洩氣,她還以為抓到了光頭小和尚的什麼把柄,既然這頭禿驢也在,恐怕光頭小和尚與那位姑娘就不一定是情侶關係了。 江旭寧見這位俊俏的小姑娘攔住了他們去路,忍不住好奇地向楊帆問道:「小帆,這位姑娘是誰啊?」 楊帆道:「這位蘭姑娘,是那裡邊的人。」他挑起大指,往宮城方向指了指,又對江旭寧笑道:「蘭姑娘球踢得極好呢,小弟與她蹴鞠,險些就落了下風。」 事實上,蘭益清球踢的雖好,卻遠不及楊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不在,她與高瑩就充當了前鋒的角色,於是從她手裡被楊帆斷掉的球實在是數不勝數。 聽了楊帆的話,小丫頭以為他在調侃自己,臉蛋兒不由一紅,哼道:「你不用假惺惺啦!本姑娘固然是技不如人,可你們想贏,門兒都沒有。明天蹴鞠大賽,我們一定贏!」 楊帆笑道:「話不可說滿,萬一我們贏了呢?」 蘭益清登時來了興致,摩拳擦掌地道:「怎麼,你還想來點綵頭?成啊,你說,賭點什麼!」 一聽要賭,其他幾位姑娘也都來了精神。 宮裡的生活,遠比民間乏味百倍,每天都是毫無變化的景物,一成不變的事情,本來就只那麼大的空間,每天能見到的又只有那麼幾個人,規矩法度比民間又大了百倍,所以枯躁乏味之餘,宮裡的人就發明了許多遊戲。 諸如釣魚泛舟,蹴鞠鞦韆,雙陸猜籌等等,這幾位姑娘都有些賭癮。幾位姑娘湊上來,興致勃勃地道:「快說,來點什麼綵頭,這蹴鞠,我們可是年年奪魁,就憑你們白馬寺?哼,你功夫雖不錯,但是孤木難支,不可能贏的,本姑娘跟你賭了!」 馬橋一聽,登時挺身而出,站到楊帆前面,大聲道:「賭什麼都成麼?」 眾姑娘道:「賭什麼都成,你說!」 馬橋氣宇軒昂地道:「那成!如果我們贏了,蘭姑娘就賠給我做娘子吧!」 蘭姑娘的小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羞罵道:「放屁!誰要嫁你了?」 其他姑娘卻七嘴八舌地問道:「如果你們輸了,又如何?」 馬橋把胸一拍,道:「如果我們輸了,我把自己輸給蘭姑娘做夫君!」 「滾!」 姑娘們大發嬌嗔,幾隻玉足一起飛起,把馬橋踢到了一邊。 「好了,不要鬧了!大街之上,成何體統!」 謝沐雯微微鎖著英氣勃勃的雙眉走上來,上下打量楊帆幾眼,淡淡地笑道:「明天就是蹴鞠大賽了,你還有心遊街觀燈,莫非勝券在握麼?」 楊帆微笑道:「蘭姑娘不敢應戰,莫非謝姑娘想要接過這個賭注?」 謝沐雯眉頭一挑,問道:「什麼賭注?」 馬橋拍打著身上的塵土,道:「自然是你們輸了,你做我兄弟媳婦,我們若輸了,我兄弟賠你做夫君。」 謝沐雯沒理他,只對楊帆道:「明日蹴鞠,若是『白打』,你或有機會奪魁,可惜,不是!」 楊帆道:「也許我們會輸,但你記住,我不會輸!」 「此話怎講?」 楊帆道:「我們那些人短時間內的確不能追上你們,不過,如果我能技壓群雄……哈,說錯了!應該是技壓群雌,就足以讓我白馬寺威風不可一世了!而我,有這個本事!」 謝沐雯輕笑道:「你太自信了,太過自信就是狂妄了,首座大師!」 楊帆劍眉輕揚,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是不是狂妄,明天你就知道了!謝姑娘,不只是你!就算是那位被你們推崇備至的公主殿下和上官待詔,一旦上了球場,也會拜倒在我的腳下!」 兩下裡爭論的當口,路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早已站定一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 這個人是一個男裝的女人,在她周圍,還站著四個男裝的女人,四個穿男裝的極強壯的女人。四個女人彷彿四根巨柱,粗壯的大腿、粗壯的腰肢、粗壯的胳膊,帶些橫肉的大臉,如果不仔細看,真要被人把她們當成男人看待了。 可是站在她們中間的那個男裝女子,卻顯得異常纖秀、苗條,儘管她本屬於高挑而豐腴的身材。這個女人鼻膩鵝脂,鳳眼朱唇,雖然一身男裝,稍稍掩飾了她的艷麗,依舊透出十分的嫵媚,正是太平公主李令月。 真正賞燈遊玩的樂趣,絕不是豪門大戶站在自家院落裡,在一群僕從下人的伴當下,觀賞觀賞自家的燈火就能盡興的,要想得到真正的樂趣,還得走到街上來,走到坊間去,與民同樂。 太平公主今晚換了男裝,就是到市井間觀燈的。 太平公主本帶了八個健婦,領著兩個兒子一起出來觀燈的,可兩個孩子畢竟還小,一個才一歲,另一個也只有四歲,遊玩一陣就睏倦了,太平公主就令四個健婦帶他們回府,自己領了其餘四人繼續賞燈。 這一路走下來,她鬱結許久的心情漸漸舒緩下來,楊帆和謝小蠻在街頭打賭的時候,她正好經過這裡,看到了這一幕。 太平公主一停下來,手下四名健婦立即自動自覺地站在她身周,用她們寬厚的身軀把太平公主的四面八方圍得嚴嚴實實,街上遊人雖眾,卻也休想有人能撼動她們分毫。 這八個健婦,都是相撲手,每年上元節時宮中相撲大賽,替太平公主奪魁的不只有男相撲手,還有女相撲手,楊帆如果看到這四根巨柱,就知道為什麼女人也能奪魁了,她們雖是女人,實在是比男人還要男人。 楊帆劍眉輕揚,擲地有聲地說出「不只是你,就算被你們推崇備至的公主殿下和上官待詔,一旦上了球場,也要拜倒在我的腳下!」這句話時,太平公主眸中波光頓時一閃,嘴角輕輕勾起了一絲有趣的笑意。 這時候,一個身穿短褐頭戴氈帽的漢子一路打拱作揖地沿著長街走過來,笑得一團和氣,滿面春風:「各位讓讓,各位讓讓!承讓承讓,請讓一下!」 在他後面,有七八輛人力挽動的小車緩緩而來,車子雖然不大,車上的爆竿卻堆如小山一般,若非用繩索捆紮著,早就撒了一地。 頭前開路的這人姓陸,叫陸默,乃是一個商賈。去年上元的時候,他因為行商滯留在長安藍田縣,沒有來得及趕回洛陽,就在長安藍田縣過了整個正月。雖然客在異鄉,過節總要慶祝一番的,所以陸默也叫家人去買了綵燈、爆竿回來,準備了豐盛的酒席。 結果在燒爆竿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買回來的爆竿遠比尋常的爆竿聲音更響,而且還會隨著燃燒發出絢麗的光彩和濃重的煙霧,燒起來更有節日的氣氛。 陸默本是商人,對此極為關注,趕緊把還未燒完的爆竿搶出來,仔細查看了一番。原來,當地有個叫李田的人,別出心裁地想到了一個法子,他把硝石塞到爆竿裡面,這樣一燒時,那些爆竿更易燃燒,燃燒時會炸出巨大的晌聲、炸出絢麗的焰火,弄得煙霧滾滾的,非常有喜慶氣氛。 李田發明了這種爆竿兒以後,他的爆竿就成了藍田縣最熱銷的爆竿,不過這人並沒有太精明的商業頭腦,雖然自家的爆竿銷量好,他也從未想過把生意做到外地去。陸默弄明白了其中的訣竅後,卻是如獲至寶。 這時節人們過年時都是把一些脆竹竿丟進火盆,熱火一燒,竹子炸裂,發出辟嚦啪啦的聲音來慶祝節日,而李田的這個發明顯然比傳統的爆竿兒更能迎合節日氣氛,陸默回到洛陽後,元旦的時候嘗試著做了一批,果然大受歡迎。 陸默大受鼓舞,雇了好多人手日夜加工,就等著上元節這三天來賺個盆滿缽滿呢。他做的爆竿塞了硝石,雖然價錢較高,但是以洛陽百姓的購買力完全消費得起,這長達四公里的定鼎大街上有數十萬百姓,哪怕其中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肯買他的爆竿,這一回也要發達了。 陸默一路打躬作揖,眉開眼笑地開路,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彷彿已經看到一座金山正在親切地向他招手。 楊帆的話一出口,蘭益清就怒叱道:「狂妄!」氣鼓鼓地就要上前與他理論,謝沐雯抬手制止了她的舉動,對楊帆冷笑道:「好!那本姑娘就拭目以待了!咱們蹴鞠場上見,告辭!」 楊帆跟人標上了,馬橋當然要給自家兄弟站腳助威,一眼瞧見陸默領了七八輛滿載爆竿兒的大車興沖沖地趕來,馬橋馬上吆喝了一聲,道:「掌櫃的,站住!爺們要買炮仗,提前慶祝擊鞠大勝!」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次親密接觸 薛懷義倒是從不虧待自己人,馬橋在白馬寺裡雖然屬於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主兒,得的零用錢也著實不少,當下便攔住陸默,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道:「來,給爺們卸下三捆爆竿兒來。」 陸默陪笑道:「客官您要買爆竿兒,小老兒自然歡迎之至。不過小老兒得把話說在前頭,我家這爆竿兒,價錢比旁人家賣的貴,因為我家這爆竿兒……」 他還沒介紹完自家爆竿兒有何奇妙之處,馬橋就大大咧咧地道:「爆竿兒不就是爆竿兒麼?再貴能貴到哪兒去!搬下來,搬下來,該收多少錢,你自己數!」馬橋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大大方方地往陸默手裡一塞,就去車上搬爆竿。 蘭益清瞧他那副模樣,心中氣不過,一把拉住欲待離開的謝小蠻,大聲叫道:「姐妹們,咱們也買些爆竿兒,今天是上元節,燒點爆竿兒慶賀一下,同時預祝咱們明天蹴鞠大獲全勝,奪個魁首!」 眾女子紛紛響應,謝小蠻本待阻止,又想,權當這是為了應節氣放爆竿兒便是了,姐妹們難得出宮一次,不必掃了她們的興致,便微微一笑,沒有做聲。 馬橋搬了三捆爆竿扔在地上,扭頭一瞧,有戶人家門口正燒著火盆兒,那戶人家買的爆竿已經燒完了,火盆還沒熄火也沒搬回去,便走過去向那家主人道:「這位老兄,火盆兒借用一下可否?」 大過節的,都圖個吉利喜慶,那家主人含笑點點頭,馬橋就使兩根竿子把火盆支起,架到大街上來,把一捆爆竿一股腦兒放了上去。 這爆竿裡塞了硝石,已經成了是易燃易爆品了,不過這種新興事物,大家都還沒有吃過虧,哪有防範意識。就連陸默這個知道他的爆竿易燃易爆的賣家都沒太當回事,在此之前,買他爆竿的人還很少有賣到手當場就放的,有時頂多試上一根。 更何況此時陸默正喜氣洋洋地數著手裡的大錢,等他發現馬橋把一大捆爆竿兒全都堆到火盆上去,隱隱覺得有些不妥,正要出言制止時,那爆竿兒已經炸了。 「砰!啪!辟啦!轟!」 火星四濺,濃煙滾滾,馬橋這番舉動,本是有心氣氣那些姑娘們,哪想得到這爆竿兒居然有這麼大的威力,嚇得他驚叫一聲就跳開來,手裡正抱著的另一捆爆竿也散落下去,壓在了正在燃燒的爆竿上面。 旁邊蘭益清和高瑩站在車轅上,剛抱起兩捆爆竿,火盆上的爆竿一炸,那巨大的聲響、噴發的火光,嚇得兩位姑娘撒手丟了爆竿,急急一跳,閃到一邊。兩人這一跳一閃,那車上堆積如山的爆竿晃了兩晃,「嘩啦」一聲傾瀉下來,把火盆埋在了下面。 「轟!」 當時的人沒什麼安全觀念,製作爆竿的那些工匠也不是非常小心,爆竿外面沾了不少硝石粉末,這一滾落下來,更有許多爆竿碰出裂紋,硝石粉沫從中滲出,一沾了火,頓時發出一聲沉悶的爆炸聲,然後一團火焰就伴著濃煙沖宵而起。 只見一團碩大的蘑菇雲騰空而起,巨大而沉悶的爆炸聲震得定鼎大街的地皮為之一顫,隨後接連不斷的爆炸聲就在一片片閃光中密如鼓點般響起。 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威力這麼大的爆竿,更沒有聽過如此密集的爆炸聲,只見閃光不斷,爆炸頻頻,片刻功夫,滾滾的濃煙就瀰漫了一大片街面,這時候,才有人驚醒過來,大喊一聲:「跑啊!」便以袖掩頭,抱頭鼠竄。 那些拉車的夥計也都嚇懵了,紛紛丟下車子逃之夭夭,爆炸的火星四處亂竄,很快就引燃了第二輛車子、第三輛車子,爆炸聲、火光、煙霧交織成一片,滿大街都是狼奔豕突到處逃竄的人群。 楊帆目瞪口呆地道:「我……我J!點個炮仗你都能惹出事來!」 馬橋驚慌失措地道:「這……這……怎麼就成這樣子了?我從小就點炮仗,啥時候見過他娘的這種炮仗!」 「啊啊啊!天殺的!你不要走!你賠我的爆竿,你陪我的車子!你陪我的錢吶……」 陸默從滾滾煙霧中鑽出來,一眼看見馬橋,立即十指箕張,彷彿一隻從煙霧裡鑽出來的厲鬼,向馬橋猛撲過去。馬橋嚇了一跳,伸手拉起江旭寧的小手,叫道:「跑啊!」便撒開腳丫子逃之夭夭了。 「不好!」 這爆竿燃燒速度其實遠不及後來的鞭炮,問題是大家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速燃,而且威力這麼大的爆竿,所以一開始都沒想到躲避,等他們發現這爆竿頗具殺傷力時,這才想起避讓,已經有些晚了,這才引起了一場大混亂。 一對穿花襖棉褲的小丫頭躲避不及,摔倒在地,在奔逃的人群中只露出兩根總角小辮兒,一雙小胳膊腿兒。楊帆眼尖,見此情形不由大吃一驚,怕那爆竿燒起的火焰炙傷她們,更怕四處奔逃的人流踩踏致傷,一個掠身,便飛竄過去。這時煙霧繚繞,已經難以視物,他藉著方才一瞥所留的記憶掠向她們摔倒的地方。 幾乎與此同時,楊帆身旁又有一道人影,與他一起掠出,楊帆伸手一抄,撈起一個女娃兒夾到肋下,正要伸手去抓另一個女娃兒,那道人影幾乎和他重複了同樣的動作,抄起一個女娃兒,伸手抓向他的身邊。 兩人掌緣微微一碰,同時吃了一驚。楊帆霍地抬頭,只見煙霧之中火光一閃,乍然照亮了對方的容貌,赫然正是謝小蠻。 「轟!」 一輛車上的爆竹又發出一聲巨響,兩人同時一甩袖子,拂開飛濺的火星和嗆人的煙霧,異口同聲道:「走!」便飛身向回掠去。 ※※※※※ 「你這個惹禍精,就不能有一回安份點嗎!」 江旭寧被馬橋拉著一路逃,越想越好笑。 馬橋一肚子委曲,一邊跑一邊大聲道:「天地良心!你以為我想惹事嗎?我只是想氣氣那些丫頭,替自己兄弟爭個面子。我怎麼知道一捆爆竿兒會炸出那麼大的動靜!你見過這麼容易著火,燒起來這麼響、這麼脆的炮仗麼?真他娘的邪性!」 馬橋一邊跑一邊發牢騷,跑著跑著突然站住腳步,驚叫一聲道:「糟了!」 馬橋忽地想到他只顧拉著江旭寧逃命,卻沒顧及楊帆,也不知他怎麼樣了。馬橋當然知道楊帆一身武功,身手靈活,不大可能被爆竹炸傷,不過,萬一他被那個掌櫃的抓住,要他替自己賠償呢? 爆竿雖然便宜,幾大車的爆竿價錢也不菲,再說那車子也燒了。 一念及此,馬橋立即止步回頭,急聲道:「不……」 一個「不」字剛出口,止步不及的江旭寧就撞上來,撲進了他的懷裡,嘴唇正印在他的唇上。馬橋只覺唇上先是一痛,想是磕得重了,隨即卻覺一雙軟軟薄薄的唇正印在自己唇上,一時間整個人都僵在那兒。 他不是個初哥兒,可是江旭寧……,那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玩伴,他也說不清是把小寧當成了姐妹,還是當成了兄弟,總之,似乎是親情多了一些,他從來沒把江旭寧當成一個女人來看待,而現在,她的唇正印在他的唇上。 磕碰的那一下,嘴唇碰到了牙齒,唇上一疼,嘴裡便微微有些腥味兒,馬橋的大腦還來不及反應唇是否磕破了,但此刻唇上傳來的,卻只有軟軟滑滑的感覺,似乎……還有一些甜香? 馬橋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啊!」 江旭寧突然清醒過來,猛地一把把他推開,胸膛急劇起伏著,臉上一片紅霞。如果說第一下接觸,只是立足不穩造成的一個誤會,可是接下來他居然舔自己的嘴唇……,江旭寧像打擺子似的哆嗦起來。 「果然是甜的。」 馬橋品味了一下,迷迷瞪瞪的雙眼突然定在江旭寧臉上,一雙眼睛驀然睜大:「我!剛才親了她?」 「他!剛才親了我?」 「啊!」 兩個人同時驚叫一聲,各自掉頭,鑽進人群,逃得不知去向。 「砰!啪……」 爆竿聲依舊此起彼伏,幾大車爆竿可不是輕易就能燒完的,滾滾硝煙彷彿一條烏龍,從那幾輛車上竄起來,瀰漫到整條大街上去,到處一片烏煙瘴氣,許多人嗆得咳嗽流淚。 那對女娃兒的爹娘千恩萬謝地領著女兒走開了,眼見現場一片混亂,謝小蠻等人也要離開,欲行之際,謝小蠻回過頭來,深深地睨了楊帆一眼,她沒有說話,只是挑了挑大指。 楊帆看得出來,這個丫頭對自己的作為包括自己的球技,都是有些佩服的,不過,她的眼神充滿了倔強和自信,她翹了這一下大指,既是對自己無聲的讚揚,卻也不無挑戰的意味,這是個不肯服輸的丫頭呢! 楊帆咧出嘴笑了。 這時候,太平公主卻陷入了麻煩之中。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把你手兒牽 馬橋和蘭益清兩個孩子心性的人斗爆竹結果鬥出了真火,引得爆炸連天,一直佇足觀看的太平公主自然都看在眼裡。這一幕情景,讓她也覺得忍俊不禁:這個楊帆似乎走到哪兒,麻煩就能惹到哪兒呢。 爆竹剛剛開始爆炸的時候,太平公主雖也詫異於這個商販賣的爆竹為何如此易燃,還能發出劇烈的爆炸聲,卻也沒太往心裡去,並沒有急於躲避。結果就因為這一耽擱,當她想走的時候已經走不了啦。 車上的爆竹霹靂聲聲,煙火沖宵,四面八方遊街觀燈的百姓們聽到動靜都往這邊擠過來,這滿大街的百姓可以說是不約而同。而現場的百姓們呢,為了躲避爆炸又在拚命往外逃,於是乎……「塞車」了。 其實太平公主如果真的急於逃開,還是逃得出去的,她只要像那些尋常小民一樣,往人山人海裡一扎,掙開雙臂,劈荊斬棘,擠得帽子也掉了,釵子也丟了,衣衫凌亂狼狽不堪的,未必就不能衝出去,可是以她的身份,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 於是,太平公主就被堵在了現場,全仗她那四個力大無窮的女保鏢,才能安然無事地站著,不至於被四處逃竄的百姓擠得東倒西歪。 這時候,那些爆燃的竹竿蹦出的火星,又引著了街上搭建的綵棚,綵棚勾連著彩坊,於是火勢又蔓延到了彩坊。這些東西都是用秸桿、細木、綢緞、絹布一類的東西紮起來的,沾火就著,於是現場就更熱鬧了。 「走水啦!走水啦!」 遠處一隊武侯推著車子急匆匆趕來,車上裝著馬皮和牛皮縫製成的大口袋,每一袋裝有三四百斤水。上元觀燈,難免會有失火的,路邊早有武侯候著,只是他們也沒想到這火蔓延的這麼快,車子剛剛推上路就被人群塞住前進不得,急得他們直跳。 往外衝的、往裡闖的,人群匯聚成了一道道漩渦似的巨浪。那四個健婦雖然力大無窮,個個都是相撲高手,可是面對這樣波浪般持續不斷的衝撞也有些力有不逮了。 她們瞪圓了眼睛,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死死硬抗著從四面八方擠過來的人群,以防衝撞到公主,太平公主臉上卻露出一種很有趣、很好玩的表情。 從小到大,她都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如今雖已為人妻、為人母,可她滿打滿算,也才二十四歲,還是一個很年輕的女郎,難免有一種小孩兒般的淘氣心性。 「呵呵,今年這個上元節,真是好有趣呀!」 太平公主笑吟吟地看著那依舊不斷地爆炸,在一陣陣閃光和巨響聲中噴吐著滾滾濃煙的車子,看著那次第燃燒起來的綵樓、彩坊、彩廊,很想像普通的民間女子一樣尖叫、歡呼、奔跑,擠在人堆裡,毫無遮掩地放縱自己的本性。 可她不能,因為她是公主,高貴的大唐公主。 人有所得,必有所失,她得到了常人無法得到的尊貴的身份、地位,和優渥的生活,相應的,就要失去自由、失去自我。 李令月羨慕地看著那些在婢女的攙扶下,在男人有力的臂膀保護下,正同不斷擁進來的人群抗爭著向外擠去的一個個女人,雖然她們擠得衣衫不整、釵橫鬢亂,氣喘咻咻,滿面緋紅,可是看在她眼中,卻是一種幸福,而她永遠也沒有機會去體會這種幸福。 「啪!」 又是一叢爆竿炸裂了,一蓬火星帶著幾根炸飛起來的爆竿向四下炸開,其中一根帶火的爆竿直往太平公主面前飛來,那四個健婦正背對著太平公主,雙足扎根,雙臂大張,努力地同蜂擁的人群抗爭著,根本沒有看到。 太平公主眼見一蓬火星向自己濺來,臉色不由一變,心急之下,伸手就想去搪。 「呼!」 眼前一陣勁風,一隻大袖把那截燃燒的爆竿兒拍落在地! 「這兒太危險了,仁兄你還是……」 楊帆一句話說到一半就定在那兒,張口結舌地看著面前那張宜喜宜嗔的嬌媚臉蛋兒,吃吃半晌,才驚訝地道:「殿下?」 「轟!」 又是一聲巨響,楊帆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扭頭一瞧,只見一座彩坊倒了下來,正砸在爆竹車上,火勢更大了,火星彷彿億萬隻熒火蟲,「轟」地一下竄開來,漫天飛舞,蔚為壯觀。 「你快帶我去個安全的地方!」 太平公主也發現這兒的確不太安全了,嫵媚的娥眉微微一蹙,對楊帆道。 她的身份,使她說出這句話來理直氣壯,絲毫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楊帆也不覺得太平公主這樣說有什麼不妥,他揮袖拂開撲面而來的一蓬火星,問道:「這裡到處都是人,哪兒才算安全?」 太平公主道:「這是你該考慮的事情呀,我一個女人,哪有主意。」 這話就有點撒嬌的味道了,楊帆情急之中卻未察覺,他遊目四顧,忽然看見矗立在長街上的那座巨大的燈樹,不由靈機一動,展顏道:「殿下請隨我來!」便向那棵燈樹跑去。 「殿下!」 四個健婦竭力阻擋著人群向公主衝撞過來,時不時的也回頭瞧瞧,剛開始看見她與楊帆說話,四個健婦還不著急,這時見她要與楊帆一起離開,情急之下不禁呼喊起來。 楊帆道:「殿下何不叫她們一同前來。」 「總叫人跟著,哪得自由?我才不理會她們。」 太平公主笑嘻嘻地說著,回頭向那四個健婦揮了揮手,滿面笑容,那活潑的樣兒帶著一絲淘氣,就像一隻終於脫離了攀籬的小鳥兒。 「公主這邊請!」 大街上到處是來來往往胡亂奔跑的百姓,楊帆抬起左臂,替她抵擋著迎面而來的人群,右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忽然掌心一暖,一隻柔滑細嫩的小手放進了他的掌心。 楊帆一怔,扭頭一看,只見太平公主瞧著前方,笑逐顏開地道:「你要帶我去什麼有趣的地方呀?」 「不是要找安全的地方麼?怎麼又成有趣的地方了?」 楊帆納悶地看了眼這位洛陽之花,看她那副躍躍欲試的興奮模樣,恐怕危險不危險的根本就沒放在她的心上,還是有趣不有趣對她的吸引力大一些。 手中雖然握著公主的柔荑有些於禮不合,好在紛紛來去的人們無人知道這人就是公主,公主本人也不在意,楊帆自然無需矯情,他拉起太平公主的小手,很快就跑到了那株高大的花樹下面。 太平公主停下身子,咯咯地嬌笑起來:「太好玩了,太有趣了,今年這個上元節,真比哪年過得都有意思。」 因為前邊發生的爆炸事故,吸引了大量人群,這兒的踏歌舞已經結束了,許多人都往前邊跑去,這裡的人就少了許多,更多的人從更遠的地方正跑過來,也往前方爆炸聲響處跑去。 太平公主仰起那張凍得微微有些發紅的小臉,笑盈盈地看著那株巨大的花樹,道:「好壯觀,這樣的花樹,我在宮中也從不曾見過!」 楊帆微微一笑,道:「這株花樹是薛師造的,公主請隨我來!」 楊帆走到花樹底下,不知在哪裡擺弄了一下,竟然「吱呀」一聲,打開了一扇小門。 太平公主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欣然道:「此處竟然別有洞天!」 她探頭往裡看看,躍躍欲試地問道:「可以進去麼?」 楊帆笑道:「這棵花樹,是用鐵架子和木料製成的,工匠們造花樹時,登上爬下,都是從這裡面進出的,自然可以進去!」 太平公主大喜,一拉楊帆的手,道:「走,陪我進去瞧瞧!」 四個健婦眼見公主被一個男人拉跑了,趕緊追了上來,瞧公主被人拉著奔跑,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她們也猜出公主必定認得這個男人,當不是什麼江湖匪類。如今追到花樹底下,見公主殿下拉著那少年鑽進了燈樹,四個健婦便往燈下一站,守住了門戶。 燈樹裡面很粗糙,匠人們不可能在這些地方認真打磨,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木料和鐵製的支架,有粗有細、有長有短,好在太平公主穿的不是裙子,這裡邊是匠人們上上下下的所在,也不虞有什麼釘子之類的尖銳之物,兩個人像是在一個狹窄的塔樓裡一步步攀登,直到最高處。 最高處有絹布染了綠色做成的樹葉,中間托著一個花蕊,花蕊正吐著火苗,在下面看時,這朵花與普通的花朵一般大小,到了這花蕊底下,才發現它的巨大,僅是花蕊的高度就達一丈多高。 在花瓣與花葉中間的空隙裡,寬敞得足以令人在那裡站下或者坐著,太平公主站在花蕊下面,抬頭看看頭頂噴吐的火苗,又探頭向下俯瞰著,不由發出一聲讚歎。 整株花樹綴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俱都做成了各式水果的樣子,發出明亮的光芒,從上面往下看,斑斕一片,色彩紛呈。 這株花樹高達百尺,站在這兒,不但能把整個定鼎大街盡收眼底,而且遠處燈火通明的皇宮,左右兩邊坊中綵燈高掛的情景,也都一覽無餘。 定鼎大街上因為爆竹點燃引起的騷動,從這上面看下去,已是全無感覺,因為騷亂只集中於一處,從這上面看下去,頂多會讓人感覺到那個位置擁塞的人群最多而已。 目光放向遠處,只見整個洛陽城都是燈的海洋,人的海洋。 太平公主縱目四望,一時心曠神怡。觀望了許久,她扶著「花蕊」,在那木製蒙了綠色絹布的「花葉」上坐下來,兩條小腿懸在空中,輕輕地踢動,那副安閒自在的樣子,就像一個坐在溪邊嬉水的可愛小女孩。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你是我的初吻 坐在這裡,似乎整個身子都融入了那神秘的夜空,身邊的風讓她有一種凌空欲飛的感覺。她可以放下公主的架子,無拘無束,不必記起慘死的丈夫,不必再有那種如履薄冰的感覺,雖然臀下是「一片」看起來很單薄的「樹葉」,可它難道還比如今的李唐皇室更加凶險麼? 太平公主自由地呼吸著,遊目四顧,欣然看了半晌,才扭頭看看楊帆,拍拍自己身邊道:「來,你也坐下!」 楊帆走到她身邊坐下,說說:「公主千萬小心一些,可別滑下去了,這兒高有百尺,滑下去就完蛋大吉。」 太平公主哈哈大笑,笑聲有些放肆,或許她很久沒有這麼自由自在地笑過了:「所以叫你來陪我坐呀,如果我滑下去,我就把你拉下去墊背。」 太平公主笑吟吟地說著,收回雙腿蜷起來,雙手抱膝,下巴搭在膝蓋上,出神地看了一會兒燈火,微微側著頭,睨著楊帆道:「把你的事,說給我聽聽。」 楊帆奇怪地道:「我的事?什麼事?」 「一切!」 太平公主道:「你這人身上有太多讓人好奇的東西,我都想知道。」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道:「我本來,是一個乞兒……」 楊帆從廣州府說起,似乎從他記事起,他就已經是一個流竄於大街小巷的乞兒,他說到被「南洋商人」收留,成年後回到洛陽,雖然在他的敘述中他已經隱瞞了許多東西,但是對這位高高在上從不知民間之事的公主來說,已經是非常新鮮的故事了。 她認真地傾聽著,長長的眼睫毛許久才眨動一下,星光與燈光中,她的眸光一樣的璀璨、明亮。等到楊帆把他的事情講完以後,太平公主輕輕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原來你是個孤兒……」 楊帆黯然道:「是啊!一個孤兒,無依無靠……」 太平公主沉默一會兒,淡淡一笑,輕輕地道:「其實……我也是一個孤兒。」 「殿下……是孤兒?」 楊帆驚訝地看向她,太平公主眼神癡癡地看著腳前方三尺遠處的一盞花燈,幽幽地道:「是啊,你從小就成了孤兒,或許很可憐。可是懂事以後才看著你的親人一個個離你而去,直到孤苦伶仃一個人,那種孤苦更加難受。」 楊帆看著她沒有說話,太平公主指了指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說道:「這芸芸眾生,我很羨慕。你長大了,很容易就融入進去,我不能,你們就像是水,而我是一滴油,無論我怎麼努力,都只能孤零零地飄在上面……」 她歎息了一聲,將雙腿摟得更緊,彷彿有些不勝寒冷:「本來,我是有些惱你的,三番五次拒絕我的好意,反倒去抱薛懷義的大腿。哼!就算有薛懷義護著你,本宮想收拾你,也有得是辦法。」 她扭過頭來,看著楊帆,眸子裡隱隱有些調皮的味道:「不過,看在你我同病相憐的份兒上,就饒過你啦。」 楊帆苦笑,配合地拱拱手道:「公主寬懷大量,小子感激不盡。」 太平公主俏臉一板,道:「不過,這件事我可以不計較。但你今晚口出狂言,說什麼讓本宮也要跪倒在你的腳下,這又怎麼說?」 太平公主扭著頭看他,一樹燈火,兩人就坐在「樹葉」間,在花蕊和枝葉的掩映下,底下的人看不見他們,燈光也不能直接照在他們身上,但是他們的眉眼五官,依舊非常清晰,而且更顯柔和。 她的眉毛長而清秀,丹鳳大眼,眼角微微地向上挑著,烏溜溜的眼珠,更襯得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的眸波是嫵媚艷麗的,也是澄澈如水的,嫵媚中透著一股少婦的芬芳,澄澈中又有一種少女的純真,兩者在這朦朧的燈光下,便透出一種似是而非的迷離。讓人見了便不禁想起一個詞來:眼兒媚。太平公主媚的又何只是一雙眼睛。 楊帆被這雙眼睛看得有些不自在起來,臉上微微現出窘態:「呃……,在下當時……只是與阿蠻姑娘嗆到了那兒,隨口說句大話而已,原來……原來公主殿下當時就在,已經聽到啦……」 一個俊俏少年郎,微微露出這般羞澀靦腆的樣兒來,那招人愛的模樣兒,看在太平公主眼中,不知怎地,心中便是一蕩,竟鬼使神差地貼上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楊帆頓時呆住了,當太平公主滿面嬌羞地移開俏臉時,他的嘴上還有一種柔柔軟軟讓人戰慄的感覺。他的初吻,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太平公主搶走了! 原來,親嘴兒的感覺是這樣的,他努力想去回味,卻怎麼也無法再捕捉到那種既真實又帶些虛幻的感覺,體會不到那種銷魂的味道。他身在半空花樹之上,魂魄似乎卻已飄到了半空之中,沒著沒落。 太平公主放開他的唇,臉上便是一陣臊熱,羞得她幾乎無地自容,她也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藥,怎麼會做出這般大膽的行為,這……這也太放蕩了吧?好丟人! 一時間,太平公主只覺得自己的唇和整張臉龐都像塗了辣子似的,麻麻的、燙燙的。天可憐見,除了親吻她的孩子,她這還是生平頭一回親吻男人的嘴巴呢。方才……怎麼會那麼衝動? 太平公主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她這的確是生平頭一回親吻一個成年男子的嘴唇。親吻,自古有之,但是守禮的君子是不與妻子親吻的,哪怕是雲雨歡好的時候也不行,因為那是失禮的行為。 吻,只能用來吻妾。 如今這世道,嚴守這種古禮的男人已經不多了,但是薛家是世家大族,駙馬薛紹自幼受的就是這種貴族教育,他面對的又是李令月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老婆,所以雖然做了幾年的夫妻,也不曾做過這種事。 所以,這是太平公主生平第一次,而且是主動的,與一個男人接吻。 楊帆怔怔地看著她,光滑而細膩的下頦迎著光,柔柔軟軟清清秀秀,美妙絕倫。綵燈光線裡,她的五官一側明亮、一側幽暗,明與幽的相界處,有些羞澀,有些慌亂、有些得意,有些霸道,還有一些莫名的歡喜,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好看,讓楊帆有一種再度吻上去的衝動。 太平公主微微側著頭,飄忽的眼神躲閃、躲閃、再躲閃,楊帆依舊在看著她。李令月躲無可躲,於是霍地揚起頭來,瞪圓了杏眼,凶巴巴地道:「看!看什麼看!今晚這件事,你要是敢說出去,本宮就閹了你!」 楊帆目瞪口呆。 ※※※※※ 上元節這幾天,皇室尤其繁忙。 那位有名無實的皇帝李旦也被請出來,陪同太后參與各種慶祝活動。 上元節的前一天,也就是正月十四,皇帝舉行「宗親宴」,奉請天後到場,皇室宗親俱都列席。 上元日當天,皇帝和皇太后在明堂召見來京朝賀的各路諸侯、地方大員和外國來使,稱為「朝正外藩宴」。席間,宮伎舞女表演大型的宮廷舞蹈,樂師演奏大型的宮廷雅樂,君臣同歡,喻意歌舞昇平,太平盛世。期間自然也少不了太后和皇帝對外使和歸附大唐的遊牧民族的賞賜和撫慰。 當晚,還要舉辦皇家宴賞,同宮外一樣,皇家也要掛綵燈、賞百戲,太后和皇帝還要攜眾妃嬪登上則天門,接受百姓的膜拜,與民同樂。期間,王公大臣,朝正外藩和各國使臣都應邀觀賞。 太平公主也在受邀之列,她就是受不了那種一板一眼、有規有矩的慶祝活動,才借口兒子想要熱鬧,稟明母親後,帶了他們到定鼎大街上易服遊覽的,卻不想,這一夜的上元,當真是一個浪漫的回憶,事後每每想起,太平公主還是不禁為當時的衝動和忘形而眼餳耳熱,難以自己。 上元日第二天,太后和皇帝要正式接見在京供職的文武百官,接受他們的朝拜,由於在京文官居多,到時還要由上官婉兒主持,召開唱詩會,大家吟詩作賦,共慶大唐盛世。同時,還要請高僧入宮講經。 這一點,薛懷義是有自知之明的,武則天也知道他不可能真正精通佛教經典,因此請的是真正的佛教高僧老安、神秀兩位高僧。這兩位高僧還向太后鄭重地推薦了禪宗第六祖慧能大師,正所謂「若要佛法興,除非僧贊僧」,這幾位高僧是頗明其中道理的。 不過慧能深知,武後信仰佛教,重用佛教,借助佛教打壓李唐所信奉的道教,固然是佛教興起的一個莫大機緣,可是一旦失敗,也可能給佛教招來滅頂之災。他是大唐佛教界的最高代表,只要他不出面,佛教就不算對政爭涉入太深,那麼一旦武氏失敗,就還有得轉圜的餘地,所以以身體病弱為由,婉辭了邀請。 各種盛大的宮廷宴會到了上元第二天下午,基本上就舉行的差不多了,這時蹴鞠、擊鞠、相撲等各種娛樂賽事便相繼開始。 上元第二天下午舉行的第一項賽事就是相撲,太平公主府最拿手的項目。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章 小郎君,好拳腿! 集仙殿內外,文武百官、內外使節齊聚一堂。 殿前搭了三尺高台,上鋪紅氈,這裡就是相撲之所。 喜歡欣賞相撲的受邀官員分散在圍繞著高台的三面宮廊下面佇足觀看。唐時風俗,不管是宮裡的宮嬪妃子,還是民間的女眷,並不避諱見外客,所以許多妃嬪宮娥,也都擁擠在其中。 相撲是摔跤的一種,同草原部落的角抵之術有相通的地方,但是比賽規則和具體的技術要點又有所不同,所以突厥、吐番等國的相撲隊難以佔到便宜,最近三年來,每年的相撲冠軍都是由太平公主府奪得,今年看來,她依舊是志在必得。 第一場比賽就有太平公主府的人出場,不過對手不是白馬寺的人,而是武三思府上的相撲手。楊帆認真觀看了比賽,太平公主府的參賽選手有男性相撲手也有女性相撲手,第一個出場的居然是女性相撲手。 然而看了她乾淨俐落贏了武三思府上相撲手的全過程,楊帆不禁皺起眉頭。她那嫻熟的功夫、霸道的力道、矯健的身姿,實在非同一般。 並不是武功高明,相撲就一定厲害的,它們之間互通的只是身體素質方面,如果兩個人是正面搏鬥的話,楊帆有信心在三招之內就把才纔參賽的那個女相撲手放倒,可要是在台上按照相撲要求較量,就得頗費一番手腳。 太平公主府首先出場的這個女相撲手很明顯還不是最高明的相撲手,楊帆想到這裡,不禁對楚狂歌道:「難怪太平公主府能連奪三屆相撲冠軍,單看率先出場的這個女相撲手,就曉得他們的厲害了。單以相撲之術而論,很難找到他們的對手。」 楚狂歌道:「那是自然,不過蹴鞠和擊鞠,都是一隊人馬參賽,咱們兩個受全隊實力的限制,恐怕很難奪到魁首,要想為薛師爭光,相撲必須全力以赴,縱然不能奪得全隊第一,也得把個人第一拿下來才成。」 楊帆輕輕點頭道:「嗯!我承認他們的相撲技藝不錯,卻也未必就能勝得了我!這相撲,就靠你我了,務必要從太平公主手中,奪下這個第一!」 兩人相視一笑。 楊帆第一戰,應對的是一個吐番人,名叫昆貢傑布。這人也犯了與當初宋二一般的毛病,一見楊帆這「纖細」的身形,便大起輕蔑之心,比賽剛一開始,他就大剌剌直取中宮,絲毫不留餘力,想要一招就把楊帆擊出場外。 結果楊帆搶進一步,截斷他的攻勢,扭住他手腕,只一跤就把他仆倒在地,壓在他身上,緊扼關節,讓他半晌起身不得。這一撲,在相撲中叫做「守命撲」,那昆貢傑布輸得狼狽不堪,雖知是自己大意,卻也有苦難言。 楚狂歌第一場對上的卻是大唐禁軍中的一個相撲高手,兩個人都是身體強壯、高大魁梧,楚狂歌勝在經驗豐富,那人卻勝在年輕氣盛,兩人這一番相撲,遠比楊帆那簡截明瞭一招制敵的搏鬥要好看得多。 雙方交手七八回合,楚狂歌一個「雁翅跌」,將對手放倒在地,在滿堂喝彩聲中,也得到了晉級資格。 相撲比賽的時間並不長,每一場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足以決出勝負,即便是功夫相近的相撲手也是如此,一個失手,立即落敗。什麼大戰三百回合,那是根本不可想像的事。如此一來,沒用多久,晉入決賽的選手就已明確了。 楊帆和楚狂歌都是晉入決賽的選手,此外還有六個名額,太平公主府獨佔三席,另外三席吐蕃一席,突厥一席,禮部尚書武三思一席。不過武三思府上豢養的這個相撲手乃是突厥人,算是他請的外援了。 禁軍隊則全軍覆沒,他們這些職業軍人,終究不如這些每日不做旁事,專門浸淫於相撲之道的專業選手更精於相撲之道。 此前的麟選過程,武後和眾多重臣要員都在殿上飲酒,並未出來觀看,直到此時,集仙殿正殿漢白玉的石階上,黃羅傘蓋才逶迤而來,太后和皇帝、眾大臣、眾皇親國戚紛紛出來觀戰。 天後一出來,在場所有人紛紛停下手頭的事情,禮拜相迎,楊帆對武後很有些好奇,施禮之時趁隙偷窺了一眼,遠遠一瞧,對武後明顯與年齡不相稱的容貌暗暗稱奇。隨即,他就看到了伴在武則天身邊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遊目四顧,似乎正在尋找著什麼,楊帆一見,趕緊低頭,待他低下頭去,卻發覺似乎有兩道目光正在盯著他看,楊帆微微一抬頭,正對上太平公主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楊帆被她捉個正著,心中好不尷尬。 心中尷尬,臉上便透露出來,如此少男情態,太平公主看了,眸中頓時現出笑意。 武則天在「繩床」上坐下來,笑容滿面地招呼大家就坐,吩咐道:「可以開始了。」 第一對上場的是楚狂歌與一名吐蕃選手。那個吐蕃人是吐蕃駐大唐的一位使節身邊的武官,在國內也是一流的角抵高手,大唐盛行相撲,他到大唐之後,對這種相撲之術也非常瞭解,兩種角技本就相近,觸類旁通,如今也算一名高手。 去年上元相撲大賽時,他曾經拿到過第三名,可惜,他今年遇到了楚狂歌。楚狂歌最擅長的就是擊鞠和相撲,當年在禁軍中時,他就威名赫赫,名冠三軍。這幾年流落民間,騎馬的機會少了,反倒是角抵相撲的次數比原來更頻繁。 楚狂歌打定了主意要在相撲大賽中一展身手,一出手就全力以赴。那位吐蕃選手對大唐相撲名家都瞭如指掌,在他印象中,只有太平公主府的幾位相撲高手是他的勁敵,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楚狂歌。 楚狂歌的打法與太平公主府的相撲高手又有不同,他固然注重技巧,但是更注重利用自己強悍的身體素質,與他進行硬碰硬地對沖,而這本是吐蕃人最擅長的角抵方式。那吐蕃人心急取勝,反被楚狂歌打亂了他的進攻節奏,最後被楚狂歌一個「順勢跌」,立足不穩,單膝跪地,輸了這場比賽。 接下來是武三思府上的相撲手對太平公主府的選手,最終武三思請來的那個外援被太平公主府的那名比男人還雄壯的女相撲手抓起腰帶高高舉起,直接扔出了賽場,可謂贏得最是暢快淋漓的一場。 第三場是楊帆對太平公主府的相撲名家葉萬贏。楊帆事先並不曾與這個葉萬贏交過手,一聽名字還以為是男人,結果等他一身短打走到場上時,才發覺對面赫然是一個女人,一個非常魁梧粗壯的女人。 楊帆依稀記得,昨夜是見過面這個女人的,當時護衛在太平公主身邊的四健婦之一就是她。楊帆下意識地往看台上□了一眼,太平公主一身盛妝,雍容艷麗得如同一朵牡丹花,正坐在武則天身側,手中拈了一枚鮮艷的杏脯兒,輕輕放進嬌艷欲滴的檀口。 一見楊帆向自己瞟來,太平公主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波光一漾,眉梢輕揚,露出一副「本宮要看你的好戲!」的模樣。 薛懷義一身紫色袈裟,他的坐位本在武則天身後的位置,這時見楊帆上場,薛懷義已按捺不住地跳將起來,揮舞著拳頭,大聲呼喝道:「十七!幹掉她!給洒家拔個頭籌回來!」 「阿師!」武則天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這裡畢竟是宮廷,薛懷義這般大呼小叫,實在不成體統。薛懷義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忘形,忙訕訕地坐下。 武則天莞爾一笑,道:「這小和尚是阿師座下的弟子麼?朕看他的身子比太平府上那個女相撲手可單薄多了,他能取勝麼?」 薛懷義自信滿滿地道:「天後,常言道,人不可貌相,貧僧這個弟子,相撲、蹴鞠無所不通,雖然說一連三年都是太平公主府奪魁,嘿嘿,這一遭只怕是要換我白馬寺威風一回了。」 太平公主聽了笑而不語,武三思、武承嗣一幫人則趁機恭維,紛紛拍他的馬屁,薛懷義聽得得意洋洋,好像那相撲冠軍已經被他拿在手中,左右顧盼,不可一世。 台上,楊帆與那女相撲手已經較量起來,對面那女子圓領箭袖,一身短打,抱拳行了開場禮,便踏步趨身,劈面抓他胸口,楊帆一亮掌,往她腕上一磕,兩人的身形便迅速交換了位置。 甫一交手,楊帆就知道對方為何能以女子之身,躋身相撲名家了,這女子身形矯健,力大無窮,相撲之術出神入化,她那雙腿雙手,剛時如柱,柔時如蛇,稍有不慎被她纏上,就得被摔撲在地。 楊帆打起精神與她相鬥,直斗了七八個回合,楊帆故意賣個破綻,引她來抓自己腰帶,趁機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震開她的手掌。 這女子不知同多少人較量過相撲,經驗老道,技術純熟,手掌一被震開,雖然也覺驚奇,但是亦知不妙,趕緊抽身後退。可楊帆等的就是這一剎那,趁她前撲探掌的功夫,順勢一帶,那女子一個踉蹌,便跌出去。 雖然她身法輕盈,單掌只在地上輕輕一按,便旋身站定了身子,但是在相撲比賽中,這一下已是輸了,那女子轉過身來,向楊帆又抱一抱拳,滿是橫肉的臉上居然露一絲溫和欽佩的笑容來:「小郎君,好拳腿!」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下駟對上駟 相撲比賽舉行的很快,在眾人的歡呼和點評當中,勝負立判,十分快捷。一連三年拿了相撲冠軍的太平公主府,被異軍突出的楊帆和楚狂歌接連殺敗,最後由太平公主府的兩名相撲手爭奪第三,而第一和第二,注定在楊帆和楚狂歌之中出現了。 這兩個人都是代表白馬寺的,不管他們誰輸誰贏,這第一第二注定了屬於白馬寺,把個薛懷義樂得眉開眼笑,武三思、武承嗣等人又開始拍馬屁,提前上前舉杯道賀,薛懷義酒到杯乾,毫不推辭。 賽台上,楊帆笑望著對面的楚天歌,說道:「楚兄,接下來,可是你我一戰了!」 楚天歌微笑道:「不錯!你我一戰,還需全力以赴!」 兩人目光一碰,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了一股凜凜的戰意,不由相視一笑。 弘六站在台下,彈了彈自己的光頭,笑嘻嘻地道:「此番相撲奪魁,薛師高興得緊。十七和十九都是咱們自己人,誰拿第一都不要緊,這番上台虛應其事一番也就成了,一會兒蹴鞠大賽,咱們再拿個魁首回來才是正經!」 台上的兩人卻不作此想,從彼此的目光中,他們都看到了一種執著、一種堅持。或許,因為最後的優勝者只能從他們兩人之中產生,名次已經不那麼重要,但是,他們還是想認認真真地較量一回。 這是兄弟之間的切磋,無關於勝敗。 原本以為白馬寺這兩個定會敷衍應付一番了事的人很快就發現他們比的非常認真。比跟別人比賽時更加認真。兩個人先互相繞著盤旋了三周,便發起了試探性的進攻。 楚狂歌高大威猛,注定了下三路不及楊帆穩定,身形也不及他靈活,所以楊帆微微矮了肩膀,一雙眼睛盯著楚狂歌的下三路。 楚狂歌一看他動作,就曉得他的打算,立即也加強了戒備,以他高大的身形,下三路肯定不及上三路靈活,可是他精於蹴鞠,腿法照樣不俗,楊帆若想算計他的下三路,就得防備著他的彈腿。 雙方交手幾合,都是一觸即分,這種試探性的接觸,緊隨其來的就是暴起的衝撞,果然,楚狂歌大喝一聲,率先發難,一個「黑虎掏心」,劈胸向楊帆抓來。楊帆虛躍一躍,倏地一矮身,自楚狂歌肋下一掠而過,伸手拍向他的後心。 楚狂歌一掌抓空,已經一個虎旋,呼地一下轉過身來,雙手探向楊帆的肩頸,腳下疾伸,去拌他下盤,楊帆與他硬撞了一下,腳下立足不穩,一連退出三步。楚狂歌更不怠慢,腳下邁著疊步,連進三步,一口氣做了「披掛跌」、「朝陽跌」、「雁翅跌」三個技術動作。 「噫!」 楊帆的狼狽有一半是真的,另一半卻是有意為之,他想籍著這一連串的閃避和退讓動作,引得楚狂歌猛攻,誘亂他的步伐,不想楚狂歌到底是個跤壇老手,快而不亂,反倒打亂了楊帆的步署。 楊帆一個疾竄,想要躍出楚狂歌的包抄,卻不想楚狂歌突然也一矮身,彷彿一隻下山的猛虎,帶著一股勁風,堪堪卡住楊帆去路,右手扣住楊帆手腕,左手探入他的交襠,大叫一聲:「起!」把楊帆整個兒舉在了空中。 若是較量武技,楊帆這時自可以掌刀斬他後頸,或者在他探手扣抓自己的時候,雙拳齊出,直搗他的腹心,但這是相撲,可不是散打,如今被他抓在手中,楊帆也是無可奈何。此時楚狂歌只消雙手一擲,就能把他扔出場外了。 楚狂歌振聲道:「老弟,服不服?」 楊帆在半空中抱拳道:「大哥跤技如神,小弟心服口服!」 楚狂歌哈哈一笑,把他放了下來。 場下,歡聲雷動! ※※※※※ 看到楊帆被楚狂歌高高舉在空中的時候,太平公主「嘻」地一聲笑。 「那個小傢伙也有吃癟的時候」,這讓公主殿下感到很開心。 「阿娘,兒去換身衣服,一會兒就要蹴鞠了。」 太平公主翩然起身,對武則天道。另一側,上官婉兒也欠身道:「天後,婉兒與公主一起退下。」 「好!呵呵,一連三年啊,這相撲,唯太平獨佔魁首,今年可是不同,阿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竟然奪了這相撲的魁首,太平,婉兒,你們兩個可要打起精神來,不要在這蹴鞠上面,再輸一局啦!」 「女兒定當全力以赴!」 太平公主說罷,盈盈一拜,與上官婉兒連袂離去。武則天興致勃勃地拍拍扶手,欣然起身道:「移駕安福宮,朕要親自觀戰!」 武則天移駕安福宮,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一體隨行,安福宮與觀象台直角夾出的寬闊場地上,蹴鞠場地早就安排好了,唱籌官(裁判)和其他人員已經到位,場地兩側,已經換好衣衫的白馬寺隊和大內隊隊員們正在活動著身體,準備入場。 往年,蹴鞠這項賽事無人能與大內隊爭鋒,有時甚至沒人願意參加這項比賽,最後只好由大內隊自己分成兩隊較技,讓天後瞧個熱鬧,今年難得有人主動挑戰,雖然人人都認定白馬寺必輸,還是頗有興致一觀。 別的不說,光是這比賽的兩隊人馬,一邊是一身土黃色武服短打的光頭和尚,另一邊是一群翠襖綠褲的霧寰娥眉,這副景像就夠瞧得了。 楊帆和楚狂歌早就針對大內隊的實力做出了分析,白馬寺這幫和尚雖然經過一番苦練,可是讓他們一下子就同大唐第一強隊做戰,根本就不可能取勝。由於整個蹴鞠隊整體水平低下,他們兩個也無力回天。 何況,在這方面,楚狂歌也不及他,頂多算是與謝小蠻、高瑩一般水平,而對方一直鼓吹的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兩個高手還不曾出場過,如果不是因為她們地位崇高,所以宮娥們有意抬舉的話,她們的實力也是相當不錯的,白馬寺要取勝更是絕無希望。 所以,在比賽之前,他們就定下了這場蹴鞠大賽的策略:勝,肯定是屬於大內隊的。但是,在個人上面,要力捧楊帆。整場比賽,大內隊獲勝,而楊帆一人傑出的表現如果能夠給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就足以壓住對方的風頭,薛師那裡也不會覺得丟了面子。 整場比賽的基調就此定下,楊帆、楚狂歌、弘六三人主攻,其餘七人以弘一為首,全力防守,同時為楊帆製造一切進球機會。最終,即便大內隊取得勝利,可個人進球最多的依舊是他們的人。 不得不說,在整體實力不如人的情況下,他們這個設想還是很聰明的。 大內隊入場了,楊帆敏銳地發現,上官婉兒站到了蘭益清平時所站的位置,而謝小蠻則站到了高瑩所在的位置,蘭益清和高瑩則退到了後面,謝小蠻平時與他們比賽的站位,此時站的卻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現在扮演的是自由中位的角色,整個球隊的關鍵性人物,不管是防守、搶斷、阻擊、進攻,基本都是由她來掌控。在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以前不參賽的情況下,這個角色本來是由謝小蠻擔任的。 蘭益清和高瑩原先擔任的角色相當於前鋒,現在由上官婉兒和謝小蠻擔任,她們則退居前衛的位置。這時候的蹴鞠比賽場上角色的分配和相應的職能還不是非常明確,不過從她們的站位也能大致估計出她們所扮演的角色。 看清了對方的佈置,楊帆、楚狂歌和弘一三個人立即湊在一塊兒竊竊私語起來。 「十七,看樣子他們是想讓那個小蠻丫頭和上官待詔主攻,太平公主主持全局。」 「咱們怎麼應對?」 弘六摸摸光頭,道:「那個小蠻丫頭的功夫,咱們是領教過的,除了你十七,誰都制不住她,我看,就由你來對付她吧。十九去對付太平公主,我來對付上官待詔。」 楚狂歌捏著下巴,沉吟道:「六師兄覺得,上官待詔最好對付?」 弘六道:「瞧她那副嬌怯怯的身段兒,應該不是很厲害吧。」 楚狂歌搖搖頭道:「十七相撲時,對方見了他的身段也是不以為然,結果如何?上官待詔既然敢站到這個位置,球技定然不俗。」 弘六道:「那又怎樣,難道她還能高得過小蠻那丫頭?」 楚狂歌搖頭道:「那倒未見得,我覺得,那位小蠻姑娘,應該是對方的第一高手。」 「著哇!那就叫十七去對付她!」 「不行!咱們整體實力弱於對方,若是不能像一把尖刀似的,直插敵人腹心,一旦被擋在那裡,銳氣一喪,這一仗必敗。得用些手段才行!」 楊帆目光一閃,若有所悟地問道:「楚兄的意思是說……」 楚狂歌道:「以下駟對上駟!」 楊帆撫掌笑道:「正合我意!」 弘六茫然道:「什麼下駟上駟,什麼意思?」 楊帆解釋說:「就是說,明知小蠻姑娘最厲害,所以要辛苦六師兄你去纏住她。六師兄纏住她們最厲害的人,我們才有機會為薛師掙些臉面回來。」 楚狂歌歎息道:「數來數去,堪當如此大任者,除了六師兄你,也實在是沒有旁人了!」 弘六一聽非常開心,挺起胸膛道:「那是!行!小蠻姑娘交給我了,看我不把她纏得死死的!」 對面,蘭益清小姑娘不耐煩地叉起小蠻腰,嬌聲道:「喂!你們賊眉鼠眼的嘰咕什麼呢,商量好了沒有?」 「好啦好啦!」 弘六答應一聲,一揮手,白馬寺的光頭和尚們便忽啦一下,分別散開。 蹴鞠大賽,正式開始了。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二章 造神 比賽一開始,楊帆就感覺到了對方進攻的犀利。 加入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大內隊,似乎整體實力又提高了一層,把她們的球技發揮得淋漓盡致。太平公主比謝小蠻更能掌控全局,整個蹴鞠隊在她的指揮下節奏掌握的更好,打得更加出色。 而上官婉兒也令人大為意外,她搶球、運球、進攻的技巧也十分高明,與另一側的謝小蠻兩個人相得益彰,球只要到了她們腳下,兩個人就像兩條蛟龍一般飛起來,一路突飛猛進,身後帶著一溜兒被她們閃晃得東倒西歪的和尚。 看不出那樣一個瞧著嬌怯怯的女人,在球場上竟然矯健敏捷,生龍活虎,大唐果然少有弱不禁風的嬌嬌女。尤其是她的胸部,她應該是戴了胸圍子的,但是奔跑起來,胸前起伏依舊沉甸甸的甚有質感。 這麼纖細的一個人兒,照理說胸前不該這麼有料才對,這個問題大大地影響了楊帆球技的發揮,令人困擾啊! 比賽幾乎毫無懸念,沒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大內蹴鞠隊整體實力就比白馬寺強,如今再加上這兩個一流蹴鞠高手,簡直是勢不可擋。 但是,從一開始,白馬寺的和尚們就制定了一個正確的對策,不計較全局輸贏,只為楊帆製造機會,他們要打造一個屬於楊帆個人的神話,用一個人的輝煌戰功,搶奪一群人的輝煌戰績。 今天,白馬寺隊全場十個人,九人眾志成城,只為捧起一人,造就蹴鞠場上的一個神。 所有的球為他而斷,所有的球為他而傳,弘一和楚狂歌左右開路,替他分擔著來自左右的圍追堵截,楊帆單刀直入,利用他高超的球技和身手,上演著一場蹴鞠個人秀,果然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假傳扣球、夾球過人、顛球過人、後勾越頂,五花八門的華麗動作,令人目不瑕接,對方的球技越高超、動作越敏捷,搶斷的越兇猛,越提高了楊帆動作的可看性,那是一種令人賞心悅目的運動美。 楊帆成功的擄奪了所有人的目光,就連對蹴鞠一向沒甚麼興趣的武後也看得目不轉睛,雖然她不懂蹴鞠,也不懂得楊帆所施展出來的高超的帶球技巧,但是那種力與美的完美結合,她自然懂得欣賞。 「這位小郎君,著實了得!」 武則天指著楊帆,情不自禁地誇讚道。一見比分開始拉開,已經拉長一張大臉的薛懷義,因為左右看客對楊帆卓越的表現不斷發出的驚歎和讚美聲又漸漸恢復了得意,這時聽見太后也出口誇讚,不由更是喜上眉梢。 「攔住他!」 上官婉兒打出了真火,一雙彎彎的柳眉倒豎,衣帶飄飛,疾掠過來想截住楊帆腳下的球,楊帆外腳背一碰,做出一個傳球的假動作,上官婉兒身形剛向外一閃,楊帆腳內側一勾,那球又乖乖回到了他的腳下,趁著上官婉兒身形一頓的當口,從她身邊飛掠而過。 「渾蛋!」 一向斯文的上官婉兒氣得冒火,忍不住說起了髒話。 謝小蠻、高瑩、蘭益清三個高手一齊圍堵上來,弘六不是不努力,奈何他實在是跟不上謝小蠻的步伐,一開始他看得還是蠻緊的,現在滿場飛跑,累得他舌頭吐出老長,可就追不上謝小蠻了。 楊帆眼見三人合攏來,趁著將合未合之機,一個人球分過,從蘭益清身邊飛奔而過,哈哈笑道:「又上當了!」 「啊!真是渾蛋!」 蘭益清快要氣瘋了,嬌軀一轉,就見楊帆帶著球已直奔己方球門,己方球員紛紛撲上去,楊帆又一連串的過人動作甩脫了圍追堵截的敵人,一見楚狂歌已從邊線押上,立即把球傳了過去。 楚狂歌帶球飛奔,眼見對方圍來幾名隊員,自己身在邊線,可供轉圜的餘地有限,一個吊射,球又準確地傳到了楊帆腳下,這時因為他們的左右攻勢,將對方球員大量引向兩側,中線已然空虛,楊帆果斷地撥球閃向中間位置。 「臭小子,可以了吧,視我如無物麼?」 眼前人影一閃,太平公主杏眼圓睜地正站在面前,微微矮身,作勢攔球。 一身勁裝穿在她的身上,有種英姿颯爽的味道。 楊帆看著她那明艷嫵媚的嘴唇,忽然笑了笑,這一笑,如陽光般燦爛,看得太平公主心神一蕩,隨後,眼前人影一閃,楊帆又不見了蹤影,太平公主只覺兩條大腿間微微有些酥麻,似乎被什麼東西疾速地擦了一下。 急轉身看時,卻是楊帆一個穿襠過人,把球從她腿間踢過去,帶球直奔她們的球門,守風流眼的那個宮娥戰戰兢兢地撲上來,楊帆一腳抽射,球便凌空飛起! 「臭小子,敢對我用美男計!」 太平公主臉上一熱,心中咬牙切齒。不過她也明白,楊帆方纔那個假動作做得一氣呵成,十分高妙,他就是不笑,這一球自己也是攔不住的。 雙方的比分在拉大,大內隊自然佔了上風,但是楊帆個人的風頭也已出得淋漓盡致。 沙漏還在漏著,距比賽結束時間越來越近了,這時候大內隊一方的紅旗已經插了九面,表示她們進了九個球,而對面白馬寺只有四面紅旗,但是她們這九個球,謝小蠻射進三個,上官婉兒射進兩個,其餘四球分別由太平公主、蘭益清、高瑩和另一個隊員射入。而對方的四個球,全是由楊帆一人射入的。 同時,雙方防守隊員誰強誰弱,哪怕是不懂蹴鞠的人都看得明白,到後期只有一個楚狂歌替楊帆分擔壓力,楊帆幾乎等於是孤軍奮戰,這種情形下還能進四個球,高下立判,球場上的光彩果然被他一人奪盡。 這裡是宮中,是大內隊的主場,現場形勢卻成了楊帆一面倒的球技表演,所有人都如癡如醉地為他歡呼。 謝小蠻抬起衣袖,擦了擦額頭涔涔的汗水,恨恨地盯著越踢越精神的楊帆身影道:「這個奸詐小賊,竟然想出這樣的辦法!」 眼看沙漏將盡,唱籌官高聲向他們報著時間,這時候球正在弘一腳下,弘一傳給楚狂歌,楚狂歌帶球猛衝,險險被謝小蠻截斷,及時把球又傳給了楊帆。上官婉兒一見,牙根一咬,撲了上去。 楊帆帶著球左旋右旋,連著三個180度的旋轉,讓上官婉兒的全力撲救毀於一旦。楊帆兩個急旋以後,已成了面對上官婉兒,背對球門,他腳尖一顛,皮球飛起,挺胸一停,一個倒掛金鉤,球應聲入網。 楊帆倒掛金鉤之後竟未跌倒,揚在半空的小腿用力一劃,身子一旋,左手在地上一撐,便穩穩地站了起來,誰也沒想到他居然背對球門抽身一腳,原本還想上來逼搶的人全都來不及截斷。 在最後一刻,比賽以九比五結束,楊帆也用最後一記華麗的入球,為自己又增添了一分光采。 「可惡!」 大才女上官婉兒只說了這麼一句,就以一個很難看的姿勢,向地上狠狠地栽去。 她攔截楊帆的動作太快了,一連跟著楊帆的三個急旋不斷修正自己的動作,導致她的重心不穩,楊帆一記倒掛金鉤把球射出時,她也站立不穩,向前摔去。 此時楊帆剛剛站定身子,一瞧這副情形,想都不想,身形向前一竄,右腿一屈,便把上官婉兒抱在懷裡,一手托著她的肩頸,一手托著她的纖腰,把她穩穩地托在了手中。 四下裡傳出一陣歡呼叫好聲,卻不知是為誰而呼。勝利者當然是大內隊,但是幾乎每個人都覺得最光彩的是白馬寺,是這個俊俏的白馬寺和尚。 上官婉兒以為自己要很狠狽地摔倒,淪為別人的笑柄了,卻沒想到預料中的摔倒並沒有到來,她意識一清,就察覺自己正躺在一雙結實有力的臂膀裡,面前一張俊俏得有些不像話的男人面孔,正微笑著對她道:「上官待詔可無恙否?」 上官婉兒長這麼大,還不曾被男人抱過,在她的記憶裡,連她老子上官庭芝都沒有抱過她。她剛剛出生不久,她的祖父上官儀就因為獲罪於武後而被處斬,她的父親上官庭芝也一同被殺了。 那時,她的母親鄭氏被發配到婕妤以下品級的妃嬪所居住的宮殿裡為奴,她在那裡長大,十四歲時,因為聰慧善文被武後重用,掌管制誥,從此一飛沖天。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長在深宮,住在深宮,就算後來主持文雅,接觸的也都是詩詞名家、當朝學士,那都是一群老頭子,她哪曾真正的接觸過男人,更不要說被一個男人這樣抱在懷裡了。 婉兒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但是在感情方面,卻比一個十二三歲的民間丫頭還要單純,完全是一張白紙,一俟發覺自己被一個男人抱在懷裡,上官待詔羞得全身都軟了。 楊帆又問了一句:「上官待詔,可還無恙?」 「啊!啊!我沒事!」 上官婉兒這才清醒過來,兩抹羞紅騰地爬上了臉頰。 太平公主走過來,板著俏臉道:「放肆!你這和尚好生無禮,還不放開上官待詔!」 楊帆這才醒覺自己還托著上官婉兒,上官婉兒一挺腰,從他懷中站起,滿臉紅暈,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是為了救我,無需責怪!」 「哈哈哈哈!」 耳旁突然一陣狂放的大笑,把各懷心思的三人都嚇了一跳,楊帆扭頭一看,薛懷義已然跑到面前,笑得無比猖狂:「十七呀,真是好樣的!洒家要為你設慶功宴,大肆慶祝一番!哈哈哈哈……」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三章 酒肉穿腸過 當晚,白馬寺塔林中火光熊熊,映得一座座浮屠忽明忽暗,紅光隱隱,煞是壯觀。 白馬寺原方丈三山大師遠遠地眺望著塔林的方向,雙手合什,痛心疾首地道:「阿彌陀佛,這些人褻瀆我寺例代先師高僧寄靈之所,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 塔林裡面生著高大一堆火,就近砍伐的木料堆在上面,燒得辟啪作響。四周鋪著蒲草的蓆子,蓆子上面又放了軟墊,一群光頭大和尚坐在蒲團上,大呼小叫,興高采烈。 中間那一大堆火旁邊,還挖著幾個坑,坑中也燃著火,這坑裡用的卻不是木柴,而是上好的無煙獸炭,上邊炙烤著羊肉和狗肉,都是整只屠宰,洗涮乾淨架上去的,一邊炙烤一邊塗抹各種佐料,老遠就有濃郁的香氣傳出來。 一濁道人抓著一隻狗腿,唸一聲「彌陀佛」,啃一口狗肉,道一句「無上太乙天尊」,喝一口酒,吃肉喝酒的速度竟然比別人還快幾倍。 薛懷義坐在首席,白雪皚皚的季節,不過迎面一個巨大的火堆,熱氣撲面而來,烘得人身上發燙,是以依舊解了僧袍,露出胸懷。這廝大概是有些暴露癖的,很喜歡有事沒事的就秀一下他那身塊壘健美的肌肉。 火光映得他的光頭和胸膛紅通通一片,他的臉上也是掩飾不住的歡喜:「來來來,咱們再飲一杯。今日,咱白馬寺在天後、在中外使節、在滿朝文武面前,算是大大的露了臉面。相撲大賽,連續三年都由太平公主府奪得,今年卻歸了洒家,哈哈哈……」 薛懷義得意洋洋地道:「雖然說,蹴鞠咱們輸了,可咱們白馬寺往年從不參賽的,今年首度參賽,怎麼樣?怎麼樣!十七郎連灌五球,技壓群雌,就連天後都讚不絕口,把她們一幫娘們兒的風采全都搶了來,咱這叫雖敗猶榮!對,就是雖敗猶榮!」 薛懷義脫口而出,說出一句成語,心中更是高興,眾和尚馬上一起恭維起來,左右不過是說些薛師慧眼識人,薛師英明神武一類的馬屁話,薛懷義聽得高興,自己先干為淨,滿滿一大杯酒飲下去,志得意滿地道:「某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曾經打得骨咄祿望風而逃!這帶兵啊,對將士就講究一個令行禁止,對為帥者,就講究一個賞罰分明。如今,咱們白馬寺大大地露了臉,博得了天後的歡心,某心中也是甚為歡喜,有功者,自當嘉獎。」 眾人一聽,喧嘩立止,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著薛懷義,薛懷義一向出手闊綽,如今他這麼高興,這個賞賜,定然是極為豐厚的了。 只聽薛懷義道:「相撲,十九替某拔了頭籌,十七奪了第二。蹴鞠,咱們雖然輸了,可是要說風頭,沒人比得過咱們,咱們是雖敗猶榮,這一局,卻是十七替咱們賺了光彩。所以,十七、十九!」 楊帆和楚狂歌對視一眼,一起抱拳道:「方丈!」 薛懷義道:「某在京裡,有幾幢宅子,平時都是閒置著,偶爾會租與赴京公幹的官員或者經商的買賣人,賺那倆小錢兒,也不入咱的眼,如今,你們兩個為洒家爭了大面子,洒家得了天後的賞賜,也不能虧待了你們。你們兩個,一人一幢宅子!」 話音剛落,小沙彌知行就把兩份房契送了過去。 楊帆和楚狂歌驚道:「方丈,這份禮,太重了!」 薛懷義擺擺手道:「嘿嘿!洒家要賞你們,禮太輕了,以洒家的身份,怎麼拿得出手去。你們只管收下,還有,其他各人……」 弘六趕緊道:「方丈!您也看到了,那個謝小蠻,在場上猶如一條蛟龍,端地不好對付,弟子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纏住她,要不然十七弟也不見得就能那麼容易連進五球……」 薛懷義瞪了他一眼,笑罵道:「洒家長了眼睛,自然看得見,不用你來表功。你們其餘人等,每人十萬錢,弘六、弘一,你們兩個,每人十五萬錢,哈哈哈哈……」 一燭道人嚥了口唾沫,訕訕地問道:「方丈,錢呢?」 薛懷義瞪眼道:「那麼多錢,洒家如何搬得過來?你們明日一早,去見三山和尚,從廟裡香火錢中撥付!」 遠遠的,正遙望塔林火光,嗅著絲絲肉香,長吁短歎的三山大師突然打了個大噴嚏,旁邊一個年輕和尚連忙說道:「師傅,天氣寒冷,早些回去歇息了吧。」 三山和尚歎息一聲,垂頭喪氣地往禪房走去。 塔林中,楊帆咬了口熱氣騰騰、皮焦裡嫩的狗肉,對薛懷義道:「方丈,今日相撲,咱們拔了頭籌,蹴鞠計策得當,也搶盡了風頭。不過明日擊鞠,可就未必能如意了。禁軍擊鞠的人馬是咱大唐最強的隊伍,往年比賽依舊不敵吐番。而咱們與禁軍較量,已然落於下風。」 薛懷義揮手道:「你不必說,洒家明白。一共三項比賽,洒家已得了兩場面子,足矣!哈哈,明日十之八九,又是吐蕃人獲勝,旁人也威風不起來的。無需擔心,你們明日儘管去打,勝負都沒關係,某今日便設這慶功宴,原因就在於此了。」 楊帆和楚天歌聽了,暗暗吁了口氣,暗中為之欣然。如果薛懷義強要他們某日再奪風頭,那可有些強人所難了。萬一薛懷義以此為由,不許他們進入禁軍,楚狂歌固然是一生夢想難以實現,楊帆想接近丘神績也要難如登天。 當下,眾人放下心事,開懷暢飲,因為明日勝負已不放在心上,大家也不限制酒量。尤其是楚狂歌,幾年來的心願一朝得以實現,更是開懷暢飲。 唯有楊帆低頭淺酌,暗自思量道:「明日事了,入禁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要接近丘神績已非難事。不過,苗神客的下落,還需上官婉兒才能獲悉。如何才能從她口中問出苗神客下落呢? 近日來,雖然頻繁進宮,可是難以與她有所接觸,以她這般地位,想要和她單獨接觸實在困難。等我入了禁軍,想再進宮就沒機會了,說不得,得盡快找個機會下手才行……」 ※※※※※ 上元第三天,皇帝和太后率宮嬪內侍、中外使節、文武百官駕幸龍武軍大營,在此觀看擊鞠大賽。 龍武軍是禁軍中唯一的一支全騎兵兵種,而擊鞠對馬術的要求很高,所以龍武軍中善擊鞠的軍卒最多,也擁有洛陽最大的擊鞠場。 但是禁軍擊鞠隊員卻是由各路禁軍中的佼佼者中選拔出來的,那些人大多不是龍武軍中人。在其他禁軍隊伍中擔任將校者,騎馬的機會自然不會比龍武軍少,而且他們有更多空暇擊鞠,所以擊鞠技術反而比龍武軍中大多數人更出色。 鞠場上,兩端各設一個球門,這個球門由木架構成,相距五尺,比現代的球門要小得多,無需有人守門。 比賽分六節,每節用一根信香,約合現在的十分鐘左右,每一節比賽都要交換場地。因為比賽的激烈,一兩匹馬要支撐全場比賽,到後來必然馬力疲乏,影響選手的發揮,所以每一場比賽都要換馬。 禁軍將帥檢閱三軍的高台上,理所當然地成為太后和皇帝,以及眾多達官貴人、權貴嬪妃們的觀賞舞台。高台上早就鋪好了紅氈,三面加了圍子,只放開面對擊鞠場的一面,皇帝和武則天坐在正中間的位置。 不過所有人看的都只有武則天一人,李旦完全就是一個擺設,每個人都清楚,即便武後不革李唐之命,始終以太后的身份執掌政權,他這個皇帝也依舊是個擺設,沒有人把他放在眼裡。 這位大唐皇帝也很有這個自覺,大概是兩位兄長和眾多李唐宗室被殺的血淋淋現實把他嚇壞了,他謙恭、溫馴的有些不像話,每時每刻,他都在注意著母親的臉色,武則天不坐他絕不敢坐,武則天不說話,他絕不敢先發一語,那種謹小慎微的神態,甚至不如武則天身邊一個用慣了的太監更隨意。 這樣的母子,也算是當世奇葩,雖然說皇家無親情,可是在臣民們面前,面子功夫總要做的,然而在這對母子面前,甚至連作戲都懶得。那些忠於李唐的大臣,瞧見這位皇帝陛下的模樣,心中不由更加沮喪。 這兩年來,有資格參與擊鞠比賽的,一向只有三支隊伍:吐蕃隊、回鶻隊和大唐禁軍隊。由於突厥近幾年來與大唐關係比較緊張,已經很久不來朝覲,更不可能參與擊鞠了。 白馬寺的參賽也不能說是一件壞事,因為抽籤選拔比賽對手,他們有三分之二的機會抽中吐蕃或是回鶻,從而替大唐禁軍隊先打一場,消耗一下對方體力。如果抽中大唐禁軍隊,自家人比賽也不至於過於慘烈,因為每年擊鞠比賽,總不乏頭破血流,受傷倒地的。 抽籤結果出來了,第一場:白馬寺對回鶻!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白馬對回鶻 楊帆等人認真地做著準備,雖然勝負他們已不放在心上,但是他們依然希望能夠盡量展現一下自己的實力,既不叫回鶻人小瞧了唐人,也為禁軍隊爭取更大的機會。 就算他們不曾與禁軍隊朝夕相處數月有餘,彼此關係親近,一旦涉及到外人,敵愾之心也會油然而生的。 馬球,首要條件是馬,一匹馬不聽使喚、馬力不夠綿長、行動不夠靈巧,馭者空有一身本事,也要受到馬的限制,若是遇到一般的弱隊,還可以像楊帆在洛水河畔一樣,秀上一把擊球的威風,可是碰到天下第一流的球隊,那就絕不可能了。 其次,還需要高明的控馬技巧,球在場地上忽左忽右,忽前忽後,沒有好的控馬術,你只能追在球後面滿場亂竄,給你再好的馬也是白搭。 接下來就是對球的掌握和團隊的配合了,這項運動是從吐蕃傳進來的,最初就是騎兵閒來解悶時發明的,所以它又成為考驗和訓練騎兵與騎兵協同作戰能力的一項運動。因此,球隊整體實力水平和個人對球的控制能力同樣重要。 回鶻是個馬上民族,他們的騎射本領比起吐蕃人來不遑稍讓,眼看對方也在做著準備動作,楚狂歌緊了緊馬腹,對楊帆小聲道:「一會兒小心些,擊鞠時有些動作是很凶險,小心不要受傷。」 楊帆點了點頭。 「嗚嗚嗚∼∼∼」 數十支號角高高聳起,同時發出長鳴,戰鼓聲轟隆隆地敲了起來,伴隨著號角聲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四下裡圍觀的將士們登時歡呼起來。 比賽開始了。 唱籌官高高拋出朱紅色的馬球,兩邊所有的騎手雙腿一夾馬腹,口中呼喝連連,同時撲了上去。 回鶻終究是馬上民族,儘管在這麼短的距離內,快與慢的區別不是那麼明顯,但是從高台上看下去卻很明顯,回鶻人策馬前衝的速度比白馬寺這支隊伍整體速度要快了那麼一剎。 白馬寺這邊,楚狂歌的速度並不比回鶻那邊的人稍慢,甚至還要快了一剎那,但是對方兩名球員同時趕到,一人揮杖擊球,另一人也做出揮杖擊球的動作,球杖卻與楚狂歌的球杖「啪」地一聲交擊在半空。 兩杖交擊的剎那,另一個回鶻隊員一杖抄起朱球,向白馬寺這邊的球門猛衝過來。楊帆提馬前衝,比楚狂歌的速度慢了半個馬身,這時一見對方球員向自己這邊提馬衝過來,馬上一提馬韁,戰馬稍稍一側,手中球杖揚起,出杖搶球。 「啪!」地一聲脆響,兩杖相擊,楊帆的掌心一陣發麻,儘管掌上纏了麻布,還是有種拿捏不住的感覺,楊帆不由一驚,這人好大的力氣。 對面那人比他的感覺還要難受,雙杖交擊之下,衝鋒的速度立即被阻止下來,球也不再受他的控制,咕嚕嚕地滾開去,被衝上來的弘一搶個正著。 「哈哈,歸我啦!」 弘一抖擻精神,剛要帶球前衝,對方幾名球員接踵而至,又把球截走,這時楚狂歌撥馬趕回,與拍馬衝上的楊帆一同爭搶起來。 一開始,仗著楚狂歌和楊帆兩人超卓的身手,再加上弘一、弘六一幫人的銳氣,還能與對方較量一番,雙方爭來搶去,一隻朱球只在中線一帶徘徊,誰也奈何不了誰。 但是這種情況只持續了半柱香時間,對方的人馬完全撒開,朱球傳遞的區域越來越大,楊帆和楚狂歌就有些獨木難支了。僅憑他們兩人,難免左支右絀,而對方整體實力遠高於白馬寺眾僧,其他僧人只能跟在對方馬屁股後面吃土。 比分開始拉開了,一比零,二比零,三比零…… 當比賽進行到第四節時,楊帆斷了對方一個犀利的進攻球,立即把它傳給了正策馬回援的楚狂歌,楚狂歌馬上撥轉馬頭,向對方球門猛攻,楊帆也立即拍馬衝上前去以為策應。 回鶻的幾名後衛紛紛闖上來攔截,楚狂歌一連突破兩道防線正感後力不繼時飛快地一瞥,見楊帆已從邊線插上,就想傳球給他。他剛剛一動,對方球員就發覺了他的意圖,兩個吐蕃球員突然斜刺裡插上來。 他們馬速極快,衝到楚狂歌身前時好像已止不住戰馬的衝鋒,三匹戰馬希聿聿一聲嘶鳴,重重地撞在了一起,與此同時,那兩個回鶻人的臂肘就像兩柄大鐵錘,重重地撞在了楚狂歌的肋下。 楚狂歌到底經驗豐富,兩人一靠近,他就發覺不妙,當下深吸一口氣,胸腹部的肌肉登時收縮起來,繃緊如鐵,只聽「通通」兩聲悶響,楚狂歌身形急晃了兩晃,竟然不曾跌下馬去。 那兩個回鶻人在馬背上挺直了身子,眸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他們這一撞,若是個普通人,兩側肋骨早被撞斷了,眼前這個唐人大漢居然渾若無事。 這個小動作,雖然籍奔馬為掩飾,並且碰撞時袍袂飛揚,但是並不能瞞住場上的其他人,弘一、弘六兩人雖然球技比起這些回鶻人相形見絀,可也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楚狂歌帶球前衝,楊帆邊線策應,回鶻人全線回防時,他們業已搶到了楚狂歌身邊。 兩個回鶻人的小動作被他們看在眼裡,兩人登時勃然大怒,弘一破口大罵道:「日他娘的,你們這些忘八玩陰的!」 一眾流氓和尚立即罵罵咧咧地叫起來,兩邊對罵不休,比賽被迫終止。奈何對方一口咬定是奔馬止不住撞上去的,這時的擊鞠比賽又沒有太嚴格的規定,實也拿對方沒有辦法,最後只好把這一節比賽作廢,換了信香,由唱籌官重新擲球開始。 楊帆關切地道:「楚大哥,你怎麼樣?」 楚狂歌深深地吸了口氣,肋下隱隱作痛,他搖了搖頭道:「不礙事的,還能比下去!」 楊帆道:「好!兄弟們,上馬!」 弘一向後邊一眾光頭和尚招招手,目中露出凶光,一眾潑皮和尚心領神會,一個個緊繃面皮,殺氣騰騰地上了馬。回鶻人把他們的神色看在眼裡,絲毫不懼,甚至還有人重重地呸了口唾沫,以示不屑。 比賽重新開始後,一場激烈的混戰開始了。 弘六咬牙切齒,提馬前衝,離著那朱球還有兩丈多遠的距離,就高高揮起了手中的球杖,氣沉丹田,一聲大呼:「呔!」 「呼!」地一下,弘六假惺惺做出一副直取朱球的姿勢,手中球杖用力劈下,迎面一個剛剛提馬繞過來的回鶻大漢急急閃避,一個鐙裡藏身,球杖呼嘯而過,把他的帽子刮飛了,頭頂擦破了一塊皮,鮮血嘩啦一下,登時糊了一臉。 「他娘的,你不長眼睛麼?」 幾個回鶻大漢破口大罵,弘六高聲回罵:「去你娘的,老子打的是球,誰曉得那頭瞎驢往老子球杖上撞!」 這邊一動手,那邊也冒出了火氣,弘一剛剛搶到朱球前面,對方一名球員就一杖擊來,球杖劃了一條弧線,不曾擊中那枚紅球,卻一杖擊在弘一小腿臏骨上,球杖卡嚓一聲折了。弘一慘叫一聲,滾鞍落馬,抱著小腿哀嚎起來。 醫士匆匆趕上來,略一檢查,宣佈弘一小腿骨折,匆匆使兩名士兵把他抬下去了。場上一打出火氣,場下的觀眾也鬧開了。一開始知道天後和皇帝在場,大頭兵們還知道約束自己,待見場上打作一團,血氣一沖,哪還顧及許多,許多人便攏著嘴巴破口大罵起來: 「狗鼠輩,好生下作!」 「豬狗不如的鬼夜叉!」 「啖狗腸的回鶻奴!」 這兒是大唐的地方,在場觀看比賽的觀眾九成以上是大唐官兵,不用問,這都是大唐官兵在罵回鶻人,一時間,大唐國罵此起彼伏,皇帝李旦有些不安地瞟了一眼武則天,武則天安然坐在繩床上,神色不變,望著賽場,臉上居然還帶著一絲安閒的笑意。 後面第三排,幾位回鶻的使節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肥大的身軀,只當沒有聽到那潮水般的怒罵聲。弘六被抬下去了,眼巴巴地坐在候補席上的馬橋第一個站出來,高聲叫道:「我,我上!」 楊帆深深地瞟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好,你上!」 馬橋大喜若狂,立即牽過一匹戰馬,翻身躍上馬背,挽了幾挽韁繩,攥緊別人遞上來的球杖,策騎進入場地。楊帆叮囑道:「自家小心些,莫要受了傷!」 馬橋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自己擊鞠水平有限,但他今天一定會認認真真地打一場球,用盡他的全力,發揮他最高的水平。 楊帆舉手安撫了一下圍攏過來、一臉激憤的兄弟們,沉聲道:「都不要吵了,他要玩陰的,咱就陪他玩陰的,不過,不能落人口實,懂?」 「懂!」 眾和尚使勁一點頭,面色猙獰,目露凶光,許多人都在後悔事先不曾袖幾塊磚頭,揣幾包石灰上場。 上官婉兒微微側了身子,以袖掩口,對太平公主低低地笑道:「令月,今年上元這場擊鞠比賽,可是瞧得有點意思了。」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五章 擊鞠全武行 太平公主眼見球場上雙方打出了火氣,這邊一個骨折,那邊一個破相,而楊帆又是白馬寺隊的主力進攻隊員,時時衝鋒在前,若是一個不小心,難免就會……,沒來由地竟然有些緊張。 聽了上官婉兒的話,她一時沒有回過神來,脫口問道:「你說什麼有趣?」 上官婉兒嫣然道:「往年擊鞠,雖然也有些小動作,何曾這般激烈過,今年上元真是有趣。」 她想了想,呵呵笑道:「何只是今天,從頭一天開始就很有趣了。太平公主府連續三年的相撲魁首,被白馬寺的兩個和尚給搶去。上一場蹴鞠,咱們大內隊的風采,也被他們搶去,而今天……」 上官婉兒回眸望向場中,笑瞇瞇地道:「今天更加好笑。如此種種,那位弘十七首座大師似乎都脫不了干係,這個人真是有趣極了,今年這個上元,真是有趣極了。」 太平公主聽到這句話,忽然記起似乎她也說過同樣的一句話,她一下子想到了前天那個夜晚,想到了那棵巨大的燈樹,想到了坐在燈樹百尺巔頭花葉之上的那一雙男女,想到了那個忘情的吻,一時又有些恍惚起來。 此時,賽場上的情景已經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擊鞠比賽演變成了全武行,雙方各動手腳,慘呼聲此起彼伏。 對回鶻隊來說,他們雖然粗獷野蠻,但是合理衝撞的技巧運用更嫻熟,可以正大光明地把許多白馬寺的和尚弄下馬去,而白馬寺和尚以前慣用的手段在這兒是使不出來的,因為那是明顯的犯規,一時間被罰下無數。 不過,他們的犯規行為,也讓回鶻隊的成員紛紛受傷,雖然可以換人,可是換上的人擊鞠水平顯然就略遜一籌。白馬寺眾雖然不擅長合理衝撞,楊帆和楚狂歌卻不然,尤其是楊帆,軍陣中的衝殺功夫他不擅長,小巧騰挪的個人武功卻出類拔萃,正適合這種場合動手腳。 楊帆一杖揮出,球已被對方一名球員截走,在他側後方一個回鶻騎手打馬如飛正急急趕來,做出一副搶球不及,止步不穩的模樣,球杖直取楊帆小腿。楊帆一杖打空,面現沮喪,仰天一聲大呼:「可惜了!」 與此同時,手中球杖在掌心裡一滑,倏然倒溜回去,同時踩在馬鐙裡的雙腳向前一揚。這個動作,就像是一個好球被破壞,極其惋惜的誇張動作,誰也說不出一點不是。 但他這一動,雙腿前移,回鶻漢子那一杖就打空了,而楊帆的球杖向後一滑,好像毒蛇吐信一般彈出去,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回鶻漢子好像是自己硬生生地撞到了楊帆的球杖上。 球杖是滑回來的,並未緊緊攥著,力道不大,卻正撞中那回鶻人的鼻樑,又尖又挺的鼻樑骨登時就歪了,鼻血長流,那人「嗷」地一聲慘叫,「噗通」一聲跌下馬去,場邊眾將校齊呼一聲:「好彩!」 「耶?」 楊帆扭過頭去,一提馬韁,「納悶」地看著那個滿地打滾的回鶻人,還抓了抓頭皮,一副懵然不知所謂的模樣。結果另一側的回鶻人本想來個合理衝撞,楊帆這一圈馬,堪堪讓出半個馬身,那人從他身邊疾衝而過,馬蹄被楊帆的戰馬一絆,連人帶馬轟然仆地。 看台上,太平公主「嗤」地一聲笑,輕輕地道:「小滑頭,好奸詐!」 上官婉兒也不禁莞爾。 另一邊,楚狂歌拍馬衝上,一杖揮出,只聽「卡嚓」一聲,球杖與一個回鶻人的球杖重重交擊在一起,頓時斷成四截,那馬球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楚狂歌手中半截斷杖好像收手不及,揚到半空,後邊緊追不捨的一個回鶻人堪堪湊上來。半截木杖正拍在他嘴巴上,這人吭都沒吭一聲,兩片嘴唇就被打得稀爛,上下門牙飛得不知去向。 「好彩!」 圍觀的將士摩拳擦掌,又是一聲喝彩。 薛懷義眼見自己的人一個個鼻青臉腫地被打下馬來,早就按捺不住了,當下氣勢洶洶脫了紫袈裟,光著脊樑,穿著一條犢鼻褲,抄起禪杖就要跳下場去廝殺,唬得一濁道人等幾個老成持重的和尚趕緊把他拽住。 場上的人怎麼打,都可以說是在踢球,薛懷義要是衝下場去,那就成了國際事件了。這時眼見楚狂歌和楊帆放開狠手,讓對方吃了大虧,薛懷義登時轉嗔為喜,一腳踩在凳上,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候,雙方都已經沒有什麼預備隊員可以上場了,場上雙方剩下的參賽人員寥寥無幾,白馬寺這邊只剩下楊帆、楚天歌、馬橋和弘六四個人。 馬橋左臂挨了一杖,上臂腫起老大一塊,他強忍疼痛,持杖不退,也是福至心靈,毆鬥中,他把楊帆教他的劈刀術融入到球杖的運用當中,愣是把對方兩條大漢劈下了場去,其中一個被他一杖劈得肩骨斷裂。 剛上場時,眼見回鶻人的凶悍,馬橋本來還有些忐忑,這時卻是信心大增,尤其是一連串的廝殺,把他的血氣也徹底地激發出來了。 戰場上,戰到鏖處,平時溫馴如處子、膽怯如白兔的人,也能被刺激的凶悍如殺神,何況馬橋本來就不是什麼善類,只是以前沒有見過大場面而已,這時他雙眼通紅,咬牙切齒,那副猙獰的樣兒,連那些凶悍的回鶻人看了也怕。 弘六更不用提了,他本來就是潑皮亡命出身,這時左臉淤青一片,右眉骨被刮傷,鮮血塗了半張臉,臉色惡狠狠的,卻掛著冷森森的笑,一雙賊眼直往對方要害處打量,手中緊攥著球杖,看那樣子逮著機會就會來一下狠的。 對方也不怎麼樣,只剩下五個人了,而且個個身上帶傷。回鶻國的使者坐不住了,匆匆站起來向武後那邊趕去,來到武則天身前,回鶻使者道:「尊敬的太后、尊敬的皇帝陛下,擊鞠已經變成了毆鬥,這太不成體統了,外臣恭請太后和陛下下旨,立即中止比賽。」 李旦扭頭去看武則天,武則天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道:「不過是一場熱鬧,應應節氣罷了,這些孩子啊,血氣方剛、好勇鬥狠,到底是年輕人,不懂事啊!朕應你所請,叫他們歇了吧。」 李旦立即點頭道:「是啊是啊,母后說的是,這麼喜慶的日子,這些人鬧得有些不像話了,快叫他們停了吧。」 回鶻使者大喜,旁邊便有一個太監匆匆下台,去向那唱籌官傳旨。 這時,楊帆和楚狂歌雙馬交錯,一球擊出,傳到馬橋腳下,然後楊帆就因為勒韁不及,撞到一個回鶻人的側面,把他連人帶馬撞翻在地,砸起一片塵土,那回紇騎士倒地後被馬壓在身下,硬梆梆的馬鞍正砸在大腿上,登時用回鶻語慘呼起來:「我的腿斷啦!」 那一邊,楚狂歌剛換上的新球桿也再次報廢,在與一名回鶻球員「不小心」的碰撞中,球杖斷成了兩截,結果是那個可憐的回鶻球員也差點兒斷成兩截。楊帆和楚狂歌一圈馬,在場地上兜了半個圈子,雙馬回來交錯而過時,各自舉起一掌,「啪」地一擊。 「天後有旨,比賽停止!」 唱籌官一聲大喝,剛剛擊出一球的馬橋應聲勒韁,向場邊看去,球從剩下的三名回鶻隊員身邊咕嚕嚕地滾過,那位回鶻隊長看看剩下的兩個隊員,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從場邊的紅旗來看,他們比白馬寺隊至少要多出四面旗子,但是,他們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 勝得這般慘烈,如何進行接下來的比賽?今年的擊鞠大賽,他們原本是做過精心準備的,原想著要與年年第一的吐蕃人較量一番,羸個魁首回去,漲一漲回鶻人的威風,哪知道白馬寺這班禿驢橫空殺出,這一下,一切都成了泡影。 吐蕃使者傑維降曲坐在看台上,穿著一件毛茸茸的大皮袍子,揚著一張毛茸茸的大臉,笑瞇瞇地對左右道:「今年上元擊鞠,真是好生得趣。呵呵,依我看吶,這回鶻也好,白馬寺也罷,都是無緣決賽了。至於大唐禁軍……不提也罷,今年這擊鞠魁首,又是我吐蕃囊中之物了。呵呵呵……」 吐蕃副使論乞利湊趣地道:「不知道今年大唐太后會拿出什麼寶物作為賞賜優勝者的禮品呢?」 馬上就有一名使者答道:「據我所知,是大唐宮中珍藏的一隻鑲金獸首瑪瑙杯,據說價值連城!」 吐蕃正使傑維降曲皺了皺眉,故作遺憾地道:「又是杯子?前年咱們得了一件鎏金包銅嵌寶白玉杯,贊普甚是喜歡,每日飲酒必用此杯。去年咱們得了一件鴛鴦蓮瓣紅寶石金盃,贊普就覺得有些多餘了,今年若再得一隻瑪瑙杯,那不更是多餘了麼。」 副使論乞利笑道:「那又何妨?咱們一年得一隻不同質料的酒杯,來日湊成七樽,可作我吐蕃鎮國之寶,叫它做七寶杯,讓後世子孫們都曉得,咱們這七隻價值連城的寶杯,是咱們從唐人手裡贏來的。」 「哈哈哈……」 幾個吐蕃使節張狂地笑了起來。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問鼎 比賽終止後,圍觀將士們依舊群情激昂,破口大罵,回鶻在洛陽的使節、武官,以及應邀趕來觀看比賽的回鶻商賈們也是大聲鼓噪、反唇相譏,奈何人孤勢寡,那點聲音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國罵聲浪中,壓根聽不見。 這場比賽固然是回鶻贏了,不過贏得太也慘烈,他們注定止步於第三,無緣更上層樓了。武後嚴辭告誡吐蕃和禁軍,不可重演白馬寺與回鶻隊的故事。吐蕃信心十足,自然滿口答應,禁軍也是唯唯聽旨。 回鶻和白馬寺的人都被抬下去治傷了,往年擊鞠比賽,總會有人在激烈的爭搶中受傷,所以場外自有御醫候著診治。不過往年從來沒有出現過兩隻球隊所有隊員幾乎全部掛綵的先例。 如今可不同,受傷的何止是二十名球員,就連雙方陸續拉上去的替補現在也都是傷痕纍纍。兩個御醫人手不足,帶的傷藥也不夠,他們一面派人去太醫院取藥,請醫生,一面先行救治。 雖然說白馬寺眾平日裡氣焰囂張,飛揚跋扈,是一群人憎鬼厭的玩意兒,可是比起回鶻球員,感情上還是要親近的多,所以兩個御醫「很沒覺悟」地把「國際友人」扔在了一邊,優先治療起自己的同胞。 他們可著人手和藥材先給白馬寺的人治傷,那些回鶻傷兵躺在那兒哀號呻吟,卻也無可奈何。此時已經將近正午,太后和皇帝,以及眾多皇親國戚、權貴高官都要用午餐,其他人等也要吃飯,第二場比賽就定在了午後。 等到大家都吃完午飯,太醫院的醫士們才姍姍來遲,回鶻傷員終於盼來了救星,可救星們的治療手段卻是潦潦草草,就連此前吃午飯,那胖胖的大廚也吊著眉,橫著眼,拿著個勺子把飯桶敲得咚咚直響,好像餵豬似的,把一眾回鶻人氣得胃疼。 下午開賽,就是大唐第一強隊禁軍隊和天下第一強隊吐蕃隊。 因為禁軍隊是禁軍將士自己的球隊,所以將士們比看上一場比賽更加認真。如果說上一場比賽大家主要是看熱鬧的話,那麼這一場比賽才是真正高水準的擊鞠比賽。 雙方都展現了高水準的馬術、騎術、擊鞠技術和團隊配合的技術,那是真正的力與美的協調和展現,每一舉、每一動,不管是四蹄翻飛的駿馬,你爭我奪的激烈氣氛,還是持杖廝殺的勃勃英姿,都讓人心曠神怡,大呼喝彩。 楊帆看得出,禁軍隊全力以赴的這場比賽,打得可圈可點,不管是個人的發揮,還是團隊的配合,都是一等一的水準,這才是禁軍隊的真正水準。如果他們當初拿出這種勁頭兒跟白馬寺較量,白馬寺哪裡還能是略處下風,根本就是望塵莫及。 但是相對於禁軍隊,吐蕃隊還是更勝一籌,更準確地說,禁軍隊缺少一個領軍的靈魂人物。就像楊帆在蹴鞠比賽中所起的作用,他們缺少一個標桿似的領軍人物,這個人物,在球場上起的作用就相當於帥旗、相當於戰鼓,具有激勵士氣、振奮人心的作用。 這種領軍人物,在弱隊中的作用對全局勝負毫無影響,頂多是像楊帆在蹴鞠比賽中一樣,展現一下個人的輝煌,但是在一個整體水平強大的隊伍裡,其作用是無法估量的。這樣的領軍人物一旦加入,如果說原來的隊伍是一柄大鐵槌,現在就會使平坦的槌頭變得尖銳起來,由錘子變成鎯頭。 薛訥現在起的作用實際上就是全隊的領軍,他的打法和戰術無疑也是非常出色的,對全隊的指揮也是極為高明,但他畢竟將近四旬,穩重有餘,銳氣不足,在球場上的主動性發揮不夠。 而李湛、野呼利、狄光遠、王同皎、魏勇、黎大隱、呂顏、高初等人只是各有所長,不算十分的卓越,只有斛瑟羅攻勢最為犀利,但是依舊難以達到尖刀效果,而且隱隱受制於薛訥的沉穩,所以禁軍隊始終攻不破對方編織的綿密的防禦網。 擊鞠場上,野呼利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失誤,球被對方斷掉,吐蕃前鋒立即拍馬前衝,帶球者準確地把球傳到了他的馬前,突入禁軍隊防線,帶球直逼球門而去。 禁軍後衛魏勇、黎大隱、呂顏、高初四人迅速合攏回防,這才破壞他的攻勢,將球打回中場,雙方在中場你爭我奪,衝撞廝殺,雖然也小有摩擦,不過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但是從比賽節奏上來說,明顯是由對方控制著。 太平公主微微蹙著秀氣的眉毛,捏著下巴道:「如此下去,禁軍情形不妙啊。」 上官婉兒道:「擊鞠之術本自吐蕃傳來,他們比咱們高明一些,也在情理之中。看來,今年這擊鞠魁首又要被他們奪去了。不過,說起來,禁軍這些人,已經比去年時候高明多多了。」 太平公主沒有答話,只是飛快地溜了一眼站在場邊,雙手抱臂,聚精會神地看著雙方比賽的楊帆:「這個小子,本來是做尖刀的最佳人選,可惜了!若他在場上,整個局面必然大有不同。」 太平公主輕輕地歎了口氣。 場上比賽在繼續,由於禁軍隊始終缺少一個強有力的尖刀型人物,難以絞開對方的防禦網,而對方兩名前鋒的攻勢卻是凌厲迫人,在第一節比賽行將結束的時候,吐蕃隊攻進一球,雙方出現了一比零的局面。 第二節開球後,雙方的形勢依舊,禁軍隊雖然竭盡所能,銳氣依舊不足,比賽進行到一半時,斛瑟羅得了薛訥一個傳球,在狄光遠和野呼利的協助下,三人三騎,形如一枚鋒利的箭頭,穿插到對方後線,以一個完美的S型衝到球門附進,一球入門,扳平了比分。 但是接下的第三節、第四節比賽中,對方先得一球,又得兩球,而在此期間,禁軍隊只由野呼利殺入一球,雙方比分變成了四比二。最後的兩節比賽中,禁軍隊每況愈下,最後以七比四結束了比賽。 雖然在賽前,禁軍將士就對勝利未抱太大希望,可是他們還是渴望出現奇跡的,當比賽不出預料地結束時,將士們垂頭喪氣,賽場四周數萬人鴉雀無聲,只有主席台附近受吐蕃使節邀請而來的一些吐蕃人大呼小叫,歡呼勝利。 ※※※※※ 整場比賽,武則天都看在眼裡,但是勝負似乎都沒有看在她的眼裡,當比賽結束的時候,武則天淡淡一笑道:「吐蕃擊鞠果然高人一等,今年又是吐蕃奪冠了。呵呵,來人啊,把金盃取來。」 吐蕃使節傑維降曲從座位上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衣服,得意洋洋地瞟了眼在場的大唐權貴,大步走到武則天面前,倨傲地拱一拱手,嘿然笑道:「外臣謝天後賞!呵呵,不是外臣自誇,這擊鞠之術本興於我邦,普天之下,自然沒有能與我邦擊鞠相抗衡的!」 傑維降曲言語間傲氣溢於言表,在場的大唐文武俱都面現怒色,傑維降曲洋洋得意,不以為然。這時宮娥捧了金盃上來,武則天微微一擺手,淡淡地道:「賞!」 「謝太后賞!」 傑維降曲大剌剌地說了一句,雙袖一拂,捧過金盃,欣然一笑,將金盃高高舉起頭頂,在場的吐蕃人立即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吐蕃使者原地轉了三圈,向全場展示了他的戰利品,剛要轉身離去,忽往武則天面前几案上一瞥,又頓住腳步,道:「天後,明年上元,想必還是要擊鞠的,我吐蕃定然也是還要參賽的,外臣冒昧,是否可以先請太后指定明年賞賜的綵頭啊。」 這麼說,本是一件很無禮的舉動,武則天有些意外,娥眉不禁微微一挑,好奇地問道:「不知傑維降曲使者想要以何物為綵頭呢?」 傑維降曲道:「我吐蕃一連獲得三屆擊鞠魁首,每次的綵頭都是一隻寶杯。外臣瞧太后案上這只杯子華美異常,心下非常喜歡,此杯既為太后所用,想必是極珍貴的,若是來年外臣能贏得此杯回去,相信贊普一定會十分歡喜。」 這句話出口,在場眾文武臉色齊齊一變,上官婉兒就待出聲呵斥,武則天微微一抬手,製作了他們的動作,輕輕撫摸著案上那只盛酒的杯子,微笑道:「傑維降曲使者,可是看中了朕的這只『金甌永固』杯?」 武則天說到『金甌永固』時,刻意加重了語氣,傑維降曲卻應聲道:「正是!」 武則天的臉上雖然依舊帶著微笑,眼角卻微微地跳了幾下,熟悉她的上官婉兒知道天後這是動了真怒。 傑維降曲如此說話,已是當眾羞辱大唐,他向太后指定來年比賽的綵頭,更是極其無禮的行為。尤其是武則天已經點出了那只寶杯的名字:「金甌永固」,既然取了這樣一個名字,這隻金杯就具有了十分重大的政治意義。 傑維降曲雖非中原人氏,可他是吐蕃使節,精通中原文化,不可能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可他居然毫不猶豫,依舊想要以此杯為綵頭,這就不僅僅是他目中無人了,而是一種有意的挑釁。 武則天輕輕撫摸著那隻金杯。那只杯子是純金打造,三足鼎式,圓形直口。口沿鏨回紋,中部鏨篆書「金甌永固」,外壁滿鏨寶相花,花蕊以珍珠及紅、藍寶石為原料。兩側各有一變形龍耳,龍頭上有寶珠。 武則天輕輕摩挲片刻,緩緩抬起頭來,鳳目含煞,輕輕地道:「傑維降曲使者,認定了吐蕃一定會贏麼?」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七章 誰願隨某一戰? 傑維降曲的臉上帶著一種很謙卑的笑容,微微欠著身子,沉聲道:「擊鞠所恃,騎射之術也。唐人的騎射,怎能及得我草原遊牧?是以外臣自信,明年擊鞠,吐蕃依舊可以獲勝,只要這擊鞠大賽比下去,我吐蕃就可以一直獲勝!」 傑維降曲說到這裡,雙眼微微一抬,眸中隱隱透出一抹箭一般的寒芒。 台下,禁軍眾將校聽了他這番狂妄之言,不由氣炸了肺。在場的許多達官貴人,卻漸漸品出了吐蕃使者與武後之間這番言語的弦外之音。 他們其實不是在說擊鞠。傑維降曲說,擊鞠所恃在於騎射,而騎射正是武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實傑維降曲影射的是兩國的武力。而兩國之所以爭武,起因在於西域,這源頭,就在西域的安西四鎮上面。 這安西四鎮,如今可是武後的一塊心病。 唐高宗鹹亨元年,吐蕃攻安西,唐罷安西四鎮,安西四鎮落入大唐掌握之後,第一次丟掉了。五年後,大唐重新奪回了安西四鎮,但是僅僅兩年後,便再一次落入吐蕃手中。又過了兩年,唐軍再度收復安西四鎮,七年後,安西四鎮第三次失守。 這一次失守就是三年前的事,對於安西四鎮到底要不要收復回來,朝廷上意見一直不統一,以狄仁傑為首的一批重臣認為安西四鎮是塊雞肋,得之無益,失之不惜,建議朝廷放棄安西四鎮,專心經營國內。而武後更傾向於重新奪回安西四鎮。 朝廷上的這些爭執,傑維降曲顯然已有耳聞,他這是以擊鞠暗喻軍力,表示對大唐武力的不屑。 現場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武則天的臉上也像掛上了一層寒霜,不復方纔的淡定從容。 一旁太平公主突然說道:「傑維降曲使者此言差矣。此番較技你們奪得魁首,並非是我大唐擊鞠弱於貴國,而是我大唐禁軍的擊鞠弱於貴國。」 傑維降曲微微揚起下巴,一部直撅撅的大鬍子傲然朝向太平公主,道:「公主殿下,貴國擊鞠最強的就是禁軍隊,他們敗了,難道這不代表大唐敗了嗎?」 太平公主莞爾道:「當然……不算!」 她張開手指,優雅地虛空一彈,慢條斯理地道:「禁軍隊就是禁軍隊,既不代表大唐,也不代表大唐所有的軍隊。你們每年赴我大唐參賽的擊鞠手,是舉國選拔的一流高手,而我大唐禁軍選手,就是從南北兩衙一十六衛兵馬中選出來的一些擊鞠好手,明白麼?」 上官婉兒明白了太平公主的意思,應聲道:「不錯,擊鞠嘛,應應節氣,圖個喜慶,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天後自然不會為此大動干戈,從全國各州各府挑選一流高手來與貴國較量擊鞠。」 上官婉兒這句話直接針對了傑維降曲那段一語雙關影射大唐軍力的話,傑維降曲說他們是馬背上的民族,騎射之術優於唐人,是以唐人在西域與之做戰,斷無取勝的道理。 上官婉兒則暗示,我大唐疆域廣闊,精兵強將需要鎮守四方,區區一個安西四鎮,不可能調撥我大唐所有的精銳過去,而你們奪安西可是用了傾國之力。我們一旦集中精銳的話,你們根本不是對手。 傑維降曲自然聽得懂她的暗示,不禁失笑道:「哦?上官待詔既如此說,那在下便把這剛剛得了的寶物拿出來做個綵頭,請天後集中貴國第一流的擊鞠高手,與我等再較量一番,如何?」 武則天眉頭微微一皺,以她的身份,自然不可能跟傑維降曲這麼較真,大動干戈地從全國招募擊鞠高手,而且這旨意下去,能否找到比禁軍眾高手更出色的擊鞠高手殊未可知,如果再比,勝了還好,一旦敗了,那就真的顏面無存了。 武則天的念頭剛剛轉至此處,太平公主已然冷笑道:「何須從我大唐全國招募高手,僅洛陽一地挑幾個高手出來,要勝你們就足夠了!」 傑維降曲聽了驚笑道:「好!那傑維降曲願意領教!」說罷把金盃往武則天面前几案上一放,退後三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太后,就請公主殿下挑選精兵良將,外臣願意再比一場,有請太后做個公證!」 知女莫若母,武則天素知自己這個女兒聰慧伶俐,做事周詳,她既然這麼說,想必是有所恃的,不禁看向太平。太平公主長身而起,走到台邊挺身站定,微微向下一掃。 全場數萬人眼見太平公主走到台邊,似乎有話要說,嗡嗡然的私語聲頓時為之一靜,猶自歡呼的吐蕃人也閉上了嘴巴,紛紛向台上望來。 太平公主提起嗓門,振聲喝道:「今日擊鞠,吐蕃得勝。吐蕃使者因此笑我大唐無人!本宮不以為然!擊鞠之樂,在於普天同慶,上元同樂,遊戲而已!故而,禁軍隊也不過就是從禁軍中選出的一些擊鞠高手,不要說代表不了我大唐軍隊的水準、代表不了我整個大唐的水準,就是這個洛陽城,它也代表不了!如今,傑維降曲使者,以天後賞賜下來的金盃為綵頭,欲與我大唐再戰一場!」 太平公主說到這裡,聲音頓了一頓,眉宇間漸漸生起肅殺之意,她緩緩環顧全場,聲音突然再度拔高,隱隱生起金石之音:「在場,有我禁軍將士,亦有東都豪傑人,可有人願與我李令月並肩一戰!」 「某願與公主並肩一戰!」 「某願與公主並肩一戰!」 應聲高呼的,是薛訥、狄光遠、斛瑟羅等禁軍擊鞠隊員,本來打敗了他們就非常羞愧,如今再聽太平公主這麼一說,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一個女兒家不讓鬚眉,堂堂七尺男兒安能受此奇辱,是以紛紛請纓! 其實場地四周數萬將士早就熱血沸騰了,如果這時有百萬敵軍當前,他們也能毫不畏懼地衝上去搏鬥,問題是,擊鞠不是作戰,徒有一腔熱血是不成的,是以七萬將士緊緊攥著雙拳,鼻息咻咻地望著台前,雖不能應聲,可那一聲「某願與公主並肩一戰!」的話卻憋在了他們的嗓子眼上,一張張年輕的臉龐脹紅如雞冠之血! 太平公主一雙秋水般的眸子卻只定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正在球場的另一邊,風把太平公主的聲音清晰地送進了他的耳朵,他頗為意外地看著台上這位高貴的公主,他看到這位公主也在看著他。 在他背後,有數萬名將士,但他清楚,太平公主看的就是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台上。 有些東西,確實只是一場遊戲,正如馬橋在蹴鞠場上因為蘭益清小姑娘的一聲嬌嗔,就大方地讓出了腳下的球,不是因為他不著調,而是因為這場球賽的勝負,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意義,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用來搏美人一笑? 楊帆若非想籍由比賽成為禁軍,達到他的目的,他也不會把一場遊戲放在心上。但是哪怕是一場遊戲,當它與榮耀、尊嚴和血性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它都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遊戲,而是值得拿命去拼的目標! 楊帆也是一個大唐人,也是一個大唐男兒,這一刻,他的血沸騰了! 楚狂歌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抬手在烏騅馬的馬股上重重地一拍,那匹烏騅馬便走向楊帆,到了他身邊,用馬頭蹭了蹭楊帆的衣袖,楊帆回頭看了楚狂歌一眼,伸手一拍馬鞍,縱身躍了上去。 這是一匹好馬,薛懷義從軍中要到一批最好的戰馬,而這匹烏騅,是這批戰馬中最好的一匹,它的毛髮緞子般烏黑發亮,四肢修長而有力。 楊帆騎上馬,球杖正掛在得勝鉤上,楊帆摘下球杖,槍一般提在手裡,一手持韁,背挺得筆直,頭高高昂起,雙腿一磕馬鐙,駿馬便邁著小碎步,馳到空蕩蕩的賽場中央。楊帆輕輕一勒韁繩,它就站住了,像它的主人一般,高高地昂起頭。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微紅的霞光映在楊帆英俊的臉龐和那英姿挺拔的身軀上,彷彿他是一尊鍍了金的銅像。楊帆氣沉丹田,用響徹全場的聲音高聲喊道:「某,願與公主,並肩一戰!」 太平公主站在台上看著他,唇邊綻開一絲開心的笑,笑如春花般燦爛。 然後,一匹棗紅馬輕馳入場,楚狂歌同樣提杖如槍,舌綻春雷般大喝道:「某,願與公主,並肩一戰!」 「哈哈哈哈,豪邁!爽快!老夫多年不曾下場了,手腳癢癢得很,老夫,亦與公主並肩一戰!」 隨著這豁然大笑,丘神績長身而起,如一頭猛虎般蹬蹬蹬地走下台去,逕直走到薛訥面前,薛訥連忙抱拳退後一步,將那匹黃驃馬讓給了丘神績。丘神績捋了捋馬頸上的鬃毛,同樣不踩馬鐙,一縱身便跳上馬去,身手之矯健,絲毫不遜於青壯少年。 禁軍隊眾人一看,十個名額已去其三,立即一同抱拳,以最隆重的軍禮,單膝跪下,向武則天鄭重請戰:「臣,願與公主並肩一戰!」 武則天雙眉一軒,豁然大笑道:「我兒,朕今日就點你為帥,在場所有人等,任你調遣,你還要用何人,只管點將就是!」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唐兒女驕 太平公主回身向武則天施禮道:「孩兒領旨,阿娘只管安坐,看孩兒替咱大唐打出一片威風來!」 太平公主轉身下台,府中家奴立即牽來她的坐騎,那是一匹白馬,通體雪白,飄逸的鬃毛如白雪紛揚,顯得異常神駿。 馬已備好鞍韉,又有兩個健婦拿了箭袖武服來幫她穿戴,雲鬢打開,挽了馬尾,片刻之後,雍容高貴的太平公主就變成了英姿颯爽的花木蘭。 太平公主扶鞍上馬,坐定身形,手執球杖,在禁軍十名球員面前策馬輕馳,馳到斛瑟羅面前時,倏然勒韁止步,球杖向他一點,嬌聲喝道:「你來!」 斛瑟羅精神一振,連忙應道:「喏!」翻身上馬,志氣昂揚地馳到場中,猛一圈馬,與丘神績、楚狂歌、楊帆並列而站。 其餘的將校都挺起了胸膛,等著太平公主點將,太平公主鳳目微微一掃,撥馬便向場中馳去。剩下的禁軍將校盡皆一愣,面孔脹紅起來,狄光遠大聲叫道:「殿下,我等就如此不堪一用麼?」 太平公主勒住馬韁,回眸一睇,朗聲長笑道:「非也!欲贏吐蕃,有我五人,足矣!」 這句話震懾了全場,片刻之後,雷鳴般的喊聲響徹雲霄,將士們握緊手中的刀槍,高高舉起,齊聲吶呼道:「威武!威武!威武!」聲音久久不息,傳揚到極遠之地。 李令月一介女兒身,又貴為大唐公主,竟悍然接受吐蕃高手的挑戰,只此一舉,就點燃了所有大唐將士的勇氣,一個個血氣方剛的士兵兩眼充血,太陽穴突突亂跳,要不是眼前這片戰場不是斗人數斗血勇的地方,哪怕百萬敵兵當面,他們也要嗷嗷叫著衝上去了。 更何況,李令月居然不湊足十人之數,居然只以五人就敢挑戰吐蕃勇士。如此膽略,如此氣魄,更是令人為之折服。一時間,全場煥發的莫大氣勢竟令吐蕃人有些氣色沮喪,鬥志低昂。 太平公主這一舉動,倒令傑維降曲有些為難起來。他很想在此時顯顯他的風度,顯顯吐蕃的氣魄,也以五人參戰,但是又擔心真的會輸掉這場比賽,這本是他蓄意挑起的爭端,那臉就丟大了。 思來想去,傑維降曲把牙一咬,心道:「反正以十人對十人,我們已經勝過一場,如今是你自己托大,非要以五人參賽,若是贏了你,也不算我以多欺少!」於是便一揮手,令那十名隊員入場比賽。 一見這副場面,圍觀的大唐將士立即噓聲四起,弄得那十名吐蕃擊鞠高手頗有些顏面無光。 楊帆提著球杖,看著對方隊員入場,有些擔心地對太平公主道:「殿下,咱們就以五人參賽麼?禁軍中還有不少高手啊!」 丘神績捋鬚微笑道:「公主雖是女流,卻深諳兵法之道啊。呵呵,我們以五敵十,實是絕妙之策!」 楚狂歌訝然道:「大將軍何出此言?」 丘神績道:「你們還沒看出來麼?公主如此安排,大有深意。其一,乃是配合的問題。要說配合之妙,無疑是禁軍十名高手之間配合最為默契,如果只重配合,那就該讓他們十人重新上場,加入我們幾個,反而破壞了這種默契。 但是現在已經證明,他們擊鞠較吐蕃人還是略遜一籌,如果讓他們太多人參賽,要麼會讓我們無法成為一個整體,要麼會使我們被他們的步調所吸引,成為他們的附庸,反而影響了我們的發揮。」 「其二,是士氣。戰場,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並不是誰的人多,誰更能打,就一定會打贏。很多時候,一個計謀、一個策略、一個有利的地形,一場瓢潑大雨,都能讓戰局出現意想不到的轉變。我等以五敵十,士氣上,必然是我盛而敵餒,它的作用看似無形,卻無處不在!」 楊帆訝異地看了丘神績一眼,他只知道這丘神績是個酷吏,卻不知道他果然是有真材實學的,光是這番見識就非同一般。難怪大唐開國名將丘行恭有四個兒子,丘神績能成為其中最出色的那一個。 丘神績道:「其三,是榮譽!這一戰,是為了求勝,而對方的十人剛剛比足了六節賽事,體力已乏,如果我們以十對十,勝了他們也大有說辭,而現在咱們以五敵十,他們若是敗了,還有什麼好說?」 「其四麼,十人擊鞠,配置上本來是有攻有守有截有斷有策應。公主如今以五應十,恐怕是要以奇取勝了,殿下,不知老夫說的對還是不對?」 太平公主莞爾道:「將軍所言,句句是我心中所思,真不愧是我大唐名將。不過呢……」 太平公主道:「未慮勝,先慮敗,本宮以五敵十,這也是在預留退路啊。」 斛瑟羅忍不住問道:「公主,咱們在預留什麼退路啊?」 太平公主掩口道:「本宮的大話已經說出去了,可咱們以五敵十,勝了固然揚眉吐氣。可真要是敗了呢?誰讓咱們是以五敵十呢,他勝了有什麼好誇耀的,說到底,是本宮托大了,丟的不是咱大唐的臉。」 眾人一聽,同時囧然。 太平公主瞄了楊帆一眼,吩咐道:「楊帆,斛瑟羅,你二人為前鋒!」 二人神情一肅,同時抱拳道:「喏!」 太平公主又道:「楚狂歌,你為中鋒!」 「喏!」 太平公主球杖輕揚,輕鬆自若地道:「本宮與丘大將軍,為左右內鋒,助攻策應!」 楚狂歌微微一驚,說道:「放棄防守,全力進攻?」 太平公主玉顏一冷,沉聲說道:「不錯!我們集中力量,只要一得球,就全力進攻。我等五人皆擅於攻,定可破開他們的防線!如果對方得球,能搶則搶,能斷則斷,一旦被他們突入後圍,那就由他們去!」 太平公主瞟了楊帆一眼,說道:「我們後邊根本沒人抵擋,他進了球也無甚光彩,進的球越多,他們就會越沮喪,越沒有精神!嘻嘻,本宮這一招,還是跟你楊帆學的呢!」看來楊帆在蹴鞠時「敗也風光」的打法,著實讓這位公主殿下鬱悶了好一陣子。 等吐蕃人入場之後,太平公主又體貼地提出了只比三節以決勝負的建議,理由是對方雖有十名球員,但是已經連比六節,體力恢復有限,後繼必然乏力,唐人身為地主,不佔他們這個便宜,然而她卻絲毫不曾提及自己這邊只有對方一半的球員。 這一手果然漂亮,場邊觀戰的吐蕃人都些羞於為自己球隊吶喊助威了。 楊帆卻是心中暗笑,這位公主殿下當真冰雪聰明。五把尖刀同時進攻的打法,對方一時可能不太適應,但是這種有攻無守的打法存在很大的漏洞,一旦等到對方適應過來……三節比賽已經打完了。 球賽開始了,右前鋒斛瑟羅搶到了發球,楊帆立即搶在他的前邊向對方陣營的左線衝去,這一舉不但打亂了對方陣形,吸引了一部分對方隊員,替斛瑟羅帶球前衝創造了條件,而且斛瑟羅一旦傳球給他,隨時能變成由他主攻。 對方不得不分出兩名隊員對他進行攔截,這時楚狂歌也策馬狂衝,向中線殺去,三人呈倒三角形殺進了對方前場,隨後太平公主和丘神績一左一右,也同時策馬衝了出去。 這一舉大出對方意外之外,太平公主是女流,丘神績鬢髮斑白,年紀已然不小,他們還以為這兩個人是充當防守隊員的,哪想得到唐人一俟得了球,居然全體變成主攻隊員,一起殺向他們的陣營。 這樣一來,楊帆、斛瑟羅、楚狂歌三人呈一個倒三角形,楚狂歌、太平公主、丘神績又呈一個正三角形,一前一後,同時向對方衝去。 對方三名球員擠向斛瑟羅,斛瑟羅傳球給楊帆,楊帆面前兩名球員立即變擠為搶,未等靠近,楊帆已將球反傳,送到了楚狂歌腳下,對方又有兩名球員攔向楚狂歌,楚狂歌一揚球杖,佯做傳球給楊帆,一杖揮出卻打了個空,快馬再向前兩步,突然反手一杖,球向後傳,向丘神績打去。 人少,就得盡量保證由自己一方控球,稍有不妙,便傳球給其他球員,盡量減少被斷球的機會,他們當然都明白這個道理。 丘神績一見球向自己飛來,突然大喝一聲,雙腿一磕馬鐙,本來輕馳的馬步突然變成了沖步,戰馬四蹄翻飛,驟然加速,迅速擺脫了對方一名緊躡的球員,接下那枚朱球之後,馬速並不稍減,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向對方後防線猛衝過去。 這時楊帆等三名先鋒已牽制了對方多名球員,對方一見丘神績這員老將突然變成了前鋒,不由大吃一驚,急忙趕來馳援,這時太平公主業已衝到了對方的後半場,丘神績以S線繞過對方兩名球員,將球一撥,打落太平公主馬前。 球落在太平公主馬前三丈處,太平公主和不遠處的楊帆,以及對方三名球員同時衝上去搶球,太平公主最先趕到,只一杖,就斜向把球打向對方球門正前方。丘神績適時地衝了過來! 丘神績方才傳球之後,馬速始終不曾稍減,如同離弦之箭,對方兩名球員剛剛對他形成夾擊,丘神績就從他們中間穿了過去,只留下筆直一線的馬尾,被他們夾了一剎。 太平公主打出的這一記球落地後只彈了一彈,丘神績一聲大喝,球杖便幻化成一道虛影,那球被他一杖擊出,呼嘯著飛向對方球門。對方一名後衛趕上攔球,當他一杖揮出時,那球已筆直地貫進了球袋。 第一球! 唐人以五敵十,竟然先進一球,而且進球者竟是年過花甲的金吾衛大將軍丘神績! 第六卷 我是傳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我是傳奇! 「威武!」 校軍場上,數萬將士發出雷鳴般的歡呼,「威武」之聲再次響徹雲霄! 太平公主這五個人的全攻打法的確非常犀利,當然,這不僅需要他們具有高超的球技和馬術,也需要他們對瞬息萬變的球場形勢有最準確的判斷,而場上的這五個人恰恰都具備這個能力。 丘神績年輕的時候是大唐擊鞠場上最出色的一員戰將,當年李世民在大唐推行擊鞠的時候,丘神績曾經受委派去吐蕃學習過打馬球,他是最早把這種遊戲在大唐普及開來的人之一,當年他在擊鞠場上屢屢奪冠,亦曾為此受到過唐太宗的嘉獎。 楚狂歌則是第二代大唐擊鞠手中最出色的一員驍將,如果不是因為他剛剛在擊鞠場上嶄露頭角,就因為得罪上司被趕出軍營,如今早就是大唐擊鞠界的第一人,此番大唐禁軍隊參賽,他必定是理所當然的領軍人物,上一場比賽也未必會是那般結果了。 而楊帆自幼在南海沙灘上打籐球,對那種輕飄飄的籐球都能控制自如,控制馬球自然不在話下,雖然他在馬術技巧上和全局觀上不及丘神績和楚狂歌老練,但是光論球技,楊帆尤在他們二人之上。 所以楊帆一旦熟悉了擊鞠的打法,憑借他高超的控球技巧,足以彌補他在其他方面的不足。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斛瑟羅本就是此屆參賽的禁軍擊鞠手的第一搶攻手,風格最是凌厲,所以這四個人可以說擊鞠高手中最擅長攻擊打法的。 太平公主不管是馬術還是球技,同樣十分高明。這位大唐公主是一位運動健將,她的擊鞠水準,就算是放在方纔那支禁軍擊鞠隊中,也可以排到中上的位置。 而且她是女流,又是公主,所以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吐蕃人都不能與她爭搶得太凶,萬一真的把她傷了,後果不堪設想。別看吐蕃使者在武則天面前屢屢挑釁,但是他們並不想真的與大唐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以,太平公主本有十分的戰力,在這場比賽中也能發揮出十二分的威力,更何況她的女子身份和她高貴的地位,對全體參賽球員都有著異常強大的激勵作用。 球賽繼續進行著,當第二節比賽結束的時候,雙方的比分已經咬成了六比五。僅僅兩節比賽,雙方竟然一共打進十一個球,由此可以看出這種全攻打法是如何的激烈。 六比五,唐人六分,吐蕃五分。 以十人對五人,對方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老人,居然落了下風? 吐蕃使者傑維降曲再也忍不住了,第二節比賽剛一結束,他就火燒屁股般衝到場邊,用吐蕃語大呼小叫起來,對所有球員嚴厲訓斥著,絲毫不再顧忌一位使節的風度。 斛瑟羅看著大聲咆哮的傑維降曲,輕聲道:「傑維降曲惱了!」 太平公主拿起水袋喝了口水,抿了抿嘴巴,輕輕笑道:「就怕他不惱呢!他對吐蕃隊逼迫得越狠,對咱們就越有力!」 楊帆欣然道:「不錯!咱們人少,就怕他們有防有守,伺機而動,一拖起來,咱們的疏漏就多,那麼一來,咱們只怕要輸。如今傑維曲氣火攻心,如果在他的壓力下,迫使吐蕃隊的人同咱們全力搶攻,嘿!嘿嘿!」 丘神績微微一笑,一雙湛湛的虎目打盹似的輕輕瞇了起來,悠悠地道:「如果他們跟咱們比搶攻的話,一塊覂K片……怎麼拚得過百煉鋼呢?」 ※※※※※ 第三節比賽,最後一節比賽,打得更加激烈了。 吐蕃隊一球落後,而這是最後一場比賽! 這個認知,讓所有的吐蕃隊員都瘋狂了,他們紅著眼睛,惡狠狠地撲了上來,場邊為數不多的吐蕃人用吐蕃語聲嘶力竭地為他們吶喊著。 場邊,戰鼓聲聲,如同一陣陣殷雷,震撼著每一個人的耳膜。一個擂鼓大漢雙臂乏力了,手上只要稍稍一緩,馬上就會有人跳上去替換他,人可以換,鼓不能停,戰鼓隆隆,所有的將士都在為自己的人加油。 人數五比十,分數六比五,這個比分是擊鞠場上一向自視無敵的吐蕃人根本無法接受的結果,所以最後一節比賽一開始,他們就如狼似虎,採用了和唐人一樣的打法,全體、全力地壓上去搶攻。 以十大高手全力搶攻,難道還不能追上這一球,甚至超過唐人? 可是,狹路相逢,以攻對攻,些微的差距,就足以決定勝負。 大唐一方雖只五人,可是其中四個驍將實力都在吐蕃人之上,太平公主比他們技藝稍遜一些,卻是他們生怕傷害到的,拼搶起來不免受了約束。 而他們一方雖有十人,可是戰馬馳騁於球場之上,三五匹馬就足以控制莫大的範圍,在他們採用全攻策略後,人數優勢根本無從發揮。 而且,此時大唐已經領先,雖只領先一球,整個心態就截然不同了。 領先,這已大唐球隊前所未有的戰績,其次,這是以五敵十所取得的戰績,足以笑傲天下,因此太平公主等人一點也不著急,他們現在只要得了球,就利用精巧的控球技術和高超的馬術,盡量延長拿球的時間,以致這一場比賽將要結束了,雙方居然都是一球未進,這種局面,同前兩節比賽中頻繁的進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眼看比賽就要結束了,信香即將燃盡。大唐將士慶祝勝利的歡呼已此起彼伏,傑維降曲坐不住了,再次跑到球場邊大呼小叫起來。 聽到他的呼喊,吐蕃人的攻勢更加急促,結果進攻步調也更亂了,太平公主巧妙地斷掉了他們一個球,立即傳給了楊帆。 楊帆帶球之後沒有直接撲向對方球門,而是繞向外場,再切入底線,看他的打算,是能進攻就進攻,不能進攻,就盡量拖延時間。 吐蕃人豈能讓他如意,立即向他包抄過去,眼看幾名追兵將近,楊帆大喝一聲,揮杖把球傳向另一側的斛瑟羅,斛瑟羅在爭搶中已經受了輕傷,眼角被擦傷,臉上淌下一道血痕,卻一直堅持著比賽。 眼見朱球到了自己馬前,斛瑟羅立即接了球,加快馬速,做出要衝門的姿態,在成功地吸引了幾名對方球員向自己包圍過來的時候,又把球傳給了楚狂歌。 楚狂歌帶球前衝,眼角一□,瞟見楊帆的站位,突然將球一挑,那球劃著一道弧線,落向球門的前方右方,楊帆的馬頭剛從對方的兩匹戰馬圍堵下冒出來,見此情景精神大振,立即拍馬撲去。 此時,天色已然昏黑,球場四周亮起了無數的火把,只見楊帆胯下的烏騅馬,彷彿一條黑龍,越跑越快,越搶越近,甩開左右不斷圍截爭搶的對方球員,如同一道黑色的影子,第一個撲到了朱球前面。 三個吐蕃球員,分別從左前方、左後方和他的身後包抄過來,只是分厘之差,楊帆馬到杖起,片刻不停,直接一杖開球! 「啊!」 在對方絕望的大叫聲中,球比他們先了一剎飛出去! 「轟!」 四匹戰馬重重地撞在一起,楊帆胯下那匹烏騅雖然神駿,也禁不起三匹戰馬同時的撞擊,悲嘶一聲,轟然倒地。 唱籌官揮起令旗,高聲大叫:「時……」 烏騅倒下,楊帆在馬倒下的剎那,雙腿脫鐙,在馬背上靈巧地一踏,騰身跳了起來。 「間……」 朱紅色的馬球貫進球門,將球網帶得向上一揚。 「到……」 全場將士憋在喉中許久的歡呼破空而出,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浪,把看得入神的上官婉兒都嚇了一跳,這時她才發覺掌心有點隱隱生痛,卻原來是看球時不知不覺已身心投入,而天後在側,她又不可以像那些將士般縱聲大呼喝彩,不知不覺中便攢緊了拳頭,連指甲劃破了掌心都沒有發覺。 這一聲直摧人心的歡呼連武則天也震動了一下,她的臉上漾起一抹欣然的笑容,淡淡地說道:「呵呵,令月、神績,還有那個小傢伙,不錯、當真不錯!」 「威武!威武!威武!」 楊帆落地的時候有意地踉蹌了一下,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身手如何敏捷,不過誰在乎呢?打進最後一球的他,已是全場將士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哪怕他是以一個「狗吃屎」的「雄姿」仆倒在地,在將士們心裡,他也是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觀戰的禁軍將士們瘋狂了,他們甚至忘了太后和皇帝在場,紛紛忘形地從看台上湧下來,歡呼著衝進球場,把打進最後一球的楊帆抬起來,一遍遍地拋到空中。上官婉兒這時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因為憋氣太久,臉上漾起一抹動人的嫣紅。 「威武!」 「威武!」 「威武!」 隨著每一聲高呼,楊帆都會被拋起老高,拋得越來越高。 太平公主策馬馳近,一勒馬韁,白馬兩隻前蹄向前重重一踏,頓住了腳步。太平公主仰起頭,看著被拋到空中的楊帆,臉上漾起快樂的笑容。丘神績、楚狂歌、斛瑟羅三人也圍攏過來,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快的笑容。 傑維降曲站在場邊,呆若木雞。 大唐士兵們歡呼著,不斷地從看台上跳下來,或有心、或無意地從他身邊擦過去,撞得他東倒西歪,好像一根風中的蘆葦……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章 哥們要出息 傍晚,馬橋家裡熱鬧非凡。 坊門已經關了,可是許多坊間百姓並沒有馬上回去自己家裡,馬橋家屋裡屋外到處都是人,鬧鬧烘烘的也沒有人管。因為不良帥霍明雷和坊正蘇墨涵也都在場,還有誰去理會禁令呢。 蘇坊正一臉紅光,拚命地提高嗓門,以壓過房中紛紛擾擾的各種聲浪:「嗨!我就說吧!我就說吧!得虧老夫找了道士來設壇作法,咱們坊裡的風水才變好了。你看把小帆和橋哥兒出息的,都做了禁軍了!」 花大娘笑道:「蘇坊正,你可得了吧。橋哥兒方才都說了,是虧得白馬寺的薛大師幫忙,他們才有機會加入禁軍的。這是人家和尚的功勞,關道士什麼事?」 蘇坊正不服氣地道:「風水之說,玄之又玄,說了你也不懂。你說前些日子咱們坊裡出過多少亂七八糟的事兒?要不是本坊正果斷請來道士設壇施法,改了本坊的風水氣運,這兩個孩子怎麼可能遇到貴人呢?」 不良帥霍明雷笑瞇瞇地道:「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總之,咱們坊裡的孩子有這種大出息,那是大好事。」 馬橋娘道:「霍老哥兒說的是,不管咋說,這是喜慶的事兒,都得感謝大傢伙兒。我家橋兒終於有了出息,他阿爺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高興的……」 馬橋娘著,就忍不住抹起了眼淚兒,眾人見了又是一通勸慰。 許多與楊帆和馬橋相熟的坊丁、武侯都擁擠在他們旁邊,羨慕地看著他們那一身英武的禁軍制服。頂了楊帆的差使,剛剛成為坊丁不久的蕭千月摸摸楊帆與馬橋不同的制服,好奇地道:「小帆,你這軍服怎與橋哥兒不同呢,你們在禁軍裡都擔任什麼官職呀?」 楊帆道:「但凡新兵入伍,都要從頭做起,哪有直接就做官的。不過,因為我在擊鞠大賽中為擊敗吐蕃立下功勞,天後很是歡喜,所以被破格提拔,任命為伙長。」 蕭千月又道:「聽說禁軍有十六衛兵馬,你們是哪一衛的禁軍啊?」 楊帆道:「我如今在金吾衛,橋哥兒選擇了龍武軍。龍武軍全是騎兵,入這一衛,現在雖是兵丁,卻多得是機會出人頭地。」 馬橋大聲道:「兄弟們放心,小帆給咱修文坊長了臉,我馬橋也不會差了的。此番入伍,我一定苦練騎射,來日掙一份大大的軍功回來!」 眾坊丁武侯連聲起哄,預祝他早日做個將軍,馬橋笑容滿面,揮手頻頻,彷彿已經做了大將軍似的,好不威風。 江旭寧來得晚,她收了攤後,又忙活了一陣,把次日一早要用的面和好了放在炕頭上「醒著」,這才來到馬橋家裡,還沒進門就見馬家好不熱鬧,連院子裡都是人,待她同熟人一一打過招呼,擠進門去,就見馬橋眉飛色舞地與人說著當日擊鞠的事情。 「當時,公主殿下一杖把球傳到了小帆馬前,小帆……」 「啊!公主啊?」 「當然,你別打岔。當時……,我說到哪兒了?」 江旭寧聽了,不禁抿嘴一笑。 房中多點了一盞燈,光線還算明亮,雖然被擁擠的人群將光線晃得有些忽明忽暗,可是依舊能夠清楚地看見他的樣子。 馬橋穿著一件紅色的戰襖,外罩半身皮甲,頭戴卷耳皮盔,一條土黃色肥腿褲兒,底下紮緊了塞在戰靴裡,只是這一打扮,就顯出了幾分英氣。仔細看他,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黑了一些。 但是最大的變化,並不是這外在,而是從他骨子裡透出來的一種東西。他正一如往常,向夥伴們誇誇其談地賣弄著,但是江旭寧能夠看得出,他有種不同於以前的氣質,他的眼神似乎清明了許多,明亮了許多。 他的下巴隱隱有些胡茬,還不到該蓄須的年紀,刮得又不乾淨,但也因之有了幾分成熟男人的味道。江旭寧的目光在那一動一動的下巴上溜了一眼,再移到他的嘴巴上,忽然身子一陣發熱,連耳根子都熱了起來。 以前,這是不可想像的,她當馬橋是兄弟,從未當他是個男人,即便是被他拉過手,或者打鬧的時候碰過身子,也根本沒有任何感覺,可是這一次……,想起他在上元燈會猝然轉身,那措手不及的一個吻,她竟然有些羞澀難當。 那個吻並不美好,最大的感覺就是疼,她被撞破的嘴唇微腫了一天有餘,但是這一吻卻對她的心靈造成了莫大衝擊。 馬橋比比劃劃地說著,頭向這邊扭過來。 江旭寧心裡一跳,竟然有些怕被他看見,急忙一低頭,就向母親身邊的人堆裡擠過去…… ※※※※※ 夜深了,不良帥霍明雷特許本坊延遲一個時辰宵禁,現在時間業已到了,客人們紛紛告辭離去。 「橋兒,你送送小寧娘倆兒。」 因為兩家一向交好,馬母跟面片兒娘聊得最晚,把其他客人都送走之後,馬母便吩咐自己兒子送一送。 「我……我有點乏,就不去了,寧姐,明兒見。」 楊帆本想一同去送,看見江旭寧半邊身子藏在母親後面,較之平時爽朗大方的樣子頗有不同,竟現出一些小兒女的羞澀情態,心中不由一動,本來想說:「我也去!」卻臨時換成了不去。 馬橋陪著江旭寧和江母一同出去,恰看見花大娘正慢騰騰地走著,花大娘的住處離江家不遠,兩位在同一坊內生活了一輩子的老姐妹便並肩而行,邊走邊聊,這一下就把馬橋和江旭寧落在了後面。 江旭寧固然心中忐忑,馬橋想起那一晚的事情也有些侷促不安,兩個人並肩走在兩位老人家後面,心口兒輕輕地跳著,都低著頭看那如霜的地面,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有時,他們會稍稍歪了頭,偷偷瞄一眼旁邊的人,如果對方恰也向他望來,目光一碰,就會飛快地閃開,那種似羞似怯的感覺,是他們以前從未在對方身上體驗過的,一時滋味難明。 前邊拐過路口,就到江家了,江家在鄰近路口的第一家,面片兒站住,目光垂著,微微有些靦腆地對馬橋道:「好啦,你也快回去歇著吧,明兒早起,還要去軍中報道呢,可別遲到了。」 「噯!那……我回去了。」 馬橋站住腳步,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扯一扯軍裝的衣襟,作勢要走。 江旭寧瞧見他侷促的樣子,不禁抿嘴一笑,柔聲道:「你呀,現在還真有點人模樣兒了。以後做了禁軍,算是從此跳出了修文坊這個小圈子,好好幹,來日建功立業,做個大將軍,再風風光光地回來叫我看看。」 馬橋打個哈哈道:「做大將軍啊,年紀輕輕就做了大將軍的也有,可那都是世家豪門子弟。我們這些出身寒門庶族的人家,除非立下天大的功勞,否則就算運氣好,等我成了大將軍時怕不也得七老八十了,那時你還會來看我麼?」 江旭寧道:「你若回來,我便去看,七十八十又有什麼?除非你嫌我那時生得醜了。」 馬橋脫口道:「怎麼會,就算你長到八十歲,小寧也還是小寧,依舊這麼好看。」 江旭寧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紅暈,輕啐道:「胡說八道,那我不成老妖精了?」 瞧著她那副嬌羞動人的模樣,馬橋忽然又生起一種想要親吻她的感覺。 相由心生,他的衝動,頓時從眼中流露出來,江旭寧隱隱有所察覺,她的臉微微仰起,眼睛稍稍睜大了一些,眸中那迷離的光彩是期待、驚訝還是害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 馬橋的頭微微俯下去…… 「小寧啊,你……」 恰在這時,花大娘風風火火地從轉角處冒了出來,把馬橋傾身欲吻,江旭寧仰臉欲迎的模樣全都看在眼裡。 馬橋和江旭寧兩個人飛快地挺直了身子,慌張地看向她道:「花大娘……」 「哦……哦!小寧啊,天色不早了,你早點回去歇了吧,大娘這就回家了。」 人老成精,花大娘只是略微一怔,便迅速恢復了常態,好像她根本沒有看到這樣一幕情景,江旭寧紅著臉答應一聲,花大娘就轉身走開了。剛一繞過牆角,花大娘就加快了腳步,飛快地衝回江家大門,壓著嗓音叫道:「我說老姐姐,老姐姐,你快出來呀……」 經花大娘這一打岔,馬橋和江旭寧只是簡單地又聊了兩句,江旭寧便逃也似的跑回家了。 馬橋一路往回走,心中充滿新奇的感覺。他以前從來沒有把江旭寧當成女人一樣看待,現在卻不由不去想,反覆地想:「小寧……,其實很俊俏呢,又勤快、又能幹的一個好女子,我若是真的能娶了她做娘子……」 想到那個吻,想到江旭寧那薄薄軟軟的一雙紅唇,馬橋渾身一陣燥熱,竟有一種飲了酒的感覺,醺醺然陶醉不已。 夜色中,一道人影靜悄悄地立在牆角下,看到馬橋回來,人影又往牆邊貼了貼,馬橋渾然不覺,邁步進了院子……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唐僧肉 楊帆和馬橋並肩躺在同一張榻上。 楊帆的家已經托蘇坊正找人轉賣了,現在還沒有出手,不過屋裡本來就沒有什麼東西,如今天氣冷了,回家去住,遠不住借住在馬家暖和。 馬橋枕著雙臂,目光閃閃地望著帳頂,對楊帆道:「你教我的功夫,我一直用心練著呢,以後,等我把這套刀法練熟了,你可得再教我些新功夫。」 楊帆道:「當然沒問題,我就怕你不肯用功,只要你肯學,我哪有不教的道理。」 馬橋想了想,嘿嘿地笑起來:「我現在還有種做夢般的感覺!沒想到我馬橋也有這般風光的一天,穿著這身衣服,真是威風,你剛才看見沒,咱們坊裡那些坊丁、武侯,瞧著咱們時那眼神兒有多羨慕……」 他忽然翻了個身,目光炯炯地看著楊帆,楊帆詫異地道:「這樣看著我幹什麼?我又不是你媳婦兒!」 馬橋真誠地道:「小帆,真心謝謝你!」 楊帆奇道:「謝我什麼?」 馬橋認真地道:「小時候,阿娘給我講『孟母三遷』的故事,對我說,一頭鷹,從小生活在雞窩裡,也會失去翱翔天空的本事。交什麼朋友,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我很慶幸,能與你做朋友、做兄弟!」 楊帆笑了,輕輕拍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馬橋遺憾地道:「可是,你為什麼讓我留在龍武軍呢,咱們兄弟在一起該多好,彼此也能有個照應。」 楊帆道:「軍伍之中,再怎麼講資歷,也看重真本事,當年楚大哥如何被貶出軍營,你是知道的。被他打殘的那位仁兄有後台,結果又如何?咱們是兄弟,若在一起反而不好相互照應。在龍武衛,你會比在金吾衛更有發展。」 馬橋點點頭,認真地道:「嗯!我並不希望指著你的照顧往上爬,讓人家背地裡戳我脊樑骨,只是不捨得跟你分開。你放心,如果我要做官,一定憑自己的真本事,叫人家心服口服!」 那道若有若無的身影悄然離開了馬家左近。 這個人是天愛奴,得了公子的吩咐之後,她就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心安理得地關注著楊帆。她沒想到楊帆現在居然成了禁軍。 想起剛認識楊帆的時候,他還是個一個坊丁,轉眼再看到他時,竟然就搖身一變,成了白馬寺的首座,而今,他居然又做了禁軍,此人際遇之奇,當真是出乎她的想像。 「禁軍的一個小小伙長而已,想必公子是不會把他放在心上的。」 天愛奴一路走,一路琢磨著是否把此事稟報公子,多年來的服從已經成為習慣,使她不想對公子有所隱瞞,但她又本能地想要保護楊帆。 忽然,她看見了那處熟悉的所在,不由停下了身子。 片刻之後,她就出現在楊帆以前所住的那幢小屋。 門打開,清冷的月光照進房裡,天愛奴默默地掃視著室內的一切,輕輕走進去。 牆角的老鼠被她輕微的腳步聲驚動,飛快地鑽進了洞穴。 天愛奴掀開落滿了灰塵的被單,在榻上輕輕坐下來,雙手抱膝,目光柔柔的。 這裡破破爛爛的,實在沒有一點可供入眼的地方,對她這樣一個身在豪門,衣著、飲食莫不極為講究的姑娘來說更是如此,可是這裡偏偏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當她置身於此時,心靈會感到無比的恬靜和溫馨。 這種感覺,也許在她遙遠的童年時代曾經有過,她曾經一直拒絕想起自己的童年,因為一旦想起童年,她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段淒慘的歲月。可是在楊帆這裡住的那些天,那種輕鬆、愜意、自然,無拘無束的感覺,卻只有她遙遠的童年時代才曾擁有。 那是一種家的感覺,一種故鄉的感覺,她無法說出更具體的感受,只是有一種淡淡的眷戀和憂傷…… 天愛奴輕輕地歎了口氣,孤獨地抱緊了雙膝。 ※※※※※ 金吾衛,分左右金吾,是禁軍十六衛中的兩衛,掌管皇帝禁衛、扈從等事的親軍。宮中、京城的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事,盡皆是其職責範圍。 楊帆原打算利用進宮的機會接近上官婉兒,卻不知像他這樣的宮外人,沒有人領著在宮裡根本沒有隨意走動的機會,而每次見到上官婉兒又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之間,根本沒有一絲機會。 到如今,他在上官婉兒那邊毫無進展,結果本以為已不易接近的丘神績又陽差陽錯地被命運送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世事之多變離奇實在是難以想像,楊帆本以為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將留在金吾衛,有得是機會下手。所以赴孟津報到之後,耐住性子熟悉周圍環境,交結軍中壯士,暫且按下殺機,想先徹底融入這個環境,以保證來日刺丘之後,他的身份依舊不會暴露。 可是,三天!僅僅三天之後,他的上司傅隊正便通知他,立即收拾行裝到洛陽宮城報到,從今天起,他將成為一名大角手。 大角手隸屬金吾衛的引駕仗,共六百人,是皇家儀仗隊的一部分,平時執戟,擔任宮中警衛,但逢重大朝會和重要的皇家儀式,就會手持巨大的角號,吹奏號角,成為皇家器樂隊的一個組成部分。 楊帆不知道他為什麼又被調進了宮去,剛剛接近丘神績,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被調離了。幸好調入的地方還有他的另一個目標,於是,楊帆在丘神績那兒虛晃一槍,又殺回了皇宮大內。 從來沒有一個侍衛能像楊帆一樣,入宮當值會引起如此之大的轟動的。實際上他剛到孟津報到時,在金吾衛禁軍大營裡,同樣引起過一場轟動。 擊鞠本就是軍中最為盛行的一項運動,一個擊鞠高手,是會受到戰士們的狂熱追捧的。而這一次,楊帆又有以五敵十,陪同太平公主大敗吐蕃的輝煌戰績,更是引起了禁軍將士們的強烈關注。 然而,他在禁軍中引起的關注,還遠不如他在宮裡面引起的影響之大。因為,他曾經打敗太平公主府的相撲手;因為他是蹴鞠場上的小旋風,據說小蠻姑娘被他氣得跳腳,上官待詔被他氣得摔倒;因為,他與太平公主並肩作戰,大敗吐蕃。 金吾衛的官兵大部分只是道聽途說,隱約聽說了一些當日比賽的盛況,而宮中的宮娥綵女、太監侍衛們大部分都是目擊者,所以楊帆的到來,在他們之中也就引起了更大的轟動。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因為楊帆曾經是白馬寺的首座和尚,直到現在他還頭頂光光,沒長頭髮呢。宮裡人都知道白馬寺方丈薛懷義其實是什麼人,於是同樣出身白馬寺的楊帆,便也沾上了一點情色的味道。 光頭小和尚,這是多麼新鮮的感覺!這等形象和身份,比起一個侍衛武士或者文人墨客來,別具一番味道,那是一種新鮮感和刺激感,這種感覺很容易撩起那些長處深宮、無所事事的姑娘們的遐思…… 「哎喲,楊家哥哥,多謝你啦。人家腳下一滑就……」 說話的是個豆蔻十二三,長得宜喜宜嗔的可愛小宮女,姓周,有個人見人愛的好名字:元寶。 這時候金銀還不是流通貨幣,也沒有鑄成元寶的,不過這時已經有「元寶」這個詞了,這時的元寶指的是「開元通寶」,看來周元寶的爹娘也是窮瘋了,才給女兒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這個時代,女子十五就可以成婚,許多過了十五歲的女孩兒都已經嫁作人婦,為了保證宮女秀女的招募能夠足額,所以宮裡選秀女的規定歲數都比較小,十一二歲就可入宮,周元寶就是十一歲入宮的,如今已在宮中一年。 剛下了一場鵝毛大雪,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楊帆一肩的雪花,挾了戟從對面走過來,周元寶正迎面走去,一瞧見他,腳底下一滑就摔倒了,兩邊是兩道宮牆,中間就只有他們倆人,你說你扶不扶? 楊帆上前扶了一把,於是,小姑娘就掛在他胳膊上了。 雪很白,白面一樣白。 雪很軟,鬆糕一樣軟。 所以這一跤既沒有跌傷元寶姑娘,也沒有弄髒她的衣服,但是小姑娘卻掛在楊帆胳膊上,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嬌聲嗲氣地道:「楊家哥哥,幫人家拍拍身上的雪好不好,人家站不穩呢。」 她是跌坐在地上的,所以雪就粘在她的裙子上,此刻她就翹起小屁股來,揚起一張可愛的小臉,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楊帆,眸底帶著一抹調皮的笑意,她當然知道楊帆絕不敢真的幫她拍裙上的雪,她就是喜歡看楊帆難為情的樣子。 在男人多的地方,平時再張揚的女人也會文靜下來,可是在這女人多的地方,她們簡直是有些肆無忌憚了,楊帆一個大男人,居然時不時的就成了被小宮女們調戲的對象。寂寞深宮的女子們,又多了一個樂子。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這妮兒忒窈窕哩! 「元寶,你幹什麼呢?」 一個清冷的女孩聲音突然傳來,周元寶抬頭一看,哈地一聲笑,就很利落地跳起來,腿也不瘸了,屁股也不疼了,她拍拍屁股上的雪,像一隻活潑的小兔子般蹦蹦跳跳地跑開,到了那女子身邊,涎著臉笑道:「小苗姐!」 小苗姐板著俏臉哼了一聲,道:「在天後宮前還敢這麼放肆,小心叫女官們看見打你的板子!」 周元寶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嘻嘻哈哈地跑過去了。 小苗姐叫樹小苗,與周元寶同歲,生日比她大一些,兩人是同一批入宮的。周元寶是侍候當今皇帝的寵妃德妃的,樹小苗卻是太后宮裡的宮女,所以地位天壤之別,元寶在她面前便乖巧的很。 周元寶一走,樹小苗臉上便漾起一抹甜甜的笑容,姍姍地向楊帆迎來。 樹小苗有鮮卑血統,祖上本是鮮卑樹洛于氏,鮮卑拓拔氏亡國以後,樹洛于氏留在了中原,把姓改成了樹氏。樹小苗此時已經看不出多少胡人血統的特徵了,不過比起大部分洛陽女孩,她的五官輪廓更明顯一些,眼窩稍深,鼻尖如錐,倒也襯得她更形嬌美。 樹小苗扛著一支木鏟,看樣子是出來掃雪的,她笑咪咪地走到楊帆身邊,問道:「二哥這是當值回來麼?」 楊帆笑應道:「是啊,剛剛下值,正要回去。」 樹小苗的聲音便帶了幾分嬌憨,道:「二哥∼∼∼,你看,下這麼大的雪,人家年紀輕,力氣小,這麼大的一塊地方,什麼時候才能掃完吶,二哥你人最好啦,不如我幫二哥扛戟,二哥幫我除雪,好不好啊?」 「呃……,好吧!」 楊帆略一猶豫,便答應下來。 他可不想在皇宮裡站一輩子崗,他的目的是接近上官婉兒,可惜上官婉兒雖然只是天後身邊的一個待詔,實已等同於宮裡的第二號人物,楊帆哪有機會見到她,甚至連她平時在哪兒辦公,晚上歇宿何方楊帆都不知道。 多交朋友,就有機會探聽到宮裡更多的消息,抱著這一目的,楊帆是很喜歡與人為善的。 一見楊帆答應,樹小苗立即雀躍道:「二哥真是好人,來,鏟子給你。喲,這戟好沉吶,好涼!」 樹小苗先用手握了一下,又趕緊扯起衣袖卷在戟桿上,這樣還是覺得涼,乾脆把大戟抱在懷裡,笑瞇瞇地看著楊帆。 楊帆掄開木剷除雪,別瞧他看著精瘦,力氣卻大,那雪浪翻滾,被他迅速清理到一邊,依著一面宮牆堆實,不一會兒就清理出一大片。 「嘻嘻,二哥真是能幹!二哥好厲害喲!看把二哥累的,小苗給你擦擦汗……」 樹小苗拖著大戟跟在楊帆屁股後面,不嫌肉麻地誇讚著,還從袖筒裡摸出一方香噴噴的手帕,搶著要給楊帆擦汗。雖說這雪挺厚,其實楊帆額頭哪有一顆汗珠,弄得楊帆哭笑不得。 同周元寶的有意戲弄不同,樹小苗是真的有些喜歡這個俊俏可愛的站崗小兵,這小丫頭比較早熟一些,不過,她的這種喜歡也只是女孩子一種朦朧的好感而已,其中還是帶有戲弄的成份。 「額……咳!」 路口突然傳來一聲清咳,樹小苗扭頭一看,趕緊藏起了手帕,怯怯地叫道:「小蠻姐!」 俏立於路口的少女正是謝沐雯,謝沐雯背著手站在路口,穿一件窄袖短襟的芙蓉妝花皮襦襖,一條海棠紅的八幅摺緞裙,袖口和領口露著三四寸的白狐毛,足蹬一雙鹿皮小靴,整個人本就清麗脫俗,再被這得體的衣著一襯,更如神仙中人! 見謝小蠻正在瞪著她,樹小苗趕緊把大戟還給楊帆,奪回木鏟,又向謝小蠻討好地笑笑,便努力地剷起雪來。楊帆看得有趣,哈哈一笑,一頓大戟,頓去桿頭積雪,往肩上一扛,對樹小苗道:「小苗姑娘,我回去了。」 「哦!」 樹小苗抬頭本想說點什麼,見謝小蠻還在路口看著,趕緊又埋下頭去,謝小蠻哼了一聲,這才轉身離去。楊帆到了路口往旁邊一拐,卻見謝小蠻正負手站在那兒,見他過來,冷冷喝道:「站住!」 楊帆站住,笑吟吟地施了一禮,問道:「謝都尉有何指教?」 謝小蠻道:「你可知道,這些宮娥,大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楊帆道:「在下略知一二,有錢人家的孩子就算被選中了,掏些錢也能賄賂那些選秀的官吏放手。」 謝小蠻的神色更冷,說道:「你知道就好!她們出身貧苦,入宮之後雖然衣食無憂,卻再也不得自由,很可憐的。這裡的女孩子都沒有什麼心機,所以也最容易受騙,你既知她們可憐,就離她們遠些。」 楊帆聽到這兒,才稍稍品出一點味道,眉頭不由輕輕皺了起來:「謝都尉,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小蠻道:「你非要我直說?那我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你,你自己膽大包天不要緊,可不要害得她們丟了性命。若是今後再叫我看見你對宮裡的女子勾勾搭搭,絕不饒你!」 楊帆心裡好不冤枉,忍不住揚聲道:「謝都尉,咱們兩個可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要治我,怕是不容易,你先過了朱都尉那一關再說吧!」 朱都尉名叫朱彬,乃是金吾衛引駕仗的引駕都尉,主管這六百名大角手。 謝小蠻聽了他的話,霍地一扭身,眉鋒漸漸地挑起來,道:「姓楊的,你在擊鞠場上為我大唐爭了光,連天後都誇獎了你幾句,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是不是?」 楊帆反唇相譏道:「不敢!楊某只是不像某些人一樣自以為是罷了!」 謝小蠻拿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地瞪著他,瞪了半晌,輕輕點頭道:「好!好樣的!你看本官治不治得了你!」 謝小蠻甩開一雙長腿,就去找朱彬了。 ※※※※※ 這些天,宮娥綵女,甚至女侍衛中的一班人,最常掛在嘴邊上的人就是楊帆,就連她的好朋友高瑩,好像都被這個男人給迷上了,一聊起有關他的話題就特別著迷,樹小苗那樣的小丫頭又怎禁得起他的勾引? 謝小蠻卻不知道,在她眼中,那個嬌嬌怯怯,好像一隻膽小的小兔子似的樹小苗,才是主動的一方。小蠻本來只想警告楊帆一下,讓他收斂收斂,不想他還如此狂妄,小蠻不禁恨恨地想:「我還擺佈不了你這個臭小子!哼!我把你調到我眼皮底下看著,看你還怎麼拈花惹草!」 謝小蠻一邊想著,一邊朝朱彬當值的衙房趕去,正行走間,前方忽有兩個人迎面走來,因為大雪剛停,太監宮女們剛剛出來清掃積雪,路上厚厚的積雪還未除去,所以迎面走來的那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得甚是困難。 謝小蠻看了一眼,認出其中一人是內侍高公公,另一人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矮冬瓜似的身材,笨拙地在雪地中邁著他的小短腿。 看他的膚色,帶著些不健康的黃黑色,顯出一副病容來,他的穿著打扮倒也是綾羅錦繡,那帕頭、那袍子、那靴子,雖然質料做工都是上佳之作,只是這人實在不是個衣服架子,再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顯不出氣質。 因為路上都是厚厚的積雪,只有中間道路上被巡弋的兵丁踩出的一條小道,所以謝小蠻側身避讓了一步。 武後時期,太監權力有限,小蠻是武後的貼身近衛,本不需要看一個太監的臉色,不過雖然常人很岐視太監,小蠻卻覺得他們都是可憐人,若非家境不好,誰肯自宮入宮?再說這個高公公性情很好,待人和氣,年紀也比她大得多,所以主動讓了路。 高公公有迎風流淚的眼疾,所以微微側著頭避風,只顧盯著地面往前走,直到近處一抬眼,這才看清側身讓路的姑娘是謝小蠻,忙笑施一禮道:「哎喲,原來是小蠻姑娘啊,你瞧咱這眼神兒。」 謝小蠻淺淺一笑,道:「這麼大冷的天兒,公公辛苦啦,請公公先行。」 兩人說話的當口兒,那個鄉下土老財的似的矮男人也站定了身子,大雪中走這幾步路,大概是把他累壞了,站在那兒呼哧呼哧直喘,喉嚨裡發出一陣風箱似的聲音。可是一俟看清謝小蠻的樣子,他的兩隻眼睛登時就直了,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這妮兒,忒窈窕哩!那粉嫩嫩的肌膚,那紅嘟嘟的小嘴兒,那筆挺的鼻樑兒,那會說話的大眼睛…… 自打進了皇宮,這一路看到的漂亮妮兒夠多了,可是竟沒一個像她這麼漂亮,瞧她往那兒一站,那股子精氣神,簡直就像自家老宅後院裡那棵梅花樹,雪越大、風越急,開得越漂亮,越精神。 「俺哩個娘咧,這妮兒長得咋這齊整哩!跟這樣的妮兒樹覺可不受用死哩!」 那矮冬瓜直勾勾地看著小蠻,一顆心直似貓撓兒似的癢癢起來。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初梅若紅豆 高公公帶著這人是要去見太后的,也不敢多耽擱,就沒跟小蠻客氣,笑了笑便道:「好好好,小蠻姑娘,那咱家就先走一步了。」 高公公舉步往前走,旁邊那矮冬瓜戀戀不捨地盯了謝小蠻兩眼,這才快步追上去。走出去幾步,忍不住回頭又瞄了謝小蠻一眼,只覺她那裊裊的背影,依舊是說不出的好看,心裡頭就更癢癢了,忍不住喘著粗氣問道:「高公公,這妮子好窈窕哩,她是誰哇?」 高公公聽著他那侉侉的聲音,微微皺了皺眉,可這人不是他能得罪起的,那一絲不耐迅速隱去,高公公盡力用和藹的語氣道:「哦,那位是小蠻姑娘,天後身邊的侍衛。」 那人聽了便是一喜色,又追問道:「是俺姑母身邊的侍衛?」 高公公道:「當然,咱家豈敢欺瞞武公子。」 那人聽了登時心花怒放,心想:「原來只是姑母身邊的一個女侍衛,啥女侍衛,不就是侍候人的丫頭麼,那就成哩!」 這個人叫武厚行,是武則天的一個侄子。 武則天的祖父武華生有四子,武士讓、武士擭、武士稜、武士逸。這武厚行就是武士逸第三子武安業的兒子。三房就這麼一根獨苗苗,而且是武安業老來得子,所以寶貝疙瘩似的,當小祖宗養活了。 武厚行是武安業老來得子,體質先天虛弱,動不動就鬧個病呀災的,家裡把他寶貝的不得了,從小不學無術,家裡人但求他活得長,也不敢多做他想。 武則天掌權之後,漸感親信不敷使用,不得不大量起用武家的人,但是三房因為就這一根獨苗,身體又不好,所以家裡人一直沒有捨得放他出來做官。 如今,武安業已經去逝,家裡頭沒人管得了這個小霸王,在他一再折騰之下,只好由著他的性子去。武厚行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姑母武則天,表達了想要做官的意願,武則天欣然應允,武厚行馬上歡天喜地的打點行裝,離開太原老家,奔著洛陽來了。 武厚行在家裡本來就狂傲無比,又知道他的姑姑就等同於大唐的皇帝,上與天齊,無人比肩,就更是目無餘子了,在他看來,所有的人,包括李唐宗室的王爺、公主,統統都是他武家的奴僕,更何況一個小女侍衛。 「俺要跟姑母把那個窈窕的俊妮兒給討過來!」 想著謝小蠻那嬌俏可愛的模樣兒,武厚行開始無限憧憬未來的美好生活了。 ※※※※※ 雪後的宮苑如瓊樓玉宇,高大巍峨的宮殿全都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偶爾露出一角金碧輝煌,其餘的部分盡皆隱藏在一片潔白之下,就連殿宇樓簷上的脊獸,此時也像粉雕玉塑一般。 聞香殿的小院裡,雪裡臘梅如豆,含苞欲放。 自古帝王家,皆好植梅花。 梅花無疑是冬天的一道盛景。 聞香殿前這幾株梅花開得正好,沒有綠葉映襯下的密匝匝的花骨朵兒倔強地鑽出茸茸的白雪,花瓣兒嫩得如蠟質般幾近透明,遠遠看去,彷彿一粒粒晶瑩剔透的玉豆兒。 疏影橫斜,老干虯枝的梅花樹下,高公公穿著一件肥大的棉裌襖,坐在墊了蒲台的石凳上,正和幾個小太監和小宮女興致勃勃地講著自己故鄉冬天的事情。 高公公是粟末靺鞨人,他滿是緬懷地道:「那時候,老公才九歲,下完了大雪,跟著兄長一塊兒去河泡子,那北方,可比這兒還冷上十倍,河泡子都凍了厚厚的一層冰,我們就拿冰釬子撬,用石頭砸,在冰上面砸一個大窟窿。 嘿!那水下的肥魚正嫌氣兒不夠喘的呢,這冰窟窿一砸出來,肥魚都擁擠到水面上,很容易就抓上來,有時候啊,它自己就能跳上來。撿上這麼幾條肥魚,回家燉了吃,或者烤著吃,香得很!」 說著,高公公舔了舔嘴唇,似乎是有點饞了。 楊帆扛著大戟,笑嘻嘻地站在一邊聽著。 他是這聞香殿的侍衛,不過一到了冬天,太后不大到這兒來,所以每日都是無所事事,守門的宮衛偷閒,都到門房裡去烤火取暖,楊帆卻喜歡跟這些太監宮女們混在一起,無他,他想掌握上官婉兒行蹤,最好的辦法就是通過這些宮裡頭的侍候人了。 「楊哥哥,你小時候也這麼捉過魚麼?」 一個小宮女瞟了楊帆一眼,笑盈盈地道。漂亮女子容易被人搭訕,俊俏的小郎君同樣容易被人搭訕,尤其是在這個陰盛陽衰的地方,幾個小宮女馬上轉向楊帆,作興致勃勃狀,把談興正濃的高公公扔到了一邊。 楊帆靦腆地笑笑,道:「沒有,我小時候老實得很,哪敢刨冰捉魚。」 一個宮女掩口笑起來:「二郎不說實話,你老實,誰信吶?那天蹴鞠,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二郎在場上那個威武,尤其是最後一個球……」 小宮女越說越興奮,一張小臉蛋脹得通紅,手舞足蹈地道:「這樣,就這樣,一個倒掛金鉤,然後凌空一旋,就穩穩地站住了,然後向前一衝,抱住了上官待詔。」 高公公呵呵地笑,翹起大拇指道:「說得是呢,當時那一腳端地神妙,看得人都喝一聲彩。老公當時也在,瞧得清清楚楚。」 一個小宮女笑嘻嘻地道:「二郎是頭一個沾過上官待詔身子的男人呢,上官待詔身上香不香呀。」 楊帆摸摸鼻子,靦腆地笑道:「看你說的,那時候……,都跑得一身汗,還有啥香氣。再說,我鼻子也沒有那麼好使。就這麼一扶,真有香氣也嗅不到啊。」 另一個小宮女便道:「喲,就這麼一扶?那一下扶得可真是瓷實,要不是二郎你,上官待詔要摔得狠了。」 旁邊一個宮女便撇嘴道:「這可難說,誰知道人家上官待詔是不是故意跌倒,等著二郎去扶啊。」 一個年長些的宮女馬上道:「要死!敢嚼上官待詔的舌頭!」 那小宮女吐了吐舌頭,壓低了聲音,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嘟囔道:「她都成老姑娘了,就不信她不想男人……」 一說起男人女人,大家都來了精神,本來就是搶前一步,將人扶起這麼一件事,沒有什麼香艷,也沒有什麼暖昧,她們聊著也是特別提神,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越說越來勁兒了,連楊帆這個當事人都被擠到一邊成了聽眾。 楊帆和高公公根本沒有插嘴的份兒,於是一起閉嘴,做起了聽眾。 就在這時,謝小蠻踏著鹿皮小蠻靴子蹬蹬蹬地走進來,往院中一站,杏眼一掃,看到拄著大戟站在那兒的楊帆,便道:「楊帆!」 楊帆扭頭看見是她,拖著大戟走過去,懶洋洋地問道:「謝都尉,有何指教啊?」 謝小蠻下巴一翹,威風凜凜地道:「御前有幾個侍衛過於懈怠了,天後很不滿意,讓我另選幾個侍衛換到御前去。從今天起,你就到武成殿去當值!」 武成殿是天子聽政和召見群臣的殿堂,光宅元年武則天稱制後,武成殿就成了她垂簾聽政的所在。到武成殿當值,就是在天後眼皮子底下做事,自然不如在其它宮殿閒散自由,那裡職務更重、規矩更嚴,薪水卻與其他侍衛一樣多,侍衛們都視如畏途,不願意被選到御前。 然而,卻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楊帆。楊帆正愁雖與上官婉兒咫尺相隔,卻摸不著她的行蹤,也見不到她的影子,這小蠻姑娘竟給他提供了這麼一個難得的機會,楊帆如何不喜。楊帆怔了一怔,喜形於色地道:「在下現在就去麼?」 謝小蠻微微揚著下巴,只希望從他臉上看到沮喪、懊惱,哪知道楊帆竟沒有一點不悅,甚至還很開心,小蠻不覺一愣:「怎麼會這樣?」 又見楊帆一副恨不得馬上走馬上任的樣子,謝小蠻更加失望,怏怏地擺了擺手,道:「不必,今天都快傍晚了,還去當什麼值,你去找朱彬交卸差使,明日一早,到武成殿聽用吧!」說完,就很鬱悶地走開了。 楊帆朝著她的背影含笑一揖,高聲道:「謝都尉,慢走∼∼∼」 謝小蠻剛一走,眾宮娥就呼啦一下圍上來,有人依依不捨地道:「哎呀,二郎要調到武成殿去當值,人家想再見到你可不容易了。」 有的人就為他打抱不平,道:「怎麼能把二郎調到武成殿去呢,到那兒當值哪還能像現在這般自在,二郎可是咱大唐的英雄呢,這宮裡頭誰不知道你,你跟朱都尉說說,不去武成殿,朱都尉一定會給你這個面子的。」 楊帆笑吟吟地道:「苦些累些怕什麼,我在這兒當真,沒有機會上陣殺敵,便去御前多擔當些事情,陞遷的機會也就大些,我還盼著,能在三年之內就升個隊正呢。」 馬上又有小宮娥幽幽地道:「二哥志向遠大,這才是好男兒,將來二哥一定會大有成就的,唉!也不知是誰家的女子有這個福氣,將來做了我家二嫂。」 旁邊就有別的宮女笑她:「喲!瞧你長吁短歎的,還我家二嫂,人家二郎什麼時候成了你家的了,不是你想做你自己的二嫂吧?」 小宮娥又羞又惱,嬌嗔道:「胡說什麼,看我不撕你的嘴!」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四章 雪劍冰心 兩個宮娥一前一後嘻笑著跑開了,楊帆倒聽得有些不好意思,捱了片刻,候到當值時間到了,楊帆與人交了班,便去宿衛處交卸差事。 朱都尉見到楊帆,神色很是不善。 當值禁軍與太監宮女,這是服務於宮中的兩大群體,而這兩大群體之間,雖然不至於對立,卻也不至於說一團和氣。這種莫名的對立情緒從什麼時候產生的,那是無從考證了,反正一直以來就是如此,大概是因為這兩大團體之間,天然就有一種互相監督的關係存在吧。 然而楊帆卻是一個異類,他甚受太監宮娥們的喜歡,而且他也願意跟太監宮娥們打成一片,僅此一點,就讓朱彬心中不悅。與此同時,楊帆在禁軍中也是個極受歡迎的角色,每個人見了他都客客氣氣的,連他朱都尉的風頭都搶了。 如今,他知道這楊帆得罪了太后身邊的梅花內衛謝都尉,正好籍此機會加以教訓。楊帆趕到,交卸差使之後,朱彬就坐在案後,板著臉道:「太后身邊缺人使喚,明天開始,便調你去武成殿當值。」 楊帆恭立案前,微笑道:「是,卑職知道了。」 朱彬盤膝坐在暖炕上,敲了敲几案,沉聲道:「嚴肅些,到了御前,再這樣嘻皮笑臉的怎麼成!」 楊帆收斂了笑容,朱彬便冷哼道:「到了武成殿,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事,凡事都須謹慎小心,一旦惹出事端來,本官也護你不得!」 「是,多謝都尉提點,卑職省得。」 朱彬從鼻子裡「嗯」了一聲,又道:「不要得意忘形,年輕人!咱們大唐的將官,還沒有一個是因為善於擊鞠、球打得好而當官的。上元擊鞠,你雖替咱大唐爭了名聲,搶了風頭,可是如今既然進宮做了侍衛,這些榮耀就得忘掉,不要太輕浮,不要跟一些宮娥拉拉扯扯的,要是鬧出什麼醜事來,那是要掉腦袋的!」 楊帆一臉笑容地道:「是,都尉說的是,卑職都記住了!」 朱彬看見他笑,心裡就不痛快,拉著長音又教訓道:「你……」 他正想繼續殺一殺楊帆的銳氣,門簾兒一掀,便從外面閃進一個人來。 房間裡生著爐子,朱都尉的兩個親兵坐在爐子邊烤著火,笑嘻嘻地聽著都尉訓斥楊帆,那人一掀門簾,帶進一陣冷風,兩個侍衛不高興地抬頭瞟了一眼,因為房裡光線比外面暗一些,一時沒有辨出來人身份。 但是那人摞下簾子,往裡走了兩步,人還沒有看清,先就叫人看清了他是一襲武袍,肩頭繡飾著一對白色瑞馬,兩個侍衛立即跳了起來。 唐朝武將穿袍,士兵穿襖,此人穿著武袍,那就是將官。將官武袍上面都飾有獅虎等猛獸圖案。其中,三品以上武官,左右武威衛飾對虎,左右豹韜衛飾豹,左右鷹揚衛飾鷹,左右玉鈐衛飾對鶻,左右金吾衛飾對豸,千牛衛飾瑞牛,左右衛飾瑞馬…… 這人肩頭一對瑞馬,那定是一位左右衛的大將軍了。雖然他們是金吾衛的官兵,不歸左右衛管,可是這麼高階的將領,卻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那人走到爐火前站定,只見他年紀甚輕,穿一襲緋色武服,肩飾瑞馬,腰圍錦織抱肚,頭系犀角玉帶,瞧著煞是威風,兩個侍衛看他生具胡人之相,似乎有些面熟,卻又叫不上對方的名字來,只好施個軍禮,訕訕地道了一聲:「大將軍!」 朱彬盤膝坐在火炕上,正擺著譜兒訓人,猛一抬頭看見來人,連忙閃身跳到炕下,抱拳施禮道:「卑職見過羅大將軍,大將軍……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來人正是斛瑟羅,斛瑟羅笑嘻嘻地道:「哦,我來找一個人……」說著,他的目光就定在楊帆身上,哈哈笑道:「楊老弟,某到處尋你不著,正想來這裡問問你的去處呢,來來來,坐下,羅某有話與你說。」 斛瑟羅說著便走上來,親熱地拉住楊帆的手,與他並肩坐在火炕上,朱彬一見這位當朝三品大將軍跟他們金吾衛的一個小兵稱兄道弟,不禁目瞪口呆。 斛瑟羅道:「楊老弟,羅某是年前赴京朝覲天後與天子的,難得有這個機會,與楊兄弟你一同擊鞠,甚是快意啊。本想我還想著能有機會再與你切磋,可惜不日就要回返西域,鎮守碎葉城,這機會可就不多了。」 斛瑟羅道:「楊老弟,羅某不日就要離京,想請當日擊鞠的眾好友聚一聚,你自然是必請之人。」 楊帆面有難色地道:「這個,大將軍……」 斛瑟羅道:「噯,你若不嫌棄,喚我一聲老哥就行了,咱們是在擊鞠場上打出來的交情,不必理會官場上的那些繁文縟節。要說擊鞠,能令羅某佩服的人著實不多,你是一個!」 楊帆道:「這……好吧,羅兄相邀,小弟本不敢不應。不過小弟明天要到武成殿去當值,還不到輪休的時候,這……」 「哦?」 斛瑟羅瞟了朱彬一眼,淡淡地道:「金吾衛的丘大將軍也是要去的,他對你也欣賞的很,你若不能赴宴,他一定會失望得很!」 朱彬一聽斛瑟羅提到丘神績,心裡咯登一下,急忙踏前一步,諂笑道:「大將軍,您的宴席,卑職哪敢攪活呀,這樣吧,楊帆明日只管赴宴,宮裡面由卑職另外安排人去當值,等他回來再說。」 斛瑟羅抻個懶腰,說道:「本將軍請客,自然是不醉無歸。等楊老弟回來還說什麼呢,要當值,那也是後天的事了。」 朱彬陪笑道:「是是是,卑職說的就是……就是後天再安排當值,呵呵,呵呵……」 斛瑟羅沒理他,只對楊帆笑道:「這回老弟你沒有推脫的理由了吧,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明日未時,清化坊『醉仙樓』,羅某恭候大駕!」 ※※※※※ 夜深了,小蠻洗了個熱水澡,裹著厚厚的絲絨睡袍一個魚躍,躍到軟綿綿的榻上。兩隻乾淨白皙的小腳丫豎起來,俏皮地晃動著,那豐盈的翹臀便在浴袍下時時繃出一道豐隆渾圓的弧線。 作為一名高級侍衛,她的住處環境是相當不錯的,雖然地方不大,佈置得卻很素雅,一看就是女孩子的閨房。地磚下砌著地龍,把整個屋子都烘得暖意融融,所以一點都不冷,倒不虞凍著她那嬌嫩的肌膚。 她赤著一雙纖秀的小腳丫趴在榻上,睡袍的下擺隨著她的一跳,向上捲起了些,不但把纖秀結實的小腿露了出來,就連渾圓的大腿也露出了一截。沐浴時的水溫很高,把她渾身的肌膚都燙出一種嫣紅色。 小蠻的上身很窄,腰也極細,可是由於常年練武的原因,從一點贅肉都沒有的纖細蜂腰向下,卻迅速隆起為一盈渾圓,她的屁股和大腿都很結實,有點像成熟女子似的豐滿,然而卻不是成熟女子的那種柔腴,她的肌肉是相當結實而極富彈性的。 小蠻探身拉開榻邊梳妝台的櫃門,從裡邊捧出一口小匣子放到枕邊,又把燈挪近了些,小心翼翼地拉開匣子,從裡邊拿出幾樣寶貝擺弄起來。 淺綠色絲絨的匣子裡,靜靜地停著一隻蝴蝶。蝴蝶的色澤已經很陳舊了,羽翅也有些破損。小時候,儘管小蠻非常的小心,但她那時還不懂得該如何防潮防曬防蟲蛀,所以這只蝴蝶難免有些損壞,等她後來進宮廷,才向御醫問來正確的保存方法。 這個少女已經在洛陽擁有了一所宅院,幾處店舖,擁有萬貫家財,不過她最寶貴的,依舊是這口匣子,依舊是這只蝴蝶標本,匣子裡還放著幾樣蝴蝶釵,有的是價值連城的翠玉紅寶石蝴蝶釵,有的則只是普通的黃楊木雕的,這是她近幾年來的收藏。 寶貝似的把玩著這些蝴蝶釵的小蠻,看著便有些嬌憨之氣,她在人前很少露出這麼本性的一面。楊帆的事情已經被她忘到腦後了,她只是看不慣那傢伙仗著一手蹴鞠招蜂引蝶,誘拐那些小宮女,把那傢伙弄到規矩大的地方看起來就是了,哪會把他放在心上。 小蠻像個小孩子似的玩著自己的蝴蝶玩具,有時還會托著下巴,兩隻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個人玩了很久,她才掩口打了個呵欠,把蝴蝶釵一件件放回去,匣子收好,然後從榻下翻出一柄無鞘的短刃,塞到自己枕下,吹熄了燈。 枕下藏刀,這是她從小養成的習慣。 童年時候在懵懂之中遭受侵犯的事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儘管當時她只是被驚醒,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是她的阿丑哥哥卻因此被小狼打得吐血,兩人逃走後將養了好幾天才好。 那幾天只要看到阿兄吐血,謝小蠻就恐懼到了極點,生怕阿兄也會扔下她離開塵世。那些日子,她總要緊緊地抱著阿兄才能睡著,才會覺得安全。自從離開廣州府,夜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她枕下就必須得藏點護身之物才能睡覺了。 小時候沒有刀,她就藏一塊尖利的瓦片或者削尖了的木棍。如今小蠻已經長大,有一身高明的武功,而且身在皇宮大內,她其實不需要擔心安全問題,但是缺乏安全感完全是心理上的事,哪怕是十萬大軍護在外面,心理上的不安全還是會揮之不去。 所以,她一定要枕下有刀,才睡的安穩。 小蠻把手輕輕探入枕下,摸了摸那冰涼的刀刃,安心地睡著了。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神秘嘉賓 楊帆沒到「醉仙樓」以前,還以為這會是一處規格不遜於「金釵醉」的豪華大酒樓,等他到了地方才知道,這座酒樓就是一個洛陽本地人開的中檔規模的酒店。 酒店分兩層,一樓是散客,從他們的穿著打扮來看,有許多家境一般的洛陽市民,由此判斷,這裡的酒菜應該不太貴。 酒樓已經有些年頭了,煙熏火燎中,很有一種滄桑的感覺。但是這種滄桑不是淒涼的,而是溫馨的,就像你走近家鄉的小村,迎面走來一位滿臉褶皺的老伯,一看便透著一種親切。 楊帆走進酒樓,撲鼻而來的便是一股濃郁的肉香,很難說清那是一種什麼肉香,似乎是羊肉,又像是狗肉,還有些像是雞肉的香味兒,混雜在一起說不清楚。 楊帆來得很早。 論地位、論身份、論年紀,人家跟他的差距都不可以裡計數,如果人家不結納你,而你阿諛奉承,努力巴結,那是你沒有氣節,但是人家看重你,願意與你結交,你就該對人家也表現出應有的尊重。 如果這時你反而裝腔作勢,故意遲遲不到,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或者表現出自己如何的有氣節,那只是狷狂、不知自愛。所以楊帆來的比較早,他本以為他是來的最早的一個,可是當他被酒博士引著進入二樓雅座的時候,卻看到早就有人比他先到一步了。 比他先到的人還真不少,楚狂歌、王同皎、魏勇,黎大隱、呂顏和高初都到了,作為主人的斛瑟羅自然也到了,他們坐在那兒正大聲談笑著,一見楊帆來了,立即就站起幾人,熱情地迎上來。 楚狂歌與楊帆已經有些日子沒見了,一見到他份外欣喜,迎上來先給了他一個熊抱,隨即魏勇、黎大隱、高初幾人也都迎上來,與他把臂談笑,寒暄問候。 斛瑟羅笑道:「我們正在說你呢,你就到了。來來來,先坐下喝杯奶酪潤潤喉嚨。哈哈,我們正在說你的球技出神入化呢,可惜啊!我馬上就要離開洛陽了,否則,真想挑幾個人出來,組成兩支勢均力敵的隊伍,咱們好好較量一下!」 王同皎笑道:「將軍何必惋惜,來年上元,將軍還會再來洛京,那時咱們再比過不遲。到時候,咱們還要並肩與吐蕃一戰!總不能再讓太平公主出馬吧?嘿!可羞殺了我等壯士男兒!」 「在說什麼,這般熱鬧?」 隨著聲音,丘神績出現了。 眾人聞聲向門口望去,只見薛訥、李湛、野呼利、狄光遠四人陪著金吾衛大將軍丘神績正邁步進來。 丘神績走進房間,瞇著眼睛徐徐打量了一下雅間內的陳設,一臉緬懷地道:「記得當年太宗皇帝推行擊鞠,第一次上元擊鞠大賽,我等參賽的擊鞠手就是在這裡聚會慶功的,那時候,某正當壯年。從那以後,禁軍擊鞠依例在此慶祝,這麼多年下來,某已老邁,這座酒樓倒是一點也沒有變。」 眾人紛紛迎上前去,斛瑟羅道:「丘大將軍可不老啊,前日場上,將軍依舊是龍馬精神,令我等後輩望塵莫及啊!」 楊帆看到丘神績出現,心中不禁湧起一種怪異的感覺,眼前這個人,他已經不止一次打交道了,兩個人的關係,本該是一見面就鬥個你死我活,可事實是,除了第一次短暫的交鋒,此後的每一次,兩人要麼同席飲酒,要麼並肩作戰,如此仇家,倒也罕見。 眼見眾人上前見禮,楊帆忙也收懾心神,上前向他施了一禮,道:「見過大將軍!」 丘神績打個哈哈,笑道:「在宮裡面做事,可還習慣麼?」 楊帆忙道:「承蒙大將軍關心,一切都還習慣。」 丘神績道:「嗯!宮裡面規矩大,你剛入禁軍,許多規矩還不甚了然就調去了引駕仗,凡事更須謹慎,不過看你這副機靈樣兒,只要小心一些,當無大礙的。」 楊帆畢恭畢敬地道:「大將軍教誨,標下謹記在心。」 斛瑟羅笑道:「丘大將軍,請上座,今日飲酒,均當盡興才是,至於公事嘛,還是請丘大將軍回頭再與楊兄弟分說吧,可不許佔用咱們大家相聚的時光啊。」 眾人說說笑笑,分頭落坐,斛瑟羅與丘神績均為大將軍,一個右衛大將軍,一個左金吾衛大將軍,不過丘神績年紀居長,故而被公推上座。 丘神績卻在上首左面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笑吟吟地道:「坐,都坐,不要推來讓去的啦,這首席,我可坐不得,呵呵,羅大將軍,你也坐不得,因為……還有一位貴客沒到呢。」 眾人俱是一怔,就連今日宴客的斛瑟羅都是一愣,奇怪地道:「丘大將軍,我邀請的人都到了啊,還有何人未到?」 話音剛落,一個略帶磁性的女子聲音便在門口響起:「今日既是當日擊鞠場上戰友相聚,羅將軍緣何不請李某呢?」 眾人齊刷刷向門口看去,就見一人俏生生立在雅間門前,剛剛解去玄狐的皮裘,交到一個身材健碩不亞於男子的壯婦手中,返過身來,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這人頭戴一頂玉色帕頭巾子,穿一襲石青棉的繡錦袍,革帶束腰,裝束打扮,恰似一位英姿翩翩的美少年,可那鳳眼蛾眉,微顯豐厚卻更增性感的一雙紅唇,卻分明就是一個女子。 眾人齊齊皆驚,紛紛起身,丘神績笑道:「接到羅將軍請柬,老夫就想到了公主殿下,當日大敗吐蕃,讓我大唐吐氣揚眉,公主殿下居功甚偉,今日歡宴,怎可不請公主,是以老夫擅作了主張,羅將軍勿怪呀。」 斛瑟羅連忙道:「哪裡,哪裡,是羅某思慮不周,還祈殿下恕罪,殿下快請上座!」 大家眾星捧月一般,請太平公主在上位坐了,這才分別落座。 斛瑟羅坐在太平公主右首,搓了搓手道:「這家醉仙樓的酒菜味道是極可口的,只是菜式實在不夠精緻。今日羅某實未料到殿下會來,所以……,丘大將軍若不賣這個關子,我等該另換一家高雅些的酒樓才是。」 太平公主微笑道:「無妨,若說酒菜麼,什麼山珍海味本宮也吃得厭了,聽說這家酒樓專做一道『渾羊歿忽』,遠近馳名。你們禁軍年年以此處為歡聚之所,想來這裡的菜餚必有其獨到之處。」 丘神績頷首道:「此間菜餚確實美味,不過我軍中多大肚漢,大魚大肉才合脾味也是一個緣由,但願也能合乎殿下的口味才好。」 太平公主倏地瞟了楊帆一眼,嫣然道:「其實,能夠見到你們這些軍中英豪,本宮就歡喜的很。至於這『渾羊歿忽』麼,既然連丘大將軍都讚不絕口,想來味道也差不了。」 丘神績哈哈笑道:「那要殿下嘗過方知了!」 他「啪啪」地三擊掌,大聲道:「酒博士,上菜了!」 廚下一早就得了斛瑟羅遣人通知,下了定錢,是以那『渾羊歿忽』已然準備好了,這邊一聲吩咐下去,熱氣騰騰的美食就端了上來。 所謂『渾羊歿忽』,主料是羊和鵝。買來大肥鵝,宰殺乾淨,裡邊再填上以五味調和的糯米飯,再宰一隻肥羊,把鵝放在羊肚子裡,鵝是按人頭準備的,至於羊,就要看一隻羊能塞下幾隻鵝了,之後縫和羊皮,進行燒烤。 店裡要是沒有準備,一下子是提供不了十二位客人所需的『渾羊歿忽』的,畢竟來店裡消費的客人,不是人人都吃得起這道招牌菜。可是臨時增加一兩位客人,還是來得及準備的,是以十三個人所需的肥鵝,幾乎是一氣兒端上來的。 每人面前一隻大肥鵝,卻沒有羊肉,因為這道菜雖然用到了羊和鵝,真正吃的卻只有鵝,羊肉的鮮美味道已經滲透到鵝肉裡,用來炙烤的羊是不吃的,所以,這道菜在這家並不算最高檔的酒樓裡,乃是最名貴的一道菜。 除了「渾羊歿忽」之外,還有一道主食,是用羊肉一斤,一層一層鋪在和好的麥粉當中,中間夾著椒、豉,再用酥油澆灌,然後放入火中烘烤,烤到五分熟就上桌,麥香、羊肉香、酥油香、椒香和豆豉香噴薄而出。 每桌除了這一樣肉食一樣主食,就是各類開胃的清淡小菜了,這樣的飲食的確適合軍中大漢,不過整個大唐的上流社會都流行肉食,姑娘們絕不會時時想著節食減肥,太平公主嗅了嗅那炙鵝的味道,再聞了聞那烤餅的香氣,也不由得食指大動。 楊帆嘗了嘗那鵝肉,果然味道奇佳,鵝肉本身的香味滲入羊肉的香味,中和成一種更加勾人食慾的味道,鵝肉裡邊的糯米飯也是香糯可口,登時放開胃口大吃起來。可惜只吃了兩口,黎大隱便舉杯勸酒,只得抓起杯來。 喝酒的當口兒,楊帆溜了一眼太平公主,對於一位公主會如何吃東西,尤其是這樣的大魚大肉,楊帆心裡還是頗有些好奇的。可這一看,楊帆不禁為之絕倒,這位公主殿下吃東西當真灑脫的很,居然像男人一樣豪爽,油脂已然染了她的嘴角尚不自知。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三少也坑爹 這一場宴,大碗酒、大塊肉,吃得酣暢淋漓。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楊帆剛與楚狂歌碰了一杯,正拎起一隻鵝腿啃得不亦樂乎,太平公主突然喚道:「楊帆!」 楊帆連忙扭頭,嘴邊還掛著一抹肉絲,太平公主看了忍俊不禁,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楊帆有所察覺,趕緊抓起毛巾擦了擦嘴。 太平公主用手帕輕輕點著嘴角,似笑非笑地問道:「以前,本宮延攬你到我府上擊鞠,你說性喜自由,不願受人羈靡,如今入了禁軍,規矩更大,尤其是入宮當值,比在軍營中還要嚴格許多,可還適應麼?」 楊帆道:「殿下,入伍當兵,與專職擊鞠截然不同。楊帆一介少年,當然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功成名就,封妻蔭子。而入伍當兵,對楊帆來說,無疑是最好的機緣,受些規矩管束也是應該的。」 「哈!好大的志向。軍伍中陞遷,比之文官,要說易,也真易。要說難,也真難,因為那可都是浴血沙場,要用命去拼的!要做到封妻蔭子的地步,更非百戰軍功不可,楊帆,你的志向可不小哇!」 楊帆道:「這個麼……只是在下順嘴溜躂出來的一句話,其實……如此成就,楊帆是不敢想的,來日楊帆若能有在座各位將軍的一半成就,積功累歷,有朝一日做到旅帥,那就心滿意足了!」 丘神績「嘿!」了一聲,道:「不錯!你若按部就班,兢兢業業,依老夫看,縱然順風順水,這一輩子能做到旅帥,也就到頭了。」 丘神績把雜草似的濃眉一挑,殺氣騰騰地道:「男兒行,當暴戾!事與仁,兩不立!提三尺青鋒,立不世功業,得到戰場上去才行,得去殺人才行!楊帆,老夫很欣賞你,你若有此心,來日但有機會,老夫就調你去沙場立功!」 太平公主一聽不禁嚇了一跳,沙場立功?說的挺熱鬧,一將功成萬骨枯啊!一旦上了戰場,萬馬千軍一通廝殺,就算主帥想護著你都未必辦得到,誰能保證自己就是那個活下來的幸運兒? 太平公主白了丘神績一眼,趕緊岔開話題對楊帆道:「天氣漸漸轉暖,眼看冰消雪融。上一次蹴鞠被你大逞威風,本宮心裡可不甚服氣,到時候少不得與你比上幾場,讓本宮再領教領教你的功夫!」 楊帆剛要答話,隔壁突然傳出一聲厲喝:「姓狄的,你安敢如此欺我!」 這家酒樓的隔斷是土坯夯實的黃泥,兩側再夾以木板建成的牆壁,不像那些以屏風為壁的地方,所以聲音屏蔽效果非常好,如果不是極高聲的說話,這邊是聽不到的。而這人一聲怒吼,這邊聽得清清楚楚,可見此人是如何的憤怒高聲。 若只是這樣一聲厲吼,大家本也不想理會,不曾想隨著這聲怒吼,牆壁「通」地一聲悶響,似乎什麼東西撞到了牆上,竟然撞得屋頂承塵一片灰塵落下,坐在首席的太平公主看著飄向酒杯的灰塵,秀眉微微一蹙。 「某去看看!」 座位靠近門口的高初、呂顏兩人搶步走了出去,其他幾人也想起身,太平公主淡淡地道:「罷了,哪兒都有粗魯人,不用理會他們!」 話猶未了,就聽「砰砰碰碰」一陣響,隔壁房間的那兩個人似乎從雅間裡打到了外面過堂,打鬥聲從門口傳來,同時還有酒博士的叫嚷聲和呂顏、高初的勸止聲。 「夠了!奶奶的,還要吵!信不信老子把你們兩個拎起來扔到樓下去!」 連連勸止,那二人只是不聽,高初不禁惱了。屋裡邊坐著太平公主和兩位大將軍呢,如果他連勸個架都勸不好,豈不顯得自己很無能?氣惱之下,忍不住大喝一聲。 高初這句話一出口,便有一個氣極敗壞的聲音吼道:「滾到一邊去!你是個什麼東西,再敢多嘴,本公子一張貼子,拿你去衙門裡問話!」 高初被氣笑了,揶揄地道:「好大的口氣,不知閣下是什麼人,竟然這般的威風!」 那人矜然道:「好說!當朝地官侍郎兼江南道巡撫大使狄公便是家父,拿不拿得你這田舍奴?」 這句話一出口,雅間裡登時一靜,所有人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狄光遠,帶著疑惑之色。 方才外面太嘈雜了些,那人高聲說話音調語音與平時也不盡相同,狄光遠又多喝了幾杯,再加上他壓根沒尋思外邊那鬥毆的人是自己三弟,幾下裡湊在一塊兒,竟未聽出外面那人聲音。 這時一聽那人自報家門,口音果然像是自己三兄弟,心下不由一驚,趕緊起身向太平公主和丘神績、羅克敵兩位大將軍拱手道:「卑職出去看看!」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狄光遠便匆匆向外走去。 他還沒有走出去,外面另一個人的聲音陡然響了起來:「沒錯!這人的確是狄家三公子,嘿!唯其是狄公之子,才更加的可惱可恨!狄光昭,今天這件事你不給我一個交待,我就到江南道找令尊討公道!」 狄光昭怒道:「豈有此理,你我之間的事,找家父是何道理!」 那人冷笑道:「我要問問狄公,家教不嚴,教出個招搖撞騙的兒子來,他羞是不羞!」 狄光昭怒道:「你放屁!托人辦事,向來如此,總有成與不成,哪有你這般不知分寸的人!」 「我不知分寸?狄光昭,你按著良心說,你收了咱家的錢財,可曾真心為咱家辦過事?」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三言兩語之間,房中側耳傾聽的眾人便把事情緣由弄清了一個大概。 說起來,狄仁傑一世英雄,卻也難免生個不肖的兒子。狄仁傑有三個兒子,長子狄光嗣,次子狄光遠,三子狄光昭。 狄光嗣性情沉穩,做事幹練,最具乃父之風。次子狄光遠雖然不如長兄出色,如今在禁軍中也是一名精明幹練的武將。唯有這第三子狄光昭,品行低劣,貪婪成性,真不知道同樣的家教,虎父怎麼就教出這麼一個犬子。 狄仁傑曾經擔任過并州刺史,在任期間他勤政愛民,甚受地方愛戴,當地百姓為了紀念他的恩德,還曾為他立過一塊碑。 後來,他的兒子狄光昭因「門蔭」而入仕,也被派到并州為官。其實這裡邊就有老狄的運作,他也清楚,三個兒子裡面,不管是能力還是品性,老三比起兩位兄長都要差些,讓他到自己有官聲基礎的地方為官,哪怕他的能力差一點,也容易出政績。 做父親的,對自己的兒子,總想能盡量照顧一點,狄公也是人,人之常情,在所難免。可他實在低估了狄光昭坑爹的能力。以前在他眼皮子底下,這狄光昭還有所收斂,一俟到了并州,立即欺男霸女,貪污索賄,把并州弄得烏煙瘴氣。 當地百姓一怒之下,連他們為狄仁傑立的碑都砸了。狄仁傑聽說兒子在并州的惡行之後,怒不可遏,親自上書彈劾,狄光昭因此被免職,如今正賦閒在家。狄仁傑在京的時候,他還安份一些,如今狄仁傑赴江南公幹,他就又惹出亂子來了。 這個亂子,竟與徐敬真一案有關。徐敬真北逃突厥途中被朝廷抓回來,在周興嚴刑逼供之下,徐敬真和張嗣明為了活命,開始按照周興的授意胡亂攀咬其他官員。有一位淮南道滁州府判官唐逑,也被層層牽連之下抓進了大獄。 唐逑的侄兒唐青攜了重金進京,想找條門路把他救出來,然而周興辦的案子,誰敢沾手?周興此人辦案,就像紅了眼的瘋狗,逮著誰咬誰,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哪肯惹這個麻煩。 唐青懷揣重金,卻求告無門,就在這時,他遇到了狄光昭。狄光昭在并州為官時,花天酒地,女色無度,過慣了淫奢的日子,自打回京以後,先是在老父嚴令之下閉門思過,連酒都不許他喝,嘴裡都淡出鳥來。 好不容盼著老頭子去江南公幹了,大哥二哥又在外為官,這位三少爺才算恢復了自由,誰知道老頭做官清廉,家裡人每月的例錢有限的很,供不起他淫奢的生活。恰好聽說唐青求告無門,狄光昭就大包大攬,把這事兒擔了下來。 狄光昭打得算盤倒也不錯,他老爹當初是大理寺卿,跟三法司的官員都很熟,如今也是朝廷一方重臣,從唐青的孝敬裡邊拿一部分去替他疏通一下,事情辦成了最好,辦不成也可心安理得地匿下大部分錢財,到時就說上下打點花光了,唐家也得吃了這個啞巴虧。 誰知唐青血氣方剛的年歲,脾氣火爆的很,一聽說那麼大的一筆財富,狄光昭一句上下打點,無計可施就想抹去,他哪肯罷休。兩個人爭執不下,席間就動起手來。更糟糕的是,這一幕偏偏被許多人看見,弄得狄光昭顏面無光。 狄光遠出去的時候,唐青正揪住狄光昭的衣領子大聲控訴,狄光遠一瞧自家兄弟那副色厲內茬的表情就知道人家說的話八九不離十。狄光遠氣瘋了心,衝上去劈面就是一記耳光,打得狄光昭眼冒金星。 狄光昭勃然大怒,捂著臉喝道:「哪個混帳……」 定睛一看是自己二哥,不禁訕訕地道:「二哥……」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吾不欲肖母 狄光遠氣得渾身發抖,可這時不是與自己兄弟理論的時候,狄光遠把那個唐青拉到一邊,悄悄問明情況,安撫道:「唐兄,某是狄家二郎光遠,你不要著急,這樣吧,你先回去,明天上午你來我家,咱們再作詳談,一應損失,我狄家會負責的。」 唐青見他說的誠懇,便道:「好!你既如此說,我明日登門,再聽消息!」 唐青厭惡地橫了狄光昭一眼,轉身下樓,狄光昭訕訕地湊上來道:「二哥……」 狄光遠強壓了壓心火,用盡量平靜些的聲音道:「你且在這兒等我,雅間裡還有幾位貴人,我去說一聲,咱們一起回家!」 狄光遠匆匆走進雅間,頭也不敢抬,拱手作了個團揖,滿面羞慚地道:「殿下,兩位大將軍,各位袍澤好友,狄某家中有些事情,得馬上回去一趟。今日之事,真是太失禮了,實在是太失禮了……」 話未說完,想到三弟如此不肖,敗壞門風,辱及父親一世英名,而且被這麼多人看在眼中,用不了一日,就得傳遍洛陽城,忽然就落下淚來。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柔聲道:「所謂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你是你,他是他,狄公是狄公。這一點,你要想個清楚!」 狄光遠趕緊擦擦眼淚,感激地道:「殿下金玉良言,光遠記住了。先行告辭!」 狄光遠向眾人又是一個團禮,急忙退了出去,到了雅間外面一看,狄光昭早就跑得無影無蹤,狄光遠真是要把肺都氣炸了,偏偏在這裡發作不得,只得強捺怒氣,匆匆離去。 這酒宴本已進行了大半,讓狄光昭這一攪,又滿席落了灰塵,便進行不下去了,眾人為狄仁傑和狄光遠惋惜慨歎一番,便草草結束了酒宴。丘神績起身道:「你等各回各處吧,公主是老夫邀來,自由老夫護送回府!」 眾人自然不會與他搶這差使,紛紛向斛瑟羅告辭離去,太平公主也穿上輕裘,在丘神績陪同下出了酒樓,登上自己的輕車,丘神績跨上戰馬,帶著幾名扈兵一旁護持著。 車駕行過兩個路口,太平公主忽然拉起窗簾,湛湛秋水向外一瞥,丘神績乘馬於側,若有所覺,扭頭一看,與公主的目光碰個正著。太平公主輕輕點了點頭,丘神績立即翻身下馬,一個箭步登上轎車踏板,拉開後門鑽進了車廂。 街頭行人不多,四下又有公主府和將軍府的大批扈從,丘神績的動作又是兔起鶻落,敏捷之極,車隊依舊前行,竟無一人察覺。 車中生了暖爐,獸炭燒得正旺。 太平公主進了車子,便寬去了皮裘,依舊是一身男裝,只是在車中要比外面隨意一些。她倚在軟綿綿的靠墊上,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慵懶。雖然一身男裝,可是往那一坐,胸凸腰細,潤玉笑靨,嬌俏嫵媚之態,誰又會把她看成一個男子。 車是牛車,車廂極寬廣,太平公主的坐榻對面擺著一個錦墩,丘神績進了車,踏著柔軟雪白的波斯地毯走過去,一旋身便在錦墩上坐下來。 太平公主睇了他一眼,百無聊賴地玩著指甲,問道:「丘將軍邀本宮出來,究竟何意?」 丘神績雙手按膝,微笑道:「老夫邀殿下出遊飲宴,一個原因,確實是想讓殿下排遣一下心情。至於另一件事……」 他那雜草似的濃眉微微一揚,目注太平公主,沉聲道:「殿下!您是李唐宗室,有一句話,老夫本不該講。不過,這件事,普天之下,盡人皆知,講與不講,它都會發生,而它一旦發生,對每一個人,不管是殿下您,還是丘某,都有莫大干係。老夫是個爽快性子,不想拐彎抹腳,若是直言不諱,對殿下有所衝撞,還望殿下莫怪。」 太平公主湛湛雙眸微微一凝,嬌軀坐直了一些,說道:「丘將軍但講無妨,太平不是一個心中存不住事的女人!」 丘神績道:「如此,老夫就直言了!」 丘神績頓了頓聲音,道:「殿下,天後獨掌乾坤、攝控天下,如今看來,登基稱帝已是必然之舉,殿下以為然否?」 雖然說武則天這番心意,確實已是盡人皆知,可是這層窗戶紙就是沒有人去捅破,丘神績現在不但把它說破了,而且是在大唐公主面前,車廂中的氣氛登時冷了下來。 太平公主的身子似乎僵了一僵,然後,她又坐直了一些,凝視著丘神績,半晌之後,緩緩頷首:「不錯!依本宮看來,阿母確有此心。然則,那又怎樣?太平只是一個女子罷了。」 丘神績啞然失笑,道:「殿下以為老夫是想讓殿下您承擔起匡扶社稷,以保大唐國器的責任麼?不不不……」 丘神績連連搖頭,微微挺胸道:「丘神績對天後忠心耿耿,此心天地可鑒!天後要做大唐的太后,丘神績就是大唐的忠臣!天後要改天換地,那丘神績……就是天後的忠臣!」 太平公主目光微微一閃,問道:「那麼,丘將軍對本宮說起此事,意欲何為?」 丘神績輕輕歎了口氣,道:「因為……天後春秋已高!」 「怎麼?」 「那就不能不考慮,天後一旦登基稱帝,這江山……將來歸屬於誰?」 太平公主輕輕靠回坐枕,淡淡地道:「阿母還有兩個兒子,太平還有兩位兄長,自古帝王,江山社稷都是傳給自己的兒子。阿母若是登基稱帝,這太子……當然還是太平的兄長。」 丘神績微笑道:「可是,自古不曾有女皇帝!天後一旦登基,就是古往今來第一個女皇帝,女皇帝當然可以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可是這位女皇帝的兒子,同時也是前朝皇帝的兒子。 那麼太子一旦登基,會不會恢復李唐國號?做皇帝的,都希望自己的江山千秋萬載,天後不會不考慮這一點吧?再者說,那兩位皇子,一向不為天後所愛,這一點,公主殿下應該比老夫更清楚。」 太平公主眉頭微微一蹙,問道:「那麼丘將軍認為,何人可以為太子?」 丘神績緩緩地道:「老夫以為,武氏子侄,實在是比當今皇帝和廬陵王更有機會成為太子!」 太平公主臉色微微一沉,丘神績接著道:「但是還有一人,卻比武氏子侄,更有可能成為太子!這人卻是姓李!」 太平公主神色一動,急忙問道:「此人是誰?」 丘神績緩緩揚起雙眸,直視著太平公主,一字一句地道:「當然就是……殿下您!」 太平公主瞿然一驚,隨即啞然失笑,道:「荒唐!本宮一介女子……」 丘神績截口道:「既然可以有女皇帝,為什麼不可以有女太子?」 車廂內一片靜寂,再無半點聲音,只有車輪隱隱的轆轆聲,街頭遠處傳來的小販叫賣聲,偶爾傳來的戰馬希聿聿的低低嘶叫聲。 窗簾微微地搖晃著,車廂也微微搖晃著,太平公主一張清水臉蛋兒卻像冰一樣,不見一絲波瀾,過了許久許久,她才緩緩地道:「本宮也姓李,如丘將軍方纔所言,難道阿母就不擔心本宮復李唐國號?」 丘神績搖搖頭,道:「天後當然不必擔心!唯有這天下不再是大唐的天下,公主才有可能成為皇帝。如果公主要復唐,又如何再擁有這皇位?」 他凝視著太平公主,道:「就算公主殿下自己想讓出這皇位,那時棄唐而保女帝的滿朝文武又怎麼會答應?以天後之睿智,豈會連這一點也想不到?天後最疼殿下,常說殿下最是酷肖與她。 這天下,天後將取自於唐,而殿下您,是大唐的公主,大唐的公主要做新朝的太子,新臣舊臣都能夠接受,如此種種,只要殿下您願意去爭,這太子之位,將沒有任何人能爭得過你!」 太平公主輕輕抿了抿鮮潤艷麗的唇,緩緩地道:「我想,我明白丘將軍的意思了。」 丘神績露出滿意的笑容,抱拳道:「丘神績願為殿下鞍前馬後!」 太平公主俏臉一沉,寒聲道:「本宮從來沒有想過做太子,更不曾想過做皇帝!」 丘神績一怔,笑容僵在臉上。 太平公主神色凜然,聲音中卻帶著一絲淒楚:「丘將軍!我是大唐的公主!大唐的高宗皇帝,是我的父親!要變這天的,是我的母親。作為他們的女兒,我能做什麼?我該做什麼?呵……,我什麼都不能做,也不想做!幸好,我是一介女兒身,我不用自討苦吃地把這擔子往自己的肩上挑!我可以心安理得地袖手……」 丘神績道:「殿下,只要你點點頭,這太子之位唾手可得……」 太平公主截口道:「擁有整個天下,就一定會快活麼?本宮不以為然,在本宮看來,女兒家,相夫教子,足矣!我現在沒了丈夫,可我還有孩子,我現在這樣活著,很開心!」 丘神績急得直搓手,又道:「殿下!」 太平公主玉面含霜,把袖一拂,沉聲道:「本宮已經醉了,就當你今天什麼也沒有說過。丘將軍,請回吧!」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八章 碰不得的妞妞 楊帆回宮的時候,走的是玄武門,因為引仗司住在城西的夾城。 當然,從西門回去的話距夾城最近,可那就要繞到城外去了,因為皇宮佔了整個洛陽城的西北方大半個城池,宮城的西面是夾城,夾城之外就是洛陽城的城牆了。 楊帆在玄武門向守宮門的衛士亮出魚符,檢驗之後步入宮中。 在宏徽殿和流杯殿之間有一段空曠地帶,由此向西一拐,就可以沿那條寬敞的御道直接走向夾城。 楊帆繞過宏徽殿剛剛走出不遠,就聽見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同時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謝姑娘,你不要走,咳咳,你不要走啊,咳咳咳……」 楊帆抬頭一看,就見謝小蠻快步從貞觀殿後的甬道走出來,一個轉身就往夾城方向走去,根本沒往他這邊瞧上一眼,在謝小蠻身後還追著一個男子。楊帆下意識地往路旁一閃,避到了一根粗大的紅色殿柱後面。 謝小蠻站住腳,秀氣的眉毛緊緊地擰著,惱火地問道:「武公子,我還有事情要忙呢,你追著我到底要幹什麼?」 追她的那人正是武厚行,武厚行前天入宮見到了武則天,武則天本來想馬上給這個侄子安排一個官職,她取李唐而代之的事情已經進行得越來越快,朝裡多一個武家人做官,她的事情就更容易一分。 可是武厚行一嗅到滿殿的龍涎香氣,就咳個不停,雖然百般想忍也忍不住,反而咳得更厲害了。武則天聽他那聲音,好像要把肺子都咳出來似的,不禁大失所望,這樣一個癆病鬼,如何能當大事? 無奈之下,武則天只好安排他先在皇城外住下,吩咐御醫為他調治身子,等他身體好些再說。可這武厚行哪裡坐得住,他身子弱確實不假,不過他整天吃著各種大補之物,虛火可旺著呢。 一想起那日雪中邂逅的那位俏麗少女,這個鄉下大宅院裡蹦出來的少爺秧子就心癢難搔。是頭一天面見姑母時沒辦法立即提出索要侍寢丫頭的要求,再加上當時咳得異常狼狽,這話題先壓下了,如今他是越想越難捱,於是又跑到宮裡來了。 不巧的很,他來的時候,武後正在休息。昨兒武後與沈太醫一夜雲雨,雖說她保養得宜,可年紀畢竟大了,精力有所不濟,上午朝會,下午撐著批閱了一些奏章,實在有些困乏,就在貞觀殿裡小睡歇息。 武厚行自覺跟太后都姓武,宮裡上下都是他武家的奴才,所以大剌剌地就往裡闖,可宮裡的規矩哪能跟他武家大院兒一樣,上官婉兒聽人進來報信,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叫他候著!」武厚行就只好在外面候著了。 武厚行這一等就等到了太陽西斜,武後甜睡正酣,猶自不醒。武厚行無聊之極,在各處偏殿東逛西逛的,實在沒什麼好看的東西了,正想先行出宮回去歇著,明天再來尋他姑母討那個俊俏可人的大丫頭回去給他暖床,卻不想正好謝小蠻歇值交班,從宮裡走出來。 武後行一見她便欣喜若狂,湊上去搭訕起來,又是問名字,又是問歲數,小蠻見他是武後的親侄兒,一開始還彬彬有禮地答覆,可是瞧他越問越渾,著實厭惡,便向他匆匆告辭了,武厚行哪肯甘心,一路追了出來。 武厚行攆上謝小蠻,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隻手還叉著腰,大概兒有點岔氣。 他急急地喘息了幾口,說道:「謝姑娘,你別走啊,我……咳!本公子,喜歡跟你說話。」 謝小蠻輕輕地皺了皺眉,淡淡地道:「武公子,你請自重!如果沒有什麼要緊的事,那我就告辭了。」 「慢著慢著,咳咳咳……,我……我當然有要緊的事情!」 武厚行急急上前攔住她的去路,剛說了半句話,又俯首急咳不止。 謝小蠻不悅道:「公子還有什麼事?」 武厚行看看面前那張瓜子臉蛋,眸如點漆,清麗絕俗。還有她那秀麗挺拔的身材,那雙悠長結實的大腿,光是一雙腿,已經高過他的肚臍眼,要是有這樣一雙修長渾圓的大腿抱在懷裡…… 武厚行心裡一熱,脫口道:「我……我想要你跟了我!」 「跟你?」 謝小蠻先是有些驚訝,隨即失笑道:「那怎麼可能,太后的親衛是不能隨意撥去護衛他人的。」 「護衛?不不不……」 武厚行把他那短的幾乎看不見的脖子連連搖動,嘿嘿地淫笑起來:「我是說,要你侍候我,侍寢陪宿,嘿嘿嘿嘿……」 謝小蠻沒想到這個武厚行打得竟是這般主意,更沒想到他竟說出這般粗俗噁心的話來,她憎惡地瞥了武厚行一眼,連跟他多說一句話的興趣都沒有了,一扭身就繞過他向前走去。 武厚行伸手便攔,謝小蠻低斥道:「滾開!」 武厚行本是個大少爺性子,為了這位漂亮的小娘子,他自覺已是放下身段,百般委曲了,這小娘兒居然不識抬舉,敢如此對自己說話,武厚行惱了,頓時把臉一沉,怒道:「小賤人,不要給臉不要臉!我是誰?我是當今天後的侄子,老子喜歡你,那是你的榮幸!」 謝小蠻懶得理他,五指一拂,如彈琵琶,「啪」地一下彈開武厚行的胳膊,拔步便走,武厚行勃然大怒,道:「小賤人!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不就是我武家養的一條狗麼?老子現在就要了你!」 武厚行說著,奮力一撲,從後面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了謝小蠻。謝小蠻「機靈」一下,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有一個不太為人所知的怪癖:不能讓男人碰。或許只有她那如父如兄的阿丑哥哥才是個例外,如果她不小心被男人碰一下,就會渾身不自在,像這樣被人雙臂摟住腰肢,簡直是不可想像。 這大概是她小時候的意外遭遇給她的心理造成的嚴重陰影,結果就是,武厚行雙臂一抱,謝小蠻就像被一條毒蛇纏住了身子,一種莫名的驚懼和憤怒使她不由自主地發作起來,她雙臂一掙,震脫武厚行的髒手,隨即一返身,想也不想,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這武厚行是個病秧子,走兩步道都要咳嗽半天,這一使力抱她,已是用盡全身氣力,再被她當胸一腳,身子倒摔出去,氣血一逆,哇地一口,就噴了口鮮血出來。 謝小蠻見他吐血,心中也是一驚,稍一猶豫,還是搶上前去,蹲下身子,有些無措地看著他道:「你怎麼了?」 武厚行臉色臘黃,氣怒之下還想說話,一張嘴,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來,脖子一歪,竟爾氣絕。謝小蠻這下真的慌了起來,這武厚行再如何不堪,畢竟是武後的親侄兒,如果此事被武後知曉…… 她剛想到這兒,一隊侍衛就從流杯殿的殿角轉了出來,謝小蠻一見那隊持戟的武士,心中頓時一涼。流杯殿後面面植有一道不甚高的花牆,她蹲在地上扶著武厚行,那些武士暫時還沒看到,可是轉過花牆也只是一剎那的功夫,之後…… 想到這裡,謝小蠻不禁手腳冰涼。 ※※※※※ 謝小蠻正手足無措的當口,只聽一聲極為誇張的驚叫聲,謝小蠻一抬頭,就見楊帆從宏徽殿正門方向的長廊裡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大呼小叫地道:「哎呀呀,這是怎麼了?這個人怎麼了?」 那隊士兵這時業已轉過殿角,一見這兒躺著一個人,立即加快腳步趕過來,將他們三人團團圍住,這支隊伍與楊帆不是一個系統,他們隸屬於羽林衛。楊帆又是剛調過來,這些衛兵不認識他。不過他們認得楊帆這一身衣裳,也認得謝小蠻。 帶隊的伙長一見是謝小蠻,忙問道:「謝都尉,這兒出了什麼事?這人是誰?」 楊帆搶著說道:「方纔,我看見這人拐過殿腳,想是路上有薄冰,腳下一晃,竟然摔倒了,謝都尉恰好經過,想要扶他都來不及。這人身子骨兒好弱,怎麼一摔就吐血了?」 謝小蠻愕然看向楊帆,楊帆向她一眨眼,謝小蠻長長的眼睫毛一忽閃,便閉緊了嘴巴。 「醒醒!你醒醒!喂!你醒醒呀!」楊帆在武厚行的胸口連拍帶揉,謝小蠻那一腳的淺淺痕跡在他的「努力救助」下,被拍得乾乾淨淨。 不一會兒,事情報上去,來了一個管事太監,那管事太監是見過武厚行的,一瞧是他,不禁大吃一驚,趕緊跑回去報與武後,武則天聽了忙叫人去傳御醫,御醫來時,這個病秧子早就一命嗚呼了。 這位御醫倒也不是旁人,正是武則天的第二個面首沈南蓼。沈太醫膚色白皙,容顏清瞿,氣質斯文,舉止儒雅,雖已年近四旬,但是保養極其得宜,看起來不過三旬出頭,與薛懷義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男人。 沈太醫仔細檢查了一下死者,自然也不可能查出什麼來,這人先天不足,身體極弱,又有武後貼身內衛和金吾衛的一個侍衛異口同聲說他是摔倒吐血以致身亡。不要說沈御醫的醫術還沒高到這樣也能查出什麼端倪來,就算他查出有些異狀,也是不敢多嘴的,天知道這裡面的水有多深? 沈御醫檢查已畢,向武則天拱手道:「天後,此人虛損癆瘵,乃真元之疾也,先天不足,全賴後天滋補,方能撐到今日。這一跤若是常人或無大礙,但於此人,足以致命了!」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武則天前日接見武厚行時就知道他身子極其虛弱,卻沒想到竟然虛到這個份兒上,滑一跤也能一命嗚呼,心中好不懊喪,只得吩咐道:「來人,把屍體抬出宮城裝斂,盡早發回太原老家安葬吧!」 小太監抬著武厚行的屍體急急離開了,這時辰眼看著宮門就要上鎖,屍體停在宮裡不吉利,得趕緊運出去。小太監把屍體抬到玄武門,由守宮門的禁軍抬出去發落了。 在武則天瞭解事情經過,進行善後處理期間,謝小蠻強作鎮定,心中一直有如小鹿亂撞,偷眼去瞧楊帆,卻見他神情自若,小蠻不由暗自佩服:「這個傢伙,倒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在太后面前也能如此從容。」 楊帆九歲就見過殺人,十三歲就跟著師兄殺人,那時他是隨師兄帶兵入山平叛,死在他手中的叛兵,就有數十人之多。在洛陽更曾親手宰過幾個仇人,他的心理素質自然沒有話說。 雖說武則天氣場很強大,可楊帆自幼與虯髯客相處,那一代豪傑的氣場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的,楊帆與之相處多年,早已習慣。在這方面,小蠻確不如他,小蠻自幼被謝大娘收留,是當成護衛來培養的,而不是刺客。 小蠻雖也殺過人,卻都是出自武則天的旨意,令出於上,此人又是整個帝國的統治者,她的心理上天然就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而此刻卻恰恰相反,她殺的人就是這個一言可決天下人生死的婦人的侄子,她當然害怕。 等到武則天下令把屍體抬出宮盛斂時,謝小蠻緊繃的心情才放鬆下來。 楊帆和謝小蠻退出大殿,互相望了一眼,一言未發。 宮城西側的夾城面積不小,裡邊住的多是侍衛武士,謝小蠻的住處也在夾城裡面,二人一路同行,半晌無語。走了好久,謝小蠻才站住腳步,微微低著頭,對楊帆輕輕地道:「謝謝你。」 楊帆微笑道:「不用謝。」 謝小蠻抿了抿嘴唇,微微揚起眸子,好奇地問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為何肯擔著莫大的干係如此幫我?」 楊帆道:「幫人,一定要有理由嗎?」 謝小蠻道:「像上元夜救那個小女孩一樣的話,你當然不需要理由,可是這一次……,我卻瞧不出,你是一個負氣重義的江湖遊俠?」 楊帆道:「好吧!其實是因為……,我覺得你若替這樣一個人償命,太不值得!」 謝小蠻靜靜地凝視他許久,唇邊漸漸綻起一絲笑意:「你這人,其實還不壞!」 楊帆眨眨眼道:「不說我是招蜂引蝶的登徒子了?」 謝小蠻臉蛋兒一紅,道:「其實,我也知道你沒有那麼不堪。」 她咬了咬嘴唇,又道:「你對我有恩是一回事,這件事我還是要說,宮娥都是些苦命人,這宮城就像一個大籠子,困在這裡面,不到恩釋之期就見不到天日,她們若不動情還好,否則日子會更苦,而且,一旦真的鬧出什麼醜事,你和她們,都會被殺頭的。」 楊帆見她說的挺認真,不禁啼笑皆非,聽她說完了,忍不住問道:「難道你以為……我在勾引那些宮娥秀女?」 謝小蠻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睇著他,用一副很奇怪地語氣道:「難道你以為,你那樣的舉動,還能有什麼別的意思不成?」 楊帆無奈地道:「大姐!你……」 「我比你大?」 「妹子,你……」 「你還是叫我謝都尉吧!」 「謝都尉,我跟你實話說,其實是那些姑娘閒極無聊,主動膩著我。」 謝小蠻輕輕歎了口氣,道:「忠言逆耳,你不聽我勸就算了。反正我已經把你調到武成殿,以後有我看著,諒你也玩不出什麼花樣。我可提前告訴你,武成殿是天後署公之所在,規矩很大的。」 楊帆見她根本不信自己的話,心中好不鬱悶。 那些宮娥一個比一個機靈,在謝小蠻面前,她們個個像個乖巧的小白兔,謝小蠻哪會相信楊帆所說,楊帆只好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小蠻姑娘,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吶!」 謝小蠻認真地答道:「你的恩情,小蠻記在心裡,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但是,我不能因為你對我有恩,就坐視你胡作非為!再說,我這麼做,對你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楊帆攤了攤手道:「你知不知道道你如此一廂情願,壓根不相信我的解釋,我很鬱悶!」 謝小蠻輕笑道:「行啦,你就別裝啦!反正,你不許做太出格的事。」 這時,一盞燈籠冉冉地從殿角處轉了過來,提著燈籠的正是武成殿的小宮娥樹小苗,樹小苗提著燈籠,一身宮裙,腳步輕快,像一隻快樂的花蝴蝶。 「哎呀,誰杵在這兒,嚇人家一跳!」 樹小苗急急站住,拍著胸口,看清是楊帆和謝小蠻對面而立後,不禁訝然道:「謝都尉!楊二哥!唔,你們……」 樹小苗瞟了二人一眼,眸光便暖昧起來。 謝小蠻解釋道:「我正要回住處去歇息。他恰好與我同道。」 「哦!是是是,小苗明白,呵呵呵,同道而已,同道而已……」 樹小苗笑瞇瞇地忙不迭點頭,謝小蠻一副生怕她不相信自己的樣子,她也是一副生怕謝小蠻不相信她的樣子,楊帆站在一旁看著,有些忍俊不禁。 「啊,謝都尉,楊二哥,人家還要回武成殿當值呢,先告辭了啊!」 樹小苗提著裙裾,向他們俏巧地一蹲身,便從他們旁邊走過去了,謝小蠻清楚地看到,她從二人身邊翩然閃過的剎那,輕輕吐了吐舌頭。 謝小蠻很鬱悶,可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她氣悶悶地正想離開,忽聽到一縷細若蚊蠅的自語聲遠遠地飄過來:「難怪謝都尉對我那麼凶呢,還非把二哥調到武成殿看著不可,原來是這樣呀……」 樹小苗的自語聲並不大,可是謝小蠻和楊帆的耳力都非常好,所以兩人聽得清清楚楚。 原來是這樣呀! 原來是哪樣呀? 謝小蠻倏地轉過身,似乎想追上去向樹小苗解釋,又想想這種事根本就是越描越黑,只能恨恨地一跺腳,氣悶地往前走,她的兩條長腿甩開,走得還真挺快。楊帆立即快步追上去,走在她旁邊。 兩個人就這樣不言不語地走了半天,謝小蠻突然橫了他一眼道:「你笑什麼!」 楊帆道:「我哪有笑?」 謝小蠻氣鼓鼓地道:「你的眉毛眼睛嘴巴鼻子明明都在笑,難道非得笑出聲來才叫笑?」 楊帆悠然道:「某人終於體會到了我方纔那種鬱悶的感覺,我想不笑都不行呀,哈!哈哈!」 楊帆一挺胸,從謝小蠻面前昂昂然地走了過去。 「你!」 謝小蠻氣極,可一抬眼,只見前方已近夾城,正有幾個士卒晃著肩膀走過來,生怕追上去又惹來什麼閒話,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楊帆踱進門去。 ※※※※※ 楊帆當值的武成殿是武則天退朝之後,處理政務、接見親信大臣的一處重要所在。 這座宮殿位於明堂西側,大殿為三進的正門,一進為光范門,二進為乾化門,再進為武成門。在殿東還有一門,叫東明門,殿西有一門,叫廣運門,出廣運門,經長樂門,進入明福門,就是中書省(宰相衙門)。 中書省西面是史館,史館南面有內醫局,北面有尚食廚。中書省北面是命婦院,院北又有修書院。這一帶可以說是朝廷辦理日常政務的核心地域。 楊帆在武成殿第三進院落武成門內當值。一大早,楊帆到了輪值時間,便早早趕去武成門,此時武後正在明堂召見文武百官開大朝會。 紅日初升,暈紅的色彩灑滿大地,太監宮娥們忙碌地進行著灑掃清潔的工作,這時一個頭戴軟腳帕頭,身穿圓領袍衫,革帶束腰的清秀公子緩緩走來。 「見過上官待詔!」 「見過上官待詔!」 一路所見的宮娥內侍見到她紛紛施禮問好。 上官婉兒是待詔,待詔一職起於漢代,唐代的待詔與漢代的待詔職能上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漢朝時,待詔也要隨侍上朝,隨時聽候皇帝詔命。唐代的待詔一般是置於翰林院待詔值日。 上官婉兒身為待詔,如非特許,也不用上朝,一般她會先於武後趕到武成殿,把頭一天未處理完的案牘卷宗分門別類進行整理,需要留下由武後親自審閱的整理出來,還有一些該發付各有司衙門的案牘派付一下。 上官婉兒悠然走到武成殿前,正要邁步進殿,目光從一旁侍衛臉上掠過,本已邁進門檻的腿又抽了回來,她扭過身子,上下仔細打量了楊帆一番,微微露出訝異的神色,道:「你是……」 楊帆也正在看著她,她剛剛一到,楊帆就注意到她了。苗神客的下落就掌握在這個女人手上,楊帆在宮裡的唯一目標就是這個女人,怎麼可能不注意她?可是千方百計想接近她,如今她就在自己眼前,如何才能詢問呢? 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此時情景,比之這位追求窈窕淑女的君子來,是一般的不容易啊!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章 美麗的誤會 楊帆苦苦思索著,不免有些走神,上官婉兒與他說話時,他的眼神還是直勾勾的,上官婉兒這句話說到一半,他才醒過神來,急忙施禮道:「屬下楊帆,見過上官待詔!」 他這一施禮,慌忙間又忘了懷裡的大戟,大戟一晃,向外倒去,楊帆急忙一把抓住。上官婉兒有些想笑,嘴角微微一抽,欣然道:「是了,果然是你,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楊帆道:「在下本來是入了金吾衛,做了伙長,可是才三天功夫,就被調到引駕仗來了。」 上官婉兒莞爾道:「好得很吶!如此一來,來日有暇時,我便可以再領教領教你的蹴鞠功夫了。」 楊帆笑道:「上官待詔蹴鞠之術甚是高明,在下也有心領教呢!」 上官婉兒點點頭,一腳邁進殿裡,心頭隱隱有種古怪的感覺,回頭望了楊帆一眼,見他神態如常,並無異樣,可是自己心頭那種奇怪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偏又說不清楚。楊帆沉思之中,目光有些危險,上官婉兒已經感覺到了,卻猜度不出那樣的表情究竟是什麼意思。 …… 武後臨朝聽政,要至午間方歇,然後用餐,隨後到武成殿,午睡後接見幾位需要私下會唔,商議軍機要事的大臣,再處理各種奏章。所以整個上午,上官婉兒就是武成殿的主人。 接下來的時間裡,楊帆一直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殿內,可惜,上官婉兒卻一直沒有再出來,即便她出來,除非對方主動跟他說話,他也不能搭訕,眼看唯一的知情人就在眼前,楊帆卻無計可施,那種感覺著實難受。 楊帆站在那兒胡思亂想起來:「她總有離開武成殿的時候吧?比如替武後傳旨,等她離開的時候,我找個機會跟上去,嘿嘿嘿嘿…… 不成!這裡是武成殿,我的活動範圍只有這個第三進院落,如果她離開,我只要跟上去,馬上就會被發現。 嗯……,她總有要方便的吧?茅房在偏殿西側,左右是值房和太監宮女們的住處,白天他們各有職司,全都不在,那邊一向冷清,我可以跟上去制住她,諒她一個女兒家,稍作恫嚇,就得乖乖招供。 不成,我跟過去是來不及換裝的,只蒙了面孔的話,殿前一共就這幾個侍衛,誰離開誰沒離開一查就知道,難道,問出口供之後還要宰了她不成?」 楊帆杵在那兒,正在神遊物外,耳畔忽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喂!你幹什麼呢?」 「啊?」 楊帆回過神來,就見被他在心裡邊已經算計了千百遍的上官婉兒正站在面前,一臉好奇地看著他,楊帆嚇了一跳,吱吱唔唔地道:「我……,我正在想……,待詔有什麼事?」 上官婉兒抽了抽嘴角,忍笑道:「你跟我去史館一趟,把這些卷宗送過去!」 上官婉兒身後站著一個小太監,手裡捧著厚厚一摞卷宗,一直高過下巴,搖搖晃晃的十分吃力。楊帆連忙答應一聲,從那小太監手裡接過大部分的卷宗。 上官婉兒走在前面,楊帆和那小太監跟在後面,雖然楊帆接過了大部分卷宗,這點份量與他而言依舊很輕鬆,他邁開兩條腿,走得很是悠然,而那個小太監一開始還覺得輕鬆,可是十來斤的份量一直捧在手上,到後來也是越來越覺吃力,就落在了後面。 楊帆盯著上官婉兒婉約的背影,忍不住又思索起來:「真是棘手,她是唯一知道苗神客下落的人,可是要想從她口中問出消息,除了用強怕是別無他法。然則用強之後該怎麼辦?殺了她?莫說我下不了手,就算下得了手,以她這等身份一旦出事,我還能走得出宮門?」 楊帆正想著,上官婉兒忽然一轉身,笑吟吟地道:「你到宮……」 上官婉兒這一回頭,卻發現楊帆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著她,而他視線的角度…… 只略一看,上官婉兒就看出,如果她不轉身,楊帆這樣的視角,看的就是她腰部以下——臀部的位置。上官婉兒嫩頰一燙,頓時有些慍怒的感覺。 楊帆捧著卷宗正在沉思,上官婉兒突然止步,楊帆發覺要撞上她,急忙站住腳步,懷裡高高的一摞卷宗卻因為慣性向前一栽,「嘩啦」一下撒了一地。 楊帆連忙蹲下拾取卷宗,上官婉兒心中的難堪稍稍減弱了一些,她朝著楊帆的後腦勺狠狠地瞪了一眼,見那小太監剛剛追上來,便也蹲下幫他拾撿卷宗。 「走吧!」 上官婉兒拾起最後一本卷宗,往楊帆面前高高的卷宗堆上重重地一拍,下巴一揚,扭過身去,彷彿一隻高傲的孔雀。 這只孔雀在前面走著,走著走著,卻漸漸地不自在起來,她不知道楊帆是不是還在盯著她看,又不敢回頭去看。意識裡面,卻總有一雙眼睛正盯在她的屁股上,讓她有些癢,有些麻,還有一些……不自在。 小太監追上來的時候,忽然發現上官待詔走路有點順拐。 …… 上官婉兒自幼生長於深宮,幼時見過的男人只有太監,待她得武後賞識,成為武後身邊的待詔之後,替武後掌管弘文館,秤量天下才學之士,接觸的大多是博學鴻儒,其中很少有年輕的士子,大部分都是年屆花甲的老人。 即便有年輕的官員、士子,誰又敢對這位上官待詔無禮?所以,她實在不曾有過哪怕一丁半點類似的遭遇。這位上官待詔從小接觸的是詩詞歌賦、典籍文章,隨侍武則天後,又精通案牘文書、政務管理,唯獨於這感情一事,她是一張白紙。 從民間招來的女子,對男女情愛之事更瞭解一些,可是誰又敢跟她交流這些事情?所以這位上官待詔在這方面的經歷,比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還要遜。 於是,深宮生活就把她養成了一個在政務官場上是運籌帷幄、精明幹練的內相,在情場上卻懵懂無知的一個雛兒,智商和情商畸形發展的女人。 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這種場面,她知道武後有男寵,做為天後的身邊人,有時候甚至為天後安排侍寢幽會的事就是由她來一手包辦的,可這不代表她自己對男女之情瞭解多少。 一個從未經雲雨的小姑娘,即便再清楚兩夫妻睡在一張床上要做些什麼事,也不代表她自己躺在一個男人懷裡時依舊能從容自若。 如果宮裡有奴僕下人做了錯事,她知道該怎麼處理;宮裡的嬪妃出些問題,她也能處置的非常妥當;朝中大臣背景各有不同、勢力錯綜複雜,即便貴為天後,要處置起來也要考慮方方面面的關係,做為天後的助手,處理這些問題她一樣游刃有餘。如果有人對她不敬,她當然更清楚該怎麼處置。 可是…… 楊帆這算是對她不敬麼? 應該算是不敬吧?或許只是失禮?他沒做什麼,也沒說什麼,只能算是……癡迷吧? 上官婉兒腦子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是想給楊帆找一個有罪的理由,還是想替他做無罪的辯護。她忽然想到了上午剛見到楊帆時對楊帆眼神的異樣感覺:「難怪覺得他當時有些不對勁兒……」 忽爾,她又想起蹴鞠場上楊帆那結實有力的一抱,她的心更亂了,細嫩的掌心緊張得沁出汗來,斥責他?貌似不妥。懲罰他?太不講道理了。但就這麼輕易放過他……,又有些不甘心…… 婉兒的心越來越亂,一向優雅的宮廷步調也是越走越亂,最後走成了順拐。 坊間有個話本兒,書名叫《天注定》,講的是一個遊俠的故事,有位遊俠跟蹤一個神偷,闖進一所莊院,恰好撞見富家千金正在入浴。結果,遊俠成了那位千金小姐的情郎,而那個神偷則被追殺至死。神偷臨死百思不得其解,同樣的遭遇,憑什麼待遇天淵之別?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誰叫你生得獐頭鼠目?」 上官婉兒現在就是這副樣子了,楊帆在球場上的英姿和他俊朗的外型,早就在婉兒心中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而當日楊帆在球場上的那一抱,更是讓婉兒在冬夜寒衾時有綺思,所以發覺楊帆偷窺她,直接的反應就是又羞又窘,心慌意亂。若換一個人你試試,敢盯著上官大小姐的屁股看,早挖出你的眼珠子! 終於,史館到了,上官婉兒長長地鬆了口氣。再這麼走下去,她擔心自己會因為腳步錯亂而把自己絆倒。 史館在中書省西面,兩個衙門口兒離得不遠,可是熱鬧勁兒卻截然不同。中書省衙門進進出出,人流不斷,史館門口卻是門可羅雀,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上官婉兒站住腳步,一顆心仍在狂跳不已,越是想保持平靜,越是覺得窒息,她心慌慌地避讓著楊帆的目光,吩咐道:「你們……把卷宗放到那間偏殿去。」 楊帆可不知道自己無心的舉動在這個感情比一張白紙還白的女子心中激起了多麼大的波瀾,雖然看她臉色潮紅,還以為她走得太急,氣息不勻。楊帆渾未在意,與那小太監徑向儲放案牘的偏殿走去。 待得二人走遠,上官婉兒才急促地呼吸了幾口,那種窒息的感覺稍稍得緩。她按著心口,感覺一顆芳心漸漸平穩下來,臉色似乎恢復了正常,這才向正殿走去。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罵倒關夫子 正殿裡靜悄悄的,坐了七八位學士。這些學士年紀最老的已近七旬,最年輕的一位也有四十六七的樣子,殿上擺放了十幾張卷耳案幾,每張案幾前面放著一個蒲團。案几上有文房四寶和各式的書籍,旁邊還各放一個陶制的大甕,裡邊豎放著許多卷軸,一進殿去,一股墨香便撲面而來。 那七八位學士是負責修史、制誥,歸納各類文案的官員,他們的活兒比較輕鬆,幾年的歷史大事,形諸於筆下也不過百十來字,所以平時無所事事,除了寫字兒、畫畫兒,偶爾接些私活賺些潤筆費,便是聚在一起吟詩作賦,自得其樂。 此時,他們正圍攏在一張几案前,搖頭晃腦地吟哦著,上官婉兒一進來,在殿中侍候的幾個小內侍先看到了她,急忙上前施禮道:「見過上官待詔!」 「啊!上官待詔來了。」 那幾位文士看見上官婉兒進來,紛紛迎了上來。上官婉兒吁了口氣,展顏笑道:「幾位學士可是又有佳作了麼?」 一位五旬學士捻著鬍鬚呵呵笑道:「上官待詔來得正好,關老剛剛寫了一首好詩,正要請上官待詔品鑒一番。」 關老指的是這些學士中年紀最老的那一位,此人名叫關逸,今年已六十有七,因為資歷最老,所以見到上官婉兒,也只有他可以托大坐在座位上不用起身相迎,聽那學士吹捧,關逸呵呵一笑,怡然自得地剛要去拿寫好的那篇詩文,旁邊一位學士湊趣地捧了起來。 這位學士捧詩在手,對上官婉兒道:「張某代關老吟哦一番,請上官代詔品鑒!」 這位學士叫張亮,也是史館的一位學士,當即捧詩在手,搖頭晃腦地道:「早朝開紫殿,佳氣逐清晨。北闕華旌在,東方曙景新。影連香霧合,光媚慶雲頻。鳥羽飄初定,龍文照轉真。直疑冠佩入,長愛冕旒親。搖動祥雲裡,朝朝映侍臣。」 張亮念完了詩,關逸微笑道:「老夫今日起了個大早,一早到史館來,遙見明堂方向天後正召開大朝會,百官上殿,氣象莊嚴,一時有感,歸來醞釀良久,才寫就這首詩,上官待詔以為此詩如何?」 上官婉兒道:「關老這首詩立意高遠,韻味十足,把皇家早朝氣象描述得淋……」 她剛說到這兒,楊帆在門口探進頭來,揚聲問道:「上官待詔,東西已經擱好了,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在下就先回去啦。」 關逸老夫子捻著鬍鬚,微闔雙眼,面帶微笑,輕輕頷首,正如聞仙樂綸音地聽著上官婉兒的讚譽,突然被人打斷,頓時眉頭一皺,張開眼來,不悅地瞟了他一眼。 「哎呀!你是……楊帆!」 史館中侍候的一個小內侍聽見楊帆說話,定睛一看,突然驚喜地叫起來,一句話出口,他才發覺自己有些忘形,急忙掩住了口。 這個小太監平時也喜歡蹴鞠,當日楊帆在宮中比賽時,他也曾在場觀看,對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記憶頗深,這一眼認出,忍不住就叫出聲來。 不想他這一叫,學士中最年輕的那位林熙明林學士也忍不住欣然叫了起來:「你說什麼,他就是楊帆?當日蹴鞠連進五球,又與太平公主一起,以五敵十,在擊鞠場上大敗吐蕃的楊帆?」 擊鞠當真是大唐最廣泛、最受歡迎的體育運動,擁躉無數。這位林學士也是個擊鞠、蹴鞠迷,平時閒來沒事,也會與三五知交約戰,一塊蹴鞠或擊鞠取樂,得知眼前這位禁軍衛士就是他常常談及的楊帆,不禁又驚又喜。 關夫子見林學士也對一個宮中侍衛的出現如此大驚小怪,心中更是不悅,便拖著長音兒,淡淡地問道:「這個侍衛,是什麼人吶?」 一旁張亮答道:「就是宮中一個侍衛,聽起來,好像是擅於擊鞠。」 關夫子「喔」了一手,眼皮一耷拉下去,左手一牽右手衣袖,提起筆來飽了飽墨,在紙上隨著揮灑著,不屑地道:「擊鞠,小道也,與國無益,與民無益,不過是娛人娛己的一個小玩意兒,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麼!」 林學士聽他語含譏誚,不覺脹紅了臉龐,只是關夫子資歷太高,他不敢反駁。 上官婉兒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毛,這位關夫子一向目高於頂,不過以他的身份,跟一個宮中侍衛如此計較,未免沒有氣度…… 上官婉兒正想隨便插上幾句,把這種不愉快的氣氛揭過去,楊帆笑瞇瞇地開口了。 禁軍侍衛跟這些閒散的史官屬於八輩子打不著的關係,他不用擔心得罪這些史官,更何況他連這個禁軍都沒想過要長做。 其實關夫子這番話他本沒有放在心上。倒不是說楊帆的修養已經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而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根本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禁軍侍衛,沒把自己融入到朝廷、融入到這個環境中去。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目的只在於找到苗神客、接近丘神績,當他的目的達到以後,他就會抽身遠去,此間的一切,對他而言都不過是一段回憶而已,他又豈會在乎被關學士看低了他引以為傲的蹴鞠之技。 但是,他可以不在意關夫子對自己的貶低,卻在意林學士和那個小內侍受辱的感受。 「他們是因為欣賞我的才藝而受辱,我豈能坐視?」 楊帆邁步進殿,聲音朗朗地道:「這位老先生所言,某不敢苟同。擊鞠雖非大道,卻也不是於國無益於民無益的,真要說起它的用處,在下以為,比起老先生塗塗抹抹的那些甚麼詩呀賦呀,還要強上幾分!」 關夫子手腕一沉,一幅字就寫壞了,他怒沖沖地抬起頭,衝著楊帆吹鬍子瞪眼地道:「無知小兒,你說甚麼?你說這詩詞歌賦是小道?還……還不如擊蹴鞠那等雜耍取樂的玩意兒?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關夫子年紀大了,當年李世民在大唐大力推行擊鞠運動,以提高國民騎射水平的時候,他早就過了學習擊鞠的年齡,因此對這項運動一向不以為然,甚至帶些牴觸。他是這史館耆老,其他學士、編修都讓他三分,如今反被一個大頭兵如此教訓,如何忍得。 楊帆道:「河北道冀州地區去年大旱,冬又嚴寒,如今正是青黃不接時節,許多流民乞討進京,夫子可否賦詩一首,讓他們有衣有食麼?」 關夫子一怔,勃然道:「豈有此理!這怎麼可能,這……」 楊帆又道:「安西四鎮陷落,朝中意見不一,有人認為安西乃雞肋之地,徒然耗費民脂民膏,不如棄而不顧,專心經略中國,以致安西陷落,久久不得收復,夫子何不作一篇賦,讓吐蕃人乖乖讓出四鎮,如何?」 關夫子臉色更紅,氣得發抖,連聲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詩詞歌賦乃風雅之事,你之所言是兵仗戰略,風馬牛不相及也,你真是……咳咳咳……」 楊帆不等他說完,緊跟著又道:「太行山上盜賊縱橫,地方緝捕之,則逃往山中,地方不究,則復出為禍,地方百姓飽受其害,苦不堪言。不如夫子作一首詩,把他們繩之以法?」 關夫子手指發顫,面皮脹得發紫,點著楊帆道:「你……你……你……」 楊帆臉色一沉,厲聲道:「文武之道,治國安邦之本。詩文不過是文道衍生的一種遊戲,既不能興修水利、發展農耕,讓百姓豐衣足食,又不能富國強兵,報效國家、兼濟天下,不過是娛人娛己、頤養身心之物,何以叫你自傲若斯? 詩文衍生於文道,擊鞠則衍生於武道。擊鞠可以強身健體、訓練騎射,平時娛人自娛,戰時自有大用,比起你那詩文怎就不能一比?真要算起來,你那詩文,只好三五士子,搖頭晃腦,自得其樂一番,我這擊鞠,王公貴族、士子文人,黎民百姓、販夫走卒,人人可享其樂,比得麼? 你那詩文,絞盡腦汁、咬文嚼字,一個個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我這蹴鞠可以強健體魄,可以訓練騎射,保家衛國,比得麼?這史館旁邊不遠,就是中書省,中書省裡的諸位相公,日理萬機,操勞天下大事,哪個憑的是你這無用的詩文?」 「你……你……」 關夫子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楊帆沒再理他,笑嘻嘻地向上官婉兒行了一禮,道:「上官待詔,在下還有職司在身,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在下這就回武成殿當值去了。」 「你,去吧!」 上官婉兒目中隱射奇光,她實未想到楊帆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竟有這樣一番見識,在她心中,本以為楊帆胸無點墨呢。楊帆含笑一揖,轉身便走,上官婉兒望著他的背影,略微有些出神。 後面,關夫子一見楊帆要走,氣得呼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卻不料因為坐得太久,雙腿血流不暢,這一陡然站起,雙腿發木,腦袋缺血,眼前一黑,就向後倒去,張亮趕緊把他扶住,大呼道:「老學士,你怎麼了?」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心湖起漣漪 尋常人被氣一下沒甚麼大不了的,可這關夫子年老體衰,體質本來就極差,被這一氣,直接就昏厥過去了,上官婉兒急忙讓小內侍去請御醫。那小內侍惱恨這老傢伙裝腔作勢,目中無人,路上還特意磨蹭了一下。 御醫用針把關夫子救醒,望聞問切一番後,捻著鬍鬚,搖頭晃腦地道:「學士此番暈倒,實是一樁幸事。」 眾學士詫異,連忙詢問其中道理。 御醫道:「學士年事已高,又久坐少動,是以腎氣虛亢,血脈不行,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必成心腹大患,介時稍有喜怒,便有性命之憂。而學士對這些情況惘然不知,豈不危險?今日雖因驟然氣厥,但是經這一番診治,倒是讓老夫瞧出了學士身上潛疾日漸深重,若能因此早早予以調養,那便因禍得福了。」 上官婉兒問道:「如此,關學士該當如何?」 御醫道:「學士此後當修身養性,不可有大喜大悲大怒之情緒。眼下麼,亦不可再操勞於公事,老夫給學士開幾服藥,回家服藥調養,過段時日重新診治,看看恢復情形如何。」說著,便滔滔不絕說出一道醫理來。 這位御醫說的其實就是腦溢血,只不過是用中醫理論說出來的,旁邊那位張亮學士聽說關學士病情如此嚴重,不禁心中暗喜:這老傢伙仗著資歷高,在這史館中幾乎什麼事都不做,整日裡就是吟詩作賦,大家還得拍他馬屁。偏偏他的職位最高,俸祿也最多,這回總算讓他滾蛋了。 張學士暗暗歡喜,臉上卻是非常驚駭:「學士病情竟然這般嚴重麼?哎呀哎,林學士,麻煩你去找輛車子,在明德門外等著,我跟其他幾位同僚先照應著關學士,一會兒便攙學士出去。」 那林熙明年紀最輕,這跑腿的事兒自然由他去,當下也無二話,急急出宮去張羅車子,上官婉兒這邊照應著,直到幾個學士七手八腳扶了那關夫子出宮,這才轉回武成殿。 上官婉兒回到武成殿前,瞧見楊帆挺胸靦肚地站在那裡,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板著俏臉道:「隨我進來!」 「喏!」 楊帆跟在上官婉兒後面便往裡走,上官婉兒走了幾步,總覺得背後似乎有雙眼睛在盯著她,後背發癢,腰眼發硬,渾身的不自在,忽然站住腳步,回過身來,白了楊帆一眼,嗔道:「你走前面!」 上官婉兒一向是端莊優雅的模樣,少有這般含嗔表情,這一飛白,有種說不出的俏媚,看得楊帆心頭一跳。楊帆莫名其妙,不知道上官婉兒為什麼要讓他走在前面,只好依言走在頭裡,上官婉兒跟在他後面,果然感覺舒服多了。 二個人進了偏殿,楊帆左右瞧瞧,納罕地回過頭,上官婉兒也不理他,只管走過去,在一張羅漢床上裊裊婷婷地坐下,瞪著他道:「關夫子是史館修撰、弘文館學士,你一個小小侍衛,多大的膽子敢頂撞他!」 楊帆道:「就算他是當朝宰相,也得卑職犯了過失在他手上,才能懲治吧。難道他官兒比我大,就可以為所欲為?就算他是卑職的本司上官,天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吧?卑職為何就分辯不得?」 上官婉兒嗔道:「你還說!你一個小小侍衛,有理沒理,得罪了他總不是好事。關夫子年事已高,氣血兩衰,受你這一氣,方才被人抬回家去調養了,若他萬一有個好歹,與你不是一個大麻煩麼?」 楊帆失笑道:「這可奇了,待詔口口聲聲說是卑職頂撞了他,可是待詔當時也在場,你該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他辱我在先,卑職與他理論幾句,怎麼就成了頂撞了?卑職可有什麼污言穢語強加於那位老夫子? 那位老夫子仗著自己多了幾歲年紀,就可以恣意貶低他人,旁人分辯就叫頂撞麼?若是如此,從此分辨世間的道理是非就容易多了,你有多大歲數,我只管請來一位比你歲數還大的,說出什麼混賬話來,你也不得分辯,這不就成了?」 上官婉兒聽得想笑,忙又板住臉,輕輕一歎道:「不管怎樣,你都嫌莽撞了,若是關夫子真的氣出毛病,以你身份,誰會替你說話?」 楊帆聽她語氣有些關切,便順口道:「那也顧不得了!他在上官待詔面前把在下說的如此不堪,在下又如何能忍?」 這也是楊帆乖巧之處,明明他是因為那個賞識他的林學士和小內侍受辱才出頭,這時轉手向上官婉兒賣了個好:「你看,我多在乎我在您這位頂頭上司心中的形象啊?」 不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先前他一連串的舉動,已然讓上官婉兒會錯了意,這句話再一出口,上官婉兒的芳心「怦」地便是一跳,沒來由地一陣心慌:「他……他是因為不想被我看輕了,這才不計後果,憤而反駁的?」 上官婉兒長這麼大,還沒有哪個男人對她做出這種幾近於愛慕表白的話來,一時心慌意亂,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擺了。 她生怕楊帆看到她面上表情,趕緊低了頭,輕輕咳嗽一聲道:「我……只是提點你為人做事的道理罷了。這一回的事情……你也不用過於擔心,如果關逸真氣出了毛病,這擊鞠是太宗皇帝親自下旨推行的,被他貶得一文不值,你駁辯於他,乃是維護太宗皇帝,有這番忠心……諒也無事。」 上官婉兒說完這句話,只覺氣兒又不夠用了,趕緊拿起一份奏折,做專注審視狀,對楊帆擺擺手道:「好啦,你去做事吧!」 楊帆揖了一禮,轉身走出門去。 楊帆的身影剛從門口消失,一直用眼角捎著他的上官婉兒便把一隻手按到了心口,呼地喘出一口大氣。上官婉兒定了定神,暗啐一口:「好沒出息,什麼大事你不曾見過,一個小小侍衛對你透露愛慕之意,至於把你慌成這樣!」 說是這樣說,可是,初次被人吐露愛意的那種新奇感覺,就像一石入水產生的漣漪,怎能輕易平息。 上官婉兒坐在那兒,神思恍惚的,忽然想起自己當年是因為父親有罪,充作官奴入宮的,如今雖得太后賞識,成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天後近臣,可是她雖幾乎擁有了這世間的一切,唯獨不能擁有嫁人生子、組建家庭的自由,不由黯然神傷,一顆心也冷下來。 怔忡半晌,上官婉兒輕輕歎息一聲,黯然自思:「就算你擁有自由,難道還真能嫁一個禁軍中的小侍衛麼?胡思亂想什麼,安心做事罷了!」 上官婉兒強行收斂了心神,把目光投注到奏章上。這一看,不由「啊」了一聲,登時又是滿面羞紅,原來她手裡拿著的這份奏章,一直就是倒著的。 ※※※※※ 上官婉兒獨自一人在殿中,時喜時惱,時羞時臊,好半晌這顆心才平靜下來,處理了幾份奏章,看看時辰,天後也該下朝了,便放下奏章,向門口走去,人還沒到門口,就聽門口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聽那聲音正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兒便加快了腳步。 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在感情上完全是兩種風格。上官婉兒的性格是內斂、含蓄,一點小小的舉動,就能在她心中激起漣漪,久久不散,她越是放在心裡,竭力不表現出來,心中的痕跡越深。 而太平公主則爽朗大方,頗具男兒氣概,是愛是恨、是喜是惱,她都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來,絕無忸怩之態。 當日上元燈會,她與楊帆在數十丈高的燈樹上賞定鼎長街風景,一時情動,吻了楊帆。換作別的女子,再看見他時,不免難為情。可太平公主卻像是渾然忘了此事,當日之事,不過是因那旖旎情境,一時觸動心懷,了則了矣,恰似春夢無痕。 今天,太平公主入宮來了。 她估摸這個時間母后快下朝了,便趕到了武成殿。到了第一進院落時,向守門的兵丁詢問了一下,知道母后還沒過來,腳下也就不急了,慢悠悠地踱到第三進院落,還沒進殿門,就看到楊帆站在那裡。 太平公主立即走了過去。 「見過公主殿下!」 左右兩側的衛士一齊躬身向太平公主施禮,太平公主背著手、歪著頭,笑瞇瞇地打量楊帆,把楊帆莫名其妙,這才笑問道:「你怎麼調到武成殿當值了?我記得你原來的差使挺輕鬆的嘛!」 楊帆詫異地道:「殿下怎麼知道我原來在哪兒當值?在下不曾對殿下說過吧?」 「哦!我……偶然聽人說起過!」 太平公主知道說漏了嘴,忙擺擺手,岔開話題道:「在武成殿當值,可辛苦麼?」 楊帆道:「還好!其實除了這裡規矩大些,一切都還不錯!」 太平公主點頭道:「嗯,你是如何輪值的?說與我聽聽,改天趁你不當值的時候,本宮來跟與你較量較量,上一次明明是我們勝了,卻讓你搶盡風頭,本宮一直不甚服氣。」 楊帆笑道:「公主既有所命,楊帆自當遵從。說起來,公主與上官待詔的蹴鞠之術,楊帆也佩服的很呢。」 「哦?」 太平公主一聽來了興致,微笑道:「這大內,以前素來以本宮和婉兒的蹴鞠之術號稱最高,不過,我們兩個誰高誰低,卻一直沒有定論,依你這位大高手看來,本宮和婉兒,誰的蹴鞠之術更高明些?」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不一樣的女人 這時,上官婉兒剛剛轉過門口,就見太平公主與楊帆面對面站著,巧笑嫣然。因為楊帆背對大殿,看不到他現在是什麼表情,不過可以想像得出,誰面前站著這麼一位絕色妖嬈,也一定笑得燦爛無比。 不知怎地,上官婉兒心中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楊帆背對著上官婉兒,說道:「在下當日與大內隊蹴鞠時,就深感公主殿下蹴鞠之術精妙已極,在下蹴鞠時日雖短,卻已見識過許多第一流的蹴鞠高手,在我領教過的這些蹴鞠高手當中,公主殿下您可稱……」 太平公主面朝大殿,已然看見上官婉兒出來,她的眸波一閃,微微漾起一抹俏皮的意味。她和上官婉兒都擅長蹴鞠,不過她們兩個還真沒較量過高下,一直以來都是齊名,眼下楊帆才是公認的蹴鞠第一高手,如果楊帆說一句她比婉兒踢得好,她就穩壓婉兒一頭了。 她自信蹴鞠本就不比上官婉兒差,而且她這樣一問,當著她的面,楊帆哪怕是虛應其事,也得承認她的球技比上官婉兒高明。而這時,上官婉兒恰在楊帆身後,等他發覺上官婉兒也在時的那種窘態,想必有趣的很。 誰知楊帆也是機靈之極,上官婉兒出來並沒有刻意掩飾她的腳步,何況她不懂武功,腳步聲也不易瞞過楊帆,楊帆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再看見太平公主眼波中那抹調皮的意味,如何還不清楚上官婉兒出來了。 楊帆神色不變,話風陡轉,接著道:「在我領教過的這些蹴鞠高手當中,公主殿下您可稱……第二!」 「呃?」 太平公主的笑容凝在臉上,她看看楊帆,聽錯了似的眨眨眼睛,問道:「第二?」 「不錯!」 太平公主板起臉道:「那第一是誰?」 楊帆道:「依在下看來,大內諸人,若論蹴鞠,以公主殿下、上官待詔和謝都尉三人最高。謝都尉拼搶兇猛,衝殺在前,幾乎無人可擋,可稱勇將。公主坐鎮中場,指揮全局,可攻可守,乃是智帥。而上官待詔進可為將,退可為帥,兼具你二人所長。所以,在下以為,諸人之中,以上官待詔蹴鞠之術最高。」 上官婉兒把楊帆的話聽的清清楚楚,心中那些不舒服的感覺一掃而空,臉上便露出淺淺的笑意。 楊帆面不改色地說完這番話,暗暗吁了口氣:「好險!險些被你這位公主給戲弄了!我要找那苗神客下落,還須從上官婉兒處著手,若是得罪了她,以後更沒機會。我不抱她大腿,難道還抱你的不成?」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不服氣地道:「聽你說來頭頭是道,貌似有些道理,不過……一家之言,終究作不得準。」 楊帆笑道:「這本就是在下一家之言麼。若說公主殿下您,最強處還在於,您不止蹴鞠出色,擊鞠也了得。不要說女子中擊鞠第一,就算同禁軍中許多擊鞠高手相比,公主您也是只高不低,這可難得的很了。所以要是論起擊鞠之術的話,竊以為,普天下女子中,當以公主殿下您稱第一!」 太平公主聽了這句話,「噗哧」一笑,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算你會說話,倒是誰也不得罪!」 這時,上官婉兒迎上來,優雅地笑道:「公主殿下到了!」 上官婉兒雖是犯官之後,可她如今是太后身邊的紅人,權柄比太平公主還要大得多。正如武三思和武承嗣見著薛懷義還要竭盡所能地拍馬屁一樣,雖說太平公主無求於上官婉兒,可是兩人私下裡也是互稱閨名、平起平坐的。不過在公開場合,上官婉兒卻很注意彼此身份,一直堅持以公主之禮相見。 太平公主笑道:「嗯,本宮來看看阿娘。」 上官婉兒道:「天後此時想必已然下朝,只是還不曾到武成殿來,公主先請殿內小坐……」 剛說到這兒,遠處就有小太監高喊:「天後駕到∼∼∼」 上官婉兒「啊」了一聲,道:「天後到了,你我快快接駕!」說著一提袍裾迎了出去。 太平公主白了楊帆一眼,有些不悅地道:「小滑頭,歸她管著,就不敢得罪她是吧?哼!也不想想是誰把你弄進宮來的,上官惹不得,太平就惹得麼?」 ※※※※※ 陶光園內,觀象台旁,一群人正在蹴鞠。 踢球的人有男有女,男的多是此刻不當值的侍衛和太監,而女的多是宮娥和秀女。 眾人之中,最耀眼的三顆明星當然是太平公主、上官婉兒和楊帆。 他們既然在這裡,理所當然的就是紅花,其他人自然變成了綠葉。 風正徐徐吹著,隱隱帶著春意…… 此刻他們在「白打」。「白打」主要展示的是對球的控制,有點像踢□子,大夥兒圍成一圈,接了球就用各種各樣的技術動作顛球,盡展你的球技,等你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就把球及時傳給下一個人。 這一來,楊帆、上官婉兒和李令月三人就異常醒目了。球在他們腳下時花樣最多,三個人各展身手,把一枚皮球踢得花樣百出,令人眼花繚亂,場上場下,不時傳出一陣陣叫好聲。 「厲害!同樣是那枚皮球,怎麼到了二郎腳下,就怎麼踢都好看呢!小蠻你看,啊!這一腳倒勾好漂亮!」 高瑩攥著粉拳,站在場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楊帆,那激動的樣子,活脫脫一個小花癡,謝小蠻聽著她大呼小叫,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兒。 小蠻剛從場上退下來,臉上微帶潮紅,額頭有些汗漬。她已經踢了很長時間了,跟楊帆較量了半天,可惜總是佔不著什麼便宜,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聯袂趕到,她就順勢退了下來。 蹴鞠時的楊帆比平時一身戎裝的模樣少了幾分嚴肅和英武,多了幾分頑皮和瀟灑,小蠻也不得不承認,他那種神采飛揚的模樣很耐看,尤其是配著他那帥氣的踢球動作,就更具魅力。 小蠻睨了高瑩一眼,見她緊盯著楊帆,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不禁擔心地問道:「小瑩,你是不是喜歡他呀?」 「是啊是啊!我都希罕死他啦!太俊了,太可愛了!啊!這個球太棒了!」 小蠻頓時憂心忡忡起來,不安地道:「小瑩啊,終身大事一定要慎重!我總覺得這個人性情風流,不是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你沒看他一天到晚沒個正經,總跟那些小宮娥打情罵俏的……」 高瑩一怔,回過頭來看她,失笑道:「你扯到哪兒去啦?我說喜歡他,喜歡……就是喜歡呀,你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嫁他麼?再說……他哪有拈花惹草啊,明明是那些小丫頭纏著他好不好?」 她看著謝小蠻,慢慢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氣,道:「哦……,我聽小苗說,好像你很喜歡他,對不對?」 小蠻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氣極敗壞地道:「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看上他!」 高瑩狐疑地道:「真的沒有?」 小蠻斬釘截鐵地道:「絕對沒有!這洛陽城裡,還沒有哪個男子能入得了本姑娘的法眼!」 高瑩喜孜孜地道:「沒有就好!哈!聽你這一說……」 高瑩捏著下巴,瞇起眼睛看著遠處的楊帆,色瞇瞇地道:「我還真想把他變成我的男人啦!」 小蠻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男人別的都沒關係,唯有人品不好可不行,一旦終身所托非人,那這一輩子都毀啦。」 高瑩笑道:「小蠻啊,你怎麼對他這麼大的成見啊,我可沒見過他勾三描四,尤其是最近,他整天在武成殿當值,有機會搭訕女人麼?」 小蠻沉吟道:「唔……,這個……倒是沒有發現……」 高瑩笑道:「就是嘛,他……呃……」 高瑩笑說著扭頭,又往場上看去,這一看,聲音頓時打了結。 楊帆剛剛走下球場,大概是想歇一會兒,與他一同走下場的還有上官待詔,兩個人走到場邊石凳前,楊帆先拿過一個蒲團,用袖子拂了拂,重新放好,彬彬有禮地做了個請的動作。 上官待詔嫣然頷首,款款就坐,楊帆也在一旁拾了個蒲團坐下,兩個人有說有笑,除了太平公主,上官待詔什麼時候跟人這樣平起平坐笑臉迎人過?更遑論對方還是一個男子,這個男子還是一個地位與她差著十萬八千里的小兵,高瑩不禁看呆了。 謝沐雯喃喃自語道:「我說他不再招蜂引蝶了,原來是有了更高的目標呀!真是色膽包天,他居然連上官待詔的主意都敢打!」 高瑩垂頭喪氣地道:「原來他喜歡上官待詔,這下慘啦,他若喜歡別人,我還有點機會,若是上官待詔,人家怎麼敢爭。」 謝沐雯愕然道:「不是吧!你剛剛還說沒想嫁他。」 高瑩理直氣壯地道:「那是因為他沒有喜歡我的意思嘛。」 謝沐雯道:「這是你的幸運!哼,我總覺得他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心太花了。」 高瑩不以為然地道:「人不風流枉少年嘛!現在花好過以後花,現在花是花在你的身上,以後開了竅,就要花在旁的女人身上,擱著你做『閒妻』了。這樣的情郎才識情知趣,最懂得哄你開心,難道你喜歡那種呆板無趣的窮措大(讀書人)麼?」 謝沐雯:「……」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惱人的春風 自從察覺「楊帆對自己頗有傾慕之意」,上官婉兒心慌意亂了好久,連著幾天只要一見到楊帆就渾身不自在,好在楊帆並無這個自覺,對她壓根兒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追求行動,上官婉兒的情緒才漸漸調整過來。 這一來,婉兒果然自在多了,見了楊帆也不用心慌躲閃,只是偶爾瞥他一眼,眸中總有那麼幾分幽怨,似乎在埋怨他偃旗息鼓,不再表白。難怪孔夫子說……,想必夫子也曾被異性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困擾過。 問題是楊帆對此全無所知,之後幾次蹴鞠下來,在他的有意接近下,同上官待詔的關係越來越好,而對上官婉兒來說,這分明是楊帆以一種更加含蓄內斂的方式表示對自己的親近,她很享受這種感覺,而且沒有那麼大的壓力。 上官婉兒微嗔道:「真氣人,『白打』也比不過你,你不是說以前不曾練過蹴鞠麼,怎麼比我這從小就練蹴鞠的人還高明?」 這話已然有些撒嬌的味道了,只是發諸於心,形諸於外,自然而然,上官婉兒全未察覺,楊帆也不知道上官婉兒用這種語氣對人說話,還是生平第一遭,便笑道:「不過是閒暇散心,鍛煉體魄罷了,待詔何必在意?待詔的本領可不在這裡,其實楊帆也不希望,人人見了我都說,這少年,踢得一腳好球!楊某如今是軍人,還是想征戰沙場,立一份赫赫戰功,那才是男兒風彩!」 上官婉兒莞爾道:「嗯!這才是男兒志向,我還以為你被那些宮娥內侍們恭維著,已經有些忘乎所以了呢。」 楊帆道:「怎麼會!楊某心中,最欽佩的就是我朝名將薛仁貴薛大將軍。薛大將軍雖是拓拔魏氏的大將薛安都六世孫,但是到了他這一輩家族已然沒落,也沒借上家族的什麼勢力,完全是赤手空拳,憑自己的本事立下的赫赫戰功。」 楊帆偷偷瞟了上官婉兒一眼,歎息道:「可惜薛大將軍辭世太早,否則在下得以有機會從軍時,一定會要求調撥到薛大將軍麾下。『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何等威風!還有他良策息干戈、神勇收遼東、仁政高麗國、愛民象州城、脫帽退萬敵……」 楊帆歷數著薛仁貴一生的功績,惋惜地道:「記得以前,曾見人傳頌過一篇記敘薛大將軍一生功績的碑文,這些功績在碑文中都記載得清清楚楚,言辭華麗,聽來熱血沸騰,可惜當時未帶紙筆,不曾錄下。」 楊帆一臉深以為憾的模樣,上官婉兒不禁微笑道:「你說的可是薛將軍碑文麼,那是宏文館大學士苗神客為薛將軍撰寫的,薛將軍一生功績盡載於上,讀來的確文采飛揚、壯懷激烈。你若喜歡,我送你一幅。」 上官婉兒說到這裡,神秘地一笑,道:「可是苗大學士親筆所書喔!」 「當真?」 楊帆「驚喜」地道:「太好啦!這篇記敘薛將軍一勝功績的碑文,寫得極妙。在下雖不好文,也是愛不釋手,原來這是一位姓苗的大學士所寫,果然出手不凡。待詔能向這位苗大學士求一份墨寶?」 楊帆說到這裡,便一拍額頭,作恍然大悟狀道:「是了,待詔您主持風雅,為朝廷品評天下詩文,天下文士詞臣多集於待詔門下,這位苗大學士定然也不例外。待詔若是開口,苗學士自無不允之理。」 上官婉兒聽他一口一個待詔的稱呼,竟然漸漸生起刺耳的感覺,可是該讓楊帆如何稱呼自己才對?她也說不出來,心情沒來由的便有些失落。便淡淡地道:「也沒甚麼,只不過是因為我替天後料理一些文案之事,當初苗神客為薛大將軍題寫碑文的原稿,就在我手中。」 楊帆「哦」了一聲,道:「苗大學士原稿,想來珍貴的很了。在下怎好奪待詔所愛,可否……請這位苗學士為在下重新書寫一幅呢?呵呵,相信待詔您肯出面的話,苗學士一定賣您這個面子。」 楊帆言語越是謹慎客氣,聽在別有一番心思的上官婉兒心中便愈加的失落:「虧他還是個男子漢,畏畏怯怯的一點也不爽利,前兩天還像餓極了的狼似的盯著人家,這陣兒就像沒事人一般。」 上官婉兒只顧在心裡埋怨楊帆,呈現於外的便是她微微抿著唇兒,盯著球場上蹴鞠的人發呆,楊帆只道她不想說出苗神客下落,不禁暗暗著急,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一個機會,巧妙地把話題繞到苗神客身上,上官婉兒避而不談,這該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正踢的高興,忽然瞧見楊帆和上官婉兒有說有笑,興致頓時大減,便說一聲乏了,要回府歇息。上官婉兒見她要走,忙上前相送,太平公主淡淡地應付兩句,便即離開,瞧也不瞧楊帆一眼。 婉兒察言觀色,自然知道太平心中不喜,卻不知緣由何在。 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一時瑜亮,各有千秋。婉兒勝在膚白如雪,氣質出眾,若論體態妖嬈、風情嫵媚,上官婉兒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處子,自然比不得太平公主這等早經雲雨的成熟婦人。 再以身份而論,雖然婉兒權重,如今猶在太平公主之上,但她畢竟是犯官之女,太平是皇室貴胄,自覺乃是折節下交,什麼條件都比婉兒勝出百倍,她對楊帆頗有好感,楊帆偏對婉兒時常露出親近之意,太平心中自然不悅,也不服氣的很,只是這種微妙心思,旁人哪裡能夠瞭解。 ※※※※※ 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著春暖花開,那皚皚白雪在不知不覺中變淺、變薄,直到完全消失,你不會注意到它是在哪個清晨完全消失於你的視線當中的,當你注意去看時,它已完全不在。 青磚縫裡,生命力頑強的野草悄悄探出它嫩綠的芽,直到這嫩芽兒張開它脆生生的葉子,變成一株鮮嫩的小草,你才驚訝地發現那小生命竟已舒展開來。 枝頭也是一樣,嫩黃的葉苞,緋紅的花蕾,當你發現它時,它已和著春風,在枝頭搖曳出一片如霧的春意,就像美人身上罩著的一層薄紗。 那種感覺是很奇妙的,就像一個天天出現在你面前的黃毛丫頭,在你不經意間,她已出落成一個娉娉婷婷的少女,而你全無察覺,直到某一天,她紅了臉龐,掠起髮絲含羞一笑,你才會驚覺:她長大了! 春天是個很糾結的季節,就像從洛陽城中飄來的柳絮,裊裊地沾人一身,惹得剛換了一身新袍子的高公公總是很惱火地去拍打。 楊帆糾結著,他天天看著上官婉兒那道美麗的身影在他身邊翩然而來,翩然而去,明知道苗神客的下落就掌握在她的手中,她只要一句話就能讓自己豁然開朗,偏偏就是無法問出來。 上官婉兒糾結著,有時看見楊帆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神,她就會莫名的歡喜老半天,有時候看到他沒有任何表情的模樣,她就會失落很久。失落,歡喜,歡喜,失落,她的一顆芳心,隨著楊帆的表情變化忽上忽下,喜怒無常起來。 於是,弘文館裡的學士們開始糾結了。做文案總會有失誤的,今天他們在文案中錯漏一個字,上官待詔只是溫柔地一笑,吩咐重寫。明天他們在字裡行間不小心染了一點墨跡,上官待詔一言不發,直接扣你半個月俸祿。 學士們站在洛水河畔,任那惱人的春風把他們的長鬚吹如一蓬亂草,悠悠地發出夫子「逝者如斯夫」般的感慨:「女人的心思,好難猜……」 謝沐雯也在糾結著,楊帆是她的恩人,高瑩是她的閨蜜,她不希望自己的閨蜜喜歡上一個比較浮滑的男人。可她同樣擔心自己的恩人搭訕上官待詔,會給他惹來殺身之禍。然而站在她的立場,她能做什麼呢? 春天,真是一個惱人的季節。 早春二月,春闈結束了。 今年的春闈科考,天後在洛城殿親自召見了當科中舉的貢士,策問他們的學識,這是前所未有的一件大事,以前從不曾有過金殿召見當科貢士,當庭考問學識的舉動。當科進士,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屆接受殿試,受天後和皇帝策問的學子,被士林恭維為「天子門生」。 殿試一連舉行了三天,今天是最後一天,天後對本屆才子的學識非常滿意,散了朝會,走進武成殿的時候,她的臉上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上官婉兒在殿門前迎候武則天,小蠻和高瑩打著扇隨在武則天身後,三個女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站立在殿門右側的楊帆身上。 上官婉兒的目光很平靜,好像只是無意地在楊帆身上一掃,楊帆的目光也很平靜,既沒有躲閃避讓,也沒有灼熱的凝視,上官婉兒的心裡又添了幾分幽怨。 小蠻又黑又亮英氣勃勃的眉毛下面,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凶巴巴地瞪了楊帆一眼,習慣性地對他提出無聲的警告,但是她很無奈地得到了楊帆的一個白眼,然後又很洩氣地發現,自己的好姐妹高瑩瞧著人家楊帆,兩隻眼睛都快彎成了月牙兒。 「真是沒出息……」 小蠻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奈何高瑩正滿眼紅心地瞧著楊帆,哪裡還看得見她。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五章 龍門風雲起 武則天進了武成殿,在卷耳高腳案幾後面的錦墩上坐下,大袖一拂,笑問道:「婉兒,有什麼要緊的奏章需要處理麼?朕今日處理朝政之後,又一連策問了五名貢士,身子有些乏了,若無要事,想早些歇歇。」 上官婉兒這一上午心神恍惚,處理奏章的速度有些慢了,平時這時候早就整理好昨天的奏章,這時還差著兩三份呢,武則天一問,上官婉兒臉上微微一熱,便道:「需要天後決斷的奏章並不多,婉兒已經整理得差不多,只剩下三份還沒來得看。」 武則天道:「既如此,朕先把它看完再歇息吧。」 桌上的奏折分成三摞,左邊一摞是上官婉兒可以代為處理的,右邊一摞是需要天後親自批示的,中間還放著三份,上官婉兒替武則天處理奏章已非一日,武則天自然知道她的擺放習慣,她把中間的三份奏折拿到面前,順手拿起了第一份。 武則天將近七旬的老人,眼睛已經有些花了,她打開一份上官婉兒還沒來得及審閱的奏章,微微側過身瞇著眼看去。字斟句酌地看到一半,武則天突然「噗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 上官婉兒剛捧了一碗醪糟過來,見武後如此情狀,不禁訝然道:「天後因何發笑?」 武則天笑吟吟地道:「你自拿去看,哈哈哈,這個王守禮呀,好一個書獃子,真是憨得可愛,哈哈哈哈……」 上官婉兒拿起那份奏章打開一看,卻是御使王守禮所進的一份彈劾奏章,這位王御使在奏章裡彈劾白馬寺主懷義大師,說他雖是出家人,畢竟是個精壯男子,皇宮大內乃嬪妃住所,一向只許女人和閹人進入,就是侍衛武士夜晚也要退出大內在外面戍衛。 現如今白馬寺方丈懷義大師卻時而入宮,夜宿於宮內,在朝野間引起了不少閒言碎語。他王守禮身為御使,不敢不言,特奏請天後,或禁止懷義和尚夜宿宮中,或者把他「去勢」,以保宮女貞節。 上官婉兒看到這裡,也不禁想笑,這位王御使還真是個書獃子,這樣的建議也提得出來。想必懷義和尚與天後的私情,他也有所耳聞,卻又不便直言,才想出一個這麼委婉的法子,然而這樣的進諫能對武後有一絲影響麼? 上官婉兒揚了揚那份奏章,向武後問道:「天後,這份奏章該如何回復?」 武則天笑吟吟地道:「理他作甚,留中就是了!」 武則天說著,又拿起第二份奏章,剛剛翻開,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抬頭對上官婉兒道:「哦,對了!如今春光正好,朕要到龍門去散心,小住些時日。出遊期間,小朝會取消,一應奏章都呈送龍門香山寺,大朝會時,百官到香山寺石樓見駕,你去安排一下!」 「遵旨!」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趨身退下。 ※※※※※ 洛陽西郊山水之勝,以龍門居首。 龍門山色自古即為洛陽八景之一。這裡亭台樓閣,巍峨壯觀。山腳泉水汩汩,伊水碧波蕩漾,行船往來穿梭,形成了旖旎鍾靈的龍門山色。武則天一直很喜歡這裡的風景,每年都要到龍門小住,放鬆身心。 兩天之後,一切行仗準備停當,隨行的皇親國戚、文武官員、內宦宮娥、宮廷侍衛,一併隨同武則天的車駕啟程趕往龍門,又調金吾衛丘神績的人馬往龍門護駕,擔任外圍警衛,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向龍門進發了。 天津橋旁,一艘可乘五六十人的中型商船靜靜地停泊在那兒。 船頭站著一個頭戴帕頭巾子,身穿青色圓領直裰的男人。 這個男子二十五六歲年紀,算不得如何的英俊,只能說是比較耐看而已。微黑的膚色,頜下一部微鬚,一張比較平凡的面孔,但是那雙熠熠有神的眼睛,透著一股子精明幹練,讓他平凡的面孔也因此變得不平凡起來。 他笑微微地看著橋上絡繹不絕的車馬儀仗,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船兒輕輕一晃,簾兒一掀,從船中彎腰走出一個女子,往青衣人身旁一站,微微以手遮眉,看著橋頭氣派莊嚴的儀仗兵馬,輕「呵」一聲,笑道:「咱們真是好福氣,剛到洛陽,就看到天後出巡,這等氣派,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青衣人微微一笑,並沒有搭話。 從船艙裡走出來的這個女人,荊釵布裙,打扮非常平凡,可是一眼望去,卻有一種磁石般的魔力,能夠馬上吸引住男人的目光。 因為她很女人。女人就是女人,所有的女子都叫女人,但是有時候女人這個詞還會被拿出來專門形容一種女人,那就是禍水,好聽一點的話,叫作尤物。 她有頎長白皙的秀項,五官不算特別精緻,白淨寬廣的額頭稍嫌高了一些,烏亮清澈的眼睛稍嫌大了一些,菱角般鮮明的嘴唇豐厚了一些,這樣的五官絕不是最完美的搭配,算不得美到無瑕。 然而,就是這樣的搭配,被男人看到,就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叫人很容易就聯想到性。並非最完美的五官,巧妙地搭配在她的臉上,偏有一種魅惑的魔力,造物之奇,當真難以言喻。 她的身材也是一樣,這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女人,稍顯豐腴,絕沒有纖秀苗條的韻致,可是往那兒一站,從骨子裡就透出一股媚意,叫人一見就有一種把她摁倒、佔有的衝動。 這個很禍水的美女叫楊雪嬈,她是沈沐的女人,沈沐就是這個身穿青布直裰的這個男人。 他們看到的是儀仗的尾部,聲勢浩大的儀仗隊伍很快就走過去了,沈沐負手站在船頭,瞇著眼看著遠去的儀仗,忽然問道:「狄仁傑走到哪兒了?」 「禍水」很嫵媚地理了理鬢邊的頭髮,懶洋洋地道:「那個老傢伙啊,還在遊山玩水呢,一時半晌,怕是到不了洛陽。」 沈沐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苦笑道:「這個老傢伙,這趟混水,他不想趟也得趟,他以為能躲多久?」 楊雪嬈道:「能躲幾天是幾天唄,這洛陽城啊,現在到處都是坑,一不小心掉進去,可能就再也爬不上來了。那個無良老賊比鬼都機靈,官場上的綽號就叫『老狐狸』,碰上你這種專門挖坑盜洞的人,他能不謹慎著些?」 沈沐嘿嘿一笑,道:「說得也是,他想拖就拖吧。反正天後已經下旨召他還京,他再拖也拖不了多久。走,咱們進城,一邊坑人,一邊等他!」 楊雪嬈慵懶地抻了下腰,隨著他走回船篷,嬌聲央求道:「這就要去見那位一年四季、白衣如雪的『姜公子』?咱們先歇兩天好不好,陪人家游一遊洛陽風光嘛,人家可是頭一回來東都。」 沈沐的聲音從船艙裡傳來:「從長安到洛陽,你都賞了一路的風光了,還沒賞夠啊?」 楊雪嬈大發嬌嗔道:「你個死人!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一路上都被你欺負著,人家還賞個屁的風光啊,哪有空閒!」 「嘿嘿,賞屁,當真是一語中的!」 「啊……,我咬死你!」 船艙中傳出一陣笑鬧,船頭夥計各忙各的,似乎早就見慣不怪了。 ※※※※※ 丘神績率金吾衛已先行趕到龍門,刑部尚書周興與刑部和洛陽府的大批公人也是先行趕到龍門的一批人。此刻,大批公人正在對龍門附近做最後的肅清,連一些根底不是特別清楚的僧人都驅離了龍門,金吾衛的官兵則在龍門、香山、伊河兩岸以及驛口安排佈防。 丘神績和周興並肩站在香山寺的山門前。 這兩個人都跟殺神一般,只要有一個站在這兒,旁人也不大敢靠近的,兩人並肩一站,八方鬼神迴避,方圓十丈之內,連一個人都沒有。 朝中四大酷吏,丘周來索。丘神績和周興是走正經宦途爬上來的官員,自然而然地形成一派。來俊臣本是一個囚犯,靠投機鑽營、攀咬告密而發達,索元禮是個落魄的波斯胡人,走得也不是正途,所以他們兩人是一派。 武則天改朝換代在即,人人都看得出武後稱帝已勢不可擋,但是武則天畢竟年事已高,一個年近七旬的人,誰也不知道她哪一天就會駕鶴西歸,她既然要稱帝,皇儲就成為所有官員最關注的一個問題。 武後要稱帝的話,皇儲人選是最叫人撲朔迷離的,其他的王朝左右不過那幾位皇子,真正有資格競爭太子之位的,最多兩到三個,即便如此,官員們也常常站錯隊。 而當今武後是以李氏王朝皇太后的身份取其江山,自立為帝,把李家江山變成武氏江山,這皇儲的變數就更大了。 武後有四個親生兒子,兩個已經死在她的手上,另外兩個一個現在是傀儡皇帝,還有一個被軟禁在房州,嚴加看管著。如果武後稱帝,還會不會讓她的兒子繼承皇儲之位,實在不好說。 那麼剩下來的可供選擇的皇儲人選是誰? 周興和丘神績商議之後,把目標定在了太平公主身上,結果丘神績稍一試探,便碰了一鼻子灰,現在他們兩個必須再選一位「明主」,以保富貴長久了。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誰能躍龍門 周興立在山門石階之上,一動不動,就連他眉心微微皺成的川字都好半晌沒有半點改變,如果不是春風輕輕拂動著他的袍袂,也拂動著他頜下的鬍鬚,他簡直就像一具雕塑杵在那兒。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搖了搖頭,沉聲道:「某反覆思量,還是覺得,天後傳位於李氏子孫的可能最小!雖然那是天後的親生子,可是如果傳位於他們,他們必定會恢復李唐國號,那麼天後稱帝還有什麼意義?她繼續做天後就好了嘛!」 丘神績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咱們才選了太平,說起來,太平肯爭的話,我覺得,她成為皇太子的可能是最大的。」 周興道:「嗯!如果說天後在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是她真正疼愛關心的話,那就只有太平了。雖然她也姓李,可是如果她想繼承天下,只有新朝才有可能。一旦恢復李唐國號,她這個女皇帝就不可能存在了,勢必得還位於李唐宗室,所以,太平實是最佳人選。」 丘神績眼神一動,忽然感興趣地道:「天後對自己的兒子想殺就殺,唯獨偏愛太平,坊間傳言,是因為當年天後為爭皇后之位,掐死襁褓中的親生女兒,嫁禍給王皇后。天後終究是個女人,那是她親手所殺的女兒,天後獨寵太平,就是因為把對那位小公主的歉疚,彌補到了太平身上?」 周興淡淡一笑,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一位才幾個月大就夭折了的小公主,本不需隆重禮遇,可是天後掌權之後,卻給這位死去多年的小公主大加封號,隆重遷葬,其規格超過了大唐所有公主,或許這傳言真是事實也說不定。不過,其中真假,實無探究的必要,重要的是,天後偏愛太平乃是事實,否則坊間也不致有這許多傳聞,可惜,人各有志……」 丘神績道:「太平無意於皇位,那麼這皇嗣,應該以武氏家族的子侄最有可能了吧?」 周興緩緩搖頭道:「我之所以拿不定主意,原因就在於此。天後與武氏家族的關係其實並不好,準確地說,是極其惡劣。天後掌權之後,第一個下手整治的就是武家。你想想看,天後兩個同父異母的兄長武元爽、武元慶,還有三位堂兄,武懷亮、武惟良、武懷運,都是什麼下場?」 丘神績想了想,道:「武元爽、武元慶死於流放之地,據說是因為憂懼過甚,鬱鬱而終。天後的三位堂兄,武懷亮是早就死了,武惟良和武懷運被天後處死,其子嗣統統改為蝮姓,流放邊荒!」 周興「嘿」了一聲道:「不錯!連姓都給他們改了,改成蝮姓,蝮蛇的蝮!就算天後那位早死的堂兄武懷亮,死了也不饒他,天後把他的妻子善氏押解進京,每天親自用荊棘刺施以鞭刑,把善氏的背抽得稀爛,露出根根骨頭,哀嚎死去。這何止是與家門不和,這要怎樣的仇恨,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丘神績眸光閃動,道:「天後宣佈的罪名是,他們對天後生母楊氏不敬。呵呵,這個理由,我是不大信的。楊氏嫁與天後之父時已經四十歲,當時天後之父受封應國公,是我大唐開國十六元勳之一,高祖朝的八大宰相之一,掌管著禁軍,位高權重,什麼樣的女人娶不到? 楊氏年過四旬,還能嫁予應國公續絃為正妻,只因為她是弘農楊氏,高門巨閥。試問這等出身,又是堂堂的應國公正妻,她的兩個繼子敢對她怎樣不敬?更不要武懷亮三人乃是武氏旁支,更加不可能對國公夫人無禮了。」 周興道:「不錯,因為這個『無禮』,就讓天後耿耿於懷,十四歲入宮,四十年後大權在握,便迫不及待地處死幾位兄長,流放整個武氏家族?這個仇,恐怕不只這麼簡單,也未必就應在楊氏身上。」 丘神績道:「天後是十四歲入宮,聽說入宮之前,尚是一介稚齡少女,艷美之名就流傳於地方了?」 二人對視一眼,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卻都不願說不出口來,二人目光一碰,倏地各自閃開,周興岔開話題道:「天後重用武氏族人,是從萌生稱帝之念以後,這才把他們從蝮姓改回武姓,調回京城,安插要職。所以我才拿不準,天後稱帝之後,還需不需要他們。」 丘神績想了想道:「依我看,天後沒有別的選擇。若選李氏子孫,天後何必煞費苦心地謀求稱帝。天後一旦稱帝,所要考慮的,就是她的江山如何傳承,既然天後能為了稱帝而放棄仇恨、啟用武氏族人,那麼……為了她的江山傳承下去,也就只能從武氏子孫中選擇一位皇嗣!」 周興負著手在階上來來回回地踱了一陣,抬頭問道:「那麼,依你看,如果天後只能從武氏子侄中選擇一個皇嗣,誰最有可能?」 丘神績斷然道:「武承嗣!」 周興道:「理由呢?」 丘神績道:「武氏子侄中,最有出息的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從宗法來說,武承嗣承襲的是祖爵周國公,繼承的是武後親生父親的衣缽,所以,他是大宗,武三思是小宗。再從血緣上來說,武承嗣是武元爽一脈,武三思是武元慶一脈,元爽是兄,是長房,元慶是弟,是二房,按照這個順序,武承嗣也該是最有希望成為皇嗣的人,周兄以為如何?」 周興又踱起了步子,踱了半晌,方才止步,回首對丘神績道:「天後將駐蹕於香山寺,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則分別住在其它寺院和臨時徵用的官宦人家的精舍、別苑裡。武承嗣的住處在奉選寺!」 丘神績微笑道:「好!等他到了,我便去拜訪,希望這一次,不會再碰一鼻子灰回來!」 周興呵呵一笑,篤定地道:「不會的!武承嗣不是太平!」 ※※※※※ 武則天的儀仗趕到龍門,先行趕到龍門準備的文武大臣一起迎到山前,接了天後上山,這才各自散開,分頭安置。丘神績把佈防巡邏一應事宜重新安排、檢查了一番,回到香山寺向武後匯報了一下,一見天後露出倦意,忙起身告辭。 丘神績離開香山寺,便直奔奉先寺。武承嗣府上的人見是金吾衛大將軍來訪,倒也不敢怠慢,忙把他請進一間安靜清潔的禪房,奉上一杯羊奶製成的乳酪。 丘神績坐定身子,喝了口乳酪,問道:「丘某冒昧來訪,事先不曾有約,不知武相可在?」 武承嗣此時是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是宰相之一,是以丘神績如此相稱。武府家人答道:「不巧的很,天後巡幸龍門,武氏族人伴隨者眾多,因為平素眾族人也都難得一見,我家阿郎與夏官尚書三思大人一同會唔武氏族親去了。」 丘神績「哦」了一聲,微微有些失望,轉念又問:「不知武相離開多久了?」 武府家人道:「約摸有一個半時辰。」 丘神績略一思索,道:「既如此,想必武相也該回來了,那某就小坐片刻,等一等相爺。」 武府家人道:「是,大將軍請坐,我家阿郎回來,小的會立即稟報。」 此時,奉先寺後山的山谷中,松柏聳立,涼風習習。林間鋪擺著數十張竹蓆,席上放著几案,几案上面擺著酪漿、米酒、水果、點心等各色吃食。在京的武氏族人俱都聚集於此,一個個錦袍玉帶,貴氣逼人。 如許之多的人聚集在這裡,彷彿踏春出遊的模樣,但現場卻是異常的安靜,並不見有絲毫的喧嘩聲響。坐在中間席位上的,當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這兩個人儼然是整個武氏家族的核心人物。 武承嗣道:「諸位,方纔我跟三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武氏一族,富貴榮華全繫於天後一身。如今,天後取李唐而代之的事情已是迫在眉睫。這個時候,我們武氏族人必須上下一心,全力以赴,幫助天後早日登基。」 武三思大聲道:「天後一旦登基稱帝,我武氏就是皇族!尊貴無比,萬世無憂!所以,但凡我武氏族人,必須全力以赴,誰若三心二意,就是我全族之共敵,當群起而殲之!天後遲遲不肯登基,全因朝野尚有忠於李唐宗室者,或有兵、或有權,令天後不得不有所顧忌。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把李唐宗室殺光,把忠於李唐的大臣殺光,替天後掃除一切障礙!」 武承嗣頷首道:「三思所言甚是!如今,澤王李上金、郇王李素節、南安王李穎等李唐宗室子弟還在,我們得盡快把這些人除掉,再把朝廷中不肯附從於我武氏的大臣也逐一幹掉!」 武三思見他托大,總是在族人和自己面前擺出一副武氏宗長的派頭來,心中大為不悅,冷哼一聲,接口道:「你不要忘了!還有李賢的兩個兒子!他們也絕對活不得!」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奪儲之議 李賢就是章懷太子,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則天親生的第二個兒子。 李賢在胞兄李弘死後被立為皇太子,後來被安了一個謀逆的罪名廢為庶人,流放巴州。之後,因為李賢素有賢名,在朝野間極孚人望,成為武則天稱帝的一大障礙,於是她又派丘神績趕赴巴州,勒令李賢自盡。 李賢死後,武則天以丘神績錯會聖意,枉殺李賢的名義貶他到地方上做刺史,同時恢復了李賢的太子封號,李賢的兩個兒子也就得以回到洛陽,重新成了王子,這兩個人,當然也是有資格繼承皇位的。 武承嗣道:「不錯!這兩個小子也不能放過!時不我待啊諸位!天後年事已高,難道要再等個十年八年才去稱帝?我們務必要盡快替天後剷除一切障礙,扶保天後順利登基。武倏暨!」 武承嗣說著,忽見自己的堂弟武倏暨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不禁眉頭一蹙,憎惡地喚了一聲。 武倏暨是武惟良的第三子,武則天掌權後,把武惟良這位堂兄處死,又把他一家人改為蝮姓貶斥邊荒,所以曾有一段時間,武倏暨叫做蝮倏暨。 後來,武則天權勢越來越重,有了改朝換代自立稱帝的念頭,急需一支絕對忠於自己的力量,於是又把武氏族人一一召回京城,予以重用。蝮倏暨也就蒙恩恢復了武姓,回朝做了官。 那段被流放的苦難,對不同性格的人,會產生不同的影響,武承嗣、武三思這些人一俟大權在握,就更加的熱衷於權力,往昔夾著尾巴做人,而今飛揚跋扈,恨不得把當年的失意十倍百倍地賺回來。 武倏暨同武承嗣、武三思這兩位堂兄卻截然不同,他從小就比較沉默、性格懦弱,不喜爭強好勝,對名利的慾望也不強烈。 他的父親是被他的姑母武則天下令處死的,他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向自己的姑母復仇,甚至連拒絕武則天的封賞的勇氣都沒有,可他心底裡又不願意接受殺父仇人的賞賜,那種羞辱、仇恨和無能的感覺交織在一起,讓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對於武氏族人的野心勃勃,他一向不以為然,他總覺得,憑一個婦人而得天下,這天下絕對坐不安穩。天後不稱帝還罷了,如果試圖稱帝,早晚會給武氏族人惹來塌天大禍,就如當年漢劉邦的皇后呂雉一樣。 所以這些武氏族人在這裡興致勃勃地陶醉於即將成為皇族的幻想中時,武倏暨感到的不是那種興奮和激動,而是一種不安和乏味,但是因為他一向的懦弱,他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只能消極對待。 武承嗣一喚,武倏暨登時回過神來,連忙直起腰,畢恭畢敬地道:「堂兄!」 武承嗣壓了壓心頭的火氣,叩著桌子道:「剷除阻礙天後登基的敵對勢力,這件事由我和三思來負責,之後,還要大造聲勢,組織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集眾請願,向天後勸進。這件事,你來負責。」 武倏暨一聽,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說道:「堂兄,小弟才疏學淺,恐力有不逮,誤了家族的大事……」 武三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真要你全盤負責,我還放心不下呢!你只須負責從御史中物色幾個機靈大膽、能言善辯的人出來,以備搖旗吶喊,壯我聲勢,接下來如何安排,自有我來接手!」 武倏暨鬆了口氣,道:「既如此,那小弟勉為其難,試上一試。」 武承嗣和武三思對武氏家族的人又耳提面命一番,這才紛紛散去。人前,武承嗣和武三思還算和睦,人後卻是誰也不服誰的,眾人一俟散去,二人也就各自離開,彼此連一句面子上的寒暄話都沒有。 武承嗣剛剛回到奉先寺,候在門口的家人就上前稟報:「阿郎,金吾衛大將軍丘神績登門求見,已在客堂候您多時了。」 「哦!丘神績?」 武承嗣目光一閃,說道:「去,告訴丘將軍,就說某已回來,換過衣裳便去見他!」 武承嗣走進臥室,沒有急著更衣,先是坐在那兒仔細地思索了一陣兒。他跟丘神績關係還不錯,但那是因他們一個是天後的親戚、一個是天後的心腹,卻談不上私交如何親密,丘神績突然登門到訪,意欲何為? 思索一陣,不得頭緒,武承嗣只好起身道:「來人,更衣!」 兩個侍婢聞聲進來,幫他摘了冠,淨了面,挽個道髻,又取出一套熏香的輕袍給他換上,武承嗣收拾停當,施施然地趕到客堂,丘神績一見他出現,急忙起身抱拳道:「丘神績見過武相。」 「哈哈哈,丘將軍,勞你久等了,武某今日與族人聚會,剛剛回來,請坐,請坐,坐下談。」 武承嗣請丘神績歸座,自己也在主位上坐下來,笑容滿面地道:「聽聞將軍此番率兵入駐龍門為天後值守,大軍剛到,想必軍務繁忙的很,不知將軍登門,可是有什麼要事與某商議麼?」 丘神績微笑道:「丘某今日來,正是有一樁極重要的大事想與武相商量。」 「哦?」 武承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輕輕一擺手,侍立於堂下的幾個家人立即躬身退了出去。 武承嗣道:「將軍請講!」 丘神績雙手扶膝,正容說道:「丘某是個武人,說話喜歡直來直去,就不跟武相繞彎子了。」 武承嗣呵呵一笑,道:「如此最好,大家繞來繞去,猜來猜去的,忒沒意思。武某就喜歡性情直爽的人,丘將軍有話但請直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斷不會叫他人知道。」 丘神績道:「如此,丘某就直言了。武相,如今這天下,雖然還打著李唐的旗號,可是任誰都看得出,天後革李唐之命,改朝換代,已是必然之舉!」 武承嗣一驚,剛要開口說話,丘神績舉手壓了壓,繼續道:「丘某對天後一向忠心耿耿,想必武相也很清楚丘某的為人,若有掩飾之語,實無必要。」 武承嗣捋了捋鬍子,呵呵一笑道:「嗯,那麼,丘將軍到底想說什麼?」 丘神績道:「自古以來,新君登基,有一件事都是必然要做的,那就是立儲。不知武相對此,有何看法?」 武承嗣目中精芒倏地一閃,微微傾身向前,專注地道:「不知丘將軍對此有什麼看法?」 丘神績沉聲道:「皇儲關乎江山社稷,萬世太平,不可不予重視。天後一旦登基,武相便不僅僅是朝中宰相,更是皇族中第一人,不管是從宰相之責來講,還是從皇室宗親的身份來說,對於皇儲人選,武相都該有所考慮才是,莫非武相心中就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麼?」 武承嗣擺手道:「噯!這個,當然是由天後她老人家乾綱獨斷。如果你要問我,呵呵,以我看來,天後有兩個兒子,如今的皇帝陛下和房州的廬陵王,想必將來新朝皇儲,也必是這二人之一。」 丘神績曬然道:「天後若取李唐而代之,會把李唐的皇帝和宗室王爺立為太子?須知,他們雖是天後之子,也是高宗皇帝之子。他們姓李而不姓武,自古以來,豈有帝王把江山社稷傳予外姓人之手的先例?」 武承嗣狡黠地道:「那麼,丘將軍以為該如何?」 丘神績知道武承嗣還不大清楚自己的來意,是不敢表白態度的,因此直截了當地道:「丘某以為,天後登基,皇儲必選於武氏。而武氏各房中,不管是從才幹、宗法還是血緣上,武相您說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所以,這皇儲理當選擇武相,才上順天心,下合民意!」 武承嗣「大吃一驚」,慌忙擺手道:「丘將軍此言差矣,武某何德何能,敢為皇儲?這種話可千萬不要再說了。」 丘神績見他裝腔作勢,便故作失望地歎了口氣,緩緩起身道:「唉!若是武相有心,這皇儲必定跑不出武相的手心。既然武相無意於皇儲之位,那就當丘某不曾說過,也不曾來過!丘某不打擾武相了,這就告辭!」 「丘將軍且慢!」 武承嗣見狀,趕緊搶上前去把他摁住,打個哈哈道:「丘將軍,且坐,且坐。這個……皇儲麼,呵呵呵,不是武某妄自菲薄,確實是心中忐忑,心中忐忑啊。社稷神器,安敢覬覦?不過,武氏一旦成為宗室,諸子侄中,武某為長,為了天後的江山,為了我武氏江山,如果天後願意把這份重任壓在承嗣身上,承嗣自然也是責無旁貸的。」 武承嗣說到這裡,深深地望了丘神績一眼,道:「承嗣雖無定國安邦之大才,相信若是重用賢明,虛心納諫,必然也能為天後分憂的。丘將軍,可願助承嗣一臂之力麼?」 丘神績欣然笑道:「若非如此,丘某今日何必登門拜訪?武相若有此心,丘某自當竭盡所能,輔佐武相!」 「哈哈哈哈,丘將軍果然快人快語,來人吶,擺酒,設宴,某要與丘將軍痛飲一番!」 酒席宴上,兩人暢開心扉,越嘮越是親近,本來關係就不錯,這一下利益攸關,彼此的關係更是親密無間了。 藉著酒意,丘神績說出了自己的打算:「新朝甫立,恐怕天後還是會立李旦或者李顯為太子的,天後做事,一向謀而後動,以女子之身登基,本就是開前所未有之先河,先立李氏為太子,也是安定天下人心,順利接掌權力的需要!」 武承嗣給他滿了一杯,頷首道:「神績所言甚是有理,承嗣也是這麼想的,天後一旦登基,必定還會立李旦或李顯為太子,不過,這是為了國朝順利過渡,天下莫起波瀾,作不得數的,等天後把這天下牢牢地掌握在手中,嘿嘿……」 丘神績道:「如此,武相想問鼎皇儲之位,就要明暗相錯、陰陽相輔,早早謀劃,才能確保萬無一失。須知,來日易儲,恐怕阻力不只來自於依舊對李唐不肯死心的臣僚,還來自……」 武承嗣心領神會,道:「這個,某也明白!嘿嘿!我武家想當太子的大有人在呢。神績,你說明暗相輔,卻是怎樣一個道理?」 丘神績道:「這明,就是要盡心做事,輔佐朝綱。天後畢竟年事已高,許多事情,還要武相去幫著分憂,天後喜歡有才幹的人,武相只要充分表現出自己的能力,成為武氏子孫中的佼佼者,還怕入不了天後的法眼?」 武承嗣連連點頭,道:「這是自然,那暗的呢?」 丘神績道:「這暗的麼……,呵呵,一個籬笆三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武相還要多多結納朝堂重臣,扶植親信力量,僅有天後的賞識是不夠的,總要握有足以令人側目的力量,才有資格問鼎這個寶座!」 武承嗣會心地一笑,道:「不錯,神績言之有理。那麼,這陰陽相間,又是指的什麼?」 丘神績道:「這陰,自然是徹底剷除李唐勢力。如今宗室諸王還有一些人不曾被剷除,尤其是李旦、李顯這兩個皇子,天後不管選擇他們之中的哪一個為太子,未來能夠把他們扯下太子之位的人,都是最有希望成為太子的人,這一點,不用我說,想必武相也該明白。」 武承嗣又是一點頭,咬牙道:「自然明白!能夠把這位太子扳倒的人,就足以證明他在天後心目中的地位,就足以證明他有左右朝綱的力量,那些牆頭草自然趨之若鶩,原本就算只有七分的力量,只要辦成這件事,勢力和名望也足以達到十成!嗯……這陽指的又是什麼?」 丘神績微微一笑,沉聲道:「這陽,就是聯姻!」 武承嗣詫異地道:「吾妻病故後,正室之位倒是一直空著,不過……聯姻?你說與誰聯姻?」 丘神績道:「自然是與李唐公主聯姻。武相,除掉李唐宗室,是為了消除隱藏的障礙,可是李唐統治天下數十年,民心民意、各地文武,要說對李唐全無一點忠心,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能娶一位在朝野間甚有影響的大唐公主,就可以盡可能地獲得這些人的支持和認同,也能得到天後更多的寵信和支持!」 武承嗣目光微微一閃,緩緩道:「這樣一位公主,是誰?」 丘神績一字一句地道:「自然是……太、平、公、主!」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採花」大盜 春山淡冶,如少女含笑。 伊河靜靜地從石窟前面流過,流得從容而美麗,就像石窟中那尊盧捨那大佛一般,安詳而迷人。 山上的顏色是一種脆生生的綠,就像溪中的淺流,清清淺淺,可是你用盡目力,也看不透它。 楊帆徘徊在山林間,像是走在南海的沙灘上一樣悠閒自在,他喜歡這裡的氣氛,輕鬆、優雅、自然。 厚厚的、鬆軟的落葉間,已經鑽出了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還有許多的野草,楊帆忽然看到了幾樣他熟悉的東西,那是嫩生生的野菜,仔細看去,那枯枝敗葉裡,鑽出許多嫩生生的蘑菇和野菜。 貓耳朵、馬齒莧、五方草,薺薺菜、掃帚苗、刺角芽…… 楊帆興致勃勃地蹲下去採摘起來,一開始他還覺得那些野菜並不夠多,真的採摘起來,不一會兒就兜滿了衣襟。 楊帆很開心,把這些野菜拿回去,用開水潲一下蘸醬吃,會是一道很可口的美味。這樣想著,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想起了那個青青翠竹般的娉婷少女…… 忽然,耳畔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楊帆趕緊擦擦眼角的淚水,定睛看去,卻是一隻小松鼠,松鼠捧著一隻松果,拖著肥大的尾巴,站在不遠處的樹根底下,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正在看他。 楊帆被那小松鼠一逗,心中的傷感隨風散去,他向那隻小松鼠撮唇叫了兩聲,小松鼠嚇了一跳,丟開松果,一溜煙兒地爬上樹去了,楊帆見了它那可愛的樣子,不禁為之失笑。 這時,他又聽到一聲沙沙的聲音,這次絕對是腳步聲,楊帆警覺地扭頭望去,林下,隱隱現出一角白色的裙袂…… 山坳裡,小蠻蹲在草叢中,起勁地挖著野菜。 雖然她小時候是個乞丐,不過她認得的野菜品種並不多,因為那時她還太小,偶爾討來的食物不夠吃,阿娘需要去挖野菜時,她也把時間浪費在了捕蝴蝶、捉小蟲上。 直到阿娘去世,她和阿兄相依為命,才由阿兄教她認識了幾樣野菜。阿兄說的每一句話她幾乎都記得。她記得阿兄說過,用雞子兒炸點醬,蘸著潲過的野菜吃非常美味,她還記得阿兄這麼說時,那張總是鼻青臉腫的枯瘦小臉上,就會流露出非常幸福的表情,有些饞涎欲滴的味道。 可惜那時候她們兄妹倆是沒有機會享用這麼奢侈的大餐的,直到她離開阿兄,跟著裴大娘到了洛陽,這才有機會吃到阿兄說的那道美味。這麼多年來,她已經愛上了這種味道,不過平時她想吃這道菜,只能去飯館裡吃,或者去街市上買些野菜自己下廚。 而今,陪著武後入駐龍門之後,她才發現,原來這山上竟然有這麼多的野菜,其中很多種野菜她還認得,她一邊開心地挖著,一邊回想著小時候和阿兄在樹林中挖野菜、掏鳥窩的情形,心裡便有一種暖烘烘的感覺。 「是上官待詔!」 楊帆蹲在草叢中,看到那翩然而至的身影,赫然正是上官婉兒。 而且,她居然是一個人,身邊並無一人陪伴,楊帆不禁怦然心動:「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要不要動手?」 ※※※※※ 沒有人知道上官婉兒對草木山林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上官婉兒自幼被充入宮中為奴,當年,她還是個小女娃兒的時候,母親每日浣洗著如山一般高的衣服,宮裡每個人都有他們需要做的差使,在大家都忙碌的時候,幼小的她就偷偷丟下阿娘要她背誦的詩文,獨自跑去與小草、昆蟲為伴。 她對草木有著很深的感情,看到草木就有一種完全放鬆的感覺,徜徉於山林之中,她不需要像在武後面前一樣謹小慎微,隨時去觀察武後的臉色,分析她說的每一句話,也不需要像在弘文館的那些學士們面前一樣,咬文嚼字,端莊斯文。 在這裡,她是完全自由的,她想跑就跑,想跳就跳,想唱就唱,這裡的空氣比宮城裡自由,嗅著便叫人有一種陶醉的感覺。 武後年紀大了,一路上車馬勞頓,每年登上龍門之後總要歇歇乏兒才能緩過精神,這段時間是上官待詔最輕鬆的時光,她總要在這時候找一個時間,獨自一人漫步在這青山綠水之中,彷彿沉浸在溫柔的泉水裡面,卸下臉上的面具,完全地做回自己。 今年,她已二十有五,以前從未萌動春思的婉兒為情所苦,心情更覺壓抑,所以也就更加迷戀這種獨自徘徊於叢林之中的感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草木香氣,站定身子,透過蔥綠的樹葉,看著山下玉帶般舒緩明亮的伊河河水,情思化作詩意,一首新詩脫口而出:「霽曉氣清和,披襟賞薜蘿。玳瑁凝春色,琉璃漾水波。跂石聊長嘯,攀松乍短歌。除非物外者,誰就此經過。」 上官婉兒一句「誰就此經過」剛剛出口,耳畔突然傳來「沙」地一聲響,上官婉兒一扭頭,就見一道身影彷彿一頭獵豹般從林間疾竄出來,十指箕張,向她猛撲而至。 這人穿著一身禁軍的服裝,臉上嚴嚴實實地蒙了一方布帕,只露出一雙眼睛! 上官婉兒大駭,她還沒來得及喊,就被那人一把撲倒,將她牢牢地壓在地上。好在地上是經年累月飄積的樹葉,軟綿綿的不會硌傷了她。上官婉兒正要呼叫,一隻大手便摀住了她的嘴巴,把她那張精緻的臉蛋摀住了大半,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你不想死就不要喊!」 一個有些沙啞的中年男人聲音凶狠地喝道。 上官婉兒迅速向他眨了眨眼睛,做出完全瞭解、完全服從的姿態,蒙面人滿意地微微抬起手,有些窒息的上官婉兒呼地喘了口大氣。 沙啞的男人聲音又道:「你不要怕,我不會殺你的!」 上官婉兒定了定神,惱怒地道:「你好大膽子,你知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沙啞的男人聲音道:「當然知道,你是上官待詔嘛!我找的就是你!上官姑娘,在下有一件心事,魂牽夢縈,揮之不去,非上官待詔而無解,只要你乖乖聽話,在下一俟達到目的,馬上放你離開,絕不食言!」 上官婉兒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慢慢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氣,臉頰上也迅速爬上一抹潮紅,她又羞又氣地道:「你……你……,楊帆,你竟然……,你這個混蛋!你到底想做什麼?」 「啊?」 楊帆嚇了一跳,失聲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知道糟了,他說這句話時,竟然忘了掩飾聲音。 上官婉兒又羞又惱地道:「我怎麼不知道是你!你那賊兮兮的眼神兒,我怎不認得?你……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楊帆一把拉下臉上面巾,他傻眼了,上官婉兒竟然認出了他,這可怎麼辦? 上官婉兒瞧見他的模樣,一顆心更是跳得亂七八糟:「這個臭小子,居然趁我一人漫步山間時,蒙了臉來……」 聯想一下他方才說的話,什麼「我不會殺你的」、什麼「在下有一件心事,魂牽夢縈,揮之不去。」什麼「非上官待詔而無解,只要你乖乖聽話,在下一俟達到目的,馬上放你離開……」 他想要幹什麼,還需要問麼? 上官婉兒雖然在感情上單純的像一張白紙,卻不是對男女之事的常識性知識一竅不通,她自覺猜著了楊帆的目的,一個身子登時躁熱起來,心裡頭也說不出是羞、是惱、是怨、是恨。 一些她本來想不通的問題,這一下也都豁然開朗了。難怪他追求了幾天,見自己態度愈冷,便沒了動靜,原來他竟打起了這般齷齪的心思! 楊帆可不知道上官婉兒想歪了,一見她已看破自己身份,整個人都傻在那裡。怎麼辦?原打算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迫問出苗神客的下落,這龍門左近的禁軍侍衛沒有五萬三萬,她上哪兒查去,可現在…… 楊帆心中糾結不已,上官婉兒被他結結實實地壓在身上,感受著他那結實有力的男兒身軀,那隱隱約約的男人味道,一顆心暈暈陶陶的,越來越羞,越來越惱,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異樣滋味像一隻熱乎乎的小老鼠在她體內竄來竄去,讓她又難受又害怕。 上官婉兒脹紅著臉蛋,低聲喝道:「你這混蛋!還不放開我!你……你抓哪裡呢?」 「啊?」 楊帆這才醒過神來。 方纔他一撲,把上官婉兒制住,一手摀住她嘴,一手就卡在她肩胛處,因為被她識破身份,抬手扯下面巾,再放回去時,順手就搭在了她胸口,因為他正茫然於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竟然全未注意。 這時被上官婉兒一喝,楊帆才清醒過來,只覺掌緣觸處圓潤柔軟,質感豐厚,但是並不鬆弛,柔軟中極具彈性,臉上不由一熱,趕緊抬起手來。 上官婉兒見他臉頰微紅,自己更是臉上發燙,想要掙扎起來,可他身子牢牢壓在自己身上,腹部相貼、髖部相吻,稍稍一動,一股異樣的感覺登時讓她全身都酥軟了,就像睡夢中壓著了手臂,麻酥酥的全然使不上氣力。 上官婉兒又羞又氣地道:「你……還不起來?」 「起來?」 楊帆此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就在這時,一個清脆冷厲的女孩兒聲音喝道:「賊子!好膽!」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五十九章 霸道的男人 「嗆啷」一聲,有利劍出鞘的聲音。 楊帆急急一扭頭,赫然看見謝沐雯站在不遠處一棵樹下,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道秋水似的長劍颯然出鞘,直指自己的後心,她的前襟正飄落下來,隨之散落許多剛剛採擷來的野菜。 「是你?」 謝沐雯看清了楊帆的模樣,不禁大吃一驚。 她方才採了滿滿一襟野菜,興致勃勃地從林中鑽出來,正想回去好好炮製一番,與高瑩、蘭益清等幾個知交嘗嘗鮮,不料剛一鑽出林子,恰好看見一個侍衛壓在一個掙扎的女子身上。 一開始她還以為是哪個不守規矩的宮廷侍衛和相好的宮女在野合,可是等她看清那個的女子容貌,不禁大吃一驚,這女人竟是上官待詔,謝沐雯馬上拔劍出鞘準備救人。 不料楊帆這一回頭,又把她嚇了一跳。出於自身職責的要求,她當然該救下上官婉兒,而且她極其憎恨欺凌婦女、姦淫女性的男人,這樣的人如果犯到她手裡,絕對不會有好結果的。 可是眼前這個男子偏偏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小蠻從小顛沛流離,生活艱苦,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所以人家要是對她有一點好,她都會記在心裡,更何況是救命大恩。然而這人既是一個人所不恥的淫賊,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這該如何選擇? 楊帆一看謝沐雯出現,便知大勢已去,他暗歎一聲,二話不說,便騰身躍起,想要飛奔離開。 人都是感情動物,且不提上官婉兒和謝沐雯都是清麗絕俗,惹人喜愛的姑娘,本就叫人難以下手,更何況這些時日來的相處,總會有些感情,你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再者說,謝沐雯的武功或者不如他,但是在謝沐雯已經有備的情況下,他縱然想辣手摧花、殺人滅口也不容易。一旦謝沐雯轉身就逃,或者大聲喝斥喚來其他侍衛,他就要陷入重重包圍了。 楊帆現在只想迅速逃離,只是這一逃走,勢必得隱姓埋名、躲藏起來,再想報仇的話,又要費多少周折了。 一見他要逃,上官婉兒也不知怎麼想的,腰桿一挺,霍然坐起,嬌聲叱道:「你給我站住!」 楊帆身形一頓,先是戒備地看了謝沐雯一眼,微微側了身子,腳下凝力,這才把目光投向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站起身來,微微低著頭,理了理鬢邊稍顯凌亂的秀髮,其實她那一襲白袍業已有了褶皺,背襟上還沾著一些草莖枯葉,理順秀髮也難掩方纔的難堪,但是多年培養出來的風姿韻致,使她的動作依舊優雅而高貴,叫人一見便忽略了她身上的情形。 「小蠻,你退下吧!」 上官婉兒一句話,謝沐雯和楊帆同時瞪大了眼睛,謝沐雯遲疑地道:「上官待詔,他……,他……」 上官婉兒微微低著潮紅的臉頰,用發顫的指尖繼續梳理著頭髮,強作鎮定地道:「你誤會了,是我走路不小心,不慎跌倒了,楊侍衛本想來攙扶我,結果不小心也被籐蘿絆倒……咳!好啦,你忙你的事情去吧,這件事,切切不要對人提起。」 「呃……,喏!卑職遵命!」 謝沐雯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裡面滿是狐疑,可是連當事人都這麼說了,她還有什麼話好講? 謝沐雯暗暗犯著嘀咕,還劍入鞘,又心疼地瞟了一眼灑落在地上的野菜,這才飛身離開了。 ※※※※※ 楊帆站在那裡滿腹疑惑:「上官婉兒為什麼反要幫我遮掩?」 楊帆百思不得其解,他疑惑地看著上官婉兒,上官婉兒低著頭,長長地吸了口氣,鼓足了勇氣,一步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她走得很慢,腳尖輕輕地抬起,又輕輕地落下,彷彿生怕踏碎了地上厚厚的落葉,體態因之顯得更加輕盈、曼妙。 她走到楊帆面前站住,遲疑了一下,才慢慢仰起臉來,當頭抬起來時,一抹異樣的嫣紅便浮上了她的雙頰,她那雙春水般溫柔的眸子有些飄忽,但是最終還是勇敢地對上了楊帆的目光,凝視著他,輕輕地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能告訴你我的原因麼?」楊帆想著,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上官婉兒看見了他無奈的笑容,彷彿也看清了他「寤寐求之、輾轉反側的情懷」,心中一軟,便輕輕低了頭,柔聲細氣地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你怎麼可以這樣子,這個樣子,人家可不喜歡……」 「嘎?」 楊帆一口氣嗆在喉嚨裡,臉色登時憋得通紅,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對她的「覬覦」竟然早就被她發現了,但是她的理解竟然是這個樣子…… 上官婉兒鼓足了勇氣,一下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臉上固然更是發燙,心情卻也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她活了二十五歲,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和感覺,一個她並不討厭……唔……,其實是有些喜歡的男人,不但敢大膽直言地向她表白,而且為了得到她,甚至敢採用這樣的手段。她本該對此很反感的,卻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只有一種醉酒般的感覺,腦袋暈陶陶的,什麼都想不了。 二十五個春秋,這個在風光中寂寞著的深宮女子,未嘗沒有過對愛的憧憬和渴望,可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表白,別的女兒家最容易得到的一樣東西,對她而言卻是一種最大的奢望。而今,楊帆的作為,竟讓她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原來,被人喜歡著,是這樣的滋味!」 上官婉兒既覺的害怕,又有些新奇,還有一種莫名的激動和興奮。 她垂著頭,等了很久,沒有聽見楊帆言語,忍不住又悄悄抬起頭來,正好看見楊帆那張有些脹紅的臉頰,他的臉龐很年輕、很英俊,脹紅的時候,在上官婉兒眼中,更有一種很稚嫩、羞澀的味道。 他和那些自以為高貴的公子王侯們是不同的,他和那些老謀深算的文武官僚們也是不同的,他與弘文館裡那些整天搖頭晃腦吟詩作賦的老朽們更是不可比擬的,他像山下那道悠悠的伊河水般清新,他像山上青青的小樹新芽般稚嫩,偶爾……他又會露出獠牙,展示一下他叫人心悸的野性。 「他比人家還小幾歲呢……」 想到這裡,上官婉兒那顆沐浴在愛河中的心,禁不住又顫了一顫,忽地湧起一種感動和一種母性的憐愛,她不捨得難為這個小郎君。他年紀還小,難免會衝動,難免會犯錯,其實……他的本質是很好很好的。 於是,上官婉兒柔聲安慰道:「好啦,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難為情。這一次,我不怪你,也不追究。以後,你可千萬不能……」 她還沒有說完,楊帆突然托起她的下巴,一下子吻了下去。 上官婉兒的眼睛驀地張大,一臉吃驚! 楊帆真的動情了! 上官婉兒不是李令月那種明艷得叫人一看就為之眩目的女子,可是她優雅的氣質,皎潔的感覺,一身書卷的味道,卻屬於那種異常耐看,叫人讀一輩子也品味不夠的女人。 如果說太平公主是一輪太陽,上官婉兒就是一輪月亮。太陽有時溫暖有時和煦,有時熾烈如火,四季變化無常,直視太久,它可以刺瞎你的眼睛,它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不容侵犯。 而月亮不管是弦月如鉤,還是圓如玉盤,它的光輝始終是皎潔而柔和的,如果太陽和月亮並列,你第一眼注意到的永遠是太陽,但是那優雅而靜謐的月光,最終卻會在不知不覺間偷走你的眼睛。 楊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衝動地吻下去,或許是她那溫柔的聲音催動了他心中壓抑許久的一種感情,把他的心弦撥動,或許是因為他發現不知不覺間,他真的喜歡了這個皎如明月的女人。 他現在只想擁緊眼前這個可愛的女人,深深地一吻。 年輕的男人想到了就會做,於是,他吻了下去。 柔軟的嘴唇,香滑的舌頭,銷魂的感覺…… 原來親吻的感覺竟是這樣甜蜜! 上一次太平公主的一吻只是淺嘗輒止,而且他那時正處於意外當中,感受遠不如這一次為深,楊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尤其是上官婉兒的身份地位那般高貴,卻由他主宰和掌握著,她的嘴唇微張,雀舌被動地被他吮起,笨拙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讓這個年輕的男人產生了一種霸道的陶醉感。 上官婉兒的聲音戛然而止,她被這個男人的霸道給震懾住了,嬌軀僵硬得動彈不得,身子好像轟地一下炸開了似的,連魂魄都不知道飄到了什麼地方,直到楊帆的舌頭探進她的嘴巴,吮住她的舌尖,她才清醒過來,猛地推開楊帆。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這個樣子,人家……人家可不喜歡……」 上官婉兒結結巴巴地說完,就提著裙子跑掉了,看她那副慌慌張張的樣子,哪裡還有一點秤量天下、大唐內相的風範。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章 神秘姜公子 洛陽城東七里,金谷園。 西晉時大富豪石崇曾在這裡建有一座別墅,園內隨地勢高低築台鑿池。園內清溪縈迴,水聲潺潺。又依山形水勢,築園建館,挖湖開塘,周圍幾十里內,樓榭亭閣,高下錯落,富麗堂皇已極。 如今石崇早已不在,他的美妾綠珠為了他跳樓自盡、香消玉殞的那座小樓也早已化作歷史中的一片塵埃,始終未變的是這裡優美的風景。 陽春三月,此處桃花灼灼、柳絲裊裊,樓閣亭樹交輝掩映,蝴蝶翩躍飛舞於花間;小鳥啁啾對語於枝頭,猶如人間仙境。 這裡依舊有許多豪門建造別墅,做為春遊踏景、抒散心情的所在。千金公主在此處也建有一處別苑,清幽雅致,不同凡俗。平時這裡只有幾個家僕看守,此刻裡邊卻有許多婢僕走來走去,看樣子,似乎是千金公主到別苑踏春來了。 然而,這所別苑裡,此刻的主人卻不是千金公主,也不是千金公主的子女,而是天愛奴侍奉的那位白衣公子。 千金公主性喜奢華排場,經常要用重禮討好武後,結交上官婉兒、太平公主等武後寵信和朝中權貴,往來應酬,所費靡多。一個公主的俸祿本就有限,一個身處李唐宗室隨時有人覆滅的環境中的公主,更不可能有許多生財之道。 千金公主經常向武後敬獻重禮,經常宴請當朝權貴,時時擺出闊綽的排場,錢從哪兒來?這位白衣公子就是她的金主兒,這也就難怪白衣公子可以當她大半個家,甚至反客為主,儼然成為這幢別墅的主人了。 小樓中,兩廂屏風後面的琴師樂師早已退下,堂前紅氈地上翩躚起舞的舞孃業已離開,堂前只擺了兩張几案,兩張几案後面的人都還在。 主位後面坐著白衣如雪的公子,在他身畔不遠處跪坐著一身青衣、嬌俏可人的天愛奴。側邊几案後面坐著沈沐,依舊是帕頭巾子,身穿青色圓領直裰。 楊雪嬈今天卻換了裝扮,一件碧綠的輕羅衫,一條散花水霧綠草紋的百褶裙,腰間用水藍色的絲羅系成一個淡雅的蝴蝶結,頭髮隨意挽一個鬆鬆的髻,斜插一隻淡紫色的檀木簪花。 這樣的裝扮比起天津橋頭的荊釵布裙自然要華麗的多,可是看起來反而不及當日往船頭一站時那種魅力十足的風韻。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一朵生命力十足的野花,你非要把它移到盆裡,挪到雅室妝台之上,反而不及讓它生長在山野間驚艷。 沈沐其實是個假名,就如坐在上首,被沈沐稱為姜公子的這位白衣公子,他的姓氏自然也是假的。 「就這樣吧!」 姜公子淡淡地道:「武媚稱帝,已勢不可擋,與其螳臂當車,不如助她一臂之力,讓她早日登位,反而能給李唐留下一點薪火。」 沈沐道:「武後一旦登基……」 姜公子截口道:「武媚現在沒有登基,又如何?越是阻礙她,她越要借助庶族子弟,打壓我等世家巨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她已是一個老邁婦人,武家子侄沒有成大器的,我們現在只須靜觀其變,等到必要的時候,稍施助力,便能輕而易舉地改天換日。」 姜公子傲然道:「天常變,而天道不變。我等高門閥閱,以經術為本,便等於掌握了國家社稷之根本,任他江山破立,帝王將相輪換似走馬燈一般,總要用到我們,何足懼哉!」 聽他說話,二人的計議已近尾聲了,姜公子身前几案上的菜餚還沒動幾口,反觀側邊沈沐的桌子上,卻是杯盤狼藉,雞骨魚刺、羊蠍駝蹄丟的到處都是。 沈沐挾了塊富含膠質、味道肥美的熊掌塞進嘴裡,香噴噴地嚼著,姜公子看了,低頭以手帕掩口,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掩去了眉宇間一抹厭惡。 楊雪嬈嗔怪地瞪了沈沐一眼,取過一方潔白的手帕,溫柔地替他擦去嘴邊溢出的湯汁。 沈沐微笑道:「沈沐剛剛聽說公子的謀劃時,還擔心會玩火自焚。今日趕到洛京,親耳聆聽公子的通盤計劃,這顆心算是放下了。公子雄才大略,智謀超人,沈沐衷心佩服。洛京這邊有公子鎮守,當可萬無一失了。」 姜公子倨傲地道:「此處有本公子謀劃,自然萬無一失!不過有許多事,我『顯宗』是不方便出面的,特意叫你來,就是因為有些地方,你們『隱宗』才能大顯身手。武媚登基已迫在眉睫,你的人,要隨時配合我的行動。」 姜公子瞟了他一眼,說道:「此處宅院是千金公主別苑,幽靜安全,你們可以住在這裡。」 沈沐微笑道:「多謝公子。我已在洛京自行安排了住處,明日就可安頓下來。這所別苑麼,終究是公主的宅院,比較引人注目,我只在此小住一晚即可。」 姜公子淡淡地道:「隨你。」 他站起身來,舉步便向屏風後面走去,再也沒看沈沐一眼,更沒看他身旁的那個禍水一眼。沈沐,不過是旁支偏房的一個子弟,那個女人,本是長安市上當壚賣酒的一個酒娘,地位一般的低賤,怎麼可能看在他的眼裡。 沈沐並未站起,只是含笑說了一句:「公子慢走!」 天愛奴起身,微笑著向他們輕輕頷首,隨在姜公子身後離開了。 楊雪嬈嬌俏地皺了皺鼻子,對沈沐道:「這個長著一副棺材臉的傢伙就是你說的那位姜公子?好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 沈沐笑道:「怎麼?你不覺得他風神飄逸,如人中之龍麼?」 楊雪嬈捧著肚子,俏皮地做了個欲嘔的動作,撇嘴道:「這等狂妄自大、面目可憎的傢伙也稱得上人中之龍?」 她望了一眼姜公子桌上幾乎未動一口的食物,又道:「你瞧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吃個東西都跟雞刨食似的,白白浪費了一桌珍饈美味。」 沈沐道:「你有所不知,這位姜公子自幼就有極嚴重的潔癖,若見人吐一口痰,也能幹嘔半天,所以他出門在外,很少捲起簾籠,就怕看見不知潔淨的路人。方才想必是我吃的太過窮形惡相,影響了他的食慾。」 楊雪嬈哦了一聲,恍然道:「我說你今天怎麼好像餓死鬼投胎似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沈沐向她眨眨眼,笑道:「我也是好奇,想試試他到底好潔到什麼程度。我聽說……」 沈沐四下看了看,壓低嗓音道:「聽說此人好潔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方,就連男女歡好,碰觸女兒家身子都覺得噁心無比。他娶了妻子之後,依舊獨宿,從不共眠。後來為了延續香火,不得已才與妻子敦倫了幾回,雲雨之後,不洗上兩三個時辰、換上七八遍水絕不罷休。這男歡女愛之事,於他而言恰似受刑一般!」 楊雪嬈不敢置信地道:「世上竟有如此怪人!」 沈沐在她豐腴肥美的翹臀上捏了一把,低笑道:「所以呀,你該慶幸你家夫君沒有這樣的怪癖,否則你可要守活寡嘍。走吧,一路舟車有些乏了,咱們回房歇息!」 楊雪嬈向他拋個媚眼兒,暱聲道:「只是歇息麼?」 沈沐故作詫異地道:「不歇息還能幹什麼,大老遠的從長安折騰到這兒來,娘子就不覺得累麼?」 楊雪嬈負氣地道:「走啦走啦,回去休息!一會兒你敢打老娘主意,看我不一口咬斷你的臊根!」 ※※※※※ 武則天入駐龍門的第三天才開始舉行朝會。 朝會地點在香山寺的石樓,為了避免百官在洛陽城和龍門山之間作無謂的奔波,天後下旨,特許無重大公事的官員,可以不必赴香山寺參加朝會,因此今天參加朝會的人並不是很多。 楊帆扶刀巡弋在石樓下面,這兒的建築格局與宮廷不同,再加上整個寺廟乃至整個龍門山除了和尚已沒有任何閒人,外圍自有金吾衛大軍駐守,所以警戒任務不是很重。他也不需要持戟站在那比較狹窄的上樓石階上。 武則天緩步走來,她今天也換了一身男裝,身後沒有宮娥打扇和諸多的儀仗,看來到了這山裡,她是一切從簡,輕鬆愜意多了。 換了男裝的武則天清湯掛面,膚色依舊白皙細嫩,卻已不如女子盛妝時能夠掩飾更多的老態,上官婉兒身穿圓領袍,頭戴軟腳帕頭,在一旁攙扶著她,一步步邁上石階,十幾階石階上來,走到楊帆所在的緩步平台時,武則天已經有些氣喘。 上官婉兒體貼地扶著她站住腳步,讓她緩一緩呼吸,文武官員都耐心地隨在後面,自緩步台往下,由石階一直到林蔭下的石徑上,排成了長長的幾排。 上官婉兒扶著武則天拾階而上時,目光一直謹慎地看著地面,生怕一個不慎,絆倒了天後,等她到在緩步台上站定,這才抬起頭來。 剛一抬頭,她就看到了楊帆,楊帆正扶刀站在緩步台一側的石欄邊,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凝視著她。上官婉兒吃了一驚,趕緊把頭一扭,慌亂地移開眼神。 楊帆眼看著她那蛋清般粉嫩的半邊臉頰,眼看著一抹緋紅潮水似的從她耳根一點點地爬向面頰,直到把那玉一般皎潔的臉蛋兒變成嫣紅色的瑪瑙。 楊帆心底的愛意也像潮水一般,一層層地氾濫起來:「這個女人,當真可愛已極!」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棒打鴛鴦謝小蠻 上官婉兒被楊帆看著,胸膛起伏越來越激烈,呼吸越來越急促,好像比旁邊的武則天喘得還厲害。 武則天站住身子,只覺登了十幾級台階就已有些腿酸氣短,不禁心下黯然:「唉!終究是年紀大了,這才走了幾步路就……」 忽然瞥見上官婉兒嫣紅的臉蛋、急促的呼吸,武則天登時心情大好,胸膛又高高地挺了起來:「婉兒這般年輕,卻比朕還不濟事,看來不是朕的年紀大了,而是因為這裡的石階太過陡峭啊!」 上官婉兒強自克制半晌,終於忍不住悄悄扭過頭去,飛快地瞟了楊帆一眼,只是一眼,蜻蜓點水般一碰他的目光,立刻就像受驚的小鹿般移開,然後……,就像有一塊磁石吸引著她似的,一點點地再挪回來…… 如此數度交鋒,上官婉兒終於不再躲了,羞紅的俏臉上,那雙眸子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好看意味,似嗔還喜地瞪了楊帆一下,然後便微微垂下去。波光瀲灩中,絲絲春意,一如枝頭裊裊的柳條隨風蕩漾。 謝小蠻一身襴衫,革帶束腰,身上看不出有佩戴著武器的樣子。今天不是她和高瑩隨侍於天後身邊,所以只充作外圍侍衛。站在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楊帆和上官婉兒「眉來眼去」的樣子,謝小蠻心中的一絲疑慮終於煙消雲散。 原來人家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這樣的話,自己的確沒必要打抱不平了。可是一俟確信楊帆和上官婉兒是真正的兩情相悅,心中對楊帆的偏見一消失,便又替自己的救命恩人憂心忡忡起來:「上官待詔是何等身份,你跟她怎麼可能結成正果?」 武則天歇息了一下,就往石樓中繼續走去,上官婉兒深深地瞥了楊帆一眼,收攝了心神,扶著武則天登上台階。雖然只是小小的眉目傳情一番,婉兒心中卻似喝了蜜一般甜,那種難言的歡喜味道,是她以前從來不曾體驗過的。 人常說戀愛中的女人最美麗,此刻的婉兒就是這樣,幾乎是剎那之間,她那本來皎潔如月的肌膚就變得更加光鮮亮麗起來,白皙中隱隱有一抹紅光流動。 武則天進入石樓,升座朝會,百官魚貫而入,樓外便靜下來。 高瑩幽怨地瞟了楊帆一眼,心中的偶像有了愛人,似乎魅力一下子就變小了。 謝小蠻想想上官婉兒的高不可攀,覺得自己有義務對救命恩人勸誡一番,於是鼓足勇氣向他走去。 「咳!」 謝小蠻走到楊帆身邊,裝模作樣地左右看看,輕輕咳嗽了一聲。 楊帆目不斜視,沒有理她。 謝小蠻往後一靠,倚在石欄上,偷偷瞟了他一眼,又使勁地咳嗽了兩聲。 楊帆慢慢轉過身來,微笑道:「謝都尉可是著了風寒麼,若是身子不適,不妨告個假,早些回去歇著吧!」 「你……」 小蠻氣結,狠狠瞪了他一眼,才壓低聲音道:「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哦?都尉有何話說?」 楊帆說著向前一靠,謝小蠻很不自在地退了一步,蹙起好看的眉毛道:「你靠這麼近幹嘛,又不是聽不到。」 楊帆嘿嘿一笑,站定身子,道:「都尉請說。」 「嗯,這個……」 謝小蠻四下瞟了一眼,以手掩口,鬼鬼祟祟地說:「那個……你挺喜歡上官待詔吧?」 楊帆眼珠轉了轉,點頭道:「嗯,怎麼?」 謝小蠻道:「咳!這個……,上官待詔溫柔優雅、滿腹才學,相貌也生得極好,乃是……乃是一個極出色的女子。」 楊帆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難得小蠻姑娘跟在下也有看法相同的時候。」 謝小蠻白了他一眼,又道:「不過,上官待詔可是天後身邊的紅人,天後須臾離不得她,恐怕輕易不會放她出宮,嫁夫生子的。」 「哦……」 謝小蠻瞟了他一眼,鼓起勇氣又道:「就算有一天天後開恩,允許上官待詔嫁夫生子,以上官待詔的身份,嫁的也一定是王侯世家或者朝廷重臣。」 楊帆奇怪地看著她,問道:「那麼謝都尉的意思是?」 小蠻有些心虛,也有些理虧,本來嘛,人家當初眾香國裡百花環繞,好不得意,她卻對人家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如今人家洗心革面專心一人了,她又來棒打鴛鴦,可她真的覺得楊帆這樣一個小小侍衛跟上官待詔根本不般配,如果強自來往,早晚惹來禍端。 想到這裡,小蠻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的意思是……咳咳,你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謝沐雯不是不知感恩圖報的人,不能眼看著你……」 「嗯?」 「我是說,其實你和上官待詔,嗯……不太合適,而且……一旦這事被天後知道,說不定還會給你惹來殺身之禍!」 「哦?」 「所以,我覺得你應該理智一些,不要癡心妄想啦。」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在下本來一直想不通,為什麼不管在下怎麼做,謝都尉都想棒打鴛鴦呢?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謝小蠻奇怪地道:「你明白了什麼?」 楊帆道:「小蠻姑娘這麼做,莫非是因為你自己喜歡了我?」 謝小蠻怔怔地道:「啊?」 楊帆道:「你看,你也說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吶,那最好的報答方式當然就是以身相許嘍。再者說,我跟宮娥們在一起,你不高興。如今我跟上官待詔在一起,你又不高興,這意思不是很明顯麼?」 謝小蠻吃吃地道:「什麼意思?我好像……有點糊塗了。」 楊帆一本正經地道:「謝都尉,我知道你喜歡我,其實呢,我也挺喜歡你的。這樣吧,等我和上官待詔成就夫妻之後,我就納你為妾。你看,駙馬尚且可以納妾,上官待詔溫柔可人的性兒,絕不會阻攔我的,你再等我幾年,可好?」 小蠻氣得舌頭打結,漲紅著臉蛋道:「呸呸呸!你想得美!好心當成驢肝肺!我哪只眼睛看上你啦?本姑娘就是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會嫁你這個臭和尚、死無賴、好色鬼、下流胚……」 楊帆掏掏耳朵,做怡然之狀,悠然笑道:「天籟之音吶,真是好聽!」 謝小蠻更是大怒:「無恥下流!卑鄙無恥!陰險齷齪……」 「小蠻,快些進殿!」 謝小蠻罵得正痛快,忽聽高瑩遠遠喚她,扭頭一瞧,不知何時高瑩已經到了石樓門前,正遙遙向她招著手,謝小蠻一見就知道必是殿中傳旨召喚,她不甘心地瞪了楊帆一眼,這才氣咻咻地奔上階去。 楊帆望著她的背影笑而不語,這個小丫頭還真是有意思,明明是個單純的小女孩,可是總想當個喜歡替人操心的大姐姐。 謝小蠻進了石樓,僅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就見她和高瑩又從石樓裡匆匆地走了出來,二人神情凝重,經過他身邊時,甚至顧不上看他一眼。 二人沿著石階飛快地下去,片刻之後,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績也頂盔掛甲,神情嚴肅地從石樓中走出來。 「希聿聿!」一聲馬嘶,楊帆扭頭看去,就見謝沐雯和高瑩一身戎服,各乘一匹駿馬,剛剛馳到石階下面站定,緊跟著一大隊禁軍士兵匆匆趕到。 丘神績快步下了石階,一名禁軍牽來馬來,丘神績翻身上馬,在謝沐雯和高瑩的陪同下絕塵而去。 ※※※※※ 晚上的龍門一片沉寂,數萬人撒在裡面,根本掀不起什麼風浪。早朝時發生了什麼事,士兵們是不知道的,他們也懶得打聽,尤其是長期駐守在宮廷的士兵,更是養成了裝聾作啞的習慣。 駐守在皇宮裡的士兵日常生活比宮娥太監們更無聊,到了這山裡,就比在規矩森嚴的宮廷裡舒坦多了。尤其是外圍有金吾衛的數萬大軍將龍門山團團圍住,他們日常的差使就更加清閒。 龍門山是皇家園林,平素不許百姓進入,所以山上活躍著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侍衛們各施手段,捉到了許多野雞、野兔、野鴨和蛇等野生動物,簡單炮製一下,就能弄成可口的美食。 傍晚的時候,侍衛們在山間生起篝火,炙烤著山珍野味。除了不能喝酒、不能縱聲高歌,儼然就是一副春遊野炊的場面。 楊帆也在其中,手裡舉著一根木棍,在火上輕輕轉動一隻野兔,兔肉快熟透了,滴下的油脂落入火中,滋滋直響。 紅紅的火光映著楊帆年輕的臉龐,他的唇邊有一絲神秘而甜蜜的微笑。這個情竇初開的少年,心裡終於有了一個異性的影子,這對他來說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 上元夜,太平公主的一個吻,把他的心扉打開了一道縫,可那嚴格說來不算是愛,他不曾妄想娶一位公主,更不是他因為動情而主動的吻,而此刻縈繞在他心頭的上官婉兒,給他的感覺就截然不同。 他喜歡心裡裝著一個女人時這種暖烘烘的感覺,看著那紅紅的火苗,他甚至幻想,如果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的仇人,保持他現在的身份,然後有一天,他找回阿妹,娶了叫他心儀的婉兒,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那該多好!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這個傢伙不太壞 「嘿!嘿!想什麼好事呢,看把你樂的!」 旁邊一個侍衛用肩膀撞了撞他,那人一邊撕咬著一隻肥得流油的野雞,一邊含含糊糊地道:「隊正問你話呢,你不是從南洋回來的麼,你們那邊什麼樣兒呀?」 楊帆見大家正望著他,忙笑道:「我們那兒跟這裡可大不一樣,那兒出門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你都能聽到一陣陣濤聲,那兒的風吹到臉上都是腥腥的,嗅在鼻孔裡……」 楊帆給他們講述著南洋的故事,這些侍衛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曾見過大海,對他所說的南海風情非常有興趣。 楊帆道:「那裡的水非常清,幾丈深的海水清澈透底,可以清晰地看見海底的沙灘、礁石、五顏六色的珊瑚和各種各樣的魚。那兒的沙灘上還有許多海龜,海龜會在沙灘上刨個坑,把蛋埋在裡邊,讓陽光曬著來孵化小海龜,小海龜出生以後會自動地奔向大海,那一大片,密密麻麻……」 眾人正聽得興致勃勃,都尉朱彬唬著一張臉出現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在這兒聚眾喧嘩!誰允許你們這麼做的,一旦出了什麼紕漏你們吃罪得起麼,散了散了,全都散了!」 一個隊正迎上去,陪著笑臉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又把一隻烤得滋滋冒油的野鴨子用樹葉裹了腿兒塞到他手裡,朱彬哼了一聲,拎著野鴨揚長而去。 那個隊正鬆了口氣,揮手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楊帆,你留下把火滅了,千萬小心,別引起山火!」 眾人紛紛拿了還未吃完的食物散去,楊帆是最後一個,他把火撲滅,又揚上一些土把灰燼蓋住,這才提了那只烤兔,慢慢地往回走。 遠處,燈火通明處就是武則天的寢宮,楊帆知道,上官婉兒如今也住在那裡。楊帆站住腳步,望著遠處那叢燈火,輕輕歎了口氣。情愫這扇窗一旦被推開,便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會比以往多一層認知和感受。 從小,在他心裡就背負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這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來說,無異沉重了一些。他總是一個人扛,也只能一個人扛,因為他沒有人可以分擔。 現在,他忽然希望有一個溫柔的懷抱可以依靠,有一個溫柔的女人聽他傾訴一下心中的疲憊,或者什麼都不說,只是依偎在那懷抱裡,踏踏實實地睡一個覺。無疑,上官婉兒現在就是他渴望的那個人。 春季夜晚的山風還有些涼意,一陣風吹來,吹醒了楊帆的思緒,他回頭看了看剛剛埋掉的火堆,已看不到一星半點的火光,於是準備回營房睡覺,偶一抬頭,卻看到遠處有一道人影。 夜色蒼茫,從他這兒望過去,正好可以看到天空中大如車輪的一圓明月,明月前面有一棵大樹,那個人就坐在大樹的橫幹上,望月獨酌。風吹著她的長髮,長髮飄飄。 她的身體剪影很好看,在明月的映襯下,身體的邊緣蒙上了一層圓潤的瑩光,所以連她的五官輪廓也能輕易地辨認出來。這個玉一般的人兒正是謝小蠻。 楊帆好奇地走過去,從林中一直繞到那棵樹下。沙沙的腳步聲讓樹巔的謝小蠻聽得清清楚楚,她低下頭,就見楊帆正仰臉看著她,皎潔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 「嗨!」 「……」 「一個人?」 「難道你不是人?」 「哈哈,小蠻姑娘果然刁蠻,看樣子心情不太好呀。」 「走開!」 楊帆哈哈一笑,並沒有走開,而是用嘴叼住兔腿兒,縱身一躍,攀住樹幹,靈猿似的爬了上去。謝小蠻吃驚地看著楊帆猴兒似的攀上來,驚訝地道:「看不出,你爬樹這麼靈巧,比我阿兄也差不了太多。」 楊帆道:「你還有個阿兄?」 謝小蠻道:「我怎麼就不能有阿兄?」 楊帆哈哈一笑,道:「說得也是,我也有阿兄,我還有個阿妹呢!」 他一轉身在橫幹上坐了,悠著兩條腿,問道:「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謝小蠻沒理他,抓起手中的酒囊,仰起頭來,又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楊帆嗅到一陣酒氣,不禁皺了皺眉,說道:「怎麼一個人喝這麼多酒,心情不好?」 謝小蠻還是沒有說話,楊帆又道:「你是天後的侍衛,小心被人嗅出酒氣,找你的麻煩。」 謝小蠻瞪了他一眼,凶巴巴地道:「你煩不煩?」 楊帆歎了口氣,把烤兔遞了過去,道:「別喝了,吃口烤兔肉吧,剛烤好的,還熱乎呢,香噴噴的。」 謝小蠻瞅了她一眼,沉默半晌,才接過烤兔,遞到嘴邊,卻又放下,幽幽地道:「今天,我奉旨去抓了兩個人。」 「哦?」 小蠻束著馬尾,額前一綹髮絲垂下,被風吹著,不時掠過她的眼睛,髮絲下的眸光燦爛如星光,楊帆從她的眸光裡,隱隱看到了一絲憂傷。楊帆的聲音不禁低下來,輕聲道:「怎麼了?」 謝小蠻幽幽地道:「那兩個人,是章懷太子的兒子,僅餘的兩個兒子。」 楊帆微微動容道:「天後的親孫子?」 謝小蠻輕輕點了點頭,道:「來俊臣狀告兩位王子,說他們咒咀君父,大逆不道,天後下旨查辦。我以為,會把他們抓起來查問一下。沒想到,丘神績將軍帶兵包圍了王府,把兩位王子抓到後,當場鞭殺了!」 謝小蠻笑了笑,清冷的月光下,她的笑容有些慘淡:「我是天後身邊的近衛,內衛裡有些殺人的差使,從來不需要我去做。我以前殺過人,但不多,而且我從來沒有殺過手無寸鐵毫無反抗之力的人。」 「嗯!」 「那兩位王子,一個十一,另一個才八歲……」 「嗯……」 「他們就在我的面前,被五金之絲的鞭子狠狠地抽著。鞭子上滿是倒勾,一鞭子抽下去,就刮下一大片血肉,他們一開始還會哭喊,後來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只有一鞭子下去,他們的身體才會抽搐一下。他們嚥氣的時候,一片血肉模糊,已經認不出人樣兒。」 小蠻的眼睛亮晶晶的,隱隱有淚光閃動。 她低低地道:「以前,我聽人說起過一些王公大臣被處治的事情。公卿的頭滾落在地,充沒為奴的家人用鎖鏈鎖著,像牛羊一樣成群地趕著走;被貶謫遠方的人裝在囚車上,頸項被大枷磨破,車子走一路,血就淌一路…… 霍王李元軌七十高齡,裝在囚車中走了十天,死了。江都王李緒被斬於江都,韓王李元嘉與魯王李靈夔奉旨自盡,韓王李元嘉的三個兒子都被斬首。紀王李慎一向有善政,也被流放巴州,死在半路,五個兒子全部斬首。還有舒王……」 謝小蠻長長地吸了口氣,道:「這些事我以前都聽說過,可是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兩個孩子看著我的眼神,我知道他們求我救他,可我實在無能為力……」 楊帆冷誚地道:「人並不是你殺的!你去與不去,他們都要死!天後要稱帝,李唐的宗室王爺就必須殺光,忠於李唐的元老重臣就必須殺光,能給忠於李唐的人希望和期待的人當然也要殺光! 對此,李唐宗室做過什麼?盼著自己成為漏網之魚!食李家俸祿的文臣武將們做了什麼?求著自家的前程富貴!各路諸侯們做了什麼?他們重兵在握,只要不觸及他們的利益,皇帝姓什麼,他們在乎麼?你一個小女子,何苦自尋煩惱!」 謝小蠻怔怔地看著他,被他一連串的「殺光」弄得毛骨怵然,可是仔細想想,天後這幾年的作為,可不就是如此?太多太多人的反應,可不就是如此? 楊帆柔聲道:「你只是一個侍衛而已,有沒有你的存在,這些事都會發生,你根本不需要把這些責任攬在自己身上,這天底下有許多不平事,不是你能背負起來的。」 謝小蠻癡癡地看著他,問道:「如果是你,你能無動於衷麼?」 楊帆冷冷地道:「我只知道,那不是我的責任!如果我有能力救他,且不會連累了我,而我沒有施手援救,或許會受到良知的譴責。否則,我絕不會如你一般,坐在這兒喝悶酒!想殺人的是天後,揣摩上意去舉告的是來俊臣,奉迎執刑的是丘神績,與你可有一分半毫的關係?」 謝小蠻歪著頭想想,覺得他說的話似乎有道理,又似乎沒有道理,想要反駁,醉酒之後腦袋暈暈沉沉的,又無法清楚地思考。 楊帆瞧著她那嬌憨的樣子,那神韻依稀有些像自己的小妹子,心中更是憐惜,伸手想要摸摸她的頭髮,忽然省起這並不是自己的妹子,這手伸上去,準被她一腳踢下樹去,忙又收回手,柔聲道:「傻丫頭,別想那麼多了,回去喝碗醒酒湯,再泡個熱水澡,好好休息一下,你是一個侍衛,只要做好你份內的事情,不要胡思亂想。」 謝小蠻點點頭,憨態可掬地道:「嗯!聽起來,好像是蠻有道理的,至少我現在心裡舒坦多了。你這傢伙,看起來還不算太壞。」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待詔有請 楊帆啼笑皆非地道:「真不知你對我的成見從何而來,我可曾做過一件壞事麼?快回去休息吧,看你醉的,要不要我送你?」 謝小蠻搖了搖頭,道:「沒事!這點酒醉不了。」 她仰起脖子,又使勁灌了口酒,把酒囊和兔肉往楊帆懷裡一塞,說道:「好啦!我回去啦,照你說的,喝碗醒酒湯,泡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忘掉這些事!」 「噯!」 楊帆伸手去拉,一把沒抓住,謝小蠻已縱身跳了下去。 楊帆是見她已經有了六七分醉意,怕她腳下不穩摔倒,卻不想她雖有了醉意,這一躍倒依舊俐落,見她穩穩地落在地上,楊帆這才放心。 謝小蠻向他揚了揚手,道:「我走啦!」 轉身走出一步,她又回身道:「還有你熏的兔肉,那味道……很親……」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楊帆搖頭一笑,輕聲自語道:「這個丫頭,真是喝高了,連很香都說成了很親!」 楊帆抬頭看了看天邊那輪明月,拔下酒囊的木塞,喝了一口酒,撕下一口肉,再喝一口酒,背倚大樹,漫聲吟道:「 種瓜黃台下, 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 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自可, 摘絕抱蔓歸。」 這首《黃台瓜辭》,是章懷太子李賢被流放瓜州前所寫,表面上是看到瓜田景像有感而發,實際上是因為大哥「暴卒」,自己和兩個弟弟也前途莫測,憂心忡忡而寫下的一首抒懷詩,當時他讓樂工譜上風,把這首詩唱給武後聽,希望能夠打動母親的心,卻未見絲毫效果,倒是這首詩因之廣為流傳開來。 如今,李賢亦已被逼自盡,他的兩個兄弟李旦和李顯雖還沒有死,卻也是朝不保夕,倒是他的兩個兒子先被逼死了,他這一支到此算是絕了,這首詩也算是一言成讖,只是應在了他自己的家人身上。 從國事上看,這是君殺臣;從家事上看,這是祖母殺孫。似乎無論如何,外人都無由置喙,然後被那清冷的月光照著,楊帆心中竟也有了一種悲涼的意味…… …… 章懷太子最後的血脈——十一歲的李守義,八歲的李光順因為「咒咀君父,大逆不道」,被他們的親祖母下旨鞭殺了,這件事絲毫沒有影響到武則天的遊興,第二天就傳出了天後將於伊水河畔舉辦大型游宴的消息。 香山寺內,一座暫時充作署政辦公的禪房內,上官婉兒仔細地安排著:「宮中內教坊和左右教坊的樂舞名伶都要提前安排過來,以免忙中出錯。還有,洛陽城裡有名的幾家樂舞班社也要邀來。可以調幾艘畫舫來,叫她們住在上面,不得胡亂走動。」 教坊管事畢恭畢敬地應著,上官婉兒道:「你方才說的那些,再謀劃細緻一些。天後性喜大氣,場面一定要宏大熱鬧,綵樓、彩坊,現在就開始搭建,你可向丘神績將軍借調些士兵幫忙。」 教坊管事又應了,上官婉兒揮揮手,讓他退下,又對都尉朱彬道:「伊河龍門段,左右兩岸均設關卡,出入船隻、人員,需有內衛和教坊聯手簽發的『過所』方許通行,船隻和船上要嚴格檢查,不得有所疏漏!」 「喏!」 朱彬答應一聲,急急趕去安排。 上官婉兒又對尚食局奉御官道:「四海之內,水陸之珍,各色美味,務必齊備。各色食材你開列個單子出來,盡快由宮中取運,不足者從速購置,這件事,叫團兒抓緊一些。 為了方便供應,需在伊水河畔搭建臨時膳房,地點要隱蔽,還要在下風處,免得天後嗅到煙火氣,我已為你們定下一處地方,你且先去瞧瞧,若無不妥,從速準備。」 上官婉兒說完,叫一個小太監帶著尚食局奉御退下,接著又對尚衣局、尚乘局、尚輦局、內侍省、掖庭局、宮闈局、內僕局、內府局等各負職司的官員逐一過問、安排,等把這些人都打發出去,上官婉兒方才喘了口氣,坐下仔細審閱內府呈來的邀宴名單。 上官婉兒把宴請名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提起筆來添上了幾個名字,略一沉吟,又劃去了幾個名字。 皇室飲宴,從來不是單純的飲宴,一個邀請名額、一個座位的順次,在有心人眼中,都是一個明顯的訊號。 旁人不知道,但是作為協助武則天處理朝政的上官婉兒,清楚許多旁人所不知道的機密。她知道,早在來俊臣彈劾章懷太子的兩個兒子之前,武承嗣和周興就已聯袂上奏,彈劾高宗之子,澤王李上金、郇王李素節有謀反之意,而太后已下秘旨,把他們全部抓回洛陽法辦。 來俊臣之所以彈劾章懷太子的兩個兒子,分明是聽到了風聲,眼見自己落在了周興後面,這才迫不及待地出頭。而天後眼都不眨,甚至查都不查,也不管這「咒詛君父」的罪名適不適合兩個孩子,就授意丘神績把他們處死,可見對李唐宗室的一輪大清洗又要開始了。 上官婉兒劃去的幾個人,都是在京的李唐宗室親王、郡王、外戚,和公開親近李唐宗室的大臣,還有幾位大唐的公主,比如東陽長公主。東陽公主曾經下嫁長孫無忌的舅父高履行,武後「厭屋及烏」,怎麼可能待見她。 名單上保留下來的只有太平公主、千金公主等寥寥幾人,而她添上去的幾位,卻是本無資格參加飲宴,但是近來與武氏家族走動頻繁的大臣。 上官婉兒知道她刪這幾筆,添這幾筆,雖然在一場盛大的宴會中只是幾個人的增減,看似沒有什麼,但是瞧在有心人眼中,必然會助長一些人的氣焰,起到某種推波助瀾的作用,可她之所以受用於武後,不就是因為武後需要這樣一個人麼? 武後想再找一個善於體察上意的女官很容易,而她離了武後,卻不過是一棵被大樹拋棄的菟絲草,那時等待她的命運將是什麼,她心裡很清楚,所以每日裡,她都會提起十二分的小心,不容自己出一點差錯,因為她錯不起。 婉兒把名單重新審視了一遍,交給身邊的一個小內侍,吩咐道:「知會下去吧!」 等那小內侍離開,原本擁擠不堪的禪房內就只剩下婉兒一個人了,她吁了口氣,有些疲憊地伸了個懶腰,便盯著對面牆上大大的一個「禪」字發起呆來。 自從被楊帆強吻之後,上官婉兒一直躲著他,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可是情絲一旦被撩起,就像春天的野草般迅速而瘋狂地生長起來,這個一向矜持內斂的小女子勉強在自己心裡築起一道道堤壩,可那情感卻一次次沖毀了這堤壩。 她不敢閒下來,只要一閒下來,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人、那個吻。她終於知道詩賦中所說的相思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了:「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來人!」 上官婉兒扼著手腕,突然鼓足勇氣,大聲喚道。 「待詔有何吩咐!」 內侍小海應聲出現在門口,上官婉兒急急一揮手,道:「沒事了,你退下吧!」 「喏!」 小海躬了躬身子,從禪房門口閃開了。 上官婉兒在房中坐立不安,掙扎半晌,又喚道:「來人!」 小海倏然出現在門口,躬身道:「待詔有何吩咐?」 上官婉兒略一沉吟,揮手道:「沒事了,你退下吧!」 小海一臉莫名其妙,悄悄地從門側閃開。 上官婉兒站起來,在房中踱起了步子,踱了半晌,把銀牙一咬,輕輕一跺足,喚道:「來人!」 小海幽幽地閃現在門口,一臉古怪的神氣:「待詔,有何吩咐?」 上官婉兒繃著俏臉,很嚴肅地道:「去,喚楊帆侍衛進來,我有事情吩咐!」 小海躬身道:「喏!」然後習慣性地往門側閃去,人影兒都閃沒了,就聽他傳出如夢初醒般的一聲「啊!」,緊接著就見他又跑回來,沿著門前石階兒跑出去。 上官婉兒趕緊搶回案幾後面坐下,抓起一隻筆,拿過一份奏章。 楊帆走進禪房的時候,房中只有婉兒一個人。 她折腰坐在案後,手中攥著狼毫,一張小臉通紅,就像一個小學生,被很嚴厲的西席先生逼她默寫一篇詩賦,而詩賦的內容早已被她忘個精光似的。 楊帆走進來時,心情也不免有些緊張。情竇初開的少年大多如此,楊帆歷練很多,心態已經算是相當沉穩了,還是不能完全免俗。可是當他看見上官婉兒這副模樣時,那緊張便完全被好奇所取代了。 他好奇地看著上官婉兒,從來沒見過她這種神情,實在不知道她這倒底是什麼意思。 上官婉兒方才召見內、左、右三教坊管事和六尚二十四司大小官員、安排各項事務,胸有成竹,井井有條,便是一些皇室宗親的命運前程,在她一勾一抹間也輕易完成,全無半點為難,楊帆一進來,卻把她緊張得像是一隻在雄鷹俯瞰下的小兔子。 她低著頭,攥著筆,緊盯著案上一份奏章,一言不發。 她不說話,楊帆卻不能不說話了,楊帆咳嗽一聲,施禮道:「上官待詔,召見屬下,有什麼事嗎?」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婉兒是一朵奇葩! 一聽楊帆開口,上官婉兒像中箭的兔子似的驚得一跳,緊緊地攥起筆桿兒,就像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她緊張兮兮地看著楊帆,突然鼓足勇氣,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喜歡我,是吧?」 「啊?」 楊帆實未想到她的開場白竟是這樣一句話,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以致他也有些發起呆來。 上官婉兒脹紅著臉低下頭,咬文嚼字地道:「你的要求,我……慎重地考慮了很久……」 楊帆還沒反應過來:「啊?」 上官婉兒期期艾艾地道:「我喚你來,是想……告訴你,我允許你……喜歡我……」 上官婉兒紅著臉說完,大大地鬆了口氣,她也不抬頭,只是繼續咬筆桿。 「啊?」 楊帆這回是真的傻了,他站在那兒,目瞪口呆地看著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低著頭,緊張地咬了半天筆桿兒,聽不到一點動靜,便悄悄抬起眼睛,眼神與楊帆一碰,把她嚇了一跳,很吃驚地問道:「你怎麼還在這兒!你……還有什麼事嗎?」 楊帆茫然地搖了搖頭,上官婉兒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展顏道:「哦!那你去做事吧,我也要做事了!」 楊帆夢遊似的往外走,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瞧了一眼,上官婉兒正張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楊帆一回頭,把上官婉兒又嚇了一跳,她像一隻受驚的小松鼠,趕緊垂下頭,繼續緊張地咬筆桿。 楊帆茫茫然地出了禪房,站在陽光之下,彷彿夢還沒有醒。 楊帆雖然不曾有過戀人,對於男女情事卻並非一無所知,但是任他見多識廣,他也不曾聽說過還有這樣建立情侶關係的事情。他甚至摸不準上官婉兒說:「我允許你喜歡我」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他當然不知道,在毫無感情經歷,除了詩詞歌賦,也完全沒有其他任何渠道來瞭解男女情愛到底該以一種什麼方式來進行的上官婉兒心中,這已經是一種最嚴肅、最莊重的表白:「我接受你的追求,願意做你的女人!」 詩詞歌賦中對男女間正常的情話描述幾乎沒有,同文誥案牘打慣了交道的婉兒姑娘用一種很公事公辦的官方語言來表示她願意與楊帆結為情侶也就不足為奇了。只是可憐了楊帆這個自詡在南洋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情場浪子」,也被這種前所未見的表達方式給弄懵了。 楊帆抱著大戟站在廊下,很納罕地猜了許久,結合當時上官婉兒羞澀不勝的表情,才隱約地猜出了她的心意。 楊帆心想:「這位掌管制誥、主持風雅,在政壇和文壇都舉足輕重的大唐內相、天下才女,不會是個書獃子吧?莫非她以為這樣就算是情侶了?如果這樣就算情侶的話,那睡在同一張床上卻井水不犯河水,也一樣能生孩子了……」 ※※※※※ 盛大的游宴活動在龍門如期舉行了。 游宴設在龍門山下的伊河河畔,宮中內教坊和左右教坊的樂舞名伶均奉詔趕來,洛陽城裡有名的幾家樂舞班社也被召來共攘盛舉。 沿著河畔,香車寶馬,摩肩接轂,萬眾雲集,盛況空前。河畔綵樓高搭,水上彩舟畫舫、綠樹掩映的樓台亭閣、沿岸花間草地,處處是宴會,處處是樂舞,盛況空前。 大唐的宮廷宴會向來是極盡奢華的,四海之內,水陸之珍,靡不畢備。而歌舞也素來講究氣勢宏大,宴會還沒正式開始,伊河岸邊由數百名教坊樂人模仿的「百鳥朝風」已開始試演,聲音在兩岸山谷間回音裊裊,猶如百鳥和鳴。 楊帆和謝小蠻站在彩坊通道一角,看著宮娥綵女們絡繹不絕地把各色美食端送到沿河搭建的彩坊上去,又有在畫舫上換好服裝,赤著雪足,露著小臂的靚麗舞女沿著紅地毯姍姍地走向表演場地。 那些舞女歌妓,儘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如今為了表演又是刻意打扮的,更顯驚艷動人,那冰肌雪膚、蠻腰半露,走動間腰臀款擺,裊裊的風情,何只是楊帆一個,兩旁的諸多侍衛都是看得目不暇接。 全因這美貌的姑娘太多,從他們面前走過去時速度太快,這時不愁看不到美麗的姑娘,只愁眼睛生得少了,沒辦法看個仔細完全。 謝小蠻看著男人們直勾勾的眼神,不屑地道:「怎麼一個個都跟狼似的?」 楊帆看著一個個雪足如霜的美貌姑娘從自己面來來去去,配合地用「爪子」在大戟上撓了兩把,「饞涎欲滴」地道:「真的好想做禽獸啊……」 謝小蠻白了他一眼,嗔道:「還想什麼呀,你本來就是!」 楊帆翻了她一眼,哼道:「又瞧我不順眼了,我對你禽獸過麼?」 謝小蠻「啪」地一扶腰間長劍,小瑤鼻兒一翹,冷哼道:「你試試!」 自那晚一番交心,謝小蠻對楊帆的態度友好多了,其實一開始她看不慣的,只是楊帆拈花惹草的惡習,現在過了這麼久,她也漸漸弄明白了,不是楊帆拈花惹草,實在是宮裡的姑娘們太熱情、太大膽。旁的不說,就說她那位好姐妹吧,別看現在總是離楊帆遠遠兒的,可你瞧她那幽怨的眼神兒,只怕楊帆勾勾小指,她就會很開心地送羊入虎口了。 至於楊帆與上官待詔有情,與她更是全無關係,雖然她依舊認為楊帆和上官待詔並不般配,可是人家既然兩情相悅,也只好祝願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心結一去,兩個人相處倒比以前親近自然了些,雖然還是常常拌嘴。 「天後來了!」 遠處一陣騷動,有人輕輕地喊了一句,楊帆和謝小蠻忙站定身子向前望去,只見武則天一身盛裝,在眾多權貴的簇擁下緩緩行來,謝小蠻趕緊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迎了上去。 武則天踏著紅地毯緩步行來,左右兩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一個白衣如雪,飄逸如雲,一個紅裳鮮艷,如同一團能把人融化的火焰。 白衣如雪,皎然似月的女子自然是上官婉兒,這烈焰般的美人兒卻是太平公主。 楊帆微微有些驚訝,因為武則天此番出遊龍門,太平公主並未隨她一同出遊,不想今日太平公主也到了。 伴隨在武則天身後的,便是一大堆的皇親國戚,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太平公主今天不止把兩個女兒帶來了,兩個女兒也一併領來了,長女六歲,長子四歲,次女兩歲半,小兒子才一歲出頭,都由婢僕們抱著。 太平公主扶著武則天的手臂,正低低地與她說著話,武則天不時地頷首微笑,太平公主並未注意不遠處侍衛叢中楊帆正站在那裡。而上官婉兒扶著武則天的另一側,一雙妙目卻在不停地左顧右盼。 倏爾看到楊帆,上官婉兒雙眸一亮,白淨的臉頰上微微蕩起一抹紅暈,便悄然低下頭,看著自己在裙袂下忽隱忽現的腳尖兒,彷彿生怕踩死螞蟻。 「這樣……就算是我的女人啦?」 楊帆拄著大戟,一臉幽怨地看著螓首微側,含羞低頭的上官婉兒從他面前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眾目睽睽之下,連一句話也說不得。至於眉目傳情,難道傳給她的後腦勺看麼? 楊帆忽然覺得謝小蠻的話也未嘗沒有道理,找個太有名太有身份的女人做老婆,真的好麻煩! ※※※※※ 武後一到,宴會便開始了。 此番盛宴,京中許多權貴都應邀而來,一有機會就巴結奉迎武後的千金公主是其中少數幾個李唐宗室。太平公主不用說了,那是武則天的親生女兒,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武後最寵這個女兒。 所以千金公主受邀,自覺風光無限。 論年紀,千金公主比武則天要小五六歲,但是論輩份,她是高祖李淵之女,高宗李治的姑母,所以高宗的皇后武則天也該以姑母長輩禮敬於她,再加上兩人交情一向不錯,千金公主得以坐在武後身側。 兩人年歲相當,很多話題能嘮到一塊兒去,再加上千金公主陪著小心曲意奉迎,幾句話就哄得武則天眉開眼笑。武則天拍著千金公主的手臂道:「龍門風景優美,賞心悅目,朕在這兒很開心,就是缺了個說知心話的人。今天你就不要走啦,晚上歇宿在朕那裡,咱們好好聊聊天。」 千金公主受寵若驚,連忙道:「那敢情好,這幾天沒有見到天後,沒有跟天後說說話兒,千金心裡頭就空落落的,今晚千金陪天後您聊天兒。天後,您請酒!」 武則天端起一杯加了養顏秘藥的醪糟飲了一口,鳳目一轉,見女兒太平以掌托腮,看著前方紅地毯上的樂伎歌舞,懶洋洋的無甚興致,便道:「太平,你不要總是悶在府上,閒來無事,可以遊山玩水,怡養心情。此番過來,你也留下住幾天吧。」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約黃昏後 太平公主聽了武則天的話,微微頷首,無可無不可地道:「既然阿娘吩咐,那女兒就留在龍門留伴阿娘便是。」 武則天見她神情黯淡,知道今日受邀的皇親國戚齊聚一堂,大多成雙成對,女兒觸景生情,想起亡夫,故而對她有所怨尤,遂暗暗一歎,對上官婉兒,道:「婉兒,朕既出遊,也無甚要事,除了處理奏章的時候,你就不用時時候在御前了,你跟太平一向交好,兩人談得來,你多陪陪她。」 上官婉兒情思恍惚的,正在想著那個俊俏英朗的少年郎,突然聽到武則天對她說話,不由驚了一下,待聽清武則天的吩咐,卻是心花怒放,連忙應道:「婉兒遵命!」 上官婉兒暗自歡喜,自從鼓足勇氣,對楊帆剖白了自己的心意,婉兒的一顆芳心終於有了歸屬,只是苦於她的身份特殊,輕易不得自由,哪有機會與情郎有片刻廝守,這一下總算有了機會。 上官婉兒恨不得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楊帆,可是她此刻固然不宜離開,縱然離開,與楊帆大庭廣眾之下又如何言語?實在按捺不住,便趁離開「更衣」的機會用眉筆在手帕上寫下一行小字,回到台邊站定,瞧見謝小蠻正在台邊逡巡,便咳嗽一聲道:「小蠻!」 謝小蠻快步上前,抱拳道:「卑職在!」 上官婉兒不動聲色地從袖中摸出那方疊得平平整整的東西,遞到她手裡,吩咐道:「你速將此物親手交予楊帆侍衛,不得有誤!」 謝小蠻一怔,雙手接過,輕飄飄軟綿綿,定晴一看,卻是一方手帕。謝小蠻答應一聲,袖了那絲帛就走。上官婉兒又追了一句,道:「事情緊急!讓楊侍衛到隱秘處獨自觀看!」 「喏!」 謝小蠻轉過身去,小瑤鼻兒便是一皺,心道:「你有什麼要緊事兒,需要吩咐引仗司的一個大角手去做?嘁!明明是你們兩個卿卿我我,卻拿人家做那只傳書的鴻雁,真是的,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千金公主今日在受邀之列,本就覺得風光,又被武後特意挽留陪宿,更是興奮異常,她坐在武則天旁邊,陪著小心,說著小話兒,只顧取悅武後。 武後方才因見女兒落寞寡歡,時不時的就去看她幾眼。千金公主瞧在眼中,忙道:「今日天後設宴,君臣歡聚,其樂融融。千金素知太平舞技出色,何不請太平下場歌舞一番,以助天後酒興呢?」 武則天看向太平,笑問道:「女兒,為娘許久不見你的歌舞了,今日難得高興,為娘舞上一曲,如何?」 太平公主眼見受邀的皇親國戚個個夫婦同坐,自己形孤影單,不免有些落寞,依稀記起父皇在時,每逢宮廷宴會,李唐宗親濟濟一堂,如今卻是日漸凋零,已經看不到幾個李家人了,更是暗自神傷,便道:「女兒有些乏了,又多飲了幾杯,不宜起舞。」 武後聽了臉色微微一沉,正滿心歡喜的上官婉兒坐在旁邊,一見武後有些不悅,忙道:「一人獨舞,不如二人對舞。婉兒願與公主跳一曲『雙柘枝』,恭祝天後青春永駐,壽與天齊!」 上官婉兒說著,起身走到太平公主面前,輕輕一拉她的衣袖,一個眼神兒遞過去,太平會意,知道母親一向強勢,不宜令她太過難堪,便隨之起身,道:「那……女兒便與上官待詔共舞一曲,若是跳的不好,阿母可不許笑我。」 武後容顏一霽,呵呵笑道:「你這丫頭,便被娘親笑了又怕甚麼,再說我兒舞蹈,又豈是這些舞伎比得的,快快舞來。」 今日盛宴,規格隆重。一向男裝打扮的上官婉兒和喜歡穿男裝出遊的太平公主穿的都是綵衣宮裙,只是一個潔白素雅,一個紅如烈火,倒不需要再換上專門的舞服。小太監下去安排,舞伎歌女迅速退下,樂師也停了器樂,專候二人上場,以演奏柘枝舞曲。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雙雙下場,在紅氈毯上對面站定,一個紅衣烈焰、一個白衣勝雪,姿色風情各具特點,偏是一般的迷人,登時吸引了四下所有人的目光。 「咚!咚咚!」 樂師們坐在船頭,那艘畫舫就停在河畔彩坊對面,三聲畫鼓,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雲袖一揚,「啪」地一聲,雙袖一舉,蠻腰一擺,恰似鳳翼齊張。 「咚咚隆咚咚……」 節奏明快的鼓聲響起,隨即頗具西域風情的各色樂器一起伴奏,讓人聽著歡快的樂曲聲,便有一種隨之起舞的魔力。 場上,太平公主斂肩含頦、擰腰傾胯,右臂蛇一般探向空中,左腿微掩於臀後,妖嬈的體態、銷魂的曲線,令人怦然心動。上官婉兒與她是同樣的動作,不同之處是她揚起的是左臂,吸掩於臀後的是右腿。 兩人一樣的動作,對映著,彷彿是一個人對鏡獨舞,偏是紅者如火,白者似雪,色彩鮮明。 柘枝初出鼓聲招,花鈿羅衫聳細腰。 一樣細腰,兩種妖嬈,她們蹲、跪、折腕、旋轉,舞姿剛健中帶著優雅和柔媚,你進我退,往返迴旋,白裙如飛雪旋舞,紅裳似烈焰飛騰,再加上兩人都是一般的粉光脂艷,看得人如癡如醉。 「好!好!呵呵,令月跳得真是好啊。自從她為人妻子,朕已很久不曾見過她的舞蹈了,難為這孩子還沒有摞下。」 武則天頻頻點頭,滿臉笑容。 千金公主偷偷窺了眼她的臉色,輕輕地道:「太平年輕貌美,才藝雙絕,天後有這樣的好女兒,可不為之自豪麼。只是……,千金與太平相交甚厚,時常來往,總覺得太平常常鬱鬱寡歡呢。」 武則天臉色微微一冷,太平駙馬薛紹是她下旨處死的,她也知道這件事對女兒傷害很大,為此還打破了大唐公主食邑最多不超過三百五十戶的規定,把太平公主的食邑提高到一千兩百戶,超過了親王的規格。大唐的親王食邑才一千戶。同時還賞賜了大筆財物。 她也知道這些身外之物並不能彌補女兒所受的傷害,她到現在還記得薛紹剛剛被抓進大獄時,女兒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痛苦絕望的神情。可是,她只能做到這樣了,這個天下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你想有所得,必然有所失,即便強大如她,在帝位與親情之間,她也無法兩全。 千金公主忙道:「天後,千金的意思是,太平如此青春貌美,豈能就此磋砣一生? 千金年輕時也守過寡,知道那孤衾寒夜的滋味兒,天後您最疼太平,捨得她如此淒苦麼?千金以為,天後您應該早日為太平再擇一良婿,到時候夫唱婦和,恩愛圓滿,天後您也可以放下一樁心事不是?」 武則天猶豫地道:「這個朕自然也是想過的。只是……薛紹剛剛死了不到一年,現在便為她另擇駙馬,似乎有些……」 千金公主道:「天後過慮了,正因為太平還時常想起亡夫,才應該盡快給她選一駙馬才是。」 武則天有些意動,喃喃自語道:「嗯……,只是不知誰家的兒郎才合適呢?」 千金公主趕緊道:「這個要說起來,可實在沒有人比千金更熟悉了。天後若是有這個意思,那千金馬上就開始張羅。」 武則天也知道千金公主廣結善緣,是洛京權貴圈子裡的活躍人物,想了想,終於點頭道:「好!那麼,你替朕好好物色一下,看看誰家的兒郎,配得上朕的女兒!」 千金公主喜上眉梢,連忙應道:「千金遵旨!」 武承嗣自後方靠左的一張几案後坐著,向千金公主投來一束目光,千金公主微微頷首,露出一絲笑意。武承嗣大悅,捧杯一飲而盡! 適時,掌聲雷動,四下一片「彩」聲,武則天和千金公主向前望去,就見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正做到「雙柘枝」的最後一個舞姿,一個幅度很大的下腰動作,白者如月,紅者如虹,贏了一個滿堂彩。 ※※※※※ 月亮悄悄上樹梢,蟲鳴唧唧縈繞耳畔,春風徐徐拂到臉上,更顯得林中靜寂一片。 楊帆倚著一棵樹站著,百無聊賴地折下一段草莖,在手裡玩弄了一會兒,又叼到嘴上去。 謝小蠻給他送來一張手帕,手帕上有淡而清幽的香氣,還有一行秀麗的小字:「月上柳梢時,前番相撲處,盼與郎君一唔,婉兒。」 楊帆來了,揣著那張帶著女兒香的手帕,眼下月兒已經爬上林梢,可是伊人依舊不見蹤影,楊帆已經有點望眼欲穿了。 婉兒離開太平公主的宿處,沿著寺中迴廊繞到側殿,走向側殿的一道門戶。當武則天吩咐她多多陪伴太平公主時,她就知道機會來了,只要不是侍候在武後身邊,縱然離開一時,也有得是借口遮掩,誰會追究她的去處。 側殿門前站著幾名今夜值宿的侍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一見上官婉兒出現,連忙站直了身子,畢恭畢敬地道:「上官待詔。」 「嗯!」 上官婉兒淺淺地應了一聲,邁步就要出去,一個伙長慇勤地道:「待詔這是要去哪兒?」 上官婉兒道:「隨意走走,散散心。」 那伙長趕緊道:「天色晚了,待詔要出去,用不用屬下帶幾個人護衛?」 上官婉兒淡淡地道:「這個地方能出什麼事?我喜歡靜!」 那伙長訕訕地應了聲是,不敢再言語了。 上官婉兒姍姍地出了山門,踱進林中小徑,一俟離開那幾個侍衛的視線,立即加快了腳步:「好不容易才擺脫了令月,時間已經過了,怕不等急了小郎君。」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御姐還是蘿莉 上官婉兒急急跑到上次被楊帆撲倒的地方,伸手扯了一把臂上的飄帶,因為跑得太急,帶子勾在了一絲樹枝上。 喘息著站定,四下寂寂,壓根兒不見楊帆身影,上官婉兒不由一怔:「莫非小蠻不曾把消息送到?不能啊!小蠻已然回報於我,是他親手接下的絲帕。而且,我已查過,今日他並不當值,莫非也是因事耽擱了?」 因為上官婉兒是從太平公主處出來,不宜更換裝束,所以這身衣服就是在太平公主宿處的常服,藕絲衫子嫩黃裙,這是一身袒胸裝,緋色V領內,那對與她纖細的身材不甚相襯的飽滿乳丘,擠出一道誘人的溝兒。 隨著她急促的呼吸,酥胸一起一伏,雪白的肌膚被月光映著,如初晴小雪。慢束羅裙半掩胸,蟬翼羅衣白玉人。月下看美人,當真軟媚著人。 這時,樹後人影一閃,楊帆含笑閃了出來。 上官婉兒先是掩口一驚,待見是他,便忘情地撲上去,將要入懷時,又驀地止住步子,含羞地嗔他一眼,低頭道:「壞人!早便來了,卻躲在這兒嚇人家。」 這句話說得更是蕩氣迴腸,小兒女情態暴露無異,楊帆看得心中一蕩,為之大喜,只道自家這位婉兒姑娘原來並不是一個書獃子,其實蠻懂情趣的,不禁嘿嘿一笑,輕輕捉住她的一雙柔荑,促狹地道:「誰叫你來晚了的,害我等了這許久,嚇你一嚇還是輕的,逾時不至,該打屁股,要把你的小屁股打腫才可以。」 上官婉兒委曲地道:「哪有這般規矩的。」 楊帆板起臉道:「怎麼沒有?在南洋就是這般規矩,所以我們楊家,就是這樣的家規。」 上官婉兒一想,要被他那大手打在臀兒上,還要打到紅腫,又羞又臊,又是委曲,便仰起小臉,紅著臉蛋兒乞求道:「不打成不成?人家也是沒辦法,好不容易才脫身的。長這麼大,人家還沒挨過打呢,阿娘沒有打過我,天後也沒打過我……」 楊帆一開始還道她是配合自己說笑,聽她說的有趣,心中大樂,聽到後來,越聽越不對勁兒,再瞧她那認真解釋、滿腹委曲的樣兒,不禁有些吃驚,楊帆試探著問道:「你不會以為……我真要打你屁股吧?」 上官婉兒一呆,訝然他:「不是你剛剛說的麼?」 「呃……」 楊帆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亂的思路,解釋道:「我不是真打!」 「嗯?」 「唔……,我是真打,不是……,我是說,我不是用力打!」 上官婉兒瞪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詫異地道:「那為什麼要打?」 「這個……」 楊帆雖然還是個童男子,可是在南洋時,同齡的少男、早熟的少女,對這些話題談起的可不少,到了洛陽修文坊,整天跟那幫坊丁在一起,更是耳濡目染。他努力回想著坊間大姑娘小媳婦們的言傳聲教以及南洋妹妹的熱辣言語,試圖用最淺白的語言進行解釋。 「其實這個打,就是輕輕地拍,拍得酥酥麻麻的,甚是得趣,不但不痛,還很舒服。」 「哦!那不白打了麼?」 楊帆耐心地道:「也不算白打。它是……,它的目的,其實並不是為了打人才打,它其實是……一種閨房之樂,是男女之間調情歡愛的一種手段。」 「哦……這樣啊!」 上官婉兒微微側著頭,秀氣的眉毛輕輕顰著,似懂非懂,但是正很認真、很努力地理解著它。 楊帆眼中的極品御姐突然幻滅了,這分明就是一隻萌到了極點的小蘿莉啊! 御姐的身子蘿莉的心…… 楊帆無力地扶住了額頭。 ※※※※※ 靜靜的伊水沒有半點聲音,只是那流動的水波在月光的照耀下,不斷閃爍起層層鱗光。楊帆和上官婉兒坐在離河面三丈來高的一塊岩石上,四下裡樹木野草掩映了他們的身影。 楊帆的手攬在婉兒纖柔的腰身上,婉兒便無師自通地偎進了他的懷裡,一臉甜蜜。 當然,現在楊帆還不能有進一步的舉動,只是把手搭在她的腰間,就讓婉兒緊張地繃起了嬌軀,好半天才緩和下來。楊帆的手不管是摸挲著向上,想去撫弄那兩團軟肉,還是想悄悄滑下,貼近她圓翹的臀兒,婉兒都會悄悄捉住他的手,放回自己腰間。 目前對她來說,與一個男人這樣耳鬢廝磨地依偎著,聽著他綿綿的情話,感受到他的大手在腰間熨燙全身的熱度,已經心神俱醉了,她還接受不了更進一步的親暱。 「我是不是很笨?」 在幾次對楊帆的情話或不解、或誤解,幾番見到楊帆的囧態之後,聰明的婉兒終於察覺有些不對勁兒了,不禁小心翼翼地問道。 「哪有!」 楊帆在她光滑粉嫩的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在她耳畔柔聲道:「一個笨女人能成為秤量天下才子的女學士麼?其實只是我的婉兒太單純了,你從小長於深宮,從不曾接觸過這些人、這些事。」 「嗯!」 上官婉兒放心了,把臉蛋貼在他胸口,甜蜜地蹭了蹭,柔柔地道:「我不懂怎麼做你的女人,不過不要緊,反正有你,你教我就是啦。」 楊先生很想說:「來,幫我拔些草鋪在這兒,把你自己脫光光躺上去……」 不過他也只能想想,初為人師的他,也懂得循序漸進的道理,要循循善誘、循次而進,不能嚇壞了自己的好學生。 然而,並不是一直由楊帆來充先生的角色,當他們自然而然地談到他們的未來時,上官婉兒就展示了她一向的精明強幹。 「郎君,我們兩個的事情,現在還不能張揚。天後登基在即,以前,天後垂簾,許多事只能由我這位宮中待詔幫她處理,內外聯絡。一旦稱帝,可以名正言順地統轄天下臣僚,接見內外大臣,宰相們可以幫天後分擔許多事情,或者我就能比較自由一些。」 上官婉兒歉然地對楊帆道:「還有,你現在的官職……,郎君莫要誤會,婉兒不在乎的,可是,天後在乎,天後最重門第出身、身份地位,若是婉兒說要嫁與郎君,即便別人不會說三道四,天後也不會答應。」 楊帆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這也正是讓我煩惱之處。」 上官婉兒道:「婉兒替郎君做過一番打算,郎君莫要責怪婉兒擅作主張。」 楊帆道:「自然不會,婉兒有何打算?」 上官婉兒道:「婉兒想了兩個辦法,一個可令郎君一日三易其官,不消一年,便可位極人臣,到那時以郎君的身份地位,若要迎娶婉兒,也不是難事。另一條路稍難一些,不過卻也是個機會。只是具體如何去做,還需細細思量。」 這小鳥依人般偎在楊帆懷裡的小女子果然不愧是大唐隱相,楊帆平素看她,也不過就是替武則天處理處理奏章,時不時到弘文館裡與學士們吟詩作賦一番,再不然就換上武服,活躍在蹴鞠場上。而今,要把一個小小兵丁運作成為當朝大臣,在她說來,竟是如此輕鬆。 蘿莉又變成了御姐,而且是無所不能的御姐。 楊帆道:「婉兒有何妙策?」 上官婉兒道:「這第一個辦法,就是郎君退伍,由婉兒找人保舉郎君出仕作官。」 楊帆皺眉道:「出仕作官如此容易?」 上官婉兒嫣然道:「自然是難者不易,易者不難。我朝科舉,一年一次,每科取士不過十餘人,如何滿足偌大國家官員的需要?自薦、舉薦、科舉、世襲、恩蔭……,做官的途徑多得很。 婉兒協助天後處理政務,朝中許多大臣都欠了婉兒人情,這個小忙,只消言語一聲,自然有人幫忙。介時,不管是通過舉薦,還是為郎君擇一名門世家,掛靠成為其家親屬,想要為郎君謀個八九品小官,都易如反掌。」 當時固然有舉薦制度,不過受舉薦的人要麼有名望,要麼有才學,要麼本是小官,素有政績,總之也是要有一定資歷的,不過這當然難不住上官婉兒。 至於「門蔭」制度,是專門給五品以上官員弄的一種福利,他們有權保舉自己的至親子弟為官,狄仁傑的三子狄光昭就是利用這種方式出仕的。不過這種制度現在早已不限於至親子弟,由於大家都這麼幹,自然也沒人出來找碴,誰敢破壞這種對所有官員有利的潛規則,誰就得成為官場公敵。 即便清廉如狄仁傑,也曾經礙不過親戚情面,把姨家外甥這種非至親子弟的人通過「門蔭」制度保舉為官員。所以上官婉兒甚至無須刻意為楊帆找一個同姓的豪門,隨便掛靠到哪一家弄個遠親的身份,就可以為他弄個小官當當。 一個八九品小官,以上官婉兒儼然當朝宰相的權力,很容易就能辦到,可是一個八九品小官,當然依舊沒資格娶上官婉兒這樣身份的女子,然而從八九品小官再想往上升,幾乎每一步都是難如登天,上官婉兒先讓他做個小官,用意分明就是讓他先進入官僚系統。 楊帆雖對官場不是特別熟悉,對此也是清楚的,忍不住道:「然則,之後如何一日三易其官,一年之內位極人臣?」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為郎巧謀劃 「勸進!」 上官婉兒凝視著楊帆道:「天後登基在即,這層窗戶紙還沒有捅破,而它必然、也一定會有一個人去捅破。這個人要代表民意,所以官不能太大,更不可以是武氏子侄,而尋常百姓又太過兒戲,所以,必然要選擇一個低階官員。」 上官婉兒道:「你曾是修文坊丁,又曾在白馬寺為僧,當過禁軍士兵,蹴鞠與擊鞠之名揚於洛京,有大批擁躉,你不但可以代表,更可以輕易匯聚三教九流各方人士帶頭勸進,功與首功截然不同,只要你立下這份功勞,位極人臣,指日可待!」 楊帆道:「有功也當有才,只是帶頭勸進,就能位極人臣?」 上官婉兒笑了,柔聲道:「郎君難道不曾聽說過『千金買馬骨』的故事?」 楊帆恍然,他思索半晌,緩緩問道:「那第二個辦法,是什麼?」 上官婉兒目中掠過一絲異色,問道:「郎君不願勸進?也覺得『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楊帆搖搖頭,道:「這天下是李的當皇帝還是姓武的當皇帝,是男人當皇帝還是女人當皇帝,很重要麼?我不以為然,只要他是一個能為天下帶來福祉的好皇帝,又有什麼關係?我在南洋時,就曾見過一些小國是女子為王,百姓們安居樂業,也沒見天塌下來。 只不過,以勸進而為進階之道,雖是捷徑,也是險徑,我在南洋時,曾有一位甚有見地的長輩,教誨過我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曾同我講過古往今來許多天下大事,自古以此捷徑飛黃騰達者,大多沒有好下場。 一個沒有根基的人,卻驟然踩在無數人頭頂,便會成為他們理所當然的敵人。尤其是如今,朝中酷吏橫行,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如此上位者更是凶險之極。再者,用這個辦法上位,也會被人瞧不起,若做一個被人輕鄙的官,我不會快活,婉兒定也不會快活。」 上官婉兒欣然道:「婉兒也有這個擔心,只是還沒來得及向郎君分說其中利害,想不到郎君竟已洞燭玄機,看得如此透澈。」 楊帆笑道:「你莫捧我,我對官場,畢竟所知不多,哪有這般本領,你只一說,便把其中利害看得清楚。實際上,是因為你方才說過,你想了兩個辦法,還說另一個難了些,需要細細思量。 若是這個以勸進上位的法子沒有壞處,以婉兒的冰雪聰明,何必煞費苦心再去想第二個辦法?我是因為想起你這句話,料定這個辦法必定是大利大害兩相伴隨,所以才絞盡腦汁去想,它到底有何不好。」 上官婉兒抿嘴一笑,道:「郎君何必過謙。雖說如此,但聞有這樣的晉身之階,又有幾人還去細思其中害處。郎君年紀輕輕,心思如此縝密,實非尋常男兒可比!」 楊帆一攬她的纖腰,笑道:「若是尋常男子,豈能入了上官待詔法眼?」 上官婉兒仰起臉來,嬌嗔道:「你還叫人家上官待詔!」 楊帆道:「不叫不叫,只叫婉兒,我的好婉兒!」俯下頭去,捉住她的櫻唇,一番唇舌挑弄,惹得上官婉兒軟了嬌軀,氣喘吁吁地癱在他的懷裡,媚眼如絲如縷,這才問道:「婉兒那第二個法子又是怎樣?」 上官婉兒被他弄得身子都酥軟了,只覺他一親上來,身上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甘美,長到二十五歲,她還是頭一回體驗這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楊帆問完了話,婉兒還跟醉酒似的暈在他的膝上,清醒半晌,才輕輕捶了他一下,嬌嗔道:「壞人,你這樣子,把人家弄得迷迷糊糊的,還怎麼說話?」 誰說這小女子不通男女情事,畢竟是熟透了的女兒家身子,欠缺的只是毫無這種認知,如今稍經撩撥,便自然而然地煥發出萬種風情,若她在情愛上的天真幼稚再成熟一點,不知該是何等的迷人了。 上官婉兒坐起身子,理了理鬢邊秀髮,這才說道:「另一個法子,就困難一些,現如今,我也只是大概有這麼一個想法,至於具體要怎麼做,還得好生思量一下。」 楊帆道:「你且說來聽聽。」 婉兒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地道:「我想的第二個辦法,是依舊在軍中發展。不過,要調離南衙十六衛,加入北衙。」 楊帆如今雖是禁軍中人,卻也沒有搞清楚禁軍中這麼複雜的派系關係,不禁疑惑道:「北衙?」 婉兒頷首道:「嗯!南衙十六衛兵馬,就算天後調動,也需兵部勘合,而北衙,準確地說,那是天子私軍!這支私軍自我大唐建國就有,原本是當年追隨高祖在太原起兵的三萬精銳部隊。 我大唐立國後,這支人馬就獨立於其他所有軍隊之外,就是兵部也指揮不動,只聽天子一人調遣,憑虎符行事,號稱『元從禁軍』。太宗皇帝時,又從『元從禁軍』中挑選精銳衛士百人,宿衛玄武門,穿虎皮衣,騎御馬,號稱『百騎』。」 上官婉兒嫣然道:「你做大角手,每三月輪值一回,總歸還是要調離宮城的,一旦調入北衙禁軍,那就是天後私軍,可以常駐宮城了。而你一旦成為『百騎』之一,便是天後的私人翊衛,宮中隨意行走,少了許多約束。」 楊帆這才知道其中竟有這許多門道,見上官婉兒說的得意,忍不住在她鼻頭上輕輕刮了一下,笑道:「那樣,我就能時常見到婉兒了,是不是?」 上官婉兒調皮地一笑,嬌憨地道:「才不是呢!人家是說,你一旦成為『百騎』,陞遷就比南衙將佐們容易多了。這北衙禁軍實為天子私軍,名義上卻是掛靠於羽林衛之下,羽林衛大將軍是天後的侄子武攸宜,左羽林大將軍是閻敬容,右羽林大將軍是李多祚。 李多祚和閻敬容實際上只能調動普通的羽林衛,這支戰力最強、權力也最大的『元從禁軍』卻只有武攸宜才有權調動,你聽說過梅花內衛吧?梅花內衛也是『元從禁軍』的一部分,他們的權柄有多大,你現在明白了麼?」 楊帆鄭重地點了點頭。 上官婉兒微微蹙起眉頭,道:「只是,成了『元從禁軍』,要想步步高陞,成為天子看重的心腹親軍統領也非易事,如何讓郎君在『元從禁軍』中嶄露頭角,婉兒還沒有想好。」 楊帆輕輕攬過她的香肩,安慰道:「這種事,總不能全要你來安排!我是個男人,若是事事依賴於你,那像什麼話?你給我指了道,如果走上這條路,攀上這座山,還要靠我自己努力,我就不信,我比別人差!」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讓她的螓首靠在自己胸前,望著天空中清朗的明月,若隱若現的星宸,一時豪情萬丈。 從現在起,他又多了一個人生目標:他要殺死自己的仇人,找到自己的小妹,還要為了迎娶自己的女人,努力做官,做大官! 上官婉兒著迷地看著他英俊而富有朝氣的面龐,那雙自信而堅毅的目光,欣慰地道:「嗯!婉兒相信郎君的本領!郎君也不用過於擔心,只要我們有心去抓住一切機會,這個時間應該不會太長。」 她輕輕貼到楊帆胸前,喃喃低語道:「為了讓天後稱帝,朝堂上必然會再掀起一番腥風血雨,會有許多職位空缺出來,也會出現許多許多的機會!」 輕輕一句話,恰如無聲處一道驚雷,宦海驚濤已悄然掀起。 但婉兒不想去思量這些,這本不是她能左右的事,這些年,她已經見慣了太多的生死沉浮,她唯一想要的,只是如何在這驚濤中保全自己,也保全她牽掛的人。自從成為宮奴那一天起,她在這世上的牽掛已經很少很少了,如今,這世上又多了一個她牽掛的人,她的……男人。 婉兒輕輕一歎,把頭深深地埋入楊帆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她的心中忽然有種從未有過的安寧。也許,這就是幸福? 天上有一縷浮雲掠過,月華在林間投下斑駁明暗的陰影,婉兒只盼著時光能永遠停在這一刻,但她心裡明白,她該回去了。 「我……回去啦。」 楊帆陪著婉兒走到離太平居處還有一箭之地處便停了下來,再往前去恐有兵丁巡邏,不免會被人看見。 上官婉兒停住腳步,依依不捨地對楊帆道。 一路走回來,她的小手都讓楊帆牽著,好像變成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人,她喜歡自己的手掌被他寬厚結實的大手握住的感覺。 楊帆點了點頭,低聲道:「下次再見你,又不知幾時才方便。」 上官婉兒滿意情郎對自己的依戀,妙眸流盼,嫣然一笑:「人家會想辦法的,走了啊,再遲恐叫太平生疑。」 楊帆點點頭,上官婉兒輕輕從他掌中抽出手,輕輕退了兩步,又深情地望他一眼,轉身踏上了通往山門的小路。 淺色衣裳、杏黃宮裙的上官婉兒沐浴在朦朧的星光月色裡,冉冉盈盈的,彷彿一位凌波的仙子……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智者樂水 同一個夜晚,虯湖畔,一艘吳船搖曳著一湖春風,輕輕蕩漾在水面上。 忽然,一陣急促的鈴聲響起,艙中照出的一線燈光映在艙板上,舷板上拴著一條細繩,細繩上又掛著一個鈴兒,此刻那細繩兒繃得筆直,另一端遠遠地沒入水中,鈴兒隨著那細繩兒的急顫不斷地搖響。 「哈哈哈……,上鉤啦!」 隨著一陣蒼老而洪亮的大笑聲,一個穿著圓領便袍,赤著雙腳的矮胖老人握著一卷書急急忙忙地跑到甲板上,一看那鈴兒響得急驟,急忙把書扔在一邊,手忙腳亂地從水裡往上拉繩兒。 後邊緊跟著又出來兩個人,一個是個精壯黑瘦的漢子,跑上前去幫他拉繩兒,另一個是位身著青衣的秀麗女孩兒,她不慌不忙地把竹簾捲起來,繩兒繫在艙門框上,一艙燈光便照亮了船頭。 船頭老人在那個漢子的幫助下,把繩兒扯上了船頭,一尾活蹦亂跳的大草魚被他拽上了船,這條大草魚足有三四十斤重,奮力一跳,幾乎把胖老頭兒拽倒。 胖老頭兒見那大魚已經上了船,不虞再脫鉤,便嘿嘿地笑起來,自鳴得意地道:「怎麼樣?怎麼樣?老夫說什麼來著,我說沒有魚具咱也釣得到魚吧?哈哈哈哈……」 老頭兒叉著胖得幾乎已經看不出來曲線的老腰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那條大草魚在他腳下「啪啪」地拍打著,力道之大,讓這船艙都微微地發出了一陣搖晃。 燈光照在胖老頭臉上,頭髮鬍鬚已經白了八成,一張圓圓的微黑的臉龐,面相豐潤,雙目有神,給人一種溫和寬厚的感覺,一部大鬍子也不知道修剪,和他那同樣蓬鬆還有點歪的髮髻倒是很般配,完全的不修邊幅。 「哈哈,阿郎真是有辦法,這樣都能抓到魚。」 那個精瘦漢子搶起一根捶衣棒,在魚頭上狠狠地敲了幾記,那條肥大的草魚終於不再蹦達了,他便俯下身,麻利地解開細繩兒,摘下「魚鉤」和那個鈴兒,用水涮洗乾淨遞給胖老頭兒,興奮地拎起那條大魚。 胖老頭兒拿起鈴兒搖了搖裡邊的水,遞給那青衣少女,道:「嬋娟,鈴兒還你。」 秀麗的青衣少女從胖老頭兒手裡接過鈴兒,蹲身挽起褲腿兒,掛回到她的腳鈴兒上,老頭兒也從衣領邊上扯出一根細繩兒,繩頭兒有個小圈兒,老頭兒手裡的「魚鉤」上面有個掛鉤兒,往那鐵圈上一掛,便卡住了,也不知是派什麼用場的。 老頭兒搓搓手,眉開眼笑地催促那個精瘦漢子:「嘿嘿!阿盛啊,趕緊把魚拾掇拾掇,把它燉了給老夫下酒!嬋娟啊,快些去把火燒旺一些,老夫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青衣俏婢抿嘴一笑,答應一聲便返身走進船艙,那叫阿盛的壯漢從腰間拔出一柄鋒利的小刀,就在船頭宰起了肥魚。胖老頭兒跟個孩子似的,蹲在旁邊眼巴巴看著,好像他不眨眼睛,這個阿盛就能把魚馬上收拾好似的。 阿盛一邊宰殺那條肥魚,一邊嘟囔道:「天後召阿郎回京,這是多大的事情,阿郎怎麼也不著急呢,這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現在,才趕到海陽縣,離洛京還一大截路呢。」 胖老頭兒瞪了他一眼道:「天後召老夫還京,老夫都不急,你急個甚麼勁兒?」 看著阿盛麻利地刮著魚鱗,老頭兒又歎了口氣,抬頭眺望了一眼洛陽方向,喃喃地道:「要變天啦!」 阿盛一邊埋頭宰魚,一邊道:「不會吧?傍晚時瞧這天氣晴朗的很,應該不會轉陰才是。」 老頭兒沒理他,捋著鬍鬚,悠悠地道:「這天一變,又是一番腥風血雨啊,咱們晚到幾日,身上就能少沾一點腥氣,有什麼不好?」 阿盛一抬頭,瞧見老頭兒捋著亂蓬蓬的鬍鬚,忍不住說道:「阿郎,你方才抓魚還沒洗手呢,這可捋了一鬍子腥氣了。」 「啊?果然!」 胖老頭兒大驚,趕緊跑到一邊,拿起一隻帶繩兒的木桶,順到湖裡盛了桶水上來,然後嘩啦嘩啦地洗起了鬍子。 等他把鬍子洗完,阿盛已經把魚收拾好給嬋娟送去了。 胖老頭洗得一臉水,鬍鬚上還有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打濕了他的前襟,他也不理,只是扶在船舷上眺望著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盛走到他旁邊,順著他的目光向遠處瞧了一眼,沒見有啥可看的東西,便無聊地往船舷上一靠,對胖老頭兒道:「阿郎,天後這一遭召您還京,應該是要大用了吧?」 胖老頭兒「嘿」了一聲,沒有言語。 阿盛撓撓頭,又道:「阿郎既然不著急回京,那咱們在虯湖晃悠個什麼勁兒,鍾離距此不遠,阿郎不是有一位表兄就住在鍾離麼,咱們何不去那裡做幾天客呢?」 胖老頭兒輕輕搖了搖頭,黯然道:「天後專權,李唐宗室日漸凋零,我狄仁傑身為大臣,既不能扶保李唐正統,又不肯致仕以明君子之志,我那表兄方正不阿,對我頗有不滿,我又何必登門自討沒趣呢?」 原來此人就是狄仁傑,當他說出這句話時,這個從衝到船頭,就一直如同一位擁有赤子之心的老頑童似的老人,語氣中才帶上了一絲沉重和蕭索,神情也有了一絲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突地暢然一笑,指著前方閃動著道道銀蛇的水面,問道:「阿盛,你可知道,這世間何物最強?」 舒阿盛根本沒有浪費那腦筋,直接答道:「小人不知。」 狄仁傑眺望著遠方,聲音朗朗地道:「是水!至剛易折,上善若水。水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人,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表面看起來它很柔弱,可是它的目標從來就沒有變過,不管繞多大的彎兒,它最終一定會到達它本就想去的地方!」 舒阿盛道:「水居然有這麼多的門道?」 狄仁傑嗅了嗅鼻子,道:「何止啊!水還能用來清潔鬍鬚!還能用來燉魚,老夫已經嗅到香味兒啦,快把劉使君送與老夫的那罈子劍南燒春搬出來!」 僅僅片刻的蕭然,老狄臉上就又露出了樂觀積極、玩世不恭的神態,他從衣領下邊拉出兩根細繩,往耳朵上一繞,兩個銀鉤便垂掛下來,然後把鬍鬚左右一分,掛到了勾子上。原來他方才釣魚的鉤子,竟是他的須鉤。 ※※※※※ 伊水河畔,武則天半臥於竹榻上,一根釣桿固定在竹榻邊上,頭上張著黃羅傘蓋,替她遮著蔭涼,和煦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她的腿上。 碧綠的水面很平靜,偶爾一陣微風吹過,吹起鱗鱗一片,一枚魚漂兒在水面上半沉半浮。 千金公主邁著小碎步兒,急匆匆地走過來,武則天聽到動靜,微微張開眼睛,見是她到了,懶洋洋地道:「千金吶,一早幹什麼去了,朕都已經釣上三條魚了,你才到。」 千金公主笑道:「哎喲,千金就算打昨兒晚上就搶先來垂釣,也不可能比天後您釣得多呀。」 她在臥榻旁的胡床上坐下,身子一傾,對武則天道:「昨兒天後不是說過要給太平找位如意郎君麼,千金哪敢不上心,昨兒回去,就叫人把京中有資格尚咱太平的男人都選出來,這不又選了一大早上麼。」 「哦?」 武則天一聽,很感興趣地坐了起來,欣然道:「可選出來了?」 千金公主道:「千金認真挑選了一早上,選出來五個人,天後您先聽聽,看看哪個合適。」 武則天笑道:「好好好,你說!」 說著一招手,侍候她的俏婢團兒趕緊呈上一碗醪糟。這團兒是武後身邊的親信丫頭,武後的起食飲居都由她照顧,武則天一個眼色,她就清楚武後需要什麼,是以最得武後歡心。 武則天喝了口醪糟,對千金公主道:「你說吧,朕聽聽,是誰家的兒郎有這個福氣。」 千金公主笑瞇瞇地道:「這第一位呀,是尚書省員外郎倪明,今年才二十七歲,就是從六品的官兒,在尚書省裡做事,年青有為呀。這個倪明原本娶過一房妻子的,因為一直沒有子嗣,被他給休了,現在尚未娶妻。」 武則天微微皺了皺眉,道:「倪明,姓倪的?聽起來,不是什麼高門世家子弟啊?」 千金公主忙道:「是,這倪明出身倒是尋常,不過一身才學……」 武則天微微擺手,不悅地道:「不成,朕的愛女,怎麼能嫁庶族寒門子弟?下一個是誰?」 武則天是極為看重出身門第的,雖然她掌權時為了對抗與她為敵的山東門閥和關隴門閥,提拔重用了一些庶族子弟,但這只是出於政治目的,出身貴族家庭的武則天,從骨子裡是瞧不起那些庶族寒門的。 當初,她的愛女太平公主下嫁薛紹,武則天甚至嫌棄薛紹的兩個嫂子出身寒微,不配與自己的女兒成為妯娌,下旨迫令薛紹的兩位兄長休妻。幸好薛紹的兩位兄長與妻子伉債情深,不忍休棄,趕緊「考證」一番,證明他們的妻子出身江南士族大姓,這才罷休。 連女兒的嫂子出身寒門她都不肯接受,怎麼可能讓女兒嫁一個寒門子弟?所以千金公主只說了一半,就被她否決了。 千金公主為難地道:「哎呀,千金選的這幾個人,要說相貌、人品、才學,那都是沒得挑兒,可就是出身……」 武則天道:「難道你精挑細選出來的這五個人,全都是出身寒門,竟無一個高門子弟麼?」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太平拒婚 千金公主慢吞吞地道:「這個……若是出身也要合適的,千金倒是還有一個人選,只是……這人本來被千金排在五人之末的,因為其它方面比起前面幾位,似乎這一位要稍遜一些。」 武則天不以為然地道:「此人既是世家子,怎會不及那些寒門子弟?你說的是誰呀?」 千金公主陪笑道:「此人就是天後您的親侄子,武承嗣武相公。」 武則天一呆,訝然道:「承嗣?」 千金公主道:「是啊,若論地位,那幾個人自然是沒辦法子同武相比的,或說家世出身,才幹能力,那更是拍馬都追不上。不過,武相的歲數稍稍大了些。太平才二十有四,而武相已經四十出頭了……」 「承嗣……」 武則天沒聽她再說什麼,自顧尋思起來。李令月是她最疼愛的女兒,女兒沒了丈夫,當娘的當然會上心,而且女兒這個丈夫是她下令殺掉的,對女兒就更多了幾分歉疚,所以也就更想補償。 不過,因為薛紹死了還沒多久,她也知道女兒與薛紹伉儷情深,薛紹之死,在她心中創痛必深,所以本沒打算這麼快就給她另擇夫婿,也就沒想過有誰比較合適,如今千金公主提到了武承嗣,倒是勾起了她的另一層心思。 武則天暗想:「我馬上就要登基稱帝了,一旦稱帝,這李氏江山就要姓武。令月這孩子一向心高氣傲,到時候如何受得了冷落。若是把她嫁與武氏子侄,那她就是武家的媳婦,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說起來,她就算是武家的人了。而且,令月嫁與武家子,武李融而為一,那麼……」 武則天滿意地看了千金一眼,若非她的主意,自己還想不到這一點呢,這一來既可解決了女兒的終身大事,改天換日之後,又不用擔心她會受到武氏家族的打壓和迫害,對於自己最大限度地爭取天下人的支持更是大有益處,當真是一舉三得啊! 武則天越想越高興,關於帝位的傳承,儘管別人有種種猜測,其實她本人壓根就沒有設想過傳給女兒。正如武則天重用庶族子弟,心眼裡看重的依舊是巨室高門,她雖然想以女子之身成為皇帝,卻從來不曾想過再有一個女太子。 武則天並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她的稱帝,只是對個人權力和地位的追求,並無意就此改變天下女子們的地位,在她想來,讓自己的女兒成為武家的媳婦,這無疑是女兒最好的出路。 武則天點點頭,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嗯!好!很好,承嗣這孩子不錯,身份地位與令月也般配。」 千金公主道:「是啊是啊,千金也是這麼想,只是歲數差距大了一點。」 武則天白了她一眼道:「男大十歲,同年同歲嘛。承嗣今年才四十一,令月有二十四了,嗯!差不多,般配,般配的很。」 武則天想到就做,欣欣然扭頭喚道:「團兒,去!傳太平來見朕!」 「奴婢遵旨!」 千金公主臉上悄然掠過一抹得意。 ※※※※※ 「女兒不嫁!」 「朕說嫁,就得嫁!」 「女兒寧可去死!」 「死也得埋進武家的祖墳,做武家的媳婦!」 太平公主被喚到武則天面前,一聽說要把她嫁給武承嗣,登時就惱了,武則天的個性何等剛強,見女兒竟然強硬反抗,不由勃然大怒,三言兩語,母女倆就僵在了那裡。 千金公主一旁看見母女倆鬧僵了,忙不迭勸道:「天後息怒,太平啊,天後也是為了你好。再說武相身份地位,也配得上你。人品相貌,卻也不俗……」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太平不怒則已,一怒自有一股威嚴,神態酷肖乃母,千金公主看得心頭一寒,竟然接不下話去。 太平公主看著武則天,淒然道:「阿母,兒女終身,父母所命!女兒的終身,是阿母替女兒選的,可是女兒的終身夫婿,也是阿母親口下令殺死的。現在,阿母又要女兒嫁人,可是這個人,女兒喜歡麼?」 太平公主直視著武則天,容色慘淡:「都說阿母最疼的就是女兒,可是女兒想問問阿母,你下令殺死我的丈夫的時候,有沒有在乎過我?如今阿母要為女兒選擇武承嗣為丈夫,又有幾分是為了女兒我?」 武則天怒不可遏,拍案道:「為娘不是為你,又是為了何人?為娘的一番苦心,你又從何知曉?」 太平公主輕輕搖了搖頭,酸楚地道:「阿母的苦心,女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女兒只知道,若不是阿母幾次三番對女兒的苦心,女兒不會失去丈夫,女兒的孩子不會失去他們的父親!阿母的苦心,兒……實在是不想再領了!」 「你……你這個忤逆子!」 武則天氣得哆嗦起來。 太平公主向武則天慢慢地施了一禮,聲音很輕,也很冷:「如果阿母強要女兒嫁,女兒寧願再次出家!」 太平公主慢慢直起腰來,雲袖一甩,拂然而去。 千金公主看看決然離開的太平公主,再看看氣得面色鐵青的武則天,惶惶然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 「上官待詔,太平公主收拾行裝,要返回洛陽了!」 一個小宮娥急匆匆跑進上官婉兒處理政務的禪房,向她稟報道。 上官婉兒放下奏章,詫異地道:「公主不是說要在龍門住幾天的?怎麼這就走了?可是城裡有什麼要緊事麼?」 小宮娥道:「婢子不知,一早天後就把公主殿下喚去了,殿下回來時怒氣沖沖的,馬上吩咐人收拾行裝,說要離開龍門。」 「哦?」 上官婉兒蹙眉想了想,擱下毛筆,起身道:「走!去看看公主!」 伊水河畔,太平公主帶著大群奴僕下人,怒氣沖沖地登上一般畫舫,吩咐道:「起錨,本宮要馬上離開!」 船老大不知道太平公主為何要急匆匆離開,見她面色不愉,卻也不敢多話,趕緊聽了吩咐,拔描揚帆,離開龍門。上官婉兒趕回太平公主住處撲了個空,再趕到伊水河畔,就見一艘大船張開巨帆,已在兩箭地外。 沿著伊水,一艘大艦正迎面駛來,走到水上關卡處時拋錨停下,右衛中郎將武攸暨看著大艦停下,手扶寶劍,臉色沉重地登上船去,在他身側,一個青衣瘦臉一字長眉的男人微微彎著腰,寸步不離,小聲地念叼道:「將軍,這可是武相和武尚書的吩咐,您……」 武攸暨把手一揚,那人便即不語,只是向隨在武攸暨身後的幾名內衛親兵冷冷地丟了個眼色。 船頭,早有一員將領迎上前來,一見武攸暨便即拜了下去:「卑職胡彪,見過武大將軍!」 武攸暨沉著臉點點頭,問道:「郇王可帶回來了?」 一旁那青衣瘦臉的漢子冷冷地強調道:「將軍,李素節如今是欽犯!不是郇王了!」 武攸暨橫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那員披甲將領抱拳道:「李素節及其全部家人已奉諭拿到!」 武攸暨的眼角跳了跳,沉聲道:「把他們押上甲板!」 青衣瘦臉的漢子冷冷地笑了笑。他姓李名規,是武三思的貼身隨從,故而他雖跋扈,生性懦弱的武攸暨卻也不敢輕易得罪他。 武攸暨所問的那位郇王名叫李素節,是高宗皇帝的第四個兒子,生母是蕭淑妃。六歲時被封為雍王兼雍州牧,十二歲又改封郇王,轉岐州刺史。他的母親蕭淑妃被武則天害死之後,又把他貶為申州刺史。此後多次轉遷,在被捕之前為舒州刺史。 周興秘奏郇王李素節、澤王李上金有反跡,武則天下旨捉弄。郇王李素節一家老小被押解進京正好要經過龍門,因為武則天如今正在龍門踏春,所以人犯直接被押解到這兒來了。 不一會兒,只聽一陣鐵鐐嘩啦作響,一群人被從船艙裡面押了出來。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著各異,有著公服常服的,有著便服燕居服的,顯然是被抓的時候身處不同的環境,有的是在外面被抓,有的是在內宅臥房被抓,竟連衣服也來不及換。 他們剛剛踏上甲板,陽光有些刺眼,一出來便紛紛瞇起了眼睛,內中一人,中等人才,面容清瞿,頜下三縷微髯,眉目自有一種清秀。看年紀只有四旬上下,正是郇王李素節。 郇王微微瞇著眼睛,等到慢慢適應了陽光,才把視線投在武攸暨身上。他不認識武倏暨,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他就到地方做官去了,後來武則天做了皇后,因為憎惡他的母親蕭淑妃,勒令他從此不准再回兩京。從那時起,二十多年來,他這是頭一回再到洛陽。 郇王本以為到了碼頭,要提他上岸入獄了,但是看了看周圍的情形,只是河中一個哨卡,而四周卻有許多殺氣騰騰的軍卒圍著他們,不由有些愕然。他的妻妾和孩子們見那些軍卒神色不善,不禁害怕地靠攏到他的身邊。 武攸暨望著這一家老小,神色間滿是掙扎,半晌不發一語。 李規踏前一步,陰惻惻地道:「武將軍!」 他刻意地把「武」字音咬得特別重,武倏暨聽了身子一顫,倏地攥緊劍柄,沉聲道:「奉諭:李素節圖謀不軌,著即……滿門男丁賜死!女子充為宮奴!」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七十章 宗室屠如狗 郇王李素節一見周圍情形,已然暗生不祥之感,不過卻依舊不敢想像,以自己大唐宗室親王的身份,會不予審理便即處死,一聽武攸暨這句話,郇王身子一震,駭然道:「素節堂堂宗室,大唐親王,你敢?」 武攸暨尚未答話,李規踏前一步,大喝道:「你們還等什麼,將軍已經下令,還不動手?」 武攸暨身後眾武士一擁而上,把在場的李家男丁盡皆拿下,李素節共有十三個兒子,最大的已經成年,最小的還在襁褓之中,也被人從他們的母親手中奪下,那些婦人和年紀小的孩子嚇得放聲大哭。 李素節被人牢牢扣住雙臂,一雙眼睛都紅了,他雙目噙淚,悲憤地喝道:「太后下的旨意,是不是?是不是?」 武攸暨閉口不語,李規嘿嘿笑道:「怎麼?你還打算陰曹地府告上一狀不成?哼!動手!先把他的兒子絞死!一個一個的絞死!」 李規說著,臉上淺淺的麻子因為面皮脹紅,都特別的明顯起來,似乎對那殘忍的一幕特別感興趣。 「且慢!」 武攸暨一聲大喝,制止了官兵的行動,李規霍地轉向他,目光陰森森的彷彿一條吐信的毒蛇:「將軍這是何意?莫非……你想違抗上意?」 一位親王,有人控之以謀反罪名,便不教而誅,武攸暨深知此舉大大地不妥,但他更清楚,他不從命更不成!這個命令雖是來自於武承嗣和武三思,卻一定是武則天的意思,否則縱然是武承嗣和武三思也絕不敢下此命令,如果他不從命,他將被整個家族拋棄。 武攸暨咬了咬牙,霍地一轉身,把手一揮,喝道:「長幼有序,上下有別!先……賜李素節一死!」 叫一個父親親眼看著他的骨肉被絞死,這是何等殘忍的摧殘?而且他的孩子還不只一個,而是十三個!從大到小、從成年到嬰兒,足足十三個,郇王要眼睜睜看著十三個兒子一個一個的被絞死,那股怨念,武攸暨想想就不寒而慄。 他唯一能施捨的慈悲,就是先處死李素節。 一條白綾套到了李素節的脖子上,李素節仰天悲嘶:「我李唐宗室,皇家子孫,何時淪落到草芥犬狗一般!蒼天……呃……」 他一聲悲呼沒有喊完,脖子上的白綾就絞緊了,兩個力士一左一右,腳下紮著馬步,手中扯緊了白綾,絞得那白綾吱吱嘎嘎直響。李素節面孔漲得通紅,一雙眼睛都要突了出來,那白綾吱吱嘎嘎地絞著,過了半晌,李素節就像繃緊的弦突然斷了,倏地一下軟下來。 白綾子還在繼續絞著,旁邊傳來女人們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和李素節那些年齡尚幼的兒子們驚恐的哭泣聲。郇王世子和幾個兄弟想要掙扎反抗,可是他們身上本就鎖著鐵鐐,又被那些強壯的士兵扭緊了手臂,哪裡能夠動彈分毫。 武攸暨根本不敢看這一幕,早就走到船舷邊,望著外面悠悠河水不肯回頭。李規暗暗撇了撇嘴,心道:「廢物!虧你也姓武!」 他擺擺手,兩個壯漢一鬆手,李素節就軟倒在地,本來依著規矩,還要以濕巾蒙面,以防受了絞刑的人命大,還能緩過氣兒來,可李素節往地上一倒,白綾子一撤,看他腦袋扭得詭異角度,分明是兩個力士用的力氣太大,已然把他的脖子扭斷了。 李規嘿嘿一笑,揮手道:「好啦,該送咱們郇王世子上路啦!」 扭頭望水,不敢回顧的武攸暨聽得眼角急急跳了幾下。 「下一個……」 「下一個……」 李規看著這些鳳子龍孫,像條狗似的在自己腳下嗚咽著死去,隱隱升起一種病態的快感,就在這時,太平公主所乘的畫舫從對面緩緩駛來。 太平公主立在船頭,風不斷吹起她的衣帶,心情反而慢慢平靜下來。 剛剛上船時,她激憤莫名,然而隨著氣憤的消失,取而代之的卻是滿腹悲涼。 李唐宗室就像一棵大樹,枝幹被不斷地鋸掉,眼看就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根主幹,很快就要枯死、腐爛,轟然仆倒,可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為大唐掘墓的是她的親生母親,她不能、也無力去阻止,她也是李家的子孫,看在眼裡,那種滋味何嘗好受? 而她自己呢?也一次一次地被她的母親傷害著。母親是疼她的,毫無疑問,相對於那幾位母親想殺就殺、毫無一絲母子親情的兄長,她無疑是受到母親特別的疼愛和庇佑的,可是相對於母親對權位的戀棧,她又算得了甚麼? 母親明明知道她的丈夫並沒有參與謀反,可是為了殺一儆百,僅僅是為了震懾人心,哪怕他是自己愛女的丈夫,也可以毫不憐惜地殺掉。 薛紹活著,對母親的大業沒有一絲阻礙,可她僅僅為了讓別人更恐懼、更害怕,更強烈地表現出逆我者亡的霸道,她就毫不猶豫地讓自己的女兒守寡。她關閉了宮門,把女兒摒之門外。 那時,她正抱著剛滿月的孩子,母親哭、孩子哭,母子倆哭到氣絕。 如今,母親又想把女兒嫁給她的外甥,是啊,這是多好的算計啊! 李家的媳婦,奪走了李家的江山! 李家的姑爺,再坐上李家的江山! 為了她能坐江山,她無情地奪走了女兒的駙馬! 為了武氏子孫坐穩江山,她又硬塞給女兒一個駙馬! 淚水在太平公主眼中漸漸凝聚成盈盈的珠淚,她微微閉上眼睛,兩顆晶瑩的淚珠便潸然落下。就在這時,一陣哭號聲順風飄入了她的耳中。 太平公主霍然張開眼睛,就見前方停泊著一艘大船,那是一艘戰艦,而太平公主乘坐的是一艘畫舫,畫舫是樓船,比那艘戰艦要高了一層,太平公主居高臨下,赫然看見,前方戰艦的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 「白綾?」 白綾賜死,能是常人? 太平公主心中一動,立即向那戰艦一指,吩咐道:「迎上去!」 ※※※※※ 「住手!」 大船靠近,因為停得急促,兩船微微發生了碰撞,兩艘船上的人都是微微一晃。 這時,戰艦上的士兵正把白綾套在一個年僅九歲的男童脖子上,這是郇王李素節的第十子,甲板上,已經僵臥了一地死屍,郇王李素節和他的九個兒子已然全被絞死。 太平公主瞧見甲板上的慘狀,手扶著船舷,未等大船完全停穩,便大喝一聲,制止士兵們的行動。旁邊兩個健婦抬起踏板,「砰」地一聲搭在船舷上,把戰艦砸得一晃。 這踏板木質結實,極為沉重,又是常沾水的,就更加沉重了,平時船上水手得七八個人才能把這踏板順下船去,誰料太平公主身邊兩個虎背熊腰的婦人,居然力大無窮,看得那些水手瞠目不已。 太平公主舉步上了踏步,走到戰艦船頭,看了看那一地死屍,凜然問道:「死者何人,你們為何在此擅動私刑?」 武攸暨聽到動靜,已經轉過身來,一看地上伸舌瞪眼、臉色漲紫的諸多死者,武攸暨心驚膽戰,不敢多看,急忙上前向太平公主施了一禮,道:「末將武攸暨見過太平公主。」 武家子侄眾多,太平公主倒是見過武攸暨幾面,只是記不清他的名字,不過那些宮廷聚會的接觸中,大約瞭解這個武攸暨他與武三思、武承嗣等人不同,性格內斂、溫順的多,對他還算看得順眼,便點點頭,道:「原來是武將軍,這是怎麼回事?死者是誰?」 武攸暨道:「公主,死者……是郇王李素節及其子。」 太平公主聽了,心中頓時一寒。 李素節的側妃雲氏一聽來人是太平公主,立即從一個士兵手裡掙扎出來,撲上來跪倒在她膝下,號啕哀求道:「公主,請救救你的侄兒,請救救你的侄兒呀!」 她的兒子正是剛被套上絞索的那個男孩,眼見兒子要被絞死,雲妃心如刀割,卻是無力施救,如今一聽太平公主到了,哪怕希望渺茫,也再顧不得了。 她砰砰地磕了幾個頭,連滾帶爬地便去拉扯兒子跪下,焦灼地道:「蠢兒,快跪下,這是你的姑母,快求你的姑母救命!」 那孩子已經被嚇傻了,聽了母親的話,噗通一聲跪倒,母子倆叩頭如搗蒜,磕得甲板砰砰直響,片刻功夫額頭就已血淋淋一片,只是只有雲妃哀求,那孩子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知道跟著母親磕頭,用力磕頭而已。 太平公主心弦一顫,一俟問清死者身份,她就知道這件事情絕不可能是武攸暨擅動私刑。郇王李素節是她同父異母的兄長,因為母親之間的仇怨,所以她從小與這位兄長的關係就很冷淡,可是畢竟是血脈同胞。 一位大唐皇子,本該是一個最尊貴的人,現在卻像一條狗似的被勒死在這兒,同為李家人,同為皇家子,太平公主心中不能不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尤其是雲妃母子和其他郇王妃嬪和女兒紛紛跪倒乞求的場面,更是讓她慘然。 她也是一個母親,就在一年前,她也曾失去丈夫…… 太平公主的眼圈紅了,她緩緩抬起頭,盯著武攸暨道:「放開他們!」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場交易 太平公主這句話說得並不堅決,因為她的心裡也很清楚,這些人的生死,既不取決於她,也不取決於武攸暨。武攸暨囁嚅地道:「公主殿下,這件事……末將做不了主。」 太平公主玉面生寒,輕輕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你暫緩行刑,我去見天後!」 武攸暨鬆了口氣,道:「末將從命!」 李規一聽,騰地一下跳了出來,冷聲道:「朝廷大事,公主殿下有何權力予以干涉?武將軍,天後旨意,你敢不從?」 太平公主看了看他的穿著打扮,微微皺眉道:「你是何人?」 李規把胸一挺,高聲答道:「武相親隨李規,見過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鳳目中煞意一現,嘴邊噙起一絲冷笑,微微頷首道:「好!國家大事,本宮干涉不得!皇室家事,本宮也干涉不得!倒是你這個賤才,可以跳出來指手劃腳?」 李規微怒,抗聲道:「公主殿下,小人可是奉了武相之命……」 他還沒有說完,太平公主把袖子一拂,沉聲道:「把這個不知尊卑、目中無人的狗才給我拿下!」 太平公主一聲令下,兩個健婦立即大踏步衝了上去,李規還想反抗,那兩個健婦都是相撲高手,如何能讓他得逞,左右一分,舉手擒拿,就像老鷹捉小雞兒一般,把他提在手裡,他那雙臂在兩個胖大健婦手中,就彷彿兩根蘆柴棒兒一般。 太平公主道:「綁了,沉江!」 李規被扭住,原還不懼,聽到太平公主這句話,不由大駭,驚道:「太平公主!我是武相的人,你敢殺我?」 太平公主冷冷一笑,對武攸暨道:「本宮去見天後,武將軍還請稍候!」 武攸暨忙道:「武攸暨會等公主消息。」 太平公主拂袖便走,旁邊兩個健婦早把李規嘴巴堵了,就用那條白綾子當繩索,捆了個結結實實,她們還擔心這李規入水不沉,又給他懷裡塞了大石頭一併綁定,太平公主那邊下船登岸,這邊已把綁得結結實實的李規扔到河裡。 「通」地一聲濺起一片水花,懷抱大石捆成嬰兒形狀的李規迅速沉沒在水裡,水波蕩漾著,連水泡都沒冒幾個。 武則天已回到行宮住處,女兒的反抗令她極為憤怒,但是她一旦有所決定,沒有人可以更改。或許她還在做才人、做昭儀的時候,會屈從於他人的意志,做些有違自己心意的事情,但是這已經是很遙遠的往事了。 這幾十年來,已經沒有人敢違拗她的意志,當她還是皇后的時候,高宗與上官儀密謀廢後,她得到消息,衝到皇帝的宮殿,厲聲責問高宗緣何廢後,自己可有任何過失。當時,不管她的態度如何的強硬,心中也還有一絲恐慌,如果高宗堅持廢後,她再強硬也無法擺脫打入冷宮的結局。 但是高宗遠比她想像的更為懦弱,他張皇失措地否認,他面紅耳赤地把責任全部推到上官儀身上,就是從那時起,她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如何的強大,就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試圖連她的皇帝丈夫也控制在手中。 如今,她再也無需看任何人臉色,也無需因為任何人而改變自己的心意,哪怕這是她自己的女兒。 武則天回到行宮,情緒漸漸平息下來,千金公主一見這母女兩個鬧僵了,心中著實後悔,她收了武承嗣大宗的好處,一時利令智昏,出頭牽線,卻不想太平公主反響如此激烈,心中既擔心武後迫於女兒的反應罷手此事,武承嗣那裡不好交待,又擔心太平公主迫嫁之後,對自己心懷怨恨,心中越想越是懊惱。 不一會兒,上官婉兒送來消息,說太平公主憤而離開,千金公主就更加害怕了,她纏在武則天身邊,有一搭沒一搭的東拉西扯,一邊勸慰著武則天,一邊想著如何把此事圓回來,各方面都不要得罪,還沒想出個周全的主意,團兒忽然急急進來,向武則天稟報道:「天後,太平公主求見!」 武則天和千金公主都是一怔,武則天納罕地道:「她既憤而回城,如何又來見朕?這不是那丫頭的性子啊……」 千金公主趕緊道:「想是太平回心轉意,想通了也不一定,天後趕緊見見,看看太平怎麼說。」 武則天點點頭,吩咐道:「叫她進來!」 不一會兒,太平公主走進房來,武則天沉著臉冷哼一聲,道:「你還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竟跟為娘嘔氣!既然回了洛陽,怎麼又去而復返吶?」 太平公主道:「阿母,女兒去而復返,是為了郇王之事。」 武則天臉色一沉,道:「郇王?郇王之事,與你何干?」 太平公主雙膝跪倒,哀聲道:「阿母,女兒半途遇到押解郇王而來的兵船,就在龍門驛口,郇王父子被縊死在船頭,其情其狀,慘不忍睹。阿母,女兒到時,郇王和他的九個兒子皆已被縊死,如今只剩下四個幼子,求阿母開恩,赦免他們的死罪!」 武則天沉聲道:「郇王謀反,罪不容赦!國家大事,你一個女兒家不要過問!」 太平公主慘然一笑,她早該料到這才是母親該有的反應,當初求她赦免自己那無辜而又無害的丈夫一命,母親尚且不允,如今怎麼可能放過郇王性命,自己偏偏抱著一絲幻想,還想來哀求於她。 如果母后能被兒女親情所打動,她也就不是她了。 太平公主長長地吸了口氣,緩緩抬起頭道:「阿母!郇王及其九子已被縊死,只剩下四個幼子了,其中最大的一個還不到十歲。就算郇王謀反,幾個不及十歲的頑童,怎麼可能參與其中?求母親赦免他們死罪,如果母親答應,女兒……願意嫁做武家媳婦!」 武則天凝視太平良久,雙眉微微一軒,唇角逸出一絲笑意,轉對團兒道:「你去,傳朕旨意,郇王及其九子,以庶人之禮擇地埋葬!一眾妃嬪、女兒,盡皆充沒為宮奴,所餘四個幼子……」 武則天微微沉吟了一下,道:「盡皆發配嶺南雷州,著當地官府嚴加看管!」 團兒答應一聲,飄然退了下去。 郇王李素節,及李瑛、李琬、李璣、李易等九子已死,以庶人身份隨便掩埋了,所餘四子李琳、李瓘、李璆、李欽古,在太平公主以答應婚事作為交換條件,得以赦免一死,長禁雷州。 武則天吩咐完了,對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女兒,起來吧。為娘想你嫁入武家,也是為你著想,再說你年輕輕的,難道真要守一輩子寡?呵呵,正好,千金這個大媒人也在,咱們商量一下你的婚事。」 太平公主聽到武則天和顏悅色說出「女兒」兩字,心中卻是莫名地一寒,更有一種難言的悲哀,這是怎麼樣的一雙母女?一切都可以用作利益的交換,自己的婚事也是這樣,親情在權力和利益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擊? 千金公主見事情演變至此,不禁心花怒放,趕緊道:「咱們皇室,可是很久沒有辦喜事了,太平出嫁,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尤其是嫁得武相,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更得好好謀劃謀劃……」 太平公主心中已恨極了她,冷冷瞥她一眼,道:「誰說我要嫁給武承嗣了?」 這句話一說,武則天和千金公主盡皆一怔,武則天怒道:「令月,你要反悔不成?」 太平公主昂然道:「女兒言出必鑒,怎會反悔?更何況,阿母心意已定,女兒如何反悔得了?不過,女兒答應嫁作武家婦,可沒答應嫁給武承嗣!」 武則天奇道:「不嫁武承嗣,你想嫁何人?」 太平公主目光一閃,說道:「武攸暨!」 千金公主聽得目瞪口呆,武則天想了想,道:「攸暨?哦……那個孩子,朕想起來了。如果朕沒記錯的話,攸暨是有妻子的。」 千金公主明知太平恨極了自己,這時也顧不得了,趕緊說道:「是啊太平,武攸暨妻子還健在呢,而且夫婦感情極其和美,怎麼可能……」 太平公主沒理她,只對武則天說道:「女兒同意嫁作武家婦,不過,女兒要嫁,只嫁武攸暨!阿母連這一點小小心願,都不願滿足女兒麼?」 武則天微微蹙眉道:「他已經有妻子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笑容蒼涼中帶著一抹挑釁的意味:「那,就是母親您的事情了,您可以迫自己的女兒嫁,就不能迫武攸暨娶麼?」 她又冷冷地看了千金公主一眼,微微頷首,扭身退了出去。 千金公主一臉惶然地望著武則天,吃吃地道:「天後……」 武則天沉默半晌,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好!好啊,不愧是我的女兒,哈哈哈……,令月這孩子,性格真是像極了朕!」 千金公主試探地喚道:「天後?」 武則天笑聲一頓,道:「就這樣吧!朕也不好太委屈了她,就讓她……嫁給武攸暨好了。」 千金公主茫然道:「可……武攸暨有妻子啊?」 武則天淡淡地乜了她一眼,千金公主登時生起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眾裡尋他千百度 廟宇院落裡一片樹蔭之下,幾個侍衛坐在那兒正嘻嘻哈哈地聊著天,謝小蠻忽然走來,隔著幾丈遠就站定身子,咳嗽了一聲。 幾個正在聊天的侍衛中有人先發現了她,急忙向其他人示意,幾個侍衛都站了起來,謝小蠻板著俏臉,指了楊帆一下,把頭一擺,率先離去。楊帆扯扯衣襟,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隨在小蠻身後走開,後邊立刻傳來噓聲一邊。 「嘿!楊二了得啊!」 「那不是御前的謝都尉麼?」 「可不,最近常跟咱們楊二走在一起。」 「哎呀,你是說……」 「你猜……」 「嘿嘿嘿嘿……」 侍衛們肆無忌憚,七嘴八舌地說著,言談間滿是暖昧。 謝小蠻聽的生氣,蠻腰款擺、長腿錯落,越走越是有力,可是雖然她的神態有種負氣的感覺,可是胸腰、腿股的曲線滑潤修長,大步走起來時依舊有股說不出的誘人之媚。 謝小蠻帶著楊帆拐進樹林,縱身一躍,半空中便一個轉身,輕盈地坐到了一根橫幹上,伸手往旁邊拍拍。 楊帆依舊是手腳並用,飛快地攀了上去,往她旁邊一坐,笑嘻嘻地道:「此間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小蠻姑娘邀我前來,不知是要談情還是說愛?」 謝小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板著臉道:「我拿你當兄弟,你別調戲我成不成?」 楊帆哈哈一笑,扮個鬼臉道:「問題是,侍衛裡的那些兄弟可不這麼想。」 謝小蠻嗔道:「還說!你們談情說愛,害人家被指指點點!」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恨恨地甩到楊帆懷裡。東西入手,沉甸甸的,卻是一個鹿布的小包,楊帆詫異地打開,只見包裡放著一塊銅牌,一隻紙鶴。 楊帆拿過那面黃澄澄的銅牌,上面鐫刻著兩個大字「百騎」,謝小蠻說是不看,卻瞟著包裡的東西,那銅牌入眼,看清「百騎」兩個大字,謝小蠻不由驚訝道:「百騎?你成了元從禁軍?」 楊帆笑道:「然也!你的內衛也屬於元從禁軍,以前我還說,你謝都尉管不到我楊帆頭上,這一下,你可真成了我的頂頭上司,要是以後有心為難於我,那可糟糕之至。」 謝小蠻悻悻地道:「百騎只有武攸宜大將軍才調得動,這下我才真的管不到你了才是!」 楊帆道:「貌似小蠻姑娘很遺憾吶,莫非你很喜歡管著我?」 謝小蠻捧腹做了個欲嘔的動作,楊帆哈哈一笑,順手收起魚符,這才小心地拆開那只紙鶴。紙張展開來時,他還把信紙向自己方向稍稍側了側,謝小蠻撇嘴道:「藏什麼,誰希罕看!」 楊帆展開紙張,只見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事情已有眉目,魚符且先收著,調動之事,俟回城再辦。今晚亥時二刻,盼與郎君一唔,妾身有所交待。」後邊寫的地點卻是她的閨房所在。 楊帆知道一些具體的事情在一張信箋上不宜寫的太明白,所以要他去面談。不過以上官婉兒的能量,要調一名侍衛去百騎還是很容易的,何須與他約談再商量些什麼,這只是為她的思念找個借口了。 這個水一般的女子,一旦動了情,更是火一般熾熱。 楊帆滿心歡喜,把那信小心地揣好,謝小蠻瞧他看完了信,連眉梢眼角都舒展開來,打心眼裡透出來的那股歡喜,便哼了一聲道:「說些什麼,歡喜成這樣?」 楊帆笑道:「你不是不希罕打聽麼?」 謝小蠻皺了皺鼻子,道:「不說算了!」 她上下打量楊帆幾眼,又道:「真是奇怪,上官待詔那麼了不起的女子,怎麼就會喜歡上你呢?」 楊帆歎息道:「這世上的女子,終究不是個個有眼無珠的。」 謝小蠻啐了他一口,忍不住笑道:「我終於發現你的一個優點了。」 楊帆道:「什麼優點?」 謝小蠻雙手撐著樹幹,悠蕩著雙腿道:「皮厚呀,比城牆都厚!」 楊帆笑道:「慢慢的,你會發現我更多優點的。」 謝小蠻道:「我忙得很,哪有閒功夫去發現你的優點。」 楊帆道:「忙什麼,忙賺錢麼?」 楊帆在宮中這些日子,漸漸也知道了謝小蠻的「財迷」綽號,忍不住也拿出來調侃一下。 謝小蠻道:「不忙著賺錢,我實在不知道該忙些什麼才好……」 她望著遠方,悠悠地有些出神,楊帆看得出她有心事,卻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謝小蠻發了會怔,忽然回過頭來望著楊帆,很認真地問道:「你原來是混跡坊間的,或許真有些本領是我所不知道的,倒想向你請教一下。」 楊帆挺起胸膛道:「哈!終於覺得我也有些用處了吧?你說,在下知無不言。」 謝小蠻希冀地望著他,道:「如果你想找一個人,可是你既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什麼身份、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一些他的童年往事,你要怎麼去找?」 楊帆怔了怔,道:「什麼都不知道,這要如何去找?」 謝小蠻神色一黯,苦笑道:「是啊,怎麼去找……,是我胡思亂想了。」 楊帆看她難過的樣子,竟然有些不捨,忍不住道:「你與此人是恩是仇?」 謝小蠻道:「這跟我找人有什麼關係麼?」 楊帆道:「當然有關係,如果是仇,你只要露出一點風聲,他就溜得不知去向了,你本來就不掌握多少線索,越張揚越找不到人。如果是恩,或者尋親,那就沒什麼顧忌了,唔……你是怎麼找的?」 謝小蠻吃吃地道:「我……我請了人四處尋訪。」 楊帆道:「這法子原也不錯,只是,需要你多少知道一些對方的情況,才好按圖索驥,若是如你方纔所說,只記得對方當年童年時候的一些事情,用這法子就純屬碰運氣了,你何不貼些尋親啟示?」 謝小蠻怔怔地道:「尋親啟示?那是什麼東西?」 楊帆撫額道:「難道你是從小就住在宮裡麼?怎麼連這種事都不知道。所謂尋親啟示,就如同官府的告示,你儘管大街小巷的去貼,除了那城門口、衙門口你貼不得,哪兒不行呀?」 謝小蠻喃喃自語道:「對啊!這麼簡單的辦法,我為什麼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就是貼一街的告示又有什麼了不起,官府可以張貼告示,我也可以啊!笨蛋!我真的是個大笨蛋!」 楊帆嘿嘿笑道:「不瞞你說,我也是偶然想到這個法子,準備將來就用這個辦法去找……哦!我是說如果我有親人找不到了,就用這個法子去找。」 謝小蠻並沒注意楊帆急急改口的話語,她已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幻想著用這個辦法,把尋找阿兄的告示貼滿整個廣州府,幻想著她的阿兄已經找到了,小蠻越想越激動,一挺腰桿兒,便從樹幹上躍了下去。 楊帆道:「喂,你幹什麼去?」 謝小蠻向他揚揚手,道:「你這個主意很好!我馬上找人去安排,等我找到他,一定和他一起來好好地謝謝你!」 楊帆道:「光是這樣還不行,你還得在尋親告示上對人許以重金,那樣一來,就會有許多人幫忙了,消息一旦傳得無人不知,只要他還活著,就不怕找不到他!」 謝小蠻一拍額頭,道:「不錯!好主意!好主意!我這就去安排!」說完拔足飛奔而去。 楊帆望著她的背影搖頭失笑:「這個丫頭,聽風就是雨,倒是個急性子。唔……,她要找什麼人?莫非跟我一樣,也有親人自幼離散麼?」 ※※※※※ 新月如鉤,鉤人情思。 今晚上官婉兒陪太平公主小酌了幾杯,回到自己住處後,看看與楊帆約定的時間還早,便想找些事情幹。翻開一卷書,字裡行間,儘是情郎音容笑貌;提筆寫幾行字,全無平時的靈動自然;端坐撫一曲琴,只覺心浮氣躁,到後來,只好推開窗子,望著天邊弦月如鉤,看樹影橫斜,癡癡相候。 眼看那月兒一寸寸升起,與情郎約會的時間快到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起,門外傳來一個清婉女子的聲音:「上官待詔,可安歇了麼?」 上官婉兒一聽聲音,辨出是太后身邊的貼身侍婢團兒,不由一怔,起身道:「是團兒麼?我還不曾睡下,有什麼事?」 團兒道:「天後相召,請上官待詔隨團兒速去見駕。」 上官婉兒輕輕「啊」了一聲,吃驚地道:「天後此時見召?」 望望那如鉤的弦月,上官婉兒急得團團亂轉,可是天後相召,怎能不去,跺一跺腳,只得硬著頭皮打開房門,隨著團兒出去。此時,楊帆眼見時辰將至,正向上官婉兒寢居之處趕來。 武則天此時還沒有睡,她的侄兒武三思突然求見,與她密會談起改制稱帝的事來。武三思撇下武承嗣,單獨求見姑母,也是存著邀寵之心。武則天聽了他所說的諸般準備,心中甚是滿意,忽然想到了薛懷義炮製的那份《大雲經疏》,覺得是時候拿出來了,所以急召上官婉兒來見。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夜訪春閨 武三思見天後對自己一系列的作為甚為滿意,心中也不無得意,忽爾又想起一件事來,忙又小心翼翼地道:「姑母,李素節父子在龍門驛被縊死一事在京中引起很大震動,侄兒考慮不宜馬上再對李上金動手,如今李上金全家人皆已被押解進京,現在關在牢裡,您看……」 李上金是高宗第三子,母妃楊氏,他再一死的話,高宗皇帝的親生兒子裡面,除了武則天所出的李旦和李顯,已再無一人。 武則天沉吟了一下,緩緩地道:「李上金謀反罪證確鑿,朕聽說他自知一旦入京絕無幸理,一路上已多次萌發輕生之念?」 武三思會意,忙道:「是!李上金一路多次意圖輕生,幸被押解官兵及時發覺而制止,否則早就死在路上了,在獄裡面也難保不會再有輕生之意。只是……他的六個兒子……」 武則天淡淡地道:「謀反乃十惡不赦之大罪,朕也不能視國紀綱法如無物,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就把他們『流放』顯州吧!至於李上金的妃妾、女兒,與李素節的處置一樣,一律送到掖庭充為宮婢!」 說到這裡,她深深地望了武三思一眼,武三思心領神會,連忙道:「是,侄兒回去馬上『安排』此事!」 說著,武三思扶膝而起,關切地道:「夜深了,姑母請歇息吧,侄兒告退!」 武則天道:「慢著,朕還有一件事,就由你去做了吧。」 武三思微微有些詫異,忙道:「姑母請講!」 武則天沉聲道:「此事,就是太平的婚事……」 武三思訝然道:「太平公主要嫁人了麼?不知姑母看中的是誰家兒郎?」 …… 楊帆有了這個「百騎」的身份,就等於擁有了行走大內的通行證,除了極個別的地區只能由同樣隸屬於「元從禁軍」的內衛負責,其它地區可以隨意出入。 所謂元,即是始。元從禁軍,也就是從一開始就追隨天子的親軍近衛,這支軍隊是追隨李淵起兵的第一支軍隊,所以最受信任,擁有極大權力。而「百騎」和「內衛」,又是從元從禁軍中挑選出來的近衛中的近衛,自然權柄更重。 其實,元從禁軍的核心原本只有「百騎」,並無「內衛」。武則天掌握了這支力量以後,一來她是女子之身,近身侍衛需要全天侯貼身保護,盡用男子不甚妥當。二來她要做一些秘密的事情,需要一支比「百騎」更隱秘的力量,這才又發展出了「內衛」。 楊帆有了「百騎」身份,很容易就進入了上官婉兒所住的禪院。上官婉兒的住處距武則天的住處並不遠,為了方便武則天的傳喚,上官婉兒就住在武則天所住禪院的前一進院落裡。太平公主李令月入住龍門之後,也住在這裡。 禪院正堂是會客之所,也是上官婉兒處理政務的地方,左右兩座正房,則分別是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的居處。楊帆來到禪院裡,禪院裡自有一些宮娥內侍時而出入,見他一身侍衛裝束,也不去理會他。 楊帆早已知曉上官婉兒住處,他在院中漫步而行,彷彿巡弋,窺個機會院中無人,倏地便閃到上官婉兒門前,輕輕叩了幾下房門。房中無人應聲,楊帆微微一皺眉,輕輕一推,房門開了,楊帆便閃了進去。 房間裡是空的,幾上一張瑤琴,案上一卷書籍,窗兒半開,蟲鳴唧唧。熏香爐兒裡,一股幽香猶自裊裊升起。 這些時日,楊帆早知上官婉兒為人,她決不會效那千金公主,裎身寸縷,橫陳榻上候他前來,不過眼見房中沒人,楊帆還是下意識地繞到屏風後面,向裡望了一眼。 梳妝台前,一張妝鏡,因是山居,恐有蚊蠅入帳,所以那榻上帷幔是垂下來的,素白色的帷幔,被燈光映著,帳中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房中確是無人。 楊帆納罕不已,上官婉兒約他前來,為何自己不見蹤影呢?楊帆想在房中候她一陣,又擔心她若回來,恐有侍婢跟隨,自己落入他人眼中終是不妥,想了一想,便悄然退了出去。 楊帆閃身出了婉兒房間,在窗外草叢中俯身折下一束野草,雙手很靈巧地動著,很快就編成了一件東西,順著窗口輕輕丟到几案上,輕輕一笑,方才轉身離去。 此時各處房舍陸續亮起燈火,一些宮娥內侍也都忙完了差使回房歇息去了,禪院中靜寂一片,楊帆抬頭看看高高昇起的月亮,正想返回自己的宿處,忽然聽到噫地一聲訝呼,然後就有人喚道:「楊帆?」 楊帆循聲扭頭,只見兩扇窗兒左右一分,窗內俏生生地立著一個人兒,窗前有燭,燭光映著她的霓裳如雲如霧,婀娜的身姿曲線也因之若隱若現,極盡誘惑,正是太平公主。 楊帆這一回頭,太平公主不禁嫣然道:「果然是你,呵呵,你進房來!」 楊帆沒想到自己竟被她發現,心中暗暗叫苦,無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過去,到了門前輕聲道:「公主殿下?」 「進來!」 太平公主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楊帆推門進去,太平公主已將窗子掩上,在几案前慵懶地坐下,微微挑起眸子看著他。 太平公主斜臥在一張美人榻上,面前一張案幾,几案上一一盞精緻的琉璃燈。她這間房子也是禪房改的,不過房中春凳、小几、香爐、立鏡、羅帳、臥榻、紗衾、繡枕一應俱全,佈置得異樣華麗舒適,比之婉兒房中清幽素雅的風格更有女兒閨閣的味道。 太平公主已明顯有了醉意,兩頰一片酡紅,星眸也帶上了幾分朦朧,她拈著一隻白玉杯,輕輕湊到唇邊,慢慢呷一口酒,感覺著那醇美甘甜的葡萄酒液順著咽喉流淌到肺腑,向楊帆問道:「你怎在這處禪院裡?」 楊帆緊急之中已經想了一套說詞,便道:「哦,楊帆已然調入『百騎』,今後是天子近衛,少不得要熟悉一下各要害處的地形、佈置,方才到院子裡來走走,正想再去別處轉轉的,不想就遇到了公主。」 「『百騎』?」 太平公主蛾眉微微一蹙,她當然清楚『百騎』意味著什麼,實際上就算她是天後的愛女,也插手不了元從禁軍的事務,當初她能把楊帆從金吾衛調進宮來做大角手,這只是一句話的事兒,可要是讓她把楊帆調進元從禁軍,那是十分為難了。 如今楊帆不但成了元從禁軍,而且直接進了「百騎」,這要不是武修宜看中了他,而是旁人有意為之,那這人的力量真比她還要大上幾分,所以太平公主直覺地便認定其中大有文章。 只是她現在已經飲得醉了,頭腦一片迷糊,根本無力去思索此事,她隨意地揮了揮手,好像要揮去心中的煩憂和苦惱似的,說道:「坐下,陪我……喝幾杯。」 楊帆趕緊道:「在下還有公務在身。而且……夜深人靜,在下無論身份地位……,孤男寡女的,在下怎好與公主對坐而飲。」 太平公主格格一笑,嫵媚的大眼睨著他道:「看不出,你的膽子這麼小,本宮都不怕,你怕甚麼!我叫你坐下,你就坐下,還怕我吃了你不成?給我坐下!」 太平公主說著,就從美人榻上坐了起來。她穿的一襲輕紗依舊是紅色的,因為酒後燥熱寬去披帛,只著薄如蟬翼的春衫,便有了幾分朦朧而柔和的色彩。輕柔鬆軟的晚裝,絲毫遮不住她的艷色,這一坐起,輕羅衫子貼身垂下,大開胸的衫口露出一片凝脂白玉似的酥胸,緋色鴛鴦戲水的胸圍子露出一小半,在胸前擠出一道深深的誘人溝壑。 楊帆不敢多看,急忙垂頭,卻見那盈盈一握的小蠻腰下,薄紗下一雙頎長渾圓豐滿筆直的大腿,竟也繃得曲線畢露,隱隱透出肉色來,那雙秀美的玉足踏在柔軟的地毯上,竟連屐履都沒有穿。 楊帆把目光又低了低,有些不知該往哪裡看了。太平公主看見他微窘的神態,先是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不禁吃吃地笑起來。 她被迫答應了阿母要她嫁入武家的要求,同時也反將了母親一軍,非武攸暨不嫁。武家那些人,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在太平公主眼中看來,武家那些人,當真是一群土雞瓦狗,沒有一個成大器的,更沒有一個能被她放在眼中。 她知道,她沒有辦法抗拒一向強勢的母親,她只能嫁入武家,反將母親一軍,非武攸暨不嫁,固然是出於小小的報復心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知道這個武攸暨性格懦弱,約束不了她,她不能不聽從母親的擺佈,卻不願再有一個武三思或武承嗣那樣強勢的武家人繼續來擺佈她。 可是唯其如此,武攸暨更是她根本瞧不起的人,被迫嫁人,還要嫁一個她親手挑出來的廢物,太平公主心中的苦悶可想而知。 現在,她終於找到了發洩憤怒,羞辱武家的手段。 她,要把自己交給眼前這個男人!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七十四章 楊帆的成人禮 今夜,太平公主拉著上官婉兒陪她吃酒,喝到後來婉兒不勝酒力,記掛著郎君要來,不想在郎君面前露出醉態,便找個借口溜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在這喝悶酒。太平公主喝得酩酊大醉,不只心煩,尤覺氣悶,本想推窗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不想就遇見了楊帆。 開始,她只是想要楊帆陪她喝酒,還真沒有什麼旁的旖思綺念,但她穿著一身女兒家閨房中的淺露裝束,楊帆見了不免拘束,這種神態瞧在她的眼中,反而勾起了她異樣的情思。 瞧著楊帆英朗俊逸的面龐,年輕而高挑的身材、陽光而富有朝氣的味道,她的一雙眼睛漸漸像貓一樣瞇起來,站在她眼前的楊帆,彷彿成了一條貓爪下的魚,這個俊俏的少年,無異是合她胃口的。 此時此刻,燈下靜室,孤男寡女,一種異樣的情愫和慾望迅速被她的酒意發酵、釋放、瀰漫開來。一種快意,讓她還未曾雲雨纏綿,身子就禁不住發起抖來。這種快意,不僅僅是一年多來香閨零落,孤枕難眠,一個成熟女子對男歡女愛的渴望,更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我,是高貴的大唐公主,你可以逼我嫁到武家,但是你休想能約束得了我,我可以是武家的媳婦,但也僅只於此! 太平公主的眸子漸漸地亮了起來,她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楊帆,眸波含俏,俏中含水,蕩漾著一股媚意。那雙豐滿性感的唇,叫人一見就欲一親芳澤。大紅的輕紗睡衣,鬢髮低垂、秀項修長,步態裊裊間修長妖艷的體態勾魂攝魄。 楊帆有些不安地退了一步,道:「公主?」 太平公主裊裊娜娜地走到他身邊,用那雙濕潤的眸子凝睇著他,忽然張開雙臂,蛇一般纏在他的身上,飽滿結實的胸膛緊緊貼著他的胸口,楊帆大吃一驚,一雙手推也不是,抬也不是,只能被動地垂在那兒。 太平公主柔若無骨地貼著他,把灼熱的唇湊到他的耳邊,隨著一聲歎息般的呻吟,輕輕暱喃道:「男人要是沒有過女人,就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小帆,今晚讓姐姐來教你做人吧……」 太平的春衫太薄,她把楊帆一摟,那豐腴柔軟的感覺頓時通過兩人之間的每一個接觸點清晰地傳到楊帆身上。楊帆的身子僵硬,平時聽人說過的男女之事再多,與親自接觸也是兩回事。 他吻過上官婉兒的小嘴,也牽過她的小手,抱過她的纖腰,但是從來沒有與一具婀娜誘人的女體做過如此親近的接觸。一時間,楊帆的心跳得擂鼓一般,有種口乾舌燥的感覺。 太平公主在他耳邊呢喃地說著,嘴唇滑到他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張開雙臂,稍稍退開了一步,向他婉媚含羞地一笑,以一個美得無可挑剔的曼妙姿態輕輕一扯腰間的合歡結…… 她的香肩微微一削,那絲質極好、柔滑輕軟的袍子便像一朵輕雲般緩緩飄落下來,一具曼妙香艷的身體呈現在楊帆的面前: 雪白的玉體,肌膚像羊脂白玉般柔潤光滑,粉嫩可人。圓潤的香肩、胸圍子包裹不住的嬌挺誘人的酥胸玉乳乍然呈現,於半掩半露間把一種活色生香的味道送到了他的鼻端。 她還穿著胸圍子和一條滑軟得半透明的褻褲,而這對她玲瓏凹凸的胴體幾乎起不到任何的遮掩作用,反而憑添了無窮的誘惑。 那雪白膩滑的肉體近乎全裸,豐挺的雙峰顫巍巍地呈現在楊帆的鼻端之下,似乎一低頭就能觸及那暖玉溫香。 七年和諧美滿的夫妻生活,已經讓她變成了一枚熟透了的蜜桃! 楊帆緊張地不敢抬頭,可是一低頭,他就看到了那雙修長渾圓的大腿、白玉如霜的天足和那夾在兩腿間微微凹進一隙的緋色褻褲,這一切,通過一種細膩渾圓的線條散發出妖異冶艷的光輝,於燈下,獨呈於他的面前,香艷而旖旎。 這感覺,不是任何一個身心正常的男子能夠抗拒的,更何況是楊帆這種血氣方剛的童男子,他何止是口乾舌燥,此時已血脈賁張。 「不可以!我今天來這裡,是來見婉兒的!」 楊帆在心底裡不斷地提醒自己,但是面對這無法抗拒的誘惑,他的意志力越來越薄弱,太平公主凝視著他,一雙盈盈欲流的眼波悄然蒙上了一層瑩潤動人的水霧,那是一種無聲的邀請,世間有幾個男人能抗拒這等尤物的誘惑? 「留下來,陪著我!我想要個男人,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寬去衣衫的太平公主重新走過來,輕輕地擁住楊帆,曼妙的胴體通過巧妙的扭動,進一步刺激著他的情慾,她那雙滑膩灼熱的唇從楊帆的鼻尖、嘴唇,一寸寸吻向他的耳垂,輕輕咬了一下,弄得楊帆一個「機靈!」 「你知道嗎,我就要嫁人了,嫁給一個廢物!我不想嫁給他,可是我別無選擇。人人都想利用我,擺佈我,那我就親手挑個廢物出來!廢物也有廢物的好處,不是麼?呵呵,至少他不能控制我,擺佈我!……呵呵,我要把你弄到我身邊來,讓你陪著我!今晚,你是我的!以後,你也是我的!永遠都是!」 楊帆的意志幾乎已要迷失在這活色生香裡,可是聽到這句話時,卻陡然清醒過來,他以莫大的意志抵抗著情慾的誘惑,輕輕推開太平公主,凝視著她道:「公主是想要我做第二個薛懷義麼?」 太平公主眸波蕩漾,吃吃地笑道:「做薛懷義有什麼不好?你看他多威風!他是白馬寺方丈,而你是白馬寺首座,他服侍我的母親,你就服侍我,天作之合。阿母很疼薛懷義,姐姐以後也會很疼你的!」 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輕輕撫過楊帆的鼻子、眉毛…… 上官婉兒也曾對他做過同樣的動作,楊帆當時有一種被自己的女人愛慕、欣賞、寵溺著的感覺,那種感覺非常愉悅,非常自豪。可是太平公主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面頰時,他卻覺得自己是一個待價而沽的寵物,或者……是她掌間的一個玩物。 楊帆輕輕地捉住她的手,把它從自己臉上緩緩拿開,沉聲說道:「公主,楊帆堂堂男兒,不會做人面首!哪怕公主您貌如天仙,楊帆也不會打折自己的脊樑!」 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隨即恍然,不禁失笑道:「真是個小孩子呢,你吃醋啦?姐姐馬上就做別人的妻子了,是你偷了他的妻子,又不是他搶了你的女人,你……」 「公主,你很美!」 楊帆心底如潮的慾望漸漸被控制住了,他的眼神漸漸恢復了清明,聲音也堅定起來:「美到只要是個男人,都會想得到你!但我不會,我的女人,只能屬於我,哪怕你是一位尊貴的公主!否則,我寧可不要!」 太平公主吃驚地看著他,眼中漸漸露出好笑的意味,看著楊帆認真的神情,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你這個傻瓜,你想到哪兒去了?你是什麼身份?我堂堂大唐公主,怎麼可能屬於你? 就算我不嫁人,你也不可能成為我的丈夫!你要弄清楚,是我要你,不是你要我!我要你,就是你的福分!沒錯,我喜歡你,不過,不是我做你的女人,而是你做我的男人,你不明白這其中的區別?」 楊帆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太平公主卻退後兩步,向他婉媚地一笑,冶艷輕佻地勾了勾手指,暱聲道:「來,服侍本宮,今晚,我會讓你像神仙一樣快活,明天,我會給你靠你自己一輩子也爭取不到的榮耀和富貴……」 楊帆輕輕欠了欠身,道:「夜已深了,公主大醉,還請早些安歇,告辭!」 太平公主見他轉身行去,不禁驚怒道:「站住!你去哪裡?」 楊帆沒有站住,他一直走到門邊,伸手拉住門環,這才扭過頭來,正容說道:「我相信,如果今晚我留下,我會很快活!但我更相信,過了今晚,我會一輩子不快活!楊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卻也有我的尊嚴和我做人的規矩!」 房門一開,滿院清光。 …… 楊帆出了太平公主所居的禪院,沿著草間小徑向自己住處行去。 夜很靜,風搖曳著樹影,枝葉婆娑著沙沙的聲音。 隨著他腳步聲的及近、漸遠,草叢中的蟲鳴聲也時急、時停。 一路走著,楊帆的心情漸漸平緩下來。就算他不是個初哥兒,想要拒絕正當妙齡、嬌艷嫵媚的大唐公主、洛陽之花李令月的「邀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但是值得慶幸的事,他禁受住了誘惑。 這一步踏錯,他就會像薛懷義一樣,成為一隻在籠籬裡風光的鷹。他將因此失去自我,只能像薛懷義那樣,在飛揚跋扈中維持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其實人人都清楚,他不過是某個權貴女子胯下的一個玩物。 一個玩物,誰會真的敬你、愛你?喜歡你時,你是她的禁臠,絕不容任何人染指;厭了你時,你就是一隻又破又舊的鞋! 至於婉兒,那就不用說了,以婉兒的性情,必然會決絕而去。以她的驕傲和尊嚴,她會愛一個承歡在別人膝下的玩物?一個面首,他有何面目去追求自己所愛的女人?為了一時的情慾,失去自我,失去尊嚴,失去所愛,這個代價,不值得!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心底最後一絲躁動,也隨著這一聲長吁平靜下來。 男人要是沒有過女人,就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麼? 能夠抗拒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絕色妖嬈的女人,只為自己心中那一份原則,這一晚,他似乎成熟的更多。 皎潔的月光下,他的心也像那月光一般清明剔透起來。 第七卷 小兵楊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悲喜兩扇門 上官婉兒趕到武則天住處時武三思已經離開,武則天見到上官婉兒,便吩咐她從速安排,把白馬寺方丈薛懷義主持編撰的《大雲經疏》頒佈於天下,天下各州各府大小寺庫廟必存一本,並把它作為各地高僧向弟子和信徒升座講法的必要課程。 上官婉兒見武則天夜晚召見,只為這件事情,知道武後十分看重此事,倒也不敢怠慢,又就一些詳細的要求仔細請示了一番,暗暗記在心頭,這才告辭離開。 上官婉兒一離開武則天住處,馬上吩咐兩個掌燈的宮娥:「快些,加快腳步,趕緊回去!」 兩個小宮娥在上官婉兒的催促下一溜小跑地往回趕去。 上官婉兒急急回到自己所住的禪院,到了門前忽地停住,對兩個小宮娥道:「好啦,你們回房歇息去吧,我自回房間便是。」 兩個小宮娥施禮退下,上官婉兒在門口平息了一下呼吸,又整理了一下妝容,這才輕輕打開房門。其實她也清楚,她這麼晚回來,楊帆不大可能還在房裡,只是但有萬一的可能,她也不想讓心上人瞧見自己不夠齊整的一面。 房門打開,室內靜悄悄的,一案一琴一書卷,香爐中的龍涎香已經燃盡,依舊一室馨香。 几案上的燈盞已經有些暗了,上官婉兒輕輕掩上門,下意識地往屏風後面瞧了瞧,也沒人,這才怏怏地回到几案旁坐下。 她拿下燈罩,挑了挑燈芯,室內再度明亮起來,婉兒正要把燈罩罩上,忽然瞥見案上趴著一隻翠綠色的大蜢蚱。 上官婉兒撮唇吹了口氣,大蜢蚱微微動彈了一下,卻不肯走。上官婉兒放好燈罩,在几案上叩了叩手指,蜢蚱依舊未動。上官婉兒來了興致,小心翼翼地放好燈罩,張開雙手,弓著身子,準備捉住這只蜢蚱。 如果叫旁人看見她這副模樣,一定不敢信自己的眼睛。可正在熱戀中的女孩,大多是有些孩子氣的,她卻不覺得自己此時童心大發的樣子有什麼不妥。 雙掌猛地一攏,將那蜢蚱扣在手中,上官婉兒得意地笑起來,笑容初綻,便是一凝,掌中的感覺不大對勁兒,她把手湊到燈下,悄悄打開一道縫,再完全展開,這才看清,掌中的蜢蚱竟是用青草編的,栩栩如生。 婉兒用兩根纖長如蔥白的手指把那只草織的蜢蚱拈起來,仔細地看了看,眸中閃過一抹了然:「他來過了,這是他送給我的!」 婉兒甜甜地笑了,她輕輕吻了一下那只草蜢蚱,把它放在面前,雙手托腮,癡癡地看著,總也看不厭。 窗子已經放下來了,燈還亮著,燈光把人的剪影放大了投射在窗上,窗上有一道秀氣的剪影,剪影中,那長長的眼睫毛清晰可辨,它一下一下地眨著,好不迷人。 另一扇窗前,也有一道剪影。 她仰著下巴,舉杯痛飲,窗上剪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喉頭不斷地作出吞嚥的動作,酒漬從唇邊滴落,從剪影上看去,一顆顆,彷彿是傷心的淚。 「我的丈夫被活活餓死在獄中,我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我的兄弟像狗一樣被殺戮,我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我不想嫁人,可我自己完全作不了主!利益所趨,親生母親都不會在意你傷不傷心,難不難過!而你,區區一個侍衛、一個賤民!我都左右不了!」 太平公主咬著牙,緩緩而有力地攥起了自己的拳頭,指甲扎進了掌心,可掌心的痛卻遠不如她心中的痛楚和羞辱來得難受:「就連母子之情、血緣至親都靠不住,這世上還有什麼是能夠靠得住的?還有什麼?」 剪影中,輪廓分明的那雙唇緊緊地抿了起來! 「只有權力,只有權力才是最可靠的!如果我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我不想讓丈夫死,他就不會死!我不想嫁人,就不需要屈從於任何人!我想得到的,就一定是我的,不管他願不願意,除非他想死!」 窗上的剪影霍地一下仰了起來,從額頭到下頜,形成一道堅毅的曲線:「只有掌握權力,我才能擺佈別人的命運,而非受人擺佈!」 一座廟,兩扇窗, 一在天堂,一在地獄, 一喜,一悲! ※※※※※ 武則天從龍門返回洛陽了。 武則天走的是水路,自伊河轉洛河,直駛皇城根下,雖比陸路要慢一些,但是更加平穩,這無疑是最適宜老人行路的方式。 兩岸,縴夫拉著龍舟緩緩而行,巨艦犁開平靜的水面,盪開一層層漣漪。船行得異常平穩,偶爾才有一點點搖晃,因為船的巨大,這一點點搖晃根本不會讓人有多少感覺。 武則天側臥於榻上,婉兒和團兒坐在榻邊,中間擺一張棋盤,婉兒和團兒下著圍棋,武則天撐著粉頰側臥觀看,不一會兒就打起了盹兒。 二人見天後睡了,便擱下棋子兒,小聲地敘起話來。 團兒姓韋,跟上官婉兒一樣,都是因罪充沒入宮的官宦家女子,充沒入宮的女子們因為出身官宦人家,大多受過良好的教育,言談舉止、學識修養都比普通的宮娥強得多,所以在宮裡很容易上位,成為有一定職司的女官。 而這些女官之中,最出色的就是婉兒,她何止是擔任一定職司,簡直就是躍上枝頭變鳳凰了,其權柄之重,就算是皇親國戚、朝中重臣也不敢小覷。團兒比起她來固然差了許多,可是與其他充沒入宮的官宦女子相比,也是不同一般。 武則天的起食飲居是由她負責的,她掌握著宮中採辦,各種器物、膳材、絲綢的採買,油水十足,雖權柄不出內宮,不過因為她掌握著採辦和分配大權,不僅太監宮娥要巴結她,就是那些妃嬪們也要籠絡著她,內庭之中,她是僅次於婉兒的第二號人物。 婉兒微笑道:「這一遭龍門之行,內宮一應之物,皆是妹妹安排,諸多繁瑣,辦得井井有條,太后很滿意呢。」說著,眼神兒就向外面飛快地□了一眼。 珠簾外面,楊帆正在站崗。婉兒已經與武攸宜說定,把楊帆調入百騎,不過現在還未正式辦理調令,今日依舊是他在御前當值。 上官婉兒和團兒攙武則天入內歇息時,將那珠簾一掀,有兩條珠鏈兒不曾垂下來,掛在了其它珠鏈上,正好露出一道空隙,把婉兒那張精緻的臉蛋露出來。 方才與團兒下棋,武後一旁看著,上官婉兒目不斜視,根本不敢往外面瞧上一眼,這時終於忍不住,向外面飛了一眼,不想楊帆站在那兒,似乎也一直在等她看來,上官婉兒這一眼望去,就見楊帆一個眼神兒遞來,呶起嘴來,竟然向她飛了一吻。 上官婉兒吃了一驚,微張的小嘴趕緊一閉,好像真的被他親到了似的,兩抹紅暈迅速爬上了白淨的臉頰。 團兒並未注意到兩人的這番眉來眼去,她把那棋子兒一顆一顆地拾到手心,慢條斯理地道:「團兒做得都是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有所疏漏也無傷大雅,總能圓得過去,哪當得婉兒姐姐如此誇獎。說起來,姐姐做的才是大事,團兒可比不了。」 這話說著,裡邊便隱隱透出一些酸溜溜的味道。 當初,武後想要挑選一個女官做身邊的侍詔,婉兒和團兒都是待選人員,後來婉兒脫穎而出,成為天後身邊第一人,團兒的才學、相貌、氣質、談吐,較婉兒都遜了一籌,雖也因此成為後宮的大管家,可是終究不及婉兒威風。 上官婉兒知道她有些吃味兒,淡淡一笑道:「妹妹只覺得姐姐在天後身邊做事風光,卻不知接觸的儘是軍國大事,一個小小差錯,不知就要惹出多大的麻煩,所以每日裡都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那番謹慎,也不容易呢。」 說著,她忍不住又往外看了一眼,見楊帆還在笑微微地看她,便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心中甜甜的,像喝了蜜一樣。 楊帆的眼睛似乎會說話,在她小嘴上輕輕一繞,又在她的酥胸上留連片刻,便滑到了她的小蠻腰上,這一番眉眼動作,雖不是真個摟摟抱抱,上官婉兒意會了他的意思,卻是連身子都酥軟了。 想起兩人私相見面時,他像一個饞嘴的大孩子,總是著迷地想要撫摸自己的身子,雖然因為太過羞澀,被她不止一次按住了那雙作怪的大手,可是半推半就間,也被他佔了許多便宜,這時楊帆以眼神暗示,上官婉兒想起那時的銷魂滋味,身子又有些酥了。 這妮子,實是一個極內媚的女人。 團兒聽了婉兒這話,卻微微挑起眸子,吃驚地道:「哦?團兒侍候在天後身邊時,只知天後慈祥和藹,卻不知天後處理政事時竟是這般的嚴苛厲害,以婉兒姐姐的本領,竟也誠惶誠恐,莫非這就是伴君如伴虎的說法麼?」 上官婉兒一顆心全放在楊帆身上,心神飄忽之間,叫團兒捉住了她一個話柄,趕緊收攝心神,淡淡地答道:「這話從何說起,天後自然是極慈祥的,待婉兒也一向寬厚,從無苛責。唯因天後如此關愛,婉兒自知責任重大,當然更加謹慎小心。」 上官婉兒情知再待下去,外邊有那個小冤家擾得她心神不安,難保不讓這團兒又抓住她的什麼話柄,與團兒隨意說了幾句,便即起身告辭。 上官婉兒掀開珠簾,行經楊帆身邊時,橫他一眼,用細不可聞的聲音低低嗔道:「回頭再找你算帳!」 楊帆回她一個受用無盡的表情,讓婉兒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惱,天知道回頭是她找楊帆算帳,還是送上門去讓楊帆「大塊朵頤」……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七十六章 踏破鐵鞋無覓處 武成殿,上官婉兒裊裊娜娜地走在前面,後邊跟著楊帆,楊帆懷裡抱著高到鼻尖的一摞案牘。 「看起來上官待詔挺喜歡差遣楊帆的,也不知他怎地得罪了待詔,嘿嘿……」 武成殿裡負責研墨洗筆、清理打雜的內侍小海樂得偷閒,幸災樂禍地看著楊帆替他做了跑腿。 依舊是婉兒在前,楊帆在後,不過如今走起來,婉兒卻不會再有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了。 知道自己所愛的男人走在後面,知道他在欣賞自己的步態美姿,婉兒羞怯中不免又有些小小的歡喜和得意。於是,她走得更加輕盈,腰肢如風拂柳枝,搖曳出一路的風情,只為身後的郎君。 直到進了史館,邁步進了側殿,再不虞被人看見,婉兒才回過頭來,一邊搶上去幫他卸下案牘,一邊似嗔還嬌地道:「看夠了沒有呀,大色狼!」 楊帆這回倒是真的欣賞了一路她的美姿,這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美麗、清純、癡情,富有才華,這讓楊帆由衷地感到自豪。 他放下案牘,往門口瞟了一眼,輕輕牽住婉兒的小手,說道:「婉兒,你我總是這般偷偷摸摸的,也不知幾時才能把你光明正大地摟在懷裡。」 婉兒甜甜地一笑,說道:「你呀,百騎的調令都還沒有下來呢,急什麼,總要等機會嘛,放心啦,但有機會,婉兒一定替我的小郎君牢牢抓住。總有一天,咱們出雙入對、長相廝守,再也不分開!」 楊帆板起臉道:「什麼小郎君,要叫哥哥。」 婉兒嗔笑道:「不知羞,你比人家歲數小好不好?」 說到這兒,婉兒忽然便有些憂慮,忍不住偎進楊帆的懷抱,幽幽地道:「你道人家便不急麼?尋常人家女子像我這般歲數,早就兒女成群了,可是人家還……」 她輕輕抬起頭,著迷地撫摸著楊帆的眉毛、鼻子,一直滑到他鮮明秀氣的唇上,輕輕按了按:「人家可是把一顆心都交給你了,郎君以後可不許嫌棄人家老。」 楊帆輕輕環住她柔細的腰肢,安慰道:「又開始胡思亂想了,你看看你的樣子,哪裡老了?」 婉兒貼著他的心口,幽幽地道:「就是老了,人家這歲數都是老女人了……」 她忽然又抬起頭,緊張地看著楊帆道:「你不會真的嫌棄我老吧?」 楊帆看著她那副楚楚可憐的神情,不免有些好笑,同時又有一種深深的感動,若非她愛極了自己,太在意自己,又豈會如此患得患失?什麼時候有個男人,被大唐內相上官婉兒如此放在心上過? 記得當初在蹴鞠場上初次見到她時,她是那般威風、那種排場便是當朝帝后也遠不及她,可她如今站在自己面前,仰著一張小臉兒,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忐忑著心情,只為得到他的承認。 楊帆心中湧過一陣暖意,柔聲道:「傻丫頭,你看你哪兒老啦?這樣頎長苗條的身段,就像一個二八佳齡的姑娘;秀氣標緻的五官,就像一位豆蔻妙齡的少女,白皙幼嫩的肌膚,就像一個四五歲的女娃娃……」 世間最醇的酒,就是情人的情話,婉兒的心已經醉了。 楊帆眸中露出促狹的笑意,繼續道:「還有你的胸……」 「停!」 婉兒豎起一根蔥白玉指,往他唇上一壓,臉紅紅地白了他一眼,嬌嗔道:「說著說著就沒正經。」 轉念想想,楊帆方才可是越說歲數越小的,自己的胸…… 婉兒低頭看看自己高聳的胸膛,終究是不放心,咬了咬嘴唇,想要不問,卻捱不過心魔,總要知道郎君滿不滿意才好,於是紅著臉、低著頭,小小聲地問道:「人家的胸……胸怎麼樣呀?」 楊帆忍住笑道:「胸麼,倒是許多兒女成群的成熟婦人都比不過你的!」 婉兒大羞,踩了他的腳尖一下,嗔道:「又說瘋話,人家不理你了!」 婉兒扭過身去,花蝴蝶似的飄過一具堆放案牘的書架,不見楊帆追來,忽然又探出頭來道:「呆子,站在那兒幹什麼,跟我來!」 楊帆「喔」了一聲,趕緊舉步跟了上去。 ※※※※※ 婉兒領著他繞過一排排書架,到了後面,又是一道門戶,走出去,穿過一條過廊,推開一道門扉,便閃進了一處更加幽謐的所在。 楊帆看得出來,這裡經常有人打掃,屋子裡非常乾淨,潔淨的一塵不染。房中幾、案、櫥、櫃、台架、屏風,盡皆端重厚實,大方美觀,不過用料皆是紫檀、花梨、楠木等昂貴的木料。 畢竟是宮殿式建築,房屋舉架極高,屋頂是圓形彩繪蓮花狀的藻井,地面上,幾扇紫檀屏風和鏤空的博古架把室內又分成了幾個功用不同的區域,顯得曲折雅致。 上官婉兒向他回眸一笑,甜甜地道:「這間屋子是我的,有時候在史館這邊的時間多些,晌午乏了就在這兒歇息一下,有時候想看看書,喜歡這邊的幽靜。我也會過來,你看這裡好不好?」 楊帆的心忽然跳得急促起來,好好的,婉兒把他領到這裡來幹什麼? 看到屏風後面隱隱露出的一角床榻,楊帆忽然有些心猿意馬。 這些天與婉兒私相幽會,耳鬢廝磨,血氣方剛的楊帆常常禁受不住慾望的挑逗,牽牽她柔軟的小手,摟摟她纖細的腰肢,都會有所反應,以致於他的「小兄弟」經常像海水一般,潮起潮又落…… 難道他這只童子雞今天終於要體會到那種傳說中飄飄欲仙的滋味兒了麼? 「嗯?」 上官婉兒微微歪著頭,奇怪地看著他奇怪的表情。 楊帆強抑著變粗的呼吸,啞聲道:「好,當然好,這裡……很幽靜,也很雅致。」 上官婉兒得意地笑道:「當然啦,這裡可是人家親手佈置的。你來!」 上官婉兒向他招招手,便閃向屏風後面,楊帆心中一緊,忙道:「你且等一等,我去把門閂上。」 「呃?」 上官婉兒回過身來,納悶兒地問道:「閂門作甚,沒我傳喚,沒有人敢進來的。」 楊帆乾笑道:「這個……,當然不會有人擅闖進來,可萬一要是有點聲音傳出去,叫人聽見終究不妥。」 上官婉兒一雙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疑惑地道:「聲音?能有什麼聲音傳出去,叫人聽見不妥呀?」 「啊!」 上官婉兒突然明白過來,她紅著臉瞪了楊帆一眼,嬌嗔道:「胡思亂想甚麼,我叫你進來……是為了……,真是的,不理你了!」 上官婉兒扭頭就走,楊帆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臉上不禁一紅,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 屏風後面是一張床榻,床榻旁有一張妝台,旁邊還有一張几案,案上擺著文房四寶,几案旁邊還有一隻闊腹窄口的青玉色大甕,裡邊豎放著許多卷軸。上官婉兒顯然是在每副卷軸上都做了特殊記號的,到裡邊隨便翻了翻,並不曾逐一打開,便抽出了一副卷軸。 上官婉兒走到几旁,把那硯台往旁邊挪了挪。硯台裡還有墨汁,看來她不久前才剛剛用過。清理出了桌面,上官婉兒便打開繫住卷軸的繩兒,將那卷軸徐徐展開。 「薛將軍碑?」 楊帆只看了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他幼時隨父習過書法,後來隨虯髯客也曾練過,雖然在書法上沒有多麼高的造詣,高低好賴還是分辨得出來的。這幅碑文書體方整有致,結字樸拙;筆劃勁挺有力,用筆沉摯;神氣古雅幽深,精悍奪人,當真是一副好字。 細細再看內容,果然就是那篇祭薛仁貴的碑文。上官婉兒站在楊帆身邊,柔聲道:「這篇文章寫得好,字也絕佳,婉兒見獵心喜,就把這篇原稿留下了,郎君既然喜歡,婉兒就把它送給你。英雄與時勢,本是相輔相成之物,郎君或許沒有當年薛仁貴將軍成就功業的那番機緣和際遇,但是婉兒相信,我的郎君,絕非平庸之輩!」 字在這裡,人在何方? 楊帆睨了一眼旁邊的硯台,突然計上心來,他把那副字徐徐捲起,輕輕擱在硯台邊上,回身攬住了婉兒的細腰,柔聲道:「楊帆能得到婉兒這樣的好女子,那更是楊帆的福氣,你放心,楊帆一定會立一番大大的功業,不求拜將封侯,名傳百世,只求做一個配得上婉兒這等奇女子的偉丈夫!」 他當初接近婉兒固然是別有目的,但是他對婉兒的情意卻也絲毫不假,這番心裡話情真意切,上官婉兒自然聽得出他話中的真摯之意,不禁感動地擁住了他,柔聲道:「是婉兒不好,累郎君如此周折……」 楊帆環住她纖腰的雙手倏地向下一滑,婉兒「哎喲」一聲,臀兒被楊帆一托,竟把她抱到了案上,婉兒驚慌地道:「你做什麼?」 楊帆笑道:「既然是婉兒不好,那就乖乖陪我親熱一番,以作補償吧。」 上官婉兒被他抱上案去時,就有一種化成了楊帆盤中餐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危險,卻又特別叫人著迷,再被楊帆灼灼的目光一看,婉兒心裡發慌,身子酥軟,哪裡還能掙脫開來……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避世苗神客 時人但凡讀書習字的,自幼就學一個禮字,凡事講究規矩。諸如白晝不可宣淫,諸如夫婦恩愛時務必得息燭滅燈,對自幼習禮守禮的人來說,都是不可冒犯的規矩,婉兒所處的環境,所受的教育,使她身上的束縛更多。 而楊帆卻恰恰相反,他來自南洋,本就不大在乎諸般規矩,自幼的經歷,又使得他常常去破壞規矩,便與上官婉兒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他所擁有的,正是婉兒身上所欠缺的,他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對婉兒這只自幼生長在深宮裡的金絲雀來說,都充滿了新奇。 正如此刻,與情郎在几案上親熱,而且又是白天,在婉兒心中,那是很放蕩、很不自重的一種行為。她平素不是在肅靜莊嚴的殿堂上答對太后皇帝、文武大臣,便是與詞臣士子,吟詩品文,觀魚栽花,焚香品茗,撫琴小憩,無一不是雅事。 楊帆的粗野和奔放,讓她感覺有些不適和不安。可她比情郎要大上幾歲,對楊帆便不自覺地有了一種寵溺和縱容的心態,使她不想去反對情郎的作法。於羞怯中接受這種有悖於她平素所受的禮教規矩的行為,讓她體會到了一種新奇、刺激的意味,這種心跳的感覺,她以前從不曾有過。 當楊帆吻下來時,婉兒嚶嚀一聲,身子便化成了一灘香泥。 這一番親暱,遠比當日在伊水河畔時更加纏綿,特殊的環境,讓婉兒的觸覺敏感了百倍,她意亂情迷,一個身子越來越軟,只想就此躺下去,任由楊帆為所欲為。 婉兒胡亂地想著:「我已這般年紀,還有多少青春歲月可供磋砣,不如就給了郎君吧……,不成!萬一珠胎暗結,被天後發現,豈不毀了與郎君廝守一生的希望?若要與郎君做個真正夫妻,怎麼也得先想法子弄些藥來……」 婉兒愛極了楊帆,成熟的身體被楊帆撩撥得情慾如潮,真想就此放棄抵抗,接受那叫她又怕又羞的事情,可是心中一絲清明,又提醒著她一時放縱的可怕後果。而且她也不想在如此簡單的地方,把自己的第一次草率地交給心愛的男人。 婉兒在心中苦苦掙扎著,意志卻越來越薄弱,她撐著桌子的雙手漸漸酥軟起來,她真想就此投降,心甘情願地被她的情郎征服、佔有。 「哎呀!」 楊帆忽然叫了一聲,一下子把婉兒喚醒了。 婉兒睜眼一看,只見楊帆失手打翻了硯台,硯中的墨汁全潑到了那副卷軸上,墨汁沿案淌來,眼看就要沾到她的裙袂上,楊帆趕緊一摟她的纖腰,把她從案上抱了下來。 上官婉兒釵橫鬢亂、玉頰霞燒,雙腿一挨地便是一軟,幾乎要滑倒,楊帆扶她站定,回身再去救那副字,把字打開一看,已經暈染了一大片墨跡。 「可惜!可惜!唉,這世上獨一無二之物,竟然毀在我的手上。」 楊帆眼見那幅字毀了,不禁痛惜連連。 婉兒稍稍恢復了常態,羞怩地瞪他一眼,嗔道:「還說,不是你這般輕狂,怎麼能毀了這副字。」 楊帆道:「美人如玉,就在眼前,我又不是呆子,怎麼忍得?只是可惜了這副好字,唉!這一毀去,世間再無此物了。」 婉兒一顆心兒還在半天空中飄飄蕩蕩的,見他一臉懊悔,便柔聲安慰道:「郎君何必如此在意,苗神客依然健在人間,這副字又怎算得是孤本呢。待婉兒修書一封,郎君持去,請他再寫一副也就是了!」 只一句話,便似禪寺鳴鐘,楊帆心中激盪,久久不絕…… ※※※※※ 鐘聲悠揚,讓每一個聽到它的人,心情都變得無比恬靜。 這裡是天宮寺,天宮寺位於尚善坊北、天津橋側,武後崇佛,上行下效,洛陽寺院俱都香火鼎盛,這天宮寺作為洛陽的一處大寺院,自然更是信徒如雲。 天宮寺後院牆西側,有一處三進院落的民宅,天宮寺雖然香火鼎盛,但是這處宅院因為地處夾牆和天宮寺的山牆之間,所以卻幽靜的很。 楊帆一身便袍,站在宅院門口,打量著左右的灰褐色山牆,飛簷翹角也都帶了歲月的痕跡,看起來這幢宅院已經很古老了。 這兒,就是苗神客一家人的居處。 應門的小童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小臉蛋紅撲撲的,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對楊帆彬彬有禮地一揖道:「郎君久候了,先生說他已久不見外客,不想為郎君壞了規矩,請問郎君登門,有什麼事嗎?」 楊帆這才知道這應門小童實際上乃是苗神客的學生,便道:「小兄弟不曾告訴你家先生,說我持有上官待詔親筆書信麼?」 小童嘻嘻地笑了一下,他才七八歲年紀,正在換牙,這一笑便露出參差不全的牙齒來:「小子說過了,正因如此,先生才讓小子詢問郎君來意,要不然,怕是問都不問了呢。」 楊帆道:「既如此,請回復先生,就說先生留存於宮中的那幅『薛將軍碑』不慎損毀,上官待詔深為惋惜,特令本人來請苗先生再施一份墨寶!」 「這樣啊……」 小童撓撓頭,乾脆地點頭道:「那你等著,小子再去問過先生!」 小傢伙說完,又是飛奔而去,不一會兒呼哧呼哧地跑回來道:「郎君請進!」 楊帆邁步進了大門,小童便領著他往裡面走。 楊帆注意地打量著院中的情形,門坊二旁的影壁上或花鳥魚蟲,或者是寫意的山水墨畫,俱都有些歲月了,地上是鵝卵石鋪就而成的道路,常時間的磨礪讓它們變得光滑圓潤,走在上面,便有一種寧靜而幽遠的野趣。 院子中還有一些看起來曾經是花圃的地塊,低矮的土圍子早就塌毀了,裡邊肆意生長著野草和東一簇、西一簇隨意開著的不知名的小花,透出些許荒涼。 院子裡沒見有人活動,看來苗家的人一般都是在後院兒裡待著,楊帆一邊遊目四顧,一邊信口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小童道:「小子杜閒。」 楊帆道:「哦,令師閒居在此,收了許多學生麼?」 杜閒蹦蹦跳跳地走著,道:「先生不曾收過許多學生,只因家父公務繁忙,無暇教化小子,又與先生交好,便把小子托付與先生教誨。」 楊帆道:「哦?令尊是朝中官員麼?」 杜閒道:「家父是修文館直學士必簡公。」 時人諱名不諱字,提到父親的字時不必加諱,不過為表敬意,還是要加個公字。不過一般情況下,除非特別有名的人,你說字而不說名,旁人怎麼可能知道你倒底是誰家的孩子。這小傢伙自傲地說出父親的表字,看來他父親是大有名氣的了。 可惜楊帆對時下有名的文人並沒什麼瞭解,不知道這杜必簡就是「文章四友」中的杜審言。他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自然更加的不知道眼前這個小頑童就是詩聖杜甫的親生父親。這杜審言恃才傲物,最是目中無人,竟肯把兒子托付於苗神客教誨,可見他也是認可苗神客的學問的。 杜閒把楊帆領進中庭院落一間清雅的客堂,向他施了一禮道:「郎君請稍坐,先生方才得知郎君來意,已然開始尋找舊文集注,現在想必已經找到,小子去研墨侍奉,等碑文寫罷,就給郎君送來!」 楊帆一怔,這苗神客還真是避不見人了,我持上官待詔的信柬而來,他也敢如此托大? 此時,一輛翠幄清油車緩緩駛過天津橋,拐進尚善坊,恰從天宮寺前經過。 老牛邁著穩穩的步子,慢悠悠地走著,車中,一個容貌清秀的男子悄悄掀開轎簾向外面看了一眼,回首道:「娘子,我們快到了。」 這人正是右衛中郎將武攸暨,車中還坐著一個婦人,三旬上下,穿一身淡青色白蘭花的襦裙,外披一件水玉色的半臂,面如滿月,眸亮眉長,卻是武攸暨的夫人李氏,李氏夫人單名一個玥字。 武攸暨放下轎簾,憂心忡忡地道:「武三思無緣無故邀我作甚?只怕是宴無好宴吶。」 李玥輕輕攀住他的手臂,柔聲道:「郎君擔心什麼,總是自家兄長,還能害你不成?」 武攸暨拍拍她的手臂,說道:「玥兒,你有所不知啊。我這位堂兄,固然不會害我,也沒必要害我,可是卻難保不會讓我幫著他去害人。」 李玥抓起他的大手,在自己柔嫩的頰上輕輕摸挲了幾下,輕聲道:「郎君一直看不慣武家人的跋扈,妾身自然是知道的。如果郎君這官實在做得辛苦,咱們就辭官不做,回太原老家去吧。」 武攸暨苦笑道:「玥兒啊,你說的容易。咱們武家因為太后而沒落,也是因為太后而興旺,成敗皆繫於太后一身。想做官時,由不得咱們,不想做官,同樣由不得咱們吶,如果為夫辭官不做,恐怕從此再也不能見容於家族,就算回到太原老家,也沒好日子過的。」 李玥歎了口氣道:「妾身自然知道郎君的為人,只是不管郎君怎麼做,都注定了是武家的人,與武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既然咱們無法擺脫,也只好虛與委蛇。相信太后登基之後,用到郎君的地方就少了,郎君若是不願置身宦途,那時再想辦法抽身就是。」 武攸暨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也只好如此了。」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杯斷腸酒 武攸暨撫摸著李玥的手掌,柔聲道:「玥兒,幸好還有你陪著我,以前落魄的時候,你與我相濡與沫、不離不棄,如今更是幫我排解煩憂、夫唱婦隨,武攸暨此生何幸,能得此良妻。」 李玥一臉幸福地道:「天下間好過妾身的女子不知凡幾,哪裡當得郎君如此讚譽。」 武攸暨感慨地道:「在武攸暨心中,娘子就是天下間最好的女子了!」 武攸暨這句話確是發自肺腑,李玥是關隴李氏旁支的閨女,也算是一個大家閨秀。武攸暨與她是從小訂下的親事,後來武則天大權在握,對整個武氏家族實施報復,武攸暨一家也被改為蝮姓,發配海南島。 這種情況下,誰家的姑娘還願意跟他?可李玥卻不肯悔婚,硬是說服父親,千里迢迢把她送到武攸暨流放之地與他成親。當時武攸暨破衣爛衫,生活十分艱難,當他第一眼看到那個因為道路難行,不得不背著包袱,棄車步行,風塵僕僕趕到他面前的姑娘時,忍不住淚流滿面。 後來,武則天萌生了稱帝的念頭,需要在朝中各處要害位置安插絕對可靠的親信以幫助她攫取皇位,不得已開始啟用武氏族人,武攸暨這才時來運轉,飛黃騰達。不過這段苦難的歲月他一直沒有忘記。 當年李玥長途跋涉趕到瓊州時,還是一個青澀靈秀、俊俏可人的小姑娘,如今居移體,養移氣,已經是一個雲鬟高盤、豐腴秀潤的中年婦人。武攸暨現在也有幾房姿色絕佳的侍妾,年輕貌美,很會服侍人,不過他最寵愛的始終是這位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 說話間,車子已到了武三思府,武府管家開了大門,讓車子直駛進去,武三思聞訊帶著夫人和幾位最受寵的侍妾在車馬轎廳下相候。 武三思穿著一身月白底子彈墨梅花的交領輕袍,幾位妻妾也都是燕居的常服,看來今日宴會並無外人,就是尋常的家宴。見了武攸暨,武三思哈哈一笑,大步迎上前來,幾位妻妾也接住了李氏夫人,一通寒暄。 武攸暨來過武三思府,但他的夫人李玥卻是頭一回登門。唐時習俗,女眷不避外客,更何況武攸暨與武三思是堂兄弟,那是真正的自家人,所以武三思直接把武攸暨夫婦引到了後宅花廳。 穿過長廊、荷花魚池,步上石橋,再沿石徑前行,眼前豁然開朗。迎面一池粼粼,岸邊垂柳,水面空闊,池水當中一座小亭,曲橋高架水上,極是清幽雅致。 武三思笑道:「來來來,攸暨啊中,酒菜早已備下了,咱們到亭中飲酒。」 武攸暨不知他單獨邀請自己,又有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要逼著自己去做,只是見他惺惺作態的樣子,知道這時不宜動問,只好耐著性子陪他走上小橋。到了小亭中一聲吩咐,酒菜流水般呈上來,水陸山珍畢陳,武三思便與夫人和兩個侍妾慇勤地勸起酒來。 武攸暨素知武三思的性子,越是見他慇勤,心下越是不安,實在按捺不住,拐彎抹角地便問起今日宴飲的緣由,武三思哈哈笑道:「攸暨勿須多慮,為兄今日喚你來,實是有一樁天大的好處與你。來來來,且飲酒,一會兒為兄再與你慢慢分說。」 武攸暨滿腹狐疑,只好端杯共飲。李夫人向丈夫報以溫柔地一笑,輕聲道:「就算沒有什麼事,兄長相邀,聚會家宴,又有何不可呢,郎君陪兄長喝得開心些,若是有事,兄長自會告知你的。」 武三思大笑:「弟妹言之有理,攸暨啊,喝酒,喝酒!」 武三思夫人對李夫人笑道:「他們男人的事情,讓他們男人自己說去,理會他們作什麼,妹妹,來,咱們飲上一杯。」 武夫人說著,便拈起酒壺,為李夫人斟酒。 李夫人忙道:「妹妹怎當得嫂嫂斟酒,還是小妹來吧。」 武三思的兩個愛妾忙拉住她手臂道:「夫人總歸是客,就不要客氣了,安坐,安坐。」 武夫人提著一隻錫壺,一手托著壺底,一手拈著壺柄,湊到李夫人杯前,眼睛向她微微地一瞥。 這位武夫人也是三旬左右的婦人了,頭髮依舊烏黑亮澤,挽了一個桃心髻,插了一支碧玉簪,余此之外,並無其它珠玉花鈿,雖不奢華,卻把她當家主婦的身份襯托得恰如其分,反觀那兩位美妾,雖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滿頭珠翠,但是氣度就差得遠了。 酒液化為一線,輕輕注滿酒杯,武夫人收回目光,轉而投注在那杯酒上,眸中迅速閃過一抹忱惜、無奈和內疚。 「多謝嫂嫂!」 李夫人雙手虛捧酒杯,向武夫人謝了一聲。 武夫人擠出一絲微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氣。」嘴裡說著,輕輕撤回手去,籍著大袖的掩護,托在壺底的那隻手輕輕一旋,為自己也斟滿一杯,捧起杯來,對李夫人道:「妹妹,請酒!」 「嫂嫂請!」 李夫人欣然捧杯,與武三思夫人虛虛一碰,一飲而盡! 一旁與武攸暨杯籌交錯的武三思看在眼中,笑瞇瞇地放下酒杯,對武攸暨道:「攸暨,有件事,我得恭喜你呀!」 武攸暨心裡「咯登」一下,終於說到正題了,他趕緊坐直了身子,雙手扶膝,有些緊張地看著武三思。 武三思捋著鬍鬚,緩緩地道:「攸暨啊,太平是姑母最寵愛的女兒,當初,姑母把她嫁與薛紹,可惜那薛紹背負天恩,蓄意謀反,公主年輕輕的就守了寡……」 武攸暨聽了這番開場白,有些莫名其妙,心道:「聽這說法,是要為太平說媒?這事與我商談什麼?難道是……,不會吧,我那兒子今年才十九歲,而且比太平小了一輩呢。」 李夫人坐在那兒,漸漸覺得腹痛不止,還以為是吃了什麼涼東西,正在強自忍耐,見丈夫投來探詢的一眼,勉強向他笑笑,示意他聽下去。 武三思道:「太平如此年輕,自然沒有守寡的道理,姑母一直很關心太平的婚事,只是以太平的身份,能配得上她的人著實不多。而今麼……,太平終於相中了一個人,姑母也欣然應允了,便著我做這個媒人。」 武攸暨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堂兄,不知太平公主相中了誰家的兒郎,既然姑母請堂兄您出面作媒,把小弟找來又為何故?」 武三思道:「攸暨啊,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了,太平公主相中的這個人就是你呀!」 武攸暨一愣,大驚道:「荒唐!實在荒唐!」 武三思臉色一沉,道:「荒唐?你是說太平荒唐,姑母荒唐,還是我武三思荒唐?」 武攸暨道:「小弟不敢,小弟是說……我有妻室,如何可能迎娶公主?」 李氏夫人驚得連腹痛都忘了,緊張地望著他們,心中只想:「太平公主看中了我的丈夫?這……這怎麼可能,難道她堂堂公主,還能嫁入我家作小不成?哎呀!不對!莫非是要迫我丈夫休妻?」 武三思咳嗽一聲,緩緩地道:「以公主之尊,當然不能嫁人作小,更何況,太平是姑母最寵愛的女兒,你也知道咱們這位姑母的性子,就算太平肯,姑母也是絕對不肯的。」 武攸暨瞿然變色道:「莫非……為了讓攸暨迎娶公主,便得休棄妻子?」 李氏夫人腹痛欲發厲害,臉色都變得蒼白無比,可眼下這件事情實比她的腹痛還要嚴重百倍,哪裡還顧及得了。武攸暨看到了她蒼白的臉色和額頭的冷汗,只當是妻子恐懼所致,連忙握住她的手。 武三思把眼皮一抹,陰沉沉地道:「休妻?你們想到哪兒去了,就算你想休妻,這事兒傳出去也成了笑柄,讓姑母和太平臉面何存?」 武攸暨和李氏夫人同時鬆了口氣,武攸暨忽然又想到一個可能,試探著問道:「那麼……姑母是想讓攸暨再娶一位平妻?」 武三思啞然失笑,道:「攸暨啊,你覺得姑母能做出這種荒唐事來?」 武攸暨臉上一紅,道:「這……,堂兄莫要賣關子了,小弟實在是想不出來。」 武三思淡淡一笑,道:「如果你的妻子死了,續絃再娶,不就皆大歡喜了麼?」 「啊!」武攸暨大吃一驚,李氏夫人更是驚得魂飛魄散,顫抖地道:「堂兄,你說甚麼?天後……天後想……」 說到此處,腹痛更是難忍,只覺腸子都似被絞斷了一般,李夫人忍不住按住肚子,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武攸暨趕緊扶住她道:「娘子,你怎麼了?」 李夫人毒藥發作,痛得坐立不穩,丈夫一扶,便軟倒在他懷中,這時她已隱隱明白了什麼,指著面前的酒杯,顫聲說道:「這酒……這酒……有毒?」 武攸暨大驚,霍地抬頭,瞪向武三思夫人,道:「嫂嫂?」 武夫人終究是個婦人,在丈夫逼迫之下做出這種事來,心中早已惶恐,一見武攸暨目欲噴火,驚得連退兩步,險些跌倒,武三思慢條斯理地道:「桃梅,三姐兒,你們兩個陪夫人退下吧。」 那兩個侍妾心中也自害怕,一聽武三思吩咐,如蒙大赦,趕緊搶上去扶住夫人慌慌張張地退出了小亭。 這時,李夫人痛呼一聲,嘴色便溢出紫黑的血液來,武攸暨大驚失色,惶然叫道:「娘子!」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七十九章 騎驢遠來人 「郎君……」 李夫人緊緊攥住丈夫的手,眼淚潸潸而下,武攸暨心如刀割,他含淚看向武三思,憤怒地道:「武三思!你怎敢!你……」 武三思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悠悠然道:「你看,這樣不是挺好?弟妹急病暴卒,死得體面,死後還能埋進武家祖墳,享受子孫血食。而你呢,也可以迎娶公主,做一位體面風光的駙馬爺。呵呵……」 「武三思,我跟你拼了!」 武攸暨目欲噴火,就要跳起來跟武三思拚命,卻被李夫人緊緊拉住,急促地喚道:「郎君!郎君……」 武攸暨咬了咬牙,強行止住身子,含淚替她拭去嘴角血跡,輕聲喚道:「娘子?」 這時,李夫人口鼻中都沁出血來,也不知是中了何等厲害的毒藥,臉色都開始青紫,她緊緊攥住丈夫的手,身體急劇地顫抖著,喉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武攸暨趕緊低下頭去,李夫人在他耳邊氣若游絲地道:「郎君!崇奕、崇軒……」 她喚的是武攸暨的兩個兒子,大的十八歲,小的十四歲。 武攸暨見她斷斷續續說不下去,急道:「崇奕、崇軒,他們怎麼了?娘子,你說,你說話呀?」 李夫人喉頭收緊,已吐不出一個字來,她急得一張口,卻又溢出一口血來,武攸暨心如刀割,熱淚橫流。 李夫人有口難言,滿面焦灼之色,她緊緊盯著丈夫,忽然蘸了自己嘴角的血跡,在他前襟上,顫抖地寫起字來。 武攸暨一見,趕緊抻起前襟方便娘子書寫,只見李夫人在上面艱難地寫道:「逐出家門、族譜除……」 下一個字只斜斜地劃出一筆,她的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一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當真是死不瞑目。 武攸暨瞪大眼睛,看著他溘然長逝的亡妻,突然號啕大哭道:「娘子,玥兒!我的玥兒啊……」 武三思冷眼旁觀,搖頭歎息道:「人間最是慈母心吶!可憐,可歎!弟妹臨終還牽掛著你的兩個兒子,怕他們也遭遇了不測。是啊,公主下嫁之後,怎麼可以不是公主的兒子為嫡長子呢?弟妹一番苦心,你回去後趕緊把他們逐出家門,族譜除名,妥善安置個去處吧。」 「你……你……,武三思!你可有一副人心肝!」 武攸暨扭曲著面孔,垂淚痛罵。 武三思淡淡地道:「去了一個玥兒,不是又有了一個令月麼?這輪月亮可是更加的明亮、更加的嫵媚呢!」 武攸暨怨毒地瞪著他,臉孔扭曲著,恨不得咬下他一塊肉來。 武三思恍若未見,緩緩站起,撣一撣衣裳,悠然說道:「弟妹固然是一番慈母之心,你也該想想天後的一番慈母之心才是!快些回去為她安排後事吧!天後……可是急著嫁女兒呢!」 武攸暨聽了身子一顫,眼睜睜看著武三思悠然走去的背影,目眥欲裂,卻終究沒有勇氣站起來、撲上去! ※※※※※ 楊帆靜靜地坐在堂前,陽光從外面斜照進來,光影就在他的腳下,照得簡陋的客廳裡亮堂堂的。楊帆隨意瀏覽了一下廳中佈置,便把目光投向廳外。 廳外,門前左右兩株百年老梅枝繁葉茂,同那前院的花圃一樣,生得自然,並不見有修剪過的模樣。楊帆靜靜地看了一陣,便微微闔上雙眼,閉目養起神來。 他今天公開登門,只是為了求字,無論如何,他是不會在今日下手的。 如果換作從前,他探聽到苗神客的下落,一定會在最快的時間內下手,但是現在不成。向苗神客討還公道,是他的責任。愛護、維繫他與婉兒之間的感情,同樣是他的責任,他現在考慮問題必須比以前更長遠、更縝密。 太莽撞的辦法不能用,他要盡量維護現在這個身份,維繫好他與婉兒之間的感情,當他替所有枉死在桃源小村的親人報仇之後,他還要開始自己的生活,要好好活下去,他不可能拉著上官婉兒,陪他做一對亡命天涯的野鴛鴦。 楊帆靜靜地坐了許久,聽到一陣腳步聲響,微微張開眼睛,就見杜閒捧著一幅幾乎及他身高的卷軸從後堂走了出來。 一見楊帆,杜閒便笑道:「勞郎君久候了,先生的字已經寫好一陣子,只是墨跡未乾,所以多捱了些時候才送出來。」 楊帆一笑,站起,雙手接過那幅卷軸,微笑道:「小兄弟,多謝了!」 杜閒連忙拱揖道:「不謝,不謝,郎君慢走!」 這小傢伙倒不客氣,事情一了,馬上就下逐客令了,楊帆哈哈一笑,往後堂處深深地望了一眼,便向外行去。 楊帆挾著畫軸,慢悠悠地走在尚善坊十字大街上,當他快要走到大街盡頭,離開尚善坊時,就聽後邊一陣人喊馬嘶,還有路人的尖叫聲。 楊帆扭頭一看,就見一輛牛車瘋狂地駛來,本來牛車行路,求得就是一個安逸平穩,可是此刻那兩頭肥牛好像發了瘋似的,驟然狂奔起來,速度竟也不讓駿馬專美與前。路上許多行人慌忙走避,也有些人家的大人衝上街頭,抱起正在玩耍的孩子逃到路邊。 那牛車所過之處,引起一片叫罵聲。 楊帆詫異地看去,就見一位身著儒袍的中年人坐在車頭,手中的鞭子呼嘯如飛,抽得那兩頭肥牛撒開四蹄,亡命般狂奔,這時那牛車轟隆隆駛近,楊帆看清了那車頭所坐的人,不由驚咦一聲。 「這不是內衛中郎將武攸暨麼?他怎麼親自御車了,他這是……」 楊帆看見武攸暨面孔扭曲著,滿眼熱淚滾滾,牛車馳過,淚水撒落一路,不由更是驚訝,能讓一個大男人,而且是位高權重的大男人哭成這樣,這是出了什麼事了?要知道,如今連李氏皇族的人都要夾起尾巴作人,最囂張的就是武家人了。 武攸暨如瘋如狂,手中一支鞭子一次次狠狠地抽下去,把他滿腔的憤恨都發洩在兩頭拉車的壯牛身上,呼嘯著衝上了大街。 他是當朝武後的親侄兒,他是重兵在握的右衛中郎將,可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結髮妻子被人毒死,他還要拋棄自己的親生兒子,就為了迎娶那位該死的公主! 可他……他能怎麼辦? 殺妻之仇報不得,親生兒子必須得拋棄! 他恨,他恨武後、恨太平、恨武三思,更恨他自己的懦弱! 牛車衝上長街,武攸暨悲憤地大叫起來:「啊∼∼∼∼」 ※※※※※ 「阿郎,咱們怎麼不告訴幾位郎君來接您呢?」 長街盡頭,狄仁傑騎在一頭灰驢上,左右伴著黑瘦精幹的舒阿盛和俊俏可人的小丫環嬋娟,前邊還有一個牽著韁繩的趕腳兒的。 狄仁傑笑瞇瞇地道:「告訴他們幹什麼,嘿!老夫就是要給他們來個偷襲,瞧瞧這幾個不成器的東西,在家裡都幹些什麼。」 嬋娟撇撇嘴,嘀咕道:「為老不尊!」 狄仁傑乜了她一眼,假裝沒聽見。 就在這時,武攸暨駕著瘋牛車狂奔而來,舒阿盛見狀大驚,衝上去道:「停車、停車,怎麼鬧市狂奔,哎喲!」 那牛車根本不停,筆直地撞來,舒阿盛見狀大驚,縱身往旁邊一閃,倉促間讓開了車頭,被那車轅撞了一下,一跤撲進了人群。 嬋娟尖叫一聲道:「阿郎!」 眼見那牛車變成了一輛轟隆隆的戰車,一個年輕的姑娘家,到底心中害怕,她那嬌弱的身子,哪能跟蠻牛硬頂,急忙往旁邊一跳。 狄仁傑坐在驢背上看見這車直撞過來,想跳卻是來不及了,急忙吹鬍子瞪眼地叫嚷:「趕腳兒,快閃開!」 那趕腳兒的倒真聽話,撒開韁繩一溜兒煙跑開了,狄仁傑眼都直了,急忙又叫:「我呢,還有我呢,老夫在此!」 虧得那驢也怕了這瘋牛,急忙往旁邊一竄,終究沒有完全讓開,那牛一見前邊有東西擋路,下意識地一低頭,拿牛角一挑,「噗」地一下,竟在驢股上挑開好大一道口子,鮮血狂噴。 那驢痛得嗥叫兩聲,斜刺裡一竄,便往尚善坊裡衝去。 楊帆眼看著那牛車衝擊坊門,後邊留下一街狼籍,剛要舉步再走,迎面又有一頭瘋驢狂奔而來。驢背上有一個胖老頭兒,被驢顛得飛起飛落,好像風中的一塊破抹布,他仍頑強地抱著驢脖子,死活不肯摔下來。 這地面都是青石板,胖老頭兒要是真的一頭戧下來,沒準就要把腦袋摔成一個爛西瓜,當真是凶險萬分,楊帆一見大吃一驚,來不及多想,把卷軸往路邊一扔,一個健步便撲了上去。 「吁∼∼∼」 楊帆迎面一衝,臨近驢頭,倏地一側身,雙臂一伸,一把扣住了驢脖子,腳下一個「千斤墜」,死死地扣住了地面。那驢繼續狂奔,楊帆死死扣住驢頸,雙臂肌肉虯結,額頭青筋暴起。 那驢拖著他們又往前衝出十多步,速度才慢下來,就只這十幾步距離,楊帆一雙靴子已經繃開了線,露出了大腳趾。狄仁傑一見驢速變緩,雙手一推驢背,便向地上滾落,他可不敢一味地等人相救,萬一這位壯士勒不住瘋驢,這唯一的救命機會豈不也沒了? 狄仁傑這一滾,倒是安全著地,可他歲數畢竟大了,從驢背上狼狽滾落,又不是平平地落地,右腳先著地崴了下,疼得老狄哎喲一聲,額頭都疼出汗來。 吃痛瘋狂的驢子被楊帆勒著,終於緩緩停下來,趕腳兒的大老遠追過來,一路追一路哭叫:「我的驢、我的驢啊……」 追到近處見有人幫他拉住了瘋驢,不由破啼為笑,定睛一看驢股上豁開老大一個口子,鮮血染紅了一片,忍不住又叫:「我的驢、我的驢啊……」 狄仁傑大怒,吹鬍子瞪眼睛地道:「你就知道你的驢,老夫還是你的客人吶,你問都不問,難道老夫還不如一頭驢!」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章 要他做陪嫁 狄仁傑憤憤然地在趕腳兒的腦殼上彈了一指頭,這才整理整理衣衫,以一個「金雞獨立」的滑稽造型向楊帆長長地一揖,笑容可掬地道:「多謝小郎君仗義出手,否則老夫今日危矣!」 楊帆笑道:「老人家您太客氣啦,路見危難,理應相助,於在下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算不得甚麼!」 他扭身從路邊撿回捲軸,向這胖老頭兒含笑點點頭,就要舉步離開,狄仁傑的目光往他腳上一落,忙又喚住他,對嚇得臉色慘白剛剛追上來的舒阿盛道:「這位小郎君為了救我,連鞋子都磨壞了,阿盛啊,你取兩弔錢賠給這位小郎君。」 阿盛趕緊答應一聲,剛從懷裡掏出錢來,楊帆已笑著擺手道:「不必了,老人家不必如此客氣,某還有事,這就告辭了。」 楊帆說完,向他拱一拱手,揚長而去。阿盛懶得理他,把錢一揣,就在狄仁傑身上亂摸起來,緊張地問道:「阿郎,你有沒有怎麼樣啊?」 狄仁傑瞪他一眼道:「老夫要是等你來救,早就摔得稀爛了,哼!」 抬頭看看遠去的楊帆,狄仁傑又撫鬚一笑,稱許地道:「這個少年,品性真是不錯呵。看他身手,要把老夫從驢背上抱下來實是易如反掌,可他卻能慮及瘋驢再去踢撞別人,所以棄易就難,硬是拖住了這頭瘋驢,倉促之間,能有這份縝密的心思,對一個少年人來說,實屬不易。」 楊帆是救人的,而狄仁傑當時正被那頭瘋驢顛得漫空飛舞,他剛剛獲救,驚魂未定,就能想到楊帆如此作為出於什麼考慮,這份心思實是更加的縝密。 嬋娟也是隨著舒阿盛一起追上來的,一瞧自家阿郎確無大恙,這才長長地吁了口氣,白了舒阿盛一眼,訓斥他道:「你可真夠笨的,平日裡總是自誇本領,今日阿郎遇難,你卻一點用處都沒有,萬一阿郎有個好歹,回去不叫三位郎君活活打殺了你才怪!」 舒阿盛白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嬋娟氣憤難平,又數落他道:「你呀,救人不成,做事也不成!那位少年郎的鞋子為了救咱們阿郎毀掉了,人家客氣一句,你就把錢收起來了,哪有這樣為人處事的,還不追上去,把靴子錢還給人家。」 狄仁傑笑瞇瞇地擺擺手,道:「罷了罷了,那少年既然不要,也不必相強。老夫看他雖然身著便服,腳下卻是一雙官靴,定然是衙門中的人,一雙靴子錢,想必他還是承受得起的。」 旁邊那趕腳的還在鬼哭狼嗥,哭叫道:「我的驢,我的驢啊,全仗著你養家餬口啊,這麼大的傷口萬一有個好歹,我小呆以後可怎麼活啊,嗚嗚嗚……,我還要賺錢娶婆娘啊,嗚嗚嗚……」 那驢疼得「啊啊」直叫,這趕腳的小呆哭的動靜比那頭叫驢聲音還大,狄仁傑捋了一把大鬍子,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對阿盛道:「把那兩弔錢給他吧,讓他趕緊去治他的驢子,真是哭得比驢子還難聽!」 ※※※※※ 狄仁傑回京了,不過據說進城時不慎崴了腳,所以回京之後要歇養兩天,沒有馬上入宮面見天後。朝中大臣們對此是不甚相信的,總覺得是這老狐狸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右衛大將軍武攸暨的夫人在家宴上爆病而卒了,這個消息傳開沒有多久,就有小道小息傳說,她是被人給毒死的,因為武後想把女兒太平公主許配給武攸暨。 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一時無人證實,卻傳得沸沸揚。不久,又有小道消息說,武後作主,已經由千金公主出面,開始為太平公主和武攸暨操辦婚事了,兩下一印證,李氏夫人之死的真相便再也遮住了。 武後的狠辣人們不敢非議,也沒有人知道是太平公主明知武攸暨有妻子,還給她一向強勢的母親反將一軍,才逼出這樣一個結果。坊間的人只是唾罵武攸暨為了迎娶公主,狠心毒死結髮妻子,簡直是豬狗不如。 真相,經過三人之口,就如霧裡看花,十人之後,便是面目全非,從來都是這樣。 這一天不是朝會之期,武後一大早就使人去傳召太平公主,把她叫到了宮裡。武三思辦事乾淨俐落,武攸暨夫人已經順利「病故」了,武後對此很滿意,召太平公主入宮就是商量成婚的事情。 這樁婚姻無疑是一個明確的政治訊號,武後想搶在自己登基前把這件事安排好。 這一次,太平公主倒是沒有什麼過激的行為,武後不管說什麼,她都只管應承。 哀莫大於心死,武後根本不考慮她的感受,迫她嫁人的事,已然把太平公主心中最後一絲幻想也打破了。她本以為,不管母親對別人是如何的冷酷無情,但是對她是真心疼愛的。 現在她才清楚,母親或許真是疼她的,但是在母親心中,永遠都是利益至上,當涉及到利益的時候,即便是她最疼愛的女兒,也一樣可以用來交易、用來犧牲。 武則天當然看出了她的不悅,不過在武則天看來,女兒只要屈服就夠了。她的意願,任何人都不得違逆,就算是她的親生女兒,也不能妥協,這就是她的原則。 到了中午,武則天留太平公主共進午膳,太平公主食不知味地吃過午膳,便向武後告辭,離開了內宮。 往昔入宮,太平公主除了見見母親,總還要去上官婉兒那裡坐一坐,聊聊天。至於她那位皇帝皇兄那兒,她是從來不去的,她也清楚母親的忌諱。不過今天心情鬱鬱,連上官婉兒她也不想見了,便徑直向宮外行去。 太平公主走到含元殿的時候,迎面恰有一位將軍大步走來。這位將軍年近五旬,鬢邊已經有些花白,身材不高,卻很墩厚,微顯赤紅的臉龐,眉眼五官倒是十分周正。 一見太平公主迎面走來,這位將軍稍稍有些意外地站定,拱起手來微微欠了欠身,道:「公主殿下!」 這位武將正是武攸暨的長兄武攸宜,現為羽林衛大將軍,掌握著元從禁軍。作為武氏家族的核心成員,他已知道眼前這位太平公主很快就要成為自己的弟媳,也知道自己那位賢惠的弟媳李氏正是因此而斃命。 武攸宜的心態很複雜,當年武家流放海南,李氏千里迢迢,趕去與他那身為流放人犯、很可能永不見天日的兄弟成親,這樣一個女子,何等值得敬重?然而,當她成為武家融合李氏勢力的障礙時,卻被武家毫不憐惜地犧牲了。 從感情上來說,武攸宜很為李氏惋惜和不值,連帶著,對導致李氏不幸的太平公主也有些厭惡。可是從理智上來說,他也清楚,以太平公主為紐帶,可以為武氏家族爭取最大的利益,犧牲一個婦人實在算不了什麼。 太平公主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腳下未停,逕自走了過去。武攸宜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輕輕搖了搖頭,舉步走開。 太平公主走過去幾步,卻忽然停住,略一思忖,倏然回過身來,揚聲喚道:「大將軍請留步!」 武攸宜有些意外地止步回身,微微欠身道:「殿下?」 太平公主姍姍地又走了回來,走到他面前站定,說道:「武將軍,本宮有一件事想要問問你。」 武攸宜忙道:「不敢,公主有話請講!」 太平公主道:「本宮聽說楊帆調進了『百騎』?」 武攸宜微微一皺眉,太平公主這話問的突兀,他是羽林衛大將軍,哪可能記得那麼多屬下的名字,幸好那位托他把楊帆調進「百騎」的女子也非等閒之輩,而且事情剛剛發生,他還有些印象。 武攸宜想了想道:「不錯!這楊帆原是宮中大角手吧?聽說他的蹴鞠、擊鞠和相撲之技都非常高明,『百騎』裡是剛剛調進這麼一個人,不知殿下何以問起他來?」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有件事,想必將軍已經有所耳聞了?」 武攸宜道:「還請公主明示!」 太平公主道:「本宮很快就要成婚,所嫁的男人……」 武攸宜忙換上一副笑容,道:「是啊,武攸宜已經知道此事了。」 太平公主也笑了笑,說道:「大將軍本是太平的表兄,以後還是太平的大伯……」 武攸宜打個哈哈道:「是啊,是啊,這是親上加親,哈哈,某對此是樂見其成啊。」 太平公主道:「太平出嫁,必有武士、宮娥、宦官陪嫁。本宮想請大將軍割愛,把這楊帆作為陪嫁武士,送與太平,如何?」 武攸宜詫異地道:「楊帆?公主何以指名由此人陪嫁呢?」 太平公主若無其事地道:「也沒甚麼,只因此人擅蹴鞠、擊鞠、相撲,大將軍想必也知道,本宮甚喜這些玩意兒,難得如此妙人兒,自然也想在身邊,閒來無事,也可陪本宮解解悶兒!」 說到這裡時,她那白皙嫩滑的頰肉才隱隱地抽搐了一下。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一章 婉轉女兒心 武攸宜倒太平公主的要求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太平公主與一些不守規矩私闈糜爛的皇室女子大不相同,她跟薛紹成親七年,夫妻恩愛,連生四子,從來不曾傳出過一點私養面首、暗結情人的風流韻事,而且她喜好蹴鞠、相撲等遊戲,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所以武攸宜信之無疑。 如果這楊帆真是他調進「百騎」的,這時自然順水推舟就送與太平了,可是楊帆背後還有個上官待詔,人是上官待詔舉薦來的,他還不知上官婉兒心意如何,與這楊帆又是什麼關係,豈能隨意答應太平。 太平公主見他猶豫,粉臉不由一沉,不悅地道:「怎麼,區區一個侍衛,大將軍也不捨得放手麼?」 太平從小就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性子,幾時被人拂逆過。她頭兩回招攬楊帆被他所拒,畢竟只是想把他招攬到自己府上做事,雖然不悅,倒不致因此心生怨恨,到後來兩人並肩擊鞠,大敗吐蕃,這些不快更是煙消雲散。 但是第三次被拒,卻是她赤裎胴體,欲求一夕歡好,換了任何一個女子,在這種情況下被對方拒絕,都是不可承受的羞辱,更何況太平公主一向自恃美貌,骨子裡更是一個異常要強的人,她此時真是恨極了楊帆。 若不是她縱然身為公主,也無權迫人去勢,她恨不得閹了楊帆,叫他做一個奴婢,一生一世侍候在自己身邊,作踐他,羞辱他,方消心頭恨意。如今只好退而求其次,向武攸宜提出這個要求,只要把楊帆變成自己的家將,那時還不是任她處置? 可惜,她還以為是武攸宜聽說了楊帆在擊鞠場上的英姿,這才破格提拔,卻不知其中另有隱情,站在楊帆背後的那個女人,看似人畜無害、溫柔似水,可是那女子此時的權柄實比她這位公主殿下還要大上幾分。 公主出嫁,都有武士、宮娥、宦官作為陪嫁。排場小不受寵愛的,可能只陪嫁幾十名武士、宮娥,十幾個宦官,受寵愛的公主,陪嫁的武士、宮娥、宦官以千計數。只不過,這種事一向由內侍省統一安排,從來沒有公主點名索取某人作為陪嫁的道理。 武攸宜固然不想得罪太平公主,卻更不想得罪上官婉兒。他那位天後姑母是六親不認的主兒,別看上官婉兒既不姓武,也不姓李,可是在天後面前的地位比他這個至親只高不低,要是得罪了天後的身邊人,對他實無半點好處。 「這個……」 武攸宜打個哈哈道:「楊帆畢竟是已經入了『百騎』的人,貿然調來調去的,恐要惹人非議。這樣吧,某先回去安排一下,無論成與不成,一定報與公主殿下知道,如何?」 太平公主不可能煞有介事地向武後提這麼一件事,如果她這次嫁人嫁得一團和氣,撒嬌弄癡地向母親討幾個人那就再正常不過了,可現在她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就像隔著一座看不到的冰山,如果這時居然向武後索要某個人,以武後的機警和女性獨有的敏感,勢必會察覺些什麼。 以武後為人,一俟有所察覺,哪怕只是一個懷疑,武後最可能做的事,也是馬上讓楊帆這個人從世間消失,而且是灰飛煙滅的消失,連骨頭碴子都不會給太平留下。人總是要死的,可若不是死在她的手裡,如何能消她心頭恨意。 一見武攸宜口氣有些鬆動,太平公主便點點頭,道:「好,既如此,太平就靜候大將軍的好消息了,告辭!」 太平公主轉身離開,武攸宜想了想,便直奔武成殿去見上官婉兒。他得先探探上官婉兒的口風,才好有所決定。 武攸宜到了武成殿卻沒見到上官婉兒,今日沒有朝會,上官婉兒的公事也不太多,處理了些政務之後,上官婉兒便去了史館,武攸宜又趕到史館,向史館的人一問,卻說上官待詔正在她的書房之內。 上官婉兒在史館內的書房就是她上次領楊帆去過的地方。 殿門忽然「咚咚」地敲了幾下,一個男人聲音朗聲道:「上官待詔,武攸宜有事求見!」 上官婉兒坐在那兒思想情郎,想起這些日子與郎君的恩愛甜蜜,這個初入浸入愛河的女子正想寫一首情詩,抒發一下情懷,她剛剛醞釀完畢,正要著筆,聽見武攸宜說話,不免懊惱地擱下筆,起身道:「武大將軍請進!」 武氏子孫也非盡皆囂張跋扈如武三思、武承嗣之輩,更非個個都似那武厚行一般的好色無賴之徒,畢竟是關隴世家,武氏子侄大多也是規矩守禮的。這武攸宜進了門,就把殿門大張著並不掩上,孤男寡女,室中沒有旁人,他不能不避嫌疑。 武攸宜快步走到上官婉兒面前,揖禮笑道:「上官待詔!」 上官婉兒鎮定了心神,側身避禮,微微頷首道:「大將軍請坐!」 二人在屏風隔斷的外間客堂隔案跪坐下來,上官婉兒道:「大將軍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可是有什麼要事麼?」 武攸宜道:「哦,並沒有什麼大事,只是一件私事,想要問過待詔。」 上官婉兒疑惑地道:「不知大將軍所言何事?」 武攸宜掩口輕咳一聲,道:「這個麼,是關於上官待詔上次對我說起的那個楊帆……」 上官婉兒神色一緊,趕緊問道:「楊帆?他怎麼了?」 武攸宜把她神色看在眼裡,心道:「看來上官待詔很在意這個楊帆啊,可他既不姓上官,也不姓鄭,應該不是上官待詔父族或母族的親戚,莫非是上官待詔的什麼旁支別系的親戚?」 武攸宜暗暗思忖著,道:「是這樣,待詔前番跟武某打過招呼,要把楊帆調進『百騎』,呵呵,上官待詔如此吩咐,武某安敢不從啊……」 上官婉兒道:「不敢不敢,大將軍客氣了,上官只是請托於大將軍而已。」說著,她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武攸宜,情知其中必有變故。 武攸宜清咳一聲道:「是這樣,太平公主不日就要下嫁我那三弟攸暨了,這件事上官待詔也聽說了吧?」 上官婉兒輕輕頷首,道:「是,此事我也聽說了。」說到這裡,想起那位「暴病而卒」的李氏夫人,上官婉兒不由暗暗一歎。 武攸宜道:「方纔,武某在含元殿前恰巧碰到了太平,太平對武某提起,想把楊帆充入陪嫁武士。這個……武某想問問上官待詔的意思。」 上官婉兒一怔,問道:「太平公主想讓楊帆做她的陪嫁?為何?」 武攸宜道:「公主性喜蹴鞠等遊戲,而楊帆恰是此中好手,所以想把他討過去。若是尋常侍衛,武某自然就送與她了。可這楊帆乃是受上官待詔關照的人,所以……,呵呵,武某想問問待詔的意思。」 上官婉兒脫口道:「不可以!」 這句話一出口,上官婉兒就知道自己表現的太情急了,她微微低首,掠了掠鬢邊的髮絲,沉吟著道:「哦!我是說……」 上官婉兒急急思忖著,她若想保全楊帆,只消一句話,這個面子武攸宜就得給她,可這樣一來,難免會讓人懷疑她與楊帆之間的關係,而她們之間的關係現在是不能暴露的,婉兒可不想害了小郎君。 她眼珠微微一轉,忽地計上心來,便輕輕抬起頭,淡淡地道:「楊帆一定要留在『百騎』,如果大將軍把他作為公主的陪嫁送出去,只怕天後……會不高興的。」 「啊?」 武攸宜矍然一驚,霍地抬頭,便看到上官婉兒微微翹起的嘴角上似乎流逸出一抹神秘的笑意,武攸宜怵然心驚,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一種最可能的可能:「莫非這楊帆是姑母的……」 想到這裡,武攸宜驚出一身冷汗,不由暗自慶幸不曾當面答應太平,他趕緊道:「啊!武某明白了!多謝上官待詔指點!上官待詔這番點撥,武某銘記在心,容圖後報。武某知道該怎麼做了,不多打擾待詔,這就告辭,告辭!」 武攸宜趕緊告辭離去,上官婉兒把他送到殿門口,看著他急急遠去,把殿門輕輕地掩上,那抹笑意便從唇邊消失了。 她蹙著秀眉仔細地想想,越想越是不安,太平公主為什麼想要楊帆為陪嫁?武攸暨所說的理由似乎說得過去,可是旁人不知道太平公主對下嫁武攸暨的態度,她卻是一清二楚,這個時候,太平公主還有這個閒心? 上官婉兒忽然想起太平公主不只一次表現出的對楊帆的欣賞和對楊帆一再的招攬,突然想到:「莫非……太平公主也喜歡二郎?」 女人的直覺讓上官婉兒一下子就想到了問題所在,她拿不準的是,楊帆心意如何?想想太平公主那艷比花嬌的容顏,妖嬈嫵媚的體態,青澀得連接個吻都不會的婉兒可沒有一點信心自己能留住郎君的心。 萬一太平公主對郎君有所示意,他能禁受得住誘惑麼?萬一郎君變了心…… 上官婉兒越想心裡越慌,她連一刻也不想等,便舉步向外走去,若不親口問問楊帆,得到他的回答,婉兒心裡實在是不踏實。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二章 哥真是草根 此時,楊帆已趕到羽林衛的「百騎」所在,正式進行交接,他已經拿到兵部調令了。 羽林衛作為元從禁軍,在玄武門有一支常駐武裝,那就是「百騎」。所謂「百騎」,是天子最為信賴的一支武裝力量。事實上,在幾年之後,元從禁軍又發展出了「千騎」、「萬騎」,其性質大同小異,都是證明他們更接近天子罷了。 而「百騎」明顯是其中最核心的一支力量,他們在宮廷禁衛中的地位僅次於「內衛」。 這裡軍紀森嚴,雖然楊帆已經通過了外宮門的檢查,在進入玄武門城樓,面見「百騎」旅帥時,依舊受到了嚴格的盤查。 楊帆的調令勘合檢驗無誤之後,那守門的士兵乜了他一眼,一擺頭道:「跟我來吧!」 楊帆跟著他往裡走,沿著寬寬的石階一步步上去,還沒走到城樓上,後面「蹬蹬蹬」地又上來兩個魁梧的大漢,看到那士兵領著楊帆,其中一人便道:「張溪桐,這人是幹什麼的?」 領著楊帆的那名士兵笑道:「黃隊正,程隊正,這人是從大角手調過來的,馬上就是咱們『百騎』的人了。」 「哦?」 那兩人本來已經超過去了,聽到這話卻倏地站住腳步,方才問話的那位黃隊正扭過身來居高臨下地打量楊帆一番,輕蔑地道:「大角手?這幫吹號敲鑼的貨色裡邊能有什麼人物也配入咱們『百騎』,這樣下去,咱們『百騎』成甚麼了?雜耍麼!」 楊帆看了這人一眼,身材不高,微胖,但是絲毫看不出臃腫的樣子,平平無奇的面貌,微微不屑的神情,卻自有一股凌然之氣。旁邊那人身材比他高一些,面容清瞿果毅,不似他的粗魯,卻有一些儒雅氣。 元從禁軍是大唐開國便成為天子親軍的一支武裝力量,但是傳到現在,這支軍隊已經換了好幾輩人。為了保持他們的戰鬥力,讓他們始終成為禁軍中最精銳的一支武裝,除了最好的裝備、嚴格的訓練,每當大唐發生戰事時,還會從元從禁軍中輪番抽調士兵,到戰場上摸爬滾打,體驗戰場上的血腥廝殺。 作為精銳中的精銳,「百騎」的每一名成員都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睥睨之間,自然便有一種威勢。然而楊帆在他的逼視之下,神態卻異常的從容。 楊帆一樣上過戰場,一樣殺過人,他上戰場殺人的時候,可能比眼前這位黃隊正還要小得多,何懼他的氣勢,面對黃隊正的逼視,楊帆笑吟吟地道:「英雄莫問出處,大角手裡怎麼就不能有真正的血性漢子?黃隊正,你這是以貌取人吧?」 「喲呵!」 黃隊正瞪著楊帆道:「你來勁兒了,小子,你挺狂的啊!看來你是有些出身來歷的,我可先告訴你,不管你家世如何了得,在旁的禁軍裡邊,你能得些照顧,撈些便宜,唯獨這『百騎』,你是想都別想,在這兒,都是靠本事吃飯。」 楊帆不卑不亢地道:「楊某之所以到這兒來,就是打算靠本事吃飯的!黃隊正所言,正合我意!以後如果有什麼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望黃隊正不要忘了楊某,相信楊某不會叫你失望的。」 如今同以前可不同,楊帆已決心闖一番功業以能迎娶自己的美嬌娘,他對軍伍仕途便認真起來。軍伍之中,頂撞上司固然不妥,可是做一隻溫順的綿羊更沒出息,這是黃隊正出言挑釁,他不能慫了。 黃隊正氣笑了,點著頭道:「好!好樣的!嘴巴夠硬,希望你的骨頭也夠硬!只要有這樣的機會,黃某一定不會忘了你的!」 楊帆微笑道:「那麼,楊某就先謝過黃隊正了!」 黃隊正哼了一聲,轉身就走,程隊正一直微笑著打量楊帆,這時見黃隊正快步離開,忙也跟了上去,低笑道:「這小子我看著有些眼熟,如果我沒認錯的話,應該就是在擊鞠場上大出風頭的那個楊帆!」 「哦?楊帆?楊帆這個名字我倒是聽說過,旅帥把他弄來幹什麼,咱們是『百騎』,不會也要勤練擊鞠,以後參加些勞什子的比賽吧?我去問過旅帥!」 兩人本已向城頭側面走開了,黃隊正一扭身,又「蹬蹬蹬」地奔了城樓。 城樓裡面,『百騎』旅帥許良正在看著楊帆的調令,楊帆與那個叫張溪桐的士兵站在許良對面,黃隊正與程隊正忽然並肩走了進來。許良瞥了眼剛走進來的二人,繼續把調令看完,「嗯」了一聲道:「嗯,既然是……」 黃隊正粗聲大氣地道:「旅帥,我有話說!」 許良道:「你要說什麼?」 黃隊正粗聲大氣地道:「旅帥,這人是不是叫楊帆?」 許良頷首道:「不錯,你認得他?」 黃隊正道:「不認得!不過我聽說過他,不就是在擊鞠場上出了次風頭麼?旅帥,咱們『百騎』是個什麼所在,難道以後也是專事擊鞠,只為搏貴人一笑了麼?」 許良皺了皺眉道:「你在胡說些甚麼,這調令是兵部勘合,咱們武大將軍首肯的,有你黃旭昶多嘴的餘地麼?」 黃旭昶把脖子一梗,道:「我不服!咱『百騎』的弟兄,拉出去個個都是以一當百的英雄好漢,在禁軍裡邊只要一提起『百騎』,誰不肅然起敬?咱們拎著腦袋浴血沙場拼出來的名聲,可不能就這麼毀了啊!」 許良剛想張嘴說話,突地雙手一放,「啪」地一個立正,雙目直視,大氣也不敢喘。 程隊正發現有異,扭頭一看,急忙也學許良,「啪」地一個立正,同時扯扯黃旭昶的衣襟。 門口,一個慢條斯理的聲音響起來:「非得上過戰場,殺過人,才叫英雄好漢?依你這說,本將軍不曾上過戰場,殺過敵人,這大將軍該換你來做才是!」 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背負雙手,從門口慢慢地踱了進來。 雖然黃旭昶只是個小小的隊正,距武攸宜這位羽林衛大將軍的職位差著十萬八千里,但是『百騎』畢竟是羽林衛最核心的武裝力量,所以對這裡邊的人,尤其是擔任一定官職的人,武攸宜都是認識的。 武攸宜橫了他一眼,道:「楊帆在上元賽事中相撲第二,這拳腳功夫,還用比麼?他會比你黃旭昶差?擊鞠大賽楊帆與太平公主、丘大將軍、羅大將軍等人以五敵十,大敗吐蕃,這騎術和馬上作戰功夫,難道會不如你?」 黃旭昶不服氣地嘟囔了一句,武攸宜瞪著他道:「你說甚麼?」 黃旭昶一抬頭,大聲道:「卑職說,戰場殺敵,騎射第一,卑職不信,他的箭術也一樣高明。比箭,他定不如我!」 武攸宜大怒,剛要呵斥,楊帆微笑道:「論箭,在下是一定不如你黃隊正的。不過,什麼本事都是練出來的,楊帆既然入了『百騎』,就不會辱沒了這個名號!」 黃旭昶還沒說話,武攸宜就笑容可掬地道:「好!胸懷大志,本將軍就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你們退下吧,本將軍有事情,要吩咐於你們旅帥。」 「喏!」 眾人紛紛叉手行禮,退出城樓。 許良道:「大將軍請上坐,不知大將軍有何事吩咐卑職。」 武攸宜把他扯到一邊,鄭重地道:「許良,我有一件重要的差使交給你!」 許良面皮子一緊,正容答道:「大將軍請吩咐!」 武攸宜道:「這個楊帆,你要給我看緊了!」 許良一怔,道:「他有什麼問題?」 武攸宜怒道:「有什麼問題?我是說,你要把他給我照看好了,當眼珠子似的看著,可不許他出半點差錯!」 武攸宜心中一驚,這楊帆什麼來頭,怎麼竟要大將軍特意跑來下這樣一個命令?他怔怔地道:「這個……,卑職還是不甚明白,大將軍是說,操練啊、差使啊什麼的,都不要安排給他麼?」 武攸宜搖搖頭,沉吟道:「這也不妥,他本不必加入『百騎』的,他既然要來,想必是喜歡行伍中事,少年人嘛,血氣方剛,你不讓他做事,恐怕他心中反而不喜。凡事,要多安排他去做!」 「那……」 武攸宜瞪了他一眼道:「笨蛋!這還用我教你?多派些人跟著,哄著他高興,護得他周全不就行了?」 「是是是……」 許良心裡開始毛了,這人倒底什麼來歷,怎麼連大將軍對他也…… 手底下有這麼一個人,真是太擰巴了! 楊帆一行人退出城樓,黃旭昶氣哼哼地看了楊帆一眼,拔腿就走,楊帆追上兩步,喚道:「黃隊正!」 黃旭昶扭過頭來,凶巴巴地道:「甚麼事?」 楊帆緩緩地道:「擊鞠場上的風光,卑職早就把它忘了,希望黃隊正也能把它忘了!卑職一介平民,並非什麼豪門大戶出身,在宮裡和軍裡,也沒有什麼靠山!請黃隊正不要對卑職抱以成見,楊某是不是一個好兵,咱們回頭看!」 這番話擲地有聲,而且語氣極其誠懇,黃旭昶聽了也不禁動容,他看看楊帆,神色稍緩,剛剛開口想要說點什麼,就聽一聲大叫道:「啊哈!楊兄弟,你果然調進咱們羽林衛了,我跟小魏一聽趕緊來看看,哈哈,以後咱們可是一家人嘍!」 楊帆扭頭一瞧,來人一個是右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的女婿、左羽林衛中郎將野呼利,另一個是左羽林衛旅帥魏勇,黃旭昶和程隊正連忙抱拳道:「卑職見過中郎將、見過魏旅帥!」野呼利哈哈笑著,衝過來直接給了楊帆一個熊抱,魏勇則笑吟吟地衝他們擺了擺手。 野呼利和魏勇跟楊帆親親熱熱地聊了一陣,稱兄道弟的一勁兒地起哄要他請酒以示慶祝,剛剛還聽楊帆擲地有聲地說出什麼「在宮裡和軍裡沒有什麼靠山」的黃旭昶和程隊正不禁相顧無語。 就在這時,樓梯口一聲清咳,又有一個優雅的女子聲音陡然響起:「楊侍衛,你來一下,本待詔有話問你!」 野呼利等人扭頭一看,纖腰一束,白衣飄飄,竟然是上官婉兒,急忙一起施禮道:「見過上官待詔!」 這一下,連楊帆也無語了。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渴望 碟牆垛口,風吹得婉兒衣帶飄飄,直欲凌仙。 楊帆扭頭往另一邊的幾人瞧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道:「婉兒,你怎麼來了?」 城頭另一邊,野呼利伸出熊掌似的大巴掌,輪番拍著黃旭昶和程隊正的肩膀,大聲叮囑道:「黃旭昶、程腴川,你們兩個老小子給我聽好了,楊帆可是我的小兄弟,從此以後他就是『百騎』的人了,你們兩個可得多照應照應他!」 上官婉兒有些忸怩,她頭腦一熱,說來就來了,真的見到了楊帆,卻有些難以啟齒了。 楊帆看她神情,不禁有些緊張,忙問道:「可是出什麼事了?」 上官婉兒趕緊搖搖頭,她猶豫了一下,這才鼓足勇氣道:「你……」 「嗯?」 「算了,我回去了!」 楊帆急了:「到底什麼事呀,別吞吞吐吐的,你倒是說啊!」 上官婉兒被他問的急了,垂下頭,吞吞吐吐地道:「你跟太平公主……」 「什麼?」 「哦,我是說,你有沒有喜歡了別的女人?」 「當然沒有!」 上官婉兒霍然抬起頭來,兩眼閃閃發亮:「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那……要是人家比婉兒長得漂亮呢?」 「漂亮,我就得喜歡?什麼道理!」 「那……,要是人家比婉兒家世出身更好呢?」 「關我什麼事!楊帆若要出人頭地,總要靠自己的本事才好,若我是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人,當初不就答應你說的勸進的主意了?」 「可是……可是……如果她生得比婉兒美麗,又比婉兒出身高貴,而且能與你長相廝守呢?我……我現在想多陪陪你都難,我真怕……」 「傻丫頭,又胡思亂想了,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你發誓?」 「我發誓!我要是喜歡了別的女人……」 「好啦,不要發誓啦!」 上官婉兒甜甜一笑,道:「人家相信你啦!」 楊帆迷惑地道:「你專門跑來,就為問這件事?」 上官婉兒臉蛋一紅,靦腆地道:「嗯!」 楊帆哭笑不得地道:「你到底在想什麼啊,怎麼突然會想起要來問這個問題?」 上官婉兒期期艾艾地道:「我……我……」 這時,武攸宜聞訊從樓裡走了出來,一見上官待詔親自趕來,心中不由暗自慶幸:「幸虧我心眼多,先跑去問了問她,上官待詔居然不放心,還要親自趕來,看這樣子,這個楊帆必定是姑母的新寵了!」 武攸宜趕緊迎上來,打個哈哈道:「哎呀呀,上官待詔,你怎麼來啦。」 走到近處,武攸宜呵呵地笑了兩聲,捋著鬍鬚道:「待詔放心,武某方纔已經叮囑過許良了,定會對楊帆多加關照的!」 楊帆再度無語,遠處的黃旭昶和程腴川更是連翻白眼兒。 ※※※※※ 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接到武攸宜那封措辭很客氣、語氣很委婉,態度很堅決的拒絕把楊帆劃入陪嫁武士的回信,倏地一下攥緊了手中的信,粉面一片鐵青。 薛崇訓一溜兒小跑地闖進花廳,一見母親,便咧嘴笑道:「阿娘,抱抱!」 緊跟進來的老媽子一看公主臉色不好,趕緊追上來抱起薛崇訓,哄著他道:「小郎君,咱們去釣魚去,好大好大的金魚,漂亮極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阿娘抱……」 薛崇訓咧開小嘴就哭,被那老媽子急急跑出去了。 聽見兒子哭聲,太平公主心中更是一陣煩躁,攥著回信的手「砰」地一下狠狠砸在案上。 室中侍候的下人一見公主大怒,一個個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太平公主氣咻咻的,良久才定下心神,心中疑竇頓起:「武惟良這三個兒子,武攸宜、武攸緒、武攸暨一個比一個懦弱,全都是謹小慎微,不喜歡得罪人的性兒,我只是向他索要一個陪嫁的武官,他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太平公主慢慢蹙起蛾眉,起身踱起了步子,踱了一陣,緩緩站定,心中暗生計較:「一定是有人從中作梗,武攸宜才不敢送我這個順水人情!可是,對方是什麼人?居然讓武攸宜如此在意,甚至不惜得罪我?」 太平公主沉思良久,吩咐道:「把兩位大管事給我叫來!」 旁邊侍候的侍婢趕緊退下,不一會兒就有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急急趕來。 這個男管事身材不高,圓臉微胖,膚色白皙,頜下無須,天生的一張喜慶面孔,笑得一團和氣,不過神色間總有一種油滑的感覺。那位中年婦人年紀雖已不小,身材業已發福,但是打扮的一絲不苟,舉止氣度卻自有一種氣度。 這兩個人,正是太平公主府的兩位大管事,是當年太平公主的陪嫁太監和宮娥,多年來已成為太平公主的左右手。 大管事一般只有一位,但是太平公主府極大,所以內事外事分成了兩部分,有兩位大管事。這個中年男子叫李譯,是太平公主府的外管事,中年婦人叫周敏,是太平公主府的內管事。 二人到了花廳見過太平,太平公主道:「李譯,本宮知道你與諸豪門管事大多都有來往,千金公主府和武承嗣府上的管事,與你相交如何?」 李譯不知道太平公主如此詢問究系何意,只得小心地答道:「奴婢盤算著與人為善,多交朋友,與咱們府上只有好處,所以平日裡與各位權貴府上的管事們相處的還算不錯。千金公主府和武相府上的管事,與小人的來往……還算密切。」 太平公主冷冷一笑,沉聲道:「如此就好,你去查一查,近來與千金府上和武承嗣府上往來密切的,都有哪些人!」 李譯連忙道:「喏!」 太平公主又對周敏道:「後天又到宮裡採買的時候了,韋團兒必然出宮,你備一份厚禮,待她出宮之後,想辦法送上禮物,結交一番。有些事,本宮需要從她那裡打聽打聽!」 周敏心領神會,連忙答應。 太平公主道:「好了,你去籌備此事吧,莫小氣,團兒掌管宮中採買,油水十足,胃口大得很,尋常禮物,不會放在她的眼裡!」 周敏又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太平公主又對李譯道:「狄老狐回京了吧?」 狄老狐就是狄仁傑,大唐官場上有種起綽號的風氣,哪怕當朝宰相們,也都被人起了綽號,職位相當的或者稍低於他們的官員,甚至會當面喊他們的綽號。狄仁傑在官場上很早就有兩個綽號,與他為政敵的,稱他無良老賊,關係不錯的喊他老狐狸。 能做這等豪門管事的,耳目都靈通的很,若是只顧料理府上那點瑣事,根本不可能做到大管事的位置,李譯對朝中大事大多瞭解一些,一聽這話忙道:「是!狄公已經還京。」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道:「你替本宮去下一道請柬,邀狄老狐赴宴,請韋方質、韋思謙、王方慶幾人一同來!」 太平所言這幾位都是當朝的宰相,現如今狄仁傑只是地官侍郎,比這幾位的品階要低一些,太平公主卻邀他為主賓,幾位宰相做陪客,這固然是她面子大,不過她的政治慧眼卻也由此可見一斑。 在武後即將稱帝的關鍵時刻,突然把狄仁傑調回京來,太平公主已經由這些舉動準確地判斷出,武帝新朝中,狄仁傑必為宰相,而且……很可能後來居上,位列這幾位宰相之上! 千金好利,她突然跑去為自己說親,必是受人所托。武承嗣雖非庸才,但是與李氏皇族聯姻,從而瓦解李氏反抗力量,這種眼光,他沒有,必然是有人為他策劃。 太平公主雖然不得不接受母親的安排,但她是個有仇必報的性子,這口惡氣無論如何也嚥不下,她一定要查清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鬼,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結交團兒,是因為她是武後身邊的人。當然,要打聽宮裡的消息,想知道是誰在維護楊帆,向她的蜜友婉兒打聽,就不用費這麼多周折。 可是有些朋友,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太平與婉兒相交多年,深知婉兒的秉性為人,婉兒這人,看起來溫文有禮,待人如沐春風,最是善解人意。但在對待事物尺度的把握上,最有分寸。兼之為人謹慎,心思縝密如發,所以在母親身邊的這些年,任它朝堂風雲變幻,她始終能從容應對。 這樣一個人,如果自己冒然向她打聽楊帆的消息,反倒被她揣摩出自己的心思來,沒得讓她看輕了自己。而如果楊帆的靠山真是來自宮裡,恐怕婉兒未必會透露於她,而團兒則不同,一個好利的人,反而好對付一些。 至於宴請狄仁傑,並且請其他幾位宰相赴宴,則是太平公主插手朝堂的第一步。 權力!她越來越覺得,權力是那般重要。受制於武後,受挫於楊帆,今日又受拒於武攸宜,讓她對權力愈發地渴望了!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四章 婉兒居然是文盲 狄仁傑的府邸在尚賢坊,位於洛陽南城邊上,距洛陽北城的皇宮很遠,一旦上朝的話,他就得起個大早,橫穿整個洛陽城才行。 據說老狄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置宅子,理由有三: 一是南城風光秀麗,環境清幽; 二是旁邊就是伊水,臨閣遠眺,玉帶環繞,心胸會為之開闊; 三是尚賢坊這個名字好,為人臣者,理當做個賢臣,這正是他為官一生的志向所在。 環境清幽確是不假,不到天黑,尚賢坊裡就看不到人了,周圍有大片的野草地、樹林子,安全起見,不要說大姑娘小媳婦,就連在這兒賣菜做小生意的都收攤特別早。瀕臨伊水玉帶環繞也是不假,只是一到大雨滂沱時節,伊水泛上岸上,狄家也能在院子裡撈撈河魚什麼的了。 熟知洛陽佈局的人一語便能道破天機:「這兒房子便宜。」 這裡的房子還真是便宜,在北城若是置一幢三畝地大小的宅院所花的錢,在這裡能買一幢十畝地的宅院。狄仁傑的府邸有六七畝大小,雖然也只是三進的院落,但每一進院落都特別的寬敞。 頭一進院落側廂客堂裡,沈沐正安閒地坐著,狄仁傑穿著一身燕居常服,袍袂掖在腰帶裡,袖子挽著,頭髮鬆鬆地挽了個道髻,橫插一根木簪,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啪啪」地拍了拍手,好像上邊沾著泥土似的。 沈沐微笑起身,瞧他這副架勢,不禁拱手笑揖道:「狄公,這才剛剛回府,就忙叨著收拾菜園子去了?」 狄仁傑瞪起眼睛道:「屁!老夫正忙著教訓那不肖子,你跑來做什麼?」 沈沐笑吟吟地道:「狄公還朝,理當拜望啊!」 狄仁傑「嘿」了一聲道:「你還說,老夫終日打雁,反叫雁啄了眼睛,居然中了你的奸計,被你誑回朝來,你又打什麼鬼主意了?」 沈沐笑道:「其實狄公應該清楚沈沐的目的。沈沐只想保家,而要保家,國就不能亂。亂世人,不如犬啊!所以,不管沈沐的目的是什麼,最終所能達到的結果,卻是與狄公不謀而合的,狄公覺得晚輩說的可對麼?」 狄仁傑瞪著他,目中漸漸露出一絲笑意,哼了一聲道:「你這隻小狐狸!」 沈沐笑道:「呵呵,沈沐嘗聞狄公在朝,素有老狐狸之稱,如此說來,沈沐算是狄公衣缽傳人了。」 狄仁傑道:「老夫有一個不肖子,已經快要被他活活氣死,再有你這麼個衣缽傳人,那還活不活了?」 沈沐哈哈一笑,道:「狄公請上坐,晚輩與狄公談完事情馬上就走,決不耽擱狄公教訓兒子!」 狄仁傑哼了一聲,往席上一坐,說道:「有屁就放,老夫忙著呢!」 ※※※※※ 沈沐在狄府盤桓了三柱香的功夫,便即告辭離開。 沈沐施施然地離開狄府,從角門兒出去,門口正停著一輛清油車,沈沐登上車子,他的夫人楊雪嬈正在榻上懶洋洋地小睡,沈沐也不吵醒她,向車伕吩咐一聲,牛車便慢騰騰地離開了尚善坊。 牛車一路行去,進了毗鄰南市的福善坊,停在一家賣雜貨的小商舖前面。這家小商舖明面上賣些雜貨,但是鋪子裡出出入入的總是有很多人,沈沐沒有下車,不一會兒功夫,就有一個三十六七歲年紀,身材微微發福的男人從鋪子裡出來,登上了牛車。 這人面目平庸,神情和善,正是楊帆曾經托他打聽過苗神客下落的「耳目人」趙逾。 趙逾看見沈沐,欣喜中有些激動地道:「三叔,你終於來了!」 看不出,這沈沐比他小著十多歲,輩份竟大了一輩。 趙逾說完,一轉眼又看見坐在沈沐旁邊的楊雪嬈,不禁一怔,奇道:「這不是長安昇平坊當壚賣酒的那位……」 沈沐截口笑道:「現在,她可是你的三嬸!」 「哦?哦!」 趙逾反應過來,忙向楊雪嬈施了一禮,笑嘻嘻地道:「小侄見過三叔母!」 楊雪嬈看見長安熟人,年紀還比自己大得多,被他這一叫,饒是一向潑辣的性子,也不禁臉上一紅,有些羞澀。 沈沐道:「好啦好啦,先跟我說說你這兩年在洛陽的情形,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一會兒還有事情要你去做。」 趙逾斂了笑容,在一旁坐下,對沈沐認真地解說起來,除了講了講他這兩年在洛陽發展的情形,也把他做耳目人期間打聽到的一些比較特別的事情一一向沈沐進行了介紹。 說到後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有個人不惜代價打聽苗神客的事情,遵照三叔的吩咐,我對這樣比較特別的人都很關注,所以特別地瞭解了一下他的身份,結果偶然發現,姜公子身邊的阿奴姑娘居然也在注意他。」 沈沐好奇地道:「哦,此人是誰?」 趙逾道:「我不查時還真不知道,這一查來才發現,此人經歷當真精彩。」 趙逾把楊帆從一介坊丁到白馬寺首座,再從他上元大賽出盡風頭,直到如今成為禁軍的經歷對沈沐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沈沐聽完捏著下巴陷入了沉思當中。 楊雪嬈瞟了沈沐一眼,輕笑道:「這位小郎君的事情,真比你以一介偏房旁支子弟,力壓嫡宗長子,執掌隱宗大權的經歷還要精彩、還要風光呢!」 沈沐若有所思地道:「這個楊帆很有意思……,你要多注意他,如果有機會,我想結識他一下!」 趙逾連忙應道:「是,那小侄專門安排幾個人注意此人動向,有什麼消息,會隨時呈報三叔。」 沈沐點點頭,兩人又商談一番,趙逾便告辭下車,牛車繼續向前行去。 沈沐坐在車中暗自思忖:「難怪一向目高於頂的姜公子也會關注他,此人經歷著實不凡,他是薛懷義的弟子,又與太平並肩大敗吐蕃,有一番香火之情,更與禁軍中諸多將領結下交情……」 沈沐想著,目中漸漸放出光來,心道:「若是好好栽培一下,就憑他結下的這些人脈,還怕他不能上位麼?此人……值得下大力氣扶持啊,一旦扶他上位,來日必有厚報!」 「楊帆!楊帆!」 沈沐喃喃地念叼著,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楊雪嬈揶揄道:「你什麼時候對男人也有興趣了?瞧你這念念不忘的樣子。」 沈沐回過神來,哈哈一笑,一本正經地道:「竟然被你發現了!我突然發現,還是男人可愛啊!哈哈,看來我的妖嬈很快就要變成舊愛了。」 楊雪嬈做出一副眩然欲滴的模樣扭過頭去,掀著簾兒往外瞅,道:「奴家遇人不淑,你讓我哭一會兒……」 沈沐眨眨眼道:「怎麼不哭?」 楊雪嬈扭回頭來,向他扮個鬼臉,道:「因為我忽然想通了。」 沈沐道:「想通了什麼?」 楊雪嬈道:「我在想……我要是搶走你的新愛,該哭的好像是你不是我呀……」 她懶懶地抻了個腰,把那胸腹腰臀的曼妙曲線展露了一下,瞟著沈沐,妖妖嬈嬈地道:「你說人家有沒有勾引他的那個本事呢?」 ※※※※※ 楊雪嬈與丈夫打情罵俏的時候,有位美麗的姑娘正在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煉就勾引男人的本事。 婉兒手裡拿著一個小包袱,猶豫地站在史館書房裡,她先是把包袱藏到了插放字軸畫軸的大甕裡,想想不妥又拿出來,塞到枕頭下面,核計核計還是不合適,又打開妝台,放進首飾匣裡。 斟酌一番又取出來,捧在手裡四處張望,竟是不知該把它放在哪兒才好了。婉兒思來想去,最終掀開被褥,把它放到了被褥下面,重新鋪平床榻,看看沒有什麼異狀,這才鬆了口氣。 婉兒回到外間書房,靠窗坐定,捧起一本書來認真地看起來,那書名赫然是:《合陰陽》 宮中藏書甚多,上官婉兒掌管文史,可以隨意翻閱宮中各種孤本、善本與珍本,可謂博覽群書,故而所學甚雜。不過有些實在沒甚麼興趣或者覺得沒有什麼用處的古籍,她是不看的。 然而曾經覺得無用的書籍,卻未必就真的沒用。 此刻婉兒桌上就堆著一堆書籍,全是她特意從宮中書庫裡挑選出來的,什麼《合陰陽》、《天下至道談》、《抱朴子》、《玄女經》、《容成經》、《彭祖經》、《入內經》、《內寶經》等等…… 這些統統都是講述男女和合之道的房中術類書籍。 可憐的婉兒正在惡補性知識。 二十四歲,在唐朝時候,實在已算是超大齡的女子了,而楊帆還不知幾時才有可能升至可與她般配的地位,上官婉兒頗有種「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 尤其是與楊帆的幾番耳鬢廝磨,郎君總是「懸崖勒馬」,叫她心裡很是愧疚。太平公主索要楊帆的事,更令她升起一種危機感,雖然楊帆保證他與太平公主絕無私情,婉兒也相信郎君的話,心裡還是不踏實。 她覺得既然已經把一顆芳心都交給了楊帆,把這身子給了郎君也是理所當然,而且一旦做了真正夫妻,就不怕再起事端。可是她又生怕自己對房事一無所知,令郎君對她不滿意,所以才惡補起這方面的知識來。 「凡將合陰陽之方,握手,土棺陽,盾村房,抵夜旁,上灶綱,抵領鄉,盾拯匡,覆周環,下缺盆,過醴津,陵勃海,上常山,入玄門,御交筋,上喝精神,乃能久視而與天地牟。交筋者,玄門中交脈也,不得操之,使體皆樂養……」 「什麼意思?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婉兒同學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那書,看得好不苦惱!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我來也! 那書上文字實在太過古拙,簡練的要命,而且有大量的道家術語,即便是諳知房事的人若是不知道家術語的意思也看不明白,對一個毫無這方面知識的女子來說,任她如何絞盡腦汁的去想像,也想不出來那字意表現出來到底是個甚麼場面。 此時的婉兒就像懷揣《九陰真經》的梅超風,明明手握天下第一武學寶典,偏是讀不明白何為「五心向天」,啥是「奼女嬰兒」。 這可真真的怪不得上官婉兒,莫說她不懂,就是許多男人對這種事也是一竅不通。當年唐太宗李世民把妹妹丹陽公主嫁給大將薛萬徹,兩人成親幾個月,也僅僅只是睡在一張床上而已。 李世民見妹妹整日悶悶不樂,反覆追問,弄清緣由,李世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把那呆妹夫找來,向他講述夫妻之道。老薛卻美不滋兒地向他誇耀:「俺跟公主好的很,從來就沒吵過架!陛下你就不用擔心啦!」 李世民被他噎得不輕,只好用魚水之歡進行暗喻,老薛還是不開竅,無可奈何之下,堂堂皇帝,只好拉著妹夫跑去馬廊看兩匹御馬交歡,這回夠直接了吧?結果老薛還是不明白,李世民無計可施,乾脆把駙馬們都找來,召開了一場家宴。 家宴上,這位大唐天子領著一幫駙馬爺,在杯籌交錯間滿口葷腔,詳細講解,總算是把薛萬徹這頭蠢驢給弄明白了,他這才知道夫妻之間還要「行房」的。 上官婉兒固然聰明,於這方面卻全無瞭解,她壓根就沒這方面的常識。她的才學,來自於母親自幼的教導,為人母的不到出嫁時候,豈會教授女兒這種知識。等她十四歲時,武後選拔女官,相中了她,把她留用身邊,她接觸的就是案牘公文了,哪有接觸這些有關男女之事詳情的消息渠道。 是以上官婉兒逐字逐句地看那文字,反覆揣摩想像,還是看不明白,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去看那春宮畫兒。 這些宮中所藏的春宮畫兒,每逢皇女出嫁,都要有專門的女官領她們去一一閱覽,進行講解,上官婉兒自然知道這些東西的存在。她剛把這些春宮畫兒拿回來時就展開一幅看過了,只瞧了一眼就看見一個光溜溜的女人身子,羞得婉兒面紅耳赤,趕緊丟到一邊不敢再碰。 如今看書實在是看不明白,只好硬著頭皮又打開那些畫卷。這些畫卷倒真是具體到了極致,有在椅上的、有在榻上的、有在園林之中的,有全裸的也有半裸的,有黑白的也有彩色的,姿勢更是五花八門。 婉兒一開始翻到一幅衣裝整齊並無具體描繪的畫卷,還看得一腦門問號,同書上讀來的情節印證了一番,依舊百思不得其解。等她再翻開一幅叫她羞澀難禁的全裸畫兒時,再聯繫書中所言,便漸漸明白過來。 婉兒強捺羞意,一幅幅地看下去,尤其是那些毫不遮掩,甚至於細緻處描繪得淋漓盡致的畫作,把個婉兒看得肉跳心驚。 「男女之道,原來要這樣子啊……,這樣子好醜啊!這樣子好奇怪!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啊……」 婉兒看得眼餳耳熱,恍惚間,把楊帆和自己代入進去,彷彿那椅上赤裎、榻上重疊、樹下相偎的一雙雙男女就是他們兩個,不禁心猿意馬起來,一股異樣的感覺,讓她不自覺地絞緊了雙腿。 那種感覺,很奇怪、也很難受…… 這枚青澀的果子,漸漸染上了紅彩,散發出芬芒,它快熟了! ※※※※※ 此時,正是暮春的一個午後。 婉兒在深宮惡補著床第間的知識,期望能給郎君一個滿意的初夜的時候,楊帆正在天宮寺裡,向釋迦牟尼頂禮膜拜。 他今天告了假,理由是要去白馬寺見見薛師,順道回去照看一下自己的宅院。 薛懷義賞給他一所宅院,他只去看過一次,三進的大宅子,有池有水有亭有閣,十分雅致的一處宅院,而且離南市不遠,屬於繁華地帶。楊帆在自己這幢宅子裡逛了一圈兒,把大門一鎖,就再也沒去過。 他說要去看望薛懷義只是一個借口,今天他要去找苗神客,如果一旦露出什麼馬腳,有人懷疑到他的頭上,有薛懷義在那兒搪著,擺脫嫌疑的機會就更大。 以前楊帆做事就很謹慎,現在則更為謹慎,因為他現在已不是一個人,他還要為自己的女人打算。 楊帆先去了一趟白馬寺,結果薛懷義不在,詢問之下,卻是武承嗣邀請薛師到宜陽女兒山遊玩去了。楊帆只見到了留守在廟裡的一濁和尚,他趕去的時候,一濁和尚正在禪房裡邊念《道德經》。 信仰這東西,一旦深入一個人的思想,實在不容易改變。一濁和尚現在酒也喝了,肉也吃了,雖然不再是一觀之長,但是日子實比以前要好上百倍,可他依舊信仰他的老君爺爺。 看到楊帆,一濁很是高興,拉著他聊了半天,楊帆到白馬寺來,本意不過是有個見證,證明他在這裡出現過,與一濁聊了一陣,楊帆便告辭離去,他沒有去自己的那幢宅子,而是直接去了天宮寺。 楊帆隨著人群上香、禮拜,然後信步遊逛,來到了天宮寺後院。他上一次去苗神客的宅子,已經知道它在天宮寺的大概位置,當楊帆逛到天宮寺後院藏經閣附近時,遊人已經漸漸稀少。 藏經閣與山牆之間有一人多寬的一道縫隙,入口處有些便溺的痕跡,楊帆以手掩腹,四下張望了兩眼,做出要找地方方便的樣子,閃進了那道入口,雙手一撐,手腳並用,就像一隻八腳蜘蛛似的,迅捷無比地爬到了近三丈高的院牆上。 翻過牆頭,落腳處正是苗神客府邸的前院。院中同他上次來時一樣,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楊帆拍拍手上的塵土,按照他上次來的路線,向第二進院走去。 「先生,弟子寫好了!」 第二進院後院樹蔭下,一個面容清瞿的老人仰面躺在一張籐椅上假寐,旁邊放著一張矮書桌,杜閒趴在桌上寫好一篇字,興致勃勃地抬起頭說道。 「哦?拿來與為師看看!」 老人直起腰來,身下那張破舊的籐椅發出吱吱嘎嘎的一陣聲響。 「呵呵,不錯,不錯!」 老人捋著花白的鬍鬚,頷首微笑:「我朝書法大家,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三人最是了得,歐陽書法字體勁險刻厲,於平正中見險絕。虞氏書法外柔內剛,圓融遒麗。褚氏書法豐艷流暢,變化多姿。 三人各有所長,為師教你的書法,就是融合了褚氏和歐陽氏的書法所長。你這孩子悟性不錯,雖然字體還嫌稚嫩,已經有些掌握了其中神韻。很好,為師准你歇息一會兒,唔……先去給為師倒杯水來。」 杜閒嘻嘻笑道:「先生不是常說天宮寺元書長老送你的那個什麼茶飲提神醒腦,還特別解渴麼?要不要弟子給您煮碗茶湯喝?」 老人呵呵一笑,道:「啊!你不提我倒忘了,那茶飲初喝味道怪怪的,不過細細品來,味道確實不錯,好吧,你去煮碗茶湯來吧,小心著些,生火時莫要燙著了。」 「噯!」 杜閒答應一聲,興沖沖地跑去。 老人望著杜閒的背影,微微地笑了一下,剛剛重新躺倒,身子忽然一僵。 他躺下身子,闔攏眼睛的剎那,似乎瞟見一個人影鬼魅般地掠現到了自己面前。 「是幻覺麼?」 老人眼皮動了一下,卻沒有張開,但他的身子已經在傾起,躺椅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緩慢而悠長的「吱嘎」聲,他的身子仰起到一個角度,還不足以讓他坐直,只是雙足踏到了地面,他的身子便停住了,一雙渾濁的老眼緩緩地張開…… 老人緩緩張開眼睛,入眼先是一雙棕色的短勒烏皮靴,靴頭是尖的,微微上翹上鉤。然後是一條束腿戎褲,上身是短胯袍,袍襟只到胯部,腰間束著皮帶和半月形的抱肚,這是一個軍人的打扮! 老人一寸寸地往上看著,身形也隨之一寸寸地挺直,籐椅繼續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當他完全坐直的時候,吱嘎聲停下了,他的目光停在楊帆的臉上,然後再移向他的頭頂。他的頭髮整齊地束著,頭戴折上巾,外面還包了一塊紅色的羅帕。 這是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但他的模樣很陌生,老人確信自己根本不認得他。 楊帆也在看著面前的這個老人,他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個人畜無害的老先生,他的衣著樸素,連臉上的皺紋都透著一種平靜與詳和,楊帆很難把這樣一個慈祥的老人和那個幹出屠村血案的殘忍兇手聯繫起來。 可是眼前這位老人,就是苗神客! 忠、奸、善、惡,如果能從容貌上就很清楚地分辨出來,自古以來,朝堂之上哪還來的那許多奸邪! 楊帆耳邊,依稀迴盪起楊明笙臨終如同詛咒般的狂呼:「苗神客、丘神績!」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六章 漏網之魚 楊帆小時候在廣州府乞討,通過別人的面相、神情、打扮,大致就能判斷出這個人的富裕程度和心地是否慈悲,討飯一討一個準兒,這種本領常讓妞妞讚歎不已,覺得自己的阿兄大有本事。 可是當他漸漸長大,他發現,這種識人的本領漸漸不管用了。並不是他識人的本領退化了,而是他接觸的人,已經不再是那些市井間的小民。 地位越高,臉上戴的面具就越多,戲子是上了台才唱戲,他們是無時不刻不在唱戲,唱到後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是在戲裡,什麼時候是在戲外,旁人又如何分辨得清呢? 周興,清逸儒雅,一表斯文! 來俊臣,清逸俊美,儀表堂堂! 丘神績,赳赳武夫,威風霸氣! 哪一個一看就是奸臣? 哪一個一看就是酷吏? 兩個人互相審視地看著,看了半天,苗神客臉上漸漸漾起一抹愁苦,他輕輕歎息一聲,用沙啞蒼老的聲音道:「聽說天後登基在即,很快就要脫下鳳袍,換上龍袍了。我們這些幫著天後裁鳳袍的裁縫,也就沒了用處。」 歎息聲像秋風般蕭瑟,沙啞的聲音就像秋風捲起的黃葉,沙沙的。 苗神客扶著籐椅,緩緩站起來,似乎有些顫巍巍的,但是神色卻很平靜,好像他早就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他自言自語地道:「北門六學士如今只剩下老夫一人了,老夫一直在想,什麼時候會輪到我?現在,可是到了時辰了麼?」 楊帆笑了,笑容有些冷誚:「我還以為,苗學士隱居在此,悠閒自在,如今看來,你過的並不怎麼好啊!一個天天都在等死的人,怎麼可能快活得起來?我要殺你,天後也要殺你,要殺你的人並不少啊!」 苗神客老眼微微一凝,訝然道:「你不是天後派來的人?」 楊帆道:「我是來要你命的人!卻不是天後差遣!」 苗神客眉頭微微一蹙,凝視著楊帆,卻沒有說話。 楊帆道:「我來,是來向苗學士討一樁公道!」 苗神客道:「老夫幾曾欠過別人公道?」 楊帆道:「永淳二年,韶州桃源村,全村老幼被屠戮一空,這件事,苗學士不會不知情吧?」 「永淳二年,韶州桃源村……」 苗神客微微仰起頭來,風拂著頜下花白的鬍鬚,在風中微微地發抖。 楊帆正盯著他的面龐,他的神色有些惘然,似乎思緒一下子飄到了很遠的地方。臉上除了那一絲惘然,再也看不出任何一點變化。 過了許久,苗神客的目光才重新落在楊帆身上,輕輕微笑起來:「呵!你說的是這件事啊,自從楊明笙和蔡東成死後,我就在想,殺他們的人到底是誰?這個人會不會有一天找到我呢?我甚至想跟自己打一個賭……」 苗神客笑得很從容,彷彿站在面前的不是一個要找他尋仇的仇家,而是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他的確不需要擔心,蔡東成和他手下的四員愛將乃至楊明笙全都死掉了,但是他們的家人並沒有一個受害,苗神客有理由相信,這個仇家不是濫殺無辜的人,不會像他們一樣,幹出屠滅一個村莊這等毫無人性的事來。 至於他自己,一個本就在等死的人,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苗神客微笑著道:「我想跟自己打賭,是這個刺客先找上門來,還是天後先找上門來。如果是天後先找上門,這個刺客一定會很失望。如果是這個刺客先找上門來,天後大概也會很納悶兒……」 苗神客好像覺得這種情形很有趣,說著說著忍不住笑出聲來:「呵呵,想不到終究是被你搶在前頭,等我死後,說不定天後還會猜,是誰這麼體察聖意,替她出手除去了一塊心病,不過以天後一向不喜歡被人隱瞞的性子,她一定不會覺得愉快。」 苗神客笑得很開心,楊帆不禁皺了皺眉,一個人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淡薄如斯,那麼即便他死了,作為復仇的人又能體會到什麼報仇的快意?不過苗神客既已勘破生死,想從他口中問出當年血案真相來,想必也容易的多。 苗神客笑著打量了他幾眼,溫和地問道:「你,是桃源村裡的一條漏網之魚?想不到你這麼年輕,當年應該還是一個不大的孩子吧?」 苗神客平和的態度出乎楊帆的預料,他不像是見到了要置他與死地的復仇者,倒像是見到了故人之後般娓娓地敘起舊來。 楊帆強抑恨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出於什麼人的授意?桃源村裡的人避居世外,與人無害,你為什麼要幹出這麼滅絕人性的事來?」 苗神客一臉不以為然道:「小友,你言重了!什麼滅絕人性?可笑之極!你懂得什麼是人性?人性,是比獸性更醜惡百倍的東西,野獸只有肚子餓了,才會想著去殺死別的生靈,而人想殺人,就算是取樂都可以成為一個理由!」 他把袖子一拂,緩緩地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身後,昂首面對一株高達數丈,冠如傘蓋的大樹,緬懷地道:「我們北門六學士,原本都是微末小官,我們沒有什麼強大的家世背景,就算我們政績卓著,熬到今天,也不過就是五六品的小官,在衙門裡唯唯喏喏地做事,如能外放地方,為一州一郡之牧守,那就是天大的幸運。 是天後慧眼識人,把我們提拔起來,我們在北門供天後驅策的時候,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你知道一個龐大的帝國在你的掌握之下,按著你的意志而動,讓你一展平生報負,那是一種怎樣飄飄欲仙的滋味?」 苗神客緩緩轉過身來,盯著楊帆那張年輕的臉龐,輕笑搖頭:「你不可能知道,你還年輕,太年輕了!」 他側過身,仰起臉,繼續望著那高高的樹冠,悠然道:「士為知己者死!我們很感激天後,願意為天後做任何事。高宗皇帝有頭疾和眼疾,晚年的時候已完全不能視事,整個天下都在天後掌握之中,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天後漸漸萌生了……稱帝的念頭!」 說到這裡,苗神客有些自嘲地一笑,說道:「這裡面也不無我們六人推波助瀾的結果,我們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那時怎知道,這麼做恰恰是給自己掘了墳墓!天後不稱帝,我們才能活著,活得風光自在,天後稱帝,就不需要我們了……」 楊帆打斷了他的自艾自怨,說道:「我只想知道,是誰讓你去的,為什麼要殺人?」 苗神客沉默了片刻,淡淡一笑,道:「人老了,就喜歡對人嘮叨,老夫卻忘了,年輕人是沒有耐心聽老傢伙嘮叨他的過去的。你說桃源村啊,桃源村……共有十一姓是吧?他們都是當年與賀蘭敏之過從甚密的官員……」 楊帆認真地聽著,苗神客道:「不知為什麼,天後極其憎惡武氏一族,所以她當初寧願選擇她的外甥賀蘭敏之繼承她父親周國公的爵位。賀蘭敏之才華橫溢,在當時來說,也確實是最佳的人選。 可惜,因為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之死,賀蘭敏之恨極了天後,從此,他假癡佯狂,專與天後作對,為了能有一座強硬的靠山抗衡天後,他甚至與他的外婆楊氏夫人……,天後終於忍無可忍,在楊氏死後不久,就決心對他動手。」 苗神客淡然一笑,道:「賀蘭敏之所作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母親和姐姐的慘死而故意羞辱天後、報復天後。他早知道以天後的性情,自己必死,楊氏一死,他就知道自己大限到了,他沒想過逃,也知道逃不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是為自己留個後!」 楊帆知道他快要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心情異常的緊張,他大氣也不敢喘,認真地聽著苗神客說的每一句話,卻無法看到苗神客凝視著樹冠的眼神正在詭譎地閃爍著,只有極為熟悉苗神客的人,才清楚他這是要算計某個人時才會習慣性出現的一種表情。 苗神客道:「賀蘭敏之於妻妾之外,秘密地納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他把這個女人和這個兒子,交給了他的一位生死之交,他的這位生死之交,就是被流配嶺南韶州的十一姓官員之一!」 楊帆緩緩地道:「於是,賀蘭敏之的這個兒子,被帶到了韶州?」 他一面問,一面急急地回想著童年時桃源村裡比自己要大上幾歲的小夥伴,苗神客並沒有說賀蘭敏之的兒子是什麼時候出生的,這時間跨度就大了,從比自己大四五歲的,到大十多歲的,每個人都有可能。 苗神客道:「不錯!當時,天後還沒有稱帝的意思,等到後來朝政大權完全掌握在天後手中,又在我們有意識地慫恿下,天後漸漸萌生了稱帝的想法。做皇帝的都是孤家寡人,可是皇帝又怎能是『孤家寡人』? 皇帝不僅需要權力,需要擁戴者,也需要一個龐大的家族,江山才能永固。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天後對她的父族恨意是如此之深,她依舊不情願啟用武氏家族,哪怕是在她陸續召回大量武氏族人之後,她依舊深深厭惡著這些姓武的人,她甚至後悔不該處死賀蘭敏之。 賀蘭敏之當初在京交遊廣闊,朋友眾多,雖然許多人受他牽連,或流放或貶官了,但是賀蘭敏之繼承的是周國公的爵位,他的朋友有許多同樣是天後一派的人,這些人因為賀蘭敏之而失寵了,卻沒有遭太多的罪。 他們之中有人也不知怎麼打聽到了天後的心意,便想把賀蘭敏之有後的消息呈報天後,籍此東山再起。可這個人已不夠資格面見天後,於是,他求見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七章 墊腳石 苗神客緩緩轉過身來,凝視著楊帆,鄭重地道:「不管賀蘭敏之當初種種荒唐,本來目的是什麼,但是他的那些荒唐舉動,已經天下皆知,這樣一個人,名聲已經臭了,天後一旦開闢新朝,怎麼可以蒙上這樣的污點? 而且賀蘭家族已然人丁稀落,對天後的大業能有多大的助益?天後年邁,再來一個幼主,這新朝一旦開闢,如何能夠長遠?苗某為天後披肝瀝膽,忠心耿耿,豈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 楊帆沉聲道:「於是,你就聯繫丘神績,來了個斬草除根?」 苗神客道:「丘神績也是天後一手提拔起來的人,也是最熱衷於天後稱帝的一員武將,他與老夫同在天後身邊做事,熟的很。老夫一介文人,自己辦不了這樣的事,當然需要用到他。」 楊帆道:「於是,你授意,丘神績動手,策劃了桃源血案?」 苗神客道:「沒錯!我們當時已經決定,棄賀蘭氏而用武氏!這是最明智的選擇,天後雄才大略,雖是巾幗,男兒不及,可她畢竟還是個女人,女人總會有些感情用事,明知道賀蘭氏不及武氏對她登基助力更大,卻因為憎惡武氏,而取捨不下。我們當然要為天後分憂。」 楊帆雙目一張,眼神突然凌厲起來,激動地道:「就為這,你們就把一個村莊所有人殺得乾乾淨淨?」 苗神客淡淡地道:「那村中賀蘭氏的人自然是一定要殺的,而賀蘭敏之的親生子到底托付給了誰,那個跑來告密的人也是只知其事,不知其詳,我們哪知道誰才是賀蘭敏之的野種?全殺光了,那才安全。你知道改朝換代要死多少人?一切可能阻礙天後登基的障礙,都該變成踏腳石,百餘個村夫蠢婦又算得了什麼?」 楊帆的手微微地發抖,他咬著牙,冷笑道:「說的好!一切阻礙天後登基的障礙,都該變成踏腳石!天後登基在即,現在,請你也變成天後登壇告天,龍袍加身的一塊踏腳石吧!」 苗神客慢慢轉過身去,背對楊帆,雙手負在身後,昂起脖子,吁歎道:「老夫已等候多時了。等,也是一種煎熬,你動手吧,老夫很高興能借你的手得以解脫!」 楊帆緊攥著刀柄,強捺著快意一刀的衝動,冷笑道:「殺你,只恐髒了我的刀!念你能把真相合盤托出,解我心中所惑,我留你一個全屍,你自縊吧!」 苗神客扭過身,有些意外地打量了楊帆兩眼,意味深長地道:「這世上有很多事與草木同朽,再也沒人知道,有些事卻能流傳後世,其原因僅僅是因為有一條漏網之魚!重耳漏網了,於是有了晉文公;勾踐漏網了,於是吳國滅亡了。年輕人,希望你這條漏網之魚,來日也有一番大作為……」 楊帆的眉頭不禁又是一皺,苗神客的這番話有些突兀,品來大有玄機,他是什麼意思? 苗神客並沒有給他機會細細品味,他已舉步向正堂走去…… 一條腰帶搭上房梁,一雙長滿老年斑的手,穩穩地把它打了一個死結。 苗神客望著面前輕輕搖晃著的繩環,黯然自語道:「老夫身為大唐臣子,食大唐俸祿,卻利慾熏心,助紂為虐,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害了。如今我就要死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慚愧,真是慚愧啊!」 那雙老眼中,緩緩淌下兩行渾濁的淚,苗神客輕輕拔下頭上的木簪,頭髮披散下來,覆住了他的臉面。 他抓著繩環,把頭慢慢鑽進去,毫不猶豫地把雙腳用力一蹬,木墩「砰」地一聲倒下,一個身子便搖搖晃晃地懸在了空中…… ※※※※※ 楊帆離開苗神客府上,立即趕去自己在恭安坊的宅子,在裡面稍稍待了一陣,出來時有意磨蹭一番,叫左鄰右舍瞧見自己鎖門離去,這才趕回宮城。 直到他踱過天津橋,眼神中依舊是一片惘然,他的心情還是不能平靜下來。如今,他終於知道了真相,他本以為自己是一條漏網之魚,誰知道自己還是一條遭了池魚之災的漏網之魚。 原來,整件事就是兩股勢力角遂交鋒的結果,原來他一家人都只是無辜的受牽連者。他有理由復仇,可他的仇人想殺的根本不是他與他的家人,他們只是捎帶著被剪除的一些小魚小蝦。 他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苗神客,並把他繩之於法,可他心中已遠沒有當初斬殺蔡東成、楊明笙的那種快意,反而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這件事對別人來說,根本就是一場鬧劇,而作為當事人,他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阿姐,他的一生都因此而改變…… 想起他的嚴父慈母,想起他那可親可愛的阿姊,楊帆真想大哭一場。然而他的心情,確也因此輕鬆了許多,像苗神客那樣活著,時刻在等死,是一種莫大的煎熬,於他而言,那沉重的仇恨壓在心頭,何嘗不是一種煎熬。 走到宮城左掖門前時,這裡已非平民百姓可以涉足的地方,廣場上一片空曠,只有少數吏員和寥寥無幾的牛馬車輛在上面行走。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重新振作起來:「等我幹掉丘神績,就回韶州祭拜父母和阿姐。仇怨已了,我要找到妞妞,把她攜來洛陽,再努力把婉兒娶回家,生上一堆兒女,相信爹娘和阿姊在天有靈,也會為我含笑的!」 楊帆緩緩抬起頭,看向遠方,平坦的廣場盡頭,是巍峨壯麗的宮門,再往上是湛藍的天空,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 「咦?停車!」 旁邊一輛牛車緩緩行來,走到楊帆身邊時,忽然停了下來。 車窗裡探出一張富團團的胖臉,頭上戴一頂黑色的帕頭,額頭處鑲一塊翠玉,膚色微黑,鬍子花白,鬢角露出的髮絲也白了八成,可是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 看清楊帆的模樣,胖老頭兒便哈哈地笑了起來:「小郎君,老夫與你還真是有緣吶?」 楊帆怔了怔,看著這個胖老頭兒一時沒有認出他來。 胖老頭兒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啊!我啊!不認得老夫了麼?」 楊帆剛要說話,胖老頭兒「嗖」地一下縮回頭去,掀開轎簾兒,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只見他紫色官服,腰掛金魚袋,足蹬烏面官靴,盡顯貴重之氣。 楊帆見了暗吃一驚,身著紫袍,至少是三品官,實際上一二品的官根本就寥寥無幾,一品更是只封那些老邁年高只掛虛職的散官,三品官已算是位極人臣了。 車伕放下踏板,胖老頭兒笑瞇瞇地從車上一瘸一拐地下來,對楊帆道:「想不到你我竟在此處相見!」 楊帆遲疑道:「足下是……」 當日狄仁傑一身便服,本就不修邊幅,又被那瘋驢顛得狼狽不堪,今日卻是冠戴齊整,八面威風,楊帆若非看著他那微帶慧黠、不拘小節的笑容,連熟悉的感覺都不會有,根本不會把他和那個騎驢者聯繫起來。 狄仁傑見他一臉茫然,呵呵地笑了起來:「老夫前兩日在天津橋頭騎著一頭瘋驢,幸虧你出手搭救,你還記得麼?」 楊帆驚道:「啊!我記得了,原來你是……」 狄仁傑道:「老夫狄仁傑,原來你是這宮中的侍衛麼?」 「狄仁傑?」 楊帆吃了一驚,急忙揖下禮去,想要稱呼,卻又猶豫起來,狄仁傑現為地官侍郎,稱他一聲「狄侍郎」,這是中規中矩的稱呼。不過楊帆與狄家二郎狄光遠兄弟相稱,該稱狄仁傑一聲「伯父」才對,然而也不知道狄光遠有沒有向他提起過自己,貿然稱呼,會不會有攀阿之感? 楊帆正猶豫間,就聽一人放聲大笑道:「哈哈哈……,這不是狄公嗎?好久不見,狄公健朗如昔,可喜可賀啊!」 楊帆還沒想好怎樣稱呼狄仁傑,陡然一聲長笑打斷了他的行禮,兩人一齊扭頭望去,就見一位一字眉、丹鳳眼,鬢髮齊整、鼻如懸膽,樣貌十分周正的官員正大笑著迎上前來。這人同樣是一身紫袍,頭戴烏紗帕頭,腰束玉帶,帶上垂著一枚金魚袋,正是春官尚書武三思。 狄仁傑輕「啊」了一聲,拱拱手道:「武尚書!」 武三思哈哈地笑著走近,道:「武某昨晚才聽說狄公已然還京,正想著抽空登門拜望呢,不想卻在此處遇見,狄仁這是要進宮面聖麼?」 狄仁傑道:「正是。狄某回京時,不慎跌傷了腳,在家將養了幾日,這不剛好一點,就趕緊進宮,謁見天後麼。」 武三思笑道:「好,那麼狄公先去見太后,武某要去中書辦點事情,一會兒忙完了就在這左掖門等著狄公,狄公回京來,武某當為狄公設宴,接風洗塵吶!」 狄仁傑臉色一正,道:「哎喲,這可不妥,狄某壞了肚腸,現在吃不得酒宴,武尚書的好意狄某心領了,這酒宴可就敬謝不敏了!」 武三思臉色一冷,道:「狄公可是看不起武某麼?據某所知,昨日狄公可是赴過太平公主之宴,怎麼?她姓李的相邀狄公便欣然赴宴,武某相邀,狄公連個面子都不給麼?」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八章 被自殺 狄仁傑剛要答話,又有一人笑道:「哈哈!武尚書,好巧好巧,怎地在這裡撞見了?哎喲,狄公,您老已經還京了呀?」 說話這人四十出頭,眉目清朗,一身淺緋色官服,腰掛銀魚袋,衣冠楚楚,氣質不凡,此人乃是吏部員外郎蘇味道。 這蘇味道九歲能詩文,自幼便才華出眾,二十歲中進士,早年為咸陽尉,後因卓有政績,受到吏部侍郎裴行儉的賞識,調到了吏部,還曾兩次隨裴行儉討伐突厥,為書記官。 蘇味道與杜審言、崔融、李嶠並稱為「文章四友」,與李嶠並稱蘇李,乃唐代律詩大家。當然,在筆者看來,這蘇味道最大的貢獻,一是留了個兒子在眉山,生出個後代叫蘇東坡,二是給後世文壇留下了「模稜兩可」這句成語。 蘇味道看見武三思,便上前打聲招呼,不意發現狄仁傑也在,忙向他又施了一禮,打個哈哈道:「兩位站在這裡說什麼呢?」 狄仁傑笑瞇瞇地道:「狄某剛剛回京,武尚書拳拳盛意,想設宴為狄某接風洗塵呢。」 蘇味道一聽,連聲道:「當得,當得,狄老德高望重,此番奉調回京,必有大用。兩位同朝重臣,正該一團和氣。」 楊帆一旁看著,就見狄仁傑這為老不尊的胖老頭兒眸中閃過一抹促狹之色,又道:「可惜狄某壞了腸胃,現如今見不得一點油腥,實在不能赴宴。」 蘇味道一聽,忙道:「啊!狄公剛剛回京,想必是路途勞累,傷了脾胃。狄公年事已高,雖是小恙,也不可小覷,既如此的話,還是先戒幾日葷腥之物,清清腸胃為宜。」 武三思橫了蘇味道一眼,對狄仁傑怒道:「狄公昨日還能赴宴,怎地今日見了武某,便肚腸不舒服了?」 狄仁傑嘿嘿地笑道:「想必是吃了不甚潔淨的東西了,狄某又不是那能掐會算的活神仙,哪能知道這病啊災啊的什麼時候會來呢!」 蘇味道一瞧二人這番對答,知道有些不對勁兒,暗悔不該冒冒失失地插進來,趕緊咳嗽一聲,道:「啊,兩位先聊著,蘇某到中書有些事情要辦,這就告辭了!」 一個羅圈揖還沒施下去,武三思已然冷笑道:「嘿!狄公說的好!你又不是能掐會算的活神仙,哪知道這病啊災啊什麼時候會登門呢?狄公,你要多保重啊!」說完拂袖而去。 蘇味道一個揖施下去,再直起腰來時,武三思已揚長而去。 狄仁傑哈哈一笑,拉住蘇味道的手臂,喚著他的綽號笑道:「蘇模稜啊蘇模稜,你這模稜兩可的性子可真是一點沒變吶。哈哈,武尚書已經走啦,你就跟老夫一塊兒進宮吧!」 蘇味道苦笑道:「狄公,蘇某不明情況,就冒冒失失地一頭扎進來,本就後悔不迭,還要被你取笑!」 狄仁傑瞧他受窘的樣子,忍不住捧腹大樂。 狄仁傑性格倜儻,玩世不恭,一直就是喜歡捉弄人的性子。當年他做司農員外郎的時候,因為處斷公事時上司從不聽他意見,他就當著上司的面大發牢騷,說:「員外郎如同側室,正員官位居正房,這主婦要是難侍候,怎麼幹也得不到一點笑臉。」弄得那位正員官很是尷尬,後來官兒越做越大,連宰相們也成了他戲弄的對象。 武後當朝,各方勢力錯綜複雜,蘇味道明哲保身,凡事喜歡模稜兩可,不過他才學出眾,為人品性也極好,明哲保身之舉在狄仁傑看來,也是無奈之舉,他是很欣賞蘇味道的,兩人關係一向不錯,所以才開了他一個玩笑。 「走走走,啊,小友,你也一起來,對了,你剛剛說你叫什麼來著?」 狄仁傑棄車與蘇味道步行入宮,並不因為楊帆只是一個小小侍衛而冷落了他,也笑吟吟地把他拉上,三人一同前行。 楊帆道:「伯父,小侄楊帆,現任職於『百騎』。」 狄仁傑詫異地道:「伯父?小友是……」 狄仁傑聽他稱呼自己伯父,還以為是哪位世交之子,急急思索一下,一時卻想不出是哪位楊姓好友,有個這麼大的兒子,而且是自己不曾見過的。 楊帆道:「是!小侄入禁軍後,與光遠兄因擊鞠而相識,性情相投,結為好友。」 狄仁傑輕「哦」一聲,道:「原來如此,呵呵,你我果真有緣。既是賢侄,你那相救之恩,老夫倒不好一謝再謝了。你若有暇時,不妨到老夫府上與光遠聚聚,老夫是很喜歡你這樣的少年才俊的。」 蘇味道見狄仁傑對楊帆說話親熱的很,忍不住認真地打量了他幾眼,有心想問楊帆對狄仁傑有什麼相救之恩,又恐是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情,方才路遇打聲招呼,都能弄得尷尬無比,與己無關的事還是不要打聽為妙,便又閉上了嘴巴。 三人一路說著,就到了武成殿前,楊帆今日告假並不當值,不過他現在是「百騎」,自可隨意走動,到了武成殿前,狄仁傑要去面見武後,蘇味道要轉去中書省,楊帆向兩人告辭一聲,正想趕回玄武門,卻見本司的上官隊正黃旭昶正站在武成殿門口。 楊帆走過去,抱拳道:「黃隊正!」 黃旭昶正斜著眼瞅他,這小子說他沒有什麼家世背景,可好!武攸宜大將軍親自趕來叮囑許旅帥,李多祚大將軍的女婿野呼利和魏旅帥與他稱兄道弟,緊跟著天後跟前的上官待詔還不放心,又特地跑來也不知囑咐他些什麼,這小子到底什麼來頭兒? 黃旭昶雖然性情粗獷,而且尤其的瞧不起這種靠門路往上爬的人物,可他並不是一個白癡,心中再看不過楊帆,這時也不敢故意刁難他了。今日似乎出了什麼大事,天後傳見「百騎」旅帥,許良把他也帶了過來。 他站在武成殿門口,老遠就看見楊帆陪著狄仁傑和蘇味道這兩位朝廷大員走來,三人居然並肩而行,有說有笑。狄仁傑那是三品大員,蘇味道官職雖低些,如今卻是在吏部供職,那是什麼衙門,管理天下官員遷降的所在。 一時間,黃旭昶更加摸不清這楊帆底細了,見他對自己執禮甚恭,便也勉強擠出一副笑容,道:「天後召見旅帥,某陪旅帥同來,在此等候。」 楊帆喔了一聲,倒不便獨自回去玄武門了,便道:「既如此,卑職也在此相候,一會兒與隊正同返戍地。」 黃旭昶嗯了一聲,沒有多言。 狄仁傑到了武成殿第三進院落裡,門口內侍通報進去,武則天聽說狄仁傑到了,欣然道:「快喚他進來!」說完又向前邊侍立的許良揮揮手,道:「你且退下一旁!」 「百騎」旅帥許良忙退到一邊,狄仁傑從門口進來,緊走兩步,上前長長一揖,恭聲道:「臣狄仁傑,見過天後!」 武則天道:「免禮,平身!」 狄仁傑直起身來,武則天仔細地端詳了他一番,慨然道:「狄公比起離京時,頭髮又白了許多啊!」 狄仁傑欠身道:「臣已老邁了,今見天後英朗如昔,老臣甚感安慰!」 武則天搖頭道:「老啦,老啦,你老啦,朕也老啦……」 她歎息一聲,向左右吩咐道:「給國老看座!」 狄仁傑聽到這裡,神色微微一震,忙又欠欠身,微微露出一抹感動。 國老,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稱呼。國老這個稱呼一直以來只用來敬稱五品以上因年老而致仕的官員,如此稱呼在職官員,而且是天後呼之,前所未用,武後的禮遇,不能不讓狄仁傑由衷地感動。 狄仁傑落座,武則天笑望他一眼,道:「國老巡撫江南,甚有善政,朕在京早有耳聞。可是,也有一些人對你在江南所為諸多非議,你可知道他們是誰麼?」 狄仁傑欠身道:「天後若認為臣有錯,臣請改之,天後認為臣沒有錯,那是臣的榮幸。對臣所為,有所非議者,也是為了國朝、為了天後,老臣不想知道他們的名字。」 武則天笑道:「呵呵,國老有宰相胸襟!」 狄仁傑忙道:「不敢!」 武則天笑微微地看了他一眼,道:「國老在江南多有勞累,此番回京交卸了差使,便暫且歇歇,休養一下身心,你可不能服老啊,朕還要用你的。」 狄仁傑急忙稱是,武則天目光一轉,看見躬身立在一旁的許良,不由「哦」了一聲,道「你看,朕真是老了,放著你這樣一位斷案高手,居然還在一籌莫展。呵呵,你剛回京,大事朕不煩你,便幫朕去辦一樁案子吧!」 狄仁傑目光一凝,道:「案子?不知天後說的是……」 武則天淡淡地道:「苗神客死了!」 狄仁傑目芒微微一縮,沒有應聲。 武則天瞟了他一眼,道:「哼!你這頭成了精的老狐狸,不用在心裡頭瞎嘀咕啦,苗神客,不是朕殺的!」 狄仁傑與武則天年歲相當,在他面前,武則天就像兩個年歲相當的老人在敘家常,心情放鬆下來,說話也隨便自然了許多。 狄仁傑道:「是!然則,他是怎麼死的?」 武則天說人不是她殺的,狄仁傑馬上就信了。如今的武後,用不著作態,她說不是她,那就一定不是她。 武則天道:「自縊!」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八十九章 黑齒常之 聽了武則天這句自相矛盾的話,狄仁傑臉上並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甚至沒有半點遲疑,馬上問道:「天後認為,他不可能自縊?」 武則天道:「他不敢!」 狄仁傑又沉默了,令人死,不敢生;令人生,不敢死。這要怎樣的威壓和手段! 武則天似乎也覺得這個話題過於沉重,話風一轉,又道:「朕相信苗神客是不會自盡的,除非有人相迫,這其中必有蹊蹺,你去幫朕弄個明白!」 狄仁傑站起身,拱手道:「臣領旨!」 武則天道:「此非朝堂,不必拘禮,坐下說話!」 她瞟了一眼許良,道:「你去從『百騎』裡面抽調幾個精明能幹的人,聽從狄國老調遣!朕倒想看看,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背著朕行事!」 許良趕緊道:「臣遵旨!」 這邊武則天又向狄仁傑問起江南道的一些事情,許良見已經沒有他的事了,便退出武成殿,到了外面對黃旭昶道:「走吧,咱們……」 一抬頭,冷不丁看見楊帆在不遠處逡巡,便壓低嗓音道:「他怎麼在這兒?」 黃旭昶道:「誰知道他來幹什麼,本來說今日告假去探望白馬寺懷義和尚的,結果方才看見他跟地官衙門的狄侍郎還有天官府的蘇員外郎一塊兒走過來,聽說旅帥您在裡面,就說要陪咱們一塊兒回去,嘿!這人雖然來頭不小,倒是懂些規矩的,不似那般狂妄的世家子。」 許勇暗暗苦笑,心道:「他算什麼世家子了,可是恐怕弘農楊氏長房嫡子也沒他這般威風吧。上官待詔、武大將軍、懷義大師、狄侍郎,蘇員外郎、野呼利……」 一想起他那些關係和後頭,許勇就頭大如斗,他歎了口氣,道:「你喚他過來吧,咱們回玄武門!」說罷,愁苦的神色一掃而空,腰桿一挺,嘴角一抿,笑得天官賜福一般,很慈祥地看著遠處的楊帆。 …… 「哈哈哈哈,有趣,著實有趣,可惜老夫當時不在洛陽,不曾親眼瞧見如此盛況!老夫雖不擅擊鞠,卻也甚為喜歡的……」 狄仁傑一邊走,一邊對楊帆笑著說道,兩人正說到上元節擊鞠的事。楊帆傍在狄仁傑身邊,周圍還跟著六七個「百騎」侍衛,個個身著便服,腰間暗藏利刃,行止之間,隱隱然把狄仁傑護在了中間。 楊帆正跟狄仁傑談笑風生,說著上元節時與吐蕃人大戰的事情,突然前方有人叱喝著:「閃開,閃開,閒人迴避!」 楊帆和狄仁傑抬頭看去,就見一隊差人開道,中間一匹高頭大馬,馬上端坐一人,方面闊口,濃眉重目,頜下一部烏黑的濃須,極具威儀。 楊帆認得此人,正是洛陽尉唐縱。 狄仁傑擺擺手道:「我們退到一旁!」 楊帆依言與他退到路旁,就見唐縱率人頭前開路,後邊竟是一群士兵,看他們風塵僕僕,滿面風霜,一身戎服也遠不及京城駐軍的鮮艷,似乎是從極遠的地方趕來的。 他們荷弓佩刀,手執長矛,護擁著一排囚車。那囚車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精神萎頓,蜷縮在車中,也不向外張望。只有最前面一輛囚車中立著一條大漢,這大漢身穿白色囚衣,身長七尺,魁梧之極。 看他臉上的皺紋和飽經風霜磨礪的膚色,怕不有五六十歲了,可是頭髮依舊濃黑如墨,烏黑的頭髮披散下來垂在他寬厚的肩頭,因為久不梳洗,已然膩結成一綹一綹的,顯得比較骯髒,可是配著他那雄壯的身軀和粗獷的五官,反而更增此人氣勢,使他看來猶如一頭雄獅,雖在籠中,也叫人望而生畏。 一眼看清此人,狄仁傑的臉色登時凝重下來,捋著鬍鬚的手也停在那兒,眼神定定地凝視著囚車上的大漢。 衙差們耀武揚武地驅趕著街上的行人,大聲叱喝道:「閃開閃開,車上押解的是朝廷重犯,謀逆大罪,誰敢擋了道路!」 囚車壓在青石板路上,□轆轆地向前行進,那條大漢雙足牢牢地扣著,身體站得筆直,就像一尊石敢當。隨著囚車的搖晃,他的脖子不時磕在牢籠上,可他的臉卻像石鑄的一般,沒有一絲變化。 此人怕是並非不想坐下,而是他所乘的囚車頂部做得如同一具平放的枷鎖,正好卡在他的脖子上,他根本無法坐倒。 楊帆看了狄仁傑一眼,又看看那囚車上的大漢,低聲問道:「伯父認得此人?」 狄仁傑捋在鬍鬚上的手輕輕地放下來,沉重地點了點頭,低喟道:「此人……是當朝燕國公,河源道經略大使、行軍大總管黑齒常之!」 楊帆道:「聽這名字,似乎不是漢人?」 狄仁傑點點頭道:「黑齒常之是百濟人,已降我大唐數十年了,數十年來黑齒常之為我大唐鎮守西陲,屢建戰功,縱橫青藏,所向披靡,數破突厥威名震天下!」 目送著遠去的囚車,狄仁傑沉聲道:「老夫還記得當年吐蕃攻陷西域十八羈縻州,又聯合于闐攻陷龜茲的撥換城,我朝出兵十萬,先勝後敗,戰士傷亡殆盡。之後,我朝再度集結十八萬大軍,卻因主將無能,中了吐蕃誘敵深入之計,全軍被困,危在旦夕。 當時,就是黑齒常之率五百死士夜襲吐蕃帥帳,我大軍才得以返回鄯州,饒是如此,亦已損兵過半了。之後,黑齒常之因功升為邊軍主帥,他在河源開屯田五千餘頃,年收軍糧五百餘萬石,自給自足,避免了朝廷長途輸運靡費之巨。 我大唐這些年來政局振蕩,內部不穩,對外不得不以防禦為主,如此艱難的狀況下,黑齒常之鎮守邊陲十餘年,還能多次大敗吐蕃、突厥,使得吐蕃和突厥兵眾聞其名而喪膽,實是我大唐柱國之才。如今怎麼連他也抓起來了,這不是自毀長城麼!」 狄仁傑說著,臉上不禁露出憂憤之色,楊帆站在一旁,肅然不語。 他想起了他在擊鞠場上以五敵十,大敗吐蕃的那一仗,那種自豪、那種榮耀,那種大唐人的驕傲,那種激動人心、熱血沸騰的感覺。然而,這與黑齒常之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立下的赫赫戰功,根本沒有一絲可比性,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可是…… 楊帆默默地看著那遠去的囚車,竟也升起一種感同身受般的悲涼和憤懣! 「走吧,我們先去苗學士府上瞧瞧!」 狄仁傑知道武則天乾綱獨斷,她下定決心的事情很少會改變,但是他也相信,黑齒常之不可能對武後有什麼危害。黑齒常之忠於大唐,正如他狄仁傑之忠於大唐,但是他們忠的是大唐所代表的這個國度,而不是狹義的一家一姓之王朝,所以,黑之常之這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不可能成為天後登基的障礙。 一個新朝的建立,不是一個人的事。這個人只是一個代表,真正更迭的是一個新的統治集團。這個新的統治集團中,有人需要別人為他騰出位子;有人希望為新朝的統治者立下更大的「功勳」,爬上更高的位置;也有人一旦得志,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而這一切,都籍為新帝登基掃清障礙之名而進行著。 所以,狄仁傑相信,黑齒常之被抓,必定是有人為達一己私慾,籍武後登基,最忌兵權在握的封疆大吏心懷異志而趁機削除異己。他想保下黑齒常之,儘管希望涉茫,而要保下黑齒常之,就得說服武則天,讓她相信黑齒常之不會反她。 狄仁傑心事重重,一邊走,一邊想:「待老夫去苗神客府上查探一下情形,再去問明黑齒常之下落,想辦法施救……」 狄仁傑和楊帆一行人剛剛走開,遠處忽又有兩騎快馬飛馳而來,到了近前停住,馬上一個女子縱目四望,焦灼地道:「只在城門處耽擱了一下,怎就不見了他的去向?哎喲……」話猶未了,這女子便掩著腹部,面露痛苦之色。 馬上這個女子,約摸二十出頭,鼻尖如錐,眸孔微藍,皮膚像汲飽了陽光已然成熟的麥谷一般顏色,體態結實豐滿,濃眉大眼的樣子雖然不似洛京女子的秀美苗條,卻有一種生長在野山野谷的青草野花的旺盛活力。 她穿著一身翻領纏腰的胡服,大腹便便,看起來已是身懷六甲的樣子,這時她以手按腹,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縱馬急馳而動了胎氣。 後邊一匹馬上是個比她還小著幾歲的姑娘,唇兒小巧,下頜渾圓,同樣是一身翻領纏腰的胡服,同樣是小麥色的健康肌膚,相貌卻似漢人,俊眉大眼,容顏俏麗,頭髮編成一條烏亮的三股大辮,卻依舊是邊地胡人的髮式了。 一見前面那女人以手按腹,她馬上緊張地策馬靠近,急問道:「夫人你怎麼了?你這一路急馳,可莫要是動了胎氣。阿郎既然進了京,就不怕打聽不到他的下落,咱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吧。」 馬上的婦人按著小腹,忍著極度不適的感覺道:「不行,我一定要先找到郎君!」 那位姑娘急道:「阿郎解進京來,必然押入大牢,知道了下落,夫人一時也不可能見到。還是先找著地方住下吧,要不然若是有個什麼差遲,咱們不但無法解救阿郎,便是這腹中的胎兒也保不住了……」 那婦人略一猶豫,方道:「也好,我……實在是堅持不住了,朵朵,你先陪我找個地方住下,然後你馬上去探聽郎君下落,得了准信兒便去狄仁傑府上求助,婁副使對我說過,唯有狄公出手,方有一線生機!」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章 老狐狸 苗神客家裡正在操辦後事。 苗神客有一兒兩女,兩個女婿也與他住在一起,應門的是苗神客的大女婿王齊,見到狄仁傑,獲悉這些人是天後派來祭拜慰問的時候,王齊連忙把他們請了進去。 武則天雖然懷疑苗神客是他殺,但是苗家的人並不知道,他們都以為苗神客是承受不了武後的壓力而自盡,因此所謂的天後遣使慰問,自然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的作戲,但這種心態,他們並不敢表露出來。 狄仁傑一雙老眼何等敏銳,他不但察覺到苗神客的兩個女婿王齊和李先廣悲慟之色是裝出來的,甚至還察覺到他們有一種解脫的輕鬆,如果不是靈棚高搭,又有旁邊天宮寺方丈派來的和尚在那兒嗡嗡地念著往生咒,苗神客的一兒兩女哭聲不絕,現場氣氛太過沉重,他們甚至會不自覺地露出喜色。 這也情有可願,他們畢竟不是苗神客的親生子女,苗神客潛居於此,避門不出,原因是什麼他們一清二楚,而武則天到底會怎麼處置苗神客,他們心裡並沒有譜。恐怕他們平素沒少擔心自己會受到牽連,被武後一道旨意,來個滿門抄斬,如今苗神客死了,繫在他們脖子上的這道絞索才算是解了去。 熟諳世事人情的狄仁傑看在眼裡,只是暗暗一歎,並不點破。他並沒有告訴苗家人自己是奉旨來查辦案子,只是上香、祭拜之後,與苗神客的兒子攀談了一陣,問了問苗神客「自盡」前後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表現,當日苗府可曾有客人登門造訪等等事宜。 杜閒作為苗神客的弟子,也穿了孝衣,裡裡外外的跟著忙活,忽然,他看見隨那姓狄的胖老頭兒同來的一群人中有個比較熟悉的面孔,仔細看了兩眼,不由叫道:「啊!是你!」 楊帆彎腰摸摸他的腦袋,道:「小兄弟,你也在這裡呀。」 狄仁傑聽到二人對答,扭頭道:「哦,你們認識?」 楊帆道:「是,前些時日,奉上官待詔所命,曾登門向苗學士求過一副字,當時就是這位小兄弟為我開的門。」 楊帆歎息一聲道:「想不到今日再來,已與苗學士陰陽兩隔。」 狄仁傑神色微微一動,問道:「可是賢侄救我那天?」 楊帆道:「正是!」 苗神客住在這裡,實際上等同於軟禁,狄仁傑也知道看管他的人就是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好詩文,專與詞臣交道,來索一副字,那是很尋常的事情,便點一點頭,站起身來,對苗神客的兒子和兩個女婿道:「老夫這就回去了,幾位還請節哀順變!」 苗家人連忙回禮,狄仁傑領著楊帆、張溪桐等人便往外走,苗家人把他們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狄仁傑站在大門外並不立即離開,他看看那條狹長幽仄的巷子,又瞧瞧左右的高牆,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 不一會兒,舒阿盛快步走了過來,舒阿盛是狄仁傑的貼身伴從,一直也隨在他身邊,只是到了苗家不久,他就消失了蹤影,也不知幹什麼去了。 舒阿盛來到狄仁傑身邊,作揖道:「阿郎!」 狄仁傑問道:「怎麼樣?」 舒阿盛道:「小人問過了,巷口那賣棗兒、核桃和香燭的幾個小販,在苗學士自縊的那天,並不曾見過有人進入這條巷弄。」 狄仁傑笑瞇瞇地道:「他們就能記得這般清楚?他們這些生意人,一直盯著這巷弄不成,怎敢確定一天下來,無一人入巷而能逃過他們的眼睛?」 舒阿盛道:「小人問過了,他們說,因為這條巷弄裡邊就只姓苗的一戶人家,苗家少有人到外面走動,除了一早苗家下人會出來買點菜,整天整天的都不見苗家人出來,也從不見有人進去,所以他們不需要記得苗學士自縊那天有沒有人進過巷子,實際上這些天就一直沒人進這條巷子。」 狄仁傑點點頭道:「嗯,這樣說來,他們的證言就可信了!」 他仰起頭來,瞧瞧左右那兩堵高牆,說道:「若是苗學士當真不是自縊,則必是有人逼迫,而這人又不是循正常路徑而入。你們看,這巷子左邊是天津橋,長街鬧市,人來人往,不可能有人從這一面逾牆而入。宅子後面就是毗鄰天津橋的洛河,那個地方一樣不宜潛入,剩下來麼……」 楊帆接口道:「那就只有這右邊,只有可能是從天宮寺裡翻進去的了!」 狄仁傑點點頭,道:「走!咱們去天宮寺瞧瞧!」 狄仁傑一行人走出巷弄,繞到旁邊的天宮寺,只見天宮寺人流湧動,只進不出,還沒進門,一股聲浪便嗡然傳來,狄仁傑不禁奇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寺裡在舉行大法會麼?」 舒阿盛道:「小的去問問。」 舒阿盛擠進寺去,不一會兒就跑出來,向他稟報道:「阿郎,天宮寺方丈正在為信徒講授《大雲經》。」 狄仁傑有些意外地道:「哦?竟有如許之多的人趕來聽經?」 舒阿盛道:「聽說,今日來聽經的,每人都賞賜一升米!」 狄仁傑恍然,對楊帆道:「走,咱們進去看看!」 一行人隨著人群進了天宮寺,張溪桐等侍衛依舊拱衛在狄仁傑外圍,只見大雄寶殿前的高階上,搭起一個法台,一位老僧身披大紅袈裟,寶相莊嚴地坐在法台上,台前鼎式的四足大香爐,高插著手臂粗的無數檀香,把個法台香煙繚繞、若隱若現的如同天宮一般。 天宮寺方丈元書大師高坐法台,正在誦唱梵文,只聽他嘰哩咕嚕的也不知說的是些什麼,說了好半晌,才停下聲音,端起碗來喝了口水,一旁一個小沙彌大聲道:「都靜一靜,靜一靜,聽方丈大師講解。」 元書方丈放下碗,清咳一聲道:「世尊有言:吾涅槃已,汝於彼佛暫得一聞大涅槃經。以是因緣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復聞深義。捨是天形即以女身當王國土。爾時諸臣即奉汝以繼王嗣。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閻浮提中所有國土悉來承奉,無拒違者……」 「世尊這番話是說,佛祖涅槃之後,這位親傳弟子當降臨人間,以女子之身替佛祖統治人間,群臣百僚、天下萬民、四方蠻夷,都應該臣服於她的足下。我們都知道,佛祖涅槃之後,統治佛國者是哪一尊佛呀?」 台下聽經的信徒們七嘴八舌,稀稀落落地便有人應道:「是未來佛!」 「是彌勒佛祖!」 「彌勒佛祖就是未來佛!」 元書方丈微微一笑,道:「不錯,是彌勒佛祖。而這位女身下凡,統治人間的女帝,就是彌勒佛祖在人世間的化身。說到這裡,一些有慧根的施主想必已經想到了,不錯!當今天後,就是彌勒佛祖在人世間的化身,是奉世尊之命統治人間的,若天後為帝,則世間太平,可除一切苦厄……」 狄仁傑站在人群中,暗暗搖著頭,輕輕地吁歎了一聲。 對於武則天稱帝的念頭,狄仁傑自然也早看了出來。對於武則天,狄仁傑心中有一種很矛盾的心態。狄仁傑忠於大唐,但他的這種忠,不是忠於李唐一家一姓,而是忠於整個大唐國度,所以他對武則天稱帝並不排斥。 在狄仁傑看來,誰當皇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國家依舊平穩、強大,這個國家的萬千黎民百姓能夠太太平平地過日子,而目前來說,確實沒有人比武後更具備統治這個龐大帝國的能力。 然而,他又清楚地認識到,幾千年來都是男子當國,武後稱帝將比男人改朝換代阻力更大,所以她若以太后身份統攝大權實是最好的選擇,一旦她想稱帝,就不可避免的要實施殺戮,從而必然對這個國家造成莫大的損失。 從他個人來說,他忠於這個國家,也折服於武後的魄力,因此忠於武後這個人,他擁戴由武後來統治這個國家,但國家已在武後的統治之下,他對武後非要爭得皇帝這種尊號和採取的一系列手段並不認同。 同時,他更清楚,武後年事已高,一旦武後過世,這個帝國終究還是該回到李唐宗室的手中,如果由武氏繼承這個帝國,必將為這個帝國釀成更大的動盪,原因是武氏子孫中沒有一個堪為一國之主的人傑。 另一方面,李唐已歷經三代帝王,對大唐的統治根深蒂固,這種影響絕不是武後這個李家的媳婦稱帝區區數年就可以抹殺的,哪怕她殺戮的再狠也不可能,除非給她三五十年的時間來統治這個帝國,用至少十年的時間培養一位繼承人,可她還能活那麼久麼? 狄仁傑輕輕吁了口氣,忽然想起前幾日太平公主設宴相邀的事來,心中不由一動:「李唐宗室不興,想要振作宗室的,都被天後殺光了,但是……太平公主作為天後最寵愛的女兒,卻沒有被天後看作一個威脅,這就是『燈下黑』了。」 「太子與廬陵王怯懦平庸,皆非大才,數遍李唐宗室,如今只有這位太平公主頗具才幹。太平邀老夫赴宴,諸相作陪,看來她是有心涉足朝政了,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武後謀取帝位,不得不倚仗武氏一族,太平爭權,所恃者也只能是李唐宗室,如此一來,她就得盡最大可能保護李唐宗室,那麼……李室復興便有了一線希望……」 狄仁傑想到這裡,暗暗地點了點頭,心中已然拿定了主意。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一章 老狐狸和小狐狸 這時候,元書方丈已經依照《大雲經疏》把武後當稱帝的意思講解明白了,側廂一座香案之後,突然站起一個人來,聲嘶力竭地大聲疾呼道:「天後稱帝,是大勢所趨,上順天心,下合民意!各位信眾若是贊同天後稱帝的,請來此處簽名,簽完名字,就可以領一升米回去啦!」 這人說完,身後就有兩個赤膊大漢抬來一隻大米鬥,往香案旁邊一放,雙手叉腰看著階下眾百姓,又有幾個大漢肩扛了一袋袋大米,到了米斗前嘩嘩地倒進去,不一會兒白花花的大米就冒了尖兒。 眾百姓一見,紛紛搶上前去,有人急得高聲叫喊道:「我不認識字啊怎麼辦?我也要簽名,我也要贊同天後稱帝啊!」 那人喜形於色,一手抓著空白的名簿冊子,一手抓起硯台,大叫道:「不會簽字按手印兒就行啦,快來快來,按完手印你就能領米啦!」 狄仁傑的眉頭又是一皺,訝然道:「侍御史傅遊藝?」 楊帆就在狄仁傑身邊,一聽他點明此人身份,不禁也注意地看了一眼那人。 如果他當初選擇以「勸進」謀求上位,那麼此時站在那兒蠱惑百姓的人就該是他了吧? 這傅遊藝年紀不大,才三十出頭,穿一件圓領大袖袍,頭戴軟腳帕頭,做文人士子打扮,五官端正,倒是生了一副好面相,他大聲疾呼著,激動得臉龐漲紅。 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老百姓畢竟還是少的,管他誰當皇帝呢,按個手印就有一升米拿,這種事傻子才不幹。百姓們都踴躍上前,有些事先沒有聽到消息,今日確是到廟裡進香的信眾也慶幸自己碰上了這等好事,紛紛衝上去按個手印,然後用衣襟兜了一升米,歡天喜地的離開。 狄仁傑鄙夷地瞟了傅遊藝一眼,對楊帆道:「咱們走吧!」 一行人離開法台,從大雄寶殿側面繞到了第二進大殿前,然後又繼續往前走。 狄仁傑一路行去,一路觀望著四下的環境,楊帆陪在他的身邊,坦然自若。 他也聽說過狄仁傑執掌大理寺時,一年處理數千樁懸而未決積壓多年的疑案,無一人上訴鳴冤的事情,知道狄仁傑乃是個刑獄高手,但是只要他不是能通陰陽的神靈,能抓來苗神客的魂魄問個清楚,楊帆自信不會查到自己身上。 即便是狄仁傑疑心了自己,而且有本事排除來自薛懷義的阻礙,查清自己在洛陽一直以來的經歷,確信自己就是殺人兇手,他也沒有一絲憑據,除非他再繼續查下去,派人到交趾去查清自己的來歷,證實那裡並沒有楊帆這麼一個人。 可要做到這一點何其不易,狄仁傑是朝廷三品大員,在天後即將登基的關鍵時刻,他會把精力放在查索這件刑事案子上面麼?別的不說,光是營救那個黑齒常之,就得牽涉狄仁傑絕大部分精力,這老頭兒哪有那個閒心。 狄仁傑一路向後行去,走到藏經閣附近時,四下看了一番,指著左側那高高的廟牆道:「這天宮寺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如此高牆,想要翻越過去而不被人發覺,那麼這裡就是他最可能的路徑了。」 楊帆環顧左右,點頭附和道:「不錯,如果真是有人逼迫苗神客自盡,而且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他指了指藏經閣與廟牆之間的那道縫隙,道:「此處雖遊人漸少,卻也不至於一個人都沒有。如果我是兇手,我會裝作解手,選擇從那縫隙間爬上去。」 狄仁傑點點頭,捋著鬍鬚沉思了片刻,乜了楊帆一眼道:「你說如果此人是白日現身,則此處最有可能,那就是說還有夜晚現身的可能了?」 楊帆道:「雖然洛京實行宵禁,夜晚不得上街,可這條禁令是難不住那些能飛簷走壁的神偷飛賊的,身手好的人,自然可以夜間登門。」 狄仁傑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皺,徐徐說道:「如果那人是趁夜潛入苗家,那就更加的無跡可尋了。不過……」 他扭過頭,望著那近三丈高的廟牆微微一笑,篤定地道:「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他一定是白日潛入的!」 楊帆心中一驚,忙故作疑惑地道:「伯父何以有此判斷?」 狄仁傑雙眼微微一瞇,捋著鬍鬚道:「因為,苗神客是午後自縊,如果是有人半夜潛入,時間當在頭一天晚上,苗神客若是因此動了自盡的念頭,早上起來家人不可能毫無異狀,他也不會不給家人留下隻字片語的遺囑。」 狄仁傑沉思道:「老夫曾詢問過他那弟子杜閒,當日苗神客全無異常,像往常一樣教他習練書法,還曾想要品一品茶飲,這就更不像一個想要赴死的人了。因此,那人應該是午後潛入,就在杜閒離開去給苗神客烹茶的時候,見到了苗神客。」 楊帆淡定地踱過去,伸手拍了拍那結實的高牆,仰頭看看三丈多高的牆頭,頷首道:「狄公所言大有道理!」 狄仁傑道:「苗神客死後消息報到宮裡,天後曾派忤作仔細驗過他的屍體,他的身上連一片擦痕或淤青都沒有,全無扭斗的痕跡過程,亦不曾中過什麼藥物,致使他死亡或昏迷,所以這『自縊』很可能就是他自己走上絞索的。來人只憑一番話,就能讓他主動赴死……」 狄仁傑長長地吸了口氣,把雙手往身後一背,在高牆下慢慢地踱起步來。 經過在苗家的一番查訪,狄仁傑也相信苗神客絕對不是主動自縊,照理說,是天後下了秘詔,迫他自盡,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天後已然坦承,人絕不是她殺的!武後沒有任何理由掩飾這一點。 那麼,這件案子就不太好辦了,因為現場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證據,只能從現場情形判斷,兇手對苗家宅第比較瞭解,身手敏捷。經驗老道的忤作已經檢查過苗神客的屍體,從縊痕上看,並不是被勒死後偽造了自縊現場,他確實是活活吊死的。 能讓苗神客心甘情願地自己赴死,兇手要麼是知道苗神客目前的情形,詐奉天後詔令迫其自盡,要麼就是有足夠的理由讓苗神客相信,他既然來了,那麼苗神客不想自盡也必死無疑。 可這一來,範圍就無窮大了。 揣摩聖意,迎合殺人的,這個可能有;與苗神客有私仇的,這個可能也有。 如果是私仇,那就更不好查了,苗神客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武後的心腹,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是經由他去策劃、執行。不知道這些秘密,就無法鎖定嫌疑人,想知道這些秘密,就得去問武後本人。 他,能去詢問武後這麼多年來秘密處治了多少人麼?武後可能對他講述這些事情麼?恐怕,武後殺過多少人,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苗神客死了,最在意他因何而死的,大概就是當今天後,可要查清此案,最大的障礙也是來自天後…… 狄仁傑暗暗苦笑,對楊帆道:「賢侄,你留兩個人在此,等天宮寺方丈講經完畢,向他詢問一下最近可有什麼異常的人物出入天宮寺,尤其是在苗神客自縊當日,是否有人看到過什麼不太尋常的人物出現在藏經閣附近,雖然希望渺茫,還是問問為妥。」 楊帆連忙答應一聲,轉身對張溪桐道:「張兄,你……」 張溪桐沒等他說完,便道:「我明白,我明白。張奇,田彥,你們兩個留下,等天宮寺方丈講完經文,你們好生盤問一番!」 兩個精壯的軍士答應一聲,退到一邊。 狄仁傑又往四下看了一眼,舉步向外走去。 楊帆陪著狄仁傑向外走,出了吵鬧不休的天宮寺後,瞟了眼他的背影,快走兩步,追上去問道:「伯父,這樁案子怎麼辦?」 狄仁傑負起手來,眺望著宮城,瞇起眼道:「賢侄,你怎麼看?」 楊帆道:「此案疑竇重重,必有蹊蹺。」 狄仁傑道:「是啊,可是,此案千頭萬緒,千頭萬緒就是沒有頭緒啊。想要剝絲抽繭,就得溯本求源,而這源……,難!難!難啊!」 狄仁傑大搖其頭,一行人默默地過了天津橋,回到宮城前面,狄仁傑才道:「黑齒常之被押解回京,此刻不是在洛陽府就是在刑部,賢侄派個腳快的兄弟去洛陽府打探一下,咱們直接去刑部,看看他如今到底安置在哪裡,老夫想見見他。」 楊帆剛一轉身,張溪桐就笑吟吟地道:「我明白,我明白,越子傾,你往洛陽府跑一趟,我們陪狄侍郎去刑部,若是黑齒常之關押在洛陽府,早早回來稟報!」 越子傾答應一聲便向洛陽府方向趕去,其餘人等則隨著狄仁傑走向刑部。 楊帆低聲道:「伯父,刑部尚書如今是周興,此人……,您插手他的案子,這合適麼?」 狄仁傑道:「老夫何嘗不知該先請示過天後更為妥當,只是,若不知道黑齒常之究系什麼罪名被抓、有些什麼罪證,老夫縱然請見天後,天後也是根本不會允許老夫插手的。先去見見黑齒常之,固然不甚妥當,不過,諒來天後也不致於因此就對老夫起了猜忌。」 楊帆猶豫道:「伯父,小侄是說,周尚書那裡……」 「喔……」 狄仁傑拋須一笑,道:「你說周興啊,周興性情和善,很好說話的。更何況,老夫當年執掌大理寺的時候,他還在老夫手下做過文案小吏,這點面子,他一定會給的。」 名列大唐四大酷吏,凶殘之名可令小兒止啼的周興居然性情和善,很好說話?楊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狄仁傑向他擠擠眼睛,促狹地笑道:「你沒跟周興打過交道吧?你若不相信老夫的話,一會兒不妨親眼看看。嘿嘿,只要你還沒有犯到他手裡,他對你就一定會客客氣氣的!」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二章 笑面虎 刑部衙門同其他衙門一樣,門口只有四個衙差站崗,可是一到這兒,你自然而然地便能感覺到一種與其它衙門截然不同的感覺,那是一種肅殺的氛圍,聽起來很玄妙,但是這種氣氛確實存在。 然而這種氣氛可以讓小民望而膽怯,卻不可能對狄仁傑這樣的人產生什麼影響,他到了刑部衙門,不等他說,楊帆便走上去,對守門的衙差說明了狄仁傑的身份,一個衙差立即報了進去。 不一會兒功夫,就聽衙門裡一聲長笑,一個親切至極的聲音道:「哈哈哈,一早就聽喜鵲叫,原來是狄公大駕光臨!」 狄仁傑向楊帆擠擠眼睛,輕輕一抖衣衫,舉步迎了上去。 隨著聲音,斯文倜儻的周興滿面春風地邁出了門檻,狄仁傑剛剛走上台階,作勢欲揖,周興就一把將他扶住,笑容滿面地道:「哎呀呀,狄公,這是幹什麼,你可行不得禮呀,這不是要折殺周興麼。」 狄仁傑笑吟吟地道:「狄某是侍郎,足下是尚書,咱們二人差著一品呢,你我見面,下官理應施禮。」 周興謙遜地道:「噯,狄公這是說哪裡話來,周興是晚輩,當初在狄公身邊做事,沒少受到狄公的提點和教誨,在狄公面前,周興永遠是個晚輩,豈敢托大呀。狄公,快快請進,不知狄公今日登門,可有什麼吩咐麼?」 周興一面說,一面很自然地扶住了狄仁傑的手臂,攙著他往衙門裡走,上下台階、邁跨門檻都格外的小心,那種體貼入微的樣子,根本就是一位極為禮敬尊重長輩的人,他的神情和舉動絕對沒有一絲做作的痕跡。若非他凶名在外,恐怕誰也不會相信這個人就是周興。 狄仁傑任由周興扶著,一邊往衙門裡走,一邊道:「周尚書,狄某今天來,還真是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煩你……」 周興連忙道:「狄公真是太客氣了,您有什麼事情,隨便打發個人過來說一聲不就得了,怎麼還能勞動您老呢,不知狄公有什麼事情,只管吩咐下來,但凡周興能辦得到的,斷無不允之理。」 狄仁傑道:「呵呵,此事於你周尚書而言,實是舉手之勞。不知燕國公現在是關押在刑部大牢還是洛陽府,不管在哪兒,都是歸你周尚書管著,狄某……想見一見他,周尚書可肯幫這個忙啊?」 周興聽了不由「啊」了一聲,頓住腳步道:「狄公要見黑齒常之?」 「正是!」 狄仁傑也站住腳步,依舊滿臉笑容,目光卻十分銳利,盯著他問道:「如何?」 周興微微錯愕的表情迅速一收,黯然歎息一聲道:「雖然私見重犯於法不合,可是既然狄公開口,周興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只不過……」 狄仁傑神色一緊,追問道:「只不過怎樣?」 周興又歎了口氣,說道:「只不過,這黑齒常之,怕是狄公您見到了也沒什麼用了。」 狄仁傑心中登時一緊,沉聲道:「尚書這話,是什麼意思?」 周興忱惜地道:「有人告發黑齒常之有反跡,天後下詔把他抓回洛京受審,周某本來還想著,黑齒常之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或者是有人誣告也說不定?原還打算好好審審此案,若他真是冤枉,或能為他洗脫冤屈,誰知道他剛剛被押進刑部大牢,竟然就自縊了,這人還真是想不開……」 聽到這句話,楊帆也不禁震動了一下,黑齒常之這樣一位統率數萬大軍的邊關大將,堂堂的一位國公,一路押解進京都不曾尋死,剛剛進了刑部大牢,他……竟然自盡了?這等重犯,在刑部天牢諸多獄卒的嚴密看管之下,竟然自盡了? 周興搖著頭,口中嗟歎連連,狄仁傑站住腳步,仰起頭來,望著薄暮的天空,發出一聲長歎…… ※※※※※ 「謝謝差大哥!」 朵朵向洛陽府的一位差人感激地道了聲謝,又問:「請教,那這刑部衙門是在哪兒呢?」 瞧她俊眉大眼,生得俏麗可愛,那差官的脾氣也特別地溫和起來,又向她熱心指點一番,朵朵這才告辭離去。 朵朵的夫人是突厥人,有個番名叫阿依古麗,因為東西突厥的內戰,她失去了家人和族人,歷盡艱辛轉殿逃到白水河,還曾被人姦污流產過孩子,後來她被黑齒常之收為侍妾,漸漸得寵之後被扶為側室,黑齒常之還給她起了個漢人暱稱,春妞兒。 朵朵是一位戰死沙場的老軍的女兒,也有突厥血統,只是邊地百姓血緣混雜,已經不那麼明顯。黑齒常之憐她孤苦,從小就收養了她,雖是侍女,卻視同義女,春妞兒嫁過來以後,朵朵就一直侍候她,兩個人情同姐妹。 黑齒常之被抓時,朵朵正陪著春妞兒去巫師那裡給腹中的孩子祈福,僥倖逃過了一劫。而黑齒常之和其他家眷則全部被抓,黑齒常之以反叛罪名被抓走後,河源軍經略副使婁師德對春夫人暗授機宜,叫她攜了一應證據到洛陽找狄仁傑申冤。 婁師德也是一個大唐名將,曾與吐蕃大戰,八戰八捷,戰功卓著。黑齒常之任河源軍經略大使,他是副使,主營屯田事。河源軍開闢屯田五千頃,做到了糧食上的自給自足,從而使邊軍不受朝廷政局的動盪,依舊可以保持強大的戰力震懾群獠,婁師德可謂居功甚偉。 婁師德對黑齒常之非常瞭解,知道這位袍澤對大唐忠心耿耿,絕無反意,所以才冒險提點春夫人。 狄仁傑一生識才無數,不過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雖然他與婁師德同為大唐忠臣、干臣,但是大概是由於個人性情脾氣的緣故,狄仁傑一直不喜歡婁師德,而兩人雖是同年同歲,性情寬厚的婁師德卻如一位寬容的長兄,從不以為忤,反而特別欣賞狄仁傑的才幹。 狄仁傑因為戰利品分配的問題得罪了宰相張光輔被貶到江南的時候,婁師德曾多次上書武後,替狄仁傑鳴冤。這一次黑齒常之出事,婁師德認為若想救他,唯有求助於足智多謀的狄仁傑,因此暗授機宜,叫春夫人赴京尋找狄仁傑。 春妞兒大腹便便,由自己的好姐妹朵朵陪著,長途跋涉,暗中追隨丈夫一路到了京城,此時她已臨盆在即。朵朵陪她找到一處租住的宅院,餵她喝些熱粥,見她陣痛漸漸消失,這才鬆了口氣。 春妞兒牽掛丈夫,自己身子剛剛見好,就催著朵朵去打聽丈夫下落,再尋找狄仁傑的府邸以便鳴冤。朵朵一路打聽著找到了洛陽府尹的衙門,得知將軍被押到了刑部,便住刑部趕去。 朵朵來到刑部的時候,周興剛剛把狄仁傑送出門去,望著狄仁傑遠去的背影,周興「嘿嘿地」冷笑一聲,拂袖回衙。這時朵朵正好走過來,向守門的衙差探問黑齒常之的消息。 周興剛剛回到簽押房,還沒等他坐下,一個親信的小吏便快步走進來,神色詭秘地道:「尚書,卑職方才在衙門口,看到一個女子打聽黑齒常之下落。」 這人是周興的一個親信,名叫袁朝年,官兒並不大,只是刑部衙門的一個掌固,因此一得著機會他就對周興極盡巴結。常在上官面前露露臉兒,一旦有什麼陞遷的機會,上官也就容易想到自己。 周興一聽是個女子打聽黑齒常之下落,頓時便起了疑竇,黑齒常之剛剛押解進京,知道消息的人不多,就算有些故舊想要探望,或者打聽他的消息,也該是男人才對,怎麼會是一個女人? 此女與黑齒常之只怕非親即故,很有可能是尾隨黑齒常之一路赴京的。如果她只是黑齒常之的親眷或者就是他的女人,掛念他的安危從而隨他赴京,那也沒有什麼,就怕是…… 周興警覺起來,馬上問道:「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袁朝年道:「年紀不大,生得很是俏麗,只是看她一身胡服,風塵僕僕,膚色也顯黑些,口音更加的不像洛陽本地人。」 周興的眼睛頓時瞇了起來,就像看見了老鼠的貓似的,逼問道:「她現在哪裡?」 袁朝年獻寶似地道:「卑職看到她在衙門口兒向差人打探黑齒常之下落。」 周興怒不可遏,劈面一記響亮的耳光,叱罵道:「混帳東西,天下第一等的蠢才!老子問你她現在哪裡?」 袁朝年不明白周興為何大光其火,捂著臉,吱吱唔唔地道:「大概……大概還在衙門口兒。」 周興飛起一腳,袁朝年不敢躲,被他踹了一個趔趄,周興大怒道:「滾出去!把那女人給我抓進府來!」 袁朝年嚇壞了,實在不明白自己拍馬屁怎麼就拍到了馬腿上,趕緊往外跑去,等他到了衙門口,已然不見了那少女去向,袁朝年急忙向守門的衙差詢問。 這袁朝年平素拍馬奉迎,媚上欺下,人緣差得很,那衙差雖不敢瞞他,也懶得仔細說明,順手向前一指,袁朝年就像見著主人扔出一塊骨頭的狗,撒著歡兒地追了下去……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女奸細 朵朵從刑部衙門的人口中得知阿郎已然自盡,不禁大驚失色,她絕不相信阿郎會自盡。統攝十萬大軍,威震吐蕃、突厥,那麼威風的一位大將軍,一路受盡磨難都不肯死,剛剛入獄居然「畏罪自盡」了? 朵朵噙著眼淚往回趕,想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夫人,所以腳下走得極快,那袁朝年追到鬧市大街,只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還往哪兒去找一個穿胡服的女子。這大唐盛行穿胡服外出,滿大街都是胡服女子呀。 袁朝年無可奈何,怏怏地回到刑部衙門,逡巡著不敢去見周興,唯恐再受他的責罵,他轉悠了半天,瞧那侍衛還站在衙門口兒,心中一動,又向他問道:「那女人向你們都打聽了些什麼?」 等他聽清朵朵姑娘所問的內容,頓時心中大喜,只覺又有了可以向周興表功的材料,這才敢去求見周興。袁朝年見了周興,怯怯地說那女人已然消失了蹤影,未等周興發火,馬上又諂媚地說他打聽到那女子還向衙差仔細詢問過狄仁傑的府邸。 周興不聽則已,一聽更是火冒三丈,劈面又是一記大耳光,力道之大,連袁朝年的牙齒都打落了幾顆。 周興懶得再理這個蠢物,一腳把他踹開,便急急思量起來:「她為什麼要找狄仁傑?僅僅是想請托救人麼?栽髒黑齒常之謀反一事可是漏洞百出,如果她手中掌握著什麼證據……,不成,一定得找到她,此事關乎十萬邊軍的歸屬,這支力量要掌握在武相手中,將來爭儲才大有底氣。」 「你去……」 「小人在!」 周興還沒說完,袁朝年就趕緊湊上來,含著一口鮮血,硬擠出一副諂媚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兒滲人。 周興想了想,擺手道:「滾出去!」 袁朝年笑容僵在臉上,屁也不敢放一個,趕緊夾著□溝溜溜兒地走了出去。 周興輕輕搖了搖頭,暗道:「不成,黑齒常之剛死,難保不會有人正盯著刑部,況我刑部乃審案所在,公人有限,無法查緝此女,這事還是得報與武相知道,由他安排人手去查才行!」 ※※※※※ 宮城前面,狄仁傑止住腳步,對楊帆道:「等哪天光遠回家的時候,賢侄不妨也來老夫府上聚聚,大家一起熱鬧一下。」 「晚輩從命!」 楊帆長長一揖,狄仁傑捋了捋大鬍子,又道:「苗神客的事,等你那兩個同伴探問清楚,再結合洛陽府給老夫送來的案牘,逐一分析之後再繼續查探吧,此案撲朔迷離,不是一時半晌就能查清楚的。」 楊帆又應了一聲,狄仁傑向刑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黯然歎息一聲。 夕照,把他的身影拖曳的好長好長…… 狄家的車伕趕著牛車從遠處□轆轆地過來,狄仁傑舉步登上車子,心事重重地向楊帆擺了擺手,車子便吱吱嘎嘎地駛離了宮城。 相對於苗神客之死,狄仁傑更關心的是黑齒常之死後的隴右局勢。苗神客之死不過是一家一姓之事,而清源道經略大使這個職位在黑齒常之死後由誰來擔任,則關係到江山社稷的安危。 吐蕃曾多次聯繫東突厥入侵河西,而河西乃關中屏障,關中乃大唐根基之所在,驟然失去一位英明的主帥,已然大折三軍銳氣,如果再換上一個平庸之輩,恐怕西域形勢將不可收拾。 因之,這個重要職位絕不能落到庸人之手,淪落為內爭的工具。可他回京後,暫時在家休養,即便依舊在朝,以他地官侍郎的身份也不宜插手兵部之事,這該如何是好? 牛車一路緩緩行去,經過尚善坊時,狄仁傑透過車窗,眺望著遠處太平公主府巍峨高大的建築,心中驟然一動:「太平既然有意涉足朝政,就從抓隴右軍權這一步開始吧,隴右兵權一定要掌握在可靠的人手中,絕不可因為帝位之爭,導致西域門戶大開!沈沐那兒,也得讓他為老夫出把力了,這些世家在朝在野,潛勢力都雄厚無比,不能讓那隻小狐狸置身事外!」 牛車從北到南,橫貫洛陽城,狄仁傑坐在車中,一路走去,已然對黑齒常之死後,隴右軍事的安排作出了一番詳細的推演和安排,而隴右軍事的安排,不可避免地要牽涉到朝中政局的角逐,對朝中錯綜複雜的幾大勢力,他也有了一番計較。 楊帆自然不會想到狄國公走了這麼一路,已經想得那麼深遠,不過他也知道狄仁傑對黑齒常之死,遠比苗神客之死更加看更,看他的樣子,似不想對此善罷甘休,楊帆不禁暗自慶幸。 狄老頭兒著實不簡單,今天只是到苗神走了走、看了看,便把他潛入苗神,迫令苗神客自盡的全部經過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此人實在太過可怕。若讓他全力以赴地查下去,還真說不好他會不會把線索查到自己頭上。 幸好有黑齒常之這件案子吸引了狄仁傑的注意,這老頭兒對黑齒常之可比對苗神客有興趣多了。 楊帆一路盤算著,與張溪桐等人回到宮中,向旅帥許良稟報一聲,便回夾城休息。 到了傍晚的時候,楊帆用過晚膳,正與張溪桐等人在營房外閒聊,忽見遠處走來幾人,俱都是一身短打,體態婀娜,走起路來如楊柳隨風,十分的動人。定睛一看,卻是謝小蠻、高瑩、蘭益清等幾名內衛。 楊帆起身迎上前去,蘭益清老遠一見他來,圓圓的蘋果臉上便露出笑容,雀躍道:「楊大哥!」 楊帆笑著向她打個手勢,對謝小蠻道:「謝都尉,這麼晚了,你們這是去哪兒?」 謝小蠻道:「有一件要案,武攸宜大將軍命我等出宮協助查辦。」 楊帆一聽,倒不便多問了,便道:「原來如此,自己多加小心。」 「嗯!」 謝小蠻睨了他一眼,感受到他關懷的真切,不禁甜甜一笑。 高瑩見楊帆目中無人一般,只管看著謝小蠻一人說話,心裡登時有些酸溜溜的,離開楊帆身邊,走不多遠,高瑩便咳嗽一聲,對謝小蠻道:「小蠻啊……」 「嗯?」 「你也知道,楊帆現在……跟那人是相好兒的。」 「是啊,怎麼啦?」 「要是你想橫刀奪愛,說不定會害了自己,有些人,不能碰的。」 謝小蠻又氣又羞,道:「你還真是……,哪有此事啊!我跟他是哥們兒好不好?」 高瑩幽幽地道:「男人和女人也能做哥們兒麼?你要是跟他是哥們兒,那我跟你就是夫妻了……」 謝小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扮起男人腔調道:「娘子勿須多言,為夫自有主張!」 高瑩:「……」 楊帆目送謝小蠻一班英姿颯爽的娘子軍遠去,正要返身走回去,黃旭昶忽然遠遠走來,大聲道:「通知今日不當值的百騎兄弟,所有人都有,立即到玄武門城樓,大將軍有要事差遣!」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楊帆和張溪桐等人就整齊地出現在玄武門城樓上。 武攸宜神色凝重地對他們道:「現在有一樁大案子,有幾個突厥探子潛入洛京,竊取到了我朝在河西的兵力部署、武器配備的詳細情報,正準備逃回突厥去。如果這些情報被突厥人得到,我隴右大軍將遭受重大損失。」 眾百騎將士聽了都是一驚,武攸宜又道:「此案干係重大,本將軍已經派了內衛前去追查這些探子,鑒於人手不足,把你們也調去。你們記著,一旦查到那突厥探子,就地斬殺,但是務必要把她們攜帶的重要情報拿回來!」 許良補充道:「你們出宮之後,自然有人接應,那是兩個年輕的突厥女人,身上暗藏著大唐在隴右的軍事部署情報,鑒於大唐正與突厥議和,這種私下裡的交鋒不宜公開,所以你們一俟抓到那兩個探子立即處死,搶回包袱即算完成任務,立下大功。」 武攸宜的目光從百騎一眾侍衛面上掃過,最後落在楊帆臉上,沉聲道:「宮裡先前已派出內衛追查這兩個女探子的下落,本已找到了她們的住處,卻不知為何洩露了消息,遲了一步,被她們走脫。」 「現如今內衛正在到處搜索,因為人手不足,才把你們集合起來。人是在道光坊走脫的,天色已經將晚,用不了多久就要實行宵禁,所以這兩個女人不可能走得太遠,因此你們的搜索地點就在道光坊附近,誰能找到她們,把她們殺掉,搶回那個包裹,本將軍就提拔他為旅帥!」 眾侍衛聽了這個獎賞頓時精神大振,城門樓中瞬時殺氣盈宵。 武攸宜滿意地點點頭,揮手道:「軍令如山,立即執行!」 一陣「嚓嚓嚓」的腳步聲帶著一陣殺氣,迅速地離開了玄武門城樓,五十多個百騎士兵從那幽長雄厚的城門洞裡走出去,此時已是入夜時分,他們是最後一批離開皇宮的人。宮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掐斷了最後一抹夕陽……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生亦何難 抓到突厥探子,立即晉陞為旅帥,這個獎賞讓每一個侍衛都熱切起來。 他們趕到道光坊附近後,立即分頭行動,認真搜索起來。大概是因為武攸宜許下的綵頭實在是太大了些,而旅帥的職位只有一個,如果兩人同時抓到刺客,這份功勞該算誰的呢?哪怕是攤薄了一人撈一個隊正當當也不划算吶。 於是,隨著搜索範圍的擴大,侍衛們悄悄地與同伴拉開了距離,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搜索開來,每個人都相信運氣會屬於他。 「站住!什麼人?」 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兩個巡街的公人提著燈籠老遠走過來,忽然瞧見楊帆手提一口鋼刀,不禁緊張地去摸腰刀,等他們看清楊帆一身禁軍侍衛的裝束,不禁又怔了怔。楊帆向他們揚了揚腰牌,兩人小心翼翼地靠近,辯認清楚楊帆的腰牌之後,忙點頭哈腰地離開了。 「奇怪!今天出了什麼事情,一路上碰到三個禁軍侍衛了。」 「碰到禁軍有啥希罕的,方才劉四兒他們兩個還碰到了內衛的人呢,怕是又出大事了,巡邏時提著點小心。」 兩個巡街的公人悄悄耳語著離去,楊帆鎖著眉在長街上站定,掃視著夜色下靜悄悄的長街,暗暗思索著那兩個突厥探子可能的去向。 軍力部署、武器配備,這等重要的情報一旦被敵人掌握,其後果當真不堪設想。而且這些東西如果被敵人掌握了,也不可能輕易變更。 部署的軍隊能全部調動改變麼?哪裡駐紮多少人馬,是與它的戰略意圖密切相關的,與地形地理也是密切相關的,不是想變就能變的。 軍隊的武器配備,與他們平時的訓練也是密切相關的,能想換就換麼,換了之後還能發揮多大戰力? 多年營建出來的堡壘是根據它需要駐紮的兵力、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軍事上的地理位置而設置的,一旦軍隊和武器配備改變,它們就將失去大部分作用,而重新修建新的堡壘,且不提財力物力的巨大消耗,即便想建,也非一時一日之功。 突厥和吐蕃在邊陲的兵力與戰鬥力並不比大唐弱,因為大唐政局的動盪,目前來說甚至還高於大唐,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這份情報真的落在突厥人手中,讓他們對大唐在隴右的軍事部署瞭如指掌,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楊帆也是竭盡所能,想要找出這兩個突厥探子。尤其是一旦抓到兩個探子,立升旅帥,這個誘惑對楊帆來說同樣意義重大。 他站在街頭,苦苦地思索著:「這兩個探子,究竟能逃到哪兒去呢?」 ※※※※※ 倉城的一座糧窖裡,朵朵提著燈籠在春妞兒面前團團亂轉,惶急得滿面汗水,帶著哭音兒道:「夫人,你怎麼樣了?這可怎麼辦吶!」 春妞兒躺在地上,額頭臉頰上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她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痛苦地道:「我不行了,怕是要生了。」 這倉城位於皇城東北角,是洛陽的大型糧倉,倉城內分為糧窖區和管理區兩部分。她們此刻就在糧窖區的一座地下糧窖裡。這裡糧窖縱橫,排列有序,每一座糧窖都呈倒梯形,口大底小,牆壁光滑,經烘烤後質地堅硬,底部鋪著木板,距地面有一定距離以防潮。 她們所在的這座糧倉是空的,因為西域戰事頻繁,再加上有幾處地方發生旱澇災害需要賑濟,調撥了大批糧食運去,所以有幾座糧倉已空,如今正是春末,新糧未收,這幾座空倉就閒置了,連看守的人都沒有。 她們能逃脫內衛的追查實屬偶然,內衛分頭查探她們下落的時候,朵朵與聽到丈夫死訊悲痛欲絕的春妞兒抱頭痛哭,好不容易收了哭聲,安撫住春妞兒的情緒,朵朵擦乾眼淚到外面來買些吃食。 這時內衛的蘭益清正好向一位街坊出示腰牌,探問與朵朵一般特徵的女子消息,朵朵在隔壁小食攤裡面聽得一清二楚。她看到這個女人身穿官服,腰佩利刃,就覺得情形有些不對。 虧得她沒追上去繼續察探,否則必被蘭益清察覺,而蘭益清問話的時候,也實未想到她要找的人居然就在身後另一家店舖裡面,陰差陽錯的,讓朵朵逃過一劫。 朵朵趕回去與春妞兒一說,春妞兒馬上感到了危險。她本就是一個突厥大族家的女兒,又跟了黑齒常之幾年,見識閱歷遠非朵朵可比,她馬上要朵朵收拾行裝,攙著她逃離了住所,等蘭益清打聽到她們住處,趕來查看時,兩人已然逃走。 主僕二人倉惶走避,因為時逢傍晚,各處坊門紛紛開始關閉,二人見了人就覺得危險,慌不擇路地走避到了倉城邊上,這裡本就偏僻,又因宵禁時間快到了,街上沒有行人,這時再想逃到哪個坊裡就太扎眼了,可是若留在大街上,必然會被巡夜的人發現。 二人沿著倉城一路逃去,發現一處危牆,外面斜斜砌了一道三角形的豎牆抵著,萬般無奈之下,這位即將臨盆的婦人竟然順著那牆爬上去,躲到了倉城裡邊。這一來二人暫時安全了,可本就快要生產的春妞兒經過這一番折騰動了胎氣,竟然早產,此時她的胯下已經淌出許多羊水。 「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毫無接生經驗的朵朵急得團團亂轉。 她從倉庫上面的守倉老軍的房間裡找到了燈籠,還找著一套破舊的軍衣,想著倉中有些陰冷,拿來給夫人御寒,可她一個閨女家,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眼看著夫人痛苦不堪,她只能在旁邊團團亂轉,束手無策。 不料到了下面發現夫人快要生產了,這可急壞了她。 春妞兒到底是草原部落裡長大的姑娘,不但給牛馬接過生,長大後還因為好奇,給部落裡的穩婆充當過幾次助手,她自己也曾有過孩子,雖然小產了,這方面的經驗卻遠比朵朵更多,她知道自己長途跋涉之下,又經情緒大起大落,方才翻牆又復震動了身子,此時已然臨盆,不過卻不如朵朵著慌。 「朵朵,你……去弄些水,要燒些熱水,孩子生下來要用的,快去,不用管我,你在這兒也幫不上我什麼忙,快去,自己小心一些。」 「哦!」 朵朵擦擦眼淚,失措地看看春妞兒,握緊腰間短刀,急急衝了出去。 春妞兒倚在牆壁上,看了看自己胯間,羊水已經潤滑了地面,腹中痛疼難忍,但是孩子還沒有要出生的跡象,只怕是要難產。她咬著牙,撕下一塊衣襟咬在嘴裡,以族中穩婆曾經告訴其他產婦的方法短而急促地呼吸著,忍住巨痛,腰腹用力,想要把孩子生下來。 她的族上本是粟特族人,從隋朝時候起,全族融入突厥,納入西突厥的統治。東西突厥內戰期間,他們的部落遭受了很大的創傷,戰亂中她也與族人失散,一路流落到了唐人統治的白水澗城。 是黑齒常之收留了她,給了她新生,並對她寵愛有加。他讓她結束了顛沛流離的日子,他給了她男人寬厚溫暖的懷抱。雖然黑齒常之已是近六旬的老人,比她歲數要大得多,但他是草原上的雄鷹,是真正的大英雄,馳騁沙場,威震西域。 草原兒女最崇拜的就是英雄,她愛自己的丈夫,更無比地崇敬他,視他為天。如果可能,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的生命,只要能護得他的周全。而今,她的丈夫蒙受不白之冤,已經含恨死去,她現在只想為丈夫洗清冤屈並報仇,她還要為丈夫生下屬於他們兩人的骨血,她絕不能讓這個孩子出事。 可是,生不出…… 春妞兒痛苦地捶打著地面,忍受著那撕裂般的痛苦。朵朵還沒有回來,寂靜的倉窖裡空空蕩蕩的,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和偶爾發出的一聲呻吟。燈光只照亮了她身前三尺處,遠處都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有一種感覺,彷彿她已被整個世界遺棄,只留下她一個人在這裡。 不,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孩子,與她血脈相連的孩子,可是她明明感覺到孩子墜的厲害,應該快要生出來了,可是始終無法迎來那突然輕鬆的感覺,聽到孩子那哇哇的哭叫聲。 羊水和著血水已經淌了一地,她就坐在血泊裡,滿頭汗水,滿眼淚水,苦苦地掙扎著…… 春妞兒掙扎著坐起來,把手伸向裙底。沒有人接生,她要自己把孩子生出來,讓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降生在這個世界上,丈夫的死已經令她絕望,孩子現在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寧可自己死,也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出一點事。 但是,她顫抖的手摸索著探到自己的下體時,不禁發出一聲絕望的哀鳴,她摸到了孩子的一隻腳,一隻小小的腳丫,已經探出了宮口,孩子不是順生的,偏偏在這樣的環境下,她的孩子不是順生的。 她記得很清楚,族中的穩婆說過,如果孩子逆生,最大的可能,就是母子雙亡。最有經驗的穩婆,讓母親承受莫大的痛苦,用盡所有的辦法,才有可能以很小的機率保住其中一個,而她現在正是孤立無援的時候。 羊水已經快淌光了,再這樣下去,一定會胎死腹中,孩子會窒息的。 「朵朵!」 春妞兒絕望地叫了一聲,她再也不怕了,再不擔心聲音會被任何人聽到,她只要看到她的孩子,哪怕是把他抱在懷裡,聽著他的心跳,看看他的樣子,然後讓她立刻就死,她也心甘情願。 「朵朵∼∼∼,朵朵∼∼∼,朵朵∼∼∼」 回音在空曠的糧倉中迴盪,朵朵還沒有回來。 春妞兒淚眼模糊,她哭泣著,絕望地哭泣著,手指忽然觸到了腰間的刀柄……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五章 母親! 楊帆謹慎地搜過幾條街,最後用禁軍腰牌叫開了道政坊的坊門,由坊正陪著,搜了些家中有房舍出租的人家,當他走出道政坊的時候,滿天星辰閃爍,已是四更時分。 楊帆提著燈籠,想要放棄夜間的搜索。兩個異族女人,這個目標的確很明顯,但洛陽城也實在太大,幸好那兩個突厥女人逃離的時候城門已關,連接南北兩城的幾座橋也加強了監管,她們不大可能逃到南城去。 這樣的話,只要人還在北城,搜索範圍就小得多,夜間不可能一戶戶的擾民盤查,莫不如明天天亮後再搜索。但是當他走到大街上時,他忽然發現對面高高的宮牆上有一道豎牆。那是一道危牆,因為地面坍陷的緣故,這片牆頭有些外傾,整片城牆進行修葺太費錢,所以砌了一道豎牆抵住了牆面。 楊帆知道這道牆後面就是倉城,不禁心中一動。 他來到洛陽之後,身負血海深仇,尋找的仇人皆來自官場,他也預料過復仇的過程必定十分艱難,也曾想過一旦暴露身份該匿往何處,這倉城就曾在他的考慮之中。那兩個突厥女人會想到這裡麼? 楊帆想著,眼睛漸漸瞇了起來。 他走到牆邊,抬頭看了看那堵豎牆,牆基只到他腰部,之上就是一道傾斜的一人寬的牆面,可以很容易地爬上去,楊帆把燈籠丟在地上,一腳踩滅,把障刀挪到最容易拔出的位置,便縱身躍上牆面,一步步向上走去。 他調入百騎後,配備的武器就是障刀。唐軍中有四種刀,儀刀主要用在各種儀式上,雖然華麗,但實戰效果遜於其他三種刀。陌刀是重兵器,其形制有些像斬馬劍,用於戰場廝殺極為犀利,但是在宮中使用就嫌笨重了。 剩下兩種刀就是橫刀和障刀,障刀比橫刀更短,也是四種刀中唯一帶有彎曲弧度的,輕便靈活,便於近身肉搏,同時一旦刺入人體,拔刀時可以給敵人造成二次傷害,所以百騎的日常佩刀都是障刀。 春妞兒和朵朵逃進倉城後並沒有逃向太遠的地方,她們對這兒不熟,而且朵朵滑下牆頭,再接春妞兒下來時,春妞兒頓了一下,動了胎氣,也無法逃得更遠,她們就近逃進了一處倉窖。 而朵朵衝出去尋找水源時,已經被夫人下體流血,痛苦不堪的樣子嚇壞了,匆忙之中又沒有掩門,所以楊帆很快就注意到了這間倉窖。 通向倉窖的是一條幽仄狹長的台階通道,楊帆持刀側立在門口,向裡邊探望了一眼,便躡手躡腳地潛了下去。在黑暗中憑著腳下的感覺一步步沿著石階走下去,走到盡頭處站住,便隱隱聽到了…… 聽到了一陣嬰兒哇哇的啼哭聲! 在這樣的夜裡,在深深的地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突然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饒是楊帆一向膽大,也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小心地探出頭,向倉窖裡面看了一眼,巨大而空曠的倉窖裡面,他看到了一盞燈。 在一片茫茫的黑暗當中,那盞燈發出橘黃色的光,暖暖的、靜靜的,在黑暗之中形成了一個方圓不過數尺的朦朧的光團,在那光團的中央躺著一個女人,因為距離太遠,以楊帆的目力也無法看的更清楚。 他摒住呼吸,握緊了刀,一步步地走過去,離那朦朧的光團越來越近,這時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倚牆半坐著,頭髮散亂,身上、手上乃至臉上,到處都染滿了血跡。 她懷抱著什麼,嬰兒的哭泣聲忽爾又響起,這個女人動了動,似乎舒展了一下懷抱,然後孩子的啼哭聲再度中止,楊帆站在黑暗中,再不向前一步,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原來,那婦人身後無盡的黑暗就是一堵牆壁,難怪他方才站在入口處看不清楚。他看到那婦人自腰腹以下,月白色的襦裙已經全部被血染紅,在微弱的燈光下本不是那麼刺眼的血跡,卻因為她蒼白的臉色和滿身滿臉的血跡而顯得怵目驚心。 她的腸腹…… 楊帆打了個寒戰,不敢再看下去,忙把目光再移到她的臉上,她的懷裡,他發現她懷裡抱著一個嬰兒,一個赤裸的、身上還有斑斑血漬的嬰兒,嬰兒被她抱在懷裡,正在起勁地吸吮著,而那婦人則垂頭看著自己的孩子,一臉的甜蜜與幸福。 她的胸懷袒露著,飽滿的乳房沾了痕痕血跡之後更顯出異樣的白嫩,在橘黃的燈光下閃耀出迷人的光彩,但是任誰看到眼前這聖潔的一幕,還會有一絲低俗的念頭? 楊帆只覺自己一顆心堵在嗓子眼上,他想說話,卻沒有勇氣吐出一個字,他想靠前,可是雙腿發軟,根本邁不動一步。他從十三歲就開始殺人,山賊叛黨殺過,朝廷大員也殺過,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看到血會手軟得要拿不住刀。 隨著目光對黑暗的適應,他已經看清楚,那個婦人的肚腹被剖開了,這個初生的嬰兒,是被她剖開了肚子,把孩子取出來的。而她……無視腰腹間的慘狀,懷抱著初生的嬰兒在餵奶。 餵奶本是一件很溫馨的事,可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卻是讓人怵目驚心。 「通!」 楊帆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手中的刀會那麼沉重,障刀本不算沉,可他的手軟得竟然拿不住,刀尖觸及地板,發出一聲輕微的聲響。這聲響雖輕,在這寂靜的連嬰兒吸吮的聲音都能聽清的倉窖裡卻顯得異常清楚。 那婦人倏地抱緊了懷中的嬰兒,張大眼睛看著,看著面前的一團漆黑,輕聲問道:「是誰?朵朵?」 她的聲音不大,似乎怕嚇著懷抱裡的孩子,楊帆吸了口氣,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提起手中的刀,緩緩地走上前去。 燈光下,漸漸出現了楊帆的身影,頭戴折上巾,外包紅布帕,短胯袍,寬牛皮帶,半月抱肚,束腿戎褲,一雙短勒烏皮靴,手中有一口閃閃發亮的刀,在燈光下閃爍著寒冷的光芒。 春妞兒目中閃過一抹絕望的光,她低下頭,哀婉地看著正在努力地吸吮著她的奶頭、渾然不知道他的母親正在遭遇著什麼的孩子,兩顆淚珠滴落在他還沾著血跡的臉上。 春妞兒慢慢抬起頭,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楊帆,輕輕地道:「求你,讓我和我的孩子多待一會兒,讓他多吃幾口……」 淚水從她臉上滾滾而落,春妞兒哽咽地道:「他是我的兒子,我們是一世的母子,這一世對我來說就只有這一晚,這一刻而已,好短、好短……,我知道,我絕無生路,我剛剛出世的兒子也一樣,我決定進京的時候,就有人告訴過我這樣的後果。我不怕死,我只求你,讓我多陪兒子一會兒,他才剛剛出生……」 楊帆喉頭發緊,吞嚥了一口唾沫,才艱澀地道:「你在流血……」 春妞兒淒然道:「我知道,我已經沒救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 楊帆盯著她,突然問道:「你不是突厥奸細?」 春妞兒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問道:「突厥奸細?派你來的人這樣告訴你的麼?」未等楊帆回答,春妞兒便提高了聲音,帶著驕傲、帶著自豪,大聲道:「我不是什麼突厥奸細,我是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女人!」 「黑齒常之的夫人?」 楊帆的瞳孔驀然縮小,他相信春妞兒的話。她沒有必要撒謊,這個時候,她已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再加上黑齒常之今天莫名其妙的「自縊」,和她此刻所表現出的對兒子深深的愛,突厥派個女人來當秘探已經是不太容易叫人相信的事,更何況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 楊帆沉聲道:「我身上沒有傷藥,不過可以簡單地幫你包紮一下傷口。或者……我可以去找個郎中回來……」 春妞兒訝然地看著面前這個小兵,她在丈夫軍中,見到的只有軍令如山,從來沒有見過敢違抗上命的戰士,而眼前這個士兵…… 春妞兒詫然道:「你想救我?」 楊帆道:「如果你的話是真的,我絕不會把你交出去!我……會救你!」 春妞兒的眼睛亮了,她的臉色更加慘白,聲音更加虛弱,可是那本已絕望的眼神突然迸發出的光彩,比那盞燈的光亮更加照人,竟然灼得楊帆有些不敢直視。 「謝謝你,我不行了,我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如果可能,請救我的兒子!求你!我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就好……」 春妞兒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自己還有一個侍女在這裡,或許她心裡對這個士兵的話還有一絲疑慮,但是這個士兵已是她臨終前唯一的希望,不管她是生是死,眼前這個士兵都不可能把她的屍體和孩子留在這兒,她只能寄望於楊帆所說的話是發出真心,也唯有如此,她才能走得安心。 她滿眼感激地看著楊帆,想把孩子送過去,但她只是抱著自己的孩子,雙臂一曲,便寂然不動了,眼中灼人的光彩漸漸消失,她死了…… 楊帆慢慢走到她身邊,單膝跪下,在他眼中,女人一向都是柔弱的,他從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勇氣,可以讓他敬畏如斯,如同見到一尊神祇! 他小心翼翼地從春妞兒懷裡抱過孩子。那個渾身赤裸,臍帶打了個結,一身血污還未洗去的嬰兒根本不知道疼他愛他的母親已經離開了這個人世,他正吃的香甜,突然被人抱開,不禁哇哇大哭起來。 楊帆把孩子抱在胸前,看著這個已然長逝,雙目不閉的偉大的女人,聲音很輕很輕,好像生怕吵醒了她似的,他用有些沙啞但是異常莊重的聲音道:「你的兒子,一定會活得好好的,我發誓!」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六章 共同秘密 「夫人,我弄到水了,夫人,我……」 楊帆剛剛解開懷抱,要把那嬰兒揣進懷裡,後面突然傳來一個女孩兒急切的呼喊中。 楊帆轉過身,就見一個梳著三股大辮兒的姑娘從黑茫茫的夜色中閃出來。 「夫人……」 朵朵看到眼前的情景,突然呆住,她的手一鬆,手裡端著的陶盆「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摔的粉碎,熱氣蒸騰,氤氳而起,光線照著熱氣升騰而起,把她的人籠罩其中,彷彿是隱身於一團迷霧當中。 「禽獸!我殺了你!」 朵朵呆滯的眼神從春妞兒血肉模糊的身上緩緩移開,一對上楊帆的眼睛,她的目中突然閃過一抹慄人的寒芒,她拔出腰間短刀,就咬牙切齒地向楊帆撲去。 「砰!」 朵朵身子一歪,重重地栽倒在地上,她的後頸突然挨了一記掌刀,把她砍暈過去。 謝小蠻的身影幽靈般閃現出來,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也不覺一怔。 謝小蠻搜索了半夜,本來一直沒有想到官府的倉城可能成為藏人的所在,還是偶然想起當初去楊明笙府上,請他協助查找刺殺武後刺客的下落時,他曾對洛陽尉唐縱吩咐過,倉城和一些衙門的閒置場所也極可能成為人犯潛藏的地方,這才翻入了倉城。 說來也巧,謝小蠻翻入倉城的時候,恰好朵朵端著弄來的熱水,急急奔回倉窖,謝小蠻就尾隨在她身後潛了進來。 看到眼前這一幕,謝小蠻有些不知所措。 楊帆把孩子小心地揣到懷裡,說道:「我在這裡發現了她們,這個女人剛剛生產,或許是難產了,又沒有穩婆相助,她用刀……剖開了自己的肚子,把她的孩子取了出來……」 倉窖裡很空曠,所以楊帆的聲音也有些空洞洞的,透著絲絲的寒意。 楊帆一邊把孩子揣進懷裡,努力地擺好一個位置,讓他躺得舒服一些,一面繼續說著:「我問過她,她在臨死前,說她是黑齒常之將軍的女人,這個孩子,則是黑齒常之將軍的兒子。」 楊帆把腰帶束了束,提著刀緩緩站起,凝視著謝小蠻道:「武攸宜大將軍對你說的理由大概與我一樣吧?說她們是突厥探子,我相信她的話!」 謝小蠻有些緩過神來,對楊帆道:「你想做什麼?」 楊帆凝視著她,許久,唇邊露出一抹無奈的笑意:「小蠻,你還記得龍門的那天晚上麼?」 「那天……」 「那天,因為章懷太子的兩個兒子之死,你在樹上喝悶酒,你問我,如果是我親身經歷這種事情,能不能做到無動於衷。我說,我能,因為這只是我的職責,即便我不去做,也自有別人去做!」 楊帆的一雙眸子閃閃發光,炯炯地盯著謝小蠻的眼睛,認真地道:「我沒有騙你!真的,當時我真是這麼想的。可是當我真的親身經歷的時候我才知道,人有時候是不會跟著理智走的,永遠跟著理智走的人,不叫人。」 懷裡的孩子忽然又哇哇地哭起來,哭聲在空曠的倉窖裡迴盪著,楊帆輕輕拍著他,轉身看著地上鮮血淋漓的那具屍體,她的眼睛還沒閉著。 楊帆把刀橫在胸前,刀如一泓秋水。 指肚輕輕從刀鋒上一寸寸地抹過,他的眼睛也耀起刀鋒一般凌厲的光來:「我以為,我可以為了自己不擇手段的,可我終究做不到昧了良心!我,要救他!」 ※※※※※ 小蠻有些傷心,當楊帆橫刀相向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真的把他當了自己的親人。 小蠻從未對異性投入過一絲一毫的情感,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楊帆的身影漸漸走進了她心裡,雖然還遠未能撼動阿兄在她心裡面的位置,卻是阿兄之後,唯一一個讓她覺得想親近的人。 而他,此刻正橫刀相向。 小蠻很想問他,如果我不放你走,你會不會真的殺了我? 但她沒有問出口,她看到楊帆懷裡的孩子,微微搖動著他的頭,似乎還在尋找著奶頭兒,她的淚忽然就想流下來,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母親臨終時,唯一不捨的就是她,那是母親臨終唯一的牽掛。 母親臨終,把她托付給了阿兄,和眼下的情形是何等相像,儘管她很想知道,楊帆會不會為了這個孩子而與她反目,但她問不出口,因為旁邊還有一位偉大的母親! 小蠻緩緩地退了一步,收起了手中的刀,強抑著心中的波瀾,用盡量平靜的語調道:「用不用我幫忙?」 楊帆看著她,小蠻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溫暖的笑意,輕輕地道:「武厚行可以一跤跌死,謝小蠻當然也可以從來不曾出現在這兒!」 夜色深沉,天邊隱隱地露出了一抹白,但是還沒有釋放出晨曦。 楊帆、謝小蠻、朵朵,帶著孩子走出了糧窖。 朵朵被救醒後,楊帆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現場的一切足以為楊帆佐證,朵朵除了哭泣還是哭泣,阿郎死了,娘子死了,她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最後,她只能聽從楊帆的安排,跟著他們一塊兒走出來。 「她……就埋在這兒,合適麼?」 謝小蠻輕輕問楊帆。 楊帆道:「眼下,實在不能帶著一具……,先埋在這兒,回頭我再想辦法遷走。這個倉窖的位置先記下來就行了。」 他的目光定在倉窖的門框上方,那兒有一個大大的紅色的「柒」字,這是七號倉窖。 楊帆對朵朵道:「這是柒號倉窖,記住了!」 朵朵抹著眼淚點點頭。 孩子在楊帆懷裡拱動了一下,楊帆輕輕拍拍他的屁股,道:「小傢伙就叫小柒吧,朵朵,你跟小柒,我先安排個地方叫你們住著,關於向狄公申冤的事,回頭我再想辦法,咱們走!」 朵朵身上穿了那老軍的衣服,打扮得如同一個瘦削的軍漢,在楊帆和謝小蠻的幫助下,朵朵很容易就隨他們翻過了那堵高牆,走在黎明前黑暗的長街上。 一路遇到了三撥巡夜的武侯,都被楊帆轟開了,後來還遇到了兩個禁軍,被謝小蠻出面把他們引走,楊帆領著朵朵,來到了他位於南市附近延福坊的宅子,用禁軍的腰牌叫開了坊門。 楊帆帶著朵朵和孩子到了宅子裡面,找到一處床褥齊備的房舍,又打了井水燒開,給孩子沐浴淨身,小孩子洗浴乾淨,白白嫩嫩的甚是可愛。 兩個人都不大會包裹孩子,楊帆翻出些柔軟的布匹撕開,兩人七手八腳胡亂地把孩子包裹起來,剛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終究精力不濟,被他們一番折騰已經睡著了。 朵朵抱著孩子,睜著一雙驚恐無措的眼睛問楊帆:「楊大哥,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孩子要吃東西的……」 楊帆蹙著眉想了許久,才歎了口氣,道:「不能給他個雇個奶媽子回來的。你先住下,這所宅院夠大,就算孩子哭起來,也不用擔心左鄰右舍的會聽到。不過一會兒我離開時,會把院門鎖上,你千萬不要出去。」 他想了想,又道:「回頭,我去南市買些米面菜蔬回來,你自己……,哦,對了,我會盡量買些熟食給你,隔兩天送一回。不過,孩子總要吃些熱粥的,你要注意,燒飯時一定要在夜裡,不要叫人看見炊煙。」 朵朵六神無主,現在只能完全依靠他了,只得連連點頭,把他的話都一字不漏地記在心裡。 楊帆又道:「孩子總喝米粥怕是不行,這樣吧,我看看,從南市再買只奶羊回來。」 當時,大唐最流行的飲品就是奶製品,各種奶製品中,牛奶和馬奶都不算多,以羊奶為主流,所以在市場上很容易就買到奶羊,薛懷義送他這幢宅子,花花草草栽得到處都是,如今只好當牧場用了。 楊帆說一句,朵朵就聽一句,使勁地點點頭,這位姑娘已經被一連串的變故嚇傻了,眼下已把楊帆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她的主心骨,自然無不相從。 楊帆把自己能夠想到的東西都囑咐了一遍,最後又道:「就是這個包袱?」 包袱就放在榻邊上,上面已經染了些血跡,朵朵點點頭,想起死去的夫人,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楊帆把包袱取在手中,道:「好!東西我帶走。派我們出來的既然是武攸宜,那麼對付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就必然是武氏一族。狄公與武氏一族很不對付,也曾想過要救援黑齒將軍,可惜遲了一步。這些證據,我會想辦法送到狄公手上!」 「恩公!楊大哥!」 朵朵滿懷感激實在難以言表,突然雙膝一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懷抱著孩子,重重地給他磕起頭來。 楊帆趕緊把她攙起來,道:「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你放心,這坊間的人都知道這是薛師的宅子,並不知道已轉手於我,沒有人敢闖進來的,你就安心住在這裡,時辰已經不早,我得先離開,午後再來探你!」 楊帆急急離開,當他鎖好大門,走上十字大街的時候,則天門上的鐘聲悠悠地響了起來……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吾道不孤 則天門上的鐘聲一響,滿城處處鐘鼓齊鳴,匯奏成一曲雄壯的交響樂,迴盪在洛陽城的天空中。 楊帆沒有返回宮城,而是向南城狄仁傑的家走去,迎著朝陽,伴著鼓聲,心情激盪。 很多事,不曾親眼見到、不曾親自經歷,你就無法體會那種椎心之痛,昨夜那一幕,深深地觸痛了楊帆的心靈,他想為別人做點事。無關於他自己,無關於他的親人,無關於他的朋友,只為那一份正義與良知。 他本以為他所經歷過的一切,已讓他的血完全地冷下來,與他無關的一切,都不會影響他的感情,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不是,他做不到冷血無情,更做不到四大皆空,哪怕那個人的不幸與他全無干係,但是他們有一樣東西是共通的,那就是人性。 苗神客說,人性是什麼?人性是比獸性更醜陋的東西。 或許,人的慾望和感情比野獸更複雜,便會有一些為了利益比禽獸更殘忍的人,但是人之所以為人,絕不是因為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牲,如果他們是區分人與獸的標準,那人只等說是一種最殘忍的野獸!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的人性和愛。 楊帆相信狄仁傑是個可以信賴的人,不僅僅是因為狄仁傑一貫的風評,也是因為這短短時日的接觸,他知道狄仁傑與武氏一族格格不入,知道狄仁傑同情黑齒常之的遭遇,想要拯救這位大將軍。 迫害黑齒常之的人無疑是武氏一黨,這股強大的力量不是他能對付的,他願意去面對,卻不代表他必須去做一件螳臂擋車的無望之爭,他需要狄仁傑這樣的朝廷重臣。 狄府,一早洛陽府就送來了有關苗神客一案的調查副本。 狄仁傑早已坐在書房中,聽了舒阿盛稟報,擺擺手道:「擱那兒吧!」 黑齒常之死後,他空出來的這個大將軍職位,必定會引起一番爭奪,最可能得手的人,就是陷害黑齒常之的人,他們準備最充份,而且沒有一定的攫取這一權力的把握,他們也沒必要下手對付黑齒常之。 如此一來,狄仁傑想要力挽狂瀾,把這支軍權搶回來,就更加的困難,他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勢力,不僅僅是反武的、中立的,隱蔽在朝野間的世家力量,甚至武氏一族中不同派系的矛盾,也要充份加以利用才有可能成功。 這樣的話,他需要先確定,覬覦黑齒常之的大將軍權位的,到底是誰?是武三思,還是武承嗣。至於苗神客之死,與此事比較起來根本不堪一提,縱然此事是武後親自吩咐,他也沒有那份閒心去理會。 「等一等!」 舒阿盛輕手輕腳地放好洛陽府送來的案牘,剛要退下去,狄仁傑忽然又喚住他,把手中剛剛寫好的幾份東西遞過去,吩咐道:「這幾份請柬,盡快送出去,老夫要回請太平公主和幾位宰相。還有,如果沈沐來了,把他引來見我!」 舒阿盛答應一聲,接過狄仁傑親手寫好的請柬退了下去。 狄仁傑緩緩站起,在房中慢慢地踱著步子,右手握拳,一記一記地敲在左掌心裡,正在反覆推敲著黑齒常之一死,對誰更為有利。儘管他只要耐心地等一等,兇手很可能就會為了爭奪軍權,自己浮出水面,但是等到那時再行動可就有些遲了。 「阿郎……」 狄仁傑正一根一根地揪著鬍鬚苦苦思索著,舒阿盛忽然一腳踏進門來,狄仁傑眼睛一亮,問道:「可是沈沐到了?」 舒阿盛道:「阿郎,不是沈沐,而是昨日陪同阿郎辦案的楊帆,他說有機密要事要與阿郎商量。」 狄仁傑一怔,奇道:「楊帆?一大早的他怎麼來了,快帶來他見我。」 舒阿盛答應一聲,轉身往外就走,一邊走一邊道:「是,這人也真是奇怪,有門不走,居然翻牆而入,害得我還以為青天白日的有賊闖進來了呢……」 「等等!」 狄仁傑的眼神銳利起來:「你說他是逾牆而入?」 舒阿盛道:「是啊!」 狄仁傑想了想道:「他在哪裡?」 舒阿盛道:「就在西跨院兒裡,他從院外那片樹林子裡翻過來的,若非小人去西院找那燙金的請柬貼兒,還發現不了呢,我叫他先候在那兒,來問問阿郎見是不見。」 狄仁傑目光微微一閃,道:「原來如此……,不要帶他來了,老夫去見他。可還有人知道他闖進府來?」 舒阿盛道:「沒有,小人想著,以他身份也沒有作賊的道理,所以就沒使人看著。」 狄仁傑道:「做的好,這件事不要張揚與其他人知道。走,立即帶老夫去見他!」 狄仁傑的腿腳還沒好利索,不過已經好了七八成了,不用力快走也沒太大問題,就讓舒阿盛領著,向西跨院趕去。 嬋娟捧了一碗熱奶酪剛剛走到書房邊上,瞧見狄仁傑跟著舒阿盛鬼鬼祟祟地樣子,忍不住喚道:「阿郎,奶酪端來了。」 狄仁傑擺擺手,豎指於唇,做了個禁聲的動作,便與舒阿盛溜開了去。 嬋娟納罕地自語道:「這老頭兒,又忙什麼去了?」 這時,府上管事走來,一見嬋娟端著碗站在那兒,便道:「嬋娟姑娘,沈沐過府拜望阿郎,阿郎可在書房麼?」 「他來了?」 嬋娟雙眼一亮,忙道:「把他請到書房來吧,阿郎一會兒就見他。」 管事笑應一聲,轉身離去。 嬋娟看看手中的熱奶酪,皺了皺鼻子,道:「怪老頭兒,不喝拉倒,你不喝給我三哥喝!」 ※※※※※ 西跨院裡,楊帆見到狄仁傑,便鄭重地道:「伯父,小侄冒昧拜訪,是有一件大事想要告知伯父。」 狄仁傑道:「可是苗神客一案有了什麼重大線索?」 楊帆道:「不是,小侄這裡有關於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冤情,思來想去,滿朝上下,也唯有求助於伯父了!」 楊帆二話不說,直接捧過那個包袱,狄仁傑目光一凝,道:「這是……」 楊帆道:「伯父請先看看。」 狄仁傑接過包袱,打開來,只見裡邊包裹著許多信柬、公函和軍中的案牘,甚至還有一些厚厚的名冊。 狄仁傑只翻閱了幾樣東西,臉色就變了:「賢侄,這東西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楊帆道:「伯父以為,這些東西可以作為證據麼?」 狄仁傑道:「什麼證據?」 楊帆道:「為黑齒常之大將軍洗刷罪名,揪出陷殺大將軍的幕後真兇的證據!」 狄仁傑瞇起一雙老眼,細細打量楊帆良久,輕輕擺了擺手,對舒阿盛道:「阿盛,你去門外看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喏!」 舒阿盛閃到門外,狄仁傑盯著楊帆,沉聲道:「你跟黑齒常之,是什麼關係?」 楊帆道:「素不相識!」 狄仁傑道:「你可知道,黑齒常之是當朝國公,威鎮邊陲的一方大將,尚且死得不明不白,這包東西,足以要了你的性命,哪怕你死了,都掀不起一絲風浪,你只是一名士兵,實無必要為他人強出頭!」 楊帆道:「總要有人出頭的,你說是麼,狄伯父!」 狄仁傑盯了他良久,眸中漸漸露出欣慰之色,輕輕點頭道:「吾道不孤……」 楊帆自然聽得懂這句話,不禁喜道:「伯父答應插手了?」 狄仁傑道:「此事老夫既然知道了,自然就要管!不過,現在不行!」 楊帆一怔,微怒道:「這是為何?」 狄仁傑搖搖頭道:「你這孩子,空有一腔熱血是不行的,凡事要講究策略。從這些證據來看,黑齒常之是被武承嗣、丘神績、周興一夥人坑害的。如果黑齒常之將軍還沒有死,老夫會馬上帶著這包東西進宮面見天後,天後一定會赦免他的罪名,用很體面的方式,『洗脫』他的罪名,還他公道,同時也證明了朝廷的清明。可是……」 狄仁傑凝視著楊帆,道:「黑齒常之死了!一位國公、一位戍邊多年、功勳卓著的大將軍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赦免他無罪,就必須得有人來負責!誰來負責?一個死掉的黑齒常之是沒有用的,而那些陷害黑齒常之的人,卻對天後還有大用。你說結果會怎麼樣?」 楊帆忍不住問道:「結果會怎樣?」 狄仁傑道:「結果就是石沉大海,這件案子錯也要一直錯下去,而陷害黑齒常之將軍的人,或許會被天後召去痛罵一頓,卻依舊還要用他!」 楊帆只覺額頭的青筋「崩崩」地跳了幾下,咬著牙根道:「那麼,這樁冤案就這麼了啦不成?」 狄仁傑輕輕搖了搖頭,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眼睛習慣性地瞇了起來:「毒藥有時候能殺人,有時候也能救人,全看你用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同樣一件證據,有時候拿出來會致人於死地,有時候卻可讓他得到豁免。」 他站定身子,徐徐轉身,看向楊帆,沉聲道:「要讓它發揮應有的作用,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你若相信老夫,就把它留在這裡。老夫向你保證,這些證據,一定會在可以把奸人繩之以法的時候出現!」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八章 謀而後動 「若是狄公還不能叫人信得過,那朝中就再也沒有好人了。」 楊帆長長一揖道:「小子學輕識淺,一切依從您老安排便是!」 狄仁傑點點頭,楊帆本是他兒子的好友,又救過他性命,狄仁傑本就對他頗有親近之意,這時知道彼此志同道合,便更加親切了,他簡單地問了問楊帆得到證據的經過,聽到剖腹產子一節,不覺也為之動容。 唏噓感歎一番,狄仁傑道:「賢侄做的非常好,心思也著實縝密。那位朵朵姑娘既然說昨日向刑部的衙差打聽過老夫的住處,他們抓不到人,難免不在老夫宅子外面安排人手,你從林中潛入,還是從林中離開吧。」 楊帆道:「小侄正有此意!小侄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這些東西就交給伯父了,小侄告辭!」 狄仁傑頷首答應,目送楊帆出去,便道:「阿盛!」 舒阿盛應聲而入,狄仁傑道:「把這包東西小心收好!」 舒阿盛走過去整理包裹,狄仁傑便向書房走回。如今知道黑齒常之背後的真正主使是武承嗣,那就好辦了,只消把這個消息巧妙地透露給武三思知道,他就會主動跳出來找武承嗣的麻煩了。 只是武後登基是目前朝野中唯一一件最重要的事,所有事情都必須為此事讓路,現在呈上罪證,武後為了求穩,一定會大事化小,同樣的,武三思與武承嗣之爭,也不會太激烈,勢必得同心協力,以扶保武後登基為首要任務。 他要確保隴右兵權不落入武承嗣手中,還得依靠其他的力量,諸如太平公主,諸如……沈沐。 狄仁傑走進書房的時候,就看到沈沐坐在那兒正在吃著熱奶酪。明眸皓齒的嬋娟小丫頭偎在他身邊,巧笑嫣然地說著什麼,二人狀極親密。狄仁傑咳嗽一聲,舉步走了進去。 嬋娟姑娘姿容俏麗,縱然婢子裝妝,不太修飾,也難掩她殊麗超俗的姿色,據說她原本是一個長安名妓,後被沈沐贖身買下,送到他身邊做了侍候他的小丫頭,狄仁傑只是隱約瞭解一些,並沒仔細打聽。他也清楚,這位嬋娟姑娘就是沈沐留在他身邊,負責聯繫、溝通的人物,原也沒把她真當成自己的婢女看待。 「阿郎!」 一見狄仁傑進來,嬋娟連忙俏巧地福了一禮。 狄仁傑道:「嗯,你出去一下,守住門戶,老夫有事,與沈沐商量!」 「是!」 嬋娟一雙妙目在沈沐臉上一轉,翩然退了下去。 沈沐放下細瓷的小碗,站起身道:「狄公。」 狄仁傑擺手道:「你坐下,老夫有事與你商量。」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書房裡靜了下來,狄仁傑坐在書案後面,捋著鬍鬚,眉頭輕蹙,沈沐坐在側首,兩眼出神。 過了許久,沈沐方徐徐地道:「若想確保兵權不失,朝中我會鼓動姜公子出手,讓一些大臣聲援於你,當然,主要還是依靠狄公你。至於我麼,我可以想辦法在河源之地製造一場衝突。這樣,就得由婁師德這位副使暫攝大使之職,統轄三軍,指揮作戰。婁將軍一旦暫代了黑齒常之的軍職,又立下戰功,想再撤去他的大使軍職,就不那麼容易了,再加上朝中的努力……,嘿!武承嗣只怕是勞而無功!」 狄仁傑眉頭一皺,道:「要製造一場衝突?那豈不是要有所傷亡?」 沈沐冷笑道:「難道狄公你有什麼萬全之策?吐蕃和突厥一有機會便來犯邊,你以為他們得知勁敵黑齒常之已然身故,會不會對隴右再度發動進攻?如果我估計沒錯的話,恐怕他們已經在策劃合作了! 提前挑起衝突,打一場大勝仗,於大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欲成大事,不拘小節,如果你是這樣心慈面軟的人,處處都要求個圓滿,那不如削髮出家,做個什麼事都不管的和尚去吧,外面殺個血流成河,你只要念上兩聲『阿彌陀佛』,便心安理得了。」 狄仁傑歎息了一聲。 沈沐又道:「如果等他們策劃已畢,準備充足,雙方聯手,再來進攻時,朝廷偏偏又派了一員昏庸無能的將領去,那才真的大勢去矣,到那時,損失恐怕十倍於現在都不止!」 狄仁傑咬了咬牙,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好!你去做!咱們裡應外合,確保隴右軍權,不落入武氏手中!」 沈沐道:「好!我會馬上安排下去。洛陽這邊的事,我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過些時日,我會親自趕去隴右!」 狄仁傑奇道:「你去做什麼?」 沈沐道:「狄公以為,幫忙挑起一場衝突,還要牽制住突厥人,不讓衝突擴大,更要確保婁師德一方獲勝,我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我在隴右多年的部署,不知有多少將因為幫你們打這一仗而毀!我不去,能行麼?」 ※※※※※ 楊帆離開狄府,又在城裡晃了一陣,確信無人跟蹤之後,便繞到了南市。 這時南市剛剛開坊,楊帆在坊裡隨便吃了點東西,先去買了套便裝換上,然後買了輛獨輪小車,他買了幾套女人家的衣衫和一些日常應用之物,又買了些米面油鹽,想到整日不開伙,朵朵也許受得了,對那娃娃來說卻是個麻煩,他又買了好多上好的木炭。 最後,楊帆又選了一隻奶羊,除了一隻羊,其餘的東西統統裝在獨輪小車上,彷彿一個沿街叫賣的小販般拐進了延福坊,楊帆在坊裡隨意轉悠著,捱到自家宅院側門兒,趁著左右沒人,打開角門兒鑽進了院落。 楊帆把食物和衣服給朵朵送去,看孩子餓的哇哇直哭,趕緊叫朵朵擠些羊奶,他這邊則點著了不愛冒煙的上好木炭。朵朵本是邊地女子,擠奶這活兒非常熟練,一會兒便擠了一碗羊奶,在炭鍋裡燒開了,溫好後一勺勺的餵給餓極了的小柒吃。 小傢伙好不容易吃到一口奶,哪還能挑三揀四,大口吞嚥,吃的十分香甜。這小傢伙憨頭憨腦的倒也懂事,吃飽了就不哭不鬧了,閉上眼睛呼呼睡去。楊帆看看鬆了口氣的朵朵,對她道:「好了,你也吃點東西去吧,都餓了很久了。」 「噯!」 朵朵答應著,卻不走開,忽閃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欲言又止地看著楊帆。 楊帆問道:「怎麼,還有什麼事?」 朵朵期期地道:「那件事……」 楊帆道:「哦,我已把它交到一位官員的手上,只是那些陷害黑齒常之將軍的人現在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現在不能出手,要等一等,等一個時辰。」 「哦……」 朵朵的眼睛暗了一暗,微微有些失望。 楊帆看她還不走,又問:「還有什麼事?」 朵朵咬了咬嘴唇,又問:「我……和小公子怎麼辦?」 楊帆道:「你們儘管安心地住在這裡,不會有人騷擾你們的。有朝一日黑齒常之將軍的冤屈得以昭雪,他的小公子也會得到朝廷的封賞的。」 朵朵欲言又止,怯怯地道:「那……我去吃東西了。」 楊帆點點頭,看著她走出去,又低頭看看那睡得香甜的孩子,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 傍晚的時候,楊帆才趕回宮城,他本以為自己是回來最晚的一個了,結果趕回玄武門才知道,居然還有十多名百騎侍衛迄今依舊不曾回來報到,看來這旅帥的職位當真吸引人。 武攸宜很煩躁,自從內衛在兩個突厥女人的租住處撲了個空後,便徹底失去了她們的消息,他派在狄仁傑府邸外圍的人也未發現有兩個突厥女人靠近過,到了下午,狄仁傑居然悠哉悠哉地出了門,在「金釵醉」回請太平公主和幾位相國,看起來對此事毫不知情。 如今內衛和百騎的人已陸續返回,還是沒有那兩個女人的一點線索,她們還能飛上天去不成? 因為心情不好,對於楊帆這位他心目中的「小姑父」,武攸宜便也沒有什麼過於熱絡的言語,簡單地詢問一番,讓他回去休息,武攸宜便在城樓上繼續等候消息。 楊帆回到宿處,沐浴一番換過衣服,去用過晚飯,依舊只在夾城區域內活動散心。天色剛黑,他就想回去休息了,昨天忙碌一夜,他還不曾合過眼呢。 誰知剛剛回到營房前面,就看見謝小蠻正在那兒等著他。清晨時候謝小蠻為了引開兩名搜索過來的禁軍侍衛,佯作有所發現的樣子飛奔而去,為他打了一個掩護,此後一直到現在,兩人才重新見面。 謝小蠻沒有說話,只用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向旁邊□了一眼,楊帆便跟著她走開了。 「來,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謝小蠻說著,在演武場的一隻石鎖上坐下來,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掌握了對方的一個秘密吧,她的言語神態無形中又親近了幾分。 楊帆伸腳一勾,把一隻石鎖勾到身前,也很自然地坐了下去。 這只石鎖重達一百二十斤,是這個演武場上最重的一隻大石鎖,他只伸腳輕輕一勾,輕若無物地便拎到了腳下,謝小蠻見了,眼神不禁驀地一縮。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一百九十九章 那個小傢伙 楊帆在石鎖上坐下來,渾未注意自己方纔的動作有什麼不妥。或許在他的潛意識裡,已經完全信任了謝小蠻,對她已提不起什麼警覺,才完全沒有了戒意。 小蠻注意到楊帆舉重若輕的力量,只是對他的身手重新有了一個估量,同樣沒有更多的想法。以前她就知道楊帆能在相撲大賽中以略遜於楚狂歌的身手取得第二名,其拳腳功夫、身手力道就不可能太低,現在只是更高看了一眼而已。 她的注意力其實在…… 「那個小孩子怎麼樣啦?」 一待楊帆坐下,小蠻趕緊攏攏自己的衣角,傾身向前,興致勃勃地問道。 楊帆道:「那個小傢伙啊,真不錯,吃飽了就埋頭大睡,一點也不鬧人。」 小蠻道:「他那麼小,能吃什麼東西啊,不會餓著嗎?」 楊帆道:「羊奶啊,我不可能雇個奶媽子給他,太不安全了。等夜裡,朵朵還會熬些米粥,熬得稀爛稀爛的餵他吃,這小傢伙壯實的很,應該吃得下。」 小蠻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又問:「那他有衣服穿麼?會不會凍著。」 楊帆道:「衣服啊……,我弄些柔軟的布料把他包起來的,現在都快夏天了,凍著應著不至於。」 「嗯,說的也是!」 小蠻歪著頭想想,幽幽地又問:「他……會不會想他阿娘啊?」 這麼問著的時候,小蠻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有一層水光在流動。 楊帆無語了很久,才挫敗地道:「他現在……應該還什麼事都不懂吧。」 「哦……」 小蠻似乎也察覺自己問的有些愚蠢,不好意思地笑笑,便一起沉默下來。 月亮漸漸升起來了,兩個人還在說話,期間楊帆已經悄悄打了好幾個哈欠,可是小蠻談興正濃,他只好奉陪。 他們先是聊那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他吃什麼、穿什麼,朵朵能否照顧得了他,以後他會怎麼樣,不知不覺得,又從他聊到了派遣他們去追殺春妞兒的武攸宜,聊到了武家,他們聊了許多許多,始終有意識地迴避著一個話題:那個孩子的母親。 小蠻仰起臉來,望著天空中剛剛升起的淺月,幽幽地歎息道:「我在城裡轉了半天,直到晌午才回來。不是因為我覺得時辰還早,而是因為……我不敢回來,我那時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我一想到那個女人,心裡就難受。想到她,我就想到疼我愛我的親娘,心就一直揪揪地疼。等我回來了,還要佯作平靜,見到回來的夥伴還要笑一笑,誰會知道我的心裡有多難受,跟你聊了這麼半天,才稍稍好些……」 楊帆忍回一個哈欠,憋著滿眼淚水道:「誰說不是,小時候的笑,才是真的笑,是因為開心才笑。長大了,真心發笑的時候很少很少,更多時候,那只是一種表情,一種裝出來的表情。」 小蠻憤懣地道:「我就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麼殘忍?天後都這麼大年紀了,她明明已經比皇帝更有權勢,就為了穿一穿龍袍,被人稱一聲皇帝,連自己的親生兒女都可以殺,連自己的親孫子都可以殺。 黑齒常之大將軍鎮守邊陲,功勳卓著,有反跡?他都六十歲的人了,還能有幾年好活,還能有什麼反跡?太子李弘、太子李賢,都是因為有反跡,就連才幾歲大的皇孫都是因為有反跡,怎麼就有那麼多的人要反?」 楊帆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慾望的原因,沒錢的想有錢,沒權的想有權,有權有錢的就想著名垂千古,這還是聰明的人,知道長生不可得,不然,就更是……」 小蠻道:「是啊!有些人吶,眼睛是黑的,心是紅的,可是眼睛一紅,心就黑了。他們的權位富貴比咱們大得多,為什麼就不知道知足呢?」 小蠻仰起臉,月兒已爬過樹梢,小蠻望著月亮,神往地道:「像我,我就從來不想這麼多。我要的其實好少好少,我就想找到……」 楊帆又打了一個哈欠,滿眼淚水地道:「大姐,我不行了,真的要睡了,你要不要陪我一起睡?」 「滾你的,一說正經的你就困!」 正在抒懷的小蠻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站起來拍拍屁股,道:「我也困了,那我回去睡啦。」 楊帆趕緊站起來道:「嗯,好好休息,昨晚都沒睡好。」 小蠻走出幾步,忽又站住,扭過頭道:「我想看看那個小傢伙,可以吧?」 楊帆想了想道:「當然可以,不過,盡量小心一些,萬萬不能漏了行跡。」 「那當然,那我……明天可以去麼?」 「明天?」 「是啊,我不是總有機會出宮的,大將軍不死心,明天定要再搜一搜,咱們正好……」 楊帆想了想,勉強點點頭,道:「那成,明天咱們一起走,務必要小心!」 ※※※※※ 第二天一早,楊帆和小蠻出現在玄武門城樓時,武攸宜詫異地望著他們道:「你們兩個……怎麼做這般裝扮?」 兩個人都換了便裝,小蠻青衫布裙,頭梳未嫁姑娘的雙寰妝,明眸皓齒,彷彿一位俊俏的小村姑,楊帆也是一身布衣短衫,二人往那兒一站,恰似一雙兄妹。 楊帆道:「將軍,昨日我們搜索的聲勢那麼浩大,都沒找到她們,說不定是有人接應她們,這洛陽人口百萬,往人堆裡一扎,可不大好找。卑職和謝都尉琢磨,或可換了便裝,這樣更容易發現她們的蹤跡。我們兩個走在一起,有男有女,尤其不引人注意。」 武攸宜連連點頭,滿臉堆笑道:「好!很好!這個主意不錯!嗯,還是你們做事肯想辦法。」 他瞪了一眼那些內衛和百騎士兵,吩咐道:「看看你們這副樣子,隔著八丈遠就被人家看見了,還能不逃之夭夭?都回去,全都換了便裝,一男一女搭配搜查!快去!」 眾侍衛轟然應喏一聲,紛紛退了出去。 楊帆趁機道:「將軍,我們兩人先出去了。」 「好好,你們去吧!」 等二人也退出去,武攸宜呼出一口長氣,對許良道:「百騎負責禁宮安全,內衛負責天後近衛,有時候出宮剪除一些不合時宜的老傢伙,也都是有名有姓有身份地位的人,一找就著,只要身手夠好,出手乾淨就成。叫他們做這種事,實在是勉為其難了,真該把他們全都調去洛陽府,跟那兒的公人好好學學怎麼查人辦案子。」 許良陪笑道:「將軍息怒,畢竟……這種事幾年也碰不上一回。」 武攸宜橫了他一眼,重重地哼了一聲。 楊帆和謝小蠻肩並肩地走到玄武門門口,守宮門的一位武士一見二人出來,忙向謝小蠻招呼了一聲:「謝都尉早!」 他又向楊帆打聲招呼道:「哎喲,可瞧見你了。楊二,昨天上午我當值的時候,有個叫馬橋的龍武衛士卒來過,托我帶個口信兒給你,讓你這兩天有時間的話回修文坊一趟,你瞧昨兒晚上讓我給忘了。」 「馬橋?」 楊帆怔了怔,聽這口訊兒不像是有什麼急事,馬橋要他去修文坊幹什麼?他也在軍伍當中,難道有空整天在家待著?不是惹了什麼禍,被逐出軍中了吧?楊帆尋思著,向那侍衛道了聲謝,便與謝小蠻離開了宮城。 兩人出來的早,其他侍衛都回去換衣服去了,兩人不虞有人追蹤,便直接過了天津橋,趕向南城,兩人過了天津橋,先拐進天宮寺,在裡邊轉悠一圈兒,從側門出去,穿街過巷,才向延福坊趕去。 二人一路下來,便從各坊買了些熟熱的食物,到了延福坊楊帆的那幢宅子,依舊是從偏僻的角門兒潛進去。 孩子夜裡總是會不時醒來,時不時的還要換換尿布,喂點食物,朵朵頭一晚沒有睡好,再這麼一折騰,便有些勁頭不足,兩人趕到時,她剛把孩子哄睡了,正歪在炕頭,蓬亂著頭髮打盹呢。 一見二人趕到,朵朵忙又爬起來,小蠻本是掛念那個孩子才想來看看,一見反而打擾了人家休息,頗有些不好意思。 楊帆對朵朵道:「朵朵姑娘,你一個姑娘家,照顧這小孩子確實辛苦了些,只是你的身份特殊,現在有人還在尋捕你,實在不能不小心,也不能雇個人來幫你……」 朵朵睡的眼睛有些紅腫,聽了楊帆的話忙道:「沒事,只是照顧一個小孩子而已,能有多累啊,我在這裡又沒有別的事情做,有的是時間歇息。只是因為前晚沒有睡覺,昨夜又起了幾回,這才有些精神不濟,等孩子睡著的時候我也補補覺就沒事了。」 楊帆把買來餛飩和胡餅遞了過去,道:「剛買回來的,你先去趁熱吃點東西,洗漱一下。孩子我們先照看著。」 朵朵感激地答應一聲,接過吃食去了外屋,楊帆和小蠻便分坐在榻邊,俯著身,看著襁褓中睡得正甜的小柒。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那副情景就像一對年輕的父母,正專注地看著他們的孩子,溫馨極了。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章 原來如此 「他的手指好小啊,那麼細,我都不敢碰,真怕一碰就折了。」 「你看你看,他的眼睫毛好漂亮。」 小蠻平時凶巴巴的傲驕樣兒全然不見,她滿臉新奇地看著躺在那兒的小傢伙,品頭論足,簡直就沒有她看著不希罕的時候。這麼小的孩子,她還很少看見,更是頭一回能這麼近的觀察。 「他是男孩女孩啊?」 小蠻嘴巴不停,自顧自地呱唧了半天,忽然又問。 楊帆忍不住笑道:「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蠻白了他一眼,沒理他的瘋話,只是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探到小柒的掌心,感覺著那溫暖幼嫩的小手,開心地微笑起來。 兩個人在這兒待了大半個時辰,楊帆便向朵朵告辭,依依不捨的小蠻跟著楊帆從角門兒離開府邸,問道:「咱們現在去哪兒?」 楊帆道:「總要到處走走的,我帶你去修文坊吧,去我住的地方瞧瞧。」 「好!」 小蠻欣然答應,跟著楊帆行向修文坊。 修文坊裡已經過了早間最繁忙的時段,街坊間的生活節奏又慢下來。赤膊的胡人師傅剛剛壓住了灶火,正慢條斯理地翻揀著鍋裡的燒餅。膠東的孟師傅把一匹用得已經發黃了的細白布疊了兩疊,輕輕蓋住蒸籠,免得走了水氣。 認出楊帆之後,他們都驚喜地向楊帆打起了招呼,烤胡餅的尉遲老人丟下竹夾子,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笑瞇瞇地迎上來,翹著彎曲如鉤的大鬍子,哈哈笑道:「二郎難得有空回咱坊裡瞧瞧,這位小娘子是?」 尉遲老人瞧瞧小蠻,很滿意地點點頭,再看看楊帆,笑容便有些暖昧。孟師傅站在鍋灶後面,向楊帆翹了翹大指。 楊帆笑了笑,情知他們那豐富的聯想力也僅僅限在男女之事上,當著小蠻的面也不好向他們解釋什麼,只道:「老伯你先忙著,我要去橋哥兒家裡瞧瞧,等回來咱們再聊。」 「好好好,你去你去,忙你的。」 尉遲老人扯開嗓子發出一陣粗獷的笑聲:「該當的該當的,你們是好兄弟嘛,我就知道你是為了橋哥兒回來的,哈哈,這不還領回一位俊俏的小娘子,你是不讓橋哥兒專美於前吶。」 「喲!這胡人老頭兒還會拽文呢,他說什麼專美於前?」 楊帆一路走,一路跟熟人打招呼,小蠻一路跟著,迎著種種猜測、恍然、曖昧的目光,有些迷惑地問楊帆。 楊帆一面微笑著向路邊幾個熟人揮著手,一邊不動聲色地道:「你不用理會,他們經常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只要知道他們都是好人就成了。」 經過十字大街第二曲路口時,楊帆本以為會看到繫著小藍裙子在那兒辛勤勞動的面片兒姐姐,誰料到了路口,不但沒有見到那個倩美的忙碌身影,便連那小棚子都拆了,棚下的面板、鍋灶自然也全都不見了。 楊帆心裡愣了一下:「面片兒姐姐怎麼會沒出攤呢?連攤子都拆了,這是……」 楊帆心中疑竇重重,真想馬上拐去面片兒家了,想了想還是先去馬橋家裡,如果真有什麼事情,或可側面先瞭解一下。 楊帆加快了腳步,趕到馬橋家裡推開院門兒便喊:「大娘,大娘,我是楊帆!」 「小帆?」 隨著一聲驚喜的叫聲,房門一開,馬橋一陣風似的從屋裡跑出來,一眼瞧見楊帆,哈哈大笑著撲上來便給了他一個熊抱。 楊帆被他這一抱,心裡頓時踏實下來,瞧馬橋這模樣兒,就不大可能有事,面片兒家裡也不可能出了什麼事情,否則他見到自己豈會笑得這麼開心。 楊帆在他背上拍了拍,這才笑道:「放手!去軍中這才多久,力氣倒大了不少,快勒死我了。」 馬橋哈哈大笑著放開手,一眼瞧見小蠻,先是一怔,剛想口花花地調侃兩句,忽然認出是宮裡的那位謝都尉,不禁嚇了一跳,吃驚地道:「小帆,你怎麼……把謝都尉都給領來了?你們……」 楊帆道:「我和謝都尉喬裝出宮辦一件差使,聽說你要找我,我順道兒就來了,還不快請謝都尉進屋坐坐。」 「哦哦,是是,快請進屋,快請進屋。」 馬橋帶著一種姑且信之的表情往屋裡讓人,同時高聲喊道:「阿娘,有客人登門啦。」 「誰來啦?」 馬母帶著一臉的喜氣從裡屋走出來,瞧見楊帆便笑:「是小帆吶,可真有日子沒見了。馬橋這個渾小子,還什麼貴客,這不就跟自己家裡人一……嗯?」 馬母忽然看見站在楊帆身後的小蠻,聲音頓時停住,她上下看看小蠻,趕緊快步走近,拉起她的手,仔細打量著,嘖嘖讚道:「哎喲,這是誰家的閨女啊,這麼漂亮,你們這是……」 馬橋擠進門來,道:「阿娘,你問那兒多幹什麼,快請人家進屋坐吧。來來來,你們進屋坐。」說著擠開老娘,就往屋裡讓人。 馬母看見楊帆領回來一位這麼水靈的大姑娘,還沒希罕夠呢,就被兒子給打斷了,忍不住在他額頭狠狠一戳,壓低了嗓門道:「就你事多,一天窮咋唬,你看看人家小帆,我就說吧,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你瞧瞧人家那本事,悄沒聲兒的就領回一個俊俏大姑娘……」 小蠻的耳力很好,把馬母刻意壓低了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她隱隱猜出了為什麼一路上那麼多人的眼神都有些怪異,也猜出了馬母究竟誤會了什麼,不免有些不自在起來,進了裡屋,便訕訕地道:「這位大娘,在說什麼呀!」 楊帆道:「你看,我早就說了,他們經常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你只要知道他們都是好人就成了,不用管那麼多。」 不一會兒,馬橋端著一個大簸箕進來,笑道:「來來來,吃點棗兒、核桃。」 楊帆挪了挪身,讓他把大簸箕放在自己和小蠻中間,問道:「橋哥兒,你捎信叫我回來,到底有什麼事?還有,寧姐那兒的攤子怎麼也收了?」 馬橋聽了忽然便有些靦腆,乾咳兩聲道:「哦,你說這個啊……,咳咳!這個……那個……一會兒你聽我娘說說好了。」 楊帆還是頭一回看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禁大奇,道:「你也會有害臊的時候?快說,到底什麼事兒?」 楊帆一把沒抓住,馬橋已經溜了出去,叫道:「阿娘,阿娘,小帆叫你!」 楊帆失笑道:「這小子,到底怎麼了?」 片刻功夫,馬母走了進來,笑盈盈地道:「小帆吶,你喊大娘?」 楊帆道:「大娘,馬橋捎信兒叫我回來一趟,究竟有什麼事啊?」 馬母笑道:「喜事兒!大娘查過了黃歷,下個月初九,是黃道吉日,適合操辦喜事。橋兒馬上就要成親了,你是他的好兄弟,到時候,一定得回來喝喜酒才成!」 楊帆奇道:「橋哥兒要成親了!那新娘子是誰?」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海,楊帆不禁叫道:「寧姐?」 ※※※※※ 千金公主一身盛裝,身後跟著兩個宮娥,走向武成殿。 千金公主身後的兩個宮娥合力捧著一隻雕花飾紋,造型雅致的扁匣子,也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 「千金來了啊,叫她進來吧!」 武則天剛剛處理完奏章,剛對上官婉兒囑咐了幾句,聽說千金公主求見,便笑瞇瞇地道。 千金公主進了武成殿,瞧見武後趕緊急走幾步,襝衽施禮:「千金見過天後。」 武則天道:「呵呵,千金啊,今兒怎麼有空進宮來看朕啊。」 千金公主畢恭畢敬地道:「千金得到一株幾百年的老山參,想著天後日夜操勞國事,便趕緊送進宮來,給天後進補進補身子。」 千金公主說完,往旁邊一讓,兩個宮娥端著那楠木匣子走上前來,彷彿捧著一塊匾額似的微微傾斜著向武後展示。 千金待她們站定,趕緊又湊上前去,輕輕打開那匣蓋兒,只見裡面黑色絲絨墊底,上面平放著一棵老參。這人參不是蘿蔔,雖說有幾百年之久,看來卻既不粗也不長,倒是它的細須十分細密,參的主幹雖不大,那長長的細須卻鋪及到匣子的每一個角落,疏密相間,如同一副優美的圖畫。 武則天一見,不禁讚道:「果然是一棵好參,千金吶,難得你一番心意。」 武則天回首對婉兒道:「婉兒,叫人去,把朕的『益母草澤面膏』取些來,賞與千金。」 婉兒答應一聲,邁步上前,剛要吩咐下去,千金公主忽然眼含熱淚,噗通一聲跪倒在武則天面前,婉兒被她嚇了一跳,急忙閃到一旁避嫌。 千金公主激動地道:「天後對千金真是關愛備至,慈祥的就像親生母親一樣。千金幼失枯恃,雖錦衣玉食,卻難享那承歡於父母膝下的人倫之樂。千金……千金有一不情之請,唯願拜在天後膝下,認天後為母,還祈天後慨然應允!」 「什麼?」 婉兒詫然瞪大眼睛,看著雞皮鶴髮、老態龍鍾的千金公主。 她是高祖之女,論起來武後還要稱她一聲姑母,她……她要拜武後為乾娘? 婉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一章 好兒好女 婉兒沒有聽錯,千金公主論年紀比武後小五歲,論輩份比武後長一輩,在婉兒看來,無論怎麼算,千金公主都沒有拜武後為義母的道理。但是在千金公主看來,卻另有一種算法:從權勢上算! 今天,千金公主特意捧了這棵老山參入宮,就是來認乾媽的。 千金公主前番收了武承嗣的好處,出面為他說合親事,結果武李兩家聯姻雖然成為事實,武承嗣卻沒有成為駙馬,這份厚禮不但要還回去,還因此得罪了武承嗣。 若僅是如此也就罷了,武承嗣只是嫌她無能,倒不至於因此恨上她。可太平公主卻被她得罪的狠了,這兩天千金公主發現太平府上的管家與她府上的管事頻繁接觸,心中有鬼的千金公主頓時起了疑心,把那管事叫來軟硬兼施一番逼問,得知太平公主正在打探她府上消息,不禁著了慌。 武攸暨娶了一位美麗的公主,可是他舉案齊眉的結髮妻子因此喪命,兩個親生兒子也得從族譜中除名,背井離鄉,武攸暨是絕不可能承她情的。太平公主雖然嫁入了武家,可是這樣一個女人,武攸暨哪能降服得住她,她若要找自己麻煩,到時誰能攔她? 千金公主正在心慌意亂,太宗李世民第九女東陽公主府上又出了事,讓她更加害怕。前兩天,不知有什麼關於東陽公主的閒話兒傳到了宮裡,武則天大為不悅,立即下旨把東陽公主的封邑大肆削減,又把她的兩個兒子隨便找個罪名流放去了巫州。 前些日子只是李家王爺們倒霉,現在連公主們也開始倒霉了,宗室女子們大為恐慌,這些公主中千金公主巴結武後是最賣力的,若是尋常時候,她可能還不會太害怕,然而她現在得罪了武承嗣,又得罪了太平公主,卻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安然無恙了。 情急之下,千金公主終於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認乾娘! 聽了千金公主的話,武則天也怔住了,看著跪在面前,涕泗橫流的千金公主,武則天一臉驚笑的表情,看來她也覺得此事太過荒唐,武則天想了想,猶豫道:「這個……,千金啊,你我歲數相差不多……」 千金公主一聽,馬上「雲收雨住」,破啼為笑道:「原來天後擔心這個,想當年那靠山王楊林十三義子,最大的義子論歲數也不小他許多呢,只要天後您不嫌棄千金,歲數又算甚麼呢。母親大人在上,千金這裡給您磕頭了!」 千金公主說罷,不容武則天再出言阻止,趴在那兒「砰砰砰」地三記響頭就磕在地上。 「這……,哈哈哈哈,好好好,既然如此,那朕就認下你這個女兒!」 武則天只是微微一轉念,就想到了這李唐公主拜在自己膝下為女的好處,她可是大唐開國皇帝李淵的女兒啊! 念頭一轉,武則天立即笑容滿面地叫人扶她起來,和顏悅色地道:「好!既然你拜了我為母親,這千金的封號也得變一變了。呵呵,為娘膝下諸位公主,以你年歲最長,娘就封你為大長公主,嗯……加封號延安,延安大長公主!」 「孩兒多謝母親!」 千金公主一臉歡喜地拜了下去,上官婉兒看見她那副故意撒嬌弄癡裝孩子的表情,不禁生起一種作嘔的感覺。旁邊侍候的太監宮娥不敢露出什麼表情,但是眼光也都有些異樣,千金公主好似全無察覺,再拜起身,便歡歡喜喜地依偎到武則天身邊「承歡膝下」去了。 武則天笑瞇瞇地道:「為娘正有一事,想要你去做呢,如今你成了朕的女兒,這件事你更是責無旁貸了。」 千金公主忙道:「母親但有吩咐,孩兒自當全力以赴。」 武則天道:「為娘讓欽天監看過了,下個月初九,是出嫁迎親的好日子,太平與攸暨的婚事,也該操辦起來了。你本是他們的大媒人,現如今你是太平的長姐,為娘國事繁忙,這婚事你就得替娘多操操心了。」 千金公主趕緊應道:「阿母儘管放心,這婚事,女兒一定把它辦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的!」 ※※※※※ 「下月初九,橋哥兒跟寧姐成親?哈、好好,好極了……」 楊帆拉過馬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記,大笑道:「行啊你!寧姐這麼好的女人,終究是成了你的娘子!」 一向大大咧咧的馬橋竟然難得地紅了一下臉皮。 楊帆開心地道:「橋哥兒,我可先告訴你,雖然我是你兄弟,可寧姐一旦嫁過門兒來,我可算是娘家人,你要是敢對寧姐不好,我絕不饒你!」 馬橋撓撓後腦勺,道:「看你說的,她那麼凶,我哪敢欺負她,不被她欺負就不錯了。」 馬橋娘道:「瞎說!小寧那閨女又賢惠又懂事,怎麼會凶悍?小帆吶,你放心,有大娘看著呢,橋兒要是敢欺負小寧,大娘頭一個不饒他!」 楊帆得聞馬橋和面片兒的喜事,心中開心不已,這一上午都在馬家找些話頭兒取笑馬橋,馬橋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到後來臉皮也厚了,咧著大嘴只是陪著傻笑,楊帆這才失去捉弄他的興致。 楊帆轉而又問起馬橋在軍中的情形,馬橋好歹是白馬寺出來的人,將校們本就高看他一眼,再加上他訓練肯吃苦,一手刀法在軍士中也是出類拔萃,是以得到了龍武衛郎將費賀煒的賞識,如今已調他到身邊做了親兵。 這些日子馬橋苦練騎術和射術,騎射之術也大有長進,頗得費郎將的喜歡,這次之所以能提前好幾天回來籌備定親、過聘事宜,就是費郎將給他開了方便之門。 聽說馬橋在軍中甚有出息,楊帆也替他歡喜。楊帆和謝小蠻在馬家吃過午飯,謝絕了馬母的挽留,兩個人又去了一趟江家。 江旭寧本是活潑開朗的性子,可是眼看就要做新嫁娘了,不知不覺便溫馴柔順了許多,與楊帆說話也是柔聲細氣兒的,看得楊帆嘖嘖稱奇。 他不知道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未曾擁有過一個異性,是否就永遠長不大,但是成親的魔力他是親眼見識到了,馬橋和江旭寧都是他最熟悉的人,所以兩個人身上的變化,他的感觸也最深。 謝小蠻一直跟在她身邊,從她幼年時離開阿兄,她就在義母的嚴厲督促之下習武,也許只有上官蘭芷與她有份姐妹之情,後來裴大娘舉家搬往長安,她則進了宮,雖然與高瑩、蘭益清等人相處友好,可那是親情麼?再好的友情,終究不能彌補親情缺失的遺憾,小蠻默默地看著他們如同一家人的親密,心裡充滿了羨慕。 他們離開修文坊的時候,天邊已經出現了一抹暮色。當他們走上天津橋時,太陽已經擦著了山邊,看著暮色下金燦燦的河水滾滾東去,謝小蠻往遠處延福坊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對楊帆道:「那個小傢伙藏在你家裡,暫時是沒事了,可是以後,他怎麼辦呢?」 楊帆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雖然救了他,卻沒有權利決定他以後該怎麼生活。等過兩天我再去一趟,問問朵朵,看看黑齒常之大將軍或者那位夫人還有沒有親人在。」 他也轉身看向那悠悠的河水,感慨地道:「孤兒……不好過呀,就算有人收養,和有血緣至親的人在一起,那依舊是兩碼事。」 謝小蠻聽了,用力地點了點頭,對楊帆這句話,她是最有感悟的。楊帆向她回首一笑,道:「你呀,就喜歡替人操心,現在不替我操心了,又替那小傢伙操起了心思。放心吧,我既然答應了那位夫人,就一定會做到善始善終!」 兩人說著,一路走向玄武門,進入城門洞還未完全走出去時,夕照下忽然轉出一個人影,因為那人背立陽光看著他們,所以二人看不清那人模樣,只看到一身戎服的輪廓,腰間佩刀珵亮的銅吞口被夕陽映出一道金輝。 楊帆和謝小蠻下意識地左右一分,那人呵呵笑道:「二郎,怎麼這般時辰才回來,某可是候你多時了。」 楊帆和謝小蠻藏匿了武攸宜正在緝索的人,陡見城門下閃出一位將軍,難免有些警惕,幸好這人適時地開口,楊帆二人都是反應甚為敏捷之人,一聽聲音,原本摸向刀柄的手便很自然地垂了下去。 楊帆迎上去道:「足下是……,啊,狄二哥!」 門下站立的正是奉宸衛郎將狄光遠,楊帆方才反應的動作不大,並未引起狄光遠的警覺,狄光遠笑吟吟地道:「家父過兩天要開一場家宴,特意吩咐我,有請你這位小友參加呢。」 楊帆忙道:「這種事,二哥你派個人來說一聲不就行了,怎麼竟勞動二哥在此等候。」 狄光遠笑道:「父親大人所命,做兒子的怎敢不跑腿兒,只好乖乖來請人了。」 楊帆謙謝道:「二哥太客氣了,只不知時間具體定在幾時?」 狄光遠道:「就在三日之後,日正時分。」 楊帆道:「好,三日之後,楊帆一定準時赴宴!」 狄仁傑府上後宅一幢臨牆的房舍裡,狄家三子狄光昭穿著月白色的小衣,推開後窗,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著,牆頭兒忽然也冒出一個人頭來,四下張望幾眼,趕緊爬上牆頭,把梯子順進來,又順著梯子爬下來,扛著梯子跑到了牆根下面。 狄光昭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麼樣,你可問清楚了?」 那人是貼身侍候狄光昭的一個小廝,他放下梯子,擦著額頭汗水道:「三郎君,小的已經打聽清楚了,時間就定在三日之後未時!」 「好!」 狄光昭拳掌相交,「啪」地一擊,惡狠狠地道:「三日之後,我準時去!我倒要讓父親大人看一看,他這三個兒子裡面,到底誰最出息!」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二章 勸進! 狄府家宴就設在後宅的松竹林裡,時值初夏,一走進這林中便覺涼爽宜人,倒真是個飲宴休閒的好去處。 松竹林中有一座小亭,但是因為赴宴的人多,小亭裡只能坐上三五個人,所以乾脆就移席亭外了。林中地上鋪著竹蓆,席上擺著十多張單人坐榻,每張坐榻前邊有一張矮几,大家分餐而食。 家宴一般只有自家至親家眷參加,但是主人全家出席,有幾個過從甚密的好友也來赴宴,這也算是家宴的範疇。狄仁傑的夫人已過世多年,早年前納過兩個妾,如今也是年近五旬的婦人了,今日都陪同阿郎赴宴。 此外就是狄家子侄輩兒了,狄仁傑的長子狄光嗣夫婦和孩子、次子狄光遠夫婦和孩子,還有一個在京任職的外甥及其家眷。 楊帆作為外人,能應邀赴宴,足見狄仁傑對他的禮遇,楊帆以為這是因為他在尚善坊救過狄仁傑的緣故,卻不知狄仁傑之所以折節下交,對他一個晚輩如此親近,卻是因為他義救黑齒常之幼子的原因。 令楊帆意外的是,出席宴會的外人居然還不只他一個,還有一個姓沈的客人。 狄仁傑等楊帆見禮之後,笑道:「來來來,賢侄,老夫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沈沐,也是老夫的一位晚輩,從長安來。沈沐啊,這位小友就是老夫跟你提過的楊帆,你年長些,叫他二郎便是了。」 「沈兄!」 「二郎!」 楊帆和沈沐對視一笑,互相抱了抱拳。 沈沐又側身道:「這位是拙荊。」 楊帆看去,便見一個女子從案幾後面盈盈起身,含笑向他點了點頭,只瞧一眼,便覺一股妖嬈襲上心頭。那種味道,迄今為止在他所見過的女子中,只有太平公主於燈下寬衣,赤裎相見時的滋味差可比擬。 「真是天生尤物!」 楊帆心裡一跳,又瞟了眼她那並非十分精緻,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嫵媚身姿,抱拳揖了下去:「楊二見過沈家大嫂。」 狄仁傑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都別客氣了,來來來,都坐下!」 這時舒阿盛走了過來,在狄仁傑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狄仁傑臉上掠過一絲怒容,冷哼道:「那個孽子,不來就算了,不用理他!」 沈沐含笑道:「狄公,何事煩惱?」 狄仁傑倒不掩飾,哼道:「還不是老夫那三兒光昭麼,這個孽子,一向胡作非為,真是氣煞老夫了。前幾天從江南道回來,老夫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今天竟然負氣說臀傷未癒,不能飲宴,不用理會他,咱們吃酒。」 後宅裡,狄光昭還是穿著那身寬鬆的月白小衣,在屋裡團團亂轉,忽然房門開了,侍候他的小廝清緣從外邊閃了進來。狄光昭趕緊問道:「怎麼樣了?」 清緣氣喘吁吁地道:「沒事了,小的看見舒管家回復以後,阿郎就吩咐開宴,不會強要三郎君出席了。」 「哼!我說不去,就不管我了,父親還真是偏心!」狄光昭憤憤地發了兩句牢騷,忽又轉怒為喜道:「這樣也好,省得被他發現!趕緊給我更衣,這都過了日正了,可莫趕不上時辰才好。」 清緣趕緊取來衣袍,幫著狄光昭穿戴整齊,狄光昭打開後窗,探頭向外瞧瞧,便要邁腿上去。 「哎喲!」 狄光昭哼了一聲道:「老頭子打得我好狠,屁股到現在還疼呢,把案幾搬過來!」 清緣趕緊把案幾推到窗下,狄光昭踩著案幾登上窗戶,小心地翻到窗外,清緣也跟著爬過去,扛起梯子奔到牆下,豎好梯子,狄光昭便順著梯子爬了上去。等狄光昭爬上去,清緣四下看看,趕緊也手腳並用地向上爬去。 很快,兩人都蹲在牆頭,梯子抽上去,順到了牆外,狄光昭順著梯子爬下去,叮囑道:「你回房去,如果有人找我,就替我搪塞著,說我睡了。」 「三郎君放心!」 清緣答應一聲,看著狄光昭跑遠,又把梯子順了回來。 ※※※※※ 松竹林中,一片歡歌笑語。 狄家雖未養著歌樂舞伎,卻從左教坊裡雇了幾個回來,在那兒吹啦彈唱一番,大增了宴會的氣氛。 狄仁傑談笑風生,沈沐對答巧妙,狄家長子光嗣和次子光遠也是性情開朗能說會道的人,所以這酒宴的氣氛十分熱鬧。女眷那邊,狄仁傑的兩位如夫人和兩位兒媳,再加沈沐的女人,也是有說有笑。 酒過三旬,狄仁傑的兩個小孫女兒手牽著手兒走到席前,給爺爺唱了一首歌,正是坊間流行的《舞媚娘曲》,不過曲調雖然一樣,這歌詞當然不是頌揚武後當登基的內容。狄仁傑聽的拍手大笑,緊跟著他的幾個小孫兒也一一上場,能唱的唱,能跳的跳,把宴會氣氛推上了高潮。 「爺爺也跳,爺爺也跳!」 幾個小傢伙見爺爺高興,一起擁上來拉他起身。 「哈哈哈,好好好,阿翁跟你們一塊兒跳!」 狄仁傑爽朗地大笑著起身離席,跟幾個小孫子、小孫女一塊兒走到了宴席中間。 樂曲早就換了極歡快的舞曲,輕脆悅耳的鼓聲咚咚咚地響著,狄仁傑扭身揚臂、袍袖甩動、旋轉騰踏起來,竟是別有一種瀟灑飄逸的味道。 別看他年事已高,動作緩慢,舞姿的動作完全是按照比鼓聲慢兩拍的節奏起舞的,因為身材較胖,更難展示優雅的身姿,可是他舉手投足,偏偏就有一種瀟灑的味道。 狄仁傑是官宦世家子弟,這舞蹈自幼就熟悉的,跳起來優美的很。 老爹都下場了,兒子還能坐在那兒看著? 狄光嗣和狄光遠也興沖沖地下了場,陪著狄仁傑一起載歌載舞起來,狄光嗣和狄光遠起舞了幾下,就招搖著手臂,向楊帆和沈沐席前轉了過來。 楊帆還真沒跳過這種貴族子弟在席前縱情歌舞的舞蹈,本來看得津津有味,狄光遠忽然轉到了他的身邊,兩隻手不斷地做出邀請的舞姿來,笑瞇瞇地請他一起跳舞,楊帆見了不禁面有難色。 他真的不會中原舞蹈,他只會一些蹦蹦跳跳的極簡單的舞蹈動作,那是少年時候在南洋篝火晚會時同當地的少男少女們學的,當時一塊兒跳起來覺得很有一種動感,可是等到今年上元節時,看到定鼎大街上的百人踏歌舞,感覺比起這踏歌舞就已遜色許多,如今再同狄仁傑父子的舞蹈比起來,就更加顯得難看了。 楊帆正在猶豫,沈沐已經爽快地被狄光嗣拉到了場中。 狄光嗣和狄光遠這種相邀叫做「打令」,雅一些的說法叫「以舞相屬」,邀請客人與他共舞,你跳的好不好沒關係,但是不接受邀請那就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了。沈沐當然明白這個習俗,故而狄光嗣剛一邀請,他就欣然起身。 「嘿嘿,哈哈……」 沈沐剛一起跳,楊帆一口酒就差點兒噴出去,只見沈沐興致勃勃地和著拍子,一二三,拍拍肩,一二三,捶捶胸,一二三,拍拍腿,一二三,頓頓足,一二三,拍拍肩……,如此反覆,簡單之極。 他這動作,笨拙可笑得簡直就像一頭大猩猩,然而旁人竟沒有一個覺得詫異,那些女眷們還合著拍子拍著手,看得津津有味。蓋因這種宴上舞蹈,本就是即興節目,合拍就行,開心就好,沒有人挑三揀四。 狄光遠還在向楊帆招手,楊帆一看沈沐跳成了一頭大猩猩都沒人覺得好笑,自己頂多跳成一隻猴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也鼓足勇氣,站起身來。狄光遠一看他起身,便挪動舞步向後退去,楊帆自顧自地按照自己的舞蹈動作跳了起來。 「猩猩」看了看「猴子」,「猴子」看了看「猩猩」,忽然間,「猴子」和「猩猩」都自信了…… ※※※※※ 天宮寺前,元書方丈站在台階上,一旁伴著侍御使傅遊藝,傅遊藝踮著腳尖兒大聲問道:「從長安來的人呢,從長安來的人到了沒有?」 「到了到了,都到了!」幾個扯著關中腔的漢子向他招了招手。 「店舖百業的人呢,都到了沒有?」 「到了到了!」幾個商舖掌櫃、夥計打扮的人也高聲答應著。 「士林中人呢?國子監和各大書院的人到了沒有?」 傅遊藝一一地點著名,當他點到官宦子弟的時候,有人高聲答道:「狄光昭還沒有到。」 傅遊藝聽了眉頭不由一皺,官宦家子弟也到了不少了,看現場的人,各行各業的代表已經不下八九百人,原也不差狄光昭一個,不過……狄光昭算不了什麼,他背後的人卻是狄仁傑。 狄光昭如果出面參加「勸進」,誰知道這是狄光昭自己的主意?必定會認為這是狄仁傑首肯了兒子的行動。到時候,狄仁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加上太后對他的賞識,他想不承認是武氏一黨都不行。所以狄光昭未到,傅遊藝頗為不悅,他正尋思著,忽然有人叫道:「來了來了,狄三郎到了!」 遠遠的,狄光昭捂著屁股,一溜小跑兒地過來,氣喘吁吁地道:「我來了我來了!」 傅遊藝想要訓斥他幾句,想了想又忍回去,提高嗓門對眾人道:「好啦,人到齊了,各位,咱們現在就去則天門向天後請願、勸進,請天後登基稱帝!大家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出發!」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三章 元芳,你看如何? 「二郎口音稍稍帶些異域味道,似乎不是洛陽本地人啊?」 歌舞結束,眾人紛紛歸座,共飲一杯之後,沈沐便趁著熱絡的氣氛,跟楊帆套起了近乎。 楊帆笑了笑道:「沈兄好耳力,小弟自幼在交趾長大,前年末才到洛陽。」 「交趾?那可不近吶!」 沈沐目光微微一閃,又問:「不知二郎何故背井離鄉,千里迢迢到洛陽來啊?」 「小弟……」 楊帆還沒說完,狄仁傑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喝道:「這個孽子,又到哪裡去了?把清緣給我叫來!」 楊帆和沈沐向狄仁傑看去,只見狄仁傑怒目圓睜,舒阿盛站在一邊,向林外招著手。片刻功夫,兩個家丁押了一個相貌清秀的小廝走進松竹林,那小廝見了狄仁傑,怯怯地叫道:「阿郎……」 狄仁傑怒聲道:「老夫問你,三郎哪裡去了?」 清緣囁嚅地道:「小的……小的……小的實在不知道啊……」 狄仁傑「砰」地在案幾上拍了一巴掌,震得杯盤一陣叮噹亂響:「混賬!還想搪塞老夫!老夫還沒死呢,就換了他狄光昭當這個家了?連老夫問你話都敢不講!」 清緣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道:「阿郎息怒,阿郎息怒。」 原來,狄光昭未能赴宴,狄仁傑雖然不悅,在兩位側室夫人悄悄解勸下也就不生氣了,到底是自己兒子,又是最小的一個,怒氣一去,不免又有了些憐惜之意,便讓舒阿盛單獨準備一桌酒菜給狄光昭送去。 清緣在房裡只想著若是有人在外面問起,便推說三郎君休息了,哪想得到竟是舒管家帶人抬了一桌酒席來。清緣在房裡吱吱唔唔只說是三郎君睡了,但是因為問話的是自家管事,聲音不免有些發怯。 舒阿盛哪裡相信,他也知道阿郎賜這桌席面,是對小兒子有些憐愛之意,這份心意哪能不送到了,便叫清緣開門,且把酒菜搬進去再說。這一下清緣可慌了手腳,言語之間露出破綻,令舒阿盛大起疑心。 眼見叫門不開,舒阿盛叫人繞到後窗去看,那窗還是虛掩著的,一推窗子正是臥室,裡邊哪有狄光昭身影,舒阿盛得知狄光昭不在,便喝令清緣開門,清緣這下可不敢再硬頂了,只好乖乖打開房門。 舒阿盛衝進房去,遍尋不著三郎君,便急急趕來回報狄仁傑了。 清緣一見自家阿郎動了雷霆之怒,不敢不說,只得乖乖說了實話。狄仁傑原還以為三兒子老實了兩天耐不得寂寞,又溜出去花天酒地了,一聽清緣說今日有人聚眾「勸進」,狄光昭不甘寂寞也跑去參與了,頓時氣得手腳冰涼。 狄仁傑哆嗦半晌,才痛心地吼道:「老夫一世英名,都要毀在這個不肖之子手……咳咳咳咳……」 狄仁傑氣得咳嗽起來,狄光嗣和狄光遠趕緊迎上去扶住他,狄光嗣一邊順著老父的後背,連聲安慰道:「父親切莫動怒!」扭頭又向清緣喝道:「好狗才!還不快說,他們幾時勸進?」 清緣一看阿郎氣成這般模樣,也不敢再回護自己侍候的少主人了,慌忙答道:「未時!小的打聽到,他們商定,於未時赴則天門勸進!」 狄光遠抬頭看看天色,對狄仁傑道:「父親息怒,或許還來得及,孩兒去把他帶回來!」 楊帆道:「光遠兄,小弟與你同去!」 狄光遠道:「好!咱們馬上走!」 狄仁傑咳了幾聲,臉色脹紅地揮手道:「你們騎快馬去,務必要把這個不肖之子給我抓回來,絕不可讓他參與勸進!」 狄家養了幾匹好馬,楊帆和狄光遠各乘一匹,匆匆離開狄府,打馬如飛直奔北城。 二人一路狂馳,過了天津橋頭,遠遠就見數千人正擁往則天門。今日請願的只有不到千人,可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卻不只三四千人,如許之多的人馬浩浩蕩蕩直往則天門擁去。 則天門守軍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急急發出警訊調撥援軍,宮城守軍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擺出了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狄光遠一見大驚,道:「這麼多人,三教九流,龍蛇混雜,咱們上哪兒去找老三?」 楊帆道:「三公子是狄公之子,恐怕他們看重的正是三公子的這個身份,如果是這樣的話,三公子應該是個頭面人物!」 狄光遠被他一言驚醒,道:「不錯!咱們走!」 二人打馬如飛,向最前方追去。 再往前去,便接近了宮城,未得天後特許,是不准在此馳馬的,聞訊聚攏來的御林軍一見竟有人策馬而來,立即挺矛相攔,組成一道槍林,中間一名伙長按刀大喝道:「站住!誰敢宮城馳馬,不想活了!」 楊帆和狄光遠都是從酒宴上來的,穿著一身便裝,狄光遠取出魚符急急一亮,喝道:「奉宸衛郎將狄光遠在此,誰敢攔我!」 那守軍伙長卻絲毫不給面子,白眼一翻,冷斥道:「這裡是宮城!將軍可有天後特許宮中騎馬的敕令?」 楊帆取出百騎魚符向他亮了一亮,喝道:「讓開!」 那伙長一瞧「百騎」兩字,急忙側身一揮手,手下十餘名小校「唰」地一下收了長矛,避開一條道路,二人一提馬韁,「嘩愣愣」地衝了出去。 「在那裡!」 二人追到最前面,果然一眼就看見了狄光昭,狄光昭就走在侍御使傅遊藝身後的那群人之中,他前幾天挨了老子好一頓修理,屁股上有傷,走路姿勢一扭一扭的很怪異,所以比較顯眼,楊帆二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一眼就看到了他。 狄光遠咬牙切齒地就要兜馬繞到最前去,楊帆心中一動,急忙攔住他道:「狄兄且住!你我這樣衝上前去,所有人都會注意到咱們。眼下不會有人理會,回頭人家說起這裡情形,一旦問清三郎君的身份,不免還是要給狄公丟臉,你我下馬,混進人群,悄沒聲兒地把三郎君劫下來便是!」 狄光遠關心則亂,被楊帆這一提醒,才想到果然不宜直接策馬攔到最前面去,連忙答應一聲,翻身下馬。 兩個人本就是一身便裝,這些鼓噪而來的百姓三教九流,哪兒的人都有,除了領頭的傅遊藝和元書和尚,他們大部分人不清楚其他人的身份,根本不知道楊帆和狄光遠這兩個人是幹什麼來的。 二人混進人群,便快步往前趕去。這時勸進的隊伍眼看就到「則天門」前了,門衛士兵用盾和刀架起一面巨大的盾牆,一個小校按刀站在前面,殺氣騰騰地叱道:「站住,再近一步,格殺勿論!」 傅遊藝雙手一舉,制止了行進人群的腳步,獨自上前三步,激動得滿面紅光,聲音發顫地道:「臣……侍御使傅遊藝,率洛陽官民、各地百姓共計九百餘人,聯名上書請願,恭請天後,順從天心民意,登基稱帝!」 狄光昭站在人群中看著他,羨慕的眼都紅了。他雖然屬於勸進頭面人物之一,可之一和唯一,那可是天淵之別。傅遊藝捧著名冊站在最前面,他就是首倡,一旦太后登基,他的功勞…… 狄光遠正嫉妒地想著,左右突然閃出兩個人來,左邊那人挨近了他,一手攬住他的腰,另一隻手一拿他的肩膀,好像熟人似的,笑嘻嘻地往回退了一步。狄光昭只覺腰桿兒被一隻鐵箍似的手臂箍著,肩膀被人拿住,半邊身子發麻,被人往人堆裡一拖,不禁又驚又怒。 他剛要張口呼喊,右邊那人已然轉到他面前,目欲噴火,低聲厲叱道:「三郎,你若想自絕於狄家,那你就喊!」 狄光昭一看二哥那眼神,嚇得心中一寒,竟然不敢應聲,略一遲疑的功夫,便被二人迅速往人群後面拖去。 傅遊藝站在最前面,渾然不知身後發生的事,他把手中厚厚一摞既有名字、又有手印、還有只畫個十字的名冊高高舉過頭頂,邁著八字步穩穩地又向前走出三步,膝蓋一彎,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用盡全身氣力,大吼道:「恭請天後,登基稱帝!」 後面那些人都抻長了脖子看著他的動作,一見他喊出這句話,立即紛紛跪倒,高呼道:「恭請天後,登基稱帝!」 只是這些人事先不曾演練過,前邊的跪下就喊,後邊的看見前邊的跪下了才剛剛開始下跪,所以這呼喊聲一點氣壯山河的氣勢都沒有,你一聲我一句的喊得有些混亂。 那扶刀的小校見狀退了兩步,猛一揮手,大喝道:「爾等候著,不得妄動!」說完霍然轉身,高聲道:「速報天後!」 這時候,楊帆和狄光遠已經拖著狄光昭閃出了請願人群,穿過看熱鬧的百姓,尋到了他們那兩匹馬,背對則天門,向遠處行去。 ※※※※※ 武成殿上,早在宮裡等候消息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出現了,正興沖沖地向武則天稟報著各界百姓促請天後登基稱帝的消息。 「呵呵,荒謬,真是荒謬。朕是女兒之身,又是大唐太后,好端端的做甚麼皇帝,難道還能搶了兒子的江山不成?」 武則天失笑著對上官婉兒道:「婉兒啊,你說這些人是不是糊塗透頂。」 上官婉兒輕笑道:「百姓質樸,只想著天後對他們好,就盼著天後做天下名正言順的君主唄。」 武則天顏色一霽,武承嗣趕緊道:「是啊,待詔這話說的對,還有遠從長安趕來勸進的百姓呢,天後稱帝,是民心所向啊!」 武承嗣不甘落人後,忙也迅速地接了一句:「天宮寺的元書方丈也領著許多僧人來了,元書說,天後您是彌勒轉世,理當為閻浮提主,一統天下!」 武則天似笑非笑地道:「閻浮提主,一統天下?呵呵,這老和尚也來湊熱鬧!」 武則天揮了揮手,淡淡地道:「勸進書接進來,留中吧。叫他們回去各復各業,好生做事,不要再聽人蠱惑,到宮前來鬧事了。」 武三思一呆,訝然道:「天後,這……這是民心所向啊!天後拒絕百姓所請,會讓天下百姓失望的!」 上官婉兒睨了他一眼,眸中微微閃過一抹輕蔑:「蠢貨!就算是先帝駕崩,遺詔指定的太子,還要百官一請二請三請,才肯登基就位,天後若是這麼迫不及待地答應了,豈不輕薄了自己的身份,這都不明白!」 果然,武則天的神色冷淡了一些,吩咐道:「按朕的吩咐去做!」 武三思一見不敢再勸,連忙應道:「喏!」 武三思轉身剛要走,武則天又追了一句:「那傅遊藝雖然胡鬧,一番心思卻是為國為民,嗯……你去傳旨,傅遊藝特進一級,晉為五品,叫他以後好生做事!」 …… 「父親……」 狄光昭被狄光遠和楊帆帶回狄府,看到滿面怒色的老父,一張臉都唬得白了。 狄光遠對父親簡單說了說如何把他帶回來的情形,狄仁傑聽了怒視狄光昭良久,最終卻只是搖了搖頭,黯然揮手道:「把他帶下去看管起來,明日就送他回太原老家,看守祖祠去吧!」 狄光昭一聽大驚失色,連忙哀求道:「父親,孩兒知錯了,父親,您就饒過孩兒吧!」 狄仁傑痛心地道:「帶他下去!」 狄光遠一見父親如此模樣,趕緊拉了三弟就走,狄仁傑仰天長歎一聲,復向楊帆長長一揖,喟然道:「賢侄啊,老夫今日可是多虧了你啦!」 楊帆趕緊避到一旁道:「伯父這可折殺楊帆了,不敢當,實不敢當。」 狄仁傑道:「你救老夫一命,老夫雖然感激,卻還不是太放在心上。可今日你救了老夫的名節,這份恩義之重,老夫怎能不銘記在心?」 狄仁傑看著楊帆,只覺他年輕有為,恭謹守禮,又能義救黑齒常之幼子,品格高尚,對比自家三郎,不禁更是感傷。他輕歎一聲,對楊帆道:「二郎今年多大年紀?」 楊帆道:「小侄剛剛十八歲!」 狄仁傑溫和地道:「嗯!再過兩年才算成人,你在洛陽沒有親人長輩,這『及冠』之禮,到時就由老夫為你主持可好?」 這句話一說,那就是要把楊帆當成自己的子侄來栽培了,楊帆喜不自勝,連忙施禮道:「小侄求之不得!」 「好,好極!」 狄仁傑哈哈笑道:「那老夫要為你好好想一個表字了。」 他踱了幾步,撫著鬍鬚想了一想,忽爾轉身,對楊帆道:「元者,大也;芳者,高潔。老夫就送你一個表字——『元芳』,你看如何?」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四章 初九成親日 「多謝伯父賜字!」 在楊帆看來,狄仁傑賜的這字確實不錯,比他師傅張暴那兒戲般的「星馳」之名可要強上許多了,哪能還有推辭的道理。 站在一旁的沈沐臉上微微掠過一抹怪異的神色,隨即微笑道:「狄公對二郎如此器重,可喜可賀啊。呵呵,沈沐也是狄公的晚輩,今後咱們就更親近了,還得多多走動才是!」 楊帆笑道:「小弟與沈兄一見如故,以後自當常常往來!」 因為狄家出了這檔子事,狄仁傑心中不快,楊帆和沈沐作為客人不便久留,再聊幾句便向狄仁傑告辭。狄家長子狄光嗣把二人送出府去,楊帆和沈沐互相一問,原來沈沐住在洛陽城南五里莊,楊帆卻是往北走的,二人便在路邊告辭,各奔東西。 沈沐登上車子,便對楊雪嬈輕笑道:「狄老頭兒大概是看出我有招攬楊帆之意了,賜字?哼!這是告訴我,他也相中了楊帆,叫我少打楊帆的主意呢。」 楊雪嬈道:「那你還當著他的面說要跟楊帆交往?不過就是一個侍衛罷了,難道你還真要跟狄公爭?」 沈沐微笑道:「咱們在軍中還真沒有什麼得力的人,楊帆如今雖只是個小小侍衛,可是憑他積攢下來的那些人脈,不給他機會便罷,只消給他一個機緣,一飛沖天又有何難?這個人,一定要爭!」 他往靠背上一倚,悠然道:「傅遊藝勸進了,天後登基在即,等她登基之後,我就要親自去一趟隴右,在此之前我得找個機會跟楊帆好好談一談。年輕人嘛,誰不是熱血激昂,怎麼可能像狄公那樣沉穩。狄公送他一個表字,沈某便送他一個前程,你說他會怎麼選?」 牛車吱呀吱呀的,一路向南行去。 出了城門,過了護城河,沿官道行出三里,拐上了五里村的小道…… …… 九百人請願,促請天後易國號,改制稱帝。 這個消息把一直以來盡人皆知,但都是只敢私下議論,不敢公開品評的這層窗戶紙徹底捅破了,一時議論天後登基的聲音甚囂塵上。 儘管武則天把請願書留中不發,但是侍御史傅遊藝隨即就陞官了,由「從六品下」連升三級,升為「從五品上」,這個訊號再明顯不過。從這一天起,每天都有大量的請天後正大位改制稱帝的奏章和民間的請願書送到武成殿。 接著,僧人們也開始請願,並廣開法會,向信徒們大肆宣揚。沒多久,道人們也沉不住氣了,眼見道家有進一步被打壓的可能,許多道門子弟也拋棄了太上老君的「李姓本家」李唐宗室,加入到勸進的行列中來。 最後,一些李唐皇室成員也不敢不表態了,在千金公主帶頭張羅之下,一些李唐皇室的旁支偏系也紛紛以李唐宗室子弟的名義請求天後登基了。 然而,身處這場風暴中心的武則天卻始終不為所動! 一些重要的朝廷重臣還沒有表態, 四夷番邦的小國君主還沒有表態, 當今皇帝李旦本人還沒有表態…… 所以,她依舊在等待,很耐心地等待著。 ※※※※※ 時間過的很快,很快就到了太平公主成親的日子。 消息傳開,並沒有在朝野引起太大的轟動。 洛陽之花、大唐公主中的公主——太平公主再嫁,這樣的花邊新聞本來是最受百姓們矚目的,但是現在充斥於坊間的,都是天後乃彌勒轉世,天下很快就要姓武的傳聞,大唐公主下嫁武氏,只是助長了這一消息的傳播。 楊帆也聽說了太平出嫁的消息,這才知道她的出嫁之期竟與馬橋娶妻的日子是同一天。聽到這個消息,想到太平對此番出嫁的態度,楊帆不禁暗暗歎息。 對太平公主,他的印象並不壞,但他更清楚,他不可能與這位公主殿下有什麼交集。他更不可能因為同情,而與這位公主媾和私情。讓他成為太平背後的男人,充當太平春閨寂寞的時候聊作排遣的玩物,大好男兒豈屑為之? 至於讓太平成為他的女人,那就是純粹的癡心妄想了。太平皇室貴胄,那種高傲是深入她的骨髓的,婉兒如水,可以視夫如天,太平卻永遠不可能變成婉兒。她縱然喜歡他,骨子裡也不可能做到平等尊重地對待,做一個溫婉的小妻子。 再者,他有什麼能力阻止武則天嫁女?他想迎娶婉兒尚且難如登天,更何況是一位公主。即便他有資格迎娶公主,那又怎麼樣?武攸暨比他更有資格,可武攸暨是什麼下場?這位人人以為幸運,其實不幸之極的駙馬爺武攸暨府上的消息早在民間傳開了。 他那結縭於患難之中的妻子因為公主要下嫁而被毒死,他那兩個親生兒子被族譜除名,改作他姓,背井離鄉逃往異地。就連他那個小女兒,都因為生怕太平公主看著礙眼,莫名其妙來個「暴卒」,而趕緊找戶人家嫁出去了事。 武攸暨是位高權重的內衛大將軍,武後的親侄兒,馬上就是皇族的一員,尚且落得這般下場,這等殺妻滅子的駙馬,除了利慾熏心、良心盡喪之輩,誰願去做?上元夜那一個吻,就像一個無痕的春夢,如果它曾在楊帆心中蕩起過一絲漣漪,這絲漣漪業已平息…… 初九這天,因為太平公主出嫁,整個皇室都要參加這場隆重的婚禮,所以警衛任務特別繁重,所有的侍衛這一天都要當值,更何況楊帆這天本來就該當值,不過他已提前向旅帥許良告假了。 楊帆原還擔心許良不肯許假,哪知他只一提,許良就很痛快地答應了,令楊帆對許旅帥格外地產生了幾許好感。他卻不知,這是因為上官婉兒一個巧妙的暗示,在許良心中,已根本不把他當成一個侍衛看待的緣故。 婚禮當於黃昏時正式舉行,剛過了晌午,楊帆就回到營房換了便裝,準備離開宮城。當他行經洛城殿的時候,婉兒突然帶著兩個宮娥迎面走來,一眼瞧見楊帆,婉兒便站住了腳步,對那兩個宮娥吩咐道:「你們先去吧!」 兩個宮娥答應一聲,閃身進了洛城殿。御道上時而還有宮娥太監忙忙碌碌地來往著,楊帆不便有所表露,只能像普通侍衛一樣,向上官婉兒行了一禮,這才低聲喚道:「婉兒!」 上官婉兒輕聲道:「郎君這就要去馬橋家裡了麼?」 前兩日幽會的時候,楊帆曾對她順口提過一句今天要去馬家賀喜,不想她如此繁忙,竟還把一個不相干的小人物的事情記在心裡,只因為這個人與自己有關係,楊帆心裡一暖,輕輕應道:「是。」 上官婉兒瞧瞧他手裡,問道:「你就這般空著手去麼?」 楊帆道:「你也知道,我不擅買東西的,若是隨便劃拉些東西,未必適合作為成親的賀禮。反正嫁娶雙方對我來說都不是外人,我只揣些錢去就成了唄。」 婉兒嬌嗔道:「男人就是粗心,成親是一生的大事,哪有這麼隨便的。就算馬橋跟你一樣大大咧咧的,人家江姑娘可是個女兒家,她當你是自己兄弟,想必不會責怪你,卻終究是一個遺憾。 再說,你與他們關係親近,讓旁人看著,也會覺得你不把他們當一回事。婉兒已經幫你準備了一份禮物啦,你到了天津橋頭,去右首第一家頭麵店裡去取就好,你對掌櫃的說是鄭氏家裡派來取包裹的,那店主就會給你。」 楊帆訝然道:「婉兒,你這般忙碌,竟還幫我惦記著此事。」 婉兒白了他一眼道:「你我又非外人,說這般見外的話。你不是說那馬橋如你兄長,江姑娘如同親姊麼,這樣算來,馬橋就是婉兒的大伯,江姑娘就是婉兒的嫂嫂,婉兒豈能不表表心意。」 說到這裡時,她嫩白如蛋清的臉蛋上不禁浮起一抹羞紅,楊帆感動地道:「原來……你是特意在此候我的?」 婉兒靦然道:「哪有,今天那麼忙……,我只囑咐了一聲,叫小蠻幫我注意著你的,聽說你要出來了,才特意來迎一下。你是男人,我料你也不會想到這些瑣事,這些事情本就該婉兒幫你操心的。」 她往遠處瞟了一眼,對楊帆道:「好啦,我今日事情實在太多,就不跟你多說了,郎君且去,記著,可不要喝醉了。婉兒……」 她含情脈脈地瞟了楊帆一眼,從他身邊翩然而過,擦肩而過的剎那,小小聲的一句羞怩的話才飄入楊帆耳中:「婉兒盼著有朝一日,為郎置辦自己的嫁妝呢!」 楊帆回身望著婉兒閃進洛城殿的倩麗身影,心中滿是愛意,他真想就在這裡把婉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向所有人驕傲地宣告:「這是我的女人!」 宮裡披紅掛綵,走出宮門,身著綵衣的盛大送親隊伍早在宮門前排列的整整齊齊,楊帆繞過列隊等候的儀仗隊伍,走過天津橋頭,第一家店舖正是一家首飾頭麵店。那掌櫃的聽他說是鄭氏府上派來取東西的,趕緊把客人寄放的包裹取了來,叫他當面點收清楚。 婉兒給楊帆準備的賀禮很用心思,在合乎楊帆身份和財力的基礎上,精心挑選了幾樣適合賀禮。當然,她所選之物也是合乎成親雙方身份的,如果給他們送一套金質酒具,那他們除了拿去換錢也沒別的用處了。 婉兒準備的禮物都很用心,頭面首飾、綢緞布匹,男女袍服等等,像代表出軌的鞋子、婚姻破裂的鏡子,喜事不諧的扇子等物是絕不會有的,楊帆不懂這些規矩,若真讓他自己去採買,還真沒準會買樣不吉利的東西送去。 楊帆點收清楚,重新打成包裹背在肩上,行經太平公主所居的尚善坊時,就見坊門處業已掛起了大紅的絲綢,坊門大開,有兵丁把守,不許閒雜人等出入。 大唐只有公主府,並無駙馬府,武攸暨尚公主,是要入住公主府的,他只要空著兩隻手,搬去公主府就行了。 楊帆背著包袱,向那坊門深深地望了一眼,挺起胸膛,向修文坊走去!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五章 婚禮 楊帆趕到馬橋家裡時剛過未時,馬家已經裡裡外外到處是人了。除了街坊鄰居,馬家那為數龐大的親友團悉數趕到,有城裡的、有鄉下的,攜老扶幼,男男女女,浩浩蕩蕩,煞是壯觀。 馬家那小院兒根本盛不下這麼多人,屋裡就更不用說了,於是就在自家門外牆下搭了一溜兒水席,因為酒宴未開,客人們有坐著的、有站著的,呼親喚友、交頭接耳地聊天。東牆角則紮起了廚房,請來的廚子在那兒忙碌著,一陣陣肉香不時飄來。 馬家的房子是一幢三間,中間是堂屋,左右是住捨。本來東屋最大,一向都是由馬母住著,如今早騰了出來,拾掇的乾乾淨淨,牆壁都重新粉刷過了當作新房。馬母則搬到了西屋。馬橋雖然孝順,不想老娘有半點委曲,不過在這一點上卻拗不過老娘,再者新婦過門,總不好在小屋裡受憋屈,也就順從了老娘的意思。 楊帆趕到的時候,馬橋已經換好了絳紅色的公服,頭戴梁冠,緊張得一臉汗水。絳紅色公服本是四至六品朝廷大員的朝服,但是朝廷特例,新郎倌和新娘子可以破例穿公服革帶、鳳冠霞帔,是以馬橋可以做此打扮。 看到楊帆趕來,馬橋向他咧了咧嘴,臉皮子有些僵硬,看來這場婚禮,著實把他緊張壞了。好在有蘇坊正和坊間幾位熱心的體面人物幫著他操持婚禮,凡事都有這些人安排,倒也忙而不亂。 到了下午申時,因為時值初夏,天色還大亮著,而且面片兒家離馬家並不遠,都在一個坊裡住著,原不必這麼早就去迎親,不過親友賀客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一番鼓噪之下,蘇坊正拍板決定,迎接新娘,於是一大幫人便鼓噪著出了馬家。 楊帆陪在馬橋身邊,出了馬家的院門,門外早停了一輛雇來的馬車。馬脖子上拴著一塊紅布,顯得喜氣精神。馬橋是新郎,新郎要親迎新娘,所以由馬橋架著馬車往面片兒家裡趕去。 到了馬家,由儐相陪著馬橋進了院子,先拜見岳母大人和娘家的各位親戚,然後便接新娘子上車。面片兒家裡,由花大娘和一幫老嬸子幫襯著,小東姑娘和一幫坊裡的女孩子則在屋裡陪著一身盛裝的面片兒。 依照規矩,這時該由男方念「催妝詩」,可那都是文人士子家玩的高雅玩意兒,普通百姓許多是連大字都不識的,哪會念什麼催妝詩,於是,馬橋帶著一幫男性夥伴在外邊拍門呼喊面片兒的名字,裡邊一幫女孩子嘻嘻哈哈不肯開門,只管出些問題刁難他們。 如果這些女孩子成心刁難,馬橋想順利接了娘子出來,怕不得在門前站上大半個時辰,還是面片兒聽姐妹們刁難了幾句便心中不忍,忍不住出言替馬橋幫腔說話,央求姐妹們放他一馬。眾姐妹見此情景,這才取笑面片兒幾句,打開房門,把她擁了出去。 面片兒穿著一身青色深衣,新郎穿紅,新娘穿青,這是唐人結婚的裝束,「紅男綠女」這個成語就是由此而來。面片兒大袖、披帛,隆重、端莊,頭飾金銀琉璃各色釵飾,雖然都非真正的金銀飾物,瞧來卻沒什麼區別,滿頭珠翠的樣子顯得異常高貴。 只可惜,楊帆翹著腳尖兒也沒看到她的模樣。面片兒倒是沒蓋蓋頭,雖然蓋頭從漢朝時候起就出現了,不過唐朝時候蓋頭還不大流行,大部分人成親都用團扇,面片兒手中就拿著一柄團扇,一柄邊緣飾著白色羽毛的團扇,把她的面孔遮得嚴嚴實實,只能從側面看到一點點肌膚。 新娘子家裡也雇了輛馬車,面片兒由小東姑娘和另一位坊裡的女孩攙著,姍姍地登上馬車,馬橋充作馬伕,駕車前行,車輪只滾了三匝,他就下車上了自己的馬車,改由車伕替新娘子駕車,馬橋則打馬揚鞭,先趕回家裡準備接親了。 這種規矩叫作「反馬」,若是發現新娘子不是處女,或者在此期間有任何嚴重不守婦道的行為,男方可以把人退回來,新娘子自備馬車原因就在這裡,雖然成了親,她現在還不算真真正正的馬家人。 馬橋駕車離開時楊帆沒有隨行,他的身份最是自由,既算夫家人也算婆家人。楊帆笑嘻嘻地跟著面片兒家裡一幫送親的親屬,陪伴著面片兒的馬車,一路慢騰騰地走回馬家,就見馬橋穿著新郎倌兒的禮服,站在門口抻著脖子已經等了好久了。 接下來,邁火盆、跨馬鞍、跨米袋……,一連串繁瑣的迎親程序,好不容易忙完了這一套流程,兩個「金童玉女」往馬橋和面片兒身上撒著五穀雜糧,新郎在前,新娘落後半步,在眾人的歡呼注目下緩緩地走進了堂屋。 進了堂屋,便該行「卻扇之禮」了,「卻扇禮」也就相當於後來的挑蓋頭,只不過這時候的新娘子還沒有那麼受拘束,並非到了婚禮現場就被送進新房。這個時代男方父母只是負責陪著同輩親友聊天飲宴,操持婚禮的主角是新婚雙方,所以這「卻扇禮」就在堂上舉行。 馬橋不會說「卻扇詩」,便只向面片兒行了「卻扇禮」,面片兒這才把擋在面前的團扇輕輕移動。 團扇移開,她還是她,她又不是她! 面片兒眉眼盈盈,含羞帶笑,那副嫵媚的模樣,連熟識她的馬橋和楊帆都看呆了。 新娘子,果然是這一刻最美的女人! 馬母含著笑,輕輕擦去了眼角的淚花。 儐相高聲唱和著,讓新娘與新郎行互拜禮。這時節尚沒有交拜之禮,也無須拜天拜地,只是夫婦倆面對面地站著,面片兒便盈盈地彎下腰去,向丈夫行禮。馬橋挺身站著,緊張地受了面片兒一拜,再還一禮。 面片兒再拜,馬橋再還禮,如是者四次,兩人禮成,這就算做了真正夫妻,面片兒這才與馬橋一同上前,以新婦的身份向婆婆行禮。 楊帆站在側面,看著他們剪下一縷頭髮,用紅線紮起,放入錦囊,完成「結髮之禮」;看著他們拿起筷子,同吃一份已祭祀過祖先靈位的燉肉,完成「同牢之祀」;看著他們用一分為二,用紅繩兒拴在一起的葫蘆瓢共飲下一杯酒…… 他的眼睛有些濕潤了,那是一種血脈相連的感覺,他早把馬橋和面片兒當成了自己的親人,眼看著他們完成大禮,終於結為夫妻,楊帆由衷地替他們高興…… ※※※※※ 洛陽城南五里莊。 村中靜靜,兩個荷鋤的老農從田間地頭悠然而返,村中第一戶人家院落裡,一個婦人端著簸箕,正咕咕地喚著家裡養的小雞,把泡過的谷米向它們灑去。路口大槐樹下,幾個村童正在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突然,十幾騎快馬遠遠馳來,這兩天沒下雨,他們所過之處,濺起一地塵土,滾滾如一條黃龍。 騎士們很快就在村中一個姓仇的員外院門口停下了。 騎士們清一色的西域胡服,都穿著羅錦翻領窄袖短袍,腰繫革帶,足蹬鹿皮小靴,背後佩劍,顯得輕捷利落,英姿颯爽。他們頭上都帶著「淺露」,風偶爾撩起一絲垂帷,露出一痕嫩白的肌膚,顯見都是一些女子。 院門兒開了,團團圓圓的仇秋仇員外一溜兒小跑地迎出來,短胖的小腿剛一邁出門檻,還沒看見人呢就抱拳連連見禮:「啊哈哈哈,七姑娘到了,仇某有失遠迎,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仇秋,這才兩年沒見,你怎麼快胖成球了?」 隨著一個清悅的聲音,一位姑娘用馬鞭挑起了淺露,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面孔來。 她的眼神明淨澄澈,潤玉笑靨,明艷清麗,俊俏可人處,又有一種西北女子的爽朗純淨,而她的神情姿態、舉手投足之中,又自有一種大戶人家千金的雍容氣度。叫人一見便是眼前一亮。 仇員外笑臉僵了一僵,趕緊又賠笑道:「七姑娘,您說笑了,哈哈哈……」 仇秋艱難地彎了彎那如球的肚子,問道:「七姑娘,您怎麼大老遠的從長安過來了?」 那七姑娘不答,只問道:「我找沈沐,他在府上麼?」 仇秋道:「哎喲,這可不巧的很,剛過晌午公子就出去了,還說今晚不會回來。」 七姑娘目光一凝,從馬上俯首道:「他去哪兒了?」 仇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臉肥肉哆嗦著道:「公子行蹤,哪會告訴在下呢。呃……七姑娘是否先到在下府中歇息一下,想必公子今日不回來,明日也是要回來的。」 七姑娘哼了一聲,揚起下巴道:「那個狐狸精,是跟他一塊兒出去啦還是在你府上呢?」 仇秋不直接回答,只是笑容可掬地道:「公子是一個人出的門。」 七姑娘眼珠轉了轉,冷哼道:「那本姑娘就另尋住處去!哼,姓沈的一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出門躲我去了!咱們走,他以為躲起來,我就找不到他麼!」 這位七姑娘倒是個急性子,把馬一撥,便向洛陽城內衝去。 一行十幾騎快馬隨在她的身後猛衝出去,馬蹄捲起一溜兒塵土,仇秋圓潤的身子登時不見了,塵土飛揚中只看見半截樹樁似的胖滾滾的東西杵在那兒,塵土中發出一陣咳嗽聲。 此時,沈沐提著一盒喜餅、挾著兩匹上好的棉布,笑吟吟地正踏進馬橋家的大門!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六章 風波 「請進,請進,您是……」 馬家院門口兒擺了一張小几,一位請來的賬房先生記賬,兩邊兩個幫忙的坊丁負責收禮,一瞧進來的這位青袍公子,剛閒下來的賬房先生連忙又拈起筆。 沈沐笑瞇瞇地道:「在下沈沐,是楊帆的朋友,與新郎倌兒只是神交,呵呵。」 「哦,二郎的朋友啊!」 那賬房也是這坊裡的人,聞言忙記下他的名字,旁邊又註明是楊帆的朋友。這都是人情,按理要還的。 旁邊坊丁接下沈沐遞上來的喜餅和布匹,沈沐道:「新郎倌兒正忙,沈某就不打攪他了。只不知楊帆在哪一席,沈某與他同坐便是。」 一個坊丁向牆邊水席上一指,道:「喏,楊二在那裡。」 沈沐一扭頭,就見楊帆坐在水席的第二桌,同桌的都是些坊丁壯漢,大傢伙兒嘻嘻哈哈地正在吃菜喝酒,沈沐微微一笑,向那坊丁道了聲謝,便往楊帆身邊走去。 楊帆是小輩兒,院裡的酒席坐的都是些馬、江兩家的至親長輩,因為院子裡太小,一共就擺下三桌,就連街坊鄰居裡邊的年長者都坐不下,需要到外面來就餐,他自然不能特殊。楊帆與舊日的坊丁、武侯正有說有笑,身旁突然站定一人,哈哈笑道:「二郎,久違了!」 楊帆抬頭一看,不禁意外地站了起來,道:「哎呀,沈兄,你怎麼在此?」 沈沐道:「呵呵,恰巧經過,便看見你了。我一打聽,今天是你好友成親的大喜日子,也不好空手過來,就在坊間隨便買了點小禮物。呵呵,為兄可與二郎同坐麼?」 「快請,快請!」 楊帆連忙讓左右的人讓開點地方,叫沈沐一塊兒坐下來,又喊人送來一副碗筷,替他篩滿一碗水酒,笑道:「沈兄,這坊間劣酒,只怕你喝不慣吶。」 沈沐微微一笑,道:「沈沐昔日吃過的苦頭,未必比二郎少呢。」 「哦?」 楊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沈沐卻未再說話,只是端起酒碗,輕輕地嗅了嗅,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便提起筷子挾了口肥豬肉塞進了嘴裡。 靠門第一席坐的是馬家和街坊一些人家,像花大娘和女兒小東,忙著張羅完了江家的事兒,也都是在這邊吃酒的,因為江家人丁稀少,親戚也沒幾個,女兒一嫁,家裡就只剩她一個人了,酒席實是張羅不起。 所以當初商量喜事的時候,面片兒娘與馬母核計了一下,就把酒席辦在了一起,這樣也熱鬧些,尤其是他們兩家都在一個坊裡住著,如果分開辦,許多街坊也不知道該參加哪邊的婚宴才合適,總不能隨兩份禮吧? 喜宴辦在一起,面片兒娘卻不肯占親家便宜,這酒宴她也是出了錢的,這也是窮人家盡可能把喜宴辦得風光,又不至於負擔太重的權宜之計。 這一桌上馬家的親戚大多是鄉下來的,因為難得進一趟城,所以老婆孩子一大幫人都帶了來,上午逛了逛洛陽城,下午趕來赴宴,把桌席擠得滿滿當當。 鄉下人中那些淳樸厚道的,哪怕是大字不識,可他的為人處事就算是城裡知書達禮的人都要自愧不如;然而裡邊也有一些喜歡貪小便宜佔人好處的,比起城裡的同類人也要遠遠不如。 因為那些城裡人就算心裡那麼想,多少也要顧及一些別人的看法和自己的面子。他們卻是今日來了,到親戚朋友家借住一晚,明兒一早就走,跟你們這些人素不相識,以後也不用打交道,根本不顧忌這個。 那菜一端上來,他們其中的一些人就站起來把盤子挪到自己跟前兒,婦人孩子一大幫人,如同嗷嗷待哺的一群燕雀,風捲殘雲一般就把那菜挾個精光,再上一盤還是如此。 花大娘可拉不下臉來跟他們一樣去搶,可一連幾盤菜都吃不到,她這心裡就有了火氣。花大娘有心發作,可她雖然彪悍,今兒畢竟是老姐妹的兒子成親的喜日子,所以她把火氣壓了壓,就沒吱聲。 過了一會兒,又有幾盤菜炒好端上來,那幾位不通情理的依舊是站起來搶,一問自己孩子快要吃飽了,已經吃不了這些東西,其中一位極品婦人竟然往懷裡一掏,掏出一個牛皮口袋,把一盤子菜倒進去大半,只留一點殘湯剩菜放回桌上。 那人旁邊坐著一個年老的鄉下婦人,因為彼此都是親戚,都是熟識的,見她這般模樣有些看不過眼,低低地說了她幾句,那婦人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道:「嗨!五嬸子,你要吃我就給你留點兒,旁人的事兒你理會什麼。」 對面花大娘的一雙眉毛慢慢地豎了起來,小東姑娘雖然眼神不好,可是已經察覺到母親有些生氣,趕緊扯了扯她衣袖,低聲勸道:「娘,這是橋哥兒大喜的日子……」花大娘聽了壓了壓火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來啦來啦,讓一讓讓一讓,小心油著!」 一盤肥肉燉菜汁水淋漓地端了上來,剛剛挨著桌面,那手提牛皮口袋的婦人又站了起來,一把就將菜盤子端到了自己身邊,作勢就要往牛皮口袋裡灌。 花大娘怒髮衝冠,她再也忍不住了,把筷子桌上狠狠一摜,便破口大罵道:「你這沒羞沒臊沒皮沒臉沒眼力的田舍奴這是進城做乞索兒來著,一家人餓死的小鬼兒投胎似的搶食也就罷了還要連捎帶拿,你當老娘是廟裡頭泥雕木塑的女菩薩就沒半點兒火氣不成?」 她那筷子一摔,打到桌上跳起來,正敲在那村婦額頭,那村婦大怒,反口相罵道:「你這沒見識的市井悍婦已經肥得像一頭黑面剛鬣(黑豬),還要吃,你也不怕撐死這是要趕著送去屠兒家裡賣個好價錢麼?」 「臭田舍奴,臭不要臉的乞索兒……」 花大娘拿起一隻盤底還剩一點油膩的空盤子擲了過去,同時嘴裡滔滔不絕,罵不絕口。那村婦不甘示弱,手邊那一盤子菜還沒裝起來,她不捨得扔,順手從旁邊抄起一隻空盤子反擲過去,同時反唇相譏。 花大娘怒不可遏,跳將起來便撲將過去,兩個婦人頓時扭打在一起,一時旁邊躲的讓著,勸的攔的,還有那嚇哭了的小孩哭叫著,鬧得不可開交。 另一邊,楊帆和沈沐正有說有笑,沈沐道:「二郎一會兒就回宮裡,還是……」 「哦,今晚不回去了,等這宴席散了,宮城怕也要上鎖了,我隨便找個地方住一晚,明日再回宮。」 沈沐欣然道:「那好啊,為兄今晚也不想出城了。這修文坊中有一家『醉春樓』不錯,不如你我去那裡通宵買醉,好好聊聊,如何?」 楊帆隱隱覺察出沈沐似對他有親近之意,卻猜不出沈沐的目的何在,聽他這麼說,便也做出欣然之意道:「好啊!那今晚楊帆便聽從沈兄安排了。」 兩個人剛說到這裡,就聽見旁邊吵鬧不休,楊帆一抬頭,只見花大娘勢如猛虎,一手揪著一個村婦的髮髻,只一隻手「啪啪啪」地耳光不斷,打得那婦人的腦袋跟撥浪鼓似的。那個村婦被她揪住頭髮摁著抬不起來,便把兩隻手揚在空中亂抓亂舞,把花大娘撓了個滿臉開花。 楊帆驚道:「這是怎麼了?」趕緊跳起來上前勸架。 馬橋和面片兒正在院子裡敬酒,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吵罵,連忙也趕出來。 「阿娘,阿娘,不要打啦!哎喲!」 小東姑娘急急上前勸架,花大娘和那村婦一動手,便有村婦的許多親戚衝上來,有人是勸架,有人卻是助戰,花大娘在這坊間也有些沾親帶故的鄉鄰,見此情形不甘示弱,馬上衝上去幫忙,此時已經演變成打群架了。 小東姑娘這一湊上去,眼前濛濛一片,也沒看清拉住的是不是自己母親,被那人手臂一揚就甩脫開來,小東姑娘昏頭轉向地跌出來,險險一跤摔到席面上去,正被趕上來的楊帆一把扶住,關切地問道:「小東姑娘,你沒事吧?」 小東聞聲一喜,欣然道:「二郎!是你麼?」話音未落,楊帆已鬆開她,撲進人群拉架去了,小東姑娘身上一空,心裡也是一空,一股悵然不覺襲上心頭。 楊帆眼見眾人打成了一鍋粥,不禁又氣又急,衝上前去便力分雙方,憑他本領若要強行制止雙方毆鬥原也不難,可這雙方毆鬥的多是婦人女子,楊帆衝上去時,眼見一個年過七旬、白髮蒼蒼的鄉下老婦人也悍勇地加入了戰團。面對這樣一群人,他空有一身本事又能如何? 楊帆費了好大的勁兒,這一對剛拉開,那一對又纏上,根本拉扯不開。一看自己的女人被欺侮了,那些男人也很快動了手,當馬橋和面片兒從院裡急急趕出來時,小巷裡無數人頭湧動,熱火朝天地正在群毆,一桌桌酒席全被打翻在地,踩在腳下吱嘎直響。 兩個人不禁驚呆了…… 此時,一位侍郎出租的宅院裡面,那位七姑娘正手持馬鞭站立在白衣如雪的姜公子面前,姜公子眉頭緊蹙,一副不勝其煩的模樣道:「七七,你好端端的,從長安跑到這兒來什麼?」 七姑娘理直氣壯地道:「找沈沐啊!你以為我想跟你廢話不成?沈沐在哪,你把他交出來,我絕不煩你。」 姜公子痛苦不堪地道:「他有手有腳,想去哪兒與我何干?你找我要什麼人!」 七姑娘道:「他難道不歸你管轄麼?你不要托辭說不知道他的下落,你要不說,本姑娘今兒就不走了!」 姜公子以手撫額,無奈地擺手道:「阿奴,帶七七去找沈沐,速去,速去……」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七章 七姑娘駕到! 七七姑娘出身隴西李氏,大名叫作李綾荃。 李氏一族起源很多,到如今分成兩大支系,一系出於隴西,一系出於趙郡。 趙郡李氏雄踞河北,與王、崔、盧、鄭合稱中原五大郡姓。 隴西李氏這一系本來名望、實力都遜於趙郡李氏,但大唐開國皇帝李淵自稱祖上就是建立過西涼的皇帝李暠,所以詔令天下,以隴西為李姓郡望,從而使隴西李一舉壓過趙郡李,成為普天下所有李氏族人的郡望。 天下李氏,從此皆以「隴西堂」為郡號。 當然,大唐皇帝雖自承源自隴西望族李氏,但並不代表隴西李氏俱是皇族。這隴西李氏一族源頭眾多,有源自黃帝公孫軒轅的,有西狄少數民族本有李氏一姓從而附庸過來的,還有附從李氏改了自家姓氏的。 李唐宗室雖也自稱出自隴西李氏一族,但他們是皇族,從一開始就是超脫於隴西李氏的一個存在,隴西李氏一族另有德高望重、勢力強大的宗支長者,被公認為一族之長,管理整個李氏宗族的共同事務。 如今這一代的隴西李氏族長就是七七姑娘的親祖父。這位隴西老漢很能生,一輩子光兒子就生了十七個,夭折了四個,剩下十三個郎君。這些人也都繼承了乃父擅生的遺傳基因,個個都很能生。 光是嫡房長子,也就是七七姑娘的父親,就生了六個兒子,七個女兒,所以七七姑娘有六個兄長,六個姐姐,自然也就有六個姐夫。她的六個哥哥在隴西都是有頭有臉有權有勢的人物,六個姐夫自然也不遜色,若非七七姑娘背後有這麼多的「惹不起」,一向目中無人的姜公子哪會見到她就這麼頭疼。 好不容易把七七姑娘給打發走了,姜公子無奈地搖搖頭道:「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馬家門前打做一團,蘇坊正等長輩大聲呼喝著,讓赴宴喝喜酒的坊丁、武侯們也插手阻止,漸漸控制住了局面。 花大娘一張臉被撓得花臉貓兒似的,氣咻咻的被人拉開,與她對毆的那個村婦兩頰赤腫如同豬頭,已經看不出一點本來面貌。 這邊吵嚷聲漸息,她還在彪悍地跟自己的男人,一個叫赤忠的鄉下漢子發著威風:「你這個慫貨!炕頭的漢子被窩裡硬,一出門兒屁用不頂,你就眼看著自己的娘們被人欺負?」 「夠啦!」 蘇坊正厲喝一聲,制止了她的叫罵,冷冷一掃人群,大聲道:「散了!全都各回各家,有勁兒都他娘的回家使去,統統滾蛋!」 蘇坊正一怒,還真有那麼一股架勢,這場面也真是無法再把喜宴辦下去了,眾人紛紛離開,蘇坊正又吼道:「本坊坊丁全都留下,幫著拾掇拾掇!」 一場喜宴,就此不歡而散。 屋裡面,東屋裡新媳婦面片兒撲在炕上掩面哭泣,西屋裡馬大娘坐在炕頭無聲垂淚,馬橋蹲在堂屋門檻兒上,臉色青一陣紫一陣,一股無名怒火也不知該衝著誰發。 楊帆看看還在院裡院外幫著拾掇的坊丁,湊過去對馬橋道:「橋哥兒,你是男人,得有點擔當!這時候你蹲在這兒跟誰生悶氣呢?西屋老娘哭,東屋媳婦哭,你打算一家三口就這麼一晚上?」 「我……」 馬橋抬起頭,只說了一個我字,眼圈兒一紅,眼淚就在眼睛裡打起了轉轉。 沈沐也走過來,一撩袍襟兒,在馬橋旁邊蹲下,安慰道:「馬兄弟,這算什麼呀,窮親戚也好,富親戚也罷,只要親戚多了,總有彼此親近互相幫襯的,也有下三濫的,甚至還有瞧你日子過得比他紅火,成心給你搗蛋的,你遇到這點事兒,真心不叫事兒。」 楊帆在另一側蹲下,道:「沈兄說的是!今天這事,可不是你婚事操辦的不好叫人家笑話,明兒坊間傳開了,丟人的也不是你。你啊,先把大娘哄一哄,我幫你去哄哄寧姐,只要你們一家三口把日子過好了,今日喜宴上的這點事兒算個屁啊!」 楊帆和沈沐你一言我一語,漸漸勸開了馬橋心裡這個結,仔細想想,二人說的是這個理兒,馬橋點點頭,感激地道:「嗯!你們說的對,我是男人!今兒成了家,我就是家裡的頂樑柱,老娘哭,媳婦兒哭,我不能也這樣!」 他擦擦眼角淚水,道:「我去勸勸阿母!」 楊帆點點頭,目送他進了西屋,扭頭對沈沐道:「沈兄……」 沈沐含笑道:「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楊帆點點頭,向東屋走去。 這時坊丁們一起動手,已經把打爛的傢伙什兒都收拾好了,院裡院外乾乾淨淨,杯盤狼藉的模樣已然不再。蘇坊正方才看見沈沐與楊帆、馬橋一起說話,以為他們都是軍中好友,鎖著眉頭走過來,歎息道:「這位小兄弟……」 沈沐揖道:「老人家辛苦了,虧得您老幫襯著。沒啥,親族友人多了,難免起些爭執。」 沈沐說著,從懷中摸出兩弔錢來,道:「大傢伙兒辛苦了,勞煩老人家……」 蘇坊正臉色一沉,道:「你這是幹什麼?」 沈沐笑道:「老人家莫要見怪,在下哪敢羞辱老丈,剛才許多兄弟只顧幫忙,還沒顧得上吃口熱菜,喝上口酒,這是在下替馬橋送他們的一點心意,老丈德高望重,這事兒就麻煩老丈您幫忙了。」 蘇坊正聽了臉色稍霽,想了想,便接過錢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跟你客套了,好好勸勸橋哥兒,別放在心上,老夫先領他們離開。」 東廂房裡,面片兒用被子捂著臉,趴在床上不肯起來,今天這一幕鬧劇,真是讓她丟盡了臉,這是一個女孩兒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結果就這樣過去了,她真的很傷心。 楊帆站了許久,才緩緩地道:「今天是適合成親的黃道吉日,我想,不只洛陽城裡,恐怕普天下都有許多人在嫁女兒,在娶娘子……」 楊帆的開場白很特別,面片兒不自覺地便收了哭聲,豎起了耳朵。 楊帆道:「有一等人,今天嫁的風光體面,從此以後家庭和睦,夫唱婦隨,過得很幸福;有一等人嫁的不夠風光體面,可是成親後一樣的家庭和睦,夫妻恩愛;還有一等人,嫁的時候開心快樂,想著會一生恩愛幸福,到後來卻是同床異夢,彼此形同陌路; 第四等人,嫁就嫁得不情不願,大喜之日實則大悲,今後也沒有一天好日子過……,凡此種種。因為今日這些不快之事,寧姐你肯定算不得那第一等幸福的人,但是卻可以做第二等幸福的人,你說是不是?」 面片兒悄悄擦擦眼淚,楊帆道:「為了操持你們的婚事,大娘很辛苦,如果你們開心快樂,老人家真比自己過好日子還快樂。我知道寧姐你有些傷心,可這些事兒實在算不了什麼,丟人的難道是你和橋哥兒? 有些人不講究,在你們大喜的日子裡給你們心裡添堵,可是如果自己想不開,本來一件小小的不愉快,而且是別人造成的不愉快,那就真的變成你們的不愉快了,不止今兒不快活,以後怕也要用很長的時間才能緩和過來。寧姐,你比小弟要年長一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面片兒輕輕坐起來,定定地看著楊帆。 楊帆笑了笑,道:「去好言安慰一下你的婆婆吧,老人家比你還難過呢,然後,不要再記著這不愉快,今兒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今晚,你可是最漂亮的新娘子呢!」 面片兒的俏臉紅了紅,眸中的悲傷與羞忿,不知不覺地悄然散去…… ※※※※※ 待楊帆勸得面片兒回心轉意,去了西屋與馬橋一塊兒哄得馬母破啼為笑,分別安歇的時候,楊帆和沈沐才離開馬家。他們離開馬家的時候,月亮已升過樹梢,許多人家都靜悄悄的,不見一點燈光。 然而修文坊裡還有一處地方,卻是燈火通明,徹夜不休。這個地方本就是白天安靜,夜晚喧囂的,它就是「醉春樓」,修文坊裡最大的一家青樓。 洛陽雖然實行宵禁,卻不是說夜間必須回家,只是不准在街上遊逛而已,所以很多尋芳客傍晚時分便會到青樓裡面,吃花酒、賞歌舞,與友人同樂,到了深夜,便宿於妓家,尋一位美嬌娘共入溫柔夢鄉。 此時的醉春樓正是尋芳客們玩樂最盛的時候,樓前紅燈高掛,絲竹靡靡之音飄搖入耳。 楊帆在坊間聽人閒扯的時候,不只一次聽他們說起過青樓,可是那些粗鄙的漢子去的地方實在算不上青樓,只能算是半掩門兒的窯子,進去脫了褲子就上,上完就走,毫無情趣可言,這等真正高雅的尋歡所在,於楊帆而言,實是一個新奇而神秘的地方。 兩個人踏進酒樓的時候,根本沒有一群鶯鶯燕燕、庸脂俗粉迎上來七嘴八舌低俗不堪的挑逗,也沒有老鴇子大茶壺扯著太監似的嗓門兒喊一聲甚麼「姑娘們快來見客啦」,迎上來的只是一個肩搭毛巾的酒博士,笑臉迎人,客客氣氣。 沈沐很自然地吩咐道:「要一處雅致安靜能歇宿的上好客房,七八樣素淡的下酒小菜,來一壇劍南燒春,再叫六個嘴皮兒靈巧、容色上乘、吹拉彈唱、能歌善舞的姐姐來陪我們吃酒!」 酒博士聽了欣然一笑,微微欠身道:「兩位客官,這邊請!」 這時,因為修文坊裡今天有六戶成親的人家,四邊坊門都還沒關,守北門的一個坊丁打個哈欠,剛要把門掩上,鎖頭掛上,回哨房裡歇息一下,外邊忽然走進一群英氣勃勃的大姑娘來,中間兩人正是天愛奴和七姑娘。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八章 英雄氣短 房間很靜,音樂很雅,菜色清淡,酒味很醇。至於美人,蟬鬢蛾眉,含嬌嫵媚,體態婀娜,馨香撲鼻,溫柔款款地往身邊一坐,輕聲慢語,叫人不喝便先醉了三分,這兒的確算得上男兒的溫柔鄉。 沈沐很會說話,同楊帆聊起他在坊間的趣事、進入白馬寺的緣由,加入禁軍的經過,傾聽時神情很專注,還會在需要的時候簡簡單單地插上一句,就讓你更有興趣說下去。楊帆說到現在成為百騎,然後微微一笑,問道:「沈兄你呢,現在做些什麼營生?」 沈沐道:「為兄麼,洛陽這兒很少過來,這一次只是受朋友之邀,很快還會回長安去。在隴右,為兄有些皮貨鋪子、絲綢買賣,還有幾處馬場,呵呵,錢麼,著實地賺了些,不過卻不及兄弟你在官場上威風啊。」 楊帆道:「不敢,其實小弟只是禁軍一小校,這官場……著實地談不上。」 沈沐微笑道:「能進百騎的人,外放出來,隨便往哪支禁軍裡一放,就可以做個官兒了。依我看,二郎你還是太過老實,其實就憑你跟薛師這層師徒關係,再加上武大將軍對你的賞識,好好經營一番,前途不可限量。」 沈沐哈哈一笑,給楊帆又斟了一杯,道:「當然,你還年輕,不懂這些也在情理當中,不過……」 沈沐的目光陡然深沉下來:「能成大事者。固然有因緣巧合,鴻運當頭的,可那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是從少年時候起,就有所準備,他們的前程,每一步都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的。 這些人,大多非等閒之輩,或者父輩是朝中重臣,或者家族是巨室豪門,父兄長輩才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眼光,早早的替他一步步做好安排,與二郎你同場擊鞠的那些少年將軍,莫不如是!」 他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說道:「運氣,二郎已經有了,只是身在寶山還不知利用,需要一個熟諳世事人情的人為你點撥、幫你謀劃,需要一定的資財讓你去經營你的這些人脈,如此一來,今日二郎雖只是百騎之中一小校,來日萬馬軍中大將軍也未嘗不可能!」 楊帆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舉杯向他迎了迎,呷了口酒道:「沈兄金玉良言,楊帆受益非淺。只是沈兄所言,說來容易,要做到,卻難吶。」 沈沐今日只是與他拉近關係,自然不會馬上開誠佈公,說明自己本意,哈哈一笑道:「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其實所差者,依舊是一個機緣。為兄在隴右經商,識得許多巨室高門人物,內中不乏高人,我會幫你好生物色著。」 楊帆道:「沈兄如此愛護,小弟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了!」 沈沐正色道:「二郎這話就見外了,說起來,我沈沐也是起於微末,能有今日,沒有別的原因,就是重義氣!好結交天下英雄!某與二郎義氣相投,二郎但有所求,只要為兄做得到的,上刀山下火海,眉頭都不皺一皺!」 說完了這番慷慨激昂的話,沈沐顏色一緩,哈哈笑道:「你看,咱們光顧說話了,可不冷落了如此美人兒?來來來,咱們且飲酒……」說著,他手臂一伸,攬住一個侍酒美人兒的纖腰,嘿嘿笑道:「陪爺飲一個『皮杯兒』……」 那美人兒向他婉媚地一笑,低頭抿了口酒,嘟起紅艷艷的雙唇,便向他唇上湊去。坐在楊帆身邊的一個綠衫女子也抿了口酒,有樣學樣地向楊帆迎去。 姐兒愛俊,身邊這小郎君煞是可人,這美人兒早看得心癢癢的,平時最煩客人毛手毛腳,今日卻巴不得他來撩撥自己。奈何這兩位客人淺淺一聊,以她們的見識就知道絕非純為尋歡而來,二人只顧飲酒清談,她們也只好一旁布菜斟酒,不敢胡亂打擾。 如今二人議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當然想與這俊俏小郎君好生親熱一下,恰在此時,珠簾兒「唰」地一掀,兩位俊俏的大姑娘立於珠簾之外,兩雙妙目往裡邊掃來。 沈沐撩了一下眼皮,彷彿根本沒有看見外面的人,卻很迅速推開正要撲進他懷裡的美人兒,眉頭一蹙,對楊帆義正辭嚴地道:「二郎,今日你我相聚,喝喝酒聊聊天也就是了,叫這些姑娘們來幹什麼?」 「啊?」 楊帆愣住了。 沈沐一臉正氣地道:「叫她們來彈彈曲兒唱唱歌兒,助助酒興也就罷了,這等卿卿我我的無聊事兒就免了吧,一群庸脂俗粉,哪能看得入眼去!」說罷一抖袍袖,好像生怕沾了那庸脂俗粉的味道。 楊帆看著這位方纔還「好結交天下英雄!但有所求,上刀山下火海,眉頭都不皺一皺的義薄雲天的真漢子」,一時目瞪口呆。 珠簾外,一個女孩兒從鼻腔裡輕輕地哼了一聲,悠然道:「裝!你繼續裝!」 「什麼人?啊!綾荃,你怎麼來了?」 沈沐騰地一下站起來,又驚又喜地迎上前去。 楊帆張大嘴巴在那兒發怔:「這……這貨也太能裝了吧?簾下那女子是誰,莫非是他娘子?咦?她旁邊那人是……阿奴!」 楊帆驀地張大眼睛,看看正在簾下神情怪異地看著他的那個俏麗女子,再看看身旁嘟著小嘴兒要與他湊個『皮杯兒』的嫵媚酒娘,趕緊也把她推開,站起身道:「阿奴,你怎麼在這裡?」 沈沐同七七姑娘不知低低說了些什麼,七七姑娘便冷冷地瞟了楊帆一眼,厭惡地道:「你呀,以後少跟他這種無恥好色之徒來往!」 沈沐滿臉堆笑地道:「是是是,這不是在談生意麼?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這種地方,你站一站都嫌髒了腳,走走走,咱們到院子裡說去!」沈沐說著,回頭向楊帆擠擠眼睛,一臉的抱歉與無辜。 七七姑娘是闖進來的,別看七七姑娘身邊帶的都是一些女人,可是拳腳功夫相當不錯的男人也未必比她們厲害。七七來自隴右,西北邊塞的女子,無論胡漢俱擅騎射,拳腳功夫也都不俗,很少有弱質女流。 所謂「搴裙上馬如轉蓬,左攬右射必疊發。婦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就是形容西北地區尚武之風的。這些人闖進「醉春樓」,那些打手如何制止得了。 也不知道沈沐和那位七七姑娘是什麼關係,他把那位七七姑娘哄出去之後,那幾位酒娘見勢不妙也都退了下去,房中便只剩下楊帆和天愛奴兩人了。 楊帆欣然笑道:「阿奴,進來坐!」 阿奴溜了一眼他旁邊的座位,板著俏臉道:「我進來坐,算是什麼身份?」 「呃……」 楊帆想想也覺不妥,忙站起來走到簾外,靦腆地解釋道:「你誤會啦!我只是坐在這兒喝酒聊天而已。」 天愛奴寒著臉道:「叫人家以口渡酒,用舌頭聊天麼?」 楊帆叫屈道:「哪有啊,其實是沈沐叫那酒娘跟他來個什麼『皮杯兒』,我旁邊那酒娘有樣學樣而已,但是我沒喝啊!」 天愛奴乜了他一眼道:「那不是因為我來了麼!」 楊帆道:「你不來我也不會喝的,你還信不過我麼?」 天愛奴口風有些軟,卻皺了皺鼻子,依舊不悅地道:「你喝不喝管我什麼事,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跟我解釋作甚?」 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呃……那個……」 楊帆咳嗽一聲,訕然道:「今天是橋哥兒成親的大喜日子,我是去喝喜酒的,因為太晚回不了宮城,本想著隨便找個地方住一晚,結果沈沐帶我來這兒吃酒,咳!那些酒娘也是他叫的。」 天愛奴能找到這兒來,早對事情有所瞭解了,楊帆再這樣一說,她自然就信了,便冷哼一聲,叮囑他道:「你呀,以後少跟他這種無恥好色之徒來往!」 咦?這句話忒地耳熟,貌似七七姑娘剛剛才說過。 女人,果然是幫親不幫理的…… …… 馬母在兒子和兒媳的好言寬慰之下,難過的心情終於得到舒緩,在他們兩人的侍候之下上榻歇息了,新婚夫婦這才退回自己房間。 新房裡,牆上貼著喜字兒,案上一對高高的龍鳳紅燭正點得亮亮的,被面也是紅的,映得房中一團喜氣,稍稍沖淡了兩個人心中的慘淡,可是那新婚大喜之日遭遇不幸的陰影,依舊籠罩著二人的心田,讓他們提不起興致。 面片兒默默地坐在榻上,馬橋默默地坐在她一旁,這時候他們本該歡喜地相擁在一起,耳鬢廝磨、親親熱熱的,可是看見面片兒那清淡的容色,馬橋哪有勇氣伸出手去。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歎了口氣,對面片兒道:「夜深了,娘子,咱們歇了吧。」 說著,馬橋就要起身去吹熄紅燭。 面片兒揚眸一看,情急叫道:「站住,你幹什麼?」 馬橋茫然道:「我吹蠟燭啊。」 面片兒忙道:「不成,我娘說過,新婚夜蠟燭必須長明至天亮,日子才紅紅火火、亮亮堂堂,新婚夜的紅燭是不能滅的。」 「這樣啊……」 馬橋忽也想起自己母親也曾這樣囑咐過,一時竟然忘記了,他撓撓頭,看看那近在咫尺的紅燭,又看看床榻上的被褥,忽然擔心地問道:「這個……要是被窩風太大,把它給吹滅了怎麼辦?」 面片兒「噗哧」一聲笑,剎時滿面紅暈,忍不住又羞又氣地罵道:「你這個呆子,又說甚麼胡話!」 馬橋見她一臉嬌羞,竟是前所未見的嫵媚,不禁看得呆了,呆了只是那麼剎那,他情不自禁地道:「娘子,你真好看……蠟燭果然還是亮著好……」 面片兒更形嬌羞,馬橋縱身撲去,帶起一縷微風,風只把那燭火搖了一搖,卻把兩人心中那抹不快吹得乾乾淨淨……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零九章 如冰似火意朦朧 曲終人散。 太平公主送走最後一個客人,站在堂前,只覺身心俱疲。 當年她第一次成親的時候,皇家為她舉行了盛大了典禮,因為送親的人馬車仗太過龐大,無法駛入坊間,甚至連坊門都要拆下,送親那個晚上無數的侍衛打著火把,把路邊的路木都烤糊了。 這一次武李聯姻,政治意義重大,婚禮依舊隆重無比,只是因為準備倉促,規模上同上一次無法相比。然而這對太平來說,這已繁瑣到無法忍受了。 實際上她第一次成親時規模如何的宏大,那只是旁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在太平心中始終難忘的,只有她坐在送親的馬車中的歡喜與憧憬,洞房之夜在駙馬薛紹面前寬衣解帶時的忐忑與嬌羞。而今天這場喜宴,她只是一絲不苟地在走婚禮的程序。 天後親自趕到為女兒主持婚禮,日暮時分才擺駕回宮,新人夫婦和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恭送天後的全過程就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回來依舊擺宴慶賀,直到此時賀客們退去,留下滿堂狼藉。 大唐婚制,紅男綠女。 但是,太平公主此時卻穿著一身黑色的曲裾深衣。 這是依照周禮舉辦的一場婚禮,周制尚黑。 武則天早就聲稱武氏祖上即為周武王,她的親生父親武士擭又有周國公的封號,前不久傅遊藝率眾上書勸進,也是請天後易國號為周,稱大周皇帝。如今,太平的婚禮居然就一改大唐傳統,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周制婚禮。 太平公主在心中冷笑,母親還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資利用的機會啊! 玄黑色的絲質深衣,纁紅色的衣緣,莊重而大方,蔽膝、佩玉等一應俱全,她的頭上也沒有滿頭珠玉,僅僅是一枝式樣奇古的玉步搖,頗有先秦古韻。 暗而沉的衣料顏色和樸素的妝飾,雖然不似後世禮服的鮮明和喜慶,卻透著一種肅穆與莊嚴,然而配著她那絕無一絲歡愉的神情,卻有一種暮氣沉沉的感覺。 外管事李譯肅立在她身邊,微微垂著手站著,太平公主長長地吁了口氣,吩咐道:「簡單收拾一下就算了,明兒再仔細打掃。」 「喏!」 一見太平公主轉身欲走,李譯連忙追上兩步,小聲提醒道:「公主,駙馬他……」 太平公主站住腳步,扭頭看了看,駙馬武攸暨一張臉已經喝成了豬肝色,眼睛半睜半閉的趴在一張案几上,喃喃自語地還在念叼著什麼。 太平公主厭惡地道:「讓他在這兒趴著吧!」 一進後宅,內管事周敏就迎了上來。 太平公主問道:「崇訓、崇簡他們都睡了吧?」 今兒這場喜事,大概最開心的就是太平的四個孩子了,他們把這場喜宴當成了一個很熱鬧的遊戲,這一晚上都興致勃勃地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不過客人們還沒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玩累了,被保姆帶離了前堂。 周敏應道:「是!小郎君和小娘子都睡著了。公主要沐浴嗎,水已經備好。」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先擱著吧,我去書房整理些東西。」 書房裡面,太平公主把燈燭移近了些,靜靜地看著她收集的情報,仔細地思忖著:「黑齒常之死了,隴西少了一員大將,這個空缺必然有人覬覦,只是太后登基在即,這時提出來顯然不合時宜。 那些人在等機會,這個機會很可能就是母親正式登基的時候,新皇登基,有功之臣各有封賞,那時把這軍權交給一個保她登基立下大功的人,正是順理成章。」 狄仁傑之意,是把這兵權奪回來,不讓它落在武承嗣手中,眼下最合適的人選,唯有婁師德。但太平公主的胃口卻不只於此,她想把整個隴右的武裝力量全部整合在一起,於隴右各道大使之上,設隴右諸軍州大使,節制整個河隴西域軍政大權。 於公來說,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河西諸軍力量,抵禦吐蕃與突厥的聯手入侵,確保河西安全。於私,可以讓她控制、影響一支舉足輕重的軍事力量。而這,無疑需要更細更深的謀劃。 同時,陷殺黑齒常之,謀奪隴右軍權的主謀是武承嗣,出謀畫策的是他的左右手周興和丘神績,當設獻計讓自己嫁給武承嗣的也是這兩個走狗,不管是從她謀求政治權力的角度,還是個人私仇的角度,這兩個人都一定要死! 而無論是謀奪軍權還是陷殺周興和丘神績,角逐之地雖在朝堂,可這功夫還是要著落在隴右,只有那裡大局砥定,才能一箭雙鵰:權力到手,仇人授首! 想到這裡,太平公主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燈光映著她的眸光,像波斯貓兒似的閃耀出詭譎的光芒。 「光當!」 書房門開了,武攸暨醉醺醺地出現在門口,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狼一樣地看著她。門口左右兩個健婦一臉失措的表情。 太平身邊這些健婦,個個都是身手高明的相撲高手,問題是武攸暨畢竟是太平名正言順的丈夫,未得公主命令,她們這些奴僕豈敢以下犯上。 太平公主眉頭一蹙,冷冷地道:「你來幹什麼?」 武攸暨粗魯地推開側身微攔的一個健婦,搖搖晃晃地走進來,噴著酒氣,大著舌頭道:「今兒……呃,今兒是老子大喜的日子,你……你說老子要幹什麼?老子要睡覺!」 他頭暈目眩地轉了兩圈兒,迷茫地道:「這……這就是洞房麼?床……床榻……在哪裡,快……快服侍我睡覺!給我寬衣……」 太平公主強抑怒氣道:「駙馬,你喝醉了!」 「咦?我大喜的日子,我為什麼不能喝醉?我開心吶!我高興吶!哈哈哈哈……」武攸暨藉著酒勁兒,佯瘋佯狂地大笑起來,大笑聲中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落。 他擦擦眼淚,打了一個酒嗝,彎著腰向太平公主湊近了一些,瞇起眼睛打量她,詫異地問道:「你是誰?穿得這麼難看!瞧……你這樣子,好像……剛死了丈夫似的,哈哈哈……,太有趣了,我也剛死了娘子,哈哈哈……」 「啪!」 一隻玉掌拍在案上,太平公主兩道蛾眉聳起,鳳目含威地道:「駙馬醉了!小袖、紫衣,你們把駙馬扶去『黑面郎』那兒好生歇息!」 「黑面郎」是豬的雅稱,太平公主府自然不需要為了吃肉而自己養豬,但她府上還真有一個豬圈,因為那時候驢子、豬、鵝等物在富貴人家都可以當成寵物養著,太平府上這只『黑面郎』就是太平公主長子薛崇訓養的一隻寵物豬寶寶。 「公主!」 門口兩個膀大腰圓的健婦駭然看向她,太平鳳目一睨,冷笑道:「怎麼,你們敢不聽本宮吩咐?」 「婢子不敢!」 門口兩個健壯的婦人對視一眼,走上來挾起醉得不省人事的武攸暨就走。 ※※※※※ 醉春樓,桃樹下,七七姑娘向沈沐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忽然就落下淚來,啜泣道:「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這麼客氣?」 沈沐一臉無奈地道:「我對你客氣難道也錯了?」 七七姑娘抽抽答答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對我越客氣我就越傷心?你為什麼總躲著我?」 沈沐道:「哪有這種事,我是真的有事在忙。」 七七姑娘抹著眼淚兒道:「借口!都是借口!難道我李綾荃就不如她一個當壚賣酒的……」 沈沐臉色一沉,道:「七七,不許你侮辱她!」 七七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你雖也是五姓子,卻曾飽受宗支長房的欺壓。你在長安『得月樓』上就曾說過,『世人皆重五姓女,唯我棄之如敝履!』就因為我姓李,我是李氏宗支長房的人,所以你嫌棄我,是不是?」 沈沐的頭開始疼起來,他以手撫額,有氣無力地應道:「哪有啊……」 「就有!看你言不由衷的樣子,我在長安,你躲來洛陽!現在我來了洛陽,你還要躲去哪裡?」 沈沐苦笑道:「再過一陣兒我要去隴西,到白水澗一帶辦點事!」 七七叫道:「果然,你又要躲我,我就這麼討人嫌麼?」 沈沐一臉「蠢樣兒」:「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去……」 七七先是一呆,繼而雀躍道「當真?果然?男人說話要算數,你可不許反悔!哇哈哈哈……」 聽到七七猖狂的笑聲,沈沐就已經開始後悔了…… …… 房間裡,天愛奴同楊帆低聲絮語著:「……,世家能歷千年而長存,任你王朝變幻始終不倒,自有他們存在的道理。能夠作為世家繼承人來培養的子弟,絕對沒有紈褲,也不可能平庸。 還有一點,就是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栽培人才。如果被他們發現哪一個人大有前途,或者這人是個可造之材,他們就絕不會放過。他們不會因為嫉賢妒能而打壓你,也不會自視清高而放過你! 他們會用你不可拒絕的條件,讓你成為他們的人,不遺餘力地扶持你、栽培你,這是世家的心胸,也是只有世家才有的能力!」 楊帆目光微微閃爍著,道:「我明白了,沈沐就是世家的人,你的那位公子也是!既然他對我的接觸對我有利而無害,你……為什麼還要違反規矩告訴我?」 天愛奴被他一問,也不禁有些茫然,她的大眼睛忽閃半晌,才咬了咬嫩紅如新鮮果脯的誘人櫻唇,輕輕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雖然他沒有惡意,我還是不喜歡他那種要利用你的感覺吧……」 第八卷 百騎風雲 第二百一十章 就是今天! 這一夜很漫長。 七七姑娘最終還是走了,她不能不走,她的性情雖然彪悍,做到夜闖煙花之地這一步也就夠了,如果晚上敢宿在這種地方,就算她再得寵,她的老太爺和她老爹也一定會把這個敗壞門風的臭丫頭押進祖祠關起來。 不過她走的時候歡天喜地,因為沈沐已經答應去隴西的時候帶她同去。 天愛奴自然要陪七七一起離開,坊門已經關了,要找住處,只能靠她。 七七和天愛奴離開之後,沈沐和楊帆就宿在這處幽靜的小樓裡面,當然,沈沐是不敢再把那些花不溜丟的大姑娘給叫進來的。 其實若不是他的賠償夠豐厚,醉春樓的掌櫃早把他們趕出去了,因為醉春樓不只被七七姑娘的手下打傷了六個打手、踢壞了一扇門、摔斷了三條長凳,還有兩位正在辦事的客人被她們一嚇,差點從此不舉。 兩個大男人同住一幢小樓,已經沒有任何有趣的事情可做,不過他們睡的並不早,醉春樓的掌櫃注意到,小幢裡一直亮著燈,兩個人就在窗前對坐,他們聊到很晚很晚,掌櫃的瞇了一覺,四更天起夜的時候,發現他們才剛剛熄燈。 第二天早上,天剛濛濛亮,太平公主府西牆頭的豬圈裡傳出一聲怒吼:「李令月!你敢如此辱我,我一定要殺了你!一定要殺了你!」 隨著這一聲怒吼,則天門上敲響了鐘聲,滿城鐘聲迴盪,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 傅遊藝上書晉官、太平公主下嫁武氏不久,上書勸進的人開始多起來。朝廷的各級官員、皇室的成員、百姓的代表、僧侶道人紛紛進言,促請天後登基。 一個多月後,他們發動了第二次「勸進」,這一次還有一些聽到大唐消息後匆忙遣使表態效忠的四夷酋長。然而,武則天依舊淡淡地回絕了他們的請求。 李旦知道,母親在等他表態。 這位皇帝此時依舊住在東宮裡面,皇宮裡沒有他的位置。 這位皇帝也沒有什麼臣子可以商量社稷大事,他只能找來自己的皇后和竇德妃一同商量「勸進」的事情。 宮殿裡,年僅三十八歲的大唐天子不安地道:「阿母登基稱帝已是大勢所趨,阿母在等,等朕勸進。朕若再不勸進,恐怕要大禍臨頭了。」 他指了指案頭一摞奏折,道:「喏,你們看,朕這裡,從來都看不見大臣們的奏章,而今天……」 李旦輕輕吁了口氣,道:「這是鳳閣侍郎宗秦客、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左金吾大將軍邱神績、內史岑長倩、還有剛剛晉陞為給事中的傅遊藝,以及侍御史來子珣等人給朕上的奏章。」 劉皇后問道:「他們說些什麼?」 李旦澀然道:「要朕……遜位讓國!」 殿中一時無言,過了許久,竇德妃才幽幽地道:「大家(皇上)莫不如就禪讓了吧。這個皇帝本就做得沒趣,再不主動勸進,妾擔心……」 李旦又看看劉皇后,劉皇后默默無語,只是輕輕低下了頭。 李旦忽然掩面悲泣道:「朕……愧對列祖列宗啊!」 「大家噤聲!切莫叫人聽見!」 劉皇后緊張地往殿門口瞧了瞧,還好,那些侍衛和侍候的宮娥太監們似乎並未注意到他們的皇帝陛下正像一個婦人似的無助哭泣。 劉皇后扭頭看了看外面,忍不住也提心吊膽地勸起來:「大家,情勢如此,實非大家之罪,列祖列宗會原諒你的。等天後退朝,回到武成殿的時候,大家……就去向阿母提出,禪位讓國吧!」 李旦擦擦眼淚,紅著眼睛,木然道:「丘神績奏章裡說,勸進是隆重之舉,朕應該到金殿上,當著文武百官、天下臣工,向阿母遜位讓國,才見誠意……」 竇德妃扼著手腕道:「這個……恐怕是阿母的心意吧?」 李旦目光呆滯,一眼不發。 劉皇后想了一想,哀聲道:「那……大家就……就上金殿勸進吧!」這句話出口,她的眼圈兒也紅了。 「嗯!該上金殿的……」 李旦跟一隻木偶似的僵硬地轉過身子,自失地一笑,幽幽地道:「朕這個皇帝,登基八年,上金殿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讓,就讓了吧……」 ※※※※※ 「天後駕到!」 「婉兒見過天後!」 正在武成殿中梳理奏章的上官婉兒聽見外面的呼喊,急忙迎出殿門。 「嗯!」 武則天的神情同往常不太一樣,既沒有神采飛揚,也沒有偶遇不悅之事的慍怒,她的眼神兒有些飄忽,似乎人在這裡,思緒還在別處。上官婉兒向武則天身後打扇的小蠻瞟了一眼,小蠻自然知道原因,可惜卻無法用眼神對她說明白,只是略作示意,告訴她並非壞事,上官婉兒心中一寬。 武則天進了武成殿,在御案後面坐下,沒有像往常一樣詢問奏章的事,也沒有端起她愛喝的醪糟飲上一口,過了許久,她才回過神兒來,瞟了上官婉兒一眼,淡淡地道:「今兒早朝,旦兒忽然闖了來。」 上官婉兒不動聲色地道:「哦?不知大家說些什麼?」 武則天笑了笑,有些古怪的神氣,道:「旦兒說,要遜位讓國,讓朕做天子!」 上官婉兒這才明白武則天今天的神情為何如此反常,她苦心謀劃多年,如今終於龍袍加身了! 上官婉兒退了三步,盈盈地拜了下去:「婉兒先天下而為天後賀!」 「呵呵,婉兒啊,你也是女人,你覺得……這個天子,朕能做得?」 婉兒心道:「天後謀劃此位已有多年,覺得你做不得的,全都被你殺了,這時還來問人家。」 婉兒道:「天生非常之人,所以為非常之事,天後是非常之人,雖是女子之身,這天子又如何做不得?相信天後登基,天下百姓都會歡欣鼓舞的。」 武則天緘默了片刻,呵呵地笑了兩聲,看看面前明顯比以前高出數倍的奏折,問道:「今日這些奏章,都有些什麼事?」 婉兒道:「大都是文武百官、四方百姓們向天後勸進的。」 武則天「嗯」了一聲,揮揮手道:「都留中吧,朕有些乏,不想看了!」 …… 第二天一早,武後早朝的時候,大唐天子李旦又出現在她的步輦前面,披著一肩露水,也不知他已在那等候了多久。 李旦攔駕,再次跪請母親接受禪讓,武後依舊拒絕了,這一幕,儀仗中的無數宮娥太監和侍衛都看在眼裡,史官自然也再次把這件事記在了起居注上。 第三天,百官上殿,武後臨朝的時候,赫然發現龍書案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李旦登基時穿的十二章服,衣服上面放著十二旒冕,天子李旦免冠除袍,手捧遜位詔書,早已先滿朝文武一步跪候在金鑾殿上,言辭懇切,痛哭流涕地懇請母親接受他的遜位。 百官只是略有驚訝,隨即就反應過來,一齊下跪,恭請天後接受禪讓,正位登基。 在山呼海嘯般的勸進聲中,武則天穩穩地坐在龍椅上,直到山呼之聲完全靜下來,才緩緩地站起來,她的神色很嚴肅、很莊重,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忽然意識到,原來他們早就知道一定會來的那一天,就是今天! 「天子是這個意思……」 武則天悠揚的聲音在金殿上迴盪,每個人都聽出,一向鎮定自若的天後,今天的聲音隱隱有些顫抖:「文武百官是這個意思……」 「天下臣民也是這個意思……」 「朕,如果繼續拒絕皇帝、群臣和百姓的意願,那就是對昊天的大不敬!」 「所以,朕應皇帝、群臣、天下百姓所請,謹受天命,接受禪讓!」 「萬歲!萬歲!萬萬歲!」 萬歲聲從金殿上蕩漾開來,就像則天門上的晨鐘,把它的聲浪傳向四面八方…… 武則天站在御案後面,以君臨天下的姿態俯瞰著向她膜拜叩頭的兒子和百官,她早就在接受整個天下的膜拜了,可今天的意義載然不同。 以前,她是替兒子當這個家! 現在,她是自己當自己的家! 她,就是皇帝! 前無古人的女皇帝! …… 大唐的國號被易為大周,三天之後,武則天正式登基,定年號「天授」,加開國皇帝尊號為「大周聖神皇帝」。 大唐皇帝李旦,改從母姓,變成了武旦,成為大周皇朝的皇太子。 武則天身著袞冕禮袍,在萬象神宮舉行了盛大的登基儀式,祭祀眾神,接受百官朝拜,大周帝國從此正式開始,她,正式成為大周聖神皇帝。 李唐的皇旗從高高的城樓旗桿上降下,升起了赤色的武周朝的大旗,神都洛陽成為周朝的皇都,長安成為陪都,將武氏祖宗的靈位請進了太廟。 從萬象神宮到則天門,白色的甬道上鋪著朱紅的地毯,儀仗肅立兩則,長長的紅氈地毯上,武則天身著十二章紋的皇帝龍袍,頭戴十二旒冕的皇冠,獨自走在這漫長的通道上。 她,十四歲入宮,成為太宗皇帝李世民身邊的一個才人, 她,六十七歲稱帝,成為中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女皇帝! 多少風波險惡,多少坎坷不平,思緒像激盪不息的黃河水,在她的腦海中洶湧著。 女皇登上了則天門,則天門外的歡呼聲頓時山呼海嘯,此起彼伏! 大周聖神皇帝站在則天門上,目光從向她叩頭膜拜的人群上空壓嚴地掃過,極目遠方。 時近黃昏,夕陽如血,血色的夕陽照在華麗巍峨的宮牆上,華麗而森然,令人有一種畏怖的美。 現在,她是這裡的主人了! 不是女主人,而是主人,現在她就是這座宮殿的主人,這大唐的主人!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一章 萬象神宮 大周朝建立了! 武則天追封五代,整個親族雞犬升天。 由於武則天自己都有六十七歲高齡了,武家已沒有她的長輩,平輩的早被她殺光了,所以便大封其侄及侄孫為王,武三思封梁王,武承嗣封魏王,武攸寧為建昌王,武攸歸為九江王,武攸望為會稽王,武懿宗為河內王,武嗣宗為臨川王…… 武氏諸姑姊妹皆封公主。 立武氏七廟於神都。 免除天下所有武姓人家全部賦役…… 朝堂上也起了大變化,上官婉兒眼光很準,正如她當初對楊帆所言,帶頭勸者進可一年數易其職,直至位極人臣,那從六品的侍御使傅遊藝連連高昇,先是連升三級,成為給事中,如今又升為鸞台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成了當朝宰相。 威逼李顯退位讓國的鳳閣侍郎宗秦客升為檢校內史,也是當朝宰相。但是在勸進中並無積極表現的地官侍郎狄仁傑、冬官侍郎裴行本,也一起被任命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成為大唐宰相。 之後,武則天又詔告天下:「古人以殺止殺,現在朕要以恩止殺。」 這個消息令得文武百官精神大振,以為新朝氣象,終於要徹底杜絕酷吏政治了,但是緊跟著如右衛將軍李安靜等幾位不肯承認女帝的大臣就被以逆反罪下獄處死,令人不免心中惶惶,不知女皇到底心意如何。 …… 此時,隴西草原的一道山脊上,一支人馬正在艱難地跋涉著。 天陰沉沉的,烏雲好像就壓在山頂上,看來很快就有一場豪雨。 跋涉的人群是一個大部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斜穿著皮袍,隊伍中有不多的牛車、馬車,更多的東西用馬馱著,隊伍中趕著成群的牛、羊、馬匹,牛哞馬嘶混合成一片,人卻是出奇的安靜,沒精打彩地只是默默趕路。 斛瑟羅勒住戰馬,回首看看正在山道上艱難跋涉的族人,臉色陰沉。他的臉頰黑瘦,二目凹陷,眼睛上滿是血絲,那副狼狽的樣兒,同他在洛陽時風度翩翩的模樣全然不同。 這裡山勢陡峭艱危,山路曲折難行。上萬人的部落老弱婦孺、牛羊騾馬的,還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出去,走出去就一馬平川,可此前真是道路難行啊,眼看著又要下暴雨了。 「可汗!」 一個皮袍大漢提馬到了斛瑟羅身邊,見他臉色陰沉,便道:「可汗擔心下雨?」 這人身材異常高大,魁梧雄壯,虯髯連須,雙目有神,這等相貌本是威猛之極,然而因為他方面大耳,面相豐潤,卻給人一種溫和寬厚的感覺。 這人是斛瑟羅手下大將,突騎施部落首領烏質勒。 斛瑟羅沉聲道:「是啊,山路本就難行,一旦暴雨下來,泥濘不堪,更加無法行路,一個不慎,人畜還難免要摔落山澗。」 烏質勒道:「那,不如先讓大家紮營休息吧。」 斛瑟羅道:「追兵就在後面,如果停下……」 烏質勒道:「可汗放心,暴雨一來,咱們走不了,他們也追不得。我帶些人到後面去,如果他們真的冒雨追趕,如此大雨,我只須百十人卡住要道,他們就休想過來!」 斛瑟羅想了想道:「也如此才穩妥。」 烏質勒道:「那我這就去了!」 烏質勒撥馬欲走,斛瑟羅忽又喚住他,道:「烏質勒!」 烏質勒回過頭來,斛瑟羅沉吟了一下,道:「某帶老弱離開之後,逕去洛陽求援,五弩失畢部就交給你了。」 烏質勒道:「可汗放心!只要烏質勒還有一口氣,就不會丟下咱們的部落,丟下咱們的草原!」 斛瑟羅重重地點了點頭,道:「你去吧!」 烏質勒提馬向山道上馳去,片刻功夫,匯合了幾名親信,向整個隊伍的最後面趕去。 一個大漢問道:「烏質勒大哥,咱們什麼時候回部落去?」 烏質勒道:「先掩護可汗帶部落的人離開,咱們就繞道回去!」 「好!」 另一個拎著三股鐵叉的大漢眉飛色舞:「烏質勒大哥,等可汗一走,這兒就是咱們的天下了,那時咱們就能……」 烏質勒狠狠地橫了他一眼,那大漢馬上閉了口。 烏質勒冷哼一聲,招手把一個看起來滿面精明的削瘦漢子喚到身邊,低聲問道:「聯繫上沈沐的人了麼?」 那人點點頭,道:「他的人答應了,不過,他們說存糧有限,只能提供給咱們三個月的糧草,至於對抗吐蕃和骨咄祿的人,就得靠咱們自己了。」 烏質勒沉吟了一下,道「三個月……也夠了!骨咄祿和吐蕃人不會在咱們的草原上折騰那麼久,先讓咱們的族人度過眼下的難關再說。」 「是!」 一行人說著,漸漸消失在山巔轉角處。 ※※※※※ 隴右出事了。 未等狄仁傑、沈沐、太平公主等人對隴右做出一番詳盡的安排,吐蕃和東突厥的骨咄祿就開始行動了。 正如沈沐說服狄仁傑時所想到的,突厥人和吐蕃人一俟得知黑齒常之被捕,就會趁著清源道主帥被抓、三軍士氣低迷、新帥尚未上任的機會展開行動,而這個行動比沈沐預料的還要快,因為東突厥和吐蕃在唐軍控制區域內有大批的秘探。 黑齒常之是被公開抓捕,裝入囚車押解洛陽的,根本無需太費勁兒的打聽,東突厥探子親眼目睹了黑齒常之被押解進京的情形,這個重要的消息傳到東突厥,骨咄祿可汗不禁大喜過望。 這時候骨咄祿正染病在身,不能親自出征,他立即命令自己的弟弟默啜帶兵直取白水澗。同時通知吐蕃人,吐蕃人聞訊也馬上對歸附大唐的西突厥可汗斛瑟羅發動了進攻。 西突厥在東突厥和吐蕃人的兩面打擊下處境艱難,日愈窮迫,領地和部眾越來越少,哪裡架得住如狼似虎的吐蕃兵的進攻,斛瑟羅無奈之下,只得疏散自己統馭的十姓部落,把他們化整為零,分散到整個大草原上,然後率領本部的老弱婦孺退向唐軍駐地以避其鋒芒。 西域狼煙四起,唐軍信使以八百里快馬日夜不停地把消息送往洛陽…… 神都洛陽此時對隴右的情況還一無所知,依舊沉浸在一種新朝甫立的歡慶氣氛當中。 這天,武則天正在萬象神宮召開一場盛大的家宴,召集所有皇親國戚共慶太平。 萬象神宮,也就是明堂。 明堂是天子朝會,討論國家軍政大事之所在,用來召開家宴,載歌載舞,酒肉飄香,未免有失莊重,但是武則天就是要在這裡開。 開耀元年也就是高宗李治駕崩的前一年,武則天曾想在大明宮宣政殿宴請百官和命婦,但是太常博士率領一群文武大臣嚴辭反駁:宣政殿是正殿,是天子朝政之所在,莊嚴肅穆,豈可用來吃吃喝喝! 雖然那時武則天早已大權獨攬,但高宗李治畢竟還活著,太常博士等眾大臣理直氣壯,她也不敢一意孤行,只得強忍被拂逆的羞怒,改在麟德殿設宴。 這件事她沒有忘,九年後的今天,她做了皇帝。她偏要在這座比當年的宣政殿更恢宏、更莊嚴、更耀煌的萬象神宮舉行宴會,誰還敢說三道四! 巨大恢宏的明堂裡面張燈結綵,楊帆和謝小蠻在宮殿裡面漫步巡弋著。 楊帆現在只剩下一個仇人,可是他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丘神績本身藝業高明,一身武藝比他略高,身邊更是扈從如雲,楊帆想接近他太難了。而楊帆如今有了婉兒這個牽掛,又勢必不能以暴露身份為條件孤注一擲,所以他只能耐心地等待。 「醉春樓」那一晚,他和沈沐聊到很晚,兩個人都談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楊帆也把這件事完全地埋在了心裡,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 小蠻最近有點心神不屬,她按照楊帆教她的辦法,已經派人去廣州府了,按時間推算,她的人應該已經到了廣州府,懸重賞尋找阿兄的告示已經貼遍了廣州府的大街小巷,小蠻不知道她的人什麼時候會回來,回來的時候會不會把她的阿兄帶回來,所以最近心事重重,總有些心不在蔫。 因為兩個人各有心事,所以兩個人傍肩而行良久,都沒有說話。 兩個人走到偏殿一處甬道時,旁邊屏風後面忽然傳來一陣聲音,二人不由站住了腳步。今天武則天舉行規模盛大的家宴,左右教坊和內教坊的供奉級舞樂大師全都來了,這些藝術大師每個人都有一大幫隨眾和弟子,需要陪同大師表演,所以就把大殿東西兩廂的偏殿和甬道都佔據了,用作更衣、化妝、排練的所在。 楊帆和謝小蠻所經過的這條甬道中也有一排屏風,將本來極寬闊的宮殿甬道隔成了兩半,一半充作換衣間,聲音就是從換衣間後面傳出來的。 那是一個清脆童稚的聲音:「五郎,不管這國號是周還是唐,咱們姓武還是姓李,這天下都是咱們家打下來的,如今坐天下的是咱們的祖母,這天下依舊是咱們家的,知道嗎?別沒精打彩的,叫那些姓武的小人看不起!」 這聲音很大,正在甬道間行走的宮娥太監和一扇扇屏風後面更換衣裳的人都聽見了,整個甬道頓時一靜。楊帆與小蠻對視一眼,心道:「這小孩子定是李唐宗室了,此時此刻還敢這麼說話,也不知是年幼無知還是勇氣可嘉。」 這時那童稚的聲音又道:「好啦,你打起精神好好準備著,我先去瞧瞧!」 話音一落,便從屏風後面跑出一個小小的人兒來,楊帆就站在外面,那人未曾料到,止步不及,一下子撞在他的大腿上,登時哎喲一聲,手捂著鼻子,眼淚汪汪的,楊帆定睛一看,卻是一個身著綵衣,雲寰霧鬢,唇紅齒白、小臉粉嫩的小姑娘。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二章 某非奴顏輩 楊帆雖不知這小姑娘是公主還是郡主,總之是皇族中人,忙抱拳道:「抱歉,在下躲避不及。」 那小丫頭捂著撞酸的鼻子,眼淚汪汪地瞪他一眼,帶著鼻音兒問道:「如眉師傅在哪兒,你知道嗎?」 她問的是內教坊的一位著名樂師,楊帆今日是負責萬象神宮安全的侍衛之一,方纔那位如眉師傅帶著一幫弟子僕從進宮時,還是他給安排的更衣之處,恰好知道這人所在,便道:「在下知道。」 「那你帶我去!」 小姑娘說完舉步要走,身後突然一聲大喝:「站住!」 小姑娘止步回頭,就見從另一扇屏風後面閃出一個人來,穿著一身花花綠綠的雜耍戲服,臉上的油彩只塗了一半,還有半邊臉沒畫呢,楊帆就從這半邊臉認出了此人,這人竟是臨川王武嗣宗,看樣子他也要在武則天的大宴上表演個節目為女帝助興。 武嗣宗冷冷地瞪著那小姑娘,沉聲道:「你是誰家的女子,竟敢如此放肆!姓武的都是小人?嗯?你把這話再說一遍!」 楊帆聽了不禁暗皺眉頭,武嗣宗有四十出頭了,這麼大的人了,跟一個六七歲的小丫頭較真?何況他還是一位堂堂的王爺。 那小姑娘眉梢兒微微一挑,竟然毫無懼色,伶牙俐齒地答道:「這麼說來,你是姓武了?天下間姓武的人多了去了,我只見過人撿東西的,還沒見過撿罵的,我說一句姓武的小人,你曉得我說的是誰,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認賬了?」 武嗣宗怒極反笑,道:「你這個黃毛丫頭,膽子當真不小啊,還敢頂撞本王。這事兒我且不與你計較,就衝你這麼對本王說話,本王就能辦你個大不敬之罪!」 小姑娘撇撇嘴,不屑地道:「好大的威風,你是什麼王?」 武嗣宗把胸一挺,大喝道:「孤乃臨川王!」 小姑娘冷笑道:「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是臨川郡王!」 武嗣宗道:「臨川郡王又如何?你見孤立而不拜,一再頂撞,還有沒有點規矩了!馬上向本王稱罪施禮,本王念你年幼,便不予計較。否則,孤就到皇上面前去論論這個道理,你雖年幼,你之父母卻難免不教之過,定要重重懲罰,否則皇室尊嚴何存!」 這時,從小姑娘跑出來的屏風後面又出來一個小傢伙,看樣子比那小姑娘還小些,是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穿著一身漆片製作的盔甲,頭頂掀著一面青面獠牙的面具,見武嗣宗大光其火,這小男孩有些害怕地牽了牽那小姑娘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再說。 可那小姑娘卻夷然不懼,把胸一挺,大聲說道:「你問我是誰?好!孤就告訴你!孤是皇太子第三子,當朝楚王殿下!你一個郡王,還在本王面前稱孤道寡,再三頂撞!馬上向本王稱罪施禮,本王念你偌大的年紀,便不與你計較。否則,孤就到皇上面前去論論這個理兒,否則皇室尊嚴何在?」 「皇太子第三子楚王殿下?」 楊帆聽了不覺有些意外,他在宮中久了,對困在東宮安份度日的皇帝李旦一家人的情形也瞭解一些,此時聽這小姑娘自報身份,才知道他竟是男扮女裝,原來此人竟是原來的大唐皇帝、如今的大周太子李旦第三子——李隆基。 李旦本人不大露面,他這幾個孩子平時也在東宮形同軟禁,根本見不到什麼外人,武嗣宗還真不認他,這時李隆基自報家門,武嗣宗不禁傻了眼。 他方才不好自承小人,便繞開了那個話題,只拿這小女子不知尊卑、故意頂撞為理由詰問於她,哪知道只是眨眨眼的功夫,這小姑娘就變成了男的,而且是當今楚王。不管他心裡頭如何的不把李唐宗室當回事兒,可是如果人家真跟他叫起板來,他這個臨川王還真比人家楚王低一頭。 楚王是親王,他是郡王啊。 武嗣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甚是難堪。 李隆基年紀雖小,卻也清楚自己一家人如今的處境,這些年一家人困居東宮,父親是如何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心裡有數,所以雖年少氣盛,搶白幾句,卻也不敢真的與武嗣宗撕破臉皮。 見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不肯作聲,心頭氣忿稍解,便哼了一聲,扭頭對楊帆道:「帶我去見如眉師傅。」 武嗣宗被自己的話將在哪兒,不好再拿李隆基怎麼樣,對楊帆卻仍是威風十足,一聽李隆基的話,他便一指楊帆道:「你,來跟本王幫點兒忙。」 李隆基一聽,氣往上衝,眼圈兒都紅了。他自己可以不怕武氏族人,但是他也知道,沒有人把他李家當回事了,他和武嗣宗同時吩咐這個侍衛做事,這個侍衛一定會遵從武嗣宗的吩咐而不會理會他,當著這麼多的內侍宮娥,他李家的臉就丟到姥姥家去了。 可是,他小小年紀,對這種局面哪能有一絲一毫的影響,他終究還是要輸了。小傢伙又氣又委屈,險險便要掉下淚來。 楊帆怔了怔,心底裡對武嗣宗又多了幾分輕鄙:「武家後人,果然沒有什麼能成大器的人物,一個四十多歲的成年人,居然跟一個六七歲的小娃娃如此針鋒相對,真是斯文掃地。」 楊帆向武嗣宗欠了欠身,微笑道:「郡王有命,卑職本不敢不從。奈何楚王殿下正要卑職引他去見如眉師傅,卑職……分身乏術啊。」 武嗣宗冷笑道:「那本王喚你,你來是不來呢?」 楊帆不卑不亢地道:「上下有別,尊卑有序!楚王既有令在先,在下不敢不從!」 武嗣宗一怔,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小小侍衛真敢拒絕他的命令,現在這是誰的天下?武氏啊!居然還有這麼不開眼的? 李隆基聽了楊帆這句話卻是目泛異彩,一時歡喜的心都要炸了。他也真的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把他李家當回事兒,居然還有人在乎他這個楚王。 李隆基看看楊帆,大聲道:「咱們走吧!」 說完,竟然伸出手去,牽住了楊帆的大手,邁步而行時,又扭過頭去,示威似地瞟了武嗣宗一眼,那種小孩兒心態當真可愛之極。 「殿下,如眉師父就在這一處屏風內。」 楊帆把李隆基引到內教坊大供奉如眉師傅所在的地方,便遠遠站住了腳步。這如眉師傅雖然已經做到了教坊大供奉的位置,許多王侯權貴人家也要禮敬有加,不過她年紀卻不大,如今剛剛三十許人,依舊貌美如花。 如眉身邊一幫女弟子,僕從下人也都是女人,這麼多女人在屏風後面上妝更衣、種種準備,他可不便離得太近。 「嗯!」 李隆基放開手,又深深地看了楊帆一眼,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楊帆道:「卑職楊帆!」 「楊帆……」 李隆基輕輕念了一句,重重地點了點頭,對他道:「好!我記住你了!」 他沒有再說別的,李家如今朝不保夕,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他無法給楊帆任何承諾。但是,他記住這個名字了。當李家上下淪為小丑一般的存在,孤立無援受人岐視的時候,還有一個人尊重他們,這個人,叫楊帆! 武嗣忠見楊帆竟敢不遵從他的吩咐,真是肺都要氣炸了,眼見楊帆牽著李隆基的手離開,武嗣忠戾氣十足地向旁邊一個內侍問道:「這個侍衛,叫什麼名字?」 「他叫楊帆!」 聲音來自他的身後,武嗣忠扭頭一看,竟是剛剛受封為建安王的武攸宜。 武攸宜拍拍他的肩膀,淡淡地道:「你最好……不要惦記著他!」 兩個人雖同是郡王,但武攸宜兼著羽林衛大將軍的職務,權勢比他大,所以一聽武攸宜這句話,武嗣忠不禁有些驚疑。武攸宜一攬他的肩膀,向屏風後閃去,同時低低地道:「這個人……」 稍頃,屏風後面傳出武嗣忠一聲低呼:「啊!竟有這等事,幸虧得你提醒!」 ※※※※※ 「哈哈哈……,好,好啊,唱的好!」 武則天高坐上位,手持金盃,放聲大笑。 剛剛獻歌的是皇太孫李成器,當然,他現在叫武成器了。武成器此時十二歲,是李旦長子,說是太孫,也是形同軟禁似的圈養在宮中。 李成器給祖母唱了一首《安公子》,這首歌同《舞媚娘》一樣,都是很流行的教坊曲目,李成器歌喉不錯,聽得武則天龍顏大悅。 這時候,一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手持團扇,姍姍地走上場來,千金公主湊到武則天面前笑道:「阿母,如今為你獻舞的,就是太子家的三郎君隆基。」 武則天笑容滿面,連連頷首道:「好,好好!」 李隆基表演的是一曲舞蹈,叫《長命女》,側廂如眉師傅攜一眾樂師奏響器樂,李隆基便在明堂大殿上翩躚舞蹈起來。 這時,一名背插三角紅旗的邊軍小校一路風塵衝到宮門前面,只啞著嗓子喊了一聲:「十萬火急!」便一頭栽下馬去。 宮門守軍大驚,急忙衝上前來,有人扶起這昏厥的小校,有人牽住那匹駿馬,又有人從他背上解下裝著軍情要函的黃色包袱,急急呈進宮去……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三章 機會來了 李隆基尚是兒童,梳妝打扮起來,粉粉嫩嫩的像極了一個小姑娘,那歌喉也清脆一如少女:「明宮宴,美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聖人萬歲,二願身體康健,三願子孫滿明常,歲歲長相見……」 武則天笑容連連,拈了一塊蜜餞入口,越聽越是順耳,聽到最後一句時,笑容微微一凝,卻是若有所思。 這時,武嗣忠鬼鬼祟祟地湊到近前來:「姑母……」 武嗣忠嘁嘁喳喳把才纔在側殿聽到李隆基說的話對武則天學說了一遍,武則天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正在歌舞的李隆基,淡淡地問道:「這是三郎說的?」 「是!」 武則天沉默片刻,呵呵笑道:「朕有這麼多子女,可惜……,沒有幾個成器的,這孩子倒是有些英雄氣魄。」 武嗣忠一怔,不情願地道:「姑母,他……他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您怎麼……」 武則天乜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嗣忠啊……」 「侄兒在!」 「你看三郎扮的這女孩兒可好?」 武嗣忠隨便往堂下看了一眼,敷衍道:「好,扮得很像。」 武則天呵呵地笑了兩聲,道:「童言無忌,一個小孩子家說的話,你這麼大的人了,還要跟他較真兒?三郎扮的是個女人,卻是一個男人。你雖是一個男人,怎麼卻像一個女人?」 武嗣忠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 武則天揮蒼蠅似的擺擺手,道:「朕今天很高興,你不要來掃朕的興,退下吧!」 「喏!」 武嗣忠躬身退了下去。 李隆基表演已畢,獲得滿堂喝彩,武則天哈哈大笑,賜了他一盤蜜餞,李隆基謝恩退下,接著便是他的五弟李隆范上場了。這位五郎就是方才與李隆基同在屏風後更衣的那個小傢伙,剛剛五歲,受封岐王。 岐王表演的也是舞蹈《蘭陵王》,這蘭陵王是北齊皇帝的第四個兒子高長恭,高長恭勇冠三軍,只是長相俊美的如同一個女孩子,為了增加威懾力,他每次上戰場,就會戴上一副面目猙獰的面目。 後人據此創作了《蘭陵王入陣曲》的舞蹈,李旦這幾個兒女裡邊,岐王是最具藝術細胞的一個,由他領銜,率領一眾武士表演的《蘭陵王》把整個宴會的氣勢都掀上了高潮。 岐王也得了賞賜,退下之後,李旦的四公主李花婉姍姍地走到台前,剛要輕啟櫻唇,為祖母獻歌,一個侍衛便快步奔進大殿,搶前幾步,高舉黃布包袱,大聲道:「報!隴右十萬火急軍報!」 …… 武則天煞費苦心安排的一場昭示皇室興旺和睦的家宴,被隴右急呈的一份軍情奏報給攪了。 東突厥和吐蕃驅親唐的西突厥東逃,向大唐駐軍發動進攻,這一系列軍事行為,成為剛剛建立的大周王朝的一個重要考驗,而這件事也從各方矚目的對隴右軍事統帥的任命,再度變成了收復安西四鎮與否的話題。 實際上就在去年,武則天就派文昌右相韋待階為安息行軍大總管,督三十六路行軍總管攻打吐蕃,嘗試過奪回安西四鎮,結果與吐蕃幾番交手,損兵折將,最後在弓月城西的寅識迦河大敗,韋待階也因此被流放鄉州。 如今,朝廷不得不再度考慮安西四鎮問題了。 次日早朝,金殿上展開了一場是否奪回安西四鎮的大辯論。 新任宰相狄仁傑率領與他同一政見的文武大臣竭力反對西征,在狄仁傑看來,吐蕃和東突厥的進攻,已經迫使朝廷不得不就近任命婁師德為清源道經略大使,軍權不至旁落於武承嗣一班野心家手中,足矣。 至於安西四鎮,實為雞肋之地,地處偏遠,蠻荒不堪,於帝國毫無助益,不管是派軍遠征還是派軍駐守,都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情,不如放棄安息四鎮,收縮主力,節縮軍費。 這一回反倒是武承嗣一派的人竭力贊成出戰,因為只有出戰,他們才有可能把隴右軍權拿在手中,但是這個目的當然不能直言,所以他們大舉安西四鎮在手對大唐控制整個西域的影響,這些軍事要地對整個大唐有多大的好處。 狄仁傑等人則反對籍由這一事端擴大事態,重提奪回安西四鎮的話題,在狄仁傑等人看來,任何一種主張,如果只是一味地強調某方面的作用,都是不可取的。 關中西有大散關,東有函谷關,南有武關,北有蕭關,再加上高原和秦嶺兩道天然屏障,乃四塞之國,固若金湯,如果所謂的軍事要地決定一切,秦國怎麼會亡? 蜀道之難如同登天,陽安關、劍門關、葭萌關、龍透關、夔關,無一不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地,蜀國何以亡於魏國之手? 一個國家內部疲弱不堪時,就算它有再多的險要之地也不堪一擊,何況放棄安西四鎮,其後仍有重重關隘,並非一馬平川直取中原的坦途大道。安西四鎮是棄是取,要權衡奪而守的付出和棄而捨的收穫。 要論口才,武承嗣、丘神績等人哪是他的對手,而周興雖有一副好口才,可他熟悉的是刑獄之事,這等關乎政經軍事的國家機要,他根本插不上嘴。 狄仁傑駁得武承嗣啞口無言,轉對武則天稟道:「天生四夷,皆在先王封域之外。東距滄海,西隔流沙,北橫大漠,南阻五嶺,這是上天劃分中外的界限。 如今若用武荒外,邀功絕域,竭府庫之實,以爭不毛之地,得其人不足以增賦,獲其土不可以耕織。苟求冠帶遠夷,不務固本安人,所為何來?古人有言『書同文,車同軌,未必得安。』此言雖小,可以喻大。 貪功方外,耗竭中國,恐怕連根本都要動搖了,豈非得不償失?昔漢元帝納賈君房之謀而罷珠崖,宣帝用魏相之策而棄車師田,實乃大智之舉。我皇當損四鎮,肥中國,省軍費於遠方,並甲兵於要塞,以逸待勞,以主御客。」 武則天端坐上首,聽著他們雙方論斷,只是一言不發,聽到狄仁傑這番慷慨陳辭,而武承嗣等人已無言以對,便道:「安西四鎮是否奪回,容後再議。眼下,吐蕃、突厥耀兵於我邊塞,稍有差遲,敵必趁隙而入。 傳旨,升婁師德為左金吾將軍,檢校豐州都督,暫代清源道經略大使、行軍大總管一職,整飭軍備,嚴陣以待,不可予敵可趁之機。至於詳細情形,俟斛瑟羅到京之後,再作決定,退朝!」 武則天拂袖退朝,到了武成殿,便吩咐人道:「傳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左金吾衛將軍丘神績、右鷹揚衛將軍王孝傑速來見朕!」 武則天說罷,對上官婉兒憤然道「狄國老不知朕的苦處。」 上官婉兒呈上一碗武則天最愛喝的醪糟,柔聲道:「大家息怒,狄公一向還是甚體聖意的,這一遭兒因為什麼事惹大家不快了?」 武則天坐到案後,冷哼道:「這個老傢伙,總是反對朕出兵西域,偏他能言善辯,連朕也說不過他。」 上官婉兒掩口失笑,道:「原來大家為的這事兒,說起來,狄公的意見縱然與大家相左,終究還是為大家考慮,大家若覺得狄公所言不是道理,不聽他的也就是了,何必氣壞了自己身子。」 武則天臉色微緩,頷首道:「嗯!還是婉兒知我心意。」 武則天贊完了,目光微微一凝,道:「朕是個女人,女人當國,文武群僚、天下百姓本就心有疑慮,朕若不能收回安西四鎮,甚而棄之不顧,如何讓天下臣工心服口服?這一次,不管多少人反對,朕一定要對西域用兵。安西四鎮,一定要從朕手裡拿回來!」 上官婉兒神色微緊,道:「大家,我朝對西域用兵,多有敗例。如今既有這麼多大臣反對,自然也有他們的道理,大家還須慎之又慎。」 武則天頷首道:「朕知道!朕已經敗過一次了。這一次,朕一定會慎而重之,謀而後動!」 …… 傍晚時分,楊帆發現黃隊正和程隊正都被許旅帥叫走了,之後,張溪桐、田彥、越子傾等人也陸續被叫走,每個回來的人神色都有些異樣。楊帆忍不住攔住剛回來的張溪桐問道:「出什麼事了,咱們旅帥從來沒這麼晚的時候單獨調人。」 張溪桐知道他有些背景,不要說旅帥,就連武大將軍對他似乎都另眼相待,便老實答道:「聖人(皇帝)要派些人去隴右,具體做什麼還不知道。聽說這次的事情挺大的,左金吾衛的丘神績將軍和左鷹揚衛的王孝傑將軍都要去。」 「丘神績要去隴右,百騎也要抽調人去?」 楊帆聽到這裡,心頭怦地一動,急忙問道:「去隴右的人定下來了麼?怎麼未見旅帥召我前去?」 張溪桐心道:「隴右那地方去了就是遭罪的,說不定還有性命之危,你那命比我們金貴多了,誰能調你去?」 心裡這麼想,嘴裡卻只是乾笑道:「大概……旅帥大人對你另有安排重用吧。」 我不是想循正途上位麼?軍功在隴右! 我不是正愁無法接近丘神績麼?丘神績要去隴右! 楊帆的眼神亮起來……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四章 男兒當建功 「你想去隴右?」 武攸宜和許良瞪著楊帆,一臉的不可思議。 楊帆道:「是!卑職聽說要派百騎中人赴隴右公幹,卑職想去!」 武攸宜和許良對視了一眼,暗暗嘀咕:「這小子是心血來潮還是姑母的意思?如果我真把這小子弄去隴右,姑母突然想召他侍寢……,又或者從隴右回來,丟條胳膊少條腿兒,這個……」 武攸宜想了想,問道:「你想去隴右,這是誰的意思?」 楊帆一愣,道:「這自然是卑職自己的意思!」 許良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想去隴右?」 楊帆更奇怪了,便道:「因為卑職想建功立業!卑職是個軍人,想要建功立業,莫如戰場廝殺!如今既然有這個機會,卑職希望大將軍能夠把它給我!」 武攸宜心想:「你還需要戰場廝殺麼?只要榻上賣些力氣……」 武攸宜咳嗽兩聲,道:「這個……你入伍時日尚短,這一次需要軍伍經驗豐富……」 楊帆道:「大將軍,卑職入伍時日雖短,可是各項校考並不弱於其他弟兄啊!就連卑職本來最弱的射術,如今也大有長進。戰陣經驗總要有所磨礪才有,卑職若是一輩子不上戰場,那豈非永遠也沒有戰陣經驗?卑職請纓,願赴隴右,請大將軍一定應允!」 楊帆說完,便單膝跪下,行了一個最隆重的軍禮。 武攸宜連忙道:「起來起來,你快起來。這件事嘛……,嗯,你先回去,讓本將軍想一想,明日再答覆你!」 楊帆無奈,只好抱拳道:「喏!既如此,卑職先行告退!」 武攸宜目送楊帆離開,馬上對許良道:「你繼續甄選精明強幹的侍衛,我離開一下。」 武攸宜匆匆離開玄武門,便往史館趕去,那兒就是上官婉兒平素住處。 建安王武攸宜趕到史館的時候,上官婉兒在兩個侍女的服侍下剛剛沐浴完畢,聞聽武攸宜趕到,上官婉兒穿了大袖襦衣,玉色羅裙,換上了較正規的衣裳,只是一頭烏黑的秀髮還濕著,只挽了一個慵媚可人的美人髻,綰一支碧玉簪子,雪白頎長的秀項,宛如一株高山雪蓮。 聽了武攸宜的來意,上官婉兒也不禁吃了一驚,失聲道:「他想去隴右?」 武攸宜道:「這不是大家的意思?」 上官婉兒微微斂了雙目,沉吟片刻道:「多謝大將軍把此事告知婉兒,這件事……明日婉兒再答覆將軍,可否?」 武攸宜只道她是要先問過姑母的意思,連忙道:「既如此,那我就不打擾了,告辭!」 送走武攸宜,上官婉兒坐到燈下,靜靜地思索著這個消息,她知道,楊帆這是為了能與她長相廝守,才不惜冒險犯難,她的心中感動不已,可是一想到他要去隴右,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心中便極度不安。 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有點害怕,因為得到了,所以怕失去。 然而,誰都希望自己喜歡的男人有本領、有出息,誰會喜歡一個平庸之輩? 所以,這世間才有「悔教夫婿覓封候」的感慨,也有「馬前潑水」的故事。 讓不讓他去呢? 這一夜對婉兒來說,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 「你要去隴右?」 「我要去隴右!」 楊帆看著婉兒,神情非常堅毅:「對我來說,最快的陞遷方式就是立功,立大功!婉兒,這是一個好機會!當初你調我去百騎,不就是這麼打算的麼?如今機會來了,你怎麼反而猶豫了?」 上官婉兒憂心忡忡地道:「婉兒是這麼打算的,可是沒想過讓你去隴右,平叛也好、殺賊也罷,哪怕是跟著大軍出征,以你百騎的身份,也可以守在行軍大總管身邊的,可這一次,連丘神績和王孝傑都是密赴隴右,恐怕會有危險。」 楊帆懇切地道:「婉兒,做什麼事不危險呢?薛懷義以侍寢為晉身之階,雖然位至國公,卻像纏在大樹上的一根籐,把男兒尊嚴一身傲氣丟得乾乾淨淨;傅遊藝以勸進為晉身之階,雖然做到了當朝宰相,卻像一棵粗如小指卻高達百丈的樹,經不起半點風吹草動。 以戰功搏權位,拼的時候固然危險重重,可是這功勞也得的踏踏實實,問心無愧!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我應該去!我是男人,我想做一棵能叫你倚靠的大樹,而不是纏在你身上的一根籐!」 他的目光非常坦然,雖然,丘神績也是他想去隴右的理由之一,但是他心裡很清楚,即便是沒有丘神績這個因素,僅僅為了婉兒,他也要去。 沒有哪個男人不想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為他而驕傲,其實男人比女人更重視彼此身份地位的差異。有些女人會考慮這個男人的身份地位是否比她家裡更好,嫁過去會不會生活富足,而大部分男人,在乎的往往是自己的家世地位是不是比女方家裡更差,會不會低人一頭。 女人找一個比她強百倍的男人那是她的幸運與榮耀,伴隨著她的往往是羨慕與祝福;男人找一個比她強百倍的女人,他就要承受很大的壓力,伴隨他更多的是輕鄙和嘲笑。因為,他是男人! 婉兒看著她的男人,她沒有問太多,也不用楊帆講太多,她從楊帆的眼神裡看到了他的決心和勇氣,也讀懂了他的心思,儘管很不捨、很擔心,但她還是服從了他的意志,她低下頭,柔柔地道:「好!你……千萬保重……」 楊帆點點頭,柔聲道:「你放心,我會安全回來的。」 婉兒輕輕「嗯」了一聲,抬起頭來瞟了楊帆一眼,輕輕地道:「明天戌時到丑時,是你當值游哨吧?」 楊帆想了想,失笑道:「大概是吧,我把值戍時間記在牆面上了,得回去看看才知道。」 婉兒白了他一眼,薄嗔道:「男人啊,糊里糊塗的。明晚你當值,到時候……」 婉兒咬了咬嘴唇,白淨無暇的臉蛋上忽然浮起一抹如春醉酒暈般的嫣紅:「到時候你來看看我,人家有話跟你說。」 楊帆「嗯」了一聲,道:「好!到時,我各處轉轉,應個景兒就去!」 …… 「沈沐要去隴右?」 姜公子端著一杯酒,一身白衣如雪,不沾纖塵地站在裴侍郎家出租的宅院後花院一處五角小亭裡,一手負在身後,孑然獨立,卻彷彿站在雪山之巔。 他的身後只站著天愛奴一個人,但他這句話並不是問天愛奴的,因為這個消息是沈沐親口告訴他的,他知道沈沐的去向,也知道沈沐的目的是為了幫助太平公主、狄仁傑等人與武承嗣爭權。 他這句話也不是在自問,而是在沉思。 姜公子沉思良久,又道:「長安送來消息,沈沐的人調動了大量糧食,而且還在不斷的收購當中,同時……他還往隴右調動了大筆資金,這些錢糧數目之大,足以為一支五萬人的軍隊提供長達三個月的軍糧、配發十萬枝箭矢,他想幹什麼?」 還是沒有人回答,姜公子做事很少與人商量,也很少聽得進別人的意見,他只相信他自己。天愛奴顯然也知道他這個習慣,因此只是站在他背後靜靜地聽著。 姜公子目光閃動片刻,漸漸幻化成一片凜凜的殺氣:「我顯宗負責追隨強者逐鹿天下,他隱宗本該偃旗息鼓,受我調動。如今看來,他沈沐似乎不甘寂寞,有些蠢蠢欲動啊。隱宗如此不安分,一個不慎,就會連累我們所有人。」 姜公子緩緩轉過身來,對天愛奴道:「武媚已然稱帝,但朝堂之上餘波未息,現在風雲變幻,還看不出可以全力扶持的人物,對太平和狄仁傑等人的幫助,做到眼下這個份兒上已經足夠了,我們不宜涉入太深,還要看得更清楚、更明白才可有所行動。本公子不日即返回關中,高山穩坐,靜觀時局變化!」 天愛奴這才欠身道:「喏!」 姜公子沉吟道:「至於隴右那邊……,得派人去看看,沈沐到底想幹什麼?一直以來,我實在是有些忽略他了。」 他想了想道:「隴右一直是沈沐經營的地方,而且本公子無權插手隱宗之事,如果本公子判斷不實,又被沈沐拿住把柄,元老們必定會有所不滿。小心起見,阿奴,還是你去吧,只要拿到證據,立即去華山見我!」 天愛奴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只是微微一欠身,又道:「喏!」 姜公子望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西域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尤其是這種時候,更是步步殺機,你自己小心一些。」 天愛奴雖是他的侍婢,但她是由姜公子一手撫養長大的人,從一個幾歲大的黃毛丫頭,出落成嬌俏可人的美麗少女,她陪伴在姜公子身邊的時間,比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多,姜公子對她有一種很特別的感情,明知此去危機重重,不由也動了幾分關切。 姜公子自負、高傲、多疑、寡情,能叫他放在心上的人實是寥寥無幾,天愛奴聽了他這句話,不禁微微有些動容,眸中也有了一絲暖意。她低下頭,輕輕地答應了一聲。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五章 浪漫滿屋 夜漏更深,婉兒獨自一人坐在楠木卷耳案幾後面,面前擺著一隻湯碗。 這是一隻木碗,用樺木根瘤製成,這種碗盛沸水不裂,跌地不破,不燙手不冰手,體輕質固,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食物的原味,武則天很喜歡這種餐具,上官婉兒也受賜了一套。 木碗上有天然的紋路,形成各種圖案,婉兒這只木碗上的紋路恰如一枝梅樹的老干虯枝,仔細看,似乎上面還有點點梅花。 碗裡盛著藥湯,醬紅色的,散發出一股濃郁的藥味兒。 婉兒看著這碗藥湯,神色不斷變幻,似乎心有掙扎,過了許久,她才鼓起勇氣,似乎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似的,毅然端起這碗已經晾溫了的藥湯,一仰脖兒,「咕咚咚」地喝了下去。 藥湯喝罷,婉兒似乎也放下了一塊心事,神色變得輕鬆下來。她放下藥碗,拿絲帕輕輕拭一拭嘴角,目光不期然地落在窗台上。那兒放著兩隻細頸長腰的花瓶,花瓶裡各插著一束盛開的蘭花,坐在這裡便能嗅到那一陣一陣幽雅的花香。 「待詔,浴湯已經準備好了,下面已燜了炭火,兩個時辰內水溫都不會降的。」 兩個宮娥走進房間,向上官婉兒襝衽施禮,正凝睇著蘭花出神的婉兒驚醒過來。 在宮裡,婉兒和團兒都擁有一大批親信的太監和宮娥,由於婉兒替武則天處理大量政務,便是在禁軍內衛裡面也擁有許多心腹,她能放心地讓謝小蠻給她和楊帆穿針引線、鴻雁傳書,實非偶然。 這兩個十八九歲的宮娥也是婉兒的心腹,饒是如此,婉兒也不想讓今晚的事被她們知道,倒不是擔心她們會在背後嚼舌頭,透露了什麼風聲,或者向什麼人通風報信,而是一種女孩兒家的羞澀本能。 婉兒點點頭,道:「好,你們回去歇息吧,我看會兒書就沐浴歇息。」 一個宮娥眨眨眼道:「待詔不要我們侍候沐浴麼?」 婉兒從案上拿過一本書,隨意地翻閱著,道:「哦!不必了,午後已經沐浴過了,睡前簡單地清洗一下就好。」 「是!」 兩個宮娥向她欠身施了一禮,飄然退了下去。 婉兒看著書,一副神情專注的模樣,可是兩個宮娥剛剛離開,她就像只小兔子似的跳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探頭向外看看,小心地掩好門口,回到案邊坐下,從案幾下面摸出一包紅蠟燭來。 這種蠟燭是用一種蠟樹的皮製成的,這種樹會生一種蟲子,蟲子就寄生在樹幹和樹枝上,靠汲取樹汁生存,它們會分泌一種汁液,這種汁液就是這種蟲蠟的製作原料。 用這種蟲蠟製成的蠟燭,燃燒時間久,燭光明亮,無煙,還會散發出淡淡的怡人清香。因為這種蠟燭極其昂貴,就連武則天都無法做到每天使用這樣的蠟燭。 但是婉兒記得很清楚,武則天每次召薛懷義或沈太醫侍寢時都會從內庫調取這種蠟燭,次日一早她進入武則天寢宮安排天後的情夫離開時,都能嗅到一種雖然極淡但凝而不散的異香,叫人嗅了特別舒服。 今夜,是她決心把自己守了二十五年的身子交給自己男人的大日子,她不能花釵翟衣隆重出嫁,也不能龍鳳紅燭通宵長燃,她總要盡可能地讓自己的大日子隆重一些,因為一生只有這麼一次。 所以婉兒特意從內庫調出了幾支這種特殊的蠟燭,平日裡都是由她替武則天調取這種蠟燭,她也不用擔心武則天哪一日童心大發,跑到內庫去核對數目,武則天召面首侍寢又不記檔的,便是去核對,自己也未見得記得清楚。 婉兒引燃蠟燭,先把桌上的燈盞換了,然後是博古架、梳妝台……,每一處的燭火都換了這種可以長燃一夜的紅燭,她又看看榻上,那是也是剛換的嶄新的被褥帷帳,婉兒輕輕地吁了口氣,一臉恬靜的笑意。 隨著蠟燭的燃燒,一股馨香瀰漫滿屋,輕輕嗅上一口,便讓人心曠神怡。她卻不知,這種蠟燭燃燒發出的香味兒不止有舒緩情緒、排除異味的作用,還有催情的效果。 不過,她今夜正想把自己獻給即將遠行的良人,心情難免忐忑,這無心之舉倒是讓她緊張的心情莫名地有些舒緩下來。 「噹噹噹!」 房門輕叩了三下,剛剛坐回案幾後面的婉兒緊張地站起來,低聲問道:「誰?」 「待詔,卑職楊帆!」 楊帆不知婉兒房中是否還有侍候的侍女下人,是以如此回答。 婉兒緊張地看看身上,又摸摸鬢髮,這才說道:「哦!你……進來吧……」 房門無聲地開了,楊帆閃身進來,看他那警惕的樣子,婉兒便道:「屋裡沒有旁人,把門插好。」 「好!」 楊帆沒有多想,此刻不比白天,他一個侍衛夜入上官婉兒房間,被人看見當然不妥,這門自然要閂上,他哪想得到今晚小白兔想吃大灰狼。 楊帆閂好門走到婉兒身旁,婉兒便有些緊張起來,聲音微微發顫,音調也不自然地道:「咳!你來啦,巡弋到此處,沒有被人看見吧?」 「憑我的身手,當然沒有!」 楊帆得意地一笑,瞧瞧婉兒酡紅的雙頰,一低頭又看見了案上的藥碗,順手拿起來看看,又嗅了嗅,便緊張地問道:「怎麼有股藥味兒,你病了麼?」 婉兒忙中出錯,竟把這藥碗忘在了桌上,心裡一慌,趕緊搖頭道:「沒有,我喝的……那是補藥。」 「補藥?」 「哦,是……神仙玉女粉。」 楊帆納罕地道:「那是什麼東西?」 婉兒一個女兒家,怎敢說她喝的乃是避孕的藥物,胡謅了一個名字,楊帆偏還追問不休,只好紅著臉道:「這是……美白肌膚的一樣補藥,咳!反正是女兒家才服用的東西,你就不用問了。」 楊帆恍然,答應一聲,看看婉兒此時的模樣,膚滑如脂,肌白如雪,微微襯著一抹紅暈,白裡透紅,異常美麗,不禁微笑道:「你呀,膚色已然如此白皙,何需服用這些東西,還想白到哪裡去。」 婉兒含羞低頭,輕輕地道:「總要郎君不嫌棄才好。」 楊帆柔聲道:「我愛你還愛不夠呢,怎會嫌棄?」 他輕輕地勾起婉兒的下巴,婉兒順著他的手勢乖順地仰起頭,一雙點漆似的眸子深情地凝視著他。 楊帆一身侍衛裝束,與她見慣了的其他禁軍侍衛並無任何不同,可是同樣的軍服,穿在他的身上,似乎就特別的充滿了一種英武陽剛之氣。 她的情郎,發黑如墨,鼻如懸膽,一雙眼睛清清澈澈的,好像可以一直照到人的心裡去,照得她心慌慌,腿發軟。 楊帆看到近在咫尺的那雙嬌艷的唇瓣,忍不住便吻了下去。 「嗯……」 婉兒嬌吟一聲,沒像以往受他侵犯時一般先推拒一番,她只是微微地一僵,便順從地張開櫻唇,嬌怯怯的任他侵入進來,肆意地侵佔、品嚐、撫慰,漸漸地讓自己的心迷醉、酥軟、濕潤起來…… 纏綿的一個吻,許久許久,楊帆才輕輕放開她,貼著她幼滑的臉頰輕輕摩挲著,在耳畔輕聲道:「婉兒,後天我就要去隴右了,你一個人在京裡,要好好的。」 婉兒的淚迅速蓄滿了眼睛,她忘情地抱緊了楊帆,趴在他肩頭,低低地道:「你不在,人家怎麼能好好的?少了你,就像菜裡少了鹽,什麼滋味都沒有了。」 「婉兒……」 聽著這情意綿綿的話,楊帆忍不住又吻了下去。 這一回,婉兒仰起小臉,就像待哺的小雀,主動地迎合著他,親吻著他。 她那青澀的舉動,溫軟的嬌軀,細若簫音的呻吟,更加激起了楊帆的情慾,他的手攀上了婉兒的玉女峰,婉兒的嬌軀只是戰慄了一下,卻沒有如往常一般按住他的蠢動,楊帆感應到了她的態度,變本加厲地把手順著她的衣襟插進去。 「絲……」 手掌一握住那嬌彈彈、圓聳聳、瓷實飽滿的玉峰,一種銷魂的感覺同時襲上兩個人的心頭。 「婉兒……」 楊帆的鼻息有些粗重起來,目光灼熱。 男人本就容易衝動,而根本不明蟲蠟真正妙用的婉兒又在她這幢比武則天寢宮的小了十倍不止的空間裡使用了相同數量的催情蠟燭,那異香的效果不只作用在楊帆的身上,也讓她變得異常渴望起來。 也許,今晚她原本只是抱著把自己獻給即將遠行的情郎,確立彼此真正的關係的想法,而此刻她的心中也充滿了一種叫她既害怕又渴望的慾望,她想擁有她的情郎,她想被她的情郎擁有。 滿目春色慾流,婉兒微微側了螓首,貼到他的心口,用細不可微的聲音低婉柔媚地道:「郎君,今夜……你要了婉兒吧……」 那模樣嬌艷欲滴,那聲音,蕩氣迴腸。 聽著她鼓足勇氣向自己傾訴的心聲,楊帆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夜晚、另一個女人,同樣的投懷送抱,卻是不一樣的語氣,那個女人說的是:「我要你!」 而懷中這個明明羞怯得渾身發抖,卻鼓足勇氣向他表述愛意的小女子,對他說的既不是「我要你」,也不是「我給你」,而是:「你要了我吧……」 在這兩個女人心中,他是何等地位,一目瞭然。 楊帆心中愛如潮水,激盪不已,他再也忍不住了,輕輕一彎腰,抄起婉兒的腿彎,把她打橫兒抱起來,便向內室屏風後面走去……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夜無眠 夜深了,小柒兩隻小手抱著腦袋,兩條小胖腿蜷曲著,像只小青蛙似的躺著,睡的十分香甜。 已經到了夏天,朵朵怕把他熱著,所以給他穿得比較單薄。朵朵又怕他束縛著手腳太辛苦,所以完全放開了來。 不過還好,這個小傢伙雖然幼失怙恃,連奶都只能吃羊奶,卻是十分強壯,胃口極好,玩的時候固然精神,睡著了一般也不鬧騰,動動手腳不會驚醒了他。 朵朵坐在榻邊還沒有睡,她正在整理衣服。其實也沒有太多可以整理的東西,包袱裡塞的最多的就是尿布,朵朵核計著,一路西去,路上怕是不好清洗尿布並隨時晾乾,所以特意多準備了一些。 「還差什麼呢……」 朵朵一樣樣地數著包袱裡的東西,盤算著路上還該帶些什麼。楊帆這兩天抽空出宮時,已經告訴她自己將去隴右。楊帆每隔兩天,就趁休息的時候出宮來見她,送些吃食,看看孩子,這一次是想在臨走前對她有所安排。 武攸宜經過一段時間的搜查,已經放棄了對春妞兒和朵朵的緝捕,只是在狄仁傑府前還留了暗哨以防萬一,楊帆打算把朵朵和孩子轉移到修文坊去,請面片兒幫忙照顧。 誰知朵朵一聽他要去隴右,就央求著要一起回去。楊帆問了一下,黑齒常之雖在隴右已無親人,但是春妞兒的母族卻在隴右,雖然一直不曾聯繫上,但是這樣一個大族,不應該在戰亂中全部覆滅的。 黑齒常之被抓後,春妞兒就曾說過,郎君對大唐忠心耿耿,功勳卓著,卻落得這般下場。莫不如洗脫冤屈之後告老還鄉,回到隴右尋找她的母族,一家人安安生生過自己的日子。 如今武則天剛剛登基,武承嗣氣焰熏天,狄仁傑所說的機會還不知幾時才能到來。再說,最重要的是春夫人攜到洛京來的那些證據,她只是個小丫環,從來沒有參與過那些軍機,連人證都算不上,留在京裡也毫無用處,不如歸去,如能找到夫人的母族,也能讓孩子與親人團聚。 楊帆被她一番央求,只好答應下來。如今距啟程之日還有兩天,朵朵就開始準備了。 她懷念隴右,洛陽雖然繁華,可是對她而言卻只是一個不見天日的牢籠,她希望回到隴右去,那兒的天更藍、雲更白、草更綠,風更自由。她懷念那裡的羌笛,懷念那羊皮鼓「咚咚」的聲音,那才是她永遠的故鄉。 唯一叫她遺憾的,是不能在臨走前去祭拜一下夫人。想到夫人,朵朵的眼睛又濕潤了,她看著熟睡中的小柒,輕輕撫摸著他紅撲撲的臉蛋兒,幽幽地道:「等阿郎沉冤昭雪,小公子也懂事了,朵朵再帶你來祭拜你的娘親,可好?」 睡夢中的小柒「咯咯」地笑了兩聲,嘴角又抽了抽,像是在抽噎。 老人們說,小娃娃睡覺的時候或哭或笑、或手舞足蹈,那是有位神仙婆婆在教他們怎麼哭、怎麼笑,怎麼使用自己的手腳。 朵朵忍不住便想,教小柒的現在會是誰呢?會不會是夫人牽掛孩子,所以托夢來看她的寶寶,親自來教他東西? 想到這兒,朵朵鼻子一酸,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 蠻腰若柳,裊娜一彎。 那豐腴滑膩而又結實緊繃的圓臀,在水中若隱若現的更顯飽滿,水面上泛起一團團熱氣,一朵朵艷麗的花瓣在水波上蕩漾著,襯著她那白嫩如雪的肌膚,真是綺靡艷媚之極。 偶爾,楊帆的大手襲向她的要害,婉兒害羞地躲避時,那臀兒一拱,「嘩」地一下躍出水面,在輕輕的一閃一晃之間,便蕩出一片眩目的雪光,未等你看著它的模樣,那一輪明月便又沉到了水底,逗引得楊帆的心思也隨著它的起伏而一起一落。 看著婉兒愉悅、滿足、幸福、快樂的表情,楊帆的心事悄然放下了。 楊帆在南洋時、在坊間裡,聽過許多漢子吹噓床榻間如何的本事,楊帆本以為自己至少也比他們強個七籌八籌的,卻不料他的初夜結束的這麼快,依他自己估計也就一刻鐘的時間,這還是他咬牙堅忍的。 當婉兒鼓足勇氣對他說出:「郎君,今夜……你要了我吧……」這句話後,全身的骨頭彷彿都隨著她耗盡的氣力而被抽走了,整個身子軟綿綿的柔若無骨,若不是楊帆正攬著她的纖腰,幾乎要軟癱在地上。 此時的她,軟軟的就像一根籐,纏在樹上的籐。 楊帆把她抱起,進入內室放到榻上,溫柔地為她寬衣解帶。 蟲燭持續地放出催情的異香,不過這等上乘催情香只是能讓人的慾望更加強烈,卻不至於讓人迷失神智,楊帆的靈台依舊一片清明,他想留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個浪漫旖旎的夜晚,而不是粗暴簡單的過程。 然而,當婉兒的衣衫被他解去,臉頰發燙地把頭埋進被底再也不肯抬起來時,楊帆看著那一榻風月,就徹底迷失其中了。 婉兒俯伏於榻上,身子苗條,四肢纖長,肌膚潔白如雪,光瑩如素。 楊帆平時只覺她身材頎長苗條,如今不著寸縷,才發覺她纖細的只是那刀削般的香肩和不堪一握的纖腰,她的兩瓣玉股竟是異常的肥美豐碩,彷彿兩枚剝了殼的蛋清,襯著那削肩細腰、修長的大腿,儂纖合度,曼妙已極。 楊帆忍不住了,於是一場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就此開始了。 儘管婉兒早已有了把自己奉獻給他的準備,可是劍及履及的那一剎那,她還是莫名地恐懼起來,她的雙手和雙腿就像一大一小兩隻鉗子,立即牢牢地卡住了他的身子,再不肯讓他前進一步。 一番角力之後,楊帆初戰告捷,但隨之而來的那種異樣的快感,卻幾乎讓他立即淪陷。這與身體的強健無關,沒有哪個初哥兒能抵禦那從不曾品嚐過的銷魂蝕骨、至極至樂的快感。楊帆只堅持了一刻鐘,身子就炸成了億萬枚碎片。 理想很豐滿, 現實很骨感。 楊帆很沮喪。 他不知道他人生的第一次能堅持這麼久已是極為難能可貴,更不知道一個處子豈堪伐撻?饒是婉兒時常蹴鞠,身體強健,這樣的恩愛與她而言也已到了極至。直到兩人共浴,看到婉兒滿足愉悅的表情,一臉幸福的羞態,楊帆心裡的不安才漸漸隱去,然後他就欣喜地發現,他又蠢蠢欲動了。 「嘩啦!」 共浴良久,婉兒的羞怯漸去,漸漸喜歡上了這種與心愛的男人魚水交融的感覺,她那白皙到了極致、曼妙到了極致的身子彷彿一隻海豚般俏皮地躍出水面,倏然又沉下去,然後滑近了,想要吻一吻楊帆的胸口,但她馬上就發覺了異樣。 水下有一柱擎天! ※※※※※ 天亮了,武則天的御輦正行向萬象神宮,路旁忽然有一個小宮娥快步走近,低低對她耳語了一番。 「哦?婉兒病了?可看了太醫?」 小宮娥道:「待詔只是偶感風寒,並無大恙,歇息一兩日就會好的。待詔自己也略通醫術,服了一服藥已經好多了,只是這兩日不能輔政御前,特差奴婢來向聖人告假。」 武則天對自己的左右手還是很看重的,聽罷頷首道:「嗯,那就讓她安心歇息兩天吧。叫團兒從內庫撥些參芝補品與她。」 「奴婢代上官待詔謝聖人賞賜!」 那宮娥盈盈地拜了下去,武則天把手一揮,步輦繼續向萬象神宮行去。 團兒侍候武則天沐浴、更衣、早膳、上朝之後,這才歇下來。此時她正在房中吃著燕窩粥,一個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的白胖胖太監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那胖大太監細聲細氣兒地稟告道:「團兒姐姐,聖人有旨,著內庫調撥些參芝補品賞與上官待詔補補身子,還請姐姐示下。」 這個大太監是團兒的心腹,名叫靜官,因為生了一條厚實靈活的好舌頭,那鼓唇搖舌的功夫時常弄得團兒魂飛魄散,所以最得團兒寵愛。 團兒聽了靜官的稟告,不以為然地道:「既是大家吩咐,那就揀些東西送去好了,也不用拿最好的,意思一下就是了,她上官待詔還差了這點東西麼?對了,她怎麼了?」 靜官舔了舔厚實的大嘴唇,幸災樂禍地道:「聽說是著了風寒,臥床不起。」 「是麼?」 團兒一聽高興起來:「得了,你去挑幾樣東西來,我親自送去。上官姐姐病了,我這做妹子的不得去瞧上一瞧,表表心意麼。」 靜官嘿嘿一笑,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婉兒很少這時還不起來,可今天她是真的爬不起來了。 如果說昨夜第一次把自己奉獻與郎君,她最大的滿足是來自於心理,第二次就漸漸體會到了那種快樂的感覺,第三次她就有了飄飄欲仙的滋味……,第六次時她已酥如一灘春泥,第七次是在她不堪再戰的央求聲中結束的。 直到現在她的身子還酥軟乏力,動彈不得,偶爾轉挪一下身子,柔軟的絲綢擦碰在肌膚上,都會產生一種酥酥麻麻的快感。而且,她的肌膚太過白皙嬌嫩,哪怕輕輕一吻,都會留下很明顯的吻痕,現在她遍體桃花,雖可用衣物遮掩,依舊不敢見人,只好籍病告假。 「婉兒,從現在起,你是我的女人了。」 「人家早就是了,一生一世,都是你的。」 婉兒躺在被窩裡,想起她貼著楊帆結實厚重的胸口,抱著他的虎背,彼此傾訴的這綿綿情話,不禁癡癡甜甜地笑了起來。 這種感覺好幸福,很踏實、很恬美!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七章 雨中花 「今天,你們就要趕赴隴西了,一會兒把宮中行走的魚符都繳上來,回去各自準備,離宮後著便裝奔赴隴西。」 楊帆、張溪桐、張奇、田彥、越子傾等數十人肅立在武攸宜面前,聽他安排著任務。 武攸宜道:「隴右局勢錯綜複雜,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百騎抽調近五十人趕赴隴右,是要靠你們這些人去打仗麼?非也!就算你們個個都是百人敵,也左右不了隴右局勢。天後這次派你們去,主要是潛入吐蕃和突厥控制區域,肩負以下使命: 一是偵測敵情。草原部落時常游徙,但是他們也有一些經常駐牧的地方,這些地點,要一一打探清楚,更重要的是各方勢力的兵力多寡要打探明白。田彥,你是做過虞候的,這方面的事由你負責。 二是測試地理,你們要盡可能的把山川、水源、草場、城壘、道路等地方都標注下來,繪成一副詳盡的行軍地圖。工部已派了測繪地圖的匠師來,這些人由黃旭昶親自率人保護著入隴。 三呢,就是瞭解隴西各方勢力之間的衝突和矛盾,不管是吐蕃人也好,突厥人也罷,都是眾而不整,唯利是圖。官與兵之間、部落與部落之間有種種利害衝突,瞭解這些東西,善加利用,我們就能分化瓦解敵軍,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武攸宜吁了口氣,又道道:「黑齒常之謀反,已然畏罪自盡。對於邊軍呈報的各種消息,聖人心有疑慮,這次派你們百騎前去隴西,是為我聖天子作耳目。聖人是一定要對隴西用兵的,而這勝與負,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你們獲取的情報是否有用,明白麼?」 楊帆聽了很是意外,他原以為調他們去隴右,是直接跟隨王孝傑、丘神績等大將對吐蕃、突厥開戰的,卻未想到竟然是叫他們去做探子,武則天連兵部探聽來的西域軍情都信不過了麼?居然要親自派探馬去瞭解西域勢。 他卻不知,先有黑齒常之的「謀反」,接著太平公主暗中插手干預,利用她保舉的那些朝中大臣和團兒等內宮的宦官女官們側面向武則天施加影響,暗示隴右將領各懷私心,試圖攫取隴右軍權。 而狄仁傑則率領一班朝臣公開反對對西域作戰,向武後痛陳出戰的利害。武承嗣帶著一幫打手在那兒竭力鼓吹出戰的好處,武三思又在暗中拖武承嗣的後腿,既想促成對西域作戰,又不想兵權落於武承嗣手中。 如此之多的各方勢力,通過種種渠道不斷地向武後灌輸有利於他們的各種意見。各方勢力群起角逐的結果,就是把大量相互矛盾的情報一股腦兒送到了武則天的面前,讓武則天對每一方的意見都產生了疑慮。 而在此之前,武則天曾對吐蕃用兵,結果大敗而歸,使得她對此次用兵西域又特別的慎重,所以她不得不越過環繞在她周圍的這些文武大臣,遣派最嫡系的親信直接去西域瞭解那裡的情況。 楊帆忍不住問道:「大將軍,我們不是隨同丘神績、王孝傑兩位將軍赴西域麼?」 武攸宜瞟了他一眼道:「丘神績和王孝傑已經離開洛陽,他們會直接去清源道大營與婁師道會唔。在隴右,吐蕃和突厥斥候無孔不入,你們此去須格外小守,各自易容改扮,三五人一群,七八人一夥,總之,以不引人注目為宜。」 楊帆聽到這裡,不禁大失所望,他原以為此去隴右可以守在丘神績身邊伺機下手,不想根本無從接觸。又聽武攸宜說百騎侍衛可以結伴喬裝同往隴右,不禁想到了朵朵姑娘和那個嬰兒。 如果這樣,他實無必要再讓朵朵尾隨在他後面,莫不如直接護送朵朵到隴右,再去刺探吐蕃和突厥軍情就行了。要這樣做,就不能與其他人同行,楊帆馬上道:「大將軍,我喜歡獨來獨往,一個人喬裝改扮赴隴右刺探,可以麼?」 武攸宜聽到這裡,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原來如此!我還真當你一身血勇,想憑本事掙個功名,原還擔心你若有個三長兩短,不好向姑母交待,正愁不知該如何護你周全。看這樣子,你是根本不想去隴右啊,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到時拿些有用沒用的情報往上一送,姑母說這情報起了大作用,那自然就是起了大作用了,想封你個大官還不容易?」 「嘿!還真是好算計!不過……,薛懷義受封大將軍時,可沒這般周折啊。是了,姑母剛剛登基,如今已是天子,凡事總不能像以前一樣無所顧忌,要有所賞賜,自然要名正言順才是。」 武攸宜這裡自動替楊帆腦補了無數理由,對他的要求自無不應,便點頭道:「自然可以!你若喜歡獨行,自然可以獨往。好了,下面由許良給你們講講你們赴隴右後的詳細安排!」 ※※※※※ 武攸宜對他們分派任務時,楊帆還覺得太過簡單,等到聽了許良的講述,對接應、安置、收集、返回各個環節的詳盡安排,這才心中恍然,原來真正的大唐斥候依舊不是他們這些人。 派他們這些擅長戰場廝殺,卻並不擅長刺探、臥底的百騎勇士赴隴右,只是因為武則天不大相信從其它方面獲得的情報,但是他們赴隴右主要是作為一個見證人,去見證那些情報的收集過程是否真實,他們到隴右之後,會配備當地經驗豐富的斥候探馬協助他們搜集情報。 許良的講述持續了很久,他們趕到玄武門聽派任務時天還是陰的,等離開時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楊帆披上蓑衣,從玄武門城樓上快步走下去。 其他受派赴隴右的侍衛都沒有走,他們聚攏到一塊兒,正在商議著誰與誰同行。因為他們已經繳出了宮中通行的百騎腰牌,今天就得離開宮城,各自準備出行,這夥伴人選得馬上定下來。 古老的青石階被雨水淋得油亮油亮的,楊帆快下走下去,離開玄武門,便向史館方向走去。 一身蓑衣的楊帆剛剛離開玄武門,從夾城方向就急急走來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是謝小蠻和高瑩。兩個人也都披著蓑衣,她們看到了風雨飄搖中楊帆的背影,卻沒認出他是楊帆,兩個人徑直往玄武門外走去。 謝小蠻繃著小臉,神色非常的緊張,高瑩看了她一眼,安慰道:「別這麼緊張,一會兒就見到了。」 謝小蠻突然站住,嘴唇發白,忐忑地道:「小瑩,雁掌櫃的傳訊來說,一共帶回來四個人,這其中,一定有三個是假的,我怕……我就是怕……萬一四個都是假的怎麼辦?我已經空歡喜好多回了,如果這個法子還是找不到阿兄,我……」 小蠻說著,眼淚就在眼圈裡打起了轉兒。 在聽說雁掌櫃的派去廣州府的人已經回來,而且一下子領回四個自承是她阿兄的乞兒時,小蠻腦子裡繃了很久的那根弦終於斷了,她很想找一個人傾訴一下她心中的焦慮和恐懼,要這個人陪著她一起去見雁高樓雁掌櫃的,因為她已經不敢獨自承受失望的打擊。 她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楊帆。結果當她趕到楊帆的宿營之處時,卻聽說他被武攸宜大將軍喚去了,於是她才找到好姐妹高瑩,把自己多年來壓在心底的心事對她訴說了一遍。高瑩此時已經知道了她的苦楚。 高瑩見她不安的樣子,忙安慰道:「傻丫頭,人還沒見著,你先嚇唬起自己來了。說不定你一會兒見著他們,馬上就找到你阿兄了,你想啊,一下子找來四個,就算有騙子,還能都是騙子?這一回,一定真找著你阿兄了!」 「嗯!」 小蠻破啼為笑,眼淚因這一笑,終於滾落臉頰。 高瑩替她擦擦眼淚,取笑她道:「瞧這小可憐的樣兒,連我看了都心疼。咱們快走吧,你阿兄一定等急了呢。」 「嗯,咱們走!」 小蠻繼續往外走,忐忑著希望再吃一粒定心丸:「我阿兄這回一定是真的找到了,是吧?」 高瑩大大咧咧地道:「那是!肯定的!要是這回四個全都是假的,你就把尋親告示貼遍大唐,只要你阿兄還沒死,一定看得見!」 小蠻乜了她一眼,小嘴一扁,淚花閃閃,又快嚇哭了。 高瑩瞅見,不禁尷尬地道:「啊,我胡說的,你看今天天氣這麼好,你阿兄一定是找回來了,我都聽見喜鵲叫了,啊哈哈……」 雨水打在窗外的花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婉兒倚窗獨坐,看著窗外那被雨水澆灌得愈發嬌艷的鮮花。 她已歇了兩日,頭一天團兒來看她,明明看她懨懨地臥著,連話都沒力氣說,偏要坐在榻邊嘰嘰碴碴個沒完,險些看見了她頸間的吻痕。後來宮裡各司各局的管事、弘文館、內書房的學士來探望,便只在外間放下禮物,隔著屏風問候幾句,倒再沒有什麼風險。 婉兒懶洋洋地臥了一天,今天終於起來,只覺脫胎換骨,整個人都變了樣兒。看著鏡中那容光煥發嬌艷欲滴的樣兒,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本以為自己指不定有多憔悴呢。 變化的不止是她的眉眼神韻,還有她的心境。以前,每逢這樣的雨中,她心裡總有一種莫名的惆悵,可是如今心境霍然一變,瞧著那雨也親,看著那花也艷,似乎那晰瀝的雨聲都像一首歡快的樂曲。 婉兒托著下巴,靜靜地看著那雨中花,臉上時而漾起一抹笑意,時而閃過一抹嬌羞,恰如那雨中的花,一樣的嬌艷欲滴。 這時,楊帆剛剛跨進史館的大門……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八章 將欲行 雖是夏天,淅淅瀝瀝的雨下久了也有一種蕭蕭的涼意,尤其是在史館這樣清靜的地方。 正殿裡靜悄悄的,幾位修史的學士大概也嫌這雨下久了有些惱人,正在拄著下巴打瞌睡。至於關夫子,楊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這位老夫子是很惜命的。 楊帆沒有直接拐向婉兒的書房,他依舊先進了側廂儲放案牘的偏殿,然後從後面的小門兒出去,來到婉兒的書房前,解下蓑衣,舉手叩門。 叫開房門,楊帆剛剛走進去,才把門兒虛掩上,婉兒就一頭撲進他懷裡,欣然道:「郎君!」 「婉兒!」 楊帆順手把蓑衣丟到一邊,輕輕攬住她的纖腰道:「奔赴隴右的命令下來了,我一會兒就得走。」 「這麼快!」 婉兒離開他的懷抱,吃驚地道。 這兩天她在書館歇著,沒有打聽外面的消息,來看望她的各司各局管事雖多,其中不乏她的心腹,但是那些人怎麼可能想到一個百騎侍衛與高高在上的上官待詔會有瓜葛,自然不會對她提及此事。 楊帆點了點頭,看她玉容慘淡,心中也不禁有些難過。 楊帆放輕了聲音,低低地道:「別難過,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麼?我早去就會早回。我一定努力立一份大大的功勞,風風光光娶你過門,你不想我們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麼?」 婉兒咬著薄唇,輕輕地點了點頭,道:「郎君放心,婉兒不是不明事理的女子,婉兒只希望郎君此去,千萬保重身體!功勞立不立的都沒什麼,但是人,一定要好好的。」 楊帆道:「放心,我此去只是做個探子,探成行商游販小商賈,搜集情報,能有什麼危險。」 「嗯!」婉兒溫順地答應一聲,輕輕靠進他的懷裡。窗外的雨似乎變緩了,雨聲也柔和下來,沙沙地擾著他們的情緒。過了許久,楊帆才輕輕推開她,說道:「我得出宮做些準備,馬上要走了。你放心,此去隴右不會太久,等梅花開的時候,我就回來。」 婉兒目光一亮,期盼地道:「你保證?」 楊帆猶豫了一下,改口道:「最遲,下一次桃花盛開的時候!」 婉兒笑了,笑如一朵燦爛的春桃花! 她像一隻投林的乳燕,忘情地躍入楊帆的懷抱,緊緊地抱了抱他,再鬆開,退後兩步,深情地凝視著他道:「郎君去吧,恕奴不能遠送,婉兒會在這裡,等你回來!」 楊帆重重地點一點頭,拾起蓑衣,轉身走了出去。 婉兒快步走到窗前,看著披好蓑衣的楊帆大步遠去,消失於雨中。忍了很久的淚水也如那窗外斷了線的雨珠般,一顆顆地落了下來…… ※※※※※ 內衛的女侍衛宿舍院落外,楊帆披著蓑衣站在那兒。房裡,蘭益清聽到外面傳來的問話聲,撐起油紙傘跑出來:「二郎怎麼會來這裡呀?」 一見楊帆,蘭益清的笑眼就變成了一雙彎彎的月牙兒。 楊帆微笑道:「小清姑娘,謝都尉在麼?」 「我就猜你是來找小蠻姐的。」蘭益清掩口輕笑,謝小蠻同楊帆走動的確是太近了些,除了高瑩知道她接近楊帆很多時候是替上官待詔傳遞消息,其他女衛一無所知,所以在她們心裡,自然把謝小蠻和楊帆看成了一對兒。 楊帆笑笑,不想對她解釋這件事,只是問道:「是!敢問謝都尉可在?」 蘭益清道:「這可不巧的很,小蠻姐和小瑩姐一起出去了,我倒是瞧見了,可當時正跟人打『雙陸』呢,也沒問她們,不曉得去哪兒了,她們是披了蓑衣出去的,想必是要出宮。」 「這樣啊……」 楊帆有些失望,想了想,便對蘭益清道:「楊某奉有密令,要往外地公幹,可能要幾個月的時間才回來,臨行前特來向謝都尉道別,既然都尉不在,就有勞小清姑娘代為轉告一聲了。」 蘭益清「啊」了一聲,吃驚地道:「你要去外地公幹吶,這……能不能等小蠻姐回來,你親口跟她說呀?」 楊帆搖了搖頭,看看天色道:「楊帆也是剛剛接到出行的命令,時間來不及了,不能等候謝都尉回來,有勞小清姑娘代為轉告。」他向蘭益清笑了笑,便轉身向外行去。 …… 洛陽南市,謝氏首飾頭麵店的後院裡,謝小蠻狠狠地瞪著四個冒充阿兄的乞丐,一言不發。高瑩看看她,輕輕拉拉她衣袖,小聲勸道:「算了,不過是一群唯利是圖的小人……」 謝小蠻猛地甩開她的手,憤怒地瞪著那四個畏畏縮縮的乞丐,大聲質問道:「你們為什麼要騙我?」 四個被她識破身份的乞丐畏畏縮縮地站著,不敢回答。謝小蠻被氣哭了,眼淚一顆顆地落下來,抽抽答答地道:「你們為什麼要騙我?我只是想找到阿兄而已,你們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一次次的讓我難過?」 一個痞賴性兒的乞丐把胸一挺,耍賴道:「哪個騙你?某就是有個從小一塊兒乞討的阿妹失散了嘛,我哪知道是不是你?你大老遠的把我從廣州府弄到洛陽來,白折騰我一趟,我還一肚子冤枉呢。」 其他幾個乞丐一聽紛紛耍起賴來:「對啊對啊,是你自己不打聽清楚,怎還怪起別人了?得了!別的我也不與你多說,你賠我路費宿費飯食費,我自返回廣州府,否則,我還不依了呢!」 謝小蠻一聽這些無賴話,不禁勃然大怒:「一群無賴!你們還敢說!」 片刻功夫,頭麵店後院兒便響起一陣鬼哭狼嚎的慘叫聲。 「呃……咳!」 雁掌櫃咳嗽一聲,擋住身後英姿颯爽的小蠻倩影,對聞訊跑過來的店小二吩咐道:「東家有事,關門打烊!」 ※※※※※ 馬橋家巷口新搭了一個麵攤棚兒,棚子還沒有完全搭好,因為下雨,請來幫忙的鄰居都回去了,搭了一大半的棚子先摞在了那兒。 楊帆趕來的時候,面片兒正在棚下拾掇著東西,雖然有搭了一半的棚子遮擋風雨,斜風細雨的飄進來,還是打濕了她的衣衫。 楊帆和面片兒便站在棚下敘說。 面片兒已做了婦人打扮,開了臉、修了眉,挽了婦人髻,很溫婉的一副少婦形象。 面片兒興致勃勃地對楊帆道:「我琢磨著,旁的手藝也不會,如果胡亂嘗試一些玩意兒,未必就賺得到錢。不如還是開湯麵攤兒,本錢由我娘和婆婆兩個人出,二一添作五,有她們兩位老人幫著我,生意可以做得再大些,剩些殘湯冷炙,家裡還可以多養幾隻雞、鵝……」 楊帆笑道:「這樣挺好,我原還擔心你出嫁了,大娘一個人沒有依靠,這樣等於是兩家合作一家過日子,彼此都有個照應。」 面片兒道:「說的是呢!也虧著兩家離得近,婆婆又慈祥,我才得便照顧兩位老人。對了,今兒正下著雨呢,你怎麼跑出來了?」 楊帆沒把自己要去隴右的消息告訴她,免得她為自己擔心,只是笑答道:「沒甚麼,明天可能要陪一位大將軍赴長安公幹,大概得明年開春才回來,所以過來看看,提前打聲招呼,免得許久不來,姐姐惦記。橋哥兒多久能回來一趟啊?」 面片兒聽說他是護衛一位大將軍去長安,並無什麼凶險,便也沒太往心裡去,聽他問起馬橋,便道:「他呀,家裡是指望不上的。一年才有一次勳轉,一次只有半個月的探親時間,雖然他現在做著郎將的親兵,行動自在一些,可也不能擅離軍隊的。」 楊帆聽了不覺歎了口氣,在他看來,寧姊與橋哥兒固然是一對佳偶,可是這樣一對夫妻,一年只能相聚十五天的時間,寧姊原來只要照顧一位老人,現在卻要照顧兩位老人,也真是辛苦了她。 面片兒笑道:「咋了,覺得姐姐很辛苦,是吧?其實還好啦,婆婆和我娘身子骨兒都俐索,照顧她們也不算十分辛苦。難得他能受到郎將的賞識,在軍裡好好幹,過幾年總能熬出頭來,值得!」 看她的神情,真是既高興又自豪,畢竟從軍時間這麼短,就能得到一位郎將的賞識從而成為他的親兵,這說明她的男人很出色。如此打熬幾年,橋歌兒至少混個伙長,運氣好還能做個隊正,在這市井坊間,幾戶人家的男人有這份能耐、這份光彩?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如果馬橋能有這個出息,作為他的妻子,江旭寧將是最為之自豪和驕傲的人,讓她為此付出再多辛苦,她也甘之若飴。 看著江旭寧的神情,楊帆忽然想到了婉兒,或許,就算不為了能有一個配得起她的身份,就只為了她心中為自己生起的那份自豪與驕傲,此去隴右,也該大幹一場吧!楊帆仰起臉,看著迷迷濛濛的天空,一股豪氣,油然生起。 「醉金釵」酒樓的一個雅間裡,耳目人趙逾坐在沈沐側首,解說道:「各方勢力派往隴右的人,我們掌握的並不完全,費盡心機,也只弄到了一部分人的名單。」 他把名單一份份地擺到沈沐的面前:「這是太平公主派往隴右的人員名單;這是武承嗣派往隴右的人員名單;武三思不甘寂寞,也派了人去,這是他派去的人員名單;最後一份就絕對詳盡了,這是百騎派往隴右的人員名單。」 沈沐笑道:「這麼熱鬧?大家都到隴右去趕集麼?」 他隨手拿起摞在最上面的那位名單掃了一眼,眼睛突然一亮:「楊帆也在其中?哈哈,這一下,更熱鬧了!」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一十九章 漫漫西行路 楊帆離開馬橋家後,便去了距馬家最近的南市。這時坊市還沒結束,不過因為下雨,坊市裡的客人不是很多,楊帆趕到牲畜交易地時,只有寥寥幾個牲口販子還披著蓑衣在那兒堅持。 只是簡單的一番議價,楊帆急於交易,對方急於收攤,最終以一個雙方都比較容易接受的價格,楊帆買下了兩匹馬還有一套大車。 車子很簡陋,而且很陳舊,不過車子的木料和作工看得出都是很不錯的,以這部車子的陳舊程度依舊能這麼結實,足見當初下的功夫了,而且這輛車子又不華麗顯眼,正適合遠行之用。 馬是兩匹老瘦的劣馬,楊帆趕到的時候,牲口攤子上已經沒有什麼好馬,而駕車遠行,只要有把子力氣能拉車就行,一共也只有兩個大人一個孩子,三個人全加一塊兒還不到兩百斤重,兩匹駑馬拉車,足矣。 楊帆付了錢,在那牲口販子的幫助下把馬套上轅,便趕著馬車往外走。車子當真不錯,只是輪兒吱吱嘎嘎的有些響聲,回頭抹點油脂問題就不大了。而兩匹老馬拉慣了車子,楊帆雖然不大精通駕車的本事也足以駕馭。 楊帆駕著車,向南坊市的南門走去時,寬敞的坊市大街上已經沒有幾個客人,坊市門口已經慢騰騰地敲起了鼓,三百聲後坊市就要關閉了。此時,渺渺細雨中,小蠻正在高瑩的勸慰下很傷心地走向南市的北門,準備趕回宮城。 一條長街,南轅北轍,他們幾乎同時踏出坊門。 「二哥,你來啦,我給你熱點東西吃。」 看見楊帆趕著大車進了院子,早就抱著孩子候在廊下的朵朵非常歡喜。 楊帆笑道:「不急,雖然下雨,可天色還沒黑呢,過一陣兒再燒飯吧。」他一面說,一面把兩匹馬從車轅上解下來,拴到一旁的馬廊下,又從車上搬下兩袋牲口販子附贈的加了豆子的草料,分別放在兩匹馬前的石槽裡,拍拍馬屁股便走出來。 小柒被朵朵抱在懷裡,瞪著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兩匹大馬,從出生到現在,他還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大怪物。 楊帆解下蓑衣,掛在廊柱上,向他拍拍手,笑道:「來,小柒,叫叔叔抱。」 因為楊帆隔三岔五的就來看他,是除了朵朵之外小柒最熟悉的人,而且楊帆喜歡逗他,所以最得他的喜愛,一看楊帆張開雙臂,小柒咧開小嘴兒,就往他懷裡靠去。 小傢伙還不懂得張開雙臂回應他,只是小屁股一拱,整個身子便向他傾過去,楊帆順手把他從朵朵懷裡接過來,在他嫩嫩的頰上吧唧親了一口,呵呵地笑起來。 「朵朵,都收拾妥了麼?」 「嗯,都收拾妥了。」 朵朵一雙大眼睛看著楊帆,眸中滿是感激親切之色:「二哥,我先收拾一下,明早就走了,今晚多燒些東西吃。」 楊帆答應一聲,朵朵就提起水桶衝到了細雨中,很快就在井裡打了一桶水回來,麻利地提到廚間去,楊帆抱著小柒無所事事地跟在後面東遊西逛,時而指指這裡,時而指指那裡,用誇張的手勢和聲調逗引著小傢伙,小柒看得高興時,總是會咧開小嘴嘎嘎地笑著,然後吐幾個唾沫泡兒。 「二哥其實準備一匹馬就好了,東西放在馬包裡,我背著小柒騎馬追趕你們也方便些。趕車怕會跟丟了呢。」 朵朵一邊跟楊帆說話,一邊彎著腰拿絲瓜瓤子刷鍋。她連適合遠行的短衫窄腿長褲都換好了,這樣一彎腰,青春健美的小屁股便拱出一道優美的弧形。 楊帆本來是無所事事才跟在她的後面,見這情形不宜再看,便扭過身去,站在屋簷下抓著小柒的小手去接簷下淋下的雨水玩,順口答道:「不必了,我原以為要隨大軍去隴右,誰知卻是讓我們各自喬裝,暗赴西域。這樣的話我就不與他人同行了,到時候我趕車,你帶孩子,咱們一塊兒走,我先把你們送回去安頓好,再去辦差使。」 「真的?太好了!」 朵朵雀躍起來,小麥色的臉蛋浮起一抹激動的紅暈,一雙大眼睛熠熠放光,就像暗夜中悄然綻放的一朵玫瑰花,有些黑裡俏的感覺。 雖然她是邊塞女子,策馬騎射、出門遠行,比這洛陽城中女子自立性強,可是這麼遠的路,她終究沒有一個人走過,難免心中忐忑,這兩天她最擔心的就是會不會跟丟了楊帆,一個人迷了路。 如今楊帆能跟她一起走,小妮子這顆心總算是放下了。 晚飯很簡單,對朵朵來說,卻已是非常豐富了。 晚飯後楊帆陪著小柒在榻上連滾帶爬地又玩了一會,直到小傢伙疲倦的睡著了,楊帆才到對面廂房住下。 一夜無事,第二天天還沒亮,朵朵就被尿了炕的小柒給吵醒了,侍候這小祖宗換了尿布,趁著天還沒亮,朵朵又把飯燒上了,當則天門上晨鐘響起、滿城應和的時候,楊帆和朵朵已經吃過了早飯,收拾停當準備出發了。 一輛馬車駛出洛陽城,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馬車上,有一男、一女、一個昏昏欲睡的嬰兒,還有一隻咩咩叫的羊。 剛開始看到朵朵抱了一捆草,牽著那只奶羊準備上車的時候,楊帆著實有些啼笑皆非,不過朵朵倒是理直氣壯:「不帶著羊,小柒路上吃啥?」 她從小在邊塞長大,看慣了草原上遊牧部落遷徙的場景,不要說是一隻羊,一群羊也是照趕不誤,對於楊帆的大驚小怪,她很是不解。 楊帆仔細想想,覺得確無不可,那擔著雞鴨、趕著豬玀進城出城的人多了,這車上便放一隻羊也不至於引人注目。雖說現在市井間最常見的飲料就是奶製品,卻不見得隨時能買到鮮奶,大人好對付,小孩子的飲食總要有所準備才是,反正他們的穿著打扮都極普通。 於是,楊帆穿著兩截衣,扮成一個鄉下漢子,朵朵挽了婦人髻,扮成他的媳婦,小柒順理成章地成了這對「新婚夫婦」的愛情結晶,趕著馬車,載著奶羊,還有鍋碗瓢盆一大堆東西,踏上了他們的西行路。 幾天後,他們過了潼關,踏上關中大地的時候,馬車上又架起了幾根竹竿,上邊掛著一塊塊尿布,一路行去,彷彿萬國旗一般招搖。 朵朵準備的大量尿布終於告訖,不得不一路洗、一路晾了。 可這,卻也恰恰成了他們最好的保護色,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家三口,居然是趕赴隴右的密探。 武三思的人、武承嗣的人、太平公主的人陸續從他們身邊經過,沒有一個人多看他們一眼,就連百騎中扮作馬商行賈的那些戰友們都沒有注意。單騎獨馬,貼了兩撇小鬍子,扮成一個帥氣少年郎的天愛奴也很無視地從楊帆面前馳過去了。 當時,楊帆光著脊樑、穿著犢鼻褲,頭戴一頂遮陽的竹斗笠,鬍子拉碴,滿面風塵,光著兩隻大腳丫子在車轅下晃晃蕩蕩的,逗弄著懷裡咿咿呀呀的小柒。 虧得天愛奴沒認出他來,否則怕不一頭從馬上栽下來。 但是,有個人一直在盯著楊帆,並且一直優哉游哉地跟在他的後面,這個人就是沈沐。 沈沐很納悶兒,他不知道楊帆從哪兒找來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孩子充當掩護,他一路跟在後面,始終沒有與楊帆碰面,就是想先弄清楚這個女人和孩子的來歷。可惜他的人雖手眼通天,卻也無法查清這件事。 這件事只有狄仁傑一人清楚,就連當時守在門外的舒管事都不知其詳,沈沐雖有一個紅顏嬋娟在狄仁傑府上,自然也不可能瞭解此事。 到後來,沈沐幾乎要懷疑這個女子和孩子真是楊帆的女人和兒子了,可若是如此,楊帆斷然沒有把老婆孩子帶去隴右冒險的道理呀。 沈沐一路跟下來,從洛陽陸續傳來的消息,始終不曾查明這女人和孩子的身份,沈沐不想再等下去了,隴右是他最大的根基之地,此番隴右危機,對他是一個莫大的機會,而楊帆的插入,更讓他看到了希望。 俗語云:尿泡雖大無斤兩,秤砣雖小壓千斤。 楊帆的加入,使他迅速修正了自己的計劃,要在隴中火中取栗,謀取最大利益,楊帆將成為他計劃中極重要的一環。而要做到這一點,他不可能用欺騙和計謀達到目的,他必須得對楊帆開誠佈公,得到楊帆的理解和支持。 這一路西去,長路漫漫,可不正是一個交心的好機會? 沈沐主意已定,輕輕一搖手中折扇,吩咐道:「加快速度,追上去!」 七七姑娘輕輕地哼了一聲,這一路上,沈沐心裡只有一個楊帆,都沒正眼看過她幾眼。不過還好,沈沐總算是照顧到她的面子,把那隻狐狸精打發回長安去了。這樣一想,七七姑娘便沒有發作。 本來就被人看成醋罈子了,莫不成不止與那隻狐狸精吃味兒,還要與一個男人爭風不成? 前邊一路坦途,就只一條道兒,楊帆見此情形,就把大鞭插在車轅上,任那老馬自行往前走,返身一看朵朵,因為天熱,棚裡通風不暢,外面陽光又烈,朵朵就坐在棚口陰影下,懷抱著小柒,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 楊帆不禁笑道:「來,孩子給我抱會兒,你歇歇乏兒。」 楊帆伸出手去,剛剛接過住孩子,車輪忽然顛簸了一下,朵朵身子向前一傾,楊帆便覺掌緣觸到一處嬌彈彈、軟綿綿的所在,朵朵俏臉兒一紅,便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恰在此時,後面幾匹健馬馳過來,超過了楊帆的馬車,勒韁一圈,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章 一拍即合 七月流火,烈日炎炎,大部分旅人都會選在早晚兩個時段趕路,烈日當空的時候擇地歇息乘涼,所以此時路上行旅本就不多,突然間數騎快馬趕上來,馬上引起了楊帆的警覺,他們勒馬攔路的舉動更令楊帆暗生戒備。 「朵朵!」 楊帆把孩子遞給朵朵,向她遞了一個眼神兒,朵朵會意,連忙接過孩子,縮進車棚裡去。楊帆拉住馬車,一邊悄悄挪過車板草墊下的刀柄,一邊扮出一副鄉下人的憨厚模樣,傻愣愣地問道:「幾位大兄弟因何攔住俺的去路呀。」 一個騎士用鞭桿兒頂了頂遮陽帽,露出一張黝黑精明的中年人面孔,這位中年騎士銳利的眼神往他的手指觸處掃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有請小郎君稍候片刻,等我家主人與你分說。」 「你家主人?」 楊帆扭頭望去,就見兩輛寬軸大輪的駟馬高車正快速地向這邊趕過來。馬車周圍有十幾名青衣騎服的侍衛,楊帆暗自叫糟,如果來人心懷歹意,他可沒把握在這麼多人手中護得朵朵和小柒安全。 馬車越駛越近,車子不算十分華麗,這種趕長途的車,尤其是往關中、西域方向去的車子都是講究結實耐用、寬敞舒適,卻不大在乎外表。不過,看那拉車的四匹馬,卻都雄駿已極,馬車駛近,穿騎裝的護衛武士便向左右一分,只讓那輛馬車駛向前來,與楊帆的馬車並駕停下。 車簾兒一挑,車窗裡探出一張很欠揍的面孔,懶洋洋的道:「真巧啊,二郎也往西去嗎?既然同路,不妨過來聊聊天、敘敘舊,喝杯酒,你看如何?」 楊帆失聲叫道:「沈兄,是你!」 沈沐的車子車廂著實不小,外表看著平平無奇的車子,裡邊布設極其豪華,在這寬敞高大的車廂裡面站立行走都沒問題,座位也是軟綿綿的可坐可臥,異常舒適,行再遠的路都不覺疲憊。 那車子側廂的掛板是可以放平的,一旦放平,就是一張几案,車廂兩側有夾層,裡邊有果脯蜜餞、點心乾果,居然還有冰鎮的葡萄美酒。 最奢移的是,在車廂中央,居然還放著一桶晶瑩剔透的冰塊,弄得整個車廂裡涼爽宜人,真不知他們已經趕了這麼遠的路,是從哪兒弄來的冰塊。 看看這樣華美舒適的車輛,這樣尊貴雍容的氣派,再想想自己那輛破車,還有車上那只咩咩叫的奶羊,楊帆不禁生起一抹慚意。 沈沐似乎看到了他心裡去,搖了搖桃紅色的葡萄酒,讓那酒中的冰塊叮叮噹噹地敲著杯壁,悠然道:「我不是世家子,能有這樣的享受,是本領加上機緣。二郎也是有本領的人,機緣麼,就在這西行路上。二郎若是有心,這樣的日子你也是唾手可得的。」 楊帆聽了這句話,並沒有被他描述的美好前景所迷惑,眸子裡反而露出了更加警惕的目光:「看來這機緣,是沈兄要送與我的了?」 這時候,朵朵正抱著孩子坐在他右手邊,而七七則輕輕靠在沈沐左手邊,楊帆和沈沐說話的時候,兩個女人也在互相打量著。 沈沐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微笑道:「路途還長著呢,急什麼,咱們先喝喝酒,乘乘涼。尊夫人和孩子可以先到後面車上歇一下,那輛車正空著。」 他有意地把朵朵認作了楊帆的娘子,就是想聽楊帆說出朵朵的身份,楊帆自然不會上這個當,他扭頭對朵朵道:「既然沈兄這麼說了,朵朵,你跟小七先去後面車上歇息一下吧。呵呵,這車子坐著這麼舒服,不坐白不坐。」 「小七!你叫我小七?」 李綾荃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楊帆:「你是我的什麼人,居然敢叫我小七?」 楊帆怔了怔,驚訝地道:「沈家大娘子的閨名也叫小七麼?呃……楊某所說的小七,是這個孩子。」 楊帆稱她為沈家大娘子,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回敬沈沐的。可李綾荃一聽他把自己認作沈家大婦,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舒坦,一時也不想追究他稱呼自己只有父母長輩才稱呼的乳名了,只是眉開眼笑地道:「你家小孩子叫小七?嘻嘻,真巧,倒是大有緣份。」 沈沐見她很受用地接受了沈家大娘子的稱呼,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咳嗽一聲道:「七七呀,既然你跟這個孩子這麼有緣,不妨一起到後面車裡坐坐,聊聊天兒,解解悶兒。」 李綾荃嬌嗔道:「就知道你巴不得我離開,哼!楊家娘子,咱們走!」 朵朵不曉得這位沈公子和七七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她本來就做少婦打扮,扮作楊帆娘子的,所以也不否認,於是,不是沈家娘子的沈家娘子和不是楊家娘子的楊家娘子一塊兒下了車,去了後面車子。 車子繼續啟行,十多個勁裝騎士拱衛在兩輛馬車周圍,後邊是兩匹弩馬拉著一輛空車使勁兒地跟著。 車廂裡面,沈沐微微向前傾身,小聲問道:「那個女人,不是你的女人吧?」 楊帆道:「當然不是!」 「那孩子……」 「也不是!」 「那她們是……」 「嘿嘿!沈兄,每個男人都有一點小秘密的,你說是麼?」 「哈哈,明白!明白!那我不問了。」 「沈兄,我記得尊夫人不是楊氏大娘子麼,怎麼今兒又換了七七姑娘?這位七七姑娘,不是你的女人吧?」 「當然不是!」 「那她是?」 「嘿嘿,二郎,每個男人都有一點小秘密的,你說是麼?」 兩個男人嘿嘿地笑了起來,眼神兒都有些奸詐。 沈沐掀開一隻銀杯,給楊帆注滿一杯葡萄酒,又用銀夾兒從盛冰的銀盆裡夾了兩塊碎冰進去,微笑道:「二郎不是羽林衛百騎侍衛麼,如今這般打扮往關中去做甚麼?」 楊帆不答反問道:「沈兄莫非是特意尾隨小弟而來?」 沈沐道:「是,也不是。二郎去不去隴右,沈某都是要去的,得知二郎也要去之後,我便順道跟你來了,算是兩便之舉吧。」 楊帆抓住了他的話柄兒,笑道:「方纔沈兄還說關中,現在就變成了隴右。沈兄,你們這些世家當真厲害,簡直是無孔不入啊,連這樣的消息你們都能打聽到!」 沈沐哈哈一笑,便也不再掩飾,只道:「二郎也是往隴右去的,可還記得你我當日所談?」 楊帆目光一凝,道:「沈兄方才說小弟的機緣就在隴右,莫非小弟前往隴右公幹的事情,沈兄也有興趣?」 沈沐一手持杯,輕輕叩著桌面,緩緩地道:「何止有興趣,而是大有興趣。二郎的事,沈某可以幫忙,我可以保證,有我幫忙,你能拿到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詳盡、更有用的情報。但是有一件事……」 楊帆坦然道:「投桃自當報李,只要不是違背天地良心,沈兄但請直言。」 沈沐道:「自然不會違背天地良心,不過……會對一個人不利,另外,也與狄公的主張相悖。」 楊帆眉頭一蹙,沈沐又道:「不過,與狄公主張相悖,卻未必就與朝廷的主張相悖,這第二件事,當今天子也是樂見其成的。」 楊帆疑惑地道:「沈兄到底在說什麼,可否開誠佈公?」 沈沐猶豫了一下,道:「你曾為那人下屬,又是薛懷義的弟子,照理說這件事我不該信任你,更不該與你商量。不過狄公說過,你心在李唐,絕對可以信任……」 楊帆心道:「狄公這個評價,定是因為我寧可放棄遷升的機會,也要冒險搭救黑齒常之幼子的事了。他卻不知,我肯救人,與黑齒常之忠於李唐實無關係,實是這等傷天害理的行為,有悖天地良心。」 沈沐沉聲道:「我相信狄公的眼力,所以我就直說了吧!這個人……就是丘神績!」 楊帆怔住了,他定定地看著沈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沈沐之所以肯直言不諱,其實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相信狄仁傑對楊帆的評價,而是相信他將給予楊帆的厚報,是楊帆所無法拒絕的。 不錯,楊帆的確曾經做過丘神績的部屬,但是為期很短,也從未成為過丘神績的心腹,僅憑做過他的部屬,很難保證楊帆對丘神績有忠心。 至於薛懷義同丘神績走的很近也不用擔心,楊帆雖曾是薛懷義的弟子,卻也是陰差陽錯造成的,從楊帆之後從未借助過薛懷義的力量來陞官發財,就可以看出此人對借助一個面首的權勢很是排斥,所以他與薛懷義應該也沒有太密切的關係。 楊帆發怔的表情,被他理解為擔心,同一位高高在上的金吾衛大將軍為敵的擔心,所以他馬上又給楊帆服下一枚定心丸:「你放心,我不會叫你做太危險的事,你只是從中充當一個穿針引線的人,將一些有力的證據傳達到一位有力的權勢人物手中而已。」 沈沐微笑道:「丘神績,國之賊也!狄公也是必欲除之而後快的,這件事,狄公知道。而我所說的那位權勢人物,其權柄地位,比狄公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你若能抱上這條大腿,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楊帆當然知道狄仁傑想對付丘神績,可狄仁傑已是當朝宰相了,還有什麼人的大腿比狄仁傑還粗?當然,此時此刻,沈沐既不說開,打破他的頭他也想不到,這條比狄仁傑還粗的大腿竟然是太平公主。 楊帆凝視著沈沐,唇角慢慢逸出一絲神秘的笑容。 沈沐正不解於楊帆的笑容為何如此詭異,楊帆便一字一句地答道:「我答應!那麼另一件事……是什麼?」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一章 酒如血 沈沐笑起來,道:「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不肯答應這件事。呵呵,你果然是個能做大事的人,取捨立斷,好,很好!」 沈沐笑容一收,又道:「這第二件事,其實問題倒不大了。關鍵只在於,狄公反對發兵西域,奪回安西四鎮,而你對狄公甚為敬重,或會贊同他的看法。不過,皇帝是想奪回安西的,你是朝廷中人,自然該遵從皇帝的意旨,這件事,想來不會令你太過為難。」 楊帆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你的意思是,擔心隴右局勢會向著不利於出兵的方向發展,又或者,集中到皇帝案前的那些情報會不利於出兵隴右,從而使皇帝改變主意。因此,要盡量的促成朝廷出兵隴右?」 沈沐欣然道:「跟聰明人說話果然輕鬆。」 楊帆直視著他,問道:「朝廷是否出兵隴右,與你們這些世家有很大的關係麼?你為何如此熱衷此事?」 沈沐道:「當然有莫大的關係。你知道西域有多少從漢朝時候起就傳承下來的世家豪門?你知道他們同我中原世家有多少千絲萬縷的聯繫和利益關係?你知道西域商路掌握在異族人之手,那意味著會有多少財富的流失?」 楊帆有些不悅地道:「就為了這,為了你們這些世家的利益,就寧願發動一場戰爭?」 沈沐搖頭道:「你錯了!世家,說到底,不過是地方群體的一個代表。這些利益,難道只是世家一家的利益?就算只是這世家,你可知道它經營著多少行當、開著多少店舖,僱傭著多少夥計,給多少人提供著飯碗? 如果失去這些財源,就不需要幹這些賠本的買賣,於這些財大勢雄的世家而言,不過是少了一條財路,於多少百姓而言,卻是失去了活路?一個朝廷,不能為它的百姓謀福祉,它為何而存在?就為了皇室一家一姓的榮華富貴麼? 再往遠裡說,隴右、遼東,皆滋生野蠻之地,不把這種地方控制在朝廷手裡,早晚必是我中原心腹大患。李唐皇族雖是漢人,但是具有胡人血統,而凌煙閣二十四功臣,有三成是匈奴、鮮卑、突厥族裔。是故,隋文帝時,以華夏為正統,四夷蠻狄為從屬,而我朝卻大講華夷一體……」 說到這裡,沈沐忽然轉頭向外看去,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好像看到了很遠的地方,目光忽然深邃起來。楊帆隨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去,卻只看到層巒疊嶂的青山綠水,迤邐起伏,彷彿一副優美的山水畫。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我漢人海納百川,一視同仁,夷狄一旦強大,卻鮮有把我們視同兄弟的。你沒有經歷過,當然體會不到。我雖然也沒有,但是我身在傳承千年的世家裡,所以,我比許多人更清楚那許多已經被人遺忘或者忽略了的事情。」 沈沐收回目光,看向楊帆,神情莊重地道:「永興元年,胡狗鮮卑,大掠中原,劫財無數,擄掠漢女十萬,夕則姦淫,旦則烹食,千女投江,易水為之斷流。羯狗之暴,以漢為『羊』,殺之為糧。 永嘉四年,圍獵漢民,王公忠烈射死者十餘萬。不日,夷人匈奴,四面縱火,烤漢為食,死者二十餘萬。太興元年,愍帝受辱,崩於匈奴。凡此種種,罄竹難書!今之胡夷,狼子野心,以擄掠屠戮為樂,強搶漢地為榮……」 沈沐頓了頓道:「你知道我剛才說的是什麼嗎?」 楊帆搖了搖頭,沈沐道:「我方纔所誦的,是武悼天王所寫的《殺胡令》中的一段!」 《殺胡令》楊帆是聽說過的,聞言不禁動容道:「啊!原來這就是《殺胡令》!」 沈沐道:「沒有人比我們這些世家更清楚那時候那些事了,當時,從北方遷入中原的胡人已達七百萬,當地的漢人卻只有五六百萬,胡人還在不斷增長,我漢人卻被不斷殺戮、驅使、奴役,越來越少。 武悼天王發佈《殺胡令》,號召行將被滅族的漢人群起反抗,殺胡虜無數。雖然他最終戰敗而死,但他卻做成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在他的《殺胡令》號召下,飽受欺凌的北方漢人群起響應,殺死了大量野蠻的異族人,如果當時不是他站出來,那麼等到這些胡人把北方的漢人殺光,子孫繁衍,繼續壯大,緊接著就會殺向江南。江南漢人當時不過三百餘萬,他們也會被殺光,漢人就亡族亡種了! 第二件事,雖然武悼天王死了,但是他的壯舉,讓那些殘忍的胡人看清了,原來漢人並不是任人欺辱的綿羊,他們雖然最終打敗了冉閔,心裡卻終於有了敬畏之心,他們封冉閔為武悼天王以安撫漢人,從此再不敢像以前那樣肆無忌憚地欺凌屠殺漢人。 他們甚至不敢再讓漢人當兵,不敢讓漢人摸到武器,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夷狄胡蠻各個小國互相殘殺,而只務農耕的漢人卻得到了休養生息,繁衍壯大。等到連續不斷的戰爭讓胡人大量戰死,不得不再度徵召漢兵時,漢人的力量已經不可忽視了。 這時候,他們為了拉攏漢人,甚至不得不把公主下嫁漢人豪門,而漢人也正是籍此,一步步掌握權力,繼續壯大,直到楊堅滅胡,建立大隋。」 沈沐說到這裡,冷笑一聲道:「說來可笑,時至今日,一些自以為是、誇誇其談、數典忘祖的腐儒蠢物,卻在那裡痛罵冉閔是屠夫!好了傷疤忘了痛,如果不是武悼天王,他的祖宗早就被人奴役至死了,哪裡還有他的存在!」 沈沐說到這裡,對楊帆感慨地道:「那時情景當真可怕呀,世家高門都逃到江南,惶惶不可終日。中原王朝變幻,世家高門從來不怕,皇帝可以張王李趙,天下依舊漢人江山,可是當胡人入主中原的時候,那真有亡族滅種的可能。 我從不諱言我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家族的延續和傳承,但是要達到這一目的,就必須保持我漢人族群的強盛興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即便我的本來目的不是為了匡扶天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如今我中原國力強盛,不趁此時控制西域,鞏固西北邊防,壓制胡虜的壯大,難道要等來日我中原勢弱,又或生了內亂,讓胡虜趁虛而入麼?二郎,你我大好男兒,何不趁此機會,為我中原收復西域出一把力,既可報效國家,兼濟萬民,又可功成名就!」 楊帆微微垂著眼睛,許久許久,雙眸才慢慢揚起,迎上了沈沐的眼神。 「沈兄,你說服我了!」 楊帆一手舉杯,一手托底,鄭重地向沈沐一敬,沉聲道:「就讓你我趁此機緣,幹出一番大大的事業來吧!」 沈沐大喜,同樣鄭重舉杯。 「噹!」 兩隻銀杯一碰,杯中酒,蕩漾如血! ※※※※※ 眾騎士護衛著三輛馬車依著山勢左折右彎地走過那條難行的山間小道,繞過山麓之後,便是一段相對平緩的下坡路,到了這兒就好走了。 朵朵帶著孩子和七七姑娘住在第二輛車上。七七姑娘雖是高門世家的千金小姐,卻沒有一點架子。幾天下來,她就和性情直爽活潑的朵朵打成了一片。自然,小柒也成了七七姑娘的最愛。 換尿布、餵羊奶,這些有趣的事情她總是搶著幹,一開始她還笨手笨腳的需要朵朵教她,現在她似乎比朵朵還要熟練。因為有個小柒寶貝,再加上楊帆與沈沐坐臥行走幾不相離,她也不便過來,這幾天倒是很少再糾纏沈沐,讓沈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下了山坡,前面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了,這兒沒有什麼路標,不是熟悉這兒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什麼地方。沈沐是有熟諳這條道路的嚮導帶路的,所以楊帆就輕鬆了許多,他連路都懶得問,只知道過了潼關之後又往西走了大概半個月了。 這段路走下來,他發現沈沐身邊不止那十幾名侍衛,似乎暗中還有人在前後替沈沐探察路徑,暗中保護。楊帆不是世家高門子弟,只以為世家高門子弟就是這般排場,不禁暗暗為之咋舌。 他卻不知,世家高門子弟終究不是手握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又或者執掌一府一道的封疆大吏,哪可能出個門都有這般威勢,實是因為沈沐非同一般世家子弟,作為「繼嗣堂」的隱宗宗主,沈沐一身牽涉眾多、干係重大,誰敢讓他輕易涉險。 車子下了山坡,進入一片河灘丘陵地帶,這裡的河灘和丘陵低也不低、高也不高,起伏的坡度非常平緩,所以看起來還是平坦寬闊的多,尤其是望向遠處時,根本感覺不到那起伏,就彷彿就裡是一馬平川的平地。 大約兩里地外,隱約可見是一片樹林,此時「嗚!」地一聲短促的號角聲,從那林中傳了出來。楊帆和沈沐正在車中下棋,棋盤和棋子都是磁石做的,正適合在車中使用,即便有些顛覆也不必擔心。 倏然聽到號角聲,正拈起一枚白子準備擱到棋盤上的沈沐陡然揚起頭,警覺地向窗外看去。 楊帆這一路下來,已經不只一次聽到號角聲了,每次都只有一聲,每次傳來號角聲時,都是前方有山嶺、樹林、橋樑、峽谷等容易隱藏埋伏的地方。但是他以前聽到的號角聲都是悠長的一聲,從來沒有這般短促過。 所以,一看到沈沐的神色,楊帆馬上意識到,有事發生了! 註:武悼天王的《殺胡令》確有其事,但是據說並沒有詳細的內容流傳下來,如今可以找的文章內容可能是後人偽作,姑且用之!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二章 無孔不入 當那聲短促的號角聲傳來時,馬車周圍的騎士立即掣刀在手,做好了防範。片刻之後,遠處林中又傳出兩聲短促的號角,兩個佇馬於最前方的騎士立即相互打了一個手勢,向林中馳去。 他們離開的時候,沈沐和楊帆剛剛走出車廂,二人已馳向遠方,身後只留下一縷輕塵。過不多久,兩位騎士又從林中返回來,奔到沈沐車前停下,其中一人大聲道:「郎君,林中有七八具屍體,還有兩輛馬車,屍體猶溫,血仍未凝,死的時間應該不久。」 另一人道:「四周探察過了,十里之內渺無人跡,兇手已然遠遁。」 沈沐眉頭一挑,道:「走,去瞧瞧!」 他也不下車,整個車隊便往林中趕去。楊帆仔細打量著四周的騎士,每一個都是精壯的漢子,胯下坐騎也是一般的雄駿,他們在伴隨著車駕前行的同時,已然漸漸形成三人一組、互成犄角的攻守兼備陣形。 因為四下沒有多少遮蔽物的原因,楊帆可以隱約看到遠處若隱若現的出現一些人影,而這些十分警惕的騎士卻視若無睹。很顯然,那是暗中保護沈沐的人,因為這樁意外稍稍顯露了身形。 楊帆忍不住對沈沐道:「沈兄手下這般侍衛,個個不俗。我雖不知他們戰場廝殺的功夫如何,不過作為侍衛來說,我看他們比宮中禁衛還要稱職一些。」 沈沐笑道:「這不同的,朝廷與江湖畢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地方。朝廷的侍衛與江湖中的武士所處的環境、所接觸的人完全不同,一條飢餓殘忍的狼若是拴在家裡做看門犬,時間久了也會野性全無。」 沈沐說到這裡,忽有所覺,向楊帆歉然一笑道:「抱歉,為兄這比喻有些欠妥。」 楊帆不以為忤,只是笑笑,道:「話雖如此,可是親眼目睹沈兄部下的精明強幹,還是令某歎為觀止。」 沈沐輕輕點了點頭,深有感慨地道:「那是自然,這些世家崛起已有千年,任它王朝變幻,始終屹立不倒,當然有他們的過人之處。世家支庶宗親繁盛無兩,遍佈於朝野之間,在朝則出將入相世代勳爵,在野則巨商富賈一方豪族,無論在朝在野,其勢力都是根深葉茂,底蘊深藏。 世家除了本宗支的子弟,還有受這些世家高門結盟或扶持起來的諸多外姓勢力,彼此交錯,盤根錯節。一個皇朝可以輕易覆滅,而世家卻很難,我敢說,縱然這天下發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稍有雨露陽光,最先復甦崛起的,依舊是這些底蘊深厚的世家。」 楊帆笑道:「沈兄這般口氣,倒好像這世家與你全無關係似的。」 沈沐怔了怔,啞然失笑道:「是了,我雖也是世家子弟,可是身為偏房旁支,自幼飽受排擠,所以不自覺的,便把自己置身於外了。」 楊帆已不止一次聽他說起當初際遇如何坎坷,心中不免好奇,可他已來不及問了,因為他們已經馳到了林邊。 車子就停在林邊,沒往深裡去。 楊帆和沈沐下了車,在侍衛們的陪同下往林中走去,七七姑娘耐不住寂寞也跳下車來,拈著塊果脯,興致勃勃地要跟去裡邊看熱鬧,結果剛跑出幾步,就看到一具無頭屍體搭在一叢灌木上,腔子血肉模糊,有些發黑的顏色。 原來以為那是血跡乾涸的緣故,結果他們一靠近,從那一刀削斷的脖子斷口處嗡地一聲,便飛起一大堆蒼蠅來,露出血淋淋的創口,氣管筋脈虯結成一團。 七七姑娘尖叫一聲,手舞足蹈地跳了一段「草裙舞」,便「哇」地一聲,很果斷地吐了。 這回不用沈沐勸,她就主動逃回了車上。 沈沐拂了拂腦袋,把七七姑娘甩脫的那塊果脯從頭上拂下去,面不改色地向前走去。 林中一共有七具屍體,看穿著是往來於西域的小行商,地上翻倒著兩輛車子,傾倒著許多粗布、陶器和鐵鍋等貨物,顯得非常凌亂。 七個人死狀各不相同,有被射殺的,有被砍殺的,有被刺殺的,距他們死亡處不遠還有一些血窪,旁邊有拖曳的痕跡,然後就是雜亂的馬蹄,看來捕殺他們的人也有人死亡,只是屍體被載走了。 「應該是狙殺!先埋伏於林中,射殺幾人,然後再剪除倖存者。地上非常凌亂,這些貨物沒有攜走,連被殺者遺棄的武器都沒拿走,想來是因為發現了咱們打前哨的人,所以才匆忙走避,由此判斷,伏擊的人數應該也不多,沒有把握再對付咱們。」 沈沐捏著下巴沉吟道。楊帆點點頭,目光落在一個死屍手中仍舊緊握著的一口鋼刃甚好的血淋淋的陌刀上,又移向旁邊一棵斜生的老樹,樹上插著一截折斷了的長矛。 楊帆的目光不由凝重起來,沉聲問道:「死者身上可搜過了?」 一個很起來很沉穩的中年大漢點了點頭,道:「搜過了,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東西。不過,其中兩人袍內穿著暗甲,你看!」 中年大漢一揮手,便有兩具屍體被抬到楊帆和沈沐面前,他們的外袍被解開了,裡邊果然穿著暗甲。楊帆逐一辨認了一番,又仔細看了看其他幾具屍體,模樣都是漢人面孔,但是並沒有一個認識的,楊帆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 沈沐跟在他身邊,看他神色,問道:「怎麼,你懷疑死者是百騎中人?」 楊帆搖搖頭,道:「我不認識他們,都是生面孔,若是百騎中人我該認得的。不過……這些死者應該也是朝廷中人,奉派公幹的。」 楊帆從一個死者手中抽出半截矛柄,指著那柄頭的銅纂花紋對沈沐道:「這是禁軍所用長矛的專有紋飾。還有,這暗甲的制式也是府造的專用甲具,想必這兩個人是首領,才有這般待遇。」 沈沐道:「僅憑武器就可以斷定他們的身份麼?」 楊帆道:「甲、弩、矛、槊、具裝都是禁止私人擁有的,否則形同反叛,只有軍士出征之前,才可撥付裝備。民間誰會擁有這些武器?而且還是禁軍登記了的專用器具。這還不能證明他們的身份麼?」 按照朝廷的規矩,甲、弩、矛、槊、具裝是嚴禁止私人擁有的,就算是軍人因私外出時也不可裝備。楊帆沒有提到他們所用的陌刀,是因為陌刀不在禁止私人擁有的範圍之內,雖然陌刀在大唐的四種刀制武器中威力最大,但也只是相較於其它刀制武器而言。 陌刀手只是大唐諸多兵種中的一個,戰場上發揮威力的機會遠不及矛、槊、弓弩。陌刀更多的時候是作為一種步兵單兵輔助武器,結陣效果甚至還不如密集的長矛陣,因此並未成為嚴禁私有的武器。 若是這些死者所用俱是刀具,身上又沒有什麼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楊帆還真不好猜測他們的身份,但是那具有禁軍特製紋飾的長矛和暗甲卻暴露了他們的真正身份。當然,一般人不可能會注意到這些隱蔽的特徵,可楊帆就是禁軍中人,自然一看便知。 沈沐聽了楊帆的解說,不由暗暗猜測起來:「楊帆既不識得這些人,那他們應該不是百騎中人了。這些人到底是太平公主的人,還是武承嗣的人,又或者是武三思的人?他們是死於其它勢力的暗中傾軋,還是被小股馬賊襲掠……」 沈沐正想著,一個侍衛忽然道:「郎君,這兒有樣東西。」 楊帆和沈沐聞聲望去,只見那個侍衛彎腰從一叢低密的灌木下邊抻出一條東西來,他立足處有一灘血跡,旁邊還有一道一丈多長的拖痕,看起來是曾有一個人死在這裡,後被拖上馬載走了。 侍衛從灌木叢中扯出來的東西是一條有七色豎紋的氆氌腰帶,沈沐接過這條用牛羊毛混紡而成的腰帶仔細看了看,眼睛漸漸地瞇了起來:「我雖不知死者為何人,但是殺人者的身份,我想……我已經知道了。」 楊帆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沈沐未答,轉對發現氆氌腰帶的那個侍衛吩咐道:「你們再仔細搜索一下,如無其他線索,把這些死者就地掩埋。」說完又吩咐另一人道:「通知張義,讓他親自護我西行,沿途若發現可疑的人,寧殺錯,勿放過!」 沈沐給楊帆的感覺,一直是什麼事都不大放在心上的模樣,直到此時才隱隱透出一股冷肅的味道。那名侍衛不敢怠慢,急忙答應一聲,返身走去,也不知他打算用什麼方式去通知那個未見其人的張義。 沈沐吩咐完了,轉向楊帆,換了一副如沐春風的笑容道:「走,咱們車上談。」 二人回到車上,沈沐輕輕撫摸著那條質地柔軟的上等毛暱腰帶,對楊帆道:「這種質料,不同於我中原漢人所用的絛帶,也不同於其他各族所用的革帶,這是以紡績編結而成的毛帶,為吐蕃人所獨有。」 楊帆目光一閃,詫異地道:「這裡還是我們的地盤吧,怎麼吐蕃人竟能在此行兇殺人?」 沈沐道:「沒錯,這裡是我們的地盤,但是對我朝一些人來說,這個地方可有可無,而在吐蕃人眼中,這裡卻是他們的生存之本,所以對這裡,吐蕃人遠比我們更加重視,經營的也更好,你可聽說過大名鼎鼎的吐蕃通峽麼?」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三章 八百湟谷 吐蕃通峽? 大名鼎鼎? 楊帆還真不知道,所以他只能慚愧地搖搖頭。 沈沐知道他幼時在南洋生活,成年後就到了洛陽,沒有去過其它地方,見他不知也不以為奇,便道:「如此說來,你對隴右大敵吐蕃人也所知不多了。那我就簡單地給你說說,最後再說這個吐蕃通峽。」 楊帆道:「請指教!」 沈沐道:「說起四夷狄蠻,我中原一向視之為野蠻,不屑一顧。可是這個大概只能體現在文教和民生方面,說起軍事麼,呵呵……」 沈沐搖了搖頭,道:「先說兵力,吐蕃人口不及我朝,但是全民皆兵,總兵力至少能湊出四十多萬。而我朝總兵力大約在四十至六十萬之間,宿衛京城需至少五萬兵馬,遼闊的疆域都需要駐紮軍隊,所以我朝對吐蕃用兵時鮮有超過二十萬人的時候,而吐蕃可以就近調兵,論兵力,我朝屈居下風。 再說戰力,吐蕃人軍即是民,民即是軍,民風彪悍,尚武好鬥,打起仗來悍不畏死,每戰常是前隊全部戰死,後隊才投入戰鬥,勇武絕不遜於我朝軍隊。 再說到武器裝備,吐蕃人同突厥人不同,他們的弓矢不算厲害,厲害的是他們的甲冑和兵器。吐蕃的精銳部隊人和馬都會披上鎖子甲,週身遍覆甲冑,唯開兩眼,非強勁利刃不能傷。他們不只善騎,而且精於步戰,雖然他們未必學過我朝兵法,但是草原民族自狩獵之中悟出的分合圍獵之法,比起我朝兵法亦不稍遜。」 楊帆倒抽一口冷氣,吃驚地道:「他們竟然這般厲害?」 在楊帆的想像當中,本以為這突厥、吐蕃就是一群叫化子兵,上陣時不外乎是皮毛外裹,手持大棒鐵叉,比起災荒年頭聚眾嘯變的難民也差不多,怎知他們在軍事上較之大唐竟毫不遜色,而且他們兵力佔優,又據地利,難怪大唐對西域用兵一向慎之又慎。 沈沐道:「不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若是一味狂妄地以天朝自居,那是要吃大虧的。吐蕃武力若非如此強大,你道上元節時,吐蕃使節何以敢在天後面前那樣倨傲,竟敢公然索取『金甌永固杯?』」 沈沐笑了笑,又道:「當然,他們也有他們的短處,而且是他們無法迴避的短處,這個咱們以後再說。今日只說敵之所長,吐蕃人不但擅於作戰,而且擅於『用間』。一說到野蠻,總讓人覺得他們凶殘成性,空有一身蠻力,卻很容易讓人忽略了他們的智慧。 說句不客氣的話,吐蕃在『用間』上,遠比我朝下的功夫更多,他們的斥候,就是我方纔所說的通峽,比起我朝的斥候探馬要強大百倍。吐蕃在他們的領土上,在他們佔領的領土上,在他們想要佔領的領土上,耳目遍佈,無孔不入。 這些斥候探子,可以是一個人,可以是一夥人,也可以是扶老攜幼的一家人,甚至是一個小部落,他們甚至把被征服部落、地區的士民也編為斥候,在控制住他們的家人之後,遣派出來充當耳目……」 楊帆想起他在洛陽修文坊時,從那些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坊民中打探消息的事情,不禁恍然道:「我明白了,這些人一旦潛入我們控制的地方,就會滲入各行各業,甚至成為官府的僕役、軍營的輔兵。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不可能毫無跡象,而這些無孔不入的眼睛和耳朵,只要你聽到一點、他看到一點,融合在一起,就是一份絕對詳盡真實的情報。」 沈沐點點頭,道:「不錯!不過他們不只刺探情報,還會利用隱蔽的身份,故意挑起一些衝突,激起軍隊與地方百姓之間的矛盾,有時候他們還會搞搞刺殺、打打伏擊,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楊帆道:「就比如剛才那一幕?」 沈沐再度把目光投向窗外,若有所思地道:「我只希望,確實是這樣。否則的話,就表明……你們秘潛隴右的消息,已經洩露了……」 ※※※※※ 楊帆以為接下來的路會很不太平,可是他們一路西行,始終不曾經歷一戰,一路下去風平浪靜。 有幾次在人煙稀少的荒嶺叢林中,他們也曾看到過幾次死人,剛剛死去的人。但是每次他們都能在附近的黃土壁上或者樹幹上發現一個「箭頭」的標誌,一旦看到這個標誌,沈沐的人上就會放棄警戒,很坦然地繼續前行。 聯繫到此前沈沐曾說過的叫張義親自帶人護送他們西行的話,楊帆便猜到這個箭頭必是那個張義留下來的記號。 後來,他們經過一些城鎮歇息閒逛的時候,楊帆常常會聽到一些商旅變聲變色地提起『小飛將』又擄了多少貨,又殺了多少人,聽的多了,他便知道這位『小飛將』是縱橫隴右、聲名極響的一個馬匪頭子。 據說此人狠辣無情,彪悍狠厲,手下雖只三百多人,可是兩三千人的大馬匪幫也不敢招惹他,因為『小飛將』手下的人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狠角色,真要火拚起來,兩三千人的大馬匪幫未必惹得起他。 何況『小飛將』手下人少,來去自如,他想找你一找就著,他想躲你,隴右天高地闊,隨處一藏,根本無從尋覓,叫人十分頭疼,所以敢招惹他的人極少,而此人的標誌就是一枚箭頭。 但凡他做的案子,從不遮掩身份,大大方方留下一個鋒利的狼牙箭簇的標誌。他這『小飛將』的綽號就是因為他有一手百步穿楊的高明射術,可諧美當年的飛將軍李廣,『小飛將』對此也不免自鳴得意,是以表明自己身份的標誌也設計成了一枚箭頭。 楊帆暗想:「或許這個張義,就是小飛將吧……」 前面就到湟水了,這是楊帆西域之行的第一站,也是朵朵和小柒的終點站。 湟水東望隴山,西連赤嶺,南枕黃河,北接祁連,八百湟谷縱橫,包容千川萬流,正是古羌炎帝的孕育之地。 車子在一座小山上停下來,從這裡可以直接看到遠處的湟水城。 兩側是連綿起伏的山嶺,塔形的油松,珍貴的紅松,歷經滄桑的圓柏,挺拔的雲杉,還有無數的紅樺、白樺、糙皮樺,林中生息著老虎、野狼、馬鹿、□鹿、盤羊、羚羊、狐狸、雪雞、石雞等各色野獸山禽。 面前則是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原,草原上灌木叢生,共同編織出一片翠綠的活野,隱隱可見一群群白的羊、黃的牛像雲朵一般在草原上遊蕩。 朵朵抱著小柒站在山上,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忍不住熱淚橫流,她終於回來了。 夫人死後,她在洛陽每日每夜都有一種孤寂感和忐忑不安的感覺,回到這裡,看到她熟悉的草原,那種踏實的感覺終於又回到了心裡。這是喜極而泣的淚,也是想起一去不歸的阿郎和夫人而悲傷的眼淚。 沈沐與楊帆並肩站著,對一名侍衛欣然笑道:「張義這一路上干的著實不錯,叫他來,陪我一同去湟水吧。」 「喏!」 那侍衛答應一聲,匆匆退下,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聯繫,當楊帆等人在山巔活動了一陣,準備登車繼續前行的時候,前面山坡下一條玉帶似的河流旁邊的矮樹林裡突然鑽出四匹駿馬,向山上奔馳過來。 四匹馬上四位騎士,頭前一人披髮束箍,若在額前箍上再加個月牙兒,簡直就像一個頭陀,他穿著一件左衽及膝的大袍,腰間紮著皮帶,肋下一柄厚背寬刃的大刀,肩上斜背一張雕弓,那弓長几與普通人身高相仿。 後面還有三人,都不挽髻,只用束額束住頭髮,免得遮了面目擋了視線,任那頭髮在肩後飄揚著,顯得十分粗獷豪邁,這三人中有兩位在三十多歲年紀,形容粗獷、身材魁梧,另有一人年紀輕些,看樣子只有二十出頭,用的是一條赤紅束額,頜下沒有蓄須,面目清朗俊奇,只是神氣中似乎總帶著那麼一抹邪氣兒。 四個人都佩著弓和箭,但是衝在最前的這人弓最大,看他一臉虯鬚,濃眉闊口,瞧著凜凜威風,楊帆不禁心道:「莫非此人就是小飛將張義?」 卻不料此人飛奔到馬車前,滾鞍落馬,很利索地牽著馬站立到了一邊兒,楊帆心中一奇:「此人竟不是小飛將張義麼?」 他正想從剩下三人中那兩個黑面大漢裡再甄選一下,那個頭系紅色束額,俊顏微帶邪氣的青年已經一偏腿從馬上跳下來,丟下那馬不管,快步上前幾步,單膝跪倒,抱拳高聲道:「張義見過宗主!」 楊帆暗吃一驚:「原來此人才是小飛將,當真人不可貌相。」 沈沐笑吟吟地把小飛將張義拉了起來,說道:「自家兄弟,這麼客氣幹什麼,你在隴右,這兩年幹得著實不錯,你我很久不見了,叫你來,跟我一塊兒去湟水聚聚,有些事兒還要交待於你。來,我先為你引見一個朋友……」 沈沐說著便把楊帆拉到了面前,小飛將張義一看楊帆,目中登時射出狼一般慄人的光芒,他伸手一推沈沐,霍然拔刀出鞘,同時厲喝道:「阿史那沐絲,竟然是你!」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四章 同相奇緣 楊帆知道這『小飛將』張義必是沈沐手下的重要人物,聽沈沐那口氣,很可能接下來自己要做的事需要他的幫忙,忙滿臉笑容地迎上去,剛剛一抱拳,張義便大叫一聲,奮力一推沈沐,霍地拔出刀來,一刀直劈楊帆面門! 他這一刀運轉如輪,凌厲如電。 楊帆大駭,幸虧他一身好武功,當下斜插柳、大彎腰,雙腿不見屈伸,只憑雙足之力猛地斜向一縱,便騰空閃避開去。 「唰!」 雪亮的刀光一閃,楊帆的一片衣袂便隨山風飄去。 若是楊帆慢上一剎,這一刀就得把他斜肩拉胯劈成兩半,哪怕他收足稍稍慢上一瞬,至少也得把一條腿交待在這兒。 楊帆見這人陡然出手,便是這般毒辣手段,心中也有些惱了,他身形一轉,半空一個盤旋,刷地一下落地,矮身踞伏,如蒼鷹伏巖,作勢就欲暴起。 這時沈沐手下兩個侍衛已然挺刀攔到他的前面,向張義厲聲喝道:「張義,你瘋了不成!」 張義大聲道:「你們這兩個蠢才,竟然讓阿史那沐絲混到了宗主身邊,險些害了宗主性命!還不滾開!」 沈沐向來是一副四平八穩、智珠在握的德性,可是被張義這一推,卻跌了個狼狽不堪。沈沐根本不會武功,被張義這一推,四仰八叉地摔了出去,摔到地上,後腰被一塊山石硌了一下,疼得他腰都快斷了。 兩名手下趕緊上前把他扶起,沈沐「噯噯」地痛呼著從地上爬起來,怒聲道:「張義,你這混賬東西,這是在幹什麼?」 七七本來與朵朵已經上了車,見此情景也躍下車來,搶上去扶住沈沐,向張義怒目而視,看她一手按刀躍躍欲試的樣子,若不是沈沐正質問著張義,她就要衝上去教訓這小子了。 張義頓足道:「宗主啊,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怎麼竟讓一個突厥人混到你身邊去了?萬幸!萬幸!此人定是另有歹毒主意,才沒有對宗主下手,要不然,真是完蛋大吉了。這一遭可不能讓他跑了,趕緊把他圍起來!」 沈沐扶著老腰,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邊,氣極敗壞地道:「突厥人?誰是突厥人?」 張義一指楊帆,道:「就是他!」 楊帆這才知道張義把自己當成了別人,為了怕引起其他人誤會,他倒不便動手了,便站定身子,冷冷地看著他。 沈沐沒好氣地道:「他?他叫楊帆,來自洛陽!什麼時候變成突厥人了?」 張義一呆,喃喃道:「怎麼可能?啊!是了,宗主,定是他巧言詭辯,欺騙於你。」 沈沐翻了翻白眼兒,問道:「你憑什麼認定他是突厥人?」 張義道:「因為我見過他!」 沈沐問道:「你什麼時候見過他?」 張義道:「就是一個月前,我接到宗主命令,準備趕去關中接應,想著臨走之前再幹上一票,萬一抄上一隻肥羊,也好弄些好貨送給宗主做見面禮。結果好巧不巧的,竟然劫了他的車駕,死傷了我好多兄弟!」 張義說到這裡,指著楊帆,咬牙切齒地道:「沒錯!就是他!我記得清清楚楚,他就是阿史那沐絲!」 沈沐扶著腰,仰天長歎一聲,有氣無力地道:「張義啊!一個月前,我跟他……也就是你所說的這位阿史那沐絲,正在洛陽城裡一戶人家喝喜酒呢。你說的這個人莫非有飛天遁地的本領,可以同時出現在突厥草原和洛陽?」 「嘎?」 張義瞪大了眼睛,訥訥地道:「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他的樣子,他的樣子……」 沈沐看了看楊帆,問道:「此人真的很像你說的那個什麼阿史那沐絲?」 張義肯定地道:「不是像,而是一模一樣!宗主,你該知道,我記人的本事最強,就算十年前只見過一兩面的人,我再見著也能認出來,我不會認錯的。除了衣服不像,他……根本就與那阿史那沐絲一模一樣。」 楊帆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我在洛陽倒是認識一位叫做阿史那斛瑟羅的朋友。你說的阿史那沐絲又是何許人也?」 張義叫道:「啊!聲音不像!不對,聲音是可以裝的。」 沈沐無奈地道:「我剛剛已經說過了,這個人絕不可能是你在突厥碰到的那個人,因為你在突厥碰到什麼阿史那沐絲的時候,我正跟他在洛陽吃酒。天下之大,形貌酷肖者大有人在,就算生得一模一樣,高矮胖瘦也罕有差異的,卻也不是就一定沒有。如果你確實沒有看錯,那麼就是他與你遇到的那個人生得一模一樣了。」 「竟有這等事?」 張義猶自不信,沈沐再三解說,張義不信也得信了,沈沐說他遇到阿史那沐絲的時候,自己正與楊帆在洛陽吃酒,宗主是不可能騙他的,如此說來,洛陽與突厥草原相隔數千里之遙,這兩個人的確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張義撓撓頭,遲疑地道:「如此看來,確實是我認錯人了。」 楊帆不悅地道:「兄台認錯了人,卻險些要了我一命!」 沈沐陪笑道:「二郎莫怪,我這兄弟什麼都好,就是性情莽撞些,正因如此,不宜留他在我身邊做事,這才打發他到隴右來,誰知幾年不見,他白長了年幻,還是這般火爆性子,幸好不曾真個傷了你,我在這裡代他向你賠個不是,二郎莫把此事再放在心上了。」 沈沐向楊帆揖了一禮,又瞪了張義一眼道:「愣著幹什麼,還不給二郎賠罪!」 張義遲遲疑疑地向楊帆行了一禮,道了聲不是。 楊帆苦笑道:「罷了!幸好我是沒死,如果真被你一刀劈成兩段,縱然滿肚子委屈,也沒處說理去了。」 沈沐拉著楊帆和張義一起登上了車,車中就坐以後,沈沐又給他們二人重新介紹了一下彼此的身份,接著便問張義道:「張義,你方才說的那個阿史那沐絲到底是什麼人?」 張義道:「阿史那沐絲是阿史那環的兒子。」 他懊惱地拍了一記大腿,道:「那天他是去向另一個部落首領下聘禮的,車載牛馱的裝了許多財物,隊伍中男男女女一大幫人,看著很有油水的樣子。其實我平時宰肥羊從來不會這麼大意,一定會先摸清對方的身份底細。那天也是我接到了信兒,急於啟程赴關中接你,一時大意,嗨!折了我十多個兄弟啊!」 沈沐沒理會他打劫失手的細節,只是問道:「阿史那環?你是說默啜?」 張義道:「不錯!他奶奶的,如果不是默啜的兒子,我怎會吃這麼一個大虧!」 楊帆忍不住問道:「這默啜是什麼人?」 沈沐道:「默啜是東突厥可汗骨咄祿的弟弟,骨咄祿年初就生了重病,目前東突厥實際上是由默啜控制著。東突厥與西突厥原本是一家,他們的可汗同屬於阿史那氏。阿史那是突厥汗姓,意思是蒼色的狼眼。」 楊帆點點頭,這才瞭然。 張義接口道:「二郎,實在是對不住了,你跟那個阿史那沐絲當真是一模一樣,我當時根本沒想到這世上居然可以有人長得如此相像,所以……」 沈沐瞪了他一眼道:「所以你就當頭一刀?就算二郎真是阿史那沐絲假扮的,用不著這麼做嗎?你只消說明他身份,難道他還能跑得了?哼!到隴右好幾年了,一點長進都沒有,什麼時候能長長腦子。」 張義被他罵得抬不起頭來,訕訕地不敢言語。 沈沐說完了,想一想,突然又笑起來:「哈哈,說起來,這事還真是有趣。二郎啊,這一次赴隴右視察軍情的兩位大將軍,一位是丘神績,一位是王孝傑,你可知道,這王孝傑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麼?」 楊帆不知他為什麼麼突然又扯到王孝傑身上,忍不住問道:「你說右鷹揚衛的王大將軍麼?他發生過什麼事?」 沈沐道:「儀鳳三年九月的時候,高宗皇帝以中書令李敬玄兼鄯州都督領兵攻打吐蕃,當時王孝傑是工部尚書劉審禮所領那一路軍的副總管,行軍至大非川時,遇到吐蕃名將論欽陵,雙方一場大戰。 這論欽陵堪稱吐蕃戰神,與我大唐交兵數十年,不管是薛仁貴、郭待封、李敬玄、韋待階,還是婁師德,與之對陣,莫不大敗,這麼多年來,我大唐名將之中唯有一個黑齒常之曾經打敗過論欽陵。 大非川這一戰自然還是輸了,劉審禮一路兵馬全軍覆沒,李敬玄按兵而不敢救,劉審禮受了傷,不久就死了,本來王孝傑也難逃一死的結果,可是……吐蕃贊普赤都松贊偶然看到了他,於是對他厚加禮敬,最後竟然把他送回了大唐。」 楊帆詫異地道:「這是為何?」 沈沐笑道:「因為王孝傑的長相,恰好與赤都松讚的亡父酷肖,赤都松贊是相信輪迴的,他看到王孝傑,就不免想起自己的亡父,又怎敢對王孝傑無禮呢?這位贊普先是把王孝節奉若上賓,後來見他念念不忘大唐,在吐蕃住得很不快樂,乾脆派人把他送了回來。」 沈沐哈哈笑道:「二郎啊,王孝傑只是酷肖吐蕃贊普之父,而你呢,與那阿史那沐絲一般無二。可惜你的運氣沒有王大將軍好啊,王大將軍因此逃得一命,你是因此險些喪命,哈哈……」 楊帆哼了一聲,想想同樣的原因,不同的待遇,也不禁笑起來:「如此說來,我倒不該責怪張兄了,而該怪那阿史那沐絲。」 張義道:「此話怎講?」 楊帆道:「王大將軍因為長得酷肖吐蕃贊普的父親,被奉若上賓,恭送回國。我呢,與那阿史那沐絲長相一般無二,卻險些被他累及性命,這分明是他人緣不好,有朝一日我若見著這個沐絲,一定要把他的人頭打成豬頭,讓他再也不與我一般模樣,免得連累好人。」 沈沐和張義聽了,都不覺大笑起來。 這時,一位騎士趕到車窗外面,彎腰稟報道:「宗主,湟水城到了。」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五章 接風宴 這個年代的隴右,還不是一片荒漠處處的所在,到處青山綠水,植被非常繁茂。只是人煙稀少,一路走下來,時常連走百十里路都難得見到一處炊煙,唯有各種野獸出沒於叢林草原之上。 就算是到了湟水城外,若不是遠處那座聳立的城池和城池前面草原上正在放牧著的牛羊,也很難叫人感覺到一絲人氣。然而一進了那座以黃泥碎石壘成的簡陋城門,湟水城中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湟水城中,車馬駢闐,人煙輳集,店肆如林,物阜民豐,此處雖然比不上洛陽城的繁華,但是離開洛陽一路西來,還未進入關中時所經過的那些比較富庶的州縣,也未必就比這裡熱鬧多少。 湟水是連通西域與中原貿易往來的一處重要所在,所以物阜人豐,十分熱鬧。當然,不同於中原州縣的是,這是穿綾羅綢緞的人少些,街頭隨處可見吐蕃、突厥和來自更西方的胡人身影,簡直如同一座國際大都匯。 從湟水再往前去就是鄯州城了,黑水常之原本就駐紮在那兒,雖然朵朵在鄯州城並不是什麼知名人物,卻難保到了那裡不會有人認識她,因此楊帆與她商議一番後,決定讓她先居住在與鄯州較近的湟水。 一個女子帶著一個孩子,以後如何生存在楊帆看來是個很大的問題,他也曾就這個問題同朵朵商量過,朵朵卻很樂觀。 一到隴右,朵朵便如魚得水,再不復中原時那般無助了,她告訴楊帆,在隴右,女人比起中原女子所能從事的行業更多,各種店舖、作坊都能接些活兒,賺些糧米養活一大一小兩口人綽綽有餘,沒有什麼問題,楊帆也只好聽之任之了。 湟水城中,大道兩旁屋舍鱗次櫛比,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應有盡有,醫堂藥鋪、大車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等各行各業也是生意興隆。商號店舖裡綾羅綢緞、珠寶香料、絲綢瓷器諸般貴賤貨品琳琅滿目,行人、商旅熙熙攘攘,十幾位騎士護衛著三輛大車,緩慢地穿行於其間。 沈沐對楊帆道:「你是先去見你的人,還是打算先安置了朵朵姑娘?」 沈沐對楊帆透露了許多秘密,楊帆雖然依舊不曾說出朵朵姑娘和她所攜嬰兒的真實身份,卻也不好對沈沐全然隱瞞,因此他已簡單地對沈沐講過,朵朵是一位家鄉本就在西域的姑娘,這次義助她返回故鄉,同時籍以隱藏自己的身份,一舉兩得之故,與她倒沒有什麼私情。 楊帆想了想道:「還是先把朵朵姑娘安置下來吧,你也說過,隴右到處都是吐蕃人的探馬耳目。我剛到湟水,如果立即去見那些人,難免會引人注意。再者,帶著一個女人和孩子,也有諸多不便。」 沈沐頷首道:「說得也是,可需要我幫忙麼?」 楊帆想了想,搖頭道:「不必了,此處是南北客商集散之地,可以租買的住處很多,不會有什麼問題。」 沈沐點點頭,探頭向窗外看了一眼。大街上,做生意的商賈,騎馬的官吏,叫賣的小販,乘座馬車牛車的大家眷屬,拉著駱駝的西域胡人,奇裝異服的西番各族,身負背簍的行腳僧人,推著獨輪車的腳夫,道旁行乞的殘疾老人形形色色,誰知道其中哪個人就是吐蕃人的奸細。 沈沐扭頭對楊帆道:「你我若於此處分手,諸多不便。湟水大豪顏真浩已然擺下酒宴準備款待於我,你不如與我同去,待酒宴散後,我的車駕從正門離開,你與朵朵姑娘則依舊乘了那輛馬車從角門出去,這樣更容易隱蔽你的行藏。」 楊帆點頭答應下來。這時,路邊一座藥鋪裡,正有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來。這人一身翻領纏腰的胡服,右臂下架著一條代步的木杖,左手提著幾包藥材,一頓一頓地朝著走著,看起來狼狽已極。 若是楊帆此刻能與他走個對面,定能認出此人正是與他共事的百騎侍衛張溪桐,可惜他們是同向而行,簾兒捲著,楊帆坐在車中,只看到一個一瘸一拐、好像一條流浪狗似的背影,壓根沒有想到此人竟是自己的袍澤。 車馬轆轆,從張溪桐身邊駛過去了。張溪桐挎著木杖,一瘸一拐地走著,走累了,便站住腳,拭一把額頭的汗水,看看當空的艷陽,長長歎了口氣,暗暗地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虧我還是百騎驍衛,居然栽在一群小蟊賊手中,說出去真是丟人! 唉!隴右怎麼有這麼多的剪徑強梁啊!天氣這麼炎熱,也不知田彥的傷勢能不能好起來。越子傾那撥人到現在都還沒到,單獨行動的楊帆怕也是凶多吉少了,只剩下我們這兩個人,如何能完成將軍交付的使命呢?」 張溪桐長吁短歎了一陣,一瘸一拐地轉進了一條狹窄骯髒的小巷。 車隊在城中行駛了一段時間,來到一條街道寬廣,行人稀少的街巷。這條街巷兩旁俱都是高高的圍牆、廣梁的大門,一看就知道這片區域所住的人非富即貴。 廣梁大門是僅次於王府規格的建築,照理說這裡不可能有那麼多的高級官員,蓋因隴右不比中原,對這些方面要求不嚴,只要你有錢有勢想蓋也就蓋了,沒有什麼人會追究你的僭越之罪。 馬車在長巷中行駛了一段時間,在一處台基甚高,簷坊下裝飾有雀替、三幅雲等飾件的門楣下停下來。楊帆和沈沐掀開車簾走出去,張義隨行於後。 一位年近四旬、文士打扮的人笑吟吟地立在階下,兜頭向沈沐一揖,高聲道:「公子遠來,顏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這人就是湟水第一巨富顏真浩了,顏真浩控制著湟水一帶珠寶、皮貨、絲綢、瓷器、鹽巴……近乎一切暴利的生意,還擁有兩座大牧場,數千匹駿馬,可謂富可敵國。 幾年前,他還只是湟水四大富豪中的一員,坐三望二,排不上第一,如今他卻能在湟水力壓群雄,原因就是在背後有沈沐的扶持。 顏真浩並不是沈沐的人,他擁有絕對的自由,可以自行決定一切取捨,但是因為共同而長遠的利益,誰能讓他背叛沈沐呢?那麼做,就等於背叛他自己,所以他是沈沐絕對可以信賴的一個人。 沈沐走下車子,雙手扶起顏真浩,哈哈笑道:「老顏,好久不見了啊!」 顏真浩笑道:「是啊!去年春上長安一別,迄今已經一年有餘了,公子英朗如昔,可喜可賀。這位是……」 顏真浩目光一凝,便看向楊帆。 沈沐什麼身份,擁有多大勢力,他最清楚不過,能跟沈沐並肩而出,同車而行的人,他又怎敢小覷。 沈沐笑道:「來來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兄弟,楊帆!你叫他二郎就好。二郎,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湟水第一巨富顏真浩,顏兄。」 「小弟楊帆,見過顏兄!」 楊帆連忙上前施禮,這顏真浩頭戴帕頭巾子,身穿松竹紋的便袍,身材欣長瘦削,隆額高鼻,頜下三縷微鬚,絕無半點商賈的市儈銅臭之氣,看起來洒然飄逸,儼然一方風流名士,很難叫人把他與商人身份聯繫起來。 雙方見禮已畢,顏真浩便慇勤地把二人向裡讓,這時七七姑娘和朵朵抱著孩子也走下車來,沈沐未向顏真浩介紹七七的身份,畢竟這位李家大小姐的身份實在太顯赫了些,而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卻跟著自己千里迢迢跑來隴右,孤男寡女的不好解釋。 顏真浩同李家也有生意往來,他的珠寶生意就是跟李家做的,讓他知道這位姑娘就是李家的掌上明珠,未免有些尷尬。 顏真浩一見車上還下來兩位女眷,其中一位還抱著孩子,不覺有些意外。不過他素知沈沐風流,沈沐既不點破,他也不問,只是悄悄吩咐管事,速往後宅通知夫人。 顏真浩引著客人進了府第,過了前廳正堂,繞過幾處迴廊,行經幾處房舍,便到了後花園中。 進了一處掛籐垂花的月亮門兒,就見裡邊林木繁茂,中間一條細石小徑曲折通幽。能在隴右,營造出這神似江南園林風韻的花園,不知要下多少功夫,僅此一端,足見顏氏富綽。 九曲小徑走到盡頭,面前豁然開朗,一畝地大小的一片水池,波光鱗鱗,一座雕花立柱的紅色樓榭臨於水上,臨地一面開門,其餘三面軒窗,此時是夏季,窗子都開著,八面來風,甚是涼爽。 榭前一位婦人帶著兩個侍婢正恭立等候,一見客人們到來,便微笑著迎上前來。這婦人便是顏真浩的正室夫人龔氏,閨名念曦,也是西域高門出身。她雖是三旬左右的年紀,但是一張不施脂粉的清水臉蛋兒瑩潤白皙,五官眉眼清麗秀逸,看來只如二十許人。 說來好笑,中原人物喜穿胡服,這隴右與胡人最近,本地人物卻喜穿漢服。龔夫人穿一件碎花窄袖短襦,腰繫一條荷葉羅裙,外面套一件素色褙子,黑亮烏澤的一頭秀髮,挽一個牡丹髻,除了髮髻上一支碧玉簪子,再無其他珠玉花鈿,顯得十分素雅淡淨。 這樣的打扮既不奢華又顯雍容,恰能符合她尊貴的身份。須知西域的巨賈豪商與中原商賈大不相同,他們其實都是當地政、經、文教各個方面的頭面人物,說是商賈世家,其實也是當地的官宦世家,其底蘊之厚,自非只經營買賣的商賈可比。 一見龔夫人要上前見禮,沈沐趕緊搶前一步,含笑揖了下去。雙方見禮一番,龔氏夫人作為女主人,便親親熱熱地邀請各位客人入榭就坐。 榭中已然几案齊備,眾人入席落座,各式珍饈美味便流水般端上來,樂師於門下鼓樂,兩個美貌胡姬姍姍而入,接風宴開始了……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六章 安排 鄯州此時也在舉行一場接風宴。 接風宴設在驛館。 由於南來北往的客商極多,所以這處驛館乾脆兼營了客棧,如此一來,不但不需要朝廷撥付多少建設資金,反而能大量牟利,如今這鄯州驛館華屋連片,僅宴客大廳就有上廳、下廳、正廳、別廳、東廳和西廳好幾處。 館驛內牆蔭竹桑,廳堂庭廊,還有一座方圓數畝的池子,可以泛舟,也可垂釣,閒來還可憑欄賞月,環境十分優雅。 因為這裡兼營客棧,接待各方客商,所以館驛劃分出了不同的區域,專門接待往來官員、信使的區域與其它區域用高牆隔開,配有專門的膳房、牲口廊、倉庫等等。 利用南北客商眾多,開設客棧牟利,以兼營旅館的方式彌補朝廷撥付資金的不足以養館驛,是婁師德的主意。 婁師德為官清廉,除了俸祿分文不取,這些年來,黑齒常之掌管清源軍的軍事和行政,他作為副手主管後勤和營田,可以說就是在管錢,但他身居陋室,連僕從都雇不起幾個,如今王孝傑和丘神績從洛陽趕來,讓他在自己家裡辦一場豪宴,他是置辦不起的。 好在這兩位朝廷大員來了,理應住在館驛之內,由館驛負責飲食和住宿,婁師德在此處宴請他們也算順理成章。實際上婁師德還是沾了他們的光,否則這位婁大將軍身為地方主官,是沒有道理跑到接待來往官員的館驛裡蹭飯吃的。 婁師德與狄仁傑同歲,也是滿頭華髮的老人了,他身高八尺,方口博唇,一副心寬體胖的身材面相,實則此人也的確是極有涵養、極有度量的一個人物,「唾面自乾」這句成語,就來自婁師德。 婁師德一條腿有些殘疾,年輕的時候從軍作戰,右腿跟鍵被敵人的撓鉤割傷,後來傷雖養好,一條腿就有些行動不便了,再加上他年紀大了,身體又肥胖,所以接了丘神績和王孝傑進來,一同步入館驛,倒要二人放慢了腳步才能與他同行。 王孝傑也是邊軍將領出身,與婁師德是老相識,論資歷比他小得多,眼見婁公行走艱難,忙上前攙扶著他。 婁師德微笑道:「老夫老矣,有勞王將軍了。」 王孝傑恭敬地道:「婁公客氣了,婁公鎮守西陲,勞苦功高,孝傑一介晚輩,理當如此。」 走在另一側的丘神績瞟了婁師德一眼,淡淡地道:「婁公在西域營田十餘年,儲糧數萬斛,使得邊鎮兵士糧食充足,既免了朝廷轉運之苦,又為朝廷節省錢糧無數,聖上對此也是甚為讚許的。」 丘神績這句話貌似誇獎,實則暗示婁師德只是一個善於屯田經營的胥吏,於軍事上無所建樹。西域邊陲重地,不管你有什麼長處,最終還是要著落在軍事上,如果在軍事上無所成就,又怎有資格擔任一軍之長? 而婁師德此刻正是代理黑齒常之擔任清源軍經略大使、行軍大總管一職。 婁師德聽出了丘神績的弦外之音,卻只是淡淡一笑,並不辯解。 反倒是王孝傑為他不平,一旁說道:「丘將軍此言差矣,自永淳元年以來,婁公率兵與吐蕃交戰,八戰八捷,威鎮西陲。後來,因是黑齒常之做了清源軍經略大使,婁公為副使,主管輜重糧秣,這才少有機會出戰了。」 丘神績嘿嘿地笑了兩聲,瞟了一眼婁師德肥胖的身材和不靈便的腿腳,打個哈哈,以開玩笑的口吻道:「幸虧婁公從那以後再未率兵出征啊,否則這一世英名,呵呵……」 王孝傑大怒道:「大將之武功,是運籌帷幄,調度三軍的本領,難道丘將軍眼中,一軍統帥,憑仗的是陣前廝殺的個人武勇嗎?婁公在西域有八戰八捷之功,不知你丘將軍與吐蕃、突厥可曾有過一戰?」 婁師德把王孝傑的手往下壓了壓,咳嗽一聲道:「酒宴就設在此廳,二位將軍是奉密詔而來,不宜廣而告之,所以老夫未曾曉諭諸軍將領,今日只有老夫一人為兩位將軍接風洗塵,還請兩位將軍不要嫌棄冷清,呵呵,裡邊請!」 丘神績和王孝傑此來,實際是武則天派來摸底的。武則天派了兩撥人,一撥是丘神績和王孝傑,趕來隴右瞭解大唐軍隊在此的兵力、戰力、部署、糧秣、裝備等各個方面的實際情況,此謂知己。 另遣百騎中人,在當地斥候人馬的協同下,調查現由吐蕃控制區域的兵力、配備、道路、堡壘、部落以及各個部落的衝突矛盾,以便見機行事,離間分化,此所謂知彼。 武力是必須要用的,但是全憑武力是不可能擊敗在隴右地區武力比大唐更具優勢的突厥和吐蕃的,不管是前朝的楊堅還是本朝的李世民,能在西域取得輝煌戰績,都是巧妙利用了異族內部的矛盾,最後再輔之以武力而取得大捷。 所謂上兵伐謀,即是如此。 而武則天幾次發兵征討吐蕃,全是以武力硬碰硬的對撼,結果我方勞師遠征,對方以逸待勞,戰力絲毫不遜於我,兵力尚且佔據優勢,又出了個論欽陵這樣的絕世名將,大唐哪裡還有取勝的機會。 這一次武則天是痛定思痛,決定效仿楊堅和李世民所用過的辦法了。 在出兵這一點上,丘神績是與武則天有志一同的,因為他想趁機攫取隴右兵權。同時,他擔心過去一連串的敗績,再加上狄仁傑等朝中重臣的反對,武則天會迫於內部壓力和擔心再次遭受失敗而使出兵計劃夭折,所以他打算在隴右製造一場衝突。 他要給吐蕃人或者突厥人一個機會,讓他們繼續向東迫近,佔領一座唐軍要鎮,製造一場大血案,激起朝野憤慨,從而保證出兵西域成為必然。到那時,婁師德作為鎮守西域的一方主帥,必然要承擔失守的責任,被處死或流放,這兵權自然就交出來了。 而在此之前,他還需要利用婁師德,取得婁師德的信任,直到這只替罪羊完成他的使命為止,畢竟這黑鍋還是要婁師德來背的,在此之前倒是不宜與他交惡。 想到這裡,丘神績忙又換了一副語氣,打個哈哈道:「王將軍何出此言,丘某只是與婁公開個玩笑罷了。婁公用兵如神,丘某也是十分佩服的。」 丘神績說著,慇勤地扶住婁師德的另一邊,滿面春風地道:「婁公,請!」 ※※※※※ 水邊亭榭,絲竹悅耳。 兩位艷光四照的波斯胡姬在堂前翩翩起舞,充滿異域風情的舞蹈引人入勝,那裊娜誘人的身體不斷幻化出水一般柔婉曼妙的曲線,不止男人們看得目不轉睛,就連朵朵和七七都歎為觀止。 小柒趴在朵朵懷裡,瞪著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似乎也看呆了。 兩個舞姬是波斯胡,棕眼高鼻,冰肌雪膚,五官眉眼嫣然嫵媚,煞是動人。 沈沐看得頻頻點頭,顏真浩撫鬚笑道:「這兩個胡姬,是早兩個月的時候,從一位大食商人那兒買下的。姿色殊麗,肢體妖嬈,尤其擅長歌舞,頗為識情知趣。公子遠來,旅途寂寞,我把她們送與公子吧,服侍枕席、研墨唱曲兒,解個煩悶。」 「哈哈……,老顏啊,你實在太客氣了,那我可就不客氣嘍。」 沈沐哈哈一笑,剛剛笑納下來,忽然察覺兩道箭一般的目光倏然向自己射來,沈沐心中一驚,這才想起還帶了個醋罈子來,趕緊把話風一轉,很自然地改了口:「不過,沈沐年紀也不小啦,哪還有這等少年輕狂的興致啊。這兩位舞姬,我打算轉贈於二郎,顏兄你可不要見怪啊。」 顏真浩笑道:「既然人已經送給了公子,自然由得公子安排。」 楊帆大窘,這兩位明艷妖嬈的波斯胡姬確實異常美麗,作為男人,看她們舞蹈,楊帆也是目不轉睛,但是對於這般把女人當成貨物一般送來送去的舉動,他可一點也不適應。再說,他此來西域是負有公事的,領兩個胡姬回去算是什麼事兒。 楊帆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沈兄還是留著自己享用吧。」 沈沐被七七姑娘一雙可以殺人的大眼睛瞪著,哪敢收下這兩個禍水,雖然有些肉疼,還是哈哈笑道:「你既稱為我兄,兄長所賜,你就不要推辭了。」 楊帆道:「不可不可……」 他一轉眼看到了張義,馬上說道:「我與張兄一見如故,初次相見,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禮物奉贈,既然如此,我就借花獻佛,把這兩位舞姬轉贈於張兄吧。」 張義萬萬沒有想到這等艷福竟落到自己頭上,聞言精神大振,哈哈笑道:「如此,那我就愧受了!哈哈哈,張某與二郎雖是初次相見,確實情同意合,今後,你我就是一家兄弟!一家兄弟,哈哈!」 筵後,撤了酒席,又擺上各式飲料、乾果、蜜餞,大家或坐或走,各自聊天。沈沐向顏真浩遞了個眼色,兩個人肩並肩地沿著那池水緩步走去…… ※※※※※ 顏真浩與沈沐沿著池水慢慢地散著步。 池水上,幾對鴛鴦悠閒地游動著。顏真浩對沈沐細細地說著,當他們繞著湖慢慢地走了三圈,再度回到廳榭旁時,顏真浩已經說到了尾聲:「公子放心吧,第一批糧食已經安全送過去了。」 沈沐點點頭,道:「糧食、武器、甲冑,這些東西都要及時提供過去,要牽制突厥和吐蕃,僅靠朝廷的兵馬是不夠的,朝廷付出巨大的傷亡和無數的錢糧,也未必就能壓制住他們的發展。 而且,隴右是狹長的一條,吐蕃在南,突厥在北,一南一北挾制著我們,邊線綿長,隨處可以出擊,使得我隴右顧此失彼,腹背受敵,這也是他們能屢屢得手,甚囂塵上的一個原因。 如果我們能讓其中一方勢力內部出些亂子,集中精力對付另一個,打垮一個再收拾這一個,那就容易一些。把西突厥扶持起來就是一個好辦法,它的根也在突厥,扶持它,讓它去跟東突厥搶地盤、搶部落,彼此征殺,朝廷中不乏睿智之士,他們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就可以騰出手來,專心致志地對付另一條猛虎!」 顏真浩頻頻點頭,道:「公子慮及長遠,所謀甚大,顏某明白。我這裡,你不用擔心,一應供給,絕不會有所差遲的。」 沈沐點頭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我此來隴右,還有些事情要辦,這些事卻與你無關了。你是個商人,只要把這些事辦好,讓我沒有後顧之憂,就是最大的幫忙。」 顏真浩打個哈哈道:「公子放心!」 正題說完,兩個人的神態都輕鬆下來,顏真浩打趣道:「我記得去年在長安的時候,公子還是風流倜儻的歡場常客,倚紅偎翠,好不逍遙。這兩個胡姬,是我花大價錢買下來的,我可不曾碰過,原就想著今年公子過壽的時候作為賀禮的一部分送過去,公子怎麼轉了性兒了?」 沈沐埋怨道:「你還說!送就送,偏要這樣大張旗鼓地送,你讓我當著七……,唉!我怎麼收啊!」 顏真浩恍然道:「那兩位女子之中,莫非有一位是公子你也不願意得罪的?讓我猜猜,嗯……應該是那位氣質高貴、舉止優雅,身穿淡藍裳子的姑娘吧?」 沈沐不語,只作痛心疾首狀。 顏真浩笑道:「公子當真是紅鸞星照,艷遇連連啊,那位姑娘當真不錯。呵呵,這事是我考慮不周,原以為她只是你身邊一個尋常女子,不想她竟大有來歷,這樣吧,等我回頭再物色兩個絕佳的胡姬,專程給公子送去。」 「不用啦!」 沈沐笑道:「幸好楊二也不肯收,轉贈給了張義,我跟楊二隻是客氣客氣,他小子倒是老大的不客氣,嘿嘿!等離開這裡以後,我再跟他把人要過來就是。」 沈沐剛說到這兒,就見張義歪著眉、斜著眼,一臉心滿意足地從一條林間岔道裡走出來,後面跟著那兩個胡姬,釵橫鬢亂,衣衫不整,頰上兩抹春色未褪。 一眼看見沈沐,張義立即笑著打起了招呼:「哈!公子,這兩個娘們兒還真是夠味兒,那屁股又圓又大,迷死個人兒……」 沈沐看看張義,又看看後面那兩個胡姬,瞪著眼睛道:「你……你在哪兒辦事的?」 張義把大拇哥兒往後一翹,得意洋洋地道:「林子裡頭啊!我都倆月沒沾女人身子了,今兒真是舒坦。」 沈沐仰天長歎道:「我怎忘了,你『小飛將』之稱,又豈止是指你的箭快!」 ※※※※※ 沈沐等人離開顏家的時候,顏真浩大開中門,隆重相送。 為了防止有心人注意,楊帆並沒有要回他那輛大車,而是把車交由沈沐一起帶走,正好把轉贈與張義的一名胡姬換了與朵朵一樣的打扮,懷中抱了一個嬰兒狀的包袱,先行上車,故意捲起窗簾,叫人若隱若現的能夠看到。 沈沐則步行出府,在府門前與顏真浩寒暄半晌,這才登車,大搖大擺地趕赴湟水驛館,本地館舍之中,那裡是最上檔次的地方。 楊帆和朵朵則抱了孩子,趁他們在大門前裝模作樣的寒暄的時候,由龔夫人親自送到後院角門,匆匆離開了。 行前,顏府管事已經提點了他們幾句,使他們知道了這湟水城中的格局,知道哪一帶地區有民舍租賣,所以離開顏府之後,他們直接奔了南城。 這座城市由於有大量來往客商,所以店舖、客棧、酒肆、青樓等眾多。如此以來,整座城池就劃分成了比較明顯的區域,東城是文武官署和豪商巨賈的府邸集中地,西城是各種店舖買賣的集中地,北城則以各種娛樂場所為主,南城是當地住民比較集中的地區。 所以想租買長期住所,到南城最容易找到。朵朵抱著孩子,跟在楊帆身後,亦步亦趨的彷彿一個小媳婦兒,從東城直接拐向南城,一路打聽著當地人租賣房屋的消息,進入了十字大街隔分開來的南城第一條巷弄。 巷弄內,一處前後兩進院落的宅子裡,一個只著一條犢鼻褲,赤著一身黑黝黝十分結實的腱子肉的青年正在樹下劈著木柴。牆邊有深深的柴垛的痕跡,但是除了最底下一層的劈柴是陳舊的,上面高高碼起的柴禾都是剛剛劈好的。 柴垛前有一塊扁平的青石,那青年一手持斧,豎起一塊木樁,便刷地一斧下去,把那木樁乾淨俐落地劈成兩半,看起來牆邊那麼多的劈柴都是他今天的勞動成果,木柴上都帶著新鮮的劈碴呢,可他劈起柴來依舊又準又穩又快又有力,這兩膀倒真有幾分臂力。 樹蔭下放著一條胡凳,一個四旬上下的婦人,穿一條半新不舊的米色及胸長裙,扳著一條腿坐在凳子上面數落著他:「你說你呀,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麼就連相親都不會呢,嗯?你去當細作的時候就那麼能耐,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可一見了人家姑娘家的父母,就笨口拙舌的,三棍子都打不出個屁來!」 那青年不言不語,只是悶頭劈柴,婦人惱了,怒道:「你聽見老娘說話沒有?就知道劈柴!每次出門回來,就給老娘劈一牆頭的柴,劈再多的柴,還不是老娘一個人在家裡過日子?沒個兒媳婦,更別提大孫子了,一瞧見別人家的孩子,把我希罕得呀。我說捨雞呀,雖然咱高家沒落了,可你畢竟是高句麗王族後裔呀,你要是連個媳婦兒都說不上,咱們高家不是要絕後了麼!」 「啪!」 又是兩截木頭劈落在地,那青年無奈地回頭道:「阿娘!看你說的,我才二十多歲,咋就擔心起絕後的事來了。」 婦人怒道:「你這榆木腦袋!小時候跟你一塊玩泥巴的烏鴉才十五歲就當爹了,現在他家四丫頭都會喊爹了,你都二十多歲了還覺得不晚嗎?你連相個親都不會,劈柴劈柴,就會劈柴,你媳婦和娃娃還能自己找上門來不成?」 婦人剛說到這裡,門環「當當」地叩了幾下,門外傳來清脆的姑娘聲音,揚聲問道:「請問,家裡頭有人嗎?」 婦人瞪了兒子一眼,起身走去拉開院門,就見一位俊眉大眼的俏麗女子,懷裡抱著一個孩子,站在門楣下向她問道:「大娘,請問你家是有房舍租賣麼?」 那婦人上下打量著她,遲疑地問道:「是有空房子,租也成,賣也成,姑娘你……」 朵朵聽了她的話欣然回頭,向遠處招呼道:「二哥,不要找啦,這戶人家就有房屋租賣!」 聞聽招喚,正在另一家門口詢問的楊帆馬上跑了過來。 婦人瞧著他們的模樣,問道:「你們……是一對夫妻?」 隴西地區也有一些成了親的女子,對自家郎君是以哥相稱的,因此這婦人就有些拿不準他們的關係。 楊帆笑道:「大娘誤會了,這位姑娘是我的義妹,我是陪她來尋買住處的。」 婦人「哦」了一聲,讓開院門道:「你們進來說吧。」 楊帆和朵朵進了院子,就看見一個黑壯的辮發漢子,赤裸著精壯的上身,手提一柄鋒利的斧頭,站在那兒冷冷地打量著他們。 那青年沉默寡言,這婦人倒是健談,拉著二人到院裡坐下,便與他們嘮了起來。 原來這婦人是樸氏,那青年是她的獨子,叫高捨雞。母子兩人,家裡有兩後兩進房舍,房子不是什麼精美的大宅,就是當地最常見的黃泥坯的土宅,房頂是黃泥摻草,又覆一層薄瓦的普通民宅。 因為家裡就兩口人,兒子又不常在家,所以想把後面一進宅子租出去或者賣出去,免得在那空置著。後一進宅子若是賣出去了,買主只消在兩家中間再砌一道牆,把原來的後牆上開一個門,就可以由另一條巷弄出入,不需要大動工程。 這原本只是樸氏打算出售房屋時想的辦法,結果她一聽這位俏麗姑娘的身份,便改變了主意。 原來,楊帆在來時路上,同朵朵也商量了一下,認為她不宜以已婚婦人的身份在這裡生活,畢竟她還要嫁人的,再者說她實際上未婚未育,時間久了,街坊鄰居難免會看出來,不免會生起疑心。 發生在洛陽的事,不會傳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再說武攸宜甚至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已經生了孩子,莫不如就以未嫁女子的身份擇地居住,便於她開始自己的生活。至於孩子,就說成是她長兄的兒子,兄嫂遇到馬匪被害,她和孩子則被路見不平的楊帆救下。 朵朵想想也是道理,就同意了他的安排,正苦於兒子尋不到媳婦的樸氏聽說了朵朵姑娘的身世,為之一掬同情之淚的同時,忽然就想到了自己那找不著媳婦的兒子,再瞧這朵朵姑娘,就有一種老婆婆看兒媳的感覺,越看越覺得喜歡。 樸氏馬上熱情地道:「這樣啊!真是個可憐的姑娘,那你就在我這兒住下吧,就是一幢破房子,隨便給個三錢倆子兒的就行。你一個姑娘家,又帶著個孩子,依我看,這中間就別砌牆了,也不用另開門兒,咱們前後院兒住著,彼此也有個照應。」 楊帆有些擔心地看了看那個沉默寡言的青年一眼,問道:「大娘家裡就只娘兒倆麼,令郎還不曾娶親?」 樸氏一拍巴掌,笑道:「嗨!這個啊,你可不用擔心,咱們是本份人家,我兒子尤其老實,還有啊,他是當兵的人,就在婁大使手底下當差,不會做那些為非作歹之事的。」 「哦?」 楊帆似信非信,樸氏急了,奔進裡屋取了兒子的軍服和腰牌來,擺到楊帆面前叫他瞧個清楚,說道:「你看看,沒錯吧!要不是我兒子當兵在外,時常不著家,老身還不會變賣後面那進房子呢。 這位壯士,你就放心吧,我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的人家了,服著王法管呢,哪敢做不合規矩的事兒,老身跟這閨女投緣的很,就讓她在這兒住下好了,老身平時一人在家,正嫌悶得慌,彼此也有個伴兒。」 樸氏說著,似乎也怕兒子那副凶樣兒嚇跑了人家姑娘,瞪他一眼道:「老娘在這跟人說話,你悶悶兒地聽個什麼勁兒,滾去劈柴火去!」 高捨雞刀削斧鑿般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被他老娘訓斥了一句,也不吭聲,只是默默地拎著斧頭,轉身去劈柴火了,樸氏嘿嘿地笑了兩聲,對朵朵慇勤地道:「姑娘,你看怎麼樣?」 楊帆也向朵朵投去探詢的一眼,朵朵姑娘看看慈眉善目的樸氏,又扭頭看看在院子裡頭悶頭劈柴的高捨雞,倒不覺得這個沉默寡言、貌似凶悍的青年有什麼危險,反而覺得他踏實可靠,便向楊帆點了點頭。 楊帆微笑道:「好!既如此,朵朵,你跟樸大娘,從此以後就是鄰居了!」 楊帆離開高家的時候,朵朵抱著孩子,在樸氏的陪同下一直把他送到巷口,當楊帆再一次要她回去的時候,朵朵忽然把孩子交到樸氏手裡,跪下來,向楊帆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淚流滿面。 漫步在長街上,想起這一幕,楊帆也不禁為之唏噓,同時又有一些輕鬆的感覺。無論如何,這一切暫且過去了,他不會忘記被孤獨地埋葬在洛陽倉城七號糧窖下面的那位偉大的母親——春妮兒,若她在天有靈,終於看到自己的兒子平安地回到故鄉,她也應該含笑九泉了吧。 隴右之行,這樁心事已經了了,接下來,他該為自己的目標而奮鬥了!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七章 重任在肩 這是一條髒臭混亂的巷弄,楊帆走到離巷子還遠的地方,就已嗅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這種氣味是種種臭氣摻雜在一起混合而成的一股味道,你無法準確地描述它,但你能夠感覺,當這股氣味衝到你鼻子裡的時候,會馬上讓你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然而,就是這樣一條臭氣熏天的街巷,居然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這是西城商舖區的一條巷弄,巷口是一戶人家半塌的院牆,牆根下半躺坐臥的有幾個乞丐,炎炎夏日,他們身上卻裹著一件毛髮已經掉光,磨得油亮的皮袍子。人們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看都不看一眼,他們面前的破陶盆裡只有零星的一點錢幣,或者啃了一半的饃。 走進巷子更顯擁擠,路邊有一條排水溝,雨水、生活用水在這排泄不暢的水渠裡鬱積下來,上邊已經長了一層綠毛,隱隱可見看見有人和牛馬的糞便被沖積下來,在那綠毛水面上輕輕浮沉。 這條巷子裡是各種皮毛、獸骨等草原產品批發零售的地方。在這兒出售的皮毛和獸骨都是還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的貨物,那皮毛沒有經過清洗、硝制,整張的牛皮、羊皮硬梆梆地一大張,全都壓平了堆在一起,散發出難聞的氣聞。 然而這些東西經過加工之後,再販賣到中原去,就能變成幾十倍、幾百倍的利潤,所以一些纏綾掛緞的富商,也絲毫不嫌棄這裡熏天的臭氣,而是親自趕來,看貨、談價,最後把他滿意的商品裝上車去,興沖沖地離開。 楊帆一路走下去,為了不引人注意,他還買了一張狼皮褥子,當然,以他此刻的扮相,不會買太昂貴的秋冬季獵取的狼皮,而且這張狼皮無論是成色還是作工都不好,狼皮依舊硬梆梆的,還有幾個破損的地方。 楊帆把狼皮捲成一團挾在肋下,繼續東張西望地往前走,又行了一陣,他看到了一塊牌子,牌子上面畫著一頭黑犛牛,牛不大,牛角卻畫得極大,兩隻半月型的牛角上邊,寫著一個李字。 楊帆知道,他的目的地到了,這家店舖門臉不大,門前堆著一些成色極差的犛牛皮,另一邊還有一隻隻完整的牛頭骨,頂著兩隻鋒利而巨大的牛角。楊帆在門口稍稍一停,看看沒人注意,立即快步走了進去。 店裡只有掌櫃的和一個小夥計,店面不大,三四個人進去,就連轉身都困難了,這店裡賣的東西就那麼幾樣,一些擺在外面,大量的貨物則在後院,直正寬廣的是後院空間,這裡的店舖都是這樣。 楊帆見店裡沒有客人,就用出京時許良交待的暗語和那店主接頭,那店主五十出頭了,身子枯瘦,瘦瘦的臉頰全是皺紋,頜下稀疏的一縷鬍鬚,像極了一隻大老鼠,對完了接頭暗語,這店主瞪大一雙綠豆眼,驚訝地道:「你這一隊就你一個活著過來?你居然毫髮無傷?」 楊帆怔了怔,道:「什麼意思?其他各隊人馬,都出什麼事了?」 那店主奇道:「難道你這一隊不曾遇到馬匪或者吐蕃斥候?」 楊帆這才恍然,道:「我是單獨一個人過來的,跟了一支大馬隊同行,所以不曾遇到意外,可已有人到了?路上遇到了什麼麻煩?」 那店主一拉楊帆道:「你跟我來!」 店主拉著楊帆就往後走,一邊走一邊對他簡略地說了說情況,原來從洛陽出發的百騎侍衛們,儘管分別扮成了不同的身份,或行商、或客旅,但是他們一路西來,都遭到了不同人群、不同程度的襲擊。 結果一路下來,能夠完好無損地趕到湟水的隊伍連一支都沒有,其中有些人甚至全軍覆沒,這位店主到現在為止,一共才接到三撥人,加在一起倖存者不過七人,而且人人身上帶傷,算上楊帆這才八人。 也就是說,如果此後再沒人趕來,那麼從百騎派出的五十名精銳,如今就只剩下這八個人而已。那些遇襲的侍衛還以為隴右地區的盜賊多如牛毛,也是這兩天才從本地軍中負責聯絡的人那裡瞭解到,他們遇到的人或許會有剪徑的馬賊,但是其中大部分很可能都是通峽斥候。 也只有精於伏擊、悍不畏死的通峽斥候,在以有備算無備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對這些驍勇善戰的百騎侍衛造成這麼大的損傷。 楊帆聽那店主解說著,匆匆繞過堆積如山、臭味刺鼻的毛皮貨物,轉到後院一排簡陋的民房前面。 張溪桐拄著枴杖正在一幢民房前緩慢地活動著,忽然看見店主引著楊帆走來,登時站住身子,仔細再看幾眼,手一鬆,枴杖「光當」一聲掉在地上,張溪桐一副見鬼的表情道:「你……你是楊帆?」 楊帆見他金雞獨立,站立不穩,連忙搶前一步拾起枴杖替他架到肋下,說道:「當然是我,你怎麼……成了這般模樣?」 張溪桐驚訝地道:「你單槍匹馬一個人,怎麼竟連一點傷都沒有?這一路上,你連一個吐蕃斥候都沒遇到嗎?」 楊帆把他對那店主說的話又對張溪桐說了一遍,張溪桐欲哭無淚地道:「想不到,你獨自西行,反倒逃過了一劫。唉,別提了,我張溪桐也是上過戰場的,手刃於我刀下的番人,總也有數十人了,還從來沒有打過這樣的窩囊仗,莫名其妙的就被偷襲啊!」 張溪桐憤憤地道:「實在不是我們不小心,可有時候……,牽著駱駝、領著女人和孩子和我們同路而行的旅人,你怎麼也不會對他們有所防備吧?嘿!都跟你一塊兒同行三天了,前一刻還一起圍著篝火,捧著烈酒給你唱歌,熱情地勸你唱酒,下一刻刀子就捅過來了,根本防不勝防啊!」 楊帆拍拍他的肩道:「大致情形我已經聽店主說過了,咱們還有哪些人到了?」 張溪桐指指身後的排房道:「都在裡面,算上我就剩七個活的了,大多帶傷,還不知要多久才養好。」 楊帆道:「我先去看看!」 楊帆舉步進了房間,張溪桐拄著拐,跟那店主隨在後面。 已經趕到的人是黃旭昶、張溪桐、張奇、田彥、魏同川等幾人,大多身上有傷,其中田彥傷勢最重,肋下中了一刀,因為天氣炎熱,路上救治又不及時,所以拖到湟水之後便人事不省了,這幾天稍稍好了些,不過還是以昏睡的時候居多。 黃旭昶傷的也不輕,他是兩次受傷,第一次遇襲逃脫後,僅僅隔了三天,便遭遇了第二次襲擊,一路殺到湟水城的,他們受命保護的工部繪圖師也在逃亡途中被幹掉了。黃旭昶是隊正,是這次任務的負責人,責任重大,這幾天連氣帶上火,嘴上起了一溜火泡。 楊帆安慰道:「黃隊正,不要過於自責了。你是衝鋒陷陣、征戰沙場的勇士,本不善於行間斥候之事。」 黃旭昶垂頭喪氣地道:「你別安慰我啦!這根本不是理由!就連那些粗魯野蠻的吐蕃人都可以狡詐如狐,我們怎麼就做不好斥候?是我大意了!」 楊帆問道:「可曾通知河源軍,讓他們抓捕那些通峽斥候?」 店掌櫃的一旁接口道:「這太難了!他們平時就混跡在各行各業當中,一如良民百姓,如何區分他們之中誰才是斥候呢?本地的蕃人本來就多,其中不乏良民,不能全抓起來吧?況且,通峽斥候未必全是吐蕃人。」 楊帆道:「把斥候全找出來固然不能,卻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方才黃隊正已經說了,他們這一路衝過來,也殺了許多襲擊他們的人,包括那些全軍覆沒的兄弟,我就不信對方沒有損傷!那些吐蕃斥候既然有正當身份,突然死了,總要有個說法吧?」 店掌櫃的目光一亮,道:「你是說?」 楊帆道:「他們想在這裡長期潛伏下去,死掉的人胡亂用個外出的理由就不大可能,暴病而亡的理由也不大容易瞞過左鄰右舍,最好的借口就是說放牧或出行的時候遇到了馬賊,而且不用人問,他們自己就會對這個理由大肆宣揚,所以……」 店掌櫃的接口道:「所以,只要查一查隴右各州府縣和各部落中最近因遇賊而死的人,就能順籐摸瓜,揪出探子。」 楊帆道:「不錯!」 張溪桐拄著拐道:「可是這其中未必就沒有真的遇賊而死的人。」 楊帆道:「我知道,所以……還要查!總能查出一些的,這些奸細,揪出一個是一個,總不能放任他們在隴右如此肆無忌憚。我想,他們每次都努力把屍體搶回去,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不想因為一具死屍留在當場,從而暴露一群人。可是他們只要動手,就難免會有傷亡,這個法子地方官府可以時常用用,以後吐蕃斥候襲擊我軍民的事就會大為收斂。」 黃旭昶一拍腦門道:「不錯!我怎麼就想不到!」 黃旭昶向楊帆翹了翹大指,心悅誠服地道:「當真是個好主意!黃某一向小看了你,經過這番被人坑害,再經過今日之事,黃某算是服了!有一副好腦子,當真比有一身好功夫還管用!」 楊帆笑道:「隊正客氣了,我也是偶然想到這個辦法。」 黃旭昶道:「只是,抓捕吐蕃斥候與我們的差使終究無所助益,如今咱們損兵折將,就剩下這麼幾個人,還個個身上有傷,聖上對咱們寄予了厚望,如果這趟西域之行咱們勞而無功,還鬧得損失折將,聖上會怎麼看?」 楊帆想了想道:「隊正傷勢很重,等你和各位兄弟養好傷,能夠行動自如,恐怕最快也得一個多月。如果再拖久些,到了秋冬時節,就更不易打探消息了。如果隊正信得過,就把這件差使交給我吧!」 黃旭昶驚疑地看著楊帆,道:「你?就你一個人?」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八章 簡單任務 楊帆道:「當然不止,還有河源軍的斥候幫我嘛。我想過了,我們之所以一出洛陽,就落得這般結果,原因就是我們對隴右不熟悉,哪怕是我們換上了隴右人慣常的裝束,也無法迅速融入其中,當地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差異,所以你們才會被伏擊。而我只是一個人,混進真正慣走隴右的馬幫裡面,反而不易被人看出破綻。再者說,你們現在的情形也實在不宜行動,所以,莫不如由我一人,再加上河源軍提供的斥候,說不定反奏奇效。」 「這個……」 黃旭昶有些猶豫。 楊帆微微一笑,看了看房中形容淒慘的百騎眾衛士,又道:「大家一同西來,一些兄弟從此長眠於隴右了,在場的各位兄弟也並非不想執行任務,只是有心殺賊,無力行動,咱們的時間又比較緊迫。楊帆若能不負大家所托,成功完成使命,這份功勞自然也是大家的,楊帆斷不會一人貪功!」 黃旭昶聽了,黑臉蛋子一紅,怒道:「胡扯什麼,老子會跟你爭功?我只是擔心我們這麼多人都遭了人家毒手,你獨自一人……」 楊帆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這件事總要有人去做,既然當了兵,還能怕死不成!咱們這麼多弟兄,死的死、傷的傷,楊某現在是唯一一個手腳健全、活蹦亂跳的人,我不去誰去,還能做個縮頭烏龜不成?」 黃旭昶定定地看了他良久,艱難地坐了起來,握住楊帆的手,感慨地道:「楊二,打你進了百騎,我老黃就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看你都不順眼,老黃看走了眼吶。這件事,關乎咱百騎的榮譽,如今,就拜託你了!」 楊帆看著這個視榮譽重過性命的軍人,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便扭頭對那店主道:「配合我們的本地斥候可曾來過?」 店主道:「還沒有,只有一位負責此事的營官來過,送了些必需的藥物,請了位軍裡的郎中來給大家診治。因為你們此來屬於絕對機密,眼下諸位的傷勢一時又不能行動,所以暫未調來配合你們行動的斥候。」 楊帆想了想道:「這樣吧,你通知他們,明天下午派人過來,我們先見見面,商量一下準備的行動。我們的人大部分都受了傷,所以不必要他們按照原來配給的斥候人數派人來,但是人員要精,我要你們這裡最出色的斥候!」 店主點了點頭,道:「好!我馬上通知過去。」 楊帆又道:「黃隊正、各位弟兄,你們在這兒好好養傷,我明天再來看你們。」 黃旭昶道:「你不住在這裡麼?」 楊帆道:「我一個人好辦,走到哪兒都不太引人注意。咱們之所以剛到隴右,就被人認出身份,不像一個本地人,是很大的原因,我到處走走,多瞭解一下這裡的風土人情。」 黃旭昶頷首道:「好!那你多加小心。」 楊帆離開皮貨店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這時已經過了最酷熱的時期,到了接近黃昏的時候,太陽已經失去威力,迎面吹來的風都帶上了絲絲涼意,被正午的酷熱曬得昏昏欲睡的人迎著這風便是精神一振。 楊帆並沒有在坊間胡亂走動,為了尋找仇人在洛陽潛伏一年多的經驗告訴他,在一個風俗民情迥異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什麼速成的方法,讓你迅速融入到當地人之中,與其在這上面浪費功夫,不如去求助於沈沐。 沈沐雖然常駐長安,可他在隴右分明擁有極龐大的潛勢力,既然彼此已經合作,哪能放著這麼一個有力的人物不予利用。 楊帆挾著狼皮褥子,一路打聽著找到了湟水驛館。 準確一點的說法,這裡應該是湟水驛。驛是朝廷設置的接待往來官員、驛使等公務人員的所在。比它低一級的才叫館,是地方官府設立的接待有關係的往來官員、公務人員的所在。其次才是民辦的棧。 而湟水驛實際上是集驛、館、棧為一體的,所以佔地極廣。楊帆直接趕到了湟水驛的西北角,這裡是客棧的所在地。湟水驛的客棧檔次比起這裡的館所絲毫不差,這本就是這座城裡最高檔的客棧。 楊帆從西城一路轉悠過來,確認無人跟蹤,這才夾著一捆破狼皮鑽進了客棧,客棧裡的店小二見他這副打扮,差點沒把他轟出去,聽到楊帆是來找人的,那小二半信半疑地讓他候在門下,自己進去通稟了一聲。 不一會兒,張義就咧著大嘴跑出來,頰上還有幾個紅唇印兒。看來這位幾個月不知肉味兒的『小飛將』真是饞得狠了,在顏家花園裡迫不及待地來了個一炮雙響,入住客棧之後又享起了齊人之福。 這『小飛將』雖然做馬賊狡詐如狐、凶狠如狼,但是待人接物的心性卻十分簡單: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拿我當兄弟,我為你拚命都沒關係。楊帆一轉手就把兩個妖嬈動人的波斯美人贈給了他,『小飛將』是真把楊帆當兄弟了。 「哈哈!二郎,你怎麼來了,我正想著轉天找你去吃酒,你來的正好,今晚上就不要走了,咱們喝個痛快!」 張義上前抱了抱楊帆,拉著他便往裡走,那小二一看這行藏普通的人真是這位豪客的朋友,不由暗自慶幸。 …… 「呵呵,是這樣麼?」 沈沐聽明楊帆的來意,不禁笑起來:「我原本就沒指望從洛陽派來的軍士能打聽到什麼特別的消息,本來就想在這方面幫幫你的,這樣也好,丟開那些人,只有你一個,咱們行動起來也更方便。」 楊帆喜道:「如此,真要多謝沈兄了。」 沈沐擺手道:「不必客氣,說起來,隴右報上的各種情報並無什麼虛假,女皇只是被左右那些各懷機心的大臣們搞得疑神疑鬼,這才誰也信不過了。我弄到的情報,或許會比軍中斥候弄到的更詳細一些,但也僅止於此,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同。」 沈沐又道:「你今晚住在哪裡?如果能脫得開身,不妨留在這兒,打探情報只是小事一件,我的人一直在打探隴右各方的情報,順便就辦了。這件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倒是我說的那件事,咱們還需要好好計議一下。」 楊帆笑道:「我今天來,本就打算做個惡客的,你不留我,我也不會走的。」 ※※※※※ 晚上,沈沐的房間。 三人對坐,只有張義一人在豪飲。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沈沐和楊帆的心思並不在這兒。 沈沐道:「吐蕃軍隊的建制就是這樣了,全國分四個如,每如分上下兩分如,每分如有四個東岱,每個如還另設一個直屬的東岱,此外還有四個禁軍東岱分鎮四如。每個分如有元帥一人,副將一人,判官一人,合計兵馬四十餘萬。他們的兵甲器仗鑄造技藝非常高明,可以鑄造出非常精良的武器,他們的戰鬥力咱們已經說過了,下面要說的就是他們的缺陷,而且是不可迴避的缺陷。」 楊帆精神一振,微微前傾了身子。 沈沐道:「吐蕃人善戰、敢戰,悍不畏死,這一點並不假,但是他們有一個最大的問題。我朝兵將,俱屬國家,兵將並非一體,比如說,現如今隴右大將是婁師德,如果明天把婁師德調到遼東,任命丘神績為隴右主將,他一樣可以指揮隴右十數萬大軍。而婁師德呢,他單槍匹馬,揣印上任,到了遼東,又能指揮遼東十數萬大軍,而這種情形,在吐蕃人那裡是絕不可能的!」 沈沐呷了一口酒,道:「吐蕃軍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這個問題即便是在吐蕃本部的精銳部隊中也存在,那就是將權並非來自於上,而是來自於下。」 楊帆問道:「此言何解?」 一旁張義咕咚咚喝完一大碗酒,直著眼睛看看他們,抓起酒罈子又斟滿了。 沈沐道:「吐蕃軍民一體,戰時為軍,平時為民,他們的將領就是平時的領主、部族的首領,因為他手中有人有地盤,戰時應徵出戰,所以才為將領,如果他的人馬都打光了,他這個領主自然完蛋大吉。 就算贊普想用他,也無法把他派到任何一個其他領主的部落去統帥別人的部眾,這種情況下,就意味著只要他的人打光了,他就一文不名,根本不可能易地為帥,繼續過他人上人的生活,所以,他們要保留本錢,一旦這仗打得太辛苦,就算士兵再敢戰,他們的首領也不敢再打下去,他們會千方百計地保留自己的實力。」 楊帆恍然,輕輕點了點頭,沈沐又道:「再說附庸於吐蕃的那些部族,比如羊同、蘇毗、吐谷渾,他們都被吐蕃貴族視為異族,飽受岐視,出征在外時,吐蕃本部的將士肥牛肥羊,酒足飯飽,他們卻常常饑飽不定。 這且不算,作為附庸,他們還必須定期向吐蕃本部納貢獻賦、無償出兵,戰利品的分配又先盡著吐蕃本部,他們豈能不心懷怨恨,只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從,所以陽奉陰違者有之,暗拖後腿者有之,叛逃我朝者有之,這些就是我們可資利用的地方。 隋文帝楊堅和我朝太宗皇帝,能打得他們落花流水,莫不是巧妙利用了他們的這種內部矛盾,否則,以這兩位君主之英明和手下如許之多的精兵良將,對上這樣一支驍勇善戰的軍隊,也未必就能輕易取勝!」 楊帆歎道:「不錯,再勇敢、再善戰的軍隊,若是存在這一弊病,只要被人加以利用,就沒有不敗的道理。幸好他們不曾學習我中原兵制,否則這吐蕃就更叫人頭疼了。」 沈沐大笑道:「不可能的,我之所以說這是他們不可迴避的缺陷,原因就在這裡,我們的兵制,他們學不來的。」 張義見沈沐大笑,也跟著傻笑起來,笑完了端起酒碗,大著舌頭對二人道:「干!干!」說完不待二人回答,便一仰脖子又灌了下去。 楊帆盯著沈沐道:「學不來還是不想學?」 沈沐道:「是學不來!我中原兵制,源於我中原農耕之制。草原兵制,源於他們的遊牧之制。除非他們也改作農耕,否則是學不來的。他們現在的兵制雖有重大缺陷,但是依舊能讓他們在這西陲成為一方強國。 如果他們強行學習我朝兵制,恐怕他們連現在的局面都無法維持了,很快就得變成一團糟。一種制度,如果落後於當下而還在實施,那就是一種災難;但是一種制度,即便它再如何的出色,如果它超越於當下卻實施於當下,它同樣會成為一種災難!」 楊帆仔細品咂著沈沐的這番話,良久良久,微微動容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後。沈兄這番見識,若是入朝為官,做一個宰相,那也是綽綽有餘的!」 沈沐哈哈一笑,擺手道:「二郎誇獎了,為兄只能紙上談兵,可做不得朝中相公!」 沈木斂了笑容,又對楊帆道:「東突厥那邊也存在著與吐蕃同樣的問題,不過,因為它的附庸不多,這個方面不及吐蕃嚴重,我打算扶持西突厥與之對抗,捆住東突厥的手腳。分化瓦解的重點放在吐蕃這邊。」 「吐蕃雖沒有兩個可汗,卻有一個權柄不遜於可汗的宰相。這位宰相就是連敗我大唐數員名將的戰神欽陵。欽陵是吐蕃前任宰相祿東讚的兒子,當今贊普年幼時,由祿東贊攝政。祿東贊去世後就由他的兒子欽陵做宰相繼續把持大權。如今,這位贊普已經長大了……」 楊帆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沈沐的全盤計劃,不由暗暗心驚於他的謀劃之周詳和長遠。在戰場上打敗敵人一次,給敵人造成的損失只是暫時的,除非是巨大的傷亡,否則很難傷及他們的元氣。然而,一旦挑起敵方兩大勢力集團的衝突,這種傷害卻注定是巨大的,它甚至可以綿延數十年之久,直到把對方的國力消耗殆盡。 楊帆興奮地道:「那麼,我可以做些什麼呢?」 沈沐道:「當然是由你來『發現』這個問題,由你來『找到』敵方可資利用的人或事,並把它呈報給女皇,讓她相信據此可以分化瓦解敵方勢力。如果你肯分功於薛師或者某位有交情的大將,由他出面幫你分說,相信這把握就會更大!」 楊帆一怔,有些失望地道:「我做的事……就這麼簡單?」 沈沐笑道:「就這麼簡單!」 楊帆歎氣道:「這倒真是個簡單任務!」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二十九章 苦行僧 昨夜一番長談,從沈沐這裡得了准信兒,楊帆心裡就踏實了。當兩人計議已定,敞開胸懷準備喝酒時,發現張義已經抱著一隻酒罈子,憨態可掬地蜷成一團,呼呼大睡起來。 次日一早,楊帆從沈沐那兒出來,先去了一趟朵朵家裡。 朵朵所住的第二進院落,平時有勤快的樸氏打掃,倒也非常乾淨,朵朵搬進去後,除了被褥、油米需要自己購買,其它的東西一應俱全,連鍋灶都齊備的。 昨天住進來時已經來不及置辦了,樸氏一心想把這個水靈靈的大閨女變成自己的兒媳婦,熱情無比地把她拉到自己房裡,請她一起用餐,樸氏怕兒子在屋裡坐著人家大姑娘不自在,乾脆把他轟到門外去了。 可憐的高捨雞端著一碗上邊只放了幾根鹹菜條的粥,蹲在門檻上吃了一頓飯,倒弄得朵朵很過意不去。 楊帆一早趕到的時候,高捨雞已經不在家裡了,樸氏正要陪著朵朵一塊兒去買些生活必需之物。楊帆臨走之前,給朵朵留了一筆錢,小柒還小,需要人照顧,朵朵雖然可以接些活計在家裡做,終究有個孩子牽絆,所以楊帆給她留下的錢足夠一年不務工也能保證溫飽。 看到楊帆,朵朵非常開心,楊帆接過孩子抱在懷裡,陪著朵朵一塊兒去買東西,樸氏走在頭裡,幫朵朵張羅著,這樸氏挑東西侃價都十分厲害,拉住一個商販就能滔滔不絕地侃上半天,直到把對方說得徹底崩潰,乖乖按照她出的價錢把東西賣給她們。 這一來,樸氏替朵朵省了不少錢,朵朵樂得省心,跟楊帆在後面悄悄地聊著天。 楊帆悄聲問道:「怎麼樣?昨晚在這兒住得還成麼?」 朵朵點點頭,道:「嗯,這兒跟鄯州差不多,住著很習慣。只是頭一回住在別人家裡,我也有點害怕,晚上頂了門,還拿了根□面杖在枕邊。」 朵朵說到這兒抿嘴一笑,道:「倒是我多心了,這戶人家真是老實本份的,他們家的茅廁是搭在院後的,就因為我住在後屋,那個高捨雞怕我害怕,晚上想起夜都不敢到後院來,生生憋了一宿,早上起來,我看他像救火似的往後跑……」 楊帆聽了也忍不住笑了,朵朵能跟這樣厚道本份的一家人作鄰居,楊帆便放下了心,這一路下來,都是樸氏幫著張羅。朵朵能想到的生活必需品本來就只那麼幾樣,經樸氏一提醒,才想到許多疏漏了的東西。 回去的時候,大包小裹的,楊帆是個大男人,自然充當一勞力,陪著她們回到高家,又是樸氏幫著朵朵安置,看看家裡一切妥當,一時沒有什麼旁的事情,楊帆便要起身告辭,朵朵哪肯讓他走。 很快,高家後院的煙囪冒起了炊煙,雖然都是簡單的飯菜,但是在朵朵和樸氏熱情的款待下,楊帆吃的很飽。 飯後又坐一陣,逗了會兒小柒,等他午睡之後,楊帆便起身告辭了,他又來到西城那家李氏皮貨鋪子,見到了張溪桐、黃旭昶等人。 河源軍派來的斥候已經到了,都穿著尋常的百姓衣裳,當他們被帶到楊帆面前時,楊帆根本看不出他們有一點軍人氣質,完全就是普通的隴右百姓,其中一人藍眼虯鬚,居然還是一個胡人。 楊帆不禁暗讚一聲,這才是做探子的材料,如果只靠他們這些從洛陽趕來的人,就算一路上不出事,怕也完不成朝廷交待的任務。 他一一審視著四個斥候,當看到第三個人時,不由為之一怔,那個人也在看著他,同樣的滿面驚奇。 楊帆怔怔地看他半晌,試探地問道:「高捨雞?」 那個膚色黎黑,頰上兩抹暗紅的漢子有些驚訝地道:「正是在下,原來……原來朵朵姑娘的義兄就是足下。」 這還是楊帆第一回聽他說話,他的聲音有些粗啞,帶著濃郁的隴西味兒。 楊帆笑了,扭頭對店掌櫃的道:「不需要這麼多人,我只要兩個!」 楊帆指了指高捨雞,又指了指那個藍眼虯鬚的胡人,道:「就要他們兩個,足矣!」 ※※※※※ 高捨雞是河源軍的斥候,一直負責在敵占區從事情報搜集,是河源軍最優秀的探子之一。那個藍眼虯鬚的人是突厥人,世代居住在湟水地區,早就被漢化了,如今也是河源軍裡一個優秀的探子,名叫熊開山。 這一雞一熊對楊帆的西行計劃是很不以為然的,西域古道行旅雖多,但是少有三五人即長途遠行的,道路的艱難、盜賊的出沒,使得他們必須結幫拉伙,至少湊成幾十人的駝隊,才能應付變化無常的天氣、水源匱乏的荒漠和神出鬼沒的馬賊,像楊帆這樣三個人啟程西行,簡直跟送死沒有什麼兩樣。 所以二人對楊帆提出了一系列的建議,諸如擴大斥候規模,組成一個龐大的馬隊,或者隱藏身份加入西行的商隊等等,楊帆對二人的提議一概不置可否,直到三天後準備啟程,楊帆把二人領到了湟水驛的客棧前。 駱駝、駿馬、牛車,匯聚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騎士們個個身材魁梧、形容彪悍,從他們的神韻氣質、衣著打扮來看,恐怕都是西域商道的常客,望著他們飽經風霜的粗糙面容,就彷彿有一股大漠瀚風撲面而來,夾著無盡的沙礫。 高捨雞注意到他們握刀的手上滿是老繭,尤其是虎口位置,有些人頰上還有蜈蚣狀的醜陋刀疤,雖然他們除了佩刀,並未見什麼其它武器,但是他們馬背後面那沉甸甸的馬包裡,裝的不可能是金銀財物,恐怕真正的大傢伙都藏起來了。 這樣一支隊伍,能打劫他們的人怕是不多,若是真有什麼不開眼的馬賊想找他們的麻煩,人數要是少一點,反被他們打劫的可能更大一些。這些人的氣質,實在是更像一夥馬賊,而少了些商人的感覺。 高捨雞驚疑地道:「二郎,咱們……跟他們一起走?」 楊帆笑道:「怎麼樣?這樣一支人馬,可以確保咱們一路西去了吧?」 熊開山摸著大鬍子,猶豫地道:「這個自然是沒有問題了。只是……不知二郎從哪裡找來這樣一幫人,他們究竟可不可靠。」 楊帆笑道:「我知道二位都是河源軍中最出色的斥候,不過,你們也不要小瞧了我們這些從禁軍中來的人,他們的身份絕對可靠,你們以為,我們這一次到西域來,就一點準備也沒有麼?」 熊開山和高捨雞對視了一眼,頓時若有所悟,雖然他們其實什麼答案都沒有聽到。 楊帆道:「你們且在這裡等等,我去見見他們的頭領!」 楊帆說完,邁步進了客棧。 客棧對面一家飯館前,掌櫃的把一隻盛滿飯食的銅缽盂畢恭畢敬地遞給一個喇嘛僧,那喇嘛僧接過缽盂,向他含笑點點頭,掌櫃的連忙雙手合什,連連作揖,陪著笑臉把他送出來。 喇嘛僧並未走遠,就在路邊牆角下站著,他把禪杖倚牆放下,又把背上的背簍放下,似乎想要在此進餐。 這個喇嘛僧瘦小枯乾,僧袍破舊,幾乎已經看不出僧袍本來的顏色。他的年紀看來已經有五旬上下,頭上短短的頭髮已隱隱有些白色摻雜其間。因為枯瘦,臉上皺紋很多,但是黑裡透紅的膚色,顯示著他的身體還是非常健康的。破舊的僧衣下,是一雙草鞋,露出滿是灰塵的腳趾,看來他已走了很遠的路。 這是一個喇嘛苦行僧,如今正是喇嘛教在西域地區蓬勃發展的時候,有大量的僧人勵志苦行,修行瑜珈禪定,如果說在西域商道上真有人能獨自長途跋涉的,也就只有這種苦行僧人了。 因為但凡路過的商隊,絕不會吝嗇於施捨他一口水、一碗飯,而神出鬼沒的馬匪盜賊也絕不會打這些身無分文,連粥飯都要靠別人施捨,成心跟天地斗而磨勵心志的喇嘛苦行僧。 沒人注意到他,連楊帆也沒有,楊帆即便是跟他走個面對面,也絕不會多看他一眼,因為……天愛奴的喬扮實在是毫無破綻。 就算她現在自己站到楊帆面前,承認她就是天愛奴,楊帆也不會相信那麼漂亮的一個小女子,居然可以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那老楸樹皮似的皺紋,那枯瘦的完全看不出一點女人味兒的身材,還有那雙髒兮兮的腳丫子,這樣一個苦行僧,會是那個香蔥兒般水靈俏麗的天愛奴? 可她的確就是天愛奴。 天愛奴看到了楊帆,就在那個飯館掌櫃的遞過缽盂的時候。吃驚之下,天愛奴差點兒把飯碗都撒了。她一路追躡到這兒來,本來是盯著沈沐的舉動的,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楊帆居然也到了西域。 「他果然與沈沐走到一起了呀……」 天愛奴想著,忽然在這異域他鄉遇到了他,讓她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一個挺著大肚腩,帶著兩個僕人從她身邊經過的富綽番商,忽見這位苦行僧人向他微微含笑,忙不迭站住腳步,雙手合什,畢恭畢敬地向這位大師深深施了一禮……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章 可汗我來立! 扮成大富商,貼了大鬍子,還特意在肚子裡塞了東西,弄成一副大腹便便形象的沈沐對楊帆說道:「這一次,讓張義護送咱們去。隨行的人都是他精挑細選出來的,放心,憑他們這些人,這一路下去,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七七姑娘撅著小嘴兒站在一旁。 再往前去,就要離開唐軍的完全掌握區域了。自從安西四鎮落入吐蕃人手中,他們的勢力不斷向東滲透,如今已經蔓延到河西走廊。 這條交通要道兩側俱是山嶺,嶺北是突厥人,嶺南是吐蕃人,通道最寬處兩百餘里,最窄處僅數百丈,一旦受到攻擊將十分危險。 而這一大片區域如今既無唐軍駐紮,也沒有吐蕃軍隊,雙方以此為緩衝帶,也就造成了這一地區情況更加複雜,除了馬賊盜匪縱橫,有些商隊也時不時的會客串一回馬匪,擄掠其它比較弱小的商隊,而生活於其間的一些小部落,更是半民半匪。 沈沐堅決不許七七再跟下去,要她在湟水安心等候自己回來,七七姑娘很是不悅,不過她也知道沈沐看似很好說話,如果自己過於任性,惹他生厭,那就得不償失了,所以心中雖然不悅,卻也只好答應。 商隊啟程了,沈沐扮成大商人,張義是商隊護衛首領,而楊帆、高捨雞、熊開山三人則混入隊伍,成了騎駝拉貨的小夥計。 當他們的隊伍走上大街,準備拐往西城門的時候,恰見一隊河源軍士軍,扭著幾個吐蕃漢子向府衙方向押去。 高捨雞向楊帆湊近了些,小聲道:「二郎所說的揪出吐蕃斥候的辦法,婁將軍已經知道了。軍令傳達下去,這一個月來,隴右各州府縣及部落,但有因意外而暴死的壯漢,與其來往密切的人都有重大嫌疑,婁將軍吩咐,先把他們抓起來,再行甄別。」 熊開山瞇著眼看著那被押走的一行人,說道:「各州府縣同時行動,他們便少了警覺和準備,現在抓起來的人,從他們家中都搜出了諸多證物,嘿!十個裡頭,頂多一兩個冤枉的,二郎這一計當真不錯,不過,這辦法也只能用這一回,以後他們必定更加小心,不會再把贓物和凶器藏在家裡了。」 楊帆微微頷首道:「不過因此一來,他們再想行刺暗殺,總要多了許多顧忌。畢竟,就算沒有證據,突然有人暴死,也是一樁嫌疑。」 高捨雞和熊開山點頭稱是。 鄯州城,河源軍大營,婁師德和王孝傑、丘神績次第從一座帳篷裡走出來。 婁師德微笑道:「這個姓楊的百騎侍衛,還真有些心計,這一次突然動手,抓起來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冤枉的,雖然不能就此根絕潛藏在隴右的吐蕃斥候,卻也讓他們元氣大傷了。」 丘神績眼珠微微轉動著,對婁師德道:「婁將軍,已經查明身份的吐蕃斥候,丘某是否可以隨時調訊?」 婁師德道:「哦?丘將軍的意思是?」 丘神績笑道:「哦,沒甚麼,我就是想從他們那裡多瞭解一下吐蕃的情況。回到京裡聖上問起時,丘某也好心中有數。」 這時候,丘神績和王孝傑已經搬到了軍營裡面,因為丘神績說想要瞭解隴右諸軍現在的情形,最好是住到軍營裡面,王孝傑自然贊同,婁師德也不會反對,他們兩人現在有自己的營帳,周圍戍衛的人馬也是他們自己從洛陽帶來的。 婁師德聽了丘神績的理由,微笑道:「自然使得。」 他扭頭對一位行軍司馬吩咐道:「吩咐下去,丘、王兩位將軍有權調審被抓的吐蕃奸細,不得抗命!」 「喏!」 行軍司馬躬身應了一聲。 丘神績轉過身去,嘴角攸然掠過一絲詭譎的笑意。 ※※※※※ 沈沐的隊伍離開湟水,一路西行,漸漸從隴右踏上了河西的地面。 越過烏鞘嶺,整個地域環境比隴右便漸漸有了不同。 遠處是亙古不化的雪山,峰巒疊嶂,隱約可見歷代修築加固的長城彷彿一條長龍,在瑰麗的山峰下蜿蜒起伏。而正前方,則是千里沃野,夾峙於南北兩面綿亙無盡的山嶺間的原野不像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般浩翰,卻因為雪山與原野的對照,而顯得瑰麗壯觀。 天空湛藍,潔白的雲似乎低得舉手可及,遠處是壯觀的雪山,腳下是柔軟的草地,風輕柔地拂在身上,不時有牛哞馬嘶和駱駝的嘶叫,為本來就很熱鬧的車隊增添了幾分熱鬧。 這種長途的旅行,本來很壯觀的景象看久了也會乏味的很,隊伍裡的人都想著法子找樂子,說鬼怪、聊女人,嘻嘻哈哈,自得其樂。 楊帆和張義並肩躺在一輛健牛拉著的車子上,四仰八叉,頭枕著手臂,臉上扣一個遮陽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然而在這悠閒自得的車隊外圍,前方和左右相隔五六里外的地方卻有警惕的游騎在認真地巡弋著,喻示著這裡是一個有著無數潛在危險的地方。 天將傍晚的時候,隊伍恰好趕到一個海子旁邊。有經驗豐富、將整個河西走廊道路爛記於胸的嚮導就是有這個好處,他能記住每個海子、河流的位置,準確地控制著整個車隊行進的速度,叫你在準備紮營的時候,正好停在有水源的地方。 車隊停下來,大車被卸下,駱駝和牛馬被拉到海子邊飲水,已經消耗一空的水袋則一一灌滿,以備明日路上繼續飲用。負責生活做飯的人迅速在草地上掏出了灶坑,縷縷炊煙隨風飄起。 一路上都像散了骨頭似的癱在車子上跟楊帆吹牛皮的小飛將張義也抖擻精神,開如安排大家如何紮營,以及巡邏哨探。 等到繁星滿天的時候,大家已經酒足飯飽,龐大的駝城擺在最外圍,如同一座堡壘的第一道防線,之後是用車子和大量的箱籠麻袋堆砌成的第二道防線,最後才是搭建起來的帳篷群。 每一道防線都有人睡在那兒,可以隨時投入戰鬥,此外在最外面還放有流哨,因為是晚上,擔心有人夜襲,所以除了臨水的一面,其餘三面都放了兩層游哨,一層在五里開外,一層遠放到十里之外。這樣的陣勢,不管是馬賊還是狼群,都不敢輕易進犯的。 營地中生起了篝火,他們路上獵到了一些野味,晚飯時來不及宰殺清洗,這時已經拾掇乾淨,架到了火堆上,白唇鹿、雪雞、黃羊……烤了一會兒便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高捨雞和熊開山一開始並不踏實,但是一路下來,眼見這支隊伍戍衛紮營、行進警戒的章法,已經完全放了心,反正他們只是負責配合楊帆的,凡事有楊帆作主,如今也放下了心情,在火堆上烤著黃羊肉,享受著這難得的悠閒時光。 「二郎,我們東主要你過去一趟!」 楊帆也坐在火堆旁,正跟高捨雞、熊開山說著話。他發現高捨雞倒也不是個什麼時候都沉默寡言的人,大概是一見了女人就心怯靦腆,這樣一大幫男人在一塊兒,他也是談笑風生,非常外向的一個人。 正說著,忽然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護衛走來對他高聲嚷了一句,楊帆便站起來,拍拍屁股跟他走去。 那個大鬍子侍衛把楊帆帶到沈沐的寢帳前面,沈沐正負手站在帳前,沐浴在一天星光月色下,眺望著遠方風景,習習的晚風吹得他的衣袂不斷起伏。 楊帆舉步走過去,站到了沈沐的旁邊,沈沐沒有回頭,卻知道是他來了,沈沐指指左右夜色中黑壓壓的山巒,說道:「兩山夾峙,一線之路,孤懸兩千里,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虜,進則可以控制西域,退則可以保衛關隴,此實為我中原之咽喉要地。」 楊帆贊同地道:「一路行來所見,此處確實險要,這兩面夾峙的山嶺以及歷代修築,以補地理形勢之不足的關隘邊牆,可以成為中原的重要屏障,國家強大時,由此而進,可控扼西域,國力衰弱時,有此要地,也可以最小的代價,進行有力的防禦。」 沈沐道:「是啊,所以我們才要努力把它拿到手!」 楊帆皺了皺眉道:「可是這裡本來就已經被我們拿到手了,為何又會失去?安西四城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如此這般已非一次了。」 沈沐道:「因為我們的敵人同樣不弱!最重要的還是人心向背,佔領一個地方容易,要得到一個地方的人心卻難。自漢以來,我中原失卻西域久矣,想把人心再爭取回來,那就不是一時一日之功了。」 楊帆道:「如此說來,得也不易,失也不易,守也不易,不守也易,怎生想個法子,永無後患才好。」 沈沐笑道:「你又在癡心妄想了,世間哪有永無後患的事情。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莫不英明神武,莫不為了自己的傳承而嘔心瀝血。可是碰到一個不肖的子代,就算滿天神佛都為其所用,依舊要滅亡。我們做事,只求縱意此生,快活今世,那就夠了。千秋萬代麼?始皇帝早就告訴你了,那是一個大笑話,後人的事情,還是交給後人自己去操心吧!」 楊帆笑道:「沈兄胸襟寬廣,氣度灑脫,著實令人佩服。不過沈兄特意叫小弟來,就為發這番感慨的麼?」 沈沐搖搖頭,向左側烏沉沉的山巒陰影指了指,說道:「咱們沿這大雪山,再往前趕三天,就能到達大斗拔谷,到時,我為你引見一個人。」 楊帆問道:「什麼人?」 沈沐的目光微微閃動著,道:「一個可以成為可汗的人!」 他慢慢轉過身,微笑著對楊帆道:「如果有一位可汗,得咱們點頭才能成為一方君主,你說咱們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一章 意外遇襲 東方先是泛起了魚肚白,不知什麼時候,一縷陽光就像箭一樣穿過那混沌的天色灑向大地,然後紅日便破雲而出。 天亮了,漫漫長夜終於在遠方的狼群嗥叫聲中退卻。 天愛奴從睡袋裡爬出來,伸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開始收拾行裝,準備洗漱。 晚餐時燃燒的灰燼距她的宿處很遠,啃剩下的雪雞骨頭也都和那灰燼深深地掩埋了。 這個小女子的野外生存經驗豐常豐富,她知道哪怕是一丁點油脂都能把螞蟻引來,而螞蟻會把蜥蜴引來,蜥蜴又會把蛇引來。河西草原有各種毒蛇,牧人在放牧的時候,經常發生牲畜被毒蛇咬死的情況。 天愛奴雖在宿處周圍灑了硫磺粉,但是生怕有什麼異種毒蛇不怕這種氣味,獨自一人在外,還是小心為上。 刷牙洗漱,重新易容,確認無誤後,天愛奴提著禪杖重新上了馬,就像西行取經的唐三僧一樣,再度踏上了征程。 駝城中的篝火在天將黎明的時候也次第熄滅了,人們紛紛鑽出帳篷收拾行裝,整個駝城裡都開始忙碌起來。麻袋和箱籠重新裝回牛車上,捆到駝背上,做早飯的、整理行裝的,各負其責。 等他們收拾停當,吃完早餐,草原上的露水已經快被太陽曬乾了,龐大的商隊繼續啟程,昨夜負責巡哨警戒的人則躺到了大車上蒙頭大睡。 似乎一切都還是同往常一樣,楊帆本以為今天還是會在平靜中度過,但是快到正午時,右前方負責警戒的游哨突然全速奔了回來,老遠就吹響了警戒的號角。隨後就響起了一陣沉悶的馬蹄聲,遼闊的草原盡頭出現了一條黑線,迅速變成滾滾潮水洶湧而來。 「準備啦!抄傢伙!」 『小飛將』張義興高采烈地大叫,絲毫不在乎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把大地都踏得震顫起來。這是結隊而行的無數騎兵,策馬飛奔時才可能有的馬蹄聲。 高捨雞和熊開山緊張地攥緊了肋下的佩刀,高捨雞用的是一口狹長的單刀,身材高大強壯的熊開山用的則是一口大砍刀,刀背極厚,重達三十多斤,不要說砍人,用來砸人也綽綽有餘。這口刀的刀纂處是中空的,插入木柄後就能變成一口長柄大砍刀。 兩個人緊攥著鋼刀,剛剛做好戰鬥準備,就看到了令他們目瞪口呆的一幕。 『小飛將』張義的人也在準備,他們從馬背裡、牛車裡,掏出了一支支長弓、一支支硬弩,全是嶄新的軍弓和軍弩。 弓弩作為主要遠程兵器,裝備了大唐的絕大多數軍隊,弓的裝備率是百分之百,弩的裝備率是五分之一,在中國周圍始終有強大的遊牧民族,但是從來沒見過他們把重裝騎兵當成主力兵種,這實非偶然,中華民族自戰國時代就發明了殺傷力強大的弩,在這樣強大的弓和弩的裝備率下,重裝騎兵簡直就是一群活靶子。 然而,那畢竟是軍隊啊,眼下這群人…… 高捨雞和熊開山眼睜睜地看著一具具弓弩被那些人嫻熟地搭箭上弦,弓有長弓和角弓,長弓用於步戰,角弓用於騎兵,而弩則是臂張弩和角弓弩等單人使用的輕弩。 一看這等裝備,高捨雞和熊開山登時鬆了口氣。他們雖是斥候,卻並非不識軍中戰術,在場的人共有七百餘人,遠處滾滾而來的敵人大約在兩千人上下,可是這裡已經進入吐蕃的實際控制區,在這裡驟然出現的這支騎兵必然是吐蕃部落的人或者由吐蕃人組成的馬匪,而吐蕃人是不擅射的。 弓弩由於射程影響,需要敵騎衝到一百五十步內才能發射,這麼短的距離,根據弓弩的裝填速度,敵騎衝到面前進入肉搏,只夠你射出三箭,所以有「臨陣不過三矢」之說,但那只是理論上的說法。 實際上,從戰國、秦漢時期開始,弓弩就在中國戰場上發揮了重要作用,千百年來,將領們在實戰之中早就想到了彌補這一致命缺陷的辦法,一是批次射擊,二是正面、側面、直射、拋射的交叉射擊,還有利用地形和人為設置的種種障礙延滯敵人衝近的速度。 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只有裝備成鐵盒罐頭似的重裝騎兵才有可能勉強在密集的箭雨下衝到面前,然而對方又不是只有弓弩手,高捨雞和熊開山現在就在看著那些人裝備好了弓弩,又從牛車裡抽出一根根鋼鐵的槍桿,迅速組裝成一桿桿可阻騎兵的鋒利長槍。 這種情況下,對方人數雖眾,也討不了便宜去,如果真的形勢不利,只要暫時拋棄輜重,改用李陵的騎射游戰之法,這兩千敵軍根本不夠瞧的。 當年漢將李陵率五千人迎戰匈奴三萬騎兵,射殺數千人,且戰且退。匈奴單于大驚,又調八萬餘騎一同追殺,這五千人倚仗著遠優於對方的勁弩,且戰且走,每一交手,必射殺敵數千人,直到最後箭矢用盡,才兵敗被俘。 此時五千漢騎已被十餘萬匈奴騎兵追殺了十多天,射殺敵酋上萬人,自己居然還有三千多人活蹦亂跳的,傷亡不過一千餘人。李陵被俘後仰天長歎,說只需再給他每人幾十枝箭,就足以擺脫追殺,回到漢境了。 從眼下這些彪悍的像馬匪似的護衛隊伍對弓弩的熟悉程度看,肯定個個都是精於騎射的漢子,對上一支不善騎射的吐蕃騎兵,何足懼哉。 這時,那些人已經越衝越近了,只見近兩千騎兵,風馳電掣,漫野而來,從他們的服色和所持的雜亂的武器來看,顯然不是什麼正規軍隊,不是馬匪就是某個想打劫商隊的部落。 沈沐見此情景,眉頭一皺,吩咐道:「準備騎戰!」 這支武裝是護送他這位隱宗宗主的,自然有足夠的財力,把這幾百人武裝到牙齒,但是這樣的武裝非到最後關頭卻不能用,因為一旦動用這些武器,馬上就會被對方誤以為是大唐軍隊秘密潛入。 想把這支騎兵全部殲滅是不可能的,消息一旦傳出去,就會給他們惹來莫大的麻煩,因此空有利器在手,沒到生死存亡關頭是用不得的。 「三哥?」 張義提著刀,圈馬跑到他面前,沈沐低低耳語幾句,似是把這其中的利害與他分說了一遍,張義點點頭道:「曉得了,一幫土雞瓦狗,不用這些弓弩,一樣收拾他們。」 張義提馬衝到由駝隊組成的防禦陣線前面,大聲道:「牛鍪,帶你的人護著三哥,其他的兄弟,跟我衝!」 來騎如潮,氣勢洶洶,張義舉起鋒利的長刀,仰天狂嗥一聲,領著五百騎悍然迎了上去。 高捨雞和熊開山都躍躍欲試地看向楊帆,他們在成為斥候之前,也是軍中驍勇的戰士,眼見這一幕,很想衝上去廝殺一番。楊帆騎在馬上,向沈沐看了一眼。 沈沐笑道:「殺雞何用牛刀!二郎,你不能去!」 楊帆笑了笑,他當然知道沈沐為何不讓他去,在沈沐眼中,他的價值絕不僅僅是一個戰士,刀槍無眼,沈沐是不捨得讓他出些意外的。他也想瞧瞧沈沐這支私兵到底戰力如何,於是只向高捨雞和熊開山搖了搖刀,低聲道:「安份些,我等此來,是做斥候的。」 高捨雞和熊開山無奈,只好鬆了馬韁,加入原地警戒的隊伍。 五百人像一支鋒利的箭簇,直直地插進了來騎的隊伍。與此同時,一桿大旗也在後隊中揚了起來,白色的大旗,旗中只有一枝黑色的箭矢,這是『小飛將』張義的旗幟,這意味著一旦這場戰鬥被他人偵知,也只是馬賊對馬賊而已。 「吼吼吼吼……」 張義率領馬賊們呼嘯著殺進了敵陣,這幾年,他的隊伍在隴右、在突厥和吐蕃的地盤上到處遊蕩,出了名的難纏,那支不知名的馬賊隊伍一俟看見他們後陣中揚起的飛箭大旗,就知道這一回『踩盤子』出了紕漏,錯把賊祖宗當了肥羊,可是這時候已經欲退不得,只能咬著牙衝上去。 「鏗鏗鏘鏘」,一陣酸牙刺耳的兵器撞擊聲,揮舞如雪片般的鋒利馬刀下,擊刺如雷霆的長槍大矛下,雙方甫一交鋒,便有無數的人慘叫著跌於馬下。雙方猶如一群憤怒的野獸般糾纏到一起,人喊馬嘶,鮮血噴湧,殺得好不慘烈。 楊帆在南洋的時候曾經協助師兄平叛,但那種戰鬥更接近於山地戰,而且那種小國,可以出動的軍動,需要對付的叛兵,全都人數甚寡,像這樣激烈的馬戰,這樣人數眾多的戰鬥,他還是頭一回看見。 張義的人這幾年在隴右各地遊蕩,同官兵斗、同吐蕃人斗、同突厥人斗、同其他馬賊鬥,在血與火中錘煉出來的精兵,當真是以一當十,一個個奮勇衝殺,銳不可擋,他們不但個人武勇,尤其擅長配合,三匹馬為一組,有使矛的,有使刀的,防與攻、長與短、遠與近,配合巧妙如同一人。 「妙!妙啊!」 楊帆擅長技擊之術,只一看就瞧出了其中的巧妙之處,他認真地觀摩著,看得眉飛色舞。 這種聯擊之術固然巧妙,也得益於長久的配合,廝殺起來非常有效,常常令對手顧此失彼,一刀斃命。而這整個過程,不過是剎那間事,隨即三人便就近轉攻另一個對手,隨著三人的站位不同,主攻和防守隨時變幻。 對方本來還想分兵襲擊沈沐和楊帆所在的營地,可是一見這五百人如此悍勇,簡直勢如破竹,而那些貨物前面還有近兩百人嚴陣以待,他們的首領不覺猶豫起來。 沈沐站在陣中,眼見對方陣勢有些動搖,不禁撫掌笑道:「小飛將果然了得,他們要敗了!」 言猶未了,地皮的顫動突然更加明顯,遠處塵土飛揚,黑壓壓一片精騎彷彿一張撒開的大網,向這邊猛撲過來! 沈沐臉色頓時一變,厲聲喝道:「弓弩戒備!」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二章 烏質勒 眼見遠處又有一票人馬撲天蓋地的殺來,張義率主力正與前面那些馬賊鏖戰,一時無法分兵回援,留在原地警戒的兩百人馬頓時緊張起來,牛鍪急匆匆地衝到沈沐身邊,大叫道:「三哥,我先護你離開吧!」 沈沐瞪了他一眼,還沒說話,楊帆突然道:「等一等,來人未必是敵!」 「嗯?」沈沐扭頭望去,就見遠處那些人馬的突然出現,不止讓張義等人吃了一驚,就連那些馬匪也在迅速收攏、集中,做出防備的姿態。如此看來,這支突然殺出來的人馬,並不是他們的同黨。 那些人衝到左近時,大部分騎兵劃了個弧形,斜著抄向那支馬賊隊伍的側翼,只分出二三十騎向沈沐這邊趕來,如果是心懷歹意者,怎麼可能如此靠近。沈沐手搭涼蓬,瞇著眼睛仔細一看,哈哈大笑道:「不錯!是自己人!」 說罷一催戰馬就迎了上去。 楊帆和牛鍪也催馬趕上,眼看離對方眾騎還有七八丈距離,那頭前一員大漢便飛身下馬,一拋馬韁,快步迎了幾步,向沈沐一抱拳,用洪亮的聲音道:「沈公子,某迎接來遲,恕罪!恕罪!」 沈沐翻身下馬,大笑著迎了上去,道:「你來的正好,咱們先把那些煩人的蒼蠅趕走再說。」 那人大笑道:「某正有此意!」 此時只聽「嗚嗚」的一陣號角聲,兜馬抄向那些馬賊後路的騎士聞聽號角聲,突然如怒潮回頭,齊刷刷一轉,便向那些馬賊猛撲過去。張義至此如何還不知來了幫手,頓時精神大振,吼道:「一起上啊,操翻了他們!」 這邊楊帆已隨著沈沐一起下馬,正打量著這個率領大股騎兵趕來解圍的人。這人黑赤赤的一張臉龐,肩寬膀厚,異常結實,站在那兒時穩穩得如淵停岳恃,甚有氣派。 楊帆向沈沐靠近時,這人向他瞥了一眼,只這一瞥,眼神銳利如劍。 沈沐笑道:「來來來,二郎,我來給你引見一下,這個人就是我要帶你來見的人,他是西突厥繼往絕可汗斛瑟羅帳下的莫賀達干(突厥官名,軍事統帥),突騎施部的大首領烏質勒!烏質勒啊,這就是我信中跟你提起過的楊帆楊兄弟!」 烏質勒顯然是知道楊帆底細的,一聽這話立即快步走上前來,給他行了一個突厥式的擁抱禮,哈哈笑道:「楊兄弟,久仰大名!」 楊帆聽說此人是阿史那斛瑟羅麾下大將,頓覺有些親切,便也順勢回抱了一下,但是兩人剛剛分開,楊帆突然想到了昨天晚上沈沐對他說過的那句話:「一個可以成為可汗的人!」 西突厥已有可汗,那就是阿史那斛瑟羅,沈沐卻說帶他去見一個可以成為可汗的人,這個烏質勒要成為什麼地方的可汗? 此時,新加入戰鬥的烏質勒的兵團業已同那些馬賊拚殺起來,他們的戰術戰法同張義的馬賊幫不盡相同,不過同樣攻勢凌厲,烏質勒這一次帶來的騎兵不下三千人,人數本就佔優,戰力更勝一籌,他們或遊走糾纏,或凶悍截擊,殺得乾淨俐落。 那些馬賊眼見不妙,立即突圍逃跑,混戰之中只逃出不足區區三百人,被烏質勒的手下分兵一部追殺下去了。 張義興沖沖地跑過來,也由沈沐把他引見給烏質勒。 趁機此會,疑惑不解的高捨雞對楊帆道:「二郎,突其施部我是聽說過的,隸屬西突厥,斛瑟羅逃回洛陽之後,由他暫攝西突厥十姓部落,是忠於朝廷的突厥人,不過……,咱們到這兒來幹嗎?」 楊帆咳嗽一聲道:「此人與東突厥常有征戰,眼下又在吐蕃的勢力範圍之內,對這兩方面的情形最為瞭解,你不覺得從他那裡咱們可以瞭解到許多有用的情報麼?」 高捨雞與熊開山面面相覷,熊開山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來幹什麼?」 楊帆心道:「若是換了其他百騎,可不就是要靠你們出生入死麼?」 嘴上卻哈哈一笑,道:「偏聽則暗,兼聽則明,咱們自然不能只聽他一人所言,總還要親自驗證一番的。」 楊帆說著,心中想起沈沐對他說過的那番話,越想越是不安,他與斛瑟羅相識於洛陽,曾同場擊鞠,大敗吐蕃。後來斛瑟羅以大將軍之尊,更不惜折節下交,這份情誼,楊帆一直記在心裡。如果沈沐的計劃竟是讓烏質勒取斛瑟羅而代之,楊帆在感情上有些接受不了。 「不行,這事,我一定要向他問個清楚!」 楊帆暗暗想著。 ※※※※※ 可惜接下來楊帆一直沒有機會與沈沐單獨在一起,烏質勒與沈沐似乎有許多事需要磋商,兩個人一路同車,形影不離,不知在計議些什麼。 楊帆見一時不得機會與沈沐溝通,心中卻也不急,這事畢竟不是即刻就要施行的事情,一路下來,他細心觀察這突騎施部三千鐵騎,只覺這些騎兵不止作戰勇敢,行止間也是紀律嚴明。 楊帆暗想,僅為迎接沈沐,就能抽調三千鐵騎出來,足見這突騎施部兵強馬壯,從這支隊伍來看,這烏質勒也是治軍有方,難怪沈沐看重他了,只是不知斛瑟羅統治十姓部落本領如何,可惜來時不曾往長安去,聽說他正在那兒養傷。 三天之後,他們終於來到了大斗拔谷,這大斗拔谷背倚大雪山,山下又有一處溫泉,山上的雪水流下來,與山下的溫泉彙集在一起,在山腳下匯聚成一個方圓十數里的海子,突騎施部就駐紮在這片海子旁邊。 沈沐他們趕到的時候,已近黃昏時分。海子上面,魚躍浪間,水鳥低翔,岸邊牛羊成群,騎在馬上的牧人唱著古老的牧歌,高可及膝的肥美野草間,一夥小牛犢兒似的半大孩子正光著脊樑在角力。還有一些頰上兩砣高原紅的小姑娘,提著擠滿了牛奶的木桶蹦蹦跳跳地奔向家門。 他們的到來,立即受到了整個部落的熱鬧歡迎,沈沐、楊帆等人下了馬,與烏質勒一同往營地裡走,剛剛走出不遠,就見十幾個皮袍大漢快步向他們迎上來。這些人有老有少,最年輕的也有三十出頭。 楊帆還以為他們都是部落中有一定職司的人,不料一通報身份,才知道這些人竟是處木昆部、胡祿居部、屬尼舒部、阿悉結部、歌舒部五部的首領,烏質勒對楊帆和沈沐笑道:「這幾位首領離我這兒比較近,聽聞貴客來臨,便都趕來了。其他四部的首領遊牧之地太遠,這一次來不及趕回,不過總有機會一見的。」 那些部落首領對沈沐都很客氣,聽說楊帆是沈沐的兄弟,對他也是禮敬有加,楊帆一面還禮,一面暗暗心驚:「看這些人對烏質勒的態度,確實有些唯他馬首是瞻的意思,而且顯然是知道他與沈沐之間的交易的。即便烏質勒所言不實,其他四部不是因為路遠而未來,而是與烏質勒道不同不相為謀,烏質勒業已控制了十姓部落的大部分力量了。」 晚上,部落裡召開了盛大的宴會召待他們最尊貴的客人,整個部落一片歡騰。大帳內,烏質勒和其他五部首領簇擁著沈沐、楊帆、張義不斷慇勤地勸酒,幾個部落中的美麗少女隨著橫笛月琴的伴奏踢踏起舞,為他們助興。 烏質勒性情豪爽,即便是在他心中最尊貴的客人面前,也沒有絲毫作態,他大碗喝灑,用小刀插起盤中大塊的牛羊肉和血腸什麼的,張口就嚼,形容坦然,頗為豪邁。 「各位!各位!」 待歌舞的少女們笑盈盈的退下之後,烏質勒端起一碗酒,大聲道:「各位首領,在吐蕃人和骨咄祿的聯手壓迫下,咱們十姓部落過了一段很艱難的日子,如今總算給咱們找到了一些能夠落腳的地方,讓咱們的族人能夠在這裡繁衍生息。 最艱難的日子還沒有過去,咱們的牛羊、馬匹被敵人搶走了許多,要熬過一個冬天,待來年牲畜們多下些崽兒,才能緩得過元氣。眼下這段日子,可是多虧了沈公子仗義援助,如果來日咱們能人丁興旺、牛羊成群,那全是沈公子賜予我們的功德,我們一起敬沈公子一杯!」 眾首領紛紛響應,向沈沐舉杯道謝,沈沐笑吟吟地飲了一杯。 這時兩個健婦抬了一頭烤得焦黃發亮的全羊上來,烏質勒親自走上前去,拾起放在木盤邊上的一口銀刀,先把裡脊處的肉靈巧地剃落到盤子裡,端到沈沐面前,然後依次是楊帆、張義。 楊帆撕下一條烤羊肉,蘸著碟中的細鹽沫兒,輕輕塞進嘴裡,這烤羊肉外焦裡嫩,皮脆肉滑,鮮香異常,果然可口。 他輕輕咀嚼著鮮美的羊肉,看著烏質勒的舉動,烏質勒親手為他們三人獻上羊肉之後並沒有歸座,而是接著又為其他首領和本部落的長老一一親手奉上烤羊肉,沒有落下一個人。這個外表粗獷如獅的男人,心思遠比他的外表要細膩的多。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三章 「隆中對」 這場盛宴持續到很晚,氈帳中的這些草原健兒都是大肚漢,光是烤全羊就被他們吃掉了三隻。此時,帳前灶坑上還吊著兩隻烤得焦黃發亮的全羊,而帳中眾人已經吃了八九成飽,開始吆五喝六地拼起酒來,身邊橫七豎八的都是酒罈子。 草原人好酒,別看他們被吐蕃人迫得被井離鄉,逃到此處才算有了一處寄身之所,這酒可沒有落下。 眼見帳中眾人已經吃不動了,烏質勒吩咐把已經烤好的全羊賞與了帳前眾侍衛,此舉引得眾侍衛又是一陣歡呼。要知道,在這個時代,烤全羊是貴族酒宴上一道極高規格的名菜,普通牧人或一般的部族小頭目固然也以肉食為主,卻沒資格享用烤全羊的。 此舉,讓楊帆對烏質勒又高看了一眼,自他到洛陽以後,達官貴人見的多了,如此體恤、關懷下人的權貴著實不多,烏質勒此時也喝得面色赤紅、舌頭發硬了,此時此舉當是發自真心,決非有意邀買人心。 沈沐喝的並不多,雖然每個人敬酒都先敬他,但是對這位貴客,他只淺酌一口旁人也不會挑剔,他酒喝的不多,奶皮子奶豆腐血腸烤肉一類的東西卻吃的不少,所以他的眼神此刻依舊十分清明。 沈沐喝了一陣兒,起身出去方便,楊帆趁機跟了上去。 兩個突厥少女扶著沈沐走離了人群熱鬧處,倒了一處僻靜的角落,向他笑瞇瞇地做個手勢,意思是在這裡就可以方便,其中一個少女就盈盈地蹲下身去,想要為他解帶褪褲,楊帆便在此時出現在他面前。 沈沐一見,擺了擺手,待兩個突厥少女走開,對楊帆笑道:「二郎似乎有心事?」 楊帆道:「某有一事不明,只是智計淺短,百思不得其解,若不當面請教,恐怕要寢不安枕了。」 沈沐笑道:「二郎幾時變得這般文謅謅的了,咱們自己兄弟,有什麼事情儘管說。」 他也不避讓楊帆,寬衣解帶,方便完畢,重新整束停當,遠處一個侍立的突厥少女立即快步上前,從腰間抽出一方汗巾,畢恭畢敬地呈上。 沈沐淨了手,向楊帆做了個相邀的手勢,兩人便在一頂頂氈帳間漫步而行,兩個突厥少女則亦步亦趨地隨在三丈開外。 楊帆道:「沈兄所說的可以為可汗的人,就是烏質勒?」 沈沐道:「不錯,你看此人如何?」 楊帆道:「確是一方豪傑!只是,沈兄打算扶持他為何處可汗?」 沈沐笑道:「二郎這是明知故問了,自然是西突厥十姓部落之王!」 楊帆站住腳步,轉向沈沐,凝聲問道:「西突厥本已有主,而且是忠於我朝的,沈兄為何要另立可汗?」 沈沐道:「斛瑟羅麼?斛瑟羅自然是忠的,可這烏質勒也是忠的,同樣都是忠的,烏質勒比斛瑟羅更堪為一方之主。」 楊帆疑道:「沈兄此言何解?」 沈沐道:「斛瑟羅擅個人武勇,而不擅統率諸部,臨戰常以弱敵強、以硬碰硬,使得西突厥諸部在與東突厥對峙中屢處下風,失地喪民,致有今日諸部背井離鄉,到處流浪的下場,威已不足以服眾,此其一。 斛瑟羅乾綱獨斷,不擅維護諸部,性情殘暴,常於酒後鞭笞士卒,對其他諸部也是稍有小錯,即予嚴懲,令部眾畏懼,離心離德,此其二。作為一個可汗,有這兩條就足夠了,尤其是在西突厥外有強敵,處境艱難的情況下。」 楊帆遲疑道:「竟有此事?我在洛陽時,與斛瑟羅大將軍亦曾有過來往,他的為人……與沈兄所言似乎大有出入……」 沈沐恍然道:「我道你為何對擁立烏質勒為可汗諸多疑慮,原來原因在此!」 沈沐苦笑道:「二郎,你們曾同場擊鞠,他視你為友,而非部下,態度自然不同。可這並不代表他御下也是這般客氣。其實我扶持烏質勒,從他這裡可以得到的好處,如果換成斛瑟羅一樣可以得到,斛瑟羅若是個扶得起的人物,我扶持他豈不比扶持烏質勒更省事? 實是此人不可栽培!他的為人品性、統帥諸部的能力如何,我一人所言你若不信,盡可向十姓部落的任何人打聽,諸部對烏質勒如何擁戴,你是看在眼裡的,若是斛瑟羅是一個英明之主,試問他的部下會這般離心離德麼?」 楊帆這一路而來,不止見到了烏質勒用兵練兵的能力,看到了部眾對他真心的擁戴、其他諸部首領對他的附從,也親眼見到了他對下的態度。 在中原,上官對下屬能做到這般關愛的已屬難能可貴,在部落中貴族與部眾幾近於主和奴的關係,尊卑之別極大,就更不容易了,而烏質勒在這方面…… 西突厥在東突厥和吐蕃的聯手壓制下,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在這種艱難的處境中易主更容易產生動盪,讓一個本來就瀕臨滅絕的部落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 而且在這種情況下,沈沐若能給予他們幫助,從烏質勒那裡所能得到的,從斛瑟羅那裡一樣可以得到,他棄易就難,扶持烏質勒,恐怕也只有這些理由才說得通。 想到這裡,楊帆不禁有些動搖了,他不認為斛瑟羅是一個惡人,但是一個好人,未必就是一個堪為首領的人。楊帆心中猶豫,尤自抱著一絲幻想,道:「斛瑟羅本是十姓部落之主,烏質勒貿然取而代之,這可行麼?」 沈沐見他將被自己說服,輕鬆地笑起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二郎怎麼也相信非王族而不可為王的腐朽之論?當今女皇並非李唐宗室子孫,難道她現在不是皇帝?若說斛瑟羅,他這可汗之位,若非我大唐承認,也未必就是合法的。 且不說東突厥還有一位阿史那骨咄祿,就算是在西突厥,斛瑟羅原也並非汗位繼承人。西突厥之主原是阿史那彌射,斛瑟羅之父阿史那步真是彌射可汗的族兄,他欲自立為可汗,遂謀殺彌射的弟侄二十餘人,篡權自立。 阿史那彌射率所部處月、處密部落投靠我大唐,太宗皇帝冊封他為奚利邲咄陸可汗,阿史那步真自立,但其部落多有不服,步真無奈,只好也投靠我大唐,獲封為左屯衛大將軍。後來,阿史那步真誣告阿史那彌射謀反,彌射被殺,步真這才把十姓部落納入自己麾下。」 沈沐說到這裡,呵呵一笑道:「這件事,不過是二十餘年前舊事,西突厥十姓部落盡人皆知,如今斛瑟羅繼承汗位,又不能得諸部人心,烏質勒取而代之,何難之有?」 楊帆道:「烏質勒的能力,我雖只見一斑,也不得不承認,他確有一方豪傑的風範,只是……正因此人頗有才幹,如果扶持他,會不會養虎為患?」 沈沐失笑道:「二郎,你一切盡為我朝打算,這番心思,令人佩服,可是這個想法卻是大錯特錯了!」 他負著手,緩緩往前走了幾步,伸手一揮,指了指那浩瀚星空下無數閃爍的星辰,道:「一個世家,長房沒有傑出的子弟時,如果還要嫉賢妒能,排擠打壓支宗子弟,這個世家絕不可能存在千年之久。 一位重臣,如果舉薦賢能時不能唯才是舉,總是擔心別人有才幹,總有一天會成為比自己更加出色的官員,他早晚會淪為弄奸使權的奸佞,而不可能名垂千古。 一個帝王,如果總是擔心臣子功高震主,甚至不等外患剷除,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些有才幹、有能力的文武大臣幹掉,他早晚會成為亡國之君! 二郎,現在僅僅是吐蕃其軍力就不在我大唐之下,更何況還有一個東突厥,這時候還要對自己人百般防備,會是一個什麼結果? 烏質勒滅得了吐蕃和東突厥麼?不可能!但他可以壯大,他這力量從哪來?就算人全靠自己生,可地盤只有這麼大,三家瓜分,對我們有益無害。 烏質勒很有能力,這不假,可是在這樣險惡的環境裡,我們能給予他們的幫助有限,正要他有能力,我們世家也罷、朝廷也罷,才有扶持他的價值,否則要他何用呢? 扶持的同時,當然還要控制,這與烏質勒是不是突厥人無關。如果大唐衰弱到了連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力量都無法控制,又或者為君者利令智昏,那麼有野心者,不管他是否同族,甚至不管是否是血緣至親,一樣會取而代之,不用往遠裡找例子,本朝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楊帆沉默了許久,問道:「你為何引我來見他,又為何讓我知道這件事呢?」 沈沐道:「因為,他要稱可汗,需要得到朝廷的支持,需要一個大義名份。其實,不管你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十姓部落的權力已經掌握在烏質勒手中,只是斛瑟羅還渾然不覺,烏質勒也沒有同他撕破臉皮罷了。 如果我朝不答應,你以為烏質勒就會放棄到手的權力?不會!斛瑟羅依舊要面臨眾叛親離的局面,如果出現那種局面,你以為西突厥在兩隻猛虎的窺伺之下一番內耗結果如何?那樣一來,我朝用來牽制東突厥的一支重要力量就要損失殆盡了。 二郎,如此情況下,你說對斛瑟羅來說,是留在朝中做一個大將軍、一個富家翁好,還是讓他回來,使十姓部落在自相殘殺中全部葬送掉好?這些利害,如果由你呈報女皇,相信女皇權衡利弊,不會捨不得一個『可汗』的名份! 斛瑟羅本人留在朝中,於他本人而言有益無害。於朝廷而言,也算是對西突厥十姓部落多一個控制的籌碼。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把他抬出來,如果烏質勒真有反意的話!」 「我,烏質勒!向上蒼發誓,如我為可汗,絕不相負!」 隨著聲音,烏質勒突然從夜幕中一步步走過來,他依舊帶著醉意,腳下有些飄浮,但是臉上卻滿是激動、真誠與鄭重的神情,遠處,兩個突厥少女向他深深地彎下腰去。 楊帆沒有奇怪他什麼時候跑了來,只是向他問道:「我如何才能相信你的保證?」 烏質勒冷笑道:「你只能相信我的保證!如果,你擔心,當我強大了,就會生起反叛之心,難道你能保證,當斛瑟羅強大了,他就一定忠於你們?」 楊帆當然不能保證,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你能保證,你們永遠忠於大唐?」 烏質勒以手撫胸,輕輕地彎下腰去:「我只能保證我自己,我的朋友!這是我最真誠的誓言,如果我說,我能為我的子孫後代保證什麼,那就是對你最大的欺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無論是你還是我,誰能保證自己的兒子、孫子、玄孫子會做什麼?」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看看沈沐,又看看烏質勒,問道:「你們具體打算怎麼做?」 沈沐露出喜悅的笑容,楊帆這句話,意味著他將真的成為同道中人了。 沈沐爽快地道:「首先,是要讓朝廷允許斛瑟羅長駐洛京!如果斛瑟羅自己沒有這個要求,也要讓朝廷想辦法把他留在洛京,只有如此,才能避免西突厥十姓部落的內部分裂和自相殘殺。 其二,是要讓朝廷接納突厥十姓部落的老弱婦孺,大約數萬人,把他們遷到隴右或關中,這邊才可以沒有後顧之憂,也能減輕數萬人的負擔,集中精銳,爭取打回安西四鎮去。那裡,一直就是西突厥十姓部落的駐牧之地。」 楊帆心道:「十姓部落恐怕至少有六姓已經站在烏質勒一邊,又有沈沐的暗中支持,這種情況下,留在洛京只怕是對斛瑟羅最好的結果了。至於遷徙數萬老幼到隴右關中問題也不大,他們可以從事農耕和畜牧,變相的也等於是十姓部落的人質,沈沐大概也是這麼算計的。」 沈沐又道:「這兩件事,我會給你提供充足有力的證據,你是女帝派出來的斥候,只需要把它呈送到女帝面前,並且盡可能地說服她接受。當然,我會動用別的人手,側面幫你的忙。」 烏質勒道:「接下來,就是我該做的事了。對內,我需要休養,十姓部落遭受了很大的創傷,你別看我們現在好像衣食無憂的樣子,實際上因為我們被迫遷離故土,逃亡途中牛羊牲畜大量被敵人擄走,現有的牲畜已不足以維持部眾生存。 我需要熬過這個冬天,才能緩緩恢復元氣,在此期間,我要一面恢復元氣,一面勤練兵馬,結合十姓部落的精銳兵馬,打造一支能與吐蕃和骨咄祿相抗衡的力量。而對外麼……」烏質勒把目光投向了沈沐。 沈沐道:「對外,烏質勒已派遣秘使,赴吐蕃王城求見他們的宰相欽陵,把烏質勒欲取斛瑟羅而代之的意思告訴欽陵。」 楊帆目光一閃,道:「佯附?」 沈沐讚許地向他翹了翹大指,道:「不錯,佯附!以投靠欽陵為條件,爭取得到他的支持,扶保自己成為十姓部落之主。欽陵當然不會輕易相信烏質勒的誠意,但是能夠不戰而取十姓部落精兵,這個誘惑諒他也無法拒絕。 烏質勒駐牧的這個地方叫大斗拔谷,是通向湟中的一條捷徑,也是吐蕃北進河西的一條要隘,所以這裡極不安全。但是現在烏質勒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另擇一處水草豐美處駐牧,只能籍此拖延過這個冬天。」 楊帆頷首道:「嗯,哪怕是論欽陵半信半疑,只要他想吞併這股力量,就不會輕舉妄動,如此一來,便足以予我們喘息之機了。」吐蕃語稱宰相為『論』,所以欽陵常被稱為論欽陵,楊帆為了省事,這時也用了他們的稱呼。 沈沐道:「不止如此,我還會想辦法,讓他們的贊普知道這件事!」 楊帆皺眉道:「吐蕃贊普與論欽陵已經不和了?」 烏質勒插口笑道:「何止,他們勾心鬥角的厲害。」 楊帆想了想道:「此計恐怕沒用。」 沈沐微笑道:「為何沒用?」 楊帆道:「接收十姓突落這種事,動靜太大,根本瞞不住人,哪怕是論欽陵再如何想把這麼龐大的力量納入自己的治下,也只能與這邊秘密商議,暗中動手腳,關於招撫這件事,他不會愚蠢到不告訴贊普吧?」 沈沐狡黠地笑了笑,緩緩道:「欽陵畢竟是一朝宰相,而且是大權在握、令贊普也為之側目的宰相,他會聽到一點風聲就急不可耐地跑去贊普那裡表功麼? 他要證實烏質勒的誠意,需要時間。他要先想出把十姓部落的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辦法,這更需要時間,在此之前,他是不會輕率向贊普稟告的,而我要的,就是這段時間!」 楊帆恍然道:「我明白了!只要吐蕃贊普先於論欽陵而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就算論欽陵再趕去向贊普坦白此事,贊普也不會相信他了,甚至還會更加警惕,因為他會認為自己身邊有論欽陵的耳目!」 沈沐又向他翹了翹大指,哈哈大笑起來,烏質勒也在一旁發出了嘿嘿的笑聲。 楊帆看看這兩個人,只覺這兩人一文一武,一個兇猛如狼,一個狡詐如狐,而他自己呢,大概兼具了一些狼的野性和狐的機警,但是這兩方面比起這兩個人都還嫌太稚嫩了些,他要成長起來,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有一計 「駕!」 戰馬飛馳,楊帆在洛陽曾經隨楚狂歌認真習練過馬術,在這裡終於派上了用場。他覺得這種地方才是真正適合駿馬馳騁的所在,天高地廣,風捲草浪,馬蹄踏在地上,就像有彈性一樣,人馬合一,隨著那駿馬的動作跨鞍打浪,簡直快意極了。 「二郎,動手!」 高捨雞一聲大喊,楊帆握住角弓,認扣搭弦,一箭射去,唰地一箭,正中那只旱獺的屁股。楊帆的靜止射擊術已經很準確了,但是在急馳的馬上,這樣的準頭已經算是超常發揮了。 秋旱獺是最肥的,那只旱獺屁股中了一箭並不致命,吃痛之下,竄得更快了。 高捨雞大笑,反手抄弓,幾乎弓一到手,一隻利箭就已搭在弦上,看似隨意地一瞄,「嗖」地一箭便射中了那只旱獺,利箭貫腦而過,那只旱獺又跑出兩步,哀鳴一聲倒斃在地。 秋天是獵旱獺的好季節,這草原上有許多肥旱獺,是既牧且獵的草原牧民重要的生活來源。獺肉可以吃,獺皮和獺油可以從商人那裡換來鹽巴、布匹、米面、鐵鍋等日用器物。 另外,他們自己也是需要獺油的。這裡的冬天很冷,什麼黃油牛油都會凝固,唯獨旱獺油可以保持液狀,在數九寒天、風如割面的天氣下,在手腳臉面上塗一層旱獺油,可以起到很好的防凍效果。 楊帆飛馳到那只旱獺前,一俯身便把那只肥旱獺提了起來,他的馬上射術雖還遜色些,但是仗著身手本來就極高明,一身馬術卻不遜色於人。 楊帆把肥旱獺搭在馬背後,馬背上早已搭了許多獵物,高捨雞和熊開山的馬背上獵物更多,甚至還有一頭肥碩的馬鹿。 這只旱獺是他們遊獵歸途中偶遇的,已經被他們追到突騎施部的氈包附近了,如果不是這及時的一箭,一旦被它竄進氈包群,被哪個牧人看到,那就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高捨雞馳馬過來,楊帆對他笑道:「高兄箭不虛發,當真厲害。」 高捨雞謙虛地道:「不敢當,高某原也以射術自傲的,不過自打前兩日見了那小飛將張義的一手射術,可再也不敢自誇了。小飛將的一手射術真不知是從哪兒學的,居然能發得出『九箭連珠』,這可是草原射手中最最高明的神射手了,若有機會,我想跟他好好學學。」 楊帆道:「小飛將啊,那廝倒真是厲害,那等箭術神乎其神,他怎麼就能……」 楊帆剛說到這兒,就見小飛將張義從一個氈包裡走出來,衣衫不整,正在束著腰帶,後邊跟出一位部落中的梳辮少女,從後邊開心地抱住他,在他頰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張義回頭說了幾句什麼,那臉蛋兒紅撲撲的少女便眉眼含笑地鑽回氈包去了。 楊帆僵了一僵,苦笑道:「這廝的箭術,不會是在女人身上練成的吧?」 熊開山舔了舔肥厚的嘴唇,羨慕地道:「小雞呀,咱們今晚請張義喝酒吧!哄得他開心了,好傳授咱們兩招。」 高捨雞道:「好啊,我正有此意!」 熊開山道:「你跟他學學怎麼射箭,我跟他學學怎麼哄女人。」 楊帆和高捨雞為之側目。 ※※※※※ 回到他們所居住的氈包,楊帆和高捨雞、熊開山把獵取的野味只留下兩隻雪雞、又切下一條黃羊腿,其它的都分給了撥來侍候他們的牧人,那是幾位年少俊俏的突厥少女。 連著幾天得到楊帆等人分給她們的獵物了,幾個小姑娘真是開心極了,一雙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瞟著他們,看樣子如果他們想學張義,她們也是很願意給他們做「箭靶」的。 熊開山那悶騷的傢伙大概是有點意動,用突厥語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人家姑娘搭訕了幾句,雖然竭力想弄成旁敲側擊的樣子,結果那赤裸裸的意思幾乎沒人聽不懂。 一個小姑娘倒也罷了,好幾個小姑娘都在帳裡,還有一個同樣聽得懂突厥語的高捨雞,被這幾人一番取笑,那個受了高捨雞禮物的小丫頭羞紅著臉就跑掉了,只留下熊開山瞪著人家搖搖擺擺的小屁股一臉悵然。 這時,牛鍪忽然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一見楊帆便道:「二郎,我家主人請你馬上去一趟!」 楊帆看他一臉緊張,知道必有要事,立即隨著他出了氈帳。 楊帆此時也是一身突厥人裝束,在牛鍪的陪同下快步走向沈沐的氈帳,行至半途忽然看見張義傍著一位突厥少女,手裡拿著個銅鐲兒,眉飛色舞地說了一陣,便替她套在手腕上,趁那少女舉腕自賞的功夫,拉起她的小手,鑽進了旁邊的氈帳。 楊帆看得兩眼一直,張義這廝,簡直就是一匹種馬! 楊帆走進沈沐的氈帳時,只見帳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沈沐,另一個是烏質勒,兩人盤膝對坐,一臉沉鬱。 牛鍪搭起帳簾讓楊帆進去後便放下帳簾兒守在了外面,楊帆看看二人,逕直走去在沈沐旁邊坐下,問道:「出什麼事了?」 烏質勒悶聲悶氣地道:「恐怕,我們要另遷他地了。」 楊帆一驚,問道:「為什麼?」 沈沐淡淡地道:「何止另遷他地,我們原本的計劃,恐怕統統要成為泡影,須得從長計議了。」 楊帆忍不住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沈沐道:「烏質勒派去秘密求見論欽陵的人,一到他府上,就被他捆綁起來,押去見贊普了,而且直接指出這是烏質勒的緩兵之計,應當搶在寒冬來臨之前,出兵攻打大斗拔谷,把突其施部趕到荒郊野外拖死、凍死!」 楊帆看向烏質勒,烏質勒懊惱地一捶大腿,恨聲道:「有奸細!有人把我們的計劃透露給論欽陵知道了!」 楊帆的雙眼微微瞇了起來:「你告訴過什麼人?」 沈沐「哼」了一聲,烏質勒的黑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半晌才悶悶地道:「本部的頭人、長老,還有其他九部的首領……」 沈沐道:「問題是,你並沒有要這些人守秘,所以全族人都知道了。」 烏質勒脖子一梗道:「我信任我的族人!」 被沈沐銳利的目光一瞪,烏質勒又縮了脖子,低聲道:「這種佯降的把戲,怎麼能瞞著族人,不說的話難免有人弄假成真。你也不是不知道,各部落間,部落中上下之間,關係都疏散的很,想詐降總要通通氣兒才行,不比你大唐的軍隊,令行禁止,不需要讓他們知道理由。」 沈沐歎了口氣,搖搖頭沒有說話。 楊帆道:「如此說來,這奸細也無從查起了。」 沈沐道:「奸細查不查的,現在並不重要。既然是舉族皆知的一件事,這奸細說不定只是一個區區不言的小人物,甚至是有人無意中洩露於外人的都不一定。重要的是,突其施部現在要遷徙到哪裡,才能沒有損失地熬過這個寒冬。 另外就是,分化離間吐蕃贊普(國王)和大相(大宰相)之間的關係,也得再尋他策。我們的生存、對敵的分化,眼下都要重新考慮才成。看起來,僅是度過生存難關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其它的就更不用說了。」 帳中一時沉悶下來,三人都低頭不語。 烏質勒沉思一陣,便抬起頭來看看沈沐,看到沈沐那陰沉的臉色,眼中希冀的光芒便漸漸黯淡下去,如是者幾次,一直被他忽略一旁的楊帆忽然緩緩道:「也許,我有一個辦法!」 沈沐和烏質勒「唰」地一下把目光投向他,烏質勒忍不住道:「你想到了遷徙的好去處?」 楊帆一怔,道:「這河西形勢,足下比我熟悉百倍,你都想不出好去處,我哪能想得出?」 烏質勒也是一愣,道:「不是遷徙,那你想了什麼辦法?」 楊帆道:「我這個辦法,還不知道是否一定可行,不過,我剛才反覆揣摩了一番,我想,如果這個計劃能夠得以實施,那麼,你就可以不必遷徙,分化瓦解吐蕃君相之間關係的計劃也可以照舊進行。」 這話一出口,連沈沐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二郎快說,有何妙計?」 楊帆看了看門口,沈沐道:「放心,此地只有我的人,而我身邊的人,絕對可靠!因為,沒有人付得起收買他們的代價!」 這句話很狂,但是楊帆卻相信了他的保證,楊帆點了點頭,道:「記得快到湟水的時候,沈兄叫小飛將張義趕來相見,他一見我,便迎面一刀,說我乃是東突厥可汗骨咄祿的侄子沐絲。」 沈沐疑道:「不錯,怎麼?」 楊帆道:「人有相似,這倒不奇。我只是想知道,張義識人的本領如何,他說我與那阿史那沐絲一般無二,這話是否可靠?」 沈沐道:「張義與我早就相識,他識人的本領確是一絕,他說你與那阿史那沐絲一般無二,那就不會錯的。」 楊帆道:「我在洛陽,曾經見過阿史那斛瑟羅,此人頭髮赫黃,鼻尖如錐,眼睛淡藍,膚色黝黑,而我除了膚色黝黑,實無半點與阿史那斛瑟羅相似之處,斛瑟羅與沐絲同為突厥王種,彼此特徵應該相仿,我與那個沐絲真的相似麼?」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五章 吐蕃王城 沈沐道:「突厥王種本來是黃發藍目,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突厥貴種原本自稱『藍裔』,而稱普通突厥人為『黑裔』,因為這『黑裔』突厥人與我中原人形貌就相差不多。 數百年來,突厥貴種與本族黑裔以及其他種族多有聯姻,再加上許多突厥權貴搜羅異族美女於帳下,以致後代容貌與其祖先大相逕庭。 雖然還有人保持與先祖相似的特徵,但是也有許多王族子弟,已經與我們的相貌無甚區別。你看烏質勒,也是突厥貴族後裔,如今黑髮黑眼,與我中原人有何區別?」 烏質勒點點頭,道:「不錯!我的祖母就是漢人,我的夫人中也有漢人,我的幾個兒子,有的如我一般身材魁梧高大,也有一些就文弱的很,換上你們的袍服,根本看不出來是草原上長大的孩子。」 沈沐問道:「怎麼,你的計劃與這件事有關?」 楊帆道:「不錯!必須得先確認我的相貌是否真與那阿史那沐絲一般無二,這個計劃才有可能實施!」 沈沐二話不說,立即向帳口喝道:「去!把張義給我叫來!」 不一會兒,張義就衣衫不整地跑了來,興沖沖地對沈沐道:「三哥,又有仗打了?」 沈沐一指楊帆,問道:「張義,我素知你識人的本領,不過此事關係重大,你必須認真確認一次,二郎與那阿史那沐絲確實一模一樣,毫無破綻?」 張義怔了怔,見沈沐神情嚴肅,倒也不敢馬虎,他認認真真打量楊帆一番,說道:「二郎且站起來,叫我再看個清楚!」 楊帆站起身來,往他面前一站,張義繞著楊帆轉悠了好幾圈,烏質勒和沈沐屏息看著,張義又慢慢轉回楊帆正面,點點頭道:「容貌,一般無二!」 上下又瞧幾眼,道:「高矮,一般無二!」 烏質勒和沈沐不由鬆了口氣,張義又道:「胖瘦麼……沐絲要比二郎稍稍胖上一些也有限,就算細看,也不大容易瞧得出來,只是二郎的膚色……嗯,仔細看的話,沐絲的臉膛要比二郎紅一些。」 草原紅是由於當地特殊的氣候,使得面部皮膚角質層過薄,毛細血管擴張顯露於表面所形成的血絲狀的紅暈,哪怕是再養尊處優的權貴,在這樣的環境中也難免會有這樣的膚色,楊帆來的時日尚短,在這一點上和沐絲有所不同那是理所當然。 沈沐道:「沒有別的了?眼睛、鬍鬚等等。」 張義道:「沒有啦,沐絲也未蓄須,嗯,如果說不同,那就是口音不同,其它的……沒什麼了。」 沈沐點點頭道:「好了,你可以滾蛋了,這幾天養精蓄銳,好好歇歇體力,要叫你做事的,不要整天鬼混!」 張義嘻皮笑臉地答應一聲,快步退了出去。 沈沐轉身對楊帆道:「只是在臉膛上加點紅暈的話,這倒容易的很,只是不知二郎到底有什麼計劃呢?」 ※※※※※ 吉曲河岸邊,牛羊繁殖,沿路成群,還有一些地方開闢阡陌,種上了青稞和一些其它莊稼以及青菜。文成公主嫁過來時,把紡織、醫藥等先進的中原技術帶到了這裡,其中就包括耕作,使得這裡的農業比以前大有改進。 一支遠來的駝隊帶著一陣陣悠揚的駝鈴聲進了吐蕃王城。 城中非常興旺,以大昭寺為中心,環形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街上有賣各式果子點心如蒸餅、餛飩、生軟羊面、白肉的攤販,也有綢緞布匹、瓷器刀具、冠梳頭面、鞍匠、皮匠、神塑匠的店舖。 搖著經筒的信徒,寬袍大袖的富人、沿街乞討的難民,構勒出了一副很複雜的眾生相。前面,幾個紅衣武士昂首挺胸地走來,吐蕃尚紅,武士們總是盡可能地把他們的衣甲、旗幟、頭盔都弄成紅色,十分乍眼。 這時,十幾匹高大的番馬「嘩愣愣」地趕了過去,馬上的騎士刮碰了對方,雙方開始口角,片刻之後就大打出手,紛紛拔刀出鞘,彪悍無比地廝殺起來,路人紛紛走避,不過卻看不出路人有多少驚慌之色,看來這種場面他們已經司空見慣了。 吐蕃這些年來吞併了許多其他部族,比如蘇毗、羊同、吐谷渾等,所以彼此間經常會發生矛盾,一點小小的衝突就會大打出手。而吐蕃本來的內部各部族之間、王族與宦族之間、新興並迅速成為吐蕃主流教派的佛教教徒和吐蕃本地舊教信徒之間,新興貴族和沒落貴族之間,可謂矛盾重重。 像這種街頭鬥毆實屬尋常,便是兩個部落之間發生戰爭也是尋常事,所以從松贊干布時期開始,贊普與實際上身為各大小部落首領的群臣之間,就會每年舉行一次小盟,三年一次大盟,現在甚至發展成了一年會盟兩次。 這種會盟就是大家排排坐,發牢騷訴委屈發洩憤懣,然後握手言和的一次內部交流。每次會盟的最後,都會由贊普主持儀式。小盟時殺羊和狗,折斷它們的足,再剖腹裂腸,由巫師祭告天地諸神,大家一起發誓:「誰要是變心,陰謀叛亂,互相殘殺,神明察知,罰同此牲。」 三年一大盟時就殺犬馬牛驢為牲,有時為了表示隆重甚至以人為牲,由贊普親自祭告諸神,要求群臣同心協力,共保贊普,誰要是背盟,誰就身體屠裂,同那些牲畜一樣。這種會盟也不能說一點作用沒有,但是矛盾依舊存在,自然也不能徹底解決問題。 那只剛進城的駝隊看見前面殺得一團混亂的兩撥武士,稍稍停了一下,就由嚮導引著,拐上了另一條道路。 楊帆一身吐蕃人的長袍,頭髮也作了吐蕃人的款式,騎在一頭駱駝背上,饒有興致地觀賞著街頭的風景。街道兩側是一幢幢民居,這裡的民居大部分是比較簡陋粗放的房子,家境好些的人家則多是石砌的碉樓式建築,外牆粉刷成乳白色或米黃色。 很快,他們就在一幢外牆刷成白色的碉樓式建築前停了下來。 站在門口等候他們的是一男一女,看起來是一對夫婦。男的斜套一件土黃色左衽長袍,一隻袖子隨意地垂在身側,身材高壯,額頭寬廣,黝黑的臉膛上泛著油光,顯得頗具威嚴。女的與他年紀相仿,也在三十多歲,身體健壯,細辮纏頭,垂著許多珊瑚骨珠一類的裝飾。 見了楊帆這一行人的駝隊,兩夫妻立即迎了上來,那婦人還算比較愛說話,笑吟吟地與駝隊的嚮導說著話,同大家打著招呼,那個男人只是彎腰行了一禮,便牽起頭駝,悶不吭聲地領著大家往後院裡走。 後院非常寬廣,雜草叢生,看樣子圈成院落之後這裡一直也沒什麼用處,駱駝也不用拴,直接放開了讓它們在院子裡隨意吃草,楊帆等人則被引進樓中,分別安排了房間。 嚮導是個自幼住在漢人區的吐蕃人,如今的名字叫虞青山,一直走川蜀至吐蕃線路做生意,他當然也是沈沐的人,此番是楊帆的嚮導,也是負責替他安排此次任務的人。 虞青山放下行李後就到了楊帆房間,楊帆正站在石窗前挑著窗簾向街上觀望,見他進來,便放下窗簾,回到氈毯上坐下,請他也在身旁坐下,問道:「這戶人家是什麼人?可靠麼?」 虞青山道:「就是普通的蕃民,名叫論訖峽,家境還不錯,我的一些生意是給他們做的,他只知道我是從漢地來的蕃商,從不過問我的事情,很本份的人家。而且,這戶人家是苯教信徒,因此即便發現些不妥當,也不大可能跟我們為難的。」 虞青山所說的茉教,是吐蕃本地的傳統宗教,已經傳承近千年,佛教剛剛東傳的時候,都是繞開吐蕃向其它地方傳播的,就是因為受到苯教的抵制。 但是從松贊干布開始,吐蕃贊普開始信仰並大力傳播佛教,許多苯教弟子受到排擠,不得不逃往他方,留在本地的苯教信徒也大多對贊普極度不滿,所以他們不大可能成為吐蕃朝廷的支持者。 楊帆嗯了一聲,道:「那麼,我們什麼時候能夠開始行動?」 虞青山道:「不急,咱們今天先住下,明天我就出去,準備售賣咱們馱來的貨物,咱們要辦的事情夾雜在這其間進行才不會引人注意。以前我來這裡交易的時候,同他們整事內相府的管家打過交道,明天我就爭取和他聯繫上。」 吐蕃的朝廷大官主要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宰相,其中有大相一人,稱為大論,相當於唐國的宰相平章國事,大相以下設副相一人,稱為小論。又有兵馬都元帥同平章事、兵馬副元帥同平章事各一人。 第二類是宰相僚屬,其中有內大相一人掌管國內事務,整事大相一人掌管刑律,又有管理國外事務和財政等事務的官員。這些官員都是父死子繼,無子則由近親承襲,一旦有人破壞繼承的慣例,必然會引起極大爭端。 虞青山所說的這位整事內相名叫勃論啜,是掌管吐蕃全國刑獄的最高官員,而且,此人極其忠於贊普,反對論欽陵專權,是保皇黨的代表人物!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六章 魚目混珠 吐蕃整事內相勃論啜今年剛剛四旬,正是身強力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一襲黑袍,頭束抹額,兩撇鬍須又濃又黑,顯得極具威嚴。他審視地看著跪伏於面前的那個波斯胡人,問道:「你說你是烏質勒的人?」 「是,小人本來只是負責看守馬駝的,結果我們的信使都被欽陵大相扭送王宮去了。小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好倉惶躲避。熬了這些天,才打聽到原因,小人實在別無辦法,只好來向大人鳴冤,我們是冤枉的呀!」 熊開山說到這裡,涕泗俱下,其情其狀,慘不堪言。他們能成為斥候,善偽裝、會演戲,正是他們最大的優點。 勃論啜端起一隻鑲著紅珊瑚珠的木碗,吹了吹上面的浮皮兒,飲了口馬奶酒,冷笑道:「冤枉?你們冤枉什麼?」 熊開山道:「我突騎施部走投無路,是真的有心投奔吐蕃啊,絕對沒有詐降之意。」 勃論啜放下酒碗,看著他微笑道:「你們若是有心歸降,為何不向贊普投誠,反而找到大相府上去呢?」 熊開山頓首道:「小人也不知道啊,王宮戒備森嚴,我們遠道而來,一時找不到門路,正在王宮前想要找個守衛或者官員說明來由,請他代為通稟一聲,結果恰好碰到大相從王宮裡出來。大相聽說了我們的來意,就把我們的人帶回府去,之後……他們就被抓起來了。」 勃論啜目光一閃,傾身問道:「這是你親耳所聞、親眼所見?」 熊開山苦笑道:「小人若是親眼所見,現在早被抓起來了。小人不曾聽見,不過,信使吩咐小人看守馬駝的時候,說過要找人入宮通稟,我看著他們走過去,然後碰上大相和他的手下人……」 勃論啜道:「你們認識大相?」 熊開山道:「小人不認得,是小人一路尾隨大相回府,這才知道。小人牽著馬駝在外邊等了一陣,就見大相親自帶人押著我們的人出來了,看到小人在路邊,我們的信使向小人連使眼色叫我快逃,小人發覺不妙,只好棄了馬駝逃之夭夭。」 勃論啜來了興致,撫著鬍鬚問道:「既然如此,你怎麼不逃回你的部落去呢?」 熊開山欲哭無淚地道:「大人,小人只剩下一個人,怎麼回去啊,只怕小人離開這座城,就得被賊匪殺了。再說,如此回去,烏質勒大頭領豈會輕饒了我,小人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才向大人鳴冤,我們部落的情況,我是最清楚的,對於是否投靠吐蕃,烏質勒頭領曾召集全族計議,共同商定的主意,絕不會有假的。」 勃論啜深深地望了熊開山一眼,道:「先把他押下去,關進地牢。」 熊開山大呼道:「內相大人!小人所說句句實言吶,求內相大人為我們作主,我們冤枉啊……」 哭喊聲中,熊開山被武士帶走了,勃論啜沉思半晌,喃喃自語道:「如果此人所言不實,何必還來鳴冤。如果他所言屬實,大相為何要說他們是詐降呢,拒絕這麼一樁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不合情理啊……」 勃論啜盤膝坐著,雙手交叉,兩根拇指下意識地繞著圈子,繞了半晌,眸中漸漸露出狐疑之色。 次日一早,勃論啜入王城晉見贊普,特意問起此事,想要調那幾個突騎施人問問,不料這些人已經全被剝了人皮,連頭蓋骨都被剔出來點酥油燈了,竟是一個活口也沒有。勃論啜好不鬱悶,怏怏地回了府,大管事悉囊西便躡手躡腳地跟進來。 勃論啜揚眸瞟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悉囊西趕緊湊上一步,諂笑道:「大人,上一次賣給大人一對青瓷執壺的那個商人又到了王城,這一次,他帶來了一對花瓶,不知大人有沒有興趣?」 勃論啜一聽就來了興致,這人喜歡收藏中原瓷器,但遇珍品必不惜錢財買下,所以一聽便大喜,道:「好啊,叫他拿來給我瞧瞧。」 悉囊西趕緊道:「大人,小人也是這麼說的,不過他們長途跋涉,為了避免損壞,瓷器都仔細地捆紮著,到了王城之後,要讓客人驗看貨物,捆紮之物都拆去了,這對花瓶太過巨大,要重新捆紮好才能運送,實在是不太方便,搬來搬去的稍有不慎便會碰壞,所以……得勞動大人您親自去瞧瞧。」 大型瓷器燒製不易,再加上那時行路不便,尤其是長途跋涉,瓷器是一種易損壞品,所以在這裡很難見得到中原的大型瓷器,勃論啜聽說那對花瓶十分巨大,搬運都不容易,興致更高了,便道:「很大的瓷器?走,這就去瞧瞧!」 ※※※※※ 為了這次行動,沈沐做了很多準備,利用他龐大的情報網,他先瞭解到哪位吐蕃大臣出使過東突厥,見到過阿史那沐絲。這一點並不難辦,吐蕃和東突厥聯手對付西突厥,把他們趕離了以安西四鎮為主要遊牧地的故鄉,同時也把那裡的大唐駐軍擊潰,在這個過程中,為了聯合出兵和利益分配,雙方必然要有頻繁的往來。 一查之下,有四位吐蕃大臣出使過東突厥,而阿史那沐絲作為突厥可汗骨咄祿的侄兒,每次都曾赴會,他們是見過的。 沈沐又對這四位吐蕃大臣做了一番調查,發現其中兩人是親論欽陵的,另外兩人中一位權勢不重,雖非論欽陵一黨,不過他未必有膽量同論欽陵為敵,最後才確定了以勃論啜為目標。 勃論啜興沖沖地離開了府邸,暗中監視著他的人立即把訊息傳遞出去,楊帆等人馬上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瓷器就在論訖峽家一樓裡面,屋裡還擺了許多其它過於笨重不易擺放到外面的商品,勃論啜趕到論訖峽家裡,虞青山立即畢恭畢敬地迎了上去。 勃論啜沒空跟他客套,立即興沖沖地闖進屋去,他的目光馬上就被一對閃著幽幽光澤的巨大花瓶給吸引住了,這對花瓶近一人半高,勃論啜收集的瓷器雖多,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巨大的一對寶貝,登時目不轉睛了。 勃論啜定定地看著那對花瓶良久,又輕輕伸出手去,撫摸著花瓶,感受著那溫潤光滑的感覺,突然說道:「點起火把,照亮一些!」 這種舉架甚高的石樓采光都不太好,裡邊比較昏暗,不大容易看清東西。幾支火把點起,圍在那花瓶四週一照,兩隻花瓶熠熠放光,勃論啜的眼睛也不禁放起光來。 質地細膩,胎薄光滑,胎骨緻密,叩擊有金石之聲。上面有種種花紋圖案,如仙鶴、如松竹、如雲朵、如仕女,勃論啜越看越愛,連連點頭道:「我要了!這兩隻花瓶,我全要了!馬上搬到我家裡去!」 此時,楊帆已經同另一夥人趕到了吐蕃大相論欽陵的府上。 楊帆一路上都貼了絡腮鬍子,把自己的本來容貌盡量遮掩起來,跟隨虞青山這路人馬趕到吐蕃王城。而牛鍪等人則扮成另一路商旅,與他前後腳地進了王城。 當勃論啜在論訖峽家裡迫不及待地要買下那對越窯花瓶的時候,楊帆早已離開,混入了牛鍪這一路商賈的隊伍。牛鍪這一路「商隊」向大相府出售了許多綾羅綢緞、瓷器和佛像等物,楊帆扮成一個搬運貨物的小夥計,隨著貨車進了大相府的後院。 「搬進來,搬進來,小心著些!」 大相府的管事手裡搖著一串鑰匙,站在庫房前面高聲叫著,楊帆扛著一捆綢緞,帽沿兒壓得低低的,四下警惕地掃視著,慢悠悠地走進庫房,依著管事的吩咐把東西放好。 遠處,虞青山帶著十幾個夥計,小心翼翼地扛著兩隻巨大的花瓶慢悠悠地走來,內相府的武士保護在四周,一路驅趕著行路的百姓,生怕有人冒冒失失闖上來,撞壞了內相大人心愛的寶貝。 沿途有扮成各色行旅、商販的人,每隔幾十步安插一人,次第向後傳遞著消息,大相府門前,車把式坐在車轅上,盯著遠處傳來的手勢訊號,嚮往裡搬運貨物的眾人暗暗示意著,調整著他們搬運貨物的速度。 勃論啜不放心那兩隻罕見的花瓶,親自押送回府,這樣巨大而沉重的花瓶,搬運速度不可能快了,楊帆這邊就很容易調整搬貨的速度,等到那邊傳來訊號,示意勃論啜已經靠近的時候,這邊堪堪把最後幾件商品搬進庫房擺好。 「都出去都出去,拾掇拾掇準備回啦!」 牛鍪揮手趕人,楊帆等幾個夥計都離開了後院回到門口,牛鍪點頭哈腰地對大相府管事道:「大管事,貨物都齊了。」 「嗯!」大管事倨傲地點點頭,把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放到他手下,道:「點點吧,以後有這樣好成色的貨,儘管再來,這王城裡,除了我們大相府,還真沒幾家買得起的。」 牛鍪陪笑道:「那是,那是,不用點了,大管事您我還信不過麼?」說著從那袋裡掏出幾枚金豆子塞進他的手裡,嘿嘿笑道:「辛苦,辛苦。」 大管事滿意地笑了笑,手往腹部一抹,那幾枚金豆子就不見了,也不知道他塞到了哪裡。 這時,勃論啜騎馬頭前開路,後邊十幾個壯漢搭著木槓合力抬著兩隻大花瓶,四周吐蕃武士護佑,一步三搖地走過來。 走出府去的楊帆背對大相府,迅速撕掉了他的絡腮鬍子,旁邊一人向他點點頭,輕輕一拍肚子,低聲道:「我也得手了!」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殺而殺 吐蕃內相勃論啜騎著高大雄壯的番馬慢悠悠地走著,走到大相欽陵府前時,不覺便往門口瞧了一眼。門口正有一幫人和一輛車停在那裡,即便沒有這些人,路過當朝大相的府邸,他也會下意識地瞧一瞧的。 他看到大相府的管事把一群人送到門口,掩了房門,這些人便押著那輛空車,迎面向他走來。這群人中間站著一個頭截圓簷番帽的男子,他的武士上前哄趕,令那些人靠邊行走時,這人走到路邊,抬頭向他的隊伍看了一眼。 就這一仰臉,勃論啜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把楊帆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勃論啜的目光已經從那人臉上掠過了,攸然又閃回去,雙眼驀地睜大。 「好熟悉的一副面孔!」 勃論啜覺得自己似乎在哪兒見過他,但是一時又想不起來,只是模糊地感覺,不是在王城裡見過。那就更奇怪了,他並沒有去過太多的地方,而這個人…… 勃論啜突然一勒馬韁,他想起來了! 他記起了那人的容貌,他是在東突厥可汗骨咄祿的汗帳裡見過! 這人是突厥人,是突厥可汗的侄子,叫什麼名字他已經記不清了,但是一俟想起曾經見過他的地方,就想起了他的身份。 勃論啜疑竇頓起,突厥和吐蕃之間同樣有戰爭,只不過眼下算是同心協力,共同應付他們最強大的敵人:唐。 一位突厥王室子弟來到吐蕃,這本是一件十分隆重的事情,為什麼贊普不知道?為什麼這位突厥王子做平民打扮?為什麼他鬼鬼祟祟地從大相府出來? 勃論啜越想越是不安,因為他勒住了戰馬,整個隊伍都停下來,他的隨從不知道內相大人有什麼吩咐,急忙跑到他身邊,勃論啜從馬上彎下腰去,小聲道:「你可看到了方才擁著一輛空車從大相府離開的那群人?」 那隨從管事連忙點頭,勃論啜道:「帶兩個機靈的跟上去,看他們何處落腳,千萬小心,不要叫他們發覺。確定地方之後,留人看守,你速來報我!」 那管事見他神情嚴肅,不敢怠慢,連忙帶了兩個人往回趕去。 勃論啜帶了人護送那兩隻花瓶回府,把花瓶安置好後,管事就跑了回來,他已經跟蹤到了那些人的落腳處。勃論啜打發虞青山等人離開,立即換了一身便服,又吩咐數十名武士一律換了便服暗藏利刃,隨他離開了府邸。 勃論啜趕到牛鍪等人落腳處,便在附近商舖裡隱藏起來,耐心地等候著,傍晚的時候,勃論啜看到這些人離開寄宿的客棧,到附近的飯館裡吃東西,勃論啜再次確認了對方的身份,便把府中武士大多留下嚴密監視,自己立即趕去王城。 吐蕃贊普器弩悉弄在巨石壘成的雄壯的王宮裡接見了內相,這座巨大恢宏的城堡兀立於紅山之巔,雄壯之極。 吐蕃王今年剛剛二十歲,看起來有些文弱,膚色白皙,帶著些憂鬱的氣質。 內相勃論啜把他所見到的一切向吐蕃王從頭到尾敘述了一遍,又把現在還被他關在地牢裡的熊開山的話對吐蕃王說了一遍。 吐蕃王聽了臉色頓時陰晴不定起來,喃喃自語道:「欽陵……這是要幹什麼?」 勃論啜欠了欠身,沒有說話。 吐蕃王越想越是不安,從他幼年時起,就是祿東贊和欽陵父子攝理國政,如今他已成年,但是祿東贊是一位名相,欽陵尤勝乃父一籌,不但治理內政極為出色,領兵打仗更是戰無不勝,在國內享有崇高的聲譽。 現如今,欽陵的噶爾氏家族已經控制了吐蕃全國大部分地區的兵權,其威望甚至超過了贊普的王族,如果不是贊普之位的世襲罔替制度早已深入民心,沒有人覺得王位也可推翻,恐怕他的王位都將不保。 成年後的吐蕃王對這位權相深懷忌憚,這幾年論欽陵領兵出征的機會少了,就是因為吐蕃王不想讓他有機會掌握更多的軍隊,掌握更大的權力。 吐蕃王在異常空曠的大殿上踱了一陣,緩緩站住腳步,幽幽地道:「如果……,烏質勒的部落並非詐降,這件事是否可以解釋?」 勃論啜小心地道:「贊普是說?」 吐蕃王冷冷一笑,道:「如果,烏質勒所部確是有心歸降,遣使來見,卻被欽陵把人截走,問明真相後把人綁來,說他得到情報,烏質勒實是詐降,難道不可能麼?」 勃論啜道:「這個……,烏質勒若降,與我朝大大有益,大相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吐蕃王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哼道:「明知故問!」 勃論啜哈了哈腰,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 吐蕃王知道他是忠於自己的,只是不想從他嘴裡說出欽陵有不軌之意,便道:「本來是說不通的,可是如今再加上那個突厥王子的神秘出現,居然連我都蒙在鼓裡,這件事就不無可能了。」 勃論啜沒有答話,只是聽著,吐蕃王陰沉地道:「欽陵一直有不軌之心,不過他雖掌握著兵權,可是想調他們反我卻是不太可能……」 勃論啜道:「是!贊普天下歸心,他可以利用贊普賜予他的權利征戰四方,諸將士自然莫不從命,可是如果他想把這口刀掉過來刺向贊普,這口刀是不肯答應的。」 吐蕃王傲然一笑,道:「可是,如果烏質勒率東突厥十姓部落投奔我朝,而被欽陵所用的話,這口刀會不會聽他的話呢?」 殿上頓時沉默起來,雖然大殿非常寬廣,氣氛卻異常的壓抑。 過了許久,吐蕃王才道:「可惜,烏質勒的使者並不明白他有這份野心,既然投靠,當然要投靠我,我能賜予他們地位和領土,而欽陵是沒有這個權力的。」 勃論啜見贊普已經把話說的這麼明白,方才接口道:「他憑著父子兩代的經營和屢立戰功創下的威望,雖然不能勢壓贊普,卻也令贊普輕易動他不得,如果十姓部落為贊普所用,此消彼長,他的勢力就會一落千丈,所以,既不能為己所用,他就蓄意破壞烏質勒的投奔,還一再懇請贊普立即發兵攻打大斗拔谷。」 吐蕃王點點頭,得意地一笑,道:「幸好,大斗拔谷之內是他的部族駐牧之地,為了不讓他再度領兵,我沒有答應,否則……險些就中了他的奸計呀。」 勃論啜道:「贊普英明!」 吐蕃王想了想道:「這位突厥王子,看來就是他與突厥人接洽的信使了。東西突厥雖是同根,可是由於汗位之爭,反而勢不兩立。欽陵見我不肯發兵,就慫恿東突厥出手,只不知……他答應了對方什麼條件!」 說到這裡,吐蕃王的目光再度變得陰沉起來。 勃論啜想了想道:「怕只怕,十姓部落在東突厥的壓迫之下,被迫答應臣服於他,那就……」 吐蕃王道:「不錯!不能讓他得逞!」 吐蕃王霍然轉身對勃論啜道:「你馬上帶人把那些突厥人抓起來,絕不能讓他們之間達成協議!再把那個烏質勒部落的人從牢裡放出來,派人護送他回去,與烏質勒商談歸順事宜。」 勃論啜知道事態緊急,趕緊答應一聲,快步離開了王宮。 吐蕃王獨自一人站在那兒,雙拳漸漸握緊,聲音如高原的風一般蕭殺:「欽陵!現在,還不是我跟你翻臉的時候,不過,早晚我會收拾了你!」 勃論啜離開王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勃論啜立即調集武士,趕到牛鍪等人寄宿的地方,這時他們已經吃完晚餐回到宿處,這也是一幢碉樓式建築,勃論啜二話不說,立即命人對他們所居住的碉樓發動攻擊。 碉樓中這些人個個悍勇異常,依托堅固的堡壘頑強抵抗,很快,附近一排房舍店舖陸續冒出了火光,整條街都陷入混戰當中。一番廝殺之後,碉樓中的人紛紛突圍逃跑,等他們殺進碉樓時,只抬出幾具戰死者的屍體。 一番搜檢之後,勃論啜從一間最豪華、最寬敞的房間裡搜出了一些逃跑者來不及攜走的財物,從這間房屋和那些衣飾、珠寶的貴重來看,應該是這些人中的頭面人物使用的,這個人無疑就是那位突厥王子。 這些財物中,最重要的就是一件臂飾。 這是一條吐蕃特有的氆氌臂飾,上面鑲著瑟瑟,瑟瑟是一種形狀如珠的寶石,顏色翠碧。正如大唐官員用官服的顏色和服裝上的圖案來區分等級,吐蕃官員則是用臂飾來區分等級,這種套在胳脯上的臂飾,分為瑟瑟、金、金飾銀、銀、銅五種,能用瑟瑟為飾的,正是大相欽陵這一級別的官員。 毫無疑問,這是欽陵贈予突厥王子的禮物,同時也是一件信物。 當勃論啜連夜進宮,向贊普說起抓捕情況,並獻上這件臂飾的時候,吐蕃王把它拿在手上端詳良久,方自冷冷一笑。 懷疑和仇恨的種子,早已深深埋在他的心底,這一刻,那顆種子就像是遇到了雨露、陽光,又施了肥,在他心裡瘋狂而茁壯地生長起來!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八章 說也說不清楚 雪花零落,初冬不知不覺就來了。 裊裊的雪花飄落,沒有風時顯得特別的溫柔美麗。 觀象台旁的蹴鞠場上,宮娥們依舊在興高彩烈地踢著球,可是大內蹴鞠隊的三大主力全都不在場上。 太平公主如今只是偶爾才來放鬆一下,她的最愛早已不是蹴鞠、擊鞠和相撲,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這些上面。 小蠻就站在場邊,但她只是看著,並未加入進去。 小蠻今天不當值,穿著一身男衫,頭戴軟腳帕頭,身穿圓領窄袖的長袍,腰束革帶,足蹬黑色羊皮小靴,婀娜俏麗中別有一種颯爽的味道,但是她的眼神卻沒有往昔看到蹴鞠場時那種興奮與雀躍。 與她交好的高瑩、蘭益清等密友都感覺到,曾經開朗、活潑的小蠻有些變了,變得悲風傷雨起來,今天這裊裊的雪花不知又怎麼觸動了她的情懷,她本來是答應一起蹴鞠的,結果走到蹴鞠場邊,看到天空飄落裊裊的雪花,忽然就沒了興致。 小蠻在想她的阿兄,記得那個冬天,偶爾下起雪時,她和阿兄就是擁抱在一起躲在破廟裡避寒的。派去廣州府的人終究沒有給她把阿兄找回來,小蠻不願意相信,但她真的已經快絕望了,她怔怔地望著球場上奔跑的人影,癡癡地想:「也許,阿兄已經離開了塵世,和阿娘一樣,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吧。」 這時候,上官婉兒腳步輕盈地走了過來。 婉兒也是一身男裝,帕頭巾子、石青色棉紗袍子,革帶束腰,瀟灑自如,唇若塗朱、眸清神正,恰如一位魅且麗、俏且妖的翩翩美少年。 下雪啦,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婉兒的心就像那輕盈的雪花,飄飄搖搖,好不開心。 楊郎說過,梅花開的時候,他就會回來。現在雪花已經開了,梅花還會遠麼? 當然,楊郎還說過,最遲的話,不會遲過桃花開時,可那畢竟是萬一的說法嘛,婉兒寧願相信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很快就會回到洛陽城。 「小蠻,怎麼站在這兒,一起蹴鞠呀。」 婉兒看到小蠻,便笑吟吟地喚她。 小蠻搖搖頭,道:「待詔下場吧,小蠻有些不舒服。」 婉兒本來躍躍欲試的,看她一臉落寞,忍不住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場邊,撿起兩個蒲團,拂去上面的雪花放在石凳上,對小蠻柔聲道:「來,坐下!」 兩個人在蒲團上坐下,新蒲團,柔軟乾燥,剛坐時稍有涼意,一會兒便溫暖起來。 婉兒看著小蠻,問道:「好久了,一直覺得你很不開心的樣子,有什麼心事麼?」 小蠻搖搖頭,眼圈兒卻突然一紅,險些掉下淚來,她急忙扭過頭去。 婉兒道:「有什麼心事不如說來聽聽,悶在心裡不好,我比你年長幾歲,說不定會幫你拿個主意。」 小蠻吸了吸鼻子,淒然道:「有些事,是任何人都幫不上忙的。」 婉兒凝視著她,目光如水。 小蠻沉默了許久,終於把她的心事一點點地對婉兒傾訴出來,從她第一次遇到阿兄,到兩個人相依為命,直至長街分手,直至她始終不忘當年的承諾,一遍遍地尋找,一遍遍地失望,一遍遍地再期望…… 她的故事,聽得婉兒眼睛都紅了。 小蠻幽幽地說完,對婉兒道:「待詔,你說……我阿兄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婉兒沒有直接回答她這句話,在婉兒看來,這個人很可能真的已經不在人世了,一個乞丐是沒有必要長途跋涉到別處去乞食的。在她看來,這對小蠻未必是一件壞事,一個童年時候心地純良如水的少年,長大以後未必不是一個心中滿是污垢的齷齪之徒。 一個乞丐,一個從小就在乞丐窩裡長大的男人,你能指望他有多麼高尚?如果是這樣一個人,早已忘卻了他少年時候的純良,卻利用了小蠻這樣純潔的姑娘,從此像一隻水蛭似的附在她的身上,利用童年的溫情和友誼搾取她的一切,那對小蠻而言,該是何等不幸? 小蠻見她不答,眼圈又紅了。 婉兒輕輕地道:「每個人都有疼他、愛他的親人,可是再大的悲傷和懷念,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變淡,你為什麼要一直念念不忘呢,我感覺……你對他的懷念甚至超過了你的阿母?」 小蠻怔怔地道:「不是這樣的,只是因為……我知道阿母已經過世,可阿兄還活著呀!」 婉兒歎了口氣,她總覺得小蠻這種過度的執著有些不對勁兒,可她也說不上哪裡不對,兩個人默默靜坐,一時都有些無言,只有靜盈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灑在她們的眉梢、她們的肩頭…… 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愛情,但是每一個人的愛情都有不同的滋味,不同的發生。有一見鍾情,有日久生情,有轟轟烈烈,有平平淡淡…… 對小蠻來說,那是點點滴滴的積累,一點一滴珍藏在她心頭,慢慢在心底發酵,伴隨著她的成長,那個倔強、執著、溫柔、疼愛、呵護著她的男孩子,其實也在她的心底一直伴隨著她成長。 那個男孩一直就是她的倚靠,她唯一的依靠,年幼時只是她的阿兄,當她長大成人的時候,那個男孩的形象也在她心裡不斷地修補、完善著,現在那個形像在她心底到底是親情還是愛情,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時候,太平公主來了,走得神采飛揚。 她披著一件猩紅如血的羽緞斗篷,映著漫天裊娜的雪花,瀲灩生光,於英姿颯爽中透出令人怦然心動的嫵媚。 婉兒在心底歎了口氣,輕輕站了起來。 她發現這段日子不止小蠻的性子有些變了,太平公主也變了,變得叫她陌生,叫她不願接近。 只是她沒有意識到,其實變得何止是她們兩個,她變的一點也不比這兩個人少。 ※※※※※ 河西,大雪紛飛。 綿延數千里的崇山峻嶺白雪皚皚,雪深三尺的溪谷中,平日淙淙奔流的溪水早就凍成了死蛇,這裡有一眼溫泉,但是水的溫度並不高,在這樣的嚴寒肆虐下根本發揮不了作用,冰下隱隱有泉水流動,上面卻有三尺多厚的冰層。 山谷裡,凜冽的寒風呼嘯著,那呼嘯嗚咽的聲音,彷彿有狼在山巔發出淒厲的嚎叫。有雪,有風,風捲著雪,刮面如刀,原本風是無形的,此刻裹挾著雪花的狂風,卻似叫人看出了它的形狀。 然而,大斗拔谷特殊的地理環境到底發揮了作用,使得駐紮於此的部落可以避免這可怕的白災對部落、對牲畜的傷害。 南北兩面是崇山峻嶺,擋住了寒風,東西兩面,則紮起了高高的冰牆。草原民族早從漢代以前就發明了這一辦法,在嚴寒天氣,利用雪水凍結,迅速築起擋風的高牆,從而起到一定的御寒作用。 被兩面峻嶺,兩面冰牆圍在當中的一頂頂氈帳,由於本來就是灰白色,這時再蒙了一層白雪,幾乎與大地同色,如果不走近了,根本無法發現這是一頂頂帳篷,厚厚的積雪固然有壓塌帳篷的危險,卻也不是全無好處,在帳角和帳頂有一定量的積雪,同樣可以封死一切縫隙,讓帳中盡量暖和一些。 部落中的牧人們早在寒冬降臨之前就從山上砍伐了大量的木材,帳中從早到晚從不止歇地生著火,使帳中暖意融融的,不受外面暴風雪的侵害。 牲口棚子雖然也盡量進行了保護,還是凍死了一些牲畜,不過這麼大的暴風雪,這樣微量的傷害,對他們來說,已經可以忽略不記了。 烏質勒的帳中,楊帆、沈沐、烏質勒等人正圍著火堆吃著火鍋。 火鍋在這個時代叫「古董羹」,因食物投入沸水時發出的「咕咚」聲而得名,他們用的烹器是一隻三足刁斗,這刁斗本是軍隊中使用的一種器具,白天可以用來燒飯,晚上則可以敲擊以巡更,所謂刁斗聲聲,即指此物。 刁斗中涮著凍死的牛羊切出的薄細肉片和夏秋時節採摘晾乾的野菜,發出濃郁的香氣,幾個人一人面前放一個小碟,裡邊放些佐料,一邊涮著羊肉牛肉,一邊喝酒,熱烘烘的與帳外的動靜簡直如同兩個世界。 用間伐謀,自古就是兵家上策。 楊帆在吐蕃內相面前露了一面,有意引起他的猜忌,本來楊帆還擔心只憑這一招不足以引起吐蕃王的戒心,他還預留了後手。不料這後手根本不需要了,吐蕃王和欽陵之間早就在互相猜忌,他這位「突厥王子」在大相府的突然出現,再加上熊開山為突騎施部落的鳴冤告狀,已經讓吐蕃王徹底懷疑起了欽陵的用心。 欽陵的內奸不管用了,不管這裡送出什麼樣的消息,欽陵都無法說服吐蕃王,吐蕃王不但堅決不同意出兵,而且還派專人保護熊開山返回突騎施部落商談歸降事宜。 你一個條件、我一個要求,時間就在信使的奔波往返中一天天過去了,當寒冬來臨時,烏質勒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這樣的季節,就算是吐蕃王識破了他的緩兵之計,也無法大舉進攻了。 在確信計謀已達目的之後,楊帆他們離開了吐蕃王城,先向川蜀方向而行,繞了一個圈子,然後找到了『小飛將』張義的接應人馬,張義帶領他的馬賊隊伍縱橫隴右、河西和突厥、吐蕃,對這裡的地理情況熟悉的很,如今已把他們安然帶回大斗拔谷。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三十九章 變生肘腋 烏質勒端起酒碗,向楊帆道:「二郎當真好計,只去吐蕃王城走了一圈,不費吹灰之力,便替我擋住了吐蕃十萬大軍!哈哈,如今大雪封山,就算談崩了我也不用怕他!等到來年開春,水草豐美,處處是家,他想打也打不了啦,天高地闊,老子拖也能拖死他,哈哈……」 烏質勒一看楊帆碗中只剩半碗酒,立即抓住酒罈子給他斟滿,熱情地勸道:「來,喝酒,喝酒!」 沈沐也端起酒碗,微笑道:「這碗酒,的確該敬你!幫烏質勒順利躲過這個冬天,使他能夠恢復元氣,這還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吐蕃王和論欽陵之間的矛盾也會因此愈發地激烈了。 不管吐蕃王事後是否明白他是上了咱們的當,他對論欽陵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戒意,都會讓論欽陵感覺到危險,他想避免這危險,就只能繼續抓兵權,多抓兵權,唯有如此他才踏實。可他越抓兵權,吐蕃王就會越忌憚他……」 沈沐說到這裡,欣然道:「可以預見的是,吐蕃王和論欽陵之間必有一戰,而這一戰,無論他們之間誰是贏家,我大唐都是最大的贏家,二郎這一計,功在國家、利在天下,當滿飲此杯才是!」 楊帆連道不敢,舉起碗來與他們一碰,三人共飲了這碗酒。 靠著火堆,吃著火鍋,飲著烈酒,楊帆只覺身上熱烘烘的像著了火一樣,他把衣領扯開了些,問道:「之後呢,咱們打算怎麼辦?」 沈沐道:「吐蕃王和論欽陵之間互相忌憚,但是要真正要發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還需要時間,這邊我們不需要再插手,只要靜觀其變就好,如果讓他們察覺有人蓄意挑撥,恐怕反而會弄巧成拙。 烏質勒的部落已然能夠平安度過這個寒冬,這樣就夠了,等明年開春,天下之大,無處不可遊牧,用一年的時間,他們足以找到並建立一個新的駐牧之地,我想,接下來咱們就該回去了。」 楊帆奇道:「回去?那我所需要的情報……」 沈沐微笑道:「你以為我在這裡等你的這段時間,什麼都沒有做麼?呵呵,你需要的情搜,我都已經搜集到了。」 烏質勒道:「這麼大的雪,你們何不就在我的部落裡住下來,等開春我們遷徙的時候再一併離開呢?」 沈沐道:「算了,風雪雖大,我們輕車簡從,人數又少,這不是問題。我還有人等在湟水,相信二郎那邊也得盡快回去,否則一直沒有消息,恐怕會被朝廷誤認為他已經死在外面,未免諸多不便。」 楊帆聽到這裡,也覺得甚有道理。烏質勒雖想留客,到此也不好再勸,只好答應下來,三人議定,等這場暴風雪停下來就準備返程,烏質勒部落會提供幾具爬犁,幫他們載運一路人吃馬喂的各項物資。 這頓酒又喝了大半個時辰,三人才結束了商談,楊帆乘著幾分酒意,趕回自己住處。他出來時,雪還在下,但是風已經停了,這一頓烈酒火鍋吃得他渾身發熱,所以只是裹緊了皮袍,也不束帶,便冒著大雪往回趕。 轉過幾處大白蘑菇似的氈房,楊帆辨認了一下,才認出自己的氈房所在,正要舉步走去,旁邊一座雪蘑菇似的氈帳內突然閃出一個人來,衣衫不整,正束著腰帶,後邊跟出一個滿面春色的突厥姑娘,突然瞧見外面有人,俏皮地一吐舌頭,又縮了回去。 張義見是楊帆,打個哈哈道:「二郎,吃罷酒了?」 楊帆站住腳步道:「是啊,你這是……,我道吃酒時怎麼找不到你,把我們兩撥人安全接回,可要多謝你的幫忙啊,我還想敬你杯酒的。」 張義擺擺手道:「不算什麼,不算什麼,我也就能做點這小事情。若非三哥說明,我還不知你在吐蕃王城行那一計如此厲害,勝得十萬大軍了!吐蕃王和吐蕃大相雙雙中了你的計,嘿!三哥說你這是彈指之間,陷王殺相,我雖不大聽得懂,卻知道這一定是極好的手段!」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張兄過獎了,小弟這手段,不過算計了兩個人而已。而張兄你……」 楊帆舉手往那白茫茫大雪中無數的氈帳一揮,無比敬仰地歎道:「千百年後,張兄你能創造一個民族啊!」 楊帆走開好遠了,張義還站在原地發呆,他捏著下巴,眨巴眨巴眼睛,百思不得其解地自語道:「千百年後,我能創造一個民族?民族咋創造呢?我能活那麼久麼?這心眼多的人說話,真是難以理解啊……」 ※※※※※ 湟水城東北方向,兩匹軍馬冒著大雪奮力地奔馳著。兩個人各騎一匹馬,在已看不出是田野還是道路的茫茫大雪中艱難地跋涉著。 「葉安,我……我走不動……」 其中一個軍士伏在馬上,把遮風擋雪的蒙面巾往下一拉,大聲說道,他一張口,風雪就往他嘴裡灌去,嗆得他說不出話來,這個人說的竟然是突厥語。 另一個人拉住了馬韁繩,扭過頭,拉下蒙面巾道:「典賜,堅持住,咱們不容易趕路,他們更不好追!」 這人說的也是突厥語,他向來路白茫茫一片的盡頭看了兩眼,嘿嘿冷笑道:「這麼大的風雪,所有的足跡都看不見了,連他們養的獵犬都休想嗅出味道,根本沒可能找得到咱們!」 他摸了摸懷裡,嘿嘿笑道:「咱們得了唐人這麼重要的情報,回去之後可汗定然大有封賞,說不定咱們還能受封為達干(突厥官職,較高品級的掌兵官)。你還記得咱們部落的大美人兒萬俟清源麼,你要是當上了達干,她一定會願意做你的女人的。」 典賜聽了葉安的話,精神不由一振,他按了按肋下,那裡本來有一道刀口,外面用長長的腰帶纏緊了,滲出的血已經凍結成冰。 他的身體一陣陣發冷,真的快要堅持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撐回突厥部落去,可是想到那個嫵媚婀娜的女人,典賜心頭一熱,好似渾身又充滿了力氣。 「駕!」 兩個人打馬揮鞭,再度加快了速度。 典賜和葉安是堂兄弟,都是突厥斥候,實際上狙擊百騎侍衛的不只是吐蕃的通峽斥候,在狙擊百騎時,他們死了一個夥伴,因為這人前一天還好端端的,若說暴病而死容易引人懷疑,所以他們對外聲稱此人是被馬賊殺死的,結果這一次也被官府抓了起來。 由於在他們家裡起出了贓物,他們無法分辯,就一直被拘押在軍營裡。今天他們本來是被丘神績提去審問的,結果因為已經被提審過幾次,防衛過於鬆懈,丘神績臨時有事離開之後,帳中只留下兩個人看守,被他們暴起傷人,然後換了侍衛的衣服,奪了戰馬混出軍營。 他們身上帶著令牌,得以從容離開,典賜的傷是在官兵發現追殺途中所受的,由於風雪太大,他們最終還是擺脫了追兵的緝捕。 跑著跑著,典賜眼前一黑,他抬了抬手,想要喊些什麼,卻只是一頭扎進了雪堆,空騎的軍馬追著前邊的葉安繼續奔下去了。 葉安渾未察覺典賜已經跌落馬下,他低著頭,滿身滿面的霜雪,眼睛只留出一道縫隙,緊緊盯著前面的方向。 風雪越來越急,越來越大,一人雙馬漸漸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丘神績的大帳內,婁師德、丘神績、王孝傑三人面色難看地站在那裡,地上躺著兩具被剝去軍衣的屍體,帳口還橫著兩具侍衛的屍體,汩汩的鮮血染紅了地面。一旁,一個在打鬥中踢翻的火盆炭火未熄,猶自冒出淡淡的紅光。 丘神績臉色鐵青,沉聲說道:「帳口兩人是被一刀割喉,從背後刺殺的,帳裡兩個人身上有多處扭打的傷痕,顯然是接應的人和兩個受審的斥候裡應外和,把他們殺死的。」 丘神績說到這裡,兩道雜草似的濃眉透出凜凜的殺氣,瞪著婁師德道:「在你軍中,有他們的奸細!」 婁師德沒有理會丘神績的問話,目光只是在帳中和帳口的四具屍體上不斷地移動著,一臉沉思的表情。 王孝傑忍不住道:「這裡是婁公的中軍大帳,混入吐番奸細的可能似乎不大。」 丘神績冷笑道:「然則,這四具屍體如何解釋?你不會認為兩個身有束縛的犯人,能這麼從容地殺掉四個人吧?」 王孝傑道:「丘將軍在帳口只放了兩個侍衛?」 丘神績眉頭一挑,道:「難道這還不夠?只是兩個被俘多日,連飯都吃不飽的囚犯而已,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又是在婁將軍的中軍大將,難道還要本將軍如臨大敵的把侍衛全撒在外面?」 王孝傑聽了也無話可說了。 婁師德慢慢抬起頭,看看空空如野的几案,再看著帳口被風呼嘯捲入的雪花,憂心忡忡地道:「逃走兩個犯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順手抄走了多少軍機……,丘將軍,你今天調閱的是哪一處關隘的情報?」 第九卷 隴右烽煙 第二百四十章 風雲再起 茫茫雪原上,飛鳥絕跡,獸跡罕無。 就在這樣的風雪天氣裡,卻有一支隊伍正在艱難地跋涉著。 寒風捲著細細的雪粒撲面而來,叫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天太冷了,走上一陣,皮袍就會凍得硬梆梆的,用手叩之,會發出「通通」的響聲,彷彿一面皮鼓。 馬身上蒙上一層白色的汗霜,馬蹄踏著厚厚的積雪,行動非常緩慢。這樣的天氣裡,楊帆卻騎在馬上,同護衛隊伍一樣,頂風冒雪奮力行進著。 「二郎,進來暖和一下吧!」 沈沐從溫暖如春的車子裡探出頭來,這人著實怕冷,車裡生了四個炭爐,烘得裡邊暖意融融。 楊帆搖了搖頭,對他大聲道:「我從小生在南洋,不曾嘗試過這樣的嚴寒,這樣挺好,打熬一下,磨勵根骨,身子會結實一些。」 沈沐還想說話,剛一張口,便嗆了一口風雪,沈沐打了個寒戰,趕緊又縮回車子,放下了厚厚的窗簾,楊帆微微一笑,把腰挺得更直了。 他的臉上、脖頸和手上都塗抹了一層旱獺油,這東西的防凍效果確實好,北地嚴寒他體會的確實不多,不過他知道這樣的嚴寒,對身體和意志的鍛煉非常有效,尤其是他這樣的練武人,在這樣肆虐的暴風雪中練習吐納,無疑會讓他的功夫更精進一些,他把這當成對自己的又一場挑戰,就像他當年在南洋同起伏不息的海浪拚搏一樣。 遠處,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那黑點移動很快,才一眨眼的功夫,就變成了一具大型的雪爬犁。沈沐的隊伍裡也有雪爬犁,不過是用馬拉著的,只是籍由冰雪,可以更輕鬆地拉載著重物前進,由於整個隊伍的行動緩慢,他們不需要狗拉的爬犁。而迎面趕來的這輛爬犁,卻是十多隻最出色的雪地獵犬,那雪爬犁一旦拉動起來,快如飛箭。 楊帆沒有太在意,這一路下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雪爬犁了,能在這樣的大雪天氣,以三兩人乘一隻雪爬犁奔波往返於雪域,除了沈沐的人就不可能有第二個。 果然,那只雪爬犁一路無阻地駛過來,直到沈沐的車子附近才被護衛攔住,很快,一封密信就送進了車子。車子繼續前行,那只爬犁也跟著大隊人馬同行,拉爬犁的獵犬趁機休息一下體力。 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沈沐掀開窗簾,對楊帆喊道:「二郎,進來一下!」 楊帆以為他又是邀自己進車廂裡暖和一下,剛要拒絕,忽見沈沐神情冷峻,心中不由一動,便翻身下了馬,把馬韁繩交給一旁的高捨雞,縱身跳到了車上。 楊帆拉開車門往車廂裡一鑽,冷風呼嘯而入,掀得那炭爐呼地一下竄起半尺高的火苗,門一關,火苗迎勢而落,映得沈沐的容色又是一暗。 有風的時候,厚厚的窗簾都放下來,車廂裡很暗,現在亮了一盞燈,燈就放在几案上,底部也是牢牢固定在案板上的,以防車子的顛簸。 沈沐把一封信輕輕推到楊帆面前,沉聲道:「出事了!」 ※※※※※ 楊帆看完信,輕輕放回桌上,沈沐順手拿過,丟進了炭爐,火光燃起,把二人的臉映得一明一暗。 楊帆問道:「情況很嚴重?」 沈沐道:「丘神績此番赴隴右,負有親身瞭解隴右諸般地理、軍事、兵備、民情等個方面情報的使命,那天,他恰恰調閱了幾處重要邊城的資料,而這幾份資料,都被那兩個逃走的突厥斥候帶走了。」 楊帆皺眉道:「那又如何?」 沈沐沒有回答,而是扭過身,在壁板的角落裡輕輕一扳,「嚓」地一聲,一塊木板應聲而落,如閘刀一般切下,落在柔軟的地毯上。牆板上出現了一副地圖,楊帆辨認了幾眼,就認出那是一副朔方、隴右、河西地區的地理圖。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沈沐一路點下去,一連指了五六處地方,道:「這幾處地方,都是我朝防禦突厥的軍事要隘,依托險要的山勢地形,突厥人想要進攻河西、隴右,只有從這幾個地方進攻,這幾處要塞如果有一處落入他們手中,就等於被他們打開了一道門口,我朝將徹底陷入被動。」 楊帆順著沈沐一路指下去的地方看著,在連綿的沙漠和崇山峻嶺之間,這幾處可以溝通突厥領地和河西隴右朔方的城池非常分散,分別分佈在這三大軍區範圍內。 沈沐道:「如此天氣,兵馬調動不易,而且在無法確定對方的主攻方向前,也沒有辦法讓這幾處地方都補充足夠的兵力。這幾處要隘的詳細情況一旦被突厥人掌握,擇地進攻並佔領,他們的軍隊就可以源源不絕地從這個豁口闖過來。」 楊帆微微蹙起了眉頭,道:「這裡的守軍還要分兵一部分防備吐蕃,那麼就得從朝裡調兵了。」 沈沐道:「不錯!可是從中原調兵,路途遙遠,又以步卒為主,在這樣的天氣里長途跋涉,不知幾時才到,等他們趕到,這些地方早就糜爛不堪,我們也許可以把他們再趕回去,重新奪回這些要隘,但是這會造成許多問題。」 楊帆道:「第一,自然就是對這些地區的破壞和勞師遠征的靡費。」 沈沐點點頭,道:「第二,武媚剛剛登基,她要出兵,必然重用武氏麾下將領,這兵權之屬怕就要遂了武三思或武承嗣之意。暫時來說,兵權落於誰手並不重要,只要這員將領善戰、敢戰,能把突厥人趕回去就好。但是從長遠來說,卻與我朝國運大不宜!」 楊帆點點頭,他自然明白沈沐話中之意,如果武承嗣或武三思門下將領掌握兵權,也會不遣餘力挫退突厥人的,但是這兵權也就掌握在他們手中,外面的狼趕跑了,家裡卻養了一頭虎,後患無窮。 楊帆想了想道:「想必還有第三?」 沈沐輕輕點了點頭,憂慮地道:「就怕吐蕃不會坐失良機啊。這缺口一旦被打開,等到從中原調兵過來,再把突厥人趕回去,收拾好這裡的局面,不是三兩個月就能辦到的事。 那時已春暖花開,吐蕃這邊得到消息,不管是衝著上了烏質勒的當,還是衝著隴右河西地區的混亂,他們都不會坐失良機,如果他們再插一手,這仗恐怕一年都打不完,而吐蕃王、相之間的矛盾,也勢必會被外引。 在這個過程之中,如果讓吐蕃王或大相欽陵任何一方掌握了遠征大軍的兵權並且打了大勝仗,他們就有足夠的資本壓對方一頭,那麼他們就能很容易地壓倒另一方。 或者,大相欽陵把吐蕃王變成一個傀儡;或者,吐蕃王徹底剝奪欽陵的兵權,從而用平和的手段解決內部的衝突,如果他們在沒有什麼損失的情況把王、相兩者的權力統一起來,今後就更不好對付了。」 聽到這裡,楊帆也不禁覺得有些頭痛,忍不住問道:「沈兄有什麼好辦法?」 沈沐沉默半晌,幽幽地道:「你當我是如今的大周皇帝麼?就算我是大周皇帝,我也無計可施啊,除非給我一支可以從天而降的人馬。」 楊帆聽了不禁沉默起來。 沈沐歎了口氣道:「婁師德倒不愧是一位守邊的老將,他已盡他所能做了彌補。一是通知各要隘利用冰雪加固城防;二是通知河西、朔方兩地守將,與他一起,盡可能地抽調兵力補充到前方要隘去;三是派人速返洛京,把此事稟報女帝。 女帝那邊若能早做準備,一旦這裡有戰事發生,抽調兵馬的速度就能快一些。余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辦法,這些事不可能不準備,一旦準備,就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所以他想故佈疑陣玩『空城計』也是不行的。」 沈沐意興索然地靠回榻背,低低地道:「回去洛陽,先把有關隴右的軍情密報呈上去吧,至於扶持西突厥十姓的事,也可以對女帝說說,有一利必有一弊,這一來倒是更有扶持他們的必要了,不過出兵奪回安西四鎮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因此兵事一延,不知又要拖多少年,拖得越久,越不容易……」 楊帆騎在馬上,心中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一連串的變故,讓他心中充滿了一種莫名的憤懣,然而他也不知該向誰發洩這怒火。風雪撲面而來,他卻已感覺不到寒冷,他只希望這風雪更大一些,這壓在心頭的憤懣之氣才能舒緩一些。 沈沐寫好了回信,那一身皮袍,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接了信,準備登上狗爬犁離開了,楊帆突然想到了什麼,猛地高喊一聲道:「站住!」 那人訝然回頭看來,他的頭也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眼睛。 楊帆翻身下馬,對他道:「你等等,我還有話要對你家主人說!」 楊帆登上車子,「嘩啦」一下拉開車門,凜冽的寒風又往車廂裡灌去。 楊帆沒有關門,就在那被風吹得火苗噴湧的四具炭爐前對沈沐大聲道:「這場實力的較量,結果或許不是我們所能夠決定的!但是,我們可不可以給它增加一個變數?」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一條鯰魚 合黎山南邊是蘭州,北邊則是沙漠,地理環境迥然有異。 不過,這裡的沙漠並非全然是一片渺無人跡的所在,在沙漠裡分佈著大大小小百餘處湖泊,有些湖泊是淡水湖,有些湖泊是鹹水湖,還有些湖泊雖然是鹹水湖,但是鹹水湖中還有許多泉眼,日夜不停地噴湧著淡水。 這種奇異的地貌,使得這片荒漠地區也有許多部落,依附於湖泊周圍生活著。沙巴部落就是其中的一個。 深夜,天很冷。 起伏不定的沙丘如同一座座小山,高者兩百多丈,小者幾十丈到一百餘丈,在一座座沙丘後面,有一支隊伍正沿著沙脊悄然向沙巴部落潛來。 沙巴部落傍湖而居,背後就是一座近兩百丈高的大沙丘,隊伍在沙丘上停住了,片刻之後,有人一聲令下,這些人就身背長刀,紛紛縱下沙丘,藉著快速衝下的速度,飛快地向沙丘下的部落衝去。 「轟隆隆……」 這裡的沙山是響沙,近千人衝下山去,所引起的巨大轟鳴聲,就彷彿幾架巨型轟炸機從部落上空一掠而過,又似沉悶而深遠的雷聲,響聲之大在這靜寂的夜裡可以傳出數十里地。沙巴部落的人被驚醒了,但是他們已經來不及應變了。 喊殺聲驟然響起,寂靜黑暗的湖畔部落突然間人聲鼎沸,婦人和孩子的哭喊聲,狗和牛馬的吠叫聲,刀槍劍戟的撞擊聲,咒罵吶喊的廝殺聲交織在一起,把這寂靜的沙漠吵成了一鍋粥。 當黎明第一縷陽光曬向大地的時候,部落中已經安靜下來。地上躺著若干具屍體,鮮血流淌得到處都是,凍結成了紅色的冰,整個部落正在恢復平靜之中。 一些人在清點財物、糧食,把易攜走的攜走,一些人在沙坡下埋葬昨夜混戰中死去的夥伴,另一些人在用豆子、乾草等搜羅來的精飼料餵著他們搶來的駱駝和戰馬。還有一些人正在甄別被俘的部落民。 這些部落民可不全是部落中的自由民,其中還有許多奴隸。這些奴隸有吐蕃人、漢人、回鶻人、契丹人、室韋人,甚至還有與這沙巴部落同屬一族的突厥人,因為他們的部落在部落間的戰鬥中失敗而淪為奴隸。 這些神秘來客把這些奴隸都釋放了,贈給他們財物、糧食、武器,甚至女人,即便是本來有些膽怯,不敢反抗舊主的奴隸,當他們領到了財物、武器,把以前的女主人變成了自己的女人,也陡然有了抗爭的勇氣。 更何況,原本很多被舊主虐待的奴隸以前只是勢單力薄,為了活命不敢反抗而已,如今他們翻身做了主人,有了這些人做靠山,他們甚至比這支來歷不明的隊伍更想殘忍地對待自己的舊主。 很快,這些被解放的奴隸和被看押起來的部落民就弄清了這些人的來歷,這是兩支遠近馳名的馬匪,一支是以漢人為主的『小飛將』,一支是以突厥人為主的『黑旋風』。『小飛將』和『黑旋飛』都是馬匪首領的綽號,馬匪不需要打什麼旗號,別人為了區分他們,就用他們首領的綽號為他們命名。 『小飛將』這支隊伍中有一個特殊的人物,就是依舊粘上了絡腮鬍子的楊帆。當日聽說朔方、隴右、河古三地危機的時候,楊帆突然想到他的樣子既然與那阿史那沐絲相仿,能讓吐蕃人栽個大跟頭,那麼能不能故伎重施,利用這一身份再給突厥人找點麻煩? 至於如何給突厥人找麻煩,他還沒有想好,他打算到了突厥之後再見機行事,只憑一支馬賊隊伍不可能對擁有控弦之士近三十萬的突厥要採取的軍事行動產生什麼影響,但是如果加上他「阿史那沐絲」的身份就不好說了。 突厥同吐蕃一樣存在著嚴重的內部矛盾,諸如主部落和附庸部落之間、部落和部落之間。如果能利用阿史那沐絲的身份讓突厥諸部互相猜疑、甚至挑起他們之間的紛爭,造成較大的動盪,在這種內部不穩的情況下突厥勢必不能再發兵攻打大唐。 如此一來,在他們解決好內部爭端之前,朔方、隴右與河西軍方就能從容應變,補充兵力、調整部署、加固城防,讓他們得到的情報失去作用。這個計劃無疑是很冒險的,但是的確太有誘惑力了。 尤其是經過吐蕃王城的成功之後,沈沐也是食髓知味,如果能用計阻止數十萬突厥大軍南下,這個險顯然是值得一冒的。 於是在仔細計議之後,沈沐決定以小飛將張義的馬賊為主幹,再從烏質勒那裡借調些精騎,偽裝成一支馬匪隊伍潛入突厥領地,之後就由他們見機行事。需要為匪時為匪,需要搖身一變成為突厥兵馬時,楊帆把鬍子撕掉就是了。 行動一旦制定,最大的障礙就是原本作為擺設的田舍雞和熊開山了。楊帆這次行動不想通過軍方來進行,首先來說,婁師德未必會同意這麼冒險的行動,讓他把數千孤軍扔進突厥狼群自生自滅,這個責任干係太大。 同時,探子實在是無孔不入,據沈沐收到的消息,那兩個突厥探子就是在軍中內應的幫助下才得以逃脫的,如此看來,反而是烏質勒的部落和張義的馬匪幫更純粹一些。可是這樣的話,怎麼對高捨雞和熊開山解釋呢? 張義提供了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把他們幹掉! 這個法子的確毫無後患,但是楊帆下不了手,為了可能拯救的十幾萬、幾十萬人的生死,犧牲兩個無辜者,這個代價似乎是值得,但是楊帆下不了手,他想說服這兩個人加入自己的計劃。 在途徑一處綠洲小鎮時,楊帆把他們叫到了自己的住處,說是通過朝廷的秘報系統獲知了突厥奸細帶了重要軍情逃回突厥,為了阻止突厥人可能發動的突襲,他想利用自己酷似阿史那沐絲這一點潛入突厥製造動亂。 除了突厥一旦入侵會造成的傷害,楊帆更是不遺餘力地講了一旦事成,可以得到多大的前程。高捨雞和熊開山並不傻,從他一路趕到突騎施部,然後帶人去吐蕃轉了一圈,便收集到了足夠的情報這一點,就知道他另有消息來源和勢力幫助,他們二人只是一個擺設。 多年的斥候生涯,養成了他們謹慎縝密的心性,他們不想打聽楊帆的秘密,他們也不畏懼死亡,他們的家就在隴右,楊帆的所作所為,是有利於他們的父老和親人的,有這一點就足夠了,更何況,他們也清楚這次冒險一旦成功將意味著什麼。 於是,兩個本來就以冒險為職業的軍士,慨然答應與他一起行動。 之後,沈沐便在那小鎮上停下來,派親信趕回突騎施部,向烏質勒索要人馬。突其施部縱然有奸細,也不可能形成一個強大的諜報系統,區區一兩個耳目的話,這樣的大雪天他們根本不可能送出什麼消息。除非他就此叛逃再不回來。 饒是如此,沈沐對這一重大行動還是做了充分的保密,他派親信面見沈沐密商此事,對外只說是途中遇馬匪襲擊,所以需要突騎施部派人保護,烏質勒親自挑選了最驍勇善戰、也最信得過的一千五百名心腹武士,只有帶隊的首領一人知道底細,直到一千五百名勇士趕到小鎮,這才向他們正式宣佈任務。 在此期間,沈沐也通知了湟水那邊派人來接自己,他的人來得比突騎施的一千五百名騎兵還早些。一應事情安排妥當之後,張義和楊帆率領馬賊和突騎施騎兵改道突厥,沈沐則返回湟水。 楊帆和張義率領兩千人步行翻越合黎山,進入大沙漠。張義這幾年縱橫各地,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替沈沐打探情報,結交人脈,完成一些官面上不宜完成的任務。他與突厥境內的一支馬匪幫的頭領黑旋風是八拜之交。 張義帶著人找到黑旋風的駐地,本來是想從他這兒買些馬匹,誰知黑旋風聽說他此番帶人潛入突厥是要干幾票大買賣,登時來了興致,非要吵著跟他合夥干,搶到了東西和女人二一添作五。 張義暗暗請示了楊帆,楊帆此番潛入突厥,恨不得攪他個天翻地覆,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再說有這支本地的馬匪幫忙,就等於多了一雙眼睛和耳朵,無異會讓他的成功率更高一些,張義同意了黑旋風的要求,並且很寬宏地表示:搶來的金銀和糧食二一添作五,搶來的牛羊馬匹、婦人和奴隸統統歸黑旋風所有,喜得黑旋風拍著張義的肩膀連呼好兄弟。 於是,一夥真馬匪,一夥假馬匪,就在互相配合中開始了對突厥部落的大掃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臉大鬍子的突厥大漢黑旋風扛著三股托天叉,看著從他面前趕過去的成群的牛羊放聲大笑,一轉眼又瞧見從那些部落酋長家裡搜出來的財寶和那些頗有姿色的女人,忍不住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張義和一臉大鬍子幾乎媲美黑旋風的楊帆站在不遠處,低低耳語著。楊帆道:「張兄,咱們要以戰養戰,這馬匪還是要扮的,不過總在突厥邊緣地帶掃蕩一些小部落,用處實在不大,咱們已經搶到了足夠的馬匹,可以往裡走了。」 張義看了眼正在不遠處傻笑的黑旋風,問道:「他怎麼辦?」 楊帆道:「他的人手不少,暫時還有用處,同時也能幫著咱們迷惑突厥人,先帶著他們干吧,等到感覺有危險時,不用咱們說,他自己就會打退堂鼓了,到那時再甩開他咱們自己來!」 張義點點頭,向黑旋風走去。 不一會兒,黑旋風的一些人便押著擄獲的牛羊婦人,帶著新加入進來的馬匪把財貨席捲一空向他們的老巢趕去。而黑旋風帶領其他馬匪與張義一道,沿著大沙漠的邊緣地帶向縱深潛去,就像衝進沙丁魚群的一條鯰魚,開始了他們的「攪活」之旅!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二章 奇襲『大箭頭』 拔悉彌部落是楊帆進入突厥地區後遇到的第一個大部落,他們的首領是大箭頭蕭牧木。 突厥可汗把全國部落劃分為十個設,每設賜一支令箭,設的首領再把他管轄的部落群劃分為左右廂,每廂下設五個部落,每個部落再賜一支令箭,所以具體下來,一個大部落也稱為一箭,大箭頭就是大首領,正式稱呼是俟斤,集軍政大權為一身的部落酋長。 張義扛著他的箭頭旗,奔著大箭頭蕭牧木的部落就來了。 『黑旋風』雖然是突厥人,他的馬匪隊伍卻比『小飛將』張義的人還要狠。本來『黑旋風』的匪幫勢力比現在要大,要不是在突厥軍隊的圍剿下受了重創,他也不至於在『小飛將』來買馬時連兩千匹馬都湊不齊。 要知道他最強大的時候帶人出去打劫,常常是一人三馬,如今可算是給了他報仇雪恨的機會。不過像拔悉彌這樣的大部落,『黑旋風』一向是不敢進攻的,即便是這一次聯合了『小飛將』的人馬他也不敢,要知道拔悉彌部落的控弦之士至少有七千人。 但是他派出的探子卻稟報說,拔悉彌部落的青壯勇士似乎大部分都離開了,這個消息立即引起了楊帆的警覺。此時正是寒冬季節,沒有遊牧遷徙的事情,像拔悉彌這樣的大部落,他們的戰士能到哪裡去? 楊帆馬上想到,莫非那兩個逃走的突厥探子已經把情報送到了突厥可汗帳下,突厥可汗正在集結兵馬,準備攻打大周國的邊疆要塞? 要弄明白這一點,瞭解突厥的軍事動向,他需要攻打這個部落,詢問他們的頭人;要讓拔悉彌部落的戰士無心南征,回援部落,也需要讓這個部落遭受重創;同時,以這個部落酋長的等級,是有機會見過阿史那沐絲的,楊帆也想在這裡露露臉,引起這個部落對阿史那沐絲的猜忌,挑起他們之間的爭端。 張義得了楊帆的授意,便堅持要啃下拔悉彌部落這塊肥肉,黑旋風本來有些忐忑,但是在仔細打探,確信拔悉彌部落的主要戰力已經離開之後,登時貪心大起,如今有小飛將的兩千強兵助陣,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今日,恐怕他再也沒有機會打這樣的大部落的主意了。 於是,雙方一拍即合,悄悄地摸向拔悉彌部落。 拔悉彌部落是這一帶沙漠地帶中最大的部落,所以他們的駐牧之地擁有一個極大的淡水湖,周圍還有一些樹木和蘆葦叢、以及牧草,鼠尾草、沙棘等野草,儼然是一處沙漠綠洲。由於這裡已是突厥境內,不虞遭受外敵入侵,而流竄於草原的馬匪也從不敢打這種大部落的主意,所以整個部落的防範非常鬆懈。 楊帆派了高捨雞、熊開山兩個身手高明的斥候,再加上張義、黑旋風兩人從他們手下挑出來的十多個為人機警、身手靈巧的勇士開路,悄悄在下風頭向拔悉彌部落摸去,一路上沒有遇到一處游哨,直到距拔悉彌部落的氈包聚居區兩里地外,才發現兩個帶著獵犬的巡弋哨兵。 高捨雞和黑旋風部下的一個箭術高手分配好下手對象,伏在草叢中觀察好目標,同時開弓射箭,都是二連珠的射術,先射人後射狗,一箭斃命,再往前摸去,壓根不見一個哨位,熊開山立即摸回去向楊帆稟報。 楊帆等人牽著馬正在步行靠近。雖然對方沒有嚴密的防範,但是部落太大了,他們這點兵力是吃不下的,一旦騎馬靠近,即便他們是在下風頭,那動靜也必被牲畜和獵犬發現,部落中的人發覺得早,反抗起來就不易對付,畢竟這草原上哪怕是老弱婦孺也有提弓一戰的能力。 得到熊開山的回報,他們才悄悄加快了速度,當他們趕到那個部落前面時,天色已經有點發亮了,濃厚低沉的雲層間微微透出一線光明,將眼前的一切照得朦朦朧朧的。 氈包連綿不斷,粗確估計,整個部落的人口應該在四萬人以上,楊帆、張義和黑旋風伏在草叢中認真觀察著。 黑旋風兩眼放光,看著那一座座氈包,彷彿看到無數的牛羊、財寶和女人,楊帆卻在估量著憑借總數不過四千的兵力,如何吃下這個大部落,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扣住他們的頭面人物,確保自己計劃的實施。 思索良久,楊帆對張義耳語了幾句,張義點點頭,挪到黑旋風跟前,往前指了指,道:「部落太大,咱們沒辦法一網打盡,一會兒直接衝向他們大箭頭的主帳,抓住他們的首領,那些普通牧民只能四下逃竄,咱們不用理會他們,只管把那些有權有勢家裡有錢的人家留下來,在他們的援軍趕來之前就走。」 這句話正合黑旋風心意,兩下計議停當,舉手一揮,身後武士次第上馬,紛紛掣出了兵刃。 「嗚∼∼嗚嗚∼∼∼」 淒厲的號角聲響起,蹄聲如同一陣沉悶的鼓聲,四千狼騎猛衝出去,鑿穿了拔悉彌部落的大營,直往縱深趕去。 「殺!殺!殺!」 突如其來的喊殺聲,把拔悉彌部落的人驚醒了,牛羊馬匹在牲口圈裡不安地叫著,驚醒的男人們衣衫不整,匆匆提了刀槍就衝出氈帳,無數的騎士從他們帳前馳過,信手揮下的鋒利馬刀,把他們劈得身首異處。 有些牧人剛剛爬上光著脊背的馬匹,一桿長矛就遞到了眼前,將他狠狠捅了個對穿,持矛者甚至來不及抽回長矛,順手把矛柄一鬆,便抽出了佩刀,繼續向前殺去,那被長矛刺了個對穿的牧人這才緩緩地鬆開抓緊的馬鬃,一頭跌下去,被後面繼續衝過來的無數馬蹄踏得稀爛。 至於不在馬匪們衝鋒路線上的那些氈包,驚慌跑出來的牧人也沒有得以倖免,有的人剛剛掀開帳簾跑出來,腰還沒有挺直,一枝快箭就射中了他的胸口,也有少數人有機會反射幾箭,射死或射傷幾個馬匪,登時惹得其他馬匪凶性大發,提馬過來,把他全家殺個精光。 「棄械免死,不許出帳!棄械免死,不許出帳!」 馬匪們一邊往前衝,一邊大聲呼喊著。 只要這些牧人全都縮在自己的氈帳中,彼此不能聯繫,無法聚合起來,就根本不足懼。殺戮果然使得牧人們紛紛禁足,躲在帳中透過一角縫隙向外面看。 馬匪的隊伍呼嘯而過,片刻不停,直向那些在部落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所居住的地方殺去。這很容易辨認,從氈包的大小和華麗的程度就能看出來。 眼見最後一撥馬匪也呼嘯著衝過去了,有些膽大的牧民探出頭來,確信後面再無敵人,立即喊出家人,匆匆跳上來不及備鞍的駿馬,向荒野裡狼狽而逃。 只要有一個帶頭的,就自然有人效仿,一見他們安然逃走,並未受到截殺,其他牧民紛紛扶老攜幼騎上駿馬,瘋狂地逃去。 他們的行動正合馬匪們的心意,要不然把這麼多牧人集中起來,一旦他們暴起發難,恐怕真要彈壓不住,任他們四散逃逸,剩下的人就好控制了。 草原上的部落,為了草場能夠滿足放牧的需要,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距離非常遠,像這種沙漠弋壁地帶草皮不夠豐美,部落之間的距離就更遠了,尤其是像拔悉彌這樣的大部落,恐怕要相當大範圍的草場才能滿足他們的生存需要,馬匪們根本不擔心他們能很快找來援兵。 常年在內戰、外戰中生存下來的突厥人的確是最善戰的民族,即便是馬匪們以最快的速度殺向核心地帶,當他們趕到時,還是遇到了匆匆集結起來的突厥人的反抗。 這些突厥人的首領固然位高權重,生活優渥,卻不是養尊處優、不善騎戰的廢物,他們在戰場上個個驍勇,即便是遭遇了這樣的突然襲擊,他們依舊表現出了卓越的戰鬥素質。一群衣甲不整的突厥人奮勇衝殺,瘋狂反擊,為其他族人的集結爭取著時間。 黑旋風和小飛將清楚絕不能讓他們組成有力的反擊,必須速戰速決,只要擒賊擒王,接下來就好辦了,他們兩個領著悍勇的馬賊與這些突厥首領組織起來的隊伍亡命地廝殺著,這些突厥人的隊伍畢竟變起倉促,漸漸有些不支起來。 「殺!」 楊帆催馬前行,一矛搠入一個突厥大漢的胸膛,雙膀一較力,把他整個人都掄起來,好像風車似的在空中一旋,奮力向前一砸,正砸在迎面撲來的一名突厥騎士的身上,將他整個人都砸下馬去。 這人「鏗」地一聲砸落在地,頭暈眼花的剛剛抬起頭來,就見一匹高頭大馬出現在頭頂,兩隻碗口大的馬蹄揚在半空,一支鋒利的長矛筆直如一線地對著他。 「滴嗒!」 矛尖上一滴鮮血正落在他的眼中,他的眼睛下意識地一閉,然後胸口就一陣巨痛,那支長矛已刺穿了他寬厚的胸膛,把他整個人都釘在了地上。 楊帆一手持矛,一手持韁,縱目四望,只見營中情勢已經被他們控制住了,外圍的拔悉彌部落的牧人正紛紛逃竄,而核心區這些或尊或富的突厥人已經被他們團團包圍,戰鬥已經接近尾聲。 「大俟斤,你快走!」 有人在高聲嘶喊著,楊帆這一路過來,掃蕩沙漠,已經能聽懂一些他們經常提到的詞語,何況這俟斤的官名發音就是俟斤,楊帆霍然望去,就見一名突厥武士把一個衣衫不整的大漢推上馬背,剛一返身,就被一個馬匪摟頭帶肩劈成了兩半。 騎在馬上的虯鬚大漢一撥馬頭,揚鞭就欲遠遁,楊帆一揮手臂,手中的長矛化成了一道虛影,被他當成投槍狠狠地擲了出去,長矛帶起一道淒厲的長嘯,「噗」地一聲洞穿馬腹,那馬哀鳴一聲,猛地一躍,便把那大漢從背上掀了下來。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三章 自行腦補 戰事終於結束了,已經習慣於分工合作的張義和黑旋飛很默契地安排著善後的事情,有人押著一群婦人女子去弄吃的,有人負責清理部落中的奴隸,給他們發放武器和財物,煽動他們造反。 不管他們是否願意加入馬匪,總之能讓他們做些顛覆的事情,就能給這些部落製造些亂子。還有人負責清點寨中的牛羊財物、兵器財寶。 黑旋風已經笑不出了,不是因為沒有搶到財物,而是因為搶到的財物太多,他不可能把這麼多的牛羊和財物全部運回他的老巢,眼看著有些財貨必須得捨棄,他打心眼裡疼得慌。 鳩佔鵲巢的馬匪們佔據了拔悉彌部落最好的氈帳,吃著最好的食物補充體力,一有了精神便興致勃勃地投入對財物和女人的分割與收藏之中。 當然,他們並沒有因此得意忘形,儘管知道逃走的牧民絕不可能這麼快找來援軍,他們還是把哨卡設到了遠在三十里之外的地方,確保一旦有敵軍接近,能夠立即脫身遠遁。 大俟斤蕭牧木華麗的氈帳已經換了主人,黑旋風正在外面一路走一路心疼地琢磨著究竟有多少財物沒辦法帶走,『小飛將』張義則在帳中審訊著此地原本的主人蕭牧木。 「大箭頭兒,據我所知,你們的部落至少有七千控弦之士吧,怎麼全變成老弱婦孺了呀,人呢?莫不是都死光了?」 張義倚在柔軟的絲綢被褥上,膝上伏著一個衣衫不整、胴體妖嬈的女人。帳中很亂,被褥都沒疊起,大箭頭蕭牧木是在睡夢中驚醒,匆匆跑起來應戰的。張義膝上的這個女人是蕭牧木的一個愛妾,叫拓跋若冉,黨項羌人,姿色很出眾的一個女人,如今卻成了張義膝上的一個玩物。 張義一邊向蕭牧木問話,一邊輕拍著那女人的圓臀,居然還打出了節點兒。楊帆隨意地坐在側廂一張几案上,仔細一聽,張義這貨拍的居然是《將軍令》。 蕭牧木用怨毒的目光瞪著張義,一言不發,張義嘿嘿一笑,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道:「把他的兒子拖出去一個,宰嘍!」 「慢著!」 蕭牧木忍了忍怒氣,低聲下氣地道:「可汗下令,召各部勇士集結於薛延陀部。」 張義身形一探,問道:「大雪寒冬的,骨咄祿集結兵馬這是要幹什麼?」 蕭牧木道:「據說是得了唐人的重要情報,要發兵奪取唐人城池,擄奪他們的財帛婦人,這一次參戰各部,擄獲多少均歸本部所有,勿需上繳,所以……各部落都派了大隊人馬前去。」 「哦?」 張義直起腰來,捏著那美人的肥臀,佯作不在意地道:「聽說骨咄祿臥病在床?他居然還有心思攻打大唐,莫非生病是假的麼?」 蕭牧木忍氣吞聲地道:「大汗確實病了,現如今執掌兵權的是默啜葉護。」 張義嗯了一聲,繼續向他套問消息,蕭牧木在人屋簷下,不敢不低頭,但是他知道的實在有限,已經再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消息,張義向楊帆遞個眼色,道:「行了,把他們押出去,盡快把財貨裝好,這兒不是久耽之地。」 楊帆答應一聲,帶了幾個人押了蕭牧木一家人往外走,他們剛一出去,張義就對手下吩咐一聲:「去!帳外守著,若有人來,叫他等候片刻!」說罷伸手一撕膝上美人兒的衣衫,一陣裂帛聲起,粉彎玉股躍入眼簾,拓跋若冉驚呼一聲,張義便笑吟吟地撲了上去。 楊帆押著蕭牧木一家人出了大帳,往附近一處更形巨大的帳篷走去,那兒是蕭牧木平時聚眾議事的所在,非常寬敞,裡邊也沒有什麼家什,如今部落中的一些管事首領及其家人全都關在這裡。 楊帆押著他們往回走時,鬍鬚被風吹著漸漸脫落下來,這鬍子脫落當然是他自己動的手腳,但是旁人無從知道。 楊帆的鬍鬚已經脫落了一半,還「渾然不覺」,大搖大擺地走在所有人前面,進了那頂關押權貴們的大帳,瞧瞧那些權貴,頤指氣使地道:「你們都好好地待在這兒,我們是『小飛將』的人馬,只為求財,不為殺人,只要你們老老實實的,就不會送了性命!」 帳中那些權貴一見他的鬍鬚脫落了一半,瞧著他的目光頓時有些怪異起來,一個小孩子驚訝地想喊,幸虧被他的母親發現,急忙把他往懷裡一攬,藏在大袖下的手便輕輕掩住了他的嘴巴。 楊帆吩咐完了,蕭牧木一家人也被押了進來,楊帆又大剌剌地往外走,這一轉身,沒有鬍鬚的半邊臉頓時映入了蕭牧木的眼簾,蕭牧木一俟看清他的相貌,心中一驚,幾乎一跤絆倒在氈毯上。 楊帆出去了,帳簾兒放下,持刀的侍衛守在外面,帳中那些權貴「忽啦」一下就圍到了蕭牧木的身邊,有人便低聲道:「大箭頭,那人作了偽裝!」 另一人道:「做馬匪的還需要藏頭露尾的麼?這些人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其中一位部落長老緊盯著蕭牧木,顫聲問道:「大箭頭,去年五月八,祭拜天神的時候,默啜葉護曾把他的幾個兒子都帶了去,你……可還記得他那幾個兒子的長相?」 蕭牧木本來還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聽他這麼問臉色頓時變了,道:「你也看出來了?真的是他?」 那位長老道:「如果我這雙老眼不花,這個人一定是他!」 其他權貴面面相覷,紛紛問道:「大箭頭,你們說的是誰呀?」 突厥部落中最大的兩個部落是阿史德氏和阿史那氏。就像後來的契丹國,耶律氏世代與蕭氏聯姻一樣,為了解決部族內部的矛盾和衝突,把這兩大系的部落緊密聯繫起來,突厥部落的王族阿史那氏與之外的最大部落阿史德氏也是世代聯姻。 阿史那氏崇拜太陽,阿史德氏崇拜天神,為了聯合兩大力量,突厥人就把天和日合而為一,以日為神,以天為名,形成敬天拜日的風俗。每年五月八號,突厥各部首領都會齊聚一堂,在空曠的草原上築高台祭神。 這樣隆重的節日,幾乎每個權貴都會去,蕭牧木和那位長老就是去年代表本部落參與祭神的代表,他們兩個都曾見過阿史那沐絲。其他權貴紛紛向兩人問起,在確信他們看到的人就是阿史那沐絲之後,一時滿帳嘩啦。 「阿史那沐絲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阿史德氏跟他們阿史那氏可是世代聯姻的呀。」 「我說,會不會是因八十多年前咱們兩大部落爭奪齊嘎爾草原時那場大血戰?」 「不會吧,已經是這麼久的戰爭了……」 即便兩大部落世代聯姻,也不可避免地曾經發生過許多戰爭,一時間,有些人連幾十上百年前兩族結下的仇怨都記了起來。 蕭牧木輕輕搖了搖頭,道:「這不可能!咱們部落這幾十年與他們的關係還是相當不錯的,沒有理由因為幾十年前的舊怨,突然冒充馬匪給予咱們報復。再說,如果是因為這個,那麼他該把咱們都殺了才對,何必還留著咱們性命?」 那位長老想了想,突然神色一動,緩緩地道:「大箭頭,聽說可汗這一次病得很重,各部落的幾位大巫師都被請了去,卻都束手無策。」 蕭牧木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提起此事,點頭道:「不錯,我也聽說,可汗這一次的病……,你提這個幹什麼?」 那位長老陰沉著臉色道:「可汗有兒子,可是默啜葉護大權在握,如果可汗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很可能繼承可汗之位的不會是可汗的兒子,而是兄終弟及,由默啜葉護繼任可汗。」 蕭牧木略一思索,緩緩點頭道:「不錯,這個可能很大!不過,這是阿史那氏的事情,汗位一向在他們族中產生,跟我們阿史德氏有什麼關係?」 長老道:「就怕可汗的兒子們不甘心汗位落到他們的叔叔手中,自啟民可汗以來,我朝已經確立了立子以嫡,無嫡立長,子孫優於諸弟繼承汗位的制度。默啜葉護雖然大權在握,不過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如果他想收買諸部擁戴他,就得付出好處,而要付出好處,就需要錢……」 蕭牧木聽到這裡臉色大變,長老這番話分明是說默啜葉護眼見兄長病危,為了謀奪汗位,便派人冒充馬匪,襲掠諸部財貨,再用以收買諸部人心。這個理由,無疑比那個八十年前兩族之間的血戰更有說服力。 這個時代的人即便是經常走南闖北的,也不及後世有電影電視、報紙網絡,可以讓人把相貌相同這種事當成一種很平常的事情看待,在這個時代,很少有人知道這世上是可以有人長得一模一樣的,他們從心裡壓根就沒想過跟阿史那沐絲一模一樣的這個人有可能是別人假扮的。 「這件事,統統都要裝作不知道!不能讓他看出破綻,否則我們就沒命了!」 蕭牧木神情嚴肅地叮囑著一眾權貴,咬著牙,狠狠地道:「若能逃脫一命,我會親自去見我族的朱圖大葉護,向他面稟此事!」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四章 踽踽獨行人 楊帆離開關押拔悉彌部落權貴的帳篷,重新粘好鬍子,馬上去見張義。 到了帳前張義的護兵伸手欲攔,楊帆哪肯理他,伸手一撥便闖了進去。 張義伏在榻上,正努力鑽探「原油」,一見楊帆闖來,拓拔若冉驚呼一聲,趕緊摀住了面孔,張義狼狽不堪地扯過被子蓋在身上,有些懊惱地道:「二……,你就連一會兒都等不得麼?」 楊帆見了帳中情形,很有些哭笑不得,當著這個婦人,一句公事也談不得,楊帆忙不迭便往外退,口中應道:「是!大頭領,屬下有要事稟報!」 張義道:「你且等等,待我穿上衣服就出去!」 帳簾兒一落,張義「鑽探原油」的動作馬上變成了「打夯」,「吭哧吭哧」即快且急,彷彿身下的地皮都隨之顫抖。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張義衣裝整齊,神清氣爽地站到楊帆面前。 楊帆向他翹了翹大拇哥兒,開口便問:「薛延陀部的位置在什麼地方,你知道麼?」 張義想了想,彎腰拾起一塊石子,在地上畫了起來。整個塞外地形他當然不可能清楚,不過這一帶他也是走熟了的,每一座湖泊的位置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在沙漠中保命的本錢,而這裡的部落正是大多依托湖泊而存在的。 楊帆看他歪歪扭扭地畫好地圖,歪著腦袋仔細看了看,點頭道:「這個地方是咱們所在的位置?」 張義道:「是!」 楊帆道:「如此看來,咱們距薛延陀部落並不遠。」 張義乾笑道:「從這圖上看,的確不算遠,可是真要趕去,就不知要走多少路,中間經過多少大小部落了。」 楊帆皺了皺眉,道:「位置呢?方位不會錯吧?」 張義又仔細看了看他畫的那副拙劣不堪的地圖,肯定地道:「位置不會錯,我的記性天生特別好,記人記路都錯不了。」 楊帆點點頭,捏著下巴沉吟道:「從這個位置看,它處於突厥諸部的中間位置,他們集兵於此,我們無法據此判斷他們究竟想打哪一處要隘。」 張義道:「那怎麼辦?」 楊帆思索片刻,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們就奔著這薛延陀部落去!」 張義吃驚地道:「整個突厥大大小小數百個部落的人馬全都在那兒,咱們這點人,就算真的以一當百,也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啊!」 楊帆瞪他一眼道:「笨蛋!誰說要打過去了?」 他把鬍子一撕,又粘上,悠然道:「我阿史那沐絲要去薛延陀,誰敢攔我?」 張義恍然大悟,道:「對對對,這一路打打殺殺的,我怎麼把這碴兒忘了,那……黑旋風怎麼辦?」 楊帆道:「恐怕這一仗打下來,他也吃飽了,再吃能撐死他。他要是願意跟著咱們繼續走,那就帶著他,你不是說從這到薛延陀部還有許多大小部落嗎?依舊一路搶過去,多製造些動盪。等到薛延陀部附近時,咱就搖身一變,變成赴會的突厥部落。黑旋風不傻,不會跟到那麼危險的地方去的,到時不用你趕,他自己就搶著離開了。」 張義點點頭,問:「什麼時候行動?」 楊帆道:「不能等逃走的牧民把援軍找來再走,叫他們猜到咱們大致的去向也不妥,咱們馬上就走!」 ※※※※※ 一頂氈帳前,熊開山來回逡巡,心中劇烈地鬥爭著。 佔領這個部落之後,黑旋風手下的那些突厥馬匪固然是肆無忌憚,擄奪財物,姦淫婦女,就算是突其施部落的那些騎兵也跟他們一樣窮形惡相。 這是草原上一向的規矩,戰勝者對戰敗者的一切都享有支配權。牛羊、財物、女人,包括戰敗者本人,可以變成奴隸。而草原上的女子也大多有這樣的覺悟,誰成為戰勝者,誰就成為她們的新主人。 草原上的女子早在她們特殊的生活環境中習慣並接受了這種規則,即便她們再愛原本的丈夫,一般被擄走後也少有反抗的,大多數會坦然接受現實,成為新的丈夫的妻子,並且認真盡責地承擔起照顧這個家庭的責任。 像後來的草原之王成吉思汗,他的母親和正妻就都曾遭遇過被搶來搶去,淪為他人妻子的經歷。所以,這些馬賊的所作所為幾乎沒有遇到哪個女人的抵抗,眼看如此情形,熊開山也不禁蠢蠢欲動了。 他跟高捨雞都是專門從事極度危險的斥候任務的,每次出任務少則幾個月,多則一年,而且極其危險,一旦被人識破,就再也沒有生還的可能。他們之所以這麼大還沒有成親,其實並不是因為他們相親時過於沉默寡言,而是因為他們的身份太過危險,誰願意隨時可能變成一個寡婦呢? 他們在相親時的沉默寡言,恰恰是因為多次經歷相親失敗之後才養成的毛病,熊開山直到如今還是一個處男呢,看著別人可以為所欲為,而那些女人也並不反抗,熊開山也不禁動起了心思。 就在他身後這頂帳中,就有一位很俏麗的突厥姑娘,黑旋風手下的馬賊衝到這戶人家劫掠財物時因為被戶主阻攔了一下,就想拔刀把他殺死,是熊開山由此路過制止了的,由此也制止了那人對這位少女的侵犯。 他感覺得出,那位少女對他也頗有好感,而且這些如狼似虎的馬賊到處轉悠,尋摸著一切可以弄走的東西,部落裡的人全都心驚膽戰,那位少女對他甚至有種討好巴結的態度,似乎想倚他為保護,如果他想跟這個女孩睡覺……,她應該不會反對吧? 熊開山心裡掙扎來、掙扎去,一會兒眉開眼笑,一會兒垂頭喪氣,一會兒不知想到了什麼,臉都臊得紅了,掙扎半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把腳一跺,轉身就往帳裡闖去。 那位美麗的突厥少女怯怯地站起來,看著他異樣的表情和灼灼的目光,突然就明白了什麼,她有些羞怯地低下頭,又飛快地瞟了他一眼。 熊開山鼓足勇氣,剛要開口說話,就聽外面傳來了張義的喊聲:「車駝都裝好了麼?走了走了,立即離開!」 熊開山就想撒了氣的豬臊泡,把頭一耷拉,悶兒悶兒地走了出去…… ※※※※※ 拔悉彌部落隔著寬闊的淡水湖對面的一座沙丘頂上,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她的全身都包裹在土黃色的袍服和連體的頭巾下面,臉上也蒙了同色的布巾,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眉、一雙秀氣的眼。 那眉彎彎的,就像夜晚時沙丘下面湖水中倒映的月牙兒,那眼亮亮的,就像無月的夜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 她的手伸著,駱駝正低著頭,舔著她掌心裡的鹽巴,那小手有些瘦。 天愛奴跟蹤沈沐很久了,直到沈沐進入大斗拔谷,住到突其施部落。這一個冬天,她都在沈沐返程必經之路的一個小部落裡守著,但是在返程中,她終於把沈沐跟丟了。 沈沐返程時正是大雪紛飛的時候,這樣的天氣對她一個單獨趕路的人來說尤其危險,她的馬腹瀉了,等她終於趕到沈沐停留的那個綠洲小鎮時,沈沐已經由湟水派來的人保護著繼續東行了,她見到的是沈沐留下的楊帆、張義等全部人馬。 這些人鬼鬼祟祟地翻越合黎山進入突厥境內,天愛奴還以為沈沐也在其中,於是她又一路追到了突厥。 這位姑娘實在有點堅忍不拔的勁兒,直到現在她還以為是沈沐到了隴右,對於沈沐夥同一些馬匪在隴右的所作所為,天愛奴很是不解,不過她只要一路跟下來,瞭解他的全部行蹤就夠了,分析這些事情自有公子,她不需要操心,公子也從來不用別人為他操心。 天愛奴靜靜地站在那兒,與黃沙一色,對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她,她瞧著遠處那些人已經開拔走遠了,才輕輕拉了拉韁繩,那頭駱駝立即溫馴地跪倒,天愛奴跨上駝背,輕輕一喝,那匹駱駝就站起來,帶著她沿著那綿亙起伏的沙丘向前走去。 黃沙襯得那天藍得有些發黑,一駝一人,踽踽獨行。 倏爾,一陣清越的歌聲在寂靜的荒寞裡響起來:「七月七,乞巧來。七姑娘,請早來。教娃心兒靈,教娃手兒能。繡個滿天星,送你回天宮……」 沙漠是可怕的,充滿了變幻莫測的危險,這危險對獨自而行的個人更是致命的,但是最大的危險還不是沙漠的地形、氣候造成的危機,而是那種蒼茫天地間一人獨行的寂寞。 放眼所及,你看不到一個生物,你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只能聽到自己的駱駝踢踏沙丘的響聲,那單調的聲音傳進耳朵,最後會有種在你耳邊擂鼓的感覺,「通通通」的讓人發瘋。 唱唱歌,可以最大限度地緩解這種單調、孤寂的旅行所帶來的沉重壓力。但是,這歌聲能緩解耳膜的壓力,能緩解她心裡的壓力麼? 踽踽獨行的身影充滿了孤寂,一如她孤寂的歌聲……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五章 別有隱情 薛延陀是突厥汗國的一個大部落,這個民族原本屬於鐵勒諸部,由『薛』和『延陀』兩個部落組成,太宗皇帝的時候他們的部落酋長還曾在李世民的支持下自立為汗國,同突厥爭權,為大唐勢力向北滲透立下大功。 後來突厥再度強盛起來,薛延陀兵敗,只好投降,再次被納入突厥的統治之下。現如今薛延陀部落的領地處於突厥領土的中間位置,諸部兵馬向這裡集結,可以保證各個部落的兵馬在相差不多的時間裡趕到,而不致出現眾多兵馬單等姍姍來遲的某一部落人馬的情形。 但是這一來就給楊帆增加了困難,他無法根據突厥人的兵力集結地來揣測他們可能的攻擊地點,從而先行給要塞送信示警,所以楊帆決心潛入薛延陀部落再見機行事。 這一路行去,他們的角色依舊在「應徵的突厥士兵」和「馬匪」之間轉換著,碰到容易吃下的部落,他們就扮馬匪,搶他一傢伙,碰到勢力強大的部落,就扮成某個部落趕去薛延陀匯合的兵馬,大搖大擺地從他們的部落前面走過去。 黑旋風走到一半路程時,就覺得離自己的老巢太遠,應該往回走了。他跟張義商量了一下,張義卻堅持要繼續闖下去,不過他很爽快地答應了黑旋風,兩支隊伍最後幹了一票,分了贓,便就此分手。 這一次,張義這支隊伍也分到了許多牛羊,因為接下來距薛延陀越來越近了,為了避免暴露,他們不大可能再扮馬匪,所以他們也需要有食糧。草原民族的食糧,主要就是牲畜。張義的隊伍趕著擄獲的牛羊,一路往薛延陀趕,倒不虞餓了肚皮。 突厥打仗時,兵馬要從各個部落裡徵調,被徵調來的戰士都是自備武器、馬匹、食糧。他們的食糧雖然也有些炒麵干餅一類的東西,但是最主要的還是活物,也就是牛羊,每支應徵的隊伍都是這樣。 只要出征,他們就趕著大群的牛羊,餓了就宰殺幾隻牛羊充飢。在大唐與遊牧部落的戰爭中,戰勝的時候常常在戰報上專門辟出一塊來統計這一戰繳獲牛羊牲畜多少隻。這倒不是一直打到了敵人的部落裡去,而是敵人一旦吃了敗仗,三軍潰退逃命,這些攜來的牛羊就成了戰利品。 他們沒有任何兵餉,汗國不會管這種事,部落長也不會管這種事,不管是武器、馬匹還是口糧他們都要自己準備,沒有兵餉,他們全靠從戰場上繳獲戰利品來補充損失,獲得收益。所以,他們打順風仗時比誰都勇猛,一打了勝仗就燒殺搶掠,化兵為匪,給佔領地造成極大災難。 也正因此,他們打敗仗時潰散的速度同樣比誰都快,因為他們死了,自己的家人就要遭殃,連撫恤都沒有,弱肉強食之下,很可能淪為別人的奴隸。所以他們打了大敗仗時,經常會出現大汗身邊也只剩下區區數人保護的怪異景象,那是爹死媽嫁人,各人顧各人了。 路上漸漸又出現了一些其他部落的隊伍,和楊帆這些人一樣,他們也是衣色混亂,自備的甲冑武器制式不一,哄趕著一群牛羊牲畜,不知道的根本不會把他們當成一群士兵,還以為是一群武裝起來的牲口販子。 楊帆的隊伍很容易就混到了其中,一起向薛延陀部落趕去。 這天中午,他們終於趕到了薛延陀部落,楊帆他們擔心會受到盤查,所以有意地落在了後面,只派了幾個突厥人尾隨著前邊的隊伍打探情形,卻發現根本沒有人負責來接待這些從各個部落趕來的戰士。 這些戰士趕到以後,就在廣袤的雪原上自己選擇一塊背風暖和、陽光充足的所在紮下營帳,搭起一頂頂氈包和牲口圈,然後其首領才會領幾個人進入薛延陀部落的領地拜見此次的三軍統帥。 見此情形,楊帆放下心來,他們也自顧在雪原上尋找領地紮營。由於各個部落在紮營的時候都是尋找背風溫暖、陽光充足的所在,因此這營盤扎的並不密,向陽背風的那一片雪域,各個部落的營帳連成了排,而背陽迎風的那些區域卻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於是,楊帆他們也有樣學樣,在背風向陽的一面緩坡下紮了營。他們來的本來就比較晚,再刻意地向外讓了讓,就駐紮了這連綿不斷的營盤的最外緣,這樣一旦發生什麼意外,他們就可以最快的速度逃離。 之後,楊帆和張義、高捨雞、熊開山等人便騎著馬,向薛延陀部落趕去。 作為一個位處突厥中心的大部落,旁邊又得天獨厚地有一個淡水湖泊,部落中一些住民漸漸不再從事遊牧,而是改作經商,穩定的生活使得這兒不再只是氈帳的建築群,雖然這裡現在還叫部落,卻已經有了一個城市的雛形。 部落周圍有一丈來高的黃土坯的城牆,城牆風吹雨淋下皸裂出一道道縫隙,就像一張蒼老的臉。城門是高高的柵欄門,沒有人看守,突厥汗國還沒有完善的賦稅制度,進個部落還要收過路費,那些彪悍的牧人是會拔刀跟你拚命的。 進入城中之後,到處混亂不堪,有一排排的棚子式的建築,也有泥坯的房子,還有草原上常見的氈包,由於城裡湧入大量的外族人,做生意的小販都活躍起來,一排排的棚子下面煙霧繚繞,售賣各種小吃和劣酒。 那些嗜酒的草原勇士是這裡最大的主顧,他們很多人一樣小菜也不買,卻沽上一皮囊劣酒,喝得津津有味。比較有錢的人才會在小棚子裡坐下來,弄上幾個胡餅、切上一盤牛肉,吆五喝六地喝個痛快。 楊帆、張義等人都穿著突厥似的袍服,挽著突厥式的髮型,再加上那一臉彪悍骯髒的鬍鬚,看起來和普通的黑裔突厥人沒什麼兩樣,同其他人一樣,他們也把無鞘的鋼刀插在腰帶上,大搖大擺,旁若無人。 楊帆正往前走著,高捨雞突然拉了他一下,楊帆扭頭一看,高捨雞正在側耳傾聽旁邊一個簡陋的酒棚裡幾個人說話,高捨雞聽了幾句,驀然轉向楊帆,眸中閃動著一抹奇異的亮光,低聲用漢語道:「那人就是從河源軍中逃出來的突厥奸細!」 說著,他的眼神往棚下一掃,楊帆順勢望去,就見棚下一張骯髒不堪的羊皮氈毯上,擺著一張小圓幾,上邊放著幾樣草原小吃和大酒碗,五六個喝得臉紅脖子粗的大漢正盤膝坐在那兒,高捨雞所示意的那個人正好面對棚外,正大著舌頭說得眉飛色舞。 楊帆向左右機警地看了看,往棚下一擺頭,低聲道:「走!進去喝酒!」 賣酒的突厥老漢一見又有客人上門,歡喜不已,連忙把他們讓進去,楊帆等人在角落裡一張比較乾淨的氈毯上坐下來,同樣要了幾樣滷肉、豆乾等下酒菜和一罈子劣酒,裝模作樣地喝起來。 正在那兒大口喝酒、大聲吹噓的人是葉安,他的堂兄弟典賜死在半途,但他一人竟然真的逃回了突厥,正是他送來的情報,促使默啜下定決心打上一仗。 其實骨咄祿可汗時下病重,不宜多啟戰端,但是骨咄祿迄今還未指定繼承人,誰也不知道他是打算把汗位傳給自己的兒子,還是傳給與他一同打天下的弟弟,默啜心中很是不安。眼下,突厥國事是由他代理的,他想打上一場大勝仗,提高自己在諸部中的影響。 這樣的話,兄長迫於形勢,汗位就不能不傳給他,所以他很熱衷打這一仗,為了確保勝利,他動員了各個部落,並且破天荒地提出此次南征,一旦有所擄獲,各部均無須向汗帳繳納貢賦,全部任由自己分配。 葉安沒有被封為達干,但是官也不小,被默啜親自任命為賀蘭,這個賀蘭不是複姓的賀蘭,而是突厥的一種掌兵官,地位比達干要小一些,默啜已經說過,一旦成功攻陷唐人城池,就晉封他為達干,一旦升為達干,就是世襲官了。 葉安到了薛延陀後,本部落和相鄰部落的一些勇士趕到後聽說他受了官,有的請他喝酒,有的要他請吃酒,所以一連好幾天了,葉安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酒席,今天這一撥人是他一個部落的,主動請他吃酒,席間葉安免不了又把他的英雄事跡向這些人再吹噓一番。 「嘿!那些唐人斥候蠢笨的很,那種扮相,我只一眼就瞧出破綻了,我和典賜帶了人在半道設伏……」 葉安滔滔不絕地講起來,這幾天他每講一回,那故事都更加驚險刺激一些,再這麼發展下去,他就有化身說書人的可能了。 棚角,張義、熊開山等人都佯裝喝酒聊天,側耳傾聽他們說話,楊帆和高捨雞竊竊私語,似乎聊著什麼知心話兒,其實卻是高捨雞在向他迅速翻譯葉安所說的話。這些人中,只有楊帆聽不懂突厥話。 「吹牛吧你,只是這樣就能從唐人軍營裡面能跑出來?」 葉安受那族人一激,忍不住便說出一番話來,坐於角落的楊帆聽了,一雙眼睛頓時射出慄人的光芒!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六章 殺丘之刀 葉安道:「你還別不信!我們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斥候,做出膽怯聽話的樣子,那些唐人也拿我們沒辦法,漸漸也就不再把我們放在眼裡。那天,他們大將軍又把我們調去審訊,我們依舊裝瘋賣傻,那大將軍正感不耐,忽然有人找他,他就帶了侍衛離開了……」 葉安喝了口酒,洋洋得意地道:「也是那幾天風雪太大,外面本就沒有幾個侍衛,他這一走,就只剩下帳中兩個人看著了,那兩個人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居然在那兒打瞌睡,我們兩人暴起發難,把他們打昏,穿上他們的衣服就走掉了,有他們的腰牌在手,那軍營再如何防守森嚴,還不是來去自如?」 聽得津津有味的族人遺憾地道:「就這般走掉了?怎不殺了那兩個唐人?」 葉安道:「衣服上若弄一身血,還如何走得掉?當時打昏他們,只顧穿上衣服就走,生怕耽擱了再來了別的軍士,那畢竟是唐人的中軍大營啊,我們哪還敢浪費功夫,還要急著出去找馬呢。」 其他幾人紛紛點頭道:「說的也是,如此這般還能逃出來,已是天神保佑了!」 高捨雞一句句向楊帆翻譯著,楊帆聽到這一句時,目中突地泛起奇異的光芒,他用低沉而冷肅的聲音問道:「你沒聽錯?他真是這麼說的?」 高捨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用力點了點頭。 楊帆反覆品味著葉安方纔所說的話,目中隱隱泛起一抹冰雪般的寒意。 沈沐的耳目送來的那封密報,他是除了沈沐之外唯一一個瞭解全部內容的人,那封密信裡對兩個突厥奸細逃走的過程有非常詳盡的描述。 當時帳中有兩個人看管著這兩個受訊的奸細,門口另有兩名執戟武士守衛,但是在葉安口中,卻只有帳中的兩個人。以葉安方纔所敘諸多有所誇耀的內容來看,如果當時帳中真有四名侍衛,他為了顯示自己的英勇,斷然不會往少裡說。 那麼帳口被人從背後割喉的兩名執戟武士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婁師德軍中有突厥斥候的內應麼?葉安固然可以誇耀自己當初刺殺百騎如何英勇,逃出軍營被追殺時如何辛苦,但他怎也不致於把被內應營救這樣的重要事實編得面目全非吧。 草原牧人之間最重信譽和真誠,欺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適當的誇大和完全的捏造那可截然不同。再者,葉安說當時只是打昏了兩個侍衛,因為怕把血濺上軍服並未殺人,可帳中那兩人被發現時分明身首異處,這到底是誰幹的? 當時是白天,又是大雪寒冬季節,兩名負責看守人犯的侍衛居然會睏倦到打瞌睡?又不是炎炎夏日,至於這麼渴睡麼?楊帆曾在金吾衛待過,又做過宮中的禁衛,他的兄弟馬橋如今還是一位郎將的親兵,他可是最清楚,能被一位大將軍選拔為親兵侍衛的人軍紀是如何的森嚴。 此前,楊帆從未懷疑過丘神績,丘神績雖然嗜殺、殘暴,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他畢竟是大唐的將軍,他會為了達到一己私慾,做出這等人神共憤的事情來?然而此刻…… 「這個人很重要!要把他弄到手!一定要活的!」 楊帆低著頭,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對高捨雞道。 高捨雞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見他一臉嚴肅,便扭頭對張義說了幾句,張義才不想費腦筋去想為什麼,反正他出發前沈沐已經吩咐過,凡事一概聽命於楊帆,楊帆既然這麼說,那就這麼做好了,於是他很痛快地點了點頭。 葉安還在繼續說著,說到他與典賜換了軍服逃出軍營,復被發現,讓官兵一通追殺的過程,少不得又添油加醋,大講他如何英勇。最後說到他的堂兄典賜死於路上,又放聲大哭起來,眾人連忙解勸。 葉安傷心地道:「典賜最喜歡咱們部落的萬俟清源姑娘,他還打算這次回來當了官,就去她家裡下聘娶她為妻呢,想不到卻死在茫茫大雪之中……」 旁邊一個族人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就不要傷心啦,要說清源姑娘啊,典賜就是活著回來也見不到她嘍,她已經嫁人啦。」 「啊?」葉安抹抹眼淚,問道:「她已經嫁人了?嫁給了什麼人吶?」 那個族人道:「她嫁了差不多快一年啦,嫁的就是這薛延陀部落的一個富人,就住在這座城裡,叫鐵弗榮致,是個死老頭子。唉!可惜啦,咱們部落的一朵花呀,可惜了,那牝馬一般結實的屁股,那奶牛一般的大胸脯兒……」 葉安開心地道:「這樣啊,那我一會兒得買些禮物去看看她。」 幾個族人頓時露出暖昧的表情。 楊帆等人耐心守在一旁,直到這些人喝罷酒紛紛散去,那些族人都往城外走,回營地去了。因為葉安要去尋訪他們的部落之花,便單獨走向反方向,他在小商販那裡買了些很花哨的首飾頭面,哼著歌兒,搖搖晃晃地走去。 楊帆等人馬上尾隨其後,葉安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那位鐵弗榮致的家。榮致是一個已經脫離了遊牧改從商賈的突厥人,在這城裡算是小有資產,他花了一大筆錢從葉安所在的部落把這位艷名遠播的萬俟姑娘娶回了家,結果旦旦而伐,本來就老弱的身子,不到半年就一命嗚呼了。 他的四位妻子瓜分了他的家產,萬俟清源得到了一處酒鋪子,依舊還用原來的夥計打理著,每天都有進項,倒也過得悠閒。 薛延陀部落本來就大,人口眾多,再加上周圍駐紮的各個部落的戰士時不時的就到城裡來逛逛,所以街巷各處更是熙熙攘攘,楊帆等人無法下手,只好遠遠地輟著那葉安走下去,看著他走進一處酒鋪子。 酒鋪子前店後宅,夥計在前邊店舖裡打理生意,老闆娘萬俟清源就住在後面的宅院裡,作為本地比較富有的人家,她家的房基和半人多高以下的牆壁都是用石頭壘的,上面則是混了草的泥坯夯成,比起尋常人家要規整、氣派,也整潔一些。 此時,萬俟清源正在後門兒溫情款款地送她的情夫離開,萬俟在她的部落時就風流成性,嫁了榮致之後只安份地做了小半年的新娘子,榮致一死,她就故態復萌了,反正現在也沒人管她,更是變本加厲,因此情夫眾多。 她要送走的這人叫赫連小飛,是薛延陀部落的一個小掌兵官,在他的照顧之下,萬俟清源雖以婦人之身管著一家酒鋪子,倒也沒有哪個男人敢欺負他。 赫連小飛顯然是剛剛得到了滿足,不止笑容輕浮,連腳下的步伐都有些輕浮,他輕浮地在萬俊清源豐挺的胸脯子上捏了一把,嘿嘿笑道:「那我這就回去了,今晚再來找你。」 萬俊清源和大多數草原女子一樣壯實高大,不過容顏五官並不因為她寬大的骨架而顯得難看,相反卻是很俊俏的,尤其是她那豐碩的胸脯、肥圓的臀部,更是頗讓這些體魄強壯的草原男兒迷戀。 聽了赫連小飛的話,萬俟清源吃吃一笑,嬌嗔道:「你呀,方纔還沒折騰夠麼?」 赫連小飛道:「嘿嘿,很快就要出兵啦,這一去最快也得幾個月才回來,當然得先把你餵飽了才成。」 兩人正調笑著,前院忽然傳來夥計的叫聲,萬俟清源忙道:「好啦,我不送你了,店裡有事情呢,晚上人家等你。」 楊帆他們牽著馬一路跟到酒鋪子外面,在不遠處停下,楊帆道:「這城裡四處走動的人太多了,如果等他出來,還是不好下手,只能潛進去拿人。」 他思索了一下,對張義道:「張兄,能弄輛車來嗎?這個人很重要,必須要活的,一會兒把他弄走時可不能露了行跡。」 張義笑道:「這有何難,只要有錢,在這兒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情,這事交給我好了。」 楊帆道:「好,你去弄輛車來,停在後院門口!」 張義答應一聲,領著兩個人匆匆離開了,楊帆又對高捨雞和熊開山道:「等車子駛來,咱們三個就潛進去,如果能不驚動這店裡的人最好,如果被什麼人察覺……」 楊帆剛說到這兒,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正有什麼人窺伺著他似的,楊帆猛地一回頭,只見街上行人來往,一輛滿載貨物的勒勒車正在「吱扭吱扭」地緩慢行走著,不遠處兩個喝醉了酒的武士站在路邊爭吵著,街邊小販高聲吆喝著生意,一個削瘦的突厥武士牽著頭駱駝正慢悠悠地躲閃著人群,沒有任何異狀。 楊帆皺了皺眉,雖然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行跡,但是方纔那種突如其來的心悸感始終揮之不去,他轉過頭來,對高捨雞和熊開山道:「算了,外面要有人接應才好。你們兩個進去,我在外面守著,能不露行跡最好,如果萬一露了行跡,你們就……」 楊帆並掌如刀,輕輕向下一斬,高捨雞和熊開山會意,他們點點頭,把馬匹交給楊帆,悄悄散開了去。 楊帆牽著馬,下意識地又回頭瞧了瞧,還是沒有看出什麼異狀,不禁暗暗自嘲:「太師傅說,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我這算是老江湖了麼,怎麼突然疑神疑鬼的。」 天愛奴很鎮定地牽著那匹駱駝,邁著悠閒的步子走去,直到拐過一條巷角,離開楊帆的視線,暗暗繃緊的肩背才鬆弛下來。 她輕輕吁了一口氣,撫了撫唇上漂亮的鉤曲胡,心道:「這傢伙在草原上只做了一個月的馬賊,怎麼就變得比狼還警覺了,我只看了他兩眼,就險些讓他察覺!」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七章 禍水東引 一支騎兵隊伍旗旛飄揚的趕向薛延陀部落,同那些常見的驅趕著牛羊、衣甲不一、兵器不一的部落戰士不同,這支只有不到三千人的兵馬著裝非常整齊,皮甲和武器也都整齊劃一,雖然在這遼闊的草原上趕路,他們也不可避免地要攜帶他們的食糧:牛羊,但是這一切都有專人驅趕在他們的隊伍後面,他們有專門的輔兵。 這是阿史那沐絲的隊伍,他正在趕向薛延陀的途中,還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如果走快一些,說不定今天就能趕到。 阿史那沐絲很興奮,因為他的伯父骨咄祿病重,在這個關鍵時刻他的父親默啜勢必不能離開左右,所以需要委派一個人替他統兵出征。在默啜眾多的兒子當中,是他爭取到了這個機會,他將會同穆阿哈部首領穆恩大葉護、阿史德部落首領朱圖大葉護一同統治南征大軍。 阿史那沐絲是「特勤」,官職低於「葉護」和「設」,但他是代表他的父親默啜大葉護。阿史那沐絲很清楚,在父親的兒子裡面,他並不是最出色的一個,這次他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好機會,是因為穆阿哈部落的大葉護穆恩即將成為他的岳父。 阿史那沐絲憑借他英俊的外表,討得了穆阿哈部落的小公主穆赫月的歡心,穆恩大葉護有許多兒子,卻只有這一個女兒,因此愛若掌上明珠。默啜相信,派這個兒子去,三大勢力集團能夠更好地合作,穆恩是不會虧待了他這唯一的女婿的。 阿史那沐絲意氣飛揚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相信,這是父親對他的一次考驗,伯父病重,突厥大權都掌握在父親手中,這汗位十有八九是要由父親來繼承的,如果他能打好這一仗,那麼將來的突厥大汗將是…… 「哈哈哈,塗魔……」 阿史那沐絲扭頭同自己的副將塗魔說話,他剛剛扭過頭去,異變陡生,前方荒原兩側的皚皚白雪下,突地翻起了無數塵土,就像許多土撥鼠同時從雪地下面冒出來。 那是一頂頂籐蓋,籐蓋上面壓著一層白雪,不掀開時與雪原渾然一色,根本發現不了。這時籐蓋掀開,無數的射手半身藏在坑下,利矢如雨一般向他們傾瀉過來。首射的一名神射手幾乎躍起的同時就發出了一矢,瞄也不瞄,神乎其神地射向阿史那沐絲的咽喉。 阿史那沐絲扭頭說話的動作救了他,那一箭本來直取他的咽喉,他這一扭身說話,狼牙箭刺破他的咽喉飛過去,帶起一道飛揚於半空的血跡,阿史那沐絲大叫一聲,手掩咽喉跌下馬去。 這一來,後續幾箭接連射過他原來的位置,貫入其後數名騎士的身體,那位倒霉的塗魔連一聲都沒吭,就連中三箭,其中一箭貫入他的右眼,從後腦冒出了箭頭,這一箭力道之猛當真驚人。 這裡的地形平坦開闊,正是弓箭最容易發揮威力的地方,這裡是突厥腹心之地,而阿史那沐絲是從北方的汗庭趕來,他既不會想到這裡竟然有人敢打他的埋伏,也不知道在汗國的南方所發生的那一系列馬匪襲擊事件。 一時間,狼牙箭從四面八方瘋狂地攢射過來,帶著無比的仇恨,像鐮刀割草一般齊刷刷放倒了一大片人馬,「嗖嗖嗖」利矢破空,呼嘯而至,每一發必帶出一聲慘呼,這些埋伏於左右的射手全都是至少能二連珠、三連珠的高明射手,射速快、射得準,無數騎士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就被射穿身體,栽於馬下。 「衝出去!衝出去!」 汗庭精銳終究不比尋常,他們雖驚不亂,馬上提起騎盾,跳下戰馬,籍盾牌和戰馬防身,試圖發起反擊,片刻之後,遠處蹄聲如雷,打著阿史德族旗號的突厥騎兵蜂擁而至,避於馬屍之後的一個達干官驚呼道:「阿史德人要幹什麼,他們反了不成?」 拔悉彌部落的首領大箭頭蕭牧木手舉馬刀,衝在最前面,面孔因為仇恨已經扭曲起來,瘋狂地吼叫著:「殺!殺光他們,為我們的族人復仇!」 ※※※※※ 酒鋪子後面,萬俟清源的閨房內,這位老闆娘像一匹馬兒似的跪趴在那兒,披散的頭髮就像風中飛揚的馬鬃,葉安跪在她的身後,像一名騎士般瘋狂地馳騁著。 老闆娘時而四肢著地、時而四腳朝天,儘管葉安瘋牛一般,好像精力永無窮盡,她卻像厚實的大地一樣,依舊安穩地承受著,還發出很舒服的呻吟聲。只有累死的牛,哪有耕壞的田呀。 萬俊清源是他們族裡姿色出眾的一個女子,葉安也是她的追求者之一,但是他地位既低,家境貧困,長得又不算英俊,雖然他知道這個女子很是風流,卻也不可能看上他的,因此從不敢生出妄想。 結果他今兒來,給萬俟清源帶了些小禮物,又向她吹噓了一番自己已經獲得什麼官職,將要得到什麼官職,這老闆娘一聽,頓時覺得攀上這個男人大有前途。她既有心勾搭,葉安哪裡還把持得住,只是稍有示意,二人便化成了一團乾柴烈火。 高捨雞悄悄摸到門口,輕輕一拍熊開山的肩膀,熊開山嚇得一激靈,高捨雞道:「你幹什麼呢,車子已經弄來了,還不下手?」 熊開山面有難色地道:「那個混蛋跟一頭莽牛似的沒個消停,怎麼下手?」 高捨雞把牙一咬,道:「等不得了,闖進去,把他打暈弄走。」 熊開山道:「那個女人怎麼辦?」 高捨雞道:「說不得,只好把她做了!」 熊開山點點頭,二人互相打個手勢,突然暴起,一推房門便闖了進去。葉安正在飄飄欲仙,忽然想起死掉的堂兄典賜,便咬牙切齒地低吼起來:「典賜!典賜!兄弟替你干啦!你看著,兄弟替你……呃!」 葉安後腦挨了重重一拳,一頭昏倒在萬俟清源身上,高捨雞扯過一件袍子往他身上一裹,往肋下一夾,轉身便走。高捨雞一拳打向葉安後腦時,熊開山就撲了過去,萬俟清源突見闖進兩個大漢,嚇得剛要叫喊,一口刀就伸進了她的嘴裡,嚇得她一動也不敢動。 等到高捨雞一走,熊開山看到她那白花花的身子、白花花的胸脯,一雙眼睛都晃得白花花的了,趕緊移開目光看都不敢看一眼。萬俟清源試探著稍稍把嘴從刀口下挪開,戰戰兢兢地道:「你……你是誰,要幹什麼?」 「我……我是……」 熊開山吱吱唔唔地說不出來,想起葉安的囑咐,突然又攥緊了刀柄。萬俟清源看到他攥刀的動作,心中一慌,趕緊撲過去抱住他的雙腿,哀求道:「求求你不要殺我,我保證什麼都沒看見,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寡婦,求求你……」 她這一抱,臉頰忽然頂在一處硬梆梆的所在,原來熊開山在外面看了半天活春宮,身體早就起了反應,萬俊清源馬上意識到自己還有一份保命的本錢,她立即挺起傲人的胸膛,故意展示著自己的豐乳肥臀,媚聲道:「我侍候你,好不好?」 熊開山面紅耳赤,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老闆娘不由分說,伸手就去解他腰帶,熊開山的要害突然被握住,只覺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襲上心頭,不禁一個哆嗦…… ※※※※※ 「怎麼還不出來?」 外面,暈迷的葉安已被丟進車廂,捆綁結實,嘴裡塞了團破布,身上又蓋了牧草,左等右等不見熊開山出來,楊帆不禁蹙眉說了一句。 高捨雞道:「我去看看!」 不過片刻,高捨雞又跑了回來,道:「沒事,他……濺了一身血,正找衣服換上,你們先走,留兩匹馬!」 楊帆也怕這車子在門口停留太久引人注意,答應一聲便與張義等人先走了。高捨雞走出門,牽住兩匹馬的馬韁繩,回頭看看虛掩的院門,再看看遠去的那輛車子,臉頰抽搐了幾下,露出一抹很怪異的神色。 張義的營地之內,被五花大綁的葉安面色如土地跪在那兒,他萬萬沒有想到,一路艱難險阻他都闖過來了,卻在他回到故鄉,陞官發財的時候,在突厥大城裡被唐人抓住,他知道這一回恐怕已不可能再有上一回那般幸運了,既然是在他們的地盤上,這些漢人豈能不嚴加防備? 楊帆問道:「你們準備攻打哪裡?」 葉安垂頭喪氣地道:「我不知道!」 眼看張義冷笑著向他走過來,葉安趕緊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楊帆冷哼道:「調動這麼多兵馬,搞出這麼大的陣仗,攻打哪裡想必早已確定了,情報是你送回來的,你又剛被封了官,這件事你會不知道?」 葉安哭喪著臉道:「攻打哪裡,其實還沒有定啊!有了那些詳盡的情報,攻打哪裡都是大有把握的,至於具體選擇哪裡,默啜大葉護也不好獨斷專行,正要等三位大葉護趕到才好商議!」 楊帆見他不似作偽,便道:「先把他押下去,回頭咱們再抓個人印證一下!」 張義一擺手,立即走上兩個大漢,提起葉安押了下去。葉安剛被押走,高捨雞和熊開山就出現在帳口,楊帆問道:「人做掉了?沒留什麼痕跡吧?」 熊開山臉色紅得發紫,結結巴巴地道:「做……做了……,沒……沒留什麼痕跡……」 楊帆奇怪地看著他問道:「你喝多了麼?」 熊開山訕訕地讓到一邊,楊帆定晴看去,原來在熊開山高大的身影後面,居然還站著一個人,比起熊開山魁梧的身形來,她的身材實在算是非常嬌小了,穿著一身男人的突厥式袍子和帽子,但是眉眼五官卻透著女人獨有的秀氣,神色間帶著惶恐。 楊帆看看這個女人,又看向熊開山,一臉的莫名其妙。 熊開山「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憋了半晌,悶聲粗氣地說了一句:「留下她唄,俺……還沒媳婦!」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八章 促戰令 汗庭的兵馬果然是精銳,在被人偷襲、伏擊之下,居然還硬是拖著半死不活的阿史那沐絲逃進了薛延陀城。 等這些渾身浴血、傷痕纍纍的士兵逃進薛延陀城的時候,先是引起了各部落勇士的一通嘲笑。像他們這種非嫡系,一向受到汗庭嫡系部落的岐視和輕蔑,如今汗庭的勇士落得這般下場,他們自然幸災樂禍。 這時候,他們還以為是汗庭的人遇到了馬匪,他們也只能這麼想,否則的話,在這兒還能有什麼敵人呢?結果當殺紅了眼的蕭牧木率領阿史德族士兵衝進薛延陀時,他們才發覺不妙。 一些分別傾向於阿史那族和阿史德族的部落,或者本就分別隸屬於這兩大派系的部落立即緊張起來,四處游弋的散兵游勇紛紛回到駐地把這件事告訴他們的頭領,關係密切的部落經過一番緊急磋商,馬上拔營起寨。 原本是混雜在一起的各個部落至此涇渭分明,阿史德族及其附庸部落的眾多營地佔據了薛延陀城外一角,阿史那族及其附庸部落的營地佔據另一角,幸好還有為數很多又很雜的中立部紛紛集中到薛延陀城外的第三個地方,距這雙方距離相等,以示中立。 張義剛剛紮下的營盤也跟著這些亂哄哄的營寨一起拔營,重新選擇駐地,這一來,在他周圍都是大大小小保持中立的部落,反而更不引人注目了。 混戰蔓延到了薛延陀城內,薛延陀部落的大俟斤拔也古和已經趕到的穆阿哈部落的大葉護穆恩一同制止了這場動亂,勒令阿史德族的兵馬退出城去駐紮,此事才告一段落。 之後,阿史德族的大葉護朱圖就氣勢洶洶地趕到了薛延陀城,當穆恩質問其族部落為何向阿史那沐絲發動襲擊的時候,朱圖反而追究起阿史那沐絲喬扮馬匪,劫掠他們部落的事情。朱圖還帶來了許多受害部落的證人,這些人不只有阿史德族的,居然還有一些其他部落的人。 這一下,朱圖終於發現不對勁了,三方的爭吵自然沒有結果,因為阿史那沐絲還有傷在身,想要辯解也無能為力,為了避免事態擴大,朱圖只好和拔也古聯手先壓下此事。 此後幾天,一些部落紛紛趕來,控訴阿史那沐絲的暴行,儘管受到馬匪侵擾的也有阿史那本族的部落,不過因為這些部落已經接近薛延陀部落,受到的侵害較小,朱圖哪肯相信他們的話,只認為這是阿史那沐絲的狡猾之處,為了故意隱藏身份,才對本族部落做做樣子。 眼見諸部吵得不可開交,穆恩大葉護命人飛馬馳報默啜,希望他能親自趕來解決此事。而一些原本保持中立,卻得到族人報訊,說是受到阿史那沐絲劫掠的部落紛紛加入阿史德族的陣營,雙方劍拔弩張,形勢一觸即發。 楊帆見此情形,覺得如果這種形勢繼續發展下去,造成雙方一場大混戰的話,必然會讓他們的南征成為泡影,便耐心地在中立陣營裡待下來。 楊帆不是沒有想過冒個險,對某一陣營發動一次襲擊,從而挑起雙方大戰,但是眼下諸部落間白天還好些,一到晚上俱都如臨大敵,四下又是一望無際的平野,尤其是雪原,再黑的夜晚都有種白濛濛的光,讓人無所遁形。 他們只要一動,立即就引起周圍其它部落的注意,而嚴密戒備著阿史那和阿史德兩大陣營早把巡哨放到了三十里外,根本不可能偷襲成功,一個弄不好,不但自己這支孤軍要全軍覆沒,挑撥的計劃也會被識破,那還不如不要蠢動,不管這事能否和平解決,都可以在兩大部落間埋下懷疑的種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南征計劃無限期地拖延下來,各部落攜來的牛羊雖然還夠吃,但是這些牛羊本來是把南征路上的消耗也預估在內的,再這麼耗下去必然是不夠的,各個部落在原本的爭吵之外又多了一份擔憂,很多部落打起了退堂鼓。 就在這時,默啜派人來了。 默啜執意在兄汗病危期間發兵南侵,自有他的考慮。除了再建一份大大的軍功,也有借外部兵事減少內部阻力,讓他繼位的過程更加平和的目的。要知道,這一次出兵,由他掌握的主力可並不多,主力都是其他各個部落的人馬。這些人出兵在外,他們的首領即便想支持骨咄祿的兒子,也要猶豫再三,等他祭過天神,正式繼承汗位,那就塵埃落定了。 所以,他不想讓南征計劃夭折,也不可能在這個關鍵時刻離開汗庭,他派來了在突厥汗國德高望重的老臣阿賢設。由於預估到這段時間的耽誤會造成各個部落的食糧不足,他還慷慨地送了上萬隻牛羊來,無償分發各部,以補充三軍所需。 「設」是一種官職,僅次於可汗和葉護,阿賢設已經快八十歲了,為人公正,性情平和,很少參予諸部紛眾,與各部落的關係都比較友好,在整個突厥各部落間一向享有崇高的聲譽。 最最重要的是,就在前不久他剛剛度過七十八歲誕辰,當時默啜派了兩名子侄去給他賀壽,其中一人恰恰就是阿史那沐絲。雖然阿史那沐絲去賀壽的時間並非南疆諸部遭受「馬匪」侵害的時間,但是從地域上看,在那之後,阿史那沐絲就算日夜兼程,也是來不及趕到南疆,假扮馬匪擄掠財貨的。 老阿賢風塵僕僕地從極北之地趕到了薛延陀,召集大小各個部落的首領,以天神的名義起誓,以他老阿賢一生的名譽保證,向他們當面證實阿史那沐絲曾去給他賀壽,並且說出了阿史那沐絲離開他的部落的時間。 要知道第一個說認出他身份的就是蕭牧木,從老阿賢的部落趕到蕭牧木的部落,他哪怕是日夜兼程、換馬不換人地往南趕,也不能那麼快就趕到南疆,而這個時代最快的交通工具就是馬了。 一臉苦大仇深的阿史德族頭領們無法否認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可是老阿賢的威望實在是太高了,尤其是年屆八十高齡,一向與世無爭的他,也不可能摻和進來幫人作偽證,一時間真相撲朔迷離,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之後,默啜的使者又下達了嚴令,仍舊以朱圖、穆恩和阿史那沐絲為主帥,三人務必盡快制訂南征計劃,限時發兵,如果對阿史那沐絲冒充馬匪一事有何異議,都等南征事了再行解決。 默啜不是不想撤換自己那個倒霉兒子,只是這個時候他必須強硬,也只能強硬,如果他撤換阿史那沐絲,本來就不太相信老阿賢的保證的阿史德族首領們勢必把這看成他作賊心虛,那一來就後患無窮了。 楊帆得到這一消息,不免大失所望。 葉安被他擄走的當天,薛延陀城就因為兩族的混戰發生了一場動盪,這倒替他打了掩護,無端失蹤的葉安和酒鋪老闆娘萬俟情緣根本沒有人顧得上理會和尋找了,他混在敵營裡,安閒自在的很,一點危險都沒有。 但他此來的目的卻是挑起突厥諸部的爭端,摸清他們的情報,提前給自己的邊塞要隘通風報訊。如今雖然意外地把葉安這個可以證明丘神績有鬼的證人抓到了手,這兩件大事卻沒有辦成。 挑唆兩族爭端的事情只是拖延了他們行動的時間,為邊軍那邊調兵遣將、加固城防爭取了時間,但是這段時間尚不足以確保邊塞要隘的安然無憂,如果這個老阿賢再晚上一個月就好了,等到春暖花開時節,正是遊牧民族一年中生產生活的最重要的一段時期,那時候默啜再想發兵,勢必會引起各部落的群起反對。 楊帆消化著收集來的種種情報,苦苦思索著對策。 眼下,因為阿史德和阿史那兩族的爭端,已經拖延了一段時間,默啜甚至為此下了「促戰令」,三位統帥一旦決定行動目標,恐怕就會馬上行動,把拖延的這段時間盡量趕出來,那樣的話,他們就算趕在突厥大軍之前把消息送回去,也不過提前三到五天把消息送到,只能讓邊塞要隘守軍提高警覺,後方援軍依舊來不及趕到。 可是,不然還能有更好的辦法麼? 要阻止這樣一支大軍行動看來是不可能了,難道此番冒了無數風險潛入大漠,竟然無功而返? 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吶! 楊帆長長地歎了口氣,一掃頭瞧見熊開山坐在帳口,正跟高捨雞眉開眼笑地聊天,這貨自打有了女人的滋潤,整個人的性格都開朗多了。 一瞧他笑得那麼開心,楊帆就氣不打一處來,瞪了他一眼道:「一邊聊天去,打擾我想東西!」 楊帆本來的職務並不比他高太多,只是楊帆是從洛京來的,身份就顯得比他高貴點兒,不過在漠北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楊帆實際上一直擔任著這兩千人的統帥的職務,威嚴在不知不覺間便積累下來了。 熊開山不敢反駁,好脾氣地「嘿嘿」了兩聲,抬起屁股走開了。 楊帆既好氣又好笑,搖搖頭道:「這副熊樣兒,真受不了他!」 張義嘿嘿笑道:「聽那葉安說,這娘們似乎隨便了一點,可是看人家熊開山跟她在一塊兒,倆人好得蜜裡調油似的,那娘們似乎也變成賢妻良母了,嘿!緣份這東西,怪著呢,別人看不慣,沒用!他自己覺著好,那才是真的好!」 「他自己覺得好……」 楊帆笑著重複了一句,話剛說到一半,突地戛然而止,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四十九章 李代桃僵 薛延陀城內,一處空地上紮著成片的氈帳,這裡就是阿史那沐絲的臨時駐地。 阿史那沐絲此來薛延陀,率精兵三千,被蕭牧木伏擊那一戰就死了八百多人,輕重傷員一千五百多人,為了避免阿史德部落繼續向他尋仇,他的人都被薛延陀部落特許進城駐紮。 這些營帳的外圍是那些沒有受傷的士兵駐紮,往裡去則是那些受了傷的士兵養傷的所在。這些人的士氣很有些低迷,因為有些士兵注定要成為殘疾了。 草原上,弱肉強食,強者為尊的理念是深入部落各個角落、各個層面的,傷殘的士兵沒有任何保障,一旦致殘,就徹底成了廢人,如果家裡還有兄弟、叔侄等壯勞力那還好些,否則前景非常不妙。 因此,一旦進入內圍,有意無意間你就能感受到一種特殊的壓抑感,士兵們通過他們的長吁短歎、滿面愁容、沒精打采的神態、懶散無力的步伐,就把這種印象傳遞到了你心裡。他們是最勇敢的戰士,他們也是最脆弱的戰士,勇敢並不等於堅強。 穆恩一走進來,就感覺到了瀰漫於整個營地的那種悲觀、憤懣和絕望的氣氛,他的眉頭不禁皺了一皺,但是這裡的人不是他的族人,他也不好說什麼。 穆恩走進阿史那沐絲的大帳時,阿史那沐絲已經得到了傳報,快速迎了出來。 阿史那沐絲傷的並不重,至少不會致命,經過這些天的休養,他已行動自如。如果不看他頸間纏著的厚厚的繃帶,你都不會發現他身上有傷。 那偷襲的一箭射中了他,也救了他。他跌落馬後,幾乎沒有再受什麼傷,箭雨無情地掃射在他身後的親衛們身上,把那些人都射成了刺猥,他卻安然無恙。那枝箭鋒利的如狼牙狀的鋒刃劃破了他的咽喉,只是傷口還沒癒合,現在不能說話。 阿史那沐絲見了穆恩,向他撫胸行了一禮,沒有說話。因為脖子全被繃帶纏著,連帶得他的臉色也有些木然,好像沒有什麼表情。他向穆恩做了個肅手禮,請他進帳說話。 穆恩馬上就要成為他的岳父,本身職位也比他高,倒也不用跟他客氣,穆恩舉步進了大帳,沐絲跟在後面,穆恩在氈毯上坐了,和顏悅色地道:「你的傷,沒有大礙吧?」 沐絲微笑了一下,做了個沒有關係的手勢,穆恩道:「嗯,傷要慢慢養,我知道你受了傷,又是被自己人伏擊,還擔了天大的冤枉,心裡憋屈,不過,不可以如此暴怒,本來就有傷,會傷身的。」 聽說沐絲甦醒之後,暴怒不已,竟然一刀把來給他看病的郎中也給殺了,所以穆恩有此囑咐,沐絲靜坐未動。 穆恩又道:「有老阿賢給你做人證,朱圖、蕭牧木他們再如何不滿,也不敢再鬧騰了,你不用擔心。」 阿史那沐絲努力擠出一副笑臉,依舊沒有動,他不能說話,連頭都不能點,一動就要牽扯脖子,他們那外傷醫術又沒有縫合手段,只能讓傷口自己慢慢癒合,一動傷口就要破裂,那要幾時才好? 穆恩歎了口氣,道:「你父親依舊要你擔任一方主帥,他的苦心,我明白,只是你的傷還沒有好,要吃些苦頭了。」 沐絲趕緊擺擺手,表示沒有關係,穆恩點點頭道:「嗯,你現在說不了話也好,朱圖正在氣頭上,你要是能開口,你們兩個少不了又要爭吵。只是,你父親已經下了促戰令,要我們盡快出兵,咱們具體選擇哪裡下手,這個卻須三人商量的。」 穆恩輕輕歎了口氣,道:「畢竟,你也代表著一些部落,如果選擇的目標不合他們的意,你這個主帥也不好當。」 沐絲又擺擺手,指指穆恩,抱了抱拳,又指指自己,擺了擺手,然後又抱了抱拳。 穆恩看得莫名其妙,看他比劃了兩三遍,這才揣摩著道:「你是說,凡事由我作主,你按我選擇的目標行動?」 沐絲臉上又擠出一副有些僵硬的笑容來,向他做了個正是如此的姿勢。 穆恩欲言又止,歎了口氣道:「好吧,你好好養傷,我回去琢磨琢磨,明日會同各部首領,把這件事議一議。」 穆恩起身離開,沐絲忙又起身,把他送出帳去,到了帳口,穆恩便道:「好啦,都是一家人了,不用那麼多繁文縟節,你還有傷,不要凍著,回去歇息吧!」 沐絲撫胸深深一揖,穆恩吁了口氣,舉步離去。 沐絲站在帳口,目送穆恩遠去,等他的身影拐過幾座氈帳消失不見的時候,忽然扭過身,往不遠處招了招手,他的一名侍衛立即趕過來。 沐絲身邊的親近侍衛都在偷襲中被射殺了,如今只能從族人中隨便找來幾個人貼身保護,這些人驟然成了他的貼身侍衛,心中還是頗為高興的,只是這位沐絲特勤最近有些喜怒無常,他們都有些害怕。 沐絲向那侍衛比比劃劃地打了一通手勢,那侍衛明白過來,立即便去準備,沐絲則回到帳中,加穿了一件皮毛的大氅,頭上扣了頂帽子。很奇怪的是,以他這等身份,那皮衣皮帽居然只是普通成色。 不一會兒,幾名侍衛趕著一輛牛車過來,沐絲登上車子,拉下車簾,牛車便在幾名侍衛的護持下悄悄駛離了。 穆恩出了沐絲的大營,剛剛翻身上馬,走出沒有幾步,忽見遠處一騎紅馬火雲一般冉冉飛來,這是一匹本地少見的河曲馬,比其他戰馬要高大雄駿一些,馬是紅色的,馬上托乘著一位少女也是一身紅袍。 那馬飛馳到近前忽然勒住,駿馬希聿聿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然後重重地一頓,馬上的紅袍少女已然叫道:「阿爹!沐絲怎麼樣了?」 這少女約摸十六七歲年紀,眉目清秀,因為是冬天,她穿的突厥式袍服也顯得有些肥大,但是由那寬寬的皮帶緊緊紮起的細細腰身和袍下長皮筒靴裹起的一雙緊致修長的腿,還是可以看出她蜂腰長腿,異常婀娜。 她的頭上戴著連衣的暖帽,帽沿一圈兒白色的狐毛,把她一張標緻的小臉映襯在中間,頗為美麗。雖然她的舉止神態透著些桀驁不馴的野性,但是因為這張精緻的小臉和那粉色唇瓣優美而柔和的曲線,便顯出幾分嬌媚來。 穆恩一見是她,本來沉鬱的臉色頓時變成了歡悅的微笑:「赫月啊,你怎麼來了?」 穆赫月道:「我在部落裡,聽說沐絲受了傷,就緊緊趕來了,他還好麼?」 穆恩道:「哦,還好,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因為受傷處是咽喉,暫時不能言語……」 穆恩還沒說完,穆赫月便急急地道:「我去看看他!」說罷雙腿一磕馬鐙,直往營中闖去,穆恩喚之不及,只能搖頭苦笑一聲,道:「女大不由爺啦……」 ※※※※※ 楊帆一臉慎重地問道:「你確定嗎?」 「確定!」 高捨雞很肯定地答道:「殘廢的士兵,注定了會被拋棄,他們當初的勇猛,也是想多搶些東西,或者立功陞官而已,如今什麼都談不上了,還不能撈就撈?我也怕打聽不實,先後找了兩個原本是沐絲親衛的傷兵,許以重金,打聽來的消息都是一樣的。」 楊帆捏著下巴沉吟起來:「這麼說,他的咽喉撕裂,以後再也說不了話了?」 高捨雞道:「是!那個郎中是這麼說的,所以他才又驚又怒,一刀把那郎中殺了。要知道,如果他成了啞子,不要說可汗之位,就算這個特勤都做不成了,一個連話都無法說的人,如何統治一個部落? 不過,他的傷還沒好,所以他仍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傷癒後能夠說話,哪怕沙啞些都沒關係。這幾天,他每天都會悄悄離開營帳,喬裝改扮,趕去本城的一個大巫師那裡,沐絲許了那位巫師重金,希望他用巫術治好自己的傷。」 楊帆在帳中輕輕地踱起步來。 高捨雞的目光隨著他移動了一陣兒,說道:「你打算趁他悄悄去治病的時候把他弄走,然後冒名頂替?」 楊帆緩緩轉過身道:「他咽喉受了傷,不能說話,我和他又生得一模一樣,現在要冒充他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只要把他身邊的侍衛都幹掉,把他弄走,然後我就穿上他的衣服,裝作逃跑、受傷、被人找回去,我馬上就能取而代之。 由於他傷後性情有些變化,即便日常起居與往常有些什麼不同,也不會有人起疑,誰會想到此時的沐絲已經被一個完全相像的人取代了呢?這樣,我就可以用沐絲的身份參與他們全部的軍機,甚至可以誘導他們按照我的意圖行動!」 「對啊!」 高捨雞拍掌叫絕,兩眼冒出興奮的光來:「二郎此計端地奇妙!雖然聽著有些冒險,可是妙就妙在二郎與他一般模樣,除非兩個沐絲同時出現,否則就算二郎有些不尋常的舉動,也絕不可能有人想到二郎會是假沐絲,我看此計可行!」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可行麼?你就沒有發現一點問題?」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章 魚目混珠 高捨雞想了想,皺眉道:「有什麼問題?」 楊帆道:「我的目的,不是取沐絲而代之,從此冒名頂替,留在突厥做他們的大特勤(官名)吶,我混進去容易,怎麼離開?他們會允許我一個人四處走動,隨意離開麼?就算以前也要有人伴從,更何況是現在阿史德和阿史那兩族彼此仇恨的當口兒。」 高捨雞怔了怔,說道:「不錯!這倒是個大問題。」 楊帆道:「還有,我單槍匹馬混進去,情報弄得到,怎麼送出來?怎麼通風報信?難道我能讓沐絲的手下把情報給你們送過來?」 高捨雞又是一呆,喃喃地道:「那怎麼辦?」 楊帆沉沉地道:「我們的分化之計,其實還是頗有成效的,不但在他們兩族間埋下了猜忌的種子,而且拖延了他們的行程。可是如今再想阻止他們的大軍南下,那就有些癡心妄想了。」 高捨雞點了點頭,道:「那麼……,我們就此離開?」 楊帆搖頭道:「不甘心吶!我們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混進了龍潭虎穴,不探驪珠,無功而返,真的是不甘心吶!」 高捨雞攤手道:「不然怎麼辦才好?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也只有見好就收了,若是貪心不足,只怕弄巧成拙,不但做不成什麼事情,一旦落入敵手,還要前功盡棄!」 楊帆道:「我也知道,此時想阻止他們南征已不可能,但我在想,能不能讓他們按照咱們的想法去打,由咱們來給他們挑一個要隘,一個我們可以準備最充足、防禦最有力、補充兵力也最便利的所在呢?」 高捨雞呆呆地道:「那……你還是要混進去當沐絲才成啊,這不是又繞回來了麼?」 楊帆輕輕搖頭,臉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沐絲每天都會神秘失蹤啊,你說是不是?」 高捨雞的嘴巴慢慢地張大,大到足以塞下一枚雞蛋,好半晌,他才呻吟似地說了一句:「二郎!太……冒險了吧?」 …… 第二天,部落大會在薛延陀部大俟斤拔也古的府邸中舉行,三位主帥只有沐絲一人缺席。 其實別人也預料到他不會出現,雖然在默啜的果斷處置下,由老阿賢出面斡旋,朱圖、拔也古二人負責彈壓,制止了兩族之間可能爆發的一場大衝突,但是沐絲如果出現,難保雙方不會再發生衝突。 選擇進攻目標,主要考慮的不外乎兩方面,一是哪個目標被攻取的可能性更大,另一個是攻取哪一個目標獲利更多,各個應徵部落最在乎的是第二點,只有這些最高統帥才更關心第一點。 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沐絲全權委託他的岳父代表他算是比較妥當的方法,以他的資歷和地位來說,也不可能在會議上起主導作用,即便來了,還是以朱圖和穆恩的意見為主,所以沐絲放心地把這件事交給了穆恩,專心於巫術療傷。 如果他的咽喉真的從此再也不能發聲,不要說這一仗的勝負,就算他揮兵南下,一直打到洛陽去,把整個大周天下全佔了,這大可汗的位子也輪不到他來坐,所以他眼下最在乎的只有他的傷勢。 當各部頭領陸續趕到拔也古的府邸參與大會的時候,沐絲鑽進牛車,也離開了他的大營,悄悄趕去大巫師的家。其實這般喬裝簡從,在阿史德部對他深懷敵意的情況下是比較危險的,可他不敢讓自己不能發聲的事情讓別人知道,那樣一來,恐怕穆恩也會悔婚,如果再失去穆阿哈部落的支持,他就真的完了。 薛延陀部落的大巫師本名叫做德維恩,由於突厥部落受到拜火教、景教和佛教的相繼影響,本土的巫教已經漸趨沒落,儘管他們依舊保持著每年一次敬天拜神的盛大儀式,但是這已是一種民族傳統和一次政治意義上的聚會,與本教信仰的關係日益脫離了。 所以,突厥本教的巫師現在遠不如他們的先輩風光和有威望,但是他們在部落中還是有一定的擁戴者的,尤其是涉及到一些拜火教、景教和佛教解決不了的問題,希望通過他們的巫術為自己解決問題的牧人還是很多的。 沐絲輕車簡從,悄悄來到德維恩的家時,門口靜悄悄的。為了避免引人注意,沐絲不想與其他病人一起出現在大巫師家裡,所以他已付了重金,要求這位大巫師找個理由暫時謝絕來客,每日只為他一人施術治傷,德維恩自然聽從。 後門兒悄悄打開了,沐絲下了車,帶著兩個隨從進了院子,門兒馬上又掩上了,門外的車子和其他隨行的侍衛則慢悠悠地趕到對面牆根下佯作歇息。 院門裡站著兩個人,沐絲瞟了一眼,其中一個有些眼熟,是頭兩回來時見過的,另一個沒有印象,他也沒有在意,只是向那個眼熟的人打了個詢問的手勢。 那人馬上彎腰道:「大巫正在等你,請!」 沐絲點點頭,舉步向房屋走去,那人看了旁邊的夥伴一眼,有些緊張地跟了上去。 「你來啦,我們開始吧!」 一個操著沙啞口音的人從簾幕後面走出來,他穿著繪著稀奇古怪的神獸圖案的半身甲,腰間紮著一條七彩條裙,臉上塗抹著各種油彩,房間裡光線非常昏暗,到處都掛著顏色陳舊的各種布幡和帷幔,隨著風輕輕飄搖著,讓他顯得更加神秘而恐怖。 沐絲微微皺了皺眉,感覺大巫師今天的聲音與往昔稍稍有點不同,不過大巫師緊隨而來的幾聲咳嗽打消了他心中的疑惑,沐絲點點頭,便自動自覺地走過去,在一個邊緣上垂著與大巫師的七色布條裙相似的許多布條的蒲團上坐下來。 德維恩大巫師已經換人了,他一家人現在都被楊帆的人控制了,此刻扮成大巫師的人叫言知何,是張義手下的人,年輕的時候曾經跟著一個巫師當徒弟混飯吃,也懂一些這方面的事情,就叫他扮了德維恩。 言知何用塗了白顏料,顯得有些怪異的雙眼看看沐絲,道:「特勤出征在即,本巫會抓緊時間,在特勤出征以前完成請神療傷的事情。這幾天,要勞煩特勤,由一天一次祈福,改為一天兩次祈福,否則,在特勤出征以前如果不能完成整個儀式,就會前功盡棄的!」 沐絲聽了,趕緊做了個一定照辦的手勢。 言知何點點頭,咧開塗了紅顏料的嘴唇向他很滲人地笑了笑,便轉過身去對著供奉的神壇開始說起了誰也聽不懂的話。這一段話十分冗長,含含糊糊的又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沐絲盤膝坐在那兒,只聽得昏昏欲睡,突然,言知何話音一頓,當地一敲銅缽,就從簾幕後面「稀哩嘩啦」地跳出一個人來。 沐絲抬頭看了一眼,這人穿著與大巫師相仿,頭上戴著插了許多野雉毛的帽子,套著畫了神獸圖案的半身皮甲,腰間紮著五彩的條裙,裙子上掛著一堆銅鏡、銅鈴,背後還插著五彩的小旗,一手舉著面羊皮鼓,一手拿著只掛了許多鐵環的鼓槌,叮叮噹噹,連跳帶唱。 跳神,可不是作作樣子就算了,真正的跳神儀式,需要連唱帶跳一個時辰,用現代的時間來計算,那就是兩個小時,這麼長的時間,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是一個力氣活兒,所以年紀大些的巫師是無法完成跳神過程的。 因此他們就會從徒弟當中挑一個配合他來跳神,德維恩大巫師就是這樣,因此沐絲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便垂下頭去,趁著跳神者在請神的機會,在心裡默默地向神明祈禱,希望能夠得到他的神力救治。 熊開山穿著一身古里古怪形同野人的衣裳,搖著一頭雞毛,邊敲神鼓,邊唱神曲,邊扭神臀,「嗯嗯啊啊」好不歡暢,他覺得這事兒很有趣,不過他可不知道跳神至少要跳一個時辰…… 拔也古的府邸是這城中最豪綽的一處建築,其建築規模與山西道一個鄉下地主士紳家的府邸大體相似,只是細緻入微處依舊帶著草原的粗獷和簡陋,沒有那麼多精雕細琢的地方。但是這座府邸裡是沒有可以容納百十位首領議事的地方的。 所以,拔也古就在自家府門前寬敞的空地上圍著中間的空地搭了一圈氈帳,以供容納先到的各部首領歇息、飲食,中間寬敞的空地則作為議事之所。 由於這次會議十分重要,朱圖、穆恩、拔也古三人分別調來了一個百人隊,由親信將領帶著,把會議所在團團包圍起來嚴加戒備,不許閒雜人等靠近,各部落首領到了則只許本人帶一名侍衛進入。 各部落的首領們還在陸續趕來,拔也古、朱圖、穆恩等人已經到了,這幾位頭面人物分別佔據了一座氈帳,因為身份地位懸殊,其他部落的首領並沒有人敢貿然闖入。 這時候,幾匹身著灰袍的騎士擁著一輛牛車到了氈帳群旁邊,翻身下了馬,並不急著走過來,只是在一旁游弋著,似乎在找什麼人,過了一會兒,他們中的一個人把戰馬交給夥伴,快步迎上去,拉住一名巡弋的突厥武士,低聲問道:「你是穆恩大葉護身邊的人吧?」 那名武士看看他,不耐煩地道:「是啊,你是誰,要幹什麼?」 那人微笑道:「沐絲特勤要秘唔穆恩大葉護,請代為通傳一聲!」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一章 啞劇 那名武士向這邊瞟了一眼,對他道:「你等著!」 武士離去片刻,便領著他們的侍衛長走過來,那侍衛長快步走到這幾人面前,張望著問道:「沐絲特勤在哪兒?」 車簾兒一掀,裡邊露出一張面孔。 侍衛長一瞧,此人頭上戴著一頂毛茸茸的皮帽,身上皮袍的領子也豎了起來,好像非常怕冷似的,這一抬頭,堪堪看清他的模樣,那張有些蒼白瘦削的面孔正是沐絲。沐絲即將成為他們部落的駙馬爺了,這位侍衛長是認得他的,趕緊施禮道:「沐絲特勤,你怎麼來了?」 「沐絲」向他比劃了幾下,看得這位侍衛長一頭霧水。「沐絲」旁邊突有一人笑吟吟地道:「是這樣,我們特勤對於要選擇的攻打目標有些想法,要與穆恩大葉護談談。」 說話的這人正是高捨雞。那侍衛長聽了恍然笑道:「哦,原來是這樣,那就請特勤進去吧。特勤本就是此番議事的主要人物啊!」 高捨雞道:「我們特勤如此打扮而來,就是不想讓人看見。你也知道,阿史德族的人現在對我們特勤很是不滿,所以……你帶我們特勤悄悄會見穆恩大葉護就好,不要讓其他人知道。」 「這樣啊!」 侍衛長想想也是道理,便頷首道:「既然如此,那就請沐絲特勤跟我來吧!」 「沐絲」下了車,跟著他剛一舉步,高捨雞便跟了上去,那位侍衛長瞟了他一眼,高捨雞解釋道:「我們特勤現在不能說話,在營裡時,特勤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的意思對我比劃明白,一會兒與穆恩葉護商談,我得替特勤當一會兒嘴巴。」 那侍衛長道:「嗯,只你一人跟來就行了,今日各部首領都只允許攜帶一個侍衛,人太多的話怕會引人注意。」 高捨雞答應一聲,緊緊跟在「沐絲」後面往裡走去。 各部落議事大會還沒有召開,一些相識部落的首領趁此機會互相拜訪,一來交流一下感情,二來也探問一下對方對於攻打大唐哪座城池有什麼意向,如果他們的意見能夠統一,儘管他們不是統帥,統帥也不能忽視他們的意見。 那侍衛長領著「沐絲」和高捨雞一路往裡走,通行無阻,因為有他帶著,守衛查都不查,「沐絲」雙手插在袖裡,微微低著頭,只管穩步前行,並不左右顧盼,不一會兒趕到一頂大帳前,高捨雞搶前一步,在那侍衛長耳邊道:「先看看帳中有無旁人!」 那侍衛長會意,叫他們候在帳邊,自己先進帳去,帳中果然有一位部落首領正來拜訪穆恩,兩人挽手大笑,談興正濃。 這侍衛長一走進來,穆恩便向他看了一眼,侍衛長向他使了個眼色,穆恩知道必有要事,便搖著那人手臂道:「阿海啊,你我老兄弟可著實有日子沒見了,這麼著,我先準備今日要商議的大事,今晚你過來,咱們老兄弟好好喝幾杯!」 那人哈哈笑道:「好!你先忙著,我去見見其他的老兄弟,咱們今晚再聊!」 穆恩把他一直送到帳口,相互一拱手,這人便揚長而去,穆恩向侍衛長問道:「什麼事?」 侍衛長手向旁邊一引,低聲道:「大葉護,沐絲特勤特意來見你。」 穆恩一回身,恰見「沐絲」抬起頭來,穆恩不由吃驚地道:「你怎麼來了?」說著趕緊回頭看看旁邊那頂大帳,未見朱圖在門口,這才放心,忙一拉「沐絲」道:「進來說話!」 穆恩拉著「沐絲」往裡走,高捨雞抬腿就要跟進去,穆恩一扭頭,不悅地皺起眉頭,叱道:「你進來幹什麼,不懂規矩!」 「沐絲」趕緊指指高捨雞,又指指自己的脖子,那兒纏著厚厚的繃帶,弄得他的脖子硬硬的都沒法扭轉打彎,頭點不了,連扭頭都需要連肩膀一塊兒端著,跟「落枕」似的,顯得很是滑稽。 侍衛長忙解釋道:「大葉護,這人是沐絲特勤的親兵,比較明白沐絲特勤的心意,沐絲特勤不能言語,得靠他跟你說話。」 「喔!」 穆恩應了一聲,拉著「沐絲」的手臂進了大帳,衝門口的侍衛長打個手勢,侍衛長立即放下了帳簾,往帳口穩穩地一站。 帳中,穆恩對「沐絲」道:「你怎麼來了,你改變主意了?想要參加諸部議事不成?」 「沐絲」擺擺手,指手劃腳地對他比劃一通,穆恩莫名其妙地看向高捨雞,高捨雞咳嗽一聲道:「特勤說,他昨天仔細想了想,對於咱們要攻打的目標,有了些想法,想說與大葉護知道。」 楊帆的人買通了沐絲身邊致殘的親兵,那親兵為了今後有個依靠,在重利誘惑之下做了他們的耳目,每日裡都逡巡在帥帳左右,觀察著那裡的動靜,可他們只知道昨天穆恩葉護去過,卻不知道他和沐絲說過什麼。 這樣一來,楊帆所扮的這個沐絲就得格外小心,在言語上要盡量圓滑一些,不能露出明顯的破綻,這樣萬一昨日兩人曾經商議過準備攻打的目標,也不致讓他生起疑心。穆恩果然毫無異狀,只道:「哦?那你有何看法?」 楊帆心中一定,伸手指了指掛在帳中的簡陋地圖,穆恩會意,便起身走過去,楊帆也走過去,在他們能夠攻打的幾處要隘上指指點點一番,時而擺手,時而皺眉,時不時的還要把手指向突厥地面和吐蕃地面,最後把手指點在「白亭」的位置,重重地按了一下。 穆恩看得糊里糊塗,只好又把目光投向楊帆的「翻譯」,高捨雞道:「大葉護,我們特勤是說,攻擊地點,最好選在白亭!」 穆恩扭頭看了看地圖,捋著鬍鬚問道:「理由呢?」 高捨雞道:「來之前,特勤已經對小人解說了半天,小人一點點揣測出了特勤的意思,現在就把特勤的意思跟葉護大人說說,如果小人說的對,特勤請擊擊掌,如果小人有說的不對的地方,特勤就擺擺手。」 楊帆挺拔而立,如鶴立雞群,昂著高貴的頭顱,輕輕鼓了鼓掌。 高捨雞咳嗽一聲,湊到地圖前面,唾沫橫飛地道解說起來。 「葉護大人,你看,在唐人沿邊的這幾處要隘裡,要說攻守難度,其實都差不多,這白亭距咱們算是最近的了,咱們已經在這裡耽擱了多日,如果選擇比較遠的目標,有兩個困難。第一呢,就是春暖花開時候,雪地泥濘不堪,行軍過於艱難,第二呢,就是遠途跋涉,容易讓唐人早早做好準備。」 穆恩伸手在地圖上標注的沙漠地帶點了點,又在涼州等幾處大阜點了點,高捨雞茫然道:「大葉護的意思是?」 穆恩啞然失笑,他被「沐絲」指指點點的動作引的差點兒忘了自己是能說話的,居然也學著他在地圖上比劃起來,穆恩便道:「如果選擇白亭,有兩個難處,第一,要橫穿一段沙漠,當然,這個問題不大,我們以前也曾由此突襲過唐人。 主要問題是,這裡距朔方很近,後方又是涼州,唐人補充兵力和糧草都相對容易一些,如果我們選擇蓼泉呢?那兒地域最為狹窄,距吐蕃也很近,他們如果適時出兵,唐人腹背受敵,勢必難以應付。」 『沐絲』又在地圖上比劃了一陣,然後打個手勢,讓高捨雞說,高捨雞道:「大葉護所想的問題,我們特勤也想過了。蓼泉一帶過於貧困,我們劫掠那裡,收穫遠不及白亭。再者,雖然白亭後有涼州,左右有河西和朔方,但是河西唐軍要防範吐蕃人,朔方守軍要防止我們從其他地方進襲,不可能增兵白亭,只憑涼州一萬五千人的唐軍,就算全部壓到白亭去,實力仍與我們相差懸殊。 我們佔領白亭有幾個好處,一則,可以進攻涼州,憑涼州的一萬五千唐軍未必守得住,一旦佔領涼州,就能卡斷唐人與隴右、河西的主要通道,孤懸於河西隴右的唐人在我們和吐蕃人聯手進攻之下,外無援軍,內無糧草,這片土地,必定被我們所得。 如果唐人已經有了防範,有大批援軍及時趕來,我們來不及攻下涼州,那就從白亭下去,對涼州圍而不打,把他們周邊最富饒的幾座城池擄掠一空,然後安然退回大漠。」 穆恩聽了仍舊猶豫不決,利益與風險是成正比的,攻打白亭,進而襲擊涼州,襲掠附近最富饒的幾座城池,的確獲利巨大,可是這裡也是唐人最容易補充兵力、補給糧草進行堅守的地區,尤其是這裡已經偏離吐蕃太遠,無法借助吐蕃友軍的力量。 楊帆見他還在猶豫,不禁心中著急,忙做了幾個手勢,在地圖上又點了點,高捨雞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詞兒,祭出了「殺手鑭」:「大葉護,其實……這不只是我們特勤自己的意思。昨晚默啜大葉護又派人來了,默啜大葉護的意思也是奪取白亭。」 「哦?」 穆恩一聽果然動容,連忙問道:「默啜的意思是?」 高捨雞道:「可汗病危,各部落是不可能在外久戰的,佔領沒有意義,擄掠財富就夠了。再者,阿史德族與我族之間起了糾葛,彼此都有些怨隙,如果這一次各個部落都能搶到足夠的財貨和女人,皆大歡喜,就容易彌合先前的矛盾。否則……」 穆恩想想,覺得大有道理,如果這一仗沒佔到什麼便宜,各部落心有怨尤,不免會被阿史德族利用生事,而可汗的兒子會放過這個好機會麼?他穆阿哈一族已經跟默啜站到一起了,彼此聯姻就是因為這個,默啜成為可汗,才對穆阿哈族最有利。 如此看來,這場戰役本身的利與害倒不算什麼了,重要的還是這場戰事對國內政局的影響。想到這裡,穆恩點頭道:「嗯!我明白了,就按默啜的意思辦好了!」 穆恩剛剛說到這裡,門口便傳來一個女兒家的嬌叱聲:「滾開!鬼鬼祟祟的,我都不許進去麼?」 話音未落,穆赫月便掀開帳簾兒一頭闖進來,她俏臉微沉,似有不悅,可是一瞧見楊帆,登時笑逐顏開,道:「啊!沐絲,是你在這裡啊!」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二章 錯把馮京作馬涼 「吱扭∼∼,吱扭∼∼」 牛車的□轆發出一陣陣扭動的聲音。 楊帆端坐在車裡,腰背挺直,頸項挺直,微微斜著眼睛,乜著一旁的少女。 穆赫月就坐在他旁邊,笑吟吟地看著他,上一眼,下一眼,看得好不有趣。 她已摘下臥兔兒的暖帽,不過衣襖邊緣也有一圈白色的狐毛,是以襯托得她的臉蛋頗為嬌艷。穆赫月輕輕扭著自己肩頭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歪著頭笑吟吟地看著楊帆,越看眼中的笑意就越濃,過了好久,突然噗哧一笑,忍俊不禁地道:「你這樣子,真是笑死我了!」 她說的是突厥語,楊帆根本聽不懂,聽不懂的楊帆以不變應萬變,依舊梗著脖子,斜眼睨著穆赫月,反正他現在扮演的角色不能說話,只要不說話就不會出錯。穆赫月看了他那糗樣,越發忍俊不禁,不由笑倒在他的懷裡。 車外,策馬護在左右的高捨雞和另一名侍衛聽到車廂裡傳出銀鈴般的笑聲,不禁相互看了一眼,神情頗有些詭異。 穆赫月喘息著笑躺在楊帆腿上,揚起彎如弦月的一雙笑眼望著他道:「看你現在老實的樣子,真挺好玩的。昨天我去見你時,你的部下說你去查到底是誰嫁禍於你的事了,我等你好久,都沒等到你回來。還好啦,你還能做事,說明傷的不重,今天看看,果然如此,幸虧只是刮傷,可惜刮的位置不對……」 穆赫月嘰哩咕嚕說了半天,楊帆一句也沒聽懂,可他又不好完全不做反應,於是把眼珠轉了轉,做了幾個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意思的手勢。穆赫月蹙起烏亮美麗的眉,問道:「什麼意思?」 楊帆又作了幾個動作,穆赫月還是看不懂,突然揚聲喚道:「阿卡姆,你進來!」 阿卡姆是高捨雞現在的化名,一個很常見的突厥名字,高捨雞不明所以,連忙下馬上了牛車。穆赫月依舊躺在楊帆膝上,也不避他,只是懶洋洋地問道:「你們特勤在說什麼啊,連我都看不懂了,你跟我說說。」 楊帆趕緊向高捨雞使個眼色,重新比劃了一陣,高捨雞畢竟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再結合他的動作,猜出了他的擔憂,便道:「特勤是說,一會兒,你送到半途就好,不要跟回到營裡去。還有……」 他看看楊帆的動作,又道:「還有,以後也不要去營裡找特勤。」 穆赫月霍地一下坐了起來,板起俏臉道:「為什麼?」 楊帆趕緊對高捨雞又比劃了幾個動作,高捨雞實際上也不太明白他在表達什麼,畢竟這時的言語可不是兩人事先排練好的,只得按著自己找出的理由解釋道:「是這樣,我們帶來的三千勇士,很多人都受了傷,未曾與唐人一戰,便有很多人成了殘疾,士氣很是低迷。」 「唔?」 穆赫月轉了轉烏溜溜的大眼睛,詫異地問道:「那跟我去見沐絲有什麼關係?」 高捨雞道:「你是特勤的未婚妻子呀,如果這時候你時常出沒於營中,你說那些傷殘的勇士會怎麼想?方才特勤囑咐令尊不要再去探望他,有事他會悄悄趕來,是免得讓朱圖以為咱們兩家作了一路……」 穆赫月小嘴一撅,伸手挎住楊帆的胳膊道:「我們兩家本來就是一路麼,怎麼了?」 楊帆被她飽滿豐挺的胸膊正抵在胳膊肘上,只覺觸處軟綿綿一團,嚇得他不敢再動,只好瞪得一雙眼睛,求助似地看向高捨雞。高捨雞尷尬地道:「這是自然,只是……現在朱圖正有火沒處發,沒必要刺激他嘛。不讓姑娘你去營中,也是擔心士兵們有閒話。」 穆赫月使勁一攬楊帆的胳膊,道:「我去看沐絲,礙著他們什麼了?誰敢說閒話,割了他的舌頭!」 高捨雞乾笑道:「這畢竟是特勤第一次擔任主帥啊,要打勝仗,還要靠這些戰士,打了勝仗,特勤迎娶你時,也特別風光不是?」 「嗯……」 這句話打動了穆赫月,她想了想,扭過頭去,向楊帆柔媚地一笑,道:「好啦!那人家聽你的就是了。不過……,你可得時常來阿爺這兒看我,要不我就去找你。」 楊帆向高捨雞□了一眼,高捨雞連連點頭,楊帆也不知道穆赫月在說什麼,見高捨雞點了頭,便露出一副笑容,輕輕拍拍穆赫月的小手。 穆赫月又躺回楊帆懷裡,一扭頭看見高捨雞還貓著腰站在車廂裡,頓時杏眼一瞪,嗔道:「還看什麼,出去!」 高捨雞乖乖地轉過屁股,貓腰走了出去。轎簾兒一放,穆赫月便換了一臉甜笑,往楊帆懷裡擠了擠,楊帆知道這女子是沐絲的未婚妻,對她的親熱若是完全沒有表示,難免引起她的疑心,若要有所表示,卻不知道二人已經發展到了什麼地步,不禁有些為難。 穆赫月扭動著身子,找了個最舒服的體位躺著,見他僵坐不動,不禁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咕噥道:「大壞蛋!受了點傷倒像轉了性似的,以前總對人家毛手毛腳,現在倒老實了。」說著,大膽潑辣的穆赫月姑娘居然很彪悍地拉起楊帆的手,塞到了自己的懷裡去。 楊帆嚇了一跳,卻不敢反抗,那肥大的斜襟袍服順著領口兒把手插進去,一點兒也不覺的勒得慌,楊帆的大手一插進去,便觸及一團腴潤柔軟熱乎乎的嫩肉,雖不十分碩大,彷彿兩隻玉碗兒倒扣在那裡似的,一手便可掌握,卻是異常的富有彈性。 穆赫月動作雖然大膽,終究還是害羞,霸道地把他的手塞進自己懷裡,便羞得閉上了眼睛。然而,楊帆的手僵硬地按在她的胸口便再也不動了,穆赫月心中奇怪,不禁又睜開眼睛,楊帆見到她詫異的眼神,趕緊換上一副色迷迷的表情。 輕攏慢捻抹復挑,似拂琵琶似揉面…… 穆赫月的臉龐變成了玫瑰色,時不時便發出一聲嬌吟,她把一張發燙的小臉完全埋進了楊帆的懷裡,細若簫管的呻吟聲從楊帆懷裡幽幽地傳出來,好不銷魂…… 楊帆心裡不住地念佛,這樣的挑逗,情慾漸起的何止是穆赫月一個。楊帆已非初哥兒,如今也是食髓知味啊! ※※※※※ 楊帆從部族大會離開之後,穆恩立即開始聯繫一些比較有實力的大部落首領,與他們通聲氣兒。 當然,他聯繫的都是與穆阿哈部落交好,或者與默啜同一立場的部落。他馬上就要成為沐絲的岳父了,完全有資格代表沐絲同默啜一派的部落進行溝通。 當天的會議上,朱圖所選擇的進攻目標竟然與穆恩原先所選擇的地點相同,也是蓼泉。他的理由也跟穆恩差不多,那個地方是河西走廊最狹窄的所在,可以得到吐蕃人的有效響應,同時,那裡是唐人勢力目前所及的最西處,唐人想增兵也有些鞭長莫及。 如果穆恩事先不曾得到楊帆的示意,兩人意見如此一致,必然一拍即合,這個議題就可以順利通過了,可是眼下穆恩已經知道默啜真正的「戰略意圖」,自然要竭力慫恿諸部同意攻打白亭。 會場上,兩大葉護各抒己見,為此爭執不下。 這時候,出現了讓楊帆哭笑不得的一幕,他先前為了挑唆諸部紛爭的行動固然產生了效果,此時卻發生了不利於他的作用,一些無端受害、依舊對沐絲是否兇手抱有疑慮的中立派部落這時都站到了朱圖一邊,與他連枝同氣,以致雙方爭了一天,都沒爭出一個結果。 當天晚上,穆恩和朱圖都大擺盛宴,邀請友好的部落首領,籍此統一認識,以求明日再辨個高下,對攻打哪裡並無所謂的沐絲被言大法師折騰了一下午,疲憊不堪,回來後早早就睡了,壓根沒有理會這事。 在外面監視的人等到被他們收買的親兵一瘸一拐地趕來,告知他們沐絲確已睡下之後,假沐絲馬上又粉墨登場了,他乘牛車趕去,秘密會唔了多位部落首領,拉攏他們支持攻打白亭的主張。 一夜喧囂之後,第二天一大早,會議便繼續召開了。他們也急呀,十數萬人馬在這裡每多待一天,便不知要消耗多少食糧,他們也實在是耗不起了。 清晨,數騎快馬正奔向阿史那沐絲的營地。 自從與阿史德部落發生廝殺之後,阿史那沐絲的營地便在城中單獨闢出了一塊領地,距其他人的房舍、氈帳都有相當大的一段距離,如果有人靠近,很容易就能注意到。 那幾騎快馬剛剛馳離大道,拐向沐絲的營地,高捨雞突然從路旁閃出來,向他們招手笑道:「嘿!阿提拉,你這是往哪兒去啊?」 阿提拉就是穆恩的侍衛隊長,他聽見有人呼喚,急忙勒住馬韁,卻見招呼他的人正是昨日陪同沐絲到集會現場的「阿卡姆」,阿提拉露出笑容道:「大葉護叫我來請特勤去一趟,今日一定要確定目標。特勤如果不想露面的話,可以先等候在大葉護帳中,等事情有了眉目,也好分派任務,今日若確定了目標,明日必然要發兵的!」 高捨雞道:「啊哈,那可巧的很,特勤嫌整日悶在帳中無趣,正想喬裝改扮,出去走走呢,你看……」 高捨雞回頭一指,就見一輛牛車裡面,「沐絲」正四平八穩地坐在那兒,向他微微含笑……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三章 如願進行 突厥諸部的會議終於塵埃落定,默啜所要求的進攻時間不允許他們無限期地商量下去,他們必須得盡快討論出一個結果。而對於是攻打蓼泉還是白亭,只要沐絲不露面,朱圖的考慮就只是放在戰役本身上。 從這一點上來說,不管攻打哪一處,都是有利有弊的,他又不像穆恩那樣有明確的政治目的,所以在這場辯論中,最終沒有堅持自己的主張。會議一散,各部落首領紛紛趕回去準備,穆恩同幾位要好的大部落首領交待了一番,也匆匆趕回營帳。 營帳口,幾名親兵正守在那兒,帳簾兒垂著,穆恩掀開帳簾走進去,穆赫月看見阿爹來了,趕緊從沐絲懷中坐起來,輕輕理了理鬢邊稍顯凌亂的秀髮,神態倒是落落大方,沒甚麼不自在。 草原兒女本就沒有那麼多的忸怩作態,在感情事上一向大方的很。草原習俗也助長了這一風氣,有些兩情相悅的男女,情郎夜晚鑽進女子的氈包兒,女方的父母就睡在同一頂氈帳中,依照習慣,也是只當沒聽見的。 作為穆恩的掌上明珠,自幼在叔伯,父弟和哥哥們身邊被寵大的穆赫月,做事更是肆無忌憚。穆恩假裝沒看見二人的親暱,對「沐絲」咳嗽一聲道:「目標已經確定了!」 「沐絲」的手剛剛抽離穆赫月的胸膛,指尖還留著一痕滑膩如水的感覺,眼見人家老子進來,神色間不免有些尷尬,趕緊佯作無事地挺直了身子,認真地看著穆恩。 穆恩在他旁邊坐下,從懷中摸出一支令箭,令箭式樣花紋奇古,是突厥第一代汗庭時打造的,同賜予各大部落首領憑以掌管本部落,如同印鈐作用的那一批令箭不同,這一批令箭三角形的頂端都鑲有一顆紅寶石,它的作用相當於調兵的虎符。 「你我兩部兵馬從彌娥川下去,攻打白亭。朱圖走另一路,從兩片沙漠中間的戈壁地帶下去,遙相呼應,他那邊還會先分兵佯攻唐人要隘居延海,以混淆唐軍的判斷。你與我同作一路,免得你們兩人見了面又起紛爭!」 穆恩說到這裡,看了女兒一眼,穆赫月聽到穆恩的安排,知道阿爹對情郎照拂有加,不禁開心地一笑。 可憐這位「沐絲」瞪大雙眼,認真傾向著穆恩說的每一句話,憑他惡補來的一點突厥語,也沒聽懂什麼,只有那句「白亭」,因為是漢人地區的地名,直接用的音譯,讓他聽懂了,心中不由一喜。 穆恩把令箭交給他,囑咐道:「你也馬上回去安排一下吧,明天日出開拔,你隨在我的後陣。」 說到這裡,穆恩瞟了女兒一眼,加重了語氣道:「出征打仗不是鬧著玩的,你明兒一早就回部落去,不許到軍中相送,壞了規矩,於沐絲建功立業可是大大不益。」 「哦……」 穆赫月撅起小嘴兒不快地答應了一聲。 「沐絲」捧著令箭沒有動彈,穆恩說的那句「你也馬上回去安排一下」他根本沒聽懂,穆恩見他沒動,還以為他捨不得自己女兒,想再跟她膩上一陣兒,不禁皺了皺眉,擺手道:「先回去吧!這次兵事,你父對你寄予厚望,不可大意!男兒大丈夫,豈可一味兒女情長,等你打了大勝仗回來,我才好與你們完婚!」 聽到這句話,穆赫月雖然大方,也不禁紅了俏臉。 「沐絲」見他擺手,這才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站起來,向他深深施了一禮,然後又扭過頭,深情地看了一眼穆赫月,穆赫月看見情郎的目光,心中歡喜,便也隨之站起,雀躍道:「阿耶,我送沐絲回去。」 ※※※※※ 「特勤,聽說咱們準備攻打白亭?」 離開穆恩的營帳之後,楊帆依舊戴了皮帽,豎起衣領,渾在一群侍衛當中悄悄往外走,走在他旁邊的高捨雞趁機向他問話。 會議一散,各部頭領議論紛紛地離去,對於攻擊地點,高捨雞已經聽他們提到過了,這件事是瞞不住三軍的,回頭定然要向三軍公佈,因為漫長的邊防線上處處都是崇山峻嶺,一共就只有那麼幾處可以通行的山谷要隘,彼此間距離很遠,即便他們不說,只要一開拔,士兵也就知道要打哪裡了。 不過詳細內容高捨雞卻不知道,楊帆特意把穆赫月留在身邊,又把她帶出來,就是想通過她把穆恩的話轉述給高捨雞知道。當然,即便他不刻意去做,這位熱情如火的姑娘怕也會膩在他身邊的。 楊帆隨便比劃了幾個手勢,向穆赫月苦笑了一下,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穆赫月會意,連忙道:「嗯,明天日出開拔,沐絲做我阿耶的後軍,隨我阿耶從彌娥川攻打白亭,朱圖走另一條路,從兩片沙漠中間的戈壁地帶穿過去,同時分兵佯攻居延海以迷惑唐軍。」 高捨雞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楊帆事先早就對此情況做了預估,雖然聽不懂高捨雞在說什麼,卻知道他在問什麼,此時見他連連點頭,知道他已把情況問到了,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 他們出了議事帳區,登上那輛牛車,穆赫月忽然探手摸入楊帆懷中,抽出那枝令箭,隨手拋與高捨雞,大聲道:「喂,你拿去,通知軍中副將早作準備吧。」說完攬住楊帆胳膊,含情脈脈地道:「明早你就要走了,今天要多陪陪我。」 大巫師維德恩家裡,言知何微闔雙目,搖頭晃腦,嘴裡唸唸有詞,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到底在說些什麼,熊開山掛著一身鈴鐺,跳啊跳啊,跳得一身臭汗。 他已經跳了一個多時辰了,跳得腳酸腿軟,實在堅持不住了,忍不住跳到言知何旁邊,輕輕拐了他一下,言知何一睜眼,熊開山便向旁邊努努嘴兒,言知何一看,沐絲盤坐在那兒閉著雙眼,似乎仍在虔誠祈禱。 熊開山用嘴形對他說道:「時辰到啦!快累死啦!」 言知何啞然失笑,便從桌上抓起銅鈴,「叮鈴鈴」地搖了搖,對聞聲張眼的沐絲微笑道:「好啦,這最後一場法事總算是圓滿完成啦,特勤在傷癒之前只要做到不發聲、不食葷腥、每日在睡前再默禱一次,傷癒後必可無恙!」 沐絲感激涕零,連連抱拳道謝,又從懷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金豆子,言知何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揣在懷裡,沐絲便合掌退下了。 薛延陀城裡今天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更加熱鬧。 明日發兵的消息已經傳開,許多部落戰士趁著最後的機會到城裡來喝酒消遣或者採購應用之物。商販們知道各個部落聚攏來的戰士明天就要離開,也紛紛降價促銷,所以街頭巷尾熙熙攘攘,到處都是行人。 穆赫月挽著楊帆的手臂,像一隻快樂的雲雀,一路上嘰嘰碴碴的說個不停,楊帆只消一直保持著蒙娜麗莎的微笑就行了,連一個手勢都不用做。 穆赫月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包括一些首飾頭面,其實這市場上販賣的頭面都是作工低劣、質地也不高的商品,是一般牧人家庭使用的,這位穆阿哈部落的小公主是含著金飯匙出生的,當然不會看在眼裡,她只是買個心情而已。 沐絲的營帳前面,幾匹駿馬飛馳而至,守營的戰士立即端起了武器,高喝道:「站住!」 高捨雞一勒馬韁,高聲問道:「沐絲特勤可在?我等奉穆恩大葉護之命而來!」 守營士兵道:「我們特勤……帶一些傷重的兄弟尋醫問藥去了,現在不在營中,不知大葉護有何吩咐?」 高捨雞道:「即如此,副將可在?我有重要軍情稟報!」 那守營官兵看看他們幾人,縮回了長槍,其中一人對高捨雞道:「讓你的人候在營外,你隨我來!」 高捨雞翻身下馬,跟著那名士卒送進大營,沐絲的副將塗魔已經在阿史德部落的人偷襲時被射死了,沐絲臨時委任了另一名副將,高捨雞見到那名副將,從懷中掏出鑲了紅寶石的金批令箭,雙手奉上道:「大葉護吩咐,明日日出時分大軍開拔!」 高捨雞把令箭交予沐絲的副將,又把詳細的計劃說了一遍,便即告辭,那副將新官上任,盡職得很,立即吩咐下去,三軍做開拔準備,至於傷殘的戰士,他也無須請示沐絲,只管丟在這裡,等他們自己的親人趕來接回去就是了,這是慣例。 大街上,楊帆和穆赫月挽臂而行,儼然一雙情侶,天愛奴跟在暗處,心中暗暗詫異。她是一直尾隨著楊帆的,自然知道此沐絲實為真楊帆,事實上她沒有見過沐絲的模樣,根本不知道楊帆此刻正在冒充另一個人。 伴在楊帆身邊的那個草原女孩兒很陽光、很可愛,令天愛奴困惑的是,楊帆不可能大老遠的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跟一個草原部落的女孩兒談情說愛,這個女孩兒是誰?他接近這個女孩兒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楊帆能自由出入突厥人的營帳,他現在是什麼身份? 這裡邊一定有很多很多秘密,天愛奴很想搞清楚這些秘密。 這時候,從大巫師家裡離開的沐絲,乘著牛車,也悠哉悠哉地駛上了這條街……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四章 如夢無痕 「啊!你快看,這個額墜好看麼?」 穆赫月突然在一個小攤上發現不少小首飾,其中有一枚琥珀的額墜,陽光正照在上面,熠熠放光,穆赫月立即欣喜地拿起來,雀躍地向楊帆道。 楊帆一如既往地露出一副蒙娜麗莎的微笑,穆赫月白了他一眼,嬌滴滴地道:「我要你買給我!」 楊帆繼續微笑,旁邊一名手下趕緊掏錢買下了這枚額墜,穆赫月摘下臥兔兒暖帽,把額墜戴上,向楊帆歪了歪腦袋,俏皮地道:「好看麼?」 俏美的五官,小麥色的肌膚,明媚的大眼,紅嘟嘟的嘴唇,額頭再垂下一枚水滴狀的琥珀,本就清麗動人的面孔,變得愈發嬌媚了,楊帆也不得不承認,她真的是草原上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穆赫月從情郎眼中看出了欣賞和讚美的意味,不由心中大樂,她向楊帆嫵媚地眨了眨眼,剛想再撒撒嬌,楊帆的眼神突然一閃,便踏前一步,抓起穆赫月的手腕,轉身就向牛車上走去。 幾乎在楊帆轉身的同時,從街巷轉過來的一輛牛車裡,沐絲的目光剛剛從一處賣狐皮的攤子上移開,向這邊看來。 「你幹嘛呀,人家還沒逛夠呢!」 穆赫月挺不開心的被楊帆帶上了車,楊帆打個手勢,示意手下立即趕路,便放下了窗簾。 穆赫月坐在旁邊,看著他的舉動,忽然有些了悟,些許不悅頓時變成了一抹羞喜,她捂著小嘴「咭咭」地竊笑了兩聲,很妖嬈、很嫵媚地暱聲道:「怎麼,忽然發現人家的樣子很撩人是不是呀?嘻嘻,可惜喔,你現在什麼做不了。」 她的眉也彎,她的眼也笑,眸中飄逸出來的那種如絲如縷的曖昧妖嬈,顯然是早與沐絲嘗過禁果了。 楊帆只是突然看到了沐絲,嚇了一跳,不得不趕緊攜她上車,這時看她神情,知道她有所誤會,正好將錯就錯,便笑瞇瞇地在她很迷人的柔滑臉蛋上捏了一把。 穆赫月瞟著楊帆,一雙柔媚的大眼睛忽然濕潤得好像要滴出水來,她就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瞟著楊帆,嬌滴滴地道:「你這一去,最快也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呢,這麼長的時間,你會不會想我?」 楊帆聽在耳中,全然不懂,不過看她神色,也知道她的說情話,便輕輕撫摸了幾下她柔軟的秀髮,假意以溫存回應,另一隻手卻輕輕把窗簾掀開一隙,想看看外面情形,透過那抹縫隙向外一瞅,楊帆頓時嚇了一跳,趕緊又把窗簾兒放下來。 原來沐絲的車子堪堪與他駛了個齊頭並進,沐絲的車子並沒有掩簾,楊帆微掀一隙,正好看見他的模樣。 穆赫月看到楊帆的動作,眼珠微微一轉,臉上忽然便閃過一抹羞意,輕輕在楊帆肩頭捶了一把,嬌嗔道:「壞人!」 楊帆回頭,不曉得這小妮子吃錯了什麼樣,怎麼突然一副春情上臉的模樣? 穆赫月是羞意盎然,較輕咬了下紅嘟嘟的豐艷雙唇,暱聲道:「人都動彈不得了,還一肚子花花腸子,嗯……念在你出征在即的份上,人家就叫你舒服一下,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喔。」 楊帆不知所云,繼續向她微笑。 穆赫月的眼神忽然迷離起來,俏麗的腮上泛起兩抹暈紅,她媚眼如絲地瞟著楊帆,輕輕吐出丁香小舌,妖嬈地在唇瓣上輕輕舔過,便俯身撲到楊帆懷裡,伸手去解他腰帶…… 楊帆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能反抗麼?若是她羞憤地跳下車去,馬上就能發現沐絲,那麼他的整個計劃就會全部告吹,甚至連能否活著離開薛延陀城都成問題。正驚怔間,一抹柔滑濕熱緊密銷魂的感覺襲上心頭,楊帆撐住羊皮褥子的雙手登時抓緊了。 ※※※※※ 「吱扭∼∼,吱扭∼∼∼」 兩輛牛車並排走著,一輛掀著窗簾,一輛拉著車簾。 道路不太平坦,兩輛車都有點顛簸,拉著窗簾的那輛車似乎顫動的更頻繁一些。 天愛奴牽著駱駝尾隨在兩輛牛車後面,如同作夢一般。 她看到沐絲了,在看到楊帆上車之後,她只一轉眼,就看到了沐絲,那一瞬間,她還以為楊帆精通什麼法術,突然就從前邊那輛牛車裡挪到了後面這輛牛車裡。 天愛奴一路跟下來,混亂的思路終於漸漸理清了,她已經想通了其中的關鍵。難怪楊帆可以隨意接觸突厥權貴,可以隨意出入他們的營地,那後出現的「楊帆」,一定是一位突厥貴族,楊帆利用自己與他一般無二的長相在冒充他! 這是沈沐的主意麼?他們想幹什麼? 忽然,天愛奴又想起了那個與楊帆儼然一雙情侶的草原女孩兒,那個女子,到底是楊帆的情侶,還是「楊帆」的情侶?她不會……是錯認了情郎吧? 應該不會吧,就算楊帆長得再像那個人,聲音總該有所不同吧,再說,他一個南洋回來的人,懂得突厥語麼? 天愛奴一路走著,滿腦子問號。 給楊帆趕車的人和左右的護衛看到沐絲的時候,終於知道楊帆為何急急登車了。他們強自鎮定,兩個沐絲的牛車並排走著,到了長巷路口的時候,他們才放慢了速度,讓沐絲的牛車駛到了前面。 兩輛牛車一前一後晃晃悠悠地駛向沐絲的營地,但是彼此間的距離卻是越來越遠了。天愛奴也放慢了步伐,遠遠輟著後面那輛牛車,她覺得問題的關鍵一定都集中在楊帆身上,盯住楊帆就能找到沈沐,進而發現他們的秘密。 她遠遠看到那輛牛車停住了,然後那個突厥少女從車中走下來,緊接著楊帆也走了下來,兩個人站在那兒似乎又說了幾句什麼,一個侍衛便牽過一匹馬來,那位突厥少女翻身上馬向這邊馳來,天愛奴趕緊避到了路邊。 那匹馬馳到近處時,天愛奴抬起頭飛快地瞟了一眼,只見那位突厥少女坐在馬上,一圈白狐毛掩映下的俏臉,彷彿花兒一樣紅,有種說不出的媚…… 前邊,楊帆又登車了,車子沒有繼續前行,而是慢騰騰地拐上了一條岔道,天愛奴依舊遠遠地輟著,把自己掩藏在街上來往不斷的行人商旅之中,走了小半個時辰,她發現那輛牛車在一處僻靜的宅院前停下了。 天愛奴轉悠著走開,在附近的小商販那兒隨便買了幾樣東西,順口打聽了一下那戶人家的情形,小販告訴他,那是本城大巫帥德維恩的家。 德維恩家裡,張義和高捨雞等人都在,一見楊帆到了,紛紛圍上前來,張義翹起大拇指道:「二郎,除了我三哥,張義沒服過人,這一回對你真是心服口服了,哈哈哈,不動聲色之間,整個突厥都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 楊帆打了個哈哈,不自然地提了提腰帶,咳嗽一聲道:「這事兒還沒算完,眼下才是咱們最關鍵的時刻,必須得格外小心,不能功虧一簣!」 楊帆一面說,一面把脖子上纏的繃帶一圈圈解下來,對張義道:「明天你要負責把咱們的人安全帶離,返回隴右!」 張義頷首道:「沒問題!只要離開這裡,我就有把握回去。」 楊帆又道:「熟悉此間道路的人是誰?」 張義拉過扮大神的言知何道:「喏,他就行,突厥這邊的路他熟的很!」 楊帆道:「好,那你留下,跟我和高捨雞、熊開山我們幾個人一起走,一會兒你們就把馬匹和路上需要的飲水、食物都準備好,咱們今晚住在這裡,等到他們的大軍出發,確保無誤後,咱們便立即上路,搶先趕到白亭示警!」 言知何與高捨雞、熊開山點了點頭,當下眾人紛紛散去。天愛奴隱在暗處,始終不見楊帆出來,乾脆就守在了附近。 她相信楊帆不管在圖謀什麼,水落石出的時候都快到了,因為突厥人即將發兵的消息她也已經聽說了。 ※※※※※ 翌日天明,各個部落紛紛行動起來。 由於此前阿史德與阿史那兩族的紛爭,所有部落劃分成三塊,忠於阿史德和忠於阿史那兩族的部落紛紛與他們駐紮在一起表明立場,其他中立部落集中在第三個地方,所以中立部落需要趕去與他們匯合。 一大早,阿史德族和阿史那族部落的駐地就開始拆除氈帳,準備起行,附庸於他們的那些部落也拆卸氈帳,驅趕牛羊,整肅隊伍,準備檢閱出發。 中立部落所在區域比他們起的更早一些,一些部落早早就開始行動,把整個營地拆除,氈帳裝上車子,驅趕著牛羊趕去與他們匯合。這些中立部落分別被分配給了朱圖、穆恩和沐絲。 城裡面,沐絲也集合了還能作戰的全部將士,在穆恩派來接應的一個千人隊的保護下離開薛延陀城,向穆恩的營地趕去。 太陽高昇,原本中立部落所在地連綿不斷的氈帳已經不見了,雪原上一片狼籍,大部分部落已經離開,幾名騎士策馬趕來,只見草原上還有零落的兩三個部落正在拆卸著氈帳。趕來催促的騎兵氣勢洶洶地道:「喂!你們是哪個部落的,怎麼這麼慢!」 張義手下一個突厥兵迎上去,笑容可掬地道:「我們是可薩部落的,就快好啦,就快好啦!」他說的是一個剛剛拔營離開不久的部落名稱。 「哼!你們快一點,還要趕著牛羊過去,這得折騰到什麼時候,大葉護等著點兵呢!」 那騎兵訓斥幾句,又向另一個拔營緩慢的部落趕去。 張義的人慢條斯理地裝著車,觀望著其他部落的動靜,等到除他們之外,最後一個部落也準備妥當,匆匆離開的時候,他們陡然也加快了速度,迅速整理行裝。 他們也出發了,但是方向既不是阿史德部所在地,也不是阿史那部所在地,他們向著相反的方向迅速離去了……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不能坐視 城裡面,楊帆一行人也早已開始準備起來。 他們準備了一輛勒勒車,高大的車輪幾乎及至人的肩膀,這種草原工具速度很快,堅固耐用。楊帆之所以要在馬匹之外準備一輛勒勒車,是因為他們將要趕在突厥大軍前面,率先到達白亭示警。 突厥人兵分兩路,一共兩條行軍路線。其中一條沿彌蛾川從沙漠東側下去,這一路人馬是穆恩和沐絲。另一路兵馬由朱圖率領,從西側與東路軍齊頭並進,他的行軍路線是一片戈壁,兩側都是茫茫沙漠。 楊帆不管走哪條路,都要經過漫長的無人區,那一帶人跡罕無,水源地也極少,要想通過必須事先準備充足的食物和水。 熊開山一早就離城去察探動靜了,等到突厥大軍會師完畢,浩浩蕩蕩出發以後,熊開山立即撥馬回城報信,楊帆一行人便立即出發了。 按照他們的計劃,他們將快馬繞一個圈子,兜到突厥大軍前面,然後快速行進,搶在他們前面趕到白亭,把突厥大軍將至的消息通報守軍。 他們輕車簡從,一共不過六七個人,速度要比大隊人馬快上許多。只消能提前四到五天趕到白亭,守軍就能及時做好防範,涼州守軍也能迅速趕到支援,甚至京城都能迅速得到消息,唐軍的烽火傳訊系統可是快捷的很。 楊帆他們騎著馬,趕著那輛勒勒車到達城門口的時候,正好薛延陀部大首領拔也古帶人回城。 拔也古一早去給朱圖和穆恩、沐絲三人送行了,送走三人之後拔也古領人回城。拔也古已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滿頭白髮,精神卻瞿爍的很,一張黑裡透紅的臉龐,一雙奕奕有神的眼睛,骨骼粗大,十分健壯。 早晨的風很冷,拔也古端坐在馬背上,腰桿兒卻挺得筆直。當他走進城門時,楊帆等人便自覺地退到了路旁,想等著他們過去之後再出城,不想輟在拔也古衛隊最後面的一個騎士左顧右盼的,忽然就把目光定在了高捨雞身上。 這個衛士叫古啊古啊,曾經不止一次見過高捨雞。高捨雞陪同楊帆前往拔也古府邸拜見穆恩時,楊帆每次都喬裝打扮,不叫人看見他的容貌,扮成他親兵的高捨雞並不需要如此,尤其是楊帆每次見穆恩時他都守在帳口,見過他的人著實不少。 那些人大多是穆恩身邊的侍衛,已經隨穆恩一起開拔了,但是當時擔任警衛的還有拔也古的親兵,這個古啊古啊就是負責拔也古與穆恩之間聯繫的一名侍衛,恰恰是見過高捨雞的人之一。 此次出城,楊帆依舊低頭含頜,十分小心,萬萬沒有想到,他沒有出事,卻被人認出了高捨雞。 「噯!你不是……沐絲特勤的親隨嗎?」 古啊古啊勒住坐騎,笑嘻嘻地看著高捨雞:「你是沐絲特勤極親近的人,怎麼沒隨特勤一起出征啊?」 古啊古啊說著,目光掃過他們一行人的遠行裝束,再看看那輛勒勒車,眸中疑色頓起,沉聲問道:「車上裝的什麼?你們這是要往哪兒去?」 古啊古啊此時並沒有疑心他們是唐人,卻懷疑他們是裹挾了財物打算溜走的逃兵。楊帆一手扶著帽子,湊到言知何身邊,低聲問道:「他說什麼?」 言知何低聲對他解說幾句,楊帆心中頓時一緊。 這時那古啊古啊已經揚聲召喚起來:「喂!兄弟們,回來一下!」 「嗆∼∼∼∼」 龍吟裊裊,余聲未絕,半空中匹練般一道白光,血泉湧起,一顆人頭咕咚落地,古啊古啊的一隻手還揚在空中。 「走!」 楊帆疾喝,手提血刀,催馬便向外衝去。 他一聽言知何所言,就知道大事不妙。 如果那群侍衛趕回來把他們圍住,一檢查他們車上的東西,必會生起疑心。他們只要稍微仔細一些,喚來沐絲留在此地的人,就能知道高捨雞是個冒牌貨。 更何況,他只在臉上貼了鬍子,眉眼五官並無變化,如果對方已經注意到他們,難保不會認出他的容貌,所以楊帆當機立斷,立即斬殺了這個發現異狀的薛延陀部戰士,雖然因此免不了一場惡戰,但是對方不知道他們因何殺人,也就不知道他們的身份,秘密才不會暴露! 那些侍衛聽見夥伴呼喚,都勒馬回頭,剛剛轉過腦袋,就看見古啊古啊人頭落地,無頭屍體還騎在馬上,一夥兇手護著一輛勒勒車向城外衝去。侍衛們又驚又怒,紛紛摘弓搭箭,瞄向那群人。 這些草原上的漢子弓射本領幾已成為本能,第一反應竟不是策馬追上去,而是以弓箭制敵,此時楊帆一撥人剛剛衝進城門洞,根本避無可避。 牽著駱駝一路尾隨而來的天愛奴大吃一驚,想也不想便騰身掠起,半空中抖開裹劍的布片,足尖在一匹匹馬上疾點而過,劍光颯颯,箭飄飛,弓弦斷,一地斷指。 天愛奴半空中身形一旋,踢飛一個捧手慘呼的侍衛,飄身落在他的馬上,雙腿一磕馬鐙,便向外疾衝過去。 她的使命是查清沈沐在西域的全部情形,如實稟報公子,其他事情一概與她無關。但她並不是一台只會執行命令的機器,她也有感情。當她看見那十數支戰弓瞄準了城門洞下,楊帆無從閃避,很可能中箭身亡的時候,她甚至來不及去想什麼,就立即拔劍了。 天愛奴斬弓奪馬,向外疾馳,她的人伏在馬背上,從後面望去,似乎只見一馬騰躍,如蛟龍一般。 天愛奴策馬飛奔,忽然瞥見路旁一頂簡陋的棚子,那是做買賣的商販搭起的棚子,木桿為架,頂上蒙了皮篷,天愛奴一抖手,一串銀亮的鏈子便飛了出去,再一收腕,鏈端鐵爪便扣住了皮篷。 各部落已經離開,那小販正打算今天收攤離開,在棚下解著繩索,「呼」地一下整個皮篷便飛了起來,彷彿一朵烏雲,隨在天愛奴的身後向城門口捲去。 「蓬蓬蓬蓬!」 推開那些受傷的侍衛,氣勢洶洶搭弓再射的其他侍衛,箭都射到了飄飛如雲的牛皮帳棚上面。那皮棚是牛皮的,極為沉重,也虧得天愛奴腕力強勁,又籍著馬力才能拖起,她連人帶馬衝進城門洞,便鬆了扣住牛皮棚子的飛抓,胯下駿馬只覺力道一輕,速度更快了,彷彿一枝離弦的箭,衝出了城門。 發生在身後的這一切已經被楊帆看到了,楊帆一扭頭,就看到了一個突厥男子突然躍身而起,劍斷弓弦,為他斷後的情形。 他是誰? 楊帆心中驚奇不已,當他的馬衝出城門的時候,他還在扭頭回望,陽光正照在城門處,人影一閃,那個生著兩撇漂亮鬍鬚的突厥男人箭一般衝了出來。 「他們是什麼人,竟敢在我的城裡鬧事殺人!」 拔也古火冒三丈,雖然遊牧民族彪悍,常有鬥毆之舉,但是敢公然挑釁他這位城主權威的卻是罕見。拔也古拔出腰刀向外一指,氣勢洶洶地喝道:「追!無論生死,一個也不許跑掉!」 他的親兵立即撥馬向外追去,拔也古對留在身邊的侍衛喝道:「去!給我調兵,調兵追!」 「嗖嗖嗖!」 箭矢如雨,落在後面的天愛奴抱著馬頸只是狂奔,幸虧雙方距離不是太遠,對方的箭多是平射而非拋射,她伏在馬背上不虞被箭射中,可是馬股上卻一連中了幾箭,那馬吃痛,跑得更急,迅速與追兵拉開了距離。 但是狼牙箭深入馬股,跑得越快就越痛,那馬猛一衝刺之後便感不支,適時又是一枝利箭射中馬股,那馬悲嘶一聲,撲倒在地。 楊帆見狀,對護車急行的熊開山、言知何等人道:「繼續前行,一定要把消息送到!快走!」 高捨雞駕著車,大叫道:「二郎,你去哪裡?」 楊帆撥馬揚刀,高聲道:「我去救人!」 說罷不待他們回答,便向來路奔去。 自幼的經歷,使得楊帆最重「情義」二字,當初在洛陽宮裡,只因那小太監和那位學士對他有所讚譽而受到關夫子的譏諷,他就不惜以區區一禁衛的身份為欣賞自己的人討公道,更何況這是救命之恩。 他不知道這個突厥人是誰,只知道他是在救自己,這就足夠了。 眼見前方那人摔下馬去,衝在最前面的突厥追兵獰笑一聲,收起長弓,拔出了雪亮的馬刀,正在地上奔跑的那人看起來很瘦削,他有把握一刀就把這個人劈成兩半,鋒利的馬刀切開皮肉、切斷骨骼,把一個人毫無阻礙地削成兩片,這是多麼快意的一件事啊。 他的血都要沸騰了。然後,他就看見楊帆勒轉戰馬,手握鋼刀又衝了回來。他馬上轉移了目標,斬殺一個有反抗力的目標,明顯能給人更大的快意。 「這個人是我的,誰也不要搶!」 他嚎叫著告訴他的夥伴們,一踹馬鐙向楊帆迎去。 「嚓!」 二馬交錯,突厥騎兵繼續向前衝過去,衝出四個馬身的距離,速度漸緩,他的手緊緊攥著刀柄,目光凝視著他手中的刀,他手中的刀已經只剩下一小半,大半截刀身不知去向,他驚詫地轉了轉眼珠。 一陣風來,他左唇上曲折如鉤的鬍子隨風飄落,散作絲絲縷縷,然後一道血線從他的右側額頭向左側唇角迅速地蔓延開來,他大叫一聲,便栽下馬去。與他錯馬而過的楊帆此時已經衝向那位見他回援,正朝他飛奔過來的突厥男子!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六章 身陷沙漠 楊帆的刀並不比這個突厥兵的刀質量更好,但是哪怕同一爐鑄出來的兵器,握在不同的人手中也有不同的威力。速度、力量、角度的運用、兵器相交時劈斬部位的選擇,可以讓神兵變成廢鐵,也可以讓廢鐵變成神兵。 一刀,楊帆就斬斷了那個突厥兵的刀,連帶著把他的頭也劈成了兩半。 彪悍的突厥兵一見楊帆大膽回援,紛紛收弓拔出了腰刀,像狼群似的大呼小叫著撲上來。 他們有十多個人,他們喜歡把人絞碎的感覺。 「鏗鏗鏗!」 楊帆揮刀如電,一連磕開三口鋼刀,順手削去另一個突厥人臉上的一塊橫肉,伸手一拉,就把他要救的那個突厥男子拉到馬上。 雙手一握,楊帆就覺得對方的手掌綿綿軟軟,掌骨纖細,有些不像男人的手掌,心中不由一怔,他無暇多想,掌中刀輕揚,又挑開紛刺而來的兩口長刀,臀部離開馬背,身形一探,手臂一長,「噗」地一刀斬斷了一個突厥兵的手臂,將那握著刀的手挑向身後,喝道:「拿著!」 聲音出口,他才想到身後這人未必聽得懂他說的話,卻不料身後那人並未吭聲,卻一把接住了那條斷臂,掣刀在手。 楊帆心中大定,兩人共騎一馬,兩口刀左右翻飛,與十幾個突厥人廝殺起來。 混戰之中,刀槍並舉,楊帆就不能如方才一般施展那神乎其神的武技了,雙方廝殺成一團,什麼招式全都沒有用處,全是最直接的劈砍、刺殺,較量的是速度、力量和反應的敏捷。 二人左右開弓又把三人斬落馬下,回頭一看高捨雞等人已然遠去,地平線上只見隱隱一處黑點,楊帆便撥馬道:「咱們走!」 二人撥馬殺出重圍,落荒而逃,卻未逃向高捨雞等人逃走的方向,敵兵還未擺脫,楊帆不能把敵人引過去。 眼見二人逃走,一番混戰中已知二人驍勇,那些突厥兵不敢再自恃人多,紛紛摘弓認扣搭弦,向他們射箭,箭矢在二人身邊嗖嗖橫飛,天愛奴反手以刀護身,撥打雕翎。 楊帆眼見二人共騎,馬速不快,身畔箭矢橫飛,一個不慎,就得被對方的利箭把兩人射穿,心中暗暗焦急。 身後的天愛奴突然叫道:「往那邊走,衝進沙丘群,先擺脫他們再說!」 這時,她沒有掩飾自己的聲音,楊帆聽見那熟悉的女聲,不由驚道:「阿奴?你是阿奴?」 「嗖!」 又是一箭擦肩而過,天愛奴用胳膊肘兒拐了他一下,怒道:「還不快走!」 楊帆無暇再問,立即撥馬衝向沙丘群,這時撥也古調來的大批人馬也追了過來,遠遠看見他們與追兵一前一後衝向沙丘地帶,立即尾隨而來。 七八個突厥兵追進了沙丘群,連綿起伏的沙丘起到了極好的隱蔽效果,他們的弓箭在這樣的地形下已失去了效用,突厥兵們掛好弓箭,拔出長刀,四顧張望。突然有人向前一指,大叫道:「在那裡!」 眾人聞聲看去,就見一匹馬的影子一閃就沒進了沙丘之下,立即提馬追了過去。 「又到哪裡去了?」 幾個突厥兵站在沙丘上正四下眺望著,身邊的沙地突然一動,飛濺起一大片沙土,向他們劈頭蓋面的襲來,沙土後面裹挾著兩片雪亮的刀光,把自己埋進沙地的楊帆和天愛奴突然一起發難,兩名猝不及防的突厥兵應聲栽下馬去,二人飛身竄上馬背。 「殺!」 二人異口同聲,催馬前行,沙丘上刀光劍影,殺成一團。 一個突厥兵的刀被磕飛,急急仰身栽下馬去,這才逃過了開膛破肚的危險,他咕嚕嚕地滾下沙丘,狼狽不堪地爬起來,只見一個夥伴坐在馬上,一手提刀,一手掩著咽喉,身子晃了幾晃,突然仰面栽下沙丘,滑到一半處止住,血從他的咽喉處咕嘟嘟地冒出來。 這個突厥兵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伸手奪過了那死去夥伴手中緊攥的鋼刀,小心翼翼地爬上沙丘,只見丘上橫屍一片,遠處兩騎戰馬剛剛沒過一片丘陵地帶。他失魂落魄地看看遍地殘屍,再扭頭回望,只見他們的大股追兵捲起一溜塵土,正向這裡猛撲過來…… ※※※※※ 「阿奴,你怎麼在這裡?」 一片沙丘下,停下稍作喘息的楊帆驚訝地看著一副男裝打扮的天愛奴。 天愛奴正認真檢查著馬背上袋囊中的東西,檢查一番之後,天愛奴回身走過來,說道:「他們的袋囊裡沒有多少飲水和食物,我們不能在沙漠裡久耽,一旦有風暴或者陰天,我們就容易迷失方向,不等我們走出去,就得餓死、渴死在這裡。」 楊帆指了指她的嘴唇道:「你的鬍子!」 天愛奴的兩撇鬍子在打鬥中已經掉了半撇,只剩下一半粘在唇上,天愛奴伸手撕掉那半撇鬍鬚,瞪著楊帆道:「你聽到我的話沒有?」 楊帆道:「是那位姜公子叫你來監視沈沐的麼?」 天愛奴「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楊帆露出一絲笑意,輕聲道:「我沒想到你會在這裡,阿奴,你會出手救我,我……很是……」 天愛奴突然打斷他的話,硬梆梆地道:「你救過我,我只是知恩圖報罷了,不要說這個了,咱們得趁著現在有太陽,還能夠辨識方向,趕緊離開這兒,不然一旦迷失在沙漠裡就麻煩了。」 楊帆對沙漠的認識遠不及天愛奴,並沒有她那麼謹慎的態度,他無所謂地笑了笑,走上幾步,挽起馬韁道:「好,那我們咱們現在就……」 剛剛說到這裡,楊帆的笑容就僵在臉上,他沉默了一下,長長地吸了口氣,扭頭對天愛奴道:「恐怕……咱們不得不繼續往沙漠深處逃。」 「怎麼?」 天愛奴順著他的目光一看,登時也不禁一呆,呆了片刻,便急急奔向另一匹馬,大聲說道:「我們走!」 遠處,由馬和駱駝組成的混合騎士隊伍已經出現在幾條沙樑上,那不是沙漠中的商隊,駱駝背上沒有成箱的貨物,只有一名騎士一口刀,那是拔也古派來搜索他們的戰士。 …… 沙漠的氣候就像娃兒的臉,變化無常。 當天傍晚的時候便刮起了大風,大風裹挾著鋪天蓋地的黃沙,把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片混沌,兩個人用沙巾蒙了面,在一片迷茫混沌之中趕路。 這場風沙幫了他們的忙,拔也古的追兵徹底失去了追蹤的目標,但是他們也陷在沙漠裡迷失了方向。無星無月無太陽的沙漠裡,到處都是相似的沙丘,無法當成參照物,哪怕你再熟悉沙漠情形,也無法不借助外物,只憑一雙肉眼便分辨出南北東西。 夜色深了,風還在刮,楊帆和天愛奴在一邊背風的沙丘下歇息下來。 楊帆雖然在草原大漠地帶生活了兩個多月,但他很少深入沙漠無人區,偶爾進入沙漠邊緣地帶,也有經驗豐富的嚮導安排一切,隊伍中還攜帶著充足的飲水和食物,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這沙漠中天地之威究竟有多可怕。 兩個人一路逃避追兵,又與天地風沙硬抗,走到這裡時已是疲憊不堪。這兩匹奪來的馬是拔也古身邊侍衛的,拔也古只是出城為大軍餞行,所以這侍衛的袋囊中根本沒有遠行的東西,既沒有充足的水和食物,也沒有在野外宿營的睡袋。 疲憊不堪的楊帆很想睡覺,可是沙漠的夜實在是太冷了,他身的皮袍子凍得梆梆硬,好像變成了一副沉重的盔甲,如果躺在地上,恐怕不到天亮他就變成一具凍僵的屍體了,睏倦的他只能抱著馬頸,依偎著馬脖子,像馬一樣站著打盹。 半睡半醒之中的楊帆被凍清醒了,他醒來時就發現天愛奴並沒有睡,她癡癡地站在沙坳裡,仰頭看著灰濛濛依舊風沙不斷的天空,雖然夜色深沉,看不清她的模樣,可是從那孤寂的背影,楊帆能夠感覺到她心中深深的擔憂。 楊帆站起來,拍拍身上落的厚厚的一層沙土,舉步走過去,這裡的氣像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四周是連綿起伏高達數十丈的沙丘,風就從沙丘上肆虐而過,發出蒼狼一般的嗥叫聲,而這沙丘包圍的低部卻很安靜,靜靜的沒有一點風。 楊帆仰起頭看,就可以看見灰濛濛的「夜空」在頭頂隱隱地流動著,其實那並不是夜空,而是狂風捲著沙礫,在沙丘頂上橫掃而過的情景。 楊帆拉下蒙面的沙巾,低聲問道:「怎麼了?」 天愛奴低低地道:「這天氣很糟,我擔心明早沒有陽光。」 楊帆聽得出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很深的擔心和濃濃的恐懼,有些不瞭解這個一身武功、敢單槍匹馬追蹤他們來到突厥,又敢在薛延陀城動手殺人的女中豪傑為何突然變得這麼膽怯。 他皺了皺眉,不以為然地說道:「我們進入沙漠只有一天的路程吧?就算沒有水和食物,我們大不了順原路退回去,一天不吃不喝也不會餓死,何況咱們還有兩囊酒和一些肉乾。」 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頭,擔憂地道:「你不瞭解沙漠,如果風不停下來,如果我們見不到太陽和星辰,我們很可能就要迷失在這沙漠裡了……」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七章 飢餓恐懼 天愛奴慢慢轉過身來,對楊帆解釋道:「沙漠裡,風向是不定的,這麼大的風,一些沙丘會改變形狀,還有一些甚至移動了位置,如果我們沒有可以確定方向的東西,我們連來路都找不到的。」 楊帆想了想,指指身後道:「我記得咱們是從這一面下來的,明天就沿著方向一直往回走呢?」 天愛奴低低地道:「一直……那只是你想像的一直罷了,你根本不知道你走的是不是直線,也許你走上一天,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你又走回到這裡了。」 楊帆拍拍腦門,若有所悟地道:「哦……,這就是所謂的『鬼打牆』?」 天愛奴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轉過身,幽幽地道:「我那匹駱駝上面,本來帶著好些食物的。」 楊帆聽到這裡,看著她焦慮不安的樣子,突然想起她對自己述說過的悲慘童年,一個瘦骨伶仃的女童,行走在餓殍遍野的荒野裡,經受了親人的遺棄,恐懼著倒斃路旁、成為狼、野狗以及其他難民口中的食物。 楊帆不知道世間有飢餓恐懼症、飢餓後遺症一類的心理疾病,但他突然間就明白了天愛奴為何如此的恐懼、如此的焦慮,他想安慰安慰天愛奴,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楊帆抬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空,楊帆只希望明天是有太陽的。 太陽,意味著生的希望! …… 「阿奴,你快看,這裡有一根樹樁,咱們是不是快走出去了?」 楊帆發現沙土地上有一截樹幹孤零零地矗在那兒,立即欣喜地趕過去。 「不好說!」 天愛奴也快步趕過來,俯身看了看,喜色消失了,說道:「這是一棵胡楊樹。老話說,胡楊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這半截樹樁還不一定是什麼時候的呢。」 天愛奴彎著腰又仔細觀察了一下樹樁,撫著比較光滑,少有裂紋和高低不平的疙瘩的一面道:「這一面,應該是衝著南面的,咱們往這邊走!」 楊帆沒有問她其中的道理,一路而來,他已經知道對於沙漠中求生的知識,天愛奴遠比他知道的多,所以毫無異議。 天愛奴從那樹樁上敲下一把樹幹拿在手裡,時時回頭看看那根木樁,確定自己沒有走歪,當那木樁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內,再也看不見時,就把手裡捻散的木刺時時往沙地上插下一根。這一路上,她總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標識,每走一段就做個記號,確保她走的是一條直線。 這已是他們在沙漠中的第七天了。 不幸的是,這幾天天氣都不好,不是風暴就是陰天,兩匹馬已經有一匹早在他們進入沙漠的第二天就凍死了,另一匹既無草料餵食,也沒有可以御寒的東西,從大前天起就腹瀉不止,疲弱不堪。 那天的風暴特別猛烈,刮得兩人站不住腳,五步之外就不能視物。 楊帆扶著天愛奴深一腳淺一腳不辨東西地尋找著可以避風的地方,當他們終於趕到一處沙谷時,那匹半死不活的馬不知是不是被風沙打痛了眼睛,突然發瘋似地從他手裡掙開了韁繩,迅速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先前死掉的那匹馬,天愛奴採集了一些馬肉馱在這匹馬背上,準備在萬一的時候當作食物,也隨著它的消失一並不見了,幸運的是,原本袋囊中就有的水酒和肉乾,為了避免吃的時候凍得又涼又硬,都被楊帆揣進了懷裡,這就成了他們唯一的食物。 兩袋水酒即便再如何節省,如今消耗的也只剩下半袋,這時的水酒度數雖不算高,也有御寒效果,靠著這水酒,他們能比較容易地克服冬夜的寒冷,可以想見,當這水酒喝光之後,日子該是何等難熬。 肉乾也吃的差不多了,天愛奴雖然在趕路時還能保持冷靜,可是小時候落下的飢餓恐懼對她影響很大,眼看著食物越來越少,從幼年時起就深深銘刻在她心頭的那種恐懼感縈繞不去,讓她極為焦慮。 沙漠的冬夜太寒冷了,兩個人把一切可以御寒的東西裹在身上都無濟於事,失去戰馬以後,晚上休息的時候他們要緊緊抱在一起,盡可能在讓自己的身體不要全部暴露在刺骨的寒風之中,就是在這種緊緊依偎的時候,楊帆感覺得到,其實她沒有一回真正能夠睡著的。 雖然被她強大的意志強行壓抑著,可是那種深藏心底的飢餓恐懼把她童年夢魘般的回憶都勾了起來,她在時刻擔心著斷糧的那一刻,也許那一刻來臨之際,就是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之時,楊帆能夠看到她眼底深處隱藏的恐懼。 這樣的沙漠之旅,即便是有一位美麗的女孩相伴,也絕對不是愜意的,浪漫的。一路走去,總是無邊無際的沙海,似乎永無止境,那是一種讓人絕望的恐懼,連一向樂觀的楊帆都開始絕望了,他不知道這沙海還有多大,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能走得出去。 但是只要他們還能走,就必須得堅持,他是男人,絕不可以在這個時候露出崩潰的神情,儘管在這沙漠裡天愛奴比他經驗更豐富,但是楊帆知道,他現在已是天愛奴的精神支住,如果他也崩潰了,天愛奴心裡崩緊的那根弦會馬上斷掉。 兩個人,一步一步地行走在茫茫無際的沙漠中。 漸漸的,天光又暗了,兩個踽踽而行的身影,隱沒在遠方連綿的沙丘之中…… ※※※※※ 無盡的風暴又來了,這是他們直接穿行於沙漠之中的第十天。 食物、飲水已經全部耗光,兩個人又餓又累,儘管這寒冬使得水分的消耗不是那麼快,可是飢渴的感覺依舊十分強烈,楊帆感覺自己的嗓子幹得快要冒煙了,他的嘴唇已經像皸裂的枯樹皮。 天愛奴的情形比他還要糟糕,這些天她一直處於恐懼和擔心之中,每次進食,她都像一個精打細算的小婦人,把食物和飲水的分配精確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饒是如此,那些肉乾和水酒還是吃光了,當囊中再也倒不出一滴水,袋中最後一片肉乾也被吃掉的時候,楊帆看到了她眸底那無盡的恐懼終於顯現出來。 「風不會停下來的,我們繼續趕路吧,幸好現在是順風,走的快些,也不會……咳咳,迷了眼睛。」 楊帆艱澀地對她說著,他乾渴的喉嚨好像塞滿了沙礫,一說話就疼。 天愛奴坐在地上,捏著空空的口袋癡癡發怔。 楊帆皺了皺眉,道:「阿奴,我們走吧!趁著我們還有力氣……」 「走不掉了,糧食吃光了,我們會死在這裡的,餓死……餓死在這兒……」 天愛奴不光聲音在發抖,連身子都發起抖來,她的身心整個兒都沉浸在無盡的恐懼當中,童年時親歷親見的種種人間慘劇,種種刻骨難忘的恐懼本來一直被她埋藏在心底,這一刻統統湧現出來。 楊帆皺了皺眉,他知道天愛奴為何而恐懼,可是他無法想像,也想像不出天愛奴童年所遭遇的那一切,對她造成的精神創傷究竟有多大。眼前天愛奴所表現出的那種彷徨無助,那種極度的恐懼,他無法理解。 而此刻的天愛奴,彷彿已經回到了那個悲慘的童年,彷彿又變成了那個飢餓、無助,被親人拋棄,被無數人當成食物一樣覬覦的瘦弱女童,被無盡的恐懼包圍起來。 「阿奴!」 「走不掉了,我們會餓死,我們都會餓死……」 天愛奴好像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只是喃喃自語。楊帆皺了皺眉,突然硬把她拖起來,天愛奴吃驚地看著他,楊帆大聲道:「走!繼續往前走!說不定我們馬上就能走出去了,我就不信這沙漠還沒有邊了,走!繼續走!」 天愛奴像一個無助的孩子,被他拖著,一步步向前走去。 風,越來越大了,只是片刻的功夫,兩個人又被捲進了滾滾黃沙,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他們不知道走了多久,中間曾經停下來,在一個背風的地方相擁在一起睡了一陣,他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當他們繼續踏上無盡旅程的時候,風似乎小了些,但是又饑又渴的兩個人幾乎已走不動一步。 「沒用了,我們會餓死在這裡的……」 天愛奴原本靈動的雙眼有些呆滯,她唯一能重複的就只有這句話,縈繞在她腦海裡的只有「要被餓死」這一個念頭。楊帆已經沒有力氣反駁她了,他就像一具移動的殭屍,用堅強的意志強迫著自己的雙腳一前一後的挪動著。 除了飢餓還有寒冷,原本很厚實很擋風寒的袍子現在已經起不到多少保暖的作用了,因為他們身上已經散發不出多少熱量,極度的寒冷似乎能一直滲到人的骨髓裡去,楊帆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凍得僵硬了,現在不只是天愛奴,就連他也已經絕望。 忽然,楊帆腳下一軟,一頭栽倒在沙丘上,被他拖著手臂的天愛奴也隨之跌倒,兩個人從沙丘上咕嚕嚕地一直滾到丘底。楊帆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是只跪起一條腿,就覺得眼前一黑,重又撲倒在沙地上。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八章 君愛奴 天愛奴沒有掙扎,她就靜靜地躺在楊帆身邊,滿面的塵土,容顏憔悴,皸裂的嘴唇泛著血絲,可是看起來卻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清秀。 「二郎,別費勁兒了……」 她突然說話了,聲音很清晰,不復那種癡癡的感覺,楊帆不禁轉頭向她看去,天愛奴眼中那種迷惘和恐懼不見了,眼神似乎一下子恢復了清明。 她仰著臉,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聽著那呼嘯而過的風聲,忽然向楊帆笑了笑,笑容很恬靜:「我們真的要死了……」 這一回,楊帆沒有反駁她的話,只是倔強地挪過去,抱住她的身子,想要把她拖起來,可是他的力量也已幾乎耗光了。 「二郎,你知道嗎?」 「嗯?」 楊帆低下頭,天愛奴無力地偎在他的懷裡,輕輕抬起手,撫磨著他被沙礫打磨得有些粗糙的臉頰,柔弱地道:「你知道嗎,我覺得……我是喜歡了你呢。」 楊帆想笑,可他只是咧了咧嘴,感覺到一陣嘴唇皸裂的痛楚,他的臉頰麻木的已經無法笑出來了。 「是真的。」 天愛奴往他懷裡靠了靠,閉上眼睛,輕輕地道:「我從來沒有這樣在意過一個人,牽掛他,惦念他,喜歡知道他的事情,喜歡打聽他的消息,喜歡看著他,喜歡想著他……」 天愛奴說到這裡,輕輕張開眼睛,凝視著楊帆,柔柔地道:「這大概就是喜歡了一個人吧。二郎,你有沒有……喜歡我,一點點?」 楊帆點了點頭,用力地點了點頭。天愛奴笑了,那張滿是灰塵的小臉,笑起來彷彿一朵靜靜綻放的曇花般幽謐而聖潔:「我曾經說,人不愛奴,天愛奴!可是今天……老天也不愛我了……」 天愛奴微微轉過頭去,望了望那灰濛濛的天空,又轉向楊帆,凝視著他的臉頰,手指輕輕蹭過他頜下硬硬的胡茬,低低地道:「幸好,還有你愛我,你是真的愛我吧?」 楊帆用力點了點頭,嗓子眼發哽,眼角熱熱的。 天愛奴放心地吁了口氣,輕輕地道:「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希望……你能走得出去。我只求你……把我埋了,埋深一些,我不想被人或者鳥獸……吃進肚子……,我怕……真的好怕……」 沙丘下,天愛奴睡著了。 這幾天,其實她一直都沒有睡著過,當她徹底放棄的時候,那心魔便也不生作用了,她已坦然接受死亡。她只是睡著了,還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她這一睡,很可能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了。 楊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欲哭無淚。 不知什麼時候,風改變了方向,楊帆並沒有察覺,他也沒有走出去的意志了,如果兩個人注定要死在這沙漠裡,那麼就讓他們死在一起吧。 楊帆把天愛奴輕輕放下,抽出了腰間的刀,他想趁著還有一點力氣,掘一個深深的坑,把他和天愛奴都埋在裡面。 很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他曾經為妞妞的娘掘過墳墓,那時的悲涼與此刻的心情卻是完全不同的,現在,他是在為自己掘墓。 「嚓!嚓!嚓!」 嗚咽的風中,只有冰涼的刀鋒插進沙土的聲音,枯躁、單調,帶著凜凜的寒意。 風似乎柔了一下,撲到他的臉上,隱隱有些涼意。 不是寒,真的是一種涼意。 楊帆用掌背輕輕擦了一下臉頰,感到一抹澀澀的濕意,「我流淚了麼?」楊帆停下刀,抬起臉龐,又是一片東西粘到了臉頰上,迅速化成一抹濕痕,楊帆怔住了,怔了半晌,突然丟下刀子,手腳並用地往沙丘上爬去。 楊帆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沙丘,風撲面襲來,涼意!真的是涼意,濕濕的涼意! 一瓣雪花再度扑打到他的臉上,楊帆撫摸著臉頰,突然大笑起來。 他笑著,整個人往後一翻,咕嚕嚕地滾下了沙丘,衝到天愛奴身邊,抱起她,大聲疾呼:「阿奴!下雪了!下雪了!我們已經走到邊上了,快出去啦!阿奴?」 阿奴的身子似乎都要凍僵了,任憑楊帆大聲呼喊,依舊不言不動,她的意識已經安眠了,除了細不可察的一縷呼吸,她現在已經與一具屍體沒有兩樣。 楊帆拍拍她凍得梆硬的臉蛋,喊道:「阿奴!阿奴!」 天愛奴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她餓極了、渴極了,也困極了,她再也不用擔心沒有食物的恐懼,她想就此長眠在一個沒有飢餓的世界裡。 雪,真的來了。 越下越大,一些雪花被風刮著,捲到這沙谷裡來,雖然不多,卻帶來了希望。 可天愛奴依舊沒有醒…… ※※※※※ 天愛奴睡著了。 她已感覺不到寒冷、感覺不到飢渴,也感覺不到恐懼。夢裡,她依稀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她在院子裡快樂地追著小雞,轟得它們「嘰嘰」叫著跑來跑去。 阿娘端著一碗熱粥追在她的後面,又笑又氣地嗔罵著她,要她停下吃東西,她忽然嗅到一陣香氣,馬上就覺得飢腸轆轆了,於是乖乖停下來。 那粥很香、很甜,她捧著碗,大口地吞嚥著,忽然,一大片蝗蟲撲天蓋地的飛來,大地皸裂、樹木啃光,碗裡的粥突然一滴都不剩了,整個院子都破敗下來,空空蕩蕩…… 「不要!」 天愛奴驚叫一聲,睜開了眼睛,然後,她就發現,她還躺在冰冷的沙漠裡,躺在楊帆的懷抱裡,楊帆半蹲著,抱著她,他的手腕正貼在自己嘴邊,天愛奴感到嘴裡有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是……血的味道。 「你……你……」 天愛奴一下子明白了:「他在救我!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他的血救我!」 楊帆見她醒來,驚喜地道:「阿奴!我們有救了!我們已經走到邊緣了!你看,你快看,下雪了,真的有雪花!」 天愛奴根本沒有看天空,也沒有去感覺究竟有沒有雪花,她一頭撲進楊帆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她不怕死,她怕的其實也不是飢餓,她怕的是那種在飢餓之下已徹底泯滅了的親情和人性!在那飢餓之中,人都變成了野獸,人吃人,甚至吃自己的親人。她忘不了被自己的父親推進枯井時那無助、恐懼、悲傷與絕望。 那一幕,成了她無法征服的心魔,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她心底! 這一刻,那心魔終於被楊帆的鮮血徹底消滅,她心底的堅冰終於融化,這是喜極而泣的淚,是心結終於解開的淚,壓在她心頭的沉甸甸的重負終於解脫了。她哭得死去活來,好像這麼多年的苦,都在這一刻傾瀉出來…… ※※※※※ 筋疲力盡的兩個人重新站了起來,相互攙扶著,迎著雪花飄來的方向走去。 其實,有兩件事楊帆並不明白。 一個是他的血液並不能為天愛奴解渴。倒不是人們慣常以為的血液含有鹽份的問題,血液中才有多少鹽份,那裡邊百分之九十多都是水份,問題是,除非你割破動脈,把你全身的血都灌給別人喝,否則那點水份根本不足以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可是,天愛奴其實主要崩潰於她的意志,當那熱的血漿把她喚醒的時候,當她看到楊帆甘願為她捨卻生命的時候,她的心結得以解開,也就有了求生的意志和勇氣。 楊帆所不知道的第二點是,沙漠裡並不是永遠不下雪的,下雪的區域也並不一定就是在沙漠的邊緣,但是幸運的是,他們的確已經走到了沙漠的邊際。 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又走了大半夜的時間,腳下的沙地上白濛濛一片,已經積了一層雪。他們吃了一些雪,補充了水份和體力,繼續往前走,當兩個人都快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們的雙腳踏上了堅實的地面。 前方是一片戈壁,戈壁上有一片氈帳,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撲倒在柔軟的雪地上,那顆心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 飛狐口,是突厥人南侵隴右的第一道關隘,白亭守軍共有一萬五千人,其中有五千人駐紮在飛狐口,另外一萬人駐紮在明威戍,明威戍前面有休屠澤、日亭海兩處湖泊,通過馬城河與涼州相連。 長城是依據地理形勢修築於明威戍的,這裡才是涼州守軍的第一道堅固防線,不過由於明威戍前方有兩個湖泊,周圍的水草很是豐美,有一些隸屬於大唐的小部落在此生活,所以唐軍把第一道防線延伸到了飛狐口,除非有大股突厥軍隊趕來,否則小股軍隊或者馬匪是無法由此進入,襲掠邊民的。 飛狐口是賀蘭山脈綿延至此形成的一個缺口,由於缺口較大,兩側的山勢至此也比較平緩,要在這裡修築城堡把兩山連接起來的話需要動用龐大的人力物力,耗費大量的財力,因此這裡遲遲沒有倚山勢修築城堡,否則涼州的第一防線早就設在這裡了。 飛狐口挾兩山駐有軍營,有守軍五千人,專為應付小股前來襲掠的突厥部落和馬匪而設,守將是一位鷹揚郎將,名叫徐義生。徐郎將今年三十出頭,眉目英朗,頜下三縷微鬚,看起來風度翩翩,有幾分儒將風彩。 此刻,徐義生正背著雙手,狐疑地繞著捆綁至面前的幾個突厥人轉著圈子。 這幾個突厥打扮的人正是高捨雞、熊開山和言知何等人。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五十九章 問情 高捨雞雙手被反綁於身後,焦急地道:「徐郎將,我們所言句句屬實啊,你不是驗過了我們的腰牌麼?」 徐郎將擺擺手道:「你們是不是真的我軍斥候,等到鄯州來人證實後就知道了,放心吧,真相未明之前,我只是限制你們的自由,並不會虧待你們的。」 高捨雞急道:「突厥大軍正在日夜兼程,頃刻便至,他們都是騎兵,並不比我們慢上多少,這裡無險可守,守軍得趕緊退守明威戍才成啊!」 徐郎將「嘿嘿」地冷笑兩聲,道:「你們的腰牌倒是不假,不過,我怎麼知道你們不是抓到了我們的斥候,冒充我們的人,想把本將軍逛走,以便搶掠本地牧人呢?本將軍負有守土之責,豈能聽你隻言片語,便擅棄職守?」 熊開山頓足道:「郎將若是擔心這一點,可以馬上通知大小部落全部遷回明威戍,這些部落都走了,我們如果是賊還能擄掠什麼?」 徐郎將翻了個白眼兒道:「部落遷徙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拖家帶口,耗損巨大,如果消息不實,諸部落誰來安撫賠償?上司的詰問誰來應對?擅離職守的罪責誰來承擔?」 言知何不是軍人,可不管他官兒多大,怒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把消息給你送來,你這狗官還要猜疑不定,那你就不怕消息屬實,突厥大軍壓境時,把你們一口吞掉麼?」 徐郎將大怒,指著他的鼻子道:「混帳東西,你敢這麼對上官說話?」 言知何把胸一挺,道:「老子可不是你手下的兵,怕你何來?」 「你是什麼人?」 「老子是馬匪!」 「嗯?」 徐郎將的目中陡地露出凶光,高捨雞趕緊道:「他們幾個是被我們找來幫忙的。」 徐郎將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斥候麼?咱們的斥候什麼時候這麼闊綽了,居然有錢收買馬匪?」 熊開山氣的翻白眼,頓足道:「這些事,我們一時也說不清楚,可我清楚,突厥大軍就快來啦,再不撤退,就來不及了。」 徐郎將冷笑道:「兩天前本郎將就收到消息,突厥人的確對我們邊軍發動了進攻!」 高捨雞雙眼一亮,忙道:「你已經知道了?」 徐郎將傲然道:「當然,突厥人在攻打居延海,而不是白亭,哼!你們是想混水摸魚吧?」 高捨雞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剛才不是已經告訴你,他們是佯攻居延海麼?你怎麼還要上當!」 徐郎將冷笑,指指他們道:「你是叫我不要相信烽火訊號,而是相信你們幾個不知是馬匪還是斥候亦或是突厥奸細的話?」 徐郎將不等他再回答,便把臉一板,揮手道:「把他們幾個押下去,送涼州府處置!」 候在帳中的士們立即拖起高捨雞等人退下,高捨雞急得跳腳大叫:「郎將!郎將啊,無論如何,你也該派人打探打探虛實啊,郎將……」 帳中一空,徐郎將背負雙手踱了一陣,喚道:「來人!」 帳口親兵走進一人,抱拳道:「郎將!」 徐義生道:「派幾個弟兄進山口打探打探。」 副將蕭凝風問道:「郎將相信他們的話?」 徐郎將沉聲道:「茲事體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派幾個人摸進山裡瞧瞧去。」 ※※※※※ 天愛奴悠悠醒來,就感到一股濃濃的暖意撲面而來,她睜開眼睛一看,就見面前不遠處生著一個火堆,楊帆坐在火堆旁,正把兩塊干牛糞挾到火堆裡去,一閃一閃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頰,忽明忽暗的好像照在刀鋒之上。 經過雪原大漠兩個多月的風沙磨礪,經過這麼久的顛沛流離,楊帆消瘦了許多,可是整個人也因此粹煉的更加精悍,氣勢有些銳烈。他的頭髮蓬亂著,頜下與鬢角上許久沒有刮剃的髭鬚亂髮,讓他的英俊中多了幾分屬於男人的野性。 悄悄地看著他,天愛奴眸中忽然閃過一抹羞意,她想起了垂死之際對楊帆的表白。她很想就此閉上眼睛,不要再睜開來,免得面對他時的那種尷尬,可是目光掠過楊帆的手腕,看到那裡纏繞的布條,忽然想起他的傷勢,不禁「啊」地一聲輕呼出來。 楊帆霍然扭頭,欣喜地道:「你醒了?」 「嗯!」 天愛奴身上依舊穿得整整齊齊,但她還是害羞地把柔軟的羊皮襖往肩上拉了拉,低聲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楊帆道:「沒什麼,一點小傷。看到氈帳時,你就暈倒了,我也拖不動你,是一路爬到氈帳裡,托人把你救回來的。方纔我已餵你吃了一碗青稞糊糊,現在好些了麼?」 「嗯!」 天愛奴依舊柔柔地答應著,問道:「這是哪裡?」 楊帆道:「這裡已經算是白亭管轄的範圍了,這是一個羌人部落,穆恩和沐絲的人馬走的是另一條路,不會經過這裡,但是朱圖的大軍從弋壁裡來,卻一定會經過這,我想勸他們趕緊舉族遷徙離開這兒。不過我方才同他們的人談了談,他們的漢話說的太不利索,我又不懂他們的語言。」 「這個我行!」 天愛奴翻身坐了起來,想了想道:「遊牧於白亭一帶的羌人麼,那對我大唐倒是比較忠心的,他們的頭人在哪,我去見他們!」 天愛奴掙扎著想要站起來,楊帆忙扶住她,道:「你不用急,他們大致也聽懂了幾句,已經去找他們的首領了。」 天愛奴聽了放心地坐下來,她的身子還是比較虛弱,一站起來就耳鳴心跳,現在確也不適宜再有運動。 聽說這裡是白亭所屬的一個羌人部落,天愛奴還是比較放心的。羌人在西域一帶是一個大民族,其族人比吐谷渾或突厥這種曾經稱霸一時的王國其實還要眾多,但是羌人沒有一個統一的政權,組織非常鬆散,為了爭奪草原,各羌人部落之間也是常年征戰不休。 所以,他們後來分別被吐谷渾和突厥所統治,羌人和突厥人之間的矛盾一直很大,吐谷渾與羌人之間也曾有過矛盾衝突不斷的時候,不過後來幾代吐谷渾王漸漸注意融合和拉攏,使得羌人漸漸歸心。 後來唐人與吐谷渾做戰的時候,許多羌人部落紛紛殺了唐官投奔吐谷渾去了,唐人在這裡實在是談不上「人和」,不過現在吐谷渾已經被吐蕃吞併,連吐谷渾王族都淪落成了二等公民,那裡已經不具備對羌人的吸引力。 目前,依舊留在唐人統治區的各個少數民族最親近漢人的就算是羌人了。眼下,唐人統治區有大批的粟特人、突厥人、吐蕃人、羌人等歸附的遊牧部落。官府正試圖改變他們遊牧習慣,讓他們嘗試農耕,彼此間由此產生了一些新的矛盾。 讓他們棄牧從耕,不僅僅是一些堅持傳統的牧人接受不了,他們的頭領更是無法接受,因為一旦農耕成為他們的主要生產方式,他們對整個部族的統治大權就會受到動搖,很容易被官府接收過去。 不過,這種矛盾目前主要集中在歸附的粟特人和突厥人部落,羌人比較早的時候就已經熟悉農耕了,而且不存在突厥人和粟特人那樣強硬的部落統治階層,所以目前來說,西域各個少數民族裡面,同唐人關係最合睦的就是羌人。 「二郎,我……」 天愛奴重新坐下,一時無言,想跟楊帆說點什麼,又覺有些羞澀,不與楊帆說點什麼,帳中又靜得讓她發慌,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剛剛張口喚了一句,楊帆已然遞過一隻木碗,道:「再喝點糊糊吧,裡邊加了一點肉靡,咱們餓了幾天了,先讓腸胃適應一下。」 「哦……」 天愛奴的話被打斷了,乖乖接過木碗,小口小口地抿著那熬得稀爛的粥,她總覺得,似乎該跟楊帆說點什麼,至少……她已經對楊帆剖白了心意。 其實這情意在她心裡也一直是朦朦朧朧的,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才陡然清晰起來。而今,她已經對楊帆說過了,楊帆當時也用力地點過頭的,她對這一幕記得很清楚,她總覺得……兩個人的關係與往常有些不同才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似乎和楊帆反而更生疏了。 以前她見到楊帆的時候,楊帆總會找機會對她油嘴滑舌一番,可是現在他們共同穿越大沙漠,飲則同囊,睡則相擁,又經過垂死之際的那番表白,他本該對自己更親近些才對,為什麼他卻像在躲避著自己似的? 天愛奴小口小口地喝著粥,時而會瞟上楊帆一眼,楊帆依舊面向火堆,加著牛糞、木柴,神態不復方纔她未醒時的輕鬆與自然,他的那種專注彷彿是裝出來的,就怕與她面對或交談似的。 天愛奴漸漸不安起來,莫非……他當時只是敷衍我? 這樣一想,天愛奴心中突然有了一種無比恐慌的感覺,幼年時被至親的人拋棄和傷害的夢魘一直影響著她,她不敢完全相信任何人,也不敢放心愛上任何人,直到她絕望地等待死亡的時候,楊帆用他的熱血解除了她心靈的魔咒。 所以,天愛奴是把壓抑鬱積了十餘載的情感一下子都傾注在一個人身上,那不同於其他任何人的愛,那是一種狂熱、一股她根本無法再左右自己的力量,可是楊帆的態度,讓她莫名的恐慌起來:「難道……他其實不喜歡我麼?」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章 敵騎至! 天愛奴很餓,碗裡的粥很香,可她忽然沒有胃口吃下去了。她放下碗,盯著楊帆的側臉,緊張地問道:「二郎,你……」 「啊!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出現在漠北,是奉了姜公子所命麼?」 好像楊帆早就在等著她說話,天愛奴剛一開口,楊帆的問題便脫口而出,說的又快又流利。 天愛奴凝視著他,凝視了許久,直到楊帆心虛地移開目光。 天愛奴在心底裡輕輕地歎了口氣,她從來不是一個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她知道楊帆是有意岔開話題,不過她已不想追問了,也不敢追問了。 不問清楚,她心裡就可以存有一絲幻想,她擔心問了,會讓這幻想破滅。這個女孩,從來也不像她的外表表現的那麼堅強。實際上,從她敲開那層既在傷害著她,也在保護她不受新的傷害的硬殼之後,她就變得比以前更加敏感和脆弱了。 沉默了很久時間之後,天愛奴輕輕說話了:「我對你說過,公子和沈沐屬於一個很大很大的家族,實際上,它是由幾個很大很大的家族聯合起來建立的,目的是希望這個游離於他們家族之外的勢力,從外面、從暗中保護整個家族的安全。 就像有太陽就有月亮,有白天就有黑夜,這個勢力也分為明、暗兩支,其實這明的一支,相對於那些大家族本身來說,它也是隱在暗中的,只是沒有它暗的一面更加神秘、更加叫人不可琢磨。」 楊帆靜靜地聽著,心中微微生起一絲愧意,他當然知道天愛奴已經看破了他的心意,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天愛奴。 接受她的愛麼,那婉兒怎麼辦? 楊帆知道天愛奴是個可愛的女孩,甚至在他沒有愛上婉兒之意,曾不止一次想入非非,把她幻想成自己的女人,可是如今叫他接受的話,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排這兩個女人,所以他只能逃避。 天愛奴仍在解說:「這支勢力,明的一支稱為顯宗,宗主就是姜公子。姜公子當然只是一個化名,沈沐同樣只是一個化名。這支勢力暗的一支叫隱宗,隱宗的宗主就是沈沐,按照規矩,隱宗是服從、輔佐顯宗的,只有一些顯宗不方便出面的事,才叫他們去做。可是……」 天愛奴輕輕吸了口氣,道:「要做事,就要有錢、有權、有人,如果有些事連顯宗也不方便去做或者無法去做,它的難度就可想而知,而隱宗要去做這些事,就必須得給他們很多錢、很大的權力和很多的人手。 隱宗要保持它的隱秘,才會擁有那些世家和顯宗所不具備的優勢,因此即便是在顯宗和那些世家裡面,知道它的存在的人也是極少數,這樣一來,隱宗想幹些什麼,如果他們自己不說,別人就很難知道。 隱宗擁有大量的金錢、大把的人手和權力之後,又擁有其他任何勢力都比不上的隱秘優勢,讓人無法摸清它的深淺,也不知道它在幹些什麼,那麼這隱宗的宗主還會甘心做顯宗宗主一個惟命是從的手下麼?」 楊帆聽著,忍不住插嘴道:「姜公子認為沈沐背著他在做一些未經他許可就在做的事,或者……在發展他自己的勢力?」 天愛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道:「公子本來只是懷疑的,所以叫我來看,現在……我幾乎已經可以確定了。」 「此話怎講?」 「公子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在朝在野,都有許多大臣名士、豪門世家為他所用,可你叫公子倉促之間抽調一支可以縱橫隴右的武裝,叫他一句話便從一個突厥部落抽調數千兵馬,叫他安排數千人隨意出入吐蕃、河西和突厥,他也根本辦不到。可是沈沐做到了,他一定正在隴右發展他自己的勢力,經營他的人脈,打造他的地盤……」 楊帆的眉微微地蹙了起來,天愛奴看著他道:「所以,我當初不太贊成你跟沈沐走在一起。沒錯,沈沐能給你很多東西,可他現在雖然悄悄發展了許多自己的勢力,但他還沒有力量同公子抗衡。畢竟,公子的權力是家族給的,而沈沐現在還離不開家族,否則他就沒有足夠的財力、物力來支撐他鋪開的這些攤子。」 天愛奴遲疑了一下,又道:「其實公子也很欣賞你的,如果我跟他說說,沈沐能給你的,他一樣可以給你,甚至……更多!」 說到這裡,天愛奴眸中忽然閃過一抹極隱晦的羞澀,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如果公子願意重用楊帆,那麼只要他開口,公子就會把自己送給他吧?畢竟,她只是一個小丫環,而豪門中贈送美婢俏伎於友人和重要下屬乃是尋常之事。 「阿奴,你不能說……」 楊帆搖了搖頭,天愛奴眉梢輕輕一揚,等著他的解釋。 楊帆沉默了片刻,道:「其實,沈沐的所作所為,也不是對他所代表的家族的侵害。他的力量越大,對家族就可以進行更好的保護。」 天愛奴道:「這,就不是我們可以考慮的事了。就像突厥,大葉護默啜也罷、骨咄祿的那些親生兒子也罷,他們都希望突厥更好更強大,可是他們之間會因此放棄爭權奪利麼?」 楊帆有些焦躁起來:「姜公子所思所慮,都只是為他們自己的家族在打算。」 天愛奴好笑地望著他道:「難道沈沐是為國為民?」 楊帆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比姜公子要長遠,不管他的本意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家族,但是他的做法,是對他自己、對他背後的家族、對國家、對黎民百姓都有益無害的。 阿奴,你一路西來也看到了,西域比起中原本來就困苦許多,這裡的百姓生活的很艱辛,沈沐的所作所為如果成功,這兒就能穩定下來。千秋萬代的事我不敢想,也沒那個能耐,可是哪怕只讓這兒穩定百餘年,那麼咱們就能讓兩代、三代的人好好地生活在這兒,免於戰亂之苦!」 天愛奴凝視著他,一言不發。 楊帆看了她的表情,更加焦急起來:「不錯,沈沐能給我的,姜公子也能,可我要拿,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天愛奴幽幽地道:「你不想讓我對公子說麼?」 楊帆急切地點頭道:「是啊,不能說!如果姜公子知道了,他與沈沐之間必有一番明爭暗鬥,進而影響隴右……」 天愛奴懶得聽他後面再說什麼,她只是一個小女子已,心眼兒小得很,哪裡裝得下整個天下,哪裡裝得下萬千黎民?那小小的一顆心,只能裝得下一個男人而已,她的男人叫她不要說,那她不說也就是了。 天愛奴低聲道:「你不讓我說,那我……就不說好了!」 「……進而影響隴右的局勢,到時候刀兵四起……呃?你說什麼?」 楊帆欣喜地道:「真的?」 天愛奴輕輕垂下眼簾,幽幽地道:「我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楊帆聽得心中一陣慚愧,貌似在沙漠裡的時候,他也曾經答應過人家什麼來著。 楊帆迅速驅散心頭的愧意,說道:「阿奴,隴右數十萬軍民若得平安,都是你的功德!」 天愛奴不說話,只把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瞟著楊帆。 楊帆抵受不住了,輕輕地道:「我……也謝謝你!」 天愛奴的唇角輕輕地向上勾了一勾。 當年,她被親生父親推進井底,又扔下許多瓦礫磚頭試圖把她活埋的時候,她還是個七歲的女娃兒,她頭上流著血,臉上流著淚,雙手十指都磨出了血,還是從井底爬了出來。 逃難路上,多少人撲倒在路邊再也沒有爬起,她還是咬著牙,啃著樹皮、吞著觀音土,一步步地挪出了重災區。 她可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女孩。 就是要他欠著情,情欠多了就是債,而債是要還的。 這時帳簾兒一掀,幾個穿皮袍、戴皮袍的漢子夾著一片風雪走了進來。 「你是唐人的斥候?你說突厥人要由此進攻白亭?」 眾人中間,一個眉梢頂雪、赤紅臉龐的中年壯漢把一雙凜厲的大眼看定了楊帆,用很標準的漢話沉聲問道。 ※※※※※ 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連續陰了多日的天空晴朗了。 白雪皚皚,遠方雪原上,忽然隱隱綽綽出現一群黑點。 黑點漸漸變的清晰起來,原來是一隊披掛整齊的大唐邊軍將士,一式的輕便牛皮鎧甲,外罩紅色半臂戰袍,鮮明的頭盔上是鮮明的火紅盔纓,在白雪覆蓋的雪原上,就像一團烈火般醒目。 飛狐口守將徐義生帶了一群親兵出來行圍打獵了。連著好幾天的壞天氣,時而颳風,時而下雪,時而狂風夾著暴雪,徐郎將在營寨裡悶了多日連房間都不大出,如今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大晴天,他趁機帶了一群親兵出來行圍散心。 策馬雪原,說不出的暢快,徐郎將的心情也為之大好:「哈哈,一連好幾天的風雪,真是把人憋壞了,這樣策馬馳騁,當真快意無比!」 一個親兵笑道:「連著好幾天的風雪,咱人受不了,那些野獸更受不了,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正是那些野獸出來覓食的時候,以郎將的神箭,咱們今天一定能滿載而歸。」 徐郎將放聲大笑,用長弓指著那親兵道:「就你小子會說話,哈哈!今兒咱們獵幾頭鹿回去,給兄弟們打打牙祭。」 他剛到這兒,一名四下瞭望的士兵突然叫了一聲:「郎將,那邊有動靜!」 徐郎將還以為那士兵發現了什麼野獸,反手便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羽箭扣在弦上,循聲望去,口中說道:「看到了什麼東西?」 那士兵雙手一按馬鞍,竟然縱上了馬背,手搭涼蓬,瞇著眼睛往遠處望了望,大聲叫起來:「有人!好多人!」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一章 谷口血 徐郎將一聽臉色陡變,幾個親兵紛紛提馬圍了過來,有人急道:「前方情形不明,郎將三軍之首,不能出什麼意外,咱們還是快快回營吧!」 徐郎將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來的人是誰還不知道,就叫老子做個望風而逃的喪膽將軍麼?哼!」 徐郎將提弓在手,略一沉吟,吩咐兩名親兵道:「去!看個仔細,自家小心一些!」 「得令!」 兩個親兵答應一聲,便撥馬向遠處那黑壓壓的人群迎過去。 徐郎將瞧著遠處那黑壓壓的一片,心中也是暗驚,不過從那黑點移動的速度來看,他們行進的速度並不是很快,徐郎將便耐住了性子,等著親兵去探個仔細。 那兩名親兵一馳到對方陣營近前就發覺不對了,對方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騎馬的有乘車的,無論如何也不像是要進攻他們的突厥軍隊,壯著膽子又接近過去,迎住對方一問,居然是遊牧於本地的牧人,他們的大首領曾到飛狐口多次拜謁過徐郎將的,他們都認得。 兩個親兵趕緊叫對方先原地停下,帶了幾個人往回趕,遠遠看見那兩個侍衛引了幾個人回來,徐郎將身邊的親兵不待吩咐便跳上了馬背,眺望著遠處那兩人的手勢,然後又坐回馬背,對徐郎將道:「郎將,不是敵襲!」 徐郎將暗暗鬆了口氣,說道:「走!過去看看。」說罷催馬迎了上去。 「他們是什麼人?」 眼看兩名探查情況的親兵衝到面前,徐郎將便勒馬問道。一名親兵呼呼地喘著粗氣道:「郎將,他們是在西北方向遊牧的炎耳羌人部落。」 徐郎將一怔,道:「這大雪寒冬的,他們這是要遷徙到哪兒去?」 那親兵呼呼地喘息著道:「不是遷徙,是要逃回明威戍!他們說……說突厥人就要攻來了,至少十萬大軍。」 徐郎將的臉色變了,失聲道:「誰說突厥大軍將要來襲?你們怎麼知道的?」 他這句話已經不是問他的親兵了,而是直接瞪著隨他親兵回來的三個牧人打扮的騎士。 「徐郎將,這是在下打探到的消息!」 那三人中一個提馬上前幾步,朗聲答道。這人是一位微髭少年,容貌英俊,顧盼之間很有幾分氣勢,徐郎將見了,原本打算叱嘖的語氣便緩和了一些:「你是什麼人?」 楊帆探手入懷,幾名飛狐口士兵立即端起了弓,張弓搭箭瞄準了他。楊帆放慢了動作,從懷中緩緩摸出一枚魚符,舉在空中亮了亮,表示這不是武器,隨即揚手一擲,高聲道:「郎將請看!」 徐義生一探手把那枚令牌抓在手中,仔細看了看,遲疑道:「這似乎是……禁軍中的腰牌?」 徐義生是邊軍守將,這京城禁軍中的專用腰牌,他是不大熟悉的,從那制式、花紋、材料上,他能認出這是禁軍將校穿行宮中所用的特製腰牌,但是對於百騎的存在,並不是每個邊關將領都瞭如指掌的。 楊帆道:「正是!在下是羽林衛中『百騎』侍衛楊帆,奉聖命赴西域公幹,恰巧打聽到突厥人的機密。此前我已派了人先來飛狐口示警,不知郎將可曾接到警訊?」 徐郎將的臉色有些凝重起來,問道:「你曾派人來?什麼人?」 楊帆道:「在下曾讓鄯州斥候高捨雞、熊開山等人先來示警,郎將已經見過他們了?」 徐郎將的眼角輕輕抽搐了幾下,道:「是有這麼幾個人,本將軍不甚相信他們的話,已經把他們押去涼州確認身份了。」 楊帆急道:「徐郎將,你可知道我們冒了多大的風險才掌握了突厥人的確切情報?你……你居然不相信他們的話,突厥大軍隨時都可能出現,你可知道一旦延誤了軍機,將有多少百姓受害?就是你駐紮在飛狐口的五千軍卒,都未必能安全退回明威戍!」 徐郎將道:「消息屬實?前幾日我剛剛收到居延海烽火訊號,有大股突厥人襲擊居延海,難道他們又分兵襲我白亭不成?」 楊帆大聲道:「高捨雞不曾稟報將軍,突厥人攻打居延海實為佯攻麼?」 徐義生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他派往山中探察動靜的斥候還沒有回來呢,委實無法判斷他話中真假。可是楊帆再次向他確認突厥大軍將至,而且他還有禁軍的身份,徐郎將實在不敢等閒視之了。 徐郎將沉吟半晌,突然一撥馬頭,大喝道:「立即回營!」 楊帆叫道:「將軍且慢!」 徐義生勒馬回頭,冷聲道:「怎樣?」 楊帆道:「此刻從容撤返明威戍,怕已來不及了。將軍可一面派人分赴各部落示警,一面派人飛騎趕回飛狐口點燃『烽煙』以呼援軍。」 徐義生變色道:「敵蹤未現,你叫本將軍聽你一面之詞,就把遊牧諸部統統撤回明威戍,再點烽火傳報邊城,嗯?若是情報不確,這誤傳軍情、勞師動眾之罪,誰來承擔?你想讓本將軍烽火戲諸侯麼?」 楊帆也火了,他九死一生才闖到白亭,不想這飛狐口守將如此不敢任事,誤信軍機固然不妥,可是這信與不信的後果,孰輕孰重還分不清麼? 楊帆怒道:「誤信軍機、虛驚一場事大,還是貽誤軍機,折損軍民罪大?徐郎將,你好糊塗!」 徐義生大怒,一圈戰馬,手按劍柄,森然道:「本將軍戍守邊牆十餘載,勞苦功高!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後生小子來教訓我?」 伴在楊帆身邊的天愛奴一見他按劍,也不禁伸手扶住了腰畔長劍,她這一動,那數十名飛狐口士兵登時捉刀的捉刀,張弓的張弓,雙方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那陪同楊帆和天愛奴過來的炎耳部落牧人一見雙方這架勢,不知道雙方既然皆是朝廷中人,何以要大打出手,嚇得他連連擺手,出言勸和。 就在這時,側方山口內突然奔出一個人來。 這人身上反套著一件羊皮襖,羊皮襖肥大的直垂至臀下,因為是反穿著,羊毛在外,若是伏在雪中不動,很難叫人看清他的存在。他的雙腿都綁著皮護腿,皮護腿一直高延至大腿,用寬寬的牛皮帶一圈圈地牢牢綁在腿上,如此一來雪中跋涉時才不虞讓雪灌入靴筒。 這人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逃出山坳,忽然瞧見前方有人,頓時大喜,再看他們裝束,認得是自己弟兄,不由放聲高呼道:「快救我!後面有突厥追兵!」 正在僵持的雙方聽到這聲隨風飄來的驚呼,不禁一起扭頭看去。 「是古舟,快救他!」 徐郎將看清那人正是自己親兵之一,不由驚呼一聲,幾乎與此同時,幾名親兵已快馬撲了過去。 「嗖嗖嗖!」 十數枝利箭從谷中射出來,利箭破空,發出淒厲的呼嘯。 古舟慘呼一聲,肩頭重了深深一箭,一頭栽到在雪地裡,他強忍痛楚爬將起來,繼續向自己人這邊飛奔。迎上去接應的幾個親兵一見谷口出現突厥人,早就握在手中的弓箭迎面射去。 那幾個衝出谷口的突厥兵也未料到這谷口竟有這麼多人,稍一愣怔的功夫,唐軍的箭就到了,兩個突厥兵躲閃不及被射下馬去,其餘的突厥兵立即驅馬散開,紛紛以弓箭還擊,雙方就以谷口為陣地開始了對射。 「怎麼回事,這些突厥人是從哪兒來的?」 徐郎將策馬迎上去,俯身向古舟迫問,古舟肩頭插著一枝長箭,他忍著巨痛對徐郎將道:「郎將,有大隊突厥人馬到了,我們正撞上突厥人的前鋒斥候,兄弟們怕是都死了……」 徐郎將驚道:「有多少突厥人?」 古舟道:「我們伏在山坳中,只見黑壓壓一片,還未估算出他們人數,就被他們派在前面的斥候發現了,一路追殺,只有屬下一人逃了回來!」 說到這裡,古舟咬著牙一使勁,一下子拔下了肩頭利箭扔在地上,大聲道:「這是突厥斥候騎兵,大隊人馬還在後面,將軍快回飛狐口!」 徐郎將抬頭往谷口看去,只見對方影影綽綽,似有數十人之多,臉上不禁火辣辣的。先後兩次有人示警,他始終猶疑不信,現在突厥人就在眼前,他就像被人當面摑了一記耳光,真是又氣又悔。 徐郎將掛好弓,「唰」地一下抽出佩刀,大聲道:「古舟,梁四,你們兩個速回飛狐口給老蕭傳個口信兒,讓他點燃烽火,全軍撤防明威戍。」 古舟驚道:「郎將,你要幹什麼?」 徐郎將獰笑道:「不過是區區數十人的突厥探子,老子把他們都宰了!」說完一催戰馬,已經向谷口撲去。 這時,那炎耳部落的牧人看見突厥人果然出現,已經飛也似的逃回自己部落去了,候在原地的部落牧人聽他敘說經過,再瞧遠處谷口雙方激戰的情形,登時為之大亂,整個部落立即加快速度向南逃去。 徐義生從軍十餘載,鎮守飛狐口已有四年,在軍中雖一向獨斷專行,御下卻很寬厚,所以甚得三軍愛戴,一見他親自衝上去了,他的親兵都嗷嗷叫著跟了上去。 古舟跺跺腳,正想向逃得散亂的羌人強征一匹馬代步,忽見一個侍衛被突厥人一箭射穿咽喉墮於馬下,趕緊便搶過去拉住那匹馬,翻身上馬,與另一個侍衛一齊往飛狐口逃去。 「咱們怎麼辦?」 天愛奴攥緊了劍柄,一雙清麗的目光水一般繞在楊帆的身上……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二章 奪帥 眼見那徐郎將如此剛愎自用,先是不敢任事,對他們通報的消息不予置信,以致貽誤了戰機,現在又以三軍統帥的身份親自上陣,以身涉險,楊帆不由大光其火。 天愛奴勸道:「邊軍守將大都如此,識字不多,讀書很少,全仗一身武勇晉職受官。何況他先前不信你,臉上很有些掛不住,不廝殺一陣他如何肯走?」 楊帆氣得口不擇言道:「真他娘的,走!咱們也上,好歹把他囫圇弄回來,真叫他死在這裡,更加不可收拾了!」 情人眼裡出西施,楊帆氣得罵人,天愛奴卻是愈覺有趣,她抿了抿嘴唇兒,沒說什麼,卻跟著楊帆一起殺向山口。 谷口大戰雙方已經迫近,變成了肉搏,兩邊加起來近百匹戰馬,把谷口陣地殺得雪飛揚、血飛濺,慘烈無比。 楊帆剛剛衝到谷口,一左一右兩道刀光便向他身上呼嘯著斬來。 「喝!」 天愛奴提馬前衝,嬌喝聲中,一道劍光伸縮吞吐如靈蛇吐信,一劍點在一口刀的刀面上,「叮」地一聲盪開那口刀,手腕一翻,便斬向那人手腕。 與此同時,楊帆手中鋼刀硬磕開另一口當,「噹」地一聲,將那口刀震得高高蕩起,刀鋒反劈,向天愛奴大喝一聲道:「俯首!」 天愛奴會意地一低頭,手中劍不停,那持刀突厥武士收手不及,四根手指齊被削斷,大叫一聲,掌中刀便連著四根斷根落馬下。與此同時,楊帆的刀帶著一股激盪的狂風從天愛奴頭頂呼嘯而過,一刀劈在斜刺裡扎來的一桿長矛上,將那長矛斬開。 谷口的人已殺作一團,楊帆迫開四下裡的敵軍,催馬便向正揮刀猛戰的徐郎將身邊趕去,天愛奴策馬相隨,楊帆使刀,剛烈威猛,專事大開大闔,硬擋強架對方兵刃,天愛奴劍走輕靈,利用楊帆給她製造的機會,挑抹削刺,一連傷了幾個撲上來的突厥斥候,配合十分配默。 「殺!」 楊帆一刀盪開當頭劈開的一口馬刀,自己手中的刀隨那蕩起的刀勢一揚復又一沉,勢如狂飆,風聲勁厲地斬向對方頭顱,右前方一個突厥軍急來相救,挺矛刺向楊帆胸口,天愛奴左手一振,一串銀光脫手飛出,「嘩愣」一聲纏住了那人槍桿,伸手一奪,身形一探,大半個身子都跳離了馬背,右手劍一挑,便似靈蛇般在那人咽喉處吞吐了一下。 幾乎與此同時,楊帆一刀把當面敵酋連帽帶頭砍西瓜似的劈成兩半,側面那突厥兵也棄了長矛,雙手掩著咽喉,鮮血「滋滋」地從指縫間噴出來,仰面倒了下去。 「徐郎將,不要一錯再錯!你是軍中主將,如何確保……」 「噹噹噹!」 楊帆一面說,手中刀一面劈斬如電,一連盪開幾口劈向自己和徐郎將身上的兵器,接口續道:「把飛狐口的五千守軍安全撤回明威戍才是你的責任!」 徐郎將殺得眼都紅了,他揮舞著手中帶血的鋼刀,大叫道:「殺!殺光他們再走!」 說罷一提馬韁,無畏無懼地再度衝向敵群,楊帆恨得咬牙,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隨著這莽夫繼續往前衝。 「嗚∼∼∼∼」 谷口風雪激盪,箭矢破空,本就會發出呼嘯之聲,此時突然響起一聲箭嘯,聲音竟又大了數倍,那聲音十分怪異而尖銳,徐郎將聽了忽地一勒馬韁,訝然道:「鳴鏑?」 鳴鏑始於秦末漢初。那時冒頓為匈奴太子,但是其父又與心愛的女人生了個兒子,便想廢掉他,把他送去月氏國做人質,冒頓剛到月氏,其父就對月氏發動了進攻,試圖借月氏之手殺掉兒子。 幸虧冒頓機警,偷了匹快馬僥倖逃回。此後冒頓研究出鳴鏑,這種箭由鏃鋒和鏃鋌組成,縫補一面中起脊,以免弧內凹,鏃鋌橫截面呈圓形,射出時會發出淒厲的響聲。隨後冒頓練兵,凡其鳴鏑所指,手下必須隨射,不從者斬。 冒頓先射殺其愛馬,又射殺其愛妻,把其侍衛們訓練得聞鳴鏑而射,根本無暇考慮對方是誰,他的鳴鏑最後射向的人就是他的父親,最後他做了匈奴單于。 此後,鳴鏑就成了軍中一種特殊的箭矢,它既可以示警,也可以懾敵,還可以在萬馬千軍中有著指示目標、下達軍令的效果。 徐郎將此番是帶著親兵出來行獵的,距飛狐口已出來數十里地,不可能是他的人馬發射鳴鏑,這枝鳴鏑從何而來? 只是一怔間,他就發覺不妙了。 谷口裡,忽啦啦又衝出數十騎突厥騎兵,個個張弓搭箭,箭矢如雨,且馳且射,一矢既發,後矢既至,雖只有數十騎,但是因為箭如連珠的原因,竟彷彿數百人一同發箭,那箭雨頃刻間便覆蓋了山谷中唐軍這一面的陣地。 尤其是方纔那支鳴鏑,估計所用的弓至少是兩石力的弓,箭矢既勁且疾,一箭飛來正中一名唐軍的胸膛,嗚咽的鳴叫聲戛然而止,那枝利箭貫穿了那名唐軍的皮甲、衣袍,直沒至箭羽,箭簇從後背露了出來。 「噹噹噹!」 楊帆一連磕飛三枝仰射下來的利箭,又一個鐙裡藏身避過當胸一箭,斜裡一睨天愛奴,見她無恙,這才向徐郎將厲聲吼道:「徐郎將還不快走!飛狐口五千將士若無端喪命於此,明威戍若因守軍分散而失守,涼州若因此而被攻陷,你百死莫贖!」 徐郎將被他吼得一個「激靈」,眼見谷口突厥兵像一群螞蟻似的源源不絕,情知他們的大隊人馬很快就要壓上來了,也虧得這谷中狹窄,千軍萬馬擺佈不開,否則此時早像潮水一般湧出,只得恨恨地一撥馬頭,大吼道:「咱們撤!」 這時從谷中湧出來的生力軍已經看到了他們,更是注意到了徐郎將,因為他那一身盔甲實在是太炫眼了。 這時候不管是遊牧民族還是中原軍隊,都少有重裝騎兵了,因為當時的主要馬種就是北方的蒙古馬,而蒙古馬太矮小,若馱乘重裝騎兵,機動性就嚴重制約了它的威力。隋朝的重裝騎兵就被農民軍的輕裝長矛手和輕騎兵打了個落花流水。 所以唐時軍中雖然披甲率極高,卻少有徐郎將身上這樣拉風的一身鐵甲,那鐵甲不但式樣威武,打磨得更是珵明瓦亮,彷彿一口鏡子似的,在今天如此明媚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簡直就是一隻活靶子。 那突厥人衝出山口,看見有唐軍在此也頗為意外,再看唐軍不多,其中還有一位明顯是將領的人,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以如此少的人數出現在這裡,卻知道機會難得,那方才以兩石弓發射鳴鏑的突厥大將立即認扣搭弦,瞄準了徐郎將。 「嗚∼∼∼」 這回他用的不是鳴鏑,但是箭矢又疾又快,還是發出了淒厲的破空時,楊帆只覺得耳膜一炸,一枝狼牙箭已經直貫剛剛撥轉了馬頭的徐郎將後心,楊帆幾乎是不假思索,立即一刀斬去。 那箭太快了,肉眼只能看見一抹虛影,他是憑著感覺一刀劈下去的。 刀如閃電,堪堪迎上那道箭影,箭被磕飛,這箭的速度和力量實在是大得可怕,震得楊帆手腕酸麻,然而他卻無暇顧及,因為這人箭發連珠,又是一連三箭,竟向他和徐郎將、天愛奴三人同時射來。 三矢同至,目不暇接,楊帆雙腿挾緊馬腹,身形斜斜歪出,避過了射向自己的那一箭,揮刀劈向天愛奴身前,天愛奴剛剛圈馬回身,躲避不及,掌中劍想也不想反手撩出,「鏗」地一聲,劍應聲而斷,箭矢稍稍改了方向,向她面門疾射過來。 天愛奴驚得一閉眼睛,幾乎與此同時,一道雪亮的刀光從她面前劈下,將那一箭硬生生斬落,這時楊帆再想救徐郎將已經來不及了,徐郎將剛剛撥轉了馬頭,楊帆替他劈飛第一箭的舉動他都沒有看到。 徐郎將這人雖然莽撞粗魯,對部下卻極是關愛,不肯獨自逃生,他撥轉了馬頭,腰桿兒下意識地一挺,剛要召呼眾親兵一起撤退,一箭便從背後襲至,「噗」地一聲從護心鏡的邊隙插進了他的後心。 徐郎將「啊」地一聲大叫,被那箭帶得向前一撲,楊帆大駭,圈馬過來,一把扯住了他的馬韁繩,大叫道:「我帶你走!」 說罷以刀面狠拍馬股,催馬離去。天愛奴只管護在他的左右,一見他走也不遲疑,三人三馬便落荒而逃。 徐郎將雖不是一位足智多謀的良將,但他臨戰敢拚,體恤士卒,甚得飛狐口守軍愛戴,在軍中威望極高,這些親兵更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一見將軍中箭,這些親兵都紅了眼,根本無一人肯退,紛紛撲上去,為徐郎將爭取著逃脫的機會。 谷口肉搏到了白熱化的地步,突厥援軍依舊連綿不絕,一柱香的時間之後,最後一個死守谷口的唐軍也帶著滿身的傷痕和箭矢倒下了,谷口皚皚的白雪已經零落成泥,許多地方都有泛著暗紅色。 那個持兩石鐵弓的突厥大將催著戰馬,從遍地屍骸中緩緩地走出來,目光從地上一具具的屍體上緩緩掠過,望向遠處隱隱的三個黑點,冷冷一笑,吩咐道:「速速通報大葉護,可加快前行!」 他一手勒韁,一手將鐵胎弓向前一指,意氣飛揚地道:「今天的午飯,咱們在飛狐口吃!」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三章 三套車 「徐郎將!徐郎將!」 楊帆牽著徐郎將那匹馬,飛奔出數箭之地,暫時沒有凶險了,這才扭頭看他,只見徐郎將伏在馬上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口中也隱隱沁出血絲來。 他中的這一箭直貫肺腑,本就傷勢極重,如何還經得起如此的顛簸,楊帆雖然情急,卻也知道受些顛簸,說不定還有逃命的機會,此刻停下那才是讓他白白送死,突厥來犯之敵幾乎全是騎兵,不會耽擱太久的。 可那粗大的箭矢貫入徐郎將的身體,這一番奔波,創傷越來越大,內腑都被攪得一團亂,眼看就要不支了。 楊帆見了不禁焦急,追兵馬上就到,這位飛狐口主帥再有個三長兩短,那該如何是好。那時節講帥為軍魂,實是不假,一個有威望的統帥如果暴死,真可以讓軍心士氣為之崩潰,從而不戰自亂的。 可楊帆雖然焦灼,卻也無計可施,這時天愛奴突然向前一指,興奮地道:「二郎快看,那有輛車!」 楊帆抬頭一瞧,果見一輛勒勒車正在雪地上費勁兒地前行著,旁邊還有一匹馬,馬上馱著一個牧人,護在那車的旁邊,有點像只熱鍋上的螞蟻。 楊帆催馬趕近,天愛奴向隴右一帶通行的方言問道:「你們怎麼這麼慢?」 那車上還有一個駕車的人,車轅上套著三匹駑馬。 伴在馬車旁邊的是個中年男人,楊帆和天愛奴說服他們部落速速遷往明威戍時,他們是見過這兩個人的,那中年牧人便答道:「車子慢,我也急得很。」 天愛奴探頭往車上看看,只見車上還有一個老人,兩個婦人,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天愛奴道:「怎不騎馬?」 那中年牧人道:「我家沒有壯勞力,放不得馬。在部落裡專門販酒,不牧馬的,家裡養那麼多馬做什麼?」 天愛奴看看眼見不支的徐郎將,說道:「我把馬讓給你們,換你們的車!」 「這個……」 那中年牧人猶豫起來,天愛奴道:「你還遲疑什麼?」 那中年牧人訕訕地道:「車上……還有好多罈酒,我……」 天愛奴聽了再往車上瞧瞧,後半部堆得高高的,中間和上面還塞著壓著氈毯和帳布,大概是怕顛簸中把酒罈子碰碎了。難怪他這輛車速度如此之緩,馱著這麼多酒能跑得快嗎。 天愛奴又好氣又好笑,喝道:「突厥人馬上就追上來,命都快沒了,你還管酒!」 那中年牧人欲哭無淚地道:「姑娘,我家全賴賣酒為生啊,這些酒要是沒了,我們一家就是逃出去也沒有活路呀!」 天愛奴往懷裡摸了摸,還有幾粒金豆子在,天愛奴道:「我這有些金豆子,再加上這三匹上等好馬,足以低得上你那些水酒了,你換不換?」 說著伸手掏出一把金豆子攤在他面前,大概六七粒的樣子,在陽光下發出金燦燦的光。 那牧人看看她手中的金豆子,再看看那三匹雄駿強壯的好馬,微一估計,確實抵得了自己那一車酒,忙不迭點頭道:「成成成,我換,我換!」 當下,楊帆與天愛奴下馬,又把奄奄一息的徐郎將扶下來,那牧人全家人則離開車子,上了他們的馬。雖然這一家人或是老人孩子或是婦人,但是自幼在草原部落長大的人哪有不會騎馬的,他們騎上駿馬,向天愛奴道了聲謝,便催馬飛快地離去。 天愛奴一個箭步跳上車,將那氈布毛毯統統掀開,把一罈罈酒飛快地推下車去,等到那壓了半車的酒罈子全扔到雪地裡,天愛奴把氈毯皮褥子一鋪,便和楊帆把徐郎將抬上了車,此時徐郎將已然處於彌離狀態,人事不省了。 天愛奴看看深深插在徐郎將身上的箭矢,擔憂地道:「二郎,他只怕是不行了。」 楊帆道:「你托著他些,讓他少受些顛簸,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好!」 楊帆說罷,放下車簾兒,雙手抓起馬韁繩,大喝一聲道:「駕!」便駕著那輛馬車在雪原上飛馳起來。 ※※※※※ 飛狐口此時已亂作一團,三軍匆匆集結,一應輜重能拉的就裝載上車,不能拉走的也撒了引火之物準備燒掉,這副將蕭凝風指揮起來倒也井井有餘。 只是徐郎將在飛狐口一向是家長作風,體恤士卒不假,卻把這裡做了他的山寨一般,沒有人能拂逆他,連這位副將也是一直附從尾驥,無不從命,所以在軍中的威望遠不及徐郎將,等他集合了隊伍準備撤離時,手下的旅帥、隊正們就七嘴八舌,爭吵開了。 有人建議輜重先走,大隊人馬趕去接應徐郎將,有人建議全軍撤退,先撤到明威戍,還有建議拉上隊伍去前方雪原上打突厥人的埋伏的,這時候蕭副將就彈壓不住局面了。 一堆將校爭執不下,把個蕭副將吵得頭大如斗,便在此時那炎耳部落的族人慌慌張張、扶老攜幼地逃下來了,蕭副將趕緊拉住幾個牧人詢問情形,這些牧人是趁著谷口兩軍交戰的當口逃出來的,哪知道那裡的具體情形。 蕭副將一問,他們七嘴八舌怎麼說的都有,有的說徐郎將帶人大展神威,殺得突厥人潰不成軍,已牢牢守住谷口,有的說突厥人鋪天蓋地,足有數十萬人馬,徐郎將已經完蛋了,突厥人馬上就到。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摞下幾句話就匆匆逃命去了,聽得蕭凝風和一眾將校愈發糊塗起來。有幾個旅帥、隊正血貫瞳仁,大聲咆哮著蕭副將是窩囊廢、膽小鬼,他不敢去,就要拉著本部兵馬趕去救援,有的將領則慫恿蕭副將趕緊下令,全軍撤往明威戍。 兩個裡一陣爭吵,整個飛狐口大營就像菜市場一般亂成了一鍋粥。 這時候,楊帆趕著馬車也匆匆趕到了,飛狐口守軍已經到了山坡下,各種裝載輜重的車輛橫七豎八地停在那兒,不同意見的將校帶著人圍著蕭凝風爭吵不休,士兵們則抱著槍矛站在雪地裡無所適從。 楊帆老遠就聽見了那些將領的叱罵咆哮,急忙放緩了車速,掀開車簾回首問道:「三軍已經亂了,能不能把他弄醒,叫他下個……」 楊帆說到一半,聲音就停住了,天愛奴向他輕輕搖了搖頭,抽回探在徐郎將頸旁的手掌,低低地道:「他死了!」 楊帆心裡登時一沉,費盡千辛萬苦才把徐郎將搶出來,可他終究還是死了。 楊帆的焦慮和不安,不全是因為他們巧費心思,歷盡艱苦送來的情報卻不被徐郎將重視,還因為確定白亭為攻擊目標正是他一手促成的。 雖然突厥人如果選擇河西的蓼泉作為攻擊目標,一樣會對河西百姓造成巨大的傷害,雖然那樣一來朝廷將面對更加困難的局面,而吐蕃也有可能插手,趁機把他們王相之間的矛盾引向大唐,可是目前這個地方畢竟是他選擇的。 他選擇此處,本來是因為後方增援方便,緊急時還可以就近從河西、朔方兩地邊軍中抽調兵馬,然而因為徐郎將的狂妄自大貽誤了軍機,如果一個不慎對涼州地區百姓造成巨大傷害,他實是難辭其咎。 楊帆抬頭看了看山頂,山頂築著三處烽火台,今日天氣甚好,三處烽火台都燃起了狼煙,狼煙滾滾騰空,雖然被風吹著,依舊久久不散,楊帆稍稍安心了些。 有這烽火,起碼明威戍方向的守軍可以提前戒備,而明威戍外遊牧的大小部落都熟悉這示警訊號,只要不太蠢,他們都會立即往明威戍撤離的,當然,如果碰到了方纔那家子寧捨命不捨財的主兒,那就實在沒有辦法了。 耳畔,眾將校還在爭吵不休,楊帆突然一陣無名火起,陡然轉身,立在車頭,大喝道:「都別吵了!」 吵得正歡的眾將領均是一怔,瞧他一身裝束,似是草原牧人,一口漢話倒是字正腔圓。 楊帆喝道:「突厥兩路大軍,分別取道戈壁灘和彌蛾川向白亭進襲,如今從彌蛾川而來的右路軍已經抵達山口,你們還在這裡聒噪不休!還不馬上退守明威戍,等敵軍趕到,你們諸多步卒,豈不是要全部葬送在這裡嗎?」 飛狐口是駐紮在這裡的一支守軍,軍中多是步卒,實際上邊軍各處駐軍因為主要職責是守,所以軍中大多都是步卒,需要出塞野戰時,會另外調派以騎卒為主的軍隊,這些常年戍守邊防的士兵用到馬的機會比較少,不會在營中養著大批軍馬,徒靡軍費。 蕭凝風正被手下那些不甚聽話的部下吵得一肚子邪火,見他一個外人也來吆喝,不由怒道:「你是何人!」 楊帆亮了亮他的腰牌,大聲道:「羽林百騎禁衛楊帆,奉聖諭西行公幹,打聽到突厥人的消息,特意趕來示警!」 古舟旁邊那個梁四「啊」了一聲道:「是他,他就是跟郎將說話的那個人!」 一眾將校「忽啦啦」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道:「郎將怎麼樣了,徐郎將他還好麼?」 「徐郎將,他……」 楊帆猶豫了一下,正要把心一橫,直接說出徐義氣的死訊,車中突然傳出徐郎將中氣十足的叫罵聲:「老子本來好得很!可是現在快要被你們這班混帳東西給活活氣死了!」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四章 穆桂英掛帥 「郎將!」 「徐大哥!」 眾將校聽到聲音又驚又喜,趕緊撇了楊帆圍到車邊,有人就要上車去掀車簾,車中又傳出一聲怒吼:「別他娘的上來!老子屁股中了一箭,動也動不得,趴在這兒的糗樣挺好看嗎?哎喲!痛死老子了,老子以後還要見人呢,都滾得遠遠的!」 眾將校聽說徐郎將屁股中了一箭,頓時轟笑起來,只要他活著就好,屁股又非要害,身在軍伍,哪個爺們不落點傷在身上呀,只是屁股受傷,他們才不在乎。 蕭凝風忍住笑道:「卑職叫郎中給郎將醫治一下吧。」 徐義生哼了一聲道:「箭上有倒鉤,得劃開皮肉拔箭,現在哪有那個功夫!」 楊帆回首瞪著垂下的車簾,驚得差點一下子跳起來,這千真萬確是徐義生的聲音,語氣、聲調、聲音的粗細,半點不假,可是徐義生不是死了麼?憑天愛奴的身手本領還能看錯?再說他就算活著,也不可能這麼中氣十足呀。 難道…… 楊帆突然想到了天愛奴那神乎其神的口技。 徐義生在車中怒氣沖沖地道:「老子讓古舟和梁四兒回來報訊兒,叫你點燃烽火,全軍回防明威戍,你們還在這兒扯什麼鹹淡!」 蕭副將訕訕地道:「郎將,卑職已奉命點燃烽火,向沿邊諸軍示警了。現在本來是要撤往明威戍的,不過我們實在是放心不下郎將的安危,一些兄弟想帶人去救郎將回來,大傢伙兒正在這裡商議……」 車廂裡,徐義氣叫道:「商量?都火上房了,你們還在商量!馬上撤回明威戍!快!」 「是!」 蕭凝風精神一振,勒馬回頭,大呼道:「郎將回來了!郎將有令,全軍回防明威戍,立即出發!」 號兵把令旗搖得忽啦啦亂響,號角「嗚嗚嗚」處處響起,大小將校紛紛趕回本部,五千軍卒終於向明威戍方向開拔了。 楊帆趕著大車,被軍兵們護擁在中間,隨著一輛輛滿載的輜重車向明威戍方向移動,天愛奴在車廂裡微微掀開一線轎簾,看了看外面的情形,眉頭一皺,大聲命令道:「怎麼這麼慢?老蕭,你是不是把咱們那些罈罈罐罐都捎上了?」 蕭凝風吩咐人把山坡上的營地和來不及運走的一切東西,包括他們秋天時砍伐的小山似的柴禾垛和為戰馬準備的乾草堆都一併點著了,不給突厥人留下一點東西,這時剛剛圈馬回轉,聽見徐義氣大吼大叫的,趕緊湊到車前道:「是,郎將,咱們能捎的都捎上了。」 天愛奴在車中道:「全都燒了,推到路邊去全部燒掉,不給突厥人留下就行,帶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咱們什麼時候才能趕回明威戍?我只要咱們的兄弟們安然無恙就行,明白嗎?」 蕭凝風心中一暖,大聲應道:「卑職明白!」 他立即吩咐下去,所一應輜重車輛推到路邊點燃,拉車的馬也都卸下來換了些軍士騎上去,這一來整支隊伍行進的速度果然快多了。 大軍行進的速度很快,但是這個快也只是相對於普通人步行的速度,這五千人中有近四千步卒,只憑兩條腿走路,又不能讓他們亡命地奔跑,必須保持一定的體力,以防追兵迫近時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這個速度在楊帆看來就是其慢如牛了。 馬車夾在軍伍中間行進著,蕭副將騎著馬,忽前忽後,緊張地看顧著全軍的行進,各部將校也都在本部指揮著士卒們有序撤離。天愛奴坐在車裡,繼續冒充著徐義生,時而就會下一道軍令。 整個行軍隊伍按照她的要求漸漸變成了四列縱隊,橫向也截成了四段,在長長的道路上形成四個截陣。 楊帆一路趕著車,看看大家都在匆忙行軍,沒人注意他了,便扭身掀開一角車簾,往裡邊瞧了一眼。 徐義生的屍體已經被天愛奴推倒了一邊,屍體俯臥在那兒,後心直撅撅地豎著一截箭桿兒,天愛奴盤膝坐在徐義生的屍體旁邊,一手托著腮,正蹙著眉毛在思索什麼,連楊帆掀開車簾往裡瞅都沒有瞧見。 楊帆低低咳嗽一聲,壓著嗓音道:「阿奴!」 「嗯?」 天愛奴從沉思中驚醒了,揚起剪剪雙眸睇著他。 楊帆嚥了口唾沫,緊張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天愛奴此刻冒充徐義氣,堪與他冒充沐絲的經歷相媲美,可是論起驚險來天愛奴此刻行為雖不及他,但是論起責任來卻比他重百倍。「徐義生」沒死,固然起到了穩定軍心、結束諸將爭論、迅速拔營撤防的效果,可因此一來,這指揮大軍的責任也就落到了她的頭上。 雖然在楊帆看來,僅僅是指揮三軍撤退,似乎沒有什麼難的,畢竟是把三軍的生死交在了她的手上。 天愛奴吐了吐舌頭,小聲道:「我在想兵書,公子的藏書裡有好多兵書,我以前看過許多,都是當閒書看的,這時也不知道還能記起多少。」 「想兵書?這樣也成?」 楊帆聽得啞然無語。 ※※※※※ 「唰!」 雪原上豎起了一面鮮紅的大旗,隨即一面扛旗的騎士就策馬狂奔起來。 雪原上只有他一個人、一匹馬、一面旗,但是在他身後遠方的地平線上,正有一條黑線彷彿滾滾潮水般湧來。 在他前方視線隱約可及的地方,還有一名騎士佇馬立在那兒,當他的大旗揚起的時候,那名騎士也馬上揚起了紅旗,然後同他一樣,策馬飛奔而去。 在這一望無際的雪原上,能見度非常高,尤其是到處一片白,稍有一點異色,就可以在很遠的地方看個清楚。天愛奴苦苦思索著她看過的兵書中有關行軍佈陣、通訊斥候、接敵交戰、紮營休息等等所有與戰事有關的知識,想起一點能用的就會以徐義生的口吻吩咐下去。 還別說,她記起的那些兵書戰略上的知識,有些是徐義生知道的,有些連徐義生都不知道。大字不識,純憑從戰場上積累下來的豐富知識和經驗而成為名將的人雖然不是沒有,但徐義氣顯然不是其中一個。 這舉旗為號就是天愛奴佈置的一種示警方法,其原理其實很簡單,和烽火傳訊一樣,只不過這是以旗為訊號。它是非常快捷有效的,第一名發現突厥兵追上來的騎兵亮出旗號以後,還沒等他跑到第二名騎兵原本所在的位置,一面面號旗打出的訊號就傳到了正在緊張南進的軍隊之中。 當天愛奴聽到突厥兵馬已然追上來的消息時,突厥兵距他們還有三十里地…… 突厥鐵騎轟隆隆的追上來了,這是一支三千人的突厥騎隊。他們衝出谷口之後,只匆匆集結了三千騎兵,來不及等待其他人馬陸續鑽出山坳,就迫不及待地追了下來。 他們清楚,雖然飛狐口駐軍有五千人,但是當地駐軍大多是步卒,逃跑時只要隊形稍有鬆散,這五千人就會成為他們三千騎卒馬刀下任意屠宰的牛羊。更何況,他們的人正在陸續趕出山口,只要他們追上唐軍,戰不多久,就會有援軍加入。 在野戰中吃掉這股唐軍作用是極大的,整個白亭全部守軍才一萬五千人,然而依托險要的山勢和堡壘,這一萬五千人足以抵擋十萬大軍的進攻,但是如果他們一口氣吃掉這五千唐軍,剩下的唐軍能否把整個明威戍城堡守得風雨不透就很難說了。 這可不是加加減減那麼簡單,一個箭樓、一角碟城,如果需要十個人才能守得周全,那麼你只要缺了一個人,就有可能成為被敵人攻克的破綻。所以,他們只集結了三千人,就迫不及待地追下來了,無論如何,先咬住這股唐軍再說! 「郎將!突厥人追上來了!」 蕭凝風快馬趕到車旁,緊張地向車內稟報。 天愛奴心頭一跳,努力平靜了一下呼吸,用徐義生的嗓音粗聲大氣地問道:「還有多遠?」 蕭凝風道:「從旗號上看,大概還有三十里。」 天愛奴思索了一下,吩咐道:「全軍繼續行進,不要慌。弓手、弩手集結到後翼和側後翼,置於最外圍,戰鋒隊次之,戰隊再次之,馬軍置於左中翼待命!所有騎兵全部下馬步行,以保持馬力!老弱士兵集中到前列,可脫離大隊,快速撤回明威戍!」 天愛奴說一句,蕭凝風便應一句,待天愛奴全部吩咐罷了,蕭凝風便急急轉身傳令,心中暗暗奇怪:「郎將今日被射了個屁股開花,居然開了竅了,以前看他指揮兄弟們打仗,可沒有這般有章法呀!」 天愛奴端坐車中,一面苦苦思索著結合這支軍隊的配備、兵力和附近的地理形勢,能夠用得上的兵書中的戰略,一面還要小心不讓聲音透出半點異樣,免得被那蕭凝風察覺異狀,心中也是緊張萬分。 等蕭凝風一走,天愛奴端起的肩膀一塌,悄悄爬到轎簾邊,衝著外邊楚楚可憐地輕喚道:「二郎,我好害怕……」 雖然代替徐義生指揮三軍的是天愛奴,可是楊帆實是比她還要緊張,生怕她答不出來暴露身份,聽她與蕭凝風對答,楊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聽天愛奴這麼說,楊帆趕緊扭頭安慰道:「乖,別怕!大膽去做,我看那徐郎將未必比你指揮的好!」 天愛奴什麼都沒聽見,就只聽見那一聲「乖」了。這一聲「乖」,把天愛奴哄得心花怒放,渾身的骨頭都酥了,她暈陶陶地坐回去,倚在車壁上,只覺一顆心跳得奇快無比,嗓子眼裡有些發哽,有種想要哭出來的感覺。 什麼十萬突厥兵啊,什麼回不回明威戍啊,她的心裡統統不去想了,縈繞在她腦海裡的只有那麼一句幸福的話:「他說我很『乖』!」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五章 十項全能美少女 「郎將,追兵近了,還有二十里!」 「郎將,追兵近了,還有十五里!」 「郎將,追兵近了,還有十里!」 「停下!後陣變前陣,原地待戰!」 天愛奴一聲令下,正在急急行軍的唐軍隊伍立即停了下來,整個軍隊反轉了方向,後陣變前陣,原地歇下。 他們已經派了騎兵趕回明威戍請求支援,但明威戍也只有兩千五百名騎兵而已,守將敢不敢冒著有可能被對方多吞掉一股生力軍,從而使明威戍進一步防禦空虛的危險派兵增援,他們現在還不確定。 不管援兵來不來,現在沒有援軍,他們就只能靠自己。 大道上,只有那些老弱殘兵和原本只負責餵馬、做飯的伙夫在繼續向明威戍方向快速行軍,其他人都停下來,原本的後陣,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全是弓手和弩手,其後則是跳蕩、奇兵等近戰步兵。 整個軍隊是呈梯次型配置的,這個倒不是出於天愛奴的吩咐,而是唐軍慣用的迎敵陣形,每一梯次的唐軍都如同一個方陣,但是每個方陣內部,長矛手、刀盾手等則組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楔形陣。 其實,縱然徐義生屁股上中了箭,不願意讓自己的部下看見他的糗樣,但是這種危急關頭,他依舊不肯露面,那就有些奇怪了,只是現在所有的唐軍都緊張地望著遠處,等候著衝過來的突厥兵,已經沒有人思量這個不合理的地方了。 天愛奴扯著簾角,瞧瞧看著外面的動靜。 因為他們急急撤退的原因就是因為聽說對方有十萬大軍,遠非他五千無險可守的兵馬可以抵擋的,士兵們都已知道這一點,所以這突厥兵還沒到,就已先聲奪人,唐軍將士都有些惴惴不安的神情。 天愛奴看了眉頭一皺,心道:「兵書上說,兩軍交鋒,首重士氣,這副樣子怎麼抵擋突厥騎兵的攻擊?」 她想了一想,大聲道:「古舟、梁四兒!」此時蕭副將已經跑到前陣親自指揮去了,其他的唐軍將領天愛奴實在是一個也不知道,幸好方纔還記住了這兩個親兵的名字,便大聲喊起了他們。 這兩人是徐義生的親兵,還真的就守在附近,一聽她喊,立即跑過來,天愛奴道:「大敵當前,勇者生,懼者死,怕有何用!叫兄弟們都挺起胸膛來,唱首歌來聽聽,壯一壯咱們的膽氣!」 「喏!」 天愛奴也不知道他們平時唱些什麼歌,但是知道軍中一定有軍歌,果不其然,古舟和梁四傳下令去,片刻之後,威武雄壯的歌聲便響澈了雪原: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天威直捲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聖開昌歷,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後,便是太平秋……」 一隊隊勇士擎起長矛、戰弓、馬刀,甚至以刀盾互擊,打著節拍,用他們粗獷豪邁的嗓音唱起了威武雄壯的「大陣樂!」 歌聲挾著豪邁之氣沖宵而起,三軍將士頓時士氣大振。 歌聲中,遠遠的雪原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條黑線, 歌聲中,那條黑線化成了一條滾滾的洪流洶湧而來, 歌聲中,那馬如龍、人如虎,蹄聲如戰鼓, 歌聲中,突厥勇士高高擎起了雪亮的鋼刀,匯成了一片閃閃發亮的森林! 歌聲中,弩手、弓手,紛紛射出了手中蓄勢已久的箭矢,或平射、或仰射,箭矢如一陣狂風暴雨般向猛撲過來的突厥軍射去,騎盾如傘,根本擋不住如此驟密的風雨,衝在最前面的突厥兵像割麥子似的齊刷刷倒下一片。 死屍遍地,失去主人的戰馬不再拚命向前狂奔,擋住了後方騎士衝鋒的道路,使得他們的衝勢微微一緩,蕭凝風嘴角帶著一絲猙獰的笑容,把手向下狠狠一揮,吼道:「再射!」 大旗一卷,第二撥箭雨又射了出去。 對面的突厥兵又攻近了一段距離,同時又有大批的突厥兵被射死,死屍和無主戰馬使他們的攻擊速度進一步受挫,他們原本的攻擊速度簡直銳不可擋,此時卻已不復那種可以駭得人沒有勇氣抵抗的氣勢,原本銳利的攻擊陣形也變得散亂起來。 突厥騎將大聲吼叫著,正策馬前衝的突厥騎兵突然左右一分,衝向茫茫雪野,看他們的樣子,是要劃一個弧形,從兩側鉗向唐軍兩翼,順序遞進的突厥騎兵則繼續從中路進攻。 見此情形,蕭凝風眼中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他大聲下令,一聲吩咐,戰旗揮動,左右兩翼的唐軍向前擴張,膨脹成一個弧形,護住了大軍兩翼,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兩股突厥騎兵,就像兩把銳利的彎刀,斜刺裡跑離大道,沿著一道弧線抄向雪原,如果他們原本的立足點是起點,這條弧形的終點就是撤退唐軍的中前段。 看樣子他們也知道留在最後面的唐軍是戰力最薄弱的,同時把一條長龍似的唐軍由此掐斷,也就等於抄了唐軍的後路,到那時兩條腿走路的唐軍在這茫茫雪原上根本無從逃跑,只有任人宰割。 斜著抄向雪原的兩路突厥兵正揮鞭如雨,拚命鞭打著胯下的坐騎,卻發現任憑他們怎麼催促,胯下的坐騎速度都越來越慢,似乎馬蹄陷入了泥綽,無法奮力前奔似的,正詫異間,「轟隆」一聲,雪原上突然陷出一個大坑,有幾個騎士當即連人帶馬掉了下去,後面有幾名騎士止不住衝勢,也慘叫著摔了下去。 突厥騎兵們有些驚怔,沖速頓時遲緩下來,這種情況並沒有就此消失,兩側的雪原上不斷出現坍陷的窟窿,彷彿怪獸的巨口,突兀地一張便捲進幾匹人馬。 這種情況實在是太恐怖了,你根本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什麼,你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發生。瘋狂抄向左右的突厥騎兵驚惶地勒住了戰馬,驚恐地看著前方平坦的雪原,皚皚白雪一望無垠,風把雪刮得平滑如鏡,上面看不出任何異常,可是誰知道只要踏出一腳會不會也被那地下的怪獸吞沒。 正前方的突厥兵迎來了第三撥箭雨,他們用自己的生命為後面的戰友爭取了更進一步的機會,但是後面的突厥兵卻沒有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他們都勒住了戰馬,驚駭地看向左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這片雪域上,現在有白亭海,休屠澤兩個湖泊,但是這兩個湖泊原本是連成一片的,那時這兒叫魚海子,整個湖泊非常巨大而壯觀,但是後來水源漸漸枯竭,中間露出陸地,便分成了兩個湖泊。 原本大片的湖面從此變成了鹽鹼地,唐軍現在所走到的這一段道路兩側原本是湖水較高處的堤岸,這個地方的路面最不結實,有很多看起來很正常很平坦的路面,實際上是經年累月由沙礫和鹽土凝結而成的一片土層,下邊是空的。 而下邊的空洞也不是只有一層,它可能是很多層空洞疊加而成的蜂窩狀的地形,下面的情況非常複雜,你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多深,所以如果有人掉下去,即便摔不死也無從施救,只能坐視不理。 這裡的駐軍和附近的百姓都知道這些鬼域的情況,輕易根本不敢靠近,所以蕭凝風一見他們衝向死亡鬼域,眼中便露出得意的笑容,這種鬼地方有時候一個趕著一頭羊的小牧童也能「轟」地一聲消失不見,這些突厥兵騎著快馬奔馳在上面不出事才怪。 驚慌失措的突厥兵試圖撥馬往回走,可是有的地方來時還好好的,上面還有清晰的馬蹄印,誰想到撥馬回頭,馬蹄一踏上去,也轟然出現一個大洞,連人帶馬吞了下去。 這一下頓時把那些突厥軍驚得像沒頭蒼蠅一般在雪原上亂竄起來,有馬蹄印的地方走得提心吊膽,沒有馬蹄印的地方更加提心吊膽,他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速度一快起來就把地面踏破一個大洞。 這時候,左右兩翼的士兵便好整以暇地射獵起來,他們不慌不忙,精確地瞄準目標之後再一箭射去,這些邊軍士兵的射術都不錯,每每一箭命中,把那逃也不是、戰也不是的突厥兵射落馬下。 正面大道上突厥人見此情景也知道兩側雪野中另有蹊蹺,不敢再派士兵散進原野,而是調集臂力強勁的弓箭手與唐軍對射起來。 他們一開弓,唐軍的弓手、弩手立即後撤,持著一人多高的步盾手擁向前來,把一面面大矛豎成了一面堅牆,唐軍的弓弩手躲在後面,從縫隙中向外射前,雙方陷入僵持階段。 天愛奴坐在車中,耳聽古舟送來前方戰報,不禁大喜,她剛才故作含糊,已經問過梁四兒,知道這樣凶險的鹽鹼地面只有方圓兩里地面,突厥騎兵不管是從遠處繞過來,還是在繼續後退途中重施故伎,應付起來都會很頭疼。 問題是突厥人並不知道這樣的坍陷區究竟有多大,不敢再派兵馬胡亂嘗試,這樣一來,兩側就等於有兩道天險替她阻住了追兵,只餘後面一條通道那就好辦多了。天愛奴立即吩咐道:「留後隊卻敵,其餘人馬繼續撤退!」 古舟一聽,吃驚地道:「郎將,留在後隊的那些弟兄……咱們不管了麼?」 天愛奴此刻心情大好,不禁笑罵道:「笨蛋!從容撤退,不許慌亂,後退百步,列陣張弓弩待敵,再命留守人馬撤到咱們身後百步處列陣張弓弩待敵,兩隊循環往復,緩緩退卻!還有,再命驛卒,快馬去明威戍搬取救兵!」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路梅花雪 敵前撤退是一件最困難的事,對任何一個戰場經驗豐富的老將來說都極為頭痛。撤退很容易就會變成潰退,一旦變成潰退,縱然你有百萬大軍,也會被萬八千人壓著打,彷彿狼群衝進了羊群。 平穩有序的撤退,撤退途中不予敵可趁之機,這需要極高明的指揮技巧,也需要統帥在軍中擁有極崇高的威望,這樣士兵們在撤退的時候才會絕對信任你的指揮,否則撤退的舉動很容易就會引起士兵們的恐慌,就算你本來是詐敗,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場真正的大潰敗。 天愛奴很幸運,她恰恰是在退到兩片鹽鹼沼澤的時候被敵軍追及,敵軍見識到那防不勝防的沙地空洞之後已不敢從左右兩翼進攻,雙方的兵馬都擁擠在一條大道上,敵軍的兵力優勢就無從發揮了。 另一方面,徐義生這個人雖然是個莽夫,打仗全憑個人武勇,不是一個出色的將領,但他在軍中威望極高,這些大頭兵偏偏就服他這樣的官。 徐義生雖不通曉什麼高明的武略,不過訓練兵卒這方面的本事還是有的,而且也頗下過一番功夫,所以飛狐口守軍的戰鬥素質和軍紀方面都很不錯。如此,天愛奴才得以施展交替撤退法,在數千虎狼之騎面前,大膽撤退。 撤退百步便停下佈陣,接應留在後面禦敵的戰友,雖然使得大軍的行進變得極其緩慢,可是也只能這麼做,他們是步卒做戰,如果距留守的戰友太遠,那就談不上接應了,不等留守戰友撤到面前,就得被敵人殺光。 而百步開外也正是他們的弓弩可以發揮威力的一段距離,他們可以在這裡用弓弩壓制敵軍,接應戰友撤退。 就這樣,戰場上出現了奇異的一幕,白茫茫一片雪原上,敵我雙方的大軍排成了一條長龍,沿著一條道路規規矩矩地站定,不敢向兩側越雷池一步。在這條道路上,唐軍交替掩護撤退著。 前隊每行百步,便立盾張弓,嚴陣以待。留守禦敵的戰友則聞聲徐徐後退,退到後方已重新布好陣勢的戰友們後面去,再到百步之外重新結陣,原本負責接應他們的那些戰友此刻已成了在第一線交戰的士兵,他們再繼續撤退。 兩隊交錯,始終處於後方弓弩的有效殺傷範圍之內,在密集箭雨的壓制下,等到敵軍衝到掩護隊伍的面前時,撤退的士兵已然在百步之外再次擺好了架勢。 一路下來,每一番輪換與進攻,都會在道路上留下一些雙方士卒的屍體,鮮血染紅了雪白的地面,從高處看去,好像潔白的絲毯上繡了朵朵梅花,那老干橫枝仍在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延伸著,「朵朵梅花」也在繼續點綴著它。 雙方就這樣一個緩緩後退,一個緩緩逼近,就像一位機警的獵人面對著一群凶狠的狼,在對峙中一步步退卻,情勢凶險萬分,可是在其中一方不惜一切地發動最後的進攻以前,卻相對地保持著決戰前的平靜。 遠處有一哨人馬飛奔而來,這支人馬來自正狼一樣追躡著唐軍的突厥人的後面,他們是第二支突厥騎兵軍團,總兵力也有三千多人,統兵的主帥是穆恩手下的一位大俟斤,在聽清楚前方戰況之後,這位大俟斤怒不可遏,差點兒一刀斬了他的先鋒。 仗竟然打成這副樣子,如果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唐軍安然撤回明威戍,他豈不成了整個草原的大笑話。這位大俟斤強令騎兵不惜代價,全力進攻,就算用人命填,也要填出一條路來。與此同時,他又強令數十名騎兵分別馳向左右雪原,他不相信這裡到處都是隨時可以坍陷的坑洞。同樣,他打算用人命趟,也要趟出一條路來。 此時,明軍已經又撤退了十餘里地,退出了那片鹽鹼坑洞區,提心吊膽踏上雪原的突厥兵先是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繼而輕馳往返,發覺仍無異樣後,他們的膽子終於大起來,策馬在雪原上呼嘯往來,轉悠了幾圈,便跑回去興沖沖地向大俟斤報告。 那位大俟斤已經看到他們在雪地裡撒歡兒的情景,不等他們回報,便命令那位手持鐵胎弓的先鋒戴罪立功,率領他的本部人馬從左右兩翼向唐軍發動進攻,務求把唐軍的防線撕開一道豁口。 突厥人對左右兩翼地面進行試探的時候,已經向斷後的唐軍發起了不計犧牲的攻擊,天愛奴聽到親兵們不斷送過來的消息,不禁暗暗歎了口氣,她知道,已經不可能從容撤退了。 「停止行進,原地結陣,準備肉搏!」 將令一下,全軍將士都知道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立即匆匆準備起來,傷殘的士兵被攙扶到隊伍的中間,整個外圍布起了嚴密的防線。 那些肩頭插著箭、傷口流著血的士兵並沒有放棄戰鬥,唐軍皆弓手,他們不能再上前肉搏,便抄起了他們的戰弓,戰鬥進行到這個份上,每個男兒心中的血氣都被激發出來,沒有人露出哪怕一絲怯意。 天愛奴輕輕掀開轎簾兒,悄悄地看著楊帆的背影,滿目留戀。 她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戰鬥要靠全軍將士的勇敢和拚搏,已無法再用智計來較量,她不知道這戰鬥的結果將會怎樣,她也不知道在這狼群的撕咬下她和他是否還能活著離開。 她唯一感到遺憾的是,她終於喜歡了一個男人,終於體會到作為一個女人,喜歡了一個男人時的那種快樂、那種如飲醇酒的滋味,可時間卻是這麼短暫,她沒有享受過哪怕一刻的風花雪月,甚至沒有聽他對自己說出一句「我愛你!」 楊帆聽著耳畔隱隱傳來的廝殺聲,攥緊韁繩的手幾乎要沁出汗來,大戰在即,能否安然脫險殊未可知,他知道天愛奴是因為他才參與進來,否則的話,她根本不會一而再地身陷險境,他更清楚天愛奴為什麼要為了他而參與進來。 這份情,實在是太深太重了,他怕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甚至根本沒有機會去還,這對受人滴水之恩都不忘報答的楊帆來說,實在是有些難以承受。而此刻,無論他怎麼想,都已無法改變眼前這局面。 楊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呵出一團白霧,他緩緩扭過頭去,轎簾兒正微微搖晃著,裡邊靜悄悄的,楊帆在心裡暗暗發誓:「無論如何,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保護你。我在,你便無恙!」 肉搏開始了,唐軍在道路上結成長圓形的陣勢,當突厥騎兵衝到面前時,弓手和弩手就拔出陌刀、抄起長矛,和戰鋒隊其他士兵一起組成了第一道防線。 此時的風並不大,但是敵我雙方忘我相撲、竭命一搏的拚殺,卻像是在雪原上激起了一股撲面的寒風,此前對射和僵持過程中一步步積累起來的戰意陡然得到了爆發,不管是將校還是戰士全都已經瘋狂了。 他們高舉裝著矛戟、揮舞著刀劍,怒吼著,咆哮著,吶喊著,如同一頭頭出柙的猛虎,向他們的正面之敵瘋狂地撲去,一場激烈的混戰開始了。 由於唐軍採取了比較緊密的戰鬥陣形,第一線戰鬥空間有限,第二梯隊的戰士只能攥緊了兵刃,目不轉晴地盯著前面,作好隨時投入戰鬥的準備。 這般近戰肉搏,騎在馬上已遠不及在地面搏鬥方便,突厥人也下了馬,舉著刀槍叉斧各色兵器,同唐軍展開肉搏。雙方拚死廝殺著,地面已被他們踏成了爛泥,鮮血不斷地噴灑上去,又被無數只腳踐踏著,連凍結成冰都來不及。 「郎將,戰鋒隊傷亡慘重,快頂不住了!」 蕭副將肩膀上插著折斷的一截箭桿兒,手中提著帶血的長刀,踉踉蹌蹌地跑到車前。 車廂裡沉默了一下,傳出徐義生的聲音:「戰鋒隊撤下休整,戰隊上!」 蕭凝風大聲道:「郎將,要不要把咱們的騎兵壓上去。」 車廂裡傳出徐義生沉沉的聲音:「時機未到!」 「郎將?」 車廂裡再無聲息了,蕭凝風跺了跺腳,返身大步走去,對令旗兵吼叫著道:「戰鋒隊撤下休整,戰隊上!」 這時,蕭凝風已經對徐義生始終不肯露面生起疑心,但他只是在懷疑徐義生此刻的狀況,依舊沒有懷疑車中發號施令的人已根本不是他們的郎將,而這時戰事吃緊,他心中縱有懷疑,也無暇察問究竟了。 由跳蕩兵、奇兵組成的戰隊早已蓄勢以待,「徐郎將」一聲令下,他們立即一擁而上,接管了戰友們的陣地,已經精疲力盡的戰鋒隊士兵扶著、拖著受傷的戰友迅速退了下來,進行簡單的止血、裹傷,休息體力。 戰隊的輪換,使得敵我雙方的膠著地帶就像潮水與岩石撞擊時的情形一樣,突厥兵彷彿漲潮的海水,趁著唐軍撤換部隊猛地向前衝近了一步,但是隨即就被站穩腳跟的大唐生力軍反撲回來。 突厥大俟斤騎在馬上,遠遠眺望著這裡的情形,眼見自己的人馬穿著厚重的皮袍,蹬著沉重的皮靴,揮舞刀槍的動作越來越遲緩,知道他們的體力也快到極限了,馬上便下令換人再戰。 雙方都換上了生力軍,用鮮血、用生命鞏固著自己的陣地! 這時已不能再退一步,退一步就是全面崩潰,崩潰就意味著全軍覆沒! 每一個衝殺在第一線的戰士都在用他們的性命,為自己、為戰友,爭取著生機、爭取著時間、爭取著機會! 而這機會,會來麼? 第十卷 探驪取珠 第二百六十七章 明威戍 突厥人像狼群一樣,把唐軍圍得風雨不透,雙方你爭我奪,殺得屍橫遍野。 蕭副將提著捲了刃的長刀,腳步沉重地奔回車旁,滿臉汗水和血漬,氣極敗壞地沖車裡嚷道:「郎將,戰隊弟兄幾已傷亡殆盡,讓駐隊上吧!」 「不行!駐隊不能動!讓休整完畢的戰鋒隊兄弟全壓上去,無論如何也要把突厥人死死地頂在這兒,不許他們再進半步!」 「郎將!」 「聽到沒有!」 「諾!把突厥人死死地頂在那兒,不許他們再進半步!」 蕭副將大吼一聲,拖起長刀吼道:「戰鋒隊的弟兄們,跟我衝!」便一頭撲向最前方。 作為第三梯隊也是最後的預備隊的駐隊戰士以及一千多名騎兵眼巴巴地盯著這邊,只希望郎將能下令讓他們衝上去把弟兄們替換下來,可是車子靜靜地停在那兒,始終沒有半點動靜。 天愛奴不能讓他們上,要把這些人全摞在這兒很容易,大家好好殺上一場,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了。可是她的目的是把這些人盡可能的帶回明威戍去,如果說他們在這裡能以一當一,依托明威戍那堅固的堡壘,他們就能發揮以一當十的作用,這也正是他們千方百計想要保存這支力量的目的。 所以,這支預備隊絕不能用,如果援兵能夠及時趕到,那麼這支體力充沛的預備隊就將擔負起與援軍一起掩護全軍撤退的重任,現在把他們拼成疲兵、殘兵,那麼從明威戍趕來的兩千多名援軍,絕對沒有力量保護他們全軍回返。 現在天愛奴最擔心的就是明威戍守將會如何選擇,如果援軍始終不來,那麼這支軍隊終將全部葬送於此,而她與楊帆雖身手高明,在千軍萬馬中能否逃生,也是一件不可估量的事情。 天愛奴坐在車中,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就像一尾離了水的魚,胸口悶得要命,她想走出車子,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可她不能出去,如果這個時候她走出去,叫人知道徐郎將早已身故,全軍會立即崩潰。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那緊張的喘息被坐在車外的楊帆聽見了,他依舊坐在車轅上,一隻手卻從簾下輕輕地伸了進車,天愛奴就像一個行將溺斃的人看到了援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掌。 他的大手有些涼,但是穩定而有力,握著楊帆的手,天愛奴忐忑的心彷彿被一股魔力撫慰著,漸漸平靜下來。楊帆感覺到她的小手涼涼的,掌心滿是汗水,不禁憐惜地握緊了它。 「郎將!郎將!」古舟連滾帶爬地衝過來。 楊帆聽到呼喊,想把手抽出來,天愛奴卻緊緊攥住,衝著窗口道:「講!」 古舟帶著哭音兒道:「郎將,蕭副將戰死了,戰鋒隊和戰隊的弟兄死傷過半,剩下的弟兄精疲力盡,支撐不住了,請郎將下令,讓駐隊上去吧,不然……不然前邊的弟兄就要死光啦!」 天愛奴沉默了片刻,問道:「還沒有援軍的消息麼?」 古舟道:「沒有!連個人影兒都沒看見!」 「上吧!駐隊上,戰鋒隊和戰隊退下歇息!命令騎隊準備,一柱香後,全軍反擊!」 「反擊?」 古舟聽的一愣,他們現在還有力量反擊? 天愛奴擲地有聲地道:「對!反擊!全軍壓上,展開反擊,騎隊的兄弟一個衝鋒之後立即衝向明威戍,我們來斷後!」 古舟明白了,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大聲應道:「喏!」 古舟挺起胸膛,大步離去,天愛奴忽然將轎簾掀開一角,低聲喚道:「二郎!」 楊帆扭頭看去,天愛奴低眉斂眉,輕輕地道:「二郎,我們今日或許要喪命於此了!」 楊帆下意識地攥緊了刀柄,一字一句地道:「阿奴,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護得你周全!」 天愛奴緩緩揚起眸子,凝睇著楊帆,輕輕問道:「你說你也喜歡我的,是不是真心話?」 楊帆抿了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天愛奴執著地道:「我要聽你說出來!」 楊帆鼻子一酸,用力點了點頭,說道:「是,我喜歡你!楊帆,喜歡阿奴!」 天愛奴笑了,甜甜地笑了,她一直緊繃著的身子忽然軟軟地靠向廂壁,柔柔地歎了口氣,輕聲道:「那就行了。死,有什麼了不起的……」 ※※※※※ 死,有什麼了不起的? 有時候,生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有時候,生命會成為人生中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不管是自己的生命,還是他人的生命,統統如草芥,就像此時,就像此刻! 每個人都瘋狂了,人如蟻聚,劍影刀光,一個人倒下去,馬上就有一個人補上去,一具具血肉之軀,此刻卻比鋼鐵還要堅強。有時候,死,真的沒有什麼了不起,該面對的時候,你就只能衝上去! 車轅上,楊帆突然站了起來,舌綻春雷,大聲喝道:「郎將有令,全軍反擊!」 站在車旁不遠處的傳令兵也適時聽到了天愛奴從車裡下達的命令,立即發出了旗號。早就緊攥雙拳站在馬旁,血脈賁張,連眼珠都紅了的騎兵紛紛扳鞍上馬,退到內圍歇息的士兵們,不管是有傷的沒傷的,哪怕是殘肢斷臂的,只要他還能動,也都紛紛抓起了武器。 衝鋒的號角,「嗚嗚」地響了起來。 楊帆回身,緩緩拔出了腰畔的長刀,刀擦著刀鞘,發出「沙沙」的響聲。 他打算等全軍發起反撲的那一刻,就斬斷韁繩,把駕車的馬做為他們的坐騎。無論突厥兵有多麼凶悍,他一定要殺開一條血路,一定要把天愛奴活著帶出去,他欠她的! 刀已揚到空中,映著日光反射出一道炫目的異彩,然後楊帆就瞪大了眼睛,整個人都定在了車上。遠方有一個黑點,只是剎那功夫,那黑點就變成了滾滾而來的一條長龍,楊帆身子一震,興奮地大叫起來:「援軍來了!援軍來了!」 明威戍的援軍終於來了! 對明威戍的守將來說,如何取捨想必也是一個痛苦的決定。棄袍澤於不顧,坐視五千兄弟死在途中,他無法承受。可是如果讓他派出他手中僅有的兩千五百名騎兵,結果不但不能救出飛狐口的五千守軍,還要把這些人馬也搭進去,那後果同樣是他不能承受的。 最終,他還是選擇了一搏,援軍到了! 楊帆的大聲高喝,驚動了左右的士兵,他們紛紛向明威戍方向看去,他們看到了戰旗,看到了滾滾而來的戰馬,看到了馬上衣甲鮮明的騎士,忍不住歡呼起來。 號角響起,一直屯於左翼養精蓄銳的一千五百名騎兵紛紛拔出馬刀,整個隊形如同一柄鋒利的彎馬,沿著一條犀利的弧線,向敵軍右翼衝去。 按照他們的馬速,當他們沿著這條無形的弧線斬向突厥陣營時,正是衝刺的力度和速度發揮到極致的時候。 步卒的反應並不比他們慢,但是速度就無法相比了,他們剛剛衝出幾步,後方就傳出了海嘯般的歡呼,本已抱著必死決心準備衝上去的士兵們詫然回頭,馬上也發現援軍到了。 車廂中,天愛奴聽到援軍趕到的消息,忘形之下差點兒從車廂裡鑽出來,她定了定神,用徐義生的聲音大聲喊道:「古舟、梁四兒!」 恰在左右的梁四兒應聲道:「郎將請吩咐!」 天愛奴道:「打旗號!讓援軍從右側襲敵左翼!全體步卒,準備撤退!」 「喏!」 梁四兒答應一聲,大旗再度揮動,急馳而來的明威戍援軍看見旗號,離著他們還有百餘步遠,便斜刺裡殺向荒野,繞過他們向突厥人的左翼猛衝過去! 蹄聲急驟如雷,明威戍援軍彷彿一口鋒利的鐮刀,帶著死亡的規跡直插敵陣。突厥人吃了他們一個暗虧,突厥人沒有充分的時間和距離讓馬展開速度,一時間被唐軍沖了個人仰馬翻,直到對方衝勢一緩,這才穩住陣勢。 馬嘶鳴,人吶喊,一場勢均力敵的又騎兵大戰開始了…… 當突厥人的第三支人馬趕到雙方交戰地點時,地上一片狼籍,橫屍無數,風吹著雪屑呼呼地捲過原野,無主的戰馬獨自徘徊,一些傷兵還在地上掙扎著。他們正想派人去前方打探消息,就見那位先鋒大俟斤怏怏地領兵回來。 原來唐軍騎兵阻敵,護著步卒且戰且退,一直退到明威戍附近,他們不知道堡中還有多少唐軍騎兵,生怕一個大意反為其所乘,只好撤兵回來,那塊到口的肥肉終究還是丟了。 明威戍,守軍將領白亭中郎將葉雲豹親自迎出城門,飛狐衛將士披著滿是血污的殘破衣甲,持著佈滿刀痕劍創的盾牌,相互攙扶著一步步走向城門。儘管他們疲憊不堪,傷痕纍纍,但是所有的將士臉上都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欣喜! 楊帆的馬車被將士們護在中間,一步步向城門走去。 楊帆駕著馬車,一臉苦色。 天愛奴給他出了一個難題:「不可以說是她代替徐義生指揮了這場撤退。」 不說是她,怎麼解釋?難道說是後心中箭,早已凍僵的徐義生還魂?可是若不答應,她那撒嬌似的語氣,叫人怎生抵抗得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六十八章 阿奴的打算 「徐郎將可在車上?」 楊帆的車子剛到城門口,白亭中郎將葉雲豹就快步迎了上來。 葉雲豹的官職比徐義生高一品,由於個人脾性的原因,葉雲豹跟貌似儒雅、實則粗魯的徐義生一向不大對付,不過這一次對於徐義生幾乎完美的撤退,能夠保全這麼多將士的性命,葉雲豹是衷心佩服的。 在軍中,儘管也講資歷、講背景,但本事永遠是第一位的,徐義生展示了他的本事,所以葉雲豹雖身為上官,當朝四品的中郎將,也不惜紆尊降貴,城門恭迎。 楊帆勒住了馬韁繩,遲疑著停住。 四下裡,隨同他一起回來的將士們都把熱切的目光望向馬車,期盼著他們的郎將出現,歡呼聲已經衝到了他們的喉嚨。 「嗯?徐郎將可在車上?」 葉雲豹見車中沒有回應,微微皺了皺眉,略有不悅。 楊帆吸了口氣,跳下馬車,抱拳道:「卑職羽林衛百騎侍衛楊帆,見過葉中郎將!」 「哦?」 葉雲豹是知道百騎的,目中異采頓時一閃,不過他眼下最關心的還是徐義生,無暇客套,只是問道:「徐郎將在車上?」 楊帆道:「是,徐郎將就在車上。不過……徐郎將行獵時恰遇突厥大軍,立即率親兵迎敵,不慎中箭。屬下竭力將郎將救出,可是……徐郎將還是半途就死掉了。」 此言一出,四下大嘩,幾名徐郎將的親兵衝上來道:「放屁!我家郎將剛剛還指揮我等撤退,怎麼就會死了?郎將!郎將!」 他們說著就撲向馬車,馬車中陡地響起徐義生的聲音:「都不要吵,稍安勿躁!」 一聽這熟悉的聲音,眾親兵欣喜地站定,齊聲喚道:「是徐郎將!」 轎簾兒一掀,天愛奴彎腰從車裡走出來,眾兵卒一瞧,是位柳眉杏眼、容顏俊俏的姑娘,不由一呆:「郎將車裡怎麼還藏了個女人?」 他們雖生疑問,卻未多想,目光只在天愛奴身上一轉,便又望向車廂,只道徐義生這回就該出來了,卻聽天愛奴道:「楊侍衛所言千真萬確,徐郎將還未趕回飛狐口,就因傷勢過重而去世了!」 她這句話依舊是用徐義生的聲音說的,眼見一個俏生生的大姑娘,一開口居然是一個粗獷豪邁的男人聲音,而且與徐郎將一模一樣,只把四下官兵驚得目瞪口呆。 徐義生的親兵們猶自不信,他們衝上車去,片刻功夫就把徐義生的屍體抬了出來。徐義生哪裡是屁股中箭,一枝箭桿粗如雞卵的狼牙箭筆直地插進他的後心,只有一小半還露在外面,這樣的傷勢哪裡還活得了? 當他被抬出來時,整個人都凍得硬梆梆的,依舊保持著俯臥的姿勢,不需要有人去扶他的腰,整個人都僵直不彎,這哪裡是剛剛死掉不久的樣子。所有人都靜在那兒,呆若木雞。 葉雲豹到底見多識廣,最先從徐義生身故的震驚中清醒過來,他深深地望了天愛奴一眼,沉聲問道:「是這位姑娘代替徐郎將指揮的?」 天愛奴沒有說話,只把一雙盈盈如水的目光望定楊帆。 楊帆咳嗽一聲,硬著頭皮道:「中郎將,代替徐郎將指揮的,並不是這位姑娘。」 葉雲豹眉頭微微一挑,問道:「哦?那是何人?」 天愛奴瞟了楊帆一眼,搶著說道:「小女子一介女流,哪裡懂得兵法。調兵遣將,指揮作戰的乃是這位楊侍衛,只是小女子恰巧懂得口技,當時情形緊急,為了安撫軍心,楊侍衛便叫小女子冒充了徐郎將,楊侍衛坐在車前,向小女子暗授機宜,小女子只是鸚鵡學舌罷了。」 葉雲豹一聽恍然大悟,在他想來也是如此,一個女人能懂什麼兵法,楊帆雖是一名侍衛,但是哪位將軍不是從一個小小軍卒做起的呢?楊帆既在行伍,又是在羽林衛百騎中擔任侍衛,想必是習過兵法的。 葉雲豹對楊帆的態度馬上變了,笑容可掬地道:「楊侍衛能於虎狼環伺之下把飛狐口五千人馬安全帶回,這兵法端地了得,這功勞當真了得,葉某代我飛狐口五千將士,向楊侍衛誠致謝意!」 葉雲豹說罷,把猩紅的大氅一甩,雙手抱拳,便向楊帆鄭重地一揖。 楊帆一見,連忙側身一閃,伸手攙扶,口中連聲道:「不敢不敢,楊帆如何當得將軍大禮。」 這葉雲豹心思細膩,城府遠非徐義生那種莽夫可比。楊帆雖是禁軍侍衛,比起他的地位也差著十萬八千里,原不需要對楊帆如此客氣。 可是百騎是天子近衛,本來陞遷就容易,如今這飛狐口五千官兵都是楊帆給帶回來的,這份功勞想瞞也瞞不住,一旦報到京裡,這個小小侍衛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天知道他來日會做到什麼官職,先與他結個善緣總是不錯的。 天愛奴一旁看著,臉上微微閃過一抹開心的笑意。她一個女兒家要這戰功何用,當然要讓她的男人用來出人頭地才覺得快樂。 葉雲豹雖有心結交楊帆,畢竟身份地位的巨大懸殊擺在那兒,倒也不便表現得過於熱切,再說徐義生的親兵正在那邊撫屍痛哭,這善後的事情也需要料理。 葉雲豹向楊帆點點頭,便走過去安撫了徐義生的親兵幾句,把他們接進城去,命人去棺材鋪擇一口上好材料的棺材先裝斂了徐義生的屍體,這邊則緊急召見飛狐口的幾位旅帥,聽取與突厥人交戰乃至撤退的詳細軍情,評估敵軍戰力。 於此同時,明威戍上空的烽煙一直持續不斷地飄揚著,在聽取了飛狐口守將的詳細匯報之後,葉雲豹立即命僚屬寫下一份軍情呈報涼州,這邊又馬上登城安排防務,巡察三軍,準備迎接突厥大軍的第一撥進攻,一時忙得不可開交。 楊帆因為是羽林衛百騎侍衛,身份特殊,所以和天愛奴一起,被暫時安置在明威戍的驛館裡。這兒的驛館很少有接待朝廷大臣的機會,頂多是涼州守將每年四次的例行巡察時,會暫時住在這裡。 平時的話,這裡只住傳驛的軍卒,和當作儲藏軍糧的所在,因此驛館區非常的簡潔,建築規制如同營房一般,與商阜大城的湟水驛館是完全不能相比的。 楊帆被引到住處後,看看房間雖然不大,倒也整潔乾淨。不一會兒驛吏又給他打來清水,楊帆洗漱乾淨,換上那套便服,便走出門去。 來時他已看到天愛奴的房間就在他的隔壁,楊帆到了天愛奴房間輕輕叩響房門,片刻功夫腳步響起,房門一開,天愛奴俏生生地立在那兒。 天愛奴還是那身被炎耳部落救回時換穿的牧人女子衣裳,只是整潔了許多。她的頭髮和臉蛋都洗得乾乾淨淨,烏黑的頭髮油亮油亮的,還帶著濕意,一張清水瑩潤的臉蛋兒明麗動人。 「二郎!」 一見楊帆,天愛奴便滿心歡喜,忙把他讓進房間。 楊帆在房中坐定,苦笑道:「你呀,是你指揮又能如何,為何矢口否認。叫我無端冒功,心中好生不安。」 天愛奴輕笑道:「當初那個偷雞摸狗的小賊,如今怎麼連送上門兒來的便宜都不肯佔了?你也不想想,我是一個女子,就算這份功勞報進京去,難道還能讓我當個領兵的將軍不成?你不要豈不白白地浪費了這個機會。 再說,我的身份也不便張揚呀,萬一人家由我身上查出公子的身份,那該如何是好?所以這功你不肯要,我也是絕不能認的,說起來,你這還是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呢,我該謝謝你才是。」 楊帆摸摸鼻子,乾笑道:「這樣的麻煩,怕是人人都願意多沾惹一些的。對了,姜公子那邊,你打算如何應對?」 這一問,正問到天愛奴的心事,天愛奴正在擔心這件事呢,她擔心的倒不是沈沐在隴右暗自發展勢力的事情,她是獨自一人跟蹤沈沐的,只要她說自己什麼都沒有查到,公子又如何察覺她在說謊? 她擔心的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與楊帆在一起。本來,她的身份就由不得自己作主,不可以自己選擇喜歡的男人,更何況楊帆顯然是與沈沐綁在一起了,而沈沐的所作所為,動靜實在太大,雖然她答應楊帆要替他們遮掩,但是公子早晚會知道。 那時候,公子與沈沐之間勢必要有一番龍爭虎鬥,楊帆既然站在沈沐一邊,自己那時該何以自處?今天在車上,生死關頭的時候,再一次聽楊帆親口承認喜歡她,天愛奴心裡已經踏實了,可是想到來自公子的阻礙,她又不免憂心忡忡起來。 公子要對付沈沐不會那麼容易,兩人要鬥,一定是鬥智斗謀,家族是不會允許他們動用家族力量自相殘殺的。沈沐這個隱宗宗主同樣不可小覷,公子是不敢用暗殺行刺的手段對付他的,這會犯了家族大忌,可楊帆就不同了。 此番她送了一份大功給楊帆,楊帆回京後,倚此大功,想必一個旅帥甚至更高一些的官職是跑不了的,然而這樣的身份地位,在公子眼中,依舊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公子甚至懶得紆尊降貴地去對付他,只要一聲令下,楊帆就會死得莫名其妙、無跡可循。 一個連當朝武後都敢刺殺的人,還會在乎楊帆這個小角色?方才洗漱已畢,在房中坐定,只是思量片刻,天愛奴就已打定主意,在解決公子那邊的事情之前,不能把這些事情告訴楊帆,她不能為楊帆惹來殺身之禍。 她要穩妥地解決了這件事,再與楊帆在一起!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守與攻! 天愛奴稍稍遲疑了一下,便露出一副輕鬆的笑臉,道:「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你,難道你還怕我反悔不成?」 楊帆道:「當然不是這樣,我只是擔心,你若對姜公子有所隱瞞,他不會對你不利吧?」 天愛奴心中一暖,搖搖頭道:「你放心好啦。公子雖一向多疑,但是對我卻素來信任有加。此番赴西域追蹤沈沐,又只派有我一個人,公子面前,我說甚麼又怎麼會露了馬腳呢。」 楊帆鬆了口氣,道:「如此就好。阿奴,這樣做,真的是難為你了。」 天愛奴聽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剛要說話,房門輕輕叩了幾聲,門外有人喊道:「姑娘,楊侍衛可在?」 楊帆向天愛奴打了個手勢,起身走去拉開房門,只見一名一身戎裝的邊軍士卒正站在門外,手中還提著一桿長矛,在他身旁站著此間驛館的驛吏。那士兵一見楊帆,便道:「楊侍衛,中郎將有請足下去一趟!」 楊帆早知道這位中郎將一旦閒下來,肯定要見見自己的,畢竟突厥來襲的消息是他送來的,有些具體的情況還要向他打聽。楊帆回身對天愛奴道:「阿奴,我去去就回!」 天愛奴溫柔地點點頭,目送楊帆離去,馬上起身對那也要轉身離去的驛吏甜甜地道:「大叔,何處可以燒些熱水麼?」 哪個女孩子不想在心上人面前打扮得美麗一些,可天愛奴第一次遇到楊帆時一身夜行衣,渾身浴血地躺在水溝裡;這一回是一身男人裝扮,與他風裡雪裡橫穿大漠,穿著厚厚的皮袍,滿身的黃沙塵土,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她當然想把自己收拾得香噴噴、白淨淨的。 楊帆跟著那士卒離開驛館,卻沒有往中郎將府去,而是直接向前門大街走去。到了前門大街,遠遠看見高大的城門,楊帆便猜到,葉中郎將必然正在城上安排防務。 楊帆跟著那士兵走到城門邊,沿著兵道登上城樓,就見許多士兵正在忙忙碌碌地把一箱箱箭矢、一桶桶火油、一具具大弩、一桿桿狼牙拍抬上城頭或者正在安裝調拭。 楊帆在城樓正前方的城牆垛口處見到了葉雲豹,葉雲豹似乎正下達著什麼指令,在他身邊有幾員將領,葉雲豹吩咐完畢以後這些將領紛紛離去,葉雲豹扭頭看見楊帆,便走過來,楊帆忙立定身子,抱拳道:「中郎將!」 葉雲豹擺擺手,道:「不用拘禮了。某已經問過飛狐口守將,你送的情報非常重要,雖然徐義生過於謹慎,未予採信,可是你這份功勞卻不能埋沒。同時,危急關頭你能想到冒充徐義生的法子,代他指揮飛狐口守軍安然回返,更是奇功一件,某已把此事報呈涼州,相信很快就會轉呈洛陽!」 楊帆欠身道:「多謝中郎將!」 葉雲豹笑了笑,道:「羽林衛中百騎赴聖諭赴西域公幹的事,本將軍已經知道了。方才特意命人查了查有關你們的公函,貌似你已經失蹤很久了呀,你們的隊正黃旭昶還曾要求鄯州府行文各處,查詢你的下落呢。」 楊帆道:「是,本來在下是到河西地區搜集情報的,意外闖入突厥,打聽到他們意欲進攻白亭,這才輾轉來到這裡。」 葉雲豹道:「嗯,明日我就派人護送你去涼州府,從那裡取道赴洛京,你看怎麼樣?」 楊帆道:「有勞葉將軍了,只是不知我那幾位夥伴現在何處?」 葉雲豹道:「公函下來時,他們還在湟水,如今在哪,卻非本官所知了。」 楊帆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去涼州吧,待我打聽到他們的消息,再作行止。」 楊帆當初對黃旭昶他們說過,若有戰功,絕不獨吞,此刻若是獨自回洛陽,把黃旭昶他們扔在湟水,這算怎麼回事兒,就算想分功與他們也是不可能了,是以有此打算。 葉雲豹無可無不可地道:「你的行程大可自行安排,本將軍派人護送你安全抵達涼州便是!」 楊帆道了謝,葉雲豹便道:「雖然突厥來襲的消息徐郎將未予採信,浪費了一個可以早作準備的機會,不過你打聽到的情報卻也並非就沒了用處。我想知道,這一次突厥人來了多少兵馬,統兵主帥是誰,參與的部落都有那些,彼此的關係如何,這些情況,你瞭解麼?」 楊帆道:「在下略知一二,一併報與將軍知道便是!」 楊帆把他打聽到的此番突厥軍隊兩路大軍三員統帥,以及參與的一些主要部落的兵力情況都告訴了葉雲豹,尤其是阿史那和阿史德那族之間的衝突更是說的十分詳細,葉雲豹認真傾聽著,不肯放過一點細節。 此時,穆恩和沐絲這對翁婿的人馬已經在飛狐口紮下了大營,氈帳成片,綿延十里。 穆恩和沐絲的人馬大約有五萬之眾,除了這些人,還有數萬頭牛羊,那是他們的口糧,同時,他們是繞著沙漠邊緣,兜著圈子從彌蛾川轉悠過來的,這樣一路上才可以從駐居於當地的部落進行草料補給。所以走的並不快。 他們是不能在沙漠裡取直線向飛狐口行軍的,牛羊馬匹承受不了沙漠裡夜晚的奇寒,而且他們也不可能再帶上數萬頭牲畜所需要的草料和人馬牲口的飲水,如果從沙漠裡來,十天功夫,牛羊馬匹都死光了。 飛狐口的營寨、草料場、柴禾堆統統被唐軍一把火燒光了,不過穆恩和沐絲還是選擇了這兒作為駐紮地點,因為這兒的山勢地形適合紮營。雖然此處距明威戍遠了些,不過他們現在也不可能馬上包圍明威戍,因為他們還缺少攻城武器。 飛狐口就在兩片山坡上,不遠處就是山林,他們可以就地取材,在這裡製造大量的雲梯、巢車、拋石機、壕橋,撞桿,塞門刀車等等攻城武器,同時等候由朱圖率領的另一路大軍趕來匯合。 朱圖所走的戈壁地帶比他們這邊路程更遠一些,再加上需要派輕騎佯攻居延海,所以趕到的時間會比他們還晚些,等朱圖趕到以後,穆恩這邊正好製造出大量的攻城器械。穆恩和朱圖的這種設計還是頗有效率的。 楊帆既然要把消息告訴葉雲豹,就不能不提到他在薛延陀城的所作所為。他提到的情報非常詳盡,也非常重要,因為他曾經冒充沐絲,聽到過穆恩面授機宜,這些機密不是外人輕易就能瞭解到的。 葉雲豹是一個非常穩重也非常機警的將領,他不但要分析楊帆所說的情報哪些具有利用價值,同時也要分析楊帆所說情報的真假。 他倒不是懷疑楊帆的身份,楊帆如果有假,根本不需要保全那麼多飛狐口將士,以致壯大了明威戍的防禦實力,他只須領著寥寥無幾的殘兵敗將「逃回來」就行了,而且如果是突厥人想來個裡應外合,打發一兩個人進來也毫無用處。 葉雲豹顧慮的是楊帆打聽來的情報是否就一定是確實可信的消息,這樣一來,楊帆就不得不說出他冒充沐絲,魚目混珠的那些事情。 葉雲豹聽說他與默啜之子阿史那沐絲長相一樣,已是嘖嘖稱奇,又聽他說出那一幕幕驚險的故事,更是連連讚歎。這一回,他對楊帆所提供的消息終於信之無疑了。 葉雲豹連連讚歎道:「厲害!真是厲害!你年紀輕輕,有勇有謀,今日率領飛狐口守軍撤退時,又顯示出了極高明的兵法,如此了得的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楊帆心中有愧,連稱不敢。 葉雲豹見他謙恭知禮,更生好感,禁不住又誇了他幾句,說道:「這些情報非常重要。烽火已經燃起,相信涼州那邊很快就要派援軍來。到時某再與援軍將領好好商議一下,看看如何利用你所提供的這些情報。」 楊帆看看城頭緊張忙碌備戰的情形,擔心地問道:「突厥十萬大軍洶洶而來,這明威戍可守得住麼?」 葉雲豹淡定地道:「這天下間,從來就沒有堅不可摧、不可攻破的城堡。明威戍是守得住還是守不住,要看敵我雙方的兵力、戰力,主將對戰術的運用,援軍能否及時赴援,還有……運氣!」 他扶著垛口,向城外蒼茫的雪原上望去,雪原上有許多凌亂的車轍蹄印,因為陽光西斜,暮色深沉,本來很明麗的雪色都變得黯淡了,被踐踏過的地方更有一種凋落成泥的感覺。 葉雲豹指著城下,對楊帆道:「自從太宗年間建成這座明威戍,迄今為止,這裡一共被攻入五次,成功地防守過七次!這一次能不能守住,嘿!過幾天就知道了……」 葉雲豹的談吐舉止一直頗為沉穩,神情氣質更是威嚴中帶著溫和,只有此時這「嘿嘿」的兩聲冷笑,有了幾分邊關大將的冷酷和肅殺。 楊帆皺了皺眉道:「不曾反擊過麼?」 葉雲豹吸了口大氣,又和著一團白霧吐出去,搖搖頭道:「突厥凶殘,卻非魯莽之輩,其魁首中不乏黠智多謀之人,且其軍兵俱是騎卒,來如激矢,去如絕弦,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追?太難了!」 楊帆聽得蹙緊了眉頭,向那茫茫草原上望去:「真的……就只能被動挨打麼?」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章 瘋狂的石頭 楊帆離開城樓時並沒要葉中郎將遣人相送,來時的路他已經記住了。 葉雲豹在城上忙碌著,看樣子今晚他是要宿在城樓上的,誰知道突厥人什麼時候會來呢。 大街上的積雪沒有人清掃,不過上面灑了許多炭灰、土沫,所以積雪雖踩壓得十分結實,並不覺得發滑。 楊帆慢慢地走在大街上,來時腳步匆匆,沒有仔細向兩邊觀望,這時才發現這座邊塞小城似乎剛剛過完新年,街上還有過年時燃放過的爆竿兒,散落在地上被車輪馬蹄踩裂了,和雪面牢牢地粘在一起。 兩旁的居民宅第和店舖門口,還掛著桃符等應節的吉祥之物。 街上的人很多,行色匆匆的。 百姓們已經知道突厥人很快就要對這裡發起進攻,很多人結束了生意、收拾細軟,準備明天就逃往涼州。至於明威戍真的被攻破的話,下一個攻擊目標就是涼州,他們就沒辦法了,總不能逃到天涯海角吧,這些小民也沒有那樣的能力。 有些人家是不肯走的,世代居住在這裡,他們能到哪兒去?他們沒能力到別處謀生,也沒能力扶老攜幼地背井離鄉,這些人把希望寄托在守軍身上,雖然心中忐忑,依舊過著自己的日子。 路上人很多,不管是漢人、回鶻人、契丹人、羌人亦或是吐蕃人,大部分都在匆匆忙碌著,準備明天的撤離,包括住在此地的突厥人也是一樣,當突厥人殺進城的時候,可不會因為他們也是突厥人就手下留情。 突厥兵為了爭奪草原,各個部落間發生戰鬥時,一樣殺得血淋淋的,誰在乎明威戍裡的這些突厥人是他們的同族呢,一切只為了自己的生存!他們心裡根本沒有民族這個概念。 楊帆在路口看到了一家小食店,店裡還在開張營業,熱氣騰騰的大鍋給這一片慌亂蕭條的景像帶來了一絲安寧和恬靜。 小吃店賣的是胡餅、面片兒等小吃,也真有一些忙碌了一天,已經飢腸轆轆的人在那兒吃著東西。 楊帆站住腳步,看著那店主,大概五十出頭的人了,頭髮已經花白,滿臉苦色,儘管生意上門,可那強擠出的笑容依舊掩不住他神色間的憂慮,突厥人就要殺到城下了,又有誰真能做到漠然視之? 滿城壓抑,這氣氛不知不覺也影響了楊帆,讓他的腳步愈發地沉重起來。 楊帆回到他住的地方時,天愛奴立即雀躍地跑過來,欣喜地衝他打招呼:「嗨!」 天愛奴已經沐浴過了,如她自己所盼望的,洗得香噴噴、白淨淨的。沒有胭脂水粉,她白嫩水靈的肌膚,因為剛剛洗浴,頰上自有一抹天然的嫣紅。沒有口脂,她那青春鮮嫩的嘴瓣,本就是天然的嬌潤。 她依舊穿著那套女式的遊牧式長袍,不過被她整理的很乾淨,翻領兒也板板整整,腰帶束得緊緊的,盡量烘托出她纖細的腰肢,她背著小手,笑吟吟地看著楊帆,玉脂酥滑,薄肌淨透,既是惹人又是可人。 因為心事重重,楊帆根本沒有注意到天愛奴如出水芙蓉般的水靈俏麗,只是溫和地向她笑了笑,問道:「我回來了,你吃過東西了麼?」 沒有得到心上人的讚美,甚至沒有看到一絲驚艷的表情,天愛奴的肩膀兒登時垮下去,像個期盼著表揚卻沒達到目的的小孩子,微微撅起小嘴兒,怏怏地道:「還沒呢,吃的東西已經送來了,我本想等你回來一塊兒吃的,現在已經涼了,我找驛卒給熱一下吧。」 楊帆道:「我去找吧,對了,明天咱們就去涼州。」 「哦……」 天愛奴沒精打彩地應了一聲。 楊帆站在院口喊了幾聲,不見有人回答,天愛奴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他說道:「哦,我想起來了,驛卒們都被叫到西邊倉庫去了,聽說是要往四城分發軍糧。」 楊帆道:「哦,那咱們出去吃吧。你要不要多穿些?」 天愛奴嘟了嘟小嘴道:「我不冷。」 楊帆笑笑,道:「那咱們走吧。」 ※※※※※ 楊帆帶她去的地方就是方纔他在路口看到過的那家小吃店。 當天愛奴被他領到店前,看到那口熱氣騰騰的湯鍋時,一雙眼睛就微微地彎了起來。 湯鍋裡小魚兒似的面片正被沸水煮得翻上翻下,「游」得好不暢快,濃濃的面香撲鼻而來。 天愛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被楊帆救起的那一天,那碗被她貶得一文不值的面片兒湯,那掉毛的牙刷子,還有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 天愛奴心裡暖烘烘的,她偷偷瞟了楊帆一眼,滿足地想:「這傢伙雖然有眼無珠,都不捨得誇人家一句,不過……心思還是蠻細膩的嘛。」 楊帆和天愛奴走進小店的時候,裡邊只剩下一位食客了,那人沒要別的,就要了一碗麵片兒湯。大概是因為突厥將至,兵慌馬亂的,那人也沒心思在外面久耽,楊帆和天愛奴才點了幾樣小菜和吃食的功夫,那人已經呼嚕呼嚕吃完一碗麵片兒匆匆離開了。 天愛奴所點的食物裡面當然包括了面片兒,這東西盛載了她太多美好甜蜜的回憶! 誰會想到,當初那個爬牆頭偷東西的無良小賊,今日會成為她心目中最可愛的情郎? 天愛奴吃一口面片兒,看一眼楊帆,想一想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那碗麵片兒吃著真比蜜還要甜。 楊帆挾了一口鹵羊臉兒,看看天愛奴,說道:「怎麼光吃麵,這麼多菜,你也吃點兒呀,腸胃還沒緩過來麼?」 「沒啊……」 天愛奴笑瞇瞇的,自動自覺地把楊帆這句話當成了心上人對自己的體貼入微,甜甜地道:「這麵湯清味鮮,口感筋道,嚼著很香嘛,人家喜歡……」 她說著,那笑瞇瞇的眼神兒瞟著楊帆,不知道是不是也覺得眼前這位俏郎君「湯清味鮮,口感筋道,嚼著很香……」 小食鋪的掌櫃見沒有客人了,也回到了鋪子裡,剛剛在一邊的空桌前坐下,聽見天愛奴這麼說,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開心地道:「這位姑娘真是識貨,小老兒旁的本事不行,就是這和面的功夫,不要說這明威戍,就算在涼州也無人能及。」 天愛奴抿嘴兒一笑,對他道:「嗯!掌櫃的這句話倒不是誇口,小女子也擅烹飪飲食的,但是我也很難做得出口感這麼好的面來,只是……你這調味可就差了些,幾道小菜口味也一般。」 小食鋪掌櫃尷尬地笑了笑,道:「誰說不是呢,小老兒的確不擅此道。唉,若非如此,我也不會淪落至此啊。」 楊帆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道:「老人家,突厥大軍將至,大家都在忙著準備逃往涼州。老人家既然是從涼州來的,想必在那邊更容易落腳,可我怎麼瞧你沒有一點準備起行的意思呢?」 掌櫃的歎道:「老妻多病,小老兒腿腳不靈便,家裡只有一個女兒,早就嫁了,我們還折騰個啥,盼著官軍能守住明威戍吧,突厥人真要進了城,我都這麼大歲數了,死就死唄。涼州,小老兒是沒臉回去了……」 楊帆和天愛奴對視了一眼,知道這老人必有一番傷心事,所以兩個人很乖巧地沒有多問。 老人似乎很健談,又或者是對官軍守住明威戍不抱太大希望,自覺死期將至,想要對人傾訴一番,不用二人多問,他就自行說了下去:「當初啊,我跟我兄弟在涼州合夥開了一家飯莊,我擅做麵食,他擅長炙膾,那生意紅火著呢。 我兄弟不是我的親兄弟,是祖輩兒上兩家就有交情,小老兒也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的,反正打我爺爺輩兒,兩家人就親如一家。我們的飯莊子生意好啊,涼州城裡少有人及,一到飯晌兒,我們飯莊子門口客人排成排,旁邊幾家飯莊子卻沒人去。」 天愛奴見他自己說出來了,忍不住問道:「既然如此,老人家怎麼搬到這兒來了,還……只開著這麼一家小吃鋪子?」 掌櫃的淒然一笑,道:「被人算計了唄。」 他沉默了一下,幽幽地道:「旁的飯莊子做的飯菜怎麼做也拼不過我家,被擠兌的開不下去,能不恨麼?他們就想著整治我們。我們兩家是挨著住的,門口有個大石輾子,是祖上時候兩家湊錢買回來的,秋上輾個米麥啥的,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不自己種糧食了,那石輾子沒啥用處就扔在那兒,反正這麼沉也不怕人偷。 後來,來了個胡商,大概是頭一回瞧見這稀罕玩意兒,非要花大價錢買下來,出價十吊。那破玩意一弔錢都不值,當時我那婆娘正好在門口,一聽對方開的價錢就動心了,核計不過是個石輾子,難得碰上這任嘛不懂的番人,就賣給了他。 賣了東西本也沒啥,只是我那婆娘一時鬼迷心竅,琢磨著這石輾子本不值幾個錢兒,把這事兒瞞下來,自己就能佔點小便宜,回頭就對我那兄弟婆娘說,正好有人收那石輾子,賣了足足一弔錢,分給她一半。」 楊帆聽到這裡,隱隱明白過來,不禁讚歎道:「好一招離間計!這是你們的對頭做的吧?」 掌櫃的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誰說不是?我那婆娘想著把這事瞞下來,可那胡商偏去我們那飯莊子吃飯,還叫人滾著那個石輾子去,向人大聲賣弄,結果人家告訴他,那東西不值倆錢兒,他就大驚失色,說他足足花了一千弔錢才買回來的。 我和我兄弟一開始還當笑話聽呢,聽他說出從哪戶人家買的時候,卻慶幸咱們碰上了一介呆番人,結果我們回到家時,我那兄弟自然是聽家裡的說只分了半弔錢,我那婆娘無奈最後說了實話,說是只收了十吊,可人家不信吶! 相打無好手,相罵無好口,結果我那兄弟媳婦氣極之下罵了一句『說謊話是要斷子絕孫的』,而我……,我家恰好只生了一個閨女,也沒個兒……」 老掌櫃的說到這裡,眼睛蓄滿了悔恨的淚水:「這正戳中了我的痛處,我也是真氣急了,衝上去就把她打了,結果我們兩兄弟也動起了手。生意自然是從此拆伙了,我倆各自只擅長一樣,這一分開來,客人總不好東家買一半菜,西家買一半菜吧? 我們這生意就越來越差,我們還不服氣,依舊撐著大門面,想著要跟當初的兄弟今日的對頭別別苗頭,爭一口氣,結果把祖上攢下來的家業也敗光了。後來,那用計的飯莊子掌櫃酒後把這事說給了別人聽,消息傳出來,我們才知道上了人家的大當!」 天愛奴聽的入神,忍不住問道:「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真相,何不重新合夥,一塊兒開飯莊呢?」 老掌櫃的看她一眼,輕輕搖頭道:「小姑娘,你太天真了。有些東西,不是你知道中了別人的計就能彌補的,曾經的傷害能忘得了麼?我那婆娘要不是因為悔恨,怎麼可能病成現在這樣?已經發生的,哪那麼容易說恢復從前就恢復從前?」 說到這裡,老掌櫃的自嘲地笑笑,深深地歎道:「人吶,都有弱點的!管他是父子兄弟還是世代友人,只要人家有心,一塊破石頭,都能把你們之間的感情破壞了!」 楊帆和天愛奴沉默了,當他們會了帳,向老人告辭的時候,看著這位佝僂著背,滿臉皺紋、滿頭白髮的老人,想起他昔日在涼州時的風光與友人的和睦,也不禁為之唏噓。 二人回到驛館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天愛奴在門邊站定,回首看向楊帆。 廊下掛著燈籠,楊帆看著天愛奴在燈下俏麗嫵媚的臉龐,忍不住說道:「你今天真漂亮!」 天愛奴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你現在才捨得說麼?」 雖然楊帆說的晚了一些,可是來自心上人的讚美,依舊讓她心中充滿了喜悅,當她掩上房門,款款走向床榻的時候,眉開眼笑的,腳步輕盈得像一隻快樂的小燕子。 天愛奴挑亮爐火,寬去外袍,只著一身褻衣,剛剛抻個懶腰,忽然意識到方才只顧歡喜著,竟連門也忘了閂,不禁吐一吐舌頭,趕緊走回去閂門。 她剛剛走到門邊,門呼地一下推開了,楊帆倏地探進腦袋,興沖沖地道:「阿奴,也許我有辦法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夫唱婦隨 天愛奴望著楊帆茫然問道:「什麼事你想到什麼辦法了?」 楊帆一拍額頭,道:「你看,我太忘形了,我是說……」 楊帆剛說到這兒,眼神往下一溜,忽然就真的有點兒忘形了。 天愛奴只穿著一身小衣,月白色的小衣,胸口有兩彎渾圓的隆起,形狀優美適中,恰如一對玉瓜。她的小衣領口是散著的,楊帆站在門口,比她高出一頭,居高臨下,眼神兒便陷進了一痕溫柔的溝壑。 天愛奴背光而立,所以不是看得特別清楚,可那明暗之間隱隱的曲線與溝壑,於稚嫩之中竟是透著一種別樣的風情,楊帆不禁心旌一蕩。 天愛奴全未注意自己此刻的模樣已是春光乍洩,依舊呆呆地問道:「什麼事呀?」 楊帆的喉部做了個吞嚥的動作,吃吃地道:「我……呃……」 「啊!」 天愛奴突然反應過來,一低頭瞧見自己的模樣,羞得趕緊轉身,小手拉緊了領口。 楊帆扶著門還是傻站在那裡,天愛奴臉頰發燙,羞得頓足道:「還不出去!」 「喔!哦哦!」 楊帆趕緊退出去,「砰」地一聲拉上了房門,門兒掩上時,躍入他眼簾的是背身而站的一個少女倩影,鬆軟的褲兒,襯托出明月般挺翹渾圓的形狀。 天愛奴聽到房門關上,不由鬆了口氣與和得意。 她匆匆穿上衣袍,重新走到門口,忸怩了一下,才拉開房門,楊帆還站在門口,見她閃現,有些拘束地咧了咧嘴,算是笑過了。 以前,楊帆對她心生愛慕時,少不了佔些口頭便宜,心中還有些沾沾自喜,實為男兒通病。可是現在知道人家姑娘真的喜歡了自己,而他卻不能給人家想要的承諾,楊帆反而有些怯步了。 天愛奴臉紅紅地道:「進來吧!」 楊帆隨在天愛奴身後,訕訕地進了房間,一時都有些不自然。 沉默片刻後,天愛奴清咳一聲道:「你方才說,什麼事情你想到辦法了呀?」 楊帆趕緊道:「哦!是這樣,我在想,突厥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就算涼州援軍到了,分於明威戍兩座城堡據險把守,也未必就能增加太大力量,不見得就一定守得住。畢竟涼州雖是府治之地,可是那兒並非邊塞,本來就沒有多少兵馬,他們還要留一部分人馬提防吐蕃趁機襲其腹心,必然派不了多少增援兵力。」 天愛奴疑惑地看著他道:「那你的意思是?」 楊帆摸著自己的下巴,那兒已經用小刀簡單刮過了,因為不是專用的刀具,刮得不太光滑,還有硬硬的胡茬。楊帆道:「我在想葉中郎將白天和我說過的話,突厥來襲大軍全是騎兵,用葉中郎將的話說,那是來如激矢,去如絕弦,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所以這仗打還是不打,取決於突厥。能不能打下來,就看雙方的較量了。而這個較量,對突厥來說,存在著打不下、能不能打下來的問題,我們呢?只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如果敵人要打,把他頂住!」 楊帆吁了口氣道:「雙方兵卒一騎一步,我們做此選擇也是不得已。可是我方才忽然想到,以前突厥人來襲,咱只能被動反擊,以後突厥人來襲,咱們可能還是被動反擊。而這一次,卻未必就不能主動出擊!」 天愛奴來了興趣,好奇地問道:「此話怎講?」 楊帆摸在頜下的手輕輕地滑上去,撫過自己的臉頰,又摸上自己的眉毛,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天愛奴嬌軀一震,失聲道:「你不會又想……」 楊帆向她眨眨眼,狡黠地笑道:「有何不可?」 天愛奴慢慢平靜下來,低聲道:「你……打算怎麼做?」 楊帆搖搖頭道:「說實話,我還沒想好。我想到的,是我的長相可以利用。沐絲做了突厥大軍的一路統帥,而我恰恰與他長相一樣,這一點大可利用。至於具體如何利用這一點,不是我想想就算了的,這需要葉中郎將的認可與配合。」 天愛奴輕輕地道:「十萬大軍兵臨城下,你要去冒充沐絲,這太冒險了。」 楊帆道:「我在薛延陀城時,是在他們的老巢裡,比現在更凶險百倍!」 天愛奴輕輕歎了口氣,嗔道:「你呀,就一定要去冒險麼?」 楊帆正容道:「我是一名戰士,不是街頭準備逃命的百姓,我的袍澤在西來路上,不少人已經死掉了,我既然有這個能力,不該為他們報仇麼?我是一個男人,男兒當立功建業,明明有這個好機會,我為什麼要放棄? 難道戰場衝鋒就不凶險麼?我是大唐的子民,還要在大唐生活下去,不但我要在這裡生活下去,我的子子孫孫也要在這裡生活下去,今天我有機會打擊草原的蒼狼卻只明哲保身,來日屠刀之報豈不是要加諸於我的子孫身上?」 現在這天下已經叫大周了,可是不管是不承認李家婆婆做了天下的那些臣民,還是邊遠地方綱紀不嚴的百姓,依舊習慣性地把自己的國家稱為大唐,楊帆是宮中侍衛,本該注意這一點的,但他在天愛奴面前卻沒有這個顧忌。 天愛奴聽他提到子子孫孫,很敏感地就想到了自己。 他的子子孫孫,會不會就是我的子子孫孫? 和他紅男綠女, 和他洞房花燭, 和他生兒育女, 和他白頭攜老…… 一想到這些,天愛奴的心都醉了。 她羞眉斂目,低低地應了一聲,道:「好,你既然要做,人家聽你的就是了!」 兩個人都沒注意到,天愛奴現在的態度,越來越有種夫唱婦隨的味道了。 ※※※※※ 第二天一早,葉雲豹派了四名士兵來驛館找楊帆,要把他和天愛奴護送去涼州,楊帆卻與他們去了城頭。 葉雲豹正在城頭忙碌著,在這種地方說話嗓門兒就不能小了,一會兒他向派出城去探聽突厥動向的斥候大聲詢問些什麼,一會兒又指著遠處正在加固城牆的輔兵大吼幾句,幾名郎將、副將跟在他屁股後面,被他指使得團團亂轉。 「嗯?你怎麼還沒走?」 葉雲豹扭頭看見楊帆,不禁詫異地道。 楊帆抱拳道:「中郎將,在下昨夜忽然想到一計,或對反擊突厥大軍有些幫助。」 「哦?你想到了什麼計策?」 葉雲豹雙眼頓時一亮,他已經向飛狐口守將詳細詢問過撤退的全過程,對楊帆讓人以口技代替徐義生指揮以安定軍心的心計,指揮撤退的兵法十分欽佩,這些可是換了他自己也未必就能做得到的,所以對這個人的計策,葉雲豹可不敢等閒視之。 葉雲豹吼了半天,也有些口渴了,便把楊帆邀進城樓,先喝了口水,這才坐定身子,對楊帆道:「沒那麼多規矩,坐下說吧,你有何計?」 楊帆對葉雲豹道:「昨日提起在薛延陀城的遭遇時,在下曾經說過,在下與那默啜之子沐絲長相極為酷肖,雖至親也難分辨!」 葉雲豹的目光陡地一亮,傾身道:「怎麼?」 楊帆道:「此番突厥兩路大軍,三位統帥,其中一人正是沐絲。」 葉雲豹急急頷首道:「不錯!你想再利用一次這個身份?」 楊帆道:「我在突厥冒充沐絲遊說諸部、還參加了他們的議事大會,這些事在行軍途中未必就會談起,可是等他們回去之後,早晚會發現異處,那時我這身份就用不得了,可現在不同啊,中郎將不覺得……我們可以在我的相貌上打打主意?如果有一個人冒充沐絲……」 葉雲豹興奮起來:「具體你打算如何?」 楊帆攤手道:「中郎將,這件事我先要得到你的同意才成啊,你要是同意了,咱們才能仔細商量,畢竟如何調兵遣將,周圍地理形勢如何,這諸多方面,將軍你才瞭如指掌啊!」 葉雲豹一呆,道:「原來你還沒有想出具體的主意。」 楊帆道:「我覺得好好綢繆一番,大可利用這一點。」 「唔……」 葉雲豹才帳中緩緩地踱起了步子,沉思半晌,忽然站定腳步,對楊帆道:「阿史德部和阿史那部在薛延陀剛剛發生過一場衝突,阿史德族甚至還設伏險險射殺沐絲,殺傷他大量軍卒,沒錯吧?」 楊帆道:「沒錯!如果不是默啜強行壓制此事,又特意請了一位甚有威望的族長趕來證明沐絲當時正在他那裡作客,不可能冒充馬匪劫掠諸部,兩邊早就火並了。」 葉雲豹道:「吾有一計,你看如何?」 楊帆精神一振,連忙道:「將軍請講!」 葉雲豹道:「咱們這兒有兩座城頭,夾著中間這個山包,分築在兩座山隘之間。他們兩族不睦,當初分兵而行也是出於這種考慮,等他們大軍趕到之後,一定也是分別負責一處城門。畢竟,十萬大軍雖眾,全鋪在我這一座城門前邊,一大半的人也不過就是站在後面看著,根本沒有立足之地。」 楊帆道:「不錯!」 葉雲豹笑瞇瞇地道:「既然如此,如果本將軍給你一哨人馬,全部作突厥人打扮,佯扮沐絲,偷襲阿史德族軍營,挑唆他們之間自相殘殺,你看如何?」 楊帆聽得一呆,他一直覺著這葉中郎將是個極精明的人,沒想到他竟出了這麼一個餿主意。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二章 胸藏十萬甲兵 葉雲豹摩拳擦掌地道:「你冒充沐絲,必可挑起雙方惡戰,然後我明威戍兩座關隘、兩路大軍齊出,殺他個人仰馬翻!」 楊帆看著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掩飾住看白癡的眼神兒,反問道:「突厥兵臨城下時,我率人扮成沐絲出城,由沐絲所在營地方向對阿史德部發起進攻?」 葉雲豹是個軍人,直覺的想法就是進攻、戰鬥,聽楊帆這一說,才發覺有些不對頭了,他皺了皺眉頭道:「不錯!這是個問題,若是偷偷放出去幾個人沒關係,若是直接開城發起進攻也沒問題,可是……」 他撫著鬍鬚想想,道:「突厥兵臨城下時,必在兩座城門外紮營,我們要派一路兵馬出城,就在穆恩和沐絲的眼皮子底下行動,還得不驚動他們,再扮作他們去進攻阿史德部,這個……是有些困難。」 他轉悠了兩圈,突然雙眼一亮,道:「如果趁他們還沒有圍城,你帶一部分人先出城埋伏呢?他們十萬大軍,每日糧草消耗巨大,不會一直停在飛狐口,想來不日就會攻城,你只帶十日口糧便足夠了!」 楊帆見他的思維始終停留在依靠自己相貌與沐絲相同而進攻這一點上,便委婉地道:「如果我帶一路人馬出城先潛伏在荒野裡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那樣一來,我就只能襲敵後路。十萬大軍壓城,紮營就得十里。 我們的兵馬本來就有限,還要據守城池,我是帶不出多少人的,若與突厥人的後軍接戰,中間隔著十數里地的距離,這邊能來得及響應麼?再者,明明我軍當前,阿史那部會在這個時候襲擊阿史德部?他們的首領也不是白癡啊,這個法子不可行。」 葉雲豹聽得大皺眉頭,道:「不錯,這個法子的確是破綻百出。不過你容貌與沐絲相同這一點,經你一提醒,我還真覺得大可利用。既然如此,你就先不要離開了,且先住在驛館,讓我好好想個辦法!」 葉雲豹這一想就是三天,三天後,突厥攻城了。 朱圖率領他的大軍終於趕到,而穆恩這邊也製造出了一些攻城器械,他們來時,車拉馬馱的,本來就把一些攻城器械關鍵部位的零件帶來了,這時只是伐木製作一些粗大的支架、槓桿,所以工匠們很快就趕造出了一批,於是雙方一刻不停,便立即發明威戍發起了進攻。 明威戍實際上是兩座戍堡,具體下來,一座叫明威,一座叫武安,合起來稱為白亭。兩戍之間是陡硝的石垃子山,山上築有城牆。不要說這是冬季,只消從山上再潑些水下來,讓那石壁溜滑如冰就無從攀爬,就算是炎炎夏季,要從這麼陡峭的山上爬上去也不可能,少量守軍就能對付,所以突厥人是不會從這裡進攻的。 他們的進攻路線只能是明威和武安兩座邊塞小城,這兩座小城中間連著石垃子山,左右則是沙漠和賀蘭山的一些餘脈山嶺,欲進隴右,直取涼州,這兩座關戍是必經之路。 唐軍的兩座小城依托堡寨山勢嚴加防禦,憑險而守,互為犄角。巨大的條石抵住了城門,跑馬道旁堆砌了許多備用的守城武器,滾木擂石遍佈城牆各處,碟堡、箭樓、城門等處都防守嚴密,看起來是固若金湯。 而城下的突厥軍隊連營十里,從城上望下去密密匝匝一眼看不到邊,一座座氈帳,一群群飛馳往返的騎兵,飄揚的旗幟,林立的矛戟,把一種浩大的殺氣壓向城頭,尤其讓人驚懼的是那一具具高大的拋石機、移動箭樓和撞城車。 這種拋石車是純人力拉動的,需要兩百多人才能施放,而突厥人則換了戰馬代替人力,幾十匹戰馬就能讓一輛拋石車發揮效用。唐軍與高句麗作戰時,也曾使用過這種拋石機,對高句麗的簡陋城寨造成了巨大破壞。 這種拋石機最早出現於戰國時期,所以突厥人也很早就學會製造和使用了,它一次能發射三百多斤的石料。這兩座邊塞小城是倚山勢而建的,前方的沙漠和戈壁草原上雖無石料可用,可這山下卻有的是,雖然大塊的石料不易採集,可是多達三百多斤的散石拋上來,雖對城池產生不了多大的破壞,對守軍的傷害效果卻是成倍增加了。 城中也安置了拋石機和床弩,但是相對於突厥軍隊,一個是固定目標,一個是移動目標,殺傷效果顯然大大不如了。 城上戰鼓轟鳴,城下號角聲聲,大戰同時在武安和明威兩城展開。 天空中石塊齊飛,城頭上金汁火油、滾木擂石與與城下密集的箭雨相抗,流動的火焰、滾動的石頭,破空的箭矢和遍地的屍體,鮮血塗滿了城頭和大地。被砸壞棄置的雲梯、撞城車、壕橋散落了一地。 楊帆和天愛奴站在城樓裡,緊蹙眉頭看著眼前的一切,攻打這一面的是穆恩和沐絲的軍隊,由於阿史德部朱圖大葉護的軍隊長途行軍剛剛趕到,體力不支,所以主攻方向明顯放在了穆恩這邊。 他們打得很猛,有一處城牆被幾架雲梯和飛抓攻破了,突厥軍在箭雨的掩護上登城,拚命地往裡沖,只要佔領一個點,很快他們的軍隊就能佔領全城。葉雲豹全副戎裝地在外面指揮,調了一支預備隊過去,迅速把登上城頭的突厥兵清理了,雲梯推離城牆。然後,一桶桶火油,一根根擂木、一塊塊滾石便運了過去。 天愛奴的目光忽然望向遠方,指點道:「你看那裡!」 楊帆舉目望去,只見突厥人的大營中豎起一座望樓,比城牆還高出三丈,望樓上站著幾個人,正向城頭眺望著,觀察城中守軍的部署和戰鬥情況。從這裡望過去,望樓上的人只是幾個小小的人影兒,連衣袍都看不清,更不要說面目了。 楊帆道:「站在望樓上面的,應該就是穆恩、沐絲和幾位突厥主將了。」 天愛奴睨了他一眼,問道:「你還在打那個主意?」 楊帆道:「我總覺得這個法子是可以利用的,只是如何利用卻想不到。」 楊帆指了指城牆處的一個士兵,他的同伴已經戰死,他一個人搬不動擂木,其他兵員還未來得及補充上來,眼見一個突厥兵攀著雲梯在城牆上冒出頭來,他只得放棄擂木,抓起大刀衝了上去。 楊帆道:「我現在就像他,明明手裡掌握了一件很厲害的武器,砸下去就能殺傷一片,可我沒有辦法使用它,結果就只好這樣苦戰了!」 天愛奴站在他身邊,偷偷瞟了他一眼,咳嗽一聲道:「我以為沈沐是跟你在一起的,所以一路跟蹤你去了突厥,你在薛延陀冒充沐絲的時候,我看到你身邊……有一個突厥姑娘呀。」 楊帆還在苦思如何利用自己的相貌對付突厥人,聽她提起穆赫月,想起那異常旖旎的一幕,心頭便是一虛,連忙故作從容地答道:「是啊,她是……她就是這一路突厥兵的統帥穆恩之女,沐絲的未婚妻子。」 「哦……」 天愛奴道:「她……沒察覺你是假的吧?」 楊帆打個哈哈道:「那怎麼可能?我跟她……呃……又沒有什麼太多的接觸。」 天愛奴道:「她和沐絲不是已經訂了親麼?草原上可沒有咱中原那麼多的規矩,她跟你這個沐絲都沒有一點親熱舉動?」 楊帆的腦海裡倏然閃過那牛車輕馳時的許多香艷畫面,趕緊撇清道:「當然沒有。赫月姑娘與尋常的草原女子不同嘛,她父親是穆阿哈部的首領,她……跟沐絲成親,分明就是為了讓她的父親穆恩與沐絲的父親默啜結盟,因為這個緣故才定的親……」 天愛奴等了片刻,不見他再說下去,忍不住問道:「因為這個緣故如何?」 她問完了話,依舊不見楊帆回答,忍不住扭頭看他,就見楊帆定定地看著前方戰場一言不發,不禁擔心地問道:「怎麼了?」 楊帆緩緩地道:「別說話,你讓我想想,我好像想到辦法了。」 楊帆靜靜地思索了一陣,說道:「我想,我有辦法叫他們退兵了!」 天愛奴驚訝地道:「什麼辦法?」 楊帆道:「突厥王族阿史那部的王后,一向選自於阿史德部,因為阿史德部是阿史那部之外最強大的突厥部落,他們聯姻,是為了結盟。」 天愛奴道:「不錯!」 楊帆道:「突厥可汗骨咄祿病重,這一次很可能捱不下去了,他的弟弟默啜想取得可汗之位,而阿史德部肯定是站在骨咄祿的兒子一邊,因為他們是姻親。這樣一來,默啜就不得不爭取外援,他選擇了僅次於阿史那、阿史德部的第三個強大部落:穆恩,與他結盟了!」 「然後呢?」 「我想我知道他這次出兵的目的了,一是打一場大勝仗,為他爭取可汗之位壯一壯聲勢,二是找個借口把阿史德部的主要兵力調出來,以免他們干涉自己奪汗位!」 「然後呢?」 幾枝流矢飛來,「篤篤」兩聲釘進了二人身旁的窗欞上,可是兩個人靜靜地站著,誰都沒有動。 楊帆側過身,面對著天愛奴,微笑道:「不需要派什麼人馬出城的,我只需要冒充沐絲,把骨咄祿已然暴斃、默咄奪位,排擠親骨咄祿諸部的消息傳到阿史德族人耳中,他們的十萬大軍就會流水般撤去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三章 風雲際會 楊帆向天愛奴笑問道:「我這個主意怎麼樣?」 「沐絲口不能言如何……」 天愛奴「嗆」然拔劍,寒光一閃,一枝力道將盡的矢箭被她一劍劈飛,劍「嚓」然還鞘,整個動作乾淨俐落,優美之極。 「……故意向他人透露軍機?」 這一句話,拔劍、劈箭、還劍的動作已經一氣呵成,而她說話的語速、聲調,全無半點異樣。 楊帆道:「他只要出面露臉就好,具體的言語可以讓他身邊的人來做!就像我冒充他劫掠突厥部落時一樣。」 天愛奴道:「那你又怎麼確定,他現在依舊不能說話?」 楊帆道:「如果他能說話,豈不更好?我只學幾句簡單的突厥語有何難處?」 天愛奴道:「他的聲音你聽過麼?你確信聽到你說話的人沒有聽過沐絲說話?」 楊帆怔了怔道:「這個……當然不能。不過……我離開突厥時他還不能言語,現在他應該還不能說話吧?」 楊帆說著,不由把目光投向了遠方,那兒矗著一具高高的望樓,望樓上有幾個人影。 望樓很高,比城頭還要高出三丈,這裡是曠野,站在高高的望樓上,朔風呼嘯,刺骨生寒。望樓上的幾個人都穿著狼皮襖、狼皮褲、足蹬牛皮氈靴,頭戴狗皮風帽掩耳,外面又罩了羊毛氈的大斗篷,包裹的嚴嚴實實。 穆恩、沐絲都在望樓上,他們當然穿得起名貴的皮裘,但是名貴的皮裘早就失去了保暖御寒的意義,而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徵。 所以皮救剪裁製作的款式只求雍容華貴,完全使去了擋風御寒的作用,穿那麼一件皮裘在這兒,頸項處只要有一點縫隙,寒風就呼呼地往裡灌,就算裹一身海龍皮的裘衣也沒有用。反倒是這狼皮的衣服,其實御寒效果一點都不比海龍皮的差,只是不夠耐看罷了。 「如果我們先前能吃掉飛狐口那五千唐軍,此刻再打明威戍,他們在兵力運用上,就會感到吃力了。可惜……,想必涼州的援軍也快到了,這樣一來,還是得消耗一下他們的兵力,才有可能破城!」 說話的是穆恩,聲音從厚厚的圍巾下傳出來,依舊宏亮有力。 他的臉上也蒙了面巾,只露出一雙眼睛來,面巾的上沿因為熱氣散逸,已經凝了一層霜雪,眉毛上也是一層霜,一雙冷厲的眼睛,透出一股凜然的殺氣。 旁邊一個同樣裝束,蒙了面巾的男子用嘶啞的聲音說了一句話,他的聲音不止嘶啞,而且粗嘎難聽,就像一團沙礫用力摩擦出來的聲音,叫人聽了十分難受,但他說的什麼卻沒人聽見,聲音太低啞了,一出口就被大風吹散了。 穆恩皺了皺眉,扭頭問道:「你說什麼?」 那人轉過身,背了風扯下面巾,居然就是沐絲。也不知道是言知何那純屬坑人的草木香灰真的能治病,還是沐絲的嗓子沒有完全被破壞,他傷勢漸愈後真的能說話了,只是他的聲音變得低啞難聽,就像一個老鬼在午夜時分貼著你的耳朵說話。 穆恩很擔心自己那個寶貝女兒還會不會喜歡他,當初可是他優美的情歌打動了女兒的心,要不然雖說聯姻是為了本部族的利益,可是默啜有好幾個兒子,沐絲並不是最受重視的一個,他為什麼要選沐絲做女婿。 沐絲用低沉沙啞的聲音道:「咱們……兵力充……足,不給……們喘息……機,各部輪流……陣,挑燈夜戰,日夜不停,一定要把……早些攻下……」 風勢很大,沐絲那鬼一般的聲音又實在太低啞,饒是穆恩側耳仔細傾聽,還是有些字含糊了過去。不過沐絲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骨咄祿的病太嚴重了,究竟能不能拖過這個冬天,能拖到什麼時候,完全無法預料。 如果骨咄祿已經過世,這邊還沒有在漢人的地方狠狠撈上一票滿載而歸,那麼這次行動不但不能起到為默咄壯聲勢的作用,甚至連錦上添花的作用都起不到,那就完全失去了出兵的意義。 穆恩會意地點點頭,道:「今夜,就由你部人馬來先行攻城!」 沐絲用力地點了點頭,望向明威戍城頭,眼中露出炙熱的光茫。 他能說話了,可是比不能說話時更讓他難受,這樣鬼一般難聽的聲音,如非必要他根本不想開口,他恨死了阿史德部落,恨死了朱圖和蕭牧木,他更擔心自己在兄弟中本來就不算得寵的地位會因此而失去。 所以,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渴望一場大勝。 他死死地盯著城頭,恨不得現在就登上去,把他的戰旗插上城頭,他卻不會想到,有一個人正站在那城頭,正在打著他的主意! ※※※※※ 城頭的激戰進入了白熱化狀態,一些碟牆垛口,士兵已經與敵人刀來槍往展開了肉搏,城下,一具具雲梯搭在城頭,突厥兵如同一群群螞蟻攀援而上,城頭的火油、滾木、擂石瘋狂地砸下去,每一下都像下餃子的砸下一大片人。 那些雲梯也被撞桿推倒或火油燒得冒起火苗,依舊牢牢豎在城邊的十不存一,可是哪怕只有一具,只有一個人爬上城牆,都是一件令人非常緊張的事,必須馬上把他們壓制住。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一個小小豁口,很可能就成為致命之處。 草原勇士擅長騎射,擅長馬上作戰,縱騎馳騁,那種打法酣暢淋漓,最合這些剽悍桀驁的突厥人的口味,攻城戰本非其所長,不過他們骨子裡的彪悍和英勇彌補了這一點,儘管仰攻城堡非常吃力,可他們一個個嗷嗷叫著往城頭上衝殺,似乎完全漠似了自己的生死。 這是一群在草原上遊蕩的狼。 然而經過職業訓練的唐軍卻也早已不是扛著鋤頭的農民,尤其這些駐守邊防,常年與敵人打交道的職業軍人,他們的彪悍和英勇,絲毫不遜於他們的敵人,猛攻、鏖戰、頭斷、血飛,雙方士兵都用性命拚搏著,已經殺紅了眼。 「中郎將,援軍到了!」 葉雲豹正在指揮城頭指揮,一個親兵突然興沖沖地跑來報告。 葉雲豹吼道:「來了叫他們馬上增援,這他娘的火上房了都,還得老子親自去迎接他們嗎?」 那親兵訥訥地道:「婁總管親自來了。」 葉雲豹頭都沒回,指著一個隊正道:「金汁呢?再去各家各戶搜羅一些,那玩意燙在身上輕易就好不了,啥,誰來了?」 那親兵道:「中郎將,河源道行軍大總管、經略大使婁師德大將軍,親自帶兵趕到了。」 「啊!」 葉雲豹一個扭頭,動作太劇烈,脖子「卡吧」一聲,吃驚地道:「婁大將軍來了?林中豹,林中豹,你過來!」 明威戍左郎將林中豹提著血淋淋的大刀跑過來,他是明威戍的左郎將,是葉雲豹的副手,兩人關係一向親近,情同兄弟,又因為名字裡都有一個「豹」字,所以被稱為明威兩頭豹。 葉雲豹道:「婁大將軍來了,我去迎迎,這兒你先指揮,別出紕漏,叫婁大將軍覺著咱們無能!」 林中豹大聲道:「你放心去吧,這兒交給我啦!」 葉雲豹「呸呸」幾聲,罵道:「老子往哪去,這喪氣話說的。」說著,他便帶著幾名親兵匆匆走下了城頭。 此番,婁師德的確是親自率領援軍趕到了明威戍。 婁師德身為隴右主帥,本來是坐鎮在鄯州的,突厥奸細逃走之後,攜去了沿邊要塞的重要軍事情報,婁師德極不擔心突厥人會趁機攻打邊關要隘,並且很可能成功。 那幾處要塞之間相距千里以上,整個隴右與河西地區都被突厥和吐蕃壓迫成了一個狹長地帶,他不可能選擇一處完美的地方居中指揮,兼顧到所有要塞,可他又實在放心不下,這就需要他做出一個判斷。 而事實上,突厥人無論選擇哪裡做為進攻點,都是有利有弊,婁師德根本無從判斷突厥人會選擇哪個地方,他只能選擇一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地方,他最終選擇的就是白亭。 蓼泉距鄯州太遠了,婁師德鞭長莫及,如果突厥人真能破關而入,等他率軍姍姍趕至時,恐怕所有能搶的東西都已被搶走,所有能殺的人都已被殺光了。 剩下的幾處要塞中,磴口他是不太擔心的,磴口相對更險要一些,而且距大唐中樞也近,增援方便,再說那是朔方邊軍的地盤,他想插手也沒那個權力。剩下兩處地方,就只有居延海和白亭了。 隴右地區是夾在突厥和吐蕃之間的一段狹長地帶,有寬有窄,狀若葫蘆,甘州和涼州就是這葫蘆兩個內凹的所在,而且涼州是葫蘆口,此處如果失守,突厥據此東向則可直逼中原,西取則整個河西隴右都有陷落的危險,這是西域最重要的所在,所以他想到涼州親自坐鎮。 婁師德把西來察訪軍情的丘神績和王孝傑送走之後,立即啟程趕往涼州,他剛到涼州,明威戍的烽煙就傳到了那裡,於是,婁師德乾脆親自帶領一萬援軍來了明威戍。 楊帆看到了葉雲豹匆匆走下城樓的情景,林中豹站在城頭給士兵們大聲吶喊鼓勁兒說援軍到了,婁大將軍親自到了明威戍的話他也聽到了,他沒想到的是,沈沐居然也來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四章 天賜良機 攻防戰在傍晚時分停下,突厥軍隊流水般退去。 很快,遠處那一頂頂氈帳前就冒起了縷縷炊煙,城下則是一具具躺在血污之中的屍體。 隨風飄入曠野的縷縷炊煙是為了生存,那一具具屍體,何嘗不是為了生存。 城頭的守軍疲憊地收拾著殘局,補充著各種守城武器,把陣亡戰友的屍體抬下去,把受傷的兄弟扶下去裹傷,一片戰鬥後的忙碌景象。 楊帆對天愛奴道:「咱們回去吧,葉中郎將忙著接待援軍將領,現在是無暇見我的,我回去再把計劃好好琢磨琢磨,明天再跟他說。」 天愛奴輕輕點點頭,兩人剛剛走出城樓,迎面就有一個侍衛匆匆走來,一見楊帆,站定身子道:「楊侍衛,中郎將有請!」 楊帆扭頭看了天愛奴一眼,天愛奴點點頭,柔聲道:「我在驛館等你。」 楊帆跟著那侍衛離去,一直到了明威戍的中郎將府,這是一座不算寬大的宅院,門禁森嚴,佩刀持矛的士兵把守著門口、巡弋著四周。楊帆在那侍衛的引領下邁進大門,沿著筆直的砌了平整方石的甬道直入正堂。 虎威屏風下,置放著一張几案,兩張胡椅,右首為上,上首坐著一個六旬上下、身軀肥胖的老人,穿著一身戎服,卻看不出品階。左首坐著中郎將葉雲豹,正側首跟他說話。 楊帆報名參見,葉雲豹介紹道:「楊帆,上坐的這位就是我河源道經略大使、行軍大總管婁大將軍,婁將軍聽說你的事後,很想見見你。」 楊帆聽了不由暗吃一驚,這胖老頭兒笑瞇瞇的一臉和氣,完全看不出一點沙場老將的氣質,若是不穿這身戎服,和尋常的街頭老翁實無兩樣。 楊帆趕緊報拳見禮,道:「卑職楊帆,見過婁大將軍!」 「呵呵,無須多禮,老夫已經聽說過你的事情啦!了不起,了不起呀,當真是後生可畏!」 婁師德站起身來,把住楊帆的手臂,笑道:「來來來,你非我所屬,不必如此拘禮,坐下說話。」 他這一走動,楊帆才發現他一條腿似乎有些毛病,腳下落地無力,完全是被另一條腿拖著走,所以行動緩慢,左右肩膀也是一高一低地晃動著,趕緊攙扶了一把。 一見婁師德站起,葉雲豹也站了起來,二人一起重又攙著婁師德坐下,楊帆便在側下首的胡椅上坐下來。 婁師德撫著鬍鬚道:「你在突厥的所作所為,老夫方纔已經聽雲豹說過了,這些事,雲豹已經行文涼州府,再由涼州府呈送京師,朝廷必會嘉獎的。」 婁師德說到這兒,話風一轉,又道:「雲豹說,你與那突厥統帥阿史那沐絲形容相像,足可以假亂真。你想籍此,利用阿史那和阿史德兩族本有的矛盾,挑起他們自相殘殺?」 楊帆欠身道:「是,卑職是與葉中郎將討論過此事,只是這個辦法漏洞太多,而且實行起來也不容易,這幾天葉中郎將竭思苦慮,卑職也在想辦法,方才城頭觀戰時,卑職忽然想到一個主意,貌似可行。」 婁師德頗感興趣地道:「哦?老夫找你來,正想商議此事,看看能否集思廣益,琢磨個法子出來,想不到你已想出了主意,快快說來,叫老夫聽聽。」 楊帆把他在城頭想出的辦法對婁師德說了一遍,婁師德微微闔了雙目,靜靜凝思良久,緩緩地道:「嗯……,這個法子,的確比你們先前所想出的辦法更加可行。」 葉雲豹道:「大總管,那位阿奴姑娘所言是個問題,如果那沐絲已經能夠說話了呢?如果聽見楊帆說話的人是聽過沐絲聲音的呢?」 婁師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這份擔心倒是大可不必。老夫當年為一軍卒時,也曾見過咽喉受傷的兄弟,喉部受傷,縱然現在已經好多了,這麼短的時間裡,聲音也不可能完全恢復原狀。 再說,沐絲的聲音非他本族本部的人,聽過的人絕不會太多,偶爾聽過幾句的,也不大容易分辨是否是他,加上形貌酷肖,足以以假亂真,此計可行。老夫以為,真正應該擔心的倒是有兩點: 一是假扮沐絲之後,應該把這假消息散佈於何人知道?這消息是要讓阿史德部族人知道的,必須得找阿史德族或者附庸於阿史德族的部落才奏效。如果先在沐絲自己軍營中散播開來,不等傳進阿史德人的耳朵,沐絲就會發覺異常。 二是要讓阿史德部落的人知道,那麼該讓誰知道?沐絲是一軍統帥,且與阿史德部剛剛發生過爭鬥,要什麼樣的理由,他才有理由接近阿史德部落的人?以他的身份,不可能接觸一個小卒、更不可能把可汗已死這樣重要的消息透露給一個小卒,只能是阿史德部的將領,這,又是一個難題。」 婁師德果然是難得的好脾氣,坐在那兒不慍不火,扳著指頭一條一條慢條斯理地說著,最後才呵呵一笑道:「所以,難處主要在於:『沐絲』為什麼要秘密接近阿史德族人?為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機密透露於阿史德族人?至於聲音,小事一樁,憑楊帆在薛延陀隨機應變的本事,應付起來游刃有餘!」 婁師德這一說,楊帆和葉雲豹茅塞頓開,三人又議了很久,依舊沒有找到一個毫無破綻、叫人信服的辦法,婁師德笑道:「好啦,法子是好法子,可是既然還沒想得圓滿,那就先用拳頭把突厥人狠狠打下去,咱們對付來犯之敵又不是只有計謀而無勇猛! 法子可以慢慢想,現在已經想到了如何利用這個酷肖的面貌,還怕想不出如何讓這個計劃得以實施麼?楊帆,你先回館驛休息,我方才說的這兩點,你也好好想想,咱們群策群力,一定能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楊帆聽了忙起身道:「喏!既如此,卑職告辭!」 婁師德道:「嗯!對了,你那百騎中的兄弟都很關心你,聽說你若回來,必由此處入關,這一次他們也隨老夫一起來了,現在正在館驛之中等你,你快回去見見他們吧,莫讓他們等得太心急!」 楊帆大喜,連忙道:「是,卑職告辭了!」 楊帆離開後,葉雲豹對婁師德道:「大總管對此計似乎相當的重視?」 婁師德站起來,慢慢踱到了牆邊,這帥堂正前方是一張猛虎下山圖,兩側白壁牆上,懸掛的卻是山川地理圖,這是隴右軍方多年來根據斥候一點點掌握的情報,測繪出的局部區域地理圖,純作軍事之用,不斷完善之下,實比官方地圖還要詳盡許多。 葉雲豹一見婁師德站起,忙也隨之起身,走到地圖邊。 婁師德凝視地圖良久,對葉雲豹道:「法子的確一時還沒有想出來,可你知道老夫為何不急麼?」 葉雲豹畢恭畢敬地道:「還請大總管指教!」 婁師德道:「既有此等好計,只用來叫突厥人不戰自退那就行了麼?」 葉雲豹訝然道:「大總管是說……,可我們這裡滿打滿算,再加上大總管帶來的騎兵,也不過五千之數,應對十萬鐵騎,似乎……」 婁師德啞然失笑,搖頭道:「不不不,不是這裡。」 說著,他伸出粗粗胖胖的手指,在地圖上點了一點,「啪」地一下定在一個位置上。他指的地方竟然是居延海! 這位以唾面自乾聞名的老傢伙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笑瞇瞇地道:「突厥人欲攻白亭,先佯攻了居延海,我們何不就從這居延海出兵,趁他們退兵之際,打它個落花流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那麼容易!」 葉雲豹湊上前去,仔細看了看圖上地理,喃喃地道:「居延海,居延海……」 婁師德解釋道:「他們不可能橫穿沙漠的,來也罷,去也罷,只有兩條路,一是走居延海前面這條戈壁灘,這裡可以補充水源和一些草料,另一條是走彌蛾川,那兒有一些小部落,也能予其補給,他們來時是分兵兩路,而退時則必然選擇居延海前這條路。」 葉支豹想了一想,道:「因為他們退兵的原因是因為『骨咄祿可汗已死,默啜篡位,骨咄祿之子不服,草原諸部間明爭暗鬥,很可能已經發生內戰?』」 婁師德道:「沒錯!走這條路才能以最快的時間趕回汗庭,如果走彌蛾川,他們要在突厥草原上繞上一個大圈子。所以他們不但會選擇這條路,還會把多餘的牛羊全部拋棄,只帶一二十天的口糧,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去,以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婁師德把手往身後一背,笑得天官賜福一般:「居延海有河有湖,水源充足,牧草豐美,是朝廷的一處極重要的軍馬飼養之地,所以那裡不但屯有重兵,而且有大量軍馬。突厥佯攻居延海後,各路馳援居延海的兵馬也還沒有返回,依舊駐紮在居延海。突厥兩路大軍,互相防備,吃不好,睡不好,急急趕路,兵困馬乏,趕到居延海後,如果突然有無數騎兵突然從峽口山中蜂擁而出……」 葉雲豹聽得血脈賁張,一拳砸在地圖上,大笑道:「可恨我非居延守將,如此大功,當真令人眼紅!」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五章 群策群力 楊帆走出中郎將府,見衙門口兒靜靜地停著一輛馬車,楊帆也未在意,舉步就要往館驛方向走,車旁忽地轉出一個人來,揚聲喚道:「二郎!」 楊帆一扭頭,不禁驚喜地叫道:「言兄,是你!你怎在此,你不是被送去涼……」 一個「州」字還未出口,言知何已經衝過來,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哈哈大笑道:「二郎果然無恙,吉人自有天相啊!」 過命的交情,常常產生於生死與共的經歷之中。楊帆在薛延陀城外回馬救人,單刀斷後,掩護他們離開的事,讓這個心思很簡單的漢子,已經把楊帆當成了他的弟兄。 「二郎無恙,我也很開心!」 旁邊又傳來一個溫文爾雅的聲音,楊帆一扭頭,就看見沈沐站在一旁,一身樸素的棉布青袍,臉上帶著欣慰歡喜的笑容。 「沈兄!」 楊帆欣喜地叫道。言知何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放開了他,楊帆轉向沈沐,又看看言知何,道:「你們怎麼來了?」 言知何道:「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才趕到飛狐口,可惜費盡唇舌,那糊塗守將也不肯輕信我們的消息,還懷疑我們是突厥奸細,要把我們押去涼州驗明正身。 我們到了涼州,恰好河源軍大總管婁師德也到了,還帶來了他軍中的人,認得高捨雞和熊開山,我們這才得以解脫,我脫身之後馬上就去湟水面見公子,公子聽說你下落不明,執意要趕來此地,一定要等個結果!」 楊帆聽了心中一陣感動,他是一個極重親情、友情的人,他在中原孤單一人,能把馬橋和面片兒視如親兄親姊,不無這方面的原因。如今沈沐以堂堂世家大族隱宗宗主的身份,能親臨險地,這個舉動已經足以證明他對自己的情意了。 沈沐當初與楊帆在綠洲分手後便返回了湟水,好言軟語的把七七大小姐哄回了長安。沈沐自己並沒有走,西域風雲乍起,變幻莫測,他的基業就在這裡,他怎麼能走,必須得留在這兒以防不測。 如果西域被突厥佔領,他倒不至於因此失去隱宗宗主的地位,但是他將失去與顯宗分庭抗禮的本錢,重新淪為姜公子手下一個隨時待命的打手。他在西域傾注了太多的心血,耗費了大量的物力、財力,豈能不予重視。 小飛箭張義是順原路返回河西地區的,那條路距湟水比較遠,沈沐現在還不知道他的消息,但是言知何是隨高捨雞、熊開山一道兒回來的,他們被送到涼州之後,恰好婁師德也到了,婁師德隨行的將領確認了他們的身份,他們自然得以開釋。 高捨雞和熊開山留在了婁師德身邊,言知何則快馬趕去湟水向沈沐報信。沈沐聽他訴說經過之後,馬上啟程趕往涼州。這就是沈沐做人獨到之處了,為何有那麼多人甘為他所用?僅僅是他能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供你達成理想,鋪就錦繡前程麼? 楊帆雖是他物色的一個目標,而且現下還沒有太大的利用價值,但是他的生死沈沐一樣放在心上,他要知道楊帆是死是活! 楊帆雖生死未卜,但他只要活著,白亭這條路應該是他唯一的選擇,所以沈沐也來了。湟水和鄯州相距不遠,沈沐趕到涼州的時候,婁師德已經決定親自兵發白亭,沈沐乾脆去面見了婁師德。 沈沐認識婁師德,他經營西域,怎麼可能不結交西域的這些封疆大吏?像鄯州驛館、湟水驛館這等兼營客棧,以驛養驛還為駐軍賺取不少銀錢的主意就是他告訴婁師德的,雙方早就有交情。 婁師德其實並不知道沈沐的確切身份,但是他知道沈沐在西北地區有許多產業,同西北地區的許多豪商巨賈關係密切,是個很有勢力也很神秘的大商賈。 西北地區的世家高門、豪商巨賈在當地都擁有相當龐大的潛勢力,他們甚至擁有自己的私人武裝,這些世家高門、豪商巨賈,包括那些投奔大唐後被安置在西域的部落族長們,都是沒有官方身份的「西域官員」。 他們不但能量極大,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甚至擁有執法權,百姓們不管是民事還是刑事案子,都習慣性地請他們主持公道,由他們來維持治安,而非求助於官府。對這些威望高、勢力大的地方豪霸,官府只能羈靡,而不能排擠壓制,才能得到他們的配合與擁戴,婁師德對他自然以禮待之。 沈沐對婁師德所說的理由是他在白亭一帶有許多產業,一旦被突厥人攻進來,他的損失將十分巨大,因此他要趕去看個究竟,必要的時候,還可能會對官兵提供一些必要的幫助,婁師德自然滿口答應,一路同行,禮遇甚周。 沈沐走到楊帆身邊,握住他的手用力搖了搖,感慨地道:「二郎這一番突厥之行出生入死、險象環生,真是辛苦了!這一番,我真以為你是凶多吉少了,想不到二郎竟然穿過大漠,安然回返。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來,上車,咱們回館驛再說,為兄已經擺下酒宴,等著為你壓驚呢。」 楊帆一邊隨他往車上走,一邊問道:「沈兄怎知我是如何回來的?啊!你也住在館驛,莫非已經見過阿奴姑娘了?」 沈沐神秘地瞟了他一眼,含笑道:「阿奴姑娘我的確是見過了,真沒想到,你們倆個竟然走到了一起,世事難預料啊!不過,你橫穿大漠闖到白亭,並且冒名頂替,指揮飛狐口大軍安全回返的消息,卻不是來自於阿奴姑娘之口,而是葉雲豹告訴我的。」 楊帆更加奇怪,方待再問,一旁言知何已代他解釋道:「我家公子在西域人脈極廣,同許多軍中將領都是朋友。」 楊帆一聽事涉他人隱私,便即住口不言。 二人登上車子,馬車便往館驛駛去。 因為楊帆在薛延陀的所作所為,言知何已經告訴了沈沐,指揮飛狐口守軍撤退的經歷,也由葉雲貌告訴了他,所以楊帆只是把這些事串聯起來簡單地講了講,隨即就談到了明威戍目前的困局。 沈沐聽到楊帆的打算後,不由驚訝地道:「二郎真是足智多謀啊,你這個計劃……嗯,可圈可點!若是利用好了,我看……其作用可不僅僅是退了敵兵那麼簡單!」 楊帆奇道:「我這計策就是為了迫退敵兵而設,除此之外,還有何用?」 沈沐微笑道:「參予設計此計的若是明威戍的守將葉雲豹,此計的作用當然只是迫退突厥人,解白亭之圍。可是如今既然來了負責整個隴右安危的婁師德,恐怕就不會那麼簡單了。」 楊帆滿面疑惑,說道:「小弟愚鈍,還請兄長解惑!」 沈沐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你若愚鈍,這世上還有聰明人麼?呵呵,你想不到,非關於謀略,而關乎地位。有謀略,也要有相應的地位,才會站在相應的高度去想事情。你因明威戍之危,而想到這個辦法。葉雲豹守護的只是白亭這一處地方,所思所想自然就在於此,而婁師德和我一樣,我們的利益在整個隴右,考慮事情的時候自然不會局限於此。婁師德一代名將,我能想得到的,相信他也一定想到了。」 沈沐說完,抬起腿來在踏板上跺了兩下,馬車戛然而止,駕車的言知何回首向車中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沈沐道:「回去!面見婁大總管!」 楊帆問道:「沈兄因何回返?」 沈沐笑道:「婁師德不是說有兩個難題麼?一個是沐絲為何要秘密接觸阿史德部落的人,另一個是他為什麼要透露如此機密給阿史德部落的人?呵呵,沈某這就去給他解決這兩個難題,省得他晚上睡不好覺!」 ※※※※※ 天愛奴躲在房間裡吃過晚飯,又洗過澡,換了一身今天剛買的新衣裳,在窗前燈下款款地坐了下來。 這是一身女兒裝束,衣料雖然一般,款式顏色卻好。天愛奴在外行走,一向喜歡穿男裝的,現在不知道為什麼,卻偏偏喜歡穿女裝了,所以才買了來。 外面吵吵嚷嚷的喧鬧無比。 婁師德又帶來了一萬大軍,還攜來了大量的輜重糧秣,要入庫點收、要出庫支付,隔壁牆外倉庫那邊高聲不斷。而前廳呢,黃旭昶和張溪桐、張奇、田彥、魏同川等幾人有些喝多了,大聲說笑,也是吵個不休。 天愛奴早就躲起來了,自打沈沐發現她在這兒,黃旭昶一幫人知道她是與楊帆一起穿越沙漠的女子,紛紛向她七嘴八舌問起經過的時候,她就找個借口躲起來了。 黃旭昶那幫人,簡直就是一幫兵痞子,問的都是什麼東西嘛!那些事情讓她怎麼回答?難道告訴他們沙漠裡邊的確很冷很冷,方便的時候屁屁都快凍成兩瓣兒了?難道告訴他們為了御寒整整一夜和楊帆相擁著睡覺? 如果說這些人叫人討厭,那沈沐就是叫人害怕了。這個總是嘻皮笑臉的傢伙,那雙眼睛很厲害,他只跟自己對答幾句,眼中就有一種瞭然的神色。天愛奴很怕他那種眼光,那種眼光好像是看穿了她,一直看進她心裡去,發現了她的所有秘密。 還是楊帆好! 男人聰明到二郎那樣子就可以了,像沈沐那樣老奸巨滑的樣子,總給人一種靠不住的感覺! 天愛奴托著下巴,甜絲絲的想。 她想著過去、想著現在、想著將來,漸漸沉浸到自己的思緒裡去,全未注意天漸漸黑了,廊下燈已亮起,前廳的說笑聲中,已經有了楊帆的聲音……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六章 越描越黑 「你我兄弟難得重聚,怎麼才喝這麼點就散了?好不掃興!」 「不……不能喝了,我真的醉了……」 「嗯?你住哪間?」 天愛奴坐在幾前,獨自托腮思想良久,忽然發現天已經黑了,依舊不見楊帆回來,不覺有些著急,她點了燈,想到外面去看看,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院中傳出楊帆的聲音,聲音有些含糊,似乎是醉了,天愛奴忙又縮回手來,側耳聽著。 楊帆與沈沐返回中郎將衙門後面見婁師德,沈沐把他的主意一說,居然拾遺補缺,把幾個人群策群力想出的計劃最後的漏洞也堵上了,整個行動方案滴水不漏,婁師德大喜過望,立即叫人設宴款待二人。 城外就是突厥大軍,方才城頭瞭望時發覺突厥營寨中有異動,估計夜晚還要攻城,已經把消息報進了中郎將府,婁師德自然不敢多喝,只是奉陪水酒三杯,葉雲豹身為主將更是一杯都不敢喝,只以清水代酒。 四人之中,無論從哪方面算,楊帆都是最小的,他還能故作矜持不成?這酒就喝得有點兒多了。回到驛館之後,沈沐自回房間休息,楊帆本打算就方才談定的主意去與天愛奴商議一下,誰料一進大廳,就看見百騎的一班兄弟正在那兒縱酒狂歡。 這些人是軍人,雖然並不承擔守城之責,也知道此時不宜多喝,一開始還頗有節制。只是酒這東西,既然沾上了,哪還由得你自己控制,更何況他們心事放下,這時正是極高興的時候。 他們一直在湟水養傷,等候著楊帆的消息,眼巴巴地從秋等到冬,從黃葉飄零等到大雪紛飛,依舊不見楊帆回來,他們幾乎已認定楊帆死了。可是死不見屍他們終究不甘心,所以就趕到鄯州催促河源軍行文各處查找楊帆下落。 他們三不五時就到衙門裡去詢問消息,一副賴定了河源軍的樣子,弄得負責此事的河源軍行軍司馬孟德綱頭痛不已。高捨雞和熊開山帶來了楊帆的消息,孟德綱如獲至寶,趕緊把這消息給這幾位從京裡來的大爺送去,結果黃旭昶等人就跟到明威戍來了。 他們到了這裡以後才得知楊帆已經安全回來了,心事放下自然格外歡喜,楊帆還沒回來,他們就你一杯、我一杯,有些喝高了,等到楊帆這個正主一回來,他們的酒興就更高了。 這一頓酒,邊說邊喝,敬酒的名目也多,楊帆大難不死要喝酒,立下大功要喝酒,高昇在即要喝酒,眾人酬謝要喝酒,聽他述說在突厥的種種驚險離奇的經歷聽得眉飛色舞還是要喝酒,如此下來,楊帆如何抵擋得住,等他執意不肯再喝時,已是酩酊大醉了。 扶著楊帆回來的是張溪桐和田彥,二人喝得不比楊帆少,三個人搭著肩膀,搖搖晃晃地進了跨院兒,張溪桐打眼一望,大著舌頭問道:「二郎,你……住哪屋啊?」 楊帆拿手指了指自己房間,又飄移到天愛奴的房間,含含糊糊地道:「你們……回去碎吧,我……找阿奴姑娘,還……有事談。」 楊帆說著,就向天愛奴的房間走來,天愛奴在門內聽見腳步聲,忙整理一下頭髮,外面剛一敲門,她就把房門打開,楊帆站立不穩一跤撲了進來,天愛奴趕緊把他扶住,只覺手上一沉,看來他是真的喝多了。 張溪桐和田彥搭著肩膀站在門口,一瞧這位天愛奴姑娘,比之下午又有不同,頭髮作中原未嫁女子的丫鬟妝,眉兒細細長長,眼波狐一般媚麗,瑤鼻櫻唇,俏麗可人,大概是晚上精心打扮過了。 這等麗色看得二人一呆,隨即便嘻嘻哈哈地道:「阿奴姑娘,二郎有點喝高了,我們可把他交給你啦!哈哈哈……」二人說完,搭著肩膀搖搖晃晃地走去,嘻嘻哈哈的笑聲中就帶了幾分暖昧。 天愛奴臉上微微有些發熱,單臂架著楊帆,掩好了門,把他搭到几案邊坐下,輕嗔道:「你呀,怎麼喝這麼多酒?」 楊帆困得眼皮打架,直想趴在桌上睡覺,強自支撐著道:「沒……沒辦法呀……,在中郎……將府喝!回來……還喝,不說這個了,我告訴你,我的法子已經……商定了,不過這事……還得要你幫忙……」 天愛奴給他倒了杯熱水,沒好氣地道:「看你醉的,先喝點水,慢慢說。」 楊帆端起杯來咕咚咚就喝起來,天愛奴「呀」地一聲輕呼,嗔道:「還是燙的呢!」 楊帆這時還真感覺不出那水有多燙,喝完了把杯一放,擦擦嘴巴,就大著舌頭跟她解說起來。雖然聲音含糊,天愛奴倒是聽懂了,她聽了楊帆的話,把柳眉一揚,嫣然道:「我當什麼事兒呢,醉成這樣兒還非要跟我說,這有什麼難的,人家幫你就是了。」 「阿奴!」 楊帆雖然醉了,心中卻清醒,他知道天愛奴肯冒險犯難,肯如此幫忙,完全都是衝著他,酒後動真情,楊帆心情激盪之下,一把攥住了天愛奴的柔荑,把天愛奴駭得一跳,吃吃地道:「你……你要幹嘛……」 楊帆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只是重重地說道:「阿奴,謝謝你!」這幾句話,楊帆說得異常清晰,他已經醉了,天愛奴能夠感覺得到,他想說這句話時,用了多少心,多少力,才把字咬得如此清楚。 天愛奴的心裡暖洋洋的,只覺為他付出的一切都值得了。 楊帆說完這句話,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道:「阿奴,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我也……碎啦……」 「我送你吧!」 天愛奴聽他口齒不清,心中好笑,起身就要過來扶他,卻見楊帆搖搖晃晃奔著她的床榻就去了,天愛奴失聲道:「二郎,那是我的……」 一言未了,楊帆已一頭栽到榻上,呼呼大睡起來。 天愛奴又好氣又好笑,站在那兒看看睡得跟死豬似的楊帆,輕輕跺跺腳,先去炭爐上提了壺沸水,走到牆邊。牆邊有一個矮木架,上邊有一個淘盆,天愛奴早已打了半盆冷水在裡邊,這時又續了些熱水,把毛巾投干了,回到榻邊,用力把楊帆翻過來,細心地為他擦拭臉龐。 楊帆比起在洛陽時削瘦了許多,皮膚似乎也粗糙了些,可是一點也不減他的英俊,似乎還顯得更陽剛了一些,更成熟了一些,看起來有種堅毅、剛強的味道。他的臉頰熱熱的,因為喝了酒,有種濃濃的紅暈。 天愛奴一點點替他擦淨了臉龐,手指掠過他的下頜時,感覺到那裡硬硬的胡茬,似乎連她的心都刮得癢癢起來。她替楊帆淨了面,癡癡地凝視他好久,才替他脫了靴子,拉起被子小心翼翼地替他蓋起來,動作非常輕柔。 侍候人當然不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但是因為侍候的人是自己喜歡的人,眼見他的醉態,於好笑、無奈之中,便也有了幾分憐惜、幾分歡喜、幾分甜蜜。她從小就侍候在公子身邊,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天愛奴心裡清楚,要過公子那一關不太容易,可她一直沒有跟楊帆說,不為別的,只因為公子的力量實在是太大了,根本不是楊帆能夠對抗的,告訴了他,以他的性子,他一定不會讓自己獨力去扛,可他若是插手,一旦激怒公子,那就弄巧成拙了。 天愛奴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他,雖然她只是一個侍婢,但她是公子從小養大的,她清楚公子從來沒有把她單純地看成一個婢女,公子對別人一向寡情,對她卻有些當女兒看待般的憐惜,如果她委婉一些,說不定可以很平和地解決這個問題。 至於楊帆這邊,她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自從公子吩咐注意楊帆這個人之後,她曾經親自或派人跟蹤調查過楊帆,她知道楊帆在洛陽只和一個面片兒來往密切,而那位面片兒姑娘被他視如親姊,現在已經嫁了馬橋,他沒有其他過從甚密的異性。 所以,只要自己解決了公子這邊的困難,就能和他雙宿雙飛了吧…… 天愛奴想到這裡,甜甜地笑了,她把柔軟的小手輕輕撫過楊帆的臉頰,然後用細嫩的掌背貼著他的下頜輕輕摩挲了幾下,感受著那硬硬的男人的味道,甜甜一笑,起身為他吹熄了燈…… 天亮了,一些早起的人正在院中打水洗漱,天愛奴房中突然傳出一聲驚叫,然後楊帆衣衫凌亂地闖出來,光著兩隻腳丫,唬得一張小臉煞白,中了邪似的叫道:「我怎麼在阿奴房中?我怎麼在阿奴房中?」 滿院子的人都很驚訝地看著他,有的手裡拿著絲瓜瓤子,有的手裡拿著楊柳枝,有的拿著磨得半禿的牙刷子子,一嘴泡沫,臉上漸漸湧現出一副很古怪的神氣。 這時,本該是楊帆房間的門兒「吱呀」一聲開了,天愛奴姍姍地走了出來,乜了楊帆一眼,紅著臉蛋對他說大聲道:「誰讓你昨夜喝得酩酊大醉的,我和你換了房間嘛。」 她這話是對楊帆說的,可那聲調和語氣,分明就是解釋給大家聽的。但是所有人都聽得一頭霧水:「他喝多了,為什麼就要交換房間呢?」 楊帆呆呆地替大家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我喝多了麼?我喝多了為什麼就要換房間呢?」 天愛奴忍無可忍,大聲咆哮道:「因為你賴在我房間不肯走啊,你往榻上一躺就不動彈了,你讓我睡在哪兒?」 「哦……」圍觀群眾恍然大悟,紛紛用暖昧的眼神看向楊帆。 楊帆吃不住勁兒了,天愛奴也發覺越描越黑,兩扇門「砰砰」兩聲先後關上,一雙男女狼狽敗退!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七章 再入虎穴 突厥人在沐絲的指揮下,對明威戍發動了整整一晚的攻擊,喊殺聲徹夜不絕,在小城深處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天亮時分,突厥兵退下,雙方作短暫休整。炊煙再度升起,而許多人已經無法再享受到今天的早餐了。 城頭一些地方破損了,有幾處碟牆的垛口幾乎被石頭砸平,士兵們正一遍一遍地往上潑水,潑一層水,鋪一層草,很快就砌成一道厚厚的冰牆,除非是數百斤重的大石頭砸個正著,否則休想能把它破壞了。 沐絲本部的人抬著傷兵潮水般退卻,準備接替他的部落正在享用早餐,就在這時,突厥前陣警戒的兵馬忽然看見明威戍城頭用繩索繫著籐筐放下幾個人來。 突厥兵馬上把這個消息報上去,很快就有一位擔任賀蘭的武官迎了出來。與此同時,同樣的一幕在武安戍也一樣上演了。 下城的人一共有七人,有旗手、有號手、有使者、有通譯、有護衛,他們下了城,便搖起了一面白布旗子。 白旗在戰爭法則中並不是投降,只是表示要暫時停戰。旗手搖著白旗走在前面,後面幾人跟著,對面那位賀蘭率領十幾名佩刀武士迎上前來。 那位明顯是使者的人穿一身圓領長袍,頭戴帕頭巾子,留著兩撇八字鬍,笑瞇瞇的彷彿一個商賈,一見那位賀蘭走過來,馬上站住腳步,向他揖了一禮。一個留著小鬍子的身材削瘦的通譯官道:「我大周中郎將遣使前來,有要事與穆恩大葉護、沐絲大葉護商談,有請足下代為引見!」 那位賀蘭官身穿半身皮甲,腰胯一口大刀,臉膛黑紅,眼神銳利,透著一股子強悍之氣。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圓滑商賈模樣的使者,又看看身材單薄的通譯,輕蔑地撇了撇嘴,道:「跟我來!」 賀蘭帶著他們走進大營,眼看將到中軍營帳之際,排列在中軍兩旁的扈兵突然同時拔刀出鞘,「嗆嗆嗆」一串刺耳的響聲,長刀搭成了一座刀陣。那團團圓圓、商賈打扮的使者笑瞇瞇地向他們搖著手,從容地走進了刀陣。 那位賀蘭官回頭看見他從容的模樣,倒是暗生欽佩,瞧他一副圓滑模樣,沒想到還真有幾分膽氣。 大帳中,沐絲也在,他指揮了一夜的攻城剛剛回來,本想對穆恩交待一下就去休息,恰好聽說唐人遣使,所以也留了下來。 「唐人使者,報名唱進!」 那賀蘭進帳稟報,片刻後出來,往帳旁一站,高聲喝道,雙眼睥睨著,十分高傲。 那唐人使者撣撣衣袍,高聲道:「在下荊沿,奉明威中郎將葉大將軍差遣,求見穆恩大葉護、沐絲特勤!」 說著,他就大步走向帳中,陪在他身邊的只有那個身材瘦削的通譯,其他人員都被留地帳外,除旗幟、號角外,所攜武器都被繳了械。 因是早晨,各部落首領在自己本部剛剛起來,並未到穆恩處報到,此刻帳中只有穆恩和沐絲翁婿二人和一些侍衛。 沐絲身材高桃,一身右衽斜襟高領長袖鑲毛邊的肥大狼皮袍子,把他襯出幾分鷙猛的味道來。而穆恩雖是年近五旬的老人,但是往那兒一站,槍一般筆直,足蹬馬靴,緊紮腰帶,顯得極為魁梧、剽悍,毫無半點老邁之態。 「葉雲豹派你來,要對我說什麼?」 穆恩用的是突厥語,那削瘦的通譯對荊沿用漢話重複了一遍,荊沿便笑瞇瞇地向他行了一禮,說道:「這位就是穆恩大葉護了吧,哈哈哈,小可是隴右一個商賈,並非官府中人。這一次,突厥犯境,兩國兵戎相見,打得不可開交,我們這些西域商賈很是不安吶,所以我們說服了葉中郎將,由我們派人來求見大葉護,咱們雙方打個商量,這仗嘛,能不打還是不打的好。」 穆恩聽了那削瘦通譯的翻譯,皺了皺眉道:「你們不是官府中人?那麼你們究竟要來談什麼?」 荊沿含笑道:「各位都是草原上的英雄,住氈包,喝馬奶,逐水草而居,藍天白雲下彎弓射鵰,牧羊放歌,何等快意。隴右之地,實非你們宜居之所,雙方又何必刀兵相見,殺傷許多人命呢? 在下受西域眾商賈公推,代表他們前來同大葉護議和,只要你們答應退兵,我們這些商賈願意付出一些財帛女子,以彌補你們出兵的損失,大家一團和氣,豈不是好!」 穆恩聽了通譯回話,大怒道:「放肆!你們這是戲耍老夫不成!我揮兵十萬,為的是攻城掠地、王圖霸業,他區區一個明威守將,居然派你這樣一個小小商賈,妄圖以些許財物收買,便叫我們退兵,簡直是兒戲!」 荊沿趕緊道:「大葉護切莫發怒,你實在是誤會了。想那葉中郎將也不過是明威戍一方守將,他豈敢代替朝廷與你議和,甚至割地乞降啊?依照葉中郎將那意思,本來是要誓與城池共存亡的!」 穆恩冷笑道:「這算是一種威脅麼?好啊!既然他有此心,咱們就較量較量!」 荊沿忙道:「大葉護,明威戍守軍的確不是很多,不過,現在已經從涼州又調來了兩萬兵馬,憑險而守,你們要攻下來怕也不太容易吧?更何況,涼州守將不但正在後方募兵,便是朝廷業已派了援軍,風塵僕僕正在路上。 兩軍交兵,殺個你死我活,圖的是什麼呢?還不是利益麼?呵呵,在下說話也許太直接了一些,不過在下是個商人,商人言利嘛,眼中也只有利,雖然說這是兩國之間的戰爭,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利益之爭,跟我們商人也沒什麼兩樣。」 荊沿滔滔不絕,通譯一旁一句句地翻譯著,沐絲聽了,不覺有些心動。 說實話,河西隴右之地的牧草遠不及突厥草原豐美,他們進攻河西隴右,直接目的是為了求財,更長遠的目標則是據此為踏板,覬覦中原花花世界。而現在骨咄祿病重,他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直取中原,以大唐目前的國力,他們也辦不到這一點,所以這次出來,戰略目的本來就是求勝、掠財。 隴右地區,他們以前曾經攻進來過,最終也沒站住腳。其實這些草原部落發動戰爭的主要目的,大部分時候都是為了求財,除非中原衰弱,有佔領的可能,否則他們是沒有決心發動一場以佔領為目的的戰爭的。 沐絲想到這裡,便咳嗽一聲,向穆恩遞了個眼色。穆恩看他神態,便緩和了語氣,向荊沿問道:「你們……可以付多少賠款,來彌補本葉護出兵的損失?」 荊沿大喜,趕緊說了一個數字,左右不過就是金多少、銀多少,鐵器多少,絲綢瓷器、牛羊布匹多少,這數字若是用在一家一姓乃至一個部落都算是極為驚人了,但是突厥十萬大軍,大家一分就沒多少了。 穆恩聞言大怒,喝道:「豈有此理!你們這是敷衍本葉護嗎?全無半點誠意!這麼一點財物,就想本葉護退兵?」 荊沿滿臉苦色,道:「大葉護,這麼多財物,可是我們西域諸多商賈一塊湊出來的,大葉護如果答應,那就滿載而歸,如果不答應,這明威戍也未必就能攻下來,如果攻不下來,到時候豈不更是一無所得? 嘿嘿,在下可聽說,骨咄祿可汗病重,這個時候,怕是貴國也無心久戰吧?如果一味地打下去,對雙方實無半點好處。與其鬥個兩敗俱傷,何不各退一步呢?見好就收,就此罷手!不知沐絲特勤可在麼?大葉護不妨與沐絲特勤商量一下如何?」 「我……就是沐絲!」 沐絲跨前一步,那幽魂一般低啞的聲音一出口,把那荊沿和通譯都嚇了一跳,沐絲看在眼裡,心中一種苦悶煩躁,可他不得不忍受著那連他自己也無法忍受的聲音繼續表達他的意見:「如果要讓我們退兵,可以!但是你們要拿出足夠的誠意來!你方纔所說的數目,如果翻四倍繳納,我們就馬上退兵,否則,城破之日,大軍入境,你們將一無所有!」 荊沿一聽立即又大吐苦水,沐絲冷笑著打斷他道:「算了吧!你們這些商人,最是狡猾不過,是要破財消災,還是人財兩失,你自己考慮!」 一番商談,毫無結果,荊沿只得苦笑道:「實不相瞞,我們本來預估的是比這多一倍的財物。如今……,這麼大的數目,我一人實在無法作主,還請大葉護和特勤寬限幾日,容我回去與大家再計議一番!」 穆恩冷笑道:「可以!你們儘管回去商量,但城我們會繼續進攻,如果你們還沒商量出個結果我們就進了城,那你們也就不用商量啦!」 這話一出口,穆恩和沐絲同時大笑起來,一個聲音高亢,一個聲音低啞,融合在一起,彷彿用一把沙礫磨著一面銅鈸,真是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荊沿領著自己的人灰溜溜地離開了。 明威戍城頭看見自己的使者到了城下,連忙放下吊筐,吊筐只有兩個,幾人要分別上去。荊沿一腳跨進吊筐,扭頭對進入另一個吊筐的通譯道:「沐絲果然已經能夠言語了,他的聲音你可清楚了?」 那通譯向他啟齒一笑,分明是個赫黑臉龐的削瘦男子,卻透出幾分女兒家調皮嫵媚的神韻:「清楚了,衣著打扮、聲音語氣,全清楚了!」 他的聲音與沐絲一模一樣,城頭繩索拖曳著,恰好落下一蓬雪沫兒,打進荊沿的脖梗裡去,再聽到這種幽魂野鬼般幽泣的聲音,荊沿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八章 雙簧 又是一天的鏖戰結束了,盧不古回到自己的氈帳,解下沉甸甸的皮甲,「通」地一聲扔到榻邊,在氈毯上坐下來,呼地喘了一口大氣。 親兵端上吃食,一盤子熱氣騰騰的大塊羊肉還泛著血絲,血腸燉的干野菜香氣四溢,此外還有一疊胡餅,一壺燙過了的馬奶酒。盧不古從腰間拔出小刀切割著汁水淋漓的羊肉,眉宇間隱隱泛著一抹憂色。 他是契丹部落的族長,他的部落在契丹諸部中是實力最強大的一個,麾下青壯勇士逾萬人,當初投效突厥時,阿史那部和阿史德部都曾招攬過他,後來因為阿史德部開出的條件更大,分給了他一大片肥沃的草原,盧不古就向朱圖宣誓效忠了。 盧不古的擔憂是因為今日擔任主攻的是他的部落,而部落的傷亡實在是太嚴重了,盧不古剛剛巡視全營、檢查損失回來,重大的傷亡人數讓他心中很不安,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向朱圖匯報損失,請求把他的部落作為輔戰部隊,朱圖對他一向寬厚,他相信朱圖會答應他的請求。 與此同時,在阿史德部與阿史那部之間的那片石垃子山上,悄無聲息地垂下了幾條粗大的繩索,幾條人影攀著繩索,從那結了寒冰光滑如鏡的陡峭巖壁上悄悄地溜了下來。 盧不古一個人就吃了滿滿一大盤子羊肉,又吃了一袋馬奶酒,微帶幾分醺意地躺到榻上,剛剛拉過羊毛氈子蓋在身上,他的親兵就掀開帳簾兒走進來,悄聲道:「盧不古,盧不古!」 盧不古雖是大頭領,不過他們的部落還沒有嚴格的上下尊卑,部下也習慣於直接稱呼他的名字。盧不古剛剛有了睡意,一聽呼喚猛地坐了起來,習慣性地便去抓刀,口中喝道:「什麼事?」 那親兵低聲道:「沐絲特勤來了,要見你。」 盧不古清醒過來,定了定神,詫異地道:「沐絲?他在哪兒?」 親兵道:「就在營外,說是有機秘要事想跟你商量,你看……見是不見?」 盧不古心道:「沐絲要見我?以前麼,見他倒無妨,可是現在阿史那和阿史德弄得跟仇人一般,我若見他,一旦被朱圖知曉,必然以為我要背叛阿史德部落,還是不見為妥。」 盧不古眼珠子咕轆轆地轉了一陣,擺手道:「不見!若他有什麼事,明日到朱圖葉護帳中商議便是!」 那親兵低聲道:「沐絲說,此事關乎咱們部落的前程,所以要你務必一見。」 「嗯?」 盧不古沉吟片刻,吩咐道:「叫他進來吧,我倒要看看他想玩什麼花樣。」 親兵道:「他不肯進營啊,外圍有朱圖葉護的人馬不時巡弋,他擔心進來之後不容易出去,他說你是出入無妨的,所以想請你到營外相見。」 「這小子到底想幹什麼?」 盧不古嘟囔著提起大刀,對那親兵吩咐道:「叫幾個人,跟我出去!」 就在自己的營地邊上,盧不古還真不擔心沐絲會使什麼陰謀,何況他跟沐絲又沒有什麼仇怨。 盧不古走出營帳的時候,城頭方向火把通明,負責夜戰的部落正在攻城,盧不古的部落儘管駐紮在比較靠後的位置,喊殺聲依舊清晰可聞。 盧不古出了營帳區,帶了十多個親兵,走出一里多地,就見前方土丘下立著四個人,一見他們過來,其中一人便快步迎上來。 盧不古站定腳步,那人到了身前,抱拳道:「我家特勤等候多時了,盧不古大頭領,請!」 盧不古扭頭看了看,土丘起伏不斷,或高或矮,由此處已經看不到營帳處的情形。他擺擺手,把幾名侍衛留下,只帶了兩個貼身侍衛走過去,距對方四人兩丈開外便停住,審慎地打量著對方。 對面的人的確是沐絲。 今天的月亮很圓,大概剛過了上元佳節,皎潔的月光披灑在大地上,再經由雪光增強了它的亮度,可以把那人的模樣看得清清楚楚,果然就是沐絲。 沐絲一左一右各站著一名持刀武士,似乎本想要阻止他接近的,見他已然站定,二人又退了回去。沐絲身後也站了一人,身材單薄了一些,正背對著他們,不時左右觀望,看來非常的小心。 盧不古站定身子,謹慎地問道:「沐絲特勤,深更半夜的,不知你把我叫出來,有什麼事情?」 扮作沐絲的楊帆向他笑了笑,沙啞粗糙的聲音響了起來:「盧不古,我這次來,是奉了家父的命令!」 盧不古失聲道:「默啜大人的命令?難道他在這裡……」 聲音一頓,盧不古望著楊帆,神色顯得更謹慎了:「你是說,出征之前,默啜大人就告訴你,要與我見上一面?」 「正是!」 楊帆身後的那個侍衛四下觀望,身形晃動間,手指輕輕在楊帆臀後一點,張嘴說道:「出發之前,家父對沐絲就已有所交待,只是時機未到,不能邀你商談。我今天收到了家父快馬送來的消息,這才邀你出來!」 他的手指一觸到楊帆的臀部,楊帆的嘴巴馬上一張一合地動彈起來,只有站在他左右的那兩個侍衛才清楚,自始至終,他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可是因為沐絲嗓子受了傷,想說話就要費盡氣力,面孔的動作會有些怪異,他的聲音又低啞難聽,飄忽不定,所以站在楊帆背後的那伸人替他說著話,對面的盧不古竟從楊帆的表情、口型上看不出任何不妥。 「盧不古,當年你們投效我突厥時,家父對你就特別器重,你所提出的要求,家父也是完全同意的,只是那時作主的是我伯父,他不同意,家父也沒有辦法。結果,你投奔了朱圖,家父深以為憾。 當然啦,你有此選擇,無可厚非,我們開出的條件沒有他們優厚,你當然要為自己的部落考慮。不過現在不同了,呵呵……,所以,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一下,在阿史那和阿史德之間做一個選擇!」 盧不古的臉色微微有些變了,他關心的是那句「現在不同了……」,什麼事現在不同了? 盧不古忐忑地問道:「沐絲特勤,你說現在不同了,這是什麼意思?」 楊帆靜下來,看著他,一臉神秘的微笑。 實際上在說話的人是天愛奴,天愛奴要根據對方所問的話有所針對地回答。在她沒有想好怎麼說話之前,楊帆不能開口,就只好扮出一副很神秘的表情,讓對方自己去領悟了。 可惜,盧不古實在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無法根據楊帆那「蒙娜麗莎的微笑」猜出他到底想說什麼,眼見楊帆住口不說了,盧不古很不耐煩,正想再問一遍,天愛奴佯作左右打量,微微扭身的功夫,手指在楊帆臀後又是迅速地一點,楊帆馬上張開了嘴巴…… ※※※※※ 兩撥人的沙丘會唔只持續了大半個時辰,雙方便分手各自往回走。 盧不古心事重重地走著,時不時會停下來看一眼沐絲等人的背影,等他快走到自己營寨的時候,再回頭時已看不到沐絲那幾人的身影了。 遠處,數十騎快馬舉著火把趕來,那是朱圖派出來巡夜的哨衛,他們高舉火把,看清站在這兒的是盧不古,便跟他打了聲招呼,大聲問道:「盧不古大人,你怎麼還沒有歇息呀?」 盧不古順口答道:「哦,今日傷亡的兄弟太多了,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那些巡弋的騎士安慰了他幾句,便策馬繼續向前馳去,繞著整個營寨巡視。盧不古望著那些人遠去的身影,沉聲吩咐道:「把習寧、窩篤蓋、撒不碗、迪裡古幾位首領都叫到我帳裡來,我有要事跟他們商議,快去!」 楊帆四人佯作往回走,因為擔心盧不古發現他們走的方向不是穆恩的大營,他們只能硬著頭皮一直往前走,等到後頭已看不見盧不古等人身影時,四人才馬上停下來,矮了身形悄悄向石垃子山潛去。 此地已經接近穆恩的大營,他們不能不格外小心,以防被人看見。 四人悄悄摸到石垃子山下,他們下來時的四條繩索早已收了回去,楊帆在石垃子下邊摸出一具他們來時攜帶下來的弩,向上面仰射了一枝早已做了記號的箭,這樣的高度,也就只有矢箭才能無聲無息地射上去了。 城頭守軍接到矢箭驗證無語後,四條繩索蛇一般順著光滑的冰雪巖壁滑了下來。 四人互相打個手勢,紛紛攀上了繩索。 這石壁本來就陡峭,突厥兵來犯之後唐軍又在上面潑了水,巖壁上溜滑的一層冰,雙腳幾乎完全借不上力,只憑雙手力道的話,就算楊帆和天愛奴這樣的身手也要頗費氣力。這時上面有士兵拉扯,四人也手腳並用,不住地攀登著。 在他們左側和右側,兩箭之地以外就是明威和武安兩座關隘,關前依舊在激戰著,火箭流星、巨石擂木,廝殺聲不絕於耳。天空中一輪圓月,靜靜地照著大地,照著那裡的喧囂,也照著這裡的平靜,靜、動之間,氣氛詭異。 忽然,天愛奴一腳踏空,輕呼一聲,整個人貼著溜滑的冰面向楊帆這邊悠蕩過來,楊帆一見,怕她摔下繩索,趕緊雙足一頓卡住一塊突起的冰面,一手扯住繩索,另一隻手伸出去,一把托住了她,助她穩住了身形。 楊帆這一托正托住她的殿部,雖然隔著一層皮袍,可是那裡豐盈、結實與綿軟的奇妙感覺還是瞬間就通過他的掌心傳到了他的心頭。 大概是因為任務完成,安然回返在即,心情特別輕鬆、特別興奮的緣故,楊帆忍不住雙臂較力,爬到了與天愛奴一般高度,湊到她耳邊輕笑道:「不錯喔,很柔軟!」 這句話一出口,他就心中大悔:「該死!這張嘴怎麼又沒把門兒的了!」 不想,天愛奴聽了他這句話,並不像以前一般或羞嗔或害臊,而是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道「你也不錯喔,很結實!」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盛宴 明威、武安兩座戍城前面人如蟻聚、殺聲沸天,烈火騰空,黑煙瀰漫!巨石、霰石漫天飛舞,勁矢流星穿梭往來,攻打關隘的突厥人不但用上了石頭、弓箭,還用了摻了巴豆、砒霜等毒藥的干牛馬糞,點燃之後拋上城頭,毒煙熏人眼鼻。 守城的唐軍則把滾木、擂石、金汁、沸水不要錢似的潑撒下去,巨大的床弩和拋石機也在持續不斷地向城外拋射著重物,每一塊巨石落地,總不免把幾個倒霉的突厥人砸成肉靡。 戰爭總是殘酷的,攻城戰更加的殘酷,守的一方擁有地利,必然比攻的一方擁有更大的優勢,所以加上婁師德帶來的一萬援軍,白亭守軍一共兩萬五千人,把明威、武安兩座戍城守得固若金湯,突厥人的傷亡數倍於他們,但十萬大軍擁兵關前,始終難進一步。 突厥軍的攻城將領鐵青著臉色指揮兵馬拚命地衝殺著,他很清楚現在還不到破城的時候,他們現在所在的一切,就是為了消耗守城的兵力,用自己人的人命去消耗,用數倍於敵的性命去消耗。 城中本有兩萬五千名守軍,除死亡和傷重不能參戰者外,現在依舊能戰的已經不到兩萬人,而突厥軍隊的傷亡數字則是他們的五倍,作為突厥人的主帥是不會在乎這個傷亡數字的,但是作為各個部落的首領,每死傷一個人,他們都會感到肉痛。 可他們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進攻,只能跟唐軍繼續耗下去,直到殘餘的唐軍再也無力守護他們的城堡,衝進城去,搶錢、搶糧、搶牛羊、搶女人……,犧牲是值得的,倖存者將享用盛宴! 忽然,蒼涼的號角聲從武安戍關前進攻的突厥兵後陣響起,正提刀督陣的突厥將領聽到這號角聲,眉頭不由一皺,號角聲持續不斷地傳來,確實是收兵的命令,他雖然心中不解,還是馬上下令收兵,正在攻城的突厥兵丟下一地殘缺不全的屍體,潮水般退卻了。 城頭守軍一片茫然,不理解突厥人何以草草收兵,但是敵人停止進攻總是一件幸運的事,他們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站在石垃子山上觀望動靜的葉雲豹長長地舒了口氣,回首向婁師德看去。 婁師德披著一件猩紅色的大氅,微微一笑道:「他們中計了!下去準備吧!」 「喏!」 葉雲豹痛快地答應一聲,扭頭看看山下正在收兵的突厥營寨,攙起婁師德,一步步地邁下石蹬…… 武安戍前阿史德人營地的動靜很快引起了明威戍前穆恩大葉護的注意,穆恩和沐絲忙也急急下令收兵,率領百餘騎向武安戍前的阿史德人大營馳去。 「站住!軍營重地,誰敢擅闖?」 一個突厥軍官踏前一步,把手一張,阻止了他們的去路。後面,一排長矛兵「忽啦」一下,長矛斜指,將鋒利的矛鋒對準了他們。而柵欄後面,一排排的弓箭手則已張弓搭箭,嚴陣以待。 穆恩怒不可遏,一鞭子就抽了下去,憤怒地吼道:「混帳!連我的馬你也敢擋!」 「啪」地一鞭子,那名軍官臉上便是一道血痕,一道鮮血順著他的臉頰蛇一般蜿蜒而下,但他擦都不擦,依舊挺拔而立,亢聲道:「朱圖大葉護有令,任何人不許入我大營半步,違者格殺勿論!」 說著,他把手掌向下狠狠一劈,一排排矛頭箭矢便向穆恩一群人做出了攻擊的姿態。 穆恩大怒,手掌撫上冰涼的刀鞘,冷冷地道:「你想死?」 「誰在我營前如此囂張?」 一個冰冷冷的聲音隨即響起,朱圖在百十名驍勇騎士的護擁下也衝到了大帳前,在他左右伴著蕭牧木和盧不古。 穆恩一見他來,聳眉怒道:「朱圖!鏖戰正酣,你何故收兵?」 沐絲見到射傷他咽喉的蕭牧木,立即按緊了刀柄,咬牙切齒,那狠厲的表情如同擇人而噬的一條狼。蕭牧木看到擄他部落、縱容手下辱他愛妾的沐絲,也緊緊攥住了刀柄,面孔扭曲著,一副要上前拚命的模樣。 朱圖騎在馬上,身軀微微後仰,漫不經心地道:「為何收兵?收兵……收兵算個屁呀!老子還要馬上退兵呢!」 穆恩本來只是有些惱火,過來質問一下,一聽朱圖這麼說,不禁大吃一驚,失聲道:「退兵?你要退兵?誰允許你退兵的?只要再打上幾天,城中守軍不足,咱們一定能拿下這座關隘,你居然要擅自退兵?」 朱圖捧腹大笑道:「哈哈哈!拿下這座關隘?怕是要連我們阿史德族的草原和馬場也一併拿下了吧?」 穆恩臉色一變,沉聲道:「朱圖,你這是什麼意思?」 朱圖冷笑道:「穆恩,明人面前莫說暗話,你還需要我說個明白麼?走!」 朱圖撥馬就走,穆恩大急,催馬就要追上去,十幾桿鋒利的長矛霍地一下逼住了他,朱圖勒馬回頭,冷笑道:「唐軍就在關前,你若不怕被外人佔了便宜,某便與你一戰那又如何!」 穆恩都快氣暈了,大吼道:「朱圖,你個混帳東西,你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一些?」 朱圖冷冷地橫了他一眼,探出手去,在盧不古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兩下,大聲道:「好教你知道,某與盧不古昨兒晚上已經歃血為盟,結為兄弟了!」 穆恩昏乎乎的一腦袋漿糊,大吼道:「你他娘的就是認他做了乾爹,關老子屁事!我就問你,為何退兵!」 朱圖長長地歎了口氣,對盧不古道:「盧不古啊,你說這人要是臉都不要了,咱能拿他怎麼辦呢?」 盧不古答道:「那就當他是個屁,放了吧!」 「哈哈哈哈……」 兩人放肆地大笑著,張狂地離去。 穆恩和沐絲佇馬立在阿史德部營地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始終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 阿史德部落前陣兵馬對武安戍方向依舊擺出嚴密戒備的姿態,而他們的後陣已經開始拆卸帳篷,整理行裝,準備打道回府了。 ※※※※※ 中郎將府,一桌盛宴。 在座的有婁師德、葉雲豹、沈沐、楊帆,還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天愛奴。 葉雲豹一身戎裝,全副披掛,顯得與席間氣氛頗有些格格不入。 沈沐笑道:「盧不古是契丹部落,他的草場接近遼東,與阿史德部的草場毗鄰而居,投奔突厥之後,阿史德部落又讓出了一塊草場給他,與他原有的領地連成了一片,他的利益已經同阿史德部落一體了,榮則共榮,損則共損。 現在,即便是默啜真的開出了更好的條件,盧不古也不大可能站到他的一邊。何況朱圖待盧不古一向不薄,盧不古此人沒有什麼野心,是個性情簡單、講義氣、有血性的漢子,叫他臨危背叛,這種事他幹不出來!所以,我料定他必會向朱圖坦白一切!」 婁師德撫鬚笑道:「還有一點,草原上今日打打殺殺,明日結盟求和的事再正常不過了。盧不古的部落是個大部落,在契丹諸部中卓有威望,如果默啜真的奪了可汗之位,打壓阿史德部落,對盧不古也只能盡量予以安撫和招攬,而不是兵戎相見,迫使他們投奔我朝。 盧不古並不蠢,這一點他一定也想到了,他知道現在即便表態忠於阿史德部落,也不會斷了他的後路,那麼,他現在選擇與他毗鄰的阿史德部落效忠,也就是必然而然地選擇了!」 葉雲豹哈哈大笑,捧杯道:「此番智退突厥,全賴沈三郎、楊二郎,葉某敬你們一杯!」 沈沐端起杯,微笑道:「阿奴姑娘出力甚巨,以一女子之身親涉凶險,我們應該先敬她一杯才是,葉將軍怎麼能忘了咱們這位女中豪傑,巾幗英雄呢?你該先自罰一杯,再敬阿奴姑娘一杯謝罪!」 天愛奴正笑吟吟地聽著他們說話,一聽他們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趕緊搖手,作小淑女狀道:「小女子不勝酒力,可喝不了這許多酒,人家只看你們喝就好啦!」 葉雲豹笑道:「不錯不錯,是某疏忽。不過,突厥退兵在即,某還要親自率兵追殺,實在不敢多飲,此刻只能陪酒一杯,葉某就以這杯水酒敬你三人,這便領兵殺敵去也!請!」 「請!」 見他這麼說,沈沐、楊帆、天愛奴便一起舉杯,向他敬了一杯酒,葉雲豹一飲而盡,抹抹嘴巴,向婁師德抱拳道:「大總管,末將這就去了!」 婁師德微笑道:「窮寇莫遠追,沙叱忠義在居延海外峽口山上想必已經等得急了,這口肥肉就留給他吃吧!」 葉雲豹大聲應道:「末將遵命!」 甲葉鏗鏘,葉雲豹大步走出府去,搶過親兵遞來的馬韁,翻身上馬,向城門方向疾馳而去。城門下,頂門的條石已經搬走,四千騎兵沿著長街從北門一直排到南門,中間只有窄窄一隙。 城外,因為朱圖莫名其妙的退兵,穆恩和沐絲氣得發瘋,卻也毫無辦法,只好匆匆打點行裝,尾隨在朱圖大軍之後倉惶北撤。 葉雲豹率十餘騎從那蓄勢以待的四千精騎中間疾馳過去,到了城下,馬韁一勒,戰馬前蹄騰空,人立而起,希聿聿發出一聲長嘶。 葉雲豹「嗆啷」一聲拔劍出鞘,厲聲喝道:「開城!追殺!」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章 且去、且去 居延海,峽口山! 沙叱忠義掄起一扇門板般寬厚沉重的大刀,把當面之敵連人帶馬劈成兩半,帶著撲濺過來的一身鮮血,獰笑著又向第二個突厥人衝去。他的左右護兵慌忙策馬追上,以防將軍出了意外。 「噗!」 攔腰一刀,一個突厥兵被他一刀乾淨俐落地切成了兩半,什麼皮甲騎盾在這樣可怕的大刀下面都無濟於事,上半截身子摔落馬下,手還緊緊抓著韁繩,被馬拖著走,而下半截身子則仍騎在馬上,看著無比恐怖。 沙叱忠義抹一把臉上的血水,大吼道:「殺!殺!殺!」 一個血人,揮舞著一口血刀,其形其狀,如同一尊血魔。沙叱忠義是沙陀人,生性凶悍,他排兵佈陣、調兵遣將的本領不及其他大唐名將,但是讓他做個衝鋒陷陣的前鋒主將卻是綽綽有餘。 此番,居延海守軍匯同先前突厥人佯攻居延海時各地趕來的援軍共組成騎兵兩萬人,戰馬不足,就從居延海馬場調撥過來,出居延海,入峽口山,在此埋伏。 突厥兩路大軍朱圖和穆恩你追我趕,長途跋涉,急急趕回汗庭,一路上風餐露宿疲憊不堪,彼此又得枕弋待旦,嚴防對方夜襲,當真是筋疲力盡,結果他們趕到峽口山前的戈壁灘時,早已養精蓄銳,等候多時的唐軍從峽口傾巢而出,把拖拖拉拉一條長龍似的突厥軍隊一截兩半。 唐軍所向披靡的一個衝鋒,中路突破,然後迅速向兩翼擴展進攻,突厥軍隊本就是隸屬於離心離德的兩大陣營,整個陣形又綿延數十里路,陣形極其鬆散,根本沒有有效的辦法對三軍進行指揮,成了一盤散沙,兩萬唐軍成了衝進綿羊群的一群虎狼,肆意地屠殺起來。 如此戰場,指揮系統一旦失靈,那就是致命的打擊,頑強驍勇的突厥勇士全都亂了套,只能各自為戰。而唐軍則是士氣大振,在沙叱忠義的率領下突破、包抄、壓縮、消滅,再突破…… 如此反覆,不斷地蠶食著突厥軍隊,敵人已經根本無法形成有效的反擊,現在只看這些唐軍有多大的氣力,能殺多少人而已。 十萬突厥大軍回程時本已不足八萬,峽口山一戰,連死帶傷再加上被俘虜的,最後逃回突厥草原的不到六萬人。 不是穆恩和朱圖太大意,而是在他們現在這種互相戒備的狀態下,即便他們早有被唐軍偷襲的準備,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何況這些邊塞唐軍一向採取守勢,從來沒有主動出塞襲擊過他們這些來犯之敵。 不可能忽然變成了可能,這個虧他們就吃定了。 朱圖和穆恩的兩路殘軍你追我趕地逃到汗庭,結果汗庭那邊居然風平浪靜,骨咄祿可汗雖然病危,但是還有一口氣在,默啜也不曾登上可汗之位,各個部落之間根本沒有發生相互攻戰的內亂。 於是,一場口舌之爭又開始了。 穆恩指責朱圖臨陣畏戰、自行退兵; 朱圖指責沐絲拉攏他的部下,散佈默啜登位的假消息; 沐絲有口可辯,只是喊冤。 終於有些聰明人想到了是否有一個人長相與沐絲酷肖,因此冒充沐絲挑起草原諸部之間的混戰,但是這個說法一提出來,就被一些人嗤之以鼻,斥為荒唐。緊接著蕭牧木又翻出了沐絲擄掠他的部落這樁舊案來繼續聲討。 骨咄祿真的死了,重病纏身的他是被活活氣死的! 於是,互相爭吵謾罵的各部落又多了一個更加重要的話題:誰來繼承汗位? 在這種關鍵時刻,為了拉攏人心,默咄不得不對這個一直喊冤的兒子實行懲罰了,不管沐絲是否就是擄掠阿史德諸部的兇手,也不管他是否真的假傳可汗已死,籍以拉攏過盧不古,默啜對他果斷地施行了黥面之刑,把他打發到北海放羊去了。 沐絲與穆赫月的婚事自然也告吹了,默啜幾乎是神速地與穆恩重新結了一門親,把穆赫月許給了自己的另一個兒子阿史那匐俱。突厥婚俗,父親、兄長或叔父伯父死後,兒子可以把除其生母以外的其他後母、叔母、嫂嫂等統統納為自己的女人,像這樣換嫁另一個兒子,實在也不算什麼了。 然後默啜又緊急迎娶了阿史德部大葉護朱圖的堂妹為妻,並且承諾一旦成為可汗,馬上立她為可敦(皇后),以爭取阿史德部落的支持。 默啜的兒子們也在到處爭取支持,只可惜他們之間並不團結,每個人都想爭取由自己來獲得可汗之位,力量分散,以致被默啜逐一擊破,但默啜要想獲得最終的勝利,整合草原諸部的力量,依舊需要一段漫長的時間。 草原上的風風雨雨,一時是平息不下來了。 ※※※※※ 突厥退兵之後,明威戍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與和平,當初扶老攜幼逃走的人陸續返回家鄉,小城重新熱鬧起來。 天愛奴獨自走在街市間,正在重新繁庶起來的小巷商舖前挑選著一條皮帶,她昨天發現楊帆的那條腰帶已經磨損得毛了邊,今天閒逛的時候恰好看見這兒有賣各種牛皮腰帶,便想幫楊帆選一條。 她正仔細挑選著,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天愛奴自幼養成的警覺性並沒有消失,那人突兀地接近,並不似尋常賞看貨物的行人,她的手立即握緊了腰間佩劍,但是當她轉過身去,看清那人容貌時,卻不由得一呆。 那人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容貌非常平凡,叫你看上一眼,很難說清他有什麼體貌特徵。他穿著一身普通漢人的斜領長袍,背著雙手,笑瞇瞇地看了眼那攤子上的各色腰帶,又笑瞇瞇地看了一眼天愛奴,便轉身悠然行去。 天愛奴臉色有些發白,她咬了咬嘴唇,舉步跟在了那人後面。 一條小巷裡,兩個人站定了身子。 陽光暖暖地照在他們身上,牆頭垂下的冰柱正在滴滴答答地垂著水珠,春天已經來了。 「司徒亮,你怎麼來了?」 「你到隴右之後很長時間沒有消息,公子很是牽掛,派了十個人來打探你的下落,呵呵,我只是其中最幸運的一個罷了。」 「公子在找我?」 「不錯!你既無恙,公子一定很開心!這就跟我回去吧!」 「這……,公子交給我的差使還沒有辦好,沈沐就在這座城裡,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突厥已然退兵,他有那麼多事要做,還會在此滯留多久呢,他很快也要回長安去了,一旦回了長安,你也沒有什麼好查的了,你還是馬上跟我回華山吧!」 「呃……,那好吧,我還有些東西在館驛裡……」 司徒亮曬然道:「這兒能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不用取了!」 天愛奴眉頭微微一挑,道:「如果是與公子交辦的事情有關的呢?」 司徒亮沉吟了一下,微笑道:「好!我陪你去!」 館驛裡,天愛奴提著一個小包袱,對司徒亮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剛剛走出門去,天愛奴忽然道:「啊!你等一下,我先淨一下面!」 她把包袱遞給司徒弟,返身回到房中,大開著房門,在牆邊陶盆裡淨了面,擦拭乾淨,走出去向一臉不耐的司徒亮嫣然一笑,道:「走吧!」 ※※※※※ 楊帆與沈沐共乘一車,此時正開心地趕回館驛。 他們已經得到了居延海大捷的消息,至於突厥汗庭發生的風風雨雨,他們現在還不清楚。 沈沐微笑道:「這場危機總算得以解決了,我在西域耽得夠久了,不日就回長安去。張義已經把葉安押到了湟水,我會叫他派人保護你們,押著這個重要的人證回洛陽。洛陽那邊我都安排好了,你只管按照咱們先前的約定行事就好,需要幫忙的時候自會有人幫你。」 楊帆笑應了一聲。 沈沐乜了他一眼,又道:「我看你與阿奴姑娘走的很近吶!她可是姜公子身邊的人,你打算怎麼辦?」 楊帆斂了笑容,有些頭痛地撫住額頭。 沈沐微笑道:「呵呵,我是很喜歡成人之美的,要不要我幫你的忙?」 楊帆苦笑道:「不是這樣,實在是……實不相瞞,沈兄,小弟在洛京,已經有了一位情定終生的好女子。」 沈沐不以為然地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也不算什麼,你此番回京,憑你一樁樁功勞,一個將軍的位置是跑不了的,便是多娶一房妻子又如何?」 楊帆遲疑了一下,搖頭道:「那位姑娘的身份地位實在是……,算了!我不想委屈了阿奴,天下間好男兒多的是,男女相依相伴,日久自然生情,如果分開了,想必過些日子,她這心思也就淡了。」 沈沐意外地道:「哦?你在京裡相好的那位女子很有身份麼?哈哈,二郎當真好手段!我竟絲毫不察!不過這樣的話,的確不宜與阿奴姑娘有所糾纏了,她是個好女子,為妾不免委屈了她,她也未必甘為妾室。瞧你這樣子是愛極了洛京的那個女子,如果她不想你納妾,想來你也未必就肯拂逆了她的意思。」 窗外街角掛著募兵的牌子,明威戍此番戰死不少士兵,是需要補充的。大唐的府兵制從高宗年間就漸趨崩壞,邊塞地區迫於形勢,現在已然開始採取募兵制了。 沈沐指著那排隊報名參軍的人群,深有感慨地道:「我朝律法,男兒二十當婚,這募兵也是二十歲!這說明啥?說明做丈夫並不比殺人容易;過日子並不比打仗;女人並不比敵人好對付啊!如果兩個女子同樣的出色,你還是只選一個的好,要不然……你會很頭痛,很頭痛……」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一章 遠思不可收 「阿奴?」 楊帆站在天愛奴門口喚了一聲,房中靜悄悄的沒有回答,楊帆又叩了叩房門,門竟應聲而開,他便信步走了進去。 每天回來,楊帆都會找天愛奴,和她說幾句話,這已成了一種習慣。今天,他尤其想跟天愛奴聊一聊,天愛奴的情意已然表白的那麼清楚,回京在即,他覺得,有必要向阿奴坦白一下。 楊帆走進去,房間裡空蕩蕩的,楊帆知道天愛奴閒來無事時會一個人上街去買點小玩意兒,大概今天也是如此,他便在榻邊坐下來。手觸到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想到那天酒醉佔了她房間的糗事,不禁會心地一笑。 目光緩緩掠過房間,掃視著房中的東西,楊帆漸漸感覺有些不對勁兒了,她這些天在街上買回來的一些小玩意兒,本來都擺在那個几案上的,現在几案上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難道她都收拾起來了? 楊帆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起身向門口走去,當他走到門邊時,看到那臉盆上方的牆壁,忽然頓住了腳步。 雪白的牆面上,有幾道很清晰的痕跡,由於光線斜照,他看得很清楚,那是用指甲刻下的一行字跡,字跡很深,筆劃卻有些潦草:「奴有急事,先行離開,來日洛陽,再唔郎君!」 楊帆一個箭步竄出了房間,站在庭院裡大聲喚道:「易小游,易小游!」 易小游這名字聽起來很小,人卻很老,片刻的功夫,一臉皺紋滄桑得如同千年老槐樹似的驛卒易小游挽著兩隻袖子,急急忙忙地跑過來,一見是楊帆喊他,趕緊打招呼道:「是二郎啊,有什麼事兒麼?」 他可很清楚,這位楊二郎眼下可是他們葉中郎將身邊的紅人。 楊帆道:「阿奴姑娘呢?」 易小游眨巴眨巴眼睛,道:「哦,阿奴姑娘啊,阿奴姑娘晌午的時候去逛街啦,還沒回來麼?小老兒沒注意啊。」 沈沐聞聲走了出來,看見楊帆臉色,問道:「出了什麼事?」 楊帆把沈沐引到天愛奴房中,讓他看了牆面上的那行字,憂心忡忡地道:「她有什麼事需要走得這麼急?連道一聲別的功夫也沒有?她何必走得這麼隱秘,連館驛都不知道?她是自己走的還是跟人走的?」 楊帆越說心裡越亂,生怕天愛奴出些什麼意外。 沈沐目光閃動間,已經隱隱猜到了一些。 實際上,自從他知道天愛奴在這裡,知道她也曾出現在突厥的時候,機警的沈沐就已經意識到姜公子對他起了疑心,這位阿奴姑娘是姜公子的貼身侍婢,是姜公子最相信的人,她來隴右,很可能是為了自己。 從那時起,沈沐就已經吩咐人暗中行動起來,開始抹殺一切可以被調查到的證據,可以說,即便是楊帆現在反水作了姜公子的人證,姜公子現在也休想找到有關他在隴右發展勢力的任何具體證據。 沒有證據,就無法請動家族那些元老們出面,僅僅是姜公子自己想對付他的話,他是夷然不懼的。 眼下天愛奴既然留下這行字,說明她不得不離開,但行動又是自由的,那麼能迫使她離開的,就只有可能是姜公子了。天愛奴赴隴右一走就是三個多月杳無音訊,這位姜公子顯然是又派人來了。 沈沐想到這裡,對楊帆道:「你不用擔心,看這留言,阿奴姑娘應該沒有什麼凶險,如果我估計不錯的話,應該是因為她很長時間沒有音訊,那位姜公子放心不下,派人來找她了。」 沈沐說到這裡,微微一笑道:「阿奴姑娘自然不便對人說現在與你在一起,只好與尋找她的人一起離開了。你放心,她不是也說了麼,一得機會,便去洛陽找你,說明她是自由的。」 沈沐的話讓楊帆稍稍安了些心,可是想到天愛奴的不告而別,他還是放心不下。 諾不輕信,故人不負我;諾不輕許,故我不負人。 而他,對阿奴算不算是曾經有過承諾?如果有過承諾,他算不算是負了人家?如果不曾有過承諾,他是不是就沒有負了人家?他該追上去麼?帶她走的人恐怕十有八九如沈沐所言,是姜公子的人,他追上去後該說什麼、又想說什麼? 沈沐見他在房間裡轉來轉去的,好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忍不住歎道:「我就知道,你呀,就是個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嘴裡說著不要,心裡還是放不下人家啊……」 楊帆不說話,繼續在屋裡打磨磨。 沈沐自嘲地道:「也是,我笑話你幹嘛,我也這個奶奶樣兒。唉,這女人吶,要麼別沾,沾上了,哪那麼容易說放手就放手的。」 楊帆繼續滿屋子亂轉,轉得沈沐眼花繚亂。 沈沐忍不住說道:「我說!你要實在放不下,那就娶了她算了!你說一句娶她,我幫你搶人去!你這麼轉來轉去的幹什麼,婆婆媽媽的還是男人麼?洛陽那位,你也別怕她不高興,當家作主的終歸該是咱爺們兒對不對?你怕她什麼呀,這天下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的呀?」 楊帆橫了他一眼,悶聲道:「這天下,是女皇的!」 沈沐一窒,訕訕地道:「這個……純屬意外!」 楊帆沒理他,轉到榻邊,頹然坐了下去。 沈沐瞟了他一眼,問道:「那你到底要不要追呢?如果想追,我可以幫你!」 楊帆張了張嘴,一個「追」字幾乎脫口而出,可是到了嗓子眼裡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追?追上之後怎麼辦?我能給她什麼承諾?婉兒那裡還不知是什麼心思…… 楊帆低頭思量半晌,緩緩地搖了搖頭,澀然道:「算了,該走的,總是要走的,走了也好……」 沈沐看著他難過的樣子,忍不住仰起頭,無聲地一聲長歎:「七七啊,你什麼時候才肯走呢?」 ※※※※※ 春天來了,滿樹桃花開。 婉兒臨窗而坐,手托香腮,癡癡地望著院中一樹桃花,心神早就飄到了西域。 那個冤家,原說梅花開時他就回來,現在桃花都綻放了,你在哪兒呢? 人家就是想捎封書信給你,以寄相思之情,都不知該信寄何方呀…… 婉兒幽幽一歎,鋪開一張三尺長的紙張,用鎮紙壓好兩邊,提起筆來,凝神想了一想,在紙上最右端寫下了三個大字:「彩書怨」。 小蠻湊過頭來,欣然道:「待詔,你是要寫詩嗎?」 婉兒輕輕點了點頭。 她和小蠻兩人,一個思念著遠在異域,為了功名前程、為了他們兩人美好的未來而出生入死的情郎;一個牽掛著音訊皆無、生死未卜的阿兄,這樣的思念,別人沒有同樣的經歷是無法理解的,而對她們兩個來說,互相傾訴卻頗有共鳴。 於是,她們現在已經成了知音,情同姐妹。小蠻不當值的時候,就喜歡到她這裡來坐一會兒,聽她撫琴,聽她吟詩,婉兒給她的感覺和高瑩、蘭益清等親近的朋友不同,在這兒,她常能得到心靈的寧靜。 婉兒飽蘸了墨汁,提筆寫道:「 花開洛陽宮,思君萬里余。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東原樂,貪封西域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 婉兒還沒有寫完,院中忽然傳來一個宮娥的聲音:「奴婢見過公主殿下!」 婉兒一抬頭,從窗間望去,就見太平公主正向院中姍姍走來,片刻功夫穿過天井,房門兒一拉,便走了進來。 雖說太平這幾個月來開始熱衷於結交朝中權貴,與婉兒少了些遊玩、敘話的機會,不過兩人以前過從甚密,再說彼此都是女子,出入無禁的,因此連門都沒有叩。 婉兒一見她竟直接推門進來,不由便是一驚,太平聰慧,才學也不凡,這首閨怨詩有時間、有地點、有所思之人的去處,只怕叫她一看,就知道是對自己此刻心情的寫照,那閨怨之人是自己,思念之人在隴右了。 婉兒心中一慌,急忙低頭,佯作神情專注,未曾發覺她的到來。 太平進了房間,小蠻急忙施禮道:「小蠻見過殿下!」 太平公主笑吟吟地擺了擺手,飄然走到案邊,低頭看時,婉兒塗塗抹抹,已將這首詩中的「洛陽宮、西域書」兩處明顯表明自己就是那閨怨之人和思念之人去處的要害語句抹掉,換了別的詞語。 太平道:「彩書怨?婉兒在作詩麼?」 「啊!公主到了,婉兒思量入神,竟未察覺!」 上官婉兒佯作驚訝狀,太平在她身邊坐下,道:「你我多日不曾聊天了,今日恰有些空閒,過來看看你。在寫什麼,讓我瞧瞧?」 上官婉兒笑道:「閒來無事,模仿宮怨詩隨便寫寫消遣時光而已,只是……婉兒沒有這般心境,總是模仿不來,倒讓公主見笑了。」 太平公主笑道:「你自幼長於深宮,不諳男女情事,想學深閨思夫女子的情怨詩體,那怎生學得來,看你寫詩向來一揮而就,塗塗抹抹,這還是頭一回呢。咦?寫的很不錯嘛,叫我瞧瞧。」 太平公主閃目望去,將那匆匆改過的「彩書怨」細細讀了兩遍,心中疑竇頓生!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二章 疑竇頓起 太平公主定睛看著那首詩,一雙嫵媚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上官婉兒坐在一旁,悄悄睨見她的神色,心中不覺忐忑。 太平公主看了半晌,呵呵地輕笑起來,道:「這『欲奏東原曲,貪封薊北書。』似乎不夠對仗啊,如果改作江南曲,貌似更好一些!」 上官婉兒鬆了口氣,道:「啊!不錯!江南曲也是古曲名,與這薊北書更加相稱!」說著提筆把那東原曲一勾,旁邊寫上了江南曲三字。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你這首一句『葉下洞庭初』……,時令與當下也不符啊。」 上官婉兒笑道:「這倒無妨,說了只是閒來無事,仿照宮怨詩隨意塗抹幾筆嘛,又不是應時應景之作。屈原的《湘夫人》裡說:『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意境頗與怨思相同,所以我就用上了,倒讓公主見笑。」 太平公主微笑了一下,把那詩作放下,便與上官婉兒聊起了別的。上官婉兒見她不再關注那詩,心情也就放鬆了,兩個人聊了一陣兒,太平公主便即起身告辭,上官婉兒把她送出門去,回到房中輕輕一拍胸脯兒,好不後怕。 太平公主離開了上官婉兒住處,走出史館大門,臉上那抹輕淡的笑意便風一般消失了。 她的一雙黛眉微微地蹙起,方纔的疑竇再度浮上心頭。 婉兒有詩才,平素的確喜歡寫詩,可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兒家,突然學人寫起了閨怨詩,這就有些奇怪了。再者,以婉兒的詩才,可謂出口成章,幾時見過她寫一首詩要塗塗抹抹許久,尤其是犯下『東原曲、薊北書』這樣連對仗都不工整的錯誤? 太平公主不禁又想起了上官婉兒塗改過的地方,若覺原句不妥,一筆勾掉就是了,那句「東原曲」不就是一筆勾掉的麼,何必抹成了一大團墨跡,難道她想掩飾什麼? 「西域!那兩個塗抹得不甚乾淨的字看筆劃應該是西域,莫非這妮子當真有了心上人,如今遠在西域?不對呀……,她久居深宮,幾時認得了一位戍守邊關的大將軍?以她的才學,又怎會看上了那些糾糾武夫?」 太平公主越想越不對勁兒,本想就此出宮的,一路思索著,忽然就改了道路,去見韋團兒。 韋團兒現在已經被她收買,成了她在宮中的耳目。 但是韋團兒這個人貪得無厭,她已隱隱覺察,韋團兒與武三思一黨也有勾連,此人是不可信任與重用的。而且真要論到在宮裡的作用,韋團兒明顯不及上官婉兒,只是太平公主知道上官婉兒的性格,更知道她在母親身邊的地位,不敢對她施以拉攏的舉動。 現在既然發現了這一異狀,太平公主很想搞清楚,上官婉兒是否真的有了心上人,她的心上人是否在隴右。如果能夠查出點什麼,出手相助成全了她,那時還怕她不為自己所用麼? ※※※※※ 楊帆回京了,為他請功的奏章已經先一步到了洛陽,奏章先到了上官婉兒手上,婉兒得到心上人的消息,先就是一喜,再看了奏章內容,更是心花怒放,等到武則天要下朝的時候,她把這份貼子放到了最上面。 武則天覽奏也是大喜過望,這可是她登基之後在對外戰爭中一樁值得炫耀、很是光彩的事情,而首立大功的人來自羽林衛,來自百騎,來自她的天子近衛,尤其讓她喜悅。 消息很快傳開來,羽林衛的武攸宜、白馬寺的薛懷義都是極為欣然。楊帆是百騎中人,那可是他武攸宜的嫡系部下,而薛懷義也為自己出了一個這樣傑出的弟子而高興。 太平公主,當然也聽說了楊帆立功的消息…… 「大家,百騎眾侍衛已經還京了呢,現就在午門外候旨。」 上官婉兒對剛剛下朝,在武成殿坐定的武則天欠身稟報,一臉的雲淡風輕,極少人能看出她眉梢眼角隱隱透出的歡喜。 站在武則天身後的高瑩聽了頓時一喜,下意識地往旁邊看了一眼,小蠻果然喜上眉梢。除了她那自幼不知所蹤的阿兄,二郎可是她最關心的男人了呢。 武則天高興地道:「哦,他們回來了?呵呵,快快宣召他們入宮,叫立下首功的楊帆來見朕!」 上官婉兒抿嘴一笑,道:「最近國事繁忙,很難看見大家這般歡喜的模樣了呢,瞧見大家歡喜,婉兒也開心。百騎此番奉諭西行,於安定西域立有大功,不如就讓婉兒替大家去迎一迎好了,也體現大家一番憐才愛才之心。」 武則天哈哈大笑,道:「瞧你這張巧嘴兒,好,你去替朕親自迎上一迎!」 上官婉兒盈盈一禮,嬌聲道:「婉兒遵旨!」 這邊婉兒剛剛離開不久,武則天和韋團兒就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一見武則天眉開眼笑的樣子,太平公主便笑道:「阿母碰到了什麼大喜事,如此開心?」 自武則天登基前後,因為太平公主的婚事,母女倆鬧得頗不愉快,不過在此之後,太平公主意欲插手政壇,主動緩和了與武則天的關係,母女倆現在表面上又恢復了昔日的親熱。 武則天看見是她,笑道:「是令月啊,來來,到阿母身邊坐,呵呵,是啊,為娘今日高興啊,朝廷派往西域的百騎壯士們回京了,朕正要召見立下首功的楊帆呢。」 太平公主「哦」了一聲,在武則天身邊折腰坐了,鳳目一掃,隨意問道:「婉兒呢,怎麼不在阿母身邊?」 武則天笑道:「呵呵,婉兒體察為娘的一片求賢之心,替為娘親自去迎他們了。」 太平公主微微一斂眉,一抹精光攸然而沒。 上一次看到婉兒寫的那首閨怨詩後,太平心生疑竇,曾為此特意囑咐韋團兒查上官婉兒的消息。韋團兒在內宮雖然手眼通天,可是婉兒和楊帆的私情便是連婉兒身邊幾個最心腹的宮娥太監都不知道,她又如何打聽得到。 不過,經過韋團兒一番仔細調查,同上官婉兒過從密切的男人,除了弘文館裡的那些學士們,就只有楊帆這一個異類! 大唐風氣開放,許多公主也不知檢點,私下情夫無數。風氣之下,像上官婉兒這樣年輕貌美、又有條件和機會同男人接觸的女性,自然就有許多關於她的流言蜚語,諸如她與哪位才子、哪個學士有私情的傳言。 外面雖然傳得有鼻子有眼,身在局中的太平卻知道那都是些無稽之談。唯獨這個楊帆,幾乎從不曾聽婉兒談起過,他們之間竟過從甚密? 那時太平公主心中就已暗暗存疑,只是猶自不信秤量天下的大才女真會喜歡了一個武夫。這時聽說了上官婉兒的主動請纓,太平公主不自覺地又想起了那首《彩宮怨》,想起了被上官婉兒塗去的「西域」兩字。 懷疑的陰影悄悄爬上了她的心頭:「難道……婉兒真的是喜歡了他,他們之間有私情?」 妒恨像一條毒蛇,悄悄地盤上了李令月的心頭:「我今日倒要好好看一看,你們之間是否真有私情!若果然是一對狗男女,我斷不叫你們稱心如意!」太平公主慢慢攥緊了雙拳,指甲直刺掌心! 婉兒率領兩名小宮娥、兩個小太監,邁著輕快的步子一直走到宮門處,才倏地停住腳步。她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這才邁步走了出去。 只一眼,她就看到了楊帆,只一眼,她的眼中便再也沒有了其他的人、其他的物,她的眼睛慢慢濕潤了……,一日不見若如隔三秋,這幾個月的日日夜夜該已是多久? 這個冤家終於回來了! 看到他的笑眸,婉兒便是一陣心跳眼餳,看到他削瘦的容顏,禁不住又是一陣心酸,這冤家,拼了命地去爭,這一番番出生入死,可吃了多少苦頭? 婉兒長長地吸了口氣,強自壓抑著心頭的激動,向他們一步步走去,走到他們面前,站定身子,說道:「各位將士辛苦了,聖人聽說你等歸來,十分欣喜,馬上還要召見武攸宜大將軍,對你等論功行賞!你等且回宿處歇息,嘉獎之日,或許聖人還要親自接見的。」 黃旭昶等人大喜,連忙抱拳稱謝,婉兒這才單獨瞟了楊帆一眼,故作平靜地道:「楊侍衛,聖人要召見你,請隨我來!」說罷便急急轉過了身,生怕再耽擱久了,臉上便露出什麼不妥的神色。 黃旭昶等人知道楊帆此去必然榮升,望著他的目光都滿是熱切,不過他們雖然羨慕,卻也嫉妒不來,這功勞是人家出生入死換來的,能分些功勞給他們,已是仁至義盡,楊帆這實打實的首功,他們想搶也搶不走。 楊帆隨在婉兒身後半步,兩個人都目不斜視,他們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可是身後還跟著一雙宮娥、一對太監,只能強自忍耐著。 楊帆還能用眼角的餘光捎著對方的倩影,婉兒與情郎咫尺之遙,卻連他的身影都看不見,如何還能忍耐? 「咳!楊侍衛!」 上官婉兒故意頓了下步伐,與楊帆走了個並肩,然後隨意地擺擺手,身後兩宮娥兩太監便會意地落遠了些。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一樹桃花開 上官婉兒側首低訴:「你呀,這一去就杳無音訊,人家找不到你的人,又不知道你的一點消息,又是擔心又是思念,真是想得好苦……」 那聲音深情款款,蕩氣迴腸,聽得楊帆心尖兒便是一顫,抬眼望去,只見上官婉兒嫵媚的眼眉微微揚起,正深情地凝視著自己,眸中滿是綿綿的情意,忍不住說道:「婉兒……我在西域也好生想你呢!」 「才怪!」 婉兒輕輕撇了撇小嘴兒,酸溜溜地道:「想我就一點消息都沒有麼?原說梅花開時回來,現在連桃花都快謝了,哼!人家聽說,西域女子奔放多情,你這一去,怕是樂不思蜀,早就忘了我了。」 「哪有啊……」 楊帆嘴裡叫著屈,腦海中卻倏然掠過了穆赫月與天愛奴的身姿嬌顏,這兩個人,一段孽緣、一縷情絲,怎生消受得起。他生怕被婉兒看出什麼不妥,忙打趣道:「婉兒,你要相信我才是,我連坐船都頭暈呢,還能做出腳踏兩條船的事來麼?」 婉兒聽了忍不住便想笑,瞪了他一眼,輕嗔道:「又騙人!你是從南洋回來的人,還說會暈船,人家信你才怪!就會油嘴滑舌的!」 這一番打情罵俏,就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雖然提心吊膽,卻是格外刺激。幾句話說下來,稍稍解了婉兒的相思之苦,兩人離著武成殿也近了,婉兒這才住口不語。 兩個人到了武成殿前,婉兒叫他稍候,先行進入殿內,一眼就瞧見太平公主正坐在武則天旁邊,婉兒知道她最近來得很勤,倒也沒有什麼意外的,向她行了個注目禮,便對武則天欠身道:「大家,楊帆已經到了,就在門外候著呢。」 武則天笑盈盈地道:「宣他進來吧!」 上官婉兒斂衽道:「是!」 上官婉兒轉身向外,揚聲喚道:「聖上有旨,宣楊帆晉見!」 太平公主坐在一旁,瞧見婉兒進來時的神韻風情,心中便是一動。 這些時日,婉兒思念情郎,眉宇之間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憂鬱,哪怕她正笑著,隱隱然也有一種落寞的感覺。而她此刻雖然竭力保持平靜,但是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哪裡瞞得過太平這個有心人。 楊帆整理整理衣衫,大步邁進殿來,急步趨至武則天面前,欠身行禮道:「臣楊帆,見過聖人!」 大唐禮制,無論官民,在皇帝面前都稱臣,這個規矩,楊帆自然是知道的。 武則天道:「免禮,平身。」 「謝聖人!」 楊帆直起身子,眼角往旁邊一瞟,目光與上官婉兒堪堪一碰,便迅速收了回來,定睛再往武則天身旁一看,一眼看見太平公主,那雙眼睛正灼灼地盯著他,楊帆不由吃了一驚,急忙眼觀鼻、鼻觀心,躬身站在那兒。 他與婉兒的目光雖只如蜻蜓點水般稍稍一碰,太平公主卻是一直在盯著他們的反應呢,本就心中存疑的人,哪怕你沒有私情,瞧著尚且可疑,更何況二人目中情意一覽無餘,這一切被她完全看在眼裡。 太平公主的心頭好像猛地被割了一刀似的,血淋淋地痛:「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我是敗在婉兒手中!原來……他喜歡的那個女人就是婉兒!」 太平公主的手在袖中緊緊地攥了起來,她強忍恨意向婉兒看去,卻見上官婉兒一雙目光癡癡戀戀地傾注在楊帆身上,哪曾移動半分。太平公主嬌軀僵硬,牙根緊咬,只氣得手腳冰涼,耳鼓嗡嗡作響,竟連母親和楊帆的對話都沒有聽見半句。 等她終於回過神來時,就聽武則天沉吟道:「突其施的烏質勒麼……,呵呵,如果他有這個能耐,那就叫他顯顯他的本事,只要他真有本事,朕就承認他這個可汗又有什麼了不起的?斛瑟羅扶不起來,再扶一個就是,只要對我大周有利就好!」 楊帆垂首道:「聖人英明!」 武則天換了一副顏色,和顏悅色地道:「楊帆,你此番西行,很是為朕長了臉面吶!尤其是潛入突厥,計賺沐絲,智退十萬大軍,功勞不可埋沒。朕任人用事,一向有功必賞,你想朕怎麼賞你呀?」 楊帆心中一動,幾乎脫口就要說出:「那就請皇帝把婉兒賜給我吧!」 一句話險險到了嘴邊,上官婉兒察其顏色,立即咳嗽一聲,插口道:「大家,楊帆是武將,大家這賞賜自然是要賞他官職的了,依婉兒看來,楊帆立下這麼大的功勞,大家給他個旅帥做做還是可以的。」 武則天指著她笑道:「小氣,婉兒啊,你忒地小氣!要不是看他太年輕,不宜貿然加以重任,朕想著,以他的功勞,就算獎他個中郎將都是應該的。嗯……」 武則天輕輕叩著御案,略一沉吟,軒眉道:「楊帆,朕封你為羽林衛左郎將,即刻到任!你好好做,你還這麼年輕,只要用心為朕作事,前途不可限量!」 這是授官了,如同下旨,楊帆就得行大禮了,他單膝跪倒,行了個軍禮,恭聲道:「臣謝陛下!」 太平公主見上官婉兒一臉歡喜,心中愈加憤怒,她眼珠微微一轉,忽然攀住武則天的手臂,嬌聲道:「阿母,你這官兒授得妥當!女兒看這楊帆的模樣,大約還未及弱冠吧?」太平說著,轉向楊帆問道:「楊侍衛,你多大年紀了?」 楊帆看她一眼,欠身道:「在下十九歲,過了十月的生日,才滿二十!」 太平微微一笑,道:「是啊,十九歲,就已經做到了郎將,若非如此大功,若非是阿母賞識,怎麼可能嘛,我朝自開國以來,似乎還從不曾有過這麼年輕的將呢。」 武則天正高興著,便拍拍她手臂道:「話不能這麼說,楊帆確是為朕立下了不世之功,當賞!只是他小小年紀,如果任職太高,並非一件幸事,最起碼,那些軍中同僚不免要為之側目,心生妒恨。朕這也是出於愛護,才稍稍委屈了他。」 太平微笑道:「阿母說的是!不過阿母既然覺得這官賞得與他的功勞不般配,又限於他的年紀,不好陞遷的更高,那麼……不如再給他一些別的補償,方顯阿母公道嘛。」 楊帆一聽立即警惕起來,他可不相信太平公主會對他有好意,還會幫著他邀功請賞,婉兒卻不知道他與太平公主之間的恩恩怨怨,一聽太平所言正合自己心意,能幫自家情郎多爭取些好處,她自然也要賣力的,忙湊趣道:「公主言之有理,大家既然覺得如此嘉獎還有些虧待了楊帆,不如再賞他些財帛便是了。」 武則天聽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不覺有些意動,沉吟地道:「嗯……,那朕再賞他些什麼好呢,絲帛布匹、金銀器皿還是一幢宅院……」 太平公主掩口笑道:「阿母,這些賞賜可嫌俗氣了些,再說楊侍衛……啊!現在應該叫楊郎將了……」 太平公主□了楊帆一眼,目光如刀:「楊郎將如今應該尚無家室吧?」 楊帆欠身道:「是!」 太平公主笑靨如花地道:「楊郎將尚無家室,阿母賜他這些東西何用呢?其實以他年紀,做個郎將都嫌太年輕了,阿母不如賜他一個娘子。男人嘛,一成了家,就顯得老成了。天子賜婚,也是我朝的一段佳話!」 楊帆和上官婉兒同時一驚,楊帆剛要開口說話,上官婉兒一個嚴厲的眼神兒,猛地制止了他。 伴君如伴虎,婉兒常伴君前,最知武則天脾性,哪敢讓楊帆此時插嘴。 太平公主飛快地瞥了楊帆和上官婉兒一眼,看到二人神情,心中冷冷一笑,她料定上官婉兒此時絕不敢對母親吐露私情,眼看著他二人呆若木雞的樣子,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快意。 她側過頭來,向韋團兒丟了個眼神。 韋團兒雖不明白她為何熱衷於幫這位新晉的將領選妻,不過一見她遞來的眼神,卻知道她是要自己幫腔,忙拍手道:「公主所言甚是,楊帆西域立功,天子親賜佳人,這可是名垂千古的一段佳話呢。」 武則天臉上露出了笑容,緩緩點頭道:「嗯,聽你們這麼一說,朕還真有了做媒人的興致。哈哈,說起來,朕這一輩子,還沒給人保過大媒呢。」 武則天笑瞇瞇地看著楊帆,難得地露出一副慈祥的面孔:「楊帆,你是哪裡人氏,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吶?」 楊帆接到上官婉兒急急遞來的眼神兒,只好硬著頭皮答道:「回稟陛下,臣本交趾人士,務農為生。幼年時父母即已身亡,家中並沒有別的親人。」 「這樣啊……」 武則天一聽不禁猶豫起來,她原以為楊帆既然是百騎侍衛,那或者是哪位武官之後了,官宦人家嘛,給他指個低階小官家的女兒,也算是門當戶對。如今聽說他老家遠在交趾,還是個泥腿子出身,這婚可不好指了。 太平公主不懷好意地睨了一眼強作鎮定的上官婉兒,微笑著對武則天道:「阿母可是一時想不到合適的女子婚配與楊郎將麼?女兒這裡倒是有一個最佳人選,只是不知阿母意下如何!」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四章 棒打鴛鴦 武則天訝然道:「哦?女兒有合適的人選麼,快說來聽聽。」 太平公主又看了一眼楊帆,目光再從上官婉兒臉上掠過,把二人的緊張看在眼裡,心中快意已極,她像一隻戲弄爪下老鼠的貓兒似的,耐著性子,慢條斯理地道:「阿母,如果女兒沒有記錯的話,小蠻姑娘也是一個身世淒涼的孤兒呢。」 「小蠻?」 武則天回首向身後望去,妞妞正替楊帆和上官姐姐揪著心,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太平公主忽然把矛頭指向了她,不禁愕然瞪大了眼睛。 太平公主道:「小蠻如今是阿母身邊的侍衛女官,官至都尉,說起來不比楊帆低許多。無論是家世、身份、地位,可以說是門當戶對。而且,他們兩個一個隸屬百騎,一個隸屬內衛,都是阿母最信任的天子近衛,阿母你說,這算不算是珠聯璧合呢?」 韋團兒馬上拍手稱讚道:「妙!妙啊!公主所言甚有道理,大家不如就指小蠻配與楊帆,看他們郎才女貌的樣子,還真是天作之合呢!」 「我……我……」 妞妞的小嘴兒一張一合,就像一條離了水的魚,翕動半晌,偏偏說不出一句話來。 武則天撫掌大笑道:「哈哈!果然如此,確實如此,嗯……,小蠻吶,你也不要害羞,女大當婚嘛,楊帆的人品相貌、官職地位,都堪作你的佳婿了。」 「我……大家……,臣……」 妞妞訥訥不能言語,武則天只當她有些害羞,笑著取笑她兩句,又轉向上官婉兒,問道:「婉兒,你覺得如何?」 婉兒幾乎都要昏倒了,強自支撐著站在那兒,聽見武則天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她強自保持著鎮定,機械地回答道:「大家英明!婉兒……也覺得他們二人,堪為……佳配!」 楊帆愕然看向婉兒,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說。 高瑩看看楊帆,又看看小蠻,卻忽然開心起來。 小蠻的身世際遇好不可憐,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阿兄,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她堅強而又脆弱,為了阿兄而堅強,也為了阿兄而脆弱,卻從來沒有為她自己好好活過一天。 二郎是她唯一喜歡親近的男子,如果能嫁給二郎,她就有了終身的依靠,想必那童年的陰影也能漸漸隱去。要不是皇帝這樣指婚,小蠻這塊榆木疙瘩還不知要為了她那該死的阿兄折磨自己多久呢。 高瑩想到這裡,一雙秀眉微微地彎了起來。 武則天一拍御案,大聲道:「好!那就這麼定了,朕親自指婚,賜小蠻與楊帆為妻。小蠻是朕身邊的女官,這婚事是朕保的媒,楊帆在京既然沒有親眷,朕就得做個娘家人了,婉兒、團兒,一應成親用品,俱從內庫支付,你們兩個,替他們操辦一下吧,哈哈哈……」 太平公主聽了,嘴角兒倏然掠過一絲得意的笑容:「再好的姐妹,自己的男人被她搶了去,還能做得成姐妹麼?哼!我不但要拆散你和婉兒,我還要把婉兒和小蠻這對好姐妹拆散!楊帆,你讓我不快樂,我就讓你不開心!」 ※※※※※ 史館,婉兒的住處。 婉兒藉口要與楊帆商量他的婚事,把他帶到了自己的宿處,一進房間,早已隱忍不住的楊帆就怒氣沖沖地道:「婉兒,你為什麼不讓我說!」 「你想說什麼?」 婉兒臉色慘白,淒然看著楊帆,道:「我也沒想到,太平會亂點鴛鴦譜,可當時情景,除了順從,我們還能說什麼?」 「她……」 楊帆欲言又止,轉口道:「說什麼?我就直接告訴皇帝,說我喜歡的是你,不成麼?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婉兒淒然搖頭,說道:「二郎!你好糊塗!你若說出來,我們兩個人就全完了。」 楊帆道:「為什麼?就因為我現在的身份還是配不上你?」 婉兒道:「大家重視門第,門不當戶不對,大家頂多不允許。可是,大家性情剛硬,容不得絲毫背叛與拂逆,如果她知道我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早就有了私情,她會馬上下旨,活活打殺了你的!」 楊帆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婉兒垂著頭,幽幽地道:「小蠻……是個好姑娘,人品相貌都不錯,能得她為妻,也是你的福氣。我聽說,她在京裡還置辦了不少產業,一嫁了你,便全都作了嫁妝,於你也是……」 楊帆聽得不耐煩,一把抓住她的雙手,質問道:「我是說,我和你,怎麼辦?」 婉兒仰起頭看著他,眼神兒很是茫然,她明明在看著楊帆,那眼神的焦矩卻根本沒有盯在他的臉上:「我們……我們還能怎麼辦?二郎,這是天子賜婚,容得反駁麼?」 「那你怎麼辦!」 「我……我一輩子不嫁人算了。」 婉兒說著,兩行珠淚撲簌簌流下。 楊帆道:「婉兒,你是我的女人!我們發過誓,一定要在一起的!」 婉兒噙著眼淚道:「二郎,天子賜婚,再也更改不得的!天子所賜之女,必是正妻無疑!婉兒可以捨了名份不要,只求與郎君在一起,可是……家母會答應麼?家祖是前朝宰相,上官家族是關隴豪門,家祖得罪當今天子,雖然為此獲罪,婉兒也因此充入宮門,但是這家世出身並沒有變,這些年來,上官世家也在重新崛起,就算你做到羽林衛大將軍,家母和整個上官世家也不會允許我嫁人為妾的。」 楊帆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天子賜婚!天子賜婚!天子賜婚有什麼了不起!」 他把手一帶,上官婉兒就整個撲到了他的懷裡,楊帆一把攬緊了她的纖腰,盯著她的眼睛,沉聲道:「婉兒,你記住,你是我的女人,永遠都是!咱們原來的商議依舊有效,我會努力,總有一天要得到一個配得起你的身份,讓你的家族、你的母親,認可我這個女婿!」 上官婉兒淚眼迷離,訥訥地道:「可是……可是……天子賜婚……」 楊帆斬釘截鐵地道:「婉兒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男人的!也不會清燈古佛、獨守終身!如果要天子賜婚,婉兒才能屬於我!我就要天子把婉兒賜給我!如果,這個天子不肯把婉兒賜給我,我就找一個肯把婉兒賜給我的人來做天子!」 上官婉兒駭然抓緊了他的手,緊張地道:「郎君,你要幹什麼!」 楊帆凶巴巴地道:「既然你叫我郎君,那就乖乖聽我的!婦人之道,無違夫子!」 上官婉兒訥訥地道:「你……你好霸……」 「道」字還未出口,楊帆一把托住她的後腦,就把自己的嘴唇,深深地印在了她張開的小嘴上…… ※※※※※ 「小蠻姐,恭喜,恭喜呀……」 謝小蠻剛離開武成殿,看見她走來的樹小苗就笑盈盈地湊了上來。 謝小蠻一臉慌亂,胡亂地應付道:「哦!哦哦!我……有些不舒服,我先回去了,改天再聊。」 同樣剛剛下值的高瑩跟在她身邊,瞧她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不禁心中好笑。 「恭喜小蠻姐,賀喜小蠻姐,嫁了一個大將軍吶!」 周元寶和兩個宮娥正在說說笑笑,一眼瞧見謝小蠻,忙也蹦蹦跳跳地跑過來。 謝小蠻嚇了一跳,心裡更慌了:「怎麼這消息傳得這麼快?」 「啊!我……我還有事,回頭再聊。」 謝小蠻落荒而逃,剛剛走出沒有幾步,才轉過一處殿角,迎面又碰上了高公公。 高公公先用他那公鴨嗓兒發出一陣「咯咯咯」的下蛋母雞般的笑聲,隨後便恭喜道:「小蠻姑娘,老公這裡可要恭喜你啦!咯咯咯咯……,二郎是個俊俏後生,人品好、本領大,如今又做了將軍,實是你的佳配呀,咯咯咯咯……」 高公公年紀大,在宮裡也是有一定職司的人,小蠻不能敷衍兩句就閃人,只好硬著頭皮站定。 高公公眉飛色舞地道:「老公在這宮裡頭,難得能碰到這樣的事情,咯咯咯咯,天子指婚,風光!風光啊!咯咯咯咯……,你們兩個都是老公相熟的人物,這個份子禮,老公是一定隨的,咯咯咯咯……」 謝小蠻被他笑了一身雞皮疙瘩,一路硬著頭皮,陪著笑臉,應付著那些見面就道喜的宮娥太監,好不容易逃回夾城女衛營地,那些未當值的女侍衛們正圍攏在一起,好像幾十隻麻雀開會,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一見小蠻回來了,幾十隻麻雀「呼啦」一下就飛過來,把她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道: 「小蠻妹妹,恭喜你得了一個好郎君!」 「小蠻姐姐,你好厲害喔!」 「都尉!都尉!羨慕死我了!」 有那膽子大的,更是出語驚人:「那麼俊俏的楊二郎,看著就叫人恨不得和口水吞下肚去,人家都垂涎好久了,就是一直沒騰出空兒來下手,想不到被你捷足先登,以後我得叫他一聲姐夫,還怎麼好意思下手嘛!」 「嘻嘻,你應該更方便下手才對吧?小姨子可是姐夫的半拉……咳咳咳咳……」 她還沒說完,就被別人掐住了脖子,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小蠻一個頭兩個大,苦惱地求饒道:「各位姐姐妹妹,小蠻頭好痛啊,我想歇一歇,歇歇再說!」說完就一溜煙兒地逃向自己的臥室。 眾女侍衛面面相覷:「小蠻這是怎麼了?」 高瑩微笑道:「大概是樂昏頭了吧,我去看看她!」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五章 乾哥乾妹好作親 楊帆離開史館時,心中也是一片茫然。這個茫然,並不是針對他和婉兒的未來,他知道自己在皇帝面前始終是一個卑微的小角色,可是只要他想達到的目的,他就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從不懷疑。 當初,他還是一個小小的孩童,為了活命,可以從韶州千里迢迢逃到廣州;他自己都是一個衣食無著的小乞兒的時候,他能勇敢地承擔起撫養、照顧阿妹的責任,始終樂觀,從不頹廢;當他回到洛陽的時候,哪怕明知以一己之力對抗那些查無所蹤且大權在握的仇人,他始終不曾沮喪過,今天他又豈會因為皇帝的一句話,便放棄自己的女人。 他迷惘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小蠻。小蠻是個好姑娘,無論是品性還是相貌,全都沒得挑。人家以女子之身,位至都尉,在京裡又有那麼多產業,比他這個男人還要出色,他才剛剛熬出頭而已。 與她成為夫妻也並不突兀。這個年代男女婚嫁,常常都是洞房之後,彼此才漸漸瞭解,不要說大戶人家,就算是面片兒和柳君幡,也僅僅是彼此認識,何曾有過更深的瞭解。天子指婚,又是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子,這樣的夫人沒得挑啊! 可是,他已經有了意中人,而且他一直把小蠻當成一個可愛的小妹妹、好朋友、好知己,忽然這身份就轉變了,要成為他的枕邊人,那種感覺真是說不出的奇怪。尤其是婉兒必然的傷心…… 這種無所適從的感覺,他在婉兒面前無法表現出來,婉兒現在傷心無措,他必須果斷而堅定,才能給她依靠、給她希望,種種思緒,他只能壓在心頭,直到離開婉兒,才敢有所表現。 楊帆越想越煩躁,剛剛回京時對未來憧憬的美好心情全都被破壞了。婉兒以為太平公主只是湊趣地亂點了一通鴛鴦譜,他心裡卻清楚,這完全是太平公主對他的報復,而他卻無法還手,即便他反擊,他也已經傷害了兩個人:一個是婉兒,一個是小蠻。 楊帆正心事重重地走著,迎面忽然走來幾個執戟武士,中間護擁著一人,一眼瞧見了他,那人便陰陽怪氣地道:「喲!這不是楊侍衛嘛!哦……,錯了錯了,該說是楊郎將,呵呵呵,楊郎將,恭喜啊!」 楊帆抬頭一看,卻是金吾衛引駕仗的引駕都尉朱彬。 楊帆剛剛從軍時,就被分配到了金吾衛,成為引駕仗的一名大角手,當時就是朱彬做他上司。後來楊帆到了百騎,與他再不從屬,彼此也就沒了來往,在宮裡偶爾看見這位對他百般刁難過的老上司,只是淡淡一點頭,彼此從不多言,想不到今日他竟主動搭訕了。 楊帆還以為對方見自己榮升郎將,有意修復關係,便站住腳步,點點頭道:「原來是朱都尉,久違了!」 朱彬嘿嘿冷笑兩聲,一臉妒意地道:「二郎年紀輕輕,已然升至禁軍郎將,這前程不可限量啊!咱們這些舊日同僚說起你來都羨慕得很呢,只可惜咱們一個個五大三粗的,長得不夠俊俏,沒有待詔好言、公主勸婚,也沒有內宮裡的韋總管幫腔,叫聖人看著喜歡呢,要不然啊,我真想去西域溜躂一圈兒,回來就能陞官。」 旁邊一個扛戟的侍衛嘻皮笑臉地道:「都尉這話也就是說說罷了,去了一趟西域,丟下幾十個兄弟的性命,用兄弟們的血染紅自己的前程,靠獻媚於女子,求取功名利祿,這麼無恥的事情,都尉怎麼幹得出來呢?」 朱彬捧著肚子,呵呵地怪笑起來,其他侍衛也都笑得陰陽怪氣。 楊帆正一肚子煩悶,聽見他們這麼說,忍不住冷冷地掃了他們一眼,淡淡地道:「我說這位大哥,我又不是草船,你的賤用不用往我這兒發呀!」 那人騰地一下脹紅了臉皮,嚷道:「噯!我說你這人怎麼聽不出好賴話呢?一句玩笑話你也開不起,怎麼翻臉就罵人呢!升了官就不把舊同僚放在眼裡了是吧?楊郎將,在下是金吾衛的人,可不歸你管著!」 楊帆冷笑道:「話是人說的,屁也是人放的,說話和放屁一樣,都是一口氣而已。你說沒有侮辱在下,那就沒有好了,在下還有事,告辭!」 朱彬伸手一攔,沉著臉道:「楊帆,你太過份了吧!看你高昇,大家好意相賀,你怎麼惡語傷人呢,你也太不把我朱彬放在眼裡了吧?」 楊帆踏前一步,與他面對面站著,微微俯身,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沒錯!我是沒把你放在眼裡!楊某只在意我在意的人,而你,從來也不在這個範圍!」 楊帆說罷調頭就走,朱彬氣得臉皮子發紫,渾身哆嗦地道:「這個人……這個人怎麼竟如此無恥!如此沒有風度!」 楊帆揚長而去,已然走出好遠,朱彬才扯著脖子,衝著他的背影咆哮了一句:「姓楊的,你別得意的太早!」 朱彬說完,對左右人道:「這還真是官升脾氣長啊,我好言道賀,倒挨了一頓狗屁呲,你們大家可都看到了,他姓楊的是如何的小人得志,這也太不像話了!」 幾個扛著大戟的士兵連聲道:「就是,就是,都尉不必生氣,何必跟這等小人一般見識呢,公道自在人心。」 楊帆平時沒有這麼大的火氣,如今正煩躁不安,偏偏又碰上朱彬冷言冷語,如何還按捺得住。他也懶得理會那朱彬再說什麼,大步直奔宮城的玄武門,剛剛走到一半兒的功夫,迎面又碰上了高公公。 高公公見到楊帆,笑容滿面地道:「二郎,恭喜啊!」 楊帆心中苦笑,也只好站住腳步,拱手還禮道:「高公公!」 高公公呵呵笑道:「先得高官,再得嬌妻,人生美事,一朝如願,老公也替你歡喜得緊呢,咯咯咯咯……」 楊帆吱吱唔唔的正想應付兩句就走,高公公忽然踏前一步,低聲道:「未時三刻,『金釵醉』天字號雅間,有人相候!」 楊帆一怔,詫異地向高公公看去,高公公微微一笑,說道:「沈公子向二郎問好!」說完退了一步,向楊帆拱了拱手,高聲道:「呵呵,二郎先忙著,等到大喜之日,老公少不了也要隨一份厚禮以示慶賀的,咯咯,咯咯咯……」 他拱手時,抱住右拳的左手小指輕輕在掌背上點了三下,又向外微微一翹,再度點了兩下,這正是沈沐與楊帆約定的接頭暗號,楊帆不由一驚:「原來這高公公,竟是沈沐的人!」 ※※※※※ 「二郎長得不夠俊俏,橫眉立目,歪瓜裂棗兒?」 「那倒沒有,他挺……俊俏的……」 「二郎人品不好,吃喝嫖賭,不務正業?」 「那也沒有,他這人……為人品性很好啊!」 「二郎不學無術,沒什麼本事?」 「瞧你說的,人家一身藝業,怕是你我都比不上呢,沒有真本領,能在西域立下這麼大的功勞?」 高瑩把雙手一攤,道:「那就奇怪啦,人生得俊俏,人品好,又有真本事,現在還做了將軍,這樣的好夫君打著燈籠都難找啊!大家把婚指給了你,你不知道宮裡頭多少女兒家傷心,多少女兒家羨慕呢,我都饞得流口水,你還不情不願的。」 小蠻白了她一眼,雙腿微微一屈,抱住了膝蓋,把下巴搭在膝蓋上,癡癡地想了半晌,幽幽地道:「我想來想去,是沒想出他有哪兒不好,可就是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從心眼裡不自在。」 高瑩氣不過道:「你有什麼不自在的?他未娶,你未嫁,又是一個挑不出毛病的好男人,你還想怎麼著?」 小蠻茫然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覺得那種感覺……」 她忽然揚起眸子,望著高瑩道:「如果,大家指婚給你……」 高瑩眉開眼笑地道:「好啊好啊,求之不得。你也知道,人家垂涎二郎很久了,嘻嘻……」 小蠻無語,嘟了嘟嘴道:「你收斂一下成不成啊,你這是當著我的面說,你喜歡我的丈夫,是不是?」 高瑩白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不想要麼?」 小蠻負氣地道:「要不要是我說了算麼?我心裡頭怪不自在的,卻又說不出哪兒不自在……,我是說,如果大家指婚給你,把你配給高初,你啥感覺?」 高瑩一呆,茫然道:「你說什麼胡話呢?高初?那個笨傢伙是我親哥哥好不好?這怎麼能比?」 小蠻認真地道:「對呀,我就是這種感覺呀!嗯……我說不出來嘛,我這麼說吧,比如說大家指婚,把我賜給你,那你什麼感覺?」 高瑩失笑道:「你和我都是女的,怎麼能成親?你越說越不像話了。不過呢……」 她勾起小蠻的下巴,扮出一副色瞇瞇的樣兒,嘻嘻笑道:「如果我是男的,能有你這樣嬌媚可人的小娘子,我一定高興得整晚都睡不著覺了。」說著,還把眉毛很邪氣地揚了揚。 小蠻打掉她的手,沒精打采地道:「人家就是這樣的感覺呀。一直當他是兄長、是朋友來著,突然就成了自己的男人,真的是……好彆扭……」 高瑩轉到她身邊坐下,語重心長地道:「總比找個你只見過一面,什麼脾氣秉性、為人作派全都不瞭解的陌生人就入了洞房好吧?小蠻啊,你就不要糾結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有多幸運?」 小蠻抬起頭,定定地看著高瑩,問道:「我很幸運麼?」 高瑩點了點頭,很用力地點了點頭,眸中浮起一抹淡淡的憂傷與惆悵。 她是真的喜歡二郎呢,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六章 合縱連橫李令月 未時剛過,楊帆穿著一身便服,緩步邁進了「金釵醉」酒樓。酒博士慇勤相迎,根本沒有認出他是曾經錦裘胡帽,扮過西域商人的那位客人,做買賣的雖然記性好些,時間畢竟已隔得太久。 楊帆道:「我約了人在天字號雅間見面。」 酒博士道:「客官裡邊請,你約的客人還沒到呢,你先坐著,請!」 酒博士把楊帆讓進天字號雅間,布了四樣乾果,一壺開水,體貼地替他拉上了障子門兒。 門兒一關,楊帆就長長地歎了口氣。來到這裡,讓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天愛奴,當初他們在這兒曾經聯手算計過柳君蟠,如今坐在這裡,往事歷歷,依稀在目。 外面傳來滿是異域風情的胡樂,他走進來時兩個妖嬈的胡女正在台上扭腰擺胯,嫵媚生姿。楊帆腦海中想起的,卻是天愛奴的那一曲「胡旋」。 婉兒是他所深愛的女人,阿奴是深愛著他的女人,可他最後要迎娶的卻是第三個女人,老天真是太會戲弄人了,弄得楊帆哭笑不得。 他知道,小蠻對此也是滿心惘然,看她當時的表情就知道了,他這近二十年的人生歲月中,離奇的際遇已經太多太多了,可是在他看來,卻沒有一樁有比今天這件事更離奇的了。 聽著胡樂,癡癡地想著,不知不覺便到了約定的時刻,門口傳來兩個人的對答。其中一個人是酒博士,酒博士笑哈哈地道:「裡邊請,就是這間,與你有約的那位客人已經等候多時了。」 隨即一個微微有些低沉,卻如洞簫般溫婉磁性的聲音道:「知道了,退下吧!」 一聽這個聲音,楊帆就霍然抬起了頭,驚愕地向門口望去,障子門一開,一位年輕文士正站在那兒,頭戴帕頭巾子,身穿石青色文士長袍,腰束革帶,唇紅齒白,氣質高雅,宛如一位風度翩翩的王孫公子,赫然正是一身男裝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妙目一轉,看到楊帆盤膝坐在坐榻上,登時也是一怔,神色間顯得非常意外。她定定地凝視著楊帆,微微地怔了那麼一剎,眸波微微一閃,便露出一抹了悟地笑意。她把手中合起的折扇向後挑了挑,便舉步邁進了房間。 楊帆看到,在外面還有幾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頜下無須的中年人,個個身穿暗紅色的箭袖武服,頭戴黑色朝天交角帕頭,正是時常伴隨在太平公主身邊的那幾個擅長角搏相撲的婦人。 障子門兒又拉上了,太平公主負手立於門邊,折扇在後腰處輕輕地敲打了幾下,啟齒一笑,姍姍走來,在楊帆對面坐了下去,微笑道:「原來是你!沈沐相中的那個人,原來就是你啊?呵呵……,是我糊塗了,本該就是你,還能有誰呢!」 楊帆沒有理會她的問話,看著她白裡透紅,凝脂般嬌嫩的臉頰,沉聲道:「我沒有想到,約我相見的人竟然是你!哪怕是現在看到了你,在我看來,那個人也不該是你!」 太平公主妙目流盼,似笑非笑地道:「為什麼不該是我,只因為我是一位公主?呵呵,公主,有時候什麼都不是!」 楊帆的手上做了幾個動作,太平公主笑吟吟地道:「二郎,你和我,還用得著驗證什麼麼,是你認不出我,還是我認不出你。」 她雙手一扶几案,身子微微前傾,臉上攸然透出一抹恨意,低低地道:「你就是化成灰,我也不會把你認成別人!」 她這一靠近,一抹淡淡的幽香便沁入了楊帆的口鼻,雪白的領口更是露出了一抹豐盈雪白的痕跡,楊帆不著痕跡地仰了仰身子,沉著臉道:「既然你我是同道,往昔的事不要再說了,我們還是談正經事吧!」 「啪!」 太平公主一掌拍在案上,咬牙切齒地道:「什麼才是正經事,我要談的就是正經事!你也知道理虧呀,不敢與我理論!」 「胡說八道!我有什麼理虧的!只因為我沒答應做你面首?」楊帆針鋒相對,也霍地一下迎了上去,一雙劍眉凜凜揚起,厲聲質問:「所以你故意拆散我們,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沒有那麼好心!」 兩個人的鼻尖幾乎都頂上了,就這樣僵持了片刻,太平公主忽然婉媚地一笑,緩緩地坐回了身子,雲淡風輕地道:「小蠻可是一位漂亮姑娘呢,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呵呵,楊帆,你還真是好本事呢,連我都不能不佩服你了。婉兒冰清玉潔,守心如玉,居然……就把一番情意全都給了你!」 楊帆雙手扣住桌沿,掌背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繃了起來,忍了半晌,才緩緩坐回去,咬著牙道:「你與婉兒一向友好,她有什麼對不起你的?」 「她沒有!你有!」 太平公主又忍不住了,像頭母老虎似的撲上來,瞪圓了一雙鳳眼,不過她馬上就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忙又坐回去,擺出一副極優雅的樣子,道:「你們的膽子也真大呀,虧得你們行事隱秘,也只有我這樣的有心人才發現得了,否則一旦讓我母親知道,你們兩個……,哼!」 太平公主眉梢輕揚,嫵媚地瞟了楊帆一眼,悠悠地道:「你該感激我,沒有讓你泥足深陷才對。」 楊帆厭惡地垂下眼簾,沉聲道:「我不想再跟你說這些東西,談正事!」 太平公主掩口輕笑,道:「好啊,你說談什麼,那人家就跟你談什麼好了,反正你從來也沒把我當成一位公主,既然你只當我是一個女人,女人當然該聽男人的話,你說是不是?」 她的眉眼,一片妖嬈,楊帆沉著臉只作未見,沉聲問道:「聖上本就有意對西域用兵,倒是狄公等人以為得不償失,建議放棄西域。所以,在這件事上,我們不能謀求與狄公合作。武氏族人也是一力主張對西域用兵的,可這兵權又不能落在他們手上。 我們既要促成聖上對西域用兵的決心以收復安西四鎮,又得防備著武氏趁機攫取西域兵權!我帶來了一個人,這個人證,可以證明丘神績為了促成朝廷出兵,並搞垮婁師德,攫取西域兵權,有意縱走突厥奸細,並讓他們攜走了邊塞的重要情報。據此,當可扳倒武承嗣一派,這件事,看來是要由你出馬了?」 李令月溫文爾雅地搖頭:「不妥!你別看我母親是以女子之身作了天子,她可並不喜歡別的女人也參與政事。我可是不止一次得到母親的告誡,不許我插手政事呢。再說,我的勢力剛剛組建起來,現在還不是公開與武氏一別苗頭的時候。」 楊帆微微一皺眉,道:「此事既不宜讓狄公參與,你又不能出面,那麼該由誰出手?」 李令月道:「這個麼,我同幾位幕僚仔細商量過,倒是想出了一個萬全之策,只是具體如何運作,本來是要等你來了,才好與你仔細商量的。不過我來的時候,並不知道與我共謀大事的那個人就是你,現在看到是你,我倒馬上就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她一本正經談事情的時候,神態認真,侃侃而談,楊帆倒不覺得厭惡了,聽到這裡,忍不住微微傾身道:「什麼萬全之策?」 李令月嫣然道:「自然是保證發兵西域、兵權又不致旁落的萬全之策!」 楊帆道:「願聞其詳!」 李令月道:「喏,你看,狄公在朝政大事上與我們利益一致,都是反對武氏專權的,所以他是我們的盟友。然而在對待西域一事上,他與我們的看法又是相悖的。狄公是當朝宰相,如果他跟我們唱反調,我們的力量就會薄弱一些,兩邊一旦鬧翻了,又會讓武氏得利。」 楊帆點了點頭,李令月見他態度終於沒有那麼惡劣了,心中歡喜,又道:「而武氏一族呢,從長遠來說,他們是我們的敵人,單就西域一事來說,出兵方面,他們是我們的盟友,爭奪兵權方面,他們是我們的敵人,那麼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們在這兩方面都為我們出力呢?」 楊帆眉頭一皺,道:「那怎麼可能?」 李令月神秘地一笑,道:「為什麼不能?」 楊帆道:「計將安出?」 李令月驕傲地挺了挺胸膛,雖然她身著男裝,這一挺胸,還是顯出了胸前飽滿豐盈的形狀,楊帆的目光忍不住又落了下去,盯在桌上的乾果盤上。 李令月輕輕哼了一聲,將那四個果盤擺開來,一邊放了一個,另一邊放了三個,說道:「遠的先不去談,只說眼下。眼下,贊成出兵的是我們和武氏一族,對立一方只有狄公,如果我們把武氏扳倒……」 李令月端走了兩盤,望著桌上道:「那就是一對一,我們和狄公的相派勢力直接打擂台,勝負實在難料,而且一旦傷了和氣,很可能會破壞我們之間的聯盟。」 楊帆盯著她端在手中的兩個盤子,道:「你端在手裡的盤子代表武氏一族?為什麼是兩個?」 李令月巧笑嫣然地道:「他們可以是一個,也可以是兩個。如果我們不懂得分辯,他們就是一個……」 李令月把一個盤子微微傾過來,把裡邊的乾果全都倒進另一個盤子,望著楊帆道:「如果我們把武三思和武承嗣分開,那就是兩個盤子!」說著她又把倒滿乾果的盤子傾倒過來,把一半乾果「嘩啦啦」地倒回另一個盤子。 楊帆目光閃動,似乎明白了什麼。 李令月也看出他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把一個盤子放到代表自己一方的那個盤子邊上,說道:「這是武三思!」然後,她把另一個盤子隨手一扔,丟到了地面的氈毯上去,說道:「這是武承嗣!」 楊帆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明白了,我們不出面,而是利用武三思來幹掉武承嗣,再聯合併慫恿武三思對付狄公,以達到出兵的目的,等聖上出兵的決心已定,再聯合狄公,阻止武三思得到兵權?」 李令月驕傲地把她「驕傲」的胸膛又挺了起來,得意洋洋地道:「人家的才智,比你家婉兒如何?」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七章 初露崢嶸 楊帆一聽她提起婉兒,臉色頓時又沉下來。 他避開這個話題,說道:「武三思與武承嗣一直在爭儲,如有機會搞垮武承嗣,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不過,他只會讓武承嗣失勢,不會讓他死的!」 太平公主道:「換了狄公或者是我出面,母親也不會讓他死的,讓他失勢已是最好的結果,如果我們能把他的羽翼剪除一空,他就算活著,也是生不如死,這樣的結果足夠了!」 楊帆想了想,問道:「可武三思也不是白癡,我們把人證交給他,他還看不出這是借刀殺人麼?」 太平公主微笑道:「所以,我才說原本還沒有想到具體如何去實施這個計劃,讓武三思毫無疑心地為我們所用。當我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到辦法了。」 楊帆意外地道:「我?我能做什麼?」 太平公主道:「你是白馬寺弟子,薛懷義當你是他的人;你入伍之後,是在金吾衛當兵,與丘神績有一段香火之情;如今你是在百騎中立的大功,又升做了羽林衛左郎將,從始至終都在武攸宜門下。如此種種,他們會拿你當外人?」 楊帆想了想,徐徐地道:「你是說,讓我投入武氏門下,向武三思效忠,借武三思之手,搞垮武承嗣?」 太平公主優雅地搖頭:「不是借武三思之手,是『助』武三思一臂之力,你以為他不想搞垮武承嗣麼?」 楊帆冷哼道:「何必咬這字眼!那麼你幹什麼?」 「我?」 太平公主笑得更燦爛了:「我麼,當然是為武承嗣搖旗吶喊,讓他爭儲爭得更熱衷一些,這樣武三思才會迫不及待地想搞垮他呀。」 楊帆重重地點了點頭,沉聲道:「我明白了!我會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向武三思表白我的『忠心』!至於其他的事……」 太平公主柔聲道:「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先辦完這件事,再計劃其他的事也不遲!」 楊帆點點頭,雙手按膝,道:「好,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回去了!」 太平公主意外地道:「酒菜還沒有上呢!」 楊帆沒有說話,只管舉步往外走,太平公主瞪著他,突然說了一句:「成親那天,駙馬籍酒裝瘋,對我不遜,我把他丟到豬圈裡睡了一夜!」 楊帆站住腳步,沉著臉道:「令堂逼死人家的結髮妻子,還不容人有些憤怒麼?公主如此作為,有些欺人太甚了!」 太平公主道:「所以,他現在有了自己的住處!我單獨給他撥了一個院落,為了報復我,他把他府裡的那裡侍妾都弄來鬼混,我也從不理會。」 楊帆面無表情地道:「公主自家事,就不用跟我說這麼多了。」 太平公主大怒,杏眼圓睜地道:「你究竟有沒有聽明白我在說什麼!」 楊帆道:「當然聽明白了!」 太平公主怒不可遏地道:「那你就說出來!不要給我擺出這副鬼樣子!」 楊帆一字一句地道:「我,也想,把你扔進豬圈!」 障子門「嘩啦」一下打開,又「嘩啦」一下關上,楊帆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太平公主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似乎被罵得很開心…… ※※※※※ 「我羽林衛,為北衙禁軍之首!羽林者,為國羽翼,如林之盛!楊帆,你今受封為羽林左郎將,聖恩隆重,當思聖恩,嚴守十七禁律、五十四斬,鞠躬盡瘁、報效國家!」 「喏!」 楊帆閃步出了隊列,「啪」地一個叉手禮,高高拱過頭頂。 武攸宜取過帥案上的一方繫了紅綢的大印,捧在手中,沉聲道:「接印!」 楊帆大步上前,戰裙搖動,甲葉鏗鏘,走到武攸宜面前,一撩戰袍,單膝跪倒,雙手舉起,一方沉甸甸的大印便放到了他的手中,楊帆接印在手,緩緩轉過身去,面向帳內眾多將相亮印。 此時的楊帆,一身明光鎧,卷耳盔,盔頂紅纓突突亂顫,兩肩是黃銅的虎吞護肩,皮護腕上一顆顆黃銅鉚釘閃閃發光,胸前的『明護』閃亮如鏡,魚鱗狀戰袍,抱肚上虎口大張,英姿勃風,氣宇軒昂。 帥帳內,不管是比他官職高的,還是比他官職低的,全都是一臉的艷羨,年方十九,便位至郎將,又有天子賜婚,這等風光,誰人能及? 當然,野呼利、魏勇等人是由衷地替他高興的,而得到消息的楚狂歌和馬橋昨天下午就已托人送來消息,要找時間和他歡聚、為他慶功,這兩位好友不是羽林衛中人,今日卻是無緣得見他的威風了。 野呼利和魏勇就是羽林衛中人,從此卻是與他真正作了同僚,楊帆一步登天,眼下距野呼利這位中郎將只是一步之遙,比旅帥魏勇還高了一級。魏勇是左羽林衛旅帥,楊帆現在直接做了他的頂頭上司。 得知天子賜婚的消息之後,武攸宜就有些懷疑自己以前是否作了錯誤的判斷,這楊帆是否是姑母的面首?如果他是姑母的人,姑母怎麼可能賜其女子,允其成婚呢?可要說不是,上官待詔當日言語和之後對楊帆的屢屢關照就無從解釋了。 思來想去,武攸宜只能認為,楊帆俊則俊矣,只是膚色黑了一些,而姑母喜歡膚色白皙的男子,想必對這楊帆只是嘗個鮮,如今楊帆失了寵,姑母賜他官兒做,又把身邊女官賜給他,允他成家立業,算是一個安撫和補償。 對武攸宜來說,這倒是件好事,這樣的楊帆他才敢用,否則這人在羽林衛中重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倒是個尷尬的角色。 楊帆出身白馬寺,又在丘神績的金吾衛中當過兵,如今則是他的直接屬下。而薛懷義和丘神績與武家是一路人,可以說從始至終,楊帆身上就沒有脫離過武家的烙印,他的前程與武家是一榮共榮、一損共損的,這個人,自然可以放心使用。 看著楊帆接過大印,威風凜凜地站定,武攸宜滿意地一笑,心想:「魏王已傳來消息,叫我邀他赴宴,看來是要拉攏他了,此人注定是我武氏一黨,從今往後,倒要對他多多栽培才是!」 想到這裡,武攸宜便對帳中眾將官道:「各位同僚,你們不要看楊帆年紀輕輕,楊帆在西域是為我朝立下了大功的!有些事情,事屬機密,現在還不能宣告你等知道,單撿這能說的告訴你們吧! 楊帆代替飛狐口守將,指揮五千守軍在十萬突厥兵面前安然退守明威戍,使敵無機可趁,不能叩關而入,禍害隴右軍民,便是一件無量功德!更休說他足智多謀,一計智退十萬突厥大軍的功勞了。 楊帆有勇有謀、深諳兵法,足堪重任,是以天子有功必賞,親封郎將之職!爾等切莫小看了他,年長於他的,要多多指點;位高於他的,要多多提攜;若是有誰仗著資歷老,以下犯上,不敬長官,咱們這十七禁律、五十四斬,可不是只念來聽聽的!」 「喏!」 帳下眾將齊齊叉手領命,幾十副甲冑同時發出甲葉摩擦的聲音,匯聚成一聲低沉的爆破音,煞是威武! ※※※※※ 早朝散了,滿朝朱紫,緩緩走出朝堂。 這是楊帆在羽林左郎將任上的第一個早朝。 楊帆一身嶄新的甲冑,站在金水橋畔。以前,他做大角手的時候也曾執行過早朝儀仗的任務,不過那時他只是一個士兵,而今日從午門外的佩刀武士一直到金殿上的金瓜武士,全部的宮廷禁衛都是他的部下。 狄仁傑看到楊帆,立即笑瞇瞇地走了過來,撫著長鬚微笑道:「賢侄,恭喜榮升啊,呵呵,小兒光遠也聽說你的喜事了,你看哪天到老夫府上,老夫為你擺一桌慶功宴啊。」 楊帆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啊!原來是狄相,末將有禮!末將剛剛擔任郎將,諸多事務還待理順,怕是一時無暇出宮呢。」 旁邊有些經過的官員,把二人這一番對答聽在耳中,不由站住了腳步。狄仁傑自稱老夫,稱人家賢侄,人家卻自稱末將,稱他為狄相,這可有樂子看了,莫非狄老狐狸這回要出醜? 狄仁傑聽了楊帆的話,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這時候,武三思也晃著膀子走過來,哈哈笑道:「楊帆,少年得志,雙喜臨門,後生可畏啊!」 楊帆趕緊恭敬地施禮道:「末將見過梁王殿下!」 武三思笑道:「噯,不必多禮!不必多禮!本王最喜歡結交你這樣的少年才俊,聽說你在西域的種種經歷之後,本王很是喜歡吶!哈哈,這兩日我武氏族人要辦一次家宴,本王想邀你過來,吃幾杯水酒,聊聊你的西行事跡,你可願意啊?」 北衙是天子私兵,而羽林衛又是北衙諸衛兵馬之首,楊帆此番西行歸來,成了羽林衛左郎將。黃旭昶、田彥等人沾了他的光,也都做了玄武門百騎侍衛中的將校官員。論官職,楊帆這個左郎將在狄仁傑、武三思這等人面前當然還是不夠看的,但是實權著實不小。 狄仁傑和武三思雙雙向楊帆搖動了橄欖枝,他們分別代表了宰相派勢力和武唐宗室派勢力,一旁佇足的朝廷大員們對此一清二楚,他們現在就看楊帆如何選擇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八章 惆悵暗生 楊帆稍作遲疑,對武三思道:「王爺,武氏族人家宴,在下一個外人,似乎不宜參與吧?」 武三思笑道:「這有何妨,你是攸宜的部下嘛,也算是我們一家人啦。到時候,薛師和丘神績將軍也要來的,這兩個人一個是你師傅,一個是你的老上司,正好見上一見,聊上一聊。」 楊帆施禮道:「恭敬不如從命,既然如此,那麼在下一定準時赴約就是了。」 武三思仰天大笑道:「好!好!哈哈哈哈……」 方纔,狄仁傑邀楊帆赴宴的情形,他也看見了。上一次,他想拉攏狄仁傑,結果狄仁傑卻借口鬧肚子,直接拒絕了他的邀請,如今楊帆當朝滿朝文武的面,拒絕了狄仁傑的邀請,而願意赴武氏之宴,他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心中自然好不快意。 狄仁傑對楊帆的選擇似乎有些意外,他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語重心長地道:「賢侄,安危相易,禍福相生,初得高位,還須格外謹慎,須知……那蝦子的大紅之日,便是它的大悲之時啊。」 楊帆謙遜地笑答道:「狄相的教誨,卑職銘記心頭。不過,卑職也聽人說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麼活都是這一輩子,若有大紅的機會卻棄而不取,那豈不是要與草木同朽了麼?」 狄仁傑歎了口氣,神色間更加失望,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對楊帆道:「既然如此,楊帆,你……好自為之吧!」 狄仁傑把袍袖輕輕一拂,舉步離去,圍觀的眾文武官員見狀也紛紛離開,一路走去,交頭接耳議論不已。武三思見狄仁傑吃癟,心中更加高興,哈哈大笑著對楊帆道:「楊帆吶,這一遭你可是徹底得罪了狄老狐狸了,老狐狸可是當朝宰相,你不後悔麼?」 楊帆正色道:「楊帆得有今日,離不開薛師、丘大將軍和武大將軍的栽培,做人怎麼能忘本呢?再者說,人有絕交,才有至交!楊帆既然選擇了,就絕不後悔!」 武三思目射奇光,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楊帆幾眼,讚許道:「好!人有絕交,才有至交!這句話說的好!楊帆,本王保證,你不會後悔的!」 「謝王爺!」 楊帆一揖下去,武三思大笑離去! 早朝過後,楊帆對宮廷警戒又做了一番安排,便趕到了夾城。 此時,他已經是左羽林郎將,不當值時住在宮外自己家的宅院裡,當值時就宿在玄武門城樓,倒不必與其他侍衛們一樣住在夾城的侍衛營地了。楊帆進了夾城,便拐向了女侍衛們的住處。 楊帆想見見小蠻。 天子指婚,由不得他們自己作主,這個親想結也得結,不想結也得結,這個結局已經無法改變。楊帆也想不出逃避這樁婚姻的辦法,可他還是想見見小蠻。 他也知道,小蠻未必就願意嫁他,至於為什麼要見小蠻,他心裡也說不清楚,大概能跟小蠻說說話,彼此瞭解一下對方的真實想法,心裡總會踏實一些。 誰料楊帆到了女侍衛們的營房前面,根本就沒有見到小蠻,那些女侍衛們一聽楊帆到了,忽啦啦地就迎了出來,鶯鶯燕燕一堆人,其中沒有謝小蠻在其中。 「喲,這還沒成親呢,就迫不及待地來見新娘子啦?」 「二郎,恭喜你呀,能娶到小蠻這樣的好女子!」 「楊郎將,你和小蠻成了親,我們可就是小蠻姐姐的娘家人了,你以後可不許欺負我們小蠻姐姐,要不然我們一班娘子軍就殺到你家裡,找你算帳!」 楊帆被她們七嘴八舌吵得頭暈,只好陪笑施禮道:「各位姑娘,在下想見見小蠻,呃……有些事情要跟她談,你們……能否叫她出來一下……」 「不成不成!這可不成!楊郎將,你可不能壞了規矩!天子許婚,你和我們小蠻妹妹的婚禮已經開始操辦起來了,這時候絕對不可以見面的,你不知道嗎?你有什麼事跟我們說好了,我們就是小蠻的娘家人!」 楊帆道:「我只是要見她一面而已,這有什麼關係?」 蘭益清笑嘻嘻地道:「你有什麼話兒,要麼告訴我們,讓我們來轉告小蠻姐。若是不急呢,就等小蠻姐嫁了你,洞房之夜的時候你們兩個再細細地說,總之呢,現在是絕不能見面的,這個規矩連我都懂,很不吉利的!」 楊帆奇怪地道:「我以前也不是沒有見過她,見見她,說說話,怎麼就不吉利了?」 高瑩笑吟吟地道:「此一時,彼一時也。以前,你跟我們小蠻可沒甚麼關係,現在就不同了,你們一旦做了夫妻,那就要一生一世,永不分離。現在你二人有了夫妻的名份,卻還沒有夫妻之實,若是你與她見了面,少不得還要分開。尚未拜堂,便有分離,很不吉利的!」 楊帆好說歹說,這些姑娘只是不允,反而七嘴八舌,把他好一通取笑,楊帆無可奈何,只好在姑娘們的取笑聲中狼狽而逃。 楊帆離開女侍衛的營地,迎面恰好碰上黃旭昶等幾個百騎中的侍衛,黃昶旭等人看見他從女營那邊過來,嘻嘻哈哈的又是一通取笑,楊帆招架不住,只好再次落荒再逃,等他逃出夾城,到了集仙殿時,這才鬆了口大氣。 一抬頭,楊帆恰看見一個錦袍玉帶的小小少年帶著兩個小太監從身邊經過。楊帆一看,認出此人乃是楚王李隆基,楊帆忙站定身子,向他欠身施禮道:「楊帆見過楚王殿下!」 李隆基一見是他,小臉上登時露出一副憤怒的神色,他站住腳步,狠狠地瞪著楊帆,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小嘴張了一張,又緊緊抿上,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高高昂起頭,從楊帆身邊大步走過去了! 楊帆直起腰,疑惑地看著李隆基氣鼓鼓的背影,心裡先是有些納罕,忽然想起早朝時武三思相邀的那一幕,楊帆不禁恍然:「原來如此,想必是我答應武三思邀請的消息已經傳開了,李三郎這是惱我做了武家走狗啊!」 楊帆苦笑著搖了搖頭,內間不是那麼好當的,「投效武家」是一樁絕對的大機密,如果他能被武家人當成心腹,那麼他能發揮出的作用將十倍於他現在的身份地位所能掌握的力量。 所以,這件事不可能讓太多人知道,如今知道他投效武家真相的,只有沈沐的人和太平公主,就連狄仁傑都是蒙在鼓裡的,楚王李隆基還是個七歲的小孩子,喜怒形於表色,沒有什麼城府,那就更不可能讓他知道了。 看這樣子,恐怕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得以武氏鷹犬的身份,受到李唐宗室和忠於李唐的大臣們唾罵了。 ※※※※※ 史館裡,上官婉兒住處的外面,小蠻正靜靜地候在花樹下面。 小蠻今天穿了一件大袖對襟的嫩黃色紗羅衫子,小蠻腰上束著曳地長裙,系一條細細的藕色帶子,打成一個合歡結,更加渲染出了少女腰肢的纖細和婀娜的身段。那一頭烏黑的秀髮挽成了一個「垂練髻」,透出幾分屬於少女的嬌俏和可愛。 上官婉兒坐在房中,身形微微隱在窗後,靜靜地看著她。 小蠻正當妙齡,身材發育的很好,V字領內一抹緋色的抹胸,裹著一對初初發育的乳丘,含苞待放。一雙精緻性感的鎖骨一覽無餘,那粉胸半掩凝晴雪的風韻中,隱隱透出一道誘人的溝壑,明眸皓齒,軟媚著人,又有一種成熟女兒家的風情滋味。 小蠻是很少穿女裝的,尤其是這樣比較艷麗的女裝,更是從不曾穿過。可是武則天為她指婚之後,她就成了準新娘,無需伴隨武則天左右擔任侍衛了。那些女侍衛們都把她當了試驗品,絞盡心思地打扮她,似乎把自己對未來嫁為人婦的美好憧憬和希望都在她身上先預演一遍似的。 小蠻的衣著、髮式,打扮,根本由不得自己,全是那些姐妹們幫她收拾的,衣服也好、髮式也罷,都不知已經被她們變換了多少種,有的衣著穿戴直叫小蠻面紅耳赤,眼下這種打扮算是雙方妥協後的一種結果了。 只是這樣的打扮,小蠻依舊有些不自在,她站在花樹下,總是很不自然地去拉扯衣襟,把衣襟往上提一提,把領口緊一緊,試圖掩住她那微微露出的胸口,結果她剛把衣衫拉上來,那柔滑的衣衫便又滑下去,懊惱不已的小蠻只好再來一遍。 在窗內悄悄看著她的婉兒,瞧見她這稚氣可愛的動作,不禁有種想笑的感覺。 小蠻心慌慌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好,她來見上官婉兒,正如楊帆去見她,也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或者在她看來,婉兒姐姐是無所不能的,大概也只有婉兒姐姐才有辦法解決他們目前的困境,或者讓她明白該如何去做。 她知道,婉兒姐姐與楊帆是相愛的,雖然錯不在她,她卻有種感覺,彷彿自己是一個偷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小偷。 上官婉兒還沒有讓她進去,她站在樹下,一陣風來,吹得落英繽紛,桃花瓣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和衣帶上,於是,除了不斷地向上拉扯衣衫的動作,小蠻又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拂花。 上官婉兒在窗內靜靜地看著小蠻稚氣可愛的舉動,心中的些許怨尤就像那吹落的花瓣一般悄然散去,這樣的小蠻怎麼可能讓人恨得起來?再說,她心裡也很清楚,這一切都怨不得小蠻,小蠻也是一個受害者。只是感情上,婉兒依舊有些接受不了,而現在,怨尤一去,留在她心底的,就只有一種莫名的惆悵了。 「叫她回去吧!」 婉兒輕輕地歎了口氣,對身邊的心腹宮娥吩咐道:「告訴她,馬上就要嫁作人婦了,以後,好好為人妻子,侍奉夫君……」 婉兒說到這裡,眼圈忽然紅了,她低下頭,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繼續道:「以後,她就不再是內衛中人,我與她,難得在宮中相見了。不過……我們依舊是好姐妹!我……祝她幸福一生,讓她不用……牽掛於我。」 那宮娥輕輕答應一聲,轉身向外走去,婉兒輕輕地仰起頭,晶瑩的淚花兒正在她的眼睛裡打轉,但她……就是不許它掉下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八十九章 玉碎 春天的華山,萬物迎春又爭春。谷道狹窄清幽,山路崎嶇蜿蜒,泉水湍急,山石險峻,翠色盈目,清風送爽。華山主峰「落雁峰」、「朝陽峰」和「蓮華峰」,三峰鼎峙,勢飛雲外,影倒黃河,號稱「天外三峰」。 西峰一山聳立,如刀削斧劈一般,陡峰的山峰上一處小亭倚山勢而建,一側臨淵,兩面峭壁,唯留一條山徑,遠遠看去,恰似空中樓閣。樓閣中,一位公子白衣如雪,負手而立,腦後銀白色的抹額帶子直欲凌風。 在他身側站著一個青衣老人,微微佝僂著腰,滿臉皺紋,倚亭柱而立,彷彿是生在這亭中的一株探雲老松。旁人一進亭來,馬上就會注意到那白衣公子的丰神如玉,誰也不會多看他一眼,但是隨司徒亮進入亭中的天愛奴卻最清楚他的可怕。 陸伯言,姜公子身邊的第一高手,阿奴的武功很雜,這位老人也曾經教授過她武功。阿奴曾經揣測,即便她使出全部本領,這個看起來如一株扎根石巖上的蒼勁老松般的老人只要出手,七招之內,也必能取她性命。 司徒亮進了小亭,向姜公子拜了一拜,便悄然退到了一邊,背倚另一根亭柱而立,一如他的師傅。陸伯言是他的師傅,他的一身藝業都是陸伯言所授,但是在公子面前,他們師徒兩人都是家奴而已,彼此間卻無需再論師徒之禮。 天愛奴進了小亭就跪到了如玉的青石板上。 她已經沐浴過了,一頭秀髮還未挽起,只用一根青色的帶子輕輕束著,柔滑筆直地垂在肩背之上,清揚婉兮,淡淡如菊。一身嫩黃衫子,尤其顯得雅致清麗。 姜公子負手而立,憑欄遠眺,望著一道絕壑深淵之外層層白雲之中的層巒疊嶂,淡淡地問道:「一去數月,你告訴我的,就只有這些東西?」 天愛奴據地俯首,低低地道:「是!阿奴無能,未能查到公子需要的消息,還請公子恕罪!」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姜公子先是發出一陣低笑,繼而放聲大笑起來,他笑著笑著,突然轉身,並指如劍,向天愛奴一指,厲聲喝道:「阿奴!你說,本公子待你一向如何?」 天愛奴頓首道:「公子待阿奴恩重如山,阿奴縱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姜公子冷笑道:「好!你知道就好!沈沐這一遭的動靜可著實不小啊,自長安而洛陽、甚至揚州,他動用了那麼多的財物,而這一切,統統集中到了西域,你就跟在他的身邊,居然一無所知?」 天愛奴臉色有些蒼白,低聲辯解道:「沈沐為人機警,身邊高手如雲,阿奴很難接近他。到後來,他到了河西,那裡地域廣闊,千里無人煙,阿奴更加難以追蹤。饒是如此,沈沐依舊萬分小心,還使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阿奴一時不察,誤追了他的手下趕去突厥,就此失去了他的蹤影。 在此期間,沈沐在西域都幹了些什麼,阿奴實在是不知道。等阿奴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從突厥回來之後,沈沐已經掩飾了一切行跡,這時候,阿奴能夠打聽到的消息,與司徒亮打聽到的並無不同,於公子沒什麼助益,是阿奴無能!」 姜公子聽她說著,臉色越來越陰沉,到後來終於忍不住暴喝一聲道:「夠了!」 天愛奴嬌軀一顫,急忙頓首不言。 姜公子冷冷地盯著她,許久許久,才輕輕地搖了搖頭,喟然道:「阿奴,你為什麼要背叛我?」 天愛奴吃了一驚,急忙道:「阿奴絕無背叛公子之意,請公子明察!」 姜公子冷笑道:「明察?當然要明察!若非明察,本公子豈不是還要被你蒙你鼓裡麼?」 天愛奴剛要分辨,姜公子已把大袖一拂,霍然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身後,高高昂起頭顱,鄙夷地道:「沈沐生性淫邪,最擅長那些勾搭無知少女的齷齪伎倆,你涉世未深,若是一時鬼迷了心竅,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蒙蔽,只要你乖乖坦白,念在你這些年來為我出生入死,也曾立下些許功勞,本公子不怪罪你也就是了!」 天愛奴失聲道:「公子!阿奴……怎麼可能會喜歡沈沐?公子實實地誤會阿奴了!」 姜公子轉過身,一步步走到天愛奴身邊,天愛奴在他冷冷地目光之下不敢仰視,只好雙手扶地,深深拜倒在他的腳下。姜公子的嘴角抽動了兩下,冷冷地道:「不是沈沐,那就是楊帆了?」 天愛奴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不見了,臉蛋兒變得異常蒼白。公子一向自視甚高,作為隱宗宗主的沈沐都不放在他的眼裡,楊帆這樣的人物更加不可能被他放在心上,他連楊帆的名字都一向記不住的,現在卻脫口而出,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看到天愛奴異樣的表情,姜公子終於相信部下呈報的消息完全屬實的了,他那一向自矜為雲淡風輕、不惹塵埃的心裡忽然燃起了一股無名的妒火:「她愛上男人了!我一手養大的阿奴喜歡了一個男人,為了他,甚至不惜背叛於我!」 妒火在他心底熊熊燃燒,讓他的眼神也透出一種猙獰。 狠狠地瞪著跪在腳下的阿奴,姜公子突然冷笑起來:「可笑,真是可笑!為了一個男人,你竟然辜負我!男女情愛,究竟是些什麼東西,嗯?你忘了嗎?連你的親生父親在生死關頭,都把你推進枯井,把你活活拋棄! 天下間還有什麼人、還有什麼情義是可以相信的?楊帆,他不過是貪圖你的美貌,花言巧語佔你的便宜!只要他見到更好的女人,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你!你竟對他死心踏地?可笑!可笑之極,如果他遇到危險,他也會毫不憐惜地犧牲你……」 「他不會的!」 想起那寒冷、飢餓、孤獨得如同地獄一般的大漠,想起她幽幽醒來時還沾在唇邊的鮮血,天愛奴心頭一熱,忽然挺起身來,目光閃閃發亮:「他不會的,他絕不會像公子說的這樣,公子,二郎不是這樣的人!」 「二郎?」 姜公子說出這一番話來,本來正為自己的口不擇言有些吃驚,這樣沒有風度可不是他一向的為人,可是一聽天愛奴竟在他的面前親親熱熱地稱呼楊帆為二郎,那股妒火燃燒得更加熾旺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阿奴另眼相看,是因為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忽然間知道,原來那只是因為自己把她當成了一個女人,一個只能屬於自己的女人,而她現在竟背叛了自己!她竟喜歡了另一個男人! 看到天愛奴閃閃發亮的目光中透出的幸福、信任與滿足,姜公子心中大恨,他想也不想,抬腿就是一腳,天愛奴悶哼一聲,被姜公子一腳踢得滾翻在地。雖然姜公子不擅武功,可這一腳力道依舊十足,天愛奴摀住痛澈入骨的胸口,駭然看著他。 姜公子那一向飄逸淡然的臉色變得一片鐵青,他瞪著天愛奴厲聲道:「就為了那個坊丁?一個比狗也高貴不了幾分的坊丁,你……竟然背叛我!他有什麼好?你告訴我,他有什麼好?」 阿奴低沉而堅定地道:「有些人,說不出哪裡好,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公子,對不起!阿奴……真的愛他,還求公子成全!」 「你……」 姜公子怒不可遏,又是一腳踢去,這一腳他使盡了全力,把阿奴的身子整個踢飛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站在亭柱邊的陸伯言微微揚起了花白的眉毛,目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他輕輕歎了口氣,又把眼簾垂了下來。 天愛奴艱難地爬起來,嘴角沁出一絲殷紅的鮮血,她抬起手,用掌背輕輕拭去唇邊的鮮血,向姜公子深深地叩拜下去,堅定地道:「阿奴……求公子……成全!」說著,一個頭深深地磕了下去。 姜公子冷笑道:「阿奴,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你我雖名為主僕,可我一直把你當成……當成我的親生女兒一般!你竟然背叛我!我今天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現在幡然悔悟,我可以當作這件事從未發生!」 天愛奴沉默了片刻,雙手指尖相對伏在地上,一個頭磕下去,額頭深深地吻在了指背上,姜公子以為她願意悔過了,臉上剛剛掠過一絲笑意,卻聽天愛奴輕微而又清晰的聲音重又傳到了他的耳中:「阿奴……求公子成全!」 笑容僵在姜公子臉上,他怔了片刻,突然咆哮道:「你不後悔?」 天愛奴輕輕抬起頭來,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姜公子,一字一句地道:「作為公子的部下,阿奴為公子出生入死,做過許多成功的差事!作為一個女子,一生中最成功的事,就是選對一個男人!阿奴選擇了他,不後悔!」 姜公子氣得渾身發抖,幾乎又要一腳把天愛奴踢開,他剛剛踏出一步,忽見地上有天愛奴流下的幾滴血跡,險險沾到他一塵不染的靴上,忙不迭又退了兩步,把大袖一揚,厲聲喝道:「伯言!」 陸伯言沉聲道:「老奴在!」 姜公子聲音顫抖地道:「去!你去洛陽,把楊帆的首級給我提回來!」 「老奴遵命!」 陸伯言答應一聲,舉步就要出亭。 天愛奴大驚,趕緊道:「不要!公子,求你放過他,公子!」 天愛奴急急爬向姜公子身邊,姜公子一見她衣襟上染了血跡,嘴角還有淋漓的鮮血,不禁厭惡地退了幾步,陸伯言怕她對主人不利,忙也插上一步,攔住了她。 天愛奴心中滿是恐懼,她知道如果公子成心想要楊帆的命,任楊帆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活命。以公子的勢力,暗殺一個皇帝或許很困難,但是不會再有其他任何一個人可以得到如皇帝一樣的保護。 公子要二郎死,二郎就一定活不成的! 看到她恐懼的神色,姜公子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惡毒的笑意,憤怒的模樣不見了,他又恢復了淡定從容、高潔如玉的優雅,微笑著對天愛奴道:「連你的親生父親,大難臨頭時都能棄你於不顧,蠢女人,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生死不渝的感情?」 「公子,阿奴本來是不信的,但是遇到二郎之後,阿奴信了!」 「好!好!好啊!他肯為你死,你也肯為他死,哈哈哈哈,好!好極了……」 姜公子笑容一收,沉聲喝道:「你和他,你們兩個,必須要死一個!你不希望他死,那麼……你就替他去死吧!只要你死了,我就放過他!」 「公子!」 天愛奴霍然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如紙,眸中滿是濃濃的絕望。 姜公子大笑起來:「哈哈哈,什麼山盟海誓,什麼情比金堅,根本就不堪一擊!阿奴,你不是願意為了他連生死都不顧嗎?那就去死啊!本公子一言九鼎,只要你死,我絕不動他一根汗毛,你害怕了麼?後悔了吧?哈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起來,可是只笑了三聲,聲音就戛然而止,他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天愛奴緩緩地站起來,一手捂著胸口,花容慘淡,身形有些搖晃,步伐卻異常堅定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 姜公子眼中慢慢露出一片茫然,有些無措地看著天愛奴從他身邊走過去,跨過小亭欄杆,站到了欄杆外面,外面只有三尺寬的一道岩石,然後就是萬丈深淵,朵朵白雲幾與崖頂平齊,天愛奴臨淵而立,衣帶飄風,看起來驚險之極。 姜公子驚駭地道:「阿奴,你要幹什麼?」 天愛奴向崖下看了一眼,緩緩轉過身,對姜公子道:「公子素重然諾,相信你不會食言的!」 姜公子一臉的驚愕迅速變成了掩飾不住的憤怒和嫉恨,他撲到欄杆邊,緊緊抓著欄杆,大聲質問道:「你真肯為他而死?你竟然為了區區一個賤民,一個下九流的賤民而死!我是誰?我比他高貴一萬倍,我是高高在上的神!他是個什麼東西,你竟然為了他而背棄我?」 天愛奴的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風揚起她的一頭青絲,陽光照在她羊脂美玉般的臉頰上,唇邊那一串殷紅的血珠晶瑩剔透的彷彿一串琥珀珠子:「公子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但是……二郎在人間呀。阿奴……情願為他下凡塵!」 「不要!」 姜公子伸手疾抓,一把扣去,只把阿奴的衣帶抓到了手中。天愛奴整個身子緩緩向後倒去,臉上依舊帶著恬靜的笑容。 姜公子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迅速沒於雲間、崖下……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章 分桃之計 發生在華山之巔的事情,楊帆一無所知,此時,他正赴武氏家宴。 武氏家宴設在武攸宜大將軍府上。武承嗣和武三思當然更有資格主持家宴,不過這兩個人處處爭鋒,任何事都要爭個高下,酒宴設在他們兩個誰的家裡,另一個都是不會出席的,只好設在武攸宜這裡。 武攸宜府上有一處三四畝地大小的花園,園中有花有草、有池有樹,臨池處還建有一幢雕樑花棟的樓閣,樓高兩層,美輪美奐。此時客人還沒有到齊,堂前有一隊綵衣的妙齡少女,正載歌載舞地為客人助興解悶兒。 堂上,步搖叮噹,秋波頻送,一行舞伎俏麗嫵媚;堂下,武氏族人或三兩對坐談笑風生,又或攜手並肩徘徊於樓道走廊之上,乍一看,倒是一團和睦。 武氏一族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都來了,不過幾位重要的武氏族人還沒有到。太平公主的駙馬武攸暨是肯定不會來了,他雖是武家人,如今卻恨武家入骨。武攸宜這個大哥也沒邀請他,怕他來了一旦醉酒,難保不會想起舊怨,又去找武三思拚命。 武三思和武承嗣也還沒來,但凡這種武氏族人聚會的場面,這兩個以武家主事人自詡的王爺是一定會來的,不過兩個人從來都不會先於對方到場,免得顯得自己比對方低上一等似的,這對堂兄弟唯一的默契就是這件事。 再一個就是薛懷義還沒有到,這位薛師是整個武家都竭力巴結的人物,架子自然更大。丘神績已經到了,楊帆注意到,受邀的外姓人還不只是丘神績和他,除了他們二人,還有幾位官員。 像御史周利用、冉祖雍,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監察御史姚紹之,這幾位他並不認識,這些人是武三思籠絡到身邊的一些鷹犬,在京中被稱為「三思五狗」,另外像傅遊藝、張嘉福、王慶之等人,就是武承嗣一派的走狗。 傅遊藝就是號召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向武後勸進的那位侍御使,武後登基後馬上把他提拔為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兼鳳閣侍郎,一步登天做了宰相。 不過此人的才幹本領實在一般,幾位宰相如狄仁傑、李昭德、韋方質、蘇良嗣等人沒一個看得上他的。傅遊藝在其他幾位宰相很默契地排擠下很快就成了空架子,毫無建樹。武則天見他實在不是那塊材料,在他任宰相一個多月之後就罷了他的相職,降為司禮少卿了。 如此一來,他更加死心踏地的跟著武承嗣走了。他的身上已經深深地打上了武氏的烙印,春風得意時要靠武氏支持,如今失勢,更得巴結武氏才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否則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打落水狗呢。 張嘉福是鳳閣舍人,王慶之則是弘文館學士,兩人眼見武氏勢力不斷壯大,眼熱於傅遊藝的成功,所以也相繼投入武氏門下,成了武承嗣一派的人。仔細比較的話,武承嗣的實力是在武三思之上的。 武承嗣手下有周興、丘神績這一文一武兩位大員,比起他們來,武三思麾下五犬不免就相形見絀了。 楊帆雖然受到了邀請,卻算不上什麼重要的客人,武氏固然有心拉攏他,不過以楊帆的身份地位,在一群王爺、郡王、朝中權貴們之間,實在算不得貴客。所以只是剛剛趕到時,被丘神績喚過去,對他嘉勉了幾句。 楊帆如今只剩下丘神績這麼一個仇人,他報仇的心情也就不那麼迫切了,尤其是他的手中已經掌握著可致丘神績於死地的重要證據,所以他的態度更加從容,在丘神績面前絲毫不露異狀,一番對答之下,楊帆就退到了一邊,同傅遊藝、張嘉福、王慶之等人坐在了一起。 武承嗣和武三思是同時趕到的,陪同武承嗣而來的還有周興。聽說武承嗣和武三思到了,眾人連忙迎出門去,這兩位王爺一南一北,幾乎同時趕到武攸宜府前,武攸宜帶著武氏眾族人和丘神績、傅遊藝等門人大開中門,一番見禮寒暄,剛把兩人迎進府門,就聽馬蹄疾驟,一群胖大和尚騎著駿馬,衣袂飄飄而來。 「哎呀,薛師到了!」 剛才還一臉矜持的武三思和武承嗣忽然就換了一副模樣,滿臉堆笑地搶出府門,倒似他二人才是這府邸的主人一般,把武攸宜摞到了後面。 「吁∼∼∼」 薛懷義勒住馬韁,睥睨四顧,武三思快步上前,自他手中接過馬韁,武承嗣則搶步上前,為他扶住了馬鐙,薛懷義大剌剌地下了馬,哈哈笑道:「魏王、梁王,薛某沒有來遲吧?」 二人笑容可掬,搶著說道:「不遲,不遲,薛師來得正好,薛師乃是我武家貴客,薛師不到,這宴無論如何是不能開的。」 薛懷義哈哈大笑,忽然一眼看見楊帆,便撇下武承嗣和武三思,大步走過去,上上下下瞧了幾眼楊帆,越看越是得意,便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大笑道:「十七啊,你在西域立下的那些功勞,為師都聽說了,很是為你歡喜呀!不錯!這才是咱白馬寺出來的人!」 薛懷義說完,回首對眾弟子道:「你們這些廢物,跟著為師廝混很久了,何時有過十七這般出息,啊?都跟你們小師弟多學著點兒!」 眾和尚連聲稱是,其中與楊帆相熟的弘一、弘六等人都圍上來,與楊帆親親熱熱地打招呼。武承嗣和武三思見狀,忙也湊上前來,順著薛懷義的意思,把楊帆狠狠地誇獎了一番,哄得薛懷義開懷大笑。 眾人一邊說,一邊往裡走,薛懷義從他的弟子楊帆立功於西域,一下子就講到了他當初領兵攻打突厥,骨咄祿聞風遠遁、避而不戰的英雄事跡,薛懷義說的眉飛色舞,眾人拍得馬屁橫飛,主賓其樂融融。 到了後宅花園的宴客大樓,薛懷義當中落坐,武三思和武承嗣也分左右傍著他坐下,這酒宴才算正式開始,一排排美麗的侍女奉上水陸八珍、各色美味,武攸宜作為主人舉杯致辭,盛宴就此開始。 這場酒宴,除了放蕩不羈、目無餘子的薛懷義喝得開心,他手下的弘一、弘六等弟子杯籌交錯,談笑無忌,對其他人來說,卻是毫不輕鬆。 武則天已經登基稱帝,太子之位就成了武家人最關心的話題。武家子侄當中,勢力最大、最有可能奪得太子之位的,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其他的武氏族人雖然都姓一個武字,卻也存在著依附於誰的問題。 而武承嗣和武三思呢,一方面,他們要恭維討好薛懷義,盡可能地與這位皇帝的情夫建立親密的關係,一方面又得趁此機會,攏絡像武攸宜這樣掌握著重要權力的武氏族人,同時還得跟對方別著苗頭,不讓對方蓋過自己的氣勢。 這笙歌曼舞、一派昇平之中,實是蘊藏著極其複雜的利害計算、權衡和妥協,除了白馬寺眾人因為薛懷義的地位超然,可以不去考慮,其他諸人誰能掉以輕心? 在武家邀請來的這些外姓客人中,周利用、冉祖雍,宋之遜,李俊,姚紹之已然是武三思的人,而丘神績和周興、傅遊藝、張嘉福、王慶之則是武承嗣的人,唯一可以爭取的外姓人就只剩下這位新晉的軍方權貴楊帆了。 薛懷義地位超然,他現在同武家走得近,卻談不上依附於武承嗣或武三思,這兩個人也只求能巴結他就好,並不敢妄想能讓他附從於自己。但是現在不同了,楊帆可是薛懷義最得意、最寵愛的弟子,楊帆如果站在誰那一邊,他的師傅很可能就會偏幫誰更多一些。 抱著這樣的打算,武承嗣和武三思對楊帆是竭力巴結,當然,以他們兩人如今的身份,不可能自降身段,對一位郎將如何拉攏,這些事自有他們的爪牙代他們去做。 於是,酒宴一開,分別投靠了武承嗣和武三思的武氏族人還有周利用、傅遊藝等人就紛紛找到楊帆,舉杯敬酒、把臂言歡,極盡拉攏之舉,如此舉動看在薛懷義眼中,卻認為這些人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對他的弟子格外禮遇,高興之下,薛懷義酒來杯乾,不一會兒就有了醉意。 幾位傾向於武承嗣的武氏族人聯袂上前,先敬薛懷義,再敬武承嗣,武三思見他們把武承嗣排在自己前面,心中頓時不喜,不等他們再向自己敬酒,便冷哼一聲,說道:「某去方便一下!」便拂袖離席而去。 武承嗣看見他的舉動,只在心中冷冷一笑,把一杯酒滿飲了,同幾位族人滿面春風地談笑起來。楊帆一直在盯著武三思的舉動,一見他起身離席,忙也站起身來,佯裝醉態,對上前勸酒的弘六笑道:「六師兄,你且坐著,小弟去方便一下,馬上就回來!」 樓上歌舞不休,侍女們穿花蝴蝶一般往返侍應,樓前又有小廝垂手侍立著,楊帆走到樓前說明去意,馬上就有一個清秀的小廝引著他去出恭,楊帆看著走在他前面不遠處的武三思,只管緩步而行,也不言語。 到了方便之所,小廝候在外面,楊帆轉進房去,恰看見武三思解帶撩袍,楊帆四下一掃,不見他人,馬上快步趕上前去,躬身施禮道:「楊帆見過梁王殿下!」 「呃……啊,楊郎將……」 武三思有些尷尬,他的袍服解了一半,正要放水,楊帆這番客套實在不是地方。武三思乾笑著點了點頭,正要繼續方便,楊帆倏然閃到他的身邊,低聲道:「在下有一件機密要事,想要稟報於梁王殿下!」 「嗯?」 武三思一聽,心中頓時警覺,那些許醉意連著尿意全都沒了,馬上追問道:「你有何事相告?」 楊帆道:「在下於西域抓到一個很重要的人證,關係到魏王殿下,此事非同小可,在下不敢稟報朝廷,也不敢擅作主張毀滅證據,思來想去,也只有稟報與梁王殿下,請王爺給在下拿個主意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一章 投名狀 武三思三把兩把繫好褲子,騰身閃到門邊向外望了一眼,又快速閃回楊帆身邊,雙目灼灼,語氣急促地道:「你有什麼不決之事,快講!」 堂上,武承嗣氣跑了武三思,心中不禁暗暗得意。說起來,這武三思討好姑母、籠絡大臣的本領絲毫不遜於他,只是說起性情,實在是遠不如他沉穩,這不,只是略施小計,就把那匹夫給氣跑了。 武承嗣得意洋洋地道:「今日盛宴,攸宜還特意邀請了一位內教坊的供奉大師來為我等獻藝,以佐酒興,如今大家酒興正酣,就請這位大師獻藝吧!」 武承嗣的意思,就是想趁著武三思不在,便請這位內廷供奉堂前獻藝,等武三思回來見到,必然更加不悅,最好隱忍不住,當堂發怒,但有一點讓武三思出乖露醜有失風度的機會,他都不願放過的。 武攸宜手握重權,為人也謹慎,目前來說,他還沒有明確表態是支持武承嗣還是支持武三思,不過他明知武承嗣這麼做的用意,可是武承嗣既然已經說出來了,卻也不好拂逆於他,只好拍拍手掌,止了舞樂,請那位特邀的內廷供奉出來。 這年代,歌舞樂伎自然是地位低微的,但是如果能夠成為宮廷供奉,那一身藝業必然是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其身份也陡然躍升,縱是王侯見了他們也是禮敬有加,視若貴賓。所以一聽武攸宜今日竟請了一位內廷的供奉來,堂上頓時一靜。 片刻功夫,環珮叮噹,一位三旬上下的麗人款款地走上堂來,身後還伴著六個年輕俏麗的綵衣少女。這麗人一身淡藍色的衣裙,把她高挑優美的身段襯托得優雅不凡,雖是年近三旬,已非妙齡少女,卻另有一種迷人滋味。 她的身上別無裝飾,只在烏黑的桃心髻上插了一枝綴著一枚圓潤珍珠的銀色髮釵,又細又白仿如瓷器的細嫩臉蛋上帶著一抹恬靜的笑意,氣質脫俗,猶如天上仙妃。 堂上眾賓客中有認得她的,已然輕呼一聲,把她的名字叫了出來:「啊!這不是內廷的如眉師傅嗎?內廷供奉大師之中,如眉師傅歌樂雙絕,卻不知她今日是奏樂還是一展歌喉呢?」 正說著,堂下急弦繁管,笙蕭和鳴,悠悠揚揚的絲竹聲中,六個清麗秀媚的舞孃已然盈盈斂衽行禮,彩袖翻飛,開始舞蹈起來。眾人一見便知,如眉姑娘這是要一展歌喉了。武攸宜撫著鬍鬚,滿臉得意,這內廷供奉可不是人人都請得到的。 如眉稍展歌喉,清音驟起,裊裊娜娜,清清楚楚地傳進每一個人耳中,卻未見她如何的作勢揚聲,這等妙音,連那絲竹都嫌多餘了,若是清唱,真不知又該是何等迷人了。如此天籟之音,當真是先聲奪人,聽得眾人一癡,既而齊聲喝彩。 茅廁中,武三思聽了楊帆一番話,也是如聞仙樂綸音,喜得直要抓耳撓腮了。 他一把抓住楊帆,急聲問道:「當真?你沒有騙我?」 楊帆道:「如此大事,在下豈敢說謊?」 武三思急不可耐地道:「那人現在何處?」 楊帆道:「就關在薛師賜予在下的那幢宅子裡。」 楊帆說到這裡,微微露出苦惱之色,歎息道:「這樣的事,在下剛剛聽說時,實是不敢相信,反覆確認後才……,唉!不瞞王爺,在下寧願不曾知道過此事,如今知道了,又不能裝作不知道……」 武三思自然明白他的心情,不要說他那時還是一個小小侍衛,就算他現在做了郎將,獲悉金吾衛大將軍私縱敵酋、有意洩露軍機的大秘密,而且這背後很可能還牽涉到一位王爺,對他來說,也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 然而對武三思來說,卻是喜從天降。他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竟給他送來這樣一個好消息,武三思心花怒放,搓了搓手掌,見楊帆一臉苦悶,忙安慰道:「楊郎將勿需多慮。我武家於你有大恩,你當然不想說出對我武家不利的事來。 再說魏王如今權勢熏天,你自然不願得罪他。可是如此大事,叫你瞞下來,這可是擔著抄家滅族的干係,卻也實在是難為了你,你把此事告訴我就對了,本王一定會把此事處理得妥妥當當,不讓你沾上一星半點干係,哈哈哈……」 武三思說罷,便迫不及待地道:「宴會一散,本王就去你家裡……呃……貌似不妥,待宴會一散,本王就派人去你府上,先把人弄到我的王府嚴加看管起來,可不能讓他出半點差遲!」 楊帆鬆了口氣,好像扔出一個大麻煩似的,趕緊道:「如此,就有勞王爺了。」 「楊郎將……」 「王爺,在下家中行二,王爺叫我楊二就好。」 武三思欣然道:「二郎啊,天子為你指婚,不日你就要成親了。這是一生中的一樁大喜之事,到時候,本王一定親自登門,為你賀喜!」 楊帆這番舉動,分明就是給他獻了一個「投名狀」,明明白白地表示要投靠到他的門下了。 在武三思看來,因為楊帆的師傅薛懷義同武承嗣走得比較近,武承嗣門下的丘神績又是楊帆的老上司,所以他本以為楊帆投靠武承嗣的可能更大一些。如今楊帆選擇了他,於他而言本身就是一樁大喜事,而楊帆又送了一份可以扳倒武承嗣的重禮給他,他對楊帆豈能不另眼相看? 固然,楊帆如此舉動,也有他自己的利益取捨方面的考慮。畢竟,雖然人證落在他的手中,可是誰也不知道丘神績是否還有別的漏洞,來日是否會案發。趨吉避凶,敬而遠之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對武三思來說,獲利最大的畢竟是他。 兩個小廝站在外面,就聽裡邊傳來一陣談笑聲: 「二郎,那話兒很雄偉啊!」 「不敢不敢,怎比得王爺精悍!」 「嗯?你是說本王短小嗎?」 「哎呀,口誤口誤,王爺莫怪!」 「哈哈哈哈,不怪不怪,本王怎會怪你?」 王爺什麼時候與這位郎將熟絡到了不計尊卑的地步了? 兩個小廝對視一眼,神氣兒很是有些古怪。 ※※※※※ 筵席廳中,此時卻是鬧得不甚愉快。 原來,那位內廷供奉如眉堂上獻歌,眾人正聽得如癡如醉,已然喝得酩酊大醉的薛懷義卻不耐煩了。這等高雅的音樂,他實在是鴨子聽雷,不懂不懂。當即便要如眉換上一首,要唱些男女之情,歡快有趣兒的。 如眉身為內廷供奉,已然是大師級的人物,幾時見過這樣粗鄙之輩,不過薛懷義是什麼身份,她也清楚的,不願得罪,只好忍著怒氣,換了一首《子夜歌》:「宿夕不梳頭,絲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奈何這對薛懷義的水平來說,還是嫌高雅了一些,如眉還未唱完,就被他打斷,要求再換一首,如眉無奈,乾脆換了一首民間的《踏歌》:「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御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戀,與月弄影……」 這首歌節奏歡快,詞又簡單,本以為能遂了薛大和尚的心意,誰知薛懷義還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原來他想聽的竟是那淫詞浪曲兒。如眉在樂坊中是何等身份,出入王侯世家也是貴賓禮待的,哪能受此羞辱,一怒之下竟爾拂袖而去。 武家人畢竟也是世家出身,比不得薛懷義這般粗俗,聽他要求已覺尷尬,如眉大師怒而離去,他們自知理虧,也不好挽留,趕緊派了人,一路道歉送了人家離開,薛懷義酒興上來,見一個樂伎也敢拂他臉面,登時大怒,跳將起來便破口大罵。 他那弟子一見師傅大怒,趕緊上前相勸,虧那弘六兒機靈,忙把杯盞碟碗擺了一溜兒,用筷子叮叮噹噹地敲著,便給薛懷義唱起了小曲兒:「情郎兒,真風流,噙住俺胸前櫻桃整兩顆,學那娃兒吃奶的樣兒,舔吮又咂摸。奴家尚是黃花女,怎消受,這滋味,咂摸罷了又揉捏,不一時,兩隻玉兔兒尖又翹……」 且不說武家這些人聽著這樣的曲子也嫌粗俗,更何況今日是家宴,女眷們也有參加的,只是中間用屏風隔開,女眷們在樓的另一側,如此粗俗的小曲兒一唱出來,武家女眷心生厭惡,紛紛離席而去,男賓這邊大家不好作出異狀,可是心裡終究尷尬。 薛懷義聽得心懷大暢,聽到後來竟也袒露胸懷,跟著放聲高歌起來,薛懷義滿嘴油光,頭頂光光,唱著淫曲兒,旁若無人,一氣兒唱了三首曲子,又喝了幾杯醇酒,哈哈大笑三聲,往案上一趴,就呼呼大睡起來。 這滿堂賓客人人各懷機心,說起來還真沒人比這廝活得更加灑脫。一瞧薛懷義醉倒大睡,武攸宜鬆了口氣,連忙宣佈酒宴散了,叫白馬寺的幾個和尚七手八腳搭了薛懷義,又把自己的牛車借與他們,把這位爺隆重送走了事。 楊帆和武三思回到酒樓時,恰好看見這樣一幕。武三思現在滿腦子都只牽掛著關在楊帆家裡的那個葉安,一見酒宴散了,不覺大喜,忙也向武攸宜告辭準備離去,不想武承嗣卻喚住他道:「三思,你莫要忙著離開,吾有一事,還要與你和攸宜商量。」 「哦?」武三思呆了一呆,只好道:「本來府上還有點事的,既如此,且容我安排一下!」武三思說著,便急急走到自家管事面前,對他低低耳語幾句,吩咐完了,微微一撩眼皮,向楊帆深深地望了一眼。 楊帆心領神會,走到武攸宜面前,叉手施禮,微笑道:「多謝大將軍設宴款待,美酒當前,在下貪杯,業已有些醉了,這便告辭!」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二章 為他人作嫁衣裳 楊帆離開武攸宜的府第後,便徑直返回自己在南市附近的住所。 薛懷義送給他的這處宅第,如今已是他的日常住處了。 「阿郎回來啦!」 應門的是一個姓陳的老僕,叫陳壽。楊帆嗯了一聲,一邊往裡走,一邊低聲道:「事情已經辦妥,武三思如獲至寶,一會兒就派人來接人,之後,咱們看他的行動,稍作配合即可!」 「好!一會兒我就通知趙逾!」 陳壽是沈沐的人,楊帆自從要住到這個宅子以後,宅子裡就必須得有人照料了,他現在已是一位郎將,哪能還像以前一樣。 現在他的府上有一個廚子兼採辦,一個門子兼花匠,還有兩個十二三歲的黃毛丫頭,負責府裡的灑掃清潔。這些人都是沈沐留在洛陽,以「耳目人」身份活動的趙逾幫他安排的。陳壽是他的門子,同時也是幫他同隱宗聯絡溝通的人,至於其他人物,趙逾只說他們可以信任,非至關重要的秘密無需對他們有所隱瞞,卻未說他們也是隱宗的人。 楊帆仔細觀察過他們,那個花匠兼廚子姓林,叫林錫文,倒真是做得一手好菜,雖是青菜豆腐這般尋常菜餚,也能做得非常可口。兩個小丫頭十二三歲,正值豆寇妙齡,姿色一般,青春活潑。 要說這幾個人都是隱宗的人,那是不大可能的,但是趙逾既然說他們可以信任,那麼他們本人或者他們的家庭,就必然和隱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實際上,像顯宗、隱宗這樣的組織,正像那些豪門世家一樣,他們可以左右或影響一州一府乃至一個國家的大政方針,但是真正屬於這個世家或組織的核心成員其實並不多。 他們能有這麼大的勢力,是因為他們能通過各種方式,控制或者影響別人,它們擁有龐大的根系,趙逾給他找來的這幾個家僕顯然就是隱宗這棵大樹下一條根系。 楊帆知道沈沐提供這些人給自己,即便主觀上沒有監視他的意思,客觀上也會起到監視他的作用,如果他有些什麼個人隱私,這顯然是與他不太方便的,但他只能接受這樣的好意,因為這些人的確是他所需要的。 在他後宅的地窖裡邊,現在還關著一個葉安呢,像這樣的事情,如果是他隨便雇來的一些良民百姓,他們能不大驚小怪麼?能毫不猶豫地聽他的命令,為他負起照料和看管的責任麼?而這些人就沒有問題。 官,可以一步登天,但勢力,從來就沒有人可以一蹴而就。武則天從一個才人到九五至尊,用了四十多年的時間。根基和底蘊,就像樹的根系,必須要一根一根地成長、發展。只有擁有這一切,才經得起宦海浮沉,才經得起大風大浪,而這需要時間。 楊帆畢竟有一個做國王的師傅,所以他很小就懂得這些道理,當初他斷然否決婉兒提議的速升之法,就是因為他知道沒有根基的陞遷,短暫的風光背後必然埋下無窮的禍患,傅遊藝的陞遷和貶謫已經印證了這一點。 所以楊帆並不反感趙逾派來的這些人,他現在就像一棵剛剛移植過來的樹,總是需要一個支架來幫他抵擋風雨的,等他擁有了自己的力量,他隨時可以擺脫這種既是扶持也是束縛的外在力量。 楊帆一進大廳,不覺為之一怔,大廳裡有許多繫著紅綢的箱籠和家什,隨他進來的陳壽趕緊解釋道:「宮裡送來了許多許親之物,來人還說,三天之後,會由內衛再派人送來大娘子的嫁妝。」 楊帆「哦」了一聲,道:「你去門口守著吧,一會兒會有姓武的一行人來,你帶他們進來見我!」 陳壽答應一聲,便向門口行去。 楊帆走過去,扯開紅綢帶,隨手打開一箱,只見滿滿堆得的儘是綾羅綢緞,楊帆合攏箱子,再看那些傢俱,這些傢俱不管是幾、案、櫥、櫃、床榻、台架、屏風、胡凳,盡皆是紫檀、花梨、酸枝等貴重木料製成。 木料雖然珍貴,卻沒有鑲金嵌玉,而是原色上漆,是以顯得純樸天然,奢而不華,毫無俗氣,傢俱的式樣和造型也都是十分別緻,隨便一株落地花樹燭台,都是造型奇特,特別的優雅大方。 楊帆看著這些傢俱的式樣風格,忽然想起了婉兒住處的佈置,這些傢俱的風格與之是那般相似。楊帆心中不覺一動同,暗想道:「莫非這些傢俱都是婉兒親手選出來的?」 想到婉兒對他一往情深,最大的願望就是做他的妻子,而今日親手為他挑選成家娶親的諸般用具,卻是為了讓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大婚之日能夠風風光光,她的心中怕不刀割一般難受? 想到這裡,一個念頭忽然浮上了他的心頭。 ※※※※※ 葉安被兩個一臉橫肉的大漢蒙上眼睛,從地窖裡提出來,推上一輛車,葉安只感覺到那車子忽左忽右,也不知道轉悠了多久,當車子停下,把他從車上帶下來之後,又被人推著忽左忽右地走了好久,等他臉上的蒙面巾終於被摘下來時,他發現正身處一座極寬廣的地牢內。 他已經被押運的太久了,自從他在薛延陀部落被擄走之後,就押在一處不知屬於哪個部落的帳篷裡,過了幾天,那些人搖身一變成了馬賊,一路燒殺搶掠地衝回河西,他被裹挾在其中,穿越雪原,到了河西,然後又被押到隴右。 這時候,他還是比較自由的,至少他知道自己到了哪裡,不過從那以後就不同了。他最後一次看到外界的東西,是在雄偉的潼關,他看到了倚山而建,一夫當關的高大城隘,之後,他就被蒙上了眼睛,每一次被取下蒙面巾的時候,他都出現在一處不知何地的房舍中。 一路跋涉,直到前幾天他才被安頓下來,關押在一處低矮潮濕的地窖裡,而今天他又被換了地方,他也不知道接下來是不是還會被繼續轉移,繼續關押到某一處不知名的所在。他現在已經被搞糊塗了,完全不清楚這些唐人究竟在幹什麼。 這個地牢很大,但是裡邊只有三處牢房,中間都用粗如上臂的硬木建成柵欄,地上鋪著臥榻,高約五丈處是一排透光換氣的天窗,天窗開著,陽光從天窗裡照進來,地牢裡並不顯得陰森可怖。 牢門外面,站著七八條錦衣大漢,中間站著一人,看裝扮應該是他們的主人了,這人貌相倒不兇惡,三綹長髯,風度翩翩,只是一雙眼神兒盯著他時顯得過於熱切了一些,看得葉安菊花一緊,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一些中原上流人物的邪惡癖好。 這時候,那人開口了,他的一句話便打消了葉安的顧慮:「把你如何從婁師德大營逃脫的經過,對我仔細說一遍!」 葉安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道:「我不是已經說過很多遍了嗎?」 那人聲音一厲,喝道:「那就再說一遍!」 葉安無奈地嚥了口唾沫,那人目光一閃,吩咐道:「給他酒菜,讓他慢慢說!」 草原人好酒,而葉安自從被擄走,已經幾個月滴酒不沾了,一聽說有酒,不禁兩眼發亮。不一會兒,幾樣下酒的滷味小菜和一壺酒就被送到了牢房之內。 葉安迫不及待地抓過酒壺灌了一大口,入口醇香無比,竟是他從未喝過的上等美酒,葉安不禁雙眼一亮,急急又灌了兩口,抓起一塊滷肉扔進嘴裡。外面有錦衣大漢搬來一張胡凳,那三綹長髯的中年人坐下去,把二郎腿一翹,笑瞇瞇地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葉安抬起頭,就見外邊牆角還放著一張几案,一位書辦文士打扮的人正提著毛筆等著記錄,葉安自從被抓之後已不知吃過多少苦頭,早就乖乖吐露了實言,再說這些消息他也實在想不到有需要保密的必要,自然是知無不言,當下便乖乖敘說起來…… 武三思出了地牢,便叫過大管事鄭重吩咐道:「好好照料他,他想吃什麼就給他什麼,若是生了病,馬上為他延醫問藥,不得有半點差遲!這個人對本王非常重要,你明白麼?」 「阿郎放心,老奴都記住了!」 「嗯!」武三思展開手中畫了押的口供看了看,臉上露出遏制不住的得意笑容,又道:「周利用他們來了麼?」 「周御使等人已經到了,正在書房等候阿郎呢!」 「好!」武三思握緊口供,大步流星地向書房趕去。 書房時,「三思五犬」正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今日武氏家宴散席之後,他們不約而同地接到了武三思的心腹通知,叫他們馬上趕到梁王府等著,有要事與他們相商,這五人不知武三思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正在那兒互相探問,卻始終不得其解。 他們正聊著,武三思滿面春風地走進來,五人連忙起身施禮道:「卑職見過王爺!」 「哈哈哈,坐!都坐!本王今日叫你們來,是有一件大喜事與你等相商啊!」 五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周利用忍不住問道:「不知王爺有什麼大喜事要與卑職等商議?」 武三思走到首席坐下,雙手一按,讓他五人落坐,笑吟吟地道:「本王最大的敵人馬上就要垮了,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三章 鷙鳥將擊 武三思最大的敵人是誰? 周利用、冉祖雍等人都是武三思的心腹,如何還不明白。一聽武三思這麼說,五人聳然變色,姚紹之失聲叫道:「魏王?魏王身為王爺,又是宰相,一向以百官之首和武氏宗族族長的身份自居,如今在朝中的權勢正如日中天,坦白說來,王爺也要稍落下風的。如今……王爺已經有了對付他的辦法麼?」 武三思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供詞亮了亮,說道:「拿去,你們且看一看!」 周利用快步上前,從武三思手中接過供詞,其他四人等不及,紛紛湊到他的面前,將那份葉安敘述如何逃離婁師德大營的供詞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看完之後,周利用一臉茫然地問道:「王爺,這貌似是一個突厥奸細供述逃出隴右軍營的經過?」 武三思得意洋洋地道:「不錯!」 光祿丞宋之遜疑惑地道:「這個東西有什麼問題?與魏王又有什麼關係?」 監察御史姚紹之微微沉思片刻,卻突然「咦」了一聲,道:「河源軍於中軍大營之中走了奸細,還竊走了邊關機密的事情,丘神績、婁師德兩位將軍曾分別上書朝廷自請處分。姚某負有監察百官之責,曾經看過他們的公函,貌似與這份供詞有些出入啊……」 武三思冷笑道:「何止有些出入,而是大有出入!」武三思把丘神績、婁師德兩人分別上報的事情經過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光祿丞宋之遜聽了馬上道:「有人說謊!」 武三思睨著他道:「以你之見,是何人說謊?」 宋之遜道:「自然是丘神績說謊,這個葉安有說謊的必要麼?」 武三思道:「不錯!然則,守在帳口的明明只有兩個人,為什麼後來變成了四個?為什麼葉安二人匆匆逃命,未及殺人,等婁師德聞訊趕到時,地上卻是四具屍體?葉安二人只是普通的奸細,如果真有人早就潛入婁師德的中軍,無論是刺殺大將或是竊取軍機,都易如反掌,何必為了救他二人煞費苦心?」 幾個爪牙聽著武三思的質問,眼神紛紛亮了起來。 武三思得意洋洋地道:「你們說,本王這份口供送到皇帝面前,皇帝會怎麼說?」 周利用興奮地道:「陛下斷然不會輕饒了他!」 冉祖雍、宋之遜摩拳擦掌,興奮不已,連聲道:「不錯!這一回終於可以把他扳倒了!」 監察御使姚紹之畢竟是專門處理刑獄公案的,對這方面的事情比他們瞭解的更多,略一思索,急忙說道:「且慢!各位且慢歡喜,這件事,只有丘神績脫不了干係,萬一魏王棄卒保帥,推得一乾二淨,如何能拉他下水?」 武三思曬然道:「朝野上下,誰不知道丘神績是他武承嗣門下,沒有他首肯,丘神績敢在隴右惹出這麼大的亂子麼?真把隴右攪亂了,丘神績就有把握由他來掛帥,統領西域兵馬?明擺著,此事必是武承嗣策劃!」 姚紹之道:「王爺,事情的關鍵不在於此,而在於……魏王聖眷正隆啊!」 武三思目光一凝,沉聲道:「什麼意思?難道這麼好的機會居然棄而不用?」 姚紹之陰陰一笑,道:「如此大好機會,怎能棄而不用?卑職的意思是,魏王聖眷正隆,只怕他狡辯一番,天子有心為他開脫,那樣一來,丘神績的事就沾不到他的身了,咱們得讓他越陷越深,再難擺脫干係!尤其是,得讓他失去聖寵,那時方可一舉得手!」 「嗯……」 武三思終究不是魯莽無智之輩,經姚紹之這一點撥,那急於扳倒武承嗣的熱切念頭漸漸冷卻下來,仔細想想,如果貿然出手,以武承嗣現在受寵的程度,皇帝的確有可能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武三思冷靜下來,拱手謝道:「幸虧紹之提醒,本王莽撞了,那麼依你之見,本王該當如何?」 姚紹之道:「王爺,魏王現在最想做的事只有兩件,一是抓兵權,二是奪皇嗣。而抓兵權的目的,也是為了皇嗣。如今,西域之事不但未能如其所願,反叫婁師德撿了個便宜,不但退了十萬敵軍,而且居延海大捷斬敵兩萬餘眾,立下赫赫戰功。 那些宰相們是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的,他們一定會趁此機會,把西域十數萬兵馬的大權抓到手,魏王於此處失意,必然更加迫不及待地爭奪皇儲之位。王爺不妨示弱於他,讓他毫無顧忌地去爭奪太子之位!」 姚紹之說到這裡,宋之遜恍然大悟,拍手道:「妙啊!這一招『捧殺』,殺人不見血,果然是妙計。」 武三思還沒悟透其中關鍵,趕緊問道:「妙在何處?」 宋之遜陰笑道:「若是魏王先奪兵權,再廣植黨羽,等他勢力大成,這太子之位自然而然便是他的,可他若現在就急吼吼地打太子之位的主意,那意味著什麼?聖上年事已高,可是聖上並不服老啊!聖上會高興麼?」 武三思遲疑道:「萬一弄假成真,那怎麼辦?」 這時候周利用也想通了其中關鍵,忙道:「王爺,此言甚有道理。沒有咱們攔著,就沒人管了麼?那幾位宰相,可是瞧咱們武家的人沒有一個順眼的,魏王願意跳出來,就讓他們兩邊拼去吧,咱們可以坐山觀虎鬥。 萬一魏王真的擊敗了宰相們,有望被立為太子,那時咱們再出手也不遲,只要這人證往上一遞,最差也不過就是現在遞上證據的結果,如果成功,則可以叫他一蹶不振,再無復起的機會!」 武三思沉吟半晌,冷冷地笑了起來:「今日宴後,武承嗣特意留下本王,敲敲打打了一番,暗示他要爭奪皇儲之位,叫我不要拖他後腿,儼然是以武氏家主自居了。聽你們這一說,看來本王倒是真要讓他一讓了!」 冉祖雍忙道:「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魏王登高,實臨深淵,容他猖狂一時,又能如何?」 武三思展眉大笑起來:「說得好!那本王就容他猖狂一時吧!哈哈哈哈……」 ※※※※※ 天愛奴的身子很詭異地扭曲著貼伏在懸崖峭壁上,看起來也不知是像弭耳將搏的猛獸還是卑飛斂翼的鷙鳥,不過,實臨深淵卻是一點不假。 天愛奴自華山絕頂跳崖自盡時,的確是萌生了死念。 她並不是一個容易屈服的女孩,可她很清楚公子掌握著多麼巨大的力量,公子如果想讓楊帆死,楊帆就一定活不成,以一人武勇之力對抗一個權傾天下的世家,那只是傳奇故事裡的幻想。 所以,當公子說出他們兩個人只能有一個活著的時候,她幾乎是立刻就接受了這一結果,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這一結果,因為她擔心公子會再改變主意。她知道,公子素重然喏,他既然親口提出了這一條件,只要她履行承喏,公子就是再如何不甘,也絕不會自食其言。 山崖陡峭,山間的風更是強勁無比,天愛奴就像一隻斷了線的紙鳶,一路翻滾而下,身子幾度磕碰在突起的巖壁上,摔得遍體鱗傷。她以為自己很快就要粉身碎骨了,但是散開的衣襟卻意外地掛住了一棵斜生於陡峭岩石上的松樹。 這一瞬間,她忽然想到,她已經脫離了公子的視線,沒有人會想到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依舊可以活命。她此時就算逃走,只要不暴露行跡,公子依然會認為她已摔得粉身碎骨,依然會信守他的承諾,那麼她未嘗就沒有機會再與二郎在一起。 上好質料的衣服只是為她支撐了那麼一剎,時間雖然短暫,卻足以喚起她求生的意志。想法在心中電光火石般一閃,她的手就下意識地動了一下,藏在她袖中的飛抓靈蛇般吐出,在她衣襟斷裂的剎那,纏住了那棵老松樹。 然而,在她萌生了求生之念以後,她才發現身處這個位置,想死不難,想活卻難如登天。此時的她,身懸絕壁之間,孤零零地掛在一棵老松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上邊的巖頂遠在雲霧之中,下邊的地面也在雲霧之中,她身在半空,當真是上下兩難。 可她不能不有所動作,停在這兒是不會有任何人來救她的,她只會活活餓死在這裡,那比摔死更讓她恐懼。 這一路翻滾而下,她的身子被強勁的山風不斷地拍打在崖壁上,刮碰在突起的岩石上,身上已是傷痕纍纍。尤其是大腿右側被一塊尖銳的山石劃破了一道口子,傷口深可見骨,血流入注,如果不及時包紮,可能不等她被餓死,就得失血而死。 阿奴爬上松樹,撕下破爛的衣衫緊緊裹住了傷口,便立即開始了她的逃生之旅。因為時間拖得越久,她的體力消耗越大。 當年,她被親生父親推進枯井,那是她這一生最黑暗、最恐懼的一刻。雖然最終她爬了出去,但是在向外攀爬的時候,她本也以為憑她單薄的身子、柔弱的雙臂,是根本沒有機會出去的,當時唯一支撐著她的,是她旺盛的求生意念。 今天,她義無反顧地跳崖,棄生求死,是為了她心中最愛的那個人。如今,絕處求生,依舊是為了愛,為了他,為了不捨得!為了不分離,雖然身在絕壁,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她也要硬生生地走出一條路來!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天上掉下個小表妹 這樣的絕地求生,對任何人來說,可能都只是死神開的一個惡劣的玩笑。 不是麼?當你幸運地被松枝掛住,以為可以不必摔死的時候。你忽然發現,你爬不上去,也爬不下來,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幸好天愛奴練就了一身超卓的身手,她的手中恰好還有一隻飛抓,這成了她逃生的希望。 饒是如此,她還是吃盡了苦頭。 罡風緊貼著巖壁呼嘯來去,她的雙手必須緊緊扣住岩石,稍不小心,就會被風捲落。 她只能攀著岩石上突起的地方,一步一步謹慎地移動。有些地方平滑如鏡,她就只能用飛抓一次又一次地拋擲向遠方,直到它緊緊抓牢一塊岩石,再把身體蕩過去。 有些地方是一大片的光滑石巖,根本無法攀援,飛抓的長度也不能遠及平滑崖面之外,她就只能冒險向下滑落,直到雙手能夠觸及可供攀附的岩石。 有時候,她在身下幾丈外的地方發現有這樣可供利用的位置,但是卻偏離了她的身形,她甚至還要再往回爬,以便讓自己的身體落下時,能夠恰好觸及那裡的岩塊。 這種折磨,簡直能把一個意志薄弱的人活活逼瘋,天愛奴卻咬著牙忍了下來。 她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爬了多遠,飛抓在多次使用之後已經繃斷,變成了一小截沒用的鏈子。身子在無盡的攀爬中早已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再也無力挪動分毫。而她此刻卻正置身於一塊倒三角形的岩石之下,像一隻蝙蝠般掛在那裡,進退不能。 天愛奴耳鳴心跳,眼前一陣陣地發黑,手腳一陣陣地無力,她終究是血肉之軀,她知道,自己已經再也堅持不住了。 她絕望地向巖下看了一眼,眼前彷彿有一層霧翳,若隱若現地閃出一抹綠。 「再給我一塊借力之處,再給我一點點力氣,老天爺,求求你……」 天愛奴暗暗祈禱著,身形弓起,蓄了蓄力,突然奮力向右前方竄去。 她的指尖觸到了一塊突起的岩石,但也僅僅是觸及,隨即就向下跌去。 「為什麼?既然要我死,為什麼又給我希望?」 天愛奴在心底無聲地吶喊著,絕望的淚忽然就湧了出來…… ※※※※※ 「嚓嚓嚓!」 一口鋒利的獵刀劈砍著野草籐蘿和橫生的枝椏,茂密的叢林中一陣悉索的響聲,突然鑽出幾個人來。 幾個人都穿著花花綠綠的獵戶裝,站在林中不動時幾與草木一色,不大容易被人發現。他們都持了鋼叉,肩上還背著獵弓。頭前開路的這個人身材最是壯碩,比其他幾人高出一頭有餘,魁梧粗壯的彷彿一頭大牯牛。 這人的身材儼然已是一個成年漢子,可是唇上一抹茸毛,臉龐略帶稚氣,瞧來年紀似乎卻並不大。 一個肩上搭著野雉、野兔的漢子仰頭看了看,大樹參天,遮蔭蔽日,自樹梢間望出去,千峰萬巒連綿無盡,奇峰入雲峭壁如削,便道:「二郎,瞧這模樣,咱們都摸到華山腳下了,還是早些回去吧,若是晚了,不免又惹大娘子生氣!」 那個身材已經成年,模樣猶顯稚氣的青年就是他口中的二郎,二郎聞言把脖子一梗,說道:「那母老虎管得甚嚴,整天不叫我出門,好不容易才央得她同意,許我入山狩獵,哪能這就回去,你們不是說,這山裡有老虎麼,我要獵了老虎才走!」 一個獵戶打扮的人趕緊道:「大蟲!是大蟲!莫提虎字,犯忌的呀,二郎。」 二郎把牛眼一瞪,說道:「明明就是老虎,怎麼就說不得?你們不是說這山中有虎麼,老虎在哪?某家轉悠半天了,都沒遇著一隻比狗大些的獵物!」 一個獵戶苦笑道:「我們也是聽一個樵夫說,他前幾天入山砍柴時看見了大蟲,究竟是不是大蟲,咱們也不曉得呀,當時只是隨口講與二郎聽的,哪知你就當了真。就算真的有虎,也不是想碰就能碰得著的!」 二郎一聽,不高興地道:「你們當時明明說是有虎,怎麼又成隨口說說了,不成,不找到老虎,我不回去!」 二郎說罷,揮刀繼續開路,幾人無奈,只得隨在他的身後,行不片刻,前方隱隱傳來水聲,轉過一塊岩石,眼前霍然開朗,只見一股山泉從茂密的草叢中奔湧而出,在前方形成一座碧幽幽的深潭,然後又流向西南方的峽谷。 二郎大喜道:「哈哈,真是一汪好水!某家正走得熱了,就在這兒洗浴一番,舒坦舒坦吧!」 說著,他就插回獵刀,摘下獵弓,把衣襟一撕,露出一副壯碩結實的胸膛,胸口汗津津的,還有一叢蜷曲的胸毛。他興沖沖地跑到水潭邊,剛要寬衣解帶,就聽「砰」的一聲巨響,一大片水花撲面而來,把他濺得好像落湯雞一般。 二郎呆呆地站在水潭邊,水從臉上滴滴嗒嗒地淌下來,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泉水,驚訝地道:「出什麼事了?」 旁邊一個獵戶指著潭水中道:「二郎快看,水裡有個人!」 二郎定睛一瞧,只見水波蕩漾,水面上浮著一位少女,長髮披散著,如水草般逐浪浮沉,衣裙在水中鋪展開來,彷彿一朵巨大的荷葉,而那少女就躺在荷葉中央,臉頰蒼白的像是一朵初綻的白蓮花。 二郎驚道:「老虎還沒見著,怎麼竟從天上掉下一隻母老虎來!」 這位二郎天生有些憨氣,他長兄在外做官,家中長嫂持家,這位長嫂精明強幹,持家有方,因為擔心這位有些缺心眼的憨兄弟在外惹事生非,壞了門風,所以對他管教甚嚴,這二郎怕極了大嫂,背後總是稱她為母老虎,稍帶著,被他見到的女人便一概成了母老虎。 他正說著,那碧幽幽的湖水中便泛起了紅色,縷縷血絲從那少女身下蕩漾開來,如菊怒放。二郎兩眼一直,驚奇地道:「咦?還是一隻正來天葵的母老虎!」 旁邊那獵戶哭笑不得地道:「二郎,我看這女子好像是受了傷。」 二郎大驚道:「是麼?那你還不快去救人!」說著伸手一推,那人就「噗通」一聲栽到了水裡。 天愛奴被拖上岸後,幾個男人忽啦一下就圍上來,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她。 天愛奴已經昏迷過去,臉頰蒼白如雪,幾綹秀髮濕濕地沾在秀氣的臉蛋上,小臉雪中寒蕊一般惹人憐愛。二郎見了不禁嚷道:「啊!是我叫錯了,這樣楚楚可憐妖弱不勝的小女子,可一點也不像咱們家那隻母老虎那般凶悍!」 其他幾人都沒作聲,他們都是家丁奴僕,可比不了這位二公子,二公子可以說他大嫂是母老虎,他們哪敢接這個話碴兒。 天愛奴摔下懸崖時就有些暈了,再被湖水一拍,登時暈迷過去。她在暈迷之中咳了幾聲,吐出些湖水,喃喃地呻吟一聲:「二郎……」便再也沒了聲息。 那位大牯牛似的二郎驚奇地撓頭道:「你們聽到沒有,她方才說什麼?」 旁邊一個獵戶裝的家丁道:「好像是說……二郎?」 二郎拍手道:「沒錯!我還以為我聽錯了,果然喊的是二郎,這女子方才叫我呢,她認得我。」 家丁憋笑道:「二郎,人家姑娘未必認得你的,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二郎!」 二郎瞪起牛眼道:「你叫二郎還是他叫二郎?這裡明明只有我一個二郎,她不是叫我還能叫誰?快些,快些,把她搭起來帶回家去,叫咱家那隻母老虎仔細瞧瞧,她既然是認得我的,說不定是咱家的親戚!」 幾個家丁聽他胡言亂語,有些忍俊不禁,不過眼見這姑娘落難,當然是要救的。幾個人急急忙忙砍了兩根粗壯的樹幹來,又紛紛解下外衣牢牢縛在樹幹上,做成了一副簡單的擔架,把那姑娘抬上去,便匆匆離去。 這二郎撿回一隻母老虎,便也不再嚷嚷著去打老虎了,他拎著獵刀頭前開路,心裡竭力回想著他那些堂姐堂妹、表姐表妹。 他自幼憨氣,心竅不開,所以家裡人很少讓他與外人打交道,除了家中的奴僕下人,他見得最多的就是自家的親戚,如今這少女竟然認得他,在他看來,自然就是自家親戚了。 走著走著,他忽然想起前幾年有個舅舅登門拜訪,曾攜來一位小表妹,長相氣質與這落崖少女頗為神似,不禁「恍然大悟」:「難怪她認得我,這定是我那位小表妹了!」這樣一想,憨二郎走得更加急促了。 這牯牛一般的漢子姓郭,叫郭少凡,在華州鄭縣一帶,他們郭家可是有名有號的大戶人家。 郭家郡望為太原,從漢初阿陵侯郭亭開始,郭家世代簪纓,魏晉時便已成為山東士族中的名門世家,隋朝時郭家先祖還曾爵至國公,如今郭家長房這一支只有兄弟兩人,大哥郭敬之,現任渭州刺史,他的胞弟就是這個獵裝大漢郭少凡。 郭家莊園在少華山下,郭少凡頭前開路,等他急急忙忙趕回家門時,已然走得滿頭大汗,一進莊園,郭少凡就撇下後面幾個抬著天愛奴的家丁,一溜煙兒地跑進去,扯開嗓門大喊道:「嫂嫂!嫂嫂!你快出來啊,小表妹受傷啦……」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五章 鬥法 憨二郎家的宅院建於少華山下,倚山勢而建,佔地約十多畝,厚重的高牆,廣闊的院落,青瓦朱簷,雕樑畫棟,一看就是大富之家。門口矗立的石獅子和旗桿,則表明這是一戶官宦人家。 府邸第二進院落西廂房便是客房所在,此處花木繁盛,有池有亭,花草並不多加修飾,因而充滿了野趣。 一處雅致潔淨的客房內,窗明几淨,案上擺著一瓶蘭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床榻邊上坐著一位婦人,大袖襦衣,玉色羅裙,頎長的秀項,烏黑的秀髮上綰一支碧玉簪子,精緻的五官、細膩的肌膚,一如那細頸瓶兒中的蘭花般優雅。 這位蘭花般優雅秀氣的婦人就是憨二郎口中的那隻母老虎了。 母老虎名叫向若蘭,丈夫郭敬之現為渭州刺史,渭州在隴西地區,治安不靖,常與吐蕃發生戰事,不便攜家眷同往。再說老母在堂,家中只留下一個憨弟弟,也就沒了主事人,郭敬之放心不下,所以就把髮妻留在老家照顧老娘。 榻邊還靜靜地立著幾個人,兩個青衣丫環,一位管事打扮的老者,此外就是那位憨二郎郭少凡了。郭少凡見大嫂收回手來,便憨聲大氣地問道:「嫂子,表妹怎麼樣了?」 向若蘭白了他一眼,嗔道:「都說了不是你表妹,休得胡說八道!」 郭少凡撓撓後腦勺,納罕地道:「真不是我表妹麼,她咋認得我呢?」 向若蘭沒再理他,只對兩個丫環吩咐道:「這位姑娘傷勢雖重,幸好不及要害,只是失血過多,需要將養些時日。她現在起居不太方便,你們兩個就留在這裡照顧她吧!」 「是!」 兩個小丫環答應一聲,郭少凡咧開大嘴笑道:「嫂子醫術高明,你說她沒事,那就一定沒事了。嘿嘿!我在山裡遇見她時,那一身血啊,也不知受了多重的傷,真是嚇人一跳。」 向若蘭輕輕搖了搖頭,道:「這位姑娘身上有多處擦痕,尤其是右腿的擦傷深可見骨,看樣子,不是遇到了什麼歹人,倒像是墮崖所致。只是不知是自尋短見還是遊山時不慎失足。二郎,你吩咐下去,若是有人尋上門來打聽一位落山姑娘的下落,便引他們來見我……」 「不要!不要去……」 榻上忽然傳來急促的呼聲,向若蘭扭頭一看,只見那位姑娘已經醒轉,不禁欣喜地道:「姑娘,你醒了?」 郭少凡把他那張鍋盔似的大臉探上來,就見榻上那位少女杏眼大張,滿面焦急,她的臉頰雖因失血過多而蒼白憔悴,卻如雪蓮初綻,兩片唇瓣縱使渾無血色,看來依舊細嫩姣美,著實惹人憐愛,不禁叫道:「嫂子,表妹好漂亮啊!」 向若蘭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道:「邊兒去!說了不是你表妹!」 天愛奴櫻唇微歙,喘息著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小女子身在此處的消息,還望……代為保密……」 向若蘭臉上頓時現出警覺之色,脫口問道:「姑娘到底是什麼人,因何傷重若斯?」 「我……是……」方纔那一句話,似已用盡了天愛奴的全部氣力,勉強說到這裡,腦袋一歪,竟然又昏了過去。 向若蘭略一沉吟,對郭少凡道:「二弟,你且吩咐下去,上下人等,不許洩露了咱家救回一位姑娘的消息,違者一概驅出府去!」 「好!」 郭少凡答應一聲,腳步蹬蹬,如同一頭大牯牛似的奔了出去。 向若蘭又吩咐道:「把這位姑娘替換下來的衣衫和身上攜帶的所有器物都拿過來!」 兩個小丫環趕緊把她們為天愛奴替換衣衫時脫下的衣服捧來,向若蘭仔細檢視一番,除了看出那衣服質料上佳,卻也不曾發現什麼可以辨明身份的東西,便道:「你們照應著她吧,等她醒了再告訴我!」 向若蘭起身離開,老管事亦步亦趨,兩人一出客房,老管事便道:「大娘子,這姑娘來歷不明,咱家不該收她的。」 向若蘭道:「她的身世來歷或許有些可疑,但那一身傷勢卻不是假的,看她神情模樣也不是為非作歹之輩,怎好見死不救?我嫁給郎君多年,還沒有個子嗣呢,智緣禪師不是說,要我多做善事、多積陰德麼,這不就是一樁善事?等她醒了,我再問問她的來歷底細就是了。」 老管家唯唯稱喏。 向若蘭揚了揚眉毛,微笑道:「好啦,這事你就不用操心啦,還是專心去籌措糧食吧。沈沐正以長安為戰場,糧食為武器,同那位姜公子遙相鬥法呢,這一仗,咱們這邊可不能輸!」 ※※※※※ 武成殿上,武則天微微蹙著眉頭,將手中兩份奏章仔細看了一遍,又在剛剛批復過的奏章裡翻了翻,挑出另外一份打開來,與手中這兩份對照著看了一遍,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怒氣,把三份奏章往御案上一扔,不悅地道:「柳徇天這個長安府尹大概是不想做下去了,這是做得什麼糊塗官?」 長安和洛陽是大唐的都城和陪都,武則天在洛陽稱帝以後,都城和陪都就顛倒了個兒,長安成了陪都,洛陽成了都城。都城和陪都的最高長官是「牧」,但是「牧」並不主持政務,只是由一位親王遙領此職,實際主持政務的官員是「尹」,柳徇天就是長安尹。 這位長安尹火燒屁股似的給武則天上了一道奏章,說是因為突厥入侵,為避戰亂,西域豪商大肆收購糧食,再加上斛瑟羅把西突厥的數萬老幼也帶到了長安,糧食吃緊,長安市上的糧價一日三漲,斗米千金,貴不可言,乞請天子立即調撥糧食以解長安之危。 長安本是大唐首都,如今雖是陪都,地位也絲毫不遜於洛陽,如果長安政局不穩,將會在全國引起動盪,武則天豈敢輕視,她剛剛親筆批復,命令各地調撥糧食,以平抑長安物價,結果奏章還沒發出去,柳徇天又以六百里快馬送來一份奏章,說是由於突厥退兵,屯糧的西域豪商紛紛拋售糧食,糧價已然回落到正常水平。 這本來是一件喜事,既然長安糧價已經平穩,朝廷也省得大費周章了,誰知道幾乎是前後腳的,柳府尹又送來一份八百里加急快報,說是坊間謠言頻頻,有傳今年夏秋關中將有大旱、顆粒無收的;有傳突厥賊心不死,欲與吐蕃聯手再度犯邊的。於是豪紳和百姓們紛紛哄搶糧食,致使糧價再度節節高昇,形成了糧荒,乞請朝廷撥糧濟危。 武則天牢騷了兩句,本來是想聽上官婉兒的解釋,她畢竟已經老邁,哪有精力親自處理諸多政務,很多事情都是上官婉兒替她署理的,對各地的民情和地方上的官員,上官婉兒瞭如指掌,離了婉兒,她這位女皇還真有些吃力。 可是今天她發了話,卻未見一向機靈的婉兒回話,武則天有些詫異地瞟了她一眼,只見婉兒就站在御案邊,一臉恍惚,分明是神遊物外去了。 武則天不滿地抓起「鎮山河」,啪啪地拍了兩下,上官婉兒一驚,趕緊收斂了心神,問道:「大家有何吩咐?」 武則天不悅道:「婉兒,你這兩天是怎麼回事,怎麼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婉兒慌亂地道:「哦!婉兒這兩日有些著涼,身子還未大好,精力不濟。」 「哦!」武則天釋然道:「既然如此,你一會兒就回去歇息吧,不用一直侍候在御前。你先來看看,長安府這幾道糊塗奏章,到底是怎麼回事?」 婉兒接過奏章,頭兩份她是見過的,最後一份卻是武則天下朝,趕到武成殿後才剛剛送來,婉兒把三份奏章仔細看了看,對武則天道:「柳徇天為官還是一向勤勉的,廉潔而有才幹,官聲甚好。 只是,這民以食為天,一旦涉及到糧食,哪怕是一點風吹草動,也難免會引起一場大騷動。若再有些奸商為牟暴利,趁機故作驚人之語,那些無知小民哪有辯識的能力,自然推波助瀾,盲目哄搶,抬高物價,物價一高,又冤聲載道,也難怪柳徇天著忙。 如果婉兒沒有記錯的話,長安府去年的糧儲是很充足的,今年新糧雖然尚未入庫,不過經過去年一冬的消耗,長安二十四座大窖至少也該還有十六窖糧食。大家可以下旨令長安府拋售官糧。百姓們願意買,咱就敞開了賣,百姓家中有糧,心裡就不會慌,民心一定,糧價自然也就穩定下來了。」 武則天聽了點點頭道:「嗯,婉兒所言甚是有理!小海!」 內侍小海把拂塵一打,躬身站到御案前面,武則天道:「你去戶部,叫他們馬上查一查長安府存糧該有多少,速速回報於朕!」 小海領了口諭,急急便往戶部去了,小海前腳剛走,一位一身戎裝、英俊不凡的少年將軍便到了宮門前,朗聲道:「羽林左郎將楊帆,有要事求見陛下!」 上官婉兒「啊」地一聲輕呼,隨即便知失態,忍不住偷偷去瞧武則天,卻見武則天正奇怪地看著她,心念一轉,趕緊遮掩道:「婉兒差點忘了,不管長安缺不缺糧,既然動了庫藏,還是需要從各地輸運糧食,以補府庫不足的。」 武則天失笑道:「你這丫頭,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朕難道連這一點都想不到麼?先給長安府發一道急詔,叫他們拋售官糧,把人心安定下來。至於籌措糧食的事情,叫宰相們去辦就是了。」 婉兒靦顏笑笑,應道:「是!」 武則天又扭頭道:「楊帆有什麼事要見朕吶,叫他進來!」 婉兒悄悄退到一邊,那雙秋水般的眸子,脈脈含情地瞟向門邊。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推波助瀾 「臣楊帆見過聖人!」 楊帆一揖起身,垂手束立。 他知道婉兒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可是武則天也正在看著他,此時此刻,他是不敢有絲毫疏忽的。 武則天問道:「你有何事稟奏於朕?」 楊帆垂手道:「學士王慶之,率洛陽各界百餘人長跪於午門之外,上表請願!」 武則天一怔,訝然看向上官婉兒,婉兒主持天下文學,這些學士們大多歸她管著,婉兒輕輕搖頭,表示她也不知,武則天便轉向楊帆,問道:「他們所請者何事?」 楊帆頓首道:「乞請聖人,立武承嗣為太子!」 「嗯?」 武則天一聽,臉色登時沉了下來,武承嗣欲謀太子之位,她對此一清二楚,只是她沒想到武承嗣這麼沉不住氣。對於皇儲,她還不曾拿定主意,武承嗣就迫不及待地動手了。 不同的身份,便有不同的心態。當初武則天意欲稱帝時,武承嗣、武三思等人曾多次組織洛陽百姓勸進,聽到這些消息時,武則天心中只有歡喜。 如今她已經做了天子,武承嗣再來這一手,卻不免對她這位天子有逼宮之嫌,武則天心生反感,拂然道:「太子無罪,何故廢之?就算要易立太子,那也是朕的家事,什麼時候輪到他們來指手劃腳了,把他們驅散了吧!」 楊帆答應一聲,將欲轉身時,才深深地望了婉兒一眼。這一眼,有撫慰,有愛憐,有堅持,還有一種決不放棄的堅毅。看著楊帆那緊抿的唇和唇上刻出的一彎堅毅的線條,婉兒眸中的不捨與哀怨不由淡了一些。功名利祿,都是過眼雲煙,榮華富貴,也不過是她人生旅途中的一道風景,她渴望的是那一生相伴的愛侶,楊帆堅定的眼神,安撫了她焦慮的心,給了她希望。 楊帆趕到午門外,羽林衛士正將王慶之等百餘請願代表圍在那兒,一見楊帆出來,王慶之馬上滿眼期待地看向他,就像婉兒那渴望的眼神,頗有一點幽怨的味道。 楊帆輕輕咳了一聲,面無表情地道:「聖人口諭:『太子無罪,何故廢之?就算要易立太子,那也是朕的家事,什麼時候輪到他們來指手劃腳了,把他們驅散了吧!』」楊帆說完把手一揮,眾羽林衛便持槍向前,口中沉喝:「退!」 「嚓!嚓!嚓!」 羽林衛連進三步,鋒利的戈尖已然逼近他們的身子,持戈逼近或許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些羽林衛士兵堅定的神態和他們行進的步伐。 他們端著鋒利的長戈,面前就是請願代表,楊帆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持戈而進,彷彿根本沒有看見面前有人,他們已真正做到了目中無人。 他們的步伐,每一步邁出,都是一樣的堅定、一樣的距離、一樣的速度,壓根兒沒有因為面前有人而將步伐放緩一些、邁小一些,彷彿面前就算是一堵牆,他們也會視若無睹地撞上去。 請願代表們嚇壞了,眼看鋒利的槍尖及身,而羽林衛將士沒有一絲的猶豫,他們紛紛驚叫著向後爬開,還有人匆忙跳起,卻一腳踩中自己的前襟,失足仆倒在地,真是醜態百出。 王慶之聽了武則天的口諭,心中也有些吃驚,再見羽林衛持槍逼近的威勢,臉上不由變色,眼看那鋒利的槍尖及胸時,他也下意識地想要向後逃開,可是他忽然看到了楊帆的眼神,看到楊帆眸中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卻沒有絲毫殺氣,心中不由大定,突然厲聲高喝道:「且住!我有話說!」 「住手!」 楊帆一聲令下,鋒利的槍尖堪堪抵在王慶之的胸口便戛然而止,那些侍衛們彷彿沒有感情的機器,完全聽命行事。 王慶之暗暗驚出一身冷汗,他定了定神,用慷慨激昂的語氣大聲道:「天子無私事!立儲樹嫡,守器承祧,關乎王朝興亡,怎麼能說是天子家事?秦始皇一統天下,只因沒有早早立下太子,被胡亥、李斯、趙高之流篡改遺詔,大好河山,因此而分崩離析! 隋文帝一代雄主,卻錯立了好大喜功、窮奢極欲的楊廣,以致一統江山,二世而亡。皇儲,不是天子家事,乃天下之事!王慶之身為大周之臣,食大周俸祿,豈能不慮大周之事!陛下若不許臣陳情,臣情願橫屍宮前,以死諫上!」 王慶之在武攸宜舉辦的武氏家宴上見過楊帆,早就知道楊帆也是心向武氏的人,只是他方才請願竟被楊帆所阻,不准他入宮見駕,以致他有些摸不透楊帆的想法了,如今見楊帆神色暖昧,便知他故意矯情,絕不會對自己真的驟下殺手。 一想通了這個關節,王慶之的怯意頓去,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隱隱有金石之音,不知就裡的人聽到這番話,沒準還真要把他當成了一心為國的大忠臣。 「對!我……我們是為了大周天下,死而無怨!我們死諫,我們要死諫!」 王慶之身邊幾個請願的主要人物連忙出聲應喝,只是他們不知道楊帆和武氏的關係,難免喊得底氣不足,嘴裡喊著視死如歸的口號,身子卻微微向後仰著,恐怕楊帆一翻臉,他們這些寧願死節的義士會跑得比誰都快。 楊帆皺了皺眉,對王慶之道:「王學士,本官奉有聖命,著你等馬上散去,還請學士不要讓本官為難!」 王慶之聽他這麼說,心中更加有數了,他對楊帆拱了拱手,正色說道:「有勞將軍再為王某通稟一聲,就說如果聖上不願召見,臣王慶之與洛陽百餘義士,寧願於宮門前赴死,以死相諫!」 「這個……」 楊帆略一猶豫,對王慶之道:「那麼有勞學士再等候片刻。」 王慶之微微一笑,道:「有勞將軍!」 楊帆示意軍士看住這些人,轉身又往宮中走去,邊走邊想:「宮門口鬧的陣仗這麼大,我又刻意拖了一下時間,中書裡的那些相公們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吧?」 楊帆回轉武成殿,又向武則天回復一番,還補充道:「臣觀王慶之等人群情激昂,雖刀斧加身並無懼色,所言所行確是發自赤誠,是以不敢貿然動手,唯恐錯殺忠良,是允見還是驅散,尚請陛下明示!」 武則天聽他所言,微微沉吟了片刻,擺手道:「叫那為首的王慶之進宮見駕吧!」 楊帆忙道:「臣遵旨!」 楊帆到了午門高聲宣旨,王慶之喜不自禁,連忙安撫好同夥,整理整理衣裝,隨著楊帆入宮見駕。二人一前一後地走著,王慶之見左右無人,便跨前一步,對楊帆低聲道:「多謝郎將美言!」 楊帆微微一笑,道:「自家人何必說兩家話。不過,這立儲便如新君登基一般,非得三請五請不能成事,學士還須有個心理準備。」 楊帆頓了一頓,又道:「其實,學士剛剛請見時,末將就可以引你見駕的,只是……區區百餘人,聲勢實在是太小了一些,末將特意讓你們在宮門外多等一刻,捱些時候,也是為了幫你們擴大聲勢,引起朝野關注!」 王慶之啊了一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郎將用心良苦,倒是本官誤會了。本官也想多找些人來的,只是許多人尚不知陛下心意,難免瞻前顧後,膽怯畏事,所以……」 楊帆閃目向前一瞧,低聲囑咐道:「噤聲!武成殿到了,學士見駕時,說話還需小心!」 王慶之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唯唯兩聲,馬上又退了一步。 原來,王慶之剛剛領人一路喊著口號趕到宮門前時,楊帆就該把他引入宮來,因為王慶之並非白身,他本來就有功名在身,是當朝學士,既然說有政事要見奏天子,楊帆這個負責宮廷戍衛的將軍是沒有理由阻攔的。 可楊帆卻借口與他同來之人大多是沒有功名的平民百姓,在宮門前聚眾喧嘩有礙觀瞻,把他們看押了起來,自去武成殿面聖,當時王慶之就有些不悅,不明白楊帆同為武氏門人,何以阻撓於他,此時聽了楊帆的理由,一腔怨尤自然不翼而飛了。 中書省裡今日正當值坐班的宰相是李昭德,李昭德已經聽說了有人聚眾午門,請求廢立太子的事情。 宮裡的內侍們並不都是侍候皇帝和妃嬪的,在宮裡辦差的宰相、學士們身邊也有許多內侍服侍,服侍妃嬪的內侍主要活動範圍在內廷,而這些服侍相公們的內侍活動範圍才主要集中於前宮。 這些內侍們出出入入傳遞公函,在宮裡走動十分頻繁,耳目特別的靈通。王慶之等人受阻於宮門,楊帆入宮請示武則天的時候,就有個去宮門處傳遞公函的小黃門把發生在宮門前的一切看在眼裡、聽在耳中。 他馬上一溜煙兒地跑回中書省,鸚鵡學舌一般把午門外發生的事情告訴了李昭德,李昭德一聽不由勃然大怒。 李昭德為人高傲,脾氣暴躁,在當朝眾宰相裡是最為剛直強硬的一個人,而且也是保李派的一個中堅人物,一聽王慶之聚眾鬧事,模仿傅遊藝勸進,在午門外大聲喧嘩,請求廢太子,改立魏王,李昭德頓時怒不可遏。 他扔下正在處理的公務,怒氣沖沖就趕向武成殿,等他走到中書省大門口時,忽然想起這般貿然趕去阻止,以當今皇帝的強硬性格,恐怕會心生氣惱,若是王慶之趁機一番花言巧語說服了皇帝,聖旨一下,木已成舟,他也阻攔不得。 李昭德腦筋一轉,急忙喚過報信兒的那個小太監,問道:「早上那個進京報詳瑞的襄州生員現在何處?」 第十一卷 情深似海 第二百九十七章 月老 小太監答道:「相爺不肯見他,他卻賴著不走,如今大概還在東門外糾纏呢吧。」 李昭德大喜道:「你快去看看他還在不在,若是在,馬上引他入宮,某要帶他去謁見天子!」 小太監不知道這位相爺為什麼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但他既然吩咐下來,還是依言向東門奔去,過了一陣兒,他便引了一個身穿圓領儒袍,頭戴軟腳帕頭的青年男子趕來,那人頭上頂著一隻大烏龜,隨在那小太監後面,由兩個侍衛押著,舉止看來十分可笑。 李昭德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一見他趕到了,未等他施禮謝恩,便迫不及待地道:「走走走,快一些,本官引你去謁見天子!」 為了等這個人,李昭德耽擱了一點功夫,結果比王慶之慢了一步,等他趕向武成殿時,王慶之已經先他一步到了武則天面前。 武則天看著有些緊張侷促的王慶之,淡淡地問道:「旦乃朕之親子,所以被立為皇嗣,卿聚眾請願,要朕廢了太子,改立魏王,原因何在?」 王慶之嚥了口唾沫,控制住緊張的心情,欠身說道:「陛下,古語有云,『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祭祖敬宗,首先要確認血統,否則祖先神靈是不會享用祭禮的,天下百姓也不會承認他的本族祖先。當今天子姓武,卻以李氏為子嗣,豈不荒謬嗎?」 武則天冷哼一聲道:「太子如今已經改了武姓!」 王慶之道:「陛下,當今太子改了武姓也迴避不了他本姓李的事實。自古以來,江山都是傳與帝王本姓子孫,哪有傳與外姓人之理?太子本就姓李,改武姓時早就成年,來日一旦登基,安能不復李唐?那時,陛下的江山將歸於何處呢?」 「這……」 武則天聽到這裡,不禁遲疑起來,就在這時,內侍小海欠身稟報道:「啟稟大家,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李昭德求見!」 武則天眉頭微揚,道:「李相來了麼,請他進來吧!」 片刻功夫,李昭德便步入大殿,他身後還跟著一人,這人身穿一身圓領儒袍,大約三十歲上下,文質彬彬,一表人才,只是頭上頂著一隻巨大的烏龜,未免顯得不倫不類。 李昭德見了武則天欠身施禮道:「臣李昭德見過陛下!」 後邊那個頭上頂著烏龜的文士忙也鞠了一躬。 「李相免禮,賜座!」 武則天說罷,好奇地看了看那個頭上頂了只大烏龜的人,問道:「李相何事來見朕啊,這個人是誰?幹什麼的?」 那人聽見武則天問他,忙又哈了哈腰,努力擠出一副笑臉來。他頭上頂著的那隻大烏龜攸地探出頭來,瞪著綠豆大的小眼左右看看,忽然一眼瞧見武則天,好像受了什麼驚嚇似的,「嗖」地一下縮回頭去,連四隻爪子也都縮了進去。這時瞧來,倒似那人頭上扛著一個龜殼。一旁的上官婉兒、楊帆以及滿殿的宮娥太監們都有些忍俊不禁。 李昭德從容答道:「此人有祥瑞獻與陛下,是以臣帶他來見駕。勿忙之間,倒未及問他名姓。」 說著,他冷冷地瞟了那人一眼,道:「陛下問你話呢,你自己說吧!」 那人趕緊道:「是是是,臣襄州生員周嘯瑜,見過陛下!」 武則天道:「你是襄州生員?赴京見駕,所為何來?」 周嘯瑜趕緊解說起來,一開始因為緊張,還有些結結巴巴,說到後來已是眉飛色舞。 這周嘯瑜是襄州的一個生員,這生員卻不是後世的秀才。唐初的秀才要求很高,級別還在進士之上,進士一年能考上三十多人,秀才十年也考不出一個,比進士中的狀元還難得。 周嘯瑜考中了生員之後,他的功名基本上也就僅止於此了,因為唐時的科舉並不好考。那時整個天下科考一次最多也只錄取三十多人,這些名額大部分又被權貴人物瓜分一空,民間縱有大才學者也難得中舉,更不用說這嘯瑜的才學只是一般了。 於是,周嘯瑜另闢蹊徑,便想到了獻瑞這個辦法,巴望著靠獻瑞獲得皇帝的青睞,從而出仕作官。結果他就變出了一隻「神龜」。 據周嘯瑜講,這只神龜是他在山中偶然發現的一隻旱龜,一開始他也未覺得這只龜有何奇異之處,後來意外地發現在龜的腹部甲片上生長著「天子萬萬年」五個天生的大字,這才引以為奇,所以進京把此神物獻與皇帝。 武則天欣然道:「周卿快把神龜獻上,叫朕瞧瞧!」 王慶之剛才慷慨陳辭到一半就被李昭德闖入給打斷了,一開始他還依舊站在那兒,做出一副氣宇軒昂的模樣來,很挺拔地站著,結果周嘯瑜頭上的那只烏龜搶去了他的風頭,整個宮殿裡的人都在看那只烏龜,壓根兒沒人理他,這般昂首挺胸地站著也著實太累了,便悄悄地塌了肩膀,垮了身形,也站在那兒看西洋景。 周嘯瑜把烏龜從頭上拿下來,小海和另一個內侍趕上去雙手接過烏龜,抬到武則天的御案上,把烏龜翻了個兒,那烏龜肚皮朝天,吃驚地伸出頭和四肢,一瞧面前有人,嗖地一下又縮了回去。 武則天定睛看去,只見那烏龜背上果然有「天子萬萬年」五個鮮紅的大字,不禁嘖嘖稱奇,大聲道:「哎呀,不想世上竟真有這般神物,天子萬萬年,哈哈,祥瑞,果然是祥瑞啊,李相,你快來看看,這龜腹上果然生有文字呢!」 李昭德根本不相信怪力亂神那一套,他接到這周嘯瑜的獻瑞書後就知道其中必然有假,這時聽了武則天的話,不禁冷笑一聲道:「聖上,這樣的神物,聖上想要多少,臣就可以給聖上造出多少!」 武則天怔了一怔,道:「李相這是何意?」 李昭德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御案前,左右一掃,正看見楊帆站在旁邊,便道:「這位將軍,勞駕幫一把手!」 楊帆看看武則天,見她點頭,便走到李昭德面前,拱手道:「不知相爺有何吩咐?」 李昭德挽起袖子,按住那只烏龜,對楊帆道:「有請將軍,抽刀刮這龜腹上的文字!」 周嘯瑜一聽李昭德所言,臉色頓時一變。 楊帆一聽就明白李昭德的意思了,若說這龜上偶然有些花紋酷似某個文字,他覺得倒是不無可能,可是龜腹上工工整整五個大字,他也是不相信的,當下拔出佩刀,使那刀尖便去刮那龜腹。 楊帆原還擔心那字不易刮去,誰想刀尖過處,吱吱嘎嘎一陣響,那刀尖過處,紅字竟然被一點點刮去,李昭德按著那只烏龜,對武則天冷笑道:「陛下,這字若天成,豈能用刀刮去,分明是這刁鑽小民使計詐騙,欺瞞聖上!」 武則天臉上的表情很是尷尬,擺手道:「把龜抬下去,人也轟出宮去吧!」 李昭德道:「陛下,此人欺君罔上,應予嚴懲,豈能轟出宮去了事!陛下應把他交付有司,嚴加懲處!」 周嘯瑜一聽,嚇得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地連連求饒。 武則天訕然道:「『天子萬萬年』,呵呵,雖然這神物是假的,終究不是什麼壞心眼兒嘛,算了,轟他出去便是!」 周嘯瑜一聽,生怕李昭德又要進言整治他,趕緊叩了頭道:「謝陛下宏恩!」就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李昭德本就不是衝著他去的,當然懶得理他,只是說道:「陛下仁慈,不願懲治這刁民,那也罷了,但是對此等人,卻不可不防啊!這周嘯瑜一句『天子萬萬年』,並不是真心為了祝福陛下,而是打著祝福陛下的幌子,謀一己私利!」 他冷冷地瞥了王慶之一眼,一語雙關地道:「此等人、此等事,朝中未必就沒有,陛下不可不察。」 他說到這裡,緩步走回座位,睨了王慶之一眼,彷彿才看到他似的,隨口問道:「這位好像是弘文學士王慶之?今日入宮所為何來?」 王慶之趕緊一挺胸膛,把他請立魏王武承嗣為太子的話又振聲說了一遍,沒等他說完,李昭德就哈哈大笑起來,武則天奇道:「李相因何發笑?」 李昭德拱手道:「陛下,臣聽王學士所言荒誕不經,故而發笑。」 武則天道:「哦?王慶之所言哪裡不妥?」 李昭德道:「陛下身為天子,當把萬代基業傳之子孫,豈有兒孫滿堂,卻以侄為嗣的道理?臣從不曾聽說過侄兒成為天子而能把姑母迎入太廟者!侄兒之於姑母,難道還親得過親生母子不成?」 王慶之氣極敗壞地道:「李相此言,下官不以為然,古語有云:『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當今天子姓武,安能以李氏為皇嗣?」 李昭德懶得看他一眼,只對武則天道:「只有親生子孫的祭祀,祖先才能享用,陛下立子,則千秋萬歲之後配享太廟,繼承無窮;若是立侄,千秋萬歲之後,誰來為陛下祭祀血食呢?」 武則天聽了不禁默然,這樣為難的局面也只有她這女皇帝才會遇到,自古帝王沒有哪個人會遇到她這樣的問題,所以她也沒有成例可循。 她姓武,只有立武姓子嗣她的江山才能傳承下去,可她是女兒之身,她的親生兒子不可能姓武。然而不傳親生子孫,她死後以什麼身份配享太廟?亡者唯有親生子孫的祭祀,才能享用血食,如果江山不傳給自己的親生子孫,百年之後,她豈不是要做一個餓鬼? 王慶之一見皇帝被李昭德說得心動,「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泣聲大呼道:「陛下,臣一心一意,全為陛下打算啊!李昭德對李唐念念不忘,包藏禍心,妖言惑上,陛下不可信他,陛下為武周之主,安能立嗣李氏!」 武則天默然良久,沉沉說道:「易儲之議,無稽無據,你不用再說了,退下吧!」 王慶之豁出去了!李昭德這位當朝宰相已經被他罵了,若是不能說服皇帝,武承嗣那裡必然也不滿意,到時候他還有活路麼?唯今之計,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王慶之把頭叩得鮮血淋漓,以死求請,堅不肯退,武則天見狀,不禁歎了口氣,提筆寫下幾個字,著人用了玉璽,對周慶之道:「卿的忠心,朕知道了,這張印紙與你,以後想見朕時,持之出入無忌!去吧!」 王慶之一聽武則天鬆了口,也怕過猶不及,如今有了這張印紙,武承嗣那裡也算有了個交待,這才叩頭謝恩,捧了印紙,帶著一腦門的鮮血退了出去。 李昭德今天就是衝著王慶之來的,見他走了,便也向武則天告辭,自回中書辦公去了。 等他二人一走,武則天便臉色一沉,恨恨地一拍御案,道:「一個個的,都不想讓朕清靜!」 殿上侍候的宮娥太監們呼啦啦跪倒一片,齊聲道:「大家息怒!」 武則天怒道:「都滾起來吧,你們能替朕解得什麼煩惱?」 武則天把大袖一拂,轉眼看見楊帆,顏色才緩和了一些,問道:「楊卿不日就要成親了吧?」 楊帆硬著頭皮道:「是!承蒙陛下關懷,三日之後,就是……臣的婚期!」 「嗯!好,好啊!小蠻那孩子在朕身邊有幾年功夫了,這孩子是個好姑娘,你二人得以成就夫妻,朕是很滿意的,呵呵……」 武則天說著,臉上漸漸有了笑容,道:「還有三天就是你的婚期了,這樣的大喜事,你怎麼還在宮裡當值呢,攸宜忒也不會做人了。這樣吧,你這幾天就不要入宮做事了,安心回去籌備婚事,準備做你的新郎倌吧。」 楊帆不敢多看婉兒一眼,只是單膝點地,向武則天頓首道:「是!臣謝陛下恩典!」 武則天又對上官婉兒道:「婉兒啊,朕這一輩子,就指了這麼一樁婚事,你可得好生操辦著,不要有寒酸相,丟了朕的臉皮。」 婉兒心頭一黯,微微垂著螓首,低聲道:「陛下交待,婉兒豈敢大意,一直著人仔細準備著呢。到時候,婉兒一定親自安排,把小蠻風風光光地嫁到楊郎將家裡去,斷不會丟了天家的體面,請陛下寬心就是!」 武則天笑道:「這就好!朕這些時日,煩心事實在是太多了,難得碰到一樁喜事,朕很開心吶!呵呵呵……」 楊帆趁此機會才偷偷看了婉兒一眼,兩人都怕有所失態,不約而同地便垂下頭去,耳畔只聽到「月老」那開心的笑聲……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二百九十八章 迷糊小登科 楊帆家的宅子不算太小,原來只有兩僕兩婢,這宅子還顯得比較荒涼,可是今天楊家卻是特別熱鬧,一大早,楊家就擠滿了人,簡直有點人滿為患的感覺了。楚狂歌和馬橋是一大早就到了,蘇坊正帶著修文坊的一幫鄉親也都到了。 赤膊的胡人師傅、膠東來的孟師傅、蓄著兩撇彎曲如鉤的大鬍子的尉遲老人,一個個都自告奮勇地要為他操辦席面。楊帆自然滿口答應,馬上叫自家的廚子兼採辦林錫文領了他們去廚房。 這些人到了廚房擼胳膊挽袖子,剛忙活了片刻的功夫,楊府外就來了十幾輛牛車,前面幾輛車上滿載著水陸八珍各色食材,後邊幾輛車上卻坐著一些大腹便便的胖大漢子。這些胖大漢子到了楊家,就毫不客氣地把孟師傅、尉遲老人等一些在坊間專門經營小吃的廚子轟了出去。 原來這些人竟是團兒從御膳房派來的御廚,這些宮中的烹飪高手哪裡看得上這些民間做小吃的,對他們自然是毫不客氣。一俟得知對方身份,孟師傅等人卻也不惱,繫著圍裙、扎撒著兩手白面就被轟了出來,麻溜兒地搬去了胡同口兒。 雖然說楊帆身為郎將,今日來賀的必然有很多是官場中人,這些人只能在院中、房中置席飲宴,不可能在胡同裡吃流水席,可是修文坊裡許多鄉親也要來的,這些人不可能與那些官員同席,而且楊家雖然不小,也擠不下這許多客人。 孟師傅等人到了胡同口兒,先佔了兩座棚子,缺些什麼食材佐料,就近讓人去附近南市採買,反正婚禮傍晚時才舉行,時間充裕,一切都還來得及。 楊帆對成親禮儀是完全沒有一點概念的,他站在堂前,這邊有人過來問東,那邊有人過來問西,楊帆始終是一臉茫然,被人呼喚得團團亂轉,卻是一個主意也拿不了的,好在人家過來也只是很禮貌地問他一句,不等他回答,就跑去自作主張了。 到了中午,楊帆簡單地吃了東西,剛把肚子填飽,馬大娘、花大娘領著修文坊的一群娘子軍也來了,在她們的指揮之下,楊家更是雞飛狗跳,好一通忙碌。到了此時,楊家已經徹底變了樣兒,到處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楊帆依舊站在堂前,雖然他什麼事都插不上手,也不知道該安排些什麼事,還是被如此繁瑣紛紜的婚慶禮儀給折騰暈了。 楊帆正發著暈,一身少婦打扮的面片兒領著修文坊的一班女子忽啦啦地圍了上來,一見楊帆正站在那兒發呆,面片兒笑道:「你這呆子,還站在這兒幹嗎?一會兒重要客人就要陸續登門了,你還穿著這身衣服!」 楊帆迷迷瞪瞪地問道:「寧姐,我現在該幹嗎?」 面片兒問道:「你的禮服呢?可已置辦了?」 楊帆拍拍腦門道:「沒有啊,我不知道該準備什麼呀,宮裡好像是有所準備的吧?陳壽、陳壽!」 楊帆喊了兩聲,門子陳壽也不知道從哪兒鑽了出來,滿頭大汗地道:「阿郎,你叫我?」 楊帆道:「我有禮服嗎?」 陳壽抽了抽嘴角,道:「阿郎今日成親,怎麼能沒有禮服呢?昨日宮裡送嫁妝來,不是把阿郎的禮服也一併送來了麼?現在就放在阿郎的臥室啊!」 楊帆喜道:「有就好,有就好。」 他轉過身去,喜孜孜地對面片兒道:「寧姐,禮服是有的,呵呵。」 面片兒和一眾來自修文坊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們一臉古怪的瞧著他,楊帆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小心翼翼地問道:「有什麼不對麼?」 面片兒翻了個白眼兒,嗔道:「既然有禮服,那你快些去換上啊!」 楊帆結結巴巴地道:「哦……,現在……就要換上麼?」 面片兒拉起他就走,一邊走一邊搖頭歎道:「唉!姐姐真是替你愁得慌,看你這糊塗樣兒,居然就要做一家之主了!」 楊帆乾笑道:「小弟從不曾接觸過這些事情,哪知道該幹些什麼呀。」 馬橋蹬著梯子,正在樑上掛著紅綢拉花,聽見這話,俯身大笑道:「兄弟,今天你是新郎倌兒,現在你啥都不用干,只管好好攢著氣力,等晚上入了洞房再大幹一場就是了!哈哈哈……」 另一邊拉著綢花的楚狂歌也哈哈大笑起來,震得那梯子一顫一顫的,底下扶著梯子的人緊張地道:「小心些,小心些,不要掉下來了。」 面片兒仰起臉來,沒好氣地瞪了馬橋一眼,嗔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說的什麼混帳話,你可是做大伯的,沒點正經!」 馬橋擠眉弄眼地道:「嗨!這不是小帆的喜日子麼,今兒不論大小,不論大小!」 楊帆被一班娘子軍簇擁到臥房,那些未嫁的姑娘都候在外面,已經成了親的大嫂子們可沒那許多顧忌,直接就扒了他的外衣,給他把禮服換上了。 烏色梁冠、緋色公服,穿戴整齊之後,幾位大嫂子又把他摁在凳上,在他臉上塗塗抹抹了一陣,楊帆木偶一般任由她們擺佈,等到打扮停當,面片兒搬來銅鏡,楊帆一瞧,鏡中的自己唇紅齒白、眉目清朗,真比平時還要俊俏三分。 他的膚色本來是比較黑的,此刻看來竟也十分白晰,看來幾位大嫂是給他臉上敷了粉的,只是那粉敷得十分均勻,絲毫沒有不自然的感覺。雙眉也修剪過了,稍稍的還描了邊,一雙劍眉更具英氣。 幾位大嫂瞧著自己的成果,喜笑顏開,七手八腳把他推出門去,候在門外的一幫姑娘忽啦一下就圍了上來,這其中不乏當初暗戀過楊帆的女子,瞧他儀表堂堂,愈發的俊俏,瞧著他的眼神兒便有些火熱起來。 只是今非昔比,楊帆已經位至郎將,這是她們平時根本無緣一見的大官兒,哪敢有所放肆,若楊帆如今依舊是個小小坊丁,這些性情潑辣的姑娘怕不早就上下其手,先來一出「鬧洞房」了。 只有小東姑娘膽兒大,先湊過臉兒來,跟楊帆貼面似的相了一下,便拉起他的大袖,幽幽怨怨地道:「二郎今日好生英俊!」 楊帆正覺尷尬,一個小丫頭跑來喊道:「阿郎,有貴客登門,司儀請阿郎去迎一下!」 這小丫頭就是沈沐送給楊帆的兩個小丫環之一,兩個丫環一個叫周桃梅,一個叫曹琳琳,如今喊他的就是曹琳琳,有個小名兒叫三姐兒。楊帆一聽如蒙大赦,趕緊把袖子從小東手裡抽回來,乾笑道:「呃……,我先去迎一下客人!」 楊帆藉機溜走,小東姑娘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一臉幽怨。只是,她的眼神實在是不大好,此時被她那雙「慧眼」深情凝視著的並不是楊帆,而是捧著三升粟米,匆匆趕向門口的楊府廚子林錫文…… ※※※※※ 門前站著五人,中間一人身材魁梧,彷彿一座山般雄壯,那體形堪與楚狂歌媲美,只是他的鼻尖較高,眼窩較深,有些西域胡人血統,正是羽林右衛大將軍李多祚的女婿,羽林左衛中郎將野呼利。 他是楊帆的頂頭上司,自然需要楊帆親迎,至於其他四人則是魏勇、黎大隱、呂顏、高初,這四人中,魏勇是校尉,黎大隱是旅帥,呂顏和高初只是個隊正,職位都比他小,若非野呼利也同時趕來,是不需要楊帆親迎的。 楊帆一見他們,連忙迎了上去,拱手笑道:「小弟不知中郎將和各位兄長到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野呼利笑道:「哈哈,今天你是新郎倌兒,誰也沒有你的官兒大,客氣什麼?」 楊帆一看,主動承擔幫工的修文坊裡那些武候正大包小裹地往裡搬著東西,都是幾人攜來的禮物,忙道:「幾位兄長來就來了,何必還攜這麼重的禮,讓小弟好生過意不去!」 呂顏笑道:「過意不去這話只管對中郎將和魏校尉、黎旅帥他們說就是了。我和高初都還沒有成親呢,今日送你一份禮,來日少不得要你還一份更厚的禮,我們倆兒可是一點虧也沒吃!」 野呼利等人聽了都笑起來,高初走上兩步,上下打量楊帆一番,連連搖頭,不斷歎氣。野呼利笑罵道:「今日是楊帆的大喜日子,你長吁短歎地作甚麼?」 高初道:「可惜呀,可惜!二郎若是我的妹婿該多好,可惜被小蠻姑娘捷足先登了。」 呂顏笑道:「當初在白馬寺初見二郎時,我不就說過要他做你的妹婿麼,你非說令妹眼界兒高,非將軍不嫁。如今二郎真的做了將軍,你後悔了吧?哈哈,不過也不算太晚,要是二郎願意的話,令妹並嫡也就是了。令妹與小蠻本來就情同姐妹,共侍一夫未嘗不是一樁美事呀。」 二人半真半假地說著,便笑瞇瞇地看向楊帆。 所謂並嫡,也就是兼祧。雖然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以「一夫一妻多妾」為法律常態,但是實際上常有一夫多妻並存的情況,這種情況起初多是出於政治聯姻的需要才變通出來的,不過在唐朝時候並嫡風氣卻氾濫起來,不僅限於權貴,便是平民百姓中並嫡現象也並不鮮見。 楊帆也不知二人是隨口說笑還是有意試探,光是一個小蠻他就不知該如何安置了,哪敢再惹情債,只好苦笑道:「兩位兄長說笑了,說笑了……」 魏勇見狀,哈哈一笑,打個圓場道:「小蠻姑娘可是天子賜婚,誰有資格與她並嫡呀?你們倆就不要取笑二郎啦,走走走,咱們進去,且坐下再說!」 楊帆鬆了口氣,連忙道:「是是,諸位請進!」 楊帆剛剛轉身,遠處忽然傳來一聲馬嘶,他們幾人都是軍伍中人,一聽那急驟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就知道是衝著楊府來的,幾人不由一齊扭過頭去。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二百九十九章 愁嫁小妞妞 楊帆幾人站住腳步,扭頭向巷口看去。巷中臨牆搭了一溜流水席,此刻雖然還沒有多少客人,但是已經有些人了,一些上了歲數的修文坊賀客不用幫閒做事,正坐在棚下吃著乾果,喝水聊天,一見巷中擁擠,那騎士馬上放慢了速度。 楊帆定睛一看,馬上端坐一人,正是奉宸衛郎將狄光遠,當朝宰相狄仁傑之子。除了野呼利職位高於狄光遠,依舊立在階上不動,楊帆幾人都轉身迎下了台階,駿馬一到階前,楊帆便拱手笑道:「狄兄,何必跑得這麼急,時辰還早著呢,你還怕吃不上喜酒麼?」 狄光遠翻身下馬,神色略微有些尷尬,乾咳兩聲道:「二郎,狄某還有事要辦,今日不能參加你的喜宴了,所以……先趕來見見,給你道個喜,二郎可莫要見責於我啊。」 「哦?」 魏勇和黎大隱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瞭然。楊帆最近與武氏走得較近,還曾拒絕過狄仁傑的邀請,這事兒他們也聽說了。他們是純粹的軍人,皇帝是誰,太子是誰,這些事跟他們關係不大,所以他們只要跟楊帆交情夠好就行了,不需要顧忌其他。 而狄光遠就不同,他老爹雖然忠於武則天,對武氏一族卻沒有半點好感,彼此間涇渭分明,從不往來。既然楊帆投靠了武氏一族,那就等於跟狄仁傑劃清了界限,狄光遠是狄仁傑的兒子,怎麼能來參加他的婚宴。 狄光遠一露出尷尬神色,幾人就已明白了他的為難之處,楊帆自然也清楚狄光遠為何為難,被他尊敬的一位長者如此誤會,楊帆的心中也很難過,但是有些事不可能張揚的盡人皆知,而且狄仁傑現在對他越是誤會,他才會越受武氏信任,這個秘密是不可能說破的。 楊帆勉強笑了笑,見狄光遠一手牽著馬韁,似乎說上幾句話就要走,連門都不想進的,便道:「小弟成親,狄兄能於百忙之中前來道喜,小弟足感盛情了。狄兄既有公務在身,自然當以國事為重,小弟哪有見責的道理。」 狄光遠有些汗顏,他探手入懷,取出一卷畫軸,對楊帆道:「家父聽說二郎成親,特意作了一副畫作為賀禮,二郎可莫嫌鄙薄呀!」 狄仁傑出身官宦人家,才華橫溢、文武全才,被時人譽為「河曲之明珠,東南之遺寶」,對於士子們都喜歡的吟詩作賦、繪畫撫琴這些風流高雅的玩意兒,狄仁傑也是很擅長的,但是除了偶爾宮廷宴會,奉聖命作詩應和,他很少作詩,作畫更是無人聽說過。 這時聽說狄相為賀他新婚,竟特意為他作了一副畫,魏勇等人都是驚羨不已,這可是當朝狄相的禮物,而且是狄相親筆作畫,多少真金白銀都買不來的心意呀,以此看來,傳言似乎不實,狄相並不像是對楊帆產生了厭棄之意嘛。 呂彥和高初急忙上前,幫著楊帆打開了那畫軸,畫軸徐徐展開,眾人閃目望去,卻見那是一副五尺長的橫軸,上面繪的是「歲寒三友」,一棵松、一叢竹、一株梅,運筆圓熟老辣,疏密濃淡十分得宜。 狄光遠微笑道:「二郎可知家父送你這副畫的喻意麼?」 楊帆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道:「松柏長青,喻意長壽。緣竹生筍(孫),紅梅結籽(子)。喻意多子多孫。呵呵,這是多福多壽、多子多孫之意呀。相爺美意,楊某感激不盡,這幅畫,楊某一定會好好珍藏的!」 狄光遠見他有意迴避父親贈畫的本意,只好苦笑一聲,道:「二郎大婚,為兄也沒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禮物。為兄好射獵,家中養有駿馬數匹,這一匹馬,二郎曾經騎乘過的,可還記得麼?」 「我騎乘過的?」 楊帆只蹙眉一想,馬上就記了起來,他倒不是還記得這匹馬,而是因為他只騎過一次狄家的馬。那一次,狄家老三狄光昭利慾熏心,想追隨傅遊藝赴宮門勸進,楊帆就曾騎了狄家的快馬,與狄光遠一起趕到午門把他綁了回去。 楊帆憬然道:「啊!我記得了,莫非這匹馬就是……」 狄光遠若有深意地道:「不錯,正是這匹馬!當時虧了二郎騎著這匹馬及時趕去,才使我三弟沒有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常言道:『駿馬贈壯士,寶劍配英雄』,為兄如今就把這匹駿馬贈與二弟,用作新婚賀禮吧。狄某還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就此告辭了!」 狄光遠向楊帆和其他幾位軍中同僚拱一拱手,轉身便向巷口行去。楊帆緩緩走上兩步,輕輕撫了撫馬鬃,望著狄光遠的背影,深深地歎了口氣:「這位狄仁兄,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 到了午後,楊府的賀客逐漸增多了,桃梅和三姐兒兩個小丫環裡裡外外地跑,跑得釵橫鬢亂,香汗涔涔,不過兩個人卻是眉開眼笑,十分歡喜。自家阿郎這般有面子,有這麼多有身份有地位的賀客登門,她們自然與有榮焉。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薛仁貴之子、右羽林中郎將薛訥,前宰相李義府之子北門宿衛中郎將李湛也相繼趕來,此時曾與他在白馬寺較量擊鞠的那些禁軍將領,除了斛瑟羅還在長安未曾赴京,狄光遠來而復去,就只有左驍衛果毅都尉王同皎不曾到了。 王同皎是五姓七望中的太原王氏嫡系族人,楊帆既然與武氏走得很近,他是一定不肯再來的了,楊帆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新娘子未到,酒宴未開,桌上只擺了蜜餞乾果、奶酪飲水等物,大家坐而攀談,嘻嘻哈哈的倒也熱鬧。 眼看著太陽西斜,馬橋和楚狂歌領了幾個人,帶些果子蜜餞和封好的紅包去打點了看守坊門的坊丁回來,去官府衙門申領夜間通行印紙的人也回來了,楊帆便向已經趕到的貴客們告了聲罪,叫楚狂歌代他接待這些客人,自與馬橋等來自修文坊的人一同去迎親。 呂彥和高初喜歡熱鬧,非要吵著一同去,野呼利、薛訥、李湛等人已到而立之年,性情比起他們兩個就沉穩多了,見他們兩個興致勃勃,也不阻攔,只是微笑著看他們追出門去。 小蠻的「娘家」暫時設在上官婉兒的母親府上。小蠻在京裡自有幾處產業,卻沒有自己的宅子,皇宮大內又不能做她的娘家,需要在外面找一處地方作為新郎接迎之所,上官婉兒就把這個地方安排到了自己母親家裡。 她的母親是鄭氏夫人,上官婉兒受到武則天青睞、提擢重用之後,鄭氏夫人母憑女貴,也就不再做宮中女婢了,婉兒給她在積善坊置辦了一處豪宅,鄭氏夫人如今就住在這座府邸之中,平時深居簡出,低調的很。 婉兒把小蠻的出嫁之地安排在自己家中,也是她的一番苦心。自己心愛的男人就要娶妻了,新娘子卻不是她,不但不是她,她還要為新娘子操辦婚事,情何以堪吶。如今把小蠻安排在自己家裡,親眼看著她的婚車離去,權作是自己一般,聊堪自慰而已。 此刻,一向寧靜的鄭府也是異常的熱鬧,高瑩、蘭益清等一班與小蠻交好的閨閣姐妹今天全都告了假,趕來鄭府為小蠻送親。這麼多鶯鶯燕燕聚集到一塊兒,鄭府裡的熱鬧可想而知。 小蠻正在她臨時的閨房裡面梳裝打扮,負責為她打扮的是兩位年紀很大的宮廷女官,據說替當今皇上和太子、太子妃在重大場合巾櫛膏沐、冠戴打扮的司衣女官、司飾女官們都是她們兩個調教出來的弟子。 在這樣德高望重的兩個老女官面前,小蠻除了任其擺佈還能做什麼?小蠻從一大早就開始打扮了,她早餐吃的並不多,飯後沒有多久,就被兩個老女人指揮著七八個宮娥綵女把她扒光了丟進了熱氣騰騰的浴桶。 這一通洗從早晨一直洗到中午,熱水換了十多次,各種宮廷秘用的沐浴藥也換了十多種,等她終於被允許從桶裡爬出來的時候,渾身乾淨得就像一隻剛剝了皮的雞蛋,身子紅通通的就像一隻煮熟了的大蝦,饒是小蠻一向強健,這時也是「侍兒扶起嬌無力」了。 可憐的小蠻被折磨的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中午只喝了半碗粥,就又開始了另一撥折磨。她坐在錦墩上,整整一個下午就沒離開過,在兩個老女人輪番指揮之下,她的頭髮被一次次地盤起,又一次次地拆散,只到那髮式令兩個老女官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小蠻的頭皮被繃得很緊,她感覺自己的眉梢都因為頭皮繃得太緊而微微向上吊起來,臉皮子也太緊了,想笑一下都難。 緊跟著她那吹彈得破的小臉蛋兒又遭殃了,小蠻麗質天生,再加上平時常做男裝打扮,所以很少塗脂抹粉,這時候妝台上擺放的各種化妝品琳琅滿目,很多竟是她也不曾見過、不知道幹什麼用的東西。 等到兩個很挑剔的老女官終於點點頭,放過了對她臉蛋的折磨之後,四個宮娥又在老女官的指揮下給她換起了釵鈿禮衣。 一套靛青色的花釵大袖襦裙層層疊疊,足有十二層,如果不是有四個宮娥幫忙,小蠻一個人還真穿不起來,最後,外面又套上青色的廣袖,繫上紅色的合歡絲帶,這才把她推到兩個老女官面前。 兩個女官並肩坐在榻上,很不滿意地一起搖頭,說道:「不成,不夠嚴整,脫下來,重新打扮!」 小蠻聽了,眼淚都快下來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盼著楊帆快點趕來,騎著他的白馬,把她救出火海……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章 踟躕結髮人 一天折騰下來,兩位女官也累壞了,見新娘子的打扮終於達到了她們的要求,兩位一絲不苟的女官這才鬆了口氣,由人扶著到後廂去歇息。 在房間裡悶了一天的小蠻如蒙大赦,趕緊央求地對旁邊的宮娥道:「讓我到院中透透氣吧,都快悶死了。」 這幾位宮娥都是認識她的,聽她說的可憐,不禁為難道:「都尉,你才剛剛打扮妥當啊,萬一亂了裝扮,叫兩位婆婆看見,不免要責怪我們。反正看這時辰,新郎倌也快到了,都尉不如再等等如何?」 小蠻苦著臉道:「還要等啊,我真是悶得透不過氣來。我就到廊下站站就好,絕不胡亂走動,如何?」 幾個小宮娥商量了一下,勉強點了點頭,小蠻立即歡喜地站了起來,慌得幾個宮娥趕緊提醒道:「都尉,慢些走,慢些走,可別亂了裝束!」 於是,謝沐雯昂首挺胸,目不斜視,頂著滿頭珠玉緩緩拉開房門,邁著四平八穩的步伐走了出去。 「呀!小蠻姐出來了!」 「小蠻出來了?在哪,在哪?」 趕來祝賀小蠻出嫁卻一直沒機會見到她的那些閨中姐妹們忽啦一下就圍了上來,一看到端然立在廊下的小蠻,她們就驚呆了。看到她們臉上的表情,小蠻不禁忐忑起來,舉手想要摸摸臉頰,又恐壞了裝扮,只好怯怯地問道:「怎麼了?」 「天吶!這個迷死人不償命的小妖精真的是小蠻妹子麼?」 「啊!我正想說,卻不知該怎麼說才好,沒錯,就是迷死人不賠命!真是美得禍國殃民、慘無人道啊,小蠻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漂亮?」 蘭益清兩眼紅心,緊緊抓住高瑩的手,激動的小臉通紅,一迭聲地道:「新娘子好漂亮!真是太漂亮啦!瑩姐,我要嫁人,我要做新娘子!」 高瑩沒好氣地乜了她一眼,用掌背一蹭鼻子,冷哼道:「省省吧你,等姐姐我嫁了再說!」 「真的很漂亮麼?」小蠻露出放心的笑容,舉手又想去摸臉蛋,還是有所顧忌地放下,轉眼瞧見高瑩等人手中都拿著一根一人多高的棒子,外邊密密地裹著紅綢,不禁奇道:「你們手中拿著棒子做什麼?」 高瑩眼珠一轉,搶著道:「這你都不知道麼?這可是新婚必行之禮,謂之『下婿』,又叫『障車』,等新郎到了,我們要亂棍打將下去,打的他鼻青臉腫,給他個下馬威,免得他以後欺侮你。」 小蠻心中雖然依舊有些矛盾,並不願嫁的,但是天子之命,她從來不曾想過違抗。而楊帆是自她阿兄之後唯一一個走進她心裡叫她真心喜歡的男子,她也想不出理由不嫁,那種複雜的心情,實是難以言表。 這時聽了高瑩所言,小蠻嚇了一跳,可真的關心起楊帆來,失聲叫道:「什麼?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她可是知道這些女衛們的本領的,楊帆或許武藝高強,可這既然是新婚必行之禮,他肯定不能反抗的,即便他能反抗,在這樣一群身手高明的雌虎面前,休說鼻青臉腫,他能保住一條命就算好的,妞妞可是真的有點著急了。 眾女衛一見她情急的模樣,不禁開懷大笑起來:「哈哈,你們瞧呀,咱們小蠻還沒嫁過去呢,這就疼男人嘍!」 小蠻漲紅著臉,頓足道:「不成!我不許你們這樣對待二郎!你……你們要是這樣,我可要生氣了,以後再也不理你們了。」 眾女衛笑得更是開懷,有人便道:「看吧看吧,女生外向啊,咱們一輩子的好姐妹,為了她的好郎君,可是都不要啦!」 小蠻被她們調侃得羞窘不已,可是一想內衛諸多女中豪傑,人手一條棍棒,亂棍打將下去,二郎那淒慘的模樣,她是真的心中不忍了。 小蠻這一跺腳,滿頭珠玉、鳳釵步搖便是一陣搖晃,左右宮娥怕她頭上裝飾滑落,趕緊上前扶住,在她耳邊低低耳語了幾句,小蠻一聽,便道:「當真?喂,你們幹嘛非得障車啊!這『下婿禮』有文有武,武曰障車,文曰催妝,叫二郎吟一首催妝詩不就行了麼,何必要用武的?」 高瑩振振有辭地道:「嘁!你家楊二是一員武將,學措大吟什麼詩啊!再說我們都是習武之人,誰喜歡吟詩作賦那套酸啦吧唧的玩意兒,當然是舞槍弄棒才有意思,你們說是不是啊?」 眾女衛紛紛應是,把小蠻急得不行,還是蘭益清心軟,見小蠻是真的急了,才笑著揭破謎底,道:「好啦好啦,小蠻姐姐,你放心吧,我們哪會真把姐夫打得鼻青臉腫啊,這棒子是秸桿兒做的,怎會打疼了人。」 她一邊說,一邊用兩根手指拈著那紅稠裹著的「棒子」轉了轉,瞧那輕飄飄的樣子,果然不是真的木棒,小蠻這才放心,恨恨地瞪了惡作劇的高瑩一眼,高瑩向她扮個鬼臉,嘻嘻一笑。 這時一個鄭府家丁氣喘吁吁地跑進院子,叫道:「快些,快些,新郎的車隊快到府前啦!」 蘭益清聽了嬌呼一聲道:「姐妹們,走啊!障車下婿去啦!」 一群女侍衛興高采烈地舉起「棍棒」向府外衝去,幾個宮娥也趕緊上前扶住小蠻,道:「都尉快快回房,新郎倌兒到了。」 謝小蠻被幾個宮娥扶著回到房中,在妝台前坐了,一個宮娥便把一柄鵝毛羽扇塞到她的手裡,道:「都尉,一旦出了閨閣,千萬以扇遮面,不曾交拜之前,萬勿撤下羽扇以面示人,切記,切記!」 謝小蠻答應一聲,持扇在手,望著鏡中那副嬌媚得有些陌生的容顏,癡癡地想:「我……這就要嫁了麼?踏出這道房門,便做了二郎的娘子,一生一世,再不分離?」 ※※※※※ 夕陽柔和溫暖得像高郵鴨蛋的蛋黃,楊帆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絕無一根雜毛的駿馬,頭戴五梁簪花冠,身穿絳紅公服,彷彿戲台上誇官遊街的狀元,率領著長長的迎親隊伍,向鄭氏府夫人府前進發。 在他後面,馬橋領著幾個身強力壯的坊丁,分別拿著三升粟米,一捆涼席,三斤蘆葦,三隻狼牙箭。這都是送給「新婦娘家」的禮物,粟米三升,用來填舂米的石臼;涼席一丈,用來覆蓋井口;蘆葦三斤,用來塞滿灶堂;箭三隻,用來置戶鎮宅。 遠遠的,楊帆已經看到門楣上「鄭府」兩個大字了:「這是婉兒的家,此刻她正在府中,也不知自己登門娶親,接走的新娘卻不是她,她的心情該如何難過……」,楊帆剛想到這兒,大門忽然洞開,一群很漂亮的母老虎手舉棒棍,喜笑顏開地殺來。 「呃……,這是怎麼……」 對於大唐婚儀所知有限的楊帆只參加過馬橋的婚禮,當日卻不曾見過這樣的場面,他勒住韁繩,正要扭頭問問,忽然發現整個迎親隊伍早就站住了腳步,只有他一人放馬前行,不知不覺間與整個迎親隊伍隔開了四五丈的距離。 「打呀!」 高瑩和蘭益清嬌呼一聲,縱身躍起,手中紅綢裹著的兩根「長棍」便掃向楊帆的腦袋,楊帆一看這還得了,真要被這兩根棍子掃中,雖然那棍子看著並不太粗,可這兩位姑娘手勁可不小,頭顱又是經不起重擊的地方,急忙來了一個蹬裡藏身,讓過了兩棒。 「打!」 更多的女人衝上來,一陣亂棒打將下去,打得眉開眼笑。 「咦?不疼!這不是棒子!」 楊帆躲來躲去,最後乾脆跳下駿馬,四處跳來跳去,還是被人一棒掃中了臀部,結果那「棒子」應聲而折,楊帆並未感覺疼痛,正奇怪間,更多的「棒子」當頭打來,楊帆繼續抱頭鼠竄。 蘇坊正笑吟吟地看著,並不阻攔,直到看見楊帆逃得五梁冠也歪了,簪花也掉了,實在是狼狽不堪,這才端了一簸箕銅錢上前拋灑,替楊帆大聲乞饒,眾女子這才意猶未盡地住手,嘻嘻哈哈地撿喜錢兒。 楊帆心有餘悸地站定,對趕上來的馬橋問道:「她們這是幹什麼?」 馬橋慢條斯理地道:「下馬威嘍。」 楊帆道:「為什麼你成親的時候沒有這一出?」 馬橋洋洋得意地道:「我家小寧何等賢惠溫柔?」 還好,楊帆受到的刁難和驚嚇也僅限於府前這道「下婿禮」,畢竟這新娘子的「家」是借用的鄭氏夫人的地方,女侍衛們也不好在別人家裡太過隨便,所以新娘子很順利地被他接了出來。 楊帆迎親時並沒有見到婉兒,他也清楚婉兒此時是不可能出現在他面前的,想到婉兒此時心中的苦,楊帆唯有把滿腔內疚,化作悵然一歎。 新娘子接出鄭府,迎親和送親的隊伍合作一路,向楊帆的家行去,一路吹吹打打,喜氣洋洋。誰也沒有注意到,鄭府花園一角繡樓上,微微開啟了一道縫隙,一個身著月白衫子的清麗佳人癡癡地望著遠去的隊伍,腮邊輕輕滑落兩行清淚。 車轎中,一身盛裝的小蠻將那羽扇抓得緊緊的,心中無比踟躕。她清楚,自她踏上這花轎,不管她願不願意、喜不喜歡,這一輩子都是楊帆的娘子了,可她還沒有為人婦的覺悟,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楊帆喜歡的女人究竟是誰,她又如何開心得起來。 強作歡顏的楊帆騎在馬上,三步一回頭,直到鄭府完全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今日楊帆娶親,最開心的卻不是新郎倌和新娘子,而是那些一路歡呼、神情雀躍的大內女侍衛們和修文坊眾百姓。 太陽落山了,天邊只餘一抹昏黃。 日黃昏以為期兮,心踟躕於結髮,啼笑間,成就一場姻緣。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一章 禮成同心結 楊府中,堂屋前已經搭好了青廬,竹木為骨,青布為幔。 小蠻緩緩走下婚車,在兩個盛裝宮娥的扶持下,手持羽扇遮住顏面,繡鞋兒輕輕踏上了紅氈。邁火盆,跨馬鞍,跨米袋,一對「金童玉女」把顆粒飽滿的五穀輕輕撒在他們兩個身上,米泣沿著他們的衣袍活潑地跳躍著,輕輕濺落在紅氈地毯上。 二人在青廬中站定,賀客們都擁進來,把青廬擠得滿滿的,看著一對新人行禮。 楊帆望著面前以羽扇輕遮俏面的小蠻,緩緩吟出了事先請人寫好的「卻扇詩」:「嫦娥飛逐彩雲降,不可孤寢在蟾宮。若道團圓似明月,羽扇輕移桂花開……」 「卻扇詩」吟罷,遮在小蠻面前的雪白羽扇輕輕地移開了,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眸如點漆,膚光勝雪,明麗不可方物。饒是楊帆早就熟悉了她相貌的,也看得呆了,更不要說那滿堂賓客了。 被楊帆那灼灼的目光看著,小蠻頰上不禁浮起兩抹嬌羞的暈紅,輕輕地垂下了螓首。 司儀道:「行對拜禮!」 兩個紅布蒲團擺到了他們面前,兩人相對跪好,小蠻的眼神很是複雜,似乎有些迷惘、又似有些矛盾,但是一觸到楊帆的眼神,她卻下意識地垂下了眼簾。 「一拜!」 司儀一聲令下,在兩個宮娥的示意下,小蠻雙手疊放到面前毯上,腰肢深深地彎下去,白皙明淨的額頭輕輕地觸到了指尖,當她緩而優雅地直起腰肢時,她看到對面的楊帆業已大禮還拜下去,她看到了那拜下去的五梁冠,和五梁冠上重新簪好的鮮花。 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忽然悸動了一下,一種難言的滋味驀然浮上心頭。 「二拜!」 楊帆直起腰來受禮,小蠻再度深深地拜了下去,不知不覺間,楊帆也拋開了心中的一切雜念,莊重地感受著眼前的一切。 三拜、四拜,禮成。 一把繫了紅綢的剪刀送到新郎楊帆面前,楊帆理出一縷頭髮,「嚓」地一剪,將那縷剪下的頭髮和剪刀放到了紅綢托盤上,托盤又送到了小蠻面前,又是「嚓」地一聲,清脆地一剪,小蠻的一綹青絲應聲而落。 小蠻凝睇著盤中那綹青絲,好像自己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被剪斷了。人常說,婚姻於女人而言,等同於又一次新生。那麼,這結髮之禮,大概就如同初生兒剪斷臍帶的感覺了,小蠻心中忽然有些空空的。 她看著宮娥的巧手把她和楊帆的頭髮靈巧地用紅線紮在一起,放入一個繡著「百年好合」的錦囊,心頭忽然湧起一種很熟悉又很陌生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像她的母親亡故以後,阿兄用他那被沙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輕輕牽起她的小手時一樣,似乎兩個人的血脈一下子因此聯繫在了一起。古人傳下的神聖之禮,讓她忽然有了一種難言的感悟,她想哭。 「執子之手!」 司儀的聲音依舊高亢而昂揚,楊帆的手牽住了她垂在身側的小手,小蠻的嬌軀忽地震動了一下,她正想到阿兄牽起她的手,帶她流浪天涯,楊帆的手牽起她的剎那,她驀然向楊帆看去,恍惚中有一種阿兄的身影與楊帆的身影相重疊的感覺。 童年記憶中的阿兄,隨著她年齡的增長,也在她的幻想中不斷地成長著,那個形象總是比較模糊、比較抽像的,她一直無法看清夢中阿兄的形像,他的面容彷彿始終隱在一層迷霧當中,而現在,那副形象忽然變得無比鮮明起來,他就站在身側! 冥冥中,似乎傳來阿兄成熟而又童稚的聲音:「妞妞,你長大了,以後牽著你的手、照顧你一生一世的將不再是我,而是你的丈夫!妞妞,阿兄要走了……」 楊帆在她心底裡的形像越來越鮮明,似乎要把阿兄的形像從她腦海中驅逐出去,小蠻莫名地恐懼起來,她害怕這種感覺,她想把手從楊帆手中抽離出來,楊帆感覺到了她的舉動,眉頭不由微微一蹙,手上便加了幾分力道。 兩個人的小小執拗,在觀禮的賓客們看來,卻似乎是新娘子的羞澀使然,於是笑聲頓時溢滿了青廬。 「執子之手,與子共箸。 執子之手,與子共食。 執子之手,與子同歸。 執子之手,與子同眠。 執子之手,與子相悅。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夫復何求! 感謝蒼天,此生復何求哉!」 在司儀的引導下,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背起了籌備婚禮時早就背熟了的執手詩,一開始,小蠻的聲音似乎總比楊帆慢上半拍,楊帆的聲音也不夠堅定和莊嚴,但是念到後來,兩個人的聲音竟然有了一種奇異的共鳴。 小蠻的聲音依舊比他慢半拍,但是聽來卻有一種夫唱婦隨的和諧與美感。 兩個人不知不覺便受了這莊嚴神聖的儀式影響,變得鄭重而莊嚴起來。 「從現在起,他就是我的丈夫了!」 「從現在起,她是我的我妻子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對方,這一回,他們誰也沒有迴避對方的目光,彼此的目光定定的,有一種癡意。 在「執子之手」的頌詞聲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小東快步走出青廬的背影,和那黯然滴落的兩顆淚珠。 高瑩唇角帶著一抹辛酸又復欣喜的笑意,輕輕擦了擦眼角,帶頭喝起彩來。 青廬之中,一時彩聲雷動…… ※※※※※ 「新婦這邊請!」 司儀引導著楊帆和謝小蠻出了青廬,在眾多賓客的陪同下來到了左跨院兒,楊帆驚奇地發現,司儀把他們引到了左跨院的豬圈。 楊帆當然不可能養豬,但是現在豬圈裡分明有一頭豬,而且是一頭洗得白白淨淨的母豬,那頭白白淨淨的母豬頭上繫了紅綾,正哼哼唧唧地很舒服地曬著太陽。 司儀笑瞇瞇地道:「新婦,行禮,默禱!」 「啊?」 小蠻吃了一驚,怯怯地四下看了一眼,最後還是決定請教楊帆,小蠻悄悄地問道:「為什麼要拜一頭豬啊?」 楊帆想了想,搖搖頭,司儀聽到了新娘子的這句問話,哈哈笑道:「母豬多產嘛,一胎就能下十個八個的,拜拜母豬,討個吉利,以後多生孩子!」 小蠻一聽差點兒暈倒,司儀笑吟吟地道:「此乃古禮,新婦快快行禮吧!」 小蠻無奈,只好向那母豬恭恭敬敬地揖了三揖。那頭母豬受了謝都尉三拜,大剌剌的,理都不理她,只把小尾巴搖了搖,又哼哼了幾聲。 楊帆一邊站著,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太平公主新婚之夜把丈夫丟進豬圈的那一幕,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謝小蠻被迫向一頭母豬行了三禮,心中本就羞忿不堪,突然又聽楊帆失笑,只當他是取笑自己,忍不住橫了他一眼,脫口說道:「讓我像豬那麼能生,你想都別想!」 「呃……」 楊帆的笑容一僵,四下裡許多觀禮的賀客聽見新娘子這麼彪悍的一句話,卻是紛紛爆笑起來。 小蠻自知失言,不禁羞得滿面通紅,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明明是不想嫁的,怎麼連生幾個孩子的問題都想到了? 為人妻子的覺悟,在這一項項儀式中,已然一點一點地灌輸到了妞妞的心裡。 酒宴開了,謝小蠻在好姐妹的陪同下,去新房換了一身輕服,窄袖短襦、束腰長裙,席間穿梭才好行走自如,不虞被人絆倒或者蹭上油膩。而這樣的裝扮,卻也愈發襯托出了她修長苗條的身段,顯得更加俏麗可人。 「羽林衛武大將軍到!」 「金吾衛丘大將軍到!」 司儀站在門口一聲喊,堂上賓客呼啦啦站起了一多半,今日賀客以武將居多,這些武將都比這兩位大將軍職銜低,有許多就是這兩位的直接下屬,豈有不起立相迎的道理。 楊帆和謝小蠻迎到門前,黃旭昶、張溪桐、魏勇、黎大隱等人也都隨在身後,只見武攸宜和丘神績並肩走來,後邊各有兩個老軍擔著挑子賀禮,一見楊帆,武攸宜便哈哈笑道:「楊郎將,恭喜、恭喜呀!」 楊帆實未想到他們兩人會來,趕緊肅手向堂上讓客,說道:「楊帆成親,哪裡當得起兩位大將軍前來相賀,兩位大將軍前來,實在令楊帆惶恐之至,兩位大將軍,快快裡邊請。」 堂上這麼多席,還真沒有配與這兩位同席的,幸好此前梁王武三思說過,他會親自前來道喜,楊帆雖不知他所言真假,準備還是要做的,因此堂上本就留了一席,這時便請兩人到這一席上坐了。 楊帆與新娘子剛剛向兩位大將軍敬了杯酒,司儀在門口用更加高亢的嗓門大聲喊道:「太平公主府李大總管,奉太平公主之命,為楊郎將新婚之喜來賀,並送賀禮,有請楊郎將出迎吶!」 這句話一喊出來,滿堂喧嘩頓時為之一靜,太平公主?這楊帆究竟是什麼來頭,居然能讓太平公主遣使來賀?所有的人都驚訝不已,就連丘神績也不例外,唯有武攸宜老神在在,毫不驚訝。 這位大將軍先入為主,早就認準了楊帆是他的便宜姑丈,他的便宜姑丈可不就是太平公主的便宜老爹?近來太平公主與朝臣接觸日益頻繁,看來是有意插手政壇了,對楊帆這位在女皇面前明顯依舊能夠說得上話的人曲意結交,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丘神績驚訝了片刻,神情便也泰然下來,他所想到的理由,卻是當初楊帆與太平公主同場競技、力挫吐蕃擊鞠隊的舊事,在他想來太平公主或是因為這段香火之情才對楊帆另眼相看的吧。 楊帆聽了司儀一喊,心頭卻登時一緊,太平公主?她會有好心來祝賀?今日這樁婚事本就是她妒心發作搞出來的把戲,她又要玩什麼花樣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二章 太平來賀 楊帆對小蠻低聲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你先陪著客人!」 小蠻輕輕點點頭,看著楊帆匆匆向門口行去。 太平公主府的外管事李譯是個太監,當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時候,由宮裡撥為陪嫁的,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如今他已成為太平公主府的大管事。 一見楊帆出來,李譯無須的圓白面孔上頓時堆滿了笑容,踏前一步,揖手道:「呵呵,恭喜,恭喜楊郎將成親之喜呀。我家主人特遣咱來道賀,並送上我家主人賀禮,還請楊郎將笑納!」 李譯說著,側了側身,把手一擺,後邊便有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丁抬了一口長匣子上來。看他們的動作,那口長匣十分沉重,聞訊趕出來看熱鬧的賀客很多,許多人便議論起來:「這樣一口長匣,會是什麼禮物?」 「看起來很重啊!」 「瞧這樣子,像是一口劍!」 「瞎說,什麼劍這麼長,而且你瞧他們倆個,好像很沉重的樣子,劍有這麼沉麼?」 「沒準是斬馬劍呢!」 「寶劍贈英雄,楊郎將是一員武將,送一口寶劍原也沒錯,可是你聽說過送斬馬劍的?」 楊帆看著抬到面前的那口長匣,有些謹慎地看了李譯一眼,李管事微微一笑,道:「這是我家主人為賀郎將新婚之喜,特意準備的一件禮物,請了能工巧匠,多日打造而成,郎將不瞧一瞧麼?」 旁觀眾人聽了,連連起哄道:「二郎,快些打開叫咱們開開眼界!」 楊帆把心一橫,伸手扯開匣上繫著的紅絲帶,將那匣蓋輕輕掀開,一眼看清匣中的東西,頓時便是一呆。 匣中鋪了紅色的絲絨,裡邊只有兩樣東西,一根球杖、一枚鞠球。 球杖呈金黃色,上面細細鏤著各色紋飾,粗淺一看,鯉魚流水、蓮子荷花,松柏仙鶴,俱是吉祥之物。楊帆輕輕伸出手去,想把那球杖拿出來,球杖入手,一股涼涼的金屬之意傳到心裡,暗自又是一詫:「難怪這兩人抬得如此吃力,果然不是木製的球杖!」 楊帆深吸一口氣,單臂用力,將那珠杖抓緊,猛地抓離長匣,那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丁收力不及,抬著長匣的手竟向上一揚。楊帆只覺球杖入手十分沉重,急忙又伸一隻手把那球杖抓在手中,這才從容一些。 「金的!這是一根純金的球杖啊!」 「公主出手好大方,這根球杖得值多少錢吶!」 「錢?你就知道錢,你有這麼多金子,造得出這樣一根球仗麼?而且,這可是太平公主所贈的賀禮,能拿去換錢麼?」 賀客們看楊帆抓杖入手的動作,馬上猜出了這球杖的材質,不禁驚歎不已。丘神績和武攸宜自矜身份,並未離開座位,但是眾人的議論已經傳了進來,二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想:「太平公主竟然送了這樣一份厚禮?公主送這麼重的禮,我……我送的禮是不是輕了一些?」 楊帆也面露驚容,將那球杖小心放回匣中,對李譯道:「大管事,楊帆成親,能勞動殿下來賀,已是榮幸之至,這份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楊帆不能收下!還請大管事拿回去吧。」 李譯笑道:「若是咱家再把送出手的禮物拿回去,公主那裡咱家可不好交差。郎將大人已經驗過了球杖,還不曾看過這鞠球呢。」 他這一說,楊帆才注意到那枚拳頭大小的鞠球。方才剛一開匣,就有一道紅光入眼,隱隱透出晶瑩剔透、潤澤華麗的光茫,他就覺得這枚鞠球不同凡響,只是當時注意力都被那根金光燦爛的球杖給吸引住了,這時聽李譯一說,這才想起去看那紅球。 紅球也鑲在絲絨之中,楊帆探手一抓,把那紅球托在手中,只覺沉甸甸的,似乎也是金石一類的器物,他把紅球托起,廊下綵燈一照,那紅球爍爍放光,不管站在哪個角度的人,似乎都能看到一道奇異的紅光映入自己的眼簾,尤其是楊帆的手只要稍稍一動,那紅光四下遊走,彷彿道道金蛇橫空,彼此望去,大家都能看到對方臉上、身上被映紅的一片片光芒。 手中捧著紅球的楊帆站在最中央,整個臉龐都被映成了紅色,一道道紅光閃爍不定,把他那一身緋色的新郎倌服一照,似乎連他的身體也發起光來,整個人都沐浴在一片紅光之中,彷彿被一朵火雲罩定了似的。 賀客中也不乏識貨的,忍不住叫起來:「火玉!這是火玉啊!天吶,這麼大的一塊火玉,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啊!」 丘神績坐在座位上,抬眼望去,也看到了彷彿被一團火雲罩定的楊帆,楊帆身形一側時,他也看清了那塊渾圓天成的火玉,不由吃了一驚。 所謂火玉,是當時人的一種稱呼,實際上就是紅寶石,紅寶石有暗紅色、有亮紅色,還有些是有雜質的,無論是什麼顏色,都少有這麼巨大的。而眼前這塊紅寶石不但碩大如拳,如圓如球,而且通體沒有半點雜質,那就更是價值連城了。 丘神績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腰帶,他的腰帶上也鑲著一枚紅寶石,只有指甲蓋大小,而且是暗紅色的,遠不及眼前這塊寶石瑰麗出奇。丘神績袍袖一垂,很自然地便遮住了自己的腰帶。 「這禮……實在是太貴重了,楊帆無論如何不敢收受!」 楊帆吃驚不小,趕緊把寶石放回匣中,連聲推卻。他只知這枚寶石珍貴,卻還不知道這枚寶石乃是大唐國寶,當年李世民討伐高句麗時,依附於高句麗的靺鞨為免自己遭了池魚之災,而敬獻於大唐天子的一件寶物。 後來李治愛女太平出嫁,特意把這件國寶做了她的嫁妝,楊帆若是知道這枚寶石乃是太平公主最貴重的一件嫁妝,恐怕就更要把它當做燙手山芋了。 李譯呵呵笑道:「楊郎將,咱家只是奉命送禮的下人,郎將要是跟咱家這麼客套,咱家可是不好向殿下交待了。」 他笑吟吟地往四下瞧了一眼,說道:「有勞哪位搭一把手,替郎將把這禮物接下了。咱家身邊這兩個小廝力氣小的很,可別有個閃失,碰壞了公主贈予郎將的賀禮!」 「這好東西,既然是人家主動送的,哪有不要的道理!」本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楚狂歌和馬橋不約而同踏前一步,忙不迭替楊帆接下了那口匣子。楊帆無可奈何,只好說道:「大管事,請入內喝杯水酒吧!」 李譯呵呵地笑了兩聲,向楊帆拱手道:「多謝郎將美意了,今兒是郎將大喜的日子,咱家是殘缺之身,入內不祥,可不敢登堂入室,帶了晦氣進去。差使已經辦妥了,咱家這就告辭了!」 李譯說著返身便走,楊帆只好把他送出門去,這廂送走了李譯,轉身再走回客堂,許多人瞧著楊帆的眼神便有了些敬畏之意。 楊帆這個郎將或許還不會叫他們太放在心上,可是一個能讓太平公主遣人致賀的郎將,那就不能等閒視之了。能叫太平公主以如此瑰寶相贈的郎將,那就更是……,他到底算是幹什麼的呀?哪怕是一個王爺,太平公主也未必就肯以如此重禮相贈的呀! 「黃金鞠杖、紅寶石鞠球……」 楊帆一邊往堂上走,腦海中一幕幕情景歷歷而現:洛水河邊的那場擊鞠,一尾美人魚般臥於軟榻之上的太平公主,順水送來的一杯美酒,揚手擲還自己的那枚鞠球。上元節時,她振臂一呼,躍馬沙場、大敗吐蕃的英姿…… 他知道,利用自己立下大功的機會,巧施計謀,誘騙天子許婚,拆散自己和婉兒,是太平公主的妒心使然。可是今日這份厚禮,卻絕對沒有什麼惡意。太平公主精心挑選這件禮物時,真不知她是一種什麼心態。 走到堂上,楊帆抬頭,恰看見小蠻正凝視著他,眼神中有一抹古怪。太平公主饋贈如此重禮,在小蠻看來也是不可想像的。她以前侍候在武後面前,對這些權貴迎來送往的事情見多了,這麼重的禮,連武則天都沒收過。 小蠻自然不知道太平公主與楊帆之間的情事,可太平公主卻送出了這樣的厚禮,她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上官婉兒,在她看來,也只有上官待詔才有這樣的大手筆、也捨得贈以如此厚禮,只怕是上官待詔自己不好出面,這才借了太平公主的手…… 如此一想,小蠻心裡忽然有點兒酸溜溜的感覺。 本來,她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卻破壞了人家的感情,拆散了一對有情人,是搶走了上官待詔的男人。可是一旦嫁了,這身份不同,立場也就不同了,楊帆如今可是她的男人呢,要說眼見此情此景,一點兒也不吃味,她還真的做不到。 「哦,方才是……」 楊帆瞧見小蠻有些古怪的神氣,竟也莫名地有了一種被娘子捉姦在床的心虛,剛想解釋一番,就聽那司儀像一隻打鳴的公雞,用高亢喜悅的聲調又叫起來:「護國法師、白馬寺主持懷義大師到……」 一聽這話,就連武攸宜和丘神績也「忽啦」一下站了起來,楊帆趕緊對小蠻道:「小蠻……,咳!娘子,這是吾師到了,你我一起去迎一下!」 滿堂賓客隨著楊帆和小蠻一起迎出大門,到了門外一看,只見一個乾癟老僧站在門口,屈指彈著光頭,一臉苦笑。不遠處蹄聲急驟,大家探頭一瞧,卻是一群光頭和尚騎著高頭大馬匆匆離去。 楊帆奇道:「一濁師兄,師尊何故來而復去?」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三章 洞房?洞房! 一濁道人乾笑道:「薛師匆忙趕來,忘了準備賀禮。薛師說,自家弟子成親,做師傅的哪能連件禮物都不準備呢,所以……回去準備賀禮了,呵,呵呵……」 楊帆聽了,有些忍俊不禁。 薛懷義的為人品性固然令人不敢恭維,不過此人很有一點江湖義氣,楊帆雖不屑其發跡途徑,也不想學他,但是對這位真心關愛自己的薛大和尚還是頗有親近之意的。 薛懷義既然離去,楊帆只得先邀一濁入內,一濁頭頂光光、身披袈裟,在賀客之中頗為另類。等他入座之後,酒也喝、肉也吃,坦然自若,神態從容的時候,大家就更覺得另類了。 喜宴又進行了小半個時辰,司儀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護國法師、白馬寺方丈懷義大師到∼∼∼」 楊帆等人再度迎出門去,就見薛懷義一身大紅袈裟,一顆禿頭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左右陪著弘一、弘六等人,在他們身後還站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和尚,用十字木架和繩索抬了一棵金燦燦的果樹,果樹上似有一顆顆小紅燈籠似的閃閃發光。 薛懷義一見楊帆,便大笑道:「好徒兒,為師酒醉,竟然忘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虧得你六師兄提醒,哈哈,看你如今模樣,還真有幾分新郎倌兒的樣子啊,恭喜、恭喜!」 楊帆連忙上前見禮,道:「弟子楊帆見過師尊!」 武攸宜和丘神績也上前道:「見過薛師!」 薛懷義擺手道:「噯,不用見禮,不用見禮了。天大地大,今日新郎倌兒最大,洒家今日也是一個賀客,無需多禮。走走走,咱們進去喝喜酒,洒家來得遲了一些,好酒不曾被你們喝光了吧?」 楊帆笑道:「師尊既然來了,今日一定要不醉無歸。要說好酒麼,師傅放心,弟子這兒一定管夠!」 「好!只要有好酒,洒家就放心了!」薛懷義撫著肚皮,漫不經心地道:「十七呀,今兒是你的大喜日子,為師一個出家人,也沒什麼賀禮送你,就送你一顆百子樹吧,呵呵,百子千孫,大吉大利。」 小蠻一旁聽了,小臉忍不住又是一皺,心道:「真是的。這男人怎麼一個個的都這樣啊,難道女人成親就是為了替你們男人一窩一窩地生孩子麼?」 弘一道:「十七呀,師傅送你的這棵果樹可不一般吶,這樹以黃金為干、碧玉為葉、火玉為實,火玉共一百顆,顆顆價值千金,這棵果樹那可是價值連城啊!」 弘六馬上接口道:「這寶樹,枝幹共耗黃金一百四十三斤八兩五錢,不過這也不算什麼,黃金有價玉無價呀,這上面的樹葉兒可全是上等佳質的翠玉所雕,每一片都……」 他還沒說完,薛懷義就瞪了他們一眼,笑罵道:「不過是為師自庫中隨意取來的一件賀禮罷了,你們顯擺些什麼,一邊兒去!」嘴裡說著,臉上卻露出洋洋自得的神色。 薛懷義今日趕來喝喜酒,本來是備了一份賀禮的,雖然貴重,也不過是些金餅玉珮一類的東西,可是等他趕到楊府,正好聽見在門外吃流水席的客人大驚小怪地說起太平公主剛剛送來的禮物,薛懷義一聽臉上就掛不住了。 他這人一向最喜歡出風頭,除了武則天他不敢比,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比個第一才甘心,哪肯讓太平公主壓他一頭,當下二話不說打馬就走,誓要找出一件可以壓太平公主一頭的禮物出來。 別看他嘴裡說什麼只是隨意取來的一件賀禮,其實這棵華貴艷麗的金果樹,在他的藏寶之中那也是獨一無二的,為了別人送他這件瑰寶,他還答應了別人一件事情的,如今忍痛割愛,正要借兩個心腹弟子之口,說與那些不識貨的客人們知道。 瞧見那些客人驚羨稱奇的模樣,薛懷義心中得意之極,楊帆素知他為人,聽到這裡已知他方才為何來而復去了,對於如此重禮,楊帆免不得又要推卻一番,之後便親手斟一杯酒,叫新婦獻與師尊。 薛懷義接過喜酒一飲而盡,哈哈大笑道:「你去忙,你去忙,洒家自與兩位大將軍吃酒便是!」 這時司儀在門口又喊:「梁王千歲駕到……」 楊帆聽了,少不得與小蠻還要再迎出去,丘神績和武攸宜向薛懷義告了聲罪,也一同出去,唯有薛懷義安坐不動。他那些弟子們見師傅不動,也都大剌剌地坐在那兒毫不理會。 武三思是王爺,若論身份,以他最為尊貴,連主人帶客人,全都迎了出去,眾星捧月一般把他接進來。武三思送了一對玉鴛鴦為禮,比起魏王武承嗣派人送來的賀禮自然貴重,但是與方才太平公主和薛懷義送的寶物相比,卻是沒有引起絲毫轟動。 武三思神情倨傲,大搖大擺地往堂上走。進了大堂,一見居然還有客人坐在那兒沒動,便露出些不悅之色。 薛懷義一手抓著酒罈子,指著他大笑道:「三思,你來的好晚,當罰酒三杯!」 武三思定睛一看,挺起的胸膛「噗哧」一聲就癟了,趕緊踮著小碎步迎上去,滿臉堆笑地道:「哎呀,薛師,原來你也在這裡!」 薛懷義打個酒嗝兒道:「廢話!今天成親的是洒家的弟子,洒家不在這兒,還往哪裡去?」 武三思道:「是是是,三思糊塗,怎麼竟把這碴兒忘了。理當罰酒,理當罰酒!」趕緊擺好三個杯子,斟滿酒一飲而盡,這才陪著笑臉在薛懷義身邊坐下,替他斟上一杯,道:「薛師,請!」 丘神績看武三思竭力巴結薛懷義的樣子,不禁暗暗冷笑:「薛師已經答應替魏王進言了。他送楊帆的這株百子樹,就是魏王送他的鎮宅之寶。魏王馬上就要成為大周太子,你這時才急來抱拂腳,還趕趟麼?」 楊帆一見梁王也有了差使,不需要自己相陪,不禁微微一笑,對小蠻道:「走吧,咱們到外面去敬一敬修文坊裡的那些鄉親,天色不早了,一會兒他們就要散席回去的。」 「好!」 小蠻溫順地答應了一聲,隨著楊帆往外走,楊帆走出兩步,忽然覺得小蠻的眉眼神態大異尋常,心頭不禁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 喜宴終於散了。 本來,馬橋和高瑩、蘭益清他們還想要鬧洞房,但是因為來的客人太多,楊帆和小蠻忙裡忙外,等他們把一撥撥客人陸續送走的時候,已經快到三更天了,若是再鬧上一場洞房,楊帆這洞房花燭夜怕是就過不成了。 馬橋娘和面片兒耳提面命,不許馬橋壞了人家洞房花燭的好時辰,幾人一想確也在理,只好意猶未盡地放過了這個機會,也向楊帆一一告辭,就此散去不提。等到客人們全都散盡了,楊帆和小蠻就像剛打完一場仗似的,忽然就覺得腰酸背疼。 三姐和桃梅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兩個丫頭的小臉都被汗水沖花了,她們有氣無力地對楊帆道:「阿郎、娘子,請早些安歇了吧。婢子會把客堂打掃乾淨的。」 廚子林錫文沒精打采地道:「阿郎,小的……從下午忙到現在,水米未沾牙呢,小的先吃點東西墊吧墊吧,就幫她們打掃客堂。」 楊帆也不知該如何安排,忍不住去看小蠻,小蠻咳嗽一聲道:「你們都辛苦一天了,堂上先這樣吧,不忙著收拾,趕緊吃點東西早早歇下。明日一早,我店裡會派幾個夥計來幫著灑掃的。」 幾人一聽如蒙大赦,連聲道謝。小蠻微微一笑,道:「這點東西,你們拿去,置辦幾套新衫子。好了,今兒大家都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謝謝娘子,謝謝娘子!」 東西入手,赫然是幾粒金豆子,桃梅、三姐兒等人喜出望外,連聲道謝。小蠻也是看他們著實辛苦,中間回新房補妝換衫的時候,靈機一動,從被底摸了幾粒壓床的金豆子來,這時正好派上用場。 楊帆驚奇地看著小蠻,端莊沉穩,胸有成竹,還真有幾分當家主婦的氣派,難道這成婚可以讓人一下子就變得成熟起來?這還是那個刁蠻俏皮的小丫頭? 三姐兒幾人也真是累得狠了,腳後跟都站得生疼,原先還不覺怎麼,這一歇下來,真是一刻也堅持不住了,主母既然吩咐下了,便一溜煙兒退了下去,只剩下陳壽慢了一步,等那三人離開之後,對楊帆道:「阿郎,趙逾因故未來,囑咐老奴把這份賀禮送上。」 因為小蠻在場,陳壽沒有多說,楊帆一聽是趙逾,自然明白實際上是沈沐送給他的新婚賀禮,東西接到手中,卻是一個牛皮紙袋,輕飄飄的,也不知揣了些什麼東西,陳壽微微一笑,向新郎新婦一躬退下。 曲終人散,客堂上只剩下楊帆和小蠻兩個人了。小蠻一見四人退下,肩膀也塌了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說實話,她也累得慘了,這一天啊,總算是熬過去了。 小蠻微微一轉身,忽然瞧見楊帆正看著她,心裡沒來由地又緊張起來。不對,這一天好像還沒有過去,貌似她這位新娘子還沒有履行完一個新婦全部的責任啊,接下來該幹什麼呢…… 小蠻腦海中迅速閃過了一副副男女交合的畫面,其情其景叫人眼餳耳熱,那是宮中派來的兩位老女官逐幅講解與她知道的《三十六宮素女圖》。小蠻已累成一團漿糊的腦瓜兒突然福至心靈般清醒過來:「對了,接下來應該是……,洞房?洞房!!!」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四章 盈盈一水間 天宇寥廓,夜色空明,大地靜謐,蟲聲新透。 魏王武承嗣府上的書房裡,燭火依舊明亮如晝。 房門輕輕叩了三聲,一個人輕輕地走進來,赫然正是今日赴楊帆婚宴的丘神績。書房中早就坐定兩人,一人高踞上首,重眉闊口,美髯垂胸,乃是武承嗣。側首一人,雙目有神,儒雅灑脫,看起來斯文得很,卻是刑部尚書周興。 兩人似早知丘神績會來,見他進門毫不驚訝,武承嗣只是做了個手勢,丘神績抱拳一禮,便在周興對面坐下。 武承嗣問道:「梁王也赴楊帆婚宴去了?」 丘神績道:「是!」 武承嗣搖頭一笑,曬然道:「武三思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以王爺之尊去捧一個郎將的場。楊帆現在不過是羽林衛一郎將,固然可以拉攏過來為己所用,但是於大事上面,此人現在的用處著實有限。咱們這位梁王,似乎是有點飢不擇食了,呵呵。」 丘神績含笑道:「以梁王的身份,確實無需如此紆尊降貴,不過依末將看來,梁王怕是知道薛懷義會去,所以才去捧楊帆的場,目的只是拉攏楊帆這位尊師罷了。」 武承嗣恍然道:「原來如此,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是不無可能。」 周興淡淡笑道:「可惜了,他卻不曾想到,王爺您早已捷足先登,得到了薛懷義的承諾。」 武承嗣傲然道:「三思一介匹夫,麾下只有五犬,能成什麼大事?哼!本王原就沒把他放在眼裡,真正難辦的是聖上啊。王慶之已多次上書為本王請命,聖上始終不置可否。唉!也不知這一次請薛懷義進言,能否促使聖上下定決心。」 周興溫文爾雅地一笑,道:「王爺不必擔心。只要薛懷義按照咱們的話進言,聖上縱然不會馬上拿定主意,這心思也難免要動上一動的。王爺你想,聖上已然年邁,不可能再生育子女,現在的太子一旦繼承皇位,必然恢復唐的國號和李姓。 如果那樣,聖上的一切努力豈不都付諸東流了嗎,她又何必煞費苦心地謀這皇帝之位?如果這大周江山不能傳下去,而是恢復李唐國號,那麼對於當今天子稱帝之舉,後人該如何解釋?那就只有一個解釋:這是篡逆、這是謀反! 到那時,不但是聖上的江山傳不下去,還要壞了她的一世英名。聖上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一旦想通了這一點,她豈會把江山傳予李姓後人呢?依在下來看,聖上之所以猶疑不決,未必是不捨得把皇位傳予武氏後人,而是在王爺您和梁王之間,聖上不知該如何取捨。」 丘神績贊同地道:「周尚書所言有理,末將也是這麼看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咱們可以多找幾個位高權重的人為王爺說項。不能指望單憑王慶之率領些洛陽百姓,便為王爺把這太子之位定下來!聖上見人心所向,還能不屬意王爺麼?」 周興道:「不錯,如今重金賄買薛懷義,正是為了這一目的?不過,我們確實不能把希望全放在薛懷義一人身上,據我所知,聖上已經有了新寵,對薛懷義未必像以前一般言聽計從。如今聖上已經是皇帝,對朝臣們的意見也尤為重視。」 武承嗣蹙眉道:「那麼,你們以為何人可以相助本王?」 周興道:「要想在聖上面前說得上話,還得叫聖上聽得進去,非宰相不可!」 「宰相?」 武承嗣撫著鬍鬚,沉吟片刻道:「狄仁傑那隻老狐狸是想都不用想了,李昭德麼,王慶之第一次入宮請願時,好事就壞在他的手裡,此人也不可能!剩下的,就是蘇良嗣和韋方質了,本王要請托於他們?」 周興搖頭道:「蘇韋二人一向不和,彼此勢同水火,他們二人怎麼可能同時為王爺所用呢?二人之中,只能擇其一。」 武承嗣想了想道:「薛懷義剛剛受寵於聖上時,曾誤入南門宰相出入之所,且言行不恭,為蘇良嗣所惱,命人打了他一頓,薛懷義對此一直耿耿於懷,如今本王既用了薛懷義,那就不能用蘇良嗣了。」 周興頷首道:「王爺所言甚是,而且蘇良嗣老邁,自打年初就告病在家,疏於政務,已經漸漸離開中樞,如果貿然請他出面,恐怕會引起聖上疑心,所以,只有韋方質可用!」 武承嗣振然道:「好,就依你所言!明日本王就備下厚禮,去見一見他韋方質,嘿!在野有王慶之率百姓請願;在朝有韋方質這位當朝宰相進言;後宮之中,又有個薛懷義吹枕頭風,聖上終究是個婦人,本王就不信,三管齊下,還不能定了她的易儲之心!」 ※※※※※ 洞房內,龍鳳紅燭高燃,楊帆和小蠻坐在榻邊,一動不動,彷彿也是兩根蠟燭。 小蠻的眼神不時溜向窗戶,盼望著黎明的那一刻早早到來。若是現在睡下,那就要與他同床共枕了。跟一個男人同床共榻?她真的還沒準備好。腦海裡忽然掠過那些妖精打架的畫面,小蠻的臉蛋兒又開始發燙了。 楊帆盯著案上那對紅燭,心中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奇怪那些彼此不熟、甚至不曾見過面的新婚夫婦們究竟是如何完成行房大業的,為什麼他現在不止沒有推倒小蠻的勇氣,甚至連看她一眼的膽量都沒有? 三更了,楊帆已經聽到了街頭傳來的打更的梆子聲,可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做,再拖延下去天就亮了,想到此處,楊帆不由心急如焚。 今天是他的洞房之夜,也是另一個女子傷心欲絕的時刻,他能安心享受他的洞房花燭麼?可是……身邊這位,是他明媒正娶接進家門的妻子,是他結髮執手,一生一世的妻子,他該怎麼做? 一雙紅燭靜靜地燃燒著,芯旁的燭脂被高溫融化,一顆顆地輕輕滑落下,就像是流下的淚水,那是誰的眼淚? 楊帆心中煩躁,身子不由挪動了一下,房中本來靜悄悄的,楊帆身形一動,小蠻馬上有所察覺,她像觸了電似的跳起來,反應之激烈,倒把楊帆嚇了一跳。小蠻急急退了兩步,吃吃地道:「你……你要幹什麼?」 楊帆遲疑了一下,指指桌上的紅燭道:「燭芯要被燭淚淹滅了,我想挑一挑……」 小蠻鬆了口氣,道:「哦,那……你去吧!」 楊帆本來只是隨口一說,這時只好起身去把那龍鳳紅燭挑亮了一些。 小蠻看著他的動作,心想:「他把燭火挑得那麼亮幹嗎?他……是不是……」 心中忽然掠過一個旖旎的畫面,小蠻的臉蛋兒頓時羞得發燙。 楊帆挑亮燭火,扭過頭來,恰好看見小蠻腮上紅潮未退,幼滑鮮嫩得如同三月桃花,嬌美之狀不可形容。不禁看得一呆。小蠻一見,更加錯會了他的心意,於是愈發地慌張了:「然而他可是自己明正言順的丈夫啊,如果他真的……真的……,我又有什麼理由拒絕?」 「三更了,我若再不去,婉兒的淚豈非就如龍鳳紅燭,一直流到天明了麼?」 楊帆把牙一咬,決定對小蠻坦白自己的打算,畢竟他與婉兒的情意小蠻也是一情二楚的,只希望她能夠諒解自己,大不了以後多多補償於她也就是了,但是今晚,他無論如何做不到安心享用銷魂滋味,卻無視伊人心碎的感傷。 楊帆勉強咳嗽一聲,對小蠻道:「小蠻,天色已經……」 他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只走出三步,便驀然站住。他已不能不站住,小蠻一見他向自己走近,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倉惶地一跳,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擎在了她的手中。 楊帆驚道:「小蠻!你……你拿刀作甚麼?」 「我……我……」小蠻理屈詞窮,只好吞吞吐吐地央求道:「二郎,我……我們兩個……可不可以……先不要……同……同房呀……」 「嗯?」 小蠻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只是低著頭,怯生生地道:「二郎還記得……記得武厚行麼?」 「武厚行?」 楊帆想了想才道:「啊!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被你一腳踢死的病秧子,你提他幹什麼?」 小蠻鼓足勇氣坦白道:「我……從小就有個毛病,不能叫男人挨著我的身子,否則就會控制不住想要傷害他,我知道我這樣不對,可是我沒辦法……,二郎,給我些時間好麼,也許……也許我們熟了以後就好了……」 她自己也知道這理由很荒唐,這要求很無理,也許她會立即挨一記怒不可遏的大耳光,如果不是因為她是皇帝賜婚,甚至還會馬上接到一紙休書,很沒面子地被轟出府去,所以她越說頭越低,簡直要把頭埋進胸口了。 「當然可以!」 楊帆很痛快地答應下來,臉上也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他都要心花怒放了,這是一個多麼善解人意的姑娘呀! 「他居然答應了?」 小蠻訝然抬頭,看向楊帆。 楊帆柔聲道:「我怎麼會強迫你呢?你放心好啦,總要等你心甘情願,肯接受我的時候,我們再做真正夫妻!」 「二郎!」 二郎竟是這般通情達理!小蠻心中一軟,要楊帆留下共睡一榻的話兒差點脫口而出,可是楊帆的手剛伸過來,她手中的刀就下意識地揮了出去,要不是楊帆縮手及時,手指就斷了兩根。 「對不起,對不起,我想也沒想……,我控制不住……」 「沒關係!」 楊帆驚出一身冷汗,看來貿然靠近她的話,還真的很危險吶,一個不小心,做太監都是大有可能的。 他心有餘悸地收回手,道:「那……你好好歇息吧,這一天下來,你也累壞了。」 小蠻過意不去地道:「嗯,可……你睡哪?」 楊帆微笑道:「咱家的空房子還有得是呢,我還能沒地方住嗎,你好生歇息吧,我出去了!」 房門輕輕拉開,又輕輕掩上了,小蠻被如此溫柔體貼、心胸豁達的夫君感動得眼淚汪汪。 楊帆站在院中,抬頭看看滿天星斗,依稀似見一位素衣如雪、人淡如菊的女子正默默垂淚,那滿天的星光就是她腮邊的淚痕。 楊帆長吸一口氣,雙臂一振,大鳥一般掠進了夜空之中……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上官婉兒憑欄而立,悵然望向夜空,晚風拂得她的長風飄揚起來,讓沐浴在星光之下的婉兒美如精靈。 望著天上一閃一閃的星辰,想到楊帆此刻正擁美高臥、恩愛纏綿,婉兒的心忍不住又是一種酸楚。淚眼朦朧中,她依稀看到一個人影從夜空中閃出來,站到了她的面前。 「二郎……」 雖然星光黯淡,婉兒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婉兒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看著楊帆,她生怕這是一個夢,想要伸手去撫摸他的臉頰,卻又遲疑地停住,直到楊帆抓緊了她的小手,感受到他的大手傳來的溫度。 婉兒期期艾艾地道:「你……你……真的是你?」 楊帆憐惜地道:「當然是我!」 婉兒驚訝地道:「你怎麼可以在這裡!今晚可是你的新婚之夜呀……」 「我知道,今天我成親了,成親就意味著真正地長大,我要養家餬口,我要生兒育女,我要應付生活中的坎坷磨難,我要為自己的家人撐起一片天,我要盡到……一個男人的責任!婉兒,難道你不是我的一份責任嗎?」 「郎君!」 婉兒忘情地撲到了他的懷裡,她滿足了,有此一刻,今夜有他的懷抱,她心滿意足了。 星空下,繡樓上,一雙人影不知不覺變成了一個。 這一夜對婉兒來說很短也很長,短短一個時辰的相聚,兩個人也不知說了多少話。她依偎在他的懷中,溫存著,傾訴著,只要他在聽,心裡就甜甜的。她絮絮低語,時而歡喜、時而幽怨,其實訴說的都只是一種心情。 楊帆撫摸著她的秀髮,嗯上一聲,就能叫她轉悲為喜,插上一句,就能讓她破啼為笑,楊帆忽然有種哄孩子的感覺。莫非這男人有了女人就能成為真正的男人,而這女人有了男人,卻一下子就變成了咿呀學語的小寶寶?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五章 殺一儆百 天邊泛起一抹魚肚白的時候,楊帆從一間廂房裡出來,抬頭看看天色,躡手躡腳地走向貼著紅喜字的新房。 他回來已經有一陣了,安撫了婉兒之後,趁著天色未明,楊帆又連夜趕回來,先在一間沒什麼陳設的靜室裡打坐休息了一陣,看看晨曦已現,這才趕回新房。新郎新婦總不能頭一天就讓下人們看見他們是分房而睡吧。 楊帆原還擔心小蠻已經閂門睡了,少不得還要叩門叫醒她。誰知輕輕一推門,房門竟應聲而開,楊帆悄悄地閃進去。到了房中一看,臥榻上帷帳並不曾放下,錦被依舊整齊,小蠻伏在窗前的几案上,正沉沉地睡著。 楊帆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就見小蠻歪著頭趴在案上,手中還持著一管毛筆,面前有厚厚一疊禮單,楊帆歪著頭看看,只見小蠻面前還鋪著大紙,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一排排小字,竟是小蠻整理出來的清單。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從她手中抽出毛筆擱在桌上,又去榻上取了一條薄毯蓋在她的身上。自己就在几案對面坐下,靜靜地看著她。 小蠻雙臂伏於案上作枕,頭微微側著,頭上的髮飾還沒有取下,依舊是雲寰霧鬢,襯著她那張嫵媚清麗的小臉,長長的眼睫密密簾兒般覆下,小嘴微微張開一隙,神情無比可愛,叫人忍不住就想一親芳澤。 楊帆凝視著她,不覺想起了兩人初次相見的情形,他騎坐牆頭,正扮一個小偷,而她手持長槍,衣帶飄飄,如仙子凌空。人生際遇之奇真是莫過於此,那時節,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這麼一天,她卻做了自己的娘子。 娘子? 楊帆突然又想起了小蠻昨夜所說一被男子沾身,便會克制不住地想要反抗的怪癖,眉頭不由微微一緊。他看得出小蠻並不是撒謊,昨夜他想伸手去拍小蠻肩膀時,小蠻那信手揮出的一刀,絕對是自然而然的反應。 當然,以前他也拍過小蠻的肩膀,那時卻不見她有這般敏感。看來輕微的接觸並不至於激起她的強烈反應,只是因為昨夜她是新娘子,特殊的身份、特殊的時刻,才讓她格外的驚懼。 這樣的話,說明小蠻的怪癖只有在她意識到一個男人想要跟她親暱的時候才會發作? 想到這裡,楊帆心頭不禁浮起一抹陰翳。 他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走南闖北,奇聞怪事是聽過許多的,他知道這世上有些人是有異於常人的怪僻的,比如有人有潔癖,一天要洗幾十次手;有人喜歡粉色,家裡的一切統統都塗成粉色,包括他騎的馬和他養的狗。他還親眼見過一個喜歡生吃東西的人,不管是蚯蚓、青蛙、蛇、狗、麻雀…… 可是小蠻這怪僻……,這是天生的怪僻,還是因為她曾經經歷過什麼……,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更強烈了,楊帆不願再想下去,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把這個令人不悅的念頭逐出腦海,目光重新定在小蠻的臉上。 她是他的新娘,他卻是此時才有機會好好打量她的模樣。 這一看去,楊帆馬上發覺了異狀。小蠻有一雙又黑又亮的眉毛,雖然稍稍影響了她柔美的外形,卻也令她因之擁有了一種異於其他女子的英氣。她那雙英氣勃勃的雙眉,是叫人一見難忘的。 此刻,她的眉毛變細了,變彎了,很顯然是修剪過的。楊帆看著一下子變得異常婉媚的小蠻,唇邊不禁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意,他輕輕伸出手,沿著小蠻彎彎的眉線掠去,就像在為她描眉。 他的指尖距小蠻的眉毛其實還是有點距離的,可是不知怎地,他的手輕輕掠過後,小蠻的眼皮動了動,忽然就醒了過來。 「啊!」小蠻睜開眼睛就看見楊帆在對面坐著,不禁吃驚地掩住了嘴巴。 楊帆笑道:「醒了?怎麼在這兒就睡下了,妝也沒卸,這樣能解得了乏麼?」 「哦,我……我沒事。」小蠻直起腰來,搭在肩頭的薄毯便滑落下去,小蠻摸了摸圍在腰畔的毯子,偷偷瞟了一眼楊帆,心中湧起一抹溫暖之意。 楊帆道:「昨夜怎不好好睡下,整理禮單著什麼急?」 小蠻抬手理了理鬢邊的一絡秀髮,垂首道:「人情往來,早晚要還的。我昨夜一時還沒有睡意,就想著先整理好了,免得今日灑掃諸多繁亂,萬一不慎遣失了一份。哦,對了,這一份你要特別地看看……」 小蠻忽然記起了什麼,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牛皮口袋,說道:「你昨夜隨手丟在房中的,我打開看過,才知是貴重之物。」 楊帆接過那牛皮口袋,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 小蠻答道:「我記得是昨夜客人散去之後,陳壽才交給你的,說是一個叫趙逾的人送你的賀禮!」 楊帆「啊」了一聲,道:「是了,我想起來了,他送的這是什麼東西?」楊帆一邊說,一邊打開牛皮口袋,探手向裡摸去。小蠻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是店舖轉讓的契約!」 「店舖轉讓?」 「嗯!這是洛陽南市十六家店舖轉讓的契約。我已經看過,這十六家店舖全部位於南市十字大街最繁華的地段,那條道上客人最多,大道兩側各有十七家店舖,全是日進斗金極賺錢的鋪子。如今……這十六家店舖都歸你了。」 楊帆聽得一呆,他知道沈沐會送禮,卻沒想到這份禮竟然厚到這種地步,他知道沈沐有錢,但他從來也不知道沈沐究竟多有錢,今日看到沈沐送的這份賀禮,他才明白什麼叫富可敵國! 楊帆呆了一呆,便打個哈哈道:「好大方!當真是好大方呀!不過……既然那段街市一共只有十七家店舖,他十六家都送了,何不把另一家也買下來送我呢,呵呵,那一來整條街不都是咱的了麼?」 小蠻吸了吸鼻子,一臉古怪地道:「因為另外的那家店舖,是我的。」 「啊?」 這回換了楊帆發怔了,小蠻心裡清楚,自己當初費了多大的心力才盤下那家店舖,那還是店家因受謀逆大罪株連死於獄中,而自己恰恰是那案子經辦之人,這中間尚且頗多周折,能擁有十六家店舖,實是想都不敢想。 小蠻輕輕歎道:「那個地段,日進斗金,出多少錢也沒人肯轉手的,所以,這人既然能送你十六家店舖,他絕不是從別人那裡買的,只能是……這店舖原本就是他的。」 楊帆「嗯」了一聲,小蠻這話,分析得八九不離十。小蠻道:「我在那裡,從不知左右那些店舖屬於同一個人,可見此人行事之詭秘。如今,他出手如此豪綽,郎……郎君……」 小蠻顯然還不太適應這個稱呼,不過磕磕絆絆的總算說了出來,一句「郎君」出口,她的臉蛋已艷若桃李:「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人送這麼厚的禮,所圖之事一定非同小可,郎君……是一員武將,他一個商賈想圖你什麼?郎君三思。」 楊帆能夠體會到她話語之中濃濃的關切之意,便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他為何送此厚禮,我心中有數的。這件事,我自有分寸!」 楊帆說著,也不再看那牛皮口袋了,而是把它遞向小蠻。 小蠻遲疑道:「這是……?」 楊帆道:「咱家的財產,不交給娘子打理,還能交給誰呢?」 「喔……」 小蠻有些羞怯地垂下頭,接過了那牛皮口袋,細細品味著「娘子」這個稱呼,竟然隱隱有了些心醉的感覺…… ※※※※※ 早朝散後,武則天擺駕武成殿,到了殿上只掃了一眼,就發現少了一個人:婉兒。 婉兒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已是一日不可或缺,每天她到武成殿,婉兒都早早迎候在這裡,把一天之內需要處理的公事按照輕重緩急整理得井井有條,怎麼今日她竟不在呢? 武則天有些不快地向左右問道:「婉兒在哪裡,怎麼不見她在殿上等朕吶?」 內侍小海急忙躬身道:「大家,上官待詔近日身體有些不適,又兼為楊侍衛操勞婚事,大家前日曾親口許她告假三天,在府上歇息的。」 「哦!是了是了,唉!老了,真的老了!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了……」 武則天搖搖頭,喟然歎息一聲,便坐到了御案後面。 沒有上官婉兒先期的甄選、閱覽、題注、以加處理建議,武則天獨自批閱這麼多奏章可著實有些吃力了,她的眼睛已經有些花了,批閱了一會奏折,眼睛裡就蓄滿了淚水。 武則天懊惱地歎了口氣,她重重地擱下筆,仰靠在椅背上,手指輕掐眉心閉目養神,正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武則天雙眼一張,惱怒地道:「誰在外面喧嘩?」 小海慌慌張張地趕進來稟報:「啟奏大家,弘文學士王慶之闖宮見駕,奴婢說大家正在處理朝政,叫他候著,他卻說他有大家賜予他的通行印紙,奴婢等不能阻攔……」 他還沒有說完,王慶之就從外面闖了進來,後面跟著兩個攔阻不及的小太監,王慶之一見武則天,立即長揖到地,還不等他說話,武則天先冷笑一聲,道:「王慶之,你這些日子往朕這兒跑得可夠勤啊!今日來,又是為了廢太子、立魏王?」 王慶之恭聲道:「陛下,皇嗣,國之根本,豈可不予重視。魏王人品貴重、德行高尚、學問深厚,堪為太子之最佳人……」 武則天面沉似水,冷冷地打斷他道:「朕一時半晌還死不了呢,你就這麼急麼?」 王慶之聽了這話不禁一呆,偷眼一看武則天臉色,心中就更慌了。眼見武則天面色不愉,王慶之趕緊跪倒,辯解道:「陛下恕罪!臣忠心耿耿,所思所為,全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著想啊,臣絕無半點私心!」 武則天怒極而笑,道:「你的一番忠心,朕是實實地領受了。朕正有許多國事需要料理,易太子之事暫且就不要談了!」 武則天說著,翻開面前一本奏章,提起筆來潤墨,頭也不抬地道:「王慶之公忠體國,堪為百官楷模。傳旨,賞!」 「謝陛下!」 王慶之鬆了口氣,趕緊趴在地上磕了個頭。方才看見武則天臉色,他就知道今天來的不是時候,幸好不曾加罪於他。 內侍小海執著拂塵躬身站了半晌,不見武則天再說話,悄悄抬頭一瞧,武則天正批閱著一份奏章,小海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大家!奴婢正在聽旨,呃……,不知大家要賞王學士些什麼?」 武則天淡淡地答道:「賞他廷杖!」 武則天御筆一頓,又道:「叫鳳閣侍郎李昭德監刑,去吧!」 「奴婢……遵旨!」 小海腦子裡轉了個彎才明白過來,連忙向兩個站殿武士擺了擺手,兩個武士衝上來一把摁住了王慶之,拖起他就往外走。 王慶之聽到「監刑」兩字才回過味兒來,蓋因廷杖這東西從東漢時期就有了,但是歷代帝王很少有人動用廷杖。所以王慶之剛聽到廷杖兩字時,還在那兒琢磨這「廷杖」是賞他的東西還是賜他的官職,等他清醒過來後,已經被拖出武成殿了。 小海也跟了出去,急急赴中書省面見李昭德,李昭德與狄仁傑正在商議近來長安糧價波動劇烈的問題,聽了小海傳下的口諭,李昭德眉頭一皺,淡淡地道:「知道了,本相這就去!」 小海一走,李昭德便發起了牢騷:「王慶之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只知阿諛奉承的小人!此人一再進宮聒噪,惹惱了聖人,聖人要打他板子,打就是了,居然還要我去監刑,我堂堂宰相什麼時候幹起了小吏的差使?」 狄仁傑捋著鬍鬚想了想,睨了他一眼道:「王慶之第一次入宮,貌似就是昭德兄你壞了他的好事吧?」 李昭德把鬍子一撅,哼道:「不錯,怎麼?」 狄仁傑嘿嘿地奸笑了兩聲,緩緩說道:「陛下睿智,一言一行,莫不大有深意。如今指名叫你監刑,恐怕不是打一頓板子那麼簡單吧……」 那時廷杖少有打死人的,施以廷杖的目的主要還是羞辱和懲誡,所以李昭德壓根就沒往「殺」字上想,但狄仁傑這麼一說,李昭德自然一點就透,不禁擊掌道:「對啊!趁此良機,打殺了這個厭物,看看誰還敢為武承嗣請命!」 狄仁傑趕緊把雙手連搖,道:「這話從何說起?狄某只是說陛下或有深意,至於有何深意,天心莫測,哪裡作得準呢?李相且莫莽撞!」 李昭德指著狄仁傑道:「嘿!你這隻老狐狸呀。本相懶得理你,這就午門監刑去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六章 持家 一大早,小蠻店裡的夥計就趕來幫忙,同楊家的僕人一起忙裡忙外的一通打掃,將近中午才打掃乾淨。這時連那林廚子也累得不行了,小蠻見狀,便給了他們一些錢,叫他們去外面吃點東西,再給留守家裡的人捎點回來。 這些人一走,小蠻馬上找到楊帆,開口便道:「郎君,咱家的使喚人實在是太少了,這三進院落的宅子,除了門子和廚子,就只兩個丫頭,連個門面都撐不起來。我剛才裡裡外外走了兩圈,還沒敢走遠,喏!你瞧,後邊這間屋子裡就堆著貴重的賀禮呢,眼下也沒個置放的地方。 我估算了一下,咱家裡管事人怎麼也要有一個的,不能大事小情都讓你來操心。書房的小廝也要有一個,郎君縱然不喜讀書,以後官場往來,私相應酬,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身邊總得有個侍候人才成。 還有啊,這前後院落得分開,內宅就是內宅,外宅就是外宅,總不能讓下人隨意出入吧,那可一點規矩也沒有了。我估計,這內宅裡頭怎麼也得再配六個人,六個也不見得就夠,先按六個人算吧,若是人手實在不足時再說。 這廚下呢,一個廚子也是不成的,且不說這一大家子的飯食他一個人是忙不開的,萬一他有個頭痛腦熱的,全家人都去外面吃飯麼?廚子至少也得三個才能應付過來。 另外,郎君出門總要乘馬的,狄家恰好還送了一匹好馬,咱們府上可不能連個餵養馬匹的人都沒有,所以馬伕也要配一個。內宅外宅分開之後,外宅裡還要再加兩個灑掃侍候的丫頭,這樣的話才能勉強撐起一副架子。 還有人家送的這些禮物,太平公主府和薛和尚送的重禮就不提了,唉!我昨兒晚上睡不著,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原因,門上就一把鎖啊!我晚上出來看了好幾回,實在放心不下!咱家有寶的消息今天就得傳開,這東西也不能隨意擺在這兒呀。 我方才在後院走了兩圈,發現原屋主有個藏匿重要物事的密窖,只是太小了一些,我打算下午把比較貴重些的東西先搬去我在南市的店舖,放入那裡的寶庫,然後請匠人把咱們這個密窖重新修整一下。」 「呃……」 楊帆剛一張嘴,小蠻小嘴吧吧地又說開了,楊帆趕緊又把嘴閉上。 「這個藏寶的密窖四周要以夯土砸實,再砌五尺厚的石牆,灌以糯米汁彌合縫隙,最後再澆鑄一層鐵板,出口只有一個,就砌在臥室當中。我認識一個鎖匠,在工部有職司的,宮裡許多密鎖都是由他設計的,他設計的五開鎖、迷宮鎖、暗門鎖最為出色,我請他為咱家這密窖設計三把鎖就好了。」 「啊……」 「對了!咱家現在有一條街的店舖啊,收上來的錢財都要放在家裡的,光有密窖也不成,雖然這是天子腳下,可難免會有膽大的盜賊。等密窖建好,咱家還得請些武士護院。你那兒有什麼知根知底的人可以僱傭麼?」 「我……」 「算了,你在洛陽時間短,沒什麼人脈原也正常。這樣的人我倒是認識一些,他們大多是宮中退下來的老武師或者這些老武師教出來的徒弟,現如今我那首飾頭麵店裡僱請的護院武師,就是從他們裡邊僱請的,這些人絕對可靠!」 小蠻好像生怕自己忘記似的,一口氣兒全說了出來,說完之後見楊帆欲言又止的樣子,忍不住問道:「你有什麼話說?」 「我……我……」 楊帆「我」了半天,才苦笑道:「家裡竟有這麼多事需要安排麼?我怎還看著一切都挺好的,呃……娘子所言甚是!還是娘子想得周到。其實這些事我也不大懂的,那個……你覺得該怎樣,盡由你作主就是了。」 小蠻白了他一眼,嗔道:「話是這麼說,可是又要添丁進口、又要大興土木的,你不點頭,我怎好自作主張。誰讓你是一家之……」 小蠻失言,急忙背轉了身去,明淨無瑕的臉蛋上便爬起了一抹紅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家裡沒個使喚人,什麼事都擺佈不開的。既然你同意了,那……一會兒我就去找人牙子,你且待在家裡,這地方現在離不得人。」 小蠻說著就想逃開,楊帆忽然想起一事,急忙道:「對了,那十六家店舖,你一併去接收了吧。經營之道,我是不懂的,以後這些事情都要勞煩……勞煩娘子了。」 小蠻應了一聲,快步走出去,楊帆一見她離開,不覺也鬆了口氣。現在和小蠻在一起,他也常有些不自在的感覺。夫妻不像夫妻,朋友不像朋友,也不知他們兩個這樣尷尬的局面還要持續多久。 小蠻剛剛走出客廳,三姐兒就提著裙擺跑過來,氣喘吁吁地道:「夫人,昨日來過的高姑娘、蘭姑娘等人又來了。」 小蠻一聽喜出望外,急忙向外迎去,剛剛走到前院,就與高瑩、蘭益清她們碰個正著。小蠻雀躍地迎上去,還未等她說話,女侍衛們就「忽啦」一下把她圍在當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地打量起來,小蠻納罕地道:「你們這樣看我幹什麼?」 高瑩似笑非笑地道:「我們看你與昨日有何不同啊。」那群女子哄然大笑起來,小蠻臉上一紅,瞪她一眼道:「能有什麼不同啊!臭丫頭,今天你來取笑我,就不怕來日你成親時被我作弄麼?」 一個女侍衛擠上前,擠眉弄眼地道:「小蠻姐,我聽說第一次那個那個的時候很痛呢,你痛不痛啊?」 「呃……你們……,怎麼這種話都問得出口!」小蠻又氣又羞,一張臉蛋漲成了大紅布。 高瑩左手托著右臂,右手捏著下巴,點了點頭,一臉深沉地道:「看樣子是不太疼的,你們看小蠻方才走的那幾步,步履輕盈,毫無異狀嘛。」 「那可不好說,碧玉破瓜時,疼與不疼,旁人哪知呢。這一夜的顛鸞倒鳳,與郎君同諧魚水之歡,共效于飛之願,到得後來,苦盡甘來,步履輕盈也就不稀奇了,我可聽說,這種事是倒吃甘蔗、漸入佳境的。」 「你們……你們幾個真是討打……」 小蠻被人這樣調侃著,臉蛋兒真是燙得都能煎雞蛋了。小蠻這一動手,那些女侍衛便七手八腳地搔起她癢來,一邊嬉鬧,一邊笑問:「快招,疼不疼?疼不疼?」 楊帆從後院出來,恰好聽見一句「疼不疼」,便笑著接口道:「哈哈,一大早的我說是誰來了,你們說什麼疼不疼啊?」 「呃……」 一眾女子面面相覷,女孩兒家在一起時什麼瘋話都敢說,可是突然冒出一個男人來,那就不好意思的很了,蘭益清和幾個年紀小些的女侍衛紅著臉叫了聲「姐夫」,便悄悄避往他人背後。 高瑩也有點不好意思,她生怕別人說漏了,咬了咬嘴唇,趕緊搶著道:「哦,我們說,剛剛從宮裡來時,見到那個一再勸說聖上易儲的王慶之被施以廷杖之刑了,那板子打在屁股上,疼是不疼!」 「對啊對啊對啊!」七八個女侍衛如蒙大赦,一齊點頭,彷彿一群小雞啄米。 楊帆一看就知道她們言不由衷,不過他的注意力已經被「王慶之」這個名字吸引住了,楊帆趕緊走上兩步,沉聲問道:「你是說,那個為魏王請願的王慶之被皇帝施以廷杖之刑?」 高瑩見他神色慎重,忙道:「是啊,本來這事兒我們也沒放在心上,後來聽說是當朝李相親自監刑,這才瞧了一眼,我們出宮時,王慶之正在午門外受刑呢,看李相那架勢,可不像是要不疼不癢地打上幾杖便了事的模樣。」 楊帆點了點頭,略一思忖,對小蠻道:「娘子,正好你這些姐妹們過來,我看,不如就請她們幫個忙,把需要存入南市寶庫的貴重禮品拿過去。你不是還要挑些奴僕下人回來麼,也正好請她們幫著參詳參詳。」 小蠻點頭應是,不一會兒,那些比較貴重的器物就被小蠻取了出來,由眾姐妹幫忙拿著,前呼後擁地趕向南市,此時,南市開市的鼓聲剛剛敲響,踏著節奏明快的鼓聲,娘子軍一路行去,嘰嘰喳喳,引得路人側目。 高瑩聽了小蠻的打算,說道:「後宅裡需要用六個人吶?嗯,這後宅裡的人是最重要的,要忠心,用著才放心。還要貼心,不然一定煩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了,我幫你找……」 「什麼什麼?要找十四五歲的小丫環?那可不成,要找就找幾個五十出頭的大娘好了,太年輕了可不安全!」 「要爬高摸底打掃房間?那……那成吧,反正是內宅裡的使喚丫頭,也不大見外客的,咱們得有多醜找多醜的。」 蘭益清不服氣地道:「瑩瑩姐,你太小心了吧,小蠻姐這麼漂亮,還怕被個丫環比了下去?」 高瑩道:「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麼!這女人吶,就算長得跟仙女一個模樣,娶回來三月兒也當黃臉婆放著了,男人就沒有不喜歡嘗鮮的,一個俊俏機靈的小丫頭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能不動心? 小蠻要打理店舖吧?要十月懷胎吧?嘿!一個沒看住,那老貓就偷腥吃!我跟你講,我這可是經驗之談,我有幾位姨娘就是這麼趁虛而入的,把我老娘氣得……,前車之鑒,不可不防!不找最老的,就找最醜的,安全!」 一群未出閣的黃花閨女,七嘴八舌地向小蠻傳授著馭夫經。聽得小蠻一個頭兩個大。 楊帆一俟他們離開,就匆匆趕到門房,對陳壽道:「王慶之於午門受刑了,看來武承嗣的舉動已經惹得天子生厭,我還有三日假期才會回宮,你叫趙逾幫我勤打聽著,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來報!」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七章 說客 廷杖是一種專門的施刑用具,一般用栗木製成,打人的一端削成槌狀,外包鐵皮,鐵皮上又有倒勾,一棒打下去只要順勢一拖,倒勾就能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所以廷杖之刑只要施刑人不肯手下留情,一般三十杖下去必死無疑。 李昭德到了宮前,一聽天子吩咐賜予杖刑,卻沒有說明打多少杖,更是喜上眉梢。一聲「用刑!」吩咐下去,兩個羽林衛士便掄起了大杖。 因為這年代施杖刑一般都是起個懲誡、著辱的作用,少有把人活活打死的,所以兩個羽林軍一棒打下去,手上雖不曾留力,卻不曾用那「拖」字訣,幾杖打下去,王慶之雖然連連呼痛,呼聲倒是愈來愈高亢。 王慶之此番入宮請願,又彙集來三千多人,除了一些與武氏一族有方方面面關係的人,其餘的都是他花錢雇來的閒漢,這時一看王慶之被打,這些人紛紛鼓噪叫罵起來。 李昭德看在眼裡,冷冷一笑,對羽林衛副將費晟軒道:「本相眼裡從來不揉沙子。如今既奉命監刑,你們若不用心著些,只怕今日不好向本相交待!」 今日當值的還是左羽林衛,左羽林衛郎將就是楊帆,不過楊帆因成親告假在家,現在由他的副手費晟軒主持事務。費晟軒知道自家這位郎將來頭小,且與武氏友好,因此對為武氏搖旗吶喊的王慶之未敢下重手,但是李昭德既然這樣說了,費晟軒就不好手下留情了,這位宰相同樣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費晟軒心道:「反正這是李相爺的吩咐,回頭郎將若是怪罪下來,我只管推到李相身上就是了!我只是奉命行事,他也怪不到我的頭上!」 想到這裡,費晟軒便對兩個等待施刑的羽林衛士兵遞了個眼色,手抬起來,捋了一把鬍鬚,然後向下重重一放,這是用大刑的意思,那兩個膀大腰圓的軍士把他的動作看在眼裡,用幾不可察的動作輕輕點了點頭。 頭兩個軍士打了二十杖便退下歇息了,剛剛得了示意的這兩人把大杖一頓,便大踏步走上去。 王慶之被打了二十杖,傷雖不重,業已屁股開花,一見他們退下,還以為用刑已畢,他忍著痛揚起頭來,剛想喊幾句場面話,就見兩個滿臉橫肉的軍士提著大棒又向他走來,不禁驚叫道:「你們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王慶之奮力掙扎起來,奈何頭和雙手都被枷住,根本動彈不得。那兩個軍士在他身邊一左一右站定,左邊的軍士「呼」地一棒打下來,順勢一拖,「嗤啦」一聲,王慶之的袍子褲子就被棍上倒勾撕開,原來只是被血跡漬濕處皮肉綻開,立即血如泉湧。 「啊!」 王慶之痛得一聲嘶吼,五官都扭曲起來,他咬牙切齒的剛想對李昭德大罵一聲,右邊那名軍士又是一棒下來,「嗤啦」一聲,王慶之的兩瓣屁股就被劃了個稀爛。 這兩名軍士你一棒我一棒,二十棍下去,王慶之的下身已經看不得了,他的衣袍已經全被撕爛,露出血肉模糊的下體,那兩片屁股被廷杖刮成了一條條的肉絲,髖處依稀可見白骨露出,王慶之已疼得人事不省。 費晟軒走到李昭德面前,低聲道:「相爺,王慶之已經昏厥!」 李昭德微瞇雙眼,冷冷地看著那兩三千早已停止鼓噪,只是呆呆發怔的所謂民意代表,對他的請示視若無睹,費晟軒低咳一聲,又道:「相爺,王慶之……已經殘了!」 李昭德一言不發,只是背轉了身去,費晟軒把牙一咬,用力一揮手,第三隊施刑軍士又衝了上去。 「噗噗噗……」 大棒打在王慶之身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王慶之的身子僵硬,只是隨著棍棒打下去的動作,才會發出一下顫動,他的眼耳口鼻都沁出了血絲,二目圓睜著,卻已沒有一絲活氣。 「噗!」 又是一杖下去,那軍士使力一拖,王慶之的一條腿竟然跟他的身子分了家,被他一棒勾了下來,那軍士立足不穩,向後搶出幾步,險些跌倒。圍觀群眾發出一聲驚呼,忽啦一下向後閃退出一丈多遠。 費晟軒長長吸了口氣,轉身向李昭德抱拳道:「相爺,受刑人……已氣絕身亡!」 「嗯!」 李昭德緩緩轉向那些面無人色的請願民眾,一指王慶之殘屍,厲聲道:「此賊欲廢我皇嗣,立武承嗣為太子!今本相奉聖諭,將他活活打死,以正王法!你們還有哪個甘為武承嗣請命的,站出來!」 眾百姓唬得連連後退,那些花錢雇來的人一看僱主死了,這錢是一定拿不到的,轉身便走,其他人一看生怕自己留下有個什麼好歹,趕緊也跟在他們後面散去,一時間樹倒猢猻散,午門前再無一個閒人。 李昭德仰天大笑道:「所謂天心民意,就是連個收屍人都沒有麼?」 李昭德大笑著向宮中走去,那些羽林衛士對費晟軒道:「將軍,這屍首怎麼辦?」 費晟軒懊惱地道:「尋一領涼席裹了,等他家人認屍來吧。去,提些水來,把地面洗刷乾淨!」 薛懷義帶著弘一和弘六兩個弟子大搖大擺地向宮門處走來。 弘一是他的大弟子,弘六則是因為機靈乖巧,最稱他的心意,因此成了他身邊最得寵的弟子,薛懷義各處行走時最喜歡帶著他們兩個。快到午門時,薛懷義便要拐向東面的宮牆了。前面這道門戶進去也可以面聖,不過從這道門進去,需要先經過中書省。 所以宰相們入朝當值,都是走這道門戶,這座宮門幾乎成了宰相們的專用通道。當年薛懷義也曾走過這道宮門,結果卻因為迎面碰上宰相蘇良嗣,倨傲不敬,被蘇良嗣命人狠狠地打了一頓。 薛懷義跑去向武則天告狀,武則天卻告訴他,以後進宮從北門進來就是,不要與宰相們爭道。如今雖已時過境遷,他的權勢遠非昔日可比,任何一個宰相也不可能再像當年一樣對他喝叱打罵,但是這道宮門他是再也不肯走了。 薛懷義正想沿著宮牆拐去北門,迎面就見一群人滿面懼色地逃來,看他們穿著打扮俱是尋常百姓。尋常百姓輕易不會到午門前來,再看他們神色慌張更顯詭異,薛懷義不禁站住了腳步。 「太可怕了!王慶之那簡直就是被活活分了屍啊!」 「是啊是啊,這簡直比五馬分屍還慘!就算是五馬分屍,也就嘎蹦那麼一下,再就不覺得痛了,這可是一杖一杖活活打死的!」 「你看到了麼,王慶之七竅流血的模樣真是連鬼見了都怕,我的頭皮現在還冷嗖嗖的,你們先回家吧,我得去天宮寺裡拜拜,我膽子小!」 「王慶之?」 薛懷義摸摸光頭,頓起疑心,他當然知道王慶之是誰,這人三番五次為武承嗣請命,早就鬧得朝野皆知了,他今天入宮也是為武承嗣去做說客的,一聽王慶之被人打死,如何不生疑竇。 「弘六,你去打聽一下,看看出了什麼事?」 薛懷義一聲吩咐,弘六趕緊追了上去,攬住一個急急逃走的人肩膀,那人剛一扭頭,弘六一把銅錢就塞到了他手裡,然後兩人就跟認識多少年的老朋友似的一起向外走去。 不一會兒,弘六快步如飛地跑回來,對薛懷義道:「師傅,弟子打聽清楚了。那王慶之進宮面聖,促請皇帝廢了太子,改立魏王,皇帝大怒,叫人把他架出宮門活活打死,聽說是宰相李昭德監刑,把王慶之整個人都打得骨肉離散,慘不忍睹啊!」 「啊?」 薛懷義一聽這話,臉色便是一變。 這兩年,武則天召他入宮侍寢的次數比前幾年要少多了,薛懷義並不知道武則天在宮中有了新寵,還以為是武則天年紀大了,對於床第之事不像以前一般熱衷,可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對他的寵愛已經不如從前卻是實情,因此薛懷義的底氣已經不是那麼足了。 「王慶之進言勸進竟被打死?莫非皇帝決心已定,根本不想立武氏子侄為儲君?那我這一遭來……」 薛懷義一路思索著,越走越慢。他倒不信因為他進言一番,武則天就能把他處死,不過觸犯天顏,惹得武則天生厭,碰一鼻子灰怕是在所難免了。若是不為武承嗣進言呢?人家的禮都收了,而且還轉手做了人情,退也退不得了,這可如何是好? 「師傅,你有心事?」 弘六頭前走著,忽然覺得師傅腳步慢下來,扭頭一看,見薛懷義正用手掌一圈一圈地摩著光頭,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弘六一見,便知薛懷義必有難決之事,趕緊停下來問道。薛懷義喃喃自語道:「他娘的,老子中了武承嗣的算計了。」 弘一也趕緊湊過來,問道:「師傅,怎麼了?」 薛懷義道:「武承嗣對洒家說,皇帝早有易儲之心,只是苦於太子無過,又不知百官心意,所以叫我替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老子怎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就滿口答應下來了,今日皇帝把王慶之杖刑而死,這分明是要告訴天下人,絕無易儲之心了。洒家若不知好歹,繼續為武承嗣進言,必然惹得皇帝不悅!可若不為他進言,洒家禮都收了,如何反悔?」 弘六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滿不在乎地笑道:「師傅,這有什麼啊,師傅每次入宮,都是皇帝單獨召見,反正四下無人,誰知道師傅你說過什麼,沒說過什麼,咱們回來只說已經替他美言過了,我就不信他武承嗣敢去找皇帝印證!」 「這個……」薛懷義捏著下巴道:「這樣做,貌似有些不厚道啊……」 弘一道:「師傅,要說不厚道,那也是武承嗣算計在先,咱們有什麼過意不去的?」 薛懷義憬然道:「嗯,不錯!是他不厚道,所以洒家才不厚道!」 弘一和弘六連聲道:「對呀,師傅英明!」 薛懷義哈哈大笑,把大袖一揮道:「走!進宮!」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八章 小蠻選婢 鳳閣侍郎、同鳳閣平章事韋方質臥在榻上,顫巍巍地揚聲道:「老夫有疾在身不能遠送,王爺慢走啊!咳、咳咳……」 武承嗣臉色鐵青,寒聲道:「不敢有勞韋相相送,武某告辭了!」他把大袖一拂,便風一般捲出門去,韋方質望著武承嗣大步離開的背影淡淡一笑,病懨懨的模樣一掃而空,一翻身就坐了起來。 老管家一揮手,兩個侍婢趕緊取來衣袍,韋方質站起身來,張開雙臂,叫她們給自己穿戴束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擔心地道:「魏王權勢熏天,一時無倆。老奴以為,阿郎縱不屑與之為伍,也不該稱病高臥叫他難堪,這等人睚眥必報,恐怕會為阿郎惹來禍端。」 韋方質解下額頭土黃色的抹額往榻上一扔,沉聲道:「吉凶,命也!大丈夫頂天立地,豈能折節曲事以取媚於這些皇親國戚?武承嗣登門看望,必然是有求而來,老夫就算大擺筵宴款待於他,只要不與之同謀,依舊是要得罪他的,又何必患得患失,自傷羽毛呢?」 「阿郎……」 韋方質擺手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 老管事素知阿郎為人方正,聞言也只得歎息一聲,默然退下。 武承嗣出了韋府,攥緊了馬鞭,怒聲道:「好個韋方質,竟對本王如此無禮!他在御前告假三天,明明說是偶染風寒,本王過府探望,他居然就病得臥床不起了!我呸!本王都聞到他一身酒味了,這個老匹夫,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隨從們忙陪笑道:「韋方質不識抬舉,王爺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武承嗣冷哼一聲,怒氣沖沖上了馬,揚馬一鞭,疾馳而去。武承嗣到了自家府前,剛剛扳鞍下馬,遠處突有一騎飛馳而來,到了面前滾鞍落馬,拜倒在武承嗣面前,哭叫道:「王爺,求王爺為我家阿郎作主啊!」 武承嗣看了看,對此人似乎沒什麼印象,不禁奇道:「你是何人?」 那人揚著臉哭泣道:「王爺,小人是王學士府上的家人王三羊啊,曾經隨侍阿郎左右,見過王爺您的。」 武承嗣「哦」了一聲,撫鬚道:「你家阿郎是王慶之?他怎麼了?」 王三羊哭道:「我家阿郎為王爺您入宮請願,被活活打死在午門外了。」 「什麼?」武承嗣雙眼一瞪,猛一俯身,揪住王三羊的衣領,把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厲聲咆哮道:「你待怎講?王慶之死了?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三羊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也顧不得擦,便把主母告訴他的一番話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王家聽說王慶之被打死午門之後,這王三羊就隨主母去午門收屍,回來以後才被主母派到魏王府送信。 事情的前因後果,王氏夫人已經打聽得清清楚楚。這王氏夫人也知道當朝天子要殺一個臣子,這仇根本就無從報起,但那李昭德是殺死丈夫的直接兇手,這個人卻未必扳不倒,所以遣人來魏王府報訊時,已經教了他一番說辭,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李昭德的身上。 武承嗣聽他說罷,把他猛地向外一推,只氣得仰天咆哮。人若碰到一件不愉快的事動了火氣,怒火還未平息驟然再碰到另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怒火真可以激發十倍。武承嗣剛在韋方質府上威風掃地,碰了個軟釘子回來,又聽說這件令他在朝野間威望大減的事來,真是氣得幾欲發狂。 武承嗣脹得面皮發赤,他在門下困獸般轉了兩圈,忽然指住一個親隨,厲聲道:「你去,你去,叫周興馬上來見本王!」 那親隨不敢多言,急急跨上馬飛奔而去,武承嗣咬牙切齒,滿面怨毒地道:「李昭德!李昭德!三番五次壞我好事,本王不殺你,誓不為人!」 ※※※※※ 楊府書房裡,楊帆和聞訊趕來的趙逾對面而坐。 楊帆這時才發現,身邊沒個侍候人果然不妥,客人來了,全無人侍候,他這個主人若是親自去端些飲料果盤來,把客人丟在這兒也不妥當,而且這客人什麼身份都有,有些還當不起他的侍候,就像眼前的趙逾,兩個人只好枯坐而談了。 楊帆道:「昨日趙兄送來的賀禮實在是太貴重了,楊某不知幾時才有機會面見沈兄,應該當面向他道謝才是。」 趙逾笑道:「郎將不必客氣,這份禮物,我三叔固然拿得出手,可是以前,還從來沒人當得起我三叔送這樣的厚禮。我三叔既以厚禮相贈,就說明在他心中,沒把郎將你當成一般的朋友。三叔捎話來時說過,就憑郎將你智退突厥十萬大軍,免我河西、隴右、朔方百餘萬軍民遭受荼毒的大功勞,便是送你半個洛陽城都是應該的。」 趙逾打個哈哈道:「只可惜洛陽城不是我三叔的,只好送你一條街聊表心意了。」 楊帆微微一笑,道:「承蒙沈兄如此看重,慚愧之至。王慶之今日被皇帝下旨,打死在午門之外了,看來武承嗣近來動作頻頻,已經惹得皇帝生厭了,我估計,武三思近日就會有所行動,三日之後,我的婚期結束就會返朝,這段時間,還得你來幫我注意朝野動作。」 趙逾頷首道:「這個自然。」 楊帆又道:「沈兄什麼時候會來洛陽?如今局勢,若是沈兄在此坐鎮,應該更穩妥一些。」 趙逾眉頭微微一皺,說道:「我三叔一時怕是不能離開長安了。實不相瞞,家族裡發生了一些事情,那位姜公子有意為難三叔,此事已經驚動了族中元老,非我三叔在場不能解決,所以……」 楊帆早已見識過沈沐的神通廣大,既然這件事需要他留在長安,恐怕不僅僅是「一些事情」那麼簡單,他也沒有多問,只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安心處理那邊的事情好了。這邊的一切是早就鋪陳好了的,只要不出什麼意外,武三思一定會按時發動,咱們只管等著看戲就是了!」 趙逾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婁師德將要回京了。」 楊帆意外地道:「哦?婁將軍要還朝?」 趙逾道:「嗯,估計三日之後就會到京。居延海大捷,婁師德是立下了大功的,皇帝必有重賞。陞官加爵固然不在話下,很有可能還會留他在京,以他現在的權位和立下的功勞,即便是拜相也不無可能!」 楊帆欣然道:「婁將軍為人敦厚,品行高尚,若能拜相,於國於民可是一樁大好事啊!」 趙逾莞爾道:「可是三叔以為,眼下西域形勢還離不開婁將軍,除了婁將軍也實是沒有更妥當的人選,朝中現在並不缺一位宰相,西域卻缺一員名將啊,所以會動用一些人脈,力保婁將軍不離西域!」 楊帆一怔,仔細想想西域的複雜情勢,眼下確也離不開婁師德這樣的老將坐鎮,不禁點了點頭。 趙逾神秘地一笑,又道:「姜公子雖然正與我家三叔為難,不過在這件事上他的看法卻與三叔相同,他也覺得西域軍權比一個相位更加重要,所以他那邊也會有所動作的,只是……不免要委屈婁將軍了。」 楊帆苦笑道:「是啊,拜將封侯,這可是為臣者最高的夢想,婁將軍一定不會想到,他之所以不能拜相的原因,卻是因為……他太能幹了。」 趙逾道:「婁師德以寬宏大度、謹慎忍讓聞名於世,而這朝中卻是非狐即狼,個個奸詐,以我看來,他在外做個大將軍逍遙快活,未必就不如入朝為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楊帆搖頭不語,趙逾又道:「皇帝若想引婁將軍入相,必會咨詢朝中重臣。本來這事與郎將沒太大關係的,不過郎將從西域回返,本就負有替天子考察地方官員、民情、軍機之責任,所以難保不會問起郎將,趙某這裡先知會一聲,免得郎將使錯了力。」 趙逾說到這裡,微笑著站起身來,道:「郎將新婚燕爾,趙某就不多打擾了,這便告辭,郎將還是回後宅去多陪陪夫人吧!」 楊帆也隨之站起,笑道:「我那娘子,可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滴滴小女子,如今雖然不在宮裡當差了,可是沈兄卻幫我娘子找了個好差使啊。十六家店舖,再加上我娘子以前自己經營的幾家鋪子,只怕她每天比我還要忙上三分呢。呵呵,請!」 趙逾哈哈大笑,與他並肩往外走,邊走邊道:「這麼說來,倒是趙某的不是了,我應該晚幾天再把賀禮送上,免得尊夫人新婚燕爾還要忙碌。」 楊帆道:「要不然她也閒不下的,這不府上正缺人麼,她中午就去了南市,要找人牙子雇些丫環下人回來。」 趙逾笑道:「當日趙某曾想贈予郎將男女奴僕二十人,郎將偏偏推卻不收,否則今日何須如此麻煩?」 楊帆道:「當日楊某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留下四個人,我都嫌多,哪知道成了家,只是娶回來一人而已,卻當真覺得這人手不敷使用了。這樣也好,我那娘子親手挑選的身邊人,大概更合她的心意。」 兩個人說說笑笑的就到了大門前,趙逾回身道:「郎將止步,不勞遠送了。」 楊帆一笑站住,拱手道:「趙兄慢走!」 兩人剛說到這裡,門外一陣嘰嘰碴碴的女孩兒家說笑聲,就見高瑩、蘭益清等一眾女侍衛簇擁著小蠻走進門來,一見楊帆與一位客人站在門前,登時站住。楊帆笑道:「娘子回來啦,來來來,我為你引見一下,這位是趙逾趙兄,趙兄,這就是內人了。」 趙逾趕緊上前兩步,長長一揖道:「趙逾見過夫人!」 小蠻福身還禮,道:「趙先生好。」 楊帆道:「娘子,家裡的使喚人可都雇回來了?」 小蠻抿嘴兒一笑,道:「嗯,眾姐妹幫忙,可省事得多了,人都挑齊了,你們上前來,叫阿郎看看可滿意麼!」 眾女侍衛把身一閃,便從後面走進來七八個男子,其中一個十一二歲,清秀機靈,想來就是書僮了,還有兩個腰圍很寬,滿面福態,定然就是廚子了,其他幾個下人雖然並非個個都是魁梧之輩,不過看起來都很精神,而且一臉憨厚。 楊帆連連點頭,道:「娘子好眼力,果然好眼力,這些人,我看著都滿意的很。噯,不是還有內宅裡使喚的丫頭麼,怎麼沒雇回來?」 小蠻一聽,忽然忸怩起來,輕輕捲著衣角,小聲地道:「丫環……也是雇齊了的。」 楊帆哈哈笑道:「是麼,快叫她們過來,讓我看看。」 那七八個男僕忽啦一下閃向左右,小蠻無奈,微微側了身,向高瑩努了努嘴兒,高瑩道:「咳!你們還不上前,見過你家阿郎!」 楊帆笑瞇瞇地看著,就見那些女侍衛又向兩旁一閃,楊帆的笑容登時就僵在臉上。他的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驚愕地看著站在門檻外面的六個……女人,嘴巴也慢慢張開,半天都合攏不上。 他一眼看去,幾乎以為小蠻把太平公主府的那幾位女相撲手給請回家了,仔細一看,她們的身形比起太平公主身邊那幾個兼作女侍衛的相撲手要小了一號。 沒錯,她們的確是女人,六個膀大腰圓的女人。她們也的確是丫頭,看那富態中透著稚氣的面相、看她們頭上雲英未嫁的丫角髻,絕對是六個未成年的丫頭。 小蠻看見楊帆的臉色,不禁嗔怪地瞪了高瑩一眼,硬著頭皮怯怯問道:「郎君……還滿意麼?」 楊帆就像含了一口黃蓮似的咧了咧嘴,含糊不清地道:「娘子好眼力,果然好眼力,這些人,我看著都滿意的很,呵呵呵……」 趙逾站在一旁,努力把他因為憋笑而扭曲的五官歸了位,向楊帆長長一揖,道:「郎將忙著,趙逾告辭、告辭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零九章 仁傑自慚 魏王府裡,武承嗣一見周興趕到,立即怒不可遏地道:「周興!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替本王出這口氣,本王要李昭德死!一定要他死!」 武承嗣一面說,一面重重地捶著書案,擂得案上文房四寶「砰砰」亂跳。 周興趕緊安撫道:「王爺息怒,息怒,下官來時,已經聽貴府家人說了經過。王爺想整治李昭德出這口惡氣不難,不過……,王爺只是想出一口心頭惡氣呢,還是想要這太子之位呢?」 武承嗣一聽「太子之位」,就像沸水鍋裡澆了一瓢冷水,登時平靜下來,睨了周興一眼道:「尚書所言何意?」 周興捻著鬍鬚,悠然道:「王爺欲謀這太子之位,不但有外敵,還有內患。外敵自然是對李唐猶不死心的大臣。內患,則是武氏族人中有資格與王爺一爭高下的人了。這種情形,恰如當今皇上當年由一才人而至昭儀、皇后再至天子的過程。 那時候,當今皇上還是一個嬪妃,在宮裡有諸妃爭寵,在朝裡有大臣反對,所爭取的都是高宗皇帝的支持,最後險勝的乃是當今天子,憑的什麼?自從第一次王慶之請願被駁回,下官就在反覆思量這件事。 下官以為,一直以來,咱們的做法都太過重視陛下一人的想法,以為只要有些人能為王爺搖旗吶喊,只要王爺能討了陛下的歡心,這太子之位就唾手可得了。可是下官反覆思量陛下登基前所用的種種手段,卻覺得,咱們比起陛下來,還少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武承嗣傾身道:「什麼東西?」 周興化掌為拳,重重一握道:「威懾!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威懾力!當今陛下就是這麼做的,對擁戴她的,許以高官厚祿,對反對她的,堅決打擊毫不留情,等到朝中上下只有擁戴順從者的時候,當今陛下自然就成為陛下了! 王爺你固然是得到了一些官員的擁戴,但是對反對王爺的人,王爺都做過什麼呢?李昭德為何敢如此狂妄?韋方質為何敢臥床不起?因為他們不懼怕王爺!他們知道,就算得罪了王爺,也沒甚麼了不起!」 武承嗣瞪起眼睛道:「對啊!所以本王忍無可忍,叫你整治李昭德啊,為何卻說本王不妥?」 周興連連搖頭,道:「當然不妥,太明顯了啊!陛下為何令李昭德監刑?因為連陛下都知道,李昭德如今是王爺的對頭,這時候對李昭德動手,以皇帝的精明,會看不出王爺的用意? 為君者,不管遠近親疏,重的是一個平衡,唯有平衡,帝王才安穩。王爺雖是陛下的親侄兒,但是為了一個皇位,縱然是父子尚且要防範,何況是姑侄呢?如今,皇帝分明是拿李昭德來壓王爺之勢,以求達到一種均衡!」 武承嗣怒氣沖沖地道:「均衡?本王受了如此奇恥大辱,若是忍氣吞聲,必然有那見風使舵的官員投到他們那邊,又有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對本王百般攻訐,此消彼長,如何是好?依你之言,難道還要忍下去麼?」 周興慢條斯理地道:「忍,自然是不必的,不過要講究一下手段。當年上官儀堅決反對立當今天子為皇后,當今天子是怎麼做的?當今天子不斷剪其羽翼,唯獨不對上官儀本人動手,還在高宗皇帝面前百般稱許、讚譽上官儀,以示無私。 直到上官儀的羽翼盡除,當今陛下大權獨掌,這才賜死上官儀,這等手段何等高妙?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王爺還需豎著李昭德這根一直和你唱反調的標桿,動不得他。不過其他人麼……,嘿嘿!」 「嗯?」 武承嗣低頭沉思良久,霍然抬頭道:「那你所說的其他人,意指何人?」 周興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不識抬舉的韋老匹夫!」 武承嗣恨聲道:「那韋方質對本王倨傲無禮,自然也是要整治的。依你之言,是暫且放過李昭德,先對韋方質下手?」 周興道:「正是!先扳倒韋方質,然後看看哪個大臣不識抬舉,再把他扳倒!用不了多久,百官就會要麼投入王爺門下,要麼明哲保身,到那時候,王爺一呼百諾,而李昭德之流則成了孤家寡人,不打……他也要倒啦!」 武承嗣開懷大笑:「好!好!周尚書真是本王的張子房啊,那就按你說的辦,本王先忍了李昭德這口惡氣,先拿韋方質那老匹夫開刀!」 ※※※※※ 次日早朝已罷,武則天留下諸相伴駕回到武成殿,到了殿上坐下,又賜了諸位宰相座位,武則天便笑吟吟地道:「明日婁師德就要回京了。這一次,婁師德用兵巧妙,在居延海殲滅突厥精兵兩萬餘人,功不可沒。眾卿以為,朕當如何賞賜?」 眼下眾宰相中,以武承嗣地位最高,他既是宰相,又是親王,所以在眾宰相中排名第一,但是他一直想爭西域軍權,如今都壞在這婁師德手中,聽說要封賞婁師德,如何願意,因此便把眼皮一抹,不言不動。 眾宰相中排名第二的是岑長倩,岑長倩是唐初宰相岑文本的侄子,叔侄兩代宰相,甚有威望,武則天登基後大封群臣,又授其爵為國公,所以地位僅在武承嗣之下。 一見武承嗣無所表示,岑長倩便欠身道:「聖人,臣以為,婁師德年事已高,又立下這等大功,聖人體恤臣子,應該讓他回京。婁師德多年來在西域營田屯糧,戍邊守城,可謂勞苦功高,如今又立下這般大功,臣以為,拜其為相,也是應當的。」 「哦?」 武則天不置可否,笑微微地又看向李昭德。諸相中,排位第三的是蘇良嗣,不過蘇良嗣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身體從年初就不太好,一直告病在家,所以眼下實際上排位第三的就是李昭德了。 李昭德聽了岑長倩所言,心中很是不以為然,他是前御史大夫李乾佑之子,出於隴西李氏丹陽房,和李靖是同支。而婁師德出身寒門,幼時貧寒之極,曾經做過放牛娃,出身高門的李昭德哪裡瞧得起他,一聽說要與他同朝為相,頓生反感,便道:「婁師德確有大功,然婁師德之功勞多建於邊陲,一個善於屯田戍邊的軍中大將,是否就一定當得起宰相的責任呢?臣以為,婁師德可以嘉獎陞遷,但是拜相卻不可不慎,婁師德還是留在西域為國守邊的好。如此一來,邊牆無事,陛下才好安心經營內政,於婁師德而言,也免得不稱宰相之職,壞了他的一世英名!」 武則天神色不變,又復看向坐在他下首的狄仁傑,狄仁傑同樣不喜歡婁師德,不過他與李昭德的理由不一樣,李昭德是因為婁師德出身寒門,所以本能地輕鄙他,而狄仁傑卻是因為他的個性與婁師德不同,他嫉惡如仇,很討厭婁師德唾面自乾的性子,同時,他也真心認為婁師德不配做一個宰相。 狄仁傑道:「婁師德屯田戍邊,勤勤懇懇,確是為國守邊的一員名將,不過,宰相者,上佐天子,外撫四夷,內親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最重要的是知人善任!婁師德在這方面可有什麼建樹麼? 臣以為,西域才是婁師德大展才幹之地。陛下若要嘉獎,可以任命婁師德為河源、積石、懷遠諸軍及河、蘭、鄯、廓諸州檢校營田大使兼行軍大總管,以其統轄西域諸州兵馬。婁師德熟悉突厥和吐蕃情形,由其鎮守西陲,陛下可高枕無憂矣!」 武則天又復看向韋方質,韋方質拱手道:「臣以為李相、狄相所議,甚是妥當。」 武則天淡淡地道:「既然眾卿多以為婁師德宜留守西域,那就依眾卿所言吧。不過,這兩年來西域多事,婁師德雖無西域諸軍長之名,卻有其實,如果令其為西域諸軍檢校營田大使兼行軍大總管,不過是為他正了個名,朕有功必賞,這賞賜可嫌輕了些。嗯!就讓婁師德遙領一個兵部侍郎、檢校兵部尚書吧,實任河源、積石、懷遠諸軍及河、蘭、鄯、廓諸州檢校營田大使兼行軍大總管,眾卿以為如何?」 武承嗣知道西域兵權他無論如何是拿不到了,只要這朝裡不再增加一個跟他唱反調的宰相,他是沒有什麼意見的,當下點頭稱是,其他幾位宰相也是連連點頭,岑長倩一見眾宰相的意見都與他不同,便也不再堅持己見。 只有韋方質想了一想,謹慎地提醒道:「聖人,婁師德獨領西域兵馬,如今有名有實,權柄太重了,按我朝舊制,是否應該選派一位御使充任監軍,以分其權?」 武則天搖頭道:「自古名君遣將,閫外之事悉以委之,鮮有監軍之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大將若不能獨斷專行,使一監軍掣肘之,軍中事務無論大小皆須承稟,以下制上,實為弊端,朕派兵遣將,不予監軍!」 韋方質拱手不言,武承嗣見他吃癟,冷冷橫他一眼,心中略生快意。 武則天道:「好啦,朕召你們來,就是為了商議如何賞賜婁師德一事,事情既然有了結論,各位宰相都退下吧,狄國老留下,朕還有事問你!」 眾宰相一聽都拱手退下,只有狄仁傑一人留下。等到殿上一靜,武則天便含笑問道:「國老,你方才說,為宰相者,最重知人善任,所以婁師德不宜為相。那麼,你認為,婁師德不是一個慧眼識人,善於發掘英才的官員麼?」 狄仁傑略有傲意地道:「婁師德之才能,僅限於屯田守邊,戍衛邊牆罷了。臣只聽說,他唾面自乾、戒驕能忍,脾氣麼,好得很。至於知人善任的本事,呵呵,臣倒從未聽說。」 武則天「喔」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今日咨詢眾卿之前,朕就已有所決定,無論做什麼官,婁師德都是依舊要留守邊陲的,至少……也要讓他再留守兩年,給朕兩年的太平時光,朕就能做好收復安西四鎮的準備……」 狄仁傑一聽皇帝對安西四鎮猶不死心,又想進言,武則天擺手道:「朕意已決,卿無需多言。以婁師德之功,朕這麼做,是有些虧欠了他的,不過麼……等安西四鎮收復,朕再補償他吧!」 說著,武則天輕輕一揮手,內侍小海立即捧過一口竹匣子,武則天淡然笑道:「朕留你下來,是想告訴你,人皆有所短,所謂慧眼如炬,朕做不到,你做不到,這世上任何人都做不到,所以,你為宰相,凡事不可武斷。這匣中的東西,你拿回去好好看一看!」 狄仁傑滿腹疑竇,又不好多問,只好接過竹匣,施禮退下。還沒回到中書省,狄仁傑就忍不住了,他把竹匣放在道邊一個燈座之上,打開匣子一看,只見裡邊居然是一摞奏章,粗略一翻,足足有十多份,全是署名「臣婁師德」的奏章。 狄仁傑納罕不已,連忙打開檢視,仔細一看,一張老臉登時火辣辣的,狄仁傑拿著這些奏章,好半晌才無地自容地說道:「狄仁傑受婁公大度包容如此之久,直到今日才知他盛德,實是愧對婁公啊!」 原來這些奏章都是他得罪權相被貶謫地方之後,婁師德上書武則天,大力薦舉他有賢有才,堪當大用的。 此時,楊帆與小蠻正在趕往南市的路上。 十六家店舖都接收過來了,如今南市裡這最繁華的一條街全是楊家店舖,財源滾滾,受用不盡了。楊帆原來對這些身外之物是不甚在意的,可是如今成了家,對這些就不能不在乎了,他是東家,總要見見各店掌櫃的。 因此過了晌午南市一開,小蠻就陪著他到了南市。楊帆身著襴袍,錦帶纏腰,頭戴一領絲織的烏紗帕頭,衣冠楚楚,俊俏不凡。小蠻做少婦打扮,鵝黃色的窄袖短襦,系一條水綠羅裙,開了臉、修了眉,端莊嫻慧,嬌艷嫵媚,當真一雙璧人。 二人這一遭南市之行,為的是見一見各處店舖掌櫃,安撫一下這些人剛剛換了東家的忐忑心情,誰知這一去,偏又惹出一樁禍端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章 花香蝶自來 「東家慢走……」 瓷器店的掌櫃唐林親自把楊帆夫婦送到門口,長長一揖,笑容可掬。 這個東家他滿意得很,這位楊東家很好說話,對他的經營幾乎不作任何評價。楊家主婦倒是極精明的一個,她雖只簡單地問了幾句,定了幾條盤帳的規矩,賬簿也沒有細翻,但是就憑這隻言片語,老唐就看得出這位主母是經商理財的行家裡手。 細一攀談,原來這條街上那家買賣興隆的首飾頭麵店就是這位主母的產業,難怪瞧著她有些面熟,這一來唐掌櫃的對她就更不敢有所欺瞞了,相應的,對於換了東家之後本店的經營和前途也恢復了信心。 楊帆和小蠻離開瓷器店,一邊交談著,一邊漫步走向第二家店舖的大門,這一家商舖經營的是各式高檔地毯、掛毯。楊帆道:「你分給唐掌櫃的一成干股,看他那高興的樣子,這個實惠應該不小吧?」 小蠻抿嘴笑道:「嗯,本來呢,他只是幫咱們家打理店舖的,每年按照約定付他工錢就行了。一成干股不是小數目了,放眼這洛陽城南北西三市,怕是沒有幾家的東主捨得這麼大方呢。 我以前在宮裡做事,置下的幾家店舖其實很少有機會親自過問,能不能賺錢、賺多還是賺少,那就全靠掌櫃的本事了。掌櫃的若肯用心固然好,可是咱不能全憑他的良心吶,那時候我就靈機一動,想出了這個利益共沾的辦法。 我把店舖分割成十股,送給掌櫃的一股,我這一股可不真是送給他了,只是立下契約,每個月賺的錢分成十份,除了本來應得的工錢,掌櫃的還可以額外再拿一成,他要是不在咱們家干了,這一股是不能拿走的。這一來,還怕他不頭拱地的幫咱們家打理生意?」 楊帆欣然道:「我明白了!這個主意好,你不能時時關心店舖生意,只能每月月底盤帳,確保掌櫃的不會營私舞弊,從中漁利,卻不能保證掌櫃的盡心竭力。用了這個法子,經營獲利、獲利越多,掌櫃的賺的就越多,他自然就會把這店舖當成他自己的產業一樣用心打理了。」 小蠻嗯了一聲,道:「如今咱家一下子多了這麼多店舖,我空閒的時間雖然多了,卻還是忙不過來的,更何況,一個行當有一個行當的門道,做生意是不可能一法通百法通的,今後依賴這些掌櫃的地方多著呢,用這個法子才能叫他們盡心竭力。」 小蠻輕輕呼了口氣道:「雖然我精通的行當不多,不過這條街上各行各業每個月大概能賺多少錢,我心裡還是有數的。如果有些掌櫃的依舊不肯用心經營,或者確實沒有那個本事,到年底一盤帳我就清楚了,庸者下、能者上,換起人來咱也不用客氣!」 楊帆看她神采飛揚地說著,只覺此時的小蠻別有一種魅力,與他往昔所熟知的小蠻截然不同。小蠻被他灼灼的目光一看,不覺有些害羞,便輕輕扭過了頭去。楊帆心中悄然浮起一個念頭:「小蠻這丫頭,還真是一個賢內助呢。」 小蠻走了幾步,到了第二家店舖前面,扭頭一看楊帆還站在原地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禁嬌嗔道:「已經到啦,你還站在那兒幹什麼?」 「哦!」楊帆清醒過來,趕緊快步走過去。 這時店中正有一對中年夫婦在看著壁上掛著的一副昂貴的波斯地毯。 那個婦人大約三旬左右,膚色白皙,容顏秀美,體態婀娜,舉止之間,總有一股優雅高貴的氣質,令人不敢輕慢。 旁邊那個男人四旬上下,戴一幅軟腳帕頭,穿一件圓領青袍,頜下一部修剪得極整齊的鬍鬚,眉宇清朗,丰神如玉。看他那翩翩風度,年輕時候必定是個令多情少女為之著迷的美男子。如今他雖上了些年紀,卻比年輕男子多了幾分人生閱歷的成熟感,看起來別具一種令人著迷的味道。 那婦人仔細端詳著地毯,這位面如冠玉、劍眉朗目的中年美男似乎對地毯毫無興趣,便負著手東張西望。忽然聽到店外傳來一個女孩兒家嬌嬌糯糯的聲音,這中年人不禁扭頭望去,只一看,他的眼神就像被磁石吸住一般,再也挪不開了。 小蠻正側身扭頭,喚著楊帆。陽光照在她的身上,一身鵝黃衫子,更襯得她的肌膚嬌嫩無比。她還是一個未破瓜的處子,但是已經開了臉,看起來已經不像一個青澀靈秀的小丫頭了,那婦人裝束和髮式,給她憑添了幾分初嫁婦人的秀潤靈媚。 那種動人的味道是無法形容的,但是一旦看到,你卻能馬上體會得到,那是一種沁入骨髓的風情,一種週身上下無處不媚的婉約,如同一朵帶露的玫瑰迎風綻放著,那風致嫣然、那魅惑的味道,唯有在青春少婦身上才能體現。 而一般少婦總是透著些嬌弱,小蠻卻是練武之人,氣血旺盛,所以這中年人看她微側的俏臉,只覺那柳眉彎彎,瑤鼻玉柱,唇瓣鮮活,肌膚之上有一種健康活潑的光暈流轉著,如水之潤,如玉之澤。 這中年人是見慣了美色的,卻少有機會見到這樣集少女青春活力與少婦嫵媚風情與一體的女子,他的目光頓時充滿了驚喜,把小蠻從頭到腳沿著她那溫柔而流暢的曲線留連了一遍,漸漸流露出幾分貪婪。 小蠻全未注意此人的神態,等到楊帆走到面前,便低聲道:「這家店舖的掌櫃姓顧,叫顧明月,這人我倒是早就認識的,為人精明,心眼活泛,坊市裡的商家都叫他顧明白,此人做生意還是很能幹的,不過有些性喜浮誇,你想問他什麼,須得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要不然聽他滔滔不絕,你壓根兒就插不上嘴!」 楊帆輕輕點著頭,與小蠻並肩走了進去。那中午人閃到牆邊,為他們讓開了道路,楊帆向他含笑點頭致意,這中年人便也微笑著點了點頭。眼看著這位美麗的少婦從自己面前走過,中年人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 小蠻的身形剛過,一種春日雨後鮮潤花朵般的芬芳便沁進了他的口鼻,讓他週身舒泰不已,眼看著水靈得彷彿一粒飽滿豐潤、晶瑩剔透的葡萄般的小蠻,嗅著她淡淡的體香,那中年人神魂俱醉。 兩夫妻一進店去,另一個夥計就迎了上來,剛要說些迎接客人的場面話,忽然看清小蠻的容貌,不禁微微一呆,昨天小蠻接收店舖時已經來過的,這樣美麗的一位東主夫人他又豈會忘記? 小蠻微笑道:「這是你們東家,帶我們去見你們掌櫃的吧。」 「哦哦,請請請,東家,這邊請!」 那夥計畢恭畢敬地打起了簾兒,把他們讓進了後屋。 這時,那位清秀典雅、氣質高貴的婦人還在端詳著壁上那副地毯,全未注意自己丈夫尾隨那俏麗少婦倩影的異樣眼神。 那夥計見這美婦人對這副地毯很感興趣,正打起精神,竭力賣弄著:「這位娘子,這副地毯可是從波斯國來的,那地兒氣候陰冷,所以羊毛柔軟細長,這地毯就是用那兒特有的羊毛織成的,手感細膩、平滑柔軟啊。你再瞧這背面,這可是用真絲織成的,摸起來光滑如鏡,還有這花卉圖案,裡邊繡了金銀絲的,這顏色幾百年都不會褪……」 那中年人眼看著那位紅果兒般水靈可口的少婦進了內室,再瞧不見她的模樣,不禁心癢難搔,一見自己夫人還在打量那副地毯,他忙出了店舖,重重地咳了一聲,正在不遠處攤上胡亂尋摸的兩個青衣小帽的家人趕緊迎了過來。 中年人把他們喚到自己面前,低聲道:「方纔這店裡進去一對夫妻,說是本店東主和夫人,一會兒我陪娘子離開後,你們留在這兒盯著點兒,等那夫婦二人出來,打探到他們的名姓身份,嗯?」 那兩個隨從一聽,臉上露出一絲瞭然的笑容,連忙點頭道:「小的明白,阿郎放心!」 楊帆和小蠻一家家地走下去,每家掌櫃見了他們都客客氣氣地稱呼他們東家、東家娘子,一開始小蠻還有些難為情,但是一路走下來,輪到最後幾家時,已經安之若素,對東家娘子的稱呼再無一絲牴觸了。 不知不覺中,小蠻已經代入了這個新的角色,甚至……聽到楊家娘子這個稱呼時,她的心頭還會泛起甜絲絲的感覺,她的心正在悄悄淪陷。同樣的感覺,也在楊帆心中悄然滋生,兩人之間漸漸產生了一種新奇而微妙的感覺——那是愛的感覺。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此時他們已經被人給盯上了。 當他們返回楊家後,那兩個盯梢的人跟蹤到楊府門前,又向左右鄰居打聽了一番,便匆匆離開了,很快,他們就出現在淳化坊裡一幢豪宅門前。 影壁牆後四棵門槐,三層漢白玉的石階、兩尊滾繡球的石獅,朱漆大門上碗口大的銅釘閃閃發光,端地氣勢不凡,門頂匾額上銀鉤鐵劃兩個大字「來府!」 此處竟是左御史中丞來俊臣的府邸。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一章 色膽如天 那位在地毯鋪子裡與楊帆和小蠻偶然邂逅的中年美男子,居然就是四大酷吏之一的來俊臣。來俊臣回到家就有些魂不守舍了,雖然只是一面之識,可是小蠻的音容笑貌,早已在他心中徘徊不去。 武週一朝有四大酷吏,其中只有一人好色,此人就是來俊臣。 來俊臣是京兆萬年人,父親叫來操,本是一個嗜賭之徒。當年與一個叫蔡本的賭徒對賭,贏了蔡本很多錢,蔡本無力償還賭債,來操就把他的妻子納為己有。蔡家娘子此時已有孕在身,後來生下一個男孩,來操並不嫌棄,就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兒子,這人就是來俊臣。 來俊臣自小品性就不好,為禍鄉里,坑蒙拐騙,後來仗著容貌俊美,又勾搭誘姦女子,被時任當地刺史的東平王李續逮捕入獄,坐了幾年牢。後來琅琊王李沖反武事敗,牽連了大批李唐宗室,李續也被殺了。 來俊臣靈機一動,趁機跑到朝廷申冤,說他當年就聽說過琅琊王的反狀,想要稟報朝廷,卻被東平王李續關進了大牢。武後聞言大悅,就提拔他做了官,這來俊臣體察上意,專門陷害李唐宗室和忠於李唐的大臣,以致節節高昇,如今竟成了左台御史中丞。 來俊臣好色與一般男子大有不同,黃花閨女他沒興趣,他只對容貌姣好、體態曼妙的人妻少婦特別癡迷,是一個終極「人妻控」。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母親就是被他父親搶來的,以致對他產生了什麼影響。 來俊臣一旦看中了誰的嬌妻美妾,便巧取豪奪,不惜一切也要弄到手。他的妻妾全是被他羅織各種罪名弄得家破人亡的那些官員的妻妾,就連他的正室夫人都是從別人那裡搶來的妻子。 他這位夫人就是今日在南市購買地毯的那位美婦人,出身太原王氏,一等一的豪門世家。她本來是嫁給了一個叫段簡的官員,來俊臣偶然見她美貌,便軟硬兼施,逼迫段簡休妻。 段簡深知來俊臣的厲害,如果他不答應,來俊臣馬上就能找到一堆「證據」證明他是反武的叛逆黨羽,無奈之下,只得答應。段簡寫了休書,剛剛迫令妻子離開家門,就被來俊臣截走了。 來俊臣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飯,才派人去太原王氏求親。當時,山東貴族和關隴貴族因為曾反對武則天為皇后,都是受到武氏打壓的對象。眼見木已成舟,奪回女兒也無法挽回她的名節,為免節外生枝,以太原王氏的勢力,竟也不得不忍了這口惡氣。 來俊臣好人妻,實已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他看中的女人,哪怕是太原王氏這樣的背景,他也敢放膽豪奪,今日那對小夫妻看起來只是坊間商舖的東主,一個生意人,對他來說還不是手到擒來? 想起那位小娘子的撩人模樣,來俊臣不禁心癢難搔。 其實,來俊臣固然好色,卻非急色,對於女人,他是非常挑剔的,非婦人不要,非絕色婦人不要,要不然他家的後宅裡早就塞不下女人了。但是今天看見的這個女人,真是太對他的胃口了。 這些年來,來俊臣收集的人妻少婦,既有媚眼如絲,風情萬種、媚骨天生的人間尤物,也有雍容華貴,優雅大方的豪門少婦,更有清麗絕俗溫婉秀氣的小家碧玉。或端莊賢淑,或靈秀優雅,或嬌艷嫵媚,或純真纖弱,或豐艷風流,各形各色,唯獨沒有一個集少女般的嬌憨稚純、閨中少婦的嫵媚嬌羞於一體的女子,這般極品,今天偏偏被他遇到了。 來俊臣在書房裡來回踱步,越回味越是心猿意馬,就在這時,房門叩響,門外傳來那兩個家丁的聲音,來俊臣雙眼一亮,趕緊喚道:「進來!」 兩個家丁閃進門來,施禮道:「阿郎,小的已經打探清楚了。」 來俊臣急忙問道:「快說,那人姓甚名誰,到底是幹什麼的?」 一個家丁道:「阿郎,那人確是那氈毯鋪子的東家,姓楊名帆,就住在福善坊裡第六曲第三家。」 來俊臣大喜道:「好!明日本官就叫人去把那楊帆鎖進大牢,嘿嘿,那般妖嬈的小娘子,他也配享用!」 另一個家丁道:「阿郎,小的們還沒說完呢,這楊帆是有官身的,他是左羽林郎將啊!」 來俊臣一怔,遲疑道:「羽林衛左郎將?此人年紀輕輕,官職倒是不低。」轉眼想想那少婦嬌俏可愛的模樣,下腹一陣火熱,便咬牙道:「那也把他抓起來!本官專監在京百司及軍旅官員,還整治不了他麼?」 御史一直就有未經請旨直接抓捕五品以下官員的權力,只不過以前御史台沒有自己的監獄,沒有審訊權,抓了人也要交給大理寺問案,所以各個朝代的御史一般只動用彈劾權,非緊急時刻不動用抓捕權。 而這種狀況到了唐朝就改變了,貞觀年間,御史台就設置了台獄,擁有了獨自審訊、關押、判決等一系列的權力,自大夫以下官員御史可以直接拘捕入獄。到了武則天的時候,為了消滅反對勢力,武則天大殺宗室和大臣,進一步擴大了御史台的權力,以致如今的御史台和刑部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大周的御史台沿續大唐的設置,分為左右,各置御史大夫一人為台主,御史中丞一人為副手。左御使台專監在京百司及軍旅官員,右御使台按察諸州文武百官。來俊臣就是左御史台中丞。 就像周興本來只是刑部的第二把手一樣,來俊臣也是左御使台的二把手。不過,同周興不同的是,周興的老上司張楚金在刑部很有威望,本人也很有手腕,周興覺得他礙手礙腳,就找機會把他幹掉了。 而左御使台的台主孫辰宇卻是個渾渾噩噩、得過且過的主兒,來俊臣早就在御使台一手遮天,把他老人家弄成了空架子,孫大夫也不以為然,從來不干涉來俊臣的事兒,因此倒是與來俊臣相安無事。 那家丁聽了來俊臣的話,有些尷尬地道:「阿郎,小的還沒說完……」 來俊臣臉色一沉,道:「有屁快話!」 那家丁不敢怠慢,忙道:「是!小的打聽過了,這位楊郎將前兩日才剛剛成親,他那位娘子是皇帝賜的婚,原為宮中的女侍衛……」 來俊臣聽了微微有些恍然,難怪楊帆這個名字剛才聽著隱約有些耳熟,果然是聽說過的,只是因為兩人一向沒什麼交集,來俊臣聽過就算了,一直沒往心裡去,所以直到聽說天子賜婚才想起來。 來俊臣聽到這裡,依舊不以為然,天子賜婚又怎樣?那些公主們還是天子許婚、主婚的呢,還不是一嫁再嫁的,只要把這楊帆安個罪名投進大牢,要把那個小娘子弄上手又有何難。 那家丁方才被他瞪了一眼,卻是不敢再大喘氣了,急急又道:「前兩日楊帆成親時,梁王曾經親赴楊府祝賀,太平公主送了重禮,白馬寺的薛大師不但親往祝賀,而且也送了一份不遜於太平公主的重禮。」 聽到這裡,來俊臣方始吃了一驚,失聲道:「甚麼?這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那家丁訕訕地道:「聽說,他是白馬寺薛大師的弟子。」 來俊臣冷笑一聲道:「薛懷義有什麼狗屁弟子,不過是一群陪他嬉戲玩耍的狐朋狗友罷了,那些人,有哪個值得他親臨喜宴且要送上重禮的?他肯去,那就是天大的面子!更何況,太平公主居然也送了厚禮,梁王居然親自到場,他們就算想要巴結薛懷義,也用不著如此討好他的一個弟子吧!」 兩個家丁連聲道:「是,是,小的愚鈍。」 來俊臣雖不知這楊帆究竟有什麼背景,從這兩個心腹打探來的消息,卻知道此人絕不是一根好啃的骨頭,一個郎將他不放在心上,一個宮中女衛更沒甚麼了不起,但是太平公主和梁王,尤其是薛懷義,卻不能不叫他心生忌憚。 來俊臣有心就此罷手,可是一想起那個一身鵝黃衫子,側身立於陽光下,扭身含嗔的青春少婦,心頭就似有幾百隻螞蟻爬來爬去的。來俊臣在書房裡來回踱了幾圈,終是放不下那個嬌俏麗人,不把她弄到手實不甘心。 此人對於女色實是有些偏執狂的,更兼膽大包天,除了皇帝,幾無一人放在他的眼裡,心中一橫,便對兩個家丁吩咐道:「你們馬上去台院找衛遂忠,叫他給我好好盯著這個楊帆!」 「喏!」 兩個家丁答應一聲,躬身退了出去。 來俊臣一雙眼睛鷹隼似的瞇了起來,輕輕撫著鬍鬚道:「嘿嘿,才剛剛成親麼,才剛剛成親便這等的嫵媚妖嬈,若是多經幾番雨露灌溉,真不知該是何等的香醇可人了!」 ※※※※※ 楊帆可不知道自己的媳婦已經叫人給惦記上了,兩人回到家裡,沐浴更衣,換上燕居的常服,往案前一坐,豐盛的飯菜便端了上來,當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好不愜意,尤其是邊上侍候著的那兩個胖大丫頭,瞧著……可真叫人增加食慾。 小蠻也穿著一身內宅裡用的燕居常服,這等常服只有內宅裡的丫環和男主人才可以見到,自然不似外間衣服一般嚴整,紗羅衫子薄軟如雲,一根帶子繫了纖纖細細的小蠻腰,往那兒一坐,自有一種裊娜的風流。 架上兩盞鴛鴦燈,燈光透過前面花瓶裡的插花斜照在她的身上,花影人形,於燈光下相映生輝。細軟紗羅的裳子被燈光一照,隱隱露出裡邊一抹緋色的胸圍子,幼嫩的肌膚,兩條精緻性感的鎖骨無從遮掩,一覽無餘,楊帆見了心中一跳,忙斂了目光。 小蠻雖然低頭吃飯,卻似注意到了他的凝視,一張俏臉不覺便紅了起來,燈下望去,臉若塗脂,更顯柔媚嬌俏。 「咳!娘子,為夫……明日就要回宮當值了。」 小蠻頭也不抬,只是低低地應了一聲:「喔!」 楊帆張口欲言,忽然瞧見杵在邊上的兩個大胖丫頭,懷裡捧著托盤毛巾啥的,頭上兩個角丫,像極了年畫裡抱著金鯉魚的胖大娃娃,實在是有些膩歪,便擺了擺手道:「我與娘子有些體己話兒要說,不必侍候了,你們退下吧!」 兩個丫頭答應一聲,將盤子放在一邊,退下堂去,小蠻聽見一句「體己話兒」,心裡頓時一慌,便停了箸,抬頭向他望來。楊帆伸手捉住了她的雙手,小蠻一驚,下意識地就想抽回來,但是一抽不動,終於沒再用力。 楊帆微笑道:「好現象!」 小蠻臉上泛起紅暈,細聲道:「郎君……要說什麼?」 楊帆正容道:「我知道,自成親以來,你一直覺得彆扭,其實我也一樣。這樣的日子一天兩天也就罷了,久而久之終究不是個辦法。不錯,我喜歡婉兒,我不會放棄她,可是你我既然做了夫妻,呵護照顧你。同樣是我的責任,我跟婉兒也說過你我之間的事……」 小蠻低低地道:「婉兒姐姐……怎麼說?」 楊帆道:「既然天意弄人……」 小蠻馬上很敏感地抬起頭,道:「天意弄人?其實你不情願的,是麼?」 楊帆道:「怎麼會?天意弄人,何嘗又不是一種緣份?我承認,天子指婚的時候,還只是喜歡你,從未想過要娶你做我的娘子,那時候,你也不曾想過要嫁我吧?」 小蠻輕輕「唔」了一聲,又低下頭去。 楊帆道:「這就是了,現在我們已經做了夫妻,這件事無法迴避,也迴避不了,那我們……就試著做一對恩愛夫妻吧。」 小蠻細不可聞地「嗯」了一聲,楊帆微笑道:「家裡下人多了,我不能總是偷偷摸摸地住在外面。今晚我們就同房而眠!」 「啊!今晚?」小蠻又緊張起來。 楊帆道:「只是同房而眠。你睡榻上,我睡地板!」 小蠻歉然道:「這……」 楊帆道:「你放心,有些事你現在無法接受,我不勉強你,我可以等。反正,夫婦之間,又不只是魚水之歡這一件事。讓我們放下心結,試著接受對方,好不好?」 小蠻緊緊咬著嘴唇,許久許久,才輕輕抬起頭來,用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楊帆,輕輕地道:「好!」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二章 你先出手 楊帆三天婚期已滿,回宮當值,一到所在,副將費晟軒便把奉李昭德所命,毆死王慶之的事向他匯報了一遍。 楊帆見他一臉忐忑,笑著安慰道:「這件事楊某已經聽說了,即使本官在場,在李相嚴令之下,也只能俯首聽命,將軍何罪之有?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費晟軒暗道:「楊郎將竟這麼好說話?是了,那王慶之是替魏王請命的,郎將大婚之日我在宮中當值不能離開,曾托黃旭昶送了禮去,老黃回來說,當時連梁王都去了,這麼說來,楊郎將是武氏一族梁王一派的人,與魏王並無干係。」 想通了這個關節,費晟軒心事徹底放下,便與楊帆歡歡喜喜做了交接。楊帆接過今日諸般事務記載流程一看,頭一條上就寫著:「婁師德還京,遣儀仗隨李相十里亭相迎!」 婁師德到京了,婁師德這一場大捷不僅僅是則天朝第一場大捷,更重要的是為武則天收復安西四鎮鋪平了道路,朝中反對出兵的聲音大為削弱,武則天欣喜之下,特意派李昭德代表她迎出洛陽城。 李昭德是當朝宰相,諸相之中排名第四,而婁師德目前的官位還遠不如李昭德,武則天叫李昭德代表自己出迎,足見對婁師德的重視,也盡顯了婁師德此番回京的榮耀。 楊帆安排妥當宮中警戒事務之後,親自帶了儀仗隨李昭德出城了,見到婁師德的時候,婁師德看見這位迎接的禁軍將領竟是楊帆,不禁欣然一笑。 因為兩人級別還差得遠,而且李昭德才是迎接他的人,所以婁師德未與楊帆多言,只向他含笑點點頭,便向李昭德施禮參拜了。 李昭德說了一番接迎的場面話,便與婁師德一同登上皇帝派出的御輦,向宮城進發,並捲起車簾,接受城中百姓的歡迎。 儀仗前行,報功人高聲宣頌入城人的功績和姓名,百姓們聽說御輦上那人就是在西域立下大功的婁師德,歡呼禮拜,極為尊重,李昭德看在眼裡,心中更加不悅。 他是很瞧不起婁師德的,婁師德出身寒微,雖然做了這麼多年的官,但是許多舉止依舊與普通百姓一般無二,這些舉動看在從小接受貴族教育的李昭德眼中,便有些無法忍耐,覺得很是粗鄙。 尤其是婁師德常年戍守邊關,風吹日曬的,那皮膚十分粗糙,再加上身體肥胖,走路又有一條腿是瘸的,看在非常重視儀表的李昭德眼中,心中更加厭惡,兩人雖同車而行,可是在座位甚寬的御輦上,他坐的離婁師德遠遠的,中間的距離足以再坐下一個大胖子,一路之上,李昭德都端坐闔目貌似養神,與婁師德沒有隻言片語交談。 二人到了午門前,便下了御輦步行入宮。楊帆按劍陪侍一旁,三人在幾名內侍陪同下行往武成殿。 婁師德這些年來一直戍守邊防,上一次回京覲見天子時,還是高宗皇帝李治在位的時候,這一次回京,京城面貌與當年已大不相同。尤其是宮裡面,皇帝朝會百官之所在已經改建成了恢宏壯觀、華麗莊嚴的「明堂」。 而萬象神宮後面的「天堂」更是高聳入雲,那巨大無朋的佛像,剛剛入城時就能遠遠看見,眉目五官清晰宛然。此時經過「天堂」之側,仰望那巨佛,只覺自己身形小如螻蟻一般,不由心神俱醉。 婁師德一條腿是瘸的,走路很慢,他一路東張西望的,倒也不致拖慢步伐,只是因為走得慢,順路欣賞一下這宮中氣象。 李昭德是個急性子,一走快了便得停下來等他,等他趕上來走不了幾步路,又得停下來等候,李昭德便有些不耐煩了,再看婁師德東張西望的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李昭德終於按捺不住,斥聲道:「你這沒見識的田舍漢,能不能走快一些!」 田舍漢是唐朝的罵人話,意思就是鄉巴佬。楊帆聽了臉色不由一變,心道:「這位李相的脾氣真是不太好,如此相辱,婁將軍如何下得了台?」 楊帆閃目向婁師德望去,卻見婁師德神態從容,沒有一絲羞忿之色,只是打個哈哈,笑道:「呵呵,師德本來就是個田舍漢,倒讓李相見笑了。師德左腿有些殘疾,走不快的,勞煩李相等一等!」 楊帆見了不禁暗暗讚許:「人說婁師德胸襟廣闊氣度如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李昭德口不擇言罵了婁師德,一言出口心中就有些後悔,若是真與婁師德理論起來,那理虧的可是他,此時一見婁師德這般態度,他也不便再發火了,只好放慢了步子,陪著婁師德一步一步地往宮裡頭蹭。 此時,武成殿上,宗秦客和周興正在武則天面前彈劾一位大臣,二人彈劾的正是韋方質。 周興得了武承嗣授意之後,立即著手準備韋方質的黑材料,因為他控告的是一位宰相,為了增加說服力,他又特意拉上了宗秦客。 宗秦客現任鳳閣侍郎兼內史,是武則天的親信之一,當初為了武則天登基,宗秦客巧妙運籌,殫精竭慮,立下過汗馬功勞。他與武則天還有另一層身份,他是武則天的表侄,母親是武則天的親堂姐。 當初,為了宣揚武則天的功績,宗秦客曾主持編撰過《聖母神皇實錄》。武則天登基之初,他又特意創作了十二個新字,武媚如今所用的名字「武曌」中的曌字就是他創造出來的,取其日月當空之意。 所以此人是甚得武則天信任的,武則天稱帝以後,對宗秦客來說,當然是由武氏子孫繼承皇位,他和他的子孫才能一直榮華富貴下去,所以他對廢除李唐太子是最為熱誠的人之一,故而與武承嗣一拍即合,周興對他剛一吐露來意,宗秦客便滿口答應,與他一起御前彈劾。 周興把他所炮製出來的有關韋方質的種種反跡向武則天稟報了一遍,又呈上一些從牢中死囚那兒拷問出來的口供,宗秦客添油加醋地道:「陛下信任,方才提拔韋方質為相。可此人不思報答,卻對陛下稱帝心懷不滿,常常在外大放厥詞。 臣聽說,韋方質後花園裡植有幾棵李樹,今年春上,李樹花開如雲,茂盛美麗。韋方質歡喜之極,還特意在李樹下召開家宴,鋪席飲酒,大醉後言道:『今日李樹花開繁茂,秋後必然果實纍纍,介時當與你等再來飲酒為賀!』」 武則天臉色陰沉,一隻保養得宜,嬌嫩如閨中少婦的玉掌「啪」地一聲拍在御案上。侍立在一旁的上官婉兒見此情形,心中暗忖:「這韋方質怕是要倒霉了!」 武則天果然大怒,前兩年她曾重用弓嗣明,結果弓嗣明居然藏匿反賊徐敬業的胞弟徐敬真,還千方百計助他出逃,如今重用韋方質,韋方質又心向李唐,還是要顛覆自己的統治,這些人果然是養不熟的一群白眼狼麼? 武則天對周興怒氣沖沖地道:「立刻把韋方質下獄查辦!一俟罪名屬實,籍沒其家,流配儋州(海南島)!」 周興心中暗喜,連忙躬身道:「臣遵旨!」 就在這時,內侍小海在門口稟報道:「大家,婁師德殿外候旨!」 武則天聽說大功臣來了,容顏稍稍一霽,吩咐道:「你們退下吧,宣婁師德覲見!」 宗秦客和周興目的已達,匆匆退下,李昭德便引了婁師德進殿面君。 楊帆把李昭德和婁師德送到武成殿前,使命便已結束,本想回轉宮門,忽然看見宗秦客和周興從殿裡出來,一臉得意,喜上眉梢,心中不禁一動。 內侍小海傳完了旨意,正要回轉宮中,楊帆看見,連忙招呼一聲,把他喚到面前,低聲問道:「中貴人,宗內史和周尚書所為何來?」 小海是上官婉兒的心腹,他雖不知楊帆與自家待詔有私情,卻知道這位楊郎將與待詔過從甚密,算得上是自己人,便低聲告知道:「他們是來告韋方質謀反的,大家甚怒,已然下制,命刑部嚴查了!」 因為武則天如今取名武曌,「曌」字音同「詔」字,所以詔書諱其名,稱為制書了。下詔也不說下詔,而改稱下制。小海不敢久耽,說完了這句話便向楊帆告了聲罪,趕緊進殿去了。 楊帆聽了小海的話不禁愣在殿外,武承嗣招攬韋方質碰了釘子的事現在還沒有傳開,楊帆並不清楚周興為何對韋方質下手。 不過韋方質是保李派的中堅人物,楊帆與沈沐等人的計議是,武則天稱帝勢不可擋,唯有寄望於她年事已高,來不及從武氏族人中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所以暫且蜇伏,保存力量,等她百年之後,再把江山奪回李氏手中。 因此,現在就需要盡可能地保留和培養忠於李唐的力量。韋方質心向李唐,且身為宰相,這是傳承李唐薪火的一支重要力量,想不到就此完蛋大吉。 楊帆並不知道宰相們對此有無良策,不過從以往發生的類似事件來看,或者是因為武則天太過固執己見,一旦有所決定便無人能予更改,又或者說周興等人刑訊迫供的手段太過高明,只要落到他手裡,就不怕你不招供,因此一旦入獄,還能清白出來的幾乎從不曾有過,所以寄望宰相們出手是絕不可能的。 「這可如何是好?」 楊帆搓手蹙額,心事重重,及至走到宮門處時,心中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武三思。 周興是武承嗣的爪牙,武三思手中現在可是握有毀滅武承嗣的證據,只要讓他出手扳倒武承嗣,武承嗣這棵大樹一倒,猢猻散去,韋方質之危不就迎刃而解了麼? 想到這裡,楊帆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到武三思面前,可他此時職責在身,不能離開宮廷半步,心念一轉之下,便向夾城走去。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三章 各逞機心 楊帆來到夾城,許多今日不當值的男女侍衛見到楊帆,只要是認識的,都同他親切地打著招呼。楊帆倒是沒有一點架子,絲毫沒有因為自己升作郎將而慢待故人,他一路微笑還禮,直到拐進女侍衛們的住處院落。 一個女侍衛正在住所前顛球,練著各種顛球技巧,忽然球兒失去控制,向楊帆這邊滾過來,楊凌雙足一跳,夾起那球,向空中一甩,用腳面輕輕一送,便把那球穩穩地送了回去,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十分優美。 那女侍衛停住球,對他喝了聲彩。 楊帆並不認識這名女侍衛,便向她微笑著拱了拱手,說道:「勞駕,請問高瑩侍衛和蘭益清侍衛他們誰在?」 他不認識那女侍衛,那女侍衛卻是認得他的,抿嘴一笑道:「小蘭正在御前當值,今日高侍衛歇息,楊郎將請稍候片刻,我去找她出來。」 楊帆道:「多謝!」 不一會兒,那女侍衛把高瑩找了出來,高瑩穿著一身草綠色的箭袖,英姿颯爽,朝氣蓬勃,見了楊帆有些意外地笑道:「郎將大人正值新婚燕爾,怎麼想起來找我了?可別讓你家小蠻知道了,憑白呷我的乾醋。」 楊帆笑道:「高侍衛說笑了,我有一件事想麻煩你?」 高瑩問道:「什麼事?」 楊帆道:「我有一件急事,需要見一個人,但是此刻正在當值,離不得皇宮,想麻煩你替我跑一趟。」 高瑩打趣道:「什麼人,你不會剛剛成親,就在外面養了外室吧?」 楊帆打個哈哈,壓低聲音說道:「我想請你替我跑一趟梁王府,請梁王來見我!」 高瑩一怔,疑聲道:「武三思?」 楊帆道:「不錯,怎麼,你不認識梁王府?很好找的,他的府邸就在……」 高瑩道:「我認得。只不過……」 高瑩咬了咬嘴唇,輕聲道:「武家人風評不好,二郎前程似錦,不攀附武家,一樣有大好前程。實在不宜與他們走得太近。」 楊帆正了正顏色,道:「說的是!楊某與武氏交往……,呵呵,楊某為人如何,你日後自知。只是無論如何,這次這個忙還是要請你幫我一幫。」 高瑩白了他一眼,幽幽地道:「但是你有所求,我怎會不答應呢?」 楊帆哪吃得消她這半真半假的玩笑,見她已經答應,向她道了聲謝,便狼狽逃去。 ※※※※※ 武三思府上,此時正有一位客人。 來人乃是監察御史姚紹之,三思五犬之一。 宗秦客、周興彈劾韋方質,然後衝到中書省拿人的消息,他是第一個知道的,姚紹之立即一溜煙兒跑到梁王府報訊了。 武三思聽了大樂,這些不把武家放在眼裡的人,都是武家人的眼中針、肉中刺,如今韋方質倒了霉,武三思自然歡喜。 姚紹之道:「王爺且慢歡喜,下官不來,明日王爺也會知道此事,下官匆匆趕來,可不是為了向王爺報喜的。」 武三思一聽便知姚紹之另有文章,趕緊做不恥下問狀,道:「紹之何以教我?」 姚紹之道:「王爺手中掌握著對魏王大為不利的證據,下官想知道,王爺打算何時把它呈報到聖上面前?」 武三思道:「嗯,此事本王曾經仔細想過,陛下杖死王慶之,對武承嗣奪嗣之舉,顯然是心生厭煩了,本王原打算明日就呈上證據的,不想今日武承嗣先動了。武承嗣先受王慶之一事挫折,又被韋方質一番羞辱,如今是瘋狗一般亂咬人,顯然是亂了方寸。 那班宰相雖然一樣勾心鬥角,不過一旦碰到外敵,卻是同仇敵愾的。如今韋方質倒霉,那班宰相必然不肯罷休,本王此時呈上證據,那班宰相一旦風聞,必然趁機落井下石,幫本王收拾了武承嗣。」 姚紹之連連搖頭,道:「王爺此言差矣!下官請問,這班宰相看不上魏王,對王爺你又是如何看法?」 武三思哼了一聲,道:「在那班老朽眼中,只有李氏子孫才是天皇貴胄,他們瞧不上武承嗣,自然也瞧不起本王。」 姚紹之擊掌道:「著哇!王爺,既然你也知道此中道理,此時你怎麼能出面呢?」 武三思奇道:「紹之有何高見?」 姚紹之道:「王爺,以前周興等人雖也攻訐過比宰相權位更重的親王、郡王,皇帝宗親,一方諸侯,可那時當今天子還未登基啊,誰都明白,攻訐那些人,主意實是出於今上,而非周興等人。」 武三思頷首道:「不錯,那又怎樣?」 姚紹之舔了舔嘴唇,陰陰笑道:「而今卻不同了,如今這天下就是當今天子的天下,自皇帝登基以來,朝中一直相安無事,還不曾有人告倒過位至宰相的重臣。原因何在?因為皇帝已經得了天下,已經沒有那麼多障礙需要踢開。 這班宰相,大多是皇帝登基之後任命的,都是新臣,而且此番有人攻訐宰相,並非出自天子之意,你想他們會甘心麼?如果他們坐視周興構陷韋方質,此例一開,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對他們開刀了。 下官愚見,這班宰相就算為了自保,也必力保韋方質,而魏王想要重振他受挫的聲勢,也必然不肯甘休。此時扳倒魏王,可就成全了那班宰相,到時候他們又會成為王爺你爭取太子之位的障礙,王爺何不暫且忍耐,等他們鬥個兩敗俱傷呢?」 武三思一聽茅塞頓開,擊掌道:「對啊!紹之,你這一番話,可真是提醒了本王了!對對對,本王這時不該出手,就讓他們雙方鬥個你死我活吧,等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本王再出手,到時候朝堂之上,還有何人能與我爭?」 武三思剛說到這兒,府上管事悄悄進了書房,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武三思聽了一怔,便對姚紹之道:「好!就按你說的辦,你且回去吧,本王還有事情要辦!」 姚紹之一聽,連忙起身道:「下官告辭!」 姚紹之一走,武三思便讓那管事把一身男裝打扮的高瑩請進了書房,高瑩把來意一說,武三思不敢怠慢,立即跟著她離開了王府。 楊帆是因為職責在身,離不開皇宮,倒不是有意對一位王爺拿架子,武三思清楚這一點,自然不以為忤,他不知道楊帆有什麼急事要見他,倒是真不敢耽擱了。 武三思到了午門見到楊帆,立即把他喚到一邊,低聲問道:「二郎何事要見本王?」 楊帆道:「王爺,婁師德到京了。」 武三思聽了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不禁奇道:「婁師德到京,與本王何干?」 楊帆道:「葉安吶!那個人證!婁師德是見過他的!皇帝對魏王近來舉動已心生厭憎,王爺此時獻上人證正是時候,到時候有婁師德為證,丘神績百口莫辯,皇帝在氣頭上的處置必然更重,於王爺你可是大有好處呀!」 楊帆卻不知他進言晚了一步,武三思已經先聽了姚紹之進言,此時已然打定了坐山觀虎鬥的主意,哪肯再摻一腳,聞言連連搖頭,笑道:「不急不急,不妥不妥。二郎啊,婁師德此番回京見駕,一時半晌是不會回去的,本王有什麼好著急的呢? 武承嗣先受挫於李昭德,又受挫於韋方質,嘿嘿!你還不知道吧?他今日指使他的爪牙參倒了韋方質,那班宰相們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你看著吧,很快他們就要打個頭破血流,本王正好坐山觀虎鬥,到時再來坐收漁翁之利,豈不是好?」 楊帆聽了頓時一呆,他沒想到一向性情衝動的武三思竟然打了這樣陰險的主意,當初與太平公主計議,借武三思這口刀對付武承嗣的時候,實未想到會有今日這般變化,眼下人證已經落到武三思手上,主動權在他那裡,他不肯出手,楊帆也無可奈何,他總不能表現的比武三思還要熱衷扳倒武承嗣吧。 武三思見他模樣,還以為他對自己忠心耿耿,所思所想全是為了自己打算,便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二郎,你還年輕,不曾想得如此長遠實屬正常。你不用擔心,一切盡在本王掌握之中!你今天做得很好,以後有什麼消息或想法,還是及時報於本王,本王一旦做了太子,來日龍登九五,是不會虧待了你的!」 楊帆暗暗苦笑,只好躬身道:「謝過王爺!」 武三思心懷大暢,哈哈一笑道:「本王既然來了,不進宮走一遭難免會惹人懷疑,本王就去見見聖人,你且忙你的去吧!」 武三思說著,便大搖大擺地進了宮。 韋方質正在當值,周興突然帶了刑部的人闖進中書省,直接把他帶走,此舉果然激怒了眾宰相。自武則天登基以來,百官都以為皇帝已經如願以償,再不會出現以前那樣動輒破家滅門的危險了,事實上也是如此,自武則天登基一年以來,朝中已經很少發生大臣被逮捕的事情了。 韋方質被抓,使得百官人人自危,當天晚上,朝中百官便紛紛勾連串通,互通聲息,準備營救韋方質,可是他們都小瞧了周興這等天生為刑訊而生的酷吏所掌握的本領了。 第二天早朝,他們紛紛揣了奏本上殿,可是還沒等眾宰相帶頭力保韋方質,周興已搶先一步向武則天稟報:韋方質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親筆寫下了認罪書,並且還檢舉了一個同案犯:宰相蘇良嗣! 百官聽了,只驚得目瞪口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四章 兩條瘋狗 文武百官實未料到韋方質頭一天下午才被抓走,僅僅一夜的功夫,就已對所有指控全部供認不諱,甚至還交待出了一個同謀。 雖然此事充滿蹊蹺,可是周興連韋方質的親筆認罪書都拿出來了,韋方質身為宰相,常對各衙各司有所批示,百官都熟悉他的字體,武則天令百官傳閱了他的認罪書,眾人一看,確係韋方質親筆,不禁啞口無言。 他們雖也知道刑訊迫供的厲害,終究不曾親臨,不知道那些令人欲求一死而不可得的刑罰究竟有多厲害,更何況韋方質有子有孫,如果這刑罰不是施加於他的身上,而是施加於他的骨肉身上,讓他親耳聽著那慘絕人寰的哭叫聲,真是可以令人徹底崩潰,乖乖從人所命。 所以百官雖然心生疑竇,但是無憑無據的卻也不能對周興拿出的證據進行否定。原本他們是打算營救韋方質的,現在韋方質自己都認了罪,已經救不得了,大家只好匆匆放棄原本的目的,轉而為蘇良嗣請命。 其實在周興而言,是想迫使韋方質攀咬正當權的某位宰相,以期擴大戰果。自從武則天登基以來,他已經寂寞的太久了。 韋方質為求自己和家人免受那不堪忍受的痛苦,違心地承認了罪名,但他終究不願把與自己交好的同僚們拉下水,可是不攀咬別人,周興那一關又過不去,最後只好把心一橫,供出了蘇良嗣。 蘇良嗣與韋方質其實一向不合,當初兩人為了爭奪相權和在宰相中的排名,就曾多次明爭暗鬥,早已結下仇怨。韋方質自知難以倖免,不攀咬別人又過不了周興那一關,思來想去,就把這位老相爺給說成了同黨。 周興只一夜的功夫就能得到這樣的成果已經殊為不易,他也聽到些風聲,知道百官正準備營救韋方質,已經沒有時間再讓他迫問出一個更理想的追查目標,本著無魚蝦也好的心理,就把蘇良嗣抬了出來。 忠於武承嗣一派的官員和忠於李唐的官員在金殿上爭論不休,各持己見,武則天見狀,便令人傳蘇良嗣金殿見駕,與周興當堂對質。 蘇良嗣已是八十五歲高齡,自打年初就因患病臥床不起,一聽宮中來人說明緣由,蘇良嗣只驚得魂飛魄散,趕緊穿戴起來,強撐病軀趕到金殿,痛哭流涕,訴說冤屈。 這時他也顧不得與韋方質之間的一些齬齟不宜擺到檯面上來談了,只求能證明自己清白。武則天聽他含淚陳述,又看他老態龍鍾、白髮如雪,一臉的病容,說個話都氣息奄奄、行將待斃的樣子,心中也覺得此人不大可能與韋方質有所謀劃。 武則天便道:「好啦好啦,你們都不用爭了,蘇相也不用再說了。朕相信蘇相對朕是忠心耿耿,絕無異志的。此應系韋方質挾怨報復,故意攀咬蘇相。周興,你辦案不明,誤中奸計,險些害了朕的忠臣!」 周興一聽,趕緊謝罪道:「臣愚昧,若非陛下聖明,險些誤害忠良!」 蘇良嗣聽武則天為他開脫,不禁感激的老淚縱橫,連連叩頭道:「陛下明鑒!陛下明鑒!老臣多謝陛下!」 武則天歎了口氣,擺手道:「好啦!蘇相抱恙在身,就不必行此大禮了。且回家去好生歇養,朕不會加罪於你的。」 「謝陛下!老臣多謝陛下!」 蘇良嗣又叩了三個頭,掙扎欲起,可他年事已高,又患有重病,再被一驚一嚇,驟然放下心事,只覺耳鳴心跳,渾身酥軟,掙扎了兩下沒有站起,反而一跤仆倒在地,登時暈厥過去。 金殿上一陣慌亂,狄仁傑搶過去把蘇良嗣抱在懷裡,連連掐著他的人中,武則天見狀,叫內侍小海取了自己案上的玉盞,灌了蘇良嗣兩口熱水,蘇良嗣這才悠悠醒來。 武則天見他面如金紙,實在沒有站起來的力氣,便傳了兩名御醫,又叫人駕了御輦,護送著蘇良嗣回府。 誰知這蘇良嗣已是風燭殘年,再經過這麼一折騰,還沒等他到家就嚥了氣。消息傳回金殿,百官聞之失色,武則天聽了也甚是不快,早朝因此不歡而散。 早朝散後,與幾位宰相各有交情的大臣們紛紛簇擁著自己的主心骨,七嘴八舌,表示憤慨,宰相們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是這時還得按捺自己的情緒,竭力安撫眾大臣。 好不容易安撫了眾人,幾位宰相回到中書,還未落座,李昭德就怒不可遏地吼道:「這班宵小如此猖狂!現在好啦,韋相認罪了,他是一定完蛋的!蘇相雖然無罪,卻也受牽連而死!一日之內,一位宰相成了階下囚,一位宰相成了冤死鬼,我等堂堂宰相,竟也不過是這班酷吏手中隨意擺弄的一隻玩偶!」 岑長倩道:「周興若非有所圖,又豈會交惡於宰相?當初他大興冤獄,是因為揣摩上意,迎合今上。這一次周興構陷韋相,卻明顯不是今上的意思了,背後一定有人主使。」 狄仁傑冷笑道:「岑相也是年歲大了,耳目有些不靈通,你不知道周興現在已經投到武承嗣門下了麼?此舉當然是武承嗣授意無疑!」 李昭德怒道:「你們兩人爭論這些東西有甚麼用處!是武承嗣的主意也好,是周興扮瘋狗咬人也罷!總之,韋方質成了罪囚,蘇良嗣已然身故,你我難道對此置若罔聞?如此下去,接下來就該輪到你我了!」 岑長倩道:「我等自當還以顏色!只是……周興『有理有據』,我等又能如何?」 狄仁傑撫著長鬚沉吟片刻,緩緩地道:「宰相為百官之首,現如今百官都在看著你我的動作,若是我等偃旗息鼓,不但令百官寒心,助長魏王氣焰,而且很可能如李相所言,接下來就該輪到你我了,魏王這一招,咱們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了!」 狄仁傑說到這裡,緩緩揚起花白眉毛,沉聲道:「我等若想還以顏色的話,也並非就沒有辦法!」 ※※※※※ 今日發生在朝堂上的這一幕,來俊臣毫不關心。 來俊臣是一個很怪異的人,同周興、丘神績等酷吏不同的是,這些人辦案通常都有一個明確的政治目的,或者是為了排除異己、打擊政敵,或者是為了迎合上意、求取高官厚祿。 而來俊臣從來不在意這些。他是一個孤臣,既不拉幫結派,也不投靠任何權臣,他只忠於武後一人,武後叫他咬人,他就不遺餘力地去咬,往死裡咬,連帶著把那人的三親六故統統咬死。 他不結黨,也不摻合政務,對於政壇上的風雲從不關心。他甚至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後路,沒有想過武則天年事已高,如果她一旦駕崩,自己這個孤臣該抱誰的大腿。 除了受命於武則天,為她咬死那些唱反調的官員,他只關心兩件事。 一個是少婦,一個是用刑。 四大酷吏中,周興和丘神績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是權勢;索元禮那個胡人最在意的是財富;而來俊臣在意的就只有女人和用刑。當然,如果有人得罪他,他是一定要報復的,問題是,有誰會主動招惹他這條瘋狗呢。 來俊臣對美貌婦人有特殊的癖好,再一個癖好就是用刑了。像周興、索元禮這些人設計種種酷刑,是為了迫使受刑人乖乖任由他們擺佈,一旦達到他們的目的,他們也就沒必要再施予酷刑。 而來俊臣不同,他享受的是用刑的過程,他之所以設計種種酷刑,是因為他喜歡看著受刑人在刑具上肉骨俱靡的樣子,喜歡聽他們慘烈無比的哭叫聲。 所以犯人最害怕的就是落到來俊臣的手裡,因為即便你完全按照來俊臣的要求供述一切,他也要繼續用刑,直到他看得心花怒放、聽得心曠神怡,這才肯罷手。 這個人,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這個瘋子眼下最執著的事,就是得到謝小蠻。 越是得不到,他就越是渴望,來俊臣如今對妞妞簡直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了。 朝堂上,武承嗣一派的人和宰相派的人爭得你死我活的時候,武三思一派的人和騎牆派的人都在作壁上觀,來俊臣這位孤臣也在作壁上觀。他根本不在乎到底是宰相們贏了,還是武承嗣得手。 當時他正神遊物外,幻想著他已經把那個朝思暮想的美貌少婦弄到了手,以種種手段恣意蹂躪。就在金殿上,變態的來俊臣幻想得興奮,胯下之物就像站殿武士手中的長戟一般堅硬地崛起了,幸好官袍一向都比較肥大…… 當早朝一散,百官憤慨不平,紛紛圍住宰相們大訴冤屈的時候,來俊臣沒事人一般悠哉悠哉回了御使台,當他趕回去的時候,他欣喜地看到,他的心腹衛遂忠已經等在那裡了,而且給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你是說,南市那一條街,整整十七戶商家,全都是楊帆的產業?」 「是!而且,就是他成親之日,有人贈給他的!此事雖然隱秘,可是他要接收這十多家店舖,怎麼可能把消息完全壓下來?小人本想抓了那些店主用刑迫問的,只是中丞不許小人打草驚蛇,所以小人才用厚利賄賂,買通了幾家店舖的夥計,這才問出真相!」 來俊臣摸著下巴,緩緩地道:「好大的手筆!」 衛遂忠道:「是啊!他一個郎將,有什麼人、有什麼必要,送他這樣的厚禮呢?」 來俊臣嘿嘿地笑了起來,吩咐道:「你給我繼續查,如果能找到此人不法的真憑實據那樣最好。如果找不到,老子就送他幾條罪名就是!」 衛遂忠道:「是!只是……,薛師、梁王還有太平公主……」 來俊臣瞪他一眼,道:「若不是嫌他們礙手礙腳,老子早就直接就把他拿下了,還會要你查什麼?你放心,到時候,諸罪之上,本官自會送他一個叫這些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大罪名,看誰還敢來多事!」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五章 血雨腥風 第二日早朝之後,武則天來到武成殿,上官婉兒為她端上一碗她最愛喝的醪糟,便輕手輕腳地退到了一邊,生怕觸了她的霉頭。 殿上有兩個人,一個是戶部郎中薛凌雪,一個是工部員外郎高延禮,兩人早朝還沒結束就已經等在這裡了,上官婉兒已經知道他們的來意,自然格外小心。 果然,武則天一聽二人說明來意,臉色立即陰沉下來。 兩個人是檢舉揭發來了。 武則天本來是最喜歡聽人告密的,為此她還特意設了「銅匭」接受告密。她甚至還下了一道旨,命令天下州縣,如果有人進京告密,須給告密者提供驛馬和五品官的住宿、飲食待遇,送其來京告密,且地方官不得詰問告密內容。告密屬實給予封賞,告密不實不予追究。 可是今天這兩人告密,武則天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兩個人揭發的不但是武則天的親戚,而且是武則天極為信賴、倚重的幾個心腹。 薛凌雪和高延禮檢舉的人是宗秦客、宗楚客兩兄弟、他們的堂弟宗晉卿,此外還有在武則天登基時立過汗馬功勞的傅遊藝。 宗秦客是鳳閣侍郎兼內史,宗楚客是戶部侍郎,宗晉卿是將作大匠,傅遊藝如今雖被罷免了宰相之職,但他現在是司禮少卿,在禮部也是一個重要官員。 薛凌雪和高延禮提供了賬簿等確鑿證據,指控宗秦客三兄弟和傅遊藝等人貪髒枉法,收受賄賂,貪墨公款,賣官鬻爵,甚至在建造武氏七廟的過程中也偷工減料,大肆貪墨。 宗秦客是鳳閣侍郎兼內史,想要賣官鬻爵他是有這個條件的。宗楚客是戶部侍郎,宗晉卿是將作大匠,在宮室、宗廟、陵寢營建方面他們都能插得上手,而這些建築在規制、裝飾、規格、質料等方面的驗收時是要通過禮部的,所以傅遊藝這位司禮少卿也完全插得上手。 薛凌雪和高延禮自然是被宰相們指使而來的,不過他們拿出的證據也是確鑿無疑的。這些證據宰相們早就掌握著,之所以沒有早拿出來,是因為這些證據雖能打擊政敵,卻不能起到讓對手傷筋動骨,甚至徹底擊潰的作用,所以一直沒有動用,以免在沒有充份準備的情況下貿然交手。 如今,武承嗣咄咄逼人,他們不得不還以顏色了。 武則天真的很難過,她當然懂得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更懂得「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的帝王術,她也從不想苛求自己御下的官員清正廉潔的如聖人一般。 但是,宗秦客三兄弟和傅遊藝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過份了,賣官鬻爵!那麼朝廷將會任命一些什麼人作官?連武氏七廟的建造都敢偷工減料,那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貪墨的? 如今這天下是她武則天的天下,她要讓自己的皇朝邁凌千古,她要打造一個屬於她武則天的盛世天朝,而這些貪官污吏的所作所為,是在毀損她的皇朝大業。 想到這裡,武則天的眉梢地輕輕揚了起來。只是眉梢上揚,她那本來顯得很是詳和的佛一般雍容的面孔上便泛起了淡淡的殺氣。 武則天抓起硃筆,筆尖如鋒,在紙上懸停了片刻,便筆走龍蛇,書寫起來。片刻之後,一道聖旨寫罷,武則天對上官婉兒道:「加印,送御史台,叫來俊臣從速辦理!」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對小海使了個眼色,小海馬上取來玉璽,上官婉兒趁機看了一眼那道聖旨,一瞧武則天的遣詞用句,就知道宗氏三兄弟或可留得一條性命,那個因帶頭勸進而高昇的傅遊藝是一定完蛋了。 所謂著來俊臣再查,不過是按照律法走一遍程序,聖旨中已經決定了這些人的命運,而來俊臣這種善於體察聖意的人,是會按照皇帝想要給予的處罰,「找出」所需要的罪證的。 武則天為了她的萬世基業,決心大義滅親,處治這些違反大周律法的臣民,但是她可能永遠也不會意識到,她本人就在做著違反大周律法的事情。 薛凌雪和高延禮見武則天已經做出了處治,便躬身退下。武則天疲憊地仰到椅背上,黯然閉上了雙眼。婉兒見了,忙走到她背後,伸出纖纖十指,輕輕為她按摩著肩頭。她發現,武則天的鬢角已經變成了一片銀霜,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雖然婉兒的祖父和父親都是武則天處死的,但是作為一個信奉君權至上的人,她無法生起對武則天的敵意。而且,她的祖父和父親在她還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時就已死去,她和他們並沒有什麼感情。 相反,對這個從她十四歲時起就朝夕相處的武則天,她是有一種特殊感情的,那種感情既像是對慈母的孺慕,又似對嚴父的敬畏。現在,她發現,儘管武則天每天花費大量時間,耗用無數天材地寶保養她的身體,她的年華還是在一天天逝去…… 「婉兒……」 「什麼?」婉兒一驚,趕緊問道。 武則天悠悠歎息了一聲,夢囈般呢喃道:「朕……不能容忍任何人毀壞我親手打造的帝國!可是,總有朕信任、重用的人試圖破壞它,你說……,究竟有誰是朕可以信得過的呢?」 婉兒輕柔地按著武則天的雙肩,認真地思考了許久,正想委婉地迴避這個問題,卻發現武則天發出輕微的鼾聲,她睡著了…… ※※※※※ 來俊臣的效率比周興更高。第二天一早,他就向武則天稟報了審理結果:宗秦客、宗楚客、宗晉卿三人聯手貪默建造宮室的款項,罪證確鑿,並從三人府上搜出了大量贓物,三人已承認所犯罪行,恭請聖裁。 武則天下詔,宗秦客貶為遵化縣尉,宗楚客、宗晉卿流放嶺南。 武則天旨意一下,來俊臣馬上從袖子裡又摸出一份奏章,說是司禮少卿傅遊藝夢見他登上湛露殿並坐上龍椅,穿上龍袍,受到百官膜拜,醒來以後沾沾自喜,把夢中所見告訴了他的親人。 他的親人深明大義,跑到御史台檢舉了他,來俊臣鎖拿傅遊藝入獄勘問,傅遊藝對其野心供認不諱並畏罪自殺。武則天下旨,人犯既死,不再追加罪名。傅遊藝家人深明大義,舉告有功,不予追究! 傅遊藝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死掉了。一年多以前,他因帶頭勸進,由下六品的小官一路高昇,登閣拜相,位極人臣,陞遷之神速,被人稱為「四時仕宦」,一年多後,他因為「做了一個夢」,在獄裡「畏罪自盡」了。 從高昇到橫死,傅遊藝奇幻般的經歷,何嘗不像一個夢? 宗秦客和傅遊藝等人如今都是武承嗣一黨,他們的飛來橫禍分明就是宰相們的反擊。傅遊藝「自盡」,宗秦客被貶為一個小小縣尉,宗楚客和宗晉卿被流放嶺南,一連串的有力反擊,令非武氏一黨的官員揚眉吐氣。 但是武承嗣豈肯甘休,馬上指使周興重施故伎,很快就從韋方質那裡拿到了一份新的口供,招認宰相岑長倩是他同黨。這一次周興汲取了上一次攀咬蘇良嗣失敗的教訓,一俟拿到口供,立即對岑長倩的府邸進行搜捕,竟然變戲法兒似的搜出了盔甲百餘副,長矛數百枝、勁弩數十具。 岑長倩不僅是宰相,而且還有軍銜。他曾長期擔任過兵部尚書,直到現在還有一個輔國大將軍的軍銜。岑文倩是太宗朝宰相岑文本的侄子,叔侄兩代宰相,人脈廣泛,門人眾多,又身兼文武兩職,一聽說他是韋方質的同黨,武則天大為緊張,馬上命周興加緊盤查,並加強了京城防務。 岑文倩入獄後,一見那令人魂飛魄散的新奇刑具,就知道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根本捱不過這些刑具的折磨,岑家門人眾多,到時候受刑不過,違心攀咬一番,必然害了許多與岑家交好的大臣,而自己背著這謀反的罪名終究難逃一死,還不如早早了斷,把心一橫,竟碰柱而亡。 武則天聞訊大怒,下令掘其父、祖之墓,曝其父祖屍骨於荒野,周興猶不死心,見岑文倩自盡,便對其子岑靈源用刑,迫其交待同黨。岑靈源受刑不過,便胡亂招認了一些大臣,一時間,如司禮卿歐陽通、右御使中丞格輔元等數十位大臣皆以謀反罪入獄。 宰相們不甘示弱,利用他們掌握的對方官員的不法證據,不斷對其進行彈劾,原本一派昇平氣象的官場被攪得烏煙瘴氣。武則天原以為她登基以後政治清明、百官清廉,卻沒想到謀反的謀反、貪污的貪污,憤怒傷心之下,殺心大起。 一時間,洛陽城腥風血雨,自武則天登基之後已冷清許久的幾處棄市所在再度門庭若市,每天都有被押赴刑場處決的官員。此時,已經進入炎炎夏季,可是對許多人來說,每天都心寒如冰。 宰相們同武承嗣的決戰,楊帆看在眼裡,急在心頭,他知道要想制止這一切,唯有第三股力量插手。這個第三方力量的最佳人選自然是武三思,只要他肯出手,不但能改變眼下這種局面,而且還可以沉重打擊武承嗣。 然而,武三思對眼下這種狀況非常滿意,對決的雙方為了避免第三方勢力加入對方陣營,在廝殺中都竭力避免把隸屬於第三方勢力集團的官員們牽扯進來,武三思既然毫無損失,自然樂得他們拚個你死我活。 沈沐此時正在長安與姜公子鬥法,武三思又按兵不動,楊帆別無他策,只得硬著頭皮去找太平公主。眼下,如果還有人能制止這場慘烈戰鬥,也就只有這位洛陽之花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六章 鎮國妖嬈 湖上一座軒亭,太平公主坐在一領笛竹涼席上,一肘支著几案,微微蹙著眉頭。 此處是公主府的後花園,太平的衣著比較隨意,一頭秀髮鬆鬆地挽著,只穿了一領雪紋羅裳,赤著雙足。 太平身下這領竹蓆其澤瑩潤如玉,乃是取自盛產名竹的蘄州,滑如鋪薤葉,冷似臥龍鱗,柔軟堅韌,光滑清涼,可以橫豎折疊而不變形,這樣的一領竹蓆至少價值百金。 蘄州竹蓆剛剛製作完成的時候是青色的,隨著時間流轉和使用,漸漸變成茶色,然後顏色愈來愈深。太平身下的這領竹蓆已經呈棕紅色,可見其年頭之久遠,這樣一領竹蓆,市面上至少賣到五百金。 不過這領竹蓆乃是太平的嫁妝之一,宮廷御用之物,其價又遠非五百金可得了。 軒外水面上碧綠的荷葉大如玉盤,鋪得層層疊疊,荷花在葉隙間鑽出來,鮮艷欲滴。湖上有微風,輕輕掀動著荷葉,也拂動著太平公主裊娜腰肢上的衣帶。 身在軒中,四周都有蝙蝠般延伸出去的很寬的滴水簷,不但可以避雨,而且可以遮陽,本來是極涼快的,不過此時正值晌午,依舊很是炎熱,所以在太平公主身周還放了幾盆冰塊,方才涼意襲人。 外管事李譯跪坐在對面,向她稟報著什麼,內管事周敏在她身側坐著,時而會拿起一隻銀槌,在晶瑩剔透的冰塊上敲擊幾下,讓它裂開,使得涼意散發的更快。 太平面前的几案上擺著一甌葡萄酒,還有一盤雕成魚兒形狀的冰。太平聽著李譯敘說,有時會慵懶地拿起銀製的夾子,夾一枚冰魚兒投進琉璃杯,輕輕搖一搖,等那冰雪兒融化,酒杯中泛起一層淡淡的霧氣,便拿起酒杯呷一口酒。大概她已經喝了不少酒,白皙嬌嫩的臉頰上有一抹淡淡的嬌紅。 聽李譯說完,太平公主道:「嗯!迄今未止,咱們有多少人受了池魚之災?」 李譯在心裡迅速地估算了一下,欠身道:「七個人,不過官職都不算太高,官位最高的也只是一位郎中。」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道:「嗯,宰相們和武承嗣都擔心中立勢力投入對方陣營,所以他們都在竭力避免把不相干的人拉下水。也是本宮做事一向太小心了些,這些官員身份隱秘,他們雙方都不知道這是我的人,以致受了牽累。」 李譯小心地道:「是!那麼,要不要想辦法營救他們出來?」 太平公主輕輕歎了口氣,道:「救?怎麼救?都是以貪墨、謀反罪名入獄的,阿母此刻火氣正旺。再說,本宮的勢力,現在還不能太早的暴露。」 李譯道:「可是……再這樣下去,只怕無端受牽連的人會越來越多,到時候……」 太平公主道:「嗯!再這麼鬥下去,國本都要動搖了。他們都不瞭解阿母的性格,阿母性情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只要你說這朝中全是奸佞,那麼她寧可把這朝堂打掃一空,拼著元氣大傷,也要重整旗鼓,想讓阿母覺得事態已不可控制,主動來平息事態,那是不可能的。」 周敏聽到這裡忍不住插口道:「公主,婢子以為,如今雙方都有些騎虎難下,要想平息事態,只有公主出面斡旋才成了。」 太平公主微微側了身子,換了另一隻手支著桌面,這一動彈,柔滑薄露的春衫一滑,胸口便露出一抹白膩誘人的峰丘。不過,這軒中沒有別人,李譯是她當年陪嫁過來的一個太監,太平從未把他當成一個男人,絲毫不以為意。 太平公主也不遮擋,只是對周敏格格笑道:「阿母一向反對我干政,本宮羽翼未成,此時不能出面。」 周敏道:「公主不能出面,那該如何是好?」 太平公主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微微地瞇了起來,悠然道:「武三思這回居然沉住了氣,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沒這個心計的,想來是他麾下五犬給他出的主意!現如今宰相們與武承嗣鬥得勢均力敵,只要有一方敗北,事態就能平息了。本宮只要想個辦法,讓武三思出手,大局可定!」 李譯皺眉道:「公主,武三思既然打定主意要坐山觀虎鬥,他肯出頭麼?」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本宮自有辦法!你且去安撫好咱們的人,叫他們放心,明日朝堂之上,便會風雲突變了!」 李譯頓首道:「喏!」 李譯起身退下,這時一個青衣丫環匆匆趕到涼軒,向太平公主道:「公主,有一位左羽林郎將名叫楊帆的,登門求見!」 「哦?」 太平公主雙眸一亮,坐直身子道:「快快有……,咳!帶他來見我!」 「是!」 青衣丫環退下,太平公主睨了周敏一眼,道:「去忙你的吧,不必侍候了。」 周敏應聲退下,太平公主正了正衣衫,端然坐定,宛如一朵素淨的白蓮花,冉冉於池中水上。 ※※※※※ 楊帆跟著太平公主府的家人向後宅走去,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太平公主府,如果不是朝中的形勢漸漸失控,而他又別無人手可以求助,他還真不想來。 已經離開了前院,放眼所見,不再是華麗莊嚴的殿宇式建築,這裡樹木山石蔥蔚洇潤,亭台樓閣掩映其間,偶露一角崢嶸軒峻,氣派果然不是一般人的府邸可以比擬的。 前邊一個衣帽周全的小廝引著楊帆,經過林中一座紅樓時,忽聽樓上傳來一陣歌樂聲,隨即又有幾聲女子的嘻笑,有些冶艷,又似嬌喘,隨即「啪」地一聲,一隻酒杯從樓中飛了下來,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楊帆身形一閃,揚首向樓上望去,只見一個只著褻衣,妙相畢現的妖嬈女子嘻笑著逃到樓頭,緊跟著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滿臉酒醉的酡紅,踉踉蹌蹌地衝過來把她拉了回去,楊帆一眼看去,還看見另有兩個身著春衫的美人兒追上了扶住了這個男人。 「駙馬,別鬧啦,你喝多了……」 樓上的聲音飄下來,楊帆聽在耳中,不由暗吃一驚,這人竟是駙馬武攸暨? 龍生九子,各個不同,大唐的公主自然有妒性大的,卻也溫婉嬌柔的,因此駙馬命好不好,就看他尚的是哪位公主了。有些駙馬爺攤上個溫柔賢淑的公主,不但在家裡過得優遊自在,若想嘗鮮納妾也是可以的。有些公主妒性大,駙馬要偷食就得格外小心。 但是不管什麼樣的公主,公主就是公主,公主自有公主的尊嚴,大婦自有大婦的規矩,沒有哪個駙馬敢做得如此過份,在公主府裡這麼花天酒地,公開聚集一班侍妾飲宴尋歡,明目張膽地挑釁公主的權威。 可是現在…… 「郎將,這邊請!」 前邊那小廝神態從容,非常平靜,看起來這種情景他早就司空見慣了。楊帆捺下心中的疑問,隨著那小廝離開了,輕輕的風把樓中的冶艷笑聲飄送到他的耳中,終至不復與聞。 再往後邊,樓閣更少,倒是山水景致逾加繁茂。 唐時園林多取自然風光,不多做修飾,所以行在這林木之中,楊帆倒有一種走在山間小道上的感覺。 前邊又有青衣小婢侍候,那小廝止步,由那青衣俏婢引著繼續前行,不一會兒便來到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旁。 湖邊一座軒庭,大半凌駕於水上,四面軒窗洞開,青衣俏婢示意楊帆止步,自到軒前稟報:「公主,楊郎將到了!」 「請他進來!」 楊帆走進軒廳,看見李令月一身清涼的休閒裝束,又看看案上葡萄美酒,眉峰不禁微微聚了一下。 太平公主輕輕擺了擺手,摒退了俏婢,向楊帆嫣然頷首,道:「二郎請坐!」 軒廳中除了太平公主身前一張几案,就只有側首原來周敏坐過的地方放著一張几案,楊帆也不行禮,大步走過去,在几案後坐了,沉聲道:「公主好悠閒!」 太平公主淡笑道:「夏日炎炎,暑氣甚濃,本宮一個婦道人家,又無需操勞國事,不在這裡悠閒自在,避暑乘涼,還做什麼去呢?」 她一面說,一面拿過一隻琉璃杯子,斟滿一杯鮮紅如雪的葡萄酒,又夾了兩隻冰魚兒進去,輕輕推到案邊,白玉似的素手輕輕一讓,微笑道:「請酒!」 晶瑩剔透的冰魚兒在殷紅如雪的酒液中或沉或浮,再配上玉黃色的琉璃杯,當真是琉璃鐘,琥珀濃,小槽滴酒真珠紅。楊帆也不客氣,猿臂輕伸,端過酒杯,一仰脖子就把一杯酒盡數灌入口中,咕咚一聲吞了下去,然後把那還未及融化的兩枚冰魚兒嚼得咯崩直響。 太平公主掩口失笑,道:「如此美酒,如此飲法,當真是牛嚼牡丹,大煞風景!二郎啊,這酒可不是這樣喝的,來,我教你!」 太平公主用很優雅的姿勢,輕輕伸出兩指拈住了琉璃杯,慢慢送到嘴邊,輕啟檀口,將鮮紅的酒液慢慢傾入紅唇,然後放下酒杯,微微張開嘴巴,讓楊帆看她的唇形和舌頭。 太平公主的舌頭像葉子一般從兩側向中間微微捲起,那鮮紅的酒液就在她的舌頭輕輕流動,太平公主怕那酒液溢出,待楊帆稍稍看清,便把舌頭一卷,抿起了嘴巴,讓那酒液一絲絲潤入喉嚨。 等這一口酒飲盡,太平公主才微笑道:「美酒入口,用舌頭攪動,緩緩嚥下,如此才能品味出它甘醇、芬芳的味道,使得齒頰留香……」 楊帆沉著臉道:「公主殿下,末將今天來,可不是向你請教飲酒之法的。」 「哦!說得是呢!」 太平公主把臂肘往案上一支,托住下巴,袖口滑下,頓時露出雪膩一截嫩臂,腕上還一隻翠色慾流的玉鐲,與雪膚相映生輝。 太平公主托著下巴,慵懶地道:「你這大忙人,仕途上一帆風順,家中又有日進斗金的店舖十數間,每日裡忙得很呢。那麼,你這個大忙人,今日百忙之中來見本宮,到底有什麼事呢?」 太平公主說著,還很俏皮、很天真地向他眨了眨眼睛。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天生怨偶 楊帆勃然道:「公主殿下,你跟我裝什麼糊塗,朝中如今成了什麼情形,你真的不清楚?」 太平公主越是見他氣極敗壞,心中越是開心,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心理。她笑逐顏開地道:「你看你,這是什麼脾氣呀,朝中發生了什麼大事麼?這幾天天氣太熱了……」 「天氣炎熱怎麼了?」 「天氣炎熱,本宮的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所以一直悶在府上沒出過門,所以還真不知道朝中出了什麼事情。」太平公主媚眼流波,向楊帆蕩漾地一閃,嫣然道:「不如,就勞煩你楊郎將說與我聽聽吧。」 楊帆明知她裝模作樣,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把朝中近來發生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下,太平公主若無其事地道:「宰相與親王赤膊上陣,親自率領百官殺得你死我活,這事皇帝不急,你一個小小郎將,明哲保身就好了,何必強出頭呢?」 楊帆凝視著她道:「如果繼續這麼鬥下去,就會朝局動盪,江山不穩,你身為大唐公主,難道忍心看到天下人心思危,百業凋零,內亂頻生?一旦讓武承嗣大權獨攬,到時怕武三思手中的證據也奈何不了他了。你,難道就不著急?」 「哈!」 太平公主忽然一聲大笑,臉色攸地沉了下來,冷冷地道:「如今這天下姓武不姓李,我著什麼急?」 楊帆道:「天下姓武了,太子卻是姓李的,大事……未必不可為!」 太平公主睨著他,唇邊一抹玩味的笑意一閃而過,緩緩地道:「這麼說,你倒是我李家的忠臣了?」 楊帆沉聲道:「忠臣不敢說,不過我卻知道,這麼爭下去,於國於民有害無益。你不曾去過西域,你甚至不曾瞭解過真正的小民是怎麼生活的,但是我知道。你知不知道坊間那些尋常百姓終日奔波勞碌求的是什麼?不過是能有一間房子住,家裡的米缸常常是滿的。 你知不知道在西域苦寒之地的百姓們生活又是何等的艱辛?他們需要的更少,也許常常餓著肚子,也許寒冬臘月一家人要抱在一起發抖,他們也沒有怨尤,只希望能踏踏實實地活著,不用總是擔心異族人的屠刀砍下他們的腦袋,不用擔心自己的妻子和女兒被人擄走淫虐玩用,不用擔心自己的親生兒子被人抓去做牛做馬! 換成一年前的我,我的確只想獨善其身,天下人與我何干?可是經過西域之行,親歷親為的一切,親見親聞的一切,我的想法有了改變。我希望天下太平!我希望國泰民安!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夠活得快樂! 我希望有一天,當我要離開這個人世的時候,我不用擔心一旦旱澇天災,我的子孫就不能生存;我不用擔心戰事頻仍,敵人隨時會殺進家門,我的兒女無處逃生;我不用擔心貪官污吏橫行,奸佞梟雄滿朝,叫我的兒孫們入仕做官不放心、做一個布衣百姓更不放心!」 太平公主的一雙鳳目微微地瞇了起來,酷肖武則天沉思時的神韻:「你想得可真是長遠啊!家、國、天下,你都想到了!真是因為西域之行?我看是因為你成了家,有了女人,想到了你的家、你的女人、你的孩子吧?」 楊帆毫不迴避地迎著她的目光,道:「這樣想又有何不對?這是一個男人的責任!我沒有為了達到一家一姓的安康而投靠奸佞,我也做不到為了朝廷、為了天下,拋棄自己對妻兒的責任。 家國天下,難道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麼?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本來就不是相悖的,如果相悖,必是違背天道人心。勢難長久!」 「天道?」 太平公主的眼睛有些發紅,憤然道:「你們男人口口聲聲都說什麼天道!似乎如此一來,你們就大義在手,所作所為合乎了天道人心。 呵呵,你現在嬌妻在側,前程似錦,自然相信這就是天道了,可李唐宗室被枉殺那麼多人,甚至包括襁褓中的孩子和身懷六甲的婦人,誰來為他們主持公道了?我現在孤苦一人,日日買醉,誰來為我主持公道了?」 太平公主說完,一仰脖子,將杯中紅酒狠狠地灌了下去。 楊帆平靜地道:「宰相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楊某現在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什麼?但有一分希望,也要努力爭取,盡人事,聽天命,無愧本心而已。你在自怨自艾的時候,可曾想過這些?當初是你說要利用武三思,既可分化武氏,又可扳倒武承嗣,如今武三思人證在手遲遲不肯動手,而你這時卻又說什麼明哲保身了!」 「你這是在指責我啦?」 太平公主眉梢輕揚,漫聲道:「沒錯,出主意的是我,可拿主意的卻是你楊大將軍。人家充其量只能算是你楊大將軍的一個狗頭軍師,你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既然你同意了的,如今事情辦砸了,可不能怪罪到人家頭上。」 楊帆忍不住了,「啪」地一拍几案,打斷了太平公主的話。 太平公主輕拍酥胸,嬌怯怯地道:「你嚇我呀?哎呀,人家真的被嚇著了。」 楊帆被她這般態度弄得發火也不是,不發火也不是,忍了半晌,才壓住火氣,盡量用平和的語氣道:「公主,如今情況危急,如果我們在朝中的力量損失殆盡,那麼到時候就算武三思扳倒了武承嗣,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只不過是換了一個比武承嗣更狂妄、更跋扈的武三思獨霸朝堂。眼下,狄公身陷局中,沈沐遠在長安,你若再袖手旁觀,局面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太平公主微微瞇起眼睛,傾過身子,嫵媚地道:「你這是在求我麼?」 楊帆被她氣的說不出話來,比起太平,他終究少了幾分人生閱歷,被她一通撩撥,心浮氣躁的,哪有閒心跟她打情罵俏。 太平瞧他像只青蛙似的,胸腹一鼓一鼓的,一副有氣無處撒的模樣,不禁「噗哧」一笑,一邊撩人地掠著秀髮,一邊慢條斯理地道:「我還是頭一回看見有人求人也能求得這麼理直氣壯,我欠你的麼?」 她瞟了楊帆一眼,冷哼道:「你進來時,見了我拜都不拜,好歹我也是位公主吧?你往那兒一坐,氣勢洶洶就像討債似的,請問,我欠你什麼?我就活該替你收拾亂攤子不成?」 楊帆沉聲道:「公主,如果任由他們鬥下去,與你可也沒有半點好處!再鬥下去,你苦心經營的那點勢力也會遭了池魚之災!」 太平用纖指捲著頭髮,滿不在乎地道:「我不在意呀!什麼我的勢力,那不過是本宮閒極無聊搞出來的一點小把戲,有他們在,本宮是公主,沒有他們,本宮依舊是公主,難道還能做皇帝不成?」 楊帆見她這樣無賴,不禁為之氣結。 太平公主妙目一轉,笑盈盈地站起來,赤著一雙纖如鵝掌、白似初雪的天足,在竹蓆上舞蹈般漫步走來,走到楊帆跟著,背著雙手,笑瞇瞇地彎腰問道:「楊郎將,你新婚才幾天功夫吧,與新娘子洞房花燭,新婚燕爾,可還快活麼?」 楊帆只一抬頭,就見一雙飽滿的豐乳恰似一對吐露著成熟芬芳的玉瓜垂在面前,太平這套家居常服太鬆軟了些,這一俯身領口大開,那對飽滿渾圓的乳球受了地心引力,顯得更形壯觀,楊帆只一抬眼,就完全躍入眼簾,衝擊感甚是強烈。 楊帆趕緊收了眼神,說道:「多謝公主關懷,楊某與娘子夜夜春宵,男歡女愛,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太平公主聽楊帆這樣一說,心中妒意頓起,她本想撩撥楊帆,但楊帆一直不肯接招,如今楊帆只是「秀了一下恩愛」,卻恰恰擊中她的要害,她馬上沉不住氣了。 太平公主霍地直起腰來,在涼席上急急踱了幾圈,忽然想通了什麼,頓時心平氣和了,又緩緩走回楊帆身邊,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你是成心氣我,可我偏不生氣。你想要我幫你,行!不過,禮尚往來,我幫了你,你如何謝我?」 楊帆抬起頭道:「公主想我如何謝你?」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漸漸春情上臉,兩眼濕得好像要沁出水來,她纖腰一折,忽然就坐了下來,坐到楊帆懷裡,把那礙事的几案向外一推,使一雙軟綿綿的手臂輕輕環住他的脖子,暱聲道:「不如……你陪本宮快活快活,如何?」 那豐盈綿軟、富有彈性的圓臀正好抵住楊帆的要害,此時正值夏季,太平穿著薄軟,楊帆穿的也不厚,那敏感處似乎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肌膚的嬌嫩幼滑。楊帆有心把她推開,可她纖腰扭著,一對挺拔的玉峰就抵在自己胸前,雙手哪裡還能動彈。 太平公主見他又要張嘴,立即豎起蔥白似的一根玉指,輕輕抵在他的唇上,柔聲道:「你不是我的面首,我也不是你的娘子,與這些統統無關!好不好?我是女,你是男,我是陰,你是陽,我是坤,你是乾,我是地,你是天……」 太平公主輕輕伏到楊帆肩頭,柔聲道:「天地合一,乾坤交泰,陰陽調濟,男歡女愛……,一次,就一次,然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不教任何人知道!」 她柔柔地暱喃著,輕輕扯起窗邊的紗幔,紗幔似霧一般將二人籠罩其中……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一半冰霜一半火 楊帆冷冷地道:「公主可知你的駙馬就在前面紅樓之中。」 太平嬌媚地笑道:「我當然知道,他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我還知道紅樓中除了他的侍妾,還有一個他剛從『翠煙樓』贖來的名妓。我不在乎,他尋他的開心,我找我的樂子,井水不犯河水。武家的這個駙馬,本來就是我阿母想要的,我已經讓她如願了,還要我怎麼樣呢?」 太平公主伏在楊帆肩上,軟綿綿的好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頭,暱聲道:「你不會覺得,白晝宣淫,於禮不合吧?你給我想要的,我給你想要的,咱們公平交易,不虧不欠,你看這樣如何啊?」 楊帆終於忍無可忍,大腿猛地一振,太平公主「哎喲」一聲,嬌軀就像皮球似的被顛了起來,楊帆雙手一合,鐵鉗一般卡住了她的小蠻腰,把她順勢一放摁在自己腿上,抬起巴掌,「啪」地一聲脆響,楊帆怒氣沖沖地道:「你就不能想點別的?你就不能想點別的?你就不能想點別的?你……」 楊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罵她才好,一句「你怎麼就這麼淫蕩」到了嘴邊,終究覺得太過傷人,又急急嚥了回去,翻來覆去只有一句「你就不能想點別的?」可他下手卻不輕,辟嚦啪啦的手勁也不小,口中只問了四句,掌下已打了十來下。 太平公主挨第一巴掌時就傻掉了,她從小到大從沒被人打過,更何況是打她的屁股,那地方被楊帆一通巴掌拍下來,太平公主呆在那裡始終沒有反應,等她終於清醒過來時,屁股上已經感覺不到痛楚,只有麻麻辣辣的感覺,這時反要楊帆一巴掌拍下來,脹麻腫燙的臀部才會感覺好受一些。 楊帆一連十幾巴掌拍下去,怒氣漸熄,這才發覺每一巴掌下去,眼前那輪圓月都會顫動一陣,就像明月映入水中,水中生出漣漪,如何還能打得下去。 太平公主生平從未體會過這種滋味,那種新奇、那種異樣,那種在自己喜歡的男人掌下被懲罰的刺激感,弄得她全身酥麻。楊帆手下一停,太平心中竟驀然浮起一抹失望、不捨的感覺。 她意猶未盡地扭了一下身子,緩緩扭過頭來睇著楊帆,媚眼如絲。 楊帆想要打下去,又覺得不妥,忽然一眼瞧見旁邊盛冰的盆子,心中一動,伸手就抓起一塊,放在了太平公主的臀上,太平只覺臀後一涼,不由驚叫一聲,身子登時扭動起來,楊帆牢牢卡住她的腰和大腿,怒道:「你明明有了辦法,到底出不出手?」 太平麻辣的臀部被那冰鎮著,倒覺舒坦起來,她把柳眉一豎,倔強地道:「就不!除非你答應我!」 楊帆冷笑一聲,仰起頭來不去看她,他在冰天雪地的西域呆過,知道這冰塊敷在身上一處不動,久了是種什麼效果,這種滋味,金枝玉葉的太平公主身嬌肉貴的,恐怕從來都沒體驗過。 過了一陣兒,太平公主果然覺得被冰壓著的肌膚生起一種奇怪的痛楚,不曾感覺到時還好些,一旦有了感覺,竟是越來越難以忍受,一開始還能強自忍耐,到後來終於忍不住扭起了身子,想要把它晃下來。 可是有楊帆控制著她並固定著那冰塊,她哪裡能夠得逞,楊帆迫問道:「你出不出手?」 「就不!好冰……,饒了我,二郎,好冰……」 楊帆也不敢真讓她的肌膚凍傷,若非兩人的情形如同一對怨偶,他甚至都不敢用這樣的手段,眼見太平可憐兮兮地蹙著眉頭,真的有些痛楚難忍,便把那冰塊換了一個位置,繼續迫問:「你出不出手?」 太平本就倔強,楊帆又主動讓了步,她哪裡還有服軟的道理,太平咬牙撐著,就是不肯服輸。 其實太平在楊帆求助於她之前,她就已經決定要促使武三思出手,只是一遇到楊帆,她就再也不是那個冷靜睿智的太平公主了,偏要與他鬧鬧彆扭,這種情態,倒有些像某些戀愛中的女孩子。 太平只要覺得臀部冰得受不了,就呼痛喊「冰」,楊帆便換一個部位,因為怕她扭動,太平的小腹被楊帆的膝蓋緊緊抵住,一開始還有心避開要害,後來不知不覺便主動迎湊起來,籍那廝磨獲得一陣陣快意。 她的小蠻腰和大腿俱在一雙大手的掌握之中,那霸道的力道、那腰股上的炙熱、那臀上的涼意、那腹下的牴觸與摩擦,漸漸形成了一種極樂的快感,太平扭動中的呻吟漸漸帶上了一絲旖旎銷魂的味道。 「你出不出手?」 「我不……我……我……」 太平被他折磨的明明很是痛苦,偏偏又有一種難言的快感。突然,那快感潮水般湧來,如閃電一般,傳到四肢百骸,最後匯成一股洪流,彷彿整個身子都要炸裂開來。 太平公主像魚兒一般猛地挺起了身子,下腹緊緊抵住楊帆的膝蓋,這一次力道之大,連楊帆都按不住她。 那塊化了大半的冰受此顛簸,一下子滑到了她的臀縫裡,受此刺激,太平發出一聲尖叫,身子急劇地抽搐了幾下,忽然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軟綿綿地癱在楊帆腿上。 楊帆不知她出了什麼事情,也真怕把她折磨壞了,緊張地問道:「你怎麼了?」 太平只覺腹下酥麻,快意難當,似有縷縷絲滑的蜜汁沁濕了下裳,生恐被楊帆察覺,急忙掙扎著脫離了他的控制,伏在席上嬌喘吁吁地道:「不要你管,你別碰我,我……我答應你就是了!」 楊帆大喜,見她神色怪異,額頭香汗涔涔,身子軟得好像動彈不得,不禁又暗生悔意,便道:「你早答應我不就好了?這本就是對你我都有利的事情,你偏要多生枝節。你……要不要緊,我……扶你起來吧?」 太平此時哪敢要他扶,真要被他發現自己下腹的異狀,那真是羞都羞死了。這女人心思卻也奇怪,她對楊帆敢赤裎相見,敢大膽挑逗,可是偏偏不敢讓楊帆看見她洩了身的狼狽模樣,尤其是在如此情狀之下洩身。 楊帆冷靜下來,想想二人方才一番較量,不似敵人,倒似鬧了彆扭的情侶,也覺有些訕訕然的不好意思,見她伏地不起,好像頗為委屈的樣子,便道:「你既無事,那……我就回去了。」 楊帆若是不走,此刻就是打死了她,太平也是堅決不肯起身的,一聽他言,便沒好氣地道:「你滾!快些給我滾得遠遠的,我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 楊帆倒是從善如流,說道:「既如此,那……楊帆告辭了。方纔若有冒犯之處,尚祈公主殿下恕罪!」 太平公主面紅似火,嬌嗔道:「滾!快滾!滾得越遠越好!」 楊帆目的已達,對她氣極敗壞的樣子倒是不以為忤,他舉手施了一禮,便舉步向軒外走去。 太平公主頭也不敢抬起,直到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終於不復再聞,這才輕輕抬起頭來。 「你這冤家……」 太平公主幽幽地喚了一聲,聲音忽然有些哽咽,莫名其妙地便淌下兩行淚來…… ※※※※※ 楊帆離開太平公主府約半個時辰,公主府的一名家丁也悄然離開了。 他慢悠悠地轉到北市,同一家批發肉食的掌櫃嘻嘻哈哈地聊了半天,就陪著這家店舖送貨的車子離開了。這一次,他去的是光祿寺。 光祿寺乃掌管酒醴饈膳之事的衙門,舉凡祭饗、宴勞、酒醴、膳饈之事,都由光祿寺負責。各地定期供應朝廷的食物類貢品是由光祿寺負責的,皇宮大內上萬人的日常飲食的食材採買也是由他們負責的,光祿寺下設的司牧局,還在龍門山專門設有一家乳牛廠,供應皇室牛乳及乳製品。 光祿寺在採買各種食材中,本來就有大把的油水可撈,再加上他們是皇差,向京城鋪行買辦時,壓搾鋪行商人那是司空見慣的事,所以這個衙門油水十足。三思五犬之一的宋之遜就是光祿寺丞。 光祿寺設光祿寺卿一人,少卿兩人,光祿寺丞一人,宋之遜任光祿寺丞,承上啟下,油水最大。可是人心不足,無官的想要權,有錢的想要官,宋之遜也想更進一步,所以他投靠了武三思。 宋之遜字畫頗佳,尤精草隸,他的兄長宋之問更是初唐極負盛名的詩人,但是這兩兄弟才學是有的,氣節上面卻差了一些,一樣的阿諛權貴,為了陞官不擇手段。太平公主著手發展自己的勢力後,發現此人可以收買,便叫李譯著意與他為善。 宋之遜固然投靠了武三思,卻也擔心武三思一旦不能奪得太子之位,到時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便做了太平公主的秘密爪牙,一面侍奉武三思,一面又聽命於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府那個家丁趕到光祿寺,悄悄見到宋之遜,一番言語之後便又悄悄離去,宋之遜坐在簽押房中仔細琢磨了一陣,又喚來幾個心腹問了一些事情,心中拿定主意,便起身離開光祿寺,直奔梁王府。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一十九章 告密 宋之遜一見梁王,就變聲變色地道:「王爺,大事不好!」 武三思見他如此模樣也有些吃驚,趕緊問道:「何事驚慌?」 宋之遜道:「下官一向負責皇室宴勞、膳饈之事……」 武三思不耐煩地道:「這我知道,快說何事!」 宋之遜道:「是!今日宗正卿宴請周興和幾位皇室子弟,酩酊大醉之際,下官的人偶然聽到……」 宋之遜所說的宗正卿就是武承嗣。 武承嗣現在是武氏一族中男姓最長者,理所當然地兼任了宗正卿。宗正卿是專門處理皇室內部事務的官員,他既可以是皇室中人,也可以是皇室姻親、國姓或外姓大臣,不過一般情況下都是由皇室中輩高年長者擔任,而且大多是朝廷顯官,享有王爵。 武承嗣就是如今大周皇朝的宗正卿,宋之遜所說的「幾位皇室子弟」自然也是指武氏子弟,而非李氏皇族。 武三思聽了宋之遜所言,不禁大吃一驚。 原來宋之遜告訴他,武承嗣與幾個心腹吃酒,得意忘形之際,把他下一步的打算說了出來,卻沒有注意到侍候的人中恰有一個來送御酒的光祿寺小吏還沒走,而這個小吏正是宋之遜的心腹。 宋之遜道,武承嗣酒醉之後洋洋自得地說,擁李派官員已被他打得潰不成軍,而朝廷還需要百官來維持,如果繼續鬥下去,恐怕天子會出面制止,不如放過擁李派的這些殘兵敗將,轉而對付梁王。 「他要周興炮製證據,把武三思一黨也牽連進來,劃為叛逆一黨,如今擁李派官員已元氣大傷,只有自保之力,不能奈何得他,只要扳倒了武三思,天子別無選擇,只能立他為太子,等他做了皇帝,絕不會虧待了這些忠於他的人。」 這宋之遜模仿武承嗣的語氣措辭惟妙惟肖,為了取信於武三思,甚至還替武承嗣編出了一份將來登基後賞賜的名單:諸如周興為宰相,丘神績為大將軍,諸多皇室子弟所封的王號,他所列舉的那些武氏子侄,也是早與武承嗣走動密切的。 武三思聽了宋之遜的密報,目中頓時泛起凶光,惡狠狠地道:「本王還沒收拾他,他倒先打起了本王的主意!好!我倒要看看,誰能扳倒誰?我馬上進宮去見天子,來人!來人!把葉安……」 宋之遜趕緊攔住他道:「王爺,今日魏王剛剛授意周興誣陷你,下官來時他們還在吃酒呢,哪有那麼快就弄出足以扳倒王爺的證據出來。如今天將黃昏,如果王爺此時匆匆入宮,還帶了人證,這動靜可小不了,王爺焉知魏王在宮裡沒有耳目?一旦他有了防範,或者及時與丘神績劃清界限,那就……,所以此事還須秘密進行為妥!」 「唔……」 武三思沉思良久,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嗯,你說的有道理!那本王就再忍一晚!」 武三思對宋之遜道:「這一次多虧了你,要不然本王就吃了武承嗣的大虧。你放心,這份大功,本王會記在心裡,來日本王若做了太子,斷然不會少了你的好處!」 ※※※※※ 上官婉兒和小海等一應內侍、宮娥靜靜地站在武成殿前,悄無聲息。 過了半晌,小海悄悄靠近上官婉兒,低聲道:「待制,梁王如此詭秘,能有什麼事啊?」 自從「詔」字犯武則天的名諱,朝廷行文時詔字統統改成了制字,上官待詔自然也成了上官待制。 上官婉兒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在御前做事,不該問的別問,不該聽的別聽,不該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也要不知道!」 「是!」小海把頭一低,又悄悄退了下去。 上官婉兒心中暗忖:「朝中形勢如今十分嚴峻,武三思在這個時候求見皇帝,而且是密奏,恐怕朝廷上這場風波將更加險惡了。反正郎君只是個負責宮禁安全的郎將,不管誰波掀舟翻、船毀人亡,都牽連不到我家二郎,這個時候,我該更加的小心,免得被人拉下水去,倒讓二郎為我擔驚受怕!」 上官婉兒正想著,殿上傳來武則天有些肅殺的聲音:「婉兒!」 上官婉兒一驚,趕緊應道:「臣在!」立即舉步趕進殿去,就見武三思躬身站在武則天面前,武則天面前那只暗刻蓮花雙鳳瓷碗已然摔在案前地毯上,碗沒碎,碗蓋卻摔成了兩半。 上官婉兒還很少看到武則天如此失態,心中更加吃驚,連忙躬身站定,武則天道:「叫內衛、百騎各遣十人,隨三思回府提一個人回宮見朕!」 上官婉兒心中驚疑,臉上依舊一副波瀾不驚的淡淡模樣,應道:「諾!」 武則天道:「宣婁師德、來俊臣入宮見駕!」 「諾!」 婁師德雖常年在邊陲,但是作為一位封疆大吏,在洛京也置有自己的宅第,他的宅第就在擇善坊,與福善坊的楊帆算是一對近鄰。 「傳旨,武攸宜接掌九門防務,李多祚接掌宮中防務,內衛、龍武衛立即集結待命!非朕親筆旨意與虎符並至不得妄動!」 「諾!」 這一回上官婉兒的聲音終於緊張起來,見武則天不再有其它指示,上官婉兒急忙轉身離開,武三思向武則天欠身行了一禮,武則天擺擺手,他便也跟著上官婉兒走了出來。 等到他們都離開之後,大殿上只剩下武則天一個人,武則天一臉疲態,最出色的司飾女官也無法用精妙的化妝術掩飾她此時老邁的模樣了。 她沉默良久,低沉地喝道:「來人!」 大殿上本沒有人,所有侍候的人都在武三思報密時被趕出了大殿,但是武則天聲音一落,兩根殿柱後面卻突然轉出四個人來,一身勁裝,肩頭負劍,向她肅然而立。 武則天吩咐道:「把武承嗣、丘神績、周興的府邸秘密控制起來,但有異動,格殺勿論!」 四個負劍勁裝武士向她欠了欠身,一言不發,身形只一轉,便又消失了蹤跡。 上官婉兒親自安排了百騎的黃旭昶、張奚桐等十名武士和高瑩、蘭益清等十名女衛跟武三思回去提人,等這二十人全副武裝趕到他們面前後,武三思向上官婉兒拱了拱手,含笑道:「有勞待制!」 上官婉兒看著他們匆匆離去的背影,心神不寧,自她到了武則天身邊以為,還從來沒有發現武則天如此慎重,她依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知道,一定有重大事件發生,身在局中,怎能不暗生警惕。 上官婉兒正待回去向武則天復旨,剛剛走出不遠,就見楊帆領著一隊羽林衛士卒匆匆走來,二人迎面撞個正著,眾目睽睽之下,不能暴露私情,楊帆站住,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禮。 上官婉兒擺擺手,身後四個小內侍立即退開幾步,楊帆見狀,忙向前趕出幾步,走到她的身邊,婉兒低聲道:「你帶著這麼多人,去幹什麼?」 楊帆道:「武攸宜下令,加強宮中警戒,叫我帶人去武庫搬運弩具,鞏固宮城!」 楊帆說著,向她亮了亮一枚武攸宜賜下的符令。禁軍的宮中防禦平時只有近程武器,是不准配發弓箭和重弩的,這些東西都在武庫中存放,非詔命不得動用,而此刻居然要把床弩等重型遠程武器取出來裝備宮城防禦,楊帆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大事,如此緊張,難道有人謀反? 上官婉兒看出他目中的疑惑,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今日武三思突然求見大家,而且摒退了所有人,之後,大家就下了一連串的命令……」 上官婉兒把武則天下達的詔命對楊帆透露了一遍,關切地道:「定有大事發生了,加強宮中防禦,應該也是以防萬一之舉,料來不會有人敢進攻宮城。郎君只管聽命行事,不可有所懈怠,獲罪於天子。」 「你放心!那我這就去了。」 「嗯,郎君自家小心!」 上官婉兒看著楊帆領了那隊士兵匆匆奔向夾城武庫,也折身返回武成殿。 楊帆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上官婉兒把武則天的那幾道諭旨一說,他自然就明白發生什麼了什麼:武三思果然出手了! 武承嗣是宰相、親王、宗正卿,在宮裡朝裡黨羽眾多,丘神績又控制著駐紮在孟津的數萬大軍,既然要動他們,武則天未雨綢繆,有此安排也就不足為奇了。 「太平用了什麼辦法?這個女人還真是……」 楊帆一路走著,想到太平公主,不由得暗自欽佩。當今天子女中豪傑,偏偏兩個兒子——當今太子和房州的那位廬陵王據說平庸的很,性情也很懦弱。不想偏偏生出這麼一個了不起的女兒。 人前,她是雍容高貴、風華絕代的大唐公主;幕後,她是胸懷韜略、智計百出的女中諸葛。可是……,為什麼在我面前,她就像個慾求不滿的深閨怨婦似的,念念不忘的就是床笫之歡? 楊帆的臉皮子抽動了幾下,想起每次遇到太平公主,不管之前聊的是什麼要緊的事情,最後總能拉扯到男歡女愛的話題上,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上官婉兒趕回武成殿前,見小海正恭立在門側,便道:「旨意可都傳下去了?」 小海道:「小的哪敢耽擱,已經全都傳下去了。」 武則天在殿上聽到說話,揚聲道:「婉兒回來了?進來吧!」 婉兒不敢怠慢,連忙邁步進殿,看見平時總是神采飛揚、精神奕奕的武則天萎頓地坐在那兒,眼神飄忽,彷彿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不禁吃了一驚。 武則天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定在婉兒臉上,淒涼地道:「皇帝,真孤家寡人也!天下復有何人可信呢?」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章 獨白 在婉兒眼中,武則天永遠都是一副智珠在握、信心十足,性格之強硬令得世間一切人望之卻步的模樣,卻從不曾見她有過如此憔悴、如此黯然。 上官婉兒惶然,急聲道:「大家……」 武則天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婉兒,你說韋方質、岑長倩他們,是不是真的有謀反之舉?」 這話婉兒如何能夠回答,她也根本不能表態,只好低聲道:「婉兒愚鈍……」 「呵呵……」 武則天笑了幾聲,笑聲中竟然難得地帶上了幾分慈祥:「你這孩子,你不是愚鈍,你是太聰明,所以你根本不想摻和這事。可惜……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少,蠢人卻太多! 或者說,是他們的貪慾太多,他們想得到更多,就難免會做蠢事。韋方質是這樣,岑長倩是這樣、武三思……也是這樣!雖然目的不同,其實他們又有什麼兩樣?」 婉兒把頭一低,心中有些發慌。 皇帝願意與你推心置腹,這固然是一份榮寵,可是帝王的秘密知道太多,終究不是一件好事。皇帝的軟弱只是一時,她需要在所有人面前保持神秘、保持強勢,那時知道她真面目的人就要成為她的眼中釘了。 但是,武則天並沒有住口的意思,大概她的心裡埋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心情太抑了太久太久,她也需要有一個傾訴的對象。 武則天沒有等來婉兒的回答,便自顧說道:「也許……他們並沒有謀反之舉。但是跟我武家不是一條心,這卻是肯定的。否則,承嗣何必攻訐他們? 朕還在,他們不能怎麼樣,如果朕不在了,那時候,他們會怎麼樣?沒有謀反之舉,卻有謀反之心,或者這謀反之心,現在還沒有滋生,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可這謀反的根芽卻早已深埋在他的心底,他們只是在等,等著朕衰老、等著朕歸天!」 上官婉兒聽到這裡,心中不由一驚:「難道大家已經決定傳位於武氏族人了?」 武則天把她的神情看在眼中,不由曬然一笑,道:「不!朕還沒有決定呢,朕之所以沒有決定,實在是因為我武氏一族的後輩之中,挑不出一個可以叫朕放心、叫朕滿意的人吶!」 她喟然歎息了一聲,又道:「可是,朕希望,不管朕怎麼決定,都是由朕自己來決定。一個忠臣,就應該唯天子之命是從,天子在時,竭盡忠誠盡臣之忠,天子駕崩後,殫精竭慮侍奉天子指定之繼主!而不是由他們來左右朕,選出一個合乎他們心意的儲君!他們僭越了!所以,死不足惜!」 武則天這段話一開始說時語調還比較低沉,說到後來時,卻越來越激昂。婉兒的頭垂得更低了。 武則天沉默了片刻,聲音又變得低回婉轉起來:「韋方質出事了,岑長倩出事了,宗秦客出事了,傅遊藝也出事了。有些人,對朕這個女人做皇帝,心中是頗不以為然的,若只是背後說說怪話,嘲諷幾句,那也由他去,朕不怕人說。 可是,說這話的是宰相,那就不能等閒視之了。這樣的人,縱然今日不反,他也只是畏懼於朕的力量。一旦朕衰老病弱不能視事時,他們會做什麼?可想而知!有些人,對朕做皇帝是竭力擁戴的,可是他們擁戴的理由是什麼呢?」 武則天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苦澀:「朕以為,他們總該是對朕忠心耿耿了吧?卻也不然,他們只是為了自己能爬得更高,做更大的官,撈更多的錢!」 武則天一掌拍在案上,憤懣地道:「朕一手建立的大周王朝啊!這滿朝文武,要麼是處心積慮,臥薪嘗膽,巴望著朕早點死去,以便恢復李唐江山的所謂忠臣!要麼是貪污腐敗,賣官鬻爵,現在就在幹著毀損朕的江山基業的所謂忠臣! 朕的大周王朝,好多的忠臣啊!一些現在就在幹著給朕掘墓的事,一些耐心地等著以後給朕掘墓。你說,這麼多的大忠臣,朕不殺,又待何時?」 「大家……」 婉兒聽出了武則天話中悲涼無奈的心聲,可她只是輕輕呼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解勸。 武則天輕輕閉上眼睛,又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貪錢的,賣官的,如果只是這樣那也罷了。現在還有一些朕的大忠臣,為了掌握軍權,為了成為太子,居然出賣朕的江山,居然引狼入室!」 「大家是說?」 「婁師德治理西域很用心,有他在,朕就不用對西域太操心。丘神績為了把他這塊絆腳石一腳踢開,掌握十數萬精銳邊軍,居然洩密於突厥,引外敵侵我江山!」 婉兒「呀!」地輕呼一聲,反倒是武則天,大概是因為剛剛發洩了一通,神色依舊平靜,好像在說一件毫不相干的事。這時,內侍小海忽然出現在殿門口,小心翼翼地道:「大家,狄國老求見!」 「嗯?」 武則天緩緩坐回御案之後,吩咐道:「請國老進來。」 這時,她的臉色奇跡般地又恢復了那種從容、自信、高高在上、雍容高貴的氣質。許多人地位越高,面具越多,終其一生都活在假面之下。高高在上的帝王,臉上的面具絲毫也不比他們少。 「臣狄仁傑,見過陛下!」 狄仁傑手中捧著一個包袱,臉色凝重。 宰相們紛紛入獄,狄仁傑看在眼裡、急在心頭。可他如今也是如騎虎背,進退兩難。 周興大興牢獄,每抓一人都濫施酷刑,迫使人犯攀咬更多的官員,或許用不了幾天就會把他咬成謀逆的同謀,而皇帝對此態度頗為暖昧,似乎有意縱容。狄仁傑自身尚且很難保全,又如何解救他的同僚? 無奈之下,狄仁傑只得動用了楊帆送給他的那包有關丘神績陷害黑齒常之的證據。 他清楚,眼下武承嗣勢大,這些證據很難把武承嗣也牽連其中,甚至丘神績也很可能找些誤信人言、判斷錯誤一類的托辭來為自己開脫,眼下並不是動用這些證據的最好時機,但這已是他眼下唯一能夠動用的武器了。 他已不指望憑此證據能扳倒武承嗣,他現在只希望利用此案把朝野關注的重點轉移到這件事上來,從而給眼下如火如荼的政爭降降溫。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武三思恰在今日呈上了另一件對丘神績不利的證據。而且那件事是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事情:為了打擊政敵,出賣天子的江山! 武則天平靜地看完了那些證據,把它們輕輕放到一邊,輕輕閉上了眼睛。 武則天的表現很是出乎狄仁傑的預料,狄仁傑忍不住道:「陛下……」 武則天抬手制止了他,沉聲道:「朕知道了,這件事,朕會交給來俊臣查辦。朕現在很疲倦,國老先退下吧。」 狄仁傑一聽交予來俊臣查辦,便知武則天對這些證據至少已經信了七成,這倒省了他許多口舌。 他知道丘神績是武則天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心腹,對他寵信有加,武則天每次出行,都是調丘神績擔任重要警戒任務,原還擔心要讓皇帝採信這些證據會大費唇舌,當下鬆了口氣,忙道:「陛下保重身體!」 等狄仁傑退下之後,武則天若有所失地一笑,對婉兒道:「朕老啦,這國事沒有你幫著,朕都沒有精力處理!呵呵,薛懷義造《大雲經疏》,說朕是佛,可朕這尊佛,沒有千手千眼可以看遍天下事管遍天下人。也沒有一雙慧眼識盡天下人心。朕的耳目手腳就是這文武百官,文武百官跟朕卻不是一條心,你說朕該怎麼辦呢?」 婉兒低著頭不說話,武則天徐徐站了起來,嘴邊噙著一抹冷笑,寒聲道:「那,朕就用人血來洗他們的心!看看他們的心到底是黑的還是紅的!」那聲音,恰如金石,隱帶殺伐之意! 葉安被人從武三思府秘密地帶到了皇宮。葉安這些日子在梁王府過得著實不錯,除了不能自由。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伙食標準是按照梁王府二管事的標準供給的,一段時日下來,居然養得白白胖胖。 好在,他的模樣並沒有走形,婁師德曾經親自提審過他三次,看到他的時候還是認了出來。 武則天見婁師德一臉驚異地看著葉安,便道:「婁卿?」 婁師德驚醒過來,連忙回身道:「陛下,此人卻是從臣的中軍大營逃脫的那名突厥奸細?」 武則天道:「婁卿沒有認錯?」 婁師德毫不猶豫地道:「臣絕不會認錯!」 武則天緩緩點了點頭,展顏一笑道:「好,勞動愛卿了,且回府歇息吧。」 婁師德今天是莫名其妙就被傳到宮中的,一路上心中惴惴,還以為自己出了事情。因為最近莫名其妙入獄的官員實在是太多了,他卻不曾想到叫他入宮竟是為了叫他辨認一個人犯。 如今人犯身份確認,皇帝居然立即叫他離場,婁師德雖然有些意外,可是他看了看一直肅手站在旁邊,神色平靜的來俊臣,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深深一揖,便退出了大殿。 來俊臣冷眼旁觀,已經知道有人要倒霉了,只是他還不確定要倒霉的人究竟是誰。方才看見婁師德上殿,他還以為他馬上就要接待的「客人」就是婁師德,所以已經端詳了這個胖子許久,琢磨著用什麼刑具才能更好地利用他的一身肥肉。 如今一見婁師德離開,來俊臣立即斂去嗜血的眼神,對他的主人謙恭而渴望地道:「陛下,不知對臣有何差遣!」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一章 動手 武則天沉吟著,久久不發一語。 來俊臣眼觀鼻、鼻觀心,拱手肅立,耐心等候著。 殿宇兩角,兩隻銅鶴裊裊地吐著香煙,婉兒娉娉婷婷地立在案邊,一如那熏香的銅鶴,飄逸優雅、嫻靜自然。 過了許久,武則天緩緩開口道:「左金吾大將軍丘神績、刑部尚書周興聚結不逞,心懷反意,誣構良善,贓賄如山,國之賊也,著即逮捕入獄,務必拿到真憑實據,讓其俯首認罪,以正國法!」 「臣遵旨!」 武則天又道:「朕嚴密封鎖了消息,他等案發,尚不知情。丘神績如今正在孟津軍營,你是一介文官,不宜出面,朕命武攸宜率羽林衛前去拘捕,內衛、龍武衛彈壓金吾衛!人犯抓到,再由你接手!周興現在刑部,你直接去把他拘押起來,朕會命羽林衛助你行事!」 「喏!」 來俊臣興奮地答應一聲,見武則天再無其他吩咐,便長施一禮,緩緩退了出去。 武則天揚聲又道:「來人!」 內侍小海躬身出現在門側,武則天道:「去中書傳李昭德晉見!」 小海稱諾,剛要退下,武則天又道:「且慢!」 小海站定身子,武則天略一沉吟,說道:「去中書傳旨之後,你再去一趟狄府,告訴國老,黑齒常之的冤屈,朕……早晚會為他昭雪!」 「早晚?」 上官婉兒明慧的雙眸飛快地掃了一眼武則天,然後又迅速垂下,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武則天歎了口氣,伸手去端盛著醪糟的細瓷小碗,婉兒見狀,連忙取過裝醪糟的瓶子,想為她斟滿。 武則天搖了搖頭,把碗中剩下的甜酒緩緩飲盡,輕吁道:「你是不是有些奇怪,朕為什麼要以謀反罪逮捕他們?」 婉兒乖巧地道:「大家睿智天賜,如日之升,無處不照。這麼做一定大有深意,婉兒不解其中道理,也不敢妄揣聖意。」 武則天喟然一歎,低聲道:「朕準備用兩年的時候收復安西,此時正是要用到西域十萬雄兵的時候,朕能叫天下人知道,朕最信任的大將軍構陷了鎮守西域、戰功赫赫的黑齒常之?朕能叫天下人知道,這個朕最信任的大將軍還把軍機秘要贈予外敵,引賊寇關?朕能叫將士們知道朝中的將領在算計他們的統帥、在他們背後捅刀子?」 武則天澀然一笑,道:「兩個月前,丘神績才剛剛因為事君以忠、做事勤勉,而被朕賜予國姓啊。今天就以謀反罪名抓他,這是他不忠,也是朕識人不明,卻也只是朕識人不明而已,至少不會讓三軍將士為之心寒,對朝廷失去信任!你記住,安西四鎮收復之前,黑齒常之一案的真相一定要封存起來,這冤屈,他還要再背一陣!」 「諾!」上官婉兒深深地彎下腰去。 ※※※※※ 李昭德得到小海傳訊,馬上趕往武成殿。 狄仁傑離開時已經把自己把對武承嗣不利的證據呈報天子的事告訴了他,所以李昭德心中已經有了準備,一聽皇帝此時傳召,便知必與武承嗣有關。 李昭德到了武成殿,武則天賜座之後,語調平緩地把丘神績、周興「有反跡」的事對他說了一遍,然後道:「這兩個人與魏王一向過從甚密,此事魏王或無牽連,但是這兩人恃寵仰勢而生異心,未嘗不是因為魏王縱容之故。卿以為如何?」 李昭德聞聽此言心中暗喜,忙道:「陛下,魏王乃陛下之侄,又是親王,以宗室親王之身參知政事,原本就是不大恰當的。自古帝王,雖然父子之親,猶相篡奪,所以雖為太子,一日不為君,不可干涉政事。況且陛下與魏王只是姑侄呢? 當今太子尚且安守儲君本份,魏王卻得以參知機要,陛下的寶位怎麼可能安穩呢?魏王縱無野心,那些親近於他的大臣為了謀取更大的前程,也會滋生野心。何況方才陛下也說,周興和丘神績恃寵仰勢而生異心,那麼魏王就不會恃陛下之寵仰陛下之勢而生異心麼?」 武則天欣然道:「李相所言甚合朕意。這樣吧,卿可上奏一本,言明親王干政之利害,朕自當定奪。」 李昭德欠身道「臣遵旨!」 楊帆得了旨意,馬上趕去御史台見來俊臣。來俊臣的大名他是久仰了,只是兩者一文一武,地位又相差懸殊,楊帆升為郎將時日尚短,還真沒機會見到他。 楊帆帶了人趕到御史台,御史衙門的人通報進去,來俊臣聽說羽林衛的人已經到了,立即傳他進見。 來俊臣此時端坐案後,緩緩地捋著鬍鬚,正在思索周興一事。 武則天的一番話,他反覆揣測之後,已經明白了,皇帝這是對丘神績和周興動了殺心了,這兩個人注定完蛋,不過,看來對於武氏族人皇帝是要網開一面的,或者會有懲罰,但是一定是以其他理由進行處治,不會讓武氏族人也打上一個謀反的標記。這一點必須得注意,不能把武氏族人牽扯進來。 武攸宜已經帶人去抓丘神績了,對丘神績,來俊臣並不擔心,任他是百戰沙場的老將,只要進了大牢,就不怕他不乖乖招供,錚錚鐵漢畢竟也是血肉之軀,耐得住他的刑具折磨。 但是對周興他卻沒有這麼大的把握,他處治過那麼多罪犯,還從來沒有一個同他一樣是精於訟獄刑罰的高手,周興是頭一個。此人對於刑訓逼供的心得並不比他少,要對付這樣的人就比較麻煩,而陛下顯然是想速戰速決,不欲此事拖延太久,影響太大,那麼該如何讓周興盡快低頭呢? 來俊臣思索良久,忽地計上心來,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他不僅想到了如何對付周興,甚至還想到了如何借助此案把他一直想要除之而後快的楊帆也牽連進來。 楊帆只是一個郎將,在這樣的驚天大案之中,只能算是一個小蝦米,弄死他,連一朵浪花都濺不起來。太平公主和梁王、薛懷義等人縱然和他有些交情,想來對於謀反大案,也是不敢沾惹的。 再者,牽連此人進來,是要借周興、丘神績之口,到時候薛懷義等人縱然有所不滿,也只能認為是丘神績等人趁機構陷政敵的爪牙,他來俊臣和楊帆可沒有絲毫過節,兩個人原本就是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人,誰會疑心到他的頭上呢? 等到把楊帆弄死,此案過後風平浪靜,再把那個嬌媚可愛的小娘子妥妥地弄到手,像薛懷義、太平公主這等高高在上人物又怎麼可能知道?來俊臣想到得意處,不禁嘿嘿地笑了起來。 楊帆站在他的案前,好奇地看著這位御史中丞。他一看到來俊臣,就認出來了,楊帆實未想到當日在自家店裡所見過的那位客人,竟然就是赫赫有名的來俊臣。 他不明白這樣一位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大官,坐在明鏡高懸的公堂之上,能有什麼事情會讓他笑得如此得意,而且還帶些許猥瑣的意味。不過,此時顯然不是敘舊的時候,而且兩人縱有一面之識,也無舊可敘。 楊帆咳嗽一聲,打斷了來俊臣的幻想,朗聲道:「羽林衛左郎將楊帆奉諭,聽候來中丞差遣。」 來俊臣這才醒覺羽林衛的人已經到了堂上,驚了一驚,順口說道:「嗯!本官已經有了主意,對周興,只可智取,不宜用強,將軍你且……」 來俊臣說到這裡,忽然醒過味兒來,不禁失聲道:「楊帆?」 楊帆心道:「他怎麼大驚小怪的,莫非也看過我擊鞠,聽過我的名頭?」楊帆想著,欠身道:「正是末將!」 來俊臣定了定神,迅速平靜了神色,說道:「啊!楊郎將,本官剛剛想過,周興此人刁頑狡詐,抓他固然容易,想要他認罪招供,恐難如登天。因此本官想出一計,可以智取之,而無須動用武力,所以怕是不需要你出手了。」 楊帆道:「陛下吩咐末將,聽從中丞安排。中丞無需用兵,末將自當遵從。只是,末將奉諭而來,為的是確保逮捕周興不生意外,所以……總要等中丞抓捕了周興,末將才回復旨啊!」 來俊臣微笑道:「那是自然!如此,請將軍把你的人手安排到二堂左右屏風之後,待本官把周興收監,再去御前復旨不遲。」 楊帆笑道:「既如此,末將遵命便是!」 楊帆退出大堂,率領他帶來的三十名虎賁趕往二堂,來俊臣候他離開,「啪啪啪」三擊掌,一名衙役應聲出現在堂下,來俊臣道:「吩咐下去,二堂設宴,再持我名貼,去刑部請周尚書前來一唔!」 那衙役應聲退下,來俊臣的眉頭又深深地鎖了起來。 丘神績、周興是垮定了,問題是他來俊臣並不知道這兩人究竟是因為何罪而被天子制裁,不過可以確定的是,天子讓他審斷二人謀反之罪,顯然是要遮掩他們真正的罪責。 皇帝派楊帆來助他執行任務,顯然是不相信楊帆會是這二人同黨的,而他又不知道這兩個人究竟是犯了何罪,這種情況下貿然把楊帆牽連進去,實在有些冒險,一旦天子問起,答得漏洞百出,豈不弄巧成拙。 想到這裡,來俊臣深以為憾地歎了口氣,不得不放棄這個殺其夫奪其妻的大好機會,繼續耐心尋找更好的時機。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二章 擒賊 孟津,金吾衛駐地。 校場上,將士們玩石鎖的、練擊鞠的,熱鬧非凡。中間一塊場地上,圍攏著大批的將官,在眾將官中間,有一位身著箭袖的男子正在演練大槍。 這人身材魁梧,頭髮稍見斑白,已然有五旬上下,可是身形依舊矯健有力,進退之間穩如磐石,動如狡兔,令人歎為觀止。 那桿大槍,在這人手中平進、下截、上挑、中扎、外攔、裡拿,諸般動作剛勁有力,颯然生風,只是一個人、一把槍,方圓五丈之內,似乎就再也容納不下任何東西了。 正所謂衝鋒陷陣則通沉吞吐,斬將搴旅則金雞點頭,擋馬撥箭則抖耀槍花,旁觀的眾將官都是會家子,眼看著這老將使槍,每到精妙處,都不約而同大喝一聲「彩」。 這人「攔、拿、提、擼、顛、纏」,手中長槍幻影如輪,槍尖如雪,陡然一定,身如嶽峙,長槍在手,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此人正是金吾衛大將軍丘神績。 四下裡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丘神績把大槍一扔,一個親兵利落地接過長槍,另一名親兵馬上遞過毛巾,丘神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對圍觀眾將官道:「無論拳腳兵器,練時有定勢,而用時必無定勢,勢乃死法,存於心中,則身不靈便,一旦碰上會家子必吃大虧……」 郎將鄭書亮道:「大將軍說的是,只是這道理固然說得明白,可是又有幾人能有大將軍這般造詣呢。」 丘神績笑道:「你這廝若把拍馬屁的一半功夫拿來拿功夫,也能有老夫這般槍法了。」 眾將領聽了都是大笑,鄭書亮是丘神績心腹,聽他笑罵調侃沒有半點難為情,反而沾沾自喜,似乎頗以此為榮。 這時,遠遠一人急奔而來,因營中不能馳馬,這人一路飛奔,烈日之下,跑得滿頭大汗。 「大將軍,龍武衛大將軍李珣、內衛大將軍武攸暨演練兵馬,途經我金吾衛營地。」 禁軍人馬是衛護皇都的主要力量,為了維持這支力量的強大,朝廷不但輪番調動他們參與邊疆戰事,拉練行軍、演練兵法陣圖更是常事,所以丘神績絲毫不以為奇。 這兩位大將軍都是忠於武氏的,武攸暨更是武氏一族中人,平時都極相熟的,他們既然經過自己這裡,丘神績就不能視若無睹了,一聽此言,忙道:「李珣和武攸暨來了?待老夫去會一會他們。」 丘神績匆匆趕到轅門,手下親兵早已牽了馬過來,丘神績翻身上馬,率了十餘親兵飛馳而去。 遠遠的,就見龍騎衛的騎兵和內衛的步卒正排成一條長龍,沿官道匆匆行進著,丘神績看見「李」字帥旗和「武」字帥旗並列一起,立即策馬迎去,馳到近前,果見李珣和武攸暨並列旗下,騎著戰馬,很悠閒地邊走邊聊著天。 一見丘神績趕來,行進的隊伍立即閃開一條道路,武攸暨二人也勒住戰馬,丘神績放緩馬速迎上去,大笑道:「兩位既然經過丘某的地盤,怎麼也不使人來知會一聲,丘某也好備下酒宴,款待兩位大將軍啊。」 李珣和武攸暨都是一身戎裝,武攸暨比李珣還要小著十多歲,年輕力壯,本該是英姿勃發的時候,只是近來酒色過度,雖然穿著一身英武的戎裝,看著依舊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武攸暨一見丘神績到了,懶洋洋地扳鞍下馬,結果似乎不堪那一身沉重的甲冑,落地時一個踉蹌,丘神績心中鄙夷,面上卻依舊帶著和氣的笑容,騰身一跳,從馬上矯健地落下。 李珣笑容滿面地同他打著哈哈,道:「軍務在身,只是途經貴地而已,哪敢勞動丘大將軍,若要吃酒,還是等……」 他一面說,一面也作勢下馬,只是動作慢騰騰的,比丘神績慢了一拍,丘神績下馬站定,身後十餘親兵也齊刷刷地翻身下馬,李珣突然身形一正,又端然坐回馬上,把臉一沉,厲聲喝道:「把丘神績給本帥拿下!」 「唰!」 左右正扛槍行軍的內衛士兵們彷彿早有準備,李珣一聲令下,他們行進的身形戛然而止,原地做了一個挺槍突刺的動作,齊刷刷喝道:「殺!」一片槍林就把站在大道中央的丘神績和他手下那十幾個親兵圍了個風雨不透。 騎在馬上的那些龍武衛士兵也應聲而動,紛紛掣弓在手,居高臨下,瞄準了他們的要害,此刻已升為龍武衛騎軍隊正的馬橋端坐馬上,張弓搭箭瞄準了丘神績的胸口,厲聲道:「棄劍!」 丘神績臉色大變,駭然道:「兩位將軍,你們……這是開什麼玩笑?」 一副酒色過度模樣的武攸暨有氣無力地打了個哈欠,從袖底摸出一卷黃綾卷軸,徐徐展開,漫聲道:「罪臣丘神績跪接聖旨!」 此時,數百騎士一陣風般捲向金吾衛大營。碉樓望哨上的金吾衛士兵老遠就嚷:「站住!什麼人擅闖軍營!」 來騎中一人當先飛馳,手中高舉金燦燦一枚令符,厲聲喝道:「羽林衛大將軍奉旨巡察,速傳旅帥以上所有將官中軍大營迎候!」 這令符是自古傳下來的調兵信物,唐朝諱李氏祖先李虎名諱,因此虎符不再叫虎符,而叫魚符,其形狀也不再是猛虎,不過作用是一樣的。 飛騎到了轅門前,那看門的士兵中迎上一名隊正,驗看了那半枚虎符和兵部勘合,把手一揮,迅速清理了鹿角拒馬,大開轅門,這時百餘騎已經衝到門前,風一般捲進了大營。 那隊正叫道:「唉!營中不能馳馬……」 一句話沒說完,快馬馳過捲起的塵土就把他埋了起來。 「咚咚咚……」 金吾衛中軍大營響起了聚將鼓,各處將領聞聽鼓聲不敢怠慢,紛紛披掛整齊趕往中軍。 中軍大營,武攸宜披掛整齊,殺氣騰騰,身後四名小校按刀而立,又有兩員裨將站在左右,一持魚符,一捧聖旨。 武攸宜站在帥案之後,一手按在帥印之上,見眾將到齊,於帳中森立如林,便振聲喝道:「來人,勘驗魚符!」 金吾衛中郎將鄭書亮是丘神績心腹,代他掌管魚符的,這時惴惴上前,取出自己保管的半片魚符,與武攸宜持來的半片魚符一合。那魚符嚴絲合縫,完全吻合。 武攸宜命人把那勘合的魚符向眾將領亮了亮,右手一伸,聖旨便落到他的手中,武攸宜把聖旨徐徐轉開,冷冷地掃了滿堂站定的金吾衛將領,沉聲道:「聖上有旨!」 「鏗!」 帳中不下數十員大將,齊刷刷抱拳聽旨,甲冑摩擦,發出「鏗」然一聲炸響,武攸宜頓了一頓,高聲道:「門下:丘神績心懷叵測,圖謀不軌,著即免去金吾衛大將軍之職,由武攸宜兼領金吾衛軍務!金吾衛諸將忠於國家,與丘神績無涉,各自安心,旨到即當遵從,肆後朕當各有封賞!」 武攸宜宣讀已畢,帳中頓時一陣騷動,鄭書亮又驚又怒,率先按劍出列,亢聲道:「丘大將軍忠心耿耿,豈有反意,這定是有人陷害,職等誠請陛下明察,還丘大將軍公道!」 武攸宜冷冷地道:「聖旨在此,你敢抗命?」 鄭書亮大聲道:「朝廷處斷不公,末將只是為丘大將軍不平,武大將軍若非心虛,為何不敢讓末將說話?」 「報!」 帳口忽然出現一名金吾衛小校,惶然稟報:「中郎將、各位將軍,內衛、龍武衛已把我金吾衛團團包圍,丘大將軍被五花大綁,押在陣前!」此言一出,帳中頓時一片啞然,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 武攸宜獰笑一聲,指著鄭書亮道:「鄭書亮是丘神績同謀,抗旨不遵,意圖謀反,把他拿下!」 武攸宜話音一落,兩個百騎武士閃身掠到鄭書亮身上,一把擒住他手臂反擰在背後,抬腿在他膝彎裡一踢,將他摁跪在地上,鄭書亮臉色蒼白,黯然垂下頭去。 帳中靜了片刻,諸將不約而同,單膝跪地,抱拳應道:「末將遵旨,願奉武大將軍號令!」 武攸宜五指箕張,把那帥印抓在手中,發出一陣得意的大笑…… 此時,周興剛剛踏進御史台,被來俊臣親自迎進二堂。 周興與來俊臣雖同為武則天寵臣,干的都是看家護院的活兒,不過兩個人一向沒甚麼來往。來俊臣出身粗鄙,周興這樣正途出身的官員本就看不起他的,何況兩人之間還存在競爭關係。 不過同為司法大員,哪怕私下爭得再厲害,這面子上的和氣還是要維持的,再說來俊臣還很少主動對他發出邀請,周興心下也是有些好奇的。 周興見來俊臣對自己執禮甚恭,態度慇勤,料他必有求於己,神色更是矜持倨傲,落座之後,看看滿桌佳餚,周興椰揄地道:「呵呵,來中丞今日如此客氣,實是出乎周某預料,卻不知來中丞這是搞的哪一出啊?」 來俊臣笑吟吟地給他斟滿一杯酒,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嘛!來某今日請你周尚書來,實因一事難決,所以誠心求教呀,呵呵……來來來,且吃杯酒,再聽來某慢慢敘說!」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三章 請君入甕 周興端起杯來,細細地抿了口酒,輕捋鬍須道:「哦?以來中丞的手段,竟也有難決之事求教於周某麼?」 來俊臣笑吟吟地道:「人有所長,必有所短麼。周兄也知道,小弟掌御使台,為天子耳目,平素問案,遇到些刁頑之輩,慣喜以酷刑施之。可是,今日小弟卻遇到了一樁為難之事、一個為難之人,不能盡情施為了,一時間不免有束手無策之感。」 周興對來俊臣的手段一向鄙視的很,他還聽說來俊臣與其心腹爪牙萬國俊合寫過一部《羅織經》,據以問案拿人,無往而不利,以致來俊臣奉此經為至寶,秘不示人,周興聽說之後也只是一笑置之,從未放在心上。 今日聽說來俊臣碰上了硬碴兒,那些粗鄙手段全都用不上,不禁笑道:「中丞,不是周某說教,你那些刑訊的手段,什麼『定百脈』、『突地吼』、『死豬愁』、『求破家』、『反是實』,聽起來固然駭人聽聞,卻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一旦碰上手眼通天的人物便無從施展了,你且說說,如今有何難題?」 來俊臣對他倨傲的態度絲毫不以為忤,應聲道:「是這樣,小弟現在接手了一樁案子。這人犯位高權重,且多年來一向受天子信任,小弟擔心,陛下或許會割捨不下,萬一一時性起,想要親自詢問他,小弟把他弄得血肉模糊、人鬼不辨,陛下面前不免難看。」 周興會意地笑道:「嗯!這人既然素受天子信賴,一旦天子見其慘狀,說不定還會動了惻隱之心,法外施恩。再者說,此人既位高權重,必有黨羽,到時也不免會以此為據,說你濫施酷刑,迫逼偽證。」 來俊臣連聲道:「不錯,小弟正有這個顧慮,此人文弱,一旦施以酷刑,萬一禁受不起暴死獄中,陛下面前也不好交待。同時,陛下希望此案速戰速決,免得節外生枝,時間上也不允許小弟慢慢擺佈於他。這就難了,不施酷刑,他如何肯招?若施酷刑,又有諸般顧忌,周兄何以教我?」 周興大笑道:「以周某多年主持刑獄之見,一些刑罰雖然能把人整治的血肉模糊,可是痛苦再強烈,也只是一時,如有意志堅定者,咬牙硬捱,未必就撐不過去,這麼多年來,周某也是見過一些鐵骨錚錚,捱得起大刑的。 刑罰之妙,不在於血腥與否,而在於你施加於人犯的痛苦是否持續不斷、是否逐步遞增,但有可持續而長久施予的痛苦,但凡血肉之軀,無人可御!」 來俊臣連忙為他再斟一杯酒,虛心地道:「還請周兄指教!」 周興道:「比如說,在人頭上加一鐵箍,鐵箍之中鍥以木楔以勒緊頭顱,只要楔子不拔出去,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就會一直存在,如果再加一根楔子,那就可以叫人欲求一死而不可得,若是三根木楔下去,嘿嘿,哪怕他是大羅金仙,也不怕他不乖乖招供,而你在他身上,是看不到什麼嚴重創傷的。」 來俊臣眨巴著眼睛,連連稱讚道:「妙!妙啊,此法聽來斯文儒雅,不想竟有這般奇效!」 周興傲然道:「這有什麼,周某還有一個法子,既簡單又有效。你只需取大甕一口,將人犯置於甕中,以炭火在甕下燃燒,那種酷熱高溫是逐步遞增的,不等他遍體鱗傷,意志已然崩潰,這種情況下,只為能離開大甕,任何事他都會招認,周某這些年來,一旦遇到難對付的犯人,都是用這個法子,還不曾見過一個捱得住的!」 來俊臣鼓掌大笑道:「受教了,來某真是受教了。」 周興得意地道:「這也不算甚麼,周某雖無你那樣的《羅織經》,整治人的手段卻是信手拈來!」 來俊臣笑得更愉快了,用力鼓掌道:「佩服!佩服!小弟對周兄真是越來越佩服了!來來來,周兄,請滿飲此杯!」 周興端起杯,與他一碰,笑飲了這杯酒,來俊臣揚聲道:「來人,取大甕炭火來!」 周興奇道:「怎麼?中丞不信周某所言,還想要當堂驗證不成?」 來俊臣笑而不語。 大甕是用來儲水防火之物,在官署豪宅中都是常備之物,至於木炭也是一樣,冬際嚴寒,官衙中御寒,朝廷都會撥付取暖的木炭,通常都會有剩餘,不致用個一乾二淨。不一會兒,大甕和木炭取來,就在堂上架起大甕,燃起了炭火。 周興笑瞇瞇的,也想當堂賣弄一下自己這刑罰的妙處,便對來俊臣道:「也好,那就叫你來中丞瞧瞧我這甕刑的厲害。只是不知那人犯誰啊?」 來俊臣神情一肅,對周興正容道:「今有內狀,告兄台謀反,請兄入此甕吧!」 周興怔道:「來中丞這是開的什麼玩笑?」 來俊臣神情嚴肅,沒有絲毫說笑的意思,周興的臉色不由慢慢變了。 楊帆在幕後聽得清清楚楚,不禁輕輕吁出一口氣,鬆開了他握劍的手:「自商鞅以來,作法自斃者,又多一人了!」 ※※※※※ 少華山下,天愛奴牽著馬,於山間小徑上停下腳步,對向若蘭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小妹這就上路了,姐姐不要遠送了。」 向若蘭站住腳步,對天愛奴道:「阿奴,你腿上的傷才好了八成,真不知你有什麼事這般著急,執意要去洛陽。罷了,姐姐也不攔你,只是路上你自多加小心!」 天愛奴微笑了一下,她怎好告訴向若蘭,說她要去洛陽找男人? 在郭家養傷這些日子,天愛奴與向若蘭相處融洽,情投意合,已經義結金蘭。天愛奴的腿傷好了大半便要離開,向若蘭苦勸不得,只好由她去。 天愛奴道:「姐姐放心,小妹的傷勢已經不妨事了,再說,還有姐姐相贈的駿馬,有馬代步,更加無妨。等小妹到了洛陽,這傷也就全好了。等來日……小妹再看探望姐姐。」 說到這裡,天愛奴忽然有些羞意。 她在郭家已經養了這麼久的傷,公子那邊一定以為她已經死了,此去洛陽,只要換一個身份,少些拋頭露面的機會,就可以與二郎雙宿雙棲,長相廝守,一想起來,怎不叫人心花怒放。 郭少凡搔了搔頭,憨聲道:「表妹,這世上有許多看起來好心眼的壞人,越是大城大阜,這樣的壞人越多,你長得這麼漂亮,可要自己小心,不要被他們騙了,如果有人欺負了你,你就回來告訴我,我去替你出氣!」 他大嫂早就告訴他阿奴不是他表妹,郭少凡卻一直就沒改了稱呼,如今阿奴認了他大嫂為義姐,卻真的成了他貨真價實的表妹了。 向若蘭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心眼兒實誠,那些話都是家裡人教你的,怕你被人騙了去,你表妹也像你一般呆麼?」 郭少凡聽大嫂說他傻,不高興地努了努嘴兒,不過「積威」之下,卻也不敢反駁。 天愛奴抿嘴笑道:「憨二哥,你就放心吧,小妹一定會很小心的。如果真有人欺負了我,小妹一定回來向二哥告狀,請二哥為我主持公道!」 郭少凡一聽,又咧開了嘴巴,開心地道:「表妹放心,誰敢欺負你,二哥一箭就射殺了他!」 向若蘭不想聽他的瘋言瘋語,只對天愛奴道:「天色不早了,小妹上路吧,免得錯過了宿頭。你一個女孩子,縱有一身功夫,出門在外,也須格外小心!」 天愛奴點點頭,翻身上馬,對向若蘭和郭少凡拱了拱手,大聲道:「姐姐、二哥,小妹這就去了!」 一騎遠去,漸漸消失在山腳下。憨二郎單獨與他大嫂在一起,頓覺十分的不自在,一見天愛奴的身影已經消失,馬上找個借口溜之乎也。 向若蘭獨自領著老管事與四個家人往回走。老管事低聲道:「已經派人尾隨阿奴姑娘去了,遵照夫人吩咐,咱們的人只護送她到洛陽為止。真是沒想到啊,阿奴姑娘竟是姜公子身邊的人。」 向若蘭微笑道:「我也沒想到,這位姑娘對楊帆用情如此之深!以她本領,原不需有人照料的,可她如今畢竟身上有傷,再者,沈沐對那個楊帆可是十分看重的,不能叫她出了意外。只是……」 向若蘭微微蹙起眉頭,道:「沈沐那邊送來的消息語焉不詳,只叫我不要插手,看其言語,似乎楊帆已經成親了。這男女糾葛,卻也不是我們能夠幫忙的,只希望這丫頭不會為情所困,做些傻事出來……」 御史台的台獄設在麗景門內,正式名稱叫推事院,由御使台主持,獄卒由御史台自己僱傭,但獄吏全部來源於年老或致殘退伍的禁軍侍衛。 周興呆呆地坐在牢房裡,面前一張几案,獄中書吏擱下毛筆,拿起供狀吹了吹未干的墨痕,遞到他的面前,周興木然抬起手,在硃砂中蘸了蘸,在那供狀上深深地按了一個指印。 周興看著那書吏出去,牢門「卡嚓」一聲鎖上,呆滯的眼神稍稍移動了一下,定在牢房外一具刑架上,黯然說道:「丘兄,他們想要你招什麼,你就招了吧,何必多受皮肉之苦。」 丘神績被牢牢綁在刑架上,雜草般的眉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兩隻眼球都恐怖地突了出來,他的頭上戴著一個銅箍,此刻已經鍥入了第二根木楔,疼得他呲牙咧嘴,面目猙獰,連後槽牙都清楚地露了出來。 不知道《西遊記》中孫悟空戴了金箍咒的創意,是否來源於周興一手創造的這種刑罰,但是此刻的丘神績,真的彷彿是一隻痛苦不堪的人猿。這只人猿還在苦苦撐,不肯認罪。 一個獄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信手拈起第三根木楔,「嘿嘿」地冷笑兩聲,把尖端插入頭箍,拈起一根木錘。 「砰!砰!砰!」 木楔才只釘入三分,雙目充血、面孔扭曲如鬼的丘神績就崩潰了,他用嚎哭一般的聲音慘叫道:「我招!我招了啊!拿供詞來,我畫押,我全招!我招了啊!」 在這推事院裡,人可以變成獸,神可以變成鬼,就算是無法無天的齊天大聖,也得乖乖低下他的頭,口念「阿彌陀佛!」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四章 唯一的牽掛 朝廷對丘神績謀反一案的處治一如既往的迅速,這種不經過縝密、詳盡的調查,不經過複審,迅速的定案、判決,對謀反大案簡單快捷的處理風格正是在四大酷吏持續不懈的努力下形成的,如今作繭自縛,他們自己也成了受害者。 丘神績被判謀反,棄市處死! 周興作為同謀,被判流放嶺南! 今天正是處死丘神績之日,由武三思監斬。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如今岑長倩、韋方質已經死在獄中,相權派元氣大傷。而武承嗣全面潰敗,其重要爪牙幾乎損失殆盡,在這場惡戰中,一直袖手旁觀的武三思成了獲利最大的人。 宦海中人,個個都是人精,即便彼此的政治智慧、政治謀略有些高下,在智囊幕僚的輔佐下也不會相差的太遠。有時候,一個判斷失誤、形勢的發展一旦脫離了自己的控制,未必就不會別人趁虛而入。 此時看來,太平公主的驅狼斗虎之計似乎是失敗了,武三思這匹狼成了最大的利益獲得者,而太平公主並沒有從中佔到什麼便宜,也沒有因此壯大了自己的政治力量,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朝廷宣佈丘神績、周興謀反的第二天,李昭德上奏天子,大談親王宗室插手朝政之利害,天子深以為然,立即免去武承嗣的宰相之職,並且升李昭德為內史,一躍成為宰相之首。 武承嗣本人雖然全身而退,但是他丟了宰相的職務,手下幾個重要的爪牙也被剪除一空,黯然退場。 隨即,武則天又詔告天下說:「周興身為秋官尚書,掌管國家刑獄,多次構陷朝臣,言其謀反;國家自有國家的律法,就算是朕也不能違背,所以只能依法辦事! 朕也曾懷疑過周興舉告不實,曾經令近臣到獄中親口詢問過犯案的大臣,可是他們畏於刑罰,皆有親筆供狀,承認所犯罪行,所以朕對周興等惡吏的所作所為從未懷疑。 朕垂拱而治天下,耳目賴於文武,大臣或畏其權勢,或恐受株連,或曲意諂媚,皆順成其事,以致陷朕為淫刑之主,令朕痛心疾首。今奸佞伏誅,還望眾卿揭發其罪,平反冤屈,以挽朕之過也!」 這道聖旨一下,朝野間揭發周興、丘神績罪行的奏章不斷,曾經被他們陷害過的官宦士紳人家奔走相告,雀躍之態溢於言表,然而宰相韋方質,岑長倩和歐陽通等一班大臣終究是已經死了。 這些人在武則天看來都是不甚可靠、與武家不是一條心的官員,但是她登基之初,又不可能擢用太多只是忠於自己卻無宰相之才的人,不得不啟用他們以穩定政局。 而今政局漸漸穩定,這些人終於被清洗了。周興、丘神績等人本是為了迎合上意,替她剷除秉政的障礙。如今,這些爪牙為了個人權利拉幫結黨,做出了對她的統治有害的行為才被除掉,但是就算死,他們最後一點利用價值也被搾取出來了。 武則天很輕鬆地就把自己擺脫出來,把所有的罪惡都推到了這些酷吏們的身上,周興和丘神績這兩條看門犬成了替罪羊,這場政爭中最大的獲利者,究竟是武三思還是武則天,還真的不好說。 ※※※※※ 太乙門前,棄市之地,人山人海。 四面八方通向這裡的道路早就被蜂擁而來的百姓擁塞得水洩不通,許多曾被周興、丘神績迫害過的官紳全家出動,在法場周圍擺下香案,有些人焚香禱告,痛哭流涕地祭告著親人,有些人對天子的聖明感激涕零,因為自家的冤屈終於得以昭雪,而向宮城方向叩拜不止。 監刑官武三思高坐在監斬台上。 遠處,由羽林衛將士警戒押送著的囚車正向這裡緩緩行來。 武三思側首對一名心腹低聲問道:「周興已經上路了?」 那人道:「是!周興的囚車剛剛離開洛陽,小的遵照王爺吩咐,已經派了人一路尾隨下去。」 在謀反罪名之下,真正掩飾著的是丘神績、周興他們為了爭權、為了太子之位而不擇手段的種種不法行為,和這些行為對大周江山的危害,而在這些惡行中,丘神績是急先鋒,周興或者是出謀畫策的那個人,但在武則天心中,他為惡顯然不及丘神績之多,所以對這個為她立下汗馬功勞的鷹犬,武則天動了一絲惻隱之心,沒有判他死刑,而是流放。 「嗯!」 武三思捻著鬍鬚冷冷一笑,低沉地道:「打蛇不死,後患無窮!聖人從不畏殺,今既判周興流放,而非棄市,看來是對他還有些不捨啊,不讓他死,終究是個禍害,等他離開洛陽,找個合適的地方,就送他去見丘神績吧!」 「諾!小人一定安排妥當!」 武三思擺擺手,道:「去吧!」 等那人離開了,武三思就探著頭向刑車駛來的方向看了一眼,頗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 丘神績在軍中多年,部眾甚多,今日處斬丘神績,為防萬一,禁軍已經全部進入戒備狀態,九城都在皇帝最親信的北衙禁軍控制之中,就連押送人犯上刑場和刑場周圍執行警戒安全的人,都不是洛陽府或者刑部、大理寺的公人,而是羽林衛。 楊帆騎在馬上,率領羽林衛將士押送著丘神績的囚車,緩緩駛向法場。 丘神績一身死囚的服裝,頸上戴了大枷,立在囚車之上。囚車轆轆而行,丘神績的臉色一片灰敗,兩旁百姓投擲過來的菜幫子臭雞蛋砸在他的頭上、臉上,他像是一點知覺都沒有。 他的嘴裡塞著一個木球,把嘴巴撐得大大的,臉頰就顯出幾分古怪來,合不攏的嘴巴連吞嚥動作都做不了,所以口水不時順著嘴角流下來,就像一個中風病人。 臭雞蛋砸在他的額頭,液體淌下來,流到他的嘴裡,又和著口水一塊兒淌出來,其狀之狼狽,當真是無法形容。 對犯人行刑要塞上他們的嘴,始於垂拱四年,也就是四年前。那一年,處決被誣告的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時,郝象賢破口大罵,在刑場上慷慨陳詞,歷數武則天的罪惡,連她和薛懷義通姦的事都說了出來,弄得武則天尷尬不已。從那以後,處決人犯就必須塞上口球,讓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丘神績對武則天的秘密掌握的更多,包括武則天指使他處死太子李賢這個儘管盡人皆知卻絕不能坐實的事情,這個人當然更加不能叫他開口。 楊帆並沒有阻止百姓們洩憤的舉動,他只是勒了下自己的馬韁,距丘神績遠了一些,免得受了池魚之災。沒有人察覺這位年青的羽林衛將軍,一臉平靜的背後是如何的心潮澎湃。 桃源小村的慘烈景象,依稀地又幻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的爹娘、阿姐、小村裡的鄉親……,童年的巨變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從南洋萬里迢迢來到這裡,這是他的最後一個仇人。 今天,丘神績就要伏誅了,是因為他提供的證據而被處死的,是死在他的手裡,他的最後一個仇人終於也要死了,從童年時期就壓在他心頭的這份重擔終於可以卸下。 看著道路兩旁許多受丘神績迫害過的人家擺設的香案,楊帆禁不住想要流下淚來。他現在好想對屈死的親人們大聲宣告:「爹、娘、阿姐,你們的大仇,終於報了!」 楊帆仰起臉來,讓眼中的淚光悄悄散去。 今天的天空非常晴朗,只在天邊飄著幾朵白雲,天高雲淡,讓人的心胸也莫名地開闊起來:「爹娘和阿姐的冤仇已經報了,所有的仇人都已經死了,妞妞,你在哪裡?」 天邊的雲,好像一個小女孩的笑臉。雲形像一張瘦瘦的小臉,薄厚不勻的色彩像是她臉上髒兮兮的模樣,上邊參差的邊緣像是她亂糟糟的頭髮,她好像正向自己笑著,嘴巴裡缺了兩顆門牙。 楊帆向著那雲微笑了一下:「妞妞,阿兄一定會找到你的!」 ※※※※※ 小蠻正坐在妝台前,懶洋洋地梳著頭髮,鏡中的容顏俏麗中帶些嫵媚,只是透著一種慵懶和無聊的韻味。 楊帆已經七八天不曾回家了,自從丘神績案發,洛陽城和宮中就一直處於嚴密戒備狀態,作為宮廷戍衛的重要將領,楊帆這時哪能走得開。 小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搞的,平時楊帆在家的時候,她最怕的就是從店舖裡回來面對著他的時候;最羞窘的時刻就是每天晚上,雖然楊帆睡在地鋪上,可兩人畢竟是同室而眠,羞得她連外衣都不敢脫,翻個身都怕被他聽見,弄得她每晚都睡的不自在。 可是,這些天楊帆不在家,每天回到家看不到楊帆,每天晚上看到榻邊空蕩蕩的地板,她的心裡也是空空蕩蕩的,總像是缺了點什麼、丟了些什麼,幾天下來,弄得她吃飯也沒胃口,睡覺……似乎也更難入眠了。 「夫人,阿郎回府了!」 三姐兒的叫聲在臥房外剛剛想起,小蠻就興奮地跳了起來。 「哎喲!」 因為動作太急,梳子未及放下,扯著了頭髮,疼得她「哎喲」一聲,但她根本顧不及這些,只把牛角梳子往妝台上一丟,一個箭步躍到了門口,拉開房門,雀躍地道:「他回來了,在哪裡?」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五章 鳳凰于飛 「郎君!」 小蠻剛剛問完,就見楊帆笑吟吟地站在院口,手中還托著一隻青烏色的罈子。小蠻先是一喜,繼而便有些羞意,她的歡喜模樣實在是表現的太明顯了些,連三姐兒那小丫頭眸中都似露出了椰揄之色,這小妮子。 小蠻瞪了三姐兒一眼,抿抿嘴唇,向楊帆迎上去,聲音放低了些,卻依舊難掩那柔婉中飽含的歡喜:「郎君,你回來了!」 楊帆的鬍鬚沒有修剪乾淨,頜下有些青微微的胡茬兒,使他看起來透著幾分成熟的味道。小蠻注意的卻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澄澈、明淨,透著一種平時不易見到的亮光。 小蠻心中微微掠過一抹醉意:「他看到我……也很歡喜呢!」 楊帆微笑著看著她,小蠻一身藕色紗衫,長髮未挽,隨意地披在肩後,把那一張俊俏的小臉掩映得更加俏美,宛如明玉生輝。寬大的燕服難掩她那體態的窈窕娉婷,彷彿薄霧輕籠一枝芍葯。 楊帆輕聲道:「嗯!回來了,這幾日朝中多事,一直在擔任警戒,也不方便給家裡送信兒,叫你牽掛了,家中還好麼?」 小蠻道:「家中無事,郎君放心好了。奴也聽說宮中發生的這些事了,這種當口,郎君當然離不開,今天聽說丘神績被斬於太乙門,奴便猜郎君快回來了,只是不曉得是今天還是明日。」 小蠻說著,對站在一旁的三姐兒道:「三姐兒,吩咐廚下準備酒宴,再燒些熱水來,給阿郎沐浴洗塵。」 「是!」 三姐兒答應一聲,像只快樂的喜鵲似的飛出了院子。 楊帆笑道:「又不是出遠門兒,哪有這麼隆重。」 小蠻道:「郎君在外辛苦,回家來自當輕鬆一些。這是什麼?」 楊帆道:「哦,這是我在『金釵醉』買的葡萄酒,四蒸四釀呢,口味醇佳。這些天娘子獨自操持家務,著實辛苦了,今晚喝點酒,慰勞一番。」 小蠻心中更加歡喜,接過酒罈,對他笑道:「咱家就有酒肆的,專賣各處好酒,郎君怎麼反去照顧別人家生意?」 楊帆是經過「金釵醉」時,想起最後一個大仇人也伏誅了,大仇得報,尋找阿妹的事情也馬上可以著手進行,心中快意,才想要飲酒慶祝,於是順手買了一壇,當時還真忘了自家接手的那十七家店舖中就有一家專賣名酒。 小蠻這一說楊帆才記起來,失笑道:「是了,我怎忘了自家有酒。」 小蠻陪著他走進房去,把酒罈子放到桌上,又為他斟了一杯酸梅湯,道:「天氣炎熱,這是加了冰的,郎君先喝兩口,消消暑氣。奴去為郎君準備常服,一會兒沐浴一番,歇歇乏兒。」 此時的小蠻,還當真有一種溫良賢淑小娘子的感覺。 更難得的是,她做的自然,楊帆也受用的自然。 ※※※※※ 「砰!」 一罈子葡萄美酒摔在地上,酒液四溢,殷紅如血。 一隻通體黑色、毛茸茸的松獅狗興奮地跑過來,低頭嗅了嗅,便伸出舌頭舔起來。 「砰!」 又是一隻雙龍探水的玉白色提耳淨瓶擲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那獅子狗嚇了一跳,抬起頭看了看它那爆怒中的男主人,不在意地搖了搖耳朵,繼續舔著葡萄美酒。 武承嗣困獸一般在房中遊走,看見什麼就想砸什麼,鳳閣舍人張嘉福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邊,不斷地道:「王爺息怒,息怒!」 武承嗣終於沒什麼可摔的了,氣咻咻地坐回椅上,張嘉福忙又湊到面前,欠身道:「王爺息怒,陛下對王爺百般維護,不叫王爺與丘神績、周興一案有所勾連,足見陛下對王爺的關愛,王爺暫且忍耐,只要聖寵未消,王爺靜伺時機,未必就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武承嗣冷笑道:「機會?本王還有機會麼?」 張嘉福道:「只要陛下的江山還想傳給武氏後人,有資格繼承這江山的就只有王爺和梁王。王爺操之過急,惹得陛下生厭,這才略施懲誡,可是王爺焉知梁王得意忘形之下,不會重蹈王爺覆輒?自古儲君幾起幾伏,幾欲廢立者不知凡幾,其中就沒有終得寶座的嗎?王爺又何必如此頹喪?」 武承嗣眼珠轉了轉,沒有說話。 張嘉福又道:「以陛下一向的為人,但凡有所憎惡,莫不雷霆俱下,把他殛為齏粉。可是這一次丘神績和周興雖然倒了,陛下卻百般維護,不讓王爺與其有一絲一毫的沾連,反而授意李昭德上了一本,議宗室皇親參政之利弊,然後才免去王爺的宰相之職!」 張嘉福微微一笑,道:「此舉固然對王爺是一個打擊,卻也絕了梁王參政的門路。這一次他固然是聲勢大振,可王爺只要竭盡忠誠,不失去陛下的寵信,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咱們密切關注梁王的舉動,只要等到他出錯,或者咱們幫他製造機會出錯……」 「嗯!」 武承嗣冷靜下來,雖然目光依舊陰冷如蛇,神態卻不復狂怒。 張嘉福見狀暗暗鬆了口氣,又苦勸半晌,看看天色已晚,這才向武承嗣告辭。 張嘉福一出武承嗣的府門,便仰天歎息一聲,別看他剛才說的那麼冷靜,武承嗣能否東山再起,他也是不抱希望的。東山再起者固然有之,可是如今這大周王朝,卻很難再給武承嗣這麼一個機會。 武三思、太平公主、李昭德、狄仁傑,一個個都不是善碴兒,他們是白癡麼,誰會給武承嗣再度攫取權力的機會?可是,他已經上了武承嗣這條船,再也下不去了,不這麼說又能怎樣呢? 讓魏王燃起一線希望,自己才有一線希望呀! 張嘉福剛一離開,武承嗣就冷笑了一聲,張嘉福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來,若不是在他這棵大樹上綁得太死,根本脫不了身,張嘉福早就做了一隻散去的猢猻,跑去舔武三思的屁股了。 張嘉福如此安慰,不過是希求自保罷了。只有勸的他不甘心,才會有心維護爪牙,他如今雖已失勢,但是憑他在武氏宗族的影響力,絕不會一下子就被削弱,如果他有心保全幾個小嘍囉,相信不會有人冒著逼他狗急跳牆的危險不依不饒。 但是,他做太子的希望已經不在,隱忍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現在只想找出那個壞了他的大事,絕了他稱帝夢想的人,不惜一切地報復,不管是兩敗俱傷還是同歸於盡!可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哪裡出了紕漏,為什麼惹得天子如此震怒。 武三思、狄仁傑的連番告密激怒了武則天,武則天在決定剷除丘神績、周興,罷黜武承嗣的時候,為防消息洩漏引起金吾衛兵變,同時也擔心這一系列的醜聞有辱大周朝廷的尊嚴,使邊軍對朝廷失去信任,馬上就動用羽林衛封鎖了整個宮廷,所以直到,武承嗣還沒有機會跟他在宮中的耳目取得聯繫。 「不管如何,讓我知道你是誰,老子就一定要你死!」 武承嗣雙目充血,咬牙切齒地詛咒道:「隱忍?隱忍個屁!大不了同歸於盡罷了,此仇不共戴天,老子就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獅子狗舔光了地上的美酒,心滿意足地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向門口走去,它努力嘗試了半天,也沒爬過平時很輕鬆地就能邁過的門檻,獅子狗納罕地轉了幾圈,忽然一頭撞到門框上…… ※※※※※ 「對面巷口那家店主病死了,娘子不善經營,欲盤出店舖回老家去。我看機會難得,郎君困在宮中不能出來,沒法子跟你商量,所以就自作主張,把這家店也買了下來。 價錢很高,不過那個地段實在是太好了,兵法有雲,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我在南市經營許多,這個道理還是知道的,同樣的生意,地段咫尺之遙,紅火程度就有天淵之別!」 「還有,『博古齋』古董店我叫人重新裝修了一下,畫柱雕樑,佈置典雅,儘是大內那種雍容高貴的風格,還讓如眉師傅介紹了兩個弟子,每日來店裡彈奏箏曲。達官巨賈、貴婦名媛喜歡附庸風雅嘛,這一來看著開銷是多了些,可是生意卻更好了,每個月只要多做成一單生意,賺的錢就遠遠超過這些支出了。」 小蠻開心地說著。不知不覺間,她已經習慣了楊帆的存在,她喜歡看著楊帆吃東西,喜歡說事情給他聽,這樣做的時候,她會有一種安詳恬靜、幸福滿足的感覺。 楊帆感慨地道:「說起來,家裡的事一直就是你在操持,我其實什麼都沒做,娘子著實辛苦了,楊帆……敬你一杯!」 楊帆今天是頭一回不用人勸,就自己喝得很痛快,此時他已喝得俊面飛紅,小蠻今天也是格外的開心,一杯杯醇濃的葡萄美酒喝下去,她的腮上也泛起了兩朵桃花。 見楊帆向她敬酒,小蠻忙也舉起了杯。兩人遙遙一碰,滿飲了杯中酒,楊帆又斟滿一杯,忽然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院中走去,小蠻詫異地跟在後面。 楊帆一步步走到院中,癡癡地望著天空中那輪皎潔的圓月,忽然屈膝跪倒,小蠻訝然道:「郎君,你這是……」 楊帆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告祭……父母雙親的……在天之靈!」 小蠻訝然看了他一眼,道:「郎君等等!」 她急急返回房中取了杯酒出來,走到楊帆身邊,一撩裙裾,盈盈跪倒,柔聲道:「奴與郎君一起告祭公公、婆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六章 情深似酒 「阿耶,阿娘,阿姐……」 楊帆仰望著夜空,輕聲呼喚著他的親人。 天空中一輪明月,皎潔如玉盤,在那明暗的陰影中,他似乎看到了嚴父慈母的容顏,看到了阿姐那俏麗的模樣。 楊帆緩緩閉上眼睛,淚水悄然流到了腮邊,雖然那已是多年前的舊事,可是一想到父母雙親被燒焦的屍體,想到阿姐被人一刀斷頭的那慘烈一幕,楊帆依舊心如刀割。 他哽咽著道:「阿耶、阿娘、阿姐,咱們家的大仇人,已經全部授首了,你們在天之靈,可以安心了!」 他垂著淚,把一杯酒輕輕淋在地上。 小蠻聽到他的話,不禁暗暗吃驚,她知道楊帆自幼父母雙亡,可是她一直以為楊帆父母雙亡是因為天災造成的,然而此刻從楊帆的話來分析,似乎其中大有文章呀。 眼見楊帆灑酒祭奠,小蠻忙也學他的樣子,把杯中酒輕輕灑在自己面前。酒液緩緩淋在地上,小蠻心中靈光一閃,身子不由一震,失聲叫道:「郎君,莫非那丘神績就是……就是郎君的大仇人?」 楊帆沉默了片刻,輕輕頷首道:「是!我的家人……全都死在丘神績手中!」 小蠻看到他眼中閃閃的淚光,乖巧地閉起了嘴巴沒有再問,心中只想:「丘神績殺人如麻,僅在河南道博州一地,被其所害者就不止千餘家,卻不知郎君家鄉何處,如今看來,郎君所說的世居交趾,那也是為了遮掩身份而編出來的謊話了。」 小蠻暗暗猜測著,卻忽略了楊帆方纔所說的是「全部授首」,如果她注意到這一點,就該知道楊帆的仇人並不只丘神績一個了。 楊帆把酒杯放在地上,低聲訴說道:「阿耶,兒幼時頑皮,不喜讀書,常常惹你生氣,兒如今做了郎將,總算是有些出息了,阿耶開心麼?阿娘,兒為你娶了一位溫柔賢淑、美麗可愛的娘子,阿娘開心麼? 阿姐,如果不是你,我當年就隨你和父母雙親一起去了。如今,你的兄弟已經成家立業,我一定會肩負起光大門楣,重振家聲的責任!咱們家,會興旺的!你們放心好了……」 小蠻聽到這裡,悄悄低下頭去,有些自責。 沒錯,她現在已經嫁給楊帆了,可她真的盡到一個妻子的責任了麼?娶妻,就要繁衍後代、傳遞香火,郎君全家被殺,孤苦一人,傳宗接代的責任全繫於他一身,而自己…… 小蠻偷偷瞟了楊帆一眼,他閃著淚光的雙眼正癡癡地凝視著空中那輪明月,郎君的眉又黑又亮,斜飛入鬢,郎君的鼻樑又高又挺,猶如懸膽,郎君那抿起的雙唇輪廓分明,唇線清晰,他真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他是我的丈夫……」在這柔和的月光下看著他,小蠻心中不禁悄悄泛起了一絲漣漪:「或許……我該試著接受他,他是要與我相伴一生的男人呢,他碰我的話,我應該不會又發『瘋』吧?」 「小蠻!」 楊帆忽然轉向小蠻,小蠻正心生旖念,被他一看,生怕被他看破了自己的心事,臉上頓時一熱,連忙低低地應了一聲。楊帆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在家裡為父母雙親設下祭位靈牌麼?」 小蠻輕輕搖了搖頭,以前也還罷了,現在楊帆有了自己的府邸,卻沒有為父母雙親設下靈位,她做了新婦之後,楊帆也從未帶她祭奠過亡父亡母,她一直有些奇怪呢。 楊帆澀聲道:「因為,我並不知道自己父母雙親的真名實姓!」 「什麼?」 這個答案大大出乎小蠻的意料,她詫異地張大了眼睛。 楊帆黯然道:「我查過州府的戶籍,他們用的都是化名,當他們被殺的時候,甚至來不及告訴我,我們本該姓什麼,叫什麼,是哪裡人氏。」 「我是犯官之後,丘神績雖然死了,可他當年做下的種種屠家滅門的事情,都是出於今上的意思。這些案子迄今不曾平反,所以我的真正身世依舊無法查明。」 「我當初到洛陽來,是一心想著要報仇的,那時只想著以一己之力報仇雪恨,並不曾想過能夠混跡官場,而今我做了官,我的仇人也已經死光了,我想,我該有能力為自己的家人做的更多!」 「今上為了登上皇帝之位,當年以謀反罪名剷除了許多官員,她是永遠也不可能為這些人平冤昭雪的,除非……李唐宗室重新奪回皇位。所以……我是站在李唐宗室一邊的!」 楊帆緊緊地盯著小蠻,沉聲道:「宦海生涯,凶險無比。這些天你也看到了,有多少朝廷大員前一刻還風光無比,下一刻就鋃鐺入獄。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訴你這些秘密! 小蠻,你要做我的女人,就要和我一起承擔這些危險,你有權選擇去留,如果你願意走,咱們所有的產業都可以給你,我不要。如果你願意跟著我……,去與留,我聽你決斷!」 「郎君……」 小蠻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她的聲音很低,但是語氣堅決的不容質疑:「小蠻是郎君明媒正娶接進門來的結髮妻子,進了你的門,就是你的人,青廬盟誓,言猶在耳,小蠻沒有忘: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楊帆為之動容,輕輕牽起了她的小手。一輪明月下,青廬對拜時的朗朗誓詞,似乎就在他們耳畔響起:「執子之手,與子同歸。執子之手,與子同眠。執子之手,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昌谷鎮上只有一家小客棧,因為這裡距洛陽城僅有數十里距離,除非是錯過了宿頭,很少有人會在這裡投宿。就這一家客棧,主要也是靠來往客人打尖歇息時賣酒賺錢。 天邊一輪明月已經掛上了樹梢,這個時辰不大可能有客人來了,掌櫃的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正要去後宅裡歇息,遠處忽然響起一陣急驟的馬蹄聲,旋即就見一騎快馬趕到了門前。 掌櫃的精神一振,連忙吩咐一個小夥計道:「快著些,去迎一迎客人!」 馬到了客棧前停下,馬上一人飛身落下,動作極其矯健。這人穿著一身青色騎裝,蓄著兩撇漂亮的八字鬍,是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 「把馬牽去餵一下,要用上好的豆料,馬包送進我的宿處。」 這人吩咐一聲,搖著馬鞭走進了客棧,朗聲道:「掌櫃的,給我安排一間上好客房,再給我準備兩桌上好的酒席。」 店主一愣,說道:「這位客官,你是說兩桌酒席?」 青年微微一笑,道:「不錯,一桌精緻些就好,倒不用太多的菜餚,送到我的房間去。另外一桌要豐盛一些,就擺在這客廳裡面,一會兒我還有六位兄弟趕來,你可以連房間也提前為他們準備好!」 店主一聽還有生意上門,不禁眉開眼笑,連忙答應一聲,吩咐廚下準備酒菜,又親自引了青年去客房。不一會兒,客棧外面又是一陣雜亂的馬蹄聲響起,果然有六騎快馬馳來。 這六人都是二三十歲的精壯漢子,胯下坐騎也俱非凡品,一看就是耐力非凡的長程健馬,馬鞍前掛了刀,鞍後攜了馬包,和那先到的青年一樣,都是些趕長途的旅客。 那掌櫃的早已得了青年提醒,一見六人趕到,立即興沖沖地迎上去,六人中一個方面大耳,氣度沉穩的中年人看了看馬廊裡正在餵著的那匹馬,對掌櫃的道:「店家,給我們準備幾間上房,再給我們準備些飯菜!」 店家搓著手笑道:「幾位客官,六間上房已經給你們拾掇妥當了,飯菜也都準備好了,各位快快請進吧!」 那中年人用馬鞭指著他笑道:「你這掌櫃的很會做生意啊,這客套話兒說的忒也親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能掐會算呢!」 店家陪笑道:「小老兒哪有那般本事,各位客官不是有位朋友先到了一步麼,是他告知小老兒的,這桌酒菜也是他為各位點的,他還交待說,承蒙各位自少華山下一路護送至此,感激不盡,這桌酒菜,是他的一番心意。」 六個騎士聽了,不禁相視苦笑,其中一人喃喃自語道:「原來,我們的行跡早就被她發現了!」 房間中,那位八字鬍青年輕輕撕去臉上的兩撇鬍子,又調皮地向鏡中的自己扮個鬼臉,這才起身走到手盆前,撩起清水輕輕洗去臉上的易容之物,漸漸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俏美面孔來。 原來,這八字鬍青年竟是天愛奴裝扮的。她打開馬包,取出一套輕便的衣袍換上,回到几案旁坐下。案上已經擺了幾樣清淡的小菜,還有一壺美酒,天愛奴斟滿一杯,舉杯在手,甜甜一笑。 她的心很小很小,所以她從來也不叫人住進去。一旦叫一個人住進去,便會把她的心塞得滿滿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自從她敞開心扉,把自己的一番情意傾注在楊帆身上,這個把自己封閉多年的女孩兒就再也不可自拔了。 愛一個人太深,心會醉的。 明天,就可以見到他了,一想到這裡,阿奴未飲,先就歡喜得醉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七章 迷戀你的懷抱 楊帆今日大仇得報,心願得償,自然是快意無比。 對於逝者的責任,他已經盡到了。今後,他要為自己、為生者而活,未來的日子對他來說將更有意義,他要建功立業,要光大門楣,要不負婉兒的一片癡心,還要找回幼年失散的阿妹,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感覺。 這一夜,楊帆酩酊大醉。 長到這麼大,這是楊帆第一次解開心防,讓自己踏踏實實地大醉一場。 小蠻吃力地架著楊帆,搖搖晃晃地往臥室裡走。她從不知道一個人喝醉了的時候身子可以重成這樣。 「今夜叫他睡在榻上,我打地鋪就好了!」 小蠻想著,架著楊帆走到榻邊,彎下腰去剛想把他輕輕放在榻上,楊帆就一頭栽了下去,小蠻「哎喲」一聲,被他一拖,立足不穩,一下子撲倒在他的懷裡。 小蠻又羞又窘,想要掙脫出來,可是她的一條手臂被楊帆死死地壓在身下,根本抽不出來。小蠻使勁掙了兩下,楊帆似乎硌的不太舒服,忽然一翻身,大腿一抬,便搭到了小蠻腰間,把她牢牢的卡住。 小蠻嚇呆了,整個身子僵臥如弓,一動也不敢動。 她緊張地看著楊帆,楊帆兩頰酡紅,呼呼大睡,一陣香甜的鼾聲頃刻間就響了起來。小蠻啼笑皆非,努力抽了抽手臂,還是沒有抽動,小蠻轉了轉眼珠,又用力去推楊帆的大腿。 他的大腿好粗、好有力啊,小蠻費了好大的勁兒,卡在她腰間的大腿才鬆動了一些,小蠻心中一喜,繼續加大力道,眼看就要把楊帆推得仰面去睡,楊帆突然不滿地「咕噥」了一聲,用力一翻身子。 「啪!」 那條大腿重新卡回了她的腰間,膝蓋抵在她的後腰眼上,一隻大手則狠狠地拍在了她的臀部上。 前功盡棄! 這一下兩個人契合得更緊密了,小蠻以一種很暖昧的姿勢側臥在楊帆懷裡,那唯一得以自由的手臂也被楊帆攬住了,小蠻又羞又氣,偏偏掙脫不得。 「咦?我居然沒有揍他!」 經過一番努力掙扎,始終無法擺脫楊帆的小蠻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忽然驚奇地發現自己方才居然沒有「發瘋!」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有什麼毛病了,武厚行那個病秧子並不是她的第一個受害者。她童年時被帶到長安,侍候公孫小姐只有一年半左右的時間,之後就被她的師傅看中,成了太后近身女衛的人選之一。 在那艱苦的訓練歲月裡,與她切磋過的可不只有她的師姐妹,還有從宮衛中調過來的武技高手。只要有男人以擒拿角搏等近身肉搏技巧把她制服,與她的身體接觸稍微大一些,她立即就會「發瘋」。 她會馬上爆發出近乎自身一倍以上的戰力,把對方打得鼻青臉腫,奄奄一息,直到再也動彈不得,以致後來再也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與她切磋。儘管她也清楚對方對她並沒有惡意,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所以,在新婚洞房之夜,儘管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要求實在是太過無理,可她不能不提出來。不然的話,如果楊帆執意與她同房,很可能……她的洞房之夜,就是她守寡的開始了。 然而,小蠻此刻卻驚訝地發現,儘管楊帆以這樣暖昧的姿勢壓著她,幾乎是把她整個身子都壓在自己身下,她卻依舊很正常,她既沒有一腳把楊帆踢飛,也沒有一拳打斷他的肋骨。 「天吶!我……竟然正常了?」 小蠻驚奇地自問。 ※※※※※ 清晨,公雞「喔喔」地打著鳴兒,楊帆闖雞而醒。 正值夏日,天亮的早,則天門上的鐘鼓還沒有敲響,窗欞上已經透入了白濛濛的光明。 楊帆醒過來之後並沒有馬上睜眼,他的頭還是昏沉沉的,宿醉初醒的感覺實在不好受。不過,錦被光滑的感覺從指端傳來,卻非常舒服,細膩、光滑、柔軟、結實,富有彈性…… 「嗯?彈性!」 這個感覺映入心裡的時候,楊帆「呼」地一下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烏油油的一頭長髮,那秀麗的長髮有些蓬亂,就在他的頜下,目光再往下看去,衣裙糾纏在她的身上,繃出了曼妙的體態,楊帆的一隻大手正撫在她高翹而圓潤的臀部上。 楊帆嚇了一跳,他沒敢亂動,只是悄悄挪開了胸口,然後他就看到一張俏麗的小臉,被他的胸膛捂得紅撲撲的,那雙整齊、細密的眼睫毛,正輕輕覆蓋著她美麗的眼睛上,小蠻正在他懷中熟睡呢。 楊帆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鬼鬼祟祟的正想毀滅非禮人家的證據,小蠻的身子忽然動了一下,大概是他的動作把小蠻驚醒了。楊帆趕緊躺回枕頭,閉上眼睛,佯做熟睡。 可是他的神志已經清醒了,手依舊蓋在小蠻的臀部上,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裡的豐滿、圓潤、結實、綿軟與彈性。 小蠻醒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這一醒過來,才發覺自己的一條手臂依舊壓在楊帆身上,已經壓得沒有一點知覺了,整個身子就那樣側臥如弓地睡著,整整一晚都沒有換過姿勢。 一想到自己就這樣在楊帆身下睡了一晚,小蠻有些難為情,同時又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這是她自童年時睡在阿兄懷裡之後,第一次在別人懷裡睡了一夜,她似乎又找到了那種踏實、安穩的感覺。 悄悄張開眼睛,見楊帆依舊在呼呼大睡,小蠻趕緊向外抽動自己的手臂。 「這傢伙,怎麼這麼沉啊!」 小蠻費了半天勁,也沒抽出自己的手臂,忍不住輕輕咕噥了一聲。楊帆依舊在裝睡,還微微地發出鼾聲。 小蠻想從他身下掙脫出來,身體便不免有些動作,兩人都是一套夏日穿著的薄軟輕衫,楊帆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小蠻的腰肢柔韌有力的扭動,感覺到她那緊繃繃的臀部用力拱起時隱隱跳躍的臀肌所散發出的青春活力。 這種感覺當然很誘人,楊帆很想體味更多。可是已經深知歡愛滋味的他是禁不起一個美麗少女在身下如此扭動的,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有了反應,如果被小蠻察覺…… 楊帆似乎想到了自己淒慘的下場,他當機立斷,馬上夢囈似的咕噥了一聲,小蠻立刻嚇得不敢動了,她緊緊閉起眼睛,縮緊身子,小貓兒似的裝睡。 楊帆咕噥了一聲,翻了個身,面朝床裡,小蠻不失時機地把她的手從楊帆身下抽了出來,兩個人配合的真是天衣無縫。 小蠻躡手躡腳地下了地,長長鬆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那條被壓了一晚的手臂酸麻得一點氣力都使不上。 楊帆面朝床裡,等著小蠻離開,以免兩人尷尬,可是他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開門的聲音,楊帆正暗暗納罕,不知自己該不該此時「醒來」,忽然覺得榻上一沉,小蠻似乎又悄悄地爬到了榻上。 「她要幹什麼?」 楊帆一邊打著鼾,一邊好奇地猜測著,他感覺到小蠻的呼吸就拂在他的耳朵上,楊帆把眼睛悄悄張開一條縫,就見小蠻從他身上悄悄伸過手來,抓起放在床榻裡邊的一套被褥,然後就像賊一樣溜開了。 很快,楊帆就聽到地板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明白過來的楊帆不禁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小蠻鋪好被褥,看看猶自「熟睡」的楊帆,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和衣躺了下去,輕輕過拉薄衾,蓋住自己身子,小蠻忽然有些懷念他的懷抱了。 「當∼∼,當∼∼,當∼∼」 則天門上鐘鼓齊鳴,楊帆和小蠻「同時醒來」,兩個人互相笑笑,道了一聲:「早啊……」 兩個人的笑容,似乎都帶著一抹得意的味道。 ※※※※※ 近來朝廷多事,武則天改變了隔日一朝的規矩,每日都開朝會。如今政局穩定下來,便又恢復了隔日一朝的規矩。 楊帆的左羽林衛自昨日傍晚起就與右羽林衛換防了,他至少會有半個月的休息期。楊帆是軍人,當然不可能每天都待在家裡,不過這段時間著實辛苦,他想告幾天假還是很容易的,他的頂頭上司就是野呼利,哪能不予他方便。 楊帆用過早餐就離開家門去找趙逾了。 當初他認識趙逾的時候,是因為趙逾的耳目人身份,雖然後來知道這趙逾是沈沐放在洛陽城的一個耳目,但他的公開身份依舊是包打聽,楊帆要找人,當然要找他幫忙。 楊帆原打算在他報仇雪恨之前,不與任何人有過深的牽連,當時沒有著手尋找妞妞,就是擔心在復仇過程中失手暴露身份,反而牽連阿妹。至於後來與婉兒暗訂終身,以及皇帝賜婚小蠻,則非他能預料的了。 如今他最後一個仇人業已授首,就該著手尋找阿妹了。 在楊帆看來,要尋找阿妹應該並不太難,這天底下姓公孫的固然不少,可是夫家姓裴、自家姓公孫的卻絕不會很多。而且,這個女人被廣州都督路元睿視若上賓,那麼她必然是極有身份的,這樣的人家更不會許多。 天下權貴,多集中於洛陽和長安,楊帆打算讓趙逾動用他的人手先在洛陽查訪一番,如果洛陽沒有,就請身在長安的沈沐在那邊代為尋找,沈沐與長安的高門大閥來往密切,如果有這樣一戶人家,或者曾經有這樣一戶人家,他一定可以打聽到。 如果這樣依舊找不到的話,那麼就只有使用遍貼尋人啟示的法子了,雖然那些高門大閥不會去街巷間看這些東西,但是這樣的人家大多僕從如雲,這些僕從之中總會有人知道的。 趙逾聽說楊帆叫他幫忙找人,自然無不應承,問明楊帆所知道的線索之後,立即便安排了下去。此時,天愛奴已經進了城,往修文坊去尋找楊帆了! 第十二卷 啼笑姻緣 第三百二十八章 佛前一小尼 夫婦二人同游的話,若是不想離開洛陽城,那麼除了各處的大小寺廟和洛水河畔的景致,最好的去處就只有北、西、南這三個坊市了。楊帆在南市是有店舖產業的,去南市一遊正好公私兩便。 「旁人店裡雇夥計,最喜歡雇那些忠厚老實的,總覺得這樣的人才可靠,用著才放心。我偏不同,我僱人,專挑那些精明伶俐、能說會道的,就要這樣的人才能打理好生意嘛。」 小蠻伴著楊帆從一家店舖裡出來,巧笑嫣然地道:「精明伶俐的夥計用著才會得心應手。精明的人就一定不老實麼?那也未必。再者說,掌櫃的有干股,就不怕他不用心,只要他用心,還能不看緊了這些人? 我是每月都要核算贏利的,如果他們真能給咱家賺大錢,就算手腳有些不乾淨,自己會佔些小便宜,我也懶得理會。朝中那些官員們不是經常在皇帝面前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麼,做生意也是這個道理。」 楊帆笑道:「嗯!難怪人家都說你是小財迷,一提到賺錢,你就眉飛色舞的。」 小蠻向他扮了個俏皮的鬼臉,笑道:「嘿嘿,人家小時候窮怕了麼。」 楊帆看著她活潑可愛的樣子,心裡也很歡喜,他和小蠻現在相處得是越來越融洽了,這種情形,同他們兩個剛剛成親那兩天的尷尬局面相比,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那樣的日子對彼此都是一種折磨。 「郎君,你看,那一家就是我剛盤下來的鋪子,那家原本是做絲綢生意的,咱家已經有一家綢緞鋪子了,只是位置沒有這裡好,我打算把這裡裝修一下,把咱家的綢緞鋪子挪過來,原來的位置則開一家金銀行。」 小蠻說著,與楊帆並肩走進了那座還未裝修完畢的店舖。 不遠處,天愛奴無力地倚在「博古齋」門口的紅柱上,兩行清淚,潸然落下。 她興沖沖地趕到修文坊,向人問起楊帆的下落,不料她聽到的不僅僅是楊帆高昇郎將的喜訊,還有皇帝賜婚、楊帆娶親的消息。 那一刻,阿奴真如五雷轟頂,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修文坊,阿奴失魂落魄的,偏偏卻記住了楊帆新宅的地址。不知不覺間,她就來到了福善坊,來到了楊府門前。 阿奴看到了楊帆和他的新娘子親親熱熱地離開家門,一起去到南市的情景,她一路尾隨著,看著他們出雙入對,恩恩愛愛的樣子,心徹底碎了。 同一般遭遇情變的女子不同,天愛奴自幼被親人拋棄的慘痛經歷,使她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不想再對任何人付出真心,直到她遇到楊帆,不知不覺被他吸引,直到她在生死存亡時刻,被楊帆用鮮血拯救她的行為所打動。 她的心冰封了許多年,一旦敞開心扉,忘我地愛上一個人,那份情是最真摯、最狂熱、最難以自己的。所以,相應的,當她受到傷害時,那份痛苦也是她最無法承受的。 夏日炎炎,天氣酷熱,阿奴倚在紅柱上,身上卻是一陣陣的寒戰,一顆心彷彿浸入了冰窖中,再見不到一絲暖意。她從華山絕頂抱著一死的決心投崖自盡,繼而死裡逃生,割捨了過往的一切,她生存的唯一信念、對幸福的唯一追求,都來自於她愛上的那個男人。 如果說她以前只是冰封了自己的情感,不讓自己愛上任何一個人,不對任何一個人投入完全的信任,固然沒有幸福,同樣也沒有痛苦。現在,她的心卻是任由那風刀霜劍血淋淋地割裂開來,肆虐折磨著,好痛好痛! 她的身後就是「博古齋」,房屋裝修的古色古香,門前還搭了很古樸的門樓,古董店裡一天也不見得會有一個客人問津,所以門前非常冷清。店裡有一個從如眉大師那裡聘請來的弟子正在彈著古箏。 阿奴精通音律,聽得出那是一首《分飛燕》。分飛燕?何似她此刻的心情?那淒婉的樂曲,伴著她的心,聲聲滴血。 楊帆和小蠻從那家尚未裝修完的店裡出來,說說笑笑地向這邊走來,天愛奴急忙轉過身,快步離去。清淚如珠,強凝在眼,阿奴的心在流血,卻不肯讓淚再流下來。 「你說你愛我的,是不是真心話?我要聽你說出來!」 「是,我愛你!楊帆,愛阿奴!」 「那就行了。死,有什麼了不起……」 言猶在耳,回想起來,卻是句句如刀。 天愛奴逃也似的離開南市,強忍了許久的兩行淚水,在她踏出南市坊門的時候,終於打濕了她的衣襟。愛一個人太深,心會醉;被一個人傷的太深,心會碎!阿奴的心已支離破碎! ※※※※※ 武承嗣抬起一雙迷離的醉眼,冷冷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心腹,沉聲問道:「靜公公怎麼說?」 那心腹家人道:「靜公公說,當日有狄仁傑進宮秘奏,隨後天子就封鎖了九城,急召李昭德進見,與李昭德一番商談之後,隨即便召見武攸宜和來俊臣,開始捉拿丘神績與周興。」 武承嗣的雙眼微微瞇了起來,寒聲道:「狄仁傑、李昭德……」他雙眼一張,厲聲問道:「靜公公有沒有說,他們究竟向天子密奏了些什麼,以致惹得天子震怒?」 那心腹家人道:「這個靜公公卻沒有說,他對小人說,狄仁傑向天子密奏時,請天子摒退了所有人,就連上官待制都暫時離開了武成殿,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向天子稟報了些什麼。」 武承嗣咬牙冷笑道:「我就知道!壞我大事者,一定是狄仁傑這些人!」 他低頭沉思片刻,擺了擺手,那心腹家人應聲退下。武承嗣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把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咬牙切齒地道:「你們以為如此就可以獨霸朝堂了?哼!這天下終究是我們武家的天下,我武承嗣就算被罷了宰相之職,要整治你們也易如反掌!」 …… 迎仙宮裡,身材高大、白白胖胖的靜公公躡手躡腳地走到韋團兒身邊,垂手站定。 韋團兒正對鏡梳妝,一件薄如蟬翼的紗羅衫襦,裡邊緊身無帶的緋色訶子裹束著她豐滿的酥胸,乳溝深陷,裂衣欲出,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惹火曲線。 她從鏡中看到靜公公出現,只是睨了他一眼,依舊不緊不慢地摘著發上的珠飾,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 靜公公欠了欠身,細聲細氣兒地回答道:「不出團兒姐姐所料,魏王果然使人來詢問,究系何人向大家告他的黑狀呢。」 「哦?」 韋團兒妙目流盼,嫣然道:「那你是怎麼說的?」 靜公公陪笑道:「自然是依著團兒姐姐的吩咐,向他交待的了。」 韋團兒笑盈盈地乜了他一眼,自髮髻上摘下一枝步搖,突然一反手,就向靜公公那張白白胖胖的大臉刺去,靜公公措手不及,「哎喲」痛呼一聲,白胖無須的大臉上馬上沁出一點殷紅的血珠。 靜公公捂著臉,驚慌地看著韋團兒,韋團兒俏臉一寒,斥罵道:「真是個沒用的蠢貨!什麼叫依著我的吩咐?你知道的就是這些情形,難道你還知道些別的不成?」 靜公公慌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膝行兩步,抱住她的腿,連聲道:「是是是,奴婢愚蠢,虧得團兒姐姐點撥,奴婢所述只是自己所見所聞,並不曾對魏王有所遮掩的。」 韋團兒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道:「你知道就好!這張嘴,你可要管住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亂說,須知禍由口出!」 靜公公趕緊道:「是是是,姐姐叫奴婢張嘴,奴婢就張嘴,姐姐叫奴婢閉嘴,奴婢就閉嘴!」 韋團兒「噗哧」一笑,又睨他一眼,便微微帶起了一抹春意:「好啦,替人做了事,總要叫人知道才承你的情不是?梁王那兒,你記得去回個話,叫他知道,咱家並非沒有幫他的忙。」 「是是是!奴婢這就去辦!」 「嗯!今兒晚上,大家要召沈太醫侍寢,不用我去身邊侍候……」 靜公公心領神會,連忙用他那肥厚靈活的舌頭舔了舔嘴唇,涎著臉笑道:「奴婢明白!今晚奴婢一定好好服侍姐姐,叫團兒姐姐欲仙欲死,快活無邊!」 韋團兒暈著臉道:「滾得遠遠的吧,誰希罕你這個沒用的男人!」 ※※※※※ 天愛奴逃一般離開南市,失魂落魄地一路行去,漸漸走進一片叢林。 洛陽城北部城區最為繁華,南部城區則最為荒涼,南北城區的地價有數倍差距。在南城有大片的叢林荒地,所以在此定居的大多是喜歡幽靜的文人墨客和部分仕途失意貪圖房租便宜者,像狄仁傑這樣身居高位而選擇這一地區置宅定居的則是絕無僅有的了。 天大地大,已沒有她天愛奴容身之處。她還能到哪兒去呢?天愛奴牽著馬,茫然地走進叢林,又茫然地站住腳步,癡癡地望著一棵橫探出一根枝丫的老樹,站了許久,便輕輕摸向自己的腰帶。 「當∼∼∼」 忽然,一聲鐘鳴在林中響起,鐘聲悠揚,雖只一聲,卻在林中迴盪,久久不絕,阿奴不由絕了尋死的念頭,循聲走去。 不一會兒,她走出叢林,眼前豁然開朗,伊水河畔,赫然出現一座灰青色的廟宇。廟宇雖然不是很大,前後也有三進,有飛簷斗角從青瓦白牆上露出來。天愛奴走到廟前,抬頭望去,就見門楣上三個大字:「淨心庵」。 「淨心,淨心……」天愛奴輕輕念了兩聲,自嘲地一笑,把那馬韁一鬆,也不管那駿馬往何處去,便信步走進了尼庵。 與白馬寺、天宮寺這等莊嚴肅穆的大型寺廟不同,淨心庵裡亭台樓榭、小橋流水,就連那座不算太高的七層寶塔,都顯得線條柔和流暢,透出陰柔之美,這裡畢竟是女性修行人的所在。 唐初時候,因為道教盛行,且李唐宗室以道教為本教,奉「道教教主」老子為李氏王室的宗祖,尊道教為國教,故而道觀林立,入道者甚眾。因為朝廷對道教大力扶持,「女冠給田二十畝」,入道女子沒有凍餒之患,沒有後顧之憂,所以有大量的貧家女子出家作道士。 同時,因為女冠不用削髮,可以盛服濃妝,甚至可以使喚女婢下人,與社會各界的來往也比較自由,所以色衰的妓女、年老的宮女,甚至一些不願受到約束的公主、嬪妃、貴族的姬妾等等也願意出家做女道士,結果女冠的名聲越來越差,甚至還有一些名妓以道士身份自抬身價。 相對而言,真正想要持戒出家的,反而不會選擇道門了。這個時代,出家為尼的,大多是出身書香門第、官宦世家,或因自幼受家中崇信佛教的長輩影響,或因愛情不諧、或是丈夫身故後為避免改嫁而守節出家的女人,反而少有普通人家的女子。 因為尼姑們大多是真心修佛的,再加上她們的家世大多不凡,因此不愁香火供奉,所以她們的修行之所大多沒有什麼進香的信徒,顯得非常冷清,偶爾有信徒來進香,她們也懶得結緣。 天愛奴走進尼庵,廊下偶然有幾個女尼經過,看見了她,居然也不上前理會。天愛奴信步走進正殿,就見殿中供奉著一座白衣觀音大士的立像。觀音大士慈眉善目,手托淨瓶楊柳枝,帶著恬靜的微笑俯視著她。 天愛奴走過去,輕輕跪在蒲團上,仰視了觀音大士許久,忽然低下頭,拔出了腰間短刀。 「嚓!」 一縷秀髮,飄然落地…… …… 不知何時,一位緇衣老尼轉進大殿,忽然看見一位身著俗家女子衣服,卻剃了光頭的女子正跪在菩薩面前,不由露出驚訝神色,她快步上前,繞到這女子正面,仔細看看,確非庵中女尼,不禁疑惑地稽首道:「這位施主,你這是……」 天愛奴冉冉站起,向她恬然一笑,低眉斂眉,雙手合什,輕聲道:「弟子阿奴,願外榮華、去滋味、絕情愛、斷俗欲,萬緣放下,除一切業障,為我佛弟子,請師傅成全!」 那老尼大概還是生平頭一回看見這樣出家的女子,不禁呆住了。 綽約小天仙, 生來十六年。 姑山半峰雪, 瑤水一枝蓮。 剃盡三千煩惱絲的天愛奴,低眉斂目,寶相莊嚴,儼然已是侍奉佛前一小尼。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二十九章 兩難 武成殿上,武則天側身臥在榻上,蘭益清和另一個俏麗的小宮女在榻邊輕輕搖著羽扇,為她拂起陣陣清涼。上官婉兒折腰坐在榻邊,輕聲念著一份奏章。 近來,武則天的眼力是大不如從前了,而且很容易就感到疲憊,尤其是經過宰相們與武承嗣的一場爭鬥,元氣大傷的似乎不止是朝廷,武則天也一下子蒼老的許多。 很多時候,她感到精力不濟,就要這樣臥在榻上閉目養神,由婉兒把奏章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婉兒輕聲念著奏章,本來還很流利,但是念到後來,聲音卻慢慢遲疑起來。 這是右御史台侍御史甘青陽呈給天子的一份奏疏,這位侍御史所上的奏章是針對前不久朝中這場紛爭的。他在奏章中說,朝中這場紛爭,究起緣由,皆因立儲而起。他認為皇帝如果不能就皇儲一事做出一個妥善的安排,類似的政爭還會發生。 這位侍御史毫不客氣地指出,當今太子無德無行,身為儲君,威望不足以服眾,而天子已年近古稀,為了江山社稷的穩定,應當盡快確立一個合適的太子人選,以免朝野不安,百官猜忌。 武則天一向不服老的,老字對她而言是個忌諱,如果平素有人敢這麼說,武則天早就勃然大怒了,這位侍御史年輕氣盛,出言無忌,竟敢在奏章中直言天子老邁,來日無多,婉兒讀到這裡不免惶恐,誰知武則天聽到這裡,神情一黯,居然沒有發怒,只是淡淡地道:「念下去,朕聽著呢!」 「是!」 婉兒鼓起勇氣,繼續念起來,武則天靜靜地聽著,等到婉兒念罷,整座大殿頓時靜下來,侍奉在左右的宮娥內侍們俱都肅立不語。蘭益清和另一個小宮娥依舊搖著扇子,輕輕的風微微拂動武則天額頭的髮絲,髮絲中幾根雪白的頭髮異常刺眼。 「還有麼?」 武則天的聲音有些幽幽的語氣,婉兒忙道:「沒有了,這是最後一份奏章。」 武則天「嗯」了一聲,輕輕地道:「留中吧。朕倦了,要歇息一下,你們都退下。」 「是!」 婉兒起身,輕輕一擺手,殿中的宮娥太監都退了下去。 婉兒拿起需要由她整理批復的一摞奏章,悄悄退了出去。殿中只有靜靜躺臥的武則天和在她身後輕輕打扇的兩個小宮娥,武則天額頭的白髮如霜後的小草,依舊輕輕地隨風搖曳著。武則天喟然歎息一聲,疲憊地撫住了額頭。 她這一生,殺伐決斷,不管身處逆境順境,不管是早年做為一個命運操於他人之手的才人,還是如今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的帝王,從來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干擾到她的決定,也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是她久久不能取決的。 可是現在,她已經成了這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偏偏對皇儲問題取決不下。 她有本領成為這個天下亙古以來第一個女皇帝,卻沒有辦法解決自己的身後事。 她做到了以前所有女人都不曾做到過的事情,但她依舊沒有能力顛覆數千年來這男權社會形成的傳統。 天下是她的,當然該傳給她的子孫,但她的子孫,繼承的是她丈夫的血脈,而她的丈夫,是被她顛覆的那個王朝的皇帝。 把江山傳給與她同姓的武氏族人呢? 姓武的人裡最親的也不過是她的侄子,她千秋萬歲之後,她的侄子、她侄子的子嗣後人們,會把她這個姑母奉為祖先,祭祀血食麼? 傳子,還是傳侄? 從感情上,她憎恨一切傾向於立她兒子的大臣,因為這江山是她從她丈夫手中竊取過來的,她很清楚,儘管她的兒子畏她如鼠,可是一旦她立了兒子,她百年之後,她的兒子也一定會把江山歸還於李唐。 所以,一切傾向於立她兒子為太子的大臣,她都本能地覺得是一種對她的背叛,對她並不忠誠,這種人絕不可靠! 可是立侄呢?她再怎麼了不起,也是一個受到時代局限的女性。她深信,人死後是有一個靈魂世界的,而靈魂世界的人,需要這個世界的子嗣來祭祀血食。 立子,還是立侄? 武則天很清楚,家國天下,繼承人江山的延續,社稷的平穩。所以,不管是以天下為己任者,還是為了一家一姓的榮華富貴者,現在最關注的都是她的繼承人。她還沒有死,但是所有的人,正在漸漸把目光從她身上挪開,集中在她的繼承人身上。 為此,他們之間的戰鬥只會越來越慘烈。可她對此卻無可奈何,因為連她自己都開始感覺到,她真的老了,她曾經打敗過她所有的敵人,唯有時間這個敵人,她無法戰勝。 立子,還是立侄? 武則天按住眉心,頭痛無比。 ※※※※※ 「待制,左羽林衛楊帆郎將等候你多時了。」 上官婉兒剛剛回到自己在史館的住處,一位女官便迎上來稟報道。這位女官叫符清清,也是婉兒的心腹。武則天近來精力大不如前,壓在婉兒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每日都有大量的政務需要處理,所以婉兒把幾個心腹女官調到了身邊,幫她處理政務。 史館這邊辟出了幾間房子,作為這些女官和她處理政務的所在,她原來的住處則由屏風分隔為書房和臥室,專為休息和會見客人的所在。 「哦!」 上官婉兒心中一喜,面上卻故作平靜地道:「是我喚他過來的,宮中防務上有些事情需要交待於他。這幾份奏章是大家已經批復了的,你拿去,整理之後,轉送中書。」 「是!」 符清清答應一聲,從上官婉兒手中接過一摞奏章,上官婉兒便拿著剩下的奏章,輕移蓮步,姍姍地走向自己的住處。 門開了,上官婉兒閃身進門,眼波向書案處一瞥,不見楊帆身影,不由一怔。隨即,一隻大手突兀地從她身後伸過來,攬住她的纖腰,把她拖進了自己懷裡,同時房門也被緊緊地掩上了。 「郎君……唔……」 上官婉兒欣喜地揚眸,剛剛看清楊帆英俊的面龐,就被他吻住了嘴巴,婉兒嚶嚀一聲,閉了美眸,用雙臂柔柔地環住了他的脖子,丁香雀舌溫順地迎住了他的舌頭。撲撲啦啦,一摞將相王侯陳述國家大事的奏章撒了一地,哪裡還去管它。 一陣神魂顛倒的親吻,楊帆看著她濡濕紅潤的雙唇,溫柔地笑道:「幾天不見,想不想我?」 「才不想呢!」婉兒嘴硬地否認:「這些天你真是好忙呀,白馬寺、梁王府、金釵醉,呼朋喚友,好不熱鬧,哪有一刻想過人家,還想叫人家想著你念著你麼。」 楊帆失笑道:「哎喲,婉兒對我的行蹤打聽得清清楚楚麼,幸好我只是去見些狐朋友狗友,若是偷腥,怕不早被人捉姦在床了,嘿嘿,如此這般,還說不想我?」 婉兒俏臉一紅,在他寬厚結實的胸膛上恨恨地捶了一拳,嬌嗔道:「就是沒想!」 楊帆這幾天還真的挺忙,除了頭一天陪著小蠻去逛了趟南市,看了看自家的店舖,接下來幾天,他一直在梁王府、白馬寺等處周旋,保持著同梁王武三思、白馬寺主薛懷義的親密關係,同楚狂歌、馬橋、野呼利、魏勇等一班軍中好友,也多次歡聚。 今日楊帆還抽空去見了趙逾,趙逾對他交待的事情很上心,這幾天把他的人手都撒出去專門幫楊帆查訪那樣的一戶人家。雖然他在洛陽城裡始終不曾找到一位夫家姓裴、自家複姓公孫的貴婦人。 不過,趙逾已經打聽到,在長安有一位公孫大娘,夫家姓裴,現任府軍折衝都尉,夫婦二人俱精於劍術。從她的身份地位和精於劍術這兩點上,都很符合楊帆所描述的形象。如今他已派人急赴長安,加以確認了。 得了這個消息才進宮來的楊帆,此刻實是十分歡喜的。楊帆笑著攬住婉兒的香肩,柔聲道:「我做這許多事,還不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與我的婉兒長相廝守麼。」 一說起這塊心病,婉兒不禁蹙起了秀眉,擔憂地道:「郎君,婉兒覺得陛下越來越喜怒無常了。今日有份奏章,以著陛下往日脾氣,必定會勃然大怒的,可是陛下方才聽了竟渾若無事。」 楊帆道:「陛下不再動輒大怒,豈非好事?」 婉兒搖了搖頭,道:「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婉兒侍奉陛下已經十年,深知陛下脾性,我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陛下原來做太后時還好些,自從做了皇帝,行事越來越叫人難以琢磨。我很擔心……你說我們真能在一起麼?」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咱們這位陛下還能活多久?我本來就沒把指望放在她的身上!」 婉兒苦笑道:「陛下還沒有死,好像人人都在做著陛下駕崩之後的打算了,也難怪陛下她……,郎君,你說新帝登基後,咱們就一定能在一起麼?」 楊帆道:「所以我現在才在努力地爭取更多的人脈、更大的權力,就算我的婉兒是天上的月亮,只要我有足夠的力量,也能把你摘下來,你說是不是?」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章 宮變 夜色如墨,弦月如鉤,天空中點點的星辰,彷彿美人的眼睛,一閃一閃,勾魂攝魄…… 夏夜裡,白天的暑氣難得地消散,宮闈中輕輕蕩起的夜風,帶著一股清涼,讓扶刀巡夜的侍衛們精神為之大振。風中隱隱有些濕意,看起來今夜或明晨會有一場好雨。 白日裡□赫輝煌的宮殿,此刻就像是一頭頭蟄伏在黑暗中的森森巨獸,然而那恢宏壯觀的明堂和天堂,即便是在這夜裡,也依舊巍峨地矗立著,帶著一種令人一望就會油然生起匍匐膜拜之心的氣勢。 宮中的侍衛們身著鮮明的戎服,佩著制式的長刀,在一處處殿宇樓閣間靜靜地巡弋著,夜色中只有他們輕微的腳步聲攸忽而來,攸忽而去。 前方就是太子宮了。 在這座宮城裡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當今女帝。從來沒有人把這個太子當成一回事,就連這些侍衛們也不例外,儘管太子宮也是他們每日必須巡視的地方,但是在侍衛們眼中,這個地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他們經過這裡時,甚至還不如經過皇帝日常辦公的武成殿時心生敬意,儘管那裡夜晚並沒有人。帶隊的是一個隊正,叫葉值秋,葉值秋向太子宮前淡淡地掃了一眼,接下來他會像每晚一樣,從那宮門前隨意地走過去,沒入高高宮牆的陰影,再向前邊,完成今晚巡邏的第一個輪迴。 但是他一眼望去,忽然就站住了腳步。他驚詫地發現,在這寂靜的夜裡,正有一個人站在太子宮前,彎著腰趴在門縫上向裡邊張望著。葉值秋有些吃驚,按刀喝道:「什麼人?」 他一面叫,一面快步向前趕去。站在宮門下的那個人似乎嚇了一跳,猛地直起腰來,扭頭向這邊看了一眼,然後就像一隻狸貓似的竄出去,沿著宮城下的陰影,飛快地向遠處逃去。 「追!把他給我抓回來!」 一見那人逃了,葉值秋馬上警覺起來,立即吩咐一聲,便有幾名手下飛快地追了上去。 葉值秋急急趕到太子宮前,看了看那扇高大結實的宮門,又伸手推了推,宮門牢牢地關著,一動未動。 唐宋時候的宮禁遠不及明清時候嚴厲,明清時候,夜晚宮城上鎖,就算天塌下來,只要天還沒亮也絕不開門,就算是有人跑來告密說某某人造反,也只能從大門上的小門兒把奏章遞進去。而唐宋時候,只要皇帝願意,就算晚上召見大臣,一樣可以入宮。 然而如今的這位大周太子武旦卻有所不同,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太子只是母親為了安撫天下臣民才立下的,武氏一族中有太多的人正垂涎著他的太子之位,所以他平素謹小慎微,白天時沒有皇帝詔命絕不踏出太子宮一步,夜晚更是宮門緊閉,絕不可能出現內侍下人出出入入的情況,這也正是葉值秋感到可疑的地方。 太子宮兩側掛著兩盞宮燈,燈光雖然不是非常明亮,還是能夠看清地面的。葉值秋趕到宮門前,推了推宮門,宮門穩穩的沒動,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忽然發現門縫下方似乎塞著什麼東西。 葉值秋心中一動,趕緊彎腰抓住那東西向外一抽,竟然是一封信柬。葉值秋就著燈光看了看,信柬的表皮上並沒有寫任何東西。這時,宮門裡面有人打了個哈欠,懶懶地問道:「誰啊,深更半夜的,敲什麼門?」 葉值秋不動聲色地把信柬揣進衣袖,朗聲道:「我等巡弋至此,稍作歇息,不慎碰到了門環。冒犯,冒犯了,中貴人寬待則個,可不要驚動了太子,我等吃罪不起呀。」 太子武旦平時低調的很,在這宮裡面他是誰也不敢得罪,主子如此,他身邊侍候的內侍下人們自然也提不起底氣,一聽外面的人是宮中巡夜的侍衛,裡邊那太監嘟嘟囔囔地說了兩句什麼,便轉身走開了。 這時,追趕的侍衛們氣喘吁吁地趕了回來,其中一人道:「隊正,那人對宮中地形比咱們還熟悉,鑽來鑽去的沒幾下就逃得不見蹤影了。我們沒抓到他!」 葉值秋眼珠微微一轉,吩咐副手道:「你等繼續巡邏,不要聲張,我馬上去稟報內宮!」 ※※※※※ 「大家已經睡了,你有什麼要緊事,竟然夜闖內宮,敢情是活得不耐煩了?」 韋團兒由她的相好靜公公唇舌服侍了一番,快活夠了剛剛歇下,才睡了沒多久,就被一個小宮娥給叫醒了。韋團兒心中不悅,隨意披了件衣服,就怒氣沖沖地迎了出來。 她夜晚睡下時,已經解了胸圍子,這時穿得又嫌單薄了一些,怒氣沖沖往外一走,胸前波濤起伏,煞是壯觀。 葉值秋看得兩眼一直,一雙眼神幾乎就此陷進那深深的溝壑裡去,嚇得他趕緊垂下眼睛,謙卑地道:「團兒姑娘,若是尋常小事,葉某哪敢打擾。實在是因為這件事頗有些蹊蹺,牽涉到的人身份也極特殊,葉某當值,責任重大,不敢耽擱啊。」 韋團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惹火的酥胸挺得更高了些,不耐煩地道:「到底什麼事?」 葉值秋連忙從袖中摸出那封信柬,說道:「葉某巡夜,至太子宮時,瞧見有人鬼鬼祟祟地向宮中窺望,葉某喝問了一聲,便驚得那人落荒而逃了。那人對宮中地形似乎非常熟悉,三兩下就逃得不知去向,宮中住的多是貴人,葉某不便大肆搜索,以致失了他的蹤跡。不過……」 葉值秋雙手捧起那封信柬向前一遞,說道:「葉某在門縫裡發現了這樣東西,不敢擅自處理,想來想去,還是稟報大家才是。」 「嗯?」 韋團兒聽說在太子宮前發現異狀,臉上的不耐便已隱去,再聽他這麼一說,馬上迫不及待地接過信柬,湊到牆壁旁抽出信紙,藉著那明亮的燭光仔細看了一遍,頓時動容道:「這封信,你可看過了?」 葉值秋道:「葉某不曾看過!」 韋團兒道:「好!好!你就等在這裡,我馬上去見大家!」 韋團兒持著那封信,急匆匆向外就走,這一走胸前又是一陣波掀浪湧,搖得葉隊正頭暈眼花。 武則天的寢室裡,只在妝台前點了一隻燭台,寢宮裡一切軒敞華麗的景致都埋沒在昏暗之中。韋團兒站在榻前,屏息看著坐在榻上的武則天。燈光下的武則天,比起白天妝飾整齊的時候顯得更加蒼老了,她此刻的模樣,完全就是一個垂暮之年的老嫗。 但是沒有一個暮年老嫗能有她這樣的氣勢,燭火映得她的面容半明半暗,將她的身子拉出長長的斜影照在高大寬廣的宮牆上,幻化成了一個巨人。她的面容已經蒼老,摘去發套的頭髮已經花白,可是於那燭光的明滅之間,她的眉宇卻有一種凜然不可逼視的威風煞氣。 韋團兒是侍候她寢食起居的人,是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位高高在上的女皇也和普通人一樣,有疲憊病弱,有六欲七情,然而此刻見了她那雙隱含煞氣的眸子,居然也心中忐忑、惶恐不安。 然而武則天的手卻不像她的眼睛一樣堅定而充滿殺氣,她的手正在微微發抖。韋團兒很清楚,女皇雖然年紀大了,但是她的手腳依舊很穩定,此刻那拈著信紙微微發抖的手,絕不是因為她已年邁,而是因為憤怒,或者……還有恐懼? 「馬上移駕五鳳樓!」 武則天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似的,霍然抬頭,對韋團兒吩咐道。 「喏!」 韋團兒急急閃到屏風外面,吩咐人立即準備步輦。她吩咐已畢,剛剛回到內室,武則天又道:「婉兒呢,速速派人去史館,召婉兒到五鳳樓伴駕!」 「危急時刻,大家首先想起的還是婉兒!」 韋團兒心生醋意,卻也無可奈何,急忙又要出去傳旨,武則天又道:「慢著,傳諭:夾城所有侍衛立即到五鳳樓護駕!還有,馬上派人出宮,召武攸宜、武攸暨至五鳳樓見駕!」 「喏!」 武則天緊張的語氣讓韋團兒也不覺緊張起來,急忙搶出去傳旨。片刻功夫,太監宮娥一擁而入,武則天並未從容梳妝,她穿著就寢時的一身棉衣小衣,擁著薄衾,便被人扶上步輦,急急離開寢宮,向五鳳樓趕去。 五鳳樓建於則天門上,是隋煬帝建的,當時叫應天門。在武則天建造明堂和天堂之前,則天門是洛陽宮城裡最宏偉壯觀的一座建築,這座建築呈「凹」字型,由門樓、朵樓、闕樓組成,下部台基東西達四十丈,南北達二十丈,城門進深達八丈有餘,在這樣的台基上建起的城牆又高達十二丈。城上再建九間重簷正樓,稱為五鳳樓。 整個宮城裡面,這個地方最是高大堅固,可謂易守難攻,只消有百十人守在城上,卡死上下的通道,就算有千軍萬馬,在把城上的勇士殺光之前,也不易攻破它,所以武則天第一時間想到的安全所在就是這裡。 步輦被八個肥大有力的太監抬著,飛快地向五鳳樓趕去。 武則天擁著薄衾坐在輦上,隨著步輦,一個身子起伏不已,一顆心也是七上八下,唇上已是血色全無。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一章 鼓鍾將將 清晨,官員們陸續來到午門前,等著入宮參加朝會。趕到的官員們在宮門前三五成群地談笑著,並沒有人注意到城頭的戒備比往常嚴密,透著一種緊張氣氛。 五鳳樓上,武則天穿戴整齊,恢復了帝王威嚴。她居高臨下地從樓上俯瞰著晌午門前聚集而來的文武百官,儘管她已花眼昏花,只能看到一片朱紫,無法看清那些人的容貌,卻依舊很認真地看著。 「婉兒,你可看清楚了,狄仁傑來了?」 「是,大家,狄仁傑來了,正與裴行本、任知古站在一起談笑。」 裴行本和任知古,是在韋方質、蘇良嗣、岑長倩這幾位宰相屈死獄中或病故之後補充進來的宰相,如今也是同平章事。婉兒雖是天子近臣,但是對宰相們一向很尊重,除了在御前公開場合,依照一些特殊的禮儀要求會直呼宰相們的名諱,一向都是尊稱他們為某相的,今天站在五鳳樓頭與武則天竊竊私語卻直呼其名,便透著幾分不尋常。 「嗯,裴行本、任知古也來了!」 武則天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看來消息還沒有洩露出去!」 婉兒安慰道:「那人投信失敗,雖能成功隱藏行跡,可宮禁森嚴,他想逃出宮去卻難如登天,這些人定然還不知事情敗露了。」 「嗯,婉兒說的不錯!」 武則天臉上露出一絲輕鬆的笑意,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有些緊張地問道:「裴宣禮、盧獻、魏元忠也到了?」 一旁的團兒趕緊搶著道:「大家,他們比狄仁傑、任知古等人到的還早些。」 武則天斥道:「你常在內宮,哪認得清這些朝中大臣。婉兒?」 團兒訕訕地閉上了嘴巴,婉兒仔細確認了一下,對武則天道:「大家,他們到了!」 「好!好!」 武則天閉了閉眼睛,道:「朕有些累了,扶朕坐下!」 婉兒和團兒一左一右,攙著武則天回到座位上坐下,武則天喘息了一陣,平穩了呼吸,又問道:「武攸宜和武攸暨那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婉兒道:「武攸宜將軍率羽林衛大軍埋伏在宮城北側,只等陛下號令。」 武則天道:「武攸暨呢?」 她剛剛說到這裡,一名身著內衛旅帥將服的武官急急跑上則天門,站在五鳳樓門口的內侍小海仔細詢問了一番,領著他匆匆走進來。 「末將盛隆,奉武攸暨將軍差遣,回報陛下,右衛已集結完畢,隨時可以行動!」 「大家?」 婉兒看向武則天,等候著她的旨意。 午門外,趕來參加朝會的官員越來越多,平時這個時候,宮門已經打開,叫官員們在朝房裡等候了,而今天宮門依舊緊緊地閉著,許多官員開始詫異起來,聚在一起議論紛紛,有人還抬頭向城樓上觀望。 這時,天邊一縷陽光破雲而出,正照在金壁輝煌的五鳳樓上,官員們忽然又發現平時每天都能聽到的鐘鼓報鳴聲也沒有響起,雖然他們沒有準確的記時工具,不過看那陽光都照到了五鳳樓上,照理說這報曉的鐘鼓已經該響起來了呀。 聚在一起聊天的官員們都發現了不妥,紛紛擁到宮門前,有些性急的官員已經開始拍打宮門,向宮中喊話。 左衛旅帥盛隆依舊單膝跪地,扶劍垂首,武則天下意識地摩挲著龍椅的扶手,婉兒又追問了一句:「大家?」 武則天的身形微微震動了一下,沉聲道:「開始吧!」 婉兒鬆了口氣,向殿門口揮了揮手,小海立即把拂塵一揚,兩個小內侍向一旁的鐘鼓和鼓樓急奔而去。鼓鍾司太監揚聲道:「鳴景雲鍾∼∼∼」 「當∼∼∼,當∼∼∼,當∼∼∼」 八個小內侍合力扶起撞鐘的大木,向懸掛在鐘樓中的那口碩大的銅鐘撞去。 「鳴聞天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八個胖大肥壯的太監也同時擊響了鼓樓中的一排大鼓,八個人動作如一,每一槌敲下去,都帶著一種整齊劃一的韻律美感。 洛陽城中各處負責擊鼓揚鐘的役人早就在那莫名其妙地等了許久了,則天門上、五鳳樓側的鐘鼓一響,滿城鐘鼓同時應和起來,一時間鐘鼓聲迴盪在整個洛陽城上空。 「當∼∼∼,當∼∼∼,當∼∼∼」 「咚!咚!咚!咚咚咚……」 午門前的官員疑慮頓消,紛紛整理衣冠,排列整齊,準備等候午門大開,入宮見駕。 「當∼∼∼,當∼∼∼,當∼∼∼」 「咚!咚!咚!咚咚咚……」 宮城北側,埋伏在圓璧城、曜儀城和倉窖中的羽林軍傾巢出動,沿宮城兩側晌午門前猛撲過來。 「當∼∼∼,當∼∼∼,當∼∼∼」 「咚!咚!咚!咚咚咚……」 埋伏在上陽宮中的右衛兵馬槍戟如林,刀光映日,右衛大將軍武攸暨全副披掛,扳鞍上馬,拔出長劍向前一揮,無數的兵馬從上陽宮中潮水般湧出去。 坐在御座上的武則天聽著那持續不斷的鐘鼓聲,臉頰突然抽搐了幾下,她的手指緊緊攥起那封密柬,直到把它攥成一團,忽然狠狠地往地上一擲。 這封密信,是有人呈與太子,相約兵變,逼天子讓位,扶保太子武旦復李唐江山的。密信中涉及者眾,僅宰相就有三人,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另有司禮卿裴宣禮、左丞盧獻、中丞魏元忠等人。 這等消息,不管信與不信,她都得立刻做出防備,而且,她信! 韋方質死了,蘇良嗣死了,岑長倩死了……,這些宰相們豈能沒有兔死狐悲之感?為了自保,為了避免步韋方質、蘇良嗣、岑長倩等人後塵,他們鋌而走險也未嘗不能。更何況,狄仁傑、魏元忠、任知古等人本來就心向李唐。 武則天是一代女皇,前所未有的女皇,她固然有其英明睿智、霸道威猛的一面,可是在這強大的令所有人仰視的背後,卻是強烈的不自信,原因依舊是:她是女人! 牝雞司晨,自古未有之事,這滿朝文武真的服氣嗎?這些男人,真的願意匍匐在她的腳下嗎? 狄仁傑,當初勸進的官員中沒有他,自己登基為帝后上表朝賀的官員中還是沒有他,他對自己真的忠心嗎? 任知古,當初岑長倩任兵部尚書時,他就是岑長倩的副手,兩人關係一向友好,這一次岑長倩慘死獄中,他就沒有一點想法? 還有魏元忠,上一次徐敬真一案,就牽涉到了他,周興曾說過魏元忠也是叛黨同謀,周興雖然為了一己私利,做過些大逆不道的錯事,不過他的才幹還是很強的,莫非他當初所言竟是真的? 武則天從一個才人,一步步登上皇后之位,就曾遭到過朝中官員的百般阻撓,在她登基稱帝的過程中,更是遭遇了李唐宗室和文武大臣們猛烈的反撲,那些宗室王爺們、那些以李唐忠臣自詡的官員們,那些徐敬業之流們,使她心如驚弓之鳥。 在她遠比那些男性帝王們更強勢、更霸道的背後,隱藏著的是她遠比這些男性帝王們更強烈、更敏感的恐懼和不自信。 徐敬真叛逃時,被她一手提拔起來視為心腹的弓嗣業、張嗣明居然暗中給以方便,再加上她身在宮廷居然遭遇刺殺,很明顯是有禁軍將領暗中配合,如此種種,使得她愈來愈敏感。一向以精明睿智著稱的她,每每被一些捕風捉影的謀反訊息所利用,正是她這種心態的強烈反映。 尤其是這兩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老態已不可掩飾,這種恐懼也就更加明顯。 她很清楚,有許多官員像等待著垂死掙扎的獵物死去的禿鷲,等著來啄食她的屍體;她知道,那些倖存的李唐宗室,甚至包括她的兩個親生兒子,也在等待著她早點歸天;那些依賴於她而得到榮華富貴的武氏子侄們也在迫不及待地計算著她死亡的時間,處心積慮地想要攫取更大的權力,甚至……她的寶座。 她恐懼死亡的到來,恐懼權力的流失,恐懼臣子的背叛,恐懼她所得到的一切轉瞬間會把她拋棄,她要牢牢地抓住這一切就唯有屠戮,唯有流血和死亡,才能叫所有人記得:她依舊是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她感到恐懼,就要讓其他人比她更恐懼,因為她是武曌,她是前無古人的一代女皇! 午門前,文武百官眼看著三位宰相、眾多大臣一一被捕,只驚得目瞪口呆。 景雲鍾、聞天鼓當鳴八百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文武百官就在鐘鼓聲中目瞪口呆地看著狄相、裴相、任相和魏中丞等人一一被抓走,看著遠處塵土飛揚,從上陽宮中突然冒出來的千軍萬馬殺向遠方。 來俊臣也看得張口結舌,這等戲劇化的場面,他也是頭一回看到:「剛剛弄死三個宰相,這才幾天功夫,就又抓了三個宰相,大手筆啊!還是陛下了得!」來俊臣欽佩不已地想。 就在這時,午門開了一條縫隙,內侍小海走出來,往人群中張望一眼,揚聲道:「陛下有旨,宣御史中丞來俊臣五鳳樓見駕!」 「臣遵旨!」 來俊臣精神一振,馬上知道他的生意上門了,趕緊答應一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把守在午門的楊帆等小海把來俊臣帶進來之後,立即命人把午門重新關好,並頂上了巨大的條石。這驚天巨變,把他也弄得手足無措,可他現在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楊帆心事重重地想:「我得找個機會去問問婉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來俊臣看到楊帆微有憂色,心中忽地一動:「這一次的事情貌似很嚴重啊,如果我能把他也弄進去!那位妖嬈嫵媚的楊家小娘子……」 來俊臣心頭一熱,踏向城頭的雙腿也陡然多了幾分力氣。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手遮天 來俊臣急急登上五鳳樓,見到了武則天。 來俊臣見到的武則天神態平靜,從容不迫,似乎午門外突然逮捕三位宰相這樣的大事她竟毫不知情似的。 那種沉穩與從容,讓來俊臣一見就從心底產生一種臣服、敬畏的感覺。不錯,高高在上的這位老婦人是一位女皇帝,自炎黃以來從不曾有過的女皇帝,然而在來俊臣眼中,從不曾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 他很奇怪一些看起來很睿智很聰明的官員為什麼因為皇帝是女人就不認同她,來俊臣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煩惱,他並不覺得女人做皇帝有什麼大逆不道的,難道天會塌下來麼? 他只知道,這個女人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他來俊臣原本是一個囚犯,今天他可以把無數的王侯將相變成自己的囚犯,這份權力就來自於這個了不起的女人,所以,他對這個女人是深懷敬畏的。 來俊臣進入五鳳樓,撩起袍裾,雙膝跪倒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朗聲道:「臣來俊臣,叩見吾皇陛下!」 大唐的臣子是不用動輒跪拜的,即便是在最莊嚴神聖的明堂裡面,他們都用自己的座位,大臣與天子可以坐而論政。只有來俊臣,每次見到皇帝,都恭恭敬敬行跪拜禮。 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女皇的時候,女皇還是太后,而他則是一位剛剛獲釋的囚犯,那一次,他誠惶誠恐,行的是跪拜禮,自那以後,他就做了侍御史,直到今天成為御史左丞。自那以後直到現在,不管是當年的太后還是今天的皇帝,他始終行跪拜禮。 平時,武則天對這種鄭重的大禮是不太在意的,每回見他如此鄭重地行禮都要笑說他幾句,而這一回,武則天卻什麼也沒有說。 三位宰相、數位手握大權的文武官員參與謀反,如果不是她僥倖截獲了這些人遞往太子宮的秘信,很可能就在幾天後的某一個深夜,被突然兵變的大臣們奪了她的江山,把她囚入冷宮,這令她迄今還有些後怕。 此刻,看到畢恭畢敬如見神明的來俊臣,武則天心中多少感到了一些安慰:忠心耿耿的臣子,終究還是有的。 於是,武則天的口氣也難得地柔和起來:「來卿,有朝臣謀反。昨夜,他們投書太子宮,相約三日之後,兵變逼宮,迫朕退位,擁太子光復李唐。朕已經抓了一些人,這些人朕就交給你了!」 「臣遵旨!」 跪在地上的來俊臣馬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一臉的虔誠,心中卻是一陣狂喜。他喜歡折磨人,尤其喜歡折磨那些原本位高權重、一呼百諾的朝中重臣,他喜歡看著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在他的刑架下痛哭流涕、慘叫哀嚎,毫無尊嚴地乞求饒恕。一想到這些,他就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 武則天道:「朕要你查清楚,最重要的是,如果謀反屬實,究竟還有多少人是他們的同黨!」 武則天微微向前傾著身子,加重語氣道:「這件事至關重要!朕不想每日活在惶恐之中,不想在睡夢中,有亂兵攻進朕的寢宮,迫朕退位!」 來俊臣又是一個頭叩下去,莊嚴地道:「臣遵旨,臣一定揪出叛黨的所有同謀,讓陛下高枕無憂,讓我大周社稷穩如泰山!」 武則天沉聲道:「寧枉毋縱!」 「諾!」 武則天揮揮手,來俊臣再次叩首,起身,躬著腰一步步退下,直到退出殿門,這才轉身離去。 武則天望著來俊臣離去的背影,悠悠地出了一陣神,愴然道:「總是有人想背叛朕!狄仁傑、任知古這些人,當年都不過是卑微的小吏,他們是朕一手栽培出來的,是朕讓他們由卑賤而顯貴,身著朱紫、位極人臣。想不到他們羽翼稍豐,就想奪朕的江山!」 上官婉兒小心翼翼地道:「大家,真相還未查明,還是等來中丞審過之後再說吧!」 武則天搖了搖頭,澀然道:「會有假麼?這些年來,大臣們一次又一次的造反,哪一次沒有拿到他們的憑據?他們不喜歡女人做皇帝啊,不管朕對他們多麼好!就像狄仁傑,朕敬他如友,朕稱他國老,禮敬有加……」 武則天說到這裡,忽然有些哽咽。 上官婉兒欠了欠身,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位傷心的女皇了。 這時候,武攸暨一身戎裝,大步走進五鳳樓。這位太平公主駙馬近來雖然沉溺酒色,但是底子終究還不錯,在武則天面前,他也不敢露出疲賴怠慢的模樣,因此顯得十分英武。 一見武則天,武攸暨馬上叉手行了個軍禮,沉聲道:「陛下,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奉宸衛郎將狄光遠等一眾軍中叛黨已然拿下,臣武攸暨特來復旨!」 武則天欣然道:「立即把他們押到推事院,交給御史左丞來俊臣!」 武攸暨道:「諾!」 聽說叛黨在軍中的那些同謀已經被抓起來,武則天的神色輕鬆了許多,對上官婉兒伸出手道:「婉兒,陪朕回武成殿!」 「是!」 上官婉兒急忙上前一步,攙住武則天的手臂,她覺得女皇的手臂今天顯得特別的無力。 走下五鳳樓的時候,上官婉兒看到了披掛整齊、肋下佩劍的楊帆,楊帆也看到了她。 兩個人的眼神一對,上官婉兒面對楊帆疑問的眼神,不易覺察地搖了搖頭,瞟一眼女皇,又向楊帆遞了個眼色,楊帆心領神會,知道這時不易詢問,便也點了點頭,悄然退到一邊。 ※※※※※ 來俊臣回到御史台,聽說在午門被拘捕的大臣們已經押到,立即興沖沖地吩咐升堂,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等人被捕後,已經知道了他們的罪名,他們還在猜測究竟是誰在陷害他,到底是狗急跳牆的武承嗣,還是現在最後希望成為太子的武三思,就被押到了推事院,他們馬上知道情況有些不妙了。 推事院,是隸屬於御史台的制獄,凡入此門者,百不存在,因此被百官稱為「例盡門」,意思是一入此門,就此完結。他們竟被押到這裡,看來連在皇帝面前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了。 很快,他們就被押上了大堂,來俊臣一臉熱切地看著他們,就像闊別故鄉多年的遊子見到了他們的親兄弟,又或者打了八輩子光棍的窮漢,突然娶了個漂亮媳婦,一看到他那熱切而貪婪的目光,幾位大臣便心中一寒,落到這個瘋子手裡,大勢去矣! 來俊臣坐在審判台後,看到一眾大臣被押上大堂,傲然一笑,揚聲吩咐道:「來人啊!驗明正身!」 判官王德壽帶了兩名吏目,執著簿書,一一問清各人名姓,轉身向來俊臣稟報道:「回中丞,謀逆要犯計地官侍郎、同平章事狄仁傑,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司農卿裴宣禮,左丞盧獻,中丞魏元忠共六人,已然帶到,驗明無誤!」 來俊臣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來啊!剝去他們的衣冠,堂前跪下受審!」 「且慢!」 御史中丞魏元忠忍無可忍,奮然喝道:「來俊臣,我朝制度,大臣控案,未曾定讞前,不得先去衣冠,你敢壞我朝廷律例!」 來俊臣是御史左丞,魏元忠是御史右丞,兩人一個負責監察在京百官軍民,一個負責監察各州府縣官員,既是平級,又是同事,不過兩人平素一向沒什麼來往,而且彼此都不大看得順眼。 聽了魏元忠的話,來俊臣「嗤」地一笑,不屑地道:「這些規矩,本官還用你魏中丞來教麼?不過,本官問案,從來就沒有不能定讞的啊!請問,在本官堂上,誰敢不認罪!」 來俊臣冷酷的目光盯著魏元忠,把手一揮,立即就有大群衙役,抬著數十種奇形怪狀、血跡斑斑的刑具上了大堂。 來俊臣自座中徐徐站起,厲聲喝道:「奉旨,承審謀逆大案。爾等罪證確鑿,無可抵賴,乖乖招供,可免受皮肉之苦,否則,本官倒要看看,爾等血肉之軀,誰能承得起本官這些刑具的消磨!」 魏元忠的性情老而彌姜,受不得他這般威脅,一時氣得鬚髮飛揚,亢聲大喝道:「老夫清白,無罪招!來俊臣,你這無賴匹夫,莫非是想要屈打成招麼?」 來俊臣陰笑道:「有罪無罪,審過方知啊,來人……」 「且慢!」 狄仁傑突然踏前一步,喝止了來俊臣下令,他緩緩轉身,若有深意地盯了一眼同被押上大堂的其他六人,又轉身面向來俊臣道:「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 來俊臣眨了眨眼,吃驚地道:「狄仁傑,你……認罪了?」 狄仁傑點了點頭,沉聲道:「不錯!狄某認罪!」 魏元忠、盧獻等人都訝然看向狄仁傑,倒是任知古和裴行本略一思索,隱隱明白了狄仁傑的用意。 「呃……,好!好啊!識時務者為俊傑,狄公當真是一代人傑啊!」 來俊臣訕笑了兩聲,又轉向任知古,笑瞇瞇地問道:「任知古,你認罪麼?」 任知古略一猶豫,也道:「任某認罪!」 來俊臣大樂,朝中文武畏其凶名,一見他亮出刑具不等用刑就乖乖招供的事情他到時遇到過,可是連宰相都嚇成這般模樣,不等用刑就乖乖地任由擺佈,這還是頭一回,來俊臣興沖沖地轉向裴行本,問道:「裴公,你怎麼說?」 裴行本深深地看了狄仁傑一眼,拱手道:「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 來俊臣仰天大笑,道:「好!你們認罪就好!三位宰相既然認罪,那本官也不為己甚了!咳,他們的口供可已錄下了?」 正伏案疾書的書吏匆匆寫下最後幾個字,抬起頭對來俊臣道:「是!卑職已經記下了。」 來俊臣道:「好!叫他們畫押吧,把他們先押回大牢,容後再細審!」 一眾官員畫了押,便被押進了大牢,侍御史侯思止是來俊臣心腹,見眾大臣被押下去,疑惑不解地道:「中丞!難得他們如此爽快地招供,何不趁熱打鐵,審出他們的同黨,怎麼草草了結了?」 來俊臣陰陰一笑,道:「愚蠢!你道狄仁傑這老狐狸真是那麼好對付的麼?他肯認罪,不過是知道本官的刑法厲害,不想無端受苦。再者,大概也是希望本官見他招供,監管鬆懈,以便尋機自救。本官偏不給他這個機會!有了這親筆畫押的初審筆錄,足矣。」 侯思止道:「狄仁傑這口供大有文章,他說什麼『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這分明是在說大周建立,清洗唐室舊臣,暗示他無端含冤,後面又冒出一句什麼謀反屬實,如此驢唇不對馬嘴的供詞,以陛下的精明,看了豈不是要生出疑慮來!」 來俊臣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錯,老侯,你很精明嘛!這老狐狸怕正是做這等打算了,哼哼,本官豈會如他所願!把口供上的這句話抹去,只留『反是實』這一句就行了!」 侯思止道:「這個,反是實?他們如何謀反,準備怎樣逼宮?何時何地定下的計劃,都有哪些人參與行動,這些事情不交待清楚,得不到詳細的口供,陛下面前恐怕交待不過去!」 來俊臣道:「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三人是宰相,權位太高,輕易用不得重刑,不用重刑,以他三人在宦海裡撲騰了大半輩子的見識本領,怕是輕易不能讓他們屈服,如果逼得緊了,他們把心一橫再翻了供,本官可連『反是實』這句口供都沒有了。咱們先把這幾根難啃的骨頭扔在一邊,從魏知古、裴宣禮、盧獻這幾人身上著手打開缺口。」 侯思止欣然道:「中丞高見,卑職懂了!」 來俟臣笑吟吟地道:「你就負責審魏元忠那個老傢伙吧!」 侯思止道:「是!」 來俊臣又對判官王德壽道:「你給我看緊了那三個老傢伙,尤其是狄仁傑。當年,他曾任大理寺主官,如今他那些老部下開枝散葉,遍佈各個刑獄衙門,我御史台裡未嘗就沒有他的舊部,你盯緊了,可別讓他利用這些人傳了口信出去,內外勾結,串連翻供!」 王德壽趕緊道:「是!」 來俊臣吩咐一番,揮手叫他們退下,只留下心腹衛遂忠一人,說道:「遂忠,你去審盧獻,他要是不招,你就用大刑侍候,務必得撬開他的嘴巴,招出他們的同黨。同時,叫他幫我咬兩個人進去。」 衛遂忠趕緊豎起耳朵,來俊臣道:「這兩個人,一個是秘書少監李珣,我那幢宅子小了一點兒,右邊是伊水,沒法擴建了,他那幢宅子緊鄰我的府邸,瞧著倒還不錯。」 衛遂忠會心地一笑,問道:「那另一個呢?」 來俊臣輕輕舔了一下嘴唇,緩緩地道:「你可記得,我叫你查過的那個楊帆?」 衛遂忠眸中閃過一抹寒光,躬身道:「卑職明白了,三天之內,這兩個人一定抓進推事院,交由中丞處置!」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三章 宰相難及獄吏貴 判官王德壽押著一眾人犯進了制獄,推事官文傲聞訊連忙迎上前來,所謂推事官,就是這監獄裡的獄吏頭兒,文傲謙卑地對王德壽笑道:「王判官,這是什麼要犯啊,怎麼竟然勞動你的大駕親自送來。」 王德壽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吩咐道:「這些人都是謀逆重犯!你小心看管著,莫要出了什麼紕漏!」 「謀逆?」 文傲笑瞇瞇地,還是毫不在意。這些年來,關進制獄裡來的犯人,哪個不是謀逆之罪?有真謀逆的,也有假謀逆的,反正最後都簽了字、畫了押,認了罪,砍了頭。有沒有罪、什麼罪,都不重要啦! 王德壽見他模樣,又提醒道:「你看到了麼,那三個老頭兒,乃是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三位宰相,此番謀逆之舉、謀逆之人,皆不同以往,你要格外小心!」 文傲瞟了那六個人犯一眼,笑瞇瞇的,依舊不以為意。什麼權貴到了這裡,都只是任他擺佈的一條狗,宰相?宰相到了這裡,也只是囚犯而已。 當初大漢開國功臣,大將軍周勃因事被關進大獄,僥倖不死,得以免罪,出了監牢之後,周勃對迎接他的一眾親人和部下們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吾嘗將百萬兵,然安知獄吏之貴乎!」 以周勃的權力、地位,進了監獄,都被獄吏呼來喝去,折磨的如同一隻喪家之犬,文推事雖然只是一個從九品的小吏,在這制獄這麼多年,王侯將相可是見得多了,還真不把這幾個宰相放在眼裡。 王德壽見他依舊不以為然,嚴肅地道:「你不要大意,小心叫他們串了供,再翻了這個案子。中丞對這些人很重視,特意吩咐下來,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三位宰相分別關押,各置一處牢房,著人嚴加看守,除了中丞提審之時,非我之外,任何人不得接觸他們。明白麼?」 文傲見他神色嚴厲,這才莊重了些,忙道:「王判官放心就是,下官一定謹慎安排,呃……牢裡空置的囚房還多的很呢,要不要把他們所有人都分別安置,防止他們串供啊?」 王德壽冷冷地道:「不用了,只把三位宰相分別安置就好!恐怕這牢房……很快就不夠用了!」 文傲聽了頓時心花怒放,看樣子要有不少大臣要倒霉啊,關押進來的人越多,他能撈到的好處就越多,文傲又瞟了那幾位大臣一眼,彷彿看到了一棵搖錢樹,上面金光燦爛,綴滿了純金的錢幣,文傲又笑了,笑得很開心。 另一邊,趁著他們交談的當口,御史右丞魏元忠怒氣沖沖地對狄仁傑道:「狄公,魏元忠對朝廷忠心耿耿,從未有謀反之心。以狄公、任公、裴公的為人,魏元忠也不相信你們會有謀反之舉,方才為何坦承其罪?」 狄仁傑道:「我等既落入來俊臣之手,不能不認罪。謀反,乃天子之大忌,縱然來俊臣橫下一條心,對我等大刑伺候,乃至取了我等性命,天子縱然不喜,卻也不會加罪於他,既然如此,你我何必逼的他狗急跳牆。」 魏元忠道:「你莫聽他胡說,甚麼坦承罪行,可免一死。一直以來,但凡謀反者,哪有一人得赦死罪,我等認罪,就難免一死啊!」 任知古歎息了一聲,道:「魏中丞,我等老邁,縱然來俊臣不想以酷刑虐殺我等,這身子骨怕是也承受不起一般的刑罰了。狄公說的沒錯,我等就是不認錯,依舊是一個死,唯有認罪,暫且保此有用之身,或可有一線生機!」 裴行本頹喪地道:「老夫也明白狄公的意思了,我等要想逃出生天,除非有機會上達天聽,把冤屈訴於陛下知道。只是,我等如今身在制獄,哪還有機會上聞於皇帝呢?」 狄仁傑睨了王德壽一眼,王德壽對文傲囑咐一番,剛剛轉過身來,狄仁傑馬上壓低嗓音,急急說了一句:「生機只有一線,唯有見機行事罷了!」 文推事得了王判官的吩咐,對他們登記造冊、記載了名姓、官職、入獄時間等各項信息,便分別進行了安置,三位宰相各據一處牢房,彼此相隔甚遠,而魏元忠、盧獻等人則關在了同一所牢房。 為了防止犯人越獄、行兇、自盡,對犯人是要施以刑具的。大唐的獄具主要有四種,枷、扭、鉗、錁,每種還有長短輕重之分,以區別對待不同身份、不同年齡、不同體質、不同罪行的犯人。 枷就是那種束縛頭頸和雙手的木枷,戴了這種刑具,躺不得歇不得,坐在那兒時間久了頭頸和雙手也痛苦不堪。扭則是束手的獄具;鉗是束縛脖子的一種鐵箍,另一端以鐵鏈繫在牢床上,犯人繫了這鐵箍,就如同綁在門口的一隻看家犬。而錁就是腳鐐了,主要用來繫在腳脖子上,束縛他的自由。 十歲以下或八十歲以上的犯人才可以散禁,不加刑具。如今關在制獄裡的這六個人都沒超過八十歲,不過做官的犯了死罪,也有階級不同的待遇。九品以上七品以下者戴枷,七品以上的官員只戴錁,這六個人官職最小的也有從六品了,故而全都拴了腳鐐,叮叮噹噹地關進了牢房。 所謂鋃鐺入獄,不外如是。 ※※※※※ 武則天昨夜匆匆避到五鳳樓後徹夜未眠,如此謀反大案,要說她心裡不緊張實不可能。武則天心情忑忑,一夜無眠,等到天亮又急急安排抓捕和調整,進行一系列善後事宜,這實在不是一個六十六歲的老人所能承受的。 等武則天回到武成殿的時候,已經疲憊不堪了。 滿朝文武都被早晨的一幕情景驚得魂飛魄散,好不容易塵埃落定,皇帝卻依舊沒有召見他們,滿朝文武不知該如何是好,聚在午門前急急議論了一番,決定由六部九卿蹕見天子,詢問經過。 他們叩門陳情,消息送到武成殿後,武則天卻吩咐一個也不見,她只召來武攸宜,瞭解了一下最新的情況,對宮城、皇城、都城的警戒和禁軍中的重要職位做了一番調整,便由團兒扶去後宮歇下了。 雖然她現在還有很多事想做,但是歲月不饒人,她實在支撐不住了,也只能抓住最緊要的事情安排一下。 皇帝既不上朝、也不理政,滿朝文武一個不見,上官婉兒自然也無事可做了。送了武則天到寢宮歇下,上官婉兒便也回了自己住處。 婉兒好潔,每日至少兩次沐浴,尤其是睡前必須沐浴,否則必定睡不踏實。回到自己住處之後,婉兒先以香湯沐浴一番,換了一身輕薄的衣衫,便去榻上歇了。 這宮殿深處本就清涼,身下又是一領笛竹涼席,溫潤入玉,十分舒坦,不一會兒,婉兒就進入了夢鄉。 武攸宜、武攸暨兩兄弟按照武則天的安排,派出親信軍隊接管重要部門,加強都城防務,調整一些禁軍將領的職務和職責,等到午後的時候,漸漸穩定下來。楊帆也鬆了口氣,在他負責的兩處城門處巡視了一番,便往史館走去。 夏日炎炎,蟬鳴聲聲,叫人聽了昏昏欲睡。 因為昨夜一番折騰,宮裡的人幾乎沒有一個能夠安枕的,這時候終於安穩下來,除了有職司在身的,其他人大多歇下午睡了,楊帆到了婉兒住處,也不見平時來來往往的女官內侍們走動。 若是換一個人想見上官婉兒,此時必然得先尋一個女官進去通報一番,得到上官婉兒的允許,楊帆與婉兒關係不同,卻是沒有那麼多的顧忌。一路行來,見沒有人走動,楊帆悄沒聲兒地直接來到了婉兒的住處。 楊帆輕輕叩了叩房門,伸手一推,房門就開了,書房裡並不見人,楊帆輕輕掩上房門,緩步走了進去。 屋子裡有種幽靜雅致的感覺,卷耳鏤花的書案上散放著幾卷公函,還有兩方造型古樸的端硯。筆架上由粗到細垂掛著十幾枝紫毫,案几旁放著一口大肚闊口的青恣荷花甕,裡邊插放著十幾支卷軸。 臨窗的台架上,細頸花瓶裡盛著高矮錯落的三支百合,雪白的牆壁上懸掛著一副婉兒所繪的「春山煙雨圖」,又有幾副婉兒親筆下的橫幅、豎幅的字貼,透著一股書香之氣。 楊帆稍稍站了站,便轉進屏風之後婉兒的寢室,妝台上放著一口菱花銅鏡,一隻大紅漆雕梅花的首飾盒打開著,裡邊盛著幾枝步搖和珍珠耳墜,旁邊就是婉兒的閨榻了,檀香木的床榻上懸掛著淡綠色的紗帳。 楊帆走過去,輕輕掀開紗帳,就見婉兒側臥在榻上,纖纖的身子側臥如弓,腰間搭了一條寶藍色雲花綾的薄衾,纖腰一握,香臀宛宛,玉腿修長,那曲線恰似一副引人入勝的水墨山水。 楊帆小心地挪開婉兒的一雙繡花緞鞋,挨著她的身子坐下,把手輕輕搭在她那婉約的腰間,就似走進了那優美的山水之中……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四章 凡事難瞞枕邊人 「嗯……」 婉兒被驚醒了,嬌軀一動,那副優美的山水彷彿一下子活了一樣,於優美之中立即煥發出一種活潑的生命力。 她扭頭一看,見是楊帆正笑微微地望著她,繃緊的嬌軀才放鬆下來,嬌嗔地瞪了楊帆一眼,暱聲道:「你呀,怎也不說一聲就闖進來了,嚇了人家一跳!」 楊帆蹬掉靴子,挨著她的身子躺下來,婉兒本想轉身的,被楊帆這樣緊緊一貼,便轉不過來,腰肢一扭,想要往裡邊給他騰些地方,偏又被楊帆緊緊攬住了腰肢動彈不得,這樣一動,反似主動把兩個人緊緊貼在了一起似的。 楊帆輕聲笑道:「有什麼好怕的,你這地方,除了我,還有什麼人敢胡亂闖進來麼?」 上官婉兒負氣地用屁股拱了他一下,忍不住也笑起來:「你呀,也就是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偷香賊才敢擅闖本姑娘的閨房。你信不信,本姑娘只消喊上一聲,就有人拖了你去剁成肉醬!」 楊帆嘿嘿一笑,在她耳畔道:「信,我當然信。只是,肉醬哪有肉棒香啊,我的小婉兒捨得麼!」 說著,他還暖昧地向前頂了一下,婉兒側臥如弓,一具圓臀被他摟了個結結實實,如此一頂,再聽了這般曖昧的話,婉兒的俏臉登時一紅,連忙挪開了一些距離,低聲道:「今日這般情形,宮裡很是緊張,你身負要任,怎麼還敢過來?」 楊帆道:「現在已經放鬆了,只是三兩日內,我怕是又離不開皇宮了。婉兒,我正想問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皇帝連早朝也不開了,還抓了這麼多的大臣?」 婉兒眼中微微掠過一抹憂慮,只是她背對著楊帆,楊帆並不曾看見。婉兒低聲道:「昨夜有人往太子宮投書,說是要發動兵變,逼迫皇帝退位,扶保太子恢復李唐江山,恰被巡夜的侍衛發現,馬上報到了皇帝的寢宮。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楊帆聽了心頭頓時一沉,這還真是樹欲靜而風不知啊,剛剛使計,費盡周折才平息了事態,想不到轉眼間風雲再起,如果說上一次的謀反還算是捕風捉影的話,這一次簡直是證據確鑿了,只怕這一場風波比上一次要更加嚴重。 認真說起來,楊帆也不清楚狄仁傑等人是否真的要發動兵變,這種可能自然是有的,這種動機也說的過去。但是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事先叫他知道,不要說他現在看起來屬於武三思陣營,就算是以前,他也只是狄仁傑青睞欣賞的一個晚輩,而不能算是他政壇上的盟友。 楊帆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狄公和幾位宰相就是主謀了?」 婉兒道:「若依信中正言,當是如此了,為了鼓動太子,信中可是刻意提到了他們幾人的名字。」 楊帆略一沉吟,又道:「就憑這樣一封信?」 婉兒道:「就憑這一封信還不夠麼?難道還要等他們真的發動,兵臨寢宮,大勢已去,皇帝才相信他們確實要謀反?」 婉兒這番反問,已經加了些語氣,楊帆正在思索著這種複雜的政治形勢該如何應付,一時沒有察覺,只是循著自己的思路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宰相們與魏王之爭,使得魏王失了相位,魏王懷恨之下故意陷害,投書可是很容易就辦到的事。」 婉兒香肩一掙,轉過身來,凝重地道:「你說的自然也不無可能,不過,要說宰相們不滿陛下大興牢獄,有心扶保太子恢復李唐江山,卻也是理由充足。究竟如何,還需審過才知了。婉兒對這些並不在意,婉兒只想知道,郎君意欲如何?」 楊帆一怔,馬上提高了警覺,故做平靜地問道:「婉兒何出此言?」 婉兒輕輕伏到他的懷裡,抱緊他的身子,有些擔心地道:「郎君只管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且莫過問這等國家大事,如今這天下,就算是宗室、王侯、宰相們,一旦涉案,也很容易就送了性命,婉兒在陛下身邊,這些年來已不知親眼看著多少權傾朝野的重臣掉了腦袋,郎君何必多事。」 楊帆暗自一驚,心道:「不好,婉兒冰雪聰明,莫不是被她察覺了什麼。」 楊帆忙以一種無所謂的口氣,從容笑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只是隨便問問罷了,怎麼會參與其中呢。這等大事,是宰相和大將軍們才玩得起的遊戲,我一個小小郎將,就算想摻和也不夠資格啊。你不要胡思亂想。」 婉兒深深望了他一眼,道:「郎君若真作此想,婉兒就能放心了。這等事情,就算是位極人臣的宰相、手握重兵的大將軍,還不是彈指間灰飛煙滅?韋相、岑相還有丘神績那些人,就是前車之鑒! 郎君,謀反素來是君王大忌,但凡涉及者,寧可殺錯,絕不放過的,自古帝王莫不如此。今上以女兒之身成為帝王,創自古未有之盛舉,所承受的阻力也遠比例代帝王更大,對此自然更加在意。 你看,如今三位宰相、那麼多的文武參與謀反,如此危急時刻,皇上最可信賴的就是武家子侄了,可是即便在如此情況下,皇帝也沒有召見武承嗣,叫他來主持大局,連武三思都未予任何差遣,這是為什麼?皇帝對武家兄弟的野心已經在提妨著了。 皇帝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和侄子都戒備如斯,其他人一旦涉案還能輕饒了麼?不管是對宰相們還是武家這些王爺們,郎君最好都保持些距離。天子還在,郎君只管忠於天子,進退自如,豈不是好,何必冒險犯難……」 楊帆趕緊道:「我知道,我知道,婉兒,你不必擔心。我才不會牽扯這些事情。」 婉兒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把頭輕輕埋進了他的懷裡。 楊帆遊走在各方勢力之間,確實有些左右逢源。現在人人都覺得,他跟武三思走得更近,與薛懷義、太平公主這兩支勢力也保持著良好的關係,唯有婉兒察覺了一些異狀。 楊帆對婉兒沒有戒心,所以他在別人面前可以很注意掩飾自己的政治傾向,但是在婉兒面前,他雖不會著意說些什麼,可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沒有戒備之心的狀態下,必然有所展露。 常言說凡事難瞞枕邊人,女人的直覺是很可怕的,一個把心都放在你的身上,對你的一舉一動尤為關注的女人,更加不易隱瞞。更何況,婉兒侍奉女帝十年,對於政壇上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早就見得多了,豈能發現不了一些端倪。 婉兒雖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她並沒有什麼政治野心,她清楚,以她的身份,所有的權力都只能來自於天子,如果沒有天子作為憑恃,她就是一棵無所依附的菟絲花,任何一場風雨,都能把她打倒。 所以,她一直很注意把握分寸,她所建立的勢力,都是從自保的角度出發的,從未想過呼風喚雨、一手遮天。她能在武則天身邊這麼多年,始終受到信任和重用,就是因為她始終能對自己有一個準確的定位。武則天最寵愛的女兒太平公主稍稍表現出一點對政治的熱心,都馬上受到警告,叫女兒不要插手政治,如果婉兒有什麼異樣心思,又豈能活到今日。 但是,現在婉兒有了他,有了她的男人。 以前,她是一支菟絲花,她唯一的依靠,是權力這棵大樹,而一切權力之根源,是武則天。如今在她心中,最大的依靠卻是她的男人楊帆,儘管他的權勢地位,他所擁有的力量還很弱,但是這是一種心靈上的依靠,讓她感覺最踏實、最安全的依靠。 她是皇帝身邊的人,是女皇帝身邊的女宰相,她所掌握的力量絲毫不比中書裡的那些宰相們少,但是她很少與楊帆分享她所掌握的這一切。在楊帆選擇了自己的成長道路之後,她更是很少過問、參與他的事情。 因為,她始終認為,男人是太陽,女人是月亮。男人就該光芒萬丈,而女人只能溫柔地陪伴他的身邊。所以,她一直很聰明地避免過問楊帆的事情,因為她知道,對於一個有個性的男人,即便是最美麗、最可愛的女人,如果對他干涉太多,都只能惹他厭煩,而她的男人恰恰是一匹不羈的野馬。 當初,她幫楊帆分析了兩條成長的道路,楊帆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條速遷之路,婉兒就知道他的個性了。她知道她的郎君是不會讓一個女人所掌控的,哪怕是以愛的名義。他是一匹不羈的野馬,而這野性也正是吸引她的地方,她從沒想過替自己的男人安排一切,把他的稜角磨平,讓他變成一個平庸的男人。 她的男人還太弱,以她的能力和地位,如果干預太多,必然會奪走他的光輝和信心,使他要麼漸漸習慣於依賴自己、服從自己,要麼遠遠的離開自己,所以她寧願默默等待,陪伴他走他選定的路,而非替他安排一切。 可是現在,她感覺到他的男人正在踏上一條很危險的道路。她不可以不予勸誡,就像一個忠心耿耿的臣子,勸誡他侍奉的君王。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五章 此路不通,另闢蹊徑 楊帆道:「婉兒所言甚是,說到這官場上的見識,你自然是比我高明多了,你放心吧,這趟混水,我趟不起,也不會趟的。我只管旁觀,絕不插手,放心了吧?」 楊帆攬住婉兒,一邊柔聲安慰,一邊暗自凜然:「婉兒實在是太精明了,我以後在她面前說話舉止,還須格外小心才行。」 其實楊帆如此謹慎,倒不是信不過婉兒,怕她知道了自己的打算,會向武則天告密。他知道婉兒深愛自己,如果一定要她在自己和武則天之間做一個選則,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自己,這就意味著,她會選擇放棄所能得到的一切尊榮、權利和富貴,甚至於她的生命。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不想在她和婉兒中間摻雜其他的東西,他不想把婉兒牽扯進來。他知道婉兒擁有相當大的能量,也知道婉兒就在天子身邊,掌握著許多別人所不知道的秘密,如果能夠得到她的幫助,自己必將如魚得水。 然而,得到機遇的同時也意味著風險,婉兒如果為他做了武則天身邊最大的一個內間,她還能做到以前一般從容、一般進退自然麼?她的言行舉止必然與往昔有所不同,那她會不會露出什麼馬腳呢? 從婉兒對情愛一無所知,這方面的見識還不如一個豆蔻妙齡的少女就可以看出,雖然在武則天的栽培和熏陶下,她對國家大事、政經軍情各個方面的情況處理的可圈可點,幾乎不遜於當朝任何宰相,但是她在這種特殊環境下的成長,使她對人情世故有一種很特別的單純。 然而一旦讓她成為自己在天子身邊的耳目,所需要的恰恰是這方面的本領,楊帆幾乎可以預見,用不了多久,婉兒就會露出馬腳,讓那個在爾虞我詐的深宮中掙扎出來、一舉躍過龍門,讓天下英豪匍匐在她腳下的女皇帝發現端倪。 因為愛她,所以楊帆不想利用她。 當然,這其中或許還有一些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得到了一個天之驕女的芳心。儘管婉兒在楊帆面前一直小心翼翼,絕不讓他感覺到身份、地位與自己的巨大差距,可是他的心理壓力並不能因此而抹去。 婉兒已經為他打開了一扇門,接下來的路他要自己走! 楊帆攬住婉兒,機警地岔開話題,曲意溫存著,試圖轉異她的注意力。婉兒在他的愛撫下,身子漸漸熱起來,只管溫馴地擁抱著他,享受著他的溫柔撫愛,似乎漸漸忘記這回事了,楊帆暗暗放下心來。 可是這一番撫愛,楊帆也不覺情動了。她那豐若有餘、柔若無骨的嬌軀,就算是神仙在這樣的親暱愛撫下也會動了凡心,何況楊帆正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 她那柔嫩而溫潤,圓潤而挺翹的雪臀,呈現出完美的水蜜桃形狀,此刻就緊緊抵在楊帆的下體處,隔著一層輕柔的薄紗,有種妙不可言的感覺。楊帆探進婉兒抹胸,抓住那一團酥膩揉搓著的雙手不禁加大了力道,身子也緊緊地抵住了婉兒。 「不……不可以……,人家……人家今兒沒做準備。」 婉兒抓住他作怪的大手,一抹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嬌嫩的臉頰,她也有些情難自禁了,可是僅存的一絲理智卻在提醒著她,今日不可縱情。 楊帆與婉兒已非第一次交合,情濃欲重時一個男人自然什麼後果都顧不及去想了,可是雲收雨歇之後,卻不可能不想到懷孕的問題。如果在這皇宮大內有了身孕,休想瞞過別人。所以,在楊帆擔心地問起時,婉兒已經把自己用了宮中秘藥的事情告訴了他,今天楊帆冒昧過來,婉兒自然來不及煎藥。 楊帆聽了婉兒的話神智不由一清,強忍渴望放開婉兒,仰身躺在榻上,想讓那欲潮平息下來。婉兒偷偷瞟了眼他袍袂拱起的那頂大帳篷,紅著臉嗔道:「你呀,家中已經有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還像吃不飽的色中惡鬼似的。」 楊帆苦笑道:「你說小蠻麼?我們還沒同房好不好?我可是一直為你守身如玉呢。」 「什麼?」 婉兒聽了大吃一驚。這樁婚事是皇帝親指的,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認了。 楊帆在新婚之夜趕去與她相會,這般舉動已令婉兒感銘於心,妒意也就淡了。事後仔細想想,小蠻卻也是個可憐人,再說自己與她的感情一向不錯,而楊帆娶小蠻過門已成事實,這個姐妹她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所以早就默認了事實。 她當然知道楊帆新婚之夜不曾與小蠻圓房,但是她只以為這是楊帆為了表示對她的愛意,卻不知道其中還另有一番緣故。 楊帆當時與她也只是探討過今後該如何面對這位已經娶進門來的妻子,當然不可能連小蠻恐懼男人的親近、不敢接受房事這樣的私闈秘密也告訴她,兩人若是連這種事也要探討一番,豈非尷尬。 此時聽楊帆這麼一說,婉兒不由大吃一驚,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楊帆,楊帆的神色絲毫不像作偽,他也的確不需要作偽,婉兒心中一燙,忽然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 楊帆當然愛她至深,雖然她以前不曾接觸過情事,在感情方面完全就是個雛兒,可她的智慧卻遠超大多數人,純淨的心靈和情感,再加上她冰雪聰明的智慧,別人對她的情意是否真誠,她一下子就能夠感覺出來。 大概在人類進化過程中,上天也感到了女人相對於男人是個弱者,所以留給了她們這樣一種動物的天賦本能:女人的直覺。所以,當他看到楊帆的眼神,她完全相信了楊帆的話,唯其相信,所以感動的無以復加。 貞操是對女人而言的,無論楊帆是否深愛著她,都不影響他擁有其他的女人,人類幾千年的發展,一直就是這樣,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把這種思維視同理所當然。小蠻是楊帆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他當初娶小蠻過門時是否心甘情願,這個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楊帆是個青壯的男人,小蠻又是那般的年輕美貌,楊帆若是與她同房,天經地義!然而兩個人竟然迄今還不曾同房!婉兒自然不會想到小蠻身有怪癖,她唯一能夠想到的理由只有…… 婉兒癡癡地凝視著她的男人,越看越愛,這時叫她為楊帆做任何事,她都心甘情願。婉兒忽然忘情地撲到楊帆的懷裡,感動地道:「郎君,你的心,婉兒已經知道了!小蠻畢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件事也怪不得她,你我相商時,不是也說過今後要試著接受她,我們一起生活麼? 婉兒不能常在身邊侍奉郎君,小蠻是個好姑娘,郎君若讓她一直獨守空房,她難免要心生怨恨的。再說,你既娶她過門,卻不與她成就真正夫妻,你不是要負了她一生麼?郎君接受她吧,婉兒不怪你,那種幽怨相思的滋味,婉兒知道,不好受!」 楊帆撫摸著她帶著皂角清香的柔順秀髮,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遲疑了一下,才道:「此事說來話長……唉!這事以後我再跟你細說。你不要在我身上輾來輾去的了,先讓我靜一靜,叫你家郎君這不爭氣的小兄弟安靜下來。」 婉兒向他下體瞟了一眼,忽然咬咬嘴唇,未曾言語,先紅了俏臉。她低下頭,看也不敢去看楊帆,只是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看你那難受的樣子,人家……人家用旁的法子服侍你吧。」 婉兒看過許多房中術的古籍和春宮畫,雖無實踐知識,間接得到的學問可不少,那玉指輕按洞簫,檀口櫻唇輕嘗的風流韻事,兩個人也是曾經試過的,不過那左右不過是盤腸大戰之前的助興節目,楊帆可不信她只憑唇舌功夫便能讓自己那暴怒的小兄弟安份下來。 楊帆在她櫻唇上輕輕啄吮了一下,愛憐地道:「還是算了吧,不要累得我的婉兒腮酸唇麻,依舊沒有辦法,那時我可更是騎虎難下嘍。」 婉兒臉色更紅,她低著頭,把散披在肩頭的長髮向後撩了撩,低聲道:「人家自有辦法,你且去……閂了門戶。」 「哦?」楊帆半信半疑地下了地,趿了靴子匆匆閃出屏風,去前邊閂了房門回來。一進閨房,就見婉兒拉著那條寶藍色雲花綾的薄衾,一直胸上,只露一雙圓潤白皙的肩頭,肩頭裸著,分明是已趁這功夫除去了衣衫。 楊帆瞧了她那嬌媚可愛的樣兒,更是蠢蠢欲動,不禁挨近了去,問道:「如今該怎樣了?嗯?這是什麼味兒?」 楊帆忽然嗅到一股細緻優雅的甜香,那芬芳清爽的香味兒只是嗅了一下,便叫人心曠神怡。 婉兒臉色更紅,好像煮熟了的蝦子似的,她把薄衾又往上拉了拉,連鼻子都掩住,只露出一雙含羞帶怯的美眸,在被底低低地道:「傻郎君,還不上榻來,那妝台上,有上等精蜜一罐,香橙精油一瓶,一會兒,一會兒……」 婉兒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身子向下一滑,薄衾向上一拉,把整個頭都藏了進去,那嬌羞不勝的模樣,當真說不出的動人。 「哦?」 楊帆扭頭一看,果見妝台上多了一隻打開了口的橙黃色罐子,楊帆知道婉兒睡前有飲一杯蜂蜜水的習慣,拿起一看,黃澄澄粘稠流動、誘人食慾的蜂蜜果然只剩半罐。 旁邊還有一隻細白恣的瓶兒,瓶塞業已拔下,只一拿近,那種讓人心曠神怡的甜香味兒便更濃了一些,他方才嗅到的就是這瓶柑橘精油了。 楊帆看看那蜂蜜,再看看那精油,忽然就明白過來,登時心花怒放。他可不曾試過這般滋味,對婉兒這天仙子般的清麗女子,他也不敢冒昧地提出這種要求。可是在市井間時,他可是聽那坊間漢子賣弄過的。 楊帆又驚又喜,挪身閃到榻上,一頭鑽進被底,欣喜道:「好婉兒,你當真是最知情識趣的好女子!」 被底傳出婉和微帶嬌憨的輕嗔:「壞蛋!偏是得了好處,才來甜言蜜語。」 楊帆嘿嘿笑道:「哪有,現在那蜜還不曾用呢!」 婉兒又羞又氣地道:「壞蛋,你再來取笑人家,人家就不給你了。嗯……」 一語未了,被底便響起一聲嫵媚妖嬈的呻吟,也不知她的哪一處要害被楊帆偷襲了。 很快,被底彷彿兩條蛇似的扭纏起來,那寶藍色的薄衾不時扭曲成各種各樣的形狀,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薄衾終於被楊帆一把掀去,露出美態截然不同的兩具身子,一具陽剛,一具陰柔。 婉兒香汗淋漓,青絲蓬亂,櫻唇濡濕,愈發顯得嬌媚欲滴,一種異樣的媚惑從她骨子深處散逸出來,她當真是個極內媚的女子。 婉兒嬌喘吁吁地俯在榻上,烏黑的秀髮披散在她光滑白皙的背上,直垂到圓潤豐滿的臀上,把她那纖秀曼妙豐腴圓潤的胴體半掩半露地呈現出來。 楊帆以肘支榻,伸手去拿妝台上的精油和蜂蜜,健美的身體線條因之呈現的更加明顯,他那健壯有力的身體宛如野豹一般結實,充滿了力量,那塊壘的肌肉於強悍中又透出一種柔韌靈活,凶橫勇猛的陽剛氣息。 看著她的男人這樣強壯健美的身體,婉兒的美眸已經濕得要滴出水來…… 忽然間,那細緻優雅的柑橘甜香味兒更濃了,瀰漫了整個閨房。 「啊!輕些……,啊!壞人!輕……啊……」 聲音嬌嬌怯怯,小巷仄仄幽幽。 堂前曲徑不得入,後庭惡客闖進來,楊帆願打,婉兒願挨,旁人實是羨不得也怨不得。 ※※※※※ 推事院刑房內,衛遂忠翹著二郎腿坐著,挾一口小菜,又有滋有味地抿了口小酒,然後冷冷地瞟了一眼受刑的人,淡淡地問道:「你招是不招啊?」 文昌左丞盧獻躬身站著,撅著屁股,一條細鐵鏈穿過他的鼻子,繫在一個釘在地上的鐵環上面,鐵鏈只有兩尺長,他的身子想直起來都辦不到,可這樣彎腰站著一時半晌還行,久了便是無法承受的痛苦。 盧獻額頭的汗水像一顆顆黃豆似地滴落下來,他想蹲下,可是這也根本不可能,地上有一個小型的兵器架,上邊插了一排尖刀,都是刀柄朝下插在槽裡,刀尖衝上的,他的身子只要低了,那鋒利的刀尖就能刺破他的胸腹。 他的雙手像鳳凰展翅似的拴在兩條鐵鏈上,鐵鏈繫在兩邊牢牆上的鐵環上,一個獄卒正夾著燒紅的鋼針,探向他的指縫。 針尖剛一靠近,盧獻就嚇得拚命掙扎起來,可他卻根本躲不開,掙扎之中,鋒利的刀尖劃破了他臃腫的肚皮,血立即順著刀鋒向下流去。盧獻痛哭流涕地叫道:「招!招!我什麼都招,不要用刑了,我已經承認謀反啦,真的不用動刑了!」 衛遂忠哼了一聲,不鹹不淡地道:「盧左丞,我看你是嚇糊塗了吧?你謀反的口供,已經簽字畫押了,本官還問你做什麼?我是要你招認你的同黨,據本官所查到的消息,秘書少監李珣,就是你的同黨之一吧。」 盧獻趕緊道:「是是是,李珣是我同黨,李珣是我同黨!」 衛遂忠滿意地一笑,呲了呲牙道:「嗯,那你就招吧,你們兩個是怎麼走到一塊兒的,又是如何秘謀的?本官可是要確鑿的證據!」 盧獻被打得已經有了招供的經驗,只是被酷刑弄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茫然地想了想,直到那燒紅的針尖靠近,才福至心靈地叫起來:「啊!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我……我跟他本是同科進士,一直就是相交莫逆的好友。 前幾天,我回到京城,他還為我設宴洗塵來著。對對對,就是那一次,我們商量好了,要一起扶保太子恢復李唐江山,等到我們的兵馬包圍了皇帝的寢宮,我是文昌左丞,他是秘書少監,就由我二人偽造聖旨,加皇帝印,昭告天下,宣佈皇帝退位讓國,由太子繼位。」 衛遂忠哼了一聲道:「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扭頭對書吏問道:「都記下來了?」 書吏點點頭,衛遂忠在桌上叩了兩下手指,又道:「還有一個楊帆,據我所知也是你的同謀,一起招了吧!」 盧獻茫然道:「楊帆?楊帆是什麼人?」 衛遂忠冷冷地乜了他一眼,道:「楊帆是左羽林衛郎將,皇帝曾為他指婚,這等風光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麼?」 盧獻哭喪著臉道:「衛台院,盧某丁憂在家,十天前才剛剛回京啊,實在不知此人是誰!我……我該怎麼招?別別別……,別用刑,台院叫我招,我招就是了,可……可我跟此人素未謀面,不知該怎麼招啊!」 衛遂忠怒道:「你是鳳閣舍人,常在宮中行走的,難道連宮中的將領你都不認識?」 「宮中將領?」 盧獻忠只當他是想多攀咬些人進來,籍以立功,同時也能多敲搾些錢財,至於攀咬的人是誰卻不重要,於是認真地想了想,如獲至寶地叫道:「認得認得,我認得金吾衛引駕仗的引駕都尉朱彬。」 衛遂忠勃然大怒,喝道:「你認識朱彬有個屁用,老子叫你招的是……」 衛遂忠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他奉來俊臣所命,曾對楊帆做過一番詳細的調查,知道楊帆在引駕仗裡待過,衛遂忠靈機一動,心想:「盧獻壓根就沒見過楊帆,如果強要他招,不免招得漏洞百出,不妨讓他咬出朱彬,把朱彬抓來之後,再由朱彬咬出楊帆,如此可保萬無一失了!」 想到這裡,衛遂忠轉怒為喜,笑吟吟地道:「好,那你就招吧,這個朱彬,是與你怎樣同謀的?」 「朱彬……朱彬……」 盧獻絞盡腦汁地想像起來,衛遂忠笑瞇瞇地道:「慢慢想,不要急,如果招得漏洞百出,本官可不饒你!」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六章 秤砣 武成殿上,來俊臣畢恭畢敬地站著,先把宰相們的供詞呈上,武則天看完之後,沉默良久,聲音低啞地問道:「宰相們……都認罪了?」 來俊臣朗聲道:「是,事實俱在,證據確鑿,豈容他們辯駁?宰相們都是聰明人,一俟被捕,便知大勢已去,縱然拖延些時日,也無助於他們脫罪,因此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武則天指了指那供狀,疑惑地道:「為何只有『反是實』這麼一句?既無同黨名單,亦無謀反詳情?」 來俊臣心中一緊,忙故作從容地道:「陛下,宰相們身沐皇恩,卻有負於陛下,如今事情敗露,羞愧難當,故此臣只一審,他們就俯首認罪了。事已至此,宰相們只求速死,還能說些什麼呢。他們畢竟是國之宰相,臣又不好逼迫過甚。不過……」 來俊臣偷偷瞟了武則天一眼,見她聽的入神,又道:「犯人嘛,都是這樣,一開始大多還存著些要有所擔當、保全他人的心思,更何況這幾人身為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年養成的傲骨,哪肯輕易坦白一切。不過只要他們認了罪,這心防就打開了,陛下儘管放心,臣先關他們幾日,熬一熬他們的心神,介時再行提審,一定可以叫他們供認全部罪狀。」 武則天點了點頭,臉色陰鬱地道:「一定要弄清楚他們都有哪些同黨,朕不想在身邊養著一群白眼狼,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咬朕一口!」 來俊臣舔了舔嘴唇,道:「是,臣做事,陛下儘管放心。陛下請看,司禮卿裴宣禮、鳳閣舍人盧獻就沒有這些宰相們難纏,他們已經供出了一些同黨!」說著,來俊臣又遞上一份供狀。 「嗯……」 武則天定定地看著來俊臣特意在供狀上圈出來的那些人名,嘴角漸漸露出一絲冷誚的笑意:「冬官尚書李游道、秋官尚書袁智宏、司賓卿崔神基……,呵呵,這都是朕登基之後重用的人吶!」 來俊臣連忙道:「陛下燭照萬里,光耀天下,在陛下的一雙慧眼面前,什麼奸佞也無所遁形的。只是這些人巧言令色,最善於掩飾,陛下日理萬機,哪有閒暇一一詳察,這才叫他們鑽了空子,如今他們還不是被陛下識破了麼?」 武則天微微笑了一下,道:「你呀,不要拍朕的馬屁了。朕只有一雙眼睛,怎能看得清這天下人心。如今,你就是朕放在百官身邊的一雙耳目,你做的很好!」 來俊臣誠惶誠恐,連忙拜倒,謝道:「臣蒙陛下宏恩,以一介布衣之身而至御史中丞,受陛下信任,委以監察百官之重任,臣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武則天淡淡地道:「起來吧,不用動不動的就跪下!把這些人都抓起來,一個一個的細細的審,不過還有多少魑魅魍魎,朕要把他們一掃而空,清一清朕的朝堂!」 「喏!」 武則天看了看供狀底部署名的主審官員,說道:「主審這裴宣禮的是侍御史來子珣麼?」 來子珣是來俊臣的堂弟,兩家都住在長安城朱雀大街,從小一塊兒玩耍長大,是一對很合得來的壞胚。不過,因為長安城恰以朱雀大街為界,東邊歸萬年縣管轄,西邊歸長安縣管轄,這兩家恰好是分別住在朱雀大街東西兩側,所以從籍貫上來說倒是分屬兩縣。 來俊臣發跡之後,需要大量的親信,自然把這自幼一起長大的堂弟也弄了來,充作自己的心腹。一聽武則天所言,來俊臣忙道:「是,裴宣禮本堅不吐實,是來子珣循循善誘,以君臣大道感化,才叫他幡然悔悟,招認了罪行。」 武則天頷首道:「嗯,來子珣是個能幹的官員,他現在是侍御史?升他做一個監察御史吧!」 來俊臣趕緊道:「臣代來子珣謝過陛下隆恩!陛下,這裡還有鳳閣舍人盧獻的供狀!」 武則天又接過盧獻供狀,只看了幾眼,臉色就陰沉下來,方才裴宣禮的那份供狀,招認的都是在京的官員,而盧獻的這份供狀,招認的人成份就複雜多了。 盧獻為父居喪,丁憂二十七個月,如今丁憂期滿剛剛回京,到京還不足十日,就攤上了這麼一樁事情。京中這兩年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官員們起起復復,上上下下,盧獻對這麼頻繁的變動實在不太瞭解。 如果要他招認朝堂上的官員,他對京裡的情形太熟悉,很難招出叫人信服的供詞來。於是,在嚴刑之下,除了被酷吏誘導,招了一些酷吏們想要除掉的對頭,為了免除痛苦,盧獻就只好胡亂招了一些與自己過從甚密的知交好友,官場同僚。 他招認了同年進士御史任植以及在鳳閣時認識的內侍管事范雲仙為同黨,還被衛遂忠誘導著招出了秘書少監李珣和引駕都尉朱彬,其他兩人則分別是與他私交甚厚的潞州刺史李嗣真以及益州長史任令暉。 這幾個人裡,最叫武則天在意的是朱彬、范雲仙。 引駕都尉雖然不是負責宮中警戒的主要將領,可是他手中畢竟掌握著數百名大角手,負責一般崗位的禮儀性執勤和儀仗閱習之事,如果他是叛黨同謀,身在宮中,這就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幸虧提前發現了他們的陰謀,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啊。 還有那內宮管事范雲仙,原是服侍先帝的,如今雖然由韋團兒主管內宮一切,范雲仙已經不大管事,可是他在宮裡畢竟還是有一定勢力的,如果叛軍入宮,他做內應,打開宮門引叛軍進來,恐怕自己在睡夢之中,就要被人顛倒了乾坤。 而潞州刺史李嗣真、益州長史任令暉,這分明就是他們在都城之外各地州府發展的同黨了。那秘信中說,一旦逼宮成功,會有地方官員遙相呼應,為太子登基造勢,如果失敗,就由宰相們和共謀大事的將軍們保護太子逃出都城,另立朝廷。 看來果如其言吶!如果讓三位宰相保著太子逃到地方上去另立朝廷,那麼這場動盪絕對比當年徐敬業謀反的影響還要大上十倍,畢竟他們手中有李唐的太子。如果自己不是事先察覺,而被他們發動兵變…… 武則天越想越是後怕,看了半晌,才語氣深沉地道:「把這些人都抓起來,嚴加審訊!」 「喏!」 武則天又看了看那審理人的名姓,說道:「衛遂忠是台院執事?嗯!衛遂忠除奸有功,升任侍御史吧!」 來俊臣喜上眉梢,躬身說道:「多謝陛下!」 ※※※※※ 這幾天,朝廷中不斷有人被抓,挖出來的叛黨同謀越來越多。 武則天為了謹慎起見,每夜的宿處都會換一個地方,除了百騎和內衛這兩支親信武裝,沒有任何人知道皇帝當晚會宿在哪處宮殿。 宮中負責警戒的武裝也是每日調整,除了由武攸宜、武攸暨親自指揮的幾支武裝力量控制著宮城中諸如玄武門、端門等幾處要害所在,其他武裝每天都會換防。 南衙十六衛的大將軍們已經完成了互調,龍武衛的主將調金吾衛,金吾衛的主將調候衛,候衛主將調領軍衛,領軍衛主將調驍衛,武則天通過這種非常規的緊急輪換,把大將軍們和他們的部屬分開,做到兵不知將、將不知兵,以應付眼下的危險局面。 楊帆統領的左羽林衛屬於北衙六衛,這是武則天最信任的親信武裝,這幾天一直在宮中負責警戒,儘管如此,武攸宜也會一天三次調整他所負責警戒的地區,這是為了防止宮中警戒的武裝中也有叛黨,固守一處太久會與外敵有所勾結,如此頻繁的調整,宮內宮外互不知情,便難以串通起事。 直到三天以後,羽林右衛的大將軍李多祚奉武攸宜之命率右羽林衛入宮與左羽林衛換防,楊帆才得以出宮。 楊帆不能在家中久耽的,這種關鍵時刻,他必須待在軍伍中隨時待命,不過因為他的家就在洛陽城中,而且他與野呼利的關係非同一般,所以得了請了個假,也不過就是回家看看,囑咐幾句,免得家中不放心,傍晚之前必須回軍營報到的。 楊帆交結了防務,正要從左掖門離開皇宮,忽然就見一群官兵和御史台的執役氣勢洶洶地押著兩個人走過來。 其中一人年近六旬,滿頭華髮,瘦削的一張臉龐滿是皺紋,頜下無須,看穿戴是個有品秩的太監。楊帆與他見過幾次面,卻不曾交談過,所以並不知道他的名姓。不過另一個人楊帆卻是認得的,只看了一眼,楊帆就大吃一驚。此人竟是引駕都尉朱彬。 「我沒有罪!我沒有罪!你們這些混帳東西,竟然連我范公公都敢構陷!你們知道老公是什麼人嗎?老公可是侍候過高宗皇帝的人!想當初,高宗皇帝還是個小王爺的時候,老公就伴駕讀書侍候王爺了。 後來王爺做了太子,老公就是太子宮的大管事。你們敢抓老公?老公伺候先皇,勞苦功高!當今天子昔日在感業寺出家時,還是老公奉了先皇的旨意去感業寺給她接回宮來的呢,老公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公……」 「啪啪啪!」 一個御史台執役跳將起來,掄圓了給了他幾個大嘴巴,打得這位「老公」兩頰赤腫,猶如猢猻一般,口裡所剩不掉的牙齒也掉了幾顆,滿嘴血沫子,登時咿咿唔唔地再也「老公」不起來了。 朱彬五花大綁,鎖鐐加身,神情萎頓之極,眼見那位范老公挨打,臉色一陣蒼白。楊帆見了也是暗自吃驚:「宮裡又有人被抓了,連太監和朱彬都牽連其中,看這情形,莫非真有兵變之謀劃?」 朱彬轉眼瞧見站在御道邊上的楊帆,不禁露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快走!耽擱什麼!」 朱彬的腳下只是一慢,一個御史台的執役就用風火棍在他後肩上狠狠捅了一下,朱彬吃痛,不敢停留,便被一群執役和官兵押著匆匆離去了。 楊帆怔怔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心中暗道:「這下麻煩大了!狄公他們到底是否真的有發動兵變的謀劃,如今還不得而知,不過這一次的情形與上一次宰相們與武承嗣爭鬥時可大為不同了,如今皇帝草木皆兵,恐怕太平公主也是不會輕易插手的。 如果能把這些不肯阿諛武氏的官員們清掃一空,對武三思來說是一件大好事,他不推波助瀾就不錯了,絕不會插手制止。何況,如果狄公等人並不曾有謀反之心,說不定這事就是他一手促成,此人也不能用。 沈沐如今不在洛陽,就算他在,他也未必有那個能力干預這麼重大的事件,他的隱宗,一直著重在西域經營,手怕是伸不了這麼長。再者,他畢竟是門閥世家派出來的一個代表,最終目的還是為了他們這些世家的利益。 他們慣用的方法是通過潤物無聲的手段引導朝廷大勢的超向,只要朝廷大勢發展符合他們的利益,這些把力量隱於九地之下的門閥世家就沒有事,他們是不可能赤膊上陣,直接參與朝廷爭鬥的。 更何況,沈沐與狄公交厚,也只是因為共同利益而達成的暫時同盟,朝中這般變故,損失不了他的力量,就算他在,且有能力插手,如今形勢不明,他也未必就肯趟這混水,我該怎麼辦? 認真說起來,我算是沈沐一邊的人,這麼多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都深受其害,能夠插手干涉的人全都在觀望,我楊帆區區一個郎將又能如何?難道……真依婉兒所言,置身事外,明哲保身?」 楊帆思來想去,始終不得其法,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卻不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縱然他不想參予此事,很快也要身陷其中了。 武承嗣、武三思、太平公主等各方勢力也絕不會想到,就因為來俊臣垂涎人家妻子,順手把楊帆扯進了這個吞噬了無數大人物的政治漩渦,給這場風波增添了一個最大的變數,不但這場本已注定了結局的政治風波將因此而改變,甚至在今後幾年的逐鹿之戰中,也多了一個不可預計的變數。 秤砣雖小,壓千斤吶!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七章 探妻 楊帆出了宮城,沿御道前行,心中猶自思索著在如此錯綜複雜的時局中,自己是否該有所作為。走過天津橋的時候,前方忽然一陣騷亂,一個身穿兩截衣的五旬漢子慌慌張張地叫道:「我的狸貓,我的狸貓,哎喲,那位仁兄,車子小心,可別輾著了。」 楊帆抬頭看去,只見路邊停著一輛車子,車上有個一隻籠子,拴籠子的口兒不知怎地開了,幾隻狸貓脫籠而出,在地上亂竄。 那漢子還有兩個夥計,三人手忙腳亂地追逐著,那貓兒十分靈巧,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把三個人累得氣喘吁吁,好不狼狽。三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在路人的幫助上抓回幾隻狸貓,卻有一隻狸貓竄到了路邊一戶人家的房上,急得三人直跳腳,卻束手無策。 楊帆騎著馬本想從他們旁邊過去了,忽然瞥見那穿兩截衣的漢子模樣似乎有些眼熟,不由勒住了坐騎。 眼見那貓狸躍上房脊,馬上就要順著房脊逃向他方,那漢子急得頓足大叫,可他卻沒本事竄上房去,氣怒之下,忍不住撲過去,惡狠狠抓住一個夥計,揪住他的衣領,大聲道:「廢物!真是一個廢物!連個籠門都拴不好,你還能幹什麼,狸貓抓不回來,我扣你三個月工錢!」 楊帆看著他氣極敗壞的樣子,更加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忽然,一幕情景攸然閃過他的腦海,他想起來了,這個穿兩截衣的漢子,在兩年前的上元燈會時他曾經見過,這人當時是個賣爆竹的,因為馬橋和女侍衛們鬥氣,誤把這人的幾車爆竹點了個稀哩嘩啦,還在定鼎大街上引起了一場大火。 楊帆記人的本事並不強,可那晚所遇到的事情實在是不易叫人忘記。尤其是在那一晚,在高達百尺的花樹上,他與洛陽之花李令月還有極香艷的一味,那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嘗到女人雙唇的滋味。 那晚發生的一切,他又怎能忘記呢?那天,這漢子也曾餓狗搶食般撲過來,氣極敗壞地抓著他的衣領要他賠錢,如今見到他同樣的動作、同樣的表情,楊帆忍不住笑起來,心情也陡然有些激盪。 那時候,他一心渴望的是混進宮去,抓住上官婉兒,迫問出苗神客下落,他唯一的人生目標就只有復仇。誰能想到僅僅兩年功夫,就有這麼大的變化? 這個穿兩截衣的人正是兩年前在上元燈會時想要靠販賣炮仗大賺一筆的小商人陸默,那一晚他可真是損失慘重。闖禍的人逃掉了,他擔心自己被官差抓去頂罪,眼見事態已不可收拾,也只好逃之夭夭。 雖然他的這種炮仗因此名聲大噪,不過,那一晚散落滿街的爆竹並未全部燃掉,有些被四散奔逃的遊人踩踏裂開,露出裡邊塞放的硝石,這個秘密就被其他販賣爆竹的商人發現了,他們馬上有樣學樣,洛陽城裡可就不只陸默一家有得賣了。 此後的幾天裡,他雖也小賺了一筆,終究是沒有挽回他的損失。爆竹是季節性商品,在那之後,陸默就改做了幫人收購、售賣寵物的生意,兩年來生意漸漸做大,雖然如今他還算不上洛陽城裡數一數二的寵物商人,業已闖出了一些名聲。 今日他進了幾隻名貴的貓種,沒想到還沒運到家裡,就出了這樣的事情。尋常的家貓固然不值幾個錢,可是這些用山貓調教出來的異種,一旦碰到合意的主顧,可是能賣個好價錢的,陸默如何不急。 楊帆扭頭看看房上那只狸貓,忽然縱身一躍,雙足踏上了馬背,在馬背上借力一點,如大鵬般躍起,一步就閃到了牆頭,腳尖在牆頭復又一點,便一個箭步竄到了房頂,整個動作兔起鶻落,矯健之極。 房頂的青瓦已經有了些年頭,輕輕一踩就容易碎裂,可是楊帆凌空一躍,飛落在屋頂,竟未踏碎一塊瓦片,這等功夫端地了得。街頭百姓們見了這一幕不由齊喝一聲彩,紛紛圍攏過來看熱鬧。 那只渾身金錢紋的狸貓站在房脊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弓著脊背、踏著輕盈的貓步,沿著長長的房脊向遠處走去,渾未注意房前已經有這麼多人圍觀,也未注意躍到房上的楊帆。楊帆弓著身,悄悄向它靠近過去。 這狸貓身形靈活,動作敏捷,在這樣的地形下不用捕網是很難抓到的,街頭圍觀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看著,楊帆踏著房頂瓦片悄悄靠近,那隻金錢紋的狸貓忽有所覺,突然縱身一躍,向遠處飛竄而去。 圍觀百姓頓時一噓,都以為他抓不住這貓了,陸默更是一臉的沮喪。楊帆一見那狸貓已然警覺,突然縱身竄上屋脊,飛快地追了上去。 屋脊的蓋瓦呈半圓形,倒覆在房脊上,踏上去溜滑一片。而且這蓋瓦形成的屋脊僅僅一巴掌寬,就算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行走,也很難走到盡頭,楊帆居然奔走如飛,動作比那狸貓還要敏捷。 這是一家大戶人家的房子,一排五間的房舍,屋脊足有十多丈,楊帆躡在那狸貓後面,彷彿獵豹般敏捷,頃刻間就追近了。狸貓發覺有人想抓它,飛奔到房山牆處,忽然「喵兒」地一聲急叫,尾巴一豎,縱身撲下了房頂。 圍觀的百姓見了楊帆那等身手,不禁為之叫絕,不料眼看得手,卻又功虧一簣,不禁轟然一聲,俱都為他惋惜。楊帆此時已經追到房舍盡頭,竟也縱身一躍,如同離弦的箭一般撲了出去。 半空中,楊帆一把抄住那狸貓的脖子,身子在空中翻騰了兩周,竟然穩穩地落在了地面。圍觀的百姓頓時鼓噪起來。陸默欣喜不已,趕緊搶到楊帆面前,打躬作揖地道:「多謝郎君相助,多謝郎君相助!」 楊帆微微一笑,把貓遞還給他,說道:「不必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陸默把貓遞給自己那夥計,叫他關回籠中,又向楊帆道謝不止。 楊帆看了看他那籠中關著的幾隻異種狸貓,問道:「你是販貓的商人?」 陸默道:「小人在洛京專營一些小型寵物,卻不只是販貓。這幾隻異種狸貓是小人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小本經營,若是跑了一隻,對小人來說損失可不小,多虧郎君出手相助。」 楊帆擺手一笑,目光忽然定在一隻貓兒的身上,嘖嘖讚道:「這隻貓兒瞧著好不威武,彷彿一條大蟲般威風啊!」 陸默連聲道:「郎君好眼力,這隻貓叫烏瞳金絲,乃是極有名的貓種。 你看它通體黑如炭,亮如絲綢,尤其特別的是,從雙眼沿脊背一直到尾尖,烏黑的毛髮中藏有一道金錢,只有在陽光下細細觀察才能看見。」 楊帆笑道:「對於狸貓,某是外行,只是看個熱鬧而已,倒是聽你一說才長了許多學問。這只白貓也有什麼說道麼?」 陸默道:「這一隻麼,叫渡水葫蘆,發白如雪,鬍鬚金黃,頭圓爪短,體肥如球,這種貓兒最善於泅水,就算是大江大河巨浪滔天也能輕易游過去,因為它體形肥圓可愛,最受京中仕女喜愛的。」 楊帆聽到極受仕女喜歡這句話,心中忽然一動,想起了家中的小蠻。成親這麼久,小蠻除了不曾履行一個妻子在床笫之間的義務,其他方面實是無可指責。操持家務,料理店舖,侍候他的起食飲居,無愧於賢妻之名,而自己除了一個名份,究竟給過她什麼。 兩人迄今相敬如賓,雖然小蠻身有怪癖,可是說起來,他也未必就沒有一份責任。想到這裡,楊帆不禁動了心思,仔細地看了起來。 陸默是個生意人,察顏觀色之下,忍不住問道:「郎君也喜歡貓?」 楊帆道:「我身在官府,公務繁忙,不能時常在家陪伴娘子,瞧這貓兒極可愛的,想買一隻送與娘子排遣寂寞。」 陸默一聽忙道:「既如此,你看這隻金玉奴如何?毛髮間天然生有黃白花斑,黃斑如真金,白斑似美玉,皮毛光滑,雙目炯炯,極有神彩,自漢代以來,這金玉奴就是貓中珍品。」 「金玉奴?」 一聽奴字,楊帆忽然想起了天愛奴,一隻貓兒竟與阿奴同名,楊帆心裡很不自在,他搖了搖頭,目光忽然定在方才親手捉回來的那隻金錢紋的狸貓身上,問道:「這隻貓叫什麼?」 陸默恭維道:「郎君好眼力,這貓叫千文錢,招財進寶,吉祥之物。」 楊帆微微一笑,心想:「千文錢,這貓兒有這麼一個美名,一定合那小財迷的脾味。」便道:「好!我就要這只了!」 陸默道:「郎君方才幫了小人,小人正不知該如何感謝。既然郎君喜歡,這隻貓小人就以進價賣你好了,只需一貫錢。」 兩人說話的當口,籠中一隻臉龐極大的貓兒,睜著一黃一藍的兩隻怪眼,呆頭呆腦地看了楊帆一眼,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這怪貓腦袋奇大,身子卻小,不成比例的樣子十分有趣,楊帆看著好笑,忍不住問道:「這只怪貓是什麼名種?」 陸默陪笑道:「這種貓叫長面羅漢,生來就是個佛陀的性子,溫和之極,從來不惱的。小人是做生意的,旁人若瞧這貓可愛,想要買回家去,小人只管賣掉,不會多話。可郎君與與小人有恩,有些話小人就得說在頭裡,這種貓有個毛病,它不叫的。」 楊帆奇道:「貓兒怎會不叫?莫非這貓是啞巴貓?」 陸默道:「不是這隻貓兒是啞的,而是這種貓兒都不叫的。要說它從來不叫卻也不然,只不過一年到頭也聽不到它叫幾聲,據說,此貓生具異象,可觀吉凶徵兆,如果它開口,必是警示主人,將有大凶臨門。」 楊帆聽的好笑,搖頭道:「楊某縱未走遍天下,也算是行過萬里路了,還從不曾聽說過世上有什麼能預知吉凶的靈獸。這隻貓兒我也要了,多少錢?」 陸默道:「人人都願報喜,誰也不願報憂,這種只會報憂的怪貓兒哪有人喜歡,賣家也是順手捕來後還不曾放去,白送與小人的,郎君若是相中了它,只管拿去,不要錢的。」 楊帆道:「你是做生意的,這怎麼成?」 陸默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不瞞郎君,小人是想著這洛陽城裡少有人識得這種怪貓,萬一有人喜歡它怪裡怪氣的樣兒,賣出去也能賺點錢,就把它弄回來了,郎君非比旁人,小人本是白得了的東西,送與郎君就是,怎好收錢。」 楊帆搖搖頭,依舊不以為然,道:「這種說法,荒誕無稽,楊某是決然不信的。這貓若真有這般靈異,它也只是預報凶事,先叫主人有個防備,又不是它招了災來,何必這般不待見它。我身上不曾帶了這麼多錢,你且與我去南市,我取錢給你。」 到了南市,楊帆先進自家一處店舖,從掌櫃的那裡取了些錢出來付給陸默,他給的既不是一貫也不是兩貫,而是足足二十貫,楊帆買貓時就已存了補償陸默之意的。 陸默卻不知道當日上元燈會,燒了他幾車爆竹的那個渾蛋就是此人朋友,陸默捧著二十貫錢,只驚得目瞪口呆,他做生意,脾氣古怪的客人也見過不少,卻從不曾見過像這位客人一樣喜歡自己加價的買家。 ※※※※※ 「博古齋」裡,一曲「風入松」如秋風習習,裊裊入耳。 一榻,一幾,一爐,兩美人對坐。 泥爐上坐著的湯蠖剛剛煮開,水中泛起細密微小的水泡,一位氣質雍容、舉止優雅的秀雅美婦跪坐在榻上,使一柄銀夾輕輕夾起一塊茶餅,在炭火上烤了烤,放到茶輾子裡均勻地輾碎,又倒進篩子,把輾出的茶末篩到一個恣碟上。 對面跪坐著一襲白衣的小蠻,很有興趣地看著她的動作。 美婦微笑著解說道:「這水初沸,叫『微有聲』,旁人煮湯,這時就會加入鹽、蔥、花椒等物,家父性喜清淡,只喜歡放些鹽末來調味,其他佐味之物一概不用。我的口味比家父還要淡一些,只喜茶之清香,故而除了這一甌清水,是什麼佐料也不放的,你不妨試試,這樣煮出來的茶是別有一番風味的。」 小蠻扶膝微笑道:「茶飲之道,小蠻倒是見過一些貴人用過的,小蠻只嘗了一次,實在受不得那藥湯子似的味道,雖然旁人說此物化膩提神,還是不想再品。夫人所說的這般飲法,小蠻倒不曾試過,今日一定要品嚐一下。」 這時,那水已湧如泉珠,婦人用一隻小巧精緻的瓢先舀出一瓢水來,輕輕放到一邊,拈起那盛了茶末的瓷碟,用銀夾在湯蠖中優雅地攪動著,直到那水順著一個方向流動,中間出現一個深深的漩渦,才把茶末倒進那漩渦。 婦人微笑道:「等水三沸時,再把這瓢水添回去,就可以品嚐了。」 這位婦人正是被來俊臣強娶回家的那位太原王氏之女,她平素喜歡到南市來走走,散心購物。博古齋專售古玩,王夫人對古玩頗有研究,尤喜收藏,以前就常到店裡來的,後來發現店裡重新做了裝修,意境比往昔更加優雅,就更是成了這裡的常客。 一來二去,王夫人這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就與博古齋的店東小蠻結識了。王夫人在府上寂寞的很,來俊臣那班狐朋狗友的家眷,她懶得與其來往,而來俊臣在朝中是個孤臣,她真正想要結交的貴族婦人,人家又不願與她來往,如今有了小蠻這位極談得來的朋友,不買東西時,她也喜歡來這裡坐坐。 水沸了,王夫人把舀出的那瓢水添回湯蠖,拿起一塊毛巾裹住湯蠖的扶手把它移到一邊的鐵架上,用瓢盛出茶湯來,優雅地分著茶,眉宇間帶著一抹淡淡的蕭然道:「尊夫身為禁軍將領,平素難得回家,也虧得他對你如此信任,將偌大的家業都交予你打理,要不然,整天困在府上,就似那籠中之鳥,可無趣的很了。」 小蠻眨眨眼道:「小蠻荒是他的娘子,他無暇理會這些事情,交予我打理,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王夫人睨了她一眼,莞爾道:「尊夫這般寵你,你自理所當然。」 她向小蠻做了個請茶的動作,端起茶杯,吹了吹,輕輕啜飲一口,閉目品了品滋味,說道:「夏日炎炎,喝些別的飲品,當時雖覺清涼,之後反而更覺酷熱難當。這茶飲卻不然,它可以由內及外,散去身上的暑熱,以熱消暑,奇妙之至。請!」 小蠻也端起杯來,王夫人又接著剛才的話題,幽幽歎息一聲,道:「有些男人,喜歡什麼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哪由得女人作主;有些男人,不想讓妻子拋頭露面,尤其是作商人,只恐失了他的身份; 有些人則是縱以夫妻之親,也對娘子有所戒備;還有些男人妒心奇重,深怕娘子與各色人等來往,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聽你方纔所言,尊夫可不只是相信你經商的能力,更是相信你的為人品性。 尤其叫人羨慕的是,他把這店舖交你打理,卻不是因為無人而用,而是擔心你整天待在府上無事可做,百無聊賴,心中鬱結。如此良配,真是羨煞人了。男人如果像防賊似的防著你,那麼他再疼你愛你,也只是把你當成一隻籠中鳥般希罕,快樂不起來的。」 小蠻啜了口這不加任何佐料的茶,細細品來,果然有一種特別的清香,叫人心曠神怡,正要讚美一番,忽然聽到王夫人這番話,不覺怔在那裡,若有所思。兩人又聊一陣,一個來府使女便湊上來道:「夫人,時辰不早了,咱們該回府了。」 王夫人漠然應了一聲,對小蠻道:「我該走了,這套茶具就送給你了。明日午後,我若有暇,再來尋你飲茶。」 小蠻起身相送,重新回到原位坐下,端起茶杯送到唇邊,想起王夫人方纔所言,忽然有些失神:「真的像王夫人說的這樣麼?我昨兒還自嘲做了他的免費雇工,如今想來,這許多的銀錢只經我手,他卻從不曾過問過,真是把我當成他最可信任的家人了呢,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麼?」 小蠻正癡癡地想著,楊帆在一家店舖的掌櫃那兒問清小蠻此刻正在博古齋裡,便抱了兩隻貓兒走進來,一見小蠻正坐在那兒發呆,忍不住笑道:「娘子!」 「啊!郎君!你……怎麼竟得以回來?我還以為得再過些日子呢!」 小蠻看見楊帆,登時忘形地站了起來,滿心歡喜。楊帆苦笑道:「你已經知道朝廷上發天的這些事情了?以我的身份,此時哪有可能離開,只時臨時換防,還須時刻留在軍營待命的,我是不放心你,告了個假回來看看,一會兒就要走的。」 小蠻聽了,心中的歡喜一掃而空,她低低地應了一聲,轉眼瞧見楊帆懷裡抱著兩隻貓兒,不禁訝然道:「郎君,你從哪兒弄了兩隻狸貓回來?」 楊帆道:「哦,我在路上看到有人販貓,想到你一人在家裡,閒時恐怕無趣,便買了兩隻回來,送你解悶兒。」 若是平時,小蠻聽了這話便不會往深處想,可是今日有了王夫人那一番感慨,再聽到楊帆這番話,忽然便感覺到了楊帆對她的在意:「如果他心中沒有我,會在這種時候告假回來,只為見我一面?如果他不在乎我,一個大男人,會有那份心思,想著買貓兒哄我開心?」 小蠻的心裡被一種溫暖塞得滿滿的,卻說不出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這時,那「人面羅漢」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喵兒」一聲叫了出來。 楊帆笑道:「你瞧,這貓兒見了女主人,跟你打招呼呢……」 楊帆低頭一瞧,笑容頓時一僵,他還以為發出叫聲的貓兒是那只「千文錢」,卻不想竟是那只據說從來不叫、叫必報凶的「千面羅漢」。 小蠻見楊帆神色怪異,不禁關切地問道:「郎君,你怎麼了?」 楊帆瞪著那「千面羅漢」道:「難怪人家嫌棄,就算是我,雖不信這無稽之談,聽見你叫,還是覺得彆扭!」 小蠻好笑地:「郎君怎麼與這貓兒說起話來了?」 楊帆笑道:「沒什麼,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說著把兩隻貓兒遞給一個夥計帶下去安置。 小蠻仔細打量他的臉色,有些心疼地道:「郎君這幾天怕是日夜勞碌,難得歇息,臉上滿是倦意……」 楊帆摸摸臉頰,茫然道:「有麼?我覺得還好啊……」叫她一說,忽然真覺有些困了,竟然打了個哈欠。 小蠻忽然想起那提神的茶飲,連忙跪回去在几案後坐定,斟滿一杯清茶,柔聲道:「郎君,這是妾身從一位夫人那裡剛剛學來的茶飲,此物最是提神,郎君且飲一杯試試!」 楊帆走過去,在她對面的軟墊上跪坐下來,小蠻吹低水面上飄浮著的茶沫,雙手捧著茶杯輕輕遞去,楊帆伸手來接,碰到小蠻的手指時,忍不住瞧了她一眼,雙目一對,小蠻不由得斂首低眉,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此情此景,還真有那麼一點舉案齊眉的味道。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八章 心魔 楊帆與小蠻小聚片刻,吃了幾盞茶,擔心誤了回營的時間,便要起身告辭,小蠻把他送到店門口,忽然又喚了一聲:「郎君……」 楊帆站住腳步,回身問道:「還有什麼事?」 一見楊帆回頭望來,小蠻忽然情怯,到口的話又嚥了下去,略一遲疑,轉而問道:「沒……,郎君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楊帆略一思索,說道:「這一遭風波不比尋常,不過十天半月的,大局總能定下來了,到時就不會這麼緊張了。」 「嗯!那麼,奴安心等郎君回來就是!」 小蠻看到楊帆兩鬢微微有些汗漬,忙自腰間抽出汗巾,輕輕替他拭去汗水。 楊帆對她如此溫柔的舉動微微有些意外,他站著不動,任由小蠻替他拭去兩鬢的汗水,因為她溫柔體貼的動作,眸中也漾起一抹溫柔。 小蠻輕輕替他拭著汗,想到他冒著酷暑匆匆趕來,只為見自己一面,報一個平安,心中更覺熨貼,便柔聲道:「郎君在外,可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時當酷暑,一日三餐,尤其要注意。」 「嗯!」楊帆點點頭,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一有機會,我就會回家來看看,你也不要過於操勞,店裡有掌櫃的打理呢,你覺得乏的時候,就在府裡歇息,覺得悶了,可以去遊玩散心。娘子,我……我走了……」 一時間,楊帆竟也有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感覺,他感覺得到,小蠻對他的依賴或者說是依戀,已經越來越重了,這當然是個好現象。只是此時此刻卻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楊帆深深地望了小蠻一眼,轉身行去。 小蠻站在店門口,直到楊帆的身影消失在長街盡頭,這才回到店裡。 楊帆帶回來的那兩隻貓兒,果然是「長面羅漢」性情最為溫和,它被人抱來抱去也不掙扎,完全就是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那夥計似乎也發覺了這一點,試著把它放在地上,它也不逃,只是懶洋洋地往那兒一趴,一黃一藍兩隻眼珠半瞇半睜地瞄著它的女主人,一副似睡非睡的樣子。 另一隻叫「千文錢」的狸貓可就不同了,它身子蜷曲著,四肢亂掙,看那樣子只要一得著機會就會逃走,那夥計不敢放它自由,便把它牢牢抱在懷裡。 小蠻回到店裡,瞧那兩隻貓兒,「長面羅漢」大頭短身,古里古怪的,細一比較,還是那只「千文錢」看著可愛,這倒不出楊帆所料,他家裡的這位小財迷,天生就對錢有好感,那「千文錢」一身的金錢紋,她不喜歡才怪。 「哎喲!」那貓兒挺凶的,掙扎不得,竟然使勁撓了夥計一把,在他掌背上撓出幾道血痕。小蠻微微一笑,說道:「這只狸奴野性未盡呢,不過瞧著可實在可愛,來,把它給我吧!」 小蠻一手搭在貓頸下,一手靠著貓臀,巧妙地一抓,把它抱進了自己懷裡,那貓兒使勁掙扎幾下不得逃脫,忽覺身子倚處綿綿彈彈、柔柔軟軟,還有一股清香淡淡,躺在這兒非常舒服,便也不再思量逃脫,兩隻貓眼一瞇,就溫馴地趴在了小蠻的懷裡。 小蠻那如玉酥胸,這一輩子還不曾叫人挨過,這只狸貓卻成了第一個有此艷福的。 楊帆與小蠻兩夫妻店中小聚時,那掌櫃的很識趣,早就避到了一邊兒,直到此時才走回來,笑微微地道:「東主對大娘子當真是疼愛的很啊。」 小蠻撫著那貓兒柔滑的毛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哪有啊,祈掌櫃的胡亂誇他。」 祈掌櫃的搖頭道:「老夫可不是恭維東主。男人主外,養家立戶,女人嘛,只有在家倚門等候的份兒,男人回來也就回來了,不回來那也是理直氣壯的,對家裡如此上心的可著實不多。尤其像東主這般細心體貼的更是少見,大娘子當真好福氣呢。」 「是麼?」 小蠻癡癡地想了一下,眼神有些迷離,她把臉兒輕輕貼到貓咪身上,溫柔地摩挲了幾下,嘴角輕輕逸出一抹甜蜜的笑意。 那撫琴的女子瞟了她一眼,眼中忽然露出一絲促狹,她把纖纖十指一按,靜了琴音,起勢再撥,便換了一首曲子,檀口輕啟,竟然唱起歌來,洞簫般磁性圓潤的聲音頓時從博古齋中響起:「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小蠻雖不擅詩詞歌賦,卻也聽得出她歌中調侃的意思,不禁嬌嗔地瞪她一眼,笑的卻是更加甜蜜了。原來,被一個男人放在心尖兒上呵護著,竟是如此幸福、甜蜜呵…… ※※※※※ 推事院大牢裡,受刑不過被迫招認了謀反罪名,還咬出了許多「同黨」的司禮卿裴宣禮,眼見他招出的那些所謂同黨都被關進了大牢,有幾個就與他同一牢房,心中羞愧之極,不敢與他們照面,只是面朝牆壁,口中唸唸有詞,禱念著《金剛經》。 被他誣告的那些同僚本來憤憤難平,可是一瞧裴宣禮被人折磨的已不成人形,卻也無話可說。御史任植同樣是個信佛的,一看鳳閣舍人盧獻躺在地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不禁駭得心驚肉跳,忙也學著裴宣禮,雙手合什,念起經來:「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 「你他娘的,聲音小點兒成麼,你當這裡是佛堂麼?」 一個粗魯的帶著濃重長安醴泉口音的聲音響起,嚇得任植哆嗦了一下,趕緊放輕了聲音。罵人的人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身去,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濃痰,瞪著綁在受刑柱上的人犯喝道:「爾等謀反,事實俱在,還不肯招麼?」 這問案的人是侯思止,原在家鄉賣餅為生,也是靠告密做了官。因為他一個字也不認識,武則天原打算封他個掛職的游擊將軍,領一份俸祿就算了。侯思止這人雖不識字,卻極狡黠,就指著殿前的獬豸獸石像對武則天說:「陛下,這獬豸也不識字,可是它能辨忠奸啊!」 獬豸是傳說中的一種神獸,據說天生一雙神目,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一旦被它發現性情奸邪的人,就會用角把他頂倒,吃下肚去。武則天聞言大悅,覺得此人雖不識字,見識卻是不凡,就給了他一個朝散大夫、左台侍御史的官職。 侯御史眼見衛遂忠、來子珣因為問出了叛黨同謀,各自升了一級,眼熱不已,便來急急提審魏元忠,想著撬開他的嘴巴,挖出幾個叛黨來,自己也升個官。 魏元忠多年來一直在司法口兒做官,入獄前是御史右丞,與來俊臣平起平坐,哪裡把這個大字不識的鄉下無賴看在眼裡,他輕蔑地瞟了一眼侯思止,傲然道:「老夫不曾謀反,何罪之有?」 侯思止微微瞇起眼睛,威脅道:「魏元忠,你可不要不識抬舉,盧獻、裴宣禮吃過多少苦頭,你可是親眼見到的,你也想嘗嘗那般滋味麼?」 魏元忠冷笑兩聲,睨著他道:「小子,你嚇唬我?老夫執掌刑獄的時候,你小子還在長安市上賣籠餅呢,就憑你也配威脅老夫?右台御史可都是老夫的部下,你敢對老夫用刑,但教其中一人知道,捅到陛下面前,就告你個嚴刑逼供。」 侯思止沒想到碰上這麼一個刺球兒,心裡又氣又急,他想動大刑,又怕弄得魏元忠一身傷,真被御史右台的官員抓住自己把柄,若是這麼把他送回牢房,自己又沒顏面,侯思止想了一想,氣極敗壞地喝道:「來人,把這老匹夫給我倒吊起來!」 魏元忠譏諷道:「這倒掛的滋味兒,老夫可是曾經嘗過的,有一回老夫騎驢回家,偶然不慎翻下驢背,一足掛在鐙上,被那蠢驢拖著走了好久呢,哈哈!哈哈……」 侯思止勃然大怒,喝道:「你這老匹夫,休要囂張,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推事院,不是你的右御史台!這種地方,認者白司馬,不認吃孟青,從來沒有一人能好端端地出去,你還妄想有人救你麼?」 侯思之說的這兩句話,是洛陽俚語。所謂白司馬,是因為洛陽有一處地方叫白司馬阪,坊間就以白司馬阪代指「打板子」。而孟青則是朝中一位使棒的武將,當初琅邪王李沖反武的時候,就是死在孟青棒下的。 這兩句話連起來,就是說,我這推事院裡,進來的人就算肯乖乖招供的,都要吃一頓板子,打得他屁股開花;不肯招認的,就要像李沖那樣,被大棒活活打死。你以為你能跟沒事人兒似的走出去嗎? 魏元忠仰天大笑,說道:「侯思止,你佩服朱紫,親銜天命,身為國家御史,應該熟悉禮數,知道輕重,懂得規矩。什麼白司馬、吃孟青,這般粗俗俚語,若被同僚知道,不過笑你無知,若是被陛下知道,必然定你個大罪!」 侯思止一聽這話不禁嚇了一跳,這兩句話是他威脅犯人的口頭禪,以前沒少說過。他大字不識,不知道這兩句犯了什麼忌諱,還真被魏元忠唬住了。人家魏元忠是進士出身,掌管御史台多年,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 想到這裡,侯思止狂態頓斂,連忙惴惴不安地問道:「本官這句話……有什麼不妥麼?」 魏元忠冷笑道:「你既求教於老夫,你坐在那裡,老夫卻綁在這裡,這是什麼道理?」 侯思止趕緊起身吩咐道:「來人,快給魏中丞鬆綁!」 兩旁獄吏給魏元忠鬆了綁縛,侯思止畢恭畢敬地道:「中丞,請上座!」 魏元忠揉著手腕,大模大樣地在胡椅上坐了,侯思止立在書案邊上,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呃……,請教中丞,思止方纔所言,哪一句對朝廷有所冒犯啊?」 所謂謀反的重犯坐到了審判席上,審判官反而肅立一旁,像個聽憑吩咐的書辦小吏,兩旁牢中的犯官們見了如此情景,不禁啼笑皆非。又想起自己滿腹經綸,才學出眾,如今竟受制於這樣一個愚昧無知的鄉間無賴,心中不免悲哀。 魏元忠原本只是對侯思止嘲笑譏諷一番,萬沒想到這個侯思止竟然有此反應,把他也弄得驚詫不已,以他的學問,想要忽悠這個大字不識的鄉間流氓自然易如反掌,魏元忠立即天馬行空、雲山霧罩地解說起來。 魏元忠知道侯思止不識字,所以說的淺顯易懂,又舉了許多自己執法過程中遇到過的例子,把侯思止聽得昏頭轉向,侯思止萬沒想到執掌刑獄居然還有這麼多的規矩和學問,越聽越覺深不可測,敬畏之心油然而起。 魏元忠說了半晌,舔舔嘴唇道:「老夫有些渴了!」 侯思止趕緊對手下人道:「快給中丞倒水,怎麼這麼沒有眼力見兒!」 ※※※※※ 淨心庵住持禪房,司禮卿裴宣禮的夫人岳氏說著說著,忍不住又哭泣起來:「師太,我夫妻二人一向虔誠向佛,拙夫為官清廉,從無不法之舉。弟子吃齋念佛,施粥行善,更是不落人後,怎麼會受此無妄之災呢?」 住持定性師太輕輕歎了口氣,緩聲道:「有人既富且貴,健康長壽;有人貧困微賤,多病夭逝;有人貧病交迫,而長壽不死;有人位尊多金,卻偏偏短命;這都是各人過去業力的招感,自己做不得主的。 三界眾生有三災八難。苦與難,與生共存。人生固然有樂,樂之因依舊是苦,良朋聚會是樂,酒酣人散是苦;情人相聚是樂,黯然別離是苦。得到時是樂,失去時是苦;滿足時是樂,不滿足時苦。萬法無常,無常就是苦啊……」 天愛奴靜靜地坐在禪房一角,身穿緇衣,頭頂光光,已然是個出家小尼,法號淨蓮。她一身僧衣,秀髮盡去,卻依舊掩不住那出眾的美貌,盤膝坐在那兒,便似一朵冉冉出水的白蓮花,眩人雙目。 岳夫人與住持的一番話,她似乎一個字也沒有聽到,她在紙上認真地寫下《金剛經》的最後一句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便停下筆來,癡癡想到:「師傅說,非空非有、亦空亦有,有就是無,無就是有,你當它有就有,當它沒有就是沒有。 師傅又說,空與有都是法相,修行不可著了法相,若能不取於相,魔也是佛;若是著相,佛也是魔。我怎麼越聽越覺得虛無縹緲不著邊際呢,難道是我的悟性不夠?二郎,你於我究竟是幻還是真,是我的魔還是我的佛,我該執著還是放下呢?」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三十九章 架上那顆葡萄 推事院牢房裡已是人滿為患了。 在以來俊臣為首的御史左台眾多精明強幹、經驗豐富的檢查官們日以繼夜地忘我辛勞之下,「叛逆同黨」紛紛落入法網。 內宮裡的太監、朝堂上的大臣、致仕還鄉的官員、州縣地方的頭腦,乃至軍中的各級將領,不斷地被抓進「例竟門」,現在才被抓回來的「叛黨」已經無法塞進牢房,推事院只好把西廂後面那一排儲放薪柴、炭料、辦公用具等各種雜物的房子也騰了出來,充作關押犯人的所在,御史台的戰果實在輝煌。 不過,大牢裡面還是有幾間牢房顯得非常寬鬆,這幾間牢房當然就是關押那幾位宰相的所在。一開始,這幾位宰相是分開關押的,不過大獄裡的牢房越來越緊張,而這幾位宰相是重點看護對象,如果分開來,看管每一個人都需要人手,所以又把他們的牢房調近了。 不過他們已經認了罪,皇帝也相信他們認了罪,在來俊臣看來,這些人已經是在等死,不可能翻天了,所以現在把他們關在一起,也不甚在意。 判官王德壽在狄仁傑的牢房外面來回逡巡著,很多次,他望著關押狄仁傑的牢房,似乎想要說點什麼,最終還是低下頭,心事重重地走開了。狄仁傑在牢中盤膝坐著,慢條斯理地吃著午飯,好像什麼都沒有注意,可是王德壽欲言又止的表情,卻一絲不漏地看在了他的眼裡。 按照唐代的監獄制度,犯人飲食是要由家屬送到家獄的,當初制定這條法律是為了避免一些窮人把監獄當成慈善機構,為了入獄吃飯故意犯罪。不過在中國傳統上還有「憫囚」的習慣,如果犯人確實沒有家屬,那麼監獄是要提供飲食的,不過那飯菜的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幾位受押犯人都是宰相,自然有家裡人送飯,家裡人也不可能讓他們吃那難以下嚥的牢犯。只不過他們的家人把飯菜送進來時,會受到比普通犯人更嚴格百倍的檢查罷了。 狄仁傑吃飽了飯,又拿出水瓶倒了一碗水,慢悠悠地喝著,這時候王德壽出去轉悠了一圈又回來了,不斷地繞著狄仁傑的牢房走來走去,貌似在巡視牢房,但是他的眼神兒卻不斷地□向狄仁傑。 王德壽並不是來俊臣手下的親信,他是正途出身,幼學律法,經過多年的打拼才熬到判官這個位置上。如今眼看著別人靠著不斷地挖掘出叛黨同謀,便很容易地升了官,王德壽很是眼熱。 可是那些可以放開了審的官員大多都被來俊臣的手下給瓜分了,來俊臣交給他的任務是看住這幾位宰相,不要讓別人與他們接觸。這幾位宰相,就算來俊臣讓他審,也根本不是他能審得了的。 狄仁傑、裴行本、任知古,這都是位極人臣的人物,百官之首,他們多年養成的威儀,一舉一動甚至一個眼神,都可以給人莫大的威壓,來俊臣手下那些地痞流氓出身的御史們可能體會不到這一點,但是他這個從小吏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官兒卻絕不會忽略,那種因為階級而形成的威壓,已然深入他的骨髓。 眼見別人紛紛陞官,王德壽蠢蠢欲動,想通過由他看管的幾位宰相,也揪出幾個叛賊同黨,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若不抓住這次機會,以後再想陞官就很難了。他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卻又實在不知該如何著手。 一番思量之後,他把目標放在了狄仁傑身上。狄仁傑在官場上有個綽號,叫做老狐狸。老狐狸意味著聰明,而聰明人最喜歡和人做交易。聰明人心眼多,而心眼多的人,心志總是不如單純質樸的人更堅定。 來中丞當日提審三位宰相時,狄仁傑是第一個認罪的,這一點也恰恰印證了他的分析,所以他把陞遷的機會寄托在了狄仁傑的身上,只是想歸想,真的走到狄仁傑面前時,他還是提不起這個勇氣。 狄仁傑喝著水,靜靜地觀察著他的舉動,忽然咳嗽一聲,平靜地說道:「王判官,老夫已經吃好了,勞煩你把飯籃子替我拿出去吧。」 「啊?好,好好!」 王判官連忙湊到牢門前邊,狄仁傑提起籃子,從飯門兒遞出去,忽然低喟一聲,撣了撣袍襟,說道:「老夫這身朝服,還是年初的時候剛領的新袍子呢,你看看,現在穿的全是褶皺,還沾了泥土,真是可惜了,勞煩你一併帶回去吧,叫我的家人好好清洗一下。明天再給我送幾件輕薄些的衣服來,這牢裡悶熱潮濕,著實難受。」 「好好好!狄相穿著這朝服,坐臥起居確實不太方便!」 王德壽好不容易跟他搭上了話,連忙答應下來,狄仁傑把衣服慢騰騰地脫下來遞到他的手裡,王德壽接過衣服,提起籃子,對狄仁傑慇勤地道:「狄相,我這就送出去了!」 狄仁傑微微一笑,聲音平和地道:「有勞王判官了。」 任知古和裴行本就關在狄仁傑左右兩廂的牢房裡,狄仁傑與王德壽的這番對答,他們二人都看在眼裡,等王德壽一離開,兩人便迅速靠近狄仁傑的牢房,興奮地說道:「狄公,還是你老謀深算啊,居然這樣就行!」 原來,昨日狄仁傑趁獄卒不備時,撕下了一截內衣,咬破手指,在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然後佯作休息,背對牢門躺著,獄卒只要不在牢前,他就用髮簪細細地挑開朝服補子的線頭兒,最後把那血書塞進去,又費了半天功夫撫平,把拆開的絲線拉平,最後看起來那件袍服毫無異狀。 這些事情,耗費了他整整一下午的時候,關在他左右牢房裡的兩位宰相隔著柵欄牆可以看清楚這邊的一切,狄仁傑的舉動自然瞞不過他們。方才狄仁傑與王德壽對答時,兩人緊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直到王德壽出去,兩人才欣喜若狂。 狄仁傑的神色依舊非常冷靜,他輕輕吁了口氣,喟然歎道:「來俊臣抓的人越來越多了,人越多,就越像是那麼回事。帝王之大忌,莫過於謀反,不只一個來俊臣在這裡攪風攪雨,還有武氏諸王呢,他們就算自己不出面,也會趁此機會指使他們的在女皇面前搬弄是非,我擔心,他們數管齊下,女皇已信之無疑了。」 狄仁傑輕輕理了一下鬍鬚,憂心忡忡地道:「血書雖然送出去了,卻不知道能不能被我的家人發現,我的家人若是發現了它,有沒有機會送到御前,如果不能,我們就連最後一線生機都沒有了。如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 來俊臣此時正在親自審理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張虔勖雙腳銬著鐵鐐,雙手也纏著鐵鏈,被押上了大堂,兩廂裡立即喝起了站堂威:「威……武……」 棍棒頓地,震得地面微微發顫,讓人聽了心裡發慌。張虔勖是一員百戰沙場的老將,刀光劍影都見過了,哪裡會把這點陣勢放在眼裡,他穩穩地站在那兒,睨著來俊臣只是微微冷笑。 來俊臣把驚堂木一拍,喝道:「罪臣張虔勖,還不跪下!」 張虔勖把嘴一撇,傲然道:「本帥縱橫沙場,為國立功無數。這大好江山,就有本帥的一份功勞在裡面。你是什麼東西,論功勞,不及張某萬一;論官位,也差著張某一大截,張某含冤入獄、何罪之有,為何要跪你這只會奉迎拍馬的小人?」 來俊臣抓過那麼多人,還從未看到一個有這麼囂張的,不禁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張虔勖,本官奉旨審你,你一介犯官,身負謀反大罪,還敢咆哮公堂,如此囂張?你若不認罪,本官可要大刑侍候了!」 來俊臣一聲令下,手下轟隆隆地又把那些奇形怪狀、血跡斑斑的刑具拉了上來。張虔勖看都不看,兩眼望天,冷冷說道:「你來俊臣的臭名,整個天下誰人不知?想審本帥,可以!可是你御史台,本帥信不過!要審本帥,除非三司會審……」 張虔勖說完,轉身就往堂下走,一邊走,一邊冷冷說道:「等三司官員都到齊了,再請本帥上堂吧!」 來俊臣氣的渾身發抖,他以為自己已經夠狂了,卻沒想到在他的地盤上竟然遇到一個比他還要狂妄的人,來俊臣把一塊驚堂木拍得「啪啪」亂響,大聲吼道:「來人!把張虔勖給我拿下,大刑侍候!」 「誰敢!」 張虔勖豹眼環睜,厲聲大喝,唬得那些剛剛圍上來的執役們猛然一退,來俊臣見狀怒喝道:「你們這些廢物,他手腳俱縛,廢人一個,你們怕些什麼,拿下!把他給我拿下,用刑!」 來俊臣一句話提醒了那些執役,他們猛然又衝上來,張虔勖與執役們一番廝打,奈何他雙手被縛,腳鐐又短,連大步都邁不開,起先憑著一身勇力撞開了幾個執役,隨即就被棍棒劈頭蓋臉打將下來,打得頭上流血,髮髻也被打散了,披頭散髮,好不狼狽。 張虔勖身為一軍主將,幾時被一班低賤的執役如此折辱過,氣得血貫瞳仁,猛地大喝道:「本帥拼著一死,今日也要替朝廷除了你這奸佞!」 張虔勖猛轉身,撞開幾個執役,直奔坐在審判台後的來俊臣,來俊臣見他怒髮衝冠,勢如猛虎,心中也是一虛,急忙離開座位,一邊閃避,一邊叫道:「蠢貨!都是一班蠢貨,還不快攔住他!」 公堂上頓時大亂,來俊臣滿堂亂竄,張虔勖隨後猛追,又有一堆執役追在張虔勖屁股後面,棍棒如暴雨般只管打下去,張虔勖不管不顧,只是咬牙切齒地追趕來俊臣。 來俊臣繞著「肅靜」牌、「迴避」牌逃來逃去,不斷大叫:「張虔勖目無王法,欲當堂刺殺主審官,還不給我亂刀砍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守在堂前的佩刀侍衛們一見來俊臣下令,立時闖進公堂,衛遂忠從一名侍衛手中搶過刀來,一個箭步追上張虔勖,狠狠一刀劈去,張虔勖「啊」地一聲大叫,後背上挨了一刀,登時血流如注。 張虔勖這時只管盯著來俊臣,其餘全然不顧,強忍痛楚繼續追去,追出兩步,步子邁得大了些,被腳下鐵鐐一扯,幾乎摔倒在地,這時另一個侍衛趁機又是一刀,險些把他一條手臂都砍下來。 那些佩刀侍衛動起手來,也不管他是不是一軍主帥了,只管把手中刀亂披風般砍將下來,只是片刻功夫,就把張虔勖砍成了一個血人,張虔勖渾身浴血,目欲噴火,狠狠瞪著來俊臣,嘶聲吼道:「來俊臣!本帥恨不得食爾之肉、飲爾之血!」 他把雙足一蹬,猛地縱離原地,把自己當成了一件武器,投槍一般向來俊臣撞去,七八桿風火棍往他面前一叉,架住他雙臂,又復向一挑,形成一道棍網,把他整個人叉在空中,再也動彈不得。 來俊臣指著他大叫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一名執役小心地靠近看了看,只見張虔勖被架在棍上,依舊保持著向前撲出的姿勢,身子一動不動,二目雖然圓睜,卻已沒了神韻,那執役又試了試張虔勖的呼吸,回身稟報道:「中丞,他已經死了!」 來俊臣呼出一口大氣,正了正自己的官帽,又整理了一下官袍,恨恨地道:「死了好!死了好!這張虔勖無法無天,在公堂之上襲擊主審,你們可是都看到了!把屍體搭出去!提下一個人犯!」 ※※※※※ 引駕都尉朱彬被押上大堂,一見那滿地的鮮血,兩腿就發軟了。 他已經知道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被來俊臣活生生砍殺的事了,在張虔勖之後被提審的是內侍總管范雲仙。范雲仙自恃服侍過先帝李治,根本沒把來俊臣放在眼裡,一上堂來就沒完沒了地羅列自己所受的冤屈、所立的功勞。 來俊臣剛被張虔勖弄得顏面無光,滿腔的怒火,哪肯聽他囉哩嗦嗦的,連拍兩記驚堂木,依舊不能讓范雲仙閉嘴,來俊臣火大,乾脆吩咐人割去了他的舌頭。連玉鈐衛大將軍他都敢當堂砍殺,還會在乎一個閹奴麼。 蹲在候審房裡的朱彬見張虔勖被砍死,范雲仙被割舌,早已是唬得面無人色。 來俊臣坐在案後,一臉戾氣地瞪著朱彬,沉聲喝道:「朱彬,爾等勾連謀反,事實俱在,本官公堂之上,乖乖招認,可免受皮肉之苦!」 朱彬嚇得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連聲說道:「我招!我招!中丞切勿用刑!」 衛遂忠閃身湊到來俊臣身邊,附耳說道:「中丞,此人是一隻順道兒掏出來的小蝦米,他……是當過楊帆上司的!」 「哦?」 來俊臣聽了,臉上的怒氣登時煙消雲散,他慢慢轉過頭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朱彬一番,笑微微地道:「罪臣朱彬,據本官已經查到的消息,那羽林郎將楊帆,也是你的同謀,可有此事啊?」 朱彬被他一笑,真比被他瞪著還要害怕,一聽他說話,便魂不附體地點頭道:「是是是,中丞英明,中丞英明,楊帆正是罪臣的同黨。楊帆……楊帆?」朱彬說完才想起楊帆是誰,不禁抬起頭來,迷迷瞪瞪地看著來俊臣。 來俊臣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道:「嗯!識時務者為俊傑,朱彬,你算是一個識時務的了。只要你肯老老實實地招供,本官這裡,就不會太過為難你的。」 來俊臣把胳膊肘兒往案上一支,傾身向前,柔聲說道:「楊帆在南市最繁華處,有十七家店舖,真是富比王侯啊!這麼多財產,豈是他一個剛剛升任郎將的人就能擁有的?你是他的同黨,可知這麼多的財產是誰送給他的?為什麼要送他這麼大的一筆財富,想要他做什麼事啊?」 此刻的來俊臣,真像一個耐心十足的好老師,奈何這表情看在朱彬眼中,卻似看到了魔鬼在向他微笑,朱彬更害怕了,他哆哆嗦嗦地想了半天,才遲疑道:「據罪臣所知,這楊帆……是極得上官待制賞識的!」 來俊臣臉色頓時一變,他的目的只是咬死楊帆而已,可不想咬出這麼一尊大菩薩。上官婉兒是陛下面前的紅人,陛下夜奔五鳳樓,都沒忘了帶上她,這個人可不是那麼容易扳倒的。不等朱彬說完,來俊臣就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上官待制對皇帝忠心耿耿,豈能是叛黨同謀,不可胡亂攀咬他人!」 朱彬嚇了一跳,連忙改口道:「是是是,罪臣不是說上官待制是楊帆同謀,只是說楊帆巧言令色,謀求上官待詔賞識,以接近皇帝陛下,實是不懷好意……」 來俊臣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不要再提上官待制了,你就只要交待,是誰用這麼多錢收買他!」 「這個……」朱彬嚥了口唾沫,思量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地官侍郎狄仁傑……」 來俊臣冷冷地橫了他一眼,朱彬馬上閉緊了嘴巴,來俊臣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咆嘟起來:「你這個蠢才!人人都知道狄仁傑沒錢!他有那麼多錢送給楊帆的話,還需要搬到南城邊上,天天起個大早來宮城麼?」 朱彬慌忙道:「是是是,罪臣畏於中丞虎威,一時嚇得有些糊塗了,請容罪臣再好好想想……」 朱彬心道:「這人要有錢,嗯……,薛懷義有錢!楊帆成親時薛懷義還送過一份大禮的……,不成,上官待制都不成,我要是供出薛懷義來,來俊臣還不生撕了我!還有誰呢?梁王……也不成……」 朱彬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合適的人選,不禁慾哭無淚:「旁人是不想招供難過關,我是想要招供也難過關啊!到底招誰好呢?」 來俊臣看著他的蠢樣,閉上眼睛平穩了一下呼吸,猛地張開雙眼,努力讓自己的表情依舊保持著和顏悅色的模樣,循循善誘地道:「在本官抓捕歸案的謀逆叛黨之中,有個工部尚書李游道。這李游道出身趙郡李氏,富比王侯。而且,他身為工部尚書,掌管工程、水利、鹽池、園苑、兵器、屯田、礦冶以及貨幣鑄造,有大把的錢財經手……」 朱彬是個好學生,來俊臣只是一點他就明白了,連忙接口道:「中丞,這楊帆身居要職,統帥羽林,他們……啊!不不,是我們,我們想要謀反,沒有這樣一個得力的人物,那就打不開宮門。 所以……李游道許之重利,又承諾事成之後送他一個大將軍做,這才收買了楊帆為宮中內應,只等大軍殺到,便從宮中策應,率他的親信裡應外合,打開宮門,迎叛軍入城,逼迫皇帝退位!」 來俊臣側身坐著,微笑抬頭,輕輕捋著鬍鬚,一臉悠然。 他眼望著屋頂承塵,彷彿一個身著鵝黃衫子,姿容秀潤嫵媚的俏婦人正冉冉地飛下來,撲進他的懷抱。那小婦人風致嫣然、無處不媚,如同一朵雨後鮮潤的花朵,又似枝頭最是飽滿豐潤的一顆葡萄。 他抬著頭,微微閉上雙眼,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把那顆水靈靈的葡萄摘在手中。 儘管大堂上還瀰漫著鮮血的腥味兒,他的鼻端卻似又嗅到了那美婦人身上淡淡的、令人銷魂的體香,來俊臣神魂俱醉。 每個人都有所追求,有的人為國為民,有的人為千秋功業,有的人為高官厚祿,有的人為富貴榮華,有的人則迷醉於權力。來俊臣覺得,相對於這些人,他要的實在不多。其實,他只是喜歡呻吟:讓男人在他的刑具下呻吟,讓男人的女人在他的陽具下呻吟……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章 雷霆 今天的天色陰沉沉的,從早上開始就一片陰沉,你看不到烏雲,烏雲已經瀰漫了整個天空,整個天穹都是烏沉沉的,但是一直沒有下雨。 時不時會刮過一陣風,帶著潮濕、沉悶,叫人心煩意亂的,燕子不是掠地而過,又飛快地滑向天空,看來一場豪雨是不可避免了,只是誰也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 女皇帝的臉色陰沉沉的,如果說那陰沉沉的天色只是叫人心中煩悶,皇帝陰沉的天色則是叫人心中畏懼了。侍候在武成殿裡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恐觸了天子的霉頭,一向謹小慎微的婉兒自然也不例外,她比平時更提了幾分小心。 武則天的心情的確很不好,一個又一個大臣被抓進監牢,一個又一個她認為對她很忠心的臣子成了叛逆,她的心情怎麼能好得起來? 她並不擔心少了這些大臣,朝廷會無法運轉,天下間等著做官的人多著呢,這些衙門裡等著上位的官員更不知翹首企盼了多久,如果沒有人給他們騰位子,他們也許還要等上很久很久,這場風波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可是對武則天來說,誰能保證重新任命的官員就一定忠於她呢?她已經很老了,儘管她不願意承認,可她心裡清楚,她的確是太老了。 曾幾何時,她用盡心機,不惜剷除那麼多的朝廷重臣,只是為了能夠成為大唐帝國的皇后;再後來,死在她手中的官員依舊不計其數,更有無數的宗室王侯成為她登上至尊寶座的祭品,那時她是為了成為皇帝; 如今呢? 如今,她不能不考慮江山傳承的問題了。 武承嗣的糾纏,宰相們的反擊,固然弄得兩敗俱傷,但是他們成功地做到了一點:這位女皇不得不正視她的身後之事了。 一個皇帝,一旦為身後之事打算,即便是忠心耿耿、毫無問題、僅僅是權柄太重,有可能威脅到繼承者權威的人,他都會毫不留情地剷除,何況現在那些人屁股並不乾淨。武則天並不在乎把他們統統殺光! 問題是,直到此刻,她依舊沒有決定,到底由誰來繼承她的江山! 如果她最終選擇的是她的兒子,那麼這些傾向於太子的臣子就是有用的,有大用的!把他們殺光,她的兒子將無人何用,而武氏一族將趁機壯大,只怕她一死,一場暴雨雷霆就會在她江山裡暴發出來。 可是這些官員們也太迫不及待了,竟然想發動兵變,逼她退位,迫她傳位給她的兒子,這些人不殺光,她的權威將受到挑戰,將會有越來越多的野心家,像野火燒不盡的雜草般,一撥又一撥地冒出來。 可是把這些人殺光,她就無法自己來選擇繼承人了,那時候朝中將只剩下忠於武氏諸王的勢力,當她老到再也無力掌控朝局的時候,不管她願不願意,她也只能從武氏諸王中選擇一個作為她的繼續人。 這是喜歡把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永遠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武則天,所不願意面對的問題。 她的心情很矛盾、很複雜,早朝的時候,發現那麼多熟悉的面孔已經消失,添補到那些位置上的都是一些她還不太熟悉的大臣,她的心情很不好。 心情很不好的女皇帝回到武成殿,剛剛坐定身子,來俊臣又來給她添堵了。 武則天看著來俊臣呈上的供詞,雙手禁不住發起抖來。 站在御案一側的上官婉兒不敢偷看皇帝手中的供詞,只能在心中猜測:「又是哪位大臣要遭殃了?這已是皇帝第三次出現這樣的反應了。第一次,是皇帝聽到三位宰相參與謀反,第二次是皇帝聽說有四位尚書和侍郎是叛逆同黨,這一次恐怕這官員的職位也不會小……」 想到這裡,上官婉兒心中忽然為武則天生起一種悲哀之意:「皇帝真的是老了,記得當年徐敬業在揚州起兵的時候,皇帝談笑自若;琅琊王李沖號召李氏諸王兵變的時候,皇帝依舊鎮定從容,從不曾有過這麼大的反應。」 這兩年,皇帝真的是衰老的太快了,精神和體力都已無法應付這麼大的變故,情緒上比起以前似乎也有些喜怒無常了。 「楊帆!好一個楊帆!朕親自提擢他為郎將、朕賜給他一位嬌妻,他就是如此報答朕的!好啊,好啊!」 武則天憤怒地笑了起來,上官婉兒聽到武則天口中說出楊帆兩字,不由陡然色變,一張俏臉蒼白如紙,幸好武則天並沒有注意她,而來俊臣正在專注地窺視著武則天的臉色。 「人人都覺得朕活不長啦!都在忙著找後路!朕提拔他一個郎將,反賊就許他一個大將軍!朕賜給他一個美人,反賊就送給他十六家店舖!大方!比朕可大方多了!」 武則天憤懣地說著,兩道眉毛漸漸挑了起來,殺氣沖宵! 她真的動了殺機,須知即便是都在宮裡面當值,不同的職位所起的作用也是截然不同的。內侍總管不止一個,皇宮大內的總管們不下數十人,各負其責,一個范雲仙所起的作用是有限的。 引駕都尉朱彬的作用也是有限的,儘管他手裡掌握著六百名大角手,可是除了儀仗閱習和日常的站崗巡哨,他們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到了晚間都要到夾城宿營的。 不要說朱彬未必能煽動六百名大角手全跟著他造反,就算能,他們想攻破從夾城到宮城之間的那道門,不到天亮怕也打不下來,那兒晚上也是要鎖門警戒的。 可楊帆不同,他是天子最信任的衛戍部隊的將領,警戒著最關鍵的地方,他甚至有資格佩劍上殿,朝見天子。他掌握著可以決定皇帝命運、決定皇朝命脈最關鍵力量中的一支,如果他參與叛亂,只要他能煽動幾十個人隨他造反,出其不意地打開宮門,大周江山就會在一夜之間崩潰! 武則天咬牙切齒地下令:「把他抓起來,立即處死!不!凌遲處死!」 「大家,不可!」 婉兒方才被武則天的話驚得兩眼發黑,這時剛剛醒過神來,忽然聽到這樣的旨意,當下什麼也顧不得了,立即開口言道。 「怎麼不可以?」 武則天冷冷地睨了她一眼,婉兒深諳保身之道,在這種事上從不插嘴,今天冒昧進言,本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不過氣怒之下的武則天倒是忽略了。 婉兒向來是謀而後動,若有進言,也必想好皇帝會如何發問,仔細籌措一下言辭。這次倉促進言,卻是根本來不及去想。 皇帝一問,她才急急思索,緩緩答道:「楊帆……對大家一向忠心,未必會生出叛逆之心……」 她還沒有說完,武則天就打斷了她的話,漠然道:「未必?未必的事情做得准麼?羽林衛是朕防身的一口寶劍,也是架在朕頸上的一柄割喉匕首,這件兵器絕不可以操於他人之手,但有一分可疑,就足夠了!」 婉兒膽戰心驚,此時只求緩得一緩再思良策,便隨口進言道:「大家,至少……也該問一問,此人於軍中還有多少同謀,倉促殺之,反倒是成全了他呀!」 這句話倒是打動了武則天,武則天想了想,頷首道:「嗯!羽林衛是朕安危之所在,容不得有半點差遲,來俊臣,你把他抓起來好好地審一審,朕要知道,他還有多少同黨!」 說到這裡,武則天有些惱怒地一拍御案,喝道:「叫武攸宜那個蠢貨親自陪你去抓人!哼!朕委之重任,他連自己手下的人都看不住,真是給朕長臉吶!」 來俊臣聽皇帝下旨立斬楊帆,本已心花怒放,不想上官婉兒突然插言,緩了一線生機,心中好不懊惱,這時聽武則天又下旨意,連忙答應下來,匆匆退出武成殿。 來俊臣出了武成殿,立下階下想了想:「看來,這楊帆還真的攀上上官待制這根高枝兒了,十有八九,是上官待制招攬的人,可惜呀,這是謀反大案,你能保他一時,保不了他一世麼,這個人,死定了!」 來俊臣退出武成殿的時候,婉兒輕輕靠在御案旁,衣袖下的小手緊緊地扶住御案,若不如此,她就要軟倒在地了。她的心突突亂跳,雙腿微微打顫,一陣陣寒意襲上心頭。她早就察覺郎君有些不對勁了,卻沒想到…… 「郎君真的參與了兵變?」 「婉兒……」 武則天轉向婉兒,忽見上官婉兒神色灰敗,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水,不由一怔,問道:「婉兒,你怎麼了?」 「啊!大家,婉兒……」 上官婉兒拭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前幾天受了驚嚇,這兩日睡的又少,今日天氣悶熱,胸間便尤覺氣悶了。」 「你呀,朕是年紀大了,你還年輕著呢,這身子骨兒也不行了,唉!去歇息一陣兒吧。」 「是,婉兒告退!」 上官婉兒邁開顫抖的雙腿,勉強支撐著走出武成殿,一出殿門,就快走兩步,一把扶住殿柱,喘了幾口大氣:「不管郎君是不是叛黨同謀,我決不能叫他死,決不能!」 殿裡面,武則天看著上官婉兒有些虛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輕輕地搖了搖頭,招手喚過內侍小海,吩咐道:「傳朕旨意,調右衛進宮,所以要害之處,由羽林衛和右衛共同擔任警戒,互不從屬!」 玄武門外,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陰沉著臉色,率領一隊鐵騎,與來俊臣撲向羽林左衛的駐地。 天空中「喀喇喇」一聲巨雷,震得窗欞抖瑟,醞釀許久的瓢潑大雨,終於傾瀉下來!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一章 今晚弄死他! 一道閃電如同一條猙獰的紫蛇盤旋於長空,隨即一聲巨雷,整個大地都震撼了一下。 隨著這道雷聲,王德壽衝進牢房,把懷裡藏著的飯籃子放在地上,解下蓑衣往牆上一掛,抖了抖淋濕的袍子下擺,這才重新提起籃子,從一間間牢房前走過去。 王德壽來到狄仁傑的牢房前,探頭往裡邊看了一眼,狄仁傑負手站在牢房中央,正仰著頭看著高牆面上的那個通氣孔,外面的雨水織成了簾子,把那小小的孔道遮得嚴嚴實實。王德壽揚聲道:「狄相,你家裡給你送飯來啦!」 狄仁傑轉過身來,緩緩走到牢門前。王德壽從籃子裡拿出兩套薄衫,獻寶似地道:「狄相,你看,這是你家裡送來的換用衣物。」 狄仁傑微微一笑,說道:「多謝王判官了。」 「呵呵,狄相客氣了。」王德壽說著,把籃子從飯門兒遞進去,狄仁傑接過籃子轉身就走,王德壽急了,連忙喚道:「狄相,請留步!」 狄仁傑放下食籃,走回牢門邊,詫異地道:「王判官還有事麼?」 「呃……,這個……」王德壽左右看看,神情有些忸怩,他猶豫了一下,才壓低嗓音道:「狄相,德壽受中丞驅使,身不由己,不能於狄相更多方便,不過這些許小事,只要狄相吩咐一聲,德壽一定會的效勞。」 狄仁傑道:「多謝判官,老夫承情了!」 王德壽擺手道:「哪裡哪裡,區區小事嘛,不過……咳!是這樣,狄相如今罪名已定,這幾日來中丞雖未審你,可是你不交待幾個同謀,那是一定過不了關的。德壽打算藉著這樁謀逆案,立下些許功勞,謀個小小陞遷,狄相早晚都要招的,能否就把這樁功勞成全了我呢?」 狄仁傑眉頭一挑,訝然道:「你要老夫如何成全?」 王德壽吞吞吐吐地道:「呃……,德壽想到了一個人選,如今官居地官尚書的楊執柔,曾經在狄相手下任職。狄相只要承認他是你的同謀,德壽報上去,一則嘛,狄相你過了關,不用再受刑罰之苦,二來嘛,德壽也……嘿嘿、嘿嘿!」 狄仁傑臉色一沉,厲聲喝道:「豈有此理!」 王德壽一呆,訥訥地道:「狄相,你……」 狄仁傑仰頭大笑三聲,悲憤地道:「狄謀無辜入獄,違心認罪,已是莫大恥辱,如今一個小小獄吏竟也看低我狄某人的品性,要我幫著他誣告他人!蒼天在上,我狄仁傑大可一死,留個清白,豈能行此不仁不義之舉!」 說罷,他扶住牢門,一頭就往柱上撞去,登時撞了個頭破血流,王德壽被他突然的舉動嚇壞了,一看他又要撞門,慌得把手連搖,急忙道:「狄相住手,萬萬不可如此,德壽不求幫忙了,這就告退,這就告退!」 王德壽一溜煙兒逃去,拉開牢門衝了出去,只是片刻功夫就又跑了回來,渾身水淋淋的從牆上取下蓑衣往身上一披,也不敢再往牢裡看上一眼,便狼狽地鑽了出去。 任知古和裴行本抓著柵欄,急急問道:「狄翁,你怎樣了?」 狄仁傑抽出汗巾掩住頭上傷口,若無其事地道:「無妨,只是作勢嚇退那個無良小人罷了,免得他再打老夫的主意!」 裴行本鬆了口氣,低聲道:「如今也不知狄翁家裡是否發現了那封血書,有沒有上朝鳴冤。」 「但願吧……」狄仁傑鎖緊了花白的眉毛,沉聲道:「家裡是否發現血書,還在兩可之間,至於能否入宮面聖?唉!如今也不知宮中頭是個什麼情況,如果已經全被武氏一黨把持,恐怕是見不到皇帝了。」 他抬起手,指著那通氣孔處密如珠簾的雨水,憂心忡忡地道:「我等在此皆成囚徒,朝堂一旦盡被宵小掌握,皇帝就會成為坐在宮城裡的一個囚徒!咱們是束手待斃,皇帝將眼瞎耳聾了!」 ※※※※※ 「卡嚓!」 一道驚雷,隨即一道閃電映得堂上一亮,轟隆隆又是一道驚雷,雷一個接一個地劈下來,震得人心驚肉跳。 第一個雷突兀炸響時,把太平公主嚇了一跳,接下來炸雷接二連三,她倒不太在意了。太平公主在一片殷殷沉雷聲中繞室急走,一顆心也似炸了雷似的翻騰不已:「小冤家,難道真的跟著狄老狐狸造反了?我李家的事,我都不急,你跟著湊什麼熱鬧,這下子被抓進『例竟門』,你還能有活路麼?」 近來朝廷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太平公主一直在關注著。 來俊臣咬人也是有些避諱的,除了楊帆是因為他覬覦人家娘子,橫下一條心不管楊帆是誰的人都要搞死他,對於其他人可沒有必要胡亂得罪。 所以像梁王、魏王、薛懷義這些比較撓頭的人物,他現在還不敢輕易去碰,如果犯人胡亂招供,想攀咬這些人,他這一關就過不去。所以這幾大勢力派系幾乎沒有受到什麼牽連。 太平公主趁著這個機會,把一些被她搜羅門下的官員也捧到了比較重要的職位上,可以說在這場政治風波中,她也是一個受益者。所以,這場鬥爭要持續到什麼時候,還要牽連哪些人,她一直就很關心,在宮裡安插了許多耳目。 抓捕楊帆的消息剛一出宮門她就知道了,那時候武攸宜和來俊臣還沒趕到左羽林衛的大營呢。 太平公主正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團亂轉,隨著一道閃電,一個人影突然從暴雨中一頭扎進了大廳。 「卡喇喇……」又是一道驚雷,雷聲中,那人所站處雨水已迅速淌成一條小溪。 太平公主搶到他的面前,急問道:「李譯,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公主,奴婢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就放心吧!」那人說著,把蓑帽從頭上推下來,露出一張沒有鬍鬚的白淨面孔,胖胖圓圓的一張臉,天生透著一股子喜慶勁兒,正是公主府的外管事李譯。 太平公主頓足道:「本宮怎麼能放心!那是什麼地方?那是例竟門!進了那道門,百不存一,來俊臣那個瘋子是以虐人為樂的!本宮如何放心得下……」 太平公主說到這兒,忽然看見李譯有些古怪的神氣,馬上發覺自己有些失態了。 沒有人知道她喜歡楊帆,就連她身邊最親信的人都不知道,她要李譯去為楊帆打通關節,給他的理由也只是當年曾與楊帆同場擊鞠,很賞識楊帆而已。 儘管她為了幫楊帆打通關節,付出的代價有些異乎尋常地大,僅僅是同場擊鞠有過一段香火之情的理由,似乎不那麼可信,不過李譯只是她身邊的一個奴才,信不信的她才不在乎,饒是如此,如果真被李譯發現什麼,卻也難為情的。 太平公主努力讓自己的神情平靜下來,緩聲問道:「本宮叫你問問徐有功現在何處,可已打聽到了麼?」 李譯道:「奴婢打聽過了,徐御史正在新安縣辦一樁案子,已經去了十多天了。」 太平公主道:「你派人去告訴他,讓他把那邊的案子放一放,馬上回京!」 李譯道:「好!明兒一早奴婢就安排人……」 太平公主截口道:「現在就去!」 李譯詫異地道:「公主,天色已經晚了,城門一會兒就關,如今又下著暴雨,現在安排人出城的話,怕是也走不了多……」 太平公主一字一句地道:「現在就去!」 「喏!」 ※※※※※ 楊帆被押進推事院的時候,全身都已經濕透了。頭髮一綹一綹的粘在臉上、肩上,還在往下淌著水,身上的皮甲已經被水浸透了,好像一下子重了三十斤,濕搭搭地粘在身上,非常難過。 他被五花大綁地捆著,捆綁他用的是牛筋,經水一泡,又韌又滑,已經深深地陷進他的皮肉,稍稍一動就勒得生痛。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了叛黨的同謀,他有沒有參與其事,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他也知道一旦被抓進推事院就會凶多吉少,「例竟門」的凶名他也是聽說過的,但是他沒有辦法逃脫。 當時他正在軍中,武攸宜帶來了大批侍衛,光天化日之下,營中又因朝廷多事正處於嚴密警戒當中,他想在重重包圍之中逃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更何況,他已經有了牽絆,哪能一走了之。 「王判官,把人犯押下去好生看管!」 與武攸宜並肩走進大堂的來俊臣一眼看見灰溜溜地走過來的王德壽,連忙吩咐一聲,王德壽剛從狄仁傑那兒回來,滿肚子的不高興,可來俊臣有所吩咐,他可不敢給來俊臣臉子看,連忙答應一聲,叫人押著楊帆隨他去了。 來俊臣對武攸宜笑吟吟地道:「將軍,請入內小坐片刻,歇息一會兒再走吧。」 武攸宜連忙拱手道:「中丞太客氣了,宮裡頭事務繁忙,本將軍不敢稍離啊。人已經押到了,本將軍差使已了,這便告辭。」 武攸宜雖是武氏核心子弟,而且素受武則天倚重,可是對來俊臣卻也不敢倨傲。武則天用人,親不如近,能夠得她寵信的人,在她面前比武氏一族的親人說話還要管用。 來俊臣本來就沒想留他,只是跟他客氣客氣,他說要走,來俊臣便不再挽留,只是寒暄幾句,把他送到滴水簷下,一俟他的背影消失在二門,就急急竄回自己的簽押房,喚來衛遂忠,迫不及待地吩咐道:「楊帆已經抓回來了,今晚你就給我弄死他!」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下毒 衛遂忠聽了來俊臣的話,不禁吃驚地道:「中丞,他今天才被抓進推事院,還活蹦亂跳的,突然就死了,這……會不會太明顯了一些?」 來俊臣冷哼一聲道:「此人與梁王和薛懷義關係匪淺,上官待制也很維護他,如果遲了,恐怕這些人會出面干涉,那時我要出手也不免有所顧忌。那些人現在還來不及張口,我先把他弄死,木已成舟,他們還能為了這麼一個小人物跟我翻臉不成?」 衛遂忠點頭道:「那好,我現在就去勒死他,弄個上吊的假象!」 來俊臣喝住他道:「真是蠢才!那牢房裡面有供他上吊的地方麼?再說他身著鎖鐐,還被綁著,動都動不得,這副樣子居然是上吊死的,你當皇帝和梁王、薛懷義他們就這麼好糊弄?」 「那……」 「下毒!」 衛遂忠遲疑道:「下毒?那不擺明了是有人要他死麼?」 來俊臣陰陰一笑,說道:「怎麼會呢?此人既是叛黨同謀,他的同黨陸續被抓,他還能不心生恐懼麼?他必定早就準備了毒藥以防萬一,如今果然被抓,畏罪自殺,有何不可?」 衛遂忠笑道:「中丞如此說,那卑職就明白了!」 來俊臣道:「等他死了,在他衣領處做點手腳,弄個能藏東西的縫隙,本官就定他個服毒自殺,旁人縱然有所懷疑,又能奈我何?」 衛遂忠翹起大拇指,讚道:「還是中丞高明,卑職這就去辦!」 「慢著!」來俊臣又喚住他,說道:「你先找個可靠的手下把這事安排下去,不要忙著動手。他死的時候,咱們最好不在這裡。」 衛遂忠會意地一笑,說道:「中丞心思縝密,卑職明白了!」 衛遂忠匆匆走了出去,來俊臣撫著鬍鬚沉思了一會兒,臉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 不得不說,這來俊臣雖是有名的酷吏,但是長相氣質當真是俊朗非凡、丰神如玉。他那嘴角微微一翹,帶著一些邪魅的笑意,還當真別有一種魅力。 …… 臨近傍晚時分,雨小了一些,推事院的官員們紛紛離開衙門打道回府,一個身材墩實矮壯、身著黑色獄吏服裝的中年漢子站在長廊滴水簷下,看著最後一句官員離開,便吩咐執役們關門。 沉重的府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兩個執役抬著粗重的門閂,「通」地一聲架上去,兩旁又繞上鐵鏈,一口五六斤重的大鐵鎖「卡嚓」一聲鎖上。 那黑衣獄吏看著他們一絲不苟地履行了全部程序,這才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開了,腰間一大串鑰匙隨著他的動作「嘩啦嘩啦」地發出響聲。 這個獄吏名叫張立雷,原是禁軍羽林衛中的一名隊正。 朝廷為了保持禁衛軍的戰鬥力,一直保持著輪番調撥禁衛軍參加戰鬥的傳統,這張立雷在與北方突厥人作戰時斬殺了對方一名賀蘭官,立下大功,本有陞遷的機會,可惜傷勢太重,等他養好傷後已經不能在軍中任職了,就被調進推事院,成了一名獄吏。 武則天對她的嫡系部隊還是相當照顧的,盡可能地免除他們的後顧之憂,以便讓他們盡忠於自己。 被抓進推事院的人大多都是做官的,儘管人人都知道一旦被抓進推事院,便是九死一生的結局,可是為了讓自己的親人少受一點虐待,他們的家人還是會心甘情願地上下打點,所以在這裡做事的獄吏,收入相當豐厚。 然而,對一個有望成為將軍,光宗耀祖、光大門楣的軍人來說,到了這裡也就意味著他的人生只能止步於此,受此打擊的張立雷在獄中一向沉默寡言,就算是他手下那些比較親近的獄卒和執役們也有些畏懼於他。 膳房裡正在煮飯。左右兩邊各有一處廚房,廚房裡煙氣滾滾。雖然柴禾都是儲放在棚子下面的,可是因為這傾盆大雨,柴禾都受了潮,漚出濃濃的煙氣,正在做飯的幾個廚子不斷地咳嗽著。 左邊的廚房是給獄卒獄吏們準備的飯菜,雖然也是大鍋菜,談不上精緻,不過菜色還是很豐盛的。右邊的廚房是給犯人們準備的飯菜,三口大鍋,清一色都是用陳米熬的稀粥,裡邊隨便扔些菜幫子,這一來連菜帶飯帶水就都有了。 張立雷站在廚房門口朝裡邊張望了一眼,揚聲喊道:「鄭小布!」 廚房裡一個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大師傅正拿著一根粗木棒子在飯鍋裡胡亂攪動著,聽到有人喚他,忙把棒子一扔,一邊抓起搭在肩頭的汗巾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邊趕到門口,瞧見張立雷,忙點頭哈腰地道:「張頭兒,有什麼吩咐嗎?」 張立雷板著他那張棺材臉,說道:「『臨七號監』剛抓進來一個犯人,還沒來得及通知他的家人,今天是沒人送飯來的,一會兒送牢飯的時候,你記得多準備個盆兒!」 「好勒!頭兒放心就是!」 兩人說話的當口,廚房對面長廊下,兩個執役悄悄走到了一起,隔著稀薄的雨幕往這邊瞧了一眼,低低說了幾句什麼,然後錯肩而過。風雨中,這一切隱隱地透著一種怪異的氣氛…… ※※※※※ 「光當!」一聲,牢門打開了,張立雷手裡拎著鑰匙,一瘸一拐地走進去,這間牢房有八個牢間,關的都是那些犯案高官的親信屬下,他們的家眷都在外地,沒人送飯,只能由牢裡供應飲食。 牢房中間的通道上方每隔一段距離就掛著一盞油燈,一共三盞燈,牢門一開,淒風苦雨撲進門來,那燈火在風雨中搖搖欲滅,映得張立雷的臉龐青滲滲的。 四個獄卒抬了盛著菜粥的大桶走進來,停在第一處牢房門,後面還跟著幾個打下手的人,有人從裝飯盆的桶裡拿出一個來,另一個人從粥桶裡盛出一舀子菜粥,倒在那飯盆裡,遞給鄭小布,鄭小布走到牢門前把飯盆兒往飯門裡一塞。 很快,八個牢間都送完了粥,鐵門「光當」一聲關上,重新鎖好,又奔了下一處牢房。 引駕都尉朱彬被抓進推事院的時候,牢房已經關滿了人,他被押在西廂靠牆的一間臨時牢房裡。這間臨時牢房原本是儲放煤炭的所在,砌的是磚牆,不像正式的牢間一樣用粗大的木柱隔開,從中間的縫隙可以清楚地看見裡邊的一切。 牢房不大,沒有窗戶和通風口,裡邊也沒點燈,黑咕隆咚的。因為門不是正規的牢門,沒有飯門兒可以往裡遞東西,牢門外的牆上插著一根備用的火把,有人點燃火把,張立雷打開房門,那持火把的執役彎著腰,頭一個走進牢房。 朱彬被綁在中間一根立柱上,因為這牢房不是正式的牢房,外面的人不開房門就無法看清裡邊的情形,貿然進入的話怕受到犯人的襲擊,所以裡邊的犯人不能自由行動,都被綁在柱子上。 一碗菜粥盛出來,張立雷瞟了一眼綁在柱子上的朱彬,朱彬連忙討好地向他笑笑,乞求道:「張頭兒,我想方便一下!」 張立雷板著臉問道:「大解還是小解?」 「小解!」 「那就解在褲子裡頭吧!」張立雷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對鄭小布道:「快著些!」 鄭小布二話不說,端起菜盆兒湊到朱彬嘴上,一盆菜粥就倒了下去。 朱彬已趕緊張開嘴巴,努力吞嚥起來,那粥也好、菜也罷,根本顧不上咀嚼,只是大口大口地吞嚥著,饒是如此幾乎也跟不上鄭小布的速度。 一盆粥喝完,朱彬已憋得臉龐通紅,呼呼地喘氣,張立雷轉身走去,牢門砰地一聲又關上了,房中頓時黑漆漆一片。 再下一間就是關押楊帆的所在了。張立雷走到牢房前,掏出鑰匙開門,牢門打開,持著火把的執役率先走了進去。 這片牢房是依著地勢,背倚牆壁建成的,原本用來儲放御史台的各種物資。楊帆所在的這間牢房同樣沒有窗戶,牢房裡黑漆漆的,不過他這間牢房比起朱彬所在的那間牢房可要舒服多了。 這間房屋比較規整,比朱彬所在的那間牢房寬敞一倍,舉架也比較高,進去不用彎著腰。這間房子原本是用來儲放紙墨筆硯各種辦公用具的所在,所以裡邊非常乾淨,東西也未全部清理,臨牆還有一個木架,地面上散落著一些紙張。 楊帆被綁在立柱上,於一片漆黑之中正在苦苦思索著如何脫困。 他知道自己是被攀咬的,而攀咬他的人能是誰呢?楊帆思來想去,很快就想到了朱彬。朱彬本就與他不合,眼見他高昇之後又心懷嫉恨,如今他被抓到推事院來,攀咬自己以洩私恨,這是很可能的事。 想到這裡,楊帆稍稍定了些心,朱彬與他接觸並不多,一經審問、對質,是不可能說出什麼有力證據的,他是羽林衛的將領,這是皇帝最親信的武裝,審理他必定會比較慎重。再者,他掌握著相當龐大的人脈,婉兒那裡就不必說了,梁王和薛師一旦知道他的處境,想必也不會袖手旁觀。 所以對脫困他還是比較樂觀的。不錯,一進例竟門,便是九死一生之局,可例外畢竟還是有的,他並沒有參予謀反,朱彬縱然攀咬他,一經對質審訊,必然也是漏洞百出。 就算朝廷上各派系勢力有所爭鬥,以他目前的官職地位,也不應該進入那些大人物的眼界,成為他們必欲剷除的對象。面對這樣的審判結果,相信御史台的人不會冒著得罪薛師和梁王這等人物的危險而必致他於死地。 他此時絕對不會想到,的確有個大人物要置他於死地,此人竟然就是御史台正堂。 牢門外昏暗的夜色下,兩個獄卒對視了一眼,目光閃閃發亮。其中一個拿出一個飯盆兒,輕輕敲了敲盆沿,另一個會意地點點頭,把飯盒接過來,盛了滿滿一勺菜粥,遞給鄭小布。 張立雷進了牢間,依舊板著一副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棺材臉,惜字如金地說了一句話:「喂!」 鄭小布湊到被綁在柱上的楊帆面前,沒好氣地說道:「張嘴!」 楊帆驟見光亮,一時不能適應,他瞇起眼,還沒看清面前的人,菜盆兒就湊到了他的唇邊,一碗菜粥灌了下去!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三章 聞變 雨在半夜時候停了,清晨又淋淋瀝瀝地下了起來。 來俊臣今天沒有乘馬,換乘了一駕車轎,一大早就趕來推事院。 衛遂忠知道今天早上肯定有事,也早早就趕了來,不過他不是為了給楊帆收屍,而是為了在楊帆的屍體上做點手腳,以便坐實他畏罪自殺的罪名。 來俊臣一黨雖然在御史台一手遮天,但是這御史台並不能算是鐵板一塊,敢跟來俊臣叫板的強項御史還是有的,所以這種事情還是要做得盡量隱秘一些,叫人抓不住把柄最好。 推事院的大門已經打開,衛遂忠撐著傘正要走進大門,無意間一扭頭,忽然看見一輛車轎遠遠行來,車前車後跟著幾名佩刀侍衛。衛遂忠連忙站住腳步,等那車子駛到門前,馬伕下車放好踏板,旁邊的侍衛剛從馬鞍旁摘下雨傘還沒打開,衛遂忠就一個箭步竄了過去。 來俊臣府上的侍衛都認得他,自然無人攔阻,來俊臣掀開轎簾,剛從車廂裡鑽出來,衛遂忠就趕緊踮起腳尖,探出胳膊,把傘撐在來俊臣頭上,慇勤地道:「中丞勤於公事,來的真是好早啊!」 「哦,是遂忠啊!」 來俊臣看見是他,笑瞇瞇地點了點頭,舉步走下踏板,衛遂忠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任由那雨水淋濕了自己的衣衫,只把傘牢牢地護住了來俊臣。 來俊臣一邊漫步行去,一邊若有所指地問道:「今早……沒有什麼事吧?」 衛遂忠邁著小碎步,陪笑道:「卑職只比中丞早到了一步,還沒進衙門口兒呢,就看見中丞到了,趕緊迎一迎您。」 來俊臣「嗯」了一聲,道:「昨夜一場大雨,難免影響制獄的巡察防衛事宜,今天早點查囚吧,不要出什麼意外!」 制獄按規定每天都要按照名冊對犯人進行檢查的,以確保在押人員無誤,不過儘管時間要求是每天一早就進行,實際上什麼時候進行的都有,這全看主官個人意思,有時候甚至一連幾天都忘了查囚也沒人理會。 今天來俊臣刻意地提出這個要求,衛遂忠自然知道他所為何事,心中不禁暗暗一笑。衛遂忠把來俊臣送到簽押房,便趕緊出來,招呼人手開始查囚。此時,細雨已經停了,雖然陽光還未露出來,天色卻亮了許多。 衛遂忠煞有介事地先查了一番關在正式牢房裡的重要犯人,草草地點了一遍人名便離開牢房,來到西廂那一排臨時牢房,一間間地查了下去。 張立雷彷彿永遠都沒有表情似的,木然地打開一扇扇牢門,再一扇扇鎖上,曾經叱吒沙場的一員武將,這就是他每天的工作。 關押朱彬的牢門打開了,兩個佩刀執役彎腰走進去,衛遂忠隨意地站在門口,一雙眼睛已經盯住了楊帆的牢門,他微微活動了一下面部肌肉,琢磨著一會兒聽到楊帆死訊的時候,該露出一副怎樣的表情,才顯得生動自然。 「不好了!衛御史,犯人死了!」 一個執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還沒跑出門口就直起腰來,腦袋一下子撞在門框上,把帕頭都撞歪了。 衛遂忠一下子愣住了,這時他臉上的表情不用裝也是絕對的驚愕,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就想扭頭去看關押楊帆的那處牢房,心思只一動,又硬生生扭住脖子,重複了一句道:「犯人……死了?」 那執役呲牙裂嘴地揉著腦袋,點頭道:「是!犯人死了!」 這時候另一個執役也從裡邊走出來,衛遂忠脫口問道:「這間牢房裡關的是誰?」 那剛鑽出來的執役回答道:「這間牢房關的是引駕都尉朱彬!」 衛遂忠一把推開他們二人,彎腰鑽進了牢房,門開著,白天的時候藉著門口的光亮,裡邊還是看得很清楚的,衛遂忠走進去,就見一個人被綁在柱子上,腦袋微微地耷拉著,身上還穿著一套戎服。 衛遂忠托起他的下巴,把那人的腦袋仰起來,一看那人模樣,不由倒抽一口冷氣。死的人的確是朱彬,雖然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沁出血絲,面容有些扭曲,猙獰如同厲鬼,可是衛遂忠怎麼也不至於把一個人錯認成另一個人。 他早就死了,身子已經硬了,衛遂忠托著他的下巴,感覺他的肌膚一片冰涼。衛遂忠恨恨地撤回手,轉身走出牢房,臉色非常難看地道:「把下一間牢……不對,通知忤……,馬上稟報中丞!」 這邊死了人,他還能渾若無事地繼續查勘下一間牢房麼?本來應該叫忤作來的,不過衛遂忠不知道來俊臣的意思,臨時改口,叫他們先去報與來俊臣知道。不一會兒,坐在簽押房裡正美滋滋地等著楊帆死訊的來俊臣匆匆趕來了,一頭鑽進牢房,片刻功夫,他又走出來,平靜地對衛遂忠道:「繼續查點其他囚犯!」 「是!」 衛遂忠答應一聲,對張立雷道:「打開牢門!」 即便是牢裡死了人,張立雷的臉色也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那張很木然的棺材臉,他打開楊帆的牢門,衛遂忠一把推開兩個執役,搶先鑽了進去。 房門一開,光線透入,楊帆不禁瞇起了眼睛,好在今日陰天,光線不亮,片刻功夫他就看清了站在眼前的人,衛遂忠瞪著楊帆,臉色陰晴不定。楊帆也在注視著他,外面大叫大嚷的,隔著一道門戶,他豈能聽不見在說些什麼。 本來牢裡死了人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不管是因為生病還是虐囚,人犯橫死是常有的事,楊帆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當他看到衛遂忠的眼神,一種危險的感覺卻油然而生,這表情、這目光,不對勁! 衛遂忠只看了他片刻,就一返身風也似地捲了出去,「砰」地一聲帶上房門,說道:「犯人無恙,鎖上,查下一間!」 衛遂忠強作平靜,繼續查點了所有囚犯,再轉回那排牢房時,朱彬的死屍已經被抬走了,兩個執役正在清理著牢房,灑著石灰。衛遂忠裡外張望了一番,便急匆匆趕到來俊臣的公事房,因為走得急了,還險些與開門出來的兩個忤作撞到一起。 衛遂忠進了房間,便迫不及待地道:「中丞,怎麼會這樣?」 來俊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伏在草叢中的一條毒蛇,衛遂忠心頭一寒,不禁閉緊了嘴巴。 來俊臣淡淡地道:「天氣炎熱,又逢暴雨,臨時牢房通風不暢,環境骯髒,朱彬患了急疫,暴病身亡。各處牢房都要記得及時清理打掃,免得疫病散開。」 衛遂忠呆了一呆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應道:「是,卑職明白!」 來俊臣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輕輕撫著鬍鬚,沉吟道:「朱彬患了急疫而死,楊帆與他臨房關押,若是他也因此染了急疫暴病身亡,你說這是不是……,呵呵,真是天衣無縫啊!」 衛遂忠陪笑道:「中丞高見,這輕輕一撥,四兩撥千斤,一下子就解決了兩件大事!」 「啪!」 一記耳光重重地扇在衛遂忠的臉上,打得衛遂忠捂著臉,呆呆地站在那兒發愣。來俊臣臉色陰沉下來,厲聲叱罵道:「真是一個廢物!你到底是怎麼安排的!怎麼這藥就讓朱彬給吃了?」 衛遂忠囁嚅地道:「中丞,卑職本來安排的好好的呀,實在不知怎麼就……,卑職一會兒就把他們叫來問個清楚!」 來俊臣冷哼道:「朱彬早不死,晚不死,已經都入獄三天了才死,若說他服毒自盡實在過於牽強,不得已,本官只好把他弄成急疫。那兩個忤作,我都已經安排過了,諒也無礙。不過,你那兒可不許再出差遲了!」 衛遂忠連聲道:「是是是!這一回,卑職一定妥善安排。卑職馬上就去把這件事查個明白!」 來俊臣冷冷地一揮手,喝道:「滾!」 ※※※※※ 「他想殺我!」 牢門關上的一剎那,這個念頭便像閃電一樣飛快地掠過楊帆的心頭。 最近的生活也許是太平靜、太安逸了,但是楊帆多年來養成的警覺並沒有消失,當他聽到門外所發生的一切,再看到衛遂忠那錯愕、驚訝、微微帶些質疑的眼神,他就一下子洞悉了衛遂忠的心思。 一想到這一點,楊帆登時驚出一身冷汗。身在監牢,他們想悄無聲息地把自己幹掉,那真是太容易了。堂堂的邊關大將黑齒常之都可以糊里糊塗地在牢裡「自盡」,他楊帆死掉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怎麼辦?」 楊帆用力掙了掙身子,本來捆綁著他身體牛筋還沒有解開,如今又用鐵鏈把他牢牢地綁在柱子上,恐怕他的手腳全都勒斷了也無法掙脫。如今的楊帆,就像壓在五行山下的那隻猴子,縱然他有通天的本領,也沒咒念了。 「蒼天吶!我楊帆大江大浪都闖過來了,難道今日要死在例竟門這條陰溝裡不成?」 楊帆掙了幾掙,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掙脫,不禁仰起頭來,用後腦使勁地撞了幾下房柱,一時如浸冷窖,心寒如冰! 連著一夜的大雨,小蠻很擔心有些店舖會進水淹了儲放的東西,今年這場暴雨實在是太大了些,並不多見。她惦記著這事,一早用過飯食便拿了傘準備出門,小蠻撐著一柄緩著「魚戲蓮」的繡傘,一手提著裙裾,款款地來到二門,忽然醒起上午坊市是不開門的,不禁苦笑一聲,搖頭自嘲道:「瞧我這記性!」 小蠻轉過身,正要往回走,後面猛地傳來一聲大叫:「弟妹!」 小蠻翩然回身,就見馬橋和楚狂歌大步流星地趕過來,雨不大,地面積水卻不少,踏得水花四濺,後面一溜小跑兒地跟著門子陳壽。 楊帆成親時,馬橋和楚狂歌裡裡外外的沒少跟著忙活,門子陳壽是認識他們的,所以直接就把他們領了進來。小蠻倒是記得他們,明眸一轉,訝然道:「楚大哥、馬大哥,兩位兄長怎麼來了,我家郎君不在家裡呀。」 馬橋頓足道:「嗨!我當然知道小帆不在家裡。弟妹,小帆出事了,出大事了,你還不知道嗎?」 小蠻有些吃驚,看看二人沉重的臉色,雖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顆心卻漸漸沉下來,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忐忑地問道:「我家郎君……出了什麼事?」 馬橋氣極敗壞地道:「御史台說小帆參與謀反,把他給抓起來了!我是昨兒晚上才聽說話,那時出不了營門,出來了我也進不了城,所以一大早才告的假。我都沒敢對郎將說是小帆出事,只說家裡有點急事,要不然他給不給假還不好說呢。」 「啪嗒!」 小蠻手中那柄「魚戲蓮」的繡傘一下子跌落雨中,小蠻俏臉煞白,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郎君……怎麼可能是叛黨?」一語未了,淚花兒已在她眼裡轉了起來,聲音剛落,淚水也撲簌簌地流下來。 馬橋急得連連搓手,大聲道:「這下可糟了,那可是謀反罪名啊!是要殺頭的,這可如何是好……」 小蠻一聽更加害怕,身子就像受不了風雨吹打的花朵兒,禁不住抖瑟起來。 「啪!」 楚狂歌一巴掌拍在馬橋的肩上,這一掌力道可不輕,壓得馬橋肩頭一沉,不由住了嘴,奇怪地扭過頭去。楚狂歌沒理他,只是對小蠻道:「弟妹,此刻不是哭泣的時候,我們趕過來,也是想著跟你核計核計,看看咱們有沒有辦法搭救帆哥兒。你看咱們是不是到堂上再細談!」 「啊!好,好好!」小蠻聽到搭救二字,忽然清醒過來,連忙擦擦淚水,把二人讓進客堂。二人也不客氣,進了客堂把他們聽到的消息從頭說了一遍,楚狂歌說完,皺起眉頭道:「弟妹,這推事院可不是善地啊,我聽說那個地方……」 小蠻慘然一笑,道:「楚大哥,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在宮裡做事時,那推事院就在我住的夾城不遠,那是個什麼地方,我很清楚。」 楚狂歌重重地一點頭,道:「那好,囉嗦的話我就不說了,眼下就是這麼個情況。說實話,就衝咱們這能耐,要說從例竟門裡撈人,那是扯淡!人能不能撈出來還兩說,依著那裡邊的作法,恐怕不等把人撈出來,人就已經被活活打死或者打殘了。」 馬橋脫口說道:「是啊!我聽說左玉衿衛大將軍都被活活砍死了,還有一個內侍大總管被割了舌頭!你說小帆雖然是郎將,在咱們眼裡算是大官,跟這大將軍卻沒得比啊,大將軍都活活砍死了,小帆他……」 他這一說,小蠻嚇得芳心一緊,眼淚就像泉水似的又忍不住湧出來。 楚狂歌沒好氣地瞪了馬橋一眼,不客氣地叱道:「你能不能閉嘴!」 馬橋訥訥地閉上嘴巴,眨著眼睛看著楚狂歌,不知道他為什麼衝自己發火。 楚狂歌吁了口氣,對小蠻道:「弟妹!來時路上,我已經仔細想過了,如今心中倒是有一個計較,你看這樣行不行。」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四章 隨洒家去! 小蠻心裡亂糟糟的,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哪裡還想得出主意。一聽楚狂歌這麼說,趕緊道:「楚大哥,你說。」 楚狂歌道:「我不相信二郎會參與叛亂,可是,只要擔上這個名聲,朝廷必然是寧可殺錯,不肯放過的。來俊臣此人生性殘暴,以虐人為樂,斷然不會放過二郎,那麼多的朝廷重臣他都不放在眼裡,怎麼可能在乎二郎呢?所以,咱們要想不許出二郎,必須得找一個大人物為憑恃,這樣的人物換了旁人或許不好找,可是咱們這位楊二郎偏偏就認識那麼幾位大人物!」 小蠻何等聰惠,雖然關心則亂,但是楚狂歌說到這裡,她已然明白過來,脫道說道:「楚大哥,懷義大師麼?」 楚狂歌道:「不止,懷義大師是一個,梁王也是一個,你不要忘了,當日二郎與你成親,梁王這等身份的人物也是來過的,如果不是與二郎有些密切關係,斷不致此。此外,還有一位太平公主,這三個人要麼親自來參加你和二郎的婚禮,要麼送了重禮,都是可能施以援手的人。」 小蠻擦擦眼角的淚水,乾脆地道:「幸虧楚大哥提醒,事不宜遲,我現在就去!」 楚狂歌頷首道:「好!你是二郎的娘子,由你出面再合適不過。你給我準備一個食盒,我給二郎送去,一日三餐,以後都要由家裡送的,你切莫忘記了。」 小蠻問道:「兩位兄長匆匆趕來,可吃過東西了麼?」 馬橋和楚狂歌一大早就匆匆過來,還真沒吃過東西,小蠻這一句,二人才感到飢腸轆轆。 小蠻見狀,說道:「兩位兄長先在家裡用過早飯再去吧。」 楚狂歌道:「不必了,你多準備些吃的,我和橋哥兒到了地方再說。那推事院裡或許有我一些舊日袍澤,我也可以托付他們對二郎照顧一些,叫他少吃些苦頭,早去一刻,便早一刻安穩!」 小蠻點頭答應,急急吩咐廚下備了食盒,楚狂歌和馬橋提了食盒出門,上了戰馬,直奔推事院。 小蠻送走二人,馬上換了一身騎裝,這時也不扮那雍容少婦了,打馬揚鞭直奔白馬寺。 她走後不久,御史台派來告知楊帆入獄的差人才姍姍趕到,那門子陳壽聽說楊帆入獄,正欲出門去通知趙逾,正迎上這個差上,他敷衍著接了「告書」,打發了那公差離去,便一溜煙兒地趕去仁風坊趙逾的老巢。 小蠻打馬如飛,心急如火。當年眼看阿兄吐血,擔心永遠失去阿兄的那種恐懼感陡然又籠罩了她的身心。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乞索女了,可是這種恐懼的心情竟是一般無二。 嫁到楊家這麼久,她已不知不覺地接受了新的身份,融入了這個家庭。其實,從小到大,她何時有過家?這是她第一個家,近乎已經完美的家,除了還沒有找回她的兄長,沒有與郎君圓房,她很珍惜的。 忽然間,小蠻便淚如雨下,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對不起郎君。郎君在她之前是曾有過心愛的女人,然而郎君已經接受她了,不是嗎?她已經是郎君明媒正娶的娘子,還有什麼心結解不開、放不下? 她是個孤兒,郎君也是個孤兒,如今她已是郎君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而她……成親這麼久,甚至還沒有把自己的身子交給她的男人! 小蠻忽然想起那個月下,她與郎君並肩跪著祭拜公公、婆婆的在天之靈:「郎君說,他娶回了一位溫柔賢淑、美麗可愛的娘子,他會肩負起光大門楣,重振家聲的責任。郎君一定還想說,會讓楊家子孫滿堂,家門興旺吧。只是礙著我的心情,他沒有說出來,如果郎君就這麼去了,楊氏一門香火就此斷絕,我就是楊家的大罪人,永遠也贖不清這份罪孽!」 小蠻心如刀割! 白馬寺前,一騎飛至,馬蹄尚未站穩,一條矯健的人影就飛身躍下馬背,一個箭步竄進山門。今天有雨,白馬寺進香的信眾不多,門口沒有幾個人,他們驚愕地看著飛奔進去的那人背影,這才看清是一個女子。 知客僧奕仙和尚見一個姿容俏麗的少婦穿著一身騎裝,衣衫已被細雨打濕,髮梢還在垂著雨珠,不禁驚訝地迎上前來,雙手合什道:「啊,這位女施主,貧僧這廂有禮了。不知女施主冒雨趕……」 一句話沒說完,小蠻就搶到他的面前,急聲問道:「懷義大師在哪裡?」 奕仙和尚一怔,下意識地往後面指了指,詫異地道:「女施主何故要見……」 一語未了,眼前人影一閃,那個俏麗的少婦已然閃過山牆,沿著側廂廊道向後面掠去。奕仙和尚做知客僧多年,別的不行,最快的就是他的眼神和嘴巴,居然也只看到一角衣袂一閃,那俏麗少婦就不見了。 「黃庭內人服錦衣,紫華飛裙雲氣羅,丹青線條翠靈柯……」一濁道人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著門框繼續唱道:「三田之中精氣微,嬌女窈窕翳宵暉,重堂煥煥明八威,天庭地關……」 兩個白馬寺和尚從他身邊走過去,用怪異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一個和尚小聲說道:「師兄,聽說這老傢伙原來是個道士啊?」 師兄說:「是啊,跟著薛懷義這兩年,居然變成了這副德性,偌大的年紀,滿口葷腔,什麼裙子美人的,真是給咱白馬寺丟人!」 「噓!師兄小心些,直呼薛和尚大名,小心叫他的弟子聽見……」 兩人漸漸遠去,一濁道人撇撇嘴,不屑地道:「一群沒見識的蠢和尚,道爺唱的是《黃帝內景經》,正宗的養生修真功法,什麼紫華飛裙,嬌女窈窕,那都是我道家功法之術語,你以為本道爺是想女人了麼?」 一濁道人話音剛落,「呼」地一聲,一道人影就飄落在他的面前,攸然一定,卻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娘子,一濁道人嚇了一跳,驚訝地看看小蠻,又抬頭看看天,天上只有細雨飄搖,並不見無數的大姑娘飄下來。 「這位和尚,請問懷義大師在哪裡?」 那俏生生的小娘子說話了,一句話就幻滅了一濁心中出現神跡的幻想,一濁道人定了定神,說道:「本寺方丈就住在這所院落裡,不知女施主是……」 小蠻鬆了口氣,說道:「有勞大師速速帶我去見懷義方丈,奴家是懷義方丈親傳弟子楊帆的妻子。」 「啊!啊啊!貧道……老衲記起來了,對對對!當日我隨方丈去參加楊帆婚禮,見過你的。」一濁道人趕緊引著小蠻往裡走,一邊走一邊問:「楊家小娘子,你如此匆忙來見本寺方丈,究竟出了什麼事?」 「哈哈哈,弘六啊,還是你這曲兒聽著有趣,來來來,再唱一首!」薛懷義放下酒杯,開懷大笑起來,他依舊敞著胸懷,秀著結實的肌肉,看樣子已經喝了七成醉了,在這白馬寺裡,他每日無所事事,陪伴他的不過是酒肉而已。 薛懷義話音剛落,一濁道人就閃了進來,躬身道:「弟子一濁,見過方丈!」 薛懷義睨著他,不懷好意地笑道:「怎麼,你也想學弘六,唱首曲兒給洒家聽麼?」 一濁苦笑了一聲,說道:「方丈,十七師弟出事了,他娘子特來向方丈求助,如今就在禪房外面候著呢。」 「嗯?」 薛懷義拍拍光頭,說道:「十七?哦,你是說楊帆!他怎麼了?」 一濁道人一側身,向禪房外喚道:「楊家娘子,快來見過本寺方丈大師。」 小蠻閃身進來,向薛懷義雙膝跪倒,泣聲哀告道:「懷義師父!求師父救我夫君!」 薛懷義伸出大手把桌上的酒罈子劃拉到一邊,瞪起一雙牛眼,粗聲大氣地道:「你是十七的媳婦兒?哦,洒家想起來了,是有點眼熟,你快說,十七他怎麼了?」 小蠻把楊帆被抓的事情向薛懷義學說了一遍,其實事情的詳細經過她也所知有限,敘述間話裡話外的倒是不斷強調她的夫君絕不可能參與叛亂,這是受人誣陷。 小蠻還未說完,薛懷義手下那班和尚就炸了。這班地痞流氓絕對不是好人,欺壓良善、坑蒙拐騙,壞事做絕,原本都是橫行坊間的一群無賴。但是無賴也是講義氣的,對自己兄弟,他們有理沒理都要偏幫。 楊帆與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是那段時間他們是最風光的、也是最快樂的。直到現在,他們掛在嘴上常常津津樂道說與人聽的,依舊是他們如何與大內鞠蹴,如何奪得相撲魁首,如果在擊鞠場上揚名立萬。 與大內的那場鞠蹴,最風光的當然是楊帆,可他們這班兄弟也是參戰了的。相撲魁首雖然是楚狂歌,可楚狂歌當時就是白馬寺的和尚。尤其是上元擊鞠,那一戰打得好不慘烈,他們和回鶻一戰,直接就變成了肉搏,有這麼一份同生共死的交情,楊帆就是他們的兄弟!而兄弟是不容別人欺負的。 一班吃肉喝酒的流氓和尚摔杯砸碗地叫囂起來:「師父!這事兒咱們得管吶!」 「十七的事兒,就是咱們眾兄弟的事,這事兒咱們要是袖手旁觀,坐視自家兄弟給人欺負,以後出了這白馬寺的門,咱們還能抬起頭來做人麼?」 弘六陰惻惻地道:「師父,十七怎麼就謀反啦?來俊臣要是坐實了十七弟的罪名,接下來怕就該順著徒弟揪師傅,找你老人家的麻煩了吧?」 「嗯?」 薛懷義雖是地痞出身,可是這麼多年來常在宮中行走,耳濡目染之下,他多少瞭解一些,知道謀反這個罪名是不好沾惹的,所以心下稍稍有點猶豫,可是弟子們這麼一通攛掇,尤其是弘六的一句話,登時激起了他的火氣。 薛懷義把一雙牛眼一翻,厲聲喝道:「徒兒們,抄傢伙!隨為師去尋那姓來的狗鼠輩晦氣!」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五章 反客為主 一班和尚抄起棍捧,簇擁著薛懷義出了白馬寺。 一濁道人追在後面,低頭想了想,忽然拉住小蠻,低聲道:「楊家小娘子,方丈大師可以替你家郎君出頭,你卻不宜同去!」 小蠻怔道:「這是為何?郎君已被抓進去一天了,奴家實在是很擔心他,我……只要跟去,看到他安然無恙就放心了。」 一濁道人搖頭道:「小娘子,你真的不宜出面,還是先讓薛師去吧,若能救了你家郎君出來,你夫妻自能相見,若是中間有些什麼岔遲,你也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你現在出面,叫人知道是你請托了方丈,別的先不說,方丈為你丈夫出頭的理由先就站不住腳了。」 小蠻聽他含糊其辭,有些不盡不實,欲待再問,薛懷義一扭頭看見一濁扯住小蠻的衣袖,不禁把眼一瞪,喝道:「十六,跟你弟媳拉拉扯扯的這是幹什麼?不成體統!」 一濁道人趕緊放開小蠻,對薛懷義道:「方丈,弟子以為,方丈作為十七的恩師,以御史台斷案不公為由替他出頭最好,若是楊家小娘子隨你同去,擺明了是方丈受楊帆親眷請托,這為人出頭的理由可就有些不公道了。」 薛懷義皺眉道:「哪有這許多理由,哆哩吧嗦的!」 轉念又一想,點點頭道:「貌似也有些道理,徒弟媳婦,既如此,你便不用陪洒家去了,洒家會把你家郎君囫圇個兒地保出來的!」 小蠻聽了依舊不捨,請求道:「既如此,小蠻可隨師父同往,只在推事院外等候便是。」 薛懷義道:「這也使得!」 薛懷義轉身邁步,風風火火出了白馬寺,早有人牽過馬來,一班大和尚翻身上馬,手執棍棒,呼嘯而去。 在白馬寺山門下避雨的行人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其中一人納罕地道:「這班禿驢冒雨出門,又要去禍害誰了?」 另一人道:「怎麼還有一個極俊俏的小娘子同行呢?薛和尚雖然霸道,可這白馬寺裡卻從不曾聽說有容留女眷、狎戲婦人的事情啊。」 旁邊一人訕笑道:「薛大師威武!」 威武的薛大師威風凜凜地闖進了推事院,龍行虎步,大袖飄飄,一班推事院執役欲待攔阻卻又不敢,只是圍成一個半圓,薛懷義進則他們退,一起向院中走去。薛懷義手下那幫弟子舉著棍棒,哪個執役退得慢了,劈頭就是一棒。 一個公人撒開雙腿,一溜煙兒地奔向來俊臣的公事房。來俊臣剛把朱彬暴死一事處理得穩穩妥妥,一個公人就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報道:「中丞!白馬寺的和尚們來啦!薛……薛懷義來啦!」 「哦?」 來俊臣也曾想過薛懷義一旦得到消息必來生事,這廝可是個只許我欺人、不欺人欺我的主兒,所以才想著早點弄死楊帆,一旦生米煮成了熟飯,諒那薛懷義也不至於為了一具死屍和他翻臉,只是沒想到中間出了岔子,到底讓薛懷義搶在了前面。 來俊臣撣撣衣袖,故作從容地道:「慌什麼,他既來了,待本官去迎一迎他!」 說音未落,那個公人就被一把推了個跟頭,薛懷義袒胸露腹,糾糾昂昂地闖進來,大聲道:「不必相迎,洒家自己來了!」 來俊臣先是一驚,隨即扮出平靜神色,離案拱手,笑吟吟地道:「薛師,你這尊大佛今兒怎麼有空到我這小廟裡來啊?」 「哈,老來啊,你少跟洒家來這套!」 薛懷義大模大樣地走上去,佔了來俊臣的座位,往那兒大馬金馬地一坐,睨了來俊臣一眼,輕輕拍著桌子道:「老來,洒家聽說有人誣告洒家的弟子,如今洒家那弟子已經被你抓回來了?」 來俊臣擺擺手,那公人連忙退出去,順手把房門關好,左右看看,門口一幫和尚,一個個不懷好意地看著他,這個瞄頭,那個看腳,貌似正在找著下手的地方,那公人不禁打個冷戰,趕緊溜之大吉。 房門一關,來俊臣便神色一正,對薛懷義道:「薛師謹言。大師有位弟子關在這推事院裡不假。可是這是誣告還是真有謀反之舉,現在還不曾審理明白,薛師怎好斷言他無罪呢?」 薛懷義蹭地一下站了起來,伸手一抓來俊臣的衣領,把他扯到自己面前,怒道:「你是說洒家識人不明呢,還是說洒家是判逆同謀!」 來俊臣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他也不擦,毫不慌張道:「薛師對陛下忠心耿耿,自然絕無反心。不過,薛師門下弟子眾多,又怎知其中就一定無人心懷反意呢?楊帆是薛師的弟子,卻也是皇帝的臣子,薛師以為,皇帝的臣子之中,有沒有人蓄意謀反呢?」 這句話微微打消了薛懷義心頭的怒氣,來俊臣挖坑,他可不會往裡跳,他輕輕放開手,緩緩坐下去,睨著來俊臣,微微冷笑道:「老來,你這是誠心跟我作對了?」 來俊臣神色一肅,向薛懷義微微施了一禮,說道:「薛師,來俊臣與那楊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楊帆沒甚麼了不起,薛師你的面子卻沒有人敢拂卻的。你說,我來俊臣有必要為了一個楊帆與薛師作對麼?」 薛懷義道:「沒有最好!那你就讓洒家把他帶走,洒家自會承你這個人情!」 來俊臣道:「薛師有命,來某本不敢不從。不過,這可是謀反大案,皇上都已經知道了,因為楊帆是羽林將軍、天子近衛,天子尤為憤怒,曾當面囑咐俊臣,要俊臣嚴加審理,務必問出他的同黨,一一予以剪除!」 來俊臣整理了一下衣衫,歎了口氣道:「薛師既然出面,俊臣是絕對不敢得罪的。薛師要把人帶走,俊臣也絕對不敢攔阻。不過,皇帝一旦問起來,俊臣該如何回答呢?薛師你總得給俊臣留下一個說法吧?」 「這個……」 薛懷義先前在白馬寺中猶豫,就是因為這一次的罪名是謀反,謀反那就是直接針對皇帝的了,而皇帝對此最為忌憚,薛懷義是女皇的枕邊人,如何不知謀反這種事是皇帝的逆鱗。這時再聽來俊臣說起,不禁猶豫起來:女皇雖然寵他,這種事也不會由著他的性子胡來。 來俊臣見他神色,又道:「再不然,還請薛師去御前請一道聖旨,有了聖旨,俊臣依旨放人,豈不是好?」 「唔……」 一連兩個說法,都是薛懷義不願去觸的霉頭,薛懷義的氣焰頓時一斂。 來俊臣察言觀色,卻也不敢逼的太緊,一旦把這薛和尚逼瘋了心,連皇帝這尊大佛都壓不住他,那就真的不好收拾了。 來俊臣趕緊換了一副口氣,說道:「薛師,實不相瞞,聽說這人是薛師弟子之後,俊臣也很為難。薛師我是不敢得罪的,可是俊臣為國執法,這事兒又不能不管。俊臣這推事院是什麼地方,薛師自然是清楚的。就因為楊帆是薛師的弟子,所以俊臣給他的可是宰相的待遇啊,他住的牢房是極寬敞的,自從入獄,不曾受過一點刑罰,俊臣對他優待有加,這可都是看在薛師的面子上。」 薛懷義聽了心中怒氣漸漸平息下來,來俊臣又道:「俊臣知道楊帆是薛師的愛徒。他如今被抓進推事院,有罪無罪尚在兩可之間,俊臣這不是正要審嘛,薛師何不讓俊臣審個明白,如果楊帆確實清白,那時讓他離開,於薛師的名聲也無礙。如果他確實有罪,相信薛師也不會罔視王法,包庇叛逆。」 薛懷義被他說的沒了脾氣,沉吟半晌,抬起頭來,目光炯炯地盯著來俊臣道:「老來,你不會跟我薛懷義耍花樣吧?」 來俊臣作惶恐狀道:「薛師這話從何說起,就是借俊臣一百個膽子,又豈敢欺瞞薛師!」 「嗯……」 楊帆這案子竟然已經被皇帝知道了,而皇帝偏偏是薛懷義唯一一個不敢忤逆的人,薛懷義思來想去,不得不接受了來俊臣這番說辭,他重重地一點頭,道:「好!你既如此說,洒家就姑妄聽之,你怎麼做,洒家會瞪大眼睛看著!洒家如今也不為難你,今兒就不把徒弟帶走了,就讓我那弟子在你這裡先住上幾天,等你還了他清白,洒家再風風光光迎他出去!」 來俊臣鬆了口氣,趕緊道:「薛師放心,俊臣一定秉公執法,不枉縱一人,也不冤枉一個!」 薛懷義嘿嘿一笑,說道:「老來,對別人,你愛枉就枉,愛縱就縱,洒家才懶得管,只要不要冤枉了洒家的人就行。走吧,先帶洒家去看看十七,只要他無事,洒家便即離去!」 說實話,碰上這個一個不講理的大和尚,偏又是皇帝的枕邊人,如果那嫌犯不是楊帆,換了任何一個,來俊臣都會幫他開脫,賣薛懷義一個人情,偏偏這個楊帆不成。他可是要把楊帆的枕邊人變成自己的枕邊人的。 他來俊臣別無所好,唯好美婦人!他的這個嗜好,已經成了一種癮,一旦被他看中,他必定不遺餘力地把那女子搞到手,為此他先前已經不知讓多少官員破家滅門,那些人的官職大多都比楊帆更高。要不是楊帆有這麼個大靠山,他豈會費這麼的力氣。可是即便楊帆有這個大靠山,楊帆的罪名涉及的卻是他那大靠山的大靠山,來俊臣當然不肯放過這個好機會。 聽薛懷義鬆口,來俊臣先是心裡一鬆,又聽他要見楊帆,卻又一怔,遲疑道:「薛師,涉反的嫌犯不能見人,這是規矩啊!」 薛懷義嗤之以鼻道:「規矩?規矩就是個屁!」 他雙手扶案,大馬金刀地道:「你若不讓洒家見他,洒家就不走了,洒家在這裡誦經設齋,拜懺禮佛,就把你這推事院做了洒家的白馬寺!」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六章 為你不成佛 來俊臣無奈,只好說道:「既然如此,薛師,請!」 薛懷義站起來,走出房門,對一眾弟子大聲說道:「洒家方才跟老來商量了一下,十七雖然是受人冤枉的,可是畢竟有了罪名在身。洒家若就此把他帶走,嫌疑未去,必然耽誤了他的前程。不如先叫老來替十七洗脫了罪名,再堂堂正正走出這推事院,你們若惦記自己兄弟,就先隨為師去看看他吧。」 來俊臣站在薛懷義旁邊,笑微微的也不言語,只是悄悄向聞訊趕來的衛遂忠不停地遞著眼色,衛遂忠一開始還不明白他的意思,待薛懷義說到一半兒,他就明白過來,立即轉身匆匆離去。 來俊臣等薛懷義說完,笑得一團和氣地道:「薛師,這邊請!」 一群光頭和尚簇擁著薛懷義耀武揚威,來俊臣這位主人倒像是一個陪客,他們離開來俊臣的簽押房,便往後廂監獄區走去。來俊臣四平八穩地走著,不時還向薛懷義介紹自己這推事院的佈局,瞧那模樣,這薛懷義儼然就是朝廷差派的「錄囚」欽差。 衛遂忠風風火火地趕到西廂那片臨時監獄區,急急叫人打開牢門,上一次他都沒有仔細看過,這時一瞧,牢房裡的環境還不錯,不禁鬆了口氣,立即喚了一群人來,打掃房間的、釘鐵鍥環的,給楊帆鬆綁的,去取鐐銬的,好一通忙碌。 等這邊在牆上和地面上都釘好了鐵鍥鋼環,就有人取了那平時本來專門把人吊在空中用刑時才用的長鏈鐐銬,銬住楊帆的手腳,這一來楊帆倒比綁在柱子上舒服了一些,也能在小範圍內活動甚至躺下休息,只是他無論往哪個方向,活動範圍都很有限。 這時衛遂忠才叫人把楊帆身上的牛筋也解了下來,兩個獄囚帶著一副榻具進來,剛剛在地上放好,來俊臣便領著薛懷義走進了院落。獄卒們的這些古怪舉動,一開始把楊帆弄得莫名其妙,直到他看見薛懷義領著一班和尚進來,這才恍然大悟。 「十七!」 眾師兄弟一擁而上,來俊臣咳嗽一聲,對薛懷義道:「薛師,楊帆畢竟有罪名在身,不能予他更多方便了,這刑具還是必要的,薛師可不要心疼徒弟,叫俊臣為難啊!」 薛懷義被來俊臣先堵了嘴,想了想卻也沒有反對,只是冷哼一聲,分開眾弟子,走到楊帆面前,大聲問道:「十七,你告訴為師,你可參與了謀反?」 楊帆搖搖頭道:「弟子沒有!」 薛懷義一拍他的肩膀,大聲道:「好!有你這句話,為師就有了底氣!誰想平白無故的欺負咱白馬寺的人,那都不成……,嗯?你怎麼了?」 薛懷義說到一半,忽見楊帆露出痛苦神色,不由一怔。衛遂忠在一旁目露凶光,向楊帆目露威脅之意,楊帆哪肯理他,這個難得的機會他若再不抓住,那就必死無疑了。 楊帆道:「師父,弟子原本被綁在柱上,綁了一天一夜,繩索勒進肌膚,手腳肩背都勒破了。」 「什麼?」 弘六一聽,上前一把撕開楊帆的衣裳,那牛筋勒處早就勒破了,淤腫一片,青中透紅,因為是牛筋透過衣服把肌肉勒破的,傷口比較鈍,傷的不深,面積卻大,一眼看去,血肉模糊,看來怵目驚心。 一眾徒弟破口大罵起來,薛懷義大吼一聲,一下子壓過了眾人的聲音:「他娘的,不是說善待我的徒兒麼,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 來俊臣很是尷尬,衛遂忠急忙上前,說道:「薛師息怒,楊帆自打入了我推事院,不曾挨過一板子,這可是實情,薛師不信可以問他,也可以驗看他身上傷勢。至於這傷口,那是抓他回來時,擔心他掙脫逃跑,綁縛過緊造成的。說起來,捆綁他的人還是羽林衛的將士,與我御史台無關……」 衛遂忠巧言如簧,把事兒推得一乾二淨,不過他說未對楊帆用刑,倒也是實情,真要檢查下來,挺能迷惑人心。只是他還沒有說完,楊帆就打斷了他的話,沉聲道:「師父,今天怕是你我最後一面了!」 此言一出,眾和尚都不吵了,弘一奇道:「十七,你胡說什麼,你不是說並未參與謀反麼?」 楊帆道:「大師兄,十七不曾參與謀反,是實!十七將死在這推事院,也是事實!」他把手一抬,鐵鏈嘩啦一響,指著衛遂忠道:「今晨查房點囚,我隔壁牢房關押的朱彬暴卒。就是此人負責查點囚犯的,他隨後查到我的牢房,目露凶光……」 衛遂忠剛要解釋,楊帆搶著說道:「楊帆雖然年歲不大,這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卻也見過許多了,他是否目蘊殺機,我絕不會看錯!」 衛遂忠笑起來,連聲道:「荒唐!真是荒唐!本官是管理制獄的,對囚犯還能有好臉色不成?你看看我身邊這些人,哪個不是凶神惡煞的!楊帆,你是犯人,又不是衛某人的朋友,我查點到你的囚房,難道還要面帶微笑慇勤客套一番麼!」 眾和尚往衛遂忠身邊看去,果見那獄卒執役一個個陰沉著臉色,彷彿別人欠了他們八百弔錢,像張立雷那樣的人更似一個屠夫,臉上雖無表情,卻是殺氣騰騰。 來俊臣連連搖頭,嗟歎道:「薛師啊,你這位弟子膽子疑心病也太重了,這班人本就一副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德性,今兒也就是薛師你來了,他們的模樣還算中看,換作平時……,嘿!衛遂忠跟楊帆無冤無仇的,有什麼理由想殺他呢?」 薛懷義看看楊帆,又看看衛遂忠,仰天打個哈哈,對楊帆道:「十七啊,我看你是受了驚嚇,開始胡言亂語了。你放心,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老來也知道你是受了冤屈,會替你洗脫罪名,釋你出獄的。你且放心待在這兒。」 楊帆急了,振聲道:「師父!」 薛懷義道:「好啦好啦!你的話,我聽見了,你這麼多的師兄弟,也都聽見了。來中丞和在場的這些官員、執役、獄卒,全都聽見了。如果一個謀反嫌犯,說他會死在御使台,結果他就真死在御使台了,弘一啊,你說這算什麼事兒?」 弘一把胸脯兒一挺,道:「那還有說,肯定是有人成心跟我們白馬寺作對!」 薛懷義抬腿就是一腳,叱罵道:「你個豬腦袋!」 薛懷義憤憤地轉向弘六,問道:「弘六,你說!」 弘六馬上變聲變色地道:「如果十七真的死了,那肯定是殺人滅口啊!御使台裡肯定有叛黨的同謀啊!來中丞說過要照顧十七的,十七還能死在御使台,這兇手的官兒一定不小啊!師父啊,你可得馬上稟報皇帝,這御使台靠不住,裡邊有大魚,得查!得往死裡查!」 薛懷義點點頭,微笑道:「那是自然!洒家對皇帝忠心耿耿,一旦發現這種事情,豈能不查!十七說的姓衛的,你給我記住他的名字,十七真出了事,第一個就查他!」 衛遂忠的臉色不自然起來,薛懷義又對笑容有些僵硬的來俊臣道:「老來啊,你看我徒兒身上這傷……」 來俊臣乾咳兩聲道:「自會使人敷藥裹紮!」 薛懷義道:「好,那洒家就不打擾了,咱們走!」 薛懷義又回頭看了楊帆一眼,掉頭向外走去。來俊臣亦步亦趨地把薛懷義送出推事院,到了門前,薛懷義突然站住腳步轉向來俊臣,來俊臣連忙上前一步,問道:「薛師?」 薛懷義把手抬起來往來俊臣肩膀上一搭,又向自己懷裡一拉,兩個人就很親近地靠在了一起,薛懷義在來俊臣耳旁嘿嘿地冷笑了兩聲,低聲說道:「老來,咱們兩個當初都是坊裡混的,都是一路人,你的那套把戲,我心裡清楚。」 來俊臣連忙一掙,說道:「薛師,你誤……」 薛懷義大手一緊,又把他拉回來,森然道:「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薛某人活著,要的就是這張面皮,十七要是莫名其妙地死在你這推事院裡,你就是扒我薛某人的臉皮,你要是讓我薛某人沒臉皮,那我就不要臉皮了!到時候……」 薛懷義在來俊臣的後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放開他的身子,大聲道:「老來啊,洒家告辭了!」 薛懷義揚長而去,一串囂張的笑聲傳到來俊臣耳朵裡,來俊臣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 小蠻心思極為縝密,一濁道人既說她不便露面,免得貽人口實,她隨到推事院不遠就停了下來,牽著馬避進路旁一條巷弄裡等著,等到推事院那班人回了衙門,她才匆匆迎出來,一見薛懷義兩手空空,並未把楊帆帶出來,心就有些慌了。 「薛師!」 薛懷義看到她,舉手止住了弟子們,獨自一人向前,把小蠻拉到一邊,低聲道:「徒弟媳婦,不是洒家不肯幫忙,只是十七這樁案子事涉謀反,連皇帝都知道了,我不能就這麼把他帶出來,否則皇帝一句話,他還得進去,那時洒家也不好出面了。」 小蠻臉色一白,惶然道:「師父……」 薛懷義道:「你放心,十七現在沒事。洒家已經給來俊臣摞下了狠話,諒他也不敢暗動手腳。不過……」 薛懷義把楊帆說的那番話對小蠻又說了一遍,道:「十七膽大心細,一身本領,要說他是嚇破了膽,疑神疑鬼的,洒家頭一個不信。如果他說的是實話,這裡面就大有文章了。就怕那來俊臣羅織許多偽證,到時候鐵證如山,皇帝若是下旨殺他,洒家也救他不得。你不要急,且回家去等我消息,洒家再想想辦法。」 小蠻連忙襝衽施禮道:「多謝師父!」 薛懷義沒把人撈出來,覺得顏面無光,只是擺了擺手,便沉著臉色走開了。小蠻瞧他臉色,心中一沉,暗道:「這薛和尚這般神色,事情定是比他說的還要嚴重百倍!如果連他都沒有辦法,那郎君豈不是死定了?」 小蠻牽著馬站在路邊,眼看著薛懷義一群人策馬遠去,一顆心茫茫然如懸半空,沒著沒落的。忽然,她也翻身上馬,疾馳而去:「薛懷義這尊大菩薩不行,那就去求遍滿天神佛,一定得把郎君救出來!」 小蠻現在是真急了,也幸虧楊帆入仕雖晚,卻奇跡般地結交了很多大人物。如梁王武三思、太平公主李令月,既然楊帆成親時他們能那般重視,一定有些不同尋常的關係,不管求他們有沒有用,小蠻現在都要試試。 小蠻相信上官待制一定也在想方設法搭救郎君,可惜上官婉兒深居內宮,無法見面。她不能坐等婉兒出手,更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上官婉兒身上,她現在是見廟就拜,見佛就燒香,已經有點急病亂投醫的模樣了。 小蠻自幼就按照宮廷女侍衛的標準被教養著,是皇權的維護者、是「秩序」的維護者,她想救楊帆,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自始至終她都不曾有過反抗的念頭。她的一切想法、一切思路,都是在皇權秩序下如何救出丈夫。 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經歷、不同的人生,人的想法就會截然不同。 如果說,這麼多年來,小蠻一直就是一個秩序的維護者,那麼,天愛奴呢? 天愛奴正在抄經。 淨心庵住持禪房裡,司禮卿裴宣禮的夫人岳氏又跑來向定性師太哭訴了,淨蓮小尼依舊坐在一邊,懸腕持毫,心無旁騖地抄著金剛經,這部經她已經抄了八十遍,現在正抄第八十一遍。 她一邊抄經,一邊默誦經文,漸漸有了些不同尋常的感覺。她覺得她已經明心見性、五蘊皆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佛就是我,我就是佛了!她已經了悟佛經的真諦! 岳夫人哭訴道:「師太,我那夫君這回恐怕是坐實了罪名了,他們為我夫君羅織了好多罪名,現在又抓了一個什麼羽林郎將叫楊帆的,說是受冬官尚書李游道收買,我那夫君就是居中聯絡之人。天吶,我家夫君幾時與此人有過勾連!」 淨蓮小尼懸筆紙上,沾沾自喜:「這感覺就是頓悟吧,其實我挺有慧根的。」 「楊帆」二字入耳,她的筆尖應聲一沉,在剛剛寫好的《金剛經》上染下一團墨跡。 剛剛頓悟成佛的淨蓮小尼眸波一冷,要化身阿修羅了。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七章 妖精 朱閣綺房,曲苑長廊,細風微風中看起來如詩如畫。 梁王府第三進院落的書房裡,幾扇坐屏和幾副博古架,把整個房間分隔成功能各不相同的幾個空間,正堂裡疏朗優雅,偶然窺見那屏風遮蔽的其它入口,又有一種曲徑通幽之感。 武三思穿一身燕居常服,束一條錦帶,頭上沒戴帕頭,只是紮了一朵逍遙巾,站在博古架旁,用細棉布的手巾,悠閒地擦拭著一隻精美的瓷瓶兒。 瓶兒細口長頸,薄如蟬翼,輕叩有悅耳的玉磬之聲,顯然是一件極佳的收藏之物。在他旁邊站著光祿丞宋之遜,不時輕聲品評幾句,換來武三思的怡然一笑。 這時候,靴聲橐橐,由遠而近,王府管事悄然出現在門口,武三思把瓶兒小心地放回到架子上,扭頭看了他一眼,王府管事躬身道:「王爺,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謝氏,求見王爺!」 「楊帆的妻子?」 武三思聽了眉鋒微微一皺,背起雙手,在堂上踱了幾步,又站定身子,搖搖頭道:「就說本王偶染小恙,不見外客。」 「是!」 管事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宋之遜目光一閃,低下頭去思量片刻,跟到武三思身後,拱手道:「王爺,楊帆妻子來訪,定是想求王爺救她丈夫啊!」 武三思微微蹙著眉頭,把那塊手帕丟在青玉小几上,沉聲道:「本王知道!就是因為本王知道,所以不能見她。這是謀反大案,皇帝甚為關注,這趟水也是能隨便趟的?」 宋之遜作為武三思的心腹,是少數幾個知道楊帆曾獻突厥奸細葉安於武三思的人,而武三思能夠扳倒武承嗣,成為武家現在風頭最勁的一個代表人物,恰是因為這個葉安,所以楊帆對他是有大功的。 但是宋之遜當然不好直接說出此事,叫武三思面上難看,所以只是委婉地道:「王爺對楊帆一直青睞有加,如今楊帆有難,王爺不聞不問,傳揚出去,於王爺的名聲可不大好啊。」 武三思不是沒想過楊帆以葉安為見面禮,對他的大事所立下的功勞,可是謀反這個罪名,他是真的不想沾惹,轉念一想,這件事只有幾個心腹知道,縱然不出手,也無礙於他的名聲,所以依舊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宋之遜微微一笑,說道:「下官知道王爺在擔心什麼,其實王爺大可不必有此顧慮。這個忙,王爺還是要幫的,不為幫楊帆,也是幫王爺自己呀。」 「哦?」 武三思微微有些動容,說道:「本王素知你智計百出,如何是為了幫助本王自己,你且說說。」 宋之遜道:「王爺不想沾惹此事,那麼見了來俊臣,王爺大可不必說的那麼明白。只消用話點一點他,叫他知道王爺對楊帆之事甚為關心,他做事就不能不有所忌憚。來日若是證明楊帆清白,那就是王爺的功勞。如果楊帆不能洗脫罪名,王爺也算有情有義,不會貽人口實。 這一點,還不算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宰相們除了一個李昭德,如今已是全軍盡沒,自六部以下諸多衙門也有大批官員被抓。來俊臣像瘋狗似的亂咬人,滿朝文武人心惶惶,這可是王爺招攬人心的好機會。 燕昭王千金買馬骨,王爺就不能出手救楊帆?王爺若是出面稍稍示意一下,不管能不能保下楊帆,只要做出這個姿態,對那些正急著想找棵大樹好遮風蔽雨的官員們來說,就是一個可以投效的明主!」 武三思醒悟過來,輕輕點了點頭。 宋之遜道:「王爺該去一趟御史台,不但要去,還要大張旗鼓地去,叫別人都知道王爺去過御史台。到了御史台,王爺卻不必直接說什麼保楊帆的話,來俊臣是個聰明人,只要稍加敲打,他自然明白。如此一來,如果楊帆無事,就是王爺之功,如果楊帆有事,與王爺有何相干?」 武三思嘿嘿地笑了起來,展眉道:「本王明白了,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嗯,不錯,要不要叫人追回楊帆妻子,告訴她一聲?」 宋之遜道:「這卻不必,王爺此舉是給天下人看的,謝氏知不知道又能如何?楊帆若能出獄,知道王爺去過,那他就得承王爺的情。若是他死定了,這個人情又有什麼用呢?」 武三思哈哈大笑,指著宋之遜道:「你呀你呀,真是個鬼頭!」 武三思笑容滿面地轉過身,向外面喝道:「來人吶,為本王更衣!備全副親王儀仗,本王要去御史台!」 ※※※※※ 連日雨水,擾人清思,聽著那淅淅瀝瀝的水聲,本就使人渴睡,太平公主這兩天為了楊帆的事用心用力,也著實乏了,所以午睡之後,此刻方起。 閨房內,典雅考究,富麗堂皇。那妝台、小几、羅帳、繡枕,無不精緻優美。幾上一隻香爐,裊裊地燃著寧神清心的香料,太平公主起身,穿著細羅的睡袍,赤著秀美的雙足,踏著雪白柔軟的長絨地毯,款款地走到妝台前坐下。 袍子一繃,曲身一坐,纖腰一折,隆翹的圓臀脫穎而出,體態端地婀娜。 纖毫畢現的菱花銅鏡中,現出一個神態慵懶、容顏媚麗的婦人來,春衫寬大,香肩斜露,胸前嬌嫩挺拔的雙乳夾峙出一道誘人的幽深溝壑,飽滿豐潤、粉光緻緻的膚色襯著那誘人的曲線,透出一種成熟而優雅的風韻。 聞聲而入的兩個貼身丫環,給她梳理著長髮,準備盤髮簪飾。 鏡中朱顏真真,輕啟櫻唇道:「有什麼消息?」 一個丫環答道:「推事院送來消息,薛懷義跑去那裡大鬧了一場……」 小丫頭口齒伶俐,繪聲繪色地把薛懷義大鬧推事院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彷彿她就在現場似的,居然說的一字不差,所有的細節都瞭如指掌。 太平公主微笑了一下,鏡中露出一副顛倒眾生的笑臉:「好啊,薛和尚這一鬧,至少可保他暫時無憂了。嗯,把剩下的那份地契也過給他吧,再多加一百畝,就說他辦事用心,所以本宮很開心。叫他繼續看護著,來日本宮還會有所賞賜!」 「是!」 丫環答應一聲,把她烏亮的長髮盤了起來,太平公主端坐不動,想了想又問:「徐有功回京了麼?」 丫環道:「徐有功上午回來的,先派人來說了一聲,說是去交接了案子,便來府上拜望。」 太平公主咬了咬嬌艷欲滴的紅唇,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這個徐有功現為御使台侍御史,是來俊臣的手下。不過,就是這個和來俊臣還差著好幾級的檢察官,擁有著和來俊臣叫板的本事。 太平公主急急喚他回京,就是有大事用他,這人是她大力推薦和保舉過的,於他有知遇之恩,太平有事托付,只要不違綱常國法,他必然是要應承下來的。 不過,此人性情肅謹,方正不阿,雖是受過太平大恩,卻不是一味阿附於太平、言聽計從、以太平門下自詡的人,太平叫他摞下那邊的案子立刻回京,可他終究是等到把那邊的案子了結這才回來。 他能這麼快回來,看來還是加快了那邊辦案的速度,不過他回京之後第一時間辦的事,居然是先去交接公案,太平難免不悅。只是此人就是這樣一副性子,公是公,私是私,公事定要排在私事前面,太平早知他品性,他既然沒有誤事也就算了。 太平雖然心繫楊帆,但是她是一個極冷靜的人,這種性情有些像年輕時候的武則天,越是關鍵時刻就越冷靜,理智的可怕。 楊帆入獄,她沒有急著救人,更沒有方寸大亂。一聽是謀反罪名,而且皇帝已經知道了,她就清楚,如果皇帝那關過不去,換了誰去,也休想把楊帆救出來。 所以,太平公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惜重金,保住楊帆的性命! 有錢能使鬼推磨!聚攏到來俊臣身邊的那些人圖的是什麼呢?還不是利麼!不能叫他們背叛,只是因為讓他背叛的籌碼不夠,只要有足夠的錢,這種人一砸一個準兒! 太平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要拿到楊帆謀反的罪名。 她要知道楊帆是否真的參與了謀反,來俊臣到底掌握了什麼證據,給楊帆編排的都是哪些罪名。綁在楊帆身上的,並不是鐐銬和牛筋索縛,而是這一條條必欲置其於死地的罪名。這些,她現在也已經知道了。 接下來,就該為楊帆洗脫罪名了,最麻煩的就是這一步。她必須小心行事,用心籌謀,一旦功虧一簣,那個小冤家就休想活著出來了。 太平凝視著鏡中那張嬌艷嫵媚的面孔,正在靜靜思索著,公主府內管事周敏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到了她近前低聲道:「公主,羽林左郎將楊帆的髮妻謝氏求見!」 「嗯?」 太平醒過神來,聽到「髮妻」二字,心裡很不舒服。謝小蠻見她作什麼,不用想也知道,太平公主玉面一寒,冷聲道:「不見!」 周敏答應一聲,正要退下,太平忽又喚住了她,略一思索,鏡中那副嬌艷嫵媚的面孔上微微露出一絲狡黠和得意的表情。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你告訴她,不用到處求告了,不是本宮不想幫忙,實是楊帆鐵案如山,任何人都救不了他。叫她早些為楊帆安排後事吧!」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只為一人 推事院裡,來俊臣陰沉著臉色坐在那裡,衛遂忠肅立一側,不時窺視他一眼,怯怯的不敢言語。過了許久,來俊臣才長長出了口大氣,說道:「你做事去吧!」 衛遂忠如釋重負,連忙應道:「卑職遵命!」剛剛走出兩步,他又站住,猶豫道:「中丞,那這件事……」 來俊臣道:「薛懷義那個粗人,一向跋扈慣了,對誰都是這副德性,連當今宰相李昭德都挨過他的打,他欺上門來卻鎩羽而歸,咱們不算丟人。梁王出面,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真不知這楊帆到底做了什麼,居然能讓這兩個人為他出頭!」 衛遂忠訥訥地不言語。來俊臣咬著牙根一笑,又道:「出乎本官預料啊,這根骨頭確實難啃!不過……這樣啃起來才更有味道!」 衛遂忠神色一動,連忙問道:「中丞有主意了?」 來俊臣瞪了他一眼,道:「有個屁的主意!難道我能真的不顧一切去打薛懷義和武三思的臉?」 「呃……」 來俊臣歎了口氣,道:「讓他多活一時吧,等坐實了他的罪名,皇帝下旨處斬,我看誰來救他!」 來俊臣說罷,又橫了衛遂忠一眼,道:「李游道那老混蛋還未招供麼?你加把勁,迫出他的口供來,和裴宣禮的口供一定要配合的天衣無縫,叫咱們散佈於各地的耳目按照這份口供,再提供些相應的證據,這證據要鋪天蓋地、環環相扣。」 衛遂忠連忙應道:「是!」 來俊臣又道:「你再審一審楊帆,問問他那些店舖到底是誰送給他的,要弄清對方的身份。」 來俊臣冷笑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相信那送厚禮給楊帆的人必定有求於他,所托付的事情也必然是見不得光的,要送厚禮給一個郎將,相信那人沒什麼了不起的背景,一旦問出來,就把他們也圈進同黨,楊帆謀反就更是罪證確鑿了!」 「是!卑職這就去辦!」衛遂忠答應一聲,匆匆退了出去。 兩座公署之間只有一人寬的夾牆通道處,一瘸一拐地的張立雷正碰到迎面走來的衛遂忠,一向沒有表情的棺材臉居然露出了一絲笑意:「衛御史!」 衛遂忠站住腳步,道:「哦,是張雜端啊,這幾天衙門裡有點亂,獄裡邊可得看緊些,不能出了什麼紕漏。我會重新安排一下巡哨和防務,你過半個時辰到我的簽押房來一趟。」 「好,一會兒卑職就過去!」 張立雷答應著,袖底一伸,衛遂忠抬手一接,好像兩人的袖子只是輕輕碰了一下,一卷東西就到了衛遂忠的手中。 張立雷的聲音陡然壓低了一些:「那主顧很滿意,額外多送你一百畝上等好田作為謝意。」 衛遂忠聽了,臉上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嗯,這人是個會辦事兒的,出手也大方。他到底是誰啊?我倒有些好奇心了。」 張立雷道:「衛御使,咱只是負責中間傳話遞信兒的人,不知道這些,知道了也不能說,這可是咱們的規矩。」 衛遂忠「嘿」了一聲道:「我也是隨便問問罷了。」 張立雷笑了一下,又道:「薛師來鬧過一場,梁王又來敲山震虎,中丞可有什麼打算啊?」 衛遂忠臉色陡然一沉,肅然道:「張雜端,某只答應過那一件事,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如果有人想打聽消息,還請另尋門路。」 張立雷道:「好好好,這份錢你不想賺那就算了,我另想辦法。那個人,還得請你繼續看顧著,那邊說了,只要你用心,事後另有重謝!」 衛遂忠點點頭,與張立雷擦肩而過。 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 推事院這座人見人畏的閻王殿,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早就結成一張密不可分的關係網了。 ※※※※※ 小蠻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回到家時身子就像散了架似的。 身體的疲乏,心靈的憔悴,快把她壓垮了。 三姐兒和桃梅看到夫人穿著一身濕透的衣衫,面色蒼白,如染重病,可把她們嚇壞了,兩人趕緊幫小蠻更換衣衫,燒水沐浴。小蠻就像丟了魂兒似的,不言不語,任由她們擺佈。 沐浴已畢,換上一身乾淨柔軟的衫子,三姐兒扶著她在几案旁坐下,桃梅給她端來清淡可口的小菜、熬得糯滑可口、香氣撲鼻的粳米粥,小蠻端起來吃了一口,只覺喉頭又腫又痛,咽口唾沫都難,哪裡吃得下,只好放下了碗。 楚狂歌和馬橋一早去推事院給楊帆送飯,卻沒辦法見到他的人。楚狂歌依稀記得當初有個袍澤是在這推事院裡做事的,可惜打聽了一下,那人早已不在這裡當差了。 雖然如此,推事院的衙役們知道了他的這層身份,對他還算客氣,楚狂歌便側面打聽了一下,只知道楊帆還活著,至於詳情卻無法瞭解了。 楚狂歌和馬橋回來的時候,小蠻還在外面奔波。如今局勢緊張,軍中最為嚴格,根本不容任何人離開,更不許在外過夜,楚狂歌和馬橋能告假出來已不知費了多大功夫,兩人等了一陣不見小蠻回來,急著趕回軍營,只好把想到的一些主意交待給陳壽,又說一定盡量想辦法再過來,與她共同商議辦法,叫她不要憂急過甚,自己再倒下了。 馬橋不及楚狂歌的見識,這些方面他插不上嘴,倒是一直惦記著別讓楊帆餓著,所以再三囑咐楊帆家裡的下人,叫他們一日三餐,別忘了準時送去。 在這風聲鶴唳的時刻,旁人對身負謀逆罪名的人避之唯恐不及,楚狂歌和馬橋能不避嫌疑趕來探望、為她出謀劃策,已經足見高義,小蠻對他們是感激不盡的。可是以他二人的能量,在這樣一樁大案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幾乎為零,這方面小蠻對他們就不抱希望了。 太平公主的那番話,真是把她嚇得魂飛魄散,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來的。聽了太平公主的那番話,再聯想到梁王的反應、薛懷義的神色,小蠻已經徹底失望了。在她想來,太平公主沒有理由騙她,如果連堂堂的公主殿下都已做此斷言,郎君豈不是死定了? 小蠻想著,傷心的眼淚又無聲地滑落下來。 如今還能怎麼辦呢? 這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救郎君逃脫大難? 「喵嗚∼∼∼」 「千文錢」輕柔地叫了一聲,跳上小蠻的膝蓋,鑽到她的懷裡。「長面羅漢」慢吞吞地走過來,一聲不吭,只把尾巴搖了搖,在她膝前伏下。 小蠻抱住「千文錢」,輕輕撫著它的毛髮,想著這是郎君送給她的禮物,想著她與楊帆結識以來的點點滴滴,想著兩人從路人、到對手、到朋友、再到夫妻的種種經歷,想著她安心地伏在楊帆懷裡,踏實地睡熟的那個夜晚,心都要碎了。 夜深了,小蠻房間的燈還亮著。 陳壽逡巡過來,看了看窗上的燈光,輕輕歎了口氣,又折返回去。 楊帆出事之後,他已第一時間通知了趙逾,趙逾馬上把隱宗在京中的勢力進行了調動,一切有可能涉及其中的人員全都隱蔽了。 隨後,趙逾也動用他的力量開始瞭解楊帆的情形,當他聽說贈送給楊帆的十六家店舖,也成了楊帆謀反的罪證之一,不禁有些吃驚。 這件事倒不是他行事不夠周密,贈送楊帆十六家店舖,並不是在楊帆婚禮上炫耀似的呈上去的,而是婚禮之後由陳壽代呈,十分秘密。 楊帆是一員武將,不涉朝政,就算這事在坊間流傳開來,也不大可能被那些大官們知道,他們就算知道了也無所謂。無緣無故的,誰去查他做什麼? 再說,這位郎將可是如今最為風光的武氏一系的人,是皇帝跟前受寵的紅人,有那麼多的背景和關係,官場中人是不會貿然去盤這種複雜人物的根底的。 要不是發生了這種謀反大案,而且恰恰涉及了楊帆,趙逾的這份厚禮本不該引起任何是非。誰知道……,唉!要說忽略,也是有的,怎麼就忘了這位女皇的朝廷,三不五時的就會發生一起謀反案呢? 趙逾此時就算是出面證明,店舖是他所贈,也無法證明楊帆不是叛逆。司禮卿裴宣禮已經招供,承認楊帆是他的同謀,而且他只招供說李游道以重金收買了楊帆,可沒指明就是這十六座店舖,趙逾就算跳出去,也只能把他自己陷進去。何況,就算此法可行,他也不可能挺身而出,捨己為人這種事,他們兩個之間還沒有那個交情。 趙逾倒是也想營救楊帆出獄,可是隱宗在洛陽的勢力本來就比較弱,在朝堂上的力量尤其薄弱,如今薛懷義和武三思已經先後出手,如果這兩個人都不行,他就算使盡渾身解數又能如何? 趙逾只能一面繼續瞭解楊帆一案的進展,一面把這件事情詳細寫下來,著人送去長安報與沈沐。 小蠻癡癡地坐了半宿,桃梅和三姐兒一直陪在旁邊,兩個丫頭畢竟年紀還小,到後來已經困得坐不住了,被小蠻趕去睡覺。小蠻悲傷良久,收拾心情,又復思量如何營救夫君,思來想去,最後的希望她只能放在上官婉兒身上了。 她相信上官婉兒正在想辦法,可是上官婉兒到底有沒有辦法?小蠻一無所知,她一定得見到上官婉兒才行,可她如今已經沒有出入宮闈的權力,如何才能見到身居九重宮闕之內的上官婉兒呢? 良久,小蠻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她並不知道這個辦法是否可行,但是,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試上一試的。烏沉沉的夜色中,她開始期盼著黎明…… 夜色深沉,天愛奴終於盼來了夜晚。 她在自度為尼之前,已經把赴京時隨身帶著的一些「小玩意兒」都扔掉了,可是到了她這種地步,雖然不能摘葉飛花皆可傷人,卻已到了「無物不可為殺人利器」的地步。 緇衣本就是灰色,綁束停當,便於行動就成了。頭面上則用僧衣的內襯做了個簡單的頭罩,至於武器,只有一截繩索、一根燭台,足矣! 雖然楊帆傷透了她的心,但是一聽說楊帆有難,阿奴唯一想到的就是馬上救他脫難! 這一晚,她不再是削盡了三千煩惱絲,木魚清燈伴古佛的淨蓮小尼。 這一晚,她依舊她,她依舊是天愛奴! 只為一人,終其一生,天涯海角,唯願君安的天愛奴!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四十九章 與子同仇 這一夜,天依舊是陰的,零星有些雨點。 酷暑即將過去,很快將迎來秋天,雨卻忽然密集起來,近日伊河、洛河的水都有些上漲,洛陽府已經派人日夜巡邏在河岸兩側,以防大水漫延上來,以前就曾有過河水漫進皇宮的事情。 以這個時代的通訊能力,在上游派駐人員,是根本起不到及時提醒的作用的,一旦洪水下來,速度比他們傳訊快百倍。洛陽府只好防患於未然,在皇宮一側沿河堆壘了大量的沙袋,以防不測。 今夜雨雖不大,不過連日的大雨使得地面存有大量積水來不及洩去,洛陽除了定鼎大街這條標誌性的主幹道,其它街道都是黃土夯實,被雨水這樣一澆,泥濘不堪,尤其是一些巷弄,裡邊泥濘濕滑的,白天也難通行,所以巡夜的武侯們大多偷了懶,沒有在這樣的夜晚出來。 以天愛奴的身手,縱然武侯們認真巡邏,她照樣能攀簷走壁、行走如飛,此刻巡弋武候不多,阿奴更是如魚得水。 天愛奴知道推事院的所在。當初她為了行刺皇帝,曾經認真研究過整個宮城的建築佈局,甚至一度想過以推事院為跳板,由此處宮牆進入皇宮,後來公子在宮中給她安排了內應,使她有了更方便的進入方案,這才放棄這一選擇。 以前,天愛奴視姜公子為主人,是她唯一的掌控者,她只要服從、執行,從不會質疑公子的決定,所以從未對公子安排的任何行動有過疑問。如今卻不然,一些以前被她忽略掉的問題,便在她心中產生了疑竇。 當日她刺殺武後,失敗的關鍵是:她不知道武後最後一層保障竟是來自於她身邊的兩個女侍衛,竟是為武後打扇的兩個小宮娥。然而,梅花內衛的存在,並不是一個絕對的秘密,外界固然很少瞭解她們,但是從阿奴後來所掌握的情況看,宮中的重要人物都是清楚的。 公子安排她秘密潛入宮廷,有禁軍將領暗中接應,這禁軍將領統領一方,負責相當廣闊的一片區域的安全,他的職位一定不低,他會不知道皇帝身邊的打扇宮女是她的女侍衛? 公子欲行刺武後,這是何等大事?事先一切情況都已瞭如指掌,甚至連武後身邊安排有多少名暗侍衛都一清二楚,卻唯獨漏掉了這兩個最關鍵、卻又非絕對秘密的人物,這是有意還是無意?公子到底是真的想刺殺武後還是別有目的? 這些疑問雖已產生,她卻沒有必要再去瞭解了,天愛奴已經從這世間消失了,她現在只是淨心庵中斬斷紅塵,四大皆空的一女尼,還瞭解這些事做什麼呢? 可是這位斬斷紅塵、四大皆空的淨蓮女尼,此刻卻是一身刺客裝束,而且是極另類的刺客,她的腰間插的不是劍,而是一支銅燭台。 這位極另類的女刺客縱身一躍,掠上高牆,躍上去時的動作非常詭異,就像是滑上去的,一到牆頂直接就貼在了哪裡,沒有掠高一分。稍作停頓,看清牆內動靜,她就像水一般滑了下去。 天愛奴在牆下靜靜地站了片刻,看清院中情形,便飛身掠去,依托著廊下、壁角、花叢、廳柱,巧妙而飛快地向前行進。 推事院的結構圖她曾經看過,雖然這裡不是她的目標,如今記的已不是很清楚,但是大致的佈局還是知道的,她知道大牢在什麼方向。 很快,她就來到了牢房的入口。 風中,兩盞慘白的燈籠輕輕地搖曳著,門庭兩側站著兩個看守牢房的執役,兩人各抱一口刀,倚著門柱,似乎在打著瞌睡。 這牢房牆壁奇厚,由此下去,便是沒有門窗、只有一排排小小通氣孔的牢房建築群,唯一的出入口只有這裡,牢門區最前面有一段甬道,甬道裡邊還有一道門,打開才能進入真正的牢房區,外面也有一道鐵柵門,鐵柵門修在一座房子裡,兩個執役所守的就是這座房子的門戶。 阿奴向左右掃了一眼,沒有人,再側耳傾聽,也未聽到任何聲息,她的手便悄悄探向腰間。 在她的腰帶上,插著一隻燭台,燭台以黃銅鑄成,實心,由粗到細有一圈圈的螺紋,大約一掌寬度之上的位置,有一圈黃銅的鑄柄,其實是向上彎曲的一個圓圈,由來承接燭淚的。再往上仍是螺紋狀由粗到細的鋼柱,直到近頂尖一指左右的長度,才是銳利、平滑的尖鋒。 整個燭台高僅一尺有餘,如果把「黃銅護手」上面的部分延長兩倍,螺紋全部變成尖利平滑的劍刃,那就是一柄西洋劍了。 倚著右側門柱的看守唐逑正閉目假寐,恰於此時打了個哈欠,他的雙眼微微張開一隙,似乎看到了些什麼。對面的房舍靜靜矗立著,燈影投射在他身前五尺遠近的地面上……,對了!就是光影,光與影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 如果有這樣一副被放大、被放慢的畫面,一隻小小的蠓蟲從花芯的蕊間攸然穿過,翅膀掀起的微風揚起了蕊上的花粉,花粉焰火般飄起,優美的令人陶醉。這時候你最容易忽略的是什麼? 沒錯,是那只蠓蟲每秒鐘高達1000次的高頻震動。 在張開眼睛、剛剛看清面前景物的唐逑眼中,天愛奴奇怪的身影就是被他所忽略了的,他只看到光影一閃,心口便猛地一痛,只是一下,雖然劇烈,卻消失的非常快,快到他剛剛感覺到痛,痛楚就消失了。 然後他就看見一個人影正站在他面前,背對著他,右手正把什麼東西從他夥伴的胸口抽出來。那人抽出一柄很奇怪的武器,轉身看了他一眼,燈在高處,唐逑看不清那人的臉色,只覺得他的一雙眼睛非常明亮。然後那個人就推開房門,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 燈光照在那人的背影上,唐逑倚著門柱,看著那個人的背影,阿奴的穿著非常肥大,雖然手腳和腰等重要部位都纏綁起來以便於活動,可是整件衣袍的肥大還是顯而易見的,因此根本看不到她身體的線條。 但是唐逑只看了一眼,就發覺有一種輕盈靈動,翩然欲飛的味道在她的袍服衣袂間盈盈流動。 「這個人一定是個女人!她的體態一定非常非常……」 唐逑的意識就定格在這裡,他死了。 ※※※※※ 則天門上鐘鼓聲響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已經沉靜了一夜的天空又下起雨來,彷彿老天爺只是想喘口氣,歇夠了就繼續把雨澆下來。 好在這幾天不像頭一天那般暴雨傾盆,洛河發洪水的可能不太大,只是市面上的米面油鹽、蔬菜水果,因為運輸不便利,價格有些上漲。 這樣的雨天,百姓們還是要出門做事的,商販們也要開張經營,不管是朝堂上的風風雨雨,還是這天上的風風雨雨,都不能阻止他們討生活。 飯,總是要吃的。 有一個打扮很得體、容顏很俏麗的婦人,撐著一柄「魚戲蓮」的荷花傘,懷中抱著一隻名貴的狸貓,領著兩個青衣小丫環緩緩地走在雨中,她的臉色有些蒼白,腳下的步伐卻緩慢悠然的彷彿是閒庭散步,行色匆匆的行人不免向她投去驚訝的一瞥。 宮城,長樂門。 小蠻撐著荷花傘站在宮門下,守城的裨將面有難色地站在她的對面。 「謝都尉,你……這可叫傅某太過為難了。皇上近來深居不出,朝會都停了,非一等大事或侍郎以上官員請見,是一概不見的。都尉如今已經不是朝廷的官員,在宮中更無任何職司,傅某怎好破例?」 小蠻淺淺一笑,神色平靜地道:「傅兄,小蠻當然不會讓你為難,只請傅兄為小蠻通報一聲,如果陛下不肯見小蠻,小蠻自然離去。」 守長樂門的裨將叫傅塵,謝小蠻擔任宮中侍衛時,與他小有交情,如今小蠻求上門來,傅塵很想與她方便,可是越權逾矩的事,他也實在不敢觸犯。 傅塵為難地道:「謝都尉,皇帝已有旨意,傅某再去通稟,豈非明知故犯?再者,此例一破,豈非誰想見天子,各宮門守衛都得入內稟報一番,讓天子不勝其煩麼?」 小蠻淡淡地道:「傅兄,小蠻與別人的情形有所不同。小蠻的丈夫,是親勳翊衛羽林郎將,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小蠻是命婦,以命婦之身求見陛下,而非朝臣!陛下的旨意當中,可曾言明朝廷命婦也不見的。」 傅塵咧咧嘴,心道:「小蠻姑娘這可是狡辯了,難道皇帝下旨時還得把一切可能俱都想到?只一句『非一等大事或侍郎以上官員請見,一概不見』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不過她若真較這個真兒,這個漏洞倒也確實……」 小蠻又道:「還有,小蠻此來,並非為了國家大事,而是為了一件私事向陛下謝恩。因此,小蠻求見,不在陛下所禁之列。」 傅塵怔道:「謝都尉……為何事謝恩?」 小蠻嘴角微微逸出一絲甜蜜的微笑,可是傅塵看在眼中,卻不知怎地,只看到一抹辛酸、一種悲涼。 小蠻道:「我謝天子,賜了小蠻一個稱心如意的好郎君。陛下是小蠻的大媒人呢,你說這算不算是私事?」 傅塵吃驚地看著小蠻,從她的臉上卻看不到一絲譏誚,她說的很認真,本來蒼白而憔悴的臉龐,隨著她的這幾句話,忽然就綻放出一片幸福、滿足、甜蜜的光采。 「好……,你等等,我這就去!」 傅塵被小蠻臉上異樣的神光懾服,竟不由自主地答應下來,轉身往宮中走去。 此時,遠處又有一人,逡巡著、畏畏縮縮地向這裡走來……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章 告御狀 狄家三公子狄光昭畏畏縮縮地走到宮城前,遲疑地望著那黑洞洞的城門口,彷彿那是一隻洪荒巨獸,他一走過去就會被活活吞噬似的。 他沒有帶雨具,衣袍已經被細雨淋濕了,顯得有些狼狽。狄光昭踟躕良久,才猶猶豫豫地湊上前去。他看見一個撐傘的少婦,所穿的華服竟是命婦的制服,微微有些驚訝,但他只是偷偷看了一眼,便轉向宮門。 一名侍衛向他迎去,厲聲喝問道:「你是什麼人?」 狄仁傑的袍服送回家裡以後,一家人正在六神無主,聽了送飯的家僕捎回來的消息,他們也素知狄仁傑為人節儉,只道他是心疼這朝服,便想依著他的吩咐把朝服清洗一下,明日送飯時再攜幾件常服去。 狄仁傑身邊侍候的嬋娟姑娘卻起了疑心,自從狄仁傑被抓進制獄,一家人根本見不到他,無法知道裡邊的具體情況,也無從做出相應的營救舉措。如今這是什麼時候?罪證一旦確實,那是要殺頭的,狄公素來節儉不假,可是總也不至於在這種時候還憐惜一件衣服吧? 嬋娟越想越覺可疑,便主動攬下了清洗那件朝服的差使,隨後她就把這件朝服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寸地方,終於被她發現了狄仁傑暗藏的血書。 既有血書,就可以為他鳴冤了,狄家人當然不會傻到拿著血書去洛陽府、大理寺甚至御史台喊冤,這封血書要直達御前才有一線生機。可是誰去送這封血書呢?狄家長子、次子一個在外地作官,現在還沒有回來,另一個也受牽連入獄了,唯一的男丁就是老三狄光昭。 狄光昭雖然貪財好色,對父兄家人還是有感情的。再說,即便不是出於親人之情,如果他父兄的罪名坐實,他的前程也就完了,這是為了父兄的性命,也是為了自己的前程,無論如何他都要搏一搏的,狄光昭一咬牙,揣起血書就奔了宮城。 可他到了這裡,不免又畏怯起來,遲疑半晌才鼓足勇氣走過來。那侍衛一問,狄光昭趕緊施禮道:「在下乃地官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狄公之子光昭,家父一身清白,含冤入獄,在下乃是替父親向聖人鳴冤的。」 那侍衛雙眼一瞪,喝道:「若有冤屈,你可以去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聖人不是三司法官,哪有閒功夫升堂問案,管你的閒事!去去去,走遠些!」 狄光昭趕緊道:「家父當朝宰相,宰相蒙冤,事關重大,三法司怕也難決此案,相信聖人對此案甚為關心,有勞足下為光昭稟報一聲,說不定聖人肯見我的。」 「滾滾滾!你還真能想啊,誰為你擔這偌大的干係啊,一旦惹得聖人不悅,你來替我承擔不成。你走不走?再不走,就把你抓起來,交洛陽府治罪!」 狄光昭嚇了一跳,走也不願、留也不敢,正遲疑間,小蠻聽見他與那侍衛的對話,便走過來,說道:「這位郎君,可是狄家三公子?」 那侍衛還要喝罵,忽見小蠻趕來,忙住了口,輕輕退開兩步。小蠻原是宮中女侍衛的一個首領,常常出入宮禁,這侍衛當然認識她。狄光昭見這身著命婦宮裝的美麗少婦向自己問話,不禁惶惑地道:「是!正是在下。夫人是?」 「你來!」 小蠻喚了他一聲,轉身走開幾步,狄光昭急忙趨身跟過去,小蠻走到僻靜處,站定身子對狄光昭說道:「你為狄公鳴冤,可有證據?」 見狄光昭露出遲疑神色,小蠻忙道:「奴家是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拙夫同樣是含冤入獄,奴家來這裡,也是向皇帝鳴冤的。三公子可以相信我!」 狄光昭上下看她幾眼,說道:「原來是楊夫人。楊郎將的事,在下也聽說過,我相信你。」 小蠻道:「如今宮禁森嚴,輕易進入不得,你堂而皇之替父鳴冤,這些軍士一則不願多事,二則也怕得罪御史台,定然不肯替你傳稟的。你若信得過奴家,有什麼狀子或者想說的話,不妨交待於奴家,奴家替你一併送到御前。」 狄光昭猶疑地道:「這個……,楊夫人,事關重大,你有把握能見到皇帝?」 小蠻微微一笑,肯定地道:「那是自然!」 小蠻的神態打動了狄光昭,或者在他心底,那份血書就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拋也不是,留也不是,眼下有人願意接手,他巴不得趕緊把這份責任讓出去。 狄光昭壓低聲音道:「楊夫人,家父在獄中寫下一封血書,藏於換洗的袍服之中送回家來,我等發現這份血書,這才想入宮喊冤。」 小蠻雙眼一亮,說道:「公子可願把這封血書交予奴家?」 狄光昭趕緊道:「有勞楊夫人!」 他左右掃了一眼,鬼鬼祟祟地從衣袖中摸出一張疊好的布片,宮門前小蠻也不便細看,急忙接過,揣進自己的衣袖。血書入袖,小蠻的心便踏實了幾分。 薛懷義鎩羽而歸,武三思拒不出面,太平公主又斷言楊帆必死,小蠻心中最後一個希望就只剩下上官婉兒了。然而,若只是為了問問上官婉兒採取了什麼辦法,能否救出楊帆,她就沒有必要堅持入宮了。 小蠻今天來,是因為她知道上官婉兒的底蘊。小蠻不敢說絕對瞭解上官婉兒,卻也知道個大概。畢竟,她不僅是御前女侍衛,而且和上官婉兒做了一年多的好姐妹。 上官婉兒位高權重,但是她的勢力主要在宮裡,在宮裡面她和韋團兒是各佔半壁江山,婉兒的勢力相對還要大一些,不過她的勢力也僅限於此,幾乎不出宮門。婉兒是沒有野心的,她結交人脈、招納心腹,只是想保證自身的安全而已。 她的權力來自於皇帝,安危也繫於皇帝,所以對宮裡的人她非常注意結交,而朝中幾乎沒有她的門下,她所結交的那些外臣大多是些詞臣文士,清談之人,聚在一起談些風花雪月、歌賦文章,這種時候能夠幫忙的極為有限。 小蠻覺得,婉兒最大的能力,是她侍奉君前,便於進言。而她想進言,就需要有個契機,總不好貿然就提,那樣的話勢必引起皇帝的疑心。所以她此番前來,就是為了幫上官婉兒製造一個進言的契機。 她也寫了一封血書,這是一封絕筆。 如果皇帝肯見她,她就到御前喊冤,能觸動皇帝最好,如果不能,婉兒姐姐也能趁機替她說話,郎君或有一線生機。如果皇帝不見,她就自絕於宮前,一位朝廷命婦自盡於宮門,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足以引起朝野關注,各方議論。 她身藏的血書,也必定會被皇帝發現,如此慘烈的鳴冤之舉,就算皇帝再如何鐵石心腸,總也該有所觸動吧?如果依舊不能,婉兒還是能利用這件事,巧妙地向皇帝施加影響。這,已是小蠻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 她要用自己的性命,為郎君換得一線生機。 不想這時狄光昭竟然攜來了狄仁傑的血書,小蠻心中歡喜不已:「有了這份宰相親筆血書,想必事情會多幾分希望吧。」 ※※※※※ 麗春台上,武則天沿著白玉欄杆緩步而行,靜靜地欣賞著薄薄雨霧下的花花草草。 這些天,武則天的精神體力都不太好,直到今日才稍稍緩了過來。向廊下看去,「石榴紅」、「鳳丹白」、「藍田玉」、「玉樓點翠」等各色珍稀奇花競相綻放,雨珠如露,凝於花瓣之上,顯得嬌艷欲滴,武則天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 可是,伴在她身旁的上官婉兒,眉毛似籠似舒,隱隱罩著一抹輕愁,就如那遠處輕煙般繚繞不去的雨幕,顯得心事重重,可是每當武則天轉首與她說話時,她還得急忙換一副顏色,不教武則天看出來。 這時候,傅塵來到麗春台,與站在石階上的小太監低語了幾句,便由那小太監引著走過來。武則天凝神看著圃中的鮮花,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傅塵叉手施禮,說道:「聖人,今有羽林左郎將楊帆之妻,於宮門外求見!」 武則天略一沉吟,緩緩地道:「是小蠻麼?」 她轉過身來,凝視著傅塵道:「朕說過,非國家第一等大事、亦或侍郎以上品秩官員請見,一概不見,你為何又來稟報?」 傅塵的腰彎的更深了:「聖人,謝都尉說,她……她此番前來,並非為了國事,而是因為一樁私事!」 武則天眉頭一挑,微微冷笑道:「什麼私事?替她那謀反的丈夫求情麼?她把朕這裡當成什麼地方了,還想要朕為她升堂問案不成?」 傅塵低聲道:「謝都尉說,聖人是她的大媒人,感謝聖人賜了她一個稱心如意的好夫君。如今,她是來『謝媒』的,還……還帶了謝媒禮。」 婉兒聽了,目光微微一閃,忽然輕笑道:「小蠻這丫頭卻也有趣,明明是想救她丈夫,偏還找了這許多借口。又要謝媒,又要送禮的,真虧她用了這許多的心思,只可惜她這點心眼兒,能瞞得聖人一雙慧眼麼?聖人是一定不會見她的,你去告訴她,叫她不要枉費心機了。」 「慢著!」 武則天本想不見,聽婉兒這麼說,反而喚住了傅塵,說道:「帶她來見朕!」 上官婉兒作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說道:「大家,你這是……」 武則天微微一笑,說道:「這丫頭的用心,自然是瞞不過朕的。不過,朕很好奇,她有什麼見面禮要送與朕這位大媒人,又有些什麼說辭,來為她的丈夫開脫。呵,走吧,咱們回殿裡歇息一下。朕,等她來!」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一章 血書疑雲 「大家,命婦謝沐雯殿外候旨!」 「宣她進見!」 「遵旨!」 小海拂塵一揚,轉身走去。 婉兒站在武則天身側,自上而下看著她的面容,皺紋尤其明顯。 婉兒心中很失望,她陪伴在天後身邊十年,親眼看著天後一步步走向輝煌。曾幾何時,她曾非常崇拜這個強大的女人,倒不是她想效仿武則天,而是被武則天強大的個人魅力,她的精明、她的強幹、她剛強的個性而征服。 可是現在,婉兒漸漸覺得,天後的精明和睿智,其實一直都只體現在她如何跟後宮裡的人勾心鬥角,如何跟朝廷上的大臣爾虞我詐,如何巧言名目的殺戮李唐宗室,如何一步步剷除反對勢力,以圖登上皇位。 如今她如願以償了,可是隨著她真正地登上帝王,取代李唐,以大周開國之君的身份來治理國家,她的缺點就漸漸暴露出來。她的能力和智慧,不足以駕馭一個帝國。或者說,她只是有能力把權力穩穩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正是她一向最拿手的本事。 可是帝王只要做到這一點就行了麼?於國於民,她做過什麼?也許相對於史上許多無能之君,這位女皇還是有些守成之功的,可是繼太宗、高宗兩代奠基之後,這個帝國本該進入最鼎盛的時期,如今卻是風雨飄搖,帝王和大臣們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爭皇儲、爭國本、爭名奪利上了。 或許是武則天一步步走到今天,一直處於害人和被害之中,四十多年來一直是這樣的生活,已經在她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慣性思維,她總想著會有人害她,一旦發現就堅決剷除。 或許是因為她以女兒之身成為帝王,開創了前所未有之局面,百官之牴觸確實是以前所有皇帝都不曾遇到的強烈,所以她不得不用更加嚴厲的手段來對付他們。 或許是因為年邁,精力不濟、腦力不濟,以致昏招頻出,這一點倒是有不少古之明君晚年與她相似。可是不管她是出於哪一方面的原因,婉兒還是對現在的武則天感到失望。 小蠻緩緩走進來,她在武則天身邊多年,這帝宮威嚴、天子之氣影響不了她,她很平靜地走進來,向武則天深施一禮,輕聲道:「臣婦謝氏,見過陛下!」 武則天剛想開口,忽然看見她懷中抱著一隻狸貓,不禁起了好奇之心,問道:「小蠻,你懷裡抱的是什麼?」 小蠻欠身道:「陛下富有四海,臣婦無所報答。今來宮中謝媒,想著這隻貓兒可愛,把它獻與陛下,陛下閒悶時,有隻貓兒在身邊逗弄著,可以更為開懷。使我皇陛下心情愉快、身體康健!」 武則天微微一笑,說道:「你倒是有心了。」 她擺擺手,小海走過去,從小蠻手中接過那隻貓兒,「千文錢」在小蠻懷裡趴著,正非常舒服地打盹,忽然被人抱開,便不悅地「喵」了一聲,武則天笑道:「這隻貓兒倒是可愛,來,給朕拿過來。」 小海連忙把狸貓送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笑容滿面地接貓在手,輕輕撫摸著它的毛髮,睨了小蠻一眼,說道:「小蠻,你今日來見朕,就只為送這謝媒禮麼,難道……就沒有別的話想說?」 小蠻平靜地道:「陛下睿智,臣婦不敢隱瞞。別的話,自然也是有的。不過,臨時生出了一些意外,臣婦的話暫且放在一邊,臣婦這裡還有一件東西,想請陛下御覽。」 小蠻說著,就探手入袖,她進宮前已經被搜過身,殿上的侍衛們對她的動作便未予阻攔,卻見小蠻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高高舉過頭頂。 武則天面露疑惑,向小海遞了個眼色,小海連忙走過去,接過手帕,又邁著小碎步來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伸手去接那布帕,懷中的狸貓趁機躍到地上,弓了弓脊背,邁著優雅的步伐,在宮殿上隨意地遊走起來。 什麼皇帝、什麼權威,在它眼中,可是根本感覺不到。 武則天展開血書,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她默默地看完血書,緩緩抬起頭,對小蠻道:「這東西,怎麼落到你手裡的?」 小蠻把狄仁傑如何傳出血書,狄仁傑的家人如何宮門受阻,自己如何答應替他在御前鳴冤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後雙膝跪倒,泣聲說道:「陛下,臣婦今日入宮,一為謝媒,二便是鳴冤。 臣婦鳴冤,本只為夫君一人。這世間人一切秘密,瞞得過別人,怎能瞞得過他的枕邊人?臣婦深知,丈夫絕不會謀反,所以想請陛下為之明察,還我丈夫清白。如今在宮前,竟然接到狄相的血書,以臣婦看來,蒙冤入獄的怕不只是臣婦的丈夫一人。陛下治理天下,宰相們就是幫陛下治理天下的柱石之才。臣婦泣請陛下,慎重處理此案,於國,不要誤折了棟樑。於臣婦,不要折了家裡的脊樑。陛下明鑒!」 小蠻伏地,哭聲頓起,武則天看著那血書,久久不語,殿上靜悄悄的,只有小蠻低低的哭泣聲。 血書上的字跡很潦草,顯然是匆匆寫就。上面除了一個大大的冤字,還寫著「臣狄仁傑忠心於國,忠心於君,既無謀反之心,亦無謀反之舉,臣冤枉!請陛下明察!」這樣一段話。武則天心中很是疑惑,狄仁傑是親口招認了罪名的,如今又要喊冤,到底意欲何為? 小蠻伏地哭泣不止,武則天緩緩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婉兒,你先帶小蠻下去歇息。」 小蠻不肯起身,哭泣道:「陛下!」 武則天和緩地道:「朕會公允地處理此案,你且退下吧!」 上官婉兒向小蠻使了個眼色,小蠻這才起身,又向武則天一禮,隨著上官婉兒退下去。 武則天手持血書,心潮起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其中另有文章?」 沉吟良久,武則天緩緩吩咐道:「小海!」 「奴婢在!」 「速去御史台傳朕口諭,要來俊臣馬上晉見!」 「遵旨!」 ※※※※※ 小蠻隨著上官婉兒來到偏殿,上官婉兒剛把殿上的宮娥尋個理由遣出去,小蠻就趕上前來,急聲道:「婉兒姐姐……」 一語未了,眼淚又落下來,上官婉兒強抑揪心的悲傷,安慰她道:「小蠻,我知道你擔心,我也……,如今我也托付了一些人,還趁著連日大雨,命人在宮中散播蒼天垂淚、有人含冤的消息,相信很快就可以傳到皇帝耳中,皇帝是一向相信這些東西的。唉!我只恨,恨自己做的還不夠多。平時我明明有很多結交朝臣、培植勢力的機會,卻都被我放過了,如今倉促間想要救人,卻無人可以托付。」 小蠻芳心一沉,失聲道:「連婉兒姐姐也沒有辦法麼?」 上官婉兒黯然道:「我一直在想辦法,只恨勢力不出宮門!尤其是來俊臣的御史台,我根本插不進手去。我已經想過一些主意,可是這謀反大案……,薛懷義和梁王武三思先後造訪御使台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如果連他們兩人都不能救出楊帆,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小蠻趕緊問道:「什麼辦法?」 上官婉兒道:「既然不能抹殺他的謀反嫌疑,那就只有審,審出一個清白,才能讓他出來。可是,我很擔心,以來俊臣的為人,無罪也會被他審出個有罪,此人是寧可錯殺三千,不肯放過一個的。不過……」 婉兒抓住小蠻的手,柔聲道:「說起來,還是你有辦法。不但能進宮鳴冤,居然還帶來了狄相的血書。皇帝對狄相一向另眼相看,這幾天皇帝心情鬱結,很大原因就是因為她最賞識和信賴的狄相也想反她,說不定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小蠻道:「小蠻能做到的,也僅止於此了,接下來能否利用此事,讓皇帝回心轉意,還要依賴婉兒姐姐!」 上官婉兒道:「我會見機行事。眼下是關鍵時刻,正該趁熱打鐵,我不能與你多說,我先回御前,看看有什麼動靜!」 小蠻趕緊擦擦眼淚,道:「好!婉兒姐姐儘管去,小蠻在此等你消息!」 上官婉兒回到殿上,武則天正托腮沉思,等著來俊臣的到來。婉兒也不多話,只是悄悄站到了她的旁邊。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侍候武則天多年的上官婉兒比任何人都清楚。 現在,還不是她說話的時候。 那只名叫「千文錢」的狸貓自己在殿堂上跑來跑去,倒是覺得這地方空曠新鮮,很是有趣。跑著跑著,它忽然看著一排博古架上掛著一隻鳥籠,鳥籠裡有一隻羽毛色鮮艷的鸚鵡,不禁蹲下來,貓眼炯炯地看著那只鸚鵡。 鸚鵡沒注意「千文錢」貪婪的眼光,它在籠子裡東張西望,悠閒地啄了啄羽毛,忽然開口說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兒是麗春台,是武後閒來散心的所在,並不是日常辦公的武成殿,所以宮裡宮外,有各種供她解悶兒的玩意兒,這只鸚鵡就是武後極為寵愛的一隻寵物,它學說的話兒,都是韋團兒教給它的。 「千文錢」看著上邊那只傻鳥,很是眼饞,雖然它的食物一向不錯,可是這等能親自捕來的血食,想必吃著會更有味道。 「千文錢」蹲在地上,仰頭看著那只籠中鳥,忽然站起來,倒退了幾步,突然加速向前衝去,臨近博古架的時候,它猛地一躍,躥將起來,先躍到博古架上,再借力向空中一跳,便抓向那只鸚鵡。 註:傳說武則天害死王皇后和蕭淑妃時,蕭淑妃曾詛咒她:來世武後為鼠她為貓,世世與武後為敵。所以武後怕貓,宮裡從來不准養貓,連她定都洛陽都是因為在長安殺了王皇后和蕭淑妃,怕有冤魂糾纏。 這種後人編造出來的離奇扯淡的東西,我就不在寫到小蠻獻貓的時候特意解釋了。後人編的很多玄之又玄的東西,都有自相矛盾的大漏洞,資治通鑒裡所載的有關武則天的一件小事,直接就否了這個傳說。我先不說是什麼,你知道是什麼了麼?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二章 狸鵡之爭 「千文錢」一頭撲在鳥籠子上,一爪抓住鳥籠,一爪探往籠中去抓那鸚鵡,那鳥籠被他一撲,在架子上左右亂晃,裡邊那只鸚鵡嚇得跳來跳去,驚叫不已。 宮裡侍候著的幾個宮女見此情景,連忙上前幫忙。 在鳥籠內外打架的,是皇帝的兩隻寵物,哪一隻她們也不敢傷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它們分開,那鸚鵡撲了一地鳥毛,驚恐地縮在籠中一角,「千文錢」被人抱在懷裡,瞪著一雙貓眼,很遺憾地看著它得而復失的獵物。 這一切,武則天自然看在眼中,逗得她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來來來,把朕的貓兒和鸚鵡都拿過來,叫朕瞧瞧這兩隻不安份的小傢伙兒。」 武則天笑瞇瞇地說著,等到兩隻寵物拿到面前,武則天把狸貓抱在懷裡,又看著案上那只鸚鵡,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她是一個非常喜歡從一些異象和徵兆去揣測一些事情的人,看到懷裡這只依舊躍躍欲試的狸貓和那只驚恐的鸚鵡,她忽然想到:「狸貓,狸貓……,狸?李?鸚鵡,武?這狸貓和鸚鵡之爭,莫非意喻著李氏和武氏之爭,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個警示?」 這時候,韋團兒處理完了一些事情,堪堪趕到殿上,聽宮女訴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便湊到武則天面前,笑道:「大家,這貓兒和鸚鵡當然不能關在一處了,它們之間哪能共存吶。大家把貓兒交給團兒吧,團兒給它妥善安置個地方,省得它又打這只鸚鵡的主意。」 武則天緩緩地道:「狸貓和鸚鵡,當真不能相容麼?」 團兒掩口笑道:「大家,那貓兒看見鸚鵡,還能不想一飽口腹之慾?若要它們在一起,能相安無事才怪呢。」 「事在人為!」 武則天很認真說了一句,好像受到了什麼啟發,目光頻頻閃動。 她的手緊緊摁住那只蠢蠢欲動的狸貓,不讓它撲上桌去,一邊若有所思地撫著它的毛髮,安撫著它,一邊對韋團兒道:「朕喜歡這只狸貓,你把它抱去,好好調教,去一去它的野性!」 韋團兒答應一聲,從武則天手中接過那隻貓來。 武則天又道:「狸貓和鸚鵡就一定不能相安無事?朕不以為然!這天下都是朕的,朕還治不了一隻狸貓?團兒,你好好調教它,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一定要讓這只狸貓和這只鸚鵡能共處一室,互不相侵!」 「啊?」 韋團兒抱著狸貓,面露苦色,狸貓吃鳥,這是本能,怎麼可能讓它們共處一室,還互不相侵嘛! 「千文錢」方才在武則天懷裡掙扎半天,也沒夠著案上的那只鸚鵡,這時被韋團兒抱在懷裡,與那只鸚鵡視線平齊,彼此看的清楚,更是心癢難搔,它使勁掙了幾下,掙不脫韋團兒的懷抱,惱將起來,抬起爪子便狠狠一撓。 韋團兒嬌嫩的掌背上頓時出現幾道血痕,痛得她哎喲一聲放了手,那貓使勁跳上案去,一頭撞得那鳥籠翻倒,咕嚕嚕摔下案去。鸚鵡在籠中亂叫亂跳,翅膀亂扇,脫落的羽毛兒紛紛揚揚,弄得武則天一連打了幾個大噴嚏。 ※※※※※ 來俊臣趕到麗春台的時候,只見裡邊好像剛剛經過一場混亂,才打掃乾淨似的,心中十分納罕。不過他可不敢多問,依舊中規中矩,趴在地上向武則天行了一個大周朝獨一無二的來氏五體投地大禮,畢恭畢敬地道:「臣來俊臣,叩見陛下!」 「起來吧!來卿,你對狄仁傑那些人,是怎麼審理的?」 來俊臣剛站起來,忙又彎下腰去,道:「回奏陛下,臣對他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陛下的慈悲大度感化他們。對過於頑固的人,就多方搜集證據,以確鑿的證據叫他們無可辯駁,不得不俯首認罪。」 「是麼?」 武則天淡淡地瞟了他一眼,說道:「他們都是自行認罪的?」 來俊臣道:「是!他們一被捕,狄仁傑就知道大勢已去,因此率先認罪,之後,任知古、裴行本等人先後認罪。迄今為止,只有一個魏元忠不肯認罪,侯思止曾想對他用刑,剛把他吊起來,臣就知道了,馬上趕去阻止了他。 臣以為,對這些大臣,不宜動用嚴刑,一旦用了大刑,難免予人屈打成招之嫌。必須得公允一些,以無可辯駁的事實證據迫使他們認罪。」 「嗯……」 武則天緩緩地道:「確實不曾動用刑罰,用酷刑逼供?」 來俊臣陪笑道:「臣怎麼敢對陛下妄言呢,臣親自審理的案子和臣經手過問的案子,可以保證,絕對沒有動過大刑!不敢有瞞陛下,因為陛下還未下旨確認他們的罪行並昭告天下,所以他們現在還有官身,臣連他們的朝服官衣都不曾剝下,臣又怎麼可能對他們用刑呢?」 武則天雙目突然一冷,沉聲道:「既然如此,狄仁傑又怎麼會傳出血書,向朕鳴冤呢?」 武則天說著,把手中一團布帕向來俊臣狠狠擲去,那布帕輕柔,半空飄落在地,來俊臣急忙趕上幾步,彎腰撿起布帕,展開一看,心中便暗罵:「王德壽這個蠢才,叫他看緊那隻老狐狸,怎麼還能把血書給傳出來!」 來俊臣心中想著,面上卻做出一副驚愕、委屈的模樣,說道:「這……臣也不知!或許是這狄仁傑畏死,知道陛下一向寵信他,所以……鳴冤是假,求情是真,希望陛下心軟,饒他性命!」 「會是這樣麼?狄仁傑以鳴冤為名,希望得到朕的憐憫?」 武則天猶豫起來,上官婉兒看看來俊臣,又睨了武則天一眼,輕輕斂了雙目,柔聲道:「來中丞一向盡忠國事,是大家可以信任的臂膀,來中丞所言,當無虛假。可是宰相鳴冤,皇上若不過問,不但有礙皇上的聲名,於來中丞也有妨礙……」 武則天轉過頭來,問道:「婉兒有何高見?」 上官婉兒道:「陛下何不提狄仁傑等人來御前親自問問呢?」 這句話出口,來俊臣心裡「噗通」一聲,一顆心嚇得幾乎要跳出腔子來,立即裝作委屈模樣道:「上官待制此言差矣!朝廷自有法度,哪有以帝王之尊親自審理犯人的道理?如此作為置國家法度於何地?置三法司於何地?此例一開,後世帝王皆可效仿,隨時插手司法,綱常法紀何以維持?」 上官婉兒馬上道:「貞觀六年,太宗皇帝曾過問並釋放三百九十名死囚回家與親人團聚,一年後到京受刑!貞觀十七年,侯君集謀反,太宗皇帝亦曾私室相見,語之曰:『為君之故,從此不忍上凌煙閣了。』太宗皇帝做得,我大周皇帝就做不得?」 來俊臣出身雖然寒微,卻有偏才,能編出《羅織經》這種羅織、誣陷大全的人來,哪能沒點真本事。 他立即反駁道:「太宗釋放囚徒與親人團聚一事不假!可那是太宗皇帝依例『錄囚』時所作的決定,而非對專人、專案進行提審。本朝今年的錄囚之期可還沒到呢,因此不可引為先例。 至於太宗皇帝密室私唔侯君集一事,卻是民間傳說了。既是密室私唔,旁人怎生得知?竟連太宗皇帝說過什麼都如親眼所見,足見其虛假。太宗起居錄中可沒有此事。試問,這是何人說出來的? 若是太宗皇帝當真於私室會唔侯君集,知其必死,垂淚作此言語,侯君集當時就可懇求天子,赦其一子,留其血脈,又何必在刑場上才說出這個希望,由監斬官馳奏天子,特赦其一子流放嶺南?」 婉兒之才,主要是她的文才和料理政務的才幹,於刑獄方面的知識,還真未必比得上寫過《羅織經》的來俊臣。她自幼生長在宮裡,這找人話柄、尋人漏洞,抬槓強辯的口舌之才更是無法跟來俊臣這樣的市井流氓相比。 不過仗著她博古通今,熟諳各種典故,此時一一羅列出來,倒也能與來俊臣各執一辭,爭論不下。兩個人在這裡唇槍舌箭,武則天精力漸漸不濟,只覺心煩意亂,便道:「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就不要給朕講古啦。這樣吧,朕派一名官員去獄裡看看,有沒有受刑不就知道了?小海,傳旨,命通事舍人齊峰往執事院一行,勘驗在押官員可曾受刑。」 「奴婢領旨!」 小海退出殿去,來俊臣眼珠一轉,又道:「今日陛下縱然不召臣來,臣也要來宮裡稟報的,昨夜推事院裡有人闖入,試圖劫獄!」 武則天聽到這裡大吃一驚,些許倦意一掃而空,急忙問道:「竟然有人敢劫獄?」 來俊臣道:「是!來人恐怕不下十人,個個身手高明,在執事院中大開殺戒,後來驚動大批守衛方才遁去,他們殺死獄卒十五人,受傷的……一個也沒有,出手端地狠毒無比……」 來俊臣說著,忽然又想起一個曾經歷過昨夜劫獄事件的侍衛統領對他說過的話:「中丞,那人雖然有所遮掩,卑職卻可斷定,她是個女子,這女子身手高明之極,近乎於妖魅!出手忽爾電閃雷鳴,忽而柔風細雨,如蛇之毒……」 來俊臣心道:「卻不知這女子是誰,潛入大牢意欲救哪個官員脫身。此人武功如此之高,如果目標是我,實在叫人擔心。我重金聘請來的那六個貼身高手,也不知是不是此人的對手。回去之後,我得再聘些武技高手來保護我才行!」 上官婉兒正暗自思忖如何利用狄仁傑鳴冤一事大做文章,救不了狄仁傑等人沒關係,至少也得把楊帆給保出來,一聽來俊臣此言,卻如冰雪澆身,一顆心都涼透了:「有人劫獄?這下糟了!」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三章 隻手遮天 武則天果然大怒,厲聲喝道:「連制獄都敢劫,還殺死許多公差,簡直是無法無天!」 若不是小海已經去傳旨了,武則天連派人去推事院勘驗是否有人受刑的事都不想查了,竟然有人無視國法悍然劫獄,而且殺死那麼多公人,這些人心中還有王法麼?不下十人去劫獄啊,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果真有同黨,一群無法無天的同黨,謀反一事還有可疑麼? 不一會兒通事舍人齊峰就匆匆趕到麗春台,會同來俊臣一同離去。 上官婉兒明知此時絕對不宜再進言,可是小蠻還在側殿等候,她也心懸楊帆安危,忍不住問道:「大家,小蠻那裡……」 武則天餘怒未息,拂袖道:「叫她先回家去,待朕查明狄仁傑的事情再說!」隨後就由韋團兒扶著,逕去寢宮休息了。 上官婉兒無奈,到了側殿對小蠻一說,正忐忑等候消息的小蠻聽了不禁沮然若喪。這種事情,尤其是死了十五個獄卒,來俊臣再如何大膽,也不可能撒謊的。到底是誰要劫獄,要救何人?二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因為這樁事,原本有一線希望的事情又渺茫了,眼下只能寄望於齊峰的推事院之行能夠有所斬獲。 通事舍人,顧名思義,就是專門替皇帝傳達旨意的外臣。皇帝下旨,宮內各處的旨意多由內侍太監傳達,涉及到宮外各處衙門的事務,大多就由通事舍人執行了。 通事舍人齊峰與來俊臣到了推事院,來俊臣滿面春風地道:「齊舍人,請堂上稍坐,歇息片刻,本官再帶你去驗查人犯。」 面對這位皇帝寵臣,京城裡有名的活閻王,齊峰心中惴惴,哪敢不答應,連忙唯唯喏喏,由來俊臣陪著登堂入室落座歇息。下人及時端了涼飲上來,又有乾果兩盤,來俊臣便和他東拉西扯起來。 趁這功夫,得了來俊臣吩咐的衛遂忠和王德壽等人便匆匆忙碌起來,一如當日薛懷義造訪,他們提前改造楊帆牢房的模樣,這時又匆匆給狄仁傑等幾位大臣裝扮起來。 大堂上,來俊臣與齊峰分主賓坐了,談笑風生。 來俊臣道:「當日左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咆哮公堂,意欲傷害本中丞,結果被本官的侍衛亂刀砍死,也算是罪有應得。啊!他的頭,當時就掉在你腳下的位置,今日想來,仍是歷歷在目啊。」 「啊!」 齊舍人嚇了一跳,雙腳頓時一縮,想到就在幾天前,一位大將軍被人活活砍殺,人頭就落在自己腳前位置的血腥場面,不禁寒氣直冒。 這時一名執役走進大堂,附在來俊臣耳邊低語幾句,來俊臣起身道:「齊舍人身負皇命,耽擱太久了也不好,咱們這就走吧。」 齊峰如釋重負,連忙道:「好好好!」 二人出了大堂,往後院走去,剛走到一半,便有人鎖了一個蓬頭散髮的囚犯過來,那囚犯看見齊峰,咿咿啊啊地叫個不停,齊峰定睛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范公公!」 原來那被押來的囚犯竟是內侍總管范雲仙。齊峰是通事舍人,常在宮中行走,自然認得他。范雲仙咿呀不停,可惜舌頭被割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來俊臣面不改色地道:「齊舍人認得他?此人乃是內侍總管,公堂之上本官問案,叫他交待罪行。這人卻不識相,一味只講先皇高宗如何英明,痛罵我大周皇帝昏庸無道,真是豈有此理,本官一怒之下,割了他的舌頭。唔,這事陛下也知道,倒是訓斥過我幾句,說我不該與一個閹人一般見識,嘿嘿!本官當時也是生氣,一聽他辱罵今上,就忍不住了。」 齊峰「喔喔」地應了兩聲,臉色就有些發青。 推事院後邊,也就是關押楊帆等人的那一排高矮大小不一的小房間的前面,是一片空曠的場地。此時難得沒有下雨,許多囚犯帶著腳鐐正在那片空場地上「放風」。 齊峰由來俊臣陪著到了對面廊下站定,向前面看去。就見任知古、裴行本等人都身著官衣,頭戴官帽,邁著八字步兒在那活動身子,狄仁傑穿著的是一身鬆軟寬適的道服,正負手站在那兒東張西望。 裴宣禮還有幾名官員,則在牆邊橫放的幾根大木上坐著,也在交談著什麼,看著是一派悠閒。這些官員今天是頭一回被放出來,像裴宣禮等人身上有傷的連行動都不方便,就被抬出來讓他們坐在那兒。 來俊臣會好心讓他們放風?就算放風,又何必強要他們穿戴整齊?這些官員有人因獄中悶熱,平時只穿了小衣,有的身上有傷,又沒人給敷藥,怕那患處腐爛,也是不敢著衣,只能光著脊樑,來俊臣這是行為用意何在? 這些大臣都是從小官小吏一步步升上來的,如此欺上瞞下的行為,他們一看就知,馬上就明白朝廷派人來視察了。他們不動聲色,任由衛遂忠等人擺佈,一個個狀似悠閒地舒展著身體,望遠散心,實際上早在四下觀察,來俊臣既作如此安排,必定有人會來。 魏元忠眼尖,忽然看見遠處長廊下出現幾個官員,一個紅袍的正是來俊臣,旁邊幾個穿綠袍的,那穿綠袍的官員中王德壽和衛遂忠他們都認識,另有一人身著低階官員的綠袍,卻與來俊臣並肩站著,分明不是他的下屬。 魏元忠立即叫道:「來了!」 廊下,來俊臣指著那些官員們道:「每天,本官都會安排他們出來活動、放風,這是一批,一會兒還有第二批。」 「冤枉!我們冤枉啊!請天使上奏天子,我們冤枉!」 在押的官員們向這邊衝過來,早就埋伏在側的執役們見勢不妙,連忙提著風火棍上前橫成一排加以阻攔,官員們推推搡搡,卻很難衝破他們的防線,只能跳著腳兒喊:「來的是哪位天使?我們被嚴刑逼供,我們含冤莫白,請一定回奏天子……」 他們這一喊,來俊臣的臉色立時一變,目光立即如刀鋒一般刺向齊峰。齊峰一個哆嗦,急忙轉過身去,看也不看那些如一堵牆似的衙役們後面不斷跳起來的人頭,只將目光牢牢盯住前邊一處公事房的屋簷上。 來俊臣緊緊地盯著,看著他侷促的神情、緊繃的頰肉,額頭微微沁出的汗水,忽然露出了一絲陰柔的笑意,溫和地笑道:「齊舍人,以你所見,本官可曾虐待過這些犯官吶?」 齊峰額頭汗水滾滾而落,訥訥地道:「沒……沒有……」 來俊臣道:「這些犯人除了行動不得自由,在這牢中一切如常。所招供狀,都是他們自己親口承認的,並無一人嚴刑相逼。齊舍人以為呢?」 齊峰咧了咧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是啊,來中丞所言甚是!」 「是哪位天使來了,請回奏天子,我們冤枉!我們冤枉啊!」 喊冤聲不斷,來俊臣充耳不聞,笑吟吟地道:「齊舍人,這邊請。」 來俊臣陪著齊峰轉身往回走,悠然地道:「當今天子以女兒之身成為帝王,成千古未有之盛事,總是有人不服氣啊!說些什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的屁話!若只說說也就罷了,可是總有人賊心不死,想著把皇帝從這寶座趕下來。」 「是啊是啊……」 「其實俊臣出身寒微,既非朝臣保舉,又非進士及第,齊舍人可知本官為什麼能得到陛下重用麼?」 「為……為什麼?」 「因為忠!因為我來俊臣,其實就是陛下身邊的一條狗,替陛下看家護院的,誰要是對陛下不懷好意,我就負責咬他,往死裡咬,不但要咬死,還要咬得他慘不忍睹。這樣,別人就會怕了,敢跟陛下搗蛋的人就少了。所以,陛下需要我這樣的鷹犬,離不了我這樣的鷹犬。而我這樣的鷹犬,也願意依附陛下,竭誠為陛下效勞!哈哈哈哈……」 齊峰陪笑道:「呵呵呵呵……」 來俊臣突然笑容一斂,陰森森地道:「齊舍人笑得這麼開心,想必是聽懂了來某的話了?」 齊峰呆了一呆,點頭如搗蒜地道:「懂!懂懂懂!下官懂了……」 來俊臣雙手往身後一背,揚頭大笑而去:「哈哈哈哈……」 武則天回到寢宮睡了一個多時辰才醒過來,歲數大了,剛剛睡醒神志還有些不清楚,她倚在榻上,迷迷糊糊地出了一會神,又讓團兒陪她說了一會話,才算清醒起來。這時團兒才說道:「大家,通事舍人齊峰已經回來了,正在寢宮外面候旨。」 「哦?扶朕起來,更衣!」 雖然武則天這時有些不想動彈,而且對方只是一個小小的通事舍人,這樣見見他也無妨,但是武則天依舊要起來,在臣子面前,她要保持威儀、莊嚴和精神奕奕,她不想讓臣子看出一點老態。 齊峰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傳見的命令,他低著頭,踮著腳尖走進空曠幽深的大殿,想著左鈐衛大將軍的人頭、想著內侍總管范公公的舌頭,想著來俊臣的鷹犬論,終於拿定了主意。 武則天威嚴地坐在案後,沉聲問道:「朕要你查的事,辦的怎麼樣了?」 齊峰躬身道:「回奏陛下,經臣查驗,在押官員……未受刑訊逼供。」 「哦……」 武則天的臉色黯淡下來,大殿上一時沉靜的嚇人。過了半晌,齊峰才吞了口唾沫,硬著頭皮道:「一應人犯,俱承罪狀,現有他們的《謝死表》在此,臣受來中丞所托,代為呈上!」 齊峰從袖中摸出行本,躬身舉起。 內侍接過送到武則天案前,武則天接過《謝死表》,默默地翻看了一遍,容顏慘淡地道:「朕待人以誠,換來的卻總是惡報!呵呵,無非就是多砍幾顆人頭嘛!傳旨給來俊臣,七天後,將一應罪犯處以絞刑,棄市三天!」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小武曌 「七天後處決?」 「是!」 太平公主得到肯定的回答,焦灼地站起身,暗想:「我得抓緊時間了!」 她在堂上來回走了兩趟,忽然站住腳步,對周敏道:「更衣,我要進宮覲見皇帝!」 後宮,「襲芳院」裡,一地鳥毛。 那只名叫「千文錢」的狸貓滿足地蹲在一根廳柱下面,伸出舌頭,美美地舔去唇邊最後一絲鮮血,心滿意足地「喵」了一聲。 韋團兒怯生生地對武則天道:「大家,奴婢有罪……」 武則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著地上可以證明那只鸚鵡曾經存在過的幾片羽毛,緩緩地說道:「懲罰它,先餓它幾頓。再取一隻鸚鵡來,朕不相信,整個天下都可以服從於朕,朕就不能讓一隻狸貓屈服!」 武則天說完,就轉身向外走去。 或許人老了,都會有一種兒童般的天真和執拗,武則天不知為什麼,忽然跟一隻狸貓較上了勁。大概是對於皇儲的人選她實在無法選擇,只好把這種選擇的為難投射到狸貓和鸚鵡身上,希望從它們相處的結果,找到一個啟示。 「皇上,太平公主覲見!」 「哦?令月來啦?」 武則天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管是兒子還是侄子,乃至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讓她省心的,如今想來,還是這個寶貝女兒讓她開心吶。 武則天臉上剛剛綻出笑意,一副男兒裝扮的太平公主便走了進來,親熱地喚道:「阿娘!」 武則天嗔笑道:「你這丫頭,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是這樣胡鬧。堂堂公主,一出門就做男裝打扮。」 太平公主向她扮了個俏皮的鬼臉,笑道:「這樣出行方便嘛。阿娘知道,女兒從小就喜歡作男裝打扮。這幾天雨水不停,叫人煩悶,女兒去金谷園住了幾天,散心解悶兒,這不剛回城,就來看望阿娘了麼。」 武則天由她扶著手臂,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還是你這丫頭清閒吶,為娘每天可是有無數的事情需要操心。聽說大長公主在金谷園建有一幢別墅,你在那兒也有園子麼,娘怎麼沒聽你說過?」 太平公主嘟起嘴道:「這還需要說與娘親知道麼,女兒都羞於出口。女兒那處莊園小得很,遠遠不能與延安大長公主(即千金公主)的園子相比,早晚我會建一幢遠比她的莊園更恢宏、更華麗的園子,到時再請娘親去小住幾日。」 武則天呵呵笑道:「你這丫頭,從小就是個不甘落人後的性子。你要建園子,要不要為娘幫襯你一些?」 太平公主得意地道:「這可不必,女兒自有辦法。前番阿娘破例按親王規格,加女兒食邑為一千畝,已經有人眼紅了,女兒可不想叫人再說閒話。」 武則天知道自己這個女兒一向要強,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太平公主陪著武則天到了寢宮,母女倆說了一陣子體己話,武則天有了倦意,便在榻上昏昏睡去,太平公主候她睡著,便出了寢宮,又往史館走去。 史館中,上官婉兒向親信的女官符清清問道:「張學士可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符清清道:「待制,張學士還沒進宮來呢,待制放心,清清派人守在前邊了,只要他一到,馬上引他來見你。」 「好!」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愁容難掩。 符清清看在眼中,心中很是詫異,她知道楊帆與待制過從甚密,可是就算楊帆死了,與待制的權利沒有絲毫影響啊,區區一個郎將而已,只要待制肯放下身段傾心結納,願意依附於她官員比比皆是,用得著把一個楊帆如此放在心上麼? 只是眼見上官婉兒心煩意亂,符清清可不敢問。 這時有人稟報道:「待制,太平公主到了。」 「啊?」 上官婉兒一怔,擺了擺手,符清清立即向外退去,剛到門口,太平公主已然邁著悠閒的步子走進來,符清清連忙躬身退到一邊,候太平公主進來,這才退出去,把門掩好。 上官婉兒強擠出一臉笑容,迎上前道:「令月,這陰天下雨的,你怎麼來了?」 太平公主向她眨了眨眼,笑道:「多日不見,甚是想你。我來宮裡看看你呀。」 上官婉兒暗暗苦笑,說道:「這天氣叫人心煩的很。我倒正想與人聊天解悶兒呢,坐吧,你想喝點什麼?」 太平公主斂衽在案後坐了,瞟了上官婉兒一眼,忽然說道:「婉兒一向性情淡泊,萬事雲煙,不為所動,如今愁容暗斂,心煩意亂,真是因為這陰雨連綿的天氣麼?」 上官婉兒暗自一驚,看著太平公主道:「令月何出此言?」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從案上拿起一塊雕成白兔兒狀的鎮石輕輕把玩著,頭也不抬地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婉兒是在為關在推事院裡的某個人擔心吧?」 上官婉兒頓時失色,驚道:「令月!你……」 太平公主緩緩揚起眉來,一雙嫵媚明亮的丹鳳眼微微露出一股煞氣,竟有一種驚人的美麗。她那豐潤飽滿、嬌艷如同花瓣的小嘴一張一合、一字一句地道:「那個人,名叫楊帆,是麼?」 「啪!」 鎮石往案上輕輕一拍,上官婉兒卻如雷擊頂,蹬蹬蹬連退三步,花容失色,駭然說道:「令月,你……你……」 太平公主輕輕抖了抖衣袖,若無其事地把衣袖斂進懷裡,悠然道:「婉兒,你怕什麼?你們兩個之間的那點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不過你放心,也就只有我知道而已。」 她抬頭看著上官婉兒,笑瞇瞇地道:「我是不會說與別人知道的。」 不被人知的時候怕被人知,如今已經被人知道,上官婉兒卻迅速地冷靜下來,她走到太平公主對面,緩緩地坐下,目視著太平公主,說道:「公主對婉兒說這番話,應該是有所為而來。公主可以把來意告知麼?」 太平公主又拿起那只白兔兒鎮石,輕輕撫摸著,感覺著它那圓潤的質感,低聲道:「還有六天,他就要被砍頭了,婉兒現在是什麼感覺?心如刀割、還是芳心欲碎啊?」 上官婉兒沉聲道:「你到底要怎麼樣?」 太平公主霍地抬頭,四目相對,這對曾經的閨中好友,目中凜冽如刀,彷彿擦出了一片火花。但是只是剎那的交鋒,太平公主的目光就變得柔和起來,彷彿是一口刀鞘,把婉兒鋒利的目光盡數收容進去:「婉兒可有辦法救他麼?」 上官婉兒沉默不語,太平公主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微微笑了笑,說道:「或許……我有辦法!雖然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上官婉兒的嬌軀下意識地向前一傾,隨即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緩緩坐直身子,問道:「你要什麼?」 太平公主慢慢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就像那牡丹名種「雪映朝霞」於瞬間綻放,美麗的炫人二目,可是她的聲音卻冷得如同出鞘的刀鋒:「我要你,放棄他!」 上官婉兒驚愕地看著太平公主,看了許久,目中漸漸露出恍然的神色,訝然道:「你……你喜歡他?」 太平公主收斂了笑容,緊緊抿起了嘴唇。 上官婉兒忽然笑了,很開心地笑道:「可他不喜歡你,是麼?」 太平公主冷冷地盯著她,冷冷地說道:「如果你只想逞口舌之快,那也由得你。你就等著給他收屍吧!」 太平公主說罷,把袍袖一拂,盈盈起身,舉步向門口走去。 「慢著!」 上官婉兒突然喚住她,太平公主收回觸及門柄的手,緩緩轉過身來,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答應你!」 婉兒目中有閃閃的淚光,哽咽地說道:「只要你……能救他性命!」 太平公主傲然道:「你要發一個毒誓!」 婉兒心如刀割,低聲道:「好!這……我也答應你!」 太平公主椰揄道:「真是感人!婉兒對他還真是用情至深吶。我真不知那小子有什麼好的,居然連一向目高於頂的上官待制都如此垂青於他!」 婉兒雙目一厲,說道:「你不也是麼?如果不然,你何必出現在這裡,何必說這樣的話?真要說起來,我比你可幸福多了,至少……」 婉兒沒有再說下去,儘管太平公主趁人之危,她還是不想說出傷人的話。但是太平公主已經聽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頓時一沉,說道:「不只是你,還有小蠻!她也得答應,一旦救出楊帆,就得向楊帆自請休棄,離開他的身邊!」 上官婉兒沉默良久,說道:「我不能替她做出保證,不過……我會盡力說服她。我會向皇帝請旨,回家一趟,趁此機會去見一見她。」 太平公主頷首道:「好!我要得到你們的承諾,才會採取行動。你最好快一些,六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上官婉兒心痛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她沒有辦法再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太平公主道:「我需要一件信物,一件可以令楊帆相信來人的信物!」 上官婉兒沉默片刻,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內室走去,她來到榻邊,拉開妝台下邊的抽屜,捧出一隻小小的檀木匣子,匣子打開,裡邊放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草蜢蚱,草蜢蚱的顏色已經發黃了。 上官婉兒輕輕把它捧在手中,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上面,她的心,已經碎了! 太平公主看到婉兒好似珍寶似的捧出來的那只草蜢蚱,她的心也要碎了:「我對你不好麼?我為你付出了多少?為什麼卻不能得到你的一絲情意?」 她很傷心,但她不想在婉兒面前掉下一顆眼淚,她以強硬的姿態對婉兒說道:「說到對宮裡的掌握,我不如你!如果需要用到宮裡的人……」 上官婉兒接口道:「我會全力配合!」 太平公主沒有再說話,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淡淡地留下一句話:「婉兒,別忘了你的承諾,盡快給我一個結果!」 利用你的權力,拯救你的男人,你還要承我的情,乖乖把你的男人送給我!這等手段,儼然就是一個囂張霸道的「小武曌!」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五章 暗通消息 「開飯了!」 鄭小布用飯勺子在桶沿上使勁地磕打了幾下,一看已經到了楊帆的牢房前,便把飯勺往桶上一掛,拎起一個食盒。張立雷板著臉打開牢門,鄭小布剛一走進去,張立雷就有意無意地站到了門前。 楊家送來的飯菜是很精緻的,楊家的廚子擔心阿郎吃不好,煞費苦心地準備了幾道可口的菜餚,不過依著慣例,最可口的菜還是被執役們截留了。 張立雷有意無意地橫在門口,兩個佩刀的執役便站在門口聊起天來,壓根沒有進去的意思。自從執事院被歹人闖入,連殺十五人,又逃之夭夭以後,武則天大為震怒,調了奉宸衛的官兵來加強執事院的防衛。 這是對付謀逆要犯,保護的又是朝廷的執法衙門,動用武裝名正言順。如今這執事院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衛十分森嚴,執役們就有些鬆懈下來,如此嚴密的戒備之下休想有人逃脫,他們也就偷了懶。 楊帆正在地上躺著休息,房門一響他就站了起來,牽動鐵鏈發出「嘩愣愣」的一陣聲響,門一開,光線射入,楊帆微微瞇起了眼睛。 整天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他的神情不免有些萎靡。唇上、頜下都長出了寸長的髭鬚,頭髮也蓬亂著,猶如一隻關在籠中的野獸。 鄭小布把食盒放下,楊帆看了他一眼,緩緩舉步上前,彎腰去拿食盒。鄭小布扭過頭去向外面飛快地掃了一眼,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楊郎將,你的罪證有三,其一:朱彬檢舉,你與他同謀,欲待兵變之夜裡應外合,打開宮門,控制皇帝寢宮!」 楊帆一怔,彎下的腰又慢慢直起來,盯著鄭小布,目中泛起一抹奇光。 鄭小布道:「郎將罪證之二,司禮卿裴宣禮供認,是由他負責接洽,讓你收受了工部尚書李游道的重禮,並接受了一個許諾:事成之後封你為大將軍。郎將的罪證之三,便是驟然暴富,有巨額財產來源不清!楊郎將,你對此有何解釋?」 這番話若是在公堂之上由來俊臣問起,那是最恰當不過,而今卻是由鄭小布問出。這鄭小布只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廚子,腰裡繫了一條油漬麻花的藍布圍裙,頭上紮著一條已經看不出底色的布帕,油光光的胖臉卻極為嚴肅、鄭重其事的樣子,彷彿一位升堂問案的官大老爺,情形實在有些可笑。 楊帆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麼,他沉聲答道:「楊帆入宮後,曾在朱彬麾下做過一些時日的大角手,不過彼此並無私交,不但沒有私交,相反還有芥蒂。楊某曾受過朱彬的排擠,此事朱彬身邊的兩個親兵是清楚的。」 鄭小布眉頭一皺,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楊帆回想了一下,說道:「大約前年冬天,我記得此事過後不兩天,楊某就調到武成殿去作侍衛了,你若查閱金吾衛中關於楊某的履歷記載,便可以知道詳細的時間!」 鄭小布點點頭,又問:「裴宣禮一事,你如何解釋?」 楊帆道:「此事楊某無從解釋。你說的這位禮部官員,楊帆不曾聽說過他的名字。他既是禮部官員,經常出入宮闈,那麼楊某大概是見過他的,或者與其有數面之緣吧,只是無法從這個名字想起他到底是誰。若說楊某與此人有所勾連,實在荒唐之極。奈何,他有一面之辭,我卻沒有旁證啊!」 鄭小布又道:「好!那麼,你那十六家處於旺市的店舖,又是何人所贈呢?」 楊帆聽到這裡,卻不禁猶豫起來。 實際上,他現在只是隱約猜到了鄭小布的來意,以上兩個問題,就算鄭小布是詐供,他也是要這麼回答的,即便是來俊臣升堂公審,他的回答依舊如此,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所以盡可坦率回答。 可是這第三個問題卻不然。因為他與沈沐確實有所謀劃,雖然他沒有參與宰相們的兵變行動,但是從長遠來說,他與沈沐所謀劃的東西與宰相們所做的事情目的是完全相同的,都是為了恢復李唐江山,只不過一個是穩紮穩打,一個是行事促急罷了。 如果這鄭小布是來詐供的,一旦問出送禮人是趙逾,必然有人去查。楊帆的門子就是隱宗的人,他出事後,趙逾恐怕早就做了準備,這一查怕是徒勞無功。如果真被他們查出了什麼,朝廷中的這些刑獄高手也並非一班廢物,恐怕就要查出大問題。 沈沐行事再隱秘,那麼龐大的力量,動輒那麼巨大的財富流動,除非人家不注意,一旦注意到你,有心去查,怎麼可能滴水不漏?那時候,這樁罪名洗脫了,卻有另一樁罪名加身,結果不會比現在更好,現在這樣還可以咬定是誣告,到那時可就真的無從辯駁了。 如果鄭小布是他所想的那個人派來的,把這個秘密告訴她,怕也於事無補。如今去找,十有八九已經找不到沈沐這個人了,甚至連他們在洛陽的聯絡點都不可能找到。即便找到他們,依舊無法給朝廷一個叫人信服的理由。 沈沐憑什麼要把如此巨大的一筆財富送給他?他楊帆只是一個郎將,是軍中的武將,而不是洛陽的地方官員,沈沐這個「大商人」就算想要找個靠山,謀求經商的便利,也絕對不可能找到他的身上,事出反常必為妖,認真查下去……還不是弄巧成拙? 鄭小布見他有所遲疑,微笑了一下,說道:「楊郎將,你可以相信我,這是那人叫我示與你看的一件信物!」 鄭小布說著,又扭頭看了一眼,從懷中小心地掏出一樣東西,托在掌心。 草蜢? 楊帆看了一眼,先是一怔,隨即才想起這只草蜢的來歷。這件事他幾乎已經忘記了,卻沒想到當日在龍門久候婉兒不歸時,用野草信手編成的這只草蜢,婉兒居然一直保存到今天,楊帆的心中不禁一陣激盪。 鄭小布手腕一翻,把那草蜢收好,說道:「郎將現在可以說了麼?」 楊帆已經相信他是被婉兒收買的人了,可是這件事他如何說與婉兒聽呢?就算他合盤托出,依舊無濟於事,沈沐不可能站出來承認,否則整個事機敗露,他依舊要完蛋大吉,還要拖上一大幫陪綁的。 鄭小布急道:「時間緊迫,楊郎將,你可拖延不得!」 楊帆道:「其間緣由,實在是一言難盡。贈我店舖的人……乃是西域一位豪商。他的身份,我實在無法提起,他贈我財產的理由……,唉!總之這一切實與謀反無關啊。」 楊帆吞吞吐吐,實在不知該如何解說,鄭小布嘿地一聲,道:「那人對我說,不管是誰,既贈你厚禮,必定有求於你。你是軍中武將,而非地方官,不管是誰有求於你,所求之事必難張揚,所以,人家早料到你難以啟齒了!」 楊帆驚訝地看向鄭小布,婉兒聰慧博學不假,可是她的才華並不體現在這些方面,這個自幼長於深宮的女子竟然「料敵機先」,連他的反應都已經猜到了? 鄭小布道:「那人交待說,你若不便說出,那便不說。只是,等你受審時,無論如何須按我教你的一番話交待。」 楊帆趕緊道:「請講!」 鄭小布道:「若是公堂上審你,問起這店舖來源,你只管一口咬住是受一位貴人饋贈,若是人家問起此人的名姓身份,你堅不吐實便是!」 楊帆頷首道:「楊某記住了!」 鄭小布急急道:「千萬咬住這句話,否則便救你不得了!」 鄭小布說罷快步走了出去,一個執役懶洋洋地問道:「你這小子,怎麼摩蹭這半天?」 鄭小布手按著腰帶,說道:「正好有些內急,順便就在牆角解決了一下!」 ※※※※※ 「七天後行刑!」 當小蠻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整個人都被徹底擊垮了。她現在只想見一見楊帆,在他臨刑之前,再見自己的丈夫一面。可是,就連這也成了奢望。她再想進宮已經沒了理由,執事院裡也不允許探監。或許……,她只能等到行刑的那一刻,在法場上再看夫君最後一眼? 聽到這個消息後的那一天,小蠻徹夜不眠,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忽然被她想起了一個人。她想到了來俊臣的妻子王氏夫人,王夫人當然不可能影響御史台的案件審判,但是做為御史台正堂長官的夫人,叫她行個方便,帶自己去見丈夫一面,這事總還辦得到吧? 小蠻當天就趕到博古齋,叫店伙去來府告知,說店裡又進了幾件極希罕的古董,請夫人來店裡看看。小蠻在店裡等了一天,王夫人也沒有來。第二天南市剛一開門,小蠻便又趕到店裡守著,大約半個時辰之後,王夫人終於來了。 王夫人帶著兩個侍女緩步走進博古齋,她這邊剛一進去,旁邊就繞出一個夥計來,把一面牌子杵在了門口,上面寫著兩個大字:「打烊!」 王夫人繞過「蕭牆」,笑著說道:「楊家娘子,你店裡進了什麼稀罕的古董啊?咦?楊家娘子,你……你這是作什麼?」 小蠻早派了人在外面等著她來,王夫人還沒到門口,小蠻就已經讓店裡的掌櫃和夥計們迴避了,王夫人剛一繞過「蕭牆」,小蠻便盈盈拜倒,悲切地道:「王夫人,小蠻有一事相求,萬望夫人成全!」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六章 我說殺不得 武則天要把一眾亂臣賊子處以絞刑,並棄市三日的旨意下達以後,御史台上上下下便忙碌起來。 因為狄仁傑傳出血書,使皇帝起了疑心,派通事舍人齊峰到御史台勘驗官員們是否是因為受了嚴刑逼供才屈打成招,來俊臣雖然糊弄過去了,也擔心夜長夢長,再生枝節。乾脆把心一橫,以在押官員們的名義,炮製了一份《謝死表》,女皇據此下達了處死的命令,可是實際上還有許多犯人根本沒有認罪甚至沒有審過呢。 來俊臣只得把所有侍御史都召回來,趕緊把這審訊該走的程序都走一遍,因為這些審訊的筆錄、供詞等一應要件,都要交大理寺備案的。萬一哪天皇帝一時興起,再派個精通刑獄的官員去調閱案卷,要件不全一定可以叫皇帝發現定案草率。 左御史台一共有十五名巡迴侍御史,除了來俊臣本人,整個御史台也就只有這十五個侍御史有權升堂問案。 在武則天掌控朝政以前,侍御史只負責推詳案件、彈劾官員,人犯是否有罪要由刑部審理,大理寺複審,死刑犯還要由皇帝進行此決,經過這三道審理關才能執行死刑。 武後當朝以後,為了更方便地打擊反對勢力,強化了侍御史的權力,簡化了死刑的審批環節。從此,侍御史集調查、審判、執法三重權力於一身,有權將犯人就地處死,且犯人無權上訴。 來俊臣之所以能一手遮天,正是因為御史台掌握著這等生殺予奪的權力。十五個侍御史如今都在京裡,再加上來俊臣本人,共分成八組,兩人一組,把御史台的各處公事房都充作公堂,突擊審理人犯。 與侯思止搭檔共同審理犯人的就是剛剛回京不久的徐有功。徐有功今年已經五十出頭,身形瘦削,容貌清瞿,因而顯得比較年輕,看起來也不過四十上下的樣子。 侯思止其實也不胖,不過他兩腮內陷,下巴尖尖,鬍子稀疏,與徐有功的堂堂儀表比起來,不免就相形見絀了。 來俊臣在朝中以孤臣自詡,不結黨不立派,以示對武則天的忠心。徐有功在御史台這個小朝廷裡就像是第二個來俊臣,他也是不結黨不立派,他就是想結黨也無從結起,因為整個御史台,除了他,所有的官員都是依附於來俊臣的。 「嗯……,現在……審理……」 侯思止裝模作樣地翻著犯人花名冊,等著旁邊的書吏提示,耳畔突然「啪」地一聲炸響,把侯思止嚇得一哆嗦,徐有功用力一拍驚堂木,板著臉孔,中氣十足地喝道:「來啊!提人犯楊帆!」 侯思止沒好氣地橫了徐有功一眼,袖子一拂,腦袋扭到了一邊。 不一會兒,楊帆手銬腳鐐叮噹亂響地被提上公堂,徐有功伸手去拿驚堂木,侯思止手疾眼快,一把奪過驚堂木,「啪」地一拍,厲聲喝道:「罪臣楊帆,還不跪下受審!」 徐有功咳嗽一聲道:「侯御史,這又不是敬天禮地、祭拜祖先或者朝廷的冊封大典,怎麼還下起跪來了,嫌犯上堂需要下跪麼?本官怎麼不知道!來中丞每見陛下,必行五體投地大禮,那是中丞以他獨有的方式向皇帝表示敬意。公堂之上,你我可不能執法犯法呀。」 侯思止被他一番嘲諷,一張瘦臉登時紅的像隻猴子屁股,可是徐有功所言有理,侯思止無從辯駁,只好向楊帆喝道:「犯官楊帆,今有引駕都尉朱彬告你與他同謀,欲為叛黨內應,結眾謀反,顛覆大周,你可認罪麼?」 徐有功慢條斯理地又道:「侯御史,還沒有問清名姓,驗明正身呢,你急什麼?」 侯思止忍無可忍,說道:「這人就是楊帆,還能有錯嗎?」 徐有功捋著鬍鬚,悠悠然道:「有錯沒錯,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本官問案,素來一絲不苟!」 侯思止氣的丟下驚堂木,拂袖道:「你驗!你驗!」 徐有功把楊帆的名姓、籍貫、現任的職務,從頭到尾問了一遍,旁邊書吏核實無誤,這才把他的罪名重複了一遍,問道:「你可認罪?」 楊帆穩穩地站在堂上,沉聲答道:「徐御史,楊某無罪可認!」 徐有功兩道濃眉微微一挑,問道:「無罪可認,此言何解?」 楊帆道:「楊某不曾犯罪,自然無罪可認!楊某雖然曾在朱彬麾下任職,與他卻沒有什麼私交,更不曾與他策劃謀反。朱彬的供詞全是因為受刑不過、胡亂攀咬,楊某是被人冤枉的,還請御使明察。」 侯思止按捺不住,搶著說道:「公堂之上,休得狡辯!司禮卿裴宣禮業已承認,是他從中引介,帶你去見冬官尚書李游道,收受他巨額賄賂,李游道還曾向你許諾,一旦成功,將提擢你為大將軍!」 楊帆道:「那李游道怎麼說?」 徐有功馬上插口道:「李游道不肯認罪,正在審理!」 楊帆心中一寬,說道:「楊某實不曾與任何人串連謀反,更不曾接受過他人的賄賂,楊某願與朱彬、裴宣禮當堂對質!」 徐有功緩緩地道:「朱彬急疫暴死,已經不能與你對質了。至於裴宣禮麼……」 他瞟了一眼侯思止,侯思止叫過一個書吏問了幾句,對徐有功低聲道:「裴宣禮如今正在衛御史處作證,暫時不能過來。」 說完又看向楊帆,大聲道:「罪囚楊帆,你不要心存僥倖,以為可以矇混過關!你說沒有收受他人賄賂,那麼你在南市陡然擁有的十六家店舖,從何而來啊?」 楊帆道:「你說那店舖麼……乃是一位貴人饋贈!」 侯思止追問道:「你這貴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為何饋贈於你?」 楊帆道:「此乃楊某私事,不便奉告!」 侯思止大怒,一拍驚堂木,喝道:「楊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非要受些皮肉之苦才肯乖乖吐實嗎?來人啊!」 「且慢!」 徐有功又說話了:「侯御史,這是謀反大案,事關重大,如果草率用刑,嫌犯受刑不過,違心招供,不免會冤枉了好人。本官以為,還是多多搜集真憑實據,叫他無從辯駁,俯首認罪那才妥當。」 侯思止橫了徐有功一眼,陰陽怪氣地道:「依著你徐無杖,該怎麼搜集證據啊?」 徐無杖乃是徐有功的綽號,徐有功原本是蒲州判官,因為他斷案從不動用刑罰,而是多方偵緝,用大量無可辯駁的罪證使犯人主動認罪,所以很受地方愛戴,敬稱他為「徐無杖」,徐有功得以入朝為官,就是因為他的這個賢名傳到了武則天耳中。 徐有功道:「朱彬雖然死了,裴宣禮還活著嘛。等他那邊作完了證,再提他過來就是,急些什麼。另外,想知道楊帆那店舖是誰贈給他的,可曾派人去洛陽府調閱簿冊,查一查從誰那過戶來的?」 侯思止忍了忍怒氣,對他低聲道:「徐御史,來中丞急著結案,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這不是為難侯某,你這是跟來中丞作對啊!」 徐有功若無其事地道:「徐某只是秉公斷案,何談與中丞作對?」 侯思止低聲道:「你以為侯某蠢到不知去查店舖過門契約,我早就查過了!問題是,查無此人!這條線斷了,懂嗎?朱彬和裴宣禮已經承認楊帆是他們的同謀,此人謀反還能有差麼?一頓板子打得他招供,這案子便結了,何必那麼麻煩?」 侯思止這番話,說的倒也理直氣壯。因為「以事實為根據」,這是近現代法律中才出現的一條判決依據,唐朝時候判案的主要依據是什麼呢? 是口供! 所謂「罪從供定」,所以,來俊臣才絞盡腦汁,不遺途力地想出大量非人的刑具,用來迫取口供。所以武則天雖然沒看到什麼憑據,只見到大臣們畫了押、按了手印的供詞,就理所當然地做出了裁決。 不過,口供作為證據也有一些相應的要求,在「罪從供定」這個原則之下,還有一個「眾證定罪」原則,也就是說口供必須是三人以上的供詞才能生效,這就是所謂的「三人證實,二人證虛」。 如今楊帆的罪,已經有朱彬、裴宣禮兩人的供詞,只要再有一人,不管是他本人還是李游道,楊帆就可以被扔進死囚牢待決了。 那麼來俊臣為什麼不隨便再找個人來作為第三份證詞呢? 因為楊帆在宮裡掌兵,雖然官職不大,在這起「謀反案」中的作用卻是極大的,是這起謀反案中的重要角色,來俊臣刻意給他安排這樣一個角色,就是為了綁死他,不讓他逃脫,誰讓他背後有那麼多的勢力撐腰呢。 因為楊帆的作用重大,為了弄得像那麼回事,來俊臣才幫他編出了與朱彬同謀、裴宣禮穿針引線,李游道招攬重用的這樣一個故事,這才顯得反賊行事縝密,同時涉及的人少,破綻也就少,免得楊帆背後那幾座靠山插手,發現漏洞。 誰知此事想要結案,這樣的設定反而是作繭自縛了,李游道還沒認罪,楊帆也不認罪,來俊臣又不好隨便找個人來,再充當楊帆謀反的知情人,只好一面嚴審李游道,一面想迫使楊帆自己招供。 侯思止這番低聲言語,把姿態放低,算是給足了徐有功面子,可是徐有功並不領情,冷冷地道:「於法不合之事,不可以!」 侯思止已隱忍良久,見他如此不講情面,不由勃然大怒。他當初在坊間廝混、賣餅為生時的潑皮作派登時顯現出來,侯思止噌地一下站起來,一腳踩著坐椅,一邊挽著袖子,怒氣沖沖地道:「徐無杖,你以為就你懂得王法,侯某人就不懂王法嗎?某記得,犯人若是狡賴不招,可以用刑的。」 徐有功看他擺出一副潑皮樣兒來,不急不惱,緩緩點頭道:「不錯!是可以用刑,刑訊可以每隔二十天一次,總共不得超過三次,總杖數不得超過兩百杖,若拷訊致死,主審官不負責任!原來這個規矩你也知道啊?」 「啊?啊……,本官……本官當然知道!」 侯思止基本上就是個文盲,要不然也不會在審訊魏元忠時,鬧個案犯魏元忠坐著,他這個主審站著受訓的笑話來了。徐有功說的這些其實他還真不知道,他只知道,確實可以刑訊逼供罷了。 如今徐有功也證實了這一點,侯思止就更有底氣了,他獰笑一聲,向堂前執役們遞個眼色,抓起驚堂木使勁一拍,喝道:「來啊!給楊帆用杖,打到他招為止!」 徐有功慢條斯理地道:「要是楊帆不招呢?」 侯思止道:「那就打足兩百杖再說!」 侯思止如此囂張,固然是在氣頭兒上,有些不計後果,卻也是因為有所憑恃。薛懷義上次大鬧推事院之後,擔心來俊臣陽奉陰違,每天都派人過來探看楊帆,可是自從皇帝確認謀反罪名並下旨處決以後,薛懷義就沒有再派人來過了,看樣子,他也有了忌憚。有了這一節,侯思止的膽氣就足了。 徐有功緩緩地道:「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連打兩百杖,侯御史,你這是擺明了要把他活活打死在公堂之上啊?」 侯思止大聲道:「我侯某人就把他活活打殺在此又能如何?」 徐有功噌地一下站起來,大喝道:「徐有功在此,此人就不能死!」 侯思止大喝:「動刑!」 徐有功大喝:「誰敢!」 侯思止抓起一把簽子擲到堂下,怒喝道:「立刻用刑!先打一百,若是不招,再打一百!」 徐有功抓起一把簽子擲到堂下,大聲道:「把侯思止拖下去,剝了官衣,重打六十大板!」 楊帆這個犯人自打上了大堂還沒說幾句話就成了旁觀者,上頭兩個主審官先是唇槍舌箭,繼而劍拔弩張,兩旁手執漆紅大棍的執役公人看著滿地亂跳的簽子,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聽哪位官員的吩咐才好。 侯思止指著徐有功的鼻子道:「徐有功,你敢包庇罪犯?」 徐有功像撣蒼蠅似的,揮了揮手道:「本官秉公執法,何來包庇一說?」 侯思止一指楊帆,大叫道:「本官欲訊問口供,你卻橫加阻撓,這還不是包庇?」 徐有功道:「依我大周律之斷獄律,訊問罪囚,必先以情,審其辭理,反覆參驗,猶未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取見在長官同判,然後拷訊,違者,杖六十!本官哪裡不對了?」 侯文盲被徐有功這段話給弄蒙了,小眼睛眨了眨,氣焰頓時小了些,訥訥地問道:「你……你說甚麼?」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七章 移花接木 徐有功慢條斯理地道:「不懂了吧?所謂先以情,審其辭理,反覆參驗,猶未能決,須訊問者,立案,取見在長官同判,然後拷訊。這是什麼意思呢?」 徐有功坐回椅上,撫著鬍鬚,慢條斯理地道:「這就是說,你想拷訊,可以,不過你的罪證佐仗詳細,犯人不肯認罪,這樣的情況下,寫下正式的請示行本,由堂官作出批復,然後才可以用刑。其目的又是什麼呢?」 徐有功就像一個很耐心的老師,一句句解釋著,侯思止站在那兒,忽然發覺這一幕與前幾天被魏元忠戲弄時一般無二,趕緊坐下來,不肯站在那兒受訓了。 徐有功道:「這用刑的目的不是獲得破案的線索,而是犯人面對實證拒不認罪,如此,方可用刑迫其招供。」 「去你娘的!」 侯思止終於忍無可忍爆了粗口,自打他進了這御史台,眼見耳聞,有哪個人是這樣辦案的?不錯,他徐無杖是這麼審案子的,可是旁人以刑罰逼供,也沒見他多加言語啊,偏偏今天與自己同堂問案,便生出這許多是非,這不是誠心跟自己為難嗎? 徐有功臉色一沉,怒道:「侯思止,你敢出言不遜?」 侯思止道:「出言不遜又如何?老子還要打你呢!」 言猶未了,侯思止一記左勾拳就打向徐有功的下巴。 徐有功是什麼出身?雖然他五十出頭了,可是他從一開始就在司法口兒做事,在地方上從一個巡捕、班頭、巡檢一路升到縣尉、通判,當年也曾拎鎖鏈提戒尺,幹過抓捕罪犯的事情,身手十分敏捷。 侯思止一拳打來,徐有功身形一矮,一記「沖天炮」就打在侯思止的下巴上,把這個賣餅的侯思止給打將出去。滿堂的衙役都看呆了,就見兩位侍御史也不顧體面了,穿著官袍就在大堂上動起手來。 楊帆站在那裡,看了這般情形,心中只覺好笑。 這徐有功對他的維護他能感覺出來,聽侯思止喚徐有功為徐無杖時,他就知道此人是誰了。徐無杖在京裡還是小有名氣的,只是楊帆也不清楚,徐有功對他的維護是出於他一向的執法公正,還是受人所托。 不過,他是罪犯,不能上前幫忙,而且徐有功此時並不吃虧,雖然他比侯思止大了十多歲,兩個人動起拳腳,反倒侯思止落了下風,不斷地挨打,這情形也用不著他幫忙。 兩位主審官在堂上大戰,早有人一溜煙兒去通知來俊臣了,來俊臣聽了只氣得鼻孔冒煙,匆匆趕來一看,果然看見楊帆沒事人兒似的站在一邊,兩位主審在堂上大動拳腳,打得衣服也亂了,帕頭也歪了,「執」、「法」、「嚴」、「明」四個籤筒內的簽子丟得到處都是,不由大吼一聲:「住手!」 徐有功手裡拿著驚堂木正要扔出去,侯思止手裡拿著一本簿冊正擋著臉,一見來俊臣趕來,侯思止趕緊丟下簿冊,跑上前去,張開嘴巴告狀:「中丞你看,徐有功打人啊,連卑職的牙都打掉了兩顆!」 徐有功把驚堂木一放,整理了一下衣衫,站在那兒理直氣壯地說道:「重刑之下出冤鬼!下官既然也是主審,侯思止濫用刑罰,下官就不能坐視不理,侯思止受下官阻止,惱羞成怒,竟對下官動了拳腳,堂上眾人個個看得清楚,可以作為下官的人證,還請中丞為下官作主!」 來俊臣一瞧這個徐無杖,不禁頭痛不已。來俊臣如今在朝裡簡直是一手遮天,為何偏偏拿徐有功沒辦法呢?因為徐有功這個刺頭兒在朝裡已經是太出名了。 徐有功當初被武則天從地方調到京城作官時,先是在大理寺裡做司刑丞,那時候他就和來俊臣交過手了。 當時來俊臣判了一個縣的縣尉是琅琊王李沖一案的叛黨同謀。以前御史台轉過去的卷宗大理寺只管入檔,並不質疑,偏偏徐有功新官上任,從案卷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雖然不能完全為那縣尉脫罪,卻也減輕了他的刑罰,只判了個流放三千里,而非死刑。 來俊臣不服,告到御前,徐有功竟在朝堂上和武則天理論起來。君臣二人辯論半天,因為徐有功言之有理,證據充足,武則天竟然讓步,許可了他做的判決。武則天以前只是聽說過徐有功的賢名,便下旨把他調進京了,這還是頭一次看見他,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徐有功在大理寺任職三年,糾正來自刑部和御史台的數百起冤假錯案,三年期滿,調到秋官(刑部)任秋官員外郎,秋官郎中楊明笙被楊帆殺死之後,他又升為秋官郎中,結果這位秋官郎中又跟他的頂頭上司周興幹上了。 周興那時剛把自己的頂頭上司刑部尚書張楚金幹掉,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有一次他把宗室子弟李仁褒兄弟二人涉嫌謀反的案子交給徐有功去辦。其實只是讓徐有功走個流程就行了。徐有功辦案認真,發現案情不實,不肯就此結案,於是和周興這位新任尚書又吵了起來。 周興大怒,上表彈劾徐有功,說他袒護李仁褒兄弟,心有反意,應當誅殺。武則天已經知道此人辦案一向對事不對人,倒不想殺他。不過周興剷除李唐宗室,根本就是迎合她的心意,是政治需要,所以便把徐有功削職為民,趕回家去了。 丘神績和周興因「謀反」而垮台以後,徐有功便被起復了,這一回他調到御史台,成了來俊臣的手下。試想。這麼一個在皇帝面前都掛了號的刺頭兒,來俊臣能把他怎麼辦? 來俊臣有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雖然徐有功一直被排擠在他的小圈子之外,卻也不可能一點都不瞭解,來俊臣也有顧忌。 不是徐有功經手的案子,徐有功不願意過問,畢竟再跟他的主官鬧下去,可就真的沒有哪個衙門的主官敢用他了。可是如果把他逼的太緊,他把心一橫,跑到御前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全抖露出來,那不就壞了自己的大事嗎。 來俊臣沒好氣地看看他們兩個,吩咐道:「把犯人押回去!你們兩個,跟我來!」 來俊臣說罷拂袖而去。徐有功和侯思止互相看看,各自把袖子一甩,冷哼一聲,跟著來俊臣去了。 ※※※※※ 大理寺監丞龍川騎著馬正向推事院走去,馬鞍上搭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革質口袋,裡邊裝著一些資料不全、需要退回御史台補齊的案卷行本。 龍川今年二十有八,剛剛升為正九品上的大理寺監丞,可謂年輕有為。男子二十八歲開始蓄須,龍川從年初就開始蓄須,如今一部鬍鬚已經長成,看起來成熟了許多,也威風了許多。 「哎喲!」 今天難得晴天,街上行人多了起來,龍川雖然放慢了馬速,還是刮到了一位行人,那人輕呼一聲,踉蹌了一下幾乎跌倒,仔細看,卻是一個身著緇衣的小尼姑,臂上還挎著一個菜籃子。 龍川連忙躍下馬去,向她告罪道:「啊!小師太,恕罪恕罪,在下走得匆忙了一些,實在抱歉。」 「沒有關係!」 小尼姑扶了一下頭上的僧帽,俏麗白皙的臉蛋兒露出一抹嬌羞的暈紅,艷麗有如桃李。 龍川看了這等美麗的臉蛋,兩眼不由一直。女人都喜歡打扮,而梳妝打扮之後,女人的美麗到底有幾分是依賴於脂粉,那就不好判斷了。能夠素顏簡服,依舊不減姿色的,那才是真正一等一的美人兒。 眼前這個小尼姑明顯就是一個這樣的美女,雖然她身著月白色的緇衣,頭上戴一頂尼帽,再樸素不過,可是她那頰染紅暈,似羞欲怯的臉蛋,卻像一朵盛開的桃花,說不出的嬌艷美麗。 龍川暗自惋惜:「這樣美麗的一位小娘子,怎麼就出家作了尼姑呢,當真暴殄天物。」 小尼姑羞羞答答地瞟了他一眼,似乎對他英俊威武的樣子非常感興趣,她微微斂了眉,低低柔柔地道:「不怪軍爺的,是小尼力怯,有些走不動了。」 她輕輕咬了咬嘴唇,那潔白整齊的貝齒咬著鮮嫩紅潤的嘴唇,白的白、紅的紅,又把一雙柔波似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往龍川身上一瞟,微帶羞意道:「軍爺可願幫小尼把這菜籃送回去呀?」 她那美眸向龍川丟了一個妖嬈的眼神兒,龍川的魂兒都要看飛了,原本清麗可愛的一個小女尼,這時候那神色間竟隱隱透出一種異樣的嫵媚妖嬈,眼神裡帶著一一種神秘的媚艷誘惑。 龍川趕緊道:「好好好,不知道小師太在哪一處寶剎修行啊。」 小女尼朝旁邊的胡同口兒努了努小嘴兒,低聲道:「小尼就住在這條巷裡。」 龍川往那巷裡一看,這地方哪能有什麼尼庵,果然他不出所料,龍川立即眉飛色舞地道:「好好好,小師太請頭前帶路,龍某這就替你把菜送回去!」 「多謝軍爺啦!」 小尼姑頭前行去,雖然寬袍大袖,蠻腰款擺時,竟也隱隱透出一抹風流。 龍川拾起菜籃子,一手牽著馬,跟在小尼姑後面,盯著她那裊娜的小腰身,暗自想道:「只聽說一些青樓名妓,把青樓楚館改了道觀,既避了官府徵稅,還惹得一些喜歡異常滋味的客人趨之若鶩。卻不想還有人把那半掩門的窯子,改成了尼庵,可惜了她的一頭秀髮,不過這樣的美人兒,又是個光頭……想必別有一番滋味兒吧,嘿嘿……」 小尼姑頭前帶路,領著龍川消失在小巷裡……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小巷裡出來一匹馬,馬上端坐一人,穿著一身大理寺監丞的衣服,佩著一把腰刀,馬鞍上還搭著一個革質口袋,這人身材削瘦,一部鬍鬚倒是生得很威武,「他」出了小巷,便提馬朝推事院而去。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八章 龍潭雌虎 推事院的大門如今因為有奉宸衛官兵在此把守,顯得格外森嚴。每一個進入推事院的人,都會受到嚴格的盤查,白天尚且如此,夜晚這裡的防衛之嚴就可想而知了。 一位騎士策馬來到推事院衙門前,從馬上躍下來,把馬牽到一邊,拴到繫馬樁上,又從馬背上取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革囊,大步向門口走去,看其穿著,乃是一身大理寺監丞的官服,身材瘦削,一臉鬍鬚。 「站住!你是幹什麼的?」 一個奉宸衛士兵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那人搖著馬鞭,笑微微地答道:「本官乃大理寺監丞龍川,昨兒就聽說推事院這裡出事了,呵呵,今天居然調了兵來守衛,咱們這位來中丞還真是有面子啊!」 他一面說著,一面從腰間摸出一枚魚符,泰然地遞給那個士兵。那士兵接過魚符,認真檢查了一番,確認無誤後,遞還給他,又對他道:「閣下到推事院來,有什麼公幹嗎?」 「龍川」拉開革囊叫他看了看,答道:「這裡有些案卷屬於要件不齊,我大理寺少卿吩咐,得退回來由御史台補齊一應要件,才能批復存檔。」 那士兵退到一邊,向他擺了擺手,「龍川」便收起革囊,步履從容地向院中走去。 這個龍川自然就是天愛奴假扮的了。 天愛奴當日闖入推事院,依著她以前對監牢位置的記憶一路摸過去,找到門戶之後,就大開殺戒,一路過關斬將,等她衝進牢房才發現:楊帆並沒有關在這裡。 牢裡的犯人一則不知道她的身份,二來也確實不知道楊帆的監押之處,天愛奴匆匆查過各間牢房,不見楊帆蹤影,又探問幾聲,根本無人回答,天愛奴見此情景,二話不說,立即反身掠去。 她是一個受過嚴苛訓練的刺客,對於時機的把握最是清楚。她悍然殺入大牢,看似魯莽,實則早已做過通盤考慮,她認真估算過她在監牢裡能夠停留的時間,這時間大概只夠她從獄卒那裡拿到腳鐐鑰匙,找到楊帆,破門而入,救他離開。 時機稍縱即逝,她如果能夠順利救到楊帆,二人此時已經開始殺出重圍了,如今逐間牢房尋找他已經耗費了不少時間,不能再耽擱下去,否則外面把牢門一封,連她都得被關在這裡不能離開了。 天愛奴一見事機不對,返身便走,她剛剛闖過甬道,巡弋至此的執役公差們就發現了兩個死亡的看門獄卒,紛紛闖了進來,天愛奴殺出重圍,遁入夜幕,等到四處的公人執役紛紛趕來,天愛奴早已鴻飛冥冥。 如果天愛奴能事先抓住一個游哨逼問一下,或許就會知道楊帆被關押的準確所在了。可是天愛奴也算是忙中出錯,她在劫獄前什麼可能的變故都想到了,唯獨沒有想過牢房裡已經關滿了犯人,楊帆被關押在外面臨時騰出來的牢房裡。 不過這對她的營救結果其實沒什麼影響,因為關押楊帆的臨時牢房過於簡陋,為了防止犯人越獄,便在他身上加了重鐐,天愛奴就算找到他的準確所在,也不可能在公差執役們聞訊圍攏過來以前幫他解開束縛。 第二天夜裡,阿奴還想潛進推事院卻已不可能了,此處本就是依靠夾牆建成的,四下裡一片空曠,在奉宸衛的官兵把守之下,她若潛進根本無所遁形,老遠就會被人發現。天愛奴無可奈何,只得離去,今天便想了這麼一個辦法混進來。 天愛奴大模大樣地走進推事院,東張西望地看了一陣,恰好送菜販子出去的鄭小布回來,天愛奴便迎向他,含笑問道:「勞駕!我是大理寺派來退返要件不全的公文的,初次過來,不識路徑,請問要到何處交接啊?」 鄭小布道:「你往那邊走,拐過去第二排房子第三間就是,那門口掛的有牌子,上面寫著『台院衙署』呢!」 天愛奴點點頭道:「多謝!」便轉身按照鄭小布的指示向那邊走去。 天愛奴在小巷中,已經從那見色起意的龍川口中問清了她所需要知道的東西,而且打聽到這是龍川升職後第一次來推事院辦事,便更加放心了,如果那負責交接的人員認識龍川,她就得更加謹慎才行。 天愛奴趕到台院衙署,辦公的書吏將革囊中的卷宗取出來逐一做了登記,寫了一式兩份的交接冊子,與天愛奴分別簽字畫押,天愛奴揣了回執,走出衙署,便在院中轉悠起來,手裡不用提著厚厚的一隻革囊,她的行動更不引人注意了。 此時,徐有功和侯思止在公堂上大打出手,來俊臣聞訊趕去,怒不可遏地吩咐道:「把楊帆暫且收監,叫來子珣審完手頭的案子之後便接手提審楊帆!你們兩個,跟我來!」來俊臣拂袖而去,徐有功和侯思止氣沖沖地跟在他後面,一起離開了。 天愛奴在推事院裡轉悠半天,始終摸不到頭緒,她正想冒險抓個人,到僻靜處逼問楊帆的下落,忽然看見從一處兩重簷的公事房裡擁出來幾名執役,押著銬鐐加身的楊帆。 天愛奴一眼看到楊帆,心猛地一跳,隨即就像停止了一般,沉沉地壓在胸膛裡一動不動,直到那些人押著楊帆向她這邊走過來,天愛奴才如夢初醒,急急收回癡迷的目光,霍然轉過身去,這時心臟才又「通通」地跳起來,猶如擂鼓。 「嘩愣愣」的鐐銬聲由遠及近,天愛奴的心跳聲也是越來越急,她下意識地去摸刀柄,手心已經沁出細細的汗水。可是恰在此時,一隊換崗的官兵悠悠然地從遠處走過來,天愛奴想到楊帆身上沉重的手銬和腳鐐,又咬著牙克制了自己的衝動。 楊帆在執役們的押送下拖著沉重的腳鐐向後院艱難地走去,那副沉重的腳鐐估計有十多斤重,彷彿腳上撿了兩個鐵砣,中間不到一尺長的鐵鏈足有鵝卵粗細,想用手提起鎖鏈又嫌太短,只能靠雙腳拖著,足踝磨得血肉模糊,天愛奴躡在後面,瞧見他雙足模樣,好一陣心疼。 推事院裡這時節正是忙碌的時候,有大理寺、刑部、洛陽府等處趕來辦事的公差,有奉宸衛的官兵,有推事院裡的公差押著犯人回牢或者從牢中提出犯人,天愛奴大搖大擺地跟在那些差役後面,走得從容不迫,根本沒人過問。 投役們押著楊帆,到了臨時監牢區,把他押進去,重新用固定在牆上、地上、樑上的鐵鏈把他鎖好,最後一個出來的差人剛想上鎖,卻發現那掛在鎖環上的鎖頭竟然是鎖著的,不禁沒好氣地叫道:「張頭兒,張頭兒,開鎖啦!」 這時那幾個差人已經走開,這落在最後的一個差役又向房山牆面處走去,揚聲喊那張立雷來開鎖,天愛奴一看機會難得,立即閃身過去,先往那鎖上和門上看了一眼。 這牢房是臨時改裝的,原來是用來儲放文房四寶、辦公用具的所在,所以房門單薄、鎖頭也不大,天愛奴自忖一腳就可踹開,不虞斷了後路,馬上毫不猶豫地閃進門去。 楊帆忽見一個大理寺官員佩刀闖入,心頭頓時一緊,經過朱彬的暴死,他可是提高了警覺,楊帆馬上攥緊鐵鏈,可惜他的活動範圍有限,如果來人當真有惡意,恐怕他十成武功也發揮不出一成。 「噤聲,我是來救你的!」 天愛奴也怕他高聲呼喊,急忙用本來的聲音說了一句,楊帆的身子登時一震。這時,張立雷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那個差人向他發牢騷道:「張頭兒,人犯沒回來呢,鎖頭掛在上邊不就行了嘛,鎖上干哈,還怕人偷鎖頭不成?」 張立雷哼了一聲道:「老子每天不是開門就是鎖門,都習慣了,順手就給扣上了,不成啊?」 天愛奴聞聲向旁邊一閃,細一思量,又擔心有人探頭往裡看,忙飛身一躍,閃到了牆邊那具書櫃的上面。這房間裡頭既沒有窗子也沒有燈,光線非常昏暗,門口有光線照入,顯得比較亮堂,躍到貼牆的書櫃上方,再伏下來,就算認真打量也很難發現有人。 張立雷開鎖的時候,那差人果然探頭往裡邊掃了一眼,等他縮回頭去,房門卡嚓一聲鎖上了,室內唯一的光線來源就只剩下門隙裡傳進來的那一點點微光。 楊帆瞪大眼睛看向書架,昏暗中,書架都只剩下一個朦朧的影子,更別提伏在上邊的人了,他什麼也看不清,只能低聲喚道:「阿奴?」 天愛奴聽到他喚自己的名字,心中忽然一陣激盪,忍不住便要掉下淚來。她吸了吸鼻子,縱身從書架上翻落下來,輕輕走到楊帆身邊,一聲不吭,只是伸手摸了摸銬他手上的鐵鏈,試著用力拉了一下。 楊帆低聲道:「沒用的,這鐵鍥不是牢牢地嵌在樑柱裡,就是用大錘夯進地底的,根本拔不出來。」 天愛奴還是不說話,只是順著一條鐵鏈摸過去,縱身躍上房梁,又仔細摸索一陣,知道想把它拔出來確實不可能,只好從上面跳下來,緩緩拔刀出鞘。 楊帆搖搖頭,又道:「不必試了,這鐵鏈原本是用來把人懸在空中施刑用的,粗重結實,鋼刀難斷,除非你手中的是傳說中的什麼神兵利器,可以削鐵如泥!阿奴,你什麼時候來了洛陽?」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五十九章 我家小妹叫妞妞 天愛奴還是不說話,她拈量了一下那鐵鏈的粗細,確如楊帆所言,這麼粗的鐵鏈,不是鋼刀能夠斬斷的。她又不甘心地摸向楊帆的手腕,想試試能否把扣在他手腕上的鐵環給扳開,那鐵環是鑄鐵的,寬如護腕,厚約三寸,天愛奴不禁有些絕望。 楊帆見她始終不說話,不禁奇怪地道:「阿奴?我聽得出是你的聲音,你就是阿奴,為什麼不說話!」 天愛奴冷冷地道:「你想要我說什麼?」 楊帆聽她的語氣非常冷誚,微微有些詫異,隨即便明白過來。他沉默了一下,低低地說道:「你……知道我娶親的事了?阿奴,當日在明威戍,有些事情我沒有和你說清楚。後來你倉促離開,我更是……」 天愛奴截口道:「你不用再說了,如今我已出家,凡塵中的一切,和我沒有什麼關係了!」 「什麼?」楊帆大驚道:「你出家了?阿奴,這是因為我麼?」 天愛奴沒有吭聲,只是蹲下身,去摸索楊帆腳腕上的鐐銬。 楊帆也蹲下來,扶住她的肩膀:「阿奴,你聽我說,有些事,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其實我在沙漠的時候……」 天愛奴的指尖從那令人絕望的冰涼鐵鐐上掠過,忽然重重一掌摑在楊帆臉上,楊帆被打呆了,聲音不禁頓住。天愛奴流著淚,憤怒地道:「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我恨你!我……恨我自己!」 是的,她恨楊帆,恨楊帆給她愛的希望。她也恨自己,恨自己放不下、捨不了,本來楊帆就沒有給她太明確的承諾,是她自己情絲一線,就此牢系,再也不得解脫! …… 這時候,臨察御史萬國俊恰好在府前撞見王夫人,急忙把她請了進來。萬國俊是來俊臣的心腹之一,來俊臣所做的那部《羅織經》,就是與此人合著的。萬國俊聽明王夫人的來意,不禁為難地說道:「夫人,這麼做可與法不合啊!」 王夫人淡淡地道:「我當然知道與法不合,不過你們做的事情與法不合的還少麼?楊家娘子只是見她丈夫一面,說說體己話兒,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如果你做不了這個主,我去找你們中丞就是了。」 萬國俊滿臉堆笑道:「夫人言重了!呵呵呵,既然如此,那好吧,萬某就破例一回!」 萬國俊陪著王夫人和小蠻來到楊帆的關押之處,說道:「楊帆就關在這間牢房裡,楊家娘子如果有什麼話,趕緊說吧?」 王夫人橫了他一眼道:「就讓她這樣隔著房門說話?」 萬國俊道:「夫人,這兒是臨時充用的牢房,不是柵欄門兒……」 王夫人道:「那放她進去不就行了?」 萬國俊訕笑道:「夫人,謀反重犯准予探望已經算是……算是法外施恩了,這還是看在夫人你的面子上,若是允許他們私相接觸,這個實在是……」 王夫人冷冷一笑,道:「本夫人真是好大的面子啊,這就叫探望?你讓楊家娘子對著一扇門說話不成?叫他夫妻見上一見,說說體己話兒,也算是人之常情吧,萬御史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萬國俊遲疑道:「這個……夫人有所吩咐,萬某本不該推辭的。可是這朝廷重犯,萬一有個什麼差遲……」 王夫人不耐煩地道:「楊家小娘子一介女兒身,能出什麼差遲?」 萬國俊忙道:「夫人有所不知,楊家娘子原本乃是宮中的女侍衛,一身武功著實不凡,萬一她……,夫人,在下可提待不起啊。」 王夫人放緩了語氣道:「那你就不能想想辦法麼?好歹我已經來了,你就叫我這樣帶著楊家娘子離開?」 「小蠻?是你在外面麼?」 外面聲音一起,楊帆和天愛奴就噤聲不語了,外面的交談聲隱隱傳來,楊帆屏息聽了片刻,聽出是小蠻來探監,不禁激動地叫起來。 「郎君!」 小蠻聽到楊帆的聲音,再也忍不住了,她忘情地衝上前去,撲到門上,悲呼道:「郎君,小蠻來看你了!」 王夫人冷冷地盯著萬國俊,臉色漸漸沉下來,萬國俊有些吃不住勁兒了,他猶豫了一下,用商量的語氣道:「夫人如果想讓他們見見也成,不過……在下得給楊家娘子帶一副鐐銬以防萬一。夫人你看……」 王夫人想了想,緩緩點了點頭,萬國俊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一個差役道:「你去,取一副鐐銬來!」隨即把身子一側,背對著王夫人,壓低聲音道:「拿副重銬!」 那差役飛奔而去,不一會兒便取來一副重銬,這副手銬約有七八斤重,呈長方形,厚如板磚,猶如一副小型的枷鎖,將雙手銬牢以後,除非是用鑰匙打開,否則你就算用大錘砸,只怕把手腕砸爛了,也未必能把它砸開。 萬國俊如此小心,一則是知道謝小蠻的本事,二來也是因為前晚的劫獄事件讓他提高了警惕。他是來俊臣的心腹,所以他清楚,那天晚上來劫獄的人其實只有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女人。 其實他們也曾懷疑過小蠻,只不過那個蒙面女子闖的是大牢,並不是楊帆的關押之所。而楊帆的關押之處並不是一個秘密,至少白馬寺的那班人是知道的,如果楊家娘子有心劫獄,不會不知道楊帆準確的關押地點。 萬國俊叫人把那副重銬給小蠻銬好,檢查無誤,這才讓張立雷打開牢門。 「小蠻!」 「郎君!」 小蠻跨進牢門,一眼看到楊帆的樣子,淚水立刻就迷離了雙目,她慢慢地走了幾步,突然忘情地撲進了楊帆的懷抱。伏在書櫃上面的天愛奴輕輕咬著下唇,慢慢躺平了身體,把雙眼投向黑漆漆的頂棚。 小蠻吃力地抬起戴著重鎖的雙手,輕輕撫摩著楊帆有些瘦削的臉頰,撫摸著他那粗糙堅硬的胡茬,泣聲道:「郎君,你瘦了……」 書櫃上面,天愛奴聽著她的話,心裡頭酸溜溜的。人家是最有資格向楊帆表示關切的,而她呢?她只有資格表示恨,天愛奴心裡很失落。 門口,一大幫人站在那兒。萬國俊陪著王夫人站在中間,王夫人身後還有兩個丫環、兩個僕從,再外面是五六個衙差。 王夫人對萬國俊道:「把門關上,叫他們夫妻倆說說體己話吧。楊家娘子已經上了重銬,你還擔心他們會逃出來麼!」 這一回,萬國俊很爽快地答應下來,還依著王夫人的要求,叫人提了盞燈送進去。門上了鎖。萬國俊叫兩個衙差留在門前守候,對王夫人慇勤地道:「夫人,請到這邊的簽押房裡小坐片刻。」 王夫人點點頭,隨他向簽押房走去,隨口問道:「你們中丞呢?」 萬國俊道:「有兩位同僚因為問案起了爭執,中丞把他二人叫去,大概正在訓話吧。夫人要見中丞麼?」 王夫人道:「不必了,這是妾身請托與你的一件私事,他既然忙著,就不必叫他知道了。」 「郎君!」 牢裡面,小蠻撲在楊帆懷裡,想到再過幾天兩人就要生離死別,不禁泣不成聲。 楊帆輕輕為她撫去眼淚,柔聲道:「你呀,又哭,我只是關在這裡,並沒吃什麼苦頭,瞧瞧你,原來那個威風霸氣的謝都尉哪裡去了?自從你嫁給我,就變成一個淚娃娃了,叫人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 天愛奴躺在書櫃上,肚子一鼓一鼓的開始有變身青蛙公主的傾向:「混蛋!有這麼哄過我嗎?明知道我在這裡還卿卿我我的故意氣我。」 小蠻聽了楊帆的話哭得更傷心了,她哽咽地道:「郎君,皇帝已經下旨,判決所有人絞刑,棄市三天。還有五天,就要執刑了,你……」 楊帆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怔了片刻,他才失聲道:「皇帝已經判決了?可方纔他們還在審我……」 小蠻哀聲道:「旨意雖還沒有正式頒布,但是來俊臣已經得到皇帝口諭了。來俊臣是天子心腹,以前有周興在,兩人彼此制衡,倒還有所收斂。如今來俊臣一家獨大,已是無法無天,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郎君,小蠻無能,救不了你……」 楊帆被這個消息震驚了,心中如驚濤駭浪一般,可是眼見小蠻哭得傷心,他只得暫時收斂紛亂的心情,低低勸道:「楊帆從幼年時起直到今天,不知有多少次身陷死局,最後都安然闖過來,老天爺待我已經很寬厚了。 如果這一劫我闖不過去,那也是天意,你別傷心了。小蠻,如果……我真的有什麼不測,你要好好活下去,你還年輕,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現在最慶幸的就是……不曾佔了你的身子,你忘了我吧……」 「我不要,我不要……」 小蠻淚流滿面地搖頭:「郎君!小蠻現在最恨的就是不曾把身子交給你。如果不是小蠻任性,能為你留下一子半女,也算是給楊家留下一點血脈啊,是小蠻對不起你!郎君,如果你真的死了,小蠻絕不改嫁,我會為郎君守節,一輩子!」 天愛奴不再氣的肚子一鼓一鼓的了,雖然這不是八卦的時候,可她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他們成親這麼久,居然還沒有洞房?他的娘子還是處子之身?這是怎麼回事?」雖然天愛奴還不明白在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那醋意卻是減輕了許多。 「傻丫頭,你真是個傻丫頭……」 楊帆撫摸著小蠻的秀髮,想到兩人都是孤兒,自己死後,她更是孤苦伶仃一人,心中也是傷感。他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問道:「小蠻,我記得……你有一個自幼失散的阿兄,還是沒找到他麼?」 小蠻搖頭,想到自幼失散的阿兄始終杳無音訊,如今又要馬上失去夫君,不禁更是悲痛。楊帆黯然道:「我有一個阿妹,也還沒有找到。本來,我已托了人找她,要不是出了這樁意外,或許已經有了她的消息。如果我不在了,幫我找到她、照顧她,好麼?」 小蠻流著淚用力點頭,道:「郎君放心,你的心願,小蠻一定幫你完成!」 「好!」楊帆擁住她,輕輕撫著她的秀髮,無限緬懷地道:「我的阿妹,叫妞妞……」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章 有情人終成兄妹 小蠻聽了楊帆的話,身子頓時一僵。 楊帆並沒有注意,他手銬腳鐐加身,小蠻也帶著一副重銬,彼此靠的不是很緊密,小蠻的嬌軀微微一震,他全然沒有注意到。 楊帆的思緒此時已經飄回了遙遠的廣州府和那遙遠的童年,他輕輕地道:「我是個孤兒,她也是,我們不是親兄妹,卻勝似親兄妹。我們相依為命,一起乞討。後來,有位裴大娘要收留她。我那時自身難保,就想著……她一個女子,這也算是一條出路……」 小蠻身上一陣一陣的寒戰,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歡喜的心都要炸了,可是一聲歡呼憋在嗓子眼裡偏偏喊不出來。她想流淚,可是又要努力瞪大一雙眼睛,豎起一雙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生怕看不清他的一絲表情。 楊帆道:「從那以後,我們就分開了,再也沒有見過面。我本來已經請了人找她的,如今我出了事,也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與我聯繫。對了,那位裴大娘貌似很有身份,當時她從廣州都督府出來,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她出門的。裴大娘還領著一個小女孩,那是她的女兒……」 小蠻輕輕離開楊帆的懷抱,顫聲道:「那個小女孩,複姓公孫。她背著一口像她身子那麼高的長劍。她有一支很漂亮的蝴蝶釵。年幼的妞妞不懂事,吵著也想要,於是,她的阿兄……給她做了一支……這世間最美的蝴蝶釵……」 她說著,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地滾下來,淚水流到嘴邊,鹹鹹的。 楊帆吃驚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阿兄,我……就是妞妞……」小蠻撲上前去,一把抱住楊帆,放聲大哭起來。彷彿要把這十年的牽掛與辛酸一股腦兒傾洩出來! 自從童年時與阿兄分手,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從楊帆入獄開始,她雖然常常傷心流淚,可是一直哭得很壓抑、很克制。這時候,她終於敞開了心懷,像童年時受了委屈一樣,撲到她的阿兄懷裡,哭的暢快淋漓,哪怕是哭的鼻涕眼淚的,也不用怕醜,也不用顧忌。 「妞妞,你真的是妞妞?」 楊帆不敢置信地看著小蠻。小蠻哭道:「我是妞妞!阿兄,當初我跟著裴大娘到了長安,侍候小姐,習練武功。後來我師父,也就是裴大娘的師妹看中了我,栽培我進宮做了女侍衛。阿兄,我……我找得你好苦……」 「妞妞!」 楊帆緊緊抱住了她,歡喜的說不出話來。多少年的思念,不知有多少話想說,可是事到臨頭,千言萬語凝結在一起,反而連一句話也不想說了,他只想緊緊抱著他的妞妞,生怕一放手她就得而復失。 小蠻與他恰是一般心境,只是抱緊了他,聽著彼此的心跳,一句話也不說,便覺心安。 「砰!」 靜寂中,書櫃上方突然傳出一個聲音,這裡是牢房,本不該再有別人的,小蠻大吃一驚,急忙離開楊帆的懷抱,霍然轉身,低聲喝道:「誰?」 娘子探望丈夫,卻探出個兄妹相認來,天愛奴在櫃子上面聽得一驚,頭抬高了些,一下子撞到了天棚,發出響聲。小蠻這一問,天愛奴就藏不住了,她一飛身便閃落在地。 房中只有一盞燈,燈放在門口地上,光線照的不遠,小蠻站在那兒,又擋住了大部分燈光,只有一縷光線從她肩上掠過,正映在天愛奴的雙眼上,面目的其他部分則隱沒於黑暗之中。 「是你!」 小蠻瞿然一驚,下意識地向楊帆身邊一閃,試圖護住他的身子。 刺殺皇帝這種事,小蠻只遇到過那麼一次,那驚心動魄的一幕至今記憶猶新,那個刺客她當時沒有看到面目,只看到了一雙眼睛,而人易容時最難改變的就是他的眼睛,這時光線又只照亮了她的雙眼,所以小蠻只一眼就認出來,下意識地把她當成了敵人。 「咳!」 楊帆咳嗽一聲,說道:「小蠻,你不要緊張,她……是自己人!」 「誰跟你是自己人!」 天愛奴立即搶白了一句,禁不住心頭的酸意,人家現在是親上加親呢! 她這一句搶白,忘形之下便未想到掩飾,用的是她本來的聲音。 天愛奴早就認出了小蠻,她在楊府外看到楊帆和小蠻並肩走出來時,就已經認出了她。一個受過訓練的專業刺客,認人的本領自然不是常人可比的,何況她與小蠻交過手,還受了傷,對這個女人記得就更深了。 她在修文坊打聽楊帆下落時,已經知道楊帆的妻子是天子指婚的一個女侍衛,再看到她的相貌,兩者結合起來,哪能還不知道小蠻就是當初傷過她的那個打扇小宮女,所以她是沒有絲毫驚訝的。 小蠻詫異地看看楊帆,又看看天愛奴,開始有些犯迷糊:「郎君怎麼會和刺殺皇帝的刺客有關係呢?難道郎君真的想要謀反?」 天愛奴從黑暗中緩緩走出來,沉聲道:「一個婆婆媽媽,一個哭哭啼啼,有個屁用!要想保住你的……阿兄,為什麼不想辦法救他出去?」 她的模樣顯現在燈下,小蠻驚訝地看著她,看著這個長著一副男人模樣,卻是一口悅耳女聲的人。 「我是女人!」 天愛奴看出了小蠻的疑惑,向她解釋了一句,馬上又欲蓋彌彰地加了一句:「我救他,是因為他救過我。救過我兩次,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說完,她趕緊轉移了話題:「你怕皇帝?」 小蠻不語,天愛奴笑了笑,道:「曾經,我也怕一個人!或許不該說是怕,而是習慣了服從。從小我就在他身邊,他的任何命令我都只是服從,服從久了,就會在心裡形成一種不可反抗的威壓,即便他叫我去死,我也不會生起反抗的念頭。」 天愛奴吁了口氣,道:「其實這種服從,不過就是把心一橫的事兒,把心橫下來,你就會發現,沒有什麼是你不敢做的。人,畢竟不是牲口,馴養不來的!」 她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目光有種說不出的意味:「當你心裡……有了一個比一切都更重要的人時,你就會有勇氣砸碎套在你身上的那副枷鎖,然後,你就會發現,曾經約束著你,讓你認為一輩子都不可能去反抗的東西,其實……什麼都不是!」 小蠻定定地看著她,看了許久,又緩緩轉過身,深情地看著楊帆。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阿兄!他曾經為了救她,被人打得嘔了幾天血,幾乎一命嗚呼!他是他的良人,將是她一生一世的依靠…… 現在有人試圖要把她的阿兄和丈夫從她身邊奪走! 不! 決不! 阿兄和丈夫,兩個身影漸漸重疊在一起,小蠻眼中漸漸放出一種明亮的光。 自從楊帆入獄,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求人,求一切能影響這皇權、左右這皇權的人,從不曾想過她也有力量。她的眼中永遠都是憂鬱、悲傷、迷惘和彷徨。而現在,她的雙眼漸漸露出了堅毅的光! 至高無上的皇權,就像鎮壓在她心海中的不可冒犯的一尊寶塔,突然間她就生出無限的勇氣,一下子把它推翻了。 小蠻猛然轉向阿奴,沉聲問道:「你有什麼辦法?」 ※※※※※ 「能打開麼?」 「打不開!」 「你可是個刺客!」 「誰規定一個刺客就要懂得開鎖?我要殺的人會藏在箱子裡麼?」 「那怎麼辦?鐐銬根本打不開,就算是硬生生從梁木裡拔出來,拖著這麼長的鐵鏈怎麼走?再說,我的雙手也被銬著,你一個人能護著我們倆殺出重圍麼?」 「這個辦法行不通,我們再想想……」 兩個女人在楊帆面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楊帆咳嗽一聲,道:「我說……」 「你閉嘴!」 天愛奴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小蠻抱歉地看了眼阿兄,對天愛奴道:「今天我們沒有任何準備,恐怕難以動手。我們已經知道了這裡的情形,不如回去做些準備,看看找些什麼東西能打開這副枷鎖或者偷到鑰匙,明天再來。」 天愛奴道:「你以為要潛進這裡很容易?我昨夜已經試過了,除非硬闖才有可能。而硬闖,憑你我二人之力就算是闖進來,哪有時間替他去除鐐銬,你當那些官兵都是吃乾飯的麼?」 「那該怎麼辦才好?」 天愛奴慢慢地踱了兩步,忽然站定身子,道:「我們一直在想怎麼劫獄,為什麼一定要劫獄呢?」 謝小蠻奇道:「不劫獄如何救人?」 天愛奴霍然轉身道:「我們可以劫法場!」 謝小蠻眉頭一皺,說道:「劫法場會比劫獄容易?」 天愛奴道:「當然。上法場時,他不可能帶著這樣的重鐐,要麼是木枷,要麼是細鏈的腳鐐,一口厚重些的刀就能劈斷!再者,處斬這許多官員,必然滿城轟動,無數的人會趕去看熱鬧,人多了就容易製造混亂!」 謝小蠻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不錯!地點應該在押赴刑場的半途中。昨夜有人劫獄,想必那人就是你了?這一番打草驚蛇,押送人犯上刑場的官兵必然極多,等人犯上了刑台,大量的官兵都護在周圍,不突易突入。而半道上囚車一字排開,宰相們才是看護的重點,我們更容易下手。」 「嗯!我覺得,可以再弄些牛馬車輛,到時候先驅趕過去,衝亂官兵的陣形……」 「好主意!啊!用爆竹也可以,有一年上元節,我在定鼎大街見過爆竹燒起來,造成的混亂怕是比牛群馬群的衝擊還大!」 「嗯!不僅僅是救人,還要想好逃脫的路線,準備好馬匹和錢財,一旦得手就逃之夭夭。」 楊帆暗想:「其實婉兒正在想辦法的,不過……算了,反正婉兒只要能想出辦法,一定是搶在行刑之前,她們的計劃就無從實施了。如果婉兒的辦法無效,那時也只有逃脫一途了,且讓她們策劃著吧。」 兩個女人在楊帆面前把劫法場的計劃梳理出來,最後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阿奴問道:「說到對官府的瞭解,我不如你,依你之見,咱們能有幾分把握?」 小蠻估量了一下,說道:「或許……有五分!」 天愛奴頷首道:「若不動手,便一線生機都沒有。五分把握,值得一拼了!」 ※※※※※ 來俊臣拿徐有功這個出名的刺頭兒也沒有太多的辦法,他把徐有功和侯思止叫到自己的公事,各打五十大板地訓斥了一通,和完了稀泥便叫二人退下,又使人去通知來子珣,楊帆一案由他接手。 這邊剛安排妥當,萬國俊就派人過來了。萬國俊討好王夫人,沖的是來俊臣的面子。這事兒合不合法、甚至合不合來俊臣的心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籍此表明了對來俊臣的忠心,這個人情,哪能不送到正主兒面前。 來俊臣聽說自己夫人帶了楊家娘子來探監,倒是有些出乎意外。他和王夫人的夫妻感情平平淡淡,私下裡沒有過多的言語,他雖知道夫人常去一處古董店,卻不知道那就是謝小蠻的店舖,所以對二人如何相識有些奇怪。 來俊臣一邊思索著,一邊趕向萬國俊的簽押房。萬國俊正陪王夫人聊天,一見來俊臣趕到,連忙起身笑道:「中丞來啦!」 來俊臣看了萬國俊一眼,板起臉對王夫人道:「我說夫人吶,你一個婦道人家,刑獄之事也是你能干涉的?謀反的重犯,居然引介他的家人探監,如此有違律法之事,你這不是讓國俊兄為難麼。」 萬國俊接口笑道:「中丞,法理不外乎人情嘛。夫人慈悲為懷,這才替人出面。如果中丞一定要責備,那就責備下官好啦!」 「你呀你呀……」 來俊臣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內子不通律法,國俊兄你卻不然,這等不情之請,怎麼能夠答應呢。」 雖然依舊是訓斥的話,可那語氣便透著幾分親熱。萬國俊笑吟吟地揖手道:「是是是,中丞教訓的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來俊臣「哼」了一聲,問道:「放那楊家娘子入監已經多久了?」 萬國俊道:「哎喲,這可有些時辰了,下官只顧著陪夫人聊天,倒是沒怎麼在意。」 來俊臣道:「差不多也該讓她離開了,畢竟是破壞規矩的事,那麼多二三品的朝廷大員家眷,都不允許他們相見呢,如果此事傳揚出去,終究不太妥當。」 萬國俊連忙道:「中丞教訓的是,下官有失考慮,下官這就叫她離開。」說著笑望了來俊臣和王夫人一眼,說道:「中丞與夫人先聊著,下官告退!」 來俊臣點點頭,看著他出去,便在王夫人身邊坐了,溫和地一笑,說道:「夫人一向不干涉為夫的公事,這回怎麼竟然受了那楊家娘子請托,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 「光當!」 牢門打開,萬國俊沖裡邊溫和地說了一句:「楊家娘子,請出來吧!」 牢房裡,天愛奴早已聞聲躲開,小蠻又深情地盯了楊帆一眼,這才依依不捨地退出門去。關在這裡的,是她的兄長,也是她的丈夫,她還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對他說,可她也清楚現在還不是時候。尤其是她已經下決心反抗,此時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小蠻款款走出牢房,向萬國俊襝衽施禮,低聲道:「多謝萬御史成全!」 牢門在身後卡嚓一聲鎖上,萬國俊打個哈哈道:「謀反大案,監管最為嚴格。探監本來律法所不容,念及娘子一片深情,又有王夫人請托,本官也不好不法外施恩了,只是時間卻不好耽擱太久,娘子該離開了。來人啊,給楊家娘子解鎖。」 張立雷負責各處牢房的鑰匙,這銬鐐的鑰匙則由另一個牢頭兒負責,那人一聽萬國俊吩咐,連忙上前替她開鎖。 此時,來俊臣已經踱到窗前,一邊聽著王夫人嘮叨小蠻的可憐,一邊隔著菱花窗子看著遠處的小蠻,小蠻身纖若柳,偏帶了一副沉重的鐐銬,兩者之前形成了一種很特別的視覺效果,讓他一看便有蹂躪的衝動。 來俊臣撫著鬍鬚,微微地瞇起了眼睛:「我以前怎麼不曾發現,用鐐銬兒鎖住了美人兒竟有這般誘人的味道,待我把她納入房中,倒要試試這般滋味……」 …… 牢房裡,房門一鎖,天愛奴就從暗處快步走出來,貼著房門靜靜地聽著外邊的動靜。等到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天愛奴才轉過身來,長長地吁了口氣。 楊帆擔心地問道:「阿奴,你如何離開?」 天愛奴的火已經發的差不多了,倒也不想一味跟他使性子,便淡淡地回答道:「我若想走,此時就能踢開牢門,一走了之。可那樣一來,不免連累了你,待到夜深人靜時再說吧,到時候我會多破壞幾扇牢門以混淆耳目,你自佯作一無所知便是。」 楊帆道:「我聽說他們已經調了軍隊守在這裡,你……千萬小心。」 天愛奴聽他語氣中帶著深深的關切,心中微微有些暖意,便道:「不用擔心,我要闖進來固然不容易,可是出其不意地殺出去,他們未必攔得住我!」 楊帆歎息道:「今夜你要闖出去,或者凶險不大。可是劫法場……,朝廷經過你上次劫獄之事,必然加強了防範,到時候重兵押解,我擔心不會想你想像的那麼容易。這……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 天愛奴冷冰冰地道:「你救過我兩次,我豁出命來還了你這份情,從此你我再不相干!」 楊帆心中一陣衝動,忍不住說道:「阿奴,並非我忘了對你的情意。只是……」 他剛說到這兒,門前忽然有腳步聲傳來,天愛奴急促地道:「噤聲!」便飛身沒入黑暗當中。 「來御史提審楊帆,帶人犯出來!」 有人站在牢門外喊了一聲,便有兩個衙差進來,將那枷鎖腳鐐從拴繫在房間四處的長鏈上解下來,便押著他走出牢房。看著一行公差押著楊帆遠去,張立雷把鎖頭往門鼻兒上一掛,嘟囔道:「折騰!」 天愛奴非常意外,門半開著,光線就從那門縫裡傳進來,過了半晌,她才輕手輕腳地走去,輕輕握住門柄,悄悄向外觀望,院子裡有幾個衙役正在走來走去,天愛奴候了大約一柱香的時間,終於等到了一個院中無人的短暫時刻,她立即飛身掠了出去…… ※※※※※ 新任大理寺監丞龍川從小柴房中悠悠醒來,忽然發覺綁在自己身上的繩索不見了,他急忙從柴草堆裡往外爬,忽然發現自己被剝去的官衣就捲成一團塞在他的懷裡。 龍川拿起官衣仔細檢查了一遍,魚符在,革囊在,不過革囊已經空了,大驚失色的龍川幾乎把腦袋都鑽進了革囊,最後從裡邊摸出一片紙,一片蓋著御史台大印的交接清單。 龍川茫然了,他當然不會認為那個俊俏的小尼姑脫了他的官衣,問了一大堆御史台的事情,又把他綁起來,打暈在這裡,只是為了幫他去送一回公文。這裡邊一定有蹊蹺,可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他的身邊,他可以安心回去交差,只要他不說破,或許什麼事都沒有,而一旦說破,他剛剛升職,會不會因此…… 很快,龍川就做出了一個最正確的決定。 他穿好衣服,走出柴房,騎上他的駿馬,先去了一趟御史台,遠遠觀察一陣,沒有發現任何意外,他就轉回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的同僚發現龍川辛辛苦苦蓄了大半年的鬍鬚不見了,頜下一片光滑,不免很是驚奇,卻不知他想了什麼理由,這才遮掩過去…… 小蠻剛一回到家,門子就迎了上來。原來的門子陳壽已經「告假探親」去了,現在的這個門子是小蠻僱傭的下人中的一個,名叫莫玄飛,能說會道,和家僕們閒著沒事擺龍門陣,當真說的玄之又玄、流雲亂飛,小蠻便讓他做了應門的家丁。 莫玄飛一見小蠻,就急急迎上,說道:「夫人,有兩位客人來訪,現在堂上相候。」 小蠻一聽兩位客人,不禁喜道:「是楚大哥他們麼?」 楚狂歌和馬橋上次來,莫玄飛也是見過的,知道小蠻說的是誰,搖搖頭道:「不是,這位貴客身著男袍,卻是女子,他們的車馬就停在牆側,還帶了許多的家僕下人,看那氣派,著實不凡。」 「哦?」 小蠻聽了很是疑惑,急忙走到二進宅院的客堂,到了堂上一看,只見兩行青衣小帽的僕役站列左右,一個個精神飽滿,神完氣足。這些人小蠻一個也不認識,定然是那兩位貴客帶來的了。 小蠻急忙又向客座上看去,這一看卻不禁大吃一驚,上面坐著的,竟然是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 桃梅和三姐兒正侍候著客人,一見女主人回來了,急忙上前道:「夫人……」 小蠻一擺手制止了她們,快步上前,襝衽施禮道:「小蠻見過……」 上官婉兒飛快地站了起來,截住她的話道:「小蠻,今日我冒昧前來,實是有一件要事與你相商,這裡不方便說,可否……」 太平公主坐在那兒,不動如山。看這樣子,只是上官婉兒想借一步與她說話,這位公主殿下並不想參與,小蠻奇怪地看看太平公主,只好放棄施禮,對上官婉兒道:「有請足下,書房敘話!」 ※※※※※ 小蠻把上官婉兒請進書房,上官婉兒未及落座,便把太平公主的事情及其要求對小蠻說了一遍,小蠻聽了不禁呆在那裡。 上官婉兒羞愧地道:「小蠻,是姐姐無能,不能救他脫困。如今皇帝已經下了內旨,估摸著臨刑前三天,就會正式昭告天下了。如今,公主既然有辦法,為了救他性命,我們……也只好應下了……」 小蠻聽了,默默地低下了頭。她沒有想到,太平公主竟然如此喜歡她的郎君,難怪當日太平公主在皇帝面前為郎君請求賜婚,原來是為了破壞婉兒姐姐和郎君的感情。難怪我和郎君成親之日,她送了那樣一份厚禮來,原來是希望郎君不要忘了她的情意。她利用我給婉兒姐姐和郎君之間設置障礙,現在抓住了好機會,又想把我也一腳踢開…… 小蠻很快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搞清楚了。奇怪的是,當她想明白這一切時,她對太平公主卻生不起什麼恨意,哪怕是太平公主如今趁人之危想要她離開丈夫。 不管太平公主當初勸皇帝為她指婚是出於什麼用心,可是如果不是太平公主,小蠻很清楚地知道,她永遠都不會與郎君走在一起,且不說她與郎君之間一直沒有什麼感情的接觸,光是憑著郎君與婉兒姐姐之間的感情,她就不可能和郎君走在一起。 如果有朝一日相認,她和郎君也只能順理成章地做一對好兄妹。所以她現在對太平公甚至有一種深深的感恩,感激太平公主給了自己一個如意郎君。如果是武則天為她指婚之前的小蠻,或許不會在乎這一點,而現在……她捨不得。 或許她對楊帆早就暗生情愫了,只是這情感就像潺潺的溪水,緩緩地積蓄著,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等到她成為楊帆的妻子,共同的生活,不知不覺就把情感發酵的更深、更濃了,等到郎君入獄,這種情感得到了催化,她才猛然意識到,她已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 今天,她又知道她的郎君就是她苦苦尋找的阿兄,親情和愛情重疊在同一個人身上,這種巨大的情感力量,甚至戰勝了早已深入她骨髓的皇權至高無上的信念,叫她與郎君分手,她如何願意。 對太平,她沒有恨意,可是太平公主的要求,殺了她她也不會答應!然而,太平公主既然這麼說,那麼她對救出郎君應該會有比較大的把握,如果不答應,就只能等著公開行刑的那一天去劫法場。 對於劫法場,小蠻並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御史台已經被人侵入過了,還殺了十五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確保行刑當天不出意外,朝廷豈能不嚴加戒備,那時想殺入重圍救出郎君談何容易? 劫法場本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小蠻已經作了打算,救得出就救,救不出便與郎君共赴黃泉。如今太平公主若是有辦法能救郎君活命,小蠻無論如何不捨得放過這個機會,該怎麼辦才好呢? 上官婉兒見她面色變幻,久久不決,心中也不禁黯然,看這情形她就知道,小蠻已經真的愛上楊帆了。叫一個付出了真情的女子放棄她的愛人,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她比誰都清楚,可是,她有得選擇麼? 上官婉兒忍不住出口勸道:「小蠻,但有一線希望,我也不會……,可是,這已是他最後的生機,我們不能……」 「好!」小蠻突然抬起頭,神色迅速平靜下來:「我答應!」 小蠻轉過身,拉開房門,對侍立在外面的三姐兒吩咐道:「去客堂上,請那位貴人過來,就說我們商議已畢!」 不一會兒,太平公主輕搖折扇,彷彿一位玉樹臨風的佳公子,翩然走進書房,一雙嫵媚的眼睛往二人身上盈盈一掃,笑吟吟地道:「你們兩個商量好了?」 身後,房門悄悄地關上了,太平公主走過去,轉身在錦墩上坐了,輕輕搖著象牙骨的折扇,美目盼兮,巧笑嫣然地道:「那……你就說說吧,怎麼個打算?」 小蠻沒有像往常一樣給公主施禮,對一個試圖搶走她丈夫的女人,她何須卑躬屈膝!皇權?當她在牢房裡脫去心頭那副枷鎖時,就已不再把它看的如何重要了。 她定睛看著太平公主,沉聲道:「殿下有十成把握救他性命?」 太平公主手中的折扇忽地一停,把握?要說十成的把握,她也沒有,阿母為了皇帝的寶座,可以毒死一個親兒子、再勒死一個親兒子、活活抽死兩個親孫子,把她最寵愛的親生女兒拿去做交易,明知道她的女婿無罪,僅僅為了震懾人心,就可以把他活活餓死在獄中…… 十足的把握?她真的沒有!但她手中的折扇只是稍稍一頓,就「唰」地一收,眉頭微微挑起,道:「那是自然,本宮已有萬全之策,一定可以救他性命!」 「好!」 小蠻緩緩點頭,慢慢豎起右手,拇指與尾指內叩掌心,豎三指向天,正色說道:「我謝沐雯在此向天發誓!如果公主能救我郎君得脫大難,謝沐雯便即與夫君和離,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若違此誓……就讓我丈夫變成我失散多年的兄長!」 太平公主聽了這樣狠毒的誓詞,臉上也不禁露出了驚異的表情,怔了片刻,才點頭道:「好!這麼別緻的誓言你都想得出來,本宮相信你了!」 太平公主在向皇帝進言,賜小蠻為楊帆妻子之後,順口打聽過她的身世,知道小蠻這個孤兒其實還有一個大哥,只不過從幼年時起就已經失散了。 小蠻當時正心亂如麻,只是簡單向她講了講自己身世,自然不會解說太細,再說當時在她心中,她的兄長就和親大哥一樣,難道還要強調阿兄與她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太平公主自始至終以為她的那位阿兄是她的骨肉同胞。 從常理來想也只能是此,誰會想到一個從幾歲起就分開,至今仍然念念不忘、苦苦尋找著的阿兄,竟然會與她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小孩子結下的義兄義妹,會有這麼深厚的感情麼?如今一聽小蠻發出這樣的毒誓,太平自然非常滿意。 上官婉兒卻是知道小蠻那兄長與她並無血緣關係的,因為小蠻曾對她詳細說過與阿兄間的點點滴滴,如今聽到她這樣的誓言,一雙杏眼登時瞪的溜圓:「天吶!小蠻……小蠻……,我好笨!為什麼我想不到在誓言上做手腳,偏要乖乖按她所說的誓言發誓。我好蠢好蠢好蠢!」 小蠻盯著太平公主,沉聲道:「現在,殿下可說說如何救我夫君了麼?」 她的語氣有點沖,不過心情大好的太平公主不以為忤,她微笑著點了點頭,說道:「當然可以,不過我的計劃並不需要你幫忙,你知道詳情也無甚用處。現在我問你,你家那十六處店舖,到底是何人所贈?」 小蠻微微蹙起眉頭,道:「這個,郎君卻沒有說過,他只說是有人托一個叫趙逾的人贈送給他的,內中詳情我卻不曾問過。」 太平公主道:「那麼這些店舖的『過書』呢?取來我看。」 小蠻道:「皇帝頒下內旨的第二天,御史台就把『過書』拿走了,還說明日就要派人來逐家盤點,查收店舖!」 太平公主聽了頓感蹊蹺,眉心不由皺了起來:「拿走『過書』,或可解釋為是為了查案,但是這店舖不封,卻只派人來盤點查收,真不知來俊臣在打什麼主意了,難道他想中飽私囊?」 按照大周延續下來的唐律,謀反大罪,當事人及其父親和他年滿十六歲的兒子都要處以絞刑。十六歲以下的兒子及其母親、女兒、妻妾、兄弟、姊妹全部充官為奴,資財和田宅則予沒收。 皇帝的聖旨只要正式一下,這罪名就確定了,就會按照這個規定進行辦理。來俊臣提前拿走了「過書」,又要提前盤點店舖,查收貨物,的確給人一種想要搶在官府沒收之前佔有楊家財產的意思。 太平公主自然不會想到,來俊臣提前把這些財產拿走,避免它被沒收,目的卻是為了讓小蠻乖乖屈服。 到時候小蠻成為官奴,憑來俊臣的本事自然能替她改變身份。女人的嫁妝,自己擁有絕對的支配權,丈夫無權動用也無權過問,到時候把這十六家店舖還給她作為嫁妝,她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如此雙管齊下,軟硬兼施,來俊臣就不信這小妮子會不乖乖屈服。 太平公主想了一想,不解來俊臣用意,便把此事拋在一邊,說道:「沒有『過書』也無妨,反正本宮也不是想在你的『過書』上動手腳,我想瞭解『過書』的詳情,可以去洛陽府查備底。你記住了,不管別人問你什麼,你都一概回答不清楚,包括這十六家店舖的來歷,懂了麼?」 小蠻點點頭,太平公主向上官婉兒微微一笑,親熱地道:「婉兒,我們走吧,還有些事,倒是需要你來幫忙的!」 上官婉兒的心正像被一條毒蛇在慢慢吞噬著:「為什麼我想不到?為什麼我想不到?」 上官婉兒欲哭無淚。 謝小蠻硬梆梆地道:「公主慢走,小蠻不送!」 太平公主知道她現在心情不好,她若禮節依舊,鄭重其事地送自己出門,那才叫人奇怪。是以不以為忤,一見上官婉兒站在那兒怔怔不動,還以為她見小蠻發誓觸景傷情,便伸手一拉她手臂,一起向外走去。 上官婉兒走在門口,回頭瞧了小蠻一眼,只留下一聲深深的歎息。 房門無聲無息地關上了,小蠻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書房的窗扉忽然「啪」地一聲打開,天愛奴頭戴錦繡渾脫帽,身穿翻領窄袖袍,腰束革帶,穿一件條紋小口褲,腳上一雙透空的軟錦鞋,彷彿一個極俊俏的胡兒少年,背倚窗框,雙腿一屈一懸,悠悠地蕩著,悠悠說道:「你好邪惡!」 謝小蠻彷彿早知她在外面,忽爾回眸,粲然一笑:「太老實的孩子,會討不到飯吃的!」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一章 宮裡宮外 洛陽府,司戶參軍李鏡的簽押房裡,那個油滑老吏一見判司與來客似有要事商談,雖然兩人是在裡間屋裡,還是避嫌地離開了。前後兩間公事房頓時空空蕩蕩,裡間屋裡,李參軍與太平公主府的外管事李譯對面而坐。 司戶參軍李鏡長得和他的堂兄李譯有幾分相似,體態也相仿,只是眼角沒有李譯那樣的笑紋,顯得嚴肅了一些。李鏡緊緊蹙著眉頭道:「堂兄,這偽造文書,可有些為難啊。」 李譯那張極顯富態的胖臉上始終笑瞇瞇的,沒有一點為難之色:「難?有什麼難的。你呀,要打官腔跟別人打去,跟我就不必了,哥哥使喚你,還能叫你吃虧不成?」 李家當年家境貧寒,迫於無奈,李譯才進宮做了太監,後來他成了太平公主跟前的管事太監,在京裡頭也有了一些人脈。他這堂弟李譯,不但當年讀書時受過他許多資助,後來能留在洛陽府這種地方做官,而且熬到司戶參軍,他的堂兄李譯都是有莫大助力的,對他說話自然不用客氣。 李譯從袖中摸出一卷東西甩到李鏡面前,李鏡打開一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李譯瞇著眼,笑微微地道:「怎麼樣?你在這兒干五年,連俸祿帶孝敬,能有這麼多麼?」 李鏡定了定神,緊張地道:「堂兄,這人是誰啊,花這麼多錢,就為偽造一份文書,這……不是想謀人財產吧?」 李譯把嘴唇一撇道:「謀個屁!謀人財產,有改過書上家的麼?」他伸出一根短粗胖的手指,在几案上點了點,說道:「不該你打聽的,不要打聽!為兄還會坑了你不成?這件事辦成了,可不僅僅是叫你撈上一筆!」 他把雙眼微微一瞇,緩緩說道:「你還有一年,在這洛陽府的任期就滿了吧?就算考功全是上佳,也得挪窩兒,去哪兒?你可決定不了。這件事你要是辦成了,那位貴人就能保你一個油水十足的去處,就算你想去揚州,也不是不可能!」 李鏡雙眼一亮,急忙道:「此言當真?」 李譯把嘴一撇,微微闔上雙目不說話了。 李鏡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在房中來來回回走了幾趟,把牙一咬道:「堂兄,這件事就交給我了!我保證辦得穩穩妥妥,半分破綻都看不出來!」 李譯睜開雙眼,嘿嘿地笑了兩聲,道:「這才對,李鏡啊,哥哥我幫得了你一時,怎也保不了你一世,凡事還得你自己爭氣,膽子該大的時候就得大起來。我回去等你消息,記住哥哥一句話:富貴險中求!」 ※※※※※ 史館裡,幾名金吾衛引駕仗的官兵面面相覷,卻又不敢交頭接耳。 金吾衛本來也是皇帝的嫡系部隊之一,丘神績雖因謀反被誅殺,但是武則天最清楚丘神績的真正罪名,所以並未因此失去對金吾衛的信任,只是在軍中大肆清洗了一番,把那些與丘神績關係過於密切的將領或免職或左遷,紛紛調離了金吾衛。 金吾衛設在宮中的引駕仗在這場風波中並未受什麼影響。但是之後引駕都尉朱彬以謀反被捕,對金吾衛尤其是引駕仗官兵的排查就嚴厲多了,弄得引駕仗官兵一個個就像過街老鼠,每回執勤,他們都覺得左衛和羽林衛的士兵在把他們像賊一樣防著,可是沒辦法,讓他們的都尉成了叛逆呢。 按道理說,上官婉兒並非他們的直屬上官,他們屬於軍隊系統,上官婉兒無權調他們過來問什麼事情,當然,道理上是這麼講,可是當初謝小蠻以梅花內衛果毅都尉的身份找朱彬幫忙,朱彬還不是欣然從命?如果上官婉兒有什麼事情卻不和他們打招呼,而是直接對皇帝說,他們更承受不起。 尤其是這樣的時刻,他們更得夾起尾巴做人,乖乖到史館來報到了。他們等了好久,還不見上官待制召見,這時房門一開,一個樣貌清秀的女官帶著一個小宮娥姍姍地走進來。 引駕仗雲騎尉杜潤生認得此人,這個女子乃是宮中一名女官,名叫符清清,杜潤生連忙把身形一正,恭敬地喚道:「符姐姐!」 符清清還不到雙十年華,比杜潤生小了十六七歲,只不過這宮裡頭對宮娥女官的敬稱都是姐姐,就像對太監的敬稱都是公公一樣,杜潤生如此稱呼,只是表達恭敬之意。符清清雙手一撫臀後裙幅,在繡墩上風情萬種地坐了,脆聲道:「今天找你們幾個人來,是有兩件事兒要問你們。」 杜潤生趕緊陪笑道:「姐姐請問,在下聽著呢。」 要說起來,符清清這位女官的品秩並不比杜潤生這位正七品的雲騎尉高,而且內官與外官哪怕是平級其實也要低些,但是形勢比人強,現在的引駕仗就是個誰來都能捏一把的軟柿子,硬不起來。 符清清淡淡一笑道:「也沒什麼,本來呢,你們引駕仗的事,輪不到我一個女官來管。不過,本姑娘手下幾個內侍宮女聚在一塊兒亂嚼舌頭,可巧被我聽見了,所以叫你們來問問,如果沒有其事呢,我也好懲罰他們,免得他們以後胡說八道。」 杜潤生和校尉湯千里對視了一眼,杜潤生小心翼翼地道:「不知姐姐說的是什麼事呢?」 符清清道:「你們是引駕仗,負責宮中儀駕鸞仗諸般事宜,舉凡敝幕、故氈、旗鼓、雜畜、牧養諸般事宜,都歸你們管。有人說,你們幾個把帳幕、氈毯、旗鼓,私自拿去變賣,還有人把大角手使用的銅號故意損毀,報領新號,舊號則毀為銅塊,出售於商賈,不知可有此事啊?」 杜潤生等人聽了臉色倏變,他們做這些事,自然不可能完全瞞過宮裡人,的確是有些太監宮娥知情,可是這些人也是分了好處的,怎麼還會有背後說出來? 符清清瞟了他們一眼,輕輕一笑,道:「你們不妨商量好了再給我一個答覆,我不急!」 忽然,她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啪」地拍了一記巴掌,笑道:「對了,這一位是湯千里湯校尉吧?」 湯千里謹慎地道:「正是下官。」 符清清道:「湯校尉與引駕都尉朱彬據說關係非常密切,哦!我說錯了,不是你一個,而是……」 她伸出一根纖纖玉指,輕輕一劃眾人,笑吟吟地道:「你們一群!」 幾個官兵臉色登時全變了,朱彬已經定了謀反之罪,符清清這麼說什麼意思。 湯千里趕緊道:「符姐姐誤會了,我等與朱都尉也談不上如何的關係密切,只是……他是我等頂頭上司,日常接觸自然多些。」 符清清剔了剔手指,輕描淡寫地道:「是麼?我怎麼聽說,有一回,湯校尉在引駕仗押衙裡,對朱彬說過:『我湯某人眼裡只知朱都尉,不知其他。凡事定與朱都尉共進退!只要朱都尉一句話,上刀山下海,在所不辭!』」 湯千里咧了咧嘴,都快哭出來了,要是早知道這等拍馬屁表忠心的話也能惹禍,打死他都不會說啊。侍立在符清清身後的小宮娥眨眨眼,天真地問道:「符姐姐,湯校尉這麼說又能如何?朱都尉雖以謀反被捕,也不至於因為這麼一句話就定湯校尉的罪吧?」 符清清道:「這可不好說,翠兒,你知道依照我大周律,什麼樣的事情算謀反麼?」 小宮娥搖搖頭:「翠兒不知道。」 符清清道:「依我大周律,謀反依據有三。一、但謀即罪。不需要你真的有謀反之舉,只要你謀劃了,不管有無實施,殺無赦!二、就是已行有罪。只要你有謀反的行動,不管造成的傷害是大是小,殺無赦!三,出言即罪。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想謀反,有沒有謀劃、有沒有行動,只要你說了,殺無赦!」 兩個人一唱一和,說得湯千里冷汗涔涔,臉色蒼白,不見半點血色。 那小宮娥「恍然」道:「原來是這樣啊,那麼湯校尉對一個反賊有這樣的效忠之詞,足以定他死罪了!這幾位軍士既與他同謀盜竊,說不定也是一路人,只要把湯校尉交給來俊臣審一審,一定會真相大白的!」 此言一出,那幾個軍士頓時全都變了臉色,雲騎尉杜潤生長長地歎了口氣,對符清清拱手道:「我這幾個手下,見識短淺,可禁不起姐姐你這一嚇。姐姐有何主張,就請吩咐下來吧,我們兄弟幾個……一定從命!」 符清清啟齒一笑,唇紅齒白,端地俊俏,咯咯地笑道:「杜雲騎,我瞧著你就像個聰明人,嘻嘻,果然是個聰明人!」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太平出馬 宰相和眾多的朝廷大員已經定罪,明天就是行刑前的第三天,需要正式頒旨,詔告天下了。 這樁謀反大案塵埃已定,涉案官員空缺出來的職位也就需要重新任命安排一番,其實像六部等衙門還比較好辦,除非那些空缺職位的下一級官員是武則天早就看著礙眼的,那麼只要讓官員們順序遞進一位,就可以很容易地完成權力交接。 真正讓武則天為難的是宰相人選,一下子就空出了三個名額,而宰相又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提拔的,這人首先要合武則天的心意,還要有確實可信的才幹,同時在朝中要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一旦拜相要能壓得住場面,否則就像當初的傅遊藝,那等角色一旦調入中樞,也只能是一個擺設。 武則天認真地琢磨了好幾天,依舊難以決定,只好先把此事擱在一邊,回頭再細細思量。不過,不管是提拔誰入閣拜相,如今來說李昭德顯然已經是資格最老的一個,武則天便加他為檢校內史,提擢為宰相中第一人了。 在武則天心中,除了宰相人選最為重要,還有一個重要人選就是三法司,她很想利用這個機會,對三法司也進行一番調整。 武則天婦奪夫權,母奪子位,天下間不服氣的人很多,「將相陰謀」,「人多逆節」,不能不多加防範。而且,她以女子之身而為帝王,這是曠古未有之奇事,有悖天下人心向背,她想坐穩這個位子,需要比一個男皇帝還要強勢十倍才能震懾天下。 她深居內宮,要震懾百官、要監控天下,就需要耳目。 她的耳目就是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 大理寺原本只是負責覆核重案,決獄之權在刑部。在她掌權之後,又提高了御史台的權力,把御史台變成了第二個刑部,所以在三法司之中,刑部和大理寺的職位尤其重要,這是她監視百官的一雙眼睛,傾聽百官心聲的一對耳朵。 如今,她的眼睛和耳朵只剩下一半了。 刑部現在她用著不太順心,起碼給她一種不太得力的感覺。 原刑部尚書張楚金本來用著很是順手,但是周興想要這個職位,在張楚金和周興之間,她選擇了周興。誰知周興得志猖狂,竟參與奪儲,與武承嗣勾連結黨,被她果斷除去。可是這一來刑部卻後繼乏人了。 如今的刑部侍郎是崔元綜,尚書位空缺。 崔元綜出身清河崔氏的支房鄭州崔氏。雖然他的家族與清河崔氏關係已經不是那麼密切,但是武則天還是有些忌憚,不管是山東貴族還是關隴貴族,可都是一直反對她做皇后乃至一直反對她做皇帝的。 可是,世家力量盤根錯節,並不是那麼容易剷除的。刑部如今已經無人可用,不用崔元綜,更難找到一個得力的人物來執掌這個重要的衙門。 大理寺卿如今是徐澤亨,此人是高宗時候的舊臣,為官倒還嚴謹,並不是一個熱切擁戴她做皇帝的官員,卻也從無反對她的言論。而且大理寺的作用要弱於刑部和御史台,暫時可以不必理會。 接下來就是御史台了。 來俊臣和周興一樣,都是以匹夫之身被她提拔重用起來的,這兩個人與世家豪門沒有關係,與盤根錯節的前朝舊臣體系也沒有關係,他們也當真爭氣,雖不學而有術,替她擔起了刑部和御史台這兩個重要衙門,幫她建立了最重要的一雙耳目。 周興得志猖狂,如今已然伏誅,她能倚賴的就只剩下來俊臣一個人了,她最信任、最放心的耳目也就只剩下一個御史台了,這讓她有些不安,她感覺自己的控制力正在被削弱,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正在一步步讓朝廷脫離她的掌控。 「御史台有來俊臣,朕是可以放心的,不過……要想高枕無憂,大理寺和刑部之中,必須還得有一個要絕對處於朕的掌握之中才成!」 武則天暗暗思忖著:「眼下人事變動頻仍,暫時不宜動作,而且朕手中也沒有合適的人選。這件事可以先放一放,一俟物色到忠心可靠、且有足夠的能力替朕掌握一方要害的人,再把他安插進刑部!」 武則天想到這裡,硃筆微微頓,在李昭德提交的陞遷名單上刑部崔元綜的位置停了下來,寫下一行小字:「否!尚書位,可暫缺!」 她決定,刑部尚書這個位子暫且空缺著,依舊由崔元綜以刑部侍郎代理刑部尚書的職權,等她物色到合適的人選,再把崔元綜提拔為尚書,把自己信賴的人委任為侍郎,就像當初張楚金和周興這樣的組合,以加強她對刑部的控制。 武則天把李昭德這份報請委任各部官員的奏章合上,對婉兒道:「就這樣吧,馬上叫人給李相送去。明日旨意一下,各衙各司新任官員即刻上任,國事不能耽擱!」說完,她抻了個懶腰,又道:「朕有些乏了,陪朕到飛香殿去散散心吧!」 「喏!」 上官婉兒雙手接過奏章,招手喚過小海,對他低聲囑咐幾句,又向他遞了個眼色,小海會意,立即接過奏章輕輕退出武成殿。小海捧著皇帝批復的急件,剛一走出正殿,就有一個在院中逡巡的小黃門迎上來,打個招呼道:「海公公好啊!」 小海向他倨傲地點點頭,等他走近了,便壓低聲音道:「大家已將政務處理完畢,現往飛香殿去了。」 那小黃門也不再說話,只是點點頭,便轉身朝東而去,小海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便轉向中書省。 上官婉兒陪著武則天到了飛香殿,已經先行接到通知的韋團兒早在殿上鋪了簟竹的水潤涼席,放了盛冰的涼盆兒,又用冰鎮了武則天最愛喝的醪糟,等她到來。 武則天到了飛香殿,由韋團兒侍候著寬去朝服冠帶,換上輕便長袍,赤著雙足走上涼席,坐在那兒先喝了冰鎮的一杯醪糟,便枕著「竹夫人」躺下來,聽團兒和婉兒在自己身邊說話,聽到得趣處,便也笑著插幾句嘴,旁邊又有羽扇輕搖,涼風習習,漸漸就緩過乏來。 這時候,一個宮娥翩然而入,嬌聲道:「大家,太平公主請見!」 武則天緩過乏來,正是身心愉悅的時候,聞言笑道:「令月來啦,叫她進來!」 片刻功夫,太平公主依舊是一身男裝打扮,大步走了進來。 武則天見她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不禁失笑道:「喲!這是怎麼了,誰敢欺負朕的寶貝女兒不成,可是跟駙馬鬧了些什麼不愉快嗎?」 太平公主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他?他敢!借他個膽子!」 說完,太平公主一屁股坐在涼席上,依舊一副負氣模樣。武則天坐起來,團兒忙把一個靠枕塞到她的腰下,武則天笑吟吟地道:「乖女,到底什麼事不開心吶?」 「女兒……」 太平公主欲言又止,武則天會意地笑起來:「你這丫頭,一向口無遮攔的,今兒說話怎麼還吞吞吐吐的了。」 武則天擺擺手,笑盈盈地道:「好啦,你們都退下吧,朕跟令月說說體己話兒。」 上官婉兒和韋團兒應聲離開,四下裡的宮娥太監們也徐徐退下,武則天握住太平公主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裡,輕輕撫摸著,說道:「乖女,到底什麼事啊,跟自己親娘,就不用有所忌諱了吧?」 太平公主道:「還不是來俊臣辦的好事麼!這事兒,旁人管不了,女兒只能向娘親討公道了。」 武則天一怔,說道:「來俊臣?來俊臣做了什麼事,惹得女兒不開心啦?」 太平公主道:「來俊臣膽大包天,竟然封了女兒的店舖,那可是女兒傾盡積蓄才置辦下來的產業,原還想著利滾利、利生利,賺些家用的,誰知道……,他不但要抄沒女兒的店舖,還把替女兒打理店舖的人也抓走了呢。」 武則天吃了一驚,失聲道:「不會吧?來俊臣會有這麼大的膽子?他可知道那是你的店舖麼,又是以何名義抄沒的呀?」 太平公主冷笑道:「謀反嘍!當然是謀反!阿娘想想,這麼多年來,但凡是犯到他來俊臣手裡的,有哪一個不是辦成謀反吶?」 武則天怔了怔,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她現在已大概猜出了女兒的來意,這樣轉彎抹角的,看來是要替人求情啊! 武則天一向反對皇子女們干涉政務,憑著他們特殊的身份,一旦涉足政壇,無疑將引起更大的動盪,結成更多的派系,以致政爭不斷。如果這是女兒意圖插手政治,培植親信勢力的一個徵兆,她一定要把這個苗頭扼殺掉。 武則天嚴肅地道:「女兒在哪裡置辦下的店舖被來俊臣抄沒了啊?被他抓走的人又是哪個?」 太平公主似乎完全沒有看到武則天眼中隱隱閃爍著的危險的光芒,她氣憤不平地道:「女兒的店舖就置在南市,足足十六家店舖啊,女兒費了好大的心思才置辦下來的。如今替女兒打理這店舖的,就是羽林左郎將楊帆!」 「楊帆?」 武則天的目光陡然又深沉了幾分。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三章 絕地反擊 太平公主憤憤地道:「女兒從金谷園回來後,倒是聽說有幾位宰相和尚書意圖不軌被抓進大牢,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竟也牽連其中。往常隔上三五天,他就會到女兒府上拜見,這回女兒都回京好幾天了,還不見他過來,使人去問,才知道出了事。 阿娘,別人是否謀反,女兒不敢確定,可楊帆絕對不會謀反!他憑什麼謀反呢?他可是阿娘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在朝裡跟任何派系都不沾邊兒。再說,他後邊有薛師這座大靠山,前程一片光明,他有什麼理由依附叛黨?」 武則天緩緩地道:「來俊臣查出,他收受了李游道的巨額賄賂,為娘記得,當時似乎就提到過這來源不明的十六座店舖,難道這些店舖……是你的?」 太平公主理直氣壯地道:「當然是女兒的,要說起來,楊帆除了這十六家店舖,還有什麼財產呢?而這十六家店舖,卻是女兒所有。他那所謂的巨額賄額,在哪裡呢?」 武則天微微瞇起眼睛,目光如針尖般銳利:「女兒身為天皇貴胄,自然不宜從事商賈賤業,可是……你想要打點店舖,難道公主府裡就無人可用了?為什麼要把它交給一個外人,還是一個不懂經營的將軍?」 「女兒……」 太平公主說了半句便即語塞,一張俏臉脹的通紅,武則天一直緊盯著女兒的神情變化,看到這裡,她突然明白過來,臉色頓時變的非常難看。 忽然間,武則天就想起了許多事,想到當初楊帆與女兒同場擊鞠,想到從不熱衷幫人說親的女兒忽然學起了千金公主,幫楊帆撮合婚事,想到她聽說的楊帆成親之日,女兒贈送厚禮的傳聞。 包養面首的貴婦人,很多都是把小白臉的一切都承辦下來的,包括幫他成家立業,比如太平公主奶娘之女姚夫人幫柳君璠置辦嫁妝的事情。 武則天又想到女兒當年公開選駙馬時落落大方,毫不羞怯,敢於當眾選擇她中意的人,如今偏偏提到楊帆卻欲言又止,少有地露出羞意,這意思還不明顯麼?可她能說什麼呢,責備女兒嗎?她這個母親尚且養著面首,又有什麼資格去責怪女兒? 這些想法在武則天心中飛快地閃過,她緩緩說道:「女兒,楊帆的罪證,可不僅僅是這一點,朱彬、裴宣禮,都已先後承認與他有所勾連。謀反,是對皇朝不忠,對朕不忠,任何人……都不可以寬恕!」 「母親……」 太平公主只喚了她一聲,便落下兩行清淚:「從小到大,這是女兒第三次求你。第一次,女兒求你赦免無辜的駙馬,謀反的是他兩位兄長,不是他!母親不答應,女兒的好駙馬,是阿娘賜予的,又是阿娘親手奪走了他!」 她珠淚盈睫地看著武則天,又道:「第二次,是女兒不想要那個駙馬,母親卻執意要求女兒下嫁,那一次,母親依舊沒有答應女兒的請求。阿娘,你可知道,和一個你根本不愛的男人朝夕相處、白首同歸,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嗎?」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輕輕落在武則天的手上,武則天堅硬的心微微軟化了一下。 太平公主道:「這是女兒第三次求你!如果楊帆真的有心謀反,女兒不會保他!男人再親,總親不過自己的生身母親,如果一定要女兒做一個取捨,女兒自然站在娘親一邊,可他……真的不可能謀反啊!」 武則天煩躁起來,她抽回手,有些憤怒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拂然道:「你是說,來俊臣在欺瞞朕麼?」 到了此時,武則天依舊不願相信她所信任的來俊臣欺騙了她。 國人對唯一總是有一種莫名的認同,因為武則天是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想當然地認為她各方面能力都超強,若非如此,如何解釋她在男人的世界中脫穎而出?孰不知武則天的稱帝,固然有其自身本領,卻也是應了天時地利人和! 擅長宮斗只是小智慧,管理天下需要大胸襟和大智慧。可惜,有些人並不明白這個道理,在這種人看來,既然她是唯一,必然就很英明,既然她很英明,必然永遠英明。唯其愚蠢,崇拜若斯! 籠罩在武則天身上的英明光環,蒙蔽了太多人的眼睛,反而是她身邊的人更能看清楚她,所以上官婉兒和韋團兒才敢暗結心腹,太平公主才敢涉足政壇,周興和來俊臣等一班酷吏才敢為所欲為。 可是太平公主可不敢當面說她老糊塗了,只能委婉地道:「女兒沒有這麼說。不過這樁案子牽連眾多,來俊臣親自受理的恐怕只有宰相一級的高官,像楊帆這等人物,十之八九要交給下邊的小吏審理,那些小吏為了邀功請賞,焉知不會屈打成招呢?」 說到這裡,太平公主攸然張大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好像猛地想起了什麼似的,急忙問道:「娘親方才說什麼?舉告楊帆為同謀的人是誰?」 武則天道:「是引駕都尉朱彬和司禮卿裴宣禮,怎麼?」 「朱彬……朱彬……」太平公主輕輕地念了兩遍,突然興奮地道:「對!就是這個朱彬,女兒想起來了,帆郎他……啊!不不不,是楊帆……」 太平公主好像說漏了嘴,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武則天只好裝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出來。 太平公主道:「楊帆曾經對女兒發牢騷,說他飽受朱彬排擠,後來他立下大功,升為郎將,朱彬嫉妒他陞官,還曾當眾羞辱過他,楊帆想要女兒替他出氣呢。」 太平公主把話說到這兒,已然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了她與楊帆的關係。憑什麼她放著自己的人不用,要讓楊帆替她經營?憑什麼她要把店舖過到楊帆名下,叫楊帆占一分利?憑什麼楊帆與朱彬不合,要請她替自己出氣?這活脫脫就是第二個薛懷義嘛! 太平公主道:「只是母親吩咐過,不許女兒仗著皇女身份和阿娘的寵愛插手朝政,所以女兒沒有答應他。女兒把店舖交給他打理,其實……其實也不無安撫之意……」 說到這裡,太平公主的臉紅的更厲害了,一雙淚眼楚楚動人,一雙嫩頰紅如火焰,別有一種嬌艷欲滴的滋味。太平公主道:「母親,你想,這樣水火不容的兩個人,他們怎麼可能走到一起呢?」 武則天輕輕吁了口氣,說道:「罷了,娘這就召來俊臣進宮……」 太平公主趕緊道:「阿娘,不管楊帆是否受了冤枉,事已至此,來俊臣除了維護御史台,還能有別的選擇麼?叫他來問,怕是問不出什麼。」 武則天嗔道:「那要怎麼樣?難道要朕這個皇帝充當法官,棄三法司而御駕親審?」 太平公主握住武則天的手,撒嬌地央求道:「楊帆對女兒說過,他剛剛升任郎將時,曾被朱彬聚眾奚落,可見楊帆與朱彬不和,非只一人知道。娘親若不信女兒的話,不妨先宣朱彬麾下的軍校來問個清楚,若是女兒所言屬實,娘親便為女兒破一回例又如何!」 太平公主這一撒嬌,彷彿回到了她還是一個小小女孩兒的童年歲月,武則天心中一軟,又想起自己對薛懷義是那般縱容和寵愛,將心比心,不禁喟然一歎,說道:「罷了!你去,叫婉兒傳我口諭,把引駕仗的人喚到這飛香殿來!」 太平公主連忙道:「多謝娘親!」急忙起身,急匆匆奔向殿外。 武則天想到那個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男人,又想到自己女兒迷戀的恰恰是那個男人的弟子,不禁暗道一聲:「冤孽!冤孽啊……」 上官婉兒得了旨意,馬上派人去召引駕仗官兵來此,隨即與太平公主一起回到殿內,武則天道:「給朕更衣吧!」 太平公主搶著道:「女兒侍候娘親更衣。」 武則天笑道:「算啦!你呀就是從小被人侍候的主兒,哪會給朕更衣啊。坐這兒歇歇涼吧,這醪糟是金陵進貢的新酒,滋味極好,你也嘗嘗。」說罷就由上官婉兒和韋團兒扶著她進了飛香殿的寢宮。 武則天在寢宮中坐定,一邊讓兩人幫她更換袍服,一邊對上官婉兒吩咐道:「婉兒,一會你派人快馬去一趟洛陽府,把楊家店舖的『過書』備底給朕取來。」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不一會兒,幫武則天穿戴整齊,上官婉兒便匆匆離開,安排人去洛陽府。武則天出了寢宮,對太平公主道:「女兒,你那店舖過戶於他,總該有所憑證吧?」 太平公主忙起身道:「女兒不止有『過書』,還有契約呢,阿娘要看一看嗎?」 武則天道:「這終歸不是一件私事,娘雖相信你的話,還是看一看的好,省得旁人閒話。」 太平公主道:「那好,女兒馬上派人回去取來!」 武則天淡淡地道:「叫小海與你府上的人同去吧,免得回來時又在宮門處耽擱。」 引駕仗官兵得了聖旨,便急急向飛香殿集結。雖然他們是奉旨而來,可這麼多的官兵突然集結到一處,武攸宜可放心不下,引駕仗如今接連出事,可算不上皇帝最親信的衛隊了。武攸宜叫他們解去甲冑、不佩兵器,又派了羽林衛官兵戒備著,來到飛香殿。 這引駕仗官兵大多不知出了什麼事,個個惶惶不安。可要說皇帝想對他們不利吧,又不可能把他們集中到這個地方來,這就有些叫人費解了。眾官兵之中只有雲騎尉杜潤生和校尉湯千里等少數幾個被女官符清清叫去過的人隱約猜到了什麼。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四章 天子駕幸 等他們在飛香殿前站定,武攸宜控制住局面之後,馬上入殿請見。武則天沒有出來,只是命上官婉兒在全副披掛的武攸宜陪同下走出來,在殿前石階上站定。 六百名大角手緊張地看著這位美麗的大周內相,上官婉兒朗聲道:「眾將士聽著,大家有話問你們。宮中有傳言,說羽林左郎將楊帆與引駕都尉朱彬素來不合,你等伴隨朱彬左右,或有見聞,若有經歷其事者,速速入殿謁駕!」 引駕仗眾官兵稍微有些騷動,卻沒有人動彈。上官婉兒高聲道:「若有所經歷者,速速出列!若匿情不報,一經查出,以欺君之罪論處!」 雲騎尉杜潤生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舉步向前走去,校尉湯千里見狀,忙也舉步跟上,緊跟著,又有幾名士兵紛紛走了出來。 這些人進了飛香殿,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才一一退了出來。外面的官兵都眼巴巴地看著,見他們的神色都有些輕鬆,頓時也都放下心來。 內侍小海引著杜潤生、湯千里等人退出飛香殿的時候,武則天已面沉似水。 太平公主委屈地道:「阿娘,女兒所言如何?楊帆斷然不會參與謀反的,朱彬雖然死了,但是從這些軍校們的供詞,足可證明楊帆與朱彬沒有勾結。如今只有裴宣禮一面之辭,阿娘可調楊帆與裴宣禮到御前對質,一問便知。」 武則天沉吟片刻,對上官婉兒道:「婉兒,你覺得朕可以這樣做麼?」 上官婉兒深知武則天的性格,尤其是她漸漸年老之後,變得敏感而執拗,以前喜怒不形與色,現在則有些喜怒無常,所以沒有直接為太平公主幫腔,而是故意思索了一下,緩緩說道:「照理說呢,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法典既定,自有法官依法執行,雖天子亦不可干涉,否則以天子一人之好惡寬嚴,決天下之法,法紀蕩然無存矣!」 武則天欣然道:「還是婉兒明白朕的心意。是啊,這《大周律》是朕欽定的,如今朕若破壞了它,這不是壞了朕自己的規矩麼。」 上官婉兒又道:「不過,婉兒覺得,刑獄之事,實關於天。典刑者,惟一所循便是天理之公。如今既然證明法官有可能枉法,陛下乃天子,天子即法,法即天子,也不可一味拘泥於成法,而致生冤獄。」 上官婉兒先站在武則天的角度,完全為她的權威和利益考慮,做出一番解釋,隨即話風一轉,又來了句法理不外乎人情,武則天便不甚牴觸了,可她想了想,還是不願意壞了自己親手制定的規矩,那無疑是親手否定了自己的權威,不禁遲疑道:「你是說,朕可以親自過問此案?」 上官婉兒乖巧地道:「婉兒怎敢慫恿陛下自毀法紀呢。不過,在婉兒想來,陛下若是想微服私訪,到大理寺後堂去聽聽審,目的只在於考察一下官吏嘛,便不算干涉成法了。如果法官有不公之處,相信有陛下看在眼中,縱不干涉,他們也會予以糾正。」 武則天一聽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思索片刻,微笑道:「婉兒老成謀國,若非女兒身,朕定提擢你為朝中宰相!」 上官婉兒聽了這句評語,心中很是氣苦:「老成謀國?老成謀國怎還不如小蠻會算計,婉兒……只要能老成謀家,那就心滿意足了!」 武則天起身道:「朕已經很久沒有出宮了,正覺有些煩悶,那……咱們就去御史台走走。」 太平公主道:「女兒也去!」 武則天把臉一板,說道:「不成!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你是一位公主,隨為娘去御史台,算是個什麼名頭!」 太平公主不悅地退開。 天子要出行,雖說是要微服私訪,也要好一番準備,整個宮裡頓時忙碌起來,大將軍武攸宜急急密調百騎中的精銳護駕,一律換穿了便服,暗藏利刃,準備伴駕出宮。 武則天回寢宮換穿了一身男服,端端正正地戴好軟腳帕頭,對著一人多高的銅鏡一看,儼然一位風度翩翩的老年文士,只是頜下少了一部鬍鬚,略減了幾分風韻,武則天吁歎道:「朕可有不少年頭不曾穿過男服了。」 團兒笑道:「大家這一裝扮,風度翩翩,若是走到坊市間去,可要迷倒不少懷春少女了。」 武則天聽得「噗哧」一笑,點了她一指,嗔道:「就你會說話,長了一張巧嘴兒。」 不一會兒,裝扮完畢,武則天持了一柄折肩,輕輕搖著步出寢宮,這時候上官婉兒和武攸宜也都換了便裝,上官婉兒一身文士袍、頭戴公子巾,玉面朱唇,明眸皓齒,儼然一位丰神如玉的美少年,武攸宜則穿著一身襴袍,魁梧雄壯,兩人站在一起,宛如一枝鮮花傍著一棵大樹。 武則天閃目一看,疑惑地問道:「太平呢?」 上官婉兒回答道:「公主飲了幾杯醴酒,便說此處悶熱,到麗景台泛舟去了。」 武則天可不大相信她這個女兒會這麼安份,那楊帆既然是她的人,她能不用心麼,自己不帶她去,說不定她要準備自己溜出宮去,武則天搖搖頭,又向上官婉兒問道:「洛陽府的『過書』備底和公主府的契書過書都拿來了麼?」 婉兒道:「一應物件俱都取來了,大家現在要看麼?」 武則天搖頭道:「你且帶著,朕在車上看。」 一行人出了宮門,武攸宜已經安排在宮門口安排好了車子,眾人侍候武則天上了車,便護擁著車駕向御史台趕去。 其實御史台推事院就設在宮城西側的麗景門,就在宮城範圍之內,尋常百姓除非是舉行類同請願、勸進那樣的大規模行動,否則根本不會在這一帶閒逛,武則天就算大擺鸞駕趕去御史台,也不虞被百姓們看見,這番微服裝束,卻是為了掩在宮城各處辦事的各司各衙人員耳目。 飛香殿在皇城東側,他們就近出了宮門,在宮城東側啟行,繞皇城半周,便能到達推事院。武則天坐在車中,把洛陽府取來的「過書」備底打開,又打開從公主府取來的一應契約反覆驗看。 楊帆那份「過書」上原來的店主叫祿萬山,御史台曾經認真查找過這個人,結果依著上面的記載,卻根本找不到這個人,彷彿這個人壓根就不曾存在過。現在公主府卻拿出了「市籍」(營業執照)、「房契」、還有「過書」,上面的主人正是那個所謂的祿萬山。 所有這一切,都證明那十六家店舖的神秘原主人,就是太平公主。「市籍」、「過書」和「契約」上的時間自然沒有問題,洛陽府司戶衙門的大印也確鑿無誤,接受過戶一方的文件上還有楊帆的親筆簽字畫押,武則天不禁長長地吁了口氣,對於楊帆謀反的看法更加動搖了。 「大家,推事院到了!」 車子忽然停下了,窗口傳來小海低低的聲音。武則天抬起頭,對上官婉兒道:「婉兒,你和攸宜進去,喚來俊臣出來見朕,不許聲張!」 婉兒答應一聲,起身走下車子,對武攸宜低語幾句,兩人便並肩向推事院走去。推事院門前一處拴馬樁旁,有個馬伕模樣的人正在梳洗著馬匹,上官婉兒向他看了一眼,那人輕輕點了點頭,上官婉兒臉上略顯緊張的神色終於放鬆下來。 門前有奉宸衛的官兵認真檢查著進入御史台的一切人員,上官婉兒和武攸宜旁若無人,邁步便進,幾個士兵趕緊上來攔截,這時武攸宜麾下幾個便衣侍衛已經衝上去,亮出了自己的魚符。 奉宸衛士兵一看是羽林禁衛,不禁呆了一呆,那便衣侍衛低聲道:「羽林衛辦事,閃開了!」把他們推到一邊,便護著上官婉兒和武攸宜往衙中走去。 過了不大的功夫,來俊臣便陪著上官婉兒和武攸宜匆匆走出來,一臉緊張地趕到牛車前。 「上來吧!」 車中傳來一個溫和而不失威嚴的聲音,來俊臣身形一震,急忙答應一聲,舉步登車。又過了片刻,來俊臣從車中走出來,臉色有些陰晴不定。緊跟著武則天也緩緩地邁步出來,小海連忙上前扶了一把。 來俊臣因為已經得了武則天的吩咐,不敢走在她的後面叫人看來詭異,只好與她並肩而行,彷彿是陪著一位知交好友,前衙後衙府中各處都有些來來去去的差人,見此情景,只當是來俊臣的一位貴客,卻絕對不會想到這位輕搖折扇的老年文士居然就是當今皇帝。 「陛下怎麼到推事院來了?」 來俊臣把武則天讓到自己的押衙,請她上坐了,這才隆而重之地給她行了一個自創的五體投地大禮。 武則天淡淡地道:「沒甚麼,朕在宮裡有些悶了,出來轉轉。這天氣,上哪兒都嫌熱,近來國事繁忙,又不能抽身去龍門避暑。這三法司中,如今以你來俊臣執掌的御史台最為出色,執法嚴明,斷案公正,從無一案積壓,朕想著,就到你這來走走吧,順道兒,聽一堂審,看看你這御史台究竟有何獨到之處,來日也可推廣於刑部、大理寺!」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五章 魚目混珠 「果然來者不善!」 來俊臣心中一緊,忙強作笑容道:「陛下謬讚了。陛下想聽審的話,那……臣這就去安排一下,看看正有哪樁案子在審理之中……」 武則天打斷了他的話,問道:「羽林左郎將楊帆謀反一案,是由誰負責審理的?」 來俊臣暗自一驚,趕緊欠身道:「此案由來子珣全權負責。」 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這個楊帆,辜負了朕的信任啊,朕每每想起,都覺得痛心。那……就審審他吧,你讓來子珣提審楊帆、裴宣禮和李游道!朕在後堂,好好聽聽,看看那楊帆待要怎麼狡辯!」 來俊臣脫口就想說出:「此案已經審結,無法再審人犯」,可是話都到了嘴邊兒,又被他強行嚥了回去。皇帝駕臨御史台,點名要聽審一件案子,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其中必有重大緣故。 他這御史台何止是粗暴執法,簡直是執法犯法,毫無規矩。楊帆一案處理的太草率了,雖然這位女皇不曾習過律法,也不瞭解司法的詳細程序,可是以她的精明,難保不會看出什麼端倪。 來俊臣現在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有所行動的好,動作越多,漏洞越大。想到這裡,來俊臣便恭謹地答應一聲,故作從容地道:「陛下稍坐,臣這就去安排!」 上官婉兒突然上前一步,揚聲道:「來中丞,且慢!」 來俊臣止步道:「上官待制有何吩咐?」 上官婉兒淺淺一笑,說道:「吩咐可不敢當。婉兒只是覺得,中丞只要使人去吩咐一聲就行了,陛下要聽審,自然要在來子珣全然不知的情況下才好,不然來子珣明知陛下就在後堂,問案必然有所拘束,那就有失陛下考察吏情的本意了。」 武則天看了上官婉兒一眼,對她自作主張的行為有些奇怪,不過轉念一想便釋然了,婉兒與太平一向交好,想來是出行之前女兒對她有所托付了,武則天暗暗歎了口氣,便道:「婉兒所言有理,來卿,你就留下陪朕吧!」 來俊臣暗暗叫苦,他本想先溜出去提醒來子珣一聲,這一下卻是絕不可能了。當著武則天和上官婉兒這對精明的有些過份的女人,他就算想在話裡有所暗示都不能。來俊臣無奈,只好回到主位坐下,這才揚聲喊道:「來人!」 來俊臣自打請了武則天入室,便把一應雜役下人全趕了出去,只有外邊耳房裡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廝候著,來俊臣喊了三聲他才聽見,急急走進來,躬身道:「中丞。」 來俊臣清咳一聲,道:「你去告訴來子珣,手頭正在處理的案子都放一放,馬上審理楊帆的案子,把李游道、裴宣禮也提上公堂。」 那小廝答應一聲,一溜煙兒地去了。 依周律,三人成供。只要有三個人的供詞作證,就可以證明一個人的罪行。狄仁傑等人入獄時又已自行認罪,他們這案子就更是處理的無懈可擊了,只剩下魏元忠這一個老頭兒堅決不認罪,來俊臣集中火力專攻他一個,也好辦多了。 魏元忠是什麼人?他是御史右丞,專門監管地方府縣官吏,得罪過的人著實不少,他不認罪不要緊,來俊臣不但拷打了幾個受株連的官員,迫使他們招了供,而且發動各地官員,側面提供了許多魏元忠意圖不軌的「證據」,可謂鐵案如山。 反倒是楊帆這案子有些棘手,一則來俊臣當初為了把他咬死為叛黨的重要同謀,想叫他無從辯駁,所以把他的這段案情捏造的比較縝密,和他串連的大臣比較少,結果作繭自縛,現在想多找幾個人來證明楊帆有罪也不成。 另一方面,楊帆的社會關係比較簡單,只與薛懷義、武三思、太平公主這些方面的關係比較密切,來俊臣又不想把這些人牽涉進來,如果那樣政局真可能會失控,那時就不是他能彈壓得住的了。 因此從手續上來說,楊帆一案還缺少一個必要的證人。 朱彬已經招供了,裴宣禮也已經招供了,李游道是關隴世家,又是工部尚書,朝廷最高一級的官員,以來子珣的身份審理此人比較吃力。你讓他一個局級幹部去審一個部長,他鎮得住場面麼,要審李游道這種部級幹部,怎麼也得來俊臣這個副部級幹部才行啊。 所以來子珣一直沒有提審李游道,他準備把這塊難啃的骨頭丟給來俊臣本人去處理的,不想來俊臣派人催促,叫他馬上提審李游道、裴宣禮和楊帆。來子珣無奈,只得應承下來,吩咐把在審的一眾人犯押下去,提李游道和楊帆上堂。 裴宣禮倒不用再提了,他就在堂上。裴宣禮已經被來俊臣的酷刑徹底打服了,叫他咬誰就咬誰,只求死前能少受些酷刑,因此成了好幾起重要人犯的證人,此刻他正在堂上,為一位受審的禮部員外郎作證呢。 來子珣這廂下令,差人馬上便去提人犯上堂,與此同時,來俊臣暗暗念著「阿彌陀佛」,陪著武則天從後門兒悄悄來到了後堂。 公堂問案,主審官頭頂有「明鏡高懸匾」,身後是「紅日海水祥雲圖」,不過這堵牆雖然是上接天棚的,卻不是一堵死牆,從兩側是有小門兒可以繞到後面的。後面另開一道門戶,裡邊也有坐具几案,字畫花瓶,彷彿一個小書房。 主審官是由這後面走出去升堂問案的,有時遇到些難決的案子,也會召一些陪審官員和經驗豐富的老吏到這後面來商議對策。此時,武則天就坐在上首,來俊臣、上官婉兒、武攸宜等人也在下首被賜了座位。 過了片刻,工部尚書李游道被帶到了,依例,哪怕是已經審過了無數次的犯人,上了公堂都要有唱簿點名、驗明正身這道程序,但是就算李游道這樣的尚書級官員提到堂上,來子珣也未點名驗身。 來俊臣聽著前邊的動靜,不禁有些如坐針氈的感覺,偷眼一打眼,好像自武則天以下,大家都不太明白這道程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來俊臣這才放下心來。 「楊帆呢,怎麼這麼慢還沒有提到?」 來子珣等了半晌,還不見楊帆,不禁有些焦躁起來。 「報!楊帆帶到!」 來子珣剛發完牢騷,外邊就傳來喊聲,來子珣又在椅上坐下來,沉聲道:「來啊!帶人犯楊帆!」 外邊手銬腳鐐叮噹作響,上官婉兒側耳聽著,好一陣心酸,瞧這手銬腳鐐的,真不知郎君在獄裡受了多少苦。公主說她自有妙計,卻不知她究竟是怎麼安排的,此案能不能翻天,郎君能不能獲救,可全在此一舉了。今天連皇帝都來聽審了,若是還不能審明此案,那郎君…… 想到此處,婉兒心中好似油煎一般難受。 楊帆披頭散髮、衣衫襤褸,拖著腳鐐叮叮噹噹地走上大堂,身後四名手執水火棍的衙役押著,另有四名佩刀侍衛到了公堂前就站住了,在楊帆前面還走著一個手持提囚令簽的班頭兒,青衣皂靴,上得堂來,向來子珣躬身施禮道:「稟侍御史,人犯楊帆帶到!」 來子珣瞧這班頭兒不是自己方才派出去的那個衙差,微微有些詫異,可這御史台裡的公差他還真認不全,只是不清楚為何半道由此人代了班,反正人犯帶到,他也懶得理會此事,因此只是擺了擺手,說道:「退下一邊!」 這個班頭兒一直走在楊帆前面,楊帆又披頭散髮的,來子珣也未看清楊帆的模樣,再說楊帆已不是第一次提審上堂了,他本就沒有給予太過關注。 可那楊帆被提上堂上,卻自散亂的發隙間,機警地四下打量著。堂上另押了兩個犯人,只一瞧他們的模樣、氣度,受刑的輕淺,楊帆就知道誰是李游道、誰是裴宣禮了。 楊帆突然把頭髮一分,露出面孔,大吼一聲,撲上去揪住裴宣禮的衣領,吼叫道:「裴宣禮!我楊帆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害我?為何害我!」 裴宣禮被楊帆揪住衣領狼狽不堪,連忙掙扎道:「我沒有害你!我沒有害你!你……你確實與我同謀造反,罪證確鑿!是我牽針引線,你收受李游道賄賂……」 李游道立即大喝道:「放屁!老夫幾時重金賄買過楊帆?老夫不曾謀反!老夫也不曾收買於他,裴宣禮,你誣攀他人,小心報應……」 「裴宣禮!你為何害我,我楊帆與你何冤何仇?」 「放開我!放開我!來御史,來御史救命!」 「把他們分開!把他們分開!」 來子珣抓著驚堂木把公案拍得震天響,兩旁站班的衙役原本沒動,因為堂上本來就有四個剛剛押解了犯人上堂的執役站在那裡,可是他們似乎被驚呆了,傻傻地杵在那兒,根本沒有任何動作,站堂的衙役這才上前把楊帆和裴宣禮強行分開。 後堂裡,上官婉兒一雙眼睛越睜越大,前堂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她聽的清清楚楚,這聲音……這聲音不是郎君啊?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六章 亂拳打死老師傅 來子珣怒不可遏,大聲咆哮道:「楊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擾亂公堂,你信不信本官……」 來子珣說到這兒,忽然張口結舌,他怔怔地看著楊帆,忽然指著他,驚叫道:「你是誰?你不是楊帆!」 後堂裡正在聽審的武則天雙目霍地一張,來俊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武則天只是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來俊臣便一個哆嗦,又訕訕地坐了回去。 「楊帆」把飄逸的長髮一甩,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來御史真是好眼力,某的確不是楊帆!」 來子珣又驚又怒地喝道:「你是何人?為何冒充楊帆?你……你們……是什麼人?」 他看看那幾名押解「楊帆」的公差,見他們一個個都露出詭異的笑容,汗毛兒都豎了起來,一種危險的感覺油然而生。 一位玉色白袍的俊俏公子手搖象牙骨的描金小扇,飄然走上堂來,悠然道:「他為何冒充楊帆,並不重要!他們是什麼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負責牽針引錢,從中勾連的裴宣禮,居然並不認識楊帆,這……是不是有些好笑?」 此人頭戴一頂烏紗質料的軟腳帕頭,額頭鑲著一方美玉,穿一領玉白色荷花底紋緣繡浪花的圓領長袍,腰間一條錦帶,繫著她那迎風欲折的一管細腰,腳下是一雙鹿皮小靴,秋水湛湛,婉孌嫵媚中透著一股子精神。 來子珣懾於她的氣度,居然沒有罵出口,只是駭然問道:「你是何人?」 那個「楊帆」把眼一瞪,喝道:「大膽!太平公主當面,還不上前請見!」 「太平公主?」 來子珣聽了對方說出的身份本待不信,可是瞧這男裝女子的氣度作派,再想想她敢硬闖御使台推事院的霸道威風,卻是不由自主地相信了。 「太平公主?」 李游道聽了頓時雙眼一亮,搶步上前就要與太平公主說話,卻被太平公主那個扮作班頭的手下攔住。李游道急得跳腳,大呼道:「公主殿下,老夫蒙冤入獄,還請殿下代為向陛下進言,老夫冤枉、冤枉啊……」 太平公主沒有答理他,這也是太平公主的聰明之處。縱然她是公主,似這等謀反大案,也不宜牽涉過深。如果她接了李游道的話碴兒,那麼李游道鳴冤她管是不管?管了,不管成敗,她都涉足其間,原本地位超然的優勢就不復存在。 如果僅僅關心楊帆一人的案情,哪怕她鬧的再厲害,母親那裡也不會引起什麼忌憚,因為母親知道她為何涉足其間。可是楊帆一案一旦翻過來,就會撼動整個謀反大案的定案基石,以母皇的精明,一定會再查此案。 到那時,如果查明狄仁傑等人確實不曾謀反,這些宰相、尚書、侍郎們必然要承她一個大人情,如果他們確實有謀反之舉,太平公主也不用擔一分半毫的干係,因為她之所為,僅僅是為了救她的情郎,並不屬於政爭。 太平公主看似無所顧忌,其實這分寸拿捏的極好。鎮住來子珣之後,她馬上轉向裴宣禮,沉聲問道:「本宮問你,你說你為楊帆牽針引線,使他收受李游道賄賂。你與他一共接觸過幾次,都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說!」 裴宣禮訥訥地看看來子珣,又看看太平公主,欲言又止。一見這位公主出現,他的心也活泛起來,幾乎立刻就想高呼冤枉,可是看到來子珣毒蛇般陰柔的目光,裴宣禮心頭一凜,到了嘴邊的話頓時又嗯了回去。 皇家公主們其實並不可以為所欲為,實際上皇室公主很少與朝中大臣在政務上發生碰撞,因為他們僅僅因為是皇帝子女,天生地位崇高,可是並無權力干涉政務。大臣們若是怕你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敬你是皇家子女,或者會讓你幾分,若是不想理會你這一點,你還真不能把人家怎麼樣。 就像漢光武帝時的洛陽令董宣,當街攔住公主儀仗,把公主府上犯了罪的親信家人拖出來當場格殺,那位公主殿下也無可奈何,甚至不能糾集家將武士反抗,只能事後跑到皇帝那兒哭天抹淚地告狀去,像太平公主這般行為的公主實是少見。 裴宣禮眼下還是御使台的罪囚,生死完全掌握在來子珣手中,而太平公主明顯是為楊帆出頭,並不是為了他們而來,萬一…… 官場上,彼此妥協的事情太常見了,他要是把心一橫,什麼都說了,回頭太平公主卻和來子珣達成協議,來子珣開釋楊帆,太平公主打道回府,倒霉的可還是自己。 裴宣禮可不知道當今皇帝就在後堂,想到這裡,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轉而說道:「這……這……,裴某與他多次接洽,具體時間、地點,哪還能記的清楚。」 太平公主冷笑道:「好一個多次接觸,既然你二人接觸如此頻繁,為何你竟連楊帆的樣子都不認識?竟錯把本宮的馬伕當成那位羽林左郎將?」 裴宣禮脹紅著臉龐說不出話來,太平公主又轉向來子珣,冷冷地道:「來子珣,你怎麼說?」 楊帆是被來俊臣坑害的,他們明知裴宣禮根本不曾收買過楊帆,哪可能公堂問案時,還把他們提上來當堂對質,一旦雙方所言驢唇不對馬嘴,那不是自找難看麼? 再說,他們只要把供詞做得滴水不漏,叫皇帝看著可信就行了,根本不用理會犯人的想法,這可比粗暴執法還要粗暴執法,幾時想過會有人來查他們如何執法。 來子珣眼見再讓太平公主這般胡鬧下去,事情將不可收拾,忍不住聲色俱厲地恐嚇道:「公主殿下!這裡是朝廷的法司衙門,不是你的公主府!本官是此間的公堂正審,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公主府裡一個僕役!公主殿下雖然是天皇貴胄,卻也不該干涉司法,更不該亂闖公堂!下官有請公主殿下立刻退出去,本官不為己甚,否則,我御史台一定上表彈劾公主,恭請皇帝陛下嚴加懲處!」 來子珣方才雖被太平公主震懾了一下,此刻這句話說出來倒是擲地有聲,底氣十足。 御史台本來就有彈劾百官之權,這些年來,被他們彈劾過的宰相、尚書、侍郎們不計其數,就算是宗室、王侯,甚至當今皇帝依舊活著的兩個皇子都被他們彈劾過,如果真叫起板來,他還真不怕這位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現在雖然暗中網羅了一些黨羽,在朝中依舊屬於勢力比較單薄的一方,現在的太平公主,還不是後來威風八面、權傾朝野的鎮國太平公主,她的勢力比起薛懷義、武三思甚至已經罷相的武承嗣都有所不如。 武則天登基之後,整個李氏宗室都已不被人放在眼裡,看看原來那位常常喜歡飲宴交際的千金公主如今也深居簡出、異常安份,就知道整個李唐宗室的處境了。太平公主也就是因為嫁了武攸暨,算是半個武家人,才沒有受到波及,卻也絕對談不上霸道。 尤其是眼下,這樁謀反案的緣由是什麼?是宰相們要擁太子登基,復李唐國號。太子是誰?是太平公主的親哥哥。太平公主為何熱衷插手此案?為何試圖為反賊平反?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了麼! 來子珣自覺已經掌握了太平公主的軟肋,卻不知太平公主早已給武則天打了一記預防針,今天這事鬧的越大,越顯得她心中無鬼,坦坦蕩蕩,她又豈會在乎來子珣的威脅。 太平公主聽了來子珣的話,咯咯地笑了幾聲,果然一臉的不以為然,太平公主說道:「楊帆自西域回來以後,因為立下大功,皇帝陛下才提拔他做了羽林郎將,這不過就是近期的事情。 楊帆沒有升為郎將之前,你們斷無收買他的道理,你這接洽定然是從他回京之後開始的了。好!本宮已經派人詳細調查過楊帆回京之後這段時他和裴宣禮兩人的詳細行止。裴宣禮,你說說吧,你是在哪一天、在什麼地方與楊帆會面洽談的,且看與本宮查到的情況是否吻合。」 太平公主所言自然是誑他,任她有再大的能量,怎麼可能把別人過去幾個月的行蹤查得一清二楚。可是來子珣本就心中有鬼,聽了這話先自一虛。裴宣禮本來就是被迫招供,這時更是裝瘋賣傻,一時間全都僵在了那兒。 救楊帆只此一個機會,必須慎之又慎,所以太平公主準備的自然不只這一招,不過她重金賄買獄吏與楊帆串通消息的時候,意外得知迄今為止楊帆跟「收買」他的裴宣禮竟然還沒照過面,太平公主不禁突發奇想:「還有比這更能說明問題的麼?作為重要人犯,兩人居然迄今不曾對質!不需要了,只要這一條就足夠了!推事院的推案審理,居然荒謬一至於斯。」 後堂裡,武則天的臉色已陰霾密佈,似有隱隱雷霆正在醞釀。來俊臣偷偷瞟了武則天一眼,雙腿一軟,就從座位上溜到地上,順勢一跪,叩頭說道:「陛下恕罪!臣御下不嚴,以致……」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七章 天心莫測 武則天一抬手制止了他,淡淡地道:「皇家公主,擅闖法司,干預審案,太不成體統了,你去,不要讓她再胡鬧了!」 來俊臣一怔,急忙抬頭看了武則天一眼,卻見她臉上的陰霾頃刻間已不見了蹤影,此刻臉上不慍不火,竟是根本看不出她的喜怒,不禁呆了一呆,這才答應道:「喏!臣……遵旨!」 來俊臣起身急急趕往公堂,作出一副剛剛聞訊趕來的姿態,又是推諉自己不曾親自辦理此案不知其中詳情,又是順勢答應一定親自複查楊帆一案,給公主殿下一個交待,好說歹說的總算哄得太平公主讓步了。 太平公主也明白,哪怕她當堂就把此案翻過來,也不可能立即把楊帆帶走,楊帆既然是背了這個「謀反」的罪名,就只能由皇帝親自下旨赦免,如今她的目的已經達到,自然無心再與來俊臣糾纏。 來俊臣把太平公主送到大堂口兒,就連稱恕罪,也顧不得再把她送出大門,便匆匆跑回了後堂,來俊臣到了後堂一看,登時呆若木雞:椅上空空,武則天和上官婉兒、武攸宜一行人早就不見了。 來俊臣站在那兒,臉上陰晴不定,半晌作聲不得。 來子珣追進來,既懊惱又難堪地道:「中丞,這可真是奇哉怪也,太平公主怎麼會突然跑來呢?這個楊帆,怎麼就能請得動她出面?她的膽子也大,就不怕自己招了嫌疑?薛懷義出面都不管用,她以為她是公主就了不起麼!」 來俊臣慢慢吐出一口濁氣,垂著雙袖,低沉地道:「子珣,大事不妙了……」 來子珣吃了一驚,失聲問道:「中丞何出此言?」 來俊臣不語,緩緩走到座位前,慢慢坐下去,對來子珣道:「你來,坐下!」 來子珣看他臉色,不禁心中惴惴,連忙繞到座位前面,欠身坐下去,眼巴巴地看著來俊臣道:「中丞,究竟出了什麼事?」 來俊臣仰靠在椅背上,閉目冥思半晌,這才輕輕張開眼睛,對來子珣道:「子珣,你我兄弟,本是長安市上兩潑皮,三餐不繼,窮困潦倒。後來,也是一時機遇,為兄蒙陛下賞識,方有今日風光,之後才把你調進京來,送了你一份大好前程……」 來子珣連忙起身道:「是!兄弟這富貴前程,都是兄長所賜,子珣一直銘記在心。這一輩子,子珣都跟著兄長干了,為了兄長,子珣縱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來俊臣笑了笑道:「呵呵……,自家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什麼肝腦塗地的,大可不必。不過,你要暫時受些委屈了。」 來子珣眨巴眨巴眼睛,茫然道:「受……受什麼委屈?」 來俊臣站起來,慢慢走到來子珣身邊,雙手往他肩上一搭,面面相對,緊盯著他的眼睛,沉聲說道:「現在,要麼你我兄弟一起完蛋,縱想回到長安市上做一潑皮亦不可得。要麼,你先背起一切,吃些苦頭,等到風平浪靜,為兄再救你回來,你看如何?」 來子珣登時變了臉色,結結巴巴地道:「堂兄,究……究竟出了什麼事?」 ※※※※※ 夏日即將過去,但是秋老虎依舊厲害,尤其是在太陽下曬久了。 來俊臣免冠跪地,匍匐在武成殿石階之下,太陽正照在他的身上,額頭汗水涔涔。旁邊跪著來子珣,五花大綁,繩索大概是捆的太緊了,再被太陽一曬,臉皮子紅得發紫。 一些出出入入的宮人就從他們身旁經過,兩人頭也不抬,只是俯首跪著,額頭觸地,額下地面已經濕潤了一片。 宮裡面,武則天把上官婉兒先篩選一遍的奏章處理完畢,又喝了一碗冰鎮的醪糟,這時婉兒才拿過一份留在手邊良久的奏書,輕聲道:「大家,這是來俊臣的請罪奏章。」 武則天側臥在寬大的胡床上,微微閉上眼,道:「念!」 上官婉兒把來俊臣的奏章給她念了一遍,來俊臣的奏章內容很簡單,就是說經過他親自審理,證明楊帆確係朱彬挾隙報復,攀咬誣告,而來子珣貪功,故不辨真偽,嚴刑逼供。今已綁在階下,恭請聖裁。而他自己,當然也是來請罪的。 上官婉兒恨來俊臣入骨,巴不得讓他在階下跪著,多受些苦,可是這奏章晚報與皇帝一刻,楊帆就得在牢裡多關一時,此事雖經太平公主一番大鬧,皇帝已經心中有數,可是究竟如何處理,上官婉兒現在也確定不了。 畢竟當年可是有過太平公主駙馬明明沒有參與叛亂也被拘禁獄中,活活餓死的先例,雖然那是皇帝登基以前,她想殺一儆佰,但是近來皇帝心思多變,就連在她身邊多年的上官婉兒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了。 上官婉兒念完了奏章,見武則天側臥榻上,白髮之下,容顏蒼老,臉上沉靜如水,彷彿已然睡去,忍不住輕輕喚道:「大家?」 武則天悠悠地歎了口氣,吩咐道:「把來子珣……發配愛州吧!」 「大事定矣!」 上官婉兒一聽武則天處治來子珣,便知道這宗案子翻過來了,不禁欣喜若狂。進了推事院的門,百不存一,而這僥倖活下來的百分之一,也向來是充軍發配,斷沒有一個平安走出來的,楊帆是推事院成立以來無罪開釋的第一人! 上官婉兒急忙按捺住心頭的激動,輕輕答應一聲。 她沒有走開,皇帝必然還有吩咐的。 果然,武則天又沉默了片刻,繼續說道:「楊帆開釋出獄,先叫他回家去歇養些時日,如何安排……以後再說吧。」 上官婉兒連忙又答應一聲,現在只要郎君安然出獄,便是從此不做官,只做一個富家翁,她也是只有歡喜的。不管如何,楊帆因為「謀反」之罪入了監獄,而且險死還生,這是一根刺,梗在他心中的一根刺,也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馬上把他召回到御前繼續做負責皇帝安危的親信將領,這是不切實際的。 上官婉兒答應之後,依舊站在那兒,繼續等待著,可是等了許久,武則天也沒有進一步的指示,上官婉兒微微有些詫異,可她不敢問,只好輕施一禮,緩緩向殿外走去。 來俊臣和來子珣跪在殿前,已經快要被烤暈了,上官婉兒姍姍走到他們面前站定。來俊臣先是嗅到一股品流極高的淡淡幽香,隨即就看到一角袍袂,袍袂是男人款式,袍下露出的一雙精緻小靴卻透著纖巧。 他立即把頭沉得更低了一些,就聽上官婉兒道:「皇帝有旨。來子珣發配愛州,楊帆開釋出獄!」 來俊臣急忙頓首道:「臣遵旨!」 來子珣本就又熱又渴,疲憊之極,聽了這句話,眼前一黑,險險一頭栽倒。 皇帝流配官員是有講究的,流配的遠與近,流配到什麼地方,其中都大有學問。有經驗的官員甚至可以從流配的地點,分析出皇帝對所處治的官員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皇帝是想暫時把他調離風波圈子,等風平浪靜後再重新起用;還是略施小懲,叫他去地方上受些苦頭,反思己過;又或者是決定罷黜,能否復出全看未來機緣;再就是……宣判了他的政治生命的死亡。 愛州! 愛州啊! 這一輩子算是完了!能不能活命尚且難說呢。 愛州隸屬安南都護府,其地點就是後世的越南清化。那個年代,嶺南一帶大部分地區都是瘴疫橫行的未開化之地,更不要說愛州了,發配到嶺南都是九死一生的結局,發配到遙遠的愛州,幾乎就是宣判了死刑。 來俊臣伏地聽著,等了許久,也不見上官婉兒再說話,他輕輕抬起頭,偷眼一瞧,面前空空,不知何時,上官婉兒竟然回殿去了。 來俊臣心中頓時一片茫然,完了?這就完了? 他本以為,武則天多少會給他些處罰,然而……竟然沒了下文。他怕的不是皇帝給予處罰,而是沒有任何態度,原來做的諸多打算和說辭一下子都沒了用處。更重要的是,皇帝不可能毫不追究,這該怎麼辦? 來俊臣跪在那兒,茫然不知所措。 這時候,來子珣帶著哭音兒道:「中丞,子珣……」 來俊臣一個嚴厲的眼神制止了他,來俊臣又沉吟片刻,叩首道:「臣領旨,謝恩!」 來俊臣從地上爬起來,又順手把五花大綁、起立困難的來子珣也扶起來,緩緩走開幾步,心裡還是不靠譜兒,又復琢磨一番,逡巡著又回到殿門旁,略一遲疑,對侍立在門口的小海陪笑道:「海公公……」 小海唬了一跳,趕緊道:「哎喲,奴婢可當不起來中丞這般稱呼。中丞有事,只管吩咐。」 來俊臣陪著笑臉道:「是這樣,前日皇帝口諭,著御史台將一眾人犯處決。如今既無中旨,也無制書,臣想請皇帝示下,以作……準備。」 小海客氣地道:「那……中丞請稍候,容奴婢去通稟一聲。」 來俊臣趕緊施禮道:「有勞海公公!」 過了不大的功夫,小海又走出來,來俊臣趕緊問道:「海公公,陛下有何訓示?」 小海為難地道:「中丞,大家睡下了,奴婢可不敢打擾,你看是不是回頭再……」 來俊臣怔了怔,若有所失地道:「好!多謝海公公!」 來俊臣步履沉重,走出好遠,還回頭看看宮門,希冀皇帝會派人追出來傳旨。不管皇帝下何旨意,哪怕是命令他釋放所有在押官員,起碼也算有個結果啊。這樣莫測的天心,讓他惶恐不安…… 第十三卷 監獄風雲 第三百六十八章 我心相映 「堂兄,我該怎麼辦吶?我被發配愛州了,愛州啊!天涯海角,蠻荒之地,這一去……」 回到推事院,來子珣便痛哭流涕地向來俊臣訴起苦來,來俊臣此時心亂如麻,連聲道:「你不要慌,你要相信我,只要我不倒,就算把你發配的再遠,我也能把你弄回來!明白?」 「堂兄,可那是愛州啊,皇帝把我發配這麼遠,分明是……」 來俊臣瞪眼道:「愛州又怎麼樣?你區區一個侍御使,皇帝會把你的死活放在眼裡嗎?可是你要知道,正因為皇帝不在乎你的死活,所以,來日為兄想把你弄回來,也易如反掌,皇帝那時怕早把你忘了!」 來俊臣好一通安慰,最後道:「你還是趕緊回去,把金銀細軟都收拾好,此去路途漫漫,愛州生活窮苦,多帶些錢財總是沒錯的。你放心,多則一年,少則半載,說不定你剛到愛州,我就派人去接你回來了!」 來子珣受他提醒,想到皇帝旨意一下,恐怕有司馬上就會派人來押解他流配,依著規矩,犯官家眷要一起流放的,這一大家子人,還有來不及處置的諸多財產……,這一想也坐不住了,只好相信了來俊臣的承諾,急急回家去料理家務。 來子珣前腳出了門,來俊臣後腳就把衛遂忠喚進了自己的簽押房,陰沉著臉色把來子珣被發配的經過說了一遍,又道:「押解子珣的差人你好生打點一下,等子珣一到愛州,就讓他生一場『疫病』!」 衛遂忠吃了一驚,失聲道:「中丞,此事他已一肩背起,似乎用不著……」 「你懂什麼?」 來俊臣臉頰抽搐了幾下,壓低聲音道:「你以為,但有一線可能,我會不想救他?實是救不得他,不但救不得他,這件事接下來還會有大麻煩。你去安排此事,還有,把咱們的卷宗都好好整理一下,能安到他頭上的,都做一番手腳,別露破綻!」 衛遂忠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麻煩,恐怕連來俊臣都惹上了大麻煩,如今只能棄卒保帥,這是要用來子珣一枚棄卒來保全大家,當下不敢怠慢,急忙答應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衛遂忠出了簽押房,心中便有些悔意:「如果我不曾收受那人重禮,救得楊帆性命……,不要緊不要緊,中丞素受皇帝寵信,料來也能過關。我且先把由我經手的案子,都轉嫁到來子珣頭上再說,死道友,莫死貧道啊!」 ※※※※※ 來俊臣在房中沉吟半晌,又叫候在耳房的小廝去把萬國俊找了來。 在來俊臣手下的親信酷吏當中,萬國俊還真是名聲不顯,如果不是因為他與來俊臣合著了一本《羅織經》,恐怕《酷吏傳》提都不會提起他來,因為他具體經辦的案子實在沒有幾件。 不過,此人在來俊臣手下一班人中學識是最高的,相當於來俊臣的智囊,雖然他不像其他人一樣咋咋呼呼,但是很多事情,都是他在背後為來俊臣策劃,屬於壞水藏在肚子裡的人物。 萬國俊見了來俊臣,來俊臣馬上把今日在宮中所經歷的一切詳詳細細與他述說一番,道:「國俊,皇帝對我起了疑心了!這次的案子非同小可,諸多宰相、尚書等大臣入獄,我仔細查過,除了幾位大臣間在書信往來時確有貶諷皇帝之語,實無半點謀反實證,恐怕太子宮投書是有人蓄意為之,咱們替人做了那口殺人的刀。 我悔不該……悔不該牽連進一個楊帆,誰想得到區區一個郎將,竟然成為影響此案的關鍵!如今,一旦皇帝著人複查此案,只怕咱們就要完蛋大吉。當此時刻,本官該何去何從?國俊,你一定要幫我想個辦法啊!」 萬國俊和來俊臣是一條繩上的蜢蚱,一聽這話不禁暗驚,他急忙收懾心神,苦苦思索起來。萬國俊思量半晌,一咬牙根道:「中丞!事情的關鍵,就在這樁謀反案上!楊帆有罪無罪不要緊,只要咱們咬死了宰相們有罪,那麼,辦案之中,有人受池魚之災,實屬尋常,皇帝也不會為了這麼一件小事,抹殺中丞的功勞!」 來俊臣搓手道:「問題是,我們沒有實證,口供也是用刑逼出來的,最糟糕的是那份《請死表》上的簽押根本不是狄仁傑他們的親筆,這些東西不怕就沒事,一查全是漏洞。請死表已經到了御前,抽不回來了! 而且,現在我們也來不及炮製證據了,說不定明日一早,皇帝就會讓刑部或大理寺接手此案,刑部的崔元綜跟笑面虎兒似的,大理寺的徐澤亨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如果叫他們得著機會,他們是絕不介意讓我做他們的階下囚的。」 說到這裡,來俊臣突然想到了什麼,他驀地站住腳步,喃喃半晌,雙目一亮,道:「崔元綜、徐澤亨,陛下對他們可是遠不及對我信任啊!我得想辦法叫陛下知道,她離不了我!離了我,就是眾叛親離,舉目朝堂,再無人可以信任,如此,方能保得周全!」 他霍地轉向萬國俊,興奮地道:「對!咱們得製造一樁大案,一樁驚天大案!叫陛下那顆滿是猜忌的心,再多幾分猜忌,她對朝中百官不放心,就不會捨得宰了我這只替她看家護院的忠心犬!」 來俊臣對自己的定位倒是很清楚,而且也從不介意自稱鷹犬,似乎反以為榮。 萬國俊微微瞇起眼睛,道:「中丞和下官想到一塊兒去了。下官想到一個主意,就算咱們再啟一場事端,叫皇帝對百官心生猜忌,可是因為宰相蒙冤,還是不免對中丞失去寵愛。咱們要製造一場事端,不但要讓皇帝覺得離不開你,還要覺得……宰相們未必就那麼清白!」 來俊臣雙眼一亮,急忙道:「國俊有何妙計?」 萬國俊對他附耳說出一番話來,來俊臣聽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低低地道:「這麼做……會不會鬧的太大了?」 萬國俊陰陰一笑,道:「中丞,你覺得這件事若是辦成了,算不算是想陛下之所想?陛下會不會樂見其成?」 來俊臣定定地望著前方,久久,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緩緩說道:「妙計!果然妙計!」 ※※※※※ 推事院門前,兩行奉宸衛官兵靜靜地立在那兒。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來俊臣在宮中長跪請罪的消息已經風一般傳開了,來往與推事院的人忽然減少了許多,一些相關衙門對於一些正常的行本公函的往來也盡可能地押後了,因為這些公函行本,大多與推事院目前處理的謀反大案有關,眼下局勢太不明朗,他們不免存了觀望的心思,免得活幹得太急了,到時候作一場無用功。 門前冷落的推事院裡,楊帆緩緩地向外走著,旁邊陪著判官王德壽。 門外不遠處,小蠻牽著兩匹馬,激動地站在那兒,癡癡地看著大門,盼著郎君的身影。 楊帆走到「照壁」前,微微停了片刻,回頭看了一眼那一幢幢威嚴聳立的押衙門捨,就是這裡,他險些便命喪於此啊! 楊帆吁了口氣,繼續向前走去,王德壽靜靜地陪在他的身邊,兩人邁過高高的門檻,王德壽便即止步,抱拳道:「楊郎將,恕不遠送!」 楊帆沒有回答他,他只一出大門,便看見了小蠻。 小蠻站在那兒,夕陽從她後面照過來,為她的髮梢、為她的衣緣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邊,陽光把她的身影拖得長長的。她站在那兒,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楊帆,手輕輕鬆開,兩條韁繩滑落下去。 楊帆強忍磨爛的踝部傳來的痛楚,快步走下石階,小蠻忘情地撲上來,結結實實地撲進他的懷抱,緊緊地抱住他,淚水迅速打濕了他的胸襟。楊帆也緊緊地擁抱著她,險些失去的恐懼,讓他們更珍惜彼此了。 兩排奉宸衛的官兵靜悄悄地看著他們,誰也沒有說話。楊帆和小蠻相擁在夕陽下,不遠處,一對馬兒耳鬢廝磨。 「走!我們回家!」 兩個人緊緊地擁抱了許久,楊帆才抑住激動,說出一句話。 聽到「回家」兩個字,小蠻心中一陣溫暖,她溫馴地嗯了一聲,輕輕離開楊帆的懷抱。 雙人雙馬,漸漸離開了推事院。 天津橋上,依舊熙熙攘攘,長橋一側的路口,停著一輛牛車,牛車的窗簾微微掀開了一角,看到楊帆和小蠻並轡走過橋頭,一隻瑩潤如玉的手掌輕輕放下了簾兒,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回府!」 那個在公堂上冒充過楊帆的青壯漢子乾脆地答應一聲,拾起了手中的韁繩,一聲輕呼,兩頭犄角彎彎如月的壯碩青牛便邁開有力的蹄子,緩緩離開了。 小蠻騎在馬上,身子隨著駿馬悠閒的邁動,前後微微晃動著俏美的身姿,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時而偷偷瞟一眼楊帆,含情脈脈,份外嬌羞。兩人都沒注意到,人群中一角緇衣,恰在此時悄然消失了……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六十九章 閨中絮語 楊府門前,門子莫玄飛手搭涼蓬,翹首向遠處看著,一俟看到阿郎和大娘子兩匹馬並轡而來,立即向府中欣喜地喊了一嗓子:「阿郎和大娘子回來啦!」 楊帆到了府前一勒馬韁,還未翻身下馬,轉眼一瞧便呆在那裡。只見府門洞開,府裡的男僕女婢們分列兩行,站的整整齊齊,頭前站著白髮蒼蒼的老管家,恭聲說道:「恭喜阿郎平安回府!」 後邊兩排男女奴僕一起喊道:「恭喜阿郎平安回府。」 楊帆又好氣又好笑,對小蠻道:「好端端的,怎麼還弄出這麼一副排場來,叫外人瞧了豈不笑話。」 小蠻微微抿了抿嘴兒,說道:「這可不是人家教的。」 這些楊府僕役們的確是自發到門口迎候男主人的。楊帆可不只是小蠻一人的脊樑,而且是楊家所有人的主心骨兒。少了個男主人,大家豈能不人心惶惶。 再說,楊帆犯的是「謀反罪」,如果罪名坐實,他們這些僕傭也都要被充作官奴,雖說官奴也是侍候人,干的還是老本行,自由度卻會大大降低。如今楊帆脫罪,平安歸來,正是皆大歡喜。 楊帆翻身下馬,朗聲道:「某受人誣告,含冤入獄,這些時日,你們在家裡盡心盡力地幫襯夫人,都辛苦了。等忙過這兩天,某一定會對大家有所表示的。好啦,現在都散了吧,散了吧!」 老管家擺擺手,眾僕傭便道一聲謝,各自散去。兩個前院打雜的家丁出來從楊帆和小蠻手中接過馬韁繩,老管家迎了他們往院子裡走,一邊走一邊恭聲道:「阿郎、夫人,晚膳正準備著呢,後宅裡已經備下了熱水,阿郎是不是先沐浴一番?」 楊帆此時還穿著當初被捕時的那身衣服,蓬頭垢面,鬍子拉碴,自然要沐浴更衣,洗髮修面,楊帆簽應一聲,便要與小蠻往後宅走。這時門子莫玄飛匆匆跑過來,從懷裡掏出一張紅色的拜貼,對楊帆道:「阿郎,這是一位名叫趙逾的客人,大約在一個時辰以前親自送上門的,他還說,明天下午,再來拜望阿郎!」 「哦!趙逾?」 楊帆伸手接過,打開來看了看,上面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就是一份中規中矩的賀貼,慶賀楊帆平安出獄云云的一套吉祥話兒,最後說明日午後再來拜望。楊帆笑了笑,隨手把它交給了老管家。 趙逾此舉,不過是向楊帆表明,他們並沒有拋棄楊帆,而是一直在密切關注著有關楊帆的一舉一動。楊帆當然也不會認為自己既然與隱宗合作,隱宗就有義務替他包打一切,不過,必要的解釋,他還是要聽聽的。 後宅臥房裡,浴盆浴具早已備妥,楊帆一到,家僕就擔了熱水進來,一桶桶地倒進去,又加冷水調溫,待水溫調拭好了,小蠻便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我來伺候阿郎沐浴!」人家娘子侍候自己丈夫沐浴,這事再正常不過,兩個擔水的家僕恭聲答應著便退了出去,順手把房門也給他們帶上了。 小蠻走去閂門,楊帆遲疑道:「小蠻,沐浴……還是我自己來吧。」 小蠻閂了門,順手理了一下鬢邊的髮絲,低聲道:「侍候夫君,本就是小蠻應該做的呀。」 這句話聽得楊帆怦然心動,他還想說點什麼,小蠻已經快步搶上來,在他面前蹲了下去,楊帆低頭一看,小蠻耳朵根子後面都是紅的,看來這句話叫小蠻也很羞澀。 小蠻一邊小心地挽著他的褲腿兒,一邊低聲道:「你自己洗不來的,下人粗手笨腳的我又不放心,還是讓我來吧。」 小蠻捲起楊帆的褲腿兒,看見那被重鐐磨得血肉模糊的足踝,不禁一陣心酸,急忙又起身道:「郎君稍候,小蠻去換身衣掌,再為郎君取些金瘡藥來。」 小蠻匆匆轉到屏風後面去了,楊帆一見,趕緊寬衣解帶,片刻功夫就脫的光潔溜溜。 小蠻要為他沐浴?如果這是婉兒,楊帆一定落落大方地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身體,不要說叫她為自己沐浴,說不定還要把她扯進浴桶來個鴛鴦浴。可是小蠻……雖然名義上是他的妻子,兩個人畢竟還不曾踏出最重要的一步。 尤其是如今已經知道小蠻就是妞妞,這從兄長到夫君的心理轉換,卻也需要一個過程。驟然讓他在小蠻面前赤條條一絲不掛,楊帆還真有些抹不開。楊帆三把兩把扯光了自己的衣服,剛想跳進水桶,突然一片光明傳來,屏風裡邊竟然亮起了一盞燈。 兩人離開推事院時已殘陽如血,回到家裡便天色昏黑了,這時本也到了掌燈的時候。尋常小戶人家捨不得燈油,這時還要多捱一陣的,楊家自然沒有這個顧慮。 燈光一亮,楊帆就看到屏風上照出一抹纖細窈窕的倩影,楊帆的眼睛不由睜大了。只見那清晰無比的倩麗身影輕輕一扯衣帶,長裙飄然落地,挺拔端莊的頸項,內凹纖細的腰肢,渾圓挺翹的臀部,修長筆直的大腿,拔地而起的秀美玉峰,被燈光下映在屏風上,曲線畢露。 楊帆目不轉睛地看著小蠻姿態優美地解著衣服,又看她拿起一套小衣換上,似乎她還換了鞋子,只見她彎下腰去,擺弄了幾下什麼,圓圓翹翹的臀部被燈光照著,在屏風上一陣搖曳,搖得楊帆心裡也是一陣亂七八糟的,胯下那物件兒便緩緩地抬起頭來,片刻功夫便頭角崢嶸,躍躍欲試地向前一指,隨即「啪」地一聲緊緊貼在了楊帆的小腹上。 這時小蠻已經換好衣衫,又將髮釵拔下,秀髮頓時瀑布般披散下來。楊帆趁著小蠻拔去髮釵,又將長髮重新盤起的當口兒,趕緊作賊似的溜進了水裡。熱水滾燙,楊帆足踝上有傷,這一下水,頓時刺痛入骨,楊帆咬牙強忍著,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又過片刻,小蠻趿著一雙木屐,吧嗒吧嗒地從屏風後面走出來,一見楊帆已經下水,便驚叫一聲,衝到桶前擔心地道:「郎君,你腳上有傷,怎麼……怎麼就這麼泡進水裡了。」 楊帆在水裡燙了一陣,倒不覺傷處疼痛了,便道:「不礙的,剛下水時有些痛,現在已經沒事了。」 小蠻急道:「浸在水裡終究不好,還是讓我給你清潔一下,敷上藥吧。」 楊帆這時哪能出水,忙道:「不妨,不妨,現在敷了藥,就不方便沐浴了,反正已經下了水,過一會再說吧。」 小蠻無奈,只得答應一聲,轉身先把裝金瘡藥的葫蘆和一卷棉衣、剪刀放在一邊。楊帆偷偷打量著她,只見小蠻一頭烏黑的秀髮隨意挽在頭頂,盤成螺狀,上身只著一件月白小衣,下身是紗制的一條燈籠褲,褲腿兒肥大,卻也掩不住她那婀娜的身姿。 小蠻一轉身,楊帆急忙收回目光,仰靠在桶沿上,作閉目養神狀。小蠻走過來,繞到他身後,一手拿起皂角,一手拿起絲瓜瓤子,在楊帆胸口只輕輕一擦,楊帆的身子便是一緊,小蠻是頭一遭做這樣的事,一張臉蛋兒登時爬滿了紅暈。 「阿……阿兄!」 小蠻輕輕地喚了一聲,似乎這個聲音就是她力量的源泉。而這個稱呼,似乎真的有著奇妙的力量,一聲出口,她的神情便迅速變得從容起來,不復拘謹和羞澀。彷彿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再自然不過,因為那是血脈一般密切的關係。 楊帆聽了心弦猛地一顫。不可諱言,方纔的小蠻,給他的感覺,更多的是從一個活色生香的美麗少女的角度,而這句「阿兄」卻喚起了他心中最深沉最真切的感情,這感情遠遠超越慾望。 「妞妞!」楊帆也喚起了她幼時的稱呼,輕輕抓住她握著皂角的手,她的小手在楊帆的大掌中顯得那般嬌小,掌背肌膚白膩已極,隱隱浮露青筋,竟是微帶透明,水珠濺在掌背上,彷彿一朵潔淨的百合花。 小蠻溫馴地任他握住自己的小手,幽幽地道:「阿兄,當初你我分開之後,你究竟去哪裡了呀,妞妞不止一次派人去廣州府找你,可是每回不是沒有你的音訊,就是帶個冒牌貨回來,讓妞妞一次次失望。」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道:「說來都是機緣,如果不是你那樁機緣,我這樁機緣怕也未必會應在我的身上。」 楊帆把他當日送妞妞離開,突然想起還未問那裴大娘身份住址,追到長街時巧遇張暴,以及後來趕赴南洋,再回到洛陽的一切向小蠻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小蠻蹲下身來,把楊帆的大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上,溫柔地摩挲著,哽咽地道:「那天……在牢裡聽說郎君就是阿兄,我……我簡直都不敢相信。找回阿兄,本該是我最開心的事,可是那時郎君身在牢獄,生死難料,真比不知道阿兄下落還叫人揪心。」 說著,那晶瑩的淚珠兒便一顆顆地掉下來,落在楊帆的掌背上。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章 阿兄亦夫郎 楊帆替她拭去眼淚,柔聲安慰道:「別哭了,不是都已經過去了。阿兄如今大仇已報,又尋回了你,老天待我不薄了……」說到這裡,楊帆語聲一頓,忽然猶豫了一下,有些擔心地道:「妞妞……」 「嗯?」 「你……你喜歡我叫你妞妞,還是小蠻?」 小蠻看著他,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慌慌地低下頭,仔細想了想,又把這枚皮球踢了回來,兩眼發光地問道:「那……你是喜歡我叫你阿兄……還是郎君呢?」 楊帆想了想,緩緩說道:「你還記得,那天晚上你和我在月下祭拜雙親的事麼?」 小蠻輕輕點了點頭。 楊帆含蓄地道:「我當時曾許過一個願,我希望能和娘子白頭攜老,我希望能夠找回阿妹,從此再也不分開。現在,娘子變成了阿妹,阿妹變成了娘子,我也不知該如何取捨了,你……願意做阿妹還是做娘子?」 小蠻期待了半晌,卻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話,不禁有些失望,她負氣地道:「阿兄,我找到了。郎君,也救回來了。現在你對我說,有阿兄就沒有郎君,有郎君就沒有阿兄,可我都不捨得,你說怎麼辦?」 楊帆又驚又喜,一把抓緊她的小手,問道:「小蠻,你是說……」 小蠻咬著嘴唇,低著眉眼,神情略帶忸怩,嬌憨的語氣中卻透著一種異常的堅定:「反正,你讓我叫阿兄,你就是阿兄!你讓我叫郎君,你就是郎君!阿兄是你,郎君也是你!誰想讓我離阿兄或郎君,都不可以!」 楊帆登時咧開了嘴巴,臉龐笑成了一朵花。 「妞妞!」 妞妞很甜蜜:「阿兄!」 「小蠻!」 小蠻很羞澀:「郎君!」 「妞妞!」 「啪!」 小蠻在他肩頭拍了一巴掌,嬌嗔道:「你打算貧一晚上麼?」 楊帆嘿嘿一笑,道:「小蠻,這才是你啊,自從你嫁給我,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兒,那個威風霸道的謝都尉再也看不見了,如今你靜極思動,終於重出江湖了!」 小蠻甜甜地笑道:「才不是!以前人家沒有靠山,怕被郎君欺負嘛。現在就不怕了,郎君以後若是欺負我,我就叫阿兄找你算帳!阿兄若是欺負我,我就找郎君幫我撐腰!」 楊帆目瞪口呆地道:「這筆糊塗帳,我該怎樣才算得清楚?」 小蠻掩著小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這一番交談,兩個人的感情彷彿水乳交融,水到渠成地融合在了一起,相處之間,也變得非常自然了。 當然,自然歸自然,要害部位的清洗,還是由楊帆自己來完成的,哪怕小蠻已經死心踏地決定要成為他的娘子,此刻終究還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大姑娘,那些羞人答答的事情,怎好叫她幫忙。 楊帆把一條寬大的毛巾扯進水裡纏在腰間,遮住了自己的要害,饒是如此,小蠻給他擦拭身子時,小手撫過他精壯雄偉的男性軀體,嗅到他那灑脫不羈的男人氣息,眼神兒還是有些迷離起來。 「我和阿奴之間,就是這樣了……」 楊帆此時正伏在桶沿上,小蠻握著絲瓜瓤子,認真地給他搓洗著後背,聽他敘說著同天愛奴結識的經過。 楊帆笑了笑道:「說起來,當時還是因為被你追趕,她才誤打誤撞地被我救了。其實,我當時並不想多管閒事的,之所以救她,是因為……她伏在溪邊那一幕,像極了小時候,你救我醒來,餵我米湯的情景。」 小蠻聽了,目光不覺溫柔起來。因為服侍楊帆沐浴,再加上熱氣的熏蒸,她的額頭已經沁出了細汗,幾綹黑亮的髮絲輕輕黏在她的額頭。 小蠻抬起皓腕,拭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低聲道:「阿兄,她出家顯然是因為你,你入獄後她能捨死相救,足見對你用情之深。如果你對她聽之任之,不予理睬。無論是你還是我,良心上都過不去這一關。」 楊帆重重地嗯了一聲,微微扭轉頭道:「你知道她在何處出家麼?」 小蠻搖了搖頭,道:「她從未對我說過這個。」 楊帆忽又想起一事,忙問:「她如今是做了尼姑還是道士?」 小蠻的手停下來,期期艾艾地道:「這個……我也不知道,她見我時,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個出家人。」 楊帆「嗯」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這下麻煩大了,她不肯來見我,難道我要搜遍洛陽城所有的坤道觀和姑子廟不成?」 楊帆思索半晌,說道:「這事且放一放。等我騰出空來,再去尋她。」 小蠻嗯了一聲,又道:「郎君,你被抓進大牢的第二天,楚大哥和馬大哥就來過了,當時我還不曾得到御使台的告知呢。他們幫我出謀劃策,商量要救你出來。你第一天的飯,還是我托他們送去的。 他們原說還要抽空來見我的,可是自那以後就沒了聲息。前天下午,有一個金吾衛的老軍給我捎了個信來,說是楚大哥的上官知道他來了咱們家,生怕楚大哥被牽連進去,再把他也牽連其中,所以不許他離開軍營半步,叫人把他看起來了。我估摸著,馬大哥那兒的情形也差不多。」 楊帆點點頭道:「嗯,我這樁案子,以他們兩個的能力,想救我出來那是絕無可能。如果他們跟我接觸多了,受我牽連反而大有可能,他們的上官並沒有做錯。他們身在軍營,不能時常出來,等有機會見了面,我再與他們詳談。我們自家兄弟,不致為此生了嫌隙的。」 小蠻溫馴地道:「白馬寺的薛大師,郎君應該先去謝過的。雖然這位薛大師在民間聲名狼藉,說實話,小蠻以前也頗為瞧他不起,可是不管世人如何說他,他對郎君卻是恩義隆重,理當拜謝的!」 楊帆深深地點了點頭,對於這個薛大和尚,他的確是有些親近之意。哪怕全天下都瞧不起他薛懷義,哪怕他薛懷義做盡了混帳事,可他並沒有一件對不起自己的事,反而對自己有大恩。楊帆恩怨分明,並不屑於做個衛道士。 小蠻道:「還有梁王,我去求他時,他沒有當面答應我。可是我前腳剛走,他就全副儀仗趕去推事院了,這還是我後來聽說的,他不肯見我,大概只是不想遺人話柄,至少人家是真給你出了力的。這些都是人情,他們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這個人情咱們可能永遠也沒有機會還上,可是這份謝意得送到。經此一事,尤見人脈之重要呢。」 小蠻溫聲細語的,全是為楊帆打算的口吻,一俟打開心結,她就完全是一副溫良賢妻的作派了。 楊帆又嗯了一事。他入獄之後外面發生了些什麼,他是完全不知情的。人情冷暖,尤其是在官場上,尤其是這樣敏感的案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最是錘煉交情,他當然要瞭解一下。 楚狂歌和馬橋是兩個下級軍官,大概也是因為他們的官職實在是太小了,小到入不了來俊臣的法眼,否則就憑他們來那一趟並替他送飯,只要來俊臣願意,就可以立即把他們也抓進去。雖然他們在拯救自己的過程中沒起什麼作用,可這份過命的交情,他記住了。 薛懷義就不用說了,這個大和尚做事全憑一己好惡,這份情義,他受定了。至於梁王,能做到這個份上也夠了,沒有必要怨尤,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再有更深的舉動。雪中送炭,不管送多送少,都足以叫人銘記在心了。 「還有一個……」 小蠻拿起一隻瓢,舀起一瓢水,輕輕澆在楊帆背上,輕輕地道:「還有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出力最大,郎君能夠脫困出獄,可以說是公主一手促成,如果不是她,我們就只能等到行刑之日碰碰劫法場的運氣了。」 楊帆霍然扭過頭來,訝然道:「太平公主?她做什麼了?」 小蠻道:「所有的一切!那無懈可擊的『過書』、『契約』和『市籍』,都是她弄來的;給你通風報信,串聯口供的人,也是她收買的;是她去御前告狀,哄得皇帝微服私訪,駕臨推事院;也是她截了提審你的班頭,用她的馬伕魚目混珠,大鬧公堂……」 小蠻把事情源源本本說了一遍,低聲道:「說起來,這位公主殿下對阿兄你還真是一往情深呢。」 小蠻的角色轉換非常流暢而自然。當她芳心萌動,想要與楊帆一吐情腸的時候,她就會情意款款地喚楊帆為郎君。一旦牽涉到楊帆與別人的情怨糾葛時,她就會稱呼楊帆為阿兄,這時她就變成了阿兄的小妹子。處於這樣一個身份,站在這樣一個角度,她的言談舉止無異會更自然。 楊帆有些尷尬地道:「這位公主……,嗨,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跟她……實無什麼私情。」 小蠻低聲道:「奴家知道。若非如此,她也不會迫我們許下誓言了。」 楊帆心中一緊,登時升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促聲道:「什麼誓言?」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一章 請君入幕 小蠻道:「她要我發下毒誓,如果她能救你性命,我就得離開郎君!」 楊帆怒道:「她怎麼可以……你沒有答應她吧?」 小蠻道:「不答應怎麼成呢?不過我許的誓是……」 小蠻把她許下的誓言說了一遍,楊帆怔了怔,忍俊不禁地道:「你這丫頭,太平公主精明一世,想不到竟會栽在你的手上。哈哈……」 小蠻幽幽地道:「不過……婉兒姐姐也發過誓的。」 楊帆的笑聲戛然而止,緊張地問道:「婉兒發的什麼誓?」 小蠻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不過……婉兒姐姐心性純良,乃女中君子,恐怕……她是不會在誓言上做手腳的。」 小蠻說起婉兒來,是真的關心,她是沒有什麼醋意的,也不存在爭寵的擔心。對她個人而言,無論是感情還是地位,她都牢固的很。 她是楊帆明媒正娶回來的夫人,除非碰到武則天下嫁公主給有婦之夫這種倒霉事,否則任何人也不可能搶走她的正妻之位。 感情上,在她和楊帆相認之後,便於愛情之中又融入了一種親情,這種特殊的感情,是婉兒都無法擁有的。 至於獨享這份情、獨享這個人,她壓根就沒想過,不要說已經有婉兒先於她和楊帆情訂終身,就算沒有這一節,她也不會產生這種想法。 自古至今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就像上千年前的人不會去想像大地是圓的一樣,小蠻的思想也不可能跳出時代的框架。 可是,她可以不介意郎君擁有別的女人,卻介意那個女人是一位公主,尤其是這位公主已經有了駙馬,那位公主的駙馬還是武氏家族的人,這可是要命的事情。 以前沒人知道也就罷了,如今太平公主大鬧公堂,風言風語恐怕很快就會傳開,那位駙馬爺不敢把公主怎麼樣,卻不代表不敢把他楊帆怎麼樣,到時候…… 小蠻憂心忡忡。 楊帆很是意外。 他倒沒有想到,他獲救得生,竟然是太平公主一手操辦。他一直以為是婉兒在幕後操作,尤其是見到那只草蜢之後,更加認準了這一點。想不到竟然是太平公主出了大力,一想到這裡,楊帆心中五味雜陳。 他怔了很久,才緩緩地道:「這事且放一放吧,等我問過婉兒,再作打算!」 楊帆現在有許多事情要辦,幫助過他的這些大人物,需要去拜望一下,而且這事還不能遲緩,他既然已經出獄,就得盡快登門。 天愛奴的下落需要打聽,蒙冤入獄,險死還生的經歷,不止是讓小蠻認識到珍惜眼前人,對楊帆同樣如是。阿奴用情如此之深,他還顧慮什麼,就像沈沐說的:「放不下,那就娶了她!當家作主的終歸是咱爺們兒!」 至於太平公主…… 楊帆想起來就是一陣頭痛,太平對自己有恩,有救命之恩,可是她趁火打劫的行為,又實在難以叫人生出好感,如何對她,楊帆也沒了主意,此事總得先見過婉兒再說,如果婉兒的誓言難破,又怎能給這個罪魁禍首好臉色? 而婉兒,他現在是絕不可能見到的,他現在的身份太過敏感,除了登門拜謝薛懷義和武三思,會一會楚狂歌和馬橋這兩位知交好友,其他時間還是盡量待在家裡最好。 這一次的政治風波,他本就是受了無妄之災,眼下能脫大難就已難能可貴,想要插手那是絕無可能了。尤其是他剛剛釋放,賦閒在家,身份過於敏感,這時插手不要說他根本沒有那個能力,未免不自量力,而且他一旦插手,很容易把事情朝著不好的一面發展。 朝中反對酷吏的政治力量並不弱,這幾位宰相也不可能沒幾個黨羽,眼下自己出獄,皇帝暫緩行刑,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一個扭轉局面的契機,如果他們連這樣的好機會都不懂得利用,那真是蠢到無可救藥了,這樣一群沒有政治頭腦的官員,也實在沒有保他們的必要。所以,接下來這場神仙打架,他還是置身事外的好,也只能置身事外。 楊帆打定主意,心情就慢慢平穩下來。這次入獄,險險送了性命,對他的心性很有錘煉,今年他剛剛年滿二十,及冠之年,但是心態的沉穩、城府的深厚,已然漸漸有了質的飛躍,遠遠超過了許多同齡男子。 「好啦,我都不愁,你愁眉苦臉的作什麼,皺出皺紋來可就不好看啦!」 楊帆思忖已定,見小蠻眉頭微蹙,憂心忡忡,不禁開懷,他微笑著去撫小蠻緊蹙的眉心,說道:「連掉腦袋的大難咱都闖過來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這些事都不是火燎眉毛的急事,慢慢來吧!」 因為他與太平公主並無私情,所以他壓根沒想到經過太平公主這一鬧,他和太平的關係要盡人皆知,武攸暨會做何反應殊未可料,小蠻的擔心正在於此。 不過,自從知道楊帆就是自己的阿兄,小蠻在不知不覺間又恢復了童年時候凡事依賴於他、信任於他的習慣,見楊帆從容自若,好像根本沒有什麼事能難倒他的樣子,小蠻的心情也不覺放鬆下來。 楊帆把腰間的毛巾緊了緊,嘩啦一下從水裡站起來。 小蠻驀然張大了眼睛,那赤裸的精壯結實的男人身體,冒著騰騰的熱氣,小麥色的肌膚,塊壘厚實的胸肌、虯結粗壯的胳脯…… 雖然他的下體都裹在浴巾裡,可是僅僅此時所展露的一切,已經足以給從來不曾見過這一切,甚至在此之前一旦被男人挨著身子就會發狂的小蠻足夠的衝擊了。小蠻臉蛋通紅,小嘴微微張成O形,怔怔地看著楊帆。 楊帆作勢去解浴巾,向她朗聲笑道:「要不要幫我拭身、更衣啊?」 「啊?」 小蠻努力把眼神兒從他身上拔出來,聽清他調侃的這句話,忍不住輕啐一口,拔足便向屏風後面逃去。楊帆哈哈大笑,邁步出了浴桶,解下浴巾,拿起另一塊毛巾擦拭身體。 小蠻逃到屏風後面,手捂著心口,心臟「通通」亂跳,腦海中還在回味著方才映入眼簾的那副畫面:那兩塊厚實壯碩的三角形胸肌,很壯觀地隆起,頗為壓迫人的眼神,還有他腹部那六道條形的肌肉,方才在水裡還不大感覺出來,此時想來就像一隻巨大的蜈蚣,好強壯啊!男人的身子都是這樣的嗎? 小蠻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唔……平平的,柔柔的,貌似隱隱有些肌肉的感覺,可是完全無法同楊帆的壯觀相比。 「小蠻,我進來了!」 「哦!」 小蠻趕緊跳到榻上,側身一臥,擺出將要入寢的模樣,說道:「進來吧!」 楊帆穿著一件半身棉布衫子,系一條犢鼻褲,趿著木屐從屏風外面繞進來,裝模作樣地四下看看,小蠻的臉蛋忍不住又紅起來,訕然道:「你找什麼啊?」 楊帆道:「蓆子啊,鋪蓋啊,都放哪兒去了?」 小蠻的臉蛋更紅了,裝傻道:「什麼蓆子鋪蓋啊?」 楊帆道:「睡覺的啊,不然我睡哪兒?」 小蠻沒說話,只是把身子往榻裡挪了挪,本來她已經讓出了一半的位置,誰知可惡的阿兄裝傻,這一來她就貼到牆邊上去了。 楊帆指了指床榻,明知故問地道:「我可以睡這裡嗎?」 小蠻咬著嘴唇,又羞又惱地「嗯!」了一聲。 從鼻腔裡發出的這一聲「嗯」,嗯的好不銷魂,楊帆胯下的小兄弟忍不住哆嗦了幾下。楊帆走到榻邊,翻身躺下,小蠻趕緊翻身躺平,把一層薄衾欲蓋彌彰地往身上一拉,一顆心又「通通通」地跳起來。 楊帆也平躺著,眼望帳頂,他感覺得到玉人兒就躺在身邊,甚至能夠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感受到她的體溫,他知道只要伸出手去,一切就能水到渠成,可是……可是這第一下,還真的挺難。 楊帆蠢蠢欲動而不敢動,小蠻緊閉雙眼等著他動,兩人沉默半晌,小蠻忽然張開眼睛,失聲叫道:「哎呀!」 楊帆忙道:「怎麼了?」 小蠻爬起身道:「你的足踝還沒有敷藥呢。」 楊帆道:「不礙事的,傷本來就不重,我看現在都有些結痂了。」 小蠻不依,道:「這可不成,萬一潰爛化膿可就不好醫治了,我去取藥!」 楊帆躺在外側,小蠻要過去就得從他身上爬過去。其實那時的人入寢,都是女在外,男在裡,因為女人不可以從男人身上爬過去。不過楊帆和小蠻都是幼失枯恃,根本不懂得這個規矩。 小蠻從楊帆身上往外一爬,那纖儂合度的身子跪伏著,小腰若柳,曲線妖嬈,尤其是一對結實的椒乳,本就已經解了胸圍子的,這時受了地心引力影響,更形飽滿渾圓,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晃著。 要從楊帆身上爬出去,小蠻心裡慌慌的,總覺如此這般有些暖昧,她一條腿爬過楊帆身子,楊帆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臀部,褻褲緊繃在她的身上,臀部結實緊繃,渾圓如桃,身子跪伏一腿前屈時,更顯渾圓飽滿。 如今之美景,又是近在眼前,看在楊帆眼中,頓時便有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感覺! 彷彿一個餓了許久的乞索兒突然看到一隻香噴噴的烤乳豬。 楊帆…… 饞了!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二章 阿妹小嬌娘 楊帆心中一燙,不禁伸出手去往她腰間一撈,小蠻嬌呼一聲,整個人就跌進了楊帆的懷抱。 小蠻慌了:「阿兄!」 楊帆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道:「叫郎君!」 小蠻屈服了,她緊緊閉上美麗的眸子,顫聲道:「郎君!」一聲出口,一個身子就像被抽去了骨頭似的,軟綿綿地伏在楊帆懷裡再也爬不起來了。 其實,從楊帆入獄開始,小蠻認識到自己的芳心所繫,就已暗悔未與郎君做了真正夫妻,等她知道郎君不止有一個婉兒姐姐,還有一個天愛奴深愛著他,甚至太平公主也在打他的主意,小蠻就有了一種強烈的危機感。 她今夜本就作好了獻身於郎君的打算,可惜一見楊帆,她就什麼手段都使不出來了,楊帆若是不伸手,她絕不敢越雷池一步,這時楊帆伸手一抱,小蠻骨軟筋酥,想掙扎都沒了力氣,只能予取予求了。 「妞妞……」 楊帆在小蠻耳邊低聲呼喚著,聽的小蠻心裡酥酥的、癢癢的,她暈生雙頰,嬌羞地看了楊帆一眼,輕輕伏在他的胸前,閉上眼睛,柔柔地應道:「阿兄……郎君……」 柔和的明燭,光照四屏,顯得靜謐而美好,靜謐中只有悉索的寬衣聲,小蠻緊閉著雙眼,鼻息咻咻,臉蛋通紅,任由阿兄擺佈,甚至她那羊脂美玉般柔潤光滑、粉嫩可人的嬌軀已完全呈現在楊帆面前,她都一無所知。 小蠻腦子裡暈淘淘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被阿兄剝得小白羊兒一般,那修長白皙的美腿,圓潤豐滿的粉臀,豐盈挺翹的椒乳,勾人魂魄的一線紅痕,都已暴露在楊帆的眼前。 楊帆的動作很溫柔,他像呵護最心愛的寶貝一般輕憐蜜愛,讓初經人事的小蠻為之迷醉。婉轉嬌吟中,小蠻完成了從少女到少婦的轉變,直到她從極樂世界中醒來,滿足地依偎在楊帆汗濕的胸前,感受著他有力的擁抱,才忽然喜極而泣。 她不知道為什麼流淚,只覺得這一刻心田里酣暢淋漓,非如此不足以傾瀉她心中的熨貼與愉悅。小蠻白羊兒一般,被楊帆滿抱擁懷在臂彎之中,她那雙修長豐膩的大腿兀自親暱地纏繞在楊帆的腰間,激情之後的平靜和溫柔,正一點一滴慢慢沁入彼此的心底。 「小蠻。」 楊帆的手溫柔地撫過她的肩背、纖腰,一直滑到她那圓隆挺翹結實緊繃的臀尖兒上去,在她耳邊低聲呼喚著。 「嗯。」小蠻伏在他懷裡低低地回應,帶著嬌慵的鼻音,似哼似吟。 楊帆感慨地道:「小蠻,從今以後,你是我的人了呢!」 小蠻揚起水潤的雙眸,深情地凝視著她一生的良人,柔柔地糾正道:「從小就是了……」 ※※※※※ 清晨,小蠻隨著雞啼聲張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還赤裸著偎在郎君懷中,她有些害羞,想要起身穿上衣衫,可是楊帆的手臂攬得結實,又怕弄醒了他,只得老老實實偎著他躺著。 看著楊帆英俊的面龐,貼著他結實健碩的胸肌,回味起昨夜風情,小蠻不禁嫣然甜笑。初經雨露的她,脫胎換骨,真的變成一個小婦人了,嫁了丈夫這許久,直到今日,她才真正做了女人。 那滋味……那滋味……,小蠻想了許久,也只能用一句「妙不可言」來描述。 「郎君,阿兄……」 小蠻癡癡地看著楊帆,滿眼的愛戀,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了撫他英挺的眉毛。 「呀!」 手剛觸到眉毛,一直閉眼打酣的楊帆就陡地伸手,把她的小手牢牢攥在手中,張開一雙笑眼,溫柔地道:「小丫頭,又淘氣麼?」 小蠻被他抓到,不禁嬌嗔道:「你裝睡!」 目光順著楊帆的眼神兒往下一瞄,驚覺自己春光乍洩,小蠻更顯嬌羞,急急去扯薄衾蔽體,偏偏被楊帆抓著不放,忍不住央求道:「郎君!」 楊帆笑而不語,小蠻又扮可憐道:「阿兄……」 這一招果然管用,楊帆不忍捉弄,鬆了手,小蠻飛快地扯過已滑下肩頭的薄衾,把自己裹了個結實,只露出一張臉蛋兒,楊帆看了可愛,忍不住點了點她的鼻頭,笑問道:「昨晚郎君與你恩愛,可快活麼?」 小蠻玉臉生暈,不肯回答,楊帆目光炯炯,卻不肯放過她。小蠻在楊帆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只是斂了眉眼,含羞啐道:「被你折騰半宿,身子都要散了,有什麼好快活的?」 「真的麼?真的麼?」 楊帆湊近了來,鼻尖頂著鼻尖,說道:「這麼說來,是為夫沒有做好。來來來,你我重新來過。」 小蠻嚇了一跳,她終究是剛剛破瓜,而且她雖自幼習武,可畢竟年輕,於這等閨房之樂的承受力,還遠不及上官婉兒那等成熟女子呢,昨夜勉強承受,雖然後來苦盡甘來,也嘗到了那極樂滋味,終究還承受不起這等強壯身子的伐撻,忙告饒道:「不要不要,這大白天的……,好啦好啦,人家承認就是了。」 楊帆這才放過她,嘿嘿笑道:「承認什麼?」 小蠻垂著眼簾,羞羞答答地道:「承認……很快活啦!」 楊帆道:「誰很快活?」 小蠻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賭氣道:「不理你了,我要穿衣起床。」 楊帆道:「還早,再躺會兒怕什麼?」 小蠻道:「人家昨夜備下的熱水都放涼了,趁著現在沒人,得趕緊燒些熱水淨身子呢,哪能學你一般賴著不起。」 「昨夜備下的熱水……」 楊帆咀嚼了一番,促狹地道:「娘子,好像早有預謀啊……」 小蠻大羞,伸手摀住楊帆的嘴巴,大發嬌嗔道:「不許再說。你再說,再說我就……」 小蠻嘴巴一扁,看起來就要羞哭了。 楊帆趕緊點點頭,小蠻得寸進尺,瞪著眼道:「我要穿衣服,你自己把眼睛捂起來,不許偷看!」 楊帆趕緊把眼睛捂起來,小蠻盯著他的手,慢慢坐起,飛快地抓住散落地床頭的衣服,匆匆穿戴起來,楊帆把手指輕輕張開一隙,無邊春色,美不勝收,以前楊帆還真沒這麼好整以暇地看過女子穿衣,此時瞧來,只覺那一舉一動,莫不風情萬種。 小蠻起了,楊帆卻依舊賴在榻上不肯起身,回味了一番昨夜甜美滋味,竟爾又睡過去。小蠻清潔完畢,躡手躡腳地回到臥房,見他又酣然睡去,不禁甜笑了一聲,皺皺鼻子道:「就知道睡!」 就在楊帆輕微的酣聲中,小蠻坐在梳妝台前,修眉描唇,認真打扮,待那容顏呈現在鏡中時,連她自己都看呆了。以前她也不是沒有用心打扮過,可是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這樣的模樣。 那眉眼、那五官,依舊還是那副模樣,偏偏透出一種別樣的嫵媚,嬌艷欲滴,春色慾流。那種榮光煥發的勁兒,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豈是胭脂水粉所能塗描的。要說起來,她成親之日,由宮中兩名女官負責為她裝扮的那一次最為細緻,可是那種驚艷是表面上的,缺了這種靈動、鮮活的感覺。 小蠻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一時竟也癡癡的說不出話來…… 楊帆還在酣睡,小蠻驚喜地跑到榻邊,柔聲喚道:「郎君?」 楊帆還沒醒,小蠻急著讓他看看自己的樣子,又喚一聲,依舊沒有叫醒他,小蠻急了,跪坐在榻上,伸手一掀薄衾…… 榻上赫然有點點「梅花」,那正是她昨夜留下的傑作。 「呀!」小蠻羞呼一聲,趕緊又把薄衾摁下,楊帆朦朦朧朧地張開眼睛,順口問道:「怎麼了?」 小蠻三把兩把將薄衾從他身上扯下來,也不管他光潔出溜一絲不掛,只將那薄衾牢牢摁在那兒,板起俏臉道:「該起床啦,豬!」 ※※※※※ 楊帆清早起來,梳洗打扮,與小蠻同桌就餐,一應程序與往昔無異,可是做了真正夫妻後的感覺,當真截然不同。一個眼神兒、一句話、一個動作,同往常隱隱有些隔閡的味道便大不相同,所謂蜜裡調油,那種感覺,總有親身經歷才能知道。 用過早餐,小兩口兒又說了些體己話,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之間便把一天的事情敲定了。 當天上午,楊帆要去白馬寺謝過薛和尚,之後看時間是否寬裕再決定是否去見武三思,下午的話因為趙逾要來,去御使台取回「過書」、「市籍」,並去南市安撫各店掌櫃的事情就交給小蠻去辦,晚上一起回家吃飯。 事情商定,二人依依不捨地告別離開,楊帆打馬直奔白馬寺。 楊帆到了白馬寺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時分,到了後寺一看,卻只見到弘一、弘六等人,一問才知薛懷義受武三思之邀往「金釵醉」去飲酒了。這倒好,只要去一趟金釵醉,兩個要謝的人就都能看到了。 楊帆與白馬寺眾兄弟小聚了片刻,便即告辭離開,往「金釵醉」趕去,他卻不曾想到,今日往「金釵醉」赴宴的客人裡面,恰恰就有太平公主的駙馬——武攸暨。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三章 躺著也中槍 「金釵醉」今天被武三思包下了。 說起來,今天這場宴會依舊還是武氏家宴,完全可以設在武氏家族的某個代表人物府上。不過由於武承嗣被罷相,二武之爭的形勢變得微妙起來,這種角力反映到武氏家宴方面,也就產生了變化。 原因是武承嗣雖然被罷相,可是並未如武三思所預料的那樣一敗塗地,武氏子弟也沒有因此全部拋棄武承嗣,轉投他的門下。究其原因,竟然也是因為這起「宰相謀反案」。 宰相們入獄以後,很多官員理所當然地把這件案子看成是被罷相的武承嗣的憤怒反擊,實際上這件案子也確實是出自武承嗣的手筆。這一來,他們就見識到了武承嗣的狠辣手段,不得不對他敬畏三分。 而「宰相謀反案」發生之後,女皇對軍隊頻頻調動,以防發生不測,在這個關鍵時刻她卻始終沒有重用武三思的意思,這也讓一部分官員認為,女皇還是更青睞武承嗣多一些。武承嗣今日雖然罷相,來日未必就不能成為太子。 同樣的,武承嗣在武氏宗族中的地位也沒有太大變化,他還保留著宗正卿的位子,武則天也一直沒有說過要免去他這一職務,這也變相地成為某些人判斷他依舊有可能成為太子的依據。 如此一來,他雖然連折周興、丘神績兩員大將,又復失去宰相之位,卻依舊擁有極大的號召力。而武三思原本實力是遜於武承嗣的,經由此變,他只是擁有了和武承嗣旗鼓相當的力量而已。 以前,這兩個人針鋒相對,家宴的召開之處,都不願意選擇對方府上,所以要由武攸宜這樣實力僅遜於他們的人出面作主人。可是近來武攸宜太過繁忙,連家都沒回幾次,一直駐守在宮裡,人微言輕不夠資格的人又不配做召開家宴的主持人,所以只好折衷一下,把這舉行宴會的地點選在了外面。 楊帆已不止一次來過「金釵醉」了,對此已是輕車熟路,他趕到「金釵醉」樓下時,只見三面紅底黑字的大牌子朝著前、左、右三面放在門前,上面都寫著「打烊」兩字。楊帆也不理會,把馬拴好,便往門裡走去。 楊帆今日穿著一身便服,一頂黑色軟腳帕頭,一件圓領窄袖襴衫。剛一邁進大門,就有「金釵醉」的酒博士上前攔阻,說道:「這位客官請了,本店今日打烊,不做生意。」 楊帆微微一笑,指了指喧嘩笑鬧、絲竹歌樂不斷的頭頂道:「某是為了二樓那些客人而來。」 酒博士一聽,換了副笑模樣道:「原來如此,請問客官是武家哪一房哪一支的子弟。」 楊帆道:「我不姓武!」 酒博士神情更顯尊敬,忙道:「如此說來,定是武家邀請的貴賓了,不知尊姓大名,可有請柬啊?」 楊帆不耐煩起來,說道:「某是不請自來!你去堂上回復梁王殿下,就說楊帆求見!」 酒博士見他口氣甚是托大,倒也不敢怠慢,忙道:「如此,有勞足下稍候,小的這就去樓上稟報!」 二樓上面,這場宴會表面熱鬧,實則每個與會者都不大舒坦。 武承嗣和武三思以前是面和心不和,現在直接就翻了臉,每回見面都是挾槍帶棒、含沙射影。這家宴倒不像是為了聯絡武氏族人的感情,反倒是為了兩人勾心鬥角而搭設的舞台。 要說這麼一對活冤家,大家彼此不見面不就行了?那也不行。武承嗣召開家宴時,武三思不放心,強迫自己一派的人不去吧,那是自己短了禮數,這是武氏家宴,武氏一族的宗正卿召開的,你們避不出席,這是不以武家人自詡麼? 而且,武三思怕自己不在場,一些本來傾向於他,但是依舊居中觀望的武家人會倒向武承嗣一方,所以他一定得來。同樣的,武三思召開家宴時,武承嗣也有這種擔心,而且如果他始終不出席,勢必在外人面前影響他這位宗正卿的威望。如此一來,兩個人的關係雖然是別彆扭扭的,卻是逢請必到。 今天他們邀請的客人並不包括他們的爪牙,外人只請了薛懷義一個。 他們爭的是太子之位,要爭太子,這位能給皇帝吹枕頭風的人就絕不可以忽略,自古以來曲回婉轉,從後宮路線而一舉砥定大局的事例比比皆是,所以兩個人不管誰召開家宴,都不會落下薛懷義這位客人。 這位客人此刻正在開懷暢飲,不管誰敬他酒都是酒到杯乾,沒有人敬也是酒到杯乾。本來像他這樣完全沒有立場的舉動,在官場上乃是大忌,你兩邊都不得罪,那就是兩邊都得罪了。沒有誰能被武氏雙雄恭維如此之久,還不肯選擇一個立場而依舊被雙方如此禮遇的,但是薛懷義能,普天之下,如今也就只有一個薛懷義能,因為他是女皇的男人。 武承嗣和武三思在宮裡都有一些自己的耳目,他們已經知道武則天又有了一個姓沈的面首,可是一則那姓沈的看來並不如薛懷義受寵,二來沈太醫畢竟是個有身份的人,有家有業、有妻有子,羞於張揚自己是女皇帝的面首,影響力遠不及薛懷義。 筵會堂中,還有一個人喝得痛快淋漓,這個人就是太平公主的駙馬武攸暨。 武攸暨一直覺得他對那位天之驕女、大唐公主報復的很是痛快!不錯,新婚之夜他是被那位嬌縱的公主殿下丟進了豬圈,可他用一系列的反擊挽回了自己的顏面,狠狠地羞辱了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從那天起,他一天也沒有踏進太平公主的閨房,讓她夜夜獨守空床;他把自己的侍妾都帶到了公主府,就在那位公主的眼皮子底下縱酒尋歡;他甚至為名妓贖身,充作姬妾,也弄到了堂皇的公主府上,她能怎麼樣? 可是沒想到……她居然在外面養男人! 鬧了半天,真正被羞辱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她甚至還倒貼錢去討好那個小白臉,為了那個小白臉不惜御前求旨,大鬧推事院! 這件事從太平公主離開推事院不足一個時辰就風一般地在洛陽城裡傳開了。 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亦或是風流雅士,貌似人人都對這種風流事兒特別的感興趣,尤其當那女主角是有洛陽之花美譽的太平公主時,那些人就像打了雞血似的,一個個兩眼發光、臉龐通紅、唾沫橫飛地傳播著……意淫著…… 很多彷彿他們親眼看見過的香艷畫面被不斷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 有人說,當初太平公主新寡,偶然看見楊帆擊鞠,英姿颯爽,心嚮往之,遂與之好合,私下予之錢財巨萬,為了安撫駙馬,這才大方地允許他把姬妾帶進公主府,還幫他為名妓贖身。而做了烏龜的武攸暨則投桃報李,當公主和楊帆白晝宣淫、亭中歡好時還為他們把風放哨…… 我去!這也太不靠譜了吧,這明明就是合浦公主(即高陽公主)與辯機和尚偷情的翻版嘛! 有人說,駙馬酒色傷身,腎虛體弱,難以滿足公主,所以太平公主才傾心於羽林左郎將楊帆。據說這楊帆天賦異稟,胯下掛一隻數十斤重的大石鎖,也能挑動自如。每御婦人,常令之欲仙欲死。 武攸暨都快要氣瘋了,這明明就是《史記》裡關於嫪毐的記載,只不過是把車輪換成了石鎖而已!為什麼偏偏有這麼多的白癡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呢?難道這些蠢貨根本不看書的嗎?明明自己一無所知,偏偏還自以為是! 兩天了,風言風語鋪天蓋地,他這個當事人本來該是被所有人蒙在鼓裡的,饒是如此,風言風語也傳進了他的耳朵,可見這消息傳播之廣。 武攸暨很憤怒,他沒想到自己會受到太平公主如此羞辱,即便他不肯碰太平公主……當然,他想碰也碰不到,可那畢竟是他的妻子,也不容許別人去碰的,那可是奇恥大辱。 現在武攸暨走在外面,就覺得自己頭上彷彿頂了一隻活王八,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他在公主府,覺得僕役下人們好像都在用嘲諷的眼神兒看著他;出門見見同僚好友吧,每個人都對他客氣的不像話,就差握著他的手說『節哀順變』了。 今天來赴這家宴,倒不是他想拋頭露面,而是因為有關太平公主蓄養面首的傳言已經甚囂塵上,無人不知,他已無處可去。本以為到了都是自家兄弟的地方,大家同仇敵愾,心裡會好過一些,但是他從一些堂兄弟的眼神中,依舊看出了一些很特別的東西。 唉!喝酒吧!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對了,今天喝的就是杜康酒。 本朝名酒,諸如富水、若下、土窟春、石凍春、劍南燒春、乾和蒲萄、三勒漿、竹葉酒……,這麼多的好酒,杜康絕對排不上前十名啊!為什麼今天偏偏要喝杜康? 武攸暨如今頗有一點「鄭人失斧」的心態了,覺得今天喝杜康酒,貌似也是別人對他的一種刻意的嘲諷。 武攸暨正喝到七八分醉意的時候,那酒博士「登登登」地跑上樓來,向高坐上位的薛懷義、武承嗣、武三思三人唱個肥喏,恭聲說道:「打擾貴人了,樓下有位自稱楊帆的客人,說是要求見梁王殿下,不知貴人見是不見!」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四章 公主養面首?駙馬當反省! 「楊帆?」 一聽這個聲音,堂上頓時鴉雀無聲,異常的反應倒把那酒博士弄得一愣:「不會吧?莫非那楊帆是個特別了不得的人物,怎麼這滿堂的郡王、將軍們都是這般表情?」 酒博士砸摸了一下,忽然想起來了:「楊帆?哎呀,這不就是太平公主的那個小情郎麼?我說聽著這名字怎麼這般耳熟!」 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這位酒博士自然也聽說過了,只不過他們更在乎的是這個女人的身份和這個女人的美貌,更喜歡聽的是她做了些什麼,至於那個男人……,管他是張三李四還是阿貓阿狗,道具、道具而已。 或許時間再久一些,他們會記住楊帆這個名字,眼下他們的關注點顯然還不在這裡。一俟想起楊帆的來歷,酒博士頓時一陣興奮:「這下有好戲看了!」 武家的那些郡王和將軍們先是一愣,隨即不約而同地向武攸暨看去,武攸暨又羞又惱,又氣又恨,心中大罵:「都他娘的看著我幹什麼?」 這件事哪怕是全天下都知道了,他也沒有公開張揚自己老婆偷人的道理,楊帆要見的人是梁王武三思,可眾人偏偏都在看著他,好像見是不見他說了算似的,武攸暨本已有了七八分酒意,臉膛發紅,這一下更是如同一隻煮熟了的大蝦。 薛懷義一聽楊帆來了,卻是大喜,開懷大笑道:「十七來啦?哈哈哈哈,那是洒家的徒弟,快去快去,叫他上來,陪洒家吃酒!」 武三思一見薛懷義說話了,急忙擺擺手,示意那酒博士去請人。 薛懷義醉眼睥睨,滿臉笑容。 楊帆和太平公主的傳聞他當然也聽過了,聽說歸聽說,他可沒往心裡去。這堂上坐的不是郡王就是將軍,那又怎麼樣,老子還不是睡了你們的姑母?太平那小娘皮,正該叫我徒弟睡了,這才顯出我白馬寺的威風。 那酒博士急急趕下樓去,對楊帆極客氣極熱情地道:「這位郎君,樓上的貴人有請!」 楊帆看著這酒博士的眼神兒有些奇怪,那眼神兒充滿了興奮好奇和狂熱的崇拜,隱隱然似乎有一對陰陽魚兒組成的八卦圖正在他的瞳孔裡飛快地轉動著。楊帆有些納罕,卻不便動問,只是向他點點頭,便一撩袍袂,拾階而上。 那酒博士仔細想了想,一拍額頭,急急跑去抱起兩隻酒罈子,便跟著他上了樓。 楊帆一上樓,就發覺氣氛有些古怪。他這不是第一次參加武氏族人的家宴了,除了薛懷義這樣的人物到達時,很少出現武氏族人全體行注目禮的隆重場面。像他這樣的人物到來,大部分武家人應該依舊是飲酒的飲酒、談笑的談笑那才正常。 楊帆根本沒有往太平公主身上想,更沒想起這既是武氏家宴,那位太平公主駙馬也會在場,武氏族人的奇特表情,被他理解為是因為自己剛剛出獄的緣故。 楊帆的目光從武氏族人身上一掃而過,定在首座的三人身上,他快步走過去,長揖到地,恭聲說道:「楊帆見過恩師,見過梁王殿下、魏王殿下!」 薛懷義大笑道:「好徒兒,為師已知你安然出獄了,你怎找到這裡來的。」 楊帆道:「弟子一早起身,便想去白馬寺見過師父,再往梁王府謝過殿下,得眾師兄弟告知,方知恩師與梁王殿下都在這裡。徒兒能洗脫冤屈,安然出獄,全賴恩師與梁王殿下周全,楊帆感激不盡,多謝了!」 楊帆說著,向二人鄭重地揖了三禮。薛懷義和武三思同時微笑著揚起手來,剛想說話,一旁席上突然有人冷冷說道:「好撇清!我怎麼聽說,是有一位美艷的婦人大鬧公堂,替你洗脫罪名,才使你安然出獄的?」 薛懷義和武三思臉色都是一沉,楊帆扭頭看了他一眼,問道:「足下是?」 旁邊有人替那人答道:「這位乃是安平郡王!」 楊帆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這位安平郡王叫武攸緒,是武攸暨的二哥。武惟良這一房生有三子,老大武攸宜,現為羽林衛大將軍。老三武攸暨,駙馬兼右衛大將軍,都是手掌兵權的人物,這個老二遠不如他的兄長和弟弟出息,如今除了一個王爵,只擔著一個鴻臚少卿的職務。 楊帆對那麼多的武氏族人還真不是個個瞭解,之所以對武惟良這一房三兄弟比較瞭解,是因為他在武攸宜麾下為將,同時太平公主下嫁武攸暨的緣故,所以多多少少對武攸緒也有些瞭解。 楊帆對武攸緒懷有敵意的語氣有些詫異,轉眼又看見坐在他旁邊一席的武攸暨,懷著仇恨的目光看著自己,心中才「咯登」一下,突然明白過來:難怪方才整個武氏家族的人都用怪異的目光向他行著注目禮,難怪那目光有好奇、有憤怒,居然還有……嫉妒! 嫉妒?嫉妒的目光居然不是來自武攸暨,想到這一點,楊帆還真替這位駙馬爺感到難過。楊帆忽然意識到今天到這裡來,似乎是來錯了。不過武攸緒正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他,這個話碴兒卻不能不答。 他淡定地笑了笑,說道:「安平郡王所說的那位婦人,就是太平公主吧?沒錯,太平公主對在下也有援手之恩,在下謝過恩師和梁王殿下之後,就要登門去謝過公主殿下的。哦!對了,安平郡王方才說的是美艷婦人……」 楊帆微笑著頷首道:「不錯!在下也以為,公主殿下美艷無雙,堪稱人間絕色!」 楊帆從來就是這個性子,誰對我有情有義,我就絕不能讓他因為我而受辱於別人。當初在史館,為了一個不認識的學士和一個卑賤的小內侍,他就敢公然頂撞大學士關老夫子,如今武攸緒提到太平公主刻意加上一句「美艷」,分明是暗含譏諷,楊帆明知在場的都是武氏族人,也不想含糊過去。 這句話一出口,全場嘩然。 楊帆公然承認太平公主對他有援手之恩,而且他還要登門拜謝,武氏眾族人就已有些騷動了,等他含笑承認太平公主「美艷無雙」時,大家可不認為他這只是在誇獎李令月的美貌,這……分明是一語雙關吶,這是公然挑釁吶。 除了堅定地追隨在武三思身邊的那些人,哪怕是那些明哲保身、處於中立狀態的武氏族人都感到憤怒了。 薛懷義見武攸緒當眾駁他面子,斥他愛徒,本來要勃然大怒,這時見徒弟綿裡藏針,反駁得有力,滿腔怒火突然一掃而空,他嘿嘿地笑了兩聲,端起酒來喝了一大口,只管笑瞇瞇地看熱鬧。 武攸暨聽了楊帆的話,一張臉登時赤紅如血,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禁勃然斥道:「堂堂男兒,乞伏於女人膝下,搖尾乞憐,當真是恬不知恥!那賤婦,也是個無禮絕義、沒有廉恥的賤人!好一雙狗男女,做下如此醜事,還敢如此堂皇!」 他這句話說出來,楊帆面色不改,神情自若,反倒是滿面笑容的薛懷義騰地一下,面皮子脹得發紫,武攸暨這番話,簡直就是扇在他臉上的一記大耳光。武三思見鬧的不像話,本來想出面制止的,一瞧薛懷義的表情,他又縮回去了。 當初,他奉了姑母旨意,毒死了武攸暨的夫人,武攸暨恨他入骨,便加入了武承嗣的陣營。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拉攏薛懷義,可這薛懷義看似魯莽,卻也奸詐,兩邊誰請都到,誰送禮都收,即便是他的徒兒楊帆與自己走的近,他也沒有表現出特別傾向於自己的意思。如果讓武攸暨得罪了薛懷義,那薛懷義還會不站在自己一邊麼? 想到這裡,武三思樂得坐山觀虎鬥,便沉住氣,又坐穩了。 武承嗣也很為難,讓武攸暨得罪薛懷義固然是他所不願,可人家武攸暨是苦主兒啊!如果他出面阻止,勢必寒了眾人之心,誰還肯歸附於他?無奈之下,武承嗣也只好裝聾作啞,只在心底裡盤算著事後如何送份厚禮化解薛懷義的怒氣。 楊帆固然惱恨太平公主趁火打劫,逼迫婉兒和小蠻這兩個深愛自己的女子發下毒誓,從此相離,可是這太平公主,他能罵得,也能打得,偏偏容不得別人稍加侮辱,哪怕這個人是太平公主的丈夫。 楊帆對武攸暨被毒死妻子,逼走兒子的遭遇,也是頗為同情的。但事不關己則罷,一聽他把太平公主罵的如此不堪,楊帆不禁心頭火起,便故作不知他的身份,毫不相讓地道:「不知足下何人,竟對太平公主如此侮辱? 據在下所知,公主殿下十六歲成親,與薛駙馬七年夫妻,恩愛甚篤,天下間從無隻言片語可以謗之。足下所言,似乎是說太平公主不守婦道了?試想,公主殿下與薛駙馬七年夫妻,謹守婦道,夫妻和睦,恩愛無雙。何以薛駙馬身故,公主再嫁之後,就如足下所說的這般不堪了呢?」 楊帆說的義正辭嚴,武攸暨聽在耳中,卻是肺都要氣炸了!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五章 推心置腹 楊帆猶不自覺,他撣了撣衣袖,又義正辭嚴地道:「晏子曾說,南桔北枳!如果真如足下所言,依在下看來,如今的太平駙馬,才應該好好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太過不堪,難以匹配佳人!呵呵,人家兩夫妻的閨中隱情,外人無從得知的,所以足下還是不要貿然品評吧! 至於在下麼,要說起來,在下曾與公主同場擊鞠,蒙公主賞識,引為知己,僅此而已。至於私情,那是沒有的。楊帆男兒身,這事說將出去,乃是一樁風流韻事,自然沒有什麼,可是壞了公主名聲,那就是楊帆的罪過了,故而不可不予言明!」 酒博士抱著兩罈子酒站在牆角里,豎著耳朵聽著,眼珠子骨嚕嚕亂轉:「不愧是太平公主相中的人吶,當著武家這麼多人,他竟敢這麼說話,這份膽色當真令人欽佩!從他說的這番話裡透露出來的意思,莫非這位武駙馬當真身有隱疾甚至不能人道? 哎呀,那可怪不得人家公主了,堂堂公主,還能給你守活寡不成?那不白瞎了人家如花似玉的一個大美人兒麼,那麼肥沃的一塊上等良田,你沒本事耕得,還不許人家替你鬆鬆土?只是不知這位楊郎將,胯下那話兒是不是真的能力挑大石啊……」 武攸暨眼都紅了,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指著楊帆怒聲道:「你竟敢如此相欺,這麼說,你是承認與那賤人私通了?」 楊帆拂然道:「足下何人,再這般出言不遜,楊某可不客氣了!」 武攸暨暴跳道:「我就是太平駙馬,武攸暨!」 楊帆驚訝道:「哎呀,失敬失敬,原來是武駙馬當面,駙馬爺,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好端端的,你怎麼能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呢?在下已經說過了,承蒙公主殿下青睞,以知己相待,所以在下與公主是異性知己。私通這種事,那是要徒一年半的,在下一向奉公守法,怎麼可能與人私通呢!」 楊帆話裡話外,分明就是在向他暗示自己與太平公主有私情,只是……私通是犯法滴,要判處徒刑滴,所以我是不能承認滴,於是否振振有辭地以什麼異性知已為托辭,當真把武攸暨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武三思一看那架勢馬上就要動手,倒不便繼續看戲了,便咳嗽一聲道:「攸暨,坊間傳言虛無縹緲豈可相信呢?楊帆是薛師的高徒,怎麼會做這種事,今日家人團聚,你莫胡鬧,叫兄弟伙們看笑話,坐下!」 武攸暨聽得「薛師」二字,神志一清,明知此時動手絕對討不了好去,只得把心火壓了壓,咬牙切齒地道:「好!好一張利口!楊帆,莫讓武某抓到你的把柄,否則,哼哼!」武攸暨冷笑兩聲,重重地坐下。 武攸緒同這位三弟一向關係最好,見他坐下,便湊到他耳邊道:「老三,你可記得房陵故事麼?」 武攸暨愣了一愣,遲疑道:「房陵?你是說房陵公主?」 武攸緒陰沉沉地道:「不錯,就是房陵公主!這事兒,丟的是咱們兄弟的臉,這種事若也忍得,以後如何出去見人!」 武攸暨低下頭沉思半晌,咬著牙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們兩兄弟說的房陵公主是高祖李淵第八女,這位公主後來嫁給了竇皇后堂兄竇軌的兒子竇孝節,他和房陵公主是表兄妹。後來,房陵公主與楊豫之通姦,這楊豫之是房陵公主親姐姐長廣公主的兒子,房陵公主就是他的親姨媽。 姨媽和親外甥通姦,這且不算,楊豫之娶的還是李元吉的女兒壽春縣主,壽春縣主是房陵公主的親侄女,房陵公主這等於是挖了自己親侄女的牆角。 結果這事被駙馬竇孝節知道了,竇孝節可不是後來老婆偷人他站崗的房小二,得知真相,竇孝節立即帶人抓了楊豫之,割去他的耳鼻,一通暴打,把他活活打死,回去又一紙休書把房陵公主給轟回了娘家。 按理說,和奸頂多判一年半的徒刑,可竇孝節把楊豫之給打死了,這就犯了國法。更何況這楊豫之是長廣公主的兒子,齊王李元吉的女婿,人家的來頭也不小,可是結果如何?這是皇室的一樁大醜聞,李淵不但沒把他怎麼樣,還得竭力安撫。 武攸緒是告訴他兄弟,你別看他是薛懷義的弟子,又拿什麼律法說事兒,這件事要麼不鬧,鬧就往大裡鬧,乾脆把他打死,事情一旦鬧大了,皇帝就會出面,皇帝只要出了面,薛懷義也不能把咱們怎麼樣。 這兩兄弟暗暗計較著,開始悄悄派人回去調集府中武士,那邊武三思已摁住了局面,薛懷義把楊帆喚到身邊,叫他陪自己飲酒。 大概經歷過一場死局的人,總能比別人多看破一些東西,楊帆如今比以前更要灑脫幾分,明明得罪了一位大將軍,而且是武氏族人,他也毫不在乎,與薛懷義只管談笑風生,為了表示謝意,他又向武三思敬酒三杯。 武承嗣見他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心中老大不悅,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因為楊帆的到來,武氏族人的酒興大減,武承嗣勉強陪了幾杯酒,便藉口酒興已盡,要散了筵席。 薛懷義正喝的高興,不願就此離去,楊帆見狀,便道:「師父酒興不減,那弟子來陪師父,各位郡王、將軍都有公務在身,就不要耽擱了。」 武三思今天和薛懷義一下子拉近了關係,心中非常高興,又見這位給武家人戴了綠帽子,還得被武家人奉若上賓的楊帆確實令許多武家人不自在,其中也包括自己這一邊的人,便道:「說的也是,你師徒二人平素也沒機會時常相見,便多飲幾杯吧,我等這便散去了。」 薛懷義只要有人陪他喝酒就好,倒不在乎人多人少,便揮著手臂道:「且去、且去,洒家自與徒兒喝酒!」 這些人原也沒指望薛懷義會送他們,便紛紛告辭離去。這時武攸暨和武攸緒兩兄弟已經秘密調了人來,就埋伏在「金釵醉」附近,二人佯作離去,待離開眾人視線,又悄悄回來,到了附近一家酒樓,要了樓上一處雅間,居高臨下盯著這邊動靜。 酒樓裡,一時間只剩下楊帆和薛懷義二人了。 兩人吃了幾杯酒,楊帆又要說道謝的話,只是一啟話題便會被薛懷義打斷,只好按下不提,只對薛懷義道:「師父,弟子有幾句心裡話,想對師傅說。」 薛懷義睜著一雙醉眼道:「有什麼話,你講就是,只是那道謝的話就不要再說了。師父沒本事把你撈出來,丟臉的緊,你要謝我,那就是打師父的臉了。」 楊帆笑了笑道:「好,這個話題,徒弟不說了,徒弟記在心裡就是。」 一見薛懷義又要瞪眼,楊帆忙道:「不說不說,不說就是了。師父,經此一難,弟子深有感觸。朝中政局紛芸,為了一個儲君之位,不管是王侯還是將相,紛紛往這個坑裡跳,他們各有所圖,或為江山社稷,或為名傳千古,或是為了那至尊寶座,不管為公為私,都是有所圖的。 可是師父你不同啊。師父地位超然,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實在沒有必要和他們攙和到一塊兒,師父只要置身事外,陛下在時,可保你高枕無憂,陛下千秋之後,也無人會打師父的主意。這是弟子的一番心裡話,或許不怎麼中聽,卻是為了師父打算。」 薛懷義一開始聽他說話,還是大口喝酒,並不在意,等楊帆說到一半,他就睜著一雙大眼,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定定地看著楊帆。 楊帆這番話的確是他的心裡話,也的確是為薛懷義打算。在他看來,別人不管為公為私,都有一個目的,唯有薛懷義摻和到這政爭裡邊,卻是根本沒有目的,他並無所求,而這風險卻甚大,如果真的礙了武則天的眼,未必就會憐惜他這個情夫。 換作以前,楊帆是絕不會對他推心置腹說這樣的話,但是今天他卻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不為別的,只因君待我以誠! 薛懷義喝的發紅的雙眼,定定地看了楊帆許久,突然仰天打個哈哈,伸出大手,扣住一隻酒罈子,一掌拍去泥封,仰起脖子,咕咚咚地暢飲起來。 楊帆眉頭一蹙,低聲喚道:「師父!」 薛懷義「砰」地一聲,把那酒罈子重重地放下,擦了一把嘴邊的酒漬,笑吟吟地看著楊帆,大手在他肩上一拍,嘿然笑道:「小子,以前你是怕我多些,敬嘛,其實沒多少,是吧?」 楊帆剛要辯解,薛懷義便舉手道:「你不用否認,洒家看得出來!弘一他們,是靠我吃飯的,所以跟我親;武家那班人,是有求於我,所以跟我近;其他人,是懼怕我,所以畢恭畢敬。 只有你,洒家雖然常常讚你,其實你不大跟我往來的,若換一個人,想借我薛懷義的勢,還不得時時來巴結著?你想憑自己本事掙功名,我看得出來,別看洒家嘴裡沒說,這心裡頭佩服著呢!可是……洒家跟你不同啊……」 薛懷義說著,眼睛一紅,目中竟然隱隱泛起了淚光。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六章 當街欲殺人 薛懷義唏噓道:「其實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為什麼……當年蘇良嗣把我打了,女皇卻不肯維護我?因為她知道,她得靠這班人來治理國家。為什麼……來俊臣胡作非為,我卻不敢真的鬧翻,因為……她要靠來俊臣這種人維護她的權威。我是什麼呢?」 薛懷義自嘲地一笑,道:「我不過是那老婦人床笫之間的一個玩物罷了!」 楊帆不安地道:「師父……」 薛懷義又一揚手,制止了他的話:「我知道天下人怎麼看我,我也知道你以前怎麼看我?可是不然又怎麼樣呢?你叫我丟下這權勢富貴,回到街頭去賣武藝賣假藥麼?我做不到了!我摻和這些事的確對我沒好處,可是我摻和了,才知道我有用啊!要不然我薛懷義這一輩子活的憋屈,現在……一群王侯都對我卑躬屈膝的,哈哈哈,快活啊!你說是不是?」 楊帆沉默不語,薛懷義狂放不羈地笑起來:「值啦!我薛懷義是什麼,不過就是街頭一潑皮,是個人就能踩我一腳,可我如今卻睡了天下人都要頂禮膜拜的那個女人,人人敬她畏她如同天神,可她在我胯下不過就是個醜態百出的老婦人!」 楊帆道:「師父,你喝多了,不要亂說話……」 薛懷義滿不在乎地道:「怕什麼!你們敬她如神,是因為你們看到的永遠都是她如神如聖的樣子,你知道她卸了妝是什麼樣麼?你知道她睡覺打鼾,有時還說夢話麼?你知道她起夜時顫顫巍巍地叫我扶著,顯得有多老麼?你知道她像條狗似的跪在我前面披頭散髮胡言亂語……」 楊帆沉聲道:「師父!」 薛懷義吁了口氣道:「好!不說,不說了。十七啊,你跟我不同啊,你是個真有本事的,還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飯吧!我告訴你,皇家這些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碰不得,碰不得啊!」 楊帆聽的哭笑不得:「本來是我勸他的,怎麼變成他勸我了?」 …… 「怎麼還不出來?」 武攸暨探頭向「金釵醉」門前看了看,焦灼地道。 武攸緒道:「不必著急,他還能在金釵醉待一輩子麼?」 武攸緒說完,招手喚過一個家將,囑咐道:「記著,人一出來,就跟上去。他今日來就是為了拜謝薛師和梁王,一定不會跟著薛師回白馬寺的。你們耐住性子,等到那位大和尚離開了再動手!」 那員家將穿一襲靛青色的襴衫,身材雄壯如山,濃眉豹眼,煞是威風,聞聲只恭謹地應了一聲。 武攸緒又道:「記住,下手絕不留情!要當場打殺了他,不可留他活口!」 大漢又稱喏一聲。 「金釵醉」裡,薛懷義難得地對人吐露了一番心聲,這番心裡話憋在他心裡也不知道多少年了,今天終於說出來,只覺暢快之極,又是一番豪飲之後,終於伏在桌上酣然大睡。 楊帆扶住他,喚道:「師父?師父!」 薛懷義擺了擺手,大著舌頭道:「你……你自去吧!洒家睡醒了,便回白馬寺去……」一言未了,呼嚕聲便山呼海嘯般響起。 楊帆苦笑不已,只得先下了樓,喚過候在那兒的兩個小和尚。這兩個小和尚倒是認得楊帆,一見他便畢恭畢敬地道:「十七師兄。」 楊帆道:「方丈醉了,你們上去照應一下,萬一方丈要喝水或者要方便,也好侍候著。這兒不便休息,候方丈酒醒一下,便回白馬寺吧。」 兩個小和尚滿口答應:「十七師兄放心,師父自有我們侍候著。」 楊帆點點頭,與他們告別往門外走,兩個小和尚蹬蹬蹬地跑上樓去。 「來了來了!」 武攸緒一眼看見楊帆,立即振奮地道。 武攸暨的手猛地攥緊了,狠狠地盯著楊帆,咬牙切齒地道:「給我上!活活打殺了他,剜去他的雙目,割去他的口鼻,梟其首級,動靜搞得越大越好!」 武攸緒忙道:「慢著,等薛師離開再說。」 兩個人就在樓頭看著,只見楊帆出了「金釵醉」,解下自己的駿馬,翻身上馬,便往長街馳去,不禁有些意外。 武攸緒恍然道:「定是薛師大醉,真是天助我也!追上去!」 兩個人匆匆下樓,等他們到了樓下時,一幫家將已經追著楊帆去了,二人急忙翻身上馬,在幾名家將護持下,遙遙追去。 楊帆馬踏長街,碎步輕馳,輕輕拂來的風,微微帶來一絲涼爽之意。 今日與薛懷義痛飲,楊帆也醺醺然有了幾分酒意,他把衣衫扯了扯,讓風從領口灌進去,揚馬又是一鞭。 駿馬輕馳,拐過前方一道大道,便進了坊間一條長街,穿過這條長街,就能趕到南市了。楊帆從此出來,已經過了正午,想著小蠻已經去了南市,自己既然經過,不妨先去看看她,然後再回家去。 與小蠻初經恩愛,楊帆對這小嬌妻也是憐愛的緊,更何況自從得知她是妞妞,楊帆與妻子之外,還別有一種呵護關懷,彷彿她還是那個處處需要自己照料的小丫頭。 這條長街兩邊有許多做生意的攤販,主要是賣各種小吃,諸如蒸餅、粉湯、面片兒、羊雜。做生意的人多,吃東西的人也多,「金釵醉」那種地方不是升斗小民消費的起的,這坊間的小吃攤就是他們享受美味的天堂了。 楊帆放慢了馬速,看著那新鮮出爐的蒸餅,肉香味撲鼻而來,心中忽然一動,想著買幾隻肉餅與小蠻一塊兒嘗嘗也不錯,便從懷中摸出幾文錢,對那店主道:「店家,買幾個蒸餅。」 彎腰把錢遞與那掌櫃的,掌櫃的麻利地撿出幾個蒸餅,用油紙包了,紙繩繫好,遞於楊帆,楊帆接在手中道一聲謝,抬頭剛一提馬,忽然便是一怔。 前面,四匹駿馬並排而來,長街本來很寬,但是四匹馬並轡而行,相隔的距離都很均勻,把整條街道都佔了。四匹馬上都有騎士,腰間佩刀,後面還有好幾排騎士。街上的行人眼見這些人行止詭異,雖見大道被他們佔了,卻不敢叫罵,紛紛走避,一些機靈的商販看著不妙,也紛紛將攤子向路邊盡可能移去。 楊帆扭頭一看,身後也是一樣的情形,橫向四列,縱向足有六七排的騎士,正以均勻的馬速向前馳來,馬上的騎士正緩緩抽刀出鞘。 楊帆把油紙包兒繫在馬鞍橋上,鎮定地看著一步步逼近的騎士,他們穿著清一色的箭袖,頭戴交角烏紗帕頭,腰束革帶,隊列整齊,頸項挺拔,就連拔刀的動作也是一般整齊,楊帆的目芒不由微微一縮。 這些人顯然不是官兵就是豪門大戶豢養的私兵,這等豪門豢養的私兵本來就是一些從軍伍中退下來的士兵,訓練有素,同真正的軍隊一樣,絕非一群烏合之眾可比。這些人的目標顯然是自己,意圖如此對付自己的、且有這般勢力的,還能是誰? 楊帆幾乎是立刻想到了對方的身份。 那個賣蒸餅的掌櫃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漢子,兩撇大鬍子,身材倒也墩實,因為忙於生意,身體項背的上半部都被汗水浸濕了。此刻,他臉上的汗水貌似更多了,有些惶恐地看著從長街兩端逼近過來的青衣騎士們,不知所措。 楊帆向他微笑了一笑,說道:「掌櫃的,這兒沒有你的事了,回屋裡躲躲去吧。」 「哦!哦哦……」 那掌櫃的如夢初醒,連忙向屋裡逃去。楊帆笑道:「掌櫃的,借你的桿子一用!」 那掌櫃的頭也不回,一溜煙跑回屋子去了。 楊帆便一伸手,將那撐著棚子的木桿抽出一根。那蒸餅攤本來靠四根木桿撐著,少了一根,便有一角低下來,不過並未垮塌。 楊帆持桿在手,拈了拈份量,雙膀較力,猛地一顫,那桿子「嗡」地一聲,抖出一朵棍花,韌性不足,粗細也合適,而且很結實。 楊帆換了單手握桿,小半截藏於肘下,斜斜向上一指,另一隻手握住馬韁繩,突然用力一踹馬蹬。 幾乎在他動作的同時,長街兩端的騎士們也陡然加快了馬速,利刃高揚,殺聲激揚地撲了上來…… 楊帆提馬前行,全憑雙腿控馬,手中一條棍上剃下滾、打翦急進,勁力連綿,運轉如意,那條棍在他手中就像活了一般,對方雖然也都是高手,但是與之相比卻差了不止一籌。 大開大闔、以力降十會,那也不是上乘棍法,高明的棍法同樣是以技取勝,楊帆手中一條棍,防守範圍只有七尺,進攻範圍不到一丈,一路衝下去,手只在上下左右七寸間展開,一條棍便虎虎生風,進退閃讓,環護週身,忽爾一攻,便如長虹飲澗,必有一人應聲落馬。 正所謂槍扎一點,棍掃一片,在這樣以寡敵眾的混戰中,一棍在手,確是極佳的武器。楊帆一個衝鋒下來,身後已經有十幾匹空馬,馬上騎士或被掃落、或被挑下,有那重傷的躺在地上呼痛不已,輕傷的則一瘸一拐,掙扎著要爬上馬去。 可是與此同時,卻有更多的武士呼嘯著衝上來,刀光閃爍,如日照龍鱗,猛然間「卡嚓」一聲響,楊帆手中長棍被一刀劈斷,騎士們如狼群一般猛撲上去……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七章 楊帆?我罩的! 太平公主府後花園裡,李令月身著孔雀羅衫,腰繫大紅石榴裙,纏一條鴛鴦繡帶,手持一柄繪著合歡花的紈扇,緩緩踱行於花叢之中。兩隻虎紋的狸貓時而撲進花叢去捉蝴蝶,忽而又跑到她的腳下,在裙擺裡鑽來鑽去。 太平公主平素不大喜歡養貓,只是不知怎麼被她知道小蠻家裡養的那只「長面羅漢」和她送進宮去的那只「千文錢」都是楊帆買回家的,太平突然就對貓兒有了興趣,於是吩咐一聲,府上便也養了兩只可愛的異種貓咪。 旁邊並無宮娥附侍,只有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人,一臉的精明相,正是太平公主的車伕。不要以為車伕在家僕中是地位極低的人物,實則不然,古時候的車伕,大抵如同現代官員的小車司機,那也是極心腹的人才能擔任的。 這位曾經冒充過楊帆的馬伕名叫許厚德,貌相雖然看著有些張揚,其實辦事卻正如他的名字,厚重沉穩的很,極為細緻穩妥,否則豈能得到太平公主重用。 許厚德說到一半,聲音便有些含糊,太平公主淡淡一笑,彎腰抱起一隻貓咪,輕輕撫著它的皮毛,說道:「你只是傳話而已,但說無妨,我不要聽你自行修飾過的話,他怎麼說的,你就怎麼學!」 「是!」 許厚德答應一聲,便把駙馬武攸暨罵她的話源源本本地學了一遍,雖然他學的時候並未像武攸暨那樣帶上語氣,可太平公主聽了這樣惡毒的辱罵,自然聽得出武攸暨心中如何怨毒,她那柳葉兒般的眉梢輕輕一挑,若無其事地道:「哦?那楊帆怎麼說?」 許厚德又把楊帆的話說了一遍,太平公主忽然頓住腳步,扭過頭來,淡淡地問道:「他真是這麼說的?」 許厚德垂手道:「小人豈敢欺瞞公主。」 太平公主攸然轉過身去,心中暗道:「他說我美艷無雙,人間絕色,但為男子,莫不心動?」 太平公主急急向前走出幾步,穿過一片花叢,花枝搖曳中,一雙眼睛悄然彎如新月:「你繼續說吧!」 「是!駙馬勃然大怒,他說……」 許厚德把武攸暨和楊帆那番對話,源源本本又對太平公主說了一遍,太平公主佇足不行了,心中只是反覆咀嚼楊帆那句話:「公主殿下十六歲成親,與薛駙馬七年夫妻,謹守婦道,恩愛甚篤,天下間從無隻言片語可以謗之……」 太平公主反覆品味幾遍,忽然鼻子一酸,就要流下淚來。 天下人謗之譽之,她都不會放在心上,可她從心眼裡不願被楊帆看低了。 不錯,她在楊帆面前,頗多惹火舉動,可是憑心而論,她真的是一個放蕩無行的女人嗎?她以公主之身,如果只是想要一個英俊魁偉的男人,縱想找一個比楊帆更英俊三分、更魁偉三分的男人又有何難,若非真心愛上了他,太平豈會在他面前如此作踐自己? 「原來……原來他也知道我李令月的品性為人,他並沒有看低了我……」 兩顆清淚終於忍不住滴落花叢之中,這一刻,太平心花朵朵,只覺為他付出的一切,都值得了。 就在這時,又一個家人急匆匆跑來,老遠便叫:「公主!公主!大事不好,駙馬爺帶了許多驍勇的家將,於長街之上把那楊帆活活砍死了!」 太平公主一聽,不禁駭得花容失色,她把懷中貓兒一丟,也顧不得從小徑上繞過去,急急便從花叢間穿行而過,衝到那人面前,顫聲問道:「你說甚麼,楊帆……楊帆怎麼了?」 那家人跑得氣喘吁吁,呼呼地喘著粗氣道:「駙……駙馬爺帶了好多人去,把楊帆困在長街,他走不掉啦,駙馬爺的人……個個都帶了刀……」 太平公主按捺不住,急急打斷他的話道:「你說,楊帆被……怎麼樣了?」 那「砍死」兩字,她想起來就是一陣心驚肉跳,竟然不敢說出口。 家人道:「他一定是被砍死了啊!」 太平公主的兩道眉毛登時豎了起來,沉聲道:「一定?」 那家人理直氣壯地道:「小的一看情況不妙,就趕緊跑回來報信了,不過小的雖然沒有看到結果,可是那麼多的侍衛,已經把他團團圍住,他還能有活路麼?當然是被砍死了啊!」 太平公主大怒,揚手一記耳光,打得那家人原地滴溜溜轉了兩個圈兒,捂著臉龐不知所措。太平公主柳眉倒豎,對許厚道厲聲叱道:「備馬!」 太平公主也來不及更換衣服,就穿著這樣一身極休閒極散漫的燕居常服,急匆匆趕到前院,翻身上馬,就向大門外揚鞭衝去,許厚德和那報信的家人以及一些公主府的武士紛紛跳上戰馬追了出去…… ※※※※※ 坊市都是在下午才開始營業,過了正午,小蠻收拾停當,就帶了桃梅和三姐兒出了府門往南市而去,剛剛走出不遠,迎面就碰上了面片兒和小東姑娘,陪著她們的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娘。 老大娘也住在修文坊,家裡開酒肆的,姓鍾,叫鍾若酒。年輕的時候,大家就稱她為若酒娘,如今歲數大了,依舊是這麼稱呼。 這若酒娘是受了馬大娘和花大娘所托,要給小東姑娘說合親事的。要說起來,她說的這門親也不是外人,就是楚狂歌,其中自然少不了馬橋牽線搭橋的緣故,只是他一個大男人,不好出面做這媒人罷了。 若酒娘接了這門說媒的差使倒是很上心,今兒她是找了小東,由面片兒陪著,到南市來扯幾匹新布,回去給小東姑娘做幾身新衣裳的。這事兒幾位大娘私下已經說妥了的,只是楚狂歌那兒還不曾提起,打算這邊準備妥了,再讓馬橋把楚狂歌約來,與小東姑娘相個親。 楊帆入獄這事兒,面片兒和小東姑娘都不知道。那坊間的百姓只知道最近抓了許多大官,像那宰相一級的官員他們也略有耳聞,可是像楊帆這一級的官兒就屬於「等等」之列了。 馬橋知道面片兒與楊帆情同姐弟,恐她擔心,所以這事兒也沒告訴她。今兒若酒娘領了這大姑娘小媳婦來南市,路上隨口說起剛剛傳播開來的有關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面片兒和小東這才知道楊帆出了事。 好在如今楊帆已經安全出獄,兩人倒不必過於牽掛,但是既然知道出過這麼一檔子事,自然是要來看一看的,若酒娘便也只好陪著她們先過來了。 三人一到,恰逢小蠻要出門兒,小蠻要把三人請進府去,結果三人一問小蠻去向恰是南市,而楊帆又不在家,所以便合作一路,往南市而來。 幾人一路走著,小蠻便把丈夫入獄又獲救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至於太平公主為何替楊帆出頭,小蠻自然不能承認坊間傳言,她所找的理由大抵與楊帆在「金釵醉」所言相仿,這也算是夫妻同心了。 若酒娘和小東、面片兒自然也不會不識趣地追問這個問題,小蠻含糊過去之後便問起小東的婚事,得知若酒娘要給她介紹的人是楚狂歌,小蠻也是樂見其成,便替楚狂歌說了許多好話。 小東姑娘猶自一臉遲疑,面片兒道:「楚狂歌雖然歲數稍大了一些,卻也不算太離譜啊,再說,人家可是堂堂的金吾衛軍官,我聽橋歌兒說,很快他就要升任旅帥的,這樣的郎君,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小東姑娘怯怯地道:「這位楚大哥,奴……奴在二郎成親那天好像是見過的,楚大哥好粗壯的身子,那一條胳膊就比奴的腰桿兒還要粗,看著好不嚇人,奴家怕是……怕是與他不般配的。」 面片兒笑道:「你這丫頭,難道要找個病秧子才滿意?」仔細看看小東姑娘那纖弱的身材,再想想楚狂歌那雄獅一般的體魄,這一魁梧一嬌小,還真是差別極大,面片兒忍不住掩口偷笑起來。 若酒娘聽了小東的擔心,滿不在乎地道:「嗨!你這丫頭,擔心些什麼呀。大娘可是過來人,我跟你說啊,咱們女人吶,是身有駝骨的,你要是往哪兒一躺,幾十斤重的口袋壓到你身上,你都喘不上氣兒來。 可是把這口袋換成男人,那可就不一樣了,哪怕他身高八尺,魁梧雄壯,重過兩百斤,壓在你身上還不算,他還得往下砸、往下夯,往下扎,嘿!你不但不難受啊,他越是賣力氣,你就越舒坦……」 若酒娘打年輕時候就當壚賣酒,那嗜酒的人大多口無遮攔,若酒娘早就習慣了,年輕時候跟人家打葷腔兒就不帶臉紅的,這歲數大了,就更不用說了。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小東姑娘半懂不懂的,還真沒啥反應,反倒是面片兒和小蠻羞紅了臉。尤其是小蠻,昨夜剛剛破瓜,這時聽了若酒娘的一番話,真把個臉蛋兒臊得如同一朵石榴花似的。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八章 不只同榻,尚且並肩 回味著若酒娘說的話,小蠻忽然便想起昨夜與郎君你儂我儂的時候,他還說過什麼「四十八顫」,要等她的身子禁受得起時才與她嘗試一番,小蠻只是想到他昨夜那般勇猛已是難以承受,真不知那什麼「四十八顫」又該怎生才能消受的。 不過若依著若酒娘所言,那是能叫人更加快活的? 天吶,昨夜那般已是欲仙欲死,還要快活到哪般地步? 小蠻想著,便是一陣心猿意馬。 就在這時,她們已經趕到南市門口,正要往南市裡拐,就見對面那個坊裡,許多人拖著女人抱著孩子匆匆地逃出來,還有一些推著小車的商販,彷彿那坊裡出了天大的事情,有人高聲叫嚷著:「殺人啦!好多歹人當街殺人啦!」 小蠻納罕地站住腳步,疑惑地想:「京師重地,天子腳下,居然會有一群人當街殺人,這是要造反麼?」 又有人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道:「不要胡說!我認得策馬停在旁邊的那個人,那是武駙馬,想被必殺的那人才是歹人吧!」 小蠻聽了心裡「咯登」一下,武駙馬?當朝哪還有第二個武駙馬!這武駙馬要殺誰? 小蠻沉不住氣了,對面片兒她們說道:「你們且在此稍候片刻,我去看看!」 「楊家娘子!」 若酒娘倒是個老成持重的,開口便想喚住她,誰知小蠻腳速奇快,片刻功夫已掠出十數丈遠…… 武府的侍衛們把楊帆圍在中央,他們沒想到楊帆的武技如此高明,長棍被削斷,楊帆的反擊反而更加犀利了,長棍削出鋒利的尖,被他刺傷了多人。長街上一片靜謐,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呻吟聲和戰馬的偶爾一聲長嘶。 那帶頭的魁偉武士驚訝地看著楊帆,目光漸漸落在楊帆手中那根短棍上,短棍頭上血肉模糊,傷痕纍纍,看來這短棍怕是也支撐不了幾個回合了。那魁偉武士嘴角漸漸綻起一絲獰笑,把鋒利的長刀向前一舉,大喝道:「殺!」 武士們紛紛舉刀在手,向楊帆衝過來,楊帆長吸一口氣,將那短棍一舉,正欲再度搏殺,猛然間一聲嬌叱,就見無數竹竿利箭般射至,劈頭蓋臉打得那些武士紛紛收刀護身,楊帆抬頭望去,就見一位俏麗女子一身綵衣,衣帶飄飄,雲寰霧鬢,彷彿一位飛天的仙女,凌空躍來。 楊帆欣然叫道:「小蠻!」 「郎君,接棍!」 小蠻脫手擲出一棍,楊帆抬手接過,一試那棍,雖比手中這根棍子短了兩尺,卻似重了三成,棍身柔中有剛,筆直光滑,乃是一根武器行中製作的真正用於作戰用的棍子,不由得精神大振。 這時小蠻飛落過來,身形翩然一轉,堪堪落在楊帆身前,兩人不約而同揚起手中棍子,分別指向左右斜前方,楊帆攬緊小蠻的纖腰,在她元寶般的耳朵上輕輕一啄,柔聲道:「娘子,與我一同殺出去!」 …… 長街盡頭,若酒娘踮著腳尖兒,緊張地道:「咱們要不要去報官吶?」 小東姑娘努力瞪大眼睛,可惜遠處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清,便拉住面片兒的手,急急問道:「旭寧姐姐,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面片兒忽地欣喜地跳起來,嚷道:「他們出來了,出來了,沒事了!」 長街上,丟棄了一地的蔬菜筐簍,沒有半個人影,空蕩蕩的街道上,只見一匹駿馬緩緩而來,小蠻側坐在馬背上,楊帆一手攬著她的小蠻腰,一手拿著只蒸餅,小夫妻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相視含笑,好不甜蜜。 小蠻就著楊帆的手,甜甜地咬了一口香噴噴的蒸餅,然後低低地道:「阿兄,今日這一關雖然過去了,可那武攸暨難保不會再尋你的麻煩。阿兄今後出門,須格外小心才是!」 楊帆道:「嗯!今天是我大意了,以後我自會小心,你不用擔心。」 小蠻低下頭,幽幽地道:「這兩日,若不見我離開郎君,怕是……怕是她就會登門責難了呢!」 「她敢!」 楊帆緊了緊她的小蠻腰,道:「不用胡思亂想,這件事交給我,我來和她說!」 小蠻答應一聲,輕輕咬了咬細嫩紅潤的下唇,又道:「奴……雖是在誓言中做了手腳,畢竟是欺騙人家,要是叫奴去面對她,奴……還真的羞於辯解,只好麻煩郎君了。另外,郎君既說與她並無私情,這事還是要想個辦法怎麼撇清了才好,否則……於郎君終是大礙。」 楊帆想起此事,也不覺頭疼。蓋因別的事情都好辦,總有個辦法來表明自己的立場,唯獨這種男女間的情事,是很難說清楚的。你不說,人家要猜疑,你解釋,必然越描越黑,哪怕你用什麼決絕的手段,證明跟對方絕無關係,人家也只會以為你是因愛成恨,奈何! 楊帆心中雖也毫無頭緒,卻不想讓小蠻跟著他煩惱,便柔聲安慰道:「你放心,我會跟她做個了斷的!」 ※※※※※ 太平公主堪堪趕至長街路口,迎面忽有一騎飛馳而來,許厚德眼尖,揚聲叫道:「公主,那是匡寒!」 太平一看,果然是自己府上的匡寒。太平一共派出三人,這是最後一個。 太平公主勒住坐騎,眼看著匡寒趕近,一句話到了嘴邊竟然不敢問出來,小手把馬韁繩攥得死死的,掌心裡已全是汗水。 匡寒老遠就看見公主帶了一群人佇馬街頭,連忙迎過來,對太平公主道:「公主,駙馬爺調了好多侍衛,把……」 太平公主沉聲問道:「結果如何?」 匡寒忙道:「還好,楊帆一身武功端地了得,駙馬手下那些人不是他的對手。關鍵時刻,楊夫人也到了,夫妻二人把駙馬手下侍衛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已然脫困離去。」 太平公主懸起的心一下子落下去,她沉吟了一下,撥馬道:「回府!」 太平公主回到府門前,翻身下馬,一眾家人侍衛也都下了馬,太平公主把馬鞭丟給一個侍衛,舉步要往府中走,忽然看見方才繼許厚德之後趕來報信的那個家人,便淡淡地道:「吳有道,你收拾一下,去邙山田莊報到吧!」 吳有道茫然站住,一時不知所措。眾侍衛從他身邊過去,俱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眼光。 氓山田莊是太平公主的一塊產業,大約百十頃的土地,設了一個田莊管理佃戶,且為太平公主飼養一些馬匹。到了那兒,就得跟一幫泥腿子打交道了,干的活兒比那些佃戶也強不到哪兒去,收租子自有公主府的大管事每年秋天過去,他們也沒啥油水可撈,這一去前程可就毀了。 吳有道自始至終,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怎麼……就被發配了呢? 太平公主回到後宅花廳坐定了身子,先飲了一杯醴酒定了定神,便對聞訊趕來的內管事周敏冷冷地吩咐道:「你去,等駙馬回來,叫他來見我!」 武攸暨和武攸緒拐進尚善坊的大門,後邊垂頭喪氣地跟著一些武士。人數少了一大半,有些人傷重,由另一些武士扶去看郎中了,隨著他們回來的這些武士平素自視甚高,出門一向趾高氣昂,如今被人家夫妻二人打得落花流水,當真好不洩氣。 「廢物!真是一群廢物!養你們這些東西何用!」 武攸暨怒不可遏,氣到極處揚手一鞭,抽在一個侍衛身上,那侍衛疼得一哆嗦,卻不敢反駁。 武攸緒勸道:「三弟,算了!今朝失手,只是因為我們沒料到他一身藝業如此高明。下一次咱們有備而去,定能將他當場斬殺!」 武攸暨狠狠地點了點頭,道:「好!回頭我自軍中搞幾架弩來,任他本領通天,逃得過弩機攢射麼?哼!」 武攸緒聽說要用弩,微微有些不安,道:「咱們下次多挑些精於技擊的人去就是了,弓弩豈能隨意調動,萬一皇帝怪罪下來……」 武攸暨憤憤地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我已經想通了,此時還真得鬧得越大越好。只要我殺了楊帆,這事張揚開丟的就是皇帝的臉,我是皇帝的侄兒,太平是皇帝的女兒,皇帝不怕醜事傳遍天下,就只管責罰於我。再說,就算責罰我又怎樣,大不了這個內衛大將軍我不做了,皇帝還能要我替楊帆償命不成!」 武攸暨憤憤然說著,便到了公主府前,他們帶來的武士有武攸暨府上的,也有武攸緒府上的,都由武攸緒帶走了,武攸暨便下馬進了府門。 武攸暨一進大門,就見管事李譯恭立在照壁前面,身後還站著兩個胖大的相撲婦人。李譯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見了他便作個長揖,漫聲道:「駙馬回來啦!」 李譯是太平公主下嫁薛紹時就陪嫁過來的,一步步熬到公主府外總管的位置上,在公主府裡位高權重,別看他在太平公主面前得作奴婢,在外邊也是個爺字號的人物。起碼來說,武攸暨這位駙馬,在公主府裡說話都不如他管用。 武攸暨對這位公主身邊的第一走狗自然懶得理會,冷哼一聲就往後走。 李譯笑瞇瞇地又道:「公主吩咐,駙馬回來後,請去雲雅軒相見!」 武攸暨勃然大怒,喝道:「公主這般跟我說話?吩咐我去見她?」 李譯微笑著欠了欠身子,道:「駙馬爺誤會了,公主是吩咐奴婢告知駙馬,請駙馬回府後過去一見。」 武攸暨冷笑一聲,道:「我沒空,她想見我,叫她來翠萍閣!」 武攸暨說完,便繞過照壁大步流星地走去,李譯不慍不惱,只是微笑著擺了擺手,那兩個粗胖肥大的婦人便緊一緊腰帶,微微晃著膀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向李譯追去……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七十九章 鎮國妖嬈,腹有乾坤! 武攸暨並不是被兩個健婦挾去見太平的,他並不知道今日街頭之事,太平公主已經這麼快就知道了。不過在他想來,太平縱然今日不知,明日也能耳聞,還不如主動找上門去,向她耀武揚威一番。 武攸暨也是窩囊氣受夠了,其實真要說起來,太平公主雖在新婚之夜把他丟進了豬圈,之後卻任他在公主府如何胡鬧,始終不去管他,算起來與他以往所受的種種憋屈比起來,太平公主還真沒給他多少氣受。 只是人大多如此,這裡受點委屈,那裡有些窩囊,種種憤懣漸漸積累起來,最後是誰挑起了這怒火,那就要由誰來承受他這一直以來積壓的憤怒了。再者,雖然他與太平並未真個做過夫妻,可是既然擔著這個名份,這份羞辱就是他的。 在他想來,太平再如何跋扈,可是蓄養面首,就算是個寡婦,傳揚出去也有礙聲名,更何況她是有夫之婦,這件事自己佔了道理,找上門去一說,諒她也只有理屈詞窮,羞愧難當,是以心中並無半懼意。 武攸暨大步趕到花廳,一步邁進門去,便往那兒一站,冷冷地睨著太平公主,問道:「你喚我來,何事?」 太平公主正坐在那兒,手中捧著一隻精緻的瓷盞,輕輕飲著醴酒,聽他說話,只是微微揚起眸子看了他一眼,依舊斯斯文文地喝一口酒,輕輕擺擺手,花廳中伺候著的兩個小丫環立即欠身退了出去。 太平公主慢條斯理地道:「聽說駙馬今日在通利坊十字大街上大展雄風,本宮很是好奇,不知結果如何了呀?」 武攸暨先是一愣,隨即冷笑道:「好手段!這麼快你就知道了。不錯,我是想打殺那個誘人妻子的楊帆,今日雖未得手,來日我還要下手的,你待怎樣?」 武攸暨大步走過去,在她對面大馬金刀地坐了,不屑地道:「你是想再把我丟進豬圈裡去,還是去宮裡告御狀。這不是你最拿手的手段麼?我就等著,我那姑母憐惜女兒,下旨不許我傷害楊帆,否則……」 武攸暨微微向前傾身,臉上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微笑:「否則,我一定還會下手的!公主,你有本事,就把他拴在你的褲腰帶上,只要他一落了單,很快就會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太平公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低頭抿了一口酒,慢慢抬起頭來,正視著武攸暨,嘴角忽然綻開一個顛倒眾生的媚惑笑容:「哦?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外之外,武三思鴆殺你的髮妻,你不去找他報仇,反倒是我有了男人,叫你大發雷霆喔。」 太平公主挺了挺傲人的胸膛,嫣然道:「駙馬不是真的對我動了情意吧?」 武攸暨「砰」地一拍桌子,振衣而起,惡狠狠地瞪著太平公主,厲聲喝道:「害我妻子、辱我聲名,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奪走了我的妻子,我就要奪走你的男人!」 太平公主淡淡地一笑,笑得不帶一絲煙火氣兒,她彷彿根本沒有看到伸到面前的那根手指,檀口裡只是不屑地吐出兩個字:「懦夫!」 「你說什麼!」 武攸暨霍地揚起手來,就要扇下去:「無恥賤婦!你再說一句試試!」 太平公主揚起那張吹彈得破的嫵媚俏臉,笑盈盈地看著他,柔聲道:「幹嘛!想打我呀?本宮長到這麼大,還從來沒被……」 太平公主輕咳了一聲,放下瓷盞,拈起絲巾拭拭嘴角,揚聲道:「帶進來吧!」 太平公主話音剛落,從屏風後面就走出幾個人來,頭前一人乃是內管事周敏,盈盈福身道:「奴婢見過公主、見過駙馬!」 在她身後,還有一個身姿若柳,體態妖嬈的俏麗女子,看年紀也就十六七歲,神情惶惶,一見武攸暨就驚喜地叫道:「駙馬!」 她縱身就要撲過來,但她身後正站著兩個比男人還魁梧幾分的女相撲手,一人只伸出一隻手,輕輕握住她手臂,她就休想動彈分毫了。 武攸暨失聲叫道:「芊羽,你……」 武攸暨怒視著太平公主道:「你把我的芊羽抓來幹什麼?」 太平公主沒理他,而是悠然轉向周敏,問道:「對了,本宮叫你查的那兩個人下落,你查到了麼?」 周敏畢恭畢敬地道:「奴婢已經查過了,他們現在住在臨汝縣東城四角牌樓,第二曲第一巷就是,已經入了縣學讀書,兄弟兩個,一個叫孫林,一個叫孫棟。」 武攸暨「咚咚咚」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回去,面如土色,如見蛇蠍地看著太平公主,顫聲道:「你……你你……」 太平公主揮了揮手,周敏就福禮退下了,那兩個胖大婦人把那名叫芊羽的小美人兒也一併帶走了,芊羽被兩個胖大婦人拉著,不能不走,臨走只是哭叫了一聲:「駙馬!」 武攸暨坐在那兒呆若木雞,竟是充耳不聞。 太平公主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你一定以為,我打聽他們的下落,是想對他們不利吧?」 武攸暨面色鐵青,一言不發。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隨你了,天下人皆視我如蛇蠍猛虎,又能如何?眼下既然鬧到這個局面,我們不如來做個交易,你看如何?」 武攸暨呆滯的目光微微轉動了一下,訥訥地道:「什……什麼交易?」 太平公主笑了笑,道:「那孫林、孫棟,就是你的兒子武崇奕和武崇軒吧?安排在這麼近的地方,看來你雖把他們交給了最相信的管家,還是放心不下呀,也是啊,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還有那位芊羽姑娘,聽說已經有了身孕,是麼?」 武攸暨突然像被蜇了似的又跳起來,面容扭曲地吼道:「你想怎麼樣,到底想怎麼樣?」 太平公主道:「我……不想怎麼樣。武崇奕和武崇軒那兩個孩子,已經失去了母親,父親又不能常在身邊,也著實有些可憐。這樣吧,你可以把他們接回來,只不過名姓還是不要改回來了,我雖然不在意,卻恐阿母知道了會對他們不利。至於芊羽姑娘嘛……」 太平公主燦然一笑,說道:「不管她生男還是生女,我都可以認做是我生的孩子,將來也能保他們一個出身,你看如何?」 武攸暨咬緊牙關,鼻息咻咻,如同一隻無力掙扎的困獸。 太平公主一雙秋水般清澈的眸子只是微微帶著笑意看他,勝券在握,自然格外從容。 過了許久,武攸暨才頹然垂下頭,低啞地道:「你贏了!」 「很好!」 太平公主款款起身,飄然向花廳之外走去,走得裊裊娜娜,風情萬種:「只要我的帆郎長命百歲,你的芊羽姑娘和她腹中的孩子就一定不會有事!」 ※※※※※ 太平公主與武攸暨達成協議的時候,楊帆剛剛回到家裡。 本來,他離開「金釵醉」後,想順道去看看小蠻,然後就回家等著趙逾,結果因為武攸暨這一檔子事,小蠻放心不下,要與他一同回家。自家被收走的「市籍」、「過書」已經都拿回來了,自己也已無罪開釋,當然要把這些事情同各家掌櫃說明一下,安撫一下人心,所以楊帆乾脆陪著她先去南市走了走。 做生意的人耳目尤其靈通,各店舖的掌櫃不但知道東家安然無恙,甚至對他和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都已瞭解的一清二楚,他們得知自己真正的幕後東主乃是太平公主,登時興奮起來,大有皇商一般的感覺。 小蠻原是梅花內衛都尉,楊帆則是羽林左衛的郎將,可這畢竟與歸洛陽府管轄的坊市系統並不相干,對市令等坊市管理人員,他們也要卑顏買好,時常饋以禮物,如今可是陡然貴重,身份不同以往了。 所以楊帆不需安撫,他們就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幹得格外起勁。楊帆和小蠻見此情景,倒是放下心來,雖也隱約猜到他們的興奮源自於誰,只是這事既解釋不清,也沒必要向他們解釋,兩夫妻只好含糊下來。 既然各家店舖並不曾因為東主的入獄而驚慌失措、無心經營,兩個人就放下心來,只在各處店舖露了一面,小坐片刻,又陪著小東姑娘買了幾匹鮮艷華麗的布匹,這才轉回楊府。 楊帆回到府邸時,趙逾早就來了。 趙逾原也不必來得這麼早,只是既然帶了些陪罪的意思,這個態度就得表現出來。 楊帆剛一回府,莫玄飛就馬上跑過來向他稟報,說是有個叫趙逾的在客堂裡相候,看他那積極的勁兒,怕是收了人家什麼好處。 小蠻知道郎君與這趙逾之間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所以只是輕輕囑咐一句,便帶著桃梅和三姐兒徑去了後宅,楊帆便舉步往書房裡走,對那亦步亦趨的莫玄飛道:「請那位趙先生書房相見!」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章 順水推舟 趙逾隨著莫玄飛到了書房,邁步進去,一見楊帆,當頭揖道:「二郎,久違了!」 楊帆並未起身,淡淡一笑,道:「請坐!」 趙逾謝了,在客座坐下,瞟了一眼房門,見已關上,便對楊帆道:「恭喜二郎平安出獄。」 楊帆道:「出獄沒甚麼好恭喜的,倒是不曾死在裡面,實屬僥倖。」 趙逾苦笑了一聲,道:「某早知二郎必有怨尤,可是怪我始終不曾援手麼?」 楊帆皺了皺眉道:「我從不覺得你們隱宗此刻已經有手眼通天之力,白馬寺懷義大師和梁王武三思辦不到的事,你們就一定能辦到,畢竟你們是游離於官場之外,雖然與官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可是終究不及這就在官場中的權貴得力。可是……」 楊帆目光深深一凝,盯住了趙逾。 趙逾從容不迫地道:「二郎剛剛入獄時,我們也有些措手不及,怕你受不得酷刑,招出一些不必要的東西,我們先做了一些準備,之後,就在打聽獄中的一切,不只想把你救出來,還有一些……同我們有些關係的大臣!」 趙逾換了一個坐姿,平靜地道:「坦率地說,我們在官場上的力量的確極其有限。與官場上的關係,主要掌握在顯宗手裡,而我們現在和顯宗斗的厲害,這件事無法借助他們的力量。而且,既便顯宗願意幫忙,面對皇帝最為關心的謀反大案,牽涉諸位宰相的重大舉動,他們也無處著手,這一點,二郎不可不明!」 楊帆心裡雖然不太舒服,卻也知道趙逾說的都是實話。交情固然有,合作的關係同樣有,可是要讓趙逾、沈沐對他像馬橋、楚狂歌一般,可以拋棄自己身家性命的這等過命交情,卻也不現實,所以他只是緩緩點了點頭。 趙逾道:「之後,薛懷義、武三思接連失敗,據我們判斷,你等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是沒想到,這時候太平公主居然會出手……」 趙逾的眉毛微微挑了挑,顯然是想到了有關楊帆與太平公主之間的風流韻事,竟也甚是好奇地打量了楊帆兩眼,笑吟吟地道:「二郎好本事!若是我三叔知道了這件事,怕也要對你心服口服了。」 他的三叔自然就是那位風流成性的沈沐沈大公子,楊帆只是冷哼了一聲,沒有解釋,這種事除了當事人自己,你對別人再如何解釋,也改變不了他先入為主的想法的。 趙逾又笑了笑,道:「二郎,我不想欺瞞你,實話實說,如果是我或者小飛將張義陷入這樣的困局,隱宗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斬斷一切聯繫!救人,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情況下才能施救,好友溺水,自己不通水性,旁邊又無物可以借力,難道非得陪他跳下去才叫夠義氣?那叫愚蠢。 能救則救,救不得大不了一起去死,不求同生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江湖義氣,行不通、也要不得,如果我隱宗秉承這一宗旨,早就完蛋了,任何一個重要人物完蛋,都可能拖著無數的兄弟一起完蛋,再加上他們的三親六故,怕不早被朝廷抄斬了無數次,每次不得殺上數萬人才行?」 楊帆輕輕吁出一口氣道:「罷了,此事,我固然有些不痛快,卻也是人之常情,趙兄莫怪。於情理而言,我知道你們做的並沒有錯!就像……我對狄公等當朝重臣的高風亮節十分欽佩,如果他們落難,我固然願意一伸援手,可也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否則,我不會搭上自己的妻子家人,只為了陪他們一起送死!」 楊帆微微向前一傾身,道:「我相信,趙兄今天來,不僅僅是想向楊某解釋:你們在楊某入獄時並非不作為,而是沒有能力去作為,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趙逾神色一正,道:「不錯!不知二郎對接下來的事作何打算?」 楊帆俊郎的雙眉微微一擰,疑惑地道:「作何打算?」 趙逾道:「正是!你不會以為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你還能回到羽林衛中任郎將吧?」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沒有回答。 趙逾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二郎雖然理解我們在你入獄期間的作為,可是心裡還是有一個疙瘩,這個結兒,得靠時間慢慢來撫平。同樣的,你因謀反而入獄,險些被處死。這件事縱然查明了是被人冤枉,你的心中、皇帝的心中,或者你和皇帝的心中,也都會有一個結。這個結沒有解開之前,皇帝會再把你留地身邊,做一個統領禁宮衛士,護衛她性命安全的重要將領?」 楊帆聽了瞿然一驚,心中暗道:「對啊!我怎不曾想到這一點?我終究還是年輕,這閱歷有限,慮事不夠老到,人情事故更遠不及這等專門揣摩他人心思的商賈人物。」 趙逾看他臉色,知道他已經聽進去了,便道:「所以,趙某此來,是想提醒二郎,早做打算,無論如何,盡量不要離開京師。京師是一道門坎兒,出去容易,回來難,你莫看許多朝廷重臣貶官、起用,再貶官、再啟用,那是官職地位、聲望能力已經到了一定的層面,早在皇帝心裡掛了號的,需要用到他時,自然就會想到他,你如今卻還不成。」 楊帆輕輕嗯了一聲,心道:「要是能離開京城,卻也未必就是絕對沒有機會,要看去哪裡了。皇帝一直在籌措對安西四鎮用兵,若去西域帶兵,旁人立下大功,如果沒人給你報到御前,或者上官層層分功,到了京裡也沒什麼好賞的了,可我卻不然。正所謂朝中有人好作官,我在西域只要立下功勞,必能直達御前,還怕不能起復重用? 只是,依趙愈所言,恐怕很快就能下旨,婉兒有誓言縛身,在宮中強作歡顏,阿奴不知在何處出家,若是不聞不問,真就冷了她的心。公主這裡不解決了問題,難保她不會變著法子欺負小蠻……,這一身的情債,當真頭痛……」 趙逾見他低頭不語,神色變幻不定,又道:「二郎也不用想的太多,我只是給你提個醒兒,實際上,我們正在運作一件事情,或者能保宰相們出獄,一旦宰相們平安出獄,你這難友多少會受到他們關照,御前怕是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卻也未必就會調出京去!」 楊帆霍然抬頭,奇道:「你們有辦法救出狄公他們?」 趙逾吁笑道:「你太高看我們了,或許從長遠來說,我們世家有辦法引導這走向,就像滔滔洪水,我們掘好溝渠,那水自然而然就沿著我們劃定的路線而行,毫無斧鑿痕跡,皇帝也會認為那是理所當然。可是,這洪水行進當中,舟翻船覆卻取決於那洪水的力道,而非我們所能左右的了。我們連你都救不得,如何能救得宰相?宰相們能脫身,實是倚你之功! 你既無罪,宰相們是否有罪呢?皇帝心中的念頭就會有所動搖,我們的法子,在平時斷然不會奏效,可是這個時候,卻不過是順水推舟,送皇帝一個理由罷了。是血流漂櫓還是艷陽高照,可不正在皇帝一念之間麼?」 楊帆不禁問道:「你們打算怎麼做?」 趙逾抬手向上指了指,微笑道:「旬日之間,便見端倪,二郎且試目以待!」 ※※※※※ 韋團兒在她的臥房裡緩緩地走動著,臉色陰晴不定。 做為宮中最受寵的女官之一,她的住處十分寬大而華美,或許按照規格它的大小不及皇后的寢宮,但是殿中的陳設和用度,卻是遠比原來的大唐皇后、如今的大周太子妃的宿處還要華美、富貴。 靜官站在几案邊,眼睛隨著韋團兒的動作輕輕移動著,過了半晌,忍不住說道:「團兒姐姐,除了位於金谷園的別墅一幢,並附贈男女奴僕三百人,另有洛陽北市店舖七座,綾羅綢緞五千匹,黃金一千錠,上等波斯寶石三百六十顆……」 韋團兒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懂個屁!這事要擔多大的干係,你知道嗎?」 靜官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輕輕地道:「團兒姐姐,陛下年紀大了,等到陛下殯天,這宮裡頭還指不定是什麼樣兒呢,到時候姐姐萬一被放出宮去,有了這筆錢,姐姐可就一輩子衣食無憂啦。」 韋團兒沒好氣地道:「廢話!問題是,你有沒有那麼大的胃口,把它吞下去!這事,可是要命的!」 靜官細聲細氣兒地道:「姐姐,這件事兒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只要你點頭,我就能把這件事兒給辦了。這宮裡頭,還能沒有咱們插得進手的地方?再說,陛下瞧著東宮,怕也有點礙眼,咱們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團兒姐姐,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會釣魚的公主殿下 韋團兒躊躇片刻,還是搖了搖頭,給別人通風報信撈點好處,風險不大,油水又足,這種事做來無妨。可這一次的事情實在非同小可,其中風險她自然清楚,可是若叫她就此回絕,她又捨不得這送上門的一筆巨額財富。 靜官的話在她心裡反覆迴響著,韋團兒漸漸動搖起來,是啊!太子有什麼了不起的,誰拿那位太子當過太子?皇帝心裡若是有他,武承嗣和武三思還爭個什麼勁兒,他們爭奪儲君之位時,又有哪個還記得現在已經有了一個大周太子? 韋團兒想起了武則天的長子李弘,聽說這李弘是武則天親手鴆殺的,那時她年紀還小,不知傳言真假。不過武則天的次子李賢,卻的確是丘神績奉了武則天之命勒逼而死的,丘神績受到什麼懲處了?不但沒有,反而愈受重用,如果不是他利令智昏,為了謀奪兵權出賣皇帝陛下的江山,這聖寵絕不會衰了。 韋團兒越想心中越熱,靜官又悄悄地跟了一句,道:「以姐姐的本事,憑什麼叫上官婉兒壓過一頭去,每回見著她,團兒姐姐還得畢恭畢敬喚她一聲婉兒姐姐!如果這件事辦成了,武氏一族追本溯源,人人都要念著姐姐的好兒,到時候,姐姐要取代上官婉兒,成為我大周內相,卻也不是不可能的!」 韋團兒頓時站住不動了,這句話讓她搖擺不定的心徹底定了下來,她思量片刻,把銀牙一咬,狠狠地看向靜官,低沉地吩咐道:「手腳乾淨些,不可遺人把柄!」 靜官大喜,忙道:「姐姐放心,我一定把此事辦得妥妥貼貼!」 靜官說完,就眉飛色舞地出去了。 托請於靜官的,自然是來俊臣,可是靜官一直以為是武三思。 來俊臣知道自己快要失寵了,皇帝把對「叛逆們」的處置延後,卻沒有任何明確的表態,實是因為這場亂子已經鬧到了無法和平收場的地步,必須得有人出來承擔責任,皇帝在等著他做出該有的舉動。 來俊臣能有什麼舉動?承認自己全部是屈打成招?不可能的!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此時已不可能回頭,也不可能收手,否則就得由他來對這場風波承擔全部的責任。所以,他只能鋌而走險。 他的價值就在於幫皇帝咬人,他要讓皇帝覺得不安全,讓皇帝覺得有人意圖對她不利,那麼他這條看家狗就依舊有存在的價值。 武則天十四歲進宮,一生歲月都在皇宮裡度過,宮廷歲月造就了她,卻也限制了她,來俊臣相信自己的手段,可以讓這位女皇繼續認識到他來俊臣才是不可或缺的得力臂助。 於是,他決定向太子下手。 為了謹慎起見,來俊臣這一回沒有直接出面,他派人找到了靜官。 他在宮裡也有自己的眼線,知道這靜公公與女皇帝身邊的紅人韋團兒有些暖昧關係,是她最親近的心腹。但是這位靜公公儘管與韋團兒一樣貪婪成性,卻遠不及韋團兒精明,所以來俊臣選擇了他作為接洽人。 來俊臣幾乎是傾其所有,儘管他對錢財沒有特別的嗜好,但是他為官這麼多年,處理過那麼多大案,有意也好、無意也罷,他還是積攢了巨大的財富。如今,他幾乎把一切可以動用的財富都拿出來,先買通了靜公公——以武三思的名義。 人人都知道武三思在爭儲,而且武承嗣被他斗倒之後,他最大的敵人就只剩下現任的太子,他是最有理由這麼做的人。靜公公果然沒有懷疑與之接洽者的身份,實際上當他看到成車的金錠銀錠和肥田美廈的契書時,他腦子裡大概就沒想過別的。 宮裡的消息迅速反饋回來,來俊臣放心了。 皇帝不做任何表示,他也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坦坦蕩蕩,所以他不需要採取任何補救措施,他在等東宮事發! 局勢,將從東宮事發那一刻徹底扭轉,一切依舊在他的掌握之中! ※※※※※ 楊帆站在公主府對面,仔細盤算著見到太平公主之後的對策。 昨天武攸暨險些當街砍殺了他,他今日就找上門來,自然想過可能的後果。這公主府看似危險,實則安全無比,因為這裡當家的人畢竟是公主而非駙馬。如果武攸暨在府上那是最好不過,他正好當著駙馬的面三個人說清楚。 如果武攸暨不在,那他就得和太平公主好好談談了,楊帆本來是想等著見過婉兒,問清她所發的誓言後再共商對策,但是經過趙逾那一番分析,他擔心很快朝廷就要有處置下來,不能不搶在頭裡了。 「如果武攸暨不在,我就得單獨面對那個女人,到時候我該如何反應呢?嗯!我先以禮相待,謝過她的救命之恩,大家不撕破臉皮,才好接下來說話。不行……,這女人軟硬不吃,狡黠如狐,好言好語根本不管用,還是要來硬的才是,待我見了她,便怒氣勃然,聲嚴厲色,至少來個先聲奪人,總不能叫她壓住了我的氣勢,對!就這樣!」 楊帆計議已定,便昂首挺胸走過長街,邁步踏上石階,抓住門上獸首的銅環,「通通通」地用力砸了三下,片刻功夫,門裡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誰啊?」 楊帆振聲大喝道:「在下楊帆,要見太平公主殿下!」 門裡先是靜了靜,然後便傳出一聲驚呼,緊跟著便是一種細碎的語聲,貌似兩個人在爭執著什麼,楊帆側耳一聽,虧得他耳力奇佳,只聽一人道:「我開我開,你閃開!」 「搶什麼!嘿!真是厲害啊,他現在還敢公然登門,這副膽色……難怪是公主看上的人物!」 「去去去……」 嘁嘁喳喳的交談聲中,大門打開了,門前站著兩個青衣小帽的公主府家人,一人把著一扇門,用一種很是敬仰的眼神看著他,既不叫他進去,也不說去傳報,只是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很希罕地打量他。 楊帆啼笑皆非,咳嗽一聲道:「在下欲求見公主殿下,還勞通稟一聲!」 兩個家人如夢初醒,趕緊道:「啊!公主殿下早知郎君要來,早已吩咐下來,只要郎君到了,便即引見,無需通報的。郎君,請!」 楊帆聽了頓時一窒:「太平公主早知道我要來?這……」 想到自己的想法行動早在人家的算計之中,楊帆不免有些沮喪。 兩個公主府家人拉開大門,把楊帆畢恭畢敬地讓進去,又匆匆關了大門,年長一個的那人便搶著道:「公主正在濯月亭釣魚,郎君這廂請!」 「釣魚?她男人當街殺我,這麼大的事她還不知道?釣魚……」 楊帆隨在那青衣小帽的家人身後,不知怎麼的,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尾肥魚,還是主動上鉤的那種,正搖頭擺尾地游向太平公主的魚鉤,只是此時想再退出去那是萬萬不能了。 家人領著楊帆繞過前進院落,從側院兒向後趕去,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後花園,樹木山石蔥蔚洇潤,亭台樓閣掩映其間,偶露一角崢嶸軒峻,一股清爽宜人的氣息撲面而來。 前方一座紅樓,樓上匾額寫著「翠萍閣」三字,翠萍與這紅樓並不相符,不過從這樓上可以看到遠處林中那方池水,水中有荷,翠葉連天,想必這翠萍二字即由此而來。 楊帆記得上次來時,駙馬武攸暨就是在此樓中與侍妾飲酒作樂的,他到了樓下便故意站住腳步,使勁咳嗽了幾聲,可是樓上靜悄悄的沒有半點動靜。楊帆無奈,故意扯開嗓門,用極大的聲音嚷道:「楊帆曾經來過公主府,記得再往前走不遠,就到濯月亭了吧?」 那青衣小帽的家人回頭答道:「郎君好記性,再往前走不遠就到了。」說完,他又笑嘻嘻地接了一句:「郎君不用這麼大聲兒,小的耳朵好得很!」 楊帆裝作沒聽到,繼續大聲道:「楊帆冒昧前來,公主既在後宅,或者身著燕服,不宜見外客,楊帆是否等在這裡,容你先去通稟一聲啊?」 他故意把「楊帆」二字咬得極重,就是想引武攸暨出來,不管太平公主再如何不把武攸暨放在眼裡,他畢竟是太平公主名義上的丈夫,有他在場,想必會好交涉一些。 誰料他喊完了,樓上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反而是那家人嘻皮笑臉地走過來,點頭哈腰地道:「郎君請吧,駙馬爺不在府上,你就是喊破了喉嚨,他也聽不見!」 楊帆:「……」 一湖池水,粼粼泛光。 池中有荷有花,還有漸漸長成的蓮蓬。 池邊亭軒之外蝠翼般伸展出去的滴水簷下,太平公主穿著一襲大袖羅衫,手中提一竿魚桿,赤著纖秀雪白的一雙天足,慵懶地臥在一張美人榻上。一旁還坐了個十歲出頭的粉嫩小蘿莉,正揮著一雙小拳頭,輕輕給她捶著腿,余此之外再無一人。 那青衣家人遠遠就站定了身子,對楊帆笑道:「郎君請吧,公主那裡早有吩咐,小的就不跟過去了。」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二章 釣魚的美人魚 楊帆走到這裡,只覺自己每一個步驟、每一個反應,都在太平公主的算計之中,心中也是有些懊惱,他挺了挺胸膛,大步走過去,因為心中有氣,雙足用力踏在廊下木板上,發出「通通通」的腳步聲。 那個為太平公主捶腿的小丫頭往這邊瞧了一眼,低聲說了句什麼,太平公主笑回了一句,小丫頭便從榻上蹭下來,提著小裙子,從楊帆旁邊一溜煙兒地逃過去了,看那樣子,對楊帆氣勢洶洶的表情,小丫頭很有些懼意。 太平公主臥在榻上,卻笑盈盈地乜了他一眼,眼波盈盈,甚是嫵媚。 楊帆繃緊了臉皮,大步走過去,站定身子,沉聲喝道:「起來!」 「喲!」太平公主拍著飽滿的胸脯,受了驚嚇似地道:「腳步聲這麼沉,說話又這麼大聲,你想把我的魚兒都嚇跑嘍呀!」 恰在此時,那魚漂兒嗖地一沉,緊跟著魚線一繃,太平公主只顧和楊帆說話了,魚桿脫手滑落,在地板上「梆」地一彈,就被大魚拖向水裡。 「哎呀!咬鉤了,快幫我……」 太平公主興奮地大叫,楊帆這一路過來,幾乎每一種反應都被太平公主算在頭裡,這時哪肯信她,只道太平公主又是故意作勢,他把雙臂一抱,冷眼旁觀,倒要瞧瞧這位絕世妖嬈還要搞些什麼把戲出來。 太平公主見他不動,氣道:「你這人……」一面說,一面便搶起身子,去抓那魚桿,魚桿被那大魚一扯,滑向水中,太平公主急忙向前一抄,險險自水面抓住魚桿的尾部,自己卻立足不穩,向水面倒了下去。 「噯噯噯……」 太平公主叫著,空著的左手揮如車輪,終究還是沒能穩住身子,楊帆就站在旁邊,以他敏捷的身手自可抓住太平公主,只是那樣一來,自己努力扮出的氣勢、怒氣滿腔的表情可就全白費了,楊帆只當這也是太平公主算計他的一部分,依舊冷冷地抱臂看著。 太平公主「噗通」一聲掉進水裡,登時大叫起來。 太平公主不通水性,一掉進水裡就驚慌的叫起「救命」來,楊帆在旁邊蹲下,看著她在水中掙扎,又好氣又好笑:「這位公主為了算計他,可是真下功夫啊!」 眼見太平公主又是尖叫,又是撲騰,楊帆忍不住道:「你鬧夠了沒有,還不上來?」 太平公主沒有理他,身子越撲騰離他越遠了,楊帆發覺不對勁兒,太平公主臉上的驚恐可不像是裝的,更重要的是,楊帆親眼看見太平公主掙扎中還喝了兩口水,太平公主再怎麼裝佯騙他,也不至於喝這池中水吧。 楊帆一見她果然溺水,也顧不得脫衣服,「噗通」一聲跳進水裡就向她泅去。 「救命!救命……」 楊帆一把抓住她身子,沒好氣地道:「站穩了,水沒那麼深!」 此處湖水裡還生長著荷花的,那水能有多深?也就是太平公主不識水性,到了水裡張惶失措,這才嗆了幾口水,若是她冷靜一些,直接就能在水裡站起來,那水也不過就到胸腹之上而已。 太平公主被他抓住雙肩一喝,這才定了定神,忽然發現自己雙腳踏在實地上,原來那水並不太深,不禁驚魂稍定。 楊帆道:「走,咱們上岸!」 太平公主此時正緊緊抱著他身子,身在水中,全無主意,聽他一說,連忙點頭,可她只是稍稍放開楊帆,一低頭,忽然看見自己的樣子,不禁又是一聲尖叫。 楊帆不耐煩地道:「你又叫甚……」 楊帆順著太平的目光一看,登時也說不出話來。此時盛夏雖已過去,天氣仍顯炎熱,太平公主穿的並不厚,薄薄一層羅衫,尤其是她今天這套衣服還是白色的,輕軟薄透,質料上乘,原來還顯不出什麼,這一沾了水,簡直跟沒穿沒什麼兩樣。胸前顫巍巍粉膩膩兩團……,不對,不是和沒穿沒什麼兩樣,是比沒穿更多了一層誘惑。 好在她一絲不掛、燈下赤裎的美艷胴體楊帆都已看過了,眼下這副情景雖然香艷,倒還不至於比那一晚更加迷人,楊帆此刻最擔心的是有公主府的下人趕來,若被他們看到這一幕那可真是跳進洛河都洗不清了。 於是,楊帆毫不客氣地道:「叫!叫什麼叫!你全身上下哪兒我沒看過?走!趕緊上岸!」 郎君如此不解風情,太平公主不禁嘟起了嘴兒來,由他拖著,分開荷花蓮蓬,一步步走上岸去。 雖然太平公主膽子甚大,而且從不畏懼在他面前展露自己誘人的胴體,可是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再說濕衣貼身,落湯雞一般,在太平自己看來,可是一點不美,是以一上了岸,她便提著濕淋淋的裙擺向濯月軒內跑去。 那衣服沾了水,不但透出肉色形同透明,而且衣服沉重下墜,酥胸粉背露出一片,她提著裙子這一跑,那豐碩飽滿如同熟透了的桃子似的粉臀這一通搖擺,乳波臀浪躍入眼來,楊帆幾時看過美女裸奔?這一下可真的是不錯眼珠,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軒內。 待她身影消失,楊帆才回過神兒來,趕緊四下瞧瞧,卻並不見一個人影。他卻不知,太平公主早就吩咐下去,楊帆若是來了,一干下人盡數迴避。那些下人只道人家要會情郎,自然是有多遠躲多遠,想看野合也得分那人是誰,公主殿下的床戲也是他們有眼福看得的? 楊帆把衣服的水擰了擰,衝著軒內喊道:「要不要叫人給你拿幾套衣服來?」 太平公主在軒內沒好氣地答道:「不需要!」 過了一陣兒,太平公主又道:「你進來吧!」 楊帆猶豫了一下便走進去,若是連對方的裸體都見過了,這樣的場面還有什麼難堪的呢。 楊帆走進濯月軒,就見太平公主正坐在一張坐榻上,身上仍是那襲薄衫,地上一汪水跡,看來是擰過了,雖然依舊透出肉色,卻也不致像方才一樣一般起不到絲毫的遮掩作用。 楊帆進了濯月軒,就在門口站定,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道:「這不是你事先算計的吧?」 太平公主擰乾了衣衫,神態便馬上恢復了一貫的雍容,只是她的頭髮也都濕了,此時已經拔了釵子,任由一頭烏黑靚麗的長髮披散在前胸後背,秀髮襯著一張雪白粉嫩的臉蛋,少了幾分華美高貴,多了幾分清麗秀雅。 她瞟了楊帆一眼,雖然故作高傲,可是那小臉掩在秀髮間,卻是異樣的嬌媚:「這個嘛,純屬意外!」 楊帆冷哼一聲,寒著臉道:「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來見你?」 太平公主顰笑嫣然,神情極是嬌媚靈動:「那還用說,當然是謝我重金賄買獄卒、交通官吏,幫你篡改『過書』,獄中串通消息,又不惜玷污自己了清白的名聲,保你出獄之恩了,我說的……對不對呀?」 楊帆頓時語塞,太平公主雖然是以調侃的玩笑說出這番話,可是……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太平公主為了救他,付出的少麼?她可是救了自己一命。楊帆向來恩怨分明,別人對自己但有一點好,必然全力回報,可是對太平…… 太平公主瞟著他的神色變化,腴潤的小腰一扭,嫣然道:「來,到我旁邊坐著!」 楊帆把神色一正,沉聲道:「公主殿下,我承認,你對楊某有救命之恩!你救我性命,我自然對你感激萬分,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然不虞有性命危險,這救命之恩,我怕一輩子也沒辦法報答,那就要一輩子承你的情,可是,你為何要迫婉兒和小蠻,下那樣的毒誓?」 「為什麼?」 太平公主突然跳了起來,胸前頓時一陣蕩漾,看起來這位豪放公主在自己家的後宅子裡根本沒戴胸圍子:「為什麼?你說為什麼?」 太平公主憤怒了,臉龐脹得通紅,她本來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可楊帆只一句話,就把她激怒了,大概也只有楊帆有這個本事,叫她喜便喜,叫她怒便怒,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你說為什麼?為什麼婉兒你可以接受,卻不接受我?我不如她漂亮,還是不如她有才華?」 太平公主一步步逼近,彷彿一頭憤怒的母老虎:「你閉嘴!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外乎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托詞,對吧?好!若是如此,我也就認了,可是謝小蠻又怎麼說?」 太平公主冷笑:「既然如此,你不該連她也喜歡了才是!我是強加於你,難道她不是別人強加於你,為什麼你可以接受她,還是不能接受我,你說!」 楊帆怔住,看著她,久久不發一語。 太平公主這番質問振聾發聵,楊帆心中轟轟作響:「為什麼?是啊,無論美貌、地位、才華還是對自己用情之深,太平公主並不遜於婉兒、小蠻和阿奴,為什麼……無論她如何放下身價,低聲下氣,自己就是不肯接受她?」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三章 最霸氣的「面首」 太平公主見楊帆怔怔地在那裡,聲音忽又變得柔弱下來,她低聲道:「帆郎,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年上元,於百尺花樹上與你的那一個吻;至今,我還記得在馬球場上與你並肩作戰的快意和威風;這一切,也許你都忘記了,可我一直牢牢地記在心裡,彷彿那就是發生在昨天的事情。」 太平公主輕輕抬起頭,柔軟烏黑的秀髮間,一雙眸子裡有淚光閃閃:「這些,你還記得麼?如果,我曾經做錯過什麼,我可以改,難道要得到你的情意,就那麼難?你告訴我,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肯接受我?」 當她發現自己愛上了楊帆的時候,她想到的是讓楊帆成為她的面首。不錯,這對一個有自尊心的堂堂男兒是一種侮辱,但太平從來沒有想過要侮辱他,她只是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予取予求,她並不清楚這個要求對他的尊嚴是一種嚴重的傷害。 她是公主,是皇帝和皇后面前的寵兒,她的第一任駙馬,只是她的纖纖玉指輕輕一點,便成了她的丈夫。她的第二任駙馬,卻完全是母皇出於團結武氏和李氏的政治目的而硬塞給她的,根本不在於她喜歡或不喜歡,她固然聰明絕頂,卻不知道還可以用別的方式來獲得一個男人的心。 她以為,她有美貌、有身份、有地位,足以配得上他,這就足夠了。至於面首這個稱呼,依傍於高貴的女人而又不是她的丈夫的,不是都叫面首嗎?反正她自己清楚,她會呵護他、愛他,凡事依從於他,那就夠了,她還沒有學會在所愛的男人面前放下她高傲的架子。 於是,她失敗了。 從那以後,她對楊帆的態度軟化了許多,她依舊愛著這個男人,所以她大膽地提出,不約束他的身份,不叫他依從於自己,只是……偶爾能來陪陪自己,或者……只有那麼一次,一夕繾綣,回味一生。 其實在她看來,這麼說並沒有什麼不妥,男女情愛的最終階段不就是雲雨纏綿嗎?為什麼一定要由男人來提出要求,她就不可以主動一些?難道她一定要柔情似水地伏在情郎懷裡,忸怩作態,撩撥起他的情慾,再半推半就地順從他,這才是女人? 她愛極了楊帆,她想要他,所以就直截了當地提出來,她完全不懂,她第一次的粗暴要求是對一個自尊心極強的男人的羞辱,而這一次,卻會給他一種輕賤自己的感覺,似乎自己迷戀的只是床笫之事。 其實,以她的身份、地位和她的美貌,如果她只是迷戀肉慾,什麼樣的英俊男人她找不到?什麼樣強壯的男人她得不到?她又何必苦苦迷戀楊帆一人,又何必在楊帆因「謀反」入獄以後煞費苦心地去營救他? 不要以為公主就如何有錢,公主並不比那些富可敵國的大商賈有錢,甚至還要遠遠不如,她們也是吃俸祿的,雖然太平公主自幼受父皇母后的寵愛,獲得的賞賜遠比其他公主更多,也同其他權貴一樣,不可避免地暗中經營著一些店舖,但是為了營救楊帆所付出的,對她而言同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但她想也不想就拿出去了。 尤其是,她有著李唐皇室的敏感身份,而楊帆是以『擁戴太子復位』的罪名入獄的,她的插手不僅僅破財消災的問題,一個不慎,就能把她也陷進去,引起母皇對她的猜忌,而這些,她壓根就沒有考慮過。 其實,她一直在悄悄地琢磨,她到底哪裡不好,到底做錯了什麼,郎君為什麼就是不喜歡她,還偏偏很討厭她。 於是,她本來最喜歡穿大紅的艷麗衣衫,她也適合穿那樣的衣衫,同樣的色彩,穿在別的女人身上可能俗不可耐,而穿在她的身上,卻盡顯她的雍容華麗、嬌艷嫵媚,那才是大唐的洛陽之花,牡丹的象徵——太平公主! 可是,現在她卻漸漸變得開始喜歡穿素色衣衫了,至少,在楊帆面前,她是一定注意會穿素淡優雅的衣裳,只因為這是上官婉兒最喜歡的穿著,只因為楊帆喜歡婉兒,於是她想取悅於他。 她是個高貴的公主,可是卻不像一個嬌柔作態的貴婦人一樣喜歡撲蝶賞花、逗貓嬉狗,她喜歡的是相撲蹴鞠、擊鞠賽馬這樣奔放狂熱的運動,一如她爽郎奔放的個性,可是得知楊帆買了兩隻狸貓,於是她也買了兩隻。 太平公主自己都不知道她這些潛意識支配下的行為,其實是放下身段,有意地在效仿和學習楊帆所喜歡的女子,如此種種,都只為得到楊帆的回眸一顧。 望著她凝淚的雙眸,楊帆也不禁捫心自問:「如果她當初不曾輕賤於我,如果她也如婉兒一般柔情似水,我會不會喜歡上她?」 然而,一切假設都沒有意義了,羅敷有夫,使君有婦,況且,她逼婉兒發下毒誓,這麼做也太…… 想到這裡,楊帆硬梆梆在道:「所以……你就有理由趁人之危,迫婉兒發誓離開我?」 太平公主目光閃爍了一下,立即問道:「為什麼只說婉兒?小蠻……還沒有告訴你?」 太平公主終究是精明的,儘管仍在悲傷憤怒之中,可楊帆一句話,她還是馬上聽出了問題。 「小蠻?」 楊帆笑了笑,道:「小蠻發的誓,我知道!她說,如果遵從誓言,就讓我變成她自幼失散的兄長!不瞞殿下,就在楊某入獄不久,便與小蠻相認了,她正是我自幼失散的阿妹,而我就是她的阿兄……」 太平公主雙眼一亮,訝然道:「那你們……」 楊帆道:「叫公主殿下失望了,我和小蠻,並無血緣關係,只是自幼相依為命,情同兄妹!」 太平公主怔了半晌,吃吃地笑了起來:「好!好呀!這個小蠻,倒真機靈,本宮居然也被她擺了一道!其實,我本來是替她準備了一套誓言的,沒想到她自己先急不可耐地說了出來,當時我還有些詫異,沒想到原因在此……」 太平公主點了點頭,又復看向楊帆,微笑道:「可婉兒……卻是一字不差,依著我的話發的誓,你怎麼辦?」 這時,她的眼中仍有淚光,可是神采卻已飛揚起來。 楊帆沉聲道:「我正要問你,你逼她發了什麼誓!如果婉兒因此不得不與我分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那又怎樣?」 太平公主的娥眉微微地挑起來,攸然向外一展,有一種很特別的妖媚味道:「不然,你對我好過麼?不能叫你愛我一輩子,那……叫你恨我一輩子也不錯啊!至少,你心裡記住我了。」 太平公主妖妖嬈嬈地轉身,楊帆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太平公主臉色一厲,道:「放手!」 雖然她有心取悅楊帆,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為了別人而刻意地改變,終究不是她的本性,一番發洩之後,太平公主又有些恢復她潑辣奔放的個性了。 楊帆對她也實在頭痛,有仇他可以報仇,有恩他可以報恩,可是恩怨集於一人,這分寸實在難以把握,楊帆不能原諒她欺負婉兒,可是她對自己又實實在在地有恩有情,他終究是個弱冠少年,感情一事也沒什麼經歷,不知該如何對她才好了。 他緊緊抓住了太平公主的手臂,卻是軟的也不行,硬的也不行,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了。 太平公主喝了一句,見他不放手,不禁乜了他一眼,幽幽地道:「你呀,若是對我有對她一半的好……」 沉默了一下,她忽然用力一掙,擺脫了楊帆的手,裊裊娜娜地走去,說道:「過幾天就是七夕了,本宮要去洛水泛舟,你也來吧。」 楊帆冷哼一聲,剛想拒絕,太平公主回眸一笑,臉上的嚴厲之色忽然又變得如春風吹拂下的鮮花,明媚嬌麗起來,她一挑柳眉,嫵媚的杏眼兒向楊帆一瞟:「婉兒的誓言也並非不可破的,只要本宮高興……」 楊帆又驚又喜,急忙問道:「如何破之?」 太平公主得意地笑起來,笑得宛如一朵剛剛綻放鮮姿潤艷的牡丹花:「哼哼,那你來是不來呀?」 楊帆鎩羽而歸! 面對一個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軟語相求不管用,道理全當耳旁風,會撒嬌、會流淚、會風騷、會賣萌,更會深情款款的絕色小婦人,楊帆還有什麼皮調可耍? 走了也就走了吧,他還穿走了武攸暨武駙馬的一套襴袍。不然怎麼辦呢?他那套衣服可是正規出門才穿的公服,可不像太平公主那件輕軟薄透的羅裳,忽爾怒目相視、忽爾巧笑嫣然、忽爾黯然淚下間,人家的衣裳已經干了,穿著一身濕衣裳出去,怕這傳言就不只於公主府內了。 楊帆走出公主府時,公主府的下人們用敬如天人的目光看著他揚長而去:「看看人家,睡了駙馬的女人,還穿了駙馬的衣服,就這麼大模大樣地離開了,當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乃師薛懷義還要威風三分、霸道三分啊!」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四章 宮中驚變 武則天倚在靠枕上,忽然晃了下身子,悠悠醒來。 侍候在一旁的上官婉兒連忙上前扶住她,武則天歎笑道:「不成啦,不成啦,朕又睡著了吧?唉,前兩年還覺得精神頭兒十足,這才多少光景,朕時不時的就會打盹兒。」 上官婉兒忙道:「大家是操勞國事的緣故,所以才覺得疲乏。其實大家身體康健,身體好著呢。」 武則天笑著搖頭,剛想坐起來,忽然又躺回去,蹙眉道:「朕有些頭暈,耳朵有些嗡嗡聲,這腿也發軟……」 上官婉兒一看,武則天的氣色的確不太好,容顏有些蒼白,不禁著了忙,趕緊道:「婉兒去召太醫來給大家看看吧。」 武則天剛想搖頭,轉念一想,又點了點頭,道:「不要張揚啦,就叫沈太醫來給朕瞧瞧就行了。」 上官婉兒知道武則天不願服軟,不願讓人覺得自己老了,沈太醫好歹是她的枕邊人,對她的身體情況本來就十分清楚,倒是不用避諱,連忙答應下來,扶著武則天坐穩,叫宮娥小心侍候著,這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武則天醒後不適這種狀況近來頻頻發生,其實這種不舒服的狀態只是「腦貧血」而已。直到現代,很多老人還不太注意這一點,夏季老人本就渴睡,有些老人吃過午飯後,在沙發上、椅子上坐著就打起了盹,結果因為飯後較多血液流經胃腸,大腦缺血嚴重,醒來就會感覺特別不舒適。 但上官婉兒可不明所以,皇帝不舒服了自然就得趕緊請太醫看看。上官婉兒剛剛走出正殿,正召來內侍囑咐,叫他馬上去喚沈太醫,又怕小內侍不懂事,去了太過張揚,還得叮囑他盡量不要引起太多的醫官注意。 這廂正吩咐著,韋團兒就閃進了正殿。 武則天倚在靠枕上,正由小宮娥輕輕揉捏著她的肩膀,忽見韋團兒出現,便懶洋洋地道:「團兒來啦,來,給朕捏捏肩膀,還是你的力道不輕不重的最合朕的心意!」 「奴婢是大家使喚慣了的人,自然就合了大家的心意,可不是奴婢的手法高明呢。」 韋團兒笑吟吟地走過來,叫那宮娥退過一邊,接手替武則天輕輕按摩著,武則天有些愜意地仰起頭,微微閉上了眼。 團兒一邊給武則天松著肩膀,一邊道:「奴婢剛剛分了這個月的用度回來,說起來也奇怪,太子宮裡這兩個月並沒增加人手,可是蠟燭的用度比起以前來可是增加了不止三成呢。 奴婢有些納悶兒,今兒分發各宮各殿的用度,就特意囑咐靜公公,問問太子宮裡何以增加了蠟燭的用度,琢磨著如果太子那兒需要,以後奴婢及各處都省著點兒用,怎麼著也不能委屈了太子不是。 可是也奇怪,靜公公到了太子宮一問,宮裡的人卻都矢口否認,不肯承認需要多用蠟燭呢。靜公公也是多了份心思,偶然路過太子妃的寢宮,見那窗子開著,就往裡邊瞧了一眼,你瞧怎麼著,那桌子上啊,放著一疊黃紙,旁邊還有一盒硃砂,黃紙上畫了許多符錄。」 韋團兒笑嘻嘻地道:「大家,你說太子妃這是要幹什麼呀,太子妃早晚要母儀天下的,怎麼還想學道,修個神仙不成?」 「嗯?」 武則天一開始渾沒在意,朦朧著雙眼,半睜半闔的養神,隨意地聽她說話,聽到黃紙、硃砂、修道一類的詞兒時,好像想到了什麼,雙目突然一張,那雙有些混濁的老眼中陡然閃過一絲精芒。 武則天慢慢坐了起來,盯了韋團兒一眼,沉聲道:「你們沒有看錯?」 韋團兒道:「奴婢不曾去過,自然不曾見過的,不過靜公公回來就是這麼說的,靜公公平時就是幫奴婢掌著內庫的,這些東西還能不認識。哎喲,要說不認識,也就是那黃紙上的鬼畫符,他是根本不認識,奴婢也不認得那東西呢。」 武則天慢慢站了起來,在房中輕輕踱起了步子,韋團兒忙繞過來,攙著她的手臂,武則天心中反覆琢磨著:「黃紙,硃砂,太子妃真要修道?」 武則天沉吟半晌,輕輕問道:「你們發現這些東西,沒叫太子妃知道吧?」 韋團兒笑道:「嗨!瞅見就瞅見了,靜公公也就是回來跟奴婢說說,當個笑話兒聽,還能當著太子妃的面提不成?做奴婢的總要有個奴婢的規矩呀。」 武則天輕輕地「嗯」了,臉色陰晴不定。 這時上官婉兒走進來,一見團兒正扶著武則天在宮中散步,便打個招呼道:「團兒妹妹來了。」 韋團兒扭頭一看是她,連忙頷首為禮,喚道:「婉兒姐姐!」 上官婉兒向她微笑著點點頭,便走向武則天,問道:「大家好些了嗎,怎麼起來走動了?」 韋團兒道:「怎麼大家有些不舒服麼?」 武則天陰沉著臉色道:「是啊,朕……這兩個月,一直不太舒服!」 上官婉兒勸道:「大家還是再坐一會兒吧,等沈太醫到了,給大家診視一番再說吧。」 武則天搖搖頭,目光緩慢地看看殿頂的藻井,又看看四下的陳設,沉聲說道:「婉兒,團兒,你們說,朕這兩個月不舒服,是不是這屋子裡有些什麼不好的東西?」 上官婉兒呆了一呆,訝然道:「大家何出此言?」 武則天搖搖頭:「朕有感應,有一種感應啊!陰森森的……,叫人不舒服!」 上官婉兒心道:「想是陛下年歲大了,所以常有體寒的感覺。」便道:「既然如此,不如婉兒陪大家出去,咱們到飛香殿曬曬太陽吧。」 武則天臉色陰沉地道:「有些陰穢之氣,恐怕曬太陽是曬不去的。」 上官婉兒聽出她話裡有話,不覺有些奇怪,武則天目光閃動著,低頭略一沉吟,對上官婉兒道:「婉兒,你去傳朕口諭,叫高瑩帶些內衛來見朕!」 上官婉兒有些訝然,可是看武則天的神色很不好,卻也不敢動問,連忙答應一聲,又退出殿去。 武則天叫韋團兒扶著她回坐榻處安穩地坐定了,又吩咐道:「團兒,你帶些得力的宮娥太監,一會兒隨內衛的人同去太子宮。」 韋團兒忙應道:「喏!大家……叫奴婢去幹什麼呀?」 武則天冷冷一笑,道:「你去給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好好的翻一翻,如果有什麼地方土壤有些鬆動的,也都掘開來瞧瞧,朕擔心……」 她那雙略顯渾濁,但是依舊威嚴不減的眸子冷冷地望向窗外,緩緩說道:「朕擔心,太子宮裡……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不乾淨的……」 上官婉兒先是有些奇怪,聯想到武則天剛才對韋團兒的吩咐,上官婉兒機靈一下,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兩個恐怖的字眼:「厭咒!」 厭咒,自古以來就是廣泛流傳於民間的,被認為是最有效的一種詛咒手段。類似以厭咒巫術害人的傳說流傳甚廣,甚至在宮廷中,這樣的事情也是屢屢發生。而在宮廷中,最有名的厭咒故事,卻是發生在漢武帝身上。 漢武帝,自秦始皇之後,例代帝王中英明神武的皇帝如果排一個座次,把漢武帝排在首位,大概是沒有幾個人提出異議的,可是就是這樣一位皇帝,晚年時卻差一點誅了自己的三族。 漢武帝時,忽有一日武帝夢見有人用厭咒想害自己,就派極寵信的酷吏江充查證此事,這江充全靠製造大案要案博得皇帝的寵信,立即大刀闊斧地幹起來。 先是宰相公孫賀父子被他幹掉了,然後是武帝的內侄衛元也成了用巫術詛咒皇帝的同黨而喪命,緊接著武帝的女兒陽石公主、諸邑公主也因此被殺,江充殺得興高采烈,最後竟查到了皇后和太子的身上。 太子劉據大驚,情知父皇晚年剛愎自用,根本辯駁不得,憤而帶領太子宮衛士欲殺江充,武帝聞訊勃然大怒,立即發兵緝拿太子,最後太子走投無路兵敗被殺,皇后上吊自縊,三個皇孫也因此喪命,受此案牽連,殺死和發配的人數逾十萬。 只因酷吏江充的一句話,漢武帝逼死老婆,殺死兒子、女兒、侄子,孫子,孫女,直殺的皇室繼承人空缺,後宮無主,朝綱失控,給大漢政權帶來了重大的政治危機。 想到這裡,上官婉兒不禁心驚肉跳,女皇心硬如鐵,殺心之重絲毫不遜於漢武帝。而且她和漢武帝一樣,最是相信這些神道巫術一類的東西,如果女皇所疑者就是厭咒,而偏偏找出了證據的話,那會掀起一場怎樣的腥風血雨? 不一會兒,高瑩、蘭益清等一班女侍衛全副武裝,趕到武成殿,韋團兒也帶了靜官等一大批隸屬於她的心腹太監和宮女,皆到殿前聽命。 高瑩扶劍立於殿下,只聽武則天森然道:「高都尉,你帶內衛人馬,隨團兒往太子宮一行,凡事聽從團兒吩咐便是!」 「喏!」 高瑩有些詫異地看了韋團兒一眼,恭聲道:「臣遵旨!」 韋團兒故作惶恐地道:「大家,那……奴婢就去了……」 武則天輕輕點點頭,韋團兒躬身退下,轉身走出武成殿時,眸底攸然閃過一抹得意的光芒!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五章 厭咒之災 自從韋團兒帶領大批的太監宮娥在內衛的保護下,對太子宮所有人員實行集中看管,然後對整個太子宮進行了一番挖地三尺般的搜索之後,太子宮上下人皆惶惶,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韋團兒帶人搜索了一番,一句話都沒說話就離開了,她離開不久,女皇便下旨宣太子妃劉氏、側妃竇妃前去晉見天子,兩女不敢怠慢,趕緊換上正式的宮服去見皇帝,結果一直到了夜色降臨的時候,曾經的大唐皇后、如今的太子妃劉氏和德妃竇氏依舊不曾回宮,宮中上下更是心中惴惴,頗為不安。 不過如今已經改名武旦的大周太子,原大唐皇帝李旦卻似沒有什麼感覺,夜幕降臨的時候,他還興致勃勃地捧杯飲酒,欣賞著歌樂。 大殿上燭火通明,亮如白晝,三個身著大袖緋衣,頭戴鳥冠的樂伎在堂上載歌載舞,時而又以口技作鳥鳴之聲,逗得太子武旦撫掌大笑。 堂上正在表演的歌舞叫做《鳥歌萬歲樂》,這是他的母皇武則天命人創作的一種歌舞。武則天所養的鸚鵡學會人言後,第一句話就是「萬歲」,哄得武則天龍顏大悅,於是命人做歌舞以記之,就是這曲《鳥歌萬歲樂》了。 「好好好!」 待三個「鳥人」徐徐退下後,太子撫掌大笑,道:「孤酒意正濃,金藏呢,叫他給孤唱段曲兒來。」 太子自有太子的排場,雖然說如今這位大周太子連女皇身邊受寵的管事太監和女官們都敢呵斥他幾句,不過就算家裡小富的商賈人家都難免有幾個歌舞樂伎,堂堂太子總不能身邊連幾個樂工舞伎都沒有。 雖然這位太子的用度大大縮水,但是身邊還有是些侍候人的,在他身邊的樂工舞伎大約有十二三人。隨著李旦吩咐,極受他寵愛的樂工安金藏便走到堂上。 這安金藏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其貌不揚,身材清瘦,但是歌聲嘹亮,清越悠揚,乃是一位歌喉極佳的樂工,李旦一向最喜聽他演唱。 安金藏緩緩走上殿來,臉上不見絲毫歡娛,卻是淒苦無限,於明燭照耀之下一覽無餘,眼見太子妃劉氏和側妃竇氏被帶走的太過蹊蹺,直到此時仍不見回宮,只怕凶多吉少,而太子卻仍歌舞不休,安金藏心中憤懣不已。 然而李旦卻恍若未見,從容含笑道:「金藏啊,給孤唱一首好聽的曲兒來,一佐酒興。」 安金藏暗暗歎息一聲,向他微微欠了欠身,又向堂下打了個手勢,堂下的樂工見狀,知道他要清唱,便停了手中的笙簫琴瑟。安金藏仰首望著殿中藻井,默默地站了片刻,忽然開口唱起來:「種瓜黃台下……」 李旦一聽頭一句,便不禁勃然變色,厲聲喝道:「住口!」 安金藏彷彿沒有聽到,繼續唱道:「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 「住口!住口!」 李旦氣極敗壞地擲出一隻酒杯,酒杯在安金藏腳下裂成碎片,安金藏一動不動,依舊用他那悲苦低回的聲音唱著,淒涼清越的歌聲在大殿上迴盪:「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報蔓歸……」 安金藏唱著唱著,兩行淚水便潸然而下。 這首昔年由李旦的二哥,原大唐太子李賢所作的《黃台瓜辭》在大殿上久久迴盪,堂上堂下所有內侍宮娥、樂工舞伎們聽了心有所感,俱都黯然垂下頭去,有的人已低低地哭出聲來。 李旦怒喝道:「來人!」 兩個胖大的太監應聲站到堂下,李旦一指安金藏,喝道:「此人擾孤的酒興,實在可惱,把他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兩個胖大太監叉手稱喏,冷冷地瞟了安金藏一眼,便衝上前來,架起他的胳膊,向殿下拖去。這兩個胖大太監是韋團兒調來太子宮侍奉太子的,實則負有監視之責。一聽安金藏唱起被女皇勒令自盡的故太子李賢遺歌,二人早已心生不忿,如今得了太子的吩咐,自然不會客氣。 李旦怒氣沖沖地拂袖起身,喝道:「真是掃興,都散了吧,孤要就寢了!」 李旦大步流星地回到自己的寢宮,眼見室中無人,臉上忽然露出淒苦之色,他無力地伏在榻上,低聲道:「劉妃,竇妃,你們……如今可還無恙麼?」一句話沒說完,他就哽咽起來,淚水緩緩爬下臉頰。 「太子,奴婢侍候太子更衣,歇息。」 殿門口忽然傳出一個清脆的女孩兒聲音,李旦連忙擦擦眼淚,故作平靜地道:「進來吧!」 在韋團兒一再削減之下,太子宮的使喚人越來越少了,劉妃和竇妃被抓走後,她們身邊的宮娥也被抓走多人,如今這是臨時從其他宮裡調來伺候的人,李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母皇的耳目,哪敢在她面前露出悲慼之色。 小宮娥姍姍地繞過屏風,向李旦拜了一拜,便上前幫他寬衣。 李旦張開雙臂,由她解開衣帶,寬去長袍,燈下細細瞧去,只見這少女十四五歲年紀,頭梳烏蠻髻,光可鑒人,婀娜及額,別具少女的俏媚姿態,不禁輕輕勾起她的下巴,仔細打量著她。 小宮娥只與他對視了一眼,便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簾,溫婉地任他打量。一襲宮裝,酥胸半露,雖然只是蓓蕾初綻,但是膚如凝脂,纖腰一束,那俏臉紅唇,於燈下看了便叫人想一親芳澤。 李旦臉上露出欣賞的表情,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宮娥羞答答地道:「奴婢叫藍飛兒。」 「藍飛兒?好名字……」 李旦的手從她下巴輕輕滑到她的肩頭,再輕輕握住她柔軟纖細的玉臂,柔聲道:「劉妃和竇妃被母皇召去,看樣子今晚不會回宮了。飛兒,今夜,你來侍寢吧。」 藍飛兒張開美麗的雙眸,吃驚地道:「太子!」 李旦用武令的口吻道:「寬衣!」 藍飛兒猶豫了一下,嬌嫩的臉頰上微微泛起紅霞,只好赧然服從太子的吩咐。 她盈盈而立,輕解羅賞,只著一身小衣惶然看向李旦,李旦用命令的口吻道:「全部脫掉!」 這位三十歲的太子在朝廷和宮城中或許沒有什麼地位,卻也不是藍飛兒這樣的小宮娥敢抗拒的。她猶豫了一下,輕輕咬住薄唇,閉上眼睛,把抹胸和褻衣一一寬去,將一具充滿青春活力的女體一絲不掛地呈現在他面前。 玉體粉嫩可人,皮膚幼嫩光滑,雖然還有一些少女的稚氣,尚未完全長開,比起唐人最欣賞的豐腴之美還有一定的差距,可那誘人的魅力卻已顯露無疑。 李旦看著她美麗的身體,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他三把兩把撕去自己的衣袍,便抱起那具光溜溜的輕柔女兒身,撲到了榻上…… 兩個胖大太監二十板子打得樂工安金藏皮開肉綻,挽著袖子便來回話,到了寢宮前,忽聽裡邊傳出一個女孩兒嬌吟呼痛的聲音,還有太子急促的呼吸聲、放蕩的笑聲,兩個胖大太監對視了一眼,一起不屑地撇了撇嘴,輕身離開了。 ※※※※※ 武則天寢宮,韋團兒輕輕走進殿去,在武則天面前垂手而立。 兩位女官正在侍候武則天,小心地一件一件卸下她頭上複雜而華美的首飾,武則天在鏡中看到韋團兒走過來,便淡淡地問道:「怎麼樣了?」 韋團兒道:「太子妃劉氏、太子側妃竇氏,堅決不肯認罪,也不肯招供,已經奉大家口諭,把她們活活打死了!」 武則天道:「用草蓆裹了,明日一早送出宮去,焚後骨灰灑入洛水!」 韋團兒躬身道:「喏!」 武則天又問:「她們身邊那些宮娥也不肯招麼?」 韋團兒眉梢輕輕,微微露出一抹得意之色,說道:「她們一開始是不肯招的,後來吃了板子,忍不住痛,就有人招供了。」 武則天的目光微微一凝,寒聲問道:「太子……可知情?」 韋團兒遲疑了一下,武則天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看向鏡中,但目中卻漸漸露出寒芒。韋團兒面露懼色,怯然應道:「劉妃和竇妃在宮中大作法事,行巫術詛咒大家,太子……太子……太子自然是知道的。」 武則天看著鏡中的自己,眉梢、眼角、嘴角,都緩慢地垂下來,漸漸形成一個極冷酷的表情。左右兩名女官手指顫抖,其中一人驚慌失措,拔下一枚首飾時拉扯了一下武則天的頭髮,嚇得她噗通一聲跪下,連連叩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武則天沒有理會她們,只是用冰雪一般冷誚的聲音對韋團兒道:「明日一早就傳下旨意,劉氏、竇氏母族,流放嶺南!」 韋團兒急忙答應一聲,輕輕問道:「那……太子?」 武則天拈起一枚珍珠,輕輕摩挲著,感受著它那光滑粉潤的質感,低低地道:「明日沒有朝會,叫來俊臣於巳時三刻來見朕!」 「喏!」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六章 芙渠伴釣山人 楊帆與小蠻剛剛作了真正夫妻,正是如膠似膝的時候,晚上回到家來,兩夫妻同席進餐,說些家長裡短,又飲幾杯米酒,微醺之後,攜手同在後花園中散步。 將至七夕,月亮不算明亮,不過兩人並未掌燈,也未叫丫環相隨,就在靜謐的夜色中並肩漫步,柔聲低語。 到了一叢綻放的鮮花叢中,只覺芬芳撲鼻,心曠神怡,楊帆便拉著小蠻在花間坐下。小蠻正要在楊帆旁邊的石凳上坐下,卻被先坐下的楊帆伸手一拉,便坐到了他懷裡。 小蠻對楊帆實是柔情似水,予取予求。翹臀往楊帆腿上一坐,只是忸怩了一下,便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楊帆一手攬著小蠻的纖腰,一手在她滑膩而結實的大腿上輕輕摸挲著道:「皇帝明顯在等來俊臣拿出一個收拾殘局的辦法,可是已經好幾天了,御史台那邊一直沒有什麼動靜。再這麼下去皇帝必然不耐煩,說不定明天就得對宰相們做出一個處斷,到時候,我的事情也該有個下文了,我估摸著,暫時得離開宮城了。」 小蠻有些不捨地道:「不在宮城,那就得去其他的禁軍隊伍,郎君身在軍營,再想回家可就不太容易了。」 「嗯!」 楊帆在她薄軟香甜的唇上輕輕一吻,說道:「捨不得郎君?」 他本以為這番調笑會讓小蠻含羞不語,卻不想小蠻臉泛紅霞,微微低了頭,沉默片刻,竟輕輕地「嗯」了一聲,低低地道:「嗯!捨不得……」 語中情深意切,楊帆不覺抱緊了她,輕輕地撫著她的香肩,耳鬢廝磨半晌,雖然各自未發一語,溫柔與情意卻是盡在不言之中。 楊帆撫著她的髮絲,輕聲道:「若是去禁軍還好,十天半月,總能回來一趟。就怕派到地方,朝廷制度,又不許攜家眷,那才真的糟糕。所以……我想明天去見見薛師,請他代為活動,爭取留在京裡。」 「嗯!薛師雖是郎君的師傅,可也不能禮數不到。明日早起,奴去庫裡找找,看看有什麼適合送給薛師且拿得出手的禮物,安排妥當了郎君再……」 小蠻說到這裡,聲音戛然而止,貌似想到了什麼。 楊帆摸摸她的頭,笑道:「怎麼啦,想到什麼了?」 小蠻道:「郎君一說明天要去拜訪薛師,奴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今兒下午,有個很奇怪的人登門來,卻未持拜貼,只是捎來了口信兒,請郎君明日午後往金釵醉赴宴的。」 楊帆聽了也有些奇怪,不知怎地,他腦海中突然想起的一個人卻是天愛奴。那個地方,他第一次去就是陪著天愛奴去的,而且有幸欣賞到了絕妙的一曲胡旋舞。這兩天,剛剛出獄後有諸多事情要處理,還未顧及尋訪阿奴的下落,莫非她主動…… 想到這裡,楊帆趕緊問道:「那人口信兒說些什麼?」 小蠻道:「那人說,他家主人號芙渠伴釣山人,邀你明日未時正於金釵醉一唔。他還說了許多希奇古怪的話……」 楊帆聽到芙渠伴釣四字,臉上就現出古怪的神氣,好在小蠻正柔柔地依偎在他胸口,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芙渠伴釣?」 楊帆想到了那位被魚拖進水裡的美麗公主,還有她一身濕衫跑進濯月亭中時香艷誘人的臀浪,立即哼道:「裝神弄鬼的,不理她!我去過白馬寺就回來!」 小蠻嬌憨地道:「嗯!奴奴也覺得那人裝神弄鬼,瘋瘋顛顛的。不但不肯以真實名號相告,還說什麼他家主人釣了兩尾大魚,一尾機警些,竟然脫了釣,倒是另一尾更肥腴些的上了鉤。要請你去金釵醉,共膾美味……」 楊帆又是一呆:「這樣啊……,那……我還是去一趟吧。」 小蠻奇道:「郎君知道那人是誰了?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楊帆看著面前這條因為「機警了些,竟然脫了鉤」的美人魚,在她鼻頭上親暱地刮了一下,輕輕歎息道:「是啊!此人深得姜太公真傳,釣起魚來,那是願者上鉤啊,我且去與她一唔便是!」 ※※※※※ 薛懷義對楊帆當真是呵護有加,以前他庇護楊帆,主因大概還是因為楊帆在他弟子當中最有出息,很是給他掙了臉面,那日酒醉之後向楊帆吐露了一番心裡話,在他心裡,便隱隱把楊帆作了知己好友了。 楊帆說明來意,薛懷義立即滿口答應,這邊楊帆剛一離開,薛懷義就換了御賜的紫衣袈裟,帶了弘一弘六兩個親信的弟子往宮城趕去。 麗春台上,來俊臣正向武則天行著五體投地大禮。 一拜、二拜,起、跪,一絲不苟,神態恭敬已極。 籍著那一起一跪,他的眼神兒已偷偷瞟向武則天的神情。 可惜,武則天的臉色就像龍門的那尊盧捨那大佛,神秘而安詳,根本看不出她的喜怒,來俊臣心中不覺又生起幾分忌憚。 他以武則天的走狗自居,自然也是下過大功夫揣摩主人性情脾氣的。似乎是從武則天登基為帝時起,僅僅短暫的平靜與清明,讓天下剛剛產生一種她要勵精圖治,創造一個輝煌的大周帝國的感覺,她便故態復萌了。 這種故態就是猜忌、懷疑與嗜殺! 以前這種心態,是基於她想成為女皇,而阻力無限之大,不僅僅有來自李唐宗室的阻力、李唐大臣的阻力,民間對從不曾有過的女皇帝,也是抱著懷疑和反對的態度。 在這種種角力的過程中,武則天看似穩操勝券,但是曹孟德的猜忌、司馬懿的多疑、還有諸多開國雄主殺伐決斷、毫不猶豫的性格,構成了她性格的主要方面。不管她在人前是從容不迫、暴雨雷霆還是慈眉善目,藏在她心底的都只是這些東西。 在她登基之後,這一切似乎消失了,曾經有那麼大半年,朝廷上不再是腥風血雨,酷吏們都「刀槍入庫」了,連銅匭裡的告密書她也不大看了,似乎她真的打算用堂堂正正的政治手段來著手治理天下了。 結果,沒多久,就因為儲君之爭,武則天又恢復了故態。 她何止是歷史上第一個女皇帝,她還是歷史上第一個顛覆前朝政權榮登九五的年紀最大的皇帝,所以她登基後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國家的治理,而是儲君的選擇。 而像她這樣通過「和平演變」,從丈夫和兒子手中攫取政權的方式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她的繼承人選擇之難是歷代開國之君都從不曾遇到過的,於是……她再度恢復了當初為了攫取皇位而產生的心態。 她做的是以前的女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她走的是一條沒有人走過的路,以前不管是爭皇后也好,爭皇帝也罷,她有一個明確的目標,但是面對江山傳承這個問題是,英明如她,也無法選擇,她的未來……她看不清了。 她恐懼一切反攻倒算,而她恰恰又控制著天下最大的權力,那麼她會怎麼做?來俊臣正是把握到了武則天的這種心態,才覺得不管是王侯將相,他都可以像以前扶保武則天登上皇位前一樣,生殺予奪! 可是,如今皇帝的心態,他有些把握不住了。 來俊臣重重地磕下最後一個頭時,突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一個答案:「莫非對於儲君,皇帝已經有所決斷?」 武則天沒有像以前一樣笑著打斷他的行禮,她心平氣和地坐在那兒,等著來俊臣叩完最後一個頭,這才緩緩地道:「東宮有人告變!」 來俊臣連忙神情一肅。 武則天道:「今有內侍揭發,太子妃劉氏、側妃竇妃,對朕心懷怨尤,行厭咒巫術,欲謀害於朕。今二人已然伏誅,有東宮內侍及宮人招供,太子對此不但知情,而且就是主謀!來卿,朕把此案交予你來審理!」 來俊臣心中狂喜,他知道這件案子一旦坐實了,他對宰相們屈打成招的罪過就不再是什麼了不起的問題了。 武則天又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旦……是朕的兒子,而且他是太子,朕不想讓天下人知道,當今太子要反皇帝,不想讓天下人知道,朕的兒子,要以子弒母!人,你不能帶去推事院,就在太子宮審!」 來俊臣早已料到會有這種安排,所以只是很沉穩地答應了一聲,沒有提出絲毫疑問。 武則天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道:「太子宮已在內衛嚴密看管之下,沒有朕的手諭,任何人不得進出。婉兒……」 上官婉兒捧起一道黃綢的武則天親筆手諭送上前去,武則天道:「你拿著,憑此出入太子宮。朕……要瞭解真相!」 來俊臣雙手接過皇帝手諭,謙卑地低下頭去:「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 這時,內侍小海躡手躡腳地走上殿上,見皇帝對來俊臣已經交待完畢,便躬身道:「大家,白馬寺懷義大師求見!」 武則天微微皺了皺眉,道:「朕未曾傳召,他來做什麼?」 不過武則天曾經親口下過中旨,白馬寺懷義大師進宮可以不經傳召,自由出入宮闈,如今薛懷義不請自來,卻也不是罪過。 武則天略一沉吟,方道:「叫他進來吧。」 來俊臣不動聲色,逕直退出了大殿,轉身行將離去時,心中暗忖:「看這情形,薛懷義聖寵漸衰啊……」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七章 醉金釵 「貧僧懷義,見過陛下!」 「阿師來啦,賜座!」 「謝陛下!」 上官婉兒眸波一轉,對武則天道:「大家,史館那邊,婉兒還有一些行本沒有處理完畢……」 武則天道:「不忙,先把朕這裡剩下的幾份奏章處理完畢再去不遲。」 說著,她招手喚過一名宮娥給她捶著腿,向薛懷義問道:「阿師此來,可有什麼事麼?」 上官婉兒被武則天喚住,心中便不覺一動,往常只要薛懷義來了,大家自然而然就要迴避的,哪怕皇帝今日無心雲雨,也會留薛懷義在身邊纏綿撫愛一番,如今怎麼…… 武則天倒沒有意識到自己這個舉動,已經令人生出許多揣測。其實她是因為用厭咒害她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情緒大受影響。雖然說武則天從未把親情看的多重,可她畢竟年歲大了,如今已七十高齡,想法與以前多少會有些不同。 當然,在她潛意識裡,雖然還談不上對薛懷義的厭惡,可是確也不如當年一般依戀,大概是相處久了,對薛懷義不復當年一般的激情。 薛懷義粗心大意的性子,到是沒有發覺武則天此舉有何深層含義,他如今已不是當年那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了,再讓他偎依在武則天懷裡,撒嬌弄癡地逗她開心,他也做不來。 而且這幾年武則天勞心勞力,為了帝位殫精竭慮,不似當初一般保養得宜,卸了妝飾之後雞皮鶴髮、老態龍鍾,他也從心底裡感到厭惡,聽見武則天沒讓別人迴避,他也暗暗鬆了口氣。 薛懷義便直來直去的道:「貧僧多日不見陛下,心中甚是掛念,今日特意進宮來探望陛下。再者,也是有點兒小事,想要麻煩陛下。」 武則天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淡淡地問道:「可是缺了什麼用度?朕可以叫內庫……」 薛懷義嘿嘿地笑了兩聲,撓了撓光頭道:「承蒙陛下關愛,貧僧倒不是缺錢花了,是因為……,陛下!貧僧自蒙陛下抬舉,做了這白馬寺主持,倒也收過幾個不成器的弟子。說起來,貧僧這些弟子中,唯一一個還有點出息的,那就是俗家弟子楊帆了。」 上官婉兒正在一旁裝模作樣地看著奏章,聽到這裡心中不由一動:「這薛懷義是替帆郎來說項的?」 上官婉兒再瞟薛懷義一眼,便覺此人順眼了許多,便是那粗俗的坐姿,看起來也是盡顯粗獷豪邁之態了。 薛懷義道:「貧僧這幾天常聽人說,小徒楊帆雖然清白出獄,可是久久不教他回宮帶兵,為陛下護衛,這是失了聖心了,咳咳……,陛下,貧僧這個徒弟,那是極忠心於陛下的,他……」 武則天這才弄明白薛懷義的來意,她展顏一笑,打斷薛懷義的話道:「原來如此,阿師是為了令徒而來的呀……」 武則天輕輕擺擺手道:「這件事,阿師就不用再說了,朕久久不教楊帆回宮任職,確是因為朕另有打算。不過要說失了朕的寵信,甚至貶謫處分,那是絕對不會的,阿師放心就是!」 薛懷義聽了頓時大喜,道:「陛下既如此說,那貧僧就放心了。呃……只不過陛下打算如何安排小徒啊?」 武則天凝視了他一眼,道:「朕自有妥善安排!如今旨意未下,先叫阿師知曉,未免與朝廷法度不合。阿師是受了令徒楊帆的請托吧?呵呵,阿師回去後可以告訴他,叫他安心等在家裡,不日朕就會有所安排的。」 薛懷義聽到這裡卻也不便再問了,只好連連點頭,道:「如今,就勞陛下費心了,貧僧就這一個拿得出手的徒弟,還請陛下多多愛護。」 一旁,上官婉兒也情不自禁地鬆了口氣:「聽陛下這語氣,帆郎是不會再受此案牽累了,只是……不知陛下所謂的妥善安排,是叫郎君做些什麼呢?」 ※※※※※ 楊帆再度來到「金釵醉」,剛剛繫好了馬匹,拾階而上來到大門口,一個慇勤地送了酒客離開的酒博士一轉身,便恰與他打了個照面。 「哎呀呀,是楊將軍,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這個酒博士正是上次親眼目睹楊帆與武攸暨衝突的那個夥計,一看自己心目中最男人的男人到了酒店,自然是格外興奮。 對於他異乎尋常的熱情,楊帆先是有些莫名其妙,仔細看他模樣,依稀有些熟悉,便曉得他定是上一次來時見過自己的夥計,便點了點頭,道:「我是應邀而來,請帶我去蘭芝房。」 他說的這是一處雅間,那酒博士聽了便道:「啊哈,那處雅間的客人已經到了,比楊將軍只早了那麼一刻,小的這就帶你……」 他剛說到這兒,門口又走進兩人,後邊跟著幾名青衣的家將侍衛,其中一人揚聲道:「店家,天字號可還在麼,某要請一位貴客飲酒。」 那酒博士轉身一看,頓時愣在那兒,楊帆一扭頭,不覺也怔住了。 剛剛走進門來的那兩個人,其中一個他不認得,另一個他如今卻熟的很,正是太平公主駙馬武攸暨。 武攸暨聽著另一個人說話,本來唇邊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可他也沒有想到,竟在這裡與楊帆再度重逢,一時間,那絲笑也凝結在他的臉上。 旁人那人看見楊帆和武攸暨古怪的神色,不由問道:「你們……認得?」 此人叫鄭克俊,乃延安大長公主之子。 延安大長公主,也就是那位唐高祖李淵幼女,只比武則天小四五歲,論起來武則天還該稱她一聲姑母,卻認了武則天做娘親的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眼見李唐宗室受到清洗,急急認武則天做了乾娘還覺得不保險,又積極向武家靠攏,跟魏王武承嗣攀了親戚,叫她的兒子鄭克俊娶了武承嗣的女兒。武承嗣如今是親王,他的女兒稱為郡主,鄭克俊就成了郡馬了。 這位鄭郡馬因為積極靠攏武氏的緣故,對武氏諸王、諸大將軍都比較熟悉,今天他是路上偶遇武攸暨,知道武攸暨最近心情不太好,誠心巴結之下,便邀他同來飲酒。 不想二人剛剛邁進大門,偏偏就碰上了楊帆。 那酒博士是個極伶俐的人,一瞧這架勢就知道不好,武駙馬街頭追殺楊帆的戲碼,可是這兩天金釵醉裡最熱門的話題,如果他們兩個在這兒打起來…… 酒博士機靈靈打一個冷戰,轉身就飛也似地跑開,去向掌櫃的報訊兒。 片刻功夫,面如土色的金釵醉掌櫃帶了大批的跑堂夥計匆匆趕來,一邊跑一邊喊:「勸架!勸架!只要勸止他們在咱金釵醉裡打架,每人加三個月工錢!受傷?受傷包你全部的醫藥費,允你休養半年,工錢照發!」 這些夥計齊刷刷往外一跑,登時引起了許多酒客的注意,有那好事者也都紛紛跟了出來。 他們急匆匆跑到大堂裡,老遠就站住了腳步,就見武攸暨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過了半天,他突然長吸一口氣,緩緩地吐著濁氣,臉上的神色竟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克俊!我們換一家店吧,這金釵醉的酒,我喝不慣!」 武攸暨這話一出口,鄭克俊和楊帆同時愣在那兒。照上回武攸暨長街追殺楊帆的戲碼來看,今日他們仇人相遇,份外眼紅,這還指不定要打成什麼樣兒,鄭克俊正在猶豫到時候要不要幫忙呢。 幫忙,就得罪了太平不公主。不幫忙,實在說不過去。武攸暨這麼說,鄭克俊頓時鬆了口氣,可是心中卻也充滿了對武攸暨的鄙夷:「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者,不過就這兩樣,武攸暨堂堂郡王,居然忍了?」 誰料,武攸暨說出這番話來,臉上卻是沒有絲毫羞憤之色,他很平靜地說罷,轉身便嚮往走去。鄭克俊呆了一呆,才快步追上去:「駙馬,等等我!」 武攸暨這一走,大堂裡轟地一聲就炸了,眾酒客和那些忐忑不安的夥計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有人說怪話道:「是啊,金釵醉的酒當然喝不慣啦,嘿嘿,有某人在此,這兒的酒都是酸的!」 「去去去,你積點兒口德不成麼?不過……話說回來,太平公主……那真是馭夫有道啊!」 楊帆見武攸暨居然轉身離去,與上次同他遭遇時的舉動大相逕庭,不覺也愣住了。他忽然想起去公主府見太平公主,離開濯月亭時太平公主對他說過的話:「今後不必擔心,武攸暨再不會尋你麻煩了……」不由暗暗吃驚,這位公主當真了得,她到底使了什麼手段,能叫武攸暨如此忍氣吞聲? 想到太平公主的厲害,楊帆不禁心中惴惴。 他暗自提著警惕,走過去對那酒博士道:「勞駕,帶我過去吧!」 「啊?好好好,客官這邊請,將軍這邊請!」 那酒博士醒過神兒來,強抑著向楊帆行五體投地大禮的衝動,屁顛屁顛地引著他向酒店裡走去。那些圍觀的夥計和酒客嘩啦一下閃向兩邊,齊刷刷地朝緩步而行的楊帆行著注目禮。 楊帆壓力山大!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八章 勾心 楊帆上一次來時倒未注意兩側的屏風式雅間都已經換了障子門兒。那天是武氏家族召開家宴,大廳中的席位佈置與今天也有所不同,今天酒店裡的散席依舊是圍繞著圓形舞台擺放,兩側的雅間則處於觀賞舞台的最佳位置。 雅間的障子門一關上,就是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可以聊些私密的話題,打開來就可以欣賞台上的歌舞。 方才發生於門口的那場風波吸引了很多酒客的目光,為了盡快把大家吸引回來,掌櫃的一氣兒派了六個體態妖嬈的胡姬,在台上跳起了性感動人的舞蹈。 楊帆就在這種節奏明快的龜茲舞樂聲中走到了蘭芝房,雅間門口一左一右依舊站立著兩個體態魁梧身材雄壯的女相撲手,見到楊帆走來,兩個滿臉橫肉的婦人努力向他擠出一個友好親切的笑容,為他拉開了障子門兒。 此時「金釵醉」的酒客已經盡皆知道楊帆的身份,對於他在此會唔何人,都有些好奇心,趁著那障子門兒拉開,大家都往裡邊看去,就見一位美人兒,側臥於低矮的案幾之後,一手托腮,正笑望著楊帆。 障子門兒又關上了,只是剎那的一瞥,麗色容光便撲面而來,人人都覺那女子極美,風韻氣質也是極佳,那屈起的一條修長大腿更是美到極致,可是要說她眉眼五官、身材體態到底哪兒最美,長成什麼模樣,一時卻半點都想不起來了,留在他們腦海中的唯一感覺,便是「極美!」 有的酒客迷迷瞪瞪端起酒杯,一大杯酒全灌下去,猶自回味著那美人兒極曼妙的身姿體態、不可方物的姿色容光,只覺齒頰留香,回味無窮,至此方知,秀色當真可餐! 然而,儘管他們從未見過太平公主,但是每一個人都馬上猜到了,在那雅間裡的女人,就是洛陽之花,公主中的公主,尊貴的太平!因為即便她是慵懶地斜臥在榻上,那種高貴、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聖美感,也深深映入了每個人的腦海。 楊帆身在房中,自然看得比其他人都更清楚。他有點好奇,不知為何太平公主近來喜穿素色衣衫,在他腦海中記憶最深的,始終是洛水河畔,太平公主一襲紅裙,彷彿一尾躍上岸來的美人魚般的嬌美身姿。 不過他也不能不承認,太平公主即便是身著素色衫子也是極美的,她的這種美同上官婉兒那種素雅恬靜如一朵白蓮般的優雅、眉眼五官書香之氣盎然的優美截然不同,即便是身著素衫,太平也像一叢火焰般炫人雙目。 她雖穿著素雅的衫子,但是同上官婉兒那種寬袍大袖、優雅飄逸的知性美卻截然不同,她的素色衫子是做成了胡服的式樣,非常緊致貼身,半袖翻領,蠻靴短裾,月牙白的繫帶,珍珠白的尖翹緞靴…… 如果說婉兒一襲白衫時,彷彿高懸於空中的一輪明月,叫人沉醉於她的皎潔與優美,那麼太平公主…… 楊帆一時想不出該用何等詞彙來形容她了,大概……她就像一盤切得薄如蟬翼、白如初雪的鮮美魚膾,叫人見了就想整盤兒端過來,把她那傲人的妖嬈胴體整個人吞下肚去一飽口腹之慾。 今天,她穿的竟是一身女裝,楊帆還很少看到她穿著女裝外出。 「你來遲了一些!」 太平公主向他嫣然含笑,輕輕一拍自己身旁的坐榻,柔聲道:「過來坐!」 楊帆神色平靜,很從容地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太平公主本以為他會像以往一樣,對自己充滿戒備和警惕,是絕對不會坐到自己身邊來的,見他如此動作,眸中反而露出一絲訝色。 那絲訝異被楊帆收入眼底,楊帆不禁暗暗一笑,自從上次於公主府「狼狽而逃」後,他也曾反思過自己每每被太平公主作弄的緣由: 其實他在太平公主面前常常落了下風,關鍵倒不是太平公主是否猜出了他會有什麼表現,而是因為面對著於他既有恩又有怨的太平公主,面對她熱情大膽的挑逗,楊帆的心態很容易亂,心亂了,自然就會被太平公主輕易左右他的喜怒。 所以,楊帆已經想到了對付她的最有效的辦法:反客為主!反守為攻! 楊帆板起臉道:「我本來不會遲到的,可是不巧的很,剛才在門口,恰巧遇到一位故人,耽擱了一陣兒!」 太平公主微微皺起眉頭,道:「故人,你有什麼故人?」 楊帆道:「當然就是那位前兩天還在長街上追殺我的武駙馬了。」 「哦?」 太平公主「霍」地一下坐了起來,神態微微有些緊張,可是看到楊帆衣衫整齊,身上無傷,她緊張的神色便一掃而空,又微笑起來,說道:「他人呢?沒敢把你怎麼樣吧?」 楊帆本想嚇她一嚇的,結果太平公主的表現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楊帆不禁有些奇怪,問道:「你對他使了什麼手段?我看得出,他對我恨意極深,可是……他居然就這麼忍了……」 太平公主向他扮個鬼臉,得意地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不過……天機不可洩露呀,嘻嘻……」 她這一說「山人」,楊帆馬上想起了她那「兩條魚」的暗喻,便問道:「你派人去我府上說,有一條魚兒上了鉤!魚上了鉤,那也就可以脫鉤,是麼?我想請教一下,這魚該如何脫鉤呢?」 太平公主微微瞇起那雙嫵媚的眼睛,妖妖嬈嬈地道:「你認為……我會輕易地告訴你麼?」 楊帆的目光飛快地閃爍了一下,端起太平放在几案上的半盞葡萄酒,輕輕地啜了一口。 他居然沒有動怒? 這一回輪到太平公主意外了,她詫異地瞟了楊帆一眼,微微轉動著眼珠,思索著他不同尋常的反應。楊帆含著那口酒,品味了片刻,一口嚥下肚去,又復看向太平公主,平心靜氣地問道:「今天又找我來,究竟為什麼呢?」 「他居然不再追問如何讓婉兒解脫誓言了?」 太平公主更加納罕了,楊帆的表現每每脫出她的預料之外,她那種智珠在握的感覺漸漸把握不到了。 她當然不喜歡楊帆每每見到她時,念念不忘的就是上官婉兒,每當他急吼吼地逼問如何讓上官婉兒解脫誓言的時候,她就會傷心、會吃醋、會生氣,但是她總有辦法撩撥得楊帆更加失控。 而現在,楊帆的表現,使他的心情就像天上的雲朵,飄來飄去,完全不可捉摸,叫她根本不知道楊帆究竟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這位公主殿下可就有些慌了。 她輕輕咬著下唇,審視地瞟了楊帆一眼,便把那條屈起的長腿輕輕伸直,在楊帆的膝蓋上輕輕蹭了一下,送到他的眼皮子底下,重施故技,嫵媚嬌柔地道:「我想……叫你來陪我喝酒呀。」 她的左腿橫蜷著架在右腿的腿窩下面,右腿伸得筆直,彷彿一個在紙背面看去的「4」字,那筆直的右腿,就伸在楊帆面前,示威似地橫著。 雪綢的騎褲,褲腳塞在靴筒裡,小腿線條優美,流暢得彷彿一條剛剛捕上岸來銀光閃閃的秋刀魚,而她的大腿則渾圓如玉柱,與纖秀的小腿形成鮮明的對比,卻沒有半點突兀之感,那是一雙具有黃金比例的大腿,而且腿線筆直無暇,沒有一絲凸稜。 「你不是約了我七夕同游洛水的麼?」 楊帆睨了她一眼,嘴裡說著,手已搭在她的小腿上,然後慢慢握緊,她的小腿粗細,正好讓他一手可以掌握,太平公主的小腿肌肉柔韌結實,充滿彈性,手感極佳。 但這只是剎那的感覺,因為太平公主的腿隨即就繃得筆直,那小腿肌肉登時就因為緊張而變得堅硬如鐵了。 「你……你……」 太平公主也不知道自己是又驚又喜,還是又怕又羞,她費盡心機,不就是希望心目中的情郎能回顧她一眼,能對她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的親暱與愛意麼? 可是當這一切真的來臨,她又有一種惶惑與恐懼,因為在她看來,楊帆不可能這麼容易屈服,或者被她的美色所俘虜,因之,對楊帆的不按常理出牌,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想把腿抽回來,卻又不捨得。楊帆的手就搭在她的小腿上,先是輕輕的碰觸,讓她有一種騷癢的感覺,繼而緊緊握住,灼熱感好像是把腿貼到了火爐上,太平公主禁不住戰慄起來。 楊帆在她的小腿上握了握,又把玩了一下她渾圓的足踝,便沿著她的小腿緩緩向上游移過去,漸漸滑到她那敏感嬌嫩、柔軟豐腴的大腿上。 楊帆的語速不快,但是卻有一種不容質疑的霸道:「我在問你話呢!」 太平屈服了,低聲答道:「因為……因為我等不到七夕了……」 「嗯?」 楊帆又看了她一眼,看得太平公主心慌慌的,她垂下眼簾,不敢再與楊帆對視,只是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想你……」 這句話說出來,她的臉蛋兒登時如同一顆紅透了的蘋果,因為楊帆表現出來的強勢,大概還有那麼一點點的小委屈。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八十九章 挑情 楊帆聽不出這句話的真假。 假作真時真亦假,太平公主此刻的模樣畢竟與她往昔高高在上、一切盡在她把握之中的那種高傲形象大相逕庭,現在的她……像極了一個軟弱可欺的小媳婦兒呢。 「所以,你找個借口要我來此,叫我陪你喝酒?」 「嗯……」 太平公主繼續低著頭,垂著眸,從鼻子裡哼出來的聲音卻愈發地溫柔了。 楊帆道:「你說錯了!也做錯了!」 「什麼?」 太平公主揚起眸子,有些迷惘地看著他。 楊帆一字一句地道:「不是我陪你喝酒,是你陪我喝酒,懂了麼?」 太平公主訝然道:「這有什麼區別?」 楊帆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凝視著她。 楊帆的手此時已經滑到了她的大腿深處,輕輕摩挲著她那細嫩如豆腐的股肉,他的手很溫柔,撫愛著,絕對是一隻稱職的情人的手,但他的眼神卻非常冷靜,像狼一般銳利。 這樣巨大的反差看在太平公主眼裡,卻產生了一種極特別的效果。 是的,她喜歡這樣的男人的目光,她沉迷於這樣的男人,卻不願意讓男人沉迷於她。她高傲且高貴,所以這世間只有一樣東西是她無法獲得的,那就是像虔誠的女奴一般的卑微和服從。 這種感覺她從來也沒有過,就算是她最愛的駙馬薛紹,固然她是真的愛著,卻也從未在他身上得到過這樣的激情和衝動。 唯有那一次,楊帆把她像小孩子一樣按在膝上,用力地打著她的屁股,還有那冰塊的異樣刺激,把她隱藏在身體深處的特質徹底點燃了。 她喜歡這種被征服的帶些野性的感覺,就像一隻小獸睜開眼來,會把它看到的第一樣生物當成它的母親,太平公主高傲而高貴的外殼破碎在楊帆手裡,她的真性情也只為楊帆而展現。 她,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曾經,她想讓楊帆做她的面首,後來退而求其次,只想和他做一對秘密的情人,而從那天開始,她最想做的是……楊帆的女奴,專屬於他一個人的奴隸。 此刻,楊帆似乎正在重複著那天所做的事,他的手正在讓她的身體產生強烈的反應,而他的態度卻是強硬的、霸道的,只需要她做出一個回應:屈服!快樂到極致的屈服。 僅僅是想到要匍匐在他膝下,太平公主就有些禁受不住了,她強忍著那戰慄的快感和呻吟的衝動,可是一雙眼睛卻漸漸如夢如霧,泛起了水潤而朦朧的光,將她內心地真情實感展露無疑。 「我……奴……奴奴……明白了……」 在她的大腿被撫摸的突突亂跳,秘處行將產生異樣的反應要在心上人面前出醜的時候,太平公主終於福至心靈般地明白過來。她溫馴地低下頭,用最溫柔的語氣、最謙遜的稱呼向這個男人「稱臣」。 楊帆笑了笑,放開手道:「那麼,斟酒吧!」 「是!」 楊帆的手一離開,太平公主就鬆了口氣,可是輕鬆之餘,隱隱又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失望。 她乖乖地爬起來,不敢再以那副倨傲的神情大剌剌地斜臥在楊帆面前,而是跪坐下來,為他輕輕斟滿一杯殷紅如血的葡萄美酒,雙手捧起,與額並齊,用了最尊敬的致酒禮,奉與楊帆。 她沒侍候過人,一直以來,她都高高在上,永遠被人捧著,尊重呵護一如女神,所以此刻平生頭一次以一種謙卑而溫馴的態度侍候男人,令她感到新奇而興奮。 當楊帆伸出一隻手來,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去接她手中的酒時,她的身子忍不住地發起抖來,她喜歡這種感覺。 這時,障子門卻「嘩」地一下拉開了。 開門的是公主府的外管事李譯,他剛剛得到一個極重要的消息,於是立即馬不停蹄地趕來了。 如果這是公主殿下的閨房,而殿下召了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進去,那麼,哪怕是整個公主府都已陷入滔天大火之中,估計李譯都會記著先稟報一聲,但這裡是酒肆,公主殿下無論如何不可能在這兒做太過分的事情。 所以李譯並沒有太謹慎的想法,再加上他剛剛得到的消息太過令人震驚,於是他一把就拉開了障子門,拉開之後,他就後悔了。 自從知道那道門後面就是最尊貴、最美麗的大唐公主,外面的喧囂聲登時全不見了,每一個酒客都變得彬彬有禮,而且堅決秉承孔老夫子「食不言」的教誨,沒有一個人說話。 沒有人說話,卻也沒有人離開,平時他們可是根本沒有機會距離任何一位公主這麼近的,更何況是太平公主呢。 公主也有嫡出、有庶出,有美麗、有平庸,而對太平公主來說,只能用最美好的稱謂加諸於她,她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真正最尊貴也最美麗的一位公主。 他們現在竟然和這位美麗高貴的公主在同一家酒店飲酒,這種經歷足以叫他們向任何人炫耀了。更何況那雅間裡還有這位公主的情人,喜歡浪漫與奔放的大唐子民對這種事的熱情和嚮往,足以叫他們完全忽視了這兩個人各自有婚姻束縛的事實。 「金釵醉」裡沒有一桌客人離開,卻不斷有人進來,而每一個進來的客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得到店夥計神秘的暗示,在他們一頭霧水的時候,又得到其他客人好心的提醒,於是也們也變成了最斯文的酒客,他們喝著酒,耳朵卻一直豎起來,希望能夠聽到那處雅間裡傳出的隻言片語,這是他們足以向別人炫耀的資本。 「金釵醉」的掌櫃激動極了,美麗而尊貴的公主殿下竟然選擇這裡做為她與情人幽會的場所,只此一樁就可以把「金釵醉」捧到洛陽八大酒樓排名第一的位置上,這可是花錢都買不來的好處。 就在這時,李譯來了,李譯還拉開了障子門兒。 所有的客人和尾隨進來的「金釵醉」掌櫃,都親眼目睹了這樣一幕情景: 楊帆正容端坐,雙腿盤膝,面前一張几案,案上有酒有菜,還有一口他攜來的長劍。 他們心中比天上的仙子更美麗更尊貴的太平公主殿下,跪坐在楊帆側面,雙手捧杯,以最謙卑的姿態向他敬上美酒。而楊帆只是伸出一隻手,用兩根手指去拿那只杯子,這……完全就是最尊貴的主人與最卑微的女奴一般的關係。 即便是以這樣的姿態敬酒,太平公主的身姿依舊美得無懈可擊,依舊優雅端莊、高貴大方,但這一切,看在眾人眼中,都只能更加烘托出楊帆在她面前的主人地位,這反差實在是太大了。 直到李譯反應過來,「嘩啦」一聲拉上障子門,外面所有的酒客依舊是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這些可憐人固然是早就知道楊帆與太平公主關係「不同尋常」了,但是……這是太平公主的面首麼? 尊貴的公主殿下,在他面前是以女僕自居的啊! 「噹啷!」 不知道是誰手裡的酒壺摔到了地上,在地上滾動兩圈,灑了一地酒水。 有人手裡握著筷子,卻沒有挾菜,只是虛空做了幾個挾菜的動作,便把空空如野的筷子伸到嘴裡,這時才發現筷子上根本沒有東西。 有人急急回頭,想問問夥伴,以確認自己不是眼花,或者正在作夢,但是當他看到同伴同樣一臉癡呆的表情後,就知道不用再問了。 「什麼事?」 太平公主看到一臉震驚的李譯,卻沒有半點驚慌,等楊帆接過酒杯,她才輕輕抖了一下大袖,端正了頸項,轉向李譯,高貴而優雅地問道。 「啊?哦……」 李譯趕緊閉上半張的嘴巴,快步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彎下腰去,對她附耳說了幾句。 「什麼?」 太平公主鎮定從容的神色終於不見了。 她的唇輕輕抿起來,唯有此時,那張嬌媚的面孔上才恢復了幾分大多數女子臉上一輩子也難以具備的剛毅果決的神情。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太平公主用冷靜的聲調吩咐,但是楊帆卻聽出了那平靜之下暗藏的恐懼和驚慌。 李譯欠了欠身,倒退著走出去,這一次他學了個乖,障子門只拉開一線,身子一退出去,就又趕緊掩上了。 李譯剛一退出去,太平公主臉上驚慌的神色就有些掩飾不住了。 楊帆忍不住問道:「什麼事?」 太平公主緊緊抿著嘴唇,過了半晌,才輕輕抬起頭,看向他,淚光瑩然:「我的母皇,向我的兄長下手了!」 楊帆微微一皺眉,忽爾失聲道:「太子?」 太平公主低聲道:「昨日,韋團兒告舉,說是在東宮發現有人暗中行厭咒巫術,母皇派內衛隨韋團兒搜遍了太子宮,在太子妃劉氏和側妃竇氏房中發現了符錄和咒人的木偶,上邊有母皇的名字。」 楊帆緊盯著她,問道:「然後呢?」 太平公主道:「然後,母皇命人抓走劉氏和竇氏,一頓棍棒,活活打死!有太子宮內侍及宮娥,檢舉說劉氏與竇氏行巫術咒殺天子,乃是得了太子的授意。今天上午,母皇命來俊臣入宮,赴東宮查辦此案!」 太平公主咬著牙,淒淒冷冷地笑:「來俊臣主審,呵呵……太子哥哥……完了!」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章 屌絲的逆襲 楊帆皺起眉頭道:「怎麼可能,太子一向……」 「懦弱」兩字幾乎脫口而出,楊帆忙又忍住,改口道:「太子一向孝悌,豈會行此弒母之舉,這……分明是有人誣陷。」 太平公主輕輕搖了搖頭,道:「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母皇相不相信,母皇又如何打算!」 她看著楊帆,淒然道:「如果……,母皇相信這件事,或者她已下定決心徹底清除李唐遺嗣,那麼,我李家就徹底完了!宗室已經殺光,如今唯余母皇的兩個親子,今天若是太子倒了,不用母皇動手,百官揣摩母皇聖意,廬州那位阿兄也必然不能倖免,李唐宗室,至此一掃而空了!」 她閉了閉眼,又緩緩張開,噙淚道:「欺夫、滅子、殺孫,屠滅夫族滿門,做皇帝,就要做到四大皆空麼……」 楊帆見她頹喪若斯,不禁大皺眉頭,道:「皇帝心意尚不可知,你何必如此絕望?」 太平公主淒然道:「若非出自母皇授意,誰敢如此陷害太子?就算武承嗣和武三思,雖覬覦太子之位久矣,也不敢用這般瘋狂的手段!」 楊帆搖頭道:「既然你還牽掛你這位兄長,就該盡你所能去幫助他。至少,你該先弄明白韋團兒告舉太子,是否是皇帝一手策劃,你在宮中應該有些耳目,打聽這個消息不是很難吧。」 「不錯!我至少應該先弄清楚,這是否母皇的意思!」 方寸大亂的太平公主眼睛陡地亮起來,她感激地看了楊帆一眼,輕輕偎到他的身邊,張開雙臂,抱住他的身體,把下巴輕輕搭在他的肩上,臉頰摩挲著楊帆的臉頰,柔柔地道:「小帆,幫助我……」 如此情景之下,楊帆何忍再推開她,只能苦笑道:「楊某區區一個郎將,若非蒙你搭救,現在已經做了來俊臣刀下之鬼,我能幫你什麼呢?」 太平公主輕輕搖頭,低聲道:「帆郎何必妄自菲蒲,你能幫我的很多很多!所有我能夠得到的,都不需要你來給予我。而所有我無法得到的,只有你能給我呀……」 這句話說得纏綿悱惻,蕩氣迴腸,楊帆猶在咀嚼太平話中之意,太平公主兩顆情淚輕輕滴落在他的肩頭,已然離開他的懷抱,轉身向外走去。 障子門拉開了,太平公主片刻不停,快步向「金釵醉」外走去,酒樓中所有酒客登時屏息肅然,默默地看著這位美麗的公主彷彿一隻輕盈的蝴蝶般飄出大堂,然後又把目光齊刷刷投向雅間。 雅間的障子門兒開著,楊帆盤膝坐在席上,沉默有頃,輕輕端起面前滿滿一杯葡萄酒一飲而盡,酒杯重重一頓,揚聲喚道:「酒家,會賬!」 眾人頓時傾倒…… …… 楊帆也離開了,他剛一邁出「金釵醉」的大門,酒樓裡便轟然一聲沸騰起來。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原以為楊帆和武駙馬遭遇,會是一場大好戲,沒想到武駙馬竟然慫了。本以為太平公主馭夫有道,可是看方纔那架勢,真正厲害的還是楊郎將啊,真是……真是馭女有道!」 「馭女有道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馭公主有道啊!」 「嗯嗯嗯,大唐第一人吶……」 眾酒客大點其頭,興奮不已。 什麼? 怎麼沒人憤怒譴責? 這是什麼年代?這個年代,武則天可以侍奉兩代君王,繼而又納面首,卻能成為皇帝,得到眾多人傑臣服的年代;這是李隆基父納子媳,卻能得到李白「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和白居易「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傾情歌頌的年代。 這是胡風盛行的年代,唐人本就崇拜向住浪漫的愛情,要不然也不至於把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改編成織女私會情郎,榻上纏綿之後,又取笑牛郎不解風情的戲碼了。 他們先見了武攸暨的窩囊,再見二人如此坦然,不但生不起半點鄙夷,反而羨慕欣賞的不得了。 楊帆的名字終於家喻戶曉了! 曾經,人們關心的只是太平公主的紅杏出牆,至於楊帆……,誰會在乎他是誰?一件公主殿下的用具而已。 現如今他們竟然知道高貴美麗的太平公主在楊帆面前竟然是曲意奉迎、以女奴自居,這可不得了。即便是原本鄙夷楊帆堂堂男兒為人面首的,這時態度也為之大變,對他欽仰羨慕已極。 原來坊間對他還有些許的詬語,這時也一掃而空,誰敢再說他半點不是,馬上就會有人跳出來打抱不平,呸那人一臉唾沫:「不要說讓太平公主在你面前以女奴自居,你有本事叫公主殿下多看你一眼就算你本事!沒那個能耐?你就少放屁!」 事兒還是那麼點兒事,不過誰主誰從、誰上誰下,在人心目中的觀感便截然不同。 這是屌絲的逆襲! 太平公主的老爸和老媽都是皇帝,她的哥哥也曾經做過皇帝,所以全天下的男人在這位尊貴的公主面前都算是屌絲,於是楊帆在一夜之間,成了普天下所有屌絲男人心目中最為敬仰最為羨慕的大丈夫! ※※※※※ 「不是母皇的意思?」 太平公主回到公主府,馬上派人與宮中取得聯繫,在她得到了詳盡的匯報之後,她終於確定,在太子宮厭咒一案爆發前,她的母親並不知情。太平公主頓時鬆了口氣,既然這不是母親所授意,那麼她的兄長就還有一線生機。 可是,儘管此事並非母皇一手策劃,現在事情已經發作,以母親的心性為人,哪怕這個人是她的親生兒子,她也不會吝於冷酷地除掉他。要想救出兄長,救出李氏的希望,該如何著手? 太平公主在房間裡急急地踱著步子,苦思許久,她又仰起頭來,望著屋頂的承塵靜靜地站了一陣兒,面上焦灼的神色漸漸被冷靜所取代。她轉過身,平靜地向內管事周敏問道:「可有辦法與東宮取得聯繫?」 周敏搖了搖頭,道:「公主,此事很難。皇帝已經封鎖了東宮,沒有皇帝手諭,任何人無法出入。而皇帝的手諭在來俊臣手上,本來,咱們還有韋團兒這個最大的內應,但是現在告舉太子的就是她,她豈會幫咱們與太子溝通?」 太平公主輕輕扼著手指,讓那指節一根一根地發出輕微的「響聲」,又沉默片刻,她緩緩說道:「看守東宮的是內衛?」 「是!」 太平公主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喃喃地道:「內衛,內衛……,婉兒……,我得見她一面!」 周敏擔心地道:「公主,你現在不宜進宮,皇帝連太子都已有所猜忌,你此時進宮,只怕會引火燒身!」 太平公主「嗯」了一聲,道:「那麼,就請我們這位上官待製出宮一唔!」 …… 鄭府。 整個洛陽,甚至整個大周,只有這麼一座府邸是以女主人的姓氏命名的。 雖然上官家族已經不再似當年一般受到嚴厲的迫害,但是在名義上,上官氏畢竟還沒有得到平反,上官兩字是不能寫到門楣上的,於是就出現了這麼一座鄭府,以上官婉兒母親姓氏命名的府邸。 在一個連女皇帝都可以出現的年代,雖然以女主人的姓氏命名一座府邸有些不合禮數,卻也沒有遭至什麼非議。當然,這也與上官婉兒如今的身份地位有關,正如公主與駙馬的府邸一向是叫公主府的,而不是駙馬府,當女人的身份高貴到了一定的地步時,世俗的禮數和規矩對她們就失去了約束力,男人也會覺得理所當然。 鄭夫人病了,病的很重,據說「妙手回春」姜業淳姜大醫士為她診治過後都覺得非常棘手,如今乾脆住在了鄭府,專心為鄭氏夫人診治。 百善孝為先,這條規矩可是自古至今最為人所看重的,即便是皇帝也是如此,尤其是皇帝正經歷著親生兒子用厭蠱巫術試圖咒殺自己的事情,對這個孝字尤其看重,所以上官婉兒只向她一說,她就慷慨地答應下來,允許婉兒回府探望。 鄭府後花院,上官婉兒的閨閣繡樓。 儘管婉兒在這兒住過的時間一共也不曾超過半個月,可是她既然是鄭府的少主人,既然她依舊是雲英未嫁身,這座繡樓就理所當然為她留著,而且每天都有專人打掃。 上官婉兒回到鄭府,便急急趕到後宅探視母親的病情,但是僅僅一柱香的時間之後,她就悄然出現在自己的繡樓,除了鄭府裡最親信的幾個家人,其他人都以為此刻上官婉兒依舊在鄭氏夫人的「病榻」前。 「你找我,究竟有什麼事?」 上官婉兒不卑不亢,說不上親熱,卻也並無敵意。太平公主救了她的情郎,卻也趁人之危,迫她發誓離開了楊帆,她能保持這種態度,已經是很有君子風度了。 太平公主對她的態度顯然早有預料,不過現在情況緊急,她也顧不上跟上官婉兒客套或者試圖修復關係,她開門見山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焦灼地道:「我想見太子,或者,叫我的人能夠見到太子!宮裡沒有人比你的力量更大,只有你能幫助我。」 上官婉兒沉默了片刻,眉梢輕輕地挑起來,雙眸凝注在這位昔日的閨中好友臉上,冷冷地問道:「見太子?這其中的風險有多大你知道嗎?我能幫你,但我為什麼要幫你?」 太平公主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道:「我就知道,你會在這兒等著我。那麼……,我們來談談交易吧……」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一章 以進為退 太子宮外,已在內衛的警戒包圍之中,太子宮內則遍佈御史台的差官和衙役,雖然還沒有人限制太子的自由,但是太子早已自閉在寢宮之內,連一日三餐都是由人送進去,絕不肯外出一步。 他正心驚膽戰地等候著母親的發落。 太子是儲君,儲君有自己的政事殿,這是專門用來接見東宮屬臣的所在,朝廷公卿有事見太子時也在這裡會唔。李旦做皇帝時也依舊住在這裡,當初武攸暨等人就是在這裡軟硬兼施,迫他遜位於武則天的。 如今,這裡就被來俊臣當成了他的公堂。「公堂」之上,來俊臣巍然高坐,堂下跪著十多個侍從,這都是太子身邊的親信內侍。 來俊臣讓判官王德壽高聲宣讀了太子的罪狀以及太子妃劉氏和側妃竇氏身邊侍從們的供詞,便朗聲道:「太子的罪行,或者瞞得過任何人,但是絕對瞞不過你們這些侍候在他身邊的人。 按理說,作為太子的侍從,太子謀反,你們也要被斬首的,但是依我大周律,犯事涉謀反,一告即承者,可罪減一等,那麼你們就不用死了。這是你們活命的唯一機會,現在,你們招拱吧!」 十幾名內侍跪在殿上,沉默不語。 來俊臣靜靜地等了片刻,啞然失笑道:「好啊,沒有人招?那麼,本官只有用刑了!」 一名內侍壯起膽子辯解道:「來中丞,太子實不曾有半點反跡……」 來俊臣把驚堂木一拍,喝道:「來啊!每人先杖二十棍,用刑!」 這裡是太子宮,來俊臣不能把御史台裡那些奇形怪狀的刑具都搬來,而且眼下他自己也不乾淨,雖然急於立功,解除自己的危機,這時候他也更怕貽人口實,所以用的只是杖刑。 但即便只是杖刑,卻也不是輕易便能承受的。十幾個內侍被摁倒在地,辟辟啪啪地打起板子來,政事堂上頓時響起一片慘叫,來俊臣的目光在眾內侍的臉上緩緩移動著,他不相信這幫沒卵子的太監就那麼有骨氣,一個肯招的都沒有。 太子李旦頭兩天還故作平靜,以示心懷坦蕩,但是隨著來俊臣入宮問案,他終於沉不住氣了,這兩天他自閉於太子寢宮,連房門都不出,心中惶惶,嘴上起的全是水泡。 他想祈禱,求列祖列宗保佑自己,可是他現在連跪下祈禱都不敢,他擔心這會被人當成自己正在詛咒母皇的一條罪名。這時候,他已經顧不上為剛剛死去的劉氏和竇氏悲傷了,他連自己的性命業已難以保全。 「太子……」 藍飛兒悄悄閃進寢宮,輕聲喚道。 「滾出去!」 李旦勃然大怒,絲毫沒有因為藍飛兒姑娘已經成了他的枕邊人而稍留臉面。藍飛兒嚇了一跳,美麗的大眼睛迅速溢滿了委屈的淚水,她扁了扁嘴兒,泣聲道:「太子,太平公主府來人要見你。」 「什麼?」 李旦急急忙忙地從屏風後面跑出來,驚喜地道:「是母皇叫令月派人來的?」 藍飛兒搖搖頭,低聲道:「太平公主聽說太子受困,憂心如焚,可這太子宮已被團團包圍,她的人進不來,所以費了很大周折,請托了上官待制,才得到內衛的默許。太子,來人不能久留,你……」 「不行不行,不見不見!」李旦大驚失色,連聲道:「趕他走,快趕他走,萬一被母皇的人知道就麻煩了!這個太平,太不像話了,這不是給孤添麻煩麼,快把他趕走!」 藍飛兒默默地看著他,看著這位天子之子,這位曾經做過大唐皇帝的大周太子,眸中滿是失望。不管如何,這位太子今後就是她的男人了,誰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他……,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他算個什麼東西呢! 李旦驚慌失措中根本沒有看見藍飛兒眸底那抹失望與鄙夷,見她站著不動,李旦更是憤怒,可他不敢高聲,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低低的怒吼:「你還站著幹什麼,連你也要害我麼,快去!」 藍飛兒默默地轉過身,向殿外走去。 李旦像一隻驚弓之鳥般在殿上竄來竄去,突然,他又快步追出去,在藍飛兒即將邁出寢宮的剎那,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顫聲問道:「太平……派來的人有沒有被御史台的人發覺?」 藍飛兒道:「他扮作宮裡給御史台的人送飯的太監,御史台的人並未起疑……只是卻也因此他不能久留的,一會兒收拾了食盒就得走,所以才說只能見太子片刻……」 李旦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髮,心中掙扎不已。他才三十歲,可是頭髮已經花白了,彷彿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李旦咬牙切齒地掙扎半晌,突然道:「帶他來見我,快!」 藍飛兒欣喜地答應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很快,身著一套太監宮服的李譯出現在李旦面前。他本來就是個太監,在太平公主出嫁以前他就在宮裡當差,要冒充太監自然不難。李旦上下打量他幾眼,疑惑地道:「你是太平的人?」 李譯從懷中取出了一樣東西,李旦一把搶過去,匆匆打開一看,卻是一份玉碟,朝廷冊封李令月為公主的玉碟。 李旦呼地喘了一口大氣,緊張地攥住那份玉冊,急急問道:「太平派你來見孤,究竟要說什麼?」 李譯道:「太子,奴婢不能久留,所以……要請太子認真聽清奴婢所說的每一句話。太子若是按照公主的這番話去做,或者會有一線生機,如果太子繼續這樣無所作為地等下去,那麼……太子就死定了!」 李旦的臉色愈發變的蒼白,他像發虐疾似的,渾身哆嗦著道:「好!你說,你快說!」 ※※※※※ 「還沒有人招麼?」 來俊臣背負雙手,在大殿上緩緩地踱著步子,他每說一句話,聲音都在空蕩的大殿上產生一種回音效果,這讓來俊臣有一種高高在上的陶醉感。 「不說好啊,你們這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狗殺才!來人啊,用拶刑!」 剛剛提了刑杖退下的執役們又換了拶子上來,這拶子就是五根小圓木棍,上下各以韌而有力的細繩纏在上面,把人的五指插進去,兩端一用力,便可以把五指牢牢夾住。 來俊臣在一個趴伏於地,兩股血肉模糊,正在痛苦呻吟的內侍面前站住,陰惻惻地道:「本官有的是辦法消磨你們,本官更有得是時間!你們若乖乖招供,就可以不必受這皮肉之苦,更可免予一死,否則的話……」 他方纔已經從受刑的內侍中注意到有三個人特別耐不得痛苦,他們哭叫的也最大聲,眼前這個內侍就是其中一個。他一面同這個內侍說著話,一面冷冷地看向另一個,看得那人面如土色,渾身發抖。 那個內侍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最終還是低下頭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來俊臣淡淡地笑了,就像一陣冷冷的風,輕輕拂過他的臉,笑容迅速從上揚的曲線變成了向下一沉,化作冷酷的神情。 來俊佛嘴裡輕輕吐出兩個字:「繼續用刑!」 …… 「太子?」 幾名負責灑掃庭院的內侍、宮娥正在戰戰兢兢地勞作著,忽然看到一個人從太子寢宮跑出來,穿著一身白色小衣,光著一雙大腳,劈頭散發,像個瘋子,不禁驚訝地站住。 仔細一看,他們才辯認出那人就是當今太子李旦,不由更加驚訝。李旦的眼神直勾勾的,也不理會他們,只是光著腳向宮門處跑去。 「太子,請止步!」 宮門處,蘭益清突然閃身出來,單手提劍向前一攔。 李旦大吼道:「你大膽!竟敢攔阻本宮!本宮是當今太子,本宮要見皇帝,誰敢攔孤!」 蘭益清微微顰起秀氣的眉毛,把身子往後仰了仰,免得李旦的唾沫星子噴到她的臉上。蘭益清很客氣地道:「微臣奉皇帝旨意把守此處宮門,未得皇帝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尚請太子恕罪!」 李旦一聽,突然大哭起來:「我要見皇帝!我要見母親!放我出去……」 蘭益清把手一揮,兩個內衛就從門邊搶出來,架住李旦就往回走,李旦號啕道:「你們不能攔我,我要見皇帝!我要見阿母!阿娘,阿娘啊,旦兒要見你……」 兩個侍衛把李旦架進大門就丟開了,李旦踉踉蹌蹌地站定,悲愴地道:「好,你們不許我見阿母,那我……我就死給你們看!來人,來人吶,取白綾來!」 這時高瑩聞訊趕來,聽蘭益清簡單地介紹了幾句,便快步閃進大門,對李旦道:「太子,我等也是奉命行事,還請太子不要叫臣等為難。這樣吧,如果太子有什麼話要說,就請告知微臣,臣替太子稟報皇帝,這樣如何?」 「我沒有什麼話說……」 李旦掩面大哭著癱倒在地,涕泗橫流地道:「李旦只想乞請母皇廢了我的東宮之位,貶我為庶民,李旦別無所求,只願做一布衣白身,從此終老山林,乞請母親大人成全!」 李旦說罷,便跪在地上,面朝萬象神宮方向磕起頭來。 此時,太子宮一處偏殿裡,一個小太監對太常寺樂工安金藏道:「你真的願意做這件事嗎?」 安金藏前兩日在李旦面前含淚詠唱先太子李賢的「黃台瓜辭」,被李旦下令打了一頓板子,此後一直在這裡養傷。聽了那小太監的話,安金藏激動地爬起身道:「我願意!安某一介匹夫,若能用這條賤命換得太子安全,縱然是刀山火海,也甘願往赴!」 那小太監道:「好!既如此,你就……」 他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臉上露出一副極富女性化的甜美笑容:「此事辦成之後,你的父母兄弟一家老小,自有那位貴人妥善照料,那位貴人在世一日,你的家人便一定衣食無憂!」 說罷,他便從靴筒裡抽出一柄珵亮的匕首,雙手送到安金藏面前。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二章 以牙還牙 高瑩扶劍站於武則天面前,把太子的話向武則天一字不落地轉述了一遍。 武則天抬起眼來,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問道:「就這些?」 高瑩道:「是!太子說,他受人誣陷,百辯莫名,唯求陛下開恩,貶他為庶人,從此終老山林,度此餘生。如果陛下不答應的話……」 武則天微微垂下雙眼,冷冷地道:「如果朕不答應,那又如何?」 高瑩低聲道:「太子說,他寧願一死,也不想背負意圖弒母的不孝之名,那麼,他情願以死明志!」 武則天沉默半晌,忽然輕輕地笑起來:「呵呵,朕這個兒子呵……」 高瑩不知武則天為何感慨,她也不敢接話,只是垂手站著,武則天又沉默半晌,才輕輕歎道:「也難為了他,朕這個兒子一向懦弱,如今終於有了一些血性。」 看得出來,武則天的神色是透著些欣賞的,她從榻上輕輕站起來,說道:「罷了!他這個做兒子的不願背負弒母之名,我這個作母親的又豈能擔負逼死親子之罪呢。走,朕去看看他,瞧瞧咱們這位太子究竟意欲何為。」 韋團兒想要出言阻止,可是一見上官婉兒已經上前扶住了武則天,到了嘴邊的話又趕緊嚥了回去,她也急步上前扶住武則天,同時飛快地向殿下侍候著的一個親信太監努了努嘴兒。 得了小太監傳訊的靜公公急急趕到太子宮前,可惜這太子宮如今連他也進不去了,任他好說歹說,蘭益清只是抱著雙臂站在宮前,既不搖頭也不點頭,臉上帶著甜甜的笑,讓你惱不得恨不得。 靜官急得抓耳撓腮,偏生無計可施,就在這時,那報信的小太監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向遠處飛了一個眼神兒,靜官扭頭一看,就見皇帝的黃羅傘蓋正從遠處緩緩移來,只好頹然歎了口氣,與那小太監怏怏離去。 東宮政事堂,來俊臣正廢寢忘食地問著案子,中午飯他都沒吃幾口,單從這個舉動來看,還真是勤於政事。 「本官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們如果依舊不肯招供,本官就會對你們繼續續用刑,你們即便是死了,也要落個叛黨同謀的罪名,殃及你們的家人。你們最好想清楚!」 來俊臣陰冷的目光從這些遍體鱗傷的東宮內侍們臉上掃過,最後落在那三個意志已經有些動搖的內侍身上,指著他們三人中的一個道:「一個個的審,留下一個,其他人先帶下去,讓他們好好反思一下!」 來俊臣知道這三人對於刑罰已經產生了畏懼之心,只是眾多夥伴都在面前,人人都在咬牙苦撐,所以他們一時還不能下定背叛主人的決心,如果只留他們在面前,此時稍稍動刑恫嚇,或許就能迫使他們招供了。 就在這時,殿前突然傳來一聲大喝:「滾開!我要見來中丞,我有話說!」 來俊臣一抬頭,就見一個身著綠袍的清瘦漢子從大殿口一陣風兒似地闖進來。 東宮政事堂是極寬敞的,四名衙差分列大門左右,原也不曾料到有人敢往這裡闖,待發覺有人強行闖來,欲待攔阻已經來不及了,那綠袍漢子一把推開搶到面前的一名衙差,便衝到了大殿上。 跪在大殿上的東宮內侍紛紛扭頭望去,卻見此人正是東宮樂工安金藏。安金藏看了來俊臣一眼,一彎腰,就從靴筒裡拔出一柄鋒利的匕首,來俊臣大驚道:「有刺客!」 來俊臣重金聘請的那四個技擊高手就站在他左右,一見這般動靜,立即有兩人閃到他的身邊,另外兩人躍到案前,拔刀指向安金藏。 安金藏持刀在手,卻並不向前衝去,而是提起嗓門,朗聲說道:「三木之下,何不可得?來中丞,太子忠孝仁悌,實無半點反心!來中丞何忍以嚴刑誣陷?吾本東宮一樂工,朝廷大事,與我無關,可我實不忍太子受人誣陷而死!」 他把匕首一揚,振聲大喝道:「韋團兒覬覦太子妃之位,求歡於太子而不可得,懷恨在心,方施報復,太子是冤枉的!太子妃和竇妃也是冤枉的!安某願剖腹剜心,為太子表明心跡!」 安金藏說罷,揮刀就向自己腹間剖去,血光迸現,安金藏狠狠一刀,橫著劃開了自己的肚皮。這人也真是一個狠人,一刀下去還不罷手,豎著又來一刀,自小腹只剖到胸下,整個身子登時血染了一般。 饒是來俊臣見慣了犯人血肉模糊、肢體不全的慘狀,卻也不曾見過有人對自己這麼狠,一時間竟然看得呆了。 安金藏本是宮中的樂工,這宮中的樂工都是天下間一等一的歌唱名家,那聲音極具穿透力。安金藏也是拿捏好了時間,候著武則天進入東宮,堪堪趕到的剎那闖進政事堂來自殺。 他這一聲吶喊,悲愴有力,一字不落地傳到了武則天的耳朵裡。武則天正想趕往太子寢宮,忽然聽到這樣一聲大喊,不禁掉轉方向,朝政事堂趕來。 韋團兒誣陷太子妃和德妃,又誣陷太子,卻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也有被人誣陷的一天,耳聽有人高呼,說自己垂涎太子妃之位,曲意獻媚、邀歡於太子受拒,這才懷恨報復,不禁又氣又急。 太子固然尊貴,太子妃更是未來母儀天下的皇后,是全天下女人夢寐的身份。可是李旦這麼個朝不保夕的太子,誰願意做他的太子妃?她韋團兒會垂涎這個希望渺茫的太子妃之位! 韋團兒氣的面紅耳赤,有心辯解,可是一見武則天只管快步走向政事堂,自己若太過急躁,反而顯得心虛,只好強自忍耐,只是任她如何想要做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那神情都顯得不自然了。 安金藏開膛破腹,那決然而驚怖的手段,把堂上每個人都嚇住了,尤其是那三個本已存了招供之心的內侍,一聽來俊臣吩咐把其他內侍帶下去,便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們不在面前,自己就不用承受太多的良心譴責,如今一見安金藏如此壯舉,他們真是驚呆了。 忠與孝,是這個時代最高貴的品格。在他們心中,做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就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人生價值,而今一個本可以不必受此案牽連的樂工能站出來為太子以死明志,做到了本該由他們去做而他們卻沒有做到的事,不禁令他們又羞又愧。 來俊臣驚了半晌,才吞了口唾沫,喝道:「此人……此人定是太子的死士,以此舉動試圖為太子脫罪,來人!把他拖下去!本官是不會因此影響辦……」 他剛說到這裡,殿門口便傳來一聲大喝:「陛下駕到!」 隨著聲音,上官婉兒和韋團兒一左一右扶著武則天邁進了大殿,後邊跟著眾多的內侍宮娥和侍衛。 來俊臣大吃一驚,趕緊離案,趴在地上行五體投地大禮:「臣來俊臣參見陛下……」 判官王德壽及御史台一應屬吏紛紛向武則天施禮,那些受審的東宮內侍們忽見皇帝駕到,頓時也驚呆了,一見御史台的眾多官吏紛紛向皇帝行禮,他們下意識地也扭過身來,想向皇帝磕頭。 可是等他們轉過身來想要磕頭時,內中忽有一人福至心靈,大概也是被安金藏的壯舉提升了他的勇氣,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大家,太子冤枉,奴婢冤枉啊!」 這個頭兒一開,十幾個內侍登時哭成一片,紛紛叩頭道:「大家,太子實無反心,太子妃實無反心吶!來俊臣用刑,逼著我們承認並不存在的罪名,大家英明,請為太子作主,請為奴婢作主啊!」 韋團兒是內宮中僅次於上官婉兒的女官,積威之下,他們沒有人敢順著安金藏的話題攀咬,不過眼下他們犯在來俊臣手裡,反正也沒了活路,倒是不妨利用這難得的機會狠狠咬他一口。 來俊臣恨得直咬牙,可是以他的身份,勢必不能氣極敗壞地跟幾個閹人搶著辯解,只好伏地不語。 武則天看看仰面躺在地上的安金藏,見他腸腑破體而出,其情其狀慘不忍睹,不由為之動容,她輕輕吁了口氣,沉聲道:「此為忠僕,用朕的御輦,抬他到太醫院去,朕要他活著!」 武則天一聲令下,立即便有人跑到外面,把武則天的步輦抬進來,將腸腑外溢、氣息奄奄的安金藏小心地抬上去,急急離開了。 來俊臣聽了武則天這般吩咐,不由暗覺不妙,但他仍舊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他只看到龍袍的一角出現在視線裡,龍袍下面露出一雙腳尖,於是他更加謙卑地低下頭去。 武則天的目光從那些遍體鱗傷、雙手十指血肉模糊的內侍們身上一一掠過,又看看匍匐在自己腳下的來俊臣,喟然道:「來卿,你……辜負了朕的信任啊!」 來俊臣本想辯解,可這念頭只在心裡只打了幾個轉,想到武則天對他的稱呼,又把話嚥了回去,改口道:「是!臣……有罪!臣急於破案,手段粗暴,有負聖望,請陛下制裁!」 武則天沒有理會他,只是看著地上那窪血跡,呆立了片刻,便轉身向外走去,上官婉兒睨了一眼另一側韋團兒,只見韋團兒那張原本極俏麗艷紅的臉蛋已是蒼白如紙。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三章 母子交易 武則天腳步沉重地來到太子寢宮前面,看了看那緊閉的宮門,皺起眉頭道:「太子呢?」 追隨過來的藍飛兒連忙答道:「回陛下,太子……這幾天一直自閉於寢宮之中,什麼人都不肯見,連一日三餐都是奴婢送進去的。方才……太子忽然瘋了一般吵著要見陛下,被奴婢等人勸回來後,就又躲進宮裡不肯出來了。」 武則天淡淡地道:「開門!」 「喏!」 藍飛兒趕緊答應一聲,輕輕推開了房門,武則天道:「你們候在這裡!」 韋團兒急道:「大家一人進去,團兒擔心……」 武則天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朕這個兒子,還沒有敢當眾弒母的膽氣!有什麼好擔心的!」 武則天舉步進了太子寢宮,上官婉兒看了韋團兒一眼,往殿門旁邊靜靜地一站。 武則天走進寢宮,只覺裡邊光線陰暗,給人一種很沉悶的感覺,不禁微微皺了皺眉頭,揚聲喚道:「旦兒!」 屏風後面靜默了片刻,傳出一個驚恐的聲音:「誰?誰在叫我?是誰在叫我?」 武則天微微有些怒氣,提高聲音道:「旦兒,你連母親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啊!」 屏風後面一聲驚呼,然後「吧嗒吧嗒」一陣響,李旦披頭散髮地跑出來。 武則天看著他,她的兒子一身白色小衣,披頭散髮,蒼白的臉色、驚恐的眼神兒,垂著兩隻大袖,情形好不狼狽。武則天的目光又緩緩落下去,定在李旦的腳上,他赤著雙腳,連鞋子都沒有穿。 「啊!母親!母皇!」 李旦慌慌張張地就要施禮,武則天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行啦,這兒只有你我母子,用不著這麼拘禮!」 她轉過身,在一張坐榻上襝衽坐下,剛一坐定,李旦就一頭撲到她的腳下,抱住她的腿,號啕大哭道:「母親,旦兒絕不敢心存歹意,意圖傷害母皇啊!兒子是冤枉的,兒子真的是冤枉的!」 武則天被他抱著腿一哭,撼得身子也微微搖晃起來,她平靜地道:「但是,有人在你宮裡發現了作法的符錄和木偶……」 李旦涕淚俱下地道:「兒子是冤枉的,兒子從來也沒見過那些東西,劉氏和竇氏也……」 武則天突然打斷他的話,問道:「你和團兒又是怎麼回事?」 「啊?」 李旦有些茫然,他抬起頭,擦擦眼淚道:「團兒?兒和團兒姑娘有什麼事?」 武則天的目光銳利起來,緊盯著他道:「團兒可是有意與你,想做你的太子妃啊?」 李旦脫口道:「沒有!」 迎著武則天銳利的目光,李旦的語氣變得結結巴巴的起來:「啊……,兒子……,曾經……,團兒姑娘只是管著太子宮用度,有時候……」 武則天見他眼神飄忽,冷笑一聲道:「我,已經知道一切!」 李旦呆了呆,突然叩頭如搗蒜:「母親,那只是團兒姑娘的意思,兒子可沒有答應啊!太子妃是母親為兒子選立的,兒子怎麼敢擅自作主呢。團兒姑娘是母親身邊的親信女官,兒子怎麼敢要了她……」 李旦好像被嚇壞了,忙不迭地解釋道:「團兒姑娘說,只要兒先寫下一道秘旨給她,待母親大人千秋萬歲之後立她為後,就可以予東宮多些照顧,還會在母親身邊替兒子說幾句好話,可兒子沒敢答應她啊,兒子不是皇帝,豈能下什麼秘旨,這點規矩,兒子還是懂得……」 「你不要說了!」 武則天沒想到竟從兒子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她先是憤怒已極,但怒氣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無盡的悲哀:「朕真的老了,連朕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在做著朕殯天之後的打算。朕的侄兒們牽掛的是朕的寶座,朝中大臣們牽掛著的是朕殯天之後江山的歸屬,而團兒……想做皇后了……」 武則天漸漸平靜了呼吸,盯著李旦道:「這件事,朕為什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 李旦被武則天犀利的目光看得侷促不安地低下頭去,囁嚅地道:「兒……兒不知該怎麼說,兒沒有半點憑據,團兒……團兒是母親身邊最親信的人……」 武則天看著他,李旦一臉惶惑,嘴唇皸裂,唇上還有許多水泡,看著異常的憔悴。武則天不禁仰天歎息一聲,幽幽地道:「難道……,朕對一個外人的信任,真的超過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嗎?」 她這句話似乎是自問,又似在問李旦,但李旦並不敢回答,只是深深地叩下頭去,伏地不語。 武則天緩緩低下頭,看著伏於地上的李旦,聲音恢復了平和:「旦兒,你叫人傳話給為娘,你不想做太子了?」 李旦連忙道:「是!兒子無德無才,坐在這太子之位上,實在有愧於天下。再加上……兒平日起居住行不甚檢點,常常招惹不必要的是非,影響兒與阿母之間的感情,所以……請母親大人廢了兒子的太子之位吧!」 武則天緩緩抬頭,看向那半啟的宮門處射進的一縷陽光,有些茫然地問道:「廢了你的太子之位,那麼誰來繼承我的江山呢?」 李旦喜出望外地道:「還有七哥,七哥正在房州啊!或者……魏王、梁王也是好的……」 他話說到一半,就被武則天冷銳的目光給逼退了,又惶惶地垂下頭去。 武則天沉默了片刻,道:「朕……並沒有易儲的意思。」 李旦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只是頓了頓首。 武則天又道:「不過你為人處事,確實不太謹慎,予人許多口實。你縱無反心,難免有人讒言中傷,一次兩次為娘可以不信,說的多了,怎能不心生疑慮,予外人可趁之機呢。」 她緩緩站起身來,道:「這樣吧!你,繼續做你的太子,為了免得予人把柄,說你有不軌之心,以後你做事更加謹慎些也就是了。」 李旦依舊伏在地上,身形一動不動,彷彿一隻雕刻出來的石龜,但是他藏在袖下的雙手,卻已緊緊地扣住了地面,若非如此,他實在難以抑制那種狂喜的衝動,這一劫,他有驚無險地闖過去了! 武則天古井無波般的聲音依舊在宮殿中迴盪:「朕知道,總有人想抓你的把柄,以後,你就安心住在東宮裡面,東宮屬官都裁撤了吧,每旬例行的接見公卿的規矩也停了。」 李旦趕緊道:「是!」 武則天看了他一眼,又道:「你是太子,還沒有繼承大位,朕就立了皇太孫,還把皇太孫之外的其他皇孫都封了親王,也難怪你會遭人嫉恨。這樣吧,皇太孫降兩格,其他四位皇孫都降一格,由皇太孫和親王降為郡王,也不再為他們專設王府,親王衛隊和儀仗都撤了,把他們接到東宮來陪伴你,這樣也省得你在東宮裡寂寞。」 李旦連忙道:「多謝母親大人成全!」 武則天沒有再說話,李旦伏地良久,悄悄抬起頭來一看,不知何時,武則天已經離開了他的寢宮。 李旦依舊保持著跪拜的姿勢,雙手伏地,靜默良久,嘴角輕輕逸出一抹莫名笑意。 他以前是皇帝,做皇帝時,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他現在時太子,做太子時,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太子。但是,他是一個合格的演員! 李賢太子,李弘太子,都是精明強幹之輩,他們還在做太子的時候,就被百官讚譽有加,稱之為必成賢君,結果怎麼樣?他們還沒有成為賢君,就已經做了死鬼,而他還活得好好的。 他真的沒有什麼遠大的志向,什麼列祖列宗的江山,什麼帝王霸業,統統都是狗屁!只要能活著,他就心滿意足了。可要在這樣一位母親身邊活著,真不容易啊! 武則天走出太子寢殿,上官婉兒和一眾宮娥太監都暗暗鬆了口氣,武則天一言不發,由他們扶著離開太子宮,宮門前已經停了一架剛剛抬來的步輦,武則天登上步輦,只說了三個字:「飛香殿!」 大隊人馬護擁著武則天到了飛香殿,武則天升座坐定,瞟了韋團兒一眼,淡淡地道:「劉氏和竇氏已經死了,太子身邊連個體己人都沒有,團兒,你說……朕冊立你為太子妃,如何?」 韋團兒嚇得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惶然道:「大家,團兒只願侍候在大家身邊,什麼太子妃,團兒才不想做。」 武則天冷笑道:「朕老了,活不了幾年了,你正是春花一般的好年歲,能守得了朕幾年呢?太子妃你不願意做,那……朕許你一個皇后之位,讓你母儀天下,你看如何?」 聽了這般誅心之語,韋團兒只驚得肝膽俱裂,她把頭「砰砰」地磕在地上,片刻功夫白皙明淨的額頭便淤青一片,滲出滴滴鮮血。 武則天揮了揮手,厭惡地道:「拖下去!」 韋團兒終於失聲痛哭起來:「大家,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呵!奴婢是受人陷害的……」 哭叫聲中,韋團兒被兩個侍衛拖出了大殿,武則天冷笑著轉向上官婉兒,沉聲道:「你帶人去搜一搜那賤婢的住處!還有,問清楚,是誰指使她陷害太子的!」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四章 雷霆雨露 韋團兒一介女流,嬌小輕盈的身子被兩名強壯的侍衛用有力的臂膀架著輕若無物。片刻間她就被拖到飛香殿外,往地上一摁,再把她雙手雙腳一併,便牢牢地壓住了。 隨即又有兩個手執紅漆大杖的胖大太監緩緩地走過來,兩根粗重的木杖往她面前重重地一頓,發出「通」的一聲,嚇得韋團兒的嬌軀猛地顫抖了一下。 地面上很乾淨,韋團兒白皙嬌嫩的臉頰貼著那涼涼的平滑磚石,似乎連一絲塵埃都沒有沾到,但是韋團兒卻像碰到了什麼最骯髒的東西,竭力想要把頭抬起來,不願讓她的臉蛋貼到平滑的磚石上。 因為,從那磚石的縫隙間,她似乎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就在幾天前,太子妃劉氏和側妃竇氏就是在這裡被杖斃的,她們的鮮血深深地滲進了磚石的縫隙,宮女們可以把這裡的磚石洗涮的乾乾淨淨,卻怎能洗去那已滲進泥土的血腥味道。 「奴婢是冤枉的!」 韋團兒嚇的魂飛魄散,開始淒厲地叫起來,可惜飛香殿裡的武則天似乎一個字都沒有聽見。旁邊的兩個侍衛和兩個執刑太監當然聽見了,但是他們臉色木然,一點表情都沒有。 就在片刻之前,韋團兒還是宮裡當之無愧的大總管,僅次於武則天和上官婉兒的至高存在,這兩個胖大太監就連匍匐在她膝下舔她腳趾頭的資格都沒有,而現在她卻成了階下囚。 婉兒輕輕走來,雖然依舊是一身男裳,卻有一種輕盈的雲一般的感覺。 韋團兒一看到她,目中便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嫉恨。一直以來她都以上官婉兒為超越的目標,可惜無論她如何努力,都始終沒有辦法壓到上官婉兒的頭上去。更可恨的是,上官婉兒甚至從沒把她當成過競爭對手…… 她受不了這樣的羞辱,她之所以肯做這件事,固然是那筆巨大的財富打動了她,但是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需要外廷的支持,她已經很清楚,她永遠也不可能在才華上勝婉兒一籌,如果沒有外廷的支持,她就沒辦法博得女皇如對婉兒一般的青睞。 隨即,韋團兒眸底那抹嫉恨就不見了,她飛快地變成了一副楚楚可憐、悲慘無助的模樣,她扭動著身子,向婉兒哭叫:「姐姐救我,姐姐救我,團兒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啊,團兒根本沒有誘惑過太子,團兒也不願做太子妃,團兒對大家忠心耿耿……」 上官婉兒歎息一聲,在韋團兒面前站住了。她一點都不蠢,她固然不爭,但是韋團兒一直以來對她的敵意,時不時在武後面前對她的饞言,她其實都一清二楚,她根本不會被韋團兒現在的模樣所蒙蔽。 她固然不會因此就想置團兒於死地,但她更清楚團兒的生死並不掌握在她的手中,團兒倒了,她不會去踩上一腳,卻也不會伸出自己的援手。 從楊帆無辜入獄,險死於獄中開始,她的心似乎也變硬了。 婉兒打斷她的話,輕聲問道:「大家要知道,是誰指使你的?」 韋團兒用力搖頭,大聲道:「團兒什麼都沒有做!團兒是被冤枉的!」 她不能承認,她知道,只要她招供,她就死定了,武則天絕不會容忍別人對她如此蒙蔽和利用。團兒還盼著憑著多年來侍候武則天起食飲居的功勞苦勞以及與武則天朝夕相處的情意,讓女皇回心轉意,饒她一死。 上官婉兒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韋團兒除了哭訴鳴冤,就只是講她伺候女皇時如何盡心竭力,始終咬緊牙關,不肯承認她受人指使,陷害太子。 上官婉兒輕輕歎了口氣,一雙明亮的眸子向那兩個胖大太監輕輕掃了一眼,便即轉身行去。她走下漢白玉的石階,對領著一隊內衛正靜候在那裡的蘭益清道:「隨我去搜一搜團兒的居處!」 上官婉兒臨行的一眼,看在兩個胖大太監眼裡,兩人便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兩人把刑杖往懷裡一摟,對韋團兒唱個肥喏,用尖細的嗓音道:「團兒姐姐,得罪了!」說完,二人便蹲下身去,「唰」地一下掀開了韋團兒的裙袂。 韋團兒穿著絲質的褻褲,柔滑薄軟、上好質料的粉紅色褻褲緊貼在她的翹股豐臀上,因為方纔的扭動掙扎,絲質褻褲已經滑進臀縫,將那臀部的飽滿曲線勾勒得一覽無餘。 「不要啊!我沒有罪,我是冤枉的,我要見大家,我要見大家!」 韋團兒知道他們馬上就要用刑了,她瘋狂地扭動著,可是雙手雙腿被那兩名侍衛牢牢制住,根本動彈不得。絕望中,兩個胖大太監扯住她的褻褲,用力向下一拉,「刺啦」一聲,兩個侍衛不由咕咚一聲,吞了一下口水。 團兒正在奮力扭動的腰肢輕軟纖細已極,臀部卻極其豐滿圓潤、高翹隆挺,她那細膩白皙的肌膚彷彿象牙雕成般細白膩潤,似剝了殼的雞蛋似的兩瓣雪臀因為她的掙扎正向上拱起,宛如一隻渾圓的雪球…… 兩個胖大太監站起來,對視一眼,各自退後三步,同時揚起了手中沉重的刑杖…… ※※※※※ 武則天的旨意被迅速地貫徹下去,敕令傳達到了皇太孫和眾親王的府邸。皇太孫和其他四位皇孫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封為皇太孫和親王之後已經有了自己的府邸和相應的衛隊、親王儀仗。 現在,這一切都被剝奪了,皇太孫李成器被降為壽春郡王,楚王李隆基被降為臨淄郡王……,幾位郡王都按聖旨要求,即刻離開各自的王府,隨宮廷衛隊準備的車駕,趕往東宮。 他們的王府都是挨著的,宮裡的旨意又是同時到達的,所以他們進入宮城趕到東宮門前時,也幾乎是同到趕到。 走下車仗,五個少年在東宮門前相聚了。 雖然,他們五兄弟生母各異,平時又在各自的王府裡,由自己的奶媽子撫養,彼此間的兄弟情誼非常淡薄,可是這一次聚首,他們暗蘊屈辱與悲憤,卻不敢表露分毫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時,卻有了一種血濃於水的情感。 李成器張開雙臂,將兩個年紀最小的兄弟攬在懷裡,五兄弟向那高高聳立的萬象神宮看了一眼,便相互依偎著向幽禁他們的東宮走去。 夕陽暮色照著他們曳長的身影,彷彿五隻被遺棄的小狗。 但是當他們的身影隱沒到那幽仄深邃的甬道裡時,他們眼中露出的卻是狼一般的光芒…… 「噗!」 「噗!」 「噗!」 上官婉兒從韋團兒的居處回來時,飛香殿下兩個胖大太監依舊在用刑。 沉重的板子打在團兒已經糜爛的屁股上,一板子拍下去,就會拍濺起一片血點,血點濺在他們身上,也濺落在磚石上,不只是團兒身下匯聚起了一窪血水,方圓數尺範圍內,都是一片殷紅,鮮血,正一點點地滲到地下。 兩個胖大太監已經累得滿頭滿臉的汗水,下巴上的汗珠搖搖晃晃的,會隨著他們奮力掄下的大杖落到那血泊裡,但是他們的精神卻是極其亢奮的。 最初因為責打的是內宮大總管,他們兩個還有些許畏懼,但是幾杖下去,他們的膽子就大了,手上的力道也越來越重。 他們是不完整的男人,早已不能用正常的方式發洩自己的慾望,所以眼下這種凌虐給了他們一種特別的快感。眼看著那圓滾滾的雪球兒般可愛的粉臀,被他們手中的大杖一杖一杖地抽爛,抽得血肉模糊,聽著韋團兒從淒厲到呻吟般的慘叫,他們獲得了莫大的滿足。 韋團兒已經無力掙扎了,實際上她現在已經奄奄一息,神志恍惚了,她的身體只是隨著那大杖抽下來時,才會本能地抽搐一下。她的嘴裡依舊喃喃地說道:「饒我,饒我,我已經招了,饒了我……」可是那聲音低微的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 上官婉兒的目光落在韋團兒血肉模糊的臀部上,瞳孔頓時一縮,一種驚怵與不忍飛快地從她眸中閃過,她微微蹙著眉,輕輕一揚手,制止了兩個太監用刑,對他們低聲道:「她還沒有招麼?」 一個太監抻著袖子擦著額頭、臉頰和下巴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道:「回待制,她已經招了。」 上官婉兒脫口問道:「是誰?」 那太監剛要說,上官婉兒突然又道:「算了,陛下知道就行了。」 上官婉兒說罷,看看已經處於迷離狀態的團兒,有些不忍地道:「這是大家的意思?」 那太監道:「是,大家吩咐,要把她活活打死,雜家也沒有辦法……」 上官婉兒沉默片刻,說道:「大家正在氣頭兒上,難免有些怨憤。團兒或者做了許多錯事,可是在侍候大家的時候還是頗為用心的,這杖頭兒上,輕一下重一下的,誰也把握不準,勞煩公公用些心思,畢竟一起共過事的……」 那胖大太監趕緊道:「是是是,既然是待制囑咐,雜家自無不從。」 上官婉兒又歎息了一下,不忍再看,轉身向飛香殿裡走去,後面兩個胖大的太監互相遞了一個眼神兒,高高揚起了手中的木杖,這一次他們對準的不是韋團兒的臀部,而是她的後腦。 「噗!」 沉悶的一聲響,彷彿一巴掌拍爛了一個西瓜。 上官婉兒猛地站住了身子,脊背觸電般挺了一下,但她的身子只是稍稍一頓,便加快腳步,向飛香殿裡走去。 頸後,寒意襲人!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五章 朕之所願 飛香殿裡,由屏風、博古架、燈飾、紗幔巧妙地隔出一處涼閣,涼閣內,武則天正在逗弄著一隻鸚鵡兒說話。最近這宮裡頭的鸚鵡兒換得太頻繁,如今這只鸚鵡雖然也是個會說話的,但是武則天最喜歡聽的幾句話它卻不曾學過,需要重新調教。 武則天教了幾遍,那小鸚鵡突然跟著學了一句,雖然聲音怪裡怪氣的發音還不是那麼準確,但是已經有了那麼一點兒味道,武則天不禁老懷大暢,笑道:「呵呵,這小傢伙,挺機靈的。」 旁邊隨著的幾位女官連忙陪笑點頭,這些人都是內宮地位僅次於韋團兒的幾位女官,平時哪怕她們與韋團兒關係極親密,一般也不大容易在武則天面前侍候著的,因為她們不敢。如今韋團兒垮了,她們幾個都有機會取代韋團兒,自然不約而同地找了些理由跑到武則天面前晃來晃去,以加深皇帝的印象。 武則天笑著轉過身,看見一個宮娥手中抱著的「千文錢」,忍不住又問:「這個小傢伙,還不肯與鸚鵡和睦相處麼?」 那小宮娥忙蹲身道:「大家,這隻貓兒現在已經很乖了,只要韋總管站在這,它就不敢吃鸚鵡的。」 這句話說完,她才醒起韋團兒剛剛治了罪,自己這句話有替韋團兒表功之嫌,旁邊幾位女官已經用異樣的眼光看她了,不禁嚇白了臉。武則天沒有理會這件事,她只是搖搖頭,緩緩地道:「這樣不行,它這是因為怕,而不是因為不想吃……」 武則天說到這裡,就見上官婉兒快步走進來,便住了口,說道:「你們退下吧,朕和婉兒說說話!」說著,她就伸出手,從那小宮娥手中接過「千文錢」。眾女官和一眾宮娥都輕輕退下了,武則天抱著狸貓,同上官婉兒在殿上緩緩地踱著步。 上官婉兒稟報道:「團兒房中有大量的房契地契和市書,還有金珠玉寶等物,因為數量太大,一時統計不清,婉兒已經著人分門別類登門造冊,以備大家查詢。另外……,內侍監少監靜官,身上藏了大量細軟,意圖逃出宮去,也被抓回來了,此人一直是團兒最寵信的人,大家……要審審他麼?」 「不必了,把他處死吧!」 武則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輕輕捋著懷中那只「千文錢」的皮毛,低聲道:「朕……已經知道是誰在搞鬼了。」 上官婉兒垂首道:「是!」 武則天又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道:「婉兒,朕的左手想斬去朕的右手,你說朕該怎麼辦呢?難道朕能把左手砍去,以作懲罰麼?」 上官婉兒沒有回答,武則天也沒有要她回答的意思,兩個人沉默了半晌,武則天才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唉……」 武則天這一聲歎息,好像在大殿上迴盪了許久,上官婉兒輕輕抬起頭,看著武則天緩緩走開的背影,她的肩背一向都很挺拔,永遠都注意保持著嚴格的宮廷禮儀,而現在那背影佝僂的厲害,已經無法掩飾了。 「狸貓和鸚鵡,一定能夠和平相處的!」 武則天走到殿門口時,站定身子,瞇起眼睛看著血紅色的殘陽照耀下的宮殿群落,用一種不容質疑的語氣道:「因為,那是朕的心思!朕心願所至,無所不能!」 ※※※※※ 宮裡的消息是在第二天下午才被楊帆知道的。 對於官場和政治,楊帆並不是行家裡手,可是在宮廷裡這段日子,他一直身在最核心的地方,常常可以見到皇帝,耳濡目染之下,他的經驗和閱歷雖然還遠不能和那些老謀深算的大臣們相提並論,但是面對這樣一件已經有了公開處理結果的事件,他還是能夠分析出其背後的深遠意義的。 小蠻偎依在他懷裡,輕輕剝去果肉晶瑩的荔枝,用兩根纖纖玉指拈著,送進他的嘴巴,這是餵給他吃的第六顆荔枝,當荔枝咬進嘴裡時,楊帆已經把事情想了個通透。 他飛快地吮盡荔枝甜美的汁液,對小蠻道:「對我的安排,相信這兩天就會有結果了。而那些含冤入獄的宰相們,相信也會馬上出獄了。」 「啊?」 小蠻有些迷茫,不知道一直閉著眼睛,彷彿正在享受著她溫柔侍奉的楊帆怎麼一張眼就說到了一件於刻下情景全然無關的事情。 她眨了眨眼睛,才聽懂了楊帆說的話,不禁訝然道:「要說郎君的事馬上就要有個結論,這倒不甚希奇。可是那些被定為叛逆的官員出獄……,有這麼容易麼?」 楊帆低低地笑起來,他攬住小蠻柔軟的身子,低聲道:「當然,這麼多的官員,而且大多是朝中一等一的重臣,既然被抓進了監獄,總要有個說法才能出來的,否則未免顯得太過兒戲。」 他輕輕摩挲著小蠻豐盈結實的臀股上部,悠然道:「可是這個台階從來都不是問題。只要帝王需要它,就會馬上有些揣摩出了聖意的大臣去為她修出來。而這一次,會更簡單,因為本就有人想要去修個台階,引皇帝走下來了,他不會不抓住這個好機會。」 說到這裡時,楊帆看著滿天絢麗的晚霞,心中已經想到了趙逾,本就打算有所動作的趙逾,現在應該已經開始著手了吧。楊帆不知道趙逾究竟打算給武則天修一個什麼樣的台階,但是他相信,這個台階一定已經修好了。 小蠻眨眨眼道:「郎君現在是越來越高深莫測了,你說的話,人家怎麼聽不懂呢?」 看著她仰起的圓潤小巧的下巴,紅嫩飽滿的嘴唇,楊帆不禁失笑,他親暱地在小蠻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柔聲道:「你不需要聽得懂,你呀,只要一直這麼可愛就好啦。」 「哦?」 小蠻像個好奇寶寶,還想問些什麼,但是楊帆的頭已經慢慢低下來。 小蠻對楊帆這樣的表情和動作已經越來越熟悉了,她有些好笑,也有些好氣,不明白郎君為什麼這麼喜歡舌頭打架的遊戲,但是作為一個好妻子,她知道,她只需服從她的丈夫就好。 於是,她只把頭仰得更高,佈滿紅暈的俏臉上一雙漂亮的眼睛輕輕閉起,彷彿虔誠祈盼神靈眷顧的信徒。 這樣的小女人哪個不愛? 於是本來還很溫柔的楊帆突然托住她的後腦勺,狠狠地吻了下去,小丫頭可愛的舌頭居然還懂得回應他了,雖然依舊有些笨拙,但是足以叫他感到更大的滿足和興奮,於是,他的吻變得更熱烈起來。 很快,閉上美眸,嬌怯怯地任由楊帆霸氣而熱烈地佔有、品嚐的小蠻不再疑惑阿兄為何如此熱衷於舌頭打架的遊戲了,她也很投入地抱緊了楊帆,兩個人影合成一個,在後園花樹下,輕輕倒在席上…… ※※※※※ 武則天散了早朝來到武成殿,剛剛坐定身子,小海便入內稟報,檢校內史、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李昭德到了。 武則天一聽,連忙叫人宣他進殿,賜了座位,又賜了一盞醴酒。李昭德謝了座,緩緩地坐下來,武則天見他身形端坐,精神飽滿、神完氣足,一部長鬚修剪得整齊而有威儀,不禁欣然點頭。 李昭德在宰相中本來排在最末,如今兩場政治風波折騰下來,宰相們死的死、貶的貶、入獄的入獄,這位小字輩一舉成這宰相之首,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他在此過程中也充分顯示了他處斷公事的能力和充沛的精力體力,那麼多的公事壓在他身上,李昭德處理得有條不紊,諸事處斷都甚合武則天心意,已經被武則天倚為最得力的臂助。 李昭德如今也真是意氣風發,似狄仁傑、任知古等一眾同僚紛紛入獄,固然令他有兔死狐悲之感,但是籍由此事,他的威望和地位卻也再也沒有比他資歷更老的人可以制約。放眼朝野,除卻女帝,便是他李昭德了。 李昭德向女皇稟報了幾件應由天子親自決斷的重要政事,並且拿出了自己的處理意見供天子參考,武則天斟酌了一番,一一允可。李昭德又向皇帝進言,推薦蘇味道拜相,武則天亦欣然應允。 朝廷一系列的變故下來,武則天對兒子、侄子乃至諸多大臣都存了戒心,反而是這個喜怒愛憎絲毫不加掩飾的李昭德,在武則天看來乃是最為忠心的一位直臣,如今聖寵無人能及了。 李昭德稟報的事情一了,武則天就反過來開始向他詢問出兵安西四鎮的準備事宜,近來朝中風波不斷,但是這件事武則天卻一直也沒有耽誤。 李昭德正向武則天匯報著軍械、糧草、兵馬等各方面的籌備事宜,「內侍伯」折竹躡手躡腳地進了大殿,一見宰相正在奏事,便規規矩矩地站在了一邊。 武則天已經看到他進來了,卻沒有加以理會,直到向李昭德問清了詳細情況,這才欣然道:「昭德為朕臂膀,朕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了。」 李昭德欠身道:「陛下謬讚了。」但是神色間也不禁露出一絲自矜之色。 武則天微微一笑,這才看向折竹,隨意地問道:「什麼事?」 折竹連忙趨身上前,從袖中摸出一件東西,恭聲道:「陛下,臣這裡有銅匭告書一份,請陛下御覽!」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六章 九齡童 「銅匭告書麼?朕設銅匭告書,本為兼聽則明,但是這些年來,諸多告書,要麼所告之事純屬捕風捉影,一查都是子虛烏為,要麼是些繁瑣的民間小事,這也要呈報御前,朕都看的倦了。你如今特意將此事報來,可是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武則天的聲音有些疲倦,對此事有些興致缺乏。 銅匭,在宮中、朝堂和京城鬧市處各設一尊,它就像現代的舉報箱,定期會有人去打開,把裡面的告密信整理出來,呈報御前。 武則天設立銅匭的本意是為了打擊政敵。在她一步步走向帝位的時候,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察覺到許多朝臣暗懷鬼胎,依舊忠於李唐,一個不慎,她就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於是設立銅匭,接受告密。 於此同時,她又重用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酷吏,根據銅匭密函所揭發的對象,巧妙攀連,先後誅殺李唐宗室和朝廷文武大臣數百家,殺刺史郎將以下官員不計其數,這是攫取她政權的一件重要道具。 但是現在銅匭已經失去了它本來的作用。 武則天雖然相信依舊有許多大臣暗懷不軌,但是她相信憑借自己現在所掌握的力量和三法司這麼有力的耳目已經足以能夠應付。銅匭在檢舉揭發不軌行為的同時,已經成為各種政治勢力互相殘殺的工具,所以她已經很久不在乎來自銅匭的告舉信了。 現在,重要一些的銅匭告書都是直接轉送三法司處理,如今的武則天老邁年高,連處理奏章行本都嫌精力不足,哪還有閒功夫從那浩渺如海的巨量舉報信中去大浪淘沙呢。 然而,她設立銅匭的本來目的雖然是為了打擊政敵,但是能利用銅匭的卻不只是酷吏和奸臣,人人都可以投書,在那個過程中,對於民心民意,她多少也能有些客觀的瞭解。 她卻不知,在她看來已經無需借助銅匭的幫助時,簇擁在她身邊的已經是更多各懷異心的官吏,包括她一手培植起來的鷹犬爪牙們。她的耳目已經徹底閉塞了,這個高居宮闕之上的老婦人,一切的消息來源,都只能由這些各懷異心的人提供給她。 折竹欠身道:「是,這封告書,來自於宮城。因為其中兩點,所以小臣覺得應該把這份告書拿出來,單獨呈報於陛下。」 武則天多少有了些好奇,問道:「哪兩點?」 折竹道:「第一點,這份告書人的身份只是一個官奴,年齡還不到十歲,是以臣深以為奇。再一點,被舉告者的身份非同一般,所以臣覺得……不宜轉送三法司。」 武則天微微蹙起眉頭,不悅地道:「不滿十歲,而且還是一個官奴?不滿十足的稚齡兒童能懂些甚麼!身為一介官奴,所謂的舉告,不外乎是舉告三法司執法不公,為其犯罪的父兄家人鳴冤。朕不看了,他不相信朕的三法司,但是朕相信,轉三法司處治吧!」 折竹飛快地瞟了一眼李昭德,李昭德雙眼微微一低,折竹鼓足了勇氣,又稟報道:「陛下,奇就奇在這裡,這個兒童並不是為其父兄家人鳴冤,而是為了朝中幾位被判有罪的大臣。」 李昭德插口道:「呵呵,這可奇了。陛下,老臣對這不足十歲的頑童上書舉告,也好奇的很呢,『內侍伯』既然這樣說,陛下不妨就當消閒解悶兒看看吧,老臣也跟著瞧個熱鬧兒……」 李昭德捋著鬍鬚,又微笑道:「相信三法司若執法嚴明,無懈可擊,也不至於因為這一封舉告,便污了它們的聲名。」 現階段,武則天和李昭德這對君相的合作正處於蜜月期,對他的話武則天頗有一點言聽計從的意思,一見李昭德也大感興趣,武則天便勉為其難地道:「既如此,取來告書,朕看一看吧!」 小海從折竹手中接過那封密信,雙手呈送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抽出告舉信只看了一半,臉色就變了,她的臉色陰晴不定半晌,沉聲問道:「這小童,現在司農寺為奴?」 折竹道:「是!」 武則天道:「帶他來見朕!」 折竹目中飛快地閃過一抹喜色,連忙欠身道:「遵旨!」 折竹躬身退下,武則天緩緩地吁了口氣,將那封密信遞給李昭道,說道:「昭德,你也來看看!」 李昭德連忙欠起身,從小海手中接過密信,展開閱讀起來。 其實,今日這司農寺官奴舉告大臣、為大臣鳴冤的整個行動,他事先都已經知道了,為了確保武則天一定會接見這個小童,他今日趕來武成殿蹕見天子,就是為了隨時給予接應。 這個銅匭投告的小童是宰相樂思晦的兒子。樂思晦這位宰相殞落的非常快。武則天稱帝后便改了年號,這一年還沒有過完十二個月,就半道兒變成了新的一年,轉過年來,樂思晦就被任命為宰相,頂的正是因為能力不足而被罷相的傅遊藝的缺。 結果只當了半年宰相,樂思晦就因為「謀反」被處死,辦案的正是來俊臣。樂宰相家裡女著都被充入宮廷做了奴婢,他的兒子已經年滿十五歲的也全部處斬了,這個小兒子因為年紀尚小,沒到可以處死的年齡,所以充入司農寺為官奴。 趙逾等人運作的結果,就是利用這個小孩子,給需要解決這樁謀反案的武則天一個體面的台階。李昭德與隱宗並沒有關係,不過在一些官員找到他,轉彎抹角地提出這件事的時候,李昭德一口就答應下來。 狄仁傑、任知古等人都是保李派的中堅人物,與他是同黨,他當然要保,只是一時之間他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契機而已,如今有了這個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另一方面,李昭德對三法司的那些酷吏尤為痛恨,就算沒有狄仁傑、裴思古等人含冤入獄這件事,他也是要不遺餘力地進行打擊的。 更何況,酷吏們的存在,對他也是一個嚴重的威脅。武則天登基前後提拔的宰相,現在就剩下他和武承嗣不曾遭受牢獄之災了,但是只要這些酷吏們還在,他的好運總有用完的時候。 李昭德已經發現在這一連串的政治風波中,他之所以安然無恙,一個最主要的原因竟是因為他性情暴烈、與酷吏作對每每喜歡搶著出頭。 當初,王慶之率京師百姓請願,請求易立武承嗣為皇嗣,是他杖殺了王慶之,之後又是他密奏,使得武則天免去了武承嗣的宰相之職。 他對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這些地方的官員也是最不假辭色的,如今三法司中以御史台勢力最大,而他當年曾經擔任過御史左丞,是來俊臣的前輩,如今又位居宰相,是以在此酷吏橫行,人人都怕酷吏構陷的時候,只有他的膽氣最足。 而他與酷吏們的這種公開衝突,使他在皇帝心裡掛了號,連皇帝都清楚他與三法司官員的關係到底有多惡劣,這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保護傘。因為酷吏們都清楚,有三種人是不可以輕易得罪的,因為這種人得罪了就很容易給自己招惹麻煩。 一種人是比他更強大的酷吏,這種人整人的手段比他更高明,很容易遭到反噬; 一種人是皇帝極其信任的人。這裡強調的是信任,而不是重用。被武則天委以重任的人,固然也要得到武則天的信任,但是最主要的依據還是他的能力,而他未必會是武則天最信任的人。 最受重用和最信任這是兩碼事,所以,宰相可以整,像薛懷義、上官婉兒、韋團兒這種和武則天私人感情特別親密的人,就要敬而遠之。 最後一種就是李昭德這樣的人了,他和酷吏們的關係特別惡劣,但是酷吏們又沒有在他嶄露頭角之初就把他扳倒,以致他們之間關係惡劣的程度連皇帝都一清二楚。這樣的人,你想整他,很容易叫皇帝看出你是公報私仇。 所以,就連狄仁傑那隻老狐狸都栽到了來俊臣的手裡,而李昭德反而在一場場風波中被酷吏們主動繞了過去。他們對李昭德這種人打的主意是削弱,是剪其羽翼,非萬不得已,他們不願與其正面衝突。 他們炮製出來的東西本就經不起推敲,萬一皇帝因為李昭德涉案而認真查辦,揪出他們的問題怎麼辦?所以,他們輕易不願在自己一手炮製出來的犯人名單中加上李昭德的名字。李昭德如今在酷吏心中就是一砣臭狗屎,如非萬不得已,誰也不願意把自己那雙官靴踩上去。 然而,這種對李昭德有利的局面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現如今他是宰相之首,樹大招風,要想避免那些明槍暗箭,從他個人利益出發,他也需要剪除這些酷吏。因之,他與那些想要再度發動反攻、拯救狄仁傑等人出獄的官員可謂一拍即合。 很快,樂思晦的兒子就被帶到了。樂思晦的兒子如今在司農寺做官奴,司農寺是掌管糧食積儲、倉廩管理以及在京朝官的祿米俸祿等發放事務的衙門,這個衙門也在皇城範圍內,距離宮城並不遠。 武則天看著跪在面前的那個眉清目秀的九歲小童,威嚴地說道:「你就是樂思晦的兒子?小娃兒,你舉報來俊臣執法不公,陷害大臣,可有什麼證據?」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七章 御駕親審 樂思晦的這個兒子年紀還小,正因為小,所以還沒有形成對皇帝的敬畏,還沒有形成對君權不可觸犯的恐懼。 他只記得他的父兄就是被那個大壞蛋給害死的,如果他能說服皇帝,那麼大壞蛋就會受到懲罰,他和他的母親還有阿姐、阿妹就能脫離奴籍,恢復自由之身。 皇帝的這句問話,恰恰是在準備營救他和他的家人的那位官員所準備的十二句問話當中的一句,這令他鬆了口氣,他不需要自己來隨機應變地答覆這位女皇帝的問話了,他朗聲答道:「臣沒有憑據!」 這句話本沒有什麼,因為當時的告密制度,包括御史台彈劾官員制度,都是可以風聞奏事的。只要你聽說了,你就可以告,至於事情是不是真的有,讓有司衙門去查,不需要你提供證據,這也正是武則天漸漸不再重視銅匭告密的一個原因。 你家蓋房子屋簷佔了我家房子的空間,你擺攤兒那小車佔了我擺攤的地方……,人們只要有一點私冤私仇,就會捏造罪名投書告密,亂七八糟、形形色色的「案件」耗費了法司衙門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與成效太不成比例。 但是他的第二句話就不那麼中聽了,他提足了丹田之氣,大聲道:「正如來俊臣控告大臣,也根本沒有證據!」 武則天的臉色頓時沉下來,佯怒道:「小娃兒,你可知道蓄意誣陷大臣,該當何罪?」 樂家小子叩首大聲道:「臣風聞奏事,雖無憑據,卻也不是誣告,至於罪名,依著陛下的規矩,風聞舉報,縱然不實,不予治罪,所以……臣沒有罪!」 「呵呵呵……」 武則天笑起來,扭頭對李昭德道:「樂家小兒,倒是一副好膽色。」 李昭德撫鬚笑道:「一個娃兒,能有什麼膽色。想來,他是聽說過陛下胸襟似海,廣納忠言的賢名,心有所恃,所以不知畏懼。」 武則天轉過頭,對樂家這個倖存的小兒子微笑著道:「好吧,你說吧,你為何要告來俊臣陷害忠良,那些人可是已經認了罪的。」 那孩子又重重地磕了個頭,說道:「陛下難道不知道,凡是由來俊臣審理的案子,沒有人敢不認罪?陛下可以想一想,這些年來陛下交予來俊臣審理的案子,可有一例是由他審出無罪的?」 武則天臉上的微笑漸漸凝固了。 她忽然想到了,迄今為止,以無罪之身而走出推事院的,貌似只有楊帆一個,而楊帆……卻是因為太平公主大鬧公堂而得到赦免,此前他也死罪。 那孩子又道:「陛下可以從身邊選擇任何一個忠心耿耿的人,包括這位在座的宰相,或者陛下身邊最寵信的上官待制,只要陛下把他交給來俊臣,說你懷疑此人謀反,旬日之內,來俊臣一定可以證明他真的謀反!」 上官婉兒和李昭德下意識地看了武則天一眼,武則天臉上凝固的笑容已經散去,變得沒有一絲表情,她徐徐說道:「小娃兒,你可知道,狄仁傑等人謀反一案,不但有他們親筆畫押的罪狀、有他們親筆所寫的《請死表》,而且朕還派了通事舍人去查,他們確實不曾受過嚴刑逼供。你,究竟是誰指使來的?」 說到後來,武則天的聲音越來越嚴厲。 但是樂家小兒卻是初生牛犢,根本不怕這頭母老虎,他抬起頭來,大聲說道:「陛下寵信來俊臣,左右又豈敢以實情相告?朝中大臣,天下百姓,誰不知來俊臣一向以峻法酷刑問案,所瞞只是陛下一人罷了!陛下固然派人去查過,可是陛下以為身邊的人就不會與酷吏有所勾結嗎?」 這句話如果此前說出,只怕武則天只會一笑置之。然而剛剛發生了韋團兒受賄於「武三思」,栽髒陷害太子和太子妃的案子,樂家小兒這句話說出來,卻有了莫大的力量,彷彿在武則天心中敲響了一口宏亮的巨鐘,震得她的心海一種激盪。 她忽然感到了恐懼,一種強烈的恐懼,她是皇帝,只能坐於深宮,她執掌天下要靠朝中的文武百官,她要瞭解天下民情和文武百官的忠心靠的就是三法司那些耳目,如果真如這孩子所言,她身邊的人和這些酷吏勾連起來蒙蔽她,那麼…… 一股寒意攸然襲過武則天的心頭,過了半晌,她用一種對於一個剛剛九歲的孩子來說,顯得過於認真的態度,平靜地說:「你提醒了朕!不管你所言是否屬實,朕決定,赦免你和你的家人,歸還你家被抄沒的府邸和財物!」 樂家小兒呆了呆,突然狂喜叩頭,淚水滂沱,他終究是個孩子,已經強自冷靜了許久,一直謹慎地揀選著別人教他的話來與皇帝奏對,這時聽說自己和家人得到赦免,他終於恢復了一個孩子的本性,放聲大哭起來。 武則天讓小海把樂家小兒帶下去,對李昭德道:「孩子是不會說謊話的。如果樂家這個孩子說的是實話,那就太可怕了。宰相,來俊臣是朕所委任的法司長官,關於狄仁傑一案,朕也曾派通事舍人去查過,你覺得朕可以親自調查此案麼?」 李昭德的臉色嚴肅起來:「這與法不合,陛下!」 李昭德坐直了身子,聲如洪鐘:「然而,律法並不能凌駕於一切之上!朝廷制訂的一切規則,都是為了維護它的統治,如果有些事情已經危害到了陛下的江山社稷,陛下就應該馬上過問,而不是囿於律法的約束。人們給自己制訂規矩是為了防止出亂子,而不是為了給自己製造大亂子!」 「你說的對!」 武則天站起身來,肅然道:「婉兒,立刻草制,著武攸宜帶兵往御使台,提狄仁傑等一干人犯入宮,朕要親自訊問!」 ※※※※※ 上官婉兒草制,武則天看過無誤後,用了印衿,命人給武攸宜傳旨去了。 武成殿上頓時肅靜下來,每個人都在安靜地等著,武則天和李昭德君臣對坐,相顧無言。 武則天的心神飄得很遠,她在思考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連來俊臣這樣她一手提拔起來的草根都不可靠了,她該如何保證耳目的清明? 各種方案她都想過了,卻都不切實際,人都有私心,再可靠的人,給了他強大的權力,都難保他不會出於一己私利而對自己有所蒙蔽,看來最好的辦法,還是得把刑部重新立起來。以前刑部有周興,御史台有來俊臣,兩人相互制約著,至少不敢太過無法無天,而現在周興死了,來俊臣一手遮天,這只看門狗快被養成白眼狼了…… 李昭德也在思考一個嚴重的問題,如何保證自己既得的利益和權力。於公於私,他都必須把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等人救出來,然而如果他們馬上官復原職,憑他們的資歷和威望,自己就得往下降一降了。 「要放一放……」 李昭德暗暗思忖道:「需要先把他們晾一晾,等我坐穩,才能回來……」 李昭德蹙起的眉頭輕輕展開了,武則天思索著今後的打算,此時業已想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她的心情放鬆下來,一抬眼,正看見李昭德眉頭輕舒的動作,不禁微笑道:「昭德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什麼?」 李昭德心神一閃,忙欠身答道:「是!臣正在想,如果樂家小兒所言屬實,朝廷該如何善後。」 武則天微露訝異,道:「善後?你是指……」 李昭德苦笑道:「陛下!三位宰相,同一日因謀反而入獄,甚至要把他們處死的消息都傳得滿京城盡人皆知了,如今輕飄飄地一句話:『此系冤獄』,就把他們放回來了,臣擔心,這會對陛下的威信、對朝廷的威信產生重大的影響。」 武則天聽了神色微微一動,頓時沉吟起來。武則天沉吟了一會兒,微微點了點頭,說道:「昭德思慮周詳,不愧為宰相之才。朕,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這時,內侍小海入內稟報,輕聲道:「大家,武攸宜奉旨,將狄仁傑等一干人犯帶到,現在廊下候見!」 武則天長身而起,對李昭行這:「走,今日朕御前親審,就由你這位鳳閣侍郎、當朝宰相,為朕存證吧!」 武成殿正殿,中間已經設了皇綾的御案,左右各有兩張小几,几案上擺著文房四寶,案幾後面設著坐榻。又有八名內侍手持儀鉞,端立在後面,高瑩和蘭益清則將龍鳳寶扇交叉持著,肅然站立在御案之後。 武則天在御案後坐定,將手一擺,示意上官婉兒和李昭德分別在左右的小几後坐了,由待制上官婉兒擔任「錄事」,宰相李昭德擔任「存證」,沉聲吩咐道:「來啊,帶一眾罪臣上殿!」 小海快步走出去,站在廊下宣了旨意,武攸宜便帶了七名百騎中的武士,各自押著一名犯官步入武成殿。 案發後,第一時間被捕的七大臣,在時隔一個半月之後,終於和他們的皇帝見面了!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八章 無罪開釋 當狄仁傑七人進入大殿之後,武則天的精神又抖擻起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用清朗的聲音道:「你等謀反,意圖不軌……」 「陛下!臣等冤枉,還請陛下為臣等昭雪!」 狄仁傑不慌不忙,聲音同樣響亮之極。皇帝肯親自召見他們了,這就意味著整個事件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雖然狄仁傑在獄中並不瞭解外界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已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心情反而不太急迫了。 「你們親自簽字畫押的罪狀就留存在宮中!」 武則天轉向上官婉兒,道:「婉兒,念出他們自承的罪狀!」 上官婉兒拿起狄仁傑等人親承罪行的供狀,朗聲道:「除魏元忠外,你等六人,皆在供狀上承認『反是實』,這是你們親筆簽下的供狀!」 狄仁傑立即道:「是!臣確曾自承罪狀,但是臣等說的是『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並非只有這一句『反是實!』」 武則天眉頭一皺,把這句話仔細咀嚼了一句,登時聽出了其中不甘與憤懣的味道,她叫小海把那份罪狀拿來,再度仔細看了一遍,果然發現了一些異狀。他們的畫押,本該是簽在罪狀的最右下端的,但是這供狀上的畫押是緊挨在「反是實」三個大字下面的。 狄仁傑等人都已做了多年的官,不可能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以前看時不會注意這些細節,而此時狄仁傑一說,再仔細看這供狀,尤其是供狀左側不甚平滑的邊緣……,顯然,這份罪狀在他們畫押之後被裁剪過,前邊應該還有一行字才對! 狄仁傑沉痛地道:「來俊臣素有惡名,但有人犯到他的手上,絕無幸理。明明無罪,若不肯供,也必動用酷刑,臣等老邁,實恐酷刑加身,生死不得,是以被迫認罪。之後,臣曾寫下血書,向陛下鳴冤的!」 任知古馬上道:「臣等若真的犯下謀反大罪,哪有一審即招、坐以待斃的道理,還請陛下明鑒!」 魏元忠知若洪鐘地道:「臣是堅決不認的,結果侯思止馬上就把臣倒吊起來,若非臣欺他不識字,巧用律法誑他,以臣老邁之身,只消吊上半日,便已一命嗚呼了!」 武則天沉悶地道:「你等說,承認罪名是擔心遭受酷刑,可是朕曾派通事舍人齊峰視獄,爾等為何不向他鳴冤,反而呈上《謝死表》只求速死?而且,齊峰視獄時,見你等悠閒自在,無人受刑啊!」 狄仁傑回顧任知古、裴行本等人,然後一起道:「臣等未曾有《謝死表》上達!」 裴宣禮這時也壯起膽子,叩頭道:「臣不敢君前失儀,還請陛下恩准,臣方敢寬衣,請陛下看一看臣身上的纍纍傷痕!」 武則天與李昭德對視了一眼,道:「准!」然後她又對上官婉兒道:「將《謝死表》傳看於他們!」 小海展開《謝死表》,在七人面前徐徐走過,狄仁傑等人看罷《謝死表》,一起搖頭道:「這份謝死罪,不是我們七人中任何一人所寫,底下的署名雖然著意慕仿,依舊與臣等筆跡有所不同,此為偽造!」 武則天的目芒收縮了一下,沉聲道:「昭德,你看一看!」 李昭德與他們共事多年,彼此的筆跡都是熟悉的,他仔細看了一遍,抬頭對武則天道:「陛下,這七人的筆跡,臣只認得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魏元忠四人筆跡。這份《謝死表》上,沒有一個字是出自他們筆下!」 武則天聽了這句話,挺拔的脊背微微有些彎下來,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狄仁傑悲憤地道:「臣奉公守法,忠於皇朝,素來不曾結黨營私,此次被誣判逆,實不知依據何事。陛下有所不知,臣在獄中,還有判官王德壽,授意臣攀咬平章楊執柔,說是據此可以為臣減輕罪罰,而他則籍此功勞平步青雲……」 狄仁傑說到這裡,已是老淚縱橫。魏元忠是御史右丞,也是法司出身,對刑獄訴狀之事最為清楚,立即嗔目大喝道:「陛下,從來俊臣篡改供狀、偽造《請死表》,就足以證明臣等冤枉了!」 裴行本道:「陛下說,曾遣使視獄。臣等本來受嚴刑拷打,並關於獄中,久不見天日,忽有一日,來俊臣強迫臣等換上新衣,於庭院中放風,臣等便知有些蹊蹺,用心觀察,果然發現一位天使遠遠巡察,臣等曾高聲鳴冤,不料那位天使竟急急走避,臣等有心鳴冤,然則求告無門吶!」 這時,裴宣禮已在兩個小太監的幫助下寬去上衣,向武則天含淚說道:「陛下,請看臣所受酷刑拷打!」 「啊!」 一眼看清他身上傷痕,上官婉兒不由輕呼一聲,掩住了嘴巴。 自從武則天下令停止執行死刑之後,來俊臣已經發覺有異,停止了對他們的用刑逼供,但是受刑者身上纍纍傷痕,迄今還不曾痊逾。裴宣禮徐徐轉身,只見他胸前背後,兩條臂膀,幾乎沒有一塊好肉,身上傷痕纍纍,許多傷處還在滲著血水,看著怵目驚心。 裴宣禮道:「臣下身也是傷痕處處,只是君前實在不宜檢視,然則這些傷痕,足證臣沒有虛言了!」 武則天慢慢張開眼睛,看了看裴宣禮身上新傷疊著舊傷的纍纍傷痕,緩緩說道:「眾愛卿……受苦了。朕,以女子之身而成帝王,朝野上下,總有些人不甘心,謀反的人太多了。所以,朕對謀反,一向是寧枉毋縱的! 來俊臣上承朕意,窺伺朕心,奉迎討好之餘,不免有些失措的舉動。你們應該記得徐敬業和李沖先後謀反,朝中多有宗室、大臣暗中為策應,當時若非來俊臣等人嚴厲辦案,挖出這些內奸,朕的江山,恐崩潰於一夜之間……」 武則天語氣稍稍一頓,又道:「此案,你們受了冤枉,也是因為你們平素與東宮過從太密,予人口實,授人把柄之故。今後,亦當自省。朕是願意與諸卿和平相處,共治天下的,只要你們忠於朕,忠於朕這個皇帝!」 武則天說到這裡,轉而對上官婉兒道:「叫御史台銷案,派內侍護送七人,以步輦送回府去。一應人犯,全部釋放,發還沒收的財產!」 ※※※※※ 魏王武承嗣聽說七人被釋放,不由大失所望,立即匆匆入宮去見天子。雖然他知道皇帝近來不大待見他,不過如果狄仁傑等人無罪開釋,官復原職,他與宰相們這一戰可就一敗塗地了,就算硬著頭皮,他也要出頭。 武則天處理了此案,立即回飛香殿歇息了。沒多久就傳來消息,來俊臣入宮請罪,武則天沒有見他,只吩咐他回去聽候處置,便把他打發回去了。來俊臣剛走,武承嗣就到了。 對於武承嗣的到來,武則天似乎並不意外,聽人傳報之後,只是略一沉吟,便吩咐道:「叫他進來吧!」 武承嗣急急走進飛香殿寢宮,就見武則天高臥榻上,沈太醫正坐在她的身上,輕輕給她按摩著頭部,武承嗣連忙上前見駕,武則天閉著眼睛,淡淡地道:「坐吧,你來見我,有什麼事嗎?」 武承嗣剛剛坐定身子,連忙傾身道:「姑母,侄兒聽說,狄仁傑、任知古等人都被無罪開釋了?」 武則天輕輕地「嗯」了一聲,道:「怎麼?」 武承嗣急道:「姑母,這樣處置不妥啊!雖然如今證明了來俊臣辦案粗暴,純以酷刑逼供,然而這就一定可以證明他們沒有罪嗎?出現在東宮的那份密信是怎麼回事?如果換一個能吏,未必就不能查出真相來! 來俊臣以酷刑炮製證據,不假!可是他們賊心不死,一意恢復李唐江山,卻也未必就是假的。姑母不能因為來俊臣審出的口供不實,就認為他們一定是受了冤枉,姑母若就此把他們放了,恐怕會後患無窮!」 武則天淡淡地道:「朕已經有所打算,你不必再說了!」 武承嗣氣極敗壞地道:「姑母慈悲為懷,只怕他們反認為姑母軟弱可欺。況且,似來俊臣之流,雖然手段粗暴一些,對姑母卻是無比忠心,如果姑母這麼做,以後再有人心懷不軌時,恐三法司有所顧忌,再不敢全力以赴了!」 「朕已有所打算!」 武則天又強調了一遍,似乎頭痛的厲害,她蹙緊眉頭,揮揮手道:「朕心裡很煩,你不要聒躁了!去吧!」 武承嗣看看武則天滿臉的不耐煩,欲言又止,只得起身道:「是!那麼,侄兒告退!」 武承嗣躬身離去,武則天長長地呼了口氣,心中只想:「陷害太子用厭咒害朕的是三思,東宮投書陷害宰相們的是誰?是三思一計不成又施一計?看承嗣這般急切的模樣,或許是出自他的手筆?」 武則天思來想去,越想越煩,忍不住揮了揮手,沈太醫見狀,連忙停下手。武則天靜了片刻,喚道:「團兒……」 左右侍候的宮娥太監面面相覷,半晌,才由新任的宮廷女官首領羅紫衣欠身答道:「大家,韋團兒勾連外臣,陷害太子,已經被大家杖斃了。」 「哦……」 武則天輕輕拍了拍額頭,苦笑一聲,喃喃地道:「老了,真的老了。」 她喟然一歎,對羅紫衣道:「紫衣,你去史館,告訴婉兒,明日早朝之後,叫羽林左郎將楊帆於武成殿見駕!」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三百九十九章 公主府上做大官 狄仁傑等人無罪開釋的消息迅速在朝堂上引起了轟動。 一直以來,但凡被抓進御使台的犯官,就從來沒有一個能平平安安再走出來的。如今雖在狄仁傑等人之前已經有了一個楊帆,但是楊帆和太平公主的特殊關係,如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所以大家直接把他當成了一個特例。 直到狄仁傑等人全部無罪開釋,官員們才真正重視起來,一些嗅覺靈敏的人感覺到,一直以來,極受皇帝寵信、倚為臂股的來俊臣,可能要倒霉了。更有一些有識之士已經從這件事看到了更遙遠的未來,他們感覺到,女皇的執政方針似乎已經有了一些變化。 武則天處理事情一向是雷厲風行的,第二天早朝的時候,她就正式頒布了對此次事件的處理結果,並當庭宣佈了對一些朝廷大員的任命和調整。 在聖旨上,武則說:狄仁傑、任知古、裴行本等人,與東宮走動密切,以朝臣身份交結儲君,有結黨營私之嫌,有失臣子本份。此番被牽連進東宮投書案,未嘗不是因為他們不知檢點、遺人把柄之過。 故而,如今雖已查明謀反案與他們無關,這些官員亦當受到懲治。下旨貶狄仁傑為彭澤令、任知古為江夏令、裴宣禮為彝陵令、魏元忠為涪陵令、盧獻為西鄉令,這幾位宰相和尚書、侍郎,都被打發到地方做縣令去了。 此外,由於從宰相裴行本和刺史李嗣真府上搜出來的書信之中,發現大量嘲貶時政、誹謗聖上的言語,判定二人犯有不敬之罪,罷黜他們的一切官職,全家流放嶺南。 至於來俊臣,因審理謀反一案時,辦案簡單粗暴,嚴刑逼供,執法犯法,為了謀取功勞又縱容手下炮製偽證,故而免去他的御史左丞之職,貶為同州參軍。 隨後,武則天又對貶黜官員空缺出來的職位下達了一些新的任命,這其中最受人矚目的當然是宰相的職位,但是對於宰相的任命,其實在皇帝下旨之前大家就已經心裡有數了,此刻一聽旨意,果然是以李昭德為宰相之首,楊執柔、蘇味道等為輔相,協助李昭德主持朝政。 至於尚書、侍郎以下各級的官員任命,並沒有在朝堂上由皇帝直接下旨,這些事要由吏部考核安排,報請皇帝批准。而真正叫人無法先行揣測的,恰恰是這些職位,因此早朝一散,許多官員便紛紛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有的想為自己的子侄家人謀官職,有的想為自己更進一步,有的則是想安插提拔自己的勢力,於是吏部的幾位主官登時忙碌起來。位高權重尤在其上者開始旁敲側擊、封官許願,權勢相當的同僚則紛紛示好,邀請飲宴,至於官職低於他們的則開始準備拜貼和饋贈的厚禮。任知古、裴宣禮等被貶官流放的官員們卻不免垂頭喪氣,黯然無語,正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狄仁傑的心胸倒真是寬廣,雖然頃刻之間就由當朝宰相貶成了一個小小的縣令,他卻是寵辱不驚,十分從容,面對一些平素交情好些的官員上前慰問,也只是含笑答對,毫無沮喪之色。 在這起謀反案中,自宰相、尚書、侍郎以下,涉案的高官太多,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面首門」的主角楊帆會被如何安排,實際上以他正五品上的官職,雖然放在地方上已經不算小了,足以與一府刺史平起平坐,但在京官如雲的洛陽城裡還真不算大,皇帝當庭宣佈的官員任免名單中並沒有他,他也要等著吏部的任命。 正為了那些空缺出來的職位絞盡腦汁、各自鑽營的官員們誰也沒有想到,此時楊帆已經站在武成殿外,靜靜地等候著皇帝的到來。 人常說,經歷過女人,男孩才可以變成男人。而婚姻,則會使男人迅速成熟起來,因為獨自當家立戶,他要起到當初他的父親所起的作用,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為他的家遮風蔽雨。那麼入獄呢? 險死還生的經歷,生離死別的煎熬,可以令一個男人快速地成長起來,有時候,會有脫胎換骨的變化,無異於一種新生。 楊帆剛剛成親就被抓進大獄,險些判為絞首之刑,這一連串的遭遇,已經叫這個剛剛二十歲的青年,擁有了一筆同齡人很難得到的寶貴財富,那是心志的錘煉、性格的成長和智慧的成熟。 以前的楊帆總是一臉陽光般的笑容,他站在那兒,就像一桿槍似的挺拔,予人一種鋒芒畢露的感覺,叫人一眼就能注意到這個朝氣蓬勃、英俊瀟灑的年輕男子。 現在,他的臉上依舊會帶著一抹微笑,但那笑容卻是內斂的、含蓄的,不再似陽光般燦爛,卻似月光般輕柔。他的腰桿兒依舊挺拔,卻不再以一桿槍般鋒芒畢露,而像似一口劍,一口藏在鞘中的利劍。 婉兒正在武成殿裡處理奏章,她應該已經知道楊帆就在門外了,但她並沒有籍故出來看一看,也沒有籍故叫楊帆到殿上去與她說說悄悄話兒,雖然她很想,很想…… 楊帆也沒有迫不及待地從出出入入的宮娥內侍們口中詢問她的情況,他現在已經學會了忍耐。有時候,適時的忍耐,才能擁有更長久的相聚,他現在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遠處,響起了散朝的鐘聲,楊帆轉過身,面朝萬象神宮。他沒有等太久,皇帝的步替很快就在儀仗的護擁下出現了,步輦一直進了第三進院落才輕輕放下,武則天自步替中站起來。楊帆一直候到武則天走到面前,才欠身道:「臣楊帆,見過陛下!」 「婉兒恭迎大家!」 這時候,他旁邊忽然響起一個柔婉悅耳的聲音,楊帆的心弦猛地一顫,卻沒有偏過頭去看她。武則天平靜地看了楊帆一眼,吩咐道:「隨朕進來!」說完伸出手去,叫婉兒扶著,緩步進了武成殿。 楊帆直起腰來,隨在她的身後,目光這才落在婉兒身上。 婉兒一襲月白色竹枝紋的男袍,欣長優美的頸項一如往常般的優雅。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婉兒的腰肢上時,卻發現那款款扭動的腰肢似乎有些過於纖細了,玉帶束在她的腰間,蠻腰不堪一握。 衣帶漸寬,婉兒瘦了。 婉兒似乎察覺了楊帆的注視,她的脊背有些僵硬起來,她扶著武則天,一直走到御案前,撒手後退,趁武則天趨身就坐的機會,這才偏偏扭過頭,飛快地瞟了楊帆一眼。 楊帆一直在看著她,婉兒一回頭,就迎上了他深情的目光。 楊帆看著那眉如柳葉,那眼似丹鳳,那腮如新荔,那鼻膩鵝脂,那燙著了一般飛快閃避開去的目光,心中微微一酸。 婉兒果脯般鮮嫩的雙唇輕輕抿起來,迅速扭過頭去,於御案一側站定了。她不敢多看,她怕楊帆看到她心底的悲傷。 武則天輕輕咳嗽一聲,對楊帆道:「楊帆!」 楊帆急忙收攝心神,踏前一步,垂手道:「臣在!」 武則天目視著楊帆,左手伸出,輕輕托住婉兒遞來的一盞醪糟,湊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口,緩緩道:「你受人誣告,含冤入獄,對朕可有怨尤啊?」 楊帆趕緊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是陛下的臣子,豈敢對陛下心生怨尤。臣之所以蒙冤入獄,也是因為自己的德行不夠,這才被小人所乘,幸賴陛下聖明,替臣洗脫冤屈,臣今後一定修身自省,報效朝廷。」 武則天微笑了一下,沉吟道:「宮闈警戒,片刻鬆懈不得。你入獄期間,你的職務已由他人代領,這位將領做事認真,忠於職守,如今雖已證明你沒有過錯,但是朕也不能無過而免其職,所以……對你要另做一番安排了。」 她的手指一直輕輕地叩著桌面,說完這番話後,才輕輕抬起雙眼,看了看垂首而立的楊帆,微笑道:「太平公主府尚缺一位長史,一直也沒有合適的人選,你可願意屈就啊?」 當她的手指輕叩桌面的時候,上官婉兒的眉頭便不由自主地跳了幾下,衣袖中的雙手忽地攥得緊緊的,指尖刺入掌心,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她想扭過頭去,給楊帆一個嚴厲的警告,可她用盡了氣力,脖頸也僵硬得無法扭動分毫。 要在武則天面前向別人有所示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公主府長史? 皇帝怎麼會想到這個職位? 楊帆很詫異,他的心頭迅即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然後,他就看到了婉兒的臉色,婉兒側身站著,姣美的面部輪廊曲線非常柔美,可是同婉兒已經有了肌膚之親的他,卻敏銳地感覺到了那平靜的神色下所隱藏的恐懼和緊張。 他馬上彎下腰,沉聲道:「陛下但有所命,臣自應俯首聽從。只是……不是臣妄自菲薄,實因公主府長史責任過於重大,而臣年輕識淺,恐力有不逮,有負聖望,因此……臣不敢領命!」 第十四卷 頭角初嶄 第四百章 司刑郎中 聽到楊帆出言拒絕,上官婉兒繃緊的削肩才一下子放鬆下來,直到此時,她才驚覺自己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侍奉女帝身邊十年,沒有人比她更瞭解這位女皇帝了,女皇並沒有思考時以指叩桌的習慣,準確地說,是在平常時候她沒有這個習慣的動作,但是當她對一個人心存殺意的時候就不然了。 方纔這句話,只是女皇的一個考驗,一個可以令人上天也可以令人入地的考驗。楊帆的答覆稍有不慎,便可能釀成殺身大禍,幸好……他終於做出了明智的選擇。 長史這個官兒,在各級官府裡都有,在文官衙門和武官衙門裡也都有,其功能就相當於後世的秘書長。同樣是長史,不同級別官衙裡的長史,官職級別便大不一樣,從三品到七品都有。 太平公主享受的是親王的待遇,親王府的長史是從四品上,所以太平公主府長史也是從四品上,楊帆現在是羽林郎將,級別是正五品上,如果他願意做這個長史,那就等於一下子連升四級。 或許有人覺得公主府長史不及羽林郎將權力大,其實這也不然,在唐代,許多位高權重的政要,當初都曾經當過長史,這個官兒實際上是一個跳板,而且是非常鍛煉人的跳板,他是這個一衙主官的佐官,他不但管理各種細務,而且能夠參與主官的各種決斷。 所以,在這個職位上鍛煉幾年,只要表現還算不錯,一般都能得到一個更重要的職位。而且身為長史,同主官都會建立比較良好的關係,這就等於給自己今後的仕途找到了一個強力的靠山。 反之,武將固然有兵權在手,可是除非身處亂世,擁兵在手的武將還真不如文官權力大,治理天下的時候,武將就只能「養兵千日」了,所以不提連升四級這個事實,僅僅從權力上來說,長史也比軍中一郎將大得多。 至於楊帆本是武將,卻到公主府做一個文官長史,這一點在唐代也不是問題。唐代的文官和武將不像宋明時候一樣涇渭分明,那時候文官可以做武將,武將也可以做文官,這是很常見的事,並不算跨系統任職,所以武則天的考慮,並不算突兀。 但是,太平公主府長史這個官職,誰都能做,唯獨楊帆做不得! 原因不言自明。 武則天當日雖然因為楊帆和女兒的關係,特意走了一趟御史台,但是這並不表示她可以容忍女兒肆無忌憚,更不能容忍楊帆恃寵而驕。可是這件事,哪怕全天下人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方便跟女兒挑明了說,因為她這個母親在這方面做的並不稱職。 讓楊帆去太平公主府做長史?那豈不意味著,她不但默許女兒蓄養面首,而且在為女兒製造便利麼?僅僅是女兒的皇家公主身份,她就不能容許這種醜聞的發生,更何況,她女兒的駙馬是她的侄子,如果她這麼做,是對自己武氏家族的一種莫大羞辱。 所以,她提出楊帆任太平公主府長史一職,只是一個測試,測試楊帆懂不懂得進退。她可以容忍女兒以前同楊帆的關係,畢竟在強迫女兒下嫁武攸暨這一點上,她有些愧對自己的愛女。 如果這件事沒有鬧得滿城風雨,她甚至可以默許女兒繼續和楊帆交往,以此作為對女兒的一種補償。可是如今不同了,外面沸沸揚揚的傳聞甚囂塵上,她怎麼繼續裝聾作啞?她作為皇帝,不能連一塊遮羞布都不要了。 如果楊帆不知進退,在此事已經曝光的情況下,難保他和太平今後張揚跋扈,不知掩飾。武則天可不希望高陽公主的醜聞再於本朝發生一次,如果楊帆得寸進尺,色令智昏,對她的任命欣然應允,那麼她寧可讓女兒再傷心一次,也一次要誅殺楊帆。 幸好,楊帆的答覆讓她很滿意。如果楊帆迷美色,貪富貴、倚豪門,那麼她就要楊帆的命。反之,這個人就一定要重用了!當然,作為代價,楊帆得跟太平劃清關係,這一點她就不用挑明了,相信楊帆在作出選擇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意。 武則天坐直身子,端起酒杯來又抿了口酒,讓那甜美的米酒緩緩沁進脾胃,眉梢微微一揚,說道:「既如此,那麼你就去刑部做個司刑郎中吧。同樣是正五品上的官職,平調一下,朕……也不算虧待了你!」 楊帆又是一怔,女皇帝的思路總是天馬行空,叫人捉摸不定。打破他的頭他也想不通,自己這個羽林郎將怎麼就成了刑部郎中。刑部郎中?那可是刑部的三把手,如今刑部尚書一職空缺,所以刑部郎中就是刑部實際上的二把手。 這個刑部郎中不就是當初那楊明笙所任的官職麼?這個官職雖然不如長史級別高,可要說到權力……那又比長史大上數倍啊!楊帆心中震驚不已,不過眼下可沒有時間讓他多作思考,只略一躊躇,楊帆便鄭重地長揖下去,沉聲道:「臣遵旨!」 武則天點了點頭,道:「你去羽林衛交接一下,同袍澤們說一聲,一會兒去史館婉兒那裡,朕還有些事,婉兒會交待於你!」 「遵旨!」 楊帆強抑驚喜,飛快地瞟了上官婉兒一眼,躬身退了下去。 武則天看著他的背影,眸中微微露出滿意的神色。 楊帆是在她的大周朝建立之初,由她一手提拔起來的,楊帆是白衣出身,與世家大族或李唐遺臣都沒有關係,這一點是她可以倚為心腹的最關鍵一點。周興、來俊臣、索元禮能得到她毫不猶疑的信任與支持,都是因為這一點。 別人是英雄莫問出身,而武則天是英雄必問出身。 李唐遺臣或者世家大族子弟,縱然有經天緯地之材,她可以重用,但是一定會有所防備,對白身出身的市井匹夫,她則近乎於無條件的信任。但是周興和來俊臣之流一再出事,使她不得不認真反思自己擇選親信的標準了。 從庶族中培植最重要的親信,這個條件她不會改變,現在不再大興告密之風,她可以直接從民間選擇的餘地不大,就只能從已經做了官的庶族子弟中挑選可以信賴的股肱之臣。 楊帆出身庶族,且是她一手提拔,已經具備了基本條件。另外,他是薛懷義的弟子,武三思一派的人,且與太平公主……,如此種種,就注定了他絕不會背叛自己,因為他的利益是同武氏捆綁在一起的,所以可以大膽任用。 至於楊帆不曾學過律法,則根本不在她的考慮之內。楊帆不曾學過律法,也總比不識字的侯思止,半吊子的來俊臣強吧。很多東西,可以上任了再學,重要的是,他的出身沒有可以擔心的地方,他的能力也勿庸質疑,這樣的人才可以擔當自己的耳目。 在周興和來俊臣相繼垮台之後,武則天決心培養一個新的耳目了! ※※※※※ 楊帆來到羽林衛交接差使,黃旭昶、張溪桐等曾與他在西域共過患難的人都趕來相送。很快,野呼利和魏勇聞訊也趕了來,楊帆雖然調離了軍職,而且是平調到刑部,但是論起職權來,刑部郎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以呼風喚雨,監控百官,則遠遠不是一個郎將可以比擬的了。 所以楊帆雖然是平調,卻無異於高昇,黃旭昶、張溪桐等人都是滿面興奮,紛紛道喜,說他是大難不死,後福無窮,等野呼利和魏勇等人趕來後,也都為之高興不已。 軍中好友七嘴八舌,紛紛要楊帆請客吃酒,楊帆笑應一下,與他們約定在「醉仙樓」歡聚。因為楊帆這些朋友都是軍伍中人,大多有職司在身,要想離開有些人就要與他人調換一下輪值的時間,所以這聚會之日不能即刻決定,就約在了五天之後。 楊帆與他們小聚片刻後,說明皇帝那兒還有交待,便即告辭,離開玄武門,往史館趕去。 楊帆到了史館,剛剛拐到上官婉兒住處,就見女官符清清捧了一卷行本進行,忙站住腳步,施禮道:「清清姐姐,上官待制可回來了麼?」 符清清抿嘴一笑,嫣然道:「哎喲,楊郎將……,啊!不對,現在該稱你楊郎中,清清只是宮中小小一女官,可當不起你稱一聲姐姐。上官待制已經回來了呢,請楊郎中稍候片刻,清清去通稟一聲。」 楊帆一笑,拱揖道:「有勞姐姐!」 符清清雖是上官婉兒身邊最親近的女官,卻也不知道楊帆與上官婉兒的關係,不過自從上次奉上官婉兒之命脅迫金吾衛官兵為楊帆作證後,再加上宮外傳來的流言,她已經認定楊帆是太平公主的男人了,而上官婉兒既然連這樣的事情都肯幫忙,顯然與公主交情甚篤,她對楊帆自然也就格外客氣起來。 符清清蠻腰款擺,裊裊娜娜地進去了,上官婉兒坐在几案前,手中拈著一枝狼毫,托著香腮百無聊賴地正在紙上塗塗抹抹,這一勾那一畫,點點抹抹本是隨意塗鴉,誰知沒有幾筆,楊帆形神兼備的模樣便出現在她筆下! 婉兒驚覺時,一副栩栩如生的肖像已經成形,婉兒大為惱火,提筆就想抹去,可是那筆尖堪堪擦到「楊帆」的臉上,卻陡然停了下來。郎君正含情帶笑地望著她,這一筆如何點得下去? 就在這時,符清清輕輕叩門三記,翩然走了進來,向她欠身道:「待制,新任刑部司刑郎中楊帆求見!」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一章 事無不可對人言 婉兒輕輕拉過一張紙,將那副肖像蓋住,對符清清道:「請他進來吧。哦,一會兒我還有事情要你去做,你也留下!」 符清清答應一聲,輕盈地閃出婉兒的書房,對楊帆襝衽道:「待制有請!」 楊帆點點頭,大步走進書房,只見婉兒一襲白衣,秀髮披肩,已作了女裝打扮,那秀媚溫婉的模樣說不出的可人,然而臉色卻有些蒼白,心中很是心疼,他剛想呼喚「婉兒」,忽聽身後腳步悉索,忙又閉上嘴巴。 但聞香風一片,符清清自楊帆身邊飄然而過,走到婉兒身後站定了身子,楊帆見狀,知道這是婉兒故意安排,唯恐他提及兩人私情,只得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叉手道:「楊帆已奉諭趕到,不知陛下那裡還有何吩咐?」 上官婉兒端坐不動,緩聲道:「陛下為何命你去刑部任職,你可明白陛下的心意?」 楊帆當然明白刑部司刑郎中有多麼大的權力,不要說是刑部事實上的二把手,就算是御史台一個侍御史,只要皇帝那兒支持,滿朝文武也能予取予求,這個職位雖然在京官如雲的洛陽城裡算不上什麼大官,可權柄之重卻非同一般。 只是他先去羽林衛交接,之後便來史館見婉兒,還真沒來得及仔細揣度一下武則天的心意,如今當著婉兒的面,他更沒有必要先思量一番以賣弄自己的心計,便坦然搖頭道:「楊某愚鈍,不明陛下深意!」 婉兒道:「刑部和御使台,是陛下督察百官、監控天下之耳目。以前,刑部有周興,御史台有來俊臣,這兩個衙門秉承聖意,很好地完成了陛下交付的使命。雖說周興和來俊臣為了一己私利,先後涉案,令陛下大失所望。但是這兩個衙門在他們的主持之下,在執行陛下意志、為天子作耳目方面,還是非常稱職的。」 婉兒頓了頓,將藉著說話的機會投注在楊帆臉上,一刻也不捨得移開的目光垂下來,繼續說道:「如今陛下命你擔任刑部司刑郎中,對你期許甚深,希望你能不負聖望,盡責盡力,評判天下刑獄,為朝廷公正執法!」 楊帆聽到這裡,方才明白武則天的用意。周興已經死了,為了給百官一個交待,來俊臣也被貶官流放了,皇帝身邊已經沒有一個得力的耳目,皇帝這是有心栽培於他,只要他願意,很快他就能擁有和周興、來俊臣一般強大的勢力。 驟然得此消息,楊帆的心神不禁為之大震,這一任命背後有著何等重大的意義,他不用深思也能明白。不過,現在還不是細細咀嚼其中滋味的時候,他好不容易進一趟宮,如果今日不能與婉兒一吐衷腸,等他到刑部上任之後,再想與婉兒一見就更是難如登天了。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婉兒,沉聲道:「楊某明白了,願為陛下效力!」 上官婉兒微微側了身,避開他灼灼的目光,低聲說道:「你的心意,婉兒會代你稟明聖上的,楊郎中……你可以離開了。」 楊帆道:「可是在下還有一番話,想對上官待制說!」 上官婉兒訝然抬頭,一碰到楊帆深情的目光,心頭便怦然一跳,她趕緊扭轉了臉兒,佯作平靜地說道:「楊郎中有話,就有直言吧!」 楊帆道:「此事機密,不宜為他人所知,待制可否……先遣退左右?」 符清清看了上官婉兒一眼,上官婉兒道:「清清是我身邊的人,情同姐妹,親如一人,郎中有什麼話,但請直言,勿須避諱!」 楊帆凝視著她,看著她故意逃避的樣子,心頭漸漸火起,他強壓怒氣,一字一句地問道:「當真……事無不可對人言麼?」 上官婉兒感覺到他有些發怒了,悄悄乜了他一眼,卻不信他敢當面說破二人之間的私情,便硬著頭皮道:「大丈夫行事,當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相信楊郎中沒有什麼可以背人的話吧?」 楊帆氣極而笑,點頭道:「不錯!楊帆胸懷灑落,的確沒有可以背人的地方。待制既然這麼說,那楊某就直言不諱了!」 婉兒心中好不委屈:「你這冤家,人家為了你,受了多少罪過,如今被迫離開你,還不是為了你麼,怎麼你倒埋怨起人家來了?」 她的眼圈微微有些發紅,賭氣地橫了楊帆一眼,說道:「婉兒洗耳恭聽!」 楊帆清咳一聲,肅然道:「楊帆想知道,婉兒對我當初柔情似水,為何如今清冷若斯?難道你已忘了你我要廝守終身、恩愛一世的誓言?公主殿下逼你所發的毒誓,究竟又是什麼?」 「卡!」 一聲輕微而清脆的響聲從上官婉兒身後傳來,符清清托著下巴,輕輕一揉,向上一托,又是「卡」地一聲輕響,然後向他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符大美人兒大概是有關節韌帶鬆弛的毛病,或者下頜局部肌肉發育異常,所以她有習慣性下頜關節脫臼,哈欠打大一些、吃飯時嘴巴張得太大都有可能脫臼,楊帆剛才這一句話透露的信息實在是太多了,把符大美人驚得一下子就脫了臼。好在自打她患了這習慣性脫臼,已經很熟練地掌握了復位技巧,她手一伸,就很麻利地把下巴安回去了。 婉兒的一雙杏眼瞪得溜圓,她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竟然真敢當著別人的面說出這番話來,楊帆見她瞪著自己,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忍不住又道:「我對婉兒一往情深,婉兒為何對我……」 「你住口!」 婉兒面紅耳赤地喝住他,急急對符清清道:「清清,你先出去!」 「唔唔……」 符清清托著下巴含糊地點著頭,一溜煙兒就向門口逃去,婉兒突然站起身,追上去叮囑道:「出去之後,切不可與人胡言亂語。」 「嗯嗯,待制放心!清清一定守口如瓶!」 符清清趕緊指天賭咒地向婉兒表了一番忠心,又驚訝地看看穩穩當當站在那兒的楊帆,這才心有餘悸地退出去。 房門一關,婉兒就衝到楊帆面前,頓足嗔道:「你瘋啦!你……你怎麼當著她的面就敢說出來!」 楊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悠悠地邁著八爺步,踱到婉兒的坐榻處,一撩後擺,安然坐下。嗯,婉兒剛剛坐過的,坐榻溫熱,猶有餘香,楊帆微微閉起眼睛嗅了一下,很陶醉地拿起婉兒的酒盞。 婉兒見他這般模樣,心中更加氣苦,衝過來一把奪去他的杯子,怒道:「你……你還氣我!」 楊帆慢條斯理地道:「我怎麼會氣你?若不是你視我為路人,還特意留個人在屋子裡面,不想與我說說體己話兒,我又怎會被迫當著她的面說出這番話來,婉兒,這可是你逼我的。」 婉兒氣極敗壞地道:「你賴皮!你明知道我有苦衷的!」 楊帆撩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說道:「你有苦衷,你有什麼苦衷啊?你說,為何不肯單獨見我?」 婉兒突然面現戚容,她眼圈兒一紅,背轉了身子,幽幽地道:「你還來問我,小蠻沒有告訴你麼?我與郎君,如今相見,莫如不見,見一次便多一分傷心,你……你還要我見你做什麼呢……」 婉兒說著,肩膀輕動聳動,已經忍不住便哭出聲來。 楊帆急忙站起身,溫柔地攬住她的肩膀,柔聲道:「婉兒,我不是有心氣你的。難道你為我受了委屈,我就該不聞不問麼?這天下沒有解不開的結,有什麼話,你跟我說;有什麼事,由我來扛!」 「沒有用的,婉兒……對蒼天發過毒誓……」 上官婉兒再也忍不住了,一返身便撲到他的懷中,熱淚滾滾而下,迅速打濕了他的胸襟。 楊帆抓住她的雙肩,緊張地問道:「你到底發的什麼誓,快告訴我!」 上官婉兒淒然道:「沒有用的!你一定已經知道小蠻發誓的事了,沒錯!她在誓言中做了手腳,小蠻很聰明,而我……我傻傻的,依照太平的吩咐,一字不差地發了毒誓,我……我作繭自縛,我好笨……」 楊帆著急地道:「你到底發過什麼毒誓,至少說給我聽聽,好不好?」 上官婉兒只是垂淚不語,楊帆手上用了幾分力道,強迫她抬起頭,一字一句地道:「告訴我!」 婉兒看到楊帆目欲噴火,不禁有些害怕,只好失措地答道:「她……她逼我發下毒誓,若是我違背誓言,今後再與你在一起,那就……」 「那就怎樣?」 「那就天降神罰,令你身遭橫死,屍骨離散,永世不得超生!」 楊帆聽了頓時怔在那裡,他沒有想到太平公主竟讓婉兒以自己為誓,婉兒愛極了他,若是讓婉兒發下毒誓,一旦違誓婉兒會如何如何,婉兒為了和他在一起連死都不怕的,恐怕還真未必會遵守誓言,可是太平公主別出心裁,讓她以自己為誓,那麼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背誓的。 「李令月!」 楊帆咬著牙說著,慢慢攥起了拳頭。婉兒泣然道:「郎君,婉兒是你的,這一生一世,縱然不能與郎君在一起,婉兒也會為郎君守身如玉,從一而終的。婉兒不想害了你,郎君,你……你就此離開吧……」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二章 我為君謀 楊帆怔忡良久,方緩緩說道:「你是以我的名字起誓的?婉兒,我不瞞你,我現在所用的名字,其實只是一個化名,並非我本來的名字。所以你以這個名字起誓其實……」 上官婉兒的雙眸陡地一亮,隨即便黯淡下去,輕輕搖頭道:「郎君的意思,婉兒明白。可不管婉兒起誓時說的是什麼名字,心裡所想的那個人都是你呀,若是換個名字就能背棄誓言,那古來今來那麼多人也不用對天盟誓了,發了毒誓只要改個名字不就成了?」 楊帆有些急躁起來,說道:「其實鬼神之說本就虛無縹緲,誰曾親眼見過鬼神呢?這個誓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我不相信這些東西!」 婉兒低聲道:「郎君不信,可婉兒信!天地不可欺,鬼神不可欺!婉兒怎敢用郎君的性命開玩笑?」 說到這裡,她的淚水忍不住又流下來,黯然道:「婉兒再與郎君在一起的話,怎能不想到這個誓言?怎能不擔驚受怕?那時……每見郎君一次,便是一次折磨了,哪裡還有半點快活,郎君,你明白麼?」 楊帆沉默了,坦白地說,他並不是太相信鬼神的存在,可若說完全不信,也不盡然,他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種超越人類之上的存在,左右著天地大道的運行,但是對於神明會干涉人世間的一切、包括負責每一個人的誓言,他是不大相信的。 如果神明真會關注著人世間發生的一切,那麼桃源村數百口人無端被殺時,神明在哪兒?神明得多麼無聊,才會像一個立契人一樣,關心每一個人發過什麼誓,並監督它的執行?可是他不信,卻無法讓婉兒也不信。 而且他也明白,最重要的不是婉兒信不信,而是這個毒誓在婉兒心裡打下的烙印會嚴重影響著婉兒,只要好今後和自己在一起,她就會時時想起這個毒誓,她又怎麼可能快活得起來?那樣的話,她和自己在一起,便成了一種折磨,這種折磨,終會磨盡她的感情,叫她畏懼與自己接近。 小蠻機警地逃過了一劫,所以當楊帆聽到太平公主逼她發毒誓的時候,楊帆失笑之餘並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此刻眼看著婉兒含淚的目光、痛苦的表情,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太平公主逼婉兒發下的毒誓對她的傷害究竟有多大。 太平這麼做,無疑是因為對他的愛,但這種愛,不僅僅是強勢的佔有,而且是掠奪、是對他人的傷害。楊帆可以容忍她對自己的一些作為,卻無法原諒她對婉兒的傷害。以愛為名,就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傷害他人嗎?如果小蠻不是機警了繞過了這個陷阱,那麼現在小蠻就會和婉兒一樣,整日以淚洗面。 怒火在心頭燃燒,楊帆卻想不出該用什麼話來安慰婉兒,更想不到要怎麼做才能破解她心中這個結。他知道,只要這個結解不開,婉兒就絕不會再與他在一起。將心比心,如果太平公主是逼他以婉兒的性命發誓,他能做到毫無心理障礙地坦然同婉兒在一起,並同榻共枕麼? 眼見婉兒淚眼迷離,楊帆暫且收拾了一團亂麻的心情,柔聲安慰道:「別傷心了,乖……」 他輕柔地撫著婉兒眉心皺起的川字紋,輕聲道:「這麼苦惱做什麼,老天既然讓你我有緣在一起,就不會這樣分開我們的。」 他把婉兒輕輕摟在懷裡,撫著她的長髮和削肩,低聲道:「世事難預料。當我剛剛走進皇宮,扛著大戟,站在武成殿門口,看著美麗而高傲的上官姑娘飄然進出的時候,婉兒姑娘可曾想過,旁邊那個流著口水盯著你看的臭男人,會是你未來的郎君麼?」 婉兒被他逗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臉上還掛著淚痕,這一笑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婉兒難為情地把頭埋到楊帆懷裡,用他的衣襟蹭著自己臉上的淚,帶著鼻音兒道:「哪有流口水啊,說的這麼不堪……」 忽然間,婉兒便想起楊帆當時站在那兒發呆的模樣,還有他隨在自己身後,陪自己去史館時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身子瞧的情景,往事歷歷,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心中不禁漾起一種甜蜜的感覺。 楊帆見她態度有些軟化,趁機道:「那時候你沒想過我們會在一起吧?你我之間,當時的地位可是天淵之別呢,任誰都不可能想到,結果……後來你成了我的女人。在這人世間,還有什麼是比皇帝更大的呢?為了在一起,我們一直在努力,總有一天,就連皇帝也無法阻止我們的結合!」 婉兒聽他說得深情無限,忍不住抬起頭來,癡迷地看著他。 楊帆柔聲道:「那時候,你猶豫過麼?那時的婉兒沒有擔心過,也沒有猶豫過。為了我們能在一起,還是你想出辦法,要我踏上仕途,終有一日堂堂正正娶你過門。你和我都堅信,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現在這是怎麼了?皇帝那一關咱們都有信心闖過去,難道公主這一關就闖不過去?」 婉兒抬起頭,猶豫道:「可是,這不是公主的問題,這是對蒼天發的誓……」 楊帆眉頭一挑,道:「蒼天又怎麼了?如果蒼天有眼,如果世上真有神明,這種不公道的誓言,他會接受麼?他又憑什麼懲罰你我?洛水河邊那場邂逅,大概注定了我們三人之間會有一番糾纏,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想出解決的辦法!」 「嗯,婉兒相信郎君……」 在婉兒心中,楊帆的話終於敵過了神明的威力,她溫馴地伏在楊帆懷裡,柔柔地道:「婉兒既然做了郎君的女人,郎君就是婉兒的天!婉兒……會聽郎君的話……」 婉兒此時寧願相信楊帆終能想出一個解決的辦法,只要心不死,她活著總有一個盼頭。可是,一想到太平公主逼她所發的那個毒誓,她的心中還是泛起一片陰霾。誓言,真能破解麼? 她現在只能寄望於她的男人無所不能了。 ※※※※※ 楊帆溫情款款,不斷地勸說,婉兒心裡終於好受了許多。這些日子,她在人前不敢露出一點異樣,可是私下裡卻是愁腸百結,整夜整夜的難以入睡,她的精神真的快要被折磨崩潰了。 楊帆的一番安撫,雖然還不能叫她徹底解開心結,可是對她精神的撫慰作用卻是巨大的,傾聽著楊帆的柔情蜜語,一直以來深深鬱結在她心頭的苦悶漸漸被驅散了。 婉兒的心情一俟平復下來,便想到了一件極重要的事情,忍不住囑咐楊帆道:「皇帝讓郎君去刑部擔任司刑郎中,這明顯是要重用郎君了。可是皇帝先用公主府長史這個職位試探你,說明皇帝心裡是極不贊同郎君與太平往來的……」 楊帆道:「婉兒,我跟太平根本沒有……」 婉兒打斷他的話道:「婉兒明白,可皇帝不知道呀,現在民間傳言甚囂塵上,這件事,郎君是辯解不得的,不過以後郎君總該與公主劃清界限、少些往來才是。否則,必對郎君不利,甚至惹來殺身大禍!」 楊帆用力地點點頭,認真地道:「我明白!經過這件事,我更加清楚,如果繼續同她暖昧不明、糾纏不清的,我們都會受到傷害。如果當初我能明確地向她表明態度,相信她也不會心存幻想,繼而迫你發此毒誓了,這回,我會與她做一個徹底的了結!」 「嗯!」 婉兒緊緊地抱了一下楊帆,又道:「能夠得到皇帝重用,這是郎君的一個大好機會。可是這個職位,卻是專門得罪人的差使,自古以來,這樣的官兒少有能夠得到善終的。因為這個職位根本就是與百官為敵的角色,就算皇帝不想卸磨殺驢,滿朝文武一旦得到機會也不會放棄報復。」 楊帆道:「嗯,我還沒有來得及仔細琢磨今後的打算,不過身在這個職位,卻也未必就一定要走周興、來俊臣那樣的路。狄公做過大理寺丞,一年之內處理了數年的積案,沒有一起上告的冤案,因之名聲大噪,這此才入了皇帝的法眼,受到重用。 御史台的那個徐有功,專門跟來俊臣唱反調,但是因為他的強硬連皇帝都知道了,他也就穩如泰山了。來俊臣害了那麼多人,還不是拿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這個人一點辦法都沒有?到如今來俊臣被流放了,徐有功依舊活蹦亂跳的。要想出入頭地,必須與眾不同,不過,卻未必要做酷吏!」 「嗯!」 婉兒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婉兒正要跟郎君說呢。皇帝既然要用你,你想尸位素餐,無所作為,那是不行的。可是要做孤臣,與百官為敵,且不說那等喪盡天良的事情郎君做不來,就算郎君肯做,一時的氣焰高熾終有身敗名裂的一天。效仿狄仁傑、徐有功,倒是一個好辦法。不過,婉兒有一句話,還請郎君牢記心頭,若能做到,當可高枕無憂!」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三章 固寵與邀寵 楊帆見她專注於政務,不再悲悲切切,暗暗鬆了口氣,忙道:「你說!」 婉兒道:「郎君雖然有心效仿狄仁傑、徐有功,但是如今朝廷局勢不同當年,若照搬他們那一套還是不行的,要懂得變通。其實狄仁傑那老滑頭一向就是如此,不是他現階段可以碰觸的,他是絕不肯拿雞蛋去碰石頭的。 朝廷上,也只有徐有功才不管對方是誰,背景如何、身份如何,凡事據理力爭,不肯稍讓半步,儼然便是一個強項令,這個賢名保得他一時,卻未必保得他一世。你看狄仁傑今日貶官為縣令,來日一有機會,還會風雲再起。而徐有功如此性情為人,要麼不倒,一旦倒了,便難有出頭之日了。」 婉兒所言不僅是作人的道理,更是做官的智慧,楊帆細細品味他所知所見的那些在武則天的大周朝廷上你方唱罷我登場頻頻換馬的官員,想到那些能東山再起的,以及那些一蹶不振的,不由點了點頭。 婉兒道:「郎君執法,所涉絕不僅僅是法,你辦的那些人,要涉及到各個朋黨勢力,這其中有些人能動,有些人就動不得,以目前情形來說,但凡涉及武氏一族的人,郎君須慎之又慎。」 楊帆道:「武家乃是皇親國戚,如今勢力一時無倆,我輕易自然不會去招惹他們。」 婉兒抬起頭,盈盈的雙目凝注到楊帆臉上,問道:「武三思與武承嗣素來不合,而郎君與武三思關係密切,如果武三思授意郎君去找武承嗣的麻煩呢?」 楊帆輕輕皺了皺眉,警覺地道:「婉兒可是知道了什麼?」 上官婉兒搖頭道:「婉兒不知道。只是,依婉兒之見,恐怕皇帝對於皇儲的人選,心中已經有所決定,故此在真相未明之前,郎君只要忠於皇帝就好,且不可與任何一方勢力走的太近,以免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楊帆神情一動,急道:「皇帝對於皇儲人選已經有所決斷?是武家還是李家?」 婉兒道:「自然是武家。東宮投書案迄今查不到什麼,厭咒一案,已然證明是韋團兒誣告。婉兒打聽到,韋團兒招供是受武三思指使,可皇帝呢,卻把此事壓下來了。如果皇帝對皇儲人選尚搖擺不定,是不會如此善罷甘休的。皇帝就算不會嚴懲武三思,也會像對武承嗣一樣,給他一些懲罰以作告誡。 可是如今呢?皇帝把此案硬生生地壓了下來,對外只說是韋團兒圖謀太子妃不得,因嫉生恨陷害太子。武三思未受到任何責罰,反而是太子因此失去了接見公卿的權力,東宮屬官也被裁撤一空,皇太孫和其他四位皇孫都被降為郡王,如此種種,說明什麼?」 楊帆沉吟著,若有所思。 婉兒又道:「這一次,明明證明宰相們是被誣告入獄的,可皇帝卻牽強地以他們與東宮過往密切而加以懲誡,把他們統統貶為縣令,趕出京城,何耶?你以為,皇帝真的是為了保住那根本已經保不住的顏面,才強為他們找些罪名麼?」 楊帆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緩緩地道:「這是為了立儲……」 婉兒道:「不錯!為了立儲。皇帝年事已高,立儲迫在眉睫,再不立儲,不但百官不安,就是皇帝自己都會感到不安了。可是,被貶謫的這些官員都是堅定的李黨,如今的皇儲就是李唐宗室,皇帝如果意在當今太子,那麼她不但不會貶謫這些官員,還會予以重用的。 皇帝把他們趕出京城,就是為了削弱他們在朝堂上的影響。婉兒以為,皇太孫貶為郡王只是第一步,武旦的太子之位是必然不保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些李黨重臣在武氏勢力把持朝堂以前,絕對沒有可能再踏回京城一步!」 她凝視著楊帆,一字一句地道:「如此看來,皇帝屬意的儲君人選必然是在武氏子侄之中。可是這個人是誰呢?武承嗣還是武三思?如今對武三思的偏袒,並不能證明皇帝屬意的人選就是他,郎君如今算是武黨,可武黨又分魏王黨和梁王黨,皇帝心意未明之前,郎君切不可與梁王黨走的太近,與魏王黨反目成仇! 這些年來,婉兒見多了今日權傾朝野,明日家破人亡的事情。遠的不說,看看自皇帝登基以來吧,就有至少八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宰相,或者罷職免官、或者家破人亡,人事變動之頻繁前所未有,堂堂宰相也是說殺就殺。 郎君的每一個決定,都關係著你的仕途前程乃至身家性命。所以,不到最後關頭,絕不可輕易做出最終的決定,一旦投錯了注、站錯了隊,將輸得一敗塗地、一無所有。那些老臣年事已高,此時不抉擇,今後怕也沒有機會了,郎君卻還年輕,不需要像他們一樣孤注一擲,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楊帆鄭重地點了點頭,心道:「婉兒侍奉在皇帝跟前,能夠得到許多旁人不瞭解的消息。她的分析,恐怕雖不中亦不遠矣,皇帝如果決意在武氏子侄中選擇子嗣,我們的打算就得做些調整了,這件事我得和趙逾好好商量一下。」 楊帆想著,對婉兒道:「你放心吧!我不會行螳壁擋車之舉,逆大勢而為的。」 婉兒點點頭,這時院中忽然傳來符清清的聲音:「張學士,待制正在會唔一位客人,足下有什麼要緊事嗎?」 婉兒聽了,忙對楊帆道:「郎君先去吧!」 楊帆點點頭,將她抱在懷裡,靜靜地相擁了片刻,在她耳邊低聲道:「只要你我有心,就一定會在一起!」 楊帆放開婉兒,緩緩退開三步,一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婉兒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看著那門扉開啟又合攏,雙手慢慢攥成了拳頭:「郎君不放棄,婉兒也不會放棄!既然躲不得,避不過,婉兒就與郎君共同面對!從今天起,婉兒也要擁有自己的勢力,助郎君一臂之力!」 ※※※※※ 朝廷中不乏智者,婉兒只是佔了近水樓台的便宜,比別人先看出了武則天的心意,僅僅一天之後,朝中就有許多官員也品出了味道,他們開始感覺到,自從女皇登基就開始的奪嫡之爭,以乎已塵埃落定了。 不!並不是塵埃落定,而是開始了一個新的階段。 以前,是李氏與武氏之爭。而現在,是魏王與梁王之爭。李氏將徹底退出競爭的舞台,未來的大周皇帝,將在武氏中產生,九五至尊的寶座是屬於武承嗣還是武三思呢?想要站隊的官員面臨的選擇之難不亞於之前的李武之爭。 除了那些紅了眼的賭棍,大部分官員暫時選擇了沉默,他們想從皇帝的隻言片語中看出一點端倪來。 然而,這位女皇的心思真的被百官看透了麼? 至少,女皇本人是不以為然的。 在飛香殿調教著狸貓和鸚鵡的武則天,臉上依舊掛著神秘而安祥的微笑,一如龍門石窟中那尊以她的容貌為原型雕刻出來的巍峨的盧捨那大佛。 大佛拈花微笑,笑看芸芸眾生在紅塵奔波忙碌著,武則天也用高高在上的神一般的微笑,睥睨著天下人奔走在她劃下的名利圈子裡。 梁王府,御史周利用、冉祖雍,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監察御史姚紹之,三思五犬齊聚一堂,大擺酒宴。 武三思高坐上首,臉上已經有了六七分醉意,一張臉龐微微透著醺紅的酒色,周利用笑道:「自陛下登基,我等足足等了四年吶,如今總算大局砥定,皇儲注定了是咱決梁王殿下的了,哈哈……」 宋之遜目光閃爍了一下,趕緊咳嗽一聲道:「越是關鍵時刻,越是鬆懈不得。聖上心意已明,這皇儲必然要出自武家不假,可是未必就一定是咱們梁王殿下,諸君切不可馬虎!」 太僕丞李俊道:「不是咱們王爺還能是誰,難道是魏王嗎?魏王被免去宰相之職,說明他已失去聖上的寵愛。如今皇帝既然有意罷黜當今太子,未來的大周太子捨我梁王,還有誰敢擔當?」 武三思想了想,說道:「之遜提醒的是,本王只要還沒有入主東宮,這太子之位就不算是妥妥當當地落在本王手裡。接下來,本王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環顧著面前五個最為忠心的爪牙,沉聲道:「固寵!」 魏王府上,武承嗣在書房中急急地兜著圈子,鳳閣舍人張嘉福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武承嗣忽然站住腳步,緩緩搖頭道:「不對!如果姑母已經選定了梁王為儲君,她一定會馬上同意太子請辭東宮之位,並冊立梁王為儲君,這才符合姑母一向的雷霆性格。如今姑母既然擺出一副虛位以待的樣子,可見她雖決定廢皇儲,卻還沒有決定由誰來接任皇儲!」 「對啊!」 張嘉福擊掌道:「王爺英明,下官就說嘛,此時說敗,言之過早!王爺雖然被免去宰相之職,可他梁王也沒有因此成為宰相啊。王爺不但是王爵,而且還是宗正卿,又是武氏中輩份最長者,梁王僅僅是梁王而已,無論怎麼算,王爺的勝算都高他一籌啊!」 「嗯!」 武承嗣點點頭,沉聲道:「不錯!本王不能言敗!如今,本王只有一件事要做……」 他轉過身來,看著張嘉福,沉聲道:「邀寵!」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四章 走馬上任 太平公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巧妙用計,利用母皇的多疑性格,不但保全了太子,還把韋團兒及其勢力集團一舉剷除,與韋團兒有關的諸多內司官員紛紛落馬,內廷受到了一番大清洗。 在這個過程中,上官婉兒的勢力開始有意識地向內宮滲透。以前婉兒對此並非十分在意,她建立的有限的人脈和勢力,只是為了保證自己的耳目暢通,以便在這爾虞我詐的宮廷之中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所以上官婉兒的勢力主要集中在宮城範圍,為了不與韋團兒發生衝突,她並沒有把自己的手伸到內廷,現在為了郎君的安危,她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了。上官婉兒近水樓台,韋團兒勢力集團空缺出來的內廷重要職司很容易地就落入了她的手中。 太平公主也趁此機會擴大了她在宮中的勢力,太平原本在宮中只有寥寥無幾的一些耳目,而且這些人並非內廷的重要人物,所以有時候為了得到一些宮中的機密消息,或者想在宮中辦些什麼事情,她需要借助上官婉兒或者買通韋團兒。 如今則不然,利用韋團兒勢力集團的迅速垮台,她的人也在內廷得到了幾個重要職位。當然,她在宮中所擁有的力量還是遠不能同以前的韋團兒相比的,更是遠遠比不上如今的上官婉兒。 在宮裡,因為武則天的寵信,沒有哪股勢力能與上官婉兒相爭。上官婉兒即便不爭,因為她的特殊身份和地位,也自有內廷的管事太監和女官主動依附,更何況她如今也在有意地發展自己的勢力。 不過對太平公主來說,她現在所掌控的內宮力量已經足夠使用了。除非她想發動政變,否則擁有更多的內廷力量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用處,她所需要的只是靈敏的耳目,而這一點她現在已經做到了。 她的太子哥哥得以保全,又擴充了自己在內廷的勢力,可以讓她第一時間瞭解到母皇的喜怒哀樂、坐臥行走乃至各種舉措,對太平公主來說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是隨著武則天隨後採取的一系列行動,她笑不出來了。 太子被幽閉東宮,東宮屬官一律裁撤,禁止太子會見公卿,皇太孫和其他幾位皇孫全部被貶為郡王,這一系列的舉動意味著什麼?太子的命保住了,可太子之位很顯然快要保不住了,如果由武氏子侄做了皇帝…… 想到這一點,太平公主便不寒而慄。她是大唐的公主,她是李治的女兒,這一點永遠也不會改變。正如她的太子哥哥李旦,雖然改名為武旦,可是誰會因此把他當成武家的人?別人不會,他自己也不會。 三皇五帝到如今,血脈的傳承,只承認父系,別人是如此,對當事人來說,更是如此。所以,太平公主並不願意讓帝位落於武氏之手,儘管她的母親現在就是女皇。可是天下許多人其實並不承認武則天的女皇身份,對這個所謂的大周皇朝也不承認,在他們看來如今只是由李家的媳婦當家罷了。早晚這個熬成婆的李家媳婦,還要把家業交給她的兒子。 如今,她想把江山交給外姓人,真正由外姓人當家作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天下人無法接受,太平更無法接受。尤其令她恐懼的是,即便她現在是武家的媳婦,一旦武家的人真的做了皇帝,她能不能保全性命都在兩可之間,更不要說她的兩位兄長了。 李家,就要滅絕了麼? 母皇,就如此狠心麼? 太平公主心亂如麻! 李譯立在太平公主身側,偷偷抬眼瞟她,見她臉色陰鬱,半晌無語,忍不住清咳一聲,慢吞吞地道:「如今,楊帆任職刑部,顯見是要大用了。或者……他可以成為公主殿下在朝中的奧援……」 太平公主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淡淡的憂慮:「干涉立儲的,寵信如周興,下場如何?尊貴如宰相,下場如何?立儲,取決於母皇之意,干涉立儲無異於藐視君權,這是母皇最看重的東西,豈容他人染指?楊帆在這方面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甚至……」 太平公主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凝重的臉色因之放鬆下來,現出幾分柔媚之意,柔媚中卻帶著幾分蕭索,彷彿秋風下一朵即將凋謝的花:「甚至因此一來,我倒不便與他過往太密切了……」 太平公主頓了頓,又喟然一歎道:「再者,他能不能在刑部站穩腳跟,還是個問題啊。三法司裡可沒有一個平庸之輩,如今憑空跳出一個郎將來踩在他們頭頂,他要收服人心,難啊……」 李譯小心地問道:「那咱們要不要幫幫他?」 太平公主揚起眸子,清冷地定在他的臉上,李譯連忙欠下身去,太平淡淡地道:「怎麼幫?你以為本宮的力量可以干涉三法司麼?三法司是母皇最看重的衙門,本宮不出面則已,本宮如果出面,對他有害無益。 再者,憑本宮的力量幫他壓制刑部官員,就算成功了,他在那兒也無法立足,誰會看到起一個只會靠女人扶持的官員?就如那傅遊藝,他是被母皇親自提拔為宰相的,結果如何?有些事,別人是幫不了的,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 一早起來,小蠻親自服侍郎君梳洗完畢,用過早餐,便把昨日從吏部領來的官服幫楊帆一一穿戴起來。白紗內單,曲領、蔽膝,烏皮履,又穿淺緋色官衣,革帶束腰,掛玉珮青綬,銀魚袋,頭戴獬豸冠。 打扮好了,小蠻退後兩步,上下打量郎君模樣,夫君如此打扮,英偉俊朗之餘,又憑添幾分威嚴氣度,不禁掩口笑道:「哎喲,郎君這般模樣,倒比在軍中時更威嚴幾分呢,一會兒出門小心著些,可莫嚇壞了府上下人。」 楊帆往鏡中看看自己模樣,便回過身來,捋著頜下並不存在的鬍鬚,沉聲道:「大膽小蠻,竟敢取笑夫君!來人吶,把她拖下去,先重打二十大板,打個屁股開花,看她討不討饒。」 小蠻「嗤」地一笑,向他扮個鬼臉,調皮地道:「來啊來啊,我倒要看看,這府裡上下有誰敢打我,哼哼,在家裡頭擺官威,你好大的本事喔,楊郎中。」 楊帆笑道:「沒人用刑,那本官就親自施刑好了!」說完張開雙臂就向她撲去。兩個人嘻鬧一陣,小蠻便被楊帆捉了起來,抱到他的膝上。 楊帆當然沒有打她板子,他的手很自然地探進了小蠻的衣衫。小蠻一身內宅的常服,柔軟寬鬆的衣服裡面,那光滑彈軟、緊致有力的翹臀被楊帆的大手蓋住了半瓣臀肉,細膩光滑的皮膚摸起來像絲緞一般,令人愛不釋手。 小蠻昨夜與他歡好,兩度攀上極樂世界,直至此時身子還敏感的很,被他一摸,那身子便起了異樣的感覺,忍不住搡著他胸口道:「好啦好啦,不要鬧啦,頭一天報到莫要遲了,總要給同僚一個勤於公事的好印象才是。」 說著,她那柔韌圓潤的小腰一挺,就要從楊帆懷裡脫身出來,小蠻身子一用力,楊帆便感覺到掌中隱隱跳躍的臀肌所散發出的活力,由不得手上也加了幾分力道相抗,小蠻嬌吟一聲,挺起的腰肢便軟了。 她那繃起的身子一軟,極富彈性的「八月十五」便恢復了綿軟柔膩的感覺,細膩的臀肉輕輕撫來,真有一種細柔如水的感覺,楊帆心中充滿了愛意,他輕輕咬了一下小蠻元寶似的耳朵,柔聲問道:「如今咱成了家,也立了業,就缺一個小寶寶了,什麼時候給郎君生一個呀?」 小蠻紅了臉,期期艾艾地道:「這個……又不是人家說了算的。」 楊帆點頭道:「嗯……娘子所言有理,想來還是為夫不夠賣力的緣故,那今晚……」 話剛說到一半兒,一隻青蔥玉指便按在了他的唇上,小蠻大發嬌嗔道:「人家才嫁了你多久啊,生孩子哪有那麼快的。昨夜你才親口答應人家的,每個月不許多於五次。凡事要有度,要適可而止,相火妄動是會傷了髓血腎精的……」 紅嘟嘟的小嘴巴正一開一合地說著,就被楊帆俯首吻住了,小蠻眉頭微微一皺,然後便似漣漪般盪開,隨著那香舌被楊帆吮住挑逗的動作,她的粉腮便似兩朵桃花般綻放開來。 「嗯……唔……」 一聲輕捷的鶯語從她的紅唇裡躍出,不著痕跡地飛走了,小蠻費了好大力氣才掙脫了他蠻橫的懷抱,嘟起粉瑩瑩的小嘴兒:「親也不成,不許耍賴皮,下一次要五天之後,否則人家就不理你了。」 「好吧好吧!」 楊帆愁眉苦臉地道:「誰叫我被你吃定了呢。來人吶,準備馬匹,本官要去秋官衙門養精蓄銳……」 小蠻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楊帆忙又改口道:「秉公執法,勤勞國事去也!」 小蠻轉嗔為喜道:「這還差不多!」 三姐兒在門外忍笑應答道:「阿郎,馬匹早就備好啦!」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五章 理所當然的排擠 大周延載元年秋,楊帆正式成為秋官郎中。暑夏方去,清秋才至,天清水清風也清,楊帆頂著一天秋色,裹著一身秋風,神情氣爽地踏進了秋官衙門,亦即刑部正堂。 楊帆昨日已經去過吏部,領了制書任命後到刑部來報備過,所以算是已經報到過了,今天卻是第一天正式上任,拜見主官。 大周刑部沿用唐制,設刑部尚書一人,侍郎一人,掌天下刑法、徒隸、句復、關禁。刑部下設四司,一曰刑部司,二曰都官司,三曰比部司,四曰司門司,統由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總領。 四司之中,刑部司是刑部本司,號稱小刑部,這是刑部裡真正執掌刑法的所在。以前楊明笙在任時,擔任的就是刑部郎中一職。當時的刑部尚書是張楚金,也是大唐三法司中一個極厲害的法官,其下侍郎就是周興,再次就是郎中楊明笙。 如今刑部尚書空缺,刑部侍郎為崔元綜。刑部司應設郎中兩人,員外郎兩人,主事四人,令史十九人,書令史三十八人,亭長六人,掌固十人。其他三司因為不及刑部司重要,也沒有那麼多的事務,設的官員就相對少一些,比如郎中和員外郎就各只一人。 楊帆沒有到任前,刑部司左郎中一職也是空缺的,只有右郎中陳東在任,左在右上,楊帆到了,便要壓陳東一頭。再者,刑部尚書是正三品,刑部侍郎是正四品下,刑部郎中本應是「從五品上」,而楊帆是以「正五品上」的級別調過來的,比陳郎中也要大上三極,理所當然地做了他的上司。 刑部大堂設在第一進院落,各司衙門設在第二進院落,四司各據一個大跨院,每個跨院內再依官職大小,依次分配官員們的簽押房。而刑部侍郎和刑部尚書的辦事房則設在第三進院落裡。 如今崔元綜是以刑部侍郎代理尚書一職,所以他一個人就獨佔了第三進院落。楊帆到任後,首先要拜見的就是這位刑部侍郎,如今秋官衙門真正的主事人崔元綜。 楊帆以前他在宮中做郎將時,雖然每日都看見那滿朝朱紫進進出出,卻也只是瞧個熱鬧,頂多對這些官員有些臉熟兒,卻談不上熟悉,更難以把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相貌對上號,如今還是頭一遭仔細見過這位秋官侍郎。 崔元綜的辦事房很大,高架寬閣,但是裡邊沒有書畫字貼、盆栽畫屏一類的東西,整個房間非常素雅,貼牆立著的也不是博古架一類的賞玩裝飾之物,而是一排排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線裝書。 從一個房間的佈置,大致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從這一塵不染、闊而不空,沒有一處凌亂的房間佈置,就可以看出崔元綜性情的嚴謹,此人辦事一定喜歡一絲不苟。 這樣一個執掌天下刑法、辦事一絲不苟的法官,照理說應該是神情嚴肅、不怒自威,縱然不像楊明笙那樣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微微出現,便叫人惴惴不安,也該充滿威嚴的氣度,但是真正與這人面對面地坐著,哪怕對方一身公服,依舊叫人感覺不出一點官威。 崔元綜的相貌很憨厚,膚色像楊帆一樣,微微顯得黎黑且有些粗糙,微圓的臉龐,沒什麼稜角的五官,一對肥厚的嘴唇,一隻有些肉頭的矮鼻子,頜下一部鬍鬚雖然修剪得很整齊,卻也並不厚重濃厚,稀疏的鬍鬚很難顯出尊貴的氣質。 以他的相貌,如果給他換上一身尋常老農的衣衫,行走在田間地頭,是看不出與那些田間勞作的百姓有什麼區別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是出身於鄭州崔氏,當今世上可傲視王侯的五姓七望中清河崔氏的支房子弟。 正所謂無慾則剛,以前楊帆只是把把作官當成一個接近仇家的途徑,這官做的好不好,他根本不在意。可如今不同,這就是他的事業,貿然把他調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司法衙門,他心中豈能沒有一點忐忑。 別看他在家裡同小蠻嘻笑打鬧,彷彿對這新官上任混不在意,其實他只是不想小蠻為他擔心。如今見了崔元綜一副好脾氣的模樣,楊帆便暗暗鬆了口氣,一個好說話的上官總是好相處的。 崔元綜看著他的眼神有些古怪,彷彿對他聞名已久,乍然一見,很有些好奇與玩味,楊帆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直覺地以為這是因為太平公主的緣故,畢竟他的這件風流韻事已是傳得滿城皆知。 但是仔細看去,楊帆從崔元綜的目光中看不出一點暖昧、羨慕又或者鄙夷,崔侍郎的目光有種探索的味道,他的眼神裡似乎包含著什麼秘密,但是絕對與什麼坊間喜聞樂見的風流韻事無關。 崔元綜很快就收斂了古怪的眼神兒,同他認真攀談起來。楊帆這時才領教了什麼叫人不可貌相。有關他的履歷,崔元綜竟然已經全部瞭解過了,而且如數家珍,甚至比楊帆本人還熟悉。 一旦談到公事,他的語鋒也變得凌厲起來,沒有一句閒話,每一個問題似乎都是深思熟慮、環環相扣的,不知不覺間便叫你的思路順著他的想法而動,而且完全生不起一點反抗的念頭。 楊帆不禁暗暗心折,此人不愧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大人物,雖然遠不及御史台那位暴發戶似的來中丞飛揚跋扈,卻是鋒芒內斂,城府頗深。崔元綜向楊帆詢問了一些自己需要瞭解的事情之後,便肅然道:「陛下已召見過本官,談到過你,陛下對你期許甚深!」 楊帆聽他提到皇帝,微微欠了欠身。 崔元綜又道:「自我秋官衙門的張楚金、周興先後犯案,本衙元氣大傷,許多職位迄今還空缺著,人手嚴重不足,積案疊壓,不及處理,如今有你來協助本官,本官也甚為高興,希望楊郎中在任上能克盡職守,勤於政事,廉潔奉公!」 楊帆道:「下官謹遵侍郎教誨!」 崔元綜點點頭,又道:「本衙下設刑部司、都官司、比部司、司門司四司。各司的郎中、員外郎、主事們,以後都是要常與你打交道的,本官已召集他們來,你們且見上一見,彼此熟悉一下!」 楊帆忙起身道:「多謝侍郎提攜!」 崔元綜向堂前侍候的一名公人道:「喚陳東他們進來!」 片刻功夫,事先已得崔元綜傳喚,候在門下的四司郎中、員外郎、主事們紛紛走進大堂。崔元綜站起身來逐一介紹,諸如司刑右郎中陳東,都官郎中孫宇軒、比部郎中皮二丁,司門郎中嚴瀟君,司刑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等。 光是這些各司主事官員就有四個郎中、八個員外郎,更不要說那十六個主事了,楊帆聽崔元綜介紹著,勉強記住了他所負責的司刑司的幾位官員,其他各司官員的名字都不管了,只是昏頭脹腦地先拱手見禮便是。 這些官員們見了楊帆一個個笑容可掬的,對他熱情之至,尤其是四司的幾位郎中,與楊帆把臂攀談,笑語風生,大堂上頓時熱鬧起來。 司刑右郎中陳東三十四五歲年績,微微有些發福的中等身材,方面大耳,一臉的福相。因為他是與楊帆共同執掌刑部司的,彼此關係最近,再加上四司之中以刑部司為首,他在同僚中的地位也最高,所以說笑尤其大聲。 「楊郎中的大名,我等是早就聽說過了,今後能與楊郎中同衙共事,陳某深感榮幸啊。楊郎中今天剛剛上任,還有各種規章制度、條例流程要熟悉一下,那就過兩日吧,過兩日本官作東,有請各位同僚一同赴宴,為咱們楊郎中辦一席接風酒。」 陳東笑吟吟地說著,又對崔元綜拱了拱手,說道:「還望侍郎也能賞光啊!」 崔元綜微微一笑,捋鬚道:「老夫不好酒,也不喜談笑,拋開公事時便是悶葫蘆一個,去了豈不叫你們掃興?本官就不參加了,你等同僚若是願意熱鬧一下,盡由著你們去,只是且莫喝多了,影響了次日辦公!」 眾官員大笑,連稱「不敢」,崔元綜笑了笑,又道:「好啦,叫你們過來,彼此見個面,先認識一下,以後打交道的時間還長得很呢。大家也都見過了,這就散了吧。陳郎中,你與楊郎中回刑部司,叫本司的令史、書令史、亭長、掌固等先與楊郎中見過了。司內一應事務,也由你來向楊郎中交待一下!」 陳東連聲道:「責無旁貸!責無旁貸!侍郎且忙著,我等這就退下了!」 眾人向崔侍郎致了禮,簇擁著楊帆出了辦事廳,到了廊下,眾官員滿面春風地同楊帆告一聲罪,便各自散去,由司刑右郎中陳東和司刑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以及四位主事陪著楊帆回了刑部司。 整個秋官衙門沿中軸線共建有三進大院落,三進院落的中心點各有一套主體建築群,分別是秋官衙門的大堂、二堂和三堂,各司的辦事機構則分別安排在左右跨院兒。刑部司是刑部最核心的部門,職權最重,人員配備也最多最全,所以擁有二進院落裡最大的建築群。 從側門兒進去,裡邊又是大院套小院的無數院落,這裡分別是各位員外郎、主事、令史、書令史等官員的辦公所在。正中間有一個大院落,就是左右司刑郎中的簽押房。 進了朱漆大門,迎面就見對面整面牆上一副完整的浮雕壁畫,畫中是一隻祥雲繚繞下的奇獸,形似麒麟,體壯如牛,額生獨角,威風凜凜,正是說中能辨是非曲直,能識善惡忠奸的獬豸神獸。 院落四角各置滅火用的大水缸一口,裡邊植著睡蓮,碧綠的荷葉鋪滿了水面,院落正中則植了一棵桂樹,如今花還未開,滿樹青綠,顯得十分幽靜。 陳東對楊帆笑吟吟地道:「楊郎中,左面這套簽押房就是足下辦公的所在了。得知郎中即將赴任後,本官已著人仔細打掃過,來,咱們且進去坐,本司所屬上下官吏,馬上就會前來拜見!」 楊帆隨他走進自己的簽押房,先往各房看了看。中堂裡屏風隔斷,有前後大小兩處會客室,左右廂房都有書辦、僕廝侍候的耳房,再往裡去各有一間大房,一間充作私密性良好的內書房,另一間充作辦事房,裡邊還用坐屏隔開了一處小一些的空間,內置床榻一具,午間可以在此小憩。 二人內書房中落坐,只笑談了片刻,刑部司下屬除了方才見過的兩位員外郎、四位主事,另外的十九個令史,三十八個書令史,六個亭長,十個掌固便分批分次地進來拜見了。 楊帆一一接見,倒沒料到刑部下屬的一個司,光是大小官員就有七十多人,這要是再加上那些執役公差、奴僕下人,這個刑部司怕不得有數百人之眾?轉念一想,這個司負責的可是全天下的刑獄,心中也就釋然了。 每進來一批人,陳東就為楊帆介紹一遍,這些人上前拜見,楊帆再說幾句慰勉的話兒,這一折騰,等全部官員進見完畢也耗去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時間,等這些人都散去了,忽然有一個穿一襲青袍,瘦竹竿兒似的書吏飄進門來,對陳東耳語了幾句。陳東聽了便對楊帆歉然一笑,起身道:「有件『中事』,已經滿了十天,今天必須『勾判』的,陳某去處理一下!」 楊帆一時也聽不懂這些術語,忙起身道:「陳兄請便!」 陳東向他微笑著拱了拱手,便隨那瘦竹竿兒似的書吏離開了。楊帆微笑著目送他離開,心中很是歡喜。原本到了一個陌生的衙門,接觸一些完全陌生的事務,令他心中很是忐忑,沒想到此處同僚這般好相處,楊帆心裡的緊張便一掃而空了。 他在房中靜靜地坐了一陣兒,房裡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楊帆心裡不禁微微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他起身離開內書房,踱到中堂向外一看,只見對面陳郎中的簽押房門口,進進出出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不只是本司的員外郎、令史、書辦,乃至比部司、都官司的大小官員,還有洛陽府、大理寺、御史台乃至一些風塵僕僕青衣皂靴從外地趕來交接案卷的公差,都在陳郎中的簽押房裡進進出出,而自己這位楊郎中卻是門庭冷落,臉上的笑容不禁有些生硬起來。 「或許是因為自己新官上任,他們還不知道本司主官已經上任吧。諸般事務我還沒個頭緒,現在也確實做不了什麼。」 楊帆這般自我安慰著,可是看到那些方纔還來見過自己的本司大小官員,一旦從對面房裡出來,看到自己正站在對面堂上,臉上竟然露出些許不自然的神色,並且刻意地迴避著自己的目光,楊帆漸漸明白過來。 一直以來,楊帆不是同江湖中人打交道,就是同朝廷的武將打交道,再就是那些朝中的權貴們,這些人的性子卻是介於江湖中人和武將之間的,楊帆同這等文官衙門的人打交道的經驗卻是前所未有,如今他算是見識到了。 楊帆靜靜地站在那裡,想了一想,忽然微笑起來:「這些讀書人,還真有意思!」 ※※※※※ 楊帆沒有在堂屋站太久,他慢慢踱到自己的公事房,在書案後面坐下來,雙手往桌上一旁,忽然覺得少了點什麼。雙手輕輕撫摸了一下那黑漆發亮,光滑平整的桌面,楊帆忽地啞然失笑:「是了!少了文房四寶。」 仔細回想一下,方才在另一邊內書房裡貌似也是一般無二,行本案牘固然沒有,卻連文房四寶,紙墨筆硯也不見一點,這房裡雖然看似佈置得滿滿當當,卻又空空蕩蕩,沒有一點有用的東西,這……也太明顯了吧? 楊帆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又繞到屏風後面,那裡有一具供他臨時歇息的單人臥榻。榻上被褥倒是齊全,摸了摸也乾淨乾燥,看來是剛為他換上的,瞧這模樣,他們只是想在公事政務上把他架空,至於各種待遇倒不想與他為難。 楊帆脫了官靴,也不怕那官衣起了折皺,便躺到榻上,雙臂枕到腦後,闔起了雙眼。仔細想想方才諸般遭遇,楊帆不禁自嘲地一笑,這事還真怪不得別人,是他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 別人且不說,至少本司的那位右郎中陳東,怎麼可能對他的到來如此歡迎呢? 換作是他,苦苦打拼多年,前面空了一個職位,只差一步、只消再努力一點點就能坐上去,結果憑空降下一個人來,斷了他的希望。這個人不但是個後生晚輩,而且在這一行裡尚毫無建樹,他服氣麼? 不過,若只是陳東一人鬧情緒也就罷了,看這情形,卻是整個刑部聯起手來給他這個外來戶臉子瞧啊。如果是整個刑部各司聯手排擠他,莫非這是出自於崔侍郎的授意,陳東只是一個執行者? 楊帆思索良久,始終不得其解。他才剛來,對刑部全無瞭解,現在雖然已經明白人家並不歡迎自己的到來,卻無法馬上弄清楚到底是誰牽的這個頭。 要說刑部是鐵板一塊,他是不信的,只要有名利擺在那兒,哪個衙門不是爭權奪利、拉幫結派的?刑部也不可能例外,如今只是面對這個騎到眾人頭上的外來戶,大家暫時合作,同仇敵愾罷了。 「這是要難為我啊,嘁!誰怕誰啊!」 楊帆嗤笑一聲,架起了二郎腿兒:「想當初剛進宮的時候,朱都尉和謝都尉也曾與咱為難來著,現如今一個命喪黃泉,一個成了俺的娘子,可惜喲,這刑部正堂裡全是爺們,沒有一個美嬌娥啊!」 門口,一個衙差悄沒事兒地走進來,探頭往裡瞧瞧,卻沒看見那位新任郎中的影兒,只聽屏風後面有人憋著女人的嗓子,哼哼唧唧地唱道:「說你傻,你不傻,做事卻像個大傻瓜!小心咱快刀兒切寒瓜,嘁哩又喀喳……」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六章 軟蛋與渾球 說到整人的手段,這個從九歲時就孤身逃離瘟神谷,從韶州輾轉逃到廣州,見慣了世間人情冷暖,到了洛陽之後又為了尋找仇人而百般隱忍、潛藏、窺伺、探察等經歷磨礪下成長起來的楊帆並不陌生。 以前不用,非是不能,而是不願,況且他以前也一直沒什麼機會碰到這種軟刀子傷人的事情。當然,他的手段未必合乎文官衙門裡的人慣用的那一套,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手段只是過程,能夠達到目的就好。 楊帆心中一旦有了打算,便迅速把此事拋開了。說到胸襟氣度,他曾經在天下綠林公認的第一大豪虯髯客身邊生活多年,又在女皇武則天駕下兩年之久,自然是遠超刑部同僚的。而心性的沉穩和開闊,楊帆更是遠在這些人之上。這些人誰曾有過他那樣精彩的經歷? 他混入楊明笙府上,攪得京師大亂;他單刀直闖金吾衛軍營,逃過精銳軍卒追殺;他妙計挑撥吐蕃大王與權相之爭;他魚目混珠於薛延陀城將十萬突厥大軍戲弄於股掌之上;他從「凡入此門,九死一生」的例竟門安然走出…… 如此種種豐富的人生經歷,令這個剛及弱冠的少年在某些方面的特質遠超這些在宦海仕途中打拼了一輩子的官吏。就像他第一次蹴鞠一樣,他所欠缺的只是對一般常識的認知,而這些規則性的東西誰都可以在最短的時候內掌握。 真正有難度的是那些需要長期訓練才能擁有的技術,強悍的體質、靈活的身法、敏銳的眼光、細膩高超的球技……,而這些他早就已經掌握了,所以他只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規則,之後就是一騎絕塵了。 現在楊帆不可能對眼下的局面做出什麼應對,因為他對這個衙門的勢力佈局還全然不知,甚至連想要對付他的帶頭大哥都尚未明確。 正如沙場作戰,起碼也得先瞭解一下對方兵力多寡、主將能力如何、兵分幾路而來,有哪些武器裝備……,他總不能一聽說有人挑戰,便迫不及待地棄了城池殺將出去吧。而這,需要時間。 這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既然已經明白有人想排擠他,見招拆招便是。想通了這一點,楊帆就把什麼侍郎、郎中、員外郎的事情統統扔到了一邊,彷彿秋風席捲下的落葉,一股腦兒地掃進了垃圾堆。然後。他的眉頭便輕輕地皺了起來,彷彿平靜的湖面上輕輕蕩起的漣漪。 以他豐富的經歷、坎坷的人生所鍛煉出來的強大意志,面對刑部官員們有志一同的排擠和冷遇,他都可以淡然處之,並不放在心上,可是有一樣東西叫他遇到,便一樣地手足無措,心亂如麻,那就是情感,男女之間的情感。 心湖中波瀾起伏。嬌憨可愛的小蠻、溫雅清秀的婉兒、嬌艷嫵媚的太平、清麗可人的阿奴……,四道倩影在他心中走馬燈般轉了一圈兒。便定在阿奴身上。 阿奴,是他少年慕艾時第一個動過心的女子。雖然世事無常,彷彿宿命一般讓他遇到了婉兒,從此情根深種,可是阿奴的倩影卻如潺潺溪水、涓涓細流,錐刻在他的感情深處,很難揮之即去。 初戀總是叫人難忘的。而且留給你記憶深處的永遠都只有那最美好的感覺。多年之後的你,能否馬上記起你少年時候第一個心生萌動的女子?能否清晰地憶起她在你心中留下的那道美麗的倩影? 楊帆本以為,自從那胡帽錦衣的美麗身影自定鼎大街翩然馳出定鼎門。遙向龍門伊闕之後,他們之間將再無交集,誰知兩人緣份未盡,他們不但重逢了,還有了塞外沙漠中那段生死相依的感情。 阿奴在他心中的感覺比之太平大不相同。楊帆這樣的男人,就像一匹不羈的野馬,女人的萬千柔情可以讓他不知不覺間化為繞指之柔,而那提著轡頭和鞍韉向他靠近的,卻會讓他馬上生起逆反之心。 想到阿奴千里迢迢往洛京而來,卻又神傷心碎,黯然出家,如果不是因為他身陷囹圄,阿奴為了救他被迫出現,怕是她從一朵春花熬到凋落成泥,他也全然不知,一想到此處,楊帆心中就有一種難言的滋味,那滋味融化了他的心! 楊帆在南市有十六家店舖,再加上小蠻在三個坊市中所擁有的三家店舖,一共是十九家,這十九家店舖並沒有一家是經營佛道兩家應用之物的。 不過當今皇帝崇信佛教,這兩年佛寺在洛陽的地位水漲船高,愈來愈重要,朝野人士上行下效,紛紛成為佛教信徒,許多小一些的寺廟也是香火鼎盛,小蠻已經注意到這其中蘊含著大量的利潤,她已開始在一些寺廟周圍開設高檔些的香燭店。 趁著這個機會,小蠻已經授意這些香燭店的掌櫃、夥計代為打聽阿奴的下落,只是直到現在還全無消息,想到此事,楊帆便大皺眉頭。 阿奴到洛陽來尋他,一見他已成親,甚至沒有露面罵他一句負心漢,便黯然出家,以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對待她自己,這也只有阿奴的獨特個性才能做得出來。 在阿奴冷漠堅強的外表下,其實埋藏著的是一顆比婉兒、小蠻更柔弱的心,童年的悲慘經歷,親人背叛與傷害的巨大創傷,使她一遇到傷害,就只會把自己縮進厚厚的殼裡,一個人躲進角落裡悄悄地去舔傷口。 如果他對阿奴的下落不聞不問,以阿奴那種喜歡自怨自艾的性格,只會更加認定他楊帆壓根兒沒把人家放在心上,萬一她悲傷之下就此離開洛陽,天下之大他還能到哪兒去找她?他能忍心讓阿奴清燈古佛了此一生麼? 楊帆的眉眼輕輕地闔起來,壯若假寐,心中已暗暗拿定了主意:「洛陽的寺廟道觀如此眾多,逐一查索十分不便,尤其是尼姑和女冠的修行之所更不易探查,要找到她,比較困難。這樣的話,我就想個辦法,先弄得轟轟烈烈的。至少教她知道,我沒有忘了她,我正在找她……」 ※※※※※ 刑部司刑右郎中陳東打發了最後一撥人出去,那瘦竹竿兒似的青衣長隨就躡手躡腳走進來,陳東端起一碗羊奶,向對面呶了呶嘴兒,問道:「那位在幹什麼?」 瘦竹竿兒似的青衣長隨名叫羅令,是陳郎中身邊的使喚人。聽了陳東的問話,羅令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輕聲答道:「他正躺在榻上,哼小曲兒……」 「噗!」 陳東一口奶噴了出去,驚笑道:「你說甚麼?他……在哼小曲兒?」 羅令苦笑道:「是!小的也不曾想到……這個人實在是……」 陳東輕輕撫了撫鬍鬚,狐疑地轉了轉眼珠兒:「躺在榻上哼小曲兒……這人不會這麼沒心沒肺吧,難道他看不出我是在故意冷落他?」 羅令道:「郎中,依小的看來,這也沒甚麼希奇的。他是武將出身,怕是字都不識幾個,懂個屁的律法,真要叫他任事,只怕他反倒不情願了。聽說此人耍得一手好拳棒,尤其擅長蹴鞠、擊鞠那套玩意兒,由此搏得太平公主的歡心,這才平步青雲,這樣的人有什麼真本事,郎中根本不用把他放在心上的。」 羅立不屑地說著,語氣中卻透出幾分羨慕,管它是不是真本事,能成為太平公主的入幕之賓,怎不叫人又妒又羨?太平公主可是洛陽之花呀,據說她麗色照人,艷絕天下,且有這般高貴的身份,不要說攀上這個高枝兒有諸般好處,就算什麼都沒有,能將這般妖嬈尊貴的女人摁在胯下,也足以叫人艷羨了。 陳東捋著鬍鬚,緩緩說道:「如果他真的這般識相,就叫他佔了那個位子,吃著俸祿做個閒人,本官也就懶得與他計較了。如果他不識相……」 陳東嘿嘿地冷笑兩聲,接下來的話沒有往外說,對於羅令的說辭他已經相信了幾分。楊帆是薛懷義的弟子,同樣是靠做人面首起家,同樣是除了取悅女人的功夫再沒甚麼真本事的混人,有此舉動有何稀奇? 陳東做事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又多方交結同僚、巴結上官,只求再進一步,坐上左郎中的位子,誰知道楊帆從天而降,輕而易舉就搶了他的前程,他心中豈不惱火? 楊帆身後有薛懷義、有太平公主、據說還有一個梁王,陳東當然不敢與他正面衝突,如果這楊帆學他師傅薛懷義那混人的做法,掄起缽大的拳頭只管與他用拳腳理論,怕是崔侍郎也不會替他出頭的。 可是……,軟刀子殺人,誰還有話說?他楊帆再霸道,也不能因為大家不信服他,就去白馬寺搬救兵吧,那樣的人最是叫人瞧不起,到時候不用自己排擠,他在這刑部待得沒趣,也會主動離開了。 依著陳東的想法,先把楊帆晾上一陣子,楊帆大權旁落必然不服,只要他來找自己理論,就把幾樁棘手難辦的大案交給他去處。這裡是刑部,處理的是全天下最嚴重的案件、涉案人的身份背景大多都很複雜。 只要拿出幾件這樣的案子叫那個愣頭青去辦,他夠聰明的話便會就此服軟,從此甘心做一個傀儡。如果他不甘心……,只消一樁案子辦得不圓滿,他就得灰頭土臉地滾蛋,捲起鋪蓋回家吃自己去。 想不到這個楊帆不但是個靠女人吃飯的軟蛋,而且還是一個渾球,這廝壓根就不在乎這一畝三分地兒上的權力。 陳東輕輕拍著額頭,想著此前自己如臨大敵、煞費苦心的諸般安排,不禁啞然失笑,搖頭歎道:「小題大做,我真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這時,遠遠的一陣悠揚的鐘聲傳來,陳東抬起頭,對羅令道:「去,請那位楊郎中過來,本官與他一道兒吃午餐去!」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七章 免費的午餐 整個上午,刑部各司上下人等都在忙碌著,唯獨楊帆這位「小刑部」的主事堂官高臥不起。 當羅令奉陳郎中之命躡手躡腳地走進他的公事房,繞到屏風後面時,只見楊帆把被子橫搭在身上,已經睡的熟了。 羅令忍俊不禁,站在榻邊偷笑了一下,這才上前輕輕一拍楊帆的肩膀,喚道:「郎中?楊郎中?」 「唔?」 楊帆睜開眼睛,眼神飄忽了一下,便馬上清亮起來,一下子定在羅令的臉上。 楊帆的眼神很亮,於內室昏暗的光線下更透著銳利,羅令有種被刺了一下的感覺,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這才躬身道:「陳郎中請楊郎中過去,一會兒共進午餐。」 楊帆翻身坐起,穿好官靴,起身正了正衣冠,便隨著羅令走出來。 楊帆倒不是佯姿作態,他方才是真睡著了,他一個人躺在那兒想定了心事,倦意不覺便湧上來。 一方面是因為昨夜與小蠻恩愛時近三更才睡,另一方面也是受了時令的影響,所謂春困秋乏,此時正是初秋時季,無所事事之下自然便覺困乏。 他這一覺睡的時間雖然不長,卻補得神完氣足,到了院中那棵桂花樹下,只覺空氣清新,楊帆不禁挺起腰來,抻了抻身子,只聽渾身的骨節嘎崩崩一陣響,彷彿鐵鍋裡翻炒的黃豆一般。 羅令暗暗咋舌:「這人好強壯的體魄,不愧是武將出身。」 轉念想到太平公主,羅令心中不免又閃過一絲暖昧的感覺:「難怪能得到公主殿下的青睞,原來……嘿嘿!」 因為時近正午將到午膳的時間,所以各衙各司辦事的人員已經自覺地不再於此時過來,陳郎中寬敞的辦事房裡冷清了許多。 楊帆進了套房,只見外間屋裡只有兩個書辦在那兒謄錄著什麼,余外並無他人。 楊帆隨著羅令又進了裡屋,就見案上堆著高高的案牘,彷彿歪歪斜斜的一堵城牆,足有兩尺多高。陳郎中伏於案上奮筆疾書著,從案牘頂上看過去,只能看到他微微晃動的帕頭。 聽到楊帆到了,陳東抬起頭來哈哈一笑,將筆擱定,從案後繞出來,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慇勤備至地笑道:「楊郎中,請坐,快快請坐,今天新官上任,感覺這刑部裡如何呀?」 楊帆笑道:「你我同僚,今後要長期共事,這般客氣作甚麼。楊帆表字元芳,陳兄喚我表字就好,如此也顯得親切些。」 楊帆這表字還是狄仁傑為他取得,只是後來二人「分道揚鑣」,這加冠禮便未為他舉行。楊帆來往密切者多是軍伍中人,這些人很少學文人那套東西,親近的人只管按照他家中排行喚他一聲二郎,所以自及冠以來,他這表字卻是頭一次拿出來使用。 陳東論級別比楊帆低三級,論職務比楊帆矮半格,原本沒有資格稱他表字,可是無意間他卻忽略了這一點。陳東欣欣然地答應了楊帆的要求,又與楊帆互通了表字,原來這陳東表字叔治,倒也雅的很。 陳東邀他坐下,指指那案頭堆積如山的公函行本,苦惱地搖頭道:「唉,這刑部裡真是忙啊,元芳,你看為兄這一上午連頭都沒抬過,依舊有這麼多的行本來不及處理。元芳如今來了,我這省心多了。」 楊帆微笑道:「說來慚愧,小弟剛來刑部報到,各位同僚都還沒有認熟,事務上更是生疏,難以為叔治兄分憂,叔治兄……還得能者多勞啊!」 陳東歎笑著擺擺手,岔開這個話題道:「元芳閒來無事時不妨四下裡轉轉,幾天功夫下來,這刑院裡的同僚也就熟了。」 兩個人談笑晏晏,一團和氣,陳東似乎全然不覺得楊帆這位主官到任後自己居然不移交任何事務有什麼不妥,楊帆似乎也全然沒有覺得這樣子有何不對。 二個人嘻嘻哈哈地又聊些了很沒營養的話題,也就到了該補充營養的時間了,陳東起身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去用餐吧。」 楊帆與他並肩往外走,陳東一路走一路指指點點,為楊帆講解著沿途所經各處院落是哪些職司部門。其實那院落門口都掛著牌子,他縱然不說,楊帆也看得明白,只是他會稍帶著講解一下此處主官的名姓和他個人對此間主官的評價,這卻是牌子上不會寫著的。 各個衙門的官員公吏也都於此時走出來,漸漸與他們匯作一路。 陳東滿面春風,時而同這個打聲招呼,時而同那個說笑幾句,這些官員見了陳東也大多親親熱熱,只是所有人似乎都忽略了楊帆的存在。即便是今晨在刑部侍郎那裡與楊帆見過面的諸司郎中、員外郎們,好像也完全把他當成了陌生人。 楊帆見此情景,很自覺地就把自己當成了空氣,不言不語,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無害的微笑,神情靦腆,一如他在修文坊時被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們盯著時的模樣。 見楊帆如此反應,有些人再看向他時,眼中便有了一種不屑的味道,楊帆似乎全然不覺,反而笑的更加愉快了。 刑部管午餐的地方叫公廚,也就是後世所說的「單位食堂」。 說起來,這「單位食堂」還是李世民先搞起來的。 李世民偶然有一次發現,因為上早朝的時間太早,有些官員來不及吃東西,有人就半道買些吃食,站在宮門下大嚼,實在有失官員體面,便在金鑾殿的廊廡下為官員們準備早餐。這個法子自然大受官員們歡迎。 以前官吏們吃午餐時,都是靠家人做好後送進官署,或者自己早晨就帶個食盒來。家境貧寒些的官員中午這頓飯就省了,有那家境富裕的則會選擇出去吃館子。 可以想像,這樣一來,大家用餐時間不一,用餐時間長短也不一,這午後辦公的時間也就無法統一。如今皇帝發明了公費早餐,下邊紛紛效仿,於是就弄出了免費的午餐,推廣到京師其他官署和地方各級衙門,並從此成為定制。 楊帆原來身在軍伍,本來就是吃公家飯的,並不知道這衙門裡供應午餐是本朝才開始的一項規矩,所以對衙門裡管飯不以為奇。 他隨著陳東進了公廚大廳,只見這裡齊齊整整,擺了許多張小几案,每張几案後面都有一張坐榻。 這兒依舊按照古禮,實行的是分餐制。一進了公廚,大家就紛紛走向自己的位置,楊帆隨著陳東到了最上首也是最乾淨的幾張席位處落座,便有廚下的僕傭先把他們的飯菜端了上來。 每人一個食盤,裡邊盛著各色菜餚,又有木製飯桶一隻、白錫酒壺一盞。飯菜很豐盛,依照品級,四至五品的標準是菜餚七盤,細米兩升或麵食兩升三合,羊肉三分,飯後消食的瓜果兩瓣,叫楊帆意外的是居然還有美酒一升半。楊帆在禁軍中時,吃的絕對沒有這般豐盛,喝酒更是絕不可能了。 這裡就餐的人都是按照官階高低的順序排列的,每人面前一張坐榻,楊帆並沒有看到侍郎大人,看來這位主官是有特權的,自有人會把飯菜送到他的公事房去,又或者受人邀請下了館子也不一定。 楊帆向別處張望了一眼,只見那些員外郎、令史、書令史等人桌上的菜餚比起他們這邊少了些,桌上也沒有備酒。這上下尊卑,與飯桌上也是有所體現的。 刑部四司的幾位郎中都來了,楊帆早晨在崔侍郎那裡已經與他們見過面,此時寒暄幾句,紛紛座,卻是陳東與司門郎中嚴瀟君對面而坐,都官郎中孫宇軒與比部郎中皮二丁對面而坐,楊帆的座位單獨空出來,對面卻是一根廳柱。 飯桌上是有大學問的。 經歷過武氏家宴那種勾心鬥角的場面,楊帆對這一點深有感觸。同時,他更相信,像公廚這種每日一餐的場合,並非臨時聚會的飲宴,人們會更放鬆,平時的很多習慣會更不注意掩飾,所以在這樣的場合,他可以看到更多東西。 楊帆一邊用餐,一邊觀察著本司下屬的兩位員外郎、四位主事,認真地看了一陣,便把目光收回來,投注在連本司的右郎中在內的四位郎中身上。 很快,他就品咂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陳東與司門郎中嚴瀟君看起來比較投契,兩個人在飯桌上談笑的次數最多,聊天的時間也最長。而都官郎中孫宇軒與比部郎中皮二丁則更親近一些,這兩個人談笑無忌,彼此溝通的次數也是最多。 巧合的是,陳東與嚴瀟君是對面坐著的,孫宇軒和皮二丁也是對面坐著的,顯然這種坐位與他們平時比較親近的關係有著很密切的聯繫。 同衙作事,一個屋簷底下做官,只要性情脾氣比較投契,飯桌上自然親近一些,吃干抹淨抬屁股走人,兩者之間未必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楊帆當然不會據此斷定他們誰與誰是同一派系。 可是飯桌上親親熱熱的雖然未必是朋友,彼此冷淡連話都懶得話的卻一定不是朋友!所以,楊帆已經基本上可以確定,刑部司、司門司兩衙關係密切一些,都官司則與比部司關係融洽一些。 楊帆不可能一下子就把這裡邊的貓膩分析的透澈明白,眼下他要與陳東爭權,與陳東關係最密切的嚴瀟君理所當然地被他排除在外,不出意外的話,他要爭取的第一個同級官員,應該就是皮二丁和孫宇軒之一。 很快,楊帆的注意力就落在了孫宇軒的身上。 都官郎中孫宇軒是個酒鬼!酒鬼是酒鬼,可孫宇軒卻不是那種體態臃腫、神志不清,頂著一個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醉倒坊間的醉鬼,此人體貌豐偉,可謂儀表堂堂。 朝廷選士四條標準身、言、書、判,第一條就是身材和長相。孫宇軒的模樣又怎麼會差了。 武則天掌權之後,山東貴族和關隴貴族相繼與她為敵,而讀書人大多出自這兩大勢力,武則天雖然加強了科舉選士的力度,試圖從庶族中選拔幹才與之對抗。 可是這個選拔過程太過漫長,每年又只能選出那麼十幾二十個的進士,其中還必然要讓世家大族佔去大半名額,她真正得以提拔上來的寒族子弟又有多少呢。 無奈之下,她也只能「不拘一格」,只要肯忠心為其所用、有些心計手段,便是不識字的,她也一樣提拔重用,因之才有了來俊臣、侯思止這班文盲法官。 可即便是這幫文盲雖然不識字,但是在形貌上卻也依舊是合乎標準的,似那來俊臣一般,何止是合乎標準,簡直就是一個美男子,丰神如玉,俊朗不凡,雖然只是金玉其外,瞧著卻叫人很是賞心悅目。 這孫宇軒就是個極俊朗的男子,雖然四旬上下,體態依舊壯碩,容貌五官齊整,頜下一部鬍鬚修剪的也極整齊。只是此人極好杯中物,大有一杯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覺,根本不用人勁,那一升半的美酒便被他喝個精光,接著就只能瞧著別人案上的酒壺眼饞了。 在他第四次□向楊帆那壺一動沒動的美酒時,楊帆笑了一下,忽然提起酒壺,站起身來。 楊帆新官上任,別看其他幾位郎中談笑自若,除了一開始對楊帆的熱乎勁,之後便有意地把他晾在一邊,其實一直都在注意著他的舉動,楊帆一起身,幾道目光便同時投注到他的身上。 楊帆走到孫宇軒面前,把酒壺放下,笑吟吟地道:「某在軍中時,野呼利將軍常與我說,好酒之人,必性情爽快,心胸寬廣,某觀孫兄言談舉止,果然如野呼利將軍所言一般。這壺酒,送與孫兄吧。」 孫宇軒怔了怔,連忙推辭道:「不妥不妥,每人酒水都有定例,孫某怎好佔了楊郎中的美酒。」 楊帆笑道:「楊某雖是軍伍出身,卻是天生沒有酒量的,酒一沾唇,便要酩酊大醉,次日醒來,頭痛欲裂,所以這酒是不敢沾的。孫兄既然好酒,此酒正當為孫兄所有,若不然不是要便宜了那幫廚子麼。」 孫宇軒酒量甚大,一壺酒才剛剛勾起他的酒蟲兒,若是沒有美酒佐餐,便是那些菜餚他也食之無味,聽楊帆這麼說,他便也不再推辭,只是哈哈一笑,接過酒壺道:「既然如此,那可多謝楊郎中了。」 楊帆笑道:「孫兄客氣了,這酒想必是每餐都有配備的了,回頭楊某會知會廚下一聲,楊某這一升半的酒,每天都送與孫兄罷了。」 孫宇軒聽了眉開眼笑,連連道謝,不等楊帆歸座,便抓起酒壺,狠狠灌了一口。 陳東一旁瞧著,慢慢挾了一口燴羊肉塞進嘴巴,又輕輕抿了口酒,一絲不屑便從唇邊逸:「此人原來倒也不是一味的懵懂。只是……這衙門裡頭,就算是一個從九品的小吏,都是滑得泥鰍般的人精,一壺酒就想收買一個郎中,好天真的小子。」 楊帆當然不認為這就能收買孫宇軒。 這壺酒本身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天天一壺酒呢? 孫宇軒吃了他的酒,起碼要對他客氣一點。飯桌上的一舉一動,不只他在注意著,那些下面的小官小吏會更加注意,只是一些禮節性的交際往來,就足以向下面那些官吏們傳遞這樣一個訊息:他楊郎中不是被所有人孤立的。 近在咫尺的員外郎們能把他們的言談聽在耳裡,能把他們的舉止看在眼中,能瞭解全部細節,但是位置遠一些的主事們只能看到他們的動作表情,是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的,而更遠處的令史、書令史、亭長、掌固們呢? 官場上訊息的傳播本來就有於擴散中誇大的效果,更何況是霧裡看花的表演。 他要破冰,至少先得讓這寒風小一點兒。在反擊之前,他要先把對方刻意營造出來的勢一點點弱化。 ※※※※※ 吃罷午飯,返回司刑司大院兒,羅令搬了幾張條凳放到桂樹下,楊帆與陳東坐在條凳上擺了一會龍門陣,本同兩位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便也到了這處大院,一併坐下聊天,不一會兒,四位主事中的兩人也趕來湊趣。 大家聚在一起東拉西扯,其樂融融,但是對兩位郎中於言談舉止間卻又保持著絕對的尊重,任誰看了都是上下合睦,親密無間的一個團體,絕瞧不出楊帆這位主官是被架空、排擠的那個人。 尤其是司刑司主事馮西輝,阿諛奉承,馬屁如潮,把楊帆當初蹴鞠大勝內廷,擊鞠大勝吐蕃的光輝事跡如數家珍地一一說來,讚美之詞肉麻到了連楊帆都一身雞皮疙瘩的地步,他卻是面不改色,從容自若。 一個人拍馬屁能拍到他這般驚天地泣鬼神的地步,也著實算是一個人才了。 可是,等到下午辦公時間的鐘聲一響,眾官員就似齊刷刷得了一個訊號,紛紛起身,各自趕回自己公署,大院裡立時變得空空如野。 幾條橫七豎八地擺在那兒,尚餘諸公尊臀餘溫的條凳中間,楊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忽爾莫名地一笑,便負起雙手,一步三搖地回了他那座空曠的有些嚇人的簽押房。 一直躲在陳郎中籤押房門後窺伺著外邊動靜的長隨羅令狡黠地一笑,這才出來收拾條凳。 楊帆上午睡了一覺,下午已不覺睏倦,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又無所事事,他料想整個下午依舊是不會有人進來,便盤膝坐在書案後面,閉目瞑神,練起了吐納。 吐惟細細,納惟綿綿,半個時辰之後,楊帆便呼吸遽斷,進入了胎息境界,心神內視,意守丹田,又不知過了多久,楊帆自胎息狀態中醒來,驟然一睜眼,不禁把面前一人嚇得驚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八章 刑部這潭水 楊帆看了看眼前這人,這人一身青色粗布衣衫,頭上紮了一頂青色頭巾,腰間繫了一條黑色腰帶,貌似刑部裡的一個尋常小吏。 看他年紀四十不到,身體不算肥胖卻很結實,黑紅的一張臉龐,結實的骨肉把一張臉皮繃得緊緊的,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臉上再無半點褶皺。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鬆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道:「原來郎中還有氣啊,你沒事吧?」 楊帆道:「本官當然沒事,能有什麼事?」 那人訕笑道:「小的剛才進來,喚了郎中一聲沒見答應,小的又等了一下,見郎中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就冒昧地試了一下,果然感覺不到半點呼吸,真把小人嚇壞了。」 楊帆失笑道:「原來如此,這只是一種吐納之術,延年養生的一種方法,沒什麼希奇的。你是誰,來本官的簽押房裡做什麼?」 那人大概也是聽說過吐納養生的事情,一聽便釋然了,見楊帆動問,忙欠身道:「小的是這刑部衙門裡的廚吏頭兒,姓王名丸,這是給郎中送伙食尾子來的。」 「伙食尾子,那是什麼東西?」 楊帆納罕不已,細細一問,這才明白其中原委。 原來,這個王丸是刑部公廚的總廚頭,負責全衙午餐的供應。 各衙門裡的官吏享用免費午餐,這筆錢由誰出?當然是朝廷,官吏們每天午餐的花銷叫作「食料」,朝廷撥付的對應款項叫作「食本」,即朝廷一次性撥付一筆巨額「食本」,衙門再用這筆錢去放貸生息,產生的利潤用作日常的飲食開銷。 公家放貸還怕收不回本息麼?所以這筆錢妥妥的會產生穩定的收入,而且是極豐厚的一筆收入。 每天的午餐大家敞開了吃,變著花樣的吃。也不可能吃的完。那剩下來的錢怎麼辦?這剩下來的錢就叫「伙食尾子」,廚吏每天結算開銷之中就把它分發給全衙上下人等,大家共享實惠。 楊帆聽王丸解說明白,不禁展顏笑道:「原來如此,本官剛剛到任,俸祿還沒領呢,倒先得了一筆外快,哈哈。有多少錢吶?」 王丸笑嘻嘻地從腰間摸出沉甸甸的一串大錢,放到楊帆面前桌上,哈腰道:「這是今天的伙食尾子,共計八百四十文,這伙食尾子每天都不確定的,要等當天開銷之後才知道能剩多少,然後分給大傢伙兒。」 楊帆在吃一驚,失聲道:「一天的伙食尾子竟有這麼多?」 唐初時候物價便宜,雖然也常有波動,但是總的來說。當時的錢還是很值錢的,按照洛陽城此時的物價。一文錢就相當於咱們現在的一塊錢,這筆額外收入的一個月得有多少? 王丸見他吃驚,笑嘻嘻地道:「這還不算多的,小人記得上個月最多的一天是一千三百六十二文。」 說到這裡,他湊前一步,壓低嗓門道:「當然啦,不可能每個人都拿這麼多的。小人是按實際人頭再加一些虛頭,算出一份伙食尾子該是多少,官員們則依官職大小倍而加之。崔侍郎拿十倍。各位郎中拿八倍,員外郎拿六倍,依次而下。」 王丸說到這裡,歎口氣道:「小人做著這差使,人人都說油水十足,可是小人這差使不好幹吶。公差小吏們常說,做大官的俸祿、職田,名目繁多,那薪水津貼早就按品秩高低發放了的,午餐吃的比大家好也就罷了,憑什麼還要數倍地分享伙食尾子呢? 他們都說,這餐錢的剩餘,應該不計職位高下,大家平分才是。可他們也只是私下裡議論,沒有一個敢跟上司分說,便常來欺搾小人,小人只是一個沒權沒勢的伙夫頭兒,能奈其何?受人欺侮不說,他們還指說小人上下其手從中漁利,這衙門裡每月都要盤帳的,小人能做什麼手腳呢?哎,受氣呀……」 「哦?」 楊帆目光微微閃動著,又向他仔細詢問了一番有關伙食尾子的事情,王丸向他吐了一番苦水,便一拍額頭,驚道:「哎喲,小人怎麼光顧著跟郎中說話了,那些小吏公差自然是到廚下自己去領伙食尾子,各位官員這兒是需要小人一一跑腿送去的。刑部司這裡是小人來的第一處,楊郎中這裡是小人送的第一份,接下來還有許多去處,耽擱久了,散衙之前小人可來不及派完。郎中忙著,小人還得做事去。」 楊帆頷首微笑道:「好,你自去忙。」 目送王丸離開,楊帆看看桌面上那黃澄澄的一串大錢,默默思索一陣,忽然詭秘地一笑,便向懷中探去…… ※※※※※ 楊帆負著手走出公事房,在桂樹下站著,時不時地舒展一下拳腳,活動活動身子,有那往陳郎中處辦事的公人,不認識楊帆身份的倒也罷了,有那知道他是本司新任主官的,不免都向他投以怪異的目光。 楊帆安之若素,視若無睹,只在院中悠閒散步,時而走到牆邊,探身看看那缸中所養的睡蓮,時而走到壁雕處,仔細欣賞那獬豸的威武形象,撫摸著那雕刻的細膩圓潤的紋路,神態悠閒之極。 陳郎中的長隨羅令躲在門裡悄悄地注意著他的動靜,越看越不解其意,忍不住走出來,在門口假意逡巡了一陣,便向他迎來,陪笑招呼道:「楊郎中!」 楊帆正負著手,仰頭看那獬豸,扭頭瞧了他一眼,微笑道:「啊!是羅令啊,你看這只獬豸,這紋路、這眉眼、鱗片,刻工真是不凡。以吾觀之,當是出自名字之手啊。」 羅令哼哼哈哈地陪笑答應著,想要套他話語,探他心思,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楊帆似乎看夠了,轉身又往自己公事房裡走,一邊走一邊對羅令道:「本官閒悶的很。你若無事,不妨來陪本官說說事兒。」 這話正合羅令心意,羅令忙不迭答應下來,陪著楊帆進了簽押房。二人進了房間,楊帆在案後坐了,對躬身站在那兒的羅令道:「無事閒聊而已,不用講那麼多規矩,你也坐吧。」 羅令答應一聲。在他對面坐下,一眼瞧見案上擺著兩串黃澄澄的大錢,不由問道:「呃……,郎中這是……」 楊帆往桌上一看,便沾沾自喜地道:「本官未來刑部之前,還覺得這衙門較之宮中做事,必然無趣的很。想不到此處著實不錯,這是本官剛剛收到的伙食尾子,在此處任職竟有這般好處,本官以前可著實不知。」 羅令看看桌上那錢的數量。遲疑地道:「郎中是咱們刑部司的堂官,得的伙食尾子要比旁人多些。以小人來說。只是一個尋常的公差,可就遠遠不能與郎中相比了,喲!郎中今兒分的這伙食尾子,怕不有一千錢了吧?」 楊帆往桌上隨意瞟了一眼,說道:「哦,一共是一千五百錢。一天便能有這許多額外的好處,一個月下來。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呢。」 羅令聽了,表情登時一僵,眼睛驀地睜大了一下。迅速又作出一副平靜的表情,心中急急盤算:「一千五百錢?怎麼我家郎中才得了一千錢?王丸這廝,首鼠兩端,還說甚麼他根本不把這位新任堂官放在眼裡,給他的伙食尾子遠遠低於我家郎中……」 羅令目光微微冷下,心裡暗暗轉著念頭。 楊帆慢條斯理地把兩串大錢收起來,心滿意足地拍拍那鼓囊囊的袋子,對羅令道:「衙門裡能有這般好處,全賴廚吏節源開流,好處落到咱們手裡,那廚吏卻撈不到幾文,不容易啊。我聽說下面的人對他非議頗多。這樣能幹的廚吏,我們應該多多維護才是!」 「什麼?」 羅令一聽就炸毛了,脹紅著臉道:「他王丸不容易?他清廉如水?郎中,你是新官上任,不知其中底細啊,咱們這公廚,就算是侍郎都未必有他做廚吏的占的油水多,他還覺得委屈,這世上還有不委屈的人麼?」 楊帆驚訝地道:「此話怎講?我聽那王廚吏說,衙裡每個月都要查帳的嘛,他能佔什麼好處?」 羅令冷笑一聲,道:「查帳又能如何?派個神仙下來,這帳也查不明白的。」 羅令先是見那王丸兩面三刀,給楊帆的伙食尾子竟然比陳郎中多了一半,心中已是恚怒之極,此刻又聽楊帆有為那王丸撐腰說話的意思,馬上就忍不住了。 他臉紅脖子粗地道:「郎中,咱們這公廚的伙食檔次,你今兒中午也看到了,那是豐盛之極呀。茶餚越豐盛,買的就越貴,這菜餚越貴,他王丸負責採買,油水也就越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帆顯然是有些偏袒王丸,聽了這話不以為然地道:「你不知那廚下的事情,想當然罷了。如果這採買真有大油水,朝廷早就削減公餐的檔次了。」 羅令一拍大腿,道:「嗨!還真叫郎中說著了,朝廷是想削減公餐檔次來著,咱這朝廷上,要說公餐檔次最高的,莫過於宰相們辦公的政事堂廚,堂廚那真是珍饈美味,無所不有,每餐必費千金。 前兩年,宰相們就曾議過此事,說是政事堂供饌珍羹過於靡費,狄相公(狄仁傑)就提議削減伙食標準,可是其他的宰相們不同意啊! 李相公(李昭德)就說了:『公餐豐盛,那是朝廷對中樞機務衙門的重視。如果我等不稱職,自請辭職以讓賢能便是,不必以減削飲食標準以邀虛名。』這就罷議了。誰再提自削飲食標準,那不是承認自己不稱職麼?是以,沒有哪個衙門敢如此標新立異的。」 羅令說的性起,把雙腿一盤,滔滔不絕地道:「因此上,各個衙門對公餐那是務求精美。你說他做廚吏的能不肥麼?購買一切東西,樣樣都有回扣啊。 再者說,咱刑部時不時的有人出公差,再加上各處來辦事的官員人等竟相宴請,好多官員和辦事的差役不在衙門裡吃午飯,每天就餐人數實際上只有六成不到,可廚下一直是按滿員開賬的,那王丸肥的放屁流油,他還哭著喊冤,這還有天理麼?」 羅令所說,正是從唐初開始一直延續下來的公款吃喝風,這股風氣只有到了明朝朱元璋那兒,才算憑著這「老慳」雷霆一般的手段給剎住,可是到了清朝,這股風氣死灰復燃,而且愈演愈烈了,竟然有個廚頭兒可以花錢給自己捐個道台,可見這廚吏之富。 楊帆聽了,大光其火道:「這個油滑小吏,本官險險被他騙了。」 羅令見楊帆惱了王丸,心中大感快意,嘿嘿笑道:「這等小人最是奸詐,郎中可不要相信他們那些口蜜腹劍的屁話!」 楊帆被他一挑唆,愈發惱火起來,把案一拍,說道:「此等小人,貪婪如碩鼠,衙裡怎麼不辭了他,換個安份些的人上來?想來那新人總是不敢如此放肆的吧。」 羅令「嗤」地一聲,撇嘴道:「但凡此等樣人,不管是什麼阿貓阿狗,他背後蹲著的,都有一位大菩薩啊,王丸是崔侍郎家裡的親戚,誰能奈何得他?這等肥差,一向就是主官是誰,就由誰家的親戚佔著。」 羅令掏了掏耳屎,虛空一彈,哼哼地道:「這兩年啊,咱們衙裡已經換了三任廚吏啦,第一任是張楚金張尚書的遠房侄子,第二任是周興周尚書的外甥,這王丸,乃是崔侍郎本家一個兄弟的最寵愛的如夫人的兄長。」 楊帆聽了這般錯綜複雜的關係,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乾笑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如此說來……倒真是……不便得罪了。」 羅令瞧他慫了,心中便覺鄙夷,忽然間又覺得自己方才說的話有點多,而且更不該向他透露王丸與崔侍郎的關係,叫他去崔侍郎那裡碰個釘子可不更好? 想到這裡,羅令心中暗悔,便沒了聊天的興致,忙起身道:「對不住,小人離開久了,不知道陳郎中那兒有沒有什麼吩咐,小人這就得過去了。」 楊帆頷首道:「好好好,你自去吧,本官一人無聊時,你不妨就過來,咱們聊聊天解悶兒。」 羅令暗哼一聲,心道:「果然言多必失,休想再叫老子來陪你扯淡!」嘴上則滿口答應著,轉身退了出去。 楊帆等他離去,微微靠在案上,手托下巴,沉吟起來:「這個王丸,話裡話外的意思,分明是想慫恿我替大家出頭,要求平分伙食尾子。如此一來,少了上面的官員盤剝,他就更加如魚得水了,不過……只怕他的本意還不止如此。 更何況,連狄仁傑在這一點上都碰了釘子,官場規則如此,我若去辦這件事,辦不成受人恥笑,辦成了不但得罪了刑部所有官僚,其他衙門的公差小吏們動了心思,群起鼓噪,滿天下的官員都要埋怨楊某了。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砸人飯碗,必將結怨九世。底下就是一萬個人說你好,有個屁用啊,得罪了一個上司,你就得穿小鞋。這個廚子是把我往坑裡推啊。他是崔侍郎的人,莫非崔侍郎也要整我?刑部這潭水,不止有點渾,而且有點深吶……」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零九章 刨樹搜根 傍晚,刑部的鐘聲再度敲響,官員們紛紛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在司刑司閒了一天的楊帆比其他人輕便的多,他只把房門一鎖,關了那空蕩蕩的簽押房,便施施然地出了刑部衙門,騎上他那匹棗紅色的駿馬。 很快,他沐浴在紅艷艷的夕陽下的身影,便消失在天津橋頭。 今兒晚上,家裡吃的是「古董鍋」,也就是涮火鍋。 秋天宜滋補,湯鮮味美的「古董鍋」尤其開胃。 一隻下方上圓的陶鍋,下面有個方形的小門,裡邊塞進燒得旺旺的木炭,上邊圓形陶鍋裡的水很快就沸騰起來。水裡已經下了姜蒜蔥段等各種佐料,陶鍋旁邊有幾盤鮮嫩的兔肉,還有蕪荽(香菜)、菘菜(小白菜)、蘑菇等蔬菜。 新鮮的蕪荽一下鍋,翠綠的顏色便更加濃郁了,而且透著一種柔軟的鮮亮,挾一片鮮嫩的兔肉,在沸水中滾上幾滾,連那蕪荽一併夾起兩片來,在山茱萸搗制的辣汁裡蘸一蘸,果然開胃。 楊帆這一天雖然一直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只是他既然還是個食煙火氣的,被人這般排擠著,心中就不可能舒服得起來,胸中不無鬱悶,如今一口鮮辣透著肉香滑下喉嚨,香香的、暖暖的,心裡頭才舒服了些。 小蠻夾了片菘菜葉兒,在火鍋裡燙著,小心翼翼地瞟著他,柔聲問道:「今天剛去刑部做事,可還習慣麼?」 迎著自己媳婦那關切的目光,楊帆垂下眼,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上好的「石凍春」,讓那美酒順著喉嚨流下去,直到與胃裡的茱萸汁融合起來,火一般燒向喉嚨,這才瞇著眼,很愜意地道:「皇帝身邊我都應付自如,區區刑部又算什麼,只不過剛剛接觸律法,一些事情還不太明白,過些日子就順當了,你不用擔心。」 「喔……」 小蠻應著,挾了燙軟了的菘菜片兒在佐料碗裡輕輕地攪著,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淺笑。 其實郎君剛回來,她就看出郎君興致不高,只是郎君既然不說,她就不會再問。女人在外面受了委屈,總喜歡回來向她的男人抱怨幾句,倒也不是一定要他幫自己出這口氣,只是要得他幾句安慰便開心了。 而男人在外面受了委屈,最不喜歡的就是回來說給自己的女人聽。他在外面受人折辱,可以自己想方設法把這個場子找回來,可要是他的女人刨根問底,只會叫他心煩意外,甚至把一腔無名火發洩在她的身上。 女人如貓,喜歡得到男人的安慰。男人如狼,喜歡躲起來一個人舔著傷口,準備下一次的戰鬥! 小蠻不能問,便只有用她的溫柔來安慰自己的男人。 為他挾一箸菜、為他添一杯酒,一個美目流盼,一個巧笑嫣然,柔情於那一線紅唇、如水眸波間不知不覺便傳遞了過去,滋潤著郎君的心田,叫他漸漸開懷。 楊帆喝到六七分酒意的時候,桃梅忽然像一隻花喜鵲似的飛進來,很快樂地向他稟報道:「阿郎,陳壽回來了。」 「陳壽?」 楊帆怔了怔,這才想起陳壽就是自己府上的第一個門子,上一次自己被抓進推事院時,這陳壽就以返鄉探親為名逃之夭夭了,後來趙逾登門與他和解時,卻也不曾把陳壽帶回來,不想過了這麼久,他居然自己回來了。 楊帆沒好氣地道:「他回來幹什麼麼?小玄子現在做門子稱職的很,咱家不養閒人,叫他滾蛋吧!」 陳壽是隱宗的人,上次楊帆一出事,隱宗的人就迅速隱蔽起來,不過像桃梅、三姐還有其他幾個最初由趙逾贈送給他的僕傭卻一個也沒動,楊帆就知道這幾個人確實與隱宗沒有什麼關係,真正由隱宗派到自己府上的眼線不過就是陳壽一人而已。雖然隱宗對他沒有什麼惡意,可是誰也不願意在身邊有一雙別人的耳目盯著,正好趁此機會把隱宗的耳目清除出去。 桃梅和陳壽是同一批到楊府做事的僕傭,彼此間算是最熟悉的,故而見陳壽回來很有些歡喜,如今一見自家阿郎神色不愉,要對陳壽開革不用了,不由怔了一怔,訕訕地答應一聲,便要退下。 「等等!你帶他去書房等著。」 楊帆忽又想到了什麼,忙喚住桃梅,如此吩咐道。 楊帆與小蠻繼續用餐,等這頓飯吃完,撤了火爐下去,又上了奶酪、瓜果,夫妻倆吃著瓜果,繼續閒話半晌,楊帆才往書房裡行去。 陳壽一見楊帆,老臉上便透出幾分尷尬,上前施禮道:「阿郎!」 楊帆哼道:「楊府用不起你這樣的人,你也不用稱我阿郎了。今天你來,為了何事?」 陳壽乾笑兩聲,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前番那檔子事,老朽也知道郎中心裡是不大痛快的,哪裡還敢來礙你的眼呢。今天來實是因為上次郎中交待的事情已經有了下落。那位裴大娘和公孫姑娘,我們已經查到了……」 楊帆聽到這裡,不禁啼笑皆非,小蠻都已經認下來了,他這裡的消息才姍姍來遲。楊帆沒好氣地道:「行啦行啦,這件事你就不用再說了,我已查得清清楚楚。」 陳壽微微有些意外,不知楊帆居然還另有什麼消息渠道,不過他也識趣,明知問了也不會得到結果,所以只是應了一聲。 楊帆道:「你今日來,就只為這件事麼?」 陳壽道:「是!另外,就是告知郎中一聲,長安那邊已經塵埃落定,宗主平安無恙,請郎中放心。」 楊帆心道:「沈沐平安無事?看來他與那位姜公子鬥法,不但沒有吃虧,而且還佔了便宜。經此一事,隱宗勢力必然大漲了。」 陳壽見楊帆對自己始終不大待見,也覺得有些不自在,便乾咳一聲道:「老朽此來,就為傳達這兩件事,郎中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老朽就告辭了。」 「嗯……」 楊帆下意識地點點頭,眼看著陳壽走到門口,忽又出聲道:「且慢!」 陳壽詫然回頭,楊帆快步迎上去,低聲問道:「你們隱宗在朝中雖無太大的力量,不過讓你們幫忙弄點衙門裡的東西,應該還容易吧?」 陳壽狐疑地看著他,謹慎地答道:「那要看郎中想要弄的是什麼東西,如果是什麼要緊的行本、機密的公函,恐怕……」 楊帆擺手道:「不不不,我要的東西在衙門裡頭並不算是什麼機密,只是我不方便出面去索要罷了。」 陳壽鬆了口氣,展顏笑道:「既然如此,相信老朽是辦得到的,只是不知郎中想要些什麼呢?」 楊帆拍了拍腦門,道:「這個嘛,我一時也說不清楚。這樣吧,但凡涉及三法司的公文規範、規章流程,乃至沿襲自《貞觀律》等等的我朝律法,但凡這方面的書籍、文本,一概都要。」 陳壽又是一怔,轉念想到楊帆如今的身份,不禁微微恍然,連忙躬身道:「是了,老朽一定盡快把這些東西搜羅齊了,給郎中送來!」 ※※※※※ 次日,楊帆如昨日一般,一早就到了刑部。依舊是無所事事,楊帆在自己的簽押房捱了半日,便在各處巡走起來。 面上功夫大家還是要講的,下官對他自然是禮敬有加,其他三司的同僚也不會給他臉色看,楊帆這一上午轉悠了幾處公署,到了中午就餐,依舊是把自己那壺酒送了孫宇軒,看他們聊天說笑,還會見縫插針地插上幾句,對於眾人在公事上面的冷落和架空,似乎他全然沒有感覺。 大家一開始對他還有些戒備,可是一連幾天都是如此,楊帆全然沒有一點新官上任的氣勢,大家便不免存了輕視之意。既然此人無害,一些擔心他會妨礙到自己的人便也沒有了對他的敵意。 楊帆每日無所事事,只管在各處公事房亂竄,與那些暫時沒有公務纏身的官員東拉西扯地閒聊,他見多識廣,許多見聞都是此處官員不曾聽聞過的,很快就成了一個頗為受人歡迎的說書先生。 回到家裡,楊帆就更忙了,楊府裡的僕傭感覺自家這位阿郎近來頗為忙碌。 這位楊帆楊郎中,就像當初的楊明笙楊郎中,書房的燈總是到午夜才熄滅。不同的是,楊明笙書案上擺著的都是需要他處理的各種案牘,而楊帆書案上擺著的卻是趙逾給他搜羅來的有關大唐律和三法司的各種律書、法規、制度。 這一晚,楊帆用過晚餐,和小蠻在花園散步,說了一陣子家長裡短的話兒,便又回到書房,挑亮燈燭,打開一本夾了書籤的律書,在燈下細細地看起來。 楊帆有一個本子,上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他但凡看到有與他職司有關的內容,都會反覆品讀,將原文和理解細細地寫下來,如今已經記了厚厚的一本。 楊帆一手執筆,一手拿著書卷,正細細品讀著,讀到一處,若有所得,正要提筆記下,忽然身後細碎的腳步聲起,楊帆一聽那輕盈的腳步聲便直起腰來,還未及扭頭,眼前一暗,雙眼已被一雙溫潤如玉的小手掩住。 楊帆棄了毛筆和律書,輕輕捉住那雙手掌,扭頭一看,果然是小蠻笑微微地站在他的身後,小蠻一頭長髮披肩,黑亮黑亮的光可鑒人,秀美的臉蛋兒藏在那黑亮的秀髮中間,被燈光一照,份外可人。 楊帆伸手一拉,便把她抱坐在懷裡。小蠻只穿著一身輕軟的衣裳,濕潤的秀髮拂在楊帆的鼻端,渾渾清幽體香沁入心脾,卻是剛剛沐浴過的。楊帆攬住她柔軟的腰肢,說道:「天氣漸涼了,你也不多穿些,受了風寒怎麼辦?」 小蠻把雙臂軟軟地搭在他的肩上,柔聲道:「郎君就只顧說人家,這些天每日都睡那麼晚,早起還要練功,郎君雖然年輕,可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呀。看你,眼睛裡都有血絲了。」 楊帆捏了捏眉心,感覺連日讀書,尤其是這般枯躁乏味的東西,精神消耗確是有些大。他歎息了一聲,說道:「沒辦法呀。今時不比往日,以前我替白馬寺出頭,與大內蹴鞠,和吐蕃擊鞠,這些東西,與我當年在南洋玩的一種色帕克的籐球相似,甚至還要容易些,很容易就上手了,想要一鳴驚人也就容易。 至於在西域立下戰功,那是因為我討了巧,正好用上了我的長處,如果真讓我調兵遣將、排兵佈陣,同突厥人作戰,我只讀過幾本粗淺的兵書戰略,空有紙上談兵的本領,哪還有可能立功。當日可是……」 楊帆說到這兒,忽然想起當日可是天愛奴指揮若定,將飛狐口守軍平安帶回明威戍的,這份功勞掛在了他的身上,後來他得以被提拔為郎將,這種軍事能力恰是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可這卻是阿奴送他的一份大禮,如今伊人何在呢? 楊帆悵然若失,小蠻看在眼裡,輕輕偎進他懷中,柔聲道:「又想起阿奴姑娘了?我這些天正叫人找她呢,洛陽寺廟雖多,終究有個數目,不會比當初尋找阿兄更難的。只要咱們有心,一定能夠找到她。」 楊帆嗯了一聲,溫香暖玉滿懷,深情伊人在抱,自己卻想著另一個女人,不免有些罪惡感,便在小蠻滑膩如玉的香腮上親了一口,說道:「如今不同啦,我對律法完全是個門外漢,不惡補一番如何可以服眾?為夫如此辛苦,娘子該好生犒勞我一番才是。」 小蠻見他一個大男人卻嘟著嘴兒跟自己撒嬌,不覺有些好笑,在他額頭點了一指,嬌嗔地道:「人家還不夠照顧你麼,每天變著法兒地想,要怎樣做些郎君喜歡吃的東西,還要怎麼犒勞你呀?」 楊帆眼珠轉了轉,嘿嘿笑道:「那就……親個嘴兒吧!」 雖然已是做了夫妻,小蠻還是紅了俏臉,嬌軀一扭,白了他一眼,大發嬌嗔地道:「人家不要!」 楊帆把大腿顛了幾顛,坐在他腿上的小蠻被顛飛起來,緊跟著綿綿軟軟一團又落在他的腿上。小蠻那一身功夫,飛簷走壁如仙子飛天,被他一顛,卻似怕了起來,哎喲一聲,便攬緊了他的脖子,嬌聲道:「你這壞人,又發的什麼瘋!早知道人家就不來理你了……」 楊帆嘿嘿笑道:「小娘子,如今你已是咱家砧板上的肉,還能由得你麼?來!快讓洒家香一個!」說完嘟起嘴巴迎上去。小蠻左右閃避著,咯咯笑道:「別做這樣子,好噁心,跟個大色狼似的……」 「哎呀!」 楊帆突然停了動作,整個人呆在那兒。 小蠻緊張地道:「郎君怎麼了?」 楊帆微微瞇起了眼睛,緩緩問道:「今天……幾號啦?」 小蠻道:「初五,怎麼啦?」 楊帆的目光變得更加危險了:「初五!嗯?」 小蠻不知道阿兄為何如此,先自心虛起來,可愛地縮了縮脖子,期期地道:「嗯,是……是初五啊,那又怎麼啦?」 楊帆道:「上一次你我恩愛,我沒記錯的話,是上個月二十九。」 小蠻臉蛋紅了,輕輕捶了一記他的胸口,嗔道:「哪有把這種事老掛在嘴邊兒上的,二十九……又怎麼了?」 楊帆委屈地道:「二十九,也就是說,距你定下的五天,可都過了一天了!」 小蠻怔了怔,掩口笑道:「那可怪不得人家,是你天天要用功讀書的。好啦好啦,你讀你的書吧,人家回去歇息啦!」 小蠻說著,纖腰一扭,翹臀一滑,就從楊帆膝上溜下去,閃身向外便逃。 「哪裡走!納人來!」 楊帆猿臂一撈,小蠻腰肢款擺,滑得像條泥鰍,已經逃出門去,楊帆拔足便追。片刻之後,後花院裡便傳出一陣清脆的笑聲,笑聲一路,一直灑到他們的臥房…… ※※※※※ 「哎呀,我就說嘛,郎中年紀輕輕,能蒙聖人賞識,破格提拔為當朝最年輕的郎將,必然是有大本事的!」 刑部司主事馮西輝聽楊帆說罷明威戍城下那一場惡戰,不禁撫著手掌,讚歎不已。 他臉上充滿了欽佩、敬仰、崇拜的神色,任誰看去,都是完全發自內心的讚歎。 和楊帆廝混熟了之後,馮西輝反倒很少弄些極肉麻的、表面化的阿諛,此刻他所表現出來的神色,不需要太多的讚美之辭,看在人眼中,反倒更顯得真誠了。 遠遠的,羅令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隨著秋風若有若無地送來一句話:「馬屁精……又開始……了……」 要說這拍馬屁,有人說是源自元代蒙古,說當時的蒙古人若兩人牽馬相遇,總要在對方馬屁股上拍一下以示尊敬,又有人說,是看見馬肥時,必然要拍打著馬臀稱讚一番。 當時的蒙古人有沒有這種習俗不曾見諸記載,但要說起這「拍馬屁」的淵源實比元代要早的多。「拍馬屁」和「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這兩句諺語古已有之,乃是出自《莊子》·《人間世》篇的一個寓言故事。 聽到這句話,一向耳力極好的楊帆彷彿耳朵突然就不管用了,馮西輝貌似也完全沒有聽見,儘管兩人都聽的清清楚楚。 拍馬屁? 沒錯,他馮西輝就是要拍楊帆的馬屁。 拍馬屁也是有大學問的,他馮西輝的直接上司用不著拍。那幾位員外郎管著他是不假。可是他們有權利提拔他或者貶謫他麼?沒有資格! 要拍就得越級拍。越級拍就只能拍郎中大人的馬屁,或者是侍郎大人的馬屁。崔侍郎官兒太大,他馮西輝近不了身,那就只有楊帆和陳東這兩個人可以選擇了。 陳東自有他的班底,馮西輝不在其中,司刑司四大主事裡面,他排行最末,他把寶押在楊帆身上是沒有選擇的選擇,如果他押對了,就能更進一步。如果押錯了,他依舊不過是四主事之末,還能怎樣?光腳不怕穿鞋的,所以馮西輝根本不在乎陳東的白眼。 楊帆在刑部這些天,天天到處流竄,雖然還沒有建立起他的威望,起碼不叫人那麼排斥了。至於他這些天做說書先生的最大收穫,就是得到了馮主事的親近。 馮西輝是刑部司裡有名的馬屁精,這件事沒用多久楊帆就知道了,可他不相信馮西輝僅僅是一個馬屁精。一個一無是處的馬屁精,怎麼可能從一群人精裡面脫穎而出,爬到刑部主事的位置上呢? 在京裡,一個主事固然算不了什麼大官,可是放到地方上去,那也是能獨擋一面的人物。京城各部衙門很鍛煉人,這裡邊隨便揪出一個小人物,到地方上,置身於那所謂錯綜複雜的官場裡面都能游刃有餘。 馮西輝能做到刑部司主事,除了察言觀色、順風放火、拍馬奉迎,一定是有些真本事的,至於他現在不甚得意,這再正常不過。 羅令不是說,這兩年功夫,刑部公廚都換了三撥廚頭兒了麼?張楚金、周興,再到崔元綜,兩年裡刑部已經換了三撥堂官。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不得志的,未必是沒有真本事,也有可能是站錯隊受打擊的。 果不其然,經過瞭解,楊帆現在已經知道,這馮西輝本是張楚金的心腹,張楚金以謀反罪被殺之後,他的許多心腹都遭了池魚之災,命喪菜市口,馮西輝也失意了。 可是……,失意了,馮西輝居然只是失意了,他既沒有被殺頭,也沒有被流放,居然只是從員外郎貶成了主事,誰敢說這樣的人只是一個馬屁精? 周興上台以後,自然不待見他,而周興的手段,馮西輝是清楚的,所以他只能夾起尾巴做人,一點想法都不敢有。 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日子,周興倒了,換了崔元綜上台,崔元綜有自己的一套班底,一上台就大肆提拔重用,馮西輝依舊沒有出頭的機會。 不過崔元綜的為人不像周興,在他眼皮子底下搞點小動作,是不虞有生命危險的,所以馮西輝的心眼又活泛起來。 這個時候,楊帆來了。 楊帆虎軀一震再震,終於收了個馬屁精做小弟,雖然於官場上的事,馮西輝對他沒有太多幫助,可是從這個「歷經三朝」而不垮的刑部老吏口中,楊帆到了許多從別人那裡不一定能夠得到或者得到了也未必真實詳盡的消息。 他現在就在聽馮西輝解說,馮西輝說的很有條理,楊帆聽著,對刑部的派系和勢力組成便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概念。 司刑司右郎中陳東果然不是崔侍郎的心腹! 這一點他已經猜到了,若非如此的話,陳東不會從右郎中到左郎中僅僅一步之遙,卻就是無法上位。崔侍郎到刑部就任時帶來的心腹是比部司郎中皮二丁,崔侍郎一直想把皮二丁運作到最重要的刑部司,卻受到了陳東的堅決抵制。 陳東沒有派系,這是一個聰明人,當初張楚金和周興爭權的時候,他眼見兩位大佬都不是好惹的主兒,所以嚴格保持中立,哪邊都不得罪。當時他是司門司員外郎,地位不算太高,見他態度如此,兩邊也懶得去招攬他。 結果張楚金倒了,樹倒猢猻散,空出一大片職位,他進了一步,成為司門郎中,之後周興又倒了,他又進一步,做了司刑郎中。 如今他當然可以選擇投靠崔元綜,不過他半路出家,怎及得崔元綜一手帶出來的人,投靠崔元綜並不能給他想要的東西,他又何必把自己的身份打上崔氏的烙印? 崔元綜的領導能力遠不及張楚金和周興,也沒有那兩個人的手段。陳東在刑部苦心經營多年,下面的基礎非常扎實,如今刑部在外面又受到御使台的擠兌,崔元綜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與陳東徹底鬧翻,兩個人就不陰不陽地頂在那兒了,卻不想皇帝一道旨意,楊帆從天而降,把他們雙方的如意算盤都打亂了。 刑部司的陳東自成一派,但是在刑部根基最牢固;比部司的皮二丁是崔元綜的心腹;那麼孫宇軒和嚴瀟君呢?這兩個人在崔元綜調到刑部以前就是刑部的官員,當時他二人當時也只是個主事。 他們的能力不太彰顯,也談不上什麼氣節,張楚金勢大時他們就投靠張楚金,周興勢大時他們就投靠周興,因為是牆頭草,所以兩邊都沒把他們當成眼中釘,也都不把他們視作真正的心腹,結果張楚金和周興先後垮台,他們沒有受到牽連,反而步步高陞。 如今崔元綜做了刑部堂官,他們自然又倒向崔元綜,可是這種「效忠」實在談不上忠誠度,再加上他們能力有限,風評也不好,所以崔元綜對他們只是虛與委蛇,崔元綜到刑部時間尚短,內憂外患的,現在只想把重要部門抓到手,還沒精力排擠他們罷了。 這個孫宇軒是明經科的進士出身,明經科主要考的是記憶力,若能把那聖賢文章倒背如流就有希望考上,這孫宇軒背東西是一流的,卻不知為什麼對於律法方面的事情卻是怎麼學也不開竅。 一旦讓他處理公文,他就一手提筆,一手撫額,愁眉苦臉,半晌難以下筆,手頭案牘積壓甚多,因此得了個綽號,叫「難下筆」。 嚴瀟君則是性情陰損,睚眥必報。 當初他還是刑部掌固時,曾有一次赴外公幹,路上口渴,向瓜農要瓜吃,他不付錢,瓜農自然不答應。嚴瀟君懷恨在心,到了當地的縣令衙門,說是發現有盜賊藏於那人瓜園。 縣令調了大批公差隨他去抓人,把那瓜田趟得一片狼籍,賊自然是抓不到的,只是洩了他的心頭之恨。從那時起,他就得了個綽號,叫「趟地瓜。」 崔元綜的心腹皮二丁也是有綽號的,他這綽號才只得了不久,還是跟陳東一塊兒得的。 崔元綜調到刑部之後,想把皮二丁安插到刑部司左郎中的位置上,遭到了陳東的堅決抵制。有一次,有份與御史台的來往公函急需送去,可是那管庫房的小吏得了陳東的授意,刻意尋個由頭避了出去。 皮二丁沒有鑰匙開不了門,又擔心公文送遲了受到來俊臣的詰難,當時來俊臣風頭正勁,他可不敢得罪,一時發狠,皮二丁便去弄了把斧頭,踩著凳子,幾斧子就把庫房的窗戶劈爛了,從窗子爬進去把那份公函取了出來。 於是這兩人便各自得了一個綽號,陳東叫「溫柔一刀」,皮二丁叫「斫窗大斧」。更好笑的是,因為這些事情就發生在崔侍郎眼皮子底下,他卻無能為力,所以他也因此得了個綽號,叫「崔菩薩」。 所謂菩薩,就是說他泥胎木雕,御下無能。 楊帆聽了馮西輝這番解說,不由陷入沉思。 這一幕,好熟悉呀。 崔侍郎有權,陳郎中有勢,儼然就是大朝廷中套著小朝廷,爭權奪利的情形與吐蕃王和宰相欽陵那番明爭暗鬥差可比擬。 而自己貿然插了一腳,他們又暫時合解,同心協力對付自己,這一幕與烏質勒率西突厥九部駐牧大斗拔谷時,吐番人的反應也差不多。 崔尚書授意廚吏王丸「引君入甕」未遂,便立即收手,坐視楊帆與陳東爭鬥,希冀兩敗俱傷,他來收拾殘局,這個打算與東突厥默啜葉護的手法豈不也是如出一轍? 大如一國,小如一衙,為了一個名利,從古至今,從中及外,莫不如是。 楊帆輕輕摸挲著下巴,暗自思忖:「如此看來,崔菩薩轄下四大金剛,難下筆、趟地瓜、溫柔一刀、斫窗大斧,四人是離心離德,各懷心機呀,我差點被他們一開始擺出來的陣勢給嚇住。如今看來,他們分明是散沙一團,烏合之眾嘛。既然如此,我楊二縱然只是領著一個馬屁精,也未必就不能分而治之!」 楊帆想到這裡,目光一抬,便與正審視著他的馬屁精碰個正著。馮西輝未料到楊帆忽然抬眼,他的目光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略一猶豫,便漸趨堅定地迎上來,兩人對視著,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 馮西輝很開心,剛才楊帆眼中的精芒他看的一清二楚,楊帆此人果然不是來刑部渾日子的。如果楊帆毫無作為,他不過是找到了一個難兄難弟,閒暇時互相吐吐苦水而已。既然楊帆想要大干一戰,他也躍躍欲試起來。 楊帆也很開心,方纔的眼神,他是故意讓馮西輝看見的,時至此刻,他本就沒想再瞞著馮西輝,不讓他知道自己的意思,他又如何會死心踏地為自己效力?差不多也該是展開反擊的時候了。 楊帆緩緩地道:「馮主事!」 馮西輝下意識地挺起身子:「楊郎中!」 楊帆擺出一副胸藏甲兵十萬的模樣,沉聲道:「你替我邀一下孫郎中和嚴郎中,明晚我要請他們赴宴!」 馮西輝一陣興奮,血脈賁張地道:「是!卑職這就……呃,明晚?」 楊帆依舊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悠然道:「怎麼,有什麼問題?」 馮西輝遲疑道:「明天是七夕啊,郎中確定要在明晚宴請他們麼?」 楊帆大驚道:「明兒就是七夕麼?怎麼這麼快!」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章 帶著老婆逛青樓 「我們每十天一個旬假,政事堂的相公們也不是不知道。明天是七夕,大後天就是旬假,中間還要辦一天公,政事堂的相公們就不知道把旬假的時間往前挪一下,跟七夕並起來,連著休兩天那多舒坦。」 「就是,明兒七夕,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後天還有心思辦公麼?混上一天,第二天又休息了,相公們怎麼就不知道變通一下呢?」 政事堂的佈告發下來了,明兒七夕,按規定休假一天,然後辦一天公,就趕上每十天放一天的旬假,繼續休一天。刑部裡,胥吏公差們一見佈告就發起了牢騷,抱怨政事堂的人不知變通,好好一個假期不能玩個痛快。 政事堂其實就是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的總稱。三省六部制源於隋朝,三省事權分立,結果弊大於利,三省之間互相牽制,政令不達,效率低下。尤其是掌握出令權的中書省和掌握政令審核權的門下省,天天因為政見不合互相扯皮,推諉搪塞。 眼見此法不可行,唐太宗時候,就把三省長官合署辦公了,這辦公的地方就叫政事堂,一開始設在門下省,後來又遷往中書省。三省長官,也就是當朝宰相們,統統在此辦公,其情形有點像現代為了提高辦事效率,一些政府部門合署辦公,提供一條龍服務。 楊帆在宮裡時,常見人往中書裡去,其實就是去政事堂,政事堂這條七夕休假規定一下來,胥吏公差們便七嘴八舌,憤憤不平起來。 楊帆也跟著起哄:「那些相公個個都七老八十,酒也喝不起,女人也玩不動,更不要說賞燈遊園,歡度七夕了,只怕不到兩更天,他們就早早地鑽被窩睡覺了。這七夕與他們而言,有也可無也可,哪會在意咱們的想法呢。」 「就是,就是!」 一群永遠都覺得上邊的人個個都是腦殘的書辦、小吏、衙差們覺得這位楊郎中的話甚合我意,都把頭點得小雞啄米一般。 「郎中一針見血,見識當真不凡!」 見縫插針,永遠不忘拍上一記馬屁的這位當然就是馮西輝馮主事了。 排擠楊帆的是上面那些人,楊帆與這些小吏們沒有利害衝突,雖然小吏們也要看上官們的臉色,可是就連上官們跟楊帆也要保持面子上的親熱,他們自然不能對楊帆躲著避著。 幾天下來,他們覺得這位楊郎中倒不是個面目可憎的官兒,挺接地氣的,所以都把他當了同僚一般,雖然少了幾分尊敬,卻是毫不見外的親近。 或許有人覺得,人生中總有一群人,你不敵視他,表現得人畜無害,他會覺得你懦弱無能,反以欺負你為能,以此彰顯自己有多了不起。可是這種情況,在朝只能發生在最低一層的衙門,在野就只有地痞流氓那一階層了。 就算是流氓,混到了大流氓頭子的地步,都會彬彬有禮彷彿紳士,絕不會像一個街邊無賴一樣去欺負無力反抗的普通人,更何況是混在刑部的這群人精呢。 再者說,楊帆也不是沒根沒底的人,他後邊站著三尊大佛呢,雖說這些人不能把手直接插進刑部,既然楊帆無意爭權,這些人也犯不著同他為難。 因此,楊帆到了刑部幾天,官員階層的排擠聯盟沒見他去打破,倒是天天混在基層,把群眾基礎打好了。 「當∼∼,當∼∼,當∼∼∼」 散衙的鐘聲響了,正在院子裡七嘴八舌地聲討著政事堂制定休假安排的人要麼腦殘要麼豬腦要麼扯淡的眾胥吏衙差「忽啦」一下,就像倒了大樹的猢猻,一股腦兒散去了。 當官的當然要走的慢一些,哪怕是手頭上沒有那麼多的公案要處理,也得慢慢騰騰的,就算不顯得自己有多忙,也得深沉一些、端著點身架不是? 唯有楊帆,跟那些胥吏公差「逃出」衙門的速度一樣快,甚至更快。 這位新官,確實沒有一點當官的覺悟。 ※※※※※ 「郎君回來了!」 今天又是盤帳的日子,小蠻在自家的近二十家店舖忙活了一個下午,才只盤了七家的帳,這時也回家不久,剛洗了個澡,換了燕居的常服,聽說楊帆回來了,馬上歡喜地迎出來。 楊帆拉著小蠻的手,興沖沖地道:「小蠻,今晚不要準備晚餐了,咱們兩個出去吃。」 小蠻驚笑道:「出去吃?都好晚了,無緣無故的,怎麼……」 楊帆一拍腰間,笑道:「晚上怕什麼,有刑部的腰牌在此,洛陽城裡咱還不是橫著走?嘿嘿,除了宮城!」 「好吧好吧,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小蠻又好氣又好笑,可是對阿兄的要求和安排,妞妞可是天生沒有免疫力的,小蠻乖乖答應下來,見楊帆還扯著她的手不放,不禁嬌嗔道:「你總要讓我換身衣裳吧,這樣子怎麼出門?」 楊帆如夢方醒,道:「哦,哦哦,不錯,你去換衣服,我也換衣服去,穿一身公服出門,忒也不方便。」 楊帆叫三姐兒給他拿了一套淡青色的常服,也不戴帕頭,只紮了一頂逍遙巾,倒也頗有些飄逸瀟灑的味道。 唐時上流社會的人出門總要敷粉簪花的,男人也不例外,可是楊帆實在不習慣像柳君璠那樣臉上敷一層淺淺的白粉,帽子上簪一朵牡丹花的作派,依舊是清湯掛面,清清爽爽。 只是他在南洋曬黑的膚色已經漸漸變得白皙,雖然比不得那些喜歡敷粉的男人,卻比坊間大多數男人還要白皙一些,再穿上這樣一身淺皂色衣衫,很有些丰神如玉的感覺。 楊帆漱了口、淨了面,換好了衣袍、靴子、革帶,又紮好了逍遙巾,往院中一站,還不見小蠻從閨房裡出來,他就在院子裡踱來踱去,踱去踱來,踱到日薄夕山,天邊只餘一抹淡紅的暈色,小蠻才從房中姍姍出來。 一條高腰藕荷色的長裙,小團花的對襟窄袖襦,外罩錦繡半臂衫,再搭一條泥金帔巾,腳下一雙雲頭緞靴鞋,光鮮靚麗,俏美可人。尤其是那張嬌艷欲滴的小臉蛋兒,只一亮相,便把那夕陽彩虹的光彩全都奪去了,廊下頓時有一亮的感覺。 看著楊帆灼灼的目光,那小嬌妻卻有些失措起來,她抻抻衣角兒,再看看裙下,然後微微有些害羞地問道:「有啥不妥麼?」 楊帆沒有說話,只是轉過身,扯著嗓子衝前邊喊了一句:「小玄子,把馬換成車子,桃梅、三姐兒,快拾掇一下,跟著娘子出門。」 「啊!」 小蠻手指點在唇瓣上,萌萌怯怯地道:「不方便是吧?」 楊帆趕緊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不不,挺好看……」 一句話沒說完,小蠻就跑了回去,一邊跑一邊說:「都怪郎君沒說清楚,那人家換一套衣裳好啦。」 「別……」 楊帆一句話沒說完,小蠻就提著裙擺,像只小孔雀似的沒入房中不見了。 楊帆一扶額頭,頹然地軟了一下身子,又衝前邊喊起來:「小玄子,把車換成馬。桃梅,三姐兒,你們不用跟著出門啦!」 ※※※※※ 出福善坊,過擇善坊,兩人連騎並轡,進了溫柔坊。 小蠻也穿了一身男袍,麗質天生,依舊難掩,卻是更多了幾分俊俏。遠看翩翩佳公子,近看始知是玉人。 「郎君,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啊?」 「嘿嘿,不用問!為夫事先已經打探的明白,此處有趣的很。」 「不是吧,要關坊門了啊。」 「我知道啊,不過沒關係啊,咱們今晚不回家了,就在外面過。你瞧,此處樓與樓之間都設了天橋,可自由往來,根本不用上街。」 楊帆把馬鞭向前一指,只見一座座精緻優美的小樓,雕樑畫棟,樓上樓下綵燈高掛,旖旎溫馨,目不暇給。 最吸引人眼珠的還是那些身段優美,姿容嫵媚、身著綵衣的姑娘,一個個站在樓頭,很熱情地向他們招著手,滿樓紅袖相招,好∼∼∼不壯觀! 雖然她們站在樓頭,依稀還有些遠,可楊帆目力驚人,把她們的眉眼五官看得清清楚楚,雖然他不懂女人的妝飾,卻能看得出這些女子衣著各異,妝扮各異,就連那唇妝,都是各不相同。 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聖檀心、露珠兒、內家圓、天宮巧、洛兒殷、淡紅心、猩猩暈、小朱龍、格雙唐、媚花奴……,千姿百態,各不相同,楊帆當然叫不出這些唇妝的名稱,卻能看出這唇瓣的不同。 「郎君今晚就是要帶小蠻到這種地方麼?」 小蠻開心的神色不見了,微微透出生氣的模樣。 楊帆沒有注意,樓頭有位姑娘正向他送著秋波呢,這位姑娘身材高挑豐腴,面如滿月,發挽高髻,鬢邊貼著花黃,胸前微露雪膚,擠出一道深溝,哎喲!那對「山東嗆面大饅頭」個頭兒還真大…… 見人家向他招手,楊帆一邊也很客氣地點頭還禮,一邊對小蠻道:「是啊!我向馮西輝打聽過的,咱洛陽城裡,數這溫柔坊最為繁華,艷舞笙歌、燈紅酒綠,可以徹夜不眠。」 小蠻一勒馬韁,兩道又黑又亮的眉毛便輕輕地揚起來,既清且麗的臉龐上,那雙眸子隱隱帶出一絲妖意,一如當年她飛天而至、在修文坊內牆頭之下撞見扮小賊的楊帆時候,殺氣凜凜地道:「郎君今晚帶奴奴出來,敢情是來逛勾欄院風流坊的?」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一章 只是有點懼內 比太監上青樓更淒涼的事是什麼? 就是帶著老婆上青樓。 這個地方很雅,確實很雅。 花間隱榭,水際安亭。 這裡的榭不止隱於花木叢中,亭也不只是停駐於淙淙水邊。或水邊、或花畔,因地制宜,因勢而成,身在其中,頓生忘卻塵俗之感,確是一處雅地。 楊帆卻臊眉搭眼的,很沒意思。 不遠處有水,水中有幾枝紅菱,燈影下,錦鯉點綴,紅菱便也搖曳起來,點點生姿。 榭邊有欄杆,欄杆形態優美,曲線流暢,俗稱「美人靠」,此刻就有一個名曰小蠻的美人,將她婀娜的身姿倚靠在欄杆上,蛾眉翠黛,與這園林的雅致混然一色。 不遠處,又有一架鞦韆,在微風中輕輕搖動,這本是極美的一幅畫面。 楊帆原想著,在這花間月下,與娘子吃些小酒、嘗些佳餚,觴詠之餘,再並肩行於園中,人以樹冠為傘,步行香花其間,可人如玉,豆蔻枝頭,陪伴娘子度過一個難忘的浪漫之夜。只是……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遠處裊裊傳來的絲竹之聲,間雜一兩聲妖冶銷魂的輕笑,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們——這兒,是一家青樓。 溫柔坊的大名,楊帆是知道的。不過他昔日在修文坊時那些相熟的朋友,可沒有一個有資格在這溫柔坊裡過夜,這兒的度夜之資高的嚇人,哪怕你不找玉人伴宿,沒有纏頭之資,僅是其他花銷,攢一年也未必攢得出來。 所以…… 此間情形,楊帆都是聽他坊間朋友以訛傳訛傳來聽的。他以為這兒是蟾宮折桂一般的人間仙境,卻未想到男人眼中的人間仙境,哪兒能離得了聲色犬馬,即便是在這幽雅之極、幽靜之極的花園裡,也逃不開那種淫靡的味道。 楊帆原先設想的很好,先包了一處優美之極的花園,叫幾道精緻可口的小菜,與小蠻花間飲酒,款意溫存,興到濃處,再帶她月下花間徘徊一回,陪她蕩蕩鞦韆。等到三更時分,再與她手挽著手兒從那排排紅燈高掛的繡樓間穿行而過,通過那樓樓相連的天橋,漫步整個溫柔坊。 溫柔坊裡,一夜溫柔。 他也預料到這種地方總少不了歌姬舞伎,卻沒料到這裡的情色味兒卻已是浸淫到了一草一木、一花一樹之中,根本不是他和娘子能夠浪漫一把的地方。 楊帆事先還真的請教過馮西輝,只不過他說的是要與一位極親近的人尋一處極雅致清靜的所在,馮西輝怎知他說的是自己的老婆?首選之地當然推薦了這裡。男人尋歡作樂,那叫風流,人家自然也不會刻意點明了此處全都是青樓。 所以,楊帆懵懵懂懂地就帶著娘子來了。 結果他發現,這兒的確幽雅清靜,如果要在這裡尋歡作樂,確實有無數的極秘密的空間,可是帶著老婆逛青樓,那感覺就很奇怪了。 「這兒……,咳咳,與我想像的不太一樣。」 楊帆摸著鼻子,心虛地道:「要不,咱們離開吧?」 「沒有啊,這兒挺好的。這地方的姑娘,不僅生得俊俏,身段兒動人,而且知書達禮,善解人意,你要是不想睡覺,還能陪你做許多有趣的遊戲,什麼送鉤啊、射覆啊、擲色子啊……」 小蠻數著手指,慢條斯理地說給他聽,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說得楊帆額頭冒汗。 楊帆乾笑幾聲,吱吱唔唔地道:「我跟她們又不熟,跑這兒做什麼遊戲,還不如跟娘子回家去……哈哈哈……」 「可你已經花錢了呀!」 小蠻瞪起杏眼:「包了這座園子,一百貫啊!郎君一擲千金,咱就吃了點小菜便走了?」 楊帆不說話了,自家娘子是小財迷,她提到錢……問題便很嚴重。所以楊帆不接話,只是繼續揉鼻子,那只很英挺很俊俏的鼻子都快被他揉平了。 小蠻看著他發窘的樣子,忽然一笑,姍姍走來,偎坐在他懷裡,凝視著他道:「郎君似乎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地方?」 楊帆苦著臉道:「如果來過,今夜怎會這般混賬,把娘子領了來?」 小蠻甜甜一笑,嘴唇湊上去,在他腮上印下一個香吻,語氣柔和了許多:「說吧,今天為什麼要帶我出來,總有個緣由吧?」 楊帆期期艾艾地道:「因為……明天就是七夕了。」 小蠻眨眨眼道:「是啊,奴奴奇怪之處就在這裡。明兒七夕,要開夜禁的,郎君想要賞玩,明兒帶著奴奴大大方方地出來不好麼?為什麼偏要選在今日?」 秋高氣爽,天氣已經不熱了,楊帆卻在擦汗:「因為……因為明天晚上……我有事情……」 「郎君有什麼事?七夕這樣的日子,應該不會有人宴請郎君,郎君也不會宴請客人吧?」 「一般情況下……是這樣……」 楊帆又擦了把汗,游移的目光忽然堅定起來,既然躲不過,他決定坦白。 「妞妞,阿兄明晚……要去見一個人……」 楊帆開始打感情牌,明知道一喚妞妞,小蠻就絕不會太難為他。 「是個女人?」 女人的直覺真的很可怕,小蠻馬上就猜到了什麼。 楊帆緩緩地點了點頭:「嗯!是個女人!」 小蠻的目光暗了暗,輕輕垂下頭,幽幽地道:「婉兒姐姐在我之前,我沒話說。阿奴姑娘……我也不是不能容得。你是個男兒家……」 小蠻輕輕咬著嘴唇,瞧著愈發可憐了:「就算你在外面逢場作戲,偶爾有些……有些什麼,人家也不會怪你。可是……你要不要非得挑七夕這天跟她在一起?」 七夕,於未婚的少女是乞巧節,更是乞求愛情婚姻的節日。於已婚的年青婦人,則是與郎君恩愛共度的節日。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楊帆若只是選在這一天出門也就罷了,選在這一天與別的女人共度,也就難怪小蠻黯然神傷。 楊帆忙道:「當然不是這樣,你想岔了。」 他握住小蠻的柔荑,懇切地道:「我之所以選在明天,是因為這是她定下的時間。而我當初答應她時,並沒有想到這麼多,你也知道。男人……有時候很粗心的。但是我明天見她,並不是為了卿卿我我。」 小蠻抬起頭,看著亭外湛湛的夜空,天上繁星閃爍,一道璀璨的銀河橫貫南北,將天宇分割成兩半,在銀河的東西兩岸,各有一顆閃閃發亮的星辰,隔河相望,遙遙相對,那是牽牛與織女。 小蠻癡癡地看著天空的牛郎與織牛,輕輕地道:「太平公主?」 楊帆認真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有些事,總要有個了斷的!了斷了,才能安心。」 小蠻低下頭看著他,目光閃閃,就像天空中的「牛郎」和「織女」一般璀璨:「郎君不用解釋那麼多,奴奴當然相信郎君。男人如果有事想瞞著他的女人,你問他越多,他騙你越多,聰明的女人,莫不如不問。」 楊帆驚奇地看著她:「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你什麼時候悟出這樣的道理?」 小蠻飛白了他一眼,嗔道:「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這可不是奴想出來的道理,是王夫人對我說的。」 小蠻向池中看了一眼,一條肥大的金鯉跳起來,尾巴一甩,「嘩啦」一聲又鑽進水裡,激得一枝芙渠搖曳不止。 小蠻輕輕歎了口氣道:「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王夫人也隨夫到任了,奴家卻是少了個可以談心的人。」 楊帆乾笑兩聲,揉揉鼻子道:「你少了個可以談心的人,我就少了好多事情。如果你那可以談心的人回了洛陽,恐怕為夫也要多事了。」 小蠻向他皺了皺鼻子,眸中忽然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好像整個天河都倒映在她的眸中,美麗的驚人:「明天你要去見她,所以今晚特意要陪我?」 「嗯!」 楊帆眼中露出一抹愧意。 他的初吻給了太平,初戀給了阿奴,第一夜給了婉兒,小蠻呢……,大概是初婚和名份?唯其如此,他更覺得愧對伊人,因為明夜他本就該與小蠻在一起。 「我答應你,從下一個七夕開始,年年七夕,我們都在一起過!」 星空下,楊帆如是說。 「嗯!」 小蠻偎到他懷裡,甜甜地說:「郎君從來沒到這煙花柳巷之地,看著你那笨拙的樣子,人家很開心;男人其實總有事情忙的,而且忙的理直氣壯,郎君能把奴奴放在心裡面,人家很開心;郎君肯給奴奴這樣一個允諾,人家更開心。」 她仰起臉兒來,笑容比星空更璀璨:「天下間,有幾個女兒家能得到這樣用心的呵護呢?所以……這兒是荒郊野嶺還是花街柳巷,亦或是清幽雅致的所在,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同什麼人在一起!」 一條黃土夯實的平整大道,道路兩旁是成行的榆槐,站在這邊的樓上,可以看到對面的飛簷重樓,各種各樣的燈,高處低處屋裡房外,把整個溫柔坊點綴的彷彿天上的銀河。 這裡有紅燭高照、有歌舞翩躚、有出雙入對、有淺唱低吟…… 還有一對手挽著手兒,經由一座座天橋,從一座樓走到另一座樓一雙人兒,彷彿漫步在天上鵲橋中的牛郎與織女。 七夕還沒到,這一夜,是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七夕! 不過,夜色掩映了小蠻的容顏,青樓中那些酒醉的男女不曾看清小蠻是易釵而牟,所以這羨煞眾人的一幕,很快就變成了「龍陽」的傳說。 許多尋歡客於紙醉金迷中幡然醒悟:斷袖分桃,才是真愛啊! 由此,洛陽男風更熾……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二章 七夕相會 七夕,牛郎織女鵲橋會的日子。 織女手巧,所以這一天世間小女子常在花園之中設香禱拜,希望織女能賜自己一雙巧手。 牛郎和織女是一對被銀河阻隔,一年方能一會的苦命情侶,所以這一天又被天下有情人當成了情人節,公認這一天是有情人山盟海誓的好日子。以致後來白居易在《長恨歌》中也特意把這一天寫入詩中:「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大唐可以說是節假日最多的朝代之一了,另一個朝代是宋朝,這是公務員的天堂時代。當然,現在這是大周朝,不過在許多大唐百姓眼中,一直把這個「大周朝」混同於女皇陛下隔三岔五就要改一次的「年號」,根本沒有改朝換代的覺悟。 七夕節,家家陳設瓜果酒飯,以祀牛女二星,如今既然朝廷把這一天也當成一個節日給大家放大假,還解了宵禁,喜歡熱鬧的大唐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通宵達旦、徹夜狂歡的好機會。 天還沒黑,洛陽城裡就開始熱鬧起來。 各戶人家小女子穿針引線、喜蛛討巧的事兒且不去管它,整個洛陽城張燈結綵,百戲樂舞,就跟過年一般,卻是吸引了無數的百姓。 定鼎大街,從端門到定鼎門,筆直的一條線,長達八里、寬有五十丈的開闊大街上,大放炬火,光燭天地,金石匏革之聲,傳於數十里之外。 長安城中月如練,家家此夜持針線。 仙裙玉珮空自知,天上人間不相見。 長信深陰夜轉幽,瑤階金閣數螢流。 班姬此夕愁無限,河漢三更看鬥牛。 如今的洛陽城,可是比長安城更繁華的所在,其中熱鬧,不問自知。 面對如此盛景,太平公主雖然約的是與楊帆泛舟洛水,卻也不會棄定鼎風情於不顧,前往天津橋乘舟同行之前,少不得也要同游長街。 為了方便出門,太平今日依舊是一身男裝,只是明顯她是打扮過了,唇也塗朱,眉也細細,往常慣見的嬌艷嫵媚不甚明顯,倒隱隱有一種婉約似水的感覺,以致楊帆第一眼看去,有種看到了婉兒的感覺。 太平的八個極壯碩的女相撲手也換了男裝,隱於他們前後左右,隔著數丈遠悄悄護侍著,楊帆則與太平公主並肩而行,漫步在熱鬧的定鼎大街上。 大街上百戲喧嘩,熱鬧非凡,兩個人走得卻很慢,也很靜。 這是自他們那年上元長街邂逅之後,兩人頭一次同游定鼎大街,漫步街頭,不約而同想起當初於百尺燈樹上頭的那一幕,依稀如昨夜一夢,二人心頭不禁都有一種微微的悵然,或許那是對年華悄逝的留戀。 太平公主看看天空,天空澄淨,宵漢明朗,不過因為街頭熱鬧的緣故,瞧著那滿天星斗,也似沾染了幾分凡間的喜氣。 太平公主輕輕歎道:「牛郎織女,銀河分隔,一年一聚首,當真不易呀……」 這一聲歎,氣也幽幽,不知道她是歎牛郎織女,還是歎自己與楊帆相聚一遭不容易。 楊帆也抬頭看天,淡淡地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其實牛郎織女天天相見的,世間凡夫俗子以己度人,便以為神仙也如他們一般受苦。」 太平公主又好氣又好笑,手中描金小扇輕輕一轉,便在楊帆肩頭敲了一記,輕輕嗔道:「大煞風景!」 左近的兩個健壯女相撲手登時扭過臉兒去,非禮勿視。 楊帆笑笑,對太平公主這明顯是打情罵俏的舉動未做什麼反應。 太平神色微微一黯,又悵然吁道:「就算如你所說,這牛女二星,其實是天天相見的,世間凡人,為什麼偏要把自己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的苦,寄托在神仙身上?」 楊帆聳聳肩道:「楊某愚鈍,著實不知。說起來,這七夕乞巧,是女兒家特有的節日呢,雖然許多男人跟著湊熱鬧。」 太平公主把描金小扇在掌中輕敲,沉吟說道:「女兒家的節日麼?如果是因為女兒家的原因,我想……大概就是因為在女兒家心中,好男人就像天上的牽牛星一樣,可遇而不可求。可心可意的男兒郎,打著燈籠都難找啊……」 前邊幾個打扮的嬌俏可愛的小女子,打著幾盞鯉魚燈、橘子燈從他們身邊翩然走過,似乎在印證太平的感歎,只是傳入他們耳中的,還有那幾個小女子「咭咭」的笑聲,哪兒識得半分愁滋味。 楊帆有些禁受不住了,咳嗽一聲道:「殿下,咱們什麼時候去洛水泛舟啊?」 太平公主白了他一眼道:「還有一夜功夫呢,長夜漫漫,你急什麼?」 太平妙眸一轉,忽然似笑非笑:「莫非……你喜歡與我獨自泛舟?」 楊帆打個冷戰,趕緊乾笑道:「啊……,依我之見,咱們還是再往前走走吧,走到定鼎門,咱們再走回來。」 太平公主哼了一聲,幽幽地道:「宮裡那些事情……,我很煩,你就不能讓著我點兒?」 楊帆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兩個人繼續肩並著肩,不言不語地往前走,雙眼輕緩地掃視著身邊歡歡喜喜、輕盈飄過的少年男女,大街正中百戲喧騰的場面卻是看也不看。 「咦?前邊在幹什麼?」 楊帆和太平正走著,忽見前面圍了許多人,今天定鼎大街上有各種各樣的表演和雜耍,有些地方聚攏的人多並不希罕,不過這一處地方是路邊,不可能有人放著中間不去,在路邊表演的,而且這一注意,似乎還聽到陣陣鵝鴨慘叫的聲音。 太平公主細眉一挑,把手中的描金小扇向前輕輕一指,立即就有四個膀大腰圓的女相撲手晃著膀子走上去。 四女過處,「波分浪裂」,趟出一條康莊大道,楊帆和太平公主便施施然地走了進去。 那看熱鬧的人硬生生被擠開去,本來頗為不滿,可是一瞧這一行人的氣勢,知道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到了嘴邊的話便不敢罵出來。 楊帆到了前邊一看,又是驚咦一聲。 只見前邊地上放著一隻大鐵籠,籠子不是直接放在地上的,籠底是一層薄鐵板,底下堆著燒紅的炭火,籠中有鵝鴨各一隻,籠子中央還有一隻銅盆,裡邊也不知盛了什麼東西,燈光照耀下看來不似清水。 那炭火烤熱了鐵板,鵝和鴨痛疼難忍,就在籠中飛奔亂竄,繞火疾走,有時口渴難耐,便撲過去飲一口銅盆中的汁液。 楊帆不解其意,拍拍旁邊一個看得津津有味的看客肩膀,問道:「兄台,這是什麼戲法兒?」 那人瞧了他一眼,便不再回頭,只是興致勃勃地盯著籠中的鵝和鴨,笑答道:「那高台上的幾位客人在這裡一邊觀賞戲舞,一邊烹製美食呢。這大鵝和肥鴨是他們買來的,籠中銅盆裡盛的是佐味的調料,說是等這鵝鴨活活炙死,也就吞飽了味汁,其肉鮮美至極。呵呵,這種吃法,當真聞所未聞。」 「什麼?」 楊帆聽了,不禁與太平公主對視一眼,目中盡皆露出駭然神色。 雖然鴨鵝本就是要被人吃的,不過用這種殘忍的手段虐殺禽畜,他們也是聞所未聞,二人不約而同便往前方高台上看去。 那檯子搭建處距這裡不算太近,大概是嫌那鴨鵝慘叫太過吵人,另外那鴨鵝扑打著翅膀在籠中亂飛亂竄,鵝毛鴨毛飛飛揚揚,也殊為不美。 不過那高台上燈燭明亮,照得如同白晝,二人從此處看去,卻將台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台上共有三人,三個不滿雙十的錦衣少年,錦衣胡帽,氣度不凡。三人都懶洋洋地半躺在一具坐榻上,衝著對面長街上的踏歌戲舞的百十名男女指指點點,談笑風生。 燈光下,粗略一看,便覺三人都十分俊俏,其中一人靠近他們所站的這一側,看那人大約只有十五六歲年紀,還是一個半大的後生,清秀的眉眼已是十分的俊俏。另外一人或許將及弱冠,五官宛然如畫,美得有些不似男人。 再看最外側那人,楊帆頓時一怔。此人容貌,已經不能用清秀俊逸來形容了,那眉眼五官,麗色照人,清且妖、魅且麗,姿容之美,怕是不在阿奴、小蠻之下。如果說方才中間那少年美得不像男人,這個人分明就是個女人。 楊帆之所以沒有拿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去比,是因為婉兒和太平固然或嬌艷或清麗,但是那種成熟女性的美,卻是與俊俏無關的。俊俏是一種介於中性之間的俏美,阿奴和小蠻年紀小一些,所以更接近這種美麗。 楊帆想到問題所在,心中登時便起了疑竇:「或許這少年本就是女兒身,易釵而弁,便於外出?」 楊帆運足目力仔細看去,此人五官精緻,膚色白皙,那種白可是真正的白,絕對沒有敷一點粉,卻是粉光緻緻,瑩潤如玉。 「那是個女人!」 太平公主在楊帆耳邊悄悄說了一句,看他依舊直勾勾地看著台上,心中忽生醋意,忍不住伸出手去,在他腰間輕輕掐了一把,嗔道:「眼珠子收不回來了麼?」 楊帆長長地吸了口氣,依舊盯著台上那那笑靨如花的照人麗色,低聲道:「不,那是個男人!」 太平公主順著他的目光又瞟了一眼,說道:「我說的是最外側那個!」 楊帆道:「我說的也是他!」 太平公主「噗哧」一笑,道:「胡說八道,你什麼眼神兒呀,他要是男人,不知要羞死多少女人了。哼哼,要不要賭一下,如果他真是男人,我就剜了這雙眼珠子給你。」 楊帆扭過頭來,認真地道:「公主最好不要設這個賭。他真是男人!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他的喉結!」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三章 殘忍的美食 太平公主聽了楊帆的話,嘴巴張成了O形,有點像個一驚一咋的可愛小女孩。 她看看台上那個不像男人的男人,再看看身旁一臉認真的楊帆,追問道:「你不是說笑吧?」 楊帆沒有說話,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太平公主又看看台上那個「女子」,不敢置信地道:「男人……怎麼可以生成這般模樣?真是妖孽!」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倒也不算甚麼,據說像姑堂子裡有許多這樣的男子,鮮膚勝粉白,顎臉若桃紅。腕動飄香拂,衣輕任好風……」 太平做了個欲嘔的表情,輕啐道:「噁心!」 她又白了楊帆一眼,嗔道:「那種地方,可絕不許你去,叫我知道了,先打折你的狗腿!」 這句話說完,她的臉上便有點紅。 楊帆聳聳肩道:「我倒不曾去過那種地方。不過男風之盛,自古使然。太早的話,記載都流佚了,可是自春秋戰國以來,史書上卻是屢見不鮮了。到了漢代,尤為盛行,漢高祖劉邦、漢文帝劉恆、漢武帝劉秀……,大漢二十五帝,近一半養男寵的。至於本朝,風氣更盛,男子舉體自貨,迎送恬然。什麼香火兄弟,旱路英雄,坊間比比皆是呢。呵呵,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攬褲輕紅出,回頭雙鬢斜嘛……」 太平公主把一雙美麗的眉毛輕輕地蹙起,不屑地道:「別說了,越聽越噁心!乾坤陰陽、男女雄雌,自當有所區分,鬚眉男子美麗妖冶,奇衣婦飾,血氣態度,擬於女子,那算什麼事兒?不要說男子雌伏以娛男子。只是男子生具女相,就夠噁心了!」 楊帆睨了她一眼道:「貌似殿下此刻以女兒之身,穿的卻是一身男兒服飾呀。」 太平公主吸了口氣,用挑釁的目光乜著他道:「那你看我,哪兒像個男人?」 她這一吸氣可不得了,胸前兩團圓潤更如奇峰突趣,纖腰束帶,翹臀突出,雖著男袍,女態畢露。尤其是她的臉龐,在燈火照耀下,顯出異樣的嬌媚,一雙花瓣似的紅唇輕啟微翕,只要不是瞎子,誰能拿她當了男人。 楊帆不敢再看,卻也沒有答覆,只把頭扭了過去。 太平公主得意地一笑,又向台上看了一眼,說道:「不過,這三人絕非像姑堂子裡的孌童。」 楊帆道:「如何敢做此斷言?你認得他們?」 太平道:「不認得。不過,孌童名妓,縱然富有,擺得出這般排場,卻不會有他們這般氣度。」 太平公主輕輕瞇起了那雙嫵媚的鳳眼:「細看他們的衣飾妝容,卻也算不得極富的人家。但是他們的一舉一動,乃至他們身後侍候的一個小廝,都自有一種氣度。那是世家大族累世熏陶出來的氣韻,暴發戶學不來,供人嬖倖的男女更不可能!」 楊帆看不出這些東西,但他相信太平公主的眼光。 楊帆搖搖頭道:「管他是孌童還是天生女相,與我們全不相干,走吧,再去前邊走走!」 此時,那一鴨一鵝已把雙足燙得酥爛,整個兒躺在鐵板上,氣猶未絕,被那鐵板燙得渾身抽搐,陣陣肉香已然飄出,可那鴨鵝時不時的還要發出一聲慘叫,太平也不忍卒睹,楊帆一說,正合其意。 兩人正要離開,忽然就見兩個青衣小帽的僕人牽了一頭幼年的驢子到了台下,揚起臉來沖台上說了幾句什麼,因為這街上嘈雜,楊帆也未刻意去聽,所以連他也未聽清說了什麼,只聽台上那個貌相最似女子的美男吩咐道:「殺了吧,趁熱烹熟,才好下酒!」 隨即就見兩家僕將那小驢牽到這一側來,馬上就有幾條大漢撲上去,將那驢子四足處釘下四根木鍥,又取繩子將驢子四肢牢牢縛住。楊帆和太平公主本待要走了,見此情景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忍不住又停下來。 就見那幾個僕人手腳極麻利地就把那驢子綁好,顯見已不是頭一回幹這種事了。然後就見一條大漢赤了上身,手執牛耳尖刀一柄,到了那驢子身邊,手起刀落,「噗」地一聲,血光迸現,就在那驢子腹下開了一道口子。 圍觀的百姓「轟」然一聲,駭得紛紛後退,太平公主也禁不住尖叫一聲,以手掩口,嚇得有些呆了。楊帆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去牽起她小手,拉著她退後幾步。那綿軟的小手握在掌中,只覺清涼如玉。 太平公主還真沒親眼見過宰殺牲畜,被這一幕嚇了一跳,小心肝噗通通亂跳,手掌一被楊帆握住,知他有呵護之意,心中不由一甜,悄悄瞟了他一眼,卻見郎君正緊盯著前方那頭驢,心下稍稍有些不甘,不禁在他掌心用指甲輕輕刺了一下。 只見那使刀的僕人一刀下去,隨即就把一隻赤膊的大手順著那汩汩流血的傷口掏進了驢腹,看他矮身似乎摸索著什麼,忽然一聲大喝,旁觀眾人又是一聲驚叫,一截驢腸已被他從驢腹中硬生生扯了出來。 「嘔……」 太平公主再也忍不住了,一陣陣地直犯噁心,她趕緊扭轉了身,把自己藏在楊帆肩後,急急道:「快走快走,不要再看這種東西!」 楊帆答應一聲,便與她往外走,太平公主頭也不敢回,只把手牢牢牽住了他的衣角,看著好不可憐。楊帆卻是好奇之極,不知道那些人到底要幹什麼,所以退得甚緩,依舊盯著裡邊看。 只見那使刀的家僕就在那驢子酸楚淒慘之極的號叫聲中揮刀切下一段驢腸,丟進旁邊一個大盆,馬上就有人開始清理清洗。 人群中有人興致勃勃地道:「嘿!瞧見了吧?聽說人家這種吃法,就是圖個新鮮。等這驢腸兒清洗乾淨,下鍋烹熟了,那驢子還慘叫未死呢。品嚐起來,那驢腸兒特別的鮮美。」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心道:「把驢子殺了,再以驢腸烹飪,與這般活生生取驢腸烹調,味道上能有什麼區別?這些人的想法真是怪異,說到底,不過是譁眾取寵罷了。」 二人走出好遠,太平公主才發現自己還像個小女孩兒似的牽著他的衣角,不禁害羞地放了手。隨即想起他方才握著自己手掌的感覺,依稀便似那年上元,牽著他的手在長街上奔跑,心中一甜,受了驚嚇的心才稍稍穩定下來。 楊帆可沒她這頃刻間心思百轉的想法,只是搖頭吁歎道:「只要過節,這定鼎大街上總是有些熱鬧可看。」 太平啐道:「那算什麼熱鬧,先是生得不似男人的男人,這也就罷了,偏好這般殘忍的烹飪,更加噁心。」 楊帆笑了笑,未予評價。 就在這時,遠處有一群女孩兒嘰嘰碴碴地過來,七嘴八舌,十分興奮。 「你撿到了麼?」 「嘻嘻,那是自然,我撿到了兩支呢,一支七孔針,一支金鈿針。」 「哎呀,你運氣真好,我在地上尋摸了半天,一枚都沒撿到,真是晦氣。」 「嘿嘿,叫你打著燈籠出來,你非說我們都提了燈,不必再打燈籠,懶麼,我提著燈籠往地上照,看見那銀光閃閃的,自然就能撿到了。」 「哎!」那個女孩兒更加地垂頭喪氣:「這針是聖人灑下來的呢,沾過聖人的手的,我若早知道,怎也要打一隻最亮的燈籠出來。」 太平聽了微微一笑,眼中露出悵然的神色。 原來,這七夕節宮裡面也要過的。每逢七夕,織染署便要祭杼。中尚署則向嬪妃宮娥發發七孔針、金鈿針等乞巧之物。皇帝和皇后還會在端門上再搭錦繡高台,在上面陳列瓜果酒饌,求恩於牽牛織女。 有時還要向城下拋灑七孔針、金鈿針,然後允許百姓接近,在地上撿拾,從高樓上看去,地上無數的人打著燈籠走來走去,倒也是一幕好玩的情景。太平公主小時候陪著父皇母后七夕賞玩,就曾在高台上拋灑過七孔針、金鈿針以為遊戲,如今想來,恍若一夢。 那未曾撿到乞巧針的女孩兒見那撿了兩枚縫衣針的女子得意洋洋,便打擊她道:「也未必都是聖人拋下來的呢,說不定還有太子、還有嬪妃、還有宮人。」 撿了針的女子哼道:「這你就不懂了吧?宮人哪有資格向萬民拋灑乞巧針,嬪妃或太子自然是可以的,可是當今太子已經快被廢了,整天幽禁在東宮,不得踏出半步,還能與聖人一起過七夕麼?」 太平聽到這兒,眼神頓時一黯,太子將廢的消息,就連這民間小兒女都知道了…… 那女孩兒又道:「太子都沒資格來,你說哪兒來的後宮嬪妃?」 太平公主雙腿像灌了鉛,走得頓時遲緩起來。 楊帆走出幾步,忽然發現太平沒有跟上來,扭頭一瞧,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想到方纔那民間女孩所言,知道太平所憂,他想回身安慰幾句,話到了嘴邊,想了想又嚥了回去。 武氏後裔,沒有配為儲君者,一直以來,楊帆的打算也是要扶保李唐復位,這一點上,他與太平公主可謂志同道合。但是眼下形勢,太子的確岌岌可危,未來的事態變化難以預料,楊帆欲待寬慰,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太平公主越走越慢,以她的眼光,如何不知太子危矣,只是今日難得把心事放下,卻又被那民間女子一句話給勾了起來:如今母親作皇帝,李唐未必沒有復興的希望,可是儲君之位一旦落入武氏手中,那就大勢去矣! 可是母親一旦有所決定,誰還能影響她呢?母親最相信的從來也不是她的親人,越是親人,越是叫她忌憚三分……,太平公主愁腸百結,不知怎地,方纔所見高台之上那個形容姿色比女兒家還要美麗三分的少年形像忽然在心中一閃而過。 太平公主眸光一動,攸然站住腳步,招手喚過一名女相撲手,附耳道:「你去,打聽一下方才以活驢抽腸的那三位少年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四章 好色賦 街頭百戲,熱鬧非凡。 可是熱鬧總要與有趣的人兒一起,才能覺出其中的趣味,楊帆現在和太平公主漫步街頭,卻不知該如何浪漫起來。 滿城燈火,長街光明如晝,那感覺於楊帆而言,卻遠遠沒有昨夜那如夢如幻,似飲甘醇的感覺。 太平公主此刻的心情比楊帆還要低落一些,那幾名少女無意中的話,使她心中的歡喜一掃而空。想起兄長、想起李家、想起自己未卜的命運,她便鬱鬱難解。 「我們去天津橋頭吧……」 「這兒好生吵鬧……」 兩人幾乎不約而同,話雖不太一樣,意思卻是一般無二。 於是,他們轉身,向天津橋頭走去。 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天津橋了,橋頭的燈火把那婉約的長橋烘托得如同天邊一彎弦月。 就在這時,一個婦人與一個半大小子急急奔來,與楊帆和太平走了個對面,因為腳下急促,險些撞在一起。 這長街上本就人來人往,太平公主既然想享受民間煙火氣,那八個健碩婦人就不能把但凡能挨著公主身子的人都提前轟開。 這裡是天子腳下,尋常情況也不會冒出個人來二話不說便上前傷人,是以雖見那婦人腳下甚急,但她本身是個女子,身邊領著的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所以那八個健婦便未露面驅趕。 這時見他們險些撞了公主,才有兩個健婦想要上前護衛,楊帆見那婦人急著躲避太平,差點兒一跤跌倒,連忙搭手扶了她一把,見她衣著髮式是個已婚的婦人,便緩聲道:「大娘小心著些。」 「多謝郎君!」 那婦人向他道了聲謝,挽起那半大小子剛要走避,後面便急急追出三個人來,中間一人拿扇子指著她,嚷道:「娘子休走!」 他三步兩步趕上來,伸手把那婦人一攔,哈哈笑道:「這位娘子,我潘某人又不是吃人的大蟲,嘿嘿,只是想請你吃杯水酒罷了,何必急著走呢?」 那婦人又氣又急,說道:「奴家一個婦道人家,與足下素不相識,與你吃的什麼酒?好不知禮數,快快閃開!」 那姓潘的擠眉弄眼地笑道:「原先不認得沒關係,一頓酒吃下來,不就認得了麼?」 楊帆與太平公主對視了一眼,卻未料到眼看將到橋頭,居然遇到了調戲民女這種惡俗的情節。然而,越是惡俗越是常見,軟紅十丈,大千世界,陽春白雪絕不是生活的主題。所以孔老夫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也虧得此處在橋頭側面,燈光不夠明顯,太平公主一身男裝站在楊帆身畔,那人匆匆掃了一眼,沒有看清她的麗色,要不然怕是這場是非就要被太平公主招惹上了。 一見是這般情形,楊帆和太平公主不禁認真地看了那婦人一眼,這婦人身段裊娜修長,膚色白皙,臀腴腰細,頸項修長,瞧著水靈剔透。看她年紀,該有二十五六歲,樣子端莊嫻慧,透著一種別樣的美麗。 不管是她春水般明麗的眼神還是玉一般潤澤白皙的膚色,整個人都由內到外散發著一種純淨的氣息,因此那種端莊氣質的美麗也就格外地動人。在她旁邊站著一個少年,大約十三四歲,長得虎頭虎腦十分敦實,大概是她的弟弟。 再看那以扇攔人的潘姓青年,卻也有二十四五歲年紀,模樣並不難看,眉眼透著些清秀,只是那眼神和表情,似笑非笑的總是帶著幾分猥瑣的味道。 「天子腳下,朗朗乾坤,足下還請自重!」美婦人蹙著眉頭說罷,拉起那少年就想走,那潘姓青年嘿嘿一笑,把手一擺,後面跟上來的兩個人便一左一右把她挾住了。 見此情景,楊帆和太平公主便不忙著走了,楊帆平日在坊間也見過豪門公子或者潑皮無賴看見貌美的女子會上前不三不四調戲一番的場面,太平公主卻是從來沒有機會見到這樣的情景,是以站住腳步,只在一旁看著。 雙方三言兩語的,楊帆和太平公主站在一旁,便把事情聽明白了一個大概。 原來這婦人不是那少年的姐姐,卻是他的母親。那少年已經十三四歲,如此看來,這美婦人應該比她年輕的面相還要大著幾歲。他們母子也是趁七夕出來遊玩的,不曾想卻遇到了姓潘的這個斯文敗類。 這姓潘的叫潘君藝,今天也是帶著兩個家僕出來賞玩的。一開始他專挑人多的地方去,在人群裡擠擠擦擦,蹭一蹭這個婦人的豐臀,挨一挨那位姑娘的玉乳,揩油揩得心花怒放。他玩的正高興,便遇到了這位帶著兒子逛街的美婦人。 要說起來,這潘君藝倒也是個有品味的,大概是平時妖冶艷媚的女人見得多了,見這婦人一副端莊嫻慧的樣子,就像一個大魚大肉吃到吐的食客,突然見到一盤水靈靈的小菘菜,頓時饞涎欲流。 其實他也小心的很了,特意跟著這位小娘子轉悠了半天,見她只領著一個兒子,身邊連個使女丫環都沒有,便曉得是個小門小戶的人家,膽子大起來,這才動了歪腦筋。這一路追,一路撩撥,潘君藝起了性兒,還真有些放不下了。 太平公主起先還有些好奇,待她聽清了事情經過,頓時露出厭鄙神色,對楊帆輕嗔道:「你還在這兒看著做什麼,還不上前打發了這厭物滾蛋!」 楊帆瞟了她一眼,心道:「你堂堂公主殿下,身邊又有八大金剛護駕,只消吩咐一聲,還不立馬叫他消失?何必非要支派我呢?」 孰不知在太平公主心中,此時卻斷無一點指使楊帆的想法,倒是女子一般遇到了事情,下意識地便向自己男人尋求支持的心態,至於她自己就有能力制止這般行為,卻是忽略了的。 楊帆本也有心制止的,聽了太平公主的話,便上前一步,喝道:「住手!」 那潘君藝把那婦人擠兌到牆角,她那憤怒叫罵的兒子也被一個家丁扭住摁在一邊,正想伸手去勾那婦人圓潤可愛的下巴,陡聽楊帆一聲大喝,扭過頭來乜了他一眼,便把臉色一沉,冷冷地道:「閣下,這條道兒寬敞的很,走你的路吧,不要多管閒事。」 楊帆微笑道:「對我而言,這可不是閒事!既然看見了,我若不管,可是有虧職守的!」 說著上前一步,把手往潘君藝肩上一搭,微微一用力,潘君藝疼得「噯噯」直叫,趕緊鬆了手。楊帆依舊捏著他的肩膀不動,對那婦人道:「大娘帶了兒子離開吧。」 那婦人又驚又怕,連忙向楊帆襝衽道謝,又惶然看了兒子一眼,他的兒子此刻正被潘君藝的一個家丁扭著呢。 太平公主把扇子搖了搖,一個作男子打扮的女相撲手便閃過去,伸手一拍那家丁肩膀,那家丁扭頭一看,一隻缽大的拳頭便迎面飛來,「砰」地一聲,他的臉上就像開了個染坊,五顏六色地披掛下來。 那人腦門一蒙,仰面摔在地上,再爬起來時才覺得一陣巨痛,想要張嘴咒罵,陡然發覺牙齒露風,伸手一摸,只摸了一手的血,原來牙齒也被打落了幾顆。 那婦人只是個尋常小戶人家女子,見不得這樣的場面,一見兒子脫身,趕緊牽了他的手,一邊向楊帆和太平公主急急道著謝,一邊急急離去。 潘君藝見他們比自己還要霸道幾分,不禁勃然大怒道:「好膽,你們這幾個市井狗奴,竟然敢打傷本公子的家僕!本公子要送你們去洛陽府吃板子!」 太平公主不耐煩地對楊帆道:「你是要在這兒升堂問案嗎?還不快打發他們滾蛋!」 楊帆哈哈一笑,捏著潘君藝肩膀的手便攸地一下滑到了他的脖梗後面,大手一卡,潘君藝登時連話都說不上來,嗆得只是咳嗽。 另一個家人見狀,怕自家郎君吃虧,趕緊叫道:「住手!我家郎君可是吏部考功員外郎家小公子,你敢如此無禮!」 楊帆咦了一聲,道:「原來還是出自官宦人家,如此劣行,實在有辱你家門風。本官就替他老子教訓他一番!」說完抬起腳來,「砰」地一聲踢在潘君藝的屁股上。 楊帆這一腳可沒留力,疼得潘君藝哎喲一聲,楊帆把潘君藝的屁股做了蹴鞠的皮球一般,似乎在表演顛球之技,那一條腿頃刻間便踢出十七八腳,最後放開潘君藝的肩膀,用力一腳,把潘君藝踹得直撲出去,一個狗吃屎撲倒在地。 楊帆重重地哼了一聲,拍拍腰間道:「本官是刑部的,你說管不管得這件事?!再讓本官看見你們倚仗權勢欺男霸女,須要你等好看,等把你們拿進衙裡吃板子的時候只怕你那老子面上也不好看!滾!」 眼見這人身手,又復聽說他是刑部的官員,那兩個家丁情知今日撞中了鐵板,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上前架起潘君藝逃之夭夭。楊帆拍拍手走回來,太平公主笑吟吟地道:「好大威風!」 楊帆搖搖頭道:「不過是個斯文敗類,仗著家世欺壓良善的紈褲而已,有什麼威風可言。」 太平公主莞爾一笑,小扇向前一指,道:「喏,船就停在那裡,我們過去吧!」 兩個潘府家丁怕自家公子吃虧,架著潘君藝腳不沾地的逃出好遠才把他放下,潘君藝雙腳剛一沾地,就狠狠一巴掌摑在那個未曾受傷的家丁臉上,惡狠狠地罵道:「沒用的蠢才!」 他氣極敗壞地撣了撣沾了泥土的衣袍,又道:「以後少報名號,你想壞了我爹的名聲麼?」 那家丁唯唯喏喏地答應,潘君藝回頭過來,看著遠處正走向碼頭的楊帆背影,咬牙切齒地道:「刑部是麼?哼!等老子查出你是誰來,定叫你好看!」 那個被公主府的健僕一拳打得滿臉開花的家丁扶著被打歪的鼻子,哭喪著臉道:「郎君,咱們回府吧!」 「不回!」 潘君藝滿臉戾氣地道:「老子平白吃了這麼一個大虧,這事兒就這麼完了?呸!老子不睡了那個女人,這口惡氣難出!給我追,一定要找到她!」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五章 洛河一夜 自從武則天封洛水為神河,禁止在洛水捕魚之後,這河上便冷清了許多。 如今正是夜裡,又無漕船經過,河上便僅有幾艘遊船。 這些遊船,也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尋常人家沒那個閒心,即便有那份心思,也禁不起官府反覆登船盤查他們有無攜帶魚網釣具。 太平公主準備的這條船不太大,不是那種豪華的樓船或畫舫,外表看來很普通,而且只有一層,中間是船艙部分,頭尾是甲板,頂多能裝二三十人的模樣。 船和岸間早就搭好了踏板,沿河檢查的公差已經知道這條船的主人是誰,所以絲毫不敢攔阻,太平公主和楊帆上了船,解纜揚帆,船緩緩駛到船心,便沿著洛水向下游而去。 兩邊岸上,還是喧聲不絕,笙歌漫舞,然而距此終究隔了一段距離,船上便幽靜了許多。 前甲板上,只有楊帆和太平兩人,八個健婦已經避進船艙去了,兩岸燈火,上為星河,水光粼粼,漸次朦朧。雖然已經入秋,習習秋風拂來,卻並不叫人覺得有寒意。 不知何時,太平公主已經摘去帕頭,雖然依舊是一身男裝,不過長髮飄飄,拂散於兩肩,星光燈影中,有一種異常柔美的感覺。 太平公主輕輕地吁了口氣,望著兩岸緩緩滑過的景致,暱喃地道:「到了這兒,我才覺得輕鬆一些。」 楊帆轉過頭,凝視著她道:「長街上不好嗎?」 太平公主搖搖頭,輕聲道:「孤獨!那兒人太多,所以……我很孤獨。」 這句話似乎很費解,但是楊帆聽懂了。 楊帆沉默了一下,目光迎著對面緩緩駛來的一艘畫舫,說道:「也許對你來說,孤獨已是難耐的痛苦。可是天之驕女真有那麼苦嗎?如果那樣,又怎會受到天下人的羨慕。很多時候,尋常女子不是沒有你這樣的心情,而是她們沒有功夫去憐傷這樣的感覺,因為她們受的苦比你多得多,比這更苦的事,她們也要多得多。」 太平公主的眉尖微微地蹙了一下,沒有得到楊帆的安慰也就罷了,反而被他含蓄地刺了一下,這個傢伙,就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心麼? 太平公主的眉尖只是微微一蹙,便又舒展開來:「唯因如此,他才是楊帆呵,獨一無二的他。」圍在她身邊,願意恭維她的人多了去了,只要她願意,每天都能有無數地男人小意地侍候她,她之所以迷戀楊帆,不正是因為他的與眾不同麼? 也許,他英挺的身影第一次走進這位美麗的公主心中,就始於那次,在這洛水河畔,他對公主的斷然拒絕。太平公主星光般明亮的雙眸凝視著他,柔柔地說:「不管怎樣,今天你肯來陪我,我很開心,真的!」 楊帆同樣凝視著她,認真地道:「可我一點都不開心,我不願意被人強迫、被人擺佈,哪怕她是一位美麗的公主,哪怕有數不清的男人對這樣的邀請求之不得,我說的也是真的!」 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又吸進一口秋風,於這一吐一吸之間,沉聲問道:「你說……婉兒的誓言並非不可解,現在可以告訴我了麼?」 太平公主臉上微微漾起一抹慍色,隨即便無奈地苦笑起來:「你對著我的時候,就不能有點兒耐心麼?」 楊帆沒有說話,太平公主的語氣微微帶著些央求的味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快樂過了,上一次的時候,還是那個上元夜。今晚,我們不談公事,也不談別的男人或女人,好不好?」 沉默了一下,她又追加了一句:「明天早上,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 楊帆雙手扶住船舷,迎面那艘畫舫正從船側駛過,激起的水浪讓他們的船起伏不已,楊帆在船頭的起伏中,向太平公主微笑了一下,說道:「好!今夜七夕,有沒有酒喝?」 ※※※※※ 船上有酒。 有各種各樣的美酒,大唐排得上字號的名酒這兒都有。當然,最多的還是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們使用的就是一套晶瑩剔透的夜光杯,杯子在燈下熠熠放光,殷紅的酒液注入酒杯,紅紅的酒色映紅了他們的臉。 兩個人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一切叫他們煩惱的問題,這個夜晚,只交給歡樂。 他們聊的很多,太平公主向楊帆講她第一次看到這個擊鞠少年時的感覺,講他第一次拒絕自己招攬時的意外,楊帆則講他在白馬寺訓練眾和尚,如何想著打敗內廷眾女子。 當然,他也講到了他當初為什麼會出現在洛水河畔,講到了他們用計對付柳君璠,使柳君璠主動寫下《和離書》,最後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故事,弄得太平公主非常開心。 酒菜很豐盛,雖然都是魚,做法卻是煎炒烹炸,五花八門。魚的種類也很多,都是從這洛河裡現撈上來的鮮魚,現撈現做。 早在三四年前,武則天就下旨洛河禁漁了,但是這禁令只能對市井匹夫有用,公主要吃洛河的魚,自然易如反掌。 太平公主的八大金剛因為他們進了船艙,於是又避到外面去了,船夫也好,廚子也罷,自然不可能在一邊兒聽他們說話,所以船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只有兩個人,卻並不覺得船上空曠。 孤獨這種事,其實並不在於人多或人少,尤其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 酒杯不大,每一杯酒都剛剛好叫人品味到它的醇香便見了杯底,所以酒便倒的勤,酒倒的勤了醉的就快,當楊帆覺得自己的臉龐已經脹脹的有些發木的時候,太平公主的眼神兒也發直了。 「這船要駛到哪兒去?」 楊帆的神志還是清醒的,他有些不安地聽聽艙外的槳聲。 「管它駛到哪兒,開到天邊最好,那樣……我就沒有那麼多的煩惱了。」 太平公主嘻嘻地笑,看見楊帆擔心的神色,又掩口道:「瞧你那膽兒,放心吧,等船……駛到與伊水交接處,便會往回返,天亮的時候……一定會回來了。」 太平公主說完,身子一歪,就偎到了楊帆懷裡。 本來,他們是對面而坐,隔著一道几案,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兩個已經坐到了一塊兒。 溫香暖玉入懷,楊帆微微一驚。 太平公主柔膩美麗的臉蛋上有抹酒醉的紅潤,她抱著楊帆的腰,撒嬌地說:「我要你抱著我睡,哄著我睡……」 楊帆苦笑,他不止一次推開過公主的擁抱,可是一個醉鬼公主,恰恰因為她現在意識不清,怎好如此。楊帆的手已經扶到了她的肩上,終究沒有用力,只是輕輕地滑下來,一隻手扶住了她柔腴的腰肢,一隻手順著光滑的背滑下去,停在那一凹一凸處。 太平公主一撲進他的懷中馬上就睡著了,整齊的睫毛覆蓋著她的眼簾,紅撲撲的臉蛋兒上一雙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地嘟著,像個嬌憨的孩子。 楊帆向後靠了靠,找了個舒適的位置,本來伏在他懷裡的太平便成了側臥在他的腿上,枕著他的大腿,依舊睡夢甜甜。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將頭仰在艙壁上,隨著船的微微起伏,輕輕地晃動著身子。 他的人醉了,但是心沒有醉,他的靈台始終保持著一線清明。 此時的太平無疑是可愛的,但是今夜這般,只是今夜。且不說她有丈夫,也不說來自武則天的阻力,就是她自己的個性,也使她不可能成為他楊帆的良配。 她就像一團火,愛的熾烈,卻也因為忘形,會灼痛自己、燒傷別人。她如今能容的讓的,只因楊帆不是她的。一旦他們有了更親密的關係呢? 楊帆從沒懷疑過她對自己的喜歡,可是太平即便表現的再小意,他也能感覺到深藏在太平骨中的高傲與強勢,她就是她,太平公主!這是她的魅力之所在,卻也因此,楊帆從未想過讓她變成自己身邊的小女人。 那是不可能的,皇家不會允可,女帝不會允可,就算太平公主自己,也不會允可,閨房中的服從和溫婉,絕不會成為她生活的全部,一旦離開那張床榻,她還是她,太平公主! 楊帆不是那種長了滿臉青春痘、被荷爾蒙刺激的渾身發抖的無知少年,以為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就能解決一切、就能克服自身性格和一切客觀的存在。 愛不是一切,愛不能取代一切,愛也不可能戰勝一切。 他輕輕扯過一條柔滑的薄衾,裹在太平的身上,就這麼抱著她,慢慢的,也合上了雙眼。 天上,有條銀河, 地上,有條洛河, 這一夜,牛郎織女鵲橋會。 牛郎織女一年一相會,如果這一年是地上的一年,那他們其實就是天天相會,凡夫俗子只是一群受了愚弄的呆瓜。 如果這一年是天上的一年呢?那在人間便是三百六十年!凡人不是神仙,活不了三百六十年,所以一次相聚已是一生。 楊帆和太平,是在天上還是人間呢? 銀河中,喜鵲正搭著鵲橋, 洛河中,船頭正犁開水面。 天上的,水裡的,岸上的,船上的,眼中的,心中的,織作流光飛舞…… 天上人間,混然一片!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六章 童話中的童話 天亮了。 天亮的時候,船正泊在天津橋畔,隨著浪頭一起一伏,就像太平公主那飽滿挺拔的胸膛。 太平公主悠然醒來,只一睜眼,就看見楊帆正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神清明。 他正坐著,貌似他就這麼坐了一宿。 太平公主看清了船中情形,便訝然輕呼,急忙爬起來,有些過意不去地道:「你……就這樣……,一宿沒睡了麼?」 楊帆笑笑,說道:「偶爾不睡也沒什麼。」 他靜了靜,又道:「你聽,橋頭、街上,其實好多人這一宿都沒睡,現在才開始回家。」 太平公主難為情地道:「可你今天還要回衙門辦公。」 楊帆又笑:「那也沒關係,其實我現在在衙門裡比任何人都清閒,我隨時可以補覺,絕不會有人來煩我。」 太平公主忍不住笑了,說道:「你在刑部的情況,我隱約知道一些,我知道你每天都在睡大覺,不過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喜歡認輸的人,你的反擊雖然未必一定是贏,但你若毫無反擊之舉,那就太不正常了。我想……許多人大概都在等,等著看你的手段。」 楊帆微微蹙了蹙眉,疑道:「許多人,比如說?」 太平公主嫣然道:「比如說母皇,比如說我,比如說梁王,再比如說崔元綜。」 楊帆輕輕摸挲著下巴,悠悠地道:「這麼多人麼?我倒沒有想到。」 太平公主輕輕撩了撩鬢邊凌亂的秀髮,她側枕在楊帆腿上,現在臉頰上被衣褶壓出一道痕跡,看著反而讓她憑添幾分慵懶迷人的成熟女子的味道。 她用纖長的手指把秀髮優雅地掠到耳後,悠悠說道:「母皇把你派到刑部,不可能對你在那裡的舉動毫不關心;武三思現在最大的對手就是武承嗣,如果你能控制刑部,那麼你將成為他極大的助力,他也不可能不關心; 至於崔元綜,他的能力或許有限,但是能夠坐到這樣位置的人,除了傅遊藝那種因緣際會的廢物,絕對沒有一個傻瓜!而我……,我們也有同一個目標,我當然也希望你能在刑部站穩腳根。」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所以,很多人都在等,都在看。如果你沒有辦法在刑部站住腳,那麼母皇也罷、武承嗣也罷,都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你。畢竟,他們想用你,是為了對自己有所幫助,或者讓自己少操點心,而不是把你當成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天天跑去給你撐腰,為你操心!」 「至於崔元綜,他到刑部時間還短,同陳東暫時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假以時日的話,他畢竟是刑部正堂,這種優勢可以保證他能壓制陳東,所以,他也不希望跳出一個有強大背景的人,以致養虎為患!」 楊帆笑了笑道:「聽著好複雜!這就是我不喜歡官場的原因:這裡陰險的人太多!相比起來,還是軍伍中好一些。還有那些權貴,雖然一個個飛揚跋扈的,可是喜憎之色他們都擺在臉上,絕不會像刑部衙門裡那些人,一個個都跟笑面虎似的。」 太平公主吁歎道:「官場如戰場,甚至比戰場更複雜的……」 楊帆打斷了她的感歎,開始提起情場:「天已經亮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昨夜赴約,為的是你逼婉兒發的毒誓,這個誓如何解得?你若不早些說個明白,在我心中總是如同梗著一根刺。」 太平公主神色黯了一下,輕輕問道:「你……已經聽她說了所發的誓言?」 「是!」 「那她有沒有告訴你,我是怎麼說的?」 「還用說麼?你和我本是盟友,當然,盟友也可以捨棄!所以……如果我說你出面救我,完全是因為你我有共同的目的,是盟友的關係,那是昧著良心說話。可是,我領你的情,不代表因此可以讓你欺侮我的女人,這件事,我很惱火!真的很惱火!」 「你的女人……」 太平公主聽著有些心酸,如果楊帆說的那個人是她那該多好。可惜她扮演的,偏偏是欺負他的女人的那個角色。 太平公主垂下眼簾,輕輕地道:「我對她說:『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可以救他,但是你要發下毒誓,如果你違背誓言,那麼他就……』」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下,輕輕揚起眼簾,問道:「你明白了麼?」 楊帆眉頭輕鎖,茫然道:「我明白什麼?」 太平公主的臉蛋微微有些發紅,期期艾艾地道:「我說,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這是……她發下的毒誓的前提!所以……所以它並不是不可解的……」 楊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驚了一下,神色複雜!繼而…… 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精彩,太平公主垂著眼簾不敢與他對視,偷偷瞄著他的表情,臉蛋兒卻是越來越紅,就像一隻初次下蛋的小母雞。其實,這位大膽的公主有時候也蠻喜歡害羞的。 楊帆臉色變幻不定,半晌之後,突然沉聲說道:「可是你讓小蠻發誓時,貌似不曾這麼說過?」 太平公主幽幽地瞟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因為……我不知道你對她也用情如此之深,只想著能要她不糾纏你也就夠了,少一個人與我分享,不好麼?可是……,你可以在婉兒之後喜歡了小蠻,為什麼偏偏不能喜歡我?」 「我怎麼可能同你在一起?」 「為什麼就不能?」 太平公主抬起頭來,目光灼灼:「現在人人都以為我已經和你在一起,怎樣了?至於未來,要我休了駙馬也不是不可能。要駙馬主動休了我,我也一樣能辦到!」 「不可能!令堂在世一日,這就絕不可能!你是女帝唯一的女兒,你的丈夫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姓武!」 「她在時,我可以不要名份地同你在一起。阿母年事已高,總有一天她會離我而去!」 「那又怎麼樣?那時,你就可以擁有名份?」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有些氣忿起來:「我如今可以不要名份地跟你在一起,將來……她們就不可以捨棄名份麼?」 眼見楊帆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太平公主趕緊服軟,解釋道:「不是我想咄咄逼人,而是因為我的身份……,就算做皇帝的是我阿兄,他也不會答應他的妹妹與別的女子共侍一夫。除非,我才是皇帝!」 這句話說出口,太平公主忽然就是一呆,她的眼神陡地亮了一下,不知轉起了什麼念頭。 楊帆道:「你是皇帝,我也不會做你的皇后!天下已經有一個女皇,或許她本有能力比許多男人做皇帝做的更好,可是因為天下人的反對,她的智慧和精力都用在剷除異己上了,其結果就是,若不是太宗高宗兩代打下的雄厚基礎,就憑她殺了那麼多的宗室、良臣和名將,這天下早就糜爛不堪了!」 這番話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可是艙中的這兩個人打的都是「女帝之後,再復李唐江山」的主意,自然不會計較這番話。 楊帆沉聲道:「所以,一個女帝就夠了,再來一個,沒人受得了,除非有朝一日這天下女子能與男人平起平坐,否則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 太平公主道:「不說天下,先說你我!」 楊帆道:「說到你我,能蒙殿下傾心,楊某自然感激。可是殿下的打算總是叫人受不了。你每每都會覺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做了很大的讓步,可你似乎從來沒有想過別人的感受。」 「小蠻是我的髮妻,婉兒早就與我情訂終身。我與她們長相廝守,將來還會生兒育女,然後有那麼一天,你叫我休棄她們,連著她們為我生的兒女掃地出門,而你寬宏大量的地方是……可以允許她們沒名沒份的悄悄與我來往,你還覺得自己付出了莫大的犧牲,受了莫大的委屈!」 太平公主有些茫然地道:「我說錯了什麼,或者做錯了什麼嗎?有什麼不對?」 楊帆撫著額頭,苦惱地道:「殿下,你從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貴不可言。你的身份天生與我們不同,作為天家子女,你的想法和我們永遠不在一個層面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與你溝通。」 太平公主眉頭蹙得緊緊的,一臉無辜。 饒是她聰明絕頂,她還是想不明白楊帆到底在說什麼。她是天皇貴胄,確實與凡夫俗子有著本質的不同,她的身份、她所處的環境,讓她的思想根本不可能與普通人站在同一層面去思考。 楊帆此前所擔心的並沒有錯,有些東西是隨著一個人生活的環境,自幼的地位,而深入骨髓的,當它成形以後,就很難因為其他事情而改變,哪怕是愛情。他們相處越久,隔閡和分岐也就會越多。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是童話。 他們可能甜蜜地在一起,可能越來越厭煩;可能你儂我儂,可能有了外遇;可能生了可愛的小公主小王子,也可能因為生不出孩子而互相怨尤;可能四世同堂其樂融融,也可能婆媳矛盾大打出手。可能依舊幸福著,可能已經同床異夢…… 至於一位公主,嫁了一個自幼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窮小子,為人處事、理念想法各個層面還能始終與之非常融洽,那更是童話裡的童話!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七章 你結你來解 楊帆見她一臉懵然,便舉例道:「此種行為,和你母親對武攸暨所做的有什麼不同?大概……,只是你沒用上那一杯毒酒?你身份高貴,姿容美貌,所以一直以來,就算在我的心中,都從未覺得你的所作所為有什麼可惡,我還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直到我親眼看見婉兒以淚洗面……」 「殿下,你有高貴的身份,你有無雙的美貌,所以你青睞於我,我就該受寵若驚?如果你和我顛倒過來會怎樣?如果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天皇貴胄,宗室親王,我有身份、有地位,我喜歡了已經有了伴侶的你,我要你放棄你所愛的人跟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和你在一起時不計較名份,已經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許諾有朝一日娶你過門、給你名份,你該感激涕零,對麼?這和那些巧取豪奪、強搶民女的紈褲有什麼區別?你我昨夜所見的那個姓潘的人如果不是只想褻玩那個美婦,而是真心喜歡了她,她就該感恩戴德,拋夫棄子麼?」 太平公主訥訥地道:「那……那是不同的……」 楊帆眉頭一挑,道:「有什麼不同?若那女子羅敷有夫,因為一個有身份、有地位、衣冠楚楚、相貌不凡且對她有情的貴介公子勾引她,她就拋夫棄子,情願做人情婦,結果是被天下人罵作水性揚花不知羞恥。反過來,如果這人是個男人,被一位有身份有地位花容月貌柔情萬千的貴婦人所垂青,他不肯拋妻棄子與人苟合,就成了鐵石心腸不知好歹?」 太平公主茫然了,她覺得楊帆說的似乎有道理,可是又怪怪的似乎毫無道理。幾千年來都是男尊女卑的世界,饒是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骨子裡也不可能完全不受這種觀念的影響,所以她從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對,所以對楊帆頗多怨尤,但是現在聽了楊帆的話,又覺得確實是那麼個理兒。 太平公主茫然地道:「那……我該怎麼辦?」 「我希望你能解了婉兒心中這個結。不管你我結果如何,我不希望是用脅迫的手段讓我屈服於你。那樣的楊帆,相信也不是你想要的那個男人!」 楊帆所說:「不管你我結果如何,我不希望是用脅迫的手段讓我屈服於你。」大有深意,可是太平公主正心亂如麻,並未注意,她只是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可是我能怎麼解去她的心結,那個誓……」 楊帆道:「我從不相信冥冥中的神靈會去關心每個人發過什麼誓言。誓這東西,魔在心裡!」 太平公主沉默了。 楊帆看著她的神情,沒有再說什麼。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太費力,如果她能想的明白,這些話已經足夠了。如果她想不明白,那麼說的再多也無濟於事。 「噹噹噹……,咚咚咚……」 則天門上的鐘鼓敲響了,驚起寒鴉無數,漫天飛翔。 則天門近在咫尺,所以那鐘鼓聲特別的洪亮,連天津橋下的河水都似激起了陣陣漣漪,似也在他們心中激起了陣陣漣漪。 楊帆側耳聽聽那鐘聲和鼓聲,對太平公主道:「一會兒,我得去刑部了。對於刑部這個局面,我已經有了些打算,都官郎中孫宇軒和司門郎中嚴瀟君是兩根牆頭草,我準備先從他們那兒著手,要敲打這兩個人我需要借勢,需要借你的勢用上一用。」 太平公主揚起眸子瞟了他一眼,眼中有種好看的神情:「為什麼不是梁王或者薛懷義?」 楊帆道:「因為這三方勢力之中,眼下來說,以你最弱,我的底牌不能一下子全掀給別人。孫宇軒和嚴瀟君,也不配我翻出底牌。」 太平公主咬了咬牙,恨得牙根癢癢:「你剛剛還說我是欺男霸女的紈褲,現在又要我幫忙,這算不算是出爾反爾?」 楊帆正色道:「你要搞清楚,我的公主殿下!現在你和我談的是公事,是盟友之間的事。你幫你,就是在幫你自己。我在刑部站住腳,與你的謀劃將有莫大的幫助!公與私,還是分開的好!」 太平公主猶豫了一下,又道:「母皇正在看著你如何打開局面,如果我出面,會不會讓她覺得你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楊帆笑了:「咱們的皇帝陛下是一個欲成大事,不拘小節的人,如果我事事都去搬救兵,固然是無能之輩,可是如果我只是為了打開局面,卻為了怕人說三道四便放著現成的人脈而不用,那是愚腐,一個愚腐的人同樣難以成事。 陳東佔了地利,在刑部苦心經營多年;崔元綜佔了天時,身為刑部正堂,他理所當然地可以招攬大批心腹,這是他們的長處。我有人和的長處,我為何不用?難道怕他們嘲諷,我就得綁起自己的手腳,放棄自己的優勢?我有的而你沒有,那就是我的能耐,你得服氣!」 楊帆說的很從容、很自然,看來推事院中關了一遭,他真的想通了很多東西,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太平公主看著她,眸中隱隱又有些著迷的感覺,現在的他有點霸道,有點蠻不講理,可她偏偏就喜歡他的這種味道,大概是從小到大圍在她身邊,事事予取予求的男人太多了,所以她眼裡只看得見這個男人,心裡也只肯讓他住進去。 楊帆舉步欲走,忽然又止住身子,對太平公主道:「婉兒那裡,我不想再讓她傷心了,你打的結,你來解!」 想了想,終究放心不下,楊帆又逛她道:「如果你不肯出手,我就自己來。我並非毫無辦法的,婉兒可是用我的名字起的誓,實話對你說,楊帆只是我現在用的名字,我的本姓與本名並不叫楊帆,我也不是來自交趾,我的童年……其實是在韶州一個叫桃源村的小地方長大的。」 太平公主臉色變了,楊帆很滿意她的反應。 婉兒如果是男人,就是屬於那種很方正的君子型男人,對於誓言這種事,有些人可以像吃飯放屁一樣隨便,但是婉兒不然,她會重視誓言、信守誓言,尤其是這個毒誓關乎自己的生死,哪怕有一線實現的可能,她就寧可委屈了自己,也絕不敢冒犯。 楊帆雖不相信這個,卻無法讓婉兒也不相信,所以,他只能要太平公主自己來解開這個結,他相信只要太平肯做,一定會有辦法! 楊帆掀開艙簾走出去,八個健壯的婦人和船上的梢公舵手乃至廚子看到他出來,都趕緊看天的看天、看水的看水,做出一副根本沒有看見他的樣子。公主和這個男人在艙中共度了一夜呢,這對他們而言是一件很尷尬的事,所以他們只能裝著看不見。 踏板還沒放下去,但是船並不高,楊帆只縱身一躍,就輕盈地落在鬆軟的沙灘上,然後一撣長袍,舉步向天津橋上走去。 他沒有注意到,當他說出「韶州桃源村」那幾個字時,太平公主眸中攸然閃過的驚駭與恐懼。那是個小地方,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本來絕不應該聽說過的,因為他和公主同謀的那件大事,他也不擔心如果公主好奇的話,會打聽到有關桃源村的什麼消息。 但是很顯然,太平公主早就知道這個地方。 而楊帆自以為這招「殺手鑭」撼動了太平的心神,「殺手鑭」總要丟得乾淨利落才顯得瀟灑,所以他丟下這句話後就很瀟灑地拂袖而去,根本沒有注意到太平公主眸底的驚駭與恐懼…… ※※※※※ 楊帆到了刑部衙門,點過卯之後就回到他的簽押房睡覺去了。 陳東的長隨羅令中途曾尋了個緣由悄悄進去看過,楊帆睡的很香,羅令忍著笑回去,把從這邊看到的情形同陳東說了一番,陳東搖頭吁歎,頗有一點「恨其不爭」的意思。 楊帆既然這麼識相,陳東雖然依舊恨他奪了本該屬於自己的左郎中的職位,卻也清楚來由不得他,走也由不得他。只要他不與自己爭權,那麼自己就是實際上的刑部司掌舵人,而中間有他這麼一個傀儡,倒可以避免自己與咄咄逼人的崔侍郎直接衝突。 所以,當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陳東對楊帆的態度客氣了許多。 午飯之後,照例是胥吏公差們閒扯淡的時候,等到下午鐘聲再度敲響,大家紛紛回到自己的公事房辦差的時候,楊帆打著飽嗝兒,對正欲離去的馮西輝說了一句:「明天是旬假,替我約一下孫郎中和嚴郎中,我要在『金釵醉』請客。」 楊帆笑了笑,又對他道:「你也一起來吧,咱們還沒聚過呢。」 楊帆說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想起他到刑部報到的第一天,陳東陳郎中似乎就說過要置辦一席酒為他接風的,如今看來這頓酒暫時是等不到了,要讓老陳請客,大概得等他和老陳乃至老崔一決雌雄之後了。 馮西輝看了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覺得有些不妥,雖然現在都不看好楊帆,可他既然決定投靠楊帆,本就是打的奇貨可居的主意。如此說來,他作為下屬,是不是該先請上司搓一頓呢?光拍馬屁,未免太虛啊…… 馮西輝想到這裡,便對楊帆道:「楊郎中,哪能叫你破費。就算要請,也該下官先請你啊,要不然……今晚散了衙,咱們先小聚一下?」 楊帆一聽,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今晚絕對不行。今晚我有一件十分緊要的大事!」 馮西輝看他慎重的模樣,不覺也跟著緊張起來:「郎中有什麼事?」 楊帆道:「昨夜七夕,楊某在外,一宿未歸!」 馮西輝恍然大悟:「哦……」 楊帆道:「雖然事先打過招呼,不過……女人嘛,你懂得……」 馮西輝連連點頭,一臉同情地道:「理解理解,郎中保重!」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八章 甜蜜蜜 「娘子,我回來啦!」 楊帆回到家,走到第三進院時,刻意地停了一下,先把神情調整到最從容、最坦然的狀態,然後便一臉欣然地進了花廳。 「郎君先等一下,這幾天是盤賬的日子,昨兒是七夕,客人最多,奴怕影響了生意,又耽擱了一天,晚上拿了兩家的賬簿回來核一下,明早兒還得送回去,馬上就好啦。」 小蠻頭也不抬,纖纖玉指「啪啪」地打著算盤珠子。 楊帆一見妞妞沒像平時一樣歡天喜地的接自己進來,現在又忙著盤賬,心中微凜,趕緊放輕了腳步,輕輕挨近,小意地在她身邊坐下。 小蠻手裡挾著筆,打起算盤珠子來依舊靈活的很,另一隻手則翻著帳簿,楊帆就坐在側面,自家媳婦兒那臉蛋,跟鴨蛋清兒似的瑩白如玉,長而整齊的美麗眼睫毛,點漆似的美眸,小瑤鼻兒,櫻桃嘴兒…… 小蠻神情很專注,於是楊帆很忐忑。 「啪!」 一聲脆響,就像一個大鞭耍的硬是要得的車把式掄起大鞭在半空中炸了一個鞭花,小蠻尾指一勾,那算盤珠子撞在竹製的橫檔上,竟然發出極響亮的一聲,楊帆登時一個哆嗦,身子陡然坐得筆直。 小蠻喜孜孜地道:「好啦!總算把這兩本帳搶出來了!」 楊帆趕緊拍馬屁:「娘子辛苦了,娘子盤賬的本事也見長,這才多一會兒功夫,兩家店舖的賬就盤完了。」 小蠻白了他一眼道:「哪是兩家,這只是一家的,另一家的帳等晚飯後再說了。」 楊帆趕緊道:「一家的賬這也是神速了,也就娘子有這般本事,要不然咱家的生意那麼紅火呢,前兒晚上我做了夢,夢見娘子是善財童子轉世呢。」 楊帆說著,忽然發覺跟馮西輝馮主事混了幾天,自己拍馬屁的本事竟然見長,當真是近墨者黑呀。 小蠻「吃」地一笑,哼道:「無事獻慇勤,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吧?」 「哪有哪有,就是前兒晚上跟你說的那事,我都交待明白了。」 楊帆點頭哈腰地說著,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對小蠻道:「喏!娘子瞧瞧,這是甚麼?」 「呀!好漂亮!」 小蠻的眼睛亮起來,楊帆自得地道:「那是,我今兒下午提前從衙門裡溜出來了,在坊市裡轉悠了好久,就選出這麼一件最中意的。好看吧?也就娘子才配得上這樣的玉飾!」 楊帆從懷裡拿出來的是一支玉步搖,通體晶瑩,簡約古樸卻又不失優美,細長如弦月的玉釵,頂端一朵迎春花,是用一體的玉石雕成,下端又垂三片柳葉兒似的細長玉飾,都是青白色的美玉,上邊有極細的紋路,花瓣頂端有細鏤孔,懸掛在上面的玉鉤兒上。 這枝玉步搖本身就是成色極高的上等美玉,要在這美玉上雕孔鏤刻,雕琢不同層次的花紋、枝葉和紋路,更是需要特別高超的玉雕技巧,小蠻未嫁前經營的三家店舖中最主要的就是珠飾店,自然是識貨的。 「美吧?來,我替娘子戴上!」 楊帆趕緊上前,將小蠻頭上那枝金包象牙的釵子取下來,又把玉步搖輕輕插進烏黑的發間,玉葉兒輕擺,果然給小蠻增加了幾分靈秀的氣質。 楊帆立即撫掌做讚美不勝狀,小蠻輕輕撫摸了一下發間的步搖,似笑非笑地道:「郎君現在用膳麼?」 楊帆搖搖頭道:「剛剛回家,先歇會兒吧,不著急吃東西。」 小蠻道:「也好,那咱們到庭院裡坐一下吧,剛盤了賬,有些頭暈。」 楊帆剛才有些裝模做樣,這回可是真的關切了,有些緊張地道:「娘子也是練武之人,身體一向強健,怎麼會有些頭暈呢,可是生了病了?」 小蠻打開他摸向自己額頭的手,白了他一眼道:「昨兒一宿沒睡,一直在店裡頭,直到今兒傍晚才回來,怎不頭暈?」 楊帆驚道:「娘子昨晚算了一夜的帳?」 說到算帳,楊帆心裡先自一跳,小蠻沒好氣地道:「昨夜怎能算帳,是在店裡幫忙啊。人山人海的,昨兒一天生意,足足抵得平日六天的進項。」 「原來如此!」 楊帆鬆了口氣,陪著小蠻到了庭院中,他家庭院中也植了一棵高大的桂樹,樹下有兩張紫檀的竹美人,通體瑩潤,包漿自然,兩人在夏日時常在榻上乘涼,蹭得更是光潔無比。 「錢這東西,是永遠也賺不夠的,咱家這錢三輩子也享用不盡了,倒也不必太過勞累。」 楊帆等她在一張竹美人上坐了,便也在另一張榻上躺下來,腦袋枕著雙手,吁了口氣道:「昨夜我也是一宿沒睡啊,不過還好,白天在衙門裡補了一覺。」 小蠻的俊眼溜過來:「哦?郎君也一夜沒睡嗎?」 楊帆趁機道:「是啊!在定鼎大街轉悠了半天吶,差點兒就從端門逛到定鼎門。昨兒皇帝從端門上向下拋灑七孔針和金鈿針來著,我本想替娘子揀一枚回來乞個巧兒,可惜沒打頭籠,那針落了地,還上哪兒找去?然後呢,就過天津橋,一路逛下去了……」 楊帆就跟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的,不光是把昨夜見過的那抽驢腸、煎活鴨的事兒細細講了,還有路見不平搭救民女的事兒給講了,又仔細回憶著昨日所見到的諸般遊戲都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務求把這大庭廣眾之下的事情填滿整夜的空白。 奈何,他昨夜在長街上逛的時間還真不算長,所以講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小蠻眨眨眼道:「繼續啊,接著去了哪兒?」 楊帆呆了一呆,迎著小蠻的目光,忽然沒了瞎掰的勇氣,於是嚅嚅地道:「後來……,我們乘舟游洛水來著……」 小蠻的眼睛輕輕地瞇起來:「就你們倆呀?」 楊帆馬上道:「還有梢公、還有舵公,還有廚子,還有八個女相撲手。」 小蠻白了他一眼,道:「他們也跟你倆同在船艙?」 楊帆不說話了,沉默片刻,賭咒發誓地道:「我可以保證,昨夜艙中雖然只有孤男寡女,可是我們絕對沒有發什麼。」 小蠻一行貝齒輕輕咬了咬薄嫩紅潤的下唇,似笑非笑地道:「郎君呀……」 「哦?」 「你說……,要是我跟某個男人在夜深人靜、黑燈瞎火之處獨處了一宿,然後我說什麼都沒發生過,你相信我嗎?」 楊帆把一張臉揪得跟包子似的,說道:「相信!」 小蠻張大眼睛:「真的相信?」 楊帆用力點頭:「真的相信!」 「那你苦著個臉幹什麼?」 「相信……相信我也不樂意啊!」 「噗哧!」 小蠻忍俊不禁,忙又板住臉,冷哼道:「你也知道不樂意呀,那人家就樂意了?」 楊帆低聲下氣地道:「我事先不是跟你說了麼,有些事,還是跟她說明白的好。你說這種情形下,我跟她還能做什麼?」 看來常規辦法是不能讓娘子心平氣和了,楊帆眼珠一轉,偷偷一掃,不見三姐兒和桃梅那兩個丫頭在跟前,便向小蠻傾了傾身子,小聲道:「為夫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小蠻好奇地問道:「你怎麼證明?」 楊帆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在她耳邊嘰嘰碴碴了一陣兒,小蠻騰地一下俏臉飛紅,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他一眼,嗔道:「嘁!你少來,你呀,讓你折騰一宿都不帶累的,這法子能證明什麼?」 楊帆見「交公糧」以示清白的法子不獲採用,不禁無辜地道:「那要我怎麼說,你才相信?」 小蠻笑微微地道:「好啦,不難為你啦。打一開始,人家就是相信你的,若連你都不信,我還能信哪個?」 楊帆心中一暖,一塊大石落地,忍不住拉過她的小手合在自己掌心,也不說話,只是讓那體溫漸漸融合在一起,心中溫馨無限。 桂花樹下,燈影闌珊,斑闌的陰影中,一對小夫妻暱喃低語: 「娘子明明相信我,怎麼還故意作弄,方纔我真以為你心中不快,你不知我有多急……」 「那怪誰呀?你明明什麼都沒做,偏偏自己弄出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看著就叫人生氣。」 「呃……,這麼說,倒是我弄巧成拙了。」 「嘻嘻,那也不是。雖說郎君昨夜是不得已,奴家也相信郎君的為人品性。不過……,即便全都相信,這心裡頭還是有點兒不舒服,你說我不衝你撒氣沖誰撒氣去?」 「咳咳,娘子言之有理。」 「還有啊,郎君以後長點心吧……」 「嗯?我又怎麼啦?」 「你以後要是想買東西哄我開心,那東西貴了賤了都沒關係,可你別從咱們自己家的店裡頭買啊,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咱家的貨啦。」 「哦,我記住了……」 「不過呢,你這麼做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人家還是很開心的。以後就這樣,凡是咱們自己家有的,就別去外面。」 「嗯嗯,咱自己家有個如花似玉百媚千嬌的小娘子,一定不去惦記外邊的女人。」 「我可沒說喔……」 「為夫自己領會的!」 「嘿嘿,舉一反三,孺子可教。奴奴在店裡只要發現有這麼聰明的夥計,就會提拔他做二掌櫃的。」 「既然如此,本二掌櫃的晚上幫掌櫃的盤帳吧。」 「可別,你是越幫越忙,我這賬其實也好算,倒是你那衙門裡的那筆糊塗賬……」 小夫妻說笑了一陣,終於認真起來,小蠻坐起身,關心地問道:「怎麼辦呢?」 楊帆的神情也認真起來,他沒有起身,只是輕輕拍了拍小蠻圓潤結實的大腿,微微瞇起眼睛,望著從林梢透下的星光,眼中似也泛起了凜凜的星光:「你放心,我也該盤賬了!」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一十九章 蓄勢 次日是旬假,午後未時,楊帆在「金釵醉」宴請都官郎中孫宇軒和司門郎中嚴瀟君,本司主事馮西輝作陪。 巧的很,這一天恰有另一撥官員在此聚會,席間看見楊帆,先是寒暄了一陣,又過一會兒,竟然紛紛進了他們的雅間,向楊帆敬酒,慶賀他榮升之喜。 道喜的人如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之流乃是「三思五犬」之二,而楊帆同武三思走的比較近,他們過來敬酒情有可原,可是其他幾位官員卻絕對不是武三思的人。 諸如中書侍郎蘇玉衡,這位正四品下、身居要職的官員是當今朝廷上風頭最勁,連武氏二雄武承嗣和武三思都力壓一頭的首席宰相李昭德的親信。 諸如秘書少監金無彩,那是宰相蘇味道的門人,此外還有禮部郎中孟巖、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洛陽尉唐縱…… 孫宇軒和嚴瀟君大開眼界,原來楊帆的人脈不只是軍伍中的將官啊!在朝堂上竟然也有這麼多的朋友。 軍伍中的將領,縱然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與他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不在乎。像武氏子侄那些皇親宗室,他們是敬而遠之。那些宗室縱然有官職在身,大多也只是武將,朝堂上沒有他們的位置。 武承嗣當初任宰相,本來是武氏家族佔領政壇的一個絕好機會,可惜他操之過急,於是在保李派宰相們的反擊下鎩羽而歸。 武則天讓武氏子侄大多兼著軍職,是因為她明白軍事力量對她地位穩定的重要,不允許他們涉足政壇,是因為平衡這種事兒,是每一個帝王本能的反應。 所以楊帆身後那三座靠山,固然可以保證他在刑部不會被人欺侮的太厲害,卻也無法引起刑部官員的足夠重視。而此刻一一亮相的這些官員,卻是與他們密不可分的。這些人有的與他們平級,有的還比他們高上一兩級,而這些人對楊帆的敬意和親熱,他們都看到了眼裡。 花花轎子人人抬,當他們意識到楊帆在官場上的人脈甚至比他們還更廣泛的時候,他們本來覺得自己肯賞臉光臨已是給足了楊帆面子的倨傲感便一掃而空了。 楊帆很客氣地向來人還禮敬酒,他知道這些人就是太平公主安排來給自己抬轎子的,太平公主涉足政壇才不過兩年光景,已經擁有了這麼多人的效忠,楊帆也不禁暗暗吃驚。 他當然清楚,這不是太平公主勢力的全部,這個心智如狐的女人,一定還有不曾浮出水面的力量。 楊帆剛開始看到光祿丞宋之遜,太僕丞李俊時還微微有些詫異,這兩個人不是武三思的人麼?難道被太平公主給收買了?等他看到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才隱隱有些明白過來。 與婉兒交往這麼久,他當然知道婉兒身邊也有一些人,比如這秘書丞李貴女、著作郎李展鵬,一向與婉兒走動較近,他們應該是婉兒身邊的人。 如此看來,太平公主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故意用了手段,讓她的人又邀請了其他的官員同來,以此混淆耳目,就是怕暴露她的實力。 畢竟武則天也在關注著楊帆,誰知道女皇會不會一時興起,派人查看楊帆與哪些人飲宴。而武則天是堅決反對自己的女兒插手政壇的,一旦讓她知道,後果非常嚴重。 縱然分屬於不同的勢力集團,只要兩大集團間沒有劍拔弩張,作為同僚飲宴吃請也是常見的事,他們自然很容易就能邀得別的官員出來,而他們對楊帆禮敬有加,他們邀來的人怎麼也要給個面子。 這樣一來,就算有心人注意到了,看到的也只有武三思這個珵明瓦亮高達三百度的大燈泡,從而把分屬於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勢力也打上他的烙印。太平心思之縝密,性格之謹慎由此可見一斑。 蘇玉衡、金無彩等人進了雅間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他們只是在楊帆與孫宇軒、嚴瀟君酒過三巡正東拉西扯的時候走進來,很親切、很客氣地向楊帆敬了杯酒,說了幾句道喜的話,溫文爾雅地向同席的孫宇軒和嚴瀟君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孫宇軒和嚴瀟君看向楊帆的眼神就大不相同了。 楊帆要的其實就是這個效果。 如果事事依賴別人,就算你背後有天那麼大的一座靠山,旁人也只是敬你、畏你,看在你背後那個人的面子上給你一點面子,而不可能平等地與你合作。 楊帆要的只是一個契機,一個讓孫宇軒和嚴瀟君這兩個專業牆頭草肯正視他的契機。要在刑部趟開自己的一片天地,只能靠他自己一拳一腳去打開局面,外部的力量只是一種推力罷了。 此刻最興奮的就是馮西輝了,他知道這是楊帆真正踏入刑部的第一步,而楊帆所展示的人脈和力量有些出乎他的估量。他相信,如果楊帆真的能主掌刑部司,他這個主事就一定能更上層樓。 他很期待「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那一刻! …… 從「金釵醉」走出來的時候,楊帆很累,這種累是心靈上的累。他初入朝堂就在軍伍,軍伍中相對單純一些,說什麼話辦什麼事直來直往,很少像文官們一樣喜歡小心翼翼地試探、旁敲側擊地揣摩、拐彎抹腳地表白。 入鄉隨俗,他只能用同樣的方式與孫宇軒和嚴瀟君交流,太直白的手段會讓這兩個人把他當成沒有城府的愣頭青,嚇得一走了之。 儘管有些累,不過楊帆走出「金釵醉」的時候心裡還是很滿意的,今天的飲宴完全達到了目的。想露這麼一手,就讓孫郎中和嚴郎中納頭便拜那是不可能的,且不說陳東現在比他有勢力,何況他頭上還有一個曖昧不明的崔侍郎呢。 他只要孫宇軒和嚴瀟君在一般情況下保持中立,關鍵時刻能稍稍表態支持一下那就足夠了。他是刑部司郎中,他要在刑部司建立權威,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挑戰陳東的權威,這也是唯一的辦法。 ※※※※※ 時光匆匆,一晃又是十多天過去了。 這天一早,崔侍郎的議事房裡,四司正堂正襟危坐,崔元綜坐在上首,刑部主事馮西輝坐在最下側,有氣無力地念著案牘。 這是刑部的規矩,每旬都會把這段時間刑部審處的各種死刑級以上案件拿出來,由刑部正堂匯同各司主官進行評議,如果有哪位官員覺得哪樁案子處治不妥當,可以當堂提出,大家評議。如果刑部正堂或一半以上的各司法官提出異議,此案就要重新審理。 這是對一旬公務的一種例行公事的總結,實際上各司主官各自負責一攤,很少會對別人負責的公務指手劃腳,如果是有什麼人請托想要法外施恩,也早與負責此案的官員私下溝通過了,誰會在公事會議上發難呢? 因之,這是毫無意義的一種總結會,自從楊帆到了刑部以後,他已經參加了兩次這種旬會了,每次都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不過,旁人也是如此,通常都是由一位主事把案情念上一遍,各司主官就像沒睡醒似的,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作為刑部正堂的崔元綜有時會問上兩句,幾位郎中便說一聲「下官沒有異議」,崔元綜便會叫人繼續念下一份。這種沒營養的事,就連其他幾位刑部主事都懶得來參加,自然把這差事交給了職權最小的馮西輝。 這是楊帆參加的第三次旬會,他決定,就在今天向陳東發難。前天,他已通過馮西輝,仔細瞭解過這一旬所處理的所有死刑級案卷,他選擇的突破口是北市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一案。 應屠是洛陽三市中的北市坊令,別小看這個從八品的官兒,管理坊市那可是油水十足,沒有背景不可能得到這樣的肥差。楊帆已經查過,應屠的後台是一位吏部員外郎。 秦小白在北市購物時與一店中夥計發生口角,而那家店舖與應屠關係匪淺,應屠作為坊令,出面維持秩序,秦小白也不是善茬兒,竟爾破口大罵,應屠大怒,命人把他拿下,一頓棍棒,竟然當場打死了。 涉及人命,這是死刑級以上案件,但是刑部司陳郎中處理的結果是「無罪開釋」,理由是應屠身為坊令,有維持坊間交易秩序之責任。秦小白對抗坊令,擾亂治安,應屠施杖懲戒,秦小白身體虛弱,施杖人力道輕重各有不同,方才致死。 故而,應屠雖有施刑不當之嫌,但是既非故意殺人,也非過失殺人,因其執行公務故,不予制裁。而免罪之所以獲得順利通過,苦主並不追究也是主因。這一方面,楊帆已經暗訪過,知道死者秦小白的娘子收了對方大量錢錢,故而「私和」。 按大周律,私和也是犯罪。把秦小白一案扳過來,背後還能觸動那位吏部員外郎,這一戰,他挑戰的不僅是陳權的權威,而且涉及到吏部官員,只要一戰成功,他就能把陳東挑落馬下,樹立他在刑部司的權威。 刑部是掌管刑法的,要在這兒立威,當然要在法上下功夫。正如軍中立威,莫如戰功一樣。 楊帆準備發難了!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章 發難 馮西輝富有催眠效果的聲音還在繼續著,無抑揚、無頓挫。 他還沒有念到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一案,此刻念的是一樁婆婆毆殺兒媳案。 因為還沒有等到自己用來發難的那樁案子,楊帆也像其他官員一樣眼觀鼻鼻觀心,狀似打著瞌睡。可是帶聽不聽的,卻有一句話忽然飄進了他的耳朵:「死者之子常之遠說,七夕之夜,他伴母游定鼎長街,便曾受這潘姓男子騷擾,其父所欠巨額賭債,亦為潘姓男子所有……」 楊帆機靈一下,頓時豎起了耳朵,馮西輝有氣無力地繼續說著,楊帆只聽了後一半,已經聽明白了大致的意思,貌似是一個叫常林的男子,娶妻程氏,程氏娘子小字雲霓。這位程氏娘子姿容美麗,引起了一個潘姓男子的覬覦。 於是潘姓男子利用常林嗜賭,誘他欠下巨債,然後逼他獻出妻子,常林無力償還賭債,回家訴與娘子知道,誰知那位程氏娘子卻是個極節烈的女人,寧死不從。這常林自知理虧,倒也不敢強迫妻子,那潘姓男子便派了一班潑皮無賴,日日登門索債,騷擾打砸。 常林的老母竇氏老太太得知是自己兒媳七夕夜遊長街,引起這潘姓男子垂涎,才惹來這許多禍端,便痛罵兒媳是個掃把星、狐狸精,害了她的寶貝兒子。這老婦人卻也是個十分刁蠻的婆婆,一番痛毆,竟然打到了要害,把兒媳活活打死。 這一下就鬧成了人命案子,坊裡報到了洛陽府,洛陽府審得倒也乾脆,判那老婦償命,不過流刑以上案件得由刑部複審,案子又報到了刑部。 司刑郎中陳東對此案卻有異議,他的判詞是:「尊毆卑,非斗也。且老嫗膝下有子,死者乃其子之妻,因其妻而殺其母,不合孝道。故判決罪減一等,為流刑,又因為老嫗年邁,一旦流放異地無異於送死,那就違背了罪減一等的本意,故而再減一等,判為徒刑,判其在司農寺勞作兩年贖罪。」 因為陳東判詞的出發點是從孝道上做文章,而孝道卻是從皇帝到百官乃至天下萬民都要遵行不逾的大道,是倫理道德的基石,故而崔元綜也沒有什麼異議,已經做了初審圈閱,只待今日諸司合議之後,就要發付洛陽府執行。 馮西輝念完了案情,微微揚起臉來,端起杯喝了口水,先潤了潤喉嚨。 崔侍郎等了一下,不見眾人說話,便清咳一聲道:「諸君有什麼意見?」 「下官想再看看卷宗!」 因為此案是陳東審結的,所以他不用表態,皮二丁和孫宇軒、嚴瀟君三位郎中剛剛準備拱手,按照慣例說一句:「下官沒有異議!」楊帆已經搶先開了口。 在這種例行公事式的會議上,真的對一樁案件提出異議,已經是極希罕的事了,而提出異議的竟然是楊帆,是整個刑部公認的不學無術二「教主」,崔元綜不禁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馮西輝也有些詫異:「楊郎中事先選定準備用來發難的案子可不是這一件啊!我跟楊郎中不是都說好了麼,怎麼臨時變了卦?」 他有些納罕地看看楊帆,只道楊帆是記錯了。 楊帆卻向他和煦地一笑,緩聲道:「馮主事,請把卷宗與我一閱。」 「啊?哦哦,是……」 當著諸司長官,馮西輝也不好擠眉弄眼地向他暗示,只好捧了卷宗送到他的面前。 卷宗正是打開的,楊帆翻到第一頁,仔細看了起來。 陳東見他這般作派,眉頭不由微微一挑。而皮二丁則望了一眼崔元綜,崔元綜面上毫無表情,不過瞧了瞧略顯不自在的陳東,又看看低頭認真看著卷宗的楊帆,眼中微微閃過一絲了悟的神色。 陳東也好,楊帆也罷,都是他獨掌刑部的障礙,但是陳東在刑部根基深厚,楊帆靠山眾多,以崔元綜的魄力,是沒有膽量和他們全面開戰的,如今既然這兩虎要相爭,崔元綜是樂得坐山觀虎鬥的。 他把眼皮微微一沉,輕輕捋著鬍鬚一言不發,皮二丁見狀,便也打起了坐山觀虎鬥的主意。 孫宇軒和嚴瀟君對視一眼,兩個人的神情都有些玩味。 房間裡靜靜的,偶爾會響起「咕咚」一聲,卻是馮西輝喝水的聲音。 馮西輝也沒想到自己喝口水此時也會如此清晰,見眾人向他望來,不禁尷尬地笑笑。 「果然是她……」 楊帆看到卷宗中提供證詞的常家小子常之遠提到七夕之夜,其母被潘姓紈褲調戲,繼而被一自承是刑部公人的男子所救的經歷,便知道這死者就是那天晚上所遇到的那個婦人了。 楊帆閉了閉眼睛,眼前陡然浮現出那個婦人的模樣:身段裊娜,膚色白皙,臀腴腰細,頸項修長,乾淨剔透的彷彿剝了殼的鴨蛋。雖然兒子都十三四歲虎頭虎腦的,可是看她年紀還只像二十五六歲,端莊嫻慧,份外美麗。 當日是七夕,七夕固然是情人的節日,可平民百姓有節可過,也不會放過這難得的解除宵禁、長街歡樂的時候,可是……當日只見這位名叫程雲霓的女子帶著她的兒子常之遠遊玩,她的夫婿常林又在哪裡呢? 從這供狀中看,常林是個嗜賭如命的人,平日就極好賭,他在碼頭扛活所賺銀錢倒有大半拿去賭了,家中還是靠娘子做針織女紅貼補家用。那一晚他的娘子受人調戲時,只怕他正在某個賭徒聚集之地紅著眼睛擲色子呢。 這個潘姓男子分明就是吏部考功員外郎的小公子潘君藝了,這案卷中隻字不提他的家世,縱然談不上官官相護,也是有著為其父隱諱的意味。考功員外郎啊,在高官如雲的京師的確算不上大官,可他權力卻不小,那是專門負責考核官員政績的官員,如非得已,誰願得罪。 這卷宗裡隻字未提對潘姓男子的處置,這一點楊帆倒也無可奈何。真想追究,也是無從追究起來的,潘君藝當街調戲程娘子不假,可是卻非當街施暴,怎麼處理?肆後他色心不止,又設賭局引常林入觳,用意倒是十分明顯,不過卻也沒有觸犯法律,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終究沒有上門逼姦吧? 這樁案子裡面只死了一個人,卻是那個最無辜的女人,見色起意、設局害人的,遊走在刑法的邊緣;嗜賭如命、中人奸計的,雖然可恨卻也無法懲處;而那老婦分明是刁鑽之極,一味偏袒兒子,卻遷怒於無辜的媳婦,將她活活打死。 這樣一條鮮活的生命,這樣一個可敬的女子,就這樣死了! 那婦人何其無辜! 這天道何等不公! 一團怒火在楊帆心中熊熊地燃燒起來,他把卷宗「啪」地一合,抬起頭來,對崔元綜鄭重地道:「侍郎,下官以為,陳郎中如此處斷,實為不公!」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孫宇軒和嚴瀟君並不知道楊帆要於今日發難,也不知道他選的突破口是什麼,但是「金釵醉」之後,他們卻清楚楊帆早晚必向陳東發難,此刻一聽,他們雙眼頓時一亮:「終於開始了!」 他們正想見識見識楊帆的手段。 而馮西輝是唯一知道楊帆已經選定了利用哪樁案子向陳東發難的人,為此他還幫著楊帆找過論據充足的律書,叫楊帆仔細背熟,以此律理作為反駁的依據,誰知道楊帆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居然選錯了案子。 馮西輝急得連連咳嗽,楊帆卻充耳不聞,反引得陳東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馮西輝心中一凜,便也不敢言語了。 崔侍郎慢條斯理地捋著鬍鬚,輕輕問道:「不知楊郎中以為,陳郎中所斷之案,哪裡不妥啊?」 楊帆這些日子在家裡可沒閒著,每天晚上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在自己職司範圍之內可能遇到的且經常可以遇到的各種案例及其法理背誦下來。 他現在還做不到用之即能想到,各種律法在他腦海中雖已強行記下,需要用到具體相關的律法時,還需要在腦海中先想想這一類律法的大門類,再細化到一些具體的法律規定。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短處,所以方才把那卷宗翻到一大半時,他依舊佯作認真翻閱卷宗,實際上已經在思考可以用到的法律。這時崔元綜一問,楊帆立即答道:「依周律疏議,斗訟一節之第三款:若尊長毆卑幼,折傷者,減凡人一等;小功大功遞減一等。因毆致死者,尊長各絞。」 楊帆一字不錯地把這條恰好適用的法律背出來,這才說道:「依律法,如果常家老嫗將兒媳毆傷乃至致殘,因其為尊長,都可以減罪一等。可是依照律法,致其死亡者,雖為尊長,亦當判處絞刑!所以,陳郎中的判決,下官以為,很是不妥!」 崔元綜微微瞇著眼睛,聽楊帆說完,目中微微露出一抹異色,他們都清楚楊帆是如何從仕、又是如何做到郎將的,所以從未想過他居然懂得律法。 崔元綜彷彿頭一回看見楊帆似的,認真看了看他,這才轉向陳東,問道:「陳郎中,你有何話說?」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一章 重審 方才楊帆說話時,陳東一直沒有吭聲。 這倒不是陳東面對一個小字輩兼律法外行的質疑,依舊沉得住氣,而是因為這是規矩。 楊帆的陳述是對他的質疑,不管是質疑還是彈劾,只要長官在場,對方的話是對長官說的,那麼在對方把話說完,長官進行詢問之前,他是不能立即反駁的。 在朝堂上也是這樣,如果有御史告你的狀,你只能在一旁聽著,哪怕他說的全是子虛烏有壓根不存在的荒唐話,在他說完以及皇帝問話之前,你都只能保持安靜,絕對不可以對方才講到一半兒,你就「咻」地一下跳出去,臉紅脖子粗地開始與對方對著噴口水。 籍著楊帆陳述的時間,陳東也在急急思索措辭。 到了此時,他如何還不明白楊帆扮了近一個月的豬,現在要開始吃虎了。所以陳東的反應也是極慎重的。 陳東仔細思索了一下,向崔元綜拱拱手道:「侍郎,下官做此判決,如果單從律法上看,自然是有些不妥。不過……,下官身在法司多年,豈會連這樣的律條都不熟悉呢?下官作此判決,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崔元綜微微一笑,道:「你講!」 陳東輕蔑地瞟了楊帆一眼,說道:「法理不外乎人情。此案並非一樁簡單的殺人案,而是婆婆管教媳婦,出手太重,致人死亡。從孝道考慮,父母之親,大於夫婦之親。此案之中,常林已經喪妻、如果因為他的妻子而殺死他的母親,這不是悖逆天性,有違孝道麼。況且常林之母原無殺心,實為錯手,再加上她年事已高,故此下官判其罪減一等。」 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又加了一句:「此案已經呈報侍郎的,侍郎既然認可下官的判決,相信也是明白下官弘揚孝道的一番苦心了!」 崔元綜撫著鬍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轉向楊帆,問道:「對於陳郎中的這番解釋,楊郎中以為如何?」 楊帆平靜地道:「下官以為荒謬!」 「哦?」 崔元綜呵呵地笑了兩聲,道:「說出你的道理來!」 楊帆道:「法理不外乎人情,這一點,楊某完全同意。提倡孝道,這一點楊某更是完全贊同!然而,下官以為,關乎人情不等於濫用人情。提倡孝道,不可以行孝為名,做出上干天和、下違人道的事來。否則,那就是偽孝!」 如果單純地講法,楊帆對法理的瞭解不可能超過這個在司法口乾了大半輩子的陳東,不過說到口舌之利,他可絲毫不在對方之下,對方挖下的大坑,被他一句話便輕輕巧巧地繞過去了。 對方挖下的那個「坑」就是「孝道」。 另看現在整天嚷嚷法律尊嚴不容侵犯,做到了麼?放到一千多年前又是一個什麼狀況?那是純粹的人治社會,權比法大!而掌握著權力的這些人都是把孝放在諸德之首的。 如果楊帆硬充法律鬥士,叫囂什麼法律不容侵犯,法律既然規定該判絞刑,那老婦就堅決不可以放過,那他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這場官司打到武則天面前,他也休想贏得了。一個老刁婦的生與死和維護孝道彰揚孝行哪個重要? 楊帆道:「從常家小兒的供詞來看,程大娘子並無任何過錯,見色起意設計坑人的是潘姓男子,嗜賭如命欠下巨債的是常林本人,常家老嫗卻遷怒兒媳,竟將一無辜婦人活活打死!」 說到這裡,楊帆心中一慘。 刑部已經審核的命案他是前天拿到的,而這樁案子是昨天審結的,所以在他事先拿到的案卷裡面並不包括這樁案子,他是此時才知道這樣一起命案,想到七夕那晚所見的婦人竟然無辜含冤,被自己那不講理的婆婆活活打死,心情激盪,難以平靜。 楊帆拱手道:「侍郎,是否為人父母的就絕對不會犯罪,或者對兒女可以生殺予奪?我大周律法中,沒有這一條吧。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那是對兒女說的。該行孝道的是常林,所以,常林不舉告,那是人之常情。常林之子常之遠舉告祖母毆殺母親,也是人之常情。 而此案是坊間百姓激於義憤,告於坊正和武侯,再由他們報到洛陽府的,與常林和其子常之遠全無相干。法司是什麼所在?朝廷為什麼要設立法司衙門?不就是管理天下不平之事麼?不就是要將民間不能自行解決之冤屈訴諸於法律,由朝廷還其公道麼?陳郎中又不是那蠻橫老嫗的兒子,他是替誰行的孝道?又以程家娘子之性命,慷的何人之慨!」 楊帆把袖子一盛,聲音琅琅,直震屋瓦:「所以,下官以為,陳郎中假偽孝之名,令無辜枉死,處斷不公,應予重審!」 楊帆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最後幾字隱隱有金石之音,直刺人心。他一番話說罷,議事堂中人人動容,一片靜寂中,竟然半晌沒人作聲。 過了許久,崔元綜才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陳郎中與楊郎中各執一辭,本官也不好獨斷。這樣吧,大家公議一下,此案……是否重審?」 陳東坐在那兒,面噙冷笑,微現不屑之色。 楊帆這番話聽著倒挺感人的,可是在場的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僚,不是那些沒有見識的街頭小民,三言兩語激得他們熱血沸騰,頭腦一熱就任你擺佈。官場中人,哪個說話辦事不是先把「利」字擺在當中權衡再三? 會有人同意楊帆的意見麼? 楊帆?那是什麼東西!會有人冒著得罪他的風險站到楊帆一邊? 陳東輕輕撇著嘴角,拿起了案頭的水杯,水已溫了,並不燙手,他還是作勢吹了幾下,然後把眼皮輕輕抬起來,淡淡地掃了楊帆一眼,挑釁的味道極濃。 「咳!」 孫宇軒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道:「侍郎,依下官看,此案既然還有爭議,不妨……再審一審!」 陳東怔了一怔,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這棵牆頭草,今兒怎麼有主見了?」 孫宇軒笑瞇瞇的,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好像是在打圓場的樣子。 那天他已經見識到了楊帆的人脈,他已經算計清楚了,這時幫楊帆說句話,對楊帆而言那就是雪中送炭。如果楊帆能成勢,他就多個朋友多條路。 現在陳東是佔著上風的,如果他站在陳東一邊,也不過是錦上添花,頂多回頭換陳東一個好臉色,還能得著什麼?如果這時幫楊帆打個圓場而楊帆還是敗了,因為今天這場舉動對陳東而言完全不如對楊帆而言那般意義重大,也不過就是以後不太和睦而已,不致太過觸怒陳東。 嚴瀟君同他是一個打算,只是心裡稍稍猶豫了一下,便被孫宇軒搶了先,他再開口就不可能像孫宇軒一般顯得雲淡風輕了,是以心中有些懊惱。他卻不知孫宇軒之所以先行開口,卻是因為每天中午都喝楊帆的免費酒,有點不好意思躲在後面。 他掩著口「吭吭」地咳了兩聲,也對崔元綜道:「侍郎,人命關乎天,下官以為,慎重起見,再審審也好。」 除了崔元綜是侍郎,在座一共有五個郎中,現在楊帆和陳東已經旗幟鮮明地表明了態度,孫宇軒和嚴瀟君都同意重審,五郎中裡就有三個是同意複審的了,皮二丁不管表不表態,這案都已注定要重審了。 皮二丁也確實不想表態,他是崔元綜的人,楊帆和陳東之鬥,在他看來就是狗咬狗,誰把誰咬死了都沒關係,最好兩個人同時完蛋。 崔元綜心裡卻是暗暗驚了一下:「這個楊帆,好手段啊!什麼時候竟然拉攏了孫宇軒和嚴瀟君過去,與他同氣連枝了,我竟毫無察覺。」 崔元綜暗暗提著小心,笑瞇瞇地道:「既然如此,那麼此案就予以重審吧!」 陳東沒想到孫宇軒和嚴瀟君竟然幫著楊帆說話,這兩棵牆頭草自從崔元綜入主刑部以後就投靠了他,只不過他們的投靠僅僅是服從崔元綜安排,不扯崔元綜後腿,倒是從來沒有替崔元綜打頭陣與自己為難過,想不到今天…… 陳東心中急想:「莫非崔元綜見始終扳不倒我,有心使驅虎吞狼之計,利用楊帆與我為敵,他高高在上,自可坐收漁利?」 耳聽得崔元綜說此案要發回重審,陳東也火了,硬梆梆地道:「侍郎,陳某所判,自有所據。楊郎中所言,陳某不敢苟同,此案縱然發回重審,陳某還是會如此判決!」 崔元綜笑瞇瞇地道:「楊郎中既有異議,自然發付楊郎中重審!」 陳東一愣,心中大悔:「這頭老狐狸,竟也趁機咬我一口。」 崔元綜自入主刑部,沒少受他掣肘,如今擺了他一道,心中大快,笑吟吟地便起身道:「好啦,今兒耽擱的時間太多了,合議到此為止吧。剩下的卷宗,下一旬再議。」說罷把袖子一拂,竟然走開了。 「這老狗材,他是故意的!利用楊帆與我鬥戰,不管誰勝誰敗,他來收拾殘局!」 陳東回到自己的公事房,立即破口大罵,那些書吏衙差站在外堂,明知他罵的是本衙正堂,也只好裝出一副懵懂模樣。 就在這時,羅令一溜煙兒跑進來,陳東吃癟的事他自然已經知道了,可他居然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 「郎中,郎中,出大事啦!」 羅令踮著小碎步湊到陳東耳邊,嘰嘰碴碴嘀咕了一番,陳東一怔,追問道:「當真?」 羅令點頭道:「千真萬確!」 陳東「嗤」地一聲笑,陰惻惻地道:「想拿這件案子削我陳某人的威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現在這樁案子已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你想甩給我,我也不接了!」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二章 兵痞治文痞 「威∼∼∼武∼∼∼」 站堂威喊罷,兩旁稀稀落落地站著幾名衙役,風火棍頓在地上,也是稀哩嘩啦的毫無節奏。楊帆穿著簇新的一襲官袍自屏風後面繞出來,臉色鐵青的馮西輝馬上迎上去,嘴唇發抖地道:「郎中,你看!這……這……,欺人太甚了!」 楊帆掃了一眼堂上的情況,心中不禁恚怒,「斫窗大斧」皮二丁的遭遇,今天貌似要出現在他的身上了。他深深吸了口氣,迅速平靜下來,和顏悅色地道:「出了什麼事?」 馮西輝往堂前一指,那指在空中的手指頭還在微微地哆嗦著:「站……站班的衙役們,有一多半兒沒來,都說是突然生了急病。就連做筆錄的書吏都不齊,也說是生了急病。郎中,他們這是……」 「呵呵呵,別急,別急!」 楊帆拍拍他的肩膀,咬著牙根笑,他笑瞇瞇地登上台階,轉到公案後面,雙手扶案,向左右一看,緩緩地坐了下去。 楊帆兩隻手在分案上輕輕地敲了一陣,心中有了主意,嘴角便微微露出一絲笑意,聲音真正地從容起來了:「班頭兒!」 「卑職在!」 衙役班首站出一人,躬身道:「郎中,卑職是副班頭袁寒,本司的班頭名叫莫求。」 「哦,袁副班頭,莫班頭和未曾到升堂的諸位公差,都去哪兒了?」 袁副班頭懷抱風火棍,向他拱拱手道:「回郎中,莫班頭和未曾到衙的諸位兄弟忽染急疫,上吐下洩無法辦差,所以請了病假。」 楊帆微微一蹙眉,道:「此事,本官怎麼不知道?」 袁副班頭猶豫了一下,又道:「回郎中,莫班頭等人……已向陳郎中告了假。」 「哦……」 楊帆作恍然大悟狀,轉頭又問馮西輝:「馮主事,我刑部以前可曾有過如許之多的胥吏公人同時染病的事啊?」 馮西輝憤怒地道:「從來沒有!他們……」 楊帆趕緊按了按手,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楊帆挺起胸來,說道:「一衙之中,半數公人同時染病,這種事本官也是從來不曾聽聞。你們好糊塗啊,怎麼還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嗯?」 馮西輝和那袁副班頭同時一愣,怔怔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 楊帆一臉肅穆地對著堂下稀稀落落的書吏、公人們道:「出現這種情況,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發生了瘟疫!第二,公廚的伙食不潔!如果只是公廚伙食不潔,那只是咱們衙門裡的事兒,可要是瘟疫,那就嚴重了!」 「啊?」 馮西輝和袁副班頭同時一呆,但是馮西輝馬上就反應了過來,若不是這個地方實在不合適發笑,他真想大笑一聲,雙挑大指:「高!實在是高!誰說咱楊郎中是武人出身吶?此舉頗有我輩讀書人的風範吶!」 楊帆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又向袁寒問道:「常林父子可曾帶到?」 袁副班頭的腦袋正在伙食不潔與發生急疫的問題上轉悠,沒想到楊帆的思維跳躍如此之快,他的腦筋有點跟不上了,趕緊答道:「沒有,常林並不在碼頭,據說扛完了活就去賭錢了。」 楊帆盯著他道:「賭錢又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舉,碼頭上的人會不知道他在哪裡賭錢麼,怎麼會找不到他?」 袁副班頭躲閃著他的目光,有些發虛地道:「回郎中,派去提常林到案的人確實……沒有找到他。」 楊帆微微一笑,道:「哦,如此也好。袁副班頭!」 「卑職在!」 「從現在起,你就暫代班頭一職吧!」 袁寒吃吃地道:「那……那莫班頭……」 楊帆嚴肅地道:「莫班頭要隔離!所有患了急疫的公差都要隔離!」 袁寒心中跳了一跳,暗道:「好狠!他也不怕把人都得罪遍了!」 隔離,是從南北朝時期就開始流行的一種防疫制度,這人一旦隔離,自然不能到衙裡來辦公,不能來辦公,那麼薪水乃至各種補貼,包括伙食尾子自然就領不到了。錢還是小問題,問題是一旦隔離,就要捨空邸第,集中看管。 什麼意思呢?就是被懷疑患了瘟疫的人要全家離開房子,弄到荒郊野外,給你蓋幾所茅廬,每天丟點吃食進去,由著你自生自滅,什麼時候確認你沒有問題了,你才可以回家。 楊帆正言厲色地道:「這裡是京城,天子居所,人口百萬,面對可能發生的瘟疫,安能不予重視?」 他冷冷地掃了堂下一言,說道:「書吏,記!」 那書吏坐在一旁小几後面,張著嘴巴正在發呆,一聽他說「記」,趕緊鋪開紙張,提起毛筆,可是沒有一點敢怠慢的樣子了。 楊帆也不在公案後面坐著了,他站起身來,在大堂上慢慢地踱著步子,思索著說道:「本官說,你來潤色!」 那書吏趕緊畢恭畢敬地道:「是!」 楊帆道:「眼下雖還不知本衙患了急症的人是否是患了瘟疫,可是一旦有此症狀,就絕對怠忽不得,這是朝廷一向的規矩。故此,本官有如下措施,請本衙崔侍郎並洛陽令、尚藥局、太醫署、藥藏局、翰林醫術待詔、疾患坊等衙門一併參詳,並上報政事堂知道!」 那書吏的手抖了一下,紙上留下一團墨跡。 有些事在桌子底下爾虞我詐的怎麼鬥都成。但是就是不能抬到桌面上來說,否則你就是破壞了整個行業的潛規則,會犯眾怒的。但是偏偏楊帆打的是防疫的幌子,隻字不提他與陳東之間的齷齪,這就光明正大的很了。 楊帆輕拍額頭,邊走邊想,又道:「外面的事自有朝廷作主,事情報上去由朝廷處治就好,咱只說說咱們刑部衙門的事情。首先,是查公廚,伙食從今天起得停止供應,大家晌午都出門吃自己去吧,什麼時候查明公廚沒有問題且並未有人感染瘟疫才能重開公廚,以策安全!」 那書吏的手又抖了一下,楊帆盯了他一眼,他趕緊低下頭奮筆疾書,不再與楊帆對視。 楊帆又道:「其次,在全衙展開大清掃,淤泥惡水,下水茅房,要統統予以徹底的清理,以防氣鬱不洩,疫癘滋然而生。」 「第三點,就是隔離。所有今日報稱患病者,請洛陽府和疾患坊出面,將他們全部隔離郊野,施用藥物,以防擴散!」 「第四點,衙門裡還有誰精神不振,病病怏怏的,馬上隔離!」 兩旁那些站得歪歪斜斜的衙差立即挺直了身子。 「第五點,請尚藥局、尚醫署立即製作防疫的藥湯,分發本衙所有人等每日飲用,並散發三省六部大小官衙!」 站直了身子的衙差們馬上咧開嘴,好像含了一口的黃蓮。 「嗯……,本官暫時就想到這麼多,你都記下來了?」 那書吏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連聲道:「記下來了,記下來了!」 楊帆道:「馬上再謄錄一份!」 那書吏答應著,連忙又研磨運筆,飛快地抄錄了一份,楊帆取過一份看看,讚道:「字好!措辭也好!」 如今明明已是秋天,天氣並不炎熱,那書吏卻似熱得很,舉起袖子擦了一把鬢邊的冷汗,訕訕地笑道:「郎中過獎!」 楊帆將手中那份捲了卷塞進自己的袖子,嘿嘿笑道:「這可不是過獎,本官是武將出身,大老粗一個,論起文案,遠不及你!」 那書吏乾笑兩聲,不敢搭話。 楊帆道:「好啦,馬上把你案上那份給崔侍郎送去!」 「哦?哦哦!」 那書吏趕緊拿起案上的記錄,飛也似地奔了後衙。 刑部司副班頭兼代理班頭的袁寒猶豫地問道:「郎中,咱們這堂已經升了,要問案嗎?」 楊帆道:「人證不全,連衙裡辦公的人都不全,還問的什麼案?」 楊帆回到公案後面,看看兩旁雖然稀落,可是不知不覺間已經挺拔而立,如同一桿桿標槍似的衙差,抓起驚堂木,「啪」地一拍,氣宇軒昂地喝道:「退堂!」 「哎喲!」 驚堂木「拍」下去,楊帆就像不小心抻了楊柳細腰的嬌小姐,眉心顰蹙,手捏蘭花,另一隻手扶著後腰,在案後緩緩坐了下來。 馮西輝和袁寒趕緊踏前一步,緊張地問道:「郎中,你怎麼啦?」 楊帆以手撫額,許久許久,才輕輕抬頭,面色沉重地道:「本官忽然頭昏眼花,胸中煩嘔,恐怕……也是染了急疫了。」 「啊?」 馮西輝和袁副班頭登時傻了眼。 楊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正色道:「你們快退遠些,免得被本官傳染!本官當以身作則,馬上予以隔離!為了防止感染侍郎,本官就不去向崔侍郎告假了。你們代我向崔侍郎說一聲,本官這就回家,全家隔離去!」 「郎中……」 馮西輝和袁副班頭眼巴巴地看著楊帆大步流星地離開公堂,甩開大袖龍馬精神地去了,瞧那風風火火的樣兒,哪有半點染病的可能。 馮西輝看了袁副班頭一眼,喃喃地道:「這事兒,會不會鬧的太大了啊?」 袁副班頭感慨道:「真有不怕事大的啊!」 那書吏拿了楊帆所述的《刑部防疫楊五條》並沒奔著後衙崔侍郎處,他半道就拐到了刑部司,闖進陳東的簽押房,急急地道:「陳郎中,鬧大啦,這回事兒可鬧大啦!」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三章 坐視風波起 陳東看完楊帆所寫的東西,冷笑一聲道:「去,給崔侍郎送去!」 那書吏呆呆地看著他,遲疑道:「郎中……」 陳東道:「去吧!你以為,崔侍郎會由著他這般胡鬧麼?這醜事鬧開了,他臉上就好看?」 那書吏恍然大悟,趕緊道:「小的這就去!」 書吏急急又奔後衙,羅令湊到陳東面前道:「郎中,這個楊帆也不是善碴兒呀!」 陳東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這就慌了?咱們還有一招殺手鑭呢,這一招破不了,哼!他就知道,這刑部衙門裡頭,究竟是誰說了算了!」 陳東把雙手一背,冷笑道:「那樁案子,已經報到大理寺去了吧?」 得到羅令肯定的答覆後,陳東微微一笑,道:「好!大理寺審完了,是要交我刑部複審的。那樁案子和他經手的這樁案子是相關的,到時候,我看他怎麼辦!」 他拍拍羅令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一時的得意不算什麼,笑到最後的人才是勝利者!」 後衙裡,崔菩薩接到書吏送來的東西,頓時把眉頭一蹙,不悅地道:「胡鬧!有什麼不妥當的事,難道不能跟本官講麼,怎麼可以鬧出這樣的事來?」 書史訕訕地道:「楊郎中說,應該通知尚醫署、尚藥局、洛陽府、患坊……」 「不要理他!」 崔元綜沉下臉揮手:「去,叫他來見我!」 話猶未了,馮西輝便急急忙忙地走進來,向崔元綜兜頭一揖,道:「侍郎,楊郎中說他偶感不適,恐怕也是染了瘟疫,所以……回家隔離去了。」 崔元綜愣了愣,大怒道:「他都不跟本官打聲招呼麼?」 馮西輝乾笑道:「楊郎中說,恐怕傳染了侍郎。」 崔元綜又好氣又好笑,指著他和那個書吏道:「你們兩個,馬上到楊家去,叫他回衙來見我!本官不怕傳染!」 快晌午的時候,馮西輝和那個書吏回來了,崔元綜見楊帆並未隨他們回來,不悅地站起身道:「楊帆人呢?」 那書吏道:「楊郎中動作好快,卑職到了楊家一問,楊府的人說,他們阿郎和大娘子已經離開府邸了。」 崔元綜冷笑道:「自禁於郊野去了,還是跑到哪兒遊山玩水去了?哼!問清楚他的去處,把他給我找回來!」 馮西輝上前一步,肅然答道:「卑職已經問過了,楊郎中去了白馬寺!」 崔元綜聽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過了半晌,他才緩緩拿起案上的《刑部防疫楊五條》,似看不看的,臉上陰晴不定。 馮西輝偷眼瞟了瞟他,又不陰不陽地跟了一句:「楊郎中將這防疫的公文謄錄了一式兩份,自行揣走了一份,不知……意欲何為!」 崔元綜臉色又是一變,沉默半晌,緩緩說道:「把防疫的事情,報與政事堂知道吧!」 那書吏大驚,正欲進言,崔元綜一個冷冷的眼神兒便制止了他。 這時,廚頭兒王丸端著豐盛的食盤走進來,慇勤地道:「侍郎,該用午餐啦!」 崔元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吃什麼吃!把公廚關了,從今天起,一應午餐供應,全部停止!」 「啊!這是為什麼?」 崔元綜欲言又止,先揮一揮手,讓馮西輝和那書吏出去,等二人離開之後,崔元綜臉上氣極敗壞的神色忽然一掃而空,很輕鬆地笑道:「不要多問,只管按老夫的吩咐去辦。」 王丸頗不情願,崔元綜瞪了他一眼道:「不要只盯著你那一畝三分地兒,照辦!」 王丸無奈,只好答應一聲,端著食盤又退出去。崔元綜撫著鬍鬚思索片刻,微微一笑,揚聲道:「來人啊!喚皮郎中來,隨老夫去衙外用餐!」 崔元綜的言語之中,隱隱透出一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 「那個老匹夫,當真是泥胎木雕一菩薩,枉為一衙長官,楊帆如此胡鬧,他竟全無辦法!」 陳東聽了那書吏回報,恨恨地一掌拍在案上,便在屋子裡轉悠起來,過了半晌,又嘿嘿一笑,自我安慰道:「也沒甚麼了不起的。可惜他還不知道此案另起了一場風波,鬧吧,鬧吧!容他得意一時,看他怎麼收場!」 這時羅令氣極敗壞地趕回來,說道:「郎中,公廚竟然關了,好好的菜餚,全都倒進了泔水桶裡,這……這……」 陳東哼了一聲,道:「出去吃!」 ※※※※※ 白馬寺裡,齊雲塔下。 楊帆和小蠻兩夫妻由本寺真正的方丈三山大師和原某觀主持一濁和尚陪同的,緩緩而行,三山大師指指點點,不時對這寺中古跡做著講解。 白馬寺是中華第一古剎,佛教傳入中原後官方所建的第一處寺廟,寺中自然有許多長著青苔、泛著蒼桑的古老建築和樹木。 楊帆看見馮西輝急匆匆走進後院,就站在齊雲塔下的台階上,便向三山大師微笑著合什一禮,道:「大師請!」 三山大師向他還了一禮,與一濁和尚領著小蠻進了齊雲塔。楊帆拾階而下,與馮西輝走到一旁的石凳旁,大袖一掃,拂去幾片落葉,笑道:「坐著說。」 「是是!」 馮西輝一臉興奮,等楊帆坐了,這才在側面坐下,只把半個屁股墊在石凳上,以示對楊帆的尊重。 這小意的表現,楊帆倒是沒有在意,只是微笑著問道:「如何?」 適時,天光已斜,陽光透過婆挲的樹葉,搖曳著映在他們的臉上、身上、地上,風起樹動,於是樹影輕搖。樹影之中,似乎只有他們兩人一動不動,於寺中觀來頗有禪意。 只是,兩個人說的話卻是俗不可耐了,左右不過是些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的凡人手段。 「崔侍郎也沒辦法了,只好把郎中的行本送到了政事堂,李相公稟報了皇帝,皇帝下旨,在整個洛陽城開始防疫,咱們刑部是重中之重的疫災區。」 馮西輝說到這裡,忍不住便笑:「衙裡上上下下都被發動起來,把一切犄角旮旯全都打掃得乾乾淨淨,整整干了兩天吶,陰濕的地方灑了石灰。這還不算,尚藥局的人也來了,每天熬了比膽汁還苦的藥湯子,逼著每個人必須喝下去,喝得大家中午都沒有胃口出去吃飯了……」 楊帆微微一笑,皇帝還是很給面子的。本來嘛,是你把我塞進刑部的,如今我使了手段,要是你不配合一下,而是拆我的台,那你讓我來做什麼? 楊帆不想聽刑部裡的狼狽相,只是問道:「諸司長官有什麼反應?崔侍郎和陳郎中怎麼說?」 馮西輝眉開眼笑地道:「崔侍郎自打把郎中的行本送到政事堂,而皇帝做出了決定之後,他就又做起了泥菩薩,上邊怎麼做他不管,下邊怎麼抱怨他也不管,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看樣子是想袖手旁觀了。」 楊帆微笑著插了一句:「他就沒想找我回去?」 馮西輝吃地一聲笑,道:「怎麼不想?只是他一聽郎中進了白馬寺,借他個膽子也不敢來啊!」 楊帆輕輕撫著膝蓋,思索了一下,又問:「陳東呢?」 馮西輝道:「陳郎中還在硬撐,崔侍郎那兒的啞口不語就不消說了,皮二丁卻是趁此機會不遺餘力地打擊他,一開始大家斷了伙食,又受了罪,還對郎中你頗多埋怨,可是他們也奈何不得你,又不得解脫,在皮二丁的煽動下,這滿腔怨意自然就集中到陳東身上了。 至於孫宇軒和嚴瀟君,卻是滑頭的很。眼下崔侍郎默不作聲,你這位正主兒又不在,他們是不會再做什麼得罪陳東的事的,卻也不會支持他。嘿!衙門裡哪怕一個守門的小卒也不是傻子,他們不作為,這態度就已經夠明顯了,誰還看不在眼裡?如今這風向已經漸漸傾向郎中了,你看,是不是該回去收拾殘局了?」 楊帆皺了皺眉,道:「不不不,不要跟我說那些熱鬧,表象上的那些東西,其實沒什麼用。咱們要對付的是陳東,所以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反應,他還沒有亂?」 楊帆這麼一說,馮西輝也不禁皺起了眉頭:「是啊!奇就奇在這裡,他似乎真的沒有心亂,這些事折騰著他也就罷了。還有那些受他唆使,居然在郎中你升堂問案時抱病不來的那些書吏衙差,全都被疾患坊給弄到荒郊野外關起來了,每天就丟點鹹菜大餅進去。 這些人的父母兄弟也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他們的親人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受陳東慫恿,與你這位刑部司正堂作對,所以天天都去找他聒噪,叫他把自己親人救回來,什麼難聽話都說,連他身邊的人都不勝其煩了,可是……他居然不慌。」 馮西輝想了想道:「我曾經認真查過他的許多行止坐臥的細節,他似乎……真的不慌。我連他每天中午去哪家館子吃飯都特意注意過,等他離開後,去那飯館裡向那夥計仔細詢問過他的食量,與往昔無異!」 楊帆的眉微微皺了起來,喃喃地道:「難道他不知道不必等我推翻了他定的案子,只要他對我的手段無計可施,就足以讓他在刑部大失威望?他……到底還有何所恃?」 楊帆站起身,慢慢地踱了一陣,忽又站住腳步,沉聲道:「機會只有一次,必須再三慎重。你回去好好查一查,尤其是他身邊長隨羅令的舉動,有些事他不方便出面,十有八九就要著落在這個羅令身上,我要知道,他的憑恃是什麼!」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四章 果然意外 楊帆看著馮西輝的身影悄失在那道黃色的廟牆之後,緩緩扭過頭來,抬頭向齊雲塔上望去。 芨若嶽峙,號曰齊雲,高達十三層的寶塔全以木製,玲瓏挺拔,古雅秀麗。塔上只在南邊開一拱門,可以登臨眺望。 此刻,高似及雲的塔頂,三山大師和一濁和尚正陪著小蠻站在那兒,登高遠眺,指指點點。 楊帆沒有上去,他負著雙手,在塔下慢慢地轉悠著,又將刑部的事情細細地濾了一遍,剛剛理出頭緒,小蠻就在三山大師和一濁和尚的陪同下從塔中走出來,笑盈盈地對他道:「郎君,登高遠眺,整個洛陽盡在眼中,好生得趣。郎君怎不上去看看?」 楊帆一笑,道:「我與薛師已經不止一次登過齊雲塔了。哦,轉悠了半天,娘子也該有些累了,就請一濁師兄先陪你回客舍,我與三山大師再去那邊走走。」 「哦!」 小蠻大概是看出楊帆有事,慧黠靈動的眼神一閃,抿嘴笑笑,便與一濁和尚離開了。三山大師數著念珠,一直笑微微地站在那兒,直到小蠻離開,才向楊帆稽首一禮,笑問道:「郎中有什麼事要問老衲麼?」 楊帆道:「正是!楊某想請教大師,如果一個人在洛陽出了家,我又不知她具體在哪間寺廟,可有什麼辦法容易尋找?」 三山大師怔了一怔,見他問的古怪,料來其中必有蹊蹺,卻是不便動問,便答道:「不知郎中所說之人,是男是女,所入者是僧是道?」 楊帆苦笑道:「這個……,她是女人,至於是僧是道,楊某實在不知,只知道她是在洛陽出了家。」 「喔……」 三山大師一聽是女人,貌似明白了些什麼,雖然他其實並不明白。他撫了撫雪一般拋灑在胸前的白鬚,說道:「尋常百姓若要找這樣一個出家人,自然難如登天,不過以楊郎中你的身份,只要你知道她的名姓,要找到她卻也不是難事。」 楊帆精神一振,趕緊道:「請大師指教!」 三山大師道:「以前,僧道事務一向由鴻臚寺崇玄署管理。自女帝登基以來,僧尼管理之權歸禮部下屬的祠部。而道士管理之權歸屬宗正寺。楊郎中只要向這兩個衙門查詢一下,還怕找不到她的下落麼?」 楊帆喜上眉梢,追問道:「在這兩個衙門,一定有他們的身份記載?」 三山大師道:「那是自然。但凡出家,必須先從師精勤修學,然後經師推舉,由朝廷有司批准方可。在長安和洛陽兩京之地度僧道時,還需有御史一人臨場,方可領取度牒,成為合法僧道。朝廷對還僧道設有戶籍,如民戶一樣,三年一造,以備檢查。斷不會錯的。」 楊帆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喜道:「那就好。楊某私下打聽許久,迄今不得消息,果然還要問過大師這樣的明白人才成。如此一來就好辦了,只要……」 楊帆說到這裡忽然一呆,慢慢轉向三山,狐疑地道:「大師,不對吧?楊某當初剃度出家,可沒有什麼御使到場,也不曾有人驗證我的名姓出身,登記造冊啊。」 三山大師的壽眉抽搐了兩下,合什道:「阿彌陀佛,郎中當初是懷義大師剃度的,懷義大師剃度,還需要誰來批准,又有哪個御使敢到場作證呢?」 楊帆恍然,道:「這就好,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由薛師剃度的,如此說來,祠部或宗正寺裡,就一定會有記載了。」 「呃……卻也不然……」 楊帆這一說,倒把三山大師提醒了,趕緊補充道:「郎中可是確定她已出家?如果她還只是隨同師傅精研修學的善信,尚未正式出家,那麼官府自然沒有記載。 另外,這京城裡有一等人,披上道袍就自稱出家人了,其實……你懂得,這些女人雖然穿了道袍,但是起居用度,一如在家時候,身邊更不少了許多丫環侍婢侍候,那些人也都做出家人打扮,其實……」 楊帆一聽不禁皺起眉頭:「大師所說那等女冠『清修』之地,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不過,如果她還沒有正式出家……」 楊帆拍拍額頭,道:「不管如何,我先去祠部和宗正寺查過再說,多謝大師了!」 ※※※※※ 「楊法直,在下這就告辭了!」 「慢走,慢走!」 大理寺法直楊志敷衍地拱了拱手,來人只是刑部一個普通的衙差,要不是因為他是刑部司郎中陳東的身邊人,楊志根本懶得理他。 馮西輝在另一處簽押房裡,正跟這大理寺的熟人聊天,窗子開著,恰好能看見院中情形,一見羅令離開,他馬上向那好友告辭,出了簽押房,尾隨著楊志走去。 楊法直剛剛回到自己的簽押房,馮西輝就尾隨而入。 別看馮西輝如今在刑部不得意,可是當年也是風光過的,與這楊志也是認得,雖不是非常親近的朋友,關係卻也不算冷淡。 馮西輝笑吟吟地向楊法直拱了拱手,道:「楊法直,好久不見啊!」 馮西輝在楊法直的簽押房逗留了大約半個時辰,便笑吟吟地告辭離開了。 楊志把他送到院中,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納罕地搖了搖頭,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吏部那位潘郎中就算托人,也該請托本寺的斷獄官才是,怎麼捨近求遠,跑到刑部去了。弄得這刑部接二連三的來人,卻沒有一個有份量的。」 楊志百思不得其解,搖著頭晃回了自己的房間。 馮西輝離開大理寺,連刑部都沒回,便直接打馬奔了白馬寺。 楊帆以休養身體,以觀察有無染上瘟疫惡疾為名,住進了白馬寺,這些天當真清閒無比,每日裡不是跟那些師兄弟扯淡聊天,寬衣蹴鞠,就是陪著娘子東遊西逛,倒也逍遙自在。 自二人成親以來風波不斷,兩個人還是頭一回拋開塵世間一切俗務,這般朝夕相守,耳鬢廝磨,好得真如蜜裡調油一般。 這時候,夫妻兩個正在白馬寺畔洛水河邊釣魚。 這一片地帶都屬於白馬寺所有,白馬寺裡既然住了薛懷義這麼一個惡和尚,根本就沒有人敢來這裡巡察是否有人違禁釣魚,除了白馬寺的人,也根本沒有人敢在這兒釣魚,所以這兒清靜的很,只有他們夫妻兩個。 真正的和尚是不會來殺生的,至於那些假和尚,想吃魚自去店裡吃了,誰懂這釣魚的樂趣?所以這洛水河畔便成了他們夫妻二人的小天地。 陽光已經失去了夏日的威力,照在身上暖曖的非常舒服。水面上波光粼粼,兩隻魚漂兒被那風吹起的皺波輕輕吹動著,若近若離地浮動著。 釣桿插在地上,玉人在他懷裡。 楊帆背靠一方暖得曖洋洋的大石,懷裡摟著娘子柔若無骨的嬌軀,嗅著她發間的清香,頭也枕著大石,雙眼微闔似閉。兩個人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享受著這溫馨時光。 忽然,遠遠一個聲音傳來:「郎中,楊郎中……」 楊帆側耳聽了聽,攸然坐直了身子。 伏在他懷中昏昏欲睡的小蠻坐起來,張開眼睛道:「貌似是召呼郎君的。」 楊帆道:「嗯,我過去看看。」 旁邊水中浸著一隻魚簍,裡邊有幾條釣來的肥魚,魚簍的繩子就拴在楊帆屁股底下的胡凳上,他這一起身,那胡凳較輕,險些就讓那魚簍墜入水中,讓那魚兒逃之夭夭,小蠻趕緊一把摁住,身子一縱,坐到了凳上,哼道:「想跑,哪這麼容易!這條清蒸、這條油煎……」 楊帆聽著小蠻孩子氣的話,笑笑地向馮西輝迎過去。 「郎中果然神機妙算!」 馮西輝剛一走到楊帆身邊,便不忘專長,馬上送上一記馬屁。 楊帆道:「怎麼,可是有什麼收穫麼?」 馮西輝道:「卑職已經知道陳東所恃何事了!」 楊帆引著他向青青林中走去,望著林中半露的齊雲塔尖,沉聲道:「說來聽聽,看看咱們這位陳郎中還有什麼殺手鑭沒出!」 「潘君藝死了!」 「潘君藝?」 楊帆一時沒想到馮西輝突然說出來的這個人是誰,怔了一怔,才省起此人正是促成程大娘子無辜而死的罪魁禍首,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之子。 楊帆吃驚地道:「潘君藝?他怎麼死的?」 馮西輝道:「常林不是欠了他一大筆賭債麼?他本想用這筆賭債迫使常林讓妻,誰知道常林之妻程大娘子卻被婆婆活活打死。人已經沒了,他便想求財,於是又親自登門,理直氣壯地討債。」 楊帆怒道:「程大娘子被他害死,他還敢登門討債?」 馮西輝歎道:「所謂惡人,就是如此了。此人行為雖然可惡,做事卻是滴水不漏,又能奈他何?」 楊帆「哼」了一聲,道:「你繼續說!」 馮西輝道:「那常林被他算計,欠下一屁股債,一個如花似玉的娘子被老娘打死了,老娘現在又關在牢裡面待判,這潘君藝居然還上門討債!兔子急了還咬人呢,這常林雖然窩囊,這時也瘋了心,三言兩語之下,便與潘君藝廝打起來。常林之子常之過正在靈前為母親守孝,眼見父親與潘君藝廝打在一起,面紅耳赤掙扎不得,竟抄起母親靈位,狠狠砸在那潘君藝的後腦上,結果……」 「潘君藝就死了?」 「嗯!」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五章 難做的官 楊帆的眉頭蹙了起來。 林中已經有樹葉飄落。這兒種的樹主要以榆樹和楊樹為主,枝頭的葉子呈現出墨綠色,隨著風飄過,便有些已經微黃的樹葉脫離枝莖,打著旋兒落下來,在地上打幾個滾兒,悄然聚合成一堆。 兩個人的腳踏上去,沒有清脆的碎葉聲,只有沙沙的聲音,彷彿蠶在吞食著桑葉。 兩個人在林中轉到第二圈時,馮西輝已經說明了全部經過。 潘君藝死後,案子依例報到了洛陽府,因為除謀反大案之外,其他案件一律不能越級上告,必須得走這道程序。 洛陽府接了狀子之後,以潘君藝之父是刑部考功員外郎,他本人又是生員,有功名在身為理由,未經審理,便直接把案子轉到了大理寺。 在三法司的職責分配中,大理寺負責涉及在京官員案件的審理,皇帝特旨欽定的審理案件除外。比如楊帆是在京官員,他事涉謀反,照理就該由大理寺審理,但是皇帝指定由御使台審理,大理寺就無需過問了。 大理寺接到這樁案子之後,並沒有太在意。這樁案子很明顯是傷人致死,而死者一方是官宦之後,另一方只是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這案子有什麼難判的呢?事實清楚,判決有據,大理寺很快就做出了判決:「殺人者死,常之遠償命!」 等到判決下來,大理寺才知道被洛陽府給坑了,他們捅了馬蜂窩。 洛陽府之所以對此案未經審理便移交大理寺,原因只有一個:躲麻煩。 原來,常家老嫗毆媳致死一案,已經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一個無辜慘死的美麗小婦人,總是容易惹起別人同情的。在這樁案子中,婆婆入獄了,兒子喪妻了,孫子喪母了,清白無辜的小婦人慘死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逍遙法外的潘君藝。 不管是向著婆婆說話的,還是同情兒媳遭遇的,莫不痛恨此人。奈何在這樁人命案子裡,他的角色雖不光彩,卻不需要他承擔什麼法律責任。 如今,程大娘子停屍家中,還沒過頭七,他居然就喪盡天良地上門逼債,又與常林在亡者靈前大打出手,常家小子常之遠含憤出手,用母親的靈位把他砸死,在坊間百姓們看來,這是報應。 常之遠的母親是被潘君藝害死的,現在官府又要殺她的兒子,常家老中少三代人竟然在此一案之中全部入獄,這世上還有公道麼? 大唐的百姓骨子裡還是很有那麼一點剽悍之氣的,再加上這些年來武則天常常發動群眾斗官僚,百姓們對當官的還真沒有太多的敬畏之心。於是,坊間百姓先是聚在一起氣憤莫名,火頭上有一個人牽頭,大家就一呼百諾,組織起來浩浩蕩蕩地趕去御使台,替常家小子鳴冤。 御使台是幹什麼的? 他們的一個重要職責就是彈劾百官。 工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這一年裡修了多少條路、鋪了多少座橋,主持了多少次重大工程;禮部官員寫述職報告,是寫我今年做了多少次考試、開了幾家府學、教化多少百姓…… 而御使們,是要寫我告了多少官!這就是他們的主要政績。眼看著今年的考功之期就到了,御使台馬上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大理寺則堅持他們是斷案有據,公平公正公開,兩邊就這麼僵持住了。 羅令到大理寺打探的正是這樁案子,很顯然陳東是要用這樁案子做手腳。 楊帆思索著道:「大理寺負責的是在京官員的案子,潘君藝並不是官,只是一個在京官員的兒子,他的生員身份雖是一個功名卻也算不得官,大理寺本無需審理此案,只是他們疏忽了,既已接下這樁案子且已做了宣判,自然無法再把案子撤銷,退回洛陽府審理。」 馮西輝道:「是!洛陽府之所以審都不審就把案子轉去大理寺,恐怕是常家的遭遇在坊間激起極大民憤的事情,他們已經有所耳聞了。畢竟,洛陽府是直接管轄洛陽百姓的,他們不可能毫無察覺。」 楊帆點點頭,道:「嗯。御使台裡是哪位御使提出彈劾的,徐有功麼?」 在楊帆的印象裡,御使台貌似就剩下這麼一個好官了,秉承民意彈劾大理寺的,十有八九就是徐有功。 馮西輝道:「不是徐有功,是……萬國俊!」 楊帆霍然站定,驚訝地看向馮西輝,馮西輝肯定地點了點頭,道:「沒錯,就是萬國俊!」 楊帆狐疑地道:「萬國俊?他是來俊臣的心腹,一直隱在幕後為來俊臣出謀劃策的軍師一般的人物。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之後,他被提拔為御史中丞後一直卑飛斂翼,整個御使台也著實地沉寂了下來。這一回……,苦主是吏部的官,辦案的是大理寺,他同時向這兩個衙門發難,若說真是為民請命,怕是高抬了他,他是甚麼意思?」 馮西輝皺了皺眉,道:「卑飛斂翼,未必真是甘於沉默,或許是將擊之態!」 楊帆沉吟片刻,緩緩點頭道:「嗯!我想,他也不甘御使台大權旁落,他之所以肯管這件事,怕是想下挾民意,重塑形像,再振御使台聲威。也許,這也是他們的一個試探,試探皇帝對御使台的態度,所以挑了這麼一件不算太大的案子來做問路石。」 楊帆問道:「御使台建議如何?」 馮西輝道:「御使台以為,潘君藝道德淪喪,犯錯在先,且當時與常林扭打在一起,常之遠為了救父,慌亂出手,乃是行孝,錯手殺人,實非本意,且其年幼,故而可減罪一等,判處流刑。」 楊帆目視著馮西輝道:「那麼,依你看來,陳東想幹什麼?」 馮西輝臉上有點苦澀的味道:「現在御使台和大理寺爭執不下,刑部、大理寺、御使台,這是朝廷的三法司。御使台和大理寺爭執不下,那麼……這件案子就得移交刑部複審了。」 楊帆摸了摸鼻子,好奇地問道:「那又怎樣?此案該由我審?」 馮西輝學著他的樣子,「捏著」自己的鼻子道:「常母毆死兒媳案是郎中你搶到手的,這相關的案子順理成章,也得由你審理。兩者本就有萬千關聯麼。」 馮西輝的聲音有些幽怨,大概是在埋怨楊帆不以事先敲定的那樁案子發難,貿然選擇了這樁當時看來並不複雜的案子,以致身陷其中。 楊帆笑道:「不要做出這副樣子,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呢。」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楊帆數著手指頭道:「既然這樣,我大概有點明白了。陳東以孝道為名,減常家老嫗之罪,而我堅持應依法判其死刑。如今大理寺要把這樁案子移交過來,如果我依大理寺判決,終審判決常家小兒死刑……」 馮西輝道:「那郎中就難逃酷吏之名了。既失了民意,又被御使台得到了攻訐你的借口。而酷吏,以前是人人側目敬而遠之。自從來俊臣被貶後,便有點人人喊打的意思了。郎中你剛到刑部任職,坐的又是以前周興坐過的位置,如果郎中稍稍露出這等傾向,朝中百官必會扼殺一個可能的新的酷吏於萌芽之中。」 楊帆道:「嗯,如果我依御使台所議,為常家小兒減罪一等呢?」 馮西輝道:「那麼,大理寺就會據此大做文章,說你判常家老嫗死刑、判常家小兒活命乃是區別對待,邀買人心,現在還不好說,可以預見的是,大人一定就得罪了大理寺,得罪了吏部,也得罪了魏王。」 楊帆眉頭微微一挑,問道:「此案又關魏王什麼事?」 馮西輝道:「吏部考功員外郎,如今是魏王的門人!」 楊帆怔了半晌,啞然失笑道:「不出一刀,斬去對頭。陳郎中真是好算計呀!」 楊帆決心向陳東發難,必然要從陳東斷的案子處著手,暗中多少小動作,那都是暗中的,最後必須著落在這些擺在明處的事情上,堂堂正正地擊敗對方,才能確保他的地位。至於選擇哪件案子發難並不重要,任何一樁案子都只是一件武器,陳東和楊帆之間用來戰鬥的一件武器。 所以楊帆聽說那曾有一面之識的程家娘子含冤而死,激於義憤,擅自更改主張,就選擇了這樁案子作為突破口。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當時誰也不會想到此案居然還有後續的發展,不但變得逾加複雜起來,而且把御使台和大理寺都牽扯了進來,甚至還有吏部乃至魏王,這一樁案子竟然搞得三法司一個不落,盡數牽扯其中。 「魏王……武承嗣……」 楊帆忽然想起了婉兒對他的殷殷勸告:「當此時刻,郎君誰都可以動,唯獨武氏,萬萬不可動。皇帝心意已決,儲君恐必出於武氏一族,不是武承嗣,就是武三思。然而儲君人選落到誰的頭上,還不好說。郎君還年輕,來日方長,且不可輕易決定自家歸屬!刑部,乃天子之耳目,郎君只需盡心竭力做好耳目之事便好。」 楊帆想到這裡,不禁輕輕歎了口氣,仰起頭來看著頭頂林梢。林梢在輕風的吹拂下搖搖擺擺,那陽光隨著樹梢的擺動,時而灑在他的肩上,時而又成一片陰影:「樹欲靜而風不止啊,奈何!」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六章 天啟 「如今這趟渾水,不管你怎麼做,都可能惹來另一方勢力的攻擊,只要你不能勝的漂亮,陳郎中就已不戰而屈人之兵了!」 這是馮西輝臨走時說的話。 馮西輝有些灰心了,對於楊帆的處境不大看好,不過他還能趕來,把這些事情向楊帆說清楚,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第二天,楊帆就上了伏牛山。 因為在馮西輝離開不久,薛懷義就把他找了去,以這個性情粗獷、凡事喜歡直來直往的大漢所能做到的最為含蓄的方式,向楊帆透露了一些東西。 武三思派人來了,因為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是武承嗣的人,他想讓楊帆借此機會把大理寺的判決給翻過來,此案定讞之後,他就可以教子無方為名攻訐潘梓文。 潘梓文這個考功員外郎官兒雖不大,權力卻不小,如果能把這個位子爭到手,武三思要拉攏百官就容易多了。 緊跟著,武承嗣也派人來了,武承嗣自然是要楊帆維持大理寺的判決,以保護他的得力干將潘梓文。武承嗣與楊帆的關係不比武三思,所以軟硬兼施的話兒都說了些,左右不過是如果順了他的意,以後在官場上必然對楊帆多加照拂,如若不然又如何如何。 薛懷義卻也不傻,他在人前橫衝直撞、蠻不講理,那是因為他的身份特殊,他也明白自己這個徒弟沒有他那樣的「金光罩」護身,所以裝傻充愣地把兩邊的人都打發了回去,沒讓他們直接與楊帆見面,如此一來,楊帆就不用急著下決定,可以好好權衡一番。 楊帆從薛懷義那裡聽了消息之後,生怕武三思和武承嗣又來相逼,如果他們兩個親自來了,薛懷義也不好擋駕,所以一溜煙兒地就「逃」上了伏牛山。他要回來,自然要等一切有所決定之後再說。 楊帆離開不久,武承嗣和武三思果然親自趕到了白馬寺。 薛懷義坐在中間,彷彿一尊大佛,武承嗣和武三思分坐左右,橫眉立目,彷彿一對怒目金剛。 薛懷義在笑,笑口大開,聲震屋瓦:「兩位王爺來的正好,洒家正嫌一個人煩悶無聊,哈哈哈哈……」 「弘六啊,吩咐廚下準備酒菜,洒家要與兩位王爺暢飲一番,不醉無歸。哈哈哈哈……」 「什麼?王爺問楊帆在哪呀,楊帆上伏牛山打獵去啦。生病?嘿!當著真佛不燒假香,你我都明白所謂的瘟疫是怎麼回事,他當然活蹦亂跳的啦。哈哈哈哈……」 「什麼?哎喲,那可沒地方找去,伏牛山那麼大,洒家又不是活神仙,怎能知道他到哪座山頭上去打獵了,哈哈哈哈……」 「什麼?哦,那是自然!他這般作態,不過是給那姓陳的一點臉色看看,再過兩日,一定會回衙辦公的,哈哈哈哈……」 耍棍棒賣假藥出身的薛懷義居然打得一手好太極,把武承嗣和武三思牢牢地摁在那兒,正事一句不說,想走那也沒門。 不一時酒菜上來,薛懷義又給他們灌了一肚子「假藥」,兩位王爺叫人扶著,頭暈眼花地走出白馬寺的山門時,腦子裡還一直迴盪著的薛懷義豪氣干雲的「哈哈哈哈……」 ※※※※※ 伏牛山上沒有牛,卻有猴。 此刻楊帆和小蠻就並肩坐在一棵參天古樹上,他們坐的橫干已經盤剝了樹皮、唯見一片森森白骨似的光滑樹幹,兩人坐在上面,瞧著前邊林中尖嘯不絕的群猴。 這群猴約有百餘隻,猴王不知被什麼猛獸所襲,傷重而死。群猴失去首領,頓時混亂起來,身強力壯的雄猴紛紛動了心思。 它們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於互相猜忌中試探著;身高體胖自恃實力的則站在樹枝上左顧右盼,想要招攬部下;有些雄猴不時安撫著自己的同伴,有些則驅使已經向它效忠的猴子向其它形成小群落的猴子發起挑釁,試探對方的實力。 因為這不是向猴王發動挑戰,而是猴王暴死,群猴爭位,所以形勢變得尤其複雜,在一陣時間的醞釀之後,群猴大戰終於開始了。 不知道是哪隻猴子率先向它的對手發動了攻擊,於是群猴像聽到了命令似的一湧而上。母猴們尖叫著躍上樹枝,等候著王者出現。 草地上、樹林中,一隻隻雄猴開始了肉搏,有的被打傷了眼睛,有的被咬傷了指頭,有的被抓光了毛髮…… 楊帆靜靜地看著,一隻體魄強壯的黃毛猴子很是厲害,於是它的對頭,一隻眉長上翹的雄猴和一隻毛髮黑黃的猴子結成了聯盟,同時向它發起進攻。幾番交戰,黃毛猴子遍體鱗傷,終於哀鳴一聲服軟認輸。 獲勝的翹眉猴得意洋洋,人立而起,向枝頭的母猴搖起手臂,剛剛還是它盟友的黑黃猴突然一躍而起,向他猛撲過去。又是一番激烈的戰鬥,被咬斷一條腿的黑黃猴逃走了。 翹眉猴爬上一塊三人多高的青石崖。尖嘯了一聲,尾巴便像旗桿兒似地高高豎起來。眾公猴紛紛聚攏到石下,仰起頭看它,母猴則紛紛躍上石崖,向他擠擠擦擦,拋眉弄眼。 小蠻看的有趣,忍不住笑道:「這些猴子好有趣。」 楊帆也笑了,攬著她的腰肢道:「嗯,一群猴子,居然也是頗有心機。」 小蠻笑道:「猴子通人性嘛。不過……,它們的所謂心機,看在咱們眼裡,可實在是幼稚可笑的很了!」 楊帆刮了一下她的鼻頭,挪揄道:「畢竟是一群猴子,它們自以為高明的心機,在咱們看來當然幼稚可笑。否則,這萬物之靈就不是人類,而是……」 楊帆說到這裡,心頭忽然一凜:他,現在是不是一隻要爭奪猴王之位的猴子? 陳東就是刑部司這座山頭上的現任猴王,他就是想要取而代之,成為新猴王的強壯公猴。 不管是撓首弄姿等著向他投懷送抱的母猴,還是躍躍欲試卻又不敢動手的其他公猴,都只能等到這場猴王爭霸賽結束的那一刻,才會向決出的勝利者俯首效忠。從這一點上來說,就連他身邊那只姓馮的馬屁猴也不例外。 勝了,他將是刑部司的美猴王! 敗了,他將牆倒眾人推,就連躲在角落裡揀殘羹剩飯都不可能。 此情此景,與這群猴子有什麼區別? 可是,這群猴子爭王,是沒有人干預的,他卻不同,他上邊還有一個九五至尊的皇帝,這位皇帝把他派到刑部來,又特意囑咐婉兒向他點明:要培植他成為皇帝新的耳目。皇帝會不打聽他在刑部的作為嗎。 這群猴子各呈心機的一切,落在他和小蠻眼中,只覺得幼稚可笑。刑部兩位郎中之間,三法司之間、魏王和梁王之間這種種各呈心機的手段,一旦看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心中,她又是怎樣一種看法? 他用手段擺佈陳東,那是一種能力,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會覺得欣賞,只會覺得自己慧眼識人,沒有看錯他。可是如果在兩大勢力集團插手進來,三法司明爭暗鬥的時候,他的選擇是誰的勢力更大,從誰那兒能得到更多的好處,皇帝還會保持這種超然的心態麼? 皇帝要培養的是她的心腹,而不是為朋黨輸送一個得力干將呀! 林中,那只剛剛誕生的新猴王正得意洋洋地受著眾猴的膜拜,前猴王的愛妃——那只紅臉母猴已經溫婉地挨到它的身邊,成為它的妃子,它現在已是這猴群中至高無上的存在。可是楊帆只要一彈指就能取了它的性命。之後猴群就會再次展開一場廝殺,重新誕生一位猴王,直到他滿意為止。 而刑部司裡他和陳東的決戰也好、三法司之間的爭鬥也好,甚至魏王和梁王之爭也罷,一旦有那所謂的勝利者,是否也如眼前這只洋洋得意的猴王一樣,只要那個高高在上的存在不滿意,隨時都可以抹殺一切,叫他們重新開始? 一陣寒意攸然掠過楊帆的心頭。 小蠻感覺到了他的異樣,便握住他手,關切地問道:「郎君怎麼了?」 楊帆道:「我想……對於目前的因局,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小蠻秀氣的雙眉一挑,向他發出一個很生動的詢問的眼神兒。 楊帆把她攬進懷裡,輕輕撫著她的秀髮,悠悠地蕩著懸在枝幹下的雙腿,在她耳畔輕聲道:「什麼刑部吏部、什麼大理寺御使台、什麼梁王魏王……,呵呵,我所做的一切,只要秉持一個『公』字,那就成了!」 楊帆順手折下一段枯枝,屈指一彈,嗖然飛去,箭一般擊在那只新晉猴王旗桿般高高豎起的尾巴上,那隻猴王痛得哀鳴一聲,驚恐地跳下石崖,大吼一聲,便領著群猴竄進了密林。 楊帆輕吁一聲,道:「如果我不能秉持一個『公』字,而是在招攬我的各方勢力中選擇一個投靠過去,即便這一次勝了,我也是敗了,而且是永遠敗了!如果我能秉持一個『公』字,就算這一次敗了,我也會有下一個機會。何況,我未必會敗。」 他慢慢抬起頭,向天上望去。天空澄碧,湛藍深遠,深遠的高空之上有幾朵潔白的雲朵正輕輕飄過,楊帆看著那雲彩,悠悠地道:「因為……咱上邊有人啊……」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七章 瘟郎中回衙 又是一天早上,滿城的鐘鼓聲剛剛敲過第八百記。 刑部衙門一如往常,前面叮叮噹噹的走著的是戴著枷鎖鐐銬的囚犯,後面是拖著風火棍,懶洋洋地晃在長廊下的皂衣公差。有那抱著行本匆匆行走在各司署前的小吏,迎面看見一位職銜高些的上司,便停下來,恭敬親切地打聲招呼。 似乎又有不同,今天衙門裡的人比往常多了些,或許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些不必一大早就到衙門裡報到的人也早早趕到了,又或者一些到了衙門就喜歡待在公事房裡的人,這時也在院子裡晃悠,找人拉扯幾句。 莫非……今天是發餉的日子? 衙門西北角有一片灰色屋簷的院舍區,那就是刑部公廚。在炊煙停了多日之後,今兒那片院落的上空一大早就又開始冒出淡淡的炊煙了。 衙門裡的胥吏公差見了面,都要停下來打聲招呼,打招呼的話都是大意相同的一句:「瘟郎中回來啦!」 說完大家便心照不宣地一笑,各自點點頭,也不知道明白了什麼,便錯肩而過。 有些多少擔些差事、身上有職司品級的官兒,哪怕是個從九品下的小小掌固官,不免也要端著些架子,見了胥吏公差他們自然不動聲色,見了同等品級的官員也只是點頭一笑,只是那笑容比平時多了一層莫名的意味。 只有當他們遇到他們的上司,而且是平素極親近的上司的時,才會忙不迭湊上去,露出比那些胥吏公差更急切的表情,急急說道:「瘟郎中回來啦!咱們該如何行止?」 他們的上司幾乎都是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言辭,把臉一板,沉聲訓斥:「管好自己的嘴,做好自己的——到處打聽什麼!兩尊菩薩打架,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劃腳了?這事兒才剛開始,懂嗎?」 那些小官兒不管是懂了還是沒懂,只管把頭撲愣愣地點著,彷彿已經全都懂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打的這是什麼禪語,不過今天整個刑部都像是因此籠罩了一層神秘而朦朧的氣氛。 「瘟郎中」自然就是楊帆。他一招「瘟疫計」把整個刑部都折騰的人仰馬翻,他自己卻躲進白馬寺享清閒去了。從那一日起,他便被起綽號成風的官場中人送了個雅號「瘟郎中」。 還是崔侍郎的那處公事房,還是刑部五大郎中。 「溫柔一刀」陳東、「斫窗大斧」皮二丁、「難下筆」孫宇軒、「趟地瓜」嚴瀟君,以及新得雅號「瘟郎中」的楊帆正襟危坐。 泥胎木雕崔菩薩從屏風後面緩緩走出來,看看這五盞不省油的燈,輕輕咳嗽了一聲。 五人一起起身,向崔侍郎致敬:「下官見過侍郎!」 「諸位請坐!」 崔菩薩在上首坐了,雙手按了按,五大郎中「唰」地一聲,各自歸位。 崔菩薩又咳一聲,道:「前些日子,我刑部有多人患了急病,其狀近於瘟疫,朝廷小心起見,將染了急症的一應公員暫且隔離,嗯……衙裡的事務也不免受了些影響。」 誰都知道前幾天那些「急疫」是怎麼回事,可是不能擺在桌面上談的就是不能談。換作行伍中人,此刻怕是早就拳拳到肉,用身體說話了,堂上這幾個人卻都是一臉的坦然,彷彿崔元綜說的是真的一樣。 崔元綜又道:「如今尚醫署已經查明,此乃虛驚一場,各司公員都到齊了,這些天耽擱的一些事務也得抓緊時間辦了,要不然就要過了朝廷規定的時限。」 崔元綜捂著嘴唇咳嗽一聲,從案上掂起一份厚厚的卷宗,輕輕撫著硬硬的牛皮紙封面,眼皮也溫柔地垂著,彷彿正撫摸著他最寵愛的妾侍花影姑娘那皮鮮肉嫩如緞子般光滑的肌膚。 老崔摸挲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昨兒,從大理寺移交過來一樁案子,因為御使台有疑議,而大理寺堅持自己的判決,所以依例,當由我刑部複審。」 崔元綜說到這裡輕輕抬起頭,瞟了楊帆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這樁案子,與楊郎中經手的那樁案子,有著莫大的干係。依例,該由楊郎中審理,本官昨日也同孫郎中磋商過此事,陳郎中也是這個意思,楊郎中……」 楊帆笑了笑,挺直了腰桿,正容道:「既然這是慣例,且侍郎已有安排,下官自當遵從。只是……」 他的嘴角翹了翹,譏誚地道:「如果書吏衙差突然再患急疫,那下官這兩樁案子怕是又要審的遙遙無期了。」 聽了這句話,陳東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迅即又做出一副很從容的樣子。崔元綜見他答應,卻是暗暗鬆了口氣,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本官保證,絕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情!」 皮二丁、孫宇軒、嚴瀟君都用一種帶些異樣的神情看了他一眼,楊帆先前玩的那一手,可不像個官場新丁,他們才不信楊帆對於這樁從大理寺轉過來的案子一無所知,既如此,楊帆還肯乾脆地答應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這事就耐人尋味了。 三位郎中裡面,只有嚴瀟君看楊帆的目光隱隱帶著一絲同情。 老嚴也是個損人,當年還是個小衙吏的時候,只因為一個瓜農拒絕無償送他個瓜吃,他就能跑到縣衙,編出一套盜賊隱於瓜田的瞎話,結果把人家的瓜田趟得無瓜可收,以他那等睚眥必報的性子,對楊帆整治那些藐視他的書辦小吏衙差公人的手段是很欣賞的。 所以,老嚴此刻對楊帆頗有一種識英雄重英雄的感覺。 楊帆又是一笑,說道:「下官執掌刑部司,不知對本司的吏目公人可有處斷之權?」 崔元綜不知他何以冒出這麼個話題,不禁有些意外,想了想道:「是吏而非官?」 楊帆點頭道:「是!」 崔元綜微笑道:「那自然是有權處斷的。只不過,書吏也好,衙差也罷,大多都是子承父職,世襲此業,除非大錯,素來沒有開革一說。」 楊帆啟齒一笑,淡淡地道:「侍郎言重了,下官不是想開革什麼人,只是上次升堂,覺得那個名叫袁寒的副班頭兒用著挺順手的,如今就要他做了班頭吧!」 崔元綜呆了一呆,清咳一聲道:「一個普通公員,遷佐之事,郎中自定便是,這就不用說於本官知道了。」 楊帆欠身道:「是!」 嚴瀟君看向楊帆的目光又多了一份欣賞的味道:「那個班頭莫求受陳東指使要他難看,他就能放下郎中的架子,跟這不入品的小吏狠狠地計較一番,我輩中人!果然是我輩中人!從此吾道不孤矣!」 陳東眼中卻是飛快地閃過一抹輕蔑,當朝五品、堂堂郎中,那也是刑部裡數一數二的大員,居然跟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斤斤計較,此人的心胸眼界不過如此,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其實他們兩個人都猜錯了,楊帆還真不是輜銖必較、睚眥必報的性子,他之所以要在意這件事,是因為他來刑部時間太短。要獲得下屬們的服從,一個是威,一個是能,兩者缺一不可。 能力方面,只要他能把這件三司棘手的案子處理圓滿,就可一葉知秋,足以獲得刑部大小官員、屬吏,乃至三法司,乃至皇帝的認可。 而威,卻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可能每個人都有權力殺人立威的,六部這等所在不是軍隊,這等官僚聚集、文臣集會之地,也不可能讓他動用軍法來殺人立威。所以這是一個緩進的過程,要等到「這兒,是我在管!」這個意識灌輸到每個人心裡,他的威自然也就樹立起來了,他現在所做的,就是向刑部司所有屬吏灌輸的第一次理念。 他沒有閒功夫時不時地還要跟他手下那些屬吏公差扯皮,弄不好也要被個亭長、掌固一類的小官在關鍵時刻坑他一把,逼他也學「斫窗大爺」皮郎中,狼狽不堪地爬窗子取公文,貽笑大方。經此一事,誰再慫恿底下的人扯他後腿,那些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崔元綜神情一肅,道貌岸然地道:「好啦,也沒旁的事,只是向大家交待一下,楊郎中所審案件,事涉三法司,所以需要各司協助時,諸務不得怠慢。另外,楊郎中剛剛到任,事務難免生疏,陳郎中久在刑部,楊郎中有什麼事與你磋商時,還要多多相助才是。」 「是!」 「謹遵侍郎吩咐!」 「多謝侍郎維護!」 五大郎中一齊起身,向崔元綜施禮,恭送菩薩歸位。 崔元綜便向屏風後面走去。 「諸位,告辭!」 皮二丁率向向眾人拱拱手,飄然走了出去。 孫宇軒略一猶豫,向楊帆拱拱手道:「大理寺移交來的這樁案子,案件本身或不複雜,但是牽涉到三法司所有衙門,這就複雜的很了,楊郎中,謹慎些!」 衝著那每天不斷的免費小酒兒,孫宇軒還是提點了他一句。 嚴瀟君也是一笑,說道:「這樣的案子,不好判吶!本就是一潭混水,哪裡攪得清呢?怎麼著能讓三法司都留些面子,那就圓滿了。呵呵,粗鄙之見,還請參詳。告辭!」 衝著楊帆的性子他頗為欣賞,老嚴也提點了一句。 陳東聽著,臉就有點黑。楊帆的臉不算很白,比起他來,卻是玉面朱唇,俊面小生了。 旁人走了,陳東卻走不得,因為他和楊帆本就在一處作官。 於是,一個黑臉、一個白臉,便一起回了刑部司。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八章 特殊的誘供 「威∼∼武∼∼∼」 刑部司的大堂上,這一回的「堂威」喊的整齊、洪亮、威嚴,聲波匯成了一股氣浪,似乎平地起了一股旋風,窗欞和人心都在這聲「堂威」中瑟瑟發瑟。這大堂的設計本來就有壯大「堂威」的效果,這一聲懾人之威叫罪囚聽見,膽氣先就能喪了三分。 明鏡高懸,主審官的位子還空著,兩旁衙卒列隊,風火棍頓地,面目嚴肅,一派森嚴。主審官的公案左右各擺著一張矮几,主事和書令分別站在矮几後面候著主審官,正副班頭站在衙差隊更的最前邊,挺胸抬頭,氣宇…… 說到氣宇,這兩位班頭實在不夠軒昂,雖然盡力挺拔了身子,看著依舊像打了蔫的谷穗。 站在右側列隊前邊的是袁寒袁副班頭。袁副班頭的神情很不自然。他以前不曾做過班頭也就罷了,如今既已做過,心中就有了野望,莫班頭一回來,他這代理班頭馬上被打回了原形,心中怎麼能舒坦的起來。 站在左側衙差前頭的,就是上回「突患急疫」的莫求莫班頭了。莫班頭此刻的模樣看起來還真像是患了什麼疫症,一頭一臉的包,一個摞一個的紅色疙瘩中間,還有幾道或深或淺的條狀痕跡,好像天際的慧星一掠而過時拖曳出來的長長的尾巴。 紅包是他被「隔離」在荒郊野嶺上時,被秋蚊子咬的。這野外的秋蚊子狠吶,咬一個大包又癢又痛又腫,半個月都消不下去,你不撓就難受,撓了更難受。 至於滿臉包上一道道的「慧星尾巴」,據他自己說,是因為皮膚騷癢抓撓造成的,可是幾乎每個人都被蚊子咬過,還沒見過誰被蚊子咬了就會從鬢角一下撓到腮邊,撓個滿臉開花就能解癢的。那只是陪著他被關到野外,餵了好多天蚊子的班頭娘子一怒之下賞給他的。 楊帆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看了看肅然的公堂,眉頭一皺,對馮西輝道:「怎麼這麼大排場?」 馮西輝懵然道:「大人,升堂問案,一向如此啊!」 「哦!是了是了,這是本官的不是!」 楊帆恍然笑道:「是本官沒有說清楚。前後兩樁案子,兇手和人證都是一家人,祖孫三代對簿公堂殊為不美,本官還是在二堂問案吧,你把他們帶到二堂來。還有,一個個的帶上來,不要叫他們彼此照面!」 馮西輝心道:「眼下這案子還有什麼打緊的,那老虔婆死不死,除了陳郎中根本沒人在意了。大理寺轉過來的那樁案子才是大利害,楊郎中不專心審那案子,居然還要連這程氏娘子死亡案一塊審麼,怎麼如此輕重不分!」 馮西輝心裡這麼想著,嘴裡卻不敢說什麼,連忙答應一聲,照辦就是。楊帆剛要轉身離開,目光一轉,忽然瞧見一臉大包的莫求,不禁一怔,問道:「你是哪個,既然站在班首,怎麼本官從未見過?」 莫求此時哪裡還有半點倨傲之氣,心中雖然對楊帆怨恨莫名,臉上卻不敢表現出半分異樣,只是規規矩矩地回答道:「回郎中,小的是本司的班頭兒莫求!」 楊帆「哦」了一聲,不以為意地道:「原來是你啊!從現在起,本司的班頭兒是袁寒,你麼,幫他打打下手,做個副班頭吧。」 袁寒聽了又驚又喜,莫求卻是又驚又怒,一時氣往上衝,脫口問道:「敢問郎中,小人有何過錯,要被免去班頭一職?」 楊帆瞥了他一眼,道:「沒有過錯!」 「那麼是何原因?」 「沒有原因!」 袁寒氣笑了,怒道:「哈!既無過錯,又無原因,郎中如此處斷,小的如何心服!」 楊帆也笑了,淡淡說道:「本官為什麼要你心服?你只要服從就行了!」 莫求雙拳緊握,振聲問道:「那又是因為什麼?」 楊帆不屑地撇撇嘴,轉身走向屏風後面,腳下不急不緩,聲音卻沒有因為他的步伐稍作停頓,他的話清清楚楚地送進了莫求的耳朵,也送進了公堂之上所有人的耳朵:「什麼都不因為,只因為,這是我——刑部司正堂楊郎中的決定!」 …… 第一個被馮西輝帶進二堂的,就是當初在天津橋畔,楊帆曾經遇見過的那位程氏娘子身邊的半大孩子常之遠。 也難怪刑部轉過來的這樁案子需要由來他審,在這樁「老嫗毆死兒媳案」中,常之遠和他的父親常林是人證。而在下一場「常之遠毆死潘君藝案」中,他的父親是在場證人,他則成了殺人兇手。這兩樁案子又如何掰的開? 二堂裡就比在大堂輕鬆多了,這裡沒有「肅靜」、「迴避」的牌子,也沒有衙役喊「堂威」,更沒有那兩排杵在那兒,見人一見便先有些膽戰心驚的風火棍。 楊帆坐在案後,一見那戴著枷鎖的小小囚犯被帶進來,便微笑著說道:「本官今日所審,是令堂無辜枉死一案。常之遠,你當時目擊了所發生的一切,現在就一一向本官道來吧,不得有半句虛假!」 ※※※※※ 當散衙的鐘聲敲響後,楊帆還是同以前一樣,和那些胥吏公差們搶著離開了衙門。陳郎中卻是一如既往慢慢騰騰的,彷彿他有沒完沒了的行本案牘需要處理。不過,他今天的注意力明顯沒有放在那些案捲上,時不時的就會抬頭向門口瞧一眼,似有所待。 「來了來了!」 羅令闖進門來,興沖沖地說了一句,言猶未了,今日為楊帆作筆錄的那名書令便急匆匆走了進來。 陳東趕緊迎上前去,溫和地道:「明達,辛苦啦。」 那書令姓秦,叫秦明達,秦明達受寵若驚地道:「為郎中效力,心甘情願,何謂辛苦。」 陳東呵呵一笑,道:「來來來,坐坐坐,坐下說!」 他把秦明達摁坐在椅上,這才一撩袍裾,也在椅上坐了,沉靜地道:「說說看,他這一天,都忙了些什麼?」 秦明達微微蹙起了眉,沉吟了一下,才斟酌地道:「嗯……,他這一天,就是在詢問過程,不厭其煩地問,反反覆覆地問,顛顛倒倒地問……」 秦明達說著,輕輕搖頭道:「卑職感覺他定有所圖,卻不明白目的何在。」 陳東目光一閃,問道:「筆錄呢?」 秦明達道:「已被楊郎中收起,卑職一直在做筆錄,手都快累折了,也沒騰出空兒來再謄錄一份。」 陳東道:「你且撿那能記起來的,與我仔細說說!」 秦明達依言描述起來,陳東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認真地聽他敘述,聽了良久,忽然站住腳步,緩緩地道:「我明白了,他這是在誘供!」 秦明達一呆,訝然道:「誘供?怎麼可能!」 陳東笑了笑,對他解釋道:「本官所說的誘供,當然不是你以為的平常那種誘供。而是說……」 似乎陳東也想不到該如何解釋,他斟酌了一下,才一字一句地道:「有可能,有一些真實存在過的情景,被常林和常之遠父子疏漏了,所以楊帆要把它挖掘出來。有一些拱詞,可能不是楊帆想要的,他要在這種反覆的詢問中,夾雜著自己的判斷和分析,既而引誘這對父子不知不覺間便按照他的這種傾向去回憶、去描述……」 秦明達吃驚地道:「這不是誘使他們說謊麼?」 「不不不,不是說謊!」 陳東微微一笑,道:「你要知道,同樣一件事,你不需要對事實真相做任何掩飾,只是用不同的語言去描述它,別人聽在耳中,心裡所產生的觀感就截然不同!楊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陳東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道:「還有一些,則是這對父子當時驚慌失措,已經完全忘記了的。當時那種情況,他們緊張驚怖之下,難免會忽略一些東西,而這些,就在他們心中成了一片空白,楊帆通過這種反覆的詢問,技巧地誘導,會幫他們補完這段記憶。」 陳東把雙手負到身後,沉沉地道:「因為那缺失了的記憶,本就是他們無法記起的,所以當楊帆如此反覆、不斷詢問之後,在他們心中所幻生的情景,就會連他們自己都確信無疑那就是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絕無虛假!」 秦明達怔怔地道:「他如此煞費苦心,到底想幹什麼?」 陳東搖搖頭道:「從你方纔所述,他誘導常林父子所努力記起的,都是對減輕他們罪責有利的,看來這個年輕人很有一些初出茅廬的勁頭兒,想要做個萬民讚譽的好官吶!只不過……」 陳東大皺眉頭,有些疑惑地道:「他這麼做,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他這是想幹什麼,難道想做上一次大清官,博一個楊青天的好名聲,然後便掛冠歸去不成?」 陳東口中的「楊青天」此時已經到家了,他站在照壁後面,笑得就像一個收了一座金山的大貪官,對門子莫玄飛吩咐道:「一會兒用過了晚餐,不要東逛西逛的了,你老實守在門口,今兒開始咱家一定會有客人登門的!」 莫玄飛撓著後腦勺,納罕地問道:「阿郎,有客人登門,你都能事先知道麼?」 楊帆笑吟吟地道:「那當然!我不但知道有客登,我還知道,客人是絕不會空著手來的。好啦!你好生看緊門戶,若有貴客登門,及時稟報於我!」說完,楊帆就把雙手一背,施施然地向院中走去……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二十九章 官太小啊! 莫玄飛覺得自家這位阿郎很有當算命先生的潛質,因為他吃過飯,剛剛從門房裡出來,正想繞著照壁散散步、溜溜食兒,門上的銅環就叩響了,果然有人登門。 這個時候已近黃昏,距閉合城門全城宵禁的時辰已經很近了,這個時候還敢出門訪客而不擔心會受到巡街公人詰問的,必然非富即貴。 不過他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對方雖然乘著一輛雖不顯豪綽卻隱隱透出貴氣的牛車而來,可車上並沒有打著可以證明對方身份的官幡。 隨行在牛車旁邊的一個青衣隨從遞上了拜貼,拜貼的式樣古樸簡潔,上面同樣沒有說明對方的身份,只有對方的名字:「潘梓文!」 潘君藝之父,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 員外郎比郎中低了一級,可潘梓文是吏部官員,吏部是六部之首,這是管官的衙門,所以他的矜持並不過份。他不需要在拜貼上寫太多的東西,他可以不熟悉其他衙門的官員,其他衙門的官員卻不可能不知道他。 潘員外郎被迎進了楊帆的書房。 楊帆的書房不像大多數官員的書房那般充滿了書香與墨香的味道。他以前很少在這兒看書,更不會在這裡吟詩作賦,附庸風雅,所以他的書架上倒有一大半擺滿了和博古架上一樣的東西:器玩。 在他的案頭,甚至還有一隻淨瓶兒,裡邊插著幾枝綻放的蘭花,小小的花朵,卻散發出滿室的幽香。 案頭有燈,有兩盞明燈。 這些天楊帆開始秉燭夜讀了,小蠻怕累壞了郎君的眼睛,所以為他配了兩盞燈,燈的罩子也是粉白色的薄紗,只在一面點綴了幾朵梅花,並不影響光線的散發。 現在兩盞燈都亮著,照得書房裡亮如白晝,所以楊帆可以把這位不速之客看的清清楚楚。 潘員外郎穿著一件靛青色的圓領窄袖袍衫,袍下加了一道橫襴,頭上未戴帕頭,只繫了條黑介幘,以白綾制的兩條飄逸的帶子束緊了巾子,輕輕垂於腦後。 潘員外郎看起來還不到五十歲,身形削瘦,顴骨較高,下巴較尖,所以從腮到頜便形成了兩道刀削般的線條,那皮膚在燈光下泛著青滲滲的光。 他才剛死了兒子,而且是他最疼愛的小兒子,所以神色很是有些憔悴,微紅的雙眼透出幾分戚容。 或許是因為他久在吏部所養成的頤指氣使的習慣,又或者這是家遭不幸的人所擁有的特權,他並沒有同楊帆寒暄太多,很快就引入了正題:「潘某今天來,是以受害人父親的身份。希望楊郎中能夠體諒一個父親的心情,白髮人送黑髮人……」 潘梓文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他平抑了一下心情,輕輕擦了擦眼角,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楊帆道:「御使台出面是別有用心,挾所謂民意行一己之私,楊郎中且莫上了他們的當。楊郎中也是進過推事院的人,應該知道那班酷吏的為人和作派,如果讓他們重新崛起,對你對我、對任何一個官員,都不是好事。」 楊帆點頭,深以為然。潘梓文的面部曲線柔和了一些,用很輕柔,卻很清晰有力的聲音道:「洛陽府把此案轉給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判決是公正的,老夫不希望無辜枉死的孩兒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這件事因為御使台從中作梗,以致大理寺的判決久久不能執行,如今案子轉到刑部,轉到你楊郎中的手上,潘某以死者父親的身份,懇請郎中為老夫主持公道!只要楊郎中能秉公而斷,你將因此獲得潘某的友情!」 潘梓文沒有攜帶任何禮物,兩手空空而來,這句承諾就是他的禮物。人常說,朝裡有人好作官,那麼朝裡作官要靠何人呢?最好當然是吏部有人,這是個管理百官、考核百官的衙門。 能夠得到一位吏部考功司官員的友情,這是用錢財也買不來的厚禮。 然而,在朝為官者最不想得罪的,並不只是吏部,還有一個御使台。被那班御使盯住了,就會像孫猴子頭上戴了金箍,百般的不自在。而御使台是反對把常之遠處死的,楊帆這個隊,不好站啊! 楊帆的神情很嚴肅,他的臉皮子繃著,彷彿這裡不是書房,而是公堂,他用很嚴肅的聲音對潘梓文說:「潘員外請放心,楊某一定會秉公而斷,叫亡者安息,令生者安慰,斷不會屈從強權,胡亂判案。」 員外,在當時的口語中稱的就是員外郎,正如宰相被稱為相公,並不是後世所說的財主。 潘梓文口中所說的請楊帆「秉公而斷」,是為他主持公道,這個公,只是他潘家一家之公。而楊帆這番承諾,在他看來,就是楊帆最準確的答覆。所以潘梓文很滿意。正事有了著落,氣氛就緩和下來,談及的話題也從這件事情變成了家長裡短的寒暄。 潘員外誇了幾句楊帆的書房佈置雅致、別具一格;楊帆便讚了幾聲潘員外養身有道、面相看著至少比年紀年輕十歲;潘員外關心了一下楊帆有無子嗣,楊帆就順道詢問了一下潘員外子嗣幾人,可曾婚配。 不料這一來又勾起了潘員外的傷心之事,潘員外忍不住老淚縱橫,楊帆少不得又要說幾句「節哀順變」什麼的以示安慰。兩個人扯了一會淡,潘員外就起身告辭了,楊帆執禮甚恭,儘管潘員外再三請他止步,他還是大開中門,一直把潘員外送出府去。 當天晚上,沒有人再登門。 潘梓文既然來了,武承嗣就不用來,方才在言語之前,潘梓文已經很含蓄地透露了一下,他是武承嗣的人。以武承嗣的權勢和地位,楊帆還不夠資格叫他紆尊降貴,親自登門。 上一次在白馬寺的時候武承嗣要出面,是因為那兒有個薛懷義,旁人是沒有資格去這位大佛身邊要人的。武承嗣去過白馬寺,這就夠了,只要楊帆不蠢,他就得掂量一下得罪魏王的後果。 當天晚上無人再登門,但是第二天早上楊帆準備去刑部的時候,半路上卻「巧遇」了武三思,他被梁王很熱情地邀上車子,車駕緩緩而行,兩人在車中聊了小半個時辰,楊帆這才出來,乘馬直奔刑部。 武三思自然也不需要向他送禮,他成親的時候武三思送禮,要的就是那種禮賢下士的勁頭兒。此時送禮,卻不免要弱了他的名頭。何況,他一直把楊帆當成他的人,肯親自來囑咐一聲,說這件事自己很關注,那就足夠了,何須送禮。 楊帆有點小小的鬱悶,他也不是算無遺策的,他以為會有人來求他辦事,便一定會有人送來厚禮,卻沒想到明明都是有求於他的,一個個卻只對他呼來喝去,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好像肯叫他為自己辦事,就已經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還是因為官兒小啊!」 楊帆如此慨歎著。 當他趕到衙門以後,還是在二堂分別提審常家的老中幼三代,以極大的耐心反覆詢問,等到當晚散衙的時候,他所整理出來的卷宗已經很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態度,就連那個做筆錄的書吏秦明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瘟郎中傾向於常家!」 這個傾向當然是指常之遠殺死潘君藝一案。 至於老常家那個打死了兒媳的老太婆是死是活,已經沒有人關心了。那件案子,大家早就知道楊帆的態度,既然陳東判的是常老太婆罪減一等,而楊帆堅決反對,那麼他所堅持的必然是判處常老太婆死刑。 可是事情發展到今天這一步,這樁案子已經無關大局。眼下最重要的是這樁涉及三法司,背後甚至涉及到魏王和梁王之爭的潘君藝被殺案,這件案子不能解決圓滿,就算他推翻了陳東的判決,也無法在刑部立足。 如今看來,他的判決很可能是與大理寺相悖的,也就是說,他會推翻大理寺的決定,順從「民意」,依照御使台的諫議,將常之遠罪減一等,改判流刑。如此一來,他必然會得罪大理寺,繼而得罪魏王。而以萬國俊為首的御使台,會因此成為他的盟友麼? 且不說他此前曾經受過御使台的迫害,就以目前御使台臭名卓著的名聲,只要他敢表現出與御使台結盟的傾向,擔心他變成第二個周興的文武百官,馬上就能群起而攻之,把他打落九地之下,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秦明達把他瞭解到的最新情況迅速匯報了陳東,陳東和秦明達仔細研究了半天,也沒有弄明白楊帆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決定再觀望一下,在他看來,這個問題根本就是無解的,兩大勢力得罪了任何一方,他這個新任刑部司郎中都很難收場。 陳東站在院落裡那棵桂樹下,看著漸漸吐露的花苞,覺得這一切都是天意,楊帆當初決定以此案為突破口向他發起進攻的時候,也不會預料到此案會有這麼大的轉折,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這不是天意是什麼? 陳郎中掐了一朵桂花在手,立在樹下,悠然如拈花的佛祖。 他的長隨羅令和他的心腹書令秦明達站在左右,微笑似了悟於心的迦葉尊者。 這一晚,還是沒有人登門給楊帆送禮,就連剛被楊帆提拔為班頭的袁寒都沒有來,楊帆寬衣睡覺的時候,對他的親親老婆小蠻姑娘發牢騷說:「這衙門裡的人果然都是成了精的妖怪,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小蠻姑娘打了個風情萬種的呵欠,說道:「睡覺!」 楊帆嗯了一聲,從善如流地脫光光上床,然後涎著臉問他的女菩薩:「娘子,距上一次,可到了第五天麼?」 小蠻姑娘回答的很有禪意:「睡覺!」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章 妙人兒 晨曦斜照,崔侍郎一手負在身後,在一個幽靜的院落裡,悠閒地餵著他的那只八哥兒。 廊下掛著一隻精緻秀雅的鳥籠,一隻通體黑色、喙足鮮黃的八哥兒用它有力的雙足抓著棲桿兒,鳥頸一探,便發出清脆的叫聲:「你好!」 崔侍郎用餵食稈挑起一抹拌了雞蛋清的炒米,遞到那八哥兒跟前,看著它一口吞下,眼角的皺紋都笑的柔和起來。 「侍郎!」 皮二丁快步走進來,對崔侍郎道:「侍郎,楊帆今日昇大堂問案了。」 崔侍郎不慌不忙地道:「哦,審的哪一樁呀?」 皮二丁道:「審的常家老嫗毆死兒媳一案。」 崔侍郎呵呵笑道:「由他去。這件案子,現在還有誰關心呢。」 皮二丁蹙額道:「此人能審什麼案子,根本就是胡鬧!」 崔侍郎撇撇嘴道:「來俊臣一個潑皮、侯思止坊間賣餅的,都能身著朱紫,成為朝廷命官,武將做文臣有什麼了不起的?咱們這位女皇帝,用人一向不拘一格的。」 崔侍郎說著,又舀起一勺鳥食,「啾啾」地逗那八哥吃食。 八哥在說人話,崔侍郎卻在說鳥語,倒也有趣。 皮二丁道:「下官只是覺得,雖說那陳東不太識相,假以時日,咱們未必就不能降服於他,如今楊帆剛到刑部,就搞出這麼一檔子事來,弄不好,咱們刑部就成了眾矢之的,那就得不償失了。」 「有些事,是咱們事先無法預料的,就如這潘君藝之死;有些事,是咱們知道了也不可能改變的,就如這楊帆到刑部來做官。」 崔侍郎歎了口氣,對皮二丁道:「你看這鳥籠,一根粗大的毛竹,橫截豎劈,鋸成筒、劈成片、釬成條、削成篾、拉成絲……,那一根根的竹籤和竹篾兒橫豎交叉,錯落纏繞,就成了這只籠子。 結實吧?華麗吧?它呀,就像咱這刑部,這簽啊篾啊條啊片啊,各不相同,又各有用處,你要是從裡邊貿然抽去一根竹籤或者竹篾,『砰!』整個籠子就散了架!」 崔侍郎轉過身,微笑著對皮二丁說:「老夫也嫌這武夫礙事,一開始曾叫王丸試過他,本以為他是個沒心機的莽夫,略施小計就能讓他滾蛋,或者從此乖乖地蹲在那兒別言語,不成想他卻不蠢。」 崔侍郎把雙手往身後一背,舉步向廳中走去,悠悠說道:「老夫要想把他踢出刑部,自然有的是手段,可是那就太明顯了。他是皇帝親自安排的人,崔某人這麼做是要在刑部一手遮天麼?你不要看傅遊藝,傅遊藝是倒了霉,可當初把他排擠出政事堂的那些宰相們又有什麼好下場了?」 皮二丁欠身道:「是!」 崔侍郎淡淡地道:「由他們斗去去,他們誰垮了都好,最好一起垮了。不得已時,老夫再來收拾殘局。至於你,不要急,這個刑部司,早晚是你的!」 ※※※※※ 中午公廚開伙的時候,整個刑院都知道楊帆已審理了常家老嫗毆殺兒媳一案,而且已經做出了判決:全盤推翻陳東此前所作出的一切判決,判處常家老嫗死刑! 刑院中隱隱有暗流湧動,但是沒有人做出明顯的反應,因為現在的重點在於潘君藝被殺一案。 陳東在暗中冷笑:「現在常家老嫗死不死的全無關係,問題是,第二樁案子你如何判決?刑部和大理寺在對峙,魏王和梁王也在對峙,不管你傾向於哪一邊,另一邊都會像一群瘋狗似地撲上來,看你如何應對?」 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中午還坐在桂樹底下跟一群書吏公差扯皮聊天、淡定自若的楊帆當天下午就一鼓作氣,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而且當堂就做出了宣判,判決結果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理寺的判決是:常之遠當為潘君藝抵命。 御使台彈劾的是:大理寺斷案不公,有官官相護之嫌,常家小兒罪無可恕,情有可原,應當減罪一等,判予流放。 楊帆的宣判結果是:常之遠殺人無罪! 消息像一顆驚雷,在整個刑院炸開了。 聽說楊帆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就變得不再淡定的崔侍郎一直在公事房裡等消息,當皮二丁風風火火地衝進公事房,把這個判決結果稟報崔元綜後,崔元綜一時忘形,竟然揪下幾根鬍鬚。 老崔氣極敗壞地道:「楊帆這是在玩火!」 逡巡在大堂外面一直等候消息的羅令也一溜煙兒地跑回去,把楊帆的判決報告了陳東,陳東聽了驚怔半晌,才愕然吐出一句話:「他這是玩火自殘!」 陳東在房間裡急急轉悠起來,楊帆要發瘋,要自取滅亡,他自然樂見其成,可是他要把這天燒出一個大窟窿,誰替他去堵?到那時楊郎中完蛋大吉,豈不是他陳郎中替人揩屁股? 三法司中,如今以刑部的實力最弱,雖然來俊臣已經垮了,可是御使台的餘威一時還未能散去,大理寺本來是跟刑部同氣連枝,聯手抵制御使台的,如今楊帆一出手直接把御使台和刑部全得罪了,這…… 陳東苦思良久,覺得該未雨綢繆,早做準備,便想去見崔侍郎,與他商量出個對策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誰知他到了崔侍郎的公事房,卻見室內空空,陳東向崔侍郎處的書吏問道:「侍郎去了何處?」 那書吏恭敬地答道:「侍郎偶感不適,回府歇息了。」 陳東「哦」了一聲,轉身要走,書吏又道:「好教郎中知曉,侍郎已派人去政事堂告了假,大概明後幾天也不能來了。」 陳東呆了呆,在心底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這隻老烏龜!」 ※※※※※ 次日一早,適逢刑部旬會。 崔侍郎不在,刑部裡頭就屬楊帆職位最高,所以這旬會由他主持。 楊帆的公事房裡還是頭一回這麼熱鬧,幾位郎中都來了。 孫宇軒和嚴瀟君是最先到的,雖然說楊帆現在這樣子有點瘋狂,不過反正牽連不到他們,兩位郎中毫無壓力,既然已經向楊帆示好了,在他垮台之前就繼續捧場吧。 皮二丁是第三個到場的,崔侍郎「生病」,就表示他這一派將徹底袖手,由著楊帆折騰。所以皮二丁不置可否,也談不上冷楊帆的場。 陳東的簽押房就在楊帆的對面,咫尺之隔,卻是最後一個到的,楊帆不為己甚,等他坐了,這才清咳一聲,道:「侍郎身體不適,已向政事堂告了假。侍郎不在的這幾天裡,就由楊某主持刑部事務。今天是旬會,馮主事……」 馮西輝會意,馬上拿起卷宗讀起來,楊帆特意把自己昨天所處理的兩樁案子放到了最後,等到前邊幾樁案子都議過了,馮西輝提起他昨天剛剛處理的兩樁案子,公事房裡馬上靜了下來,只剩下馮西輝琅琅的聲音。 等馮西輝說完,楊帆道:「對於這兩樁案件,諸位郎中有什麼看法?」 皮二丁、孫宇軒、嚴瀟君不約而同地看向陳東,陳東眉頭緊鎖,沉吟半晌,緩緩說道:「楊郎中是否……再慎重一些?」 楊帆笑吟吟地道:「陳郎中以為,本官所判,有何不妥?」 陳東再度沉默,沉默半晌,苦笑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楊帆笑道:「既然無話可說,那就這樣通過了!」 眾人還是無語,楊帆拍拍手道:「好啦,諸位郎中都回去吧,崔侍郎不在衙裡這幾天,咱們得把這刑部維持好了,免得侍郎回來尋咱們的麻煩,哈哈,這就請回吧!」 皮二丁和孫宇軒、嚴瀟君並不多話,起身向他拱拱手,便無言地離開了。陳東卻依舊坐在那兒,一臉陰沉。楊帆盯了他一眼,問道:「陳郎中,莫非還有話要對我說?」 陳東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陳某當年,曾經審過一樁案子。」 「哦?」楊帆眉鋒一剔,緩緩坐下。 陳東瞇著眼,也不看楊帆,只是盯著對面那根廳柱,悠悠然道:「那時候,陳某正在汝州做判官。有一次,兩兄弟到衙門裡來打官司,卻是因為老父過世,兄弟兩個要搶父親留下的那幢豪宅。 那兄弟兩個,一個是老翁前妻所生,一個是續絃所生,都是嫡子,各有道理,清官難斷家務事啊,那時陳某也是年輕,面對這樣一樁案子,一時竟然無法判得清楚。那兄弟兩個便天天都來衙門裡爭吵……」 陳東吁了口氣,接著說道:「兩兄弟吵紅了眼,一來二去,形如寇仇。以致互相攻訐,口不擇言,結果在言語之間,竟然漸漸露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雖然他們說的並不多,卻被陳某聽出了蹊蹺。」 楊帆是個很合格的聽眾,馬上接口問道:「什麼秘密?」 陳東道:「原來,他們那過世的老父,卻是當地一個有名的大盜團伙的頭目,他們家裡資財巨萬,自然都是憑此不法手段得來的。結果……,那幢大宅他們自然都沒有得到,不但大宅沒有得到,他們的一切都沒了。」 陳東呵呵一笑,撫鬚道:「楊郎中,你可知道陳某因何從汝州的一個小小判官調進了京城,調進了刑部,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因為……,陳某破了這樁大案!」 陳東緩緩站起來,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微微一拱手,若有深意地道:「楊郎中,你好自為之……」 楊帆站起身,目送他走在門外,卻也微微一笑:「倒是一個妙人兒!」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一章 三司之戰 第二日一早,武則天開大朝會。 大理寺卿徐澤享率先出班,彈劾刑部司刑郎中楊帆。 徐澤亨慷慨激昂,抑揚頓挫的聲音在萬象神宮裡清晰地迴盪著:「……今告事紛紜,虛多實少,恐有奸佞隱匿其間,或離間君臣、或橫行不法、或為一己之私操持國器,臣為陛下憂,安能坐視! 古者獄成,公卿參聽,王必三宥,然後行刑。今者獄官單車奉使,獨斷專行。如此,則權由臣下,絕非審慎之法,倘有冤濫,陛下何由得之?以一獄官而操生殺之柄,竊人主之威,國之利器,絕非國之幸事,如此輕假於人,必為社稷之禍。 刑部司郎中楊帆,假民意以自重,藐大理寺之威嚴,專權擅斷,輕決生死,有罪無罪,一言而決!臣以大理寺卿,蒙陛下信賴,勘斷獄事,即已聞水,不敢不報。然則,複審之權在刑部,臣亦無可奈何,唯有上達天聽,懇請陛下決斷……」 大理寺卿徐澤亨以九卿之尊,在金殿之上洋洋灑灑數千言,慷慨陳辭,彈劾刑部,大理寺終於向刑部開戰了! 御使左丞萬國俊聽大理寺卿徐澤亨說罷,立即再上一本,彈劾楊帆,言道:「刑部郎中楊帆以國之利器邀一己虛名,妄斷公案,混淆國法。御使台既負監察百官之責,不敢不克盡職守。 先前,大理寺嚴苛峻法,判處常家小兒死刑,枉顧民意,故御使台彈劾之。今刑部郎中楊帆矯枉過正,為求一己虛名,邀寵於民意、憑恃於民意,輕言生死,判常家小兒無罪,視國法為兒戲,故御使台一併彈劾之。伏請陛下聖裁,以示我朝慎恤刑獄!」 御使台也向刑部開戰了,與此同時,他們也沒忘拉上大理寺,同時向大理寺和刑部開戰了! 至於刑部麼…… 那位泥菩薩崔元綜突然「生病了」,所以並未上朝,因此刑部無人在朝堂聽參,自然也就無人應答。 女帝武則天聽罷大理寺和御使台的奏本,並沒有當堂予以決斷,而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朕知道了!」 因為刑部沒人在場,不能當場反駁,兩人只好暫且退下。 朝會一散,三法司正式開戰的消息立即在朝野中傳播開來。對此,百官是樂見其成的,畢竟三法司執掌的不僅是天下百姓之法,他們同樣要受到三法司的制約,一個彼此制衡、互相敵對的三法司遠比一個抱成團的三法司更受他們歡迎。 楊帆也於此時正式進入了百官的視線,不過因為他妄圖以一己之力挑戰大理寺和御使台,而且刑部內部也沒有甚麼人支持他,所以百官並不看好他的結局。 儘管他是薛懷義的弟子,據說和太平公主也不清不楚,可這是朝堂,就連薛懷義到了朝堂上,也不可能為所欲為,進了這個圈子,就得遵守這個圈子的規則,誰也不例外。 萬國俊剛剛回到御使台,侯思止、衛遂忠、黃景容、吳讓、趙久龍等來俊臣留在御使台的主要班底就全部趕到了。 侯思止怒氣沖沖地道:「萬中丞!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等向大理寺發難,今有刑部附和我御使台之意,正是我御使台趁勝追擊,扳倒大理寺,重振御使台聲威的好機會,你為何不與我等商量,便擅自作主,把刑部也當成了對頭?」 趙久龍陰陽怪氣地道:「來中丞暫時貶放地方,御使台暫時交由國俊兄掌理。是這麼回事吧?來中丞走的時候再三囑咐,我等有事要公議而行,萬事小心,窺伺機會,以便我御使台能東山再起。來中丞言猶在耳,萬中丞便開始獨斷專行了?」 萬國俊雖然智計百出,心思狠辣,不過他不是那種有魄力的領袖人物,所以一直甘居幕後,充當來俊臣的軍師幕僚。來俊臣被貶放時,手底下這些人手段固然狠辣,卻也真難找出一個能統領全局的人物,蜀中無大將,他只好把萬國俊勉為其難地捧出來。這些御使台的酷吏,其實心底裡對萬國俊是不太服氣的,自然就缺乏應有的敬意。 萬國俊聽了這兩個人一陰一陽的指責,羞怒地道:「當時情景,萬某哪有時間與你們商量?你以為徐澤亨那老匹夫當真只是彈劾楊帆麼?他說什麼『古者獄成,公卿參聽,王必三宥,然後行刑。今獄官單車奉使,獨斷專行。如此,則權由臣下,非審慎之法,國之利器,輕假於人,恐為社稷之禍。』」 萬國俊把書案狠狠一拍,道:「你們聽聽!這當真只是彈劾楊帆麼?他這是挾帶私貨,意在我御使台啊!如果皇帝採納了他的這些建議,於刑部而言,不過是倒了一個郎中,還有什麼損失?可我御使台監察百官兼可審判、甚而可以當場打殺五品以下官員的大權也就完了!」 衛遂忠書讀的不多,人倒不蠢,一聽他點破徐澤亨的潛台詞,不由怵然道:「好陰險的老傢伙,他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啊!」 萬國俊看了他一眼,欣慰地道:「衛兄果然機警!不過還不止如此呢,咱們彈劾大理寺,理由是什麼?理由是大理寺量刑太重,常家小兒應該罪減一等,挾此聲勢,籍此民意,只消此案能按照咱們的主張辦了,三法司中,咱們御使台就能壓他們一頭。可是楊帆怎麼判的?」 萬國俊顧盼左右,見大家都有些茫然,便憤憤然地道:「楊帆判的是無罪開釋!無罪開釋啊!你們明白了麼?我都說的這麼明白了,你們還不明白?」 眾酷吏面面相覷,思忖良久,黃景容眼珠轉了轉,突地恍然道:「啊!我明白了!刑部如果順從它大理寺的意見,咱們就可以連他們一塊告!如果刑部順從咱們御使台的意見,那咱們就穩壓大理寺一頭,還可以把刑部拉過來為我所用。可是如今楊帆貌似是與我大理寺站在一邊的,可是……可是……」 吳讓聽到這裡,終於也明白過來,接口道:「可是,他比我們更勝一籌啊!我們要求對常之遠罪減一等,他卻判了個無罪釋放!如此一來,馬上就主客易勢了,現在不是他順從咱們的意見,而是咱御使台成了跟在他屁股後面搖旗吶喊的一個小卒!」 萬國俊道:「不錯!如此一來,這樁案子他要是辦成了,聲名鵲起的人就是他,三法司中高人一頭的就是刑部,我們御使台,豈不是為他做了嫁衣麼?」 侯思止恍然大悟,一拍額頭道:「原來如此!記得當年,我在長安街頭賣餅,有那從東市裡來的一些小販,搶佔我們西市的地盤,我就聯絡西市裡諸多的商販準備反抗,這事本來是我侯某人發起的,偏生有一個賣瓜的趙大,比我還要狠上三分。 我是想著大家抱團兒把外來戶擠走,他卻直接領著大傢伙兒動了手,把那些東市的商販硬生生打跑了。如此一來,他就成了我們西市的一霸,西市街頭最熱鬧的地段也得由著他選,老子出頭卻把他成全了!嘿!如今這楊帆幹的事兒,與趙大一般無二啊!」 眾御使聽他說起當年街頭賣餅,潑皮無賴爭地盤的事兒,不禁都面露古怪之色。萬國俊乾咳兩聲,道:「侯兄話糙理不糙,就是這個理兒!所以,萬某來不及與眾家兄弟商量,這才獨斷了一回,把刑部和大理寺都告了!」 趙久龍皺皺眉道:「如今大理寺主張嚴判,我御使台主張輕判,刑部乾脆判了個無罪開釋,這下子該怎麼辦?咱們的處境……貌似有些尷尬呀!」 萬國俊向指了指,道:「萬某緊隨徐澤亨之後出面彈劾,本就是亡羊補牢之舉。如今刑部按兵不動,大理寺彈劾刑部,我御使台則重申刑部和大理寺之過,接下來怎麼辦,就要看當今聖人之意了!」 侯思止不甘心地道:「我們就坐在這裡等?」 萬國俊道:「卻也不然!久龍兄,遂忠兄,你二人馬上發動御使們上表彈劾,就說楊帆處理此案時,大肆收受賄賂!」 衛遂忠乜著他道:「他可是在偏袒常家,常家是一介平民,若說賄賂,常家拚得過潘員外麼?這個理由,皇帝如何能信?」 萬國俊撫著鬍鬚,微笑道:「常家自然是沒有什麼錢的,可是這事卻牽涉到吏部那位考功員外郎,而這位員外郎卻是魏王武承嗣的門下。魏王武承嗣與梁王武三思又是死對頭。梁王想對付魏王,會放過這個整垮潘員外的機會?常家沒有錢,梁王不會替他出錢麼……」 黃景容眼中閃過一抹狠意,擊掌道:「對!把吏部扯進來,把魏王和梁王也扯進來,讓這潭水再渾一些,水越渾,魚就越好摸!」 趙久龍嘿嘿地笑起來:「妙計!當真妙計,咱們既然有這風聞奏事的特權,豈可不用呢……」 ※※※※※ 武成殿上,武則天把御使彈劾楊帆利用常家小兒殺死潘君藝一案大肆收受賄賂的奏章遞給李昭德,笑問道:「宰相以為如何?」 李昭德接過那摞奏章,簡單地掃了一眼彈劾的題目,哼了一聲道:「前番楊帆搞什麼防疫,已是鬧得無人不知,京師六衙、文武百官都在看三法司的熱鬧。這一回可好,三法司居然打起了羅圈架……」 李昭德把奏章一合,遞還給內侍小海,淡淡地道:「小子得志,不免猖狂!」 武則天莞爾道:「楊帆年紀輕,又是武人出身,自然比不得李相這麼老成持重!呵呵,年輕人嘛,闖勁兒總是大一些。」 李昭德微微皺了皺眉,又道:「如今大理寺彈劾刑部,御使台彈劾大理寺和刑部,刑部呢,崔元綜躲起來了,丟下左右郎中一邊自己掐架,一邊跟外人掐架。如今御使們又上書彈劾楊帆收受賄賂,隱隱然把吏部和兩位王爺都扯進來了,朝局如此混亂,陛下不擔心麼?」 她站起身,把手搭在上官婉兒臂上,悠然道:「驚雷之後,蜇蟲方醒,亂象之中,生機勃勃呀,呵呵……,朕,從來都不怕亂,就怕它不亂!」 武則天舉步往外走,對躬身相送的李昭德道:「由政事堂吩咐下去,叫他們……三司會審吧!」 上官婉兒扶著武則天,細如細柳,眉顰遠山,心中不無幽怨:「那個小冤家,早告訴他別招惹武家的人,怎麼一離開人家身邊,就全作了耳旁風……」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二章 是誰打官司? 楊帆的公事房裡,一位不速之客低聲道:「待制叫我告訴郎中,御使台已彈劾郎中辦案不公,收受賄賂,阿附朋黨,邀買人心。」 「知道了,多謝待制關心,楊某自有打算。」 來報信的是著作郎李展鵬,回答的當然就是楊帆。 楊帆微笑作答,神態從容。 武承嗣和武三思包括那位吏部考功員外郎向他施壓,他早就想把這事兒透露出來了。奈何想要自檢並不容易,那會被人當成聖人的。而聖人是拿來捧的,不是用來交的,那麼做會讓他成為孤家寡人,在官場上被人孤立起來,如今有御使台告狀,他們就不敢赤裸裸地向自己施壓了。 李展鵬剛走,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殿下讓我問問郎中,為何把大理寺和御使台都弄成了對頭,可需要殿下施以援手麼?」 這一回來問話的人是太平公主的馬伕許厚德,太平公主府的大管事李譯也算小有名氣,這時不宜露面。許厚德喬裝打扮一番後,能認出他來的就沒有幾個了。 楊帆道:「不管我順著哪一面,都會被一方利用,同時得罪另一方,要想不被動,只有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才能跳出這個桎梏,反過來牽著他們的鼻子走。殿下不用插手,楊帆就是要讓陛下知道,楊帆現在是孤軍奮戰!」 許厚德唯唯而去。 楊帆閉目養了會神,看時間差不多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衫,舉步向外走去。 女皇帝下旨由三法司組成三司聯合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地點就設在刑部大堂。 三司會審的正式稱呼叫「三司推事」,是指重大疑難案件,由三法司會同審理。 「三司推事」共分三個級別:大三司使、中三司使、三司使。 御史大夫或中丞、刑部尚書或侍郎、大理寺卿或少卿組成的三司是最高級別的三司,稱為「大三司使」;由刑部郎中、大理寺直、御使台侍御史組成的三司會審稱為「中三司使」。由刑部員外郎、監察御使和大理評事共同決斷疑獄的,稱為「三司使」。 此刻在刑部所舉行的三司會審就是第二等級別。 刑部共有五座刑訊庭,今天用的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整個刑部的人早已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刑庭外面,眼看著一身簇新官袍的楊帆穩穩走來,不管是皮二丁、孫宇軒這等同級別的郎中,還是左元慶、曹其根這些員外郎,乃至各司的主事、書令,看著楊帆的表情都有些複雜。 楊帆就像丟進沙丁魚群的一條鯰魚,他的到來固然打亂了刑部按部就班的平靜生活,卻也給刑部帶來了煥然一新的感覺。 周興在的時候,三法司裡刑部第一。 別管周興在民間是多麼的聲名狼藉,可是他做刑部之主的時候,身在刑部的人出門在外感覺到的是尊嚴和榮耀、是畏懼和權威,他們出去辦事,哪怕是到同為法司衙門的大理寺或御使台,腰桿兒都是直的、聲音都是粗的。 可是自打周興死後,刑部的地位每況愈下,刑部的人再也沒有那麼大的底氣了,去御使台時要陪著笑臉,去大理寺時也要客客氣氣,對於習慣了仰著下巴說話的刑部中人來說很不舒服,可是沒有辦法,形勢如此,敢不低頭? 但是現在,他們中間站出來一個人,敢於向大理寺挑戰,敢於向御使台挑戰,敢於同時向大理寺和御使台挑戰! 對壓抑已久的刑部中人來說,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哪怕他們並不看好楊帆,甚至認為楊帆在這三司會審之後就要徹底完蛋,但是至少眼下,楊帆是他們眼中的英雄,一條有血性的漢子。 然而,畢竟都是在官場裡待久了的人,官僚的血是很難熱起來的,儘管他們心裡對楊帆也有些欽佩,卻還不至於叫他們說點什麼或者做點什麼,他們的欽佩,只是隱隱約約地表現在他們的眼睛裡。 而那些普通的衙差胥吏則不然,最下層的人,血總是最容易沸騰的。他們下意識地形成了兩道人牆,看著獨自走在中間的楊帆,一步一步,穩穩的彷彿正要踏上刑場,心情越來越激動。班頭袁寒看著楊帆,臉色脹紅了半天,終於吼出了一聲:「楊郎中,好樣的!」 袁寒這一句話,彷彿打開了一道閘門,人群中終於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聲援聲: 「楊郎中,祝你旗開得勝啊!」 「這兒是刑部!楊郎中是咱刑部的人,楊郎中,大傢伙兒跟你站在一起呢!」 「楊郎中,可要打出咱們刑部的威風來啊!」 楊帆笑了,笑著向送他升堂的刑部同仁們拱手示意。 這場官司,他還真不太擔心。 如果這樁官司完全是一樁依據法理去審判的案子,他現學現賣的律法知識還真未必鬥得過那些在司法衙門裡待了大半輩子的人,可是這裡面還涉及了道德倫理,而且這道德倫理絕對可以影響法律的判決,那就不然了。 在司法條例的細節上斟酌推敲,他未必是這些在刑法上浸淫多年的老油條的對手,可是既然涉及到道德倫理,誰能勝出很大程度上就取決於誰的話更能煽動人心了,在這一點上,楊帆比那些習慣了打官腔的官僚們更有優勢。 他對自己的口才也很有信心,當然,他最有信心的是,只要他做的不是太離譜,只要他給女皇一個體面的台階,女皇就一定會給他面子。 走到台階上的楊帆回過身來,向大家抱拳行了一個羅圈揖,豪氣干雲地道:「在咱刑部的地盤上,還能叫別人討了好去嗎?各位同僚,儘管放心!」 楊帆這一舉動,不大符合那些在官場上磨礪了大半輩子,早就稜角全消的官吏的作派,卻很對這些底層人物的胃口,楊帆這句話一出口,就像上了斷頭台的死囚吼了一嗓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登時搏了個滿堂彩。 孫宇軒和皮二丁對視一眼,同時苦笑了一聲。 遠遠的,獨自站在刑部司院門口的陳東似乎也聽見了這句話,他搖搖頭,歎了口氣,歎一口氣,再搖搖頭,一邊搖頭、一邊歎氣地回了公事房。 堂上的人也聽清了他在堂外說的這句話,當他走上大堂的時候,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都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他。 楊帆絲毫不以為意。論心機智謀,他未必就高人一等,可是這些習慣了在台底下勾心鬥角的人,眼界卻不及他高。 這樁案子本身之所以難判,令三法司各執己見,是因為它不僅僅涉及法理,還涉及情理和倫理,每個人心中對道德、倫理的認識程度和側重點都是不同的,所以才會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 可是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件原本很純粹的刑事案子,如今已經成了三法司之間、成了魏王和梁王之間競斗的武器,所以它的意義已不再單純地體現在法律上和倫理道德上,還體現在政治上。 一旦涉及政治,在皇帝心中取捨的標準還會是這件官司本身麼? 明鏡高懸,匾下是一副「祥雲紅日出海圖」 主審台前擺了三張公案,三張公案一字排開,以示平等。 因為這兒是刑部,佔有主場優勢的楊帆公案擺在中間。 楊帆就坐後,向左右兩人拱拱手,笑容可掬地道:「在下楊帆,現任刑部司郎中,不知兩位仁兄官居何職,高姓大名啊?」 左右兩位官員見他就坐,神情便肅然起來,腰桿兒也繃直了,不想楊帆未曾升堂,先跟他們寒暄起來,不禁有點啼笑皆非。 左邊那位官員方面大耳,黑鬚黑面,四十出頭,十分威嚴。一見楊帆動問,忙也拱拱手,不苟言笑地道:「本官大理寺直,程靈!」 右邊那人三旬左右,白面微鬚,眼神銳利,正是御使台的侍御使趙久龍,他也向楊帆抱拳還禮,通報了姓名。 楊帆笑吟吟地道:「今日能與兩位仁兄同審此案,三生有幸啊。你我三人都是主審,誰來升堂啊?」 程靈和趙久龍對視了一眼,哼道:「不過是個形式罷了,這裡是刑部,就由你楊郎中來升堂吧!」 「呵呵,承讓,那楊某就不客氣了!」 楊帆笑容一收,抓起驚堂木一拍,喝道:「升堂!」 就算楊帆此前不曾向刑部的公差展示過他的手段,因為今天是刑部與大理寺和御史台爭風,這些公差們也不會拆他的台,這一聲「堂威」喝的十分莊嚴嘹亮,三人的神情也不覺莊重起來。 「帶人犯!」 一聲令下,常之遠被帶上大堂。他已被除去大枷,只戴著腳鐐。 大理寺的公堂他已經上過了,刑部裡的公堂也不是頭一回上,可他還是頭一回看到三司會審這樣的場面,眼見顯得有些擁擠卻更加威嚴的公堂,這個孩子臉都白了。 楊帆等馮西輝驗明正身,履行了提審的一應手續之後,對他和顏悅色地道:「常之遠,你不要懼怕。今天三法司會審,你且將你與死者潘君藝相識以來種種,一一供述出來,不得有半點虛假。」 「是!我……我那天七夕的時候,跟娘去定鼎大街遊玩……」 常之遠剛說了一句,大理寺直程靈便蹙著眉打斷了他的話,說道:「常之遠殺人是七月十四,與七夕有什麼關係?你就說當日殺人經過吧!」 常之遠戰戰兢兢地道:「是,我那天……」 「且慢!」 楊帆也制止了他,對程靈道:「程兄,沒有七夕相遇,就不會有七月十四的殺人,兩者有莫大關聯,這一節不該省去啊!」 程靈曬然道:「若是十三年前常之遠不曾出生,還沒有他如今的殺人之罪呢,依著楊郎中所言,豈不是該把他從小到大的履歷生平都好好地講上一遍?」 楊帆搖頭笑道:「程寺直此言差矣。但凡一個案子,或者一因一果,或者多因一果,或者多果一因,或者一因多果,或者多因多果。又有必然因果、偶然因果之分,我等法官,首先就要釐清因果。七夕之事乃一系列悲劇之起因,豈可不提呢!」 常家小兒的官司只是個引子,這場官司其實是三法司之間的官司。這場官司,終於開始了!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三章 微妙的口供 程靈重重地哼了一聲,沒好氣地道:「這樁案子,大理寺已經審過了,刑部也已經審過了,本來就不需要再從頭到尾地質詢一遍,如果楊郎中這般審訊,這堂三司會審莫非要審到猴年馬月去麼!」 楊帆攤開雙手道:「照程寺直這麼說,那麼咱們都不需要提犯人上堂了,只需你我各自取出本衙門的訊問筆錄來,大家比照著瞧一瞧不就成了麼?」 程靈怒聲道:「本官是說,擇其重要!」 楊帆振聲道:「本官以為,這很重要!」 御使台的趙御使忙打圓場道:「好啦好啦,既然楊郎中以為有必要再問一遍,那再審一遍就是啦。」 程靈嗔目道:「這麼說,你御使台是要站在刑部一邊了?」 趙久龍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本官是說,既然兩位一個覺得有必要,一個覺得沒必要,那麼再審一遍也不過就是費些功夫,可是依你程寺直之見不許犯人陳述的話,楊郎中少不得要說你一個辦案草率,兩相權衡,當然再審一遍妥當,怎麼叫做我御使台與刑部站在一起了呢?」 楊帆連忙解勸道:「兩位消消氣,都不要發火啦。三司會審所為何來啊?就是叫咱們三司共審,最後統一意見嘛,所以到最後咱們三法司必然都是站在一邊的,何必為此爭執不下呢?」 程靈和趙久龍同時冷哼一聲,袖子一拂,頭便扭向一邊。 楊帆咳嗽一聲,對常之遠道:「常之遠,你慢慢說,不要著急,不可疏漏一處。」 常之遠見他面色和藹,膽氣便壯了些,答應一聲,細細解說起來。直到此刻,常之遠也未認出這個楊帆就是那天晚上為他娘親解圍的刑部官員,只管將他和娘親逛街時遇到潘君藝,潘君藝調戲他娘親的經過一一說來。 聽到一半,趙久龍忽道:「且慢!你說當時有一個刑部公人為你母親親解圍,這人是誰?」 程靈也道:「不錯!楊郎中,你們刑部有沒有這麼個人?本官懷疑,七夕那晚並不曾發生過什麼,很可能是常家欠人錢財又無力償還,所以反咬一口。哼,刁民嘛,為了賴債什麼手段使不出來!」 楊帆肅容道:「常之遠所言確有其事,當日,就是本官與……娘子同游定鼎長街,救了他們母子。」 常之遠聽了也不禁驚在那裡,仔細看看,才隱約覺得此人確與那晚義施援手的那人有些相似。 楊帆歎道:「本官那晚在天津橋畔救下了他們母子,當時雖然天色昏暗,橋畔燈火不夠明亮,可我還能記得這個孩子的模樣,此事,乃本官親眼所見!唉,當時以為打跑了那登徒子也就是了,誰知後來竟會引出這麼多的事情。」 程靈和趙久龍倒沒想到居然那個人證就在現場,這個質疑再也無法提起了。詢問確證之後,只好聽那常之遠繼續陳述。 楊帆堅持要從七夕那晚講起,當然是為了坐實潘君藝用心不良,否則這件案子的起因就成了一起單純的因為索債而釀成的悲劇,他對這相關的兩起案件的判決,其道義基礎就蕩然無存了。 大理寺當初問案時,本就有意偏袒潘家,所以根本沒有認真查證這位相關的刑部公人,他們刻意地把重點放在了「索債—殺人」上面,不想牽扯太多。不曾想當晚的見證人橫空出世,居然就是本案主審,他和常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這個證人大可做得。 程靈無奈,只好打起精神,試圖在接下來的案情中找到對自己有利的東西。可是他聽那常之遠陳述著,卻是越聽眉頭皺的疙瘩越大。 常之遠講的很細緻,諸如潘君藝逼迫常家償還賭債,他的父親如何悲憤理論,如何發生口角,潘君藝廝打中如何扼住他父親的喉嚨,他父親臉孔漲紅幾欲窒息,他上前救父時被潘君藝一把甩開撞在棺木上,如何順手抓起靈位衝上前去擊打,胡亂擊打一番後如果發現潘君藝頹然倒地,腦後有血…… 程靈越聽越不對勁兒,這樁案子在大理寺時就是由他審的。那時常家父子的口供與現在相比並沒有什麼不同,可又大大不同。說它相同,是因為事情經過一模一樣,說它不同,是因為……他現在說的太細了! 當初在大理寺的時候,常之遠的口供很簡單,就是講潘君藝登門討債,他和父親正為亡母燒紙,父親憤怒之下與潘君藝發生了口角,兩人廝打起來,他又驚又怕,上前拉架,因為年幼體弱,被潘君藝甩開,就拿起…… 現在說的過程並無二致,只是加了一些描述性的詞兒,諸如父親被「扼住喉嚨,」「臉孔漲紅幾欲窒息」,他被甩撞在棺木上,「順手」抓起靈牌,「胡亂」擊打幾下,待潘君藝倒地後,這才「猛然發現」他腦後有血…… 只是加了幾個形容詞,給人的感覺就是他的父親在廝打中要被潘君藝活活掐死了,而他上前解勸卻無力阻止,驚慌之下順手抄起靈牌,只是想要阻止潘君藝行兇…… 程靈當然清楚在判決時這些關健詞意味著什麼,他立即很敏感地就這些細節反覆質詢起來,雖然他貌相莊嚴,板起臉時更加駭人,那常之遠被他駭得小臉慘白,渾身哆嗦,但是對於這些陳述始終沒有改口。 程靈的反覆確認,反而讓這些小細節在供詞筆錄中顯得更加明顯了。 楊帆本來就沒有教這個常家小子作偽供,這種老實巴交且又年輕識淺沒甚麼見識的孩子,如果你教他一些偽供,根本不需要動刑,那些有經驗的司法官員只消動上一點訊問技巧,就能套出虛實。 楊帆……只是對他做了一點小小的啟發而已。 常家父子都是笨口拙舌的人,或者說,以他們的素質,不知道供述時該怎麼說、說些什麼。再加上當時的場面太過激烈,他們身為局中人,肯定會忽略一些東西,於是他們在供述時,就只能乾巴巴地講個粗略的過程,這一來,旁人自可在細節上大做文章。 楊帆前些天在二堂審問這對父子,反反覆覆、來來去去,顛顛倒倒,其實就只做了一件事情:誘導性發掘! 楊帆把他父子二人忽略了的細節都給挖掘了出來,把他父子二人已經無法記起的空白部分在一次次的詢問、提示、假設、推測中幫他們完善了起來。 被楊帆挖掘出的細節,本來就是他們的經歷,只是疏忽了,或者不覺得有供述的必要,如今既然想起來、說出來,他們當然不會再改口。 楊帆依據他們供述的事發過程,在提示、假設、推測中幫他們添補到記憶空白區裡的東西,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他們的記憶,他們已確信無疑那是他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你就算拿著測謊儀也休想證明他們在說謊。 程靈有些坐不穩了,可是常之遠的供詞與他在大理寺的供詞並不衝突,僅僅是更細緻了而已,他能提出什麼疑議呢?質疑常之遠為什麼在刑部的招供比在大理寺時更細緻?那就只能得出一個刑部辦案謹慎,大理寺問案草率的結論了! 何況御使台也不可能幫他站腳助威,御使台是主張輕判的。所以趙久龍出手必定是在量刑的時候,那時才與刑部就輕判與免刑一較長短,目前他絕不會扯楊帆的後腿。 想到這裡,程靈只得忍住,待常之遠退下,又帶常林上堂時,出現了與常之遠一樣的問題,他的證詞也更細膩了、更完善了。 他在大理寺招供時,只說平素嗜賭,結果與潘君藝賭錢時欠下巨債無力償還,潘君藝便提出要他妻子陪宿還債。而在楊帆的反覆詢問提示下,一些被常林忽略掉的有助於幫他兒子減刑的要點都一一挖掘出來。 比如,常林特意提到,他以前賭錢時從沒見過潘君藝;他還提到,他因為貧窮,賭的數額並不大,而這位出手豪綽的闊郎君卻願意與他賭錢,並屢屢借錢給他叫他賭;再比如,潘君藝索債不成要他拿娘子抵債時,他曾問過對方如何知道自己娘子美貌,對方曾經答說在定鼎街頭、天津橋畔見過…… 如此一來,常林的回答就把潘君藝此前街頭調戲程氏娘子以及謀人妻子設局騙賭的罪名給坐實了。 程靈心中焦急起來,可是此刻是三司會審,他不可能對常林用刑。 程靈眼珠亂轉,心中盤算:「楊帆處心積慮,自然是為了給常之遠脫罪。可是,潘君藝即便調戲過程氏娘子,又為此設局誘常林賭錢,也不過是色迷心竅,行為不端。常之遠殺人總是事實,如今看來,只有在量刑時據法力爭了!」 想到這裡,程靈乾脆放棄在供詞方面糾纏的想法了,他雙目半闔半閉的聽著常林的證詞,一條條相關的律法從他識海中緩緩掠過,他的心神又定了下來。 另一邊的趙久龍早就在養神了,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證據都是對減刑有利的,他當然不會提出什麼質疑,因為他所代表的御使台本就是提議減刑的,他現在等的就是討論量刑的那一刻。 「把常林帶下!」 楊帆吩咐完了,向左右拱拱手:「兩位仁兄……」 「啊?」 趙久龍精神一振,道:「現在開始討論量刑麼?」 楊帆笑吟吟地道:「巳時已經過半了,咱們還是先吃午飯吧!」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四章 堂中對 早上天還是晴的,上午正審著案子,天就漸漸陰起來,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居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大理寺直程靈和侍御使趙久龍及其隨員在刑部公廚吃了午餐,便與楊帆等一起到了二堂歇息聊天。 這時雨水更大了一些,簽押房外的滴水簷下,幾個衙差無聊地仰首望天,雨水漸漸凝成雨幕,從簷上匯聚起來,流到廊下,於一汪小水泊中濺起朵朵雨花兒,隨生隨滅。 二堂裡,楊帆、程靈、趙久龍三位主審官隨意地坐著,東拉西扯地聊天。別看他們在公堂上劍拔弩張,只消對自己立場有利的,哪怕是一句話、一個詞,也要爭來爭去,絕不相讓,這時候卻是一片悠閒自在。 幾個人的話題談的很寬,從錢糧田賦收支,到各府州縣的官吏俸祿,乃至地方民情習俗等等,海闊天空漫無邊際。聊著聊著,程靈和趙久龍便聊到了他們主持司法,這些年來處斷的一些大案要案。 這些話題,楊帆自然是插不上嘴的,因此就成了一個洗耳恭聽的陪客。 楊帆聽了一陣,忽然隨口評價讚歎了一聲,便把話題生生地轉到了西域軍事,陛下西征的打算,以及自己當初如何巧妙籌謀,奇兵塞外,攪和的突厥十萬大軍的掠邊計劃半途而廢。這些話題程靈和趙久龍自然也是插不上嘴的,他們也成了陪客。 於是,趙久龍清咳一聲,又把話題繞到了詩文書畫、風花雪月上面,在三位主審官的共同努力下,所謂詩文書畫、風花雪月最後自然集中到了「風花雪月」上,這個命題是個男人都喜歡,於是三個男人一起開始聊女人,聊得一團和氣。 午後的鐘聲響了,程靈笑了笑,肅然之氣開始在眸中氤氳:「楊郎中,咱們升堂吧?」 楊帆也笑,只是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感覺:「犯案事實已然清楚無誤,接下來,你我三人該就量刑事宜磋商一下,拿出一個叫皇帝、叫朝廷、叫百姓信服的判決出來。本官建議,咱們就在這二堂商議好了,兩位以為如何?」 程靈和趙久龍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道:「自無不妥,如此……,無需正襟危坐,咱們也輕鬆一些,哈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三個人陡然都靜下來,雨聲好像這時才從廳外傳進來,淅淅瀝瀝…… 廊下看雨的衙差們似乎感覺到了廳中忽然有些異樣的氣氛,扭頭往廳裡看了一眼,只見刑部的楊郎中側靠在几案上,手中拈著一枚閃閃發光的銀魚符,隨著五指有韻律的起伏,那只魚符在他指間靈活地跳躍著、翻滾著,攸而閃入掌中,攸而又出現在指背上。 大理寺直程靈坐在左側一張坐榻上,背後靠著一隻圓形的靠墊,雙手一撩袍裾,翹起了二郎腿,右側的侍御使趙久龍幾乎是同時與他做了相同的動作。側下方,兩名衙役抬了一張几案悄然放下,放好文房四寶,一位書令在几案後面坐下…… 廳中就像在演一部默片,只有動作,沒有聲音。 當動作都靜止下來時,楊帆手掌一翻,那枚銀魚符就從指尖跳到了掌心,他把魚符揣回銀魚袋,坐直了身子,對程靈和趙久龍道:「程寺直、趙御使,兩人誰先表述一下?」 程趙二人客氣一番,便由先審此案的大理寺直程靈做結案陳詞。 程靈咳嗽一聲,說道:「潘君藝上門討債,常林無力償還。雙方發生口角,既而發生爭鬥,爭執中,常之遠助父行兇,擊殺潘君藝,事實清楚,當事人也供認不諱。我大周律規定,父為人所毆,子相救,致人傷殘,照尋常鬥毆罪減三等。至人死亡者,依常律處斬!故此,本官以為,常之遠應判死刑!」 趙久龍瞟了楊帆一眼,見楊帆安坐不動,知道他是等著自己開口。他若開口,必是反駁大理寺,建議減刑的,雖然距楊帆的無罪釋放還差著一籌,終究有相通之處,不免等於幫了楊帆的忙。 可是眼下楊帆不語,他也只好開口。在他想來,減刑從道義上是可以發揮一下的,至於無罪釋放,卻未免施刑過寬了,眼下不妨先駁倒御使台和刑部的共同敵人大理寺,再與楊帆計較,主意一定,便道: 「法令之作用,在於防凶暴。孝行之作用,在於開教化。常之遠救父,是行孝而非凶暴。常之遠年紀幼小,能明白行孝的道理,這不是因為朝廷教化的功勞嗎?《王制》稱五刑之理,必原父子之親;《春秋》之義,原心定罪! 今常之遠生被皇風,幼符至孝!我等讞刑司法,應該懲惡揚善!常之遠雖然殺人當死,不過他尚在童年,能知父子之道,若令其償命,恐有悖朝廷彰行孝道之義,故而本官以為,應罪減一等。如此,既彰行孝道,又懲治不法,兩全其美!」 一旁書令奮筆疾書,筆走龍蛇地將官員們的論刑依據一一記下。 程靈反駁道:「常林欠債在先,非義也。潘君藝索債,常林拒之,又生口角,只是尋常毆鬥。常林之子助父行兇,若以孝道遮掩,減其刑罰,如此,天下人但有為非作歹者,其子豈不是都可以助父為虐了?」 趙久龍眉頭一挑,道:「程寺直口口聲聲說常林欠債在先,是為不義。莫非足下忘了,七夕之夜,潘君藝見色起意,是以蓄意設賭,引誘常林的事了?若說不義,潘君藝不義在先,何以獨責常林之過?」 楊帆嘴角一絲笑意飛快地掠過,他就知道,這兩人相爭,必定會談到誰先有過錯這個問題。御使台當初給他設了個套,只要他同情常家,想為常家父子減罪,就只能為御使台所用。而今,他比御使台更激進一步,御使台這個套就成了給他們自己下的了,只要他們還堅持自己的意見,就不可避免的要在這一點上與楊帆站在一起。 廳外的雨繼續下著,而且越下越大。廳中代表大理寺的程靈和代表御使台的趙久龍辯論也愈發激烈起來,兩個人把自己所有能講的理由都說了出來,到後來已經再無新意,只能車□轆話翻來覆去的抬槓了。 這時候,一直靜坐不語的楊帆突然插口道:「本官以為,御使台所言有理!法由情斷,潘君藝見色起意,圖謀不軌,程氏娘子之死,潘君藝難辭其咎。之後,他又設賭騙人,靈前相欺,如此惡行,神憎鬼厭,自有取死之道!」 趙久龍道:「這麼說,楊郎中是同意我御使台的意見了?」 楊帆馬上搖頭道:「楊某同意御使台對潘君藝不義在先,自有取死之道的看法,但是在量刑上,與御使台又有不同!」 他看了看程靈和趙久龍,朗聲道:「法理不外乎情理。情與法,互為輕重,那麼誰輕誰重?什麼時候輕什麼時候重?什麼時候不會因為嚴肅執法而傷了倫理道德,什麼時候不會因為重視倫理道德而忽視了國家刑法?」 他左右看看,又道:「這就是我們法官的責任了。區別不同情況,或者法就於情,或者情讓於法,或者情法各讓一步,以求和諧。」 趙久龍立即插口道:「我御使台建議減刑,正是這般想法!」 楊帆馬上響應道:「御使台能基於這一點考慮減刑,楊帆贊同!不過楊某之所以堅持常之遠應無罪開釋,自有楊某的道理!」 他慢慢站起來,說道:「朝廷之法,素來重名教。所以,尊長與卑幼發生罵、毆、傷、殺等事時,卑幼一方承擔更多責任!父母若毆殺子女,為子女者不能舉告父母!父母殺了人,子女也不能告。 可是如果母親殺死父親,依我朝律法該當如何呢?兩位熟諳律法,應該知道,那時,不論是嫡母、繼母、還是慈母,作為子女的皆不再受子孫不得告祖父母、父母禁令的約束,也不再履行為尊者諱的義務,可以而且必須向官府告發! 父親也是尊長,母親也是尊長,何以如此呢?因為同為親情,父親重於母親,所以,於孝行之中,又加了尊卑的考量,父親之親尊於母親之親,因此母殺父,則應當舉告。程寺直、趙御使,本官說的對麼?」 程靈和趙久龍猶豫了一下,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本朝律法如此,他們也辯駁不得。 楊帆又道:「我大周律規定,祖父母、父母被人毆打,子孫當即毆擊對方,若打傷對方,比照普通毆傷罪減一等處治。楊某想請教兩位,他人毆打了自己的父祖,自有官府衙門可以懲辦啊,告到官府不就行了,為何法律規定子孫應該馬上還擊解救尊長呢?」 趙久龍道:「這是因為做子孫的,有對尊長盡孝道的義務。眼看尊長被毆打,卻不施救,只等事後舉告到官府,這為人子女的孝道何在?若因有官府庇護而放棄孝道倫理,難道立法的目的就是為了敗壞道德嗎?不過……」 趙久龍皺了皺眉,道:「不過這與你我所議有何關係?常之遠救父,我御使台本就認為理所應當。只不過,救父固然是出於孝道,當時卻非一定要殺人才能救父。殺人就是違法,救父乃是行孝,所以御使台取折衷之策,建議減刑,有何不對?」 說到這裡,兩人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大理寺丟在了一邊。本來是死罪、減刑、無罪這樣三個話題,在楊帆巧妙地誘導下,已經把死罪拋到了一邊,變成減刑和無罪之爭了。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五章 蘇味道 楊帆道:「我舉此例是想說明,法律是人設立的,所以它不可能盡善盡美,總有一些設立法律的時候不曾想到的問題,當法律明顯有悖於道德倫理甚至情理的時候,一味堅持法律是很荒謬的,這麼做甚至是背離了設立法律的初衷。」 程靈冷笑道:「任你舌燦蓮花,不過是想為常之遠免罪罷了!禮法二事,王教大端。楊郎中,這樁殺人案,若據禮經而放人,則法律形同虛設!若依法律,則殺人者當死!禮與法,皆為王道,你如何取捨呢?」 趙久龍一聽,趕緊推銷自己的減罪論,接口道:「所以說啊,常之遠不救父,則有悖孝道。為了救父而殺人,則手段過激,若不懲處,來日必有人恃禮教而犯國法。我御使台主張輕判,即彰揚了孝道,又使人不敢輕易違法!」 楊帆道:「趙御使謬也,程寺直更是大謬。為什麼這麼說呢?蓋因律法與禮教之上,尚有大義與小義之權衡。比如說,我大周律規定,有人犯罪,你若知而不告,便是有罪!但是犯罪者是你的祖父母或父母時,你告了反而是有罪了,這就是因為涉及孝道。 看見外人犯罪,你不告有罪。看見你的祖父母或父母犯罪,你告了有罪,要判你絞刑的;然而,若是你的父母或祖父母所犯的是謀反大罪時,規定又是一變,這時候告了無罪,不告則有罪了,何以如此?」 楊帆掃了他們一眼,咄咄逼人地道:「為什麼同樣是祖父母、父母犯罪,前者告了你有罪,因為你不孝。後者不告你有罪?因為這是謀反!謀反,受害者是千家萬戶,所以你一家一姓的孝,要服從天下人的公益。 可見,法律與道德倫理產生牴觸的時候,一般要遷就於道德倫理。可是這個範圍只限於一家一姓之間的法律和道德倫理,如果犯人的罪行損及天下人如謀反大罪,則法律要置於孝道之上,縱是子女也該告他。 綜上所述,法也好,道也好,運用存乎一心,全看它對天下人的作用如何。常之遠救父心切,錯手殺人,不是故意行兇,他是為了行孝,所損及者只是潘君藝一人。被殺者又做了些什麼呢? 這個潘君藝見色起意,設賭為局,逼死程氏。常氏一家,常之遠的祖母、父親、母親皆因潘君藝一人而受害,其人作為,傷天害理!常之遠因行孝而致其死亡,應該得到寬宥,如此,彰行的不止是常之遠的孝道,也是維護天下人的公義!」 程靈曬然道:「如此說來,那常家老嫗打死兒媳,也當免罪了。這不是孝道嗎!」 楊帆正色道:「這不是孝道!程氏娘子與這老婦比起來年輕力壯,可是這老婦將她活活打死,她可曾反抗過?她已經盡了孝道。程氏娘子被打死後,她的丈夫和兒子可曾舉告?他們沒有,所以他們也盡了孝道。 舉告者何人?坊間百姓是也!常家老婦刁蠻冷厲,明明是奸人作祟,兒子品行低劣,卻無端遷怒於貞淑溫良的兒媳,將她活活打死,激起眾怒,由坊間百姓告至坊正、武侯處,再由坊正武侯告至洛陽府,這是義,天下之義!」 楊帆說到這裡,提起丹田之氣,將他的結案陳詞最後一句遠遠地送了出去,便是散佈在抄手遊廊裡的衙差公吏們都聽得一清二楚:「法律若不能鼓勵道德行為就不是善法,法治若不能鼓勵道德行為就不是善治!據此,本官以為,常之遠無罪!」 程靈沉聲道:「我大理寺反對!」 趙久龍也勃然道:「我御使台反對!」 「那就沒辦法了!」 楊帆把手一攤,擺出一副兵痞的架勢,說道:「既然三法司各執己見,這三司會審看來也是沒有結論了。那就……具事陳奏,呈中書門下,由宰相們定奪吧!」 「喀喇喇……」 天空中適時響起一聲秋雷,為楊帆這句話,打上了一個驚心動魄的註解。 ※※※※※ 「唉!」 宰相蘇味道手中拈著筆,在半空劃了半天圈,終於無法落筆,於是擱下筆,又換了另一隻手托腮,繼續一聲長歎。 「唉!」 侍候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內侍笑道:「蘇相公,你怎麼一直唉聲歎氣的呀,可是牙疼了麼,要不要奴婢請太醫院的人來為相公診治一下?」 蘇東坡的這位老祖宗脾氣好的很,身邊侍候的小太監們都不怕他,有時還會與他說笑幾句。 蘇味道苦著臉道:「不是牙疼,是頭疼啊!三法司這場官司,打來打去,推到我老蘇面前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宰相裡邊,蘇味道分管的主要是司法口兒的事,因此三法司會審沒有結果,這件案子就送到了他的面前。楊帆、程靈、趙久龍各執一詞,一個判無罪、一個判死罪、一個判減刑,可把這位「文章四友」之一的大才子給愁壞了。 小內侍好奇地道:「相公是有大學問的人,難道還斷不了這樣一件案子?」 蘇味道連連搖頭道:「說的輕巧,這裡邊,有律法、有禮教、有公義、有道德、還有人情世故,派別之爭,就算來個活神仙,也是斷不明白的。」 小內侍趴到公案邊上來,雙手托著下巴,好奇地道:「那麼相公以為,三法司的判決中,誰的意見最好?」 這一問,可問倒了模稜兩可蘇味道,蘇大宰相蹙著眉頭,沉吟半晌,暗忖道:「依著大理寺的意思判常之遠死罪,那就要得罪御使台和刑部。而楊帆身後,還站著梁王武三思,不妥。再者,此事已民怨沸騰,潘君藝自有取死之道,豈可叫常之遠償命呢? 依著刑部的意思判常之遠無罪,那就得罪了大理寺、御使台,他們後面還站著魏王武承嗣,這也不妥。 依著御使台的建議減刑呢?刑部和大理寺都不滿意,再者,李相已經交待下來,切不可叫御使台借由此案東山再起,重新掌握權柄,以防酷吏再度橫行。所以御使台的判決不能用了,那就只有無罪和死罪可以選,然而不管怎麼選都要得罪人吶……」 小內侍看他越想臉揪得越厲害,已經快要揪成一隻包子,忍不住掩口笑道:「相公不是常說,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模稜以持兩端就好了麼,那就和稀泥唄。」 蘇味道愁眉苦臉地道:「和不得,和不得呀!這件事兒就是三法司理論不清,才推到我老蘇這兒,我若模稜兩可,還往哪兒推去,難道還能推到皇帝面前去麼?」 這句話一出口,蘇味道突然就像中了「定身法」似的,整個人都呆在那裡,小內侍見他眼神發直,面無表情,彷彿中了邪似的,不禁有些害怕,趕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緊張地問道:「相公?」 蘇味道眼珠錯動了一下,忽地笑容滿面,從桌下抽出一隻匣子,笑瞇瞇地塞給那小內侍道:「哈哈!你很不錯!來,吃點心!」 小內侍吃吃地道:「蘇相公,你怎麼啦?」 蘇味道和藹地摸摸他的腦袋,說道:「相公沒事,你吃點心吧,相公出去一下!」 蘇味道說完,把那份三法司的陳詞筆錄揣進大袖,便興沖沖地走了出去。 ※※※※※ 武成殿上,武則天看完了三法詞的議罪筆錄,對蘇味道:「宰相這是要讓朕定奪嗎?」 蘇味道沉聲道:「當然不是!」 這位仁兄在同仁和下屬面前可以宣揚「模稜理論」,但是在皇帝面前,是絕對不會表現的自己沒有主見的。 武則天疑惑地道:「那麼,蘇相的意思是?」 蘇味道拱手道:「陛下,臣以為,這樁案子,御使台的折衷之策是不可取的。陛下一向宣教化,明國法,有罪就是罪,無罪就是無罪,各打五十大板、模稜兩可地和稀泥,這怎麼可以呢?」 一向最信奉模稜哲學的蘇味道居然…… 上官婉兒聽了蘇味道這番義正辭嚴的話,饒是她正緊張地盼著結果,以便知道是否對郎君有利,還是忍不住想笑。她的嘴角勾了勾,又趕緊抿住。 武則天點點頭,道:「嗯!折衷之策不可取,那麼,蘇相以為,這常之遠是有罪還是無罪啊?」 「絲……」 蘇味道吸了口冷氣,牙疼似的蹙起了眉頭:「陛下,為難之處,正在於此呀!」 武則天的嘴角忍不住也抽搐了兩下。 蘇味道愁眉緊鎖,作西子捧心狀,萬般為難地道:「這件案子,若判無罪呢,恐怕天下人起而效仿,從此頻生兇殺案件,法不可枉縱啊。若是判死罪呢,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違,況且潘君藝自有取死之道。」 武則天無奈地道:「那你到底認為,是該判無罪還是死罪呢?」 蘇味道擲地有聲地道:「臣以,該判有罪!不過……」 武則天剛剛欣賞地挑起的眉毛又迅速耷拉下來,問道:「不過如何?」 蘇味道起身,撩袍,長揖,鏗鏘有力地道:「潘君藝圖謀人妻,設局陷害,可恨!常之遠救父殺人,身陷囹圄,可悲!臣,伏請陛下,降甘霖以特赦,則常之遠暨天下孝子皆沐聖上隆恩也!」 片刻之後,武則天看著遠去的蘇味道背影,苦笑道:「這個蘇模稜啊……」 上官婉兒俏皮地接口道:「老奸巨滑!」 第十五卷 大法官 第四百三十六章 鬥鬥斗 這場本該只是刑部司刑部內部兩位郎中之間的較力,卻因為一樁意外,變成了三法司赤膊上陣,魏王和梁王背後角力的戰鬥,最後在蘇味道的靈機一動下,以一種變相的妥協方式解決了。 常之遠有罪,但是孝行感天動地,女皇陛下特旨特赦。於天下而言,殺人案還是殺人案,只是皇帝仁慈,予以特赦了,所以不可當成範例起而效仿。但是對官場上的人來說,尤其是三法司的人來說,則是勝負已定。 憑什麼別的案子皇帝不動用特赦權,偏偏此案能上達天聽,這幕後的意味不是很明顯麼?在三法司的較量中,誰才是勝利者,可想而知! 御使台和大理寺並不甘心失敗,大理寺咬牙切齒,準備尋摸楊帆的短處,報此一箭之仇,而御使台失去了這次揚名立萬的機會,轉而揪住死者潘君藝的父親、那位吏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不放,攻擊他養兒不教、攻擊他品行不端,攻擊他收受賄賂…… 反正御使台告人是不需要證據的,一盆盆的污水頃刻間就把潘員外潑成了黑人。 御使台的瘋狂也是沒有辦法,本來自來俊臣被貶官之後,御使台就每況愈下,這一次三法司角力失敗,御使台的威望更是一落千丈,他們不趕緊找點事做,可就一點存在感都沒有了。 政事堂的裁決和皇帝的特赦旨意同時送到了刑部,楊帆接到了特赦的聖旨和政事堂的裁決之後,立即下令釋放了常之遠,並把其父常林喚來,嚴詞訓斥了一番,常林自然唯唯喏喏,至於他肯不肯洗心革面從此棄賭,那就無法預料了。 楊帆從大堂上出來以後,司刑司的員外郎左元慶、曹其根率領本司的各位主事、書令、書令史立即搶前祝賀。袁班頭和馮主事立在楊帆身後,彷彿護法金剛,顧盼左右,與有榮焉。 隨後,都官郎中孫宇軒、比部郎中皮二丁、司門郎中嚴瀟君也率領本司官員紛紛上前慶賀,紛紛說要宴請楊帆,慶賀他首戰功成,刑部在三法司中揚眉吐氣。 楊帆自然看得出,他們的邀請是很誠意的,絕不是剛到刑部時,陳東所說的那種遙遙無期的酒宴。楊帆自然不可能擺出一副得志猖狂的模樣,此一戰固然奠定了他在刑部的地位,可要在刑部如魚得水,獲得廣泛的支持,當然離不開這些人的友情。 好一通熱鬧,好一通寒暄,之後眾人才紛紛散去。 楊帆回了司刑司,袁班頭和馮主事也沒有什麼事情,卻下意識地依舊跟在他的身後,直到進了刑部司的院門。 正對面,依舊是那副獬豸神獸的壁雕,院子正中一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院子裡很奇怪地再無一個人,只有陳東一人,背向院門,雙手負在身後,打量著身前那棵桂樹。 馮西輝和袁寒不約而同地站住了腳步,雖然兩人已經鐵了心追隨楊帆,可是陳東把持刑部司久矣,餘威猶在,兩人見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生了怯意。 楊帆擺擺手,獨自走進了院子。 楊帆走到陳東身邊站定,陳東頭也不回,久久,方喟然說道:「桂花開了!」 楊帆看著枝頭綴著的一朵朵的乳白色小花,這才察覺,有種很提神的清香之氣,迴盪在整個院落裡。 楊帆吸了吸鼻子,道:「很香!」 陳東笑了笑,徐徐轉身,面向楊帆。 「楊郎中,恭喜你!」 「不敢,只是運氣好罷了!」 「呵呵,楊郎中過謙了。我,是小聰明。你,是大智慧!」 陳東輕輕吁了口氣,仰起頭,看著枝葉遮蔽的天空,自失地一笑,道:「陳某自不量力,一直想跟你鬥。在得知此案捲入了大理寺和御使台後,我還在自鳴得意,以為你惹上了麻煩。其實……,從那時起,我就敗了!」 陳東收回目光,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道:「我想跟你鬥,可是從那時起,你斗的就是大理寺、就是御使台,已經把我遠遠地扔在後面,根本不配再做你的對手,無論你是勝是敗,我都已經先敗了。」 陳東搖搖頭,苦笑道:「可笑我那時還在自鳴得意,何其可笑。」 楊帆微笑道:「小弟確實是運氣,選擇常家老婦毆殺兒媳一案時,我也沒有想到,後面會惹出這麼多的麻煩。」 陳東點點頭道:「的確是你的運氣,不過才幹是一種能力,機智是一種能力,人脈是一種能力,運氣,同樣是一種能力,你有而我沒有,我就得服氣。更何況,你接下來的作為,絕不是運氣! 如果你屈服於某一方面的壓力,你會敗的很慘。但你,站的比我們都高,看的比我們都遠。當別人還在算計該站在哪一邊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時,你已經站到了永遠正確的一方。當我還在等著看你如何讓各方都覺得滿意時,你已經很清楚地知道……你不需要向他們任何一方有個交待!」 陳東又抬起頭,瞇起眼,彷彿從那茂密的枝葉間看穿過去,看到了什麼。 他定定地看了一陣,才對楊帆道:「我敗了!不過,這對你來說,只是一個開始!後面……」 楊帆點點頭道:「我明白,我現在只是站住了腳,僅僅是站住了腳而已!」 有些話,是不可以說的太明白的,就像有些事不可以擺在桌面上談,兩個人都是聰明人,點到即止。 陳東笑了笑,忽然又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汝州了,汝州府衙裡也有一棵桂樹,不知道此刻開花了沒有。」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陳郎中準備離開刑部?」 陳東也皺了皺眉,道:「現在離開,還會有人送我,有人念著我。等你把整個刑部司完全掌握在手中,再把我一腳踢開的時候,陳某就真的成了一隻喪家之犬。楊郎中不肯讓我走的體面一些?」 楊帆道:「為什麼要走呢?我和你不共戴天之仇?怎麼說你也是我的前輩,對晚輩不是應該多加照拂和提攜麼?」 陳東看著他,臉上漸漸露出古怪的神氣:「你敢用我?你放心用我?」 楊帆笑了:「為什麼不敢?為什麼不放心?陳兄方纔還誇我站的高,看的都遠,那麼你知道我的志向在哪裡嗎?」 陳東與他對視著,良久良久,臉上終於慢慢露出了笑意。他雙手拱手胸前,微笑地道:「陳某只是這桂花樹下的一隻燕雀,所圖不過是刑部司的一個郎中,他日告老還鄉、退休於居的時候,能加個侍郎銜,就是這一輩子最大的願望了,怎麼會知道鴻鵠的志向呢?陳某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 ※※※※※ 桂花開了,滿城飄香。 三法司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餘波蕩漾不絕,甚至激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波。御使台揪住刑部考功員外郎潘梓文不放,鍥而不捨地攻訐著,擺出了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架勢。 既然有人告,就得派人查,結果這一查,潘梓文的屁股還真的不乾淨,就此被罷官免職,御使台在三法司較量中一落千丈的聲名為此小有回升。 緊接著,楊帆又在審理北市坊令應屠杖殺平民秦小白一案時,揪出了應屠重金與死者妻子私了的事情,在審理中,應屠的後台,也就是另一位吏部員外郎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影子。 御使台這回算是破罐子破摔了,眼下既然爭不過楊帆,只好跟在楊帆屁股後面撿些殘羹剩飯,他們馬上開始彈劾起這位倒霉的員外郎來,再次把他參倒。 御使台的名聲因此又小有回升,楊帆也是水漲船高,接連兩位吏部大員的落馬都與他有莫大的關係,因為這個緣故,再加上陳郎中對他的鼎力支持,他在刑部的地位和聲望一時無倆,對刑部侍郎崔元綜的威脅遠比當初的陳東更大。 當初楊帆與陳東相爭時,崔元綜坐山觀虎鬥,想讓兩虎同歸與盡,誰知這兩頭猛虎如今卻一個鼻孔兒出氣,崔侍郎偷雞不成,後悔不迭。 內部有崔元綜掣肘,楊帆此時也沒有餘力向那些暫時藏起爪牙,甚至開始扮乖寶寶的酷吏們開戰,他只能抓緊時間消化吸收刑部的力量,以期與崔元綜一決高下,與此同時,他開始尋找天愛奴。 對楊帆這位風頭一時無兩的刑部郎中,主管天下僧尼的祠部自然是不敢怠慢的,一聽他要查看近一年中所有剃度的尼姑資料,雖然不明白這位自周興以後刑部最風光的大人物為什麼突然對尼姑來了興趣,還是全力配合他的調查。 結果,當然一無所獲。 小蠻說:「女人即便出了家,依舊是女人啊,只要是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誰會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剃光頭好難看,如果我要出家,就一定去做女道士,道士可以留頭髮,很漂亮,像仙女一樣。」 楊帆覺得娘子說的很有道理,而且他一個大男人要闖到尼姑庵裡去一個個的檢查人家小尼姑,也確實有點不像話,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用不得的,所以他想先查過道士再說。 但是道士是歸宗正寺管的,這就有些為難了。前朝時候僧尼道士都歸禮部管,李唐立道教為家教之後,道教就單獨拿出來,由掌管皇族、宗族和外戚事務的宗正寺來管了。 如今的宗正卿是武承嗣,楊帆想通過宗正寺查詢女道士的資料,就得通過武承嗣。可是因為潘君藝一案,楊帆已經同武承嗣徹底劃清了界限,再想找武承嗣辦事怎麼可能。 再說,這位宗正卿武承嗣,此時正與梁王武三思鬥得不可開交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三十七章 獻美人兒 楊帆無視武承嗣事先打的招呼,在武承嗣看來,這是楊帆明確表態要站到武三思一邊的一個舉動,僅止如此,他也要還以利害,更何況他麾下大將潘梓文因此落馬,武承嗣更是恨極了楊帆。 然而武承嗣也不至於蠢到馬上對楊帆還以顏色,楊帆經此一案風頭正勁,而且很明顯的是,皇帝也是庇護他的,此時反擊得不償失,武承嗣只得壓下心頭怒火,暫把楊帆拋在一邊,繼續安排他的邀寵計劃。 這個計劃早在太子李旦失寵的時候,他和風閣舍人張嘉福就開始謀劃了。他想向武則天邀寵並不容易,女皇已富有天下,還有什麼能打動女皇帝的心呢?武承嗣思來想去,覺得只能從「名」上著手。 當初為了給武則天登基製造聲勢,武承嗣曾經偽造過一塊「瑞石」,在上面刻了「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先丟進洛水,再叫人打撈出來獻給武則天。武則天果然大喜,封洛河為神水,禁止漁釣,並給自己加了尊號「聖母神皇」。 這是武承嗣第一次嘗試在「名」上大做文章,也因此大獲利益。武承嗣和武三思之所以在武氏眾多子侄中脫穎而出,成為皇儲競爭最有力的人選,也正是因為在武則天登基過程中,這兩個人出力最大。 如今為了謀奪太子之位,武承嗣故技重施。在桂花盛開,滿城飄香的季節裡,持洛陽五千民眾的簽名請願書,恭請皇帝加「金輪」尊號。 武則天自登基以後,就從聖母神皇變成了聖神皇帝。如今武承嗣假民意恭請皇帝在聖神皇帝四字前面再加上金輪兩字。武則天欣然接受,於是給自己加尊號,變成了「金輪聖神皇帝!」 武三思見狀不敢怠慢,在太子失寵之後,他定下的策略就是固寵,這件事他也一直在籌備當中,一見武承嗣搶了先,武三思馬上抓緊安排。很快,此前他就已經開始聯絡的四夷酋長們紛紛趕到了京城,其中還包括那位西突厥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斛瑟羅。 武三思率領四夷酋長大張旗鼓地朝見天子,請求皇帝允許他們在端門外建造一尊銅鐵製成的巨柱,名叫「天樞」,以此稱頌女皇帝的豐功偉績。武則天一向好大喜功,自然滿口答應,就把此事交給了武三思負責。 武承嗣一見武三思撈的好處比自己還多,哪肯善罷甘休,他馬上糾集洛陽民眾數千人,再次赴則天門請願,請求皇帝在「金輪聖神皇帝」的尊號上再加上「越古」二字,稱為「越古金輪聖神皇帝!」 尊號這東西,那是多多益善,武則天龍顏大悅,再度從善如流。武三思見此情景,忙與手下五犬商量了一下,再次上奏請求皇帝允許在嵩山建三陽宮,在萬壽山建興泰宮,以供女皇巡遊時使用。武則天頷首答應,這兩件工程也一併交給了武三思。 楊帆與陳東在刑部司裡爭權奪利的戰鬥,只限於兩人間的明爭暗鬥。三法司想爭個高下,也不過是利用案件做做文章,武承嗣和武三思這個層面的戰鬥就不同了,這廂一揮手,皇帝的尊號就變了,那邊一頓足,一座宏偉建築便平地而起,那是大神通。 武承嗣給皇帝上了兩個尊號,武三思則爭取到了三個重大工程。上尊號容易一些,皇帝只要搞個儀式,給自己加個尊號就成了,可是那巨柱和宮殿卻不然,那是曠日持久的大工程,靡費甚巨。 武則天對於建築一向喜歡高大華麗的感覺,她建「明堂」、「天堂」、「盧捨那大佛」,莫不體現了她的這種喜好。武三思要建巨柱和宮殿,當然要迎合武則天的這種喜好。 按照他的設計,這根名曰「天樞」的銅柱,直徑十尺,高一百零五尺,刻蟠龍麒麟於其上,再將歌頌女皇帝功德的文章鐫刻其上,並刻上文武百官及四方國君的姓名。這樣一根銅柱,消耗的銅鐵量實在是太大了。 武三思從四夷酋長和胡商巨賈那兒軟硬兼施,弄來捐款高達億萬,可是這麼多的錢也買不到足夠的銅鐵,而且銅鐵的產量也供應不上,武三思無奈之下開始在民間強行搜刮,把農民的農具和器皿都無償徵用,害得許多百姓家裡除了一口鐵鍋再也看不見任何銅鐵器物。 至於三陽宮和興泰宮的興建,也要徵調大量的民夫民役,消耗自然不可計數,以致百姓愁歎,民怨沸騰。然而,民間這些事是傳不到武則天耳朵裡去的,沒有誰敢冒著得罪武三思甚至得罪這位女皇的風險彈劾此事。 眼見武三思干的熱火朝天,武承嗣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尊號獻上去之後就沒有他的事了,可是武三思做的事卻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完成的,女皇天天看在眼裡,會不會覺得武三思比他更有孝心? 武承嗣思來想去,又想出一個辦法,他決定把武則天當初想辦而沒有辦成的一件事盡力幫她促成,以此邀歡於武則天,這件事就是:把禪宗的慧能禪師或者神秀禪師邀來京城,長居於此。 武則天雖然性格強直,霸道無雙,卻也並非心無敬畏。她信輪迴、敬佛教。當初她登基時就曾力邀六祖慧能參加她的登基大典,慧能禪師沒有來,他的師兄神秀禪師雖然來了,也在大典之後謝絕了武則天的挽留,回到了當陽玉泉寺。 慧能之所以不來,神秀之所以離去,都是因為武則天以女子之身而成皇帝,這是曠古未有之事,其中蘊含著極大的風險。雖然武則天崇信佛教,這對自李唐以來一直被道教壓了一頭的佛教來說是極好的弘揚佛法的機會,可是他們擔心佛教一旦成為女皇政爭的武器,女皇失敗的話會給佛教帶來沉重打擊,因此不願涉入過深。 武承嗣琢磨,如今天下已定,女皇的江山坐的穩穩的,想必這兩位佛教大德會回心轉意,只要能把他們之一請來洛陽居住,女皇日日禮佛,請教佛法,自然不會忘了這是他的功勞,於是馬上籌措起來。 境界啊,武承嗣和武三思這兩個做侄兒的,爭先恐後地拍姑母馬屁的手段,是刑部司裡那位最擅長拍馬屁的馮西輝拍馬都趕不上的。 為了把皇儲爭到手,武承嗣對女皇的精神生活無比關心,在「名望」和「信仰」上大做文章,武三思建「天樞」同樣是為女皇歌功頌德,不過建三陽宮、興泰宮卻是為了讓女皇能擁有安逸享受的晚年生活。 為了不讓他們把皇儲爭到手,太平公主也是煞費苦心。武則天那兩個侄子一個獻名望,一個獻宅子,太平公主就只剩下一個手段可用了:獻美人兒! …… 積善坊是洛陽城裡距皇宮最近的一個坊,與皇宮隔著洛水相望。這裡不但緊靠著洛水,風景秀麗,而且緊鄰著皇宮內苑,所以是洛陽的富豪和官員們最佳的居所選擇之地。 七夕那天,太平公主和楊帆在定鼎大街上所看到的那三個姿色殊麗尤勝女子的殘忍美食家就住在積善坊。 那三個少年按照年紀,分別叫張易之,張昌宗,張昌儀。在張家兄弟排行裡,張易之行五,張昌宗行六,張昌儀行七,他們都是唐初宰相張行成的孫子,宰相後人,自然是世家子弟。 如今張易之已年滿二十,靠祖輩的功績,蔭補為尚乘奉御,這個官並沒有實職,只是一個領俸祿的散官。張昌宗和張昌儀是他的堂兄弟,因為還不到二十歲,所以目前還沒有官做。 宰相張行成當年也是風雲一時的大人物,不過傳到他孫子輩兒卻已有些沒落了。這一代的張氏子孫並沒有什麼有實權的人物,張氏兄弟平時來往結交的雖然也有許多世家子弟,但是在高官如雲的積善坊裡,他們家遠遠談不上顯赫。 太平公主在打聽到他們的身份來歷之後,心中頗有些為難。 當日在看到這三兄弟,尤其是張昌宗殊麗尤勝蛾眉的美色之後,太平公主就動了心思。眼下太子之位行將不保,她那位太子哥哥卻無計可施,剩下那麼一點兒心眼,全用在保命上了。 房州那位王兄李顯更加無能,只要聽說皇帝派使節進入房州,生怕是母親派去殺他的人,擔心臨死還要受到虐待,馬上尋死妥活地要上吊。李唐宗室最後的一點薪火即將滅亡,兩個哥哥卻指望不上,她一個女兒家,卻只能把這件事挑起來。 她雖對眼下局勢憂心如焚,但是在她那位強勢霸道的母親面前,卻也無計可施。直到看到張昌宗這個妖孽,她才想到一個主意:如果能把這張昌宗引為臂助,把他獻給母皇,能否對母皇產生影響呢? 她是女兒,卻要為母親選面首,心中難免不堪,可是武則天早就有了薛懷義和沈太醫這兩個面首,還差一個張昌宗麼?太平公主如今循正常途徑已無法讓李唐最後的血脈有條活路,在江山社稷和香火傳承面前,這點小節又算什麼。 可是在打聽清楚這個人的身份之後,太平公主覺得自己的計劃施行起來有些困難。張昌宗是名門之後,錦衣玉食,生活無憂,再加上容顏俏美,風華正茂,叫他去侍奉一位雞皮鶴髮的老婦人,他願意麼? 當然,巴結女皇,能得到無上的權勢和富貴,有些男人是不會在乎她的年紀的。比如那位詩名極盛的大才子宋之問,就曾主動向女皇示意願意充為面首。可惜他雖風度翩翩,才華出眾,卻有個口臭的毛病,為女皇所惡。 這張昌宗會為了得到權勢,以少男之身侍奉女皇麼?即便他貪圖權勢,願意侍奉女皇,可是他願意為已經沒落了的李唐效力,與武氏為敵麼? 千金公主當初獻薛懷義於武則天,薛懷義得勢之後,卻馬上擺脫了千金公主,千金公主根本指使不動他,前車之鑒,不可不防啊。 想到這裡,太平公主沒有貿然行事,她要先確保這個人能為她所用。經過一番調查,她發現與張氏大宅毗鄰的幾戶人家中,有一戶人家乃是會稽郡王武攸望,於是計上心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三十八章 遇刺 春秋戰國時期,吳楚兩國邊境上有一座不算高的界山。山這邊有個小村姑,是吳國人,山那邊有個小村姑,是楚國人。有一天,她們上山採桑葉,為了爭奪一棵桑樹爭吵起來,吳國小妞在楚國小妞臉上撓了兩道,楚國小妞給了吳國小妞一個嘴巴。 兩個小姑娘回到家,哭哭啼啼的把這事告訴了父兄,父兄聽罷抄起棍棒就上了山,兩家打了一架。村子裡的人世代居此,非親即故,哪能坐視呢,於是兩個村子裡的人就發生了械鬥。械鬥很快就變成了兩座邊城之間的戰鬥,於是,兩國開戰了…… 太平公主所用的法子大抵如此,她略施小計,便成功地挑起了張府和武府兩家家人之間的爭端,既而變成了張府主人與武府主人之間的爭鬥,如今的武家氣焰何等囂張,吃虧的自然是張家。 武家得理不饒人,欺上門去,把張家的女主人藏氏罵了個狗血噴頭,氣得藏氏一連兩天吃不下飯,說是丈夫死的早,兒子沒出息,尋死妥活的要上吊。藏氏的兒子張昌宗是個大孝子,看在眼裡,恨在心頭,偏生無力為母親出氣。 這時候,太平公主「偶然」聽說了此事,而她恰恰是極敬重曾經輔佐過她祖父和父親的張行成張宰相的,於是,由她出面調和,平息了此事。 張昌宗感激涕零,與母親藏氏攜了禮物登門拜望,兩下裡言談甚歡,就此走動頻繁起來。藏氏有心讓太平公主提攜兒子,常常帶兒子去公主府作客,有一天太平公主要進宮蹴鞠,聽說張昌宗也懂蹴鞠,便邀他一同進宮。 張昌宗作為一個世家子,從小到大都沒遇到過什麼困難,只有這一次與武家爭鬥,開始讓他意識到只憑祖宗餘蔭已不足以保護家族,出於這種危機感他才主動巴結太平公主,對於她的邀請自然滿口答應,於是,他就隨太平公主入宮了。 入宮之後,太平公主自然有辦法讓母皇見到他,之後就不是她的事了,武則天在朝臣面前從不願意露出老態,在兒女面前也從不願意表現的不像一位尊長,太平公主當然知道該怎麼維護武則天人母的尊嚴。她只是想辦法讓母皇看到了張昌宗,然後就跟上官婉兒聊天去了。 千金公主當初想引薦楊帆為太平公主面首,還要培訓一下他在貴人面前該有的舉止和禮儀,以免太平嫌棄。而張昌宗是不需要這些準備的,他本就出身名門,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很多時候,越是年老的男人越是喜歡天真無邪的少女,因為她們身上有著最讓他動心的青春活力。對於夢想永葆青春的武則天來說,大概也是這樣,這個唇紅齒白、風度翩翩的美少年,在入眼的一剎那,就像磁石一般深深地吸引了她…… 儘管武則天年輕大了些,儘管她雖然談不上是雞皮鶴髮,精心保養下的肌膚也起了皺紋、鬆弛不堪,可是她擁有這天下間其他所有女子都不具備的一種強大魅力:那就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和至高無上的地位。 對於已經意識到權勢是何等重要的張昌宗來說,女皇的權勢和地位就是一副最強烈的春藥,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他便投進了武則天的懷抱…… ※※※※※ 當太平公主踏出她試圖影響內宮的第一步時,在刑部剛剛站穩腳跟的楊帆正在「金釵醉」大擺酒宴。他今天包了整個「金釵醉」,宴請的人是薛懷義和武三思,他要擴大自己的影響、建設自己的人脈,這兩個人將是他的強大助力。 「金釵醉」裡歡歌笑舞,青春貌美的胡姬在舞台上隨著異域風情的歡快舞曲,盡情地擺動著她們的手臂和腰肢,豐碩的臀部和修長的大腿扭擺出誇張的曲線,腰間一抹雪白的肌膚,扣人心弦。 弘一、弘六等和尚大呼小叫著,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有人藉著酒意溜到台下,趁那異域美人舞到台邊時,便想伸手偷襲那滑膩如脂的美人肌膚,引得美人吃吃嬌笑著又舞開去。只要他們不是太過分,薛懷義也懶得理會,只管與楊帆和武三思大口喝酒。 武三思如今主持營造「天樞」和三陽宮、興泰宮,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又有楊帆小意相陪,酒興更濃。恰在此時,空中陡然響起一聲清叱,一條人影攸然從房樑上躍下,一口劍寒光閃閃,筆直地刺向薛懷義的胸膛。 薛懷義驚叫一聲,身子一斜,「嗤溜」一聲便滑到了武三思的背後,刺客劍勢一轉,颯然一聲,又向武三思頸間刺來,看樣子這兩個人都是這刺客行刺的目標。武三思養尊處優久矣,卻不如舞槍弄棒賣跌打藥的薛懷義身手靈活,整個人都呆在那裡。 那些正盯著台上胡姬的粉彎玉股流口水的和尚們扭頭看見,盡皆大驚,眼看這一劍裹著凜凜的殺氣,剎那間便撕裂虛空刺到武三思的面前,楊帆突地反手一擲,酒杯「唰」地一下迎出去,堪堪迎上那柄長劍的劍尖。 酒水在空中揚起一道虹一般的弧線,細瓷的酒盅與那劍尖一碰,「啪」地一聲被震成粉末,彷彿陡然間濺起的一片白霧。劍尖穿過白霧,繼續刺向武三思,如同破霧而出的一道閃電。 「砰!」 楊帆適時又掀起了自己面前的那張矮几,矮几雖然不大,也有三尺見方,上面的杯盤酒水灑落一地,几案卻向那柄利劍呼嘯著迎去,隱作風雷之聲,可見這一擲的力道。 「嚓!」 劍尖透几案而出三寸,那柄利劍先受酒盅一擊,再受几案一迎,終於失去了銳不可摧的氣勢,刺客的攻勢只是稍一受挫,楊帆便虎嘯而起,抓起薛懷義面前那張矮几的桌腿,將那矮几當成武器,同時大喝道:「抓刺客!」 刺客身形一定,被楊帆攔在身前,這時眾人才看清他的模樣,這刺客穿著一身青灰色的勁服,雖然用面巾蒙住口鼻,頭上也有青帕包頭,但是看她身段玲瓏窈窕,卻分明就是一個女人了! 女刺客甩脫穿在劍上的矮几,一震手腕,抖出三朵眩目的劍花,只聽鏗鏘之聲不絕於耳,剎那之間也不知道她刺出了多少劍,楊帆雙手握著那矮几的兩條腿,或翻或橫、或舉或沉,彷彿持著一面大盾,將她片刻間刺出的無數劍盡皆擋住。 這時,薛懷義手下那些潑皮徒弟和武三思的侍衛隨從們才反應過來,紛紛驚叫著抄起一切可做武器的東西圍上來,那女刺客見勢不妙,立即抽身逃走,她的身法極快,武功也高明,那些護衛與和尚雖然人多勢眾,倉促之間卻未能行成合圍,被她順利逸去。 楊帆追趕不及,又恐另有刺客,只是退到武三思身前,一邊小心戒備,一邊回首道:「王爺可無恙?」 方纔那一切,說來繁複,其實只是剎那間事,武三思從險被刺殺到刺客離開,竟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直到此時,他才驚跳起來,想到方纔那一劍之威,一顆心怦怦亂跳,額頭的冷汗也止不住地淌下來。 薛懷義一見刺客走了,便從武三思背後搶出來,關切道:「王爺怎麼樣,沒有傷到你吧?」 不等武三思回答,他便一扭身,挺起胸膛,大聲道:「大膽狂徒,無法無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刺殺洒家和梁王!若非洒家身手敏捷,武藝高強,可不就中了她的毒手!」 方才薛和尚把武三思當肉盾,武三思心中自是氣憤難平。若是平時,他是不敢給薛懷義臉色看的,不過這時剛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回來,心神激盪尚未平復,卻是顧不了那麼多了,他恨恨地推開薛懷義,感激地看了楊帆一眼,怒道:「這人好大膽,竟敢行刺本王!」 薛懷義一驚一咋地道:「洒家於世無爭,當是受了王爺的牽累。王爺啊,你可是在外面得罪過什麼人?嗯,聽刺客口音,再觀其身形,應該是一個女子,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王爺莫不是在外面惹下了什麼風流孽債?」 武三思大怒,心道:「我堂堂王爺,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還需要做那些無品下流的事麼?」他哼了一聲,沒理這個渾人,楊帆緩緩地道:「方纔下官與那刺客交手時,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 薛懷義道:「她是女子,身上當然有香氣。」 楊帆道:「不!那是檀香!」 武三思眼神一動,知道他話裡有話,連忙問道:「楊郎中言下之意是……」 楊帆道:「這人既然喬裝蒙面,必然是不想被人認出她的身份相貌。而那一身勁裝,平時也不會穿在身上。所以,此人身上有淡淡檀香,必是因為她常在充滿檀香味道的地方,才會在她換穿勁衣的情況下依舊散發出來。」 武三思目芒一厲,說道:「你是說,這女子是個出家人?」 楊帆道:「或者是個在寺廟道觀裡修行的居士。」 薛懷義把胸膛一挺,粗聲大氣地道:「洒家早就說過,這天底下的道士都不是好人!」 武三思道:「那人蒙了頭面,根本看不見她有沒有頭髮,也未必就不是尼姑!」 薛懷義道:「不管她是尼是道,一定要抓住她!」 武三思沒理他,只是瞪了一眼那些沒用的侍衛,喝道:「可派人去知會洛陽府了麼?」 薛懷義一指楊帆道:「洒家這徒兒不就是專門抓賊的官兒麼,徒兒,你一定要幫師傅揪出這個刺客來!」 楊帆連忙躬身道:「此事雖是洛陽府職責,但……既然涉及師傅和王爺,楊帆義不容辭!」 這番唱和已畢,師徒二人眼中不約而同地掠過一抹詭秘的笑意。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三十九章 庵裡尋她千百度 很快,洛陽府的人就來了。不只洛陽尉唐縱來了,就連洛陽尹黃志傑都來了。 以前,長安是都城,洛陽是陪都。天下府鎮,以這兩處地方官員最尊,長安那邊叫京兆尹,洛陽這邊叫洛陽令。武則天登基以後,定都於洛陽,立長安為陪都。照理說,應該顛倒過來,長安稱長安令,洛陽稱京兆尹。 可是不知道百姓們是習慣問題,還是骨子裡始終不認可這個大周朝,所以儘管在官方文書上已經做了改變,百姓們口頭稱呼中依舊稱長安為京兆尹,洛陽令則提了半格,稱其為洛陽尹,就連許多官員在口頭習慣上都順從了大眾認可的這種稱呼。 黃府尹和唐少府趕到「金釵醉」時臉都白了,梁王和懷義大師遇刺,這案子非同小可啊。武則天也遇刺過,雖然當時嚴密封鎖了消息,洛陽府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了一些,那時候他們並不太擔心,因為那不是他們的職責。 皇宮大內,是由禁軍負責安全的,一旦出了事,他們頂多跟著四處查緝案件,這責任卻算不到他們頭上,而梁王和懷義大師在「金釵醉」遇刺,這可是他洛陽府無法推卸的責任。 「你們洛陽府是怎麼治理地方的?這裡是天子腳下,大周都城,連本王和懷義大師都能遇刺,嗯?你黃志傑是不是不想幹了!給本王往吏部送一道行本,今年考功,給他黃志傑記上一大過!還有你,你這個洛陽尉是直接管理洛陽全府治安的,治安不靖,就是你……」 薛懷義把慷慨激昂的武三思撥拉到一邊,對不住地點頭哈腰的黃志傑道:「洒家的徒兒與那刺客對敵時,發現……」 黃志傑直到武三思被撥到一邊,這才敢抹了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繼續點頭哈腰。楊帆迅速打斷薛懷義的話,對他低聲道:「師傅,此地人多眼雜,線索暫且不宜透露,以免傳揚出去,打草驚蛇。若那刺客聞聲遠遁,咱們就不好追查了!」 聲音雖小,卻恰好讓武三思聽的清楚,武三思讚賞地瞟了楊帆一眼,暗暗點頭:「此子不止武功高強,而且心思縝密,確是可造之材!」 薛懷義呼了口氣,道:「罷了!王爺,你來說!」 武三思咳嗽一聲,上前道:「楊帆與那刺客交過手,對於查緝案件或有幫助。本王和懷義大師的意思是,案子固然該你們查,不過楊帆要全程參與其中,你們要服從楊郎中的安排!」 黃府尹現在只求這位王爺和那位佛爺能夠息怒,什麼要求不肯答應?再者說,楊帆是刑部郎中,有他參與,有他跟這兩位爺打交道,他就能少了許多麻煩,所以馬上沒口子地答應下來。 唐縱趁機道:「王爺,此事關係重大,是不是暫且封鎖消息,不要傳揚開來,否則朝廷各司紛紛插手,諸般質詢,卑職等窮於應付,只怕就會錯過最好的辦案時機。」 「嗯……」 武三思想了想,緩緩點了點頭。 他現在已經懷疑刺客是武承嗣派來的了,如果說到破案,憑他的身份對洛陽府施加的力度已經足夠了,稟報天子並不能增加什麼,如今他正承擔著「天樞」和「三陽宮」、「興慶宮」三項重大工程,功成之日,就是可以邀寵於女皇的莫大功勞。 可是這三項工程施建過程中難免有種種雜議,如果遇刺一事現在就傳到天子耳中,武承嗣再把他遇刺推說成工役繁重激起民憤,說不定就會剝奪了他的督造之權。武三思心中略一權衡,便道:「可以!不過,此案必須正式立案!」 唐縱鬆了口氣,連忙躬身道:「王爺放心,那是自然!」 一時間,薛懷義和武三思也無心飲酒了,這邊黃志傑和唐縱勘查現場,嚴厲告誡「金釵醉」上下人等不得傳出消息,那邊楊帆則陪著武三思和薛懷義離開了酒樓。 武三思此番赴宴並未攜帶高手護駕,楊帆把他送回府邸,再護送師傅回轉白馬寺。進了白馬寺的山門,把眾徒弟趕開之後,薛懷義和楊帆往後院裡走去,這時薛懷義才哈哈大笑道:「這遊戲真是有趣,你看為師可有做優伶的天賦麼?扮的像不像?」 楊帆笑道:「師父乃金身羅漢下凡,自然是裝龍像龍,裝虎像虎!」 薛懷義得意大笑,又向楊帆翹了翹大拇指道:「說起來,我那一驚卻不是假的。雖然早知徒弟媳婦有此一劍,可是看那聲勢真是駭人吶。瞧不出,你那娘子嬌怯怯的一個小女子,竟有這般真功夫!不愧是梅花內衛裡能做到都尉的人,那身武功……唔……比起為師也差不了太多了。」 楊帆道:「師傅過獎了!小蠻哪能比得上師傅的一身精湛武功。這一次,還要多謝恩師援手。」 薛懷義笑了笑道:「這些年來,為師假癡不癲,佯作糊塗,旁人便都覺得薛懷義憨直粗魯,可以利用。唯有你,肯實言相告,央我幫忙。為師幫你,不但幫的心甘情願,而且歡喜的緊。再說,這事兒只是有趣罷了,又有什麼難處呢!不過,我聽你所言,那位女子對你實是癡心一片,希望你能夠找到她,到那時,為師再去吃你的喜酒!」 說到這裡,薛懷義漸漸斂了臉上的笑意,輕輕地歎了口氣,遺憾地道:「鳳肝龍髓,我吃過了;富貴榮華,我享過了;天下間最尊貴的女子,我有過了。唯獨……,這世間若有一個女子能如此待我,老薛便不枉在世上走這一遭了!」 薛懷義意興索然地擺擺手,道:「你們夫妻回家去吧!洒家還沒喝個痛快,自回禪房再飲兩杯!」 薛懷義邁開大步,向著方丈禪房而去,楊帆站住腳步,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地歎了口氣。說到實言相告,楊帆實是心中有愧,如此舉動,豈能只是為了尋找阿奴?他終究是有所隱瞞了的,望著薛懷義的背影,楊帆暗暗地道:「某有虧於薛師,來日自當報答!」 …… 齊雲塔下,已換回一身女裝的小蠻,娉娉婷婷地正憑欄而立,看見楊帆走來,便笑盈盈地迎上前,向他扮個鬼臉,小小得意地道:「人家扮的像不像呀?」 「殺氣十足!娘子不去做殺手,當真可惜了的……」 楊帆笑著說了一句,突然張開雙臂,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小蠻大驚,羞窘地道:「郎君這是作什麼,這兒可是寺廟呀,大白天的,小心叫人家看見,郎君,好郎君,快放開我嘛……」 眼見掙脫不得,小蠻便央求起來。 楊帆緊緊地抱著她,在她耳畔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說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委屈了你。」 「嗯?」 小蠻停止了掙扎,眼睛張大一些,然後漸漸明白了什麼,她的身子軟化下來,輕輕環住楊帆結實的腰背,與他臉貼臉兒地靜靜站了一會,在他耳邊柔柔地道:「傻瓜,真是天底下最大的一隻大傻瓜!」 楊帆道:「我哪裡傻了?」 小蠻道:「世上還有哪個男子會為此內疚?偏你自尋煩惱。」 楊帆輕輕離開她溫柔的懷抱,握住她的手,輕輕笑道:「我不同嘛!」 小蠻眉毛微微一挑,問道:「有什麼不同?」 楊帆道:「因為你是小蠻,我是我呀!」 「嗯!」 小蠻細細咀嚼了一下這句話,雙眼有些霧濛濛的,笑容卻更甜了:「是啊!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們自己開心就好,理會旁人什麼?」 這時,一濁和尚從林中轉悠出來,忽見楊帆夫婦立在齊雲塔下,執手相望,情意綿綿,下意識地呼了一聲:「無上天尊!」話一出口又覺不妥,馬上又糾正了一句:「阿彌陀佛!」 「呀!」 小蠻看見一濁,心中大羞,趕緊就想把手抽回來,楊帆卻攥住不放,對她笑道:「咱們自己開心就好,理會旁人什麼!」 ※※※※※ 洛陽城東,三里庵。 庵裡香火本就不旺,今天突然有一群人闖進三里庵,沒多久,庵裡的老尼姑就出面將為數不多的香客勸走,然後關了山門,門前掛了一塊牌子:「放香!」 寺廟關門謝客,有三種說法。第一種叫「止單」,意思是停止接待四方的雲遊僧人來寺裡「掛單」,第二種叫「封山」,意思是停止接待一切外人,包括遊客、香客、四方掛單僧人。第三種就是「放香」了。 放香日,僧侶自修自度,自行安排自己當天的活動和作息,有點兒世俗人休假的意思,只是這三里庵半道兒「放香」,不知為了什麼。 庵裡,可以出入的門禁處都站了一些魁偉強壯的大漢,他們穿的都是尋常衣服,但是腰裡鼓鼓囊囊的似乎都藏了兵器,看他們的神情尤其是站立的姿勢,但凡有點見識的,都能忖測出他們應該是公門中人。 觀音堂上,兩排尼姑合什而立,主持尼姑手裡數著一盤念珠站在她們側面。 一個頭戴逍遙巾,身穿皂青色袍服的英俊年輕人背著雙手,從那些尼姑們面前依次走過。他看的很仔細,幾乎對任何一個尼姑都要認真打量半天,不管她是年老還是年幼,肥胖或是枯瘦。 每當看到那些身材窈窕、姿容清秀的小尼姑,這人更是站住腳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個不停,有時還要繞著這小尼姑轉上一圈兒,惹得那小尼姑滿臉羞紅,渾身不自在,只好垂眉斂眉,佛經呢喃不停,以定一顆禪心。 這年輕男子自然就是楊帆。 要找天愛奴,不容易啊! 在楊帆所知的人中,天愛奴是最擅於化裝的一個,她可以扮男人的聲音扮得惟妙惟肖,還可以從一個千嬌百媚的少女,化妝成一位滿臉皺紋的苦行僧,此女神通如此廣大,楊帆安能不加仔細?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章 驀回首伊人那處 楊帆認真地看到最後一人,沒有一個可能是天愛奴。 天愛奴的化妝術出神入化,但是楊帆相信在他用心察看下,天愛奴不可能騙過他的眼睛。 這時,唐縱從後堂匆匆走了出來,身後還帶著幾個掣刀在手的便衣大漢,一見楊帆,唐縱便搖了搖頭。 楊帆道:「舉凡寺廟道觀,常有些暗門秘道,用以防兵災、藏經書,你……」 唐縱點點頭道:「郎中放心,這些地方唐某自然是查過的。只要這庵裡的那樣的地方,就瞞不過我的眼睛。」 唐縱執掌洛陽府法司多年,辦案經驗十分豐富,如果真有什麼隱秘的所在是他都發現不了的,換了楊帆去一定更難發覺。在唐縱看來,刺客行兇這件事是真的,所以他想抓到兇手的心情比楊帆還要迫切,是不會糊弄一番的。 因此,楊帆便道:「這座尼庵沒有問題,我們離開吧!」 「好!」 唐縱答應一聲,對那主持說道:「打擾主持及庵裡諸位師傅清修了,我等在辦一樁大案,此事還請主持代為保密,以免驚動那個潛藏在廟宇中的賊人。」 三里庵庵主合什道:「阿彌陀佛,貧尼自當從命。」 楊帆是刑部官員,洛陽的刑事和民事案件的正常偵查處理都歸洛陽府,除非皇帝有特旨,否則楊帆是沒有權力直接插手這種案件的,自然也就不可能走遍洛陽大小寺廟道觀。 更何況這些寺廟道觀大多都有世俗中護法,都是非富即貴的人家,如果楊帆沒有個充份的理由,就在各處女性出家人修行之地進進出出,這事鬧開來犯了眾怒,就連皇帝都不會保他,所以他才費盡心機想了這個辦法。這樣他就能堂堂正正地查找天愛奴的下落了。 至於刑部那邊,他每天去點個卯就好,也不用太擔心,他的志向從來都不在刑部裡頭,陳東也是一個極聰明的人,一旦發現了這一點,馬上就從楊帆最強有力的競爭者變成了他的支持者,刑部司裡有陳東這個根基雄厚的老將無怨無悔地幫他做事,他只負責頂住來自崔元綜施加給刑部司的壓力,讓陳東放手施為,兩人合作十分愉快。 很快,楊帆和唐縱等人又來到了上真觀。 上真觀比三里庵更加幽靜,牆裡篁竹,曲徑幽深,恍若神仙之境。一進觀中,遠遠便聽到幽幽洞簫之聲。這觀裡連一個香客都沒有,香火雖不盛,觀中卻是富麗堂皇,就連應門的那個清秀小道姑,看她雪白的內衣裡襯都是綺羅絲綢製成。 觀主年紀不大,才二十四歲,道號燕玉子。這位觀主杏眼桃腮,延頸秀項,肩若削成,腰如約素,裊裊娜娜間,自有一種風流味道沁人心脾,那妖嬈勁兒藏都藏不住,實在不像一個出家人。 楊帆一瞧這觀中情形,就覺得不是好路數,再看這觀主,就更知道不是善地了。天愛奴情傷心碎欲待出家,絕不可能寄托於這種地方。他本待扭頭就走,不過越是這種地方,越容易藏污納垢,他打的幌子可是抓女刺客,就此離開勢必惹得唐縱生疑。 因此他依舊讓唐縱帶人在觀中搜索,自己這邊卻只草草看了一遍那些觀中的女道士,便自去園中小亭歇下。那燕玉子觀主見這位年輕英俊的楊郎中不查了,便叫弟子們都退下去,然後便媚眼流波,嬌軀款擺,圍著楊帆大獻慇勤。 楊帆一開始還隨意應付,可這位女道長得寸進尺,挑逗的愈發過份,楊帆有些吃不消了,便蹙起眉頭道:「今日打擾各位清修,實有抱歉。觀主不必陪伴楊某了,待唐少府查過,我們就會離開。」 燕玉子那嬌艷欲滴的小嘴一掩,吃吃冶笑道:「楊郎中好生客氣,這算什麼打擾啊。若非郎中你來,貧道還不曉得刑部出了這麼一位年少有為、形容英俊的官兒呢,貧道是出家人,重一個緣字,這……也算是你我之間的緣份吧。」 燕玉子道長說著,那纖纖一握的腰兒一扭,道袍下一團渾圓就要坐到楊帆懷裡去。楊帆趕緊扶了她一把,道:「觀主小心!」說著急急四下一瞅,可惜這兒是一座涼亭,四面都植了修竹,中間一條曲折小徑,唯聞鳥聲唧唧,卻不見一個人影兒,哪裡能有救兵。 楊帆往她身上這一扶,燕玉子觀主順勢雙手一伸,便勾住了他的脖子,原本似坐不坐的圓潤豐臀這一下也真個坐進了他的懷裡,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瞟著他,含羞嫵媚地道:「楊郎中叫貧道小心些什麼呀,嗯?」 說著媚眼一飛,櫻唇輕呶,就似要往他嘴巴上湊去…… 「郎中,這觀中並無特別之處藏人!」 遠遠傳來了唐縱的聲音,楊帆趁勢一閃身,就掠到了亭外,虧他一身功夫,也不知道是怎麼挪移的,他閃開了,本來坐在他懷裡的那位燕玉子道長卻成了穩穩當當地坐在石凳上,居然沒有摔倒。 唐縱趕到竹林前,就見楊帆從竹林小徑中走出來,一隻手抻著袖子,還使勁地擦著腮幫子。可怕,著實可怕!楊帆再不走,怕就要被那位燕玉子道長來個霸王硬上弓,於這竹林之中吸了真陽去了。 ※※※※※ 出履信坊,伊水上有一道小橋。 這一帶是洛陽的東南角,本就人口稀少,相對僻靜,這橋自然也不太大,橋非石製,而是一座上了年頭的木橋。橋下伊水潺潺,仿如玉帶,橋上牽騾挑擔、三五士民,遠近林木層染,如詩如畫。 楊帆等人從上真觀裡出來的時候,已是夕陽斜照,將近黃昏。 楊帆的家距這裡比較近,完全沒有過家門而不入,先回刑部再繞回來的道理,他便站住腳步,對唐縱道:「唐少府,你率人回去吧,明天一早咱們再繼續!」 「好!如此,唐某先行一步,楊郎中,告辭!」 唐縱對楊帆很客氣。 這件刑事案子是洛陽府的事,自從楊帆牽頭以來,唐縱他還沒有受到一點來自白馬寺或者梁王府的壓力。重大案件朝廷都是限期破案的,到期沒有破案負責官員就要受到責罰,同樣因為楊帆的緣故,這方面他也沒有壓力,所以唐縱對楊帆很是感激。他卻不知,這件事根本就是他在幫楊帆找老婆。 唐縱等人離去後,楊帆獨自一人上了橋頭,秋陽照在他的身上,有種靜謐的暖意。楊帆剛剛踏上橋頭,迎面忽然走來一人,恰恰堵在他的前面,這人頭戴一頂竹笠,只能看見尖尖的下巴。 楊帆心生警惕,卻聽他道:「楊郎中止步,我家主人有請!」 「竟然有人在這裡等著自己,看來自己的行蹤早就落在對方眼中了。」楊帆心中忖度著,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那人一手扶著竹笠,抬頭向他一笑,楊帆一見,弓弦般崩起的雙腿肌肉頓時鬆弛下來,原來此人竟是太平公主身邊的那位車伕許厚德。 許厚德又向楊帆啟齒一笑,轉身便向橋側行去,楊帆一言不發,舉步跟在他的身後。 林中,天空幽藍卻只露出一角,一抹白雲在林梢上輕輕飄過。滿地的落葉堆積出金黃的顏色,不同種類的樹木錯落交映出紅、黃、綠的層次感。 一個人靜靜地站在林中,身穿淡青色圓領窄袖長袍,腰間鬆鬆地繫著一條玉帶,頭戴皂羅折上巾,一手負在身後,一手端起在胸前,正望著樹林深處,似乎靜靜地想著什麼。 這人是一身男兒裝扮,不過腰身微微扭轉,體態婀娜多姿,整個身段呈現出完美的S形曲線,縱然是一身男裝,也掩不住她那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萬種風情,這分明是一位身著男裝的妙齡女子了。 楊帆看到她的身影,步伐先頓了頓,然後才加快了腳步,本來走在他身前的許厚德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走在他的身後,這時悄然向外退開,同時擺了擺手,四下林中隱隱活動著的幾道人影也悄然散去。 「殿下!」 楊帆向太平公主行了一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起任何波動。他和太平公主的關係非常複雜,拋開那剪不斷理還亂的私情,還有政治上的合作與同盟,現在楊帆想努力達到的,就是只有政治上的合作。 太平公主緩緩轉過身來,彎彎兩道細眉,五官依舊柔美…… 楊帆忽然發覺她的下巴略有些尖,這一段時日不見,她竟清減了許多。是因為夏天食慾差才瘦的麼?可楊帆記得上次見到她時,就已是初秋時節了。 太平公主看到楊帆,目光微微收縮了一下,竟似有些不敢看他。她輕輕側了身子,黛眉輕輕顰了一下,才道:「你這些天……出入各處寺廟道觀,想要幹什麼?」 楊帆奇道:「公主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太平公主笑了笑,道:「因為我出過家!有些道觀……同我有些關係。」 楊帆微微挑起了眉頭,道:「殿下對這件事很好奇?」 「我對抓賊沒興趣!我想知道的是……」 大概是交談了一陣,太平公主心中的緊張和怯意漸去,神情變得從容起來,她扭轉身,看著楊帆道:「那幾位觀主告訴我,你是去觀裡查緝一個潛藏在寺觀裡的賊人。你是刑部郎中,怎麼突然紆尊降貴,辦起了查案緝兇的差使?」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一章 殊途同歸 楊帆皺了皺眉,道:「這和殿下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 太平公主質問道:「母皇現在很信任你,你知不知道?」 「那又如何?」 「你說那又如何?」 太平公主激動起來:「你知道當初周興有多大的權勢嗎?你知道武承嗣當初為什麼要費盡心機地去抓兵權嗎?因為憑他的權勢和地位,再加上周興為虎作倀,他在朝廷中已經沒有威脅,欠缺的只是兵權! 你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完全有可能掌握周興最風光時才擁有的權力,可你居然……,我不管因為什麼,你堂堂刑部郎中會去查案緝兇!自三法司一案了結之後,你聲名大熾,此時正是你近一步攫取權力的時候,你怎麼能……」 楊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緩緩踱了幾步,在滿是金黃落葉的草地上坐下來,背倚著闌干,雙手抱住膝蓋,沉思片刻,對太平公主道:「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一樣,儘管我們的目的相同,我不可能做第二個周興,我也不願意做第二個周興」 太平公主走過來,道:「我並沒有叫你做第二個周興,更沒有想過要你構陷無辜大臣,如果有什麼人需要讓你剷除,你以為他就一定乾淨?」 楊帆哼道:「用這個法子,就能掌握足夠的力量?」 太平公主道:「至少,這是保全忠於李氏力量的最好辦法!」 她覺得這樣低著頭和楊帆說話很不方便,忽然也在楊帆身邊坐下來,還負氣地用肩膀拱了他一下,搶過了他後面的大樹自己倚著。 楊帆盤膝坐定,說道:「保李,很多人的手段是不一樣的。大將軍徐敬業和琅琊王李沖用的是武力;狄公想的是保全忠於李氏的力量,讓他們蜇伏起來,等到我們這位女皇陛下百年之後再做打算……」 太平公主冷冷地打斷他的話道:「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在確保皇嗣是李氏的情況下才可行。」 楊帆道:「那又如何?我聽說,陛下現在有了一位新寵,視若掌上明珠?」 太平公主心中一跳,道:「你已經知道了?」 楊帆歎氣道:「這種事總是傳的特別快的,大家瞞也只能瞞薛師和他身邊那班和尚。我雖也是薛師弟子,可我身在官場,別人又怎麼可能瞞得住我?」 楊帆說到這裡,忽然微笑了一下,睨著太平公主道:「坊間還傳說,這位張昌宗張大美人與你……」 太平公主的臉騰地一下脹紅了,急急辯解道:「我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真的!一個長得比女人還女人的男人,我怎麼可能喜歡了他!」 楊帆見她面紅耳赤的,連忙安慰道:「你不要急,我又沒說什麼。我知道這是謠言,只要一個漂亮女人和一個男人有所瓜葛,那些人還能想到第二種關係麼?你看我和你沒有什麼關係,還不是被人傳的沸沸揚揚……」 太平公主傷心了,幽幽地看著他,幽幽地道:「我們真的沒有關係麼?我們只是還沒有發生關係……」 楊帆急咳兩聲,趕緊把話題繞回來:「如今你要做的就是確保皇嗣不要落入武氏之手,而張昌宗就是你預下的一步棋,對麼?」 太平公主道:「不錯,但是他的作用在宮裡,外面呢?母皇在世一日,我就不便出面,只要我不出面,在暗中吸納的力量終究有限。而皇帝擇選皇儲,外臣的意見向來都是極重要的一個方面……」 楊帆道:「這一點我也想過,不過我的考慮和你不一樣。」 太平公主道:「你怎麼想?」 楊帆道:「我和狄公的看法差不多,大勢不可逆,所以現在只能於順水推舟中行些小動作。一切,還是等女皇百年之後再有所行動為妥。除非……女皇已經老糊塗了,對朝廷完全失去了掌控。現在我們該做的是休養生息,保護和壯大忠於李唐宗室的大臣。可是……」 楊帆轉頭看向太平公主,道:「這些大臣,恰恰是武三思和武承嗣想要剷除的,他們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招攬百官為己所用,一旦不肯服從,就假手酷吏將他們剷除!你也清楚,女皇……是偏袒武氏的。」 太平公主默默地點了點頭,楊帆道:「所以,如果我效仿,能成功麼?武承嗣和武三思這麼做,皇帝可以容忍,如果我們這麼做,只怕女皇金口一開,我們好不容易掌握的力量就全部灰飛煙滅了!」 楊帆微微仰起頭,目光微微閃爍著,此時夕陽已經黯淡了,黯淡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讓他那張深思著的面孔隱隱透出些成熟的味道:「我們不能直接跟武氏叫板,至少……不能讓皇帝察覺我們是代表李家在跟武氏作對。 所以,我最多就是依附在武三思門下,以他的門下身份去與武承嗣鬥,那樣的話,我們就算成功了,鬥垮的也只是武承嗣一派的力量,那不是為武三思作嫁衣麼?現在還是讓武承嗣和武三思僵持著好,只要他們絕不會合作,我們就有機可乘!」 「所以,會有『金釵醉』的遇刺?」這個念頭只是在太平心中一閃,她並沒有說出來,只是皺了皺眉,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楊帆道:「我想繞過武承嗣和武三思,直接同那些酷吏作對!前些天三法司那樁案子本是意外之事,卻成全了我,不但幫我迅速在刑部站穩了腳,而且讓我和御使台與大理寺有了過節,那麼接下來我與他們爭鬥也就順理成章了。」 太平公主疑惑地道:「你想直接對付三法司的那些酷吏?」 楊帆道:「不錯,失去這些酷吏,武承嗣和武三思至多也就是對忠臣們進行排擠,或者貶官,卻不至於動不動就大興牢獄,一殺就是千百人家!這樣,我們不就間接保下了忠於李唐的力量?」 太平公主蹙眉道:「你可知道,酷吏存在之根源在於母皇?母皇需要酷吏,所以才有酷吏。如果你想剷除這些酷吏,那麼當母皇覺得她需要用到酷吏的時候,而你的手段又不能讓她滿意,她隨時可以再扶一批起來。」 楊帆道:「是啊!可這需要時間,女皇身體雖然還算康健,可她偌大的年紀,你說她還有多少時間?」 兩個人談論的是他們的皇帝,更是太平公主的母親,可是兩個人卻很坦然地談論著女皇的面首和她的身後之事,他們連這位女皇的江山都想謀奪,還有什麼需要顧忌的呢。 太平公主思索了片刻,似乎認可了楊帆的選擇,順著他的意思分析道:「那麼……,你現在要做的先掌握刑部,做到刑部侍郎甚至刑部尚書?」 楊帆苦笑道:「你見過這麼年輕的刑部侍郎或者刑部尚書麼?我能做到現在這個位置,已經是異數了,況且職位太高也不方便做事。刑部司就是刑部裡的小刑部,我只要把刑部司掌控在手中,就足以左右刑部了。不過……」 他皺了皺眉,又道:「崔元綜這人雖然被人譏笑為泥菩薩,其實頗有心機,野心也不小,現在我與陳東聯手雖不怕他,卻難免礙手礙腳,你有沒有辦法把他弄走,換個不管事的上來,就像御使台的台主孫辰宇一樣,世人只知來俊臣,誰認得他孫台主是誰。」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我沒有把握,不過我可以試試。」 她想了想,又擔心地對楊帆道:「依照你的打算,就要和御使台繼續作對了。御使台現在雖然大不如前,卻也不容小覷。他們擁有幾乎和你一樣的司法權,而且可以風聞奏事,一旦他們用這一點來對付你,會很頭痛。」 楊帆點點頭道:「我會小心。再說,你也不會袖手旁觀吶,宮裡那位只要在皇帝面前吹吹枕邊風……」 太平公主道:「張昌宗剛剛受寵,眼下還不能讓他干預朝政。再說,他的作用終究是在後宮裡……」 太平公主微微側了頭,一雙眸子在夕陽中熠熠地閃爍了一下,緩緩說道:「李昭德此人極為憎惡那些搬弄是非、構陷大臣的酷吏,他現在是百官之首,與那班酷吏更是死敵,此人或可引為你的奧援。」 楊帆遲疑著搖了搖頭,道:「李相如今是當朝第一人,有點目空一切了。據說不止六部九卿在他面前常受奚落,訓斥如同門下童子,就連蘇味道等宰相,也被他呼來喝去。試問,我一個小小郎中,如何能入他的眼去?」 太平笑了笑道:「我又沒說要你與他結盟,你只要清楚他的態度,還不能善加利用麼?」 楊帆微微一想,恍然點頭。 太平公主這時才把神情一肅,又道:「你還沒說,為何幫著洛陽府查起案子來了?」 楊帆苦笑道:「私事,可以不說麼?」 太平公主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起身道:「好!你不說,我就不問。我該回去了。」 楊帆站起身,拱手道:「楊帆送殿下!」 太平公主抿了抿嘴兒,輕聲道:「母皇料理天下大事,要培養一個得心應手的身邊人極不容易,所以對婉兒倚重甚多,是不會輕易放她離開的,我也沒有辦法讓她離開宮廷,不過我可以多幫你製造些與她相聚的機會!」 楊帆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太平公主的目光竟然有些躲閃他。 楊帆狐疑地道:「你有什麼條件?」 太平公主憤怒地瞪了楊帆一眼,一接觸楊帆的目光,忽又軟了下來,弱弱地答道:「不要總把我想的那麼不堪,好麼。我……只是想贖罪……」 楊帆只道她指的是強迫婉兒發誓的事,忍不住輕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太平公主有些失神,悵然片刻,才幽幽一笑,黯然道:「是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二章 討法旨 太平公主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叢林深處。 「七夕那夜,你是陪娘子游長街的麼?」 這句話她沒有問出口,有些甜蜜還是藏在心裡的好,發酵的越久,會越甜蜜。 佳人已經遠去,楊帆並沒有察覺到她今天的異常。 太平的性格一向多變,有時爽朗,有時大氣,有時溫婉,有時火辣,心境中的些許變化,反映到她的態度上就會有很大的差異,所以楊帆未以為異。 倒是太平公主對他的許諾,讓他看到了一線曙光。他和婉兒已經有很久沒有相見了,太平既然答應幫他製造機會與婉兒見面,想必也會按他七夕之夜所要求的,想辦法解開婉兒的心結。 楊帆很開心,他獨自站在那兒,沉浸在愉快的心情裡,過了好久欲待離去,想到今日奔波一天,還是沒有找到阿奴,不禁又有些沮喪。 此時,天色已經黯淡了,層林中失去了夕陽沐浴下的那種溫暖的色彩,看起來就像一副褪了色的畫,少了幾分詩意,多了幾分蒼涼。 楊帆沒有折回橋頭,而是直接從林中穿了過去,這是城裡的一片林子,不用擔心迷路。可是楊帆往前走了一陣才發現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這林子裡的路並不是一直前行的,有些地方因為長滿了灌木,就要繞路,林中小道如羊腸,交叉錯亂,走了好大的冤枉路。 此時再想回橋頭反而嫌的遠了,所以楊帆只管向前行去,在林中繞了一陣,前方忽然傳來水流湍湍的聲音,楊帆心中一喜,急忙加快了腳步,閃過一片叢林,眼前豁然開朗,暮色叢林之中,竟然出現一座灰青色的廟宇。 廟宇不是很大,隱有飛簷斗角從青瓦白牆中露出來,令人見而忘俗。 楊帆這幾天一直在跟寺廟道觀打交道,沒想到回家路上竟在此處又見到一座。他緩緩走到廟前,這時天色已經晚了,山門已經關閉,楊帆抬頭向寺廟門楣上望去,就見上面赫然寫著三個大字:「淨心庵」。 楊帆這些日子出入大小寺廟,對於寺廟多少已經有了些瞭解。他知道這洛陽的寺廟有官廟、有公廟、有家廟、有私廟。根據寺院的規模和佛教界的地位,又有「開旗廟」和「子孫廟」之說。 所謂「開旗廟」就是規模宏大、實力雄厚,寺廟的住持佛法高深,威望隆重,這樣的寺院在當地有表率作用,除此之外的寺廟都算是「子孫廟」。眼前這座寺廟明顯就是一座子孫廟,說不定還只是一座私廟或者家廟。 楊帆沒有上前敲門,這是一座尼庵,裡邊只有女性修行人,天色晚了,他獨自一人,就算有官身也不方便進去,既然知道此處有座尼庵,明天再來查過就是了。 寺廟雖然盡可能地要遠離世俗人居住的地方,但它是不可能真的與世隔絕的,尤其是這種建在城裡的寺廟。楊帆注意看了一下,發現這寺廟前邊只有一條路徑,便知道順著這條路一定可以走出叢林,便沿著這條道路向前走去。 走不多遠,水聲嘩嘩響起,從位置上看,這裡只能有一條河,就是伊水,伊水從寺廟後面蜿蜒而過,繞到這裡,河水兩邊長滿了齊人高的蘆葦和野草。楊帆忽然發現有一片草木低矮的地方,有一個灰衣女尼正蹲在河邊一塊斜探入水的青石上浣衣。 從楊帆這個角度,恰好能夠看到那位女尼的側臉,楊帆一眼看清她的模樣,登時呆在那裡,一顆心也迅速地跳了起來:那張清麗脫俗的俏臉,可不正是天愛奴麼? 楊帆又驚又喜,遠遠看著天愛奴那張明顯有些削瘦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天愛奴洗淨了衣服,一一擰乾放到大木盆裡,便抱起木盆站起身來,楊帆趕緊蹲下,匿身於草木叢中。 天愛奴從他身前不遠處的野草小徑間走過去了,楊帆悄悄跟在她的後面,只見天愛奴到了寺廟前面便向後面繞去,山牆後面有一道角門兒,天愛奴拉開角門兒,便消失在尼庵內。 楊帆急步走到角門前,伸手一推,那庵門已經從裡邊關上了,楊帆伸手就要叩門,手指剛剛觸及庵門,忽然硬生生地停在了那裡。他站在角門下細細地思索了一陣,便轉身悄然離去…… ※※※※※ 翌日一早,唐縱帶著人趕到刑部,楊帆把他請進簽押房,對他說道:「唐少府,本官昨日得到消息,我們查索各處寺院道觀的消息已經洩露了。是我想的簡單了,各家寺院道觀,都有錯綜複雜的聯繫,那些方丈主持、庵主觀主們,豈能不相互通報消息呢?」 楊帆沉著臉道:「消息一旦洩露,那刺客豈能不走,還會等著我們去抓人麼?敢於行刺梁王和薛師的人,你應該想得到,必定大有來頭。他們一定擁有相當大的勢力,耳目自然也無孔不入,我們現在這樣是抓不到刺客的。」 唐縱道:「那楊郎中的意思是?」 楊帆笑了笑,道:「我想過了,這件事,根本不是你們洛陽府能夠辦得了的案子,想要叫那幕後真兇露出馬腳,還不如先打消他們的戒心,引蛇出洞。我打算徵得梁王和薛師同意,由我暗查此事,這件案子你洛陽府就不要管了。」 唐縱一聽喜出望外,這件事分明就是神仙打架,瞎子也知道被刺的一方固然了得,行刺的一方來頭也絕不會比他們小。雖然迫於梁王和薛懷義的壓力,他竭盡所能想要破案,卻也一直擔心著案子破了之後,再揪出一尊大菩薩來,他洛陽府挾在中間不好收場。如今楊帆願意一力承擔,他自然求之不得。 唐縱驚喜交加,仔細一想,又患得患失地道:「楊郎中所言極是,只是……梁王和薛師肯答應麼?」 楊帆道:「我這不是在跟你商量嗎?如果你也覺得此事可行,我去說服王爺和薛師。」 「當然可行、太可行了!」 唐縱忙不迭答應,他感激地看著這位肯鐵肩擔道義的楊郎中,拱起雙手說道:「如此,就拜託郎中了!」 楊帆點了點頭,一臉沉重地道:「嗯!你且帶人回去,等我消息!」 打發了唐縱離開,楊帆馬上趕往武三思府。武三思現在承擔著三項大工程,每天都有很多事做,不過楊帆來的這個時間還早,此時武三思還沒出門,楊帆趕到王府時,武三思剛剛叫人準備馬車要出門。 武三思以前出門要麼是鮮衣怒馬,要麼是乘坐那種頗有漢晉古風的牛車,自從上回遇刺之後他就改了馬車,一旦遇刺,馬車逃得快嘛。這馬車還是特製的,加裝了堅木的廂板,防止利矢暗器一類東西射入。武三思本人還挑選了幾個身手極好的護衛,又身著暗甲,出入極為小心。 聞聽楊帆趕到,武三思還以為他查到了什麼線索,馬上把他請進了書房。 書房裡,楊帆作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對武三思道:「王爺,經過這段時間的查緝,一直沒有找到那刺客的下落,而我們對尼庵道觀逐家搜索的消息已經洩露,那刺客和她背後的人不可能毫無察覺,依下官看,再這麼查下去已經沒什麼用了。」 武三思道:「嗯!敢行刺本王和薛師,他們的謀劃豈能不秘?不要說抓不到那刺客,就算抓到了,相信也不可能就此揪出他幕後真正的元兇主使。只是若就此息事寧人,本王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啊。」 楊帆道:「王爺高見,下官也是這個意思。不過,現在如果繼續查下去,已不可能得到什麼結果,洛陽府整日奔走也於事無補,而且下官身在刑部,三司會審之後,下官正該挾小勝之威為王爺效力,若是在這件不可能有結果的事上耽擱太多,恐怕……」 武三思憬然道:「嗯!你說的有理!這些日子,你整天奔波在外,反倒誤了正事。這件事你不要管了,只要你能把持刑部,對本王就是莫大的幫助!」 楊帆道:「下官求見王爺,就是為此。另外,洛陽府方面,王爺也不必逼迫他們繼續查下去了,查是查不到結果的,逼迫過急,他們只能逐層上報,勢必要被陛下知道,而陛下一旦知道,咱們的對頭說不定就會據此大做文章,對王爺你未必是好事。」 武三思頷首:「是啊,官大顧忌多,陛下當初遇刺也是三緘其口,不願多談。兇手抓不到,卻把自己遇刺的事攪得無人不知,風言風語,沒甚麼好處。但是這樁案子不能撤,叫他們當成一樁懸案放在那兒吧,說不定什麼時候拿出來,就能再作一篇文章。」 楊帆微微一笑,道:「只要時機用的對,還會是一篇大好文章!」 武三思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忽又一頓,猶豫道:「令師那兒……,以他的脾氣,他肯罷休麼?」 楊帆慨然道:「王爺放心!家師對我還是頗為倚重的,家師那兒,自由我去說服他!」 武三思大喜,道:「好!二郎啊,你好好做,這天下如今是我們武家的,來日本王若能繼承大位,榮登九五,必然不會短了你的好處!」 楊帆躬身道:「願為王爺效力!」 楊帆離開梁王府,又快馬趕到白馬寺,白馬寺主薛懷義在寺後塔林之中練了幾趟拳腳,活動開了身子,臂上搭著僧衣,赤著白皙結實的胸膛剛剛從塔林中走出來,就見楊帆正笑吟吟地等在那裡。 薛懷義指著他笑道:「你呀你呀,你十七是無事不來,來必有事啊。」 楊帆大吐苦水:「弟子俗事纏身,比不得師傅你這等逍遙世外的活神仙,自然不能常來寺裡孝敬了。」 薛懷義佯怒道:「洒家最見不得你這種裝模作樣的德性。說吧,今日來見為師,又有什麼麻煩了?」 楊帆嘿嘿一笑,道:「麻煩倒是沒有。徒兒只是想向師傅討一道法旨!」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三章 奉旨泡妞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淨心庵與白馬寺、天宮寺這等莊嚴恢宏的大廟不同,淨心庵裡亭台樓榭、小橋流水,就連那座不算太高的七層寶塔,都透著一種柔和流暢的線條美,見了這廟中建築簡約的情形,楊帆就知道,這裡是一傢俬廟,至少立廟之初是一傢俬廟。 這樣的小廟,大多是一些大富大貴人家因為自家的姑娘皈依我佛,矢志出家,又不捨得姑娘去大廟裡從一個小尼姑做起,才出資為她建的廟宇。 那些從小嬌生慣養的姑娘們縱然心性恬淡,不渴求物慾,卻也不是個幹粗活的料,叫她平日裡悲風傷雨的成,真叫她浣衣作飯,粗糙了青蔥玉指,哪裡受得了那樣的苦,自家出資給她建一處小調,小廟建成她就是庵主。 有些講究些的,也會延請一位有修為的老尼入駐本寺,收自家的姑娘為徒,不過這首徒是注定了要接住持之位的,卻也只管唸經學佛,不用幹粗活的。 不過,楊帆猜測的雖然很對,但是淨心庵立庵之初那位一心向佛的富貴人家小姐卻很可能早就化成一坯黃土了,從那長滿青苔的石階、佈滿滄桑的寶塔可以看出,這小廟至少也存在了百十年以上。 清晨入古寺,初陽高照,廟宇和林木有種難得的清新和通透,金色的陽光灑向高大的樹冠和琉璃瓦上,顯得格外寧靜與溫馨。這樣的早晨本該是心情很愉快的日子,但是緣靜小師太卻很不開心。 緣靜小師太本來是出庵堂去鐘樓裡敲鐘的,鳴鐘之後,庵裡的尼姑們就要開始上早課了。卻不想她剛從庵堂裡出來,就聽到有人叩門,緣靜師太小很不高興:「大清早的就來上香,這香客也未免太不知趣了!」 結果,當她看到來人之後就更加不高興了,來客居然是一個男子,雖說這男人長得挺耐看的,可是一個男人到尼姑庵裡來上香禮佛,這像話麼?這樣的人,他是來禮佛的還是別有所圖呀? 緣靜小師太暗暗嘀咕著,就想打發這個不識相的男子離開,誰知道……這個可惡的男人居然又拿出了一道法旨,一道白馬寺主持懷義大師的法旨。懷義大師是護國法師,是天下最大的僧官,對天下僧尼都擁有管轄權。 朝廷的祠部是專門負責僧侶的僧籍管理、度僧造寺、寺院經濟等事務的,而僧官則擁有教化僧眾、譯傳經典、選擬僧官、維持僧團綱紀,糾察和懲治過失等權力,這些權利同方丈相似,只不過方丈的權利只局限在本寺,僧官可以過問天下寺廟。 薛懷義這位大和尚當然是從來沒有執行過這項權力的,但他確實擁有這個權力,所以他要派員來考察「淨心庵」,淨心庵也不能拒絕。問題是,楊帆不是出家人,這倒是個問題,可這問題能跟誰說去,薛大師有按常理出過牌麼? 所以,緣靜小師太儘管一肚子的不樂意,小嘴兒撅得能掛個油瓶兒,還是放他進了院。然後,緣靜小師太就警告他說:「時辰到了,貧尼要鳴鐘了,僧直(糾察)還請稍候,莫誤了本庵早課。」 楊帆笑笑,道:「好,小師太自去忙,在下在庵中隨處走走。」 「噯,不行!你一個男人家,怎麼可以到處走呢!」 緣靜不放心地道:「你隨我來,等鳴過了鐘,我帶你去庵堂。」 楊帆已經進了尼庵,也不差這一刻,只好隨她同去。 寺裡的鍾不算太大,卻也不小,同樣是懸掛在一座二層小亭中,楊帆到了亭中,便快步走到圍欄邊,翹首向遠處張望。站在這裡居高臨下,恰好能看到敞著大門的庵堂,裡邊有許多青衣、黃衣的尼姑。 楊帆遠遠凝睇著庵堂,心中一陣激動:「阿奴……已經出家了麼?昨日看她頭戴尼帽,也不知削髮沒有,那麼漂亮的一頭長髮……」 緣靜小師太見他上了鐘樓,便趴在欄杆上,探出大半個身子,定定地向庵堂裡張望,心中更加有氣,她抄起懸掛在梁下的魚杖,便向銅鐘狠狠撞去。 銅鐘的鍾鈕是龍形異獸的模樣,這是神獸「蒲牢」,龍生九子,其中第四子就是蒲牢,最擅吼叫,鳴聲震天。蒲牢雖是龍子,卻最怕鯨魚,一見鯨魚就會嚇得大叫,所以人們鑄鍾時就把鍾鈕鑄成蒲牢的模樣,而把敲鐘的木桿削成鯨魚的形狀。 緣靜小尼姑抄起魚杖,狠狠地一撞,只聽「噹」地一聲,這庵小,鐘樓也小,懸掛銅鐘的這座鐘樓並不大,周圍空間非常小,楊帆站在那兒,只聽一聲轟鳴,震得耳鼓嗡嗡作響,差點兒一頭從樓上摔下去。 「你這小尼姑,怎麼……」 「當∼∼∼」 又是一聲鐘響,楊帆摀住了耳朵,耳鼓裡面轟轟隆隆的,一時間耳朵裡好像有人擊鼓、有人敲鈸,開起了一個樂器行一般。 等緣靜小尼姑鳴完了鐘,楊帆怒道:「你這小尼姑,怎麼也不說一聲,這麼大的動靜誰受得了?」 緣靜小尼姑白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楊帆拿這小尼姑也沒辦法,恨恨地跟在後面,下樓梯的時候只覺頭重腳輕,都有些站不穩了。他見緣靜小尼姑步履輕盈,毫無異狀,不禁奇道:「咦?你怎耐得住這麼大的響聲?莫非你是聾的?」 楊帆以為自己在正常說話,其實他耳朵裡還在嗡鳴,正常聲音自己都聽不見,不知不覺便提高了嗓門,聲音大的像是在吼,緣靜小尼姑又回頭白了他一眼,像看白癡似的從自己耳朵裡掏出兩個布塞。 楊帆見了先是無語,繼而便道:「你這小尼姑不懷好意,你自己塞了塞子,卻叫我站在旁邊聽鍾……」 緣靜小尼姑不耐煩聽他大嗓門吼自己,順手又把塞子塞了回去。 …… 庵堂裡,定性師太手持佛珠站在最前面,後面三名有職司的老尼,都披著黃色的袈裟,手中各執一樣法器,後面是依品級高低站立的弟子們,雙手合什夾著佛珠,整齊地站成幾排,低沉而富有韻律的誦經聲顯得異常肅穆莊嚴。 每個尼姑都滿臉的虔誠與神聖,這庵堂彷彿自成一個世界,有一種世俗人所不能理解的神聖力量,叫人一見便生起敬畏之情。不過……耳鼓嗡嗡作響的楊帆例外,這誦經聲聽在他的耳中,真和蚊子哼哼沒有區別。 「小師太,庵裡的人都在這兒了吧?」 楊帆「很小聲」地問緣靜,正在庵堂中擊著銅罄敲著木魚誦經的尼姑們忽然聽見門口有個男人大聲說話,不由大驚,紛紛扭過頭來向他看去。 「阿奴!」 眾女尼一回頭,楊帆就看見了天愛奴,因為她站在最後面,回頭時恰在最前面。 這淨心庵戒律極其森嚴。在此處出家,要先受三皈五戒,在庵中出家至少兩年,這是防止出家的時候懷了身孕,敗壞了佛門清譽,與此同時還要學習受持近事律儀與勤策女分律儀,一共至少三年,之後才能受沙彌尼戒,成為正式僧眾。 像那緣靜小尼姑雖然比天愛奴年紀還小些,可她是六歲就入了佛門的。所以天愛奴在這庵裡品級最低,這裡可不是白馬寺,沒人能像薛懷義那樣不按規矩地收徒弟。 天愛奴一見楊帆,登時也瞪大了眼睛,她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竟出現在這裡,一時竟然呆住了。 楊帆一個箭步躍過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輕聲」道:「阿奴,你叫我找的好苦!」 「你放開我!」 天愛奴終於反應過來,眼睛裡迅速蓄滿了淚水,猛地掙脫楊帆,返身就要跑開。 「不准走!」 楊帆一聲大喊,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就不能聽我說幾句麼?」 天愛奴怒道:「聽你說什麼?你還敢吼我!」 楊帆道:「我哪有吼你!」 淨心庵主持定性師太快步走過來,不悅地道:「施主,請放開本寺弟子。施主一介男兒,為何擅入本庵,騷擾本寺弟子,請你速速離去,否則貧尼就要報官了!」 楊帆道:「我就是官,師太能去哪裡告我?」 天愛奴道:「你放開我!貧尼出家人,既未犯了國法,你便是官,能奈我何?」 定性師太也動了真怒,揚眉道:「縱然是官,也受國法約束!施主既然有官身,就更該自重,還不快放開本寺弟子?」 楊帆順手從懷中掏出薛懷義署名畫押的國師法旨,遞與定性師太,道:「師太拿去,且看個清楚。本官與這位小師太有些俗世糾纏,不敢打擾各位師太清修,我們外面去說!」說完拉起天愛奴就走。 天愛奴奮力一掙,大聲道:「我不去!」 楊帆一矮身,便抄起了她的腿彎,一下子把她打橫抱在懷裡,大步往外便走。 天愛奴又氣又羞,奮力地捶打著他的胸膛,道:「你幹什麼,放我下來!」 楊帆不理,就在做早課的女尼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抱著掙扎不已的天愛奴向外面走去……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四章 我是你的塵緣 楊帆抱著掙扎不已的天愛奴,繞過一處小橋流水,到了僻靜之地,先把她放下,緊接著就掏了掏耳朵,這才感覺聽力似乎恢復了正常。天愛奴臉上帶著憤怒的紅暈,見他如此舉動,卻以為他是在自己面前故意作態,所以更憤怒了,一雙眼睛用力張得大大的,用憤怒的眼神瞪著他。 楊帆看著天愛奴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柔聲道:「阿奴,你瘦了。」 天愛奴的雙眸因為他的溫柔而迷濛了剎那,又迅速恢復了憤怒的表情,冷哼道:「貧尼如今已是出家人,法號淨蓮。施主請不要再呼喚貧尼俗家時的名字了。」 楊帆無所謂地笑了笑,道:「我已經查過了祠部所有的度諜,裡面並沒有你的名字。阿奴,出家不是那麼容易的,不是披上僧衣、削去頭髮就算是出家人了。你……」 楊帆的聲音忽然有些感傷,他伸出手,愛憐地去摸天愛奴的僧帽,柔聲道:「你的頭髮已經削光了麼?那樣秀麗的一頭長髮,阿奴,你怎麼捨得,你這是何苦……」 天愛奴一把拍落他的手,怒道:「我削不削髮關你什麼事?我出不出家又關你什麼事?你來幹什麼?」 楊帆理直氣壯地道:「怎麼不關我的事?如果當初你回了華山,回到了姜公子身邊,那……就不關我的事。可你既然來洛陽找我,還為了我而出家,這就關我的事!」 天愛奴脹紅了臉,像只初次下蛋的小母雞般,咯咯嗒地搶白道:「誰說我來洛陽是找你的?誰說我出家是為了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楊帆道:「那麼……,我被關進推事院的時候,你為什麼要去救我?為什麼在得知我平安之後,又一走了之?」 天愛奴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是……,我是出於故人之情才去救你的!你平安無事了,我當然要離開!」 楊帆深深地望著她,輕聲道:「這故人之情,是什麼情呢?」 天愛奴轉過身去,避讓著他的目光,冷冷地說道:「故人之情就是故人之情,還能是什麼?」 楊帆輕輕走到她的背後,天愛奴的脊背立刻繃直了,不過楊帆並沒有碰她,只是看著她尼帽下後頸露出的一痕肌膚,輕輕地道:「你的頭髮本來又黑又亮的,不管你盤頭也好,披髮也好,學男子藏在帕頭裡也好,都很漂亮。當然,現在削光了……,光光的其實依舊很漂亮。」 天愛奴本來滿腔的恨意和悲傷,被他這麼一說,卻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她抿緊了嘴唇不說話。 楊帆又道:「你身段優美,穿女裝也好,穿男裝也好,穿夜行衣也好,都很好看。當然……,你現在穿的是僧衣,僧衣雖然灰撲撲的,穿在你身上卻也一樣好看。你就是不穿,都好看。」 「你……你……」 天愛奴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轉身怒道:「你這無賴行子,說的什麼渾話!」 楊帆一臉無辜地道:「我說渾話了麼?我說什麼渾話了?」 「你……」 天愛奴把袖子一拂,怒氣沖沖地轉過身,道:「你說完了麼,說完就請離開吧!」 「還沒……」 楊帆揉了揉鼻子,又道:「阿奴,我知道你最喜歡吃美食了,現在每天青菜豆腐的,連油水都沒多少,還吃得慣麼?」 天愛奴冷冷地道:「素齋可不是你想的那般難吃,調製好了,比勞菜還香。庵裡各位師傅最喜歡吃貧尼烹飪的菜餚呢。」 楊帆道:「就算是吧,可你瘦了,瘦了就不如原來那般好看了。」 天愛奴道:「貧尼是出家人,身體只是一具皮囊,好看與否又有什麼了不起?」 楊帆道:「皮囊只是一種說法,出家人愛惜飛蛾紗罩燈,怎麼可以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呢?你一向喜歡穿柔軟貼身的衣服,現如今粗布衲服,穿著一定不舒坦吧?」 天愛奴沒有說話,楊帆等了一會兒,悄悄探過頭去一看,只見天愛奴對著一潭池水,眼淚吧嗒吧嗒地正往下掉。 楊帆好生心疼,忙道:「好好好,我不說了,我……我只是想哄你開心,想著逗你笑笑,那就不會生我的氣了。你不要哭了,我不說了就是。」 天愛奴抹抹眼淚,哽咽地道:「你知道我回華山之後發生了什麼嗎?」 楊帆忙問:「發生了什麼?」 天愛奴抽噎道:「我九死一生,養了半個多月的傷,腿還沒好利索就來找你,我滿心歡喜的……」 說到這裡,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落下來。 楊帆驚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憑你的武功,是誰傷了你?」 天愛奴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說下去:「我滿心歡喜而來,誰知到了洛陽,卻只看到你夫妻恩愛、雙宿雙枉。我在華山險險就死了,可那只是痛在身上,楊帆,你這一刀,傷得我好深,我站在你家對面,看著你們一起走去,有說有笑,我心裡痛得……喘不上氣來……」 楊帆輕聲道:「阿奴,那是皇帝的旨意!」 天愛奴淚眼迷離地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托辭!只是皇帝的旨意,你不愛她?」 楊帆沉默了一下,緩緩回答道:「娶她的時候,是不愛的!」 天愛奴馬上敏感地道:「那就是現在愛啦?」 她的眼淚又辟嚦啪啦地掉下來:「恭喜你啦!貧尼已皈依我佛,請你就此離開吧,以後也不要再來,不要打擾貧尼的修行!」 楊帆暴躁起來,道:「修行個屁!我不答應,天下間哪家寺廟敢收留你!」 「憑什麼?」 「就憑我師傅是天下最大的僧官,轄制天下僧尼,我已經向他討了一道法旨,擔任佛門護法、白馬寺僧值,你說我有沒有這個權力?各尼庵的住持給我不給我這個面子?」 天愛奴又怒,拂袖道:「你威脅我?那我走就是了,天下之大,我何處去不得?」 楊帆道:「你何處也去不得!你敢走,我就以容留不明身份者的罪名,取締這家尼庵建寺授徒的資格,你向來恩怨分明,忍心讓這些好心收留你的老尼姑修了一輩子佛,最後卻無庵可歸、無廟敢收?」 「你……」 天愛奴大怒道:「好!我不走!沒有寺廟敢收我,我就在這林中自己搭一座草庵,沒人敢度我,我就自度,別人不敢收留我,佛祖會收留我,你這位僧值不會連佛祖也管得了吧?」 「當然管不了……」 楊帆笑了笑,道:「但是佛祖不會收留你的。」 天愛奴冷笑:「你怎麼知道?難道你神通廣大,連佛祖都認得?」 楊帆搖了搖頭,溫柔而堅定地道:「不認得。但是……佛門不度六塵不淨之人,我……就是你的塵緣!六根不淨,如何成佛?」 ※※※※※ 楊帆和天愛奴在淨心庵裡說話的時候,一輛馬車從厚載門緩緩駛入了洛陽城。 馬車很大,外表平凡,雙輪匹馬,這是適宜各種路況的長途馬車。 趕車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相貌很平凡,如果把他隨便丟在一群人裡面,你反覆看上三遍,注意到的那個依舊不會是他。 看起來他的脾氣很好,雖然手中拿著鞭子,前邊只有一匹毛髮上沾了塵土的馬,路人則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可是他的臉上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看天也笑,看水也笑,看見人也笑,看見馬也笑。 這個笑瞇瞇的相貌極平凡的普通人叫司徒亮。 他第一次出現,是在明威戍的街市裡,那一次,他帶走了天愛奴。 他第二次出現,是在華山絕巔的蒼松亭裡,那一次,他眼看著天愛奴跳下了懸崖。 這是他第三次出現。 在他旁邊坐著一個青衣的老人,微微佝僂的腰,滿臉的皺紋像松樹皮一樣,他倚在廂板上,懶洋洋的坐著,卻也似一株探雲的老松,有一種無形的氣勢,叫人不敢小覷了他。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就是陸伯言。 陸伯言的氣勢雖然如同一株老松,充滿了蒼勁的氣勢,可是他的臉色卻有些過於蒼白,車子過處,逸出淡淡的熏香味道,所以路上的行人沒有嗅到他身上隱隱散發出來的藥味兒,那是品質最上乘的金瘡藥。 這位七招之內就能取天愛奴性命的姜公子手下第一高手,居然受了傷,看起來傷的還不輕! 「還是住在千金公主府吧,那兒現在是不甚引人注意的。」 車子裡忽然傳出一個清越的聲音,司徒亮答應了一聲,揚馬一鞭,車子走的更快了。 外表看來平凡的車廂內,佈置的卻是異常的華麗,這是極乾淨、極清爽的一種華麗。地面上鋪著雪白的波斯地毯,一塵不染。四廂懸掛著繪了梅蘭竹菊,畫風淡雅的錦緞。一張又大又舒服的臥榻,還有幾張靠墊。 姜公子依舊是一身白衣如雪,斜靠在榻上,將一枚黑色的棋子懶洋洋地拋到棋盤上,向外面吩咐了一聲之後,他就在錦榻邊按了按,一個抽屜無聲地滑出來,裡邊有五隻呈梅花狀擺放的銀杯,還有幾隻白銀鑄成的酒瓶。 姜公子當然不缺人侍候,但是在他眼中,天下幾乎沒有什麼東西是乾淨的,女人尤其如是。天愛奴是他從小就帶在身邊的,這方面的牴觸就差了些,所以天愛奴也就成了他身邊唯一可以接受的女人。 如今天愛奴「死了」,雖然只要他願意,不管多麼清純美麗的少女,他都可以予取予求,但他現在寧願自己動手做些事情,也不願身邊有個女人侍候,他嫌髒。 姜公子倒了杯酒,淺淺地酌了一口,雙眼微微地瞇了起來。 他敗了,同沈沐一戰,他敗的很慘。 敗的結果,就是他來了洛陽,把他在長安的根基拱手讓與了沈沐。他想東山再起,他想徹底打垮沈沐,唯一的希望就在這裡!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五章 愛羞小阿奴 楊帆昨天看見阿奴後並沒有急著到庵裡找她,是因為他想到要先解決「梁王遇刺案」,否則唐縱率洛陽府一眾衙差整天跟在他身邊,豈不影響他的追女大計麼。 在想妥了如何解決「梁王遇刺案」之後,楊帆又考慮了一下該如何讓阿奴回心轉意。思來想去,楊帆覺得也只有用上那個被古人用濫了的法子——「烈女怕郎纏」,古人流傳了幾千年的老話,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 所以,今天見到阿奴後,楊帆一系列近似乎插科打諢的話,都是他煞費苦心考慮出來的。楊帆眼見阿奴被他弄得又氣又笑,便知道阿奴的心防已經有些鬆動了,他正想趁熱打鐵,定性師太忽然領著一大幫老尼姑、中尼姑、小尼姑找了過來。 一群尼姑把楊帆團團圍住,定性師太合什說道:「足下即然持有護國法師的法旨,自然就是我佛家僧值,只是不知僧值駕臨本庵,意欲何為?」 天愛奴趕緊向定性師太施禮道:「弟子見過師父!」 定性師太點點頭,又威嚴地看向楊帆。楊帆沉著地道:「師太就是本庵主持吧?實不相瞞,楊某持懷義師傅法旨而來,雖有僧值之名,卻不是為了稽核貴寺僧務,只是為了追回我這逃家的娘子!」 「逃家的娘子?」 眾尼姑一陣騷動。定性師太微微一驚,趕緊問道:「誰是你的娘子?」 楊帆一指天愛奴道:「自然就是她嘍!」 天愛奴又氣又急,大聲嚷道:「我不是!我跟他毫無關係!」 楊帆攤開雙手,無奈地道:「女人嘛,總是口是心非的,各位師太應該明白的。」 定性師太及一眾老尼姑、中尼姑、小尼姑一齊無語。 「楊帆,你給我閉嘴!」 天愛奴杏眼圓睜,怒氣值全滿。 楊帆一見,趕緊對定性師太等人道:「一會兒在下再把事情詳細說與師太知道,現在師太能否先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夫妻二人解決一下家務事?」 「誰跟你有家務事!」 天愛奴氣的無以復加,她狠狠瞪了楊帆一眼,又對定性師太央求道:「師傅!」 定性師太略一權衡,想到那位蠻不講理的薛大和尚,於是點了點頭,道:「僧值的話,貧尼不敢盡信。不過,僧值既持懷義大師法旨而來,相信也不是歹人,那貧尼就暫且迴避,還請僧值能給貧尼一個滿意的交待!」 「那是那是,一定一定,師太慢走!」 楊帆笑容可掬,連連點頭,定性師太率領眾尼姑剛剛離開,天愛奴的一記掌刀就到了,楊帆頭頸一歪,避過她這一掌,屈指如爪,扣向天愛奴的手腕,天愛奴並指如劍,反手刺向他的脈門,兩個人便在花木叢中動起手來。 定性師太走到遠處,一扭頭看見這樣場面,不由雙手合什,連聲念道:「阿彌陀佛……」 ※※※※※ 天愛奴和楊帆甫一交手便驚奇地發現,楊帆的武功竟遠在她之上。再加上她不想真的傷了楊帆,許多陰險毒辣的招數都不敢用,不免束手縛腳,交手數十回合,竟被楊帆一記小擒拿手纏住了她的雙腕,把她牢牢地擒住。 天愛奴瞪著楊帆,氣呼呼地道:「你想怎麼樣?難道你還能把我強行擄回家去?」 楊帆道:「先動手的是你,不要妄加指責好麼?至少,你先靜下來,聽我講一段故事給你,可好?」 天愛奴張大了眼睛,詫然道:「講故事!」 楊帆肅然點了點頭,道:「沒錯!一個故事!」 楊帆怕她逃脫,依舊扣著她的雙手,把她拖到池水邊,兩人在池邊一塊臥石上坐下來,楊帆握著她的雙手,忽然問道:「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事情麼?我當時對你說,我只能告訴你我九歲之後的事情。」 天愛奴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天、那一晚,那一桌豐盛的菜餚,那一盞孤燈下,他和她,同病相憐的一雙男女,各自敘說著慘痛的往事,天愛奴的眼神忽然有些朦朧起來,手上的勁道也在不知不覺中散去了。 楊帆察覺到了她的反應,便輕輕放開了自己的手。天愛奴定定地看著楊帆,幽幽地道:「莫非你現在要告訴我你九歲之前的故事?」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道:「是,也不是、不止是我九歲之前的故事,還有……,從你我分手那天開始,接下來發生的故事……」 楊帆開始向天愛奴講述起來,他先講了自己童年的故事,聽得天愛奴黯然淚下,他又講到天愛奴離開之後,馬橋錯手殺死鮑銀銀,吳廣德含冤入獄,馬橋挺身認罪,講到他劫法場、被追殺,於是他們偷了道袍,故意被薛懷義逼著削髮混進白馬寺。 他講到他為了復仇,在得知薛懷義有心參加上元大賽之後,如何費盡心機地組織蹴鞠、擊鞠和相撲,如何參加宮廷比賽,如何成為禁軍,又為何要接近上官婉兒……」 楊帆說的很仔細,天愛奴聽的很認真。 一開始,她還想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的,可是這世上還有誰的人生會比楊帆這樣的經歷更曲折、更離奇、更跌宕?不知不覺間,天愛奴就已被他所講述的故事完全吸引住了。 楊帆沒有對阿奴做一絲隱瞞,包括他和太平公主之間的暖昧。他已經發現,阿奴在他所認識的女子中,其實是最缺乏安全感的一個,同時也是心思最細膩、最敏感的一個女孩。 這個時代,或者偶爾會有一兩個女子會生出男女平等的想法,尤其是在婚姻上面,但在這個時代,那絕對是另類,是奇葩,試圖挑戰這個男權社會的秩序,注定悲劇結局的怪物。 以天愛奴的生長環境和所受的教育,她絕不可能有這種想法,她一見楊帆成親就悲痛欲絕甚至遁入空門,並不是因為他娶了妻子,而是因為感覺自己被拋棄了。 雖然楊帆是被皇帝指婚,除非一走了之,否則根本無法抗拒。可她滿腔熱忱而來,見此情景自然如五雷轟頂,哪兒還能想那麼多。 所以,楊帆在向她講起自己的事情時,不願再有任何隱瞞,任何的隱瞞,都可能在她將來發現什麼事情時產生更大的誤解。更何況,太平公主與他的關係早已傳的無人不知,雖說阿奴在尼庵苦修,可她未必就不會聽到這些傳言,更不代表她以後不會知道,還不如早早讓她瞭解。 楊帆講到了他與婉兒的兩情相悅,也講到了太平公主的從中作梗,一直講到他從西域回來,太平公主建議皇帝指婚,再到他與小蠻「兄妹」相認,阿奴的心情隨著他的講述,也是時喜時憂,時悲時怒。 楊帆講完了,看著天愛奴道:「這就是……我之前與之後發生的一切,如果換作你是我,你能怎麼樣呢?」 天愛奴沉默不語。 楊帆輕輕挽起她的手,道:「我一直覺得,我心中已經有了婉兒,再讓你跟了我,會委屈了你,可是在西域時,那種情況下,一連兩次都是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我能忍心說什麼?之後,想說卻是沒了機會。 你對我之種種,尤其是你到了洛陽,在我入獄之後,冒險去救我,又為了我而出家,阿奴,我非草木,豈能不為所動?如果,你不嫌棄我已經有了婉兒和小蠻,就讓我貪心一些吧,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已經不喜歡你了,貧尼今已皈依我佛……」 天愛奴板著臉說話,可是語氣卻已明顯地鬆動起來。女孩子嘛,總是有些矜持的,先前尋死覓活的要出家,現在人家一說,就乖乖跟他回家,那多沒面子。好在,天愛奴臉嫩,楊帆的臉皮卻很厚,他厚著臉皮道:「可我現在喜歡你了呀!」 天愛奴道:「你喜歡我,我就得跟你走,憑什麼?」 楊帆笑起來:「憑我臉皮厚,仔細想想,這可是我頭一次主動追女人呢,答應我吧,好不好?」 天愛奴扭過頭去不理他,楊帆也知道不可操之過急,總要給她些時間修復心情,要不然這小娘子抹不開面子,怎麼就羞羞答答的出了山門?眼下她肯撒嬌生氣,這事兒就成了一半了,楊帆按了按她柔軟的掌心,又問:「阿奴,你在華山究竟出了什麼事?」 天愛奴聽他一問,心裡又是一陣委屈,忽然又想到公子神通廣大,自己因為楊帆而背叛了公子,公子難保不會對楊帆有所關注,此後真要隨楊帆去了,如何隱藏身份還是個麻煩,不禁又心事重重起來…… ※※※※※ 千金公主府,姜公子此刻端坐樓上,也是思緒如潮。 樓上沒有旁人,姜公子好潔、好淨,所以儘管他剛到,也沒有人敢來寒暄騷擾。 記得上一次他在這裡時,同現在一樣也是一個秋天,那一天秋雨連綿。 今天沒有下雨,卻依舊是一泓池水,半池秋荷,只是身旁少了一個煎茶的青衣少女,池旁廊下少了一個昂然走過的英俊少年。 當時,那男子從廊下走過,那少女從身邊穿窗掠過,而今,她終於像剪水的靈燕,一去不復返了。 姜公子歎了口氣,忽然有些想喝茶。 障子門叩了三下,便停下來,姜公子淡淡地道:「進來!」 障子門一拉,陸伯言輕輕走進來,垂手站定,輕聲道:「公子打算什麼時候見他,老奴好去安排。」 姜公子淡然道:「明天。」 陸伯言白眉微微一皺,遲疑了一下提醒道:「公子,朝中恐怕很快就要出兵了。」 姜公子沒有回答他,只是盤膝靜坐,卻給人一種修竹般挺拔的感覺。 陸伯言欠了欠身,悄然退了出去。 姜公子沉默了一陣,緩緩抬起頭,望向遠處的「天堂」,天堂中的巨佛正俯瞰著洛陽城,一臉恬淡,如同此刻的姜公子。 夕陽正照在大佛的臉上,金光燦爛,可是沐浴在暮色當中的那尊大佛,總給人一種遲暮的感覺。 姜公子微微一笑,自言自語地道:「大勢若不可逆,順水推舟又當如何?」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六章 故人來訪 晨霧裊裊,楊帆和小蠻身著一身勁裝從後花園裡出來。兩個人都是習武人出身,除了剛剛圓房,情熾如火的那些天,此後便又恢復了早起練功的習慣,兩個人練功自然不會各練各的,時不時切磋一下,對雙方的武功進境都大有幫助。 回到臥室前的堂屋,桃梅和三姐兒已經備下了水和洗漱用具,兩人洗漱更衣,準備享用早餐。小蠻一邊洗臉一邊道:「郎君,要不要我今天去一趟淨心庵?怎麼說,我都算是和她並肩作戰過,有一份香火情。再說,我們都是女人,有些話更容易講。」 楊帆正刷著牙,側著頭想了想,張開滿口沫子的嘴巴說道:「還是算了,她沒有走,就大有希望。阿奴的心思最是細膩,如果讓你出面,難保她不會又以為是我不在乎她,這事不急,還是我來吧。」 小蠻道:「哦,那我今天還是去店裡看看。」 楊帆道:「好!你忙你的,只是別過於操勞,累壞了自己身子。」說到這裡,楊帆偷偷一笑,對小蠻神秘地道:「你想與阿奴並肩作戰,以後有的是機會啊。」 小蠻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嬌嗔道:「呸呸呸!烏鴉嘴!去牢裡救你,很好玩的事麼?還以後……嗯?」 看見楊帆壞壞的笑,小蠻就知道不對勁,她沾滿水珠的臉上一雙大眼睛稍稍轉了轉,突然明白過來,不禁又羞又窘,把手一揚,一串水珠就灑向楊帆,大發嬌嗔道:「壞東西,想的美!」 楊帆哈哈大笑,跳了一下閃開她潑來的水。 庭院中,正在灑掃落葉的桃梅和三姐兒瞧見主人和主婦之間打鬧的情形,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說起來,自家這男主人和女主人還真的好的蜜裡調油呢。她們兩個以前也曾在別人家裡當過僕傭,那些大家族裡當然也有新婚夫婦,可是哪有一對夫妻這般恩愛,更不要說每天規規矩矩的守盡禮數了。 明明是一張榻上睡覺的夫妻,彼此也執禮甚恭,弄得比見了客人時還彆扭,據說那叫什麼舉案齊眉、夫婦之道。桃梅和三姐兒不懂,她們只知道像楊帆和小蠻這對夫妻一樣才是真的恩愛,每天才會真的很快活。 兩個小丫頭的年紀在這個年代也不算小了,她們很希望自己將來所嫁的夫婿也能是這樣一個男人,不需要有他那麼大的官,不需要長得像他那麼俊,只要像他對娘子那麼好。兩個小丫頭已經到了思春的年齡。 楊家的早餐一向比較簡單,這個簡單當然也是針對大戶人家的標準而言的,夫妻倆都還年輕,又是練武之人,食量比一般人大,所以這早餐還是很豐盛的。 兩個人在案後坐下,楊帆先為小蠻盛了一碗肉粥放到她面前,小蠻向郎君甜甜一笑,剛剛拿起筷子,忽地嗅到粥裡一股濃郁的肉香,胃裡頓時一陣翻騰。 「怎麼啦,怎麼啦?」 楊帆摞下筷子,追著跑出門去的小蠻,緊張地撫著她的後背,小蠻扶著桂花樹幹嘔了半天,卻沒吐出什麼,便向丈夫擺了擺手,道:「沒什麼,大概是今晨練武著了些涼氣,剛剛嗅到肉味兒,突然有些作嘔。」 楊帆鬆了口氣,輕輕撫著她的後背道:「說的也是,天漸漸涼了,娘子早起的時候不要穿的那麼單薄,每天簡單活動一下拳腳就好,也不要再勤練不輟了,以後又沒有娘子用武的機會。」 過了一會兒,小蠻胃裡的翻騰漸漸平息下來,兩人才重新回到房中。楊帆叫人把肉粥等一應沾了葷腥的食物從小蠻案上撤下,換了白粥和幾道清淡的小菜。 兩個人吃著飯,楊帆便道:「今兒不要去店裡了,咱們家的店舖在娘子的打理和安排下,掌櫃的、店夥計各司其職,各項事務井井有條,根本無需娘子過去嘛,不放心的話,半個月一個月的盤一次賬就好了。」 小蠻向他扮個鬼臉道:「只是偶爾不舒坦,看把你緊張的。放心吧,我去了也就是坐一坐,看一看,又不做什麼。在家裡待久了也悶嘛,只當出去散心了。」 楊帆搖頭道:「你呀,就是有福不會享……」 兩夫妻拌著嘴吃罷早飯,又取鹽水來漱了口,小蠻便幫楊帆換上正裝,見楊帆今兒一早戴冠束帶的,小蠻忍不住問道:「郎君不去淨心庵麼?」 楊帆刮了下她的鼻頭,道:「確定了她在那裡,時不時的去看看就好,還能一大早就過去?這些天有些疏於衙門裡的事務了,一開始這麼做,可以叫人摸不著頭腦,不知我楊某人意欲何為,不過這故作高深的舉動卻不能太久了,我先去衙裡看看。」 兩人正說著,門子莫玄飛忽然飛一般跑過來,這後宅裡頭本不許前宅的人亂闖的,府裡上下也都知道這規矩,但是也不知他有什麼急事,三姐兒一個沒攔住,莫玄飛就跑到了正欲往外走的楊帆面前,氣喘吁吁地道:「阿郎!有……有一位大官登門拜訪!」 楊帆聽的一怔,奇道:「大清早的,何人來訪?」 莫玄飛把一份拜貼呈上來,道:「阿郎,你看,他自稱是阿郎的朋友,說是什麼什麼右衛大將軍,又是什麼什麼可汗的,小的聽不懂,只知道應該是個很大很大的官兒。」 楊帆一聽右衛大將軍,不禁嚇了一跳,還以為那位右衛大將軍武攸暨又找上門兒來了,自己這些天可沒跟他的公主老婆有什麼來往啊?又聽莫玄飛說什麼什麼可汗,心中不由一動,趕緊搶過拜貼打開來看了看。 小蠻一旁問道:「郎君,是什麼人吶?」 楊帆的神色有些怪異,說道:「是阿史那斛瑟羅,如今他被朝廷封為竭忠事主可汗,又官拜右衛大將軍,當然啦,他這個右衛大將軍只是掛個名號,實權還是由武攸暨掌著的。」 小蠻道:「這位斛瑟羅將軍,官位比郎君可高了不止一級兩級呀,他紆尊降貴的主動拜訪,是想做什麼?」 楊帆搖了搖頭,道:「不清楚,我親自去迎一下!」 楊帆與阿史那斛瑟羅當初因為擊鞠而相識,他當時還是一個小小侍衛,可斛瑟羅設筵慶功時竟親自來請,兩個人就此結下了交情。 後來西突厥諸部受吐蕃和東突厥聯手欺壓,領地漸漸萎縮,迫於無奈,阿史那斛瑟羅只得依著各部首領們的建議,把精銳主力交給他手下的莫賀達干(官名),這位莫賀達干同時也是西突厥諸部中實力最強大的突其施部首領,名叫烏質勒。 阿史那斛瑟羅自帶婦孺老幼近十萬人東遷,由朝廷進行安排。十餘萬部眾的安置是一項極複雜的事情,要安排牧地或耕地,要讓他們有個營生,要幫他們建造住處,阿史那斛瑟羅作為族長,理所當然地要留在那兒安排一切,直到最近才到洛陽來。 楊帆已經聽說他回了洛陽,上一次武三思率四夷酋長請求武則天允許建造銅鑄的「天樞」時,這阿史那斛瑟羅就是其中排名靠前的一位部族首領。不過他沒有找過楊帆,楊帆也沒有主動去見他,因為楊帆對他有些愧意。 阿史那斛瑟羅手下的烏質勒是沈沐扶持的,意欲用以取代斛瑟羅。這個計劃,楊帆上次赴西域,在大斗拔谷時已經一清二楚,在見識過西突厥十姓部落對烏質勒的支持之後,楊帆也清楚斛瑟羅如果試圖再重返西域,對他而言就是個悲劇。 其結果,要麼是西突厥徹底分裂,變成一團散沙,失去牽制東突厥和吐蕃的能力,進而被他們吞併。要麼眾叛親離的斛瑟羅會被自己的部下們殺死,將阿史那一族從西突厥十姓中徹底抹去。 所以,楊帆同意了沈沐的計劃,但是他畢竟視斛瑟羅為友的,這麼做無異於對斛瑟羅的背叛,楊帆怎有顏面再與他相見?可是如今斛瑟羅主動登門,楊帆就不能閉門不納了。 楊帆匆匆迎到大門,接了斛瑟羅進來,把他請進書房就坐,先寒暄一番,便向他問起此番來意。 斛瑟羅原本年紀也不大,可是此時看著卻有些憔悴,完全沒有當初第一次相見時那種意氣風發的精神,隱隱透著一些頹廢的氣息。 斛瑟羅輕輕歎了口氣,對楊帆道:「二郎,我今日登門,不為別事,只是因為……二郎是薛師弟子,我聽說,薛師對二郎素來親近,言聽計從?」 楊帆微微一蹙眉,訝然道:「羅兄怎麼突然說起這件事來?啊!莫非,大將軍與薛師起了什麼衝突?你不要擔心,小弟出面,設宴請師傅來,與羅兄說和一下,如果不是什麼太激烈的衝突……」 斛瑟羅擺擺手,苦笑道:「二郎誤會了,如此說來……朝廷準備出兵的事,你還不知道?」 楊帆一怔,奇道:「對哪裡出兵?」 他腦中靈光一閃,突道:「莫非……皇帝決定對安西四鎮用兵了?」 斛瑟羅道:「看來二郎果然還不知道。是了,這是軍機要事,是不可能擺在朝堂上議論的,在正式決定出兵之前,也不可能詔告天下。二郎如今是文官,且是刑部官員,未曾參與謀劃,自然不會知道。」 斛瑟羅不僅精神上顯出了一種老態,說話也喜歡囉哩吧嗦了,他絮絮叼叼地說了一遍,才長長吸了口氣,道:「東突厥可汗默啜,入侵靈州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七章 車中麗人 「默啜入侵靈州?」 楊帆腦筋轉了轉才反應過來,不禁奇道:「默啜入侵靈州,與羅兄和薛師又有何關……」 楊帆話剛說到一半,忽然想起上一次默啜入侵時,朝廷就是拜薛懷義為帥、宰相李昭德為副帥前往征剿的,莫非這一次又打算派薛懷義去? 想到這一點,楊帆不禁皺起眉頭。 斛瑟羅見他皺眉,便點了點頭,道:「是!這一次,陛下的意思,依舊是讓薛師掛帥!」 對於女皇的這個打算,楊帆頗為腹誹。 她為了登基為帝,殘酷屠殺李唐宗室可以說成是任何一個本沒有資格成為皇帝卻想成為帝王的人都不得不用的手段。 她扶持酷吏本意是打擊阻礙她登基的政敵,登基後卻坐居九重宮闕之內,被酷吏們所蒙蔽,製造了一系列的冤假錯案,弄得本是貴不可言的宰相們更迭如走馬燈一般,以致朝局不穩也就罷了,這也可以解釋為她以女子之身而成皇帝,天下人都不太認同,所以過於警惕,有些草木皆兵。 但是軍事上如此兒戲,還能有什麼理由呢? 這位薛師有多大的能耐,誰不知道?他本來就是坊市間一個舞槍弄棒賣跌打藥的人吶,雖然說草莽之間未必沒有真英雄,可是這位薛師除了在床笫之間威風凜凜,真有統帥大軍的資格? 什麼都可以作假,統兵打仗這種事作不得假,打仗一旦失利,犧牲的不僅僅是戰場上那十數萬、數十萬士兵的性命,讓數十萬個家庭支離破碎,它還會影響到國家的興衰、影響到無數黎民的命運。 可是這位從十四歲就入宮的女皇陛下似乎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又或者在她眼中,千千萬萬的傷亡也僅僅只是一個無所謂的數字。她居然可以一而再地輕率決定,由一個從來沒有當過兵、從來沒有打過仗的面首去當三軍統帥。 固然,為了穩妥起見,武則天每次派薛懷義出征,都會派遣一些能征善戰的武將和一些老成持重的文臣組成幕僚班子以輔佐薛懷義成事,可是以薛懷義的性格,如果他想一意孤行,這些幕僚們根本就是一個擺設。 試想在戰場上一個無能而又專斷的監軍,都能讓一位英明的統帥無所適從,更何況薛懷義自身就是三軍統帥呢。如果他妄作決斷,數十萬大軍之生死,國家興衰存亡之關鍵,就會毀於一旦。 軍國大事,竟如兒戲!哪一位英明之主會幹出這樣的事兒來? 上一次,默啜畏大唐兵力強勁,兼其突厥內部政局不穩,採取了避而不戰的策略,薛懷義對著空氣揮舞了一陣大刀,便得勝還朝了,這一次他還能那麼幸運麼? 斛瑟羅見他沉吟不已,不禁苦笑道:「關於由薛師掛帥這一點,皇帝已經決定了。二郎為令師擔憂,這是師徒情份。但是皇帝心意一決,卻根本不是別人所能改變的了。」 楊帆苦笑一聲,順著他的意思道:「有事弟子服其勞,楊帆雖然也不是精通兵韜戰略的名將,卻是很願意與薛師一同出征的,只是楊帆如今是刑部郎中,朝廷斷無派一名法官出征的道理……」 楊帆頓了頓,又道:「只是,羅兄此番前來……,莫非……羅兄也要出征?」 斛瑟羅也苦笑起來,道:「是!這是薛師的建議,朝廷尚無答覆。不過,咳咳,二郎也該明白,薛師的要求,朝廷很少會拒絕的。」 楊帆眉頭一挑,道:「那麼,羅兄……不想去?」 斛瑟羅沉默起來。 薛懷義擔任三軍統帥,誰願意跟他去啊?楊帆這句話是多此一問了。 斛瑟羅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某雖官拜右衛大將軍,卻只是一個虛銜,實為突厥之主,號竭忠事主可汗。若要羅某從軍出征,必然要徵召本部勇士隨行,然則我十姓部落衰微,隨羅某入關者皆老弱婦孺,實是無兵可用……」 斛瑟羅這番話固然是托辭,最根本原因是跟著薛懷義去打仗完全就是賭博,但他說的卻也是實情。 楊帆想了一下,心中忽地一動,試探著說道:「羅兄本為突厥十姓部落之主,要說精兵也是有的,如今他們屯紮在敦煌、陽關一帶,與靈州近的很。薛師想用羅兄,大概也是這個打算,如果羅兄能調他們來,這一戰若是成功……」 斛瑟羅道:「烏質勒現在統率諸部,善恤部落,遠近諸部皆歸附之,實力正漸漸崛起,確是一支可用之軍。只是,我部原本駐牧在安息四鎮附近,如今卻是有家難歸,看朝廷的意思,是想讓我十姓部落休養生息,積蓄實力,以備來日朝廷收復安息四鎮時能為臂助。再者,他們如今正抵抗來自吐蕃的進攻,這也算是解了朝廷大軍的後顧之憂,靈州之困,還是不要動用他們了吧。」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微笑道:「羅兄所言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那麼小弟就陪你去見一見薛師好了。」 聽了斛瑟羅的答覆,楊帆心中那絲愧疚終於煙消雲散了。 斛瑟羅一番話,或有意、或無意,已經透露出了他的心意。烏質勒邀買人心、拉攏諸部,西突厥十姓已經大半拋棄了他這位舊主的事,他其實是清楚的。即便原來不清楚,這兩年功夫,他豈能沒有半點耳聞? 而他的反應,是順其自然。 看來,從幼年時期就繼承了可汗之位,在吐蕃和東突厥的夾縫之間率領部眾艱難求生存的斛瑟羅,早已身心俱疲了,對於烏質勒的篡權,他並不想有所作為,也根本不想重新奪回大權。 既然他自己做出的是這樣的選擇,楊帆就沒有什麼好內疚的了。或者,依舊高官得做,富貴得享,身居花花世界,安居太平,不用率領部族打打殺殺,風裡雪裡的奔波在大漠荒原上,正是斛瑟羅最嚮往的生活,並不是每一個人都熱衷權力的。 見楊帆答應,斛瑟羅十分欣喜,忙道:「二郎肯幫忙,相信薛師那裡一定會答應。只是,讓二郎為我搭上一個大人情,斛瑟羅本已過意不去,如果就這麼隨二郎去一趟白馬寺,未免顯得羅某不夠誠意。不如誠邀薛師到我府上赴宴,酒席宴間提起,會不會更好一些?」 楊帆笑道:「上一次與羅兄和薛師同席飲酒,依稀便在昨日,你我能再度共飲,小弟自然求之不得。既然如此,我便去見見薛師,請他到你府上赴宴。」 斛瑟羅欣欣然道:「既如此,羅某馬上回去安排。未時正,羅某在府前恭候薛師與二郎大駕光臨!」 ※※※※※ 因為斛瑟羅的造訪,楊帆往刑部去的時間便遲了些,等他趕到刑部的時候,各司已經開始辦公了。楊帆到刑部司裡轉了一圈兒,陳東正在處理卷宗,見他到來,連忙摞下東西,先叫前來辦事的人候在外面,與楊帆細細攀談了一番。 陳東與楊帆較量失敗,本已注定了捲鋪蓋走人的結局,卻被楊帆挽留下來。他知道楊帆的目標不止在一個刑部後,與楊帆的配合可謂親密無縫。如今上面的壓力和掣肘有楊帆去頂,陳東專心於本司各項事務,兩個人的配合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楊帆在簽押房裡坐了一陣兒就離開了,刑部司裡有陳東在,諸般事宜處理的滴水不漏,比他親自處理還要強上百倍。陳東畢竟是專業人士,又浸淫司法多年,大理寺和刑部的崔侍郎不是不想找刑部的麻煩,只是找不到而已。 離開簽押房的時候,候在外面等著辦事的人和看到楊帆的本司、本衙的人都客客氣氣,十分禮敬,誰都知道這位楊郎中如今雖然看著不大做事,卻是刑部司裡第一號實權人物,甚至在整個刑部也是第一號實權人物。 楊帆也沒去崔侍郎處報到,只是又到孫宇軒和嚴瀟君處坐了坐,同聞訊趕來的馮主事和袁班頭聊了聊,便又離開了刑部衙門。 楊帆離開刑部衙門後便往白馬寺方向趕去。策馬馳上天津橋的時候,忽見一輛馬車迎面駛來,馬車前後左右有七八個鮮衣怒馬的壯漢護侍著,手中輕搖馬鞭,一路轟趕路人,當真八面威風。 馬車十分華麗,飾金嵌玉、圍幔飄飄,卻是一輛敞篷的華麗馬車,透過馬車四面薄紗一般輕輕隨風飄拂的圍幔,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坐在車裡的人。 車中是一個少年,穿著極具漢晉古風的寬袖大袍,頭上未戴帕頭,只束公子巾一頂,唇紅齒白,丰神如玉。 因那一層薄紗微微起著朦朧效果,瞧那車中寬坐的俊俏少年,許多路人都紛紛議論,不知是哪家的使相千金穿了男裝出門,卻是如此招搖。 那車中人嬌靨美麗如蓮花初綻,份外妖嬈嫵媚,有幾個人肯相信這等美貌的一位俏佳人,居然真是一個男子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不愛江山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天津橋! 橋北就是皇城所在,橋南左右兩坊住的則大多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他們要出入宮闈、前往各處衙門,都要經過這裡,所以極少有人敢在此處招搖,誰知道會不會迎面碰上一個比你更大的官兒呢? 可是偏偏此人卻毫無顧忌,楊帆初見那馬車招搖上橋,心中也有些納罕,心道:「這是何人?恐怕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太平公主或者是做事一向最跋扈的武三思,也不敢有如此作派了,放眼整個天下,大概也只有薛師才會……」 楊帆想到這裡的時候,已然看到了車中的人:張昌宗! 只看一眼,看到那位姿容殊麗尤勝女子三分的張昌宗,楊帆就認出了他。 原來是他,那就難怪他會如此囂張了。 這時,自楊帆身後又有一輛牛車緩緩馳來,官幡高高地挑著,有那眼尖的士子看見,立即興奮地嚷道:「快看!大鴻臚來了!位列九卿的大鴻臚來了,大鴻臚專司禮賓兼皇室、大臣之禮儀,這假男人敢在天津橋如此招搖,這下可有熱鬧瞧了!」 大鴻臚,如今叫司賓卿,位列九卿,主持朝廷禮賓事宜,接待四夷諸國使者,兼主皇室、大臣之凶儀,對於禮儀自然也有權過問。簡直言之,大鴻臚有一部分職能像是負責糾察的憲兵,只不過僅限於禮儀方面,不像御使可以無所不告。 如今大周朝的司賓卿名叫豆盧欽望,豆盧欽望擺著官駕儀仗剛從宮城裡出來,他端坐車中,手捻鬍鬚,頗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覺。 眼下,朝中以李昭德一家獨大,上受天子寵信,下攝文武百官,簡直是說一不二。豆盧欽望眼見李昭德大權獨攬,氣焰熏天,有心巴結於他,百般示好之下,今日終於蒙李昭德在政事堂召見了。 一番交談下來,豆盧欽望覺得李相對他似乎頗為賞識,心中自是歡喜不勝。 此時,他正念著鬍鬚,細細品味著同李昭德會面後,李昭德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今日拜訪,李相特意提到了三法司,說什麼法紀敗壞,綱常不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我只是糾察禮儀的官員,李相特意和我說到此事……」 豆盧欽望正琢磨著,前方忽然炸起一道響鞭,有人喝道:「讓路!讓路!我家六郎在此,閒雜人等迴避!」 豆盧欽望一聽眉頭一皺,心中頓時不悅,他位列九卿,官職何止不低,勉強也算位極人臣了,雖然實權不重,但是論品級,朝中能與他比肩的官員可是屈指可數,這個六郎……一聽就不是在朝的官員,這是什麼皇帝國戚,敢叫自己讓路? 豆盧欽望想著的時候,他的官駕儀仗已經停下來與對方叫罵起來,豆盧欽望冷哼一聲,漫聲喚道:「管家……,管家……」 豆盧欽望府上的管事被人從前邊喚了回來,氣呼呼地挽著袖子,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湊到車旁道:「阿郎,你叫我?」 豆盧欽望撫著鬍鬚,不悅地道:「前方路上何人招搖,竟敢阻擋本官的儀仗!」 管家道:「不曉得是哪家的兒郎,好大的排場,一輛馬車就佔了大道的中央,車中只有一個少年,衣著華麗,貌若處子,說是什麼姓張的,只聽他的家奴喚他什麼六郎,小的倒不曾記得當朝有什麼皇親國戚喚作六郎的……」 豆盧欽望本極不悅,聽他一說,心中忽如電閃,一個前不久剛剛聽說過的人物陡然躍上心頭,豆盧欽望急忙問道:「姓張,此人姓張?家人喚他六郎?」 豆盧欽望一邊說著,不待管家回答,已經趨身向前,「唰」地一把掀開了轎簾兒,他探頭向對面一看,只見對面華車金頂,紗幔飄揚,車中大模大樣地仰坐著一個華服少年,從他的角度看到,只能看見一個極秀氣的下巴,車前這場爭吵,貌似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 「是他,一定是他!」 豆盧欽望心中想著,急急大喝一聲道:「統統住口!」 豆盧欽望喝住自己的家奴,趕緊鑽出車廂,管事剛放好腳踏,豆盧欽望就急匆匆撩袍下車,快步趕到那輛華車前面,雙手高拱,滿臉堆笑地問道:「請教,車上這位公子可是積善坊張府的六郎君麼?」 車上那少年仰身坐著,手中也不知把玩著什麼,理都不理他,他手下一個青衣小帽的家丁趾高氣昂地道:「不錯,車上正是我家六郎,你是什麼人吶?」 豆盧欽望一聽,趕緊又欠了欠身,滿臉堆笑地道:「啊!果然是六郎當面,老夫司賓卿豆盧欽望,久仰張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風神俊朗,如玉樹亭亭,欽望今日得見六郎,實是三生有幸啊。」 那張府家丁不耐煩地擺手道:「去去去,快些讓開,我家郎君要入宮面聖去,若是耽擱了,你擔待得起嗎?」 豆盧欽望馬上向自己手下的人擺手道:「快快快,把車駕讓到路邊,請張公子先過去!」 豆盧欽望府上的人也不知道來人是多大的來頭,竟能讓自家主人如此的巴結,趕緊依言把車駕儀仗讓到路邊,豆盧欽望又向車上長揖一禮,謅媚地道:「打擾公子了,公子請。」 這時候,張昌宗才坐正了身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懶洋洋地問道:「你叫豆盧欽望是吧?你這人很不錯!」 豆盧欽望聽了滿心歡喜,笑得更加謅媚了,趕緊點頭哈腰地道:「是是是,下官正是豆盧欽望,打擾公子,實是罪過,欽望恭送公子大駕!」 張昌宗笑了笑,把手一擺,車駕便揚長而去,豆盧欽望撅著屁股站在那兒,直到張昌宗的車駕走下天津橋頭,他才敢直起腰來。 天津橋上的士子匹夫,一個個都看的目瞪口呆,許多人直到此刻依舊猜不出那少年究竟是何人,竟讓這位九卿之一的豆盧欽望如此禮敬。 楊帆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道:「看來,這張昌宗受女皇寵愛一事,官場上的人大多都已知道了。只是,薛師受女皇寵愛,橫行洛陽,為所欲為,其威風霸道比起這張昌宗猶勝三分,但是在立儲一事上卻也是插不了嘴的。不知太平煞費苦心捧出這個張昌宗來,能不能幫她達成心願。」 橋頭這場小插曲,片刻間就過去了,橋頭依舊恢復了熙熙攘攘的模樣,待張昌宗和豆盧欽望的車駕先後離開後,他也策馬繼續向白馬寺而去。豆盧欽望和張昌宗已被他拋到腦後,他並未想到此後自己會與他們有什麼交集。 ※※※※※ 楊帆趕到白馬寺面見薛懷義,一見面就向他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他不可能把此事對薛懷義有什麼隱瞞,接觸日久,他發現薛懷義並不像外人所感覺的那樣僅僅是個魯直的粗漢,他雖然常常犯混,還是挺有心眼的,如果對他有所隱瞞,被薛懷義察覺之後,就會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 再者,在薛懷義和斛瑟羅中間,他與薛懷義明顯更親近一些,所以他沒有坑薛懷仁義的道理。他之所以肯幫斛瑟羅這個忙,是因為他覺得這對薛懷義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斛瑟羅早已被烏質勒架空了,想調他手下那些能征善戰且對東突厥最為熟悉的西突厥兵去打仗是不可能的。 至於利用斛瑟羅對突厥人的熟悉,那更沒什麼用處,邊軍中熟悉突厥人的將領和士兵遠比斛瑟羅這位名義上的西突厥之王更多。他自幼生長在大唐,成年後才回到部落,沒幾年功夫就被烏質勒架空了權利趕回大唐來,他能有多熟悉東突厥部落呢? 斛瑟羅最擅長的也許只是他個人的騎射功夫罷了,可是在戰場上一個人的武勇能起多大作用呢?再者說,朝廷也絕不可能允許斛瑟羅去衝鋒陷陣,充當一員戰將,讓他死在戰場上,他對朝廷的用處遠比一員戰將大的多。 如今的斛瑟羅銳氣全消,死氣沉沉的像個小老頭兒,也許這和他在長安這兩年多的生活有著密切的關係。 這兩年裡,他帶進關中的整個部落的老幼婦孺要寄人籬下,不可能對他毫無怨尤;一個部落有自己的生活習慣和民族風俗,同關中本地人必然也有諸多的磨擦,他要居中調和,要做諸般安排,必定也讓他心力憔悴。 如今的阿史那斛瑟羅早已不復昔日的銳氣,還是讓他做個生活優渥的洛陽寓公吧,這樣對誰都好。 阿史那斛瑟羅的宅第在敦化坊,距楊帆的家只隔著兩個坊,在洛陽城裡也算是近鄰了。楊帆和薛懷義又帶了幾個心腹的弟子趕到斛瑟羅的府邸,只看他府中的佈置,就知道自己此前的判斷不假。 斛瑟羅是西突厥可汗,可是他的宅室之中,從陳設部置上已經看不出一點突厥人的樣子,他是一員武將,家中卻連演武場、兵器架一類的東西都沒有,看來這位繼往絕可汗,是真的滿足於做一個太平盛世的富家翁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拍即合 要說斛瑟羅還保留著一些突厥人的風格,那大概只能從斛瑟羅府上的家僕下人、歌妓舞姬身上才能有所體現了,斛瑟羅府上的人還是以西域人種居多。 內廳中,細羊毛團花密織的厚軟氈毯鋪地,兩行美人紅裙舞動,廣袖輕舒,正在廳中跳著歡快迷人的異域舞蹈。 兩廂屏風前,十多個樂工聚精會神地撫箏彈琴、敲鼓奏笛,兩排十二個舞伎裙裾翻飛,嫵媚妖嬈。 《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四《任君用恣樂深閨,楊太尉戲宮館客》開篇時作者即道:「世間富貴人家,沒一個不廣蓄姬妾。自道是左擁燕姬,右擁趙女,嬌艷盈前,歌舞成隊,乃人生得意之事!」 此一語,道破男兒本色,這堂前兩行十二名美女,不但個個肢體妖嬈,而且或棕眼高鼻、或金髮碧眼,或冰肌雪膚,或小麥色的誘人膚色光滑如緞,一個個萬般別緻的異樣風情,嫣然動人。 美人儘是一等一的胡姬,胡姬之美本在大唐早負盛名,斛瑟羅府上這些舞姬更是胡姬中一等一的人物。 酒也是好酒,是品質最佳的劍南燒春。 美人嬌艷,奈何薛懷義卻是看得動不得,這就是為人面首的悲哀了,他的一切都來自女皇帝,需要付出的就是他的身體和人身自由,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拚命喝酒,把那三勒漿都當成了那些惹火的美人兒,惡狠狠地一口吞下去。 楊帆自然不受此限,不過對於逢場作戲的事情,他興趣不大,沒有感情的卿卿我我,他是比較排斥的,若非如此,在南洋時候,受到那麼多火辣熱情的南洋姑娘追求,他也不會把童子之身保留到洛陽了。 斛瑟羅小心翼翼地陪伺在側,眼見薛懷義喝的高興,這才把自己的意思拐彎抹角地說了出來,薛懷義此前已經聽楊帆向他說過斛瑟羅的用意,自然滿口答應。斛瑟羅沒想到薛懷義答應的如此痛快,不禁又驚又喜。 其實,他是多慮了,他根本不需要請托楊帆出面,只要在薛懷義面前略露怯意,薛懷義自然不會用他。打仗這種事,在薛懷義心中從來都和打架沒有什麼區別,什麼調兵遣將、排兵佈陣,從來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他的思維一直停留在街頭打架的套路上:「我小弟多,我把巷子兩頭一堵,用人壓死你!」如果哪個小弟膽子小,他當然是懶得用的。 薛懷義隨口答應了斛瑟羅,扭頭看見楊帆,又醉眼朦朧地囑咐道:「這一遭,你得罪了大理寺和御使台,武承嗣那兒少不得也想尋你的麻煩,為師不在京裡時,你自己多加小心。」 楊帆心中一熱,說道:「師父此番出征,也要多加謹慎。弟子在此先祝師父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說到這裡,楊帆略一猶豫,又認真地囑咐道:「行軍佈陣、調兵遣將之事,師父還是該多聽聽麾下將領們的意見!」 薛懷義大笑著舉杯道:「那是自然!你不用擔心過甚,為師出馬,何人堪為敵手啊?哈哈哈哈,喝酒、咱們喝酒,先慶戰功唾手可得!」 ※※※※※ 默咄率兵攻打靈州的消息傳到洛陽後,朝廷迅速作出了反應,決定立即派兵反擊,由右衛輔國大將軍、鄂國公、護國法師薛懷義擔任三軍主帥,掛帥出征。 這一年的深秋時節,薛懷義擔任伐逆道行軍大總管,統兵二十萬,由楊執柔、蘇味道兩位宰相充當他的幕僚,共計十八位能征善戰的武將作為他的麾下將領,隨其出征了。 之所以武將共計十八人,卻是出自薛懷義的要求,他覺得十八之數正合十八羅漢,這才與自己這位佛爺相匹配。 武則天特意停朝一天,讓文武百官前來相送。來到十里長亭為薛懷義餞行的不只是滿朝文武,還有皇親國戚、宗室子弟、勳戚權貴,規格隆重之極。 或許是武則天雖然有了新寵,對這位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舊愛依舊沒有忘情,又或許是因為心中對他有所歉疚吧,這一次餞行的規格比上一次薛懷義帶兵出征時還要隆重,這倒也讓滿朝文武們弄清楚了一件事:薛懷義聖寵未衰! 徽安門外,十里長亭,旌旗蔽日,鼓樂喧天。 二十萬大軍已集結已畢,刀槍林立,氣勢森然。 李昭德站在最前面,對一身戎裝的薛懷義道:「本相代皇帝陛下、代文武百官、代皇親國戚、代大周萬千黎民,以此薄酒一杯,為大將軍閣下餞行,願大將軍旗開得勝、馬到功成,祝大將軍早日凱旋而歸!」 李昭德從托盤上捧起一杯酒敬給薛懷義,又取一杯酒,向他高聲祝酒。 薛懷義一身金盔金甲,他本來就身材魁梧,面容英俊,這身金黃色的明光鎧穿在他的身上,愈增三分顏色。若是不知道他底細的人,只看他這面相身形,再配上這樣的甲冑,倒真是威風凜凜的一員大將。 薛懷義接杯在手,二話不說,一仰脖子便一飲而盡,頭盔上那一蓬鮮紅如血的紅纓在秋風中突突亂抖。 李昭德再取杯在手,敬楊執柔、蘇味道兩位宰相。 這兩位宰相要隨薛懷義這個只會打爛仗的渾人去與突厥名將默咄為敵,心中不無惴惴,可是當著這麼多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他們也不敢有所表現,忙也捧杯在手,故作豪邁地一飲而盡。 薛懷義乜著眼看著楊執柔和蘇味道,見二人飲罷壯行酒,立即扳鞍上鐙。 還別說,薛懷義的一身個人武勇和馬術都很不錯,這跨鞍上馬的動作瀟灑帥氣,矯捷之極。 薛懷義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駿馬疾奔,在靜立如山的三軍前面馳出約半里地,猛地一勒馬韁繩,駿馬嘶鳴一聲,人立而起! 薛懷義「鏗」地一聲拔出腰間寶刀,寶刀劃著一道電光,向前用力一劈,猛地定格在空中,一聲霹靂般的大喝在軍中炸響:「眾將士,突厥狼子野心,屢犯大周,掠我財富,殺我百姓!今日,我等為國出征,此一去,不破突厥,誓不還朝!」 「不破突厥,誓不還朝!不破突厥,誓不還朝!不破突厥,誓不還朝!」 三軍將士以槍矛頓地,以刀劍擊盾,同聲應喝,聲震天地。 薛懷義仰天大笑三聲,喝道:「出征!」 說罷一馬當先,便向遠處馳去,駿馬過處,濺起一抹輕塵。 李昭德笑了笑,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他身形一轉,便有侍衛牽來坐騎,前來送行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也三三兩兩地說著話,準備回城。 「相爺,太平公主有幾句話兒想跟相爺說,她……」 李昭德剛要扳鞍上馬,一名親信侍衛便快步走過來,對他低語了幾句。 李昭德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依舊扳鞍上馬,穩穩地坐定,這才倨傲地道:「那就有請公主殿下過來吧!」說罷一踹馬鐙,昂然而去,只是把馬速刻意放緩了一些。 豆盧欽望本想趁這機會再與李相公親近親近,瞧他這番舉動便知道必有用意,倒不敢再上前叨擾了。文武百官都是人精,有那想與這位權勢炙手可熱的大宰相親近一下的,瞧這架勢便也不再上前自討沒趣了。 太平公主的馬伕許厚德得了李昭德的回信,匆匆趕回去向太平公主複述了一遍李昭德說過的話,怒不可遏地道:「真是小人得志,竟然如此無禮!他也不想想,當初他與薛和尚征討突厥時,只因意見相左,便被薛和尚揪住衣領,一頓耳光扇得他昏頭脹腦,薛和尚還不肯善罷甘休,回京後要參他一個不聽將令之罪,當時他是如何央求殿下在皇帝面前為他說好話的了。」 太平公主穿著一身男裝,正候在那裡。聽許厚德這番話,不禁莞爾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的李昭德是母皇身邊最寵信的大臣,自然有目中無人的本錢。呵呵,他叫本宮就教,本宮過去就是了。」 太平公主笑吟吟的也不生氣,她讓許厚德牽來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翻身上馬,便向緩緩而行的李昭德追去。 太平公主追上李昭德,與他並轡而行,先讚了幾句自他主持政事堂以來,酷吏幾乎為之絕跡的功績,也不知太平公主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話題恰恰搔到了李昭德的癢處,李昭德立即侃侃而談,對她抒發起了自己的見解: 「公主殿下,酷吏之害,甚於一切啊!漢代的酷吏郅都,敢面折大臣於朝,不避親貴。他做太守的時候,一到任就捕殺紈褲,摧折豪強,權貴們都不敢正眼看他,稱其為『蒼鷹』。張湯更是專治諸侯親王,誅戮富商、大姓、豪強,以強項著稱。 王溫舒治廣平的時候,大肆捕殺郡中豪猾,連坐千餘家,流血十餘里。不到一年,就殺得郡中連犬吠之盜都不見了,可謂路不拾遺啊!這些酷吏不但能幹,而且大多非常清廉,郅都從來不收禮,在任的時候連親朋好友寫給他的私信都不拆。 張湯死後遺產不到五百金,王溫舒甚至連五十金都沒有。隋朝的酷吏厙狄士文更是甘於貧苦,家無餘財。這樣的官吏,又能幹,又清廉,本該萬眾褒揚才是。可是為什麼從古到今,從官員到百姓,都恨之入骨,讓他們個個落得遺臭萬年的下場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章 眾矢之的 李昭德感歎道:「因為他們手段殘酷,常以小罪而入大罪,遇案唯恐其不大,株連唯恐其不廣,誰也不知道他這殺人的鋼刀下一刻會不會就莫名其妙地落到自己頭上。這些人為國執法,實際上卻成了法的最大破壞者。 酷吏們妄圖以嚴刑峻法來解決一切問題,完全是捨本取末,無視實際存在的矛盾,他們不想著如何解決這些問題,而是以暴力酷刑強行維持自己想要的局面,縱有一點效果,其後的反彈也會更加嚴重百倍。 酷吏嚴延年擔任太守時,為了樹威,把各縣的死囚全部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數里,此後在其轄地,但有小罪者,也是盡皆處死,一時間駭得野無行盜,庶幾太平。然而沒過幾年,更多的人鋌而走險,盜賊蜂起,愈演愈烈,最後乾脆從盜賊變成聚眾謀反了。 百姓們說:「寧要貪官,不要酷吏!」為何如此?因為貪官固然攫取財富,橫行不法,卻沒有酷吏那般明目張膽,對於貪官,民眾至少還可以揭發他們,對於酷吏,民眾就只能三緘其口,敢怒而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也不敢言。 今之酷吏,較之古之酷吏更加不堪,為了取悅皇帝,樹立政績,他們無所不為,為了斂財奪權,同樣無所不為。知古可以鑒今,想那古之酷吏,較之今之酷吏不知高尚幾許,於國於民仍是有害無益,今日酷吏為害之甚可想而知。老夫自為相以來,深覺酷吏之害。打擊酷吏、還朝政之清明,是老夫一直在做的事。」 太平公主微笑道:「宰相所言甚是,太平深以為然。自周興伏法、來俊臣貶謫以來,朝中酷吏偃旗息鼓,貌似不復為害了,可是他們無時不刻不在等待機會,試圖東山再起。前些日子三法司會審一案中,他們蠢蠢欲動就是為此,要防止他們死灰復燃,宰相責任重大啊!」 李昭德道:「老夫一向以打擊酷吏為己任,只是不知公主殿下對於打壓酷吏可有什麼高見麼?」 太平公主笑道:「本宮一介婦人,能有什麼高見?不過……,刑部司新任郎中楊帆,自執掌刑部司以來,對於大理寺和御使台的冤獄撥亂反正,頗有功績,他的作為倒是與宰相的想法不謀而合啊。」 李昭德頷首道:「楊帆麼,老夫也曾注意過他,只可惜他的鋒芒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在刑部泯然眾人,已毫無作為了。」 太平公主嫣然道:「李相睿智,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想必是操勞國事,日理萬機,所以有所疏漏了。楊帆如今之所以鋒芒稍露,即作隱晦,只不過是因為他只是刑部司的一個郎中,上面還有個頂頭上司崔元綜。崔元綜此人膽小怕事,對楊帆百般掣肘,楊帆縱有千般本事,怕也施展不出來了。」 李昭德眸中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說道:「楊帆麼,畢竟還太年輕,總要有人在上面把握大局的,否則他不是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麼?真惹出不可收拾的事來,誰去替他收拾殘局?不過嘛,崔元綜此人確是少了一些銳氣。身在法司,卻喜歡瞻前顧後,甚為不妥!」 太平公主馬鞭輕搖,灑脫地道:「是啊,如今刑部尚書之位久懸無主,崔侍郎又是個不務其業的,本宮以為,這刑部的正堂該換換人了。」 李昭德輕輕蹙了一下眉頭,緩緩說道:「可是崔元綜為官並無大錯,能把他換往何處呢?」 太平公主道:「無錯那就是有功了,以崔元綜的資歷,升一個宰相也還可以的吧?政事堂裡有李相公作主,相信崔元綜若升做宰相的話,可以在李相身邊做更多的事情。至於刑部呢,若能換一個肯做事、肯放手讓手下人去做事的人,於國於民都是好事。」 李昭德的目光微微閃動著,問道:「那麼公主以為,何人可為刑部尚書呢?」 太平公主道:「李相公上佐天子,下攝百官,這刑部尚書的人選,當然該由李相斟酌才是。」 李昭德捋著鬍鬚微微一笑,徐徐說道:「嗯,老夫覺得,現任司賓卿豆盧欽望性情穩重,堪當大用,可惜……他的資歷略嫌不足!」 太平公主道:「所謂資歷都是人捧出來的。人人都覺得他有資歷,那他自然就有資歷了,如果李相有意於豆盧欽望的話,本宮雖不在官場,卻也有些人脈,如果李相作出提議,本宮願意幫李相搖旗吶喊。」 李昭德趕緊拱拱手道:「老夫一番苦心,都是為了天下黎民。公主若能促成此事,老夫真要代天下謝過公主恩德了。」 太平公主莞爾道:「不敢當李相一謝。太平以為,刑部如今官吏不全,李相既然想以刑部牽頭,整肅綱紀,這刑部裡就要多多充實些精明幹練的官員才行。竊以為,若豆盧欽望為刑部尚書,還需一位能與他配合默契的侍郎,才會避免重蹈刑部司左右郎中爭權的覆轍。據本宮所知,左諫議大夫陶聞傑熟諳律法,精明幹練,又兼性情沉穩,寬厚待人,如果讓他擔任刑部侍郎,相信會與豆盧欽望相得益彰。」 李昭德輕輕「啊」了一聲,沉吟著道:「左諫議大夫陶聞傑麼?嗯,老夫對他的為人也略知一二,此人若為刑部侍郎麼,老夫以為,確可擔此重任!」 說到這裡,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一番重大的人事任命就在這走馬逍遙之間完成了。 ※※※※※ 御史中丞萬國俊騎著一匹老馬,懶洋洋地走在回城隊伍的邊兒上。 現在御史台還不是張揚的時候,騎一匹老馬也會顯得低調一些。 前方不遠處,楊帆挺拔地坐在一匹棗紅馬上,萬國俊冷冷地盯了一眼他的背影,對策馬走在一旁的衛遂忠道:「怎麼樣,還沒拿住他的什麼把柄嗎?」 衛遂忠本是坊間一個潑皮,被來俊臣慧眼識英才,提拔重用起來,如今雖然做了侍御史,依舊痞氣不改,方才滿朝文武送薛大將軍離京,他還能扮扮樣子,這時騎在馬上,腰也塌了,肩也斜了,全無一點官形。 他用馬鞭蹭了蹭帕頭,苦惱地道:「我安排了好幾名懂律法的御使,想著尋他公務上的岔子,可是楊帆現在根本不做事啊,那個陳東本來做事就小心,現在更是滴水不漏,想在他辦的案子上找漏洞更不可能,此人在法司衙門打了半輩子滾,會叫我們抓著把柄麼!」 萬國俊尋思了一下,道:「那麼他的私節呢,就沒有一點有虧德行的地方?他最近沒跟太平公主在一起麼?」 衛遂忠攤手道:「還真沒有。這些天他帶著洛陽府的人一直在些尼庵道觀裡出出入入的,你不是說此事涉及魏王和梁王,叫咱們不要插手麼,我就沒怎麼理會,這兩天……聽說他常去一座什麼尼庵,卻沒有洛陽府的人陪著了。」 萬國俊皺了皺眉,疑惑地道:「不要洛陽府陪同,卻獨自出入一座尼庵,這是什麼意思?」 衛遂忠嘿嘿笑道:「誰知道呢,莫不是這些天辦案子,在尼庵裡發現了什麼俊俏的女尼,想勾引人家動凡心吧?」 衛遂忠本是一句玩笑話,萬國俊卻雙眼一亮,道:「衛兄此言,沒準真就一言中的了。此人既與太平公主有私,定也是個貪慕富貴、迷戀女色之徒。他獨自一人出入尼庵做什麼?太也不合情理,依你此言才合乎情理……」 衛遂忠一聽也來了興趣,莫非那尼庵裡真有什麼小尼姑,生得天姿國色,迷得這位已經折了洛陽之花的楊郎中神魂顛倒麼? 他馬上興沖沖地道:「既然如此,我會派人盯緊了他,若是有空,我會親自去盯著他!」 …… 千金公主的車子此時也夾雜在一大群皇親國戚中間,緩緩地往城裡頭走。從十里亭到城門,還有相當遠的一段距離,車水馬龍的送行隊伍在官道上綿延數里,緩緩而行。 千金公主車後緊隨著的是一輛牛車,兩頭大青牛皮毛光鮮,頭頂兩盤牛角粗大茁壯,十分威武。 車子的簾子是垂下來的,看不見裡邊的情形。今天來為薛懷義餞行的人五花八門,形形色色,許多人彼此之間都不熟悉,因此無人知道這輛未打官幡的車上是什麼人,也懶得去問。 車中坐的人就是姜公子,側坐在他旁邊的是司徒亮。陸伯言並沒有隨他出來,儘管陸老頭兒功夫精湛,可是畢竟年紀大了,精力不足,再加上有傷在身,從長安一路跋涉至此,縱然是鐵人也有些吃不消,此刻他正在千金公主府上歇養身體。 車上懸掛著竹簾兒,從裡邊能依稀看清外邊的行人,外邊的人卻無法看清裡邊的乘客。姜公子此刻就端坐車上,定定地看著右前方挺拔地坐在馬上的楊帆背影,目光一片森然,如果目光能殺人,楊帆此時早已千瘡百孔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一章 心魔 姜公子定定地看著楊帆,看了半晌,輕輕吁了口氣,將身子倚在座墊上,微微闔起了雙目。 司徒亮向外面冷冷地看了一眼,微微傾身,低聲請示道:「要不要小人去殺了他?」 姜公子淡淡地道:「殺他何益?本公子從來不做無聊的事情。」 司徒亮道:「可是,阿奴因為他……」 姜公子猛一睜眼,目光森寒,司徒亮連忙噤口不言。 姜公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又慢慢闔上雙目,淡然道:「人無信不立!本公子一言九鼎,言出必鑒!」 司徒亮垂首道:「是!」 司徒亮口裡答應著,眼珠卻微微轉動起來。 喜歡阿奴的,又何止是姜公子一人? 姜公子素有潔癖,且目高於頂,他以前並未發現自己已經深深地喜歡了阿奴,即便發現,他的愛也比較另類,他只要讓阿奴待在他身邊就滿足了,或者……他喜歡的是一種精神上的愛戀與滿足,任何肉體上的接觸與他而言都是骯髒的。 然而喜歡阿奴的其實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司徒亮。當初陪著公子奔波在十室九空、災民遍野的村落間時,就是他奉公子之命,把那個骨瘦如柴、輕的像一片羽毛的黃毛丫頭抱上了自己的馬背,那時他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自己那樣的迷戀她。 但是,他從小侍奉公子,深知公子的潔癖之深、之奇,而公子居然肯讓阿奴在身邊侍候他,這是前所未有的異數,僅憑這一點,阿奴就只能是公子一人的禁臠,哪怕只是被公子當成一個侍婢留在身邊。 從小奉公子如天人的司徒亮,根本不敢對阿奴有任何奢望。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阿奴卻喜歡了那個姓楊的臭小子。 「阿奴是公子的人,連我都不敢對她心生妄想,憑什麼這個姓楊的可以得到她的心?」 一想到這一點,司徒亮就妒火中燒,如今楊帆就在前面,阿奴就是因為他才跳下懸崖,屍身飽以獸腹的,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司徒亮心中泛起了凜凜殺機:「阿奴死了,這個人……也該死!」 ※※※※※ 「一更子裡,小尼姑進廟堂,懷抱小木魚淚汪汪,罵一聲爹和娘,老來無指望。二更子裡,大姐來燒香,穿紅披綠真好看,懷抱小兒郎,口口叫親娘……」 楊帆坐在庵堂裡,盤膝打坐,屁股底下墊著個蒲團,哼哼唧唧地唱了幾句,忽然奇怪地道:「噯,緣靜小師太,你說這大姐為什麼要二更天來燒香呢?二更天這庵裡都關門了嘛,她一個婦道人家,還抱著孩子,噯……噯……你別走啊……」 緣靜小尼姑氣得嘟起嘴兒,一撅一撅地走出了庵堂。 楊帆搖搖頭,又哼哼唧唧地唱起來:「三更子裡,夢見來了一個小書生,左手拉著書生的傘,右手扯著書生的衣,醒來只見奴一人。四更子裡,小尼姑上早課,手敲木魚口口念彌陀……」 住持房間裡,已經被楊帆搞得焦頭爛額的定性師太苦口婆心地勸著淨蓮小尼姑:「淨蓮啊,修行人是不能有嫉妒心的。眾生的快活就是我們的快活,眾生的喜悅就是我們的喜悅。貪心、嗔恨心、嫉妒心都不可以有。」 天愛奴向她眨眨眼睛,遲疑地道:「師傅,你不是說弟子要佛心禪定,六情不動,才能度弟子入佛門嗎?如今楊帆就是弟子的外魔,弟子不為所動,不就堅定了佛心禪性嗎,師傅應該為弟子高興才是啊。」 定性師太連連點頭道:「高興,高興,為師當然高興。不過呢……咳咳,你的嫉妒心……」 「弟子沒有嫉妒心,弟子只是一心向佛!」 「是啊是啊,不過,凡事有因必有果,楊帆出現在這裡,就是你造的因,所以結出今日這樣的果,你的造業,當然要由你去消彌。那要如何消彌呢?你應該馬上還俗,與他回去,如果你一心向佛,即便今世不能侍奉佛前,既已結下善緣,也是有利於你來世修行的。」 定性師太數著念珠,為了哄走這個本來在她看來靈性最足,已準備將衣缽傳授於她的好徒弟,煞費苦心地解釋著:「淨蓮,你不要否認,你是因為對楊帆的嗔怨心,對楊家娘子的嫉妒心,才決心捨身出家的。 這樣,你是成不了菩薩的,因為這都是你造的業,孽業不消,如何成佛呢?你要先消了你的孽業,要如何消業呢?自然是與他結善緣,結善緣就要嫁給他,他開心了,你的業力就消除了。《無量壽經》說,『不當嗔怒嫉妒』……」 定性師太真是快被楊帆逼瘋了,她佛學高深,倒也認識一些有地位的居士,奈何好不容易托了人告到洛陽府,洛陽府一聽告的是楊帆,根本不加理會。她又去祠部告狀,祠部一聽是持有懷義大師法旨的人,差點兒沒把她轟出去。 尼庵裡天天有這麼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坐在那裡,不但弄得來上香的善居士們為之側目,風言風語,眼看著廟裡頭那些年紀輕、定性差的女尼們都有些三心二意了,定性師太如何不急? 阿奴要驅魔道,定佛心! 無量那個佛啊,在定性師太眼裡,此刻的淨蓮小尼就是她淨心庵的魔,一定要驅除! 定性師太鼓動如簧之舌,喋喋不休地道:「如果你把楊帆趕走,就能專心修佛了嗎?不!這樣你在菩提道上就會產生障礙,不但道業沒有修成,還有可能墮入三途。那應該怎麼辦呢?你要從事上改、從理上改、從心上改……」 「好吧,弟子……會好好想一想的……」 天愛奴被定性師太說的頭暈眼花,只好遲疑著應道。 定性師太見她語氣有些鬆動,不禁喜上眉梢,連忙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你能慎重考慮此事那是最好。你若能就此踏出佛門,那恰恰是真正的踏入了佛門,擁有佛性,修持佛心,如此莊嚴圓滿,諸佛讚歎,菩薩護持,天龍八部嘉許……」 定性師太從未察覺自己竟有這般好口才,簡直都說的天花亂墜了,好不容易勸得天愛奴心防鬆動,哪還能不大加贊語! 天愛奴合什謝過師傅,剛剛走出禪房,幾個老尼姑就鬼鬼祟祟地鑽進去,向定性師太迫不及待地追問道:「淨蓮決心走了麼?」 定性師太道:「淨蓮已經答應好好考慮一下。」 幾個老尼姑一起雙手合什,口宣佛號:「南無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西廂房,緣靜和另外幾個小尼姑對剛剛走進來的天愛奴七嘴八舌地說教著。緣靜道:「淨蓮啊,你可不能輕易答應他,就算你決心還俗了,也得拖一拖他,壓一壓他,要不然吶,一定會被他看輕了你。」 「對啊對啊,男人嘛,越是容易到手的,就越不會去珍惜。這可是被丈夫休了才被迫出家的緣塵師姐親口說過的,如果他一求,你就跟他走了,他會把你當回事麼?再說,他已經有了娘子,你到了楊家算是什麼身份呢?總得拿一拿他,讓他給你一個承諾才好。」 「嗯……,你們說的很有道理,我是不能輕易答應他!」 已經被定性師太忽悠的頭昏腦脹的天愛奴,現在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想一想,不想又被她們聒躁,只好隨便答應一聲,向她們告一聲罪,便避進了後禪院。 「嘿!」 待阿奴一走,幾個小尼姑就興奮地一擊掌,緣靜小尼姑歡天喜地道:「淨蓮晚走幾天,咱們就能多吃幾頓好吃的齋菜了。」 另一個小尼姑興沖沖道:「我得抓緊時間讓她臨走之前,再幫我做幾套合體的僧衣。」 ※※※※※ 黃昏時分,緣靜小尼姑氣鼓鼓地走到楊帆面前,單掌稽首,板著臉道:「僧值,天色已晚,本庵就要關山門了,你該離開啦。」 楊帆一般是午後過了未時才來,大約比散衙的時間早了一個多時辰離開衙門,他到這庵中坐著,不管天愛奴願不願意見他,等到日薄西山時他就會離開。 楊帆此舉,就是那招「烈女怕郎纏」了,在他想來,他和阿奴之間並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結兒,阿奴出家是激於一時的氣憤和傷心,此時則是有些騎虎難下,這個纏的過程,就是讓她的心軟化的過程,而且每天這麼騷擾,就不信廟裡的那些老尼姑們不肯幫忙。 事實也是如此,從許多細微處,他已經感覺到廟裡的老尼姑們態度已經發生了變化,看來為了能讓他從此不來庵中騷擾,老尼姑們是很希望阿奴能「以身事魔」的。 楊帆偶爾見到阿奴時,阿奴那副又氣又羞的模樣,也讓他感覺到,與其說阿奴還在生他的氣、傷他的心,不如說是面對情郎的癡纏有些無可奈何,或者……在心中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竊喜。 楊帆好脾氣地向緣靜笑了笑,站起身拍拍屁股,對緣靜小尼姑道:「好,那我這就回去了,還請小師太代我向阿奴姑娘帶個好。」 緣靜小尼姑撅著嘴兒不說話,楊帆起身往外走,緣靜小尼姑就隨在他的後面等著關山門。 楊帆走到院中,向後院方向看了一眼,輕輕歎一口氣,便舉步向山門處走去……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二章 去者 庵堂側廂有一棵粗大的古樹,天愛奴躲在古樹後面,心口怦怦直跳。 方才楊帆看那一眼險些就瞧見她了,幸虧她躲的及時。 天愛奴按著胸口,慶幸地吁了口氣,又悄悄探身出去向外看,從這個角度已經看不到楊帆的身影了。 天愛奴四下一看,並未見到周圍有其他女尼們在,便縱身一躍,像只輕盈的狸貓般躍上了庵牆,再一閃身,就消失在牆外的灌木叢中。 天愛奴所恐懼的只是被拋棄的感覺,所氣憤的只是楊帆的不告而娶,如果她真的恨極了楊帆,又怎會在得知楊帆身陷囹圄的時候,立即毫不猶豫地重拾屠刀呢? 如今佛堂前的那根燭台,依稀還有一絲血腥味兒呢。 那天楊帆的表白,再加上此後連日造訪淨心庵的舉動,早就軟化了她的芳心。正如楊帆所預料的,她現在只是因為一個女孩兒家的羞澀和矜持,有些抹不開面子而已。其實,這幾天楊帆每晚離開的時候,她都會尾隨出去,直到把他「送」出叢林。 此時已是深秋時分,林木蕭蕭。秋風一過,枝頭殘存不多的樹葉便會飛蝶般飄搖而下,楊帆獨自一人行於林間,腳下踏著沙沙的落葉,沐浴著一抹夕陽,夕陽殘紅如血,給他的身子鍍上了一層血色的邊緣。 楊帆自林間那條走熟了的小徑上走著,腳下輕盈無聲。 忽然,他的前腳抬起,離著地面大約還有三寸的距離,身子一下定在了那裡。 秋風拂過,幾片枯黃的葉子飄下來,落在他的肩頭。蕭條的樹枝在秋風中搖曳著,地面上卷積在一起的黃葉微微顫抖著,彷彿下面有無數只蠶,正在努力地拱著身子。 楊帆依舊一動不動。 也許只是剎那,楊帆突然動了,他邁在空中的右腿突然一收、一踏、一踢,動作快如閃電,地上被風捲積在一起的黃葉彷彿被一道驚雷擊中,「蓬」地一聲飛濺起來,炸得紛紛揚揚。 楊帆就在落葉炸成漫天大雪的同時,趨身疾退,原地蓬地一聲,留下半截衣袖,被一道寒芒絞成了碎片,如亂蝶騰空。 楊帆一閃、再閃、三閃,一連三閃,身形已在七丈開外,他每一次落地再彈身疾退的地方,都會在他身影消失的剎那有一道寒光一閃,寒光過處,樹折、枝碎、木屑飛揚。 楊帆退到七丈開外,這才得以拔出佩刀,刀一出鞘,那道寒光就裹著一股旋風襲到了身邊,可楊帆既不是樹木也不是枝幹,他不會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等著被砍。 兩道寒光交織在一起,彷彿兩隻銀梭在空中飛快地往復,劃出一道道銀輝。艷紅的夕陽就映在這兩道寒光之上,讓那一道道漫空飛舞的光芒也帶上了一絲血色。 密集交織的光芒突然一分,再一合,兩道光芒的氣勢便為之大變,楊帆手中一口刀大開大合,驟進驟退,彷彿在他身周形成了一道道盤旋飛舞的匹練,而對面的那道寒芒卻依舊如銀梭穿空般驟進驟退、小巧緊湊。 突然間兩件兵器猛一交擊,濺出一串火花,兩人驟然分開,各自如一頭大雁般後躍丈餘,挺身站定,楊帆這才看清那人模樣。 這是一個看起來很平凡的中年人,大約只有三十出頭,像極了那些在店舖裡當了十多年夥計的老實漢子,但是他手中現在卻拿著一口刀,一口單鋒狹刃、式樣古怪的短刀。 刀的樣子很怪,楊帆卻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口怪刀有多可怕,如果他方纔的動作稍有遲緩,他現在就已經是一個開膛破腹的死人。 這個人的刀法路數非常刁鑽古怪。楊帆的祖師爺是個使刀的大宗師,對於天下刀術知之甚詳。通常來說,劍走輕靈,刀法剛猛,可是眼前這個面相平凡的人,所用的刀法集劍的輕靈和刀的剛猛於一體,更有一種奇門兵刃的刁鑽狠辣。 「為什麼要殺我?」 楊帆冷冷地問道,他沒有自報官身,或者說些什麼沒用的廢話,在這個地方對他蓄意發起攻擊,絕不可能是認錯人或者其他什麼莫名其妙的原因,對方必定是有備而來,想殺的人就是他。 可是楊帆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會用刺殺的手段來對付他,從他當初到洛陽為止,一直以來扮刺客的人就是他,殺楊明笙、殺丘神績、殺苗神客……,這還是頭一回被別人刺殺,而且頭一回就遇到了一個難纏的用刀高手。 司徒亮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話:「因為你該死!」然後就像瘋狗一樣又撲上來。 他的樣子,就像一個被街坊鄰居眾口一辭地評價為脾氣好的不得了,性子溫吞的不得了、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老實男人,可是他現在的舉動,卻像是那個老實男人突然發現老婆被人家睡了,孩子也是替人家養的。 他持著一柄狹刃短刀,惡狠狠地撲上來,這一回他換了短促而快速的步伐,楊帆發現他的腳每一次落地時都不是腳尖,而是腳的外側或內側邊緣,他的步法就像他的刀一樣,同樣劍走偏鋒,奇險無比。 他以不可思議的奇快步伐逼近過來,手中的短刀如雨點一般從上下左右、從胸腹腋背、襠下後腦等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斬向楊帆,此刻的司徒亮就像一個陀螺,而楊帆就是陀螺的中心。 又或者楊帆才是那只陀螺,而他就是抽在陀螺身上的那根鞭子,兩柄刀此時的碰擊就像炒豆一樣短促而激烈,兩個人都在迴旋急舞,帶著身周的落葉也跟著急旋起來,空中有點點鮮血灑落,卻不知道是誰受了傷。 「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響聲,楊帆的佩刀和司徒亮手中的刀突然同時折斷。 楊帆失了先機,又是頭一回遇到這樣刁鑽詭異的刀法,還有些不適應對方的打法,被司徒亮逼近身來,他的長刀難以展開,身上已經受了幾處刀傷,好在他回護及時,傷勢不深,也不是要害。 但是他心裡清楚,如果被對方這樣打下去,怕是稍有疏漏他就必死無疑,於是尋個機會與司徒亮的刀硬生生碰撞了一下,一撞一絞之下,兩柄刀齊柄而斷。 這一回卻是楊帆佔了先機,刀一斷,司徒亮便是一怔,楊帆早有心理準備,卻在刀斷的剎那即已合身撲上,他身形一矮,猱身抄起司徒亮一足,順勢一崴,肘往小腹一撞,將司徒亮撞得仰面跌倒,楊帆便狠狠壓了上去。 楊帆不止擅長刀法,還擅長跤法,這縱身一撲,兩個人便在地上廝打起來,翻翻滾滾彷彿兩條地趟龍一般。 若是不懂行的外人看著,這兩個人現在的戰鬥就和巷裡坊裡的潑皮無賴一般無二,雖然拳拳到肉,打的凶殘,可是哪有半點高手風範,高手會打成滾地龍一般,糾纏廝打滿地打滾麼? 可是置身其中的司徒亮卻是有苦難言,楊帆凶狠猛烈看似無招無式的打法,其實大有章法,絕非潑皮無賴打架能使得出來的,其中拳中有跤,跤中有拳,拳中夾跤,跤中夾拳,讓人防不勝防。 眼下兩人雖然糾纏在一起,在方圓數丈的空間裡翻轉騰挪,如同糾纏在一起的兩條蛟龍,可是楊帆總能在糾纏羈絆他的同時,巧妙地夾以拳腳,哪怕是在數寸之間發拳,拳力也是極其威猛。 方才司徒亮仗著搶得先機和怪異的刀法,在楊帆身上開了幾道口子,此時卻被楊帆拖倒在地,片刻間就被打得鼻青臉腫,肋骨也斷了兩根,只是激戰之中一時還沒有發現,他已經開始吐血。 拳怕少壯,司徒亮比楊帆高明的是搏鬥的技巧、武學的造詣,一旦變成這種只講究速度和力量的近身肉搏,楊帆又是擅長跤術的,他哪裡還是楊帆的對手,楊帆一頓暴風驟雨般的拳腳打得司徒亮暈頭轉向。 司徒亮眼見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便提足了一口丹田氣,硬生生捱過過數十記重拳,終於緩過一口氣來,他大吼一聲,雙腿往楊帆腿上一盤,上身一屈,以頭抵住楊帆,探手就向靴中摸去。 他還有刀,他本就是殺手出身,如果這一次他不是試圖想跟楊帆正面交戰,堂堂正正地殺掉他,所以故意露出自己的蹤跡叫楊帆發覺,而是暴起突襲的話,楊帆早就變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屍。 如今迫不得已,司徒亮終於拔出了他的第二柄刀。 五指一探,他便扣住了靴中刀柄,但是雪亮的刀芒只出現一半,就永遠停在了那裡。 在他的胸口,突然出現了一條虯曲的「小蛇」,那「小蛇」是殷紅色的,還在一滴一滴地垂著鮮血,只是片刻功夫,那血滴就變成了血線,彷彿毒蛇垂下的蛇信,在風中飄搖著落下。 那是一截樹枝,樹枝並不直,枝幹帶著一些彎曲,被鮮血染得通紅後模糊了它本來的形狀。 在司徒亮前胸透出來的這截樹枝並不粗,比小指還細一些,但是他後胸刺入處卻已粗如雞卵,樹枝攥在一隻白皙纖美的素掌中,那隻手正一寸一寸地放開,長達三尺有餘的樹枝便懸在了司徒亮的身上。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三章 情人箭 司徒亮驚愕地低下頭,看著他透胸而出的那截帶血的樹枝,又絕望地看了楊帆一眼,便艱難地扭過頭,想要看清到底是誰在他背後下的毒手。 「你……你怎麼樣了?」 他還沒有回過頭,就聽到耳畔響起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司徒亮登時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僵在那裡。 「是她!竟然是她?她沒有死!竟然是她……殺了我!」 天愛奴每次尾隨楊帆離開,都是從庵側跳出來,從庵後伊水邊的草木叢中潛過來,好在楊帆走的不快,她每次都能追上,然後就那麼若即若離地跟著,一直到他離開叢林,才依依不捨地返回尼庵。 今天阿奴從河邊繞過來,沒走幾步就看到刀光繚繞,殺氣盈宵,阿奴大驚之下,趕緊衝到近處,此時楊帆已果斷折斷鋼刀,同對方展開了肉搏。阿奴只看了一眼,就曉得這兩個人絕對是生死之戰,馬上折了一段樹枝撲過來…… 天愛奴是連皇帝都敢殺的人,哪裡會在乎這人是誰,既然是想殺死楊帆的人,那殺死他就是了。阿奴乾淨俐落地刺穿司徒亮的後心,一見楊帆身上血跡斑斑,不禁大為驚慌,她撲到楊帆身邊,顫聲問道:「你怎麼樣了?」 一句話出口,就已珠淚盈睫,她被嚇哭了。 其實楊帆傷的還真不重,只不過哪怕是刮破一層皮,不及時止血也要染紅一片,更何況他是被刀子割出的傷口,緊跟著又是一番激烈的拳腳,來不及止血,那血跡斑斑點點灑的到處都是,看著就像是受了極重的傷。 阿奴從司徒亮身邊越過,一把抱住楊帆,緊張的渾身發抖,自始至終她都沒看司徒亮一眼。 她從小就被當作刺客來培養,對自己的手法很有信心,那樹枝雖然不是筆直如劍,但她有把握那一刺就已刺穿了這個與郎君搏鬥之人的心臟。這人已是必死無疑,此時根本沒有反抗之力,她還擔心什麼。 至於那個人的身份,管他是王侯將相,還是草野匹夫,在她眼中都只是該死與不該死之分,旁的倒沒放在心上。 司徒亮陡然看到他以為早就死掉的天愛奴,先是一喜,又是一驚,繼而一悲,神色複雜的無以名狀,根本無法說出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他想開口說話,可是他先被楊帆打斷了肋骨,又被阿奴一劍穿心,血從傷口和口腔裡迅速地溢出,早已被抽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哪裡還能喊得出一個字來? 實際上因為心臟被刺穿,他現在連呼吸都已停止了,只是彌留之際,他的最後一絲意識還清醒著,還能接收來自外界的訊息,而他已經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我……我沒事……」 楊帆方才激戰之中還算冷靜,此時生死已定,想起方才諸般凶險,數次徘徊於鬼門關上,心中也是驚駭不已,不過眼見阿奴突然出現,對他又是如此關切,楊帆心中歡喜,那些許驚懼後怕早就不翼而飛了。 「還說不重……」 天愛奴開始抹眼淚兒:「你怎麼到處惹麻煩,看你一身的傷,流了這麼多血……」 楊帆苦笑道:「不是我惹麻煩,我根本不認識他。我傷的真的不重,只要敷上藥包紮一下,沒兩天功夫我就能活蹦亂跳的,你不用擔心。」 楊帆趁機握住她的小手,繼續誘女大計:「阿奴,你送我回家吧,我怕我這副樣子,自己走不回去!」 楊帆越是說他傷的不重,天愛奴越是不信,楊帆再一說如果沒人相送,他就無法回家,天愛奴更是六神無主了,趕緊問道:「你傷在哪裡,快讓我看看!」 楊帆窘道:「傷處……還是不要看了吧,我自己包紮一下就好。」 天愛奴怒道:「怎麼不用,我幫你包紮不成麼?」 楊帆乾笑道:「咳咳!還是不要了吧,我……我的傷處不是大腿根,就是屁股後面,你要是無所謂,那我就寬衣解帶唄……」 天愛奴生氣了:「這種時候,你還胡言亂語的調戲我,怎會都傷在那些地方?」 楊帆無辜地道:「我沒說謊啊,我怎麼知道為什麼盡傷在那些地方,這個莫名其妙的瘋子殺手,也不知道是從哪兒學來的刀法,他的刀法刁鑽的很,專門襲擊這些一般難以攻擊也不易防守的地方。」 「他是誰?」 阿奴這才扭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她便驚叫起來:「司徒亮!」 司徒亮兩眼瞪的大大的毫無反應,他傷心死了。 不管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他真的是「傷心」死的。 楊帆看了看天愛奴的表情,又看看那個活著的時候看來很平凡,死了之後看著卻很驚悚的司徒亮,問道:「你認識他?」 阿奴吃吃地道:「是的!他……他是公子身邊的人,他叫……司徒亮!」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道:「原來不是我惹的麻煩,而是你惹的麻煩!」 ※※※※※ 太陽西墮,暮色更顯蒼茫。 楊帆撕了衣襟對傷處簡單地包紮了一下。 司徒亮已經不見了,他被埋在林中深處,落葉被風刮著,很快就撫平了他下葬的地方,或許很多年後洛陽人口繁衍,這片叢林也變成一幢幢房屋的時候,人們才會在地下掘出一具枯骨,證明他曾經存在過。 楊帆和天愛奴先回了一趟淨心庵,定性師太把庵中最胖大的一個尼姑的僧袍送給了楊帆,於是一身血污的楊帆搖身一變,也成了一個尼姑。 定性師太受到了楊帆嚴厲的告誡:她的庵堂裡從來沒有過「葉天愛」這個女人,也沒有過淨蓮這個小尼姑,否則將會給她的庵堂惹來大麻煩。 然後,不管天愛奴願不願意,她都只能跟著楊帆離開尼庵。 最後一抹夕陽眷戀地掛在樹梢,兩個俊俏的小尼姑站在樹下,一個長得男人一些,一個長得女人一些。 「這裡你不能呆了,姜公子的人既然能夠找到這裡,你在這裡太不安全,還是跟我回家吧!」 楊帆聽阿奴說完發生在華山絕頂的一切後,如此說道。 天愛奴驚訝地看著他,反問道:「你到底有沒有聽懂我說的話?他的目標是你,我跟你在一起,那不是害了你嗎?你知道公子有多大的勢力嗎,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夠殺了你!」 「我不知道,也不相信!」 楊帆曬然道:「我也曾經以為,學得一身高來高去的本領,就能縱橫天下。等我長大了,真的踏進這個圈子,我才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事,根本不是靠一身武功就能解決的。所謂憑一身武功快意恩仇,縱橫天下,無所不能,讓王侯將相都垂首低頭,那只是劍仙傳說裡才會發生的故事,只有那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才會相信。」 「我可不是小孩子!」 「但是你從小跟在姜公子身邊,就像一個孩子相信他的父親是天下最厲害的男人,他的本事,早在你心裡紮下根,被你誇大了無數倍,而你自己也未察覺這一點!」 「楊帆!我不是說笑的!」 「我也不是說笑的。據我所知,他在長安與沈沐鬥法,大敗而歸。如果他身邊有個什麼陸伯言就能所向披靡,那他也不會敗給沈沐那傢伙了,那傢伙根本不懂武功,要是比武,就是我都能用一根手指捏死他!」 「你一根手指怎麼捏死他?」 「你又抬槓了!我就是說,武功不是萬能的!一根手指……當然捏不死他,但我能戳死他!」 天愛奴長長地吸了口氣,道:「不管你捏還是戳了,我走,但我不能跟你走,我會避到天涯海角去,公子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找到我,只要他不能證明我還活著,就不會背棄諾言對你下手。」 楊帆眉毛一剔,沉聲道:「你以為我會讓你一走了之?我不允許!」 天愛奴惱了,冷冷地道:「如果我想走,你能攔得住我?」 楊帆也冷冷地道:「你要不要試試?」 秋風蕭瑟,夕陽垂暮,將兩個擺出了起手勢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秋風中,就聽那個酷酷地擺著動手姿勢的男人幽幽地說:「我的傷口又流血了,你要是忍心,那咱就動手!」 不久之後,那個男人上了那個女人的背,兩個人合成了一個人。 兩個人慢慢向林外走,一路留下這樣一段對話: 「你不用背我的,我走的動。」 「別逞強!別廢話!」 「咳!剛才那一刀真懸吶,差點就讓我做了太監,如果不是我閃的快……,現在想起來都直冒冷汗。」 「活該!這就是你欺負我的下場!」 「我有欺侮過你麼,我很無辜,我毫不知情啊!」 「你不知情,就不是欺負我了?」 「……說的也是,不過依著我朝律法,『過誤所犯,雖大必宥;不忌故犯,雖小必刑』,阿奴姑娘是不是該對我從輕處罰呢?」 「你當這是你的刑部衙門呢?我理都不和你講,還用和你講法嗎?」 「你也知道自己不講理呀……」 「你說什麼?」 「沒!沒說啥……」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四章 俏小廝 自從三法司一案之後,楊帆一直給人一種不務正業的感覺,但是見識過他在三法司會審時的本領之後,刑部司裡誰也不敢小覷於他,只是對他的疏於公務有些腹誹而已。 可是忽然有一天開始,楊帆楊郎中按時上衙辦公了,不但上衙辦公,而且和皮二丁、陳東等人一樣,來的總比胥吏公差們早一些,散衙的時候又刻意走的晚一些,似乎一下子就融入了刑部官僚們最常見的生活狀態。 楊帆在三法司一戰大捷之後,忽然把整個刑部司的事務全都交給了陳東,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櫃,此事曾經在刑部引起過廣泛議論,誰也不清楚楊帆此舉到底有什麼特殊用意,直到許久之後楊帆始終如此,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懈怠政務,各種離奇的猜測才告平息。 如今楊帆突然變得特別敬業,每天都早早趕到衙門辦公,每天都比衙差胥吏們晚一些離開,而且開始隨著陳東學習律法知識、學習處理各種行本公案,學習過往比較有代表性的案例,這些異常的舉動再一次引起了大家的猜議。 其實身居高位者或者名頭太響亮的人總是這樣,他的哪怕是一個無心之舉,都會被一些無聊到除了扯淡再也無事可做、平凡到除了議論大人物或者名人再也沒有什麼存在感的閒人當作談資。 刑部裡的人對楊帆這種迥異於平時的舉動頗多議論,卻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身邊多了一個使喚的小廝。 陳東身邊有長隨,刑部衙門裡員外郎以上級別的官員身邊大多都有一個長隨,這長隨有的是從衙門裡挑的伶俐得用的胥吏公差,有的是官員們自幼用慣了的書僮,作為長隨自然都是官員身邊的親信。 楊帆新官上任,身邊也需要有個得用的人,這個小廝瞧著只有十五六歲年紀,長相甜美可愛,而且知書達禮,寫的一手好字。 刑部司裡的人,尤其是對面陳郎中房裡的人,一開始都認為這個小廝是楊郎中使喚慣了的家裡人,後來見他晚上就宿在簽押房裡,便又猜測是楊帆的什麼遠房親戚,或者親朋友好友推介過來的使喚人。 因為這個緣故,自然不會有人去討那無趣,偏向楊帆詢問這個小廝與他究竟有什麼關係。其他衙門的人更不會注意這件事,眼見刑部司裡的人對突然多出來的這個俊俏小廝處之泰然,他們便自行腦補了這小廝的來歷,無人以之為奇。 這個小廝自然就是天愛奴。天愛奴本來年紀就不大,女孩子扮作男人後,又格外顯得年輕,所以在大家眼中,她就成了一個頂多才十五六歲的俊俏少年郎了。 當然,阿奴還是利用她高超的偽裝技巧對自己做了一些修飾的,否則以她那等柔媚可人的模樣,縱然有張昌宗的美貌作示範,怕也很少有人會認為她是一個男子。 天愛奴想躲的遠遠的,楊帆哪裡肯答應。再說,天愛奴也就是這麼一說,她不知道姜公子已經知道了多少,會不會對楊帆不利,此時真要她走,她也不放心。 可是要她住到楊帆府上去,她同樣不肯,她倒不是因為還在和楊帆嘔氣,而是因為他們只是猜測姜公子可能已經知道她還活著,卻也不排除是司徒亮發現了什麼,還沒來得及稟報姜公子,如果她住進楊家,這不是主動暴露麼。 所以楊帆就靈機一動,建議她住進刑部衙門。姜公子再如何聰穎,也不容易想到天愛奴和楊帆相聚以後,不住在他的家裡,卻以女兒之身在衙門裡謀了個差事。天愛奴此時就在楊帆眼皮子底下,卻是處於一種「燈下黑」的狀態,更容易隱匿形蹤。 於是,刑部司裡就多了一個小廝,一個很討喜、卻不致於引人注意的小廝。 「呵呵,你還別說,我原以為律法枯躁無比,不知道學起來有多頭疼呢,想不到這些案例都挺有趣的,看的人津津有味……」 楊帆拿著一份卷宗,對天愛奴笑道:「阿奴無所不通、無所不精,不知對於律法懂得多少啊?」 天愛奴青衣小帽,作小廝打扮。不過眼下房中沒有旁人,她對楊帆就不那麼恭敬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一乜,冷哼道:「我只是暫時避到你這裡,別跟我嘻皮笑臉的,我可沒答應就這麼……就這麼……」 楊帆向她促狹地眨眨眼,笑道:「就怎麼?」 天愛奴沒好氣地扭過頭去,道:「不知道!」 楊帆笑嘻嘻地道:「什麼事情你不知道啊?」 天愛奴嗔道:「你以為我是包打聽啊,我研究律法幹什麼,你說的那什麼律法,我不知道!」 楊帆和她打情罵俏一番,見她故意岔開話題,心中大暢,不由呵呵一笑,也說回了正題,道:「喏,這是前幾年的一樁案例。你看這樁案子啊,說是甲乙二個人同船共渡,結果船走到一半,遭遇風浪沉沒了。 這時候,甲和乙都落了水,水裡飄著一根木頭,半浮半沉的。兩個人都搶到了這根木頭,可是這根木頭擔不住兩個人,如果兩人都趴到木頭上,很可能會雙雙淹死。甲呢身強力壯,乙則身體孱弱,甲就仗著力氣大,把木頭奪了過來。」 天愛奴聽出了一點興趣,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楊帆道:「當然是乙淹死了,甲獲救了。」 天愛奴撇撇小嘴兒,道:「就這樣?這有什麼意思。」 楊帆道:「有意思的事情在後面。這兩個人落水、爭木頭的過程,岸上是有人看到的。死者的妻子知道後就告到公堂,說她的丈夫是被甲害死的,要讓甲償命,她說如果甲不爭搶木頭,她的丈夫也許就不會死,是因為甲把她的丈夫推開,才致其死亡的。」 天愛奴想了想道:「貌似有道理啊!說起來,這個乙就是死在甲的手裡嘛!」 楊帆攤手道:「著哇!可是他們落水不是甲的責任,那是天災。而木頭呢,是他們兩個同時搶到的,甲如果把木頭讓給乙,那麼他自己就得淹死。如果他和乙各執木頭一端,誰也不放手,那兩個人可能都得淹死。 甲也覺得委屈,他向官員申辯說我也不能把木頭讓給他,自己去死吧,我家裡也有妻兒老少需要照顧。如果我不推開他,他還是死,我也要死,那就是兩條人命。我推開他不假,可我推不推他都要死,憑什麼就把賬算到我頭上呢?」 天愛奴聽出了興趣,說道:「我以前還以為斷案子很簡單呢,有罪就是有罪,無罪就是無罪,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叫人撓頭的案子,原來做法官也不容易。那麼此案最終是怎麼判決的?」 楊帆本就是想要逗她說話,一看她也來了興趣,剛要對她解釋一番陳郎中當初是怎麼斷的這樁案子,外邊忽然響起一片嘈雜聲,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惹得本司的那些書令胥吏和前來辦事的各衙公員們一起喧嘩起來。 楊帆眉頭一皺,放下卷宗,對天愛奴示意了一下,舉步走出簽押房,站在門口清咳一聲,故作威嚴地問道:「爾等何故喧嘩?」 羅令急忙趕到楊帆面前,神秘地道:「郎中有所不知,本衙崔侍郎榮升宰相啦!」 「哦?崔侍郎做了宰相?」 楊帆聽了頓時一怔,宰相固然威風,可是如今李昭德權柄日重,似蘇味道等一班宰相對他言聽計從,政事堂已經成了李昭德的一言堂,崔侍郎升為宰相,在各位宰相中也是排名最末的,實權比起現在的刑部正堂可要差著不少,這算是明升暗降了吧? 羅令道:「是啊,朝廷剛剛下了旨意,司賓卿豆盧欽望調任刑部尚書,左諫議大夫陶聞傑調任刑部侍郎,嘿嘿!咱刑部尚書一職懸之久矣,如今皇帝一下子就把咱們刑部的尚書和侍郎都配齊了,看來咱們刑部在皇帝眼中要受重用了。」 羅令說的揚眉吐氣,那崔元綜與他的主子陳東可是老冤家,崔元綜調走,他當然開心。另外,刑部以前是由崔元綜這個刑部侍郎兼代尚書一職的,三法司湊到一塊兒時,人家都有正堂,而刑部卻是由二把手代理一把手,在地位上無形中就差了半級,如今皇帝把刑部尚書和刑部侍郎都配齊了,顯然曾經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刑部又重新變的重要起來。 楊帆心中暗忖:「這番調動……,莫非是太平的手筆?想不到她還真有辦法。」 楊帆想了想,向羅令道:「這麼說來,我們該去恭賀崔侍郎榮升之喜才是,侍郎在衙門裡麼?」 羅令道:「崔侍郎入宮去了,想來皇帝對他另有訓教!」 楊帆嗯了一聲道:「知道了,等崔侍郎回衙,告知我一聲,本官與陳郎中同去道喜。」 楊帆說完,便轉身回了簽押房,門口眾人一見楊帆自始至終未曾露出驚訝的神情,不免竊竊私語起來。有人便道:「瞧楊郎中這副樣子,好像早就知道崔侍郎榮升似的,我瞧他方纔的神色,可不像是才聽說。」 羅令的主子陳東如今和楊帆一個鼻孔出氣,曾經視楊帆如寇仇的羅令,如今對楊帆自然也要維護起來,一聽這話神色一緊,趕緊搶白道:「胡說八道!上頭的任命,楊郎中怎麼可能事先知道?人家這叫處變不驚,這是城府,懂嗎?」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五章 密議 羅令如此緊張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一旦坐實了楊帆事先知道此事,傳揚出去對楊帆將大為不利。 朝廷各個衙門裡頭,都有一塊寫著「清慎勤」三字的匾額,以此提醒官員們要據此三字,做事做人。這個「清」指的自然就是「清廉」,「勤」則是指勤勉,那麼「慎」是什麼?就是謹慎保密。 當年,有一次秦始皇登山散心,看見山下有丞相李斯的車隊經過,規模太過□赫,秦始皇很不滿意,就發了幾句牢騷。沒過幾天,他又一次看到李斯的車隊,竟發現車駕儀仗已經精簡了。秦始皇馬上警覺到身邊有人向李斯報訊。他進行了一番調查,沒有確認通風報信的人,就把當時在場的所有太監統統殺掉了。 漢元帝的時候,有人舉報一位縣令濫殺無辜,皇帝還未決定如何調查,那位縣令就上書辯解了,皇帝馬上察覺是朝中有人通風報信,一經查實,正是主管官紀監察的御史中丞向那位縣令透露了口風,皇帝馬上下旨把這位御史中丞撤職查辦,關進大牢。 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對於洩漏法令的要求更為嚴格,一旦洩漏了尚未公佈的朝廷政令,最輕的處罰也是罷官免職,而且不管你洩漏的消息本身有多嚴重。 有些性格謹慎的官吏頭一次進宮見駕或辦事,出來以後家中的親人乃至長輩好奇地向他詢問宮裡頭台階前面種的樹是什麼品種,他都堅決不肯回答。 提拔宰相、任命刑部尚書這樣的大事,如果皇帝還沒有下旨,楊帆一個刑部司郎中就先知道了,那就明擺著是有人洩漏,一旦皇帝知道追究起來,那可是大事,羅令曉得其中的厲害,是以急急搶白。 不過,官府對洩漏政令的處罰雖嚴,例朝例代卻總有人洩漏政令,而那些消息靈通,能先人一步知道消息的人,在官場中也就成了手眼通天、令人敬畏的人物。羅令的這番搶白,反而讓大家更加認定楊帆早就知道消息了。 有人已經開始恍然大悟地道:「我就說呢!難怪楊郎中最近一反常態,天天準時到衙裡辦公,還用心研究律法,如此勤勉刻苦,恐怕……他是早就知道這刑部衙門要換人了,所以刻意有所表現啊!」 「是啊,看樣子人家楊郎中早就知道了。」 「我說你們別扯了,這是什麼級別的事兒?這是宰相、尚書級別的官員調動,你沒看崔侍郎接到宮裡旨意,要宣他進見時他那副驚訝的表情,連他事先都不知道呢,楊郎中怎麼可能先得了口風?」 「廢話,要不說人家有本事呢。莫非你忘了太平公主……」 「噓!噤聲,噤聲,都散了吧散了吧,該幹嘛幹嘛去,別在這兒閒扯淡!」 有些老成持重的胥吏發覺他們越扯越歪,趕緊出聲阻止。 門口這番議論,已經走進門去的楊帆聽到了,尾隨他走出來的天愛奴也聽到了,天愛奴隨著楊帆回到內室,臉上始終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楊帆忍不住辯解道:「我和她真的沒有什麼關係!」 天愛奴撇撇嘴,酸溜溜地道:「有關係沒關係,這事兒你都不用跟我講!」 女人一旦吃起醋來那是根本不可理喻的,楊帆很識趣地放下了這個話題,他摸著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崔元綜調到政事堂做宰相,豆盧欽望擔任刑部尚書,陶聞傑擔任刑部侍郎,如此看來我的清閒日子快到頭了,這是要開戰吶……」 天愛奴在炕桌邊上坐下,從靴筒裡拔出一柄鋒利的短刀,試了試刀刃的鋒利程度,又小心地插回去,喃喃自語道:「開戰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天等著開戰,卻不知道你的敵人什麼時候動手……」 ※※※※※ 「司徒亮失蹤了?」 姜公子在小樓中輕輕地踱著步子,眉頭深鎖,疑聲道:「司徒亮怎麼會無端失蹤呢?」 陸伯言道:「公子,會不會是沈沐的人在搞鬼?」 姜公子搖了搖頭,道:「不會,沈沐要打敗的人是我,他沒必要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陸伯言道:「這小賊陰險狡詐,什麼齷齪的手段使不出來。公子高看他了。」 姜公子搖搖頭,道:「他對你用那些狡詐手段那也是沒有辦法,他手下沒有像你這樣的高手,難道為了表現那些無所謂的英雄氣概,他就毫不作為地等著你上門去殺他不成?不過這件事絕不會是他,我跟他鬥了那麼久,太瞭解他的為人了。他就算派人追到洛陽來,要殺的人也只能是我或者是你,而不會是司徒亮。」 陸伯言白眉一皺,道:「可是若非如此的話,司徒亮還能出什麼事呢,又有誰能奈何得了他?」 姜公子也皺起了眉頭,他對司徒亮的失蹤百思不得其解,可他實在想不到司徒亮去了哪裡,又幹了些什麼。 一直以來,司徒亮就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看門犬,他忠於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對那個女子做任何事,他都只能默默地看著,不敢表達自己的感情,但是別人敢欺負、傷害那個女子,他卻會立即呲起他的牙齒,發出懾人的咆哮。 司徒亮在車上時,曾經向他提議過,是否殺了楊帆為天愛奴洩憤,但是這件事早就被他忘掉了,即便想起來,他也很難把這件事和楊帆聯繫起來。因為他從未想過一條惟命是從的狗,也有屬於他的感情,也有擅作主張的時候。 此時,司徒亮已經變成了荒林黃土下的一具屍體,被蟲蚊吞噬著他的身體,自始至終,他的主人不知道他曾經有過的感情,他深深喜歡著的那個女人也不知道。 「司徒亮的消息要繼續查,咱們的行蹤也要更隱秘一些。等我們的人陸續趕到,我們就搬出公主府,另尋隱秘住處!」 姜公子沉吟一番,下了決定:「我們的諸般計劃,不能因為司徒亮的失蹤而停止,你盡快安排一下我同那個張易之見面的事!」 ※※※※※ 刑部侍郎崔元綜榮升宰相了,這個結果對崔元綜來說,他是樂於接受的。儘管政事堂現在是李昭德一家獨大,但宰相畢竟比刑部尚書要高一級,一生之中做過宰相,才算是位極人臣,將來就算寫進家譜,也是值得子孫後代萬世欽仰的榮耀。 再者,這大周的政事堂…… 崔元綜在心底裡冷笑:「這大周朝的宰相,簡直比地裡割的韭菜換的都勤快,今日風光若斯的李昭德,就不會有倒霉的那一天麼?到時候,他這個宰相說不定也有機會更上層樓,今日的首席執筆李昭德,當初在政事堂不也一樣是小字輩嗎?」 至於大周宰相更換如此頻繁對他也同樣意味著風險,崔元綜卻沒往心裡去。任何一個做官的,都像海浪般前仆後繼努力不息,至於那些倒在沙灘上的前輩下場是如何的淒慘,都被他們本能地忽略了,所有的官都覺得他會成為一個例外。 崔元綜心滿意足,很開心地去了政事堂。 新任刑部尚書豆盧欽望和新任刑部侍郎陶聞傑也走馬上任了。 兩位官員到任的第一天,先見了見衙裡頭大大小小的官員,第二天則與楊帆召開了一個小型的三人會議。 刑部衙門第三進院落裡,在右側有一個幽靜雅致的小跨院兒,這個跨院是崔元綜曾經的書房所在。院子裡很安靜,原本掛在廊下的那只八哥兒,已經隨著榮升宰相的崔元綜離開了刑部,只有木架上一道被鳥籠磨出的痕跡還赫然在目。 院門前有人把守著,書房裡坐著豆盧欽望、陶聞傑和楊帆。 豆盧欽望是個很會說話的人,說起話來八面玲瓏,滴水不漏,畢竟是在司賓卿的職位上待了那麼多年的官,常年和四夷酋長、各國來使們會唔交談,所以場面話說的很漂亮。 三個人彼此都不熟悉,但是在他的主持之下,三個人很快就熟絡的像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一樣,書房裡的氣氛也迅速融洽起來。 原左諫議大夫陶聞傑與豆盧欽望的性格大不相同,此人不苟言笑,不擅言談,但是言必有物,思維縝密,這種性格與他做了很多年的規諫工作有關。 御史台的御使們是監察百官的,諫議大夫則是監察皇帝的,專門負責對皇帝的言行舉止提意見。 這個官很奇特,它既無足輕重,又重要無比,他除了一張嘴巴一點權利都沒有,但是他的權力又可以比任何人都大,這一切都取決於皇帝願不願意聽他的意見。魏征當年就是諫議大夫,陶聞傑比起這位前輩來當然遜色多多了。 在刑部眾人看來,兩位官員都是新官上任,在刑部原有的官員之中,以刑部司職權最重。楊帆則是刑部司左郎中,是這兩人之外刑部地位最尊者,所以召他來瞭解一下本衙的情形也屬尋常。 但是誰也不會想到,刑部衙門一二三把手的這次會唔,所談的事情根本不是他們所想像的。這三個人此刻所商議的事情如果洩露出去,足以在大周官場上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六章 罪惡剋星 豆盧欽望和陶聞傑、楊帆三人此刻商議的事情,竟是如何徹底打垮匯聚在御史台的那個酷吏集團。 這三個人當中,楊帆和陶聞傑算是太平公主一方的人,豆盧欽望則是李昭德一方的人,李昭德和太平公主都想打掉御史台這個多年來一直致力於陷殺百官、打擊保李派大臣的強大敵人,豆盧欽望和陶聞傑事先都已經得到了主子的示意,所以三個人的商談很順利。 這次會議,其實就是對李昭德和太平公主的交待進行一次細化分工,商量的結果簡而言之,就是以後由豆盧欽望利用他能言善辯的本領負責對外「和稀泥」,「扮濫好人」,「打太極推手」,陶聞傑則負責擬定具體的打擊御史台的戰略和行動計劃。 至於楊帆麼…… 楊帆自然就要充當刑部的首席打手、雙花紅棍了! 嗯,用豆盧欽望的話來說,楊帆就是:「打黑之先鋒,罪惡之剋星!」 …… 能被太平公主相中的人,自然都有一身不同凡響的本領。 陶聞傑很快就擬定了一個縝密、詳盡、全方位、立體化的打擊御史台的計劃。 這個計劃中許多手法同來俊臣當初搜集罪證、打擊大臣的手段相類似。要知道來俊臣的《羅織經》裡所列舉的那些手段原本就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而是例代御史們搜羅證據,打擊政敵的成功範例,來俊臣只是集其大成,編撰成書而已。 與此同時,楊帆也通過趙逾瞭解到姜公子因為在長安吃了大虧,他在長安的多年基業已經盡數落入沈沐手中,此時他已轉戰洛陽,決心在這裡重新崛起。也就是說,此後姜公子會長駐洛陽。 有鑒於此,天愛奴對楊帆也不敢再多作保留,她把自己知道的關於姜公子的各種情況都向楊帆合盤托出,楊帆瞭解到姜公子的勢力究竟有多大後也小心起來。 當然,鑒於姜公子的勢力不大可能公開亮相與官府作對,他最忌憚的主要還是那位據說比司徒亮高明多多的陸伯言。但是自司徒亮莫名出現之後,姜公子那邊一直沒有什麼動作,楊帆也只能按兵不動。 眼下,阿奴藏身在刑部衙門,與他朝夕相處,這種感覺份外甜蜜,無論是楊帆還是天愛奴,都不急著改變這種關係。 這種關係是很特別的,既有甜蜜和曖昧,卻又與妻子或情人截然不同,挾雜於情愛曖昧之間的,是他們的共事關係。楊帆和小蠻也曾在宮裡共事,可是現在阿奴的身份是楊帆的長隨,這滋味就不太一樣了。 這些日子,兩個人的關係漸漸恢復了,如今反倒是來自姜公子的強大壓力,成了阻止他們結合的強大力量,楊帆不知道姜公子此來洛陽究竟有什麼打算,也不知道他在洛陽有多少潛伏的實力,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 但是另一方面,陶聞傑的計劃擬定以後,在執行上卻出現了困難。 要對一個勢力集團進行圍剿,也要照應天時、地利、人和等各方面的因素。 眼下將近年關,年對中國人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日,這個時候對御史台發起圍剿並不是一個合適的時間,一旦這邊發動了,卻因為年節的緣故,各個衙門辦事的效率緩下來,就會給御史台留出充裕的應變時間。 豆盧欽望和陶聞傑、楊帆三人就年前展開進攻還是年後從容佈局尚未討論出一個結果,一樁意外使得他們徹底放棄了在年前對御史台發動進攻的計劃。 這個意外,就是薛懷義薛大師凱旋了! 薛懷義並沒有打仗,這位仁兄倒真是一員福將,他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地趕去西域,才走到一半,就不用繼續前進了,因為他的對手和上一回一樣,又不見了。 那位率兵侵擾靈州的默咄也不知道是因為內部又發生了什麼變故,還是因為聽說大周出兵二十萬,考慮到自己孤軍深入,風險太大,總之他是退兵了。 他撤回大草原,薛懷義自然就無仗可打了,薛懷義不可能自討苦吃,深入大漠去主動進攻。 一直以來,大漠草原就是上天幫助遊牧民族對農耕民族設置下的一道天塹,農耕民族很少有能力派遣大軍深入大漠,想當年還沒有發明馬鐙的時候,匈奴騎兵還不像現在的草原民族這般強大,漢武帝征討匈奴都把國家搞的十室九空,行將崩潰,今日之武則天比不得漢武帝,今日之薛懷義也比不了衛青、霍去病啊。 於是,薛懷義果真如李昭德為他餞行時所言一樣:馬到功成了,甚至是馬未到而功已成。他一矢未發,一箭未射,便成就了一樁大功勞,薛懷義興沖沖地給朝廷上表說,「默咄一聽到洒家的威名就逃之夭夭了,請求陛下允臣還朝!」 薛懷義還朝對刑部圍剿御使台的計劃本來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薛懷義「大捷」的消息傳回洛陽之後,女皇武則天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她認為大軍勞師動眾的,既然已經出發,就沒必要如此往返,徒耗軍需,莫不如讓大軍繼續出征,只不過把戰鬥目標改為「奪回安西四鎮」。 經過這幾年的籌備,朝廷無論是在輜秣糧草、甲冑箭矢還是軍士訓練上,已經做好了收復安西四鎮的準備,如果不是因為突厥人突然來犯,武則天原也打算用兵的,她打算過了年就發兵收復安西四鎮,如今只是順水推舟,將計劃提前了幾個月。 因為這件事,朝中又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有同意發兵的,有認為應按原計劃進行的,也有反對遠征的,各方意見莫衷一是,這個時候,顯然不是刑部向御史台發起進攻的時候,軍國大事當前,朝廷豈會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 豆盧欽望和陶聞傑、楊帆商議了一番,決定暫且中止計劃,等朝中這場紛爭結束再說。朝中一番激辯後,由於武則天本人讚成遠征,意見漸趨統一,同意發兵。只是原本籌措的軍餉是為了攻打突厥奪回靈州的,這時改成遠征安西四鎮,又逢年底,財政上未免有些吃緊。 豆盧欽望巴巴地向皇帝提了個建議,建議大周所有九品以上官員奉獻兩個月的俸祿作為軍費,武則天有些意動,但是這種事實無先例,她就先把這個消息放出風來,試探百官的反應,這件事果然引起了官員們的不滿。 豆盧欽望想表現他對皇帝的支持,表現自己為官的高風亮節,可風頭讓他佔了,對別人來說卻只有損失。有些官員沒有外撈,全靠俸祿維持他們比較體面的生活,奉獻兩個月的俸祿,他們可吃不消。 比如監察御史王求禮,他是在來俊臣等御史台官員或被殺或貶官或流放之後,才調進御史台的,這位御史倒還清廉,家中也沒有什麼積蓄,扣他兩個月薪俸的話他可受不了,於是這位御史立即寫了一篇義正辭嚴的彈劾奏章,引經據典地駁斥豆盧欽望的荒謬言論。 王求禮的這番駁斥,得到了大批官員的響應,武則天一見官員們反彈太大,只好放棄了這條計劃。 此時,武三思還在緊鑼密鼓地張羅著鑄造天樞的事情,三陽宮和興泰宮的匠師已經趕赴建造地點,清理地面,規劃圖紙,購置磚石木料。這三項工程耗資巨大,卻沒有一個人提出來暫緩停建以濟軍資,而武則天本人也有意似無意地忽略了。 最終軍費問題還是由戶部絞盡腦汁給解決了,所用的法子不外乎是寅吃卯糧。薛懷義大將軍得到皇帝旨意,功成身退,回返朝廷,而大軍則繼續向西開拔,朝廷另派熟悉西域情況的大將軍王孝傑擔任統帥,正式拉開了收復安西四鎮的戰爭序幕。 ※※※※※ 王孝傑被任命為武威軍大總管,風塵僕僕地追趕他的遠征大軍去了,此時洛陽城業已迎來了新一年的元旦。 這一年的元旦,是十一月一號。 夏商周的時候,夏朝以正月初一為元旦,當時的元旦和春節是同一天。商朝則以十二月初一為元旦,周朝以十一月初一為元旦。秦始皇嬴政一統天下後,認為自己的功績不遜古之帝王,於是別出心裁地搞出了一個十月初一為元旦。 此後各朝各代的元旦大多以中國第一個大一統的朝代夏朝所建立的曆法為準,以正月初一為元旦。不過武則天建立大周朝後,一切依照周朝的規矩復古,所以元旦又變成了十一月一號。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元旦之日,皇帝當率文武百官祭祀天地。 武則天在萬象神宮召集所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員隆重舉行了祭天祀地的大典,武則天身著黑色袞冕服,衣飾十二章紋,另有蔽膝、革帶、大帶、綬等諸多配飾。頭戴冕冠,十二排綴以寶玉的冕旒將她蒼老的面孔擋在後面,若隱若現的愈增三分威儀。 楊帆是五品官,恰在今日有資格參與天地大祭的官員之中,他也穿著一身莊嚴的祭服,整個萬象神宮裡黑壓壓一片,隨著大鴻臚的高聲唱禮,一起一伏,膜拜天地,聽武則天宣讀祭天禱文。 皇帝初獻之後,當由皇太子亞獻,但是武則天宣讀了祭天禱文退過一旁之後,意外的一幕出現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一個訊號 眾目睽睽之下,大鴻臚竟然走向了武承嗣。 武承嗣顯然早有準備,他的臉上沒有一點驚訝的表情。也許他在禮部的安排之下早就排演過祭祀天地的禮儀程序了,只見他步履沉穩地隨著大鴻臚的導引,從文武百官和皇親國戚們中間一步步走上前去。 由武承嗣作亞獻,那麼皇太子呢? 儘管這裡是莊嚴肅穆的殿堂,萬象神宮裡還是傳出嗡的一聲響,沒有人敢在這個地方、敢在這個時候交頭接耳,這只是人們驚訝的本能反應,千餘名官員粗重的呼吸同時匯聚到一起所形成的一股氣浪。 太平公主的臉色陡然蒼白,她連忙低下頭,籍以掩飾她驚訝惶恐的表情。 楊帆是五品官,今日有資格到這大殿上參加祭天的官員中最低品級就是五品,所以他是站在最後一排的,這意外的一幕也讓他張大了眼睛,他向殿上望去,超卓的目力讓他看清了武則天的面容。 但他看清的只是垂在武則天面前的十二排冕旒,武則天站的穩穩的,面前用絲線垂掛的十二串珠玉就像一個密密的簾子,把她的面部完全擋住了,楊帆注意到,那冕旒靜靜地垂著,一動不動。也許,冕旒後面的武則天,此刻正用那雙銳利的老眼掃視著群臣的反應?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強壓著心頭的震撼,也垂下頭去:「女皇這是向群臣、向天下公開表明她要易嗣的決心了麼?還是說……,對了,還有終獻,會不會……女皇是想讓太子做終獻呢?」 楊帆心中陡然又萌生了一線希望,官員們也陸續想到了這一點,在亞獻結束之後,他們悄悄把頭抬高了一線。這個抬頭的動作很輕微,但是無數人同時做著同樣的動作,再輕微的動作也足夠壯觀了。 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彷彿是有一根無形的絲線牽著他們的腦袋,在武承嗣退下後,他們齊刷刷地仰了一下頭,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的武則天嘴角微微一勾,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 武承嗣退下之後,大鴻臚又向前走來,開始導引負責終獻的人。 萬象神宮寬敞巨大,堪稱天下之最的宮殿上,無數雙眼睛隨著他的身形移動著,移動著……,所有的人都屏著呼吸,看他走向誰。大鴻臚一步一步,終於走到了梁王武三思的身邊,滿朝文武目瞪口呆。 隨著一臉肅穆的大鴻盧的導引,武三思邁開大步,登上了丹陛。 當武三思朗朗的聲音在金殿上迴盪起來的時候,沒有人望著他,也沒有人聽他說什麼,當武三思做「終獻」大禮的時候,文武百官已都把目光投向了武則天的兒子,投向了那位曾經的大唐皇帝、如今的大周太子李旦。 站在後面的人,有的人能看到他的背影,有的人只能隨著別人望去的方向大致行一個注目禮,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但是站在李旦左右的人是能夠看到他的。李旦神色從容,沒有一點異樣。 他的皇位被母親奪走了,朝夕相伴、共過患難的兩位妃子也被他的母親活活打死了,如今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受到這般羞辱,他的太子之位也行將失去,但是李旦臉上沒有一點羞怒、激動的神情。倒是站在他身後的幾位小皇子,臉孔漲紅,憤怒到無以復加。 祭祀,不只是一場祭禮,它是一個再明確不過的政治訊號。 當初,那位「樂不思蜀」的阿斗登基為帝的時候,詔告天下說:「政由葛氏,祭則寡人。」 即便是阿斗這樣的人,也很清楚有些東西必須掌握在他的手上。他可以把蜀漢政務無論大小,全部交給諸葛亮負責,但是祭祀天地這件事,他必須得在繼位詔書中予以明確,這是他的權利,旁人不能沾手。 即便掌握了全部政務也只是一個權相,不是一國之主,而祭祀天地則不然,這是君王權力的象徵。 ※※※※※ 大祭結束了,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紛紛退下,一退出萬象神宮,便步履匆匆地向外走,今天這一幕大祭情形透露給他們的信息量太多了,他們需要回去好好消化一下,一時間連交頭接耳的現象都不多見了。 皇太子一家人在這人群中是最尷尬的,自從皇帝下旨不許皇太子再接見百官之後,實際上他一家人已經被軟禁在太子宮,除了身邊侍候的人,一個外人都見不到。而今天儘管他們置身在如許之多的朝臣和宗室之間,卻依然有種孤獨無比的感覺。 所有的人都在避免與他們接觸,以致於他們看到皇太子一家人走過來時,都要垂下眼睛,加快腳步地避開去,李旦依舊神色自若,但是走在他身後的幾個兒子,卻是悲憤已極。李成器和李隆基表現的尤其激動,以至於李旦不得不低聲訓斥,喝令他們克制。 這時候,太平公主卻走向了李旦,一些朝臣看到了,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把頭垂的更低,走的更快,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到。而武氏子侄和已經倒向武氏的人則一臉不屑的冷笑。 誰也不知道這對兄妹究竟說了些什麼,他們就站在萬象神宮前面寬敞的空地上,對站良久,李旦黯然向妹妹拱了拱手,轉身行向太子宮。 楊帆是最先退出大殿的一批官員,卻要讓後退出來的品秩高的官員先走,所以他成了走在最後的一批人,當他走到太平公主和李旦兄妹旁邊時,他沒有像那些對太子一家人如避蛇蠍的大臣們一樣急急走過,而是微微頓了一下腳步。 李隆基看到了他,目光定在他的臉上,楊帆站住腳步,向他拱手一揖。 這是禮節,既然已經同這位臨淄郡王照了面,理應行禮,但是整個朝堂上,今日行完祭天大禮之後,依舊守禮的,也就只剩下楊帆一人了。 李隆基並沒有露出高興的表情,他認出了楊帆,在他的記憶中,這個楊帆同武家有很密切的關係,所以他只是咬著嘴唇,冷冷地扭過頭去。 楊帆在心底裡歎息了一聲,從他們身邊慢慢走了過去。 李旦帶著幾個兒子走向太子宮,太平公主則向宮門外走來,很快就追上了楊帆。 方才在李旦面前,太平公主表現的很從容、很平靜,可是與李旦分手之後,她的臉色卻異樣的蒼白,看她飄忽的眼神兒,心神也已恍惚。在過金水橋時,太平公主腳下一絆,「哎呀」一聲就向前跌去。 「公主,小心些!」 楊帆一個箭步躍到太平公主身邊,伸手一扶,又迅速收回手去,向她揖了一禮。 太平公主花容慘淡地看了他一眼,邁著沉重的步子向橋上走去,楊帆略一躊躇,便舉步跟在她的後面。 太平公主旁若無人,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他似的,踽踽地走出宮門,許厚德趕來馬車,放下腳踏,太平公主正要登車,楊帆突然急趕幾步,走到她的身邊,低聲道:「殿下!」 太平公主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楊郎中,有何見教?」 楊帆明白她現在的心情,所以只是淡淡一笑,道:「可以與公主談談麼?」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如果你不怕人家說閒話,那就上車!」說罷當先舉步走上車去。 楊帆毫不猶豫地跟著上了馬車,太平公主走進車廂坐定,一見楊帆居然真的跟著上來,不禁有些意外。 楊帆咧嘴笑笑,笑的一臉陽光:「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跟你是怎麼回事,雖然咱們並不是那麼回事。」 如果換作以前的太平,此時少不得又要幽怨地糾正他的話,但是此刻太平公主心亂如麻,哪還有那個心情。 她沉默片刻,幽幽地道:「這件事是我不對,李家……就要完了。也許母皇歸天之日,就是我李氏家族被武氏家族一網打盡之時,我不該連累你的,我會想辦法……和你撇清關係。」 楊帆道:「很多年前,我是一個小乞丐,我背井離鄉,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其實我只是想離仇人遠一些,這樣能更安全一些,但我當時絕不會想到在那裡我會遇到什麼。如果我當時選擇的方向不是向南,也許我今天依舊是一個乞丐。」 太平公主的眼神陡然有些古怪起來,但是楊帆並沒有注意,他繼續說著:「很多年後,我到了洛陽。如果我沒有在水渠旁救過一個人,如果我不曾接受她的計劃到洛水河邊踢了一場球,如果我在馬橋被押上刑場的時候沒有決定去劫法場……,如果如果,許多如果,那麼,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 太平公主微微皺起眉,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楊帆道:「我想告訴你,人的一生,每一步都面臨著選擇,每一個選擇,他都認為自己的決定是最正確的,其實在選擇之前,永遠不會有人明白他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更不知道他的選擇會不會再發生變化,因為……未來可以影響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太平公主慘然道:「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麼?」 楊帆意味深長地道:「我現在說的,不是你的選擇,而是皇帝陛下的選擇。」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八章 梓澤苑 太平公主反覆地咀嚼著楊帆的這句話,漸漸明白了些什麼,她抬起頭,希背地看著楊帆,問道:「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 楊帆道:「你是關心則亂,難道沒注意到皇帝雖然選擇了武家,卻還沒有決定具體是誰。武家現在有兩個人,如今一個負責亞獻,一個負責終獻,可見這太子之位,一時還不能塵埃落定。決定了的事,尚且常常發生意外,何況是還沒有決定的呢。」 太平公主道:「可是,不管母皇最後選擇他們之中的哪一個,對我們來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楊帆道:「但凡成事,一半靠努力,一半靠天意,在它還沒有發生之前,任何意外都可能發生。你能想像一個十年前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乞索兒,今日居然高居廟堂,做了刑部郎中麼?」 太平公主「噗哧」一笑,沉重的心情有些放鬆下來,打趣道:「你現在不過是一個郎中,可還談不上高居廟堂呢。」 她想了想,頷首道:「你說的有道理,一日未曾實現的事,未必就不會發生意外,如果我現在就放棄,那麼它就真的會實現了。」 楊帆欣然道:「你明白就好。我這就回去了。至於你說的要幫我撇清的事……」 楊帆苦笑一聲,道:「好意心領了,不過這種事還是算了吧。對於人們樂意見到的、想要見到的事,就算當事人自己否認也沒有用,有些東西會越洗越白,有些東西卻會越描越黑,還是……順其自然吧!」 「哦……」 太平公主答應了一聲,不知怎地心頭竟然有些輕鬆的感覺,眼看著楊帆撩開車簾,太平公主突發奇想,又追問了一句:「為何你就能做到從不認輸?如果堅持到最後,依舊是失敗的結局,那怎麼辦?」 楊帆停住腳步,想了想道:「那……我就拍拍屁股走人唄,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去得?我非得在這棵歪脖子樹上吊死不成?」 太平公主登時啞然。 楊帆的馬就拴在太平公主的車子後面,一見楊帆出來,許厚德就停了車。楊帆繞到車後,解下韁繩翻身上馬,剛要策馬離去,才走出兩步,身後突然又傳來一個清悅的聲音:「明天,我約了她同游金谷園!」 楊帆霍然回頭,就見窗簾正輕輕拉上,一隻塗著豆蔻的柔荑悄然縮回窗內,楊帆眸中只留一抹驚艷。 ※※※※※ 第二天沒有朝會,一大早上官婉兒就被一輛輕車接出了宮。 武則天知道上官婉兒的去處,婉兒已提前向她稟報過,說是今日太平公主邀了她同游金谷園。 武則天本以為經過祭天大典之後,女兒的心情會低落一陣子,沒想到她還有興致邀請上官婉兒出遊。看來女兒自嫁入武家,成為武家婦之後,心態上已經發生了變化,對於武家人繼承江山已經不那麼牴觸了。對此局面,武則天自然樂見其成,於是慨然應允。 輕車到了太平公主府,角門兒打開,車子便直接駛進了公主府的後花園,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一輛華麗的馬車又從角門兒駛出來,向城外趕去。車子左右只有四名侍衛,輕車簡從,還真是出城遊玩去了。 太平公主建於金谷園的別苑叫做「梓澤苑」,太平公主曾經向武則天抱怨說她在金谷園的別苑比千金公主的別苑小,也不及千金公主的別苑華麗,所以才在南市開設了十幾家店舖,交由楊帆幫她打理,以期多賺些花銷。 太平公主說這番話固然是為了幫楊帆脫罪,但是卻也並非無中生有,她的別苑確實比千金公主的別苑小一些,千金公主的別苑佔地二十畝,她的別苑佔地頂多十八畝。 她的別苑也確實不如千金公主的別苑富麗堂皇,因為她的別苑中只建了很少的宮室亭榭,最大可能地保留了此地的原始生態,所以野趣盎然。 至於地理位置,太平公主更是打了個馬虎眼,她的這座別苑佔據了金谷園中風光最優美的一塊地段。這裡的地皮和千金公主的別苑所在地相比,同樣一畝地,至少貴五倍。 金谷園這個名字取自於西晉時期的大富豪石崇,石崇當時在這裡建了一座比皇家園林還要精美雅致、富麗堂皇的莊園,名字就叫金谷園。 而太平公主的「梓澤苑」,據說就是當年石崇所建的「金谷園」所在地。如今建於四周的其它權貴家的別苑,在西晉石崇時期還是金谷園外的一片莊稼地呢。 上官婉兒身在宮廷,與楊帆不容易見面,但是與楊帆見面的最大障礙,卻是來自於她先前立下的毒誓。如今太平公主依照楊帆的話,想了個理由打消了婉兒心中的忌諱。 楊帆其實很好奇太平公主究竟編了一個什麼理由,但是他沒有向婉兒問起,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當他看到婉兒的時候,從婉兒見到她時略顯古怪的神情表現,他就能感覺到,這個理由自己不能問。 太平公主並沒有跟他們一起來,她約婉兒同游金谷園本就是幫楊帆製造一個機會,她當然不會跟過來。就算楊帆和上官婉兒不在乎她也在這裡,難道她見了楊帆和婉兒卿卿我我的樣子不會難受麼? 所以,今天的「梓澤苑」,就成了楊帆和上官婉兒兩個人的世界。 「梓澤苑」中沒有太多的建築,只是對流經園內的河流做了一些巧妙的設計,隨著地勢的高低,築台鑿池,清溪縈繞,水聲潺潺,鳥鳴魚躍,幽雅異常,這樣充滿野趣的景致卻是比那些人為的景觀更耐看。 偶爾,在草木深處會看見幾堵破敗的石牆,被籐蘿草木重重掩映著。走近去仔細看,就能看見石上有精緻美麗的花紋,讓這被歲月滄桑了的石頭保持著幾分尊貴的感覺。於是,那幾堵殘垣斷壁也有了一種古樸的美感。 婉兒以前曾經來過這裡,而且她博聞強記,知道許多已經被歲月湮滅在故紙堆中的故事,婉兒偎依在楊帆懷裡,指點著那草木深處的石牆,悠悠地道:「這兒曾經是石崇的園林,那時候,這裡樓榭亭閣,高下錯落,華麗之極。 據說石崇用珍珠、瑪瑙、犀角、象牙等把這裡裝飾的金碧輝煌,就連方便之處都擺著紋帳坐墊、燃放沉香,又有姿容美麗的侍女侍候其間,以致有一位上門作客的官員還以為誤入了石崇的內室。 你看到那堵牆了麼,那就是石崇的金谷園遺跡。我有時候會想,這個地方,當初會不會就是那位多情的綠珠姑娘所住的綠珠樓呢,也許綠珠姑娘就是從這裡一躍而下,以身殉情的呢。」 楊帆輕歎道:「如此氣焰熏天的一代風流,如今他又在何處呢,留下來的也不過就是這一堵殘垣斷壁罷了。」 他攬著婉兒的纖腰,望向邙山方向,說道:「就像邙山腳下那片河灘上葬著的漢光武帝劉秀。這一代帝王,如今又剩下些什麼呢?」 上官婉兒回眸笑道:「人家和你說綠珠深情,郎君何以發此感慨?」 楊帆道:「你是女人,想的當然是綠珠的款款深情。我是男人,想的卻是石崇的榮耀一生,尤其是想到本朝李武之爭,武武之爭,更加心有所感罷了。」 上官婉兒搖頭道:「郎君真是一個異類。帝王家事且不去說它,就說這朝中文武吧,一個個白髮蒼蒼,偌大年紀,還要努力地往上爬,明知道越高的地方風險越大,偏是不肯放棄。郎君年紀輕輕就已位居五品,可謂前途無量,怎麼反倒意氣消沉起來了?」 楊帆微笑道:「感慨歸感慨,事情我在做啊。我只想,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或者是為了名利,又或者是為了志向,固然有所拚搏,而到了年老的時候,為了身後名,為了子孫事,較之年輕時怕會更加熱衷名利了。」 楊帆在婉兒腮上輕輕一吻,柔聲道:「我們還年輕,正是及時行樂的時候,等到我們有兒有女,有了牽掛,再去努力為孩子們拚搏也不遲啊!」 上官婉兒聽了這句話,神情登時一黯,楊帆見了,不禁暗悔失言。 婉兒現在被女皇帝所用,不得自由。她的父族和母族因為曾經與女皇作對,飽受迫害,她雖只是一個弱質女流,如今卻是父族和母族從多親人頭頂一棵遮風蔽雨的參天大樹,這許多牽掛她拋不下,以致兩人連幽會一次也像牛郎織女一般,還要太平公主為他們搭鵲橋。 對一個女人來說,活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有一個心愛的男人,再為這心愛的男人生兒育女。兩者缺一,對她的人生來說都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如今連幽會私唔都如此困難,更不要說生兒育女了,說起這個不是惹她傷心麼? 楊帆趕緊打個哈哈道:「你看,你我相會,本是極高興的事,何必在這裡追古思今,替古人擔憂呢?就說這金谷園裡最有名的傳說『綠珠墜樓』吧。綠珠的忠貞,石崇的深情,傳頌千古,可我總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五十九章 婉兒家的浴室 婉兒聽楊帆說到兒女,心中頓覺傷感,她何時才能名正言順地嫁給楊帆,連她自己都沒把握。偶爾幽會,倒是有一種小別勝新婚的情趣,可是如此一來,她就不能為楊帆生兒育女,她已經不小了,如果再磋砣些歲月…… 想到這些,婉兒非常難過,正在憂傷之中,忽聽楊帆質疑「綠珠墮樓」,不禁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要知道『綠珠墜樓』的故事也曾讓少女時期的她思慕不已呢,那等生死不渝的愛情何等可歌可泣。 上官婉兒忍不住問道:「郎君覺得『綠珠墜樓』有何不妥呢?」 楊帆道:「石崇視人命如草芥,且喜炫耀。但有客人赴宴,若不能酒到杯乾,他就會殺掉陪酒的侍女。有一次大將軍王敦到他府上赴宴,因為不擅酒,推拒不喝,他竟連殺三名少女! 那些少女嬌俏美麗,都是常年侍候在他身邊的人,有些還曾經給他侍過寢,曾是他的枕邊人,他殺起來就像殺一隻雞,可有半點猶豫?綠珠不過一歌女,與這些被殺的女子並無兩樣,只因殊美,專寵於她,要說深情那就可笑了。」 楊帆指了指那籐蘿掩映下的殘垣斷壁,冷誚地道:「今人到此,撫古思今,只記得綠珠墮樓,可有人記得那些被石崇像殺雞一般殺掉的無辜少女們麼?也許我們的腳下,就有她們當年流下的血!」 上官婉兒有些動容了,說起來,即便是她,站在這裡時想起的不也只是石崇和綠珠的愛情故事嗎,幾時想起過那些被石崇殘忍殺害的少女。這所謂的『脈脈深情』經過後人的傳頌已是如詩如畫,竟叫人忽略了這裡曾有著怎樣的血腥。 楊帆道:「石崇此人爭強好勝,聽說這家富人用糖水涮鍋,他就用蠟燭作飯,聽說那戶富人用赤石脂塗牆,他就用花椒,別人做布障四十里,他就做錦帳五十里,永遠不甘落於人後。」 楊帆又道:「石崇如此有錢,究竟是從哪兒來的,經商嗎?他做荊州刺史時,時常派官兵打劫來往商賈,以官為匪,聚斂財富,後來他又依附皇后賈南風,以他一向的作風,你想他那富甲天下的財富究竟從何而來?如此喪盡天良的一個大盜,只因搭上了一個可憐女子的性命,他就死的冤枉了? 他究竟因何而死?是因為他的靠山賈皇后被司馬倫殺了,之後司馬允討伐司馬倫,兵敗之後司馬倫借由這樁謀反案誅殺數千政敵,石崇本就是賈氏黨羽,又富甲天下,如果他想造反或暗資反賊那會怎樣?司馬倫怎會不借此機會剷除他。」 楊帆冷笑道:「可是當官兵來抓他時,他卻對綠珠說:『我是因為你才獲罪的!』無恥啊!,他這是逼著綠珠陪他赴死,不想讓他的禁臠落於他人之手罷了。他此前就算獻綠珠於司馬倫的心腹孫秀,就能免死嗎?司馬倫會因為這個原因放過一個極具威脅的政敵? 綠珠死了,『愛極了』她的石崇卻不肯死,他是被司馬倫抓走,與那數千個被株連的官員一起殺頭的。以他一向的為人忖度,我倒寧願相信他拒絕交出綠珠只是因為一向的跋扈,向來只有他搶別人,什麼時候肯讓別人沾他的禁臠了。 他的死更與綠珠無關,世上有沒有綠珠,他獻不獻綠珠,作為一個官場失利卻又富甲天下的官員,他的政敵都不會放過他,可笑後人卻有意忽略其間故事,編出這麼一段淒美的愛情來,風花雪月啊,那些閒極無聊的文人也和長舌婦一般,就喜歡嚼這些東西。」 上官婉兒仔細想想,那石崇一向的為人以及他被殺的真正原因,確也無從辯駁,只得又氣又笑地嬌嗔道:「你這人,好不懂風情,好端端一個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被你數落的這般不堪。」 楊帆道:「我只是氣不過綠珠明明是被石崇逼死的,石崇之死明明是因政爭失敗,偏要給他們披上一層脈脈深情的面紗。」 說到這裡,楊帆忽然一笑,貼著上官婉兒元寶般可愛的耳朵,低聲道:「良人在側,羨慕人家的鴛鴦之情作甚麼,不如咱們……」 楊帆的聲音又低了些,一番悄悄話兒說出來,婉兒的臉上頓時爬上一抹紅暈,她輕輕打了楊帆一下,嬌嗔道:「虧你想得出來,青天白日的,在這種地方……,我才不要!」 楊帆道:「這園子裡沒有旁人吶,那些侍衛和僕傭都不在這兒,幕天席地,何等有趣。」 「不要不要!」 婉兒怕他用強,羞紅著臉跑開了,楊帆立即追過去,片刻之後,草木深處便傳來一陣銀玲般的笑聲…… ※※※※※ 「梓澤苑」裡的建築並不多,可是這裡的宮室雖然不多,卻是物盡其用,物盡其美,比如這座毫華之極的巨型浴室。 楊帆剛走進去,一見到浴室的樣子,就被它的壯觀給驚呆了。 這座浴室大概是在建造之初,就是把一大片優美的自然景觀給圈在了其中,所以看著那山石嶙峋,花木繁茂,以及中間用石頭堆砌出的很自然的澡池,若非頭上有屋頂,幾乎讓人以為這是天地形成的一座池塘。 這座罩著浴室的建築同普通房屋不同,右面整整一面牆都是傾斜的窗子,窗子蒙著絲帛,陽光透窗而入,將花草沐浴在柔和的光線下,太陽從升起到落下,整整一天都可以照射著那些翠綠肥大的枝葉和鮮艷嫵媚的花朵。 另一側的花木上方,則有一個巨大的天窗,天窗打開後,那一側不喜陽光的植物也能得到充足的照射,而且雨季的時候,還可以打開天窗直接讓雨水傾瀉下來。 池子正上方是裝飾如巖洞一般的穹頂,左右陽光充足,置身其中,彷彿是在露天的池中沐浴,卻又擁有絕對的私密性。 在這寬闊的浴室中,還有一棵高大的桂樹,長於溫室,錯亂了時節,此時依舊開著鮮花,浴室內馨香撲鼻,沁人心脾。一些花瓣正在飄落,直接落在池水上,隨著水波輕輕蕩漾,水面就像鋪了一層雪白的桂花做的絨毯。 白色的花瓣毯中,又夾雜著許多紅的黃的花瓣,那是從其它花木上飄落的,花瓣的絨毯下面又有裊裊的霧氣升起,這裡的水是活水,而且不是人工加熱的,這是被圈進浴室的一眼溫泉。 看著楊帆目瞪口呆的樣子,婉兒嫣然道:「怎麼樣,我這座浴池漂亮吧?」 楊帆奇道:「你的浴池?」 婉兒道:「當然!郎君以為這『梓澤苑』是太平一人的麼?『梓澤苑』佔地十八畝,其中有五畝是奴家的,只是我這地方與她毗鄰,加上地方不大,便沒單獨立園,方才咱們經過的那道花牆就是界限,這邊兒已是奴家置下的園子了。」 楊帆想起小蠻一個宮中侍衛都能在南市擁有三家店舖,以上官婉兒的身份要在這寸土寸金之地置下數畝田園自然也不為難。難怪這梓澤苑的風格自然純樸,與其他人家大不相同,估計都是出自婉兒的手筆了。 楊帆欣然道:「漂亮!這裡果然漂亮,說是洞天福地,也不過份。這麼大的池子,哈哈……,若不來個鴛鴦浴,可真是暴殄天物了,娘子,寬衣吧!」 「才不要,你先洗吧,我去換衣服!」 婉兒蠻腰一扭,像條游魚似的閃開了,楊帆嘿嘿一笑,片刻之中,衣衫落了一地,只聽「噗通」一聲,就似一塊大石砸進水裡,濺起一片水花。 溫泉水滑洗凝脂,如果此時大剌剌地仰躺在水中的楊帆,肌膚也算凝脂的話,那就算勉強應景了。 上官婉兒在側廂的小木屋裡已經寬了衣衫,一條潔白的大浴巾裹住了自己的身子,上面露出香滑的肩頭,下面露出秀氣的小腿,赤著一雙纖纖雙足,婉媚無比。 婉兒手裡捧著一碗藥湯,猶豫了一下,才克制住了心中的誘惑,微微皺著眉頭,把那藥湯一口口地喝下去。 今天楊帆的一句話,把她想要為楊帆生兒育女的念頭勾了起來,這念頭一生出來,便瘋狂地生長起來,幾乎完全佔據了她的心頭。但她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婉兒一口一口地吞嚥著苦苦的藥湯,在心底裡暗暗發誓,她一定要找一個機會,安排妥當後,為她的郎君生一個屬於他們的孩子,這個心願若不能達成,她死都不甘心。 溫泉水蕩漾著泛起絲絲白霧,水面上有一層柔軟的花瓣,花瓣隨著活水一點點流去,桂樹上又有新的花瓣輕輕飄落,如詩如畫。 婉兒從小木屋裡輕手輕腳地走出來,見楊帆正仰躺在一具用漢白玉的完整巨石雕刻出來的人形榻具上,枕著石枕,雙目微闔,非常享受的樣子,趕緊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想要溜到水裡去。 楊帆雖未睜眼,卻似早知她已出來似的,婉兒剛一邁步,他就跟一個垂涎自己的貼身小丫環久矣,如今終於逮到了偷食機會的老太爺似的,貌似懶洋洋的、帶些色瞇瞇的發話了:「婉兒,過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章 共效于飛 婉兒站住腳,像個想偷糖吃卻被大人當場抓住的小女孩兒,可愛地嘟起了嘴巴。 楊帆眼都不睜,只是大模大樣地拍了拍自己身邊光滑如玉的扶手,「啪啪」地濺起幾片水花。 婉兒向他皺了皺鼻子,還是乖乖地走了過去。 阿奴心思敏感細膩,所以外表就顯得強悍霸道一些,這是一種想要保護自己的本能反應,所以她是唯一一個敢反抗楊帆命令的女人。至於小蠻,對她的阿丑哥哥可是千依百順,不過小丫頭俏皮可愛,偶爾和楊帆撒撒嬌、使使性兒,那也是很正常的。 至於婉兒,則是出身巨室大戶,幼承家教,絕對的以夫為天的典型,她既然認定了楊帆是她一生的歸宿,那就絕對的服從丈夫,哪怕明知道楊帆此刻有些同她開玩笑的意思,她即便拒絕也不會惹楊帆生氣,她還是乖乖地走了過去。 婉兒貓兒似的爬上石階,手按著浴巾下擺,避免春光外洩。她剛把一隻雪足小心翼翼地探進水裡,楊帆就霍然張開眼睛,哈哈一笑,伸手一拉,婉兒就哎呀一聲跌進了楊帆的懷裡,濺起水花一片。那盪開的花的「絨毯」向外一彈,又迅速掩蓋回來,遮住了她嬌美的身子。 「壞蛋!」 隨著婉兒的一聲嬌嗔,裹住她嬌軀的毛巾被楊帆一把扯下,濕噠噠地丟在石沿上,毛巾上的水匯成一條小溪,潺潺流去…… …… 溪水潺潺,高下錯落,形成一道規模不大卻極為優美的瀑布,這就是金谷水。 谷水出墦塚,東行歷金谷,再匯入洛水。 金谷園正在金谷水的必經之路上,金谷園之名也即源於此水。 這裡是金谷河上游的一處瀑布。 河邊有一輛牛車,牛健車輕,牛車上坐著一個魁梧的車伕,頭戴竹笠,正悠然四顧,忽見對面小道上有一輛驢車緩緩緩駛來,馬上從車上躍下相候。 驢車是一輛普通的鄉間板車,車上坐著一個白袍士子,此人長髮披肩,大袖博袍,看起來頗具漢晉古風,容顏俊美,一條黑色的抹額更襯得他白皙的肌膚玉一般潤澤,其態若天上謫仙。 但是最顯眼的卻是他的那條抹額,抹額此時並不是繫在他的額頭,而是蒙在他的眼睛上。他是被人蒙著眼睛,用驢車載到這裡的。驢車停下,那趕車的老者回首道:「張奉御,已經到啦。」 驢車上那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聽了,將抹額從眼睛上解下來,從容地束在額頭上,這才起身從車上下來,那趕著牛車的漢子已快步上前,躬身道:「郎君!」 少年公子點點頭,轉身看向那位白髮蒼蒼的老者,這老人年事雖高,身板兒卻異常挺拔魁梧,往那河邊一站,如同一株蒼老虯勁的迎客松。老人滿臉含笑,拱手揖道:「張奉御,小老兒就送到這裡了,因家主人行蹤不宜透露,所以對奉御有所怠慢處,還請見諒。」 奉御是官職,這張奉御就是以門蔭被任命為尚乘奉御的張易之。 張易之一向自詡風度,但是今日見了那姜公子,風度氣質高下立判,狂傲之態立即不復存在。而且,他也是世家大族子弟,隱約知道那姜公子背後究竟有著多大的勢力,所以對這姜公子身邊的心腹老人,倒也不敢倨傲。 張易之微笑著還禮道:「老人家客氣了,對於姜公子隱匿形蹤的苦衷,易之是清楚的。此番得見姜公子尊顏,易之已是榮幸之至,些許麻煩又算得了甚麼呢。勞煩老人家回復公子,就說易之此番回去,必依今日相商行事,宮外之呼應,則要拜託公子了。」 陸伯言含笑一揖,看著張易之登上牛車,他的車伕揮鞭驅趕著健碩的公牛,車子揚長而去。陸伯言便坐上驢車,返身向邙山方向行去,走出約里許地,陸伯言忽然折入林下,片刻之後,他的身影再度出現。 陸伯言再出現時,車子已經不見了,那頭毛驢被他騎在身下,陸伯言倒騎在毛驢身上,優哉游哉地走在鄉間小路上,仿若一個山中隱士…… ※※※※※ 充滿芬芳和野趣的浴室裡面,不時傳出嘩嘩的水聲。 水波蕩漾著,花瓣如薄紗般時聚時散,將糾纏在一起的兩具身體若隱若現地呈現出來。 「郎君……」 婉兒將一雙纖纖素手勾住楊帆的脖子,隨著他的每一次有力的衝擊,一雙柔媚的明眸越來越是濕潤,她很想閉上眼睛體味那銷魂的感覺,卻始終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生怕看丟了一眼。她越來越不捨得離開他了,每一次相聚復又分離,都讓她的思念更深。 忽然,楊帆半俯的身子從水中挺起,他的雙手抄在婉兒豐盈的臀下,將她水淋淋的身子撈了起來,婉兒驚呼一聲,趕緊勾住了他的脖子,拍打撞擊的聲音猛然驟如急雨,隨著一聲高亢的尖叫,極度的快感讓婉兒纖秀的脖頸猛地一仰,秀髮飛揚起來,濺起漫天水珠,燦如星辰。 婉兒戰慄著,纖纖十指深深扎進楊帆結實如鐵的背肌,兩條圓潤的大腿緊緊夾住了楊帆的身體,包容著楊帆分身的部位像是在搾汁似的劇烈地收縮的,用女性獨有的溫柔與包容,撫慰著他的一陣陣脈動。 銷魂蝕骨的餘韻還沒消除,她就像是突然被抽盡最後一絲氣力似的從楊帆身上滑下來,軟綿綿的似一條無骨的蛇。楊帆也隨之躺倒,楊帆臥在她的身上,她則仰躺在光滑的漢白玉石榻上,溫泉水似海浪一般一起一伏地追逐在他們的肩頭。 楊帆輕輕地撫摸著她潮紅的臉龐,靈與肉的交融之後,婉兒臉上有一種嫵媚的潮紅,眉梢眼角有一種無處不在卻無法言喻的春情。 楊帆的愛撫讓婉兒心裡甜甜的,她忍不住仰起下巴,誘人的檀口嘴唇向她的男人索吻,她馬上得到了滿足,而且被吻的有些吃不消了,以至於她不得不輕捶郎君的肩膀,待他放開自己,這才能大口大口地喘氣。 一場纏綿之後,兩個人都有一種滿足後放鬆的疲倦感,所以他們靜靜地躺在水裡,也不說話,只有緊密的擁抱來表達他們心中的歡喜和愉悅。 過了許久,婉兒才歎息似的發出一聲呻吟,在楊帆耳邊低聲呢喃道:「人家方才都要快活死了,真想一輩子就這樣陪著郎君……」 楊帆忽然皺了皺眉,道:「這個……只怕不太容易。」 婉兒神色一黯,又強打精神,柔聲道:「婉兒明白,婉兒只是想,自然不會難為郎君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過……我們總會有長相廝守的那一天的,是麼?」 「那當然!」 楊帆啄了一記她的嘴唇,眼底有一抹溫柔的笑意:「我說只怕不太容易,是說,一輩子就這樣子在一起不太容易。嗯……總要睡覺吧、還要吃飯吧,怎麼可能……」 「壞人!」 婉兒露出一口潔白的貝齒,作勢在他胸口咬了一下,嗔道:「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婉兒剛說到這裡,楊帆的肚子忽然咕嚕嚕地響了起來,婉兒一怔,失笑道:「才晌午,你就餓啦?」 楊帆趕緊訴委屈道:「聽說我的婉兒要出來,我滿心歡喜,一大早就出去等你,在家裡時就沒吃多少東西,方才……咳咳,活動又太激烈……」 婉兒紅了臉,趕緊摀住他的嘴,嬌嗔地打了一下,忽又吃吃地笑起來:「好吧,郎君辛苦,今天中午奴家就給郎君露上一手,郎君可還沒有嘗過奴家的手藝呢。」 楊帆驚訝地道:「婉兒會燒菜?」 在他眼中,婉兒當世才女,一身書卷氣,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自然信手拈來,不過烹飪作這種事她也懂得?卻不知古之才女,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氣的林黛玉,這針織女紅、烹飪歌舞,俱都是一個大家閨秀必學的功課。 婉兒得意地道:「郎君小看人家,人家會的菜餚多著呢。不過今日即然踏秋,我準備的食料,就多是適宜野外炮製的菜餚,比如炙駝峰呀、鯢魚膾呀、蒸羊羔啊、羊臂臑、熊白啖啊……」 楊帆嘴巴越張越大,吃驚地道:「你還準備了食材?我怎麼不知道。」 婉兒道:「男人哪會想到這些事情,當然要女人來惦記啊,這些食材出宮的時候我就備好了,用箱子裝著,盛了冰鎮著呢。」 說著這兒,婉兒忽地掩口笑道:「對了,那蒸羊羔用的是同州羊肉,可是來俊臣進貢的給皇帝的,來俊臣對不住你,今日咱們吃他一隻羊羔,也不為過。」 同州就是後來的陝西大荔,該地糧谷豐饒,水肥草美,出產的胡羊肉質細嫩,味美可口,但是楊帆在意的並不是肉質,來俊臣如今正在同州做參軍呢,他進貢同州羊羔給皇帝,這件事馬上引起了楊帆的警覺。 上官婉兒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柔聲安慰道:「放心吧,來俊臣如此行為,用意不過是籍以引起皇帝注意,免得皇帝真個忘了他。不過呢,這皇宮大內裡負責接收貢品和御膳的監司,如今都是我的人,皇帝吃著這羊肉,也不會知道是誰進貢的。」 楊帆在她柔軟的唇上親了一下,笑讚道:「真是吾之賢內助也。」 婉兒向他扮個鬼臉,說道:「郎君餓了,奴家這就去……」 她掙扎著想要起身,身子一動,只覺渾身酥麻無力,不禁哎喲一聲,又躺回去,楊帆悶笑道:「還是再歇歇吧,不急於一時,我剛吃了婉兒這頓大餐,也要回味回味,才好再吃別的東西。」 「壞傢伙,得了便宜賣乖。」 婉兒恨恨地張開一口小白牙,又在他胸口吻下一痕牙印,牙痕彎彎如月……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一章 林間炙 秋陽如金,灑滿林間。 這裡的林間別苑並沒有蔓延無盡的圍牆,只用手植的樹木作為不同主人的莊園之間的界限。整個金谷園地區都是達官貴人的別苑所在,平時也都駐有家人看管,所以庶民百姓根本不會進入這一範圍。 林間有早就擺好的灶石,那些侍衛們又把各種食材搬來,生好炭火,便被婉兒趕開了。 婉兒今天是頭一回為她的郎君侍奉飲食,在她心中,這是極重要的一件大事,她當然不會讓別人來插手。 婉兒所用的食材都取自大內,駝峰、鯢魚、羔羊等等都是由大內御廚做好了前期準備的,拿來就能烹用。其中如熊白啖這道菜,用的材料是熊的脊肉和鹿脩。熊的脊肉極嫩極肥,而風乾的鹿肉卻極干極韌,兩者截然不同,但是放在一塊炒蒸,卻是味道極佳,鮮美異常。 這些食材都是山珍海味,當然,這些菜還是以大魚大肉為主,這本就是唐人的膳食風格,也大對楊帆的胃口。本身就是極佳的食料,再有一位秀色可餐的俏佳人在林間廚下為郎君忙碌,那又是怎樣一番感覺? 這位一身書卷之氣的美人兒,打扮的花枝招展,偏又在秀髮上系一條極顯俏皮的青帕包住了秀髮,那擺動的絛帶,曳地的長裙,袒露的襟領,潔白的肌膚,於這秋陽林下,有種別緻的美麗。 只是,同阿奴下廚時那種優雅自然,如舞如蹈的美態不同,楊帆能看得出來,婉兒的手藝是有的,不過大概是因為不常用,又或者是習慣了有人幫她打下手,現在一個人忙碌著,不免有點手忙腳亂,不知不覺間,頰上還蹭了幾道煙灰。 不過如此一來,這位秤量天下才學,點評江山社稷的大周內相女才子反倒像是天上的仙子到了凡間,有了一絲可親可愛的煙火氣。 楊帆絕非有意坐視,刻意要享受一下一位地位崇高的女才子侍候自己的感覺,別的他不會,往廚下添炭控火這些事還是幹得了的,問題是他只是稍有意向,就被上官婉兒大發嬌嗔地轟開了。 封建禮教,男尊女卑,下廚的男人不是好男人,是沒出息的男人。男人下廚,不但對男人是一種侮辱,對他的女人也是一種侮辱,其意味就如同本該主外的男人卻在外面搞不定,只能躲在後面,讓自己的老婆出面去跟人理論。 所以,楊帆只好無所事事地坐在一旁,翹著二郎腿,看美人調羹,美人作膾。 林間炊煙裊裊升起的時候,那騎著毛驢的老者依舊行走在鄉間小路上,所往的方向,正是這金谷園…… ※※※※※ 不得不說,婉兒的菜餚烹調的還是相當美味的,或許比起阿奴的化腐朽為神奇還差著一截,畢竟她使用的食材不說是龍肝鳳髓,卻也相差無幾了,而在阿奴手中,青菜豆腐一樣能變成人間珍饈。 不過,婉兒的菜餚真的烹製的相當美味,即便不是美人在側,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充當了一味最佳的調料,楊帆一樣覺得很可口。 看著楊帆狼吞虎嚥的樣子,婉兒心裡也很歡喜,做美味的東西給心上人吃,心上人喜歡吃她烹調的美味,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吃罷海味山珍,最後又上了一道蓴菜湯,清清淡淡、糯糯香香,兩個人又用了些湯,也不收拾盤碟,便手挽著手兒,在林間漫步。 「婉兒今晚就要回宮麼?」 踏著一地落葉,楊帆依依不捨的道。 「不用,我跟皇帝說,今晚要宿在公主府上,明日再返宮。反正上午皇帝是要臨朝的,我只要在皇帝下朝之前趕回宮裡就好。」 楊帆大喜道:「當真?那我今晚就可以跟婉兒雙宿雙棲嘍?」 婉兒紅了臉,輕咬薄唇,羞答答地點了點頭。 「哈!」 楊帆大喜,握拳向空一揮,然後縱身向前一躍,一個前空翻,靈巧如猿地躍起一丈來高,劈手摘落枝頭一枚紅果,又輕輕巧巧地落在地上。 只是他摘果時動作太急,枝頭一陣搖晃,辟嚦啪啦地又有幾枚熟透了的果子掉下來,其中一枚正好打在他的頭上。 楊帆「哎喲」一聲,婉兒瞧了忍俊不禁,她彎腰拾起果子,向楊帆擲去,楊帆縱身一閃,避開她投擲過來的果子,向她扮個鬼臉道:「嘿!想打中我可不容易!」 「哼!身法很快麼?」 婉兒童心大起,不服氣地又拾起一枚果子,剛剛揚手擲出果子,楊帆便把腰桿一扭,閃進了一片花木叢中,花木一陣搖曳,剎那間便失去了他的蹤影。 婉兒卻不信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會有本事逃過自己的眼睛,她雖不懂武功,可是時常蹴鞠,身體強健,卻也不是一個嬌怯怯的小女子,便快步追了過去。 「咦?還真的不見了。」 婉兒在林中搜索了一陣,始終看不到楊帆的身影,終於認輸,大聲道:「好啦,我認輸了,你出來吧!」 林中靜悄悄的,只有風吹樹葉的婆挲聲,婉兒側首聽了聽,喚道:「楊帆!楊帆!」 楊帆忍著笑躡在婉兒身後不遠處,看著她東張西望,還是不說話。 婉兒把手攏到嘴巴上呼喊道:「快出來!楊帆!你再不出來我可走啦!」 楊帆微微一笑,剛想縱身出去,忽然察覺有些異狀,彷彿一股帶著寒意的風猛地襲到了他的身上,楊帆霍然望去,就見上官婉兒身右不遠處一蓬蒿草叢中,陡然出現了一位白髮白鬚的老者。 老者布衣葛服,頭束一頂布巾,像極了一位山野村夫,只是他往那兒一站,便給人一種蒼勁有力的感覺,卻是尋常人所不具備的氣勢。 他的雙袖挽著,露出雙手和一截手腕,他的骨骼很粗大,粗大的手指和掌背上暴起的青筋,顯示著他的雙手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強大爆發力。 他此刻正很輕鬆站在那兒並未作勢,如果他鬚髮如飛,雙目暴瞪,就算有人說他可以生撕虎豹,怕也有人信的。 婉兒一轉身,正欲再喚一聲,突見草叢中鬼似的冒出一個人來,把她嚇了一跳,婉兒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看清來人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這才吁了口氣,輕拍酥胸,猶有驚容地道:「老人家,你怎麼會在這裡?」 婉兒向旁邊掃了一眼,這才發現她和楊帆一路散步,後來又捉迷藏,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她的莊園邊上,前邊不遠就有一排高大筆直的樹木,外面是一條約有一車寬的土道,道旁還有一頭驢子,東張西望一番,便低頭吃草。 婉兒恍然,提醒道:「老人家,你走錯路了,這裡已是私人宅院。」 這白髮白鬚的老者正是陸伯言,沒有姜公子的吩咐,他不會刻意去找楊帆的麻煩,但是在此處突然聽到楊帆的名字,他有些忍不住了。 公子和阿奴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公子是他的主人,又被他當成自己的親孫子一般疼愛,而阿奴呢,那麼乖巧可愛的一個小女子,怎麼可能不招人疼? 他不僅疼愛阿奴,而且他曾指點過阿奴的武功,對阿奴有半師之義。所以,不管是為了公子還是阿奴,他對楊帆都絕無好感。 恨倒是談不上的,到了他這個年紀,無論是愛或恨都不太容易,很多事都已被他看淡了。但是有一種事,是看破了一切的人輕易也不會放下的,那就是好奇心。 他聽到楊帆這個名字,就動了好奇心。他很想看看這個讓公子傷心、讓阿奴甘心赴死的年輕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他還不確定此楊帆是否就是彼楊帆,原本還想問問,可是等他躍到婉兒身前,才發現只有婉兒一人。 草木「唰」地一聲,楊帆陡然躍現在婉兒身邊,老者突兀的現身,分明是有一種功夫。楊帆不知道這老者的來路,卻察覺到他似乎並無善意,婉兒是不通武功的,楊帆擔心她遭遇不測,馬上閃到她身邊,輕輕一拉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 陸伯言的眼睛輕輕地瞇了起來。 他不用再問了,同名同姓者固然有之,可是在同一個地方,同樣年輕、同樣英俊、同樣氣勢不凡,而且身具一身武功的同名人,其概率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眼下這個年青人,十有八九就是阿奴喜歡的那個男子了。 阿奴不是說他在洛陽做官麼,而這一片領域,很少有普通人會過來,出現在這兒的人,大多非富即貴。 一旦確定了楊帆的身份,陸伯言胸中一股莫名的怒氣便油然而生! 他看到楊帆之後,雖然對阿奴肯為此人赴死還是有些不以為然,可是他還是得承認,這個年輕人確實有著讓女人為之著迷的本錢。 在他心中,楊帆當然還是比不上姜公子的,在他心中,天下間沒有一個男人比得上姜公子,不過公子如謫仙,身上總有一種清冷高貴的氣質,叫人只能敬而遠之,卻不似這青年人叫人願意親近。 可是陸伯言看到他與婉兒站在一起,看到他維護婉兒的動作,看到婉兒望向他的眼神,以他近八十年的人生閱歷,如何還看不出這兩個人的關係,所以,他怒了。 老陸怒了,便想殺人。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二章 鬥戰 八十年的人生閱歷,看多了生死離別、愛怨糾葛,陸伯言已經洞察世事,人情豁達,其修養遠非常人所能企及,那些小兒女間的事,他不想參與,也不想為此與楊帆動手。 他出現在這裡,其實只是想看看這個年輕人究竟有什麼本事能叫阿奴那般喜歡他,可他看到的卻是楊帆與這不知名的美貌女子之間的卿卿我我、柔情蜜意。阿奴為他跳崖自盡,屍骨無存,這才多長時間,他就另結新歡了? 從這女子看向楊帆時的眼神,從他們很自然的接觸,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一定不短了,也就是說,他哄得阿奴為他神魂顛倒的時候就已另有所愛。阿奴遇到了一個感情的騙子,那可憐的女娃兒竟為了這樣一個敗類而死! 陸伯言一雙白眉微微地聳了起來,沉聲道:「你就是楊帆?」 楊帆暗暗蓄著力,恭聲答道:「小子正是楊帆,老人家是?」 陸伯言道:「你可認得一個叫做阿奴的女子?」 楊帆眼神動了動,不需要再回答了,陸伯言看到他的反應,便已確認了他的身份,老人家仰起頭來,向天一聲大笑,笑聲中出手,一隻大手五指箕張,如同一張簸箕,狠狠拍向楊帆的胸口。 他快,楊帆卻更快,早已心存警覺的楊帆在他肩膀一晃的剎那,就已判斷出了他要出手,而且判斷出了他要攻擊的部分,楊帆馬上就想出手,搶先出手,可是心思電轉,他卻放棄了出手,反而退了一步,臉上露出一副很驚訝的表情。 「老人家為何動手?」 楊帆問話的時候,陸伯言便進了一步,右手換成了左手,沒有什麼花哨的動作,還是當胸一掌拍來。這一次楊帆不再退了,他也出手,而且後發先至,一拳擊向陸伯言的左肩。 這位老人的武功造詣或許遠遠高於楊帆,但是論出手的速度他當然沒有楊帆快,就算那位昔年叱吒風雲,嘯傲三山五嶽的綠林之王虯髯客,早在五六年前便也不能與楊帆比鬥拳腳的速度。 老不以筋骨為能,一個人即便曾經戰無不勝,也戰勝不了歲月這個敵人。 陸伯言驚咦一聲,擊出的一掌忽地一凝,塌肩、屈膝,一步不退,只是肘彎一轉,便橫著截向楊帆的手腕,他的速度沒有楊帆快,但是眼光的老辣、火候的掌握、變招的時機、採取的對策,都比楊帆高明多多。 楊帆立即收拳,上身後仰,左腳卻似一柄鐵鏟,凌厲地鏟向陸伯言的小腿,此時他才來得及再說出一句話:「阿奴怎麼了?老人家因何動手?」 「阿奴已為你而死!老夫要你去黃泉陪她!」 陸伯言的聲音很平緩,就像他正坐在一張逍遙椅上,輕輕地搖著蒲扇,給膝下的小孫兒講著山精水怪的故事,但是這一句話出口,兩個人兔起鶻落,已不知交手幾何,楊帆已然屈居下風…… 楊帆的腳尖堪堪觸及陸伯言的袍袂,陸伯言抬腿向旁邊閃了一閃,只閃了寸許,讓楊帆的腳尖貼著他的褲腿踢了過去,不肯多費一分氣力。隨即他便踏上一步,一掌鏟向楊帆的右肋,楊帆一記「斜插柳」避過這一擊,陸伯言馬上變推為砍,一記掌刀砍向楊帆的肩頸。 楊帆仰身疾退,陸伯言的掌緣在他肩頭輕輕擦了一下,只是輕輕一擦,楊帆卻覺得似有一柄大錘陡然砸在他的肩上,他的鎖骨都快碎了。劇痛中,楊帆雙腿疾彈,向後滑出七尺,驚叫道:「住手,阿奴死了?為何就死了?」 陸伯言冷笑,他沒有縱身跳躍,只是一步步地跟過來,楊帆雙足落地時,陸伯言已經出現在他的面前,又是一掌向他胸口拍來。 楊帆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動作迅疾無比,可陸伯言就像一位成名數十年的梨園名角,一招一式,一舉一動,每一句唱詞,都讓你看的清清楚楚,聽的明明白白,貌似緩慢無比,比起你迅疾的動作或唱腔卻也慢不上幾分。 更難得的是,你的任何舉動、任何反應,似乎都在他的預料當中,所以他總能先你一步,截向你會進攻和躲閃的位置,所以儘管因為老邁,他的身體反應已經不如楊帆敏捷,卻似還比楊帆快了一下。 楊帆打的很狼狽,陸伯言的進攻逼得他似乎連說話的空隙也沒有了。他也不想再說,方才說這些話本就是作戲。倘若陸伯言一提阿奴,他就恍然大悟,立即搶先動手,那就等於告訴這老人,他已經見過阿奴了,或者他已經與司徒亮交過手、聽司徒亮說過話。 他必須得做出一副全不知情的反應,如今目的已達,他當然不需要再跟陸老頭兒囉嗦。 楊帆倒縱而出,像只穿天猴兒似的射了出去,只是他的目標不是向上,而是橫著竄向了前方一叢草木。他已經看到婉兒驚慌地趕上來,唯恐陸老頭兒對她不利,所以急著把這老頭兒引開。 再者,他的肩骨挨那一下,劇痛難當,此時右肩還未恢復活動能力,必須得先躲閃一下。楊帆的念頭轉的很快,腳下的動作更快,幾乎在他剛想到要怎麼做的時候,他的身體就做出了反應。 他像一隻蒼鷹般掠過林梢,像一隻狡兔般竄進草叢,片刻間就逃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婉兒只追趕了幾步,就已失去了他的蹤影。 可是楊帆並沒有擺脫陸伯言。如果說楊帆像一頭蒼鷹,那麼陸伯言就像蒼鷹的影子,楊帆像一隻狡兔時,陸伯言就像一頭蒼鷹。蒼鷹再快,也甩不開自己的影子,狡兔再狡猾,也躲不開蒼鷹的眼睛。 陸老頭兒的手腳的確比楊帆慢一些,不過慢也要看慢的人究竟有多慢。如果楊帆從這裡跑到邙山腳下需要一天而陸伯言需要兩天,那麼兩人的速度差距的確非常明顯,然而如果楊帆需要一彈指的時候,而陸伯言只需要兩彈指,儘管速度依舊相差一陪,那區別又有多大呢? 陸老頭兒像一縷不散的陰魂,楊帆感覺到了那種陰寒緊迫的感覺,這是第一次有人給他造成如此沉重的心理壓力。 他沒和太師傅交過手,但是他的師傅張暴曾經給他餵過招,那雙鐵錘似的拳頭揮舞起來,他就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和方纔的感覺很相似。但是他的師傅並不想殺他,這個老頭兒卻是來真格的,所以楊帆的感覺尤其強烈。 這死老頭兒的武功已經到了大巧不工的境界,貌似比起師傅還要高明幾分,他的招式沒有任何花哨,甚至打出來一點都不好看,卻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打擊。而楊帆每一次窺準了時機的巧妙反擊,陸老頭兒的拳腳都會早早地等在他的去路上,就好像他在給陸老頭兒喂招。這樣的仗,怎麼打? 「砰!」 楊帆一個急退,後背撞上樹幹,紅艷艷的楓葉飄然灑落,如紅色的雪花。陸伯言的一隻大手如附骨之蛆,又向他的胸口拍來,這個老傢伙來來去去的似乎就那麼隨意一拍,卻總能封住他的一切退路,給他造成巨大的威脅。 楊帆已退無可退,他只能往上衝,楊帆一個「旱地拔蔥」,身子沖天而起,穿花火箭似的竄上了楓樹,陸伯言一掌拍在樹幹上。 楊帆方纔那一撞撞得葉落如雪,老人這一拍,卻連樹梢都沒動一下。方纔他的掌緣只是擦著楊帆的肩膀,楊帆那一身銅皮鐵骨就像被一柄大鐵錘砸斷了似的,這時他一掌拍在樹幹上,竟然輕柔無比,他的力道實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 楓樹頂上一聲長嘯,滿樹紅葉驟然落下,如果說方才飄落的紅葉如雪,此刻的紅葉就如同一場紅色的驟雨,滿樹的楓葉似乎在這一剎那全掉光了,楊帆挾雜在那無窮無盡的紅葉之中,人劍合一,筆直地刺向陸伯言。 他的手中持著一柄「木劍」,一柄折楓枝為劍的劍。 滿樹紅葉如雨,其間人劍合一。 楊帆這一劍極具威勢,雖然他手中持著的只是一截樹枝,可要是被刺中要害,未必就不能取了敵人性命。以陸伯言的武功和年齡,加上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不要說真受了重傷,哪怕是被楊帆這一劍在身上留一道傷口,那都夠丟人了。 所以,陸伯言疾退。 這是兩人交手,一追一逃以來,陸伯言第一次後退。 楊帆精神大振,立即趁勢反擊,手中一截樹枝忽爾如劍刺、忽爾如刀劈,樹枝本身的韌性又讓它似一條鞭,漫空光影,呼嘯不絕,楊帆在陸伯言強大的威脅壓迫下,把壓箱底的絕技都拿出來了。 師傳武功在此刻發揮的淋漓盡致,隱隱然,楊帆覺得自己的招式圓融貫通,似乎境界上已經有所提升,提升境界最快的方法果然是強大的壓力。 「咦?」 陸伯言一退再退中,忽然發出一聲驚咦,目中露出奇異的光芒。 他瞪大雙眼,驚駭地看向楊帆,不知道從楊帆的招式上看出了什麼,一時間竟有些心神恍惚。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三章 方外三奇 本來,楊帆的攻勢雖急,但陸伯言退得穩而輕巧,籍著這幾步的後退,他已將楊帆的攻勢化解,馬上就要展開反擊。可是不知他發現了什麼,心中一驚,動作竟然慢了一剎,本已探出的右手一滯,竟被楊帆一「鞭」狠狠抽過左胸。 儘管只是一截樹枝,陸伯言胸前的袍襟竟「唰」地一聲被抽裂開來,彷彿是被利刃一刀劃過。楊帆手中的樹枝也斷了一截,但持在他手中的依舊有兩尺多長,楊帆不敢容他有喘息之機,立即將樹枝揚起,「唰唰唰」又是一連三「劍!」 不知道為了什麼,陸伯言竟然又是連退三步,絲毫沒有反擊的意思,楊帆只道對方畢竟年邁,此時已經力盡,不由精神大振,竟未發現陸伯言奇特的神情。 楊帆正欲一鼓作氣,再度進攻,突然感覺側後方似乎有什麼動靜,楊帆汗毛一豎,急忙抖手刺出一劍,身形一旋,便脫離了戰圈。他擔心是陸伯言伏有幫手,想在背後偷襲他。可陸伯言並沒有動,他也在看楊帆注意到的方向。 楊帆旋身脫離到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也向那方地方看去,草木叢中有三個人,本來只是露出頭來,如今見已被他們發現形跡躲避不得,便從樹後緩緩地走了出來。這是三個人,一尼、一道、一胡人。 空中還有零散的楓葉飄落,林中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三個人,尼陡是一個年紀看起來已經很老的老尼姑,身穿僧衣,頭戴僧帽,臉上溝壑縱橫,全是皺紋,但是膚色卻很白嫩,叫人看不出她究竟有多大年紀,不過看她樣子,至少也有六十歲了。 第二個人是一個道士,身穿一身遊方道人的灰色八卦道袍,頭戴一頂八卦巾,鶴髮童顏,皓須如雪,比陸伯言的白髮白鬚還要白上三分,當真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不過看他臉上的皺紋,卻又似比陸伯言的年紀小上一些,不曉得這修道人究竟多大歲數。 第三個人卻是一個胡人,滿臉淡黃色的絡腮鬍須,把一張臉遮的嚴嚴實實,只能看到一雙深凹的眼睛、藍色的眼珠,尖尖如錐的鼻子,年紀自然更是無從分辨了。 這樣奇形怪狀的三個人…… 楊帆和陸伯言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生起了幾分戒意。 那白髮白鬚、仙風道骨的老道長稽首當胸,拂塵一掃,口宣道號道:「無上太乙天尊!兩位施主是什麼人,為何在樂安侯的莊園之中大打出手,做此作生死之搏,難道不知世間還有王法嗎?」 老道說著,大袖輕輕一甩,眼見那大袖輕飄飄的拂在一株大樹上,也未見他如何作勢用力,那大樹就「嚓喇」一聲,轟然倒了下去。 楊帆見了這一幕頓時怵然一驚,至柔之物並非就不能傷人,但是這樣輕飄飄的拂上去,就能震折一棵大樹,這要何等陰柔可怖的力量! 楊帆可從未見過這等武功,在他心中,也許那位如同神人一般的太師傅會有這等功夫,可是那位年過百歲還活蹦亂跳的跟老頑童似的老人家天天以釣魚為樂,楊帆根本就沒有見過他出手。 旁邊的老尼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我等出家人本不願理會世俗之事,只是我等即在樂安侯府上坐客,對你二人擅闖私人宅第的事就不能袖手旁觀了,我等方外人更是見不得這等血腥殺戮之事,兩位施主且聽貧尼良言相勸,各自散去了吧。」 老尼說著,緩緩向前踏出兩步,她溫言細語的,倒是沒有顯示出什麼大神通,但是楊帆和陸伯言忽然覺得,她的聲音雖然依舊平和,但是那句「各自散去了吧」卻突然貼近了些,就彷彿這老尼湊到了他們的耳朵邊上說話。 楊帆心中又是一驚,這樣的三個人若是分開來走到洛陽大街上,不會有任何人覺得他們奇怪,可是一尼一道一胡人,這樣三個人居然湊在一起,那便任誰都會覺得古怪了。果不其然,這三個人都是世外高人啊。 陸伯言卻是微現疑惑之色,他那雙老而不花的眼睛飛快地掠過那棵從中折斷的大樹,又定在踏前兩步的老尼腳下,眸中突然露出一絲恍然,似乎猜到了什麼似的,隱隱然便流露出一絲笑意。 陸伯言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僧道胡三個怪人,又瞟了一眼楊帆,突然返身掠去,片刻功夫就消失在叢林深處。 楊帆並不知道陸伯言之所以退去,乃是因為從他的武功上看出了他的來歷,而陸伯言同那位張姓奇人有著一層不為人知的密切關係,如今既然知道楊帆是那位張姓奇人的傳人,他雖依舊憐惜阿奴,卻也不能再下毒手。 楊帆以為陸老頭兒是怕了這三位奇人,所以知難而退,見他退走,楊帆暗暗鬆了口氣,向這三人拱手謝道:「多謝三位前輩……」 楊帆還沒說完,老尼姑就把眼皮一抹,飄然轉過身去,淡淡地道:「你也離去吧!」 楊帆見這位高人不想理會自己,卻也不好繼續搭訕,只能在心中暗暗記下樂安侯這個名字,再向三位奇人恭敬地施了一禮,便緩緩退了出去。 楊帆擔心怕陸伯言會在遠處等著他,走的卻是另一方向,他鑽入林中,左閃右拐的,剎那間也消失了蹤影。 三位世外高人依舊很飄逸地站在那兒,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密林深處,那個胡人向前走出幾步,四下尋摸一番,小聲道:「沒有人了!」 那胡人聲音剛落,飄然而立的老道頓時塌下肩膀,後怕地道:「好玄好玄,玄之又玄,方纔若不能唬走他們,這兩個凶人在此仇殺相鬥,說不定就要殺你我滅口啦!」 那老尼姑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道:「貧尼方才壯著膽子踏前兩步,真怕他們不管不顧向我出手呢,幸好把他們嚇走了。」 胡人對她瞪起眼道:「有牛鼻子顯弄神通唬走他們就是了,你又露上一手做什麼?咱們在這裡足足費了一天功夫才做好諸般準備,一會兒樂安侯就要來了,到時候我們再拿什麼本事去唬弄他?」 老尼姑皺皺眉道:「我這不是擔心牛鼻子唬不住他們麼?」 老道從旁勸和道:「算了,我們哪知會有人來,那兩個人都能高來高去,是有大本事的人,看他們手段如此凶厲,怕不是什麼善輩,既然被他們發現我們,萬一真的殺我們滅口怎麼辦?用了一門神通,卻能唬走他們,換得你我安全,這就夠了。」 胡人瞪眼道:「可是我們今日已邀了樂安侯來此,等他到了怎麼辦?」 老尼姑道:「這不是還有你麼,你且施展你的噴火換頭之技,暫且穩住樂安侯。只消拖得他一天,我們就能重新佈置妥當了!」 那胡人重重地哼了一聲,粗聲粗氣地道:「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 楊帆在林中疾掠片刻,確信那陸老頭兒沒有追上來,馬上躍到高處看清方向,便向婉兒的莊園飛奔過去。 他擔心陸老頭兒找不到自己會去尋婉兒的麻煩,也怕婉兒擔心他的安危,追上來時被陸老頭兒看見。 這裡的莊院有山有水、有林有地,並不是一覽無餘的大草原,楊帆又不能高聲呼喊,回到婉兒的莊園後,他只得在林中疾走,尋找婉兒的身影。 漸漸的,楊帆又回到了剛才散步的地方。這片地方楊帆已經有些熟悉了,他尋找了一陣,忽然心中一動,快速向他們午餐的地方趕去。楊帆轉過一片樹林,就看見了那一襲白衣,婉兒果然在這裡等著他。 楊帆和陸伯言一逃一追時,很快就脫離了上官婉兒的視線,上官婉兒追丟了。她憂心如焚,卻也知道自己縱然追上去也只是給楊帆添亂,如今既然找不到楊帆,還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等他更好,楊帆只要脫困,一定會想到來此處尋她,若她在林中亂走,楊帆脫身之後找不到她,只怕胡亂尋去,又要落入那凶悍的老者手中。 如今楊帆果然回來,婉兒正眼巴巴地等著,一見楊帆回來,不禁又驚又喜,立即忘情地撲入他的懷中,緊緊地抱了一下,又分開來,緊張地打量了一番,見他身上無傷,這才鬆了口氣,問道:「郎君,那老者是什麼人,怎麼會找你的麻煩?」 楊帆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離開再說。」 婉兒點頭答應,二人急急回到樓閣處,婉兒喚來一名平日留守此處的看園老奴,吩咐他道:「你去通知莊前那四名侍衛,叫他們立即驅車回城,不用等候我了,明日一早我另備車駕回城!」 那老奴答應一聲,便去莊前傳訊兒。等他一走,婉兒馬上拉起楊帆離開,穿過一片密林,進了太平公主的「梓澤苑」。 太平公主的「梓澤苑」中也有留守的家奴,婉兒以前出城遊玩時,大多是與太平同來同住,因此留守此處的奴僕們大多都認識她。 婉兒召來公主府上一個熟識的家僕,取了身上一枚小小的印衿給他,向他暗授機宜,那老奴聽了婉兒的吩咐不敢怠慢,急忙將印衿裹進腰帶,秘密藏好,退下之後馬上乘了一匹快馬,躍馬揚鞭向洛陽城奔去。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四章 五百個保鏢 在婉兒的莊園前面,四名侍衛也在燒烤,只是不敢飲酒而已。 等上官婉兒府上的那個老僕傳訊之後,四人立即收拾停當,趕著那輛空車回洛陽去了,此時太平公主府的那名家人,業已騎著快馬,先他們一步離開了金谷園。 婉兒思維縝密,行事謹慎。她想到既然有人向楊帆尋仇,難保不是早就瞭解了楊帆的行蹤,既然這樣,如果二人匆忙駕車離開,那個武功驚人的老者在半路上等著他們怎麼辦?那四名侍衛只好拿去唬人,卻不是這等高人的對手。 婉兒讓那四個侍衛駕著空車先行離開,以迷惑他人耳目,然後又潛入「梓澤苑」,讓太平公主府上的一名家奴持著她的貼身信物抄小路回城報信,等那老奴走後,婉兒也不叫公主府上的其他家奴侍候,便與楊帆離開了。 很快,婉兒就牽著楊帆的手,出現在「梓澤苑」一處籐蘿密佈的石洞中,這處石洞半由人工、半由天成,洞口隱藏在一片籐蔓之下,要撥開來才會發現這裡面別有洞天。 洞中很寬敞,設有石桌石凳,洞頂是露天的,上面爬滿了籐蘿,夏天正好遮蔭,春秋枝葉稀疏,陽光透射下來,斑斕一片。因為已經過了在洞中乘涼的季節,僕傭們偷懶,已經很久沒來打掃過了,石桌石凳上有一層灰塵,上面還有枯黃的落葉。 楊帆也不講究,隨手拂去落葉,撩袍坐下,笑道:「這裡真是別有洞天吶。如果夏天的時候此處蚊蠅不多的話,在這裡面鋪上一張床鋪,一定可以睡的很舒服。」 婉兒站在洞口,向外邊小心地探望了一陣,這才回到他的身邊,嬌嗔道:「你還有閒心說這個,你是官場中人,怎麼會招惹上這些江湖人的?」 楊帆歎了口氣,愁眉苦臉地道:「此事說來話長……」 婉兒白了他一眼,道:「那你長話短說唄。」 楊帆呆了一呆,道:「這個……長話短說,那就說不清楚了。」 上官婉兒又好氣又好笑,她瞪了楊帆一眼,從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打開來鋪在石凳上,翩然坐下,道:「那麼……楊郎中就請從頭說起吧,小女子洗耳恭聽!」 ※※※※※ 一座素雅的庭院,院中一木如蓋。 滿樹紅艷,風過處紅葉飄零而下,有一種淒美的感覺。 地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落葉,如一張紅色的地毯。 姜公子一身白衣,負手立在樹下,彷彿比那大樹還要挺拔。 陸伯言站在他身後三尺開外,微微躬著身子,神色平靜。 他當時離開那三個頗顯古怪的方外人之後,回去尋到自己的驢子,便向偶然經過的路人詢問此處莊園的主人,得知此處是太平公主的莊園,不禁有些意外。 陸伯言旁敲側擊地一打聽,那路人便把太平公主與楊帆私通這等喜聞樂見的風流韻事對他宣揚了一番,陸伯言聽了不禁暗叫糟糕,此時想來方纔所遇那個女子應該就是太平公主了,難怪她氣質高貴、舉止優雅若斯。 既然是公主殿下,自己與楊帆這番打鬥,恐怕馬上就會惹來大麻煩,所以陸伯言立即趕回公子隱居的地方報信。姜公子聽了倒不急著離開,反而問起了當時的情形。 姜公子道:「那三個所謂的高人究竟是什麼人?」 陸伯言眸中隱隱露出一絲笑意,回答道:「公子,那不過是三個江湖騙子罷了。不過他們的幻術出神入化,很是老到。一開始就連老奴都被他們騙過去了,還真以為他們是什麼不世出的高人。虧得老奴早年間闖蕩江湖,見多識廣,如今這雙老眼還不花,才瞧出些許破綻。」 姜公子嗯了一聲,淡淡地道:「你偌大年紀,怎麼也會如此莽撞?」 陸伯言頓首不語。 姜公子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我們此來洛陽,是要做大事的,豈可在一個楊帆身上浪費功夫。」 陸伯言辯解道:「老奴恰巧路過,偶然聽到他的名字,一開始還沒想動手,只是……」 姜公子毫不客氣地截斷了他的話,問道:「此人武功如何?」 陸伯言微微瞇了瞇眼睛,道:「以他這個年紀來說,很高明!相當高明!如果,他能活到老奴這個年紀,於武學一道上的造詣,當會勝老奴多多。」 「哦?」 姜公子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問道:「那麼他比司徒亮如何?」 陸伯言思索了一下,斟酌著道:「這個……不太好比較。司徒亮擅長刺殺之術,若是司徒亮準備充份,驟然行刺,換作老奴也未必就不會中招,楊帆自然更不可能。若是正面單打獨鬥的話,似乎……楊帆比司徒亮更勝一籌。 不過,交戰之際,臨場應變的機警、周圍環境的利用等等,都會影響一個人的實力,除非彼此的實力有天壤之別,否則些微的差距並不能決定勝敗。司徒亮若與楊帆一戰,如果是偷襲,楊帆必死。如果是正面交戰,司徒亮縱然不勝也可逃走,楊帆留不住他!」 姜公子微微皺了下眉頭,因為陸伯言的貿然出手,他忽然想到了司徒亮失蹤的一個可能。司徒亮會不會也是像陸伯言一樣,因為替阿奴打抱不平,或者想為自己出氣,才擅作主張,找到楊帆頭上去了呢? 可是現在聽陸伯言這番話,猜測依舊是猜測,並不能確定什麼。 陸伯言沉吟了一下,輕輕踏前一步,道:「公子,老奴動手之前,曾經問他可知阿奴?從他的反應來看,他並不知道阿奴已……,司徒亮也不可能去找過他,否則他斷然不可能一臉茫然,還不斷向我追問為何殺他,又追問阿奴因何而死。」 姜公子「嗯」了一聲,對於陸伯言的判斷,他還是相信的,心中一縷疑雲登時散去。 陸伯言又道:「老奴莽撞,貿然動手。楊帆是官,而且是刑部郎中,正掌著司法,如今被他逃脫,必然不肯甘休。而太平公主更是……,公子,穩妥起見,咱們是否應該馬上換一個住處?」 姜公子喟然一歎,道:「你去安排吧!切記,今後再不許擅作主張!」 「喏!」 陸伯言答應一聲,緩緩退開。 陸伯言踏著一地楓葉,走出院落,他的神色有些激動、有些傷感,又有些許悵然:「楊帆,竟然是他的傳人!」 眼望遠處青山,陸伯言心神一陣恍惚,似乎一步便踏破了時空,回到了那狼煙四起的少年時代…… ※※※※※ 不到申時,突然有一支約兩千人的兵馬趕到了金谷園。 人喊馬嘶,刀槍映日,剎那間便打破了金谷園的寧靜。 兩千人,俱是騎士,身著甲冑,斜披紅袍,騎在雄健無比的高頭大馬上,佩刀掛盾,鞍韉齊全,一桿桿紅纓大槍上,一尺有半的鋼槍尖刃寒光閃閃,鵝卵粗細的槍桿兒有種沉甸甸的質感。 兩千兵馬趕到金谷園後,馬上把「梓澤苑」包圍起來,兩位頂盔掛甲的將軍帶了數十名外罩半臂戰袍,一手提盾、一手持刀的武士威風凜凜地衝進了莊園。 後面,密密匝匝的騎兵布成嚴整的軍陣。如許之多的人馬,竟是肅立無聲,其勢如山,唯有旗旛在風中獵獵發抖。 來者正是龍武軍,禁軍中唯一一支全騎兵裝備的隊伍。幾位甲冑鮮明的將校在公主府家人的引領下到了後宅,一輛清油車正停在那兒,簾兒垂著,看不見裡邊的動靜。 一位郎將快步趕上兩步,叉手施禮道:「龍武衛右郎將魏凌峰,請見太平公主、上官待制!」 車中傳出上官婉兒輕柔的聲音:「有勞魏將軍了,公主殿下受了驚嚇,此時不想見客。有勞將軍護送此車回洛陽城,同時留些人馬,搜索整個金谷園,若是有那與我所說之人相似者,抓起來再說!」 「諾!」 魏郎將答應一聲,把手一擺,身後的甲士便向左右一分,讓出一條道路來,清油車緩緩駛去,持盾提刀的甲士們立即把清油車護在了中間。 很快,前往洛陽城的官道上,便出現了古怪的一幕。 整整一隊騎兵,足有五百人上下,組成了一個移動著的方陣。甲士們手持鵝卵粗細的紅櫻大槍,精鋼打造的鋒利槍刃上血槽宛然,猩紅的槍纓隨風起舞,殺氣油然而生,在五百騎卒中間有一輛清油車。 如此強大的陣勢,除非對方也用軍隊衝擊,否則任你是什麼三山五嶽出來的好漢、澗谷丘壑裡避世的高人,也休想能與這樣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配合默契的五百甲士硬抗。 楊帆坐在車中,掀起轎簾一角向外面看了看,恰好看到馬橋一身甲冑,氣勢威嚴地騎在馬上,一隻手牢牢地攥住刀柄,神態非常沉穩。 幾年的軍旅生涯,已經讓那個有些怠懶痞氣的坊間小子,變成了一個頗具陽剛之氣的軍人。楊帆悄悄地觀察了他一陣,欣慰地笑笑,他輕輕放下車簾,扭頭對婉兒躊躇道:「婉兒,這副陣勢……會不會有點太過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五章 不可避,那就戰! 婉兒把瑤鼻兒一翹,哼道:「有什麼過不過的。婉兒不發威,他還當我是病貓呢!」 楊帆瞧她兩眼,嬌怯怯的身子,雪膩膩的肌膚,往那坐榻上一靠,自有一股風流體態,不禁笑道:「老虎你卻不像,貓兒倒像足了九分,只不過不是病貓,而是一隻妖瞳勾魂的嫵媚貓兒。」 婉兒吃地一聲笑,嫩臉上便浮起一抹紅暈,她嬌嗔地打了一下楊帆的手臂,說道:「虎字犯忌諱的,你可不要當著別人的面說。」 她也掀開一角窗簾,向外看著,隨口說道:「奴家確實受人襲擊了嘛,調兵護我回城,本是理直氣壯的事,有什麼大不了的。」 她回過頭來,又向楊帆俏皮地眨眨眼,笑道:「正要使出這般動靜叫他們看著,以後他們再想動你,就得掂量掂量。」 當朝禁軍分南北兩衙,南衙十二衛歸宰相管轄,實際上也就是歸朝廷管轄,沒有皇帝聖旨、宰相印衿、兵部勘合,一應手續齊全的話,誰也調不動他們,這是朝廷的軍隊。 而北衙禁軍,如羽林、龍武、神武等衛,雖然一樣是拿朝廷的餉,甚至比南衙禁軍待遇還好許多,但它實際上是皇帝的私軍。不需要那些重重限制,只要皇帝一道旨意,就能隨時進行調動。 北衙禁軍雖然直接歸皇帝統帥,皇帝卻不可能親自帶兵,所以他要把北衙禁軍交給自己最親信的將領統帥,還會給予身邊最親信的一些人員以調兵之權,以應付一些意外事件的發生。 比如說,皇帝出巡時被叛亂的士兵包圍了,南衙禁軍調動手續繁瑣,而且如果政事堂或者兵部官員也有人暗中參與叛亂,故意從中作梗的話,那麼想調兵出來就更是難上加難,這時只有北衙禁軍才是最大的保障。 可是若只有皇帝一人才可以調兵,皇帝又被人圍著,那該如何是好?因此,皇帝會授權給身邊最信任的人,在一定範圍或一定人數內調動兵馬的權力,婉兒是武則天身邊最親信的人之一,相當於這位女皇帝的首席機要秘書,自然有權便宜行事、調動兵馬。 這還是婉兒第一次動用這個權力。她也是真被陸伯言藐視官府,悍然刺殺官員的舉動給惹火了,她從小就在宮廷裡長大,在皇帝身邊做事,幾時見過這般膽大妄為,敢當面挑戰官府權威的江湖人? 車駕被大軍護送回了洛陽城,直接駛到太平公主府,角門打開,清油車長驅直入。太平公主還不知內情,婉兒少不得要與她計議一番,免得回頭皇帝問起,在她面前露出馬腳。既然動用了軍隊,這事是瞞不過皇帝的。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這兩個人一個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一個是皇帝最寵信的女官,兩人於東郊出遊竟然遇刺,此事何等重大。武則天聞訊後勃然大怒,把三法司和洛陽府的主管官員都喚到武成殿,嚴辭訓斥了一番。 當天龍武軍已把金谷園翻了個底朝天,第二天洛陽府又動用了大批民壯,對金谷園進行了一次地毯式的搜查。三法司回來後,也把能派出去的人手都撒了出去,洛陽府的巡檢公差、捕快幫閒更是全體出動,洛陽城被攪得雞犬不寧。 因為年節將近,這番舉動,就算是在過年之前對整個洛陽城來了一次極徹底的嚴打了,一時間坑蒙拐騙者、潑皮無賴之流被抓了無數,洛陽大小監獄全都塞滿了。 問題是,這時候的監獄除了無親無故確實是孤家寡人的犯人,牢裡頭是不管飯的,所以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去大牢裡送飯,監獄門口每到飯點就排出一條極壯觀的隊伍,真比長城還要長啊! ※※※※※ 刑部司,楊帆的簽押房內。 楊帆盤膝坐在案幾後面,臂肘支在几案上,輕輕摸挲著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小廝打扮的天愛奴正在屋子裡兜著圈子,心中滿是糾結。得知楊帆在金谷園的經歷之後,天愛奴又驚又怕,她不想害了楊帆性命,可是公子在她心中是高山仰止的強大存在,那是不可觸犯的。 她從小生活在公子身邊,姜公子的積威早已深入她的骨髓,她連皇帝都不怕,卻沒有半點信心也沒有那種勇氣同公子作對,何況公子與她還有救命之恩,然而……她又如何捨得讓楊帆涉險呢? 天愛奴兜了一圈又一圈,終於在楊帆面前停下來,決然道:「你不要為難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看……我還是離開吧!」 楊帆看了她一眼,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所以有些茫然:「什麼?離開?」 天愛奴道:「嗯!從你所說的情況來看,公子應該還不知道我活著。陸翁和司徒亮先後找你麻煩,應該都是因為公子之怒,或者……」 天愛奴咬了咬嘴唇,又輕聲道:「陸翁還是挺疼我的,或許他是把我跳崖自盡的賬算到你頭上了,才……,我想,我還是隱姓瞞名遠走他鄉吧,經過婉兒姑娘這麼一鬧,他們忌憚大事會受影響,只要我不在……,相信他們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 楊帆終於聽白了她的話,一股怒氣勃然而起,他盯著天愛奴道:「如果姜公子看到我和家人和和美美,心中有點不高興,再讓我夫妻分離呢?我是不是該把娘子打發到天涯海角去?如果,我有了兒女之後,姜公子不高興看見他們,我是不是就得學武攸暨,叫他們改姓換名,避世隱居?」 天愛奴急道:「你不要跟我抬槓好不好,你不知道公子他究竟有多麼大的勢力,如果能反抗,但有一線希望,你以為我想走……」 說到這裡,天愛奴眼睛裡亮晶晶的,隱隱有淚光閃爍。 楊帆緩緩站起身來,沉聲道:「我知道,他是個龐然大物,他有巨大的潛勢力,別看我是官,他是民,可我想動他,卻傷不到他的根本,我若觸怒了他,他卻有的是手段整治我,明的或暗的,無所不用其極!」 天愛奴道:「你既然知道,怎麼還動起這不自量力的念頭了?」 「我不自量力?」 「二郎,我沒有看輕你的意思,也不是說你不如他,但是他背後有幾個存世千餘年的世家做靠山,有無數的人力物力為他所用,你怎麼跟他鬥?」 楊帆道:「他勢力再大,大得過皇帝嗎?他有無數的人力物力可用,有皇帝所掌握的人力和物力龐大嗎?他背後有一座大靠山,我這個朝廷命官背後,難道就沒有一座大靠山?」 天愛奴怔了怔,道:「他在暗處,你在明處,你怎麼對付他?就像昨天,婉兒姑娘調來了兩千精銳,打仗都夠了,何況是對付幾個江湖人,問題是,你們現在搜遍了洛陽城,找到他們了嗎?」 楊帆道:「我既然決定鬥,當然會想辦法!不管如何,一味的防守不是辦法,我要反擊!沈沐能把他從長安趕到洛陽來,我就不能再把他趕到別處?我就是殺不了他,要把他趕到窮荒僻壤也並非不可能!」 天愛奴依舊迷信於公子的勢力,擔憂地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楊帆走到她的身邊,雙手搭在她的肩上,迎著她的目光說道:「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戰鬥,也將是皇權與世家之間的一場戰鬥,這不是拳腳武功就可以解決的事情,你插不上手,也不要問。 我明白你的難處,姜公子對你畢竟有養育之恩,所以這件事你根本不用插手,如果我楊某人打不敗他姜公子,那我也不配跟你在一起,到那時,天涯海角,盡由你去。現在嘛,你只管乖乖等在這裡,看著我,如何打敗他!」 ※※※※※ 楊帆的手段是潤物無聲的,要對付這麼一個隱藏在民間的龐然大物,也只能用潤物無聲的手段。楊帆開始忙碌起來,但是就連天天待在他身邊的阿奴也看不出,他的種種舉動,與對付姜公子有什麼相干。 時間過的飛快,樹葉無聲地飄盡了,雪花無聲地飄下來。 楊帆安然地躲過了初一,也安然地躲過了十五,那個武功驚人的老頭子始終沒有再來。一晃兒,正月就過去了。 這一天,又是大雪紛飛,彌天漫地。 楊帆從「醉仙樓」裡走出來的時候,只見各色建築的屋簷斗角上,都已積滿了厚厚的一層雪,迷迷濛濛的雪花灑落下來,如夢似幻。街上行人不多,只有一些無憂無慮的孩子在雪中笑鬧追逐著。 野呼利藉著酒興,縱身躍上坐騎,雙手一撕胸口,露出黑呼呼的一團胸毛,雪花被風捲著呼嘯著撲向他的胸膛,野呼利縱聲大笑道:「痛快!痛快!眾家兄弟,哥哥先走一步啦!」 楊帆等人向他打了一聲招呼,野呼利便揚馬一鞭,哈哈大笑著向茫茫大雪中衝去。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六章 三仙大法螺 這道路是城中的一條主幹道,雖不似定鼎大街那般足足有三十丈寬,卻也有六七丈,此時大雪茫茫,街頭行人稀少,酒後縱馬而行,當真好生暢快。 望著遠去的野呼利背影,馬橋一拍楊帆肩膀,興沖沖地道:「帆哥兒,要不咱們也趁著酒興,策馬賞雪去吧,我的馬術,如今可不在你之下喔。」 楊帆笑道:「你連大字不識的主兒,就不要附庸風雅,學那些窮措大們吟風賞雪的作派啦。難得回城一趟,還不回去多陪陪嫂子。」 楚狂歌牽著馬走過來,對楊帆道:「二郎可是要回府去麼?」 楊帆道:「我還有事,需要去一個地方,楚大哥今天不出城的話,不妨先去橋哥兒那裡坐坐,晚上一同到我府上,咱們再痛飲一番。」 楚狂歌笑道:「既然你還有事,我就不去叨擾了,我去歸仁坊見見那些老兄弟,大家見了面,少不得又要吃酒,晚上就宿在那裡。」 幾人說笑幾句,楚狂歌和魏勇、黎大隱便告辭去了歸仁坊,呂顏和高初則各回各府,馬橋見楊帆有事,便興沖沖地回修文坊去「小別勝新婚」了。 方才只是嘴上說說罷了,迎風踏雪的哪有與娘子摟摟抱抱痛快,他常在軍營,還真是極想念面片兒的,只是男人性格,在外面哪會露出貪戀婦人的樣子來惹人笑話。 大雪鋪天蓋地,片刻功夫就把幾人的足跡和馬蹄掩得乾乾淨淨。楊帆扳鞍上馬,折向北城上行坊方向,如今趙逾的老巢就在那兒。 樹上光禿禿的柳條此時也披上了一層白雪,好像一條條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有風吹過,便簌簌地灑下雪沫兒,灌進路人的脖子,那人便趕緊裹緊衣衫,腳下的步伐也加快了。 楊帆今日吃了整整一隻「渾羊歿忽」,那上好的劍南燒春喝了怕也有兩斗上下,此時酒力上來,渾身發熱,這雪沫兒灑到臉上、頸上,反而涼涼的甚覺清爽。楊帆便不避樹木,反而把馬頭一撥,偏到那路旁樹下行走。 楊帆一路走去,直到拐過尚善坊,酒勁兒這才小了些,頭腦也清醒過來。前面不遠就是天津橋了,過了此橋向右拐,便是上行坊方向,楊帆剛剛提馬奔向橋頭,忽從對面積善坊裡也出來一哨人馬。 四輛車子,俱都華麗無比,拉車的牛則是健碩的大青牛。護侍在車駕左右的人都騎著高頭大馬,衣著光鮮,趾高氣揚。楊帆掃了那車駕一眼,本想立即撥馬上橋,可是目光從那車轎的窗子上一掠而過時,忽有所覺,他馬上勒住了韁繩。 「這個胡人好面熟!」 楊帆看著車轎中坐的那人,怔了一怔之後,猛地想了起來,此人就是他在金谷園曾經見過的那三位奇人之一。楊帆再往車上看去,車上張著官幡,上面赫然寫著「樂安侯」三個大字,楊帆心道:「這就沒錯了,果然是他!」 楊帆又向後面兩輛車上望去,其中一輛掩著窗簾,另外一輛同樣捲起了窗簾,車中一人正撫著鬍鬚,怡然自得地望著車外大雪飄飛,正是那位一袖拂倒大樹的老道士。 楊帆從金谷園回來後,曾經打聽過這位樂安侯,知道這位侯爺姓俞,叫俞灝然,在本朝王爺公爺多如狗的情形下,這位侯爺的名聲就不太彰顯了。這位侯爺好長生術,很少與其他權貴打交道,除了自己在府上煉丹,就是結交些方外的奇人。 楊帆打聽到這些消息後,也曾想過結交此人,進而結識那幾位世外高人,可是他在官場才待了幾年,雖然因緣際會,一入官場就與薛懷義、太平公主和武三思拉上了關係,人脈底蘊卻遠不及那些真正的貴族寬廣。 如果是太平公主出面,要結識這位侯爺自然不難,可楊帆又不想為了此事去請托太平,這事就這麼擱了下來。此時又看見這幾位奇人,楊帆很想上前打聲招呼,一來謝過救命之恩,二來也是想結識這幾位前輩。 楊帆自離開南洋回轉洛陽以來,這幾年間武功勤練不輟,比起當初離開海島時已經大有進境,但是武功提高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便也有了一些新的問題。師傅不在身邊,他無法請教,只憑自己揣摩的話,進境難免受到影響,如果能得到這幾位武功不遜於太師傅的世外高人點撥,豈非一樁美事? 想到這裡,楊帆一提馬便向那隊車仗迎去。 「站住!什麼人?」 護侍在車駕外圍的武士雖然看起來有些張揚,不過還是很警惕的,楊帆剛一靠近,他們就按住刀柄,大聲呵斥起來。 楊帆翻身下馬,拱手道:「本官刑部郎中楊帆,與車上這幾位前輩曾有一面之緣,既在橋頭遇到,想上前拜見,問候一聲。」 「哦……」 那喝問的侍衛顏色緩和下來,鬆開刀柄道:「這位郎中既與三位老神仙認得,來日可到我們侯府拜見。此刻我家侯爺正陪三位老神仙入宮面聖呢,耽擱不得。」 楊帆「啊」了一聲,微微有些錯愕,女皇見這三位技擊高人幹什麼呢?難道女皇做皇帝做膩了,也想學一身飛桅走壁的本事去行走江湖?她已偌大年紀,怕是有點遲了吧。 楊帆心裡胡亂轉著念頭,向那侍衛笑了笑,便退到一邊,看著那車駕從自己面前徐徐過去,便也翻身上了馬,慢慢隨在車駕後面。 過了天津橋,那車隊便向左拐向皇城方向,楊帆則打馬向右,直奔上行坊而去。 ※※※※※ 「呵呵,聖人問長生不老術麼?貧道修行多年,道法方術也算略有小成,卻從不曾聽說過,更不曾見到過,天生萬物,有生就有滅,哪有不死不滅的人呢,就算真的修成了大羅神仙,也是有壽終正寢之日的。」 此刻坐在武則天面前一派仙風道骨的老道,正是當日在金谷園一袖拂倒大樹的那位高人,坐在對面慇勤詢問的武則天聽了這樣的回答,頓時露出不喜之色。 武則天一直就很相信那些神神怪怪的東西,樂安侯俞灝然賭咒發誓地對她說,這幾位都是真正的活神仙,她才以帝王之尊,破例請了這幾位名聲不彰的方外人來請教長生之道,誰知卻落得這麼一個答覆。 俞灝然被武則天冷冷地看了一眼,心中一驚,趕緊說道:「聖人,世人多以為長生就是永生,老神仙以為陛下說的是不死不滅的永生之法,故而答曰沒有。《地藏經》上說『覺華定自在王如來,彼佛壽命,四百千萬億阿僧只劫』,可見佛爺壽命雖長,也終有涅槃之日,只是壽命遠遠超過凡人罷了,永生之道,是不存在。」 俞灝然說著,向那老道拱拱手,神秘地道:「聖人可知,這位老神仙生於三國孫吳赤烏年間呢,如今已經快五百歲了,這還不是大神通嗎?」 武則天看著那仙風道骨的老道士,驚訝地問道:「道長當真有五百歲了?」 侍候在一旁的婉兒也驚訝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這位老道人。 老道輕輕撫著雪白的鬍鬚,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悵然,他用緬懷的語氣答道:「雖不中,亦不遠矣。聽家師說,貧道誕生那一年,正值孫權以呂蒙為都督,攻取荊州,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百姓們四處奔逃,家母就是在逃難途中生下貧道的。 家母當時因難產而死,貧道尚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被棄置在路旁無人照料。本來如此下去,貧道難免一死。幸運的是,烏角先生恰好從那裡路過,善心大發,便收留了貧道,後又收我為徒,傳我法術……」 武則天驚度地道:「烏角先生?原來什方道長的尊師竟是左慈左神仙麼?」 老道點點頭,道:「正是!家師業已仙逝多年啦,所以方才聽陛下問起永生之術,貧道才不以為然。家師一身道法千變萬化,有上天入地的大神通,終究不免一死,世間哪有永生不滅的法術呢。」 武則天頗有些敬畏地道:「道長竟然近五百歲了,那麼……這位師太想必也是壽祿極高的修行人了?」 老尼姑微微一笑,合什道:「貧尼乃淨光如來轉世化身,能知過去未來,自己的年齡卻記不甚清了,這一世麼,大概已有三百多歲了。」 武則天驚容未褪,那胡人就粗聲大氣地說起來:「你淨光師太可以入輪迴而靈魂不滅、記憶不失,繼續修行,自然不會計較這具皮囊有多大年紀了。我摩訶卻沒你淨光師太那般本領,如今臣已活了七百歲了,臣的壽祿是九百九十九年,還有不到三百年,就要壽終正寢啦。」 武則天聽的大為心動,暗道:「凡人壽命不過百年,就算不能永生不死,若學了他們這般神通,將壽命延長個五七百年,那也成啊。」 只是聽這幾人所言實在太過玄異,武則天心中終究不敢全信,還是想見識見識他們的手段才做決定,否則堂堂帝王被幾個江湖術士欺騙,豈不貽笑千古。 武則天打定主意,便和顏悅色地道:「朕今日請三位有道之士入宮,確是想向三位請教一些東西。只是不知三位能否在此略展神通,叫朕先開開眼界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七章 規矩 三個人聽,略略露出遲疑神色,武則天看在眼中,不禁暗生疑竇。 淨光老尼略一猶豫,勉強答道:「阿彌陀佛,既然陛下有旨,那貧尼就勉為其難,在陛下面前展露一二,彫蟲小技,貽笑大方了。」 淨光老尼往武則天面前一看,說道:「陛下面前這杯水酒,可賜給貧尼否?」 武則天見她肯施展法術,容顏一霽,笑道:「自無不可,師太是出家人,也飲酒麼?」 淨光老尼淡淡地道:「貧尼平日裡,每天只吃一粒米,一粒芝麻,過午不食。」說著,她就取過武則天面前那杯酒,放在自己面前,往杯中看了一眼,微笑道:「陛下請看!」 她把手輕輕一拂,大袖過處,那只盛著滿滿一杯醪糟的酒杯已然涓滴不剩,杯中空空如野。武則天驀地睜大了眼睛,卻見老尼既未縮手,也未移動,依舊是兩手空空,平攤在那裡。 老尼微微一笑,右手虛握,向空中一揚,對武則天道:「陛下再看這裡!」 老尼五指一張,掌中突然飛起一抹毫光,毫光直飛殿外,陡然變成一朵晶瑩剔透的雪蓮花,在空中緩緩旋轉著,伴著那漫天的雪花冉冉落下。 武則天親眼見此神跡,不禁目瞪口呆,她驚訝了半晌,才如夢初醒地對上官婉兒道:「快快,快去把那雪蓮花取來給朕瞧瞧!」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剛要舉步,老尼已合什微笑道:「呵呵,雪蓮花,自然是取雪之精華凝成,此時已然復化為雪,重歸天地,陛下又往何處去尋它呢。貧尼此舉,就算是——借花獻佛吧!」 武則天一向以彌勒轉世自詡,一聽「借花獻佛」四字,不禁龍顏大悅,她剛要誇讚幾句,老尼姑突然咳嗽了兩聲,用手按住胸口,微蹙著眉頭,露出些許痛苦之色。武則天忙道:「師太怎麼了?」 什方道人忽然歎息一聲,稽首道:「陛下,非是貧道等不肯施展方術,實是因為此地乃是皇宮大內,天下之中心,有四方浩然正氣庇佑。陛下是真命天子,上引天光,與四方浩然正氣相合,諸邪不侵。 當然,貧道等人所學並不是旁門左道,而是真正的道家方術。但是即便如此,要在這天地正氣之中施展,也是會大傷元氣的,淨光師太方才不想違抗聖旨,強行施展法術,如今已經傷了元氣了。」 武則天聽說他們不肯在此處施展法術,是因為自己是真命天子,此處是天下中樞,真龍天子居天下中樞,兩者相合,竟然可以讓這些有大神通的人也要忌憚萬分,武則天心中不免有些自得。 她沾沾自喜地道:「修行大為不易,既然如此,朕也就不難為三位仙師了。」 武則天欣然轉向俞灝然,吩咐道:「你且先把三位仙師好生安頓著,改日朕當親自造訪,再見識一番三位仙師的大神通!」 俞灝然一聽皇帝要駕臨他的府邸,不禁又驚又喜,連忙躬身道:「是是是,臣對三位仙師一定好生安排,恭候聖人駕臨!」 ※※※※※ 趙逾如今的身份還是耳目人,替人尋親訪友、探聽消息。 上次楊帆出事,被抓進推事院後,他迅速遷離了原地,搬到北城上行坊,這一搬生意倒是更紅火了,沒多久他就憑著強大的人脈關係,在北城闖出了一片天地。 趙逾這耳目人的身份如今越來越響,信譽也越來越高,不只民間常有各種各樣的人來托他辦各種各樣的事,就是一些豪門大戶人家,也常有人出入此處,托他辦些諸如探人隱私、窺人秘密的事兒。 楊帆趕到趙逾居處時,恰見一位身著名貴皮裘、帶著兩個貼身小廝的貴人趾高氣昂地往外走,一臉得意洋洋,趙逾畢恭畢敬地陪在他的後面,到了門外正好看見楊帆下馬,趙逾向他含笑點了點頭,依舊送那貴人離開。 等那貴人上了馬,趙逾就叉手施禮,含笑道:「小人恭送爵爺!」 「嗯!你辦事,辦得很妥當!」 大雪紛飛中,那位爵爺很開心的道:「以後有事,本爵爺還會光顧你這裡的,拿著,這是本爵爺額外賜你的賞錢。」 說著,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飛了出來,趙逾一把抓在手中,長揖到地,笑容可掬地道:「願為爵爺效力,一定叫爵爺滿意!」 那位爵爺仰天大笑三聲,提馬一鞭,揚長而去,兩個小廝連忙追在後面。 楊帆走過去,笑道:「趙兄的生意好紅火啊!連這等權貴都來照顧你的生意了,呵呵,這位爵爺這麼開心,可是找到了什麼失散已久的親人麼?」 趙逾回身笑道:「此人是開國縣男白石。他倒不是失散了什麼親人,而是他的娘子偷人,我們幫他拿到了證據而已。」 楊帆與他說著就往屋裡走,聽到這句話,腳下在門檻上一絆,險險摔個跟頭,楊帆失聲道:「什麼?他的娘子偷人?那他興高采烈的幹什麼?」 趙逾笑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恨自己的女人偷人,若是有那想要休妻又找不到借口,或者妻子娘家勢力太大,輕易得罪不起的,那就巴不得有這般借口了。呵呵,裡邊請。」 楊帆搖頭歎道:「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二人說說笑笑地穿過堂屋,繞到後進院落一個小房間裡,這是最裡邊的一個小房間,門口掛著厚厚的簾子,屋裡生著一個炭盆,可是離那炭盆稍遠還是會覺得有些清冷。因為房間過於密閉,有些揮之不去的煙火氣。 楊帆在榻上坐定,趙逾把火盆向兩人身邊移近了些,也在案後坐下。 楊帆這才斂去淡淡的笑意,肅然問道:「趙兄,小弟前番與你商量的事情,如今怎麼樣了?」 趙逾的神情也陡然嚴肅起來,對楊帆道:「二郎想清楚了?你可知道你的這個要求對我們意味著什麼嗎?」 楊帆點點頭,道:「我知道這對你們來說有些為難。不過,我也知道,打垮姜公子,同樣是你們的希望。」 趙逾頷首道:「沒錯!我們是希望把顯宗打得一蹶不振,叫他們不能再對我隱宗指手劃腳,至少也要與他們平起平坐才行,但是我們並不想跟他們同歸於盡!」 「同歸於盡?」 楊帆眉鋒微微一挑,說道:「趙兄何出此言?」 趙逾道:「武承嗣為了爭皇儲需要掌握兵權,所以他千方百計想讓丘神績掌握更多的軍隊,這樣做不是不可以,很多東西本來就是各施手段爭來的,而不是靠上面賞賜的。可是他為了攫取軍權,裡通外國,假敵人之手以達目的,這就壞了規矩!」 趙逾又夾了幾塊炭放到火盆上,火勢旺了起來,紅紅的火光映著他們的臉龐,顯得都很嚴肅。 趙逾道:「結果,丘神績被殺頭,周興被流放,半道上死了個不明不白。武承嗣也坐失宰相之職,為什麼?因為做任何事,都有一個規矩,你在這個規矩裡面怎麼折騰都行,壞了規矩,那就是天下公敵。同樣,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矩。」 楊帆的嘴角微微翹起,帶些譏誚的語氣,道:「你們的規矩,你們的規矩是什麼?」 趙逾加重了語氣,道:「顯宗也好,隱宗也罷,我們的目的並不是消滅對方。我們都源於山東貴族,爭的只是誰主誰輔,這是家事,如果我把我們所掌握的顯宗的情況告訴你,讓你借助官府的力量來對付他們,那我們就壞了規矩!」 楊帆眉頭一剔,道:「那又怎樣?」 趙逾道:「你還不明白麼?這是吃裡扒外。就像綠林道上,兩個山頭的人爭個你死我活,什麼手段都可以用。可要是其中有一個把對方山寨的情況告訴官府,借官府的力量來打擊對頭,那他就完蛋了,他會成為整個綠林的死敵! 如果我們借助朝廷的力量來對付顯宗,我們就會失去我們存在的根本——來自於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成為他們的死敵,那時我們就真是人人喊打,自取滅亡了。」 楊帆想了想,道:「據我所知,沈沐絕不是一個拘泥不化的人,就沒有一點辦法了麼?」 趙逾眼中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三叔說,我們可以把我們所瞭解的關於顯宗的情報告訴你,但是你絕不可以讓人看出是我們出賣了他們。而且,你不能出面、不能動手,因為你上次西域之行,與我三叔走的太近,你出手,我們就有嫌疑。」 楊帆皺起了眉頭,不悅地道:「動手不能有所針對,讓他們發現是你們洩露了他們的情報,我又不能出面、不能動手,那要怎麼辦才成?」 趙逾歉然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問你,是不是真的要知道。你們三法司之間想爭個高下,為什麼煞費苦心地利用一樁案件打擊對方的威信和聲名,而不是去哪兒雇一批山賊土匪直接攻擊大理寺或者御史台,把他們殺個精光呢? 還不是因為你們三法司上面還有一個最高的仲裁者麼?你們在規矩之內怎麼鬥都是你們的本事,跳出規則去斗那就成了害群之馬,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你,維持她制定的規矩。我們也是一樣,這份苦衷,還請理解。」 楊帆想了想,緩緩地道:「我明白了,這樣吧,如果我不能按你們的要求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就不利用你們提供給我的情報,如何?」 趙逾沉聲道:「你確定?」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八章 楊帆的幸福生活 楊帆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我保證!」 趙逾長長地吸了口氣,神情凝重地道:「好!請二郎記住你說過的話。如果你做不到,那麼,我們就會變成置你於死地的敵人!」 楊帆道:「把東西拿出來吧!」 趙逾苦笑一聲,搖著頭站起身來。他返身走到炕頭兒,當著楊帆的面掀開被褥和炕席,打開一道暗門,裡邊露出一具黑黝黝的鑄鐵密櫃,趙逾從懷中摸出一枚鑰匙,鼓搗了半天,打開密櫃,從裡邊取出薄薄的三張紙。 趙逾捧著那三張紙走回几案旁,輕輕放在案上,摸挲著紙面,又定定地看了半晌,才一寸一寸地推向楊帆。 楊帆伸手拿起那三張紙,趙逾道:「你就在這裡看,記下後,我會把它焚燬。」 半個時辰之後,楊帆悄然離開了趙逾的住處。 趙逾沒有相送,他還是跪坐在几案旁,盯著面前的火盆,火盆中的光忽明忽暗,將他的臉映得陰晴不定。 火盆中的紙張已經焚盡,灰燼半黑半紅,被炭火熱浪一沖,一片樹葉般蜷曲著的灰燼從火盆中飄起,在空中打了兩個滾兒,還沒落到地上,就已粉身碎骨…… …… 炭火紅紅,滿室如春。 春光不只來自於桌面正中擺放的那只珵亮的紫銅火鍋,還來自圍坐在桌邊的幾個女人。 除了楊帆,圍坐在桌邊的還有三個女人,三個女子都堪稱人間絕色,殊麗非常。 她們風情各有不同,一個皎若百合,純淨的氣息似乎是從她骨子裡透出來的,給人一種晶瑩剔透的感覺;另一個如同一朵凌雪傲放的梅花,生機勃勃,清麗絕塵;最後一個卻似一朵嬌憨純美,鮮艷明媚的薔薇,宜喜宜嗔的小模樣兒十分討喜。 如百合者婉兒,如梅花者阿奴,如薔薇者小蠻,她們今天竟然湊到了一起。 楊帆如今在外面已開始注意結交人脈,似薛懷義、武三思等人,他始終保持著比較密切的聯繫,在軍中結交下的那班好友以及如今在文官裡相處融洽的一班同僚,他三不五時也要聚上一聚。 家裡面,他也開始想辦法製造機會讓婉兒三人能夠彼此熟悉、親密起來。相愛容易相處難嘛,就算是一雙情侶,婚後因為性情脾氣、生活習慣的不同,也不見得盡如婚前一般溫馨,何況如今是三個脾氣秉性各不相同的女子。 婉兒如今要出宮比以前容易多了。因為自張昌宗入宮之來,被女皇視如瑰寶,張昌宗又向女皇引薦了他的堂兄張易之,這一雙美少年甚得女皇歡心,女皇帝左擁右抱盡享齊人之福,三人形影不離,婉兒在身邊就有些多餘了。 這一來,婉兒就比以前得到了較多的自由,她時常可以出宮,而且借口不再限於和太平公主出遊,有時她說要回家探望母親,女皇也會慨然應允。次日不是朝會的時候,要在外面過夜也並非不可能。 阿奴就更方便了,以她出神入化的易容本領,要混進楊家易如反掌。那姜公子縱然有通天徹地之能,也不可能天天派人來楊府窺探,何況除非是陸伯言那等高手,其他人想瞞過楊帆和這兩個精靈古怪的丫頭可不容易。 今天是他嘗試讓這三個女人接觸的第一次努力,小蠻頗有女主人風範,正在熱情地注酒、布菜,慇勤備至。 說來好笑,小蠻年輕不懂事,楊帆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一開始小蠻妊娠反應比較強烈,兩人都還以為是脾胃不太好,後來還是內宅裡的幾個老婆子瞧著不對勁兒,多嘴向阿郎提了幾句。 楊帆一聽可不敢怠慢,趕緊親自驅車,把那位當初給他看「小弟弟」的婦科聖手姜大醫士給請了來,姜醫士給小蠻號過脈以後,便拍著胸脯以他行醫數十年的名聲發誓,說楊家娘子的的確確是有了身孕。 這於楊帆自然是一件大喜事,小蠻也歡喜的很,只是如今孩子才三四個月,不太顯懷,小蠻又是練家子出身,身姿矯健,行動絲毫不受影響。她又性情活潑,哪裡做得到行不擺裙、笑不齒露。 一開始楊帆還有些緊張,後來見她整天活蹦亂跳的也沒甚麼事兒,他也就不再跟老婆婆似的天天耳提面命了,如今眼見她一個孕婦還活蹦亂跳的,又是夾菜又是倒酒,圍著個炭爐團團亂轉,倒是把婉兒和阿奴緊張的夠嗆,趕緊把她摁坐下來這才放心。 看著小蠻微凸的小腹,婉兒心中著實眼熱,小蠻將為人母了呢,想到這一點,婉兒心裡就像貓爪子在撓似的難受,她現在沒有別的念頭,就盼著有機會離開武則天一年半載的,只要能為她的郎君生個孩子,她這心裡才踏實。 小蠻被婉兒和阿奴按坐在凳子上之後,阿奴就擔起了招呼大家的責任。論起這廚中的本領,婉兒和小蠻自然遠不及她,眼看著鍋中沸水滾滾,香氣四溢,阿奴調料、布菜、涮肉,斟酒,一雙纖秀白皙的柔荑彷彿穿花蝴蝶穿稜飛舞,優雅異常,忙而不亂。 菜餚很豐盛,素菜有雞樅猴頭、菘菜韭黃等,葷菜就更多了,鹿脊雞脯、駝峰羊肉等等,應有盡有。小蠻已經過了妊娠反應烈期,眼下食量大增,婉兒和阿奴把她當成了大胃王,不時挾菜挾肉,把她面前的小碗堆得高高的。 瞧!小蠻想吃辣醬,婉兒馬上給她遞過去,還溫柔地笑道:「酸兒辣女,小蠻怎麼愛吃辣的呢,要多吃酸的才好啊,沒瞧見有人想兒子都快想瘋了嗎?」 楊帆心中暗讚:嘖嘖嘖,瞧瞧婉兒這修養氣度,不虧是大戶人家出身,見慣了男人三妻四妾的,大度!不但一點不吃醋,而且已經替自家考慮起傳宗接代的問題了。不過嘛……,我身子這麼壯,兒子早晚會生,不急! 小蠻答得也好,小蠻說:「我喜歡吃辣呀,酸東西我也愛吃。可惜這季節不好,水果不多,不過郎君好體貼呢,常常滿城奔走,費盡心機地幫我買些酸棗干呀、話梅干、山楂呀甚麼的回來吃,哎呀!不能想,一想就流口水。」 楊帆有點不好意思了:「呵呵,人家哪有這麼好啦,在小蠻這丫頭眼裡,阿兄簡直做什麼都是好的。其實我就是認識巷口賣乾果的老孫頭,多賞了他倆錢兒,讓他劃拉劃拉,多往家裡送些,免得老吃一樣膩歪。」 阿奴說話了,聲音淡淡的,很輕柔:「喲!這麼說,小蠻姐姐說不定要生個龍鳳胎呢,那楊家可一下子就兒女雙全了,你那夫君大人也就放下了心事,嘻嘻,妹妹先恭喜你咯。上官姐姐,你比我和小蠻年長的多,見多識廣,你看像不像?」 楊帆連眉毛都帶上了笑,瞧瞧,阿奴也懂事啊,知道尊敬婉兒,親近小蠻,這話說的多得體? 「咳咳咳咳……」 婉兒這口羊肉一定是茱萸汁蘸多了,看把她嗆的,俏麗的臉蛋兒紅得像只剛下了蛋的小母雞,聲音也咯咯咯的響。 楊帆趕緊伸出手,輕輕幫她撫著後背,溫柔地道:「慢著點吃,別嗆著了,快喝口米酒潤一潤喉嚨。」 剛撫了兩下,旁邊有人牽他衣袖,扭頭一看,小蠻滿臉幸福的甜笑,輕輕摸著肚皮,柔柔地道:「郎君,要是人家真的給你生個男孩,再生個女孩,你開心麼?」 楊帆連忙點頭道:「開心!自然開心!不過你不用想那麼多,不管生一個還是兩個,不管生男還是生女,總是咱們自己的骨血,我都開心!」 婉兒輕輕撫著胸口,似乎氣兒已經順過來了,馬上接著楊帆的話題道:「帆郎是該開心呢,你們能有今日何等不易啊,幼年即相識、暗許終身,長大後卻當面不識。記得你們剛成親的時候,還徒然掛著一個夫妻名份。總要像現在這樣,那才甘美。能相愛,能相守,那就是最快活的日子,似我一般,偶爾出宮……」 婉兒的聲音似乎有些幽怨,楊帆一時也不好說什麼,輕時牽起她的小手,輕輕握了握,婉兒展顏一笑道:「也沒什麼,只是看見小蠻妹妹,心有所感。其實,我知足的,雖是金風玉露,總也勝過在宮裡時候,你我雖朝夕相處,日日相見,卻不得片刻廝守!」 楊帆感慨道:「是啊!」 一旁,阿奴姑娘聽了,突然端起一觥酒,「咚咚咚」一飲而盡,這可是劍南燒春,這一觥至少半升有餘,阿奴把酒觥放下,不但馬上臉蛋兒就紅了,連眼睛都有點紅了。 楊帆一扭頭,瞧見她醉態可掬的樣子,不禁嚇了一跳:「阿奴,怎麼這般貪杯啊,高興也不能多喝呀,來來來,多吃菜、多吃肉,少喝酒。」 楊帆話音未落,婉兒就一連挾了幾箸削得極薄的同州羊肉添到阿奴的婉裡,小蠻則很溫柔地又幫她把酒滿上,甜甜地說:「酒有得是,慢慢喝唄!」 楊帆挾起一片薄薄的羊肉在鍋裡涮一下,再蘸些醬料蒜泥添進嘴巴,羊肉入口即化,鮮香無比,再嘗一口猩紅如血的葡萄酒,看著三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兒如此相親相愛,楊帆心裡頭高興:「楊家形勢一片大好啊!」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六十九章 難得糊塗 楊家主要成員的第一次酒桌會議在熱烈、祥和、團結的氣氛中落下了帷幕。全體與會人員互相交流,紛紛發言,表達了對楊家未來發展的信心和願望,首次會唔取得圓滿成功。 飯後,桃梅和三姐兒捧了巾兒、瓶兒、盂兒之類的物事進來,伺候她們漱口淨手,又用熱毛巾拭淨了臉面,便撤去殘席,上了些乾果水果,飲料熱奶。 婉兒和小蠻都是悄然而來的,三姐兒和桃梅已經得到小蠻的嚴厲叮囑,對宅子裡的人也不可以透露半分,饒是如此,她們也只知道這是阿郎的兩位紅顏知己而不知道她們的身份和名字。 阿奴和小蠻年紀相近,又曾商量過一起劫法場,所以聊的很是投機。小蠻坐久了腰酸,便拉著阿奴,很親熱的毫不見外的上了鋪著軟綿綿被褥的羅漢床,興致勃勃地繼續聊天,而且時不時的,兩個人還會湊到一起,彷彿一朵並蒂蓮花似的,嘁嘁喳喳的「咬耳朵」,也不知在聊什麼開心的事。 這是最親熱最不見外的表現了,如果把對方當了外人,哪怕是最親近的客人,女主人都不會倚在榻上半躺著與對方聊天,這是很失禮的事。能這麼做,那就是把對方當成了自己最親近的姐妹。也只能是姐妹,至親者也有長幼,如果對方是自己的長輩或晚輩,同樣不可能這樣相見。 「女人啊,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楊帆暗自感慨著,瞧著兩人這副親密無間的樣子,他甚至懷疑方才酒桌上的那番挾槍帶棒、含沙射影的暗鬥完全是自己的一種錯覺。 眼見阿奴和小蠻聊的非常親熱,親熱到了完全無視他的存在,被摞在一邊的楊帆揉了揉鼻子,從心裡覺得還是他的婉兒姐姐最為溫柔、體貼,知道照顧她的男人。於是,他從婉兒手裡接過遞來的那碗蓮子羹放在桌上,順手從屏風後面取過婉兒的狐裘昭帽給她披戴上,投桃報李地溫柔一笑:「婉兒,陪我到園中走走吧!」 楊帆只穿著一襲輕裘,毫不介意此時室外正是雪花飄飄,寒風朔朔的季節,便與婉兒一起踏進了園中。 「你在想什麼呢?」 走出去十幾步遠,婉兒便乜著若有所思的楊帆,似笑非笑地打破了兩人間的寧靜。 雪中麗人,尤顯嬌媚,雖然婉兒的年齡比阿奴和小蠻大著十歲有餘,瞧她容顏嬌嫩卻不遑稍讓,只是氣質比起阿奴和小蠻要沉穩多了。此時側臉含笑,卻有種調侃般的俏皮。 楊帆打了個哈哈,說道:「沒想什麼呀,我只是覺得這雪花飄飄,尤顯靜謐,有你陪著,心裡很安寧,難得享受一下嘛。」 婉兒撇撇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虛偽面目:「在我面前,還要反穿皮襖,裝佯!」 楊帆嘿嘿地笑了起來,道:「皇帝,那是天下之主。天下之主,頭上會戴一頂冕冠。冕冠會在耳朵旁邊垂掛兩塊玉,那叫『充耳』,充耳不聞。皇帝嘛,不該你聽的就不用聽,聽到了也要裝聽不見。冠冕前後要垂掛玉旒,意思就是要視而不見,不該你看的不用看,看到了也裝看不見。 水至清則無魚,放在朝廷裡是這樣,放在一戶人家裡頭也是這樣。男人是一家之主,其實在這方面和皇帝是一樣的,該裝糊塗的時候就得糊塗著,想眼睛裡不揉沙子,想凡事盡在掌握,想所有人都完全按照他的意願行事,那就是一個瘋子。」 婉兒「噗哧」一笑,道:「我就說嘛,你怎麼可能這麼木訥,倒是想得開。」 她側過臉兒來,又向楊帆嫵媚地笑:「真的不生氣麼?」 楊帆把雙手負在身後,傲然答道:「有什麼好生氣的?我相信我的女人知道分寸,我更相信我能鎮得住這個家!」 婉兒又開始撇嘴了:「臭美!」 楊帆哈哈大笑,噴得白氣裊裊,在空中幻化成種種形狀。 酒桌上,三個精靈剔透的小女子之間那一番暗流湧動,楊帆哪能看不出來,就算他一開始沒品出來,後來也該咂摸出一點味道了。 不過,他確實不擔心。 其實,幾千年的男性社會,早就構築了一套既嚴格且嚴密的家庭制度,功成名就的男人大多三妻四妾,擁有十多個侍妾也不希奇,女人們共同擁有一個丈夫,邀寵求歡進行競爭那是很正常的事,不如此才不正常。 可這爭寵多是在郎君面前溫柔款款、百般取媚,展現自己可人的一面,憑自己的優勢爭取他更多的寵愛,鮮少有人會以對別的女子坑陷污蔑,耍陰謀手段來博取丈夫的歡心,因為這樣做風險與收益完全不成比例。 真若使什麼卑劣手段的話你能瞞得幾人,你能瞞得過幾時?尤其是擁有這般身份地位的男人,哪個不是見多識廣、心機深沉?一個生於深宅、長於深宅、養於深宅的婦人真能耍得他團團亂轉麼,當男人都是傻瓜,最後只能自己做了傻瓜。 當然,妻妾們之間的和睦大多不得因為感情,而是因為規矩。壞了規矩就會成為後宅公敵,就算丈夫沒有因而生厭,但是還有長輩、有家族、再往上還有官府,有律條,有一層層的約束會懲罰你。 別人不說,你敢在後宅裡起刺兒,那正房大太太就能用家法辦了你!真要是偶爾有戶人家鬧到後宅不寧,那就成了罕見的大新聞,會傳得沸沸揚揚,會讓你整個人家都顏面掃地,會成為其他男人包括女人嘲笑的對象。 《金瓶梅》、《紅樓夢》,那都是大宅門裡的故事,也沒見裡面那些心眼靈透、手段高明的美麗女子們對別的女人用出格的手段邀丈夫之寵,或者專寵到不許丈夫碰別的女人,就連王熙鳳都沒有過,想挑戰封建制度,就算精明如她,也要粉身碎骨。 真正的宅斗大戲,那是近現代以來,迎合現代婚姻制度才炮製出來的作品。那些爬格子的人抱著理所當然的想法,把職場上,官場上勾心鬥角的手段改頭換面地用在大宅門裡的一群女人身上,再刻意地血腥三分,就繪製出了一副慘烈無比的景象。 當然,皇宮裡面是不同的。似武則天與王皇后斗的那麼慘烈的事情,例朝例代都有,因為那是皇宮大內,爭的是做皇后,爭的是自己的兒子做太子,與大宅門裡的爭寵相比,收益無窮大。爭贏了你就可以改規矩、你就可以重新定規矩,在你之上沒有更高的一重重的規矩約束來懲治你。 即便如此,武則天之所以能成功上位,除了她的心機手腕和與外臣的勾結,李治本人的支持也是一個極重要的原因,因為李治希望擺脫世家大族對他的控制,而王皇后就是世家大族捧出來的,等於是他們在宮裡的代言人,這已涉及到政治層面的鬥爭了。 至於家宅裡面的良性競爭嘛,哈哈哈…… 這三個女子俱都冰雪聰明,懂得進退,知道輕重。婉兒是大家閨秀,心胸氣度是她的家世熏陶出來的,眼界更是在女皇帝身邊培養出來的。至於小蠻,這丫頭根本沒有嫉妒心,只是喜歡向人炫耀丈夫對她的寵愛。 阿奴心思細膩些,卻不是小心眼兒,再者,她知道自己正策劃對付姜公子,而此事風險極大,一個不慎,自己受了傷害,那連婉兒和小蠻都不會快活。阿奴是個自卑自憐的性兒,早把這事攬到了她自己的頭上,覺得是她連累了楊帆和楊帆的家人,哪會誠心與婉兒和小蠻作對。 席間,她以及她和她,三個女子之所以如此,一大半的原因卻是故意的,她們就是看不得楊帆跟一口氣兒偷了七八隻小母雞的老狐狸似的,坐得四平八穩,笑得心花怒放。她們心中或許也有些小小的不痛快,但那程度也僅止於此了。 她們不會逾矩,更不會做出格的事,楊帆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女皇帝說的好啊:「朕不怕亂,就怕不亂!」 楊大官人則以為:「我不怕爭,就怕不爭!」 婉兒、小蠻、阿奴,哪個是會爭地位、爭家產的人,她們要爭也是爭他楊大官人對自己多些溫柔多些寵愛,楊某人對此是樂在其中,樂見其成。 婉兒一開始還擔心她們三人方才使的小性兒會讓楊帆不快,跟他出來原就有心解釋一下,一見他看的如此通透,也就放下心來。 兩個人說笑一陣,婉兒就閒聊似談起了正事,她一邊與楊帆並肩漫步,一邊道:「張氏兄弟如今極得陛下寵愛,張易之前日已由尚乘奉御提拔為司衛少卿,張昌宗更是從一介白衣直接提拔為雲麾將軍、左千牛中郎將,他嫌官小,昨天陛下又加封他為左散騎常侍了。」 這就是信息,許多事情你能先別人一步知道,就可以及時掌握很多東西,尤其是人事上的一些變動。婉兒只要見到楊帆,都會把她所掌握的朝廷上的動向和最新的一些情況說與楊帆知道。 婉兒對楊帆輕聲細語地說著宮裡事,前邊已到了一座小橋,橋上有雪,楊帆擔心她滑倒,便扶了她一把。婉兒因為郎君這個體貼的舉動,向他報以甜甜一笑。 楊帆驚訝地道:「這兩人入宮才幾天,就升得如此神速麼?」 婉兒嫵媚地乜了他一眼,打趣道:「是啊,比你升的可快多了,我看用不了多久還得往上升,薛懷義是國公,這兩人早晚也少不了一個國公的爵位,可憐我家郎君在西域拚死拚活的,卻連一個小小的男爵都沒得到,你要不要……也去宮裡為陛下效勞一番吶?」 楊帆隔著裘衣柔滑的皮毛在她豐臀上拍了一記,笑道:「楊某志向不高,只要服侍好我的婉兒姑娘就行啦,至於女皇那裡麼,我就不跟張氏兄弟去爭寵了,免得他們找我玩命!」 婉兒掩口嬌笑,道:「服侍人家,可沒有功名利祿、富貴榮華送你。」 楊帆在她頰上輕輕一吻,涼涼滑滑,如同軟玉。楊帆柔聲道:「有此如花美眷,足矣!」 下了小橋,前方便是一片樹林,大雪中,那落了葉子的樹枝都蒙著一層白雪,彷彿玉樹瓊枝,踩著咯吱咯吱的積雪,兩人緩緩漫步在雪淞樹林之中。 楊帆喟然道:「薛師得封國公是這兩年的事兒,他侍候陛下十多年,即便如此,陛下還是先安排他帶兵討伐突厥,藉著大捷的名頭才順勢封了他一個國公,如今這兩個小子……,陛下就不擔心朝野非議麼?」 婉兒道:「那時節,陛下雖大權在握,畢竟還是太后而不是皇帝,為了登基,本就阻礙重重,怎好行事太過草率,予人口實。所以行事難免有些忌憚,現在卻不同了。再者說……」 說到這裡,婉兒秀氣的雙眉輕輕蹙了蹙,低聲道:「婉兒覺得,陛下自從成為九五至尊以來,漸漸已不復當年壯志了。陛下如今除了耽於享樂,嬉戲男寵,就只是一門心思盼著能長生不老呢,連國事都不甚放在心上了。」 楊帆失笑道:「長生不老?當今陛下也學秦始皇、漢武帝,開始尋求這荒涎無稽的神仙術了麼?」 婉兒睨著他道:「郎君似乎對神仙術不以為然?」 楊帆抬起頭,潔白的雪花裊裊而下,無聲地落在他的臉上、身上,楊帆彷彿想到了什麼,又看到了些什麼,目光看著迷濛的天空,非常深邃。 他向著蒼茫的天空笑了笑,轉頭看向婉兒,困惑地道:「當今陛下,所作所為雖有受人詬病的地方,但是不可否認,她能成為亙古以來未曾有過的女皇帝,機智權謀必有高人一等的地方。似長生不老這等無稽之談,陛下怎麼還會相信呢?」 婉兒顰著眉,猶豫地道:「既然這長生術的說法傳了幾千年,或許會真的存在吧。你想,那秦始皇帝、漢武大帝,哪一個不是人中之龍?他們還不是一樣堅信世間有長生之術麼?」 楊帆笑了笑,譏誚地道:「是啊,秦始皇信,漢武帝也信,他們被一個又一個的方士欺騙著,騙了一次又一次,漢武帝甚至被騙到屠了自己的三族,還是繼續相信、還是繼續上當。當今陛下是個婦人,婦人對這些神神怪怪的東西比男人更相信幾分,她癡迷如此也就不奇怪了。」 婉兒奇道:「郎君何以肯定世間就沒有長生術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章 求仙 對於婉兒的質疑,楊帆笑而不語。 楊帆堅信世間沒有長生術,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他的太師傅不信。 少年時候,楊帆也曾望著浩渺無際的大海,好奇地問他那位年過百歲卻依舊健朗的太師傅:「太師傅,海上真的有仙山嗎?仙山上真的住著長生不老的仙人嗎?」 剛剛釣了一條大魚的太師傅正在惱火,因為他釣了一條極大的魚,那是一條鯨魚,雖然那條鯨魚還未成年,畢竟還是鯨魚。結果,他的魚桿折了,連他都差點兒被拖進大海,這讓虯髯客覺得在自己的徒孫面前很沒有面子。 丟了面子的虯髯客犯了老小孩的脾氣,正四處尋摸鋼叉,想要追到水晶宮去把那只不肯乖乖就範的鯨魚給宰了,聽到徒孫問出這樣的混話來,虯髯客馬上吹鬍子瞪眼睛地說:「仙山?啥叫仙山?仙人,啥叫仙人?」 剛跟鯨魚搏鬥了一番的虯髯客一隻腳穿了麻鞋,另一隻腳光著,蓬頭垢面地教訓他的小徒孫說:「若有長生術,必有長生人,你見過?我對你說我是秦朝人,當年使一柄大鐵椎和張子房在搏浪沙刺殺過秦始皇,你信嗎?」 少年楊帆兩眼冒著小星星,雙手托著下巴,很崇拜地對他的太師傅說:「太師傅說是,那就肯定是!」 虯髯客剛被一個龐然大物駁了面子,又被這個小東西駁了面子,不禁氣得跳腳:「蠢貨!當真是蠢貨!我說我是我就是嗎?老子又不是一棵樹,切開來數圈圈就能知道我的歲數。哪個秦朝人能活到現在證明我就是誤中副車的那個大力士?」 虯髯客不想就這個蠢問題和小楊帆辯論下去了,他忿忿然地下了結論:「笨孫兒,等你長大了,如果有人告訴你他懂什麼狗屁長生術,你就替老夫潑他一頭狗血,這廝絕對是個大騙子!」 在楊帆小小的心靈中,他的太師傅就是超越傳說中那神奇的劍仙的存在,如果說世上真的有神,他相信他的太師傅就是神,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武神。他尊敬並且無條件地崇拜這個老人,他相信太師傅告訴他的一切。 長大以後,楊帆對他的太師傅依舊崇拜而信任,他相信太師傅告訴他的話。不過,這時候楊帆再回想起太師傅當年的反映,便不免懷疑太師傅年輕時候是否也相信過長生術,沒準兒還聽人瞎掰,特意去找過什麼海上仙山,因為吃了大虧,才會如此惱火。 楊帆沒有對婉兒說出他的根據。很多人一生中至少在某一階段,會有一個絕對崇拜的對象,對於這個人說過的一切,他都會深信不疑。但是他絕不會把這個理由說給別人聽,因為他和他的偶像都可能都會因此受人嘲笑。 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楊帆尤其不會這麼做,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大男子主義的,不希望自己的女人知道她的男人像個孩子似的依賴、崇拜著另一個男人。 他胸有成竹地反問道:「神秀大師乃是北宗禪門創派祖師,修行深厚,佛法高深,他前些日子入京時,陛下也曾向他討教過長生之法,神秀大師可曾為陛下講授過長生之道麼?」 婉兒不服氣地道:「神秀禪師修的是佛門正宗禪法,修的是往生,信的是輪迴,練的是一顆菩提心,身體與他而言只是一具臭皮囊,不求千秋萬載,自然不精於此道!」 神秀大師已於月前入京了,神秀大師到京後,武則天曾親往相迎,並不計君臣之別,以皇帝之尊,跪禮相迎。並特敕神秀大師可乘肩輿上殿,直達殿前,不必行禮。 她又下令在神秀原來住的玉泉山和他的家鄉尉氏修建寺院,以表彰他的功德。並下詔廢除「道先佛後」的次序,代之以「佛先道後」。劃撥專款大修寺廟,大造佛像,大量翻譯佛經,玄奘臨終前的遺願終於實現,佛教在神州大地上再放光明。 武則天又趁神秀到京之機,給自己加了個「慈氏」尊號,慈氏就是彌勒,武則天登基時就在民間宣揚自己是彌勒轉世,現在她終於堂而皇之地把彌勒佛的尊號加在了自己的皇帝尊號上,她如今的全稱是「茲氏越古金輪聖神皇帝」。 神秀大師已經九十多歲了,白鬚飄飄,卻依舊健朗,步履如飛。武則天正是見了神秀大師體魄強健,才突然萌生了討教長生術的念頭。 但是這位大德高僧豈會用那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奉迎皇帝,他只是淡淡一笑,答道:「老衲修的是一顆禪心,求的是菩提自性。長生之道,實非老衲所長。」 武則天拜唔神秀禪師並與之對話的過程是當著滿朝文武進行的,所以此事盡人皆知。武則天聽了神秀禪師的話之後雖然有些失望,對於神秀大師倒是依舊禮敬有加,不敢有絲毫怠慢。 不過皇帝這願望一傳開,那些想著阿諛皇帝的大臣就起了心思。樂安侯俞灝然就是因為這個,才把自己奉若上賓的三位活神仙舉薦給武則天的。 楊帆聽了婉兒的話,忍不住笑道:「這麼說,你倒是信的?」 婉兒猶豫了一下,遲疑道:「奴自幼博覽群書,究盡古今書籍,但凡此等奇人逸事,多是子虛烏有的傳說,確無一例實證可循。然而,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那日在宮中,陛下請來的那幾位世外高人,曾經當著陛下的面展示過神通,婉兒卻是親眼所見的!」 楊帆吃了一驚,失聲道:「你親眼所見?陛下請了什麼高人來,展示過什麼神通了?」 婉兒把那日淨光老尼所演神通的經過與楊帆一說,楊帆心中頓時恍然:「原來是他們?他們……精通神仙術?」 楊帆想起那天所見,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婉兒道:「今日陛下冒著大雪便服出宮,就是特意去見他們的。」 楊帆道:「陛下去了樂安侯府?」 婉兒道:「不是侯府。這三人在侯府住不慣,說他們是山野中人,餐風飲露,受不得世俗氣。樂安侯在積善坊緊挨著星津橋的位置有一處老宅子,因為洛河氾濫時常遭水災,所以蓋了新宅子後就荒廢了。這三位活神仙聽說後,執意要去那裡居住,而且自給自足,不要任何人伺候。說起來,神秀大師出行時弟子無數,前呼後擁的,比起這三位高人還真少了幾分方外人的味道呢。」 楊帆輕輕瞇起了眼睛,緩緩地道:「如此說來,倒真像是幾位世外高人呢,有機會的話,我也想見識見識他們的無上神通!」 這一刻,楊帆已打定主意要去一探究竟。 他要知道,是不是自己心中的神錯了。 如果他的太師傅是對的,那麼,以「神仙術」接近皇帝的這三個騙子,目的何在! 至於要不要潑他們一頭狗血,楊帆決定見識過他們的本事之後再說。 ※※※※※ 武則天輕車簡眾,微服趕至樂安侯府老宅,換了便服的內衛和百騎早在她趕到之前,就把這幢宅子四下裡團團圍住,裡裡外外搜索了一遍,就連躲在洞裡的老鼠都無所遁形。 院中,武則天在三位活神仙的陪同下裡裡外外巡視了一番,院落房舍雖然打掃的極為乾淨,還是難以掩飾其間破敗荒涼的氣息,武則天便有些不悅了。 樂安侯察顏觀色,趕緊解釋道:「非是小臣對三位神仙不恭,實是三位活神仙執意要求住在這裡。」 他頓了頓,又訕訕地道:「三位神仙說,小臣府上世俗之氣太濃了些,不利於他們修行。」 武則天聽了容顏稍霽,對什方道人關切地問道:「三位仙師在此住著還方便麼?一日三餐供奉如何?」 什方道人稽首道:「多謝聖人關切,貧道修習道法小有所成,早在兩百六十年前就已辟榖,如今只偶爾服些草木丹丸,不吃世間食物的。」 那老胡人呵呵大笑道:「聖人,貧道與他們不同,貧道修的是西方法門,一日三餐照舊,葷腥酒水不忌。不過這洛陽的精緻美食,容易叫貧道耽於享樂,所以不需俞侯照應,貧道自行燒些飯菜就好。」 武則天聽了,對這三人的道行更信了幾分,空蕩蕩的正堂中已然擺了幾張蒲團,雖然整個院落警戒森嚴,但是在武則天身邊卻看不到劍拔弩張的氣氛。 張昌宗和張易之扶著武則天在蒲團上坐下,這兩個少年年紀輕、頜下無須,又兼眉清目秀,三位活神仙壓根不知道他們是皇帝的新寵,還以為他們是宮裡的太監或者宮娥所扮的呢。 他們只知道皇帝最寵薛懷義,至於張昌宗和張易之,因為他們受寵還是近一段時間的事,在百姓間還沒有傳開,他們又不是真的有能掐會算的本事,哪裡知道其中詳情。他們雖然已經和樂安侯搭上了線,但樂安侯把他們當成活神仙供奉,自然也不會說這些宮闈秘聞、風流韻事來污神仙的耳朵。 武則天坐定身子,馬上再度提起想要見識見識這三位活神仙道法神通的願望。這一回三位高人倒是並不推辭,一時間,撒豆成兵、斷舌再續、隔物透視,剪紙成魚……,諸般法門一一使來,把武則天看的神馳心醉。 親眼見到這般神通,武則天對這三個方外人再無半分懷疑了。她迫不及待地問道:「三位仙師都是有大神通的人,朕想請教,若是朕想修習這長生術,也可以嗎?」 什方道人撫鬚沉吟片刻,瞟了淨光老尼和西方胡道一眼,對武則天道:「不瞞聖人,我等都是自幼苦修,方有今日境界。陛下今日年紀,若想似我等一般修行,已然有些遲了。不過,若是由貧道采煉仙丹供聖人服用,當可活到兩甲子以上。」 武則天心道:「兩甲子也不過一百二十年,我今年都七十了,滿打滿算也就再活五十年。世間有些根本不懂修行的凡人也有活過百歲的,我是天子,天材地寶諸般奇物予取予求,再借助他的丹藥,才只延壽到兩甲子麼?」 換作以前,只要能活到百歲,武則天也就知足了,如今眼見身前這三位奇人個個都活了三四百年之上,兩甲子的壽祿對武則天的吸引力就小了許多。 淨光老尼瞧見武則天的臉色,忙合什微笑道:「聖人,什方道人日餌百草,謝絕煙火,以草木之丹佐導引之術,故而長壽。貧尼有一套煉氣養神的法門,也能長壽。而老胡精通西方道法,有禳星續命之法。」 什方道人既然出手,貧尼等蒙聖人厚愛,也當為陛下出些力氣才是。這樣吧,可以讓什方道人為陛下煉丹,貧尼授陛下吐納法門,西方老胡為陛下禳星續命,只是此舉乃逆天而行,以我三人神通,只能保證每人為陛下續壽五十年,之後就要看陛下的造化了。 武則天大喜,若是這三位仙師一人為她延行五十年,那就能活到兩百多歲了,從今以後用一百多年的時間修行,集天下物力為己所用,說不定自己也能領悟仙術,長生不老雖不可能,再活個五百年總還可以的吧! 武則天馬上舉致勃勃地討教道:「如此,朕是否也要吃素呢?」 淨光老尼道:「自古素食者壽,陛下自當吃素,以佐仙丹及吐納法門。」 武則天如今已七旬高齡,對葷腥本就沒有太多食慾,一聽欣然應允,道:「使得,從即日起,朕再不用半點葷腥。」 西方老胡見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一唱一和,這位東方女皇對他們越來越是恭敬,自己一直拙於語言,在皇帝心中不及他們受重視,怕會短了他的好處,忙道:「聖人乃彌勒佛祖下世,理應身體力行,素食修身。依貧道看來,聖人還應禁止天下人屠殺牲畜及捕魚蝦,令天下軍民從此不食葷腥,如此則功莫大焉,天下蒼生幸焉,萬物生靈,鹹為聖人祈福,聖人還怕不得長生嗎?」 武則天吹噓自己是彌勒轉世,只是為她登基造勢,連她自己都不信的,這時卻聽西方老胡說她是彌勒轉世,不由暗自驚疑。可她又不能否定這件事,只好故作訝然地道:「仙師認得朕的前身?」 這幾個騙子都是最擅察顏觀色的主兒,淨光老尼一瞧武則天臉色,就知道她起了疑心,不由暗暗生氣:「這個老胡,叫他少說話,偏要多嘴,好不容易唬弄的這位女皇帝對我們信任有加,他一句話又挑起了皇帝的疑心。」 淨光老尼趕緊補救,故作神秘地道:「呵呵,我佛家講因果。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民間傳言聖人乃彌勒轉世,聖人以為這是天下臣民恭維聖人麼?聖人,要知道這世間事莫不暗合天道啊……」 武則天是聰明人,聰明人聽了這麼幾句含糊的話,馬上很聰明地就自行補足了。武則天又驚又喜,她沒想到自己為了登基造勢誑騙世人的彌勒轉世一說竟然是真的。 「是啊!天上神佛如許之多,為何懷義和九大高僧偏偏選中彌勒佛為朕的前世呢?只是偶然為之?如今看來,是冥冥之中有天道暗自指引著他們,原來……朕竟真是彌勒佛祖轉世!」 摩勒還未發現自己失言,一見皇帝同他搭訕,不禁洋洋自得地又吹噓道:「貧道行走天下已五百年,兩百年前,貧道就曾見過懷義大師呢。」 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一頭黑線:「這個大嘴巴的牛要吹到什麼地步,眼前這個老婦人可是當今天子,不是坊間老驅,萬一露出破綻……」 大冷的天,這一尼一道卻是驚出了一身冷汗。武則天也是一驚,繼而驚訝地道:「甚麼!摩勒仙師兩百年前就見過懷義?這……這怎麼可能,懷義已經活了有兩百多歲了麼?」 摩勒捋著大鬍子,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貧道所見,不是今日的懷義大師,而是懷義大師的前世!」 淨光老尼不敢再讓他說下去了,這摩勒同她兩人不同,摩勒心眼兒粗,原本就是在泉州靠表演斷舌再續、吞炭噴火一類的幻術賺錢花的,被他二人發覺此人的術法可用,才拉攏成了同夥,這人不是專業騙子,再叫他說下去,只怕是要漏餡。 淨光老尼趕緊接過話碴兒道:「呵呵,既然摩勒已經說破了,那貧尼就向聖人交個實底吧。實不相瞞,這懷義大師乃是佛門護法韋馱菩薩轉世,正所謂一佛出世,千佛護擁,韋馱先行下世,正是為聖人開路而來。」 淨光老尼頗富急智,一句話不但替摩勒圓了謊,而且還討好了薛懷義。在她想來,薛懷義聽了這樣說法必然歡喜,而女皇帝也必然開心,此所謂一舉兩得是也。 什方道人清咳一聲,撫鬚微笑道:「淨光師太,天機已經洩露的夠多了。」 淨光老尼「啊」了一聲,忙做失言懊悔狀。 摩勒與他二人合作久矣,一見二人如此補救,這才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忙嘿嘿一笑,說道:「我西方法門與你釋道兩家不同。禳星續命,本就是逆轉天機之舉,如今偶爾洩露幾句也不打緊。」 他說不打緊,對張昌宗和張易之兩人來說,這幾句話卻打緊的很。 張昌宗和張易之如今正受女皇帝寵愛,兩人的富貴榮華、財勢權力,全部來自於女皇,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女皇帝仍不能忘情於薛懷義,如今這幾個人卻說什麼薛懷義是彌勒護法韋馱菩薩,陛下若當了真,他們如何能夠專寵呢? 本來,方才看這幾人方術了得,兩個美少年也是心神皆醉,這時卻是暗生憎惡。三個「仙人」萬萬沒有想到,吹牛不小心吹大發了,如今已經徹底得罪了武則天的枕邊人,而且一得罪就是兩個,替他們埋下了一個大禍根。 武則天卻是聽得心花怒放,想那薛懷義孔武有力,性情粗魯,偏與自己一見投緣,又恰恰封了他一個護國法師,這等機緣,可不正像是手持金剛杵的佛門護法神將韋馱菩薩嗎?想到此處,武則天對自己彌勒轉世的身份更是深信不疑了。 她欣然道:「多謝三位上師點化,朕為彌勒,朕之國度,自然就是佛國,理應不殺生、不吃肉,朕明日就頒布禁屠令,禁止天下人屠殺牲畜及捕魚蝦!」 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以及西方老胡雙手合什,同宣法號: 「無上太乙天尊!」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至於摩勒,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麼法號,只管也咕嚕一句便是。 女拼欣然保證要下「禁屠令」禁止天下殺生之後,又對什方道人道:「仙長為朕煉丹,保朕長壽,功莫大蔫,朕封仙長為正諫議大夫同鳳閣鸞台平章事,以後隨朝伴駕,朕也好就近請教!」 武則天一句話,便送了這老道一個宰相的職位,又對那淨光老尼道:「朕封師太為麟趾寺之主,以後可以在京裡頭授徒傳道,出入宮闈不禁!」 摩勒聽到這裡,不禁嚇了一跳,他雖到處招搖撞騙,卻還是頭一回騙到皇帝這樣的大人物頭上,他只想藉著什麼禳星續命,需要做法為借口,多騙些金銀珠玉,然後一走了之。如果做了官或者做什麼寺主,前呼後擁的風光倒是風光了,可是想跑路卻也難吶。 摩勒想到這裡,趕緊推辭道:「貧道雖然修習術法,卻不識幾個大字,修的西方法門也是野狐禪,做不得官,也不能開宗立派,敢請聖人在麟趾寺旁賜貧道一幢宅院,若有宣召,貧道隨宣隨至就是。」 這個胡人賣相不大好,而且他的神通雖然看著眩目,卻報不出自己的門派,遠不及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的佛道兩門後台強大,在武則天眼中,對他確實不似對那一尼一道重視,他既然這麼說,武則天自然一口答應。 接下來,武則天又聽他們大談特談什麼採藥煉丹、不老長生的種種神通法術和奇聞逸事,直聽得心神俱醉,張昌宗和張易之心中已經對這三位活神仙起了厭憎之意,只是見女皇癡迷,一時不敢表現出來,只好耐著性子陪她聽講。 天色漸昏時,張昌宗就迫不及待地提醒女皇帝時辰不早,應該回大內了,武則天這才依依不捨地告辭。 俞灝然把皇帝送到坊門之外,便興高采烈地趕回自己府上,一進花廳,一位極柔媚可愛的女子更巧笑嫣然地迎上來,這是他最寵愛的一個侍妾,姓李名靜,被俞侯收房才三個多月。 靜兒迎上前來,幫他脫了大氅,接過丫環遞來的笤帚,替他掃著袍袂上的雪沫子,柔聲道:「侯爺,看你這副高興的樣子,聖人這趟來咱們家一定很開心吧。」 俞灝然在她的粉腮上擰了一把,眉開眼笑地道:「小東西,就你有眼力見兒。呵呵,你就等著吧,用不了多久,咱們家就飛黃騰達啦,說不定我引薦仙師有功,還能封個公爵呢。」 俞灝然笑嘻嘻地說著,逕在火盆旁的坐榻上坐下,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李靜道:「對了,我記得你那本家哥哥是在北市經營雞鵝牲畜的,是麼?」 李靜嬌聲道:「難為侯爺還記著他呢,奴奴的兄長正是在北市經營肉食的,有侯爺照應著,坊令也不敢去難為他,如今他的生意越做越好了,馬上就打算在南市也開家分店呢。」 俞灝然嘿然一笑,囑咐道:「嗯!你趕緊著,派人去給你那兄長送個信兒,叫他把所有的雞鴨魚鵝豬羊狗肉……,這麼說吧,沾上葷腥的就算,馬上全部賣掉!一丁點兒都別留,只要是肉食,就一點也別再進了。」 李靜臉色一變,還以為自己哥哥出了什麼事,趕緊問道:「侯爺,我哥哥出什麼事了?」 俞灝然在榻上坐下,小廝便把火盆移近了些,俞侯烤著手,漫不經心地道:「沒甚麼事,你不要問為什麼,總之,統統賣掉就是了,要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李靜見狀,趕緊走過去,纖腰一折,便把個圓滾滾的屁股挪進了侯爺的懷裡,又把侯爺冰冷的雙手揣進自己懷裡,叫他捏住那一雙火熱溫暖的椒乳,臀部劃著圈兒地搖晃著撒嬌,根本不在乎旁邊還有一個小廝: 「侯爺,奴奴那兄長承蒙侯爺關照,生意越做越大,趕著如今是冬天,也好儲放,那羊啊豬啊雞呀鵝呀的進了好多,在後院裡堆成了山,要想一下子全賣掉,哪兒賣得出去呀。再說,他就是靠這一行賺口食的,不讓他賣肉,他一家老小吃什麼呀?」 俞灝然捻著那一對雞頭肉,笑瞇瞇地道:「賣不出去?那就降價,附近幾個坊的肉食鋪子,不都是從北市裡這幾家肉行拿貨嗎?你哥哥賣的比誰都便宜的話還怕賣不出去?如果還是賣不出去,那就繼續降價,降到比進價還低,那總能賣出去吧?至於以後的生計,賣不了肉可以賣菜嘛。」 靜兒姑娘的屁股劃的圈更圓了,還有那麼一點很技巧的篩動,她環著俞侯的脖子,嬌滴滴地撒嬌道:「侯爺,你既然這麼說了,那肯定是為了奴奴的兄長好,可是你多少也得透露一下,為什麼要這麼做呀,侯爺放心,奴奴的嘴很緊的。」 李靜姑娘臀如蜜桃,結實緊繃,這位侯爺素來最喜歡把玩,平時只要她使出這一招來,如果有什麼央求,俞灝然就沒有不答應的,可是今兒也不知怎麼了,俞灝然就是不肯說。 「嘿嘿!你的嘴巴……當然緊的很,可是不該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問……」 俞灝然撫著靜兒粉嫩的紅唇,臉上有曖昧的笑意,說出來的話也很曖昧,但是他的眸子裡卻已經有了幾分冷意:「總是自家親戚,別說我不關照你們,能賣一文是一文,不然……到時候血本無歸,可不要跑來向我哭訴。」 靜兒終於發覺事情不太尋常了,她男人的眼神兒非常認真,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件事根本不可能有道理講得通,天子腳下大周都城,怎麼可能不賣雞鴨魚肉,窮人那是吃不起,達官貴人也不吃肉麼?她想不通,但她知道一定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發生了,如果不聽侯爺的吩咐,她一定會後悔,真的會後悔。 靜兒姑娘趕緊嘟起小嘴兒,在俞灝然臉上嘖地親了一口,匆匆站起身道:「是!奴奴這就去。」 她猶豫了一下,又道:「若隨便派個人去,恐我哥哥不捨得損失,奴家想親自去一趟。」 俞灝然擺擺手道:「去吧,早去早話。口風把緊一些,否則別怪我不認這門親戚。對了,雞鴨你捎回各五十隻,豬羊嘛,各買三頭,趁著天冷兒還凍得住,擱咱們家後院裡頭備著。」 ※※※※※ 武則天離開以後,俞家那幢挨著星津橋的老宅便迅速安靜下來。老宅四周巡弋的「公差」、推著小車的「小販」、挎著籃子的「坊民」,也都一下子消失的無影無蹤。方才公人巡弋、小販叫賣、坊民閒遊的情景對積善坊來說其實是不正常的,現在這種樣子才是正常的狀態。 積善坊北接星津橋,是最接近皇宮正門的一個坊,坊中住的達官貴人最多,因此坊外金吾、坊內武侯,再加上坊正手下的坊丁配備最是齊全,街頭時時有人巡弋,坊內的人行走自如,自坊外來的人卻會受到最嚴格的盤查。 實際上,除了本坊的人還真沒有什麼外人進來,有人來時大多有親友領著,出入豪門大宅的則持有拜貼、揚著官幡,閒雜人等不會進來的,走街串巷的小販也不會到這裡來,這裡雖也有小市區,但是在這裡做小生意哪有在平民聚居的坊裡好。 整個積善坊的治安外緊內松,沒有人喜歡在街上散散步都有幾雙眼睛盯著他,富人尤其如此。既要保護好貴人們的安全,又不能讓貴人們覺得拘束,負責坊內治安和事務的坊正、不良帥以及負責這一片巡察安全的金吾衛可謂煞費苦心。 不過辛苦不會白費,積善坊一直就是洛陽治安最好的幾個坊之一,不敢說治理的路不拾遺,卻真的可以夜不閉戶,因為宵小之輩是不會到這兒來的。而本份人家誰敢半夜三更到別人家裡串門子。 今天不良帥黎亦喬正在坊正秦懷德家裡喝酒,秦懷德的婆娘劉桂香置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席款待丈夫的這位老搭檔。黎正喬馬上就要陞官啦,他在積善坊做了六年的不良帥,因為卓越的政績,被洛陽尉唐縱看中,要把他提拔到洛陽府做事。 能在積善坊這種牆頭掉下一塊磚,砸的都可能是一位爵爺的地方做了六年不良帥還太太平平的人,提拔到洛陽府去做個總都頭綽綽有餘。這幾年,他的考功成績一直是優,積善坊裡就沒出過大案子,再有三天,他就要卸任,去洛陽府走馬上任了。 秦懷德也很開心,去年年底他的坊正就到期了,可是毫無異議的,他又被任命為本坊的坊正了。在一窩一窩的達官貴人中間做坊正,的確是個辛苦活兒,可是在這樣的地方做坊正,他的收益也豐厚啊。 不要以為達官貴人都是仗勢欺人不通情理的,他在外面那些灰色收入就不提了,光是坊裡頭哪位達官貴人家辦喜事,或者逢年過節的時候,派發給他的那個大大的紅包,積攢起來就是一筆不菲的收入。貴人們當然不怕他不用心做事,可是對街坊,尤其是常年打交道的街坊,只有蠢人才會用高壓手段而不懂懷柔。 秦懷德已經老了,五十七歲的人了,起五更爬半夜的真快折騰不起了,不過他打算再咬牙撐上三年,再有三年功夫,他就能把自己的兒子捧成眾望所歸的下一任坊正,如今做副坊正的房傑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位置呢,嘿嘿,讓那老傢伙等去吧,就比老夫小四歲,老子再做一任坊正,靠也要靠死你! 老秦和老黎喝得很開心,老黎喝醉了,就睡在了老秦家。多年的搭檔,有那個交情,這就叫通家之好。老黎家最小的那個閨女已經許了老秦的小兒子,親上套著親呢。 他們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時候,絕對沒有想到,一個被當年的刑部司郎中楊明笙府上的人稱為「瘟神」、被後來的整個刑部、整個三法司,乃至如今的整個大周官場稱為「瘟郎中」的一個年輕男子,此時已經踏進了積善坊的大門。 楊帆轉悠到俞家老宅的院落一側,看看前後無人,忽地縱身一躍,伸手在牆頭一搭,便像一隻飛鳥似的閃進了牆內,身子掠過牆內的剎那他就鬆了手,讓身子在牆頭刻意地蹭了一下,帶著一蓬積雪落下去,牆頭的手印便不見了。 片刻之後,楊帆已出現在一扇門前。 整個宅子大院套小院兒,每個院子裡都有很多房舍,房舍內外都冷清的嚇人,彷彿根本沒有一個人居住,楊帆通過一些很細微的地方,確認這間房子裡一定有住客。 他小心地靠近,耳朵貼在門上,屏息聽了聽,就聽裡邊有人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害我等這麼久,你才來啊!」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一章 拜神 楊帆小心翼翼地靠過去,把耳朵輕輕貼在門上,屏息聽了聽,就聽裡邊有人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害我等這麼久,你才來麼!」 楊帆聽了這句話,腳下一虛,差點兒一頭撞開虛掩的門戶,就此一頭撞進去。他不知道住在俞家老宅的這幾個人是不是懂得神仙術,但那一身精湛的武功他是見過的,所以他靠近門口時已格外地小心,想不到還是被裡邊的人發現了。 這在楊帆看來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練武之人,五識較之常人的確靈敏一些,卻不可能達到外行人想像的神奇程度。如果一個人的聲息和螞蟻走路的動靜差不多,那就不可能被人聽見,若是一個人真有這般神奇的耳力,那他早就死掉了,死於「噪音」的摧殘。 「這老尼姑真的有大神通?」楊帆駭然站定。他已經聽出問話的這人是一個年老的女子,而這俞家老宅裡一共只住了三個人,三人中只有一個女人,除了那來自河內(唐代的河內指河南濟源)的淨光老尼,再也不可能是別人了。 楊帆退開三步,輕輕一整衣衫,決定正大不明地拜見。 他拱起雙手,剛要說話,就聽房中又有一人說話,這回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這還慢麼?我總要四下轉悠一番,以防萬一啊。再說,這東西烹製起來本就費火候。行了,這院子空了,確無外人,快些吃吧。」 楊帆聽了頓時鬆了口氣,敢情這老尼是跟別人說話,害他以為是發現了自己。楊帆重新靠過去,把耳朵貼到門上,卻沒有再聽到那兩人的對話,楊帆估計二人是進了內室,便向一旁繞去。 躍上屋頂,揭開瓦當就能看見室內情形的景像,只是一些電視劇和小說裡隨意虛構的,實際上那是不可能的。住人的屋子,屋架上大梁與檀木架好後還要鋪板子的,板子上面再抹挾了稻草的黃泥,厚厚一層黃泥上面才會鋪瓦當,嚴絲合縫,以御雨水,根本不可能掀開一片瓦就能看見室內情形,而且屋頂若只有瓦,根本就站不了人。 楊帆想繞到內室方向,窺探室內動靜。待他繞到一扇窗前,往那窗上一看,不禁暗暗叫苦。這是一扇直欞窗,窗上貼的不是窗紙,而是「明瓦」。所謂「明瓦」,就是一種磨的薄薄的蠣蚌片,透光效果還不及現代的毛玻璃的一半,但在當時已是極好的透光材料。 如果是那種可以製作傘面的韌紙,他用刀尖刺個小洞就可以窺伺屋中動靜了,這蠣蚌片若是敲碎了或者撬下一片來,那裡邊的人早就發現了,還窺伺什麼。楊帆怔了片刻,一咬牙便回了前屋。 他輕輕一推,門就無聲地開了。 這裡雖已久不住人,但是三個「活神仙」住進來後,俞灝然已盡其所能地對他們的住處進行了一番修繕維護,門軸裡也注了油,開起來悄無聲息。楊帆鬆了口氣,便像一隻狸貓般閃了進去。 他已打定主意,如果被人發現,就說自己是來謝恩的,他是小輩,耍耍賴皮這些前輩也不能真跟他一般見識。 這間屋子不大,內外屋之間只用一道木製屏風隔斷。房間也不大,外屋為堂,只掛字畫一副,一張矮几,兩副坐榻,餘下就沒有多少空間了。 俞家老宅不是沒有大屋,可是如今是冬天,大屋取暖不好,就算盤了火炕,砌了火牆,也很難做到溫暖如春,這間屋子就不錯,一進來便有熱流撲面。 屏風是全木製的,楊帆躡手躡腳地走到屏風邊,悄悄探頭向室內望去…… 內室比外堂還要略大一些,臨牆有一排櫃子,側裡是一鋪火炕,淨光老尼和摩勒正盤膝坐在炕上。 淨光老尼正在燈下吃東西,據說一日只吃一料米或者一粒芝麻的老尼姑面前擺著一個食盤,碟中好大一個蹄膀,在燈光下泛著油亮油亮的光,蹄膀已經被她啃了一大半,吃得她的嘴角兩頰都是油膩。 旁邊還有一碟胡餅,已經一口氣啃去大半個蹄膀的淨光老尼這時不太餓了,才拿起一隻胡餅,比較斯文地咬了一口,順便用餅子把流到下巴上的油膩擦了擦,然後又提起一隻錫制的酒壺,也不往杯裡倒,就著壺嘴兒便灌了一大口。 摩勒嘲笑道:「你們兩個真是自討苦吃。說自己會方術,能長生不就行了?非得吹牛,韋韋什方吹噓他能辟榖,每天服三粒丹藥就不用飲食。好歹他那米面製成的丹藥丸子一粒有龍眼大小,服上三顆也能捱一陣子。 你比他更能吹,還說什麼一日一粒米,過午不進食。這下好了,今天聖人在這耗了整整一下午,上午就有官兵來此搜查、警戒,我晌午的時候能大魚大肉,你就只好餓著肚子在那裝神仙,自作自受!」 淨光老尼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麼?不如此怎麼能叫人家相信我們真是有大本領的人?你是胡人,自可大魚大肉,我們怎麼能成?你說你那裡的神仙都有七情六慾,會嫉妒別人、會偏袒親人,天界之主可以下凡勾引一群凡間女子,生上一堆什麼半神的私生子,當兒子的神仙可以宰了當老子的神仙自己做神之王,亂七八糟的這也叫神仙麼?你那些胡言亂語若是在我們這裡說,別人不活活打死你這個神棍就算好的,還能把你奉若上賓?」 淨光老尼使勸咬了一口胡餅,又啃了一口豬蹄,傲然道:「我們東方的神仙,都是無情無慾、大公無私、只飲仙泉、只吃仙果,活在逍遙天界、於神仙洞府中一修就是億萬年一動不動的,這才是仙人。我們想讓人家相信我們是活神仙,不下點功夫怎麼行?」 摩勒嘟囔道:「這樣的神仙,跟一塊石頭似的,修來作什麼?」 淨光老尼沒理他,又喝了口酒,問道:「什方道人已經歇下了麼?」 摩勒道:「還沒有,前幾日備下的暗門、機關、法器今天在女皇帝面前一股腦兒地都用過了,韋什方說他要再布下幾道神通以防萬一。」 說到這裡,摩勒傾身向前,略顯緊張地道:「淨光,你們……真打算留在京裡做官?」 淨光老尼乜了他一眼,道:「怎麼?」 摩勒搓搓手,擔心地道:「這回咱們騙的可是皇帝啊,我覺得……咱們不如糊弄糊弄那女皇帝,騙些金珠玉寶逃之夭夭,咱們的歲數也不小了,還能跑幾年江湖?不如狠狠撈上一筆,就此收山。」 淨光老尼一手拿著豬蹄,一手持著酒壺,輕輕瞥他一眼,鄙夷地道:「膽小的廢物!」 ※※※※※ 不良帥黎亦喬在他的老親家秦懷德家裡睡了一宿,直到次日一早。 近在咫尺的則天門上敲響了晨鐘,鐘鼓聲穿過洛河上縹緲的晨霧,清晰地送進積善坊的家家戶戶,隨後積善坊裡的鐘鼓也應和地想起來。 晨鐘八百響,一開始各坊應和的時間不一,片刻之後,他們就統一了步調,全城同鳴的鐘聲和鼓聲匯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擾醒了睡的正香的黎亦喬。不過他醒來時是很愉快的,這鐘鼓聲意味著他陞官的時間又近了一天。 黎亦喬暗暗祈禱著:「老天保佑,但願在老夫陞遷前的最後這兩天裡,積善坊平平安安,不要有絲毫意外發生。」 老天大概是聽到了黎亦喬的禱告,今天的積善坊依舊一片太平,俞侯爺一大早就去老宅子向三位上師請安,離開時也是一臉的笑容,整個坊裡很安寧、很歡樂,很祥和,沒有任何事發生。 大清早,楊帆騎著馬去刑部,他的嘴角始終帶著一抹隱隱的笑意,讓他英俊的臉龐顯得更加迷人了。 昨夜離開積善坊俞家老宅之後,他就一直想笑,他沒想到,幾個江湖騙子居然連他也瞞了過去,不但讓他把那三人當成了武林高手,甚至還對太師傅的說法產生了一些動搖。果然是隔行如隔山,江湖騙子也自有他們的本事,不是外行人輕易看得穿的。 楊帆沒想過就此事去皇帝面前揭穿,要說禍害,武三思用大唐足足兩年的鋼鐵產量來造一根沒用的天樞比這三個想騙錢花的幻術高手要厲害一百倍;御使台裡那些時刻想著以害人來顯示自己存在感的酷吏們比這三個騙子要厲害一千倍。 他放著老虎不打,難道去打老鼠?再者,這三隻老鼠可不好打,要揭發他們就得有證據,如果讓皇帝知道他楊帆質疑皇帝的選擇,未經皇帝允許,就偷偷去調查皇帝最尊貴的客人,那就得不償失了。 今天早上,他踏過天津橋,折向刑部衙門時,轉首看著星津橋對面的俞家老宅,他笑得更愉快了。 自從在趙逾那裡牢牢記下那三頁紙之後,他對姜公子在洛陽的暗勢力已經有了一些瞭解,他知道這只是冰山之一角。他相信趙逾不可能清楚姜公子在洛陽的全部實力,也不會把他所掌握的情報全部提供給自己,但是有了這些就足夠了,有一句話叫順籐摸瓜。 沈沐對他的要求有兩條:一是他不能親自出面對付姜公子;二是不可以有針對性地打擊姜公子的力量,那就等於告訴姜公子是他沈沐透露了姜公子的底細。 那樣一來,姜公子也會不惜一切,把他所知道的隱宗在天下各地的潛勢力都曝不,由山東世家一手扶植起來的兩大勢力將會打破最後的底限,展開殊死搏鬥,並受到山東世家壯士解腕般的嚴厲懲治。 那時,不管是為了給那些因為暴露身份而毀家滅族的兄弟們一個交待,還是為了向山東世家表示自己的清白,沈沐都只能對他下手。所以楊帆雖然做了很多準備,但他一直還沒有出招。 剛剛走在路上,扭頭看到晨霧中縹緲的真的如同一處仙家所在的俞家老宅時,楊帆忽然想起了辦法。 他決定今天下午就去拜神!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二章 荒誕的聖旨 楊帆到了刑部,剛剛處理好幾件公文,一身青衣小帽作小廝打扮的阿奴就走進來,欠身說道:「郎中,尚書請你過去一趟!」 房間裡還有幾個剛剛拿了批文的小吏,阿奴的言行舉止便很是中規中矩,楊帆點了點頭,也沒有在部下面前表現出對她有一點特別的態度。他又向幾個剛剛拿到批復的小吏吩咐了幾句,這才起身在眾小吏的陪同下出了簽押房,趕向豆盧欽望那裡。 「元芳來啦,坐坐坐。」 刑部侍郎陶聞傑也在豆盧欽望房中,豆盧欽望笑容可掬地請楊帆入座,隨便說了幾句官話,便摒退左右,迫不及待地轉回了正題,對楊帆肅然道:「元芳,如今已經出了正月了,你看咱們何時發動為好?」 陶聞傑馬上道:「御史台那一班酷吏不倒,終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李相對這件事很關心,公主殿下那裡……也問過多次了。」 楊帆就知道他們是為了這件事才叫自己來商量的,雖然說三人中他的官職最低,如果朝臣們決心打響同酷吏們的這場戰鬥,完全不需要他的同意,但是朝臣們向御史台發起進攻的武器就是刑部,而刑部三人的分工中,他就是那個負責赤膊上陣的打手。 這樣一來,不得到他的同意,就不宜貿然動手了。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催促楊帆了,但是楊帆一直以未到最佳時機為由拖延著,豆盧欽望和陶聞傑今天並未指望他會痛快地答應下來,他們已經準備了一番說辭,打算楊帆一拒絕就繼續進行說服。 但是今天很奇怪,兩人剛作了一個開場白,楊帆就微笑道:「下官自接了這差使,就一直在等機會。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那就開始吧!」 楊帆這一次答應的太痛快,倒把豆盧欽望和陶聞傑弄得一愣。豆盧欽望怔了怔,馬上興奮地問道:「元芳,你決定行動了?」 楊帆鄭重地點了點頭,道:「風雪飄零的日子已經快過去了,春暖花開之前,咱們也該著手準備捉害蟲的事了。」 陶聞傑欣然道:「好!既然元芳已經準備妥當,我這裡立即安排下去,按計劃行事。」 楊帆道:「兩位不可高興的太早,御史台的勢力雖已大不如前,卻還算不上是一隻任人喊打的喪家犬。尤其是他們掌握著風聞奏事的特權,這是朝廷百官和我們刑部以及大理寺都不具備的優勢,要提防他們反噬。」 豆盧欽望捻著鬍鬚,樂觀地笑道:「無妨,朝中那些官員們一個個都精明的很,咱們這邊只要一動手,李相那邊就會和他們打招呼,大家同氣連枝,互相照應著,還會叫御史台鑽了空子不成?」 楊帆淡淡一笑,道:「朝中百官縱無大過,卻也難保個個清如水、明如鏡,毫無毛病可挑。御史台雖慣於無中生有、酷刑逼供,卻也並非全然只憑這些本事。更何況,來俊臣已經因為酷刑迫供、炮製罪證而遭貶謫,有這個前車之鑒,御史台的那班人會不小心麼?」 豆盧欽望和陶聞傑對視了一眼,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 楊帆嚴肅地道:「殺人一千,自損八百。想要剷除御史台這個毒瘤,自己又毫髮無傷,那是癡心妄想。御史台那班人原來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狼,現如今再不濟也是一群餓瘋了的狗,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他們還有一身尖牙利爪。」 陶聞傑長長吸了口氣,沉聲道:「為國除奸,安能沒有犧牲?如果有些官員不夠檢點,那也顧不得了!」 ※※※※※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陶聞傑和楊帆離開了豆盧欽望的簽押房。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一些公差陸續從他們三人房中離開,有的去了大理寺、有的去了政事堂,有的換上了遠行的衣裝,騎上高頭大馬,挎著公文袋,打馬離開了洛陽城。 類似的情形,以前每天都在刑部衙門裡發生著,所以沒有人察覺今天有什麼不同,更不知道馬上將有一些事情發生了。 午後,楊帆離開了刑部衙門,騎著快馬趕向白馬寺。 他一直拖延著不肯發動,最初只是因為剛剛出了正月,朝廷各衙各司才恢復正常,有些家在外地的官員這時還在風塵僕僕的歸路上。一戶農家為兒孫操辦喜事,都不會選在農活正忙或者家中長輩正奔波在外的時候,何況是對付御史台的那班人呢。 所以楊帆一直在等,很耐心地等著,想要等一個最好的時機。 那三位以活神仙自居並成功取得武則天信任的江湖騙子,啟發了楊帆的靈感。 雞鳴狗盜之輩,只要利用好了,只要手段巧妙、時機得當,一樣能做大事。楊帆想利用這三個騙子做一篇大文章,如今啟動對御史台的攻擊,正好為自己針對姜公子的計劃做一個掩護,可謂一舉兩得。 伊水河上,小舟蕩漾。清澈的河水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群魚兒游過來,陽光透過清澈的河水,照在魚群身上,魚鱗反射著陽光,把水面映得鱗鱗一片。 打了一輩子魚的老漁夫抓起魚網,嫻熟而優雅地灑下,魚網在空中張開,水面上映出一層淡淡的陰影,但是水底的魚兒並沒有察覺大禍臨頭,它們依舊聚在一起,歡快地游動著、舞蹈著…… 洛河自從被封為神河以後就不許漁釣了,但伊水不在此例。一些一輩子以捕漁為生又確實沒有財力改行或者沒有別的生存技能的洛陽百姓,就把伊河做了自己唯一的生存根本。 還好,伊水本身也是肥沃的,而魚群雖然大多有固定的生活範圍,並不會隨著水流四處遷徙,但是還是會有一些魚群會游入伊水,補充到這條河道上來,勉強也能保證這些漁民的生存了。 魚網被拖上了小舟,一條條銀光閃閃的魚兒在船艙裡拚命地跳躍著,旁邊船上的漁民都羨慕地看著這個老漁夫,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樣經驗老到,可以正好堵住魚群捉磨不定的去向,一網就打上這麼多鮮魚的。 楊帆也在橋頭愉快地看著,看著老漁夫一網下去,魚網兜著風,緩緩落進水裡,那一群魚兒就像主動鑽進這張網似的自行投進去,他便愉快地笑起來。 他很希望自己就是那個捕魚經驗極老到的漁夫,而御史台的那些酷吏和姜公子龐大的潛勢力就像那群游魚,會一股腦兒地自投羅網。他此刻正要去見薛懷義,眼前所見的這一幕分明是一個好兆頭! 但是他愉快的心情並沒有保持太久,一群青衣皂靴的公差突然出現在岸邊,向河上的漁民大喊大叫著,本想圈馬離去的楊帆又勒韁站住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水上的漁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官老爺招呼,可沒有人敢不聽,一艘艘漁船紛紛靠岸,漁民們湊到公差面前,點頭哈腰地陪著笑臉,結果卻從公差們口中聽到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不能這樣啊,求求你們啦,各位官爺開恩吶,讓小民採些魚蝦活命吧。我們這些苦哈哈就靠這條河養家餬口啦,你們可不能活了魚蝦餓死百姓啊!蒼天,難道人命還不如畜牲值錢麼?」 漁民們跪在岸邊,叩頭如搗蒜,他們不敢反抗官差,只能痛哭流涕地哀求,可哀求並沒有效果,一條條漁舟被差人們蠻橫地掀翻了,船艙裡的鮮魚倒回水中,有些魚兒擺擺尾巴,漸漸恢復了活力,有些已經窒息死亡的魚兒則漂浮在水面上。 那些差人也是一臉的無奈,這道聖旨顯然不符合所有人的利益,他們這些公差雖然不靠捕魚為生,可是逢年過節、家裡有個喜慶事兒的時候,他們也想烹條肥魚下酒啊,以後……全天下的人都要吃素啦? 那個兩鬢斑白的班頭兒只能無奈地歎了口氣,對那些漁民道:「這是聖人的旨意,誰敢反抗?聖人說了,從今以後不許殺生,不過……已經死掉的畜牲,還是可以吃的。喏,那些漂在水上已經沒氣兒的魚,你們可以撈上來……」 班頭兒話音沒落,漁民們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噗通噗通地跳進河裡,拚命地撈起魚來。那班頭兒歎了口氣,扭頭對手下人吩咐道:「把這些漁舟鑿沉了,魚網都劃破了……」 楊帆遠遠站在橋頭,沒有聽清岸邊的這番對答,他看到這番奇怪的景象,趕緊圈馬下了橋,趕過來問個究竟。 南市的張屠戶把一頭大肥豬牢牢綁在血跡斑斑的案板上,叫小徒弟端了個大木盆來放在豬頭下面。這個小徒弟他才剛收下一個月,專門跟他學殺豬的手藝,小孩子機靈懂事,張屠戶很喜歡他。 張屠戶沒有兒子,他打算把一身殺豬的本領傳給這小徒弟,等這孩子長大了,如果跟自己的寶貝女兒和得來,就招他做個上門女婿,所以教的愈發用心了:「小子,你都隨師父學一一個月啦,知道怎麼殺豬了吧?來,今天你來,對,就從這兒下刀……」 張屠戶讓小徒弟持著牛耳尖刀在肥豬脖子底下比劃著,豬的心臟就在前腿邊上,在這個位置捅下去,血才放得乾淨。他的小徒弟已經給他打了一個月的下手,這是他的小徒弟第一次主刀。 可惜,小徒弟這一刀再也沒機會紮下去了。 院門忽然光啷一聲被踢開了,幾個衙差一擁而入,手執鋼刀,殺氣騰騰,把張屠戶師徒嚇了一跳,他們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他們還以為這些衙差誤聽了什麼信兒,要來他家拿賊的,這時要是敢亂動,挨上一刀都是白挨。 可是,他們驚奇地看到,這些公差不是衝著人來的,而是衝著豬來的。一個衙差衝上去,手起刀落,「嚓嚓」兩聲,便砍斷了綁豬的繩子,肥豬翻到地上,哼哼幾聲,落荒而逃。 張屠戶目瞪口呆地道:「幾位公爺,你們這是……」 一個捕快慢慢走過來,看看掛在廊下的幾扇肥豬肉,大聲道:「聖人有旨,從即日起不可殺生,張屠戶,你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啪!」 他剛說完,後腦勺就挨了一巴掌,一個似乎是小頭目的捕快瞪了他一眼,對張屠戶道:「聖人是彌勒轉世,慈悲為懷,已經下了聖旨,即日起禁止天下人漁獵屠宰,枉殺一切無辜生靈,明兒連肉都不讓賣啦,你這個活是幹不成啦。咳!這廊下是已經殺完的豬,那就沒辦法了,左邊那半扇我要了,算便宜些吧,你今天賣不出去,明天就沒機會了。」 張屠戶站在那裡一臉茫然,根本沒有聽清這個捕快頭兒的話。他爺爺是殺豬的,他爹也是殺豬的,他已經殺了一輩子豬,平生就學過這麼一門手藝。如今皇帝不讓殺豬了,他以後可怎麼活? 「你這殺千萬的秦懷德,生兒子都沒屁眼兒,快從我家滾出去!」 積善坊東二巷子堵頭住著的劉奶奶正飛快地追在幾個坊丁後面,一邊追一邊咒罵著,匆忙間連她剛撿起來那枚雞蛋都忘了放下。那枚雞蛋是老母雞下的,還溫熱著呢。老母雞被幾個坊丁追著,張開翅膀滿院子撲騰,撲騰的塵土飛揚。 秦坊正是被劉奶奶看著長大的,被老人家罵幾句也不敢還嘴,只是縮頭縮腦地站在那兒。一臉悻悻然。 「秦坊正,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 劉奶奶的兒子杜天偉在齊家綢緞鋪子裡當二掌櫃的,見多識廣,驟聞「噩耗」卻不驚慌,他對秦坊正道:「誰說我們家養這老母雞是為了殺來吃的,我們是為了吃雞蛋,這沒罪吧?這又不是殺生。」 一個坊丁替秦坊正幫腔:「杜三哥,你這話誰信啊。它現在是下蛋,它正下著蛋你當然不捨得殺,可要是等它不下蛋了呢?你偷偷殺了,我們也不知道啊,這可是違抗聖旨的。」 「怎麼會呢?」杜天偉笑容可掬地道:「大不了……你們就像官府管制耕牛一樣,登記造冊嘛。我家裡養了幾隻母雞,你們都記上,擅殺一隻就抓進大牢吃板子,那不就成了?」 幾個坊丁聽了大為意動,他們家裡也養的有雞,方纔已經先告訴家裡提前宰掉了,免得白白放生,可要是把雞也當耕牛似的保護起來,咱只吃雞蛋不殺雞,那總成吧? 剛剛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的秦坊正不悅地哼了一聲,道:「放屁!雞蛋不是葷腥麼?雞蛋不是生靈麼?那小雞是從哪兒孵出來的?」 杜天偉道:「雞蛋沒皮沒毛沒肉沒骨沒有血脈,怎麼算是葷的呢,有本事你從雞蛋裡挑根骨頭出來讓我看看!」 秦懷德還想保住他的坊正之位呢,可不想因為一隻老母雞毀了他和他兒子的前程,馬上說道:「雞蛋能孵出小雞,那就說明雞蛋也是生靈。不是生靈,何以誕生生命?所以,你想養老母雞下蛋可不成,這蛋也是不能吃的。」 劉奶奶家裡,秦坊正和杜二管事就雞蛋屬於葷還是素,展開了一場富有哲學意義的激烈辯論。 北市、南市、東市以及一百多個坊裡大大小小的菜鋪紛紛漲價,一個時辰菜價就翻了一倍,無數人家搶在公差武侯和坊正們登門之前,拚命地屠宰著家裡的雞鴨,整個神都比過年都熱鬧。 痛哭的,叫罵的、不知所措的,洛陽城雞飛狗跳,一片喧囂。此時,除了那些賣菜的眉飛色舞,拚命漲價之外,也許只有北市的李唐山李大掌櫃感覺開心了。 李掌櫃的是批發豬羊雞鴨的,昨天接到現為樂安侯侍妾的親妹子送來的消息,他今兒一早就開始大幅降價銷售,還為這種舉動找了個名目,美其名曰:「老母壽誕,故而降價惠民!」 另外幾家批發肉食的大戶都笑他發了失心瘋,現在如何?哈哈哈!今天上午到南市來批發肉食的商販一聽說他李大掌櫃的降價銷售,全都跑到他們家來進貨了,一邊誇他孝心動天地,一邊盡可能地佔他便宜。 天氣還冷,不怕肉食在家裡放壞了,其他幾家批發大戶只是冷眼看他熱鬧,現在可好,那幾位哭都哭不出來了。坊市是下午才開,各坊的商販都是上午來進貨,下午去賣貨,他們現在已經來不及再進貨了,幾個批發大戶家裡那一座座肉山只靠附近幾戶人家購買,能賣出多少呢? 李大掌櫃開心的笑著,回頭看看庫房裡還剩下的那些沒有來得及賣出去的豬肉羊肉,笑著笑著就是滿臉的淚水:「身為天子,怎可如此荒涎不經,你自己信些神佛鬼怪也就罷了,你願意為此隔三岔五的就改年號那也罷了,你為了建天樞把我家的鐵器銅器都搜刮走了我也忍了,現在連肉都不讓我賣了,我也是一大家人子人吶!」 類似的情形在整個洛陽城裡上演著,隨著肩負黃布包袱,背插三角小旗,正快馬趕去各地傳旨的驛卒一路馳去的馬蹄,類似的情形很快就會像瘟疫一般蔓延到整個天下,一幕荒誕劇正在大周天下上演。 跑到河邊問明經過的楊帆得知真相之後,根本顧不上替那些漁民打抱不平。這是聖旨,他也沒資格打扮不平。楊帆一撥馬就奔了南市,他要趕緊去搶購些雞鴨蛋禽豬肉狗肉回家,小蠻正有孕在身,難道讓她娘兒倆天天吃青菜豆腐不成? 作為現在的好丈夫、未來的好父親,楊帆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搶購大軍……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三章 搶購風波 南市裡今天最紅火的就是賣肉的攤位。 雖然跑到坊市裡搶肉買的大多是普通人家,但是其中不乏先知先覺者。權貴人家總有家丁管事、侍婢僕傭吧,這些人有些是主人身邊很得寵的,他們個個都有三親六故,所以主人家一得了消息,他們也就馬上得了消息。 因此,這些人家率先搶到了坊市,就等著坊市開門。北、西、南三個坊市剛一開門,就有大批的百姓蜂擁而入,許多做生意的人都驚奇地發現,搶進坊市裡來的人大部分都衝著肉食鋪子去了。 很快,後知後覺的人也衝進了坊市,再之後,那些本來全未聽到風聲,只是到坊市裡購買別的東西的客人在聽到買到了各種肉食興沖沖地離開的客人順口說出的消息之後,也丟下一切,加入了搶購肉食的隊伍。 賣金銀首飾、珠寶玉器的店舖門口本來人就少,此刻更是門可羅雀。賣小吃的攤販止瞪口呆地看著那些瘋搶肉蛋的顧客,再低頭看看自己烹製的美味食品,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棄了這好端端的美食不用,都去搶些生肉活鴨。 西域來的胡人肩上搭著一匹白疊布,一開始還口若懸河地吹噓著他的布料如何如何,這時早就沒精打采地靠在門框上,藍色的大眼睛轉來轉去的,琢磨著既然大唐的百姓既然這麼愛吃肉,下一回再來是不是該趕著羊兒過來,明顯這肉比布匹好賣嘛。 坊市裡已經搶瘋了,只要沾了一個肉字,攤位前就擁擠了黑壓壓一片的人頭,彷彿不要錢似的往家裡買。賣活雞活鴨肉狗山羊的,因為是活物,所以貨物準備並不太多,饒是如此,其實平日一天裡也賣不淨的,因為這天下百姓的富裕程度,還遠遠達不到天天有肉吃的地步。 剩下的就是賣屠宰好的肉食的店舖了,賣肉的夥計忙得團團亂轉,只管拎著一把鋒利的牛耳尖刀切肉、捆紮,頭不抬眼不睜的,錢簍子就丟在肉案旁邊,讓客人自己把錢丟進去,根本顧不得數一下。 有些踮著腳尖兒擠在後面的人眼見案板上的肉越來越少,急得不行,乾脆大叫一聲:「我付錢了!」就把手裡的錢扔進錢簍,然後扯著脖子喊:「我付完錢了!我付完錢了!快些給我切肉!」 賣肉的掌櫃袖著手站在夥計背後,木然地看著這火爆的生意場面,聽著錢簍裡叮叮噹噹的響聲,看著越摞越高的銅錢,臉上卻沒有半點歡喜之色。 這是一錘子買賣啊!今天賣完了,明天做點什麼生意呢?這一天賺的再多,也不能養家餬口一輩子啊。 眼看著天空已經染上一絲暮色,再去肉行批發生肉回來是來不及了,而且店裡也抽不出人手去進貨,幾個夥計都忙得團團亂轉,哪還有閒人去進貨呢。 這不,連他那半大小子都上前幫忙了,那孩子一邊拚命地扛住被擁擠的人群擠得不斷退向身邊的案板,一邊用他正在變聲的公鴨啜子大叫:「別擠啦!別擠啦!把案板擠翻了,我家就不賣肉了!」 掌櫃的慘然一笑,心中暗道:「是啊!從明兒起,是真的不能賣肉啦!」 楊帆一到現場就傻了眼,他從來都沒想到肉攤上的生意會這麼火爆。尋常百姓人家平日難得買些肉食,逢年過節雖要吃肉,卻也不捨得這麼開銷。但這一次不同,如今不買,是永遠也吃不到肉啦,每個人都搶瘋了。 楊帆騎在馬上,怔了半天,才如夢初醒地把馬拴在路邊,猛地撲上前去。 人山人海! 楊帆一身武功,在洶湧的人潮之中,竟被擁擠的腳不沾地,彷彿潮水中的一截枯木,飄來蕩去。所有的人都利用他的肘、肩、胯、腰、臀,一切可以利用的部分拱著、撞著、蹭著、扭著,掙扎向前。 「這樣下去可不行。」 楊帆一開始動作還有些靦腆,不好意思與人如此爭奪,但是想到家裡還有一個孕婦,肚子裡還懷著他的孩子,這時間正是需要補充營養的時候,要是連只燉湯的老母雞都沒有,連一尾鮮魚都吃不上,每天都是白飯配乾菜…… 好心酸吶。 為了老婆,為了兒子,拼了! 楊大官人決定拋開官身體面不要,誓要與民爭食了。 他大吼一聲,身子一屈一墜,硬生生於摩肩接踵之間身形下墜,讓雙腳挨著了地面。雙腳一挨地面,落地生根,他的身上就有了力氣,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就聽四下裡一陣驚呼,那些正拚命「游」向肉案的人彷彿被一股巨浪拍打著,迅速向左右澎湃而去。 人群最外側正拚命往裡拱的人被這股大力一推,踉踉蹌蹌跌出兩三丈遠,一跤摔在地上。人群中央剎那間空出一段方圓三四尺的範圍,裡邊只好端端地站著楊帆一個,楊帆暗叫一聲慚愧,趕緊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向前衝去。 楊帆自藝成以來,因為走的是官場路子,很少與人拳腳肉搏,所以能用上這「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的機會並不多,在此之前他也不過就是曾別用心裁地把這功夫用在閨房之樂中罷了。 不過他只全力施展過一次,那一次四十八顫還沒用完,就讓婉兒驚呼一聲「要死了」,就真個快活的暈厥了過去,害得楊帆以後縱然再想嘗試,也只能把它的威力降低大半,否則便連婉兒那般熟透了的熟女身子都承受不起。 如今還是楊帆頭一回把這門上乘武功用在旁的上面,沒想到雖然沾了「搏鬥」的邊兒,卻是為了……給他的老婆孩子買點肉吃。 楊帆大施「淫威」,將身邊人群強行排開之後,如鶴立雞群一般立在那兒,但這只是一剎那的功夫,被他大力排開的人群只圍開一剎,就在外圍群眾的反作用力下又向他擠來。就趁這一剎那的功夫,楊帆向前一撲,劈波斬浪般向肉攤子劃去。 呆呆地站在那兒如喪考妣的肉鋪掌櫃的看到了他,方才楊帆那一震可是威風八面,誰還看不見他?一眼看清楊帆,那掌櫃的登時雙眼一亮,激動的渾身發抖:「有救了!」 楊帆不認識他,但他認識楊帆。 楊帆在南市可是一個風雲人物,雖然他並不常在這裡出現。但是他在這兒擁有十八家店舖,而且都是南市最賺錢最有實力的店舖,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官身,而且是刑部郎中這樣的高官,早就被南市的商家推舉為南市行首,成為南市各行百業的代表了。 掌櫃的看看案板上剩下的不到兩扇的豬肉,突然回過神兒來,大叫道:「打烊啦!打烊啦!不賣啦,不賣啦!」 衝到近前的那些客人急了:「掌櫃的,你這案板上不是還有兩扇豬肉嗎,怎麼就不賣了。」 掌櫃的瞪眼道:「這些肉我留著自己吃不成麼?不賣了,不賣了!」 掌櫃娘子在小小的店舖裡面聽到了,急急搶出來,對掌櫃的道:「你老糊塗了麼?這兩扇豬肉若是換成米面,能多吃多少時日?你怎麼還要留著自己吃肉?」 掌櫃的狠狠瞪了她一眼,小聲訓斥道:「你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麼,去去去,別給我添亂。」掌櫃的回過身來,繼續大嚷:「不賣了!剩下這點肉,我是要自家裡用的,劉七、霍二,趕緊把肉搭回去!」 眾百姓雖然不滿,卻也不敢明搶,只好罵罵咧咧地散去,楊帆正拚命往前擠,眾人一散,他一頭就搶到了肉案前面,只見這位官老爺擠得帕頭也歪了,衣帶也散了,袍子也皺了,靴子都險險掉了一隻,正歪歪扭扭地趿在腳上。 眼見人家不賣了,楊帆不禁大失所望,他悻悻地整了整衣衫,正想再去別處試試身手,今日誓要為自己娘子搶幾斤肉回去,那掌櫃的已然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把一雙肥厚的手掌一把將他握住,眼含熱淚道:「楊掌櫃的……」 楊帆被肉鋪掌櫃畢恭畢敬地迎進了肉鋪,大約三柱香的時間之後,他就提著一隻油漬漬的大麻袋,從上了一大半門板只留一條縫隙的肉鋪子裡鬼鬼祟祟地走出來,那兩扇沒有賣完的豬肉已經落到了他的囊中。 肉鋪掌櫃的馬上就要失業了,而楊帆掌握著南市最繁華區域的十八家店舖,只要他肯扶持一下,不管是入個伙,還是分銷些東西給這肉鋪掌櫃,這掌櫃的就不愁沒有新的生意可做,於是……這兩扇豬肉就成了他求楊帆幫忙的見面禮。 楊帆拎著麻袋出了肉鋪,還沒把麻袋搭到馬背上,就看見遠處有兩個熟悉的人向他這邊走過來,兩個人衣衫不整、神情狼狽,都低頭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楚大哥、橋哥兒!」 楊帆立即大叫一聲,楚狂歌和馬橋猛一抬頭看見是他,馬上欣喜地跑過來,楚狂歌欣然道:「二郎,你怎麼在這裡?」 楊帆道:「楚大哥,橋哥兒,你們兩個怎麼進了城?」 兩邊搶著問了一句,馬橋道:「嗨!我還不是聽了家裡人送來的一個口信兒,就趕緊告假趕回來的麼,沒想到剛一進城就聽說朝廷下了『禁屠令』,於是連家都沒回,就跑到南市來買肉了,結果還是晚了一步。」 楊帆一驚,趕緊問道:「你家出了什麼事兒?」 馬橋一聽他問起這個,便眉開眼笑起來,笑不攏嘴地道:「自然是個大喜事兒,哈哈,你嫂子有了身孕了。」 「當真?」 楊帆又驚又喜,連忙向他拱手道喜道:「哈哈,恭喜恭喜,橋哥兒也快當爹了。」 馬橋擺著手,故意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可是那快咧到耳朵根上的嘴丫子怎麼也掩飾不住:「比不得你,比不得你呀,我比你還大了幾歲呢,沒想到這件事兒卻走在了你的後頭。嘿!等我兒子生下來,得管你那兒叫哥哥呢。」 楊帆笑道:「你怎確定頭一胎就一定是個兒子?說不定會生個丫頭。生丫頭好啊,若是長得和面片兒姐一般漂亮,將來就嫁到我家,做我的兒媳婦好了。要是長得和你一般模樣……」 馬橋瞪眼道:「怎樣?」 楊帆歎了口氣道:「那我就勉為其難,收她做個乾女兒,將來幫她準備一份嫁妝。可不能委屈了我那未出世的兒子,要不我那娘子也不答應呀。」 馬橋啐了他一口道:「呸呸呸!我若生個女兒,自然像她娘親一樣漂亮。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憑什麼你生的就是兒子,我生的就是女兒?沒準你這頭一胎是個閨女,將來要做我的兒媳婦。」 楊帆得意洋洋地翹起下巴,道:「昨日我又請了姜大醫士登門,替你弟妹開了幾副保胎的藥,姜大醫士順道給你弟妹又切了切脈,人家姜醫士可是說了,從脈像上看,他至少有八成把握,這是個男孩。」 馬橋和楚狂歌聽了忙又向他道喜,三個人嘻嘻哈哈地說笑幾句,楊帆又問:「楚大哥,你身在金吾衛,橋哥兒身在龍武衛,這兩個衛駐營之地在這洛陽城一東一西,隔著遠呢,你們怎麼走到一起去了?」 楚狂歌聽了,老臉竟然一紅,隱隱泛起幾分羞窘之色,楊帆見了不禁大奇。 馬橋笑道:「二郎,你有所不知。小東姑娘對咱們楚大哥可是中意的很,如今楚大哥已經請了媒人,向花大娘家裡下了聘,花大娘準備一開春就為他們操辦婚事呢。」 楊帆聽了大喜,笑道:「好啊好啊!我和橋哥兒家裡都要生孩子了,楚大哥如今也要成家立業了,真是三喜臨門。楚大哥,這可是你的不對了,這等大喜事,楚兄怎麼也不跟我說說。」 楚狂歌笑道:「只不過是訂婚而已,告訴你做什麼,我原打算等婚禮籌辦停當,正式成親那天再請你來赴宴的,呵呵,咱們自家兄弟,到時可一定要來。」 楚狂歌倒沒有因為楊帆的陞遷就淡了彼此的兄弟情誼,可是畢竟彼此的地位差距擺在那裡,這是一個無法忽視的事實,他怎麼可能指使一位刑部郎中幫他操辦婚禮,等他成親時楊帆能來也就夠了。 楊帆明白他的想法,交情是一回事,階級也是無法忽略的客觀事實,所以他也不多說,只是說道:「別說這些見外的話了,楚大哥來市上是要置辦婚禮所需的物件的麼?咱們是自家兄弟,你也不要客氣,如果我店裡有的,你需要什麼只管去拿,咱們倆是好兄弟,小冬姑娘也是我極熟的鄰居,讓小弟盡些心意吧。」 楚狂歌笑道:「對你,我自然不會客氣。不過我是孤家寡人一個,再說了,活這麼大歲數,還是頭一回成親,這方面的事情什麼也不懂。小東家裡就只這一個姑娘,要為老人養老送終的,我又沒有家,所以做了上門女婿。 成親的事,一大半都由我那岳母大人操辦了,我倒不用多費心思。只是操辦酒席,總要有酒有肉才成啊,我今日也是聽說了『禁屠令』的事,所以趕緊到市上買些魚肉回去,鮮肉雖不能放到成親那天,先做成臘肉和魚乾也好過沒有。誰知……」 說起這個,馬橋也有些喪氣:「唉!真是想都想不到,從古至今就沒有過這樣的事兒,你說皇帝怎麼會下這麼一道旨意呢,老百姓日子過得清苦,求的也不過就是一個吃穿,偶爾有點肉吃,就是莫大的樂事了,皇帝竟然下旨……,如今你嫂子有了身孕,我也想著來買點肉給她補補身子,誰知竟撲了一個空。」 說到這裡,馬橋一眼看見楊帆手中提著的油漬漬的麻袋,不禁一喜,道:「二郎,你買到肉了?」 這時,南市散市的鼓聲「咚咚咚」地響了起來,楊帆對二人道:「走,咱們邊走邊說。」 三人一路行去,楊帆把他去白馬寺路上看到官差禁止捕漁,得知朝廷下了『禁屠令』的事情說了一遍,楚狂歌和馬橋聽了不禁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看得楊帆一陣發毛,不禁摸著鼻子道:「你們兩個都這麼看著我做什麼,我就是做了大官,也要過日子吧。給媳婦來買點肉,很丟人麼?」 楚狂歌和馬橋聽了,臉上的神色更加怪異,楊帆看著不像是嘲笑他堂堂刑部郎中與人擠著買肉,不禁奇道:「你們兩個倒底什麼意思?」 楚狂歌歎了口氣,搖頭苦笑道:「二郎啊二郎,你還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楊帆發起怔來:「怎麼了?」 馬橋叫道:「怎麼了?難道你還沒想明白?你說那河邊漁民被禁止繼續打漁了?」 「是啊!」 「已經死掉的魚還可以從河裡撈出來?」 「是啊!」 楚狂歌苦笑道:「漁民打漁,捨得自己吃麼?還不是要拿去賣錢換些米面回去,你為什麼不就近從他們手裡把那些剛剛捕上來的鮮魚買下,卻捨近求遠,到南市裡來買肉呢?」 楊帆怔住了,怔了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馬橋兒搖著頭道:「我以前聽人說過騎驢找驢的笑話,還只當那是故事裡才有的蠢人。卻沒想到我身邊就有這樣的蠢蛋!」 楚狂歌難得見他出糗,見他此刻怔的可愛,也不禁失笑。 楊帆「啪」地一拍額頭,搖頭苦笑道:「是了是了,還真是這樣,我真是急昏了頭。」 楚狂歌安慰道:「還好,你來得巧,多少還搶到了些肉,我們兩個比你來得還早些,可是那些百姓們就像發了瘋似的,我們兩個大男人竟然搶不過他們,如今兩手空空,還不知回去要如何交待。」 楊帆站住腳步,拍拍馬背上的麻袋,笑道:「我有的,你們自然也就有。兄弟還能吃獨食不成?這裡邊有兩扇豬肉,旭寧姐有了身孕,不能連點葷腥都吃不著。橋哥兒,一會兒你扛一扇回去。」 馬橋喜道:「好!二郎,跟你我就不客氣啦!楚大哥,這扇豬肉,咱們倆一家一半。」 楚狂歌趕緊道:「不不不,弟妹有了身孕,更需肉食進補,開春我成親時,想必已是家家都沒肉吃,街坊們也不會說什麼。」 楊帆道:「你們不要爭了,那扇豬肉,就是送給旭寧姐的。楚大哥要開春才完婚,還得一個多月呢,不急,到時候酒席宴上的雞鴨魚肉,自由我來負責。」 馬橋道:「如今已經天下禁屠了,雖然說朝廷不是直接禁了肉食,可是禁屠不就等於禁肉麼,一個月後,你還去哪裡弄得到肉吃?」 楊帆搖搖頭道:「你不用擔心,天塌不下來。我之所以也來搶購,只是因為旨意剛下,朝廷管制必嚴,一段時間之內,大家怕是真的吃不上肉了。不過,如此有違常理的事,就算是皇帝下的旨意,也不可能得以施行。 朝廷徵稅,是理所當然的事,還不是有人逃稅避稅麼,更何況是這樣一道荒謬絕倫的旨意。這和下旨禁止百姓們穿衣吃飯、不許百姓們娶妻生子有什麼區別。百姓們本就吃不飽,獵人打獵,農夫養豬,漁民打漁,所得肉食多賣與富人,再換了米面回去度日。 如此這樣一來,天下盡皆食素,糧價飛漲,菜價飛漲,百姓們是活不下去的,官紳權貴們也沒了肉吃,連肉都吃不上,他們還做得什麼官、賺的什麼錢?你等著吧,用不了多久,這條政令就得名存實亡。」 楊帆吁了口氣道:「只不過,在朝廷撤銷這條政令之前,想再公開買賣肉食是不可能了,公然無忌地吃肉也是不可能的,肉價必然因此飛漲,有些百姓人家以前隔三岔五還能吃上一頓肉,現在怕是半年一載也買不起一頓肉了。」 聽他這麼一說,馬橋和楚狂歌也明白過來,楚狂歌歎了口氣道:「權貴人家雖也會受影響,影響終究不大,倒霉的還是百姓,富有人家或許一段時間裡吃不上肉了,可對小民來說,可能連飯都吃不上了。」 「是啊……」 楊帆也有些悵然,喟然歎息一聲,才道:「楚大哥,你不用擔心。你成親時需要的魚肉,我來負責。我今天本要去見薛師呢,一會兒還得過去。呵呵,每次見薛師,我總有大事請托,可是這一回登門,恐怕他絕不會想到我會求他幫什麼忙。」 楚狂歌和馬橋臉上都露出古怪的神氣,的確,當天下人都因為皇帝信佛而吃不上肉的時候,他卻可以去寺廟裡請一個大和尚幫他弄肉吃,這種事聽起來實在有些荒誕可笑,可是一想到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他們如何還笑得出來。 馬橋憤憤然地道:「咱坊裡也見過一些吃齋信佛的老人家,可是他們想成仙成佛也好,想長生不老也好,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如今皇帝想成佛,卻讓咱們老百姓沒吃沒喝沒好日子過了,這叫什麼事兒。」 楊帆道:「皇帝之所以成為皇帝,就是因為皇帝自己的事,有時就是天下人的事。有一個好皇帝,才有好日子過呀!」 楊帆沒有說的過多,楚狂歌和馬橋正認同的點頭,這就夠了。他們大字不識,但不識字不代表不懂道理,等他們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將來就會成為自己志同道合的戰友。 他們都是禁軍軍官,現在已經開始帶兵了,將來他們還會帶更多的兵。楊帆這番有意的引導,並不是想利用他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因為信念不同,與他們分道揚鑣,甚至兵戎相見,成為死對頭。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四章 馮小寶的溺水稻草 白馬寺方丈禪房裡瀰漫著一股濃郁的酒氣,外面偶爾經過的和尚嗅到那濃重的酒氣時並不意外,懷義大師無酒不歡,只要他在廟裡,哪有不喝酒的時候。 禪房裡時不時還會傳出劇烈的響聲,有時像酒罈子摔碎了,還有時會像木幾摔裂了,外面偶爾經過的和尚聽到了依然不覺意外,喝醉的懷義大師哪會不發酒瘋呢。 嗅到那酒氣,聽到那聲音,假和尚會心一笑,揚長而去。真和尚雙手合什,心底裡會暗唸一聲:「罪過!罪過!」若是一濁道人聽見了,就會在心底裡冷笑連連:「這就是你們的大周國師、佛門護法,我呸!比我道門差的遠了。」 禪房裡跪著的弘六卻沒有外邊那些偶然經過的真和尚、假和尚還有真道士兼假和尚的一濁輕鬆。他跪在地上,惶恐得渾身發抖,臉上五道指印宛然,半張臉都高高地腫脹起來,現在麻木的已沒了感覺,但他卻不敢伸手去摸一摸。 薛懷義正在禪房裡困獸般走動著,兩眼通紅,鼻孔一張一合,粗重地喘息聲呼呼作響。如今天氣仍然寒冷,但他依舊袒著胸懷,裸露著那結實飽滿、健美白皙的胸膛,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彷彿拉著風箱。胸口拉著風箱,鼻孔一張一合地咻咻喘息著,兩眼通紅的薛懷義此刻儼然就是一頭憤怒的公牛。 忽然,薛懷義的目光落在面前一個火盆上,立即飛起一腳,火盆揚在空中,又砰然落在地上,燒得通紅的炭撒了一地,其中一塊燃燒著的炭滾到弘六身邊,痛得弘六趕緊一縮手,他不敢起身,也不敢挪動,只是把手飛快地一撤,躲開了炭火。 薛懷義又驚、又懼、又怒、又怕,因為弘六剛剛向他稟報了一個天崩地裂般的壞消息:皇帝有新寵了! 難怪女皇帝已經很久不召幸他了。難怪武三思、武承嗣這些人已經很久不再邀他赴家宴了。難怪其他的王公權貴們求見自己、饋贈禮物的越來越少了。 薛懷義就像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父母溺愛他、嬌寵他,予取予求的時候,他只覺得父母嘮叨,聒噪的心煩,可是驟然失去了雙親,他感到的就只有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懼。 以前武則天召幸他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用身體取悅一個年逾七旬的老婦人是那般的噁心,噁心的他想吐,武則天漸漸不再召他入宮的時候,他還在暗暗慶幸。可是如今得知其緣由竟是因為武則天寵幸了別人,他卻只有怨尤、嫉妒、憤怒、仇恨,還有……恐懼。 失去了女皇的寵愛,他就要失去榮華富貴和尊榮的地位,如果失去了這一切,他還有什麼?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偉丈夫,他只是依附在武則天這棵參天大樹上的一根籐,依附著大樹時,他看起來比這棵大樹更風光,更招搖,可是離開了這棵樹,他就只能軟趴趴地貼在地上,誰都能踩他一腳。 這時候,弘一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師父,十七來了,要求見……」 「滾出去!」 薛懷義一聲咆哮,嚇得弘一抱頭鼠竄,窗欞子也被薛懷義的一聲大吼震得瑟瑟發抖。 薛懷義迅速平抑了一下呼吸,略一轉念,對弘六道:「弘六!」 弘六趕緊往他跟前爬了幾步,諂媚地仰起臉道:「師父!」 薛懷義沉聲道:「這件事,不許說出去!」 弘六遲疑了一下,道:「師父,弟子不說……師兄弟們也會知道的,此事……已經滿城風雨了。師兄弟們只要在坊間一走動,難免就會聽……」 「砰!」 一隻大腳凌空飛來,打斷了弘六的話,弘六慘叫一聲飛出去,身子打著旋兒,貼著光滑的木質地板滑出老遠,只是片刻功夫,他又尖叫一聲,嗖地一下跳起來,拚命拍打著身上冒煙的地方。 這可憐孩子心直口快,他就根本不懂掩耳盜鈴是什麼道理。 薛懷義忿忿地哼了一聲,大踏步地走出禪房。 當他出現在楊帆面前時,袒著胸膛,滿臉酒意,肩膀微晃,笑容可掬,依舊恢復了平素喝醉酒時見到楊帆該有的模樣。 楊帆今兒來拜訪,只是例行公事的向師父請安。這兩個月來,楊帆隔三岔五就來一趟,薛懷義知道這個弟子不同其他弟子,他是有大本事的人,不像其他弟子完全靠自己吃飯,而且官場上很少倚賴自己的幫助和人脈,只靠他自己的能力發展,所以對他另眼相看,不當普通弟子對待,兩人雖是師徒名份,倒有些像是朋友。 楊帆拜過師父,請了安,與他閒聊一陣,便提到了朝廷下「禁屠令」的事,楊帆笑道:「師父,不是弟子誹議天子,皇帝這道旨意,實在是有悖天下人心,弟子估摸著不止百姓們不滿,官員們也受不了,用不了多久這條政令就會名存實亡,不會有人再遵守的。不過在此之前,你那徒弟媳婦想吃口肉食,還得請師父幫忙才行。」 「我看,聖人是老糊塗了!」薛懷義撇著嘴,對這道「禁屠令」不屑地發現了他的評價,然後對楊帆大大咧咧地揮手道:「你放心,你要是搞不到肉食,只管來找師傅。師傅也是無肉不歡的人,讓洒家像三山那禿驢一樣天天青菜豆腐,那不是要了洒家的老命嗎? 雞鴨羊狗一類的肉食,師父來想辦法,想吃魚更好辦,咱們白馬寺後這段河裡肥魚很多,而且旁人還不敢捕撈,以後想吃魚了,咱就一網下去!哈哈,法子有的是,活人能讓尿憋死不成,洒家還等著抱徒孫呢,可不敢饞壞了徒弟媳婦。」 楊帆拱手笑道:「如此,徒兒就先代師父的徒弟媳婦和未出世的小徒孫謝過恩師了。」 薛懷義開懷大笑。 弘六蜷縮在方丈禪房,像只蝦米似的,好半天才緩過氣兒來,他捂著小腹,一瘸一拐地走出禪房,聽到客房裡薛懷義一如往常的爽朗大笑,完全弄不明白師父明明憤怒到了極點、恐懼到了極點,為什麼現在跟十七聊天卻像往常一樣的爽朗大方,一樣的肆無忌憚。 「對了,弟子這兩天還聽到一件與師父有關的妙事……」 楊帆話風一轉就換了話題,薛懷義一聽說和他有關,就有些心驚肉跳。其實他心裡很清楚,他失寵的消息恐怕整個朝廷已是盡人皆知,他本人一定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但是即便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他也不希望有人當著他的面說破。似乎這個公開的秘密只要不當著他的面說破,他的夢就不會醒。 楊帆笑著,「不經意地」把胡人摩勒兩百年前曾經遇到過薛懷義的前世,而薛懷義乃是佛門護法韋馱菩薩轉世的事情說給薛懷義聽了。 這件事楊帆不說,過些時日薛懷義也會知道,因為今日朝會之後,此事業已傳開了。武則天下「禁屠令」,並任命一個老道為宰相,當然要給滿朝文武一個充分的理由。 否則的話,朝廷命官、當朝宰相,這樣重要的職位,你皇帝可以隨隨便便就封給一個跑江湖的,你讓那些十年寒窗謀不得一官半職、沙場百戰升不了一階半品的人情何以堪?這個朝廷還有規矩可言麼?還有尊嚴可守麼? 雖然武則天做了天子之後,破壞規矩、破壞秩序的事情已經更多了,可是離譜到這種程度的事畢竟還不太多,不給大家一個交待成麼? 所以,武則天在詔書中鄭重其事地賜什方道人武姓,任命他為正諫大夫,授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正式成為大周宰相。在詔書中,武則天對什方道人大加褒獎,誇他道法高深,超越了黃帝時期的廣成子仙人和漢武帝時期伯河上公仙人。 關於武則天本人是彌勒轉世的消息武則天沒有在詔書中明說,因為這樣做明顯有自吹自授的嫌疑,她只是暗示了一下,侍候她前往俞家老宅的宮娥太監們和那位樂安侯爺就把他們的所見所聞迅速傳揚了開去。 如今這個時刻,剛從北市採購回去的太監們還在向路人吹噓著三位神仙在皇帝陛下的佛光之下不敢妄動法術,以免傷損自身元氣的事呢。韋馱菩薩和彌勒佛祖的故事一日之間已經傳遍了宮內宮內。 薛懷義聽得呆了,一種狂喜迅速充盈了他的胸臆,在他正恐懼於末日的到來之際,忽然聽到他和女皇帝竟然有這樣一種割捨不開的關係,薛懷義天真地以為這足以保證他會始終得到女皇的寵愛,也足以令文武百官恢復對他的敬畏。 坦白地說,這個跑江湖賣藝的馮小寶,其實是不大相信神佛的存在的。古人中迷信者的比例遠遠高於今人,但是並非所有人。薛懷義就是不信神的那些人中的一個,他若信神佛,就不會把白馬寺搞得烏煙瘴氣了。但是他不信沒關係,他覺得只要女皇帝信,只要文武百官們信就好。 薛懷義興奮地搓著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十七啊,為師對這個名叫摩勒的異人很感興趣,如今天色晚了,明天一早,你陪為師去見見他可好?」 楊帆欠身,微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勞,自當陪師傅前往。何況……弟子與這三位奇人也有一番因緣,合該前去拜望的。」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五章 春天裡 什方道人成為當朝宰相,賜府邸一座。淨光老尼奉聖旨擔任麟趾寺住持,並特許她收徒授戒之權。有此特權在手,淨光老尼收徒弟就可以像薛懷義一樣,不必通過祠部,於佛門之中權柄不可謂不重。 至於胡人摩勒就低調多了,武則天只是在麟趾寺不遠處賜了他一所宅邸,撥了些僕傭,又命太卜署聽從他的調遣。摩勒藉著禳星續命的由頭,要求太卜署向他提供了許多金製的器皿。 那時節金銀還不是流通貨幣,但是它的價值卻是極高昂的,可以兌換貨幣。如果弄上幾十車銅錢那將來如何跑路?那時節又沒有證券股票銀行卡一類易攜帶的財富,摩勒只能巧立名目,盡量弄些金子了。 自武則天登基以來,國力較之太宗和高宗在世時已顯疲弱,再加上西域正有李孝傑領大軍收復安西四鎮,錢財如流水一般花銷,朝中又有武三思建三陽宮、興泰宮、建天樞,國庫更是捉襟見肘。但是摩勒設壇施法是為了給女皇續命,太卜署不敢怠慢,只得竭力搜刮,滿足他的要求。 三仙師受武則天寵幸,朝中阿諛之輩立即攀附巴結起來,就連武三思和武承嗣也要登門拜訪,一時間三仙師的兩座府邸一座尼庵門前車馬絡繹於途,三個江湖騙子躍了龍門,結識的儘是滿朝朱紫,大周權貴。 楊帆陪著他的師父薛懷義自然也要登門拜訪,與他們結交一番。 摩勒一時吹牛,謊稱自己見過薛懷義前世,便等於和薛懷義有了一段香火之情,他又一直以為薛懷義是女皇最寵愛的也是唯一的面首,對他的到來自然十分歡迎。什方道人和淨方老尼與他一般心思,所以滿朝文武之中,這三位仙師最為交好的就是薛懷義。 消息傳到張昌宗和張易之耳中,二人更加怨忿,只是現在三仙師擔負著替女皇續命的重大責任,極為受寵,以張易之和張昌宗目前在武則天心中的地位,二人也不敢輕易詆毀,只好把怨忿壓在心頭,以圖時機。 與此同時,蓄謀已久的針對御史台的戰鬥也開始了。 最初,是由萬年縣一個名叫莊期凱的主簿上疏彈劾長安縣尉倪新。 這是官僚們打擊政敵慣用的手段。通常都是先用一個職位低微的官員充當馬前卒,攻訐目標下屬的一個小官,所用的罪名也不甚大。籍此發動攻擊,一開始可以起到麻痺政敵的作用,另外一旦對方警覺,發動猛烈反擊,形勢會對己方不利的話,還未出手的大佬們就可以利用超然的身份收拾殘局。 御史中丞來俊臣是長安人,所提拔的幾個心腹也都是他從長安帶來的當初一起混跡街頭的幾個潑皮無賴,那兒是他的發跡之地,所以長安是御史台繼洛陽之外第二個根基之地,長安縣尉倪新就是御史台的人。 但是御史台的這班人對於政治的敏銳程度確實差的太遠,萬國俊倒是隱隱覺出有些不妥,不過這時候他缺乏領袖素質的缺陷就暴露無疑了。在其他御史們不以為然的反應下,萬國俊很快就把自己不安的預感拋到了九宵雲外,認為發生在長安的這場風波只是一個獨立的事件。 萬年縣主簿莊期凱只是一個從八品上的地方小官,所告的長安縣縣尉倪新也只是一個從八品下的小官,朝堂上根本沒人注意,行本順利轉到了吏部,吏部一番調查之後,從莊期凱彈劾倪新執法的一系列問題當中發現了大量違法亂紀、貪污受賄的行為,這就不是行政這條線上能夠解決的事了。 於是,卷宗轉到了刑部,刑部自然是要交給刑部司負責的。有陳東這個心思縝密、法紀純熟的法官辦理,剝絲抽繭,很快就把倪新一系列的違法行為大白於天下,幾年來倪新在長安執行酷法,嚴刑逼供,製造的大量冤假錯案血淋淋地呈現在天下人面前。 倪新垮台了,長安縣有幾戶被倪新整治得家破人亡的苦主一路討飯到了京城,堵住御史台大門,長跪告狀。 御史台有左台和右台,左台負責督察在京百官,右台負責督察地方各府縣官吏,這事兒正歸御史右台管轄。 原來的御史右丞是魏元忠,被御史左丞來俊臣構陷下獄,無罪出獄後卻出於朝廷體面的考慮,被武則天發配到地方去了。御史右台從此與左台誓不兩立,奈何左台勢大,他們也沒有什麼辦法。 如今這樁案子犯到了御史右台之手,右御使台的御史們如獲至寶,尤其是他們接了案子,慨然答允為民作主之後,這些長安難民立即變戲法兒似的給他們送上幾支萬民傘,又湊錢製作了一塊「明鏡高懸」的大匾,跪在衙前請青天大老爺收下。 清閒了許久的右台御史們一個個亢奮的就像打了雞血似的,第二天他們的彈劾奏章就雪片兒似的飛到了武則天的御案之上,在漫無目的、捕風捉影的攻訐了三天之後,由御史右台的侍御史楚墨軒牽頭,御史右台全體御史署名,給武則天上了一份萬言書。 萬言書中歷數酷吏為禍之深,恭請天子緩刑用忍,施行仁政,萬言書中他們還特意提到了皇帝下「禁屠令」,施恩天下萬物生靈的事。皇帝可以對雞鴨犬鵝一類的飛禽走獸施恩,不許天下百姓殺生,難道不該對供養皇家和朝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大周子民們施以慈悲嗎? 御史左台一班後知後覺的酷吏們終於發覺事情不對勁兒了,他們還沒想好如何應對,右補闕袁靜罡又上疏天子,認為秦之二世而亡,蓋因嚴苛峻刑,大周當引以為戒,武後革命,建立大周以後,天下人心已定,應該省刑尚寬。 補闕這個官名取「拾遺補缺」之意,幹的就是搜殘補闕,網羅遺佚,討論朝廷得失,對皇帝進行規諫的差使。袁補闕一出手,事情就已不再是三法司內部的事,也不僅僅是法律方面的事,而是直接上升到朝廷施政方針這個層面上的事了。 政事堂諸位宰相對袁補闕的倡議深以為然,以李昭德為首的宰相們聯名贊同,奏請聖裁。武則天以前對緩酷刑、施仁政的這一類奏疏一向不大理睬,可是這一回滿朝文武氣勢洶洶,政事堂的宰相們眾口一辭,武則天便不能置若罔聞了。 武則天很認真地看罷這份奏疏,口授旨意,由上官婉兒潤色,著令政事堂督辦,御史右台執行,對由御史左台經辦過的案件逐一進行複查。 御史右台終於有了向御史左台詰難的理由和權利,一時間,便連那些生病的、告假的、因為老邁而掛個閒職不大辦事的右台御史們也都趕回了衙門。 在他們日以繼夜的努力下,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就平反了一些過去的冤假錯案和現在在押的因為受嚴刑逼供違心認罪的假案共計八百多起,一時朝野震動。御史台被一連串的組合拳打暈了,遲遲做不出該有的反應。 不看數字不知道,誰也沒想到大周立國區區數年,僅一個月就查出這麼多的冤假錯案,每一樁案件都要牽涉到數十上百的犯官,每一個犯官都有數十上百的親人和受他們牽連被發配為官奴的無數僕傭,他們又各自都有家庭,這涉及的官僚和百姓簡直不計其數。 武周就像一隻醬缸,表面被太陽曬起了一層膠質,看起來就像是一塊名貴的琥珀,在陽光下熠熠地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如今被人一棍子撅開了,那股子惡臭才一下子瀰漫開來,臭得人喘不上氣來。 春天來了。 金谷園裡桃花杏花李花和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一片片紅的粉的白的藍的花的海洋,彷彿一朵朵五彩的雲。這裡是權貴們的別墅區,遠處農田里春耕施肥的臭氣傳不到這兒,園林中一片芬芳。 一片芬芳中,楊帆站在一株花樹下,面前站著一個遠行打扮的漢子,身上斜背著一個包裹,手裡牽著韁繩,韁繩的盡頭是一匹雄健的駿馬。楊帆的聲音有些低沉:「春夫人的遺體,黑齒家沒有遷走安葬祖墳,就安葬在京郊了?」 那個漢子的回答,讓楊帆的眼神也深沉起來。 黑齒常之以前雖然一直沒有被平反,但是類似的蒙冤傳言早就在民間傳開了,籍由這場嚴打酷吏的春風,黑齒常之一案終於被平反,已經死去的周興又多了一條罪名。 懷遠軍經略大使、右武威衛大將軍、燕國公黑齒常之沉冤得雪,被追贈為左玉衿衛大將軍,恢復封爵,隆重安葬。楊帆聞訊後第一時間就把春妞兒剖腹產子以及埋葬的地點,通過趙逾的人轉告了剛剛出獄的黑齒常之的夫人。 黑齒常之一家人除了一個春妞兒,當初全被抓起來了,但是因為黑齒常之一入獄就離奇死亡,他官職太高,又身為大唐邊軍最高將領,他的死引起了朝野極大關注,這種情況下周興就不便再對黑齒常之的家人進行迫害了,所以他們一直關在獄裡,但生命得到了保全。 如今黑齒常之得以平反,他的家人都被放了出來,黑齒常之的正室夫人生有一子,名叫黑齒俊,被任命為有職無權的右豹韜衛翊府左郎將,領一份俸祿,聊作補償。 楊帆把春妞兒的死訊輾轉告訴了黑齒家的人,他知道春妞兒一定希望能夠葬進黑齒家的祖墳,至於和黑齒常之葬在一起,這就是奢望了,她不是正室,沒這個資格。 可是,他沒有想到,黑齒常之的夫人派人從糧窖中起出春妞兒的遺骸之後,僅僅在京郊矮山農夫們埋葬親人的一片山頭兒上買了塊地把她葬了,墳包小小的連塊墓碑都沒有,還是楊帆派去的人擔心新墳很快變成舊墳,到時想辯識都不容易,於是做了個記號。 楊帆聽了手下的稟報心情很不好,但是對此他無能為力,春妞兒生是黑齒家的人,死是黑齒家的鬼,她的一切,黑齒常之的正室夫人都有權決定。如果她活著,而黑齒常之已經死亡,黑齒常之的正室夫人想把她當成貨物般發賣給別人為奴為婢都是合乎法律的,旁人無權干涉。 楊帆顧慮到朵朵姑娘的感受,沒有讓趙逾直接把朵朵和小七的去處告訴黑齒家的人,他想著如果黑齒家的人在意這個流落到西域的孩子,再把他的下落告訴黑齒夫人,可是人家聽了根本問都沒問。 楊帆悵然看著面前一樹梨花,梨花雪白,如雲如霧,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漆黑的糧窖,看到了那一燈如豆,看到了那個剖腹取子的勇敢的女子…… 楊帆搖搖頭,搖去眸中一抹濛濛的霧氣,對那名手下道:「你去吧,到了隴右,見到朵朵,對她說,如果……她想讓小七認祖歸宗,那就帶孩子回來,我替她把春夫人的事跡上報朝廷,請皇帝加以褒獎,並給予小七一個官職。他的父親位至國公,他雖是庶出,也該有武職勳位的,這份公道黑齒家的人不管,我來管!」 那人答應一聲,楊帆又道:「你不忙著走,先找個石匠做個墓碑,替春夫人立在墓前,如果他們不願意回到黑齒家,來日祭祀春夫人時,至少……也可以尋得到她。」 那人點點頭,又向楊帆抱拳一禮,便翻身上馬,很快消失在花木深處。 楊帆喟然一歎,望著那一人一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 阿奴撥開一叢盛開得極絢爛的野花輕輕走到他的背後,花枝就在她的身後搖曳著,她仍是一身青衣小帽,作俊俏小廝打扮,卻連那燦爛的野花也奪不走她的麗色風采。 楊帆沒有回頭,沉默良久,只是輕輕說了一句:「我的女人在家裡不分大小,百年之後,一定要合葬在一起。」 阿奴翻了個很俏皮的白眼兒給他,沒有說話。 楊帆還是沒有回頭,卻似乎知道她的反應,楊帆落寞地笑笑,又補充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嘛。等我兒子一出生,我就會立下這條規矩,他要是不聽老子的,那就是不孝,將來連祖祠都不許他進!」 阿奴張了張嘴,想要刺他一句:「人家還沒答應嫁給你呢,想的倒遠。」 可是不知為什麼,話到了嘴邊卻又嚥了回去,望著楊帆的背影,阿奴的眼神兒慢慢變得溫柔起來,就連她的聲音也溫柔起來,溫柔如春風:「宴席要開了,懷義大師和那三位活神仙正在找你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六章 楊帆挖坑 楊帆繞過幾棵花樹,就見落英繽紛中,五六張織著魚戲荷蓮圖案的舒州涼席鋪在柔軟的羊毛氈毯上,旁邊有鮮花怒放,有流泉澗澗。 一身道袍、鬚髮皆白的什方道人,面容蒼老、膚色白皙的淨光老尼,還有那位胡服打扮的摩勒老人陪著袒胸露懷的薛懷義坐在上首,樂安侯俞灝然、刑部司右郎中陳東、右補闕袁靜罡陪坐在下席,正在大聲說笑。 一見楊帆趕來,薛懷義便道:「好徒兒,酒筵已開,你這主人怎麼卻溜到一邊兒去了,快快坐下,先自罰三杯。」 楊帆欠身笑道:「師傅和三位上仙見諒,楊帆俗務纏身,失禮了!」 淨光老尼微微一笑,對他和氣地道:「楊郎中客氣了,快快請坐吧。」 楊帆天生有女人緣,對這位年輕英俊、斯文知禮的小郎君,淨光老尼看著也是很順眼的,所以與她三人交往的達官權貴雖多,對許多人淨光老尼都自持身價,不屑一顧,對他倒是和藹的很。 在淨光、什方、懷義、摩勒之下空著一張席位,那就是他這位主人的位置,楊帆向大家抱拳笑笑,撩袍入席,阿奴便與其他人所帶的奴僕一樣,靜靜地往身後花樹旁一站。 筵席很豐盛,都是時下大周帝國高檔宴會上慣常出現的菜式,諸如光明蝦炙、紅羅丁、巨勝奴、貴妃紅、甜雪、玉露團、仙人鸞等。擺在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身邊的只有素菜,卻也極盡心思烹調的極為美味。 楊帆借了太平公主的莊子,邀請三位仙師賞春,這些菜餚都是公主府上的名廚調製。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雖然一個吹噓自己能辟榖,一個吹噓自己一日只食一粒米即可不饑,卻不代表他們吃不下東西,既是飲宴,不為裹腹,只為一飽口舌之欲,一些素齋還是能吃的。至於肉食,那更是宴會上不可或缺之物了。 筵席上不僅有用豬肩胛肉製作的粉蒸肉,用鱖魚絲製作的白龍,牛豬牛熊鹿五樣食材生醃成膾的五生盤,以及蔥醋雞、果子狸、田雞肉,甚至還有用牛犢慢火煨熟的水煉犢,鮮香可口。 武則天的禁屠令對於官宦人家影響不大,他們只是在聖旨下達的頭幾天裡裝模作樣的斷了肉食,之後就故態復萌,要說影響也就是不方便在公眾場合吃肉了,而且因為肉食成了走私品,只有膽子大甘犯王法的一些刁民才敢運肉入城,肉食價格漲了數倍而已,於他們的財富而言卻不過是九牛一毛。 但是對於百姓的生活,這道命令卻真的造成了極大的傷害,許多以經營肉食為生的商販匆匆改行,損失巨大,以飼養或捕獵禽獸為生的百姓更是徹底斷了生活來源,做農夫他們沒有地、做匠人又不懂技術,一些生計無著的人只好賣兒鬻女、自賣自身,以賤價入豪門為奴,自願入了賤籍,只為有口飯吃,民間對此已是怨聲載道。 三天前楚狂歌與小東姑娘成親了,楊帆頭一天晚上從白馬寺拉了一車雞鴨豬羊和剛捕上岸的一網肥魚給他們送去。 花大娘嫁女兒、招女婿入贅的這一天,席上居然有魚有肉,這可成了近來這段時間裡辦婚事的人家裡最風光的一家。當坊間街巷裡廚子們煎炒烹炸,魚香肉香飄滿坊巷的時候,不知多少人饞得流下了哈喇子。 不良帥霍明雷和坊正蘇墨涵聞著味兒就趕過來了。 霍明雷沉著臉,指著廚子按在案板上正揮刀猛剁的豬後□厲聲喝問:「這豬肉是怎麼回事?誰准你們殺生的?」 幫著料理後廚的面片兒娘笑瞇瞇地解釋:「這豬可不是咱們殺的,也不是從坊市裡買的。昨兒晚上有匹狼下了山,把一戶農家養的肥豬給咬死了,這事兒二郎和他師傅懷義大師是親眼看見的。」 霍明雷板著臉,瞟一眼坐在上席、一身公服的楊帆,又沉聲問道:「那這羊肉……」 面片兒娘道:「也是那匹狼咬死的。不只這頭豬,這隻羊,那有那雞鴨大鵝,都是狼咬死的。」 蘇坊正指指那剛剛過了油的肥魚,問道:「那這魚呢?」 面片兒從她娘背後繞過來,調皮地答道:「也是狼咬死的。」 參加喜宴的坊間百姓頓時放聲大笑起來,可是霍明雷和蘇墨涵卻好像根本沒有覺得這個說法有多麼荒謬,兩人一本正經地點點頭,轉嗔為喜道:「即然是狼咬死的,那就不礙殺生的事兒啦,燉了吃掉也是應該的。」 然後兩個人就掏出紅包交給花大娘,流著口水坐到楊帆一席,一邊等著開飯,一邊大拍馬屁。 他們如何不知那魚是被狼咬死的說法如何荒謬絕倫。可面片兒這麼說,他們就這麼信。面片兒這麼說,是敢怒而不敢言的老百姓用他們特殊的方式發洩自己的不滿,這兩位下層官吏「很愚蠢」地被矇混過去,同樣是對這種無理荒唐的政令表達自己的不滿。荒涎不經的政令,自然要用荒腔走板的態度來對待了。 但這一切的基礎,源於坐在上席的楊帆,有楊帆頂著、有楊帆的師父——那位以不講理著稱的懷義大和尚頂著,他們才敢以這種滑稽可笑的方式結束這種例行其事的盤查。如果是沒有這樣背景的人家,誰敢公然觸犯聖旨? 只有特權階級。 坐在太平公主豪華莊園裡的這些人,就是特權階級。 杯籌交錯間,應懷義大師所請,什方道人小露身手,於席間表演了一項斷布復連的法術,他把一束白絹剪成碎片,手掌一合一開,碎布就還原成一束完好無損的白絹了,引得薛懷義嘖嘖稱奇。 因為這法術,話題自然就轉到了自古以來修仙的方士故事。 右補闕袁靜罡嘴巴有點兒臭,照理說能做到他這樣位置的官員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兒,不該說出犯忌的話來,可他說來說去,說的都是以幻術騙人的騙子,諸如徐福、諸如新垣平…… 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那胡人摩勒不知這些古人故事,眨巴著一雙藍汪汪的大眼睛,卻沒聽出什麼味道來。誰也沒有注意到,在袁靜罡大放厥詞之前,楊帆曾經向他悄悄遞過一個眼神兒。 「哈哈,袁補闕此言差矣!」 眼見什方道人的臉已經變成了豬肝色,馬上就要勃然爆發,楊帆突然笑著說話了:「蓋因仙術難求,而世人莫不希望成仙得道,所以才有小人趁虛而入。其實真正的仙人還是有的……」 楊帆侃侃而談道:「比如說,黃帝年間的廣成子仙人,享年一千兩百歲,史籍有載嘛。再比如說,漢文帝年間的河上丈人,曾經為老子的《道德經》作注,享年一千七百年,於天台山得道飛昇。」 楊帆這樣一說,什方道人和淨光老尼的臉色就好看起來,暗自想了想,自己乃是仙人身份,實在犯不著跟袁靜罡一個凡夫俗子一般見識,便怡然一笑,向楊帆讚許地點了點頭。 楊帆又道:「至於說徐福、新垣平之流,他們之所以得逞,並不是手段高明,而是皇帝貪得無厭,利令智昏罷了。比如始皇帝,書同文、車同軌,開萬世一統之基,有莫大之功,卻還貪得無厭,妄想長生,才被徐福利用。 不過,這徐福也算大智之士,借口要遠洋出海,為始皇帝尋長生不老藥,終於逃之夭夭,率五百童年五百童女,逍遙快活,自立一方。而那新垣平就愚蠢多了,他找人在一隻玉杯上刻下『人主延壽』四字,說是仙人贈予文帝的。 想那漢文帝也是人君中一代豪傑,開創文景之治的賢君,到了晚年,卻也起了貪念,當初河上丈人授他治國之法,以黃老之學開大漢之基,這已是莫大功德了,他卻又妄想長生,從河上丈人那裡求不得仙法,就信了這新垣平,居然對這番破綻百出的胡話信任無疑。 新垣平得了許多好處,若是早些離開,想來也可如徐福一般得個善終,可他貪得無厭,以至被丞相張蒼和延尉張釋之監視他們舉動,查出那個在玉杯上刻字的匠人,最後落得個夷三族的悲慘下場。」 淨光老尼和什方道人聽到這裡,臉色又有些不自然起來。 楊帆舉起酒杯,微笑道:「而我朝天子和三位仙師則不然。我聖天子乃以女子之身而成天子,這是曠古未有之事,如此女子豈能是凡間所有?自然是天上神仙下凡,而三位仙師一身神通我們也是親眼所見,這是真正的神仙,如廣成子、河上丈人一般無二!」 摩勒大喜,連連點頭道:「楊郎中,你是個有大見識的。」 淨光老尼和什方道人的臉色恢復了輕鬆,只是什方道人眼神飄忽著,似乎因為楊帆這番話,隱隱想到了些什麼。 楊帆將他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暗喜:「這道人卻不蠢,看這模樣,果然被我一言所動,起了效仿徐福的心思。嘿!就怕你不知死活,既然動了心思,那就不怕你不為我所用。躲在陰溝裡裝神弄鬼的那位姜公子,怕是怎麼也不會想到我要用來對付他的居然是一個神棍吧……」 這時,「希聿聿」一聲馬嘶,驟然在一叢花樹後響起,健馬長嘶,馬蹄急驟,把枝頭花朵又震落了幾瓣,隨即一個身著皂服的刑部公人便迎著那裊裊的落花急匆匆出現,翻身下馬,快步走到楊帆面前附耳低語幾句,楊帆的臉色頓時一變。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七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數騎快馬從金谷園裡疾馳而出,直奔洛陽。 京裡出事了! 針對御史台的一系列行動,終於讓御史台那班酷吏們明白過來,原來最近這種種舉動,就是為了對付他們。近幾個月來縮起利爪、垂下尾巴,扮乖狗狗的酷吏們狗急跳牆,重新亮出了他們鋒利的獠牙。 他們負隅反擊的第一刀,就砍到了政事堂。 對於其中詳情,楊帆還不太清楚,來送信的人只是告訴他,宰相蘇味道、崔元綜、張錫全被抓進了大獄。 一國宰相上上下下的如此頻繁,堪稱曠古未有之奇觀。武周的宰相簡直就是坐在火山口上,隨時都可能灰飛煙滅。縱觀武週一朝的宰相們上上下下的頻率,遠不是後世那個以首相下台之頻繁成為世界政壇鬧劇的島國所能比擬的,而且武周宰相們下台的方式大多是以入獄、絞首或者流放、貶官的方式來進行,其慘烈也是古今中外所罕有。 打馬如飛的楊帆一路向洛陽城中急馳,心中只想:「我朝宰相如此危險,那麼多的官員怎麼還是對這個職位趨之若鶩呢?如果換作是我,寧肯安安份份地待在下面,也絕不去做這個如此凶險的官兒。」 楊帆幼失枯恃,復又流落南洋,雖也自幼讀書,卻不能與那些十年寒窗的士子相比,自然不明白一個可以載之史冊、流傳千古的「名」,對他們有多麼大的吸引力。不要說做宰相未必就一定毀家滅族,就算真的風險若斯,還是有數不清的人願意提著腦袋往上衝。 楊帆和陳東到了洛陽,陳東先回刑部,楊帆則直接趕去了宮城,他要去政事堂。刑部尚書豆盧欽望和刑部侍郎陶聞傑如今都在那裡,去金谷園傳訊的人說的清楚:「李相震怒,豆盧尚書請郎中回城後立即趕往政事堂議事。」 進了宮,楊帆便快步轉往政事堂。政事堂再往前去不遠那處僻靜所在就是史館,婉兒的香閨就在史館裡,這個時候楊帆若往那裡一行,說不定就能看見婉兒,只是此刻他當然無暇與佳人一唔。 進了政事堂的大門,問清李昭德的公事房所在,楊帆便快步趕去。 「啪!」 一封草擬的詔敕摔在地上,李昭德怒不可遏道:「蠢物,真真是個不開竅的蠢物,王孝傑揮軍二十萬謀安西,軍料馬料、兵甲器仗所費巨萬,朝廷本就不敷支出,按照你這種供給之法,僅運輸一項就得耗損過半,鳳閣怎麼儘是這樣一班蠢物!」 被罵的是鳳閣侍郎顧自立,鳳閣就是原來的中書、門下、尚書三省中的中書省,鳳閣侍郎從廣義上講也是一位宰相。這位顧宰相做到這麼大的官兒,平素出入那也是極尊貴的人物,卻被李昭德如此對待,只把一張臉羞得像只剛下了蛋的老母雞。 顧自立面紅耳赤地解釋道:「李相,非是下官無能。實是安西四鎮地處偏遠,復又失落於吐蕃之手多年,原有的屯田盡皆荒廢,當地部族又被吐蕃擄掠一空,如今只靠當地補給,不足軍需十分之一,糧秣輜重全需從……」 「我不要聽!」 李昭德唾沫星子像下雨似的噴在顧宰相的臉上:「安西路遠,沙磧極深,長途運輸,靡費甚巨,按照你們這個法子,等安西四鎮收復了,國家鎮遏,也勞弊不堪了。不要和我說這些廢話,不解決困難要你們何用,回去,再擬良策!」 顧自立無奈,只好忍氣吞聲地答應一聲,彎腰自地上拾起那封草擬的詔敕。顧宰相身材瘦弱,可行動卻不靈活,大概是腿腳有什麼疾病,不能屈彎自如,彎腰撿拾詔敕,只能把□高高地撅起來,樣子十分難看。 李昭德因為三位宰相入獄的事正一肚子無名之火,見他這般模樣更加憎惡,鄙夷地斥道:「朝廷選官,必重身、言、書、判。看你身材瘦弱、言語粗鄙、智不超俗、才不出眾、愚頑怯懦、行動遲緩,如同一隻凍僵了的蒼蠅,真不知似你這般人是如何做到鳳閣侍郎的!」 就是一個小史被人如此羞辱,也要氣憤難當,何況顧自立是當朝宰相,可是李昭德積威之下,他又不敢反駁,官做的越大,顧忌也就越多,顧侍郎雖已心中恨極,卻不敢得罪這位一手遮天的李宰相。 顧自立氣得嘴唇都哆嗦起來,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好不容易撿起詔敕,呼呼地喘著粗氣,一時竟無法邁步走開。耳聽得李昭德如此辱罵,顧自立身形一晃,竟然差點跌倒。 同樣來政事堂奏事的監察御史陳烈酒見狀,趕緊扶了他一把。陳烈酒把顧自立扶穩,一見李昭德正瞪著自己,趕緊又收回手來。 李昭德斥道:「看看你們這副樣子,顧自立瘦小枯乾,兩腮無肉,你卻肥胖如球,圓臉大眼,簡直就像一個貔貅,朝廷選士的標準真是越來越差了,這都用的是何等樣人!」 貔貅是熊貓的稱呼之一,這陳烈酒身材矮胖,圓臉大眼,細看還真有幾分像熊貓。兩廂侍候著的小內侍們忍不住摀住嘴兒偷笑起來。 陳昭德也是個喜歡給人起綽號的,今日事了,經過這些小內侍的大嘴巴一宣揚,凍蠅侍郎和貔貅御史的雅號怕是就要流傳開了。 陳烈酒被李昭德一罵,一張胖臉也漲紅起來,李昭德厭憎地擺手道:「出去!都出去!看著你們就心煩!」 顧自立和陳烈酒唯唯喏喏剛要退下,便有一個小內侍轉進堂來,向李昭德道:「李相公,刑部郎中楊帆求見!」 「叫他進來!」 李昭德沒好氣地吩咐了一句,在坐榻上坐下。 李昭德這辦事堂因為是宮中建築,比之外面的衙門便大有不同,這是一處宮殿建築,李昭德的居處乃是一處主殿,殿中左右各有八根巨大的殿柱,兩廂還有偏殿側殿,自成一處院落。 楊帆舉步上殿,見李昭德正怒氣沖沖地坐在上首,也顧不及看看旁邊眾人,趕緊上前,叉手施禮道:「下官楊帆見過李相!」 李昭德哼了一聲,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陰陽怪氣地道:「你這位瘟郎中好清閒吶,身為刑部司正堂,不務正業、游手好閒,上負聖望,下辜百姓,虧得本相平素對你還另眼相看,卻不知你竟是如此不堪造就!」 楊帆怔了怔,沒想到剛一進政事堂,就被李昭德如此訓斥,楊帆也忍不住火起,冷冷地答道:「李相,某奉命而來,是為聽候指示的,不是聽你教訓的。楊某身為刑部司正堂,是否不務正業,游手好閒,考課自有公論。」 楊帆一怒之下,連下官也不稱了,而是不卑不亢地自稱某,嚴格說來,就算一個瓦匠,如果不願卑躬屈膝,在一個宰相面前也是可以自稱某的,這並不算失禮,李昭德也挑不出毛病來。 楊帆又道:「至於楊某是否上負聖望,下辜百姓,卻不知李相你是能代表聖意呢,還是能代表天下黎民?聖人如何評價,楊帆不知。至於民意,百姓們可是都稱讚楊某是青天再世呢,洛陽百姓贈予楊某的匾額如今還懸掛在刑部衙門裡,李相要不要去看看!」 楊帆說的這幾個人要麼比李昭德身份高貴,要麼比他地位崇高,狄仁傑如今雖是地方上一個小小縣令,可他在政事堂的時候,李昭德還是政事堂裡排居末位的小兄弟,官場是講資歷的,狄仁傑同樣比他高貴。 李昭德聽的勃然大怒,「啪」地一拍几案,喝道:「楊帆!你好大膽,竟敢與本相如此說話!」 楊帆失笑道:「楊某哪有李相威風,這裡是政事堂,國家機要中樞,而李相是國之宰相,在此莊嚴之地,竟然動不動以綽號稱呼,楊某自有名姓,瘟郎中也是相公你在此莊嚴之地可以相稱的? 楊某不管是在聖人面前,還是狄相公、太平公主殿下,亦或是梁王、魏王面前,一向都是這個樣子。實不知李相竟然是偌大的威風,如果李相今日召見楊某只是為了抖威風,那抱歉的很,楊某衙裡還有諸多公事要辦,這就告辭了!」 故意放慢了腳步,聽著身後動靜的顧侍郎和陳御史相顧駭然,這個楊郎中好大的膽子,如今滿朝文武誰見了李昭德不是戰戰兢兢、畢恭畢敬,他一個小小侍郎竟然如此狂悖。說起來,還是人家靠山硬吶。 其實,就算楊帆身後那幾座靠山,也不敢對如此正氣焰熏天的李昭德如此無禮,可是這兩個官員也只能從靠山這個思路上去想,誰會認為自己沒有那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骨氣呢? 在側殿等候的豆盧欽望和陶聞傑聞訊從屏風後面繞過來,一聽楊帆與李昭德如此說話,不禁大驚失色,豆盧欽望趕緊搶步出來,大喝道:「楊帆,住口!」又向李昭德躬身道:「楊帆年輕氣盛,少不知禮,宰相莫怪!」 「出去,出去!統統出去!」李昭德怒不可遏地拂袖,把兩廂侍候著的小內侍們都趕了出去。等到殿上一空,只剩下他們四人時,李昭德冷冷地瞪了楊帆一眼,寒聲道:「少年人,不要太囂張。」 楊帆聳聳肩,無所謂地道:「楊某囂張一些,與李相不合、與尚書和侍郎大人不和,想必是從聖人以下整個朝廷都樂見其成的,李相不也這麼想麼?」 李昭德冷哼一聲,沒有再說話。 表面上不要顯得整個刑部抱成一個團兒,這是他們最初就定下的策略,但是卻也大可不必鬧到一個刑部郎中當面頂撞一位宰相的地步,今天發生的一切,並不在他們的計劃當中。 李昭德生性強直,大概因為是庶子出身,早年在家中曾受過一些不公的待遇,所以他骨子裡總有一點偏激刻薄的性情。當初他在政事堂裡還是小字輩,就敢對身為年長尊者、且又剛剛立下大功的婁師德尖刻嘲諷,何況如今呢。 他訓斥楊帆的時候,確實是因有一腔火氣,根本不在意他人尊嚴。而楊帆之所以針鋒相對,固然是因為早已有約在先,不怕他真個翻臉,卻也是因為他對李昭德的跋扈確實十分反感。 自李昭德獨攬政事堂以來,深藏在他骨中的孤僻高傲、刻薄寡恩愈發明顯了,如今的李昭德目空一切,獨斷專行,短時間內這種孤臣形象可以保他不管面對任何人都可以肆無忌憚,但從長遠看,絕非幸事。 楊帆和隱宗的人在考慮朝中可以結盟的官員們時,早就把此人列為了拒絕往來戶。所以,楊帆借題發揮,故意讓人看見自己與他不和,也有楊帆深遠的考慮:「李昭德一派現在是盟友,但是絕不可以成為真正的戰友!」 「你跟什方道人、淨光老尼那些神棍混在一起幹什麼?」 李昭德是一個真正的儒家子弟、虔誠的聖人門徒,對那些所謂的神怪不屑一顧,待方纔的衝突一揭開,便不悅地質問道。 楊帆揶揄道:「此事似與我們的目的並不衝突。下官聽說,三位宰相入獄,這才急急回京,貌似李相對此事卻並不著急,居然還有閒心打聽楊某結交朋友的事。」 李昭德重重地哼了一聲,又是自討沒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和楊帆吵嘴是佔不了便宜的,兩個人地位差距太懸殊,楊帆無求於他,憑身後的那幾股勢力也無懼於他,他不能把楊帆怎麼樣,一旦有些爭吵,反而是幫楊帆提高人望。 豆盧欽望忙岔開這個話題道:「御史台那班人著手反擊了,沒想到走了一個來俊臣,他們咬起人來還是這麼狠,一下子就讓三位宰相入了獄,朝野為之震動。叫你來,就是想商量一下該如何應對。」 楊帆皺了皺眉,道:「三位宰相究竟因何入獄?」 豆盧欽望苦笑一聲,欲言又止。 看他們嗆的厲害,陶聞傑坐在旁邊,一直笑而不語。他是太平公主的人,不是李昭德一派,巴不得見他們吃癟,見楊帆問起,陶聞傑便插口道:「這一回的事情很棘手,御史台有確鑿證據在手,人證物證均已呈到御前了。」 陶聞傑細細講出一番話來,楊帆仔細聽著,這才明白其中緣由。 原來這起事端卻是緣於宰相張錫。政事堂的宰相各自主管一攤差事。比如蘇味道主管司法,而張錫是天官選事,主管考選舉士,銓選職官的事務,直白地說,就是主管官員任命,對口的衙門是吏部。 這個職位權柄很重,主管人事的官兒從古到今一直就是熱門,一些資歷、人望差不多的官員競爭同一個肥差,為了謀得他的認可和支持,便向他施以賄賂。一開始他還有所節制,行事也小心,後來漸漸肆無忌憚,夜路走多終遇鬼,被御史台的人抓到了他的把柄。 如今御史台受到打擊,就把此事當成了反攻文官們的武器。至於蘇味道和崔元綜,屬於一個意外收穫,御史台的人一開始並沒想到還能撈出兩條大魚,如果他們一開始就知道這兩位宰相也有牽連,說不定會用此事作為交易,謀求與政事堂的和解。 結果張錫這人也是個沒骨氣的,唯恐受了皮肉之苦,再說他罪證確鑿,辯白不得,可是這貪污罪又要不了他的命,兩相一權衡,一進推事院,他就全招了,竹筒倒豆子似的,連蘇味道和崔元綜也招了出來。 蘇味道和崔元綜同為宰相,一些公務的權力是與他有所交叉的,張錫收了人家好處,要想把事辦得妥當,就離不了蘇味道和崔元綜的照顧,所以就想把他們兩個拉下水。 蘇味道為人一向模稜兩可,誰也不肯得罪;崔元綜剛剛拜相,根基尚淺,勢必不可能得罪張錫,兩人只好順水推舟。說起來,這兩個人得到的好處並不多,也沒有直接插手過張錫的事情,只是對他的一些舉動睜隻眼閉只眼罷了,結果張錫事發,兩人也受了牽連,一起下了大獄。 楊帆聽清經過之後,眉頭皺得更緊,說道:「御史台既然有人證、有物證,要想救出三位宰相,只怕難如登天。」 李昭德陰沉著臉色道:「徒勞之事,何必去做!」 蘇味道是狄仁傑提拔起來的,他可以推脫不關己事,崔元綜和張錫卻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這兩個人犯了事兒,他是有識人不明、薦舉失誤的責任的,就算女皇帝不治他的罪,他也顏面無光。 李昭德腮幫子上繃起了幾道稜子肉,咬著牙根道:「這幾個人不知檢點,咎由自取,如今罪證確鑿,如何救得?如果我們妥協,則酷吏勢力更熾,到時又會成為天下大害!」 他冷冷地瞥了眼面前的三人,道:「為了朝廷大義,鏟奸除惡,何惜此身?況且他們三人自有污點。本相喚你們來,就是想問問,你們除了使人彈劾、旁敲側擊,究竟有沒有什麼可以直接打擊他們的手段!」 豆盧欽望趕緊道:「依著當初的謀劃,具體措施是由楊郎中負責的。楊郎中,你那邊究竟準備的如何了?」 楊帆道:「楊某從無一刻懈怠,一直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當中。實不相瞞,我的網已經撒下去了,即便不曾發生此事,這幾天也該到了收網的時候。」 李昭德冷冷地道:「你有什麼手段?可不要再對那些邊邊角角的小蝦米不疼不癢地使手段了,我要你直搗御史台腹心,取其首腦,立即還以顏色!」 楊帆微笑道:「如今御史台有數的鷹爪不過寥寥數人,王弘義、侯思之便是首腦之一,本官所選的第一擊的目標就是他們。至於手段……」 楊帆臉上陡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緩緩地道:「卻與他們的手段一般無二,不過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罷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八章 釣魚 洛陽北市有三家古玩店。其中兩家財力雄厚,信譽卓著。收購和賣出的古董大多是世間珍奇,在喜歡收藏賞玩古董的玩家們口中頗有口碑。 另外一家名叫「雅藏軒」的就不成了,這家店門面很小,裡面也沒有幾件鎮店的珍奇,藏品雖也大多算是古物,卻鮮有珍罕之物,聽說以前還賣出過假貨。 日子久了,臭名傳開,真正的玩家從來不登「雅藏軒」的大門,不過這「雅藏軒」居然還開得好好的,哪怕門可羅雀,那掌櫃的在店中依舊坐的四平八穩,從來也不會因為沒有生意蕭條而發愁。 今天門口沒有鳥雀,因為外面正在下雨。 春雨貴如油,淅淅瀝瀝的小雨把門前凹凸不平的青石淋得油亮油亮的,雨水在低窪出匯成了水窪,雨點濺上去,濺起朵朵雨花,店主薛平儼坐在櫃檯後面,托著肥胖的雙層下巴笑瞇瞇地看雨花,時不時還抿一口米酒,悠閒的很。 有人登門了,撐著一把破舊的油紙傘,看不見他的面容,只看見一雙黑色翹頭布靴和隨著腳步蕩漾的青色袍袂。 油紙傘飄到簷下時,簷上如注的雨水敲打著傘面,發出「砰砰」的響聲,只是一剎,那人就閃進了「雅藏軒」,油紙傘移開,露出一張蓄著兩撇八字鬍的中年人面孔。 薛平儼看見這人的模樣,馬上笑得更愉快了,生意上門了! 這人第一次登門還是三個月前的事,薛掌櫃的記得很清楚,那時還是大雪紛飛的寒冬時節,那天正好下著大雪,這位客人穿著一件緊身的小羊皮的棉袍,戴著一頂有掩耳的狗皮帽子,打扮的很土氣,但是他對古玩卻極有鑒別能力。 店裡擺著的那些古玩,他看上一眼就能準確地叫出名字、說出年代、估出價格,雜在那些低檔古玩中的幾件假貨,他甚至沒有用手去摸一摸、敲一敲或者看看上面的銘文,只是掃了一眼,就準確地點出那是一件假貨。 小夥計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起來,幸好店裡生意本來就不好,十天半月才有人登一次門,當時店裡恰好沒有別的客人,於是小夥計抄起掃帚,準備把這個踢館子的客人打將出去,薛掌櫃的笑瞇瞇地看著,並不阻攔。 這時,那客人卻突然開口說話了:「這只東漢時候的提耳陶釜,多少錢?」 他指的正是他剛剛才說過的那件假貨,他說的卻是「東漢時候的提耳陶釜」,小夥計一聽有門,馬上就退到一邊兒去了,薛掌櫃的則馬上從櫃檯後面走出來,笑瞇瞇地道:「五萬錢!」 一隻真正的漢代提耳陶釜也值不了這個價的十分之一,薛掌櫃的明知道人家已經看出這是假貨,卻要價五萬錢。這個客人也古怪,居然沒有反手一巴掌,先把薛掌櫃的抽成豬頭,再揪著他的衣領把他扯到街上大罵奸商。 這人很乾脆地付了五萬錢,捧著那只上個月才燒製出來的「漢代提耳陶釜」興沖沖地離開了,還連聲說買得「便宜」。 上個月,這位客人又來了一趟,這一次他花十萬錢買了一柄秦代的青銅劍,那柄袘k斑斑的青銅劍倒是真貨,但也只值十萬錢的十分之一。也就是這一次,薛掌櫃的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趙逾。 今天趙逾又來了,而且是冒雨而來,看樣子又是大生意上門,所以薛掌櫃的笑的更加愉快:「趙兄,好久不見了,這回想買點什麼?」 趙逾的氣色看來不大好,他皺了皺眉,問道:「掌櫃的這店裡可有價值五十萬錢的寶物?」 買古玩的人不選自己中意的古玩,卻只按價購買,未免過於古怪。薛平儼是做生意的,聽到這樣大的生意上門,居然未見一點喜色,反而有些擔心,卻是更加古怪。他皺了皺眉,遲疑地道:「趙兄這筆生意……貌似做的不小。」 趙逾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歎氣道:「的確不小,不過……相信那位主顧還吃得下。」 薛平儼聽了這話馬上鬆了口氣,眉開眼笑地道:「既然如此,那麼趙兄看看這件古玩如何!」 薛平儼從博古架上取下一枚大錢攤在掌心裡,錢形如鐘,上有三孔。 薛掌櫃的笑瞇瞇地道:「這是戰國時期戰國所鑄的『三孔布』銅錢,乃是罕見之物!」 他把另外一隻手張開,慢慢舉到趙逾面前,沉聲道:「正好價值五十萬錢!」 ※※※※※ 一個時辰之後,趙逾出現在刑部司楊帆的簽押房裡。 他來之前,楊帆正在窗前看雨,雨水打在新生的桂樹葉子上,新生的桂樹葉子呈亮綠色,賞心悅目。 樹幹虯結粗壯,這棵桂樹已經一百多年了,據說隋朝建立之初這棵桂樹就已植在這裡。如今大隋早已灰飛煙滅,雄才大略的隋文帝和才大志疏的隋煬帝都已成了故紙堆中一個符號,它倒依舊活得好端端的,而且愈加茁壯了。 趙逾一來,楊帆就放下了窗子,本來倚在他身邊陪他一起看雨的俊俏小廝阿奴也悄悄退了出去,站在門口的滴水簷下繼續看雨。有她站在那兒,就休想有人能竊聽房中的談話。 房中,楊帆和趙逾對面而坐,楊帆道:「都打探清楚了?」 趙逾微笑道:「有我出馬,你放心就是!」 他探手入懷,摸出一個捆紮得結實的油紙包,推到楊帆面前,道:「整個行賄、受賄的經過,所以參與的人員、每次受賄的金額和地點,請托的事情,乃至他藏錢的所在,裡面俱已記載詳實。」 趙愈吁了口氣,搖頭苦笑道:「這王弘義貪婪成性,最好斂財,有個綽號就叫饕餮。以前肆無忌憚,自來俊臣垮台之後,他倒是小心多了,居然殫精竭慮地想出這麼一個瞞天過海的好辦法,也真難為了他。」 楊帆笑道:「是啊,先讓家裡人開家古玩店,劃拉些不值錢的破爛擺在那兒出售。再讓請托他辦事或者求他高抬貴手的人去店裡花高價買這些一文不值的古玩回去。然後當作禮物送他,以此作為憑證,天衣無縫啊。可惜,他居然忘了他御史台最擅長的手段就是『三人成供,罪從供定』。如今我既然弄清了他受賄的手段,以彼之道,還怕整治不了他!」 反腐向來是政爭的最有力武器。以反腐之名,可以光明正大地幹掉對手,當然,前提是對方確實有腐敗的行為。王弘義有「收藏古董」的雅好,楊帆就投其所好,果然順利地拿到了證據。 他把油紙包拿在手中拈了拈,對趙逾道:「明天一早,我會照常上衙辦公。」 趙逾會意地一笑,起身道:「告辭!」 「不送!」 「蓬」地一聲,油紙傘在滴水簷下張開,彷彿牆角水缸裡鋪開的睡蓮葉子,輕輕地轉動著,趙逾一手提著袍裾,一手撐著紙傘,悄然離開。 雨中的刑部給人一種寂寥的感覺,走在雨中的趙逾背影也透著一股子寂寥的味道。 「唉!到了哪裡都是這樣……」 阿奴走進房去,於雨聲淅瀝的寂寥中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公子和沈沐是這樣,你這裡還是這樣。」 楊帆挑了挑眉,道:「你感到厭倦麼?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爭鬥,就算你躲進深山老林避世,等到你的兒孫長成,人口漸多,還是會有爭鬥,爭田地爭財產爭房舍,這是人的本性。 有人為天下爭,有人為自己鬥,有人為高官厚祿爭,有人為一日三餐鬥,或者與天鬥,或者與人爭,其實有啥區別呢? 以我來說,為了讓你不再擔驚受怕,為了你我能踏踏實實地在一起,我要跟姜公子鬥。為了我的女人和孩子吃的好穿得好,而不是因為三餐不繼而發愁,我要為了我的官位鬥。阿奴,你以前不是這麼消沉的,皇帝你都不怕,何必對姜公子恐懼若斯。」 他走到阿奴身邊,柔聲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放心吧,在沒有萬全之策以前,我不會輕易向他發起挑戰。」 阿奴點點頭,輕輕投進他的懷抱。 窗外,寂寥的雨聲似也因之有了一絲溫柔之意。 ※※※※※ 翌日一早,楊帆騎著高頭大馬,一如尋常時候,踏著滿城的鐘聲,趕到了刑部衙門。他還沒下馬,路旁就飛快地衝過來四五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往馬前一跪,頭頂狀紙,高聲呼起冤枉來。 刑部主事馮西輝「剛巧」也到了門口。 刑部司兩位員外郎中的一位前不久剛剛調離原職,員外郎空缺了一位,從那天起,馮西輝每天都「恰巧」和楊郎中同時趕到衙門,等楊郎中下了馬,兩個人一塊兒往裡走,聊聊天氣、談談身體,聯絡感情。 四個主事如今都卯足了勁兒爭這個員外郎,諸如對使得上力的上官表表忠心、送些禮物的事兒每個主事都在干,可是想要成功顯然還得在細節處多下些功夫。 今天馮西輝依舊「恰巧」與楊帆同時趕到刑部,一見這番情景,趕緊跑過來趕人:「去去去!你們懂不懂規矩,有什麼案子能越過州縣往上告的?就算事涉百官,也該去御史台,這裡是刑部,我們楊郎中還能接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狀子不成。」 那領頭的一個老漢帶著哭音兒嚷道:「老朽告的這個人正是在朝的官員,洛陽府接不得,可那御史台老朽也不能去呀,因為老朽告的正是他御史台的官!懇請楊青天為小民申冤、為小民作主啊!」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七十九章 再鬧推事院 推事院的大牢空蕩蕩的,當初人滿為患的情景不見了,整個大牢裡只關了三個人,不過這三個人依舊是份量十足的人物,御史台只抓大老虎,升斗小民還不配關在這個地方。 三個人分據三間牢房,他們分別是宰相蘇味道、宰相張錫、宰相崔元綜。 崔元綜坐在那兒呆若木雞。 拜相還不到半年,他就鋃鐺入獄了,終究沒有逃過大周宰相不得善終的魔咒。想到他拜相時的躊躇滿志,想到他還妄想能一步步爬到「首席執筆」的位置,崔元綜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張錫坐在草榻上,面牆而坐,有點達摩面壁的感覺,只是不知道他如此面壁多年,能不能在牢牆上留下一道身影,悟得佛家真諦。 張錫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愧見友人。 蘇味道和崔元綜是他招認的,這兩個人當初也是他拉下水的,準確點說,這兩個人無心受賄,之所以接受他饋贈的好處,倒不是為了給請托他辦事的那些官員們提供便利,實在是同為宰相,不想得罪了他。結果他一進大牢就把這兩位仁兄招了出來,做事實在不太地道,怎還有臉見故人。 蘇味道時而坐下,時而站起,時而走動,時而仰起頭來呆呆地望著通風口的一抹光亮發呆。他恨張錫不講義氣,他恨自己沒有堅持本性,他悔當初為何卻不開情面,他擔心一生前程因此毀於一旦…… 種種思慮,讓他花白的頭髮才幾天功夫就近乎全白了。 此時,他正望著烏漆麻黑的大獄一角,幽幽地想著身後事。 他有四個兒子,老大、老三、老四都在外地府縣做官,也不知會不會因為他的事受了牽累,自己只是犯了坐贓罪而已,但願聖人英明,不要懲罰他們。 他的二兒子蘇份也是一身才學,在四個兒子裡面也是佼佼者,但是蘇味道深知宦海官途誘惑無窮,險惡也是無窮,尤其是武後專權之後,更是殺戮不斷,為了以防萬一,他沒讓二兒子作官。 如今二兒子蘇份已娶妻生子,住在蜀地的眉山縣,他是宰相之子,又有一身大學問,如今已是當地有名的士紳,這場宦途風波應該不會影響到他。如此,哪怕有更大的變化,蘇家至少也能保全一支血脈了。 想到這裡,蘇味道心中安慰了些,可是剛剛覺得有些欣慰,忽爾想到他的兄弟蘇味玄,不禁又生起些淒苦的感覺。 蘇味玄是他的兄弟,兩兄弟歲數相差很大,父親死的早,他亦兄亦父地把這個幼弟拉扯大,又教他學問,如今官至太子洗馬,也算對得起亡去的父母了。他對這個幼弟呵護備至,可是自他做了宰相,兄弟倆反而越走越遠了。 因為蘇味玄見兄長做了宰相,常常請托他辦些不合情理的事,蘇味道每每拒絕,蘇味玄便會惱羞成怒,對兄長不止摔摔打打甚至惡語相向,蘇味道一直不以為忤,對幼弟寵溺萬分,可謂盡足了兄長的本份。 如今他入了獄,味玄始終不來探望,也許是因為推事院監管嚴厲,不許犯官家屬探望吧,可是一日三餐都是自家僕傭送來,也未見味玄稍盡心意,蘇味道哪還不知弟弟這是惱恨自己,以至不顧兄弟之情,想起來不免黯然神傷。 這官兒,做的擔驚受怕,兄弟失和,好沒意思。 蘇味道在那兒長吁短歎,走走停停,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巡弋在牢中的王德壽盡皆看在眼裡。 這王德壽原是御史台判官,上一次狄仁傑等七大員入獄的時候,眼見別人藉著問案節節高昇,這王德壽也紅了眼,想讓狄仁傑攀咬其他官員,作為自己陞官的敲門磚。誰料狄仁傑性情節烈,竟以頭碰柱明志,嚇得他屁滾尿流。 狄仁傑等人無罪出獄以後,一些靠酷刑逼供陞官的御史紛紛被流放邊荒,他這沒陞官的倒是逃過一劫,只是降級留用,從判官降為了獄吏。 三位宰相的反應,王德壽冷眼旁觀,一一看在眼中,暗暗記在心裡。 多年來御史台一手遮天、欺上瞞下的行為,已經令女皇帝產生了一絲警惕,這一次三位宰相入獄,女皇帝特意秘密召見了他這個犯官,叫他嚴密監視獄中動靜,不只要看萬國俊等人怎麼問案,還要觀察三位宰相在獄中的反應。 王德壽知道這是官復原職的莫大機遇,心中興奮不已,他如今以天子密探自居,一顆紅心全向著女皇帝了。 蘇味道想想前程歎一口氣,想想兄弟歎一口氣,想想兒子歎一口氣,歎來歎去,懊悔不已,也不知道歎到第幾口氣時,牢門一開,一個大漢站在牢門口喊了一嗓子:「王御史提審犯官張錫、蘇味道、崔元綜!」 王德壽聽了,便站起身來,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 正在牢房裡似熱鍋上的螞蟻般亂轉的蘇味道聽到王御史的名字,不禁一哆嗦。 文官們與酷吏們的幾番戰鬥,固然損失慘重,可是御史台這班酷吏也是大為凋零,不復昔日盛況。如今御史台有名的酷吏已所餘不多,姓王的而且有資格提審他們的御史不用說,必是王弘義無疑。 也難怪蘇味道恐懼,這王弘義可是個極霸道的狠人吶。 想當初,武則天為了登基,授意酷吏編排罪名,大肆屠殺李唐宗室和忠於李唐的官員。當時,來俊臣炮製證據,指控勝州都督王安仁謀反,武則天派王弘義前去審訊。 王弘義趕到勝州,枷了都督王安仁父子大刑逼供,王安仁不服,咬緊牙關堅不認罪,王弘義竟不管不顧,悍然砍了王安仁父子的人頭,用灑了石灰的木匣盛了回京。路過汾州的時候,汾州司馬毛公趕緊接迎,將他奉若上賓。 王弘義入城,赴毛公的接風宴,酒過三巡,突然變色,呵斥毛公下階,指控他也是反對武後的叛黨,立命左右斬之,以槍挑其首級,一路滴著鮮血,招搖回京,因此一舉,立即成為來俊臣手下一員得力大將。 這王弘義虐囚還有一招,酷暑夏日,在不通風的小房間裡鋪氈堆毯,將囚犯遮蓋其間,不一會兒就氣絕而死,身上絕無半點傷痕,然後報一個暴斃了事。其凶名在外,以至他的一份行本到了地方,州縣戰戰兢兢,比聖旨更奉行不渝。 王弘義因此自誇:「我之文牒,有如狼毒野葛,無人不懼!」 「如今竟要此人審我……」 想到此處,蘇味道面如死灰。 ※※※※※ 大堂上,王弘義肅然高坐,冠戴整齊。 自來俊臣被貶為同州參軍,御史台聲勢一落千丈,一班御史們都夾起尾巴做人,憋屈的夠久了。 御史台威風不再,他斂財也困難了,甚至為了安全,還得絞盡腦汁設個古玩店,十天半月才有一樁生意,哪比得當初日進斗金。 如今可好,三位宰相入獄,朝野為之震動,這樁案子辦好了,御史台就能重振聲威。萬國俊已對他秘授機宜:「天子老邁,猜忌之心尤重於從前,務必要想法設法,把這樁貪弊案辦成謀反案,只要事涉謀反,天子驚憂,必然再度重用御史台。」 今天之所以讓他問案,也正是因為他凶名赫赫,萬國俊想借他聲威,恐嚇三位宰相乖乖按他想要的供詞招供。 「帶人犯!」 王弘義一拍驚堂木,意氣飛揚! 推事院門口此刻突然來了一哨人馬,二十名刀撓手,二十名槍棍手,頭戴烏巾,上插燕翎,身穿藍底紅邊衙役公服,腳踏黑色皂靴。頭前兩個旗牌,最前邊又有三人乘馬,成銳三角形,直趨推事院大門。 門前守衛一見,不知是哪個衙門的公人至此,納罕地上前攔阻,喝道:「此處是御史台推事院,何人膽敢擅闖!」 三匹馬中間一人英氣勃勃,佇馬不語。在他左後那匹馬上,一個身著綠袍官袍的官員將一卷黃軸高高舉起,喝道:「刑部奉旨拿人,誰敢阻撓,退下!」 門衛大驚,眼見他手中黃澄澄一卷,料想不敢假冒聖旨,只得惶然退下,三匹馬引著數十名皂役公差,竟然直接闖進推事院去了。 推事院中來往的公人見此情景,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紛紛跟在他們後面觀望,不一會兒,聞訊而來的人愈加多了,有那小吏匆匆跑出來,竟連手中的毛筆都未來得及放下,看著頗為可笑。 楊帆這是第二次進推事院,上一次是以囚犯身份鋃鐺而來,這一次他的身後依舊帶著手提枷鎖鐵鐐的公差,卻是來拿人的法官。 楊帆策馬直入推事院,到了衙中才翻身下馬,雙手往身後一負,向他右邊那人瞥了一眼。 跟在楊帆左右的是刑部主事馮西輝和刑部班頭袁寒。楊帆瞥了一眼,袁寒立即對一個御史台小吏喝道:「我等奉旨拿人,侍御史王弘義何在,叫他上前答話!」 那小吏變色道:「王御史……正提審三位犯官!」 楊帆微笑道:「他在何處問案?」 楊帆一臉和煦的笑容,那小吏看在眼中,卻不禁心中一寒,手一哆嗦,所持的毛筆都掉在地上。他可沒有認出這位笑容中透著森森冷意,令人不寒而慄的官員就是當初御史台裡那個蓬頭垢面的楊郎將。 小吏戰戰兢兢地向前方一指,楊帆扭頭看了看,把下巴一擺,幾十個如狼似虎的差役們便猛撲過去……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八十章 打草驚蛇 「你等大臣,身負聖上隆恩,享受民脂民膏,不思報效朝廷,竟然貪贓枉法、肆意斂財,諸般醜行,人所不恥也,如今可知罪麼?」 王弘義一臉正氣,義正辭嚴,不知其底細的人,只聽這鏗鏘有力的幾句話,好感就得油然而生。這樣的人不是清官,還有誰是清官呢? 張錫、蘇味道、崔元綜被他一問,俱都臉露赧顏,情不自禁地垂下頭去。 自從東宮投書案以後,皇帝對於謀反案已經不是那麼容易相信了,要硬生生把一起坐贓案咬成謀反案,難度實在太高了點兒,王弘義可沒有來俊臣指鹿為馬的手段和心機,想起此事便覺頭痛。 在他還沒有想到妥當的理由之前,這個案子就得拖著,不能輕易結了。想到這裡,王弘義咳嗽一聲,說道:「張錫,你為天官選事已有多年,從什麼時候開始收受賄賂,都有哪些官員因為許了你好處而得以陞遷,還不速速招來!」 張錫惶然抬頭道:「犯官已經招了啊!」 王弘義冷笑一聲道:「你所招供的名單上一共才寥寥十數人,難道你這幾年,就只收了這幾個人的好處!」 張錫期期地道:「有些……有些只是人情往來,朋友饋贈。縱不送禮,按道理他們也該陞遷的……」 王弘義把驚堂木一拍,喝道:「該不該陞遷,自有公論。你只管把你任天官選事以來,受過哪些人好處一一講來,免受皮肉之苦。哼!既然行賄,一個德字先就虧了,還說什麼理應陞遷,天大的笑話!」 王弘義話音剛落,堂下忽然衝上來二十多個差官,二十多人呼啦啦往大堂上一衝,堂上登時一陣大亂。站堂的差人們大為錯愕,站班的班頭立即迎上去喝道:「爾等何人,怎敢擅闖公堂!」 那些人也不理會,衝上堂來左右一分,呈雁翎狀站到了推事院的差役們前面,兩個旗牌一手按刀,神情倨傲地衝到前面,把那一臉錯愕的班頭推到一邊,回身站定,高聲道:「有請郎中上堂!」 王弘義見此異狀,不禁緩緩站起,滿面驚訝之色,站在堂下的蘇味道三人見了心中不禁升起一抹希冀:「看這樣子,莫非情形有變?」 堂下又擁進二十多名公差,中間拱衛著一人,一身官袍隆重,赫然是刑部司正堂楊帆。王弘義一見楊帆,神色陡變,驚怒地道:「楊帆,這裡是御史台,不是你刑部衙門,你因何闖我大堂?」 王弘義理直氣壯地質問著,一種不祥的預感,卻已使他手腳冰涼。楊帆又沒有瘋,當然不可能帶著人擅闖御史台大堂,他敢來就一定有所憑恃。王弘義心中有鬼,剎那間已經做了種種猜想,越想越是害怕。 楊帆往堂前一站,看了一眼那三位巴巴地看著他,滿臉希冀的宰相,心中暗暗一歎:「李相公為了徹底打垮御史台,已經把你們做了棄子。諸君又確有污點在身,楊某獨力難支,實在救你們不得。」 楊帆掃了他們一眼便不再看,只把左手一舉,站在他側後方的馮西輝立即把聖旨雙手遞到他的手中,楊帆徐徐展開聖旨,朗聲道:「聖旨到,王弘義接旨!」 王弘義心中更加驚懼,連忙離開公案,拱手躬身而立,三位犯了罪的宰相因為不是領旨人,都垂手退到一旁。 楊帆高聲宣讀聖旨道:「門下:今有百姓鳴冤,告御史台王弘義假古玩為名,大肆收受賄賂。視國法為無物,籍國器以自用,著令刑部予以緝拿、查辦……」下面又有中書侍郎、中書舍人等一干人等用印,這是朝廷正式公文。刑部本來無權直接審理御史台的犯官,但是有了皇帝聖旨,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干涉此案。 楊帆宣罷旨意,把手一揮,四個精壯的大漢就衝了上去,除其官帽、脫其官袍,「嘩愣」一聲,鐵鏈就套到了王弘義的脖子上,王弘義雙腿一軟,幾乎一跤跌倒在地。 刑部差人左顧右盼,個個趾高氣揚,刑部幾時這般威風過,而且是跑到御史台來抖御風。楊帆有周興一樣的威風,卻不似周興一般御下嚴厲,已然盡收刑部公人之心。 「把人帶走!」 楊帆一聲令下,袁寒帶著刑部一班公人,就把王弘義向大堂下拖去。兩旁站立的御史台差役們眼見楊帆是奉旨拿人,一個個滿臉茫然,根本不敢上前攔阻。 蘇味道三人一見楊帆轉身要走,不禁有些急了,崔元綜雖是楊帆老上司,可平素勾心鬥角,實在談不上交情,而且今日他為階下囚,怎還有臉見昔日部下,蘇味道因為狄仁傑的緣故,與楊帆還算熟悉,便捨了一張老臉,急步上前,拱手道:「楊郎中,老朽等人的案子……」 楊帆一見他向自己施禮,連忙避讓一步,還禮道:「下官可當不得蘇相一禮。下官今日來,只是奉諭拿王弘義歸案,蘇相的案子,下官無權過問。」 蘇味道一聽,不禁嗒然若失。 楊帆見他年不過五十,頭髮已經白了大半,髮髻蓬鬆,容顏憔悴,心中終究不忍,忽然想響起昨日幽會婉兒時婉兒對他說起的一件事情,便道:「聖人慧眼普照,洞燭天下,蘇相若無過錯,斷然不會冤枉了你。若有過錯,當誠心悔過,聖人乃彌勒轉世,有大慈悲心,或者會網開一面。」 楊帆說到這裡,向他拱一拱手,轉身退了出去。 這番話崔元綜和張錫也都聽在耳中,但是這番話不疼不癢的也就是尋常安慰的語言,兩人聽了只是更加沮喪,哪會往心裡去。唯有蘇味道,楊帆說到一半時,眼神與他一碰,隱隱丟了個眼色過去,蘇味道看在眼裡,心中頓時一動。 看著楊帆離去的背影,蘇味道反覆地咀嚼著楊帆的這番話,漸漸咂摸出了一些味道。如果楊帆只是這麼安慰幾句,他也不會有別的想法,這是很常見的安慰之語,就跟家裡有喪事時別人必道一聲「節哀順變」一樣。 但是加上楊帆那個若有深意的眼神,蘇味道可不認為這句話有那麼簡單。他還是不明白其中緣由,但他已經決定要按照楊帆的說法去試一試,或許他的希望就在這一個眼神、一句話裡…… 楊帆帶著人從公堂上出來,外面早就圍滿了御史台的人,一見王弘義被他們鎖了,頓時大嘩,馬上就有人圍上來大聲質問,馮西輝和袁寒也不含糊,扯著嗓子喊「奉旨拿人」,一番熙攘之後,那些人聽清他們果然是奉旨而來,倒是不敢阻擋了,只是用仇恨的眼神看著他們。 楊帆站在後面由著他們去鬧,一雙眼睛若有意若無意地在人群中掃視著,他不相信御史台裡主事的人會不露面。刑部有聖旨在手,要來拿人誰也沒辦法阻攔,就算當初一手遮天的來俊臣還在,他也不能阻攔。 但是出面問問情況,安撫一下王弘義,甚而摞下幾句狠話充場面,卻是一衙主官應盡之義。若不如此,御史台的士氣勢必一蹶不振。 果然來了。 楊帆看到急匆匆趕來的衛遂忠和侯思止,心頭暗暗一笑,只是沒有見到如今的御史中丞萬國俊,不免有些意外。此人雖無領袖魄力,但心機深沉尤勝來俊臣三分,他不會不明白,越是這種時候,他越需要出面穩定人心的道理。 不過萬國俊不來也沒關係,他要敲打的本來就是侯思止,直接對他說也是一樣。 衛遂忠和侯思止一來,御史台的人立即閃向兩邊,給他們讓開了一條道路。 王弘義一見侯思止,立即激動地道:「侯兄,萬中丞呢,你們可千萬要給小弟做主啊!」 侯思止安慰道:「弘義莫慌,萬中丞去大理寺辦事還沒回來。等他回來,我們兄弟一定好生商量個對策救你出來。咱御史台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這個公道我們一定會替你討回來的。」 楊帆啟齒一笑,道:「咳!本官受皇命審理此案,若王御史是冤枉的,本官自會還他公道,若他當真有罪,這可是陛下關注的案子,恐怕沒人能救他出來。」 衛遂忠滿面戾氣,不屑地冷笑道:「楊郎中,你真是好大的威風啊!我推事院向來只有拿人進來,被別人從咱御史台拿人出去還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楊帆微笑道:「衛御史何必這般大驚小怪,御史台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此處若有人犯法,自然一樣難逃國法制裁。俗話說有一就有二,這回只拿了一個,下一回說不定就拿兩個,你習慣了就好了。」 衛遂忠的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厲聲喝道:「姓楊的,你別太猖狂!當我御史台好欺不成,今日你拿我一個御史,來日必要你千百倍的補償。」 楊帆神色一冷,曬然道:「衛御史,朝中有百官,天下有千官萬官,這些心懷忠義的官,你是抓不光的。倒是你們,你以為本官只抓一個王弘義就了事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還是先為你自己好好打算打算吧!走,咱們回刑部!」 楊帆把手一揮,排開眾人,押著王弘義離開了御史台。侯思止一旁聽見他摞下的這句話,心中不由一驚:「看樣子,他們盯我御史台好久了,怕是我們還有什麼把柄落在他的手上,否則不會這般硬氣。」 看著楊帆背影,侯思止忽然想到自己正有一樁把柄,不禁暗道:「不行,為防萬一,我得早做綢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八十一章 再下一城 王弘義心中原還存著一絲僥倖,希望楊帆只是得到了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但是當他看到「雅藏軒」的掌櫃薛平儼,看到薛平儼旁邊的小夥計,看到曾經給他送過三次厚禮、此刻正跪在那裡號淘大哭的趙逾,再看到目睹過他所有受賄經過的管家以及替他保管贓款贓物的小舅子全都被抓了來,王弘義立即崩潰了。 如許之多的人物,見過大場面的並不多,對他們根本無需動用大刑,只消分別審訊,稍加恐嚇,無法串供的犯人們就能被套出全部秘密。 刑部裡面也非鐵板一塊,重利之下,已經有人把王弘義鐵證如山的消息透露給了御史台的人。匆匆從大理寺趕回御史台的萬國俊一俟得知這個消息,心中便是一涼,他知道王弘義是救不得了。 如果王弘義是落在別人手上,或者他還能運作一下,向對方施加壓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既然對手是刑部,他們會放過這個打壓御史台的機會麼?尤其是主審此案的人是楊帆,此人曾是御史台的階下囚,恨御史台入骨,他是絕不會網開一面的。 萬國俊絲絲地吸著涼氣,好像牙疼似的念道:「楊帆!好一個楊帆!好一個刑部!好一個政事堂!」 萬國俊冷笑著,笑得臉龐都扭曲起來,彷彿一個輸光了籌碼的瘋狂賭徒:「他們寧可放棄三個宰相,也要置我們於死地啊!」 侯思止彷彿又變成了那個長安市上賣餅的潑皮,氣極敗壞地道:「咱們抓了三個宰相,他們不過抓了咱們一個御史,這筆買賣,划得來!我就不信朝中百官屁股底下都是乾淨的,身為宰相都要受人好處,那些官員豈能例外,咱們再尋些證據,多抓些人進來,看看誰先吃不消!」 萬國俊連連搖頭:「沒那麼容易!你想的太簡單了!張錫賣官鬻爵,以朝廷公器謀一己私利,這是天子所不能容忍的,所以才會大發雷霆。只要與大局無礙,如果只是施政過程中收受些許好處,天子是不會在意的。水至清則無漁的道理,皇帝比你我更明白,她是不會由著我們狂捕濫殺,把諸多官員全都抓進大牢的。否則,朝政靡爛,誰來收拾?你,還是我?」 萬國俊冷笑道:「皇帝老而不昏,心裡明白的很。她知道我們的用處是什麼,也知道我們能幹些什麼,治理百姓、主持朝政,還是要靠那些讀書人,她是不會倚仗我們的。」 衛遂忠瞪眼道:「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 萬國俊在房中徐徐踱了幾步,把牙根一咬,道:「他們這是在盼著咱們自亂陣腳,只要咱們亂了,胡亂攀咬一番,到時候不需要他們動手,皇帝見咱們鬧得太過份,權衡得失利弊,就得扼殺咱們這些爪牙。」 侯思止聽了也不覺驚憂,忙問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萬國俊睨了他一眼,曬然道:「王弘義罪證確鑿,咱們救不來的,他們現在就盼著他們施救,以便抓咱們把柄呢。咱們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哼哼,他們捨得三個宰相,咱們就捨不得一個御史?」 衛遂忠與王弘義都是潑皮出身,素來交好,萬國俊是讀書人,與他們的關係就沒有那麼親密,聽了萬國俊的話,衛遂忠登時不悅,道:「敢情抓的不是你萬中丞,是不是只要沒有抓到你的頭上,我們兄弟不管是誰遭了算計你都可以袖手旁觀?」 萬國俊怒道:「他們抓了王弘義,就是盼著我們出手去救,以便一一算計,明知是陷阱,還要往裡沖?何其蠢也!來中丞把御史台托付給我,絕不能在我手中毀於一旦!該忍的時候就要忍!王弘義罪不當誅,大不了貶官流放,我們靜候時機,還怕不能救他回來?」 侯思之聽他說的凶險,慮及自家還有一個禍害來不及處理,忙道:「萬中丞說的也有道理,咱們且靜觀其變。眼下形勢不利於咱們,且蜇伏一時又算什麼,來中丞如今還不是在同州等待機會麼。」 萬國俊見他贊成自己意見,神色好看了些,說道:「不錯,誰沒個三災五難的,一時挫折算不了什麼,當初楊帆是咱們的階下囚,生死只操於咱們一念之間,如今還不是騎在咱們頭上作威作福?咱們且作隱忍,來日未必沒有機會東山再起。當初御史台大難臨頭,來子珣流配交趾,來中丞貶謫同州,不也忍下來了麼?」 衛遂忠想起當初楊帆得以出獄,自己還曾出了大力,萬沒想到今日楊帆卻成了御史台的大禍害,心中暗悔,氣勢就弱了些,無奈地問道:「那……牢裡那三位宰相怎麼辦?」 萬國俊微微瞇起了眼睛,陰沉地道:「原來的計劃怕是行不通了,暫且放下,關著他們,看看風色再說。如果王弘義真的被處置了……」 衛遂忠惡狠狠地道:「那就讓三位宰相為王御史陪綁!」 ※※※※※ 牢房裡,蘇味道不再只是長吁短歎了。 大概是因為王弘義被抓對他三人的案件卻沒有任何轉機,蘇味道已經徹底絕望,他常常盤坐於地,黯然垂淚,每天家裡送來的盡量豐美的飲食他也不動幾口,後來更是央求王德壽給他取來紙筆,寫下一封遺書。 遺書中蘇味道對四個兒子諄諄教誨一番,言辭懇切,儘是對自己觸犯國法的悔恨,留下家訓要幾個兒子立身要正,今後好好報效朝廷,為自己贖過。 因為蘇味道不是謀反要案,傳遞一份家書也不是特別為難的事,他是宰相,這個面子王德壽還是要給的,王德壽滿口答應幫他這個忙,等他寫完之後便揣了書信離開。 很快,蘇味道的遺書便出現在武則天的御案上。 武則天把蘇味道的家書仔細看了一遍,輕輕摞在案上,對王德壽道:「他們三人在獄中,一向表現如何?」 王德壽欠身道:「回聖人,蘇味道每日裡長吁短歎,常垂淚不止。張錫面壁而坐,不言不語,除了吃飯的時候,連頭也不回一下。崔元綜痛罵過張錫幾次,偶爾也有吁歎,自楊帆從推事院鎖了王弘文離開之後,崔元綜似乎寬懷許多,常在獄中走動,偶爾還會吟詠幾首詩詞,這幾天飯量也大了些。」 「你做的很好!」 武則天點點頭,對王德壽嘉許地道:「只要你忠心於朕,勤勉作事,何愁不能陞遷,前番逼迫狄國老攀咬大臣,卻是你的大錯,何止有錯,簡直愚蠢之極!」 王德壽一聽有門,趕緊跪倒在地,垂淚道:「聖人教訓的是,臣一時利令智昏,之後每每思及都羞愧的無地自容。臣有罪,臣慚愧啊!」 武則天擺擺手,淡淡地道:「罷了!看你誠心悔過,還算是個可造之材。如今御史台日見凋零,貪官污史固然要懲治,可是御史台不能倒,朕有心提拔你做個侍御史,今後好生為朝廷效力!」 王德壽一聽又驚又喜,他原來是判官,原指望能官復原職就好,不想竟還升了官,頓時叩頭如搗蒜一般,賭咒發誓地表了一番忠心,武則天不耐煩地道:「好了好了,蘇味道這封家書你拿回去,使人送回蘇家便是。」 王德壽連忙答應,畢恭畢敬地接過書信離去。 上官婉兒看著他的背影莞爾一笑,對武則天道:「大家可是有意對三位宰相做個處斷了?」 武則天頷首道:「三位宰相身陷獄中,久久不做處治,百官不安,已無心公事,也該做個處斷才是。」 她沉吟了一下,道:「婉兒,擬旨吧,張錫身為天官選事,有負朕望,收受錢財,賣官鬻爵,罪不容赦,流放循州(今廣東惠州);崔元綜為其同謀,冥頑不靈,不知悔悟,流放振州(海南三亞);蘇味道一代詩宗,惜乎一時受人蒙蔽,朕念其才學,網開一面,貶為集州刺史,希望他能體會朕意,洗心革面!」 上官婉兒欠身道:「大家仁慈!」 蘇味道得楊帆一語點化,雖然丟了宰相之位,卻是貶到地方做了一州首領,張錫和崔元綜就比較慘了,尤其是崔元綜,他跟蘇味道一樣,都是受了張錫牽累,結果發配的比張錫還遠。 誰讓他是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之一的鄭州崔氏呢,山東貴族當初反對李治立武則天為皇后,力保王皇后。等武則天做了太后又反對武則天登基稱帝,力保李唐一脈,武則天早已恨之入骨,一旦得著機會,焉有不加打壓的道理。 三位宰相被明確處治,也就意味著御史台失去了與刑部對峙的憑仗,消息一傳開,官場中人人都知道,王弘義也完了。朝廷這是寧可捨了三位宰相,也不肯對御史台網開一面。 照理說,不要說三位宰相,哪怕一位宰相,份量也比王弘義一個侍御史貴重,可是這些年來,朝中王侯將相倒了無數,盡皆出於酷吏之手,這些酷吏官職不高,權柄卻重,滿朝文武為之則目,實不可僅憑他們的官職來衡量他們的能量。 上一次東宮投書案動靜鬧的太大,又有七大臣入獄,政事堂幾乎被一網打盡,就留下李昭德這一條漏網之魚,一旦事敗,來俊臣和來子珣不能不予嚴懲,否則誰動得了他們?因此這一次雖是用三個宰相換了一個王弘義,卻代表著文官集團的勝利。 就算是對耗,以文官集團數量之龐大,御史台也耗不過他們,更何況御使台後勁不足,他們再想抓百官把柄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而這些年來御史台眾官員肆無忌憚,其把柄卻是一抓一把。 有鑒於此,御史台一班酷史又開始做偃伏之態,扮起了無害的小白兔。 三天後的午後,楊帆用罷午餐,在刑部司各房散了散步,聊了會天,回到自己的簽押房剛剛睡下,袁寒就興沖沖地趕來了:「郎中,侯思止動了!」 「哦?這廝倒真能忍,忍了三天才有動作!」楊帆翻身坐起,冷笑道:「走!咱們抓他個人贓並獲!」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八十二章 關門打狗 楊帆離開刑部衙門後,立即與袁寒沿定鼎大街向定鼎門馳去,一過天津橋兩人就加快了速度,在寬闊、筆直的定鼎大街上策馬飛馳。 袁寒手下幾個辦案經驗豐富、做事極為老到的公人早就換了便裝,悄悄尾隨在侯家的牛車後面。侯思止的二管家親自駕著頭車,後面還引著三輛牛車,一共四輛,緩緩走向定鼎門,在快到門口處停下。 因為朝廷剛剛下了禁屠令,此時還是風風火火禁屠的時候,定鼎門作為洛陽人流量最大的一座城門,此處不只有守城官兵、巡弋的金吾衛官兵、穿公服或便裝的洛陽府公人在此巡視,還有一位監察御史帶著手下巡弋不止。 百姓出入城門較之平常嚴格了許多,因此城門處稍顯擁擠。車廂內,一位雙十左右的俏麗女子感覺到車子停下了,便悄悄掀開車簾向外看了看,神色間略顯緊張。 侯家二管事馬玨有所察覺,忙把竹笠壓低了些,一邊警覺地看著城門口受到盤查的進出百姓,一邊低聲道:「二娘子快坐回去,不用擔心,這是侯府的車,出城時不會受到太多刁難的。」 那嫵媚俏麗的婦人低低答應一聲,有些忐忑地放下車簾。 「筐子裡是什麼?野菜,瞧著倒還水靈,你這一筐野菜賣多少錢吶,咦?這是什麼,給我站住!」 一個鄉下漢子提了只大竹筐,受到守城官兵的盤查。官兵掀開筐上的蓋布,只見裡邊滿滿的都是剛採回來不久的野菜,可是官兵往下隨意一翻,卻見下邊壓著三隻已經拔了毛屠宰好的白條雞。 一見事情敗露,那鄉下漢子扔了菜筐撒腿就腿,兩個盤查的官兵馬上拔腿追去,把守此處城門的那位什長從地上撿起筐子,看看筐中三隻白條雞,眉開眼笑。他左右看看,不見有比他職階更高的官員在左近,急忙提了那筐子走開。 馬玨見此情景,立即揚起一鞭,催那老牛前行,同時大喝道:「讓一讓,讓一讓,我家夫人出城賞春,一群不開眼的田舍漢,還不快閃開了!」 前邊正有幾個布衣葛服的百姓等著出城,馬玨催馬前行,口中吆喝,那幾個百姓頗為不滿,不過扭頭一看,只見車飾華麗,不似尋常人家,左右又有豪奴陪伴,顯然是大戶人家,那些小民不敢爭執,急忙讓到左右。 馬玨趁著這個門口剛剛走了兩個兵丁,檢查的人少,那個什長又跑去藏那三隻白條雞,檢查更加鬆懈,便想趁這機會出城。牛車到了城門處,守城兵丁橫槍一攔,其中一人道:「站住,車上是什麼人?」 馬玨在牛車上向那士兵拱了拱手,笑吟吟地道:「幾位軍爺辛苦了,小的是侯御史府上的車伕,府上幾位夫人要出城遊玩,車裡都是女眷,不便下車,還請軍爺行個方便。」 他剛說到這裡,侯思止的二夫人便把轎簾兒掀開一角,探出一張芙蓉玉面來,一雙黛眉輕輕顰著,臉蛋兒紅撲撲的,手裡搖著一方手帕不耐煩地搖著,說道:「出什麼事了,大白天的出趟城還要如此盤查?」 那兵丁見這車上載的確是一位衣著光鮮的女子,又聽說是一位御史的家眷,不想多生事端,便把大槍一豎,閃到了一邊,剛想擺手叫他們過去,異變徒生。 袁寒手下那幾個公差牽牛騎驢扮作各色人等,一直跟在這牛車後面,一見侯家的車子要出城了,一個牽牛的壯漢扭頭遞個眼色,後面一個扛著竹篙的漢子突然把那竹篙順過來,用那包了鐵尖的竹篙往黃牛屁股上用力一捅。 那黃牛吃痛不過,狂哞一聲,撒開四蹄就往前衝去,牽牛的壯漢使勁去挽韁繩,口中大呼:「牛驚了!牛驚了!」他用力拽著韁繩,貌似想制止驚牛,卻拉著韁繩迫那驚牛轉了方向,牛頭一低,兩隻鋒利的牛角便硬生生向侯家車隊最後面那輛華麗的牛車一側撞去。 「哎喲,我的親娘唉!」 那輛華麗的牛車被這頭髮瘋的黃牛一頂,撞得車子一歪,差點兒沒翻過去,車棚被撞走了形,轎簾兒被撞得一揚,恰好看見兩隻碩大的牛角插在車壁上,向上一挑,豁開好大一口子,坐在裡邊的小婦人是侯思止的六夫人,嚇得花容失色,連滾帶爬地就從車裡逃出來。 侯思止這位六夫人不過二八年紀,嬌軀纖細,嬌嬌柔柔,逃的動作並不快,她一掀轎簾,剛從車廂裡跑出來,身後就嘩啦一聲,無數匹綾羅綢緞傾瀉而下,正好拍在她的後背上,把她整個人都壓趴在前座上。 馬玨見此狀況臉色登時大變,那本已讓開道路的士兵忽見後邊一頭瘋牛撞到了侯御史家的馬車,車中跌出一個小婦人,緊跟著一捆捆綾羅綢緞如山之傾,把那俏麗的小婦人整個兒埋在了下面,不禁目瞪口呆。 他怔了一怔才突地反應過來,馬上把大槍一橫,厲聲喝道:「把他們給我拿下!」 馬玨驚慌失措,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定鼎門有三道城門,中間一道最寬,隸屬金吾衛、洛陽府的官員和監察院的御史也正守在那裡,馬玨怕出了意外,特意選了左側城門出城,誰想還是出了事。 此時,那幾位官員見這邊出了狀況,紛紛帶著兵丁差役向這邊趕來,喝令四輛牛車上的女眷下車,派人上車一搜,四輛牛車上俱都堆滿了織錦繡帛,幾乎充塞了車廂裡的一切空間,就只留出一點地方,容得一人坐下。 難怪那車上下來的女子一個個俱都粉面潮紅,額頭帶汗,這一路她們不敢打起車簾,裡邊密不透風,四下堆的又全是織錦,如何不覺悶熱。 侯思止蓄藏了大量織錦,為何便如此慌張呢? 原來,此時金銀雖然貴重,卻還不具備貨幣功能,人們購買一般比較廉價的貨物就使用銅錢,大額的支付則使用絹布、絲綢、錦繡之物。它不僅可以裁成衣服、繡成鞋面、還充當著大額貨幣的作用。 這幾種貨物之中,尤以錦為重。錦,金也。其價如金,故字從金帛。如果豪富人家都蓄積錦繡,致使市場沒有貨幣流通,物價必然飛漲,所以朝廷嚴禁民間蓄錦,一旦發現,必有極嚴厲的懲罰措施。 如今王孝傑在西域打仗,武三思修興泰宮、三陽宮、建天樞,戶部捉襟見肘,到處籌措錢財,急得戶部尚書都快上吊了,隔三岔五他就到政事堂哭窮,哭得李昭德直上火。 李昭德是政事堂「首席執筆」,不可能把這件事推給戶部,自己袖手不理,不管是西域兵事還是為皇帝建功德天樞和游賞山水的兩處行宮,都絕對耽擱不得,出一點岔子,他這個宰相就不用幹了。 因此,就在本月月初,朝廷剛剛下了一道更為嚴厲的政令:「民間蓄錦者,殺無赦!」 這道政令一下,許多人家不敢再蓄錦繡,市場上多了大量的「流通貨幣」,這才把行將崩潰的大周經濟緩和下來。可是厚利所至,總有人膽大包天,侯思止就是一個。 眼看著物價飛漲,作為一般等價物的錦繡價格也是節節攀升,他如何捨得出手?這幾車錦繡,他在庫房裡多放幾天,就能多買幾畝田地。 如今王弘義被抓,楊帆在推事院裡又摞下那番狠話,侯思止越想越不安,便想把家中所蓄的錦繡轉移到鄉下,他也擔心已經引起楊帆的注意,所以這三天來每天都讓妻妾們駕車出城一趟。 一連三天,沒有任何意外發生,這才把家中蓄藏的錦繡搬上車,可這侯思止只是一個賣餅的小販出身,他那些心機哪裡比得了這些從各州府縣層層提拔上來的刑部公差,這些人可都是刑捕高手,那車子是輕車還是載滿了貨物,這些公人只是掃一眼車轍就能判斷出來,而侯思止對這個大破綻卻一無所知,今天終於中了楊帆的「引蛇出洞」之計。 足足四大車的織錦,價抵萬金,面對這麼多的贓物,金吾衛、洛陽府和那位監察御史都面露難色。金吾衛和洛陽府實在是不想得罪御史台,尤其是剛剛有三位宰相被貶官,宰相都能被御史台拿下,何況是他們?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若說就此放侯思止一馬,這個責任他們同樣擔不起。一旦有人把這件事說出去,從而傳到哪位想要多管閒事的朝廷大員耳中,他們就有玩忽職守之責。那位監察御史就是御史台的人,面對這般情景更是臉色鐵青。 幾方面的官員暗自撓頭,他們都希望別人先開口,不管是放侯家的車駕出城,還是交付有司處置,只要有人牽頭,他就可以把自己摘出去,人同此心,一時竟出現了極怪異的一幕,幾方面的人都佯裝極認真地檢查那些被查獲的錦緞,磨磨蹭蹭的誰也不提該如何處治,私下裡卻分別派人急急去通知自己的上司來收拾殘局。 不一會兒,洛陽尉唐縱率先趕到,一見這般情景他也大為撓頭,如果這事只有他的人看到了,那便網開一面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還能籍此舉動巴結御史台,可是現在有這麼多人看著,他斷然不肯背負這個責任。 唐縱趕到於事無補,只是在他的吩咐之下,把四輛車子趕到了路邊,免得影響其他人進出,車子剛挪到路邊樹下,侯思止也聞訊趕來了……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一箭雙鵰 侯思止趕到定鼎門,一見現場情形,心中便暗自驚慌,惱恨之餘再去尋那撞了自家車馬的驚牛主人,那個闖了禍的「百姓」早已趁著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幾輛裝滿錦繡的車子上,溜之乎也了。 侯思止無奈,只好強裝出一副無所謂的笑臉,走上前去對唐縱拱了拱手,道:「啊!唐少府,實不相瞞,這些織錦乃是本官上個月納九夫人時,同僚好友們饋贈的禮物,數量太多,超出了朝廷規定的藏錦數量。 本官監察百官,為國執法,豈能知法犯法,蓄藏織錦呢?正想著要把這些織錦發賣了,只是我那夫人不知從哪兒聽說,洛陽織錦不及揚州價高,婦道人家貪圖小利,就想著把織錦轉運到揚州發售。 嗨!就這麼著,夫人輾轉找到了一位綢緞商人,許了他些好處,請他代為運至揚州出售。誰想竟給你唐少府惹下偌大的麻煩,慚愧、慚愧啊。唐少府,還請看在本官的薄面上高抬貴手,呵呵……」 唐縱聽了,臉頰頓時抽搐了幾下。 這些織錦要運到揚州發售?你他娘的要運到杭州發售你不走水路走旱路,還用幾輛牛車運去,這要猴年馬月才能到啊?你搭得起這人工錢麼?再者說,你一輛車裡塞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一個個悶得香汗津津的,莫非你侯御史還兼做人口販子不成? 好吧,就算這兩個理由勉勉強強說得過去,可是你說揚州織錦比洛陽織錦價格還高,這麼說還有天理麼?難道那絲綢織錦的產地,反倒比外地賣的價格更高?這番話連鬼都唬弄不過去呀! 「唐少府……」 侯思止見唐縱神色猶疑,笑上的笑意漸漸凝結成一抹冷肅的寒霜,冷冷地道:「唐兄,莫非不肯賣小弟這個面子麼?」 話到此處,侯思止又帶上了一身的痞賴之氣,彷彿他又回到了長安市上,成了一個蠻橫好鬥的潑皮。唐縱看到他毒蛇般陰冷的眼神,不由打了個冷噤,遲疑道:「這個……,既然是托人寄賣,店主是誰,可有『市籍』?」 侯思止一聽,滿面寒霜登時又變做和煦的春風,微笑道:「唐少府,你儘管放心,兄弟做事斷然不會叫朋友為難的,這市籍與店主麼,回頭小弟一定親手把他們送到你唐少府面前,如何?」 侯思止是有名的酷吏,氣場強大,往他面前一站,唐縱馬上矮了三分,聽他並不讓自己為難,一應手續會隨後補齊,唐縱把牙一咬,正想順水推舟,放了侯家車隊出城,就聽馬蹄急驟,由遠而近,隨即希聿聿一聲長嘶,一條彪形大漢從馬上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地上,嗔目大喝道:「何人偷運大宗錦緞離城?徐子楓,上前答話!」 方才藏雞的那個什長急忙上前一步,行軍禮道:「卑職徐子楓,見過監門校尉。盜運錦緞的就是這幾輛車子,如今人贓並獲,請校尉處置!」 唐縱一見有金吾衛軍官趕來,頓時鬆了口氣,趕緊對侯思止道:「侯御史,非是唐某不肯通融,只是……你也看到了,這位金吾衛的監門校尉已然看到一切,他若不肯的話,唐某……」 侯思止眉頭一挑,眉宇間頓時湧出一片煞氣,不屑地冷笑道:「不過區區一監門校尉而已,唐少府何必擔心。只要身在洛陽,不論文武,不管軍民,誰不受我御史台監察?本官去會會他!」 侯思止把袍袖一甩,大模大樣的向那位身材魁偉的軍官迎去,略一拱手,倨傲地道:「本官左台御史侯思止,不敢請教,這位監門校尉高姓大名啊?」 「哦?御史台的人?」 那軍官濃眉一揚,臉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向他抱拳道:「某乃金吾衛監門校尉楚狂歌,見過侯御史。」 侯思止並沒有把楚狂歌放在眼裡,論權勢,兩人天壤之別,今日他若賣了自己這份交情,對這個監門校尉是大有好處的事,他不信此人會放棄這個難得的好機會。 侯思止把才纔對唐縱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矜持地道:「唐少府已經答應了,楚校尉也與本官行個方便如何?今日事了,本官在『金釵醉』擺酒謝過兩位,今後大家多多往來,都是朋友!」 楚狂歌微笑道:「侯御史這個面子,楚某願意給!」 侯思止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但楚狂歌話風一轉,又道:「不過,國法,某不敢犯;軍法,某亦不敢犯!楚某任洛陽監門校尉,緝查九門,不敢循私,如今侯御史這幾車錦緞有蓄藏、走私之嫌疑,是否清白,楚某不敢斷言,還是交付有司查個清楚的好。這樣,與侯御史的清譽、與楚某的職責都有個交待。」 侯思止雙眼微微瞇起,眼縫裡泛起針芒一般的光芒,森然道:「交付有司?哪個衙門敢來審我?」 此事的嚴重性侯思止並非不清楚,否則他也不會如此小心了。 如果現在依舊是御史台一手遮天、囂張到無以復加的時候,不要說蓄藏幾車錦緞,就算再跋扈的事他也不怕,可現在不成,朝裡正有人等著抓他的小辮子。 然而,多年來的囂張和身為上官的尊嚴,讓他無法在楚狂歌面前露出乞饒的神態,即便是色厲內茬,他也隱藏的深深的,不讓楚狂歌看出他內心的軟弱。 他冷厲地盯著楚狂歌,希望楚狂歌能像唐縱一樣屈服,但是楚狂歌的目光卻越過了他,看向他的肩後。 侯思止大怒,他受不了這種藐視,但他馬上就發現楚狂歌並不是想表現得對他不屑一顧,而是真的在看什麼。 侯思止霍然回頭,他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楊帆騎在一匹棗紅馬上,正佇立在堆滿錦緞的牛車旁邊,身旁還有一騎,馬上坐著的那人依稀便是那日在推事院裡鎖拿王弘義的那個班頭兒。 侯思止的目芒攸地縮如針尖,此時,他終於無法掩飾自己的恐懼了,楊帆一副恰好出城路過這裡的樣子,但侯思止如何還不明白,自己已經落入楊帆的陷阱,此事想要善了已絕不可能。 楊帆「很偶然」地經過定鼎門,「很偶然」地看到了路旁停著幾輛錦緞堆積的牛車,又「很偶然」地看到了唐縱,於是上前攀談了幾句。 今日之楊帆,權威遠在侯思止之上,他不像周興、來俊臣一般令人畏懼,但是誰都清楚,三法司中,今以刑部權勢最熾,刑部之中,自然是這位刑部司郎中力壓群雄,只要楊帆願意,他馬上就可以像周興、來俊臣一般威風。 所以,唐縱不敢有所隱瞞,他訕訕然地說明了經過,楊帆立即把臉一板,教訓道:「那麼車子還停在這裡幹什麼?我等為國執法,豈能官官相護,敗壞了朝廷綱紀?前些天朝廷剛剛下令,重申蓄錦之罪,如今便有人明知故犯,唐少府,你若網開一面,小心這法網恢恢,最終要落在你的頭上!」 唐縱滿頭大汗,唯唯稱命,柳絮飛來,掛在他的眉毛上微微有些癢意,他也不敢去拂。這時,楚狂歌已興奮地迎上來,大呼道:「二郎,這是要出城去麼?」 楊帆扭頭看見楚狂歌,不由一怔,他確實不知道今天是楚狂歌當值。同御史台這番爭鬥的凶險不問可知,他今天的確想要拉人下水,但那人卻不是自己的這位好兄弟,否則的話,他何須安排差役「撞破」侯思止的秘密,只消囑咐楚狂歌守在這裡,這幾輛牛車就休想矇混過關。 「楚兄,今日是你當值?」楊帆連忙扳鞍下馬,向楚狂歌打著招呼,一雙眼神卻落在尾隨過來的侯思止臉上。 侯思止咬牙切齒地道:「楊帆,你好!」 楊帆笑了笑,滿不在乎地道:「侯御史,楊某一直都很好,不過足下看來就不大好了!」 …… 政事堂裡,李昭德高坐上首,滿臉怒氣。 戶部、兵部、工部三位尚書坐在旁邊,彷彿供案上的三清道君,一臉縹緲莫測的神情。 堂前站著楊帆、唐縱、楚狂歌和面色如土的侯思止。 今天李昭德召見戶兵工三部尚書,商討的還是同一件事:錢! 他希望戶部再擠出一點錢,兵部和工部能再省一點錢,至少把西域這場兵事撐過去再說。如今剛剛開春,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只要撐到秋收,今年的秋賦收上來了,就能緩解財政的緊張。 可是哪個衙門都有自己的難處,三個衙門各訴苦楚,都力爭能對自己有利一些,李昭德居中調和,正忙得焦頭爛額,楊帆就來了,帶著金吾衛和洛陽府的人證,還押來了御史台的侯思止,請李大宰相處治。 李昭德的臉色很難看,他倒不是處置不了侯思止,而是一旦這麼做,就把他的勢力推到了前台,直接與御史台交鋒了。 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是要讓楊帆做馬前卒的,他在幕後推動,成功他則一統朝堂,再無一方勢力能與之抗衡,失敗呢? 楊帆不傻、太平公主也不傻,李昭德為了剷除御史台,連政事堂的三位宰相都可以犧牲,一旦需要出賣太平公主和楊帆的時候,他連眼睛都不會眨。 你能寄望一個政客跟你講義氣、講感情麼?在他眼中,只有利與害。 如果楊帆按部就班地把這件事層層上報,最後毫無疑問,這件差使依舊會著落在他的身上,御史台的瘋狂報復也將直接由他來承擔。 李昭德想拿楊帆當槍使,可惜這桿槍是有獨立意志的,現在楊帆反將了他一軍,他除了從幕後走到台前與楊帆並肩作戰,再無第二條路可以選擇!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八十四章 狡兔死?造狡兔! 李昭德威嚴森冷的聲音在政事堂中洪亮地響著:「月初,朝廷剛剛下令,民間嚴禁蓄錦,違者殺無赦!你侯思止便犯下如此大罪……」 李昭德沒法退,也不能退,他是文官集團打擊酷吏的精神領袖,事到臨頭,有進無退。而且,民間禁止蓄錦的政令也是出自他手,這是他緩解經濟的一個重要手段,今日放過侯思止,這道政令就名存實亡了。 錦緞是硬通貨,本身又是一種商品,不從法律上嚴加約束的話,通貨緊縮的局面就無法緩解。古代沒有紙幣流行,發生通貨緊縮的情況遠比通貨膨脹頻繁,通貨緊縮的總體傷害比通貨膨脹更嚴重,若不加控制,他這個「首席執筆」將承擔最大的責任。 所以,李昭德明知被楊帆將了一軍,也只能被楊帆牽著鼻子走。堂堂宰相,竟被這後生小子所算計,這令李昭德非常惱火,這火氣不能衝著楊帆發,他就只能把滿腔怒火都發洩在侯思止身上了。 「侯思止,你身為御史台侍御史,執法犯法,罪加一等,此番落到本相手中,斷無輕饒之理。來人啊!把他給我拉下去,與午門外用杖,活活打死,以為百官警戒!」 堂上眾人聽了盡皆一驚,戶部尚書忍不住勸道:「李相,侯思止乃朝廷命官,雖然犯法,應交付有司懲辦,得了聖人旨意才好處死,如今這般……」 李昭德正滿腔怒火,聽他規勸,不禁乖張地道:「聖人恩寵,昭德敢不為國效力?此獠所作所為,百死莫贖,正該午門處死,以警傚尤。便是先報與聖人,侯思止也難逃一死。只要昭德一心為國謀劃,但有所請,聖人無有不依,先報後報又有何妨? 今國家形勢危在旦夕,緩釋自救刻不容緩,安能因一侍御史而使天下崩沮,不可收拾?侯思之不過御史台區區一五品官,然我大週五品以下官員他都可以當堂杖死,昭德當朝宰相,就不能杖殺他這個小小的侍御史麼?」 戶、工、兵三部尚書見他負氣剛強,言語乖張,心中凜凜,俱都不敢再言。李昭德把書案一拍,喝道:「堂前武士,將侯思之拿下,立即押至午門杖死!」 侯思止嚇呆了,這等跋扈的作風,周興在刑部的時候,刑部有;來俊臣在御史台的時候,御史台有;丘神績赴地方公幹的時候,丘神績有;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今日之政事堂上,李昭德也有。 直到兩個武士上前扣住他的手臂,侯思止才清醒過來,驚駭地叫道:「李昭德,你敢!我侯思止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敢先斬後奏,敗壞國法麼?」 李昭德一臉戾氣地揮手道:「拉出去,杖殺!」 堂前武士只是奉命而行,管你合法不合法,拉了人就走。這宮中武士個個一身武功,六七十斤重的石鎖扔著跟玩兒似的,侯思止當年在長安市上也算是一把西瓜刀從巷頭殺到巷尾的悍勇潑皮,如今被兩個武士拿住手臂,竟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侯思止淒厲地大叫:「我侍御史可以杖殺五品以下官員,那是朝廷法紀所定,你政事堂宰相有什麼權利杖殺本官!李昭德,你獨斷專行,一手遮天,一定不得好死……」罵聲漸遠,他終究是被拖出去了。 三位尚書如坐針氈,趕緊起身,對李昭德拱手道:「李相所慮者天下也,下官只把眼光放在自己一個衙門,目光未免短淺,下官這就回去,按照李相指示,開源節源,務必保證我西征大軍無後顧之憂,下官告辭!」 李昭德沒想到杖殺一個侯思止,還有這般敲山震虎的作用,心中更形倨傲,他冷哼一聲,道:「本相還有公務待辦,不能遠送了。」 三個尚書點頭哈腰地道:「李相留步,李相留步!」 等到三個尚書離開,李昭德把楚狂歌和唐縱也轟出政事堂,獨留下楊帆一人,臉色便是一沉,寒聲道:「楊郎中,你當真好算計!」 楊帆作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道:「李相何出此言?」 李昭德冷笑一聲,乜了他一眼,卻不說話。 楊帆又作恍然之狀道:「哦!李相是說下官把侯思止交予李相處置麼?李相這可是冤枉下官了,對於這班酷吏,下官恨不得把他們從朝堂上掃蕩一空,奈何下官職微言輕,許多時候心有餘而力不足呀。 今者,侯思止蓄藏錦緞,論罪當誅,李相果斷誅殺侯思止,有朝廷法令為恃,便是聖人也無話可說。可是如果不是行此雷霆手段,而是按部就班,難保御史台不想辦法救援,萬一聖人動了憐憫之心,御史台這員得力干將就又能苟全了。 要殺侯思止,滿朝上下除了李相還有何人能做到?如今朝廷中三位宰相,兩個流放、一個貶官,只換得一個王弘義鋃鐺入獄,而且還沒有必死之罪,百官難免沮喪,李相打殺了侯思止,百官才得以揚眉吐氣呀。」 這幾句話李昭德聽著舒坦,雖然明知他脫不了利用自己之嫌,但是事已至此,也不能撕破臉皮,只好冷哼一聲道:「以後在本相面前少要搬弄心機,否則,不要以為有太平公主照應著你,本相就奈何你不得!」 楊帆連忙欠身道:「下官不敢!」 李昭德拂袖道:「退下!」 楊帆道:「是!今日侯思止杖殺於午門前,還需提防禦史台狗急跳牆,李相須格外小心。」 李昭德冷冷地道:「笑話,老夫為官一生,在宦場中摸爬滾打的時候,你還沒有出世呢,用不著你這後生小子提點麼?」 「是是是,李相既有主張便好!」 楊帆目的已達,對李昭德的冷淡便不以為忤。論官職兩人有天壤之別。論歲數,李昭德做他爺爺都嫌小了,便由得他發發脾氣又如何? 楊帆笑吟吟地拱手道:「下官告辭!」 楊帆倒退三步,一轉身便向外行去,李昭德盯著他的背影,惡狠狠地罵道:「小子好生奸猾!」 ※※※※※ 侯思止的屍體被拖回御史台,一具爛屍血染層衣,慘不忍睹。 侯思止受了這麼大的罪,說起來還得怪唐太宗李世民。 以前的杖刑沒有這麼多規矩,板子打到哪是哪,為此常有不該處死的罪犯因為杖刑不當而一命嗚呼。等到唐太宗的時候,有一回李世民在太醫院看到一副「明堂針灸圖」,得知人體胸背部有許多重要穴位,而臀部的穴位就少得多,便規定以後杖刑只打「八月十五」。 因此,這打屁股是從李世民開始的。 打屁股本來是為了讓人受罰又不致於送命,可是李昭德對侯思止的處置是杖死,光靠打屁股要把人活活打死那得費多大功夫? 所以侯思止這具遺體被打得實在是沒法看了,這還是施杖的侍衛後來實在打得太累了,想投機取巧,把杖往上挪了挪,全拍在他的腰間,把他的腎臟都拍得稀爛,這才結果了他的性命。 當初悍然割下勝州都督王安仁父子的人頭,又將盛筵款待他的毛刺史喝斥下階,割下人頭,用槍挑著人頭招搖回京的侯思止那是何等威風?如今只落得頭尾還是完整的,整個腰臀部位成了一團爛肉,根本沒法看了。 圍在他屍體四周的御史們見此慘狀不禁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饒是這班酷吏殺人不眨眼,此時也不禁垂下淚來。 自楊帆橫空出世,大周的御史台出了多少個第一呀,第一次有人以無罪之身太太平平地走出御史台,第一次有人衝進御史台抓人,第一次有御史台的人被別人用酷刑打死。眾御史越想越怒,衛遂忠率先高呼一聲道:「走!找萬中丞去,吾等定要為侯御史討回公道!」 眾御史這才發現萬國俊並不在場,心頭更是怒不可遏,衛遂忠一呼百喏,領著一群人便衝向萬國俊的公事房。 「砰!」 衛遂忠一腳踢開房門,厲聲大呼道:「萬中丞!我御史台受人欺凌若斯,眾同僚要你為大家主持公……」 「閉嘴!」 房間裡傳出萬國俊一聲淒厲的咆哮,他那性格輕易不發火,一旦發火,倒把眾人嚇了一跳,興師問罪的氣勢登時弱了三分。 萬國俊站在陰暗處,瘦削的身子竟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勢:「衛遂忠、黃景容、吳讓、趙久龍、劉光業留下,其餘人等,滾出去!」 此刻的萬國俊霸氣側漏,依稀有了幾分如來俊臣的風采,眾人受他威勢所迫,竟然真個退了出去,只有他點到名字的這些人留在了房中。 萬國俊冷笑道:「喊!喊什麼喊!喊的再凶再大聲,能避免我們的危機嗎?能打倒我們的仇人嗎?他們正巴不得我們出手呢,一點頭腦都沒有,一個個的都是廢物!再這麼下去,今天死的是侯思止,明天死的就是你、你、還有你!」 「還有……我!」 萬國俊顫巍巍地指著自己的鼻子,神色猙獰一片。 衛遂忠冷笑道:「那麼萬中丞有何高見?是不是要我們繼續忍吶?我們倒是想忍,想做縮頭烏龜,可是人家不肯啊!」 萬國俊緩緩地坐回椅中,彷彿不勝寒冷地縮了縮身子,靜靜地道:「忍,當然是無需再忍了。但是,與滿朝文武正面為敵,卻更加愚蠢,你們沒有看到李昭德已經按捺不住,赤膊上陣了麼?」 他的目光淒幽幽的,彷彿墳頭上的兩簇鬼火地閃爍著,道:「想贏,只能靠皇帝!想要皇帝覺得我等不可或缺,那就要讓皇帝覺得天下並不安定。狡兔死,走狗烹!哼,如果狡兔未死呢?」 第十六卷 美人恩 第四百八十五章 天衣無縫 張錫、蘇味道、崔元綜三位宰相因為貪墨罪,兩人遭流放,一人被貶為刺史,同樣是貪墨罪的王弘義又豈能倖免? 李昭德杖死侯思止,朝野為之震動。餘波尚未平息,刑部便拋出了對王弘義的處理結果,武則天准奏,王弘義被判流放瓊州。 瓊州就是後世的海南島定安縣,此時的瓊州癉疫蟲蛇氾濫暫且不說,治安更加的談不上,縣治在當地形同虛設,那裡民風彪悍,更有海盜土匪游弋於近海和叢林之中,發配到那裡就是九死一生。 其實崔元綜先前被發配振州(海南三亞),武則天也是抱著這個目的,趁你病,要你命,就是想讓他死在那兒。只是這崔元綜福大命大,到了那蠻荒之地,得了血痢的毛病,可他偌大的年紀,竟然硬生生撐過去了。 幾年後崔元綜遇赦而歸,乘船過海時,海上驟起大風,渡船沉沒,同船人盡皆淹死,崔元綜還是沒死,他抱著一塊木板乘風破浪,竟飄上沙灘。當地漁民看到他時,他的後背上貼著一塊木板,木板上一根長釘刺入脊樑,深入數寸,已是奄奄一息。 如此一般折騰,這個牛人還是不死,被人救起後一問,得知他是當朝舊宰相,眾百姓們不免吁歎:「堂堂宰相如此下場,還不如我等一個小民快活!」遂替他踏血拔釘,將他救起。 崔元綜傷好後輾轉回京,從御史開始又一路升回宰相,一直活到九十九歲,把他的子侄後輩都耗死了,最後因奴婢欺他行動不得,又無子侄掌理門戶,不肯服侍飲食,崔元綜跟齊桓公一樣,活活餓死了。 這是後話,暫且不談,且說這三位宰相兩個流放,一個貶官。御史台馬上就有兩位干將一個流放,一個於午門杖死,雙方算是暫且打個平手。 隨後御史中丞萬國俊就上書請求巡察地方,這個舉動,被文官們認為是恐懼於他們的打擊,主動示弱,李昭德慨然應允。 楊帆得訊後,急忙去見李昭德,李昭德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萬國俊在京裡都無所作為,到地方上去還能幹什麼?萬國俊這個舉動,分明就是認輸,趁他不在京裡,找機會把御史台剩下的一班酷吏貶官流放,掃蕩一空,便是一個朗朗乾坤,到那時萬國俊就算回來了,也和現在的御史台台主辰宇一樣,成為尸位素餐的一個擺設。 楊帆苦勸不得,且朝廷允准之後,萬國俊已然出京了,他也無可奈何,只得暫且拋下此事,著手對付藏得無影無蹤的姜公子。 自從得知胡人摩勒稱自己為韋馱轉世,乃彌勒駕前護法以後,薛懷義同三個神棍走的很近,想籍由這件事重新穩固自己第一面首的地位。 可惜,武則天明顯對張昌宗和張易之更有興趣,對他們常有賞賜,常常陞官,二張的地位如日中天,漸漸的,當初在薛懷義面前畢恭畢敬執子侄禮的武三思、武承嗣等人紛紛跑去拍二張的馬屁,為他牽馬墜鐙,絲毫不要面皮。 而白馬寺卻是門前冷落車馬稀,除了楊帆幾乎再無一人登門了,薛懷義更加緊張起來,三不五時就會主動請求晉見女皇,二張為此緊張不已,生怕薛懷義挽回聖寵。二人便悄然去見上官婉兒,將他們從武則天那兒得來的賞賜轉贈於婉兒,請婉兒幫忙。 自從韋團兒被杖死後,宮裡已是上官婉兒的天下,近八成的宮娥、太監都是她的手下,所有重要職位更是一個不漏,只要上官婉兒點頭,薛懷義的消息就休想傳到武則天耳中。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高高在上的女皇就如同在一個華麗的牢籠中坐牢,別人只要願意,想讓她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都由不得她自己。 自從小蠻有了身孕,上官婉兒似乎對楊帆沒了興趣,每次出宮,十次有九次要換了便服潛進楊府,眼巴巴地盯著小蠻漸漸隆起的肚皮,饞得直流口水。 她現在像著了魔怔似的,連做夢都盼望著也能懷個孩子,不止一次她夢到自己懷了楊帆的孩子,甚到一生就是雙胞胎。夢裡笑醒,醒來流淚,如今她腦子裡整天轉悠的念頭就是:「生孩子、生孩子!」 可她在武則天面前,怎麼敢懷孕?上官婉兒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能離開個一年半載,只有不在武則天的眼皮子底下,她才有機會。如今眼見女皇對二張寵幸日甚,上官婉兒就把希望寄托到了他們身上。 二張同薛懷義不同,他們出身名門,一身才學。尤其是張易之,似乎野心也是不小。他假意體貼女皇眼神不濟,主動接過了幫女皇念奏章的差使,漸漸的念完奏章就會隨口評斷幾句,評語常常或切中時弊或處理得當。 女皇大悅,便把原由上官婉兒處理的一些差使轉給了張易之,張易之天天陪在她的身邊,躺在小情郎的懷裡一邊打情罵俏,一邊處理國事,這等意境顯然比上官婉兒陪侍身邊更舒服。於是,張易之不但有機會插手朝政,在外又提拔了同為豪門子弟的一班好友,漸漸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勢力。 如今這伙新貴雖然還不成氣候,卻已引起了武承嗣、武三思、太平公主和李昭德這幾方勢力的警惕。但是在上官婉兒心中,權力和兒子相比,顯然是生個兒子更重要,她巴不得張易之能為她多分攤一些,改變武則天離不得她片刻的局面,因此對二張亦有所求。 二張求上門來,正合婉兒心意,婉兒退回了他們饋贈的寶物,對二張的請求卻慨然應允,自此薛懷義的請求不入宮門,武則天根本聽不到他的一點消息了。 二張本是風流公子,滿腹才學,對這位秤量天下才學的才女姐姐本就頗有好感,因此一來便成了好友。兩下裡一合作,對彼此的勢力都起了加成的作用,二張和婉兒如今已成了可以左右女皇的兩支強大力量。 薛懷義一次次請求召見,宮中始終不見回應,薛懷義便自暴自棄起來,他懶得再跟三個神棍來往,天天縱酒狂歡,策馬長街,在洛陽城裡肆無忌憚地招搖,更收了無數的潑皮無賴為弟子,整日裡舞槍弄棒,排遣寂寞,發洩精力。 可是薛懷義雖與三個神棍不再來往,楊帆卻對三個神棍依舊禮敬有加,時常邀約他們出行、飲酒,關係逾加親密。這一日,楊帆又陪著三個神棍同游龍門,就在龍門下的伊水河中泛舟。 一艘大船,犁開如鏡的水面,層層波瀾,蕩向兩岸,如詩如畫。 青山綠水,一派悠然,什方道人站在船頭,臉色微醺。 楊帆站在他身側,微笑道:「仙長真是一位世外高人吶,這人間宰相,多少人求之不得,仙長卻主動請辭宰相之職,欲返嵩山修行,如此不戀世間名利,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什方道人聽了乾笑兩聲,撫了撫鬍鬚,對這贊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神色間不無苦澀。 其實他是很想做官的,一開始武則天封他為宰相,他也頗有興趣。只是很快他就發覺,做了宰相貴則貴矣,卻是不得自由。身前身後總有朝廷派來的大批奴僕侍衛護擁著,他想斂財不易,想酒肉更難,這宰相做著竟是苦不堪言。 這時什方道人就羨慕起摩勒來,還是人家逍遙啊,大家都是神棍,偏他斂財斂得理直氣壯,不但每日山珍海味毫無顧忌地吃著,便連年輕貌美的侍妾都有了好幾個,誰叫他修得是野狐禪呢。 什方道人這才想要辭去官職,求個逍遙自在,誰知女皇雖然應他所請,免去了他的宰相職務,卻不肯讓他走,什方道人在帝京城裡天子腳步,往常扮神棍扮的太過份,如今終究不敢放肆,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摩勒懷擁美女,喝酒吃肉,自己扮那一塵不染的活神仙。 如今聽楊帆一讚,什方道人有苦自知,只好澀然道:「是啊!雖蒙陛下青睞,只是貧道山野道人,一向如閒雲野鶴,在此久居終覺不便,奈何陛下不捨貧道離開,如今也只有與你同游龍門時才覺有些樂趣了。」 楊帆睨了他一眼,說道:「宮中雖多有天才地寶,不過想幫聖人煉長生丹,想必宮中草藥還有不足。仙長何不向聖人請旨,去外地尋找草藥呢?離了天子腳下,以仙長的身份,想要如何逍遙自在,還不盡由得你麼,地方官員誰敢多嘴?」 什方道人聽了雙眼一亮,登時大為意動,躊躇道:「這個……可行麼?」 楊帆笑道:「仙長為聖人尋藥,聖人求之不得,怎麼會不肯呢?」 「嗯!二郎所言,大有道理!」 什方道人連連點頭,興奮地思索著:「西方有崑崙,倒是傳說中的仙山,只是西域太苦,而且正在打仗,去不得;北方更不用說了,茫茫大漠草原,怎能花天酒地;東方……東方傳說有仙山,可是海上大風大浪的,一旦有點事就回來了。如此說來,只有南方可去……」 想到這裡,什方道人便撫鬚道:「二郎所言不錯,貧道所煉丹藥,確實缺了幾味主藥,欲往嶺南採藥。只是……貧道若是離京,陛下定會遣人跟隨,官府中人俗氣太重,貧道可不喜,而且與他們同行,依舊不得自由啊。」 楊帆笑道:「這有何難?兩京最大的藥材商是『濟春堂』,仙長請旨讓他們協辦不就成了?仙長是欽差,地方上必會予以便利。有仙長出面,『濟春堂』的生意也可以大獲便利,正是合則兩利,想必他們也會心甘情願為仙長所用。」 什方道人如一隻籠中鳥兒,正盼著飛出去逍遙快活一番,一聽這話不禁大喜過望,連聲道:「不錯不錯,二郎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吶,等回了京,貧道就向天子請旨,往嶺南一行。」 楊帆微微一笑,將目光投向前方的水面,粼粼的水面彷彿是被他的目光犁開了似的,正飛快地向兩側分開,一層層向岸上蕩去。 濟春堂,正是趙逾讓他記下的那三頁紙上的第一個名字。 他想拆天衣,不需要有縫兒,只要有個線頭兒就可以了。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八十六章 慘無人道 廣州都督府,廣州都督黃士申坐在上首,臉色非常難看:「萬中丞,那些流人在嶺南一直很安份。他們流配嶺南之後,在本都督指定的幾處所在聚居成村,安份守己,從不惹事生非,中丞遠自洛京而來,怕是聽了些什麼流言蜚語吧!」 「黃都督!」 萬國俊在笑,但是笑的很滲人,饒是黃士申總督一方,位高權重,見了他那不怒自威的笑容也不禁心生寒意。 「黃都督敢給他們打這個保證麼?呵呵,只要黃都督你敢說一句他們對朝廷絕無怨尤、絕不會謀反,那麼萬某馬上離開,絕口不提此事,怎麼樣?」 萬國俊只一句話,黃士申便噤若寒蟬,不敢言語了。謀反是殺頭的罪名,誰敢替人打這個保證?他好端端地大都督做著,又何必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替一批犯官家眷冒險? 這個時代交通不便,京裡的情況地方上不會那麼快就知道,尤其廣州地處偏遠,知道的就更少。何況謀反這等敏感的話題,就算黃士申知道御史台的勢力已今非昔比,他也不敢與萬國俊叫板。 萬國俊冷笑兩聲,道:「代武者劉!這句話在嶺南流傳久矣,黃都督身為一方封疆大吏,責任所在,對此就不曾有所耳聞麼?」 黃士申當然已經有所耳聞,不過這句流言是新鮮出爐的,就是萬國俊趕到嶺南的時候才在民間流傳開的,要說久矣卻是實在沒那麼久。 可是黃士申能說什麼呢?他只能沉默。 萬國俊冷冷地道:「劉者,流也。指的分明就是這些流人,前朝宗室有許多鳳子龍孫流落嶺南,如今嶺南傳出這般民謠,用意可想而知,朝廷對此事十分重視,本中丞這一次不辭辛苦趕到嶺南,就是來查證此事的。也不知何人這麼大膽,編出這等蠱惑人心的話來,想要煽動嶺南百姓造反,如果這裡真出了什麼岔子,到時候你黃都督怕也難辭其咎吧!」 黃士申心中一凜,只好違心地答道:「黃士申忠於朝廷,此心天地可鑒!萬中丞既為查勘此事而來,黃某全力配合中丞便是!」 萬國俊自得地一笑,道:「好!那就請黃都督簽個手令吧!這嶺南窮山惡水,匪盜橫行,又有流人心懷不軌,本中丞不管是想查案,還是想自保,都離不了你黃都督幫忙啊!」 黃士申無奈,只好提起筆來,寫下一道調兵的手令,寫好後拿出帥印鄭重地蓋上,對萬國俊道:「如今既無流民作亂,又無外敵入侵,黃某雖為一道總督,可以便宜調動的兵馬也有限的很,如今只能以一團兵馬聽從萬中丞調遣,可否?」 萬國俊哈哈一笑,一臉寒霜盡去,滿面春風地道:「一團兵馬足矣!黃都督如此配合,本中丞回朝述職的時候,一定會向聖人稟明你的忠心!」 他伸手接過調令,看著上面鮮紅的都督帥印,嘴角露出一絲猙獰的笑意,那笑意令人不寒而慄…… ※※※※※ 曲江,玉山縣縣衙。 縣令胡旭堯側身站在一旁,主位上坐著萬國俊,面色陰冷。 大堂上一直到大堂外的空地上,站滿了被傳喚到縣衙來的人,這些人衣衫襤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懷中抱著嬰兒的婦人,看他們的舉止氣色,不像是乞索兒,也不像是尋常百姓。 這些人都是這些年來在武則天登基前後被流放嶺南的李唐宗室子孫和文武大臣的其家眷。李世民的嫡系子孫已經所餘不多了,但是李唐宗室還有不少的親王、嗣王、郡王及他們再衍生出來的爵位遞減一等後的家眷,依舊是一個龐大的群體。 萬國俊向一旁的胡縣令冷冷地問道:「人都到齊了麼?」 胡縣令扭頭同捧著畫名冊的主簿低語了幾句,向萬國俊拱手道:「回中丞的話,玉山腳下安置流人的三個村落,男女老幼流人總數,共計三百一十七人,一個不少,全部帶到!」 「好!」 萬國俊緩緩站起身來,看看站在大堂上的這些流人,提高嗓門,高聲喝道:「爾等皆因反叛朝廷,不忠於聖人,才被發配嶺南。反叛即是死罪,聖人網開一面,原本是想讓你等悔過知罪,誰知你等不思悔改,反而暗懷不軌。 本官現已查實,爾等暗中串連,蠱惑鄉民,意圖舉旗起事,叛我慈氏越古聖神皇帝陛下,其心著實可誅。今本官巡察及此,安能放過你等叛逆,本官留你們一個全屍,都在這裡自盡吧!」 萬國俊一番話,把胡縣令和縣丞、縣尉等一眾地方官員和衙役們嚇得目瞪口呆,三百多口人都是流人的家眷,他們當初已經被皇帝殺過一遍的,家中的青壯和做官的親人都已經被殺光,如今倖存下來的一多半都是老弱婦孺,如今居然要把他們殺光? 堂上這些莫名其妙就被從小村召來的流人正忐忑不安,一聽這話也驚呆了,呆了片刻他們才反應過來,整個大堂頓時亂作一團,有高聲叫罵的,有往上衝的,有跪地乞饒的,有放聲大哭的,尤其是那些婦人和孩子,聽說這位官員要逼他們自盡,只嚇得號啕不已,其情其狀,慘不忍睹。 「萬中丞!萬中丞!請謹慎用刑、謹慎用刑啊!」 玉山縣的父母官胡旭堯渾身發抖,頭皮上嗖嗖的直冒冷氣,他顫聲勸道:「這些人……這些人都是些老弱婦孺,怎麼可能就想反了?縱然有人對朝廷心懷不滿,也是個別人所為,當查清底細,再予嚴懲,這……這可是數百條人命啊,萬中丞,開恩吶!」 胡縣令說著,一撩袍袂,便跪倒在大堂上,縣丞、主簿、縣尉等一眾官員見此情形,都隨著縣令一起跪倒。萬國俊嗔目大喝道:「混帳!爾等敢為叛逆請命,不怕殃及自身嗎?」 這時那些驚怒不已的流人家眷已向公案前衝過來,玉山縣的衙役們無心抵抗,節節後退,萬國俊帶來的那一團兵馬見狀便替代了他們攔上前去。 這些人全是折衝府的精銳士兵,一個個都是精壯魁梧的漢子,身著甲冑,佩刀提槍,那些老弱婦孺哪是他們的對手,登時被放倒一片。 胡縣令驚恐的渾身發抖,三百多人橫屍在他的大堂之上?想想他就不寒而慄,這些人不是鳳子龍孫就是官紳後代,其中任何一個死在他這裡,他都會坐臥不安,三百多人……,他想想都要暈了。 胡縣令涕泗橫流,連連叩頭道:「萬中丞,使不得、使不得啊!這裡有這麼多的老弱孤寡,七旬以上的老人,何以加刑?襁褓中的嬰兒,何等無辜?萬中丞,下官乞請萬中丞高抬貴手,千萬殺不得啊!」 萬國俊皺了皺眉,只聽堂上堂外哭聲一片,罵聲一片,玉山縣令和他一眾屬下又是這般態度,也覺得不好在此大開殺戒,他把眼珠一轉,緩和了語氣道:「既然如此,那本官再詳細查查,首惡是斷然不容放過的。」 胡縣令鬆了口氣,大喜過望地道:「多謝中丞開恩,多謝中丞開恩。」 萬國俊道:「不過,人雖不殺,卻不能放他們回去,一旦放他們回村,其中心懷叵測者必然趁機逃匿,再追索起來就困難了。把他們統統押走,擇地安置,待本官審個水落石出再說!」 胡旭堯只求他不要殺人,哪敢多說半個不字,連忙答應下來,玉山縣衙役高呼著安撫,那些流人家眷聽說萬中丞不再迫令他們自殺,而是要集中看管,進行調查,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萬國俊押著這三百多口老弱婦孺離開玉山縣衙,只說要對他們集中看管。官兵押著這些百姓離開玉山縣城,到了效野之外,轉過一片樹林,依舊往叢林深處走,一些流人看他們越走越偏,不禁起了疑心。 他們不肯再走了,公推出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對萬國俊交涉道:「萬中丞這是要帶我們往哪裡去?我等並無反意,所以願意接受審查,以還我等清白,只是萬中丞要把我們安置在何處,還請明白示下!」 萬國俊見此處掩映於一片樹林之後,旁邊又有一條大河,既無閒人觀看,又不虞讓這些流人家眷逃走,頓時變了臉色,他把馬韁繩一勒,緩緩兜轉馬頭,厲聲大喝道:「嶺南流人,意圖謀反,其罪當誅!李飄零,把他們都給我斬了,一個不留!」 流人們一聽這話才知道上了他的大當,頓時哀求聲、號哭聲、呼冤聲、咒罵聲又起,幾個老者驚怒交加,便向萬國俊的馬前衝來,萬國俊把手一揮,大喝道:「還等什麼,給我殺!」 廣州都督黃士申派給萬國俊的這位統兵官是一個旅帥,名叫李飄零。嶺南蠻族部落眾多,民風彪悍,每有衝突,黃都督常派此人去清剿壓制,蠻族部落無不畏服。此人心狠手辣,乃是黃士申手下一員悍將。 黃士申不敢敷衍萬國俊,特意派了此人來聽從萬國俊調遣。李飄零一見萬國俊神色酷厲,如同凶神,心中也自凜凜,立即拔出佩刀,大喝道:「殺!」 李飄零當頭一刀劈下,把一個撲上前來的花白頭髮的老人斜刺裡劈成兩半,熱血濺了他一頭一臉,血腥氣一沖,李飄零胸中一股戾氣氾濫起來,猙獰地喝道:「給我殺!」 三百名官兵抽出刀槍,亂劈亂捅,那些老弱哪裡是他們對手,一時間竟如殺雞屠狗一般,光天化日之下,一幕毫無人性的大屠殺開始了。 一個母親背身抱住自己的女兒,用身體擋住了他,那殺紅了眼的士兵揮起一刀,她的頭顱和半邊肩膀便被劈落在地,刀光又起,那個女孩的人頭也飛了起來,尚未落地,便被那士兵鞠蹴一般一腳踢出老遠。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張開雙臂,徒勞地想要護住他唯一的孫子,一桿鵝卵粗的紅纓大槍惡狠狠地刺來,一槍刺穿他的肚腹,鋒利的槍尖又穿透了那孩子的脖子,把這祖孫二人串在了一起。 一個抱著嬰兒的少婦哭喊著,逃避著,實在逃無可逃時,只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拚命地向那逼近的官兵叩頭乞饒,那士兵見她容貌姣好,頓時起了邪意。 他一把搶過那婦人懷中的嬰兒,比那嬰兒的腦袋還大上三分的皮靴重重地一腳踏上去,把那小小的頭顱踩進土地,腦漿血水橫流,隨即便獰笑一聲,合身撲了上去,撒扯起那個婦人的衣裳。 碎布似蝴蝶般飛起,那痛哭欲絕的婦人很快就被他剝得白羊兒一般,赤條條一絲不掛,那士兵縱身撲上去,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醜陋地聳動起來…… 血腥的殺戮勾起了士兵們心中最殘忍的獸性,在這沒有紀律約束和法律制裁的環境下,他們心中的醜陋被無限地放大了,這些由百姓供養的士兵已經變成了一群野獸,任意地欺凌著這些老弱婦孺,虐殺、虐奸,無惡不作。 當玉山縣令胡旭堯聞訊趕來的時候已是將近黃昏了,他騎著快馬,剛一繞過那片樹林,看清眼前修羅地獄般的場面,身子一軟,便從馬背上滑了下來。 「明公,小心些……」 玉山縣尉見狀,連忙溜下馬背,伸手去攙他。 胡縣令沒有抬頭,他直勾勾地看著面前一棵五葉草。草葉上托著幾顆晶瑩的血珠,在夕陽下彷彿一顆顆晶瑩的琥珀,因為微風的吹拂,它們在草葉上輕輕地流動著,忽然一片葉子一沉,一顆血珠滑落,正好落在他的臉上,胡縣令嚇得大叫起來。 玉山縣尉主管刑緝抓賊,膽子比胡縣令要大一些,他歎了口氣,沒有再扶這位嚇破了膽的縣令老爺,只是瞇起眼睛,向前面的屠殺現場看去。 滿地的死屍,遍地的血污,一具具屍骸幾乎沒有一具完整的,只有一些赤條條的女人屍體,大概是供那些士兵滿足了獸慾,所以沒有被他們砍得支離破碎,僅僅是被一刀捅進心臟而死。 她們仰面朝天地躺在那兒,儘管全身赤裸著,羞處無毫遮掩地暴露在夕陽之下,卻再也沒有一個會感到羞恥而去捂蓋,只有她們那雙合攏不上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天空,似乎向蒼天控訴著什麼。 這位縣尉緝兇拿人,手上也是沾著人命的,可是看到眼前這一幕,他的雙腿還是克制不住地突突亂顫,險險就要跪倒在地。一旁臉色白的跟鬼似的玉山縣丞戰戰兢兢地湊上來,怯怯地道:「明公,明公……」 胡縣令趴在地上,彷彿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呼喚。在他身前兩尺遠的草叢中,一顆少女的人頭靜靜地躺在那兒,一雙眼睛似乎帶著一絲驚恐、一絲疑惑,但那眼神已全無生氣。 看著那顆人頭,胡縣令如哭似泣地捶地道:「為什麼?為什麼?他們只是一些與人無害的老弱婦孺啊,他們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尊榮和地位,以戴罪之身發配於此,幹的是最繁重的活,身份最為卑賤,他們缺衣少食,能活下來就已是僥天之悻,為什麼……一定要他們死?」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八十七章 殺人無形 定鼎門外,「濟春堂」的車仗浩浩蕩蕩,足有四五十輛之多。 車子一水兒的跑長途的雙輪大車,拉車的馬全都是身軀雄健、毛髮鮮亮的三四歲的壯馬。 車上插著「濟春堂」的旗號,出入定鼎城門,卻根本無人敢予拉阻。因為這支車隊如今不只是商人身份,還是天子欽差,頭車上可是插著天子龍旗呢。 什方道人向武則天請旨去嶺南尋覓草藥,武則天一聽欣然應允,馬上委了什方道人一個欽差的身份,又賜他一道聖旨,著令沿途官府給予他種種便利。 什方道人趁機提出官府中人不懂草藥,也不知道嶺南各地草藥分佈生長的地理形勢,希望由兩京最大的藥堂「濟春堂」協助,對於這個要求武則天自然滿口答應。「濟春堂」由此一舉成了皇差。 商賈的地位不高,雖然有名的商賈大多都有後台,而且作為集中了最多民間名醫坐堂的「濟春堂」結識有太多的權貴豪門,但是多巴結一個風雲人物也不是壞事,如今三仙師在皇帝面前可是相當有份量的人物。 幫助欽差去嶺南採藥,既可以得到什方道人青睞,和這個大人物結下緣份,又可以借助什方道人的欽差身份,對他們在嶺南的生意提供諸多便利,「濟春堂」求之不得。兩下裡一拍即合,此番「濟春堂」南下的車輛便比平時多了一倍不止。 赴十里長亭為什方道人餞行的人很多,武三思、武承嗣、樂安侯、太醫署的大小官員……,皇親國戚、勳將功臣,正好今兒沒有朝會,能來的都來了,其熱鬧堪與上次送薛懷義離京相比,禮多人不怪嘛。 與三仙師一直來往密切的楊帆自然也來了,只不過在這麼多的大人物當中,他的身份地位是排不上號的,因此他只能不顯山不露水地站在送行的隊伍後面,踮著腳尖探出頭來,遙遙地向什方道人拱一拱手,喊一句「一路順風,仙師辛苦」。結果四下裡嗡嗡的全是祝福送行的話,楊帆這句話除了他自己,壓根兒就沒幾個人聽見。 阿奴站在一側,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楊帆,她越來越看不懂這個男人了,楊帆以前不是喜歡阿諛奉承的人吶,而且從私下裡的交談看,楊帆對神仙方術也不怎麼相信,為什麼對結交三仙師如此熱衷呢? 什方道人的車隊離開之後,武承嗣和武三思又爭相邀請來送行的淨光老尼和胡人摩勒過府飲宴,這兩位仙師倒是誰也不得罪,乾脆一分為二,淨光老尼去了武承嗣府,胡人摩勒去了武三思府,兩位王爺分別陪了客人去了,其他送行的權貴一哄而散。 「你對神怪之說似乎一向不怎麼相信,也不願阿附權貴引為自用的。為什麼這一次對三仙師如此親近?」 扮小廝、騎小馬,青衣小帽,比楊帆這位主人還要俊俏三分的小阿奴比楊帆落後半個馬頭,好奇地向他問道。 楊帆輕輕搖著馬鞭,笑瞇瞇地看著從路旁走過去的一雙男女。男的憨壯結實,女的白淨俏麗,紅男綠女,新衫新鞋,看來是一對新人,男人挎著一籃子紅皮雞蛋,女人輕輕牽著他的衣角,貌似是回娘家。 楊帆一邊笑看著那對新婚夫婦從他身邊走過去,一邊悠然答道:「三仙師是不是真的活神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相信,皇帝信了,那麼他們即便不是活神仙,也擁有了活神仙般的大神通,不值得結交麼?」 這話聽著很耐人尋味,而且有那麼一點深奧的禪機在裡邊,可惜阿奴姑娘不買帳,她丟了個白眼給楊帆,嗔道:「要跟本姑娘打機鋒麼?本姑娘可是在『淨心庵』修行過的,佛經會的雖不算多,怎麼也能背下三五卷,你信不信以後和你說話,我句句都打機鋒?」 楊帆想到一個俊俏小女子整天和他雲裡霧裡、不知所謂地說話,尤其是在卿卿我我的時候,趕緊沒骨氣地告饒,解釋道:「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接近他們,我在『不經意間』說的一些話,才能被他們採用。比如這一次讓他們借用『濟春堂』為欽差車仗。」 阿奴不相信楊帆會做無聊的事,她想了想,一雙俏眼便微微地瞇了起來:「『濟春堂』是公子的產業?」 楊帆向她翹了翹大拇指,讚道:「我家阿奴,冰雪聰明!」 阿奴小瑤鼻兒一翹,輕輕哼了一聲,轉念一想,輕「啊」一聲道:「如此說來,你製造機會讓淨光老尼認識三里庵的住持悲風大師,並收其為徒,也是有所圖謀了?」 楊帆笑了笑,輕輕地道:「三里庵住持是前工部尚書虞青山的妹子,而虞青山,是姜公子的人!」 阿奴問道:「那麼……摩勒呢?」 楊帆道:「摩勒喜歡斂藏金銀,我便慫恿他打造了那輛七寶祈福車,此車以黃金鑄成,鑲嵌寶石無數,由『洛金』黃金珠寶行精心打造而成。由此一來,他與『洛金珠寶行』的關係也密切起來。」 阿奴吃驚地道:「『洛金珠寶行』?我還在那買過東西呢,這家珠寶行也是公子的產業?」 楊帆歎了口氣道:「虧你在姜公子身邊多年,怎麼對他的底細全不瞭解呢?」 阿奴委屈地道:「說到底,人家只是公子身邊一個侍婢,這些事我沒必要知道,有些時候,公子說話雖不背著我,我也沒有用心去聽。」 阿奴說到這裡,又詫異地道:「不對呀,你想法設法的讓三仙師與公子的勢力進行接觸幹什麼?公子在長安吃了大虧,正想把洛陽打造成他的根基之地,三仙師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熱,正可為他所用,你這不是幫了他的大忙麼?」 楊帆微笑著道:「不錯,我正是在幫他的忙。姜公子想在洛陽東山再起,報沈沐一箭之處,巴不得他的勢力能攀上高枝兒,我既然給他提供了一個機會,接下來的事根本不用我操心,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地結交三仙師,並借助他們的勢力達成自己的目的!這就像……」 此時,兩人已經進了城門,楊帆用馬鞭指指路旁那一座座店舖前招搖的旗幟,道:「這就像官府修了這條平坦開闊的大道,兩邊自然有人爭著搶著來建店舖,有眼光的人甚至不惜花費能買下一幢大宅的巨資在這兒盤下一家小小的店面。 因為他們看好這裡的前景,可是如果有一天官府突然封了這條道路,宣佈從此以後誰敢踏上這條路就殺誰的頭,那你說那些花費重金建在這兒的店舖會不會血本無歸呢?」 阿奴期期地道:「你是說……」 楊帆道:「我是說,三仙師根本就是三個神棍,三個以幻術欺君罔上的騙子!等到姜公子的勢力越陷越深,與三仙師的利益再也割捨不開的時候,三仙師卻突然身敗名裂,那時候,你說姜公子會怎樣?」 阿奴吃驚地看著楊帆,楊帆同三仙師來往的時候,常常把她帶在身邊,這些事都是在她眼皮底下進行的,有時候只是楊帆隨口一句話,就促成了三仙師去做某件事,從而同某一方勢力搭上了關係。 有時候只是楊帆邀約三仙師至某處遊玩,很自然地便結識了某些人,或者那裡正好有什麼人,得知三仙師來了,主動上前結交。如此種種,那般自然,就連她這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的人都沒發覺這一切是楊帆有意為之,有所圖謀。 萬沒想到,就在這看似平凡的一言一行之中,竟是暗伏殺機。更可怕的是,楊帆根本沒有什麼明顯的舉動,他只是於談笑間稍作啟發,又或者替三仙師和隸屬於姜公子一方的勢力製造一個認識的機會。 接下來的事,根本不需要楊帆去說什麼、做什麼了,姜公子一方的勢力就像見了血的蒼蠅,馬上主動撲過來與三仙師接洽,在這整個事件之中,完全看不出楊帆的手筆,看不出有他作為的痕跡。 這等潤物無聲的技巧,這等借刀殺人的手段,換作她剛認識時的楊帆,是絕對沒有這份功力的,在官場上這幾年功夫,楊帆的城府真是越來越深了,心機手段也越來越是了得了。 阿奴有些歎服、又有些敬畏,唯獨少了些歡喜。 她當然希望她的男人睿智、聰慧,可是不知怎麼的,看著眼前這個談笑間殺人於無形的楊帆,她卻緬懷起當初那個楊帆來,那時的楊帆少年熱血,做事衝動,或許遠不如現在的手段高明,可她就是喜歡,她不想讓楊帆變成姜公子或者沈沐那樣的人。 這時候,突然有數十騎快馬沿著定鼎大道疾馳過來,眼看長街上有許多插著官幡的公侯貴戚的車駕從城門外駛進來,那些人的速度也不稍減,沖在頭裡的皂服公役揚著馬鞭高聲大喊:「御史台奉旨出京,一干人等迴避!」 楊帆勒馬佇足,定睛看去,只見公差們簇擁著好幾位御史,其中如黃景容、吳讓、趙久龍、劉光業、王德壽等等他都是認得的,這些人目不斜視,打馬揚鞭,匆匆自長街上馳去,一改往日低調的作派,氣勢囂張的很。 楊帆眉頭一皺,心頭頓時湧起一種不安的感覺。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八十八章 震怒 御史台這班潑皮出身的酷吏,骨頭有幾兩輕重楊帆再清楚不過了,這些日子一直夾起尾巴做人,毫無氣焰可講的他們,突然一反常態,囂張若斯,必定是有所憑恃,那麼……他們憑的是什麼?有什麼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麼? 楊帆越想越是不安,立即對阿奴道:「走快些,咱們馬上回刑部!」 一語未了,楊帆已絕塵而去,阿奴立即快馬跟上。 楊帆快馬加鞭回到刑部,把馬丟給阿奴,立即腳步匆匆地趕到司門司,就算是官員出京,除了官憑也要有路引,而路引是由刑部司門司負責勘發的,他想搞清楚御史台一班人出京的動向,到此一查便知。 嚴瀟君一見楊帆來了,立即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打著哈哈道:「楊郎中,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呀,可是有什麼事情要為兄幫忙麼?」 嚴瀟君睚眥必報,綽號「趟地瓜」,楊帆整治御史台的手段很對他的胃口,再加上刑部四司中以刑部司為頭司,楊帆權柄日重,儼然是整個刑部實權最重的人物,由不得他不敬重親熱。 楊帆匆匆抱拳道:「嚴兄,御史台有多位御史匆匆離京而去,不知他們去了哪裡,有何公幹,嚴兄可知道麼?」 嚴瀟君向他擠了擠眼睛,壓低嗓音笑道:「嘿嘿!我就知道你盯著他們呢,二郎這性格,我老嚴欣賞的緊。你放心,他們的去處我都記下來了,正要著人給你刑部司裡送去呢!」 嚴瀟君引著楊帆回到書案旁,抓起一本卷宗,隨意翻了翻,從中抽出一張紙條,順手遞與楊帆,上面果然寫清了幾位御史的去處,楊帆匆匆看了一下,幾位御史的去處哪裡都有,滇、蜀、黔、川、桂,尤其是嶺南六道。 楊帆驚異地問道:「出了什麼事,以致於御史台傾巢而出?」 嚴瀟君道:「這個我倒沒有細問,他們催促甚急,因有聖旨在手,我也不便阻撓。只聽說是與流人有極大關聯。哦!對了,你可以去去老孫那看看,他的都官司負責管理全天下的俘虜、奴隸和流放的官員及其家眷,聽說御史台剛剛移交了一份名單過去,還從他那裡索走了幾份名單。」 楊帆聽了連忙向嚴瀟君道一聲謝,又急急趕往都官司。 都官郎中孫宇軒綽號「難下筆」,此人經科出身,律法於其實非所長,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兒,還是沒有絲毫長進,處理行本公文總是滿腹為難,不知如何下筆。 此刻,他的書案上案牘積壓甚多,堆成四摞,高如山積,孫郎中埋首於案牘之中,一手提筆,一手撫額,正在愁眉苦臉,楊帆急急趕到,拱手道:「孫兄,今天御史台來人了?他們來幹什麼?」 孫宇軒抬頭看見是楊帆來了,忙起身道:「啊,二郎來了,坐坐,快坐!我這裡公事太過繁重,御史台嘛,確曾移交過來一份公文,不過我還沒有來得及看……」 孫宇軒說著,從那堆積如山的案牘中翻了翻,抽出一份遞與楊帆,道:「二郎請看,就是這份,出了什麼事嗎?」 楊帆接過那份由御史台移交的案牘,只看了幾眼便臉色陡變,他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孫宇軒擔心地道:「二郎,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跟發瘧疾似的直打擺子?要不要找個醫士……」 楊帆雙手一分,那份案牘「嘩」地一聲化作漫天碎片,楊帆重重一拳捶在公案上,厲聲大喝道:「萬國俊,該殺!」 「轟」地一聲巨響,極結實的一張梨木公案,被楊帆一拳砸得四分五裂,堆積如山的案牘頓時垮塌下去,孫宇軒嚇得踉蹌退開,結結巴巴地道:「二……二郎,你怎麼了?」 楊帆面孔赤紅,呼吸急促,連一雙瞳孔都紅了起來,那雙鐵拳被他攥得嘎崩崩直響,孫宇軒嚇得連連後腿,後腳跟絆在垮塌的公案上,一屁股坐下去,被埋進了案牘堆裡,這位仁兄案頭積壓的公文還真是夠多。 孫宇軒手忙腳亂地推開案牘探出頭來,就見幾個書吏聞聲闖了進來,正在那兒探頭探腦,一臉好奇之狀,而楊帆卻早已不知去向。 「郎中……」 一回到刑部,阿奴便又做回了稱職的小廝,聲音也粗了些,一見楊帆從都官衙門衝出來,她馬上迎了上去。 誰料楊帆理都沒理,一溜煙兒地便從她身邊衝了過去,看著他那直欲噴火的模樣,就彷彿是一頭憤怒的公牛,更準確地說,是一頭瘋狂的公牛! 阿奴駭然叫道:「郎中,你怎麼了?這是要去哪裡?」 楊帆匆匆回了一句:「我去馬廊,你不用跟來!」便消失了蹤影。 阿奴哪裡放心,急急追到馬廊,就見側門大開,楊帆一鞭抽在馬股上,駿馬四蹄翻飛,瞬間就竄出大門不見了。 阿奴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搖晃不已的門扉,她開始懷念方才在洛陽長街上談笑殺人、智珠在握的那個成熟楊帆了。 女人的心思,有時候真的很難猜。 楊帆一鞭接一鞭,胯下那匹馬彷彿離弦的箭一般,好在這裡是皇城範圍,沒有百姓在這個區域走動,更沒有店舖和游戈坊巷之間的小商販,否則以他這樣的速度,就算是在寬有五十丈的定鼎大街上也難免會撞到人。 「三百一十七人,男一百二十三人,女一百九十四人,七旬以上老者二十九人,十歲以下兒童九十二人,其中還有兩個是剛剛登記戶籍的襁褓中的嬰兒……」 每一個數字、每一條性命,都像是一根針,一針一針地紮在楊帆的心頭,把他的心扎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 御史台移交過來的公文很簡單,只是羅列了那些人的歲數、姓名、籍貫、身份,以便刑部將這些人註銷,劃入死亡名單。公文裡大書特書的,是這些人如何煽動愚昧的嶺南百姓蓄意謀反,如何利用他們李唐宗室的身份興風作浪。 可是恰恰是被他們簡簡單單一句掩過的那些毫無感情色彩的數字敘述,在楊帆的腦海中幻化成了一副副揮之不去的慘烈畫面。 在他報了自己的家仇之後,他本以為那從童年時代起就已成為他心中夢魘的畫面將再也不會出現,可是他現在分明再次看到了。 他看到了燃火的村莊,看到了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聽到了一聲聲淒厲絕望的哭叫,看著了一顆顆人頭帶著一腔熱血飛起…… 在他看到那份由御史台移交過來的行本時,他就明白那些夾著尾巴扮乖狗狗的御史們為什麼再度耀武揚威了,他也明白玉山縣這樁慘案發生的真正緣由了。 御史台走投無路、狗急跳牆了。 他們不惜採用這種一旦事敗,將萬劫不復的手段,來製造出一幅天下處處有反賊,女皇寶座並不安穩的假象,唯其如此,女皇才會感覺到他們的重要,才會庇護他們,才會不許百官打壓他們,因為他們還有用。 楊帆覺得這是他的錯,如果不是他對御史台逼迫過甚,這些酷吏或許不會對那些已經無害的流人家眷做出如此滅絕人性的大屠殺;他覺得這也是李昭德的錯,如果不是這位狂妄自大的宰相太過剛愎自用,放任那些瘋狗離京,他們又怎有機會把他們的尖牙利齒施加在那些手無寸鐵、毫無反抗能力的婦孺老弱身上? 種種景象,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裡輪換,一張凹目、鷹鼻,酷厲的面孔,一雙薄而冷厲的嘴唇一開一合,牽動著兩道深深的法令紋扭曲著形狀,狠厲陰森的聲音在楊帆耳邊不斷迴盪:「殺!殺光!一個都不許放過!」 那副面孔倏而變成了萬國俊、攸而變成了趙久龍,攸而又變成了王德壽…… 御史們傾巢而出了,分別衝向滇、蜀、黔、川、桂和嶺南六道,也就是說,已經遭受荼毒的玉山冤魂尚未散去,還將有更多的人要遭受荼毒!御史台放出了一群吃人的魔鬼! 楊帆打馬如飛,衝向李昭德的家。 今天沒有朝會,百官依舊辦公,但是因為宰相們大多年事已高,所以除了當值宰相,其他宰相們同女皇一樣,可以在家休息一日。 前方路上一輛華麗的輕車疾馳而來,車子前後左右伴有十餘名襴衫衛士。 「公主,是楊郎中!」 趕車的馬伕遠遠看見一匹飛馬,瞇起雙眼一看,頓時叫出聲來。 「唰」地一聲,轎簾掀開了,露出一張天然嫵媚的嬌麗面孔,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向遠處望去,只見一人伏在馬上,衣帶飄風而起,在身後幾乎甩成了一條直線,那馬尾也揚在空中,與衣帶一樣,筆直地飄向後方,整個人形成了一道向前的極具勁感十足的畫面。 棗紅馬紅色的馬鬃火一般飛揚著,掩映的騎士的那張臉忽隱忽現,但是那張越來越近的面孔越來越清晰,那的確就是楊帆。 「二郎果然震怒,幸虧我來得及時!」 太平公主長吁了口氣,厲聲嬌叱道:「速速把楊帆給本宮攔下!」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八十九章 明知不可為 前方兩名騎士一聽公主下令,立即提馬迎了上去,縱聲高呼道:「楊郎中請留步,公主殿下召見!」 楊帆已經看到太平公主的車駕了,但是他現在滿腔怒火,根本不想與太平搭訕,一見那兩名騎士迎上來,立即大喝道:「閃開!」 說話間,人如虎、馬如龍,捲著一股狂風便向二人衝去。 那兩名騎士勒著馬頭,剛剛合攏過來,楊帆就挾著一股狂風從他們堪堪合攏的雙馬間衝了過去。 「哎喲!」 兩名騎士被楊帆的快馬一撞,登時向外跌去,戰馬踉蹌,將兩名騎士摔下馬去。 「給我攔住他!」 太平公主大急,連聲命令道,又是四名騎士衝了上來,楊帆沒有帶武器,也不可能使用武器,他只是提馬往前衝,四名騎士雖負有攔下他的使命,可是他們都知道楊帆和自家公主殿下有著很曖昧的關係,哪敢真的用強,只能用人身馬身強行來擋。 一時間幾匹馬連連碰撞,人喊馬嘶摔倒一片,楊帆仗著騎術高超,從四名騎士的圍追堵截中衝出來,只是胯下的棗紅馬因為連番的阻擋已經慢下來,不復箭矢一般的銳氣。 「砰砰砰!」 腳步聲起,大地震顫,馬車後面衝出了八個女相撲手。 女相撲手們個個膀大腰圓,那肥壯的身軀彷彿一座座肉山,這些魁偉雄壯的騎士大多要兩個人拼在一塊兒才有她們一個魁偉。每個權貴都有幾個貼身的護衛高手,太平公主的心腹死士正是這八個女相撲手。 四個女相撲手邁開大步衝到楊帆身高,同時彎下腰去,「蓬!」地一聲,大手一張便抓住四條馬腿,同聲大喝道:「起!」 四個雄壯魁偉的女相撲手神力無雙,竟然單臂把楊帆帶著胯下那匹棗紅馬給舉了起來。虧得皇城範圍行人不多,否則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楊帆騎在馬上,陡然又拔高了一截,低頭一看,胯下馬四蹄懸空,不禁呆了一呆。 趁機功夫,又有一名女相撲手衝到馬側,一把扣住楊帆的腳脖子,大喝道:「下來!」 「嗚∼∼∼」地一聲,楊帆被她從馬上硬生生扯下來,扣著一隻腳脖子在空中「呼呼」地悠了幾圈,脫手便扔了出去。 這女相撲手不敢傷了楊帆,雖然一通急旋把楊帆悠得頭暈眼花,這向外一拋卻用了巧勁,並不會摔傷楊帆。楊帆「噗」地一聲落在地上,只覺大地跟舢板似的起伏不定,他雙手按著地面,作勢欲起,只是暫時失去平衡,有些不夠清醒。 太平公主在車上看了吃了一驚,趕緊叫道:「莫傷了他!」 八個女相僕手陪伴公主久矣,關係極親密的,倒並不太怕她,那單臂舉著駿馬左前腿的一個女相撲手嘿嘿笑道:「殿下放心,楊郎中一身武功,身軀強健,這兩下子傷不了他的。」 楊帆晃晃腦袋,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忽覺天色一暗,急忙抬頭一看,只見四座肉山遮蔽了天空,正向自己當頭砸來,不禁慘叫一聲:「不要啊!」 牛頓第二運動定律:力等於質量乘以加速度。 四個健壯的婦人不敢傷了楊帆,便將體重化為武器,硬生生向他砸下去,四個肥大的身軀疊羅漢般向上一壓,楊帆那「瘦弱」的身軀登時淹沒於滾滾肥肉之中,再也不見了蹤影,連慘呼的聲音都沒了…… ※※※※※ 「你瘋了不成,那是當朝宰相!那是正受聖寵,在朝中一手遮天,連魏王和梁王如今都不敢輕掠其鋒的首席宰相,你是什麼身份,又憑什麼這般衝上門去?你是苦主麼?」 車廂裡,楊帆坐在太平公主的對面,衣衫稍顯凌亂,不過已經沒有剛被捉小雞般提上車時的狼狽了。 楊帆抓住太平公主替他輕拍塵土的柔荑,輕輕挪開,直視著她的眼睛,認真地道:「我沒有瘋,也沒有失去理智。否則,我此刻衝擊的就是午門而非李昭德的府邸!我很清楚,皇帝今日不上朝,我進不了內宮,見不到天子! 我更知道,憑我如今的身份,沒有資格對這等國家大事指手劃腳。尤其是,這是天子的逆鱗,只要事涉謀反,沒有任何道理可講、沒有任何證據可講!哪怕只是有一絲可能,皇帝都會做出最讓她放心的選擇:殺光那個可能存在的威脅!」 楊帆的聲音並不激憤,也沒有火氣,可是太平公主感覺得到他只是把所有的憤怒壓制了起來,只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的憤怒已經超越了他能克制的界限,極度的憤怒,讓此刻的他顯得異乎尋常的冷靜,就像一座正在醞釀著的火山。 「我還清楚,皇帝既然已經派了御史台的人分赴天下各地,說明皇帝已經對此事十分警惕,如果我真的闖進宮去,見到了皇帝,一番陳辭的唯一結果,也只能是我被拖出午門砍頭!為了皇位,就算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她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掉,我從不覺得,她會對我法外施恩!所以,我只是去見李昭德,而不是去見皇帝!」 太平公主黛眉輕顰,憂心忡忡地道:「二郎,你見了李昭德又能怎麼樣呢?他能讓死者復活?」 楊帆冷靜地道:「已逝者的冤仇,可以以後再說。只是,這件事剛剛發生,你就已經知道了,李昭德身為當朝宰相,首席執筆,他沒理由不知道,我見不到皇帝,他能夠見到,但他可曾做過什麼努力麼?已經死去的人,可以以後再說,將要死去的人又如何呢?御史台傾巢而出,一群殺人魔王分赴各地,他這位宰相做過什麼?至少該嘗試阻止新的冤案發生吧?」 太平公主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御史台台主已經換人了,那個尸位素餐的孫辰宇已經被『告老還鄉』,母皇剛剛下了聖旨,提拔萬國俊為御史大夫,成為御史台台主,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楊帆臉色一黯。 太平公主又道:「玉山縣令胡旭堯已經上書朝廷,可萬國俊更精明,他幾乎是在屠殺那三百多口老弱婦孺的同時,就已命人快馬回京,稟奏說流人妻兒家眷對朝廷懷恨在心,正密謀反叛,是他及時發現,果斷下手。 你知道,母皇心中最忌憚的是什麼!但凡篡位之君,向來對此最為忌憚,母皇不但是篡位,而且是曠古未有的以女子之身成為帝王,所以她比任何一個篡得了皇帝更擔心天下不服。你說這兩封奏章,她會選擇相信誰? 流放之人中多有王公宗室,鳳子龍孫,『代武者劉』,這句話萬國俊寫在奏章裡,母皇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就注定了這些老弱婦孺必須去死,他們是不是真的想造反、有沒有能力造反一點都不重要,母皇也不會在乎!她只想讓自己心裡踏實一些,你懂不懂? 你以為天子會在乎區區幾百幾千條人命?做天子的沒有一個在乎人命,太宗皇帝當年因為一句『武代李興』的傳言,便毫不猶豫地殺了小名『五娘子』的大將李君羨,籍沒其家!」 「天子不在乎,我在乎!但有一線可能,我都要嘗試!你也說如今李昭德甚受寵遇,但有所求,天子無有不應,他至少該出面阻止。」 太平公主苦笑搖頭:「二郎,你做了這麼久的官,終究還是不明白官場上這些人的心思。你以為李昭德會在乎那些流人的生死?你別看他們整天喊著為國為民,一旦有一個打擊政敵的機會,他們何惜他人的犧牲。 前番三位宰相入獄,不是被他毫不猶豫地犧牲掉了麼?在他們看來,犧牲一些人,籍此剷除他的威脅,他就能更順暢地執行他的政略、造福更多的百姓,所以他絕不會內疚,不管犧牲掉的是他的同僚或者無辜的百姓。 也許,御史台這一招,正中他的下懷,他巴不得御史台瘋狂若斯呢。二郎,你此去不會有用的,李昭德剛愎自用,惟我獨尊,呵斥其他的宰相也如門下走狗一般,前番你當面頂撞,他居然沒有打壓你,已經算是對你另眼相看了,這一次你再欺上門去,他會怎麼想?」 楊帆怒聲道:「大不了一拍兩散,還能怎麼樣?大不了不做這個官,又能怎麼樣?抱著大義的牌坊,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縱人作惡?這等冷血無情的官,他李昭德做得,我楊帆做不得,無論如何,我要嘗試一下!」 「二郎!」 楊帆起身道:「公主,你不要再說了,君子之仕,行其義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或許不是一個智者,但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無論如何,我總要嘗試一下、努力一番!」 楊帆向太平公主拱了拱手,轉身向外走去,拋下一句話:「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是不要再阻攔我!」 楊帆只道太平公主耳目靈通,所以及時獲悉此事,又兼洞燭人心,所以才猜到自己可能的反應,卻不知道太平公主之所以會猜到他有偌大反應,是因為她完全清楚當年在桃源村發生過什麼,她知道今日這場悲劇,楊帆會感同身受。 因為沒有太平公主的命令,方纔還力阻楊帆的侍衛們和八個女相僕手穩穩地站在車駕四周,眼見楊帆出來卻一動不動,楊帆牽過自己的馬匹,翻身上馬,義無反顧地向遠方衝去。 車中,太平公主望著那擺動不已的轎簾,輕輕地歎了口氣,幽幽地道:「唉!我怎就喜歡了這樣一頭撞了南牆也不肯回頭的莽牛呢……」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章 闖李府 李昭德府上高朋滿座,往來者不是鴻儒就是達官。 兩廂絲竹雅樂,聲聲入耳,李昭德高坐上首,這人敬一杯,那人敬一杯,醇酒與阿諛一個入口一個入耳,李宰相醺醺然的已經有了幾分醉意。 「相公!」 一人捧著杯湊到面前,李昭德撫著鬍鬚,將一雙醉眼從堂上翩躚起舞的幾名歌女身上收回來,掃了他一眼,見是好友嚴善思,便舉杯笑道:「哈哈,老嚴,你一向不好酒的,今日也喝出興致了麼,來來來,坐我身邊,咱們共飲一杯。」 嚴善思是權右拾遺、內供奉,雖是天子近臣,官職卻不高,這是個諫官,在武則天這樣的強勢天子面前,幾乎沒有用武之地。不過他的才學非常出眾,治經用典,學識淵博,因此與李昭德交厚。 嚴善思在李昭德身邊坐下,卻不忙飲酒,而是附著他的耳朵,低聲道:「相公,善思聽說御史台在嶺南製造了一樁血案,屠殺婦孺三百餘口。他們又向皇帝進言,說什麼嶺南有傳言『代武者劉』,引得皇帝大為忌憚,如今御史台一班人……」 李昭德舉手制止了他,嘿然冷笑一聲,道:「善思不用說了,僕已經知道了。」 李昭德呷了口酒,恨聲道:「御史台一班人倒行逆施,喪盡天良,所作所為,真是人神共憤吶!僕剛聽說他們在嶺南的惡行時,真是怒不可遏!不過你不用擔心,這班酷吏惡禍積滿,這是自取死路,仆倒要看他們還要橫行到幾時!」 嚴善思擔憂地道:「他們如此造勢,恐怕來俊臣也將復出啊。皇帝居於九重宮闕之上,民間形勢如何,全賴他人告知。皇帝對於謀反,一直有些風聲鶴唳。如今萬國俊把嶺南渲染的似乎處處都是反賊,難保皇帝不會重新起用他。」 李昭德傲然一笑,道:「那又如何?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你以為今日之來俊臣還有昔日之威風?哼!他們在天下各地製造的冤案越多,民怨就越大,來俊臣苟且於同州尚還罷了,他若復出,到時正好一網打盡!」 嚴善思眉頭一皺。道:「相公不可大意,此舉恐有玩火之嫌!」 李昭德有些不開心了,不悅地道:「僕自有考慮!」 嚴善思見狀,只得閉口不言。 李昭德的府邸位於立德坊,立德坊四面環水,楊帆從皇城出來,沿洛河長堤向北而行,拐過一座橋,便進了立德坊。 李昭德的府邸是他成為「首席執筆」之後重新翻修起建的,極大的一處宅院。門庭廣闊,氣勢不凡。只要進了立德坊,稍一打聽,沒有不知道李府所在的。 楊帆半路被太平公主阻了一下,雖仍堅持要來李府,不過倒是沉穩了許多,不似開始般狂怒了,他趕到李府。見門前停著許多車馬,楊帆也不與人言語,只管將馬繫在拴馬樁上。大踏步上了台階,抓起獸首銅環,用力叩響了大門。 「通通通!」 楊帆用力一敲,幾聲巨響之後,門後有人不悅地嚷道:「誰啊!這麼大的力氣,砸壞了咱家的大門你賠得起嗎?」 隨著聲音,門扉開了一隙,探出一張很不耐煩的面孔,上下看看楊帆,瞧他年紀輕輕,一身衣著也尋常,不像是什麼權貴人家,神色更是倨傲,他懶洋洋地伸出一隻手,道:「拿來!」 楊帆沉聲道:「拿來甚麼?」 那人二話不說便要掩門,楊帆伸手一撐,喝道:「你作什麼?」 那人瞪眼道:「你連拜貼都沒有,還想登我家的門?這兒是宰相府邸,你以為是什麼小門小戶的人家麼?連拜貼都沒有還想見我家阿郎,真是豈有此理!快滾蛋,否則送你到衙門裡吃板子!」 楊帆不怒反笑,道:「宰相門前七品官,果然如此。奈何,本官卻是當朝五品,刑部司正常,你這『七品』還不夠看,閃開了!」 楊帆伸手一推,兩扇大門應聲而開,那門子被門一推,摔成了滾地葫蘆,楊帆大踏步走了進去,門前候著的那些官員們家的僕傭侍衛和馬伕都看傻了眼睛。 「快來人吶,有人硬闖宰相府邸,無法無天啦……」 那個門子賴在地上不起來,只管扯著嗓子大喊,相府裡許多家丁僕役聞訊衝了出來,楊帆振聲道:「本官刑部郎中楊帆,有人命關天的大事要見李相,誰敢攔我!」說著楊帆便亮出了龜符。 官員所用的身份證明本來是魚符,可是後來也不知道是誰跑到武則天面前獻媚,說武氏當朝,武者玄武,即為四象之龜,所以當棄魚符而鑄龜符,那時龜還是四靈之一,傳說中的吉獸、神獸,不是罵人話,因此一來官員所用的腰牌就變成龜形了。 相府中的下人聽說他是刑部官員,又見他亮出龜符,知道他的身份不是假的,又聽他說的這般緊要,倒也不敢攔阻,可是又怕擅自放他進去會惹怒阿郎,只好隨著他一窩蜂地向後宅湧去。 「相爺,萬榮敬你一碗酒!」 後宅花廳裡,賓客們有的賦詩,有的搶過樂師手中的樂器彈奏起來,還有人喝到高興,載歌載舞地走到堂上,與舞女們對舞起來,一個魁偉的大漢趁機捧起酒碗,走到了撫鬚笑看的李昭德面前。 這人叫孫萬榮,穿著打扮、言語腔調都與漢人一般無二,卻是一個契丹人。早年他曾以契丹大賀氏部落侍子的身份入大唐為質子,在長安和洛陽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漢話說的很好。 如今他已成為契丹大賀氏首領,被大唐封為右玉衿衛將軍、歸誠州刺史、封爵永樂縣公,是為大唐藩屬。此番他是到洛陽來朝貢的,進貢之後,又特意拜見李昭德,想拜在宰相門下,好好運作一番,升升他的官兒。 孫萬榮在中原待了那麼多年並不白待,他回到部落並成為酋長以後,利用他在中原學到的知識,使得大賀氏愈加強大,如今已有競爭契丹部落聯盟長的實力。 契丹各部落的酋領大都從原來的大唐或者如今的大周皇帝那兒領受過官職,各部落酋長的官職品級都差不多,如果他能再升陞官兒,那麼力壓其他部落首領,奪得部落聯盟長的機會就會大增。 契丹是個窮地方,不及東邊的黑水秣褐(女真)有人參、貂皮、冬珠等等,也不及突厥和西域有各色珠寶、黃金等物產,此番進貢之餘,為了討好李昭德,他東拼西湊的,硬是湊出了十匹好馬、一百領沙狐皮子、還有從高麗弄來的金抱肚一副、金馬鞍一副,從黑水秣褐勒索來的冬珠一百顆,上百年的人參五十株。 人參這東西國人用之久矣,殷商時期的青銅器銘文中就提到過它,那時能鑄在器皿上的東西,可見對當時人的重要。成於戰國末期的《神農百草經》中,人參也被列為上品補藥,李昭德年事已高,身外之物不甚在意,倒是這五十株老參甚得他的歡心。 一見孫萬榮捧起酒碗來到近前,眼巴巴地看著他,李昭德明白他的意思,不禁一笑,道:「大賀氏自你為首領後,歲歲來朝,年年進貢,與我大周友好,恭訓遠甚於其他部落,堪為藩屬表率,朝廷理應有所表彰的。你所求之事,儘管放心好了,本相自會向聖人進言的。」 孫萬榮大喜過望,連連道謝不止,捧起酒碗道:「萬榮敬相爺,祝相爺身體康泰、壽比南山!」 李昭德呵呵一笑,拈起細瓷酒杯來,剛想抿上一口,就聽一陣喧嘩聲起,正在堂上歌舞的舞姬和客人都詫然停下,扭頭望去。李昭德眉頭一皺,不悅地放下酒杯,怒道:「何事驚慌?」 堂上眾人左右一分,露出堂前所站一人,堂下眾多的相府僕役逡巡著不敢靠近,只有一人壯起膽子稟道:「阿郎,此人自稱是刑部郎中,有緊要大事面稟阿郎,不容小的通稟就闖了進來……」 楊帆這才向他拱了拱手,硬梆梆地道:「李相,下官有要事相告,來得急促,還請恕過下官冒失之罪!」 李昭德雖然酒醉,心智卻清醒的很,見楊帆挺立於堂上,眉宇間怒氣隱隱,已猜到他所為何來,李昭德擺了擺手,對家人吩咐道:「你們退下吧!」然後徐徐起身,笑道眾賓客:「諸位好友盡情飲宴,莫要掃了興致。楊郎中此來,有事與僕商議,僕且往書房去,一會兒再來陪諸友痛飲。」 相府的客人們這才恍然,重又恢復了輕鬆的笑意,紛紛拱手,阿諛如潮地道:「相公今日休沐,猶自惦記著國事,真是百官表率。相公自去,不必顧忌我等!」 李昭德笑吟吟地向賓客們拱了拱手,舉步走出花廳,楊帆也不多話,只管隨在他的身後。李昭德引著他離開花苑,轉入書房,一進書房,便臉色陡變,拍案大喝道:「楊帆!你好大膽,一再而再而三藐視本相、冒犯上司,你道老夫治不得你麼?」 李昭德一怒並未嚇倒楊帆,他槍一般豎在那裡,沉聲道:「李相醉了!」 李昭德怔了怔,怒道:「老夫醉否,與你何干?」 楊帆眸中泛起一抹血色的陰翳,一字一句地道:「喝人血,也會醉麼?」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一章 斥宰相 李昭德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帆沉聲道:「嶺南玉山如今已血流成河,冤魂哀嚎,游戈於郊野。宰相今日休沐在家,三五好友,歌舞昇平,想必對此一無所知?」 李昭德倒不至於在一個小輩面前扯謊,沉默片刻之後,緩緩答道:「這件事,老夫已經知道了。」 楊帆眉頭一挑,道:「哦?宰相已經知道了,那麼宰相準備怎麼辦呢?」 李昭德道:「萬國俊捏造謊言,詐稱流人謀反,殺戮玉山三百一十七條無辜人命,其心可誅,其罪當死,老夫已經派人在搜羅他犯罪的鐵證,以便將之繩之以法!」 楊帆頷首道:「好!宰相老成謀國,楊帆一介後生小子,徒具血氣之勇,謀劃之道不及宰相,宰相此舉,也算妥當。只是如今御史台眾人紛紛奔赴滇、蜀、黔、川、桂以及嶺南六道,眼看就要屠刀再舉,楊帆請問李相公,身為宰輔,於此可有謀劃?」 李昭德眉頭一皺,道:「萬國俊上書皇帝,言稱諸道流人多有怨望,心懷不軌,意圖謀反,若不趕緊處置,必生禍端。聖人心生疑慮,故而盡遣御史台官員分赴各地巡視流人,查驗真相,這有什麼問題呢?本相還需要謀劃什麼呢?」 楊帆仰天打了個哈哈,冷笑道:「這番話,李相公你自己相信嗎?」 李昭德沉下了臉色,楊帆冷笑道:「李相公自己都不信,卻想用這個理由打發楊某,豈非自欺欺人?」 李昭德緩緩地道:「御史台受我等打壓,若就此退縮,我們再想抓其把柄,把這些酷吏盡數剷除也不容易。如今萬國俊自亂陣腳,出此昏招,試圖籍此挽回聖望。殊不知,他們早已經得罪了滿朝文武,經此一事,整個天下都將視其如寇仇,他們這是在自尋死路! 楊帆,御史台一班酷吏乃國家腹心之患,你我有志一同,都想剷除這班酷吏,還天下一個個乾坤,如今正是我們最好的機會,等到他們惡事做絕、天怒人怨,便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護得住他們了,這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機會!」 楊帆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慄聲道:「李相公真是這麼想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難道在李相公眼中,人的性命,也像那一草一木、一雞一狗般無所謂嗎?萬國俊在玉山殺了三百一十七個人,三百一十七人吶! 如今御史台傾巢而出,不知道他們還要在滇、蜀、黔、川、桂和整個嶺南道殺害多少性命!朝爭政爭,人們只看到廟頭上的一班大人物在爭,有誰看得到他們的腳下墊了多少具森森白骨,有多少無辜的百姓成了他們的墊腳石? 李相公想等到御史台一班酷吏壞事做絕,再將他們繩之以法,你可知道你這個決定有多麼冷血?當天下的百姓們稱道你李相公大義除奸的時候,當史書上記下那些酷吏做了多少罄竹難書的壞事,而你李相公如何誅殺奸佞大快人心的時候,當你青史留芳的時候,或者沒有別人知道你曾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為惡、縱容他們作惡,可是你能心安麼?」 李昭德雙眉一豎,怒氣陡發,但是迎上楊帆的那雙眸子,他的怒氣卻發不出來了。如今已很少有人敢這樣的直視他,但是面前這個五品小官卻敢。他不但敢直視自己,而且還敢出言質問。 他的眼神澄澈如水,堅毅如冰,望著那雙澄澈而堅毅,蘊含著痛苦和悲傷的眼睛,李昭德的官威竟然有些發不出來了。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緩緩釋去眉宇間凝聚起來的威儀,沉聲道:「陛下心志堅如金鐵,一旦有所決斷,無人能夠勸阻!本相並無心縱容奸佞作惡,只是無法阻止而已!」 楊帆冷笑道:「李相坐在家裡笑看樂舞,醉酒笙歌,根本不曾做過任何嘗試,你就說無法阻止?」 李昭德沉聲道:「這還用試麼?但凡事涉謀反,聖人一向是寧可殺錯不肯放過的,難道你不知道?從大周建立之前,再到聖人登基以後,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有多少人鋃鐺入獄,就連你也險些死在推事院裡,聖人對於謀反哪怕是捕風影也絕不放過,難道你不清楚? 這麼多年來,有多少名臣良將、王公大臣死在御史台的那班酷吏手中?這群禍害不剷除,不知道將來還要有多少人因之受害。今天縱然死掉一些人又算什麼,要做大事,總要有所犧牲的!」 楊帆質問道:「這才是你的心理話是不是?只要能達到你的目的,別人盡可去死!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救他們!如果那些人裡面有你的親朋好友、有你的父母妻兒,你還能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不痛不癢麼?」 「放肆!」 李昭德終於按捺不住了,向楊帆大聲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站的人是誰?本相念你心懷赤誠,才一再原諒你的冒犯,你不要得寸進尺!敢這麼跟本相說話的人,放眼整個朝堂如今也只有你一個,你道本相真就治不了你麼?」 楊帆道:「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大周首席執筆宰相李相公,我知道你李相公打殺過勸立太子的王慶之,用計罷黜過風光無限的武承嗣,前不久你還杖殺過御史王弘義,李相公若是一怒,今日就是把楊某打殺於此,皇帝頂多也就是埋怨你幾句。 可我依舊站在這裡,楊帆站在這裡,不是想冒犯你李相公的虎威,更不是想扮為民請命、抵抗強臣的諍臣!我是來求你,求你李相公力挽狂瀾,把那些虎狼收回來,因為能做到這一點的,滿朝上下,如今也唯有你一人而已! 我今天不能不來,我的背後有三百一十個冤魂催著我來,如果我不來,我背後的冤魂很快就會變成幾千個,甚至是幾萬個!成千上萬的冤魂,李相公,楊帆承受不起,你也承受不起!」 李昭德的瞳孔縮了起來,沉默半晌,他鬚髮皆張的模樣漸漸斂去,自失地一笑,輕歎道:「楊郎中強直果毅,烈烈心性恰如老夫當年。好吧,那老夫就進宮一趟,去見天子。只是……,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可能成功的。」 楊帆道:「李相若是抱著這般想法,這宮不進也罷!我見李相前,曾有人勸我別來,她說我是無法說服李相的。現在呢?李相答應入宮了。如果李相在皇帝面前,也能像楊帆在李相面前一般慷慨激昂,安知天子就一定不會收回成命?李相心中早已存了事不可為的念頭,楊帆怎敢奢望李相能說服皇帝呢?」 李昭德抿了抿嘴唇,沉聲道:「老夫身為宰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有匡扶社稷之責,身繫天下安危,敢不謹慎?」 楊帆心中頓時一冷,雖然他終於說動李昭德出面去晉見皇帝,可是李昭德處處算計個人得失,又怎會全心全意為那些即將無辜赴死的流人請命? 他終究是在官場裡打熬了大半生的一個官僚,冷血、理智,一切出發點以權衡出的利益得失為根本,這已成了他行動的本能。如果李昭德意志不堅,又怎麼可能說服皇帝呢? 楊帆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低沉地道:「如此,有勞李相了!方才楊某多有冒犯,實是因為心憂流人生死,情急之下,短了禮數!」 他向李昭德抱拳一揖,又道:「李相此番進宮,若能勸得陛下回心轉意那是最好,如若不能,楊某還有一事煩勞宰相,務必請宰相成全!」 李昭德聽他這麼說,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心道:「只要你不迫我去觸皇帝的霉頭就好。」趕緊問道:「尚有何事?」 楊帆道:「若是追回御使台所遣各路御史的要求實在難以獲得聖人恩准,那麼,請宰相無論如何,再向聖人求下一道聖旨!」 李昭德神色一緊,道:「什麼聖旨?」 楊帆道:「御史台緹騎四出,肆無忌憚。滇、蜀、黔、川、桂、閩,各道流人不下數萬人,這一遭只怕要盡數遭了他們的毒手!如果李相不能勸得皇帝回心轉意,那麼就順其勢而為之,請天子再遣一路緹騎去巡視流人,查證謀反真相!所謂兼聽則明,相信李相若提出這個要求,陛下一定會應允!」 李昭德先是有些詫異,隨即便明白了楊帆的意思,不由失聲道:「再遣一路緹騎,那就是你了?」 楊帆重重地一點頭,道:「不錯!人人都知道我是御史台的死對頭,御史台的人更是一清二楚。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麼?唯有我去,他們才會擔心有把柄落於我手,行事才會有所警惕、有所收斂,不敢殺得毫無顧忌!」 李昭德沉聲道:「此事你最好考慮清楚。事涉大位子,不管牽扯到誰,聖人都不會手下留情的。你同情流人,此去縱然打著巡視流人的幌子,也必然會對流人多有偏幫,那些御史慣於無中生有、含沙射影,一旦把你打入叛黨一夥,你便身陷萬劫不復之地了!」 楊帆道:「俗話說,朝裡有人好做官,御史台已傾巢而出,朝中有宰相在,我的生死,就托付於宰相了!」 李昭德定定地看了他半天,雙眉漸漸揚起,沉聲喝道:「好!志氣軒昂,英姿出萃,如此少年,老夫自愧不如!你儘管放膽去做,老夫只要在朝一日,就不會叫一句饞言中傷了你!」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二章 巡撫大使 不得不說,李昭德的效率還是很快的,楊帆離開之後,李昭德馬上散了宴席入宮見駕,如今滿朝文武之中,武則天的確專寵李昭德一人,聞聽李昭德求見,武則天馬上讓服侍在榻上的張昌宗和張易之迴避開去,穿戴整齊,鄭重接見。 李昭德與武則天會唔了大約半個時辰,然後李昭德就離開了皇宮,同時還帶走了一道聖旨,宣佈由楊帆擔任巡撫大使,前往各道巡視流人。楊帆這道聖旨可是正兒八經的敕書。 不經中書門下,皇帝的旨意一樣有效,因為地方官罕有敢抗旨的。不過不經中書門下,那聖旨從法理上卻是不合法的,叫敕旨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後來的唐中宗就曾經不通過中書門下自己下旨封官,但是那所謂的敕書就不敢用平封,改為斜封以示區別。「敕」字也不敢用硃筆,改用墨筆。結果那被封的官兒就被別人稱為「斜封官」,終有些不夠理直氣壯。 御史台一班御史就是領了皇帝的旨意,未經中書門下通過的,楊帆這道旨意因為是李昭德請的旨,皇帝用印之後他馬上返回中書加蓋了本衙的印衿,所以是最正規的朝廷政令。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 李昭德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雖然他仍然心向李唐,且嫉惡如仇,但是行事卻不可避免地要開始顧及到他自己的個人利益了,他見到皇帝之後,壓根就沒做召回御史台諸御史的嘗試,而是直接向皇帝建議再派一路人馬巡視流人。 李昭德一副全然為武則天打算的模樣,列舉以前御史台一手遮天、欺上瞞下的斑斑劣跡,擔心他們此去巡視流人,會假公濟私禍害無辜百姓,建議皇帝不如再派一路非御史左台派系的官員前往巡視,調查流人謀反事件,以免有人蒙蔽天子。 李昭德這樣一副全心全意為女皇打算的模樣,武則天聽著果然順耳,於是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大概李昭德也覺得這樣做有些愧對楊帆,所以請旨的時候,盡量為楊帆爭取了極大的權利,為他爭取到一旅禁軍隨從出巡,這可是以前巡察地方治安的欽差所不具備的殊榮。 聖旨被送到刑部,旨意上說,要司刑郎中楊帆、都官郎中孫宇軒、監察御史胡元禮巡察流人,楊帆任巡撫大使,孫宇軒和胡元禮任巡撫副使,另還允許楊帆持聖旨往龍武衛調一旅之師護從伴當。 孫宇軒是刑部的人,監察御史胡元禮是御史右台的人,這兩個人都是御史左台那班酷吏的對頭,讓這兩個人當副手,絕對不會扯楊帆後腿。而且有這兩個人相伴,楊帆的一舉一動都有人證,旁人想攀誣楊帆是流人叛黨也不容易。 楊帆一見聖旨,就知道這是李昭德對自己的照顧,不管李昭德是否就召回酷吏在皇帝面前據理力爭過,以李昭德一向剛愎刻薄、跋扈獨夫的性格,能做這些事已經是對他極大的關照了。 刑部司的日常事務一向是由陳東負責的。陳東這個人有權利慾,也有事業心,在他發覺楊帆不但沒有剝奪他的權力,反而讓他如魚得水、更易發揮所長之後,他便死心踏地的上了楊帆的賊船,與楊帆結成了牢不可破的聯盟。 如今楊帆要出京,根本不需要和他交接什麼,只是說一聲就行了,楊帆知會了陳東,隨後便去見豆盧尚書,要出京這樣的大事,總要見見本衙的堂官,做一番交待的。 「難下筆」孫宇軒接了聖旨興高采烈,在他看來,此番出京不管去哪兒,都比埋在那堆永遠也批不完的案牘裡開心。他理直氣壯地把手頭堆積如山的案牘全丟給那位可憐的都官員外郎,便把毛筆一丟,風風火炎地去見豆盧欽望了。 豆盧欽望知道楊帆出京是李昭德的意思,對楊帆和孫宇軒自然大開方便之門,刑部司的交接安排一切順暢,明天一早他們就可以離京。 從豆盧欽望那裡得到準確的答覆後,楊帆馬上回到刑部司開始收拾東西,阿奴早得了訊兒,這時見楊帆收拾東西,她眼巴巴地跟著,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楊帆。 楊帆見她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打轉,既沒了平日的活潑,也沒了私下獨處時的嬌嗔,乖乖巧巧的像是一個家裡大人要出遠門的孩子,不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跟著我轉什麼,還不快去收拾東西?」 阿奴大喜,雀躍道:「你要帶我去嗎?我還以為你要留我在京裡呢!」 阿奴歡呼一聲,就往屏風後面跑去。阿奴平時扮小廝,晚上就宿在刑部,楊帆公事房屏風後面那張用來午睡的榻具就是她晚上的小床,裡邊也放了些女兒家才用的東西。 「噯……」 楊帆一句話沒說完,阿奴纖腰一扭,已經閃到了屏風後面。 楊帆想了想,輕輕搖搖頭,繼續收拾公案上的東西。 ※※※※※ 楊家後院,花園中繁花盛開,花叢中置美人榻一具,美人榻上鋪了薄衾,小蠻側身臥在榻上,用團扇輕輕遮著臉蛋兒,任那暖洋洋的春光照在身上,半睡半醒,十分愜意。 花香異樣氛芳,瀰漫在整個花園裡。花叢中有蝴蝶翩躚飛舞,還有蜻蜓掠過池水上含苞待放的花苞,飛入花叢中湊趣。 「哎呀,我捉到一隻!」 三姐兒雀躍地跑向小蠻,手裡捏著一隻紅蜻蜓。 小蠻不許她們捉蝴蝶,可是小丫頭玩心重,眼看那蝴蝶在身邊翩躚,便覺有些手癢,主母不讓捉蝴蝶,便改捉了蜻蜓。三姐兒捉著紅蜻蜓跑到小蠻身邊,笑嘻嘻地道:「夫人,你看!」 「嗯,很可愛呢!」 小蠻微笑道:「拿紗網兜起來吧,新鮮過了就放了它,也是條小生命呢,別作踐死了。」 「噯!」 三姐兒脆生生地答應著,興高采烈地找紗網去了。 小蠻輕輕撫著隆起的肚皮,笑微微地看著三姐兒的背影,自從有了身孕,她的心腸就柔軟多了,連只小小的蜻蜓也不想傷害。 一條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孕育,孩子還小,但是她已經偶爾能感覺到腹中的胎動。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知道她的小寶寶正在她的腹中一天天成長起來,她常常幻想著孩子出生時的樣子,一想到心裡就有一種難心言喻的滿足和歡喜。 每次婉兒姐姐從宮中出來時,都會想法設法跑到家裡來,不是為了看望楊帆,一大半的時間倒是守在她身邊,羨慕地看她的肚子,每當小蠻看到婉兒撫摸她的肚皮,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忍不住發笑。 她一笑肚皮就一顫一顫的,然後婉兒就會很緊張,好像她笑的聲音大一些都會嚇著肚子裡的小寶寶。這個時候,小蠻更是有一種由衷的自豪感,她感激上天賜了她一個完美的丈夫、一個完整的家庭,還有一個可愛的寶寶。 花枝一分,楊帆從中間穿了過來。雖然楊家現在也算有規有矩的大戶人家,可是楊帆卻是家裡最不守規矩的那個。他很少會中規中矩的從花間小徑上繞走,而是直接從花叢中穿過,撲一身花粉,有時還沾幾片花瓣。 「郎君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一見楊帆,小蠻臉上便漾出甜美歡喜的笑容,她想要坐起來,楊帆忙趕前一步,扶住她道:「慢一些,老是這麼急躁的性子,你肚子裡可還有個孩子呢。」 小蠻皺了皺鼻子,嗔道:「孩子孩子,自從人家有了孩子,郎君一說話就是孩子,都不在乎人家了。」 楊帆失笑道:「這叫什麼話,你這當娘的,難道還吃自己孩子的醋麼?」 小蠻向他扮個鬼臉,笑道:「那是!我的寶寶要疼,可郎君可不能有了寶寶就不疼小蠻了。」 「我哪捨得不疼!」楊帆刮了下她的鼻頭,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摟住她的肩膀,問道:「寶寶今天有沒有淘氣?」 小蠻眉開眼笑地道:「有呢,剛剛還在裡邊拳打腳踢,一看就不是個安份的小傢伙。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楊帆道:「我正想說……」 他沉吟了一下,低聲道:「本來,你正有身孕,我不該離開你身邊。不過……,現在出了一件大事,我必須得離開京城……」 楊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對小蠻說了一遍,小蠻已經知道當年在桃源村發生過什麼,知道那是丈夫心中永遠的痛,如今這些流人的遭遇,丈夫感同身受。而且這些酷吏之所以如此,未嘗不是被丈夫逼得狗急跳牆,他心中很是內疚。 聽他說起那些被殺的百姓,聽說其中還有襁褓中的嬰兒,小蠻已經是快做母親的人,心中酸得直想流淚,她低聲道:「郎君只管去吧!做你該做的事,我在家裡好好的又不是沒有人照顧,你不用擔心。」 楊帆搖搖頭道:「不!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我正在策劃對付姜公子,依照我原來的打算,近期也要對你做個安排的。眼下我要出京,同那班酷吏們鬥,一個不慎,便會吃了他們的大虧,我更得提前給你做個安排了。」 小蠻疑惑地道:「郎君說的安排,是指……?」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三章 捎個公主 楊帆道:「你說那位公孫姑娘如今住在長安?」 小蠻道:「是啊,怎麼了?」 楊帆道:「我記得你說過,你與公孫姑娘情同姊妹,那時我就想,或者可以讓你暫時住到那裡去,沈沐也在長安,他也可以就近照顧你。相信有裴大娘家的勢力,再加上沈沐的勢力,足以保證你的安全,如此我才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放手與之相鬥。」 小蠻有些吃驚,楊帆既然不在京裡,那麼她去長安也沒什麼,何況多年沒有見過小姐和裴大娘了,她還真的有些想念。可是一想到楊帆如此安排,顯然是將會遇到許多凶險,故而要提前有所防備,小蠻便憂心忡忡起來。 楊帆看見她的神色,忙寬慰地一笑,道:「你別想那麼多,沒有那麼凶險。只是……上一次無端入獄的事,使我心生警惕了。如今這麼安排,也只是以防萬一,如果我此去斗不垮那班酷吏,反而栽在他們手上,你在長安,我就不必任人宰割,事不可為一走了之就是。」 小蠻輕輕地「嗯」了一聲,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道:「我聽阿兄安排就是。可是……如果真的萬一出事,那婉兒姐姐怎麼辦?」 楊帆低聲道:「很多時候,你遇到一些事情,你就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只要你有選擇,就必然有得失,哪有那麼多的兩全齊全。你放心吧,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們再想別的辦法!」 這時,莫玄飛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來:「阿郎!阿郎!」 小蠻嗔道:「這個莫玄飛越來越不像話了,早說了後宅不許亂進,他又跑進來了。」 楊帆起身道:「這小子平素挺守規矩的,說不定是有什麼大事,我去看看!」 楊帆起身往外走,還沒走出幾步,莫玄飛就穿過花叢跑了過來。 花園麼,道路總是修得曲曲折折的,如此才有意境、才有情趣。楊家的後花園,照理說只該有楊帆一個男人,也只有楊帆才敢肆無忌憚地橫穿花叢,現在莫玄飛一下子兩條都犯了。 饒是小蠻御下寬厚,脾氣一向溫柔,這時也有些不高興了,她提高嗓音斥道:「小玄子!你怎麼這麼不知規矩?」 「啊?大娘子,哎喲!」 莫玄飛這才發現自己情急之下趟倒了一片花花草草,急忙想躲避,反而站立不穩,一屁股坐下,把一叢花草都坐到了屁股底下。 楊帆笑道:「好啦,斯文些,免得寶寶學會他娘親的粗魯,你坐下,我來問他。」 這話真比什麼都管用,小蠻一聽趕緊坐下,還真怕肚子裡的小寶寶發現他的娘親大發雌威,不夠溫柔。 楊帆伸手把莫玄飛拉起來,問道:「別毛毛躁躁的,發什麼了什麼事麼?」 莫玄飛這才想起來,趕緊道:「阿郎,快些去前廳,有皇帝中旨到咱家來!」 楊帆奇道:「中旨?皇帝有旨意來?」 莫玄飛連連點頭,興奮不已。可不是誰家都有資格接到皇帝的旨意的,莫玄飛興奮的都快說不出話來了:「大管事正在客廳裡陪著,來的是宮裡的一位公公,說是有皇帝御筆親旨給與阿郎。」 正坐在榻上扮斯文淑女的小蠻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她在宮中多年,比莫玄飛懂得更多。皇帝的聖旨多是針對下達給某一個衙門或發佈某一政令的,偶爾有針對個人的,大致都是任命或免職,針對某個人下的聖旨比較罕見,如果是中旨那就更為罕見。 小蠻雖然驚訝,倒是不太驚慌,既然是中旨,那麼涉及朝廷大事的可能就不大,很可能是比較私人的事情。只是,即便郎君以前在宮裡當值的時候也談不上是天子近臣,他既非天子近臣,又非皇親宗室,皇帝給他下的什麼中旨? 楊帆聽說皇帝有旨意到,倒也不敢怠慢,連忙答應一聲,急急向前廳趕去。前廳裡,楊府老管事正畢恭畢敬地陪著那位宮裡來客,一見阿郎到了,這才鬆了口氣,楊帆一看來人,倒是老熟人,乃是宮裡的那位高公公,他剛在宮裡任事時就認識的。 楊帆連忙拱手道:「高公公,好久不見啊!」 「咯咯咯咯……」 高公公未語先笑,那標誌性的公鴨嗓子「咯咯咯」了一陣,笑道:「是啊是啊,好久不見啦,當初初見二郎時,老公就覺得二郎會是個有大出息的,你瞧這可不,年輕輕的五品官京裡有的是,可九成都是靠父輩餘蔭襲職,像二郎這般憑自己真本事的屈指可數。這屈指可數的人裡頭,像二郎這般實權在握的,那就是獨一無二了。咯咯咯咯……」 「呵呵呵呵……,高公公過獎了……」 楊帆陪著高公公嘻嘻哈哈了一陣,便道:「公公辛苦,不知道聖人有何旨意示下。」 高公公「哦」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道旨意,遞與楊帆道:「這是大家的密旨,老公就不宣讀了,二郎拿去自看便是。」 楊帆雙手接過,展開密旨一看,登時一呆。高公公笑瞇瞇地道:「二郎,怎麼樣啊,好歹給咱家一句話呀,回宮也好回覆大家。」 「啊!」 楊帆清醒過來,收起密旨,拱手道:「楊帆知道了,謹尊聖人旨意!」 高公公點頭笑道:「如此就好,那二郎先忙著,咱家這就回宮了。」 這時候的太監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勢,在外面也不敢耀武揚威,楊帆塞了點跑腿的辛苦費給他,把這位老公公送出府門,望著他的車駕遠去,也不回府,只是站在府門外發怔。 莫玄飛在門口探頭探望的,見阿郎一臉沉思,也不敢打擾,如是者幾回,楊帆突然道:「玄飛!」 莫玄飛趕緊邁出門檻,應道:「阿郎!」 楊帆道:「把馬牽來,我要出門!告訴夫人一聲,我只是去辦一點小事,叫她不要擔心!」 莫玄飛趕緊答應,回去給楊帆那匹座騎套好鞍韉,牽出府門,楊帆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尚善坊,太平公主府。 楊帆緩緩地放下手臂,厚重的朱漆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太平公主不在府上。 眼看將近黃昏,公主竟然不在府上? 楊帆不信,他認為公主在迴避他。可他又能怎麼樣呢,剛剛闖過宰相府邸,緊接著再闖公主的府邸不成?這麼張狂的事兒連薛懷義都沒幹過。最重要的是,皇帝已經下了旨意,木已成舟,他縱然找到公主又能怎樣呢? 高公公持來的那道中旨不是正式的聖旨,裡邊也沒用正式的官方語言,就是武則天隨手扯過一張紙,寫了幾句話,交待的還真是一件私事。武則天在中旨裡說,太平公主殿下要往長安祭祖,要求楊帆護送前往,之後再去各道巡視。 長安是李唐宗廟社稷所在、陵寢所在,武則天登基改唐為周之後,在洛陽立武氏七廟,至於長安的李家太廟,則改名為「享德廟」,用來祭祀大唐開國三代帝王。 武周雖是滅唐自立,可是兩者之間實在有割捨不開的關係,武則天的公公是大唐皇帝,丈夫是大唐皇帝,兒子也是大唐皇帝,這種關係她無法否認,再加上天下人心的考慮,所以她對李唐宗室的生者固然刻薄,死者倒是寬宏的很。 保留李唐宗廟,是道義上該做的事,且如此一來,可以向世人表明周唐一體,正好安撫李唐王室、舊臣,緩和來自各階層的壓力。 只不過,洛陽這邊武周的太廟一年四祭從不延誤,長安那邊的享德廟是想起來才祭,形式也不怎麼隆重。如今武則天想要祭廟,她自己年事已高,且是篡唐之君,不可能去拜祭。太子李旦和房州那位廬陵王李顯都被軟禁著,那就只好讓太平公主去了。 李唐的宗廟若是一直不予祭祀難免要招人閒話,可是要祭也不能大張旗鼓地祭,總要在不知不覺中消除李唐的影響才好,這樣的話,讓太平公主此番的長安之行盡量低調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可是,為什麼要讓我護送呢?我說過,縱然你是一番好心,也不要阻攔我啊!」 楊帆牙關緊咬,怒火滿腔。 前番太平公主攔駕,曾試圖阻止他去李昭德府。如今在皇帝命他巡視天下的旨意剛剛下來,公主便又請出母皇,下了這道中旨,這分明是不死心,又想利用這種事把他羈縻在自己身邊,不想他冒了偌大風險去闖禍。 御史台的御史分赴各地,楊帆卻只有一路人馬,這一路追去,顧此失彼,還不知道能否來得及阻止那些酷吏害人,如今太平又想用這樣的手段「保護」他,讓他護送自己去長安,從而置身謀反風波之外,算計的是好,也確實是為他打算,可這是無數條人命啊! 楊帆仰天長歎一聲,怏怏地翻上駿馬,撥馬向坊外走去,剛剛走出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前方忽有一隊儀仗走來。楊帆抬頭一看,見那車上官幡,左旗高張「太平」,右旗高張「公主」,十多位襴衫佩刀侍衛護在一輛翠幄清油車旁,正是太平公主的車駕。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四章 與卿決絕 太平出門很少擺出這樣正式的儀仗,除非是入宮。 難道說,太平公主剛從宮裡回來? 這一下,更坐實了楊帆對她的嫌疑,楊帆氣往上衝,立即提馬迎了上去。 一見有人驅馬迎來不知避讓,公主府的侍衛登時按住了刀柄,可他們定睛一看,認出來人是楊帆,不由怔在那裡。 楊帆和太平公主之間那點捕風捉影的事兒,在外界傳得有鼻子有眼兒,太平公主身邊這些侍衛們也都信心為真,尤其是經過上次太平公主攔阻楊帆,兩人於車中會唔之後,他們更是再無半點懷疑。 如今眼見楊帆氣勢洶洶而來,大概是有點不太高興,那自己攔是不攔呢?不攔肯定是失職,可要是攔的話,只怕出力不討好,人家小情人床頭打架床尾和,到時候恩愛如故,自己可就裡外不是人啦。 侍衛們正猶豫間,楊帆已經穿過他們的隊伍,逕直走到車前,許厚德看他迎面走來,急忙一勒馬韁,那輛翠幄清油車便在道路中央停了下來。 一個白衣小丫頭掀開轎簾兒走了出來,雙手插腰,憨聲憨氣地道:「到家了麼,你們怎麼……」 一眼看見噴火龍般的楊帆,小丫頭轉過身,嗖地一下爬回了車廂。她認得這個男人,記得那一天她在「濯月軒」裡為公主殿下捶著腿,這個男人就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了,然後公主就讓她迴避。 小丫頭還從未看過有人敢在覲見殿下的時候那副模樣,當她邁著小碎步從這個男人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差點兒掉進池塘。今天她又看到這個男人了,眼睛噴著火、鼻孔也噴著火,好像比上回還要生氣。 轎簾兒一掀,探出了太平公主的面孔,一眼看到楊帆,太平公主頓時露出欣喜的表情。可是看到楊帆隱忍著憤怒的神情,太平公主不禁收斂了笑容,扭頭對車裡說了句什麼,那小丫頭便鑽出來,坐到車伕許厚德的旁邊,怯生生地看了楊帆一眼,握著小拳頭,有些害怕的樣子。 轎簾輕掀。一隻金鉤掛住了簾籠,太平公主靜靜地坐在車中,雙手交合,墊放於膝上,姿態優雅高貴,如一朵出水的蓮花,似有一句邀請無聲地傳入楊帆的耳中,楊帆下馬、登車,將車簾放下。 車廂很寬,門口就有一個錦墩。楊帆就在錦墩上坐下,雙手按膝。硬梆梆地道:「皇帝剛剛下了一道中旨,要我護送公主去長安祭廟,然後再往各道去巡視流人。這可是公主殿下的主意?」 太平公主的雙眼陡地一亮,眸中彷彿有兩簇火苗開始燃燒起來,她的聲音也變得硬梆梆的了:「你這是在問我,還是在質問我?」 「我當然是在問你!」 「哈!你在問我?返長安祭廟,為什麼下旨的皇帝那兒你不問。掌管宗廟祭祀的宗正寺那裡你不問,而是來問我?你心中早就認定是我的安排了,是不是?」 「皇室讓殿下赴長安祭廟。何人不可護送?怎麼可能剛剛下旨讓我去巡視諸道流人,馬上又下一道中旨叫我護送殿下去長安?你前番阻我去見李昭德不成,如今又想借此事留住我,是不是?」 太平公主一臉古怪的神氣,凝視他良久,忽然哈地一笑,輕輕點頭道:「二郎聰惠,心思靈透,我瞞不過你。沒錯,是我向母皇請求的,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 楊帆愈加憤怒:「其中的凶險,你真以為我不知道?楊帆不是大字不識的莽夫,史書我也讀過幾本的,自古至今,只要是因為謀反惹起的風波,必然是一片腥風血雨。不管是明君還是昏君,在這個問題上從來都不含糊,也從來不介意殺戮,我清楚。 代武者劉,這句話已經引起了皇帝的忌憚,誰想冒然插手此事,一個不慎都會給自己惹來塌天大禍,這我也清楚。你關心我,不想我以身涉險,千方百計地想阻止我,是為了我好,我依舊清楚。但是,你為什麼就不清楚我的性格,你憑什麼替我決定我該做什麼?」 太平公主的眼睛越來越亮,那兩簇火苗彷彿要奪眶而出,但是突如其來的一層水氣迅速氤氳了她的雙眸,讓那雙眸柔和起來,彷彿是水霧中的一雙明珠。她笑了,笑的有些酸楚,有種心碎的感覺。 太平笑著說:「憑什麼?就憑我求得下聖旨,現在聖旨已下,你願意或不願意,你都得送我去長安!否則你還能做什麼,反出大周去做個遊俠、做個以武犯禁的江湖人?那樣的話哪怕你不眠不休,奔命於諸道,你能救出幾人?」 楊帆怒喝道:「我只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下賤!」 太平公主的身子劇烈地哆嗦起來,她緊緊攥著雙拳,骨節處繃得雪白:「因為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偏喜歡纏著你。我明明知道越是想拖住你,不叫你以身涉險,你越厭惡我,可我偏偏幹得無怨無悔!你說這不是下賤是什麼?」 她努力地仰著臉,不讓眼中的淚光凝成水珠,她那雪嫩的臉頰吹彈得破,微仰的表情裡有一種天皇貴胄自幼熏陶養成的高傲,這高傲尤其令楊帆憤怒。 楊帆的表情冷下來,聲音也冷了下來:「好!我今天來,就是想知會殿下一聲,有請殿下今晚就做好準備,咱們明天一早就啟程!殿下身嬌肉貴,可能受不得路途顛簸,只是護送之事既由楊某安排,路途上便少不得辛苦,公主最好輕車簡從!」 楊帆轉過身,一手撩起轎簾,頭也不回地道:「公主最好少帶點東西,多趕一步路,就能多救一條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請殿下你……也積點德吧!」 楊帆冷冷地摞下這句話便揚長而去,他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便連憤怒也再感覺不到半分,這比勃然大怒更令太平恐懼,因為他憤怒至少意味著他對她的在乎,而現在他如此的平靜冷漠,只能說明他的心中已經再也沒有了她的存在。 車廂裡的談話很清晰地傳到了前方,前方車座上,許厚德靜靜地坐在那裡,彷彿一句都沒有聽到,有些東西,真是不該被他聽到的。白衣小丫頭坐在旁邊,扭了頭,似乎想問他一句什麼,但是見了他的表情,小丫頭很聰明地閉上了嘴巴。 一聲馬嘶,馬蹄疾驟,楊帆揚長而去。 太平公主坐在車廂裡,聽著那漸去的馬蹄聲,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 夜深了,楊府裡還在忙碌。 阿郎和娘子馬上就要離開洛陽,要做的準備著實不少。 得知要遷去長安的時候,小蠻就趕緊把各家店舖的掌櫃找了來,精心做了一番安排,雖然倉促了一些,好在這些日子小蠻專心打理店舖,各家店舖在她的安排下早就有了一套成熟完善的章程,主家暫時不在也不會出什麼問題。 饒是如此,光是交待生意上的事情也拖到極晚的時候,最後各位掌櫃的是在楊家用了晚膳,這才搶在宵禁之前離開。 傍晚的時候,蘇氏車行還送來一掛大車,這掛大車是楊帆在他們那裡訂做的。蘇氏車行是洛陽車馬行裡最好的一家,他們做的長途大車,能適合各種路況,車子結實靈巧,而且加了很多減震的措施。 以至於就像「俞大娘船」以俞大娘命名一樣,這家車馬行的名號也是以他們東主的名字命名的,這意味著在行業中的一種成就。蘇氏車行的車叫「木魚車」,因為這家車行的東主姓蘇,叫蘇沐漁,「沐漁車」就百姓們叫白了便成了「木魚車」。 楊帆定做的這輛車是要給孕婦用的,所以楊帆定做的時候特意加了三成的工錢,再三強調務必要讓車子走起來平穩輕快不顛簸,因為楊帆的身份貴重,蘇氏車行不敢怠慢,已經久已不親自操刀,只管讓徒弟做事的蘇沐漁這回親自動手製作這輛車子。 以蘇家車行熟練的制車技術,平時製作一輛車子只需要十天,可是這輛由蘇掌櫃的親自製作的長途馬車卻足足耗時兩個半月。 車子送到楊府,莫玄飛好奇地上車試了試,果然如履平地,他特意回車從台階上輾過,車子左輪從一塊階石上輾上輾下的,都沒有感覺太大的震動。他的屁股底下是牛皮的硬座,而車廂裡是墊了柔軟厚實的皮毛毯褥的,其舒適可想而知。 不僅車子是特製的,楊帆還委託蘇掌櫃的幫他買回來兩匹走慣了關中道的馴馬。小蠻看到這輛車子,才相信郎君想把她送去長安是早有打算,並非因為嶺南血案才臨時冒出來的主意,如此說來,此番丈夫出京就未必如她所想像的那麼凶險,小蠻這才放下心來。 燭光下,楊帆和小蠻偎依著,輕聲道:「家裡的人都留下吧,除了桃梅和三姐兒,她們兩個是你身邊的人,你用著習慣。另外,我這次離開,阿奴也不好在刑部司裡繼續待著,我讓她陪你去長安,與你也有個照應。」 小蠻奇怪地道:「陛下命你護送公主去長安,既然公主也去長安,咱們不正好一起走麼,何必囑咐這麼多呢?」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五章 西行望長安 楊帆搖搖頭,道:「不能一起走,皇帝命我護送公主,那這一路行程何時歇宿何時趕路、警戒安排、地方官接送等等一應事宜就該由我安排,我得抓緊時間。你有孕在身,不能顛簸,我讓阿奴陪著你緩緩而行。」 對於楊帆和太平公主之間的那筆糊塗帳,小蠻多少也知道一些,她輕輕歎了口氣,答應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麼。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知道丈夫心中有許多煩心事,不想多給他增加煩惱。 楊帆握著她的手,輕輕笑道:「去了長安,乖乖待著,距你生產還有四個月呢,我一定來得及趕在咱們的寶貝出生之前回去,陪在你的身邊。」 一提起孩子,小蠻便心情大好,她溫馴地點點頭,偎依到郎君懷裡,眉梢眼角都流露出溫柔甜蜜的笑意。 這時候,桃梅在門外輕聲喚道:「阿郎,咱家有客夜訪,現在前廳候著。」 「什麼?」 楊帆一聽大為奇怪,如今已經宵禁了,還有什麼人能來拜訪? 楊帆匆匆來到前廳,就見廳上坐著一人,一見他走進來立即站起身來。廳中燭火明亮,映的那人面目十分清楚,楊帆一見那人模樣心中便是一詫,訝然道:「是你!」 楊帆不記得他的名字,卻知道他的身份,這人是太平公主的車伕,楊帆已經不止一次見過他了。既然是他,那麼此人在宵禁之後還能過府拜訪便不足為奇了,只要是規矩就一定有人可以不遵守,一塊公主府的腰牌,絕不是那些巡街的金吾和巡坊的武侯敢冒犯的。 「郎中可否借一步說話?」 許厚德對楊帆說了一句,不等他回答,便向廳外走去。 楊帆跟在他的身後,走向院角一棵大樹,問道:「殿下派你來的?」 許厚德沒有回話,而是猛回身,重重一拳擊來。 看來這許厚德還是一個練家子,拳頭帶風,呼嘯而至,可惜在楊帆面前他還是不夠看,楊帆恰好邁起的右腿迅速地向地上一點,身子後仰,拳頭差之毫釐,挨著他的鼻尖飛了過去,許厚德踏步進身,屈肘又向楊帆咽喉撞來。 楊帆雙手齊出,一扣一扳,再向外一甩,許厚德便站立不穩,身體打了幾個轉,一跤跌倒在地。 莫玄飛等幾個正在院中的家丁一見那客人向主人動手,立即飛奔過來,楊帆喝道:「退下!」隨即踏前一步,對許厚德沉聲道:「這……也是殿下吩咐你做的?」 許厚德見自己偷襲尚且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他已有了防備就更加沒有可能,便不再嘗試,他爬起身來,瞪著楊帆,惡狠狠地道:「你總是這麼自作聰明麼?殿下在你眼中,就是一個冷血無情、殘忍無恥的女人?」 楊帆挑了挑眉,道:「這麼說來,你是自作主張,替你的主人打抱不平來的?」 許厚德沉聲道:「沒錯!我今天來,殿下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殿下知道了,一定會嚴懲我,說不定還會把我發配到邙山種莊稼去,可我還是要來,我不能讓你這個自以為是的蠢貨,一次次地把公主的好心當成驢肝肺!」 楊帆皺了皺收,沒有說話。 許厚德道:「你知道你從公主府上回來遇見我們的時候,我們從哪兒來麼?我們從宮裡來!你是不是又要自以為是的以為,殿下之所以從宮裡回來,是因為她去宮裡央求陛下要你陪她去長安祭祖的? 哈哈哈,我真是不明白,殿下為什麼如此青睞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殿下這個公主做的很清閒?沒錯,殿下對很多人用過心機,而且都是為了算計他們。如果說在這人世間,還有什麼人是殿下從來不想用心機、也從來不想算計,全心全意為他好的,那就只有你一個了,為什麼你偏偏把公主想的那麼壞! 我告訴你,公主是接到陛下命她赴長安祭廟的旨意之後才入宮的,公主之所以入宮,就因為那旨意上指明要由你護送公主殿下去長安,公主殿下知道你有大事要做,不想耽擱了你,所以才為你入宮請命! 可惜,皇帝心意已決,殿下也不能說服她,殿下費盡唇舌,依舊不能讓皇帝回心轉意,這才返回自己府邸。結果,半路上你就來興師問罪了!你了不起,這麼多年來,只有薛駙馬餓死在獄中的時候,殿下曾經哭過,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殿下為你流淚!」 楊帆呆住了,呆了半晌,才問道:「為什麼……我問她的時候,她不解釋?」 許厚德道:「我不知道公主為什麼不解釋,我倒覺得,殿下確實沒有必要向你解釋。像你這種自命不凡的人,會相信殿下的解釋嗎?沒得再受你一番羞辱!姓楊的,你有何德何能?你根本配不上公主!」 楊帆怔怔地站在那兒,星光疏淡,清冷的夜色映在他的臉上,無法看清他臉上究竟是一種什麼表情,他的神情比夜色更暗。 許厚德拍拍身上的塵土,對楊帆道:「我今天來,就是要告訴你,不要把殿下想的那麼不堪,殿下的心,比你乾淨的多!」 他走出幾步,又站住,冷冷地道:「還有,不只我很生氣,八金剛更生氣!你最好小心一些!」 楊帆詫異地道:「八金剛?」 許厚德道:「你不是已經領教過她們力托驚馬的功夫了麼?公主十六歲出嫁,那時她們就是公主的陪嫁,一直是公主身邊最親近的人!你不要覺得你的武功很了不起,真要動起手來,你一個絕不是他們八個的對手!我來的時候,八金剛就讓我給你捎句話……」 「什麼話?」 「如果你再讓公主傷心,就把你大卸八塊!你放心,把你卸成八塊的話,連刀都不用!」 ※※※※※ 第二天一早西行的車隊就開始集結,直到午後,整支隊伍才出現在十里長亭。 並非有人故意拖延,就連公主府的車隊也是一再精簡,許多笨重的東西都沒有攜帶。但是楊帆要匯合監察御史胡元禮、都官郎中孫宇軒,再一起趕去匯合太平公主的車隊,這就差不多用了一個半時辰。 然後就是方方面面面的人來送行,誰沒有幾個知交好友呢?雖然為楊帆、胡元禮和孫宇軒送行的人遠不及為薛懷義和什方道人送行時候的壯觀,卻也為數不少。而太平公主那邊,宗室裡來送行的人就更多了。 離開十里長亭後,他們先去龍武衛大營持聖旨兵符調兵。因為楊帆是武將出身,所以龍武衛的將領對他很是友好,親自陪他往營中選兵,麾下兵馬任他挑選。 馬橋就在龍武衛中,但楊帆並未想選他,面片兒已經有了身孕,馬橋在軍營中,可以就近回家探望,如果跟著自己南下就無法兼顧家裡了。可是馬橋一見是楊帆南下,興奮不已,馬上主動請纓願護送欽差南行。於是,這個差使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楊帆的行軍速度很快,孫宇軒和胡元禮對他的安排沒有任何意見,馬橋更是舉雙手贊成,既然是他兄弟的命令,他根本不問理由。太平公主也沒有任何刁難,到了夜晚歇營的時候,他們已經趕出了六十里路。 小蠻的車子沒有跟來,雖然楊帆為她配備了一輛跑長途的好車,而且小蠻身子一向結實,可楊帆還是不敢冒險。只是擔心姜公子的人注意他的舉動,所以一開始讓小蠻的車子混在他們的車隊之中,半途中阿奴和趙逾派來的人就護著小蠻的車子離開了大隊,抄小道去長安。 阿奴對不能陪他一起南下頗有怨尤,但她也清楚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她甚至猜到,楊帆做這番安排,是為了促使她跟小蠻的關係更加親密,比起長遠的安寧和幸福,短暫的分離自然是值得的。 太平公主的車隊停宿之處距前面的鐵門鎮還有一段距離,因為天色已晚,再說小鎮中的住宿未必有公主自己的營帳舒適,所以隊伍在一片矮山下紮了營。 這裡不可能遇到什麼危險的,如果有三五個不開眼的剪徑蟊賊也完全造不成什麼威脅,但是馬橋依舊安排的中規中矩。 太平公主的車駕及其近侍僕從全都安排在大營的中間位置,環於其外的則是楊帆、孫宇軒和胡元禮三位欽差的營帳,他們都各有近身侍衛和扈從,最外側才是龍武衛的官兵駐紮的營賬。 營中和營外挖了排水淘並連接起來通入山下小河以防夜間下雨,四下裡和山頭上都布了游哨,龍騎衛都是騎兵,又安排了專人牽著馬在河邊飲水、吃草,再喂些豆餅鹽巴。 營帳中在下風處掘了幾十處爐灶燒飯煮菜,公主是貴人,自有專人伺候,吃不得他們這等粗糙飲食,倒無需他們費心。 虞侯板著臉,按著刀很嚴肅地在營中巡視著,檢查警戒、紮營、旗幟、鼓號等一應安排是否妥當。 兩兄弟各有際遇,各有機遇,楊帆固然今非昔比。昔日修文坊中的那個潑皮坊丁,經過幾年軍伍生涯的鍛煉,如今也成長為一方將領了。 二人的感情生活也是各具精彩,只是馬橋如今已修成正果,情路坎坷的楊帆,前路漫漫,依舊不見盡頭。 這一天楊帆都故意在太平公主面前晃悠,只可惜,公主一直都沒有理他,甚至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六章 我就是我 殘陽如血,一片殷紅。 楊帆坐在一方大石上,背後就是漸墮西山的那一輪紅日。 晚風拂著他的髮絲,髮絲在風中凌亂地飛舞,恰似他此刻的心情。 遠遠看著在公主帳外隨意走動著的八大金剛,卻始終不見公主露面,楊帆不禁暗暗歎氣,他可以想像太平公主此刻該是怎樣的傷心欲死,大概當自己決絕而去的時候,她的心就已經碎了吧? 馬橋在營裡營外巡視著,走到河邊時,看到正在河邊飲馬的士兵,又特意囑咐他們要看好馬匹,不要讓馬竄到河對面的田地中去禍害了百姓的秧苗,到時候地方官告到京裡,免不了吃一頓板子。 他正粗聲大氣地吩咐著,遠處忽然有幾個士兵喧嘩起來,隨即便見草叢分列,一隻受了驚的野兔慌不擇路地逃逸著,恰向馬橋身邊竄來。 馬橋眼疾手快,飛起一靴踢去,堪堪踢中那隻兔子,六七斤重的肥兔在地上滾了幾滾便一命嗚呼,馬橋這一腳竟將那隻兔子活活踢死了,馬橋哈哈大笑,提了兔子向兄弟們炫耀了一番,便在馬屁如潮中得意洋洋地走去。 追過來的幾個士兵一看兔子被他們的上司截去了,只好自認倒霉,垂頭喪氣地走去,希望再能有所捕獲。 馬橋提了兔子回到營中,忽見楊帆抱膝坐在大石上正呆呆地出神,馬橋便繞到大石後面,爬上大石坐到楊帆身邊,舉了舉兔子,笑嘻嘻地道:「方纔在田埂上打了只野兔,一會兒咱們把它烤了,好好喝一頓。」 這時軍伍中還沒有嚴格的禁酒令,即便以軍神李靖治軍之嚴格,在他親手所著的兵法中也只是規定不許酗酒打鬥,而不是禁止飲酒。軍人飲酒,自古風氣使然,要禁酒也是個長期的過程。 當年呂布就因為軍前禁酒,甚至惹出一場軍事政變的亂子,以致葬送了性命。直到宋朝時候,也只有在戰爭的關鍵時刻,兩軍對壘的血腥戰場上,主帥才會根據形勢需要酌情臨時禁酒。 如今這龍騎衛護送公主去長安,始終是在由朝廷控制的地面上,是一件很輕鬆的差使,所以馬橋並不緊張。 「喝酒?好啊!」 一向不怎麼好酒的楊帆不知怎地,此刻卻極想痛飲一番。他看看馬橋手中提著的野兔,皺眉道:「這隻兔子才六七斤重,剝皮剖腹後燒烤一番,也沒多少肉了,怎夠你我享用呢。走,咱們去山上尋摸一下,抓幾隻野雞回來,今晚不醉不休!」 馬橋大笑道:「哈哈,終於被我逮著機會可以教訓你了,咱們酒可以喝,然則公務在身怎可大醉呢?二郎,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馬橋話猶未了,楊帆已躍下大石,大步向山上走去,馬橋趕緊提著兔子跳下去,大叫道:「二郎且慢些走,待我收好了兔子,再陪你去找雞!」 ※※※※※ 弦月如鉤,山野間一片清冷。 山下小河邊的篝火已經熄滅,草叢中唧唧蟲鳴織成一片。 大營外側第一道關卡比較嚴密,時時傳來巡弋官兵和固定哨兵之間對答口令的聲音。 大營內到了公主營帳處尤其嚴密三分,公主府的侍衛自己又組成一道警戒線,嚴格警戒著。他們也不認為在這裡有誰敢冒犯公主,可規矩就是規矩,哪怕讓一條長蟲一隻野兔竄進帳去驚嚇了公主,那都是他們失職,後果嚴重。 夜色中,忽然一人緩緩走近,公主寢帳外的士兵立即抓緊兵刃,低聲喝問:「來者何人?」 「虞侯總管陳默予巡營!」 「口令!」 「兩件道袍!」 「削髮為僧!」 「陳虞侯請過!」 草叢中兩具前指的勁弩豎向了天空,那個巡營的陳虞侯點點頭,按著刀從公主帳前走過去了。 這口令是馬橋定的,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想出這麼兩句口令來,除了楊帆。 在別人看來,口令就是要天馬行空,讓人猜都猜不到才好,只有楊帆知道這句口令是什麼意思,那是他們兄弟兩個改變一生的一件事。就是從披上那件道袍開始,他們一生的命運才隨之而改變了,馬橋對此自然記憶猶深。 楊帆站在暗處,舉起酒囊,又狠狠地灌了大口酒,舉步向前走去。他沒有大醉,但是腳下已經有些虛浮,走在並不平坦的山野間,身子微微有些搖晃。 「來者何人?」 「刑部郎中楊帆,求見公主殿下!」 前方沉默了片刻,兩具勁弩依舊警覺地向前指著,中間亮起一隻燈籠,燈籠冉冉飄來,飄到近處才看清後邊提著燈籠的那道淡青色人影,來者只有一個人,他提起燈籠照了照楊帆的面孔,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便鬆開了:「天色已晚,郎中若無要事還是明早再來吧!」 說著,他舉起右手,向後面打了個手勢,兩具勁弩便指向了天空,以防誤射。 楊帆收起酒袋,道:「請通稟一聲,若是公主不見,楊帆再離去不遲!」 楊帆和太平公主的事傳的滿城風雨,那侍衛如何不知?他還真不敢得罪了楊帆,遲疑一下,才放輕了聲音道:「殿下正在沐浴,不宜接見郎中,還是請郎中明晨再來吧。」 楊帆苦笑道:「明晨再來,恐今夜便睡不好了,勞煩足下通稟一聲,若公主不允見,楊某再退下不遲。」 那侍衛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如此,請郎中稍候。」 片刻之後,那侍衛便出現大帳內。 這頂大帳如同草原上可汗一級酋長的大帳,十分寬大,裡邊用簡易的折屏、布幔等分隔成不同的空間。隔著一道從帳頂一直垂到地面的布幔,剛剛沐浴完畢的太平公主正俯臥在一張軟榻上。 腴潤光滑的脊背、下凹的腰窩,圓嘟嘟的滿月般的美臀,還有一雙結實如玉柱的修長大腿。因為趴著,胸前一雙渾圓玉球被擠壓得有些外溢,在肋下溢出一道極大的圓弧,看起來質感渾厚、柔軟而富有彈性。 在她身後站著一個膀大腰圓的女相撲手,那雙可以力挽驚馬的巨掌,此刻卻是異常的輕柔,推、拿、按、揉、摩、切,忽爾掌緣,忽爾掌背,忽爾掌心,忽爾握拳,動作嫻熟無比。因為她的動作,太平胸前一雙玉球顫巍巍地不斷變幻著形狀。 按摩在唐朝時候十分盛行,太醫署裡甚至專門設有按摩博士和按摩師,授以九品官,專掌教化推拿之術。這個女相撲手就是太醫署裡那位按摩博士所收的女高徒。 「殿下,刑部郎中楊帆求見!」 帷幔外傳來近身侍衛的話,裡邊正在推拿的那個女相僕手雙手頓了一頓,隨即便恢復了常態,繼續拍打著公主光滑的脊背。 太平公主俯臥在那兒,臉頰衝著另一側趴著,聽到侍衛稟報,脊背明顯地繃緊了一下,背上「啪啪啪」的輕快聲起,兩隻肥大的手掌拍動下,太平公主繃緊的背部曲線又漸趨柔和下來。 「他……有什麼事?」 侍衛的聲音道:「他沒有說,只說……請公主接見!」 太平公主又沉默了一會兒,道:「就說本宮已經歇下,不宜見客。如果他有什麼事,明早再說。」 「是!」 那侍衛猶豫了一下,又道:「屬下就是這麼說的,可楊郎中說,若明晨再來,恐今晚就無法入眠了。屬下看他喝得酩酊大醉……咳咳,是以才入內稟報……」 侍衛等了一下,不見內中動靜,便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訕然道:「屬下告退!」 「慢著!」 太平公主突然喚了一聲,翻身起來,一對雪乳攸然呈現,白皙幼滑的乳膚上,妖艷地點綴著兩朵嬌小的櫻蕾,艷光四射。只是麗色一閃,它便被一件雲羅似的輕衫包裹住了,女相撲手把一件輕柔的寬袍披在她身上,輕輕退在一邊。 女相撲手的眼神有些古怪,似乎對太平公主微有責怪之意。太平公主與她的眼神一碰,馬上飛快地挪開了。她也覺得自己太不爭氣,被人家傷得那麼深,只聽他說一句今晚會睡不好覺,這就心軟了,就巴巴地迎接人家進來,自己就恁般好欺負麼?可……可就是心軟了,又能怎麼辦? 「你……喚他進來吧!」 太平公主吩咐了一聲,旁邊那個女相撲手終於忍不住了,咳嗽一聲道:「殿下,夜色已深,殿下不宜接見外臣。孤男寡女,恐……」 太平公主乜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關於本宮的流言蜚語還少麼?本宮怎麼活,那是本宮自己的事,什麼時候怕過別人嚼舌頭,本宮什麼時候變成怕人說三道四的女人了?」 女相撲手見她微怒,唯唯低頭,不敢再語。 太平公主似乎也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有些重,便拍拍她的手臂,柔聲道:「你去歇息吧,我沒有事,太平從來就不是一個為了看別人臉色而活著的女人,更不是一個為了聽別人不痛不癢的說道而活著的女人,謗譽由人,我就是我!」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七章 隨你怎麼樣 「是!」 女相撲手無奈地垂下頭,低聲答應一句,悄悄退了出去。 楊帆走進大帳的時候,帳中的燭火很明亮,四廂裡帷幔飄飄,也不知道其後都是些什麼空間,有什麼單獨的作用,又或者裡邊是否還有其他人。 太平公主穿著一身素白色的羅裳,盤膝坐在一張席上,身前有一張卷耳矮几,幾上左上方正燃著一爐熏香,香煙裊裊而起,映得太平的容顏有些縹渺的感覺。靜坐冉冉,皎若一株清蓮,一頭濕亮的秀髮披散在肩頭,額頭加了一條飾著金色蓮紋的抹額,看起來有些像廟裡供奉的觀音大士。 然而再走近了去,給人的感覺便又是一變。那一身羅裳輕軟,燭火在一側透過薄薄的羅衣,似把她衣下肉色的胸乳都隱隱地透現出來。「素胸未消殘雪,透輕羅」,描述的大概就是此刻這般意境吧。 只是此刻的太平公主雖然衣著薄透,卻沒有色相的味道,一股冷意從裡到外浸染了她的全身,她那澄澈的眼神中,彷彿藏著一抹霜雪,讓她凜然不可侵犯。這個女人,就像一步一變的美妙風景,遠近高低,各有不同。 看著她高貴出塵的模樣,想著她一次次的委曲求全,楊帆的頭有些抬不起來。愛一個人,再高貴的人,也會為了那個人,自己低到塵土裡。這一回,是不是該輪到他,放下他那顆高傲的心,向眼前的玉人低頭了? 「我錯了,錯了就是錯了,所以我來認錯!」 楊帆低下頭,一開始聲音還有些弱,想想這只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便跟她道歉也沒啥丟人的,聲音便又大起來。 太平公主根本不敢奢望楊帆會向自己低頭,她還以為今晚楊帆過來,還是為了流人的事情,楊帆脫口一句認錯,反把她弄得一愣。本來她滿腹的辛酸委屈,一肚子的怨氣,被楊帆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逗引的就只剩下納罕與好奇了。 太平公主奇怪地問道:「什麼事情你錯了?」 楊帆低頭道:「當然是我誤會你的事情,是我錯了,不該冤枉了你,向你亂發脾氣,我向你道歉!」 太平公主詫異地看著他,片刻之後,漸漸變成生氣的模樣,怒道:「是誰告訴你的?」 楊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道:「是誰告訴我的很重要麼?他這麼做還不是因為對你的忠心,何必這麼在乎他是誰?」 太平公主顰額一想,問道:「是不是許厚德,想來也只有他會這麼自作主張!」 楊帆問道:「許厚德是誰?」 太平公主道:「我的車伕!」 楊帆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認了。 太平公主暫且把這個話題摞下,睨著楊帆道:「道歉需要喝酒壯膽麼?」 楊帆掩飾道:「怎麼會,只是馬橋是我的知交好友,我二人許久未見,如今得以同行,心中歡喜,所以晚上多喝了幾杯。」 太平公主輕輕哼了一聲,沒有戳穿他的謊言。 楊帆道:「我知道真相以後,才感覺確實是我莽撞了。這件事是我錯了,如今來向公主請罪,打與罰,都由得你……」 他不提此事還好,一提起來,太平公主心中火氣又起,忍不住質問道:「你為什麼查都不查就認定是我呢?在你心中,我就那般無恥?」 楊帆揉揉鼻子道:「說無恥嚴重了些。其實就算此事出自你的授意,那也是為了保護我。這一點,我心裡很清楚,可我……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不喜歡被人左右,更不喜歡你用心機。」 太平公主怒道:「為什麼一遇到這種事,你就馬上認定是我用了心機?還不是因為,我在你心裡不堪到了極點,但有什麼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事,理所當然就是我做的?」 女人發起脾氣來,比男人還要不可理喻。楊帆剛剛解釋過事情本身並不涉及無不無恥的道德問題,她還是給自己扣上了一頂大帽子,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說明她的苦大仇深,傾黃河之水也難洗刷。 楊帆覺得她的火氣很大,想了想,決定用沉默來表示自己的理屈和服軟,但是他的沉默卻換來了太平公主更大的火氣:「哈!你不說話,那是默認我卑鄙無恥、陰險狡詐了?」 楊帆覺得酒喝的有點多,因為頭已經開始痛起來了。 既然沉默也是錯,他決定解釋解釋,仔細想了想,他似乎找到了癥結所在,便斟酌著道:「我想……是因為你太聰明吧?」 「聰明?」 「是!不管官場風雲還是軍國大事,又或者遇到什麼難解的問題,只要你肯想辦法,幾乎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你……你太聰明,聰明到一旦有事情可能涉及到你,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認定是你,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太平公主聽的欲哭無淚,她萬萬沒有想到竟從楊帆口中問出這樣一個叫她哭笑不得的理由,她憤憤地道:「照你這麼說,聰明女人就活該倒霉了?或者,我應該裝得蠢一點,蠢女人就是好女人?」 楊帆被她質問的節節敗退,有些委屈地答道:「我也並非就斷定是你啊,我上車之後問過你的,可是你不但不否認,還親口承認了,你讓我怎麼往別處想?」 太平公主更怒,怒道:「我否認?我為什麼要否認?你一聽說這件事馬上就來找我,還不是已經認定是我做的了麼?你怒氣沖沖地登門問罪,你想要我怎麼解釋?我解釋了你會聽嗎?你會信?」 「我會!我真的會!」 楊帆認真地道:「如果你說不是你,我就一定相信,因為你一向敢作敢當,你說不是你,那就不是你!」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凝視良久,輕輕搖了搖頭,有些悲哀地道:「可我不想解釋啊……,如果你每遇到一件壞事都首先想到我,都需要我親口否認,那我寧願承認它算了,太累!我的心太累……」 太平公主臉上有一種疲憊的悲哀,聲音也哽咽起來,眼底漸漸有一層晶瑩的淚光蘊起,她低聲道:「我一直努力想要取悅你,不管是做人、做事,甚至穿著打扮!你不喜歡的,我就不做。你家裡養了貓,我便也去養貓;婉兒喜穿素色衣衫,我便也改穿素色衣衫……,我小心翼翼的只想討你喜歡。在別人面前,我說我從來都不是為了看別人的臉色而活著,可是在你面前,我早就不是我了,我換來的是什麼呢?」 兩行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太平公主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忍不住伏案大哭起來。 楊帆還是頭一回聽太平公主向他吐露這麼多的委屈、這麼多的心事,那情真意切的傾訴,一聲聲一句句都扣在他的心弦上,讓他心中激盪不已,他伸出手,想去撫摸太平公主柔亮的長髮,堪堪觸及她的秀髮,又失去了勇氣,無力地垂下。 看著太平公主輕輕聳動的肩膀,楊帆期期地道:「其實,我對你的情意也並非沒有感覺,七夕泛舟於洛水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往昔許多糾葛,說不清、辨不明,那就放下吧。可能……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太平公主聽了這句話,哭聲戛然而止。她急急回想當日發生在洛水船頭的一切,他讓自己枕在他的腿上安睡的一夜,清晨連綿的鐘聲中他對自己說過的那些,他走出去時因為腿已經麻痺而有些蹣跚的腳步…… 很多東西她記住了,記得很牢,但是被她忽略了,哪怕是在她回憶起那一夜的溫馨時,一旦回憶到清晨這一刻,她迅速想起的都是楊帆的身世,以至於完全忽略了他說過的那些話話。 如今回想起來,楊帆當時似乎真的說過這樣的話,那是不是說,精誠所至,郎君那鐵石一般的心扉從那時起就已為自己打開了一隙,可憐自己只顧自怨自艾,又兼因為桃源村的事而生起畏怯之心,白白虛耗了這麼久。 想到此處,太平公主的心都被莫名的歡喜充塞滿了,她發現自己真的很不爭氣,明明被人傷的那麼深,明明每一次都流著淚發誓要離開他,結果他只是稍稍給了自己一點陽光,她的心就歡喜的像盛開的牡丹花。 情根早已深種,她……已經無可救藥了! 楊帆可不知道他的一句話在太平心中掀起那麼大的波瀾,他仍在很誠懇地道歉:「這一次,的確是我錯了,我知道傷了你的心,可我……不知該怎麼辦才,今天來,我向你道歉,只要你肯消氣,想打想罰,我都由得你!」 楊帆說的很誠懇,不是裝出來的誠懇,是真心實意的道歉。 太平對於楊帆,從一開始的追求就錯了。第一次,她試圖用富貴權勢來收買他,第二次試圖用她妖嬈艷麗的胴體來誘惑他……,人與人之間,一旦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那麼你要比別人多付出幾倍的努力,才有可能扭轉你在別人心中的印象。 太平公主在一次次碰壁之後,漸漸學會了如何平等的愛一個人,不過為了扭轉她先前在楊帆心中造成的惡劣印象,也著實地吃盡了苦頭。一點點的付出,感情的太平上,她終於漸漸扳回了劣勢,而這一次的誤會,成為了一個最好的契機,楊帆主動認輸了。 情場這一仗,太平傷的辛苦,卻贏了。 心結漸開,再看看垂頭喪氣的楊帆,太平的一顆芳心不免又柔軟起來。對年紀比自己小的情郎,女人總是會更包容一些的,哪怕她的個性本來很剛強。反過來,年紀大的男人對比自己小的多的愛人也會多一些寵溺縱容,這大概也是人的天性之一。 「年輕男人嘛,總是粗枝大葉、容易衝動,他如今這麼低聲下氣的道歉,我就不要難為他了吧……」 這樣想著,太平公主的心氣兒就平了,眼中漸漸露出一抹戲謔的意味:「真的任打任罰嗎?」 楊帆聽她鬆了口氣,趕緊挺起胸膛,做出一肩承擔的豪邁模樣,道:「那是自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是我錯了,我就認錯!要打要罰,都由得你!」 楊帆的話擲地有聲,慷慨激昂,但是片刻之後,他的聲音便從帳中再度響起,這一次他的聲音變得更加的慷慨激昂了:「那不行!大丈夫可殺不可辱,這種無理的要求,我絕不能答應!」 「你剛剛才說,要打要罰都由得我,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這……這……我怎麼知道會是這樣的懲罰?我可是個男人!」 「男人怎麼啦?」 「我……我以後還要見人嗎?」 「哈!你見不得人,我就見得了人啦?為了救你出獄,我不惜自污,現在鬧得滿城風雨,可我和你究竟有什麼關係了?一次次好心對你,一次次被你傷害,我李令月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可是在你面前,我早就尊嚴掃地了,你有替我想過麼?」 「你……你換一種懲罰成不成?哪怕……哪怕打我二十軍棍都成!」 「你會怕挨棍子麼?再說,我就算吩咐下去,他們會真的用力打你?少在我面前打這種如意算盤,我就要這種懲罰,你接受還罷了,你不接受,我就不原諒你,叫你一輩子都欠著我的!」 夜晚很安靜,八大金剛站在帳外,聽到帳中隱隱約約的對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想不通公主對楊帆究竟要施以什麼懲罰,以至於激起他如此之大的反彈。 總之,帳中兩個人僵持了大約三盞茶的功夫,楊帆嘟嘟囔囔的不知說著什麼,似乎是妥協了。又過了片刻,楊帆就在太平公主的爆笑聲中很狼狽地逃了出來。 外面的燈光不算明亮,但是八大金剛還是看的非常清楚,這位很俊俏、很有英氣的少年郎君今晚喝了酒,臉色本來就紅得很,當他從帳中逃出來時,臉色就更紅了,紅得就像是猴子屁股。 楊帆狼狽逃去,八大金剛急忙閃進帳內,就見太平公主抱著肚子笑倒在榻上,笑得捶地流淚,一點天皇貴胄大周公主的樣子都沒有了。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八章 我獨行 天剛濛濛亮,裊裊的震霧中就傳出一陣陣呼嘯的刀風。 馬橋起了個大早練功,這幾年來他對技擊一直苦練不輟,從不耽誤。他已經娶了面片兒為妻,如今又即將擁有自己的孩子,責任感使他變的更加成熟。他是個武人,武就是他的立身之本,所以從不敢懈怠。 原本那個大清早去開坊門時,眼睛都要半睜半閉著好像夢遊似的痞賴坊丁早已不見了,如今的馬橋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以身作則、嚴於律己的將軍,如今也只有在楊帆面前時,他才會恢復昔日的痞賴流氣。 楊帆被那一陣陣呼嘯的刀風吸引過來,他也是一早起身練功的,看到馬橋比他起的還早,楊帆很是欣慰。兩兄弟很久沒有餵過招了,於是興致勃勃地切磋了一番。 馬橋的刀法基本上還是以楊帆傳授給他的刀法為基礎,不過幾年的軍旅生涯,又吸收了軍伍中常用的刀法殺招,將之完美地融合進自己的技擊技巧,對楊帆教他的刀法則去蕪存精,進行了修正。 所謂去蕪存菁,他還沒有那個實力,他的去蕪只是摒棄了不適於沙場征戰的殺法,代之以更加簡單有效的殺招,如此一來,卻也練出了他獨特的風格,較量起來,令楊帆也大開眼界。 戰場殺技,沒有任何花哨的招數,簡練實用,樸實無華。這倒不是說楊帆的刀法花哨無用,楊帆的刀法是江湖人的武技,江湖人一旦發生爭鬥,大多是兩人較技,頂多三五人圍攻,雙方的身法又都很靈活,虛招、變招、技巧就很有必要,技高一籌很多時候就體現在這裡。 可戰場上不行,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你的敵人不止一個,也根本沒有供你遊走纏鬥的空間,如果不能在三兩擊內結果敵人,死的就是你,所以戰場武技,無論是棍法、槍法、刀法,還是拳腳,都是平實無華,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架勢,雖然在外行人眼中不怎麼好看,卻最具殺人效果。 馬橋的武功當然不如楊帆,不過他吸收了軍中刀法之後,又對楊帆傳授的刀法小小做了些改變,使他的刀法更適於馬上運用。刀法狠厲霸氣,簡單直接,如今是與楊帆作馬下較量,他還發揮不出十成功力,但楊帆與他一番交手,就已準確地估計到如果是馬上作戰,他的這套刀法威力如何。 一番切磋後,楊帆對馬橋又做了一番指點,同時籍由馬橋的刀法,楊帆對於馬上做戰時如何運用刀法也有了更深一層的領悟。大唐軍中的刀法固然簡單,卻是在實戰中千錘百煉出來的,已經證明了它的效果,只是為了普及,它過於簡單。 但是看在楊帆這樣的技擊高手眼中,這種簡化後的刀法固然少了一些玄奧,卻未嘗沒有一種反璞歸真的效果。所謂大巧不工,大巧若拙,楊帆正值武功要更上層樓的關鍵時刻,這種切磋使他所受的益處甚至還超過受他點撥的馬橋。 兩個人比武已畢,趕到河邊洗漱了一番,嘻嘻哈哈的正往回走,便接到了公主的命令,公主吩咐馬橋不急著拔營,召楊帆去見。送走了傳令兵,馬橋攬著楊帆臂膀笑道:「公主此行果然如遊山玩水一般,我就知道,會逍遙的很。」 楊帆輕笑笑,意味深長地道:「真的會很逍遙麼?」 馬橋嘿然一笑,手臂緊了緊,在他耳邊低聲道:「此行赴長安,自然逍遙的很。至於巡視流人路上,你我兄弟同心,管他什麼鳥人,逮著個理,劈了就是!」 楊帆扭頭看了他一眼,馬橋攬著楊帆,腳下依舊歪斜,身形依舊鬆垮,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但是卻掩不去他眼神的凌厲。 ※※※※※ 太平公主剛剛用罷早餐,正在淨手漱口。 楊帆進來時,太平公主正用一方潔白的手帕輕輕擦著嘴角,一見楊帆進來,她的動作馬上變得更加優雅更加輕柔了。在自己所愛的人面前,作為情侶的另一方總是想表現出自己最優美的一面的。 愛情久了,總會化為親情,有人說,放屁就是檢查一雙男女正處於愛情階段還是已化為親情階段。如果他或她還羞於讓你聽見他(她)放屁的聲音,那就是正處於愛情階段,反之就是已進化到親情階段。 如今,太平公主顯然正浸浴在愛河裡。愛的力量是驚人的,昨夜的會唔,不但撫平了太平公主心頭的委屈,更給了太平公主莫大的信心,當她知道自己與楊帆並非無緣,甚至幸福已在咫尺之遙的時候,她整個人都煥發出了一種熠熠的光采。 其實她昨夜輾轉反側的一宿都沒睡好,但是此刻展現在楊帆面前的她,卻是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這朵大唐之花,就像久旱逢甘霖,眼看枯萎凋零之際一下子汲足了水分,那瑩潤豐盈的氣色,彷彿才剛剛綻放開來。 帳中摒棄了所有人,還是只有他們兩個。 太平公主道:「我昨晚想了一夜,你……真的要這麼做嗎?」 楊帆重重地點點頭:「如果我沒有那個能力、或者我不知道此事,我都可以不管。我不是那種不自量力的人,可是既然我已經知道了,而且只要我肯努力,一定可以挽救一些無辜的生命,我不作為,良心不安!」 太平公主幽幽地道:「下旨命你送我去長安,其實就是母皇本人的意思,你該明白母皇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原來不明白,但是我現在明白了!」 楊帆的眼中流露出一抹痛苦與憤怒:「因為陛下想通了!她想到不管御史台的人是真的發現有人謀反,還是為了挽回聖寵刻意誣陷,殺掉那些流人對她都是只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她不想讓我阻止御史台的人!」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不!母皇希望你阻止,殺戮流人這件事不可以是出自聖意,只能是皇帝受奸臣蒙蔽!所以,母皇需要你抓他們的把柄,有了把柄,母皇就可以殺掉他們,平息天下怨憤的同時,還能增加她的威望。 但是母皇不想讓你去的太及時,因為母皇也想讓那些流人死。那些流人死的越多,『代武者劉』這句話給皇帝帶來的不安就會越小,未來有可能影響到她帝位傳承的危脅也就越小。所以,如果你去的太早,母皇會不高興的。 母皇不高興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母皇感覺你這麼做是對她的不忠。哪怕只是一個可能,就足以要了你的性命!多少王侯將相,死的那麼簡單,如果母皇想殺你,只須一個眼色就夠了!」 楊帆吁了口氣道:「你不用擔心,我的官職雖不高,也沒有什麼爵位,但是我比那些王侯將相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我的師父是薛懷義,我與武三思走的也很近,還有我和你……在皇帝看來,我們之間又有著……很密切的關係……」 「本來就很密切嘛!」 太平公主嬌嗔地白了他一眼,但是這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既已有心有靈犀,又何必在言辭上過於認真。有時候,火一般的太平公主也會像春水一般溫柔而善解人意的。 楊帆笑了笑,道:「如今,又有皇帝最寵信的宰相承諾會庇護我,皇帝很難把我的作為看成是與她作對的。何況,三仙師裡現在還有兩位在京城呢,我和他們的關係也不錯,如果有什麼對我不利的事發生,相信他們也會替我說句好話,你知道,皇帝現在是很寵信他們的。」 太平公主還是不太放心,擔憂地道:「話雖如此,問題是,我不知道你此去究竟會如何,如果真的鬧出大亂子,損害了母皇的利益,便有再多的人替你說好話,母皇也不會放棄對你的懲罰。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了……」 「你不用擔心那麼多!」 楊帆安慰她道:「我從來沒把自己當成為民請命的聖人,我要做事,首先當然是要保全自己,所以我是不會亂來的。此去,我會見機行事,絕不叫他們抓著我的把柄就是了。最重要的是……」 楊帆的神情有些黯然,低沉地道:「我只有一個人,而御史台那班酷吏已分赴天下各地去了,你以為我一個人能來得及阻止他們殺多少人?我能做的,大概只是阻止這幫殺紅了眼的屠夫把所有流人殺個一乾二淨!所以,皇帝所擔心的事,根本不會出現。」 太平公主沉默有頃,幽幽地歎了口氣,道:「那好吧,你帶些侍衛先走,至於孫宇軒和胡元禮,這兩個人你還是不要帶在身邊了,你們三個人全部走掉的話,我這裡不好遮掩,萬一叫母皇知道你違抗她的命令著實不妥。 你放心,我會快馬加鞭趕往長安,等我一到長安,就打發他們去與你匯合。如今,最好先商量出一個會合的地點,你打算先去哪裡?」 楊帆道:「我打算先去劍南道,不過會合地點不能選在那裡。他們只是護送你去長安,比我也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只是讓他們趕去劍南道的話,我辦完了事情還要在那裡等他們,我打算了結了劍南道的事就去黔中道,就和他們約定在黔中道的平蠻州匯合好了。」 太平公主輕輕點點頭,道:「我記住了!」 楊帆扶膝道:「事不宜遲,那麼……我這就去了!」 「嗯!這廂你不用擔心,盡量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你的去向,一應善後事宜,我來解決!」 「好!」楊帆作勢欲起,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道:「一大早我就看到許厚德策馬離營而去,似乎是去的京城方向,京城又出什麼事了?」 太平公主不以為然地道:「哦!也沒甚麼,我只是打發他回京去了。」 楊帆呆了一呆,隨即便明白過來,忍不住問道:「就因為他去找過我?」 太平公主頷首道:「是!」 楊帆皺了皺眉,道:「他是一片好心……」 太平公主眉梢輕輕一揚,淡淡地道:「有什麼好心不好心的?我本來想著,你誤會我便誤會我罷了,就算你恨我,也只能留在我身邊,不必再去趟那趟混水。如今他壞了我的好事,難道還要我嘉獎他不成?」 楊帆道:「他這麼做,是因為對你忠心耿耿,不想讓你傷心。你如此發落他,不怕傷了部下的心麼?」 太平公主加重了語氣道:「任何原因,都不是用來違抗命令的理由!他今天可以因為對我忠心,自以為是對我好,就違背我的命令,安知來日不會因為對我忠心,自以為是地去做其他的事?二郎,你要做大事,御下也該當嚴則嚴,萬萬不可感情用事!」 「如果沒有許厚德找上門來,只怕你我就再無機會合好了。」楊帆想著,終究有些過意不去,所以只是默然不語。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又道:「你放心啦,我沒有讓他去邙山種地,只是打發他去我在金谷園的那座『梓澤苑』裡做個留守,那裡的生活清閒優渥,並不辛苦,別的不說,光是園中每年那些熟透了的果兒,由著他去發賣,都是一筆很大的收入。我可沒有虧待他,只是……他從此休想在我身邊做事了!」 楊帆苦笑一聲,點點頭道:「我雖然還是覺的不近情理,卻不得不承認,你是對的!」 太平公主嫣然一笑,俏皮地道:「這還是頭一回,你明明不喜歡我的做法,卻贊同我的意見呢,你說我們是否當浮一大白呢?」 楊帆橫了她一眼,道:「清晨飲酒可不好,你若要喝,等我回來再說!」 太平公主雙眼一亮,欣然道:「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太平公主吃吃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怎麼看都有一些促狹的意味,似乎……昨夜就有某人發過類似的誓言呢,結果又想悔誓。公主的眼神兒已不懷好意地溜向楊帆的臀部,於是笑得愈發愉快了。 楊帆的臉有點紅,他狠狠地瞪了太平公主一眼,起身向帳外走去。 太平公主追送著他的身影,當楊帆堪堪走到帳口時,太平公主突然喚了一聲:「二郎!」 楊帆一手掀帳,回過頭來。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眸中一片深情,低低地道:「你……多加保重,一路……小心!」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四百九十九章 西昌遇故人 嶲州城(今西昌)建於邛海北岸,北山南側,城池不大,方方正正的,東西南北每道城牆都有六百丈左右長度。夯土的梯形城牆高五丈有餘,斜著自城牆中長出的野草和盛開的野花,在風中搖曳著,向人講述著這座城池的古老。 巧合的是,與洛陽相仿,嶲州城也被一條河流一分為二。只是洛水是橫貫城池,把整個城分成了南北兩部分,而發源於昭覺的蘆林河(今東河)蜿蜒直入城中,恰也將城分為兩半。只是河水自北而來,將嶲州城分成了東西兩部分。 邛海開闊,遠山叢林鬱鬱蔥蔥,蘆林河畔蘆葦如雲似霧,山清水秀,映襯得其間的嶲州城如同鑲嵌於此的一顆名珠。城裡,西城是最繁華的所在,都督府、刺史府、縣衙俱都集中在此處,還有無數的商號、佛寺、道觀,以及商賈和一些部落的首領、頭人在此建造的府邸。 河東則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平整如切的田園,婀娜多姿的楊柳,迂迴彎曲的小道,古樸清雅的小巷,盡透著一股田園風情。 不過河東卻也並非全是農居,像通海巷就是一個極繁華的碼頭,要去邛海必經此處;魚市街是最繁華的水產批發市場,各種水產應有盡用;迎春巷則是花街柳巷集中所在,這裡的青樓集中了各個地方、各個種族的女子,風情各異,美麗大方,是文人雅士、官員商賈們最喜歡逗留的銷金窟。 連接河東河西的是三座木橋,中間一座橋最為寬敞,城中居民大多由此往返於東西兩城,於是橋頭兩側便有許多商販應運而生,各種攤位和棚子把兩邊寬闊平坦的路面擠成了一條巷道,道路兩側儘是這種攤位。 攤位很多很雜,有賣各種風味小吃的,也有賣各個部族百姓手工藝品的,還有賣從中原運來的首飾頭面、綢緞布匹的,如果你有閒情逸致,不妨就在一個個賣小手工藝品的攤位上轉轉,轉不出三個攤位,你就能找到一個俊得像花兒一樣、純淨的似那蘆林河水的美麗少女。 深山育俊鳥,柴屋出佳麗。在這個諸族雜族之地,男俊女俏,有的是美人兒,你別看她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破舊衣衫,黑亮亮的頭髮上沒有一點釵飾,可她那雙黑白分明,無邪的大眼睛望著你時,你會覺得,天上的仙女也不外如是。 這樣的地方,像不像人間天堂?這裡就是天堂,可地獄也與之同在。掩藏在這小城的寧靜與安詳之下,還有暴戾與罪孽。 此地民風彪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常有的事。市場上沒有拎著鞭子的市令,也沒有提著棍棒維持秩序的市丁,小城的秩序就靠它傳承幾千年形成的風俗習慣和民眾自發的武力來維持它的平衡。 天高皇帝遠,所以這裡又成了亡命者的天堂,許多在中原犯罪受到通緝的罪犯逃到此處,拉幫結伙,如荒野中覓食的狼群。然而此地彪悍的民風壓制了他們的凶焰,他們雖然做惡,卻不敢明目張膽,而且主要的生財之道是走私,盡量不與當地百姓爭食或作對。 當地的官員面對這種既純樸又彪悍的百姓和無處不在的亡命之徒,最聰明的手段就是採取垂拱而治、無為而治的方法,放任地方按照千百年來自發形成的規矩規範來發展,談不上什麼教化,官府的政令也難出府門。 官員們只需要交結諸部頭人,維持好與他們之間的關係,就足以保證在自己任內地方上太平安靖,因為既便諸部有什麼衝突,甚至發生大規模的慘烈械鬥,死上幾百幾千人,頭人們也會用他們自己的生存法則來解決。 沒有哪個頭人願意經官,他們就是這兒的土皇帝,再大的麻煩都自己解決,依靠官府?何止是無能,那是主動交出自己的權力! 朝廷派駐此地的官員們也大多不願生事,他們最常做的事就是勾連頭人酋長,詭謀狡算,斂掠財物,結成朋黨,提攜子弟,誰願意自找麻煩,因之也令當地民眾更加無視他們的存在。 楊帆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緩緩地走著。 他在西域待過大半年,甚至還去過吐蕃王城和突厥薛延陀城,這些經歷豐富了他的閱歷,而且這裡奇形怪狀的裝束和人種雖多,卻還不如他在南洋所見更加古怪,所以他並沒有太多的驚訝,很快就適應了這裡的氛圍。 這裡的人們民族成份極其複雜,為了交流,各個民族的人大多都說大唐官話,雖然不可避免地要帶著濃重的鄉音,楊帆倒還聽得懂。他是一路追著黃景容來的,他到了劍南道以後,就聽說御史黃景是分派到蜀中來查稽流人的,楊帆便循著黃景容的足跡一路追來。 楊帆剛剛趕到此城,方纔已經向幾個閒來到市上沽酒吃魚的駐軍官兵打聽過,欽差黃景容已經趕到此處,本地的官員和頭人酋領們正在為他設宴接風,楊帆心中大定,便想到西城先尋個住處。 他沒有帶人,普通士兵帶上三五個派不上用場,只能給他的行程增添麻煩,他當面答應太平公主,只是不想讓她擔心。他對孫宇軒和馬橋安排一番後,就揣了委任他為諸道巡撫大使的聖旨,獨自一人追來了。 只要黃景容還沒有露出他的血盆大口,吞噬那些無辜的流人性命,用他們的血來染紅自己的錦繡前程,楊帆就沒有必要暴露他的身份,畢竟他此刻應該剛到長安,沒有他的欽差儀仗、沒有兩位副使,他突然出現在這裡,很可能會暴露他違抗聖旨的事實。 人群中走來一位美麗的少女,饒有興致地看著攤位上琳琅滿目的商品。那些天生麗質而不自知的俊俏小村姑們見了她,也會油然生起一股妒意。她們的美麗或許各有千秋,但是氣質上就分出了高下。 如果說那些美麗的小村姑就像橋下那道清澈的溪流,這位少女就像天空中一朵皎潔的白雲,如果說那些美麗的小村姑是天上的仙女兒,那麼這位美麗的少女就是月宮裡的嫦娥了。 少女約摸有十五六歲年紀,膚色白皙,穿一身雪白的胡衫胡裙,翠綠色的一條繫帶纏腰,腳下是一雙烏緞短腰皮靴,顯得俏皮可愛。 她的頸間掛著大大小小三四個銀飾圈,銀飾圈上還有大大小小的鈴鐺,髮飾上也是銀質的各種飾物,走起路來叮叮噹噹的總有一陣悅耳的響聲。 尤其是她的那雙長腿,叫人一見便印象深刻。她的雙腿又細又長,佔了她身體長度的一半還多,就像傳說中的鮫人一般修長優美,甩動起來時,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種極具誘惑的韻律感。 楊帆看到她美麗可愛的姿容,眼前頓時也是一亮,美麗的女性,總是會吸引男人的目光的。這個美麗少女所吸引的目光當然不只一道,人群中還有幾個男人也同時盯上了她。 楊帆的目光是對美麗的欣賞,而那幾道目光,卻充滿了貪婪的慾望。幾個眼神不善的亡命已經悄悄盯上了這位姑娘,這些人的確不敢在大庭廣眾下生事,這裡的官府雖然是個擺設,但這裡自有彪悍的百姓難持著他們的規矩。 但這並不表示這些亡命會本本份份的從不作奸犯科,如果在人少的地方,他們並不介意把這美麗的少女擄走,這種充滿異域風情的美人兒如果運到揚州,賣給那些鹽商巨賈,換來的錢可以讓他們優渥地生活一輩子。 他們只跟蹤了一會兒,就放棄了擄人的打算。這個少女俏皮地東張西望著,看似孤身一人,但是在她身後十步左右,卻始終跟著四個不苟言笑、神情嚴肅的白袍男子,他們都佩著一口郁刀。 看到他們所佩的郁刀,色令智昏的亡命們才注意到,少女迷人的葫蘆腰上掛著一口曲柄短劍,短劍如少女體態一般纖柔婀娜,那分明就是一柄鐸鞘。 於是,幾個亡命的邪念彷彿雪獅子遇火,立即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個女孩,他們惹不起,美色也好,富貴也好,總不及活著更好,他們從中原逃到這兒來,不就是為了活著麼,沒道理自己往鬼門關上撞。 這少女身著白衣還沒什麼,但是跟在她身後不遠處明顯是她隨從的四個壯漢也穿著白袍,這就不是巧合了,他們一定是白蠻族人。 白蠻和烏蠻是西南地區最大的兩個民族,烏蠻著黑衣,衣長蔽膝,蓄牧為生,不知耕種。白蠻喜著白衣,長不過膝,耕織農桑,與漢人相近。 自蜀漢時起,白蠻頭人就常受中原朝廷官職,他們的文字、語言也與漢人相近,其部族大部分人都是蠻化了的漢人。因此較烏蠻更加富饒強大,但是又保持了蠻族的悍勇。 不得罪當地人,尤其是當地大族,這是中原亡命們在此保命的第一條法則。而且,從這個少女佩戴的那柄彷彿裝飾一般的武器來看,她顯然不是普通的白蠻人,那就更不是他們所能招惹的人了。 因為她佩戴的短劍是一口「鐸鞘」,那是蠻族王者才可以享有的佩劍! 鐸鞘在西南地區最出名的三種利器之中排名第一。鐸鞘的形狀像刀戟的殘刃,柄部飾以黃金,其刃鋒利無比,別看它小巧纖細的彷彿一件玩具飾品,卻能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刺莫不不洞穿,是西南部族王者才會佩戴的名貴武器。 而尾隨其後的四個白衣人腰間所配的則是郁刀,其名貴程度僅次於鐸鞘,同鐸鞘一樣,郁刀的鑄造方法也是秘不示人的,只有蠻族的高級匠師才知道它的鑄造之法。郁刀的刀刃上淬有奇毒,見血封喉。 這兩種武器都不是普通蠻族人可以佩戴的,普通蠻族人頂多佩戴一柄:「浪人劍」,所以只從這幾個人所佩戴的武器上,那幾個經驗豐富的中原亡命就忖測出這個少女身材極其尊貴,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的。 幾個亡命悄然退去了,那位白衣少女自始至終不知道剛剛正有幾個不開眼的傢伙,打算把她擄走,然後賣給揚州那些肥頭大耳的鹽商巨賈們做侍妾。 她東張西望的,看什麼都覺有趣兒,蹦蹦跳跳的步伐,就像一隻覓食的小靈雀,不一會兒她就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喜孜孜地捧在懷裡。 走著走著,她又看見一處賣牛角製成的各種飾品的攤子,看來她又動心了,她站住腳,捧著一堆她買回去後可能根本不會再看一眼的沒用玩意,歪著頭,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不知在盤算什麼,這時忽然有一個喜悅的聲音叫道:「薰兒姐姐!薰兒姐姐!」 前邊路上,有個小姑娘忽然看見了她,立即雀躍地叫著跑過來,把跟在她後面的那個老家人遠遠地甩開了。 「哈!小雪蓮吶,我正想去找你!」 白衣少女看見那個跑向她的小姑娘,登時笑逐顏開,她快步迎上去,把懷裡的東西一股腦兒地遞向那個小丫頭,慌得那小丫頭趕緊摟起裙衫兜住,空出手來的白衣少女親暱地捏了捏小丫頭粉嘟嘟的臉蛋兒,笑道:「喲!又長高了啊,看這樣子,很快就可以做我嫂嫂了!」 小姑娘聽到她的調侃,臉蛋登時變成了可愛的紅蘋果。小丫頭眉目如畫,宜喜宜嗔,雖只十二三歲年紀,卻已是個美人胚子了,看樣子再大幾歲,真會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 楊帆牽著馬,本來要從她們身邊過去了,聽到她們的說笑,好奇地看了她們一眼,頓時站住了腳步,一雙眼睛驚愕地張大了。 如果不是那白衣少女喚了一聲「雪蓮」,他哪怕和這小丫頭走個對面都未必能認出來,可是已經聽到雪蓮這個名字,再看她的模樣,雖說女大十八變,可雪蓮小丫頭畢竟還未長成,便依稀瞧出了幾分熟悉的神韻。 楊帆驚詫不已:「楊郎中的家人,怎麼竟然出現在這裡?」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章 出水一枝蓮 雪蓮被那位薰兒姑娘一調侃,頓時忸怩起來,捲著衣角,不依地跺腳道:「不來了,一見人家,薰兒姐姐就要取笑我!」 薰兒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前仰後合地道:「哈哈,看你害羞的樣子真好玩!你本來就是我的未來嫂嫂嘛,現在叫我姐姐,等你嫁到我家,我就得叫你小嫂嫂啦。嗯!這才一年不見,出落的更水靈了,回去我跟小哥哥說說,他一定喜歡。」 雪蓮終究臉嫩,一張小臉紅的像花兒,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忙道:「薰兒姐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去我家裡?」 這時那老家人已經趕上來,他也認得這位薰兒姑娘,恭敬地施了一禮道:「老奴見過薰兒姑娘。」 薰兒對老家人點點頭,又對雪蓮道:「我這次來,就是要找你玩耍的,可巧,朝廷上來了個什麼欽差,阿爹一到就被羅都督抓去陪酒了。本來阿爹還想讓我陪著的,我嫌煩悶,在羅都督府的後宅裡待了一會兒就溜出來了,這不,正要去你家呢。」 楊帆聽到這裡,便向她們走過來。楊帆在這裡人地兩生,要打聽黃景容的行蹤並不容易,雪蓮一家人既然在這裡,或者可以籍由他們掌握到黃御史的一些行蹤。當他聽這位薰兒姑娘說她的父親去陪欽差吃酒時,就更是打定了主意。 「雪蓮小姐!」 楊帆喚了一聲,薰兒和雪蓮同時扭過身來,見一個青年男子一臉驚喜地站在那兒。 雪蓮看看楊帆,遲疑地道:「你是……」 楊帆打個哈哈,道:「雪蓮小姐不認得我了嗎?你還記得當初在洛陽的時候,被人丟到你家水池裡的那個坊丁嗎?還有你藏在路燈裡的蟈蟈……」 「啊!啊!啊……」 雪蓮指著楊帆,嘴巴越張越大,好半天,她突然驚喜地叫了起來:「我想起來啦!哈!原來是你呀,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雪蓮蹦了兩下,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趕緊把裙子裡兜著的東西都交給老家人,伸手扯起楊帆便急急閃到路邊,見他還牽著一匹馬,便小聲道:「你還有馬騎?看樣子,不是被流放此處的犯人吧?」 楊帆怔了怔,訝然道:「當然不是,我幹嘛被流放至此啊?」 雪蓮左右看看,聲音變的更小了:「那……你就是在洛陽犯了事,才逃到這裡來的?」 楊帆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這個年代,離家遠遊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交通不便,就更是少見有人會千里跋涉到異地他鄉去了。而且洛陽是京城,他是洛陽人,更沒離開京城流落外地的道理。 雪蓮一家人離開京城的時候,他還沒有發跡,在雪蓮的記憶中,他還是修文坊裡的一個小坊丁,哪有能力千里跋涉出現在這兒,既然他不是作為犯人被流放於此,那就只能是犯了罪逃出京城了。 楊帆心中電閃,順口答道:「是啊,雪蓮小姐還是那麼聰明。我……的確是逃過來的。面片兒姑娘你知道吧?什麼,你不知道?面片兒姑娘就是在咱們修文坊十字大街第二曲巷口賣面片兒湯的那位姑娘。 有一天她正在巷口賣面片兒,被一個富家子弟看到了,那個富家子垂涎她的美貌,就對她動手動腳,你也知道我這人最喜歡打抱不平,我三拳兩腳就把那個壞蛋打趴下了,結果不小心碰灑了湯鍋,把那小子燙的脫了一層皮。這下我可惹了大禍,只好逃出京城……」 楊帆眼都不眨就編出來一堆的謊話,聽得雪蓮姑娘對他既欽佩又同情,簡直把他當成了一個大英雄。 薰兒姑娘一見自己的未來嫂子跟那個英俊的漢人說的這麼親熱,望著他的眼神兒都有些崇拜的意味,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忍不住問那老家人道:「這個男人跟你家小姐認識嗎?」 那老家人是雪蓮家裡到了此地後才僱請的一個家僕,他看看楊帆,疑惑地搖頭道:「老奴可不認得此人。」 薰兒聽了,立即甩開兩條悠長的大腿走過去,往楊帆和雪蓮中間一橫,挺起胸膛,下巴一翹,對楊帆凶巴巴地道:「喂!你是幹什麼的?」 楊帆和雪蓮說悄悄話,離得本來就不遠,她往中間一插,那相較於她的年齡顯得過於挺拔的雙峰都快擦到楊帆身上了,楊帆連忙退了一步,道:「哦!在下是雪蓮姑娘在京裡時的故人,在此相遇,十分歡喜,不知這位姑娘是?」 雪蓮拉了拉薰兒的衣袖,讓她彎下腰,貼著她的耳朵嘰嘰喳喳地講了一陣,薰兒姑娘這才恍然。雪蓮向楊帆甜甜一笑,道:「楊大哥,我還小,在家裡是作不得主的,不能允諾收留你。不過你既然還沒有地方去,不妨跟我一起走,我家正有空房子要租出去。」 楊帆連忙道謝,薰兒姑娘示威似的瞪了他一眼,挽起雪蓮,小聲道:「傻丫頭,怎麼什麼人都往家領啊,我看他油嘴滑舌的可不像好人。」 楊帆只當沒聽到,就聽雪蓮小聲解釋:「薰兒姐姐,你誤會啦,他可是個好人,這一次也是因為做好事才被官府抓呢。」說完又扭頭道:「楊大哥,這幾年修文坊還好麼?」 楊帆牽馬趕上去,給她說了說這幾年修文坊裡的一些瑣事,張家丟了頭母豬,李家抱養了孫子,住在十字東大街西三曲大榆樹下的蕭千月找回了他那黑面大口、暴牙眇目的媳婦,肚子裡還懷著個娃…… 這些人雪蓮姑娘未必都認識,但她依舊聽的津津有味,通過楊帆講述的姑娘,回憶著修文坊的點點滴滴。楊帆隨便撿了些坊間趣聞說給她聽,又問起她搬離修文坊後的故事,雪蓮姑娘輕輕歎了口氣,臉上便露出些與她的年齡不相稱的憂傷。 楊明笙任刑部郎中的時候,是周興手下最得力的幹將,在周興授意之下,他泡製了大量冤獄,不知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後來他死了,但周興還在,倒也沒有人敢把楊家怎麼樣,可是等周興一死,對楊家的反攻倒算也就開始了。 也幸虧楊明笙死的早,周興是以謀反罪垮台的,如果楊明笙不死,少不得也要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家中男丁斬絕,女子發配官奴。如今人死罪消,官府倒沒有追究楊家的孤兒寡母。 周興許多得力的官員都被罷官免職,家人要麼入官為奴,要麼發配交趾,楊家人因為楊明笙死的早,就被這些清算周興殘餘勢力的人忘記了。但是這些人忘了,被楊明笙迫害過的人可沒有忘。 有些被楊明笙迫害過的人心腸軟些,認為楊明笙已經遭了報應,楊家只剩孤兒寡母,罪不及家人也罷,有些人卻不這樣想,他們被楊明笙害的家破人亡,父母妻兒血海深仇,豈肯善罷甘休,楊明笙死了,他的妻女還在,那麼這個仇就不算了。 有人只是到楊家尋釁滋事、以洩憤恨,有人則利用他們在官場中殘存的人脈和關係,試圖把楊家也拉扯進周興謀反案,楊家幾次三番給御史台的人送禮,幾乎把家底都掏空了,依舊難免威脅,只好匆匆逃回老家。楊明笙是蜀人,老家就在劍南道的嶲州。 楊家的財產在那場大火中已經燒了個七七八八,再加上送禮消災,已經沒剩什麼錢了。雪蓮的外祖父是個富有的商賈,要給女兒、外孫女一口飯吃倒容易,可是她們既然要隨夫家回老家,卻不可能再資助許多了。 雪蓮母親的嫁妝也在那場大火中付之一炬,初到劍南,生活十分困頓。好在她的那位表兄倒是個癡情種子,居然一路跟著她來到了嶲州,楊家已經破敗,也沒人去理會雪蓮母女的生活,她要嫁人也不干涉,兩人便結成了夫妻,在嶲州經商為業,幾年下來,倒也有了些積蓄。 其實雪蓮的這位繼父還真是她的生身之父,雪蓮的母親對她說明真相後,父女間倒也沒有太多隔閡。畢竟,當初楊明笙就懷疑女兒並非己出,對她一點都不好,兩人也談不上多深的父女之情。 楊家的商品,有些就是從薰兒姑娘所在的白蠻部落買來的,一來二去,再加上她的父親有意巴結,便與該部落的首領薰期結下了交情。後來,雪蓮的父親更有意把女兒嫁給薰期的小兒子薰金甲。 薰期見過雪蓮,很喜歡這個小丫頭,便一口答應下來,兩家就此結成了親家。薰兒姑娘是這位部落頭人最小的女兒,一向寵愛有加,聽說她的小哥哥有了娘子,父親第二次來嶲州時,她吵著要跟來看看,與雪蓮一見如故,成了好友。 楊帆沒想到這幾年功夫,雪蓮家裡竟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禁為之吁歎。雪蓮離開洛陽時還少不更事,到了此地後受此地民風影響,變得爽朗敢言,不似洛陽女子一般對家中醜事諱過飾非,因為對這幾年的經歷說的非常坦白。 楊帆聽說雪蓮並非楊明笙的親生女兒,心中的歉疚便去了幾分,又聽說如果楊明笙沒有被殺死,雪蓮母女的際遇將比今日還要淒慘十倍,便又心安了些。 兩人一路說著,薰兒姑娘則一直警惕地盯著楊帆。 到了楊家,雪蓮道:「楊大哥,這兒的官府根本不管事的,就算有人知道你是逃犯,官差也懶得管,這兒的逃犯多著呢,你就放心住在這裡好了,我先幫你安排住處……」 雪蓮話猶未了,薰兒便牽起她的手,對那老家人道:「你給這人安排個住處,記得先跟他要房錢,免得他不告而別。」 薰兒說罷,拉了雪蓮就走,聲音小得足以讓楊帆聽見:「雪蓮吶,對這種人你要小心點兒,有些人渣專騙熟人的,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喔……」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一章 又見小璠璠 薰兒姑娘對漢人的印象不好,她接觸過的漢人基本上只有三種:做官的、經商的,還有在中原犯罪逃到這兒的。 做官的貪婪成性,經商的太過狡猾,那些逃犯就更不用說了,全都是人渣。這個楊帆既然是逃犯,在薰兒想來,必定也是一個人渣,頂多算是個不太難看的人渣。 她才不相信楊帆對雪蓮說過的理由,在她眼中,這個小嫂子天真爛漫、毫無心機,很容易受騙,而這個漢人看起來又太危險。 蠻族首領為了多些子嗣來繼承權力和財產,確保權力交替始終在頭人家族內部進行,所以酋領都多納妻妾,擁有幾十房妻妾還算少的,有的大頭人擁有幾百個妻妾。 為了確保財富和權力能被他們真正的親生子女所繼承,蠻族立有嚴格的規矩,婚後一旦有逾越婚姻的行為,無論男女,格殺勿論。縱然是出身貴族豪門,願以全部家產抵罪,也要發配瘴疫之地,永不復歸。 雪蓮已經和她的小哥哥有了婚姻關係,她可生怕這個小嫂子出點什麼差遲,保護欲氾濫的結果,就是她把雪蓮拖走,讓雪蓮和這個看起來不怎麼可靠的男人少在一起。 楊帆見這白蠻少女對自己成見頗深,只好苦笑一聲,隨那老家人往側院走。這幢老宅還真是不小,不過年頭也夠老了,屋頂茅草叢生,除了家主所居的主宅修繕的比較好,圍繞主宅所建的房舍大多破舊不堪,如今為了出租,也只是補了補屋頂免得漏雨,修了修牆壁免得透風。 大概那老家人也覺得這位客人既與自家小姐認識,這樣的住宿條件未免有些差,所以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說起租金來也吞吞吐吐,楊帆倒是不甚在乎,他只要有個住的地方就行。 最重要的是,不但雪蓮是本地人,可以幫他打聽到許多他未必能打聽的消息,雪蓮所結識的那位薰兒姑娘更是某位蠻族頭人的女兒,她的父親既然有資格參加迎接欽差的酒宴,想必能知道更多消息,這就足夠了。 於是,楊帆很痛快地付了房錢,還付了一份馬料錢,托那老家人幫他照顧馬匹,等那老家人走開,楊帆便往空蕩蕩的床榻上一躺,長長地舒了口氣。他這一路追來,生怕遲了一步,便有無數性命倒在黃景容的屠刀之下,所以日夜兼程,饒是他身子骨結實,這時也快顛散架了。 楊帆並沒有注意到,他才剛剛趕來此地,在此地並應沒有熟人的他,不但碰到了楊雪蓮,還碰到了另一位故人,在他與楊雪蓮一路聊著天趕往楊家的時候,就已經被那人盯上了。 楊帆進了楊家宅院之後,那人就在街對面一戶人家的屋簷下站住了,東張西望地佯作尋人,暗暗盯著楊帆的動靜。 這人頭戴一頂灰色卷簷尖頂氈帽、身上斜披一條藍白色條紋的毛氈、赤著一雙黝黑骯髒的大腳,看模樣只有三十歲上下,一臉青滲滲的胡茬兒,顯得臉頰異常的瘦削,看他衣著打扮,顯得很是落魄。 他這樣赤腳披氈的裝束,和當地許多少數民族部落的百姓穿著是一樣的,所以毫不引人注目,即便楊帆與他走個面對面,怕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可是如果楊帆能認出來他是誰,一定會大吃一驚。比起雪蓮姑娘的女大十八變,這位仁兄的變化更加徹底。即便他親口說出自己的身份,楊帆也很難相信,這個人居然就是當初那位風度翩翩、舉止儒雅、喜敷粉、好簪花的柳君璠柳公子。 柳君璠當年在阿奴租下的那幢尚書大宅裡,美滋滋地做著赴敦煌做貴族千金乘龍快婿的美妙打算,結果他一等再等,心上人始終沒有伴著她的父兄出現,柳君璠成了代罪羔羊,變賣祖宅的錢全被拿去賠給了武三思。 柳君璠則以詐編,被洛陽府打了四十大板,在牢裡哼哼唧唧的趴了三天,屁股還沒好利索,又被人拖著上路,發配嶲州充軍。 這位柳老兄身無分文,哪有錢賄賂那兩個押送他的公差一路吃喝?沒有錢,這一路上就沒少吃苦頭,偏他命硬,竟然撐了過來,跋山涉水的也沒死在路上。 到了嶲州之後,他就遇到了貴人,一位濃眉大眼、身材魁偉、長得跟大猩猩般粗壯的伙長和他一見投緣,對他頗為照顧,因此流配軍中的柳君璠並沒有受多少累,只是他剛到軍中的那些天,走路總象鴨子似的屁股一擺一擺的,瞧著頗有些古怪。 柳君璠被判的是流配五年,兩年前那位與他甚是投緣的老軍便退役了。柳君璠於去年服役期滿,被釋放之後他就在這裡安家落戶,不再想著回到洛陽了。 洛陽居,大不易,他身無分文,回去洛陽生活只能更加艱苦,再者說,他連盤纏都沒有,這幾千里路也不是他能耗得起的。 於是,柳君璠就留在了嶲州,很快與一夥從中原逃過來的亡命廝混到了一起,專門從事嶲州往吐蕃倒賣物資,又從吐蕃往嶲州偷運貨物的走私活動。 如今吐蕃與大周兩國關係緊張,邊貿早已停止,做他們這一行雖然冒的風險大,但是只要成功一次,收入卻也不菲。只是柳君璠既沒勢力又沒本錢,只是個跑腿的小夥計,走私所賺的錢被頭領抽去了大頭,他之所得,也只夠他勉強餬口,偶爾逛上一趟半掩門的窯子而已。 「是他!一定是他!我不會認錯的!」 柳君璠站在屋簷下,面容可怕地扭曲著,眼睛裡露出無比怨毒的恨意,咬著牙冷笑:「夏侯櫻?敦煌大族?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這一回你到了老子的地盤,看我怎麼整治你!」 柳君璠確認了楊帆已在這戶人家租定了房間,便悄然離去。 ※※※※※ 「楊大哥!」 雪蓮偷偷摸摸地溜進楊帆的住處,回頭看看,輕輕掩好房門,又向楊帆俏皮地吐了下舌頭,便從懷裡往外掏東西。她的懷裡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揣了什麼東西,掏出來後卻是一個油紙包。 楊帆正躺著歇息,聽見動靜忙翻身坐起,欣然道:「雪蓮小姐!」 雪蓮走到他身邊,抱歉地道:「楊大哥,真是對不住啊,人說他鄉遇故知,如今遇到故人,我卻不能予你照顧,叫你住這樣的房子,還要收你的房錢。」 楊帆笑道:「沒甚麼啊,我覺得挺好的,我原來住的地方,還沒你這兒乾淨呢。如果不是遇到你,說不定還要轉悠好久都找不到住處。你手裡拿的什麼?」 雪蓮偷笑道:「這是一隻熏兔兒,味道很好的,我剛才從後屋簷下偷偷摘下來的,送給你嘗嘗。」 楊帆忙道:「這樣可不好,若是叫你娘知道了,小心揍你,快還回去吧。」 雪蓮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道:「你放心好啦,我娘才不會揍我呢。如果她真想打我,我就告訴我爹去,我爹比我娘還寵我,才不准娘打我呢,這只熏兔你留著,沒事時撕著吃,挺解悶的!」雪蓮說著,就把熏兔兒放在他的榻邊。 楊帆笑道:「那就謝謝你啦。回頭我到街市上,看看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你送我禮物,我也該禮尚往來才是。對了,那位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呢?她像看賊似的看著我,沒阻止你來見我麼?」 雪蓮嘻嘻道:「你說薰兒姐姐啊,她是這樣的,剛才她阿爹過來了,她過去陪她阿爹和我阿爹說著話呢,我才趁機跑出來的。」 楊帆想起來薰兒姑娘在街市上對雪蓮的調侃,忍不住笑道:「薰兒姑娘說的是真的?你已經定親了。夫家就是薰兒姑娘的兄長?你說她阿爹是個什麼頭人對吧,那在這兒可是很有勢力呀。」 楊帆一問,雪蓮的臉蛋便有些羞紅:「嗯!是我爹幫我定下的一門親事,我還沒見過薰兒姐姐的那個小哥哥呢。她爹倒是一個頭人,不過不是這兒的,他們的部落好像還在更靠南的地方,我也不太知道。反正這裡啊,幾十人的部落首領叫頭人,幾百幾千上萬人的部落首領也叫頭人,大大小小的頭人多如過江之卿,誰曉得她阿爹的部落有多大,說不定就是一個小村子呢。」 楊帆笑道:「可不像,瞧那位薰兒姑娘的排場就知道啦。你看那位薰兒姑娘的模樣,就該知道她哥哥一定也很英俊,我先恭喜你啦,能覓得如此佳婿。」 雪蓮臉上剛剛消下去的紅暈又泛染上來,羞窘地道:「那誰知道呀。薰兒姐姐都說她長得隨她娘了,她那位小哥哥長什麼樣子,我就不知道啦。」 楊帆道:「頭人娶的妻妾當然都是極美的,她那小哥哥若是肖母,定然英俊,若是肖父麼,這位頭人的樣子英俊麼?」 雪蓮眨巴著眼睛想了想,道:「唔……,我看不出來,伯伯一臉大鬍子,又全是皺紋,都很老啦。」 楊帆趁機道:「不如我幫你去看看啊,我這人最會看相了,瞧瞧他現在的樣子,我就能知道他年輕時候俊不俊俏。不過……咱們偷偷過去,若是偷聽他和你爹說話,會不會惹他生氣呀?」 雪蓮滿不在乎地道:「那有什麼關係,你是我的朋友嘛,伯伯最寵我了。來,我帶你去!」 雪蓮似乎也覺得這事挺有趣的,她閃到門口,作賊似的向外瞧瞧,又向楊帆招招手,兩個人便一前一後,鬼鬼祟祟地走了出去。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二章 欽差與土皇帝 雪蓮家的房屋是穿斗式木構架的房舍,整幢宅院有六個天井,卻只有前後兩進院落,因為其中四個天井是向左右開闢出來的房舍與主宅共同構成的,所以每一個天井都勾連著一個院落,整個院落方方正正,彷彿一顆大印,在風水上這叫「一顆印」。 這幢宅院並不是楊家的祖產,雪蓮的母親改嫁了她的表兄,楊家怎麼可能把祖產給她做陪嫁。這是夫妻二人經商發財之後,買下的一幢宅院,這幢宅子的原主人祖上倒是做過官的,到了這一代已經沒落,「一顆印」的風水宅第並沒有保佑這戶人家的子孫代代當官發財,如今反成了商賈人家。 雪蓮的生父姓陳,名大羽。陳大羽買下這幢破舊的老宅後翻修了一下主宅,如今中間兩進院落的主宅就是他一家人的住處。 雪蓮引著楊帆躡手躡腳地向第二進院落的天井處趕去,他們是從側院直接繞過去的,家裡有幫傭下人看到,雖覺楊帆是生人,見有自家小姐領著,便也不以為意。 雪蓮到了主宅第二個院落的天井處,藉著柱廊和院中花木的遮掩探頭向裡看了看,回頭向楊帆招招手,楊帆便快步趕上去。 院中擺著幾張籐椅,從楊帆這個角度看過去,恰好看見一個身穿白色右衽大襟袍子、頭纏白色頭巾、裹著白色綁腿,衣角褲腿都有紅黃橙粉各色飾紋的老者。老人看來確實已經上了年紀,頭髮鬍子俱已花白,臉上的皺紋尤其濃密,耳朵上綴著兩串紅色的耳珠,隨著他說話的動作劇烈擺動著,映著堆滿皺紋的臉孔更顯瘦削。 那位薰兒姑娘就坐在他旁邊的那張籐椅上,東張西望的,對父親的談話帶聽不聽,不過她大概是因為擅自離開宴會的事情剛剛被父親訓斥過,雖然一臉的不耐煩,卻沒有起身離開。雪蓮的生父陳大羽因為所坐的位置正好背對著楊帆,所以一時無法看到他的容貌。 楊帆看到這位頭人時便有些奇怪,他已經偌大年紀了,雖然看著精神瞿爍,可女兒怎麼會這麼小?按年紀,要說薰兒是他孫女還差不多,不過轉念想到這些頭人們對於妻妾多多益善的態度,楊帆便釋然了。 這位白衣老人自然就是那位白蠻族的頭人,別看他年紀已經大了,身形也不魁偉,聲音卻是極為洪亮,而且說的一口標準的漢話:「嘿!老漢一直覺得這地方的官兒人夠貪、心夠黑,想著從朝廷裡下來的天使會有些不同吧,沒想到竟是一路貨色,甚至比他們更黑心!」 白蠻頭人嗓門奇大,若是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還以為他在和人吵架似的。他抓起茶壺來狠狠灌了口茶水,扭頭對女兒道:「再放些鹽巴,太淡了!」 頭人把茶壺遞給女兒,又轉向陳大羽,扯著大嗓門道:「老漢聽說新來的那個張刺史倒是個廉潔的好官,只是沒跟他打過交道,今天去迎接欽差時沒見著他,說是出州城公幹還沒回來,現在估摸啊,見到了也沒有,定也是個徒有虛名的。」 陳大羽道:「薰老何出此言?這位欽差剛到嶲州,今天又是嶲州官員設宴為他接風洗塵,他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就向薰老索取財物吧?」 頭人啐了一口,道:「你呀,永遠都想不出那些當官的有多厚的臉皮、多黑的心,他還就是剛到嶲州,當著那麼多為他接風洗塵的官員就向老漢索賄了,不但索賄,還索得理直氣壯、正大光明! 那個姓黃的天使聽說老漢是姚州那邊的一個部落頭人,馬上笑逐顏開,說他早就聽說姚州那兒盛產砂金和山金,當今女皇崇信佛教,乃是彌勒佛祖降世,要我鑄一尊純金的彌勒佛,他要帶回京去獻與女皇。我呸!說的好聽,最後還不是要落入他自己的口袋。」 陳大羽皺了皺眉,道:「他打著這樣一個幌子可不好應付,如果只是他要,鑄一尊小金佛送與他原也不妨。他既說是獻與女皇的,這金佛鑄小了便不太好看,此人有些太貪了。薰老可答應他了?」 老頭兒嘿地一聲,道:「真要是差不離兒,沒準老漢就答應他了。可是你猜他要多大的一尊金佛?」 老頭雙手如抱太極,誇張地向外一劃,劃了好大一個圓圈,道:「喏!就這麼大!他說,就鑄這麼大的一尊金佛,讓老漢向女皇表一表忠心。老漢那些族人,山裡刨、砂裡淘,要不吃不喝不穿不戴足足五年功夫才能攢得出這麼多金子,他可真敢要啊!」 陳大羽吃驚地道:「他要這麼大的一尊金佛?老天!他真敢開口,那……薰老答應他了嗎?」 老頭瞪眼道:「答應?怎麼能答應?我全族上下男女不幼不吃不喝了?全都光著屁股去嗎?南詔、吐蕃兩國常有兵馬襲擾我族,我們的兵甲器仗不買不造了?老漢肯答應他才有鬼!老漢二話不說,抬起屁股就走了!」 楊帆心道:「原來這老者叫薰期,薰……好像是西南大姓呀。」 陳大羽歎氣道:「唉!薰老這脾氣,終究是不知隱忍,萬一惹惱了他,怕不給你招來麻煩。薰老不答應,也該說的委婉些才是。如今你這麼做,叫他當眾丟了臉面,只怕他會恨極了你,日後再找你的麻煩。」 薰期冷笑道:「何須日後?老漢聽他說的不像人話,抬腿就走,他馬上就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什麼『此來劍南,專為查辦謀反一案』。當老漢聽不出他這是敲山震虎?」 陳大羽一聽更加擔心,長吁短歎地埋怨薰期脾氣太過暴躁。 薰期睨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道:「你不用替老漢擔心,在這兒老漢才是土皇帝!他這個欽差天使還不夠看的,老漢給他面子他是欽差,不給他面子他就是個屁!」 看起來,薰期真的沒有把黃景容放在眼裡,發了通牢騷之後就把話題扯到了別處,楊帆見已經沒有什麼有用的消息要聽,便向雪蓮示意了一下,兩個人悄然退開了。 楊帆一邊走一邊心中暗忖:「黃景容這廝倒真是貪婪,扛著頂欽差的帽子就忘乎所以了。這些頭人土司俱都是桀驁不馴之輩,誰會怕你?不過,他若打著查辦流人的幌子只為搜刮一番那倒好辦了,只要他不枉殺無辜,其他的事盡可慢慢圖謀。」 雪蓮跟著楊帆走開,見他一臉沉思之狀,一開始還忍耐著,待走到楊帆住處還不見他說話,雪蓮便忍不住了,忍不住扯扯他的衣袖,小聲問道:「楊大哥,你看過薰伯伯的樣子了,你說薰兒姐姐的小哥哥若是長得像他,會很英俊嗎?」 「嗯!啊?」 楊帆反應過來,連忙點頭道:「不錯不錯,好看好看!一看那位薰期伯伯的相貌,我就能瞧出來,他年輕的時候必定是風流倜儻、俊逸不凡!若是薰兒姑娘的那位兄長貌相酷肖乃父,那麼,雪蓮小姐一定覓得了一位乘龍快婿、如意郎君啊,哈哈……」 「是嗎?」 雪蓮姑娘眉開眼笑:「薰兒姐姐這麼說,楊大哥也這麼說,看來我要嫁的那個人當真不錯嘍!」 ※※※※※ 嶲州都督府,黃景容端起熱茶喝了一口,酸甜苦辣鹹,幾乎所有味道一下子全都品嚐到了。他皺了皺眉,實在受不了這茶的味道,便隨手放到一邊,神色間依舊有些悻悻。 羅都督微笑道:「黃御史從京裡來,不曉得這邊州形勢。那些蠻族頭領,名義上是朝廷所屬,實在如自立之王。平日裡蠻橫慣了,不曉得朝廷法度、欽差威嚴,黃御史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羅都督名叫羅書道,是從三品的武將,比黃景容這位侍御史高了不止一級。不過從京裡出來的人,不管官職大小,外官輕易都不敢得罪的,哪怕人家是個七品官,也是常在皇帝身邊打轉的,沒準就能把話遞到御前。御史台凶名在外,羅書道就更不敢等閒視之了。 說起來,這嶲州乃是一個羈糜州,羅書道無須如此懼怕朝官的。羈糜州就是指不向朝廷繳納稅賦,地方事務基本自治,只是接受朝廷行政統治的邊州,大唐的版圖很大,這樣的羈糜州也多,足有八百六十多個,遠遠超過了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內地府州。 羈糜州的都督、刺史等地方軍政長官,都是由代表這些地方歸附朝廷時的那些地方武裝首領擔任的,之後便世襲罔替,代代傳承,和土司頭人一樣。這羅書道也不例外,乃是父傳子、子傳孫,一代代傳到現在的,這樣的官兒大多對朝廷缺少敬畏。 只不過嶲州歸附久矣,被同化的程度要大一些,羅書道的家族也早已不復祖先時候既是一州都督、又是一族之長,擁有許多悍勇私兵的部落首領,已經蛻化為徹頭徹尾的官僚家庭,所以對朝廷的倚賴也就越來越重。 前不久,嶲州刺史病逝,因他本人沒有兒子,幾個侄子都想繼承這個職位,結果朝廷一道旨意,空降了一位姓張的流官到此擔任刺史,於朝廷而言,這是派駐流官,試圖進一步控制羈靡州的一個嘗試。 這位流官刺史一旦派駐,此地的世襲刺史就將成為歷史,今後每一任刺史都將是由朝廷來委派。這種滲透對世襲的羅都督來說也是一個威脅,可他就沒有勇氣向朝廷抗爭,替那位刺史的家族作主。 如今對黃景容這位欽差,羅書道更是頗有幾分忌憚,甚至有些討好。見黃景容面色不愉,羅書道便道:「薰期是個山野粗人,不識教化,黃御史莫把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御史風塵僕僕初至嶲州,暫且歇養身子要緊。那個薰期嘛,本督改日再叫他來向你賠罪!」 「不必了!」 黃景容忽然心平氣和了,他對羅書道笑微微地道:「本官聽說姚州多金,才偶生奇念,想勸他獻上一尊金佛以邀陛下歡心,原是一番好意,他不肯領受也就算了。本御史此來是為了查辦流人謀反一案,還請羅都督多多配合。」 羅書道聽他不再追究此事,暗暗鬆一口氣,連忙滿口答應下來。黃景容微微一笑,心中已然打定主意:「定要把那個不識抬舉的薰期編排到流人謀反案裡,取了他的項上狗頭,方消此恨!」 黃景容對西南形勢並不十分瞭解,更不知道這些穿著打扮彷彿鄉下老農般的部落頭人究竟有多麼大的勢力,在他眼裡,這些土司頭人和鄉下土財主沒有什麼兩樣,整治了這個薰期,就能殺雞儆猴,到那時,金珠玉寶自然滾滾而來。 同羅書道談笑著,他彷彿已經看到薰期人頭落地,那些鄉巴佬似的土司頭人們一個個哭著喊著給他送錢、送女人…… ※※※※※ 楊帆在陳大羽家裡安頓下來之後,就到街市上轉悠起來,熟悉一下該地的風情,打聽打聽黃景容的動靜。 小城不大,官員頭人們放個屁,都能在一時三刻之內傳遍全城。黃景容的接風宴不歡而散,薰期頭人勃然而去的消息已經傳播開來,許多市民津津樂道,楊帆便也站在一旁聽他們說話。 聽說黃景容已經被接進都督府安置下來,楊帆便料定今天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黃景容才剛到,就算他再如何急著動手,也得先和地方官員們溝通一下,取得他們協助,黃景容從京裡裡只帶了幾個隨身的差役,靠他們幾個人做不了大事。 不過黃景容拖的時間不會太久,以這班酷厲一向暴雨雷霆般的作風,若是嶲州在三天之內沒有動靜,那麼就證明這個黃景容此番出巡只為圖財,不想殺人。因為他們查證流人謀反,本就是無中生有之事,根本不可能細細查訪,尋找真正的證據。 楊帆決定在此待上三天,若是三天內不見黃景容有什麼血腥的動作,便立即離開,去看看負責黔中道流人的那位御史在做些什麼。 陳府側門外,柳君璠去而復返,剛與陳府的老家人聊了會天,從那老家人口中套出一些消息。他已經認定楊帆是個江湖騙子,如今這個騙子出現在這麼偏遠的地方,明顯是犯了事,受到了朝廷的通緝。 陳府老家人的話也印證了這一點,他的確是個逃犯! 這就夠了,一個在此地無根無底的逃犯,能逃過他的手掌心嗎? 柳君璠帶著冷笑離開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把他這些年所受的所有羞辱和痛苦,一一施加在楊帆身上!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三章 好幾隻黃雀 薰期是劍南另一大州姚州境內白蠻部落的首領,知道他與本地商人陳家攀了親家的人很少,知道他此刻就住在陳家的人更少。 實際上這些頭人們雖然有權有勢,但是在大多數漢人眼中看來,都屬於人傻錢多的鄉巴佬,不是太瞭解他們底細的普通人還真無法從他的衣著打扮上看破他的身份,所以就連陳家左右的鄰居也只知道陳家來了客人,並不知道這位客人的身份。 薰期住到孫家,與已經改姓陳的雪蓮姑娘極為要好的薰兒姑娘便成了她最好的玩伴,而薰兒姑娘對漢人的成見,又使她力阻雪蓮與楊帆接觸,這一來頗為戀舊的雪蓮姑娘想找楊帆聊天兒也不太可能了。 對楊帆來說,少了雪蓮這個黃毛丫頭的糾纏,行動就自由多了,他一早旁敲側擊地向雪蓮打聽了一下本城的情況,沒問幾句,薰兒姑娘就很不耐煩地拉著雪蓮了,楊帆很識趣地離開陳家去城裡轉悠,美其名曰要找份事做。 楊帆在城裡轉悠了一上午,主要是在都督府一帶徘徊,監視都督府的動靜,順便瞭解一下嶲州地區流人安置的所在和生活情況。中午,楊帆到了一家小店,隨意點了熏雞臘肉糟子魚一類的幾樣小吃,慢條斯理地用餐。 這家小飯店就建在都督府正對面的大街上,以黃景容的欽差身份,如果要離開都督府,一定會走正門,在這裡就可以監視他的動向。 楊帆用罷午餐,又向店家要了一壺茶。在茶葉還沒有成為大唐飲品主流的時候,蜀中一帶的茶飲卻已盛行幾百年了。楊帆在沈沐那兒喝過不加佐料的清茶,感覺味道還可以接受,所以特意囑咐店家替他煮了一壺「清茶」。 午後的天氣叫人有些昏昏欲睡,過了飯點之後,小飯店的生意便漸漸冷落下來,最後只剩下坐在迎門一桌的楊帆還在慢悠悠地喝茶,就連店家都趴在櫃檯上昏昏睡去。 楊帆那一大鐵壺的茶水快喝光的時候,都督府突然大門洞開。 楊帆馬上精神起來,警覺地看向都督府。 從都督府側後方,有一隊約三百人的官兵匆匆跑來,在門前集結,列隊,手中刀槍閃爍,寒氣逼人,街頭百姓頓時安靜下來,紛紛閃到路邊,交頭接耳,互相詢問。 片刻之後,就有幾個人從都督府裡走出來,有人把戰馬牽到他們面前,幾個人翻身上馬,向大道這邊馳來,數百名官兵跑步跟在他們的後面。 楊帆冷冷地掃了一眼,從那幾個騎馬的人當中,他看到了黃景容。楊帆馬上低下頭,把他早上在小城遊蕩時買來的竹笠壓低了一些,起身走到櫃檯邊,屈指叩了叩桌面,正張著嘴巴夢周公的小店掌櫃睜開一雙朦朧的睡眼,茫然地看著他。 楊帆道:「會帳!」 ※※※※※ 數百名官兵簇擁著欽差御史黃景容和他旁邊那位全身甲冑的將軍出了嶲州城,向東南方向的山中趕去。 一路尾隨出城的楊帆猜測,那位全身披掛的將軍應該就是本州都督羅書道。楊帆遠遠輟在大隊官兵後面,出城七八里,漸漸經過一片河灘野草地。 楊帆看了一眼他們的去向,前方一側是大河,另一側是連綿的山嶺,前方只有一條道路,他們唯一的目標只能是前方那座山谷,而根據楊帆從城中百姓處打聽來的消息,發配此處的流人便安置在那裡。 楊帆想抄小道截過去,剛剛拐上小道,忽然察覺身後有些異狀,他扭頭看了一眼,就見幾個頭纏布巾、斜披條氈、赤著雙腳,作本地百姓打扮的漢子在正向這裡趕來,距他還有一箭之地。 楊帆眉頭一皺,頓時有些警覺。這條路上自然是有行人的,楊帆一路下來,已經看到了牽著水牛的農夫、拉著騾馬的腳夫、背著竹簍的村姑,但是這四五個人……似乎一直就不遠不近的輟著他。 「他們會是衝著我來的?不會吧……,此地沒人知道我的身份啊,黃景容不知道,雪蓮家裡也不會有人注意,這嶲州城還能有誰關注我?要說是剪徑小賊為了劫財,我身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引起有心人覬覦呀。」 楊帆暗暗思量著,突然加快了腳步。小徑一側是高高的蘆葦塘,另一側是半人高的雜草地,中間一條碎石嶙峋的小道高低不平,不適合車馬通過,也只能供人步行。楊帆急急行了一陣,走到一段比較直的路段時,忽然扭頭看了一眼。 他又看見了那幾個人的身影,那幾個人依舊輟在他的身後,見他回頭,其中一個下意識地還想躲開。 「果然是衝著我來的!」楊帆好奇心大起,他是真的不明白,在這個地方會有什麼人關注他,又有什麼目的。 楊帆心念一轉,突然變走為跑,那幾個跟蹤的人急了,便也顧不得掩藏身形,立即邁開大步追了上來。兩撥人發足狂奔,驚得蘆葦叢中一群群飛鳥和野鴨四處亂飛。 楊帆跑了一陣,突然站住腳步往路旁蘆葦叢中一鑽,想要候那幾人追近,截問他們緣由。不料雙手一分蘆葦,竟然看見兩個蹲在蘆葦叢中的孩子。 這是一男一女,女的大些,小村姑打扮,長得不算漂亮,卻也眉目清秀,約摸十二三歲年紀,肩上背著一個竹簍,竹簍裡盛著野菜。旁邊是一個男孩,只有六七歲年紀,生得虎頭虎腦的,臉蛋兒透著健康的黑紅色。 小男孩手裡抓著一枚鴨蛋,臉上驚喜的笑容還未斂去,看來他是剛從蘆葦叢中撿到一枚野鴨蛋,陡然看見路邊闖進一個男人,小男孩有些害怕,他抓緊鴨蛋,怯怯地叫了一聲「阿姐」,便向那小村姑身後躲去。 小村姑警惕地站起來,丟掉剛剛挖出的一塊植物根莖,攥緊小小的木鏟,把男孩護到了自己身後。 看到他們襤褸的衣衫,再想到他們此刻所在的地方,楊帆已經確定他們是那些流人的孩子。看著這對小姐弟,楊帆心中一陣酸楚,從這對小姐弟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自己遙遠的童年,看到了那個背他上山、把他藏在野草叢中的小阿姐。 楊帆吸了吸鼻子,努力作出一副最親切的笑容,用最溫和的聲音道:「你們不要怕,有幾個壞人在追趕叔叔呢,叔叔這就把他們打跑。這個地方現在不太安全,小妹妹,快帶你弟弟離開吧。」 這時,那幾個人腳步登登地追了過來,從蘆葦叢的縫隙間已經可以看到他們越來越近的身影。那小姑娘嚇了一跳,怯怯地看楊帆一眼,便牽起弟弟的小手,她也不敢踏上大道,就在蘆葦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跑去。 楊帆扭頭瞅了一眼越跑越近的那幾個人,又對小姑娘嚷道:「別擔心,有叔叔擋著他們呢,帶你弟弟從道上走吧,小心被蛇蟲咬了。」 幾個人追上來,聽到楊帆這句話,再看看蘆葦叢中飛快跑開的那個小女孩和她弟弟,臉上都露出疑惑的神色。上下打量楊帆一番後,一個四十開外、身材高瘦、馬臉勾鼻的漢子扭頭向另一人問道:「我說老六,這個人真的有錢?別是窮得叮噹山響的流人吧。」 一個臉上有道蜈蚣疤痕的削瘦漢子陰鷲的眼神一閃,道:「不會錯的!我認得他,此人不是流人,倒是親眷中有人被發配此處。嘿嘿!你也知道,發配到這兒的流人,大多是官宦人家,此人是來探望被發配的親人的,你說他能不帶錢麼?」 這人正是柳君璠,當年他能哄得姚夫人上手,倒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主兒,如今他見楊帆與流人有所接觸,幾個被他哄騙來的同夥有了疑心,靈機一動,馬上又編出一套瞎話來,結合眼下情勢,倒也頗像那麼回事兒,登時哄得幾個同夥疑慮頓消。 幾個人左右一分,堵住楊帆去路,其中一人擺弄著一柄劍鞘磨損嚴重的浪人劍,用陰惻惻的聲音道:「小子,我們兄弟只想求財而已,識相的,把你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大爺自然饒你一命,不然的話……嘿嘿!」 他說著,便從鞘中緩緩抽出那柄鋒利的浪人劍,恫嚇楊帆。 楊帆沒理他,他之所以要和這些人糾纏,是因為他想弄清楚這些人的來意。得知這些人只是一群剪徑蟊賊的時候,他就想速戰速決了。趕緊結果這幾個亡命,他還要趕去看看黃景容究竟意欲何為。 如果黃景容想殺死那些流人,他一定要出面制止。雖然他未帶著人馬來,事後結合聖旨命他護送公主去長安的事,他這麼早就出現也容易叫人疑心他違抗聖旨,卻也顧不得了。他相信只要自己出面,總能阻止黃景容行兇的。 負責殺人的必定是當地官兵,若非情不得已,他們也不會願意染上雙手血腥,畢竟流人中大部分都是官宦人家,誰知道將來誰會復出?當年上官家族還不是人人喊打,結果男丁沒出頭,又出來一位女傑,上官家族現在雖未公開免罪,可是誰敢再予輕侮? 如非必要,沒有誰會自討麻煩的,只要他露面,黃景容是欽差,他也是欽差,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這些地方官員必然採取兩不相幫的對策,那時只剩下黃景容和他手下那三五個御使台的執役,什麼事也別想做成。 楊帆正想動手,那個臉上有道蜈蚣疤痕的男子說的話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楊帆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問道:「足下是誰,你認得我?」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四章 都是強盜 手持浪人劍的高瘦男子見楊帆向柳君璠問話,他持著明晃晃的長劍站在楊帆身邊卻被楊帆當成了空氣,不禁勃然大怒,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他便「唰」地一劍劈向楊帆。 方纔他之所以沒有一見楊帆就立即下狠手,只是因擔心楊帆沒有把貴重的東西帶在身上,如今楊帆惹惱了他,他哪裡還想得到留手。 這種地方,死個人比死條狗還容易,殺了人往野地裡一扔,官不究,民不舉,沒有任何後患。 高瘦男子剛把劍舉起來,一隻碩大的拳頭就飛過來,「砰」地一聲,他的鼻樑挨了一拳,腦袋「嗡」地一聲,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其他幾人見楊帆一抬手,那高瘦漢子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滿臉鮮血,鼻樑骨整個塌進臉頰,其狀怵目驚心,不禁又驚又怒。馬上又有一人衝上來,當胸就是一記「黑虎掏心」,楊帆剛要抬手格架,那人身形猛地一矮,呼地一腳便掃向楊帆的下盤。 楊帆見他虛晃一槍,不禁啞然失笑。楊帆未動,只把雙膝一曲,身子一沉,那人飛起一腿掃在楊帆的腿上,登時如中鐵柱,疼得他慘叫一聲,抱著小腿蜷縮成了一團。他這一下用力著實不小,看那小腿變形的模樣,怕是已經斷了。 這時另一個人從袖中掏出一柄牛耳尖刀,狠狠一刀向楊帆胸口攮來,楊帆側身一避,左腿抬起,一個側踢,腳尖點中那人肋下,「卡喇喇」一聲響,那人肋骨斷了三根,噴著鮮血摔到野草叢中。 剩下還有兩人就是柳君璠和一個身軀矮壯的男人,兩人一見楊帆這般厲害不禁都有些吃驚,柳君璠遲疑著不敢上前,那矮胖男子被楊帆一看,卻大吼一聲,揮起手中的浪人劍,劍光挾著一聲銳嘯,狠狠劈向楊帆的肩頸。 劍光倏然劃過,楊帆似乎來不及閃避,只見劍光一閃,把楊帆斜肩帶胯劈成了兩段。柳君璠見狀心中一喜,隨即又有些遺憾,在他看來,楊帆這麼死掉終究是便宜了,柳君璠還有許多惡毒的算計沒有施加給他呢。 但是,浪人劍劈過人影後,血光並未迸現,楊帆的殘影消失了,他的身形出現在一丈開外,靜靜地站在那兒,矮胖子如見鬼魅,駭得狂吼一聲,不退反進,拚命地揮舞著浪人劍,用一記記劈砍壯著他的膽色。 楊帆一退,再退,歎息道:「此處凶頑,果然視人命如草芥!」 矮胖子手中的浪人劍寒光一閃,楊帆站立處一叢蘆葦應聲而斷,乍閃又現的楊帆欺近身來,重重一掌劈在矮冬瓜的脖子上,這一記掌刀楊帆沒有手下留情,矮冬瓜的脖子幾乎和腦袋一樣粗,又短又胖,但是楊帆一掌切下,卻似快刀削斷一根黃瓜,「卡嚓」一聲脆響,矮冬瓜的頭顱便軟軟地歪向一邊,他的頸骨被楊帆這一掌砍斷了。 「救命啊!救命啊!」 似哭似嚎的慘叫聲從兩丈開外響起,楊帆扭頭一看,就見蘆葦叢劇烈的搖晃著,一叢叢蘆葦花飛揚到空中,蘆葦叢上一道浪線迅速向大河方向移去。 柳君璠快嚇瘋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竟然這般厲害。他詭稱找到一頭「肥羊」,會合了幾個夥伴,本想借他們的手作了楊帆,卻沒想到兄弟幾個全都栽在了這兒,尤其是矮冬瓜的脖子被手刀砍斷的場面,真是把他嚇破了膽。 柳君璠明知道在此處呼救根本無人答應,還是情不自禁地哭嚎著,拚命地向河邊衝去。這裡的蘆葦比人都高,密密匝匝的前邊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柳君璠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向前撞去,蘆葦抽打在他的臉上,臉都刮花了一片,他也不管不顧。 「噗通!」 柳君璠拿出了一生中最快的奔跑速度,雙腿似車輪般倒騰著,撞開蘆葦叢,跑到了大河上,在河面上跑出四步,才一頭栽到河裡,順著湍急的河流向下游飄去。 楊帆追到河邊,看著遠處浮浮沉沉的那道人影只能作罷。他不能再追下去了,他甚至沒有時間弄醒被打破了相的那個傢伙盤問口供,他不知道黃景容此番帶兵進山,會不會悍然下令屠殺,若再耽擱些時間只怕就來不及了。 ※※※※※ 「東平坳」和桃源村一樣,也是一個流人聚居形成的小村莊。 朝廷發配各地的流人都由地方官員統一安置,以便管理。 這些流人聚居而成的小村莊大多在荒僻偏遠的地方,和普通百姓的村莊隔開,這些地方是沒有豐沃的土地供他們開闢的,所以他們只能開些梯田、平些菜園,再加上打零工、做手工藝品來賺取生活所需。 這裡的生活和桃源村一樣,清貧而安靜,沒有榮華富貴,卻也少了爾虞我詐。一頂頂茅屋倚兩側山勢而建,倒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覺。但是今天,這裡的平靜被打破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官兵衝進了小村,粗暴地把村民們從房屋裡、院落裡、從田間地頭驅趕出來,集中到山谷前的那塊空地上。人群中有老人、有孩子、有婦人,最少見的就是正值青壯年的男子。這些人家犯的幾乎都是「謀反罪」,發配之前家中的青壯就已經被砍頭了,當年的孩子卻還未長成。 官兵們拿著刀槍,凶神惡煞,羅書道站在谷前一塊大石上,有些不安地搓搓雙手,抬頭看一眼威風凜凜地站在前面的黃景容,又舔了舔嘴唇。 山谷前的村民們一臉惶恐,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給他一絲安全感,但是就連他們也是滿臉的困惑,不知道這些突如其來的官兵意欲何為。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家族,或者是父兄、或者是爺祖,已經因為反對太后做皇帝而被砍了頭,全家都發配到這裡,他們以為自己早已被世人遺忘了,只能在這裡自生自滅,如今這些官兵來幹什麼? 有些聰明人已經想到了章懷太子李賢,李賢就是被他的母親發配到巴州,幾年後又派丘神績去逼他自盡的,難道這種事情也要發生在他們身上了麼?嶺南的那樁血案,這小山村裡沒人知道,但他們已經感覺到了恐懼。 谷口,婦孺老幼數百人,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風吹過,谷中的流人衣袂飄飄,就和那瑟瑟抖動的花枝林梢一樣。 黃景容很滿意這種效果,即便在御史台最風光的時候,他也沒有嘗試過把數百人的生死操於一念之間,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這就是權力,叫人飄飄欲仙的權力!難怪女皇為了皇帝寶座連親生兒子都殺了,換作是他,他也願意。 黃景容背負雙手,傲然立於石上,享受著被數百人恐懼、敬畏地仰望著的目光,飄然半晌,才清咳一聲,道:「爾等都是身犯重罪發配於此的。本來,依照你們的罪行都夠殺頭的,是聖上仁慈才網開一面。可是現在有人賊心不死,暗中勾連,煽動無知鄉民,意圖舉旗造反,……」 人群一陣騷動,黃景容雙手一按,厲聲道:「肅靜!此事本官已握有實據,本官還查知,那些叛逆舉兵在即!你們之中就有他們的同黨!因叛逆者謀反在即,所以要把你們帶走,統一看管,本官明察秋毫,不枉不縱,你們之中的無辜者,本官查證後自會釋還……」 聽黃景容這麼說,騷動的人群馬上安定了下來,沒有人會想到朝廷對他們這些無害的老弱婦孺必欲除之而後快,沒有人會想到朝廷派來的欽差天使會撒謊。 黃景容心中暗笑,他並非不想馬上屠光這些流人,不過一些當地官員和土司頭人的孝敬還沒送來,他不急著走。再者,玉山慘案已轟動朝野,如今查辦此案,不能連個樣子都不做,看著這群待宰的羔羊,黃景容笑的更加和藹了。 山坡上,伏著兩條小小的身影,那是剛從蘆葦叢中跑回來的姐弟倆,他們趴在那兒,驚訝地看著山谷中如牛羊一般被圈在中間的鄉親,努力尋找著他們的父母。 「阿娘,我看到阿娘了!」 小孩子突然指著一處人群叫起來,小屁股一拱,就要爬起來跑下山去。 「煥煥!你別動!」 姐姐一把拉住他,把他摁下去,急聲道:「不許下去,我看那些官兵不像好人。」 小男孩驚訝地道:「為什麼,他們是官兵,又不是強盜。」 小姐姐嚴肅地道:「官兵要是壞起來,比強盜還壞呢!以前咱們家住在好大好大的一座城裡,就是被官兵送到這兒來的。如今他們平白無顧的把全村人抓起來,怎麼看都不像是好事。 煥煥,你老實趴在這兒千萬別動,姐姐下去找爹娘,如果沒有事再叫你下來,如果出了事,你可千萬別出來,山嶺後那個打獵的水木爺爺最喜歡你了,如果我們被人抓走,你就去找水木爺爺。」 小姐姐說完,起身就要往山下跑,從她身後突然探出一隻大手,重重地壓在她的肩上,把她重新按回地面。 一個聲音在他們耳邊響起來:「你說的沒錯,他們是官兵,但是有時候官兵會比強盜還強盜,至少對他沒有好處時,強盜不會亂殺人。強盜更不會輕易殺害供養他們的人!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下去?」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五章 黃景容的算計 邛池,南人以之為邛河,縱廣二十里,深百餘丈,多大魚…… 這是《後漢書》上對邛海的記載。 邛池就是邛海,被黃景容帶走的流人百姓如今就站在邛海邊一處水岸較淺、不宜行船的所在。 邛海水天一色,風景十分秀麗,可惜這些流人並不是來看風景的,所以一個個神色惶惶。 「叔叔……」 姐弟倆一起眼巴巴地看向楊帆,年幼的孩子自己沒有力量拯救他們的親人,當他們發現一個有力量而且對他們有善意的人時,自然而然就把他當成了救星。 他們是一路尾隨著被押走的流人趕來此處的,因為要監視黃景容的動向,又要照顧兩個孩子,楊帆沒有顧得上回去盤問那幾個鼻樑塌了或肋骨斷掉的亡命,由得他們自生自滅了。 路上楊帆已經問過姐弟倆的名字,姐弟倆姓顧,姐姐叫顧源,弟弟叫顧煥,至於本來的出身卻不太清楚。流人一般都不太願意把過往的事情說給子女們知道,至少在他們還沒有長大成人之前不願向他們敘及太多以前的事。他們被貶謫流放的時候,這對姐弟還小,對家世也就不甚了然了。 楊帆暗忖:「黃景容把流人集中於此,連家什被褥都不讓帶,明顯是動了殺心,之所以沒有馬上動手,顯然是要做出一個調查過的姿態,以免回朝後受人攻訐。我若現在出面,在這裡當然沒有問題,可是回頭傳到京裡,我出現在這裡的時間就有點對不上了。 如果我是護送公主去了長安,就算快馬加鞭往這趕,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出現在這裡,女皇帝最恨別人欺騙她,尤其她長居深宮,一切消息和行動都依賴於外臣,對此更為忌憚,一旦被她察覺我陽奉陰違,後果堪憂。既然黃景容不急著下手,我便多捱兩天。」 想到這裡,楊帆對小姐弟道:「你們兩個不要著急,官府把你們的爹娘和這麼多鄉親關在這裡,是想查一起謀反案,也許查清楚之後就會放你爹娘回去。你們兩個先跟我走,叔叔會盯著他們的,如果他們想害你爹娘,叔叔就去救他們。」 顧源眨了眨眼睛,總覺得這位叔叔的安慰有些言不由衷,但她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她的弟弟顧煥年紀還小,卻沒想到那麼多,他想跑過去陪伴爹娘姐姐又不准,現在只好聽楊帆安排。 楊帆與他們依舊守候在旁邊,直到黃景容留下一部分官兵看守流人,自己與羅書道回城的時候,楊帆才帶著顧源姐弟輟在他們後面一起回了城。 黃景容清點花名冊,已經發現少了一對姐弟。兩個小孩子而已,他沒有放在心上,多殺兩個少殺兩個對他的影響不大,他哪有閒功夫等在山谷裡,撒出人去尋人,只當這兩個人不存在了。 回到州城之後,黃景容倒是又索來花名冊,認真地研究了一番。 對於這些流人的背景,他要好好瞭解一下,萬一真有哪個流人還有門人故舊或者親朋好友在朝為官且勢力較大,那就把這家人剔出去,沒必要隨便得罪不該得罪的人。此外,瞭解了這些人的底細,他才能把這些人謀反的罪行編的有鼻子有眼。 「哦?原刑部員外郎李月影的家人也是發配此處的麼?」黃景容突然翻到一個很熟悉的名字,不由驚訝地說了出來。這位刑部員外郎李月影和他是同科進士,後來又同在三法司,彼此間很熟悉。 羅書道哪記得清那麼多流人的身份,胡亂答應一聲。 黃景容看著花名冊微微一笑,撫著鬍鬚歎息道:「李員外是因為夥同周興、丘神績謀反被斬首的,家人則發配邊荒,原來到了這裡。本官和李月影是同年進士,二十年後,一生一死,一官一囚,人生際遇啊……」 羅書道訝然道:「黃御史與這位李員外郎有交情?」 黃景容笑了笑,深沉地道:「我二人是同科進士,有同年之誼,又同在三法司做事,自然……是大有『交情』的!」 黃景容這句話大有深意,可惜羅書道沒有聽出來。 李月影和黃景容是同年進士,又同在三法司做官,確實很熟,可惜朋友是熟,仇人一樣可以熟。兩人入仕後同在三法司做官,一開始交情還不錯,後來兩個政壇新星冉冉升起,一個叫周興,一個叫來俊臣,他們二人便有了分岐。 黃景容投到了來俊臣門下,李月影則保了周興。李月影覺得黃景容以進士出身投靠一個潑皮是丟了讀書人的臉面,對他頗為不屑,兩人交惡。後來周興和來俊臣爭權,他們各為其主,關係就更加惡劣了。 周興事發後,李月影也受了他的牽連,以謀反罪處死,家人則發配於此。如今看到他的名字,不免勾起了黃景容的心頭舊恨:「周興是因謀反被殺的,如今正好把此事聯繫起來,不妨就以李月影的家人為謀反主謀,李家的人因家主被殺,心懷不滿,發配此處後勾結其他流人……」 黃景容想了想,覺得這樣說服力還不夠,主謀可以是李家,但是還得有一個可以被奉為首領的人。應該再看看流人中有沒有宗室弟子,如果沒有,那就說他們是遙奉太子或房州廬陵王為主。 另外,僅憑這麼一夥流人是成不了大事的,沒有說服力。還得株連幾個部落,不過這方面不急,且看看明後天有哪個土司頭人始終不來送禮,便把他劃進叛黨。嗯,那個薰期不能放過,把他也劃進去…… 黃景容捻著鬍鬚,眼神閃爍不定,一件莫須有的謀反大案已經在他腦海中漸漸成形。 羅書道並不知道黃景容與李月影之間的恩恩怨怨,聽他這麼一說,還真以為他和李月影有舊,想幫李員外郎開脫他的家人。 羅書道雖不記得這李月影的身世來歷,倒是忽然想起了因周興一案而遷來此處的楊明笙的家人,便接口道:「是啊,因為周興一案,牽連了許多人,本地有一戶人家就是因為周興一案才破敗下來的……」 羅書道順口說起了楊明笙的族人在嶲州的情形。楊家回到故居以後,為了找座靠山,曾經拜訪過他,還送上了一份厚禮,楊家閨女與薰期的兒子結下親家的事他也是知道的,否則已經敗落了的楊家還真不配求見他。 如今黃景容既與李月影有舊,正好借此事把他和楊家扯上關係,這樣就容易解決黃景容與薰期之間的矛盾了。 黃景容不知道薰期在西南一帶有多大勢力,羅書道卻清清楚楚,那個薰期別看跟個鄉巴佬似的毫不起眼,可是光他本部族人就逾十萬,依附於他的白蠻族部落有數十個,這等勢力,連他羅書道都不敢得罪。 如今薰期與朝廷欽差交惡,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既有機會說合,羅書道自然不會放過,不料這番話聽在黃景容耳中,黃景容卻是心頭大喜。 當初刑部和御史台水火不容時,比現在楊帆和御史台的關係還要惡劣。現在刑部只有一個楊帆出面同御史台打擂台,當初卻是周興和他手下的一班人打壓御史台。楊明笙作為周興手下第一打手,和御史台結下的怨隙不可謂不深。 而薰期昨日在接風宴上拂袖而去,也削了他的面皮,他正想整治此人,如今竟有這般一石二鳥的好機會,他安能放棄,聽了羅書道的話,黃景容心中炮製的「謀反計劃」立即更趨完善了。 黃景容馬上對羅書道肅然道:「羅都督此言差矣!楊明笙死於周興之前,朝廷都沒有追究楊家的責任,誰會迫害他們呢?周興叛逆之心久矣,楊家早已深陷其中,並不因楊明笙之死而收手。周興謀反事敗後,一眾餘黨或殺或貶,楊家作為他的心腹餘黨賊心不死,所以才尾隨前來,聯絡舊黨,意圖謀反,羅都督,你可上了他們的大當了! 你說楊家破敗了?真是天大的笑話!楊明笙在位時,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所謂破敗只是一個遁詞,那些錢財都被他們用來收買人心策劃謀反了。楊家以一幼女與白蠻頭人結下姻親,也是一個手段,他們是想收買蠻族,為其所有。」 羅書道萬萬沒有想到,他的一番話竟引出這麼一個結局,羅書道結結巴巴地道:「是……是這樣嗎?」 黃景容目光一寒,森然道:「本官在京時就已接到密報!怎麼,羅都督牧守一方,對此竟然一無所知?」 ※※※※※ 嶲州西城一處嘈雜不堪的大車店裡,一間陰暗骯髒的房間裡,或站或坐擠著十幾條大漢,滿屋子汗臭味兒。大漢有的橫眉立目、有的歪鼻瞪眼,神態舉止各異,彷彿羅漢堂裡矗立著一尊尊羅漢雕像。 中間坐著一條大漢,卻不像佛,他的身形並不魁梧,卻透著一種精悍的殺氣,令人不敢小覷。柳君璠正站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柳君璠身後躺著兩個人,一個塌了鼻樑,滿臉鮮血,一個斷了小腿,蜷縮如雞。 至於斷了肋骨的那位仁兄,因為救治不夠及時,在暈迷中鮮血溢出,糊住了口鼻,已經窒息而死,另一個被斬斷了頸骨的人自然也死翹翹了。他的同夥直接把兩具屍體扔進了草叢,埋都懶得埋。 「誰敢動我司馬不疑的人,我就要他的命!」 大漢冷笑,殺氣騰騰地道:「說,他住在哪裡!」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六章 夜貓子進宅 「來!餓壞了吧?我多買了些,一氣兒買了夠你們吃三頓的,慢慢吃,別噎著!」 楊帆把食物放下,看著顧煥狼吞虎嚥的樣子,寵愛地摸了摸他的頭。 「對了,這兒還有一隻熏兔!」楊帆走到牆角,從牆頭楔子上掛著的一個籐筐裡拿出一個油紙包,熏兔還用油紙包著,撕開油紙,也放到小姐弟面前。 顧源吃的比弟弟斯文多了,她小口小口地吃著東西,擔心地對楊帆道:「叔叔,你說我爹娘在邛池邊上有吃的嗎?他們什麼都沒帶呀。」 顧煥餓壞了,這一天走了那麼多路,他一直就沒吃東西,小傢伙正長個兒的時候,食物消耗快。他撕開油紙包,扭下一隻兔腳,饞涎欲滴地嗅了一口,狠狠咬下一口兔肉,聽到姐姐的話,他也不禁抬起頭來,道:「是啊,爹娘不但沒帶吃的,連被褥都沒帶,他們晚上有地方睡覺嗎?」 楊帆笑了笑道:「你們兩個放心吧,就算已經判了罪被關進大牢的犯人,都有地方住、有東西吃呢,他們怎麼可能沒有飯吃、沒有地方睡覺呢,這些事,官府都會管的。」 「嗯!」 姐弟倆相信了楊帆的話,放心地吃起東西來。 楊帆帶兩個孩子回來後並沒有讓陳家的人知道,房子雖然是租的,可他擅自領人回來,尤其是來歷不明的人,房東是有權干涉的,所以三個人在房間裡聲音動靜也極小。 吃罷晚餐,不用楊帆說,顧源就主動收拾了東西,先把剩下的飯菜小心地收好,重新裝到籃子裡,踮著腳尖掛在牆上,這樣可以防止被老鼠偷吃。 房間裡只有一盞小油燈,燈光很昏暗,儘管如此,為了防止有人從窗外經過時看見,楊帆也沒有點燈,三個人在背窗的地方吃完了東西,等天色一黑便歇息了。 楊帆把自己的那張睡榻讓給了這對小姐弟,自己把兩張條凳並起來充作今晚的床。小姐弟還是擔心父母的安危,躺在床上一直擔心著父母的情況,楊帆悄聲安慰著,和他們說著話兒…… 天色漸漸全黑了,姐弟倆奔波了大半天,又受了一番驚嚇,真的疲憊極了,和楊帆說著話,不知不覺便沉沉進入夢鄉。楊帆枕著雙臂,聽著他們平穩的呼吸,卻長長地吁了口氣,一絲憂愁浮上眉梢。 從黃景容今天的舉動來看,黃景容終究是動了殺心。楊帆太天真了,和酷吏斗了那麼久,還相信他們多少會有些人性,會奢望黃景容到地方上勒索些錢財就走。 這是御史台東山再起再掌權柄的難得機會,他們怎麼可能會甘心放棄,總要弄得群情洶洶、人人自危,也叫皇帝有種風聲鶴唳的感覺,才能達到他們的政治目的呀。 由此觀之,其他御史怕也都是一般想法,楊帆真想馬上解決了這邊的事情,迅速趕去其他地方看看,可是他能如何解決劍南道的麻煩呢? 光是一個劍南道就有四十三州,就算他能制止黃景容在此處殺戮,又如何制止黃景容到別處行兇呢。如果他一路跟在黃景容的屁股後面,一個放火一個救火,就算他跟著黃景容搗蛋,把整個劍南道的流人都救下來,其它地方那些流人又怎麼辦? 楊帆思來想去,竟是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女皇帝是希望借御史台之上剷除隱患的,所以官府這邊現在指望不上,憑借個人武力麼?那就只能以殺止殺。比如夜入都督府,一刀宰了黃景容,再潛入其他各道,把那些御史們一一刺殺。 可他只能想想罷了,他也清楚這個法子不能用。如果奉旨查辦流人謀反的御史們紛紛遇刺身亡,結果如何可想而知。那時,這捕風捉影的謀反案將被女皇和朝中所有文武大臣視為不可否認的事實。 屆時,武則天派出的將不再是御史,而是一位位統帥千軍萬馬的將軍,在整個天下掀起一片腥風血雨,用堆積如山的人頭來平息這樁謀反案!所有的流人都將死去,而且會有更多的官員和百姓被牽扯進來,御史台將重新站在百官之上,朝中將出現更多的周興和來俊臣…… 「真是好煩吶!」 楊帆長長地歎了口氣,輕輕闔上眼睛,遺憾地自語:「盡人事,聽天命吧……」 陳大羽家對面黑漆漆的巷弄裡,幾雙狼一般寒冷的目光反映著星光,在黑暗中隱隱閃爍。柳君璠一夥人的大頭目司馬不疑沉聲問道:「小柳,這戶人家是幹什麼的?」 柳君璠小聲道:「大哥,這戶人家是一戶商賈,聽說絲綢啊、浪劍啊,包括水產,什麼都做,生意雜的很。」 司馬不疑一聽頓時放下心來。他這個團伙專作大唐和吐蕃之間的走私生意,劍南各州都是他們的活動範圍,卻也因此沒有一個固定的老巢,嶲州城只不過是他們落腳的地方之一,沒有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顧忌。 富紳大戶大多與官府有所勾結,那樣的話他動手還有些顧忌。不過瞧這戶人家的氣派,雖是商賈,卻不像那麼有勢力的人,他既已決心宰了那個楊帆,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那就不如乾脆洗劫這戶人家,順道抄些錢財回去。 想到這裡,司馬不疑眼神一厲,沉聲道:「你們兩人一夥翻牆進去,把那個楊帆和收留他的這戶人家全都殺了!小艾、老蔡,你們兩個去結果那個姓楊的!」 一眾手下素知老大的為人,一聽這話心領神會,紛紛答應著便向陳家摸去。 楊帆正想睡去,忽然聽到一點動靜,他的耳朵動了動,一挺腰桿兒便坐起來,身形一閃,就像幽靈般閃到窗邊,向外面悄悄看了一眼,又飛身掠到榻邊,輕輕一拍睡在外側的顧源肩膀。 小姑娘醒了,她睜開眼,看見一道黑漆漆的人影站在面前,嚇得想尖聲大叫,但她的嘴巴馬上就被楊帆摀住了。楊帆低聲道:「有人來了,快推醒你弟弟,躲到牆角去,我不叫你,無論如何不要出來!」 柳君璠留了一個心眼兒,他沒往楊帆所在的跨院裡去,也沒選擇緊挨著楊帆住處的主人宅院,而是特意選擇了陳家另一側的跨院。 想起今天在路上堵住楊帆時,五個人被楊帆舉手投足便打個唏哩嘩啦的場面,他就心中害怕,尤其是那個矮胖子,胖的連脖子都看不見了,結果被楊帆一記手刀硬生生軟斷脖頸,腦袋軟綿綿地耷拉著,那副樣子他現在想起來,後腦勺上都冒冷氣。 這種可怕的人,離他自然越遠越好。 翻進楊帆所在院落的兩個人,跟著司馬不疑的時間最久,據說他們原來是兩個馬匪,隸屬於西南地區勢力極大的馬幫「巴鬍子」,後來被迅速崛起的另一個馬幫給挑了。 那個新崛起的馬幫首領綽號「小飛將」,巴鬍子和他手下的幾個大當家都被「小飛將」砍了腦袋,「巴鬍子幫」煙消雲散,他們兩個從馬匪淪落為蟊賊,被司馬不疑網羅到門下,成了他的得力干將。 這兩個人一個是吐蕃人,一個是漢人。那個吐蕃人叫艾孽兒,那個漢人名字倒雅,叫蔡旻皓,大概父親也是個識文斷字的,又或者是特意請了先生為兒子取名,原指望他長大成人考官入仕,不知怎地卻淪落成了馬匪。 艾孽兒翻過牆頭,向遠處牆頭一閃而沒的同夥人影望了一眼,沒好氣地牢騷道:「他娘的,一個個都搶著奔主家去了,這扎手的硬貨就留給咱們。」 蔡旻皓從背上抽出一口狹鋒單刀,低笑道:「誰讓你我功夫了得呢,他們幾個綁在一塊兒都不是咱們倆的對手,這活兒也就咱們倆能幹得乾淨俐落。走,一刀結果了那小子,再去後宅搶東西也來得及!」 兩人配合慣了,打個手勢,左右一分,便沿左右院角向前摸去。 艾孽兒摸到楊帆門前,伸手推了推房門,壓低聲音道:「門閂了,我破門進去,你在外面把風!」 對面那人也摸了過來,低聲道:「不必進去了!」 艾孽兒皺眉道:「屁話!不進去怎麼殺人?難道你個混球會用飛劍?」 對面那人「嘿」地一聲笑,突然鬼魅般地出現在他的面前,把艾孽兒嚇了一跳,對面那人肩不搖身不晃,一丈多遠的距離彷彿是飄著就過來了,瞅著還真嚇人。 艾孽兒剛想斥罵老蔡,忽然發覺這人的五官樣貌依稀與老蔡有些不符,不止相貌,身高也不對,他心頭一跳,還沒回過味兒來,那人就伸出一隻大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卡得他連氣都喘不上來,更不要說大聲呼喊了。 艾孽兒被那人提著,雙腳慢慢離開了地面,脖子傳出「卡吧卡吧」的聲音,自己的體重快把他的脖子抻斷了,面前那張模糊的面孔似乎正在笑,帶著笑音兒道:「我都已經出來了,你們還進去幹什麼?」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七章 混水摸魚 楊帆這句話是艾孽兒這輩子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楊帆這句話說完,卡住艾孽兒脖子上的大手就鬆開了。 臉憋的通紅的艾孽兒攸然向下落去,雙腳還沒著地,胸口就被一隻缽大的鐵拳打得塌陷下去,發出沉悶的「噗」聲,整個人像一具稻草人似的飛出去,把側院和主院之間的那道門硬生生地撞裂開來。 兩扇上了閂的門板被艾孽兒的身子「轟」地一聲撞裂,碎片亂飛,在靜寂的夜裡,那動靜聽起來十分驚人。 「他娘的!搞什麼鬼?」 兩個剛剛摸到後院的歹人陡然聽到身後傳出一聲巨響,不禁惱火地站住腳步,低聲咒罵起來。他們無法再偷襲了,兩道白色的人影已經在那聲巨響之後迅速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那是兩個白袍人。 「你們是什麼人!」 兩個白蠻武士怒喝道。 兩個賊人一看行跡已經敗露,便也不再躲藏,他們始終以為這宅裡的人是普通的商賈人家,手裡有刀並不令人意外,這個地方民風彪悍,誰家沒有幾口刀子?不但有刀,而且幾乎人人都練過幾手莊稼把式,其實也就是力氣大點而已,他們根本沒往心裡去。 一個賊人上前幾步,大大咧咧地道:「不要怕,老子求財不要命,你們家裡有什麼值錢的玩意兒都拿出來,只要識相,便饒你一死。」 兩個白蠻武士又驚又怒,其中一人喝道:「你好大的膽子,敢到這兒來勒索錢財!」 那賊人仰天打個哈哈,冷笑道:「真叫你說著了,我柳下采諢號就叫柳大膽兒!」 「找死!」 白蠻武士怒斥一聲,手中郁刀一揮,「嗚」地一聲就向柳大膽兒劈來。 刀刃狹長,夜色之中不甚清楚,那白蠻武士料他必然閃躲,這一刀本就是虛招,沒有上十分的力氣,不料他一刀劈下,柳大膽兒閃都不閃,「嚓」地一聲,一顆大好人頭便滾落在地。 「噗」地一腔熱血噴起,把那白蠻武士嚇了一跳,不禁失聲叫道:「這廝的膽子倒真是很大!」 無頭死屍直挺挺地立在那兒,血似雨點般灑落,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隻攥住他足踝的手在那血雨飄落以前,便已攸然縮回。 闖進陳家的歹徒遇到了各種各樣的麻煩,好像這伙賊天生就這麼笨拙。混戰中有人一刀劈中了自己人的後背,有人打著打著褲腰帶鬆了,一怔之下,對方的尖刀便刺進了自己的胸口。有人突然一跤仆倒在地,主動把自己的腦袋送到了對方的刀下…… 疑心生暗鬼的柳君璠嚎叫著跑開了:「有鬼啊!有鬼啊……」 柳君璠像中了邪似的,翻牆跳出陳家,魂不附體地沿著長街向遠處狂奔而去,好像身後有一個陰魂正在窮追不捨。帶著一個手下在外面把風的司馬不疑詫然地道:「小柳怎麼了?」 楊帆暗中做手腳,昏暗之中倒沒特別注意這個膽子極小的傢伙,待柳君璠嚎叫著逃走,他才聽出這個人的聲音正是那個自稱認識他的傢伙。 楊帆有心去追,奈何這時陳家人已經全都起來了,燈籠火把亮如白晝,薰兒小姑娘握著她的那柄鐸鞘,興致勃勃地想要尋賊廝殺,慌得幾個白蠻武士緊緊地護在她的身前身後,楊帆唯恐洩露了自己的形跡,只好悄然隱去。 陳家大院裡沒有活口。這些白蠻武士都是頭人身邊的近身侍衛,所佩的武器都是淬了劇毒見血封喉的郁刀,再加上有楊帆暗中動手腳,即便沒有被傷到要害的賊人,也都一命嗚呼了。 至於其中有人胸口坍陷、有人被扭斷脖子,一時間也找不到正主兒,每一個看到的人都以為是別人在混戰中下的手。 薰兒攥著她的鐸鞘寶刀,前院後院左院後院興沖沖地轉了半天,一個廝殺的對手都沒找到,正覺晦氣的時候,身後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楊帆光著脊樑、穿一條犢鼻褲,披頭散髮地走出來,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打著哈欠問道:「出什麼事啦,怎麼這麼吵啊?」 薰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悻悻地嗔道:「真是頭豬!」 …… 沒有活口,就無法弄清楚這些人的來歷,於是薰老漢很生氣。半夜三更的,他那超大的嗓門在陳家大院裡響起來,吼得整條街都聽得見:「居然有人敢太歲頭上動土!半夜三更摸到老漢頭上來了!老漢睡的正香……」 陳大羽忙著解釋:「薰老,你別生氣,說不定這是衝著我來的。」 薰老漢的嗓門更高了:「衝你來的?老漢還真不知道他們是沖誰來的,大羽啊,你做生意一向還本份吧?嶲州城這地兒雖說亂了些,可這種強盜夜入民宅的事兒卻也不多見!你結過什麼仇家?」 陳大羽苦笑連連,壓低聲音道:「大羽做生意一向規規矩矩的。薰老,你聲音小一些,莫吵了四下的鄰居。」 薰老漢的嗓門更大了:「吵了就吵了,老漢差點兒被人摘去腦袋,還不興喊兩嗓子冤枉嗎?明兒一早我就去找羅書道,這小子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嶲州城都讓他治理成強盜窩了。」 薰兒姑娘在一旁歎氣:「可惜強盜太少啦,我都沒來得及動手。」 薰老漢沒好氣地沖女兒嚷嚷:「誰叫你動手的,姑娘家家的,拎著把刀子跑來跑去,將來還嫁得出去嗎?下回不帶你出來了。」 薰兒姑娘大為不滿,反駁道:「那我該聽到聲音就藏起來不成?咱們薰家不論男女,可從來沒有一個孬種,這可是阿爹你自己說的。」 薰老漢對嶲州治安的聲討,迅速變成了父女之間的糾紛,陳大羽在一旁團團亂轉,勸的口乾舌燥,父女倆火氣都很大,吵得旁若無人。最後還是雪蓮姑娘出面,未來公公和未來小姑肯賣她面子,這動靜才小下來。 楊帆在房裡對那姐弟倆道:「沒什麼事兒,只是幾個不開眼的小賊摸上門來偷東西,跟咱們沒關係,你們安心睡覺。」 ※※※※※ 第二天一大早,薰老漢就怒氣沖沖地拖著七八具屍體到都督衙門告狀去了。陳大羽本勸他吃過早飯再去,薰老漢只說了一句「讓他姓羅的管飯,不還老漢一個公道,我天天去他家裡吃飯」就一撅一撅地走了。 過了一個多時辰,陳家來了一群官兵,把薰期的女兒和留守的人以及陳家上下人等全都「請」走了,薰老漢一語成讖,一大家子都去羅書道家裡吃飯去了。一時間陳家人走室空,楊帆這個房客成了陳家唯一的主人。 都督府在這座小城裡算是最龐大的一個建築群了,一些建制規格其實早已逾越了都督的建制,如同一座王府,不過這些羈靡州的世襲都督、刺史們本來就如同地方上的土皇帝,建制上有所逾越,朝廷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為此與之交惡。 都督府龐大的建築群裡,在第三進院落裡就有客房,不過欽差是貴賓,被羅書道安置在第五進院落裡了,那是羅書道自己居住的院落。第三進院落的左右兩廂客房平時都是閒置的,如今右廂客房卻已住滿了人。 右廂客房裡,薰老漢正跳著腳兒的罵人,唾沫星子噴了羅書道一臉,羅都督學習婁師德「唾面自乾」的作派,一動不動,任由那「毛毛細雨」飄灑到他的臉上。 「羅書道,你能耐了啊!你老子活著的時候,也得叫老漢一聲大哥,你現在敢把老漢關起來,你可真是越來越出息了!你個小兔崽子,有本事你就殺了老漢,老漢四十二個兒子,不夷平你的嶲州城,把你小子碎屍萬段誓不罷休……」 羅書道苦笑連連,低聲下氣地道:「老爺子,我哪兒敢抓你呀,你也看到了,這是牢房嗎?我可是把你當貴賓侍候著呢。老爺子,小侄是你的晚輩,可也是朝廷的官員吶,那欽差發了話,小侄怎麼著也得做做樣子不是?」 羅書道打躬作揖地道:「老爺子,你消消氣。小侄實在是兩面為難吶。」 薰期一聽是那欽差從中作怪,更是勃然大怒,道:「原來是他!好賊,拿著雞毛當令箭,索賄不成,就想編排老漢的不是,老漢去宰了他!」 「別別別,老爺子,你就別給小侄添麻煩了。當日你要不是拂袖就走,有啥事不能商量?是,他是太貪心了,咱可以坐地還錢嘛,偏偏你老這牛脾氣……」 薰期瞪眼道:「這麼說反而怪我了?」 羅書道忙道:「當然不怪你,不過……」 羅書道把他拽到一邊,壓低嗓音道:「老爺子,這些朝廷上下來的人,身後站著的自然是朝廷,小侄知道你老的能耐,可你能耐再大大得過朝廷?真要把事鬧大了,這劍南道烽煙四起,倒霉的不還是咱們、不還是咱劍南道的百姓嗎?」 薰期剛要說話,羅書道又搶著道:「沒錯,他這麼做,是有點欺人太甚。小侄已經把你在劍南的勢力跟他說了,黃御史聽了也有些忌憚,再加上小侄從中說和,只要薰老你服個軟就行了,他不就是圖錢嘛,給他好了。」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八章 醉臥美人膝 薰期梗起脖子,背著雙手道:「沒有!老漢一文錢都沒有!他有本事就殺老漢的頭!」 羅書道苦著臉道:「小侄哪敢真的讓你老人家掏錢吶,這禮物小侄已經替你給了,小侄只求你老人家不要生小侄的氣,小侄把你老人家請來也是迫不得已。另外,回頭見了那位欽差,還請老爺子說話稍微客氣一點!」 薰期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羅書道打躬作揖地道:「老爺子,小侄求你啦,求你老人家看在你那死去的老兄弟、小侄那過世多年的老父親份上,幫小侄這個忙吧,小侄這個都督也不容易啊!」 「你……看你這點出息!」 薰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被羅書道這麼一說,也不好繼續發火了,他歎了口氣道:「罷了!老漢不與你計較,你說吧,什麼時候放老漢回去?你這個地方透著一股子官威臭氣,老漢聞不慣。」 羅書道陪笑道:「看你說的,老爺子想走就走,小侄還敢攔著你不成?」 「好!」 薰期扭頭招呼道:「女兒,叫上你陳叔,咱們走。」 羅書道趕緊攔住他道:「別別別,老爺子,你怎麼也得陪黃御史吃頓飯,敬杯酒再走啊。」 薰期跺了跺腳,仰天長歎道:「唉!如果你老子還活著,也得被你活活氣死,堂堂大都督,如此沒有骨氣,被一個狗屁御史擠兌成這樣!害得老漢也跟著你一塊兒丟人!」 薰期拔腿就走,走出兩步不見羅書道跟上來,便怒氣沖沖地道:「站著幹什麼?走啊!」 羅書道奇道:「上哪兒去?」 薰期咆哮道:「當然是陪那個什麼混帳行子的狗屎御史吃飯!」 羅書道陪笑道:「這還沒到飯晌啊,你老歇歇乏、消消氣兒,等到酒席備妥了,小侄來請你。」 薰期怒氣沖沖地又走回來,走到羅書道身邊時,沒好氣地甩下一句:「你可記住了,老漢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嚥下這口鳥氣。」 羅書道連聲道:「是是是,老爺子對晚輩提攜之恩,小侄銘記在心……」 羅書道一個長揖到地,再抬頭時,只看到薰期的屁股消失在門內,然後「砰」地一聲,大門關上上。 羅書道的臉上還帶著笑,但是笑容中漸漸滲上一層苦澀:「黃御史說他肯放人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薰期頭人說願意他願意走人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羅某人……還真是好有面子啊……」 …… 傍晚時候,陳家的人被放回來了,羅都督親自陪同,把他們送回來的。 薰期頭人難得地沒有扯開他的大嗓門繼續罵人,一回陳家就悶頭兒回了後院。雖然他只是被羅書道「請到」都督府喝了頓酒就回來了,在他看來已是丟盡了顏面。 奈何這不是他的地盤,耍威風也得有個限度,還有那個黃御史,雖然只是一個御史,他若想殺如同殺雞,可黃御使的背後站著朝廷,他不能不忌憚三分。 陳大羽夫婦則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很是慶幸陳家攀上了這麼一個了不起的親家,否則這一遭他們是在劫難逃了。回到陳家,撕去各道門上的封條,陳大羽夫婦都到薰期頭人那裡去了。 羅書道在陳家沒人理會,心裡好不是意思,他在薰期面前轉悠了幾圈,又道了番歉,便訕訕地離去了,陳家人和薰期的人都在薰期房裡大罵黃御史,誰也沒有注意到小雪蓮已經怏怏的獨自走開。 「雪蓮小姐!」 雪蓮獨自蹲在院角,把裙子摟到膝上,正一片一片地揪著野草葉子,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楊帆喚了她一聲,雪蓮只是抬頭看了一眼,依舊嘟著小嘴,一句話也不說。 楊帆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看看她的模樣,笑道:「雪蓮小姐不開心了啊?有薰期頭人護著,又沒有人敢欺負你,幹嘛不開心?有驚無險,安然回家,該慶幸才是啊。」 雪蓮揪了片葉子在手裡輕輕捻著,直到那綠色的汁液染了她纖纖的手指,才幽幽地道:「可是……楊家的人都被抓起來了呀。」 「楊家的人?」 楊帆皺了皺眉,馬上反應過來,知道雪蓮說的楊家的人就是楊明笙的族人,他奇怪地問道:「楊家的人也被抓了?和你們一起被抓的?這究竟是因為什麼罪名啊,如今你們被放回來了,為什麼楊家的人還要關著呢?」 雪蓮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個小孩子,沒有人和我說這些。被抓的那些人,我都好熟悉,有叔伯,有嬸娘……,雖然我娘嫁給了我爹,可是他們對我一直很好,看著他們被抓,我很難過。」 楊帆皺了皺眉,道:「你怎麼不請薰期頭人幫忙把他們救回來呢?」 雪蓮低聲道:「我雖然沒問,可我看得出來,說了也沒用。頭人不想跟那個壞人說一句軟話,這一回還是羅都督幫忙,我們全家才被放回來。所以就算我開口,薰期頭人也不會幫忙,還會被爹娘罵不懂事。」 楊帆笑道:「說的像個小可憐似的,你是他的兒媳婦嘛,又不是外人。」 雪蓮搖搖頭,道:「娘說,雖然頭人很喜歡我,我也不可以恃寵而嬌。阿娘說的對,頭人有四十多個兒子,如果每個兒子都用自己的私事去煩他,他如何做全族的大頭人?」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輕輕道:「雪蓮小姐,其實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經長大了。」 楊帆隱隱有些不安,他在刑部待了這麼久,對於三法司辦案的一些程序和手段已經相當瞭解了。楊家的人被抓,看起來是很莫名其妙的事,如果要據此猜測黃景容的動機,似乎他只是想把謀反案擴大化。 但楊帆不這麼想,楊氏族人為什麼會躍入黃景容的眼簾?只能是因為楊明笙,楊氏族人在洛陽那般風光是因為楊明笙,被迫離開洛陽也是因為楊明笙,而楊明笙是刑部郎中,幹的就是楊帆現在這個差事,是當時的刑部第一打手。 當時的刑部和御史台明爭暗鬥,比現在還要激烈,楊明笙一定得罪過許多御史台的人,所以黃景容趁機報復楊家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是他用什麼理由把不是流人的楊家扯進謀反案? 楊帆馬上想到,周興就是因為謀反罪而死,楊明笙是周興的得力打手,黃景容準備如何利用這一點,便也不言而喻了。想通了這層關係,楊帆馬上覺察到,黃景容似乎已經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那些流人可以殺了! 這時,雪蓮又說話了:「薰期頭人去赴宴,回來時很生氣地說,有兩個部落的頭人被抓了,那是兩個小部落,每個部落都只有百十來人,因為太小,平時安份守己,從不招惹是非,結果卻被他指說是叛賊的同黨。 羅都督偷偷對薰期頭人說,黃御史這麼做,只是因為這兩個部落輕慢了他,一個部落送的禮物太輕賤,都是些山珍野果,不值幾個錢。另一個根本沒送禮。 禮送的輕的那個部落其實是因為太窮了,另一個沒送禮的部落靠打獵為生,族人都住在深山老林裡,跟一群半野人似的,本想著縱然不送禮也不會被他注意到。結果……,薰期頭人說起來就生氣,可還不是沒救他們麼,他只罵這個欽差貪婪成性、睚眥必報,沒有一點欽差天使的風度。」 「他不是沒有風度,而是想要找齊可以動手殺人的證據……」 楊帆迅速轉著念頭:原蓄意謀反的周興餘孽楊氏族人乃是此案主謀,被判流放心懷不滿的流人們則是同犯,那兩個可憐的小部落則是被他們收買,準備一同造反的同謀,一起「謀反案」就這麼被炮製出來了。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抬頭看了看天色,暮色沉沉,黃景容已不可能這個時間出城。尤其是薰期剛剛赴宴回來,也就是說黃景容剛剛散了酒宴。 明天,明天應該就是黃景容揮起屠刀的時候了吧? 楊帆緩緩站起身,從院牆上方望向遠處的山峰,日薄西山,殘陽如血! ※※※※※ 黃景容今晚的心情很不錯,昨日赴宴的地方官員和土司頭人們在知道他這位欽差大人的「雅好」之後,一大早就陸續送來了許多黃白之物和其它珍奇。 美中不足的是,官員們大多是親自來送禮的,土司頭人們卻大多是遣派管事送來,未免有些不夠恭敬。此外,還有一些土司頭人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人沒到,禮也沒到,黃景容咬著牙根,把他們一一記在了「帳」上。 但是到了下午,薰期被抓的消息傳開以後,送禮的人便絡繹不絕了,甚至還有一些上午給他送過禮的人,嫌自己送的禮太輕了,下午又給他補了一份,果然是些不見棺材不掉淚的賤種。 那個熏期他本來是決心拿來祭旗的,不過此人被抓之後倒是馬上服軟了,不但立即給他送來一大筆錢,還送了兩個妖嬈嫵媚的蠻族美人兒給他暖床,聽羅書道說,此人在西南還是比較有勢力的。 黃景容考慮了一下,決定看在那些黃白之物和那兩個美人兒面上,放那死老頭一馬。那老頭兒是姚州的,不是本地人,放他回去還可以籍他之口把自己的威名在姚州傳播開來,免得自己到姚州的時候還要立一立威,才能折服那些不識相的人。 黃景容赴宴回來,先掀開那一隻隻箱籠,眉開眼笑地點撿了一番金銀珠寶,又一一鎖好,這才興沖沖地向臥室走去,裡邊正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兒在等著他呢。 醒握殺人劍,醉臥美人膝,這幾乎是每個男人的夢想。 看來黃景容是想顛倒一下順序,今晚醉臥美人膝,明朝醒握殺人劍!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零九章 嶲州張使君 第二天一早忽然下了一場大雨,雨來的快去得也快,豆大的雨點連成了線,在地上來來去去的刷了半個時辰,便攸然收住,一輪紅日躍出雲層。 雲收雨歇之後,整個大地都透著一股清新的味道,樹木和花草被雨水沖洗的一片鮮綠。小池塘裡荷花和荷葉上都綴著晶瑩的水珠,嬌艷欲滴。 青蛙重新跳上荷葉,扯開喉嚨呱呱地叫著,幾隻紅尾巴的蜻蜓迅速地點著水面,點出一個個小小的漣漪,陽光透過雲層把絢麗灑滿了大地,這是一個美麗的清晨,今天的天氣很好。 黃景容從榻上爬起來的時候,雕花胡床上那兩個昨夜剛被開苞的美麗蠻女猶自玉體橫陳地沉睡不醒,兩張凝露海棠般的美麗臉龐緊緊地挨著,彷彿一隻並蒂的花朵。 兩個少女才十三四歲,正是渴睡的年紀,比不得年過半百的黃景容起的早,黃景容在一個少女高翹的臀部上摸了一把,一觸便是幼滑緊繃富有彈性的感覺,抬起手指,粉粉膩膩猶在指尖。 黃景容滿意地笑了一下,起身更衣。 一夜顛狂,這一起身,他感覺自己的腰有點酸了,兩條大腿也有些用力過度的感覺,終究是年紀大了呀,黃景容感慨了一下,決定以後要減少疏狂的次數,他可是很重視養生之道的,反正是自己盤子裡的菜,慢慢享受就是。 黃景容讓幾個丫環侍婢侍候著洗漱穿戴完畢,步出滴水簷下。房中一夜風雨狂,沒想到屋外也是一般光景,地上有被驟雨打落的樹葉,可是就算被打落的葉子在陽光下都是翠綠綠鮮亮亮的,充滿了勃勃生機。 黃景容長長地吸了口氣,怡然一笑:今天天氣不錯,是個殺人的好日子! 臨近中午的時候,黃景容和羅書道帶兵出城了。 小城的生活節奏很慢,人們生活的很悠閒,他們出城的時候,有些人家還在吃早餐呢。 騎在馬上的羅書道全副披掛,在持著珵亮的刀槍劍戟的士兵拱衛下顯得威風八面。但是他佝僂著臉,眼神飄忽,總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看起來還不如他旁邊那位昨夜連采兩朵處子之花的黃御史顯得精神。 黃景容將羅書道的表現看在眼裡,暗暗冷笑一聲,微帶嘲諷地道:「羅都督似乎有些不太情願,莫非還在同情那些亂黨?」 羅書道乾笑兩聲,勉強道:「哪裡,若有亂黨意欲對朝廷不利,那就是我羅某人的死敵!羅某人對朝廷的耿耿忠心,相信黃御史是知道的。只不過……」 羅書道「絲」地吸了口氣,好像牙疼似地道:「黃御史,那些流人中,有好多婦孺老幼,似乎……就算有人謀反,也和他們不沾邊吧,你看……對這些人是不是可以網開一面?」 黃景容嘴角一撇,淡淡地道:「羅都督這是在質疑本御史辦案不公麼?」 羅書道趕緊道:「不敢不敢!下官只是覺得那些老弱婦孺……」 黃景容哼道:「那些亂黨,老弱婦孺亦懷異志,今日斬草不除根,來日必成朝廷大患,為天下大計,怎能心慈面軟?」 黃景容咳嗽一聲,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若有心懷異志者,雖地處偏遠,亦不輕饒!如今聖人遣大軍收復安西四鎮,突厥與吐蕃聯兵反抗,也不過是以卵擊石……」 羅書道有些納悶兒,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了西域戰事上,卻聽黃景容道:「武威道大總管王孝傑已在冷泉、大嶺,接連擊破吐蕃和突厥精銳各有三萬餘人。碎葉鎮守韓思忠亦大破吐蕃名將泥熟俟斤的一萬多精銳! 一些西域酋長眼見吐蕃大勢已去,紛紛投奔我朝,不日,王孝傑就能大勝而歸,到時候,聖人就能騰出手來,收拾那些在內部搗蛋的傢伙,哼!聖人一向最恨的就是反叛,對反叛者一向是寧枉勿縱,羅都督,不可不察!」 羅書道聽到這裡,機靈靈打了一個冷戰,黃景容掛著捉摸不定的笑容,揶揄道:「羅都督,你我一見如故,本御史才和你推心置腹,說這麼多話。換作旁人的話,本御史是懶得點撥他的。」 羅書道沒有說話,黃景容赤裸裸的威脅令他暗自火起,可他終究提不起勇氣來與這位欽差作對,羅書道只好把一腔怒火發洩在胯下戰馬身上,狠狠地一鞭子抽下去,向前方快速趕去。 黃景容看著他的背景,曬然一笑。 楊帆早在大軍出城的時候就尾隨其後了,但是半道上他就抄了小道,搶在了官兵的前面。 昨晚,他和雪蓮小丫頭聊了好久,通過雪蓮瞭解到了羅書道的為人和他在此事過程中的一些表現,對於今日阻止黃景容行兇,楊帆就更有把握了。 羅書道此人不過是個性情有些懦弱的官僚,他要掌握權力,離不開朝廷的信任,更離不開地方的支持,他想在這個位置上安安穩穩地坐下去,既不得罪朝廷,也不開罪地方,所以他一直在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平衡」 在他的轄內,動用他的人馬大開殺戒,他當然不願意。但是這些將要被殺的人主要是流人,還有一小部分是失了勢的官員家族以及兩個微不足道的小部落,這就在羅書道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了,所以他才順從了黃景容。如果黃景容再過份一些,他是寧可得罪黃景容,也不肯變成他賴以生存的嶲州人的仇人的。 楊帆把握到了他的心態,就知道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羅書道就會順水推舟,置身事外,把自己推上去與黃景容打擂台。 如今已是他趕來嶲州的第三天,此時露面雖然還是有些牽強,但勉強也說得過去,只消說是沿小道趕來的好了,誰能算清蜀地山地中有多少條小道? 前方草地上蜿蜒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淺不過膝。 楊帆策馬趕到,猛地一勒韁繩,翻身下馬,撩起溪水便向馬身上潑去。等馬身潑濕,水順著鬃毛滴滴嗒嗒向下流淌的時候,楊帆又把帕頭解下,頭髮鬆鬆地挽一個髻,撥下幾綹頭髮垂在臉頰上,再往臉上撲些水珠,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就出來了。 片刻之後,一人一馬再度向遠方奔去,邛海已不遠矣。 ※※※※※ 新任嶲州刺史上任已經近四個月了,不過在嶲州官民眼中,全都忽略了這個人的存在,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這位刺史姓甚名誰,而這一點本該是新官上任後其下屬官員和地方百姓們首先應該瞭解的事情。 大家如此輕慢,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位刺史在這兒幹不長,這位刺史姓張,今年已經七旬高齡。在這個做官終身制的年代,這麼大年紀的官兒並不罕見,罕見的是這麼大年紀的官兒還會被派出來從事開拓之責。 嶲州都督和刺史是世襲官。上一任世襲刺史死後恰好沒有兒子,朝廷趁機安插了一名流官,正式結束了嶲州刺史世襲的制度。可是刺史的僚佐,諸如長史、司馬、六司參軍等等雖然不是世襲卻也近乎世襲,全都由一些較小的世家把持著。 他們沒有哪個家族願意把嶲州變成流官制,讓朝廷控制的更嚴密,所以對這位首任流官刺史都抱著一種抵制的態度,陽奉陰違、敷衍了事,意圖把他擠走。 一位七旬老人本不該來受這個罪,可這位張老先生偏被派了這麼一個差使,可見劍南道觀察使對這位官員是極不待見的,大概就是想讓他在這折騰死。可是,這位張刺史雖然年過七旬,卻是身強體壯,精力也旺盛的很。 他不但身體好,心機也深。你們不肯向我匯報地方上的實情?你們不肯執行我的政令?你們抱起團兒來抵制我?好!張老頭兒明裡哼哼哈哈,什麼事都好說,暗地對對各司官員報上來的一切都做了詳細記錄,對自己發付有司執行的每一條政令也都做了詳細記錄。 最陰險的是,老傢伙在做這一切的時候,還整天扮出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好像隨時都會嚥氣兒,那些下屬官員們就蹦躂的更歡了。在任人擺佈做了足足三個月傀儡之後,老頭兒突然精神煥發了,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一口氣跑五個縣都不費勁! 老傢伙開始赴各縣視察了,對地方官以前報上來的事情逐項核察是否相符,對他頒布下去的政令逐項檢查是否執行,出了問題的官員就地免職,光是這樣的話,他也撼動不了地方,如果他空降一些人來,照樣會被地方官員、小吏、名流、士紳們合力架空。 但他在扮傀儡的這三個月裡,除了拿小本本記帳,也並非什麼事都沒幹,他派了人分赴各縣,專門打聽由哪些有勢力的地方名流與現任官員不合、甚至有仇。查出問題之後,他剛免了前任,馬上就任命了後任,都是前任的對頭。 上任的人也是地方名流,不會遭到整個地方的全力抵制,前任和後任有仇,這足以保證這些新上任的地方官員最大限度地執行他的命令,他這一手不能立即把整個地方完全掌控在朝廷手中,卻足以撼動地方勢力,征服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張刺史跑了幾個最主要的縣,剛剛回到嶲州城,就聽說都督羅書道陪著欽差御使帶著大批官兵去邛海邊「平叛」了。 張刺史又驚又怒,御史台那般人都是些什麼貨色他再清楚不過了。誣流人謀反?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殺人?那怎麼成!尤其是這些流人中還有一些倖存的李唐宗室,而張老頭兒正是以李唐忠臣自居的。 張老頭兒剛進府門,聽說消息後二話不說,撥馬出了刺史府,便箭一般向邛海邊上趕去。這位刺史的身體還真是好,七旬高齡,策馬狂奔,待他趕到邛海邊上,居然只是微微有些氣喘。 邛海邊上,官兵成扇形排列,正把百姓們逼得背對邛海退無可退,張老頭兒奮力一鞭,胯下戰馬長嘶一聲,陡然加快速度,筆直地向那官兵隊伍撞了過去。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張老頭兒邊策馬急奔,邊高聲大喊。 幾名官兵揚起刀槍,厲聲喝叱:「來人止步!」 老頭兒鬚髮如雪,紛紛揚揚,嗓門兒比他們還大,口中厲叱道:「嶲州刺史張柬之在此,誰敢攔我?統統退下!」 張柬之提馬向前猛衝,挺槍迎來的士兵聞聽是本州刺史駕到,倒也不敢莽撞,急急左右閃開,張柬之提馬急入,一直衝到羅書道和黃景容前面,一勒戰馬,碗口大的馬蹄重重一踏地面,濺起一蓬黃沙。 張柬之嗔目大喝:「賊子敢爾!竟以謀反為名,屠戮無辜百姓!」 黃景容臉色一沉,扭頭問羅書道:「這老匹夫是誰?」 羅書道尷尬地道:「張公乃本州刺史。」說著身子一傾,低聲道:「他叫張柬之,前兩年剛剛貶離京師,黃御史可聽說過他的名字?」 黃景容輕輕「啊」了一聲,忽然記起了這個人。 大器晚成這句話簡直就是張柬之的最佳寫照,張柬之當年考中進士以後,被委了個清源縣丞,八品官,起步倒是不低,但是做的時間長了點兒,這位仁兄在縣丞的位置上一直幹到六十三歲,始終未見陞遷。 直到六十四歲那年,武則天做好充分準備,要龍袍加身了,開始大肆提拔外官,替換朝廷中一些看不順眼的官員,他也做為備選官之一進了京,武則天廷試之後,對他很滿意,任命他為監察御史,不久又升為鳳閣舍人。 唐初時候,鳳閣舍人(中書舍人)入直閣內,出宣詔命,凡有陳奏,皆由其持入。鳳閣是掌出令權的所在,鳳閣舍人在鳳閣的地位就像楊帆這個刑部司郎中在刑部的地位,權柄不可謂不重。 武則天這是擺明了要重用他這個在李唐治下一直鬱鬱不得志的官員,想要培養成自己的心腹,結果張柬之卻以李唐忠臣自居,根本不買武則天的帳,對武則天頒布的許多政令不予贊同,行使鳳閣的駁回權,一一駁回,惹得武後大怒,把他貶到了地方。 黃景容當時就在御史台,知道這些事情,因此聽說過張柬之的名頭。這位主兒連說一不二的女皇的旨意都敢忤逆,一聽此人是他,黃景容還真有些吃驚。不過轉念一想,他是欽差,而張柬之不過是一州刺史,倒也不用怕他,便又泰然起來。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章 針尖對麥芒 黃景容臉色一沉,道:「張刺史,本欽差駕臨嶲州府,你身為本州刺史不來相迎,已然失了禮儀。今日本欽差查辦流人謀反一案,你又橫加干涉,意欲何為?」 張柬之冷笑道:「欽差已經決定將流人全部處死了,張某請問,口供何在?他們謀反的證據何在?誰是主謀、誰是同謀、誰是從犯,兵甲器仗、輜重錢糧何在?難道,欽差所說的叛黨就是這些衣不蔽體、面有菜色的老弱婦孺嗎?」 數百個老人、孩子、婦人依偎在一起,在明晃晃的刀槍下瑟瑟發抖,這就是蓄謀造反的叛黨?只需一隊民壯,就能把他們殺個精光,這樣的一群人會想造反?在張柬之義正辭嚴的喝問聲中,官兵們手中的武器漸漸地垂了下來。 黃景容大怒,叱道:「本官奉朝廷旨意巡視流人,如何斷案那是本官的事,輪不到你張柬之橫加干涉!」 張柬之針鋒相對地道:「朝廷任命本官為嶲州刺史,身為一方父母,既然事涉本州百姓,本刺史就管得到!」 黃景容不屑一顧,從懷中取出聖旨,高高擎在手上,厲聲喝道:「本欽差有聖旨在手,爾等還不動手,也要意圖謀反嗎?給我殺!殺光他們!」 「誰敢!」 張柬之抽出長劍,咆哮道:「誰敢動手,便踏著老夫的屍體過去!」 張柬之手下那幾個公差是他做清源縣丞時便帶在身邊的老人,對他忠心耿耿,雖有大軍當面也毫無懼色,紛紛抽出腰刀,護在他的身前。 羅書道見雙方劍拔弩張的樣子,趕緊勸道:「黃御史、張刺史,兩位都消消氣兒,有話好好說。」 黃景容怒視著他道:「羅都督,本欽差奉旨查案,你身為本州都督,負有佐助之責,還不快趕開這老匹夫,立即執行死刑!」 張柬之也怒視著羅書道,喝斥道:「羅都督,你食民脂民膏,受一方供養,不能保一方平安,護一方百姓,反而助紂為虐,你慚不慚愧?」 羅書道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當然不喜歡黃景容在這裡指手劃腳,可他更害怕欽差做手腳把他摟進去。眼前這個張柬之,不就是朝廷趁著嶲州原刺史沒有兒子,無視其幾個侄子的訴求而派來奪權的麼,如果自己行差踏錯,給朝廷一個借口,難保不也是這麼個下場,黃景容背後站著的是朝廷啊。 想到這裡,羅書道把心一橫,沉聲喝道:「黃御使乃欽差天使,本都督自然奉諭辦事!來人啊,遵照欽差天使的命令行事!」 眾兵士一見都督下了令,立即手握長槍向前逼去,人群中馬上響起一陣淒慘的哭叫聲,張柬之渾身發抖,拚命揮舞長劍劈砍著阻止,那些官兵也不與他交戰,只留下十幾個人,用長槍將張柬之和他的手下團團圍住,逼在中央,任由他的長劍劈砍在自己的槍矛上,進也不進、退也不退,只管將他們攔住。 張柬之絕望地大呼道:「不許動手!你們如此喪盡天良,黃景容,老夫要告你!羅書道,老夫要告你!」 羅書道轉臉看向別處,只當沒有聽到,黃景容撇了撇嘴,曬然一笑。 「統統住手,欽差天使在此!」 那些士兵揮起屠刀,剛想展開殺戮,突然一聲大喝如春雷般炸響,叢林中猛然竄出一匹棗紅馬來,馬上端坐一人,手中高高托著一卷黃綾。 楊帆其實比他們來的都早,一直隱在旁邊的叢林中。這邛海邊的地勢高低不平,有各種丘陵矮山,上面長滿植被,流人就被安排在兩片丘陵間的一片開闊地上。 楊帆眼見黃景容準備殺人,正想現身阻止,張柬之便遠遠地衝過來,正好從他藏身的叢林前穿過去,楊帆聽他高喊刀下留人,這才耽擱了一下,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另有人能制止殺人,他就不必急著出手。 待張柬之衝到黃景容面前,兩人一番對答,楊帆隔的太遠聽不清楚,但是光看舉動他就知道這位官員是想阻止黃景容殺人。待見這名官員未能阻止黃景容行兇,楊帆便策馬衝了出去。 官兵們忽見叢林中衝出一騎,立即嚴加戒備,不過聽他口中高喊出的話,又見他只有一人,便也未予攔阻,更未放箭殺人,只是閃開一條道路,讓他走近。楊帆趕到羅書道和黃景容身前三丈處,便被長槍抵住不得再往前行了。 楊帆高聲道:「本官大周刑部郎中楊帆,奉諭擔任諸道巡訪使,巡察諸道流人謀反一案!嶲州流人謀反一案罪證不足,恐別有隱情。人命關天,不能兒戲,本官要求重新審理,拿到真憑實據再說。」 黃景容認得楊帆,一看他突然出現在這裡,當真嚇了一跳,再看他只有一人,穿著平凡,人馬俱都汗水淋淋,不由心中起疑,喝問道:「楊郎中,你自何處而來?」 楊帆挺身坐在馬上,高聲道:「有傳言,諸道流人欲互為響應,扯旗造反,聖人派眾御史出京訪察,又恐矯枉過正,濫殺無辜,是以委派楊帆出京,糾失檢奸、定讞大獄,以求無縱無枉,以示聖人慈悲!」 黃景容疑惑地道:「你身著便服,一身狼狽,既無儀仗,又無扈從,這是何故?」 楊帆道:「本官奉旨出京,兼送太平公主去長安祭祖。然本官心繫聖人所托,不敢耽擱,因此護送公主趕到長安後,立即快馬趕來,一路專走小道,風塵僕僕,便連護衛也都拋在了後面。」 黃景容聽到這句話,馬上抓住了他話中的漏洞,質問道:「既然如此,閣下剛剛趕到,何以確定本官讞定之案有所偏差呢?」 楊帆平靜地道:「這很簡單,因為本官趕到州城,前往都督府和刺史府求見本地長官,適逢有人鳴冤告狀,而且還是兩個孩子,本官向他們詢問了一番,方知案情有些蹊蹺。」 黃景容還待再問,楊帆舉起手中聖旨,似笑非笑地道:「黃御史似乎對本官此來的身份和用意有所懷疑,不知羅都督和張刺史可在,有請兩位驗過本官的聖旨!」 張柬之被貶離京城時,楊帆還是宮中一小卒,張柬之不認得他,聽說他是欽差,看他態度又是庇護流人的,張柬之又驚又喜,連忙翻身下馬,整了整衣袍,向楊帆拱手道:「本官嶲州刺史張柬之,見過欽差天使!」 楊帆見他下馬,忙也翻身下馬,上前攙扶,客氣地道:「原來是張使君,使君請起。這一位想必就是本州的羅都督了吧?」 楊帆說著,故意睨了眼全身披掛的羅書道,羅書道在扈兵幫助下從馬上下來上前見禮,黃景容見此模樣,也只好不情不願地下了馬。 羅書道和張柬之展開楊帆的任狀仔細看了一遍,用印簽押完全無誤,張柬之乜了黃景容一眼,道:「還請黃御史也將任狀給張某一觀。」 黃景容怒道:「有羅都督為人證還不夠麼?」 張柬之肅然道:「國家大事,豈可馬虎?便是我與閣下熟識,應該驗看的證件也該驗過!」 黃景容憤憤然地從袖中摸出他的委任狀甩給張柬之,張柬之展開一看,立即發現問題了。其實張柬之並沒有懷疑黃景容的身份,只是有意殺殺他的威風,不想展開聖旨一看,只有皇帝御璽,卻沒有中書門下的用印,張柬之不禁大怒,喝道:「令不出中書,算什麼聖旨!」 黃景容又驚又怒,道:「大膽!聖人的印璽就蓋在上面,你敢說這不是聖旨,張柬之,你要造反不成?」 張柬之昂然道:「令非出於中書,便是亂政!本官不承認你的欽差身份,乃是依照國家的典章制度,黃御史休要亂加罪名!」 張柬之敢這麼說,還真是有所憑恃。唐宋時期的皇帝,權力並不是不受限制的。唐代最高的國家政令名為「敕」。由中書省下令,皇帝同意後批一個敕字,再送去門下省,門下省如果反對,就大過皇帝的意見,要寫明緣由駁回中書省重寫,這叫「塗改。」 就算門下省通過了,也用了印衿,還要送到尚書省,尚書省下轄吏戶禮兵刑工六部,由門下省加印,發付相應的衙門執行,沒有中書門下之印,雖然不是矯詔,也不算合法,各級官員有權不予執行。 理是這麼個理,法也是這麼個法,真敢無視皇帝的人卻少之又少,但是這個張柬之卻恰恰就是其中一個,他在京裡的時候就敢直接封駁皇帝的旨意,何況是在這裡。 兩個人當下就武則天那道沒有加蓋中書門下印衿的旨意理論起來,黃景容想跟張柬之講道理,哪裡辯得過這個老傢伙,黃景容被他擠兌的怒不可遏,只好又向羅書道求助,大聲道:「羅都督,你怎麼說?」 羅書道站在一邊,早把事情看了個通透,在他的治下枉殺流民和部落百姓,他本能的就有牴觸情緒,只是迫於黃景容的欽差身份,他沒有勇氣反抗。如今不但有張刺史出面駁斥,而且又跳出一個欽差來,所持的聖旨比黃景容的更加正規,羅書道心裡就有譜了。 黃景容一問,羅書道馬上義正辭嚴地道:「黃御史這道聖旨出於聖人之手,楊郎中這道聖旨也出於聖人之手,只要是出自聖人的旨意,羅書道斷無抗命之理!不過……」 羅書道話風一轉,神情依舊莊重、內容很是猥瑣地道:「黃御史這道旨意先於楊郎中這道旨意,這說明聖人也覺得前一道旨意有所疏漏,才下旨給楊郎中以作補救,還是請兩位欽差先商量出個結果,本督再照辦就是了!」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一章 放他一馬 楊帆和張柬之堅決反對,羅書道猛打太極,黃景容氣得鼻孔冒煙,奈何無兵可用,又能如何? 他恨不得親自跳下馬去砍了那些流人,可是瞅這架勢,不止楊帆這年輕人不好惹,就是那個頭髮鬍子都跟霜雪一樣白的死老頭子都是練過劍的,真要較量起來,他還未必是人家的對手。 一如今晨那場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豪雨,黃景容來得快,退得也快,滿腔怒火都發洩在胯下的那匹馬身上,一鞭接一鞭地抽下去,帶著他的幾個手下越行越遠,漸漸與大隊拉開了距離。 張柬之坐得四平八穩,輕輕捋著鬍鬚,眺望絕塵而去的黃景容背影,緩緩地道:「黃御史還不死心啊!」 楊帆曬然道:「不死心他又能如何?」 張柬之微微一笑,從楊帆蓬鬆的頭髮、汗漬條條的臉龐,再到他的衣領、袍襟、靴面,看的非常仔細,看完之後,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緩緩地道:「幸虧楊郎中及時趕到,否則老夫是阻止不了他的。」 楊帆策馬前行,眼角餘光卻在梢著張柬之的一舉一動,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微微一笑道:「世間哪有那麼多正巧的事。實不相瞞,晚輩其實在三天前就已經趕到了。」 張柬之微微動容道:「哦?既然如此,楊郎中為何不與羅都督取得聯繫,致有今日這般凶險。」 楊帆道:「御使台凶名在外,晚輩早知他們此來必生事端,因此接了旨意之後,憂心忡忡,一直想著早些趕來。奈何皇帝還下了一道旨意,令晚輩護送公主殿下去長安,這一往一返之間,晚輩再趕到此處就只能替流人收屍了。」 張柬之人老成精,一聽這句話就明白了女皇不可告人的真正打算,也聽出了楊帆話語中的抱怨之意。 楊帆道:「公主慈悲,知我心事,所以……進入關內道以後,公主便命我先行一步,也因如此,楊某才沒有帶來部屬。而這畢竟算是違反了規矩,所以黃景容不動手,晚輩便沒有貿然現身。」 「規矩……」 張柬之瞇起老眼,輕輕撫著鬍鬚,咂摸了一個這個詞,眸光忽地亮了一下,睨著楊帆道:「老夫以為,一切規矩,都該是為了一個好的目的。如果想要做一件大善事,規矩反成了阻礙,那麼規矩就該被打破,楊郎中以為如何?」 楊帆輕輕頷首道:「晚輩深以為然!如果舊的規矩不合適,沒有規矩又會亂套,那就該打破舊的規矩,再立新的規矩。」 張柬之呵呵一笑,如逢知己,對楊帆的態度馬上又親近了幾分,對楊帆道:「郎中為救無辜百姓,不惜違抗聖命,奔波千里,將個人安危、一己前程置之度外,如此高義,老夫佩服之至。」 楊帆欠身道:「張公過獎了,今日張公為百姓仗義執言,力抗欽差,高風亮節,才叫人真心欽佩。只是,晚輩早到三天的事,還得請張公代為遮掩,這三天晚輩寄居在一所民宅,包括那兩個『拉路喊冤』的孩子,其實也是晚輩先行救下的,萬一黃御使查證起來……」 張柬之白眉一揚,道:「郎中既直言不諱,老夫這裡,斷不會叫你露出一點把柄的,只是老夫如今在嵬州,也正為了打開局面拚命的撲騰呢,底下人多方掣肘,一時施展不開啊,若要遮掩你的行藏,還離不開羅都督的幫助。」 楊帆看了一眼走在前邊的羅書道,微笑道:「只要張公點頭,羅都督那裡楊某並不擔心,你看那馬上杵著的分明就是一棵牆頭草,他縱然知道些什麼,也不會說的。只要他也不說,黃景容在此地就是個聾子、瞎子,還能如何。」 張柬之啞然失笑,道:「楊郎中來的時日雖短,對這羅都督的性情倒是瞭然。」 楊帆道:「晚輩表字元芳,乃狄國老所賜。晚輩尊敬前輩,稱張公而不言官職,張公若不嫌棄,便以楊帆為子侄輩相待吧。」 「哦?」 張柬之聽說楊帆的字是狄仁傑所賜,對他的態度又是一變,欣然道:「既如此,老夫便托大了。呵呵,元芳少年有為,一腔熱血,老夫很是欣賞啊。」 他用馬鞭隨意地一掃,有些黯然地道:「其實如今何止一個羅書道,做官的有幾人不是裝聾作啞,只顧明哲保身呢?」 有這番議論,那是真不把楊帆當外人了。 屠殺流人是御史台自救之策,但客觀上對武氏一派是有利的,楊帆既然拚命制止,就絕不可能是武氏一派,再聽說他受太平公主指派,張柬之又覺親近了三分。 太平公主雖是當今女皇的女兒,可她更是前朝李唐的公主,自古以來,子女都是繼承父系血脈,在張柬之這個堅定的保李派官員眼中,太平公主是李唐皇室,永遠是李唐宗室,楊帆既是公主一派,自然也是李唐忠臣。 如今又聽說他的表字是狄仁傑所賜,那必是被狄仁傑視為子侄了,能被狄公欣賞、信任的人,他又如何不信?因此,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中陡然生起,但是這個主意實在是太冒險了,他方才雖有試探,卻還不能完全把握楊帆的性情為人,略一猶豫,心中便想:「不成,此計太過大膽,還得試他一試。」 於是到了嘴邊的話,便又換成了商量:「可是,元芳雖想救人,奈何救得了一處,救不了別處;救得了一時,救不了永遠。這些酷吏不除,終究是個禍害,楊郎中打算怎麼辦呢?」 楊帆輕輕蹙起眉,搖了搖頭,歎息道:「盡人事、聽天命吧,晚輩能救一人是救一人,能救十人是救十人,盡自己所能,求一個心安罷了,否則還能如何?」 張柬之輕輕歎了口氣,喃喃地道:「是啊!想要永除後患,除非天降神雷,活劈了他們。可是……老天會降下懲罰麼?」 ※※※※※ 回城之後,羅書道便力邀楊帆入住都督府,張柬之則邀他入住刺史府。 楊帆自然選擇刺史府,羅書道臉上頗為遺憾,心中則暗暗鬆了口氣,他也不想讓兩位欽差把他的家當成擂台,弄得他像一隻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只是必要的姿態還要做做罷了。 按照楊帆的要求,張柬之只派了兩個人著便服去陪他拿行李,其實楊帆並沒有多少行李可拿,就只一匹馬還被他騎出來了,他是要去把藏在房中的兩個孩子接出來。 楊帆不想讓自己的真實身份被陳家人知道,因此到了住處不遠,便讓兩個公人在巷角等候,自己回了陳家。趁著院裡沒人,楊帆先把兩個孩子領出來交給那兩個公人,又回去向陳家人辭行。 陳家知道楊帆是京中故人的,只有雪蓮和那個老家人。雪蓮的娘親在洛陽時並沒有見過楊帆,那時的楊帆還是個小小坊丁,也沒資格同郎中夫人攀談、結識。此番回來,自然只是向雪蓮小丫頭道個別。 得到消息的雪蓮匆匆跑出來,一見楊帆便依依不捨地道:「楊大哥,你要走了嗎?」 楊帆點點頭道:「嗯!這西南地面,我待的不甚習慣,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活計,我想到別處走走。」 雪蓮咬了咬嘴唇,唇上有一抹極細極淡的汗毛:「我爹在魚市街有幾個攤位,如果楊大哥不嫌棄的話,我可以跟阿爹說說,讓楊大哥去那裡做個夥計……」 「謝謝你!」 楊帆彎下腰,向她微笑道:「謝謝你,我已經決定要離開了。這次來嵬州,我很高興再見到你。我記得那時的雪蓮小姐很不快活,你的朋友只有藏在後園燈台下的幾隻蟈蟈,有時只能一個人躲在假山石後想心事,現在你不但出落的越來越美麗,而且每天都很開心,我都替你高興。」 雪蓮被楊帆說的眼淚汪汪的,泣聲道:「楊大哥……」 楊帆笑了笑,道:「好啦,我要走啦,這是大哥臨行之前送你的禮物,祝你……永遠快樂。」 楊帆拉過雪蓮的小手,雪蓮只覺腕上一涼,一雙鐲子便被套在了她的腕上,和闐青白玉的手鐲,水潤晶瑩的質地,線條圓潤。圓圓的鐲子,象徵著幸福美滿,如意吉祥。 「雪蓮小姐,再見!」 楊帆向她招了招手,雪蓮也揚起戴了玉鐲的手,依依不捨地向他揮動,玉鐲在腕,更襯得她的手臂白皙柔美。 躲在暗處的薰兒姑娘輕輕拍拍胸口,慶幸她的小嫂子沒有被那個怎麼看都不像好人的傢伙給誘拐走。她轉過身子,看看直挺挺地站在她背後的四個白衣武士,揮揮手道:「好啦好啦,都散了吧,本姑娘決定,放他一馬!」 薰兒姑娘決定放楊帆一馬,可司馬不疑和柳君璠卻不這樣想,楊帆離開陳家,與那兩個便服公人領著顧源、顧煥兩姐弟走開的時候,司馬不疑和柳君璠就悄悄輟在了他們背後。 柳君璠忐忑不安地問道:「大哥,他們有五個人呢,要不……算了吧?」 「你這個廢物!那兩個孩子也算個人?」 司馬不疑氣的鼻孔冒煙,沒好氣地喝斥道:「跟緊了,把石灰裝備好!」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二章 張柬之的算計 嵬州城不太大,街面上更是雜亂不堪,就連主要街道也被攤販們擠佔了,本來極寬敞的大路被擠得狹塞難行,來來往往的行商客旅再加上騾馬牛羊以及各種車輛,把道路塞的滿滿當當。 除了重要官員經過時衙役公差會提前清道,攆得滿街雞飛狗跳之後,會把這條道路清理出來,其他時候任何人都沒有用,任你吼聲再大,百姓們都只管悠哉悠哉地走自己的路,根本不理會你。 楊帆並不著急,與顧源、源煥兩姐弟擠在人堆裡,慢慢地往前走著,還給貪吃的小傢伙買了點零食,又對顧源安慰道:「你們放心吧,我帶你們去一個大官的家裡住下,到了那裡以後,你們就不用整天躲躲藏藏了。」 顧源道:「嗯!楊大叔,我們在哪裡都成的,我只是擔心爹娘,他們還好麼?」 楊帆道:「把你們安置好之後,我就去解決這件事,用不了多久,你們就可以與家人團聚了,我保證!」 或許是因為相近的命運和相近的童年,尤其是他們恰恰也是一對姐弟,所以楊帆對他們很親切,大概他是把自己對姐姐的思念轉移到這對姐弟身上去了,對這對素昧平生的小姐弟,楊帆有著異乎尋常的耐心。 這時候,臂彎裡挎著一個籃子,頭上紮了一頂頭巾,頜下又粘了鬍子,扮成一個鄉下老農的柳君璠慢慢蹭到了他們身邊,兩個公差正在前方奮力開路,楊帆伴著顧源姐弟走在他們後面,柳君璠突然斜刺裡一閃,好像被人撞了一下似的,正好插到他們中間。 這情形很尋常,一路上擠擠撞撞的情況太常見了,楊帆並未在意。柳君璠緊張地向楊帆身後看了一眼,躡在楊帆身後的司馬不疑向他狠狠一瞪,柳君璠暗自一咬牙,下意識地往籃子裡一抓,猛地揚向楊帆。 「叔叔!」 一蓬石灰猛地揚出來,只是匆忙之中,柳君璠沒有來得及掀開蓋在籃子上面的那塊布,蓋布也飛了出來,擋住了一部分石灰,小姐姐顧源身上只灑了一部分石灰,臉上卻沒有揚著分毫。 楊帆正低頭和顧煥說話,沒有發覺柳君璠的舉動,顧煥卻正看在眼裡,他驚訝地大叫,楊帆霍然抬頭,就見面前揚起一片白霧,他下意識地一閉眼,同時伸手擋在顧煥面前。 柳君璠急急將筐裡的石灰都揚出來,楊帆在閉眼的一剎那看到了他的動作,空出的左手急忙向外一撥,將那石灰擋住大半,一團石灰反彈回去,「噗」地一聲打在柳君璠的臉上,柳君璠正圓睜二目,這石灰撲了他一頭一臉,雙眼結結實實地被石灰灌滿了,柳君璠登時一聲慘叫。 司馬不疑一見柳君璠得手,忙自袖中摸出一柄尖刀,墊步擰腰,一刀就向楊帆後心扎去,楊帆此時一手去護顧煥,一手反撥石灰,身形很自然地一側,司馬不疑這一刀便沒有紮實,刀子貼著楊帆的肩胛骨紮了進去。 楊帆陡覺尖刀入體,身體一痛,雖然正閉著雙眼,反應仍然極快,他身子向前一栽,右腿向後一彈,只聽身後有人悶哼一聲,這一腿便踢中了司馬不疑的胸部,只是倉促之間使不出十分力道,饒是如此,也把司馬不疑踹進了人群,撞倒一片。 走在前面的兩個公差聞聲回頭,一見這般情形不禁又驚又怒,二人立即大吼著撲向司馬不疑,司馬不疑吐了口血,強自掙扎著爬起來,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地逃去,街頭擁擠不堪,人頭攢動,司馬不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竟爾逃之夭夭! ※※※※※ 刺史府上,張柬之背著雙手,陰沉著臉色在廳中踱來踱去。 倒霉的柳君璠被抓住了,張柬之已經從他口中問清了刺客的來歷,得知不是另一位欽差派來的刺客,張柬之心中的驚怒與緊張便弱了幾分,只是楊帆現在正接受救治,不知雙眼會不會灼瞎,這依舊令他憂心忡忡。 羅書道那邊還不知道欽差遇險的消息,如果羅書道知道,此刻一定勃然大怒,欽差在他的地盤上出事,這責任他承擔不起,當然,此刻楊帆是張柬之的客人,張柬之要承擔的責任更大。 過了好半天,醫生才從內室裡出來,後面跟著他的小徒弟,背著一口藥匣。張柬之趕緊迎上前去,拱手道:「文先生,老夫這個侄兒的傷怎麼樣了?」 因為事關重大,張柬之沒有對醫生說出楊帆的身份,只說是自己的一個侄兒。 文先生比張柬之還小著二十多歲,將近五十的年紀,貌相還要年輕些,看著只有四十出頭。一見刺史動問,文醫士忙欠身還禮道:「使君不用擔心,令侄眼中所濺石灰不多,文某已經幫他用菜油洗過,又敷了一些草藥,想來雙眼是不會有大礙的,只是如今雙眼被灼傷,又紅又腫,暫時不宜視物。」 張柬之聽了,頓時鬆了一口大氣,文醫士又道:「他背上的傷也不要緊,沒有傷到要害,已經包紮好了。至於那個更小一些的孩子,眼睛被潑中的石灰比他還少,略作沖洗,再多歇息一下就好。」 張柬之欣然道:「來人啊,快取兩枚銀餅子來,作為文先生的診資。」 文先生趕緊道:「使君不可,這診資太重了。」 張柬之道:「噯,文先生能保住我那侄兒的一雙眼睛,兩枚銀餅子又算得什麼。」 管家取了銀餅子來,張柬之又道:「管家,替我送文先生離開。文先生,老夫要去看看侄兒的傷勢,就不送你出去了!」 「留步,留步!」 文先生連連供手,隨著那管事走了出去。 內室裡,楊帆臉上纏著幾圈繃帶,正用手摸著傢俱,緩緩移動著身子,忽然聽見腳步聲響,便轉過身來。張柬之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道:「元芳,你不用擔心,文先生是此地名醫,他說你的眼睛不會有事,歇養兩日就好。」 楊帆冷靜地點點頭,道:「晚輩已經聽文先生說過了。張公放心吧,我自己也有些感覺,傷的應該不重,只是有些灼傷而已。」 楊帆還年輕,二十出頭便做到刑部司正堂,比起眼前這位六十三歲還蹲在縣衙裡做二把手的張柬之不知強了多少倍,可謂前程無量,如果他雙眼突然暴盲,一切都要成空,換作任何一個人也承受不了這種刺激。 當初楊明笙雙眼暴盲後,那種激烈的反應和扭曲的心態,才是正常的反應。如今楊帆竟這般鎮定,張柬之不禁暗暗欽佩。 楊帆問道:「可曾抓到了兇手?」 張柬之道:「元芳那一撥,將那刺客潑來的石灰反撥回去,他自己的眼睛也被石灰潑中了,只能束手就擒,方才老夫已經審過他,此人說他叫柳君璠,與元芳本是舊識,在洛陽曾經有過一段恩怨?」 「柳君璠?」 楊帆側著頭想了想,有些驚訝地道:「是他?沒想到,我竟然在這裡遇到他!難怪……」 張柬之道:「方纔文醫士的一個弟子已經幫他用菜油洗了眼睛,只不過濺入他眼睛的石灰太多,這個人……已經瞎了。」 楊帆沉默了一下,問道:「張公準備怎麼發落他?」 張柬之道:「殺官形同造反,當誅!不過,他行刺你時,並不知道你的身份,而且行刺,當流刑。」 張柬之苦笑一聲,又道:「只是……本地已是偏州,還能發配到哪兒去?如今也只好一直關在牢裡了。」 楊帆道:「也好!否則,他已瞎了雙眼,怕是要活活餓死在外面了。」 楊帆思索了一下,又問:「他似乎還有一個同夥?」 張柬之道:「不錯!據柳君璠交待,他被發配此地充軍期滿後,便留在了此地,加入了一個專在我朝與吐蕃之間販賣禁運物資的團伙,頭領叫司馬不疑。司馬不疑已經逃掉,老夫派人緝捕了。」 楊帆點點頭道:「有勞張公!」 張柬之道:「你先休息一下,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看……與黃御史討論流人謀反一案的事是不是押後一下,等你眼睛好了再說。」 楊帆道:「不必!只是眼睛傷了,又不是嘴巴啞了!不能給他時間做手腳,張公還是按原定時間安排吧。」 張柬之輕歎一聲,道:「好,那老夫馬上去安排,你先歇息一下!」 張柬之從楊帆房中出來,到了前廳,招手喚過管事,低聲問道:「那個司馬不疑的下落可曾查到了?」 這管事是他上任時帶來的家人,乃是自幼照顧他起居的心腹,聞聲忙道:「嵬州城一共就這麼大,那司馬不疑還能跑到哪兒去?如今已經查到他的下落了。」 張柬之有些意外地道:「這麼快?想不到本州州判還有些手段。」 管事輕笑道「阿郎你一連免了五個縣的縣令,威名已在嵬州傳開。那些胥吏耳目最是靈通,阿郎剛一回來,他們幾乎就全知道了,現如今戰戰兢兢,唯恐阿郎尋他們的岔子,辦事敢不賣力? 再者,楊帆是欽差,欽差若在此地被人刺殺,皇帝震怒,追究下來,阿郎大不了免官回家,他們可是一定會被砍頭的,這些地頭蛇平時只是不做事,一旦做起事來,地方上沒有什麼能逃得過他們的眼睛。」 張柬之頷首道:「這就是老夫想收服他們,而非罷黜的原因了,如果沒有手段只是一味聽話的人,如何幫助老夫治理地方?你叫他們盯住那個司馬不疑,但是不要抓他。」 管事有些奇怪,問道:「此人竟敢刺殺欽差,罪大惡極,阿郎為何不抓他回來,莫非……他還有同黨?」 張柬之搖頭道:「他若還有同黨,也不會這般狗急跳牆了。老夫留著此人另有用處,記住,不能殺、也不能抓!」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三章 成不了佛 這一天,黃御史覺得很憋屈。 早晨起來的時候他還很愉快,桃源洞裡磨了一夜的「殺人劍」,一早起來神清氣爽,本打算一鼓作氣,在流人身上再耍耍威風,再現昨夜桃花朵朵開的盛況,不成想一劍劈下去,愣是劈出個敢跟女皇叫板的愣頭青。 好在他有聖旨在手,羅書道那老滑頭不敢不屈服,可是張柬之剛被踢到一邊,居然又蹦出個同樣揣著聖旨的楊元芳來,黃景容沒咒念了,憤憤地回到都督府,午後剛剛煮上一壺釅茶,還沒順順心氣兒,白髮蒼蒼的張柬之就扶著楊帆尋他晦氣來了。 乍見楊帆蒙著雙眼,黃景容很是驚奇,待他得知楊帆竟然遇到了刺客,頓時幸災樂禍起來,唯一叫他遺憾的是那刺客刀子歪了一點兒,沒有真把楊帆捅死。不過看著楊帆那倒霉樣子,黃景容還是很高興。 可惜他愉快的心情並沒有保持多久,很快又被楊帆和張柬之喋喋不休的質問和羅書道牆頭草的惡劣表現給破壞的乾乾淨淨。 楊帆在刑部待了那麼久,於司法程序瞭如指掌,雖然他眼睛不方便,可此刻卻並不需要眼睛,只要他的嘴巴還能說話就夠了。 楊帆從法律程序上一一質詢,黃景容根本就是暴力執法、草率結案,只想著能有一套圓滿的說辭叫皇帝滿意就行了,哪想過會有人來質疑他問案的過程,他的審訊和結案過程漏洞百出,對楊帆的質詢根本無從招架。 張柬之做縣丞多年,如今身為一州刺史,掌管一州行政事務,司法上面也不是外行,不過有楊帆質疑這方面的問題,他就著重講述流人在本地是如何的安份守己,列舉流民的人數、尤其是其中男女老幼的比例,以此證明指證他們造反是何等的荒謬。 楊帆和張柬之咄咄逼人,羅書道則一如既往地划水打醬油,黃景容被楊帆和張柬之你一句我一句問的狼狽不堪,最可氣的是旁邊還有一個圍觀群眾看他的笑話,也不知有了這種心理陰影的黃御史今夜還有沒有一起飛的興致。 一個下午,黃景容就潰不成軍了。最後,張柬之提議、羅書道棄權,楊帆首肯,決定把流人放回居住地,只派少量官兵駐守其外,防止他們逃逸,重新審查他們謀反的證據,黃景容無計可施。 ※※※※※ 楊帆雙眼的傷勢確實不重,他反應夠快,在柳君璠揚出石灰的剎那,他就閉上了眼睛,再經文醫生及時用菜油清洗、敷藥,到了晚上灼痛感就大為降低了。 次日一早,文醫生趕到刺史府察看了他的傷勢,又給他換了一遍藥,楊帆的眼睛雖然依舊又紅又腫,可是已經能勉強視物了。楊帆不耐煩把雙眼蒙起來什麼都看不到,徵得文醫生同意之後便解開了繃帶,只是還要盡量留在陰暗處,避免強光照射。 此時,陳大羽家門前停著幾十匹馬,白蠻頭人薰期打算回姚州去了。這趟嵬州之行,被人敲詐勒索了一番,這位白蠻族的土皇帝覺得顏面無光,陳大羽知道這位頭人心情不好,也不敢挽留。 薰期已經跨上馬,薰兒還在一隅拉著雪蓮竊竊私語:「小嫂子,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等到明年春上,你嫁到我家,咱們兩個就能天天在一起啦,到時候我帶你去唱山歌,看洱海……」 薰期頭人不耐煩地催促道:「好啦好啦,該走啦,就你丫頭話多!」 薰兒向雪蓮吐吐舌頭,道:「那我走了喔!」 馬鈴聲聲,薰期頭人一行人馬漸漸消失在巷口,陳大海望著他們遠去的身影,輕輕歎了口氣,對妻子道:「我打算把這邊的生意處理一下,以後咱們搬去姚州吧,離薰期頭人近一些,也好有個照應。」 「嗯!我也覺著這嵬州沒什麼好留戀的,咱們家的生意,大部分到了姚州一樣可以做,而且有頭人的照顧可以做的更好,魚市街上那幾個攤子兌掉就是了,咱們就一個女兒,搬過去還能時常見到她……」 兩夫妻你一言我一語地商量著回了大院。 都督府裡,黃景容沉著臉色,也在吩咐他新收的兩個小妾:「趕緊收拾東西,咱們要走啦!」 兩位姑娘見他臉色陰沉,不敢多說,急忙回到內室,匆匆收拾東西。 黃景容負著手,在廳中踱了幾步,心中越想越恨,忍不住罵道:「老夫真是流年不利,出京的人那麼多,怎麼偏偏是我被這個瘟郎中給盯上了!哼!老夫惹不起你,還躲不起嗎?有本事你就跟著老夫走遍劍南!」 黃景容想的得意,獰笑起來:「老夫還就跟你耗上了,你若一直盯著老夫,御史台那班同僚在其它各處一樣可以達到目的,到時我御史台東山再起,重新得到陛下的信賴,再慢慢整治你這不識時務的小子!」 老黃在嵬州是真的呆不下去了。 嵬州又出現一位欽差,而且和上一位欽差不合的消息,民間百姓毫不知情,但是那些官員和土司頭人們卻一清二楚,於是黃景容立即門前冷落車馬稀,所有人都觀望著風色,等著兩位欽差分個高下。 高下其實不用分,第一回合黃景容就落了下風。如果這是在京裡,或者是由御史台的人控制的地盤,他還可以用屈打成招、人為炮製的手段製造一些謀反的證據,可這是嵬州,他在這兒唯一的倚仗就是聖旨,楊帆一來,這唯一的優勢也沒了。 人殺不得,禮收不得,集齊西南各族美女的夢想也破滅了,他還留在這兒幹什麼?所以,黃景容果斷決定走人,他知道楊帆的目標並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御史台,如果楊帆一直盯著他,他就拉著楊帆巡視整個劍南道,最後獲勝的還是御史台。 眼下在嵬州他已威風掃地,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他打算下一站去姚州,楊帆眼傷未癒,一時半晌恐怕追不上來,他早些趕去或者還可以多撈些好處,而且姚州那邊被發配過去的流人也比較多。 想到堂堂欽差,竟被人逼得這般狼狽,黃景容心頭更恨,忍不住惡狠狠地咒罵道:「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啊!楊帆,但願你的眼睛就此瞎掉!」 楊帆此時正在刺史府的後花園裡散步,這裡林木蔥鬱,光線柔和,正適合他此刻的狀態。他的眼睛還是有些紅腫,不過已經不影響他的行動了。想起來,楊帆還真是有些後怕,如果他的眼睛真的瞎掉……,想想就不寒而慄。 這世上永遠不乏離奇搞笑的死法,晉景公掉進廁所淹死;羅馬執政官法比斯被羊奶中的一根羊毛嗆死;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更加悲劇,被天空中飛過的鷹拋下的一隻烏龜活活砸死…… 一個技擊高手,在毫無防備之下,當然也能被人算計。楊帆如今已經做了官,卻一直保持著江湖人的習氣,做事喜歡獨來獨往,這時他真的有些後怕了,因為他已經有了牽掛,他有他的女人,還有即將出世的孩子。 想到他的孩子,楊帆心中便一陣溫暖,彷彿整個身子都沐浴在陽光下,渾身暖洋洋的。當他輕輕撫摸著妻子緊緊繃起的肚皮,感受著她腹中孕育的小生命時,那種激動真的是難以言表。 當他知道御史台以殺戮婦孺自重的時候,他義無反顧地來了,儘管困難重重,儘管他明知這是違背皇帝意願的。這其中,為官一任的想法只佔了他動機的十分之一,因為童年時期相同的際遇而產生的同情佔了十分之三,更多的卻是因為他即將成為一個父親。 當他即將擁有一個延續了他的血脈的小生命時,他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當他聽說御史台的那群酷吏連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過時,他真的憤怒了,他無法想像,那些酷吏同樣有妻有子,為什麼就能冷酷地舉起屠刀。 腳下一隻蟲子正在蠕動著努力爬過那條小徑,楊帆抬起腿,從它身上跨了過去。感受著溫暖柔和的陽光,呼吸著林中清新的空氣,想著他未出世的孩子,楊帆的心莫名地柔軟起來,以致這一刻,他像佛一般慈悲。 這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交談的聲音,楊帆一開始並沒有在意,但是「司馬不疑」這個名字傳進他的耳朵時,他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那個司馬不疑膽子可真大,竟敢行刺欽差。」 「嗨!他只是倒霉罷了,如果他早知道欽差的身份,就不會下手了。」 「還沒抓到他麼?」 「當然沒抓到。如果想抓,一定抓得到,問題是那些人會認真去抓麼?你也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你說他從吐蕃運來珠寶和氆氌、藏刀、熊膽,麝香,這些東西誰買得起?又是誰提供瓷器、絲綢給他賣去吐蕃?本地那些豪門大戶需要他,哪會真的抓他。」 「不會吧,我聽白捕頭說,那個司馬不疑本來藏身在魚市街陳氏魚檔,他們得到消息去抓人的時候卻被他溜走了。」 「算了吧,那都是唬人的,你真信?不要說他們不會抓人,如果阿郎想去抓人,人馬還沒出府門,他們就能趕去報信,真要把他抓起來,回頭也得被那些人悄悄放掉。咱們阿郎一個外來戶,還不任由他們擺佈。 如今那司馬不疑還好端端地藏在那兒呢,有人抓麼?我今早去買菜時聽市上的人說,那個司馬不疑已經放出話來,說欽差是朝廷的人,他動不了,可他一定會用壞他好事的那個孩子全家人的人頭,祭奠兄弟們的亡靈。」 楊帆站在樹後,靜靜地聽著刺史府的兩個家人聊天,一抹殺氣漸漸浮現在他的眸中。 一陣風來,吹得枝葉搖曳,一隻青蟲子用無數的足牢牢地攀附在樹葉上,正在吸吮著它的汁液。楊帆屈指一彈,那青蟲子應聲落地,身子蜷曲著還沒翻過來,一隻大腳便踏上去,把它輾的稀爛。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四章 吾本遊俠兒 午後暴雨突如其來。 這個地方在春夏之交的時候雨水一向充沛,像這種方才艷陽高照、片刻暴雨傾盆的天氣很常見。 幾個蓑衣人踏著滿地的雨水,在暴雨中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跋涉著,中間一人也穿著蓑衣,但是頭頂另有人給他撐著一把油紙傘,只是雨太大了,串成線的雨珠被飄搖不定的風吹得忽左忽右,不斷扑打在人身上,傘在風雨中搖晃不已,根本不起什麼作用。 幾個蓑衣人匆匆走進刺史府的大門,這才鬆了口氣,蓑帽向後一推,露出他們的面孔,中間那人正是張柬之。 他剛從都督府回來,御史黃景容急於離開,堅決拒絕了羅書道想要召集嵬州官僚為他餞行的好意。羅書道只好送黃景容離開,回城後才請張柬之過去通報了情況。誰知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便下起了傾盆大雨。 刺史府大門內兩側有長廊一直繞向中堂和後宅,張柬之沿著一側長廊走下去,一邊抖動著濕透的袍袂,一邊問道:「欽差現在何處?」 管家答道:「方纔大雨一起,欽差頗覺睏倦,已經回房歇息了,吩咐我等不要打擾。」 張柬之本想馬上把黃景容離開的消息告訴楊帆,聽說他已經休息,便轉向自己的書房。 刺史府的門子老竇候著阿郎和幾名侍衛回府,便又關了大門,打了幾盆水來沖洗了一下階石上黃泥的腳印,當他回到自己門房的時候,忽然發覺少了些什麼,老竇四下瞅瞅,這才發覺掛在牆上的蓑衣不見了。 這個季節多雨,雨具是常備的東西,雖然他不大出門,一進門的牆上也掛了一件備用,因為天天掛在那兒,平時不太注意,反而沒有察覺是什麼時候被人拿走的。 老竇拍拍額頭,罵道:「一定又是鄺四兒那小子趁著大雨清閒,偷了我的蓑衣出去賭錢。」老竇罵了兩聲也就不以為意了,反正不會有人特意跑到刺史府來就為偷件蓑衣,定是熟人取用無疑。 大雨一起,魚市街的客人便紛紛散去,大雨如注,潑在地上,因為一時不能排去,積水沒了膝蓋。魚市街的地面很髒,被雨一衝,污水中混合著魚頭和魚內臟向低窪處流去,平日這裡腥氣熏天,大雨中腥氣倒是淡了些。 街上的客人已經絕跡,少數攤販家的雨篷下面躲著些沒有攜帶雨具也沒有來得及回家的顧客。販魚的用大木盆舀了地上的滾滾濁流,一盆盆地潑在雨搭下面雨水澆不到的案板上,把血跡和魚頭魚鱗內臟一類的東西衝出去。 一個披著蓑衣的漢子出現在魚市街上,他趟著骯髒的雨水,從魚市東頭往西走,一開始並沒人注意到他,直到他走到盡頭又折回來,這才引起了一些避雨人的注意。只是他披著蓑衣,因為怕雨水澆在臉上,又刻意低著頭,根本看不見他的長相,只能從他光溜溜的下巴忖測此人年紀不大。 一家家販魚的攤位上掛著的幡子都在雨中沒精打采地垂著,偶爾被風一卷,將三角形的旗面張開,馬上又被密集的雨水打回了原形。但是就只這麼一剎那,足以叫人看清上面的字跡。 蓑衣人從魚市東頭走到西頭,一共就只看見一家姓陳的攤位,所以他再走回來時,便徑直奔了這戶人家。 老陳繫了一條皮圍裙,正在篷布下沖洗著案板,雨水打在頭頂的篷布上,發出「噗噗」的聲音。案板上的污血和魚鱗、內臟等物被一盆盆水沖到滾滾而過的污水中。 案腿上還沾著一些黏糊糊的魚內臟,老陳用大木盆舀起一盆污水,剛要沖洗,那蓑衣人就走到了棚下。老陳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一盆水潑出去,一些污水潑到了那個人的蓑衣上,他也渾不在意。 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個人不是來照顧他的生意的,大概只是借他門前的棚子擋擋風雨吧。可是,那個蓑衣人看著他,居然說話了:「勞駕!」 老陳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這人垂著頭,五官看不清楚,蓑衣上正滴著雨水,只能看見他鼻子以下的部分,這是個年輕人,高挺的鼻樑、輪廊分明的嘴唇,並不難看。不過大雨攪了生意,老陳心情正不好,所以皺著眉,不高興地問道:「什麼事?」 年輕人對他惡劣的態度毫不在意,他很客氣地笑了笑,嘴角勾起了兩道笑紋:「請問,司馬不疑在嗎?」 老陳瞿然一驚,猛地抬頭,年輕人還在微笑,他依舊沒有抬頭,唇邊有笑紋,頰上還有兩個酒窩,這年輕人何止不難看,其實挺好看。 老陳手中的木盆「噗」地一聲掉到近尺深的雨水裡,濺起一片水花。老陳搶步向前,一把抄起了紮在案板上的尖刀。 這口尖刀是他用來宰魚的,每天都磨得很鋒利,方才用水一沖,刀上的血污已經被沖刷的乾乾淨淨,尖刀在手,寒光閃閃。 老陳握刀在手,二話不說,便自上而下,向年輕人一刀當胸劃去,就像他平時剖宰大魚時一樣,哪怕是百十斤重的大魚,掛在棚下那隻鐵鉤上,他只一刀,就從鰓下劃到尾鰭,再伸手一掏,魚漂魚肚連著血糊糊的內臟便能掏個乾淨。 「啊!」 對面棚下避雨的顧客看到這一幕,忍不住驚呼出聲。 年輕人抬起頭,看著從空中劃下的那口刀,刀尖劃著弧形,掠過他的鼻尖,眼看將要觸及他的胸口了,再往下劃去,就將準確地剖開他的蓑衣和他的肚腑,此時空中還有一道閃亮的虛影沒有消失。 年輕人的雙手從蓑衣下閃電般伸了出來,老陳只覺手腕一麻,眼前的年輕人還是好端端地站在那兒,他的蓑衣沒有剖開,他的肚子也沒像掛在鉤子上的大魚一般左右分開,年輕人還在笑,微笑著說:「看來,他還在這兒,是嗎?」 他說話的時候,頭抬起來了,老陳看到這個英俊的年輕人似乎害了眼病,雙眼有些紅腫。老陳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他的手仍緊緊攥著刀柄,但是一尺多長的刀刃,已從他胸緣第三根肋骨的縫隙裡插了進去。 老陳殺過人,雖然他殺的魚更多。如果不是殺過人,他出手不會這麼果斷凌厲,所以看到那口刀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抬起頭,一雙眼睛就像掛晾在棚下的那些魚乾的眼睛,死死地凸出來,瞪著那個蓑衣人。 蓑衣人正往屋裡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道:「他居然真的藏在這裡!無法無天之地,無法無天之人吶!」 老陳聽到這句話忽然很想笑,一個無法無天之人已經被你殺了,你又是什麼人呢? 對面棚下和其他攤位上的魚販都驚愕地看著這裡,有人已經緊張地抄起了刀子和魚叉。 老陳搖晃了一下,噗通一聲跌進骯髒的污水,被流動的雨水沖著,一點點漂到棚外,向排水溝的方向移去。 片刻之後,老陳的棚屋中就傳出了嘶吼聲和打鬥聲,因為下雨沒有生意,老陳已經上好了門板,只留下一個出入的門口,這時「砰」地一聲巨響,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撞,猛地爆裂開來,門板下方的卡槽也被撞壞了,一排門板「啪」地一聲拍在積水裡,濺到對面好像見了鬼似的看客臉上。 看客們驚愕地看見一具軟綿綿的身體,好像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似的,從傾斜的門板上向外翻滾了幾圈,頭栽進水裡,腳仰在門板上,寂然不動了。然後,那個蓑衣人一步步走出來,還是低著頭,還是沒有人能看見他的模樣。 蓑衣人趟著滾滾濁水一步步向前走著,有一種血脈賁張的感覺,這正是他少年時候最嚮往的事情,可是他已經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本市井一遊俠,匿蹤於坊巷之間,快意恩仇,無拘無束。後來,他發現個人的武力同官府強大的力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為了復仇,為了掌握更大的力量,他果斷投身官場。 但是官做久了,整天守在一堆規矩裡面,他幾乎忘記了這種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以至於處處都要受限於規矩、遵循於規矩,連可以不用規矩就能解決的事都習慣於用規矩之內的辦法去解決。 幾乎瞎了雙眼的可怕後果和司馬不疑對一個無辜孩子的威脅,激起了他心中的戾氣。今天再作馮婦,心中當真暢快! 同時,也是最重要的是,魚市街頭殺人,打破了他心中的那道枷鎖。俠以武犯禁,官以權維禁,這本是相互衝突、格格不入的兩個方面。他做遊俠時便與官府對立,他做官時便拋棄了遊俠的行為,如今他能打破這道枷鎖,亦官亦遊俠,今後世上還有什麼能約束他的? 天空中閃電如紫蟒般一閃,隨即一道驚雷劈下,震得大地猛地一顫,蓑衣人於驚雷暴雨中突然放聲大笑,吟道:「魚市街頭我殺人,天潑豪雨洗紅塵,一場閒事君莫問,荊軻原與秦無忿……」 蓑衣人趟著雨水,步子越邁越大,如同劈波斬浪,向長街盡頭行去,兩側高低錯落的棚子下面有許多雙眼睛看著他,有畏懼、有驚疑、有凶狠,就是沒有一個人敢衝上來。 蓑衣人旁若無人地走著,大笑聲中,消失在迷茫的雨霧之中……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五章 大冒險家 看門的老竇去了趟茅廁,回來的時候發現他的蓑衣已經掛在門房裡,蓑衣水淋淋的,下擺上還沾著些泥土和樹枝,地上積了一窪水,蓑衣上還有水珠滴滴嗒嗒地落下來。 老竇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鄺四兒這個龜兒子!」然後悻悻地摘下蓑衣拿去沖洗了。 張刺史的晚膳簡單而豐盛,兩張苜蓿雞蛋餡的胡餅,一碗放了胡荽(香菜)、湯鮮味美的麵條,一盤炒豆芽,一碟魚鮮生膾,這就是他今天的晚餐。 當然,還少不了美酒,老張每晚都會喝一盅劍南燒春。他喝酒絕不多喝,每晚就是一盅,只是為了活絡一下血脈,倒不是嗜酒。 「阿郎!」 管事喚了一聲,匆匆走了進來。張府的規矩嚴,秉承著「食不言」的聖人訓示,張柬之進餐的時候,只有這個貼身管事才敢進來打擾,而管事只要是在這個時候進來,必定是有大事稟報。 管事在張柬之面前跪坐下來,傾身上前,低聲道:「司馬不疑死了!」 張柬之抿了一口酒,白眉一揚,問道:「是他殺的?」 「是!」 「呵呵……」 張柬之笑了起來:「好!好啊!此人不敬王法,不守規矩,只要他認為是對的,就會去做,而不在乎用的是什麼手段,此少年郎,可為同志!」 張柬之仰起脖子,一口喝乾杯中的殘酒,捋了一把鬍鬚,把酒盅遞給管事,很開心地道:「今晚破例,再為老夫斟上一盅!」 …… 清晨起來,楊帆感覺火毒又被拔除了一些,眼睛輕鬆了些,除了較大幅度地轉動眼珠時會牽動眼眶感覺痛楚,一般正常視物已經沒有問題。楊帆非常歡喜,在院中散了會步,聽到顧源姐弟房中傳出說話聲,知道他們已經起來,便向他們房中走去。 前天下午他和張柬之對黃景容輪番轟炸,最終推翻了黃景容的決定,但是當時天色已晚,所以直到昨天羅書道才派人去邛海邊傳令,命流人返回家園。 因為顧煥被石灰潑傷,暫時要留在刺史府養傷,所以顧源姐弟當天沒有被送回去,不過楊帆已經讓羅書道派去傳訊的人把顧源姐弟的下落告訴了他們的父母。顧煥一見楊帆,便歡喜地迎上來:「楊叔叔,我的眼睛已經好了,你的眼睛也好了嗎?」 顧源文文靜靜地跟在弟弟後面,靦腆地喚了楊叔叔,才小聲道:「楊大叔,我們今天可以回家去了麼?」 楊帆正覺他們今天起的特別早,一見她姐弟二人熱切的目光,才想起自己昨天答應過他們,說今天就派人送他們回去。楊帆笑道:「你們放心,刺史府的人也剛剛起來,等過一陣兒用過早餐,我就請張公派人送你們回去。」 話猶未了,身後就傳來張柬之渾厚爽朗的聲音:「哈哈,一早正想來探視一下元芳的病情,看樣子,元芳的眼睛已經見好啦!」 「張公早!」 楊帆聽到聲音,急忙回頭施禮,顧源也懂事地拉著弟弟向這位父母官施禮。張柬之點點頭,說道:「清晨氣息清爽,咱們到院子裡走走吧,一會兒才開飯呢。」 幾個人出了房間,顧源姐弟因為今日就要回到父母身邊,心裡格外的高興,昨天他們還沒有心情玩耍,今日臨別在即,才對刺史府裡的池水曲橋來了興趣,跑到橋上看起了游魚。 楊帆傍著張柬之在池邊漫步,看著橋上的小姐弟,張柬之微笑道:「元芳對這兩個孩子格外關心吶!」 楊帆看了顧源姐弟一眼,感慨地道:「小侄年幼時,也有一位疼我愛我的姐姐,見到他們,小侄就想起了已經去世的胞姐,如今能給他們一些照顧,也是緬懷阿姐吧。」 張柬之道:「元芳千里迢迢奔赴劍南,拯救黎民於水火之中。古道熱腸,憂懷天下,老夫佩服之至。」 楊帆笑道:「張公過譽了,晚輩做事,其實沒想那麼多,但求一個心安罷了。」 張柬之搖頭道:「老夫絕無過譽之辭。陛下命你護送公主去長安,你能違抗聖命,半途趕來,只為少些無辜百姓受到酷吏荼毒,僅此一舉,天下有幾人做得到?孤身一人,遠行千里,不畏艱險,天下又有幾人做得到?」 楊帆微笑不語。張柬之瞟了橋上的姐弟倆一眼,姐弟倆伏在橋上正在逗弄水中游魚,水中的游魚以為他們是來投食的,紛紛湧出水面,有些大魚還跳起來,「噗通」一聲濺他們一臉水花,姐弟倆清脆的笑容遠遠地傳過來。 張柬之感慨地道:「幸虧元芳來的及時啊,這是他們姐弟的幸運,也是嶲州流人的幸運,可是天下間將有多少人會遭遇不幸呢?御史台緹騎四出,元芳又能救得下幾人呢?」 楊帆喟然道:「人生在世,為人做事,總要有所求的,求什麼呢?在小侄看來,但求心安足矣!何謂心安?其實無需限定你做的事大小多寡,只要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就好。」 「說的好!」 張柬之擊掌讚道:「大丈夫安身立世,理當為世而憂,為國而憂,為民而憂,為時而憂。大義所至,雖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然則,若盡一己所能,能夠多救一些世人,多解一些苦厄,元芳可願與老夫一同去做麼?」 張柬之說到這句話時,一張佈滿老年斑的臉變得異常嚴肅,一雙老眼灼灼地看著楊帆,竟亮得令人不敢逼視。楊帆一怔,看了看張柬之那張蒼老而堅毅的面孔,神情也不由得隨之莊重起來,肅然道:「張公何以教我?」 張柬之道:「昨日,黃景容因你挫敗他的陰謀,已匆匆離開嶲州往姚州去了,元芳有何打算?」 楊帆大驚,失聲道:「什麼?黃景容已經離開,糟糕!張公怎麼現在才說,小侄得馬上趕去。」 張柬之道:「元芳趕去又能如何?就像在嶲州這樣以聖旨對聖旨阻止他殺人?如果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去了別處,元芳又該如何呢,等你趕去,替那些枉死的百姓收屍麼?即便你能盯緊了黃景容,不教他枉殺一人,如今橫行於滇、黔、桂,閩各道的那些酷吏們,你又如何阻止他們?」 楊帆有些奇怪地看著張柬之,隱隱地察覺到了一些什麼,他臉上焦急的神情漸漸安靜下來,拱手問道:「不知張公有何妙策?」 張柬之道:「老夫有一計,既可以除去黃景容這個酷吏,又可動一隅而驚天下,令分赴各道的酷吏不敢輕舉妄動,更可籍此將他們一舉剷除,只是此計凶險十分,元芳可願為萬千黎民,與老夫共赴國難?」 楊帆道:「計將安出?」 張柬之也不含糊,一番話侃侃談來,把楊帆聽的目瞪口呆。 楊帆來自南洋,他最初進入洛陽的目的是為了找出隱藏在官府中的仇家。在他心裡,從來就沒有正視過皇權,也不敬畏皇權,王法意識於他而言是很淡漠的。 但是當他漸漸明白世俗權力的強大,明白他曾經夢想過的憑一口劍掃蕩天下的想法是何等的可笑時,他便開始嘗試在權力的範疇之內去解決問題,久而久之,他已經習慣了在秩序內做事,昨日魚市殺人,打破了他心中的桎梏,也只是叫他重新撿起了遊俠夢。 今後,只能利用官場中的辦法去解決的事,他用官場中的辦法去解決,可以用暴力手段輕鬆解決的事情,他將不再拘囿於官場中的規矩。但是在他心裡,這兩者依舊涇渭分明,相對立的兩部分,怎麼可能融合?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張柬之這個一直在官宦體制內做官僚,如今已經七十高齡的老人,居然會有這樣天馬行空的想法。這樣偏激、冒險的想法,居然出自一個在官場中打拼了一輩子的年過七旬的老人,如果不是親耳聽他說出,楊帆根本不信。 張柬之的聲音帶著一些蕭殺的味道:「與其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如覓其根源,一了百了!」 張柬之敢對楊帆合盤托出自己的計劃,是因為他完全地相信楊帆,相信楊帆既便不贊成他的作法,也不會出賣他。 如果說楊帆同御史台一班酷吏作對的舉動,朝中還有大把的忠義之士也做得出來,但違背聖旨提前趕赴劍南,非大勇氣做不出來,這樣的人就不多見了,這樣的忠義之士怎麼可能告舉他。 當然,如果楊帆不願參與,而他還要進行,那麼他就是在玩火,很可能讓事態發展到他自己也無法控制的地步,如果那樣,他很可能會放棄自己的打算。如果他放棄打算,那就更不用擔心楊帆舉告,無憑無據的,只要他矢口否認,就憑楊帆一面之詞,奈何不了他。 但是張柬之相信楊帆的為人,並不代表就可以和楊帆共謀大事,張柬之還要知道楊帆是不是一個「守規矩」的人。 張柬之為官多年,見多了心地正直,卻限於規矩,不得不去做一些違背自己本心的事情的官員。楊帆違背聖旨,這是大勇氣,卻算不得「不守規矩」,因為敢封還聖旨、敢反駁聖旨,只要有無畏的勇氣就夠了,這樣的官員雖然少,卻非絕無僅有。所以張柬之又設了一個局,對楊帆再次做出了試探。 司馬不疑死了,被「遊俠兒」殺了,張柬之放心了:楊帆是可以引為同志的! 他要做的這件事,要心懷天下、胸存正義,要有大勇氣,更要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性格。 張柬之的計劃很簡單:利用西南各族的桀驁不馴和黃景容的貪得無厭,推波助瀾,激他他們之間的矛盾衝突,迫使蠻族造反。如果他們能殺了黃景容最好,殺不了,朝廷也饒不了他。 各州各道的消息再閉塞,造反的消息也一定會在各處以最快的速度傳開。而流人發配之地大多地處偏遠,是少數民族部落聚居之地,一俟各地得知消息,各州各道的官員為了避免在自己的地盤上發生同樣的事,與御史台合作的可能便大為降低。 御史台的官員也會投鼠忌器,為了避免再犯黃景容的錯誤,不敢肆無忌憚地屠殺流人。只此一舉,就可以滅酷吏,保黎民。但是,御史台此番來到地方,本就是為了查證有人造反之事,如果真的有人造反,很可能讓皇帝產生一種假象:「御史台舉告屬實!」 所以,這件事是在玩火,一個處置不慎,就有可能弄巧成拙。 這樣的話,就必須要做到兩點:一是讓皇帝在蠻族造反之前就得到揭發酷吏罪行的奏章,打下一個伏筆,一旦蠻族真的反了,皇帝不會全然取信御史台的說法。 第二,還得迅速平息叛亂,在朝廷派遣大軍圍剿之前就控制住局面,等蠻族首領的請罪奏章到了朝廷,與前番官員們彈劾御史的奏章相比對,就能坐實御史台的罪行,他們將被一舉剷除,再也無法翻身。 張柬之的這個計謀,不可謂不毒。 這也是他必須要楊帆參與其中的緣故,因為戰亂一旦起來,想要迅速平息下去,就需要一位可以代表朝廷的人及時出現,與叛亂部落的首領談判,及時安撫住他們,在他們闖下更大的禍事之前,把這頭出閘猛虎關回去。 張柬之這個老貨大概是在基層干的年頭太久了,在一個職位上一蹲就是幾十年,偏偏這個職位又小得可憐,好不容易有機會直入中樞,沒兩年又被貶出京城,這種經歷實在是太特殊了,難免叫人養成偏激的性格。 所以張柬之雖年逾七旬,卻遠沒有其他七旬老人該有的沉穩。儘管,在表面上,他給同僚、給別人的是一種「沉穩厚重」的感覺,可他骨子裡,根本就是一個冒險家,一個大冒險家。只是他的冒險精神並不是體現在對自然世界的征服上,而是體現在宦海中。 這位大器晚成的政治家,前八十歲都默默不聞,和傳說中的姜子牙有得一拼,可是在他生命最後的兩年中,他只做了三個月宰相,便名垂青史,同兢兢業業、治世一生的房、杜等人一樣位列大唐名相; 做了宰相只過了小半年的功夫,他就成了郭子儀、鄭成功之流殺伐一生、立下曠世之功才得以受封的王爺,這樣的人物古往今來也就這麼一個,就算那些YY小說裡的穿越男主角都比不上他。 如此YY的人生,自然是不走尋常路的。 楊帆聽了他的計劃,只覺得一陣驚怵,後腦勺嗖嗖的冒冷氣:這老頭兒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居然能想出一個這麼可怕的計劃!拿造反當遊戲?他這簡直就是要在西南發起一場大革命啊!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一舉幾得 楊帆嚴肅地道:「既要蠻人反,又要在可控範圍之內,欲令其興則興、欲令其伏則伏,張公有幾分把握?」 張柬之微微一笑,道:「老夫來劍南已經兩年,這是老夫所任的第三個州的刺史,對本地情形老夫已經非常瞭解。蠻人之反,便如家常便飯,三不五時便是一反,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一反,給他個甜棗兒,就回去種地放羊了,一貫如此。」 楊帆道:「為什麼小侄在京城裡時,不曾聽說這些事情?」 張柬之道:「因為事情平息的順利;因為,地方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為,以前要麼是因為政令不公,這是朝廷的責任。要麼是因為不可能有具體的責任者,所以由上至下,都想息事寧人。而今,你以為各州官吏和地方頭人們對黃景容這樣的人還願意息事寧人嗎?」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又道:「張公說,他們這一次不想息事寧人,那麼我們如何才能控制事態?」 張柬之道:「問題的關鍵自然就著落在黃景容和你的身上。如果黃景容這個罪魁禍首能夠伏誅,如果你這位欽差能夠及時出面收拾殘局,你以為結果會如何?那些土司頭人並不是白癡,他們從來都沒有自大到以為自己真有能力對抗朝廷,只是他們更清楚:如果朝廷發兵清剿,輜秣錢糧不是個小數目,所以能夠安撫羈靡的時候,朝廷也不願意動用武力。只要抓住這一點,達到一個平衡,自然就能左右局勢……」 楊帆擰起眉頭,沿著池塘慢慢地走了一陣,霍然站住腳步,對張柬之道:「張公打算怎麼做?」 兩個人在池塘邊站了很久。 池塘上有裊裊的晨霧,晨霧中兩個人的身影若隱若現。 遠山、近水、假山、籐蘿、小橋、亭軒,一應景物都被晨霧籠罩著,就像一幅暈染的丹青。隨著陽光越來越燦爛,裊娜的晨霧漸漸散去,楊帆和張柬之的身影也散開了。 「派兩個人護送顧源姑娘和她的弟弟回去,要親手交給他們的父母!」張柬之站在庭院裡,向管事吩咐了一句,便折身走向書房。 書房裡兩排書架,古色古色,書架頂上放著幾盆籐蘿,嫩綠的枝葉垂掛下來,給這靜雅的書房增添了幾分生趣。 一個灰衣僧人盤膝坐在几案後面,几案上燃著一爐熏香。 灰衣僧人盤膝打坐,一手數著捻珠,微闔雙目,輕聲誦念著經文。 張柬之走進書房,沒有打擾他,只是在他對面,拾起一張蒲團盤膝坐下。 灰衣僧人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皮膚白皙,雙眉清淡,容顏俊朗。 灰衣僧人念了一會兒經,輕輕張開眼睛,見張柬之已經坐到面前,忙雙手合什,微笑道:「張公。」 張柬之笑了一下,道:「楊帆已經答應了!」 「喔?」 灰衣僧人喜上眉梢,唸了一聲佛號,道:「如此說來,黃景容這個魔頭必當伏誅,劍南生靈的困厄可解了。」 張柬之道:「前些日子,老夫已上表彈劾邊州各府所置之官,既無安遠靖寇之心,又無治理地方之能,瓷情割據,詭謀狡算,互結朋黨,提攜子弟,中原亡命,皆視邊州無法無天之地為樂土。 今元芳既然答應與老夫合作,老夫準備再上一道表,彈劾黃景容勒索地方,濫施酷刑,所過之處,民怨沸騰,先為來日之變打一個註腳。只是,老夫乃一外臣,在皇帝面前,遠不及御史台眾官員受到信任,還須多多聯絡同志,一同上表彈劾,這件事就要麻煩法琳大師了。」 灰衣僧人連忙道:「願為張公奔走!」 這位僧人俗家姓陳,乃是穎川陳氏族人,也是世家望族後裔。之所以出家,自然也是有過一番大變故的,所以他是堅定的反武派,僧人身份只是他雲遊四方的一個便利條件,並不是真正的虔誠佛教徒。 否則,武則天篤信佛教,大肆提高佛教地位,他作為一個佛教弟子,是沒有道理同保李派的張柬之相交莫逆,蓄謀對付武則天這位佛門大護法的。 如今佛法盛行,法琳以僧人身份遊走各州府、出入豪門、交結官吏,絲毫不會引人注意。籍由這個身份,正可配合張柬之,多多聯絡有志於匡復李唐的忠臣義士。 法琳和尚欣然道:「張公此一計,可以除酷吏、保黎民,又可籍此引起朝廷關注,嚴查邊州平庸官吏,可謂一舉三得啊。」 張柬之撫鬚微笑道:「不止如此!王孝傑節節進逼,連連取勝,安西四鎮,即將收復了。到時候我朝兵威之盛,一時無倆,大軍回返時,更可震懾諸蠻。諸蠻今日謀反,且安撫之,待大局砥定,少不得還要消磨一下他們的桀驁之氣,叫他們今後對朝廷更加恭訓。」 法琳目光閃動,喜道:「此所謂,一舉四得!」 張柬之道:「經此一事,元芳便是老夫的同舟人了。此子乃朝廷新貴,年少有為,更難得的是,居高位而不忘其本,乃國之正臣。有此子與老夫同舟,來日風雲際會,同圖匡復,豈不是一個得力臂助麼!」 法琳和尚撫掌大笑道:「哈哈,如此說來,乃是一舉五得啊!張公之才,足可定天下、安社稷,區區一州刺史,著實屈才了,他日若為宰相,想必旦夕可令天下太平矣!」 張柬之微笑道:「大師誇獎了。」 法琳和尚道:「事不宜遲,貧僧這就去了。」 張柬之起身道:「有勞大師!」 法琳和尚稽首道:「此事有無上功德,貧僧敢不效力!」說罷趿起芒鞋,洒然而去。 張柬之知這和尚隨性,最不喜受俗禮拘束,也不相送,候他出去後,自在几案後坐了,將那熏香爐兒輕輕轉動著,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一舉五得,果真僅有五得嗎? ※※※※※ 朝廷對姚州的掌控力較之嶲州其實還要弱些。 姚州歸附朝廷後,朝廷於唐高宗麟德元年才開始在這裡設置都督府,此後屢設屢廢。地方大族豪門希望在名義上歸朝廷節制,實質上仍舊完全自治,朝廷則試圖插手姚州,增強朝廷的控制。 不是用武力打下來的地盤,想把勢力插進去自然難如登天。如果經過長期的同化,或許會在幾代以後,將朝廷的影響力一步步滲透進去,但是朝廷操之過急,結果不僅沒有達到加強和穩定對這一地區進行控制的目的,反而引起了該地區的長期動盪。 再加上該地區毗鄰南詔和吐蕃,姚州大族與南詔和吐蕃兩國都有姻親關係,南詔與吐蕃也有姻親關係,雖然南詔國和姚州大族更親近李唐,但是朝廷一旦試圖插手姚州事務時,他們就會倒向吐蕃一方。 因此朝廷如果試圖發兵以武力威壓,那麼就要做好不僅僅是同姚州地方部落作戰的準備,還要做好南詔和吐蕃兩國參戰的準備,這也是朝廷十分頭痛,不得不緊一下、鬆一下,始終不敢過於強硬的原因。 可黃景容並不瞭解這些情況,他埋頭苦讀詩書,高中進士後直接留在了京城,緊跟著就因為抱對了大腿,被來俊臣弄進了御史台,從此致力於整人的偉大事業,對時政變化尤其是偏遠邊州的情況一點都不瞭解。 他把京城以外的人尤其是這些邊州的大族豪門都看成鄉巴佬,孰不知他自己也是一隻籠子裡養大的金絲雀。在京裡,皇權是高於一切的,是可以毀滅一切的力量,所以聖旨在手的他,自以為到了地方就更是呼風喚雨,無所不能了。 而他在嶲州為楊帆所阻,耍不得威風,也沒有撈到足夠的好處,到了姚州之後猛撈一筆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了,手段更是變本加厲。 黃景容趕到姚州之後,汲取他在嶲州的教訓,不肯再按部就班地問案了。在嶲州時,他還裝模作樣地把流人集中起來,試圖找到一個圓滿的理由後才處決人犯,這一次他風塵僕僕地趕到姚州,第一件事就是把流人集中起來殺掉。 姚州都督府時設時廢,設立都督府時就有流人被遣送過來,廢都督府時流人就不會再被發配此處,而廢除都督府的時候,這裡的流人失去了官府的管束,就會離開朝廷指定的聚居地,為了謀生分散於各處。 這一來,黃景容匆匆抓起來的流人就非常有限,一共才七八戶人家,這都是沒有離開姚州州城範圍的流人百姓。黃景容對此大為不滿,覺得只有這麼點人,說他們謀反,實在難以令人信服。 可他想多抓些人就難了,一方面都督府和刺史府在一次次廢立中,官府檔案大量流失,很多流人現在已經沒有戶籍記錄,無從查找。另一方面,很多流人被地方百姓保護了起來。 這裡的百姓可不理會你是不是什麼朝廷流放的犯人,那些被流放的人家都是官宦家族,子弟識文斷字,知書達禮,這兒的百姓很喜歡同這樣的人家攀親,一旦結成了姻親,自然就受到了他們的庇護。 武則天一朝,為了登基所打擊的前朝官員不可勝數,光是世家大族和三品以上的高官所牽連的家族就達幾千家十數萬人,這些官員在地方上還有派系和部屬,受牽連的官員就更多,發配到姚州的流人實在不只這麼點。 可是一些流人失去官府的管束搬離到別處去了,留在姚州的流人也有不少因為和當地人結了姻親而受到了庇護,官府對這些人根本抓不到或者不敢抓也不想抓,因為官府的數度廢立,使得官府威信掃地,地方百姓根本不怕他們。 黃景容斬殺的那幾戶流人還是因為沒有離開姚州,又自恃中原大族,不願與蠻夷結親而無人庇護的。黃景容無計可施,只好把精力放在摟錢摟女人上,準備摟足了就去禍害別的州,誰知這一摟就摟出了個大漏子!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有志一同 遠處,一條江水滾滾而下,銀亮亮的水色上有幾個小點,站在江邊才能看得清楚,那是幾條正在風波浪裡打魚的小舟。 漁夫赤著雙腳穩穩地站在船頭,十根腳趾習慣性地張開,牢牢地吸附著甲板,船尾的梢公把鵝卵粗的竹篙一篙扎到水底,穩穩地定住了小船,雙臂因為用力,肌肉如厚重的磬石般隆起。 船頭的漁夫這時候優美地擰腰揚臂,手中的網就像一朵輕盈的雲彩般撒出去…… 山坡上,佈滿了一畦一畦的形狀並不規整的水田,彷彿是一塊天鏡打碎了分佈在地面上,白色的水面上鑽出一束束蔥綠,再映著藍天和白雲,交織出一副優美的畫面。 挽著褲腿的農夫腿肚子上糊著泥巴,在水田里一步步跋涉,每邁出一步,細膩柔滑的軟泥就會像調皮的泥鰍似的「吱」地一聲從他們的腳趾指縫裡鑽出來,在水面漾起細微的氣泡。 甜美的山歌在水田上空飄蕩著,正在水田里勞作的農人你一句、我一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接力地唱著,自得其樂。 其實陽光有些毒辣,只是這裡的人習慣了這樣的天氣。山腰轉過一匹馬,那是一匹棗紅馬,馬垂著尾巴,有氣無力地邁著步子,馬上坐著一個青衣男子,頭上戴著一頂竹斗笠,馬屁股上搭著一個馬包,一看就是個跑長途的人。 雖然有竹笠遮著陽光,汗水還是順著他的鬢角流下來,在下巴上匯成汗滴,吧嗒地落在馬背上,他向遠方眺望著,一條山間小道彎彎曲曲,也不知通向何處。 小路上有四五個背水的姑娘正向他走來,幾位姑娘都穿著白色的上衣,繡著紅色的畫鳥,右衽結紐處掛著俏皮的零碎銀飾,纖纖的小蠻腰上系一條繡花飄帶,下身穿一條藍色寬褲,腳上一雙繡花的「白節鞋」,顯得清麗、俏皮、嫵媚。 幾位姑娘年紀都不大,十二三歲的模樣。這裡的姑娘早熟,成婚也早,再大一點的都嫁人了,即便是她們這個歲數,也有不少人已經是為人婦了、為人母了。 馬上的青衣漢子俐落地跳下馬背,用手背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向幾位姑娘客氣地笑問道:「勞駕,請問幾問姑娘,從這裡到姚州城還有多遠啊?」 「啊!是位漢家哥哥呢。」 一聽他的口音,幾個姑娘就爽朗地笑起來,其中一個少女扭身抬手,熱情地指點道:「喏,你從這兒過去,前邊有條岔路,不要走左邊那條喔,要不然就繞遠了,你直接下去,到了河邊沿著河向上遊走,大約七八里外有條吊索橋……」 小姑娘的漢話說的不是很標準,聲音卻嬌嬌糯糯的很好聽。夏裝很薄,她抬起戴了銀鐲子的手腕向遠處指點,扭腰舉臂,胸前便繃起一道姣美的曲線,襯托得她那紅撲撲的小臉兒更加俏麗。 青衣人笑著點頭,拱手道:「多謝姑娘指點。」 另一個小姑娘見這位漢家男子人長得俊俏,說話也斯文有禮,忽然笑瞇瞇地道:「漢家哥哥,你口渴了吧,要不要喝些水。」 「好啊!」青衣男子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爽朗:「可是……用什麼喝啊?」 他已經看到姑娘肩上背著的水簍了,可是既沒有碗,也沒有瓢,他又沒有長著一張烏鴉的嘴巴,還能把嘴伸進水簍去喝不成? 姑娘吃吃地笑起來,道:「你這人呀,真笨,人家倒給你喝嘛。」 少女側了肩膀,一手托著水簍的底部,清亮亮的水流傾注下來,楊帆蹲下身子,張大嘴巴,「咕咚咚」地喝著甘甜的清水,有個小姑娘促狹地推了一下那個背水的小姑娘,小姑娘「哎呀」一聲,身子一晃,水「嘩」一下潑在楊帆的臉上,幾個姑娘都「咭咭」地笑起來。 那小姑娘瞪了幾個小姐妹一眼,一雙又黑又亮的眉毛下,眼睛彎成了羞澀的月牙兒:「對不起呀,漢家哥哥。」 「沒什麼,這麼一衝,倒覺涼爽。」 青衣男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原本汗津津地臉蛋果然涼爽了許多。 「嗯!」 姑娘咬著唇,憨笑了一下,向他招招手道:「我們走啦!」 幾個姑娘肩並著肩,也不知在說什麼,時而有人嬌笑一聲,時而有人追打一下,水花便在她們肩後跳起來,在空中銀亮亮地一閃又落後簍內。忽然,有位姑娘轉過身,衝著青衣漢子揚聲道:「漢家哥哥,歡迎你到我們河白部落做客喲!」 楊帆回頭向她們招了招手,再轉回頭時,身後便響起一串清新鳴囀、甜美悠揚的歌聲:「(阿小尼)妹,隔山(尼)聽到(嘿)鈴鐺響,(格是口羅我尼小阿哥),不知阿哥(尼)去哪裡?」 楊帆微微一笑,抖動了馬韁。 他喜歡這個地方,山清水秀,人也純樸。多情的少女像極了南洋姑娘,她們喜歡了便毫不掩飾,追求得大大方方,撩撥你,卻不來遷就你,像一道清澈的山泉水,始終自由自在地奔走在她既定的生命軌跡上。 聽說當初朝廷派五百名關內兵駐守在姚州,由於地勢險惡、瘴疫之氣太重,最後都死了,這一次他來,張柬之還特意為他準備了預防瘴疫的藥物。可他看這裡山清水秀,簡直就是世外桃源麼,哪有那般險惡? 楊帆卻忘了他是自幼在南洋長大的,這裡的天氣他本來就能適應的很好。那時代人口流動不大,遠戍故土數千里之外的戰士,確實存在著水土不服的因素,於他而言猶如天堂般的所在,對另一些人來說很可能就是地獄。 天空湛藍如洗,大江如美麗的飄帶,風兒輕輕吹在山坡上,山坡上的水田里波光粼粼,楊帆的身影便在姑娘多情而甜美的山歌聲中漸漸消失在山坡的盡頭…… ※※※※※ 姚州都督府,都督文皓正為欽差大人召開接風宴。 趕來拜見欽差的各路官員亂糟糟的全無一點規矩,比起嶲州官場來另是一番局面。 姚州歸附朝廷的時間比較晚,這裡的都督和刺史也是世襲官,是從當地部落首領裡選拔出來的,因為歸附的時間不長,照理說擔任都督和刺史的就應該是這裡勢力最大的部落首領,不會像嶲州的羅書道一樣,幾代下來已經沒落,變成徹頭徹尾的官僚。 可實際情況卻並不是這樣,姚州都督和姚州刺史的確是本地較大部落的首領,但是論實力,他們最多排在第三和第四位,在他們之上還有兩個更大的部落,卻沒在官府裡擔任什麼職務。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局面呢?因為這兩個部落實力相當,難分高下。這兩大部落是白蠻和烏蠻。兩族實力相當,你讓誰當都督、誰當刺史呢?誰也不願低人一頭的,最終只好取折衷之策,選了實力居第三位和第四位的部落,這兩個實力相當的部族就成了超越地方官府之上的存在。 這也正是朝廷想要加強對姚州的控制時,該地的都督和刺史便會因為當地部落的強力反彈而被罷黜免職的原因。因為他們背後還有兩個更強大的部落頭人,他們就是白蠻的薰期和烏蠻的孟折竹。 這兩家才是在西南地區傳承上千年的大家世族,比如那位烏蠻的孟折竹,乃是建寧大姓,其先祖就是當初被諸葛亮七擒七縱過的那位孟獲孟仁兄。 薰期憤憤然地從嶲州回到姚州後,屁股還沒有坐穩,就聽說黃景容陰魂不散地從嶲州追過來了。薰期在嶲州受了黃景容的羞辱,此番回到了他的地盤上,召開宴會的人論實力又比他小,他豈會親自赴宴呢,所以只派了一個兒子來。 折竹大頭人向來喜歡跟薰期較勁的,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不願意矮薰期一頭,聽說薰期不去,他也不去,有樣學樣的派了個兒子去赴宴。 都督府裡,除了都督文皓和刺史雲軒穿了一身官服,就連他們手下的官員都照舊穿了本族的衣服。而不管是有沒有官職在身的人,見了面都是以他們在本族的職務和地位相稱呼,什麼土司、土捨、大頭人、二頭人、小頭人、大管家、小管家、寨首等等。 黃景容也是到了這西南地面,才知道土司頭人並非只是稱呼上的不同,其實兩者之間大有區別。土司是一方領土的統治者和土地的所有者,百姓耕其地,必須向土司納糧當差,土司掌握領土上的政治、經濟、軍事大權,實際上就相當於一國之主。 土捨是土司的直系親屬,權力和大頭人一樣,但是地位比大頭人更高,相當於一國的親王。在土捨之下才是大頭人、二頭人和小頭人以及大管家、二管家和寨首等人。 黃景容也分不清他們之間的區別,反正在他眼裡這些人統統都是土包子,他是欽差天使,可以對任何人生殺予奪。所以他懶得記這些人的官職和名字,懶得區分他們的地位大小,也懶得與他們客氣。 因為他的不屑,本地最大的兩位土司都沒出場,只是派了一個兒子敷衍了事,便也沒有被他發現。 黃景容的敷衍和不屑自然也令這些土司、頭人們暗自不爽,不過他畢竟是朝廷派來的欽差,犯不著為了這點事和他翻臉,只是肯熱情上前攀談的人就更少了,大家只是敷衍一下,便溜到一邊與熟人閒聊,黃景容看在眼裡更加不悅。 宴會開始了,亂哄哄的就跟山大王在聚義廳大會群雄似的,土司頭人們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黃景容見他們對自己毫無敬畏之意,心中愈加不悅,文都督剛一邀請他向大家訓話,黃景容便板著面孔站起來,決心給大家一個「下馬威!」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八章 接風宴 「本欽差奉旨巡視劍南諸州,專為察緝流人勾結、收買、串連不軌部落蓄謀造反一案而來……」 黃景容的臉色像一片烏雲,聲音也透著冷嗖嗖的味道,隱隱透著殺機,可惜對這些頭人土司們來,只不過是對牛彈琴。 這句充滿威脅的話如果放在中原官場上,馬上就能令聽到的官員心中凜凜,唯恐自己牽涉其中,馬上就能坐立不安,美食無味,可是在這裡黃景容這番話還不如放個屁,喝酒的依舊在喝酒、吃肉的依舊在吃肉,居然還有人在划拳。 黃景容怒不可遏,「砰」地一掌拍在案上,厲聲道:「本欽差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從刑部都官司謄錄來的名單上記載,這些年來,發配姚州的流人共計三百二十九家,四千八百餘人,這些人在哪裡?昨日被處斬的一共七家,區區三十六人!其他的人都在哪裡?」 黃景容冷冷地掃了一眼在他看裡,打扮舉止比土匪強不了幾分的土司頭人們,森然道:「有人在包庇流人,僅憑包庇一事,本欽差就可判其為同謀,更何況,既然能有此舉動,焉知他們不是同黨?這件事,本欽差一定會查下去,不管查到誰,絕不輕饒!」 下邊說話的聲音稍稍小了一點,不過喝酒的、吃肉的、交頭接耳的、互相拍著肩膀吃吃說笑的依舊不見收斂。 黃景容旁敲側擊地道:「有些人,不要以為天高皇帝遠,本欽差就拿你沒辦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誰能逃得了王道教化?一旦被本欽差查到誰與流人有所勾結,必定將你緝拿歸案,以正國法!」 黃景容冷冷地瞟了眾人一眼,又道:「或許有人自恃部落實力夠強大,可以對抗姚州官兵,只不知若是朝廷另遣天兵前來,你還有沒有足夠的實力對抗呢?如今王孝傑遠征安西,即將大勝而歸!這支精銳之師,一路所向披靡,若是聖人一道旨意,命這支遠征歸來的大軍入劍南剿匪,挾大勝之威,挾大勝之銳,介時何人可敵!」 文皓見氣氛有些緊張,連忙舉杯道:「欽差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今日各路土司頭人紛紛趕來,是為欽差接風洗塵的。欽差先受我等敬一杯酒,至於公事嘛,咱們可以回頭再說,啊?」 文皓笑著,向雲軒遞了個眼色,雲刺史馬上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自腰間拔出銀質的小刀,小刀鋒利無比,寒光爍爍。 堂前擺著一張朱漆紅案,案上放著一張巨大的竹製托盤,上面盛著一隻烤的焦黃發亮的全羊。這裡的全羊是選取上好的兩歲羯羊,砍去頭、蹄,清除內臟,用蛋黃、鹽水、薑黃、孜然粉、胡椒粉、麵粉等調糊刷抹後,放入熾熱的囊坑烘焙出來的,肉香四溢,叫人一見便饞涎欲滴。 雲刺史用銀刀削下幾片最肥美的羊脊肉,盛在碟子裡滿面堆笑地送到黃景容面前,道:「黃御史,嘗嘗這道烤全羊,這可是本地美味啊!」 羊肉冒著蒸騰的熱氣,還未送到面前,一種濃郁的肉香便撲面而來,但黃景容見眾土司頭人對他的訓斥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敬畏之意,心中更加惱火,一見雲刺史奉上羊肉,馬上借題發揮,訓斥道:「當今聖上已經發佈『禁屠令』,你等身為朝廷大員,難道還不知道嗎?違抗聖旨,這是什麼罪過?撤下去!」 雲刺史被他當眾駁了臉面,不禁有些懊惱,心中暗罵道:「他娘的,昨兒本官設宴迎接你時,滿桌的酒肉,也不見你如此義正辭嚴吶!」 不過眾人面前,他當然不好反駁,只好唯唯稱命,揮一揮手,叫人把整只的烤全羊都端了下去。 黃景容指著席上的酒肉道:「把所有的肉食統統撤下去!聖人頒布『禁屠令』,乃是對萬物生靈的一片慈悲之心,我等身為朝廷官員,理當以身作則。你們連聖人的旨意都敢視若罔聞,也難怪……」 黃景容手指徐指,訓斥不停,手指點到一處,聲音突然停了下來。 他看到了一位姑娘,這位姑娘穿著月白色的上衣,紅坎肩,腰繫一條繡花短圍腰,寬腿藍褲裊娜如裙,身姿輕盈如籠月之雲,紅頭繩兒纏著烏黑的髮辮,花頭巾下雪白的纓穗拂在她標緻嬌媚的臉上,面如滿月,眉似遠山,唇如一雙嬌艷的花瓣,好一個俏麗的蠻族少女。 少女就在上首一張席位的客人後面站著,黃景容目高於頂,一直掃視著前方的眾人大發淫威,居然沒有注意到就在自己身邊便有這樣一位可人佳麗。 白裳少女輕折蠻腰,正和坐在席上的那位赤膛大漢俯耳說著什麼,說完了便是嫵媚地一笑,站起身來,輕快地向外走去。黃景容貪婪的眼神追著那位姑娘輕盈裊娜的背影,直到那少女完全消失在門口,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又使勁地盯了那個男人一眼。 他不知道那位異常俏麗的少女是這個中年大漢的妾侍還是女兒,但是心中已經有了把她收入自己房中的貪念。薰兒姑娘生性好動,聽說大哥代替父親到姚州城裡拜見欽差,便纏著他要一起來。 方纔她在後宅同都督文皓的幾位女眷閒聊了一陣,又想去街頭閒逛,特意跑來跟大哥說一聲,卻沒想到被那黃景容看在眼裡,竟然打起了她的主意。 黃景容暫且把淫念捺在心裡,繼續擺著官威,叫人把所有肉食都撤下去。這官宴本來就以大魚大肉為主,肉食一撤,席上還剩下什麼了?難道叫大家都搖身一變化身兔子,捧著一筐青草羅卜大嚼不成? 眾土司頭人一見這位欽差如此不近人情,個個心中不喜,酒未過三巡,便紛紛告辭離去,絲毫不在乎黃景容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接風宴不歡而散。 黃景容把眾人的無禮看在眼中,心中暗恨,只管盤算著要把對這些土司頭人曉以利害,說不得還要用上在嶲州所用的手段,抓一個土司或頭人宰了,殺一儆百! ※※※※※ 「這裡的官員太不像話了,一個個目無王法,文都督、雲刺史,你二人教化無法,罪責難逃哇!」 黃景容背著雙手往後宅裡走,一路打著官腔訓斥本州的都督和刺史。 雲軒陪笑道:「黃御史,本州歸附朝廷時日不久,那些官吏、頭人們大多野性難馴。黃御史不要生氣,他們只是生性野慣了,不懂得朝廷體制,倒不是有意藐視上差。」 黃景容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本欽差巡視姚州,姚州官吏與各部落的土司頭人們宴請本欽差,這是官場應酬,結果連女賓都可以公然在堂上走來走去了,成何體統?」 雲軒奇道:「不會吧,各土司頭人大多沒有攜帶女眷,就算有攜帶女眷的,也是安置在後堂,怎麼會到前廳來逍遙呢?」 黃景容道:「怎麼沒有?本欽差親眼看見的,就在上首左邊第一席的那個頭人,當時那女子就站在他身後說話,對本欽差的訓話充耳不聞。嗯,她大約有二八年華,身著白衣……」 文皓輕「啊」一聲,一拍額頭道:「我想起來了,那是薰期頭人的女兒,沒有大名,只有一個小名就叫薰兒,是陪她大哥一起來的。」 文皓滿臉堆笑地道:「黃御史,這可是你誤會了。如果是她,即便代表薰期土司來覲見欽差,也是完全合乎禮法的。因為在我們這兒,土司的妻女都是有職權的,就像是朝廷的官員一樣。 土司如果去世了,而兒子還年幼,土婦(土司的妻子)是可以攝政的。如果土司沒有兒子,女兒也可以繼承土司之位,還可以招贅其他土司的兒子繼承土司之位。所以,薰兒出入正堂,並不是不合禮法的事情。」 「薰期頭人的女兒?」 黃景容把這個名字暗暗記在心裡,反覆咀嚼兩遍,忽然覺得有些耳熟,他仔細想了想,突然記了起來,不禁失聲道:「啊!本欽差想起來了,我在嶲州見過他的。薰期就是你們姚州的一個土司,怎麼他沒來見本欽差,反而叫他的子女來了?」 文皓略一猶豫,吱唔道:「呃……,本督給薰期土司下過請柬,只是薰期土司偶感不適,所以才命其長子代表他前來覲見欽差。」 文皓的部落實力不及薰期,可他又是本州的都督,是名義上的姚州最高長官,平時和白蠻交往,必然發生過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他是沒有必要在黃景容面前為薰期遮掩的,這幾句話說的不盡不實,語氣非常勉強,黃景容自然聽得出這是薰期對他的藐視和不恭。 本來只是憑此一事,黃景容就不想放過薰期,如今他又惦記上了人家的女兒,這個念頭就更加熾熱了。 「如果我把薰期辦成反賊,到時候薰期為求活命,還不乖乖奉上他的女兒麼?」 黃景容越想越妙,不禁捋著鬍鬚桀然一笑! 第十七卷 流人劫 第五百一十九章 冒險家的樂園 一張紋路細密、平滑如紙的雪白絹布上,一枝狼毫鋒尖如針,若沉若起,運走如飛,一個顰笑嫣然、嬌媚可人的女子形象,便漸漸在絹上翩然浮現出來,黃景容把筆擱在一筆,輕輕撫摸著光滑的絹布,彷彿撫摸在那女子可人的臉蛋上。 在嶲州時,他以謀反為名抓了薰期,薰期馬上服軟,向他送上大把的金珠玉寶,還送了兩個美麗的蠻族女子給他,這令黃景容產生了一個此人軟弱好欺的感覺。他並不知道那些禮物和那兩個美人兒,都是羅書道替薰期送與他的。 他覺得,只要再度拿下薰期,好生敲打一番,就足以令其他土司頭人心生戒懼,紛紛送上厚禮,到時候只要稍作示意,薰期也會很爽快地認下他這個便宜女婿。 說起來,稱得上美麗的女子其實不會相差太多,不管是五官、皮膚、身材、體態,很難有太大的區別。鶴立雞群很明顯,鶴立鶴群還會那麼明顯麼?這時候區分高下的就是氣質了。 羅書道送予他的兩個蠻族美人兒各有可人之處,但是與薰兒相比,便有了些小家子氣。薰兒是土司的女兒,蠻族的公主,自有一種高貴優雅的氣質。可是這種氣質與京城的使相千金們又截然不同。 她畢竟是自由自在地生長在山野叢林中的女子,有種京城仕女所不具備的野菊花般的鮮姿和活力。這種區別,就像同樣形狀的一顆玻璃球和一顆鑽石的區別,這樣本該互不相容的兩種氣質完美地融合在她的身上,令她產生了一種別具一格的迷人魅力。 正是這種在很多美女身上看不到的靈氣兒,打動了黃景容的心,他想要這個女人。而這一切就要看他施壓的力度,他相信堂堂欽差,挾天子劍下視百官,足以令這些在西南一角窮蹦躂的山大王們俯首彌伏。 可是,力度夠了,他還需要速度,他怕楊帆追來姚州壞他的好事,所以他已迫不及待地向姚州都督和刺史施壓了,他相信這兩個人不敢不屈服。御史台當初可以把一任任宰相當韭菜割,如今雖已大不如前,要收拾幾個邊州官僚總還是容易的吧。 姚州都督府就是文皓所在部落的原來的土司府,共有四進院落,第一進院落是公堂和牢房,第二進院落是土司辦公和文武下屬處理公務的所在,此外還有一座軍械庫,儲放重要的軍事物資。 第三進院落是私塾學堂、書房帳房以及土司宴請賓客、召開大型會議的所在。第四進院落就是土司一家人生活居住的地方,這裡還設有內書房、內帳房和一些必要的客房。 在整個建築群中軸線的第四進院落裡,庭院深深處,有一處大殿,這裡是土司處置秘密事務、決策重要大事的所在,就算家裡人輕易也不得進入。大殿是用栗木建成的,左廂房是椿木,右廂房用楸木,正合了「正立春秋」之意,祈望著傳承萬代,世世昌隆。 此刻,就在這處大殿上,姚州都督文皓和姚州刺史雲軒正一臉嚴肅地商議著公事。大殿裡沒有其他人,大殿外五六丈處,就是四面環繞著大殿的高腳樓,樓下行人、樓上住人,樓與樓之間有長廊相通,持著梭槍的土兵在樓上四面巡弋著。 大殿上,刺史雲軒沉聲說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呀。文兄,你還要猶豫嗎?」 文皓遲疑道:「老弟,不能輕舉妄動啊!薰家和孟家是此地大族,傳承千年,樹大根深,咱們還當徐徐圖之,謀而後動才成。」 雲軒冷笑:「再謀而後動徐徐圖之,那人家就要傳承兩千年、三千年、一萬年了,到時候樹更大根更深,你就能撼動他們了?要我說,這是咱們唯一的機會,借助朝廷之力,把他們一舉剷除,錯過這個機會,他們還要世世代代騎在我們頭上,再也不可能有這樣的好機會了。」 文皓雙眉一擰,道:「你可想到了失敗的後果?」 雲軒不以為然地道:「能有什麼後果?想要動他們的是欽差、是朝廷,咱們兩家是迫於無奈,只好從命嘛。朝廷要是打過來,想要治理這裡還得靠咱們,到那時咱們是朝廷的大功臣,從此就是咱們坐天下!如果失敗了……」 雲軒微微瞇起眼睛,有些陰險地道:「那自然是黃景容的錯!朝廷上,會念著咱們的忠心,以後定會給以咱們許多好處。姚州這面,薰孟兩家雖然比咱們勢大,可是想把咱們吞了也能撐死他們。咱們只是畏懼朝廷、聽命行事而已,他們又能如何?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 文皓輕輕搖頭,站起身來踱了一陣,成功的貪婪和對失敗的恐懼在他心裡反覆交鋒,掙扎不已。過了半晌,他才說道:「機會的確難得,不過為了穩妥起見,咱們應該拉攏孟家一起打擊薰家,你看怎麼樣?這樣可以確保成功,而且一旦失敗,有孟家頂著,薰家也找不到咱們頭上。」 雲軒的臉色很難看:「文兄,以孟家的勢力,如果拉他入伙,那薰家垮了之後,他們的土地和百姓,還輪得到咱們來接手麼?到時候可不就成了孟家一家獨大?孟家在這姚州說一不二,再也無人能制,我們不是更加難過?」 文皓想想也是道理,便道:「如果這樣,咱們便把孟家拋在一邊,合咱們兩家之力對付薰家!」 雲軒的臉色更難看了,道:「如果現在有幾位小土司,聯手想要吞併我的領土,文兄會怎麼做?」 文皓眉頭一挑,道:「他們敢?咱們兄弟是什麼交情,我自然全力以赴,派遣兵馬助你解圍!」 雲軒道:「如果你我交情一般,甚至老死不相往來,那又如何?」 文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蹙眉沉思片刻,猛地一拍大腿,道:「那我也要出兵,還反了他們了,敢壞了規矩,以後別人有樣學樣,那還得了?再說,你要是倒了,他們吞併了你的領土和子民,勢力壯大之後,就該對我下手了!」 雲軒激動起來,黑紅的臉龐因為充血顏色變得更深了,他激昂地道:「不錯!你知道,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從中原請了有學問的讀書人來教我學問,我熟讀中原的史書後,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 中原王朝更迭是那麼的頻繁,不管多麼強大的王朝,最多兩三百年,一定會被其他的王朝所取代,我就感到很奇怪,為什麼在我們這裡,一千年前誰最強大,一千年後還是他的家族最強大? 為什麼我們這裡所有的土司捆在一塊兒都不及中原的皇帝強大,也沒有他們那麼嚴格的完善的制度,可是我們這裡儘管各個部落之間常常發生征戰,卻總是不痛不癢,一千多年下來還是一千多年前的格局,當初是土司的他的子孫還是土司,當初是頭人的他的子孫還是頭人,既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為什麼?」 文皓被他這個話題吸引住了,好奇地問道:「你說為什麼?」 雲軒道:「就是因為每一代的土司和頭人們,都是你方纔的這種想法!這麼想當然沒有錯,因為不這樣做,今天被吃掉的是別人,明天可能就換了你。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在我們這裡會是這樣? 因為我們這裡有強者,但是從來都沒有一個可以像中原的皇帝一樣把整個天下變成他家天下的那樣一個人。所有人都想更強大、都想往上爬,都想得到更多,也都怕失去現在所擁有的。 我們這裡有大土司、有小土司、有大頭人、有小頭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地和子民,誰想吞併別人的領地和子民,都會受到其他所有土司和頭人的敵視,擔心你會成為他們的敵人,於是所有人會聯合起來,把你打壓下去! 想向更強大的土司挑戰,除非聯合其他所有更強大的土司,可那樣一來,得利的只能是那些更強大的土司,我們何苦來哉。不聯合那些比我們強大的土司,誰想蠢動,就會被所有強大的土司當成害群之馬聯手消滅。 因此,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大家會一起維持這裡的傳承秩序,不希望它發生變化。這就是我西南地區大族世家千年傳承不衰的原因!可是現在不同了,天時、地利、人和我們都有了,文兄,再也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雲軒越說越激動,跳起身來,唾沫橫飛地道:「現如今,姚州地區這個秩序的最大維護者就是薰家和孟家,你我兩家的實力僅次於他們,有朝廷給我們撐腰,至少可以確保其他大族不敢插手干預。如果我們失敗,還有朝廷大軍出面,這樣的機會放過了天理不容!你文家世代祖宗都不會原諒你。」 文皓長長地吸了口氣道:「你相信黃景容的話?你認為朝廷會出兵?」 雲軒道:「御史台的厲害,難道你沒聽說過?皇帝對御史台言聽計從,他們說誰是亂黨叛賊,誰就一定完蛋!」 文皓道:「可我聽說來俊臣被貶官了,御史台已大不如前。」 雲軒道:「來俊臣倒了,御史台卻沒有倒,從這次御使台奉旨巡察地方,查勘謀反一事,就能看出來。」 文皓沉吟不語,雲軒又道:「最重要的是,我們有退路!如果我們敗了,還有朝廷,如果朝廷不肯發兵,那就拋出黃景容以息眾怒!進可攻,退可守,我們還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折損一些兵馬,可是比起我們可能獲得的收益,難道不值得嗎?我們將改變此地千年未變之格局啊!」 文皓被打動了,他抬起頭,目中射出刀鋒般凌厲的光芒:「你說的對!我賭了!」 御史台狗急跳牆、捏造流人謀反以自重是冒險;張柬之想順勢而為、舉燎天大火一舉燒光這群王八蛋是冒險;文皓和雲軒想火中取栗,借朝廷之威挑戰西南千年不變的階級制度,何嘗不是冒險? 誰說我們沒有冒險精神,我們的官場就是一群冒險家的樂園。 黃景容端詳那絹上美人良久,又為她題下七絕一首:「獨辮明滅系紅絛,滿頭雲錦分外嬌。流蘇俏向紅顏窺,鬢雲暗把劉海招。緊袖白衫洱海憐,絳紅領褂蒼山繞……」 題罷詩,黃景容怡然自得地捋著鬍鬚,陶醉地笑了。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章 官逼 一陣清脆而急促的馬蹄聲在山間小道上響起,瞭望台上的土兵拾起弓箭,警覺地看向遠方。 寨子的四角都建有高高的瞭望台,視野開闊,可以將四下裡的動靜盡收眼底。從高高的瞭望台上看去,山間小道上正有一匹棕色的馬箭一般飛馳而來,馬上的人將馬鞭在空中搖上一搖,然後再一鞭抽在馬股上,非常有節奏,隨著馬鞭一記記抽下去,那匹馬的速度更快了。 「是二管事!」 一個眼尖的土兵率先叫起來:「打開寨門,是二管事回來了。」 上半部豎著槍尖似的柵欄的木質寨門打開了,騎在馬上的中年男人又是狠狠一鞭,向寨子裡衝去。 這是薰期的寨子,薰期管轄著大片的領土和無數的子民,但他的寨子和子民分佈在河谷、高山、平原各種各樣的地方,薰家土司祖祖輩輩生活的寨子只是比其他的寨子更大一些,限於土地的產出,這裡無法聚集太多的人。 薰期此時剛剛巡視了他的寨子和田地回來。土司在他的土地上,被他的子民敬畏如神靈,沒有人敢冒犯土司大人的權威。但是前提是:土司要讓大家有飯吃。土司如果讓他的子民連飯都吃不飽,那會給他帶來極大的危險。 土司並不是擁有土地,並把他賜給子民耕種就可以了,春耕秋收各種事情他都要管,很久以前,曾經有一位土司在春耕的時候沒有用心選擇優良的種子分發給他的子民,結果莊稼長勢很不好,夏天發生蟲害的時候又沒能採取有力的措施滅除蟲害,結果到了秋天顆粒無收。 與他有仇的另一位土司趁機率兵來攻打他,這片土地上的土司們之間乃至同一土司下屬的頭人們之間,經常會發生摩擦和爭鬥,但是他們都有意地控制著規模,一旦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算他們自己不想罷手,其他土司和頭人也會出面干涉。 可這一次還沒等其他土司和頭人們干涉,那位發兵的土司就順利攻進了仇人的總寨,把他一家人殺了個精光,因為他的兵馬一到,對方土司的百姓就跪地投降了,沒有人反抗、也沒有人去保護他們的土司。 最後倉促出面干涉的眾土司只能從被殺土司的直系親屬中選擇了一位土捨繼承了他的土司之位。這件事被所有的土司當成一個教訓,他們會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選定的繼承人說起這件事,告訴他土地、糧食和子民的重要。 薰期也是從小聽著這個故事長大的,他在外面給人的感覺是一個粗魯、野蠻的老漢形象,可是在他的寨子裡,他卻是一個愛護他的子民、對任何事都無微不至的領袖和長者。 白蠻同漢人習俗相仿,以農耕和養蠶織布、打漁為主,兼有少量的蓄牧,他們每年最重要的事情當然就是春耕的安排,可是夏季對於乾旱和蟲害的防治也是相當重要的事情。 今年雨水充足,不用擔心乾旱的問題,薰期最在意的就是蟲害了。他剛從地裡回來,他的子民所種的莊稼今年長勢很好,他鑽到地裡仔細看過了,蟲害的影響也是微乎其微,薰期騎著馬回到他的寨子時,臉上還掛著滿意的笑容。 一路上遇見他的族人,都恭敬地站住腳步,彎腰向他施禮,薰期騎在馬上,挺直了腰桿兒,威嚴地向他的子民點頭還禮。 這時候,遠處一匹快馬飛馳而來,薰期向那人看了一眼,便笑罵道:「果然是龍飛,這小子就喜歡冒冒失失的。」 那策馬進寨的人也看到了他,快馬向他奔過來,隔著還有六七丈遠,那人就急急一勒馬韁,駿馬長嘶人立,前足重新踏在地面上的時候,他已快步跑到薰期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從懷裡摸出一封請柬。 他對薰期道:「土司大人,朝廷派來的那位欽差邀請土司大人赴姚州城談議緝捕謀反流人的事情,因為宴會就訂在明天,奴才擔心會誤了大人赴宴的時辰,所以馬上趕回來了。」 薰期一聽是黃景容召他前去,臉色登時就沉了下來,二管事龍飛畢恭畢敬地呈上請柬,薰期把信抓在手中,睨著龍飛道:「聽說接風宴的時候,各位土司頭人都很不愉快?」 龍飛畢恭畢敬地道:「是!那個欽差大概把自己當成中原的皇帝了,而我們所有的土司和頭人就是他的奴才,他很無禮,各位土司和頭人對他無禮的舉動都很生氣。」 薰期加重了語氣,扯著大嗓門粗聲大氣地道:「什麼欽差,那就是一隻貪婪的鬣狗、一隻凶殘的豺狼!他的眼裡,只有金子、女人和權勢。流人謀反?那些可憐的流人會謀反?真是天大的笑話! 只有那個坐在黃金鑄成的宮殿裡作威作福,聽信幾個近侍諂媚,從不親自去巡視她的子民,也從不去看她土地收成的女皇帝,才會相信這樣的蠢話!龍飛啊,我沒記錯的話,你的兒子所娶的媳婦就是流人女子吧?」 龍飛眉開眼笑地道:「是啊!我的大人,那真是個好女子呢,人生得俊俏,幹活又勤快,還特別孝順老人,最難得的是,她像土司老爺您一樣讀書識字呢。我那兒子真是有福氣。她現在已經有了身孕,很快我就要抱孫子了呢。」 薰期哈哈大笑,道:「那你說,她會不會謀反?該不該被拉去砍頭!」 龍飛憤怒了,眼睛都紅了起來:「那樣溫順的一個好女子,怎麼可能會謀反呢?她肚子裡還懷著我龍飛的親孫子呢,哪個狗日的漢官敢拉她去砍頭,龍飛就跟他拚命!」 薰期哈哈大笑起來,他根本沒有打開那請柬,直接把它撕個粉碎,往空中一拋,便撥馬向他所住的碉樓馳去。 ※※※※※ 雲軒匆匆找到文皓,低聲道:「薰期不肯來!」 文皓緊張地問道:「莫非他發現了什麼?」 雲軒氣道:「他發現個屁!我已經打聽過了,他在嶲州時就被這黃景容擺過一道,勒索了一通才放他離開,他肯再來才怪!」 文皓在房中緊張地轉了兩圈,又問:「那孟折竹肯來麼?」 雲軒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孟折竹一向喜歡跟薰期較勁,薰期不來,他來了不是自降身價嗎?」 文皓拳掌一擊,十分懊惱。 雲軒安慰道:「你也不用太在意。我原就說這個法子沒甚麼用處,抓了他們的土司,他們的部落也不會用整個部落的臣服來換取土司的自由,到時再捧出一個繼任者,打起為土司報仇的旗號,我們反而不好收場。」 文皓咬牙道:「那就沒辦法了,只好使用武力!」 雲軒欣然道:「這就對了,本來就只能用這樣的辦法。那咱們明天就動手?」 文皓重重地點一點頭,又囑咐道:「別忘了,先跟黃御史要一道手令!」 雲軒會意地一笑,道:「你放心,我省得!」 第二天午後,一片山坡的梯田地裡,農人們正在辛勤地勞作著。 天還是那麼熱,樹梢兒都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遠處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馬蹄聲。正在田間勞作的農夫向遠處望去,就見幾匹馬正向這邊馳近,在馬匹左右和後面,有一大群持著梭槍和長刀的土兵。 農夫們以為是來巡視領地的土司老爺,趕緊從地裡返回地頭,也不敢抬頭張望,正要跪下向本家老爺磕頭,那些持槍提刀的土兵就如狼似虎地向他們撲過來。 一地血腥,慘叫聲聲,農夫驚訝地發現這些老爺並非自己領地的主人,有人迅速向田間和山上、谷中逃跑,有人因為還有妻、子要保護,便咬著牙拔出了佩刀上前拚命。 此地民風彪悍,不管是為了抵抗可能出現的強盜,還是山林中突然竄出的野獸,一口刀是他們必備的武器。但是農夫們寡不敵眾,地上很快就留下了一具具屍體,其他的人都逃掉了。 逃回山寨的農人剛把田間發生的事情告訴寨首,寨首命人吹響號角,集合了寨中青壯正要趕去救援,那些人已經殺氣騰騰地撲到了山寨。 山寨被洗劫了,糧食、牛羊,一切值錢的東西,都被那些強盜土兵強行拉走,有的強盜盜還把一些年輕漂亮的姑娘扛上了自己的肩頭。 悲憤莫名的百姓哭倒在地上,咒罵著、哭喊著看著強盜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一座座熊熊燃燒的房屋上空,火星漫天飛舞…… 這個寨子是薰期土司的,據說,這個寨子包庇了流人。 楊帆趕到姚州城後,花了兩天的時間摸清了姚州的勢力格局和黃景容趕到姚州後發生的一些事情。但是對於如何不著痕跡地激起姚州部落和黃景容之間更大的矛盾,促使他們鬧事,又要把事態控制在可掌握的範圍之內,楊帆還沒有想到特別妥當的辦法。 這時候,黃景容已經迫不及待地發動了對薰期頭人的攻擊。楊帆萬萬沒有想到,黃景容居然這麼配合,他還什麼都沒有做,黃景容就已經什麼都做了,而且比他做的更好、更有效率……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一章 民反 類似的衝突事件,在薰期土司和那位遭受了無妄之災的折竹土司的寨子裡不斷發生。遭到搶劫的寨首紛紛帶領失去家園的百姓投奔他們的土司,向土司老爺哭訴冤屈。 薰期聞訊後,一張老臉憤怒地脹紅起來,他一腳就把桌子踢得貼到了對面牆上:「好膽!文皓和雲軒這兩個賤種,竟敢公然派人侵犯我的領地,打起我的主意來了!」 他的長子薰無霸憤然道:「兒子趕去與他們的人交涉,他們說,我們被攻擊的寨子窩藏著謀反的流人,欽差已經拿到憑據,幫助反叛的人就形同反叛,理應受到嚴懲。他們兩家土司也是迫於欽差的命令,不得不如此。」 「他們這是放屁!」 薰期冷笑起來:「瞞天瞞地,瞞不了隔壁鄰居。他們有什麼打算,想幹什麼,當老漢是瞎子看不出來麼?」 薰期在房子裡走來走去,他的兒子們和土捨、頭人、管家、寨首站在屋裡屋外,靜悄悄的一言不發,等候著土司大人的決定。 薰期猛然站住了,大聲道:「陰險的鄰居,比兇惡的敵人更可怕!屠刀已經伸到我們的頭人,我們除了反擊還能怎麼辦?」 薰期冷冷地掃了一眼屏息站在面前的眾人,用更大的聲音喝道:「調集兵馬,立即反撲!」 山坡上,十幾位少婦和姑娘正在采著桑葉,甜美的山歌傳到山下的田地裡。 一個老漢從田地裡直起腰來,撫一把額頭的汗水,聽著山坡上傳來的歌聲,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安詳的笑容。 忽然,遠處有幾匹快馬奔來,老漢手搭涼篷向遠處望去,待他看清來人,不由哎喲一聲,急忙攏起嘴巴,向田地裡的人大喊:「是管家老爺來啦,是咱們的管家老爺來啦!」說完趕緊提起鋤頭向地頭奔去。 百姓們紛紛從山上和田地裡跑出來,跪到山腳下,管家勒住馬韁繩,對跪倒在面前的百姓大聲說道:「回去告訴你們寨首,土司大人決定對文皓土司和雲軒土司開戰,叫你們寨子裡十四歲以上,五十五歲以下的男子,自備武器和乾糧,於明天日落前趕到土司大寨聽候調遣!」 「是!是!遵從土司老爺的命令……」 年老的農人代替大家接受了命令,管家一撥馬便領著幾個隨從向下一個寨子趕去。農人們從地上爬起來,年老的農夫叮囑了幾句,一個半大不大的孩子便撒開雙腿,向寨子裡狂奔而去…… 類似的情景,在一處處寨子裡上演著,白蠻的勇士從四面八方向總寨彙集,原本只有兩千多居民的總寨,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已經匯聚了足足三萬勇士,還有更多的人正從四面八方打著火把向這裡彙集,有人騎馬、有人步行。 ※※※※※ 隸屬於雲軒土司的蒼水寨自從土司大人發兵攻打薰期土司的寨子以後就加強了戒備,白天幹農活時要在遠處派人警戒,晚上寨子上更是增加了數倍的人手巡邏。 這天午夜,黑夜的叢林中突然傳出各種古怪的聲音,棲鳥紛紛驚飛起來,野獸在林間奔跑,戍守在寨子上的壯丁提起弓箭,驚恐地四下張望著。 黑漆漆的夜色中突然響起了淒厲的嗩吶聲和蒼涼的號角聲、急促的梆子聲。一支火把亮起來,然後是無數支火把,無數支火把好像夜空中無數的繁星突然落到了紅塵,整個寨子被星的海洋包圍了。 寨丁手中的竹弓「吧嗒」一聲掉在地上,他是個勇士,獨自面對一隻熊羆時都沒有恐懼過,此刻也不是因為怕死,他是因為絕望,他無法想像,這麼多的敵人,寨子怎麼可能還守得住…… 類似的反擊在一個個寨子裡上演著,嗅覺靈敏的外地商人已經意識到這一次的戰爭似乎不同尋常,雖然戰火還沒有蔓延到姚州城,他們已經提前打點自己全部的財產,開始逃離這座城市了。 沒有人注意到,文皓土司和雲軒土司最忠心的管家,也帶著一些心腹,把兩大家族千百年來積攢的如山的金銀珠寶裝在一輛輛犛牛車上,夾在商賈隊伍裡,撤出了姚州城。 烏蠻雖也受到了襲擊,但是比起白蠻來所受的損失不大,因為烏蠻以遊牧為主,他們的部落分佈在水草豐盛的地方,離大城大阜又遠,人員又分散,所以雲軒和文皓的部族勇士首先襲擊的是與他們毗鄰的白蠻。 烏蠻諸部不像白蠻一樣普遍會說漢語,而且和草原民族一樣,大多以牛羊皮做衣服,準確說起來,烏蠻才是當地的原住民,而白蠻的大部分都是蠻化了的漢人,這也是白蠻比烏蠻擁有更高的文化水準和主要以農耕蠶桑為主經濟模式的原因。 烏蠻大土司孟折竹因為統管的區域大,部下又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人,所以他的行蹤不太確定,平時很難找得到他,但是這一次不同,因為大周欽差駕臨,文皓已經派人去促請過他,雖然孟折竹沒有來,卻也沒有馬上返回草原深處,而是留在了距姚州比較近的一個部落裡,所以薰期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哈哈,尊敬的薰期土司,真是稀客呀,你怎麼會來我這兒的?」 薰期走進孟折竹那幢用竹木製成的高腳樓時,孟折竹正盤膝大坐,捧著一盆手抓羊肉在嚼。大塊的連骨羊肉燉的酥爛,肥腴鹹香,孟折竹雙手抓著羊骨頭的兩端,一張大臉幾乎都埋進了肉裡,吃得滿腮油膩。 薰期走到他面前,盤膝坐下,臉色異常嚴肅:「老漢此來,是要找你商量一起出兵的事情!」 孟折竹的大臉還埋在肉骨頭裡,吃得稀哩嘩啦的,薰期「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喝道:「折竹,你個混賬小子,聽見老漢說話沒有?」 孟折竹從肉骨頭裡抬起頭來,別看這大漢動作粗魯,長得濃眉大眼,倒是一表人才,英氣勃勃的一張面孔,鬍鬚如戟更為他增添了幾分威勢,這樣一條大漢遠比薰期更像一個部落的大頭人。 只是,他的神色有些慵懶,鬍鬚和臉頰上全是油呼呼的肉汁,未免影響了他的英雄氣概。看歲數,這位孟土司頂多三十出頭,也難怪薰期生起氣來會叫他小子。 孟折竹笑嘻嘻地道:「嘿!你們白僰人一向不大看得起我們烏僰人,沒想到這一次你們竟然願意和我們聯手,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你薰期土司居然會親自來見我這個晚輩。」 薰期沒有理會他的調侃,肅然道:「你不用裝佯啦,我知道你的族人也被他們派兵劫掠過,依著你孟家人一向不肯吃虧的性子,你願意忍了這口氣才怪。」 薰期頓了頓,又道:「你應該看得出,那個混賬欽差雖然想在這裡攪風攪雨,但是這一次也未嘗不是雲家和文家意圖挑戰你我兩家地位的一次嘗試。如果我敗了,到時候你以為會有你的好處嗎?」 孟折竹嘿嘿一笑,抓起一塊大毛巾擦淨了臉頰,又擦了擦雙手,把毛巾往桌上一丟,滿不在乎地道:「文皓和雲軒那兩個白癡以為薰土司已經老成了沒有牙的老虎,可我清楚,薰土司的尖牙利爪依舊鋒利著呢,他們……不是你的對手!」 薰期冷靜地道:「他們為什麼敢跟老漢動手?倒不見得是認為我老了,而是因為他們背後站著朝廷欽差。這口氣我要是忍了,從此以後在姚州就再也不用抬起頭做人了,我要不忍,倒也不怕他們聯手。 可是那位欽差雖然既貪婪又殘暴,卻不是昏庸之輩,只怕在他們動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開始向朝廷請兵了。朝廷如果派兵來,我孤掌難鳴,如果我被吞掉,到時候你也不會好過,沒有木頭,支不起房子,沒有鄰居,過不好日子啊!」 孟折竹神色一正,道:「鄰居平安,自己也平安。這個道理,我懂!薰期土司要與我族聯盟,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薰期道:「你說!」 孟折竹道:「我要你的女兒薰兒姑娘做我的女人!」 薰期眼神一厲,孟折竹卻毫不迴避,他的眼神很認真。 薰期凝視他良久,緩緩說道:「她是我最寵愛的女兒!」 孟折竹道:「還是薰期土司部落裡最美麗的一朵金花!」 薰期道:「你想娶她,可以,但她必須做土婦(王后)!」 孟折竹咧開大嘴笑了:「當然!我的土婦去年病死了,連個娃兒都沒給我留下,薰兒做了我的女人,不但將是我烏蠻七部的土婦,而且她若生個兒子給我,將來這個土司就是他來做!」 蠻族的漢子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生死大事也只在三言兩語之間,薰期沒有再說別的,直接伸出右手,對孟折竹道:「一言為定!」 「啪!」 「啪!」 「啪!」 三擊掌,比山盟海誓更有效,比蓋了玉璽的國書更權威,姚州地區最強大的兩個部落正式聯手了。 星星之火,燒成了熊熊的烈火,兩堆熊熊的烈火,合成了沖宵的大火。白蠻和烏蠻聯盟的第三天,姚州城破,文皓土司和雲軒土司裹挾著欽差黃景容倉惶逃竄,逃進了文家在深山裡的老巢。 姚州地區一連串的變化把楊帆弄懵了,他想做的事還一件都沒有做,所有的一切便按照他想要的結果發展了,甚至比他設想的發展的更徹底、更迅速。 當姚州城破的時候,楊帆終於驚醒了,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看下去,他應該馬上出手,他到姚州本來是來「點火」的,現在卻變成了「滅火」,滅掉黃景容這頭蠢豬燃起的沖天大火!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二章 單刀赴會 當楊帆決心採取行動時,他才發覺在兵荒馬亂之中,一個人想要做點事情會有多難,這完全不像他和張柬之謀劃時想的那麼簡單:等待矛盾激化,蠻族造反,找到他們的首腦人物,曉以利害,勸其休兵,然後籍此上書,彈劾御使台,借助地方上的反彈,迫使女皇以御使台為替罪羊,平息天下之怒。 現在蠻族真的反了,楊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們的首領,僅此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文皓和雲軒來不及帶走的士兵化整為零同白蠻和烏蠻的士兵打起了游擊戰。 這雙方的軍隊平時都是農民、樵夫、漁民和牧人,本就談不上什麼作戰紀律,再加上一切補給需要靠自己,如果軍隊太過集中,就無法找到足夠的糧食來添飽他們的肚子,所以除了攻打姚州城的這一階段,其他時候雙方軍隊都是化整為零,零散作戰的。 這種作戰模式很適合這裡的部落,這樣的戰鬥規模對這些蠻族部落來說也已經不算小了,但是看在早就見識過大軍團作戰的楊帆眼中自然是不值一提的。 但是這種規模的戰鬥其實更適合當地多山多河的地形,小股部隊行動靈活,補給方便,遠非集團軍行動所能比擬的。朝廷兵馬憚於在此地用兵,其實也有這方面的顧慮,你的兵力優勢在這裡施展不開,會被無處不在的游擊戰拖死在這裡。 這種到處發生的零散戰鬥給出行者製造了莫大的困難,尤其是楊帆這種人地兩生的外鄉人,更是寸步難行。他的準備終究是不太充足,他低估了黃景容闖禍的本事,當他匆匆趕到姚州,還沒喘上口氣兒,黃景容就把薰期逼反了。 楊帆是從南洋回來的,他不瞭解黃景容這種人骨子裡揮之不去的那種優越感,那種天朝欽使面對蠻夷之族的高傲和蔑視,這種人遠不只黃景容一個,在各處邊疆地帶,把蠻狄之族的酋長也驅役如狗的鎮將大有人才,即便這是對其他民族包容性最強的唐代,李世民更曾把「蠻夷一家」定為國策,這種現象也屢見不鮮。 楊帆花了兩天功夫都沒有找到白蠻的薰期土司,反倒被幾伙語言不通的烏蠻兵疑為奸細,如果不是他身手了得,早就被當場打殺了。 楊帆正覺無計可施,戰場形勢突然又發生了變化,嶲州、戎州和嶺南道的官兵急赴姚州平叛來了,白蠻和烏蠻聞訊之後立即緊急收縮兵力,撤回他們固有的領地。 黃景容殺了個回馬槍,耀武揚威地又回來了。 其實,嶲州、戎州和嶺南道官兵來的並沒有這麼快,否則薰期和孟折竹的軍隊已經打到嶲州邊境,是沒有那麼順利就撤回來的。 朝廷軍隊畢竟訓練有素,統兵將領又知兵法,不是這些只有過小型衝突經驗的部落兵壯所能比擬的,朝廷兵馬只要對他們進行一番有序的追擊和攔阻,他們的傷亡必定慘重。 嶲州、戎州和嶺南道確實已經出兵了,但是兵馬並不多。 黃景容決定劫掠白蠻和烏蠻山寨,向他們發動挑釁的時候,就已經快馬向嶲州、戎州和嶺南道駐軍將領求援了,說是發現涉嫌謀反的流人受到蠻族包庇,蠻族居心叵測,有可能會攻擊朝廷欽差,要求三地將領派兵援助,彈壓局勢。 三地將領接到欽差來信後,分別派了一衛兵馬赴姚州增援,因為只是預防萬一,並不確定蠻族會造反,派兵的目的只是為欽差一壯聲勢,恫嚇地方不要輕舉妄動,所以所派的兵馬並不是很多。 可是他們趕到半路時,姚州就已一團糜爛了。 黃景容逃到文皓的山寨,派出信使聯絡援兵,獲悉援軍趕到的消息後,馬上與他們取得聯繫,打起旗號,號稱嶲州、戎州和嶺南道各發兵三萬,共九萬大軍兵發姚州,白蠻和烏蠻不知其中底細,只好匆忙撤退。 這三支來援的人馬兵力薄弱,只是虛張聲勢,也不敢分兵追擊,以免被蠻人所乘,所以白蠻和烏蠻從容撤回了他們的領地,而朝廷官兵也兵不血刃地收復了姚州城。 這個意外事件給楊帆製造了一個機會,白蠻和烏蠻既然收兵了,兵馬集中於一處,他要找到對方的土司就容易許多。而目前朝廷軍隊佔了上風,也給他的談判創造了最佳時機,想到這裡,楊帆立即向白蠻的村寨趕去。 楊帆選擇的去處是河白部落,這是白蠻族距姚州最近的一個寨子。楊帆上一次從嶲州來時,曾經向這個部落的人問過路,還向他們的一位背水姑娘討過水喝。楊帆對他們的印象很好,覺得這個部落的人非常友善,或許可以很順利地通過他們的寨首聯繫到他們的土司薰期。 楊帆牽著馬站在山坡上,默默地看著面前的水田。 站在高坡上望下去,一塊塊不規則的水田更像是打碎的鏡面了,藍田白雲依舊倒映在水中,但是已經失去了那詩一般優美的氣氛,因為水田里那原本整齊的一束束水稻,現在七扭八歪,有的整個倒伏在水中,有的掙扎著抬起頭來,顯得一片荒涼。 遠處玉帶似的大江上已沒有撒網的漁夫,也沒有撐船的梢公,蜿蜒的山路上沒有背水的姑娘,更聽不到那甜美動人的歌聲。 楊帆慢慢走著,忽然,他停住腳步,蹲下身去看了看,地上有一汪黑紫色的凝固了的東西,那是乾涸的血跡。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四處看看,便沿著那一日背水姑娘走去的路線向前走去。 「嗖!」 聲音入耳,楊帆急急閃身,同時將刀橫在胸前,一枝箭倏然插在他身前三尺的土地中,林中傳出一聲大喝,用的是本地土語,楊帆沒有聽出對方在喊什麼。 楊帆暗自驚出一身冷汗,虧得對方這一箭是警告性質的,否則以箭矢的速度,又有林木枝葉的掩映,這一箭他可不易避開。 七八個手持梭槍的山民突兀地從林中冒了出來,他們一身白色衣裳,卻不知是如何隱藏的,以楊帆耳目之聰便,居然也沒有發現一點端倪。 這裡的山民果然是天生的叢林作戰專家,他們的隱匿之術可以完美地把身形和氣息斂藏起來,連六識最靈敏的野獸都無法輕易察覺,何況人類。 「不要動手!我有要事,要見你們寨首!」 楊帆一見有人出現,馬上收起佩刀,雙手高舉,以示並無敵意,同時放聲大喊,不料對方一聽他的聲音就憤怒起來。 「是個漢人!」 「一定是黃景容的人!」 「殺了他!」 白蠻的主體本就是漢人,只是在當地居住久矣,已經被蠻化,可母語並沒有放下。一聽楊帆說的是漢語,那些人馬上也換了漢語,有人驚訝地大喊,有人扭頭向遠處叢林中報告,有人按捺不住,紅著眼睛向楊帆猛撲過來。 「不要動手!我不是黃景容的人!」 楊帆不想還手,只得閃身避讓,非常靈巧地避過刺來的三桿梭槍,其他山民眼見楊帆身手了得,竟一齊衝過來,七八枝梭槍狠厲地向他身上搠來,楊帆只得退向一側林中,口中繼續大叫:「我有要事,要見你們寨首,不要動手!」 「呼!」 楊帆退讓之中,腳下忽然一絆,似乎是絆到了什麼繩索,楊帆頓時一驚,他久在南洋,捕獸的機關暗器也曾親手製作甚至布設過的,對於這種東西並不陌生。 果不其然,一張佈滿尖銳竹樁的竹拍呼地一聲向他撲來,若是被它拍中,身上馬上就得十幾個透明窟窿,此時身後七八桿鋒利的梭槍也一齊向他刺來,另外兩側一側是一棵大樹,另一側是一片開闊地。 楊帆於電光火石之間,馬上就想到如果是他,一定會在這片開闊地上掘一個大坑,裡邊遍插鋒利的竹木,這些山民都是嫻熟的獵手,不會想不到這一點,所以他立即向大樹下衝去,其勢迅急,彷彿要一頭撞在那棵合抱粗的大樹上。 竹拍拍了個空,長槍也刺空了,楊帆疾掠向樹下,眼看就要撞到樹上,他雙足在地上用力一點,就要借勢躍起,竄到大樹上面去,結果腳下一點,枯葉敗枝中突然彈起一張大網,一下子將他兜在其中,繩索迅速拉緊,將他整個人吊在空中。 楊帆手中還有刀,他立即拔刀,刀拔出,向下面望了一眼,他便很乖覺地將刀重新還鞘,放棄了抵抗。 底下又衝出七八個山民,手中持著簡陋的竹弓,正指向被網兜困住的他,他絕對不可能身在網中,還能避開這些箭。 這些山民所用的竹弓竹箭比起唐人和北方遊牧所用的弓箭,威力不可同日而語,射中人體也不會入肉太深,但是楊帆清楚,南人的箭,其威力並不在箭矢本身,而在於箭頭上淬的各種奇毒,哪怕只是擦破點皮,都足以要了他的命,這一點可遠比真正的硬弓大弩更加可怕。 楊帆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大叫:「不要動手!我有要事與你們寨首商量!我……我認識你們的小公主熏兒!我還認識薰兒姑娘的嫂子!」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三章 玉人來 這個山寨背倚青山,兩側是陡峭的懸巖峭壁,背後是插雲的山峰,以楊帆的眼力,只一眼就看出這座山寨易守難攻,如果在這裡砌一座石製的堡壘,再有足夠的糧食和充足的兵力,怕是十萬大軍也難攻下。 可是說說容易,這個寨子不大,也不是軍事要地,既沒有那樣的建築實力也沒有那個必要窮數代之力去建造一座石頭堡壘,這兒的寨牆是用竹木和土石依山就勢建造而成,並不算高,主要作用只是防止野獸竄入。 楊帆又聯想到曾經見過的那些背水姑娘,估計這處倚高而居的山寨裡面是沒有活水的,沒有水源,這城堡建的再如何牢固、裡邊有再多的糧食和士兵也不可能守得長久。 寨門是木製的,很粗糙,櫛疤都沒有刨平。看得出來,這寨門是剛剛修好的,走進寨子,只見許多房舍半塌於灰燼之中,燒焦的大梁、烏黑的牆壁,顯見這裡不久前剛剛遭了一場兵災。 一些百姓正在清理廢墟,寨子裡的氣氛有些壓抑,當他們看到有人抬著一張大網回來,網裡魚一般罩著一個人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只是淡淡地看上一眼,便繼續埋著幹著自己的事情。 楊帆雙手抓著粗糙的網索,看著這山寨中的情形,一種莫名的憤怒充塞了他的胸臆。 他被抬到了一處還算完好的寬大廳屋裡,廳柱上有許多刀砍斧劈的痕跡,一處需要爬著梯子才能摸到的橫樑上插著幾支竹箭,似乎還未來得及清理。從這殘存的景像,可以想像這裡曾經發生過多麼激烈的戰鬥。 楊帆被人從網兜裡放出來了,當然,在解開他的束縛以前,他的雙手雙腳就被攢豬蹄一般用牛筋捆了個結實,然後被人用繩索倒吊在大樑上。 楊帆沒有反抗,對方既然把他抬回來,生命暫時就會有保障,只要見到他們的寨首說明情況,他相信處境馬上就會改觀。 廳屋沒有牆壁,四面透風,置身其中,頗覺涼爽,美中不足的是,這裡沒有美酒待客,楊帆是被倒吊在廳屋裡的,就像一隻待宰的羔羊。一個眉宇間帶著些戾氣的大漢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著他。 大漢問道:「你是誰?你認識我們薰兒小姐?」 楊帆道:「不錯!我……是薰兒小姐的朋友。我並不是黃景容派來的探子,我來,是要見你們的寨首,有重要的事情跟他商量。」 「我們的寨首已經戰死了!現在這裡沒有寨首,你有什麼話,跟我說!」 大漢的聲音有些沉鬱,楊帆聽了心中卻是一沉,他已經瞭解過姚州地區的部落權力架構,到了寨首這一級別是不能世襲的,寨首是由寨中百姓推舉出來的德高望重的族人,由土司或頭人確認後,他便成為一寨之首。 如果原來的寨首已經死亡,在土司或頭人確認之前,寨子裡的確沒有人敢自稱寨首主持寨中事務,那是對土司的藐視。眼前這人既然出面向他問話,應該是在寨子裡比較有威望的人,但他不可能有權插手一些官方的事。 楊帆皺了皺眉,說道:「那麼,你能否與你們的土司大人取得聯繫?我的事情很重要,關乎到你族的存亡,這件事只能與你們的土司大人洽談,詳情我無法跟你說。」 大漢彷彿聽到了什麼荒誕的笑話,放聲大笑起來:「你知道我們的土司大人現在有多忙?你知道我們的寨子現在有多少事要做?就憑你一句話,我就得把土司大人請來見你,或者跋山涉水的送你去見土司大人?」 大漢從腰間拔出一柄鋒利的短刀,寒聲道:「如果你真有要事,那就馬上說。否則,老子懶得跟你廢話,一刀結果了你,丟到山溝裡喂狼去!」 「我是你們薰兒小姐的朋友!」 大漢冷笑:「你說我就信?薰兒小姐怎麼會認識你,連我都只見過她兩面……」 兩人正說著,一個秀麗的小姑娘背著個水簍走進來,放下水簍,倒了一瓢水,對那大漢說道:「青山哥,喝點水吧。」 姑娘說著看了楊帆一眼,忽然「呀」地一聲輕呼,失聲道:「怎麼是你?」 被她稱作青山哥的人用銳利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問道:「你認識他?」 姑娘點點頭道:「嗯,前幾天他路過咱們這裡,向我們問過路。」 青山哥馬上追問道:「他當時有幾個人,做什麼打扮?」 姑娘道:「就他一個,穿著遠行的衣衫,還帶著一個馬包,向我們打聽姚州城怎麼走。」 青山哥又看了楊帆一眼,眼神中雖然還帶著一些狐疑,不過聲音已經溫和下來:「你真的不是那個黃景容的人,也不是文皓和雲軒的走狗?那你說,究竟有什麼事。」 楊帆猶豫了一下,說道:「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有太多人參與,你真要聽嗎?」 青山哥微微擰起眉毛,道:「不要故弄玄虛,你究竟是什麼身份?」 楊帆沉聲道:「我是欽差!朝廷派來的欽差!」 「什麼!」 散佈在四下裡的寨中壯丁「呼啦」一下又圍上來,用驚怒仇恨的目光看著他,楊帆沉聲道:「我和黃景容並不是一路人,我來這裡,就是為了監督他在劍南道的所作所為!」 大漢正驚疑不定,忽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喚道:「高青山!」 青山哥抬頭一看,登時面露喜色,趕緊帶著人迎上去,恭敬地喚道:「小姐!」 楊帆被四足攢綁在空中,看不見身後的情形,只聽那女子道:「阿爹、阿兄和眾位頭人正忙著,來不及派人過來,就讓我帶些人來助守山寨,你們的寨首已經戰死了?」 高青山低沉地「嗯」了一聲,那女子大聲道:「垂頭喪氣的做甚麼!人誰無死,誰殺了咱們的人,用刀槍找回來就是!這個人是誰,是文皓和雲軒的土兵嗎?」 高青山道:「不是,這人經過我們的地盤,被我們抓起來。一開始他說認識小姐你,我拿刀一嚇,他又說他是大周的欽差,有重要的事情要見我們土司大人,也不知他哪句話才是真的。我正在審問他。」 「哦?」 楊帆聽見一陣悉索的腳步聲響起,眼角先是梢到一個俏麗的身影,那女子慢慢轉到他的正面。楊帆四肢懸空,十分可笑地吊在空中,眼睛也隨著那位姑娘的身影正了過來,四目相對,楊帆便驚喜地叫道:「薰兒姑娘!」 這位的姑娘正是薰兒,白上衣、紅坎肩、藍褲白鞋,乾淨俏麗,頭上戴著一頂月牙白的帽飾,潔白的穗子垂在削肩上,清麗如一汪山泉。她捏著馬鞭,詫異地看著楊帆,半晌才失聲道:「是你?」 高青山問道:「小姐,你真的認識他?」 薰兒看看楊帆,又看看高青山,用馬鞭輕輕敲著楊帆的肩膀問道:「你說他是大周的欽差?」 高青山道:「是他自己說的。」 薰兒「嗤」了一聲,揚起小瑤鼻兒,不屑地道:「欽差?呸!這就是騙子,一個到處招搖撞騙的大騙子……」 「什麼?」 高青山勃然大怒,拔刀道:「我宰了他!」 「慢著慢著!」 薰兒用鞭梢把高青山的鋼刀輕輕撥開,笑瞇瞇地對楊帆道:「大騙子,你膽子不小啊,沒從我小嫂子那兒騙到什麼好處,居然又跑到姚州來騙人。在嶲州你是逃犯,到了姚州就搖身一變成了欽差,可不得了,你要是繼續往南走,等你趕到南詔還不成了皇帝?」 楊帆苦笑道:「薰兒姑娘,我真的是大周的欽差。」 「住嘴!」 薰兒瞪了他一眼,小鼻子俏巧地皺起來:「不吹牛會死啊?看你這副德性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是黃景容派來的人,你是怕被寨子裡的人殺掉才順口胡謅的吧?得了得了,你就別裝啦,看在你跟我小嫂子是熟人的份上,我不會難為你的。」 薰兒把小手擺了擺,對高青山吩咐道:「先把他放下來,這是個到處騙吃騙喝的騙子,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是!」 高青山答應一聲,一擺手,便有四個壯漢走上前來,將楊帆的繩索解開。楊帆雙足落地,雙手還反縛地身後,對薰兒道:「薰兒姑娘,實不相瞞,在下的確是朝廷欽差。」 薰兒帥氣地抱著肩膀,一隻手撫著光滑圓潤的下巴,揶揄道:「哦!那麼欽差大人你來這兒是想要些什麼,是要金子還是女人?還是兩樣都要?你們漢人不是都這麼貪婪麼?哼!還敢胡說,信不信我拿鞭子抽你?」 楊帆歎了口氣,道:「聖旨在我腰帶裡,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自己看看。」 薰兒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狐疑地道:「去,解下他的腰帶!」 楊帆現在是一身民裝,腰帶只是一條汗巾,半新不舊的。一個寨丁上前解下楊帆腰間的汗巾,順手一抖,一團黃綾便從中間飄落下來。 那寨丁彎腰拾起,捧送到薰兒面前,薰兒姑娘接過黃綾看了看,這是背面,上面有金線繡成的精美的二龍戲珠圖案,薰兒姑娘的臉色嚴肅起來,她把黃綾翻過來,仔細看了半晌,慢慢抬起臉蛋,俏臉上已罩了一層寒霜。 薰兒滿懷敵意地道:「你果然是朝廷的人,你來我們的山寨幹什麼?」 這時,淒厲的鎖吶聲突然在遠處響起,整個寨子立即騷動起來,有人抓著梭槍向寨牆處跑去,一邊跑一邊高聲大叫道:「有敵襲!有敵襲!」 廳屋中「嗆啷」聲不絕於耳,寨丁們紛紛拔刀出鞘,如一群惡狼般把楊帆圍在當中!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四章 欽差肉盾 「慢著!」 薰兒喝止了蠢動的寨丁,對高青山道:「河白寨子沒有寨首,我現在正式任命你為河白寨的寨首,你馬上帶人上寨子,若有來犯之敵,務必將其擊退!」 高青山振奮地道:「是!只要高青山這條命還在,就休想有一個敵人踏入咱們的寨子,小姐請放心!」高青山說完,提起鋼刀飛一般向寨上趕去。 薰兒轉向楊帆,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楊帆道:「我怎麼知道?你應該明白,這件事不可能和我有任何關係。身為欽差,我沒有作探子的道理,而且……」 楊帆冷冷地掃了眼那些氣勢洶洶的寨丁,曬然道:「這個寨子裡有什麼好探的?如果不是你恰好趕來,我已經被這些莽撞的傢伙給砍了,又能探到什麼?」 薰兒冷哼道:「那也罷了,你想同我阿爹談什麼,以後再說。現在你的兵已經攻到我的寨子下面了,你先讓他退去!」 楊帆道:「那不是我的兵,是黃景容的兵!我要見令尊,確有機密大事,現在你把我推上寨牆,外面那些官兵未必買我的賬,暴露我在這裡的消息,對你們也不是一件好事!」 薰兒冷然道:「我不知道你們這些朝廷大員在玩什麼把戲,可是你既然說你是監督黃景容的欽差。他這個欽差發的兵你這個欽差卻退不了?那樣的話,和你還有什麼好談的?這是打仗,你以為是開玩笑?多耽誤一刻,我們寨子裡的人就多一份死傷,你到底退不退兵?」 楊帆道:「薰兒姑娘,我不是不想退兵,而是……」 薰兒打斷他的話,寒著臉吩咐那些士兵:「把他拉上寨牆,官軍不退兵,就砍了他們的這位欽差!」 「薰兒姑娘……」 楊帆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寨丁們粗魯地推了出去。 山下來的是文皓的兵馬,烏蠻和白蠻聯手困了他的姚州城後,文皓根本不敢戀戰,立即逃之夭夭,等到朝廷的兵馬趕來後,他又回到了姚州城。 一場大戰,各方都有死傷,如今白蠻和烏蠻退卻,文皓一方士氣大振,部下要求復仇的呼聲便高漲起來。文皓不能不做一番姿態對部下們略作安撫,朝廷的兵馬他是指揮不動的,不過他自恃現在有朝廷的三衛官兵在姚州城裡,沒有後顧之憂,便授意部下攻打河白寨子洩憤。 楊帆趕到寨上時,雙方正在激烈地交戰。這裡山勢雖險,但是寨牆卻不算高,而且寨牆依山就勢,是如何方便築造便怎麼建築,所以並不適宜用來守城,因此雙方也談不上有什麼必要的攻城武器和守城武器。 遠攻用弓箭和竹矛,近戰用刀槍劍戟,雙方基本都是這樣,攻的一方佔有人數上的優勢,守的一方佔有一定的地利,雙方因此暫時達到了一個平衡。 楊帆被帶到寨上,一個寨丁攏著嘴巴向下面喊了幾句,結果官兵並未停止攻寨,反而招來一陣弓箭攢射,慌得幾個寨丁趕緊躲避,楊帆雙手被反縛在身後,也沒人幫他遮擋箭矢,虧得楊帆身手靈活,一個翻身,閃到了一塊大石後面。 幾個寨丁也擠過來,其中一人狐疑地道:「貌似他們並不買你這個欽差的賬啊?」 楊帆道:「我的身份本是機密,尋常士卒如何知道?你們這裡若要暫時休戰,用什麼手段?」 那寨丁道:「虧你還是欽差,這也不知道,打白旗嘛。」 楊帆大喜道:「原來你們這裡暫時休戰的旗語也是白旗,那你趕緊去找塊白布來,先叫他們暫且停戰,我才好喚他們的統兵將領上前說話。」 那寨丁撇嘴道:「你說休戰就休戰?除非寨首下令才成。」 楊帆怒道:「那你就去找你們的寨首下令,你們這麼殺來殺去的,我如何才能與他們對話!」 那寨丁猶豫了一下,對其他幾人道:「你們看緊了他,我去尋寨首!」說完便貓著腰找高青山去了。 楊帆轉過身來,趴在大石上向下面探視,進攻的士兵穿的是唐軍的制服,但是武器裝備都是當地武裝所使用的武器,狹細而短的刀、輕便的籐式盾牌,大唐的制式武器確實未必適合這裡的地形。 他們一邊抵擋著零星射來的箭矢,一邊以溝壑與怪石為掩護,向寨牆處一點點摸來,寨牆不高,還不到兩丈,幾架竹梯斜搭在寨牆上,距牆頭還有一米左右的距離,沒有冒出頭去是為了避免被人推倒,但是他們只要能夠爬到梯子上,一米多的高度只要一翻身就能過去。 楊帆正觀望著,突然又有一些生力軍從寨子裡跑來,加入了防守的陣營,寨上的防禦頓時更加嚴密了,楊帆扭頭一看,就見一個士兵正向他身邊跑來。 這真的是一名士兵,全身戎裝的士兵,寨上防守的人全都是普通的山寨裝束,偶爾有幾個人會在身上披一件兩搭式的半身籐甲,遮住前胸和後背就行了,可是跑向他身邊的這個人穿的是一件很罕見的筒袖鎧。 說它罕見,是因為這種制式的盔甲已經非常古老了,楊帆在大唐軍中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盔甲,如果他沒記錯,似乎在西域時,曾經在一些古老的壁畫中看過這種裝束的士兵,那是秦朝還是漢朝? 這人所穿的盔甲,胸背處是用小塊的龜背紋鐵甲片綴成的,肩部配有鐵筒袖甲,腰束一條革制皮帶,頭上戴著一頂「兜鍪」,盔頂還有一叢染成紅色的貂纓。盔甲的樣式雖然古樸,但是打磨保養的很好,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的光澤,很有質感。 穿甲戴盔的人長得很俊俏,玉面朱唇,明眸皓齒,女子身著戎裝的時候,確實格外地俊俏。即便是硬梆梆的甲冑穿在她的身上,用寬腰皮帶一扎,也能顯出她腰肢的柔美曲線來。 薰兒跑到楊帆身邊,瞪了他一眼道:「你看什麼?」 楊帆乾笑道:「薰兒姑娘……穿著這身甲冑,英姿颯爽,當真威風的很!」 薰兒得意地道:「那是自然!」 楊帆道:「只是……你這身甲冑貌似有些古老啊,這甲片、這頭盔……,保養的雖好,可是看它上面的痕跡,年頭怕是有些很久遠了,還有這盔甲的樣式,我也在軍中待過的,怎麼就從來沒有見過,難道這是秦朝的盔甲?」 「胡說八道!」 薰兒姑娘大概聽出楊帆並不是在誇獎她,而是在調侃,白玉無暇的臉蛋上微微浮起一抹紅暈,她抻了抻戰裙,驕傲地道:「這可是『武侯甲』,聽說過嗎?這可是諸葛武侯改良的盔甲。 想當年,我薰家先祖幫助諸葛丞相七擒孟獲立下大功,蜀漢皇帝御旨親封為土司,又賜下經諸葛武侯改良過的戰甲一百套,我薰家列代土司去世後都要帶一套陪葬的,如今存世的已經不多啦。我磨了好久,阿爹才給我一套。」 楊帆咳嗽了兩聲,道:「如果你能勸你爹與我合作,來日我便送你一套明光鎧。」 薰兒皺了皺鼻子,道:「你想賄賂我?這可是諸葛武侯送給我們家的,你能跟諸葛武侯比麼?」 楊帆道:「論名氣論本領,我當然比不了諸葛亮,不過我的明光鎧可比他的筒袖鎧好。」 薰兒嗤之以鼻道:「我不稀罕!」 她抬頭向山下看了一眼,只一抬頭,正好一箭飛來「噹」地一聲射中她的頭盔,薰兒「哎喲」一聲,趕緊縮回頭,這才省起她用來脅迫官兵退卻的欽差正沒事兒一般在跟她聊天。 薰兒惱火地把她那柄鋒利的鐸鞘架在楊帆脖子上,質問道:「他們怎麼還在動手?」 楊帆道:「這廂殺的死去活來,誰有閒功夫聽上面喊些什麼?我已經叫人去通知你們那位寨首了,要他暫時休兵罷戰,等他們停下來再說。不過,我此時出面,恐怕作用真的不大,黃景容此人與我很不對付,為人又是不擇手段……」 薰兒撤了劍,扭過臉去,道:「你不出面,這一戰下來,寨上又要增添許多人命,又要有許多人成為孤兒寡婦,無論如何,總要試試!」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 不一會兒,高青山趕過來,得到薰兒同意後,打起了一面白旗。 白旗在古代戰場上是代表暫時休兵的意思,山下督戰的人是文皓部落的大管家凌破天。文皓是其所在部落的土司,同時又是姚州都督,他這個大管家也就有了兩層身份,既是文皓的大管家,也是文皓的行軍司馬。 凌破天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正拄刀督戰,忽見寨上挑起一面白旗,左右揮舞著,不由站起身來,驚疑地道:「莫非他們想要投降?」 凌破天喊道:「休戰!休戰!看他們要說什麼。」 「噹噹噹」的銅鑼聲響起,正在攻山的雲氏族人一聽鳴金,登時潮水般退了下來,凌管家向前走出幾步,左右趕上兩名士兵,用齊人高的籐盾把他護住。 凌破天用手攏著嘴巴向寨子上大喊:「你們要投降嗎?」 高青山喊道:「放屁!老子站著一條,躺著一根,幹不出那軟骨頭的事來!」 凌破天大怒道:「那你搖什麼白旗做什麼,消遣老子不成?」 高青山道:「好教你知道,你們的欽差大人已經被我們抓住啦,你們速速收兵,否則,老子就砍了他的項上人頭!」 凌大總管暗吃一驚,心道:「黃景容怎麼被他們抓來了?難道他們的人摸進了姚州城?」 寨上,高青山喊完話,便把楊帆拽出來,推到了自己面前。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五章 狗頭軍師 凌破天定睛向寨子上看了看,看清楊帆模樣,便大笑起來,道:「真他娘的見鬼了,這是什麼欽差,老子不認識!」 「你不認識我,我也是欽差!」 事已至此,楊帆不能不說話了,他是練過內家功夫的人,提氣吐納,聲音飄得既遠且清,山寨上下人人聽的清楚。 「本欽差奉旨巡視諸道流人,兼有督察前任欽差黃景容之責。黃景容處事不當,激反烏白兩蠻,此事本欽差查得一清二楚。你等速速退去,不得再戰,本欽差要面見烏白兩蠻土司,妥善解決此事!」 凌破天的語氣有些弱下來,道:「你……你說你是欽差,有什麼憑據?」 楊帆道:「我有聖旨在手,你有膽量上來看麼?」 凌破天愣了愣,哼道:「你唬我?本官一旦上了寨牆,還回得來麼?」 楊帆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上來,可是本欽差的聖旨是至關重要的信物,卻也不能擲下寨子去。我這裡還有『勘合』一枚,你既是朝廷官員,應當認得,且拿去看看。」 楊帆扭頭對薰兒道:「我的馬在你們手裡,馬鞍裡有一枚印信,叫人取來,否則他們不會相信我的身份。」 薰兒派人把楊帆的馬牽來,楊帆的「勘合」就藏在馬鞍前邊的扶手處,外包皮革的木質翹起處掀開,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暗盒,打開來便是一枚黃澄澄的印信,薰兒叫人把印信用方才充作白旗的那匹布包起來,遠遠地擲到寨下,凌破天叫人去把那印信拾了回來。 凌破天打開白布取出那方銅印仔細一看,不由暗暗吃驚。他在都督府做事,勘合自然是認識的,這方印的規格、花紋、銘文,不是輕易就能偽造出來的,更不可能在急切間造出來,寨上這人只怕真是朝廷官員。 楊帆又道:「本欽差在嶲州已與黃御史見過面,你持此印去見他,自可證明本欽差身份。你告訴黃御史,固守姚州城,不得再啟戰端,叫他派員來與本欽差共謀合議。」 凌破天臉上陰晴不定,猶豫半晌,終究不敢無視楊帆的欽差身份悍然下令攻山,他咬了咬牙,揚聲道:「好!既然如此,那下官這就趕回姚州城,這枚勘合的真偽,還需黃御史與諸位官員驗過,下官需要攜走,告辭了!」 凌破天往山寨上拱了拱手,大吼道:「收兵!」 薰兒見姚州兵馬果然退卻,不禁雀躍道:「哈!你這身份還真管用!」 楊帆的臉色卻有些陰沉,沉默片刻,對薰兒姑娘道:「你這寨中百姓,能否盡數遷走?」 薰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問他為何要遷走,而是直接答道:「很難。這就是他們的家,也許他們的茅屋草舍和些許簡陋的什物不會看在你的眼中,可那就是他們的全部財產,他們不會捨得離開。 而且眼下這種情況,寨中不只有許多老弱婦孺,還有不少傷殘的戰士,想要離開就更難了。這河白寨子雖是我們的地盤,卻太過於靠前,左右參差分佈的都是文氏部落,現在兩族已經結仇,如果我們離開,他們一定會趁火打劫,你的聖旨能退官兵,卻退不了那些殺紅了眼的部落勇士。」 楊帆又向她問了問,這才弄清這個河白寨的地理位置。 白蠻的大部分都是蠻化了的漢人,他們自稱華人。華人就是華夏族人。唐人許渾的詩中就有「恩沾殘類從歸去,莫使華人雜犬戎」之語,當時以漢人自稱的還比較少,少數民族多以漢人稱中原人,而漢人則自稱華人。 這個河白寨子的白蠻人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們成為白蠻的一份子的時間比較短,一共才兩百多年,祖上有楊、李、趙、董、陳等十餘姓,都是華人,因為中原兵荒馬亂,逃到這個地方,當時這裡還沒有那麼多的村寨,是一片未曾開闢過的荒蕪之地。 他們在此開山辟寨,整理梯田,後來又與當地蠻族通婚聯姻,漸漸成為白蠻的一員,但是兩百多年的發展,這原本一片荒蕪的地方已經建起了許多村寨,白蠻的勢力並沒有向這個方向擴張,這些村寨都是文氏部落的,所以河白寨子就成了白蠻最突出於外的一個寨子,在其左右的村寨並非同族。 楊帆聽明白它的具體位置後,知道這處山寨雖然孤立無援,可一旦棄守反而更加危險,也不能再勸他們離開了。同時,獲悉這寨中百姓本與自己同為華夏一族,其中甚至還有姓楊的人,便更起了維護之心。 薰兒向他說明情況後,這才問道:「為何要遷走?你不是已經退了兵麼?」 楊帆道:「沒錯!這些兵是姚州兵,他們不敢擔上莫大的干係貿然攻山,那就只能退卻了。可我拿不準黃景容會怎麼決定。」 薰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定了楊帆,奇怪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帆沉聲道:「也許,他會按我說的收兵罷戰,派人來和談。也許,下一次來的兵馬會更多。」 薰兒咬著薄薄的紅唇,乜著他道:「你唬我?他就不怕我一怒之下殺了你麼?」 楊帆苦笑道:「我跟他一向不合,他恨不得除我而後快,你要殺我,恐怕正合他意。」 薰兒納罕地道:「他敢這麼做?他不怕激怒你們的皇帝陛下?」 楊帆搖頭道:「薰兒姑娘,皇帝管理的江山比你阿爹管理的領土要大一萬倍,你阿爹手下或許有十幾位頭人,而且他們隨時可以見到土司。而皇帝手下的官員卻有數萬人,他們大部分一輩子都只能守在皇帝指定由他治理的土地上,沒有聖旨根本不可以到別的地方去,更不要說見到皇帝了。 而皇帝,永遠住在一座城那麼大的宮殿裡,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她的臣子們告訴她的,而不是她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如果我死在這裡,皇帝聽到的一定是黃景容想要告訴她的一番話,那時不但黃景容不會受到懲罰,說不定還會陞官。」 薰兒瞪大眼睛看著他,有些難以理解他說的話,過了半晌她才搖搖頭道:「我想不通,我父親手下的頭人裡面,也曾有過陽奉陰違不太聽話的,被我父親發現後懲治了。可即便是那樣的人,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膽子。」 楊帆道:「這件事你當然不明白,現在也沒有時間讓你慢慢明白了。你既然是代表你父親來到這兒的,你現在只有兩件事需要馬上去做!」 薰兒詫異地道:「我要做什麼?」 楊帆道:「第一件事,你要馬上派人去找你的父親,把這裡的情況告訴他,叫他分兵來救。同時,把我在這裡的消息也告訴他,你對他說,如果真的激怒了朝廷,對他沒有半點好處,叫他馬上同我和談。 唉!其實最好的辦法,是你送我過去,估計你是不肯的,而且,現在真讓我走,我也不放心,如果我去見你的父親,你和這寨子裡的人卻被一網打盡,我和令尊怕也沒什麼好談的了。」 薰兒裝作沒有聽見他後半段話,又問:「那第二件事是什麼?」 楊帆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道:「我剛才那番話白說了?備戰!當然是備戰!寨牆要壘高一些,容易倒坍的地方要加固一下,你們的寨子裡沒有水源,要趁著他們退兵,趕緊多背些水來以備堅守。 還有,得製造些守城的器械!如果黃景源鐵了心想讓我死在這兒,他是不敢派來援的朝廷官兵的,所能動用的只能是文皓和雲軒的土兵,可是這些土兵人數多了,你們這麼低矮的寨牆怕也不易抵擋。」 楊帆被她捆在那兒,雙手還反縛在身後,明明是個階下囚,侃侃而談的卻似成了她的軍師,薰兒也不惱,聽他說的有理,馬上從善如流,依照他的吩咐安排起來。 薰兒派了幾個騎術好的寨丁離開山寨,抄小道離開去找薰期土司,把這裡的情況和有位欽差意圖同他和談的消息速速報上去。然後又讓村中老幼婦孺背起竹簍下山挑水,青壯的漢子則負責加固寨牆。 楊帆倒縛著雙手一直跟在薰兒身邊,這座山寨實在是沒有打過什麼激烈的攻防戰,寨子裡的人根本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在薰兒和高青山的指揮下,山寨裡的人做事很認真,可是他們忙得滿頭大汗,偏偏忙不到點子上。 楊帆實在忍無可忍了,不禁跟在薰兒身邊,她走到哪裡,楊帆就吐槽到哪裡,薰兒只要聽他吐槽的有理,便馬上改正,楊帆對於安營紮寨、城池防守方面的知識雖只是半瓶醋,可是對這個作戰技巧極度原始的寨子來說卻已是高明之極。 楊帆一路吐槽,越說越順溜,直說得唾沫橫飛。 薰兒忽地轉過身來,瞪著他道:「你來!」 楊帆一怔,道:「什麼我來?」 薰兒悻悻地道:「既然你這麼本事,當然是你來指揮如何加固城池、如何加強防禦。」 楊帆向她扭轉了扭身子,道:「你想讓我替你參謀軍事,至少也該先替我解開繩索吧?」 薰兒吐了吐舌頭,失聲道:「啊!我忘了。來人吶,替他解開繩子。」 楊帆瞪著她,不敢置信地道:「你……一直不解開我的繩子,不是因為不信任我,而是因為……你忘了?」 薰兒理直氣壯地道:「不可以嗎?」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六章 備戰 楊帆叫寨裡的人就地取材,在土石的寨牆上用一端削尖的木頭夯進去再豎成一道堅固的木牆,利用長短木搭配出來的豁口作為箭垛,以避免身體全部暴露在對方的攻擊範圍之中。 寨前那些可以用來掩蔽身體的巨石全部寨丁們推到了山溝裡,山寨兩側可以充作掩蔽的樹木統統砍倒,拖進寨子,正好充作建築寨牆和掩體的材料。楊帆又讓他們在掩體旁堆了沙土以備滅火之用。 楊帆還教他們用竹子和韌木製成簡單的拋石機。 兩根長竹,在一端繫上網兜,另一端固定在地上,系網兜的這一端架在一個支架上,用一條固定在地上的繩索勒緊竹竿的頂端,使它向下彎曲,網兜裡放好石頭後,只消一個婦人用木棍把繩索向外一扳,兩根竹子就可以把網兜中的石塊傾瀉而出。 它的缺點是易損壞,而且拋擲的石塊不大,射程也不遠,但是優點是製作簡單,而且他們是守城一方,也不需要拋射笨重的大石頭,一堆拳頭大小的石頭正好,打擊面夠大,而且足以致命。 寨子裡的人也有一些簡單而有效的防禦手段,他們從山林裡弄來了許多蒺藜,拋灑得山坡上到處都是,這種蔓生草本植物的果實外殼有三角形的刺,一般的布靴也能扎透,而文皓的土兵大部分都是赤腳,要清理這些蒺藜,還要抵防寨上射下的冷箭可不容易。 直通大門的道路上沒有鋪灑這些東西,一來背水的婦孺老幼還在往返不息,需要有條通過的路徑,二來只留出這麼一條道路,對進攻一方的用處不大,他們無法通過這種彎曲迂迴的山間小道集中兵力攻打山寨。 楊帆趴在寨牆上試了試風向,又向高青山問了幾句,瞭解了一下這山中平時的風向變化,便叫人去準備牛馬糞便、雜草再佐以山間採來的一些有毒植物,製作了一些簡單的毒煙彈,風向合適的時候,這東西也能給敵人製造不小的麻煩。 此外,考慮到城寨一旦被攻破,整個寨子裡就是完全的不設防狀態,楊帆又叫人根據倚山漸高的地勢,在比較險要的地方用木樁打下了第二道「寨牆」,這樣一旦寨子失守,也不至於馬上任人漁肉,他們可以退到第二道掩體後繼續做戰。 無論是一座城池還是一座山寨,最薄弱的地方必然是大門,河白寨子的寨門簡陋到了根本就是一道柵欄,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一種象徵性存在,臨時安置懸門或者吊橋都來不及了,楊帆就叫人在寨門裡邊用土石堆壘成了一座甕城。 甕城一向都是建在城外的,可是他們這寨牆上沒有充足的火力支援,所建的甕城又比較簡單,建在外面很容易被攻破,楊帆靈機一動,就把甕城挪到了寨內,籍由這座甕城,使得一入寨門便狹窄不堪,對方不易展開大規模兵力進攻,而翁城之上的守軍卻可以居高臨下大量殺傷敵人。 隨著楊帆的指點,山寨漸漸被改變了,雖然看著怪模怪樣的,卻漸漸有了一種武裝到牙齒的凜凜殺氣。在一位真正的軍事統帥眼中,楊帆這些舉措只能算是半吊子,但是看在這些淳樸的山民眼中,楊帆簡直就是點鐵成金的軍神再世了。 誰能想到只是用了一些石頭、木頭和沙土,經過一番簡單的改造,原本不堪一擊的山寨就能擁有這麼大的殺傷力和防禦力?薰兒姑娘背著小手巡視著一點點變了樣子的山寨,嘴裡不說,看向楊帆的眼睛卻已紅心閃閃。 寨牆的加固和改造是最重要的事,臨近黃昏的時候,大體就已成形了,但是楊帆設計的這座甕城雖然簡陋到不能再簡陋,大概只要打上兩仗或者下一場大暴雨就能報廢,建造起來仍舊不能一蹴而就,要挑燈夜戰才能在敵人抵達之前完成。 「姑娘,小心些!」 楊帆正在寨門處指點著,忽然看見一位背水的姑娘被修建甕城時掉在地上的一塊土坷垃絆了一下,身子向前一栽,險險跌倒在地。水簍中的水嘩地一下潑在她的肩上。 楊帆見狀,急忙搶前一步,伸手抓她手臂,楊帆明明抓住了那位姑娘的衣袖,誰知卻一把抓了個空,楊帆心中一怔,動作卻是沒有絲毫遲疑,趕緊再上一步,扣住了她肩上的水簍。 「謝謝你,我沒事!」 姑娘向他笑了笑,便趕緊斂了眉眼,低聲道謝。 她的氣色很不好,臉色蒼白,氣色灰敗,唇上沒有一點血色,顯得特別憔悴。 楊帆看著她的樣子有些面熟,仔細看看,忽然想了起來,忍不住叫道:「啊!是你!」 原來,這位姑娘正是那天背著水簍餵他喝水的那位姑娘。 那天的她神采飛揚,暈紅的臉頰像天邊的晚霞,眸中羞澀的目光像瀲灩的江水,而今天的她…… 從水簍中潑出的水濕透了她的衣裳,肩頭慢慢滲出殷紅的血跡。 「漣新,漣新,你怎麼了。」 一個背著水走到寨門外的姑娘看到眼前這一幕,連忙飛奔過來,水從她肩後的水簍裡跳躍出來,撲灑了一地。 「漣新!」 那個姑娘扶住了她,漣新抿著嘴唇勉強一笑,低聲道:「我沒事,快走吧,多儲些水。」說著掙開她的手便匆匆離去,似乎不想在楊帆面前站的太久。 楊帆看了看剛剛趕到的這位姑娘,正是今天在廳屋中給高青山倒水的那個女孩。楊帆問道:「姑娘,我前幾日看見她……漣新姑娘的時候還好好的,她這是怎麼了?」 那位姑娘聽了眼圈一紅,她知道寨子裡現在有這麼大的變化全是因為楊帆,這個人同姚州那些人不同,雖然他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所以沒有瞞他。 姑娘哽咽著道:「前幾天,文土司的兵衝進我們的寨子,到處殺人放火。我被阿爹藏在石磨後面的柴草堆裡,嚇得不敢出去。我看到有個畜牲追趕漣新,撕扯她的衣服。漣新拚死反抗,被他一刀砍斷了手臂,那個畜牲……」 她的眼淚突然像泉水般湧出來:「漣新已經痛的暈死過去,那個畜牲還不放過她,他撕扯掉漣新的衣裳,把她強暴了!」 她拾起袖子擦擦眼角,仇恨地道:「我聽見有人喊他小頭人,還有人叫他謝傳風!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的!」 「謝傳風!」 楊帆微微瞇起了眼睛,眼中射出刀鋒一般銳利的光:「他是文土司的人?我記住了!你告訴漣新姑娘,一水之恩,楊某會用那個人的血來報!」 姑娘抬起淚眼,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高青山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他面前,對那位姑娘道:「叫漣新不要挑水了,她的身子還虛著,你看著她些。」姑娘答應一聲,向漣新追去。 高青山望著她們遠去的背影,低沉的聲音在胸膛裡像殷殷的悶雷:「我已經打聽過了,那個姓謝的因為有頭人『根根』,所以做了小頭人,他就在都督府裡做事,還有官職在身,是個從八品下的參軍事!」 楊帆知道頭人「根根」是什麼意思。大頭人或者二頭人與百姓家的女人有染,卻又沒有納其為妻妾,這個女子嫁的是尋常百姓,但是因為孩子的生父是頭人,也就是有頭人「根根」,便會成為小頭人。 楊帆一字一句地道:「我保證,他會死!」 一個正值花季的美麗女子,突然被人砍去一支胳膊,又被人玷污了清白的身子,那是多麼巨大的痛苦。楊帆一直痛恨御史台的那班人所做的喪盡天良的事,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那是一種切膚之痛,彷彿那位漣新姑娘就是他的骨肉親人。 高青山收回目光,回頭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這個人的命,是我的!」 楊帆沒有與他理論,只是問道:「這位姑娘家裡還有什麼人?」 高青山濃黑的眉毛微微一揚,問道:「怎麼?」 楊帆道:「如果她在寨子裡已經沒有親人,等姚州事態平息以後,或者……我可以帶她去洛陽。」 高青山炯炯的目光盯著他,沉聲道:「你要娶她為妻?」 楊帆道:「我已經有了妻子。」 高青山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帶著些譏誚的味道:「她不需要同情,寨子裡的每個人都會照顧她。」 楊帆低聲道:「也許,換個環境對她來說要好過一點……」 高青山有些疑惑,微一轉念才明白過來,淡淡地答道:「我們的祖先雖然也是華人,但是我們沒有你們那麼愚腐!她受到凌辱,那不是她的錯,沒有人敢用這個理由去羞辱她,尤其是男人,因為沒有保護好女人,該感到屈辱的是我們男人!」 他霍然轉過身去,走出兩步突又回頭,目光瑩然:「我很感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再說一遍,那個姓謝的,他的命,是我的!」 楊帆皺了皺眉,對高青山道:「我要殺他或許不難。但你……並不容易。」 「我知道!」 高青山高高地昂起頭,沉聲道:「但是這是我的責任!因為,我是她的親哥哥!」 高青山邁著大步走開了,楊帆望著他厚重如山的背影,久久方轉向那座正在建造中的甕城。 他費盡心思地把這座山寨打造成一座堡壘,是因為他知道這是促使和談可以進行的一個保障,河白寨子千餘口人如果出了事,將會激怒白蠻部落,如果薰兒出了意外,更會徹底關閉談判的大門。 他這麼做,也是為了自己的安全,因為如果黃景容敢否認他是欽差,那麼黃景容就必須不惜一切地要他死。 但是現在,楊帆就是很單純地想要把這座寨子打造成一座殺人的利器,不是為了談判的成功,也不是為了保障自身的安全,就是很單純的想要殺人,他有一種殺人的衝動!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一夫當關 寨丁們挑燈夜戰,各種簡陋的工事在午夜時分終於全部建成,雖然這些工事都是用土木砂石因陋就簡建成的簡易工事,不能保存良久,也禁不起幾次戰鬥的踐踏,但是親手把它築造完成的山民們清楚,它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它可以減少在攻防戰中己方一倍以上的傷亡,至少給攻打山寨的一方製造兩倍以上的傷害,有了這些簡易的工事,哪怕再減下三分之一以上的防守人員,其餘人員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比原來的防守力量更加強大。 這一次的工事因陋就簡,其堅固性和殺傷力會大受影響,但是學到了這些東西的建造方法和使用方法,他們以後盡可以慢慢來改造他們的山寨,把他們的寨子打造成一座不容侵犯的山城。 山寨裡的人性情樸實而直爽,楊帆的本領很容易就贏得了他們的敬重,楊帆也用他的實際行動獲得了山民們的信任,他們相信這個欽差是站在他們一邊的,楊帆現在可以在山寨中隨意行動,沒有人再跟在後面監視他,見到他的人都會畢恭畢敬地給他讓路,行禮。 楊帆後半夜才睡下,睡的時間不久,大概三個多時辰,當他醒來時天色陰沉沉的,山寨裡沒有什麼計時工具,天上又沒有太陽,不知道此時是什麼時辰。 因為陰天,大霧瀰漫了林間和寨子,從寨上向下望去,三十丈開完就完全不見人影了,就算十丈以內看到的人也是影影綽綽的。 「看這樣子,午後怕要下大雨,他們應該不會來了吧?」 薰兒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趴在楊帆身邊,探頭探腦地觀察著山下說。 她還是穿著那身不合時宜的盔甲,古樸的就像從地底下挖出來的一具兵馬俑。不過,這具俑是鮮活的,美麗的,充滿了青春的活力。 她的臉上沒有敷粉,肌理卻似玉一般細膩白潤,臉蛋上還有幾滴晶瑩的水珠,大概剛剛洗過臉。鮮艷的唇瓣、瓠犀般潔白整齊的牙齒…… 因為就在身側,楊帆還能注意到,她頰上有兩個淺淺的酒渦兒,雖然比自己的要淺些,看著卻比自己可愛多了。 楊帆欣賞地看了一眼這位身著戎裝的小美女,又把目光投向山下,說道:「這可不好說!再等等看吧,如果他肯派信使來,那就沒事了。否則的話,就算天上下刀子,他也會來,會派大軍來,因為我活著,他就會不安!」 薰兒歪著頭想想,蹙起遠山似的彎彎細眉,恍然大悟地道:「本來我挺感激你對寨子的幫助,可是聽你這麼一說,似乎你要是不在寨子裡,我這兒反而不會受到嚴重的打擊了?那不就是說……這場禍事是你招來的?」 楊帆當然不肯承認自己是掃把星,他馬上嚴辭否認:「話可不能這麼說,他們派兵來時,可不知道我在山上。而且,是你把我推出去的,要不然……」 楊帆正想再擺幾條有力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迷霧中突然傳出一些尖厲的呼喊聲,楊帆神色一緊,急忙伏在掩體上向山下觀望,沉聲道:「恐怕是來了。」 薰兒也趴到他的旁邊,抻著細白的頸子,一雙杏眼張得老大,可惜迷霧重重,什麼都看不見。 片刻之後,呼喊聲更近了,呼喊的聲音語速很快,音節也古怪,楊帆聽不懂。 薰兒訝然道:「是呼救的聲音!咦?好像是棵蠻部落的人……」 話猶未了,迷霧中就出現了許多隱隱綽綽的身影,他們正向山寨方向跑來,只跑出不遠,就痛呼連連,紛紛仆倒在地。高青山從寨牆上站起來,攏起嘴巴用同樣的古怪語言向山下呼喊起來。 看來他是在告訴山下的人山坡上撒了蒺藜,叫他們沿著山道跑,果然,山下的人迅速收攏起來,沿著山道向上跑來。 山道不是筆直一條,而是沿著山勢彎彎曲曲的一條道路,可是兩側草叢中佈滿了蒺藜,雖然後面似乎有追兵越來越近,他們還是只能沿著彎曲的山道向上奔跑。其中有些人已經被蒺藜扎傷,由別人扶著,一瘸一拐的跑的很辛苦。 這時,後邊的大霧中出現了許多高頭大馬的影子,那些人追的很快,於是摔下馬的速度也就夠快,馬踏蒺藜叢,蒺藜扎傷馬腿,疼得那馬嘶吼亂蹦,馬上的騎士坐不住,紛紛掉下馬去,結果一屁股坐到蒺藜上,疼得更是大叫不止。 逃在前面的人越來越近了,稀薄的晨霧中,楊帆已經能夠看清他們的模樣。他們有的披著虎皮、羊皮,有的穿著很古怪的貼身的衣袍,赤裸著黝黑的手臂、大腿,手中拿著叉子、長矛等武器。 在他們之中,很少看見刀具,即便是叉矛一類的武器也少有鐵製,很多都是用獸骨磨成的或者質地堅硬的木材製成的。楊帆還發現這些人中男少女多,女人至少是男人的數倍。 那些男人持著簡陋的獵弓,領著許多半大不大的孩子,有的男人背上和前胸還背著襁褓中的娃娃,拚命地向前奔跑,偶爾還會匆忙回頭,搭弓一箭,那輕飄飄的竹箭飛進白霧,也不知道傷著人沒有。 斷後的是女人,她們拿著木叉骨矛等極為原始的武器,拚命阻擋著追兵,追兵已經發現了山坡上的蹊蹺,開始收攏兵馬,沿著山道追來,斷後的女人們不斷地倒在鋒利的馬刀下,追兵常常一刀下去,便矛折人死,屍首分離,可是那些女人卻毫無懼意,她們依然竭盡所能地用自己的生命阻擋著追兵,為男人和孩子們爭取著一線生機。 寨子上並沒有人唾罵那些逃命的男人無恥,他們已經知道這個部落是距河白寨子十多里遠的棵蠻寨子的百姓。 棵蠻寨子是烏蠻的一個小部落,整個蠻族的文化程度參差不齊,並不平均。他們從原始社會形態一直到近似於中原王朝現在的封建社會的形態都有,白蠻比烏蠻先進文明,烏蠻內部也有差異,有的部落比較先進,有的部落極度原始。 棵蠻部落就是一個近似於原始社會的部落,這個部落居住在山林中,在樹上築巢或者以山洞為屋,以獸皮為衣或者用一種特殊的樹皮揉製衣服。不曉得因何緣故,這個部落一直以來就是男少女多,男女比例相差極大,所以一般五到十個女人才能共同擁有一個丈夫。 因此,她們的丈夫唯一的事情就是帶孩子。妻子們出去狩獵、採摘、尋覓食物的時候,他們就拿著獵弓守護家園和孩子,防止野獸侵入。 這樣的部落裡,部落事務是由女人們主持的,在這樣的部落裡,男女社會地位是完全顛倒過來的,你要享有多大的社會權利,就得承擔多大的社會義務,作戰這種事自然就是女人們的責任。 像河白部落,一旦發生戰爭,寨中勇士們理所當然地要衝鋒在前,保護他們的女人、老人和孩子,在棵蠻這樣的女性社會裡,自然就是由女戰士來保護男人、老人和孩子。 楊帆業已知道蠻族有各種稀奇古怪的部落,看到他們男人逃跑在前,女人拚死掩護的情景,他也大致猜到了這個部落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模式,可他依舊無法接受,眼看著那些拿著簡陋武器的女人一個個被凶悍的騎兵切菜劈瓜一般砍死,他無法無動於衷。 「打開寨門,放他們進來!」 「弓箭手兩側掩護,追兵近了就射!」 楊帆不假思索地下達了兩條命令,薰兒也不假思索地當起了他的傳令兵。 昨天給他當了一天的傳令兵,薰兒姑娘已經習慣了。 薰兒大聲下達了命令,扭回頭來一看,本來趴在身畔的楊帆已經不見了蹤影,薰兒大驚,霍然站起,左右看看,茫然自語道:「人呢?」 寨門已經經過了加固,上面釘了很多橫向朝外的尖木樁,看著就像豎起來的兩扇釘板,得到薰兒的命令之後,寨丁們搬開頂門的木柱,將橫七豎八加固了好幾層的厚重木門拉開,將逃命的棵蠻部落百姓放了進來。 哭喊著的孩子們在父親的帶領下逃進了寨門,他們至少有數百人,還在絡繹不絕地向寨門裡沖,薰兒不能見死不救,又怕追兵趁機衝進寨門,攥著那柄鐸鞘,她的掌心裡已全是冷汗,也顧不得尋找楊帆的下落了。 文皓手下大將韓霜騎在馬上,掌中一口鋒利的馬刀左劈右砍,一個個棵蠻女人在他刀下斷臂梟首,殺得他興奮不已,眼看前邊距寨門只有十餘丈距離了,而寨門正開著,韓霜更加興奮,揚刀大喊道:「殺進寨去!」 說罷雙腿一挾馬腹,不再糾纏那些且戰且退的棵蠻女子,而是直向寨門衝去。 一步,兩步,三步…… 馬速奇快,十幾丈的距離頃刻便至,前方老人、孩子還在踉蹌入城,韓霜急於提馬沖城,並未注意這些難民衝到寨門處時,就像迎面遇到一塊巨石的水流,自動地繞向兩邊,因為這人流乍分又合,韓霜竟未察覺絲毫異處,直到他衝至近前。 韓霜衝到近前,才發現寨門下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筆直地站在那兒,就像一桿銳利的長槍,他的手中也提著一桿槍,右手背在他的身後,槍在手中,也就斜置於身後。 禿槍白桿、無纓、槍刃如劍!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八章 誰與爭鋒 韓霜策馬急奔,風馳電掣,當他看到楊帆的時候,馬已衝到楊帆近前。 韓霜看到楊帆的時候並沒有勒馬,反而一踹馬蹬,加快了速度,右手高掣的馬刀同時劃著一道炫目的弧線向楊帆當頭劈去。 人借馬勢,除非楊帆的槍是鐵鑄的,否則就是一個槍折人亡的結局。 楊帆槍一般站在寨門下,看著韓霜人馬合一,向他猛衝過來,手中舉著血光隱現的長刀。這口刀一路衝殺過來,僅楊帆所見,就已收割了十多條人命。 楊帆肩一沉,腿一邁,站了一個弓步樁,長槍彷彿毒蛇的舌信一般從他肋下穿出來,當槍尖攸然指向韓霜的胸口時,他已變成了雙手持槍,槍桿後部有一尺多長的柄掩於他的肘後。 他的每一個動作韓霜都看得清清楚,那動作標準規範的就像一個學武生的小學徒,在一絲不苟地按照師傅的教授在練習。 韓霜很奇怪自己明明能夠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為什麼偏偏避不過去,手中鋒利的長刀也劈了個空。 長刀劃著弧線,直到劃成一個半圓,長槍一線,就從那個半圓的中心點穿了進來,「噗」地一聲,韓霜就被一股大力一帶騰空而起,撞向左邊的一位騎士,那人本來和他差了半個馬身,當韓霜飛到空中時,正好撞在他的身上,將他一屁股撞下馬去,跌進蒺藜叢中。 那人在蒺藜叢中滾動了好幾圈,身上扎的到處都是蒺藜,卻沒有發出一聲慘叫。韓霜感覺自己那一撞,似乎已經把那人的脖子給撞斷了,所以那人很幸運地沒有感覺到半點痛楚。然後韓霜就發現自己「呼」地一聲又撞向右邊。 這一次,他和撞上的那個人一起飛進了蒺藜叢,他聽到了那個人的慘叫聲,這是他聽到的人世間的最後的聲音。他的胸口被一槍搠穿,再被楊帆這麼一陣擺盪,胸口已經擴成了碗口大的窟窿,窟窿裡汩汩地流著鮮血。 楊帆持的這桿大槍是從高青山手裡奪來的,這桿大槍是河白寨子前任寨首所用的武器,長槍粗大沉重,積竹為柄,精鋼為刃,深深的血槽淌著殷紅的鮮血,令人膽寒。 「殺!」 楊帆沉聲一喝,大槍擺動,向潮水般湧來的騎士們迎去,挑、刺、砸、劈、點、戳、掃……,一挑便是一人,一刺便是一人,一砸便是一人,一掃便是一片,一桿槍虎虎生風,槍尖破風,發出「嗤嗤」的破空之聲。 「嗤嗤」的破空響聲連續不斷,就像有人在用力撕開一匹永遠沒有盡頭的麻布。隨著這「嗤嗤」聲,追兵騎士們人仰馬翻,哀嚎連連,迎面衝來的鐵騎竟被他一人一槍硬生生地攔住,再也前進不得。 道路兩旁草叢中儘是蒺藜,追騎只能在道路上向他展開衝鋒,如此一來,每排最多只能有三騎向他逼近。可這三人不管是持槍還是持刀,不管是扎還是劈,不管如何的配合,楊帆手中一桿大槍就如蛟龍出水,總是能夠搶先一步鑽進他們的攻擊網,殺他一個人仰馬翻。 楊帆持長槍步行於地,竟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擋住了似潮水般湧來的追兵,叫他們再也不得寸進。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寨子上的人都看呆了,他們大多練過幾手武技,可是哪有一人能有這般武功。步下竹槍,以一人之力獨擋追兵,片刻間就將十餘騎刺於馬上,竟無一人是其一合之敵,這位大周欽差竟然有這樣的一身好功夫。 薰兒姑娘站在寨上,緊緊攥著她那柄鐸鞘,激動的俏臉飛紅,一雙杏眼盯著楊帆的動作,她的雙手也躍躍欲試,隨著楊帆的每一個動作,肌肉倏而繃緊、倏而放鬆,彷彿動手的人就是她,她已完全被楊帆的英姿迷住了。 「趙子龍再世!趙子龍再世!」 薰兒姑娘喃喃地說著,很快,這句話就成了寨上所有人的共鳴。對他們來說,最熟悉的中原名將只有三國時的蜀國,蜀國名將中槍法第一人非常山趙子龍莫屬,此刻的楊帆在他們眼中,儼然就是趙子龍再世。 以步戰、以長槍,獨力迎戰連綿不斷向前衝鋒著的騎士,這絕非一件容易事。就像有的人無法理解一隻小鳥怎麼可能把飛機堅硬的外殼撞一個大洞,只有真正同快馬衝鋒的武士較量過的人,才知道人借馬勢向前猛衝時會產生多麼巨大的力量。 快馬衝鋒時,刀口只須順勢一拖,無需使什麼力氣,就能輕而易舉地割斷一個人的脖子,根本不必像劊子手一樣凝全身之力使一柄鬼頭刀。 碗口粗的拒馬槍,可以在刺穿衝鋒一方人體馬身的同時,被那股巨大的反作用力撞成兩截,而楊帆這樣一人一槍站在地上,只要一個衝撞,他就能槍折人飛,被撞得倒飛出去,釘進寨門的木楔上。 但是楊帆已經連殺十三騎士,他還活著,他居然還在往前衝。 楊帆一個「吞吐槍」,血淋淋的槍尖從一個騎士胸口一進一出,緊接著便是一個「梨花擺頭」,將左右衝上的兩人掃落蒺藜叢中,馬失去了主人,沖速不減,從他身邊四蹄翻飛,一掠而過。 楊帆趁勢回頭,見最後幾個棵蠻部落的女戰士已經將要退進寨子,馬上大吼一聲:「關寨門!」 高青山如夢初醒,趕緊命令道:「快!關寨門!」 薰兒急道:「不能關,他還沒有回來!」 高青山道:「小姐,寨門不關,騎兵絕難擺脫,會被他們趁機攻進寨子!」 這時,寨門處的人已經將寨門砰然關閉,又把一根根撞木粗細的木樁緊緊抵住寨門,楊帆槍似游龍,「啪啪啪」又將三人掃落馬下,突然返身急奔,向寨牆下疾掠過去,手中的手槍也變成了雙手橫握。 他手中這桿大槍有兩丈多長,看他的動作,竟似要以這桿大槍為撐桿,一舉躍上寨牆。那這寨牆原本只有一丈五六,經他以木樁加高之後也還不到三丈,只要長槍不折,他就能夠躍上去。 寨子上的高青山卻不知他有這種打算,同薰兒解釋已畢,他就抓住了一條繩索,將繩頭在空中搖晃了幾圈,大吼一聲向楊帆飛擲過去,口中大喝道:「抓住!」 楊帆正要以槍為撐桿躍上寨牆,一見有條繩索蛟龍般擲來,立即探手一抓,高青山攥緊繩索,大喝一聲,腳下便似紮了根似的牢牢站住。 楊帆一手抓著繩索,向前疾奔幾步,「登登登」竟然順著寨牆跑了上去,跑到將近一丈高度,衝勢已盡,這才用力一扯繩索,意圖借力躍上。 追騎迫近,一見這人馬上就要躍上寨牆,手中長矛脫手擲出,呼嘯著向他刺來! 「篤篤篤!」 一連三桿槍釘入土石和木柱內,其中有一桿投槍緊貼著楊帆的衣襟插進土石的縫隙,槍尖與土石一擦,火星蹦射,看著城頭眾人膽戰心驚。 薰兒急喝:「放箭!」 城頭一陣箭雨向衝近的騎士們攢射過去,暫時壓制住了他們,楊帆也擔心身在空中不易閃避,竟然一手拉著繩索在寨牆上橫著跑動起來。 楊帆這樣一跑,高青山吃力不住,旁邊幾個力大的寨丁見他整個人被繩索拖得向前滑去,急忙捨了武器,撲過來將他牢牢抱住,六七個人牢牢抓住那條繩索,再不容它移動分毫。 楊帆感覺繩索已經固定,腳下蹬得愈發有力,他「登登登」地跑上寨牆,腳尖在寨牆木樁上一點,身子騰空而起,半空中身形一轉,手中槍脫手擲出。 這大槍被他甩射出去,光影只是一閃,衝在最前面的一名騎士後胸便透出一團血霧。長槍透胸而過,餘勢不減,後面的騎士措手不及,又被當胸刺穿,連人帶槍栽下馬去,楊帆這時才穩穩地落地。 寨牆下,十餘匹無主之馬逡巡於原地不敢亂跑,地上伏屍一片,蒺藜叢中倒著許多骨斷筋折之人,哀叫聲聲,卻也不敢亂動,以防扎到蒺藜傷上加傷。眼見楊帆一擊威力如斯,寨上頓時傳出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其實楊帆看似風光無限,方才實是凶險無比,此時業已力竭了。 他應對的不是原地交戰的對手,而是飛馳電掣般衝來的敵人,每一擊不管是他刺中敵人還是被敵人的武器劈砍下來,他的雙臂都要承受巨大的作用力,哪怕用了巧妙的法子卸力,這時雙手業已因為用力過巨而微微發顫了。 「射箭!投槍!」 趁著來犯之敵的銳氣被楊帆挫住,高青山下了命令。竹箭和竹矛飛擲下去,一些措手不及的敵人被射中,不得不急急退出,逃讓出一段安全距離。又過片刻,後面的步兵就追上來,用大盾作掩護抵擋竹箭,開始清理蒺藜。 高青山見狀,馬上叫人動用那些簡易的拋石機,拳頭大小的石頭鋪天蓋地的砸出去,山寨下一片鬼哭狼嚎,好多人被砸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上呻吟不止,沒有受傷的人則落荒而逃,清理活動再度瓦解。 過了一會兒,盾牌手們捲土重來,他們兩人一組,大盾豎於前,小盾架於上,頂著砸的盾牌「咚咚」亂響的碎石,一點點清理蒺藜。 真正的攻防戰開始了……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二十九章 「圍城」 眼見竹箭和石彈已經不能給清理戰場的敵軍造成較大威脅,高青山試了試風向,便叫人把那些摻了辛辣草藥的毒煙彈點燃,一團團地拋了出去,濃煙很快就瀰漫了整個山坡。 因為山坡上有許多蒺藜,負責清理的官兵要小心腳步的蒺藜,所以行動遲緩,同時還要架著大盾小盾抵擋投矛、冷箭和飛石,毒煙燃起之後,熏得他們流淚不止、噴嚏連天,咳嗽聲此起彼伏。 照這情形看,等他們把這片山坡清理出來可以做為戰場的時候,只怕天都要黑了,而到那時,不知他們之中將有多少人因為毒煙而喪失戰鬥力。 寨子上的人還從來沒有試過打這樣的便宜仗,雖然敵人早晚一定會攻到山寨下面,可是他們所用的這些土武器、土辦法,居然可以在不傷己方一人的情況下就給敵人造成這麼大的麻煩,這令他們信心大增。 現在他們只是利用遠程武器對敵人進行打擊和騷擾,可是他們勞碌了一天半夜,所武裝起來的乃是整個山寨,等敵人攻到寨子下面時,他們會讓敵人嘗到更多厲害玩意兒的。 逃進寨子裡來的棵蠻族人被安頓下來,受了傷的人得到了救治和包紮。他們的族長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女子,身材健碩的就像一個壯年男子。 薰兒用蠻語向她詢問了一番經過,對楊帆說:「烏蠻和我白蠻聯手對抗官兵,他們本來的居住地在大江邊的森林中,因為部落太小,又與雲軒的一個部落毗鄰,擔心會受到攻擊,想要趁夜遷徙,投奔一個更大的部落,結果清早時經過這裡,正好撞上來攻打山寨的官兵。」 那個女酋長向楊帆施了一禮,嘰哩咕嚕地說了一番話,便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串由潔白的獸牙串成的項鏈,微笑著看著楊帆。 薰兒微笑道:「她說,她很欽佩你的神勇,更加感激你對他們部落的無私幫助。她以棵蠻部落鬼主的身份,把這串狼牙項鏈送給你,姚州十三峒棵蠻,從此都會把你當成他們最好的朋友!」 薰兒說完,又解釋道:「鬼主就是首領的意思。」楊帆不太明白這串獸骨狼牙項鏈的意義,也沒有打算將來混跡叢林做一個半野人,只把這串項鏈當成了一個普通的禮物,微笑著雙手接過。 棵蠻酋長見他接過了項蓮,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又向薰兒說了幾句話,薰兒點點頭,很嚴肅地回答了一句,便拉拉楊帆,示意他一起走向寨牆,對楊帆道:「她說,她們的武器雖然簡陋,不過箭法都很好。如今獲得了我們無私的幫助,她會派出所有的戰士,與我們一起堅守山寨,我答應了。」 兩人走上寨牆,恰將來犯的姚州官兵在滾滾濃煙中狼狽不堪的模樣看在眼裡,薰兒眉飛色舞地對楊帆道:「嘿!看不出來,你的這些法子居然這麼管用!」 楊帆目不轉睛地看著山下,臉上卻沒有什麼輕鬆的表情,他一邊觀察著敵人的情形,一邊說道:「從他們的武器裝備來看,來犯之敵應該是姚州土兵。黃景容不派信使來見我,也不敢派出從戎州、嶲州等地來援的官兵,看來他是鐵了心要讓我死在這裡了。」 「我保護你!」 「嗯?」 楊帆詫異地看了她一眼,薰兒吐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說,咱們的寨子經你指點改建之後,他們想要攻上來可不容易,只要咱們能捱過兩天,我阿爹的援軍就能趕到,他們奈何不了你的。」 楊帆笑笑,再度看向山下,喃喃地道:「但願如此。」 薰兒見楊帆鬢角掛著汗珠,想也不想便自腰間抽出一條汗巾,踮起腳尖,很溫柔地幫他拭去,動作自然無比。楊帆的鬢角還沒有被觸及,便嗅到一抹淡淡的幽香,他婉兒和小蠻身上似乎就嗅過這種味道,那是一種女兒家的體香。 隨即汗巾便輕輕拭上了他的鬢角,楊帆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薰兒向他羞澀地一笑,白裡透紅的臉蛋兒就像一朵盛開的山茶花般艷麗。 竹製的拋石機果然容易損壞,這麼一會兒功夫就損壞了兩具,不過這東西製作也簡單,扯過兩根大青竹,馬上就能再用。高青山剛叫人重新換了兩架,一轉身恰好把寨牆上的這一幕情景看在眼中。 旁邊逡巡地湊上一個寨丁,小聲道:「寨首,聽隨薰兒小姐來的人說,土司大人已經決定把薰兒小姐嫁給折竹大鬼主了。」 高青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訓斥道:「就你長眼睛了?就你長耳朵了?我看你是閒的,做事去!」 ※※※※※ 叢林之中,無數的人馬都被鬱鬱蔥蔥的樹木掩蓋了起來,叢林之廣,不知其大,對於祖祖輩輩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這些蠻族戰士們來說,密林深處很多地方他們也是完全陌生、從未涉足過的,這還是他們頭一次深入這樣的地方。 蛇蟲蟻鼠蜇伏其間,即便塗了最有效的藥物,也不能完全避免它們的叮咬。當地的百姓會用各種辦法保護自己,加上自幼就被這方水土上的蚊蟲叮咬,早就適應了它們的毒性,所以還能在這叢林中生活。 若是換了朝廷派來的兵馬,只要在這片叢林中待上兩天,就得大量非戰鬥減員,不戰而潰,這是上天賜予生活在叢林中的人類最好的保護。 但是即便他們能夠在這裡生存,生活之困頓也是可想而知。可以吃的東西太少,不足以供應這麼多的人馬,土司老爺和頭人們也難以適應這裡惡劣的環境。 叢林深處開闢出來的一塊空曠地上,不斷地燃著牛糞馬糞以及可以驅蚊的草藥,籍由煙霧的味道,驅散這裡的蛇鼠和蚊蠅。氣味不太好,但是至少讓環境乾淨了許多。 散發著淡淡煙臭氣的棚帳下,薰期和孟折竹兩位土司以及七八位大人頭人靜靜地坐在那兒。棚帳裡的氣氛有些沉悶,聽那從河白寨子趕來求援的人把情況說完之後,薰期默默地揮了揮手,讓他退了出去。 薰期長長地舒了口氣,雙手按在膝上,看了看有些低落的頭人們,又向孟折竹投以探詢的一眼,說道:「文皓攻打河白寨子去,看來借了朝廷的兵馬之助,他不把我們的領地和子民全部佔有是不肯甘心了。」 孟折竹的神色有些陰鷲,他微微瞇起眼睛,道:「我們不可能在叢林裡拖的太久,大家吃野菜、摘野果、狩獵野獸、連老鼠都吃光了,再耗下去我們將不戰而潰。可是返回村寨也沒有任何一家寨子供養得起這麼多兵馬,除非分散開來,可那樣的話,必會讓其各個擊破。」 一位大頭人憤憤地道:「本來,我們不肯返回村寨,最大的顧慮就是怕給了他們口實去攻打我們的寨子,傷害我們的家人,現在看來,我們的擔心根本就是多餘的,文皓是鐵了心要吞併我們的村寨了。」 另一位大頭人道:「最糟糕的是,我們的士兵都是寨子裡的壯勞力,如果仗打得太久,就會影響秋收和畜牧,我們的子民將無法生活,到時候軍心必然渙散。現如今他們步步緊逼,我們已退無可退了。」 旁邊一位大頭人猶豫了一下,遲疑道:「或許……我們可以向他們求和?如果我們把黃景容想要的流人都交給他,他就沒有借口對我們動手了吧,我們沒必要為了那些流人搭上我們全族人的性命。」 另一個頭人也有些意動,小聲附和道:「是啊,河白寨子裡不是有一位欽差嗎?或許通過他,我們可以跟朝廷好好談談。」 薰期的二管家龍飛立即惡狠狠地瞪著他們,道:「那個欽差孤家寡人一個,連他自己都被困在山上了,跟他商量有個屁用!」 龍飛的兒媳婦就是流人,現在已經有了身孕,馬上就要給他生個乖孫子了,讓他交人?他死都不幹。 薰期彷彿沒有聽到這個建議,他依舊盯著孟折竹,沉聲道:「你我兩族既為聯盟,老漢想知道折竹土司是怎麼個打算?」 孟折竹道:「我還真以為朝廷十萬大軍已經殺到姚州,我軍分散,易被殲滅,只好倉惶退卻,收攏兵馬,卻不想黃景容虛張聲勢,赴援的大周軍隊一共才一萬多人,而我們有七萬勇士,足以對付。 不過,朝廷方面一定還會有援兵的,我們要戰,就要速戰速決,我認為,咱們該殺個回馬槍,再困姚州城!但是我們不能殲滅朝廷的援軍,那會徹底激怒朝廷,再無迴旋餘地。姚州城要圍三缺一,逼其退卻,然後,我們直搗文皓的老巢。 只有殺得文皓和雲軒再無還手之力,姚州才能太平,也只有那時,才有談判的可能!至於文皓和雲軒的人,我們殺的再多,朝廷也不會在意的。只怕他們還巴不得我們自相殘殺呢,哼!文皓和雲軒這對蠢貨,扯著老虎尾巴當救星!」 薰期沉聲道:「那麼河白寨子怎麼辦?我的女兒、你的新娘,如今還在那裡!」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章 進退維谷 孟折竹臉色凝重地道:「我們派一路人馬去河白寨子為她解圍,主力只能去取姚州,只要我們奪了姚州,河白寨子自然無憂,如果多拖延一刻,我們全族卻有可能……陷入更大的危機當中!」 孟折竹轉向薰期,誠懇地道:「我很喜歡薰兒,為了她,我可以捨棄自己的性命。但是現在不是展現我個人勇武的時候,我是一族之長,要為全族人負責!如果薰兒有個好歹……,做為她的男人,我會用雲皓和文軒的人頭為她償命!」 薰期大笑起來,道:「說的好!這才是一個稱職的土司!」 薰期慢慢站起來,威嚴地看著頭人們,沉聲道:「文皓和雲軒圖謀的是我們的領土和子民,黃景容那個貪官比豺食還要貪婪,他在嶲州時就曾向我索要過一具有真人大小的金佛,你們以為,如果我們現在乞降,會得到什麼? 你們以為不滿足他們的胃口,他們會答應與我們談和?忍讓不會得到和平,只會讓他們的貪婪和野心更加難以滿足。魚的身上剪不出羊毛,同黃景容這樣的貪官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同文皓、雲軒這種以下犯上的狂妄之輩我們更沒有什麼好談的! 我薰期要為祖先留下來的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奉養我的所有子民們負責!薰兒是我最疼愛的女兒,也是折竹土司的妻子,但是為了我們的領土和子民,我只能置其安危於不顧,折竹土司也寧願放棄這個機會! 我將和折竹土司一起,帶領你們打回姚州城去,打疼他們、打怕他們,叫他們再不敢把我們看成可以隨意宰殺的羔羊!此一戰,我們要象光陰一樣,有進無退,再有膽戰退縮言和者,有如此幾!」 薰期拔出鐸鞘,一刀斬下,面前楸木製的几案「嚓」地一聲被斫去一角。 孟折竹也霍然站起,他的身形高大威猛,這一站起,腦袋幾乎頂到棚頂。孟折竹攥著刀柄,沉聲喝道:「立即砍伐樹木,製造雲梯、撞木等攻城器械,採集毒藥、淬煉箭頭、削制竹箭。此一戰,只許勝、不許敗!」 棚帳中的大頭人們紛紛單膝跪地,以手撫胸,異口同聲地道:「謹遵土司大人命令,有進無退、有勝無敗!」 棚帳中的聲音有種氣壯山河的氣勢,遠處巡弋的土兵依稀聽到了些什麼,紛紛佇足向棚帳這邊看過來,拴在棚帳外面的馬匹,似也感受到了眾土司、頭人們聲音中那種悲壯的氣氛,紛紛昂首長嘶起來。 頭人們紛紛鑽出棚帳,熱血沸騰地趕回自己的駐營地,準備發動對姚州城的突襲反攻。棚帳中只剩下薰期和孟折竹兩個人。 薰期怒髮衝冠的模樣不見了,變得冷靜沉穩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低聲道:「如果這一戰失敗,我們和朝廷談判的本錢都將不復存在。我們自己的命可以拿來賭,全族的存亡,不能拿來賭!」 「我明白!」 孟折竹走到他身邊,並肩向外看去,臉上帶著與他的粗獷不相符的冷靜:「從我們成為首領的那一天起,我們就不再是只為自己和家人活著。如果這一仗失敗,我們只能向南詔和吐蕃求援了。」 薰期皺了皺眉,道:「我也是這麼打算的,不過,如果失敗,我們最好先向南詔求援。南詔王會向我們索取財物,對我們的領土卻沒有垂涎之心,而吐蕃則不然。一旦依附吐蕃,他們會比大唐更加不堪!」 孟折竹重重地點了點頭,吐出一口濁氣道:「看情形再說,先打完這一仗吧!」 ※※※※※ 「小心!」 楊帆猛撲上去,一把將薰兒摁倒在地,一支長矛般的巨大弩箭呼嘯而過,擦著薰兒的身子飛過去,鵝卵粗的弩箭射中一根木樁,碗口粗的木樁應聲而折,炸裂的木屑到處亂飛。 勁風刮面,猶有痛意,想起只消被撲倒的稍慢一剎,自己就要被那大弩洞穿,薰兒的小臉嚇得一片慘白。 黃景容親自趕到河白寨子來了,不但他來了,就連文皓和雲軒也來了。他們沒有把嶲州、戎州趕來的朝廷援軍帶來,卻向他們借來了床弩。河白寨子脆弱的防禦工事在這種犀利的武器面前怎麼堪一擊。 好在姚州武裝實際上就是文皓和雲軒兩位土司的私人軍隊,朝廷封其為都督和刺史,等同於在軍政上讓地方自治,朝廷並不負責他們的武器裝備,而遠道趕來赴援的朝廷兵馬所攜的重型武器有限的很,床弩一共十二具,只借給他們三具,給他們的弩箭也有限,否則河白寨子早就被攻陷了。 饒是如此,這三具床弩還是給河白寨子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尤其是黃景容一來,幾乎把文皓和雲軒的主力都帶來了,他們夜以繼日地攻打山寨,僅憑著兵員的消耗,寨子上面的防守力量便日益薄弱了。 一天前,薰期頭人忽然派來一支援軍,大約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照理說,這個數量的兵馬足以為他們解圍,至少可以突破圍山的軍隊,增強寨中的防守力量,可是黃景容在攻勢受挫以後,居然親自帶兵趕來,正好迎上這支援軍,援軍損失慘重,沒能衝進來。 其實也幸好他們沒有衝進來,否則現在外面這麼多兵馬困著,裡面再衝進一千多號人,山上的飲水將馬上告訖。實際上現在山上的飲水就已經不夠了,現在已經開始限量供應。 幸好黃景容、雲皓等人對寨上缺水的事一無所知,否則他們也不用如此不計犧牲的猛烈攻山,只要再圍上兩天,山寨將不戰自潰。 床子弩一陣猛射,把寨上守軍壓制的抬不起頭來,隨即文皓和雲軒的土兵便又如同一群兵蟻似的攻上山來。 箭矢、石彈的遠程對射之後,就是短兵交接。刀光劍影中不斷有人倒下,呈半崩坍狀態的寨牆上已經伏著好多具屍體,一直也來不及清理,有的屍體已經晾在那裡兩三天,被烈日曬得散發出陣陣令人作嘔的臭氣。 戰爭是殘酷的,仗打到現在,每一個人都麻木了,身邊有人失去生命,旁邊的人已無動於衷。一枝冷箭倏然飛過,射穿了一個人的咽喉,楊帆甚至顧不上看他一眼,只是一把將這個還未斷氣的人推開,挺槍衝上去死死堵住了他留下的豁口。 河白寨子快守不住了! ※※※※※ 高青山用捲了刃的鋼刀把一個衝上寨牆的土兵敲得腦漿迸裂,氣喘吁吁地對楊帆道:「土司大人一定是遇上大麻煩了,否則他一定會親自帶人來解救我們,薰兒小姐在這裡,土司大人不會不管!」 楊帆大槍一搖,把兩個土兵挑落寨牆,沉聲道:「這些事顧不及理會了,這一撥敵人或許還能抗得住,等他們再來一撥,這道防線怕是就要守不住了,第二道關隘已經加固好了麼,這一仗打完,我們主動撤到第二道防線上去繼續固守!」 高青山咬牙道:「婦孺在後方日夜加固修建,現在已經變不出什麼新花樣了,打退這一撥敵人,咱們就撤!」 這場激烈的廝殺又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楊帆等人正漸漸不支,山下忽然響起了「噹噹噹」的銅鑼聲,文皓鳴金收兵了。 刺耳的銅鑼聲聽在交戰雙方的耳朵裡簡直如同天籟之音,土兵們潮水般退卻了,寨子上的人一下子鬆懈下來,緊張勁兒一過,才覺得身上最後一絲氣力都被抽走了。 許多人立即癱倒在地上,顧不得身子底下還壓著夥伴和敵人的屍體,顧不得身上的傷口正在流著血,他們什麼都不想做,只想躺一會兒,多躺一會兒。婦人老人和孩子急急地衝上寨牆,給他們餵水,幫他們包紮傷口,就連幾歲的小孩子,現在都能嫻熟地幫人包紮了。 楊帆現在的形象比別人強不到哪兒去,看起來就像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鬍子拉碴,因為睡眠不足,兩眼滿佈血絲。 薰兒姑娘現在也與美麗絲毫不沾邊了,她那個月牙狀的美麗頭飾早就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蓬鬆的頭髮像個雞窩,灰濛濛的全是灰土。原本蛋清般白皙嬌嫩的臉蛋都被煙灰燻黑了,衫子皺皺巴巴的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上邊還沾了許多黑紅色的血漬。 攻打寨子的土兵一退,她就像那些堅守在寨牆上的男人一樣倒了下去,躺得四仰八叉,毫不淑女。 「喂,你的姿勢……可不好看,把腿合上!」 楊帆累得有氣無力的,居然還有閒心教導薰兒怎麼做個小淑女,別人大概不會在乎薰兒現在的大字形模樣,從文明世界裡來的楊帆可接受不了。 薰兒白了他一眼,氣若游絲地道:「你可真有閒功夫!」 話雖這麼說,她還是聽話的合攏了雙腿,兩條腿好像已經不是她的了,合攏的時候,大腿筋都酸疼酸疼的。薰兒的小臉薰得如灶王爺一般,這是上午風向突然轉變時被毒煙彈熏的,所以她的眼睛現在也像小兔子一樣紅紅的。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歎口氣道:「你說,如果我現在下山會怎麼樣?他們會不會放過寨子裡的人。」 薰兒懶洋洋地道:「行了,試來試去的你不煩麼?做賊的心虛,姓黃的不會讓寨子裡的任何一個人活著洩露他殺害欽差的事情!這個道理你當我不明白?我是不會在你背後捅刀子的。」 楊帆又歎了口氣,道:「可是,我擔心青山兄不會這麼想,你看他跟那幾個人嘀嘀咕咕的,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一章 生死一線 「什麼?」 薰兒也顧不得疲憊了,一咕嚕爬起來,順著楊帆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見高青山坐在一個半坍的木頭棚子下面,旁邊一個寨丁正幫他包紮著臂上的傷口,在他身邊還圍著幾個寨丁,高青山正同他們低聲說著什麼,那幾個寨丁聽著,便下意識地向楊帆這邊瞟來,瞧那情形的確有些詭異。 薰兒大怒,低聲道:「他敢!這個蠢貨!他要敢做出賣朋友的事,我就先砍了他的腦袋。」 這時,高青山已經包紮好傷口,起身向他們這邊走過來,那幾個寨丁都緊緊跟在他的後面,楊帆慢慢坐了起來,挪了挪佩刀的位置,薰兒則一下子站起來,看著高青山,目光頗為不善。 高青山沒有注意薰兒的目光,逕直走向楊帆,微笑道:「楊兄弟!」 楊帆慢慢站起來,道:「怎麼了?」 高青山道:「我打算把寨子裡的人都撤到第二道防線後繼續堅守,可是這道防線究竟能抵抗多久,很難預料。所以我想……」 薰兒忍不住了,脫口問道:「你想怎麼樣?」說話間,她的手也按住了刀柄。 高青山道:「我想……讓楊兄弟護著小姐先行離開,這個寨子背後是陡不可攀的高峰,兩側是懸崖峭壁,曾有寨中巫醫繫了繩索在上面採藥,雖然不曾從那裡到過地面,不過據他們講,右側的懸崖還不算特別險,如果繩索的長短足夠,應該可以從那兒下去。所以……」 楊帆怔住了,方才戰鬥一結束,他就發現高青山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他,後來裹傷時與幾個寨丁低聲細語,目光不時向他這邊逡巡過來,更似有所打算。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高青山要對他不利。 雖然這個寨子本就在文皓的目標之中,可是到了眼下這種局面,已成不死不休之勢,這卻是因他的存在。他又是個外人,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認為高青山對他起了歹意,卻沒有想到…… 楊帆臉上發燙,有些無地自容,在官場久了,見慣為了利益毫不猶豫地拋棄同伴的行為,還振振有辭地曰之為顧全大局、壯士解腕,他竟習慣性地用這種齷齪的心理猜測起這些心胸像高山白雲一般的漢子來。 薰兒舒了口氣,得意地瞟了楊帆一眼,道:「我不走,如果寨子出了事,我就只顧自己逃命,我還配做土司的女兒麼。不過,你這個打算很好,叫人護送楊大哥離開吧,阿爹打得過文皓,卻不可能打得過朝廷,我們終究還要生活在這塊天空下,要得到皇帝的寬宥、要讓皇帝知道我們所受的委屈才行,這些事離不開楊大哥的幫助。」 高青山斷然道:「不行!小姐,你一定要走,如果你有個好歹,高青山將百死莫贖!」 他不容薰兒再拒絕他,便霍然轉向楊帆,神色鄭重地道:「那個人叫謝傳風,你記住了麼?」 楊帆道:「我記得!」 高青山欣慰地一笑,道:「如果我死了,這個人就拜託給你了!」 楊帆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死了,你活著,那麼黃景容也要拜託給你了。」 高青山道:「那是欽差,我連他的影子都不可能見得到,我殺不了他!所以,我可以死,你不能死!」 薰兒疑惑地問道:「你們兩個在說什麼?」 楊帆道:「既然你做不到,那現在就不要忙著安排後事!不到最後一刻,我是從不輕言失敗!咱們先撤守第二道防線吧!」 高青山剛要張嘴,楊帆又笑道:「你想綁我下山容易,想綁我下懸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薰兒眨眨眼睛,又問:「你們在說什麼?」 兩個男人相視一笑,誰都沒有說話,薰兒撅起小嘴,氣鼓鼓地不說話了。 ※※※※※ 「為什麼收兵?」 黃景容滿臉怒氣地衝進文皓的中軍大帳,厲聲質問道。 他站在樹塔上,眼看寨子就要被攻破,正心花怒放,雲皓突然鳴金收兵,將楊帆埋葬在這座山頭的美夢再度幻滅,黃景容快要氣瘋了。 大帳裡,文皓和雲軒似乎剛剛發生過一場爭執,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些陰鬱。 黃景容滿眼怒火,看看文皓,又看看雲軒,大喝道:「回答我!」 文皓歎了口氣,懶洋洋地道:「兵士疲憊不堪,如何還能再戰?」 黃景容大怒,揮著連鞘長劍咆哮道:「再如何疲憊,難道比山寨中那些人還要疲憊?他們連婦人、老人和孩子都衝上寨牆充作戰士了,那是寨牆嗎?現在已經垮塌成一道土包,只要我們再加一把勁兒,馬上就能攻下來!」 文皓暗暗腹誹:「放屁!敢情死的不是你的人了,這是拿我的人往寨子上鋪路啊,每前進一步,都要丟下無數具屍體,等到打下這個寨子,我的傷亡將有多麼慘重?到時候我拿什麼去跟其他土司爭?」 黃景容見他一臉無奈,卻不說話,憤憤地又道:「打下去!必須堅持打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攻下這個寨子了。」 文皓道:「我的兵馬已疲憊不堪,如果要打,現在還是換上雲土司的兵好了。」 雲軒一聽,一臉不悅地道:「文土司,今兒一早可是我的人馬打的頭陣,我部傷亡慘重,到現在都沒緩過勁兒來,你現在打不成,難道我打得了?真是笑話,我的兵力可沒有你強大呢。」 文皓馬上道:「既然如此,我看我們圍而不攻好了,馬上叫人回城向朝廷的援軍再借幾架床弩來,我看那東西威力巨大,如果有十具床弩同時發射,這座山寨馬上就能被射爛,我們輕易就能攻陷它!」 黃景容暴跳如雷:「廢物!都是廢物!都是瞻前顧後、小肚雞腸的廢物!你們心裡什麼打算當我真不知道?我告訴你們,如果楊帆不死,我完了,你們也就完了,若是楊帆從中作梗,朝廷兵馬一撤,你以為薰期、孟折竹會放過你們?」 文皓撇撇嘴道:「真跟他們翻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打不過他們又如何?他們想吞掉我們,卻也沒有那個實力。」 「你們果然是這麼想的!」 黃景容瘋狗似的在大帳裡亂竄起來,竄了一陣,又站住,跳著腳的大罵:「你們的雄心壯志呢?難道你們就甘心一輩子在薰期和孟折竹的面前做狗?欲成大事者誰能不作犧牲,你們這兩個鼠目寸光的……」 「哎喲!」 黃景容還沒罵完,突然有人拱了他一下,把跳著腳的黃景容拱得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 黃景容定睛一看,就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單膝跪倒,對文皓道:「大都督,姚州失守啦!」 「什麼?」 文皓和雲軒大吃一驚,黃景容也顧不得再罵,一個虎撲,緊緊揪住這人衣領,連聲質問道:「你說什麼?姚州城怎麼會失守?那兒有朝廷的兵馬,怎麼可能失守,你是什麼人?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你……」 黃景容一連串的問題,問的那人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黃景容正問話,忽然覺得衣領一緊,卡得他喘不上氣來,雙手下意識地一鬆,便被人甩到了一邊,定睛一看,卻是情急之中的文皓也顧不得他的欽差身份,扯著衣領把他甩到了一邊。 文皓瞪著那人道:「謝傳風,你說清楚,誰人攻打的姚州?為什麼會失守?」 一旁的雲軒道:「這麼快?薰期、折竹應該沒有這麼大的實力,難道是他們向南詔搬兵了?」 原來那人就是謝傳風,看長相眉目俊朗,倒不是獐頭鼠目之輩可以比擬的,誰會想到他竟那般凶殘,又是那般淫虐,對一個妙齡少女也捨得出刀,對斷臂痛暈、倒於血泊之中的女子也有性致施展。 謝傳風聽了雲軒的話,臉上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回雲土司的官,南詔沒有興兵,攻城的就是薰期和孟折竹。」 文皓大怒,道:「怎麼可能!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攻下姚州城,朝廷的官兵都是紙糊的不成?」 謝傳風帶著哭音兒道:「兩位土司帶兵來攻河白寨子,城中守軍不多。薰期和孟折竹在城中有人,外邊一攻城,裡邊立刻放火,製造混亂,協助奪取城門。守城的人一看兩位土司不在,立即棄城逃跑了。 等朝廷兵馬聞訊從駐地趕來,準備協助守城,早已四城洞開,滿城都是烏蠻兵和白蠻兵了。一見這般情形,那些官兵怕自己的人馬陷在城裡,也自東城突圍出去了,小人在都督府裡當差,知道的消息最晚,那些混蛋逃得比兔子還快,都沒人來府裡告知一聲,小人險些就做了他們的俘虜……」 謝傳風訴完了委屈,又表忠心道:「小人逃出城,快馬加鞭來給兩位土司大人送信兒。孟折竹率領他的人馬追著朝廷的兵馬去了,薰期土司率領白蠻兵奔著這兒來了,兩位土司再不走,就要被生生困在這裡,再也逃不得了。」 文皓一腳把滔滔不絕的謝傳風踹到一邊,咆哮道:「撤兵!馬上撤兵!立即撤回齊雲寨,快!」 黃景容搶到他面前,豎起一根手指,急迫地道:「只要再有一戰!只要再有一戰!楊帆必死!」 文皓獰笑道:「他不死朝廷便只信他的話?如果那樣,你黃御史又有何用?哼!要打你打,老子再不走,就得與全族勇士盡數葬送於此!撤兵!立即撤兵!」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二章 退步抽身 楊帆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他剛到山寨時被吊起來的那座棚屋裡,一屁股坐到青草堆上,剛剛喘了口氣,獨臂的漣新姑娘便給他端來了一簸烤餅子,又把挎在肩上的水簍放下,有些難為情地對他道:「水不多了……」 水簍很輕,往地上一放楊帆就感覺到了,看看漣新姑娘皸裂的雙唇,楊帆的聲音變得很柔和:「我不渴,簍裡剩下的水,你和薰兒姑娘分了吧。」 「不不不……」 漣新急忙搖頭:「這是留給薰兒小姐和你的水,你們在前邊打仗,比我更需要……,我是說,我已經喝過了。」 這時薰兒和高青山交待了幾句話,正好走進來,楊帆抓起水簍遞給她道:「喏,你和漣新分一下,快點吃完休息休息吧,估計他們下一撥的攻擊不會間隔太久。」 漣新推辭不要,被薰兒硬拖著坐下,楊帆用力咬了一口餅子,烤麥餅其實挺香的,如果是平常時候,不需要就什麼菜,楊帆就能很香甜地吞下幾隻去,可是現在他的喉嚨渴的冒煙,餅子嚼在嘴裡根本化不開,用力嚥下去時,喉嚨裡就像有刀子在割似的疼。 薰兒拿過一個木碗,將水簍裡的水倒到碗裡,只有大半碗水。 漣新有些不安,低聲道:「我再去弄些吧。」 薰兒歎了口氣道:「算了,整個寨子都缺水。我們多喝一口,別人就得少喝一口。」 漣新道:「可……你是土司小姐,楊大哥是朝廷的欽差,不一樣。」 薰兒道:「有什麼不一樣?來,你先喝三分之一,剩下的我和楊大哥分。」 漣新連忙又推辭不要,楊帆道:「漣新,你受了傷,比我們更需要水。就別推辭了,你不喝掉你那一份,薰兒是不會喝的。」 漣新無奈,只得小口地喝著水。她把碗裡的水喝掉淺淺一層,便遞給了薰兒,薰兒同她一樣,也是小小地抿了三口,水碗就轉到了楊帆手上。 楊帆沒有推辭,他端著碗輕輕抿了一口,感受著那清甜的水流緩緩淌過喉嚨,全身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歡喜地歎息,不是渴到極致的人,永遠都不會體味到那種滋味。 品味了半天,楊帆又抿了一口,不捨得立即嚥下去,他含著水把碗又遞向薰兒,薰兒哪裡肯接,三人正為了小半碗水互相推讓著,高青山彷彿屁股著了火的公牛,一頭撞了進來。 「楊兄弟,楊兄弟,他們退了,他們退啦,哈哈哈……」 高青山抓著楊帆的肩膀拚命地搖晃,搖得那碗水潑出來,濺了楊帆一身。 漣新急了,捶著哥哥堅硬的肩膀道:「哥,你小心些,水都灑……什麼?你說什麼?」 漣新的小拳頭停在空中,突然回過味兒來。 正艱難地嚥著烤麥餅的薰兒也愕然看向高青山。 高青山眉開眼笑地道:「文皓退兵啦!他們退兵啦!」 薰兒和漣新一起撲過來,連連問道:「是真的麼?」 楊帆把碗輕輕放到一邊,強捺著心中的歡喜,沉聲問道:「你確定?他們會不會使了什麼詐兵之計?」 高青山大笑道:「咱們在山上,他們在山下,居高臨下,一覽無餘,他們詐退有什麼用,又能騙得了誰,哈哈,他們是真的退了!」 「怎麼可能?無緣無故為何退兵?」楊帆喃喃自語著,臉上卻已露出笑容。 文皓和雲軒匆忙退兵了,甚至連幾頂將領住的大帳都沒來得及拆掉,他們退兵的方向也不是姚州城,而是落荒而逃,沿著大江向下游逃去,下游十餘里外也有一座吊索橋,可是那條路並不通向姚州。 山上派了幾個機靈的漢子下山摸了一圈,確認他們是真的撤退了,馬上又派人上山送信,同時遣了兩個人跟蹤文皓等人的去向。 楊帆和高青山、薰兒聞訊後急急下了山,在文皓駐地裡裡外外走了兩圈,只見滿地狼籍,很多東西都沒來得及帶走,可見他們走的有多匆忙。 三個人正分析著文皓退兵的原因,遠處塵煙滾滾,猶如一條長龍般向這裡捲來,聲勢如此之大,站在山下就感覺得到,可是半山腰高高樹幹上負責瞭望的人卻沒有發出警示的訊號,幾人正詫異間,一個佈於外圍負責警戒的人狂奔回來,老遠就嚷:「土司老爺來啦!咱們的土司老爺帶兵來啦!」 薰兒大喜,立即迎著那人衝過去,楊帆和高青山對視了一眼,也舉步跟在了薰兒的後面。 「文皓那個兔崽子呢?什麼!逃走了!龍飛,你帶人給我去追!」 薰期用打雷似的大嗓門吩咐著,命令二管家龍飛帶領先鋒人馬去追,又吩咐一個兒子快馬去後陣催促兵馬加快行軍追殺文皓,然後從馬上一躍而下,快步迎向薰兒。 薰期一把將女兒摟在懷裡,緊緊地抱了一抱,又放開她上下打量一番,見美麗的女兒如今的模樣就像一個小乞婆兒,不禁傷心地道:「我可憐的女兒,竟然被文皓那個兔崽子欺負成這樣兒了。」 薰兒白了他一眼,道:「阿爹胡說八道甚麼呢,什麼叫女兒被文皓欺負成這樣子。」 高青山趕到薰期身邊,恭敬地施禮道:「高青山見過土司大人。」 薰期看了他一眼,目光便鎖定在楊帆身上,審視地看了幾眼,他的目光便銳厲起來:「他是……」 薰兒擦擦眼角的淚水,對薰期道:「阿爹,他叫楊帆,是朝廷派來的欽差。他跟那個姓黃的御史可不是一路人,我派人去向你討救兵時曾經提到過他,他可以幫助我們……」 薰期「嗤」地一笑,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意味,道:「他能幫助我們?眼下可是我幫助了他,如果我不來,他怕是連命都不保了。哼!那個黃欽差調來三州兵馬,又有文皓和雲軒聽命,他這個欽差有什麼?」 薰兒蹙起柳眉,不悅地道:「阿爹,你怎麼可以這麼說話呢,楊大哥……楊欽差可是很厲害的,那個姓黃的傢伙怎麼比得了。」 楊帆微笑著制止了她,上前一步,向薰期抱拳道:「楊帆見過薰土司。土司大人說的沒錯,黃景容現在有文皓和雲軒兩位土司支持,可是如果薰期土司和折竹土司肯支持我呢?我的力量自然就比黃景容更大了,不是麼?」 「至於朝廷派來的三州援軍……」楊帆搖搖頭,篤定地道:「他們只是受了黃景容的蒙蔽而已。現在他們並不知道我在這裡,如果他們知道了,我要叫他們作壁上觀,不再插手挑州之事,他們一定聽從。」 薰期大笑道:「算了吧,老漢再信不過你們了!現在沒有你,朝廷的兵馬和那個黃景容還不是被我趕得落荒而逃?念在你幫老漢守山寨也算有些功勞,老漢便放過了你,要不然,朝廷的人我是一個都不會放過的,如果不是你們,文皓和雲軒怎會生起野心,把姚州拖進戰亂之中!」 楊帆道:「文皓和雲軒有野心,既便沒有黃景容的到來,以後找到機會,他們一樣會發作,薰期土司把這件事歸罪於朝廷,可有些欲加之罪了。你現在打贏了,可是你以為這一時的勝利算得了什麼呢? 你曾經把文皓趕離過姚州,朝廷大軍一到,你又迅速縮回了自己的領地,現在你再度殺到姚州,當朝廷兵馬捲土重來的時候呢?不客氣地說,薰期土司,你可以打敗文皓和雲軒,可以趕走赴援的朝廷少量兵馬,可是朝廷若真派大軍來,你們根本不堪一擊!」 薰期大怒,「嗆啷」一聲拔出鐸鞘,厲聲道:「你可要試試老漢的鋼刀利否!」 薰兒慌了,趕緊攔到楊帆身前,張開雙臂將他護住,嗔道:「阿爹!你剛來就發瘋,這是朝廷的欽差,殺了欽差,可就坐實了你的謀反之名!」 薰期大怒道:「臭丫頭,胳膊肘兒往外拐!你讓開,欽差怎麼啦?黃景容也是欽差,現在還不是被我趕得落荒而逃?他要是晚走一步,你看我會不會砍了他!」 薰兒道:「楊大哥和黃景容不同!」 薰期道:「有何不同?」 「他……他是我們的朋友!」 「薰兒姑娘,讓我來說!」楊帆的手搭在了薰兒姑娘的肩膀上。蠻族女子,男女大防不似中原嚴格,薰兒姑娘不是頭一次被男人碰觸到身體,可是楊帆那溫暖、有力的大手往她的削肩上一按,掌心熱力透入,薰兒的身子都有些軟了。 楊帆把她輕輕推到一邊,上前一步,迎著薰期手中那柄削鐵如泥的鐸銷,沉著地道:「薰期土司打贏了一仗,似乎有些忘乎所以了,在你看來,朝廷兵馬也不過如此,是麼?呵呵,土司大人應該記得你這個寨子以前是什麼樣兒,憑這座寨子,能擋得住多少兵馬。 前幾日你曾經派過一支人馬來為山寨解圍,卻被文皓擊潰,他們回去後,應該告訴過你究竟有多少兵馬在攻打山寨,而這座寨子,在你趕來之前,一直都在我們手中,文皓日夜攻打山寨,始終奈何不了我們。 我們為什麼守得住寨子?寨中勇士不畏死、敢作戰,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下對山寨做過一番改造,而我這些領兵打仗的本領,在朝廷的將領之中,根本不值一提。 你以為你能輕易擊退朝廷兵馬?焉知不是朝廷兵馬不想為姚州各部落的內戰出力?否則的話,一萬多精銳之師,夠土司大人你喝一壺的,土司大人若不見好就收,朝廷若再加派兵馬,那時你如何應付?」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三章 爾虞我詐 薰期冷笑道:「如果我率族人退守叢林,朝廷便是派來百萬大軍,奈何得了我嗎?」 楊帆道:「不能!」 薰期得意地一笑,楊帆又道:「但是,朝廷既無心吞併你的領土,也無心奪取你世襲的權位,你這麼做所為何來?難道退進叢林之中做個半野人是件很有趣的事麼?」 楊帆歪了歪腦袋,看著薰期的脖子,一本正經地道:「土司大人脖子上有幾個大包,墳起如丘,其色嫣紅,看來這叢林裡的蚊子毒性不輕啊。」 薰兒輕輕掩住嘴巴,忍不住想笑。 薰期被楊帆調侃的怒不可遏,像只憤怒的大狒狒似的,暴跳如雷地道:「放屁!既無心吞併我的領土,也無心奪取我的權位?你們的人如今正在這麼做。」 「不不不……」 楊帆豎起食指,優雅地搖著:「要吞併你領土的人是文皓和雲軒,他們雖然擔任著姚州都督和姚州刺史,但是你很清楚,他們並不是朝廷的人。至於赴援的那三衛兵馬,是受了黃景容的蒙蔽,而我現在正要幫你戳穿他的謊言。」 薰兒著迷地看著楊帆,雖然他的頭髮亂糟糟的像個鳥窩,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身上滿是泥垢和血污,就連那根晃動著的手指都很骯髒,可他站在那兒,顯得那麼沉穩和優雅,她的族人之中誰有這般風度呢? 楊帆道:「所以我很奇怪,做為一族首領,素有睿智之名的薰期土司,為什麼放著這樣的好機會不用,而寧願走一條不歸路。你知道你這麼做,會正中黃景容和文皓之流的下懷,讓他們奸計得逞嗎?」 薰期突然平靜下來,瞪著楊帆,道:「此一戰,在我而言,是不得不戰。如今,我們死傷了很多人,作為土司,我必須要給他們一個交待,不可能就此不了了之,黃景容這個罪魁禍首必須死,你做得到?」 楊帆笑了笑,道:「這一點,我們意見一致!」 薰期的臉色又緩和了些,道:「文皓和雲軒以下犯上,必須受到懲治,否則其他土司以後有樣學樣,我姚州將永無寧日了!」 楊帆眨眨眼睛,問道:「那麼薰期土司打算怎麼懲治他們呢?」 薰期粗魯地擺手道:「這是我們姚州各部族間的事,與朝廷無關!你又何必過問!」 楊帆道:「皇帝陛下是很大度的,對於姚州,只要你們承認朝廷的存在,接受朝廷的統治,皇帝陛下對你們幾乎未作任何干涉,所以只要是你們姚州地方部落之間的事,朝廷當然不會管。不過,文皓和雲軒都是朝廷委任的都督和刺史,你向他們動手,朝廷置之不理,那朝廷體面何在?」 薰期瞪起眼睛,怒道:「這麼說,你們是要包庇他們了?」 楊帆道:「雖然他們是朝廷的官員,可是既然他們不能維持姚州地方的安寧,反而生出許多事端來,我看他們這個官是做不得了。薰期土司想算你們自己人的帳,那也該等朝廷免去他們的職務再說。」 薰期冷冷地道:「朝廷會免去他們的職務?」 楊帆道:「黃景容控告你們謀反的奏章,現在應該已經到了皇帝手上。」 薰期臉色一緊,楊帆又道:「雖然我一直待在這個寨子裡,但並不表示我只有一個人,控告黃景容罪行和文皓、雲軒野心的奏章,現在應該也已到了皇帝面前,薰期土司覺得朝廷會維護一個貪婪的罪臣以及兩個野心勃勃的土司,還是更願意支持你這樣忠於朝廷的人?」 薰期土司臉上的怒氣奇跡般地消失了,他還刀入鞘,衝上來給了楊帆一個大大的擁抱,哈哈大笑道:「認清了有毒的東西,就等於找到了良藥。老漢如今不但認清了文皓還雲軒這兩個有毒的混蛋,還得了楊欽差這樣濟世救民的良藥,這是老漢的福氣啊!」 楊帆怔住了,薰期的變化實在是太快了些,他有些適應不來。 薰期土司鬆開懷抱,又熱情洋溢地握住楊帆的手,笑容可掬地道:「老漢代表白蠻部落,願意接受楊欽差的幫助和調停,請相信我,烏蠻部落也一定會同意的!」 楊帆期期地道:「土司大人……」 「欽差這麼說,可就見外了!」 薰期嚴肅地說:「欽差幫助我的子民保護山寨,願意為老漢主持公道,你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你可以直呼老漢的名字,或者老漢佔你些年紀上的便宜,叫我一聲大叔好了!」 他從腰間摘下那柄劍鞘上綴滿寶石的鐸鞘,雙手交到楊帆手上,臉上掛著異常真摯、熱情的笑容,大聲說道:「這柄劍,是老漢隨身之物,如今我把它贈送給你,作為你我友誼的見證!」 「呃……,薰期大叔,你同意與我合作了?」 「當然同意!」 薰期攬住楊帆的肩膀,大聲道:「走!咱們上山!今晚,我要大排筵宴,犒賞山寨裡勇猛的戰士,還要同我族的好朋友、尊敬的欽差大人喝幾杯好酒。請!」 薰期不由分說,拉起楊帆的手就往山上走去。 楊帆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自己身邊這個看似性情異常火爆的老漢其實並不是一頭易被激怒的大狒狒,而是一隻狡猾的老狐狸,而自己則是陪他耍了一趟猴戲的小猴子…… ※※※※※ 武則天正在麗春台陪著她兩個最寵愛的男寵嬉戲,她躺在湘妃竹榻上,把張易之的手握在胸前,輕輕摩挲著,正笑吟吟地看著張昌宗換了胡服,為她跳胡旋,忽然內侍總管高公公匆匆走來,附耳對她低語幾句。 武則天驟聞有西南軍情急報,宰相李昭德已在武成殿候駕,不由暗吃一驚,不知究竟出了何等大事,趕緊叫停舞蹈,匆匆更換冠服,急急趕往武成殿。 武則天趕到武成殿的時候,執筆首席宰相李昭德和御前待制上官婉兒都已經到了。 「免禮,平身。宰相請坐!」 武則天懶得客套,一進武成殿便免了二人向她施禮,匆匆繞到御案後坐下,沉聲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李昭德肅然道:「陛下,御史台黃景容巡察劍南道流人,濫施淫威,屠戮無辜,為勒索賄賂,大肆株連,姚州土蠻不堪欺壓凌辱,起兵造反了!」 「什麼?」 武則天一聽,臉色立即陰沉下來,上官婉兒輕聲道:「姚州白蠻和烏蠻率眾二十萬餘造反,姚、嶲諸州其他部落蠢蠢欲動。吐蕃和南詔陳兵邊境,意圖不詳。」 武則天一聽,臉色更加冷峻,王孝傑收復安西四鎮時,吐蕃就曾與突厥聯手出兵,被王孝傑大敗,西域傳來消息,王孝傑如今已經收復安西,眼下最大的問題是,打下安西四鎮,就要派兵駐守。 如今粗略估計,留守安西四鎮的兵馬至少也得有三萬人,這三萬兵卒長期鎮守邊陲,軍糧馬糧都是大問題。從內地運輸固然是個法子,可是路途遙遠,路途不靖,每運一斗糧,怕不要消耗五斗。 王孝傑已經上書朝廷議屯田事,朝廷議論之後同意了他的建議,決定讓他暫時留守安西,開闢屯田。雖然開闢屯田所能提供的補給也不到邊軍所需糧食的一半,其它的還是要從中原運過去,但是總勝過全部靠朝廷補給。 即便如此,戶部也給朝廷算過一筆帳,眼下海運貿易逐漸興旺,絲路貿易已不及漢朝時候重要。朝廷駐兵安西,打通絲路所產生的貿易收益,還比不上在安西四鎮駐兵所需要的花銷多。 因此勝利之後,反對駐兵安西的聲音又起,還是有大臣建議從安西撤兵,認為此貧瘠之地不足鎮守。四鎮的存廢,如果只算經濟帳,如今的確是得不償失,而從政治利益上考量,眼下又看不到太多實惠。 其實安西四鎮要與不要,本就是一個利弊互見的難題,根本沒有兩全齊美的結論。如果這時劍南道大亂,恐怕撤銷安西四鎮的聲音又要甚囂塵上、佔據朝廷主流了。而恢復安西四鎮,是武週一朝迄今為止唯一的軍功,武則天哪捨得撤銷。 再者說,劍南道一旦大亂,若是吐蕃再趁隙生事,勾連劍南土蠻,那樣的話整個西北、西南都沒有寧日了!這就不只是安西四鎮的事,而是涉及整個大周帝國安危的事情。 武則天想到此處,忿然拍案道:「黃景容!竟然如此不能顧全大局,該殺!」 婉兒見眼藥已經上得差不多了,這才說道:「聖人,這有黃景容剛剛上奏朝廷的奏章,言及姚州叛亂一事,聖人請看!」 武則天接過奏章仔細看了一遍,疑惑地道:「這黃景容奏章上所言,似與李相所言不符啊!」 上官婉兒道:「這裡還有巡撫大使楊帆的奏章一封,也是剛剛以八百里快馬呈送京城的,請聖人閱過。」 楊帆這封奏章自是張柬之代筆,其中也提到了姚州白蠻和烏蠻造反,但是黃景容奏章中說的是土蠻早就流人勾連,蓄謀造反,因為被他發現不得不提前起事。而楊帆的奏章中則直指黃景容濫殺無辜、貪墨賄賂,逼反白蠻烏蠻。 武則天看罷,一時不知該相信他們二人誰才好了。眼下固然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但是不同的判斷,將決定朝廷對劍南是撫還是剿。兵者國之大事,尤其是眼下西域之事未平,對西南究竟用不用兵,所產生的影響至關重要,武則天豈能不予慎重。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四章 悵然若失 李昭德撫著長鬚,斟酌地道:「西南局勢一旦靡亂,於國將成大患,如今朝廷正對西域用兵,更不可迫之太甚,否則土蠻若投奔吐蕃或南詔,則情形更加不可收拾。西南諸族交錯雜居,形勢一向複雜,羈靡才是最適合那裡的政策,故剿不如剿撫,剿撫不如撫。 今依楊帆所言,土蠻造反乃是受到勒索威逼,憤而反抗,如此更宜施之以恩,安撫為重。臣以為,只消懲治首惡,化解土蠻怨憤,這場動盪自然消解。陛下應該果斷下旨懲辦黃景容,再命劍南道官員從速安撫,平息事態。」 武則天睨了李昭德一眼,問道:「李相與朕一樣坐守於京城,如何知道劍南形勢便如楊帆所言一般呢?若是判斷失誤,土蠻果真有心謀反,早已暗中勾結吐蕃和南詔,則朝廷一旦發兵遲緩,恐王孝傑東返之路也要被切斷了!」 李昭德泰然道:「他二人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臣現在只憑他二人的一封奏章,自然難以分辨是非。然則,若再輔以劍南道官員們近日的奏章來看,臣以為實情如何便一目瞭然了。」 武則天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對於國事已經不再事事操勞,自從她有了張昌宗和張易之這兩個美男子,每日耽於享樂,對國事就更加不甚關心了,李昭德說起劍南道官員近日的奏章,武則天竟全無印象,忍不住看向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道:「李相所說的奏章是前幾天送到京師的,聖人已經批閱,婉兒找找看。」 上官婉兒檢索一陣,翻出幾封奏章,遞給武則天,最上面一份就是嶲州刺史張柬之的奏章。 張柬之在奏章中控訴黃景容勒索地方、大肆受賄,屠戮無辜,為了索取好處,又大搞株連,給蠻族首領編排造反的罪名,以朝廷的名義加以恫嚇,逼迫他們貢獻財富消災。 奏章裡還提到黃景容羈押蠻族首領,收到貢獻才肯放人,還提到有兩個小部落的首領因為沒有貢獻,被他強指為叛黨同謀,將其首領處死。 張柬之在奏章中最後言道,西南土蠻民風彪悍,百姓尚武,黃景容的所作所為,引得諸族怨憤不已,如不下旨斥責,著令悔改,恐有不測之後果。 看到這裡,武則天忽然有了印象,前些天她的確看過這樣一份奏章,不過她當時並沒有在意,反而覺得張柬之言過其辭了。 這個張柬之當初是她提拔進京的,並且讓他做了鳳閣舍人,不可謂不予重用。誰知此人不識好歹,屢屢駁還她的旨意,武則天一怒之下就把他趕出了京城,自此對這個人再無一點好感。 再加上御史是監察百官的,本來就是站在官員對立面上,不大受人待見,官員彈劾御史她不在乎,御史不管兵、不秉政,在她看來不會釀成大害,如果官員們滿口替御史說好話,那才真的危險。 尤其是張柬之是地方官,黃景容是京派御史,兩個人的立場大不相同。張柬之為官一任,關心的是他轄區內的安定和地方上的利益,而朝廷官員奉旨出京,先天上就與地方官有所牴觸,不受待見乃是必然。 有了這層考慮,武則天便沒把張柬之的話放在心上,只以為他虛張聲勢想把黃景容趕走,不想讓黃景容在他的地盤惹些麻煩出來叫他去揩屁股。如今再看張柬之這封奏章,武則天的想法便大為不同了。 武則天又看了看其他幾封奏章,那都是張柬之發動與他友好的劍南道同僚彈劾黃景容的奏章,言辭雖比張柬之溫和的多,但是意思大同小異。 所謂三人成虎,更何況黃景容在劍南道確實作威作福,有大把的把柄可抓,這些奏章中大多都列舉了些事例,武則天越看越生氣,忍不住問道:「劍南道觀察使現為何人?」 李昭德欠身道:「是監察御史裴懷古!」 唐朝早期常由朝廷不定期派出使者監察各道及州縣,名稱不定,諸如採訪使、觀察使、按察使、巡察使,又或節度觀察處置使,權力不小,當時還沒有節度使,那時的觀察使就是簡化版的節度使。如今裴懷古是劍南道觀察使,就相當於該道最高長官了。 武則天道:「以八百里快馬傳敕於裴懷古,命其為招撫大使,立即往姚州安撫土蠻,平息事端。旨到之日,免去黃景容欽差身份,停職待參!」 李昭德起身道:「臣遵旨!」 武則天之所以沒有把這件差使交給楊帆去做,自有她的考慮。 首先,裴懷古是劍南道最高長官,劍南道的造反事件正是他的份內之事,由他負責理所當然,繞開這個地方長官派一個京官去,很多事情要不斷與京裡溝通、與劍南道地方官員溝通,且京官不熟悉當地情形,難免再出亂子。 另一方面,楊帆是諸道流人巡訪使,不只負責劍南道的事情。劍南道的造反什麼時候才能通過談判平息,有什麼後續的發展,平息之後的一系列善後事宜,都需要大量的時間,楊帆不可能一直留在姚州專門解決此事。 尤其是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武則天更希望通過他的監督,瞭解一下其他各道御史們的情況。 此外,楊帆和黃景容是對立的,武則天雖說現在對楊帆的說法信了八成,但是黃景容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御史台報告說諸道流人有謀反跡象,朝廷派人去查,那兒果然就發生了叛亂,這究竟是這位欽差逼反了土蠻還是土蠻早有反心? 武則天對此不無疑慮,如果讓黃景容的死對頭去查辦他,恐怕真有什麼疑問的話她也休想知道了,有此種種考慮,武則天才決定另派一位大員專門負責平息姚州叛亂,以確保她能瞭解到土蠻造反的真相。 李昭德得了聖旨,拱手離去。武則天拾起張柬之的奏章,又看一遍,若有所思地道:「此人是個幹材,若能忠誠於朕,倒是一個可用之人!」 婉兒道:「張柬之年逾七旬,已經過了杖國之年,世事通達,性情沉穩,做事確也老練。黃景容西南之行,他能預先察覺會生出不測,果然是老誠謀國之輩,聖人若要用他,用了便是,朝中如今只有李相為聖人股肱,確也需要再多些臂助。」 武則天有些意動,思索片刻,道:「先放一放吧,等劍南事了,先給他換個地方,再觀察觀察!」 婉兒欠身道:「是,婉兒記下了!」 ※※※※※ 「楊大哥回來了!」 正在營中烹煮食物的幾個白蠻女孩子遠遠看見數騎飛馳而來,中間一人正是楊帆,忍不住便嚷起來。蹲在那兒往灶下添著柴禾的薰兒站起身,手搭涼蓬向那幾騎快馬望去。 楊帆策馬馳來,頭纏白色包頭,身穿白色對襟上衣,下身穿一條藍色寬桶褲,繫著一條拖須褲帶,儼然是一副白蠻男子打扮。這身白蠻裝扮,使他不僅英俊、瀟灑,神采飛揚,而且讓薰兒看著很有親切感。 隨著他越來越近,薰兒還看清了他腰間佩著的父親贈他的那柄鐸鞘,以及另一側腰間的一隻繡著蜜蜂採花圖的小掛包,小掛包隨著楊帆躍馬奔馳的動作,正一起一伏地拍打在他的身上。 薰兒臉上頓時露出甜美的笑容,小小的酒渦兒彷彿漾滿了美酒,那小小的掛包是她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本來她還擔心楊帆不會收下,如今見他真的把這掛包掛在腰間,她的心中自然歡喜。 楊帆和高青山幾人到了近前勒住戰馬,薰兒立刻迎上去牽住了他的馬韁繩,旁邊還有好幾位騎士,可她那兩汪泉水般的眼睛卻只看著楊帆,關切地問道:「楊大哥事情辦得怎麼樣了,他們答應了嗎?」 楊帆一偏腿從馬上躍下來,笑道:「你當他們喜歡打仗嗎?我身上帶有聖旨,他們不能不信。我同他們說明緣由後,他們便原地紮營了,向我承諾只要你們不主動攻擊,他們絕不動用一兵一卒,靜候上鋒命令。你就放心吧,黃景容外援已絕,如今就是一隻甕中之鱉!」 楊帆笑著拍拍馬頸,又對薰兒道:「兩位土司何在?」 聽他提到孟折竹,薰兒臉上甜美的笑容消失了,低聲答道:「山上派人乞降來了,他們正在接見文皓派來的使者。」 「哦?」楊帆神色一動,道:「我去看看!」 楊帆快步向薰期的大帳趕去,薰兒望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腳下遲遲,終究沒有跟上去。 薰兒去河白寨子之前就知道父親把她許給孟折竹了,當時她並沒有特別的感覺。女孩子長大了總要嫁人的,像她這樣的出身、血統,未來的歸路只有嫁去南詔或者吐蕃做王妃,或者成為某個權貴的夫人,再不然就是成為某個土司、頭人的妻子。 孟折竹其實是個相當不錯的選擇,他的身份、地位都很高,烏蠻又不像南詔和吐蕃王室一樣有那麼多的規矩拘束著她,而且孟折竹的年齡也不大,如果嫁給其他權貴,很可能對方的年紀已經有四五旬了。 最重要的是,孟折竹在姚州各大部落裡享有盛名,是個出名的英雄,哪個少女不愛英雄?薰兒也是聽說過他的大名的,所以,薰兒對父親的決定沒有意見,沒有特別的歡喜,卻也沒有什麼憂傷。 可是誰知道她在河白寨子偏偏遇到了楊帆。其實她很清楚,她不可能嫁給楊帆,她是蠻族的公主,不可能去做一個漢官的妾,她的家族不會答應,楊帆也從未表現過對她的喜愛。 然而,情不知所起,它就是發生了。 薰兒自欺欺人地享受著偷偷喜歡一個男人的感覺,不願去想結果,也不願去想分離,可是有些事情是她迴避不了的。望著楊帆的背影,她的心裡空空的,悵然若失。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大難臨頭各自飛 楊帆走到薰期的中軍大帳附近時,就看到幾個人正在蠻兵的押送下向大營外走去。 楊帆看了他們一眼,從他們的衣著確認是山上文氏部落派來的人,知道信使已經離開,便不再著急了,他放緩了步子,慢慢走去。 中軍大帳的簾兒高挑著,楊帆走進去時,就看到薰期和孟折竹正坐在矮几後面,低聲交談著什麼。一見楊帆進來,二人連忙起身,先向楊帆詢問一番,得知朝廷兵馬已經在原地駐紮,準備對姚州四大部落之戰作壁上觀時,這才放下心來。 楊帆說完自己此番使命的完成情況之後,開口問道:「聽說文皓和雲軒派信使來了?他們想談些什麼?」 薰期道:「他們是派人來議和的,他們說,文皓和雲軒兩家願意向我烏白兩族各賠償山羊五百隻、水牛一百頭,以作為此番他們主動挑釁、引起戰爭的賠償。同時,他們會向朝廷辭去姚州都督和姚州刺吏的官職,並願與我烏白兩族締結兄弟之盟。」 楊帆眉頭一挑,微帶諷意地笑道:「除了那五百隻羊、一百頭牛,其他都是虛的。這官他們辭也得辭,不辭也得辭,他們以為自己不請辭就還能幹下去麼?至於締結兄弟之盟……呵呵,還有沒有別的?對於黃景容,他們怎麼說?」 孟折竹冷笑道:「他們居然還妄想保住黃景容,畢竟這件事是他們合夥操辦的,眼下吃點小虧不要緊,只要能保住黃景容,他們就等於在我們兩族頭上懸了一口刀,誰也說不准它什麼時候會砍下來。」 楊帆笑道:「折竹土司既然已經看清楚了這一點,想必是不會答應他們的要求了?」 薰期沉聲道:「不錯!我們也針鋒相對地提出了兩條要求,一是他們要負責邀請姚州各部土司,當眾向我烏白兩族謝罪!二是,黃景容此人,必須死!否則,一切都沒得談!要麼,他們主動獻上黃景容的人頭,要麼,他們把人交出來!」 孟折竹摩挲著下巴,沉吟道:「人,他們是絕不會殺的,我擔心他們連人都不會交。如果他們據山而守,死死拖著我們,拖到朝廷出面解圍,憑著力保欽差這一條,不管這個欽差有沒有罪、該不該死,他們都可以得到朝廷的青睞。」 楊帆道:「所以,我們可以談判,但攻山之勢不可因此稍緩,反而要加強!我們要迫使他們在朝廷派人干預之前讓步!兩位土司,請馬上派人追上他們的信使,告訴他們,朝廷的援軍已經保持中立,他們已經沒有外援,不投降的話,絕無第二條路可走!」 薰期道:「你確定朝廷會派人來安撫調停,而不是再派兵馬來?」 楊帆道:「七成把握,夠不夠?」 薰期還待思索,孟折竹已拍案而起:「有五成把握就值得一拼了!我去山前督戰,只要把他們揍疼了!揍狠了,就不怕他瞎子進學堂(不認輸)!」 孟折竹說著,就像一頭大牯牛似的,邁著咚咚咚的腳步衝了出去。 ※※※※※ 山前喊殺聲震天,震得文皓老宅的窗欞都一陣陣的顫抖。 文皓在姚州作官,但他的部族不可能因為他做了官,便全部改變原來的生活,一下子變成城市居民,他們依舊生活在自己的寨子裡,該種田的種田、該放牧的放牧、該打漁的打漁。 如果這麼發展下去,幾代以後文皓的家族就會演變成一個真正的官宦家庭,失去對其麾下部落應有的影響,那些一連幾輩子都代替文家管理這些山寨的頭人就會成為山寨新的主人。 嶲州的羅書道羅都督就是這樣一個例子。但是現在文氏家族成為姚州都督一共才二十多年的時間,這期間還幾經廢立,所以他們的根本依舊在山裡,在寨子裡,還沒有失去對部落的控制力。 這座山寨就是文氏部落的總寨,常住人口三千多人,如今卻擁進了兩三萬人。因為是比較大的寨子,所以地勢並不險要,太險要的地方是不可能成為數千人的大部落聚居之地的,因為那樣的地方生存環境太惡劣。 一般情況下,人口眾多的山寨擁有比較強的自保能力,也不需要選擇那麼險要的地方。像眼下這樣數萬兵馬包圍的情形並不常見,沒有人因為居安思危,為了應付幾百年才出現一次的這種大型戰爭,便全族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住在鳥不拉屎的地方。 可這一點,此刻恰恰成了山寨最大的軟肋。山勢不夠險要,他們就無法借助地利構築比較堅固的防禦,四面八方都可以成為敵人進攻的方向。山寨周圍鬱鬱蔥蔥的山林這時也成了敵人最好的掩體和隨時可以取用的攻城材料。 在這樣的環境下,烏蠻白蠻那些慣於叢林作戰的勇士如魚得水,這裡看不到尋常攻防戰中人如蟻附的激烈場面,即便是正面戰場上的廝殺,也只是文氏族人扼控住比較狹窄的山谷,與攻上來的白蠻、烏蠻族人肉搏。 至於四面八方叢林之中那些蠻族單兵的冷箭襲擾,足以弄得寨子裡草木皆兵,卻幾乎拿他們毫無辦法。來自於外面的攻擊倒也罷了,三萬多人的吃喝又是個大問題,哪個山寨會儲備這麼多的軍糧呢? 而且他們是在攻打河白寨子的時候急急逃回來的,幾乎沒有攜帶幾天的糧草,如今完全靠寨子裡提供。糧草的問題根本無解,軍心也無比地渙散。 先前他已經在姚州主動撤退了一次,之後是藉著朝廷援兵的威勢才打回姚州,這一次久攻河白寨子不下,結果只是聽說姚州失守、薰期追來,便又聞風逃回他的總寨。 他的勢力原本就不及白蠻,也不及烏蠻,這一來更是給大家造成了一種烏白兩蠻不可戰勝的感覺,而兵馬困於總寨,他們不知道烏蠻和白蠻有沒有分兵攻打隸屬於他們的那些山寨,從那些寨子趕來的戰士心懸家人,又怎能安心打仗? 幾天猛烈的攻擊下來,寨子裡有了大量的傷亡,總寨裡好多人跟他沾親帶故,所以常常跑來哭兒子、哭丈夫,哭他的大侄子、二表弟,哭得文皓心煩意亂。 這些問題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寨子裡這幾萬兵卒還不都是他的兵,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是雲軒的人馬,雲軒當初野心勃勃,文皓之所以下定決心完全是受了雲軒的蠱惑,現在雲軒卻率先有了悔意,一再催促文皓遣使下山議和,就是他的主意。 「煩!真是煩吶!」 文皓重重地歎了口氣,在軒廳下走來走去,臉上陰雲密佈,侍婢下人早就被他嚇得溜出老遠,沒有人敢在這時候自找晦氣。 「文都督,咱們的使者回來了!」 一棵綴滿了青桔的果樹枝葉一陣搖曳,雲軒急匆匆闖了過來。 這軒廳周圍都植滿了觀賞性的花果樹木,雲軒放著道路不走,居然徑直從果樹下鑽過來,可見其心情的迫切。 文皓一抬頭,就看見他派到山下的一名心腹小管家從碎石鋪地的小徑上急急走來。 ※※※※※ 黃景容自從到了山寨,吃的沒胃口、住的也不習慣,尤其叫他肉疼的是,這一路斂來的財寶和那幾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兒全都丟在了姚州城,如今也不知道便宜了哪個王八蛋。 眼下烏蠻和白蠻把山寨圍得水洩不通,口口聲聲說要取他性命,黃景容嚇得坐立不安。一早他就聽說文皓派人下山議和去了,到現在也沒有個回信,黃景容坐不住了,便急急來找文皓詢問消息。 文皓倒沒虧待他,到了山寨依舊把他當貴賓看待,他就住在文皓家的後宅裡,繞過兩條小徑,穿過一叢果林,眼看趕到軒廳,忽聽前方林木後面傳出文皓氣極敗壞的一聲大喝:「什麼?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黃景容急忙放輕了腳步,悄悄湊過去,站在一道樹牆後面,側耳傾聽,一俟聽清文皓和雲軒議論的內容,黃景容不禁驚得魂飛魄散。 楊帆那個禍害已經制止了三州援軍對山寨的援救; 楊帆和嶲州刺史張柬之等多位朝廷官員已經上書朝廷彈劾他; 薰期和孟折竹已遣使赴洛陽向天子請罪,並自陳造反緣由; 薰期和孟折竹已提出議和條件,必須交出他黃景容的人頭,否則一切沒得商量。 一樁樁、一件件,彷彿一道道驚雷劈在黃景容的心頭,劈得他失魂落魄。他緊緊抓住一根廳柱,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支撐著不讓自己的身子軟下去,把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文皓和雲軒身上,但是接下來的一番對話,卻讓他更是心驚。 「不可能!我怎麼能這麼做?邀請姚州各部土司,公開向薰期、孟折竹請罪,那也罷了,不過是威風掃地而已。反正取而代之的計劃失敗,我們這對難兄難弟做不得姚州最大的土司,也就當不成這都督和刺史了,便低低頭也無妨。 可是,獻上黃景容的人頭,這怎麼可以?如果我們殺了黃景容,把他的人頭交出去,我們就是背信棄義、賣友求生!我們丟的不再是面子,而是人心!從此以後,我們不要再指望有一個部落肯與我們聯盟,我們在姚州將成為孤家寡人!」 文皓臉色鐵青,扭曲得非常可怕:「雲兄,你是個聰明人,難道你看不出薰期老賊這一招有多麼陰險?如果我們這麼做了,我們在姚州將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六章 狗急跳牆 雲軒的聲音有種英雄遲暮的落寞:「文兄,我們還有得選擇嗎?」 他頹然坐到石凳上,黯然道:「楊帆沒死,朝廷一定會知道真相。你不用否認,你看看黃景容必欲置那楊帆於死地的態度,就知道此人只要活著,一定能壞了他的好事。朝廷知道真相,意味著什麼?」 他抬起頭,望著文皓,絕望地道:「這也就意味著,你我已經沒有倚仗,不會有援軍來了,不會有人替咱們出頭了,你我還能怎麼辦?」 有野心的人未必有相應的膽色和才能,有些有野心的人成功了,更多有野心的人卻是志大才疏,最終害人害己。雲軒恰恰就是這麼一個人,當初文皓對借助朝廷之勢逼反烏白兩蠻本來猶豫不決,是他堅持己見,而今眼見情形不妙,他又最先膽怯後悔起來。 文皓慘然道:「當初我本不願響應,是你一意孤行。如今低頭,除了眾叛親離,還有什麼?」 雲軒聽出他的猶豫之意,眼睛亮起來:「怎麼會沒有?我們現在承認失敗,至少還可以保存實力,那樣的話,即便你我沒有機會取而代之,可是我們的兒子呢?孫子呢?幾百年後,誰還記得你我今天幹過什麼?我們要爭的,本就不是你我一時的榮耀和風光,而是未來誰的家族能成為姚州最強大的勢力。 如果我們不答應他們的條件,我們的精銳一旦被他們吃光,你以為其他部落不會起而效之,把我們吞併嗎?薰期和孟折竹實在不濟還可以投奔吐蕃或南詔,我們呢?他們是橫在我們外面的一道屏障,我們借助不了任何一方的勢力,我們完蛋啦!」 文皓重重一拳捶在石几上,他的手上滲出鮮血,可他卻似完全沒有一點感覺,他現在真是後悔極了,悔意像一條毒蛇,一口一口地噬著他的心臟。 雲軒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遲疑了一下,才低聲道:「如果……你實在不同意由咱們來殺掉他,那麼咱們把他交出去如何?」 文皓沉聲道:「這與我們親手殺了他有何區別?」 雲軒垂下眼簾,陰沉地想了想,忽地張開雙眼,興奮地道:「有了!我有一計,可以讓咱們滿足他們的要求,又不致令你我身敗名裂!」 文皓聳然道:「什麼辦法,你說?」 雲軒興奮地站起來,把自己的想法對文皓說了一遍,文皓聽了雙眼驀地一亮,欣然道:「此計似乎可行!」 黃景容站在樹牆後面,聽他二人計議如何正大光明地殺掉自己,只氣得肝膽欲裂,他攥緊雙拳就想跳出去斥罵,一步未邁,忽爾想到,他現在已被這兩個人拋棄,這時已不是他大發淫威的時候了,若是跳出去,只怕兩人一不作二不休,直接把他幹掉了。 黃景容眼珠轉了轉,咬著牙,悄悄向後宅退去…… ※※※※※ 一般來說,攻打城池,除了裡應外合、偷襲等手段,不外乎就是以火烘以水潑通過熱脹冷縮裂坍城牆,深挖地洞潛入城內,以及雲梯、撞木一類的方法,可是在這山裡這些法子全都沒有用武之地,主要就是廝殺、衝鋒、反衝鋒。 只是因為地勢的不同,無法進行大兵團做戰,所以戰鬥規模相對較小。但是對於這些土兵來說,這樣的戰鬥已是前所未有的激烈,箭矢橫飛,竹製的投槍不要錢似的潑灑出去,隨手抓起的石塊也能成為武器,每進一步,都是以血肉之軀趟開一條血路。 這裡沒有軍紀可言,也沒有進退有序的章法,不管是進攻還是撤退,號令根本無法嚴明,整個戰鬥是漫山遍野式的,常常是這裡下達了命令,過好半天散佈在山坷裡、草叢裡、樹林中作戰的士兵才通過別人的反應明白主將的意圖。 尤其是散佈在叢林中的單兵們,他們的環境更加凶險,他們之間的戰鬥沒有那種極度血腥的壯烈,卻讓人時刻保持著緊張的狀態。你不知道草叢裡會不會突然射出一支冷箭、樹上會不會突然擲下一根竹矛、哪裡突然會坍陷一個佈滿竹刺的陷坑,你也無法確認不知從哪兒就會突兀地冒出一群敵人。 這種時刻提起精神的戰鬥比起沙場上敵我分明的戰鬥更加煎熬精神,也更容易叫人崩潰,很多人為此變得神經兮兮,戰友被各種陰險的殺招害死的,更是激忿滿腔,哪怕突然遇到小股敵人,對方明知不敵,情願棄械投降,也要撲上去殺個精光。 崎嶇的山道上,倒斃著無數的屍體,有臉孔漲紫、雙眼怒凸的,那是中了毒箭;有被竹矛射穿身體的,因為竹矛的支撐,身子還佝僂著立在那裡;有被刀劍劈死的,也有扭打在一起腦漿迸裂的,死者手裡還緊攥著沾滿紅白之物的石頭……,饒是見慣死亡的人,看了也是觸目驚心。 文皓又派出了信使,這場仗真的打不下去了,再打下去固然烏白兩蠻也會傷亡慘重,可是軍心渙散、缺糧無援的山寨更加堅持不下去。 信使搖著白旗下山了,雖然戰士們已經殺紅了眼,但是對這搖著白旗的使者,他們還保持著一分清醒,沒有向他們發動攻擊。很快,就有小頭人發現了狀況,派來幾個親兵護著他們下山去了,而山坡上的戰鬥卻依舊繼續著…… ※※※※※ 薰期聽了來使的話,不禁捧腹大笑:「哈哈哈哈,文皓和雲軒,真是丟盡了我姚州男兒的臉,這樣的招法也想得出來。」 文皓的信使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無恥的主意確實是自己的主子出的,他也無從反駁。 孟折竹屈指輕輕叩著案幾,似笑非笑地道:「妙!妙極!先讓雙方正式談判,再叫我們出其不意擒殺黃景容。如此一來,黃景容之死,頂多是他們保護不利而已,而談判是四大部落早已商定的,關係到的是四大部落的切身利益,黃景容這個外人的死,自然不會影響談判的進行,這是文皓土司和雲軒土司顧全大局之舉啊,倒是我們顯得有些睚眥必報了。」 薰期把臉一沉,喝道:「打得如意算盤!我們不答應!你回去告訴文皓,要投降就投降,不要婆婆媽媽的,黃景容是挑起四族大戰的罪魁禍首,必須交出來!否則,我們唯有死戰到底!」 「且慢!」 楊帆笑吟吟地插嘴了:「黃景容在嶲州為了勒索財物,綁架薰期頭人,到了姚州,為了製造事端,向朝廷邀寵獻功,又慫恿文、雲兩部落向兩位土司大人挑釁,激起四族大戰,可謂新仇舊恨、個人之恨、部族之恨集於一身,薰期土司憤而殺之,這是激於義氣,並不丟人。仗再打下去,咱們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已經有那麼多勇士捐軀了,文、雲兩位土司的打算固然令人不齒,可是為了那些族中勇士,兩位土司大人又何必計較呢?公道自在人心!」 孟折竹道:「嗯……,既然楊欽差這麼說,我看,便答應了他們也無妨。」 眼下的楊帆可不是河白寨子時的楊帆了,現在主動已經操之於他手,姚州這場大亂的定性就著落在他的身上,而他的態度將決定姚州的未來是戰爭還是和平,他的意見,孟折竹和薰期就不能不考慮。 「好吧,既然楊欽差這麼說……」 薰期瞪了文皓的信使一眼,道:「你還不回去告訴你們的土司大人,早早準備!」 「是是是!」 那信使喜出望外,山上還在打仗,每延誤一刻,就不知多死多少人,他的三個兒子也是其中的戰士啊,一俟得了回信,他是一刻也不想等了,趕緊向楊帆三人鞠躬:「多謝仁慈的欽差大人,多謝寬宏的薰期土司、折竹土司……」 楊帆笑而不語:再打下去文皓和雲軒就要被殘了,這兩個野心家留著他們對朝廷未必是壞事,對薰期和折竹來說,也未必是壞事。烏白兩蠻現在已經聯盟,既有戰爭之誼,又有翁婿之義,如果在姚州排名第三第四的兩大部落垮了,他們的領地和勢力勢必更上層樓。人的野心和慾望,是隨著力量的增漲而不斷增長的,那時,可能不管對朝廷來說,還是對烏蠻白蠻來說,便都成了壞事。 山寨裡,文氏祖宅的後花園裡,黃景容青滲滲的一張臉,兩腮上的稜子肉緊緊地繃著,看著面前兩個執役,這兩個人是他從京城裡帶出來的兩個隨從,原本都是市井間悍勇好鬥的潑皮。 黃景容道:「該說的,本官都已經對你們說了,現如今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蜢蚱,蹦不了我,也跳不了你,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就這麼個結果。方才本官所說的辦法,是咱們唯一的活路,你們兩個可已想好了?究竟是干還是不幹?」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七章 鴻門宴 方才文皓和雲軒興沖沖地來找黃景容,對他說經過多次洽談,薰期和折竹已經基本上答應了他們的賠償條件,將由黃御史和楊郎中兩位欽差擔任調停人,雙方正式舉行談判,談判成功便歃血為盟,從此締結兄弟之盟,永不侵犯。 文皓和雲軒說的就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文皓負責向他通報雙方接觸的過程和結果,雲軒則在一旁似乎對如此讓步猶有不滿,不時還要發幾句牢騷,令文皓的說辭聽起來更加真實可信。 奈何黃景容早已偷聽到他二人的商議,心中只是冷笑,臉上卻扮出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還佯作不滿地訓斥了他們一番,又經二人百般解說他們的苦衷,這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 文皓和雲軒一離開黃景容的住處,便長長地舒了口氣,演這種戲,他們真的很累。黃景容陪著他們演戲,似乎也筋疲力盡了,送二人離開後他回到房中坐下,沉思半晌,這才喚過自己的兩個貼身侍衛,躲到了後花園去。 黃景容汲取了文皓和雲軒的教訓,特意挑了一個小亭,居高臨下,四處又沒有樹木掩映,以免隔牆有耳。 黃景容已經仔細考慮過,他不能同文皓和雲軒公開決裂,如今他身在文皓的山寨裡,就是文皓砧板上的一塊肉,公開決裂,他必死無疑。 逃也是不可能的,他已經聽說烏蠻戰士遍佈山寨四周的叢林,就連山寨中同樣擅長叢林作戰的士兵出去也是九死一生,更不要說他這種以前只在名山大澤遊覽過,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叢林為何物的一介書生了。 可他不想死,不想坐以待斃,他想活著,眼下就必須依賴文皓和雲軒的包庇,可這兩個人已經決定拋棄他了,那他該怎麼辦呢?他只能想辦法把文皓和雲軒繼續綁在他的戰車上,死心踏地的為他而戰,這是唯一的活路。 所以黃景容把兩個跟班喚到自己面前後,便把眼下的險惡形勢對他們坦率地說了出來。在他的說辭中,他固然是要死的,這兩個跟班也絕無幸理。 雖然黃景容是為了讓他們兩個死心踏地的為自己所用,但他的話卻也不是誑語,如果對方要殺他,的確不可能讓他的這兩個跟班活著回到京城,說出他們親眼所見的真相。 兩個跟班聽了黃景容的話臉色登時蒼白起來,再也看不出半分血色。 秦舞陽十二歲便於鬧市殺人,令眾人不敢忤視,到了秦王大殿上,卻臉色發白,渾身發抖。街頭巷鬥,那是血氣之勇、匹夫之怒,與黃景容要他們做的事所需要的勇氣和膽魄實不可同日而語。 「黃某的身家性命,就要拜託給你們了!此事若成,回到京裡,本官保你們一個富貴前程。若是不成,本官死在這裡,你們兩個也活不了,你們若能把這利害想個透澈,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黃景容笑了笑,又道:「黃某也怕死,因為怕死,所以才要拼,你們怎麼想?」 兩個御史台的執役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咬牙道:「罷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拼一下,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我們干了!」 黃景容大喜,連忙起身執起二人的手來,親切地問道:「你們叫什麼名字?」 這兩個人雖然從出京就跟在黃景容的身邊,可是兩個跟班的,黃景容還真沒問過他們的名姓,平時招呼他們也只是「來人!」「你去」一類的話,他們的姓氏黃景容或還隱約記得,名字卻是根本不知道。 兩人分別回答道: 「小的姓洛,叫洛夢亦!」 「小的姓李,叫李世淳!」 「好!」 黃景容重重一點頭,慨然道:「來日若死,你我便是同穴之鬼;來日若活,你我便為異姓兄弟!」 兩個潑皮出身的執役激動的滿面緋紅,因為黃景容的尊重和許諾,令他們頗有一點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 ※※※※※ 停戰了。 看著寨子裡頓時安詳下來的氣氛,感受著周圍人的反應,文皓覺得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山前一片開闊地上,用竹木搭起了一座大棚子,竹篾匠心靈手巧,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搭出了一座巨大的棚屋,上邊鋪了青青的野草,棚子下邊非常陰涼。 緊跟著,又有人拖來竹蓆、氈毯、几案,歃血為盟用的大牯牛,酒罈子在棚屋邊堆成了小山,不遠處挖了幾個囊坑,幾頭全羊被吊進坑裡,肉還沒有熟透,肉香已經四溢。 這個位置很好,文皓如果安排兵馬偷襲,必須得從那條山道上下來,從這裡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等他們趕到山下,在棚屋中談判的人早就可以乘馬離開了。同樣的,如果薰期想暗埋伏兵,這裡除了山的一面,三面一覽無餘,兵馬未到文皓等人就能退回山上。 雙方的主將此時還沒有到,他們已各自派了一位大管家來,帶了十多個人,負責安排會場,也負有檢查對方是否暗中做手腳的責任。 一根竹竿立在地上充作日晷,影子漸漸與竹竿重合,又向東方傾斜過去,當它傾斜到三步距離時,山上出現了一群人。大地上,遠方也有一群奔馬向這裡馳來。站在山坡上,可以看清那群奔馬,瞧著不過二三十騎,文皓等人這才放心,繼續向山下走來。 棚子足夠大,方圓五六丈,碗口粗的竹竿撐起,棚下兩排長几,左邊坐著的薰期、孟折竹以及烏白兩蠻的大頭人,右側則是文皓、雲軒兩位土司和文、雲兩族的大頭人。 本來孟折竹是事事不願落於白蠻之後的,他最喜歡和白蠻一較長短,像當初赴姚州拜見欽差,聽說薰期不去,已經到了半路的孟折竹馬上打道回府,換了一個人去。 但如今不同了,他現在是薰期的女婿,烏白兩蠻尊老之風比之中原絲毫不差,自己的老丈人坐上首,他連個屁也放不出來。 兩排長几最上首橫著兩張矮几,那就是黃景容和楊帆這兩位欽差的坐席。兩個人是大周的欽差,現在的穿著卻都是當地土著的衣服。 黃景容的衣服扔在姚州城了,本來穿著的那一身經過一路的逃難,也早就破爛不堪,楊帆本來就沒帶官服,他孤身一人,只帶了證明身份的印信和聖旨,其餘的東西都在馬橋那兒。 雙方的人見了面,一個個怒目而視,尤其是那些自己的寨子在戰爭中毀損嚴重的大頭人,個個咬牙切齒,一副一言不合就會拔刀相向的模樣,就連薰期和折竹見到文皓和雲軒,也是一副仇人相見份外眼紅的模樣。 反觀楊帆和黃景容,在河白寨子時,黃景容親自督戰要打下山寨,目的就是要置楊帆於死地,此番楊帆圍困文皓的山寨,談判的首要條件就是宰了黃景容,兩個人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可是二人笑得滿面春風,卻像是多年的好友一般。 「啊!黃御史,請座!」 「不不不,你我同為欽差,楊郎中職位在黃某之上,理應先座。」 「哈哈哈,論年紀,楊某可是晚輩,黃御史不坐,楊某哪敢就坐!」 薰期、孟折竹、文皓、雲軒和一眾大頭人看著這兩個人假惺惺的模樣,不禁直翻白眼兒,暗自腹誹:「都他娘的亮刀子了,見了面還這麼裝模做樣,你們這兩位朝廷欽差用不用這麼噁心人吶?」 「好吧,既然楊郎中這麼客氣,那黃某就托個大,呵呵……」 黃景容向楊帆拱拱手,在首席先坐了下去,楊帆卻不就座,又對黃景容拱手道:「黃御史,當初在河白寨子,為了取信於官兵,楊某曾讓他們持本欽差的勘合印信去見你,這枚印信,現在是否可以還給本官了?」 楊帆說著,瞟了一眼站在文皓身側的凌破天。黃景容好像才想起來似的,「啊!」地一拍額頭,道:「楊郎中若是不說,黃某險些忘了!」 黃景容從袖中摸出一枚黃澄澄的印信遞與楊帆,楊帆驗過無誤,收到袖中,又向黃景容施了一禮,這才在他旁邊坐下。 黃景容如今自然不會在一枚印信上和楊帆計較。方才雙方頭人劍拔弩張的樣子他已經看在眼裡,對自己的計劃又篤定了幾分。雙方的土司和頭人之間,滿是仇恨、猜忌和互不信任,只要濺上一點火星,就能燃起熊能烈火,他的主意大為可行。 黃景容如今要想保命,唯一的機會就是在談判桌上製造一場刺殺,讓雙方徹底決裂。楊帆是必殺的人,但是殺一個楊帆未必能改變局面,還要再殺掉對方一個重要人物,雙方才能變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至於殺誰,這個人可以是薰期,也可以是孟折竹,不管是他二人中的哪一個,只要這個人一死,文皓和雲軒就別無選擇,哪怕他們恨不得把自己千刀萬剮,也只能裹挾他逃回山去,負隅頑抗,再無談和的餘地。 當然,猝襲中,他也可能被當場擊殺,可這已是唯一的機會。 黃景容知道雙方合談的前提條件就是要取了他的項上人頭,他不知道楊帆這邊準備何時發動,所以,他打算先發制人。 雙方剛一落座,黃景容便開口說話了……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八章 猝殺 楊帆並沒打算馬上宰了黃景容,動手的人可以是薰期的人,但是他的致死之由必須說開,要得到文皓一方的認可,也就是說,黃景容的死,必須是參加談判雙方一致認同的結果。 不是楊帆太小心,而是沒有經過朝廷,楊帆身為一位欽差卻夥同地方蠻族處死另一位欽差,哪怕那個欽差有一萬個該死的理由,一旦被朝廷知道詳情,這都是犯忌諱的事。 文皓等人現在只求休戰,可以默許楊帆一方處死黃景容,可以答應種種條件,未來卻難免不再生出別的想法,所以一定得把他們拉進來變成同謀,這樣的話就不能猝殺。而且也沒有必要猝殺,現在就算給黃景容插上一對翅膀,難道跑得了他這個鳥人? 可是楊帆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黃景容居然知道了談判雙方的打算,他決定先下手為強了! 黃景容什麼都沒有說,他擎杯在手,有些緊張地舉目四顧,似語將語,酒杯卻突然失手滑落。「啪!」地一聲跌在桌上,酒水四濺,眾人詫異地向他舉目望去,不明白這位欽差為何如此失態。 酒杯一落,站在黃景容身後的兩個護衛便同時動手了。 洛夢亦一刀斬向楊帆的頭,李世淳脫手擲出一口飛刀,直取孟折竹的咽喉。 黃景容不需要說什麼,他只需要一場大亂。只要楊帆和一位土蠻首領橫屍當場,現場這些人之間馬上就會爆發一場惡戰,沒有任何人再可以阻止他們。 哪怕雙方都是聰明人,都能看破並且馬上看破這是他的陰謀,薰期和烏蠻的大頭人也只能用對方所有人的血來給孟氏家族一個交待。而文皓和雲軒除了鐵了心與對方死槓到底,也再沒有第二條路走。 那時,他活著遠比死了對文皓和雲軒一方用處更大,哪怕這兩個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也得把他當老祖宗供著。 楊帆看到黃景容失手落杯,心中頓時生起一種微妙的感覺。雖然「失手落杯」遠不及「擲杯為號」或者大吼一聲「動手」更能令在場的這些土蠻頭人們立生警惕,但是對他這個中原人來說已經足夠了。 從小到大,各種故事裡面,「擲杯為號」這個橋段用的實在是太濫也太有名了。楊帆心生警惕,馬上扭頭看向黃景容身後的兩個侍衛,黃景容一介書生,如果有危險,一定來自他身後的這兩個人。 兩排長几,最前面是橫向的兩張几案,楊帆和黃景容的坐位分別挨著與他們一派的人馬。楊帆坐在左邊,黃景容坐在右邊,洛夢亦和李世淳就站在黃景容身後。 黃景容手中酒杯一落,兩個人便同時動手,洛夢亦拔刀出鞘,「嚓」地一聲響,一道寒光捲向楊帆的脖子。李世淳站在最右側,身邊是洛夢亦,身前是黃景容,他的視線因此受到干擾,不便攻擊坐在左首最上席的薰期,所以他選擇了孟折竹。 他擲出的飛刀上面淬了毒,刀刃泛著奇異的藍光,藍色的飛刀筆直地飛向孟折竹,直取他的咽喉。 楊帆心生警惕,微一側首,眼角剛剛瞟見一道寒光劈下,立即側身一倒,迎著那道刀光倒了下去。 洛夢亦這一刀志在必殺,他也知道楊帆有一身功夫,擔心他察覺到後會閃躲,所以他一刀劈出,手上留了三分力,不管楊帆是後仰前探還是順著刀勢向左側躺倒,他都可以及時調整劈砍的角度繼續斬下去。可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想到楊帆會選擇迎著刀子向右倒過來,這是完全違反人的本能反應的。 刀貼著黃景容的肩膀斜著向楊帆的脖子劈下去,楊帆迎著這道刀光主動倒過來,兩下裡一迎湊,差之毫釐地錯過了這一刀,楊帆的頭倒進了黃景容的懷抱,刀貼著他的肩膀呼嘯而過。 洛夢亦大吃一驚,他留了三分力,可以調整利刃劈向的角度,卻不可能及時止住劈砍的方向,轉而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進攻。洛夢亦急忙把手腕一沉,刀刃向下,想要削傷楊帆的腿,他的刀也淬了毒,只要刮破楊帆的一點皮兒就足夠了。 這時他才發現楊帆並不是向黃景容的懷裡倒下來,而是竄過來。楊帆在倒下的同時,雙足用力一蹬,在他身下本是一張光滑的涼席,可他雙腳這麼一蹬,竟蹬的涼席整個兒向左側移動了一尺有餘,他的身子籍這一蹬,貼地竄向黃景容的懷抱。 洛夢亦一刀劈空。 楊帆身形竄出的剎那,竟還眼觀六路,看到了李世淳擲向孟折竹的那口飛刀。 孟折竹一身武勇,正面做戰的話,十幾個驍勇的大漢也近不了他的身,但他並不精通小巧騰挪的功夫,他在這方面的造詣比起楊帆,簡直可以用蠢笨遲緩來形容。 眼看著那口明晃晃的飛刀射向自己,孟折竹心中想躲,可身體卻無法立即做出反應,在外人看來,他就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口飛刀向他射來,躲都不躲。 楊帆見飛刀射向孟折竹,心中也是一驚。如果孟折竹被刺殺當場,烏蠻絕不會善罷甘休,白蠻不管出於道義還是切身利益,也只能選擇與烏蠻同進同退,烏白兩族與文、雲兩族必成死戰,說不定南詔、吐蕃也會趁機闖入姚州,導致西南大亂…… 這一切想法都在電光火石之間,楊帆身體倒竄而出的同時,伸手一拂黃景容落在几案上的那只酒杯,酒杯化作一道白光,呼嘯而去,竟後發先至,「叮」地一聲擊中了那口飛刀的刀柄。 「嘩啦!」 「呯!」 黃景容和身前矮几間的距離不大,容不下楊帆的身子,楊帆這一竄出去,將整張矮几擠得向外飛出,同時把黃景容擠得向後栽倒,撞在洛夢亦的身上,撞得洛夢亦站立不穩,向側後方退了一步。 那只酒杯擊中飛刀的刀柄,登時碎成幾片,飛刀被酒杯斜刺裡一撞,刀尖轉了方向,旋轉如輪地飛去,竟從左而右,「噗」地一聲刺中文軒手下一個大頭人的肩膀,疼得他大呼一聲按住了肩膀。 楊帆縱身從黃景容身前穿過,眼看李世淳就站在那兒,楊帆順手一抄,抄住李世淳的腳脖子往懷裡一帶,李世淳倒摔出去,一跤撞在一根碗口粗的立柱上,撞得棚子一陣搖晃。雖然這棚屋扎的結實,沒有被他撞倒,許多青草卻從棚頂飄落下來。 棚屋下一片混亂,當楊帆猱身而起的時候,雙方的土司、頭人們已紛紛跳起,一腳踢開案幾,拔刀出鞘,破口大罵著就要衝上前去,雙方候在帳外的幾十個侍衛見棚下發生意外,也紛紛拔刀向帳中衝來。 「不要動手!」 楊帆眼見混戰將起,凌空一躍,在空中團身一翻,穩穩當當地落在劍拔弩張的雙方中間,沉聲大喝道:「統統住手!此事與文、雲兩位土司無關!」 「沒錯!沒錯!不關我們的事,真的不關我們的事!」 文皓的臉都嚇白了,為了表示自己無意動手,他急急還刀入鞘,雙手高舉地向薰期和孟折竹解釋:「兩位土司,我們全然不知情啊!我們是誠心求和的,根本不知道他會動手。」 雲軒挺刀衝向黃景容,厲聲大吼道:「混帳東西,你這是幹什麼,想陷我族於萬劫不復之地麼?」 黃景容被楊帆的身子撞得倒摔出去,楊帆的臂肘還撞中了他的鼻子,一時鼻血長流,疼得他眼冒金星。 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看看帳中情形,知道大勢已去,不禁絕望地罵道:「你這個懦夫!你和文皓都是沒用的懦夫!本欽差當初怎麼會選擇與你們合作!有朝廷兵馬相助,你們居然還能落到這種地步,還要出賣本欽差向他們乞饒求活!無恥之尤!無能之極!」 文皓大駭道:「你怎麼知道的?」一句話出口,方知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滿面通紅。 雲軒惱羞成怒地向衝進帳來的手下吩咐道:「殺了他!給我殺了他!」 文皓急急向薰期和孟折竹解釋:「兩位土司,這全是黃景容一人所為,實與我等無關。我們既然答應和談,怎麼可能幹出這等背信棄義的事來,兩位土司大人千萬不要誤會,我們……」 這時忽然有人驚叫道:「祤破!祤破頭人,你怎麼了?」 眾人聞聲望去,就見方才被飛刀刺中的那個頭人臉色烏黑,他怒凸著雙目,吃力地叫道:「刀……刀上有毒……」說完就「噗通」一聲軟倒在地,旁邊一個頭人趕緊蹲下去試了試他的呼吸,大叫道:「他死了!祤破頭人死了!」 眾人看看被毒死的祤破,再扭過頭,用怪異的令人毛骨聳然的目光看向黃景容和他身後的兩個侍衛,一口口寒光閃閃的鐸鞘被他們舉了起來。 「砍他!砍死他!」 也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一片刀光劍影便蜂擁過去,烏白兩蠻的頭人和文、雲兩族的頭人一擁而上,一柄柄鐸鞘此起彼落,只聽人群中先是傳出一陣「叮叮噹噹」的兵器碰撞聲,然後又是一陣慘叫聲,最後只剩下「噗噗」的利刃入肉聲了。 等那些濺了一身血肉的頭人們洩了心頭怒火,慢慢退開時,地面上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灘,完全看不出一點完整的人的模樣了,黃景容三人在眾人盛怒之下竟被亂刀斫為肉醬。 孟折竹眼見黃景容已經斃命,心頭的怒火才平息了一些,他再看看那個中毒而死的頭人,想想剛才那口飛刀乃是射向自己,如果不是楊帆脫手擲出酒杯,此刻橫屍當場的必是自己無疑,心中不禁又是後怕又是感激。 楊帆走過去,低頭看了看地上那一堆已不辨形狀的血肉,頰肉微微抽搐了幾下。 楊帆深深吸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看了眼仍舊手持血刃的雙方頭人,沉聲道:「黃景容為飽一己私慾,蓄意挑唆姚州諸部爭鬥,奸計敗露,被義憤填膺的諸部頭人將其斬殺,不知楊某所見所聞,是不是這樣?」 文皓和雲軒對視了一眼,連連點頭道:「欽差大人所言甚是!事情經過就是如此!」 楊帆笑了笑,說道:「既然如此,文土司和雲土司應該把此事奏明朝廷,不然這妄殺欽差之罪你們可擔待不起,不過你們不用擔心,這件事的全部經過,本欽差都看在眼裡,我可以為你們做個見證!」 文皓好似含了一口的黃蓮,咧咧嘴,澀然道:「欽差大人英明,文某多謝欽差大人為我等主持公道!」 楊帆打了個哈哈,說道:「那麼文土司這就動筆吧,趁你寫字的功夫我們可以把這裡好好清理一下,我相信……接下來的和議一定會很順利!」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三十九章 投桃報李 楊帆和薰兒並肩沿著山路向上走去,山路狹窄,兩側都是茂盛的灌木,一些籐花和不知名的野果點綴其間。當然,時不時的也會竄出一條肥嘟嘟的長蟲,就在剛才,楊帆分開樹枝,一條足有四尺多長的大蛇就從樹上垂下來,吐著蛇信,想要嚇退這個侵入自己地盤的生物。 楊帆在南洋住了多年,蛇是長見的生物,他並不害怕,薰兒姑娘的膽子貌似比他還大,一探素手,就抓住了那條蛇的七寸,在手裡把玩了一陣,才把那條蛇遠遠地丟進草叢。 這裡曾是土蠻和文、雲兩族的戰場,步步陷阱、步步殺機,而今卻是一片坦途,放眼望去,都是原野叢林特有的盎然生機,就連碎石小徑上的血跡,也被昨日的一場大雨沖洗的乾乾淨淨。 兩人並肩走著,薰兒好奇地問道:「楊大哥,你為什麼不去姚州呢?我聽說招安是極大的功勞,明明在那位裴御史趕到以前,你就已經促成雙方和談了,何必把這份大功勞拱手讓給他呢?」 「這份功勞,我不能搶!」 楊帆笑了笑,把玩著薰期贈送給他的那柄鐸鞘,輕輕一揮,面前一截樹枝便無聲地落地,果然鋒利之極。 楊帆解釋道:「有時候,功勞並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這樣的功勞,搶到手會後患無窮。黃景容之死雖然各部落都有份兒,不怕有人說出去,可它的破綻太多,禁不起推敲。那個裴御史是個極精明幹練的人,分功給他,他才會幫我揩屁股。」 「什麼?」 薰兒臉蛋暈了暈,有些羞澀的窘意,楊帆這句話她不是太明白,不知道揩屁股是什麼意思。楊帆解釋道:「就是說,我要讓他在這件事上沾些好處,我有什麼漏洞,他才會幫我去圓。」 「哦……」 薰兒凝眸想了想,搖頭歎道:「你們官家人的心思,比渾濁水底的游魚還難以琢磨,我想不明白。」 楊帆笑道:「為什麼要想明白?你又不在官場,能活得單純一些,是你的幸福。不過,也只能在你們這樣的地方,才能有這樣單純的生活,如果我在官場裡也像你這樣活著,怕是早就死得連渣都不剩了。」 「那……那你何不到我們這裡來生活呢?」 薰兒壯起膽子問道,一句話說出口,臉上便泛起桃花般的紅暈,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希冀地瞟一眼楊帆,馬上逡巡地閃開,可略一閃避,忍不住又再偷偷瞟他一眼,那種少女羞態說不出的動人。 楊帆不知該怎麼回答她的這句話,只好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停住腳步,轉首望向山下谷中。 薰兒眸中掠過一抹失望,輕輕地歎一口氣,幽幽地道:「這裡對你來說是一片蠻荒之地,你當然不會來啦。你那娘子……想必也是一位大家閨秀吧,她怎麼可能受到了這裡的生活呢。」 楊帆咳嗽一聲,指著谷中道:「那裡……是高青山麼?」 薰兒幽怨地瞟了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向谷中望去。 谷中有一片開闊地,有五匹馬分別朝向五個方向站著,在五匹馬的中心點有一群人,兩人舉目看去的時候,那群人正向四下裡散開,從山上望下去,依稀可以看見原地還剩下一個人,那個人呈大字型趴在地上。 有人跳上了馬,揮鞭驅馬向前衝去,那個大字形的人一下子被拉得懸停在了空中。只停了一剎,便爆起一團血霧,那個大字形的人被扯得四分五裂,五匹馬分別拖著一截軀體向前猛衝過去。 楊帆和薰兒站在半山腰上,聽不見山下的慘呼,可他們分明感覺到了那聲淒厲到骨子裡的慘叫,薰兒打了個冷噤,下意識地向楊帆靠近了些。 楊帆低聲道:「那個人應該是謝傳風,他被處死了。」 薰兒輕輕「嗯」了一聲,沉默片刻,恨恨地道:「那是一個畜牲,他不只禍害了漣新姑娘,還砍掉她一條手臂,該當此報!」 楊帆瞇著眼向山下望去,只見那五匹馬各自拖著一截軀體一直向前,並不見回來,不禁疑惑地道:「人都已經處死了,他們這是往哪兒去?」 薰兒道:「五馬分屍,然後把他的軀體丟的遠遠的,讓他永遠都不能合為一體,魂魄不全,就算轉世,也不能為人。」 楊帆默然片刻,緩緩抬頭,看向湛湛天空中的一朵白云:雲被陽光照著,白的耀眼。看它的形狀,就像一位穿白衣、戴布凰、身背水簍的白蠻姑娘,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容,正快樂地走在山間的小路上…… ※※※※※ 鼓角轟鳴聲劃破了寂靜的長空。 從戎州、嶲州和嶺南道來援的官兵已經接管姚州城,成為此間主人。 因為文皓和雲軒兵敗,其所作所為受到姚州地方各部落的抵制,已經不可能繼續履行都督和刺史的職責,雖然朝廷還沒有下旨免去他們的職務,但是他們的土兵已經撤回自己的部落,把姚州交給了從其它三州趕來赴援的朝廷官兵。 薰期、折竹、文皓、雲軒以及姚州其他各部的土司都穿著各部族的民族服裝,站在姚州城門前等候著宣撫欽差的到來。 裴懷古從劍南道只帶來八百騎士,八百人在姚州這種多山多水、道路崎嶇的地方,一旦發生戰爭就是山地式的游擊戰的地方,根本沒有任何作用。裴懷古擺出這樣的陣仗,就是明白告知姚州各部頭領,他是來招撫的,不是來打仗的。 頂盔掛甲的八百名騎兵勒馬站住了,八百鐵騎,肅立無聲,飄揚的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劍南道觀察使、宣撫欽差裴懷古的車駕緩緩從隊伍中間馳出,戎州、嶲州和嶺南道的三衛將領和薰期、折竹等人一起趨前迎接。 裴懷古如今四旬左右,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此人官聲極好,剛直不阿,為官清廉,遇事敢為,素有謀略,在右御史台享有盛望。 他是去年年初擔任劍南道觀察使的,觀察使雖然權力極大,但是這種官職不是常職,一般最多任期兩年就要調回京去。裴懷古還有半年就要回京,不想卻在治內出了造反這樣的事,他也想在自己任期內圓滿解決此事,免得在仕途上留下污點。 裴懷古出發時並不知道姚州的內戰已經中止,不料當他趕到姚州後,卻獲悉交戰各方的土蠻已經息兵罷戰,歃血為盟,裴懷古聽了自然歡喜。 可事情至此並不算完,罷戰只是交戰各方的土蠻部落之間罷戰,其中文皓和文軒是有朝廷命官身份的,薰期和折竹與之一戰,便是造反,這件事不管撫也好,剿也罷,必須得有一個明確的說法,才能體面的結束這場戰亂。 本來裴懷古心中已經有了些打算,可是隨後他又接到消息,欽差黃景容死於亂軍之中,裴懷古聞此消息頓覺棘手,御史台的反應他可以不去理會,然而欽差乃天子使節,欽差被殺,如果沒有一個可以讓朝廷接受的合理解釋,天子威信掃地,朝廷還有何威信可言? 而且,他已經敏銳地嗅到,黃景容之死似乎有另一位欽差楊帆暗中活動的影子。雖然他隸屬御史右台,但他一直巡守地方,對於御史台左右兩台之爭並不想干預,對御史左台和刑部之爭更不想干預。 楊帆和黃景容背後都牽涉到一支甚至數支勢力,如何處理才能掌握好這個度,棘手啊! 車駕已經停下,裴懷古想著這些棘手的問題,輕輕歎了口氣,斂去眉宇間的一絲隱憂,彎腰出了車子。 眾土司立在城門前,就見轎簾兒一掀,一位鬚髮如墨,風神俊朗,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派的官員從裡邊彎腰走出來,眾人知道引人就是裴欽差,軍中將領和姚州土司紛紛上前參見。 裴懷古肅穆地掃了眾人一眼,緩步下車,先向眾人拱了拱手,便向身邊一位武將聲問道:「刑部楊欽差何在?」 那武將拱手道:「楊郎中職責在身,心憂諸道流人謀反一案,奈何姚州情形複雜,一時不得脫身。後來獲悉裴御史前來姚州安撫,甚是欣然,便對卑職等說『裴御史才器敏達,遇事敢為,乃國之干臣,既然陛下欽點裴御史解決姚州之事,姚州可以鑿飲耕食、海晏河清了』。之後便放心地往黔中道去巡視流人了。」 「哦?」 裴懷古聽了不覺有些意外,平息姚州判亂,這是多大的一樁功勞。這不僅僅是一樁功勞,更是一樁功德,是可以載之史冊的。自從大唐開國至今,曾經有過多少位御史、有過多少位刑部郎中,可是他們在史書中有哪個人會留下一筆? 歲月悠悠,他們不管當初是如何的風光,都要湮滅於歷史長河中。可是姚州叛亂是必然要載之於史冊的,平息姚州判亂者的大名也能載之史冊,那可是名垂青史的大機緣啊!這等誘惑,楊帆居然功成身退? 裴懷古深邃的目光從眾人臉上輕輕掠過,將眾人迥異的神情盡收眼底。他有些了悟地捋著鬍鬚微微一笑,心中暗道:「這楊帆倒是個會做人的,他既推功於我,我若不幫他隱過,可就不近人情了……」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章 高山無語 薰兒站在山巔,遊目四顧,神采飛揚地對楊帆道:「楊大哥,你看這姚州山水美麗嗎?」 楊帆縱目遠眺,入目的是一片綠,如海洋一般沒有盡頭的綠,這綠色是鮮活的,遠遠的彷彿一個個澎湃而來的大浪,而他們就是站在浪尖兒上的那兩個人。 起伏的綠浪之中,偶爾會有幾株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突兀地冒出來一截,彷彿是綠色的海浪中露出的一段桅桿,而這桅桿的頂端,卻是如雲的一朵冠蓋,彷彿是帆。看著這山、這綠,楊帆竟有一種當年第一次乘舟遠航深入大海的感覺。 楊帆長長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欣然道:「很美!這裡的山跟北方的山很是不同,北方的山雄渾大氣,縱橫如龍,那裡也有漫山的樹,但不是這樣的新綠,而是一種蒼青色,就像披在巨龍身上的一身鎧甲。 這裡同南方的山也不同,南方的山圓潤而優美,即便是偶爾有一座尖銳如劍地山峰矗立在那兒,也會被漫山遍野的樹裹上一層柔和的曲線,就像一位美麗的水鄉女子,穿著一件荷葉裙子,水靈靈的透著柔氣……」 薰兒聽著,不禁露出有些陶醉的感覺,歡喜地道:「楊大哥,你說的真好,沒有一點文謅謅的話,可是聽著就能想像那山的壯觀或柔美,那麼……你覺得我們這兒的山如何?」 「這兒的山嘛……」 楊帆叉著腰四下看了看,說道:「這裡的山就像水,像一層一層的海浪,咱們一路走來,這山上處處都有泉水,只是那溪流都隱藏在翠綠的叢林之中,不顯山、不露水,這就是姚州地境的山,就像這裡背著水簍的白衣姑娘們一樣,沒有大紅大紫,沒有一見驚艷,可是越看越耐看。」 薰兒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有些癡迷:「你……你說話真好聽,以前也有朝廷大員來過這裡,還吟詩讚美過這裡的山水,可我聽不懂。你的話說到了我心坎裡去,把我想說卻說不出來的話一下子都說了出來,聽得又敞亮、又痛快!」 她俏生生地站在那兒,幾綹青絲散落在她亮潔的額頭,為她平添了幾分嫵媚,再配著她那癡迷的眼神兒,更加迷人,那是一種美麗少女的春光,又豈是這自然的山水可以比擬的。山上有風,她的眼睛因之瞇起,青絲在她眼前搖曳,便生出幾分嫵媚的絲縷。 楊帆只看了一眼,心頭便是怦然一動,如此少女、如此風情,讓他也有些禁受不住,可這自然的山水他可以盡情地欣賞,這少女風情,又豈是他能恣意享用的?因為,那風情只能為私人所有,而她……已羅敷有夫。薰期已把她許配給孟折竹,這件事楊帆也是知道的。 他趕緊轉過身去,望著起伏的山峰,自言自語地道:「不知道薰期和折竹土司什麼時候回來,劍南道被黃景容攪得靡濫不堪,其它諸道可想而知,怕是也都不成樣子了,叫人想起來便心中不安吶。」 薰兒幽幽地道:「你就這麼盼著離開麼?」 楊帆乾巴巴地道:「楊某公務在身……咳!」 話說到一半,楊帆就沒有勇氣再說下去了,只能用一聲清咳代替他未盡的言語。 薰兒癡迷地看著他的側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一雙眼睛清清澈澈,宛似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她從來也不知道一個男人也可以這麼好看,叫她看了就眼餳骨軟,不克自持。愛如潮水,似那連綿如浪的山巒,一波一波地湧過來,衝擊著她的心防,她有些控制不住了。 白蠻女子,愛慕一個人時從來就是大大方方毫不拘謹的,她們可以站在山坡上用嘹亮的歌聲把一首情歌送給她心愛的男子,毫不介意漫山遍野的旁聽者。她們可以當面向心愛的男人表達她的愛意,少女的羞澀和矜持從來都是要讓位於她心中所愛的。 「薰兒姑娘,我們四下走走,就下山去吧……」 楊帆隱隱感覺到一種危險的感覺,就像有一隻兇猛的野獸正在暗處窺伺著他,隨時一躍,就把他吞噬為腹中的食物。他不安地轉過身,剛剛說罷,薰兒便裹著一陣香風,忘情地撲進了他的懷抱,一把將他緊緊抱住。 楊帆呆住了,他張著雙手,一動也不敢動,感覺到少女柔軟芬芳的身子緊貼著自己,她的髮絲被山風拂著,一絲絲撩在自己的臉上,喉頭登時一陣發緊,呼吸也急促起來。楊帆緊張地四下看看,嚥了口唾沫,道:「薰兒姑娘,你……你做什麼?」 薰兒輕輕仰起頭,癡癡地凝視著楊帆,佈滿紅暈的俏臉上滿是神聖的期待和虔誠的奉獻:「我……我要把自己給你!楊大哥,你就要走了,我怕我現在不給你,我會後悔一輩子……」 薰兒的嬌軀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連人帶聲音抖得像狂風中掛在枝頭的最後一片葉子,但是這句話說完,她卻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我知道!我不能嫁給你,我知道!但我可以做你的女人!」 薰兒認真地說著,臉上的紅暈更濃,可是她的眼神裡雖充滿了羞澀,卻再也沒有躲避,她大膽地看著楊帆,天鵝般修長的脖頸仰起,花瓣似的唇微微翕張,期待著他能吻下來,熱烈的如火山一般,把她燒成灰也心甘情願。 楊帆用力把薰兒的肩頭往外推出一點,讓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認真地道:「薰兒,你即將為人妻子,成為一族土婦,難道你忘了麼?」 薰兒道:「我沒有忘!所以,我不會纏著你的,今日之後,你是你,我是我,等我嫁過去,我會死心踏地做他的妻子。但是現在,我還不屬於他,我只屬於我自己,我願意把我最寶貴的東西,奉獻給我喜歡的男人,就是神,也不能干涉!」 楊帆道:「神當然不會干涉,哪怕烏蠻與白蠻失和,從此戰事不斷,文皓和雲軒那種野心勃勃的人得到機會,再生事端。哪怕烏蠻和白蠻再度與朝廷開戰,直至朝廷大軍輾壓過來,把兩族輾得粉身碎骨。可這後果,你能承擔嗎?」 「什麼?」 薰兒眨眨眼,眼神有些清明起來,只是還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楊帆說的這樣的可怕後果。 楊帆道:「因為我很自私!如果你做了我的女人,我就不會容許你躺進別的男人懷抱,為他生兒育女!你以為一夕之歡後,我就像只偷了腥的貓兒似的滿足地離去?不會,你若成為我的女人,就只能是我的女人!」 薰兒被他霸道的宣言歡喜的心都要炸了,她滿臉緋紅,一迭聲地道:「我願意,我跟你走!我……」 楊帆道:「然後呢?新娘莫名其妙地失蹤,那就是逃婚,是奇恥大辱,烏蠻和白蠻將戰火再起,文皓和雲軒將混水摸魚。如果折竹土司知道你是被我帶走,還會不惜一切向朝廷開戰,以雪恥辱!因為那已不是他失去一個女人的事,而是他全族的莫大恥辱!最終會怎麼樣?你會因為帶給親人和族人的不幸而後悔一輩子,再也沒有歡樂可言。」 薰兒的臉色蒼白起來。 楊帆放緩了聲音,說道:「既然你知道這是你不可改變的命運,並且認可你父親給你選擇的丈夫,為什麼不試著從現在開始就做他的好妻子?只有這樣,你將來才不會真的後悔!」 薰兒有些迷惑地道:「這樣,我才不會後悔?」 「是!這樣你才不會後悔!」 楊帆真切地道:「當他對你好的時候,當你為他生兒育女的時候、當你真正愛上他,願意與他廝守一生的時候,你把自己完整地交給了他,你才不會後悔! 偶然邂逅的機緣、生死與共的經歷,的確容易讓男女之間產生好感。如果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或許我們真的有可能在一起,可惜我注定要回洛陽,你注定要嫁給折竹。這一切都無法假設,無法重來!」 「薰兒,你是個美麗的女孩子,活潑靈動,韻在天然,就似一方無瑕的美玉,我不能因為自己一時的慾望,讓這方美玉玷上污點。大丈夫立世,當仰無愧於天,俯無怍於人,我豈能圖一時之歡,讓你終生後悔!」 薰兒淚如泉湧,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白玉無暇的臉蛋滾落下來:「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擔心你對我的小嫂子不利,其實在我知道你只是做過她家坊丁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不可能。 我擔心,其實只是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被你吸引了,你讓我著迷,所以我以為別的女孩子也是這樣。楊帆,你是一個偷心賊,而且是一個殘忍的偷心賊,你連我這樣一點點小小奢望都不肯給我,我恨你!」 薰兒突然抓起楊帆的手臂,用力地咬下去,楊帆沒有動,也沒有繃緊手臂的肌肉。薰兒抬起頭,嘴角帶著一絲鮮血,鮮花般的唇瓣透著淒美的冷艷:「我恨你!我真應該見到你頭一眼時,就把你砍成碎塊!」 薰兒噙淚說罷,一把推開楊帆,哽咽著向山下奔去。 楊帆微微揚起手,又無力地垂下,也許,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吧。 少女情懷總是夢,就讓夢於夢中結束好了……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一章 再斬一首 世事無絕對。 有些事其實是可以假設、也可以重來的。 比如,欽差黃景容就重新死了一回。 新任欽差裴懷古剛剛趕到姚州,前腳還沒邁進都督府的大門,從京城趕來的八百里加急快馬就一路追進了姚州城。 武則天又追下了一道密旨給他,裴懷古得了這道密旨,展開一閱,登時長長地鬆了一口大氣,恨不得仰天大笑三聲,有了這道聖旨在手,他所擔心的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姚州戰亂留下的爛攤子,他可以打掃的乾乾淨淨。 武則天在聖旨中極其嚴厲地命令裴懷古盡快查明真相,若確係黃景容為了勒索賄賂,利用流人謀反一事株連土蠻、大興冤獄,可將其就地斬首,以息眾怒,並要求他盡快平息姚州動盪局面。 裴懷古揣好聖旨,馬上摒退接迎欽差的各道官員和土司,只留薰期、折竹、文皓、雲軒四人共商大事,他原本還擔心這些蠻族頭領聽不懂他的暗示,卻不想雖是蠻族,能做首領的又豈是平庸之輩。 四人都是多智多謀之人,其中尤以折竹和雲軒為甚,裴懷古暗示的話只說到一半,這兩個人就已心領神會了。於是,黃景容狐假虎威,為了勒索財物,在姚州大興冤獄,逼反土蠻的經過在當事人雙方你一句我一句的補充下漸趨完善,滴水不漏。 隨後,姚州城中又傳出消息,先前所傳黃景容已死的消息實為謠言,黃景容還活著,只是被薰期和折竹土司拘押起來而已。裴御史精明幹練,執法至公,到姚州不足兩日,便已查明黃景容索賄受賄、逼反土蠻的種種事實,還起出了黃景容收受的各色財寶十餘擔,收受的各族美女數十人。 姚州百姓都親眼看到了那一擔擔珠寶被裴欽差的隨員挑著,從黃景容原本居住的府邸裡運出來,還有那數十名各族少女,都被她們的父母兄長趕到府城接了回去,都督府前哭聲一片,人人讚頌裴御史青天之名,痛罵黃景容貪婪無恥。 裴御史趁熱打鐵,決定依照國法,將黃景容斬首,以謝天下。可是黃景容已經被剁成肉醬,就算想斬一次首都無法斬了。 薰期曾經命人把黃景容的那身碎肉從土坑裡掘出來,叫人用刀挑了黃景容的人頭給他看過,薰期捏著鼻子看了半天,覺得哪怕是找一個最好的忤作,也實在無法修飾黃景容人頭上那刀砍劍劈的痕跡,只好另找了一具形體與黃景容相近的屍體叫裴御史用刑。 裴懷古煞有其事地安排了刑場,將觀刑的百姓隔得遠遠的,叫人架了那具屍體登上斬頭台。死屍一動不動,據說是因為裴御史念及同僚之誼,事先命人灌了烈酒下去,免他臨終一刀再受驚懼痛苦,這一舉措,又讓裴御史得了一個慈悲之名。 「黃景容」被斬首後,人頭挑上六丈高的長桿,在烈日下曝曬三天示眾,直至那人頭完全腐爛,裴懷古又個人掏腰包買一具薄棺盛斂屍體,停柩於姚州的一家寺院裡面,等著黃家人來領回屍體,做事當真滴水不漏。 在裴御史好心提示下,姚州土蠻各族首領又福至心靈地在姚州城為女皇陛下立了一塊石碑,請姚御史著筆,在碑上刻下一篇稱頌女帝英明、仁慈、寬宏、大度的銘文,這一切,裴御史當然都寫成奏章,命快馬傳報京師了。 裴御史趕到姚州後,賞罰分明,撫民安居,雷厲風行地處斬黃景容,平息土蠻各族之怒,經過他的一系列努力,成功地化姚州大亂於無形,姚州戰事平息了,白蠻、烏蠻兩位土司率部落二十餘萬眾重新歸附朝廷,功莫大焉。 在裴懷古熱情地幫楊帆揩屁股、同時為自己謀取政治資本的時候,薰期命人快馬趕到文皓部落的總寨,把事情的經過源源本本地告訴了楊帆。 這樣的處理結果,明顯比諉過於文皓和雲軒漏洞更小,更沒有後患,所以藏在楊帆袖中的那道由文皓親筆所寫的如何處死黃景容的奏章自然就沒有用了,楊帆隨手便撕掉了文皓的那封親筆奏章。 楊帆在決定把平息姚州之亂的大功讓給裴懷古的時候,就知道裴懷古一定會盡量圓滿地解決此事。只是沒有想到,最後竟能處理的如此圓滿。而這一切,都有賴於武則天以八百里快馬送來的這份聖旨。 武則天為什麼態度大變?為什麼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平息姚州的動盪?她先前明明用拖延戰術阻止楊帆介入御史台巡察各道的事,對御史台是持縱容態度的,如今卻一反常態,這種改變實在耐人尋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可惜薰期派來的信使只知道薰期告訴他的話,那就是黃景容之死已經得到圓滿解決,切勿再把文皓的奏章上報朝廷,其他的一概不知,楊帆琢磨不透內中緣由,只得耐心等待薰期和折竹回來…… ※※※※※ 黔中道西臨劍南道,南臨嶺南道,其交通比以上兩道更加困難。 黔中道的蠻州,其治所在巴江縣,朝廷以當地大族宋氏為蠻州刺史和巴江縣令,世襲罔替。每一任的蠻州刺史和巴江縣令由宋氏家族自行選出可意的子弟,向朝廷稟報由朝廷任命之後就是一任地方大員。 由於南方地理形勢特殊,改朝換代很少會給一個世家帶來巨大的變化,所以這些南方大族在當地根深蒂固,逍遙一方,其家族勢力實比帝王江山還要穩固百倍。 那些大帝國不管曾經如何耀煌,有個三百年氣運就算國祚長久了,可這些稱霸一方的地方大族,其氣運一般都是以千年計數的。 在大唐立國以前,巴江宋氏就在事實上統治此地已不知多少年了,其家族歷漢晉南北朝直至隋朝建立,等大唐建國後,設立黔中道,又封巴江宋氏為該地的世襲刺史和世襲縣令,此後宋氏一直統治著這個地方,一直到清朝初年,這個家族耀煌了多少代可想而知。 這一代的蠻州刺史叫宋楚夢,巴江縣令叫宋萬游,這是一對叔侄。這對叔侄近來很是苦惱,本來他們自治地方,天高皇帝遠的甚是逍遙自在,誰知朝廷忽然派來一位叫劉光業的欽差。 這位劉欽差是御史台的人,到了蠻州之後,只是出去隨便轉了一圈,就說發配該地的流人意圖謀反,叫宋楚夢派兵協助他去圍剿平叛。 宋楚夢迫於無奈,只好派兵協助劉光業去抓捕流人,在劉光業的命令之下,如今已殺戮流人九百四十餘人,幾乎把發配蠻州的流人屠殺殆盡了。 這件事引起了蠻州許多部落首領的不滿,因為這些流人被發配蠻州多年,不少人家已經與當地人通婚聯姻。 南方這些大族鄉土觀念尤其強烈,被他結納為自己人的,就無法容忍被人如此欺凌的。如今這些流人受到朝廷的捕殺,而欽差動用的又是宋氏的族兵,他們就紛紛向宋氏提出抗議,表達自己的強烈不滿。 地方大族之間的利益和政治關係錯綜複雜,由於千百年來的互相聯姻,相互之間的關係就更加難以分個清楚。宋氏叔侄既不敢得罪欽差,又要受到治下各個大族乃至本族內部的強大壓力,他們夾在中間,真是左右為難。 偏偏那劉光業似乎殺上了癮,不把蠻州流人殺的一個不剩他就不肯罷休。宋楚夢已經不只一次給他送上厚禮,只求打發這個瘟神離去,可是劉光業卻置若罔聞,每日帶著土兵,到處以追殺那些逃亡的流人為樂。 今天一大早劉光業就帶著土兵離城而去了,宋氏叔侄不知道這位欽差今天又要去禍害哪個寨子,正聚在一起愁眉苦臉、長吁短歎,忽然有人急急來報,說是有一支欽差隊伍趕到了蠻州城外,請刺史和縣令前去迎接。 宋楚夢和宋萬游一聽登時叫苦不迭,一個劉光業還沒走,又來了一路欽差,這些欽差莫非要把蠻州殺個血流成河不成?二人顧不及多想,只得穿戴起來,硬著頭皮趕出城去迎接。 突然趕來的這路欽差人馬是楊帆的副使孫宇軒和胡元禮,領兵的則是馬橋,統帥著龍武衛的一旅之師。他們是從長安一路趕來的,路過夜郎的時候,他們還恰好遇到追趕而來的朝廷信使。 楊帆是單槍匹馬行動的,不好查找他的下落,而孫宇軒、馬橋一行人馬人數眾多,一路下來人吃馬喂的全要靠地方官府供給,所以要找到他們很容易,而且信使也不知道楊帆是單獨行的,因此一路循蹤追上了孫宇軒他們。 信使送來一道密旨,馬橋等人以楊帆剛剛出了夜郎城微服私訪為由,要替他接下密旨,那信使出京時就得到囑咐,務必把密旨盡快送達,而且他還身負往別處傳信的差使,不敢耽擱,便把密旨交給了欽差副使。 大唐帝國目前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就是各地的館驛,馬橋他們一路下來,已經聽到了太多的消息,諸如劍南道姚州薰氏、孟氏造反,嶺南道潘州馮氏造反,他們知道如此密集而頻繁的造反必定是御史台那班酷吏巡視地方敲詐勒索大肆株連而造成的。 尤其是劍南道的烏白兩蠻造反,楊帆此刻應該就在那裡,兵慌馬亂之中也不知是否安全,一行人憂心忡忡,奈何早與楊帆有了約定要在蠻州匯合,如果他們直接趕往姚州,彼此信息不通,又恐與楊帆錯身而過。 無奈之下,他們只得日夜兼程,向蠻州進發。不過他們幾百號人全都是騎兵,在關中時還好,一進入蜀地,騎兵便寸步難行了,尤其是一些險要卻可以節省大段路程的山路他們根本走不得,進入黔地之後依舊如此,他們一路輾轉跋涉,病死了十幾匹馬,今日才堪堪趕到。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二章 遇襲 巴江縣城很小,雖是一州的治所,但是城中破破爛爛的卻沒有幾幢像樣的建築,蠻州治下的百姓主要是謝蠻,也就是後世的苗族,他們大多分散居住在各處山嶺上,其州縣所在地用處並不大,自然難以發展成大城大阜。 不過宋氏家族的府邸倒還配得起他們這巴江第一大族的身份,這是佔地極廣的一處大宅院,廳殿樓閣,崢嶸軒峻,頗有幾分氣派。府邸前院就是刺史府和縣衙門,後院則是宋氏族人居住的地方。 宋楚夢和宋萬游把三位欽差接進宅中安頓下來,又置酒宴款待,席間旁敲側擊地一問,這才知道三位欽差的來意與劉光業竟大不相同,隱隱然竟有與劉光業作對的勢頭,宋楚夢和宋萬游叔如見救星,登時大喜。 只是轉念想想,他們又謹慎起來,他們拿不準這些人是真來找劉光業麻煩的還是作作樣子,官官相護這種事又不是蠻州官場上的專利,所以二人一時也不敢直言劉光業在蠻州的種種暴行。 宋楚夢心思狡黠,便以讚賞的語氣,替劉光業把他在蠻州幹下的「豐功偉績」吹噓了一番,孫宇軒三人聽了登時沉下臉色。 這三人都不是酷虐成性的官吏,胡元禮富有正義感,馬橋本就出身升斗小民,現在雖然做了軍官,也沒有把自己當成官宦階級,他們都無法接受這種濫殺無辜平民的事情,孫宇軒雖然從張楚金做刑部尚書時就是刑部官員,卻也與他們一樣。 孫宇軒是經學出身的進士,簡而言之,就是一個書獃子,而且是拘泥不化的書獃子,所以他雖然背了一肚子的書,可是在刑部任上處理公事卻始終感覺能力不濟,這才落得個「難下筆」的綽號。 刑部自張楚金、周興以來,一直盛行嚴刑酷法的作風,孫宇軒在這班酷吏中卻是個少見的憨厚人,其作風也與這些酷吏格格不入。好在他的職司有些類似於後世的檔案室,權柄不重,所以一直沒人覬覦他的職位。 如今他們與楊帆一同出京,其立場本就與御史台相悖,再聞聽劉光業犯下的惡行,自然格外牴觸。宋楚夢察顏觀色,確定這三人果然對劉光業的所作所為並不苟同,才向侄兒示意了一下,由宋萬游向三位欽差大吐苦水。 劉光業在蠻州所犯下的罪行鮮血淋漓,罄竹難書,三個人只聽得義憤填膺,胡元禮拍案而起,怒聲喝道:「簡直是喪盡天良!宋刺史,這劉光業如今何在?」 宋楚夢歎道:「劉欽差一大早就帶著本刺史撥付給他的土兵下鄉去了。他的事,本刺史從來不得置喙,也不知道他今天去了哪一處村寨。」 ※※※※※ 楊帆打馬如飛,奔馳在山間小道上,路旁草叢中探出的一根野草被馬腿一刮,急劇地搖曳了幾下,還沒止住晃動,楊帆的身影已消失在一箭地開外。 馬是好馬,體形健壯優美,肌肉飽滿發達,脖頸光滑細膩,身體呈漂亮的流線型,奔跑起來碗口大的馬蹄蹬踏在地上非常的有力,可它現在的樣子很狼狽,四條馬腿都糊滿了泥漿,渾身熱氣騰騰,好像剛揭開蓋的蒸籠,連馬鬃也被汗水濕透了。 「不行,欲速則不達,再這麼趕路,它就得活活累死,一會兒得歇下來,最好有條溪流飲飲馬……」 楊帆累忖著,本來習慣性地抽下去的一鞭子,又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停住。 楊帆在姚州苦等薰期和折竹,終於把二人等了來,同來的還有烏蠻的一位大鬼主。 鬼主是一個部落主祭的巫師,一般的小部落,鬼主是由部落首領兼任的,像那個把自己的狼牙項鏈贈給楊帆的棵蠻女首領就兼任部落鬼主。而像烏蠻這樣十餘萬眾的大部落,早就政教分開了,擔任族中重要大事主祭的巫師有專門的人選。 孟折竹帶了他們部落的大鬼主來,竟是要由他主持,跟楊帆結成生死兄弟。對孟折竹的要求楊帆欣然應允,於是在大鬼主的主持下,二人舉行了一場簡單而莊重的結拜儀式,折箭為誓,結成異姓兄弟。 就在當晚為他們召開的盛大篝火晚宴上,楊帆向薰期問清了武則天給予裴懷古的那道聖旨上的全部內容。 楊帆終於知道武則天為何前倨而後恭了。 姚州烏白兩蠻反了,嶺南東道的馮氏反了,嶺南西道的俚獠也在蠢蠢欲動…… 武則天並不是一個蠢人,或許她的疑心病重了些,但是無論怎麼說,她也不會相信就憑那些流人,有那個能力、付得起那個代價,能說服烏蠻、白蠻、狸僚、謝蠻等諸多少數民族一致擁戴他們造反。 很明顯,御史台那些人在京裡跋扈慣了,官員們哪怕是位極人臣的宰相,只要他們捏造一個謀反的罪名,也只能任由他們宰割,這些酷吏已經養成了目中無人的心態,根本沒把諸蠻放在眼裡,到了地方肆無忌憚。 而流放犯人的地方,大都是諸蠻聚居、經濟落後、民風彪悍、缺少王道教化的所在,這些酷吏們在京城裡吃得開,到了這些連朝廷都只能恩威並施的地方卻一味以勢強壓,勢必會激怒這些土蠻,引起強烈反彈。 御史台所奏的謀反,至此算是「確有其事」了,只不過這謀反並不是流人的策劃,恰恰是這班酷吏一手促成。武則天又氣又恨,唯恐局勢一發而不可收拾,所以她一面下旨給裴懷古,命他根據需要可就地斬殺黃景容,以求平息姚州動亂。 另一方面她又給楊帆下了一道密旨,催促他盡快趕往御史台眾官員所往的各道,制止各路欽差濫殺無辜激起民變,並授他機變之權,可奉旨殺人。這道聖旨就是孫宇軒代他接下的那道密旨。 武則天同時還分別遣使信使,給那些巡視各道的御史們,嚴辭訓斥,令其立即停止殺戮,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只是這些酷吏分赴各道,遊走於各州府縣之間,有時還深入崇山峻嶺之中緝捕流人,驛卒囿於安全和行路的種種限制,未必能及時傳達得到。 楊帆獲知真相,第二天一早就向薰期和折竹告辭,一路向東而來。折竹給他提供了兩匹馬,輪換騎乘,昨日路過一座山嶺時恰逢大雨,山路奇險,泥濘濕滑,一匹馬失足跌落山澗,結果就只剩下這一匹了。 如果這匹馬再出了問題,恐怕趕路就更成問題了,眼看那馬已疲憊不堪,楊帆也不敢再催促,讓那駿馬漸漸放緩馬速,馳到前方山腰處時,一條狹窄山道更加難行,道路兩旁的樹條籐蔓幾乎要把這條小道掩埋了,看這樣子也不知多久才偶有行人經過這裡。 楊帆翻身下馬,牽著馬韁繩揮動鐸鞘一路劈砍籐蔓樹枝開路,正往前行,忽然察覺有些異狀,剛一駐足,前方草叢中突然彈起一條長長的影子,楊帆大吃一驚,只道是一條長蛇,唯恐這蛇有毒,揮刀便向那條長影砍去。 一刀砍落,長影迎聲而斷,吧嗒一聲落回草叢,楊帆定晴一看卻是一條繩索。 如此荒無人煙之處,怎麼會有一道絆馬索? 楊帆立知不妙,他脊背一弓,就想倒竄而回,可是就這一剎那,他全身的氣力彷彿就被抽光了,眼前一陣模糊,仰頭摔倒在地。 樹叢中慢慢站起幾個人來,頭上纏著青巾的包頭,身穿左衽青布夾衫,下身掩在樹叢草坷裡看不到,他們的臉上都塗抹著幾道五顏六色的油彩,看起來就像突然從草叢中冒出來的山精野怪。 其中一個黎黑皮膚的中年漢子正把一支吹管從嘴上挪開。 楊帆倒在草徑上,脖子上插著一根細細的針,針尾上幾縷用來定向的紅線在風中輕輕抖動著。 這樣細如毛髮的吹針,破空飛行時甚至連空氣都帶不起一絲波動,便是叢林中最機敏的野獸都無法產生警覺,更何況一路疾馳,精疲力竭,而且已被絆馬索吸引了注意力的楊帆。 幾個臉上畫著獸紋的青衣漢子從草叢中走了出來,方才射出吹箭的那個人低頭看了楊帆一眼,又看看他那匹疲憊不堪的坐騎,眉頭微微一皺,用蠻話說道:「咱們好像抓錯人了,這人遠道而來,不像是那狗欽差的探子!」 另一個人凶狠地道:「管他呢,反正也是漢人。既然抓到了,就殺來償命!」 說完,他就從腰間緩緩拔出了腰刀,這刀不長,只有一尺有二,這樣的刀子才適宜在這樣的叢林中使用,橫刀到了這種地方是沒有用武之地的。刀身向外彎曲著,刀刃兩側各有兩條血槽,以及兩條紋形指甲印的花紋,刀刃看起來鋒利異常,刀柄也不長,用牛角固定為柄。 「謝楓,不許胡鬧!」 吹箭人訓斥了他一句,對另一人吩咐道:「翻翻他的身上!」 那人答應一聲,蹲下身子在昏迷的楊帆身上翻了一通,掏出一堆東西,當他展開那幅聖旨時,吹箭人不由聳然動容道:「這黃緞上畫的是龍?這是聖旨!我見過的,那個狗欽差就帶著這麼一件東西,闖進我們的寨子胡亂殺人,連宋刺史都不敢管他!」 謝楓怒道:「我就說是他們的人,果然不假。此人指不定又給那狗欽差送來什麼害人的命令了,我宰了他!」 謝楓說著,手中尖刀便向楊帆胸口狠狠地刺下,這一次那吹箭人並沒有阻攔他!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三章 鬼域 「狗欽差回城了!」 遠遠看見城外大道上飄動出現的欽差旗幟,巴江縣城裡就像晴天打了個霹靂,趕集買東西的百姓扶老攜幼紛紛走避,賣東西的小販慌慌張張地收起東西一溜煙兒逃的不知去向,店舖掌櫃慌忙招呼夥計上門板打烊。 一眨眼的功夫,大街上就只剩下幾隻掉了底的破竹筐和一堆爛菜葉子,再也看不見半個人影了。 一隻癩皮狗從一條小巷子裡踱出來,狐疑地看看空蕩蕩的大街,慢慢放輕了腳步,看來它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兒了,它弓著脊背,謹慎地走出幾步,低低嗚咽兩聲,突然夾起尾巴竄進了另一條小巷。 破破爛爛的城門,劉光業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傲然走進城門洞,在他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匹馬,馬上分別坐著一人,是從御史台隨同他前來的執役,跟著劉光業出這趟公差,財帛賺了無數、女人想玩就玩、一言決人生死,兩個御史台執役此刻神采飛揚的彷彿他們才是欽差大臣。 再後面就是宋楚夢派給劉光業的那些土兵了。 土兵的竹矛上面挑著一顆顆血淋淋的人頭,有的在一桿長矛上串了足有三四顆人頭。那些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保持著怒目喝罵的表情,有的緊閉雙目一臉哀傷,還有小孩子的人頭,面部依舊保持著驚恐號啕的模樣,只是他的嘴巴雖然大大地張著,眼睛雖然驚恐地瞪著,卻再也哭不出聲音,流不出眼淚。 路邊一個雜貨鋪子裡傳出「咕咚」一聲響,店掌櫃的好奇地趴在門縫上向外看著,結果一個懶洋洋的土兵正好從他門前走過,矛尖上的那顆人頭正好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個老嫗,滿臉皺紋,血染後的模樣彷彿厲鬼。 她雙眼怒凸,彷彿死魚的眼白,直勾勾的,粘稠的鮮血從她脖子下面拖曳下來,拉長、變細,在血線的盡頭又匯聚成一滴,吧嗒一聲落在掌櫃的門前,嚇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撞翻了一簸箕野刺梨。 難怪街頭人人如避蛇蠍,雖然此刻正是艷陽高照,可任誰看了這一幕,不心如抱冰?這一幕,簡直就如鬼王出巡一般恐怖、陰冷。 最後面,土兵還押著一群俘虜,這是一群謝蠻。謝蠻也就是後來所稱的苗族,當時因為其首領大多姓謝,所以被稱為謝蠻。被抓起來的這些謝蠻據說是因為有包庇流人之嫌而被抓回來的,但是從他們的年紀來看,卻顯得有些古怪。 這些俘虜男的歲數都不大,最大的也才十一二歲,只是一群少年和兒童。女子都很年輕,大約都在十四五歲上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黔中道雖是山窮水惡,可養育出來的人卻是別樣俊俏,仔細看去,被劉光業抓回來的這些男女個個眉眼清秀,沒有一個難看的。 無論男女,他們的穿著都是五彩斑斕。這時的謝蠻服裝男女差異非常小,都是土布的衣裳,土染的色彩,頭包赫色花帕,身穿花衣系百褶裙,腳下一雙船形花鞋。然而經過他們的巧手裁製,卻能給人一種瑰麗鮮艷的感覺。 他們不管年紀大小,都用一種仇恨怨毒的目光盯著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劉光業,看那樣子,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像一群狼似的撲上去,把劉光業撕成碎片,可是周圍土兵肩上鋒利的長矛和腰刀,卻提醒著他們不可輕舉妄動。 刺史府在城西,劉光業進城後卻穿過長街直奔城南,城南是巴江縣城最荒僻的地方,那片地方根本沒有幾戶人家,自他來到以後,更是把那裡變成了一座人間地獄,再也沒有人敢住在那裡,甚至沒有人敢經過那裡。 南城那片荒地裡,現在有無數的木樁豎在那裡,有的上面綁著一具完整的屍體,有的因為處斬犯人的地方太遠,搬運屍體困難,就只攜了人頭回來插在上面,時當正午,陽氣正旺的時候,這裡卻給人一種陰森至極的感覺。 無數的烏鴉黑壓壓地撲在屍體上啄著他們的血肉,若是偶爾有人經過,會驚得那些烏鴉聒噪著飛起來,也許會有腥臭污黑的血點從空中落下來,也許它來自烏鴉的喙、爪,又或者就來自它們口中叼著的不捨放下的一塊人肉。 劉光業先要把他的戰利品帶去南城掛在那些空木樁上,他希望當他離開蠻州的時候,這裡的屍體已經被烏鴉啄個乾乾淨淨,他就可以用森森白骨,在這裡搭一座「京觀」。 當然,他帶著俘虜前去,也有恐嚇這些謝蠻的想法,他打算把這些年紀不大的小童都閹了帶回京去進獻給皇帝充作宮奴,而這些美麗的謝蠻少女,不管是留下自己享用還是拿去送人,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南城,孫宇軒和胡元禮伏在車轅上吐得一塌糊塗,已經快把苦膽都吐出來了。馬橋雖然看著還算平靜,可是一張臉烏青烏青的,也已看不出一點人顏色來。 他們聽宋萬遊說出劉光業令人髮指的暴行後怒不可遏,可惜劉光業已經出城,他們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他晦氣,聽說劉光業已把南城變成修羅場,成了他炫耀殺人惡跡的地方,三位欽差忍不住要來看看,回頭也好上表彈劾於他。 結果三人一來,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宋楚夢和宋萬游的臉色也很不好,這兒的空氣瀰漫著一股屍臭,熏得他們腦瓜仁疼。雖然這些血跡斑斑的惡行都是劉光業一手所為,可是動手殺人的卻是他們的土兵,他們到了這裡,就彷彿看到無數的冤魂圍繞著他們哭泣哀嚎,他們的臉色又怎麼好得起來。 可是他們也沒有辦法,謝蠻雖也是個大族,但是各峒各寨各溪之間互不統屬,力量過於鬆散,牂牁蠻、東謝蠻、南謝蠻等謝蠻大族所居住的地方隔著無數大山,很難互通聲息。 其實他們當初也曾威風過的,隋末時候,謝蠻大首領謝龍羽擁兵數萬,稱霸一方。李淵招安謝龍羽之後,委官刺史,又封爵夜郎郡公,然後又把另幾個大酋長如趙國珍等盡皆授予並不低於謝龍羽的官職。 等到李世民成了皇帝,跟他老爹一個法子,又把謝強、謝元深、趙磨以及巴江宋氏分封為刺史,大家平起平坐,誰也不能統屬於誰,就更加難以形成合力了。是以時至今日,反倒以謝蠻最為安份。 雖然劉光業倒行逆施,可是只要沒把這些族長頭人們逼到絕路上,宋氏家族是鼓不起勇氣對抗代表著朝廷的這位欽差的。 胡元禮「嘔嘔」了半天,實在沒有東西可吐了,喘息著剛直起腰來,一抬頭便看見一顆人頭孤零零地頂在一根木竿上,一個眼窩黑洞洞的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另一隻眼球被烏鴉啄了出來,掛在眼眶下面,忍不住又伏轅乾嘔。 宋楚夢歎息一聲,從車上取下一個水葫蘆遞過去,胡元禮接過水葫蘆,艱澀地道:「楚夢兄,你車上怎麼還帶了這東西來?」 宋楚夢訥然道:「方纔我勸兩位欽差不要來,你們不肯聽,我就知道你們必然會有這般反應,所以特意備了清水。實不相瞞,宋某第一次來時,與兩位一般狼狽。唉!兩位欽差,咱們還是回去吧。」 胡元禮連連點頭:「好好好,咱們這就回去。」 那邊,孫宇軒也由宋萬游扶著漱了口,臉色難看地道:「明公(縣令尊稱),還請你盡快派人來收斂了這些屍骸擇地安葬,讓亡者入土為安。再者說,天氣還有些炎熱,這麼多的屍體,久了恐有疫毒傳播。」 宋萬游面有難色道:「可是……劉欽差那裡……」 胡元禮截口道:「劉光業那裡,自有我二人分說!明公不必擔心!」 宋萬游欣然道:「既如此,萬游謹遵兩位欽差吩咐!只是……這些屍骸,唉!便是忤作也不願收斂的,這麼多的屍體,怕是……」 馬橋插話道:「運些乾柴來吧,把這裡付之一炬,否則餘毒未清,恐會禍及全城。相信……這些亡靈不會怪罪我們的。」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強忍著喉頭欲嘔的衝動,沒敢往兩邊看。 宋楚夢也不願將自己的城池化身鬼域,一聽這話連連點頭。 胡元禮和孫宇軒匆匆登上車子,放下車簾,不敢再向修羅地獄般的路旁多看一眼,眾人便急急離開,趕向宋氏府邸。眾人剛剛離開「墳場」範圍,迎面便撞上了劉光業的隊伍。 胡元禮和孫宇軒在車中剛剛平息了胃裡的翻騰,一聽劉光業來了,二人立即衝下車去。一見劉光業以及他身后土兵肩上扛著的那些人頭,胡元禮便禁不住簌簌發抖。 他戟指點向劉光業,怒不可遏地喝道:「劉光業!你竟幹下如此慘無人道、喪盡天良之事,這民風淳樸的桃源之地竟在你手中變成了人間鬼域!你你你……你殘虐亂權,肆無忌憚,屠戮無辜,傷天害理,我要彈劾你!我胡元禮拼了這份前程,也要彈劾你,彈你彈到死!」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四章 生天 劉光業一見胡元禮,不由暗吃一驚。 胡元禮與他同為御史,雖然一個是御史左台的人,一個是御史右台的人,兩台勢同水火,但是同在一個衙門當差,彼此自然是認識的。 劉光業驚訝之下,竟然忽略了胡元禮對他的斥罵,駭然道:「胡御史!你怎會在這裡?」 胡元禮怒道:「本官奉旨出巡諸道,專為察緝爾等草菅人命的不法之事!劉光業,你在蠻州犯下的樁樁血案,害死的縷縷冤魂,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本官一定據實上奏朝廷,不將你劉光業繩之於法,還公道於天下,胡元禮誓不罷休!」 劉光業聽說朝廷另外派有人監察他們的行動,心中更加吃驚,可是一聽劉光業如此指控,劉光業拂然不悅,暫時壓下心中的驚慌,把臉一沉,道:「胡御史,你身為朝廷大臣,豈可信口開河,誹謗本官!本官奉旨辦案,何罪之有?謀反之叛逆,自當處斬,懸屍以示眾,是為了震懾宵小,你無端誹謗,有何憑證?」 孫宇軒下車後,一見劉光業又攜來許多人頭,後面還押著許多童子少女,已經氣得臉皮發紫,只是讓他背書他可以滔滔不絕,讓他罵人卻遠沒有胡元禮的嘴皮子那麼利索,讓他一口氣兒羅列這麼長的罪名更非他之特長,那是御史們練就的本事,所以他只在一旁怒目而視,由胡元禮開口說話,如今聽到劉光業當面還敢狡辯,孫宇軒悲笑一聲道:「憑據?你還要憑據?」 他顫巍巍地向前走了兩步,孫宇軒正當壯年,倒不是身體老邁,只是一想起方纔所見那種種慘不忍睹的情形,這個埋首案牘從未見過如此慘無人道的場面的書獃子雙腿就突突地發顫。 「依朝廷律法,縱有謀反者,雖至親不殺老父幼子及婦人,我在那邊親眼看見那些屍體,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有不及十歲的稚童,還有許多婦人女子,死者之中十之七八都是些老幼婦孺。 劉光業!難道年逾七十的老翁也要造反?難道襁褓中的嬰兒也要造反?難道那些婦人女子也要造反?劉光業,你!你該死啊!你罪孽如此深重,便是死一萬次也難贖你在蠻州犯下的纍纍罪行!」 劉光業鎮定下來,坐在馬上輕輕鼓掌,微笑揶揄道:「好!說的好!罵得好!慷慨激昂啊!兩位紅口白牙,一唱一和,真比唱戲還好聽!」 劉光業裝模作樣地仰天大笑三聲,又把臉一沉,哼道:「你說我有罪我便有罪麼?本欽差奉旨辦案,自思所作所為,一切都是為了朝廷,絕無半點私心,本官辦案至公,何懼你二人詆毀!」 他不屑地瞟了二人一眼,又道:「本官奉旨而來,辦的是流人謀反的案子,既然你們身負監督之責,那就在一旁看著好了。本官做事,問心無愧,皇帝面前,也不怕與你們打這一場筆墨官司!」 劉光業把衣袖一拂,聲色俱厲地命令道:「走!把謀逆者的人頭掛上竿去,以儆傚尤!」 那些土兵是當地官兵,凡事也得謹守法度,可是自從跟了這個劉欽差,殺人越貨、欺男霸女,比土匪還土匪,那日子當真快意已極。人的慾望一旦失去約束,心中的善念也就被貪婪侵蝕的所剩無幾了。 一開始撥付到劉光業麾下聽他指派時,這些土兵還頗為反感劉光業一個外人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嘗到甜頭之後,卻已對他言聽行從,服貼的很,一聽他有吩咐,馬上押解人犯,就要繼續前行。 兩下裡的這番對答,那些被俘的謝蠻聽在耳中,其中有些不精漢話,不甚明瞭雙方在說什麼,有些雖然聽懂了,但是怯於土兵的刀槍也不敢言語。 可是其中有個聽懂了雙方談話內容的女子,聽說這兩人也是欽差,聽他們語氣又與這個劉光業是對頭,知道機會難得,馬上衝了出來,尖聲叫道:「欽差大人,我們冤枉!我們冤枉啊!劉光業濫殺無辜、草菅人命,請欽差大人為我們主持公道!」 竟然有人敢當面拆台? 劉光業勃然大怒,扭頭一看,見那衝出人群喊冤的少女正是他此行擄獲的最滿意的一個女子。這女子是這些苗女中最美的一個,他本想收入自己房中的,可是既然這苗女如此不識抬舉,劉光業又何惜一殺。 劉光業臉色一沉,厲聲道:「放肆!」 傍在他左首的那個執役聞聲知意,盤在手中的蛇皮鞭子倏地放開,抖手炸開一個鞭花,便向那苗女狠狠抽去。 「住手!」 孫宇軒一聲大喝,攔到了那個苗女身前,那個執役收手不及,「啪」地一鞭抽在他的肩頭,痛得孫宇軒一個激靈,夏日衣衫薄,肩頭立即現出一條血印。 劉光業見他阻攔,心中戾氣更盛,一指那苗女道:「給我殺了她!拖屍遊街!」 兩個土兵立即拔出尺餘長的腰刀,衝向那個苗女,孫宇軒忍著痛楚張開雙臂護在她身前,厲聲道:「誰敢動手?」 胡元禮見劉光業當著他們的面還敢肆意殺人,也不禁氣得渾身哆嗦,厲聲道:「劉光業,你好大膽!當然我們的面還敢肆意殺人!」 馬橋此番陪同他們來南城,只帶了四個士兵,五人本來一直待在一側,看著這幾位朝廷大員交涉,眼見如此情形,馬橋的手「啪」地一聲搭上了刀柄,緩緩抽刀出鞘。四名士兵一見旅帥有所行動,立即也把長槍向前一指。 劉光業把三角眼一翻,凜然道:「怎麼?你們要刺殺本欽差麼?」 胡元禮大聲道:「本官不止負有督察你等行事之責,亦負有查勘流人謀反一案真相的責任。你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本官懷疑其中別有隱情,有權制止你之所為,查明真相!」 劉光業眉頭一挑,說道:「方纔怎麼不見你說?胡御史,你等真的負有聖命嗎?須知,假傳聖旨可是死罪!」 胡元禮道:「我等自然有聖命在手!」 劉光業懶洋洋地伸出手來,說道:「那就請出聖旨勘合,叫本欽差看個清楚!」 聖旨與欽差的勘合都在楊帆手上,胡元禮如何拿得出來?他手中雖然另有一道密旨,可那道密旨也是給楊帆的,他可不敢擅自啟封觀看。 胡元禮神色稍一遲疑,劉光業坐在馬上看得清楚,心中頓時起了疑竇:「莫非他根本不是奉旨欽差,只是另有公務,偶經此地,見我行事,便虛張聲勢地來誑我?」 劉光業想到這裡,雙眼微微瞇了起來,沉聲道:「胡御史,聖旨呢?勘合呢?你……不會是誑騙本官吧?」 宋楚夢和宋萬游叔侄聽了也不覺緊張起來,他二人迎出城去,看見數百名官兵護擁著,哪還會懷疑胡元禮和孫宇軒的身份。再說他們是當地土官,並不像朝廷官員一樣在乎規矩,是以竟未請出聖旨一觀,如果這兩個人真是假貨…… 叔侄倆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退了一步。 胡元禮道:「本官自然是貨真價實的欽差!只是,本官乃欽差副使,欽差正使是刑部郎中楊帆。聖旨與勘合都在他那裡!」 劉光業一聽還有一個楊帆,此人正是御史台的大對頭,心中已經信了七分,緊張之下脫口問道:「此言當真?楊帆現在何處?」 胡御史是個方正之人,不會撒謊,聞言一窒,方訥訥答道:「楊欽差……與我等分頭行動,先赴姚州查探流人情形,如今……想來正在趕往蠻州途中。」 劉光業心中大定,仰天大笑道:「哈哈哈,那也就是說,你們並無可以證明你們身份的東西,是麼?」 劉光業自馬上俯首,瞪著胡元禮,冷冷地道:「你無聖旨勘合在手,憑什麼約束本欽差的行動?哼!本欽差的行止,你最好不要妄加干涉,否則,我劉光業認得你,我劉光業手中的劍可不認得你!」 劉光業示威般的目光從胡元禮、孫宇軒和馬橋身上一一掠過,看到馬橋時,他的目光定在馬橋半出鞘的鋒利兵刃上,譏諷地一笑,最後又狠狠地瞪了宋觸夢叔侄一眼,兩叔侄一臉不安,根本不敢與之對視。 劉光業微微仰起下巴,倨傲地道:「牛一郎,還不把那小賤人給我砍了?」 胡元禮又驚又怒,可是他一下子說漏了嘴,現在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竟是奈何不得。他畢竟是混跡官場多年的人,如果是楊帆在場,即便沒有聖旨在手,也敢命人先把這個囂張的酷吏拿下再說,可是在胡元禮的思維之中,根本沒有規矩之外的想法。 馬橋固然恨不得一刀砍下劉光業的狗頭,可是眼下不成。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幾百號人都在這裡,如果他這麼做無疑於造反,他有高堂老母,有嬌妻和未出世的孩兒,如何能這麼做。 牛一郎就是方才揮鞭的那個執役,他聞聲下馬,拔刀出鞘,眼見他要行兇,久未說話的孫宇軒又挺胸站了出來,往那苗女身前一擋,冷喝道:「此人殺不得!」 劉光業睨了他一眼,並不認得他是誰,便冷冷問道:「怎麼,你要阻撓本欽差辦案?」 孫宇軒道:「本官從職於刑部,這個蠻女既向本官喊冤,本官接下了她的狀子,此女自然由本官負責!」 劉光業打個哈哈,冷笑道:「任你巧言詭辯,尋找借口,無奈她是本欽差的俘虜,本欽差所負責的是謀反大案,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置喙。此女生死,只怕你管不得!」 劉光業把馬鞭向那苗女一指,大喝道:「將這叛逆朝廷的蠻女,給我就地處斬!」 話音剛落,就聽一個聲音森然喝道:「他管不得,我管得麼?」 劉光業聞聲回頭,愕然望去,剛一張目,就見一隻大腳凌空飛來,靴底「噗」地一聲吻上了他的嘴巴,把他一腳從馬上踹了下去。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五章 扁人 劉光業被一腳踹中面門,只覺一陣天暈地轉,從馬上向後一載,便噗通一聲摔下地去。 孫宇軒、胡元禮和馬橋以及在場數百人都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那人還不罷休,劉光業剛一落地,那人便衝過去,一把拎起劉光業,正正反反一頓耳光,扇得動作之快,旁邊看的人都覺得目不暇接。 劉光業手下的兩個執役這才反應過來,見那人頭纏布巾,身穿左衽布褂,儼然一副白蠻打扮,頓時膽氣大壯,雙雙舉刀,惡狠狠地撲將上去,口中大叫道:「大膽賊蠻,竟敢毆打欽差,不把你千刀萬剮,你不曉得官家的厲害!」 牛一郎受命要殺那苗女,刀子本來就是出鞘的,所以動作比他的夥伴快些,先同伴一步搶到了那人面前,「呼」地一刀便向他後頸斬去。 若是在京城裡,牛一郎不敢如此殺人,這一刀縱然是為了救人,也得反轉刀刃,把這人劈暈了事。可是在這種地方,欽差比天還大,殺人如屠雞宰狗,牛一郎已然習以為常,這一刀劈下竟沒有半點猶豫。 可是那人明明揪著劉光業的衣領,正「辟辟啪啪」地扇他耳光,扇得劉光業的腦袋像撥浪鼓似的左右搖擺著,牛一郎一刀斬下,只道人頭就要飛起,不知怎地,忽見那人已變成了面向自己。 牛一郎手腕一震,刀便脫手飛去,緊接著掌心一緊,又被塞入一樣東西。這時他的同伴也搶到了那人身前,恰好看見那人正從牛一郎手中迅疾無比地奪過鋼刀,他一咬牙,也不吭聲,手中刀呼嘯著便斬向那人後腦。 這兩個人都是官差,卻比打悶棍的蟊賊還喜歡從背後下手。可惜他這一刀劈出,那人鬼魅般一轉,又變成了面對著他,緊接著他的手中一空,鋼刀也被那人劈手奪去。 這個執役也是會幾手功夫的,可他從未見過如此高明的空手入白刃,鋼刀脫手,把他整個人都嚇呆了。 不想那人並未殺他,鋼刀甫一離手,便被那人脫手擲出,緊接著這個執役就覺手中也被塞了一樣東西,貌似……是一根短棍? 劉光業先是被一腳踢中面門,繼而被一頓耳光,扇得天旋地轉,不辨東西,那人鬆手轉身制服兩個執役的過程說來繁瑣,其實只是剎那間事,劉光業在那人鬆手之後,身子搖搖晃晃的就要倒下。 可他左搖右晃,只晃了三下,還未及倒下,那人已然轉過身來,一手揪住他的衣領,照舊扇起了他的耳光。 這時節,馬橋才看清這個白蠻裝束的漢子正是欽差正使,他的好兄弟楊帆。 馬橋又驚又喜,脫口喚道:「楊帆!帆哥兒!」 胡元禮和孫宇軒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大膽的蠻人,聽馬橋一叫,才認出這人果然就是楊帆。孫宇軒和楊帆是同一衙門的同僚,算是極熟悉的人,剛才只顧看他毆打劉光業以及奪走兩個執役手中鋼刀的詭異手段,因為他一身蠻服,已認定了不會是自己認識的人,竟未注意看他容貌,聽馬橋一叫這才認出,不禁暗道一聲慚愧。 那兩個執役被人脫手奪去鋼刀,手法迅疾如電,如要殺了他們簡直是易如反掌,早被這人恐怖的手段給嚇呆了。楊帆轉身復又擒住劉光業衣領,用力抽他耳光時,兩人竟然忘了護主,而是呆呆地低頭去看手中的東西。 牛一郎看看手中,黃澄澄一枚銅印,翻過來一瞧,正是欽差勘合。他那個夥伴也正低頭看著手中的東西,那哪裡是一根棍子,分明是一軸黃綾,黃綾雖是捲著的,依舊可以看見上面有金絲織成的五爪龍,這人吃驚地展開一看黃綾,赫然是一道聖旨。 「楊郎中,幸虧你及時趕到。」 一俟認出楊帆身份,孫宇軒和胡元禮不禁喜出望外,搶步迎到他的面前,見楊帆臉色鐵青,依舊狠抽劉光業不停,好似有莫大仇恨,已然中了瘋魔一般。胡元禮頓覺不妥,連忙勸道:「楊郎中,朝廷自有體制,這樣……似乎有些不妥。」 那些土兵雖是宋氏家族的人,但是眼下卻是劉光業的扈兵,一見劉光業被一個蠻子暴打,不禁凶性大發,紛紛挺起兵器就要衝上前來。可牛一郎與另一個執役見了手中的聖旨和勘合,業也清楚楊帆的身份,哪敢讓他們上前,急忙厲聲喝止。 他們喝止了土兵,眼見楊帆依舊重毆劉欽差,他們見識過楊帆的身手,不敢上前解圍,正手足無措間,楊帆許是打的累了,只一鬆手,已經被打暈的劉光業就像半截麻袋般「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牛一郎兩人趕緊衝上前去,將他拖到一邊救治。 宋楚夢見這位欽差一到,就對另一位欽差大打出手,敢情這朝廷上派來的欽差竟是一個比一個凶狠,一個比一個脾氣大,駭得他不敢多言。如今見劉光業倒在地上,人頭已經被打成了豬頭,滿口牙齒脫落,血沫子糊了一嘴,其形其狀說不出的嚇人,生怕他就此一命嗚呼,忙去車上取了那只盛水的葫蘆來遞與牛一郎。 牛一郎把那一葫蘆水一半灌一半澆,折騰了好半天,劉光業才悠悠醒來。劉光業腫起的臉頰擠得眼睛成了一道縫,那條縫隙剛剛睜開一線,牛一郎便苦著臉向楊帆大呼:「楊欽差,你……雖然也是欽差,卻也沒有毆打另一位欽差的道理啊!」 這牛一郎是欽差隨從,可是欽差被打,他卻不曾上前救援,那就是失職。拋開這一層事情不談,他是御史台一個執役,劉光業是御史台的一位侍御史,若是銜恨於他,回頭想要整治他也有的是手段。 牛一郎潑皮出身,這點心機還是有的,所以趁著劉光業剛醒,馬上向楊帆抗議,剛剛醒來的劉光業不知就裡,還以為他一直在為自己據理力爭。 但是他這投議的語氣和語言又太柔弱,不足以觸怒楊帆,想來楊帆堂堂朝廷大員,也不會為了這麼一句話就不顧身份地向他動手,這就是牛一郎的聰明之處了。 楊帆果然沒有動手,牛一郎和他的夥伴救治劉光業的時候,楊帆已經與胡元禮、孫宇軒和馬橋見過,簡單交待了一下自己的經歷,問了問雙方街頭對峙的緣由,牛一郎這一振聲抗議,楊帆忽地轉過身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這一眼非常漠然,毫無殺氣,牛一郎卻似被針刺了一下,身子猛地一顫,險些把抱在懷裡的劉光業丟在地上,他是真的怕了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楊欽差。 楊帆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微一垂,又落在劉光業的豬頭上,淡淡地道:「我揍劉光業,與我和他是不是欽差沒有關係!我揍他,只是因為我想揍他,你與同僚之間,就沒有發生過爭鬥麼?」 牛一郎聽了語氣一窒,竟然說不出話來。御史台招募的那些執役都是潑皮出身,彼此間又拉幫結派的,哪能沒打過架?打架那是家常便飯。不過……那是小吏們之間的作為,朝廷大員都是自重身份的人,高居廟堂之上的人物也會擼胳膊抄傢伙地動手? 劉光業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睛,從那狹小的縫隙裡,射出兩縷無比怨毒的光芒:「楊帆,我與你何怨何仇,你要……如此毆打本官?」 劉光業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含糊不清,幾乎聽不清楚。他被打掉了滿口牙齒,連後槽牙都打掉了,可見楊帆下手之狠。他的舌頭也傷了,能說出這幾句話來已是極為困難,可他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不問清其中緣由,這問題會把他憋瘋了。 他也猜到楊帆可能是因為那些被殺的流人而心生怨憤,因為他和楊帆並無私怨,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矛盾,可他轉念想想又不可能。楊帆和這些流人非親非故,就算他同情心發作,大不了如胡元禮、孫宇軒一般表現,無論如何也不會動人打人洩憤吧? 這樣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授人把柄。堂堂五品大員,會犯這種衝動莽撞的低俗錯誤麼?可惜,他不知道楊帆的出身來歷,他猜對了,楊帆就是因為那些慘死的流人才暴打他。 楊帆是從南門進來的,他進城之前就已經知道劉光業在蠻州所犯下的纍纍罪行,但是聽人說,遠沒有親眼所見來的怵目驚心。楊帆從南城一路走來,就如在地獄裡走了一遭,沏骨生寒! 打劉光業一頓洩憤? 那只是因為他在進城之前就已經安排好了殺劉光業的計劃,否則的話,他見了劉光業絕不會上前就打,他會很客氣地與劉光業見面,打打官腔,寒暄寒暄,然後同住一處館驛,甚至同桌飲酒。夜半三更時分,暗中取其首級。 如今之所以動手,是因為他按住了殺心。他能按住殺心,是因為在他眼裡,劉光業已經是一個死人。 眼見楊帆不答,劉光業憤怒地又問:「你說!為何毆打本官?」 楊帆眉頭一挑,曬然道:「楊某看你獐頭鼠目太不順眼,揍你一頓出氣,你待怎樣?」 劉光業怒不可遏,一把掙開扶持著他的兩個執役,一頭撞向楊帆,大叫道:「劉某與你拼了!」 楊帆撩起袍袂,飛起一腳,那腳掌就像手掌一樣靈活,又是一記耳光狠狠抽在劉光業的臉上,只不過這一次是用腳踢的,劉光業被抽得飛了起來,在空中翻騰了360度,這才「通」地一聲落在地上。 他又暈了!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六章 宰了那鳥人 楊帆一腳踢昏劉光業,若無其事地拍打了一下褲腿,對胡元禮和孫宇軒道:「胡兄,孫兄,咱們回館驛去吧,楊某還有事情要與兩位相商!」 宋萬游看看這位旁若無人的霸道欽差,與宋楚夢悄悄私語道:「叔父,咱們怎麼辦?」 宋楚夢道:「陪他回去,既然這楊欽差不是假的,你我身為地主,總要接應一番。回去準備晚宴接風吧。」 宋萬游朝旁邊呶了呶嘴,低聲道:「那邊還有一位欽差,怎麼辦?」 牛一郎抱著劉光業的腦袋,抬起頭,向他淒慘地喊道:「縣尊,你那還有水麼?」 宋萬游木然搖了搖頭。 宋楚夢深吸一口氣,低聲道:「看來那位楊欽差比這位劉欽差更加霸道,咱們得罪不起。不過,劉欽差雖被楊欽差打的狼狽,卻不過是個人武勇的較量,兩人這一番爭鬥誰勝誰敗殊未可知,咱們宋家人只管看著,千萬莫往裡摻和。這樣吧,我陪楊欽差回去,你留下照顧劉欽差。」 宋萬游道:「好,就這麼辦。那……這些土兵怎麼辦?」 宋楚夢想了想,以手掩口輕輕咳嗽一聲,對宋萬游道:「當初借兵於他時,咱們就說過公事一日不了,這些兵卒就任他調遣,現在收回,不就擺明了咱們與他作對麼?不要理會,打從這些兵卒借給他,就歸他調遣,所有事情,概與我宋家無關,記住了!」 宋萬游心領神會,忙不迭點頭。 楊帆那邊欲扳鞍上馬,胡元禮和孫宇軒唯他馬首是瞻,下意識地也要有所行動。那個跑出人群喊冤的苗女急了,眼見來了救星,如今救星要走,他們怎麼辦?那劉光業暴戾成性,一旦醒來,豈有不拿他們洩憤的道理。 方才孫宇軒兩次相救,還替她挨了一鞭子,在這苗女心裡,這個文質彬彬的漢官就是所有漢人裡面最好的人了,她馬上跑上前去,伸手一拉孫宇軒的衣袖,怯聲喚道:「漢人大官,我們怎麼辦?」 「唔……」 孫宇軒手扳馬鞍,一條腿已經踩進馬鐙了,聞聲才醒悟過來,趕緊撤腿轉身。楊帆方才一通暴打,片刻功夫就讓劉光業暈了兩次,他們的腦筋實在適應不了這麼巨大的變化,險些把這些人的事情給忘了。 孫宇軒扭過頭來,這才認真打量了一眼這位苗女。方才眼見劉光業意欲施暴,孫宇軒急著救人,也未看清這苗女模樣,只是匆匆一搭眼,覺得頗為秀氣。這時仔細一看,頓生驚艷之感,竟爾有些癡迷。 其實這個苗女面如滿月、眉似明星,膚白如奶,固然美麗,可孫宇軒久在中土大阜、帝國皇城,那美女當真見過無數了,無論是身材相貌,似這苗女一般的美人兒見過許多,眼界開了,怎也不至如此失態。 只是,女人如水。 水是至柔之物,因勢就形,變化無窮,用什麼樣的器皿盛著,它就會變成什麼形狀。 苗地山水,滋養了一方水土,使得苗家女兒別具一種美感。大山的沉寂使苗女清麗脫俗,巫楚文化令她們蘭心惠質,那裊裊娜娜的身姿,叮叮噹噹的銀飾,衣襟袖口的苗繡,把這女子的美烘托出了一種特別的標緻。 那種苗家女兒特殊的風情,是他走遍整個洛陽城也見不到的。 孫宇軒被這苗女的美麗風情驚得失神剎那,隨即方知失禮,連忙垂下目光,咳嗽一聲,再轉向楊帆時,便又恢復了一副正氣凜然的官員模樣,用公事公幹的語氣道:「楊郎中,這些被劉光業抓來的謝蠻百姓,你看……」 楊帆剛剛跨上駿馬,聞聽此言,眉梢輕輕一揚,道:「這些都是人證,本官要查劉光業濫法枉刑之事,少不得要向他們問些事情,統統帶回去。」 孫宇軒大喜,連聲應是,轉身又對那苗女咳嗽一聲,盡量讓聲音溫柔起來:「額,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這苗女哪管名字芳不芳的,也不介意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人家,名字本來就是給人家叫的嘛,便大大方方地答道:「我姓胡,叫胡菲!」 孫宇軒撫掌讚道:「菲菲,香也。日往菲薇,月來扶疏。好名字,好名字。」 胡菲抬起手腕嗅了嗅,並不覺得怎麼就香了,隨即恍然大悟,道:「你這漢人大官,鼻子好靈。我這香囊佩戴好久,香氣都散光了,你都聞都出來。那邊……」 胡菲膽怯地瞟了楊帆一眼,低聲道:「那位漢人大官,願意搭救我們麼?」 楊帆正板著臉向牛一郎要回聖旨和勘合。 在胡菲看來,劉光業無異於一個惡魔,比他們七月十三「除惡節」上要除去的傳說中的惡魔還要可怕一百倍,可這個惡魔偏遇惡人磨,被那個姓楊的漢人大官打得這般淒慘,那個漢人大官雖然不是壞人,卻是一個凶人,還是叫她有些害怕。 孫宇軒連聲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只是……,我們要向你們詢問一些事情,這樣也好搜集劉光業的罪證,幫你們將他繩之於法。所以,眼下還不能放你們離開,胡姑娘可否告訴你們的族人,安心隨我們走一趟。」 胡菲乾脆地應道:「那是自然,你……你是好官,還望你能為我們主持公道。」 說到這裡,不知想起了什麼傷心事,胡菲淚光瑩然,忽然有些眩然欲滴的感覺。 孫宇軒看的好不心疼,連忙挺胸道:「你放心!我們是絕不會放過劉光業這等禍國殃民的奸賊的!」 胡菲姑娘噙著淚向他感激地一笑,轉身用苗話向她的族人說明情況。 孫宇軒目光一垂,落在胡姑娘的白布綁腿上,只覺姑娘百褶裙下那雙小腿也是纖秀可愛的叫人心癢癢,忽爾又想自己也不是個初見女色的男子了,今日竟這般失態,著實有些反常,不禁自失地一笑。 ※※※※※ 楊帆和胡元禮、孫宇軒等人離開時,那些被俘的苗人男女都被帶走了。 楊帆沒叫那些土兵押送,依照孫宇軒的說法,這些所謂的俘虜不是女子便是兒童,何須著人押送,有馬橋將軍五個人五口刀足矣。 宋萬游叫土兵抬起昏厥不醒的劉光業,遠遠輟在楊帆等人的後面,一大堆土兵散漫地跟在他們後面,槍矛上的頭顱都被卸在了停屍場的邊上,準備回頭就派人運來柴草,把所有屍體付之一炬。 楊帆雖然帶了一大群人回去,不過宋家裝得下。宋家這幢大宅,是前衙後宅,在主建築群周圍有大片的空間都被圈進了院內,可宋家也住不下這麼大的地方,許多地方都空置著,只是一片野草叢生的雜地,便是容納數千人也不成問題。 回到宋府之後,楊帆只與宋楚夢簡單的見禮、會談了一番,便請主人迴避,單獨與胡元禮和孫宇軒等人商議了一番公事。 胡元禮憤懣地道:「劉光業在蠻州已殺戮流人老幼婦孺九百餘人,又大肆株連,抓了許多苗童苗女,在苗寨時姦淫擄掠更不知禍害了多少人了。我們一路趕來,從沿途館驛得到的消息,王德壽在嶺南東道殺流人七百有餘,另外幾名欽差分赴各地殺人三百至五百不等,而且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大肆索賄,但有不從便安一個叛逆同謀的罪名,所經之處,攪得烏煙瘴氣。」 孫宇軒補充道:「這還只是我們來時路上聽到的消息,現在也不知道他們又犯下多少惡行!」 楊帆沉重地道:「他們的惡事做不了多久了,姚州已反、嶺南亦反,百姓之怒,天子雖深居九重宮闕之內業已知曉,恐怕這雷霆之怒用不了多久就要著落在他們身上!」 孫宇軒「啊」地一聲,輕拍額頭道:「我等趕到夜郎時,曾有驛使趕來,送來一道密旨,因有蠟封,陛下又指明是給你的旨意。我等不敢開啟,如今還不知旨意詳情,我去取來!」 楊帆對胡元禮道:「胡兄本監察御史,熟諳律法。詢問那些『俘虜』的事就拜託胡兄了。我們要拿到劉光業禍害地方、縱兵為匪的事實!」 胡元禮鄭重點頭道:「我這就去!」 孫宇軒和胡元禮先後離開之後,楊帆負著手在房中慢慢踱了幾步,吩咐守在門外的龍武衛士兵道:「請馬旅帥來一趟!」 馬橋剛剛安置完那些苗人,雖然都是女子和兒童,不怕他們生事,馬橋還是派了十多名士兵看護,以免他們胡亂走動。安排妥當之後他就趕往楊帆住處,半路上正遇到來尋他的那名士兵。 馬橋進了楊帆的房間,見楊帆向他使出眼色,便把門關緊了。扭頭再看,楊帆已向內室走去,馬橋立刻跟了上去。 楊帆走進內室,等馬橋跟進來,便緩緩轉身,逼視著他道:「橋哥兒,還記得你我兄弟護送公主西赴長安的路上,在鐵門鎮外青山之上說過的話麼?」 馬橋撓了撓頭,無奈地苦笑道:「兄弟,我們在山上說過很多話好吧,能給點提示嗎?」 楊帆也有些忍俊不禁,臉上嚴肅的神色稍減了些。 「此行赴長安,自然逍遙的很。至於巡視流人路上,你我兄弟同心,管他什麼鳥人,逮著個理,劈了就是!」 楊帆說的這句話正是當初馬橋對他說過的話,連語氣都學得惟妙惟肖。 馬橋的眼睛亮了:「你要宰了劉光業那鳥人?」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七章 兄弟同心 「你打算怎麼幹?」 馬橋目光炯炯地看著楊帆,道:「明著殺肯定是不行的,你我都是有妻有子的人了,不能不為家人打算。想必你已有了萬全之策,你我一世人兩兄弟,你說怎麼幹,我馬橋奉陪到底。」 楊帆一笑,他早知道馬橋一定會答應,但他還是要問一問,如果馬橋稍露遲疑,他就不打算讓馬橋參與其中。馬橋有老母在堂,有嬌妻幼子,有所考慮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會用兄弟之情綁架兄弟。 如今馬橋慨然應允,楊帆自然歡喜。 楊帆沉聲道:「日暮時分,有三溪兩峒共十九寨謝蠻族人攻打巴江縣城!」 馬橋的瞳孔驀然一縮,驚道:「造反?」 楊帆道:「是!劉光業暴行,已激怒東謝蠻、西謝蠻兩大族諸多溪峒部落,這三溪兩峒謝蠻只要打下巴江縣城,其他寨子必群起響應,繼劍南道、嶺南道之後,黔中道也將燃起燎原之火!」 馬橋匆匆計算道:「我只有三百兵卒,又人地兩生。姓宋的靠不靠得住?如果他無力守城,我護著你馬上離開!」 楊帆作了個啼笑皆非的表情,問道:「你怎不問我是如何知道的?」 馬橋不以為然地道:「問這個幹嗎?你一向神通廣大,能打聽到這個消息有甚麼希奇。」 楊帆歎了口氣道:「你倒是懶人懶福,不捨得操心。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在趕來巴江的路上,中了謝蠻的吹箭,曾經落到了他們手中!」 馬橋「啊」了一聲,道:「那定是你大發神威,從蠻寨殺出一條血路逃脫出來的了。」 楊帆摸摸鼻子,訕訕地道:「我倒是真想這麼吹吹牛,可是跟自己兄弟吹牛,貌似也沒什麼光彩。事實上是……他們放了我。」 「嗯?」 馬橋轉動了一下眼珠,狐疑地道:「莫非謝蠻的峒主溪主什麼的,有個寶貝女兒迷上了你,你答應入贅,做個上門女婿,所以就轉危為安了?」 這句話卻不是馬橋犯傻,而是有意調侃了。 楊帆白了他一眼,道:「我在姚州時,曾經對一位棵蠻首領有恩,蒙她贈予一串狼牙項鏈。那攔路的謝蠻用淬了迷藥的吹箭抓住我,本想當場斬殺的,結果看到我懷中所藏的項鏈……」 楊帆吸了口氣道:「西南諸地雖然交通不便,但諸蠻之間卻也不無聯繫,棵蠻一向居住在深山大澤之中,與謝蠻習性相同,彼此更加熟稔,而且彼此關係極為友好。那些謝蠻見了我身上項鏈,曉得我不是個壞漢人,自然就不殺我了。」 馬橋收了嘻笑的表情,冷靜地道:「不殺你,卻也不會因此把他們要攻打巴江縣城的消息告訴你吧?莫非還有隱情?」 楊帆頷首道:「是!他們不止發現了棵蠻首領的信物,還發現了我的聖旨,他們之中恰巧有人認得這是聖旨,當然想要弄清楚我的身份。他們弄明白了我的身份後,我也從他們口中知道了劉光業在蠻州已經禍害了多少座村寨,迫得他們人人自危,被逼反抗!」 楊帆緊緊地盯著馬橋,一字一句地道:「他們反抗是真,但他們的反抗只是打算劫殺落單的漢人洩憤,對劉光業帶出縣城的土兵放冷箭襲擾,至於攻城掠寨這種事,謝蠻遠不及烏蠻和俚獠桀驁,是做不出的。所以……」 楊帆伸出一根手指,悠悠然地點向自己的鼻尖:「攻打巴江縣城這個主意,不是他們的主意,而是我的主意。」 「什麼?」 馬橋這回真的吃驚了,但是驚訝的神色剛剛在他臉上凝聚,便又漸漸散去。馬橋道:「你不可能真的鼓動謝蠻造反,這對他們沒有半點好處。莫非……,你殺劉光業的關鍵就在這裡?」 楊帆欣然一笑,點頭道:「不錯!謝蠻一旦攻城,城中必定大亂,小小的巴江城,根本沒有多少駐兵,宋氏家族的族兵主力也不在這裡,城中守軍是抵擋不住兩峒三溪十九寨蠻兵的攻擊的,只要他們進了城……」 馬橋的目光微微一閃,緩緩接口道:「日暮攻城,攻進城來時,怕已漆黑如墨。城中大亂,蠻人又沒有軍伍作風,一向喜歡三五成群,散兵作戰,到時勢必滿城亂兵,那時如果劉光業死了……」 楊帆微笑道:「那時劉光業死了,誰知道他是死於誰人手中?所以,我要你做的事只是……到時候抵抗的不要太頑強,劉光業的人頭,我來取!」 馬橋皺了皺眉,道:「劉光業一死,這筆帳勢必會算在謝蠻頭上,朝廷會不會因之大怒,派重兵圍剿?」 楊帆泰然道:「不會!裴懷古在姚州已經接到天子旨意,從天子旨意的內容來看,南方諸蠻紛紛造反,皇帝有些慌了,她要安撫,而不是圍剿,否則朝廷兵馬全要撒進南方重重大山裡去了。因此,劉光業死後,謝蠻撤退,本欽差則出面招撫,諸蠻降順,不就成了?」 馬橋拳掌一擊,興奮地道:「天衣無縫!」 楊帆道:「不過,我在事先並不知道你已經趕到,所以,我現在還得派人帶著我的狼牙項鏈出城一趟,與他們取得聯繫。好在你的兵馬是這城中唯一身著朝廷兵馬制服的人,容易辯認,要不然必成大麻煩!」 馬橋道:「這好辦!我在軍中這許多年,豈能沒有三五個心腹死士?項鏈給我,我派人去!」 兩人剛說到這裡,門口守衛的龍武衛士兵突然高聲道:「孫郎中,你要見楊郎中嗎?」 他如此高聲,就是提醒房中有人來了,楊帆向馬橋打了個手勢,示意他留在房內,便快步向外堂走去。等他在外堂剛剛站定,孫宇軒便揣著一卷聖旨急匆匆地走進來。 「楊郎中,這就是我們趕到夜郎城時接到的京中密旨!」 楊帆點點頭,從他手中接過密旨,驗過蠟封和火漆無誤,順手從腰間拔出那柄鋒利的鐸銷,將火漆蠟封劃開,從那竹筒中取出聖旨,緩緩展開…… 孫宇軒站在對面,就見聖旨緩緩展開,遮住了楊帆的臉,站在他這一側什麼都看不見,只能看到聖旨上的二龍戲珠圖金光閃閃。 說起來,孫宇軒雖是京官,還真沒見過幾次聖旨,因為自己沒有接到過聖旨,也沒有仔細看過,乾脆耐著性子欣賞二龍戲珠了。 兩條金龍張牙舞爪,撲向中間一顆寶珠。兩條金龍都是側臉,各自露出一隻龍睛,龍睛也是以金線繡成,中間似乎摻雜了紅色的絲線,金中透紅,栩栩如生。 過了一會兒,聖旨緩緩地沉下去,露出了楊帆的兩隻眼睛,楊帆兩眼微露迷茫,臉色陰晴不定,明明他在看著眼前的孫宇軒,可是心神似乎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 孫宇軒微微皺了皺眉,擔心地道:「楊郎中,你沒事吧?」 「哦,我沒事!」 楊帆醒過神來,微笑了一下,道:「沒什麼事。聖旨上的吩咐……,等胡御史來了,我一併說與你們知道。孫兄,帶進宋府的蠻人甚多,麻煩你去幫胡御使向他們錄一下口供,等晚餐時,咱們再作詳談。」 孫宇軒並未多想,點頭答應,便出了楊帆的居處。 房門一關,馬橋便從內室出來,問道:「出了什麼事?」 楊帆把聖旨遞過去,道:「喏,你看看。」 馬橋也不矯情,接過聖旨來掃了一眼,便很乾脆地遞還給楊帆,道:「十個字裡我只認識一個,還是你說吧。」 楊帆瞪了他一眼道:「不認字怎麼習兵書?不習兵書,如何為大將?」 馬橋撇撇嘴道:「軍中不知多少大將軍都是不識字的,紙上的兵書是死的,戰場上教的兵書才是活的。那些不識字的大將軍,可都是立過赫赫戰功的。」 楊帆哼了一聲,不理他的歪理邪說,只道:「聖旨上說,御史台眾人有負聖恩,假籍天子之意,騷擾地方,欺凌弱小,以致激起民變,天子聞之甚怒。是以天子授我便宜之權,可臨機專斷,先斬後奏!」 馬橋聽了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來,半晌才怪叫一聲,又馬上掩住嘴巴,小聲而興奮地道:「這麼說,不用讓謝蠻攻城了?只要拿了那些蠻人的口供,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處斬劉光業。」 楊帆緩緩點了點頭,道:「嗯!」 馬橋伸手道:「狼牙項鏈給我?」 楊帆眉頭一挑道:「作甚麼?」 馬橋道:「我派人去告訴他們,不必攻城了!」 楊帆背負雙手,在房中緩緩地踱了一陣,沉吟、斟酌,就是不說話。 馬橋皺了皺眉道:「怎麼,還有什麼問題?」 楊帆搖頭道:「不行!城,還是要攻的!只是,我不必趁亂殺死劉光業,城也不必真的攻破。等騷亂平息後,我再將劉光業的罪行公示天下,把他明正典刑,這比悄無聲息地殺了他效果更好!」 馬橋疑惑地道:「不必如此吧?到時候有人證、有口供,有你和胡元禮、孫宇軒三人為證,砍他的人頭還能有人質疑?」 楊帆笑了笑,道:「不!不是為了殺他的頭!原本為了殺劉光業而要他們攻城,只不過是順手搭在我原定計劃中的一環上,如今殺劉光業雖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可是這個計劃還是要實施,否則計劃的關鍵一環就要斷掉!」 馬橋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楊帆緩緩走到他面前,認真地道:「相信我,兄弟!我知道,攻城必有傷亡,如非必要,確實不需他們再攻城。但是我有一個必須這麼做的理由,這麼做,現在可能會有一些傷亡,以後卻可以避免十倍百倍的傷亡。」 馬橋凝視他半晌,展顏笑道:「好!你不肯說,我就不問!我既信你如我,依言行事便是!」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八章 斯文掃地 劉光業悠悠醒來,甫一睜眼,一口氣吸進去還沒吐出來,就看見一隻青面獠牙的厲鬼正瞪著一雙怪眼看著他,與他近在咫尺。 劉光業「嗷」地一聲,又抽了! 牛一郎見劉光業終於睜開雙眼,大為歡喜,剛剛湊到他的近前,就聽劉光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又暈厥過去,不禁愕然看向為劉光業治療的「相孬嘎」。 「相孬嘎」睜著一雙眼圈上塗著白漆的怪眼,很無辜地看著他。 「相孬嘎」是謝蠻一族的稱呼,翻譯成漢語就是巫師。 這位巫師在蠻州很有名氣,前兩天他被請來給宋家一位長輩治病,住在府上還沒有離開。為了表示對這位欽差大人的重視,宋萬游特意把這位「相孬嘎」請來,救治劉光業。 「相孬嘎」聽說這官兒只是被人打暈,並沒有生病,也就沒有給他跳神,只是叫人端了一碗清水來,畫符唸咒的,最後把那符咒點著,灰燼投進水裡。 說也奇怪,灰燼入水,那水登時變得濃黑如墨,也不知何以產生如此奇怪的變化。「相孬嘎」把這一碗墨水兒灌進了劉光義的肚子,又為他推拿一番,也不知是巫藥發揮了作用,還是昏迷的時間差不多了,總之劉光義是醒過來了。 只是這巫師的打扮本就異常古怪,臉上又有各色顏料畫得形同鬼物,劉光義剛剛甦醒,不明就裡,剛一睜眼就看見一副鬼臉,竟然把他又嚇暈了過去。 好在這一次暈的時間不長,過了一會兒劉光義再度醒來,那個「相孬嘎」這回學了個乖,早就躲得遠遠的。劉光義睜開眼,看見牛一郎諂媚的笑臉,這才沒有再暈過去,只是心有餘悸地道:「方纔……方才本官好像看見一隻鬼物。」 牛一郎訕訕地解釋道:「御史,那不是鬼物,是宋縣尊給你請來的醫士。」 牛一郎三言兩語解說清楚,那畫了鬼臉的「相孬嘎」這才湊上前來,努力擠出一個溫柔的笑臉,越看越是詭異。 劉光業聽說不是厲鬼索魂,這才安下心來。虧心事做多了,驟見不可能之事真的發生,他剛才是真的恐懼極了。 心神一定,他便想起了今日所受的奇恥大辱。 「楊帆!」 劉光義怨毒地說著這個名字,奈何他咬不了牙也切不了齒,只好抿緊嘴巴。 他滿口的牙齒被打得一顆不剩,只好抿嘴。常人若是沒了牙齒,縱然不抿嘴時,臉頰也是癟的,可劉光義不同,他兩頰被扇得赤腫,雖然抿緊了嘴兒,也不見他的臉頰凹陷如猴腮,反而豐滿紅潤如猴□。 牛一郎不安地搓著手道:「御史,楊帆來了,必定會尋咱們的晦氣。你看……咱們要不要……避一避?反正黔中道也不只有一個巴州。」 劉光義抿著嘴兒,冷冷搖頭,只不過他「紅光滿面」,別人實在看不出他此刻是冷著臉的,但他眼裡的怨毒之意卻能看的出來。 「我被他一頓痛毆,如果這麼走了,一輩子休想抬頭做人!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劉光義的三角眼閃著怨恚的光芒,「滿面紅光」地吩咐道:「把那兩個土兵的頭領給我叫來。」 牛一郎吃驚地道:「劉御史,你要做什麼?楊帆無禮,御史回京後自可在御前彈劾於他,如果動用兵卒發生毆鬥,那……那有理也沒處講了!」 「你放屁!咳咳咳咳……」 劉光義勃然大怒,不料提高聲音只罵了一聲,便嗆得一咳,感覺喉嚨裡面全是煙灰味兒,好像他正爬在煙囪裡似的。劉光義咳了兩聲,吐出一口黑痰,厲聲道:「你也知道是他無禮,本官若就這麼忍了,還有何臉面在朝廷立足?去喚人來,一切後果,自有本官承擔!」 劉光義說話聲音雖然有些漏風,倒還聽得明白。 牛一郎見他臉頰赤腫,居然還能做得出「扭曲」這種高難度的動作,足見他的憤怒之深,當下也不敢多言,趕緊答應著退了出去。 ※※※※※ 「你的漢話,似乎說的不錯呀?」 孫宇軒一手持筆,一手持筆錄簿子,繞著胡菲姑娘轉了一圈兒,笑微微地道。 楊帆帶回來的這數十個謝蠻被安置在宋家一片廢棄的馬棚裡,胡元禮帶著兩個書辦,正在逐一問訊、筆錄。孫宇軒趕到後,說是要幫他詢問做筆錄,結果在人群裡找來找去,第一個就瞄上了人家胡菲姑娘。 「我們雖然住在山裡頭,可並不是與世隔絕呀。常常要到外面走動的,趕集時也會出來。而且,我阿爹說,雖然我們祖祖輩輩住在大山裡,可是做為大唐的子民,不可以連唐人所說的話都不會說,所用的字都不會寫。 恰好朝廷發配了好多流人過來,他們適應不了這裡的生活,也找不到謀生的手段,生活很是清苦。可是他們都是識文斷字的學問人,阿爹就請了一位先生到寨子裡來,我們負責先生家裡的飲食,先生教我們識字讀書。」 「哦!聽起來,令尊貌似是你們寨子的首領人物?」 「嗯!我阿爹是我們寨子裡的首領,我被抓來時,阿爹正帶人在山裡打獵呢,現在他一定急壞了。」 苗女胡菲臉上露出憂傷的神色。 孫宇軒瞟了一眼掛在胡姑娘頸上的銀項圈,心道:「難怪這些苗女都是短帕包頭,雖身著綵衣,卻頂多戴一雙銀耳環,偏她頸下可以掛個銀項圈,原來是寨裡頭人的女兒……」 苗女裝束喜戴銀飾,不過很少有人能夠配齊全副披掛。 耳環、項圈、手鐲、戒指、銀帽等一應俱全的人家很少,如果偶爾有哪個苗女配得齊這些裝飾,其中大部分也是祖上傳下來的,也不知攢了幾輩子,才能攢全一套銀飾,雖然很多苗銀的含銀量其實並不高。 不過,即便有哪個苗女攢全了銀飾,除非盛大節日或者出嫁的大日子,她們也不會全副披掛,因此從她們日常裝束時的首飾多少,大約就能判斷出這戶人家在寨子裡的地位和經濟狀況。 孫宇軒執著筆,不敢去看她的容顏,只是低頭假裝認真地記著,又問:「姑娘芳齡幾何、可曾許人、家中還有什麼人吶?」 胡菲眨眨大眼睛,奇怪地問道:「官家連這些事情也要問麼?」 孫宇軒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朝廷的規矩,自然是嚴格一些。你不要多問,只管回答便是!」 「哦!」 胡菲雖然跟著漢人先生識過字,讀過書,衙門裡的程序卻是完全不瞭解的,孫宇軒一唬,胡菲信以為真,便乖乖答道:「我今年……我現在十五歲半了。還沒有許配人家呢,我家裡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弟弟……」 孫宇軒一聽她還沒有許人,心中一喜,脫口問道:「咳!那麼……你可有了心上人麼?」 「嗯?」 胡菲瞟著孫宇軒的眼神兒便有些不對勁了。 她本是極慧黠的一個女子,不要說她讀過書識過字,縱然大字不識,也明白她有沒有心上人和孫宇軒所問的案子實在是搭不上一丁半點的關係。她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狐疑地看著孫宇軒,欲問卻又不敢。 孫宇軒執著筆,裝模作樣地似要筆錄,結果豎著耳朵聽了半天還不見回答,忍不住抬頭問道:「怎麼不答?」 一抬頭,他就看見姑娘那雙似乎已經洞燭其心的清澈目光,孫宇軒老臉一紅,便訕訕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胡菲瞧他此刻神情,如何還不知道他心中所思,雖然說苗女性情直爽,臉蛋卻也為之一紅,便如一枚初熟的櫻桃,泛起一抹嬌美的羞意來。 就在這時,遠處的一陣嘈雜聲傳來,孫宇軒和胡菲抬頭向發聲處望去,就見一群土兵執槍舞棒,殺氣騰騰地走來。孫宇軒臉色一變,下意識地站到了胡菲前面,沉聲道:「你不要怕,只要我在,定護你周全!」 胡菲睨了他一眼,原以為這位大叔只是心地善良,為人正直,不過他三番兩次相護,如今看來……,莫非是想做我的情郎?這一想,臉上便有些發熱,心裡也生出些怪異的感覺。 孫宇軒頗為緊張,卻不知人家姑娘在想些什麼。正訊問筆錄的胡元禮也看到了那些土兵,而且看到了被人攙著走在最前面的劉光業,他馬上派了一個書吏趕去向楊帆報信。 他們都以為劉光業又來對這些謝蠻族人下手,不料劉光業看也不看他們,領著土兵徑直從他們面前衝了過去。 劉光業真的是氣瘋了,血氣上湧,也就顧不及後果了。他召集那些土兵,恐嚇他們說,他帶這些人去寨子裡,只是去抓流人,而他們姦淫擄掠、犯下纍纍罪行,卻不是出於他的授意。如今楊帆趕來,就是要查辦這些事情。 到時候他不過是一個約束不嚴的罪過,犯事的土兵卻是要殺頭的。這些土兵一向只知有頭人不知有朝廷,對朝廷缺少敬畏之心。被他激起同仇敵愾之心,便被他煽動起來,說是要趕走楊帆。 說來可笑,劉光業打的主意卻是想叫牛一郎和另一個執役趁亂下手,刺死楊帆,栽髒於土兵,這一手和楊帆本打算用來對付他的手段極其相似。兩位朝廷大員、堂堂奉旨欽差,要扮蠱惑仔打爛架了。 只是,欽差巡視地方,帶上一旅之師,這是個常例。劉光業剛一回城,就被楊帆三拳兩腳打暈了,宋楚夢擔心雙方再起衝突,又把楊帆的人安排在宋家遼闊莊園的另一側,劉光業如今還不知道楊帆那邊足足有數百名的精銳禁軍呢。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四十九章 來了還想走? 宋家的宅院實在是太大了,實際上這巴江縣,宋家府邸就佔了半個城。宋家的人又不是都住在這裡,他們的根基在山裡,這裡住的人少,後院兒裡便空閒了大片場地。場地之大,可以跑馬、可以練兵,這還只是宋家後院的一部分。 因為這些地方沒有多大用處,所以只是圈進了院牆,並未做其它處理,甚至地面都沒有平整過。天長地久,上面長滿了雜草,就像一片草原。劉光業帶著人,此刻正在穿過這片草地。 牛一郎走在劉光業身邊,一起上草坡,他一邊爬一邊氣喘吁吁地道:「小的都打聽明白了,翻過這片草坡之後,就是楊帆的居……」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 草坡不是很高,只是一個起伏比較大的坡面,他們還沒有完全爬上草坡,視線內就出現了一團團的紅,彷彿是一團團的火苗,在風中起舞,風助火勢,起伏妖嬈。 劉光業心中雖然驚疑,腳下卻未停頓,他繼續走上兩步,便看到那一團團鮮紅的火苗下面,是一頂頂黑白相見的頭盔,夕陽下,盔上的銅鉚釘爍爍放光。 再邁前一步,他便看見了一雙雙殺氣騰騰的眼睛,一張張神色冷峻的面孔,皮質護頰貼在戰士們臉龐的兩側,使得他們更具威嚴。 劉光業有些發怔,土兵們也有些發怔,他們腳下開始遲疑了,緩緩地再上前兩步,他們就看到了那泛著金屬光澤的獸口吞肩,麒麟獸口,怒目圓睜,霸氣凜然。 再然後,便是那兵士們的一身鐵甲,胸間圍著金腹獸抱肚,系以紅色麂皮絛。無數片打磨得珵亮的黃銅甲片綴成的甲身映著血色夕陽金光燦爛。 劉光業站住了,驚愕地看著草平線上平空而現有如天兵的整齊隊伍,突然甩開左右的攙扶,大步衝上坡頂,這一下,他終於看清了對方的全貌。 矛戟如林,刀盾如潮,戰裙披在寬厚的馬背上,一匹匹戰馬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約三百餘騎正成錐字形衝鋒陣列排布在那兒,軍容嚴整,無人喧嘩,軍威喧赫,如烈火升騰。 劉光業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看著騎士們頭頂上一簇簇火紅的盔纓,心頭的火苗子一寸一寸地縮了回去。 他旁邊這些土兵,如果拉進深山老林,倒是足堪一戰,可是在這片大草原般的場地上,怎麼跟人家打?只能是一面倒的大屠殺啊! 馬橋頂盔掛甲,肅立於陣前。 他本來接到報信,說是劉光業帶著土兵要去屠殺那些被帶進宋府的謝蠻人證,馬上召集兵馬便去救援,誰料剛趕到一半,前方哨騎就來回報,土兵並未屠殺謝蠻,而是奔著這邊來了。 馬橋立刻止住三軍,原地列陣,雖然他現在擺出的是攻擊陣形,其實這只是習慣使然,究竟要怎麼辦,他也不知道。眼下對方意圖不明,畢竟這不是敵國軍隊,他總不能一聲令下,就喝令殺人吧。 馬橋微微側了側身子,向身邊一名小校問道:「楊欽差趕上來沒有?」 那小校答道:「卑職去報訊時,欽差剛剛入浴,一聽消息馬上更衣,想必就快到了。」 馬橋微微點點頭,又在馬上坐直了身軀:「既然如此,那就耗著吧!」 須臾,就見數騎快馬護著一輛只有傘狀頂蓋,如秦漢時期風格的馬車遠遠馳來。馳到近處,只見那幾匹馬上坐著的正是宋楚夢、宋萬游叔侄和他們剛到宋府時,接風宴上見過的幾位宋家長輩。 至於那輛秦漢古風的華蓋車上坐著的卻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老人看來至少年逾九旬,滿臉皺紋,皮膚上有許多褐色的老年斑,這些人剛一趕到,宋楚夢和宋萬游就急急下馬,攙扶那老人下來。 原來這老人是目前宋氏家族當家人中年歲最長、輩份最尊的一位。宋楚夢和宋萬游聽說兩位欽差要在他的府上開戰,嚇得魂飛魄散,他們當時正向這位老祖宗請安,老祖宗聞訊,忙叫他們載著自己來了,想著以他偌大年紀,兩位欽差怎麼也能給他幾分面子。 劉光業站在坡上,看見宋家的人趕到,而且連他們的老祖宗都請出來了,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這老傢伙都快活成人瑞了,有他在,楊帆怎麼也不敢太過放肆,再讓他難堪的。 劉光業把手一擺,便挺起胸膛,邁著穩重的步伐向山下走去。 輸人不能輸陣,何況這一番興師問罪,有宋家的老祖宗出面,就算落了下風,楊帆也未必敢再扁他一頓。就算是官也要尊老敬老的,楊帆還能幹出多麼過份的事來? 不過劉光業走出幾步,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兒,扭頭一看,差點連鼻子都氣歪了,雖然他的鼻子已經被楊帆扇歪了。 身後那些土兵泥胎木塑一般站在坡上,竟無一人跟他下來,就連牛一郎和另一個執役,身為御史台的人,居然也站在那兒神色猶豫、目光逡巡,不敢隨他下來。劉光業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牛一郎二人這才不情不願地硬著頭皮跟下來。 宋家老祖宗被攙下馬車,顫巍巍地向馬橋拱手,用蒼老的聲音喚道:「這位將軍,因何在老朽家中列陣舉兵啊?」 馬橋哪敢當這麼大歲數的老人家一禮,這麼大歲數的人,如果上了朝連皇帝都不用拜的,皇帝還要給他賜坐。 馬橋趕緊滾鞍落馬,向老人家深施一禮,他也不便是說誤聽了消息,以為劉光業要對謝蠻下手,只管把事情往楊帆身上推,說道:「老人家,小將只是奉命行事。楊欽差片刻就到,究系如何,還請老人家問過我們欽差大人。」 「我也是欽差,你身為朝廷將領,竟敢列陣與我對峙!」 劉光業怒氣沖沖地說了一句,馬橋卻充耳不聞,只是退了一步,按刀站在馬旁。 劉光業訕訕然,籍著向宋家老祖宗見禮,掩飾他的尷尬。 不一會兒,楊帆打馬如飛向這邊趕來,他剛剛脫得光潔溜溜,跳進浴桶想洗個澡,就有士兵來報信了,匆匆擦淨身子穿上衣袍便趕來了,身上倒還沒有什麼,頭髮是濕的,因此沒有盤起,只是用一條布帶隨意挽個馬尾紮在腦後。 駿馬一馳,「馬尾」與馬尾隨風起舞,英俊瀟灑之中便透出幾分風流不羈的味道。 宋家老祖宗老眼未花,瞇著雙眼向他一瞧,便讚道:「好一個少年,好一副英姿!」 其實楊帆自從過了及冠便不算少年了,只是在偌大年紀的老人眼中,若說他是少年,旁人也不能說什麼。 楊帆趕到眾人面前,翻身下馬,宋楚夢忙上前為他引見,楊帆聽說是宋氏的老族長來了,倒也不敢怠慢,先上前向老人家見過禮,這才轉向劉光業,冷冷地問道:「劉御史興師動眾,意欲何為?」 楊帆不提還好,他這一說,劉光業怒氣復熾,劉光業憤怒地一指楊帆身後肅立的三百鐵騎,惡聲道:「你公器私用,意欲何為?」 楊帆眉頭微微一挑,道:「本官奉旨出京,這一旅之師就是本官的護衛,有人明火執仗、殺氣騰騰而來,本官的侍衛起而警戒,何謂公器私用?倒是閣下,這百餘名土兵,何嘗不是朝廷兵馬?你領著他們直撲本官居所,意欲何為?」 劉光業指指自己腫脹的臉龐和歪掉的鼻子,大吼道:「你說我意欲何為?你說我意欲何為?楊帆,你為官不尊,毆打御史,這件事,我絕不會與你善罷甘休。」 楊帆冷笑一聲,正欲反唇相譏,宋萬游忽地聳然叫道:「咦?出什麼事了!叔父,你快看!」 他大叫大嚷的向遠方一指,眾人聞聲望去,就見暮色沉沉的天空一角,有一道濃濃的黑煙筆直升起,因為此時無風,那煙凝而不散,只是隨著上升漸漸瀰漫開來,變成上粗下細仿若一隻棒棰似的東西,矗在半空中。 宋楚夢臉色一變,失聲道:「難道有人攻城麼?怎麼會有人攻城!」 這道濃煙,是宋家仿照朝廷的烽火設置於四城的,燃燒的也是易漚濃煙的牛糞馬糞。這道烽煙倒不是為了向別處報訊,而是因為巴江縣城雖窮鄙簡陋,地方卻不小,梆子銅鑼一類的東西難以起到有效的傳訊效果,所以才弄了這『日為烽煙夜作烽火』的示警訊號。 身為宋家的當家人,宋楚夢當然明白這烽煙意味著什麼。 宋家老祖宗臉色一緊,連忙吩咐道:「楚夢,你快去瞧瞧,是意外點燃還是怎麼。萬游,速速召集城中丁勇,以備不測!」 宋楚夢叔侄倆連聲答應著,跳上戰馬飛馳而去。 楊帆和劉光業剛剛產生對峙,謝蠻兩峒三溪一十九寨的勇士便來攻城了,這等情況下,兩位欽差勢必不能再自相殘殺,劉光業趁機下台,就想領了他的土兵退回自己居所。 就在此時,胡元禮來了。 胡元禮和孫宇軒把那些謝蠻少女和孩子們領到別處,留下孫宇軒照看保護,胡元禮則趕來見楊帆。 他手裡還拿著已經做好的筆錄,雖然還只是記錄了寥寥幾人的口供,可是他們所敘述的劉光業帶土兵闖進山寨,肆意掠奪財富、恣意姦淫女子,但遇反抗,立即指認對方為流人叛黨,殘忍殺戮的樁樁罪行已是令人怵目驚心。 胡元禮趕到,見雙方無事,這才放心,順手就把已經做好的筆錄遞給了楊帆,楊帆隨意翻看了幾頁,煞氣頓時直衝泥丸。 他原還以為那些土兵只是奉命行事,所有罪孽都在劉光業一人,如今見了這份筆錄,才曉得在劉光業這個惡魔的薰染下,山坡上那百餘名土兵也都變成了真正的魔鬼,犯下了無窮罪惡。 楊帆冷冷地抬頭,掃了草坡上的土兵一眼,最後一縷夕陽正映在他的眸中,血色殷殷。 劉光業同宋家老祖宗見過禮,正要就坡下驢回轉居處,楊帆森然道:「劉光業,你不能走,也走不得!」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章 一個都不能少 劉光業站住腳步,乜著楊帆道:「怎麼?」 楊帆向他一指,沉聲喝道:「把他拿下!」 劉光業驚怒道:「你敢!你我同為欽差,你憑什麼拿我?」 「就憑這個!」 楊帆也不動怒,只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卷聖旨,這些重要的東西他一直是隨身帶著的,方才匆忙之間也沒忘記。 楊帆把聖旨高高擎在手中,大聲道:「聖上有密旨一道,授予楊某特權:監察諸道御史,發現作奸犯科、民怨深重者,可先斬後奏!」 馬橋雖然驚奇於楊帆的提前發作,卻是毫不怠慢,把手一揮,兩個心腹校尉便衝上前去,一把摁住了劉光業。 劉光業又氣又急,大罵道:「本官怎不知有這道密旨?楊帆!你假造聖旨,罪在欺君!」 轉眼看到牛一郎二人呆若木雞,劉光業又罵:「你們兩個蠢貨,還待著幹嗎,快來救我!」 楊帆道:「這兩個人,一併拿下!」 馬橋又把手一揮,四個校尉衝上去,不由分說將牛一郎二人也扭住了手臂。 宋家老祖宗見此情景,驚駭不已,連忙道:「兩位欽差,兩位欽差,不可傷了和氣,不可傷了和氣。你們兩位……」 楊帆走上前去,對他和氣地道:「老人家,你們宋氏世代居住於此,鄉里鄉親,如同一家,相信也不願意自己的家鄉被一個酷吏貪官攪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晚輩來時路上,就聽說因為劉光業的暴行,使得蠻州百姓民怨沸騰,今烽煙已起,若是有人攻城,恐怕劉光業脫不了干係。晚輩這麼做,是為了平息蠻州民憤,於宋家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老人家的話,晚輩本不該不聽,只是此事干係國法,還請老人家不要過問,晚輩會妥善處理此事的。」 「這……這……」 人老成精,宋家這位老祖宗別看年紀大了,心眼動的卻一點也不慢,他可不相信同為朝廷官員,楊帆敢假冒聖旨來擒拿另一位欽差,紙包不住火,這麼做早晚露餡。 如果這聖旨是真的,那他就用不著管了。再說,劉光業在蠻州的所作所為,宋家人真的毫無怨憤?他方才作勢勸解,只是擺明宋家的態度,這樣的話,將來不管是楊帆一派得勢,還是劉光業一派得勢,都和他宋家沒有關係。 如今漂亮話已經說完了,老人家便連連歎息,一副無能為力的模樣,由他的子孫們扶著,上了他的華蓋輕車,逕直離開了。 宋家這些人一走,現場便只剩下楊帆的人,只是胡元禮雖是楊帆一夥,卻不可能參與楊帆的機密,馬橋雖然滿腹疑竇,現在還是不能發問。 草坡上的土兵見他們倚為憑仗的劉欽差叫人捉了去,又見三百禁軍軍容嚴整,一見就叫人心神摧折,哪有勇氣作戰,便打了退堂鼓,兩個頭領核計了一下,就想領著人撤退,楊帆一見他們陣容移動,馬上命令道:「圈住他們,誰敢妄動,格殺勿論!」 馬橋訝然看了楊帆一眼,楊帆重重一點頭。 兩人做了多年兄弟,彼此知心會意,楊帆只是點了一下頭,馬橋就已明瞭他的決心,雖然還是一頭霧水,他還是馬上做了決定。 馬橋把命令一下,手下令旗揮動,三百鐵騎一磕馬腹,韁繩輕抖,肅立如山的軍陣突然動了,雖只三百人,徐動如林,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片刻功夫,三百騎就由徐動變成疾馳,一人負責三丈方圓的距離,整個兒散開來,把那一片山坡團團包圍,一個個驍勇的禁軍騎士高擎長矛纓槍、或者刀盾互擊,敲擊節奏,殺氣凜然。 那些土兵惶惑地站住,陣形散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宋萬游帶著幾名親兵遠遠馳來,一見連劉光業都被擒下了,不禁大為驚訝。 楊帆不容他問,搶先問道:「明公,城頭燃起烽煙,究系何故?」 宋萬游道:「兩峒三溪共十九寨謝蠻丁勇反了,現在正在攻城。他們說……說……」 楊帆眉頭一皺,道:「說什麼?明公何必吞吞吐吐?」 宋萬游也是真的惱恨劉光業給他家族帶來莫大麻煩,反正此事與他無關,看模樣劉光業又做了楊帆的階下囚,便把心一橫,道:「他們說,他們反,不為反朝廷,只為反欽差。還喊什麼『不殺狗欽差,便屠巴江城!』」 楊帆眉頭一皺,明知故問地道:「本欽差剛到巴江,自問不曾在本地做過任何一點天怒人怨的事情,他們為何反我?」 宋萬游尷尬地道:「這個……,欽差說笑了,巴江城裡,現在又不止……不止一位欽差。」 「哦……」 楊帆一笑,說道:「既然這狗欽差指的不是我,那就是指他了!」 楊帆指了指被兩名士兵押著,腰都直不起來的劉光業,神色突然一正,說道:「本官剛剛看過胡御史的訊問筆錄,所書罪行雖只冰山一角,可是劉光業在蠻州的所作所為,已可見一斑了!」 楊帆道:「胡御史!」 胡元禮拱手道:「下官在!」 楊帆道:「情況緊急,若不及時制止,恐黔中道諸蠻之反,便成燎原之勢。你馬上和宋縣尊上城樓安撫城下百姓,告訴他們,劉光業在蠻州所犯的罪行,他們所受的委屈,皇上聖明,已然知曉,特派欽差大臣前來處理。叫他們停止攻城,一時三刻之內,我們一定給他們一個交待!」 胡元禮怔了怔,應道:「是!」旋即又壓低聲音,道:「楊郎中,雖有聖旨,謹慎從事!」 楊帆啟齒一笑,也低聲應道「胡兄放心,楊某省得,先安撫了城外的亂民再說,否則真要生起大亂,你我難辭其咎!」 胡元禮深以為然,點頭道:「是!我這就與宋縣尊同去!」 宋萬游猶猶豫豫還拿不定主意,已被胡元禮扯著,騎馬離開了。 這時,馬橋才湊近楊帆,低聲道:「你怎又改了主意!」 楊帆沉著臉道:「因為,我原想殺的,只是劉光業一人!」 馬橋一驚,道:「那現在?」 楊帆緩緩揚眸,向山坡上聚成一團的土兵們冷肅地一掃。 馬橋倒抽一口冷氣! ※※※※※ 孫宇軒把那些童子和少女帶離原處,避到一片草坡下,像只護雛的老母雞般獨自守在外側,不安地走來走去。 胡菲姑娘走過來,擔心地道:「那個狗欽差氣勢洶洶的,是去殺楊欽差的麼,他……他要是殺了楊欽差,會不會調轉頭來就殺我們滅口?」 孫宇軒「嗤」了一聲道:「就他?他能殺得了瘟郎中才怪,楊帆那小子豈是善茬兒。只要楊帆不死,又豈會坐視他來殺你們。」 胡菲「喔」了一聲,道:「這個楊欽差,很厲害麼?」 孫宇軒脫口道:「那當然,在我們刑部他是蠍子拉屎獨一……,咳咳!當然啦,他雖然厲害,我也不差。只不過這次出京,他是正使,規矩擺在那兒,我不便擅自出頭作主罷了。」 胡菲聽了兩眼發亮,興奮地道:「那……狗欽差去找他的麻煩,他會不會一刀把狗欽差宰了?我看他脾氣大的很呢。」 孫宇軒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那怎麼可能,你想的太簡單了。劉光業好歹也是一位御史,怎能說殺就殺。楊帆打他一頓可以,想殺人,他是承擔不起這個後果的。不過你不用擔心,那劉光業犯下如此惡行,我回京後,一定會替你們上奏皇帝,彈劾於他的!」 孫宇軒舔舔嘴唇,忍不住又問:「那啥……剛才的詢問被打斷了,我的問題還沒問完。你……咳咳,有心上人了麼?」 胡菲聽了他的話又好氣又好笑,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念念不忘這個問題?不過轉念想想,她不過是山寨一蠻女,這個從大周京城裡來的漢人大官居然對她如此癡迷,不覺又有些得意與感動。 一句話兒衝到嘴邊,忽又被她硬生生嚥了回去,只向孫宇軒調皮地一笑,嫵媚地道:「心上人呀……,你猜!」 孫宇軒酸溜溜地道:「姑娘冰肌雪膚,玉軟雲嬌,天姿靈秀,仙材卓犖,豈能沒有傾慕者,想必……早就有了心上人了吧?」 聽了他這麼多的溢美之辭,胡菲姑娘有點不好意思了,羞羞答答地低下頭,輕聲道:「人家哪有你說的這麼好?」 孫宇軒急了:「那你究竟有沒有心上人吶?」 「孫郎中,孫郎中!」 被他派去探訊兒的一個書吏提著袍袂,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來,氣喘吁吁地道:「孫郎中,我……我找到楊郎中了。」 孫宇軒一喜,看看那人身後,並無一兵一卒隨來,不由怒道:「不是叫你稟明楊郎中,派些兵丁保護人證麼?」 那人站定了身子,喘息著道:「不……不用派人來了,那百餘名土兵被……被砍死好幾十個,剩下的不敢反抗,全……全被捆了,連……連劉欽差都被五花大綁地押走了,說是……說是要公開處斬,以息民憤!」 「啊?」 孫宇軒聽的直起了眼睛,失聲道:「殺頭?」 胡菲瞟了他一眼,小聲道:「我看這位楊欽差比你說的要厲害許多呀!」 孫宇軒馬上挺起胸膛,正色道:「姑娘有所不知,孫某身為副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而矣。若我是正使,一樣會毫不猶豫地砍了劉光業的狗頭!」 一句話說完,他便攥住那書吏的手腕,把他拖出老遠,緊張地問道:「楊郎中真要殺劉光業,不是吧?」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一章 你敢?你真的敢! 巴江縣城的城牆並不高,低矮的城牆,一些夯土處已經出現了裂縫,一段段城牆上長滿了雜草,持著梭槍竹箭的壯丁在城頭上跑來跑去,神色十分緊張。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放眼望去,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如滿天繁星。城牆下燃著幾大堆篝火,還有人不斷拖來整棵砍下的大樹充作木材投進火堆,火苗子幾乎竄到城頭那麼高,熱力更是烘得城頭一大片地方無法站人。 城上城下,一片通明。 兩峒三溪十九寨的苗人對楊帆是完全相信的。苗人性情直爽,他們一旦相信了一個朋友,就絕不會輕易懷疑朋友的用心。他們相信棵蠻族長,所以對這位族長贈送狼牙項鏈的楊帆便也深信不疑。 那項鏈並不是落在誰手裡都能成為信物的,棵蠻族長在把它送人之前,早在上面鐫刻了一些外人看不懂的暗記,這些暗記與謝蠻族的一些暗記是相通的,只有他們精通本族文字的巫師或酋長才能看明白那些暗記,從而確認持有者是否就是被贈予者。 楊帆確是被贈予者,所以他的為人就值得信任。 可是自從城頭喊話,叫他們暫停攻城,必會給予他們一個交待開始,已經隔了很長時間了,城上再沒有別的表示,也始終不見楊帆出現,城下的人開始沉不住氣了。 他們與楊帆原來商定的是打進城去,趁亂襲擾一番,製造足夠的聲勢,然後天明前撤離,接下來的事交給楊帆。如今的變故並不是楊帆事先與他們約定的,楊帆又始終沒有出現,眾頭領不禁生疑:「這真的是出自於楊帆的主張還是宋家的詭計,他們意圖拖延到天明麼?」 幾位峒主、溪主和寨主聚在一起研究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決定不再等了,如果城上沒有進一步表示,那就繼續攻城。 其中尤以胡菲姑娘的父親態度最為激烈,他家裡四個兒子,就這麼一個姑娘,一個家庭兒子多了,女兒便成了心肝寶貝,女兒被抓進城去,落在那些禽獸兵手中,如果不及時救出來,天知道她會遭遇多麼難以想像的悲慘下場,作為父親,真比誰都著急。 他帶來的兩個兒子,也就是胡菲姑娘的兩位兄長,也是手持苗刀,殺氣騰騰,不斷蠱惑各位頭人讚成他老爹的意見。 主持會議的兩峒峒主也沉不住氣了,他把一根用來撥弄火堆的木棍一撅兩斷,厲聲道:「不理會他們了,攻城!」 號令一下,城下的吶喊廝殺聲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在靜謐的夜空下格外清晰。 黑壓壓的夜色中,一具具簡易雲梯被抬了出來,等趕到城下時,已被火堆照得清清楚楚。他們有意利用巨大的火堆所產生的向上翻騰的熱浪,使得此處城頭無法站人,並選擇這些地方用以攀登,但他們的動作也就因此容易被人看見了。 城下,一枝枝竹箭向城上飛去,城上的人也後退了一段距離,避開洶湧的熱浪,將一枝枝竹箭拋射下來。 箭雨潑下來的時候,攻城的勇士已經舉起了籐盾,這種竹箭輕飄飄的穿透力不強,全憑上面淬煉的毒藥傷人,籐盾完全擋得住。 宋楚夢穿著一身籐甲,緊張地守在城上,城池一旦攻破,損失的可是他宋家的財產和安全,宋家有幾位長輩都住在城裡,尤其是宋家老祖宗為了治病也搬來了此處,雖然攻城的謝蠻口口聲聲只誅狗欽差,可誰知他們一旦攻進城來,會不會失去控制。 自從他轉達了楊帆的意思之後,攻城停止了,宋楚夢心中很是鬆了口氣,可是左等右等不見楊帆趕來,眼見安撫無效,謝蠻又要攻城,宋楚夢的心都揪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群人從運兵道飛也似的衝上城頭,二話不說就把手中提著的東西擲下了城牆。 「通通通!」 數十顆圓乎乎的東西摔到城牆下,骨嚕嚕地滾出好遠,城下的謝蠻勇士只道城上拋下了什麼厲害的秘密武器,急忙舉盾戒備,可是半晌也沒發生什麼事,他們稍稍移開籐盾定睛望去,熊熊火光下才看清城頭擲下的是一顆顆人頭。 謝蠻武士有些發怔,他們還沒有攻上城去,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人被俘虜,也沒有屍體遺在城頭,那這人頭是哪兒來的? 「女兒啊!菲菲!我的菲菲!」 老胡最先反應過來,老淚縱橫地扔了盾牌,撲上前去撿起了一顆人頭,老胡捧頭在手就著火光一看,是個滿臉暗瘡的一個男人,老胡順手把人頭一扔,再撿起一顆,這人一口的黃板牙,牙縫裡還塞著一片菜葉,也不是! 胡菲的兩個哥哥也瘋了,丟了刀槍撲上去逐顆地認著人頭,認了一會兒,胡老大突然反應過來,叫道:「不對呀,咱們寨子裡被帶走的人不是阿婭(女孩)就是得苟(兒童),這些人頭怎麼都是成年的漢子,而且……一個也不認識啊。」 胡老二一聽用力拍了一下腦袋,附和道:「對啊!阿爹,此事必有蹊蹺!」 老胡回過味兒來,仰頭向城上看去。 就在此時,城頭打出了無數的燈籠火把,本來城頭就被巨大的篝火堆照的通明,只是篝火燃燒的地方熱浪上衝,實在站不住人,上面的人只能在熱浪噴湧不到的地方露面,那裡光線要暗一些,這回城頭也打起火把便亮如白晝了。 「城下的謝蠻兄弟們,本官是欽差楊帆!」 一個清朗悠揚的聲音在城頭響起,城下的謝蠻勇士紛紛抬頭看去,就見一人立在城牆上,被數枝火把照耀著,未等城下騷亂再起,那聲音又趕緊道:「我這個欽差,並不是你們要殺的那個欽差,你們要殺的那個人,在這裡!」 畢竟知道他是棵蠻所信任的朋友,並且與謝蠻有密約的僅限於幾位首領,普通的謝蠻並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若不趕快說明,怕是要替劉光業被人問候無數聲祖宗,再伴以瓢潑大雨般的冷箭了。 楊帆用手一指,劉光業便被人押上了城頭,站在城牆上,五花大綁。也幸虧他是五花大綁的,那些弓箭手乍見如此情景,曉得必有變故,便凝而不發了。 可是那些家中有女子被劉光業帶去的土兵姦污的,家中有財物被他們擄奪的、房屋被他們焚燬的、因為拒絕交出與他們親如一家的流人或者抵抗擄奪姦淫而被殺死親人的,卻是兩眼赤紅,恨不得立刻撲上城頭,把劉光業活活咬死。 總算各部頭人一見這般情形,曉得變故是因楊帆而起,急忙約束著部下,才沒有發生人如蟻附、前赴後繼,只為一個爺們的壯觀景象。 楊帆也清楚此時此刻不能按部就班地打官腔,得特事特辦,具體的事情得等城下謝蠻的情緒安定下來再說,因此馬上提高聲音又道:「劉光業在蠻州的所作所為,朝廷已經知道了。此人秉天子旨意而來,悖天子旨意行事,罪大惡極,理當誅殺!」 劉光業被反綁雙手,嘴裡塞了兩個核桃,撐得根本合不攏嘴也說不了話,只能用無限怨毒的目光瞪著楊帆。 楊帆轉身看向劉光業,戟指喝道:「劉光業,以你所作所為,立殺、決殺、不可留!本欽差奉天子令諭,斬殺罪臣劉光業,動手!」 劉光業的瞳孔驀地放大,他口不能言,眼中卻分明問出了他最想說的一句話:「你敢?你真的敢!」 回答他的是一口雪亮的鋼刀,鋼刀一揮,一腔子熱血便「噗」地一聲噴上半空,一顆人頭摔到城下的泥地上。 一個大膽的謝蠻勇士跑到城下拾起那顆人頭,又一溜煙兒跑到一個火堆前,很多人圍過去看,片刻功夫就辨明了劉光業的正身。 劉光業去各家寨子裡作威作福、燒殺掠奪時都是親自帶隊,但凡見過他的人,又有誰能忘得了這個大仇人。 城頭,左右挾著劉光業無頭死屍的士兵被他腔子裡噴出來的血糊了一頭一臉。楊帆稍一擺手,二人便用力一推,無頭死屍栽下城牆,「通」地一聲沉重落地。 城頭上,宋楚夢呆若木雞。 楊帆剛上城頭時,因為有他解圍了,宋楚夢還由衷地感到欣喜,現在真是被嚇呆了。 他倒不是心疼劉光業,如果能殺,他也早把劉光業幹掉了。只是,一位朝廷大員、一方天子欽差,楊帆說幹掉就幹掉了,居然一點都不猶豫,這可真把宋楚夢嚇著了。如果他知道楊帆在姚州還幹掉了一位欽差,乃是一位殺欽差專業戶,只怕更要嚇得魂不附體了。 不錯,聖旨上的確是授予楊帆臨機專斷之權,可是自古以來,享有這種特權的欽差並不少,然而除非皇帝事先就已經授意他要去幹掉誰,奉旨欽差很少會擅自誅殺大臣。 皇帝授予你這種特權,其象徵意義遠遠大於實際意義,你今天依此特權斬了大臣,那沒問題,改天朝堂上變了風向,這也未必就不能成為別人攻訐你專權濫權的依據。可是楊帆……他真的毫不猶豫。 宋楚夢還在發愣,宋萬游畏畏縮縮地湊到他的面前,低聲道:「叔父,咱們的人……也被押上城牆了。」 「呃?」 宋楚夢如夢初醒,扭頭一看,就見每兩名禁軍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土兵,又把近一百名宋氏土兵推到了城牆上,密密匝匝地站滿了整整一面城牆,彷彿那面城牆陡然間又加高了一層。 一時間,城下上萬的謝蠻勇士也不禁摒住了呼吸……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二章 各有所圖 「砰!」 「砰!」 「砰!」 每一顆人頭落地,都像是一記沉悶的鼓聲,而所有聽著這「鼓聲」的人都一聲不吭,連呼吸聲都盡量放輕了。 偶爾會有一顆人頭落地時恰巧砸在一塊石頭上,「砰」的一聲就變成「噗嗤」一聲,彷彿摔爛了一個西瓜,讓城上城下的人眼角的肌肉都古怪地抽搐幾下。 沒有人想得到楊帆會有這樣的辦法來結束這場戰亂,一顆接一顆的人頭摔落,把城下謝蠻心中的怒火、悲憤漸漸湮滅,胸臆中湧起的,只剩下無盡的哀傷。 仇人授首,仇人頭落,曾被他們禍害過的謝蠻族人一個個淚如雨下。 宋楚夢和宋萬游叔侄倆站在城頭像在打擺子,身子抖個不停。 每一刀揮起,都像是砍在他們的脖子上,砍得他們心驚肉跳。 楊帆若無其事地站在他們旁邊,對眼前的一切毫無反應。 他在突厥戲弄過吐蕃人的大相,讓吐蕃王相從此撕破了那塊遮羞布,整天只顧尋找對方的罩門,想要狠狠咬上一口。 這一次王孝傑兵發安西四鎮,能一舉擊潰吐蕃和突厥聯軍,吐蕃沒有派出屢敗王孝傑的軍神論欽陵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而不讓論欽陵掛帥,就是因為吐蕃王對他的猜忌,不想讓他再掌兵權,這其中有誰能想得到幾年前楊帆在吐蕃城裡做的那一場小小遊戲? 吐蕃之行,楊帆沒有驚天動地的作為,可是那一場變戲法般的遊戲,其影響之深遠、影響之巨大,卻不只關乎一城一地之得失,甚至關乎到幾個國家的國運,古往今來,多少人有這般本領? 善戰者無赫赫戰場。 他在薛延陀,也曾把突厥聯軍戲弄於股掌之上,不但成功地挑起了突厥內部帝后兩族之間的紛爭,而且十萬南征大軍倉惶奔突,來而復返,損兵折將,足足丟下近半數的勇士,以致突厥迄今尚未完全恢復元氣。 在朝中他又做了多少事?多少風波背後有他的身影?多少權臣或升或遷,都有他暗中的作用?那些,於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驚濤駭浪、掀天之波!眼下只不過殺了一個御史、百十個土兵,雖可唬得城下城下上萬謝蠻面無人色,於他而言,卻不過是見了一道淺淺溪流,實在談不上什麼壯觀。 楊帆負手站在那兒,還與宋楚夢談笑風生。 不過他臉上雖然帶著笑,聲音卻隱隱透著些責備和嚴厲:「使君與明公並不曾與劉光業同流合污,可以說,對他在蠻州的種種所為,兩位也是心懷不滿與反對,可惜……不曾付諸行動,反而借兵與他,縱使他犯下如此惡行!」 楊帆的語氣低沉了些,說道:「如此,你們雖未為惡,卻難免縱惡之嫌。兩位,你們是一方大族首長,當保百姓平安,如今卻未能履行自己的職責,愧對了百姓的奉養啊!」 「噗!」 前面又是一聲快刀過頸的響聲,宋楚夢和宋萬游叔侄齊齊打了個哆嗦,連忙稱是。 城頭喊話聲起:「楊欽差有言,今楊欽差上承聖意,下念黎庶,誅殺一眾奸惡,還你等公道。各位鄉親激於忿念,嘯聚於城下,今奸惡已除,你等當速速退去,勿再生事端。若峙而不退,難逃叛亂之名,到時朝廷大軍一到,立刻齏粉! 各峒、各溪、各寨首領各自約束本部,立即返回山寨,欽差不會派一兵一卒追趕。今日圍城之舉,亦可由我家欽差替你們稟明皇帝,以祈寬宥!明日,我家欽差將親赴山寨,與你等磋議善後事宜,我家欽差將匹馬單槍,獨自前去,以示誠意!」 是夜,兩峒三溪一十九寨苗蠻,潮水般退卻! 火把如火龍,繼而散作滿天繁星,隱入重山密林,終至不見。 一場大亂,彌於無形。 ※※※※※ 宋家老祖宗坐在一張籐木椅上,默默地望著簷下串成了線的雨水。 這一場雨,把暑氣一掃而空,有了一種清涼之意。 老人年紀大了,所以宋萬游很體貼地給老人家膝上搭了一條毯子。 廊下開著一叢金花茶,葉片深綠,如皮革般厚實,狹圓的葉片被雨水淋得油亮油亮的,鋸齒狀的葉片邊緣微微泛著一抹白。一朵朵金花耀眼奪目,晶瑩油潤,彷彿塗了一層蠟,有一種半透明的質感。 杯狀的、壺狀的、碗狀的花朵嬌艷多姿,秀麗雅致,就像站在廊角亭柱下的兩位黃衫侍婢一般美麗動人。 宋楚夢和宋萬游分別站在老人家左右。 宋楚夢歎息道:「孫兒作夢都盼著那劉光業早些離開我蠻州,卻沒想到,最後會用如此激烈的手段來解決。不過,好在一切有楊帆擔待。」 宋萬游也笑了,欣然地看看灰濛濛的天空,那天空下被雨水洗得澄碧一片的花圃園林,愜意地道:「這場雨下得好啊,把一切血腥都洗得乾乾淨淨,還了咱蠻州一個清平世界。」 老人雙眼半睜不睜的,看著眼前雨簾下搖曳的金花茶似乎正神遊物外,兩個晚輩沾沾自喜的話卻一字不漏地傳進了他的耳朵,老人忽然輕輕哼了一聲,宋楚夢和宋萬游連忙欠了欠身子,閉上了嘴巴。 老人沉默有頃,方緩緩地道:「誰說一切都結束了?」 兩人又欠了欠身子,不敢多話。 老人歎息似的道:「這場風雨,才剛剛起來,才剛起來啊……」 宋楚夢和宋萬游對視了一眼,有些疑惑不解,卻不敢追問。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們記住,朝廷讓做什麼,咱們就做什麼。誰坐朝廷,咱們就聽誰的!這樣,不管誰做了朝廷,都放心咱宋家,也不會因為前事而怪罪咱宋家。你們以前做的很好,以後還要如此,這是我宋家基業可保萬世的根本!」 宋楚夢和宋萬游一齊欠身道:「是!謹遵老祖宗訓示!」 風雨飄搖如煙,將整個苗寨都籠罩在霧一般的山雨之中。 一幢幢苗樓依山而建,鱗次櫛比,楊帆所在的苗樓就建在山坡上,典型的苗樓風格,兩層的木質小樓,二樓分為三間,中間是外探的竹欄杆,敞開式的,坐在裡面,可以將樓外風景一覽無餘。 山下是一塊塊不規整的山田,一道銀亮的小河穿行其間,不見其首,不見其尾,首尾都隱沒在雨霧裡。又有一條小路從一座座苗樓中蜿蜒繞過,一直探到山下的小河旁,又穿過小河蔓延到對面的青山之中,彷彿一條土黃色的長蛇。 樓簷下掛的有風鈴,風鈴不多,一共只有七隻,但是有風,所以七隻風鈴奏響的聲音便此起彼伏,交織出一首節奏永不重複的樂曲。 雨打在屋簷下,由稀而密,由密而稀,時而叮叮噹噹,時而淅淅瀝瀝,彷彿那清脆的風鈴聲的和音,於是那清脆之中便帶了幾分柔和,讓這大自然的妙手奏起的美妙樂章更顯迷人。 楊帆面前坐著一個中年人,這是一個中年漢人,在他手邊放著一個褡褳,看裝束看模樣,就像一個行腳商人,只是一個行腳商人出現在大山重重的苗寨,這就透著些古怪了。 楊帆一邊欣賞雨中苗寨的目光,一邊聽他說話,等他說完之後,楊帆收回目光,回首望去:「這麼說,都安排好了?」 行腳商人臉上帶著商人特有的笑容,回答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楊帆微微一笑,道:「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行腳商人微笑道:「楊郎中早該放心的,你要做的,只是因其勢、借其勢,掘一條河渠,渠成,水自到!而這水,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一件難事……」 行腳商人也向樓外的雨幕望了一眼,輕輕伸出一隻手去,讓那清涼的雨水淋到他的手上,再從指縫間流下,悠悠地道:「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芥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誰,也小覷它不得!」 楊帆知道他這番話說的是龍,也知道他這番話其實指的是誰。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半壁江山可定!」 行腳商人收回手來,看向楊帆:「聽說郎中此行結束還要去長安的,那咱們就長安見吧。事情緊急,我還得馬上趕回去。」 「好!」 楊帆站起身來,行腳商人微笑著起身,對楊帆道:「楊郎中這條渠掘的甚好,幾位老人家都很欣賞。到了長安後,或許會有貴人想見見足下!」 楊帆拱手道:「榮幸之至!」 行腳商人舉步向門口走,楊帆突然問道:「足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卻還一直不曾通報過你的名姓。」 那人「啊」了一聲,道:「是了是了,在下莽撞!」 他回過身來,向楊帆鄭重一揖,道:「在下姓林,名子雄,見過楊郎中!」 楊帆眉頭一挑,道:「真名?」 林子雄微微一怔,隨即啞然失笑,道:「在下並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名字……自然是真名字!」 一幢樣式完全相同的苗樓,同樣是二樓的圍欄處。 胡大、胡二、胡三、胡四,陪著孫宇軒孫郎中正在喝竹筒酒,孫宇軒喝得臉如猴□,兩眼發直,還不忘向他預定的四個大舅子小舅子介紹至關重要的一件事:「孫某……孫某的妻子前年春上病故後,孫某一直單身……」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三章 我要殺了他 楊帆並沒有在苗寨逗留的太久。 劉光業死後,蠻州的大患和動亂的可能便宣告解除了。 謝蠻相對於烏蠻和白蠻乃至嶺南道的狸僚來說,性情要溫和柔馴的多,楊帆趕到時蠻州大亂才剛起了一個苗頭,隨即便被他以雷霆手段果斷平息,所以這裡的亂子比起姚州要小得多。 接下來,楊帆就該去嶺南了。 楊帆還在姚州的時候,嶺南道戰亂就已開始。 從劍南道到黔中道,再到嶺南道,由西向東,朝廷的控制力量是逐步加強的,狸僚雖然團結,但是武裝力量比起朝廷兵馬卻弱小的多,楊帆雖還不清楚嶺南道目前的情況如何,但他估計最大的可能就是已塵埃落定。 「叛亂」很可能已經被平息,狸僚部落的力量是不足以對抗朝廷的,他們很可能已經投降,楊帆就算現在匆匆趕去,大概也只能於滿目瘡痍、遍地血腥之中,看到萬國俊那張得意洋洋的臉,聽到他放肆的大笑。 但是嶺南,楊帆一定要去,那裡的戰鬥雖然已經結束了,但是一場關係到遙遠的未來的戰役,卻剛剛拉開序幕…… 這幾天,楊帆與胡元禮、孫宇軒分別會唔了多位謝蠻首領。 沒錯,是分別會唔。 按照楊帆的說法,他們有重要使命在身,馬上還要趕赴嶺南道巡視,不能在此地耽擱太久,所以安撫謝蠻的事情必須加快步伐,因此從遠遠近近各處山澤趕來的峒主、溪主、寨主們,以及黔中道的各地官員們,他們必須分別接見。 楊帆是正使,理所當然地承擔了最艱巨的任務,由他本人來接見那些滿腔怒氣的苗寨首領們,聽他們訴苦水、洩憤懣,並進行安撫。胡御史則負責接見各地來請見的官員,這些官員有流官、有土官,但是不管流官還是土官,因為有朝廷委任的官職在身,所以言談舉止還是比較客氣的。 至於孫宇軒,楊帆交給他的任務更簡單,雖然劉光業已經死了,從他們已經掌握的劉光業犯下的罪行,足以確定他被處死是罪有應得,但是要上報朝廷的奏章,還是要詳細寫明劉光業在趕到蠻州後所做下的一切經過的。 這些事就交給了孫宇軒,由他隨時傳訊證人,整理口供。 三天後,一些住在更偏遠山區的謝蠻頭領還沒有趕到,楊帆就決定離開黔中道,趕赴嶺南道了。 楊帆決定把胡元禮留下繼續未盡的善後事宜,自己和孫宇軒趕往嶺南。 龍武衛的鐵騎候在苗寨下的小河旁,楊帆和孫宇軒作遠行裝束,在留守的胡元禮以及苗寨頭領們的陪同下沿著如蛇的小路漫步向山下走去。 青山翠綠,流水淙淙,遠行的人已整裝待發。 「各位首領,請留步吧!」 楊帆回身拱手,向眾苗寨首領含笑致意,同時交換了一個只能意會的眼神,眾苗寨頭領心領神會,紛紛還禮致意。 楊帆又對胡元禮道:「胡兄,黔中道未盡事宜,就勞煩胡兄了。我們此去嶺南事了,便與胡兄定在荊州會合吧。」 胡元禮微笑點頭:「楊郎中放心,此間未了事宜,胡某一定處理妥當!」 楊帆點點頭,又向眾人抱拳一禮,回首對孫宇軒道:「孫兄,咱們走吧。」 孫宇軒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一雙眼睛在相送的人群裡掃來掃去,似乎想找什麼人,終至黯然一歎,怏怏地點點頭,隨著楊帆默默轉身。 有侍衛牽來馬,楊帆一扳馬鞍,縱身上馬,矯健的很。孫宇軒卻似靴重千斤,他依依不捨地回頭望了一眼山坡上的幢幢苗樓,輕歎一聲,這才抓緊馬鞍,抬起腳來。 就在這時,一縷歌聲在山間響起,聲音清脆的就像那山中翠竹製成的竹笛般悠揚,靈動的就似那飛上枝頭的百靈般曼妙: 「初相會來,惡吏手中哥護妹,鋼刀你為妹來擋,皮鞭你為妹來抗……」 孫宇軒差點一腳踏空把鼻子磕到馬鞍上去,他驚喜地回過身,循著那裊裊的歌聲尋找著她的人,他找到了,那是胡菲姑娘,不會錯,剛才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她。 「初相會來,好比鯉魚會大江,鯉魚得會長江水,魚水恩愛意情長……」 孫宇軒看到了,一幢苗樓,一片青翠,青青衣衫的胡菲姑娘站在青青樹下,彷彿苗山上最美麗最鮮亮的一片葉子,清悅的歌喉正是由她而起。孫宇軒激動地眺望著她的倩影,不知該如何是好。 山坡上靜了一會兒,胡菲姑娘歌聲又起:「採茶要采大山茶,採花要采杜鵑花。花開朵朵有人采,妹唱山歌無人答。」 她的歌聲裡不覺有了些幽怨傷心的意味,孫宇軒急得直搓手,奈何卻不知該如何安撫表達,唱山歌,他實在是不會呀。 陪著父親來為欽差送行的胡家四兄弟擠眉弄眼地低語了幾句,年方十一的三弟被推了出來,站到了孫宇軒的旁邊,攏起嘴巴替他唱道:「陽雀喜愛青山嶺,牛馬喜愛青草坪;蜜蜂愛花魚愛水,我愛阿妹口難開。」 山坡上胡菲姑娘的歌聲又帶了歡喜之意:「初進花園看海棠,好比范郎會孟姜;妹願做個孟姜女,久留恩愛遠傳揚。」 「魚在灘頭會了伴,鳥在山中遇知音。要做江河不斷水,不做竹筍早空心。」 「要學青松青到底,不學桃花一時紅。女:妹是蠟燭一條心,再不分花與別人……」 一場別開生面的對情歌在坡上山下此起彼伏地唱起來。 胡元禮和楊帆並肩站在一塊兒,手捻鬍鬚,搖頭晃腦地聽了一陣,笑瞇瞇地對楊帆道:「楊郎中,我看……還是請孫郎中留在蠻州,由胡某陪你赴嶺南去吧。可好?」 楊帆頗有禪意地一笑,道:「甚好!吾也正有此意,君子當有成人之美嘛。」 「呵呵呵……」 大唐的文官,少有愚腐者,兩人相視而笑。 「哥為妹來妹為哥,鳥為青山魚為河。春寒陽雀死在冷,要學鯉魚共條河……」 越來越是纏綿火辣的情歌聲裡,馬鈴聲聲,楊帆一行人的隊伍離開了苗寨,踏上了趕往嶺南道的山路。 山路崎嶇,一道九轉,長長的隊伍漸漸消失在青山深處,終不復見。 ※※※※※ 嶺南道,潘州府。 刺史府邸,如今已經做了欽差行轅。 萬國俊坐在上首,聽那手下倉惶報訊:「中丞,楊帆去姚州,黃景容死;去蠻州,劉光業死。如今,他又奔著潘州來了。」 「砰!」 一隻酒杯迎面飛來,正砸中他的鼻子,登時鼻血與酒水長流。 那人痛得眼淚都下來了,捂著鼻子莫名其妙地看著萬國俊。 萬國俊沉著臉色罵道:「你這意思,他來了潘州,本欽差也得死?他是掃把星轉世還是瘟神下凡,有偌大威風!嗯?」 那人這才明白中丞為何發火,連忙辯解道:「小的意思是說,此人來意不善,中丞當謹慎才是。」 萬國俊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劉光業、黃景容,這班蠢材,一向瞧不起本中丞,以為本中丞只能躲到來俊臣身後出謀畫策,哼!蠢人就是蠢人,他們懂個屁!」 萬國俊不屑地起來,負手而行道:「黃景容之死,在於釀成姚州大亂,劉光業之死,在於蠻州大亂將生。而嶺南呢?」 萬國俊如同一位偉大的帝王,把一隻手緩緩一揮:「潘州亂了,卻被本官彈指間便平息了,就連這潘州刺史府,如今都作了本中丞的行轅。如今嶺南道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他楊帆就是來了,能把本中丞怎麼樣,又有什麼借口對本官下手?」 萬國俊霍然轉身,把手一指,厲聲問道:「你敢反?」 兩側還坐了許多陪酒的地方官員和狸僚少數民族領袖,萬國俊所指正是一位戴著羽毛華冠的酋長,那人被他一指,唬得連連擺手搖頭。 萬國俊陡然又向左一指,指著另一位地方首領,揶揄地道:「那就是你想反?」 那人嚇慌了,刺史大人的頭還懸在刺史府外的高竿上呢,萬國俊這一指快把他的苦膽嚇破了,趕緊表白道:「不不不,中丞誅除奸佞,還一方太平,我等對萬中丞欽佩之至、恭敬之至。我等皆為忠良,怎麼會反?絕不敢反!」 萬國俊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本官於國於民,有功無過,誰敢殺我?誰能殺我?」 …… 「我要殺了他!」 少年攥緊尖銳的石片,「嚓嚓」地磨著,用與他的年紀不相稱的冷靜,冷冷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少年從身高上看約有十四五歲,只比成人低了一頭,骨骼粗大,身材魁梧健壯。可是看他的容貌,卻又充滿稚氣,似乎只有十歲上下。 此人正是潘州刺史馮君衡的兒子馮元一,今年剛剛十歲,只因天生骨骼粗大,生長迅速,所以身高體貌遠較同齡人成熟。 馮元一一面說,一面在大石上磨著一塊尖利的石片,看樣子是想把它磨成石刀,他的雙手已經被磨出了鮮血,但他卻似毫無所覺。 在他旁邊蹲著一個八九歲的垂髻少女,容顏清秀,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怯生生地道:「元一哥哥,他是欽差呢,你怎麼能殺得了他。」 「我不管!他殺了我爹,我就一定要殺他!」 馮元一恨迷心竅,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就只有這麼一個念頭了。 這個時候,楊帆的隊伍已經進入潘州範圍。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四章 千里來相會 「二瑤,你過來一下。」 一個穿著一身漿洗的已經發白的圓領青布長衫的中年文士遠遠地喚了一聲,摟著小裙子正抱膝蹲在馮元一身旁的小女孩回頭看了一眼,對馮元一道:「元一哥哥,爹爹喚我呢,我去一下。」 馮元一點點頭,繼續專注地磨著石刀。 小瑤跑到中年文士面前,仰起臉道:「阿爹,什麼事呀?」 中年文士輕輕歎了口氣,欲言又止,滿面愁苦。 這人名叫呂玄唔,本是刺史府中一個書吏,因為通文墨、善謀略,做事也謹小慎微、十分本份,所以甚受馮刺吏信賴。 馮刺史兵敗被殺後,萬國俊接管了刺史府,因為他只是個小小的書吏,倒是沒有被馮刺史,雖說家中一點薄財都被亂兵搶光了,好歹憂命無憂,如今受萬國俊徵用,依舊在這「欽差行轅」裡做事,安全方面是不用擔心的。 呂玄唔有心不說,可女兒年紀小不懂事,又怕她給家裡惹來禍端,呂玄唔只得摸了摸她的頭,歎息道:「二瑤啊,你……以後不要跟小公子走的那麼近了,避著他點兒,他……現在是犯官之後。」 小瑤眨眨眼,天真地道:「可元一哥哥不是壞人吶,再說,元一哥哥對我最好啦,怎麼會害咱家。使君過生日時不還說,我既然跟元一哥哥這麼好,將來乾脆就做了馮家的媳婦嗎,人家……家將來是要陪元一哥哥一生一世的!」 小丫頭說著,臉蛋上居然漾起一抹羞意。 小丫頭年紀雖小,這句話卻不是童言童語。 那時代女子十五歲就到了法定婚齡,而南方地區女孩子成親年齡就更小,其實即便到了年代,南方少數民族地區的一些女子依舊不等法律上已經向他們作出傾斜讓步的十八週歲,還是十三四歲就成婚,甚至十三四歲已經抱了娃兒。 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中耳濡目染,女孩子自然更加早熟,小瑤這句話說的可是誠心誠意。 呂玄唔聽了這句話心中更加苦澀,他是什麼身份,哪能高攀得上世襲刺史、儼然王侯的馮家?當初不過是馮君益生日慶宴上的一句笑談罷了。他這女兒如能嫁予馮元一做個側室,那都是他呂家祖墳冒了青煙。 可今時不同往日,馮家不止遭了大難,而且…… 呂玄唔憐憫地看了一眼還在一心磨著石刀的馮元一,輕輕歎道:「如果是以前,爹爹巴不得能攀上馮家……,可現在不成啊。二瑤,你元一哥哥已經淨了身子,要送進宮去做內侍的。」 說到這個,小女孩就不懂了,她眨眨眼睛,奇怪地問道:「阿爹,淨了身子,是什麼意思?」 呂玄唔欲言又止,又是長長一歎,說道:「總之,你不要和他走的太近了!切記!切記!」 ※※※※※ 馮家的宅院像蠻州宋家一樣,非常寬大。 這時,後宅一片荒蕪草地中,突然出現了幾道人影,以口銜刀,匍匐在草叢中,悄悄向前窺探著,這是馮家派來的幾位死士,專為解救他們的小公子而來。 馮家在嶺南可是非同一般的存在。嶺南馮氏,本是北燕皇族,北燕滅亡時,皇族馮業率三百人逃到嶺南定居,並成為當地刺史。然而他是外地人,初到異地,號令不行,難以打開局面。 但馮家畢竟在這裡站住了腳,不管中原誰做皇帝,馮家始終是這裡的刺史。三代之後,他的後人馮寶娶了俚人大族冼氏之女為妻,得到俚人的全力支持,從此馮家才正式成為嶺南第一世家。 到了隋唐時,馮元一的曾祖父馮盎已經坐擁幾十州城數千里地,比王侯不遑稍讓。馮盎去世後,馮家勢力略減,卻依舊穩坐在嶺南第一大家的位置上。到了這一代,是馮元一的父親馮君衡繼承了潘州刺史之位。 萬國俊在嶺南倒行逆施,其手下也趁機作威作福,對馮氏家族和俚人部落多有傷害,馮君益憤而起兵反抗,結果被萬國俊乞得李千里的大軍援助,迅速平息了叛亂,馮君益被殺。 當然,兵敗並不代表馮家徹底完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馮氏經營嶺南數代,在此的影響之大是別人無法想像的。只是為了避風頭,活下來的馮氏族人現在都籍由他們在當地無所不在的勢力隱入了地下。 以馮君衡這一支來說,雖然馮君衡本人被處死,幼子馮元一和姐姐馮媛也被抓住,馮元一還被閹割準備充作宮奴。可他的母親和長兄馮元圭、二兄馮元進卻得以脫出了生天,現在不知藏在何處。 想把這個世家徹底毀滅,萬國俊是辦不到的。 幾個死士四下窺探一番,把手一揮,便彎著腰向前悄悄閃去,身形靈動,猶如狸貓。 原來的刺史府馮家,如今已經做了欽差行轅。 側院兒,一個五旬上下,鬢角有些花白的魁偉男子提前馬鞭大步走進去。這人一身葛布長袍,年紀也過了半百,但是腰桿兒筆直挺拔,步履剛勁有力,雖然走在關押人犯的跨院裡面,卻似走在兵營中一般嚴肅。 在他身後,跟著十餘個戎裝兵士,此人正是平息了俚獠叛亂的李千里。 李千里原名李仁,乃是李世民皇子李恪的嫡長子,李恪死後,他的四個兒子被流放嶺南。不過,處死李恪,這是長孫無忌幹的事,跟武則天無關,當時武則天還是後宮一個小小才人。 武則天掌握大權後,於光宅元年,也就是楊帆隨張暴出海,夜有大星當空的那一年,赦免了李仁兄弟,作為長子,李千里還襲了爵。 說起來,長孫無忌死於武則天之手,算是對李千里有恩,再加上赦免李千里的人也是她,那就更是武則天的恩惠了。 李千里很會做事,常有進獻討武則天歡心,後來武則天為了登基大肆造勢,李千里積極響應,進獻了大量祥瑞,因此武則天大殺李唐宗室,卻有兩人穩如泰山,女是千金公主,男是李千里。李仁改叫李千里,也是武則天賜他的名字。 李千里做官後只管軍事,不管政務,政務實權一概交予朝廷委派來的長史負責,大概這也是他能在武則天的大清洗中得以倖存的一個原因。 李千里走進跨院的時候,幾個負責管理官奴的小吏正恭敬地候在那裡。 李千里掃了他們一眼,威嚴地問道:「那些閹割後的罪奴,如何怎麼樣了?」 一個小吏躬身答道:「大將軍,準備充作官奴進獻皇室的兒童一共五十四人,閹割時便死了七個,之後以體質虛弱、恢復不好,又死了九個,如今只餘三十八人,其中還有十一個傷勢沒有痊癒,行動不甚便當。」 李千點點頭,道:「嗯!那就是有二十七人如今行動如常了?甚好!朝廷又派了一位欽差來,萬中丞已帶人去迎接這位欽差,之後要設宴款待。你們把準備送進宮去的女子和小童帶來,我要從那女子中挑些有姿有色擅長歌舞的,從這小童中也要選擇些眉目清秀聰明伶俐的帶走。萬中丞吩咐,要讓他們為新任欽差敬獻歌舞。」 「是,小的遵命。只是……事情倉促,他們並未經過什麼排練……」 李千里笑道:「咱們這嶺南,不管官民,誰不擅舞?何況他們都是官宦子弟,這些東西都是自幼就會的,不用擔心,不夠嚴整也沒甚麼,我想……這只是萬中丞向新任欽差炫耀戰績罷了。」 幾個小吏連忙又躬身答應,趕去帶那些犯官之後來讓李大將軍篩選。 這時,幾個馮家的死士悄悄摸到後宅建築群內。 「呀!」 一個婢女抱著一大木盆的衣服,正要繞到山牆後面的水井旁去洗衣服,忽見幾個手執鋼刀的大漢冒出來,嚇得花容失色,手中木盆失手跌落。 自從萬中丞入住刺史府,刺史府中的奴僕下人便成了萬中丞及其所有隨員的奴僕,萬中丞手下那些隨從、執役也對他們呼來喝去,這一大盆衣服就是他們丟給這個小婢女洗的。 「啪!」 一個大漢一彎腰便扣住了木盆,沒有讓它跌到地上。另一個大漢迅速閃過去,繞到那婢女身後,一把掩住了她的口鼻。為首一人一擺手,幾人便帶著這婢女和一盆衣服消失在旁邊的密林之中。 須臾,密林中便傳出了他們的盤問聲:「說!小公子今在何處?」 潘州城外,楊帆一行人的隊伍已遙遙出現,前哨回報,萬國俊率潘州地方官吏及各山各寨的俚獠首領正在城門外恭候。 馬橋聽了對楊帆笑道:「萬國俊竟會率眾迎候在城外,看來你在蠻州的舉動,已經把他嚇破膽了,這是在恭維你呢。」 楊帆搖搖頭,不以為然地道:「御史台這班人狂妄慣了,黃景容不怕我,劉光業不怕我,萬國俊又怎麼可能會怕我?」 胡元禮這一路隨楊帆前來,似也感染了他的一身豪氣,聞言朗聲主道:「我等心存正義,為國執法,有罪無罪,以法為秤,無罪不糾,有罪必懲,管他怕與不怕!」 楊帆大笑道:「胡兄所言甚是,萬國俊究竟玩的什麼花樣,看看不就知道了?走!咱們去會會他!」 打馬一鞭,楊帆便率先馳去!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五章 較量 古老的夯土城牆,飽受風雨歲月的侵蝕,猶如一張老邁不堪的臉。 斑駁的城門比這張臉更顯蒼老,一旦推動起來,就發出吱吱呀呀的慘叫聲,那門框晃動著,不知幾時它就會壽終正寢。 楊帆抬頭看了看立在城牆上的士兵,城牆上的野草茁壯地成長著,站得比城頭的士兵還要精神。 隨後,楊帆的目光緩緩降下,落到萬國俊的身上。 一手導演了劍南、黔中、嶺南等地血案,並因此逼反三地歸附部落的萬國俊笑吟吟地站在城下,滿面春風。 一見楊帆佇馬停下,萬國俊便緩步走上前來,高高拱手,和顏悅色地道:「楊郎中,一路辛苦啦。本官迎接來遲,萬祈莫怪啊,哈哈……」 楊帆翻身下馬,拱手笑道:「下官往姚州去,往蠻州去,都未蒙迎接,倒是連連遇險,屢屢被人當成賊人,差點葬送性命。不意到了潘州,卻蒙萬中丞暨潘州各位官員鄭重相迎,實在是意外的很。」 萬國俊好像沒有聽出他的諷刺意味,卻把神色一整,嚴肅地道:「楊郎中此言差矣。你我都是欽差,談不上誰比誰低一頭。若論官職,本官是御史中丞,可比你楊郎中高了許多。再論年紀、輩份的話……,呵呵,楊郎中你更是後輩、晚輩。然則本中丞聽說,楊郎中此行,乃是監督本中丞在嶺南一應行動,如此,本中丞就不可不迎,接迎足下,是因為敬重陛下!」 小人得志有很多種,其中一種就如萬國俊這般。 旁邊站立的那些潘州文武官吏見萬國俊名恭而實鄙,言語之間對楊帆不屑一顧的態度展露無餘,對他的威風霸道更生敬畏之心。 楊帆聽了萬國俊的話,臉色登時也是一變,馬上非常鄭重地向萬國俊揖了一禮。 萬國俊訝然道:「楊郎中這是何意?」 楊帆肅然道:「萬中丞哪怕距京城千萬里之遙,對吾皇陛下依舊恭敬如常、一絲不苟,令後生晚輩敬佩不已,楊某受教了。」 「啊……」 萬國俊捻著鬍鬚,眨巴著眼睛,有點搞不清楚楊帆這般鄭重其事究竟是什麼意思。要說楊帆是真的受教,因此對他執禮甚恭,打死他都不信。 楊帆行完了禮,便一臉慚愧地對胡元禮道:「不瞞胡兄,方才遠遠見潘州大小官吏拱手恭迎,連萬中丞都肅立於門下,楊某心中不無得意啊。如今幸虧萬中丞一言點醒!」 胡元禮也不知道他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是知道他絕不可能是接受了萬國俊的什麼教誨,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才好配合楊帆,只好撫著鬍鬚點點頭,微笑不語。胡元禮使這一招「閉口禪」,至少不會說錯話。 楊帆對胡元禮反省完了,便從袖中取出皇帝賜予他的那道聖旨,輕輕摸挲著,異常恭謹地道:「萬中丞所言甚是,我等身為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祿,一應權利、尊榮,都是天子所賜,就更該時時警醒,萬萬不可恃權自傲、得意忘形才對。」 便是這道聖旨與自己全無干係,可它既是聖旨,朝臣也好、百姓也罷,見了都得肅立一旁以示尊敬,因為某種程度上,它就等於皇帝。何況皇帝給楊帆這道聖旨本就是授意他監督各道官員,與地方官員乃至萬國俊等其他御史欽差有莫大干係。 一見楊帆請出了聖旨,潘州文武連忙神情一肅,閃向兩旁站立,向楊帆一行人再度行禮。方才楊帆趕到,眾人只是行了一個拱手禮,現在則需要行長揖禮了。眾官員拱手高舉,自上而下,腰桿兒深深地彎下去,眾頭人照葫蘆畫瓢,跟著「一揖到地」,這是站立時最具敬意的一種禮節。 不料萬國俊一見楊帆請出聖旨,卻傻了眼。 為何? 因為來俊臣是武週一朝唯一一個不論是不是重大的國家典禮,哪怕是武成殿上尋常見駕也要鄭重其事行古代周禮的大臣。來俊臣自打第一次看見武則天,就是這樣行禮,那時武則天還是太后。等武則天正式成了皇帝,自認為周武王后裔,大興周禮之後,他就更是如此行禮了。 因此,朝中文武百官,別人平時見皇帝都是行揖手禮,唯獨來俊臣行跪拜禮。等萬國俊做了中丞,這事就不好辦了。他的前任是行跪拜禮的,如果他見了皇帝卻改了規矩,誰知道皇帝心中是什麼感覺? 萬國俊可沒有打破傳統的勇氣,於是只好依照他的前任的規矩,也向武則天行跪拜禮。 現在楊帆請出了聖旨,如朕親臨。 萬國俊方才口口聲聲說他此番率人相迎不是為迎楊帆,而是為了尊敬皇帝,那麼他拜還是不拜?如果不拜,今日之事傳回京去,會不會給皇帝留下一個心口不一,在皇帝面前一套、出了京又是一套的壞印象? 諸般想法在萬國俊心中只是匆匆一轉,他就咬緊了牙關,跪了下去,跪倒在塵埃之上。 潘州官吏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只好也跟著跪下,城門口幾十號人忽啦啦就矮了一頭。 楊帆一手捧著聖旨,一手輕撫聖旨那柔滑的緞面,怡然自得。 一拜,再拜,稽首。 等萬國俊率潘州文武官吏重新起身的時候,眾官員看向萬國俊的眼神兒,便較大禮參拜之前少了幾分敬畏,多了幾分譏誚。 「偷雞不成蝕把米!」 萬國俊懊惱不已。 ※※※※※ 接風宴是由潘州官吏們操辦的,雖說潘州地貧民窮,又剛剛經過一場戰亂,可是哪怕路有餓死骨,官員們要置辦幾席豐盛的酒宴,還是易如反掌的。 席間自然要提起楊帆此來潘州的用意,自然也要問起如今潘州的情形。 可是楊帆一旦問起御史在潘州有無違法亂紀之行為,不需萬國俊開口說話,眾官吏、頭人便搶著盛讚萬國俊如何英明、如何識破馮君衡的詭計陰謀,如何及時果斷地平息叛亂……,總之,萬中丞有功於國、有功於民,絕對沒有錯誤。 楊帆一旦問起馮君衡在潘州的一貫表現和此番作亂的緣由和經過,萬國俊只是掃上一眼,眾官員、頭人立刻又爭先恐後地向楊帆控訴馮君衡在潘州如何的漁肉百姓、如何的欺男霸女、如何的蓄謀作亂,如何的罪有應得…… 楊帆與胡元禮對視一眼,笑了。 這哪裡是一席接風宴,分明就是一場威風宴啊。 萬國俊這是在向楊帆示威:「整個潘州已經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你來了也無計可施、無所作為!」 真是這樣嗎? 楊帆端著酒,笑瞇瞇地瞟著那些對萬國俊似鼠畏貓般的情形,心裡頭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能做到一寨之主、一地牧守的人物,真就怕萬國俊怕到有人替他們撐腰時也不敢生起絲毫反抗之心。 「今日之宴既是為楊郎中接風洗塵,豈可有酒而無歌樂耶?」 萬國俊笑吟吟地三擊掌,堂下便走上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肅手站立。 萬國俊道:「宣他們上來,歌舞一番,為楊郎中助興!」 「是!」 那人欠身一禮,躬身退下。 萬國俊扭頭對楊帆笑道:「潘州叛亂,本官鎮定自若,及時掃蕩平息。當然,其中千里將軍也是居功甚偉,本中丞上奏朝廷的奏章裡面,自然也沒有埋沒了千里將軍的功勞。」 李千里聞言,忙放下酒杯,向他拱了拱手。 萬國俊又道:「隨同馮君衡叛亂的官員已盡皆伏誅……」 楊帆插口道:「盡皆伏誅?」 萬國俊眼珠一轉,笑微微地道:「或許有少許餘黨逃入深山叢林,不過……已不成氣候。」 萬國俊打了個哈哈,又道:「依照朝廷律法,犯官家眷,充沒為官奴。這些犯官家的女子、童子,已盡皆削籍,充為奴婢,準備送進宮去充任宮女和內侍。如今還未送走,且讓他們歌舞一番,為郎中助興!」 城門處的一番較量,楊帆順著萬國俊的語氣請出了聖旨,完勝第一局。到了這接風宴,就是萬國俊的主場了。他先籍由潘州地方官員和頭領們的順從和恭維,給了楊帆一個下馬威,現在又欲借助官奴歌舞,再扇楊帆一記大耳光。 你來,不就是為他們撐腰來的麼?不就是想護他們周全麼?現在該殺的我已經殺了,該抄的我已經抄了,剩下一些小崽子們,男子我統統閹了,叫他們再也做不成男人;女子我要統統送進宮去,讓她們在宮裡孤老一生,再也做不得女人! 你能如何? 你奈我何! 萬國俊的眸中閃爍著絲絲寒意,挑釁地看著楊帆。 楊帆沒有說話,神情肅靜,目視前方,甚至沒有睨他一眼,只是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對於將死之人,別人總是會寬容一些的,哪怕他惡貫滿盈! 即便楊帆不來潘州,他也篤定萬國俊將是一個死人了。他來,不是為了萬國俊,而是為了一個更長遠的未來,既如此,他又何必跟一個將死之人作口舌之爭呢?這樣一想,楊帆覺得之前自己在城門處寸步不讓,都顯得有些多餘了。 萬國俊盯了楊帆許久,楊帆既不與他對視,也沒有隻言片語相對,萬國俊淡淡一笑,無趣地收回目光,又饒有興致地看向堂前。 八少女、八少年,十六個犯官子女,身著綵衣正走上堂來。 馮元一身子高大,故而立在八少年之首。 他一走進來,便恨然看向萬國俊,恨然看向萬國俊的,又何止他一個。 十六個人,十六雙目光,彷彿一枝枝利箭,早把萬國俊射了個千瘡百孔!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六章 別開生面的接風宴 這些官宦家的少女和少年果然多才多藝,但萬國俊其實並不在意他們的技藝高超與否,是否真能起到取悅佳賓佐酒助興的作用,他只是想利用這些人向楊帆示威,所以他連樂師都不許用,從樂到舞再到歌,所有的一切都要由這些少男少女自己來完成。 八男八女商量了一下便開始分工,有的撫琴、有的弄箏、有的吹簫、有的撥弦,奏出曲子來居然也似模似樣。另外幾人則分出兩人唱歌,其餘幾人表演了一曲胡旋。 一般的胡旋是兩人共舞,這時卻是六人共舞,兩兩一對,每隊都是一男一女的搭配,他們的舞技或者各有高低,但是跳舞時的態度卻同樣的認真。 只是女孩子們的舞蹈動作活潑靈動,男孩子們不免就相形見絀了,這倒不是因為他們的舞蹈技藝不如這些女孩子,而是因為他們受宮刑時日還不算太久,傷口剛剛長好,行動還有些不便。 這些少男少女舞蹈的如此賣力,當然不是真的有心娛樂這些賓客,而是迫於萬國俊的淫威,心中滿是恐懼,唯恐做的不好,回頭又會受到他的折磨,所以孩子們竭力地演奏、舞蹈、歌唱的,可是整個大廳裡卻靜悄悄的鴉雀無聲,似乎無人欣賞。 他們都是官宦家的子弟,在場的許多官員與他們的父親都很熟稔,有些以前交往密切的,還曾去他們家裡拜訪過,認的這些孩子,被孩子們稱為叔父、伯父。 如今他們不但做了奴婢,而且那些男童盡數被閹割,從此成為一個廢人,誰也不是鐵石心腸,這些官員們的心情又怎能好的起來?又哪能鼓掌、喝彩?他們沒有潸然淚下,已是極大的克制了。 萬國俊一開始只顧欣賞楊帆越來越是陰沉的臉色,心中快樂無比,等他欣賞夠了,這才注意到整個大廳裡的氣氛是何等的壓抑。萬國俊眉頭一皺,開始大聲鼓掌、大聲喝彩,放肆地大笑起來。 一開始,並沒有官員們應和,但是萬國俊帶著溫和的笑容,兩道目光卻無比陰冷地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時,官員們終於硬著頭皮附和起來: 「好啊!好啊!」 「彩!」 「歌好、舞好、彈奏的也好!哈哈,哈哈哈……呵呵……」 官員們臉上的笑容比哭還難看,發出的笑聲更是與平常大不相同,也許是因為過於緊張的緣故,他們大笑和高呼的聲音都有些走調兒,聽起來就像是在號啕。萬國俊卻真的笑了,笑的非常開心。 「哈哈哈哈……」 萬國俊越笑越開心,前仰後合的快要坐不住了。 少女少男們的歌舞當然沒有什麼可笑的,他們又不是在表演滑稽戲。萬國俊笑的是楊帆陰沉的臉色和官員們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萬國俊笑得氣喘吁吁地拾起衣袖,去拭眼角笑出的眼淚。 「就是這個時候!」 馮元一直舞蹈著,強忍著胯下隱隱的痛楚賣力地跳舞,他的眼睛卻從始至終就沒有離開過萬國俊的身影。當萬國俊低頭拭淚的時候,馮元一突然鬆開與他搭檔跳胡旋的那個女孩,縱身向萬國俊撲去。 他的手裡正緊緊攥著他唯一的武器:那柄石刀。 他們在進入軒廳以前曾經受到過檢查,不過他們在被充為官奴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仔細搜查過了,此後他們一直被關在西跨院裡,每個人都表現的很本分,所以被帶進宴客大廳時,就沒有檢查的那麼細。 說是石刀,那不過是一塊扁平的堅硬石頭,前端磨成了銳器形狀,馮元一在進入宴客大廳之前把它平放在了鞋子裡,又趁著要表演歌舞,需要整理一下鞋子的機會把它取了出來,所以得以騙過檢查的人。 馮元一雖然只有十歲,卻有著十四五歲少年的強健體魄,他脹紅著臉龐,眼中有淚光、也有憤怒的火光,他的手中緊緊攥著那柄石刀,嘶聲大吼道:「我要殺了你!」 萬國俊笑得流淚,他正舉袖拭著眼角,突聞驚變,霍然抬頭,就見一個少年彷彿出了柙的猛虎,怒吼著向他撲來,不由大吃一驚。 萬國俊不會武功,被人這麼貿然撲到近前,想再躲就難了,此地乃是宴客的所在,他也不可能在身後安排兩個護衛,如今眼睜睜看著那少年撲近,竟是沒有任何辦法去阻擋。 李千里驚見這一幕,不禁嚇得魂飛魄散,此地防務現在由他負責,如果萬國俊在此地被殺,他可難逃干係。李千里一抬手就把自己面前的几案整個兒掀起來,向著馮元一猛砸過去,隨即虎跳而起,作勢欲撲。 與此同時,四下裡驚覺突變的侍衛們也紛紛拔刀向前撲來。 「砰!」 几案平拍在馮元一身上,將他整個人拍飛出去,落地滾了幾滾,再站起來時,半邊身子酥麻,手中的石刀也折斷了。正欲撲上來拿人的眾侍衛一見他撞進了賓客堆裡,急忙身形一旋,又向他撲去。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異變又起,軒廳裡突然又闖進幾個侍衛來,他們手執鋼刀,連劈帶砍,殺的卻是萬國俊的人。萬國俊手下的侍衛們連連驚呼,有人大吼道:「你們瘋了麼,怎麼砍自己人?」 另外就有人大叫:「是奸細!他們是刺客!不是自己人!」 這時一個衝上去欲抓馮元一的侍衛被一個絆倒的賓客撞了一跤,飛出去撞中馮元一,將發愣的馮元一撞得踉踉蹌蹌跌出五六步,一個奸細見狀,馬上一個就地翻滾,撲到他的面前,一把將他抱住,又從地面滾回去,在同夥的掩護下一竄而起,向外便逃。 萬國俊的侍衛們手執利刃,紛紛追了出去。等萬國俊醒過神來,只見廳中狼籍一片,刺客早已鴻飛冥冥。 這,是萬國俊手忙腳亂之中所看到的一切。如果把才纔發生的這一幕以放慢十倍的速度再回放幾遍,萬國俊或許會看清楚方才在軒廳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馮元一手執石刀,合身撲向萬國俊!他本就存了必死之心,因此根本就沒想過逃,這一撲他已用盡全力,武器是他手中的石刀,也是他的身體,如飛蛾撲火,有去無回! 萬國俊抬起頭,袖子還沒有放下,他左眼的笑淚已經擦去,右眼的眼角還掛著淚珠,臉上則是一副凝固了的驚愕的表情。 馮元一執石刀的手奮力前指,距萬國俊的咽喉不足半尺…… 李千里掀出几案,隨即縱身而起。 坐在萬國俊旁邊的楊帆雙眉一振,掌中酒杯脫手飛出,堪堪擊中李千里的腳尖,李千里就似躍起時在什麼東西上磕碰了一下似的,他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便疼得翻滾在地,酒杯摔的粉碎。 楊帆好像這時才發現有刺客似的,猛地掀起了桌子,滿桌杯碟灑了一地,摔得四分五裂。那只摔碎的酒杯自然也混進了這些破碎的杯碟之中。 馮元一被几案拍中,跌進賓客群裡。 賓客們嚇呆了,嚇得東奔西走,團團亂轉。 如果萬國俊看到他們在這一刻時的表現,非把他活活氣死不可。這些官員和頭人們的膽色至於小到這種程度麼?他們之中不乏悍將與勇士,萬馬軍中也面不改色,會被一場刺殺嚇破了膽? 他們像沒頭的蒼蠅似的原地亂轉的時候,好巧不巧地擋住了那些手執鋼刀撲向馮元一的侍衛,以至於手執折斷的石刀站在那兒發愣的馮元一居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被這些瘋狂地撲上的侍衛們砍成肉泥。 這時,逡巡巡在軒廳之外的幾個侍衛見廳中發生驚變,立即拔刀衝了進來,因為這時四周的侍衛們都在拔刀往廳裡沖,每個人都把他們當成了同夥,以為他們和自己是同一目的,都是為了解救欽差,所以沒有一個人攔阻。 誰料他們衝進大廳,馬上開始斬殺擋在他們前面的侍衛,侍衛們又驚又怒,一時敵我難辨。 楊帆掀翻了桌子,便陡然立起,本來是要衝向馮元一的,忽見衝進一群不是侍衛的侍衛,揮著刀亂砍,他腳下頓時一頓,僅僅是一頓,他這時的動作即便再放慢一些,萬國俊也看不清楚、看不明白。 楊帆只是身形一頓,他身邊一個肥頭大耳的頭人突然尖叫一聲,球一般彈了出去。 沾衣十八跌,四十八顫,端地銷魂! 肥胖如球的頭人仰面飛出,撞在一個手舉鋼刀,正要用力向馮元一劈下去的侍衛背上,侍衛應聲撲出,撞在馮元一的身上,將行刺失敗後、一時手足無措,只管站在那兒發呆的馮元一撞得倒跌出去,一連跌出五六步,離那幾個闖進廳來濫殺侍衛的「侍衛們」更近了一步。 接下來,一個身手靈活的假侍衛一把拖起馮元一就走,眾侍衛緊躡其後,一逃一追,不知去向。 然後……哼哼唧唧的李千里從地上爬起來茫然四顧,東奔西跑的官員和頭人們驚魂稍定地站住腳步,抱著頭蹲在地上的少女和孩子們緩緩站起身來,驚恐瑟縮…… 萬國俊眨眨眼睛,嚇飛的元神終於歸竅,唯見滿堂狼籍…… 「可惡!大膽!竟敢刺殺欽差!我要把他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萬國俊終於清醒過來,怒不可遏地拍著桌子,拍得桌上杯子碟子「乒乒乓乓」一通亂響。 銀製的提耳酒壺眼看就要被萬國俊拍得倒下,楊帆一伸手就把酒壺扶住了。他翹著尾指,以拇指和食指拈著壺柄兒湊到嘴邊,很斯文地抿一口酒,似笑非笑地對萬國俊道:「萬中丞這場接風宴,還真是別開生面!」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七章 小子,聰明! 接風宴無法進行下去了,瑟縮發抖的犯官子女們被人帶下去看押起來,又有僕役進來收拾一片狼籍的宴客大廳。萬國俊在侍衛們嚴密的保護下,和楊帆、李千里等文武官員被引到了另一處客廳裡敘話。 過了大約一個多時辰,一名侍衛進來稟報,他們一路追殺出去,自刺史府大宅一直追殺出城,沿途了四個死士,其中三具屍體,本來活捉了一人,誰知回來的路上那人卻突然毒發身亡,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服的毒藥。 那侍衛說完,戰戰兢兢地道:「被救走的孩子叫馮元一,是馮刺史之子。至於刺客的來歷……因為沒有活口,也……還不甚明瞭!」 「不甚明瞭個屁!」 萬國俊怒不可遏,拍案罵道:「他們別人都不救,只救馮元一,必是馮氏餘孽無遺,還有什麼不甚明瞭的。」 楊帆淡笑道:「萬中丞說,馮氏一黨或有少許人物逃進深山,已然不成氣候,如今看來,未必如引啊!」 萬國俊冷冷地橫了他一眼,對李千里道:「千里將軍,搜捕馮氏餘孽的事,我就交給你了,務必要把他們統統揪出來!」 李千里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要在重重山巒之中搜捕一群人談何容易,即便再撥給他十萬大軍他也辦不到啊! 可他不敢違拗萬國俊的命令,只好一瘸一拐地上前領命。他的大腳趾斷了,現在他還不知道當時那奮力一躍,究竟踢中了什麼,以致傷的如此嚴重。 接風宴不歡而散,萬國俊賭咒發誓地要殺盡馮氏餘黨,眾文武和頭人則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思一哄而散。至於酒足飯飽的楊帆,則被請進了客房休息。 楊帆是一任欽差,而且有大批隨員,所以單獨給他們安排了一個院落。馮家的宅子夠大,比起蠻州宋家的府邸還要壯觀幾分,這裡的一個院落比洛陽城裡的一座府邸還要寬敞,三百多人盡數都能安置得下。 楊帆的住處獨佔一排三間的房舍,中間是客廳,右邊是書房,左邊是臥室。臥室又分裡邊兩間,外間是奴婢侍女們住的地方,只是不知萬國俊是貴人多忘事還是有意如此安排,並沒有給楊帆派來一個奴僕。 楊帆也不在意,到了自己住處關好房門,正欲步入臥室稍息片刻,剛剛走出幾步,腳下便是微微一頓。他的耳朵警覺地動了動,眸光微微一閃,便折身走回去,打開房門對正在院中安排防務的馬橋道:「橋哥兒,使人去跟萬國俊說,剛剛酒宴沒有吃好,我肚子還餓著,叫他送些吃食來。」 馬橋答應一聲,喚過一個士兵吩咐幾句,那士兵便飛也似地去了。 萬國俊正在向手下大發脾氣,護送楊帆至潘州的一名龍武衛忽然請求面見,萬國俊不知道楊帆又有什麼事情,把他叫進來一問,卻是讓自己給楊帆準備吃的。 萬國俊氣的鼻孔冒煙,大吼道:「本中丞不是他楊帆府上的一個管家,連這種事都要替他安排不成?你自去廚下言明就是,再用這種事情來煩本官,必把你打將出去!」 那龍武衛是個大老粗,做禁軍做久了骨子裡也有些驕橫的味道,聽他這麼說話,把脖子一梗,昂然便走,連禮都不施一個,氣得萬國俊有心喝罵,又怕與一個小卒爭吵丟了自己的身份,心裡著實鬱悶。 李千里一瘸一拐地又上前勸慰:「中丞息怒,何必與他一般見識呢。此處防務,末將已經安排好了,這就告辭回營,明日一早,末將馬上安排兵馬,進山掃蕩。」 萬國俊捋著鬍鬚想了想,忽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楊帆到了潘州,一身本事無處施展,也只能在這些地方與本官爭風啦。呵呵,想通了,本官也就不生氣了。」 李千里心中暗道:「此人當真喜怒無常!」 ※※※※※ 膳房的飲食準備的很快,因為他們本來就有幾道做好的菜還來不及送到宴客廳去,便發生了刺殺事件,如今只須加熱一番,就可以給那位新任欽差送去。 飯菜送到楊帆房中時,還有美酒一壺,楊帆似是有了倦意,接了酒菜放在臥室外間的屋裡,卻並不食用,而是返回內室休息了,不一會兒房中便呼嚕聲大作。 內室的呼嚕聲響了一陣兒,臥室外間侍婢下人居住的小隔間裡,貼牆放著的一組壁櫃突然開了一扇門,裡邊探出一個腦袋,像小老鼠似的四下看看,便鑽出一個少年。這少年正是馮元一。 原來,馮君衡兵敗被擒,馮氏家族成員紛紛逃散之後,就近逃進山去的一位馮家長輩派人入城探察消息,得知馮元一和他的姐姐被抓,其他人卻生死不知,這位馮家長輩擔心馮君衡這一房就只剩下這一根獨苗了,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出來,要給馮君衡留下一點香火,他便派了幾名死士進城救人。 馮元一還有個姐姐,年方十六,已經嫁了人,因為受父親的牽連也被抓了起來,這位馮家長輩知道要從虎口奪人難如登天,如果要救兩個,勢必更加困難,因為根本沒有理會她。不要說馮元一的這位胞姐已經嫁人,就算她沒有嫁人,一個女子,在這重男輕女的長輩眼中,也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幾個死士潛進刺史府,按照事先探明的情報摸進西跨院,結果從那浣衣小婢口中意外得知,小公子已被萬國俊帶走。只是那浣衣小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並不清楚萬國俊把小公子帶走意欲何為。 幾個死士只道萬國俊意欲對小公子下手,不禁又驚又急,趕緊便換了那盆府中侍衛的換洗衣服,匆匆趕到前院。 這府中侍衛有萬國俊的人,有潘州城的人,也有李千里帶來的人,人員複雜,混跡其間,除非有人刻意盤問,否則難辨敵我。再加上今日為楊帆設接風宴,赴宴的文武官員和各位頭人首領也都帶有侍衛,就更容易混淆其中了。 幾個死士本就是抱了必死之心而來,膽子極大,竟爾混到了宴客大廳旁邊,見萬國俊只是令這些犯官之後歌舞取樂,這才安下心來,他們本想等宴會結束,這些少年少女被帶回居處時再下手,結果馮元一怒刺萬國俊,整個形勢便由不得他們來左右了。 他們雖然及時救出了馮元一,可是要想把他帶走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他們來時的計劃是潛進關押犯官子女們的住處悄悄把馮元一帶走,等大批官兵趕來,已不容易捉拿他們。所以救援的人數有限。 如今要帶著一個人強行突圍,這點人數就不免捉襟見肘了。再加上馮元一被几案橫拍了一下,胯骨痛疼難忍,無法快速奔跑,偏偏他雖只十歲,身高卻有十四五歲的樣子,不管是背著還是抱著都不方便,所以陷入了困境。 幸好馮元一夠機靈,這孩子年紀雖小,心智卻遠較同齡人成熟,心眼兒也多,幾個死士帶著他浴血廝殺衝出前院之後,馮元一就感覺他們力量單簿,這樣很難逃脫,於是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馮元一叫人以布袍隨便裹件東西冒充是他,叫死士們帶走,他自己則留下來,暫且躲藏起來。這裡本就是他的家,馮元一調皮好動,整日介和呂家妹子以及一些小玩伴在府中捉迷藏,府裡上上下下就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要找個地方躲起來自然容易。 別人都以為他逃走了,他卻藏在府中,等事情平息以後再逃出去反而更容易一些。事態緊急,那幾個死士也知道想帶著他逃脫追兵難如登天,倉促之下也無法商量一個更妥當的辦法,便答應了他。 幾個死士要單獨逃命,其實更容易一些,只是為了吸引更多人的注意,替小主子製造藏身的機會,他們故意拖延了一陣,這才向外逃逸,也因此才被追兵窮追不捨,幾乎無一人得以逃脫。 馮元一躲避之處正是楊帆下榻的這處客舍。這客舍平時沒有人居住,只有幾個僕役下人定時來灑掃一番,這樣的地方正是孩子們捉迷藏的天堂,他們以前就常在這兒玩,馮元一下意識地就選擇了這裡。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裡恰好成為新任欽差的落腳之處,龍武衛三百多號人走進院內的時候,他就趕緊躲到了這個壁櫃裡。 這個小隔間是主臥和客廳之間的一個小房間,專門用作晚間侍候主人起居的侍婢歇息,一向不引人注意,貼牆置放的那組壁櫃更是被人當成了擺設,他以前與人捉迷藏就曾多次藏在那裡,從不曾被人發現。 楊帆要了酒肉飲食不吃,卻回房睡覺去了,食物就擺在這間小屋的炕桌上,肉香從壁櫃縫隙傳進去,躲在裡邊的馮元一頓覺飢腸轆轆。 原本為了籌備下午這場宴會歌舞,他就沒吃午飯,而且他們這些官奴也沒有早飯可吃。從一怒刺殺到被救走隱藏,眼下已經到了黃昏,他已經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耳聽房中呼嚕如雷,馮元一哪裡還忍得住。 方才楊帆把酒肉放在几案上時,他在壁櫃縫隙中就看的清楚,楊帆自始至終都沒打開檢查過食物,想必偷吃一點也不會被他發現。想到這裡,馮元一就打開壁櫃,躡手躡腳地從裡邊爬了出來。 他輕輕掀開一個紗罩,見裡邊竟是一大盤油潑鹿肉,不由嚥了一口唾沫。馮元一想都不想,就抓起一大口鹿肉塞進了嘴裡。 他卻沒有注意,楊帆不知幾時已然鬼魅般出現在門口,正抱著雙肩笑吟吟地看他,更詭異的是,呼嚕聲還在楊帆的喉間響起,聽起來卻依舊像是從屋子裡面傳出來的……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八章 喝喝酒,殺殺人 楊帆是何等樣人,馮元一藏的雖然隱秘,但是楊帆進房時,他由於過度緊張,心跳和呼吸都變得越來越急促,腳下緊張地一挪,胳膊肘還在壁櫃上輕輕碰了一下,聲音雖然輕微的像是老鼠,卻瞞不過楊帆的耳目。 楊帆知道屋裡藏了人,只是還拿不準藏在房中的是某一位死士還是那個大膽到敢去刺殺欽差的孩子,現在他知道了。 他在接風宴上,就知道這個孩子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大勇氣,現在他還得承認,這個孩子很聰明。 馮元一正大口吃著東西,忽然覺得身旁似乎有人,扭頭一看,馮元一嚇得倒退兩步,轉身就要往外面逃。 楊帆笑道:「外面都是我的人馬,你能逃到哪兒去?」 馮元一猛地站住,停了片刻,慢慢轉過身子,仇恨地看向楊帆。 他認得這個官員,接風宴上這個官員就坐在他的大仇人萬國俊旁邊。 馮元一沒有求饒,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倔強地抿起嘴巴,嘴唇抿起一道固執的弧線。 楊帆開始覺得這個小傢伙比較有趣了,他喜歡這孩子的倔強與剛強。曾幾何時,他也與這孩子一樣,只是隨著人生經歷的豐富,他的稜角似乎不如以前那麼明顯了,其實只是把那種剛強與倔強深埋在了骨子裡。 而馮元一就像少年時的他,身負血海深仇,卻又孤立無援,所以就顯得格外倔強、格外堅強,因為他需要用這樣的態度來保護自己。 楊帆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認真地道:「你放心,我不會把你交給萬國俊!」 他的態度異常誠懇,馮元一看著他認真的模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他。 楊帆又道:「我來這裡,就是給萬國俊找麻煩的。如果你相信我,那就暫時住在這裡,你在我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你……是萬國俊的仇人?」 馮元一因為緊張,聲音有些嘶啞,不過他不能不問,這個問題對他的誘惑太大了。 楊帆搖頭道:「不!我和他沒有仇!」 馮元一的目光又迷惑起來,他雖然聰明,終究是個孩子。 楊帆耐心地解釋道:「官場上,想跟誰作對,不需要有仇。萬國俊和你的父親難道此前有仇麼?」 馮元一歪著頭想了想,用力地點點頭,認同了楊帆的說法。 楊帆道:「所以,你就放心地住在這裡好了。這是我的住處,沒有我允許,不會有人擅自闖進來,你在這裡會很安全。我今天剛到,剛才又喝了酒……」 楊帆打個哈欠,說道:「現在倒是真的有些困了,我回房間歇息一下,這間屋子,你安心住著就好。」 楊帆說完,轉身就進了裡屋。這樣的態度,大概比任何的言語都更能證明他對馮元一沒有惡意,馮元一的腳尖向門口的方向移動了一下,但是最終他選擇了爬上床榻,盤膝坐下,從盤中又抓起一隻雞腿,一口一口地啃了起來…… ※※※※※ 山林中下過雨後便起了霧。 裊裊的雲霧蕩漾在山間,青山半隱半現,彷彿人間仙境。 然而目光收回來,看向山坳中去,你卻會發現,這裡不是天堂,而是地獄。 一座座竹樓已經焚燒殆盡,只有一些殘而不倒的架子,顯示著那裡曾是住人的地方。 一具具屍體散落在山徑上、草叢中,經雨水澆灌後,已經很難看到他們身上有鮮血的痕跡,但是那一副副慘白的面孔,卻更加透得淒涼。 林間有一桿桿修竹,拳頭粗的青竹,一節足有兩尺,修長的青竹匯聚成林,風吹過,竹葉便會灑落點點雨水,濺在人的身上。 萬國俊未穿蓑衣,他興致勃勃地騎在馬上,手中輕搖馬鞭,看著眼前的一切,對一旁的楊帆道:「這裡就是馮家的一處地方,許多叛黨就藏在這裡。我的人跟蹤著他們的死士,循著血跡找到了這裡。」 楊帆面無表情,只是用手輕輕撫摸著身旁一管修竹光滑的軀幹,淡淡地問道:「都殺光了?」 萬國俊道:「沒有!在這種地方,是不可能合圍的。不過……」 他轉過頭,看著楊帆,微笑道:「逃走了有什麼不好呢?他逃到哪裡,我就殺到哪裡。包庇謀反亂黨,刺殺朝廷欽差,法不容情啊!」 「卡喇」,一竿修竹被一把捏斷,竹子刮著竿竿長竹的葉子,沙沙地倒下。 楊帆打馬一鞭,向前馳去。 萬國俊哈哈大笑,雙腿一磕馬鐙,得意洋洋地跟了上去。 他喜歡看到楊帆吃癟的樣子。 黃景容和劉光業?死就死了,萬國俊從來都不在乎。那些人眼中只有來俊臣,從不曾把他放在眼裡,他需要的只是御史台不倒,而不是黃景容、劉光業那班人不倒,只要御史台在皇帝心中依舊有著重要的作用,他就可以隨時再提拔起一群人來,這些人將只服從於他,而這些人的本事卻未必比黃景容那班人差,甚至更好! 楊帆所到之處,黃景容和劉光業都死了,他還不是活蹦亂跳的?他敢當著楊帆的面殺人,你奈我何? 黃景容和劉光業死了,是因為他們蠢。萬國俊從不認為自己蠢,他是御史台的第一智囊,他只要抓住一個理字,楊帆?何懼之有! 萬國俊追著楊帆,揮鞭的動作更輕佻,笑聲也更放肆了! 李千里看著他們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他的盔甲上綴著一層雨珠,隨著他搖頭的動作,肩上的雨珠紛紛跌落,就像一顆顆眼淚…… ※※※※※ 從那天起,楊帆不再跟著興致勃勃的萬國俊四處追殺亂黨了。 偶爾副使胡元禮還會出面會見一下當地官員,而楊帆連這些都省了。 萬國俊雖然猖狂,可那猖狂只是為了激怒楊帆、壓制楊帆的氣焰,他的心裡從來就沒有放鬆過對楊帆的警惕,不管是胡元禮會唔官員,還是楊帆東遊西逛,他的耳目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兩個人的左右。 不過所有得來的消息都顯示,楊帆並沒有做任何特別的事情,而胡元禮接見當地官員,談的也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偶爾問起嶺南馮氏謀反的事情,那些官員的回答也令萬國俊很是滿意。 萬國俊籍著搜捕叛黨餘孽的理由,賴在潘州不走。楊帆不走,他絕不會離開,他可信不過潘州地方官員和部族頭領們的節操。如果他先走一步,沒準這幫現在俯首貼身的傢伙馬上就能把他賣了。 五天之後,什方道人趕到了潘州。 什方道人到嶺南採藥,制長生不老丹只是個幌子,他的真正目的當然是離開京城,逍遙自在。在嶺南各地轉悠期間,各地官員對他這位皇帝面前的大紅人極盡巴結之能事,財帛女子予取予求,每到一處所受到的隆重接待與皇帝無異,什方道人都有點樂不思蜀了。 什方道人到了潘州後,楊帆、萬國俊、李千里等各路官員同往迎接,之後便是紛紛設宴為這位天子幸臣接風洗塵。 什方道人也下榻在原潘州刺史府,獨自佔了一個大院落,每日裡各路官員紛紛拜見,阿諛奉承,門前車馬,絡繹不絕。 楊帆就住在刺史府,與什方道人在京時就是知交好友,什方道人此番南下享福,都是因為受了楊帆的啟發,見了楊帆自然格外親切。所以,有時楊帆往他那裡去,有時他往楊帆這裡來,兩人走動的十分密切。 這一來,那些來拜會什方道人的賓客不管是到什方道人居處拜望,還是到楊帆這裡來求見,楊帆就有了許多機會接觸他們。 萬國俊只是盯著楊帆和胡元禮,一開始並沒注意到什方道人,直到他派在楊帆左右的耳目訴苦說實在沒有能力截聽到楊帆、什方與其他官員私下飲酒言談的內容,萬國俊才警覺起來。 萬國俊不再熱衷於搜捕亂黨了,而是守在欽差行轅,每天一大早就到什方道人那兒去報到,不管誰來,不管什方道人到哪兒去,他都亦步亦趨,一刻不離,簡直比上朝見駕還勤快。 如是者盯了三五天的梢,萬國俊並沒有發覺什麼異狀,反倒是楊帆極為厭憎他,見他時時出現在什方道人左右,反而不大露面了。萬國俊雖然依舊不敢放鬆警惕,心中卻也暗笑自己太過小心。 這一天,萬國俊又像站殿侍君一般陪著來訪的各路官員吃酒去了,楊帆卻緊閉門戶,在臥室裡同馮元一談話。 「元一,你的家人為了救你,已經被搗毀了多個隱藏點,現在他們被迫逃進更茂密的叢林中,避入更加與世隔絕的地方,如果你現在去找他們,很難找得到。畢竟,你還小,家族裡的許多事情,你的父親不會說給你聽,你就這樣一頭闖進叢林的話……」 楊帆頓了頓,又道:「而我,馬上就得走了,我要去長安,我一走,你在這裡也住不下去了。」 馮元一滿是稚氣的臉上充滿了惶惑,他畢竟還是一個孩子,當他聽說如今唯一的依靠也要離他而去的時候,心裡很是恐懼,可是自尊心讓他難以說出央求的話來。 楊帆道:「如果你願意,不妨跟著我走!你的姐姐還在萬國俊手中,回頭是要送進宮裡去的,也許……事情發生轉機後,她會得以釋放。那時候,我會給你們姐弟準備一份盤纏,叫人把你們送回來,怎麼樣?」 馮元一道:「楊大哥,你……你不是說你是萬國俊那狗賊的對頭麼,你就這麼走了?」 楊帆道:「潘州事情已了,我不走,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呢?」 馮元一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吃吃地道:「你……你做什麼了?就是看看舞、聽聽歌、喝喝酒?」 楊帆笑了,輕輕點著頭道:「以力殺人,終究落了下乘。官場上,看看舞、聽聽歌、喝喝酒,是可以殺人於無形的。我向你保證,萬國俊回京之日,就是他的人頭落地之時,你不想親自去看一看嗎?」 第十八卷 殺欽差 第五百五十九章 歸去 「仙長,楊某公務已了,這就要離開潘州了,咱們京城再見。」 楊帆趕到什方道人居所辭行,此時萬國俊、李千里和許多潘州官員都在。萬國俊很想問一下:「不知足下在潘州都幹了些什麼公務?」 不過話到嘴邊他又忍住了,對一位失敗者,不需要逞口舌之利,他萬中丞這點涵養氣度還是有的。 什方道人向楊帆微笑稽首道:「無上天尊!貧道祝郎中一路平安!」 什方道人其實是被楊帆邀請來潘州的。 當然,這件事楊帆不會說,什方道人做什麼事都喜歡推到天機上面去,自然也不會說。所以除了他們兩個,誰也不知道。 反正潘州官吏已經被萬國俊這位從京中趕來的朝廷大員嚇破了膽,一聽說潘州又來了一位更有來頭的道人,連皇帝都尊稱他為仙師,個個畢恭畢敬,竭力巴結,什方道人對此次潘州之行異常滿意,這就夠了。 楊帆在潘州是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的,既沒有人給他送金銀珠寶,也沒有人給他送如花美眷,因為誰都清楚他是萬國俊的對頭,對他表示好意,就是與萬國俊為敵。 楊帆去姚州和蠻州的時候,都是去的狼狽,走的風光,唯獨這一次潘州之行,卻恰恰反了過來,他是來的風光,走的狼狽。 別看他說得冠冕堂皇,可明眼人誰看不出來,他是在潘州處處受到萬國俊的壓制,根本施展不開手腳,這才狼狽離去的。 萬國俊坐在上首,笑吟吟地舉杯道:「今日楊郎中還朝,我等就借什方仙長這席酒宴,為楊郎中餞行吧,還請郎中滿飲此杯,此去一帆風順,太太平平!」 左右文武官員和潘州狸僚土酋就跟一群牽線木偶似的紛紛舉起杯,鸚鵡學舌地道:「今日楊郎中還朝,我等為楊郎中餞行,還請郎中滿飲此杯,此去一帆風順,太太平平!」 楊帆笑著舉杯,滿面春風,貌似根本沒有看出萬國俊眼中隱隱露出的譏誚之色。 楊帆來時的接風宴雖是萬國俊的威風宴,好歹也算是給他置辦了一席酒宴,可這臨行,根本沒人理他,還是他主動來向什方道人告辭,萬國俊順口說了一句,藉著什方道人的酒,就當給他餞行了。 可是楊帆似乎真的毫不在意,落座之後,居然談笑風生,這般情形落在萬國俊眼中,自然以為他是強作鎮定,以保臉面。 一席盛宴,各懷機心。 待到曲終人散,楊帆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進了寢室大門,把門關好,一邊往內室走,一邊說道:「元一,此間事情已了,明日一早咱們就走。」 楊帆沒有聽到馮元一的回答,走到侍婢所居的那間小屋,也沒看見馮元一的身影,楊帆怔了怔,快步走到自己臥室門前,猛地一掀門簾,還是沒有馮元一的身影,楊帆不禁變了臉色。 楊帆所居院落的高牆之外,有一排奴僕雜役所居的房舍,高牆與房舍之間,有一人寬的縫隙,縫隙裡潮濕陰暗,生長著及膝的野草,馮元一和呂家姑娘口呂小袖正在這裡相擁哭泣。 「小袖,你放心,我會回來的!」 馮元一擦擦眼淚,對呂袖兒認真地說道:「阿姐要被送去京城。楊大哥答應我會救阿姐出來,等我接了阿姐,我就回來!」 說到這裡,馮元一咬緊牙關,目中露出仇恨的光芒:「楊大哥還說,別看那個萬狗賊現在風光,只要他一回洛陽城,必死無疑!我要去洛陽,我要親眼看著他死!」 說到這裡,馮元一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激動的渾身發抖,呂袖兒善解人意地抱住他,直到他完全平靜下來,這才輕輕放手,用力地點頭道:「嗯!袖兒會乖乖地等元一哥哥回來,元一哥哥,你……可一定要回來呀!」 不遠處,楊帆隱隱探出牆頭的腦袋縮了回去,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楊帆臥室的後窗打開了,馮元一從外面悄悄爬了進來,天色已經陰暗,房中沒有點燈,直到馮元一爬進來,回身掩上窗子,再一扭頭,才赫然發現楊帆正靜靜地坐在桌邊。 馮元一嚇了一跳,低呼一聲道:「楊大哥!」 楊帆沉著臉色問道:「你幹什麼去了?」 馮元一垂首站定,脹紅了臉龐不敢回話。 他對楊帆既親且敬,既崇且畏,一見楊帆露出不悅的語氣,哪裡還敢說話。 楊帆沉默了片刻,沒有再苛責他,只是問道:「令尊身為潘州刺史,想必你也是自幼讀書的,你可知『不出戶庭,無咎』何解?」 馮元一垂著頭,嚅囁地道:「亂之所生,以言語為階。君不密則失其臣,臣不密則失其身,機事不密則成大害,是以君子慎密!」 楊帆道:「你知道就好!明天就要出發了,你的食物我已放在桌上,早些吃了安歇吧!」 「是!」 馮元一答應一聲,垂著頭走出去。 楊帆看著他可憐的模樣心下有些不忍,心腸一軟,便想安撫他幾句,但是轉念一想,他又狠下了心腸。 看著落難之中的馮元一和他的袖兒妹妹,楊帆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童年,叫他怎能說出重話來。可是,童年時候,哪怕他能為了小蠻豁出自己的命去,他的大秘密,終究沒有對小蠻說,不是因為他信不過小蠻,可誰也不知一個年幼的孩子會不會說漏了嘴,有些秘密,只能藏在自己心裡,它才是秘密。 楊帆暗暗思忖道:「不知道保密,是會害人害己的,今日這幾句重話若能叫他忐忑一些,對他的未來,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萬國俊散了筵席回來,哼著小曲兒進了書房。 不一會兒,一個心腹手下悄然閃入,向他拱手一禮,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 萬國俊把手中的書放下,吩咐道:「明日楊帆回京,你一路跟著他們,直到他們離開潘州境界,再來回報!」 那人向他拱手一禮,又閃身退了出去。 萬國俊重新拾起書來,歪著頭想想,嗤地一笑…… ※※※※※ 秋風習習,天宇澄碧。 一行人打馬揚鞭,離了潘州境,前方依舊是山套著山,水連著水,此情此景,無窮無盡。 眾人此番是回轉京城,趕路不似來時一般著急,又沒有什麼心事壓著,所以放開馬蹄,甚是暢快。 他們此去,還不能直接還京。當初是從長安來的,現在還要回長安去,接了祭祖已畢的太平公主,再一併回轉洛陽。 想到很快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嬌妻,想到小蠻已經快到分娩之期,楊帆就歸心似箭。雖然此時不是為了救人,不用日夜兼程,大隊人馬走的比較輕鬆,他還是不知不覺地加快了速度,打馬揚鞭,沖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小蠻快生了,她會給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呢,還是生個漂亮可愛的小丫頭?」 楊帆美滋滋地想著,忍不住嘿嘿地發笑:「管她呢,不管生的是小子還是丫頭,反正都得管我叫爹,都是我的孩子!」 馬橋和胡元禮走在隊伍的中間,正興致勃勃地聊著孫宇軒。 胡元禮捋著鬍鬚,笑瞇瞇地說道:「此番出京,收穫最大的就是孫郎中了吧。孫郎中這一遭出京,可是不白來,居然得了一位千嬌百媚的佳人傾心,真是羨煞人也!」 馬橋也來了興趣,笑道:「孫郎中與那位胡菲姑娘郎有情、妾有意,正是一雙兩好。只是不知道他此番回京,會不會抱得美人歸呢。」 胡元禮遲疑道:「這個……恐怕不能吧。好歹他是一位朝廷大員,家中又有父母長輩,除非是娶妾過門,否則哪有不稟明父母的道理,三媒六證、雙親點頭才行呀,直接把人帶回京去,太不合規矩了吧。」 馬橋嘿嘿笑道:「由洛陽到蠻州,實在是太遠了,這一往一返費時良久,如果還要回京先稟明父母,再去蠻州迎親,那可折騰不起。我看他二人如膠似漆的,怕也不捨得分離。咱們此去荊州,說不定就能看到胡菲姑娘。」 胡元禮搖首一笑,不以為然。 馬橋睨了他一眼,說道:「胡御史要不要與末將打這個賭啊?」 胡元禮笑道:「賭就賭!你說,咱們賭點什麼?」 一文一武旅途寂寞,閒極無聊,竟然拿孫宇軒的終身大事打起賭來。 馮元一騎著一匹紫騮馬,緊跟在楊帆身後,不時偷偷□他一眼。楊帆自顧打馬前行,神思早飛到了長安去,一路走一路想,臉上總會在不經意間便露出笑容。 追了良久,馮元一終於按捺不住,打馬揚鞭追了上去,與楊帆並肩馳騁片刻,按捺不住地問道:「楊大哥,此去京城,那萬狗賊真會受到懲治嗎?」 「嗯?哦!」 楊帆醒過神來,哈哈大笑道:「放心吧!咱們這一走,萬國俊也該走了,而殺萬國俊的人早已經陸續上路了,等他回到京城,必死無疑。送死送死,所謂送死,指的就是萬國俊這種人,這種事……」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章 意外 荊州是孫宇軒和楊帆等人相約碰頭的地方。 這幾天,孫宇軒陪著胡菲姑娘已經遊覽了荊州多處景致,就連洪湖都去過了。 苗家女子雖然也有他們的規矩,但因時就勢,絕對不會泥古不化。孫宇軒對胡姑娘一往情深,胡家的人都看在眼裡,而且蠻州距洛陽也確實太遠,如果等他回京稟明父母高堂,再返回蠻州迎親,對一位朝廷官員來說,確實有諸多不便。 既然胡菲姑娘自己不反對,胡父也就同意讓他帶著菲兒先回京城了。 胡姑娘活潑開朗,得此佳女子,孫宇軒也煥發了青春的活力,每日陪她遊山玩水,形影不離,你儂我儂、情投意和,雖然因為還未拜堂成親,未曾做過真正夫妻,但是兩人的感情卻是一日千里。 二人住在館驛裡面,得知明日楊帆就要趕到荊州,孫宇軒知道楊帆的夫人分娩在即,楊帆不可能在荊州逗留,便想著在他趕到之前,再與心愛的女人享受一下溫馨的二人世界,所以一大早就帶著胡菲姑娘出門遊玩去了。 二人今天去的地方是關帝廟,這個地方兩人還沒有來過,因為孫宇軒這幾天帶著胡菲姑娘遊覽的多是山水風景,而關帝廟因為每年有兩次大型廟會,久而久之,這裡已成為一片繁華的商業區。 關帝廟前有各種商販,貨物琳琅滿目,街市熱鬧非凡,胡菲姑娘見了這等景象眉飛色舞,異常快樂。其實這幾天遊山玩水,孫宇軒是想著要盡量尋找環境雅致的地方,可是真要說到山水,胡菲姑娘從小就住在山裡面,又哪會如他一般有心曠神怡的感覺,倒是遷就他的心思多一些,如今逛廟會,這才是姑娘家的最愛。 孫宇軒見了胡姑娘快樂的樣子,心裡也莫名地歡喜起來。他喜歡這女孩兒神采飛揚的樣子,胡菲姑娘東張西望,對孫宇軒不屑一顧的各種布匹、絲綢、荷包、頭面乃至各種小工藝品都喜歡的不得了,孫宇軒的目光卻一直留連在胡姑娘的身上,越看越愛。 「讓開些,讓開些!」 兩個身著青衣,做尋常僕役打扮的漢子在前方分著道路,後面有兩位身著圓領長袍的執扇文士緩緩走來。 孫宇軒的胳膊被推了一下,下意識地往路邊一閃,他並未動怒,只是扭頭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他就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呆呆地站在了那裡。 從那兩個青衣僕役打扮的人嚴肅的面孔,走路的姿勢,孫宇軒馬上認出這是兩個官家人,尋常富紳人家的僕役斷然沒有這種官家人特有的威嚴。不過若有官員微服出遊也是尋常事,倒不致於讓他如此驚訝。 他之所以呆在那裡,是因為他掃了一眼,正想回頭的時候,卻意外地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兒的熟人:王弘義! 因為貪墨,被發配瓊州的王弘義! 因為御史台與政事台之爭,在付出蘇味道、崔元綜、張錫三位宰相的代價後,被楊帆從公堂上鎖走,又被李昭德率眾彈劾,從而發配瓊州永不釋返的王弘義。 孫宇軒以為自己看錯了,以為這人只是長得與王弘義相像。可他直勾勾地看著,只見那人與旁邊一個中年文生淺笑低語,神情氣質、動作舉止,竟與王弘義一般無二,這就絕不可能錯了。 兩人從他身邊經過時,孫宇軒甚至還聽到那個三綹鬍鬚的中年文士喚這位與王弘義一般無二的人為「弘義兄」,這就絕不會錯了,這個人果真是王弘義。 王弘義…… 按時間算,他此刻應該梏著大枷,跋山涉水,還在去交趾的路上,如果他禁得起一路的折磨,那麼他將在一兩個月之後,一步一步量到交趾,在那裡度過他的餘生才對,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還受到這樣的款待? 胡菲手裡托著一尊小小的關公像,喜孜孜地扭頭對孫宇軒道:「阿哥,你看這像好看麼,我想買一個回頭,關公大意失荊州的故事,我們那兒也聽說過呢。」 她掌心的關公像雖小,長髯赤面、臥蠶眉丹鳳眼,手中一口青龍偃月刀,倒也威風凜凜,神韻十足。 孫宇軒這時哪還顧得上多說,順手往攤子上丟了幾枚大錢,拉起胡菲的小手道:「快走!」 胡菲見他神情凝重,不禁斂了笑容,壓低聲音問道:「阿哥,出什麼事了?」 孫宇軒搖頭不答,只是一路跟著王弘義,直到他和那位便服官員進入關公廟這才停下。關公廟不好躲藏,如果再跟進去,難免就會被王弘義看到了。 「難道王弘義被赦免了麼?」 孫宇軒站在關帝廟外一角,眉頭蹙成了一團。 他雖是個書獃子,政治覺悟不高,這點淺顯的道理還是明白的。王弘義得到赦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在這背後所表露的態度。如果王弘義居然得到赦免,那麼御史台重新凌駕於三法司乃至凌駕於滿朝文武之上,重新恢復來俊臣當年那種對滿朝文武予殺予奪的威風霸氣,也就是必然之舉了。 胡菲姑娘站在一旁看著孫宇軒,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卻知道能讓孫宇軒眉頭緊皺,一定是有了什麼重大的難解之事,她很乖巧地站在一旁,也不打擾。 孫宇軒暗想:「如果王弘義被赦免,就表明陛下對御史台的態度有了重大轉變。我刑部正與御史台為敵,不可能不派人把這個變故通知我們,就算他們不通知我,也該告知楊帆才對呀,也不知楊帆是否已經知道了此事。」 事關重大,孫宇軒全然沒了遊興,便對胡菲歉然道:「菲兒,你先回館驛吧,我忽然想起一件要事,要去拜訪一位在此地任職的朋友。」 胡菲知道他言不由衷,卻也並不點破,只是溫馴地點了點頭。 孫宇軒喚來一個趕腳的,付了租驢的錢,叫胡菲乘了驢子,由那趕腳的引著自回館驛,孫宇軒繞著關帝廟轉悠了一圈,就在關帝廟對面一家小飯館裡坐下來,隨便要了幾道下酒菜守著。 這關帝廟還有幾道側門,不過因為不是開廟會的時間,廟裡遊人不是特別多,所以此刻都關著。除了正門只有後面的角門兒開著,以方纔所見陪同王弘義的那位便服官員的氣派,他們沒有選擇從角門離開的道理。 孫宇軒在小酒館裡坐了大半個時辰,就見那位官員陪著王弘義又走出來,孫宇軒趕緊會了帳,遠遠地輟在他們後面。王弘義從關帝廟出來,又在鬧市上閒逛了一陣,便與那陪同的人離開,路口有輛輕車等著,二人登車離去。 孫宇軒忙也租了一頭驢,叫那趕腳的在後面跟著,尾隨車駕而去。車子在城中走了一陣,來到一處府邸,府中自有人迎出來,王弘義和那官員下了車子進去,孫宇軒假意從府前經過,乘著驢子到了府前抬頭一看,頓時暗吃一驚,原來這裡竟是荊州刺史府。 孫宇軒此來荊州,為了少些應酬,多與胡菲姑娘有些私人時間,所以只是投宿在館驛裡,並沒有與當地官員照面,所以他沒有見過當地的官員,否則的話別的人他可以不認識,陪在王弘義身邊的這個人,他在關帝廟前時就一定會認得了,此人正是荊州刺史樊廣。 孫宇軒二話不說,繞過刺史府,便向自己所居的館驛趕去。 ※※※※※ 次日一早,樊刺史由他最寵愛的侍妾如煙姑娘侍候著洗漱起床、用罷早膳,便穿戴整齊,趕到了前院。 荊州府的大小官吏早已一身冠帶、袍服齊整地候在那裡,樊刺史一到,眾人齊齊施禮:「見過使君。」 「各位早啊!」 樊刺史昨夜與愛妾折騰了半宿,又起了個大早,現在還有些倦意,他向眾官員拱了拱手,打個哈欠,道:「今日欽差楊帆路經此地,我等這便前去相迎吧。」 眾人無話,隨在樊刺史身後出了刺史府,早有人為樊刺史備好車駕,各位官員來時也都騎馬坐車各有乘具,這時紛紛登上自己的車子或馬匹,長長一支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荊州城。 孫宇軒也起了個大早,他若去十里長亭相候,便要與樊刺史等人撞在一起,若在昨日遇見王弘義之前,他沒有什麼顧忌,可現在不成,他想搶先一步把這個消息說與楊帆知道,所以比樊刺史等人走的還早。 孫宇軒騎著馬,身著便服,帶了兩個隨從,出了荊州城。 他一路南行,過了「十里亭」又繼續向前走了大約七八里路,才在官道旁停下,這時已紅日高昇了。 楊帆此次歸來,帶著大隊儀仗,想瞞也瞞不過去,官場上的禮儀就得講究一下了。每日行程他們都計劃好了,什麼時間起程,一天能趕多少路,什麼時間能到哪裡,這些都是經過計算的,所以才能提前派人告知他將要到達的地方官府。 楊帆也是清晨才從昨日所住的鎮子出發,所以樊刺史原不必起的這麼早,只是迎接的人員多了,行動難免遲緩,他們寧可早到等候一陣,也不願意比客人晚到,這也是應盡的禮儀。 孫宇軒在樹下歇了大半個時辰,遠遠就見龍武衛的官兵策馬馳來,孫宇軒立即上馬迎了上去。 孫宇軒穿過龍武衛的騎兵陣列,來到楊帆馬前,剛要開口說話,胡元禮和馬橋便興沖沖地策馬迎來,異口同聲地問道:「孫郎中,胡菲姑娘可是隨你來了荊州?」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一章 惡人我來做 胡元禮和馬橋同時一問,頓時把孫宇軒問的一呆,愕然答道:「你……你們已經知道了?」 「哈哈!」 馬橋拍掌大笑道:「胡御史,我贏了!這頓酒席,你請定了!」 胡元禮連連搖頭,歎笑道:「孫兄啊孫兄!你可真是讓我大吃一驚,人到中年,怎麼反不如少年人穩重了?」 孫宇軒疑惑地道:「你們已經派人來過荊州了麼?不然怎知胡姑娘已與我在一起?」 楊帆打馬一鞭,迎上來笑道:「孫兄,你不必理會他們,他們兩個閒極無聊,拿你打了個賭而已。孫兄怎麼會迎出這麼遠的路來,忒也客氣了吧?」 楊帆向孫宇軒身後望了望,一座青山,鬱鬱蔥蔥,官道上三兩行人、幾輛騾車,荊州城還連點影兒都看不到呢。 楊帆這一問,孫宇軒面皮子便是一緊,急忙道:「楊郎中,你猜我在荊州看到了誰?」 楊帆和胡元禮、馬橋互相望望,急忙問道:「看到誰了?」 孫宇軒一字一句地道:「王、弘、義!」 「王弘義?」 胡元禮失聲叫了起來:「怎麼可能?你會不會看錯人了?王弘義不是已經被發配交趾去了麼?」 孫宇軒道:「我絕不會看錯!正因為如此,我才心中生疑,楊郎中,你可曾接到過朝廷邸報,言及王弘義被赦免的事情?」 楊帆臉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胡元禮此時業已想通其中關鍵,變色道:「御史台扳倒了蘇味道等三位宰相,政事堂還以顏色,這才杖殺了侯思之,流放了王弘義。王弘義如今竟被赦免……,莫非朝中出了變故?莫非李相他出了……」 楊帆相信如果李昭德出了事,或者皇帝因為什麼大變故又傾向於重用御史台,他一定能夠得到消息。現如今他和幾方面勢力都有聯繫,太平公主、梁王武三思、相權派的李昭德與刑部、薛懷義的白馬寺,還有沈沐的隱宗。 如果朝中出了這樣的大事,至少其中某一方勢力會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可事實上他這一路擺著欽差儀仗堂皇而來,並不難找,卻不曾聽說過朝中發生了什麼大變故。 馬橋對王弘義的事也略知一二,瞧他們三個變聲變色,疑神疑鬼的樣子,忍不住疑惑地問道:「如果朝中沒有出什麼變故,王弘義就不可能被赦免麼?」 楊帆道:「那是自然!否則的話,赦免王弘義,李相豈肯答應,滿朝文武豈肯答應?」 馬橋道:「那說不定就是他自己不肯走,賴在荊州不肯南行了。」 楊帆和胡元禮、孫宇軒一齊用看白癡的眼神看他,馬橋動了動眉毛,說道:「你們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楊帆道:「發配交趾,自有差役逐州押解遞送,這一州將人犯押解給下一州,下一州官府再派員繼續遞送,人不送到,公事不了,他想賴在荊州不走,那怎麼可能?一介囚犯,由得他自己作主麼?」 孫宇軒補充道:「他不但正在荊州逍遙,而且還有荊州刺史樊廣待其如上賓。」 馬橋道:「這可奇了,你們既說他不可能被赦免,又不可能想留下就留下,那他怎麼可能在荊州逍遙快活,還被荊州刺史如此禮遇?除非他偽造了一份聖旨,自己赦免了自己。」 馬橋越說越不像話了,胡元禮和孫宇軒已經連看白癡的眼神都省了,只當沒聽到他說話,楊帆搖搖頭,對孫宇軒道:「有關王弘義的消息,我確實一無所知。你不用急,如果真有什麼事情發生,那也已經發生過了,咱們急也沒有,且到了荊州再說!」 孫宇軒別無主意,只好答應,一行人繼續北上,半個時辰之後,十里亭已遙遙在望,亭下隱約可見一群身著緋、綠袍服的官員等在那兒。 楊帆遠遠看見,心中忽地靈犀一閃,脫口說道:「你們說……那群迎候的官員裡會不會有王弘義?」 胡元禮和孫宇軒面面相覷,孫宇軒遲疑道:「王弘義與咱們一向不合,怕是不會來相迎的吧?」 楊帆搖頭笑道:「不然不然!如果此人確實遇赦免罪,哪怕他還沒有官復原職,他既然知道我來,那也一定會來十里亭見我!」 胡元禮久在御史台做事,素知王弘義為人,楊帆這一說,他也反應過來,憬然道:「不錯!如果此人是王弘義……」 孫宇軒截口道:「不用如果,確實是他!」 胡元禮道:「那麼,只要他確實遇赦,必會會來迎接咱們。」 馬橋瞪著一雙牛眼說道:「憑什麼?難道他吃了這個大虧,開始學乖了?」 孫宇軒這時也明白過來,目光閃動著道:「不錯!如果他身在荊州乃是正大光明之事,他今天就一定會來!」 馬橋急得抓耳撓腮,嚷道:「你們三個究竟在賣什麼關子,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些?」 胡元禮和孫宇軒又用看白癡的眼神兒瞟了他一眼,就是不解釋。 楊帆笑道:「橋哥兒,你不瞭解此人,自然不明其中緣由。原因其實很簡單。御史左台的人全是來俊臣搜刮來的一群潑皮無賴,這些人都是些狗肚子裡藏不住二兩油的主兒,如果他真的遇赦而歸,哪怕還不曾官復原職,對他而言都是一個莫大的勝利,他不到十里長亭來炫耀一番才怪!」 馬橋這才恍然大悟。 樊刺史正在亭中歇息,忽見遠處旌旗招展,隊列整齊,不覺站起身來。派到前面瞭望的差人匆匆趕回,向他稟報,確係欽差到了。樊刺史連忙整理了一下衣冠,緩步走到路旁相候,荊州眾文武官員也都各依品秩,在他身後站好。 龍武衛到了十里亭便放慢了速度,在荊州公人的引導下分列左右,環繞十里亭站定。楊帆、胡元禮、孫宇軒三人並轡而至,樊刺史瞟了一眼三人身後高高矗立的欽差大旗,拱手揖禮,朗聲說道:「荊州刺史樊廣率本府文武,迎候三位欽差!」 楊帆三人翻身下馬,快步迎上前來,向他們拱手笑道:「使君多禮了,各位同僚多禮了,勞動諸君久候,恕罪、恕罪!」 三個人一面拱手還禮,一面東張西望,樊刺史就站在他們面前,卻見三人一邊與他拱手說話,一邊探著頭向他身後尋摸,不禁奇道:「呃……,三位欽差,可是在尋找什麼?」 「啊?哈哈,沒甚麼沒甚麼,我等此番只是途經寶地,竟勞煩荊州這麼多位同僚前來相迎,興師動眾的,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楊帆收回目光,敷衍地答著。樊刺史看出他是言不由衷,不過他只是想盡一盡地主之誼,依照朝廷禮制迎接欽差而已,對這位過客有什麼想法並不關心,所以只是微微一笑,肅手禮讓道:「樊某已備下酒宴,為三位欽差接風洗塵,請!」 「請!」 楊帆三人客氣地還禮,借此機會對視了一眼,眼中透露出相同的意思:「沒有王弘義!」 沒有王弘義,那這件事就大有問題了。 楊帆一行人在樊刺史等人的陪同下向荊州城走去,看著跨馬佩刀,昂然走在龍武衛隊列前面的馬橋背影,楊帆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不會真讓橋哥兒一語中的,那王弘義其實是偽造聖旨,自己赦免了自己吧?」 這個念頭剛剛浮上心頭,楊帆便啞然失笑:「怎麼可能,誰有那麼大的膽子,誰會做下如此容易暴露的蠢事,居然還敢在荊州招搖?」 樊廣笑問道:「楊郎中何故發笑?」 楊帆泰然答道:「哦!我觀這城門宏偉,古樸厚重,忽然想起劉備借荊州、關公失荊州的故事,不覺發笑。」 樊廣聽他說起本州故事,有些自得地撫鬚道:「荊州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是以留下了許多歷史遺跡,諸如點將台、馬跑泉、曹操寨、烏林泉、子龍崗、華容道、孫夫人城等等,楊郎中若能在荊州多留幾日,樊某可以陪欽差同往遊覽。」 楊帆道:「楊某求之不得,奈何公務纏身啊。」 樊廣微微一笑,把馬鞭向前一指,說道:「今日我等設宴為欽差接風洗塵,便在這賓陽樓上。」 楊帆抬頭一看,就見寅賓門的城台之上,建有一座重簷歇山頂的恢宏城樓,樓高三層,青灰筒瓦,大柱迴廊,屋脊連角,各飾帶獸,古色古香,異常莊嚴。 樊廣撫掌笑道:「三國英雄,不止一位曾在此樓飲酒鄉客。關羽長駐守荊州時,更曾多次在此大開酒宴,我等於此處設宴,既可居高一賞風景,又可品咂一番古人的風韻,一舉兩得呀,哈哈……」 樊刺史準備的很充份,樓上不只有酒宴、有歌舞,有醇酒美人兒,還有盥洗的一應用具。所謂接風洗塵,並不是一句空話,長途跋涉、風吹雨淋,難免要出一臉油汗,而那時的道路多是土道,這「風塵」便也成了常事,楊帆等人此刻真的是一臉風塵,不可能這樣子就入席飲宴,所以,他們要洗漱、沐浴、更衣。 在他們清潔身體的時候,樊刺史和其他官員便在樓中閒坐,或扶著欄杆居高遠眺,欣賞著城內城外的風景。 一間木屋,幾層隔斷,每層隔斷裡都有浴桶、浴巾和漱洗用具,楊帆舉起一桶水,把身上皂角豆子的泡沫沖刷了去,便裹了浴巾拿起牙刷子,蘸了細青鹽刷牙。 胡元禮和孫宇軒見楊帆自入城來始終一臉沉著,以為他心中已經有了主意,所以一直忍耐著不問,但是一直到現在都不見楊帆對此事置予一辭,好像完全忘卻了,偏偏有閒心跟馬橋打趣。 楊帆刷得一口泡沫,居然還眉飛色舞地誇獎這牙刷子質量好,勸說正在一旁洗浴的馬橋應該去城裡打聽打聽,向人家學上兩手,回去好孝敬老娘,閒話說了一堆,偏無二人最關心的問題,兩人終於沉不住氣了。 「接迎的官員裡面沒有王弘義!」 「所以,他在此地出現,不只沒有道理,而且必有蹊蹺。」 兩人一人一句很有默契地說完,便異口同聲地問道:「楊郎中有何高見?」 楊帆咧開塗滿泡沫的嘴巴,笑道:「高見沒有,低見倒有一個。他不來見咱們,咱們找他就是了。他不是樊刺史的貴賓嗎?一會兒,我直接問他!」 胡元禮猶豫道:「這樣……,會不會太唐突了些?」 楊帆道:「何必婆婆媽媽的,唐突又能如何?惡人總須有人做,我做便是!」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二章 膽大包天 月末了,向諸友誠求月票,請多支持! 楊帆幾人沐浴已畢,一身清爽,換了身輕袍回到主樓,主賓雙方紛紛落座,彼此又寒暄客套一番,美酒佳餚便似流水一般呈上來。 樊刺史笑道:「三位欽差久居神都,世間最美味的佳餚美酒想必都是嘗遍了的,為了款待三位欽差,樊某煞費苦心。這幾道菜雖比不得京城美食,卻是我荊州風味,想必幾位還不曾嘗過。」 樊刺史拈起筷子,點著面前一道菜介紹道:「這道百合魚糕,相傳是上古年間女英為娥皇所制,楚莊王也深愛這道美食,引之為楚宮王庭頭道佳餚,入口鮮香嫩滑,清香可口。這道梳子肉也是本地特產,肉片薄如紙,形如梭,色澤金黃,肉質鬆軟,肥而不膩……」 楊帆截口笑道:「使君真是費心了。啊!本官遍觀堂上,王弘義王御史與我本是故交,怎麼未見他來呀?」 單刀直入!既沒有拐彎抹腳旁敲側擊,也沒有似是而非地詢問王弘義是否在荊州,楊帆一句話,直接咬定了王弘義就在荊州,而且開門見山地問起了他的下落。 饒是孫宇軒和胡元禮早有心理準備,也被楊帆這般問法問的一愣,樊刺史更是呆住了,他舉著筷子怔了片刻,才有些不自然地道:「啊!王御史本是要來的,只是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所以就沒有到!」 楊帆訝然道:「弘義兄生病了?如今他可是住在使君府上?」 樊刺史頷首道:「正是!」 楊帆道:「既如此,宴後本官當去拜訪一番才是。」 這句話說完,楊帆便舉起杯,笑容滿面地站起來,對眾人道:「我等因公務路經荊州,勞煩諸位荊州同僚為我等設宴接風,楊某與胡御史、孫郎中感激不盡。這第一杯酒,我等借花獻佛,先敬使君與諸君……」 胡元禮和孫宇軒也舉杯站了起來,同聲應和。 酒宴開了,絲竹樂起,蠻腰雲袖,翩躚起舞,各位官員輪番敬酒,氣氛熱烈無比。馬橋坐在下首,得了楊帆一個眼神,這邊酒宴氣氛剛顯熱烈,他便藉著尿遁走了,帶了十餘名心腹,離開賓陽樓,直奔刺史府。 刺史府的門子忽見十餘位軍人出現在府門外,其中一位看服飾冠帶還是位軍官,忙迎出門來。詢問之下,方知是今日賓陽樓上刺史大人與欽差大人相見甚歡,派人來邀請王弘義王御史同往赴宴。 那門子知道刺史大人一早出門便是去迎接欽差了,雖然覺得刺史不派人來,反倒是欽差派人來迎接王御史稍顯奇怪,卻也沒有在意,在他想來,欽差來自京城,王御史也來自京城,想必是彼此關係更加親近的緣故。 門子開了中門,迎眾軍士進去,喚過一個青衣小僕,引著這幾位軍人自去客舍去見王弘義。王弘義正在房中自斟自飲,門外忽有人道:「王御史,我家阿郎正在城頭宴客,欽差特遣人來,邀請御史前往赴宴。」 話猶未了,馬橋就帶著人闖進來,王弘義臉上變色,手中酒杯「噹啷」一聲掉在桌上,他用微顯慌亂的眼神看著面前這幾位戎裝大漢,正想說些什麼,馬橋已然笑道:「王御史好酒興,自斟自飲,已然醉了。」 馬橋把手一揮,吩咐道:「你們攙了王御史,王御史已醉,可莫摔了御史,惹得欽差不高興。」 來時路上,左右早就得了馬橋吩咐,立即上前兩人,一左一右,挾了王弘義就走。那引路的青衣小廝覺得這般邀請客人有些粗魯,可他同樣沒有多想,只道這京裡的軍爺就是這般粗魯的性子。 王弘義一被架起,便知情形不妙,臉色頓成死灰。他也沒有叫嚷,叫嚷又有何用,畫皮一旦揭破,便連樊刺史也不會保他。 楊帆在城頭樓上正與樊刺史和荊州眾官僚杯籌交錯,其樂融融,馬橋突然按著刀大步走上堂來,神色凜然,後邊跟著兩個軍士,一左一右架著王弘義。一見這般情形,堂上歡聲笑語頓時停下,被衝散了的舞姬樂女茫然看向主人。 樊刺史詫異地坐直身子,看看旁邊依舊掛著淺笑,目光卻已鋒利如刀的楊帆,再看看被兩個魁梧的軍士扣著手臂,臉色灰敗、極不自然的王弘義,揮揮手打發了那些舞女離開,納罕地問道:「楊郎中,你這是……」 楊帆不答,只對王弘義道:「王御史,別來無恙啊!」 王弘義猛地一掙,卻掙不開兩雙鐵鉗般的大手,便色厲內茬地喝道:「楊帆,你使人把本官抓來,意欲何為!」 樊刺史眼神飄忽了一下,便安定下來,靜靜地坐在一邊,再不發一語。事已至此,他如果還看不明白兩人之間大有蹊蹺,他這個刺史也不用做了。 樊刺史對於王弘義和楊帆之間的過節本來不甚瞭然,得知楊帆將到時,他還曾與王弘義說起此事,邀他一同迎接。誰料王弘義聽了卻大為不悅,冷笑一聲道:「他楊帆是個什麼東西?他來我便去迎?我不想見他!」 只一句話,樊刺史便知趣了:可想而知,楊帆與這王弘義必然不合,如此,確是沒有去見他的必要。王弘義之所以安然待在刺史府上,倚仗的也是這一句話。 既然知道兩人不合,那麼樊刺史就絕不會自找沒趣,在楊帆面前提到有關他的隻言片語。楊帆從來到走,自始至終都不可能知道他在荊州。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昨日游關帝廟,竟然已經露了形藏。 王弘義一句質問,楊帆還真不能把他怎麼樣。他這個欽差是專差,擔負的是巡察各道流人和與流人有關的各道巡察御史的使命,沒理由包打天下,見到什麼都管,今日之事他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交待,那就是他濫用權力了。 但楊帆自有主意,他轉向胡元禮,對胡元禮道:「胡御史,足下身為監察御史,在京則糾察內外百司之官,在外則巡按地方,監督州縣,考課官吏,糾劾違法行為,整肅風紀。如今這樁蹊蹺,還要勞煩足下。」 楊帆無權調查王弘義的事,胡元禮有,胡元禮身為御史,幹的就是這種差使,他到了哪裡,就可以查哪裡的事,只要他覺得不對勁兒,他什麼事都可以查。 胡元禮點點頭,肅然道:「王弘義,你賣爵鬻官,受國法制裁,發配交趾,永不釋還。如今為何出現在荊州城,居然還成了使君大人的座上賓?」 楊帆冷眼旁觀,胡元禮這番話說出來,荊州官員臉上並沒有什麼異色,看來王弘義被流配一事他們是清楚的,既然如此,還對王弘義如此禮遇……,楊帆皺了皺眉。 王弘義努力挺起胸膛,大聲道:「蒙聖上隆恩,王某行至荊州時,便得聖人追旨免罪了,怎麼?這就是你捕拿本官的原因麼?」 胡元禮沉聲道:「聖旨取來我看!」 王弘義乜著他道:「你有什麼資格看陛下給予我的聖旨?」 胡元禮拍案道:「就憑本官是監察御史!」 王宏義是被遞解到荊州,由荊州府接收後,收到皇帝釋還免罪的聖旨的。 那官差不可能始終是那麼兩個人,從京城萬里迢迢直到交趾,都是把人犯這麼一站一站地解送的。王宏義剛被荊州府的差人押解著要上路,就收到了聖旨,免去了對他的懲罰,荊州府差人自然放人。 樊刺史知道這件事以後,知道王宏義起復有望,這才對他十分禮遇。可樊刺史並沒有看過那份聖旨,如果非要索看了人家的聖旨才對人家以禮相待,那不明擺著不信任麼,到時候好人沒做成,反倒結了一個冤家。 反正在樊刺史想來,絕不可能有人偽造聖旨。可他哪裡想得到,來俊臣網羅的這班手下根本就是一群無法無天的潑皮出身,又有什麼事情是他們不敢做的,又有什麼腦殘的行為是他們作不出來的。 此刻見胡元禮與王宏義一番對答,樊刺史可不敢如此篤定了。 樊刺史咳嗽一聲,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說道:「王御史,既然胡御史有疑慮,也是職責所在。王御史不妨就取出聖旨叫胡御史看看,如此便還了你的清白,相信到時候胡御史也會向你鄭重道歉的。」 王弘義那道假聖旨是他出京之日就指使人開始製作的,直到他磨磨蹭蹭地趕到荊州,家人才做好假聖旨快馬加鞭地送來。這道聖旨固然做得精美,能瞞得過那荊州府負責押送的差役,卻如何瞞得過胡元禮? 那差役壓根就沒見過聖旨,而且對聖旨也不敢翻來覆去檢查個沒完,可胡元禮既已起了疑心,這粗製濫造的一道假聖旨,又豈能瞞得過他?王弘義聽了樊刺史的話,低下頭去,沉吟半晌方把頭一抬,很光棍地答道:「聖旨,是我偽造的!」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樊刺史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也不知是該羞還是該怒。一個朝廷要犯,竟然被他奉若上賓,堂堂一州刺史,被人如此戲弄,他這臉皮都要丟光了。 胡元禮心中不無忐忑,王弘義這句話出口,他才心中大定,忍不住便想大笑一聲。他強捺興奮,不理滿堂官員的驚呼議論,只是微微向楊帆側了側身子,低聲問道:「楊郎中,你看……此事該如何處置?」 楊帆端起酒杯,以袖掩口,輕輕答道:「夜長夢多,何不效仿李相杖殺侯思之故事?」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三章 權高震主 胡元禮聽了楊帆的話,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重新坐直身子,肅然道:「偽造聖旨!王弘義,你還真是生了一顆潑天的膽子!」 王弘義曬然一笑,昂過頭來不屑理他。 偽造聖旨這種事實在是太少見了,那年代又沒有什麼評書戲曲一類比較大眾化的故事傳播方式,王弘義這個執法的法盲竟然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麼大的罪,在他想來,只不過冒充皇帝說了句話,罪上加罪,大不了也不過就是照舊發配交趾而已。 胡元禮道:「欺君罔上,乃是十惡不赦之罪!王弘義,如今你做下這樣的大案,犯在本官手裡,本官可饒你不得!」 王弘義聽到「十惡不赦」,這才發覺不妙,臉色微微一變,急忙說道:「胡御史,你我同在御史台做事,份屬同僚,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胡元禮放聲大笑道:「王弘義,你當初任御史時,胡某是洛陽縣尉!如今我為監察御史,你是一個流放的罪囚!本官與你,算是甚麼同僚!」 胡元禮把笑容一收,厲聲喝道:「來人啊!把這個偽造聖旨、狗膽包天的惡賊拖下去,鞭笞而死!」 王弘義大驚叫道:「胡元禮,你敢殺我!」 胡元禮拂袖道:「五品以下官員,本御史便有權就地發落,何況你是一介罪囚,殺你又如何?拉下去!」 幾個士兵不由分說,把叫罵不已的王弘義拖出賓陽樓,就在城頭上用起刑來。 不一會兒,外面隱隱傳來一陣鬼哭狼嚎的慘叫聲,樓中眾官員悻悻然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 王弘義矯詔與他們無關,他們若只是與王弘義稱兄道弟地喝過酒,怕是不會這麼生氣的,從他們此刻的反應來看,對這位有望東山再起的王御史,他們前幾天可沒少「雪中送炭」啊…… …… 姚州土蠻首領以薰期、折竹、文皓、雲軒為首,率領十餘位土司,與蠻州謝蠻的幾位峒主溪主再加上嶺南狸僚的五六位大首領,陸續趕到了京城。後面陸續還有人正在趕來,但是武則天已經有些吃不住勁了。 這些頭人們趕到洛陽求見皇帝的時候,武則天聽說後還很開心,她覺得皇朝懾伏了這些地區,騷亂彈指而定,各部首領如今親赴京城俯首請罪,這是一件非常長臉的事,所以吩咐禮部用三天時間教習這些蠻夷酋長見駕之禮後,馬上召開了一個大朝會,公開接見這些蠻夷首領。 各部首領上殿面君,行禮如儀,一絲不苟,武則天龍顏大悅。 但是這些首領一跪就不起來了,他們請完了罪就熱淚盈眶,憤懣異常地開始控訴各道御史到了地方究竟都干了哪些天怒人怨的壞事,逼得他們走投無路這才被迫造反。他們不但告御史台,還把朝廷派往當地的許多流官也一併告了。 一方面,朝廷派往地方的流官確實從骨子裡就有一種高傲感,對歸附的四方夷蠻缺少平等相待的態度。如果他們把這種高傲留在骨子裡也就罷了,一旦付諸行動,那欺壓凌辱或者放縱部下欺壓凌辱的事兒就不會少了。 另一方面,派到這種地方的官員大多是在朝廷上不大得志的,他們自知前途無望,這一任期滿很可能就得「告老還鄉」,就會終結他們的宦途,所以為自己、為家族、為親友謀取好處的大有人在。想這麼做,對地方部族就難免剝削勒索,這些土司頭人確實一肚子委屈。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的儘是事實,弄得武則天坐在龍椅上如坐針氈,滿朝文武也都顏面無光。說到激憤處,這些夷蠻酋領不約而同地拔下簪子,披髮於面,用簪子劃破了臉面,弄得滿臉血污,以這種獨特的方式表示他們的憤慨和委屈。 這一手示威的功夫,哪是自幼生長於豪門,十四歲娉婷少女初長成便進了深宮,這一呆就是一輩子的武則天見過的,饒是她心狠手辣、意志如鐵,也被這些土蠻首領的強硬表現弄了個手足無措,只好溫言安撫。 大朝會在土蠻夷酋的控訴聲中倉促結束了,武則天回到武成殿,餘怒未息,她剛剛把政事堂一班宰相喚來,正要就這些土蠻酋領所反映的事情與他們詳細商量個對策出來,胡元禮從荊州送來的加急奏報又呈到了御前。 附在胡元禮奏章後面的,還有一份偽造的聖旨,黃綾緞面,金絲銀線織就的二龍戲珠,聖旨居然做的惟妙惟肖,只是看內容,從聖旨的行文格式和所用的大印上,才能看出破綻來。 偽造聖旨! 一個被皇帝發配流放的罪囚,居然敢偽造聖旨,自己赦免自己,而且事成之後並不潛逃,居然還在荊州交遊權貴、肆無忌憚,若不是胡元禮及時發現,他騙罷了荊州怕要再去別處行騙,還不知要在外面逍遙多久,騙倒多少地方大員才會暴露,真是讓朝廷丟盡了體面。 「豈有此理!當真豈有此理!」 武則天氣得臉色鐵青:「婉兒,傳旨!被諸道御史所殺之家口倖存者,任何人不得再行殺戮,全部遞還本管。」 婉兒欠身領旨,武則天怒氣沖沖地踱了兩步,又道:「胡元禮誅奸有功,傳旨嘉獎!荊州刺史樊廣被一罪囚戲弄於股掌之上,有失朝廷臉面,著即免職,罷官還鄉!」 武則天思索片刻,又道:「調嶲州刺史張柬之,轉任荊州刺史!」 婉兒心中一跳,暗道:「終於來了!此人先用一紙諫書盡顯其先見之明,又在姚州土蠻謀反一事中展露了才幹,如今終於守得雲開。此番雖是平調,可是他的回京之門已經算是洞開了!」 婉兒暗自思忖著,仍不忘將武則天的吩咐一一記在心頭。 武則天又對李昭德等宰相們道:「今日大朝會,夷狄酋領控訴各處流官不法之舉的事,你們也都聽到了。前番曾有邊州官吏上奏朝廷,彈劾邊州流官大多既無安遠靖寇之心,又無治理地方之能,只顧瓷情割據,詭謀狡算,互結朋黨,提攜子弟,以致中原亡命,皆視邊州無法無天之地為樂土。 朕當時還不以為然,以為其言誇張,盡多不實之處,如今看來,邊州各地情形,比之所言還要嚴重百倍。今日各地土酋激憤之情溢於言表,為了取信於朕,他們不惜自刺臉面,血滿衣襟,其憤懣之深可見一斑。 今日,他們已經把狀告到了御前,如果他們的狀況依舊不能得到改善,恐怕……下一次就不是一時一地造反,而是處處造反、時時造反,且再也不可能像這次一樣輕易就能安撫了。諸位宰相,有見良策啊?」 李昭德掃了幾位宰相一眼,輕輕咳嗽一聲,拱手道:「大周革命,萬物惟新。臣以為,這四夷邊荒之地的氣象,也該跟著變一變了!」 眾宰相一起拱手:「臣等附議!」 眾人議事已畢,紛紛告退,這時上官婉兒也把四道聖旨寫罷,武則天批閱用印,發付中書,這才一拂大袖,轉回麗春台。 麗春台上,置了幾張鋪了錦褥的竹榻,張昌宗和張易之身著緋衣,懶洋洋地半躺在榻上,旁邊各有一名小宮娥,使那纖纖素手剝好了荔枝遞到他們嘴裡,另有兩個小宮娥托著銀盤,專門負責接他們吐出來的荔核。 兩人正逍遙自在地談笑聊天,忽見武則天回來,兩人連忙起身,一左一右迎上去,攙住武則天。武則天見到這兩個可愛的少年,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模樣。 張易之察顏觀色,小心地問道:「聖人今兒在朝上可是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麼?」 武則天道:「還不是御史台那班混帳東西!哼!一群目無君上、無法無天之輩,還有什麼膽大包天之事,是他們做不出來的呢?」 武則天目中閃過一絲厲色,吩咐道:「御使台離京公幹人員,大負聖望,個個該死!五郎,這件事,朕就交給你了!」 張易之的眼角飛快地掠過一絲喜氣,連忙應道:「是!聖人說誰該死,那誰就一定該死,這件事,聖人就放心地交給我吧!」 張氏兄弟可與薛懷義不同,他們是真正的世家子,自然有大把的人脈可用,以前他們是沒有機會,如今得了聖寵,很快就建立起了屬於他們的一方勢力。所以,武則天才可以把這件事交給他去辦,而他在操辦此事的過程中,自然也可以進一步擴大自己的勢力。 兩兄弟心中歡喜,忙把武則天扶上竹榻,又搶過小宮娥的活兒來,親手剝了荔枝餵給她吃,你一句甜言我一句蜜語,哄得老太太漸漸露出歡喜之色。只是,武則天眉宇間隱隱有一絲疑慮,卻始終揮之不去。 張易之看在眼裡,忍不住又問,武則天笑吟吟地捏了捏他的臉蛋兒,說道:「小東西,知道你孝順,不用問啦,這件事兒,你幫不上忙。」 武則天說完,就著張昌宗的手吃下一顆荔枝,輕輕靠在竹榻上,一邊品味著那甜絲絲的汁液,一邊回想起方才在武成殿議事的經過,花白的眉毛微微地一皺:「李昭德如今一呼百諾,有些……權高震主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四章 溫柔鄉,平康坊 一隻蝴蝶在馬遜河的熱帶雨林中扇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後引起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御史台在中南、東南、西南地區掀起的這場軒然大波,又將在整個大周王朝掀起多麼大的政治風浪? 楊帆不知道這場風浪究竟有多大,卻知道它一定不會太小,反正他的事情已了,沒必要一腳踏進這個政治漩渦,所以他很聰明地避開了洛陽城,直奔長安而去。 照理說,如果此番南行風平浪靜,那麼他徑直去長安也無妨,可是南行路上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一個盡職的或者說一個精明的官員,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回到京城,及時出現在他的皇帝面前。 不管是聽候垂詢,還是獻計獻策,這才是為人臣子的本份,這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睞。皇帝的青睞,對楊帆的誘惑遠不及他的親生骨肉剛剛誕生的那一刻,望他的那一眼。 而且,緊追著御史台的人去一路滅火的人是他,在他連斬兩名欽差以後,說服姚州、蠻州和潘州的酋長頭領們把火燒到萬象神宮的人也是他,這時回京,利益不少,風險也絕不會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藉著武則天當初的吩咐不甚明瞭,對太平公主從長安返程時是否也需要他來護送沒有做出明確的交待,楊帆果斷地去了長安。可是,風波不知其大,避到長安城就能躲得過嗎? 風無形,雲無相,世事無常。 焉知他這一腳,不會踏進一個更複雜、更危險的漩渦呢? 長安,到了。 初進長安城,楊帆幾乎以為是回了洛陽,這裡的一切與洛陽是那般相似,城市的格局與洛陽相仿,同樣是橫平豎直的街道、同樣被一堵堵高牆隔斷開來的一個個坊,同樣是植在路旁的至少百年以上的槐、榆和垂柳。 再走幾步,他又發現了不同。 這裡路邊的排水溝比洛陽更寬、更深,而且都是明溝,所以每一個交叉路口都要架橋。 這裡也有上百萬人口,並不比洛陽少,可是走在街上,總給人一種人煙稀少的感覺,遠不及洛陽熱鬧,因為這座城比洛陽更大、街道比洛陽更寬。 一行人進了城,便往平康坊趕去。 楊帆身邊還有胡元禮和孫宇軒以及龍武衛的一旅之師,總不能一進城就撇下大家,飛也似的去尋裴大娘家,去見他的媳婦兒。所以,他只能先去見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的府邸就在平康坊。 沿著寬達百步的朱雀大街拐入平康坊,那種人煙稀少的感覺頓時一掃而空。 坊內和大街上完全是兩種感覺,和一路上經過的幾個坊相比,也是大不相同,這裡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酒旗飄搖,胡姬身著異域風情濃郁的民族服裝,熱情地向你招著手,當你從她們身邊走過去,她那嫵媚笑靨上醉人的藍色美眸,高聳酥胸上幽深的乳溝,混合著店裡飄來的醇酒的香氣,還會在你的腦海裡飄蕩不休…… 那異域美人兒的風情尚未揮去,迎面又有兩位戴著「羃離」的少婦姍姍而來,後邊跟著兩個青衣小婢。一頂帶簷的帽子,從少婦帽沿上一直延伸到膝部的薄薄黑紗,將整個人都籠罩其間,身姿裊娜,風情無限。 與那賣酒的胡姬相比,這種富有秦漢古風的婦人打扮,別有一番味道。 樂器店、書店、珠寶店、彩纈鋪、酒肆、粥餅捨,鱗次櫛比…… 街頭上不只有唐人,還有突厥人、回紇人、吐火羅人和粟特人,甚至崑崙奴、高麗婢,波斯胡、裸林邑、番僧、道人等等,形形色色,好像整個世界都濃縮到了這裡。 楊帆雖然一進長安城,心情就變得更加迫切,見到這般景致卻也忍不住讚道:「這平康坊裡好生熱鬧。」 楊帆不曾來過長安,不知道這裡是除了東市和西市之外整個長安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平康坊之所以繁華,是因為這裡是聲色犬馬、遊樂之地。 整個長安城,以平康坊的妓家最多。當然,這平康坊雖然是長安城裡的風流藪澤,卻也並非整個坊都是煙花柳巷。平康坊裡的妓家集中在北裡,南裡、東裡、西裡居住的依舊是百姓人家。 衛國公李靖、河南郡公褚遂良、陽翟縣侯褚亮、國子監祭酒孔穎達等曾經擔任過朝廷文武重臣的官員府邸都在這裡。皇室裡面,蘭陵公主李淑和太平公主李令月也在此坊置有府邸。 平康坊北裡才是妓院最集中的地方。 入北門,便是北南中三曲。北曲以一鴇一妓的小型妓家居多,大多都是親母女,女承母業,以此謀生;南曲以名妓居多,一妓一樓,如同書齋,如王侯貴戚難以一親芳澤,纏頭之資也是高的嚇人;中曲則以大型妓家居多,內中諸妓三六九等,有錢自有天姿國色任君採擷,沒錢也有那姿色一般、人老珠黃的老妓陪你消遣。 「那是自然!」 一向不苟言笑的胡御史聽了楊帆的話,臉上露出一絲只有男人才能意會的笑容:「老弟,這兒可是平康坊,長安城裡溫柔鄉啊。記得當年老夫考中進士,看完榜單以後,全體新科進士意氣風發,相約一起到這平康坊裡醉酒賞花,哈哈哈,癲狂一夜、一夜癲狂啊!」 馬橋撇嘴道:「你們這些讀書人,讀書真是讀傻了,根本找不到什麼樂子,中了進士,居然以賞花為樂。卻不知這長安城什麼花最有名啊,老胡你賞的是牡丹花還是牽牛花呢?」 胡元禮給他老大一個白眼,憤然道:「真是一隻蠢牛,到這平康坊裡賞花,當然是賞女人花!」 馬橋奇道:「女人花?還有這種花麼,我倒是頭一回聽說,帆哥兒,回頭咱們兩個也一塊去欣賞欣賞吧,要是真的好看,我就弄一盆回洛陽。」 楊帆忍俊不禁地笑道:「女人花,女人如花。胡兄所說的女人花,自然是此間美人兒了。想來,這平康坊就像洛陽的溫柔坊一樣,青樓酒肆極多吧!」 胡元禮笑道:「正是!此間青樓女子姿容婉媚、能言善辯、乖巧可人,大多精通詩詞歌賦。不管你是京都俠少、坊間潑皮還是文人舉子、富賈豪紳,她們都能分別品流,衡尺人物,依照你的品味習慣,哄得你留連忘返……」 馬橋一聽是妓坊,揉揉鼻子,乾笑道:「逛窯子就說逛窯子嘛,還說什麼女人花,我又不是讀書人,哪懂你們掉書袋的那些花。既是窯子,那不去也罷,沒得把錢花在她們身上。」 胡元禮連連搖頭,道:「少年風流嘛,臨到老來,總是一番回味,若等你到了老夫這把年紀,想癲狂也沒那麼大的本錢嘍。」 孫宇軒在一旁連連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 楊帆假裝沒有看見穿了一身士兵的軍服,唇紅齒白、俏麗非常的胡菲姑娘正策馬向孫宇軒靠近,大聲向他問道:「這麼說來,孫兄當年考中進士的時候也曾風流過了?」 孫宇軒回味地笑道:「呵呵,哪個少年讀書郎當年不是如此啊?一旦考中進士,全體同年都要去的,不醉臥美人懷抱,如何償這多年苦讀的辛酸。記得當年赴京趕考時,我是住在洛陽宣教坊,在那裡租房備考。 期間,曾和幾位朋友去過溫柔坊。溫柔坊從西門進去,第一家酒肆,裡面有個波斯侍酒女郎,此女能歌善舞、身姿嫵媚,孫某是一見鍾情啊,那段日子,我常去飲酒,不是為了喝酒,就是為了能聽到她的說話,能看到她的身姿……」 孫宇軒想起自己當年對那楚楚動人的波斯女郎的苦戀相思,臉上不禁露出幾分癡意。 馬橋也看見了胡菲姑娘,她那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正在危險地瞇起來,馬橋忍著笑問道:「那麼這位波斯姑娘呢?」 孫宇軒垂下頭,難過地說道:「被一位揚州富商量珠聘走了。我考中進士那天,興沖沖地趕去酒店,卻不見她的身影,向店家一問,當真似五雷轟頂……」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孫郎中倒是個多情種子,莫非你對她至今還是念念不忘麼?」 孫宇軒歎息道:「平生鍾情第一人,如何能夠忘得了?我……」 他說著抬起頭來,眼角餘光陡然瞟見胡菲姑娘,孫宇軒心中一跳,面不改色,立即改口,從容說道:「不過,自從有了胡姑娘,我這心裡便再也放不下其他人了。」 楊帆哈哈大笑道:「你這話,還是留著對胡姑娘表白吧,說給我們聽是沒有用的。」 楊帆大笑拍馬而去,胡元禮和馬橋也偷笑著跟了上去,後面只剩下孫宇軒愁眉苦臉地面對著一臉甜笑的胡菲姑娘。 胡菲姑娘眉也眼,眼也笑,聲音甜的發膩:「人家還真不知道阿哥有這麼多的風流往事呢,那位姑娘是叫波斯對麼?聽著不像是漢家人的名字呀,她是哪兒人,和人家比,誰長得更漂亮些呀?」 胡菲姑娘一面說,一雙修長的手指便作勢掐住了孫宇軒腰間的軟肉。片刻之後,一聲淒慘的尖叫在平康坊裡響起,接踵而來的便是孫宇軒悲憤的吶喊:「姓楊的,你不夠朋友啊……」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五章 蝴蝶風暴 梳妝台前,一個侍女站在太平公主身後,為她梳理著光可鑒人的長髮。 這座府邸,太平以前住的並不多,從她很小的時候,父皇和母后就時常移駕洛陽,她的童年歲月雖是在長安度過的,但那時她還小,還住在宮裡。等她長大成人,嫁作人婦,獲賜這座府邸時,她已長住洛陽了。 不過這座府邸保持的很完好,即便她不來長安,每年也會關心一下這邊的修繕和維護,此番回長安以後,府裡只添置了一些日常應用東西,整座公主府便恢復了人氣。 寢室裡幃幙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六扇鑲金嵌玳瑁螺鈿的玉石畫屏後面,就是一架流蘇披垂、帷幔高掛的巨大胡床,床上被褥香軟、綾羅生光。 一架紫檀木的五屏雲紋梳妝台上,置著一口菱花玉珠銅鏡,正映著太平公主那張嫵媚動人的面孔,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 太平公主睇著鏡中,從她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從屏風邊上反映到鏡中的一個人影。 那人頭戴折上巾、身穿交領長袍,躬身而立,是個男子。這個男子正向太平公主稟報著:「御史台的人一朝出京,得志猖狂,在劍南道、黔中道、嶺南道先後逼反了烏蠻、白蠻、謝蠻、俚僚。 如今這些土蠻首領齊至京師告御狀,他們不但告了御史台,索性連派駐這些地區的流官也一併告了,告他們貪婪成性,告他們尸位素餐,皇帝勃然大怒,現已令政事台徹查此事……」 太平公主靜靜地坐著,一邊聽他稟報,一邊隨手打開了鏡奩,梳妝台左側的門兒無聲地開了,裡邊滑出一個木製的小侍女,頭挽螺髻,雙臂前托,手中捧著面巾、妝粉、眉黛等物。 太平公主從小木人手中拿過一盒妝粉,聽他說到這裡,手忽然停住了,她顰眉沉思片刻,緩緩說道:「也就是說,劍南道、黔中道、嶺南道,將會有大批的官員要被免職了!」 太平擺擺手,身後的小侍女便停下手,退開一步。 太平公主長髮披肩,在室中緩緩踱起步來:「御史台經此一事,徹底完蛋了,與御史台有所瓜葛的官員也會跟著倒霉。南方各道的官員將會更換一大批人,朝裡面勢必也會有大量的職位空缺……」 太平的目光閃爍著,漸漸變得明亮起來:「難怪一向不大露面的寧珂會邀我赴宴,呵呵,怕是也與此事有關!」 太平公主霍然轉頭,凝視著他道:「朝中現在有什麼動靜?」 那人欠身道:「武承嗣、武三思正在到處活動,不過他們對邊荒之地興趣不大,只是想利用一個交易,從其他派繫手中換取更多的朝中空缺,留給他的人。 另外就是,張易之和張昌宗兄弟,業已聽到風聲,試圖從中獲利,不過他們對京城以外的官職同樣興趣不大,打的主意和武三思、武承嗣一樣,也是想利用幫助別人爭取地方官位的方式,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 太平公主皺了皺眉,當初太子之位行將不保,她獻張昌宗於母皇,雖然籍由張昌宗的說和,暫時保住了太子之位,卻沒想到張氏兄弟並不甘心做一個面首,他們對權力也是如此的熱衷。 這個苗頭令她很不舒服,不過張氏兄弟的勢力現在還有限的很,太平公主也不覺得這對面首會成為她的心腹大患。所以心中雖然有些不悅,倒也沒有生起再樹一敵的念頭。 太平公主想了想,又問:「李昭德難道沒有什麼動靜嗎?」 那人道:「李昭德如今正召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右台的人,徹查邊州流官不法之事,倒未見他有何動作。」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是了,他們近水樓台,自然不急!」 太平公主思索片刻,促聲道:「不成!這個機會,我們不可以錯過!我得盡快回洛陽去!」 說到這裡,太平黛眉又是一皺,自言自語地道:「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離開潘州以後他又去了哪裡呢,是正在回京的路上還是……」 言猶未了,門外便有人高聲稟報:「啟稟殿下,楊帆、胡元禮、孫宇軒率一旅龍武衛,已趕至府前,求見殿下!」 太平公主喜上眉梢,欣然應道:「他來了!」 ※※※※※ 人口逾百萬的大城,在唐初這個年代非常罕見,可即便如此,長安城南地區仍是人煙稀少,土地荒蕪,由此可見長安之廣大。 長安城的人口主要分佈在北半城,其中以崇仁坊人口最多,祖祖輩輩居住於此的真正的老長安,即便現在已不住在這裡,只要家裡還沒有破敗下去,也一定在這個坊裡擁有一幢老宅。 崇仁坊靠近皇城景風門街,又與東市相連。大周還是大唐的時候,都城設立於此,有二十一個州府的進奏院便都設在此處,各省赴京公幹的、被選入京候官的,全都集中於此,時時宴請,每至夜晚,別處或還清靜,但是除了永康坊,就屬這崇仁坊裡最為熱鬧,盡夜喧嘩、燈火不絕。 趙國公長孫無忌和申國公高士廉的府邸也在這座坊裡,兩人都是凌煙閣上的人物,一個排名第一,一個排名第六,可是如此大的功勳也沒能保得他們與國同休,長孫無忌被高宗李治賜死,高士廉當時已死,他的兒子受了牽連,也被貶官。 長孫無忌是高宗李治的親舅舅,高士廉則是長孫無忌的親舅舅、李治的親舅姥爺,高宗晚年的時候又把這兩個人恢復了爵位,反正這兩個人已經死了,武則天不願為此和李治鬧翻,便也聽之任之了。 這兩個人的後代雖然幸運地恢復了世襲的爵位,從此倒是異常的低調,深居簡出,再不參與國事,只管做個清靜無為的國公爺,倒也因此避過了後來一次又一次的政治清洗。 此刻,在申國公府的後宅一座寬敞的廳堂上,難得地出現了十幾位客人聚集一堂的盛況。 廳堂佈置的並不奢華,卻很乾淨、素雅。 客人們沒有穿著錦繡華服的,衣服色調樸素、乾淨舒適。從這些客人們落座的位置來看,更是透著些古怪,這些客人大多是七老八十的老者,偶爾也有一兩個壯年和青年,可是他們落座的順序,卻並沒有一定之規。 這些人未必全是有爵位在身的人,也不是做官的人,那麼就座的順序就應該按照年歲的大小,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文士就坐在上首第四席,而第六席上更是一個看起來剛及弱冠的俊俏青年,可是在他們左右參差坐下的卻都是白髮蒼蒼的老者,真不知道他們是按什麼規矩落座的。 這些人都是一幾一席跪坐於地,哪怕是一個白髮老者,都是頸項筆直、腰桿挺拔,坐得極為精神,顯然對於坐臥行走,他們自幼就受過嚴格的訓練,早已養成了習慣。所以他們的言行舉止,骨子裡便透著一種尊貴與雍容。 這樣一些人,大部分又是常年不在外面走動的,整個長安城裡已經很難找得出一個能把廳上所有人都認全的人,如果能有一個人真能把這些人認全,怕是要為之驚歎不已,因為在座這些不起眼的老頭子、壯年人和少年人,已經集中了全部關隴豪門的當家人。 這些人聚在一起,所謀當然是大事,可是高府內外,一連三條巷子之內,全都佈滿了他們的明哨暗哨,就連一隻蒼蠅都休想飛進來,又怎麼可能有人看到他們的聚會。 看來他們已經談了很久,現在進入了短暫的沉默期。 過了一會兒,坐在最上首的一位白髮老者緩緩地道:「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努力奪回,本應屬於我們卻已被我們失去的東西!可惜我們費盡力氣,滲透一批,便在政爭中損失一批,迄今毫無成果。」 老人的聲音蒼老而嘶啞,但是沒有人敢把他看做一個垂垂老矣、沒有力量的老人,他的聲音依舊有力,目光依舊像鷹鷲一般銳利。 他冷冷地掃了左右一眼,加重語氣強調道:「這是我們復興的一個機會,一個難得的機會!或許……也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他沒有說太多,在座的都是聰明人,大家應該明白他的意思,這個機會既然對大家這麼重要,那麼不管誰從中獲得的利益多一些、誰獲得的利益少一些,大家都應該全力以赴,如果有誰因此而心生他意,那就是大家的公敵。 坐在第二位上的清瞿老者輕輕咳了一聲,朗聲說道:「老夫當年游東海,曾於蓬萊海濱,見漁夫捉蟹。蟹有八足,又有雙螯,那柳條兒編的簍子並非沒有借力之處,蟹是可以爬出來的。 可是奇怪的是,漁夫捉第一隻螃蟹時,要蓋上蓋子防止它爬出來,等捉的蟹子多了,卻連蓋也不用蓋了。老夫當時還是個少年人,好奇之下,便去請教漁夫,漁夫笑答:『哪只蟹子想要爬出來,自有其它的蟹子攀爬其上,它們一個也爬不上來的。』老夫仔細觀察,果然如此!」 他說到這裡,聲音頓了一頓,笑笑道:「韋公的意思,我想大家都明白了。希望大家能夠放下成見,放下一己得失,為我們共同的希望全力以赴!誰要是想做那只讓大家誰都爬不出去的蟹子……」 老者呵呵地笑了兩聲,聲音裡帶起幾分蕭殺之意:「那……就是我們的公敵!」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六章 規矩與她如狗屁 楊帆慢慢走進公主府的後宅,舉目所及,或蒼翠、或蔥綠,處處籐蘿纏繞,草木旺盛,偶有狸貓松鼠從草叢中竄出來,也不怕人,只是站在路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看你,野趣盎然。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阿奴和小蠻都喜歡把院落打理的井井有條,哪怕是一管修竹、一株鮮花,她們都想按照自己的設計來好生安排一下,讓院落裡充滿生活的氣息。而太平公主恰恰相反,她喜歡放任自流。 大概,這與她們完全不同的生活環境有關。小蠻和阿奴都是幼失怙恃,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所以她們珍惜所得到的一切,只要是屬於她的,她都喜歡好好侍弄一番,可著她的心意來安排。 而貴為公主的李令月,從小就受到方方面面的束縛,所以她格外地渴望自由,渴望無拘無束。別看太平公主性如烈火,上官婉兒婉若春水,從這一點上來說,她們兩個人其實是一樣的。 儘管上官婉兒在宮裡的閨房佈置得中規中矩,可是因為即便那是她的閨房,也是在皇宮大內,也要受到規矩的約束,而她游龍門時,獨自一人徘徊於山水之間,放飛她的心情,透露的才是她真正的想法,她也渴望自由,渴望無拘無束的生活。 楊帆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這院中野趣盎然的風景時,會突然想起比較這四個女子的不同,當他從一叢含苞欲綻的野菊花處收回目光時,就看到一朵盛開的艷麗牡丹,冉冉地向他飛了過來。 裙拖六幅湘江水,妒殺新綻石榴花! 木棉錦的火紅裙袂上下翻飛,裙內的白綢束腿輕薄柔軟,把一雙筆直渾圓的長腿完美地襯托出來。 這就是太平,就連一些小家碧玉也講究笑不露齒、行不擺裙,可規矩於她如同狗屁的大唐公主李令月。 院子裡有侍女也有太監,但是他們似乎早就習慣了自己主子的這種作派,一副視若無睹的模樣。倒是楊帆見此情景彷彿作了賊一般,忙不迭左顧右盼,那些太監宮娥們都很機靈,一見楊帆發窘,馬上乖巧地轉身,很快消失了蹤影。 「二郎!」 太平長髮飄飄,歡喜地撲進楊帆的懷抱,楊帆下意識地環住了她柔軟的身子,她的長髮這才緩緩而落,正披在楊帆的手臂上。 自從兩人在鐵門鎮說開了心事,太平公主夙願得償,可惜楊帆次日便獨自南下了,兩人根本沒有卿卿我我的機會,太平只得捺下滿腹相思,苦苦捱到今日,如今一見楊帆,壓抑多日的思念彷彿決堤的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太平緊緊地抱住楊帆的身子,用盡了全身氣力,過了許久,她才緩緩放開楊帆,掀開妖媚的眼眉,星眸中全是纏綿的愛戀:「二郎,你終於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 楊帆看到她由衷的歡喜,感受到她的一片深情,心中不禁湧起一種莫名的感動,以致於一向的伶牙俐齒,最終也只能化成有些憨樸的一句話。 太平公主眼也笑、眉也彎,輕輕握住楊帆的大手,甜甜地道:「來,快到房中坐下歇息一下,咱們再說話。」 楊帆沒有動,只是乾笑道:「公主,胡御史和孫郎中還候在前廳吶。」 「啊!」 太平恍然,有些不開心地皺了一下鼻子:「這兩個討嫌的傢伙來幹嗎?」 楊帆苦笑,這種不講理的話,他除了苦笑還能說什麼。 太平轉眼釋懷,燦然笑道:「那……你隨我來,我總不好這般模樣就去見他們吧。」 楊帆躊躇道:「公主梳洗更衣,我似乎不便……我還是在外面等吧。」 太平歪著頭衝他笑:「就是想讓你看,不行麼?」 楊帆遲疑道:「可是你……你身邊有很多人……」 太平「噗哧」一笑,一雙笑眼睇著他,揶揄道:「沒人在旁邊的時候,你比誰的膽子都大,怎麼啦?我旁邊有個侍婢下人伺候著,你就畏手畏腳啦?」 她拉起楊帆的手,不由分說就往回走:「放心吧!她們都是從小就伺候在我身邊的人,什麼事都不用避著。」 這倒是實話,大戶人家便是主人行房這等私密的事情,都不避著身邊人的,那些丫環侍婢要在一旁捧茶遞水、侍候濕巾,有時還要做些助興的服務,主人早就習慣把他們當成一件東西,而非一個獨立的人了。 可楊帆哪裡習慣得了,被她一把拉進房去,渾身的不自在。 胡御史和孫郎中坐在廳中等,踱著步子等,聊天解悶等,等啊等啊等…… 楊帆和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他們兩個早就聽說過,所以太平公主單獨傳楊帆到後宅相見,他們覺得理所當然。現在等了這麼久還不見兩人出來,他們還是覺得理所當然。於是,兩個人一直等,等的理所當然…… ※※※※※ 申國公府裡的會議還在繼續。 他們所議論的事情,與太平公主剛剛聽到的消息是同一件事:「朝廷將有大量的官職空缺!」 打擊御史台的一班酷吏? 張柬之的心胸和抱負豈止於這麼一點。 張柬之,那也是世家後裔,他是漢初三傑的留侯張良後人。 張良的父祖在戰國時期就曾擔任過五代韓國相國,張良為漢室江山立下不世之功後,其子嗣承父祖餘蔭,日益壯大,自漢朝到唐朝,張良後裔中出任宰相或相當於宰相級別的官員有二十多人。張家,從戰國到如今,乃至以後,始終是一個宰相世家。結果傳下的後人中竟然有十派支脈擁有郡望。 張柬之就出身於十大擁有郡望的支脈後裔中的襄陽張氏。別看張柬之把酷吏之害說的那麼嚴重,但是頭痛醫頭,腳疼醫腳的手段並不是長遠之計,所以張柬之的主要目的並不是整治這一班酷吏。 你今日費盡周折除去一個御史台,明日只要皇帝覺得需要,她就可以在旦夕之間再重建一個御史台,皇帝永遠不缺「人才」,她需要什麼人才,哪怕已經把朝裡的殺個精光,也能從民間馬上再搜羅一批。 在張柬之這個堅定的保李派官員心中,武則天是篡位之君,心虛之下,唯重酷吏,酷吏之害永遠不可能消除,想讓天下太平,唯有還政於李氏。要實現他的個人抱負,位極人臣、青史留名,重振祖先聲望,也只有立下保李復位這樣的大功。 御史台意圖「養匪自重」,在南方炮製叛亂以及楊帆趕去制止,這些事情固然不在他們的計劃和預料之中,但是也正因為他們早有志向,才會想到利用此事的影響並擴大此事的影響,進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個計劃果然成功了。 武則天奪取帝位之後,為了江山穩固,對那些並無威脅的邊州鎮守從未觸動過,而沒有被她觸動的人,恰恰是些碌碌無為之人,似黑齒常之那等真正有威望、有能力的將領和官員反而被她防患於未然,一一剪除了。 如今她的江山已經穩定,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武則天確實想趁此機會對這些地方做一下清理,把那些把持其位、不謀其政的庸官裁撤一番。而這,正合那些世家之意。 世家勢力無孔不入,除了他們本家的子侄後裔,還有被他們通過聯姻、栽培、扶持等各種手段拉攏到自家勢力中的人,這些人遍佈朝野,做皇帝的總不可能捨棄天下所有大姓統統不用吧。 武則天雖然打壓世家,可是就連她身邊的宰相們,往祖輩裡一查,十之六七也是世家後人,更不要說更低一層的衙門裡充斥著多少世家子弟了。只不過,武則天的打壓政策還是卓見成效的,那些世家不想捧一個女子為帝,與之作對的後果就是難以向高層滲透更多的力量。 這次事件,給了他們一個絕佳的機會,既然自上而下成效甚微,他們便想自下而上地進行,從外線滲透,曲線迂迴。憑著他們無處不在的人脈和關係,只要能讓子侄順利地入仕做官,他們就有把握在幾年之內,讓這些在邊州為官的子侄通過陞遷或平調,漸漸向中樞靠攏。 這個龐大的計劃一旦成功,要實現他們的目標和理想就容易的多。但是天下並非只有山東貴族這一支勢力,如果他們擁有可以左右這一切的力量,早就可以決定皇帝的興廢了,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武承嗣、武三思分別統領的武氏集團、太平公主的李氏集團、張易之和張昌宗的面首集團,乃至山東貴族集團、關隴貴族集團,還有一些手握大權的庶族大臣也想趁此機會擴充自己的實力。 這份大蛋糕,人人都想分,好處又豈能盡入山東貴族之手。 眼下這次會議,就是日漸衰微的關隴貴族們所進行的一次垂死掙扎。 剛剛以螃蟹作喻的河東柳氏家主說完了話,見眾人默默無語,便瞟了一眼那個坐於第六席、容顏清秀的青年,開口問道:「獨孤以為如何?」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七章 官與女人會作戲 獨孤名喚獨孤宇,因為父祖都不長壽,身為長子嫡孫,他小小年紀便成了一族之長。不過此人年紀雖小,本領卻是了得。這些年獨孤氏韜光隱晦,不求在政壇上有所作為,卻恰好避過了一場場政爭,保全了獨孤氏的實力。 獨孤家這幾年專注於兼併土地、經營糧食,漸漸成為關中地區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和最大的糧商,有糧在手,就是一種實力,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誰都離不了他們,獨孤氏因之在官場上漸漸又擁有了不容忽視的實力。 不管是之前果斷退出官場,從而避過一場場政治劫難,還是現在如春暖花開、冰消雪融般自然而然的擴張手段,趨吉避凶,如有神助,這些事正是獨孤宇擔任獨孤氏的家主這幾年中發生的事。 因此他的年紀雖小,卻沒有一個人敢小覷於他。獨孤宇並不是一個有急智的人,與人交往時偶爾還會口拙,但他有大智慧,凡事只要經他仔細思量一番,必定算無遺策,因此柳氏家主偌大的家紀,也忍不住要咨詢他的意見。 「晚輩以為,要分桃子,現在還言之過早!」 獨孤宇啟齒一笑,沉穩地應答道:「現在咱們應該趁熱打鐵,先幫著朝廷多拉幾個人下馬,這樣將來才有更多的位子可挑,更多的桃子可分,咱們跟山東世家講起理來也理直氣壯!」 「嗯!」 為首的韋氏家主讚許地點頭:「獨孤年紀雖小,見識卻不凡。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各位不要現在就惦記著爭好處,咱們應該集中力量,製造更多的空位子。空位子多了,大家也就不必傷了和氣。」 柳氏家主應和道:「諸位如果沒有別的想法,那這就回去,各自發動家族的力量,利用這個機會,爭取更大的機會,開始行動吧!」 眾人紛紛起身,向韋老頭兒和此間主人申國公拱手為禮,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離開了。 他們的車馬就停在申國公府寬大的院落裡,獨孤宇離開客廳,走到自己車前,車伕馬上放好腳踏,隨即在他耳邊小聲說道:「阿郎,剛剛收到消息,楊帆已到長安!」 「哦?」 獨孤宇臉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真的來了長安?呵呵,此人居然不回洛陽,果然……不出所料,不出所料啊!」 獨孤宇略一沉吟,便微笑道:「走!咱們去裴大娘府上,守株待兔!」 …… 孫宇軒和胡元禮在客廳裡等了很久,很久…… 太平公主終於出現了,榮光煥發、麗色照人,就像……一個甫經雨露澆灌的新娘子。 於是,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瞟了楊帆一眼,目光頗為玩味,那目光中有調侃、有羨慕、更有欽佩。 楊帆很是無奈,他什麼都沒有做,真的什麼都沒有做,他就只是坐在那兒,看著太平公主歡歡喜喜地打扮,最後在她故作嬌憨的央求下,為了盡快讓這位公主殿下到前廳去會客,才勉為其難地提起眉筆,在她閉目含笑的臉龐上象徵性地描了描眉,又笨手笨腳地替她把步搖插好。 沒了!他真的就只做了這麼一點事,可是看這兩個猥瑣的傢伙詭異的眼神,怎麼好像他剛跟公主發生過什麼似的呢? 太看不起人了,這才多點時間,他楊大官人會這麼快就丟盔卸甲麼?若是他全力施為,令月姑娘現在能不能走路都是問題,還能走得這般輕盈如貓?楊郎中因為無法解釋,只好昂首挺胸,努力做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 楊帆忽然發現,女人天生就會作戲。 方才在閨閣之內嬌憨若癡、甜笑嫵媚的令月姑娘此時搖身一變,又成了高高在上、貴不可言的天家公主。 她步履輕盈而優美,身姿優雅而高貴,笑容恬淡而雍容,款款走進廳堂時,不要說裙袂沒有掀動一點,就連她髮髻上插著的那支明珠步搖都沒有一點搖晃。 她對胡元禮和孫宇軒的接見過程也是無可挑剔,無論態度還是言語,既和藹可親,讓人如沐春風,又於彬彬有禮中始終保持著一位皇家公主應有的尊貴和優雅,真是一位出得廳堂的美婦人。 楊帆忽然又發現,孫宇軒和胡元禮也很會作戲,方纔他們望向自己的一眼是那般猥瑣,可是此刻面對著公主殿下,他們的言談舉止卻無可挑剔,儼然翩翩君子。女人天生就會作戲,做官做久了的人,何嘗不是一樣會作戲。 太平公主和孫宇軒、胡元禮等人見了面,就不好讓楊帆再單獨和她在一起了。太平公主公事公幹,關心了一下他們此番南行的差使辦的如何,向他們道幾聲辛苦,又問了問他們將要住宿的地方可曾安排妥當,與他們大致定下返回洛陽的日期後,楊帆等人就得告辭了。 太平公主知道現在不是癡纏郎君的時候,而且小蠻已經有了身孕,楊帆理應先去探望娘子,只好依依不捨地送他們離開。到了此時,太平公主的戲終於演不下去了,將楊帆等人送到階下時,太平公主終於按捺不住,輕輕一拉走在最後的楊帆衣角,低語道:「郎君此去,何時再來看我?」 胡元禮、孫宇軒和馬橋只不過才走下台階三步,這聲音雖然細微,三人怎麼可能聽不見?只是,太平公主身後的宦官和侍婢們裝作沒聽見,胡元禮三人也只好裝作沒聽見。 孫宇軒正要回身請公主止步,都轉過半個身子來了,聽到公主這句話,孫宇軒硬生生地止住了身形,皺著眉頭努力打量面前那座精緻的四角攢尖亭,似乎那亭尖上突然生出一朵花來。胡元禮則背對著公主,整衣、抻襟、捋袖,動作遲緩無比。只有馬橋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杵得跟旗桿兒似的,保持著軍人本色。 楊帆還是不太適應這種大庭廣眾之下的竊語私情,他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掩耳盜鈴地朗聲說道:「公主殿下請留步,臣等這就告退。等安頓下來,臣再來向公主殿下請安!」 太平笑了,笑的甜美。 一朵雍容華貴的牡丹花盡情綻放時會是怎樣的一種風景? 麗色照人,不可方物,令人一見心旌動搖,楊帆竟爾有種不敢直視的感覺,倒是便宜了馬橋,錯過今日,他哪有看見太平公主如此嫵媚嫣然的小女人模樣。本來,他只是身子站得筆直,現在連眼神都直了。 一出公主府,馬橋馬上攬住楊帆的臂膀,在他耳邊感慨道:「帆哥兒,咱們兩個可真不愧是好兄弟!」 「哦,此話怎講?」 馬橋道:「就連偷情,都偷的驚天動地啊!」 ※※※※※ 裴大娘的家在敦化坊,準確地說,這座府邸該叫公孫府。 楊帆單騎南下的時候,由胡元禮、孫宇軒等人護送著公主來長安,他們把太平公主送到永康坊的居處之後,緊接著就護送小蠻去了敦化坊,所以這路他們是認得的。 不過這一次他們當然沒必要來打擾人家小夫妻相會,所以只是為楊帆指明了道路,一行人便去見長安令柳徇天了。他們三百多號人,人吃馬喂的,當然得由這位長安令來安排。 裴大娘的丈夫叫公孫不凡,只是粗通騎射,不懂技擊之術。他的夫人裴大娘卻是劍技了得,裴大娘乃北平龍華軍使裴旻裴大將軍的胞妹,家傳的劍技,十分了得。公孫不凡只是長安城裡中規中矩的一戶官宦人家,名聲不顯,在外面反不及他的夫人和女兒出名。 關中人好武,長安多俠少,裴大娘和公孫姑娘劍技出眾的事又沒有刻意掩飾,名聲籍由這些人之口,自然傳得長安城裡無人不知。 楊帆循著馬橋等人告訴他的地址,快馬加鞭直奔敦化坊。 敦化坊裡的道路十分寬敞,不只是那些十字大街寬敞平坦,便是一曲曲住宅房舍間的巷路也極為寬闊,比洛陽城裡那種狹窄的小巷相比,簡直也可以稱之為大道了。 道路都是夯土,一旦下起暴雨,道路泥濘不堪,便無法行走。都城還設在長安時,便常有因為下大雨而皇帝不上朝、衙門不辦公的情形,這裡前兩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雨,道路曬乾以後,路上的車轍、蹄印還沒有被踏平,看著這些痕跡,就可以想像出暴雨傾盆時,那些急於回家的行人是如何艱難跋涉的。 道路兩側有極深的排水溝,排水溝上一排高大的槐樹密集成蔭,一二老者與槐下揖讓、三五婦人於槐下聊天,極盡悠閒恬靜。 楊帆卻是越走越急,他雖從馬橋口中已經詳細問過裴大娘家的住址,轉悠在這坊裡還是有些不甚確定,繞過兩條街巷之後,他正想找個人來詢問一番,就見前邊一戶人家大門前聚集著七八個少年,指手畫腳地不知在說著什麼。 楊帆立即打馬迎了過去。到了府門前,楊帆剛要開口詢問,打眼一看,卻不由得笑了出來。好巧不巧,這戶人家正是公孫府,門楣上一幅匾額,「公孫府」三個燙金的大字赫然在目。 楊帆欣然下馬,就要走上石階叩門。那七八個少年似乎正在爭吵什麼,楊帆一到,他們便住了口,紛紛向楊帆望來。這幾個少年人人佩劍,身著箭袖武服,看著楊帆的眼神頗為不善。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八章 劍客與刀客 楊帆雖也瞧著這些人透著些古怪,可他急於去見小蠻,不想多管閒事,舉步便向台階上走去。那幾個少年見他旁若無人,神色更加不悅,其中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身形一轉,便攔到他的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問道:「你要進公孫府?」 楊帆奇怪地看了看這個恍若長安俠少的人物,頷首答道:「不錯!在下正是想到公孫府上拜望,足下是什麼人,為何攔住我的去路?」 楊帆一開口,那幾個少年的敵意更濃了,攔住楊帆去路的少年將插在腰帶上的鐵劍往手邊挪了挪,冷笑道:「居然還是個外鄉人!想進公孫家的大門,哪有這麼容易,足下不給我們亮上兩手,怕是不好進去!」 楊帆看看他,又看看那幾個躍躍欲試的少年,蹙眉道:「請問幾位是公孫家的什麼人,這進門較技,是公孫家的規矩,還是你們的規矩?」 那少年抬起下巴,洋洋得意地道:「我現在雖還不是公孫家的人,以後卻難說是不是公孫家的人。總之,你想進這個門,就得先讓我領教領教你的功夫,否則,你從哪兒來,還是回哪兒去吧!」 說著,少年便自鞘中抽出了長劍。 楊帆眉頭皺的更緊,說道:「幾位怕是誤會了,在下登門不是挑釁來的,也不是想尋公孫姑娘比武較技,只是我的家眷正在公孫府上做客,在下此行,是為了見見自己的家人。」 攔住他的那人哈哈大笑,道:「想進公孫家的人,種種借口,什麼法子不曾用過,你的家眷在公孫府上?若是你被公孫姑娘看中,那麼你的家眷倒是真的可能在公孫府上,拔劍吧!」 「什麼?」 楊帆隱隱聽出其中關鍵,還待在問,少年已把劍一揚,大聲道:「勝了我,你便進去,若不然,原路請回!」 楊帆看看這少年,又看看那幾個握住劍柄的少年,一回手,便自馬鞍旁摘下了他的刀,他的刀有兩口,一口薰期所贈的鐸鞘,刀如殘戟,削鐵如泥。另一口便是普通的制式單刀,楊帆自然不會靠利器欺人,伸手摘下的就是一口普通的狹鋒單刀。 那少年見他握刀,不禁愕然:「你……竟然用的是刀?」 楊帆道:「怎麼?」 少年不屑,屈指一彈,劍峰「嗡」地一聲龍吟。少年有些陶醉地道:「劍,乃君子之器,至尊至貴,人神鹹崇。攜之輕便,佩之神采,用之迅捷,立身立國,行俠仗義,乃我輩遊俠首選,足下不用劍,也配登裴大家的府門麼?速速離去,免得自取其辱!」 楊帆急於進門探望妻子,哪有閒心跟他聒噪,神色一沉,不怒自威:「我要進府去,你偏攔著;應你之言動武,偏又這麼多的屁話。某哪有功夫與你閒扯,要麼便戰,要麼滾開!」 那少年怒道:「好!你既不走,那我便趕你走!」 他把神色一正,橫劍當胸,這個一臉青春痘的少年神情便異常地莊重嚴肅起來:「我是一名劍客!鄙姓步,單名一個戟字。此劍名龍泉,長兩尺七寸,重……」 「還是廢話!」 刀,兵中霸者。楊帆一刀在手,似也生起幾分霸氣,不等步戟聒躁完畢,他手腕一緊,刀化一道匹練,便向步戟當頭斬去。 步戟正在誇誇其談,面前寒光一閃,一道刀光,隱挾殷殷風雷,向他劈面砍來,真把他嚇得魂飛魄散,忙不迭舉劍便迎。 劍是輕靈之物,哪能跟刀這般硬擋硬架,刀劍相交,「嚓」地一聲,步戟手中劍便斷了一截,斷劍應聲而落,「噗」地一聲紮在地上,離他的腳趾不過一寸有餘。 步戟嚇呆了,舉著劍柄面如土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楊帆哼了一聲,提刀就往門前闖,其他幾個少年一看大怒,紛紛掣劍在手,向他猛撲過來,厲聲大叫道:「你使詐,倉促偷襲,算不得英雄!」 楊帆有些忍俊不禁,朗聲說道:「手持君子的各位君子竟然一湧而上,不要臉皮了麼?」 楊帆一面說,一面走,從他所站之處距府前石階約有七步,石階則有三階,一共十步而已。楊帆左手牽馬韁,右手持單刀,或刺、或扎、或斬、或劈、或掃、或撩,一口刀隨心應手,彷彿道道匹練環繞週身。 楊帆連走七步,連出七刀,只聽「叮噹」聲不絕於耳,當他走到大門前時,七八個長安俠少呆呆地站在他的身後,依舊保持著各種攻擊姿勢,只是他們兩手空空,都已沒了兵刃。 如果他們手中的劍都是被楊帆倚仗刀勢沉重強行擊斷,或者他們還有話說,可是一口刀在楊帆手中竟比劍還輕靈,他們之中除了一人是被楊帆擊斷了劍,其他人都是被楊帆用刀柄敲了手腕,吃痛不過,這才棄劍。 如果楊帆有心傷人,他們此刻豈不全都成了獨臂俠少?如果楊帆有心殺人,那麼…… 一念及此,眾俠少冷汗涔涔,再也說不出話來。 前面三步就是石階,但是楊帆已經止步,沒有上前去叩門環。 不知何時,一個青衣少女已經開了角門兒,笑吟吟地站在那兒看他,看他動手,看他威風。 少女身形纖柔,一身素雅青衣,婉約嫵媚。 她那雙清清亮亮的眸子深情地凝睇著楊帆,柔聲道:「你來了!」 「我來了!」 「呵,你一來,便顯威風!」 「這可由不得我,也不知這些少年是怎麼回事,逼著人比武較技,這是長安規矩麼?」 少女抿嘴一笑:「你不用理他們,這些俠少都是公孫姑娘的仰慕者,忒也煩人。不過,我喜歡看你這麼霸氣,可是自從你做了官,我就只能看到你的官威,已經很少見你這般灑脫了。」 楊帆道:「南行路上,我想通了一些事情。你要想看,以後盡有霸氣叫你看。」 「看一輩子都可以麼?」 「看幾輩子都可以!只要你不煩,就一直看下去!」 楊帆一笑,挽起少女的手,笑的溫柔。 青衣少女也是一笑,笑姿嫣然,憑添幾分嫵媚。 階下眾俠少見此情景,終於知道挑戰錯了人。 這一戰實在顏面無光,他們摸摸鼻子,很無趣地拾起他們的「君子」,灰溜溜地走掉了。 ※※※※※ 「小蠻還沒生吧?」 「沒等到你這個當爹的回來,小傢伙怎麼肯出世呢?不過,近日鬧騰的尤其厲害,大概也快生了。」 「門前那幾個少年是怎麼回事?」 「嗨!還不是公孫姑娘搞出來的把戲。公孫姑娘劍技出眾,享譽長安。只是一直沒找婆家,公孫先生很是著急,也曾托媒人給她介紹過幾位少年俊彥,可惜公孫姑娘全都看不上眼。 眼看著她都十七八了還不找婆家,裴大娘也著急了,老兩口兒逼著公孫姑娘盡快擇選夫婿,公孫姑娘就想出了這麼一個法子,放出風來說要比武招親,誰能鬥劍贏她個一招半式,便嫁給誰! 消息一出,長安俠少蜂擁而至,這公孫府就成了演武場,天天刀光劍影,鬥個不停,公孫姑娘原是想用這個法子逼父母收回成命,誰知這對老夫妻也是橫了心,任你折騰,反正不嫁人就是不成。」 天阿奴捂著小嘴「咭兒」地一笑,又道:「可惜,放眼長安,能比公孫姑娘劍技更高的實在是沒有,頭幾天公孫府還門庭若市,這幾天漸漸已沒有人來了。方纔那幾個俠少都是公孫姑娘的手下敗將,心猶不死,日日守在門前論劍,只盼公孫姑娘再給他們一個機會。」 楊帆納罕地道:「那他們攔我做什麼?如果我是上門比武的,打不過他們,自然也不是公孫姑娘的對手,就算讓我進門,也是鎩羽而歸。如果我能比公孫姑娘技高一籌,他們既是公孫姑娘的手下敗將,又豈能攔得住我?」 天愛奴笑眼看他,看了半晌,微笑不答。 楊帆挑眉道:「怎麼?」 天愛奴嫣然道:「我猜,他們是怕公孫姑娘見了你的風采,有意放水,輸你兩招。」 楊帆忍俊不禁,哈地一聲笑,道:「我又沒有潘安之貌,你太誇張了。」 楊帆固然英俊,可是方纔那幾位長安俠少之中,論身材相貌,不遜於他的至少就有兩個,但是那些俠少有哪個有他一般的經歷?他們之中哪一個幼經大難,身負血海深仇,顛沛流離,經受過如許苦難? 有哪一個年紀輕輕便跋涉萬里,經歷過大風大浪?有哪一個未及弱冠,不靠父祖餘蔭,而是憑自己的功勞在羽林衛和刑部這一文一武兩個要害衙門身居要職,蘊養出一身威嚴氣度? 楊帆身上有一種成熟男子的風度和氣質,這種風度和氣質對懷春少女最具殺傷力,這又豈是那些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可以比擬的。可是一般擁有這般氣質的男子,大多年過中旬,有兒有女,楊帆才多大? 他有這種獨特的成熟魅力,又兼具少年人的銳氣和英朗,那便絕對的與眾不同了。上官婉兒和太平公主這等目高於頂的奇女子先後傾心於他,固然有其機緣,未嘗不是因為楊帆的這種獨特魅力。楊帆自己不自覺,可別人卻能感覺得出來,那些俠少自然視其為莫大威脅。 楊帆入得公孫府,自然得先去見此間主人,否則未免失禮。天愛奴引著他,正是去見公孫先生和裴大娘。路左有跨院,跨院中假山,假山上有小亭,亭中有兩女,一個大腹便便,另一個紅衣勝火。 「小蠻,那人就是你的夫君?」 紅衣女負手傲立,向大腹便便的少婦問道。 「嗯!他就是你的妹夫!」 小蠻眉開眼笑,要不是知道郎君須得先去見過主人,早就搶下亭去相見了。 紅衣女道:「好!我瞧他配不配得我家師妹!」 「師姐!」 小蠻驚呼一聲,未及阻止,紅衣女已似一團火焰,從小亭中一掠而出,箭一般射向楊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六十九章 野蠻師姐 楊帆與阿奴並肩往院中走,一邊走一邊轉過頭來,望著阿奴俏麗如昔的容顏,笑道:「你怎會出現在門口的,莫非是心有靈犀,我剛一到門外,你就知道了?」 阿奴白了他一眼道:「少臭美了。你那十月懷胎的小娘子天天掐著指頭算你的歸期呢,一直派人留心著,如今你們三百多號人浩浩蕩蕩地進了長安城,先跑到永康坊轉了一圈,又一路趕向長安府衙,這麼大的陣仗,還能看不到麼?」 說到這兒,阿奴向他嫣然一笑,道:「算你有良心,還以為你要先去過府衙才會回來呢。」 「公主是不得不見,至於洛陽令……」 楊帆剛說到這兒,突見阿奴的雙眸驀然睜大,她的瞳孔裡迅速出現了一抹火苗,火苗燃燒著、跳躍著,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瞬間幾乎便佈滿她的瞳孔。 阿奴倏然舉手,青衫袖褪落,滑出一管凝如脂膩的皓腕,她的纖纖玉手伸出兩根青蔥似的手指,正探向她發間的銀釵。楊帆與她在刑部司相依相伴那麼久,知道了許多關於她的秘密,比如她的髮釵也是殺人的利器…… 一見她這般動作,楊帆的手立即攥緊了刀柄,霍然扭頭。鐸鞘是一口寶刀,他不可能丟在馬背上讓下人牽走,這口吹毛斷髮的利器現在就插在他的腰間。 楊帆扭頭而不閃避,是因為阿奴就在他的身後,如果真的有危險,他貿然閃開,那麼阿奴就會首當其衝,成為別人狙殺的目標。雖然看她的表情已經有所準備,楊帆也清楚她的一身功夫,但他從來也沒有讓自己的女人頂在前面的習慣。 楊帆扭頭時,鐸鞘已出鞘一半,然後他就看到猶如一個人,猶如一團烈焰,人劍合一,向他颯然衝來。 這口劍很長,猶如古時名劍太阿,遠比一般的劍都要長,如果把它背在身後,想拔出來都是一件很吃力的事。 至少四尺長的劍鋒,如一道銀霜,如一抹電光,筆直地刺向楊帆的咽喉,附之於後的,是一雙銳利的眼睛,英氣逼人。 好快的人!好快的劍! 楊帆在扭身的剎那,刀便已出鞘一半,這時看清了眼前的人和劍,他卻「嚓」地一聲,手中刀還鞘了。 劍鋒一閃即至,映得楊帆的眉梢靛青,便如一道驚虹掣電一般,長劍貼著楊帆的脖子滑了過去,長劍滑過去三尺,硬生生凝住,如一泓秋水般,靜靜橫在他的面前。 楊帆舉目向那人望去,就見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正狠狠地瞪著他,這是一個紅衣佳人,長腿細腰、膚白如雪,可是因為一雙眼睛,整個人便如劍一般多了幾分剛性,少了幾分柔婉。 紅衣佳人不高興地說話了:「你怎麼跟呆頭鵝似的,既不躲避也不出刀?」 她的語氣凶巴巴的,但是聲音很清脆,只是有些中性的感覺。 楊帆唇角一撇,淡淡地答道:「因為我怕你輸了!」 阿奴眸中立刻露出一抹笑意,公孫姑娘卻氣紅了臉,恨恨收劍。這句話別人或許聽不懂,但是在場的這三個人全都聽得明白。公孫蘭芷曾公開放言,誰能打敗她的劍,她就嫁給誰。楊帆不出刀,是因為怕她輸了,那麼言外之意…… 這時,阿奴才好奇地笑問:「你為何不反擊?」 楊帆打量了一眼公孫姑娘手中那口特殊的利劍,答道:「因為……你抬手的動作很快,拔簪時卻停住了,我轉頭的剎那,還能看到你的眼中露出一絲釋然,那絕不是看見敵人的樣子。我不知道來人是誰,但我知道你絕不會害我!」 阿奴望著他,明麗的眼波頓時化作一泓春水。 楊帆卻把臉一板,又對她道:「不過,這實在是太危險了些,以公孫姑娘的快劍,如果我胡亂閃避,閃避的方向又不妥當,她一個收劍不及,你就要守寡了,以後這種無謂的風險,千萬不可再試!」 這句話出口,阿奴的臉蛋也騰地一下紅了。可她雖然羞窘,卻並沒有反駁楊帆這句話,於是臉蛋愈發紅艷,如一朵盛開的桃花。 左邊的紅衣女氣紅了臉,右邊的青衣女羞紅了臉,相映成趣。楊帆站在中間,又對公孫蘭芷板著臉道:「男女相處,不是比武奪魁,若能打敗你你就嫁,那也太過草率了!」 「我……」 公孫姑娘剛一張嘴,楊帆又道:「我知道,你對你的劍術很自信,可是人外有人,如果偏偏來了一個武功高過你,你又不想嫁的人呢?姑娘視終身如兒戲,便是真有喜歡你的男人也會被你嚇跑。」 公孫蘭芷大怒道:「你這是在教訓我麼?」 「是!」 公孫蘭芷沒想到他竟這麼直接,一時呆住。 楊帆沉著臉道:「任性不招人喜歡,任性而不知輕重,那就格外令人討厭了!」 楊帆這句話說的有點重,說的公孫蘭芷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阿奴有些不安,輕輕牽了牽他的衣角。 男人對漂亮女人總是比較容易忍讓的,楊帆的性格更是一向比較隨和,阿奴不明白楊帆今天為什麼對公孫蘭芷如此苛刻,她不只是一個漂亮女人,還是小蠻的師姐呢。 楊帆之所以如此,自然有他的理由。方才公孫姑娘全力一擊,如果技藝遠遜於他,他驀然拔刀反擊,難免就傷了公孫。如果技藝高明於他,如果他閃避失措,這樣的一劍,也未必就不會傷了他。 不管出現哪種局面,結果都是悲劇。他是來看老婆孩兒的,不是想來變成殘廢或者把別人變成殘廢的。這一劍,對公孫姑娘來說或者只是興之所致的一個舉動,楊帆卻是打心眼兒裡反感。 全力一擊,試人武功? 今日的楊帆心性何等成熟,又是什麼身份地位,會無聊到對這種無聊事興致勃勃麼? 如今是公孫蘭芷不知輕重,還指望他笑顏以對,再誇幾句公孫大姑娘劍法超卓,大家哈哈一笑,你好我好?笑話! 公孫蘭芷被楊帆訓斥的無地自容,惱羞成怒地揚劍道:「就算你是小蠻的夫婿,今天我也要好好教訓教訓你!楊帆!舉刀!」 楊帆挺起胸,用眼角梢著她,淡淡地道:「沒功夫!沒興趣!沒意思!」 「你……你……」 公孫大姑娘筆挺漂亮的鼻子都快被氣歪了。 「蘭芷!」 隨著一聲斷喝,一個頭戴折上巾,身穿圓領輕袍的胖老頭兒怒氣沖沖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大聲咆哮:「你這個臭丫頭,真是快把為父活活氣死了,越來越不懂規矩,對客人也是動刀動槍的!」 老頭兒走得剛勁有力,吼得中氣十足,一點也沒有快被氣死的樣子,不知他是不是從小就吼他這個舞槍弄棒的寶貝女兒,練出來一副大喇叭般的喉嚨,老頭兒吼的聲音比起姚州白蠻的那位薰期薰老爺子毫不遜色。 「給我回房反省去!今天不許吃晚飯!」 老頭子聲如霹靂,吼得楊帆耳根子直癢癢,吼完了女兒,老頭兒便轉向楊帆,上下打量一番,露了一副笑瞇瞇的模樣兒:「足下就是小蠻的夫婿?」 楊帆連忙拱手施禮:「正是晚輩。楊帆見過公孫老伯。」 「好!好好!」 老頭兒眉開眼笑道:「一看就是個好孩子,年輕有為、性情穩重,小蠻那丫頭真是有福氣呀!」 老頭兒不理女兒,毫不見外地拉起楊帆,一邊走一邊感歎道:「蘭芷這孩子都被我給寵壞了,還是小蠻那丫頭乖巧懂事啊,老夫一直視她如親生女兒一般,只恨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呀……」 阿奴見公孫不凡自己陪了客人進去,便不再跟他同往,而是與憤憤然的公孫姑娘一起回轉小亭,公孫蘭芷拎著劍,風風火火地走進小亭,第一句話就是:「我爹又誇你比我乖巧了!」 第二句話就是:「你這郎君當真不錯,是條漢子!可比那個死人頭強多了,我都比武招親了,他還做縮頭烏龜!」 小蠻姑娘看著她這位性情爽朗的比漢子還像漢子的大師姐,唯有苦笑不已。 ※※※※※ 楊帆走進客廳的時候,發現這裡已經有了一位客人。 看到此間主人陪著楊帆進來,那位客人放下茶盞,慢慢站起身來,滿臉笑意。此人年紀與楊帆相仿,眉眼俊秀,笑容清爽,穿一身素雅青衫,領口露出的一抹雪白中衣一塵不染,整個人都給人一種異常乾淨的感覺。 公孫不凡對楊帆笑道:「呵呵,來來來,老夫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賢侄是老夫的晚輩,複姓獨孤,單名一個宇字,他們家與老夫有通家之好,常來府上走動。獨孤,這位是當朝刑部司郎中……」 獨孤氏? 楊帆心中驀然一動。 這個姓氏雖然不大常見,可就是這個不大常見的獨孤氏,已經出過三位皇后,雖說眼前這位獨孤宇未必就是楊帆所以為的那位獨孤氏。可他既然身在長安故都,又與公孫不凡這樣有身份地位的長安大族有交往,焉知他就一定不是那個獨孤氏?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章 別來滄海事 楊帆聽他姓氏不俗,雖然對方只是白身,卻也不敢托大,趕緊搶前一步,向那青年拱手笑道:「在下楊帆,你我都是公孫老伯的晚輩,咱們敘齒論交就好,千萬莫論官職!」 這獨孤宇倒不是個矯情的性子,大概也是真不把什麼郎中放在心上,爽朗地一笑,便依了楊帆所言,這一論年歲,獨孤宇雖然看著和楊帆一般年輕,年紀卻比楊帆長了四歲,這一來楊帆就得以兄長相稱了。 獨孤宇與公孫不凡家關係匪淺,楊帆今日登門只是循禮拜見,也並沒有什麼隱私的話要說,所以公孫不凡並沒讓他這個世侄迴避。 楊帆客套一番,謝過了公孫不凡對小蠻的關照之後,公孫不凡便道:「賢侄遠道而來,定是掛念小蠻的緊了。老夫豈能拉著你東拉西扯啊。賢侄去見見小蠻吧,你既然來了,自然是要住在老夫府上的,回頭你我再詳細談過。」 楊帆連忙起身道謝,獨孤宇也跟著站起來,微笑著:「獨孤與二郎一見如故,如今你我談興未盡,改日獨孤再設宴相邀,你我二人把盞言歡,如何?」 「固所願,不敢請耳!」 楊帆欣然應允,又向他微笑著拱拱手,這才由公孫府上的家人陪著去見小蠻了。 公孫不凡捋著鬍鬚,望了楊帆背影一眼,收回目光後,見獨孤宇仍舊望著楊帆遠去的背影,略現沉思之色,不禁冷哼道:「你這小子,除了年節,從不登門,渾然忘了老夫與你爹乃是八拜之交,今天這般慇勤,只怕也不是來看望老夫的吧?」 獨孤宇連忙扮出一副委屈模樣道:「老叔,你這可真是冤枉侄兒了,侄兒今天是誠心誠意來探望你老人家的……」 「滾你的蛋!」 公孫不凡笑罵了一句,眉頭卻又一皺,說道:「小蠻是老夫看著長大的,雖非我的女兒,卻也視如己出,楊帆是她夫婿,你可不要打他的什麼壞主意。」 獨孤宇趕緊道:「老叔過慮了,獨孤是真心誠意想跟二郎結交的,絕對沒有存什麼不良的心思。」 公孫不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獨孤宇坦然以對,一雙眸子澄澄澈澈,如溪見底。 公孫不凡吁了口氣,道:「就算你沒有惡意,也不許在老夫家裡胡搞,老夫自由自在、逍遙快活的很,可不想沾惹你們高門大戶裡那些狗皮倒灶的事兒!」 獨孤宇陪笑道:「自當遵從老叔吩咐!」 ※※※※※ 小蠻還在小亭裡,當楊帆走進去的時候,阿奴便拉著公孫蘭芷走開了。 公孫蘭芷顯然對楊帆先前的頂撞還有些不高興,不過對她的這個小師妹,她還是很體貼的,當著小師妹的面,不想再與她夫婿爭執,只用她那雙英氣勃勃的大眼睛狠狠地剜了這個不給她面子的霸道妹夫一眼,便邁著一雙長腿虎虎生風地離去。 小蠻看見楊帆走來時,眼中便已沒有了旁人,立即歡喜地迎了上去,楊帆看她大腹便便,走得還那麼快,可是擔心的不輕,趕緊上前一步,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一手便撫上她高聳的肚皮,感受著他與小蠻生命的結合,滿心歡喜。 小蠻被郎君扶進小亭坐下,看他小心翼翼、又歡喜異常的樣子,乍見夫君的歡喜就變成了幸福與滿足,還有一種母性的溫柔與自豪:「我就知道郎君一定會在孩子出生前趕回來的,這兩天孩子鬧騰的厲害,整天拳打腳踢的,大概也知道他爹快回來了吧……」 小蠻偎在楊帆懷裡,甜甜地說。 楊帆擁著她,看著她含笑的眉眼,聽著她的絮絮低語,心裡異常的滿足與恬靜。 亭中有風吹過,楊帆的心神卻已全部沉浸在自己的愛妻和即將誕生的孩子身上。 小蠻一見楊帆便滔滔不絕,她說了很多很多…… 她說阿奴比劍敗給公孫師姐,心裡頭不服氣,便一次次地向師姐挑戰、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這兩天已完全放棄,再也沒有興趣同師姐較技了,偏偏師姐打出了興致,要不是因為這,方才也不會手癢向郎君出手。 她說到公孫先生和裴大娘老夫婦眼見她都有了孩子,而她的師姐,兩夫婦這個唯一的寶貝女兒公孫蘭芷卻還深閨獨處,老夫妻又是羨慕又是著急,整天數落師姐,師姐才被逼無奈,搞了個「比武招親」向爹娘還以顏色。 每說一件事,小蠻都想笑,都想與郎君分享這份快樂。 當然,她說的最多的還是她肚子裡的孩子,儘管孩子還沒有出生,她還不知道孩子的樣子,也沒聽孩子喚過她娘親,待在肚子裡的小傢伙也不可能有太多淘氣的舉動,偏偏她就能如數家珍地說出許多關於孩子的事來。 她說了這麼多,唯獨沒有說到她對楊帆的思念。 情到濃時反為薄。 愛很濃很濃時,它便滲透到了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再是玫瑰般的熱烈激情,而是臘梅般的清淡宜人;它不再是花前月下山盟海誓,而是平平淡淡點點滴滴。它不再是轟轟烈烈,而是長相廝守,這時想要把它訴之以語言,反而會有一種忘言的感覺了。 楊帆微笑著傾聽,他從來沒有這樣耐心過,直到小蠻說盡了心中的歡喜,意猶未盡地靠在他的懷裡,才在她耳邊輕輕說道:「苦了你,這次來,我就不走了。我會留在這裡,一直等到你把孩子生下來……」 小蠻在來長安之前就已聽過楊帆的打算,她雖不捨,也是同意的。可是距孩子出生之期越近,她的心腸就越軟,原來已經同意的事情,現在又有些反悔了。她抱著萬一的希望,眼巴巴地道:「郎君,我……想隨你回洛陽。等孩子出生,我就不怕路途的顛簸了……」 楊帆把她抱的更緊,柔聲道:「你留在這邊,我在洛陽才能放開手腳。我這一去,是要向姜公子發難的,不把他趕走,就像是有一口利刃始終懸在我們頭頂。我不容許我的家人活在這樣的境況之下,以前不允許,現如今我們馬上就要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更不允許。」 楊帆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似許諾又似誓言,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陪著我,幸福安寧,白頭攜老!我要我們的孩子,快樂長大,娶妻生子,一生太平!」 「嗯!」 小蠻咬了咬嘴唇,低低應著,貼到他的胸前,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沒有再說什麼。過了片刻,小蠻似想到了什麼,忽地破啼為笑,仰起頭來,吸了吸鼻子,道:「娶妻生子?郎君想得好長遠,你就這麼篤定我生的一定會是個男孩兒麼?」 「對啊,還有可能是女孩。如果是女孩的話……」 楊帆忽然蹙起了眉頭,小蠻馬上忐忑起來,期期地道:「郎君……郎君不喜歡女孩兒麼?」 楊帆搖搖頭,道:「喜歡!當然喜歡!我的親生骨肉,為什麼不喜歡?」 「那……」 楊帆臉色凝重地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蠻啊,如果咱們生的是女孩,可千萬要記住,絕不可以教她學武功!」 小蠻奇怪地道:「為什麼?」 楊帆擔憂地道:「女孩子嘛,就得有點女孩子的樣子,讓她舞槍弄棒的,一旦變成你師姐那樣的女子,可不愁死我這當爹的了!」 小蠻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才不是呢,師姐雖然性情爽直,不過平時也沒有這麼莽撞的。這一回是因為……,嗨!她不肯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知道一些,好像是她喜歡了一個男子,偏偏那人總是躲著她,她才用這個法子,想激那個人現身……」 小蠻笑道:「我和阿奴都是習武之人,哪個驕縱霸道過了?」 楊帆釋然笑道:「倒也是,是我想多了。」 楊帆知道公孫姑娘『比武招親』另有目的,雖然對她的觀感還是不算太好,卻也沒有防備之心了。否則的話,就衝著她把終身大事付諸於「比武招親」這麼荒唐草率的方式,楊帆就得考慮把小蠻接走,另行安置了。 這位公孫大姑娘太不著調,一個對自己都如此不負責的人,楊帆擔心她會帶壞自家乖巧的小妞妞,一想到另行安置,楊帆就想到了他在長安唯一的熟人,忍不住問道:「對了,你到長安以後,沈沐有沒有派人來看過你?」 小蠻頷首道:「嗯!他派人來看過我,見我在這裡很安全,才減少探望的次數。不過每隔一段時間總會有人過來探望一下。對了,沈沐本人現在不在長安,你知道麼?」 楊帆道:「我今日剛到,馬上就來見你了,還沒跟他取得聯絡。他不在長安去了哪裡?又到西域去了?」 小蠻搖搖頭道:「不是西域,這回更遠,他去了新羅。」 楊帆訝然道:「他到那兒去幹什麼?」 小蠻道:「他派來的人也語焉不詳,只是因為沈沐沒有露面,所以他們才向我解釋了一下。大概是因為沈沐做了一件什麼事,動靜太大,驚動了長輩們,所以受到責罰,命他去新羅做一件什麼事情以為懲誡。」 楊帆哦了一聲,心中暗忖:「這件事,說的怕就是他和姜公子的鬥法了。這兩人長安一戰,各自操縱糧價,關中時而斗米千文,時而糧賤如土,連朝廷都被驚動了。姜公子鬥法失敗,拱手讓出長安,敗走洛陽。沈沐雖然大獲全勝,可是這件事聲勢太大,那些世家不可能無動於衷。」 想到這裡,楊帆忽然想起他在苗寨時,那個扮作行商前來會面的林子雄曾經說過,如果他到了長安,說不定會有哪個老人家想見他,心中頓時一動,暗道:「莫非顯宗和隱宗的明爭暗鬥,讓那些隱居幕後的老傢伙們覺得晚輩們獨撐大局不甚可靠,按捺不住想要出山了麼?」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一章 高門 假山迤邐,曲廊飛簷,這是一座秀麗雅致的園林。同太平公主府放任自流的野趣盎然不同,這裡哪怕是一棵小草都有斧鑿的痕跡,任何一處都佈置的別具匠心,安排的井井有條。 廳堂很寬敞,因為只有一張几案,又顯得很空曠。几案後面坐著一個人,三旬左右,輕衣軟袍,相貌平凡,但是一雙眼睛銳利有神。他頭戴高冠,身穿寬帶,寬坐於几案之後,頗有幾分漢晉遺風的神韻。 在他面前,長長的几案上擺滿了佐料和食物:醬汁、蒜泥、芥茉、胡椒、蕪荽、韭黃、蔥姜等調料盛在小碟內,又有鹿脊、羊項、雞舌、蝦仁、駝峰、牛肉、蘑菇等各色食物,切好碼片,狀若花瓣。 桌子中間有一隻宛若青銅大鼎的式樣古樸的紫銅火鍋,鍋中沸水滾滾,熱氣騰騰。 一位身著素淨的窄袖襦裙,腰裡系一條短腰裙的柔媚少女,跪坐於几案一側,正探身案上,一雙纖秀如花的小手有條不紊地把一味味佐料投入沸水,又使一雙象牙箸挾一片鹿肉,在沸水中稍一涮洗,便蘸了醬料盛進一隻薄如蟬翼的蘭花小碟,雙手捧送到主人面前,動作優雅之極。 那位高冠博帶的男子並沒有看她遞來的香氣四溢的食物,而是微微側著肩膀,一手托著下巴,正傾聽堂上躬身站立的一人說話。 「楊帆已經到了長安,先去拜見了太平公主,隨後便和大隊人馬分離,獨自去了公孫府。」 「公孫府?是公孫不凡的家麼?」 「是!」 高冠博帶的男子挾起那片涮鹿肉添進嘴裡,細嚼慢咽一番,將鹿肉嚥下,這才緩緩問道:「他和公孫世家是什麼關係?」 那人答道:「楊帆的妻子幼年時曾是公孫府上一個侍婢,但是因與公孫姑娘情同姊妹,所以也被公孫不凡視如己出。如今她有了身孕,被送回長安,入住的就是公孫府。楊帆是去探望他的妻子的。」 那位公子冷笑了一聲,道:「楊帆!他既然來了長安,那就不要走了!」 微微欠著身的人遲疑著問道:「大公子不是近日就要秘密返回長安麼,此事是否與大公子商議一下再說?畢竟,他是一個朝廷命官!」 那位公子乜了他一眼,冷冷笑道:「區區一個刑部郎中,只要讓他死得沒有破綻,能出什麼問題!難道這件事,我還做不了主嗎?」 那人臉色一變,不敢多說,連忙躬身道:「是!」 「楊帆!」 高冠博帶的男子停下象牙箸,臉上露出忿恨之色:「若非是你,吾家大兄豈會輕易落敗!這一次,你既然來了長安,我就叫你來得走不得!」 他的眼睛慢慢抬起,森然道:「你去安排吧,我想盡快聽到他的死訊!」 那人沒再說話,只是深深一揖,悄然退了出去。 高冠公子打發了那人離開,便專心吃起東西來。 他吃東西時很仔細,細嚼慢咽,就像在寫一篇字,非常的耐心專注,而且在進食的過程中絕不說話。 旁邊的小侍女涮好鮮肉,蘸好醬料,再遞到他的面前,平常人這麼吃飯大概會感到很不耐煩,但是這位公子好像早已經習慣了這樣進食,再加上他用餐的速度實在不快,所以侍女涮肉、蘸醬料的過程也很從容。 這時,又有人被引進了大廳,於是,公子又放下筷子,他沒有一邊說話一邊吃東西的習慣。 這是一位客人,嚴格來說,又不是客人,而是一位生意人。 這位生意人販賣的商品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人! 他是一個奴隸販子,長安城裡最大的奴隸販子,龍飛。 龍飛的身材不算魁偉,甚至有些羸弱,臉上始終掛著一種很卑微的笑容,可是誰都知道他的凶狠。能在長安成為數一數二的奴隸販子,沒有一點真本事,如果鎮得住手下那班陰狠狡詐之途? 但是現在他臉上謙和卑微的表情卻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因為他眼前坐著的這位公子姓盧,家在范陽。這是一位真正的世家子弟,擁有龐大力量的人,龍飛在這位貴介公子面前,連給人家舔腳趾的資格都沒有。 龍飛未語先笑,謙卑地向盧公子彎下腰去。 龍飛的奴隸來源很豐富,不管是西域草原上的馬匪,還是東海、南海的海盜,都與他有著密切的聯繫。所以,突厥吐蕃的戰俘、波斯的破落貴族、高麗新羅的少女、南方的傣人和昆化奴,能夠源源不絕地流入他的手中。 龍飛經手的奴隸從來都沒有唐人,因為販賣國內的平民是違法的,風險太大,得不償失。這些異族奴隸又極受豪門世家的歡迎,所以龍飛是一個合法的奴隸商人,因之也就成了豪門世家最受歡迎的一位商人,所以他才能在盧公子面前擁有一席之地。 但是龍飛自打站在那兒,就再也不肯挪動一步,似乎生怕踩髒了人家的廳堂。他打起精神,向這位高冠博帶的盧公子賣力地吹噓起來,面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可是范陽盧氏的嫡房子嗣,是他最大的買家之一。 「盧公子,這一次小人手裡有新運來的高麗、新羅少女三百人,嬌艷美麗、性情溫柔,而且個個能歌善舞,做貼身侍女、姬妾或者樂舞伎都是上上之選。此外,還有崑崙奴五百人,個個溫馴耐勞,其中有九人水性奇佳。 去年公子一時大意,不是在入水尋珠的遊戲中輸給崔公子了麼,呵呵,只要公子從這九人中任選一人,相信其他幾位公子就再也沒人能勝得了公子您了。」 入水尋珠是貴介公子玩的一種遊戲,他們將價值千金的明珠隨手拋進河水,然後讓水性好的奴僕入水尋珠,誰的奴僕最先撈的上來,誰就算贏了,如果撈得慢或者乾脆就找不到的,那自然就是輸了。 方才說起三百名新羅奴、高麗婢,盧公子還有些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一聽他手中有水性奇佳的崑崙奴,盧公子便來了興致:「好!這九個人,我都要了!」 龍飛一怔,說道:「公子,入水尋珠……有一兩個水性奇佳的人就行了,何必……」 盧公子瞪了他一眼,說道:「萬一叫崔放他們幾個人把其他水性好的崑崙奴買走,如何就能保證我贏?這幾個水性好的,我都要了!如此才萬無一失!」 盧公子坐直了身子,將那片涮鹿肉挾起來,細嚼慢嚥了一番,抿了口酒,等到食物完全嚥下,才又說道:「我的祖母大人壽辰將至,你從新羅、高麗女中挑選一百名最好的來,我要送去伺候祖母。」 龍飛連聲道:「是是是。公子要不要親自看一下?」 盧公子擺擺手,道:「不用了,又不是頭一回和你打交道,你的眼光我信得過。除了那九個水性好的,你再選五十名年輕力壯的崑崙奴來。」 「是是是!」 「明天!」盧公子興致勃勃地道:「把那九個崑崙奴帶去曲江,我要親自看看他們的本事。」 如今已是深秋,早起的時候,草葉上會有一層白霜,山上的楓葉已經變成深紅,曲江的水也開始變涼了,崑崙奴來自南方,並不適應寒冷的江水,但是他想在這個季節看看那些崑崙奴的水性,那些人就只能跳到江裡去,在江底淤泥裡尋找他投下的一顆明珠,搏他一樂。 「如果他們的水性果然奇佳,我一定要把小崔他們找來,大家再比一場!」盧公子在大腿上拍了一下,興沖沖地:「上一次把我極鍾愛的一位波斯公主都輸給了他,這一次,我要把他最鍾愛的侍妾贏過來,報這『一箭』之仇!」 龍飛滿臉堆笑地恭維:「公子一定能得償所願!」 盧公子哈哈大笑起來,在他眼裡,殺死一個朝廷五品大員,似乎遠不及一次投珠入水的遊戲來的重要。 ※※※※※ 楊帆在公孫府住了下來。 公孫不凡是個很爽朗、很好客的胖老頭兒,短暫的相處下來,楊帆就發覺公孫蘭芷姑娘那種讓她老爹深惡痛絕的男子性格,其實恰恰就是遺傳自這位公孫老先生本人,可是同樣的這種性格出現在男人身上就讓人舒服多了,所以他和公孫老頭兒相處的很愉快。 裴大娘出身裴字世家,雖然一身劍技驚人,但是在常人看來,她就是一位雍容高貴的婦人。居移氣,養移體,這位裴大娘已經多年不在外面走動了,看起來就更像一位和善慈祥的老婦人。 如今裴大娘崇信佛教,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自家的佛堂裡敲木魚兒,所以楊帆也只見過她一面,就再也沒有機會看見她了。 在公孫府的日子平淡而溫馨。清晨,楊帆陪著小蠻在花園中散步,這時候公孫姑娘正在林中練劍;楊帆陪著小蠻和阿奴一起用早餐的時候,這時公孫姑娘還在練劍;等到太陽高昇,楊帆準備出門去拜望長安府令柳徇天的時候,公孫姑娘依舊在練劍。 楊帆為之動容了,一個人如果能如此專注於一件事情,就算他天資一般,成就也絕對不俗。何況公孫姑娘看來絕不是一個蠢笨的人,她的師傅更非平庸之輩。聽小蠻說,阿奴與公孫姑娘屢戰屢敗,如今看她練劍如此刻苦,真要動起手來,只怕自己也未必是她對手呢。 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楊帆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修行武功的時間,遠遠不及這位公孫姑娘。 楊帆本來還想找時間和這位公孫姑娘較量一下劍技,她畢竟是小蠻的師姐,不好鬧得太僵,籍由比武投其所好,或可緩和彼此的關係,如今見了公孫姑娘習劍時的癡狂勁兒,這個念頭早已不翼而飛了。 他可不願意跟一個女劍癡較量武功,老婆和准老婆都在旁邊看著呢,贏了勝之不武,輸了……很丟人的!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二章 來去匆匆 孫宇軒和胡元禮、馬橋知道楊帆與家人團聚的時間有限,所以都沒有來打擾他。 這三個人因為喜好不同,也沒有聚在一起,而是各依所好,游長安城。 胡元禮去了長安學府,那裡有幾本珍藏的孤本,他聞名久矣,正好趁這個機會去謄錄下來;孫宇軒拉著他的菲兒妹妹興致勃勃地遊山玩水去了,雖然菲兒姑娘明顯對逛坊市更感興趣,可她需要在情郎面前裝斯文,而孫宇軒也沒發現菲兒其實是個購物狂。 馬橋則是逛完了南市逛北市,買了一大堆估計老娘和媳婦會喜歡的東西,當然他也少不了為即將出生的孩子準備一些東西,雖然還不知孩子是男是女,不過嬰兒用的東西本來就差不多,諸如虎皮衣、虎頭帽,還有撥浪鼓一類的小玩意兒。 長安原是大唐國都,如今的大周陪都,不是一個尋常小地方,身為長安令,在朝廷中自然有他的後台和關係,所以柳徇天是很清楚楊帆在洛陽的聲望地位的,他知道這位年輕的刑部郎中,現在是朝裡對抗禦史台的一個先鋒人物。 儘管楊帆一向的表現很低調,除了在跟御史台斗的時候,總給人一種游手好閒的感覺,也沒未顯露過什麼強大的力量和背景,倒像是捨得一身剮的一個愣頭青,但是柳徇天卻不這麼看。 御史台如今雖大不如前,可是他們乍一出手,照樣扳倒了政事堂的三位相公。蘇味道、崔元綜和張錫哪一個不是為官多年,哪一個沒有自己的人脈和關係,上面又有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李相公為他們撐腰,還不是說倒就倒了? 御史台雖然看著已岌岌可危,可是一趟南方之行,還不是照樣攪得天翻地覆、朝野震驚?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楊帆偏偏挑明了跟他們作對,居然一直毫髮無傷,他背後會沒有一股龐大的力量支持? 柳徇天如果相信這是楊帆的運氣,他也就做不到今天這樣的位置了。所以,他對楊帆非常客氣,馬上置辦酒宴,盛情款待。這頓酒一直喝到午後未時才宣告結束。盛情難卻,陪酒的官吏又多,哪怕一人只陪一杯,楊帆離開時也醺醺欲醉了。 從柳徇天府上離開之後,楊帆信馬游韁,原來只是想散散酒興,同時觀賞一下長安風景,誰知不知不覺間便到了永康坊,等他發現之後,那馬已經到了太平公主府前,不知是不是它來過的原因,竟然又找到了這個地方。 楊帆啞然失笑,翻身下馬,正猶豫著要不要此時登門拜訪,公主府的府門突然大開,一群鮮衣怒馬的隨從護擁著一輛厭翟車出來。翟羽為蔽,白銅飾犢,青通帷幔,朱裹油幢,這是公主出行的正式儀仗。 楊帆微露訝色,既見公主出行,他便有意離去,不料太平公主的車駕帷幔未卷,已經看到倚馬而立的郎君了,太平公主臉上頓時露出歡喜神色,一聲吩咐,便有一個侍立在車旁的青衣婢女款款走來,向楊帆福了一禮,柔聲道:「殿下請郎中上前相見!」 楊帆微一躊躇,便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太平公主本來坐在座位中間,這時往旁邊挪了挪,向他莞爾一笑。楊帆會意,登上車子之後,追隨過來的青衣小婢便順手放下了簾子,牛車緩緩前行。 「算你有良心,這麼快就來看我。」 太平嫣然一笑,把螓首輕輕貼在楊帆的肩膀上,抱住他的手臂,滿足地歎了口氣。 「今日拜訪長安府令,蒙他盛宴款待,酒後信馬游韁,不知不覺就到了這兒……」 楊帆順口答了一句,把她滑膩香軟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輕輕摩挲著,問道:「你出門一向喜歡輕車簡從,尤喜身著男裝,只為圖個輕便爽快,今日卻盛裝隆重,全副儀仗,這是要去哪裡?」 太平公主抬起頭來,笑道:「我是受人之邀前去赴宴的,那些人家都是講究規矩法度的,我若太隨便了,在他們而言便是一種輕慢,實不得已。」 楊帆訝然道:「什麼人家,連你也不得不予重視。」 太平公主笑道:「是自幼玩大的一個朋友,她叫寧珂,出身獨孤世家。」 「獨孤?」 楊帆心裡登時打了個突,這個罕見的姓氏,近來出現在他耳中的次數似乎也太頻繁了些。 太平公主說的這個獨孤寧珂既然是從小與她玩在一起的,她們的年齡和身份應該相差不多,那麼她就必然是出自曾經有過北周、大隋、大唐三朝三位皇后的獨孤世家。只是不知這位獨孤姑娘和自己昨日所見的那個獨孤宇之間是否有關聯,也不知道這個獨孤宇確實是和自己一見如故還是別有目的? 楊帆暗自提高了警惕。 太平公主既是赴宴去的,楊帆就不好與她耽擱太多時間,所以楊帆很快就說明了自己的打算:「公主能否籍故在長安多耽些時日?小蠻產期將至,但具體的日子還不確定,我不能守著孩子滿月、百日,總也要多守他幾日的。」 「嗯……」 太平的聲音有些不太確定的飄忽,楊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太平神情猶豫,有些取決不定。 楊帆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太平公主道:「我……原打算今日赴寧珂之宴,明日再把其他事情處理一下,後天便啟程回洛陽的。」 楊帆吃驚地道:「這麼快?」 太平怏怏地「嗯」了一聲,興致有些不高,顯然她也很想與楊帆在長安廝守些時日。 楊帆深深地蹙起了眉頭,說道:「小蠻還沒有生產,這……這該如何是好?」 太平輕輕歎了口氣,握住他的手道:「事出倉促,要不然,我原也想在此多耽些時日的,只是……京裡出了些事情……」 太平公主把事情經過和她的打算簡單地對楊帆說了說,楊帆這才明白,諸般變故,竟是因為自己在南方所為一手促成。 太平道:「你也知道,我那兩位皇兄被母皇看的甚緊,不敢稍有動作。要保留李唐一脈香火,就得及早存蓄力量。一直以來,武氏家族的力量都遠比我強大,我只能悄悄的積蓄一些力量、結交一些人脈,如果失去這個機會,我和他們的力量差距就會更大。而且……」 太平一雙既彎且細的黛眉輕輕地蹙了起來,彷彿月牙兒籠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霧:「不幸讓你言中了!我獻張昌宗與母皇,借張昌宗進言,固然打消了母后廢太子的想法。可是,得到母皇的寵幸之後,張氏兄弟也滋生了野心。 現在他們還未成氣候,但是再這麼下去卻很難說。我急於回京,也是想阻止他們通過這件事攫取更多的權利,否則,武氏之禍未除,張氏之患又起,我李氏已如風中殘燭,可禁不起這麼一撥撥的折騰了!」 楊帆把牙一咬,道:「罷了!我護送你還京!小蠻通情達理,不會怪我的!至於我那兒子……」 楊帆笑了一聲,道:「初生嬰兒,啥也不懂,我守在他的面前,也是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過些時日再相見也沒什麼。今日這般打拼,還不是為了讓他一出生就有個太平安康的好日子過麼。」 「不!我回洛陽,是為了我李氏江山;你留下,是為了你的親生骨肉。這是你的頭一個孩子,我若讓你陪我回京,太也不近情理,你縱不言,小蠻也要怨我。再者說,各方勢力角逐,一個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若牽涉其中,絕非幸事!」 太平公主凝視著楊帆,柔聲道:「我回去!你留下!」 楊帆皺眉道:「我不回洛陽,而是來長安,本就是為了護送你回洛陽的。如果你走了,我卻留下,如何向皇帝解釋?」 太平公主歪著頭向他一笑,竟然有些調皮的味道:「真笨!若是你生了病,皇帝總不能叫你抱病上路吧?」 楊帆默然片刻,苦苦一笑,道:「那……只好如此了!」 「帆郎,我……也想留在長安陪你的。如今實是不得已,你……不要怪我……,太平並不是因為戀棧權力。」 太平公主又靠在他肩上,輕輕攀住他的手臂,依依不捨中有些忐忑。 楊帆輕輕拍拍她的後背,柔聲道:「李家現在只能靠你撐著,我明白,又怎會怪你,做你該做的事,這本來……也是我想做的事,對麼?」 「嗯!」 太平公主低低應了一聲,眼圈一下子紅了。 她仰起嬌媚的臉蛋,忽然把一雙柔軟的臂膀環住楊帆的脖子,把她豐滿誘人的雙唇湊了上去…… ※※※※※ 牛車一路前行,竟然也是往崇仁坊來的,原來這獨孤世家的府邸也在崇仁坊中。楊帆從太平公主的車中出來,換乘了自己的馬匹,看著公主的車駕儀仗繼續向前行去,這才折向公孫不凡的府邸。 楊帆回到小蠻住處時,小蠻和阿奴正陪著一個戎裝男子坐在亭中敘話,仔細一看卻是馬橋。看見楊帆來了,兩個女子才站起身來,向馬橋告罪一聲,由阿奴扶著小蠻回房歇息去了。楊帆瞧那石案上擺著虎皮衣、虎頭帽一類的東西,忍不住笑道:「替你孩兒買的?」 馬橋笑道:「我一買就買了兩套,這些孩子衣服不分男女,小傢伙嘛,都能穿,呵呵,不是什麼貴重玩意兒,卻是我這做大伯的一點心意。」 楊帆坐下,拿起那小衣服比劃了一下,攤開了並不大,比他的巴掌也大不了多少,想想那出生的小人兒也就這麼大,楊帆的心裡不禁泛起一種奇妙的感覺。想著他的孩子穿上這小衣服,躺在他的懷裡……,楊帆臉上不知不覺便漾滿了笑意。 把玩半晌,楊帆忽然想起太平公主的決定,忙放下東西,對馬橋道:「對了!大嫂生產在即,怕是你也歸心似箭了。你不用太著急,後天一早,公主就要啟程回洛陽,你有什麼要採買的東西,明天可得盡早。」 「這麼快?」 馬橋意外地問道:「那……小蠻怎麼辦?」 楊帆道:「我留下,你們走!」 他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馬橋點點頭,臉上微微露出些異樣的神情。 楊帆奇怪地道:「怎麼了?」 馬橋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了心裡的感覺:「我總覺得女人就該相夫教子,安生度日。國家大事,輪不到一個女人往裡邊摻和。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人往裡邊摻和,就算本來是一番好意,也會辦成壞事。」 楊帆沉默有頃,道:「她不只是一個女人,還是大唐的公主!高祖太原起兵時,子女之中最出色的三個,就是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平陽公主。大唐的公主,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身為女人,就不必理會國家大事。 固然,她們之中很多人只是為了攫取權力,做了很多混帳事,可是至少太平公主目前所做的,對大唐的未來只有好處。房州那位廬陵王什麼樣子你我不知道,可是宮裡那位太子爺你我都是清楚的,靠他?那天下必然姓武。」 馬橋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認同楊帆的說法,可他還是本能地牴觸女人參政,這也是大多數唐人的想法。武則天已稱帝這麼多年,依舊風聲鶴唳,聞謀反而色變,也恰是因為這個原因:「這是男人的天下!」 楊帆歎了口氣,道:「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一個皇室中人站出來收攏人心,只靠大臣們殫精竭慮,李氏是沒有機會的。我只希望,太平做到這一點就好,當她掌握更大的權力時,不要被權力蒙蔽了雙眼,變成……第二個武則天!」 這時,一位公孫府上的家人走來,在小亭外站住,向楊帆遙遙一揖。 楊帆起身道:「什麼事?」 那公孫府家人朗聲答道:「獨孤公子邀楊郎中於明日未時,於曲江芙蓉園飲宴,這是請柬。」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三章 曲池赴宴 曲江位於長安城東南昇平坊,昇平坊內的樂遊園地勢在整個長安最高,立於其上,如棋盤般嚴整、氣勢恢宏壯觀的長安城盡收眼底。樂遊園南面則是地勢極低的所在,這裡碧波蕩漾,一水長流,即為曲江。 曲江兩岸垂柳如雲,花色人影,乃是長安盛地。每年三月三上巳和七月十五中元,豪門巨賈紛紛聚集於此,飲宴會友,歌舞不休,是以有「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之說。 楊帆還是頭一次來這個地方,到了曲水池邊,只見花卉環周,煙水明媚,岸線曲折,碧波之中又有小舟數艘,池邊荷花、菖蒲叢生,亭樓殿閣掩映於花木之間,柳陰四合,水光天色,湛然可愛,不禁心曠神怡。 楊帆因為路途不熟,所以出來的時間比約定的時間早了許多,如今見此地風光確實不俗,不禁動了遊興,便翻身下馬,牽著馬韁,一人一馬,優哉游哉地沿著曲折的池岸緩緩行去。 時值深秋,曲江遊人不多,清靜洞天,正好靜下心神細細欣賞這方天地風光。 深秋時節,荷花漸稀,許多荷葉也漸漸枯萎了,倒是一片片蓮蓬茁壯起來,細長的柄托著一個個鼓鼓的蓮蓬,在深綠的荷葉間伸長了脖子探頭探腦,彷彿好奇地張望著岸上行人的頑童。 在楊帆身後隔著一箭之地,有兩個牽馬人也在漫步遊覽曲江風光,余此之外再無一人。 茂盛的荷葉密密匝匝地挨擠著,風拂過也只能讓它們輕輕掀動一下,綠浪之中,偶爾泛起一點嫣紅,卻是一朵晚開的芙蓉,剛剛綻開粉嫩的嬌靨,宛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從碧綠玉盤似的荷葉間探出頭來,偷眼斜睨岸上行人。 又是一陣風來,這位嬌羞的蓮花少女便忙不迭拉過一片綠葉為袖,掩住了她那羞紅的臉龐,擋住了楊帆的目光。楊帆笑望了一眼那朵藏到荷葉下面的蓮花,又睨了一眼遠遠輟在他身後的那兩個牽馬人。 兩個牽馬人正面向池水荷花站著,指指點點,搖頭晃腦,似乎正在吟詩作賦。楊帆轉過身,邁著四方步,繼續慢悠悠地向前走去,那兩個牽馬人也似被他以一條無形的韁繩「牽」了起來,隨著他一步步行去…… ※※※※※ 一柄小刀在小蠻手上靈巧地旋動著,梨片被她一圈圈旋下,依舊貼著梨子,手法靈動之極。 旁邊坐著阿奴和公孫蘭芷,兩人又在拌嘴。 公孫蘭芷蠱惑道:「技不如人也沒甚麼,可是沒有膽氣一戰,那就再無進境可言了。怎麼樣,秋高氣爽,你我閒來無事,要不要再比劃比劃?」 阿奴哼了一聲,道:「被你虐來虐去的,你倒是開心了,我可不開心。你劍法出眾,我不是對手,不過我最擅長的本來也不是劍術,幹嘛捨己所長,就己所短,非要和你爭個高下?」 「那你擅長什麼?」 「殺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殺人!」 「聽著很了不起的樣子。」 「當然!」 阿奴的小瑤鼻兒驕傲地翹起來:「鬥劍,我不如你。可要是真作生死之搏,我能殺你!」 公孫蘭芷的眼睛亮了:「要不咱試試?」 阿奴搖頭:「試不得,殺人的功夫,就只能用來殺人,我又不想殺你!」 公孫蘭芷瞄著她冷笑,做不屑一顧狀:「大吹法螺。」 阿奴不受她激,道:「愛信不信,反正,我不想再跟你動手。」 公孫蘭芷眼珠轉了轉,忽然嘻皮笑臉道:「我看楊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要不你跟他說說,讓他跟我比劃比劃?」 阿奴板著俏臉道:「不能比!」 公孫蘭芷瞪起俏眼道:「為什麼?你怕他輸?」 阿奴歎了口氣,道:「我怕你輸!」 公孫蘭芷瞪著眼不說話了,阿奴道:「洛陽寸土寸金,楊家置下的宅子實在不算大,可擠不下那麼多姐妹!」 小蠻忍不住笑著打圓場,道:「好啦好啦,真不知道你們兩個是不是上輩子的冤家對頭,一見面就鬥劍,現在又鬥嘴,喏!吃梨!」 小蠻捉住梨皮的頭兒一扯,就像扯起了一條長蛇,露出晶瑩雪白的梨肉來,小蠻丟開梨皮,刀子往中間一切,兩瓣雪梨便落入盤中:「一人一半,不偏不倚。」 小蠻自打有了身孕,身子就比以前豐腴了許多,如今連臉蛋都胖了起來,原本俏麗的尖下巴有些圓了,臉蛋兒繃得緊緊的,這一笑起來,就像個有些嬰兒胖的娃娃,可愛的很。公孫蘭芷和阿奴雖然喜歡鬥來鬥去,卻都喜歡她,尤其喜歡看她現在這個樣子。 小蠻一笑,甜甜可愛,二人便不再鬥嘴,阿奴拈起一半梨來,公孫蘭芷一手去拿梨子,瞧著師妹可愛的模樣,另一隻手還忍不住捏捏她結實的臉蛋,道:「師妹啊,你倒耐得住性子,我那侄女幾時才能出生啊,我還等著教她功夫呢。」 小蠻現在的脾氣特別好,笑瞇瞇地糾正道:「幹嘛一定是侄女,就不能是侄子麼?」 公孫蘭芷道:「侄子有什麼好,長大了就是臭男人,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這時候,一個不是好東西的東西領著另一個不是好東西的東西走到了小廳外面。 前面的是公孫府上的一個小管事,後面的卻是一個外人,看其裝束,也是某戶人家的傭仆下人。 「楊家大娘子,此人是奉其主人之命來下請柬的,要見楊郎中。」 公孫府上的管事一說,旁邊那人便笑微微地揖了一禮:「見過三位娘子!」 小蠻歉然道:「我家郎君去曲江芙蓉園赴宴了,一時半晌不會回來。不知你家主人尊姓大名,可否留下請柬,等我家郎君回來,再擇日回訪。」 那人訝然道:「楊郎中赴宴去了,不曾記得楊郎中在長安有熟人吶,請恕小的冒昧,可否問一句,相請楊郎中赴宴的是什麼人吶?」 公孫蘭芷瞪起眼睛道:「你自己知道冒昧還問,請他赴宴的是獨孤世家的人,怎麼啦?」 那人眸光微微一閃,微笑道:「哦!原來是獨孤世家的人,那麼……小人照此回復主人,改日再請楊郎中一見吧。告辭!」 這人向她們行了個團揖,將請柬呈上,便即轉身離去。 小蠻打開那份請柬,看了看落款,疑惑地道:「林子雄?阿奴,你聽說過這個人麼?」 阿奴撇撇嘴道:「那個傢伙做事一向喜歡神神秘秘的,不知有多少事瞞著,不肯叫我們知道,天知道這個林子雄又是何方神聖!」 小蠻笑瞇瞇地回護郎君:「他若不說,定是怕咱們替他擔心,阿奴何必為此責怪他呢。」 公孫蘭芷打個冷戰,絕望地道:「想當初那麼可愛的小蠻,這一嫁人都成了什麼樣子了。如果這就叫閒妻良母,我情願不嫁!」 天愛奴馬上接口:「好得很!你魂牽夢縈的那個人若是來了,你可千萬不要理他。」 公孫蘭芷瞪眼道:「理他又怎樣?」 天愛奴把下巴一揚,道:「我會鄙視你!」 公孫蘭芷道:「我才要鄙視你呢,有本事跟我比劍!」 小蠻苦惱地歎了口氣,托起原本尖尖如今日見圓潤的可愛下巴,憂愁地道:「又開始吵,你們兩個就不能有一刻消停麼……」 ※※※※※ 楊帆漫步而行,因為時間還早,他也不急,沿著曲江池畔悠哉悠哉地一路逛去,前邊路上忽然看見一個賣小吃的商販。深秋時節遊客太少,沒有生意好做,那個小販正懶洋洋地靠在江邊一塊大石上,草帽扣在臉上打著瞌睡。 楊帆走過去往車上一探頭,先就嗅到一陣甜香。車上的食物用蒸布蓋著,只掀開一角,露出一截紅白相間晶瑩如玉的東西來。這是關中有名的小吃甑糕,又名水晶龍鳳糕,色澤鮮潤,綿軟粘甜,濃香撲鼻。 秋陽此時正映在那掀開的一角甑糕上,潤白的糯米,鮮紅的棗泥、碧綠的葡萄乾,被陽光照得晶瑩一片,很是勾人食慾。楊帆笑吟吟地問道:「喂!你這甜糕是怎麼賣的?」 那小販正倚著大石瞌睡,一聽生意上門,忙把草帽往頭上一頂,慇勤地跳了起來,陪笑應道:「客官要買甑糕麼,這可是好東西,甜香可口,滋味極佳,價錢也不貴,兩文錢就能買一大塊……」。 遠處那兩個牽馬而行的人見楊帆停下買糕,忙也停住步子,這個往湖上信手一指,那個便頻頻點頭,裝模作樣地蹭著時間。楊帆買了一塊甑糕,又向那兩人睨了一眼,微笑著行去。 一塊甑糕,人吃三分之一,馬喂三分之二,就著清澈的江水淨了手,再往前走不遠,就見一座七層寶塔高聳入雲。那是玄奘自天竺取經回來後,親自主持修建的大雁塔,裡面供奉著舍利、貝葉梵文真經以及諸多佛門寶物。 芙蓉園就在大雁塔之南,看到大雁塔,芙蓉園也就到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四章 江上佳人江畔虎 芙蓉園建在水上,填土為洲,洲上築樓,自岸邊至洲上,約有十餘丈,引一道曲橋相連,橋上鋪青石板,兩邊有雕獅虎猛獸的漢白玉欄杆,只及成人腰部高處,兩側還是江水,水中荷葉叢叢。 楊帆把馬拴在江邊一株垂楊柳樹下,信步向橋頭走去。 那片洲不小,打眼一看,至少五六座紅樓,七八座亭閣,楊帆料想獨孤宇不可能只在一處宴請客人,卻包下整個芙蓉園,那是暴發戶燒包,卻非世家子弟所為,可是獨孤宇請柬上可未說明是在哪一處請他。 收回目光,卻見橋頭有兩個青衣小帽的小廝正在東張西望,楊帆心中一動,便走上前去,說道:「鄙姓楊,楊帆。蒙獨孤公子相邀,前來芙蓉園赴宴。兩位童子可是獨孤兄派來迎候的麼?」 「啊,正是!郎君來的好早!」 兩個小童忙不迭還禮,歡歡喜喜地道:「還請郎君稍候,小的這就稟報公子前來相迎!」 說完,一個小童便返身奔去。 楊帆一聽他們正是獨孤宇派來迎候的,還以為他們兩個引著,自己到洲上去就行了,不想他們鄭重其事的,還要請出主人相待,便笑了一笑,停住了腳步,心中暗想:「這般拘於禮數、規矩,只怕這孤獨宇,真是我猜的那戶人家了,卻不知他為何著意與我結交,跟在我後邊那兩個人,是不是他派來的。」 楊帆想到這裡,下意識地回頭一望,只見一直輟在他身後的那兩個牽馬人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不覺便是一怔,若非他確信那兩個人這一路確是亦步亦趨地盯著他行動,現在都要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楊帆想了一想,卻也不再去尋那兩個人下落,此時在他看來,那兩個人十有八九就是獨孤宇派來的,如此一來,倒讓他心中更加好奇,獨孤宇如此種種,究竟意欲何為? 長橋兩側江水中遍生芙渠,荷葉漸漸凋零,蓮蓬脫穎而出,因為這片水域置於陽面,常受陽光照射,凋零的荷葉間倒有幾枝晚生的蓮花,或白或粉,依舊開得鮮艷。 楊帆忽然發現一艘小舟,就靜靜地停在荷葉叢中,因為它始終一動不動,方才竟被楊帆忽略了。 小船不大,彷彿一隻獨木舟,小舟尖尖如梭,一頭站著一個赤著雙腳、挽著褲腿、頭戴竹笠、手提長篙的土衣船娘,另一頭坐著一個月白衣裳的少女。 少女坐在船頭,小舟很淺,船頭又狹長,遠遠望去,便如坐在蓮叢中一般。在她旁邊,正開著一朵並蒂蓮花,娉婷的身姿、粉嫩的顏色,與那道纖細而充滿靈氣的身影相映成趣,彷彿那少女也是一朵初綻的蓮花,白蓮花。 此情此景,堪可入畫,楊帆不禁著意地看了一眼。 清風徐來,荷花微掀、蓮蓬搖動,荷花微微蕩瀾,水面稍生漣漪,也輕輕撩起了那少女的烏黑長髮,楊帆這才發現那少女既未盤頭也未梳髻,一頭長髮就用一條月白色的帶子隨意地挽在身後。 風吹湖動,少女不動,雖然她的秀髮飛揚,卻始終給人一種靜的感覺,靜極了! 少女正望著遠方,身形有些慵懶,神態非常恬靜,可楊帆一直注視著她,似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忍不住便回過頭來,向楊帆這裡望了一眼。 遠山影綽,碧水粼粼。 身畔垂柳絲絛曼舞,舞得那水上的小船似乎也在動,可那少女依舊是靜的,只有這回頭一望,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與楊帆視線一撞,才讓楊帆感覺到她在動。 陽光映在她的臉上,雪白的臉蛋也似成了半透明狀,烏黑的發、紅潤的唇、雪白的肌膚,這是一個極清麗的女子。 看到了楊帆的凝視,姑娘沒有羞惱,也沒有迴避,她看得出楊帆只是欣賞的目光,於是唇角輕輕一勾,露出一個清清淺淺的笑容。風又來,拂起她肩上的青絲,蕩起一片清秋的涼意。 楊帆微笑著頷首致意,這一刻,他只覺得似這般靈透純淨的女子,只應生在江南水鄉,讓一片溫柔包裹,而不是置身於這樣秋意蕭瑟,荷葉凋零的畫面中。可轉念一想,又覺得確實再也沒有更好的景致,能容納並凸顯她的清麗和靈透。 她的容貌並非絕美的,至少婉兒之柔美、太平之嬌麗、阿奴之嫵媚、小蠻之俊俏,各具特色,並不遜於她,便是南疆姚州的那位薰兒姑娘也不在她之下,但是沒有人有她那種靜極了的靈韻。 那種風光,只應屬於天上。 雖然姑娘大度,楊帆也沒有任何褻瀆的想法,只是單純的欣賞,可也不好對一位素不相識的姑娘家注目太久,所以他微微一笑之後便收回了目光,目光收回,便看到獨孤宇帶著那個跑去報訊的小童從小橋的另一端正快步走來。 楊帆舉步就要迎上去,才只邁了一步,便覺得有一種危險的氣息。 當初他從姚州匆匆趕往蠻州時,半途中也曾有過這種似動物本能般的警覺,可惜那苗人的吹箭實在是無聲無息,他沒有避過去,而這大唐故都,顯然沒有人使用那玩意兒。 楊帆霍然轉身,就發現四個魁偉的大漢,不知何時已經迫近橋頭,正抱著雙肩,目光不善地看著他。 楊帆只看了一眼,就從他們的身法、腳尖的位置、抱肩的動作覺察出,這是四個相撲高手,恐怕技藝不會比太平公主身邊那八個技藝高絕的女相撲手差上太多。 楊帆挑了挑眉頭,感覺有點麻煩。一個技擊高手,打十個八個普通人易如反掌,可是如果對方同樣是技擊高手,而地域又比較狹窄,容不得他輾轉騰挪,那就比較麻煩。 當初他怒沖宰相府,被太平公主手下的女相撲手扣住腳脖子從馬上扯下來的事情他還沒有忘記,那時那個女相僕手並不想傷他,可是眼前這四個人的眼神卻充滿殺氣。 「明知道今日的宴會有些古怪,我應該把那柄鐸鞘帶來的!」 楊帆揚起眸子,看向那四個相撲手身後,後面慢慢又走來八個人,八個人的身體都遠不及這四個相撲手壯碩,但是矯健與靈敏尤有過之,八個人迫近,就像八隻躡足而行的蒼狼,最要緊的是,他們都穿著寬大的袍服,袍服下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麼武器。 楊帆苦笑:「雖然知道今日之宴透著古怪,卻只猜到這獨孤宇的目的不只是結交朋友那麼簡單,誰會想到這是一場鴻門宴呢?」 楊帆扭頭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在獨孤宇身後二十餘步外,也有十多個人跟著。 他被包圍了,圍在大雁塔下,芙蓉橋頭。 楊帆盯了獨孤宇一眼,跟在獨孤宇身後的人距他還有二十多步的距離,楊帆在想如果飛身迎上去,能不能搶在那些人赴援之前來個「擒賊先擒王」,但他還沒有動作,就發現獨孤宇未必就是那個「賊王」! 獨孤宇本來是邁著極快的步子迎過來的,當楊帆身後突兀地出現四個壯漢的時候,獨孤宇腳下的步子就停了一下,似乎有些愕然。當又有八個人從林中閃出來,明顯是迫近楊帆的時候,他停住腳步,扭頭向身後望了一眼,再回頭時,一臉茫然。 如果這個局是他布下的,他當然沒有必要這個時候還來作戲,楊帆心中登時一動:「如果不是他,又是誰想對付我?」 獨孤宇加快了步伐,幾乎是用跑的衝向楊帆,荷葉叢中有幾隻水鳥,甚至還有幾隻野鴨,那小舟和舟上的少女在荷葉叢中待了那麼久,都沒有驚動這些水鳥,獨孤宇通通通的腳步聲卻把它們嚇跑了。 水鳥展翅,鳴叫著遠去。 楊帆不禁歎了口氣:這個獨孤宇根本就不會武功,他寧願獨孤宇抱頭鼠竄,也不願意他跑上來逞英雄。他被這些人圍著,雖然處境不是很妙,可是如果再加上一個不會武功的朋友,他想走就更難了。 獨孤宇快步跑過來,他雖不會武,卻是個健壯的青年,這幾步路不至於讓他氣喘吁吁,但他的呼吸依舊急促,那是因為緊張和憤怒:「二郎,這是怎麼回事?」 楊帆攤了攤手:「我只帶了一張肚皮過來喝酒吃飯而已,我在長安沒有仇家。會不會是衝你來的?」 獨孤宇答的更妙:「在長安,誰敢向我尋仇?」 說完,獨孤宇就把胸一挺,沉著臉迎了上去:「長安獨孤世家在此宴請貴賓,你們這些不開眼的東西是什麼人,叫你們的主子過來見我!今日之事,你們若是不給我獨孤宇一個交待,那我就要給你們一個交待了!」 獨孤宇這句話說的很有底氣,也很有霸氣,可惜他這句話說完,那些人就像耳朵聾了,他們的確有反應,他們的舉動就是,四個相撲高手像螃蟹似的張開「一對大螯」,橫著邁動腳步,肩膀微微塌下,作勢欲撲。 四個人一橫,便已把橋頭堵得滴水不漏,後邊那八個身形矯健身著寬袍的人,也從衣下取出了武器,楊帆和獨孤宇看到他們手中的武器,臉色都有點白:他們手裡舉著的是弩,軍弩! 鐵箭已上弦,手指已扣在懸刀上,可射三百步、洞穿七層札的臂張弩,飛鳥疾掠,也休想避過!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五章 橋上殺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東風就在盧公子的那柄小扇之間。 盧公子搖著小扇,興沖沖地從芙蓉園裡走了出來。 盧公子今日是到芙蓉園裡試那幾名崑崙奴水性的,他萬萬沒有想到楊帆也來了芙蓉園,而且他的手下恰恰選在芙蓉園下手。 這個地方在這個季節遊人稀少,動手的過程如果偶有一兩個遊人看到,一併解決了就是,後患也不嚴重,可不正是最佳的行兇地點麼? 但是盧公子的手下是知道公子在此的,所以那兩個牽馬人尾隨著楊帆,發現他沿曲江一路過來,所往地點正是芙蓉園的時候,其中一人趕緊騎馬從林外繞了過來,匆匆向盧公子請示,是否需要換個時間,以免影響了公子的興致。 盧公子雖然沒有興趣專門跑去看他的手下如何處死一個與他大兄為敵的朝廷官員,但是既然雙方陰差陽錯地湊到了一起,他也不介意看看。所以,這件事並沒有掃了他的興致,他的興致還很高。 盧公子眉飛色舞,小扇也就搖得愈加瀟灑。扇以象牙為骨,白綾為底,以刺繡技法雙面製圖,含胸的一面是喜鵲登枝,外露的一面則是孔雀開屏,牡丹、梅花交織錯落,一隻孔雀彩屏大張,像極了盧公子得意洋洋的面孔。 「好大的口氣,你想給我一個什麼交待呀?」 盧公子聽到了獨孤宇說的話,馬上陰沉沉地接了一句。 獨孤宇一扭頭,兩個人四目一對,同時一怔,獨孤宇驚訝地道:「盧賓之?」 盧公子也愕然道:「獨孤宇?」 獨孤宇見是他認得的人,頓時鬆了口氣,對方這般陣仗都擺出來了,如果是不相識的人,他還真怕對方無所顧忌。獨孤宇大聲道:「二郎是獨孤的朋友,今日邀他曲池飲宴,盧兄擺出這般陣仗,是何用意?」 這時盧賓之也清醒過來,朝廷命官他敢殺,但殺就要殺得無跡可尋,就算不能把他弄成意外死亡,也得沒有把柄可抓才行,否則這場風波,憑他還承擔不起。如今他已經把人調來了,已經擺出必殺之陣,不管何人看到,都沒有就此收手的道理。此時收手,楊帆肯罷休麼? 只是他原打算不管是誰看到了此事都一併解決掉,卻沒想到這見證人竟然是獨孤家的家主,盧賓之暗想:「這般晦氣,怎麼偏挑了他在場?事成之後要堵他的嘴,少不得要多費一些周章了。」 心裡這般想著,盧賓之的語氣便和氣了些:「大郎,不好意思,盧某事先並不知道今日是你宴客,否則一定錯開今日。只是……」 盧賓之把扇子一合,指著楊帆,陰沉沉地道:「此人是你的客人,卻也是我的仇人!獨孤兄若還認我這個朋友,就請退過一旁,待我結果了此人,再向獨孤兄請罪不遲!」 獨孤宇大怒,道:「盧賓之,你知道他是我的客人,還敢動手?」 盧賓之呵呵笑道:「盧兄,我這般陣仗都擺出來了,抽刀難入鞘啊!」聲音陡轉,隨即一聲厲喝:「動手!」 「誰敢!」獨孤宇把手一張,攔到楊帆前面,堪堪擋住那持著軍弩的八個寬袍人方向,大聲道:「盧賓之,你不要欺人太甚!這裡是長安,可不是你的盧氏莊園!」 盧賓之嘴角微微一翹,冷聲道:「我知道你是這裡的地頭蛇,可我若不是強龍,又豈敢過你這條大江,獨孤兄,你嚇不住我!」 獨孤宇道:「我嚇不住你,朝廷呢?二郎可是朝廷命官,殺官如同造反,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胡作非為?」 盧賓之笑道:「我的人已經控制了外面,不會再有人進來,在場的所有人,我本來都想殺掉,卻不想你也在此,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你我相識一場,我也不好狠了心連你一塊除掉……,呵呵,還不把獨孤公子拉開?免得他從中為難!」 兩個相撲高手身形一動,晃著膀子就向獨孤宇逼過來,雙膀晃動,彷彿撼動了一座山嶽,人還沒到,一股氣勢就迫得人喘不上氣兒來了。 獨孤宇被激怒了,怒喝道:「姓盧的!你太狂妄了,不要以為我獨孤家就怕了你們盧閥,這裡可是關中,不是你們的山東!你敢視我如無物,咱們大不了一拍兩散,你敢傷了我的貴客,信不信我把此事張揚天下?」 盧賓之眼皮一抹,淡淡地道:「我不信!你敢那麼做,就是跟我盧家結成死仇!不要說他只是你的一位客人,就算他是你親爹,如果需要以整個家族為代價,我相信你也不會向我盧氏宣戰,因為你是一族之長!」 獨孤宇彷彿被他說中了心事,臉色鐵青,身子卻簌簌地發起抖來。 盧賓之又道:「若非我篤定這一點,我早就下令連你一塊兒殺了,雖然會麻煩一些,只要我的手腳夠乾淨,你獨孤世家又能奈我何?我還要糾正你一點,獨孤兄,我不是要傷他,是……殺他!」 楊帆一直站在那兒,如果說他一開始沒有機會逃走,但是獨孤宇張開雙臂好似母雞護雛般替他擋住勁弩的時候,他並非一點機會都沒有。曲江水深,最深處不知幾許,但是楊帆在大海裡都能暢遊,這對他來說自然不是問題。 如果獨孤宇張開雙臂護住他的剎那,楊帆投水脫逃,憑他的水性,那些勁弩未必就能射中他,可是楊帆卻一直沒動,一直站在那兒聽著這個想要殺死自己的人耍狠,可惜他聽了這麼久,除了知道這個人姓盧,名叫盧賓之,出身山東大族,其他的還是一無所知,他不能不說話了。 楊帆咳嗽一聲,說道:「這位盧公子,在下聽你說了半天,可惜還是不知道在下與你究竟結下了什麼仇恨。閣下翩翩君子,總不能不教而誅吧?是不是該讓在下死個明白呢?」 盧賓之凝視楊帆片刻,淡淡的眉毛一揚,微笑起來:「身陷絕境,還有這般膽色,倒是令人欽佩!盧某一向佩服勇士,可惜,卻不能因此饒過你,今天,你是非死不可!你想知道死因,卻也容易……」 盧賓之神色一厲,寒聲道:「因為……你是我大兄的敵人!我大兄苦心經營長安多年,如今大好基業毀於一旦,追本溯源,未必沒有你的原因。大兄不屑殺你,我這做弟弟的,自然該替他代勞才是!」 楊帆如刀的眉鋒輕輕擰了起來,皺緊片刻,又慢慢舒展,眼中露出釋然的神色:「姜公子?」 盧賓之恨聲道:「不錯!」 楊帆輕輕點了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原來姜公子姓盧?是了,盧姓本源於姜姓,他要化名改姓,自然是以姜姓最佳。呵呵,這麼說,你們是范陽盧氏?」 盧賓之傲然一笑,沒有再答,似是不屑回答。他收扇,舉手,手指中扣著一顆龍眼大的明珠,朗聲道:「在他死掉之前,誰能撈起這顆珠子,本公子重重有賞!」 盧賓之屈指一彈,那顆明珠便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陽光一映,泛起七彩的光,彷彿雨後一道彩虹。 彩虹的一端似還繫在盧賓之手上,另一端已沒入粼粼江水,站在盧賓之身後的幾個崑崙奴爭先恐後地撲進江中。 「噗通通!」幾個昆化奴先後鑽進江水,與此同時,正緩步向前逼近的四個相撲手也驟然加快了速度,猛地撲向楊帆。 他們從獨孤宇身旁飛奔而過,踏得腳下的青石似木板般顫動,「通通」聲驚心動魄,那高大的身形從獨孤宇身旁呼嘯而過時,就像四頭發狂的公牛從一頭牝鹿身邊奔過。獨孤宇瑟瑟發抖,終究沒有勇氣攔上去。 他也有侍衛,但是沒有帶在身邊,他怎知赴橋頭迎客會迎來這樣的一幕。而且盧賓之準備充份,就算他帶了兩名侍衛來,怕也無濟於事。盧賓之的無禮令他又氣又恨,可盧賓之的威脅也讓他暗暗心寒,他還真怕盧賓之把心一橫,連他也宰了。 所以,當四頭憤怒的公熊從他身邊衝過去時,他沒有足夠的勇氣攔上去。 在四個相撲手撲向楊帆的時候,楊帆弓身一縱,像一頭獵豹似的撲向盧賓之。奔牛在後,獵豹在前,彷彿一起撲向盧賓之似的。楊帆一直等到現在,就是為了確認對方的身份,如今已經真相大白,自然還是要擒賊擒王。 「啪啪啪!」 拳、掌、腿、腳,剎那功夫也不知道交手幾何,只是一瞬間,楊帆和盧賓之身前撲上來的兩個侍衛已經交手十餘回合,盧賓之身邊還站著兩個侍衛,蓄勢以待。 撲上來的兩個侍衛都是一身橫練功夫,拳腳與楊帆相交,發出一陣陣怵人的爆破音,楊帆的手腳都有些麻了。 他有把握放倒這兩個人,但是需要時間,放倒了這兩個,後面還有兩個,這時四個相撲手業已撲倒,像一浪拉一浪的兩個浪頭,猛地砸向楊帆,這一跤若是讓他們撲實了,怕不直接就可以把楊帆攔腰折斷。 跟這四頭狗熊較量,只能用小巧功夫,想硬碰硬他們憑體重就能把楊帆壓倒,可小橋並不是很寬,哪有地方供楊帆輾轉騰挪,楊帆一個斜插柳,身形靈猿般竄出,一手勾住石欄,整個身子呼嘯而出,懸在了江水上空。 「嗖嗖!」 身子剛剛探出橋面,兩支弩箭又間不容髮地射向他懸空的身體……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六章 獨孤寧珂 非萬不得已,這些弩手也不想射死楊帆,一旦射中他,身上便有了傷。如果可能,當然還是把他弄成自然死亡麻煩最少,比如……溺水。 每年溺死在曲江裡的人都不少,有舟翻溺亡的,有野浴溺亡的,朝廷命官也是人,怎麼就不能溺亡?可是既然他逼近了公子,那就寧可把他射死也不允許他對公子造成威脅,哪怕只是一種可能。 楊帆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想暴露在他們的弩箭射擊範圍之內,騰空更是想都不想,在八具軍用臂弩的控制下如果誰想騰空,馬上就能變成一隻死鳥,一隻笨死的鳥。 所以他的身子只是在石欄外邊一旋,便又倏然旋了回來。想不到這樣的一個間隙,他們也能抓住機會出手,這些人都是真正的用箭高手,不僅射得準,而且擅於把握機會。 楊帆身形向外一旋,倏然回捲的時候,兩隻弩箭擦著他的大腿射了過去,楊帆重新旋回橋上,雙足踢在一個相撲手的熊腰上,踢得他轟倒摔倒,砸得橋面一顫。 水面上隨之冒出幾個卷髮黝黑的面孔,那是幾個入水尋珠的崑崙奴,他們長吸一口氣,猛地往水裡一扎,再度潛到了水下。他們的水性極好,水上一個漩渦隨著他們的身子向下漩去,隨即化作一圈漣漪,連一點浪花都沒有濺起來。 獨孤宇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他想撲上來制止,可他既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勇氣,讓他視若無睹他又做不到,獨孤宇痛苦不堪,心中掙扎,早已恨死了盧賓之。 盧公子又打開了扇子,一隻開屏的孔雀在他胸前嘩啦嘩啦地搖起來。 天空有雲飄過,投下一片陰影,彷彿一條大魚從曲江底下潛過。 江水上不時冒起一顆卷髮黑面的崑崙奴,只長吸一口氣,便又一個猛子扎進水底。 岸上六個弩手冷靜地盯著橋上的打鬥,鋒利的箭簇在兔起鶻落的人影中捕捉著楊帆的身影。另外兩個弩手自身後的背囊中取出兩支鐵箭,不慌不忙地上弦。弩的殺傷力比弓更強,只是上箭的速度要慢了許多,但是眼下這種局面,他們當然不急。 盧公子還在搖著扇子,楊帆被四個相撲手纏住,沒有再向他進攻,他身前的那兩個侍衛也退回來,四人將他牢牢護住。 遠處,沿曲江兩岸和正對面的叢林之後出現了一些人,偶有走近的行人,他們馬上就會攔上去,不知說些什麼,將對方勸走。 近水處只有一葉小舟,彷彿一片柳葉似的狹長小舟,它似乎一直沒有動,但是不知不覺間,已經向長橋靠近…… 天動,地動,景動,人動。 楊帆身形似鬼魅般靈活,在四個粗壯如熊的相撲手中間穿來穿去,如穿花蝴蝶。四個相撲手都是高手,身手稍有停滯,只要被其中一個纏住,其他三人就能撲上來將他扼住,那時他有渾身本領也使不出了,所以楊帆不敢稍有停頓。 楊帆似乎一直想衝破四人的包圍圈,撲向盧賓之,但是四條大漢織成了一個防禦與進攻同樣嚴密的大網,楊帆根本衝不過去,即便沖不去,盧賓之身邊還有四人,他又如何攻破對方的防線? 所以,楊帆又漸漸向橋邊移動,看樣子是想尋機遁走。他的身法非常巧妙,始終與四個相撲手若即若離地糾纏在一起,籍由他們的身軀,替他抵擋著身後的弩箭。 五個人在激烈的搏鬥之中,那四個相撲手自然沒有察覺他的意圖,但盧公子顯然看出了楊帆的企圖,盧公子不再搖扇子了,他把眉頭一皺,收扇向前一指,喝道:「殺!我只要他死!」 隨著這一聲厲喝,他身前兩個侍衛猱身撲上,四個相撲手各出絕招,一個自上而下俯壓,一個橫向前衝熊抱,兩個搶向楊帆大腿,俯身搶向楊帆大腿的正是他背後的兩個相撲手,他們身形一俯,便把楊帆的上半身露了出來,八個手持軍弩的大漢立即遙指楊帆,手指扣在「懸刀」上,隨時可以擊發矢箭。 楊帆一個旋身,膝蓋重重地撞向朝他熊抱過來的大漢臉頰,雙拳齊出,「舉火燎天」,擊向俯壓下來的壯士胸腑,可這時自身後抱向他雙腿的那兩個人他便避不開去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如此關頭他還敢用虛招,楊帆舉拳上揚的剎那,突然收腹躬身,撞向前撲大漢臉龐的膝蓋也縮了回來,雙足在地上重重一踏,斜刺裡穿了出去,擦著橋頭欄杆竄向江面。 楊帆的身子以一個古怪的角度竄向江面的時候,向他大腿撲來的兩條大漢兩雙鐵鉗般的大手轟然合攏,堪堪抱了個空,自空中俯壓下來的大漢失去了目標,重重砸向地面,對面熊抱過來的大漢一見他以膝撞來,本來箕指抓來的兩隻蒲扇般的大手急忙一收,擋在面前。 就只這一剎那,楊帆已經凌躍江上,就像天空的那片雲,也在水上掠起一道陰影,彷彿一條比起那雲影小了許多的游魚,自水底倏然游過。 「呼∼∼∼」 一個崑崙奴又自水底鑽了出來,剛剛長吸一口氣,楊帆就在他頭頂單足一點,崑崙奴「呃」地一聲,好像夯進地裡的樁子,筆直地刺進了水裡,楊帆則借勢又向前方水面躍出五尺。 北人除非以捕漁為業的,否則少有會水的。 或者北方那些鄉間少年,自幼頑皮,夏日常常下水嬉戲,會在江河湖泊中練就一身水性,但是城裡人,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斷無練習水性的道理。盧賓之知道這楊帆是大兄的對頭,卻不知道他的來歷,不是打聽不到,而是不屑瞭解。 因此,盧賓之不知道楊帆會水,在攔堵楊帆的時候,也沒想過此人會水,可以籍由水遁。而楊帆自橋頭被攔截以來,一直的表現,也絕對不像他懂水性,哪怕此刻有暴露在弩箭的攻擊範圍之下,他也沒有一頭扎進水底,而是籍由那崑崙奴,努力又向空中躍起。 所有的表現,都證明:他不習水性。 所以,當三個角度最好、又搶在前面的駑手將弩箭指向水面的楊帆時,後面一個貌似頭領的人物突然目光一閃,搶步上前,一推二人臂肘,「嗖嗖」兩聲,兩聲駑箭穿雲而去。二人愕然回頭,後面那人急道:「讓他死在水中,豈不正好?」 他們不知道楊帆懂不懂水性,即便懂水性又能如何呢?水裡面正在九個最擅長水性的崑崙奴,在水裡靈活得彷彿九條黑泥鰍,就算他懂水性,難道高得過這些崑崙奴?就算他的水性真的很高明,一對九,他還是注定要死在水中。 盧賓之顯然也迅速想到了這一點,他的嘴角不禁綻起了笑意:這一次,楊帆真的是自殺了,最高明的忤作和辦案高手,也休想看出一點端倪。可惜,還有一箭正射向楊帆,盧賓之現在只希望楊帆運氣好,能避過這一箭。 楊帆腳踏崑崙奴,再掠五尺,還是難免要落水,可他剛剛掠過四尺,便有一支鋒利的竹篙凌空刺來。這一刺十分迅疾,鋒利的篙尖並不遜色於長矛,如果刺中了,絕對可以洞穿他的身體,但是篙尖刺向他身前三尺遠的地方,如何能傷得了他? 這一篙,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救人。 身形騰空的楊帆憑著他超卓的耳力,甚至隱約聽到了一個少女嬌弱的呼聲:「救他!」 楊帆非萬不得已堅決不肯入水自有他的考慮,可是時至此刻,他也沒有辦法了,本來正想就勢下沉,遁入水中,一見有人遞過篙來,忙又打消了這個想法。他猿臂一探,便扣住了篙尖,持篙的船娘用力一收,楊帆便向船頭掠過。 再高明的箭手也算計不到身形騰空的楊帆還能改變方向橫掠出去,空中無處借力,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於是那一箭也射空了,利箭颯然激射,距楊帆靴底一尺。 「砰!」 一聲輕響,楊帆落在船上,在他落地的剎那,那位年過中旬、眉眼依然姣美的船娘便伸手扶了他一把,所以落地的力道極輕,只把小舟踏得劇烈搖晃了幾下。 那個白衣少女坐在小舟另一端,一手抓著船舷,另一隻手捂在嘴上,正在劇烈地咳嗽,小船搖了幾下,慢慢平穩下來,那舟中少女咳嗽的聲音也變輕了。 「不要動手!那是我妹子!」 一直站在橋上,進退兩退的獨孤宇見此情景,突然回過魂兒似的大叫起來,他一面叫一面撲到橋頭,扶著漢白玉的欄杆,倉惶地道:「寧珂,你……你做什麼?」 盧賓之眉頭一皺,忙把扇子一揚,制止了手下的蠢動。反正這楊帆也逃不掉,獨孤世家的人能不結仇還是不要結仇的好,他盧賓之並非不知輕重之輩,之所以敢殺楊帆,是因為這等驚世駭俗之舉,只要做的夠隱秘,就絕對算不到他盧家頭上,那麼縱然天翻地覆,他又有什麼好怕的? 「寧珂?妹子?獨孤……寧珂!」 楊帆昨日才從太平公主口中聽說過這個名字,想不到今日就看到了她的人,這個停身芙渠之間,儼然一朵水蓮花般嫻靜溫柔的少女,居然就是獨孤寧珂?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七章 莫名老者 獨孤寧珂方才急呼「救他」,聲音並不算高,至少在習慣了薰期、公孫不凡乃至公孫蘭芷那樣的大嗓門之後,楊帆覺得這位姑娘的聲音嬌脆輕柔的簡直就像是黃鸝站在柳梢枝頭唱歌。 但是就是這麼「細微」的一聲呼喊,貌似寧珂姑娘平時也很少會用到,所以一聲喊出來,她就開始咳個不停。 楊帆看向她的時候,她白淨淨的如同新剝雞蛋似的臉蛋上正蘊著一抹因為嗆氣咳嗽而產生的潮紅,巴掌大的小臉瘦得精緻,再被她的小手掩住嘴巴,便只能看到腮上兩抹潮紅和那雙慧黠的眼睛。 姑娘看了他一眼,目光像秋天湛藍深遠的天空般深邃,然後她的眼簾便輕輕垂下,剪斷了那雙明亮的目光。眼簾一垂時,眉尖便稍稍彎起,她的眉尖極細,彎出一道淡淡的優雅的弧線。 持篙的船娘從楊帆身邊走了過去,船很小也很窄,楊帆不只懂水性,而且會操舟,所以他甫一落船,就站了一個最能穩定船體的姿勢。 那個船娘顯然也是操舟高手,一看楊帆的站姿就知道此人熟諳水性。一個熟諳水性的人,明明入水是最好的逃生辦法,雖然水下也不安全,可明明比岸上的凶險要安全的多,他卻一直不肯努力落水,這就有些奇怪了。 因此船娘從他身邊走過去時,瞥他的眼神頗有些古怪。 船娘走過去,便輕輕攙起了寧珂姑娘,她的臉蛋兒纖瘦,身材更加纖瘦,原來坐著的時候還不覺得,這一站起,楊帆只覺她的纖腰細細,彷彿一掌就能握得過來,月白色的衫子在江風中一拂,彷彿馬上就要乘風歸去。 獨孤宇撲到橋邊,看見妹子站起來,也並沒有被人誤傷,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說道:「寧珂啊,你快嚇死我了,你不好好待在那兒,跳出來做什麼?」 寧珂道:「大兄做事,不妥!」 獨孤宇臉上現出羞慚之色,輕輕低下頭道:「是!阿兄無能,墮了獨孤世家的名聲!」 寧珂輕輕搖了搖頭,楊帆自後看著,只能看到她纖秀的脖頸輕搖,她搖得優雅、緩慢而堅定:「名聲,不重要!」 寧珂姑娘扶著船娘定在水中的篙,就像一位煢煢孑立的少女扶著一管修竹:「道理才重要!楊兄……是阿兄邀請回來的客人,世間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好像平時很少說話,所以偶一開口,吐字發音有些生澀,因此她的話總是說的盡量簡單,但她那柔弱的聲音卻透著剛強的意味,並不因為聲音的柔弱而降低。 獨孤宇遲疑道:「我……我也不想,可我無能為力……」 寧珂道:「是你的責任,無力承擔,也要承擔!」 大戶人家尤其重規矩,講長幼。寧珂是妹妹,可她字字句句都在教訓兄長,獨孤宇也不知是寵她還是敬她,居然並不覺得妹妹的語氣有何不妥,他苦笑道:「小妹,我擔心盧家……我一身繫以整個獨孤世家,怎能貿然樹一強敵?」 寧珂姑娘輕輕地笑了兩聲,揚眉問道:「什麼是世家?操舟的大娘、你身後的小廝、盧公子身前的侍衛,每一個人都有祖宗,為什麼他們沒有世家?如果傳承下來的只有財富,那還是一個世家麼?」 這句話說的長了些,說完她便輕咳,彷彿有些疲憊。 「哈哈哈哈,說的好!」 盧賓之把扇子一合,走近來上下打量她一番,看到寧珂姑娘清麗脫俗的模樣,眸中微現訝色,隨即便恢復了從容,笑道:「可惜姑娘不是男人,否則,獨孤世家,應該叫姑娘你來當家才對!」 盧賓之用扇子拍打著掌心,悠然道:「不過,姑娘的話,盧某可不敢苟同!名聲的確不重要,道理嘛,同樣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樣,實力!遠的咱不說,就說當今皇帝,妻篡夫權,母奪子位,為了皇位,兒也殺女也殺,婆家也殺娘家也殺,有什麼道理可講?」 盧賓之已經打定主意,今日必殺楊帆,同時也根本不擔心獨孤家的人會蠢到把這番話張揚出去,所以說的毫無顧忌。 寧珂姑娘道:「公道自在人心!」 盧賓之不屑地道:「人心?人心有什麼用!駱賓文一紙檄文,罵得痛快淋漓,可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女皇帝!被她殺的那些人,有的死了丈夫、有的沒了兒子,還不是要匍匐在她的腳下恭維她? 說不定千百年後,後人還要把她讚得天上少有世上無,只因她是前無古人的女皇帝!能成人所不能,便是蓋世英雄,誰管你做的事情仁不仁義、講不講道理。沒實力,你渾身道理,也沒人助你,有了實力,你就能決定一切!哈哈……」 盧賓之說的毫無顧忌,笑得更是肆無忌憚。 寧珂姑娘輕輕搖頭,道:「我說的人心,不是你心、他心,而是我心、本心。楊兄是獨孤家的客人,他的安危,獨孤家就有責任維護,盧公子要殺他,那麼除非你先把我們獨孤家的人殺光!」 她的聲音一直都不快,也不響亮,卻一直很有力,她的身子柔弱的就像一朵菟絲花,可她話語間透出來的精氣神兒卻蒼勁的如同萬丈高巖上的一棵青松。 盧賓之目芒一縮,寒聲道:「你威脅我?我就算殺了你們,你以為獨孤家的人就篤定是我殺的?沒有真憑實據,你以為獨孤家就捨得不惜一切與我盧家開戰?你陪他死,於事何益?」 寧珂姑娘靜靜地道:「無他,但求心安!」 盧賓之臉上開始陰晴不定起來,眼神像天上的雲一般飄忽著。楊帆盯著他的手掌,他的手掌正漸漸攥緊那把扇子,目中飄忽的光也漸漸獰厲下來。 楊帆馬上明白盧賓之已經有所決斷,而且從他的神情反應來看,獨孤世家的插手並沒有讓他收手,反而逼得他要孤注一擲了。 楊帆暗暗吸了口氣,腳尖悄悄向前挪動了一寸。他原本的計劃不能不有所改變了,人是衝著他來的,他不能讓這位無辜的弱女子受害。就在這時,楊帆突然看到兩個人,他正欲暴起的身形頓時止住。 盧賓之說過,他的人已經控制了四周,不教任何人闖進來看到他們不該看到的東西。楊帆相信這句話,盧賓之既然已經安排了殺手要對付他,這麼做就是必然。 別看盧賓之現在很猖狂,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殺官,可他最大的倚仗就是不會有人知道是他下的手,甚至不會有人知道楊帆因何而死。 如果這件事暴露出來,他承擔不起,任何一個世家也承擔不起,老虎不在,他可以張牙舞爪地發威,彷彿他就是老虎,他比老虎還像老虎,可是真正的老虎一旦發威,他根本承擔不起猛虎的一爪。 因此,這四周絕不可能再有人進來,不管盧家人用什麼辦法,都不可能讓人進來,可是現在偏偏就有兩個人正在走過來。 楊帆是第一個看到的,因為他真正忌憚的始終就不是那四個相撲手,也不是盧公子身邊的四個侍衛,他真正在乎的小心的只有那八個手持軍弩的人,所以不管他正聽著什麼、看著什麼,他始終都沒放鬆過對那八個人的小心。 突然出現的這兩個人,就是從那八個人身後出現的叢林中走出來的。叢林中有小徑,小徑蜿蜒,兩個人就從那裡邊一步一步慢慢走來,其中一個攙著另一個,走得比寧珂姑娘說話還慢。 被攙著的那人是個皓髮老者,頭戴一頂已不常見的烏紗梁冠,身著一件闊衣大袖,那大袖也不知匝了幾疊,估計扯開來再做一套衣服都夠了,衣服外面又套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烏色禪衣,腳下則是一雙高齒木屐。 老頭兒年紀不小了,可是精神卻很矍爍,看起來他的身板兒還挺結實,細長的脖頸高高地昂著,腰背也拔得筆直,高齒木屐邁動起來不甚隨意,必須得一踏一踏,於是走起來就像一隻白頭的長腿鶴,難怪他走不快。 扶著他的人年過中年,相貌普通,穿著一襲青衣袍服,雙手虛扶著老者,滿臉堆笑。不過沒什麼人注意他,沒有人習慣打量一個侍候人的下人,人們只會去看他的主人,只有楊帆例外。 楊帆掃了他一眼,覺得有點面熟,再仔細一看,馬上想起這人是林子雄,在蠻州時,他苗家山寨裡曾經會過面的那個林子雄。 楊帆看到他們的時候,寧珂姑娘也看到了他們,寧珂先是一驚,繼而大喜,她的神色變化落在獨孤宇和盧賓之兩人眼中,兩人馬上也霍然扭頭看去。然後一起呆住,隨即獨孤宇大喜,盧賓之變色。 白頭鶴似的老傢伙繼續往前走,八個舉著軍弩的青衣漢子此時也察覺了動靜,紛紛轉身,臉上變色的盧賓之突然嘶聲叫了起來:「統統住手,退到一邊!」 八個弩手霍然分向左右,那白髮老頭兒腳步不快不慢,還是邁著極優雅的仙鶴步,一步一搖地走過來,四個相撲高手也下意識地退向左右,挨著橋欄站住,給他讓開了道路。老頭兒走到獨孤宇身邊,站住了。 他容貌清瞿,皮膚上已經爬滿細密的皺紋,不過保養的顯然很好,皮膚依舊白皙而有光澤。老頭兒的眼神從獨孤宇和盧賓之臉上略略一掃,兩個人馬上斂衽、長揖,吶吶喚道:「太公!」 老頭兒的目光沒有在他們身上稍作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獨孤寧珂身上。一見獨孤寧珂,老頭子的滿臉皺紋頓時笑成了一朵盛開的秋菊花,馬上興沖沖地向她獻寶:「寧珂丫頭,老頭子前兩日剛剛淘弄到一件好寶貝,哈哈,你猜是啥!」 老頭子大概是老眼昏花了,此間殺機密佈,他卻全未看到,只顧向有收藏癖的同好炫耀起他的什麼好寶貝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八章 稀泥和不得! 獨孤寧珂見到這位老爺子出現,馬上放鬆下來,她不知道這位老人家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但是他來了,那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了,雲淡、風輕,萬事空。此刻的盧賓之乖的就像一隻還在吃奶的小貓兒。 獨孤寧珂向老頭子欣然施禮,聲音中透著一種向自家長輩說話才有的嬌憨:「寧珂見過李老太公。不知老太公得到了什麼好寶貝?」 「哈哈,老夫淘弄那寶貝可是費了很大的勁兒,你見了一定喜歡。老夫先賣個關子,且不告訴你,等你見了才會大吃一驚呀。」老頭子喜孜孜地說完,扭頭問道:「你們兩個今天是誰設宴請客啊?」 獨孤宇上前一步,垂手答道:「老太公,是孫兒設宴款待賓客。」 老頭子打個哈哈,道:「那成,老頭子就去叨擾你一杯酒喝!」 老頭子說完,又對寧珂道:「丫頭,你也來,陪老夫坐坐。」說到這裡,他才看了楊帆一眼,笑瞇瞇地道:「這位小友是寧珂的朋友吧,那就一起來吧!」 老頭說完把頭一揚,像只仙鶴似的邁著腿,一雙高齒木屐踢踏踢踏地走了過去,走到盧賓之身旁,腳下步伐未停,口中說道:「還有你!」 獨孤宇扭頭看了寧珂一眼,又看了一眼楊帆,寧珂會意地向他點點頭,獨孤宇這才追著老頭子去了。此時他已完全放心了,有這老人家在,除非盧賓之瘋了,否則豈敢再動武,然則此事就這麼解決了?難!難啊! 獨孤寧珂轉身看向楊帆,臉上便透出幾分歡喜,柔聲道:「獨孤世家薄待了貴客,實在抱歉的很,還請楊兄莫要見怪。楊兄不妨同往芙蓉園中一行,只要有李老太公在,定可保得楊兄安全!」 橋上,盧賓之氣極敗壞地道:「李老太公怎會在此?誰把他找來的?」這句話當然無人回答,盧賓之想了想,招手喚過一個侍衛,壓低聲音道:「你去,速速回府……」 盧賓之聲音漸低,終至不復與聞,那侍衛聽完重重地一點頭,飛也似的離開了。八個手持軍弩的漢子趕到盧賓之面前,盧賓之向他們丟了個眼色,便陰沉著臉著追那老頭兒去了。 八個持弩手馬上散開盯住楊帆,看樣子只要他敢逃走,這些人還是不吝射他一箭的。已然圖窮匕現,那老者一來,雖然暫時緩和了局面,此事沒個結果,豈能就此解決? 獨孤寧珂的小舟分開蓮叢,悠然蕩向岸邊。船到岸邊,楊帆依舊穩穩地站在船上,寧珂姑娘不習水性,船行時已然坐下,到了岸邊,那船娘先上岸,拴好小船,再來攙扶寧珂,寧珂這才舉步登岸。 楊帆的雙腳始終牢牢定在船上,直到寧珂姑娘穩穩站到岸上,這才一步邁了上去,隨著寧珂姑娘往芙蓉園走,那八個弩手見狀,這才放鬆了警惕,輟在他們後面,就像押解犯人一般。 一個撈珠的崑崙奴從水裡鑽出來,手舉一顆明珠大喊大叫,喊了幾聲方覺詭異,踩著水站在江中,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寧珂姑娘對楊帆道:「家兄年紀輕輕便執掌門戶。門中又有些支房旁系的長輩對他一向不甚服氣,常常挑他毛病,家兄處處小心,事事在意,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這瞻前顧後的性子,方才沒有盡力維護,楊兄莫要見責……」 這段話長了些,寧珂姑娘雖然說的細聲慢語,一句一頓,可是因為邊走邊說,還是有些氣息不暢,忍不住咳嗽起來。楊帆眉頭微微一皺,道:「寧珂姑娘的身子似乎不大好?」 寧珂恬然一笑,淡淡地道:「胎裡帶來的毛病,奴已經習慣了,沒什麼。」 楊帆道:「方纔獨孤兄為楊某仗義執言,楊某都看在眼裡。那般情景之下,獨孤兄也很難再為楊某做些什麼了,非得要他陪著楊某赴死麼?楊某倒寧願他活下來,每逢祭日還有個人為我燒些香燭,家眷親人也有個人照應……」 寧珂低聲道:「多謝楊兄體諒!」 楊帆爽朗一笑,道:「談不上,獨孤兄方纔的表現也是人之常情,楊某不會見怪。倒是寧珂姑娘你巾幗不讓鬚眉,令楊某刮目相看……」 楊帆笑說著扭頭,這才發現她已落後自己兩步,雖然他走的並不快,可寧珂姑娘還是追不上,為了能追上他的腳步,寧珂已走得臉泛潮紅,卻猶在強自忍耐,楊帆看見,連忙放慢了腳步。 寧珂感覺到他的體貼,向他溫柔一笑。 楊帆心道:「以前只聽說弱不禁風,今日見了寧珂姑娘這嬌怯怯的身子,才算是真正領教了。」 ※※※※※ 這是一場很古怪的宴會。 坐在主人席上的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老頭子,老頭子自來熟地佔了主人席,主人就被擠到一邊去了。 林子雄與楊帆算是老相識,可兩個人一直沒顧上說話,林子雄垂手站在老人身後,只向楊帆頷首示意了一下,看來除非這老頭子自報家門,否則林子雄是絕不會引見的了。 寧珂姑娘本來不該上席的,她今天之所以到湖邊來,除了盪舟散心,也僅僅是想看看楊帆這個人,結果現在不但上了席,而且被老頭子拉著坐到了第二席上。不過寧珂的待遇比老頭子還高,她的坐席後面是有靠背的,靠背上還放了一個軟綿綿的靠墊。 獨孤宇和楊帆並肩坐著,因有長者在上,不便說話,而且方才在橋上一時的軟弱,讓這位獨孤世家的少主人在楊帆面前有些抬不起頭來,也羞於跟他攀談。 盧賓之坐在楊帆對面,像一頭凶狠的狼狗般躍躍欲試,可是上面坐了個李老頭子,盧賓之有所顧忌,不敢妄動。 楊帆則心不在焉地暗猜測著眾人的身份和來歷。 林子雄是被隱宗派去聯絡他的,而隱宗的後台是七宗五姓。此刻他站在這李老頭兒的身後,溫馴的像一條看家狗,這位李老太公連狂妄的盧公子見了都不敢造次,那麼他必是七宗五姓裡的重要人物了,只是不知他是隴西李還是趙郡李。 盧賓之的身份已經通過獨孤宇與他先前的對答弄清楚了,盧賓之來自范陽盧氏,這一下連姜公子的真實身份也確定了。這對楊帆而言倒是一件大好事,他想對付姜公子,知道了姜公子的真實來歷,就等於多掌握了一張姜公子的底牌。 楊帆奇怪的是,不管是李氏還是盧氏都是山東高門,獨孤氏卻是關隴貴族,難道這本來對立的兩大派繫在女皇帝的打壓之下已經締結聯盟? 耄耋之年的老人如果是精力充沛、性格開朗的,大部分都會變成老小孩,這位李老太公也不例外,在場眾人中他的年紀最大,可他的性子卻最像個孩子。方纔他在橋上還說要賣個關子等寧珂到了他的府上再讓她瞧瞧自己淘弄到了什麼寶貝,結果才坐下一會兒,他就按捺住了。 好不容易遇到這個忘年交,老頭子哪還等得及回家,剛一坐下,他就得意洋洋地讓寧珂猜他得到了什麼,寧珂幾次都猜錯,老頭子急得抓耳撓腮,實在按捺不住,自己公佈了答案:「齊恆有琴曰號鐘,楚莊有琴曰繞樑,司馬有琴曰綠綺,蔡邕有琴曰焦尾,皆世之名器也。寧珂,你猜我得到了其中哪一個?」 寧珂姑娘坐的乏了,正放鬆了身子倚在靠墊上,聽了這句話頓時一喜,竟爾坐直了身子,欣然道:「老太公竟然得到了一具古琴?是綠綺還是焦尾?」 「號鍾」和「繞樑」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名琴,年代實在太久遠了,被李老太公得到的可能不大,那就只能是「綠綺」和「焦尾」之一了。 老頭子捋著鬍鬚,眉飛色舞地道:「是綠綺!哈哈,這具古琴,如今是老頭子的啦。」 「真的?」寧珂姑娘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司馬相如的綠綺?奏過『鳳求凰』的那架綠綺麼?我要看!」 老頭子沾沾自喜地道:「你要看可以,不過可不許向老夫討要!嘿嘿,等老頭子把玩夠了,嗯……等你明年生日的時候吧,老夫就把它當成生日禮物送你!」 寧珂喜笑顏開地道:「一言為定!」 「噯∼,老頭子還能打誑語不成。等你明年生日,這綠綺就是你的!哈哈,陪老頭子先飲一杯……」 老頭子一舉杯,獨孤宇和盧賓之馬上端起杯來,楊帆卻並不捧場,他雙手據案,目光冷肅。 當老者向他看來時,楊帆正色道:「前輩,今日本是獨孤兄邀我赴宴,前輩喧賓奪主卻也無妨,晚輩自然看得出前輩身份尊貴。」 獨孤宇大驚,在一旁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衫。 楊帆不理會,凜然說道:「前輩為何而來,晚輩不知,但是盧賓之聚眾刺殺晚輩,相信前輩並非毫無所覺。如今前輩把我們拉到一起,嘻嘻哈哈『談琴』品酒一番,這件事就能不了了之麼?事關楊某性命、綱紀國法,老人家,你的面子沒那麼大!這場面,也鎮不住我!」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七十九章 我的命,我作主! 楊帆冷笑一聲道:「在前輩心中,或者晚輩們的作為如同一場兒戲,還不如前輩得了一具古琴來的實在,可是在晚輩心中,便是全天下所有的名器都堆在一起,也不及晚輩自家的性命重要!」 楊帆向盧賓之一指,厲聲道:「相信前輩也看得出來,盧賓之殺我之心未死!而我也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殺官如同造反,內中干係重大,我勸前輩全當不知此事,就此離去。如果前輩有心承擔,那得給晚輩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 李老太公聽了,老眼中一抹奇光一閃即沒,寧珂姑娘看向楊帆的眼神也不禁泛起奇異的光芒。李老太公來的時候確實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但是此刻他豈能不知?他和寧珂姑娘一唱一和地大談什麼古董名器,說到底就是想緩和一下氣氛,然後再慢慢解決此事。 畢竟,不管盧家小子做事多麼猖獗,可盧家與眾多世家高門是休戚與共的,而楊帆背後站著朝廷,也不是隨意揉捏的一個軟柿子。除非他們放手讓楊帆死,否則想妥善解決此事,就得費上一番周章。 可是沒有想到,楊帆根本不在乎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勢力,他明明正屈居下風,甚至形同待決的囚徒,居然還敢咄咄逼人,主動挑明此事。 盧賓之臉現戾色,冷笑道:「盧某看在李老太公的面上,本想容你多活片刻,想不到你倒迫不及待了!你不饒我,以為我會饒你?這芙蓉園,你今天進得出不得!」 盧賓之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頓,手下四個相撲手還有八個身藏勁弩的武士頓時踏前一步,只有四個貼身侍衛依舊未動。獨孤宇手下也有侍衛,八個佩劍侍衛見狀立即手卡劍簧,霍然踏前一步,與之針鋒相對。 方纔還是談笑宴宴,一團和氣,片刻間又是劍拔弩張,殺氣凜然了! 「你們幹什麼?不把老頭子放在眼裡是不是?」李老太公冷斥一聲,制止了雙方的蠢動,便放下酒杯,看看楊帆,吁然一歎道:「唉!老頭子本想裝裝糊塗,你這後生,不肯饒人吶!」 楊帆不語,一雙眼睛只是凜凜地盯著他。 李老太公沉吟片刻,撫鬚道:「這件事,老夫也為難的很!不如這樣,老夫教盧家小兒向你鄭重道歉,再賠你一份厚禮,立誓從此再不與你為難,如何?」 楊帆還未說話,盧賓之就已臉色大變:「老太公,使不得!孫兒敬重太公,但這件事,孫兒不敢答允!」 李老太公臉色一沉,斥道:「你有什麼不能答允的?你想殺官造反嗎?如果殺人能解決問題,還輪得到你來動手?你比你大兄真是差了一百倍!沒出息的東西!老夫的話,你也敢忤逆了?」 盧賓之臉脹的通紅,卻咬牙切齒地道:「老太公怎麼說都行,唯獨這件事,孫兒不答應!這件事,是我盧家和他姓楊的之間的事,請李老太公不要再過問了!」 老頭子大怒,瞪眼道:「老夫過問你又怎樣?」 這一回,盧賓之還未說話,楊帆搶著回答了:「老人家的好意,晚輩心領了。不過這件事,晚輩也以為,前輩還是置身事外的好。」 李老太公斂了怒容,淡淡地道:「少年人有膽有識,固然是好事,可是有時候也不可過於狂妄。你雖是官身,盧家這個龐然大物,也不是你招惹得起的。」 李老太公道:「不要說是你,這麼多年來,從太宗皇帝到高宗皇帝,再到如今的聖母神皇,我們這些世家背地裡跟他們作對的事有之,當面頂撞反對的事也有之,我們不還是好好的麼? 我們不想造反,皇帝也清楚我們不會造反,皇帝想壓制我們,可是又離不了我們,我們也是一樣,不能任由皇帝壓制,卻也離不了皇帝!呵呵,這個大江湖,愛憎、敵我,根本分不清的。退一步,海闊天空!」 楊帆笑道:「晚輩也想退一步海闊天空,可是如今晚輩想退,那就掉到湖裡去了。老人家說的這些大道理,和晚輩挨不著。晚輩做事很簡單,想的也簡單,誰想要我死,我就要誰死!晚輩只想要一個太平!」 李老太公白眉一軒,道:「老夫令他以盧家列祖列宗的名義起誓,這個小子再如何頑劣,也斷然不敢再食言的,你看如何?」 「你這老傢伙,倒是慷慨大方!為了一個外人,叫我的孫兒以我盧家列祖列宗起誓?你還做不了我盧家人的主!這件事,老頭子不答應!」 隨著一個很霸道的聲音,一架步輦被直接抬進樓來,四個青衣大漢,抬著一架錦緞步輦,步輦上坐著一個老人,冠帶衣袍與李老太公相仿,也是式樣古樸簡約,老人骨架較大,所以雖然老邁,依舊顯得威武。 看年紀,這老者比起李老太公也不遑稍讓,但是他的眉毛、頭髮和鬍子還有部分黑色的,黑絲銀霜,更顯肅厲。 李老太公看見此人,不禁有些愕然:「你怎麼來了?這莽撞事兒,總不會是你這老傢伙指使的吧?」說著,李老太公瞟了一眼盧賓之,心中恍然,敢情這小子搬救兵了。 四個青衣大漢抬著步輦一路行走如飛,到了廳堂之上,已經額頭見汗,呼吸急促,可是四人依舊把那步輦抬得穩穩的,躬身輕輕放下。 盧賓之喜出望外,連忙起身迎上去,喚道:「太公,你可來了!」 獨孤宇此時業已起身,原地向那老人長揖,恭聲道:「見過盧老太公!」 寧珂嬌弱,由那船娘般的侍從扶著,弱柳迎風般站起,向老頭兒福了一禮,卻是一言未發。 這少女雖然嬌弱,性子實比乃兄還要剛強幾分,今天盧賓之不但想殺獨孤家的客人,甚至還想殺了他們姐弟滅口,姑娘嘴裡不說,心裡早把盧家列為敵人,肯起身一禮已是給他面子,又哪會再喚他什麼。 堂上所有人都起身,施禮,除了兩個人,一個是坐在上首的李老太公,一個就是楊帆。 老頭子下了步輦,大剌剌地看一眼楊帆,楊帆大剌剌地據案而坐,看都不看他一眼。 老頭子嘿地一聲,笑道:「夠狂!倒是有幾分我盧家人的風範!賓之啊,你該跟人家學著點兒,不要處處點頭哈腰、畏畏縮縮,丟了咱盧家人的臉面!」 盧賓之滿臉笑容,連連應聲,李老太公的臉卻有些黑了,人家這不是明著教訓孫子,實是打他的臉麼?李太公沉下臉道:「盧仲伽,你覺得令孫的胡作非為很妥當麼?」 直接喚人名字,那是勃然大怒了,盧家老爺子性情向來桀驁,否則又怎教得出高傲孤僻的姜公子還有這跋扈成性的盧賓之,明知李太公大怒,卻是毫不相讓,說道:「年輕人難免做錯事,你我年輕時候,何嘗不是意氣輕狂?孩子做錯了事,做長輩的就該指點幫襯,而不是胳膊肘兒往外拐,偏袒一個外人,那麼做,你對得起孩子畢恭畢敬喚你一聲太公?」 盧仲伽睨了楊帆一眼,道:「區區一個刑部郎中,就值得你捨了盧李兩家世代交情?賓之的事,我已經聽說了,已經做錯了,怎麼辦?放他回去不成?把他殺了,沉進湖底,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 李慕白沉聲道:「這個人,不能殺!」 盧仲伽把濃長的花白眉毛一挑,沉聲道:「為什麼?」 李慕白道:「這孩子,不是純粹的官家人。南韁風雲際會,全賴此子,他與我們有大功,是自己人!」 「是他?」 盧仲伽微露恍然之色,上下打量楊帆一番,忽然把嘴角一撇,刻薄地道:「他有什麼本領?不過是我們的一枚棋子,在我們的擺佈下做事罷了!」 想到自己最為器重的長孫敗於沈沐之手,內中許多關鍵,不無這個小子的原因,盧仲伽對楊帆更加憎惡,他轉向李慕白,肅然道:「老李,不管怎麼說,這個人已經跟我孫兒對上了,那他就得死!」 李慕白緩緩站起,沉聲道:「此人,老夫甚為重視!」 盧仲伽道:「為了一個外人小輩,值得你跟我翻臉?」 寧珂姑娘生怕李慕白被盧老太爺說服,緊張地喚道:「老太公!」 寧珂嘴裡喚著,心裡卻也清楚,這些世家長者,一輩子為了家族為了權利,別看他們平時如何的慈祥,骨子裡都是很冷血的人,一切唯利益為重。如果需要,便是骨肉親情也可割捨。 如今盧仲伽話已說的這麼重,李慕白會為了楊帆與盧氏失和麼?寧珂自己都不信,所以她的臉色已經蒼白起來,嘴裡喚著李太公,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卻在不斷向楊帆使著眼色,示意他趕緊逃走。雖然逃走不易,可是……盧老頭子就在廳上站著呢,你就想不到抓他為人質? 奈何寧珂連使眼色,楊帆卻還是穩穩當當地坐在那兒,明明看到了她的眼神,也不知是反應不過來還是對李太公抱著萬一的希望,依舊動也不動,寧珂心中著急,額頭都沁出汗來。可她沒法喊,一喊出口便也無效了。 盧仲伽盯著李慕白,緩緩地道:「我孫兒錯了,也得將錯就錯。此人一死,一了百了!我老頭子承你這個情,如何?」 楊帆「嗤」地一聲,笑了。他緩緩站起,笑吟吟地道:「楊某平生最討厭視他人性命如草芥,目高於頂、自命不凡的蠢貨!平時見到一個都覺得反胃,今天居然見著一家子,難道是因為我今天出門沒看黃歷麼!」 獨孤宇一個沒拉住,楊帆已經從放滿酒菜的几案上一步跨了過去:「你那狂妄無知的孫子要殺我,你這暴戾乖張的老混蛋跟別人商量著要殺我,自始至終,你們有沒有想過,要問問我本人答不答應?」 楊帆猛一甩手,便自袖中飛出一物,穿過軒窗,飛至曲江上方,「砰」地一聲炸開,如一叢金菊於半空綻放!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章 反客為主 江上一聲雷鳴,聲音激盪,一蓬煙花隨之炸起,雖是白天也覺絢麗如花,隨即曲江外圍樹木林後突然打起無數旗幟,喊殺聲震天。 芙蓉園裡以此樓最高,此樓高三層,他們正置身於最高一層,居高臨下,俯瞰四周,芙蓉園裡的人驚聲四顧,只聞喊殺還看不到人,他們在樓上卻看得清清楚楚,林外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許多兵馬,那是朝廷的官兵。 旗旛招展,刀槍閃亮,一個個騎士策馬往返,將整個芙蓉園團團圍住,塵煙四起中,數十精騎沿南北兩個入口向芙蓉園疾馳而來,鐵騎衝陣,又有何人能擋? 散佈在外圍的世家子弟一見官兵策馬衝來,因為心中本無造反的念頭,先就有些遲疑,不敢上前阻攔,再加上他們那些短兵器哪能阻擋得了這些長槍大戟的騎兵,頓時被沖了個七零八落。 樓上眾人大驚失色! 楊帆脫手擲出的是一枚花炮。 花炮也就是後世所稱的煙花,是瀏陽人李畋所發明,此人生於大唐武德四年,後被世人尊為花炮祖師。眼下,逢年過節放花炮還只盛行於湘楚地區,但是兩京大阜也有賣的了,楊帆現在有一束花炮,都是馬橋買來的。 馬橋當年在洛陽定鼎大街意外點燃了人家的炮仗,釀成了上元佳節一場火災,此事他記憶猶新。在逛長安東西兩市時,意外見到這花炮,他就買了兩捆,核計著小孩子喜歡熱鬧,卻全然忘記了他的孩子即便出生,一個未滿週歲的小娃娃又怎會喜歡這種大鳴大放響聲驚人的東西。 楊帆在得知太平公主剛剛赴了獨孤寧珂之宴,自己又受獨孤宇邀請的時候,心裡就起了疑慮,所以做了一些準備。他在公孫府上試過這種東西,十枚之中難免有一枚啞炮,原還擔心這次也會失效,所以右手袖裡還藏了一支,一見這支炸的響亮,登時放下心來。 馬瀟瀟,人吶喊,數十丈距離於快馬而言只是剎那,芙蓉樓下頃刻間就被一群官兵團團圍住,人喊馬嘶,鐵蹄踐踏,長槍躍武,聲勢駭人。 楊帆嘴角帶著一絲輕蔑,看看臉上失色的盧仲伽,又看看驚疑不定的盧賓之,冷笑道:「看你們爺孫二人,威風八面人五人六的德性,彷彿天下人生死都操之你手,皇帝你們不放在眼裡,蒼生你們也不放在眼裡,你們何曾把其他人放在眼裡?千年世家?傳承千年的大世家,只是因為你們底蘊豐厚,傳承久遠,可不是你們可以做天下人的祖宗!你!」 楊帆一指頭戳到盧仲伽的鼻子上:「你高高在上,目無餘子,視天下蒼生如螻蟻,你真當你可以左右整個天下了?我的軍隊就在樓下,你這些私兵武藝高強、兵器精湛,有沒有膽量同沙場百戰的精兵戰上一場,嗯?」 盧仲伽怎麼敢,只要一戰,立成叛逆,而且江湖人的技擊之術,同這官兵們的殺陣正面為敵,還真未必能是敵手。 「你行、你行、還是你行!」 楊帆手指連點,從盧仲伽的鼻子一直點到盧賓之,再掃向他手下那些倉惶的侍衛,不屑地下了一個評語:「夜郎自大!」 李慕白也顧不得他的漢晉古風,雍容氣度了,緊張地問道:「楊郎中,你待怎樣?」 楊帆朗聲道:「殺官如同造反!盧家小子聚眾藏兵,意圖殺害朝廷命官,此一樁死罪!」 「弩和弓,都是民間禁用之兵器,藏之即是謀反,這些人不但身藏勁弩,而且還不是私造的弩箭,而是軍弩,軍弩自何而來?平民藏軍弩,不是為了謀反又是為了什麼,這又是一樁死罪!」 楊帆轉向李太公,一字一句地道:「楊某不想怎麼樣,既然為國執法,自當依法從事!身犯兩樁死罪者,自然該死得不能再死!」 此言一出,眾皆駭然,盧仲伽驚怒地喝道:「楊帆!你太狂妄了,你敢跟盧氏作對?」 楊帆緩緩轉身,雙眉微微一揚,冷笑道:「誰說我要同盧氏作對?盧老太公,當此案張揚於天下的時候,就算是你,或許已是目前盧氏家族輩份最長者了吧,也一定會被家族拋棄,你信不信?」 楊帆慢慢上前兩步,面向盧仲伽站定,身形屹立如山,剛才還飛揚不可一世的盧老太公卻在佝僂著身子不斷地發抖。 楊帆慢慢地道:「因為,不拋棄你,你的整個家族,都要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沒錯,皇帝不可能同所有的世家為敵,可是要剷除一個世家,卻易如反掌!而且我可以保證,如果皇帝有一個充份的理由,有一個可以堵住悠悠眾人之口的借口,她是絕對會珍惜這個難得的機會的。盧家,將不復存在!」 盧仲伽身子一顫,嘴唇嚅動了兩下,突然有些瘋狂地嘶吼起來:「你不能這麼做!你……你不要忘了,你跟我們世家高門之間的關係。如果我盧家遭劫,你也休想落得好下場。」 楊帆輕輕拍了拍老頭兒的肩膀,拍得老頭兒身子顫了幾顫,楊帆似笑非笑地道:「盧老太公,你還真是老糊塗了,剛剛我還是外人呢,我還被你爺孫二人喊打喊殺的,怎麼一轉眼就成了我跟你們關係匪淺了?」 盧仲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 楊帆微微俯下身子,盯著盧仲伽的眼睛,指著自己的鼻尖問道:「我是你們的人,你信嗎?你知道來俊臣、周興、丘神績那班酷吏在位時,整治過多少豪門世家、權臣勳戚、乃至皇室宗親?要是反咬一口皇帝就信,你說他們還能風光那麼久嗎?」 「我……我們……」 楊帆笑了笑,輕輕點頭道:「沒錯!你有證據,就算沒有物證也有人證。不過……」 楊帆的雙眼慢慢地瞇了起來,目光像兩柄狹鋒的刀,從他目中刺出來:「你真的有證據嗎?你覺得到時候誰會站出來替你證明?博陵崔、清河崔、隴西李、趙郡李、滎陽鄭還是太原王?你以為他們生怕皇帝不知道世家們正聯起手來在她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麼?哈哈,哈哈哈……」 楊帆大笑起來,笑得就像方纔的盧賓之一樣肆無忌憚,意氣恣狂。 可他有資格笑,因為現在一言可決人生死的人是他。 只要他想,他現在就能毀掉一個千年世家! 證據? 哪有甚麼證據! 盧氏要是敢攀咬其他世家,馬上就得被所有世家拋棄,就算他有的是證據,都不可能存在了。就算他真有證據,不願把矛盾激化到你死我活的皇帝和眾世家也會很有默契地一起無視它、毀滅它,到時候不光皇帝想殺光盧氏,就是其他世家也會落井下石,叫盧家永不超生。 皇帝殺不光盧氏,改朝換代也滅不了盧氏,可要是其他世家均視盧氏如寇仇,盧氏就真的要被連根拔起了。這個道理,盧仲伽一直就很明白,他只是想嚇住楊帆而已,可是這個少年,貌似真的沒把盧氏這個可以輕易把人輾成齏粉的大世家放在眼裡。 盧仲伽臉色蒼白,又退三步,腰桿兒徹底佝僂起來,求援的目光只能投向李慕白。 李慕白暗自一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復又一想,還說什麼當初、今日的,前倨後恭、種種突變,也不過就是今時今日,剎那之間的變化而已。 李慕白只能苦笑一聲,木屐踢踏,走到楊帆面前,低聲道:「小郎君,得饒人處且饒人,先前老夫所言,現在定然做得了數,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拚個兩敗俱傷呢!」 李老太公的歲數、身份、名望、地位,就算上朝見駕也不用參拜,皇帝還得賜他個座位,可他現在對楊帆說話已經近乎低聲下氣地央求了,楊帆卻依舊不為所動。 楊帆轉身走回自己的座位,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平心靜氣地道:「晚輩也還是先前那句話,我要一個交待!」 方才聽李老太公低聲下氣說出那番話來,獨孤宇恨不得都要替楊帆點頭了。如今一聽他這麼說,獨孤宇急的不行,剛要開口勸他,忽然瞥見小妹由那船娘扶著,若有若無地搖了搖頭,獨孤宇心中一動,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通通通!」 樓梯發出整齊的轟鳴,好像一記記戰鼓,重重地敲在眾人的心坎上。三個全身披甲的禁軍一前兩後手按刀柄,殺氣騰騰地走上樓來。幾十斤重的盔甲,再加上他們魁梧的身材,並不用刻意跺腳,那腳步聲就很驚人了。 三人踏上樓來,雙目威嚴地一掃,就定在盤膝而坐的楊帆身上。 中間一人抱拳說道:「末將奉命趕到,聽候欽差吩咐!」 這人全身甲冑,盔頂紅纓如血,胸前圓護爍爍,肩頭虎吞的護肩因為抱拳的動作,彷彿猛虎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張了一下血盆大口。皮製塗黑漆彷彿玄鐵的護頰擋住了他的面孔,只露出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 楊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睛一垂,忍不住又抬起來。 他知道這是馬橋,只是沒想到一向吊兒浪當的馬橋嚴肅起來,居然是這般的殺氣騰騰,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這才垂下眼簾,輕輕擺了擺手。 馬橋三人向旁邊一撤,軍靴同時落地,「嚓」地一聲響,便跟樁子似的矗在了那兒。 楊帆「兵臨城下」,只要一個交待!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一章 酒色財氣 芙蓉樓裡人滿為患,卻沒有半點聲音,只有風從一排窗子吹進來,又從另一排窗子飛出去,帶得衣帶與髮絲飛揚。 楊帆盤膝於席,狀若入定,八風不動,鎮定自若。 在他察覺獨孤氏對他的邀請不是那麼單純之後,楊帆就開始做準備了,他找到了隱宗。 在楊帆看來,這個準備足夠了,獨孤氏縱然別有打算,也不大可能是想對他動武,頂多是與他結交別有目的,以防萬一的話,有隱宗的暗中支援就足夠了。他攜帶的煙花,也只是用來作為與隱宗通訊的工具。 可是當他發現有人在後面跟蹤的時候,他就察覺到可能有危險了,不過這時候他戒備的目標依舊是獨孤宇。 曲池岸邊賣甑糕的小販就是隱宗派來的人,楊帆買甑糕時,本來是想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們,讓他們提高警惕的,但是話到嘴邊,卻福至心靈般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於是,他改口了。 他想到的問題是:山東世家的根基並不在長安,可是顯宗和隱宗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分別選擇了長安和西域作為他們的立足之地。而不管是關中還是隴西,都是關隴集團的固有勢力範圍。 關隴集團百足之蟲,如今雖然勢微,可既沒有死、也沒有僵,臥榻之旁,有這樣一條過江龍酣睡,他們真的一無所知麼?或者是知道了卻隱忍下來? 如果不是這種情況,那麼只有一個解釋:顯宗或隱宗,並不僅僅是七宗五姓的一個外圍組織,很可能關隴集團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至少他們之間是達成了什麼協議,這是世家大族面對來自武則天的皇權壓力時達成的一種妥協。 如果是這樣,身為關隴集團重要成員之一的獨孤世家,如果因為什麼特殊的原因想對自己不利的話,與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的隱宗,還會不會可靠?如果在他楊帆和關隴集團這兩個盟友之間必須做一個取捨,隱宗會選擇誰? 於是,楊帆留了個心眼兒,他不能確定隱宗的態度,便不敢借重隱宗的勢力,他把此時還不知內情的隱宗當成了一個傳話筒。楊帆買甑糕時,對那個隱宗耳目交待了三句話: 「這件事,你們扛不動了!」 「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速去通知馬橋,讓他帶兵來!」 「見我煙花,便即行動,擋者,殺無赦!」 虧得楊帆多了這一重心計,隱宗雖然從未想過對他不利,可是如果他們發現在芙蓉樓上的是李老太公和盧老太公,還有一位獨孤世家的家主,他們還有沒有勇氣跳出來保護楊帆,真的很難說。 他們的根就是世家,他們的宗主見了這兩個老傢伙,也得乖乖地站著扮孝子賢孫,他們還能做什麼? 如今馬橋趕到,主動已經掌握在楊帆手裡,楊帆當然不急。他是一個人,對方動輒就是一個家族,他是一個熱血滿腔的漢子,對方是一生在名利場中打滾的冷血政客,說到投鼠忌器,誰該小心? 芙蓉樓上一直靜默著,盤膝靜坐的楊帆忽然笑了笑,說道:「現在,我還控制得住局面。可是我調動這麼多兵馬,瞞不了人,等一會兒長安令如臨大敵地率兵趕到時,那就誰也無力回天了!」 這句話就像沸油鍋裡滴進一滴冷水,平靜的場面終於騷動起來。 盧仲伽不能不讓步了。他狂、他傲、他目無餘子、他視人命如草芥,可他放不下的是家族、是榮耀、是權力、是千秋萬代的傳承,而這一切,今天一個不慎,都可能交待在他手裡。碰上楊帆這個不計後果的後生,他也沒轍了。 他恨不得把楊帆碎屍萬段,可是理智告訴他,只能讓步,因為楊帆賭得起,他賭不起!盧仲伽又向李慕白望了一眼,他拉不下老臉,無法低下高貴的頭顱,只能求助於李慕白。畢竟是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哪怕彼此不和,這些事還是可以相托的。 李慕白歎了口氣,舊調重彈地對楊帆道:「盧賓之名門子弟,雖然少年狂傲,可他這麼多年來未曾向人低頭也是實情,如今讓他向你敬酒陪罪,於他而言也是一個教訓。小郎君少年老成,何必與他針鋒相對呢?」 李慕白又道:「再者,我就替盧家做了這個主,許你良田千頃作為賠償,地方任你選,水田旱田,盡由得你決定。或者,兩淮通世鹽場的一成干股給你,如何?」 獨孤宇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良田千頃,只憑這個,立刻就能成為一方豪紳,就算子孫很能敗家,這筆錢也足以保得楊家數代富貴。兩淮通世鹽場,那是兩淮地區最大的三家鹽場之一,沒想到這家鹽場竟然是盧家的! 一成干股?那就是源源不斷、花不盡的雪花銀吶,只要盧家不倒,只要楊家不出現嗜賭如命,把股份都輸出去的敗家子,那麼盧家傳承多少年,楊家就能依附於這棵參天大樹富貴多少年。」 獨孤宇並非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即便他是獨孤世家家主,這筆財富於他而言也是一筆驚人的財富。這,只是道歉的一個誠意?千年名門世家,千年底蘊積累,果然非同凡響,關隴貴族只是隋唐崛起之時獲得造勢之功應運而起的一些軍事豪門,與之一比,簡直就是一群叫花子。 楊帆彷彿根本沒聽到,他向窗外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道:「這般陣仗,只怕兵馬剛一行動時就有人報到了洛陽府。柳徇天應該很快就到了吧。」 長安是這些世家高門活動最密集的地方,因為這裡既不是武則天眼皮子底下,處處受到限制,又是武周陪都,具備政治中心的條件。而且,這是大唐故都,他們集中於此,也有著表白政治傾向的目的。 可是,同樣因為這些原因,武則天對長安的重視絲毫不亞於洛陽,甚至因為長安不能時時在她掌控之下,她對這裡的關注尤勝於洛陽,所以,她在洛陽豈能不安插親信,監視這些世家異動? 長安令柳徇天就是武則天安插在洛陽的一個心腹耳目,如果等他趕到,通過他那嗅覺靈敏的鼻子嗅出什麼特別的味道來,那時…… 盧仲伽的心終於慌了,他焦灼地向李慕白又投以求助的一眼,李慕白把牙一咬,道:「罷了!此次劍南、黔中、嶺南,亂事紛芸,不日皇帝必有舉動,到時大批官位空缺!只要今日之事揭過不提,你可自親朋友好友中選三個人報上來,有才名的可許他一個文官,無才名的保他一個武職,至少都是九品官。如何?」 土地,是立家立業之根本;鹽場的干股,是享用不盡的搖錢樹;這還不算,又許他三個官位。大唐的官不好做,更不好升,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以入仕,入仕之後更難以升個一官半職。 就以那張柬之來說,他出身襄陽張,名門世家,又是進士出身,一身才學,可六十歲了還在縣衙裡做個從九品的小小縣尉,如今只要楊帆提出人來,哪怕根本沒資格做官的,也能幫他弄個官做,在場所有的人都想替他點頭了。 其實,李慕白提第一個條件的時候,換個人就要忙不迭點頭了,可楊帆就是不表態,逼得盧家層層加碼,最終的條件竟如此豐厚,獨孤兄妹簡直要對他釣魚的本事佩服到五體投地了。 可……楊帆坐在那裡,居然依舊不為所動。所有的人都吃驚了,他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盧賓之怒不可遏地道:「楊帆!你不要欺人太甚!就算你在外面有百萬雄兵,信不信我一聲令下,先把你誅殺當場!」 楊帆悠然道:「我信!可是就算我死在這裡,你殺得光我的人?只要我有一個人活著走出去,你就得拿整個盧氏家族陪葬!這個風險,你家太公不敢冒,李太公不敢冒,獨孤世家也不敢冒!」 盧賓之嘶聲道:「我現在就殺了你!」 「住手!」 盧仲伽一聲叱喝,轉向楊帆,強捺心中恨意,呵呵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老夫現在還真的有些欣賞你了。這樣吧,那土地和干股,你也不用任選其一了,三個條件,都許給你。另外,賓之昨日剛剛買下一百名來自新羅和高麗的少女,個個姿容嫵媚,小郎君少年英雄,豈能沒有紅袖相伴呢,如今作為賠禮,也盡數轉贈給你,如何?」 盧仲伽拋須大笑道:「你可別怕養不起,等你有了千頃良田,有了一成鹽場干股,便是再多十倍的美人兒,你也養得起的。」 盧仲伽笑的歡暢,心中實已根極,只是他的城府夠深,只聽他爽朗的笑聲、看他慈祥的面容,可沒人猜得出他心中所想。 土地、財富、官祿、美人……,還有一個千年世家的服軟低頭,酒色財氣都全了。可……楊帆微微一笑,只是微微一笑,道:「盧太公如此種種,足見誠意了……」 盧仲伽只道他已同意,笑得更加歡暢了,李慕白和獨孤宇臉上也露出了輕鬆的笑意。是啊,富貴、名利、美人,一個人一生的追求全都有了,而且盧家也不是好惹的,答應了擁有一切,不答應樹一強敵,他怎麼可能不答應? 誰料楊帆話風一轉,偏偏就歎息著接了一句:「可是,這實在不是晚輩想要的交待啊!」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二章 殺一人不如刨其根 雖然現在被人逼的不得不低頭的人是盧家,可同為七宗五姓世家高門,盧家不得不向一個後生小子低頭,他李慕白的臉上就光彩麼?所以李太公笑的發苦,問的發澀:「小郎君究竟想要一個什麼交待?」 李慕白今天是為了楊帆來的,林子雄所說的那位可能想見見楊帆的老人家就是李慕白,姜公子背後站著的人是盧太公,沈沐身後站著的人就是李太公了。李慕白器重沈沐,愛屋及烏之下,對這個屢屢在關鍵時刻產生重大作用的楊帆也就有了好感。 但他的初衷只是見見這個晚輩,慰勉幾句,或者還會給予他一些幫助,讓楊帆對沈沐的扶持更大一些。從骨子裡來說,像他這種身份地位超然的人,是不可能對楊帆平等相待的,他想給予楊帆的幫助,準確地說是一位老人家青睞之下給予的賞賜。 可現在呢?不光是他,還包括那個脾氣比他更壞,比他還要目中無人的盧老頭兒,兩個加起來快兩百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向一個後生小子低頭。賞賜是不可能了,上趕著送地送錢送女人,還生怕人家不要,這反差實在是…… 楊帆斷然道:「很簡單,我要他死!」 楊帆向盧賓之一指,舉座嘩然。 楊帆已經說過這句話,但是當時並沒有人當真,人人都只當他是在說狠話。如果有人意圖對盧家長房嫡孫不利,被盧家捉拿,逼他自盡,那是天經地義之事,可是反過來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何況楊帆既未受傷也未死,他的家眷親朋也沒有人受傷,他居然想要盧賓之死?那是范陽盧氏,曾經的天下第一世家,如今也僅僅排名崔氏之下,這樣的要求……簡直是狂妄之極、無理之至! 盧仲伽勃然變色,李慕白大驚失色,獨孤宇一臉茫然,盧賓之激怒欲狂。唯有獨孤寧珂…… 寧珂望著楊帆,目中滿是探詢、疑惑與好奇,她見過很多男人,個個都算得上是人中龍鳳、少年俊彥,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能叫她這麼感興趣。 這個楊帆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他既不像是瘋子,也不像是白癡,更不像是一個睚眥必報、寧可搭上自己性命也不肯讓人半步的狂悖匹夫,可他為什麼就能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舉動? 寧珂那雙慧黠的眼睛盯著楊帆,觀察著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他眼神的每一次閃爍、他眉梢的每一次挑動、他嘴唇抿起的每一條紋路,她還是不知道楊帆究竟想要幹什麼,但她卻斷定楊帆一定有一個目的。 他一定有一個很充分的理由! 她就這麼看著他,彷彿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心裡。寧珂很聰明,但她並沒有看破人心的本領,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看著楊帆,似乎就能感應到他心裡的一些東西。 這世間,總有一些令人無法解釋的東西,就像有些素昧平生的人,有的一見如故,有的一見生厭,沒有任何理由。佛家稱之為善緣與惡緣,都是前世種下的因,既然無法解釋,只好如此解釋。 於是,寧珂又向她的兄長遞了一個眼神兒,獨孤宇雖然百思不得其解,對妹妹的話卻言聽計從,他按兵不動,那麼上前勸解楊帆的就只有李慕白李老太公了。 李老頭子已經豁出這張老臉了,剛出場時的神仙風度蕩然無存!面子?面子幾文錢一斤?今天要是迫於楊帆借來的天威,真逼得盧賓之自盡,那才是丟盡了面子,不光是盧氏丟面子,七宗五姓所有的人都要跟著蒙羞。 可惜,楊帆就是不為所動。忽然,樓梯處又有重響,一名甲士快步登樓,抱拳稟報道:「啟稟欽差,遠處旗旛招展,有兵馬調動,料是長安令已調陪都官軍兵發曲江了,看其速度,須臾便至!」 芙蓉樓上眾人臉色又是一變,李慕白急聲道:「小郎君,殺一人,得罪一世家,何苦?」 楊帆渾不在意地笑道:「我相信,為了保住整個盧家,便是讓盧老太公自盡,盧老太公也情願一死。你們若是不捨得盧賓之死,那麼,就等著為整個盧家招來滅門大禍吧!柳徇天若是到了,我可隱瞞不得!」 如果死他一人能換來盧家太平,盧仲伽的確不惜一死,可他捨得自己死,卻不捨得孫子死,盧家長房嫡孫,就只有兄弟二人,長孫生具潔癖,連夫妻敦倫都厭憎不已,只生一子,便再也不肯與妻同房,長房要開枝散葉,全靠這個二孫兒呢。 盧太公臉色陰晴不定,種種念頭紛至沓來,卻哪裡還拿得出一個主意。 遠處一陣嘈雜聲起,眾人抬頭看去,遠遠一行人馬已經擁至長橋。 「罷了!我死!」 盧賓之目欲噴火,怒視著楊帆,猛地抽出侍衛腰間佩劍,橫向自己頸間。 「賓之,不可!」 盧仲伽倉惶大叫,幸賴盧賓之身邊侍衛身手了得,急忙伸手扣住盧賓之的手腕,長劍鋒利,已在盧賓之頸間劃破一道血痕。 盧老太公踉蹌了一下,險險沒有嚇死,李慕白氣得跺腳,那高齒木屐跺在木板上,「嗒嗒嗒」的似馬蹄聲聲:「楊二郎,你就真的如此不開情面嗎?你要不怕折壽,老夫這就給你施禮,求你饒過了那小畜牲!」 盧老太公傲氣全無,憤懣地大呼道:「老夫替孫兒一死,向你謝罪,楊郎中,你看如何?」 「哈哈哈哈……」 楊帆突然長身而起,扶住欲待行禮的李太公,又對盧太公道:「兩位老人家愛惜晚輩,拳拳之心,令人感動。只希望這狂悖小子能夠體會到兩位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好。你們若想楊某不殺盧賓之卻也不難,但是須得答應晚輩三個條件!」 盧老太公一聽還有希望,抬頭一看那一群人簇擁著長安令的儀仗已經過了橋頭,急得一顆心都快跳出了腔子,一迭聲地道:「你說,你說,你快說,柳徇天馬上就要到了!」 楊帆笑道:「這卻不急!」他走過去,對馬橋附耳說了幾句話,馬橋聽了臉上頓時露出古怪的神氣,看了楊帆一眼,又看一眼那位娉娉靜立的寧珂姑娘,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向樓下趕去。 楊帆回身笑道:「好啦,馬將軍能夠阻他片刻,現在就說說我的條件吧!」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道:「第一條,盧賓之馬上返回范陽祖宅,今生今世,不得離開范陽一步!」 范陽就是北京和保定的一部分,那裡是范陽盧氏的根基之地。楊帆這一句話,就把盧賓之打發回老家去了。盧仲伽正恨孫兒無能,害得他偌大年紀跟著出乖露醜,把牙一咬,恨聲道:「使得!」 楊帆又道:「第二條,散佈各處的盧氏族人盡數返回范陽,三年之內,不得復出!」 盧仲伽怔了一怔,臉色頓時一變,眼下南疆空出許多職位,范陽盧氏正在積極參與謀劃,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如果盧氏族人盡數返回,豈不坐失良機? 楊帆的笑容有點冷:「怎麼?」 李慕白聽了楊帆這個要求,一怔之後,雙眼卻陡地亮了起來。 各大世家為了空缺出來的官位爭來爭去,可是空出來的職位雖然不少,想爭這個官位的各方勢力卻更多,世家只是佔了人力上的資源優勢,不可能一手遮天瓜分這些職位,若是少一個盧氏,其他世家就能多安排兩個子侄。 李慕白馬上對盧仲伽低聲道:「這楊帆少年意氣,悍不畏死,若不應允,恐怕他真是寧可捨了一死,也要把盧氏拖下水去,老兄,謹慎!」 盧仲伽狠狠地橫了他一眼,沉聲道:「我盧氏家族如今在朝為官者不下二十餘人,依你所言,難道要盡數辭官歸故里?嘿!皇帝雖然巴不得打壓世家,可是只怕我盧氏真要這麼做,皇帝反而要日夜不安了?」 楊帆道:「盧氏家族已經做了官的子侄,自然不在此例!」 盧仲伽聽到這裡,心中稍安,想了一想,只好忍痛捨了南方那許多空缺,咬牙道:「這一條,我也答應!」 楊帆道:「第三條,盧氏子侄難免有對楊帆心懷不忿的。如果這三年之中,有你們盧氏家族未曾返回范陽的子弟意圖對我不利,我們雙方相鬥,生死各安天命,盧氏族人將來復出,不得以此與我為敵!」 這一條比起第二條實在不算什麼了,盧仲伽想也不想,便道:「老夫答應!」 楊帆道:「好!那麼就請盧太公以盧家列祖列宗名義起誓,若是盧家違背誓言,千年世家將毀於一旦,從此再無傳承!」 這個誓,對這樣的大世家來說,實比任何毒誓還要管用,盧仲伽既然答應了,也不猶豫,馬上豎三指向天,高聲發起誓來。 楊帆聽著盧仲伽琅琅起誓,臉上慢慢綻開一絲輕鬆的笑容。自始至終,他就沒想過真的逼死盧賓之,若是逼死了盧賓之,盧家必然不會放過他,不管是發動盧家的官場勢力算計他,還是動用死士行刺暗殺,都將危險重重,煩不勝煩。 而且,七宗五姓各大世家既是競爭對手又有盤根錯節相互交叉的利益關係,這麼多年來,清河崔、滎陽鄭、趙郡李、隴西李、太原王、博陵崔、范陽盧幾大世家只在內部通婚聯姻,那可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吶,真把盧家逼到這份上,那就是得罪所有人了。 另外,盧氏雖與楊帆結了仇,楊帆所在的隱宗和姜公子的顯宗也有仇,可是在對付武則天這一點上,他們又是盟友,多一個盟友便多一份力量,如果真的剷除了盧家,獲利的只能是武則天。 楊帆真正想要的就是逼盧老太公立下這三個誓,先逼盧賓之自盡,之後再退一下,那就很容易叫對方接受了。 讓盧賓之禁足范陽老家,根本就是一個用以掩飾楊帆真實目的的煙霧彈。他的真正目的只有後兩條,楊帆最在意的當然是第三條,可他也沒有想到,他只是想削弱盧氏才提出了第二條,可是真正給盧家造成噬心之苦的,恰恰就是這一條。 這一條,給盧家釀成了百年之痛!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三章 烽火戲諸侯 楊帆之所以要求盧氏族人禁足三年,考慮的也是這一次的南疆官員大清洗。他和盧家的仇是結定了,沒道理讓對方有機會更形壯大,能打擊一點是一點,何況南疆官員清洗本就是他製造的一個機會,讓盧家人從中獲益,他該多憋屈? 另外,就是因為他早已準備對付盧老頭兒的長孫姜公子了,這個計劃,他還在洛陽時就已經開始悄悄實施。只是當時他不知道姜公子的真正出身,雖然知道他一定是七宗五姓中人物,卻無法確定是哪一家。 如今既然知道他是盧家的人,當然要迫使盧氏閥主起誓:三年之內,他與盧氏子侄發生的一切衝突,盧氏復出後不得追究。這樣他就可以放開手腳與姜公子大戰一場,否則想跟一個千年世家為敵,把家小送到長安也不安全,怕是得把家眷全送到爪哇國去才行。 盧仲伽迫於無奈,只能與楊帆締結城下之盟。在盧太公看來,只不過錯失了南疆邊荒地區的一些官位,對盧家的影響並不大,可他到死都沒有想到,這幾年恰恰是天下政局風雲變幻的關鍵時刻,世家力量龐大無匹,沒過幾年就捲土重來了。 一步遲,步步遲!錯過了這一個機會,盧家的腳步永遠趕不上別人了。 在武則天打壓世家的短暫時期之後,世家力量很快便捲土重來,七宗五姓乃至他們的偏支旁系照舊充斥朝野,這是沒有辦法的,他們掌握著最優厚的教育資源,門中子弟本就才俊輩出,在朝堂上的人脈又是無比雄厚,「氣候」稍好一些,怎能不茁壯成長? 如七宗五姓中的崔氏,歷大唐一朝兩百多年,光是崔家就出了二十多個宰相,可是盧氏卻一直沉寂著、沉寂著,直到大唐中後期才漸漸恢復元氣,同為千年世家,在大唐一朝盧家擔任宰相級別的人只有八個,僅僅是崔家的三分之一。 其中最早的一個還是在距今九十多年以後,才短暫地擔任了一段時期的宰相。也就是說,楊帆今日一句話,讓這個千年世家足足消沉了百年。楊帆在人間一日,盧家就再無一人得以拜相。 這還不算,今日之因,不僅導致了盧家的勢力在七宗五姓之中一步步衰敗,在「繼嗣堂」的顯隱二宗裡的勢力也是每況愈下。 到了五代末年,七宗五姓分崩離析,「繼嗣堂」卻依舊興旺的時候,盧家不得不鋌而走險,試圖剷除其他幾大世家在「繼嗣堂」中的重要人物,以期掌控整個繼嗣堂,繼而利用「繼嗣堂」的力量重振家族。 結果計劃事敗,盧家被連根剪除,只逃走兩個少年,一個取名盧九死,一個取名盧一生,他們依舊不忘振興家族,最後,這對兄弟也命喪人手,巧的很,幹掉他們的那個人也姓楊!(事見拙著《步步生蓮》) 追本溯源,一切緣由盡在今日。 如果盧仲伽早知道盧家答應這個條件會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他寧可兩個嫡孫全都死了,甚至長房都死光了也絕不會答應,對於一個千年世家來說,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打擊了。 盧仲伽發完了誓,便放下手,平靜地看向楊帆。他終究是一閥之主,事情已成定局,也不需要發無謂的怒火,那麼做只能令人鄙視,倒是他的孫兒盧賓之依舊凶狠地瞪著楊帆,一副恨不得撲上去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的樣子。 「楊帆若是逼死盧賓之,他也就死定了,全家都死定了。這麼做必會引來眾怒,七宗五姓沒有一個肯放過他。可如今這樣一來,盧家是面子裡子全丟了,楊帆反而更安全,而且……他會得到七宗五姓其他六家的一致青睞……」 寧珂想著,用一種很有趣的眼神看著楊帆。 這個傢伙充分顯示了他的智慧和勇氣,當然,在芙蓉橋頭,他還展示了他的勇猛和超卓的身手。這樣傑出的子弟,世家中並不缺乏,但是世家子弟從小生活在一個個大圈子小圈子裡,被一層層的規矩制度約束著,哪有一個可以像他這樣張揚,這樣的…… 「有男人味兒!」 這四個字掠上心頭時,不知怎地,寧珂便覺得臉上有些發燙,於是馬上在心裡換了一個詞兒:「陽剛之氣!」 寧珂姑娘胎裡帶來的毛病,體質天生虛弱,女孩子總是喜歡強大的男人,越是柔弱的女子越是如此,楊帆的狂放不羈、威猛霸道,寧珂很欣賞。 欣賞楊帆的又何止是寧珂姑娘,老而不死奸成了賊的李慕白李老太爺比她更欣賞楊帆,只不過他現在依舊癟著嘴,擺出一副與盧家同仇敵愾的勁頭兒來罷了。怒形於外,喜蘊於內,這可比喜怒不形於色的面癱臉更厲害一些。 楊帆好像沒有看到他的表情,還走近了去,很客氣地衝他笑:「柳徇天就在樓下,如果李太公和盧太公被他看到,只怕他總能琢磨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兩位老人家能否避一避呢?」 老頭兒怒氣沖沖地道:「你真有辦法瞞過柳徇天?那個小輩可是狡黠如狐!」 楊帆還是笑的很客氣:「晚輩試試看!」 老頭兒狐疑地看他幾眼,對盧老太公道:「走吧,這裡是少年人的天下了,咱們兩個老頭子,且避一避去。」 楊帆笑吟吟地打招呼:「盧公子不能走,還要留下幫個忙。那八具勁弩,也請一併拿走,最好是丟到江裡去,免得漏了痕跡!」 兩個老頭子沒理他,沉著臉向側廂走,楊帆轉身來到寧珂姑娘面前,一個長揖,彬彬有禮地道:「楊帆有一事,勞煩姑娘!」 寧珂本就長得精緻,人又削瘦,巴掌大的一張雪白小臉,下巴尖尖,唯有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特別明媚,忽見楊帆向她走來,一揖到地,寧珂的一雙大眼睛不禁張得更大,訝然問道:「怎麼?」 ※※※※※ 「哎呀,柳府君,你怎麼來了?」 馬橋見到柳徇天,馬上露出一副比柳徇天還驚訝的樣子。 柳徇天四旬上下,白面微髯,面容清逸,只是一雙眼睛不夠有神,總是微微地瞇著,看著就透著一種狡黠的味道,彷彿正在算計誰似的。其實柳徇天只是有些目疾,也就是近視,要瞇著眼才看得清東西。 柳徇天身材相貌都很不錯,只有一雙不大的眼睛是五官之中最為遜色的,再這麼習慣性地瞇縫著,眼睛就更小了,嚴重影響了他的氣質風度。 柳徇天瞇著眼湊近馬橋,一見他好端端的,明顯鬆了口氣,道:「馬旅帥,出了什麼事,怎麼連禁軍的鐵騎都出動了?柳某在衙門裡聽說之後可是嚇壞了,這芙蓉院裡有人造反不成?」 馬橋若無其事地打個哈哈,道:「哦!沒甚麼沒甚麼,只不過有一個不開眼的東西,與我家楊欽差發生了衝撞,我等身負欽差的護衛之責,自然聞訊出動。」 柳徇天呆了一呆,緊張地道:「衝撞?怎麼個衝撞法?莫非有人要對欽差不利?」 馬橋道:「一開始也沒啥衝撞,後來就發生衝撞了。欽差來此赴宴,未曾帶著護衛,這才命人去通知下官,下官一聽這還得了,趕緊帶人來了,呵呵,現在已經沒事了。因為事情緊急,在下忘了跟府君打招呼,勞動府君跑這一趟,真是過意不去啊。」 馬橋這幾句話說的沒頭沒尾,柳徇天當然聽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瞇著一雙小眼睛,狐疑地看看樓上,再一把抓住馬橋的皮護腕,急聲問道:「究竟怎麼個狀況,還請馬旅帥說個清楚。」 「咳咳,你看把柳府君給急的,呵呵,這事吧,其實是這麼回事……」 馬橋指手劃腳地說了一遍,柳徇天有些呆滯地放開馬橋的手,木然道:「就這樣?」 馬橋理所當然地點頭,道:「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柳徇天回頭看了看那些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如臨大敵的龍武軍將士,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些纓槍如林的長安官兵以及手按腰刀的長安府公差,用澀澀的聲音道:「柳某……上去看看!」 「嗒!嗒!嗒!」 柳徇天高抬腿,輕邁步,雙手提著袍裾,一步一步上高樓,等他爬到樓上一看,就見楊大欽差坐在上席,神采飛揚,鼻孔朝天。旁邊坐著一個身段纖細的少女,巴掌大的一張瓜子臉,皮膚雪白如玉,五官明麗無儔,一雙溫柔的笑眸正凝注在他的身上。 左邊席上坐了一位黑袍公子,柳徇天認得,那是獨孤世家的家主獨孤宇。獨孤公子一臉無奈,正悶頭喝酒。 右邊席上坐了一位白袍公子,柳徇天也認得,那是范陽盧氏的盧賓之。盧公子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說不出的難看,從他額頭暴起的青筋,就可以看得出他在強抑憤怒,可他就是不敢發作。 這對「黑白無常」身後各有七八名侍衛,每個侍衛都兩手空空地站在那兒,猶如一群待宰的羔羊,在他們身後呈雁翎狀站著兩排軍中大漢,個個身著亮甲,手提橫刀,猶如森羅寶殿上的一群凶神惡煞! 柳徇天頰上的肌肉驀地抽搐了幾下:「欽差衝冠一怒,三軍兵發曲池,害得我不知這裡出了什麼天大的禍事才風風火火地趕過來,原來竟是欽差與人爭風吃醋!長安是鎬京故地不假,可你也用不著重演一出『烽火戲諸侯』吧?」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四章 金鱗豈是池中物 輕垂的軟帳,像一層淡淡的霧。 榻前的青玉小几上,沉香化作裊裊青煙,從那只薰香爐兒的鏤空洞眼中緩緩逸出,清心寧神。 寧珂躺在榻上,嘴裡緊緊咬著一截軟木。忽然,她又從枕下抽出一條青緞的絲帶,似抹額般系到額頭,勒緊! 預料之中的劇痛來臨了,她像一條躍上岸的小魚,那單薄瘦弱的身子在無力忍耐時便會急劇地弓彎一下,力量大的驚人。 她的頭快要炸開了,渾身的骨骼好像寸寸碎裂,完全由不得她自己的控制,汗水一點點地滲出來,迅速爬滿了她蒼白的臉頰。 她今天的力氣消耗的太多了,出行對她來說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偶爾的出行散心倒也無妨,但是今天的體力消耗對她虛弱的身體來說,實在是有些透支了,她還在芙蓉樓時就預料到今天又要經歷一次比死還難受的痛苦折磨。 很奇怪,那讓她痛苦的想要揪下自己的頭髮、想要以頭撞牆的極劇痛楚今天並沒有來,她的腦海裡也沒有每次痛不欲生時都恨不得馬上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腦海裡似乎開了一個竅,絲絲沉香裊裊飄起,直滲到她的腦海中,一如蓮子的清香。 「嗯……,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 痛苦中的寧珂緊緊咬著唇,雙手揪緊床單,小小的精緻臉蛋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她想不起自己正想到誰,也想不出他的樣子,只隱約記得他陽光的笑容,那笑容讓她心裡有些暖、有些開心。 獨孤宇沿著朱閣綺戶中曲折幽深的長廊走到寧珂的閨房外,見兩個青衣小婢正侍立在門口,便站住腳步,放輕聲音問道:「寧珂……在『休息』?」 兩個青衣小婢沒敢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獨孤宇欲言又止,低下頭沉默半晌,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來的時候步伐輕快,走的時候腳步沉重。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寧珂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那頭痛欲裂的感覺終於消失了。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細白牙齒咬緊的軟木輕輕鬆開,上邊一排深深地牙印…… 看她纖細的身段、清麗的面容,恐怕大多數人都以為她比他的兄長小著七八歲,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女,只有獨孤家的人和熟悉獨孤家的人才知道,她和獨孤宇是一對孿生兄妹。 老天給了獨孤家一對龍鳳胎,兄妹都有一副不俗的相貌,妹妹尤其聰穎,自幼就顯示出超凡的智慧。她的父祖都不長壽,哥哥以弱冠之年成為一閥之主,統率整個家族,而且把日漸沒落的家族重新振興起來,全賴她這個女諸葛暗中策劃。 她,這個看起來脆弱不堪的姑娘,才是獨孤世家這一代真正的靈魂人物。 可是上天賜給她超凡的智慧同時,也給了她纏綿一生的疾病。年幼時還好,那時的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樣能跑能跳,一樣頑皮,可是隨著年齡漸長,藏在身子深處的病魔開始肆虐,她頭痛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身子越來越虛弱。 以獨孤世家的財力,天下名醫都延請得到,可是沒有人有辦法,即便是國醫聖手,也只能開一些減緩痛苦的藥物和一些滋補身體的藥膳。因為她常常發作的頭痛,她的胃口也受了影響,沒有藥膳的滋補,她正常攝取的食物,根本無法支撐她的生命。 每次頭痛發作,寧珂都會痛苦不堪,像今天這樣的發作還是輕的。自從知道沒有誰能醫好她的頭痛,寧珂病痛發作時就拒絕任何人在身邊了,她有著異乎尋常的自尊,不想讓人看到她痛苦軟弱的樣子。 寧珂,有著最脆弱的軀體,也有著最堅韌的精神…… 痛疼感漸漸消失了,徹骨的瀕死感也逐漸減弱,精緻的臉蛋上緊蹙的眉頭渙渙而散。寧珂忽然想到她方才想起的人是誰了,是那個楊帆,那個有時剛毅、有時凜然、有時無賴、有時狡黠的傢伙。 想起他在芙蓉樓上裝模作樣的恭維,故意扮出的豬哥相,想到盧賓之明明恨不得咬死他,卻不得不配合他扮失敗情敵的尷尬,想起長安府令柳徇天站在樓頭那怪異莫名的表情,寧珂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美麗的笑容。 這一個笑容,便用盡了她剛剛攢起的全部體力,但她還是要笑。 歡笑於她也是一件很奢侈的東西,有機會得到的時候,她又怎麼捨得放棄。 ※※※※※ 清晨,獨孤宇再度來到小妹的閨房。 寧珂已經梳洗完畢,用罷早餐,早餐是一碗縐紗蝦仁餛飩,不過四粒小餛飩,再加小半碗鮮湯。 「寧珂,你要去送太平?」 「嗯!」 獨孤宇眉頭一皺,道:「你還是不要去了吧,太平知道你的情況,不會怪你。」 寧珂莞爾一笑,道:「要去,我去,你也去!不是為了太平,而是為了楊帆。」 獨孤宇疑惑地道:「昨日,他把盧家和李家都得罪了,得罪了這兩家,就等於得罪了所有的山東士族,咱們避之唯恐不及,你還想以之為盟友?」 寧珂歎笑一聲,柔聲道:「傻哥哥,先去準備,上車再說,好嗎?」 「好!」 獨孤宇對這個妹子聽話的程度,就是他老子在世時都嫉妒不已。 兩頭大青牛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拉著一輛翠幄清油車,緩緩駛向永康坊。 車廂裡,寧珂倚在舒適柔軟的半臥式軟榻上,向大兄輕聲細語地解釋著:「珂兒為什麼勸兄長接近七宗五姓?因為我關隴世家之沒落,已成定局……」 寧珂氣力不足,說話聲音極細,有時還要喝口水潤潤喉嚨歇息片刻,但獨孤宇早就習慣了這樣與她交談,既不催促,也不著急,有時妹子話說多了,他還要阻止妹子再講下去,強迫她休息一陣兒。 「天下穩定,則軍權必集於天子,治天下者唯有文臣。我關隴世家因軍事而興,也必因軍事而亡,自長孫無忌死後,興科舉、毀府兵、集軍權,我關隴根本已不復存在,可山東士族則不然。」 獨孤宇雖對小妹言聽計從,那只是因為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小妹的眼光和智慧遠遠高明於己,但他也不是一個毫無見識的廢物,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自太宗時起,便竭力打壓山東士族,他們也今非昔比了。」 寧珂微笑搖頭:「風勁時,草木偃伏,風過去,草木崛起。太宗修《氏族志》,抬關隴世家,貶山東士族,卓見成效。女帝欲御極登基,卻受關隴世家阻撓,於是她反其道而行之,借助山東士族,瓦解關隴世家。 女帝御極之後,又想擺脫山東士族,故而大力提拔寒族,可惜,這沒用的。山東士族已經掌握的權力,是無法收回的。科舉制也不是靈丹妙藥,山東高門之所以千年不衰,是因為他們掌握了文化的傳承。 為了對抗山東士族,女帝的確通過科舉提拔了一批寒門庶族,但這根本不足以撼動山東士族。山東士族一向以門蔭入仕,一開始只是不屑也不願以科舉入仕,當他們發覺這一點已不可逆改的時候,寒族中又有多少人能考得過他們? 他們一旦適應了科舉入仕,憑著世家大族深厚的家風和文化傳統,將佔盡優勢,你看看近幾年中舉的士子中世家子弟佔據了多少,就該清楚這一點了。 再者,寒門出身的權臣,一開始確實比較敵視世家,可是,仇富只是因為羨慕,因為他也想富,等他也成了富的一員,他就會被同化,當初與之對立的就成了他的盟友。暴發戶站住腳,就想變成世家呀。 七宗五姓人才輩出,難道還看不出這一點?只要他們肯放低一些姿態,這些寒族出身的權臣,會一個個搶破了頭的去做士族的上門女婿、去與他們結交,籍以抬高自己的身份,最終被同化為士族的一員。科舉真能毀掉世家?」 寧珂淡淡一笑,道:「五百年的功夫都辦不到!除非,出現一場動盪百年的大亂,徹底毀掉世家的存在!」 獨孤宇垂眸沉思道:「所以……你讓為兄不惜一切也要接近七宗五姓,搶先傍上這棵大樹?」 獨孤宇雙眉一揚,問道:「然則,這與楊帆又有什麼關係?」 寧珂道:「因為,山東士族對我關隴世家一直心存戒備,我們的傾心結納,始終沒有打消他們的戒心。幾年的努力,我們也只是與他們關係密切一些,於互惠中撈到一些好處。這,不是我獨孤世家長存之道!」 獨孤宇雙眸一閃,道:「難道楊帆可以?」 寧珂道:「沒錯!山東士族受到女帝打壓之後,他們經過多年的適應和準備,已經開始反擊了。適應科舉、響應科舉是一方面,吸納寒門庶族的傑出人才引為己用是另一方面,因為我們的出身,他們心存戒備,而楊帆這樣的人,他們卻會主動吸納。」 獨孤宇道:「山東士族主動吸納的人才很多,又何止一個楊帆,如果楊帆沒有絕大的能力,與我們又有何助益?」 寧珂微笑道:「這就是我讓阿兄搜集有關山東士族情報的原因了。從我們掌握的情報來看,或者最初時候楊帆只是他們廣泛撒網網到的一條小魚,可是如今這條小魚,已經長成一條大魚了。」 寧珂的眸子就像鑲在瘦削雪白的精緻小臉上的兩顆黑寶石,熠熠放光:「風雲際會,他就能脫鱗換甲,躍空成龍!」 獨孤宇蹙眉道:「風雲哪裡來?」 依舊是那柔弱的聲音:「小妹雖不能搬山填海,呼風喚雨的本事,還是有的!」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五章 風雲再起 獨孤宇沒有問妹妹如何才能「呼風喚雨」,也沒有問她楊帆一旦風雲際會,能夠達到一個什麼樣的高度,從小到大一直以來的經驗早就告訴他,妹妹說的話絕不會錯! 他不明白,自然想問,可妹妹已經說了太多的話,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和精神,所以能不問的就不問了。 但是,即便他心疼妹子,他心中的另一個疑惑卻還是要問出來,因為他是獨孤門閥的閥主,事情最終要由他來決定,不問清楚,他不敢決定。 獨孤宇長長地吸了口氣,輕聲問道:「可是,現在楊帆已經得罪了山東士族,大魚快變成死魚了,他還有什麼用?」 寧珂輕輕搖了搖頭,道:「不!他得罪的只是盧家,卻得到了……整個山東士族的賞識!」 獨孤宇挑了挑眉頭,他還是不理解,不過看到妹妹已經露出倦色,他已不忍再問下去,但寧珂還是吃力地解釋起來: 「山東士族並不是鐵板一塊。就像……如今的大周朝廷,有外敵來時,滿朝文武齊心合力抵禦外敵,可這……並不能避免他們之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楊帆,尺度掌握的很好,他只挑戰盧家,並非……山東士族!」 獨孤寧珂說完這句話,便闔上了那雙慧黠靈動的眼睛,她需要歇息一會兒。 獨孤宇已經明白了,山東士族,對外是一個整體,對內同樣勾心鬥角。 昔日魏孝文帝排天下高門,以范陽盧氏,清河崔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四姓為天下士族之冠。當時隴西李氏擔心不在尊位,其閥主乘大駝星夜趕赴洛陽,終究還是遲了一步,『四姓高門』已定。 不過隋末唐初,太原王氏勢力大減,天下士族高門重新排位,四姓高門就變成了崔、盧、李、鄭。王氏被剔除,李氏不但一舉進入四姓高門,而且排名第三,排第一的盧氏降為第二位,排第二的崔氏升為第一位。 高門之間的暗鬥之激烈,由此可見一般。 再接下來,四姓高門衍化成了七宗五姓,竟爭就更為激烈了。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之間為了排名和地位不斷暗中較勁,隴西李氏和趙郡李氏也是不斷競爭,同姓之間尚且如此,其他幾姓之間的關係可想而知。 雖然山東士族對外一向同進同退,而且他們之間彼此聯姻,於較量競爭之外,也有相互照拂的義務和情誼,但是楊帆在芙蓉樓上的這一番作為,誰會解讀為這是對整個山東士族的威脅和挑戰呢? 恰恰相反,少了一個實力僅遜於崔氏的盧氏,其他山東士族就有更多的利益可分,甚至排名在盧氏之下的幾大氏族還有望利用這個機會追上甚至超過盧氏,他們或者不會因此感激楊帆,至少不會對他心生敵意。 想通了這一點,獨孤宇的心終於踏實下來。 看著妹子憔悴的容顏,獨孤宇既內疚又心疼,輕輕拉過一條薄衿替她攔在腰間,輕聲道:「你好生歇息一下吧!」 牛車「吱吜吱吜」地唱著小曲兒,沿著朱雀大街慢悠悠地向前走著,遠處,永康坊高大的坊門已然在望。 獨孤寧珂細微而平穩的呼吸就像一隻午睡的貓兒,可是當車子拐進永康坊,快到公主府時,她就像精確計算過時間似的醒了過來:「阿兄,到了麼?」 獨孤宇忙扶她坐起,說道:「快了,馬上就到!」 獨孤宇掀起窗簾向外看了看,嘴角一勾,忽地輕輕笑道:「我聽說,這楊帆是太平的面首呢。唉!太平啊……,如果薛駙馬還活著,太平斷不致如此。」 寧珂輕嗤一聲,道:「你覺得可能嗎?」 獨孤宇想了想,臉上譏誚的神色便悄然斂去。 是啊,可能嗎? 一個對千頃良田、兩淮鹽場一成干股、百名新羅高麗美女、三個親友家眷做官的機會都視若無睹的人,一個寧肯得罪盧家也不願順勢下台,退讓一步的人,怎會為人面首? 寧珂依舊是柔柔弱弱的聲音,卻從骨子裡透著一種堅定的讚賞:「他,是大丈夫!」 ※※※※※ 楊帆好奇的問馮元一:「為什麼不去長安呢,孫郎中已經答應在我回京之前,替我照顧你了。」 這個身高彷彿十四五歲的少年,年紀和心智卻還是十歲兒童,他聽說楊帆不隨公主車駕一同返回洛陽時,便有些焦躁不安起來。方才終於窺個空子,悄悄地牽了牽楊帆的衣角。 楊帆醒過神來,帶著他走到院落一角,馮元一便遲疑著說出了他的想法:「我……我想跟著楊大哥,楊大哥總會回洛陽的,是吧?」 楊帆摸摸下巴,道:「嗯,我當然會回洛陽,不過……」 馮元一急忙道:「那就沒關係了,那我就在這等!等楊大哥回洛陽時再一起走。楊大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招惹麻煩的,我就每天待在家裡,哪兒也不去……」 馮元一驟逢大變、家破人亡,是楊帆救了他。孫宇軒和胡元禮自然不曾對他惡語相向,卻也不曾有過親熱的舉動,在馮元一心中,楊帆已是他在長安唯一能夠親近和信賴的人,楊帆如今想把他托付給一個對他來說很陌生的人,他當然感到惶恐不安。 楊帆雖然不是很瞭解他的想法,不過見他緊張兮兮地看著自己的模樣,略一猶豫,便點了點頭,道:「好!那你就留下吧,一會兒送走了公主,你就跟我走,住到公孫府去!」 「謝謝楊大哥!」 馮元一喜笑顏開,向楊帆鞠了個躬,便乖巧地閃到了一邊,以免再打擾楊帆和人說話。馮元一是潘州刺史之子,嶺南土皇帝的兒子,從小也是養尊處優的貴介公子,可是經此大難,很快就成熟起來了。 苦難,總是令人成熟的。 「帆哥兒,你什麼時候回洛陽?」 馬橋大大咧咧地走過來,全無芙蓉樓上看見他時的那種森嚴氣度。 「呵呵,你放心吧,我怎也不會拖到你家寶貝的滿月酒都吃完了還不回去。」 楊帆對馬橋說了句笑話,這才認真地說道:「我想拖太久朝廷也不會同意的,雖然病說的很重,可是……最多也就拖一個月,再加上返程所需的時間,最遲一個半月,我就回洛陽了。」 楊帆之所以留下,是因為他患了「重疾」。 在場的人除了太平公主的人就只有胡元禮和孫宇軒了,這兩個人都是共過患難的,如今楊帆留下,只是為了等著他的孩子出生,這是人之常情,又不是犯奸作科之事,誰能不成全他呢? 至於柳徇天,柳府君正率領長安府的一班文武在前堂大廳上候著呢,楊帆等人是破例被引進中堂的。 過一會兒出去時,楊帆就得讓人扶著,有氣無力、沒精打採了。 至於柳府君昨天還親眼見過楊帆生龍活虎的跟盧家小公子為了獨孤世家的一個女人發飆…… 咳咳,不好意思的很,楊大官人就是今早害的急症…… ※※※※※ 一輛長途馬車駛上了藍橋,橋下河流湍急,藍溪水如碎玉雪屑般,濺濺一團團白色的浪花,旋轉翻滾著遠去、消逝…… 馬車明顯是長途跋涉而來,可是馬車卻乾淨的好像纖塵不染,就連車轅都洗涮的乾乾淨淨,透出乾淨的木質原色。 車廂裡,姜公子一身白衣如雪,同樣乾淨的不染纖塵。 在他修長的手指上,正攤著一張雪白的信箋。 車子走的很穩,姜公子慢慢看完手中的信,五指修長的手指慢慢合攏,將信緊緊地攥了起來。 白髮蒼蒼的陸伯言坐在側首,平靜地看著他。 姜公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我盧氏族人即將全部回返范陽,三年之內,禁足不出!」 陸伯言微微皺了皺白眉,還是沒有說話。 姜公子嘴角微微勾起,怪異地笑了笑:「我此來長安的打算,全都毀了!」 陸伯言忍不住開口了:「因為何故?」 姜公子緩緩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過了半晌,才如秋霜般蕭瑟地吐出兩個字:「楊帆!」 姜公子此番秘密返回長安,為的也是南疆空缺出來的官位,運作好了,多爭取幾個位置,對他幫助極大。 雖然對朝廷來說,決定此事的關鍵人物都在洛陽,可是對世家們來說,決定此事的關鍵人物卻在長安。姜公子想要從中得利,必須得跟出身世家的這些政界幕後大佬們協商、溝通、談判、妥協。 姜公子雖然敗在沈沐手裡,可他們爭的畢竟只是內部的權力和地位,大家一脈連枝,誰也不可能與對方做生死之爭,他想大大方方地回長安也無妨。可是這裡本是他的地盤,如今輸給了沈沐,心高氣傲的姜公子哪還有臉明著回來。 再者說,他要做的事也不需要敞明身份,暗中接觸更方便他行事,所以姜公子一路行蹤很是隱秘。誰知他還沒到長安,籌劃種種便如夢幻泡影,轉眼成空了。 「楊帆!」 姜公子胸中驀地湧起一股怒氣,雙眼一睜,眸中一片森然!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六章 弱不禁風的楊二郎 太平公主從後宅裡姍姍走來。 因為今日啟行,長安官吏乃至一些長安豪門世家都來相送,所以太平公主穿了盛裝,容顏依然嫵媚,卻比平時多了幾分高高在上的貴氣。 幾乎是頭一眼她就看到了楊帆,只是深深地注目了一眼,沒有說話。楊帆也是一樣,哪怕所有人都認為他們兩個有著男女之間最親密的關係,可是需要收斂的情感還是要收斂的。 看到楊帆的剎那,太平公主眸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捨,但是旋即就被堅強的眼神所取代。她再不捨也要走,回洛陽比與郎君廝守更重要,不管她在長安時,已經對那耳鬢廝磨憧憬了多久。 從她哇哇降世,成為一代女皇的女兒那天起,她就不再僅僅是一個女人,情愛、丈夫、子女與家庭,從來都不是她的全部。太平公主只是深深地凝注了楊帆一眼,便向胡元禮、孫宇軒、馬橋等人微笑著頷首,接受他們的禮拜。 胡菲姑娘陪在太平身邊,她還是一身苗裝,只是比起在蠻州時身上的首飾多了些。頭上、頸上、肩上、臂上、腕上、腰間、足踝,渾身上下都是圓的扁的細的長的鈴鐺管子穗子,銀光閃閃。 這些都是孫宇軒幫她置辦的,中原女子,身上的首飾超過四五件就嫌累贅了,也不知是因為這些苗飾的特殊造型還是胡菲姑娘的服色特殊,所以配上這些銀飾特別合適,沒有一點繁瑣的感覺,反而憑添幾分明媚,透著一種苗家妹子特有的爽利。 哪怕是她走動之間,渾身上下叮噹作響,那聲音也像音樂一般悅耳,絕無一絲噪亂。孫宇軒看到她,眼睛頓時一亮,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官場中人該有的含蓄,胡菲姑娘卻不管那些,已經向自己的男人快樂地飛去一抹嫵媚。 太平公主的管家湊到她身邊,低低稟報了一聲:「孫府君與長安官吏、世家豪門在前堂恭候殿下呢!」 太平公主點點頭,說道:「我們走吧!」話音一落,楊帆馬上身子一歪,眼皮半垂,兩眼無神,氣息奄奄,虧得站在旁邊的馮元一雖是十歲頑童,身子卻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般結實,勉強還能托得住他。 太平公主瞪了楊帆一眼,眼中有掩飾不住的好笑:「你裝得太過份了吧?」 楊帆乾笑道:「表現的嚴重一些好。」 太平公主沒好氣地道:「這還沒到前廳呢。」 「哦!」楊帆馬上站直了身子。一番不是打情罵俏的打情罵俏之後,太平的臉色輕鬆了許多,一行人便往前廳走去。 柳徇天等人一見太平公主出現,紛紛上前見禮,楊帆也提前一步,病懨懨地倚在了馮元一的身上。 柳徇天向太平公主見過禮,待太平公主與幾位關隴世家攀談的時候,看見楊帆這副模樣,忍不住走上前去,納罕地問道:「楊郎中,你這是……」 楊帆有氣無力地抬了抬眼皮,氣若游絲地道:「昨……夜……偶……染急疫,上吐……下瀉,如今全身無力,直冒虛……汗……」 柳徇天吃驚地道:「竟然這樣,可曾請了名醫診治麼?」 楊帆慢騰騰地點頭:「請過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總要歇……歇的。」 柳徇天撮了撮牙花子,道:「郎中這般模樣,長途跋涉可要小心了。」 楊帆軟弱地道:「走不了啦,蒙殿下開恩,允我……在此養病。」剛說到這裡,又有下人急急來報:「殿下,獨孤宇、獨孤寧珂兄妹到了。」 太平公主正和一位韋氏家族的貴婦執手笑談,一聽這話不由吃了一驚,失聲道:「寧珂來了?她怎麼……,本宮前去迎她!」 太平公主當然知道寧珂身染痼疾,出門走動的機會不多,雖是從小就玩在一起的朋友,她不來相送太平卻絕不會有一絲見怪。如今聽說她來,才真是把太平公主嚇了一跳,趕緊便要親自去迎。 誰料她剛剛走出兩步,獨孤宇兄妹便走進廳來。那個曾經扮船娘的侍婢攙住了寧珂的一條手臂,寧珂站得筆直,並不借力於侍婢,侍婢相扶,只是擔心姑娘突然眩暈的話,以防萬一。 太平急急上前相見,眾人也都跟了上來。 眾人之中,楊帆由青衣小帽家僕打扮的馮元一扶著,那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似乎比人家寧珂小姐還要嬌怯了幾分,著實令人側目,寧珂姑娘又哪能看不到他,兩個人四目一對,同時錯開了眼神兒。 寧珂一雙柳眉輕輕地顰了起來。寧珂久病成醫,眼神毒辣的很,再加上她對楊帆似乎先天就有些能洞燭其心的感應,所以只看一眼,她就感覺到:「這個傢伙好像在裝病!」 楊帆也有點心虛:「這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眼神怎麼那麼厲害,好像被她看出來了。」 太平公主和獨孤宇客氣了幾句,便迎上寧珂,扶住她的手臂,埋怨道:「你呀,你不來我也不會怪你的。你何必辛苦自己走這一趟。」 寧珂柔聲道:「你現在久住洛陽,難得回一次長安,相聚日短,豈能不送?」 兩人絮絮地聊了一陣,眾人便紛紛登上車馬,準備送公主出城。 太平公主攙了獨孤寧珂與她同車,其他人倒也好分辨,官方的人都是騎馬的,世家中人都是乘牛車的,只有一個例外——楊大官人也是乘牛車的,而且他的車子駛得比那些高門子弟都要慢。 十里長亭,眾人停下來,這時就是正式與太平公主道別了。寧珂下了車,由她的貼身侍婢扶著,與同樣作弱不禁風狀的楊帆並肩站在一起。 眾人紛紛道別,太平公主還禮已畢,登上車子,扭過頭來,終於還是克制不住地凝望了楊帆一眼,這才輕輕抬起手。素手一拉,竹製的轎簾緩緩落下,遮住了她的雲鬢、黛眉,和那雙深深凝視著的眼睛…… 鞭花在空中炸響,公主的車隊在三百名龍武衛的護持下,向洛陽進發了。 站在楊帆旁邊的寧珂姑娘從遠去的車隊處收回目光,聲音細細地道:「楊郎中未隨公主返回洛陽,可是因為身有不適?」 楊帆本來正想讓馮元一扶著他轉身登車,一聽這話又站住了。 寧珂姑娘嘴唇綻起一抹神秘的笑意:「獨孤家倒是常年延請了幾位名醫在府上……」 一旁的獨孤宇會意,忙道:「看二郎這副虛弱的樣子,不如請我家的醫士再給你診治一下吧。」 「呃……也好……,那……改日楊某一定……」 「噯!這事哪還有改日的,來來來,上我的牛車,既然生著病,當然越快診治越好!」 獨孤宇不由分說,攙起楊帆的另一條胳膊,就把他拖上了自己的車子。這時眾豪門和眾官吏正紛紛準備散去,也沒有人格外注意他們的交談。 昨日曲江芙蓉園裡那一種精彩的大戲,李太公不會張揚,獨孤宇不會張揚,柳徇天不會張揚,盧家的人更不會張揚,除了一些豪門世家的重要人物已經掌握了這件事的全部經過,大多數人都還蒙在鼓裡呢。 今天來送太平公主的都是各個世家年輕一輩的人物,他們還不曾與聞這個消息,否則就不會如此無視這位「嬌滴滴」的楊大郎中了。 寧珂看著楊帆「很艱難」地登上了大兄的車子,不禁抿嘴一笑。今日強撐病軀來為太平公主送行,她的主要目的還在楊帆。 為了她的下一步計劃,她還打算讓阿兄跟著或者隨後去洛陽,如今楊帆居然因為「生病」留下,實是意外之喜,此時不把楊帆搶到獨孤府上怎麼行?昨日在芙蓉樓上,李老太公那雙發現寶的眼神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她。 她和李老太公是一對忘年之交,都有收藏癖好,李老太公在楊帆欲告辭離去時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發現了一件在土裡埋了幾千年的活寶貝。寧珂猜想,說不定李老太公得知楊帆未曾隨公主一起走,馬上就得派人去公孫府。 「可惜呀!『綠綺』被李太公你捷足先登了,這楊帆,可是先落到我的手上了。」想到這裡,寧珂禁不住又是微微一笑。 寧珂坐在車裡,微微啟齒而笑的模樣被那「船娘」都看在眼裡,著實令她受驚不小。 從寧珂很小的時候,她就負責照顧寧珂的起食飲居。 小姐規矩大,除了她這個從小姐一出生就一直照料她的人之外,小姐的房間從不許其他人輕易進入。小姐的身體更接受不了其他人的碰觸,所以侍候小姐沐浴的永遠都只有她一個人。實際上她和小姐的親密,連小姐的娘親都比不上。 所以這世上已經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瞭解小姐了。自家這位大小姐雖然醒著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沉思,但她於靜思中發笑的模樣可不多見,更何況還笑得小小得意這麼甜。在船娘想來,這樣的情形屈指可數,而其它那幾次,還都發生在小姐孩童和少女時期。 楊帆上了牛車,轎簾剛一放下,他就坐直了身子,眼皮也不耷拉著了,人也不再懨懨地沒有精神了,明知道獨孤兄妹已經識破了真相,他還裝個什麼勁兒? 楊帆笑吟吟地對獨孤宇道:「獨孤兄把我搶進府去做什麼,設宴道歉麼?」 「不!」 獨孤宇很嚴肅地道:「獨孤想跟郎中談一筆交易!」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世家代理人 長長的車隊回了城,便向各自府邸所在的坊裡散去。 獨孤世家的車駕中,頭一輛車上,獨孤宇正與楊帆侃侃而談,後一輛車上,寧珂姑娘正在打盹。她蜷縮著身子,像一隻乖巧的小貓,船娘坐在榻邊,寵溺地撩開拂在她腮旁的一綹青絲,就像照顧自己年幼的女兒。 「英雄可以造時勢,時勢也可以造英雄。很多時候,英雄與時勢是相輔相承的,僅靠英雄不行,僅靠時勢也不行,英雄是水,時勢是形,水與形相互作用,才能激起滔天巨浪,才能咆哮千里。 就像這一回,二郎自姚州而至蠻州,自蠻州而至潘州,方造成如今南疆這種局勢。這其中,土蠻俚僚、御史酷吏還有二郎你的不同作為,共同造出了眼下這個局面,於各方來說,結果也不相同,同樣是這個時勢,於御史台而言就是滅頂之災,於二郎而言呢?雖無害處,卻也沒有多少益處!」 獨孤宇說的很緩慢,言辭條理清楚,透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味道。他並不是一個蠢才,如果他蠢,就算他是嫡房長孫,也不可能坐上這個位置,哪怕背後有他小妹相助。 世家大族能傳承千年,自然有其生存之道,他們尊奉嫡長制度,可若嫡房長子是個廢物,那也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他。 「原因是這個機遇,二郎並沒有抓住,所以很多本來與此事並沒有關係的人,反而可以利用這個時勢,從中獲取利益。諸如二武、二張、太平、世家門閥、權臣貴戚,個個聞利而動,偏偏造就了這一切的二郎,無法從中得到一點好處。 如陳勝吳廣揭竿造反,成就的卻是劉邦的霸業和項羽的千古英名。這種情形,自古有之,率先攪起風雲者,最後卻因種種因由而沒落,當年附從其後為其部屬的一個小小人物,最後可能恰恰是成就大事的那個人。 再如我朝,皇太子李承乾與嫡次子魏王李泰爭嗣,最終卻為高宗皇帝做了嫁衣。劉邦、項羽、高宗這些人是生來就命好,坐在那裡不用爭不用搶,自有天意把偌大的好處拱手送給他麼? 那只因為,他們能夠準確地判斷機會、抓住機會,利用時勢。不該出頭時就韜光隱晦,該出手時絕不猶豫。如此,再得氣運之助、時勢之助,何愁不能成就大業!二郎是英雄,可惜這大好機會卻要與二郎擦肩而過,我獨孤世家可以幫助二郎利用時勢!」 楊帆摸摸鼻子,微笑道:「獨孤兄說的在下都要熱血沸騰了。不過……,獨孤兄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想要一起做大事,就得志同道合,才能走的長遠!」 獨孤宇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出大概。二郎既與沈沐為友,至少不是女帝忠臣了,匡扶李氏,恢復大唐江山,這應該是二郎的意願之一吧?這一點,我們的志向是相同的! 二郎以朝廷命官之身,能夠與沈沐為謀,說明你也有自己的追求,或者你熱衷的不是權力,可是毫無疑問,你想做的事,需要權力,這一點,只要我們合作,你一樣可以距目標更進一步。不!是……近了一大步!」 楊帆聽的暗暗心驚,獨孤宇連這都猜測的出來,那別人…… 隨即他便想起,獨孤世家是關隴集團的一份子,從寧珂姑娘和李老太公的親近來看,和山東士族走的也很近。反武本就是山東士族和關隴集團的共同目標,他們之間有所合作並不稀奇。 而沈沐是山東士族設立的外圍組織「繼嗣堂」的掌舵人,他的主要活動範圍就在長安和隴右,獨孤宇只要有心,想知道自己與沈沐的合作,並從而判斷出一些東西並不稀奇。至於二張乃至二武甚至皇帝,這層窗戶紙不捅破,卻始終不可能知道的,這才安下心來。 楊帆與「繼嗣堂」的關係是盟友,盟友選擇的自由度自然就很大了。尤其是繼嗣堂如今一分為二,原本依附於顯宗的隱宗獨立出來,成了單獨的一股勢力,顯隱二宗明爭暗鬥,相互牽制。他與隱宗是友,與顯宗是敵,這自由度就更大了。 所以,如果有其他的勢力可以合作,可以助他達成自己的目標,楊帆並不介意多結納一方勢力。可是如此一來,與隱宗的關係就不可能還像現在這般密切了,整個關隴集團都已沒落,獨孤世家能夠提供多大助力?這其中的得與失…… 楊帆垂瞼沉思片刻,慢慢抬起頭來,眼神銳利起來:「獨孤兄想要我做什麼,又能為我提供些什麼?」 獨孤宇緊張起來,他知道,能否說服楊帆,接下來的話將至關重要…… ※※※※※ 十幾頭大白鵝步調從容,大搖大擺地走上來,「軋軋」地叫著,嚴肅鄭重,雖然是為了搶食,依舊頗有君子風度。 很多人都喜歡養寵物,李慕白最喜歡豢養的是白鵝。他穿著一襲葛衣,笑瞇瞇地拋下手中的食物,拍拍手掌,這才向站立一旁的林子雄問道:「怎麼?楊帆被寧珂那丫頭截走了?」 「是!小的到了公孫府上一問才知道楊帆沒有回去,不過他的牛車倒是駛回去了,問過車伕才知道,楊帆被獨孤世家請去了,說是要幫他診治。」 李慕白聽自家的晚輩回來,說到楊帆沒有隨著太平公主一起離開,馬上就讓林子雄去邀請他,結果林子雄卻撲了個空,楊帆根本沒有回府。 李慕白呵呵笑道:「看吧,你還奇怪老夫為何如此看重這個後生。寧珂那丫頭,可是長了一雙識寶的眼睛啊,她既傾心結納,這個人還差得了?」 林子雄陪笑道:「是!小的愚昧,不解太公真意。」 李慕白搖搖頭,走到一旁葡萄架下一張籐椅上坐下,一隻大白鵝一拽一拽地走過來,在他的木屐上「梆梆」地啄了幾下,李慕白笑著抬了抬腳,道:「去去!」 轟走了大白鵝,李慕白便躺在籐椅上,閉起雙眼,輕輕搖晃著身子,說道:「我們這些世家,各個實力非凡、人脈廣闊,可細究起來,和皇權天下比,每一家都是很弱小的,若以一家之力對抗皇權,結果可想而知。 可是一個家族有了如此龐大的規模,自然就有自己的訴求,以一家之力不足以對抗皇權,又不可能繼續擴張下去,行那改朝換代自己坐天下的事,那就只有聯合!聯合其他的高門世家。 一個世家不足懼,那麼十個百個呢?幾十個幾百個世家結成同盟,就有了和皇權討價還價的實力。可這,不是兩軍作戰,也不可能如此的藐視皇權,堂而皇之的告訴皇帝,我們這些世家是一體的,我們要和你談事情,那怎麼辦? 那就只能運用我們龐大的影響力,通過各個層面把我們的訴求隱藏在天下人的訴求之下,反饋到皇帝面前。而要做這些事情,總要有一個人出面來統籌、安排、代理!由他來總結、平衡各個世家的要求,再牽頭向朝廷施加影響。」 林子雄小心地說道:「這些事,現在不是由『繼嗣堂』在做麼?」 李太公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可是,他們做的並不好!尤其是……,兩個混賬小子,為了爭權奪利,把功夫都用在內鬥上之後,幾乎再沒有對皇朝產生任何影響。」 李太公在扶手上輕輕拍了兩下,加重語氣道:「這個人,不一定只有一個人,也不一定一直是同一個人,你明白麼?」 林子雄有些動容,吃驚地道:「難道……太公看中了楊帆?」 李太公雙手交叉於腹前,閉目沉思了一會兒,緩緩地道:「此時言之尚早。或者,只是讓他在這個時候、這件事上發生作用。長遠的話,他是否有那個能力,現在還不知道。即便他有那個能力,也依舊不能付以重任!」 李太公輕輕歎息了一聲,道:「他終究不是我們的一份子,各大世家豈能接納?上一次,老夫紆尊降貴,親自去見他,偏被盧賓之那個混賬小子給攪了。三日之後,老夫誕辰,你且下份請柬,叫他來,老夫見見他再說。」 楊帆聽了獨孤宇的話,一時目瞪口呆,被他的大膽規劃給嚇住了,他驚歎道:「這是……獨孤兄的主意,還是整個獨孤世家的意思?」 獨孤宇這時哪能含糊,毫不臉紅地冒領了小妹的功勞:「當然是我的主意!而我,是獨孤世家家主,我的意思,就是整個獨孤世家的意思,我會傾整個家族之力助你成事!」 楊帆遲疑道:「恐怕,這不合山東士族的規矩。」 獨孤宇冷笑道:「規矩,就是用來打破的!山東士族自漢晉至今,破規矩的事兒還少了?」 楊帆呵呵笑道:「好!獨孤兄真的打動我了,不過,我得先見識過你們的能力再說!」 獨孤宇也笑起來:「那是自然!」 楊帆又道:「我在此地不會待太久,最多一個月,就得返回洛陽!」 獨孤宇欣然道:「時間不是問題,距離也不是問題!何況,小……小兄早就開始著手準備了,或許用不了一個月便見分曉!」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八章 傾城一笑 楊帆被請到獨孤世家,打得幌子是要由獨孤世家的名醫來為他診治急症。 等楊帆到了獨孤世家之後,當然沒有什麼名醫為他號脈問診,也沒有人開幾服湯藥給他灌下去,他在獨孤世家吃的是最精緻的菜餚,喝的是三勒漿美酒。 酒宴之後,主人還在花園中鋪了長氈竹蓆,與他喝著酸奶、吃著乾酪,促膝長談。 獨孤世家雖大,卻不是所有族人住在一起,各支各房在長安各有住處,獨孤宇兄妹因為是嫡長房,所以和母親住在這幢最大的祖宅裡面。當然,嫡長房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如果他不是孤獨閥的閥主,照樣要搬出去另外安排住處,把這裡讓給獨孤氏真正的主人。 楊帆還見到了獨孤宇兄妹的母親。獨孤宇的母親看起來非常年輕,瞧著只是比楊帆大了三四歲的模樣,這還是因為她的穿著和長輩特有的氣質和談吐所影響。寧珂其實比楊帆要大四五歲,看起來卻比他小了六七歲,大概正是因為遺傳了她母親的美貌和延緩衰老的特殊體質。 獨孤寧珂並沒有陪客人用餐,楊帆和獨孤宇酒宴之後在花園散坐時,她和母親才一同過來。這對母女站在一起,就像一對嬌艷的姊妹花。獨孤夫人陪女兒坐了一會兒,同楊帆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了。 獨孤夫人一走,寧珂便吐了吐舌頭,調皮地道:「幸好二郎今日來我家做客,替小妹解了圍呀。」 楊帆奇道:「此話怎講?」 獨孤宇會意地笑了起來:「怎麼?母親大人是動了詩興,還是想要作畫呀?」 寧珂苦著一張小臉道:「母親大人今日想要撫琴。」 獨孤宇開懷大笑,見楊帆一臉茫然,獨孤宇才收住笑聲道:「不瞞二郎,家母雅好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每每吟詩作畫、撫琴弄弦,還要有人傾聽、鑒賞,並作出評價。呵呵,這個人自然非阿妹莫屬。」 寧珂莞爾道:「可是,家母只想聽我讚美,要批駁她那是萬萬不可以的,偏偏寧珂見家母作畫也罷、撫琴也罷,都是只想批她一個體無完膚,唯獨不想讚美。」 獨孤宇忍俊不禁地道:「可是為了哄母親大人開心,阿妹還不得不違心讚美,真心話是一句也說不得,可不苦也。」 寧珂道:「今日家母忽然有了興致,又要撫琴,幸好二郎在此,小妹趕緊托辭說要來陪伴嘉賓,這才得以脫身。」 楊帆聽了也不禁失笑,不過雖然聽寧珂姑娘說的誇張,可是以他方纔所見寧珂母親的氣質風度、舉止談吐,明明是個大家閨秀出身,其琴棋書畫、吟詩作賦的本領縱然不是十分高明,卻也絕不至於不堪入目。寧珂這麼說,那只能證明……她的造詣勝乃母十倍。 楊帆忍不住笑道:「如此說來,寧珂姑娘的琴藝定是高明之極了,不知在下可有幸與聞否?」 獨孤宇一怔,望了寧珂一眼,欲言又止。 寧珂一雙妙目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楊帆,忽爾嫣然道:「若二郎不嫌小妹琴藝拙劣的話,自當獻醜。」 她回眸望了一眼船娘,船娘躬身退下,邊走邊想:「撫琴需要調動全部心神,一曲彈下來雙臂與手指也使力不輕,小姐已很久不撫琴了,今日竟為那小子破例。真該勸止她的,不過……」 想到小姐整日都是獨處、靜坐,話也難得幾句,日子過得比苦行僧還單調無聊,難得她今日有這般興致,船娘幽幽一歎,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須臾,船娘捧來古琴一具,將几案上一應食物取下拿開,古琴橫置案上,寧珂姑娘端坐琴前,十指纖纖,搭上了琴弦。 「錚∼∼∼」 琴音一起,一股古樸、典雅、蒼涼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彷彿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大雁當空。那琴聲旋律起而又伏,綿延不斷,靜中有動,優美動聽,彷彿大雁迴翔瞻顧,上下頡頏,翔而後集,驚而復起,種種景像歷歷在目。 楊帆是去過西域大漠的,驟聞琴音,心中便生感應,聽了片刻,便闔上雙目,那琴音初起,似鴻雁來賓,極雲霄之縹緲,序雁行以和鳴,倏隱倏顯,若往若來。繼而又似雁群欲落,迴環顧盼,空際盤旋,再接下來便息聲斜掠,繞洲三匝,飛鳴宿食,得所適情…… 這一曲《平沙落雁》是寧珂姑娘自幼彈熟的,根本不用去看琴弦,她的一雙眼睛正看著楊帆,看見楊帆閉上雙目,寧珂姑娘眉梢便是微微一揚。再看楊帆端坐在那裡,既沒有搖頭晃腦作回味無窮之狀,也沒有輕輕擊拍,彷彿知音,他就只是那麼坐著,心神便似飄到了極遠的地方,眉尖微微蹙起,又慢慢舒展,他聽著琴音,卻又全然忘了琴音,而是全副心神沉浸到了那琴聲營造出來的意境之中,一雙明眸中便多了幾分知己之意。 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 少年鴻鵠志,誰懂滄桑心? 琴音裊裊,到最後清秋寥落,征雁沒於天際,唯見沙野萬里,碧雲天淨,長空一色! 楊帆輕舒一口氣,緩緩張開眼睛,輕輕擊掌道:「這是楊某此生所聽過的最優美的琴聲。」 寧珂一曲彈完,嬌喘細細,船娘遞上一張濕巾,她輕輕貼了貼額頭,這才笑道:「二郎過獎了,看來二郎也是此道行家呀?可否撫上一曲,讓寧珂一聆佳音?」 楊帆連忙擺手道:「不敢獻醜,不敢獻醜。楊某只是幼年時學過幾日琴,後來……」 楊帆說到這裡,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微微一黯。 獨孤宇和寧珂對望一眼,面露訝色。 楊帆醒過神來,說道:「失禮了,楊某忽然想到了亡父。幼年時,家道中落,處境艱難,不過那時家裡還有一具古琴,家父望子成龍,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依舊時時不忘教誨,這琴也是楊某必學的功課。後來,因我過於頑劣,攀爬樹木不慎跌下摔斷了腿,為了延醫抓藥,家父才賣掉那具古琴……」 說到這裡,楊帆目中隱隱泛起了淚光。獨孤宇肅然,寧珂柔聲勸道:「二郎今日有如此成就,不負伯父當初苦心教誨,伯父九泉之下,也會欣然含笑的。」 楊帆舉袖輕輕拭了拭眼角,向她一揖為謝,只是心中難過,一時卻是說不出話來。這時,一個青衣小婢捧著一個細瓷的小碗姍姍走來,到了寧珂身邊站住,船娘彎腰提醒道:「姑娘,該用藥了。」 寧珂點點頭,讓那小婢將藥碗端上前來,小口地啜著藥湯,獨孤宇趁機岔開話題,同楊帆聊起了其他的事情,一番說笑之下,才將他因想起亡父而悲傷的心情排遣開去。 寧珂服完藥,小婢接過空碗悄然退下,楊帆忍不住說道:「但凡湯藥莫不苦澀,楊某雖已成年,偶爾生病要服湯藥時,都覺得痛苦不堪,方才看姑娘竟是甘之若飴,這份耐力著實了得。」 寧珂摸出手帕輕輕點了點唇角,恬淡地笑道:「耐力談不上,只是習慣了。」 習慣了,這淡淡一句話,其中多少酸楚? 見楊帆露出同情憐惜之色,寧珂笑道:「聽母親大人說,我剛一出生時,就被餵了一小匙黃連。說是可以去胎毒,母親還說,剛出生的嬰兒還不曾嘗過人間百味,那時吃些苦頭,也容易忍受,以後才能多吃些苦。呵呵,於我而言,或者就是為了今日吧。」 獨孤宇有心說一句「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也曾吃過黃蓮的,怎麼我現在還是吃不了苦?」話到嘴邊,想起小妹多年來所受的痛苦,心裡一酸,這句調劑氣氛的玩笑竟是說不出口。 剛出生的嬰兒要喂一口黃蓮,這是一些地方自古流傳下來的一種風俗,去胎毒什麼的,怕是無稽之談了,不過傳統如此,後人自然遵循不逾。楊帆也不知道自己剛出生時吃沒吃過黃連,父母雙親並不曾和他說過這件事。 只是聽了寧珂的這句話,他的心中感到的也是無盡的酸楚,抬頭一望,正見枝頭許多成熟的梨子黃澄澄的壓彎了樹枝,楊帆便道:「湯藥總是苦的,我摘個梨子下來,給寧珂姑娘潤潤喉嚨。」 滿樹梨子,只要站起來便伸手可及,但楊帆是為了逗寧珂姑娘一笑,哪能這般施為。他雙手一拍地面,整個身子騰空而起,躍起一人多高時身形展開,借腰力又是一縱,直躍到那大梨樹的頂端,探手揪住了一顆梨子,足尖在樹枝上一彈,凌空一個翻滾,堪堪落在寧珂姑娘面前。 這身法固然高明,但寧珂姑娘不是習武之人,卻也不是很感興趣,而且獨孤世家的技擊高手也不少,類似這般的輕身功夫寧珂姑娘也是見過的,並不稀罕,可是楊帆借勢一蹬,足尖在樹幹上一點,震得許多成熟的梨子落了下來。 楊帆和獨孤宇的几案正在梨樹下面,一顆顆梨子落下來,彷彿下冰雹一般,有兩顆梨子正砸在獨孤宇頭上,獨孤宇「哎喲」一聲,急忙護住了腦袋。寧珂見了忍俊不禁,不由大笑起來。 她的笑聲像孩子一般天真無邪,只是清脆中微微帶著一些沙啞。因為難得放聲大笑,她又禁不住咳嗽了幾聲,小臉憋起一抹潮紅,可她的眉梢眼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她在人前一向是一位溫柔賢淑、優雅高貴的大家閨秀,在無人處卻是一個獨自忍受著寂寞和病痛折磨的堅強女子,而此刻,她卻只是一個愛笑的快樂女孩。 梨子砸在頭上是很痛的,獨孤宇揉著腦袋,苦著臉正想說幾句話,忽然看見妹妹那燦爛的笑容,心中驀地湧過一種感動。 他已經有多久沒有看見這個孿生的妹子這般開心地笑過了,如果能常常逗她這麼開心,就算落在他頭上的是兩顆鐵疙瘩那又如何。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八十九章 驕傲的孔雀 一道清澈的溪流從水道流進公孫府,蜿蜒穿過後花園,又從另一處園牆下流出去。 流經公孫府花園的部分,匯成了一個人工挖成的清澈見底的池塘。 池水中,一群游魚翩躚來去,同進同退,不管是前進、後退、拐彎,總是那般整齊劃一,彷彿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 馮元一蹲在溪水邊,從一個大木盆中撿選著最成熟、最飽滿、色澤最誘人的棗子、梨子、葡萄、綿蘋果等水果,快樂地先用溪水洗得乾乾淨淨,再放進另一個乾乾淨淨的木盆裡面。 秋天正是各種水果最豐盛的季節,裴大娘說孕婦最好多吃水果,生出的孩子才水靈靈的漂亮好看,所以馮元一就義不容辭地搶過了這個活兒。 他覺的很快樂,雖然他是刺史之子,從小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可是那段痛苦的經歷之後,現在的一切與他而言無異於天堂。 他感覺得到楊帆對他的關心和小蠻姐對他的疼愛,有點事做,他覺得自己就不是一個閒人,而且,他是真心想為自己的恩人做點事,哪怕這些事對別人來說,微不足道。 馮元一洗好了水果,端起木盆快樂地往回走,走到天井下時,兩個公孫府上的侍婢坐在圍欄一邊的長板上,正一邊聊天一邊嗑著瓜子兒。兩個女孩兒沒有看到馮元一,可她們聊天的內容恰恰就是馮元一。 「他叫什麼?」 「馮元一!」 聽到了他的名字,馮元一站住了腳步。 「聽說他還是一個大官的兒子?」 「嗯,據說是一位刺史呢,而且是世襲的那種,就是嶺南的土皇帝啦!」 「哦!那可真可憐,小小年紀,就被閹了。」 「是啊,一個閹人,讓祖宗都為之蒙羞。看他還一天到晚很快活的樣子,沒心沒肺……」 「不能這麼說吧,別看那孩子長得高大,聽說才十歲呢,小屁孩懂什麼,說不定他根本不明白從站著撒尿變成蹲著,意味著什麼。」 兩個女孩兒吃吃地笑了一了,其中一個便道:「楊郎中和夫人很關照他。聽說等他父親的案子平反之後,還要送他回嶺南。唉!不知那時候他該怎麼生活,也許馮家的人也要瞧不起他吧,將來……」 女孩子沒有外人在身邊時,也是什麼話都敢說的,兩個侍婢毫無忌諱,肆無忌憚地說著,馮元一越聽臉色越是蒼白。 他不知道身體的閹割,對他的尊嚴和未來的一切會有這麼大的影響,除了最初被閹割後那段等待傷口癒合的痛苦日子,他一直只是覺得撒尿不像以前那般方便了,這個十歲的孩子根本不清楚這是把他的一生都毀了。 「匡啷!」 兩個女孩兒忽然聽到身後一聲悶響,不禁嚇了一跳,急忙扭頭一看,就見一隻大木盆正在地上跳躍著,梨子蘋果撒了一地,一個人影正向遠處狂奔而去。 馮元一狂奔著,任淚水撒滿衣襟,天大地大,他不知道還有何處是自己的容身之地。 ※※※※※ 姜公子到了長安之後,便住進了盧氏在長安的一幢府邸。 在世家雲集的長安,在如今已經成為沈沐老巢的長安,最安全最隱秘的地方反而是最顯眼的所在,他住進盧氏家族的住宅,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守他已身在長安的秘密。 盧太公和姜公子的二弟盧賓之已經離開長安了。盧太公折在楊帆手裡,老臉無光。再者他已經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了誓,不再參與南疆空缺官位的爭奪,留在長安也沒有用處,所以他恨不得立刻離開,連他最器重的長孫都等不及相見了。 盧賓之闖下大禍,也知道這件事對整個家族的影響之重,早已噤若寒蟬,生怕受到責罰。老太公要走,他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就跟著離開了,哪裡敢說半個不字。 至於盧氏的其他人,分別散佈在天下各處,其中以洛陽和長安居多。長安城裡得到閥主命令的人已經在匆匆準備撤離,但凡盧氏的府邸和莊園,處處一片忙亂。這一次不是短暫的離開,而是一別三年,需要挪動的東西當然不少。 但是姜公子入住的這幢宅院,自他入住之日起,卻像是一鍋沸水裡潑進了一瓢涼水,馬上恢復了平靜,儘管這平靜只是暫時和表面的,沒有人敢在這位大公子面前把家園搞得跟倉惶辭廟、國破家亡似的。 一幢精舍,圍廊和牆上爬滿了常青籐,不過因為已經是秋天,常青籐已經不青了,而是變成了一片火紅,所以那精舍就像著了火,紅的鮮艷。 一個身著青衣的漢子走到一處爬滿常青籐的房舍前。登上石階,便是木質的長廊,青衣漢子在長廊下站定,恭聲道:「袁霆雲求見公子!」 「進來!」 青衣漢子脫下靴子放在一旁,輕輕拉開障子門,穿著一雙布襪走了進去。 姜公子坐在一張矮几後面正看著東西,身後是一扇窗扉,窗外濃蔭如蓋。 陸伯言白鬚飄飄,端坐牆角。 袁霆雲只瞟了一眼,便趕緊垂下頭,走到姜公子對面,跪坐下來,頓首道:「公子!」 姜公子抬起眼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暗殺楊帆的行動,是你主持?」 袁霆雲臉色蒼白起來,垂首道:「是!二公子說……說楊帆是大公子的對頭,想替大公子出氣,所以……」 姜公子輕輕一哼,道:「所以,你就壞了我盧家的大事?」 這一聲輕哼,聽在袁霆雲耳中不亞於一聲驚雷,他身子一顫,以額觸地,不敢抬頭。 大公子是主子,二公子自然也是主子,主子有令豈能不從?雖然不是他的主意,可是既然失敗了,主子要遷怒於他,他也無可奈何。申辯說這主意不是他的主張,他是不得不奉命行事毫無意義,所以袁霆雲並不辯解,只是等著大公子的發落。 不過,姜公子沉默了一會兒,卻沒有說出讓他自裁的話來,只是說到:「事情失敗了,反而被他反將一軍,迫得我盧氏全族子弟,退返范陽,三年不得外出。損失雖不嚴重,可這個臉面,卻是丟盡了!」 袁霆雲伏地不敢回答。 姜公子道:「殺了楊帆!」 袁霆雲一驚,霍然抬頭。 姜公子道:「楊帆也知道不可能讓盧家所有子弟盡返范陽,特意迫太公發下三條毒誓,三年之內有盧氏家族未曾返回范陽的子弟意圖對他不利,雙方相鬥,生死各安天命,盧氏族人復出後不得以此與他為敵!呵呵,他以為我沒有家族撐腰,憑他的武功和權位就能對付得了我麼,狂妄!賓之命你殺他,或許是個錯誤。可是如果它是錯,現在也只能錯下去!只有他的死,才能洗刷我盧家的恥辱!」 袁霆雲頓首道:「是!卑職遵命!」 姜公子淡淡地道:「這一次,你或者帶著他的頭回來,或者帶著你自己的頭回來,沒有第三條路!」 袁霆雲把牙一咬,頓首道:「是!」 這時,後院濃蔭忽然無風自動,坐在牆角的陸伯言猛地抬頭,一雙冷電似的眼睛向外望了一眼,但是他馬上就斂去了狂獅一般威猛的神態,復又變成了一個垂暮老者,緩緩低下了頭。 濃蔭之中驀地閃出一道人影,第一閃好似從濃蔭中鑽出來,第二閃就已出現在窗內,身影再一晃,他已跪坐在姜公子身側,面蒙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沒有說話,只是把一封信雙手捧給了姜公子。姜公子對這個鬼魅般出現的人似乎沒有一點驚訝,他接過書信,展開仔細看了一遍,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袁霆雲訝然看了他一眼,姜公子擺擺手,那蒙面人便向他一抱拳,又自後窗閃沒。 姜公子對袁霆雲道:「任務取消!」 袁霆雲愕然,但姜公子已經懶得跟他解說,只是擺了擺手,袁霆雲不敢再問,只是又叩施一禮,起身悄然退下。出了房間,把障子門拉下,袁霆雲長長地舒了口氣,額頭冷汗突然涔涔而下。 方才在公子面前,他連恐懼也已忍得太久…… 房間裡,姜公子展開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只看到一半,就忍俊不禁,又是一陣譏誚的笑聲。 陸伯言坐在牆角,始終一言不發,彷彿一尊佛。 姜公子睨了他一眼,問道:「陸老為何不問我因何發笑?」 姜公子一向獨斷專行,素來不喜他人置喙,陸伯言如何不清楚?可他既然想要別人問,陸伯言也只能從善如流,開口問道:「公子因何發笑?」 姜公子揚了揚那封信,道:「李慕白那老匹夫很器重楊帆,獨孤世家也有意結納。本公子當初在洛陽初見他時,也曾以為他是一塊璞玉,還曾想過要栽培他,可惜……觀察了一陣,不過如此,也就罷了。不想,如今李慕白和獨孤宇,倒生了和我當初一般的心思……」 姜公子把書信拍在几案上:「既然如此,我倒不能殺他了。」 姜公子傲然道:「你看得起他,我就要當著你的面打敗他,讓你知道你看走了眼,讓你知道他一無是處!」 陸伯言的白眉微微地皺了一下,他很想提醒公子一句:「沈沐也是李慕白那老傢伙一手發掘出來的,當初你也未把此人看在眼裡。結果……」 可他知道公子根本聽不進旁人的話,於是,那兩道白眉就像天上的兩朵雲彩,稍稍一接觸,便又倏然分開了。 揚著下巴的姜公子,像極了一隻驕傲的孔雀,如果他二弟現在不是正奔波在返回范陽的路上,大可請人把他大哥此刻的模樣畫下來,裱在他的扇面上,那就完全可以取代那只開屏的大尾巴鳥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章 男兒當自強 楊帆由獨孤世家派車送回公孫府,進了府門便向他與小蠻所居的後跨院走去,剛一過月亮門兒,一個人影便飛快地撲過來,楊帆雙掌陡然凝力,隨即便認出來人是馮元一,急忙又撤了力道。 馮元一被那兩個小丫環說的無地自容,一時之間什麼人都不想見、也不敢見,他現在只想逃出去,逃離所有認識他、知道他是個閹人的人。 馮元一正自淚流滿面地向府外狂奔,忽然看見楊帆,生怕撞上了他,急忙把身子一轉,但是因為跑的速度太快,馮元一立身不住,旋著身子往花叢裡摔去。 他的身子剛剛一歪,臂膀便被一隻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了,楊帆訝然道:「元一,你怎麼了?你這是……誰欺負你了?」 「楊大哥,你讓我走,我不想待在這裡……」 馮元一泣不成聲,用力掙扎,楊帆眉頭一皺,道:「你過來,跟我好好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楊帆不由分說,拉著馮元一閃進旁邊林中一座小亭,把他摁坐在座位上,在他旁邊坐下,凝視著他道:「說吧,發生了什麼事?」 馮元一隻是流淚搖頭,雙眼垂著不敢與他對視,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這時,阿奴、公孫蘭芷帶著那兩個闖了禍的小丫頭也匆匆跑來。 楊帆把馮元一帶回府後,對於他的身世和經歷自然不會瞞著小蠻和阿奴,阿奴聽過就算,沒有對人張揚。小蠻是個快做母親的人,心腸尤其軟,對馮元一更是疼愛不已,不過有關馮元一的來歷和身世,她對師姐說過的。 小蠻與公孫蘭芷是師姐妹,而且情同親姊妹,準確說來,公孫世家、公孫蘭芷,還是她的大恩人。如今不但她一家人住在這裡,馮元一也要住在這裡,把馮元一的事情說與此間主人知道,那是應該的。 而且小蠻也是想籍此引起師姐對馮元一的同情。公孫蘭芷雖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心地極好,聽了詳情對馮元一果然大起同情。她還特意囑咐在客舍做事的那些雜役僕婢們對馮元一這個小傢伙要多加照顧,誰也不許欺侮他,有什麼髒活累活也不可以支使這個小孩子去做。 問題是,公孫蘭芷可沒把馮元一是個閹人當成什麼了不起的大秘密,為了喚起這些奴僕下人的同情心,這件事她也說了出來。 在客舍裡做事的這些奴僕下人由此對馮元一果然特別的關照同情,可是人家背後的議論感歎,那就難免想到什麼說什麼了,反正馮元一不在身邊,他們措辭語氣更不會想到要照顧他的情緒,結果這番議論恰被馮元一聽了去。 馮元一灑淚而去,兩個小丫環知道自己闖了禍,趕緊去稟報自家小姐。公孫蘭芷和阿奴、小蠻正在一起說話聊天,聞訊大驚,小蠻挺著個大肚子行動不便,阿奴和公孫蘭芷就趕緊追了出來。 馮元一正在哭泣,一見又圍攏過來一大群人,更覺難以見人,乾脆摀住了面孔,只有淚水從指縫裡流出來,連臉都不肯讓人看見了。楊帆見阿奴她們追過來,疑惑地向阿奴遞了個眼神兒。 阿奴呶呶嘴,向他示意了一下,楊帆安撫地拍拍馮元一的肩膀,起身走過去。阿奴歎了口氣,小聲把經過說了一遍,楊帆這才恍然。公孫蘭芷脹紅了俏臉,訕訕地道:「這一次,是我的錯!」 楊帆搖搖頭,又轉身走到馮元一身邊坐下,斟酌了一下,緩緩地道:「元一,受酷吏陷害,遭受不幸,這不是你的錯!有些事,是已經沒法改變的,可是以後的路怎麼走,卻在於你自己!」 他攬住馮元一的肩膀,輕聲道:「想想看,你當初以石刀刺殺欽差,那是何等勇敢、何等氣魄?誰敢說你不是一個大丈夫?秦舞陽是史上留名的一位勇士,可他也不過十三歲才敢殺人,而且殺的還是一個潑皮,說的不好聽點,那不過是兩個潑皮街頭鬥毆罷了,你的所作所為比他高明百倍,這若不是真男人、大丈夫的話,那誰才是?」 馮元一聽了,哭泣的聲音輕了一些,他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而已,而且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是楊帆幫助了他,所以對於楊帆的話,他特別能聽得進去。 公孫蘭芷內疚不已,見狀也上前勸道:「元一,你說什麼才是男人?什麼樣的男人才是光宗耀祖、不叫祖宗蒙羞?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節恕勇讓,任何一條做得好,都能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阿奴道:「楊大哥和蘭芷姐姐對你說的話,都是做人的道理!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是這些高貴的品德,是他一生中做了些什麼人所不及的大事。已經發生的事情,你改變不了,可是你的未來是什麼樣,取決於你自己。元一兄弟,按楊大哥和蘭芷姐姐說的去做吧,你一樣能夠成為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 馮元一緩緩地放下雙手,淚眼迷離中,看到他們真誠而關切的目光,這讓他無比敏感卻也迫切需要關懷的心中,生起一股暖意。 楊帆見他態度有所暖化,便向公孫蘭芷和阿奴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們暫時離開。然後又對馮元一道:「楊大哥現在什麼都不說,只在這兒陪著你,你好好想想楊大哥和兩位姐姐對你說的話,想想做人的道理。」 阿奴拉了公孫蘭芷一把,轉身就欲離開,走出兩步,稍一猶豫,又站住身子,對馮元一道:「小蠻姐姐聽說你跑了,很著急。她有孕在身,不能追上來,我先回去告訴她一聲,免得她擔心。阿奴姐姐和小蠻姐姐等你回來一起吃晚餐!」 馮元一怔怔地看著阿奴、公孫蘭芷帶著那兩個闖禍的小丫環離開,兩個丫環姐姐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著他,滿臉的歉疚。 等阿奴一行人走遠了,馮元一緩緩低下頭,沉思良久,才抬起頭來,期盼地看著楊帆,道:「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節恕勇讓,先生也曾和我說過這樣的話!楊大哥,你說……做得到這些,就一定是真男人、大丈夫嗎?」 楊帆摸摸他的頭,肯定地答道:「不錯!太史公『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後世之人提到他時,不管是文人士子還是販夫走卒,誰不崇敬尊重?誰會在乎他曾受過宮刑?是不是男兒大丈夫,看的是他的品格、他的作為,而不是皮相!」 「嗯!」 馮元一用力點了點頭,眼中漸漸煥發出神采! 這時,一位公孫府家人從小徑中走來,無意中往林間小亭上一望,「啊」地一聲站住腳步,忙從樹叢中穿過來,到了小亭前,垂手站立道:「原來楊郎中在這裡,小的剛剛接到一份請柬,是請楊郎中赴宴的。」 家人說罷便把一份請柬呈了上來,又詫異地看了一眼滿臉淚痕的馮元一。楊帆接過請柬,打開一看,卻是林子雄替李慕白下的一封請柬:李太公要過大壽! ※※※※※ 楊帆持著請柬回去,特意向公孫不凡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李太公的真實身份是隴西李氏的閥主。李慕白過大壽,公孫不凡自然也要去,不過他卻不知道就連楊帆也有份兒,更沒想到楊帆還有請柬,這可把他嚇了一跳。 以李老太爺的身份地位,他過大壽,能得一份請柬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數人知道人家李老太爺要過生日,得上趕著去送禮、祝壽,要是能進了李家的大門喝杯水酒,那都是莫大的榮耀和資本。 想等著李家下請柬你再去?根本不可能!可偏偏楊帆就有一份請柬。 照理說,以李老太爺的身份,只有宰相級別的官員才有資格得到李府的一份請柬,楊帆這個五品刑部郎中要是主動登門賀壽,能不能討上一杯水酒喝都是兩說的事情,公孫不凡實在想不出自己這個干女婿為何如此受李家重視。 等到赴李家壽宴的那天,楊帆又把公孫不凡嚇了一跳。楊帆帶的壽禮居然只是一份壽糕、一對壽燭,禮物倒是捆紮得板整,上邊還貼了一個紅紙剪成的壽字,拎在手裡,搖呀搖的頗為喜慶。 公孫不凡大驚失色,這只是民間最普通的壽禮,不要說今天的老壽星是李老太爺,隴西李閥的閥主,就算是其他人,楊帆如今一個刑部郎中,既然上門拜壽,送這樣一份壽禮也嫌太寒酸了些。 公孫不凡趕緊道:「二郎家在洛陽,又是自南方公幹回來,倉促之間想是無力準備一份豐厚些的壽禮。這可就是賢侄的不是了,手頭緊的話你可以跟伯父說嘛。伯父馬上叫家裡再給你準備一份……」 楊帆打斷他的話,笑道:「伯父不必客氣了,這就是我給李老太公準備的賀禮!李老太公什麼奇珍異寶沒見過,就算我精心準備一番,想來也是入不了他的法眼的。」 公孫不凡為難地道:「可是……你這壽禮實在是太簡單了些。」 楊帆笑道:「我準備再豐厚的壽禮,也難引起他人注意,何不提上一份簡單些的壽禮呢,如此一來反而人人矚目,那是何等風光?哈哈,伯父不必替小侄擔心,咱們走吧!」 楊帆不由分說,拉起公孫不凡就走。 公孫不凡苦笑不已,心中只想:「一到李家,就得趕緊和他分開,千萬不能走在一起,我公孫不凡一輩子要強,實在是丟不起這個人吶……」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一章 騙吃騙喝一潑皮 李慕白過大壽,就連朝廷都特意派了一位中官攜帶著皇帝御賜的禮物趕到長安祝賀,武則天雖然通過種種手段打壓世家,面子功夫還是要講的。 在京的許多朝廷大員也都紛紛派了子侄攜厚禮前來長安李府,至於身在長安的世家豪門、官宦人家,那就更加不必多言了。 今天這樣的日子,無疑也是世家豪門子弟們交際亮相的一次盛會,對於身份地位比他們低的多的人來說,這也是結識他們的一個難得的好機會。所以只要能來的都來了,能來就是身價,傾家蕩產地送禮還要歡天喜地,這樣古怪的場面也就只在這種時候、這樣人家才有。 由於南疆官場即將迎來一場大清洗,將會產生大量的空缺官位,但凡想為子侄親人謀一個官職的,都像聞到了血腥的鯊魚似的湧到長安來。在這群大海鯊之中,最強大的莫過於各大世家,李慕白的這次壽宴,也就成了這些大佬們「分贓」的一次碰頭會。 要知道這些大人物都是舉足輕重的一方豪傑,若非這樣的好機會,他們想舉行大規模集會就只能偷偷摸摸地進行,否則一旦為皇帝偵知,皇帝就要睡不好覺了。 可是憑他們的身份和排場,即便是微服出行,那也是前呼後擁、明暗侍衛無數,一兩個人相碰頭也就罷了,這麼多大人物要集中到一塊兒,瞎子才看不見。有了這樣的好機會,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聚會,任何人也無法提出質疑。 李府門口,老管家帶著幾個小管事身著鮮淨的青衫,笑吟吟地迎候客人,這邊接了名貼,那邊自有人引著來人的下人把禮物交到門房裡去登記。若是有重要人物來,大管家便為之唱名,李太公的兒子孫子們正候在裡面,聽了便依著相應的身份和輩份出來相迎。 公孫不凡和楊帆分乘兩輛牛車,「吱扭吱扭」地到了李府門前。 牛車是一種比較慢的交通工具,所以不只跑長途的人不會用這種慢騰騰的牛車,就算在城裡現在也少有人乘牛車了。但是這只限於官家和普通百姓,世家豪門不在此例。 牛車是漢晉時期士族貴人最喜歡的一種交通工具,因為牛車寬敞、行路平穩,乘牛車能盡顯官紳士族的雍容風度。所以儘管如今洛陽已少有人乘牛車,而在長安這座數千年的古都裡,乘牛車的還是屢見不鮮。 當然,只要看見乘牛車出行的人,大家就都明白那必然是家族歷史和傳承很悠久的某個世家。大管家一見來了兩輛牛車,知道必是世家中人,馬上笑吟吟地迎了上來,同時示意二管事準備唱名。 公孫不凡下了車,陪同前來的管事馬上代他遞上拜貼,幾個青衣僕從則自車後大包小裹地扛下許多繫了紅綢貼了壽字的賀禮。李府老管家接過拜貼一看,馬上笑容滿面地道:「公孫世家不凡先生大駕光臨……」 李太公的長孫自門裡聽了,連忙快步迎出來,一見公孫不凡便連連拱手,笑語寒暄,緊接著就往裡邊讓客。 大管家眼尖,眼見這位公孫先生坐在前一輛車上,禮物也是放在前一輛車上,後一輛緊隨其來的車子還沒有甚麼動靜,便笑道:「後面那輛車子上的客人,也是公孫先生府上的人麼?」 公孫不凡往後邊□了一眼,趕緊裝著不認識,搖了搖頭,轉向李太公長孫,笑吟吟地道:「公孫此來,特為老太公八八壽誕之喜道賀,還請世兄頭前帶路,公孫要當面跟老太公行個禮、拜個壽呀!」 「哈哈哈,公孫兄請。」 「李兄請!」 公孫不凡比主人家還急,忙不迭就進了李家的大門。這時候,楊帆剛從車上下來,他也沒有家僕手下幫忙,那點禮物實也用不著人幫忙,就自己提著,悠搭悠搭地走過來,向白髮蒼蒼的老管家笑嘻嘻地點頭。 老管家見狀,可是絲毫不敢怠慢。這位老管家是什麼人家的管事?隴西李氏啊! 他是李氏閥主身邊的管事,從小侍候老太公,什麼人物沒見過,什麼場面沒經歷過。一瞧這位公子衣著樸素,神態從容,從骨子裡就透著一種雍容大度的勁兒,便不敢等閒視之了。 再一瞧這位公子身無長物,手裡就拎著個一尺見方的小包,輕飄飄的沒幾兩重,臉上便更透著幾分親熱,一臉褶子都笑成了盛開的秋菊花。 憑他老人家的經驗,禮物越小,便越是貴重,自家老太爺最喜歡搜集珍罕之物,萬一這位年輕人送來的壽禮是什麼珍稀的古董、孤本一類的東西,老太爺一定高興。 老管家迎上前去,沒讓左右管事動手,親自從楊帆手裡接過了禮物,低頭一看,笑容頓時僵住。一對壽燭赫然在目,雖然下邊還有一個紙包,可上邊既然是一對壽燭,底下的壽禮又能貴重到哪裡去? 老管家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悄悄捏了捏那紙包……碎了! 手上傳來的感覺,裡邊分明就是一包點心!老管家的老臉急劇地抽搐了兩下,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楊帆。楊帆正打算說吉利話,忽然發現老頭兒臉色有點不對,不禁納罕地道:「老人家,你怎麼了?」 老管家像是繞著長安城剛跑了三圈兒才回來似的,連著幾個大喘氣,才把衝到嘴邊的惡言惡語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強擠出一副笑容道:「公子可有請柬?」 今日來的客人只有兩種,有請柬的和沒請柬的。基本上,有請柬的人屈指可數,只有各大世家的頭面人物才有請柬,這些人大多數都是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其他人一概是不請自來。就連長安府令柳徇天都是自己持了拜貼登門賀壽的。 老管家心中已經篤定,這個小子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有請柬的,只是老管家在李太公身邊侍候了一輩子,已經養成的謹慎習慣,所以還是問了一聲,一旦這年輕人沒有請柬,他二話不說就得把人亂棍攆走! 豈有此理,拿著一對壽燭一包壽糕到李家來賀壽,這是上門賀壽還是上門辱人?這不是那些長安城裡打秋風混酒喝的潑皮無賴們才搞的把戲麼?居然有人有眼無珠打秋風打到李家來了,嘿!老夫不打你個桃花朵朵開,你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麼紅! 老管家心裡發著狠,暗暗運足了丹田氣,就等著楊帆說一聲「沒有請柬」,便大喝一聲:「來啊!把這混賬行子給我亂棍打將出去!」 結果這笑起來頰上還有兩個漂亮小酒窩的年輕人竟然「啊」地一聲輕呼,好像才想起什麼來似的,趕緊從懷裡摸出一份請柬,很客氣地遞到了他的手裡。 老管家接過請柬,乜了楊帆一眼,把請柬打開看了看,牙疼似的滋了一聲,又乜楊帆一眼,再睜大一雙老花眼,拿著請柬翻來覆去地看,反覆看了幾遍:「沒錯呀,確實是我們李家發出去的請柬!」 「呃……,貴客請進!」 老管家終究謹慎,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聲,看著楊帆大模大樣地向府裡走去,馬上招手喚過兩個小管事,低聲吩咐道:「你去盯著他!」 又對另一個小管事道:「去問問林子雄,這人究竟是不是咱家的客人,嘿!要是咱李家被人跑上門來招搖撞騙、混吃混喝,傳出去這個臉可丟大了!」 「是!」兩個小管事匆匆離去。 老管家看看手裡提著的那包點心和蠟燭,把嘴一撇,順手丟進了府門旁邊臨時用來裝垃圾的一個筐,轉身再往門口一站,又是一副恭儉遜讓的謙和笑容…… ※※※※※ 一間靜室,原木地板泛著清油的光澤,整個房間一塵不染,看起來沒有什麼金碧輝煌的奢華擺設,但是屏風、案幾、器具,每一樣東西都透著古樸的氣息。 這個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很古老的東西,其中最古老的是來自殷商時代的青銅器。例代寶物匯聚一室,不識貨的進了這房間,或許覺得這房間內的陳設雖然古樸大氣,卻無法匹配隴西李氏之主的身份。 而識貨的人進了這房間,就會發現正燃著薰香的那個香爐是秦代的,身前這張几案是漢代的,屁股底下的那張蒲團和案旁充當畫甕的大罈子是晉代的,說不定這蒲團就是嵇康坐過的,那罈子曾經是劉伶的酒器。 房間裡的東西無論大小,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價值連城的寶物…… 漢代的卷耳青玉桌面的小几上,正橫置著一具古琴,琴長一米兩尺三寸,「隱間」一米一尺兩寸,琴面略見盤剝,可以看出漆分三層,底層為薄鹿角灰胎,中層為硬黑漆,表層為薄栗殼色漆,小「蛇腹斷」,紫玉徽,額鑲鈞瓷,長方形龍池與鳳沼。琴背項間刻篆書「綠綺」,池下刻「司馬長卿」四字方印。 今日過八十八歲大壽的老壽星李慕白背著雙手,假意在房中踱來踱去,不時偷瞄一眼盤膝坐在几案前的寧珂,強自按捺得意。寧珂一身白衣如雪,皎潔清麗的如雲掩明月,又似清蓮出水。 她的目光正專注在琴上,從琴背龍池、鳳沼處看琴的內腹木質,木質已經老化,呈金黃色且有些鬆軟,納音上留有不同時代人的一些指甲印,鳳沼尾端的納音處有明顯的凹塘,胎質細膩,漆色純淨,火氣盡褪。 陽光一縷正照在琴面上,能看到漆胎內閃爍的鹿角霜和金、銀、銅等粉末。寧珂微微閉上雙眼,手指輕輕撥了一下琴弦,琴音中正和平,溫柔敦厚。寧珂長長地吁了口氣,張開雙目,欣然道:「確是司馬相如的綠綺。」 「嘿嘿!」 李慕白得意地一笑,馬上又收斂笑容,故作深沉地道:「若是贗品,怎能瞞得過老夫這雙眼睛。呵呵,老夫一生收藏,唯此琴與秦相韓非的那枝紫竹簫最為喜歡。」 寧珂嫣然道:「琴與簫,於樂器之中,都是遺世獨立的逸士君子,別的樂器是欣賞其聲,唯簫與琴聽的是韻。懷古幽思,最佳寄托之物!」 「知己呀知己!」 李慕白興奮不已:「這才是老夫的知己,不似老夫那些蠢笨的兒孫,一個個搖頭晃腦的就會拍馬屁,哪有一個能說出琴之真諦!」 寧珂向他扮個鬼臉,調皮地道:「既是知己,此琴不如借與珂兒賞玩幾天,如何?」 「不成不成!」李慕白臉色一變,趕緊擺手道:「此琴若借與你,那就是劉備借荊州,老夫再想看到它可就難啦!嘿嘿,老夫說過賞玩一年,明年作為壽禮送你,你這小丫頭,這點時間都等不得麼。」 話音剛落,林子雄在門外喚道:「老太公。」 李慕白道:「進來!」 待林子雄拉開障子門進來,李慕白道:「怎麼,時辰到了麼?」 林子雄道:「時辰未到。只是……方才老管家打發人來,詢問小的可是替老太公邀請了刑部楊郎中為嘉賓。」 李慕白道:「這個老傢伙,真是老糊塗了,老夫的嘉賓都有請柬在手,若有請柬便是老夫所請,這個還用特意使人來問麼。」 寧珂正低頭擺弄「綠綺」,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忽然聽到楊帆的名字,忍不住抬起頭來。 林子雄臉上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氣,道:「是!只是因為……楊郎中所持的壽禮,實在是太寒酸了些,所以老管家疑心他是無意中撿拾了請柬上門騙吃騙喝的潑皮。」 李慕白怔了怔,奇道:「楊帆給老夫送了什麼壽禮?」 林子雄乾笑兩聲,道:「一對壽燭,一匣壽糕。」 李慕白先是一愕,隨即仰天大笑:「哈哈哈!這後生著實有趣,老夫自週歲至今,已經過了八十八個生日,這還是頭一回收到壽燭壽糕這樣的壽禮,哈哈哈……」 林子雄乾笑道:「老管家懷疑他是騙子,已經派人去盯著他了。」 李慕白童心大起,對寧珂道:「丫頭,要不要一起去瞧瞧那個來老夫府上騙吃喝的潑皮?」 寧珂掩口笑道:「老太公今日是壽星呢,這一出去,連壽袍也不穿,還不驚煞了闔府上下。」 李慕白擺手道:「噯!楊帆是晚輩,自然是在中廳或者前廳裡待著,那些老傢伙都在後宅裡呢,外面的客人有幾個識得老夫的?叫子雄頭前帶路,免得府上的人大呼小叫的瞎喳呼就是。」 李太公這樣一說,寧珂也來了興趣,興致勃勃地道:「好呀!那珂兒就陪老太公去瞧一瞧那個騙吃騙喝的小潑皮!」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二章 無事生非 隴西李氏家的老太爺要辦壽宴,往來者不是高官權貴,就是清流士家,哪個肚子裡也不缺油水,自然不可能像尋常人家一樣擺開流水席,大魚大肉的供人吃喝。 來赴宴的人,目的也不在於此,除了向李家示好,這些赴宴者更主要的目的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多結識一些上流社會圈子裡的人物,多識一人便是一條人脈,這可是金錢買不來的。 因此整個前廳和中廳包括兩廂的院落,並沒有一桌一桌的酒席,只是在不礙事的地方擺上幾張几案,上面放一些酒水、瓜果、奶製品和一些冷拼,真的有人腹饑口渴時可以就地取用,填填肚子。 因此,漫步廳內廳外,樹下花叢,處處可見三五成群的人或據席而坐、而比肩而立,言笑晏晏、和聲交談,氣氛優雅、斯文的很。 楊帆在人群裡轉悠了半天,同他一樣四處轉悠的人不少,都是想找熟人攀談的貴介公子,或者對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猶嫌不滿,想與名門攀附的官員和中等世家子弟。 因為目的不同,楊帆與這些人的表現就大不相同了,這些人是有目地的轉,一旦找到目標,要麼微笑著迎上去聊天,要麼整一整衣衫上前見禮,自我介紹一番。唯有楊帆,誰也不認識,也不想刻意地與誰結交,所以東張西望的甚是悠閒。 這般表現看在暗中盯著他的李府小管事眼裡,自然覺得老管家眼力不凡,這個小子確實可疑了。只不過,迄今為止,既沒見他順手牽羊摸走某位貴介公子的荷包玉墜,也沒見他遇到什麼單純好騙的世家公子便上前搭訕,倒是瓜果、點心、拼盤一類的食物被他這一口那一口的吃掉了不少…… 楊帆轉悠了一陣,便在左跨園裡停了下來。這裡有一座大花圃,各色鮮花盛開,芬芳撲鼻,園中客人相對少一些,所以顯得很幽靜。 花叢中有一道長廊,人字坡頂,瓦當覆蓋,每根枋樑上都繪有茂林修竹、花鳥蟲魚、山水雲河,絢麗異常。長廊兩端和中間建有四座八角重簷的亭子,大多都坐了人,高談闊論,談笑風生。 每座亭子最近處的那條圍欄長凳上都擺放著許多酒水和食物。楊帆順手取了一杯「三勒漿」,走到旁邊,倚著一根彩繪的亭柱坐下,翹起二郎腿,一邊小口地抿著酒,一邊悠然四望。 寄身於花叢長廊之下的,多是一些世家子弟,這些人有生有熟,有的是老朋友,有的是新認識,而且其中還有女子。 因為今日來李府祝壽的可不都是山東士族,還有長安本地豪門。關隴門閥胡風甚重,女眷拋頭露面事屬尋常。 如果有人攜女眷來,這女眷和主人家的女眷又不熟,那麼就可以不到後宅單獨安置女眷的所在,而是隨意在園中遊走、落落大方地與人攀談,這在當時並不是什麼失禮的行為。 因為有新認識的朋友、而且還有女人,貴介公子便都力圖在別的世家子弟面前展現自己的風度和素養,如此一來自然只能談論風雅。而風雅之中,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最適合嘴上談論的就是詩詞了。 楊帆一邊飲酒,一邊聽著旁邊小亭中那些貴介公子們之乎者也地無病呻吟,嗡嗡的彷彿一群蒼蠅一般,甚覺無聊。 他今天來,只是因為受了李家的邀請,否則按照他的打算,是不會主動登門的。尤其是與獨孤宇一番攀談後,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與世家合作的新主意,更不急著主動與這些世家接觸。 不過,他也知道李家既然記得他這號小人物,還特意給他下了請柬,就一定是有所用意,絕不會把他當成一個普通的賀客對待。 楊帆啜一口酒,暗暗思忖:「李老太公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麼?不對呀,如果是這樣,他不會挑在今日,今天他是老壽星,哪有閒功夫與我交談。那麼,就是想籍這酒宴,為我引見什麼人,或者……把我引見給什麼人……」 能到李家來的人都是擁有一定地位和權勢的人,人脈也廣泛,不可能一個朋友都見不到,所以少有一人閒坐的。那亭中散坐聊天的十幾人中有一人偶然回頭,看到楊帆一人獨坐,不免有些好奇。 世家子弟很少穿金戴銀打扮得像暴發戶似的,從楊帆的衣著上他可看不出此人來歷。只覺此人悠然飲酒,氣度不凡,便起身走了過來。 這人姓王,叫王思遠,出身太原王氏。七宗五姓之中,太原王氏自唐初以來沒落的厲害,當然,這個沒落只是相對於其他幾大世家而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他人眼中,太原王氏可依舊是高不可攀的人物。 不過因此一來,王家子弟就更低調了一些,而且放低了姿態,有意多結交一些豪門,籍以鞏固王家的地位。他見此人獨坐,神態悠然,置身於眾多世家子之間,毫無拘謹神態,料想是一位世家大族子弟,便想結交一番。 王思遠走到楊帆身邊,微笑拱手道:「請教,這位兄台高姓大名?」 楊帆正思索著這個問題,暗暗分析著李慕白的用意,忽見人家彬彬有禮地攀談,忙也起身還禮,道:「在下姓楊,單名一個帆字,不知兄台是……」 王思遠一聽姓楊,心中便是一動:「莫非是弘農楊氏?」 不過楊帆並未報他的出身,照理說家有郡望的都會自報家門,這倒不是世家子弟性喜炫耀,而是因為這是對家族傳承的自豪和尊重。楊帆只說姓名,未報郡望,王思遠先就有些奇怪,再把楊帆兩字連起來一想,陡然想起剛剛才聽說過此人的名字,不由失聲叫道:「啊!可是……刑部楊郎中?」 楊帆有些意外,沒料到這人竟聽過自己的名字,忙道:「正是!」 「啊……啊,久仰,久仰!」 王思遠本以為楊帆是一個世家子,卻沒想到是開罪了范陽盧氏的楊帆,心中大失所望,言不由衷地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又拱手告辭了,其風度作派自然還是沒得說,不過楊帆已經看出此人神情微現尷尬,似是看錯了人,不由暗自好笑。 王思遠回到亭中把楊帆的身份悄悄一說,那亭中眾人便紛紛向楊帆打量起來。盧氏家族全部退回范陽,這是何等大事,他們這些世家豈能不知。盧賓之和楊帆之間那番衝突雖然隱秘,而且有心人也想遮掩,還是慢慢傳開了,一些高門世家的核心子弟已經知道了此事,而且不是外界所傳的什麼為了女人爭風吃醋,他們瞭解的是事情的真相。 因為盧氏的退出,各大世家得了更多好處,心底裡對這個楊帆便不排斥,而且對盧家受到「小小損失」,他們還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念頭,可那並不包括這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後生晚輩。他們與盧賓之同為世家子,自然而然便有一種同仇敵愾的感覺。 楊帆一個寒門庶族子弟,居然把范陽盧氏的嫡子整得灰頭灰臉,連盧老太公都著了他的道,被迫返回范陽,這些山東士族的子弟覺得盧家丟了臉,就等於是他們丟了臉,望著楊帆的目光便有些不善。 楊帆來時以為李家也要大魚大肉招待酒席的,所以空著肚子來的,結果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他年輕力壯,又是習武之人,飯量本來就大,一路零零碎碎吃的那些東西根本填不飽肚子。 如今見那長凳上擺著的食物之中,有一個擺成了園林別墅山水風景的冷拼,樣子挺招人喜歡,上面的食物也正合自己胃口,而那些世家公子們高談闊論的,根本沒人取用,便毫不客氣地端過來,好整以暇的吃起來,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想問題。 那幾個世家子見了楊帆這般作派,更見鄙夷神色,低低耳語一番,幾個人便紛紛站起身,向楊帆走來。 「楊郎中請了!」 幾人滿面春風地向楊帆打招呼,楊帆思路再度被打斷,有些不悅地微微皺眉。幾人視如不見,紛紛紛紛自報家門,一個滿臉青春痘的少年拱手道:「太原王思源!」 楊帆努力嚥下那口味道極美的薰肉,揚眉睨了此人一眼,心道:「這人定是那王思遠的兄弟了。」 一個四方腦袋、身材敦壯的年輕人拱手道:「滎陽鄭宇!」 又有從三旬上下到十五六歲,玉樹臨風、容顏俊美的四兄弟一起拱手道:「博陵崔湜、崔蒞、崔液、崔滌!」 眾人一來,那氣勢便有些不善,雖然他們的微笑和風度無懈可擊,可是終究是一群年輕人,城府不深,那敵意藏得雖深,以楊帆的閱歷還是馬上就感覺了出來。 楊帆既知這些人不懷好意,連站起來見禮都免了。他懶洋洋地放下那盤被他吃空了的「園林」,淡淡地道:「怎樣?」 自稱崔湜的那人含笑道:「今日你我同赴李太公壽宴,也算一場緣份。我看楊兄靜坐獨酌,未免寂寞。正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們不妨就以這李府園林中一情、一景、一物或者壽宴場面為題,吟詩答對一番,如何?」 楊帆先是一愣,隨即眉頭一皺,淡淡笑道:「你們這些天之驕子,還能更無聊點麼?」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世家子弟 崔湜愕然道:「吟詩作賦,乃風雅之事呀,怎麼能說無聊?」 楊帆淡淡一笑,直接點破了他們的用心:「以風雅之物行不雅之事,賣弄一下詩文,顯顯你們的本事麼?賣弄本領原也無妨,不過你們這些人自幼研究經義學問,與詩詞之道也浸淫日久,料我楊帆絕不可能比你們造詣更深,便想以此駁我臉面,給盧賓之出口氣,這種法動,不嫌無聊麼?」 這邊一番對答,登時引起了另一座小亭中閒坐聊天的那群人注意。正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那邊亭中坐著的乃是關隴集團的一些高門大姓子弟,只是其中卻沒有獨孤宇。獨孤宇年紀雖輕,卻是一閥之主,因此在後宅裡陪著那些老傢伙們呢。 那些關隴貴族子弟對這些山東士族子弟並不陌生,可他們並不認識楊帆,一見這些山東士族子弟盡皆圍著一個他們素不相識的年輕人,登時好奇心起,不知此人是何方神聖,山東士族主動巴結,他竟然還傲坐不起,於是也紛紛走過來。 這些人一圍上來,遠近散坐攀談的世家子弟們也都好奇地跟了過來。 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弘農楊氏、京兆杜氏,還有原為東晉南朝四大僑姓之一、今已融入關隴集團,成為其中重要一員的蘭陵蕭氏…… 一時間,山東、關隴兩大世家集團的子弟盡集於此。 崔湜被楊帆一語點破用心,臉上微微露出尷尬之色,他勉強掩飾著窘意笑道:「楊郎中多慮了,我等只是想與足下吟詩答對一番,聊作排遣、以盡酒興,至於盧賓之麼……,呵呵,盧家是盧家,我們是我們,怎會替人強出頭?」 楊帆「嗤」地一笑,接著崔湜的話碴兒道:「楊某的酒興好的很,不需要詩詞這等無聊玩意兒佐酒助興,足下若真想詩賦答對一番,這裡的雅人多的很,也不必非得楊某應和。」 鄭宇拂然不悅,道:「詩詞歌賦,怎算無聊?」 周圍數十位世家子弟環繞著他,楊帆大剌剌地坐著,完全沒有起身的覺悟,只是微笑搖頭:「倉頡造字,本為記事。後人衍化,復有詩詞以寄情懷,然則文字有限,怎能盡抒天地造化?此情此景當得意忘言,形諸文字,已是落了下乘,還不無聊麼!」 這些世家子平素無事,專門研究詩詞,自負造詣,料想楊帆難以敵得過他們,如今見楊帆巧言推辭,更加篤定他起了畏怯之心,崔湜笑道:「楊兄此言差矣,詩詞大雅,詠物傳情,怎可說是落了下乘。崔某曾作過一首詠牡丹詩:『傾國姿容別,多開富貴家。臨軒一賞後,輕薄萬千花!』楊兄以為,以此詩詠牡丹,不是相得益彰,更增情趣麼?」 楊帆搖頭,曬然道:「牡丹花大色艷,品種繁多。有似荷蓮、有如鳳丹,有的花瓣周密高聳形如皇冠,有的外白內紅逐漸演化如雪映朝霞,其中美麗,一言難盡,崔兄這首詩,楊某只聞其貴,其他的什麼都想不到。若說貴氣,呵呵,誰不知牡丹富貴,多此一舉!」 崔湜對這首詩極為得意的,卻被楊帆貶得一文不值,臉色不由一變。 王思遠忍不住上前道:「楊兄大才,且再聽聽王某這首《詠石榴詩》如何?」說完不待楊帆答應,便道:「蟬嘯秋雲槐葉齊,石榴香老庭枝低。流霞色染紫罌粟,黃蠟紙苞紅瓠犀。玉刻冰壺含露濕,斒斑似帶湘娥泣。蕭娘初嫁嗜甘酸,嚼破水精千萬粒。」 他們雖然擅詩,也很難有曹子建七步成詩的本事,這些詩都是以前舊作,字斟句酌、反覆修改過的,倒也算是一篇佳作。 楊帆還是搖頭:「不好!有那功夫去品咂這詩,我不如親自去看一眼那石榴花,親口嘗一嘗石榴籽,酸酸甜甜,好不可口!」 王思遠臉都黑了,拂袖道:「俗人一個!」 人群後面,李慕白和寧珂姑娘已經走過來,恰也站在那裡聽著,聽了楊帆的話,寧珂忍俊不禁,悄悄掩住了嘴巴。李慕白撫著鬍鬚望著楊帆,不經意地皺了皺眉頭。 滎陽鄭宇方方正正的一張面孔,也是方方正正的一個性子,他對楊帆倒沒有排斥之意,可是看楊帆對詩詞之道不屑一顧,也有些不服氣,便上前道:「鄭某有『詠竹』詩一首,請楊兄品鑒!」 「濃綠疏莖繞湘水,春風抽出蛟龍尾。色抱霜花粉黛光,枝撐蜀錦紅霞起。交戛敲欹無俗聲,滿林風曳刀槍橫。殷痕苦雨洗不落,猶帶湘娥淚血腥。裊娜梢頭掃秋月,影穿林下疑殘雪。我今慚愧子猷心,解愛此君名不滅。」 「好詩!好詩!」 「言辭瑰麗,志向高潔!」 「意境……意境令人神往呀!」 楊帆還沒說話,旁邊便此起彼伏的唱和起來,看來這些人也怕楊帆繼續貶低,先替鄭宇造一造聲勢。 楊帆看著鄭宇,呵呵笑道:「鄭兄寫這首詩,用了多長時間?」 鄭宇一怔,他還從來沒遇到有人問這個的。不過鄭宇性情方正,有問必答,而且不想說謊,想了想,便坦誠地道:「鄭某做此詩,先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寫出了前面七句,後來字斟句酌,又修改了其中幾個字,但是後面幾句,一直沒有感覺。直到一日酒後歸來,月下獨行於竹林之中,忽有所悟,回家後便一氣呵成,寫全了此詩。嗯,前後一共歷時十日。」 楊帆搖了搖頭,忱惜地道:「足下出身鄭氏高門,先天就比別人高了一等,若花十天功夫做事,不知可以做多少於國於民於家有益之事,你卻不思進取,大好時光,浪費在這些小道上面,著實令人惋惜!」 鄭宇沒想到他竟擺出一副長輩嘴臉,盛氣凌人地教訓自己一番,不由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 崔液道:「一派胡言!《尚書》有言,詩者言志。詩辭純美,最近人性,不學詩,無以立。不知禮,無所措手足。孔夫子說,三十而立,就是說通曉詩經,始能得立。不學詩,何以言?」 楊帆不屑地道:「簡直就是放屁!」 崔液愕然、勃然,大怒道:「你……你身為朝廷大員,怎可如此粗魯、如此放肆!」 楊帆道:「你說不學詩,無以言。我這不是言了麼?你長篇大論一番,我只答以兩字『放屁!』是你不立不言了,還是我不立不言了?」 楊帆緩緩站起,道:「詩詞可以陶冶情操、精煉語言、又可助遊興、助酒興、助樂趣,其作用也不過如此了,於治國經邦、天下黎民,實無半點幫助。你們出身世家,若有志於天下、有心於黎民,不知比別人可以多做多少事,可惜大好時光都被你們浪費於咿咿呀呀之中了。」 楊帆不屑地看了他們一眼,又道:「你們咬文嚼字的時候,可知楊某已經為朝廷、為社稷、為天下黎民做了多少大事?不要說是朝廷官員,就是你們這些世家裡掌事的長輩,且看有誰整天介在那無病呻吟?」 楊帆仰天打個哈哈,道:「男兒大丈夫或縱橫沙場,或經緯政治。詩詞本是微末小道,是我輩文人干政天下、經義立命、萬民目標之外的消遣,秦皇漢武誰以詩詞立國?房謀杜斷誰以詩詞建功?詩詞有則有之,無也無妨,不學詩,無以立,不學詩,無以言?哈哈,好大一個狗屁,還不如一口臘肉、一口饅頭來得實在!」 楊帆大笑欲走,王思源脹紅著臉道:「不許走,你……你侮辱斯文,你……」 「王二,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是你們非要拉著楊郎中評論詩辭,楊郎中自可盡抒己見,楊郎中的言語雖然有些糙,我倒覺得大有道理呢,怎麼就成了侮辱斯文了?」說話的這人二十出頭,身材頎長,卻是河東柳氏的柳言志。他一直笑嘻嘻地看山東氏族眾子弟的笑話,此時見王思源扯住楊帆不放,便為楊帆幫腔了。 柳言志的妹妹柳依依站在旁邊笑道:「是呀,我也覺得,大丈夫要麼沙場立功,要麼幫扶國政,詩詞之道作為一種雅好,卻也沒有甚麼,太過賣弄,甚至把大半精力盡付於此,那是捨大就小了。」 「是呀是呀,楊郎中所言甚是,柳兄和依依姑娘所言有理!」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弘農楊氏、京兆杜氏,蘭陵蕭氏這些份屬關隴集團的世家子弟紛紛給楊帆鼓噪幫腔。 以王、崔、盧、李、鄭為代表的山東士族兼得鄒、魯、齊衛之交,舊得太公唐叔之教,亦有周孔遺風,崇尚儒學,一向以清流自居,文教上面自然最為出色。 而關隴集團的世家大族身居險要,自西晉末年一直到唐初,戰亂紛起,群雄割據。濟身其間,這些世家為了生存,罕尚儒學,獨尊武功。 再加上北魏到唐初,大量胡族人湧入,包括李唐皇室和關隴集團中的一部分世家都有了胡人血統。所以隴集團的世家子弟雖然也都自幼讀書、詩詞之道的造詣也不淺,綜合水平卻遜於山東士族。 詩詞之道不是他們最拿手的本事,再加上他們崇尚武力,對詩詞的看法本來就跟楊帆一樣,跟山東士族又明裡暗裡的較勁,這時候不站在楊帆一邊看山東世家子們的樂子才怪。 這些人一參戰,便成了關隴貴族子弟和山東士族子弟之間的一場舌戰,雙方指手劃腳,互相理論,爭得臉紅脖子粗,跟潑婦罵街的區別,只是一個罵「田舍奴、窮措大」一個罵「豎子、非人哉」罷了,為「道」而戰,所謂的斯文儒雅一掃而空。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四章 沒空陪你和泥巴 太原王氏現在正是韜光隱晦、積蓄實力的時候,因此王家子弟不想與關隴貴族作對,可是現在兩大貴族集團的子弟正在激辯,陣壘分明,他們若不表明立場,能否得到關隴世家的友情不好說,先就偏離山東士族圈子了。 因此,王家子弟如騎虎背,不能不所有表示。王思遠心念一轉,便撿了個軟柿子,向沒事人兒一般站在旁邊看著雙方引經據典互相辯駁的楊帆發難了。 王思遠怒道:「楊帆,你巧言令色,不過是掩飾你不懂詩詞的短處罷了,這樣粗鄙的人物,我王家根本就不屑一顧,與你爭辯都嫌失了自家身份。各位仁兄,都算了吧,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人傷了和氣呢。」 楊帆忽地露出訝然之色,問道:「我沒記錯的話,足下是太原王氏子弟,對麼?」 王思遠冷冷地乜著他道:「怎麼?」 楊帆微笑道:「也沒甚麼,御史台原中丞、今同州縣尉來俊臣,與楊某同朝為官,頗為熟稔。楊某忽然想起,這來俊臣是你王家的女婿,楊某許久不聞他的音訊了,也不知這位來縣尉如今情形怎樣,王兄可肯見告麼?」 王思遠一聽,一張臉皮登時脹得發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來俊臣是誰?那是長安城裡有名的潑皮,字也不識幾個的粗鄙之人,而此人做了官之後,為非作歹、惡貫滿盈,臭名更是揚於天下。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迫使太原王氏低聲下氣地把女兒嫁給了他。說起來,王家這個女兒,還是王思遠的親姑姑。王家奈何不了他,可他卻是栽在楊帆手裡,從威風不可一世的御史中丞,一頭栽到了同州,做了一方縣尉。 因為來俊臣本就是長安人氏,他的過去現在,長安世家無人不知。又因為他強娶了太原王氏之女,所以山東士族對他也是無人不知。王思遠方纔那句話說的義正辭嚴、擲地有聲,如今楊帆忽然問起來俊臣,無異於一記大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氏兄弟的臉上。 楊帆跟這些養在金絲籠裡的世家子不同,不管是他的見識閱歷、還是性情胸懷,從以往表現來看,沉穩老誠的很。可今日的楊帆放蕩不羈,視名門如無物,再聯想到他此前在芙蓉樓的咄咄逼人,李太公不禁大為不悅。 他此前所瞭解到的情況中,楊帆可不是這般狂放不羈的人物,此人表現,前後簡直判若兩人吶。李慕白眉頭一皺,忍不住說道:「這個楊帆,太也恣狂了。」 寧珂看看關隴與山東眾世家子爭吵不休,激辯的、幫腔的、看熱鬧的攪成了一鍋粥,不禁歎笑道:「太公,目中無人的該是崔鄭王三家子弟才對吧。要說二郎嘛,我只覺得……他挺能惹禍的!」 李慕白乜了寧珂一眼,冷哼了一聲。這個丫頭一向目高於頂,除了在她的母親和兄長以及他這位忘年之交面前會露出稍些少女氣息,大多數時候都像一個庵中靜修多年的女尼般恬靜。她的性子很冷,想讓她活潑起來頗為不易,難得的是她對楊帆卻很是另眼相看,不知楊帆有什麼特質,讓她如此青睞。 李慕白雖然活了八十八歲,但這世間事,有許多依舊是他無法搞清楚的。論身世地位,比楊帆高的寧珂已不知見過凡幾,論相貌氣質,不用往遠處找,眼前長廊中不遜於楊帆的就有四五個,那個崔湜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似乎比楊帆還要英俊三分。可眼緣這種東西,根本沒有道理可講。 李慕白喚過林子雄,低低囑咐幾句,便對寧珂道:「丫頭,看夠了沒有啊,咱們走吧!」 「哦!」 寧珂微笑著瞟了楊帆一眼,便隨著李慕白緩步離去,兩個李府家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 「咳!你們在這兒大呼小叫的作什麼?」 眾人正轉著圈兒地吵架,外邊忽然響起一個威嚴的聲音。正在人群中蹙眉觀看的一個中旬男子回頭一看,不由輕啊一聲,連忙讓開一步,拱手道:「林叔!」林叔就是林子雄,論年紀,他才年過三句,可是這個歲數相差無幾的人卻尊稱他為林叔。 說話的這個人也是李氏子弟,不過他不是隴西李氏,而是趙郡李氏,名叫李尚隱,幼年時便徙居長安萬年縣。此人二十歲時以明經中進士,補下邽縣主簿,這一次是因為李老太爺大壽,特意告假前來祝賀的。 李尚隱身邊還站著李征虎、李緒才、李靖宇三個人,都是趙郡李氏子弟,至於隴西李氏子弟,這裡是看不見的,自家老祖宗過大壽,他們一個個忙裡忙外的,哪有空閒。倒不是李家沒有奴僕下人可用了,這樣的大日子做晚輩的總要親自操持才顯得孝敬。 這幾人一向林子雄行禮,附近不管認得不認得林子雄的,都知道此人身份不俗,便為他讓開了道路。林子雄瞟了一眼那幾個猶自面紅耳赤的世家子弟,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今天是我們李家老太公過大壽,你們卻在這裡爭吵不休,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禮數、所講的斯文?」 王思遠知道此人應該是李家一位擔著職司的人物,頗有地位,便恭聲申辯道:「這位長輩,非是晚輩不知禮數,實是楊帆此人不恭。詩詞大道,在其口中卻……」 林子雄翻了個白眼兒,不屑地打斷他道:「詩詞之道,本來就是陶冶情操、增添雅興的一種文字遊戲,余此之外,有個屁用!林某這半輩子替老太公做了許多大事,沒有一件是靠著之乎者也的什麼狗屁詩詞就能辦到的!」 王思遠臉龐騰地一下又紅了,正要再與他理論一番,林子雄向楊帆一指,道:「楊郎中論年紀,比你們其中許多人還小些,可他如今已經身為刑部郎中,朝廷五品命官。你等都是蔭補為官,比他早的多,如今有幾個比他官兒大?」 「我等……」 「仕途前程不如人,再說功業!前幾年默啜揮十萬突厥精兵,襲我明威戍,還是楊郎中,運籌帷幄,巧妙用間,先救飛狐口五千戰士,又退突厥人十萬大軍,那時你們在幹什麼?讓你們上戰場,羽扇綸巾地吟幾句詩,能立下如此功業嗎?」 「我等……」 「御史台一班酷吏橫行南疆,激起民變,楊郎中斬酷吏、息民怨,明賞罰,多方斡旋,蠻州、姚州、潘州等一班桀驁不馴的土蠻俚獠心悅誠服,這才偃旗息鼓,向朝廷乞降。叫你等去誇誇其談一番,辦得到嗎?」 所有的世家子都不說話了,各大世家的閥主齊集長安,為的就是南疆之事。南疆之事被各大門閥視為改變朝中敵我政治力量的一個重要契機,而這個機會就是楊帆創造的。如果此事易為,各大門閥早就去做了,還會直到今天才如獲至寶?貶低此事,那不就是承認各大世家無能麼? 林子雄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道:「楊郎中為江山社稷立下的功勞,可還不止這些。只不過有些事涉機密,不能叫你們知曉。我只能告訴你們,楊郎中所立之功,不亞於蘇秦張儀合縱連橫之本領,是開疆拓土之功、是興衰國運之功!」 廊下眾人鴉雀無聲。林子雄緩了口氣,向楊帆拱手道:「豎子無知,冒犯郎中,恕罪!」 楊帆搖頭一笑,道:「楊某的心胸沒有那麼狹□,談不上什麼得罪。」 楊帆走到崔湜面前,拱手一揖,崔湜不解其意,忙也拱手還禮。楊帆道:「吟詩作賦,原是雅事,各位若以雅事相邀,原也沒什麼不妥。」 楊帆先倨而後恭,崔湜一時訥訥,不知該如何應對。 楊帆話風一轉,又笑道:「不過,以風雅之事逞齷齪目的,那就可憎的很了。如果所用的手段在我眼中又是有也可、無也可的風雅小道,這就好比一個小孩子和泥巴和的好,大人有心情就陪他一起和一和,可要是恰好沒心情,為何還要興致勃勃地陪他一起玩呢?你說是麼?」 吟詩作賦,在他口中不但是小道,而且還成了小孩子和泥巴,這句話一出口,頓時全場嘩然,只是有林子雄這麼一個大家不明底細,偏偏知道他身份輩份一定不低的長輩在,眾人不敢造次。 林子雄看楊帆得理不饒人,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他在李太公面前拍胸脯保證過,說楊帆此人性情穩重、做事老練,有大將之風,可以托付重任,結果從前幾天芙蓉樓上的咄咄逼人再到今天的狂妄自大,楊帆簡直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林子雄怕他繼續抖威風,忙道:「楊郎中,老太公請你後宅相見!」 楊帆聽了,笑嘻嘻地向眾人行了個羅圈揖,做足禮數,這才離開。還別說,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弘農楊氏、京兆杜氏、蘭陵蕭氏等紛紛拱手還禮,還真是捧他的場。 離開眾人之後,林子雄便低聲道:「楊兄,近日種種,實在不像你一貫的為人吶。」 楊帆微笑道:「足下一番訓斥,諸多世家子弟噤若寒蟬,只有拱手聆聽的份兒,嘿!這般威風,也不像苗樓裡那個不是什麼大人物的林子雄啊。」 林子雄無語,只好苦笑一聲。 楊帆一走,眾人便紛紛議論起來,贊其威風霸道者有之,貶其狂妄自大者有之,對他輕視山東世家子弟的行為崇拜不已者有之,對他一下子得罪了這麼多豪門子弟幸災樂禍者亦有之。 但是不管怎樣,今日之後,關隴世家和山東士族算是記住了楊帆這個名字!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五章 考較 「老太公,楊郎中到了。」 「呵呵,請他進來吧!」 楊帆撣撣衣衫,舉步走進廳去。 廳堂很大,這是楊帆的第一個感覺。 客廳裡人很多,這是楊帆的第二個感覺。 寬大的廳堂上,一張張坐榻、一張張小几,是如今只有達官貴人才會不厭其煩地堅持執行的古老的分餐制。 每張几案上都罷著豐盛的食物和古老的器具。木胎漆制的羽觴、青銅的酒樽、原木的西樽勺…… 每張几案後面都坐著一個打扮莊重嚴肅、衣袍式樣有些復古的客人,十之八九都是老人,最年輕的業已兩鬢斑白,和那些古老的酒具很般配。 這個帝國正由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人統治著,而這些千年世家則是由這些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們掌握著,無論是他們的智慧、經驗還是閱歷,都是歲月的積累和沉澱,沒有人敢小覷,楊帆並不敬畏他們的地位和權勢,但是對這些睿智的長者,他保持了充分的尊重。 李慕白已經換上了一身壽袍,笑吟吟地坐在上首看著他,楊帆舉步上前,用沉穩有力的聲音高聲向老人祝壽。 老人們都知道李慕白很欣賞眼前這個後生,有意自沈沐之後再提攜一個晚輩。但這需要他們的共同點頭,只要他們一點頭,眼前這個年輕人馬上就可以擁有一筆揮霍不盡的巨大財富和無窮無盡的人脈資源,雖然這份權力還遠遠不及姜公子。 『繼嗣堂』原本並不存在什麼顯宗和隱宗,『繼嗣堂』是眾世家公推出來的世家代理人,是唯一的,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沈沐居然自『繼嗣堂』中拉起一支足以與姜公子抗衡的力量,愣是把『繼嗣堂』的一個外圍組織『暗影』,變成了平起平坐的隱宗,以致『繼嗣堂』一分為二。 如今他們同意李慕白的提議,願意於姜公子和沈沐之外再建一支力量,為的是穩定『繼嗣堂』的架構,但是沈沐前車之鑒,他們當然不會給楊帆一支有希望再分裂出第三宗的巨大力量,即便如此,這樣的力量也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 他們雖然相信李慕白的眼光,但是他們也需要對楊帆進行進一步的考量,以確認這個人的能力,而今天,他們只是先見一見這個人。楊帆不卑不亢、中規中矩的表現,給這些老傢伙留下的第一印象還是很好的。 這時,側門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不止一個人,他們赤著雙足,分別走向各自的主人,一番耳語之後,老人們看向楊帆的目光便有些怪異了。很顯然,剛才發生在花園裡的那一幕,他們已經知道了。 「邀天之倖,老頭子已經年過古稀,今年都八十八了,還是活蹦亂蹦的。呵呵,原想著,大壽就不要過了,邀上三五知己喝幾杯酒也就算了。可是孩子們不答應,這才叨擾許多親朋好友。」 李太公紅光滿面地道:「這廳裡,都是老夫的多年知交,都是些老傢伙,二郎的名聲,老夫這些位知交好友都是聽說過的,你且與大家一起坐坐,大家都想見見你,認識一下。二郎是年輕人,坐在這兒,怕是酒也喝不痛快。一會兒由老夫的幾個孫子陪二郎到前面去飲酒,你們自管喝個痛快就是,呵呵……」 李太公說著,司儀便走到楊帆身旁,引他入座。楊帆的座位在最下首,論年紀,在場這些人裡面除了獨孤宇,其他人中最小的都能當他爺爺,也沒什麼不服氣的,楊帆到了案後依照古禮一絲不苟地跪坐下來,整理了一下袍袂,這才抬起頭來。 未及尋找獨孤宇的所在,也未及打量其他人的模樣,楊帆先向李慕白看了一眼,這才意外地發現,寧珂姑娘正坐在李慕白身旁。她穿著一襲長束裹深衣,對襟大袖,外披半臂,那衣服是深青色的,視線角度微微一錯,便會發現那衣料隱泛紅光,也不曉得是什麼質料,倒是給寧珂過於白嫩的臉蛋增添了幾分紅潤。 她烏鴉鴉的秀髮梳著『驚鵠髻』,酷似一隻展翅欲飛的驚鳥,因是尚未出閣的女子,髻下又留了一段發尾披垂於肩後,仿若一隻燕尾,顯得十分典雅。見楊帆向她望來,寧珂向他優雅地一頷首。 一個白髮老者忽然發問,打斷了楊帆與寧珂的眉眼交流:「老夫聽說,二郎是交趾人氏?」 這些人楊帆都不認識,李慕白似也無意引薦,今日本來就是眾世家對楊帆的一番考量,重要的是楊帆的表現。楊帆看了他一眼,頷首道:「是!晚輩自幼長於交趾,成年後才入洛陽。」 交趾從秦代起就是中原王朝的領土,其間雖有反覆,但是這些老頭子們心中,那裡始終是中原王朝的領地,倒沒有因此把楊帆當作外國人,只是那裡地處偏遠了些,難免給人一種未開化的感覺。 老者點了點頭,道:「二郎小小年紀,在京中且毫無人脈根基,短短幾年,能有偌大成就,令人欽佩。」 楊帆與太平公主的韻事傳聞,他們是知道的,可楊帆所立的功業都是憑的真本事,便是他真與太平公主有些什麼關係,那也只是給他提供了一個機遇,重要的還是他有那個能力。世家之間為了結盟、聯合,還常要通過女子聯姻呢,可是誰會把他們的功業歸結於兒女聯姻的功勞?薛懷義是女皇帝的面首,女皇帝曾兩次命他帶兵出征,統帥大軍數十萬,無數名將良臣為輔,他立過什麼功勞了? 所以這些世家長者雖然聽說過楊帆與太平公主的事,也相信這是事實,卻並沒有因此輕鄙他,更沒有因此把他的成就歸結為一個女人的幫助。如果這些世家長者的見識那種淺薄粗鄙,與市井兒何異。 楊帆欠身道:「長者過獎,晚輩能有今日,固然有個人的努力,可是也不乏貴人的扶持和立功的機緣。」 這番對答不但妥貼,而且正合這些老傢伙的心意,人在年輕時,常常覺得我命在我不在天,這些世家出身的人有強大的家世背景,就更是如此。 可人越老,對天地就越是敬畏,就越發覺得冥冥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影響著世間的一切,楊帆這番話結合他們多年的經歷,令他們頗為認同。 眾老紛紛點頭,李慕白見眾人欣賞,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以手撫鬚,怡然而樂。 這時,忽然又有一個老者問道:「二郎的英雄事跡,老夫亦有耳聞。諸如在薛延陀智戲突厥大葉護,挑起阿史那、阿史德兩族爭端;在吐蕃略施小計,挑起吐蕃王和大相論欽陵之間的明爭暗鬥,此番王孝傑兵發安西,吐蕃王不肯派出論欽陵,才使我朝順利得手,而論欽陵因此對吐蕃王更加猜忌,雙方已水火不容;再如南疆之行……」 這些人對楊帆的事跡當真瞭如指掌,比皇帝知道的還多,聽著駭人,說穿了一文不值,楊帆做些事時可沒瞞著世家,其中很多事還是世家幫著他做的。比如瞭解突厥形勢、潛入薛延陀,冒充阿史那沐絲,這一路相隨的小飛將張義等人就是世家勢力。 再比如在吐蕃離間王相,之前種種準備,包括那作餌的中原商人,也是一個世家子弟,在南疆,楊帆除了在姚州時因為事發突然,只能靠他自己孤軍奮戰,可是後期就開始有世家參與了。 這人一口氣列舉了楊帆生平種種得意之舉…… 說是生平或者有些誇張,可楊帆才多大年紀,從一介坊丁小民到如今官居五品,在此期間他所做下的大事,多少人窮其一生也難做下一件,僅憑這些,他就足以笑傲官場了。 說完之後,這人道:「老夫觀二郎一向所為,最擅用智。男兒征戰天下,最喜大殺四方、劍掃六合,戰績輝煌,彪炳史冊。而二郎所為,雖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卻聲名不顯,否則現在早已天下知聞了,是因為二郎當時無兵權在手,無相應實力,不得已而為之麼?」 楊帆知道,這是老傢伙們在考量他做事的風格和方法了,便認真答道:「智與力,如果兩者我都可以用,都可以達到目的,那麼晚輩必然捨力而用智。如果不得已,用智難達目的,晚輩才會選擇力。 原因很簡單,殺人一千,自損半百,用力雖是個人成名之捷徑,犧牲的卻是無數人的性命。一將功成,萬骨成枯,而且,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如果能用智慧能達到目的,為何要用武力弄得滿目滄夷?」 另一名老者呵呵笑道:「如此說來,二郎做事,智與力皆可達成所願時,必選智而棄力了,那麼在二郎以為,智是達成目的的最佳手段麼?」 楊帆侃侃而談道:「晚輩以為,智與力,都只是手段,要達到目的,需要的是文治教化。而智慧,只是文治教化的一種外在表現。漢高祖曾說:『勇者得天下,謀者治天下』,其實得天下,於武力之上,也需要謀來主導,否則若論勇誰比得霸王之勇,為何得天下的卻是劉邦? 關羽過五關斬六將,溫酒斬華雄,馳騁沙場,頓挫激昂,卻也不免敗走麥城。謀者用智,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智者如孫臏,金蟬脫殼,智出大梁,於馬陵道一雪前恥。 英雄只是一瞬間事,能成千古功業的,莫不是會借勢、會用謀、會用智、懂文治的人。鬼谷先生曾於鬼谷論劍:「匹夫之劍,運如風生,可取人命;將軍之劍,攻城掠地,威震四方,但王者之劍一旦用起,可平定諸侯,一統天下。」 一個白髮老頭兒突然笑問道:「既然二郎鄙力尚智,尤崇文治。為何在後花園中恥笑那些讀書郎是在『和泥巴』呢?」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六章 二郎拜相 楊帆怔了一下,思忖片刻,方展顏笑道:「老前輩對楊帆而言,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怎可以言語戲弄晚輩。」 那白髮老者微微愕然,問道:「老夫怎生戲弄你了?」 楊帆道:「一個鄉下孩子,母親叫他去打豬草回來餵豬,他打了一筐豬草回來,順道兒和了一堆泥巴玩,總不能就說他出去時就只和了一團泥巴吧?同樣的道理,晚輩從未說過讀書就是和泥巴,而是說讀書人成天吟詩作賦,反而荒廢了主業,這就是忘了打豬草,只顧和泥巴。」 那白髮老者眉頭一挑,道:「有區別?」 楊帆道:「有區別!大有區別!讀書人治學,學習的是知識、是道理,產生的是智慧,要說這詩歌詞賦在其中的作用,就像一支大軍戰前之檄令、戰中之軍歌、勝後之頌詞,有之錦上添花,無之麼……呵呵。 為官經國緯政時用它不得,臣下朝廷奏對時用它不得,太史公記載歷史時用它不得。便是晚輩在這裡受各位長者考量時問答之間也用它不得。前輩以為它不是打豬草時和的泥巴又是什麼呢?」 老頭兒微怒,道:「今日李公大壽,滿堂歡喜,賀客如雲。二郎可肯和上一堆泥巴,博李公一樂麼?」 精讀詩書的人雖然擅作詩詞,可是要讓他們在片刻之間便應情應景地做上一首詩也不是易事,更何況楊帆的表現明顯是不擅長詩詞的,說到底,這老頭兒還是認為楊帆對詩詞的輕鄙態度是因為他自己不擅長詩詞,又不想在那些世家子面前丟人,才故作高傲,因此還是想難為難為他,削一削他的傲氣。 這老者說完,有那對楊帆比較賞識的,便覺得讓楊帆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有些不妥。李慕白雖也想教訓楊帆一番,可也不想讓他在這麼多人面前失了顏面,可是問話的人是滎陽鄭氏之主,他身為主人又是楊帆的舉薦人,可不好過於偏袒,便向獨孤宇丟了個眼色,讓他為楊帆解圍。 獨孤宇會意,忙咳嗽一聲,先替楊帆找台階道:「在座的都是長者前輩,二郎不必緊張,隨意吟幾句詩來請前輩們品鑒一番便可。二郎精於軍事,擅於文治,又通曉機謀權變之學,如此本領已是不凡。人的精力有限,於詩詞之道若不擅長的話卻也不算什麼,呵呵……」 方才鄭老說話後,楊帆便低頭不語,獨孤宇這番替他圓場的話說完,楊帆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沉思,這一來眾人的目光便都專注在了他的身上,心中好奇:「莫非……楊帆還真想和上一團泥巴?」 過了片刻,楊帆緩緩抬起頭來,向鄭老綻顏一笑,說道:「長者有命,晚輩豈敢推辭。那麼,晚輩就在這壽堂之上和上一團泥巴,但求能哄得壽星開懷一笑,也算是盡了晚輩的一份心意。」 眾人聽了都露出訝異的神色,難道這楊帆真的會作詩?真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一首詩?這麼短的時間,做一首合輒壓韻、應情應景的打油詩也屬不易了,卻不知這位把吟詩作賦比喻成和泥巴的楊二郎會做出一首什麼詩來。 一時間眾世家長者都摒住了呼吸,準備瞧瞧楊帆和出的這團泥巴。 寧珂目不轉睛地看著楊帆,神色間微微露出了緊張之色。 楊帆既把寫詩貶喻成和泥巴,那麼他做不出好詩也沒什麼,反正他都說了這是和泥巴,他在這方學問上無甚造詣也屬尋常,可寧珂很少關心在意一個人,而楊帆恰是那很少很少當中的一個,她當然還是希望楊帆能風風光光的,這一來就難免替他緊張了。 楊帆道:「鄭老前輩既然出了題目,那晚輩就做一首七律,讚一讚今日李宅壽誕之喜的盛況。」 鄭老也有些意外,斂了輕視之意,沉聲說道:「洗耳恭聽!」 楊帆舉目四顧,顯然在尋找素材。 他的視錢從對面那雕花紫檀的十二扇屏風上微微掃過,又看看牆角小几上置放的薰香瓷爐,最後定在堂前的那方紅氈上,楊帆來此之前,此處剛剛舞過一曲『綠腰』,堂前紅氈上有歌伎舞女遺落的鬢間紅花一朵。 楊帆微微一笑,舉起形如半月的羽觴,漫聲吟道:「畫屏深掩瑞雲光,羅綺花飛白玉堂。銀榼酒傾魚尾倒,金爐灰滿鴨心香。輕搖綠水青蛾斂,亂觸紅絲皓腕狂。今日恩榮許同聽,不辭沈醉一千觴。」 靜,很靜。 廳中都是各世家的家主和地位重要的長輩,個個飽讀詩書,楊帆這首詩不算驚世之作,也絕對算得上壽筵詩中的上乘佳作了,應情應景、滿堂富貴,那種大富之家歡樂祥和的氛圍盡數描述了出來。 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出這樣一首七律,已然實屬不易,而楊帆此前再三表現了對詩詞的不屑,顯然在這上面他以前是沒有耗費多少心力去做學問的,那麼他能做出這樣一首好詩,就尤見其功底了。 這種態度和成就上的強烈反差,才是最令人驚艷的,人人都在等著他和出一堆真正的泥巴,偏偏他就捏出一個形神兼備惟妙惟肖的泥人兒出來,如此看來他先前的姿態顯然不是惺惺作態地為自己找借口,而是真的不屑。 寧珂眼中倏然閃過一抹異采,李慕白鬍鬚捻到一半便停在了那裡,半晌才緩緩順了下去,看向楊帆的眼睛浮起幾分笑意。楊帆吟完這首詩,見半晌無人應聲,只好繼續作完這場秀,拱手向眾人道:「獻醜!獻醜!」 楊帆幼承家教,尤其是父親被貶謫嶺南之後,他把重振家聲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個唯一的兒子身上,對他的教育更為費盡心思。 再後來,楊帆隨著師傅去了海外,他的太師傅虯髯客雖然形貌粗獷,昔年又是綠林之首,但他是揚州首富之子,自幼延請名師教授,也是滿腹學問。他當年想爭天下,靠的可不是蓋世無雙的武功,而是滿腹經綸、治世之才。 在海外這些年,虯髯客沒有指點過小徒孫的武功,但是文教卻是親自著手,楊帆的文采自然是不差的。 一位老者哼道:「恭為德首,慎為行基!年輕人,你既擅作詩詞,後花園中眾世家子邀你吟詩作賦時,不管你心中如何不屑,隨意應承一下又何妨?又何必刻意貶低,譁眾取寵呢?須知勢不宜恃、氣不宜狂,含蓄退遜,方是謙謙君子之道。」 楊帆拱手道:「這位長者是……」 獨孤宇替那老者答道:「這位長者,是博陵崔公。」 原來是博陵崔氏,那麼不管他是崔閥閥主還是崔家的一位重要長者,那都是極了得的一個人物了。楊帆誠懇地道:「長者面前,敢不坦率直言?晚輩並無譁眾取寵之意,而是對詩詞之道確實就是這麼一個看法。 晚輩既不屑於它,又何必掩飾自己的輕慢。今日堂上,若非長者要求,晚輩也不會做這首詩的。若是天下太平,晚輩又出身高門士家,既不用憂國憂民,也不用為口食奔波,說不定也有閒情逸致與眾公子吟詩作賦自得其樂。 可如今安西四鎮重歸我朝,四鎮是打下來了,吐蕃與突厥念念不忘斷我退路,重奪安西;南疆之中種種變亂,眼下是安撫下來了,可重要的還是朝廷接下來的種種政策,否則叛亂再起,便成大禍。 朝中酷吏橫行,諸位長輩既對晚輩之事知之甚詳,想必也清楚晚輩與酷吏們鬥爭的慘烈,如此種種關乎國計民生、家國天下的大事面前,詩詞之道自然就是一團泥巴了。若是晚輩這首詩還入得各位長者法眼,在晚輩看來它也就是一團捏得好看些的泥巴而已,實無大用。」 崔公還要說話,李慕白已然笑道:「崔老頭兒,你要和二郎談的事情,是家國天下呢還是詩詞歌賦?你是打算說服二郎,讓他從此浸淫詩詞之道,成為一代詞宗或者詩壇大家還是朝廷干臣?」 崔公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這種事,他的確沒有必要和楊帆糾纏。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家族的傳承、天下的太平,詩詞這種東西,他也有許多年不曾在意了,李慕白如今喜歡收藏,他則喜歡遊山玩水,如果大事需要,這些雅好也可以隨時犧牲的,楊帆重不重詩詞,他哪裡在乎過,怎麼偏為此事起了爭執? 這些長者倒也豁達,一俟想通此事,便一笑置之了。崔公絕口不提詩詞,而是正色說道:「二郎可知我們這些老頭子今天要見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嗎?」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晚輩揣測到一二,前輩大概是想栽培晚輩,為世家的傳承與存在效力吧?」 這間屋子裡沒有不可信任的人,縱然有人願意為了厚利背叛別人,可是沒有人會為了厚利背叛自己,而且也沒有人付得出足夠的代價讓這間屋子裡的人背叛什麼,因此楊帆開誠佈公,毫無掩飾。 李慕白微笑道:「二郎是聰明人,那老夫也不打馬虎眼了。只要二郎願為我們所用,我們可以提供一切資源幫助你,最遲五年,讓你成為侍郎;再十年,成為尚書。又七年,入政事堂!五旬之前,便得以拜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呵呵,送你一個楊相公,你意如何?」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七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李慕白說完,只道楊帆會驚喜若狂,卻沒想到他神態平靜,竟然沒有半點激動之色。李慕白眉頭一皺,又緩緩舒展,微笑道:「二郎入仕以來一帆風順,小小年紀便做到了五品官,或者以為接下來也是一片坦途吧? 老夫不妨直言,這官越往上越難陞遷,越往上越難有空缺職位給你。以你現在的品階,再升一級都不知有多少人和你競爭,而且個個都有深厚的背景、強大的人脈,你便再立下貪天之功,也難再進一步。 我們,則可以給你一個寒門庶族子弟進入官場後最缺乏的東西:勢力和人脈!衛青、霍去病,功勳固然卓著,李廣先時所建功勳又何嘗弱於他們,為何他們能平步青雲,有機會去創造更大的功績,拜將封侯,榮耀千秋,彪炳史冊,而李廣卻命運多桀、下場淒慘? 二郎智退突厥十萬大軍、離間吐蕃王相使其不和,平息南方諸蠻之亂,這其中任何一樁功勞拿出來,如果你是姓武的,都可作為天大的功勞宣揚天下,至少做個大將軍,何以你連一個五品郎將,都得是破格提拔? 如果你能為我們所用,你曾經所建立的功勳,終有一日會獲得相應的回報。別的不說,天下文教十之七八掌握在我們世家手中,朝廷的喉舌在我們這裡,只要我們願意,你的名聲一日之間就可以傳遍天下,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不許你相應的官職和權利。」 鄭公目光微微一閃,輕笑道:「或許……二郎是擔心我們會讓二郎做出許多違心之事吧。」 崔公道:「這與二郎的個人志向並不衝突。一個人苦讀詩書,力求聞達,入仕後所求不過是個人前程,進而是家人後輩的前程、還有一個就是一抒平生報負,名傳千古。要做到這一切,他要拜座師、結同年、聯同志,鮮有六親不認做一孤臣的,這難道不是一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家族』。 一個真正的家族,目的和作法與其類似,只是想要提攜和幫助的範圍不是同年同志而是家族,可是一個庸才坐上官位不但害人更加害己,就算你想提拔重用他,我們自己也是不肯的,千年世家的眼光和氣度,不會那麼短淺。 不管是想要個人前程的登峰造極,還是世家傳承的千秋萬代,天下的太平和穩定都是達成這一切的最基本條件,所以想求一人之前程、一家之前程,與一國之前程,利益本就是相通的。 帝王想千秋萬代,世家想基業永存,為官想功成名就,只是能力不同,願望的大小有所不同,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所以,你完全不用擔心我們會讓你做些作奸犯科的事情。」 楊帆笑而不語,這可以載入家譜,令千秋萬代子孫誇耀榮光的成就,於他而言,誘惑力還真的不大。本朝的宰相,看著風光,可也太容易成為階下囚了,楊帆入朝這幾年,前前後後,宰相們是一撥一撥地被殺、被囚、被流放。 有武則天這個強勢女皇,有二武虎視眈眈,這些宰相們在位時算不得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不在其位時境況比乞索兒都要悲慘,正是這種事情看的太多了,所以這足以打動天下人的承諾,楊帆卻是波瀾不驚,他更在意實際的權勢和利益。 哪怕默默無聞於天下,卻能操控他人的生死榮辱,那是何等逍遙?一個虛名除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之外還有什麼用處呢?當然,做了宰相,也必然會擁有極大的權勢,可是靠人扶持上位的宰相,永遠也比不得李昭德這般風光。 李昭德自己就是世家子,靠著自家的能力和人脈上位,他不受控於他人,而楊帆則不然,他要靠世家的幫助登上相位,那就必然要成為世家的傀儡。在這一步步攀登的過程中,不知要有多少秘密和把柄操於世家之手,他的官做的越大,受人控制的力度也就越大。 崔公見他含笑不語,不由眉頭一挑,道:「怎麼,如此厚祿,還嫌不夠麼?」 楊帆道:「那麼,楊某需要做些什麼呢?」 不等他們回答,楊帆就自己答道:「現階段,自然是繼續同酷吏為敵,一方面剷除對你們危害甚大的酷吏,建立自己的清譽,獲得朝野的讚譽,另一方面,對有利於世家的政策,諸如戶政、農政、科舉學政等大力迎合,搖旗吶喊,對不利於你們的政策,竭力反對。接下來,如果我能成為侍郎、尚書乃至宰相,更要在關乎國計民生的大政方面,與世家同榮同辱,共進共退。」 崔公沉聲道:「這一切,與國與民同樣有利,這不正是你一向的志向嗎?」 楊帆道:「國與民的利益,大多數時候是一致的。可有時候,要維護國家的利益,就要損害百姓的利益。同樣,朝廷與世家,也是一般無二,大多數時候,朝廷與世家的利益是一致的,但具體而微,也會有不相符的時候,甚至相衝突的時候。我若成了你們的人,自然不管誰是誰非,也不管與我個人是否有利,都要硬著頭皮,為世家鼓而呼!」 鄭公沉聲道:「欲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 楊帆悠然頷首,道:「鄭公所言甚是,欲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不過,代價與收益,要划得來的買賣,才有人去做。宰相?哈!於楊某而言,一個宰相之位,並不具誘惑。」 崔公聳然道:「位極人臣的條件還不能讓你動心?你想要什麼?」 楊帆道:「呵呵,一個位極人臣的傳話筒麼?這件事,原本是由姜公子負責的事情的一部分吧?你們現在是把官場明面上的這一部分拿出來,單獨交給一個人打理。於姜公子而言,其實並不是削弱了他的權勢,反而讓他擺脫了掣肘其行動的部分,可以更加放手做事。 而對我而言,無論我做什麼,我想要動用的一切,我所要達到的一切,都來自於姜公子。我只是他的一張嘴巴、一雙手,由他來控制著我說話或者作事,可惜我又不像他真正的嘴巴和雙手一般重要,如果不需要了,隨時可以換掉,或者……犧牲掉!這,不是我想要的。」 李慕白很是意外,他自忖給予楊帆的好處已經是每一個為官者夢寐以求的東西,楊帆根本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可楊帆就是沒有答應。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在場所有世家大佬們的意料。 他們本以為如此豐厚的報償,可以讓楊帆誠惶誠恐,涕泗橫流,可楊帆此刻對一個宰相之位的態度,就像他方才說的玩詩詞與經緯國政的大本領相比就像小孩子玩泥巴一樣,一樣的不屑一顧。 眾世家高門的家主、閥主面面相覷,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最後還是李慕白沉住了氣,緩聲問道:「那麼,你想要什麼?」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道:「我想要的,只有一樣東西!」 「你說!」 「姜公子的位置!」 堂上眾人聞聲愕然,隨即齊齊莞爾。 楊帆這一要求,在他們而言,就像佛祖聽說頑劣的孫猴子豎起齊天大聖的旗子,要坐一坐玉皇大帝的位子一樣可笑。一群皓首老者含笑搖頭,連發怒都懶得。一件事情如果無理到了可笑的地步,他們又怎會發怒? 李慕白有些忍俊不禁,他強忍笑意咳嗽一聲,道:「二郎思慮周密,性情沉穩,想來不會提出這般無稽的要求。呵呵,二郎這麼說,其實只是想要我們給你一個保證罷了,是麼?你放心,只要你答應了我們的要求,你就是自己人,你與盧家的一切舊怨都算不得什麼了。姜公子麼,也絕不會挾怨報復,而且會對你竭力維護。」 楊帆搖搖頭,道:「李太公誤會了,楊某並不是開玩笑。一個宰相之位,打動不了我,在我眼中,宰相也是一團泥巴而已。姜公子坐這個位子已經夠久了,是時候換個人、換一番新氣象了。」 李慕白臉色一沉,道:「荒唐!繼嗣堂豈能由你掌握?」 楊帆正色道:「各位長者要用一團泥巴換取楊某效力,楊某何嘗不覺得荒唐?楊某只有執掌『繼嗣堂』,可以在不損害世家利益的前提下,自主決定一切行動,才能做到不失自由,凡事由心,不違本願!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如果世家如此排外,那麼在下只能如以前一般,在我的目標與世家的目標相同時進行有條件的合作,其他時間自行其事,互不干擾,讓我成為一個沒有自己主見的附庸,在下拒絕!」 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說罷,楊帆臉上的顏色又迅速變得溫和起來,起身向廳中眾多長者團團一揖,笑容可掬地道:「今天是李老太公壽誕之喜,既然話不投機,這件事就先不要議了,若是因此攪了老太公的大壽,晚輩罪莫大焉!晚輩的提議,還請各位前輩宴後細作商量,告辭。」 楊帆說罷,又是團團一揖,舉步向廳外走去,走一步吟一句,一首五言律詩脫口而出: 「胎化呈仙質,長鳴在九皋。 排空散清唳,映日委霜毛。 萬里思廖廓,千山望郁陶。 香凝光不見,風積韻彌高。 鳳侶攀何及,雞群思忽勞。 升天如有應,飛舞出蓬蒿!」 楊帆吟一句,走一步,念到一半時,人已出了大廳,最後一句「升天如有應,飛舞出蓬蒿」傳到眾人耳中時,聲音裊裊,真似如九天之外傳來。這個夯貨,別人要與他比詩時,他死活不張口。現在居然來了個一步成詩,一來就是十二句,真比曹子建還要威風! 拜相的機會,這是楊帆一輩子都沒機會攀及的官位,可是在他眼中卻如一團泥巴般不堪,現在他又隨手拋出這麼一團更驚人的泥巴,直唬得眾人目瞪口呆,唯有寧珂嫣然,眸中小有得意。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八章 心若梨花開 李家中堂裡也是賀客如雲,別看在這間客廳裡的人都是沒資格到後宅與那些高門閥主並坐的,卻也是名震一方的大人物,如果楊帆不是李家特邀的客人,他這位五品大員在這間客廳裡也只夠勉強敬陪末座的份兒。 楊帆從後宅裡出來後,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到中堂喝酒來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說的太清楚,一個小動作就可以把你的意思很微妙地傳達給對方。楊帆雖然果斷拒絕了世家的招攬,可他並未拂袖而去,這就意味著他的拒絕不是與世家對立,僅僅是對方開出的條件不能讓他滿意而已。 滿堂賓客杯籌交錯,楊帆到了中堂四下尋摸,正想找個空位子,長安府令柳徇天已然站起身來,笑容滿面地向他招手:「楊郎中,這裡來,這裡來!」 楊帆笑應一聲,走到柳徇天旁邊,柳徇天笑吟吟地道:「楊郎中請坐」 等他坐了,柳徇天便為他斟了杯酒,二人先對飲一杯,柳徇天才側了身子,低聲道:「二郎太過年輕氣盛了。對這些世家,面上功夫還是要講的。前番你與盧氏爭女,已然得罪了盧家,今日又因為詩賦把崔王李鄭一股腦兒都得罪了,這與你的清名和前程不免大有影響……」 柳徇天這番話倒是推心置腹,語氣誠懇,與前幾天楊帆前去拜見他時,他說的那些滴水不漏、八面玲瓏的官話套話大不相同。楊帆聽得出他是真心勸誡,微微有些詫異。 柳徇天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為官最忌鋒芒畢露,那樣的人,靠山再大,也只能猖狂一時。履中蹈和,廣結善緣,方為王道。不宜為敵的、不可為敵的、暫時不存利害關係的,都可以是朋友,不管真朋友還是假朋友,卻不可成了真仇家!」 楊帆明白了。 今天他來參加李家的壽宴,這事是瞞不住人的,連皇帝都派人來道賀了,不知道有多少朝廷大員也都派了人來,怎麼可能沒看到他出現在李家。更何況,還有柳徇天這個女皇帝的「金牌小密探!」 女皇當年奪皇后位、奪皇帝位,關隴世家和山東世家一直是她的一個大阻力,可是兩大士族集團的力量實在是太龐大了,就算她有的是權謀手段,對這些世家也只能用釜底抽薪的手段慢慢削弱。 對於這個霸道強橫的女皇帝來說,就算是皇族,她也一殺一片,可是對這些世家卻只能小心應對,這令她對世家更為忌憚。她大力提拔寒族庶人是為了抗衡世家,派柳徇天這樣的心腹來長安,是為了監視豪門。 柳徇天既是女皇心腹,對世家的態度自然也與女皇一般無二。楊帆在後花園裡對世家子弟不屑一顧的態度和敵意,已經被柳徇天引為知己了。作為女皇的一隻忠實走狗,楊帆今日在李家的這番表現,他是一定會如實秘報女皇的。 在他掌握的資料中,楊帆本來就是女皇器重的一位寒族大臣,再加上他對世家的仇視態度,今後必然更受女皇青睞與器重。那麼按照他「履中蹈和,廣結善緣」的為官理論,他自然要提前跟這位女皇新貴交朋友了。 楊帆的神情迅速凝重起來,眸中還閃過一絲恍然的悔意,鄭重點頭道:「柳府君教訓的是,楊帆的確莽撞了。」 他的這番神情變化全被柳徇天看在眼裡,柳徇天笑得更可親也更和靄了,他拍拍楊帆肩膀,寬慰道:「還好,你這次做的事情,和世家並沒有本質的利害衝突,想來那些高門世家的長者們也不會太往心裡去,只是今後須當謹記為官之道,切不可魯莽從事了!」 楊帆連忙點頭,搶過酒壺給柳徇天注滿一杯酒,舉起杯,很誠懇地謝道:「兄弟年紀輕,歷練淺,於官場中事不甚了了,今後還望兄長多多指教!」 這楊帆還是挺有演戲天賦的,如果他不做官的話,不妨拜到如眉大師門下,說不定還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也混上一個教坊司的大供奉! ※※※※※ 寧珂雙腿大盤,雙手輕輕搭在膝上,靜靜地坐在榻上。 榻前小几上燃一爐檀香,青煙裊裊,讓她純美的容顏產生了一種聖潔的感覺。 她穿著一身薄如蟬翼的雪白衣衫,雪白的絲羅緊貼著臂膀和脊背,隱隱透出象牙般細膩的肌膚。寧珂雖然很瘦,可一身肌膚皎潔如雪,瘦不露骨,只是顯得極其單薄纖細。 獨孤家的女子只要一出生,就會由族中女性長輩用祖上秘傳下來的藥方,每日用藥物為她沐浴。這個秘法要耗費大量珍惜藥材,直到女孩七歲才停止,用了這方子之後,女子長成後,肌膚自然光滑如緞,白皙如雪,潤澤如玉,且有一種天然幽香。 這樣女子抱在懷中,便真似抱了一團暖玉溫香,銷魂至極。哪怕容貌平庸的女子,有這樣一身世所罕見的肌膚,也有資格稱為人間尤物。 關隴集團的世家不只獨孤世家一個,獨孤世家也不是關隴集團中勢力最強大的那幾家之一,可是唯有獨孤世家頻出皇后,這可不是沒有原因的。 不過,這藥方只掌握在獨孤世家嫡宗長房的當家媳婦手中,傳媳不傳女,而有資格使用它的,卻也只有嫡房女子,便是同為獨孤世家的偏房別支女子也是沒資格享受的。 寧珂此時正在打坐吐納,這是一位天竺國的瑜伽士傳給她的瑜伽功夫,她的先天痼疾難以治癒,又因體弱不能做其它運動,便只能以藥物再佐以這種柔緩的瑜伽術來調節身心,她雖體弱身瘦,卻不至於瘦骨嶙峋,便是這門技藝的功勞。 陽光透窗而入,斜照榻前,寧珂盤膝打坐,長髮披垂,跌宕出婉轉的流韻,如這山水間的一道飛瀑流泉,優美的蝴蝶骨、凹陷的脊線、不堪一握的小蠻腰、清瘦的體態,在柔和的陽光裡凝固成一副優美的畫卷。 船娘來到姑娘閨房前,遲疑了一下,還是舉起手來,輕輕叩響了房門。門內沒有答應,船娘似也不指望聽到回答,叩響門扉,略等片刻,她便輕輕打開門走進去,到了姑娘榻邊站定,輕聲道:「楊郎中到府上來了。」 寧珂的眼簾微微翕動了一下,一雙點漆似的眸子便定在船娘身上,眸中隱有神采流動。 侍候姑娘綰髮穿衣,打扮停當之後,船娘便扶著寧珂,緩步出了閨房。 寧珂幼年時也是個活潑好動的姑娘,後來因為身體的原因,漸漸足不出戶,性子也越來越恬淡,平時她很少出門,便是閨閣之外都很少走動,只是偶爾在樓頭圍欄處小坐。家裡來了客人,她也是一向不見的,只有自己宗族裡的至親長輩到來,她才會出去拜見一下。 她的痼疾與生俱來,一直折磨著她嬌弱的身軀,但她從來都不會在人前露出懨懨的病態。她只是寂寞,身在人群之中卻離群索居的寂寥,就像獨居月宮的嫦娥,永遠都是清清冷冷的,清清冷冷的性子,清清冷冷的人。 除了與她的兄長討論關乎家族前程和重大決策的時候之外,船娘是與她說話最多的人,可兩個人一天裡說過的話大多時候也絕不會超過五句。 船娘從她很小的時候就照顧她,早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看了她這樣的情形心中很難過,可她一直無能為力,直到楊帆出現。 楊帆的出現就像一劑靈丹妙藥,船娘發現每當他出現的時候,小姐說的話就多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對她平時淡然處之的事物也有了興致。所以,今天楊帆到府上來,本來完全不必讓小姐會客,船娘考慮了一下,還是跑來告訴了小姐。 她果然願意見他。 船娘很開心,但她一點也不能表現出來,小姐臉兒嫩,如果讓她察覺,恐怕她就不會離開閨房了。 「小妹!」 獨孤宇正與楊帆坐在花廳中聊天,忽見寧珂走來,趕緊搶上前去扶她。寧珂卻不著痕跡地掙脫了他的手,很莫名其妙的理由,明明人人都知道她身子弱,但她就是不想在楊帆面前顯出弱不禁風的樣子來。 「二郎來了!」 寧珂一開口,聲音便有些澀,因為這一整天她還沒開過口。 楊帆含笑揖禮:「寧珂小姐!」 「二郎坐就是了,不要客氣!」 寧珂在獨孤宇下首的位置坐下來,笑盈盈地瞟了楊帆一眼,欣然讚道:「二郎一首《鶴鳴九皋》一步成詩,技驚四座。寧珂回來後特意錄下了這首詩反覆品味。二郎才學,寧珂欽佩之至!」 獨孤宇笑道:「為兄剛剛還和二郎說起此事,厲害!著實厲害!二郎走得太快,可是沒有瞧見各家家主們那目瞪口呆、震駭不已的模樣,哈哈……」 楊帆笑道:「不瞞獨孤兄和寧珂姑娘,赴宴之前楊某就知道李太公必然會有所示意,所以這首詩是提前在家裡就做好的,用來唬人的而已。呵呵,說到作詩,楊某還成,不過要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一首詩,可不行。」 獨孤宇一愣,隨即啞然失笑:「我就說呢,要說我於詩詞一道也是自幼浸淫呀,可是哪有二郎這般急才?赴宴之後,為兄為此可是沮喪不已,原來這是二郎早就做好的,哈哈,二郎真是好心機!」 寧珂嫣然道:「那麼……那首《宴李家宅》呢?」寧珂剛說話時聲音有些磁性的沙啞,說了幾句話之後,聲帶漸開,便恢復了清靈悅耳的感覺。 楊帆狡黠地答道:「那首詩嘛,也是早就做好的,楊某當年在……交趾的時候,曾經參加過一位長輩的壽宴,做了這詩為長輩賀壽,如今受人擠兌,便把這詩稍稍改頭換面,就用上了!」 獨孤兄妹盡皆一愣,隨即開懷大笑,獨孤宇笑也就罷了,寧珂姑娘平時話都不說幾句,這一笑起來,忍不住便要咳嗽,可她即便咳著還是要笑。 船娘站在一邊,看著自家姑娘這般歡愉的模樣,歡喜的淚都要流下來,連忙趁人不注意,悄悄扭了頭,用衣袖拭了拭眼睛。 獨孤宇笑得喘氣,指著楊帆笑道:「你呀你呀,好生奸詐!」 寧珂道:「縱然是早就做好的,也是佳作。不知二郎做這兩首詩,分別用了多少時間呢?」 楊帆道:「只要擬好詩意,剩下的也不過就是對具體的措辭用字反覆斟酌,以求對仗工整、平仄相間、合輒壓韻罷了,左右不過是一種文字遊戲,還能用多少功夫呢,小半個時辰也就行了。」 楊帆答話時已經自果盤裡取了一隻水晶梨子,使小刀飛快地削去果皮,一番話說完,一隻梨子恰恰削好。 寧珂讚道:「二郎對詩詞一道向來不甚在意,卻有如此造詣,比之滎陽鄭宇的十日成詩還是高明多了。」 楊帆笑道:「對於真正的詩詞大家,信手掂來的妙言佳句,楊某其實也是極其欣賞的,不過,鄭宇那人是書獃子一個,詩詞總要做得有靈氣才好,他的詩卻做得中規中矩,只顧對仗平仄、合輒押韻,毫無特色可言,根本就不是一個作詩的材料!」 說完,楊帆把還完整貼在果肉上的梨皮揭下,把果肉晶瑩的梨子盛在一個小碟裡,遞於寧珂道:「此物潤喉止咳,於姑娘有益。」 「多謝二郎!」寧珂欣然接過,甜甜地咬了一口,獨孤宇和船娘看了,眼中頓時露出一抹異色。 寧珂好潔,別人遞與她的食物一向不入口的,再加上她身子不好,家裡又有條件講究,對於食物更是挑剔。可楊帆遞來,她就吃了,很自然地吃了。 寧珂卻沒察覺自己今天的反應有何反常,一口咬下去,成熟的果肉淡淡的甜香便在唇齒間流淌開來,她的嘴裡很甜,心裡更甜。 楊帆可不知道自己隨意的一個舉動,於寧珂姑娘而言卻是破天荒的頭一回,遞過梨子之後,他說笑的表情便漸漸斂為凝重:「輕鄙山東士族,邀關隴之喜、安朝廷之心,這三個目的都已達到了,接下來,該給山東士族下猛藥,迫他們低頭讓步了,這副藥,可配好了麼?」 獨孤宇微微一笑,泰然答道:「一切順利,二郎只管放心,相信再有幾日功夫,便見分曉了!」 「卡嚓!」 寧珂咬了一口脆脆甜甜的梨子,一雙笑眸,化作了兩彎弦月。 獨孤答得脆,寧珂咬得也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五百九十九章 渠成水自來 武成殿上,上官婉兒正掂著一份奏章癡癡出神,忽然察覺身邊有人,猛一抬頭,就見武則天正靜靜地站在她的身邊。 武則天更顯蒼老了,雖然頭上戴的發套依舊濃黑如墨,可是再如何保養,那下垂的眼袋、滿是皺紋的皮膚也是俺飾不了的。但是老年的武則天雖然少了幾分年輕時飛揚的神采,沉穩的氣度中卻更透出幾分威嚴。 她靜靜地站在那兒,也不知道正考慮著什麼,神思有些恍惚。婉兒輕呼一聲,連忙擱筆,閃身離座,向武則天施禮:「婉兒見過大家!」 見過了禮,婉兒瞪了一眼侍立在殿門口的小海,輕嗔道:「大家來了,怎不喚我迎見?」 武則天輕輕擺手道:「不用怪他,是朕不讓他說的。」 武則天踱到御案後面坐下,仰身靠在厚軟的坐墊上,眉心微蹙。婉兒連忙示意小海端一碗女皇最喜歡喝的醪糟來,自己繞到女皇身後,輕輕給她按著肩膀,柔聲道:「大家有些不舒服麼?」 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緩緩搖了搖頭。 近來煩擾她的事情確實太多,南疆官吏大清洗帶來的機遇,對所有勢力而言,都是一塊不容放棄的肥肉,武三思、武承嗣兩個侄兒隔三岔五就來滋擾一番,李昭德和其他的一些勢力派系也是明裡暗裡不斷向她施加影響。 本來,麗春台是她最喜歡去的地方,可是張昌宗和張易之那兩個小美人兒也對這件事上了心,每次一到麗春台,他們就旁敲側擊地為他們的家族和結交的同黨爭取機會,弄得武則天意興索然。 她不怕臣子們結派,朝中要是沒有這樣那樣的勢力派系,那才是一件不可想像的怪事,她在意的是無法平衡。皇帝的作用就是平衡,皇帝的價值就在於平衡,平衡了各方勢力,各方勢力才能倚仗於她、附從於她,她才能施號發令。 否則,嚴重的話會影響她的帝位與統治,即便沒有那麼嚴重,臣子們陽奉陰違,她在朝廷上的一番撼世雷霆,灑到民間也成了淋淋細雨,她的政令將難以通達。而眼下這件事,卻很難做得到平衡。 這且不算,土蠻俚僚各路首領也是痛定思痛,這兩天一聽說有什麼官員有可能被委派到他們的地方作官,就會多方打聽這個人的身份背景、為人品性,然後跑到她面前來哭宮,這兒不合適那兒不方便的施加阻撓。 女皇現在急於穩定朝廷在西域的統治,鞏固朝廷重奪安西四鎮的戰果,迫切需要南疆的穩定,對他們的要求又不能置若罔聞,弄得女皇頗有一種內外交困的感覺。 她現在精力越來越不濟了,想東西想久了就覺得頭痛,對這些困境遲遲難以想出一個解決辦法。而張氏兄弟的受寵和對權力的插手,又引起了朝廷重臣們的警惕,有關皇儲的問題也成了他們時時向女皇進諫的一個話題,就更令武則天心生疲憊。 武則天信手拿起一封奏章,瞇起老花眼隨意地瞧了幾眼,眉鋒微微一皺,道:「關內道監察御史喬文達彈劾楊帆貪戀女色,滯留長安不歸,這……是怎麼回事?」 「哦!據說,楊帆往長安去接太平回京的時候,偶然邂逅獨孤世家獨女寧珂姑娘,對她一見鍾情,為了她,楊帆還與范陽盧氏的嫡宗子弟盧賓之發生了一場糾葛,雙方大打出手,為此……他還動用了武力,調了龍武衛去恐嚇!」 婉兒答著,眸中悄然閃過一絲異色,但她按揉武則天雙肩的一雙柔荑,卻沒有一點急緩、力道的變化,依舊是那麼輕柔、那麼沉穩。 「哼!」 武則天大不悅,順手把那奏章扔在了桌上,但轉念一想,又道:「不對!不對……,楊帆滯留長安,究竟為了什麼?」 婉兒輕聲答道:「大家英明!小蠻懷胎十月,生產在即。她與楊帆都是孤兒,在家沒有親眷長輩,而小蠻因為幼年時蒙公孫不凡的妻子裴大娘收養,視其如母,所以懷了身孕之後,便遷往長安,以便與長輩住的近些,方便照顧。 楊帆了結南疆之事趕到長安時,小蠻已經分娩在即,楊帆有心照料妻子,等著孩子降生再回京,所以苦苦央求公主,以生病為由,暫時留在了長安。公主回京後,已經把內中緣由告訴了婉兒,因為大家近日一直為國事操勞煩心,婉兒還沒來得及把此事稟奏大家。」 武則天恍然頷首道:「原來如此!」 武則天對楊帆和女兒的關係一直深信不疑,所以她不相信楊帆在女兒的眼皮底下,還敢搭訕其他女子。在她看來,楊帆既與女兒有關係,那麼雌伏的也一定是楊帆,誰讓她的女兒是天皇貴胄呢,楊帆若是一隻饞貓兒,偷腥或有可能,為了一個女人這麼大張旗鼓的,那也絕不可能,其中必有隱情。 這個隱情,她還是能夠接受的,武則天哼了一聲道:「這個楊帆,一向有些藐視君臣之道,對皇朝天子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他坦誠以告,求朕允准,朕就這麼不近情理麼,何必多方矯飾。」 婉兒此時已經改揉為捶,握起一雙粉拳,輕輕為她敲著肩膀,嫣然道:「是呢,這楊帆雖已官居五品,卻始終是個性情中人,有些市井習氣,不像官場中人。不過,婉兒倒覺得,這樣的人,大家用著反而比那些老謀深算的官僚們省心。」 這時,小海捧了碗醪糟進來,躡手躡腳地放到武則天面前,又向上官婉兒瞟了一眼,眼皮輕輕一垂,婉兒會意,一雙小拳頭捶得更加輕快了。武則天愜意地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口大氣。 過了片刻,符清清悄然出現在門口,上官婉兒看見後,便從武則天身後繞到身前,輕輕端起醪糟,對武則天柔聲道:「大家為國事操勞若斯,婉兒瞧著都心疼呢。這醪糟已經熱好了,大家且飲一碗,活血提神、舒筋活絡。」 武則天張開眼睛,就著婉兒的手,抿了一口醪糟,抬眼看見符清清手持一份書札模樣的東西正恭立在殿門口,逡巡不進的樣子,便道:「什麼事?」 符清清趕緊快步上殿,躬身施禮道:「聖人,有長安密奏!」 她一走近,武則天就看清了她手中所持的札本上繫著兩條黃色的絲帶,這是只有皇帝本人才可拆閱的秘本。一聽說是從長安來的,武則天馬上坐直了身子,上官婉兒把裁紙刀和銀製的小剪刀放到武則天面前,便退開兩步以避嫌疑。 武則天驗看了札本上的幾處秘記,確認它不曾被拆開過,便取過剪刀,剪斷黃綾絲帶,又用小刀裁開火漆封印,從中取出一份秘本,細細地閱覽起來。 這是柳徇天的密札,密信中詳細講述了近來長安發生的各個方面的事情,包括李慕白過大壽,各路世家豪門異乎尋常的熱情和各門閥閥主皆往恭賀的事情。 武則天看了嘴角微微一撇,她就知道那些世家不會放棄這個為子孫後嗣安排前程的大好機會。不過,她更清楚皇室與世家既是敵人也是盟友,他們既有共同維護的東西,也有相互爭奪的東西,讓世家從中得些利益是不可避免的事。 讓他們得到多少,讓他們得到多少才既合自己的心意,又不致引起世家的強烈反彈,這才是她這個皇帝需要考慮的事情。 武則天再往下看,便看到了方才監察御史曾經提到過的事情,因為柳徇天是當事人,所以比那位捕風捉影的監察御史說的更加詳細。 因為他的奏本是密奏,不需要太多華麗的詞藻,只需要把事情詳盡地告訴皇帝,所以柳徇天事無鉅細,連當時芙蓉樓上是一副什麼情景,盧賓之與楊帆等人的行動舉止、言談表情,都詳細描述出來,如同在寫話本小說,看得武則天不時失笑。 再接下來,便是監察御史的彈劾奏章裡也不曾提及的事情了。 柳徇天在奏本中詳細講述了他赴李府之宴時的所見所聞,世家豪門的種種表現,其中再度提到了楊帆,當他提到楊帆只提了一盒壽糕、兩根壽燭作為壽禮時,武則天不禁開懷大笑。再看到楊帆與崔鄭王李四姓高門子弟的一番衝突,武則天便把奏章拍在案上,對上官婉兒笑道:「楊帆武將出身,最看不得文人那些咿咿哦哦,之乎之也,忒也粗魯了些。」 上官婉兒雖沒看過柳徇天的秘奏,卻對楊帆在長安的事情瞭如指掌,可她自然不能表現出來,因此只是隨口應和兩聲,臉上依舊一副懵然模樣。 武則天也不解釋,只道:「詩以寄情,詩以詠志,詩以懷舊,以詩會友。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怎可把詩文貶得一文不值呢,這個楊帆,也不怕得罪了全天下的讀書人。」 嘴裡雖在批著楊帆,武則天卻是眉開眼笑,滿心歡喜,她就是喜歡看世家吃癟。那些世家高高在上,目中無人,不管是李唐皇室還是她武則天,都從來不曾被那些世家放在眼裡,楊帆的所作所為,可不正合她的心意麼。 婉兒陪笑應是,依舊一副懵懂模樣。武則天大笑,把那封密信遞與她道:「你來瞧瞧,瞧他在長安都做了些什麼混帳事!」 武則天遞過秘信,不待婉兒看完,便道:「不過,楊帆出身庶民寒族,對那些飽食終日、只會誇誇其談地擺出一副不食人間煙火樣兒的世家神仙種種作派看不慣,也是人之常情。」瞧她模樣,對楊帆做的混賬事,那可是打心眼兒裡高興。 婉兒裝模作樣地把秘信瀏覽了一遍,打趣地笑道:「這個還真是他一向的風格。當初大家讓他到刑部任職,他還不是去了幾天,就拳打腳踢地闖開了一番局面?聽說官場中人都稱這楊帆是個愣頭青呢。」 「愣頭青好,愣頭青好啊,天下多些愣頭青,朕這天下就容易治理多了!」 武則天笑容可掬地說著,心中忽然一動,近日來不斷困擾她的那團亂麻,似乎被她一下子找到了一個將它解開、理順的辦法,或者說是——找到了斬亂麻的一口快刀!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章 困獸 楊帆自李府壽宴之後,只是偶爾去獨孤府一趟,其餘時間都在公孫府陪著小蠻和阿奴。 自從楊帆回到小蠻身邊,小蠻腹中的孩兒倒不像前幾天那麼鬧騰了,大概是因為老爹回來,老娘開心,心情平穩,他在娘親肚子裡也舒坦了。只是偶爾開心起來,才會再度拳打腳踢的表現一番,以示他的存在。那時候就是楊帆夫妻最開心的時候,他們感應著胎兒的一舉一動,會笑得合不攏嘴巴。 雖說小蠻的臨產期已經近了,可是具體時間卻還是不能確定,這對年輕夫妻當初渾渾噩噩的,一開始小蠻連自己已經有了身孕都不知道,如今又哪能確定具體的產期。孩子穩穩當當地待在娘肚子裡,一時沒有了要問世的模樣,他的娘親倒是靜極思動了,整天跟郎君膩在公孫府的後花園裡也覺無聊,便纏著楊帆帶她出去逛逛。 楊帆看她雖然大腹便便,可走動起來倒還輕便,拗不過她的一再要求,這幾天便帶著她游盡了長安城。有時,他們會去大慈恩寺、青龍寺,看那西域胡人表演吞劍、吐火,有時會去東西兩市採買東西。 出行的時候,阿奴和小蠻也會像長安貴族婦人一樣,戴一頂遮了全身的「羃離」,因為同行的還有一個公孫姑娘,所以沒幾天的功夫,大慈恩寺前表演幻術的胡人和東西兩市賣稀奇古怪小玩意兒的小販們,便都掌握了一條規律: 當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陪著三個頭戴「羃離」的女子來到他們面前的時候,那個男人會很大方的打賞、會很隨意地買一堆破爛,如果那男人不捨得花錢,三個「羃離」女子中身材最高挑的那位姑娘會吼的,所以楊帆很快就成了他們最歡迎的一位客人。 楊帆帶著三個閒極無聊的女人整天東遊西逛的時候,姜公子一直住在盧家府邸,閉門不出。 夕陽西下,姜公子提一壺蝦蟆陵的「郎官清」,緩緩走在滿地紅葉之上。 滿地紅葉猩紅如雪,白衣飄飄玉樹臨風,時而他也會舉壺酌上一口美酒,修長的背影頗顯寂寥。 因為本屬於這座府邸的主人已經攜家眷撤回范陽,因此宅中顯得非常荒涼,緩緩步於其間的姜公子也尤其顯得孤單,雖然他的旁邊還亦步亦趨地陪著一個人,可是從他骨子裡,依舊透出無盡的孤單。 亦步亦趨尾隨其後的那個人,正在輕聲地向他稟報著:「大食寶馬咱們今年一匹也沒有得到,因為自河中地區而來的馬販,都被突厥十姓部落給劫住了。契丹和回紇給咱們提供普通戰馬匹的那幾家馬商,現在與小飛將張義走動越來越近,今年給咱們提供的普通戰馬較之去年也少了六成,明年……恐怕會更少……」 那人越說心中便越是恐懼,偷偷抬頭睨一眼姜公子的臉色,從側後方看去,姜公子的臉色平靜如水,沒有絲毫怒意,可姜公子平靜時是這樣,大怒時也是這樣,那人不知道公子現在是否已經勃然大怒,心中更是惴惴。 姜公子淡淡地道:「大食馬能解人語,最受官宦豪門和軍中將領喜愛,這不僅僅是一筆收入的問題,也是聯繫我們與世家豪門和軍中將領的一條紐帶,斷不得!而普通戰馬……,突厥和回紇那些馬商惟利是圖,不管沈沐出多少錢,只要我們都比他多出一成價錢,也未必就搶不回來!」 「是!」 身後那人見公子沒有發怒,暗暗鬆了口氣,可是嘴裡卻有點發苦。 安西四鎮是東行要道,而沈沐早早就與西突厥十姓部落建立了聯繫,就連西突厥十姓部落中的突其施部大首領烏質勒能夠取代阿史那斛瑟羅,成為十姓部落的真正可汗,都是靠沈沐的資助。 如今,安西四鎮到手,西突厥十姓部落返回故土,回報終於開始了。 這一項回報就是寶馬。 大食馬高大威武,是高門大姓乃至各地軍中將領最愛之物,一匹寶馬千金難求,可是自西域諸國過來的寶馬,都被西突厥壟斷,轉而入落沈沐的手中。 不只是馬,還有駱駝。 駱駝是沙漠之舟,沈沐對西突厥十姓部落的投資,使得他現在獨佔了西域八成以上的駱駝生意。而駱駝不僅是商隊通過戈壁和高原荒時腳程最迅速也最安全的代步工具,朝廷的軍隊重新拓展到安西四鎮,影響遠及河中地區後,對駱駝的需求量也是與日俱增。 大食馬雖好,可是價格太過高昂,大唐軍中是不可能大量裝備的,所以普通的軍用戰馬,依舊以蒙古矮種馬為主。大唐自己也養馬,但所養戰馬遠遠不能滿足軍隊的要求,每年需要購入大批戰馬,來源就是西突厥和回紇。 而小飛將張義縱橫西域做馬匪的這幾年,不知不覺間就與西突厥和回紇兩國最大的幾個馬匹供應商建立了聯繫,早在姜公子長安鬥法失敗,被迫棄經營多年的長安敗走洛陽時起,這幾個與他合作多年的大馬商就倒戈投向沈沐一方。 正如姜公子所說,這不僅僅是一筆龐大收入的問題,而是通過軍馬生意,對軍方和西域各大勢力能夠施加的影響和與他們之間建立的密切關係。擁有這些,他才是呼風喚雨的無冕之王,沒有這些,他能影響誰? 姜公子似也知道此事說來容易,挽回實屬不易,緩緩行了片刻,又道:「當務之急,是建立我們新的馬匹來源,沈沐在西域臥薪嘗膽、苦心經營多年,如今風頭正勁,一時不可掠其鋒芒,那我們就同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建立……」 姜公子說到這兒,突然站住腳步,眼神直直望向天空,半晌之後,臉色陡變:「沈沐去了高麗!」 兩人長安一戰是為了爭權,可對世家來說,無異於同室操戈。鬥法之後,世家承認了沈沐的強大和姜公子的失敗,但是對沈沐也做了懲罰,直接把他「發配」到高麗開拓商路去了。 可是姜公子卻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問題:楊帆會安心只待在高麗麼?他去高麗,究竟是身不由己,還是主動為之? 想想他當初經略西域時的種種手段,如果說投資於突其施的大首領烏質勒還算是有跡可尋的話,他派張義去做馬匪就完全是天馬行空了,誰能想到他的真正目的不僅僅是以戰養戰培養一支私兵,還是籍此同突厥和回紇的大馬商建立聯繫? 以他一向喜歡把真實目的深藏不露的作法,他去高麗,只怕也是衝著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等東北地區的強大勢力去的。姜公子越想越是驚懼,心中躁熱,掌心都沁出汗來。 旁邊那人見他臉色難看之極,小心翼翼地道:「屬下立即安排人著手接觸渤海靺鞨、室韋和奚部落的大酋首領試試,或者……沈沐未必想得那麼久遠。」 姜公子就像脖子生了蛂A半晌才艱難地搖了搖,道:「牛馬原是我們的一項重要生意,如果要棄了這一門生意,另辟財路,固然容易,可是我們多年辛苦打下的人脈關係就廢了,所有因這項生意才聯繫起來的強大勢力,都會斷了。」 他不止脖子像是生了蛂A聲音彷彿也生了蛂A澀得十分難聽:「你且試試吧,如果事不可為,那就轉向南疆,川馬和滇馬雖然矮小一些,卻有長力,短程不及大宛良駒,遠路卻還更勝一籌,憑著咱們昔日結下的交情,他們未必不收。沈沐想困死我,徹底毀掉我的基業,不可能!」 話猶未了,便有一人遠遠行來,雖不是奔跑,可是步伐邁得極大,速度極快,比常人奔跑還要迅疾幾分,一路行來,激得腳下猩紅楓葉翻飛不已,倒似他腳下架了一對風火輪,一路行來,烈焰翻騰。 「公子,洛京以八百里快馬送來的急報!」那人到了姜公子面前,連禮都來不及施,便匆匆遞上一份密札。姜公子匆匆拆開密札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一雙手都有些微微地發起抖來。 女皇武則天調秋官郎中楊帆入天官衙門,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自武則天登基以後,便按周制把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改為天地春夏秋冬六部。天官衙門就是吏部,隋唐時期,吏部就是尚書省六部之首,楊帆陞官了! 姜公子倒不在乎楊帆陞官,也不在乎他從刑部調到吏部,問題是為什麼這時升他的官,為什麼讓他權知天官侍郎,權知就是代理,楊帆代理吏部侍郎,那吏部的吏部司、司封司、司勳司、考功司就全部在他掌握之下,他就有權決定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勳封、調動等等一切! 此時此刻,武則天突然把楊帆調到吏部,並且給了他幾乎可以在吏部行使的一切權力,目的何在? 姜公子馬上想到了正在朝廷、世家等各方勢力緊鑼密鼓、興高采烈、有志一同地大搞清洗的南疆邊州,馬上想到了所有人都眼紅紅地盯著的那塊肥肉,女皇帝……要把這塊肥肉交給楊帆來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一章 逐鹿 姜公子失魂落魄的,只顧想著楊帆一旦掌控此事的可怕後果,一時倒沒想起如果楊帆主持其事,外派南疆的許多官員都來自楊帆的舉薦和考評,他對南疆的控制力也必將大增,而楊帆與沈沐是盟友,那時他姜公子意圖在南疆打造一條新的馬匹輸入渠道的打算也將成為泡影。 「公子?」 那人等了半天,不見姜公子有什麼動靜,便試探著喚了一聲。 姜公子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這隻鹿,如今卻掌握在楊帆手裡。鹿不是他的,但是他肯把鹿轟向誰,誰就能多啃一口肉……。這件事要是弄不好,他會粉身碎骨,連同那塊肥肉一起,被蜂擁而至的豺狼虎豹嚼個粉碎,可要是弄好了……」 姜公子的臉色陰沉下來,半晌才有些嘶啞地道:「我知道了,叫袁霆雲來見我!」 那人鬆了口氣,應聲離去。 姜公子又對身後那人擺了擺手,道:「你去吧,就按我們方纔所說的開始行動!」 身後那人抱拳一揖,也像一陣風似的,捲著滿地的楓葉悄然離去。 姜公子慢慢仰起頭,喃喃自語道:「怎麼會這樣?難道連老天爺都在幫他?我叫喬文達上書奏劾於他,告他貪戀女色,滯留長安不歸,以女皇一向冷厲的作風,應予嚴懲才對呀,可是為什麼……他沒有被打回原形,反而獲此重任?」 姜公子雖然聰明,可是囿於身份地位,卻不瞭解帝王心術,也錯估了當前的形勢。如果此刻天下太平,朝中風平浪靜,楊帆棄公就私,以武則天對自己江山的重視,斷不容此大臣,必然予以嚴懲,以儆傚尤。 可是眼下這種局面,楊帆的作用遠比他的過失對武則天更有用,那麼他有些瑕疵,反而會讓武則天覺得此人可以托付:有缺點的人,才不可怕。 武則天正苦於此事無法完美解決,這時候柳循天遞上密報,楊帆就進入了她的視線。想想他的忠心,他對武氏家族的親近,他與南方諸族酋領的交情,再想想他作為一個庶族寒門子弟對世家高門本能的抵制和仇視…… 柳徇天的匯報,讓武則天對楊帆更加器重和信賴,而楊帆與角逐中的各方勢力的關係,又最符合武則天的利益要求,選擇楊帆來擔此重任,就是必然之舉。因此種種,武則天不用楊帆這個「愣頭青」來承擔此事才怪。 對獨孤寧珂來說,這是她的設計;對武則天來說,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根本不會發現其中有別人的誘導。 渠成水自來。 諸多世家其實一直就是用這樣的方法來誘導對他們有利的國策的出台與實施,潤物無聲,從來不曾明刀明槍地與朝廷作對,申張自己的主張,如今獨孤寧珂只是把相同的方法用在一個人、一件事上罷了。 姜公子想著事情對自己越來不利的變化,心中的苦澀意味越來越重,忍不住舉起酒壺,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他一向很自律、很節制,平素也是只喝茶,不飲酒,可是現在,他覺得什麼都入口無味,只有這酒…… 雖然烈酒入喉只覺其苦,卻已是他唯一能下嚥的東西。 袁霆雲匆匆趕來,在姜公子身邊站定。 姜公子修長的五指攥緊了酒壺,就像緊緊地扼住了某人的咽喉:「殺掉楊帆,要快!」 ※※※※※ 終南山,千峰碧屏,深谷幽雅。 一處不知名的幽雅山谷裡,倚山就勢用竹木搭建了幾間精舍,外圍籬笆,院內地上還有雞鵝閒走,狀極悠閒。 天空澄碧,南歸的雁陣自那高空之中輕輕掠過,就像滑行於碧海之上的雁行舟。遠遠的,有裊裊笛聲傳來。 竹籬前一棵如蓋的大樹,大樹前紫艷的菊花或吐苞或怒綻,為這晚秋的畫卷塗上了一抹最艷麗的色彩。 樹前還有一塊平整的長方形青石,青石上擺著一張棋盤,兩側各有一人盤膝坐在蒲團上正在下棋。 兩個人年紀都很大了,白髮白鬚,身著寬鬆舒適的白疊布對襟短衫,下著一條黑色的寬腿褌褲。 兩個老人看起來像是一對正在下棋取樂的山中隱士,但他們手中拈著棋子半晌不動,卻只低低交談著。 如果楊帆在這裡,他會馬上認出左邊挽道髻的那位老者就是隴西李閥的李慕白,而對面那位,乃是滎陽鄭閥之主。 鄭老的語氣很凝重,但是滿臉濃密的皺紋卻已很難牽起什麼生動的表情:「楊帆調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三品以下官員的遷降任免,便取決於其手了。女皇此舉,看來是要把南疆這塊燙手的山芋,丟給楊帆去分了。」 李慕白摸挲著手中的黑子,緩緩說道:「若只是一個職位的任免,或可由得吏部做主,如今南疆諸州那麼多空缺,皇帝本人是一定會過問的。」 鄭老白眉一揚,不悅地道:「我自然明白!事情雖然交給楊帆去做了,但他提供的名單,要讓皇帝滿意、讓方方面面都滿意,這才能得以實施。可是他既主持此事,總能比別人多些便利。 南疆這些空缺,有七成是必然要由各方勢力來瓜分的,大家心知肚明。剩下的,就是這三成空缺,這三成空缺,得之或失之,變數太多,所以無論得失,都在各方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而恰恰是這三成的空缺,才是打亂平衡的關鍵,我們要爭的不就是這些空缺麼?」 楊帆即將出任天官府郎中,權知天官侍郎一職的消息,姜公子是第一個知道的,緊接著就是各大世家了,而此時傳旨的中官還在往長安的路上,楊帆還不知情。這種事,官方的效率永遠是排在後面的。 鄭老一俟得知消息,馬上就來找李慕白商議此事了。 李慕白雙眼微微垂下,緩緩道:「鄭老有何高見?」 鄭老向前傾了傾身子,沉聲道:「再與楊帆談判!」 李慕白呵呵一笑,道:「老鄭,楊帆的胃口太大了,他要的……是顯宗之主!」 鄭老把臉色一沉,道:「依我看,那個盧賓宓早該讓位了。他執掌繼嗣堂以來都幹了些什麼?所謂的隱宗,當初只是負責做些顯宗不宜出面的事情,只是他手下潛字號的幾個人物,如今呢?不但跟他平起平坐,甚至後來居上。盧賓宓此人剛愎自用,眼高手低,實難擔此重任!」 李慕白掌握棋子,輕笑不語。 這話別人可以說,唯獨他不能說,因為沈沐就是他栽培起來的,但他當初也沒想到沈沐有這麼大的本事,他只是賞識這個晚輩,賜給他一座湖,誰曉得這小子苦心經營多年,居然把湖變成了一片海。 可在外人眼中,卻不免要以為這是他一直在幕後策劃、扶持,意圖讓沈沐奪姜公子之權,所以這時候他是要避嫌疑的。 鄭老見他笑而不答,生氣地把手中白子往棋盤上一擲,怒道:「你我多年知交,對我還要有所忌諱麼?你個老東西,倒是說話呀!」 李慕白長長地歎了口氣道:「老鄭,你應該清楚,一旦讓楊帆坐上這個位子,那將意味著什麼。他將掌握巨大的財富和勢力,而且,他不只要對世家負責,還要對繼嗣堂這個半獨立的存在負責。 因此他的一切決定,在不影響世家利益的前提下可以自主決定,我們不能時時控制他。這與宰相不同,宰相的一切權力來自皇帝、來自朝廷,隨時可以罷免他,再換一個人來做,而成為顯宗宗主的人,可以掌握巨大的私人力量。 時間短些還好說,一旦時日久了,他不但自己將融入其中,他的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要成為其中的重要一份子,他不是我們的人,可他將來必然擁有一個扎根於繼嗣堂的強大家族,如何保證他的家族始終與我們利益一致,始終為我們所用?」 「那就讓他變成我們的人!」 旁邊突然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李慕白和鄭老頭兒大驚失色,霍然扭頭望去。別看這裡如同山間隱士所居的一處茅舍,可是外圍早就撒了人手,他二人在此議事,方圓三里之內都不可能再有一個人,除非修得天眼通、順風耳,誰能看見他們的影子、聽見他們說話? 扭頭一看,就見一個白鬍子老頭兒拄著一根拐棍,正吹鬍子瞪眼睛地向他們走來,這老頭兒身板兒倒是極硬朗。李慕白兩人同時鬆了口氣,來人是太原王氏之主。 李慕白皺眉道:「你這老傢伙怎麼來了,小心被朝廷耳目探得消息,引起警惕。」 王老頭兒重重地哼了一聲,拄著拐棍走到他們面前站定,說道:「老夫不來,由得你們兩個老傢伙在這扯皮麼?你們是不急,錯過這個機會,你們還有得是機會,可我王家對這次機會可看重的很,視此為王家重新崛起的一個關鍵!」 鄭老關心的是如何把楊帆變成自己人,趕緊問道:「老王,你且說說,如何讓他變成自己人?」 王老頭兒嗡聲嗡氣地道:「這還不簡單?老夫待字閨中的小孫女兒還有十多個呢,隨便挑一個嫁給他,他不就是咱們自己人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二章 秤砣 鄭老聽了雙眼頓時一亮,聯姻的確是個好辦法。 聯姻的作用不在於婚姻本身,夫妻感情好不好沒關係,但是籍由這個舉動,別人就會把你們看成一個整體。薛紹的兩個哥哥反武,薛紹也被處死,原因就在於此。在這個以家族為基本社會單位的時代,婚姻和親族關係,就是無可否認的最牢固的同盟。 像後來的一代才子李商隱,是牛黨要員令狐楚的門生,卻娶了李黨要員王茂元的女兒,儘管他從沒同牛黨有過什麼敵對行為,卻從此被視為李黨,牛黨得勢後對他竭力打壓,李商隱空有一身才華,卻終生不得抒展。 世家雖然高傲,卻也並非從不與五姓子之外的人聯姻,只是他們的大多數子女都只在五姓家族內部聯姻。鄭老聽了這主意心中歡喜,連忙招呼王老坐下,興致勃勃地談起了招女婿的事情。 也難怪老王著急,太原王氏可是最早登上一流門閥士族的人家之一,東漢王允以他為國家、社稷的力挽狂瀾之功,把王氏家族推為天下名門。自此風雲變幻,王家卻始終屹立不倒,直到本朝,又遭大劫。 高宗李治的王皇后就是太原王氏之女,所以武則天上台前後,王家被打壓的最慘,若非如此,來俊臣雖然猖狂,也沒有膽量敢強娶王氏之女。也正因此,太原王氏比其他幾大世家更迫切需要這次機會。 王老得意地道:「我等世家建立『繼嗣堂』,本為有助於各世家,可不是為了讓他們耗用世家的力量自相殘殺、爭權奪利!如今,顯隱二宗勢成水火,而楊帆卻與隱宗交好,如果讓他成為顯宗之主,顯隱和睦一家,便可避免內耗了。」 李慕白歎了口氣,道:「楊帆若做了世家女婿,皇帝會怎麼看?還會把這件重任交給他麼?」 正討論得興致勃勃的王、鄭二老同時一怔,難道讓楊帆效仿來俊臣,也來一個強娶,以強娶為掩飾?可是這樣一來,看在天下人眼中,假強娶也成了真強娶了,王家已經丟了一回臉,還丟得起第二次臉麼? 李慕白又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如何向盧家交待?『繼嗣堂』雖然強大,卻也脆弱。說它強大,是因為它有我們這些世家暗中提供財力、物力、人力,提供各種支持,所以它擁有巨大的力量。 說它脆弱,是因為整個繼嗣堂,不管是顯宗還是隱宗,都依賴於世家的幕後支持,其核心成員也都來自各大世家,所以,他們首先要維護的是家族的利益,其次才是繼嗣堂,一旦激怒盧家,『繼嗣堂』中的盧姓子弟答應麼?」 鄭老臉上的怒意漸漸斂去,沉吟片刻,不太確定地道:「繼嗣堂既然是由來自各大世家的精英組成,當然要能者上,庸者下,盧賓宓技不如人,讓他退下來想必盧家也無話可說!」 李慕白搖搖頭,道:「這是自欺欺人!盧賓宓若平庸無能,叫他讓位,盧家也無話可說。但是眼下盧賓宓做事雖然不甚高明,卻也沒有大錯!盧家宥於毒誓,剛剛撤回范陽,如果這時撤了盧賓宓之權,盧家會怎麼想?」 鄭老沉著臉不說話。 李慕白又道:「盧家的力量有多大,你們是清楚的。山東士族之中,盧氏如今排名第二,依附於盧氏的小家族不計其數,如果我們的舉動激起盧氏的強烈反彈,山東氏族的同盟就此瓦解,你以為女皇帝會放過這個好機會麼?」 鄭老和王老面面相覷,遲疑半晌,王老問道:「那麼,你有何良策?」 李慕白把棋子拋回棋盒,愁眉深鎖地道:「還沒想到!」 ※※※※※ 楊帆陪著小蠻逛了幾天長安城,腹中的娃兒又開始躁動起來,楊帆可不敢再領著她到處遊玩了,這兩天小夫妻安份下來,只是在公孫府上待著。 誰料,楊帆不出門了,登門拜訪的人卻陡然多了起來,貴客往來,絡繹不絕,大多是關隴集團的世家子弟。 關隴集團雖是以軍功起家,崛起的時間太短,底蘊還嫌不足,不過關隴集團如今的核心人物是關中四姓韋裴柳薛,這四大家族可也是千年高門。 京兆韋氏,如今是死而不僵的關隴集團的領袖人物,河東裴氏更是整個天下最著名的家族。『百家郡望,四姓為先;天下氏族,莫如裴氏!』 關隴集團作為一個龐大的集團雖然沒落了,可是像京兆韋氏、河東裴氏、河東柳氏、河東薛氏,這都是早在關隴集團形成之前就已存在的大世家,關隴集團在關中興起之後,他們才成為其中的重要一員。 現在這個龐大的集團日益沒落,可這幾個大世家的生命力卻猶在,他們是不會輕易沒落的。實際上這幾大世家完全可以甩開這個已經成了包袱的夕陽集團,可是這個集團一旦沒落,他們勢單力孤,勢必不能與山東士族抗衡。 正所謂寧為雞首,不為牛後。他們還幻想著關隴集團能夠重新崛起,不願意放棄重振關隴集團的努力,自然就想與楊帆有所接觸。 只不過,這幾日頻頻登門的都是關隴世家的年輕一輩,一來還是他們的眼光問題,雖然他們已經感覺到楊帆是一個關鍵,但是對他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卻還估量不足;二來,從李太公壽宴上的那場風波來看,楊帆已與山東士族交惡,對他們的招攬自然一拍即合,根本不需要長者們折節下交。 公孫不凡的夫人裴大娘就是裴氏家族的人,雖然在裴氏家族,裴大娘這一房是偏房別支,不是重要人物,可是這幾天裴氏家族年輕一輩的嫡房子弟卻常常登門來探望這位遠房姑姑,拜訪過姑母之後,他便去尋楊帆聊天,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裴夫人何等精明的人物,娘家人一連數日登門,她就察覺不對了,這天一早她的嫡房侄兒裴秋黎又來到公孫府上,先到佛堂見過姑母,便想去找楊帆敘話。裴夫人喚住他道:「秋黎,你實話對姑母講,這幾天頻頻登門,究系為何而來?」 裴秋黎是個剛及弱冠的年輕人,聽到姑母問話,便垂手站定,答道:「姑丈一向不喜牽涉世家之事,因此父親大人吩咐,若是姑母不問,便不必說起。如今姑母垂詢,侄兒不敢不答。不日……朝廷將有旨意到,楊帆將調任天官衙門,權知天官侍郎……」 裴夫人眉頭微微一挑,不以為然地道:「那又如何?吏部雖是選官的衙門,卻也不能一手遮天。三品以上者要皇帝親自選授,五品以上者要宰相點頭,六品以下者,也須報請門下審復。楊帆便是做到了吏部尚書,值得裴家如此巴結?」 裴秋黎苦笑道:「要說巴結,卻也不然,侄兒本來就喜歡他的品性為人,原就想與他交往的。再一個,姑母潛心修佛,不知如今世間變化。南疆如今……」 裴秋黎把如今朝中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對裴大娘說了一遍,又道:「機緣巧合之下,楊帆這個五品郎中偏就成了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秤砣雖小,能壓千斤,那就不能把他當成一個鐵疙瘩來對待了。」 裴大娘這才恍然,既然事涉自己的家族,雖然她近年來潛心修佛,性情日益恬淡,卻也不能漠然視之了。 裴大娘思索片刻,道:「楊帆這人機警異常,雖然他還不知詳情,可這兩天貿然拜訪的世家子弟多了,他心中必有思量。你若想跟他攀圖交情,徐徐發展,只怕反被別人捷足先登,不如開誠佈公地與他談一談!」 裴秋黎這幾天與楊帆相處愉快,可惜一直沒能談到正題。他年紀輕,骨子裡還有一種世家子弟的清高,有些羞於啟齒,如今得到姑母這番點撥,才下定決心,長長一揖道:「姑母教訓的是,侄兒知道該怎麼辦了。只是,每日在他身邊的可不只侄兒一個,眾目睽睽之下,侄兒實難與他談及正題。」 裴大娘道:「既如此,你今日且一如既往,明日早些來,姑母為你二人製造機會!」 裴秋黎大喜過望,連忙長揖道:「多謝姑母成全!」 公孫家客人往來不絕,大多是以前從不登門的人物,以前偶爾來往的獨孤世家反而沒了動靜。船娘把關隴集團眾多子弟頻頻拜訪公孫府的消息告訴正在盤膝打坐的寧珂姑娘時,寧珂姑娘只是微微一笑,小小得意的樣子,就像偷了兩隻雞的小狐狸。 盧府,姜公子滿臉陰雲地盯著跪坐於面前的袁霆雲,屈指叩了叩几案,沉聲道:「兩天了,你還毫無動靜,是不是我的話你也可以不聽了?」 袁霆雲苦著臉道:「啟稟公子,公子吩咐下來,小人便馬上著手準備了,可……這兩天楊帆一直沒出門,小人打聽了一下,據說是他的夫人快生了,胎動頻繁,楊帆每日守在府上,絕不外出。」 「那就上門去殺!」 姜公子冷冷地說了一句,扭頭對端坐在牆角的陸伯言道:「勞煩陸老一同前往,必、殺、楊、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三章 警兆 一燭如月,把明亮柔和的光灑向床頭。 楊帆伏在床邊,瞪大眼睛敬畏地看著,他的面前是圓滾滾的一個大肉球,肉球偶爾會輕輕動起來,時而向左,時而向左,每當它有所動作的時候,楊帆臉上驚訝、好奇、開心、歡喜的神情便接連出現。 小蠻躺在榻上,背後倚著柔軟的靠墊,嘴角掛著甜蜜的笑容,輕輕撫摸著肚皮,又怕擋了郎君的視線,所以只在腹部邊緣輕輕地撫摸著。 「小傢伙在裡邊幹嘛呢?」 楊帆好奇地問,這時的楊帆,不是義氣重然喏的江湖遊俠,也不是位高權重的朝廷大臣,他笑得合不攏嘴,說出話來充滿了大孩氣。 小蠻微微皺起眉,猜測著道:「我感覺……小傢伙在用手指輕輕地點呢,一下一下的,就像小雞啄蛋殼似的。哎喲……」 「怎麼了?」 楊帆緊張起來,小蠻卻「咯咯」地笑:「這小子,踢了我一腳!」 她這一笑,肚皮顫動起來,肚子裡的小傢伙似乎也興奮了,這裡一拳那裡一腳的耍起了醉拳,楊帆把手輕輕搭在小蠻的肚子上,感覺著小傢伙有力的拳腳,先是眉開眼笑,繼而有些緊張地道:「今晚小傢伙鬧騰的厲害,要不要找醫士來看看?」 小蠻不在乎地道:「不用啦,前些天你不在的時候,小傢伙比現在鬧的還厲害呢,我感覺是快生了。你不用擔心,大娘已經把醫士、穩婆都請到府裡來,如果我這邊有狀況,他們隨時會來。」 楊帆這才放心,返身又自小几上取過一碗正在晾著的夜宵。這是一碗紅棗板栗粥,煮粥的米是盧城稻米。米粒青如白玉,煮出的米粥漿汁如乳、油亮溢香,楊帆用湯匙調了調,對小蠻道:「已經不燙了,來,吃一點兒。」 小蠻放下衣服遮住肚皮,起身從楊帆手裡接過粥碗,把熬得稀爛的米粥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自打顯懷以來,小蠻的食量就變得驚人,比以前的飯量至少大了一倍,楊帆自然是巴不得她多吃一些。 歡喜地看著小蠻把一小碗粥吃的乾乾淨淨,楊帆笑著接過小碗,又把濕毛巾遞給她擦了擦嘴,細緻入微的體貼,讓小蠻心裡甜甜的。 吃過夜宵,兩人又坐在榻邊低低地說了陣話兒,床頭的紅燭已燃去三分之一,小蠻打了個哈欠,楊帆見她疲倦,馬上柔聲道:「天色不早了,你歇下吧!」 「嗯!」 偎在他懷中的小蠻用頭頂蹭了蹭他的下巴,像只慵懶的貓兒。 楊帆扶著她小心睡下,又把一張疊起的小墊子放在她的小腿下,她的小腿因為懷孕有些浮腫,睡覺時要在小腿下面墊個小墊子,這還是裴大娘告訴楊帆的法子,否則這個即將做父親的年輕人哪懂這些。 「好啦,你好好休息!」 楊帆在小蠻光潔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將帷幔輕輕放下,透過薄薄的帷帳,他看到小蠻正望著他甜蜜地微笑。 楊帆輕輕吹熄燭火,走出門去,門外就是耳房,兩個中年婢婦正坐在耳房裡,一見他出來,忙站起身恭送。裴大娘擔心年輕的丫環嗜睡,特意派了兩個睡覺警醒,而且生過孩子的中年婢婦伺候小蠻的起居。 「有勞兩位!」 楊帆照例向她們兩個客氣地打了聲招呼,這才穿過耳房,向外面走去。 孕婦腆著個大肚子,睡覺時常常需要側著身子,做丈夫的年紀也輕,睡覺不踏實,頂一下碰一下的可不得了,所以遵照裴大娘的囑咐,楊帆被剝奪了陪娘子同榻而眠的權利。不過只要是對娘子和孩子有利的事情,楊帆自然是遵照執行,絕不敢有半點違背。 楊帆走出小蠻的住處,並沒有馬上回去休息。 徘徊在秋意深深的池塘邊,踏著一地如霜的月色,楊帆負著雙手,心神漸漸沉靜下來。 挑唆南疆土蠻首領對派駐該地的流官進行種種干涉,是獨孤世家的手筆,獨孤世家又豈會不關注京裡的一舉一動?在姜公子得到消息的同時,獨孤家就得到了消息,緊接著楊帆也就知道了。 雖然傳旨的中官還沒有到,楊帆卻已清楚自己即將到吏部赴任,而且要從女皇手中接過這塊燙手的山芋,如何妥善解決此事,他心中已經有了一番計較,但是現在還缺少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山東士族的妥協! 同關隴集團進行接觸? 獨孤世家原本就是關隴集團的一員,它比誰都清楚,關隴集團的沒落已成定局,除非趁著關隴集團奄奄一息,於軍隊還有一定的影響力,馬上再來一場天下大亂,來一個七十二路反王,他們才有用武之地,否則無人可以挽回他們的頹勢。 而且楊帆此前同繼嗣堂的隱宗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繫,也就等於同山東士族保持著密切的接觸,他不可能拋棄這個強大的盟友,與一個注定沒落的集團締結同盟。 在李太公的壽宴上,嘻笑怒罵地嘲諷世家子弟,目的是贏得尚武的關隴集團的欣賞,如果當時鄭宇、崔液、王思遠等人不主動挑釁,楊帆也會另找機會。 包括透露他即將成為南疆官員空缺分配的關鍵人物的消息給關隴集團各大世家,都是獨孤宇和他的策劃。 引來關隴集團的招攬,是為了給山東士族施加壓力,給山東士族施加壓力,最終的目的還是同山東士族的力量結合。 駁斥山東士族子弟,博得尚武的關隴世家賞識,目的依舊在山東士族。而這種小衝突,也絕不會放在那些世事練達、利益至上的山東士族的長者們眼中,不致於釀成不可調和的矛盾。楊帆一直很注意這個分寸。 如今不管是關隴集團還是山東世家,都已經知道他們垂涎三尺的南疆機緣,很大程度上要依賴於楊帆。可是關隴集團只派些不上檯面的晚輩子弟來拉交情,由此可見他們在政治上遲鈍的嗅覺,以及眼光的短淺和魄力的不足。 至於山東士族迄今沒有動作,在楊帆看來反而是一件好事。他在李太公壽宴上,早已經見過各大世家的頭面人物,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山東士族確實沒必要派些作不了主的子侄晚輩來和他攀交情。山東士族要麼不出面,出面時必定是已經決定向他妥協。 環環相扣的一個計劃,沒有太多的陰謀和計算,完全是因勢利導,讓整個環境和條件的變化,使得對方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做出這樣的選擇時,他們也只會認為這是客觀形勢導致了這樣的結果,而不會察覺是有人從中運籌。 只不過,這若烹小鮮的高妙手段,楊帆一直以為是號稱「算無遺策」的獨孤宇設計,卻從來也沒想過這竟是那個看起來楚楚可憐、弱不禁風,走幾步路都要香汗細細的寧珂姑娘一手導演。 楊帆負手抬頭,看著天邊皎潔的明月,心中暗暗盤算:「朝廷旨意快到了,山東世家如何決定,也該有個眉目了吧?」 他卻不知,為了這件事,山東士族各大世家如今正在頻頻接觸,卻始終拿不出一個讓各方都滿意、都同意的方案,那些老頭子們已經急得快要拍桌子罵娘了。 池邊小徑一陣悉索,楊帆聞聲望去,恰見一道倩麗的身影緩緩走來。 楊帆嘴角逸出一絲笑意,舉步迎了上去:「又跟公孫姑娘比劍了?」 「她根本就是以虐我為樂!」 阿奴一副氣鼓鼓的樣子,一見楊帆就向自己的男人訴苦:「人家這麼欺負我,你也不說幫我的忙,好好教訓她一頓,讓她曉得人外有人。你不知道她每次贏了我,得意洋洋的那副樣子有多可恨!」 阿奴本來是不想再跟公孫蘭芷比武的,卻架不住她的再三央求,結果被虐也就成了必然。 楊帆哈哈大笑起,道:「她是女人嘛,勝之不武。再說,她明知你劍術不如她,一再迫你動手,本來就是想逼我為你撐腰,我偏不跟她動手,不遂她的心願,咱輸了也算贏了。」 「贏個屁!」 阿奴大發嬌嗔,抬腿就踩他的腳面:「我被她欺負,你很風光麼?」 「風光倒不然……」 阿奴踩得當然不痛,她哪會真的用力,只是想向她的男人撒嬌而已,所以楊帆不躲,只是張開雙臂輕輕抱住她,笑嘻嘻地道:「我只是喜歡!」 阿奴大怒,瞪起杏眼道:「喜歡?你喜歡我被人欺負?」 楊帆握著她的雙肩,柔聲道:「喜歡你向我訴苦,喜歡你找我撐腰,喜歡你這副小女人的樣子!」 阿奴用胳膊肘恨恨地拐了他一下,不聽他的甜言蜜語,霸道地提條件:「少來!你幫我打敗她,替我出口惡氣,否則,以後少碰我!」 「真的呀?碰你會怎麼樣呢?」 楊帆扮出一副豬哥像,故作輕佻地挑起她嬌嫩的下巴,那張揉合著天真嫵媚、嬌艷可愛的小臉便完整地呈現在眼前,月色給這張俏臉蒙上了一層薄紗,五官略顯朦朧,可她的眸光卻像星辰一般明亮。 楊帆的視界裡滿是她柔媚的眼波,禁不住心中一蕩,便緩緩俯下身去。阿奴臉蛋微紅,乳鴿似的胸膛微微起伏,豐潤的唇珠微微開合,一雙明媚的眼睛羞澀地閉了起來。 在公孫姑娘的長劍面前,她是手下敗將。在楊帆的親暱面前,她根本就是予取予求的俘虜、女奴。 池塘輕蕩漣漪,幾隻飛鳥倏然劃破水面。 楊帆的唇距阿奴的櫻唇還差一寸距離,陡然被她用力推開。 楊帆訝然:「莫非今晚女奴要造反?」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四章 四殺 「有人來,有人自林中來!」 天愛奴推開楊帆,急急說道。 她腰間還插著劍,剛剛才與公孫姑娘比過,此時一探手,劍亦出鞘。 有人來倒也沒什麼,這裡是公孫世家,難免會有哪個家僕下人從旁邊經過,這時親熱雖然不妥,分開也就是了,但是有人自林中來,那就可疑了。 這時是夜間,就算不是夜間,公孫府上的下人奴僕也不會放著道路不走而從林間穿越。阿奴方才就是沿著林間小路走過來的,一隻飛鳥也沒有驚動,宿鳥也明白道路旁邊常有人經過,會選擇林中棲息。 此刻宿鳥受驚,必是有人自林間潛來,天愛奴在姜公子身邊是個侍女兼保鏢,還常常替他執行殺人任務,對這些事再警覺不過,所以楊帆察覺飛鳥掠池水而過還未察覺有什麼異狀,天愛奴已經感覺到了危險。 天愛奴掣劍在手,林中潛行的人見行藏已露,便迅速躍了出來。 四個人,高矮胖瘦老中青,年齡身材各有特色,最特別的是他們手中拿的東西。 月色下,當先一個矮胖老者,手裡拿著一根竹竿,好像要來池邊釣魚,竹竿一晃,隱隱有一絲光華在月光下陡然一閃,這竹竿上真的有線,卻不知線頭上有沒有鉤。雖說月華如霜,卻是無法看個清楚。 第二個人是個年過中年的婦人,空著兩隻手站在那裡,正好站在楊帆和天愛奴左邊的退路上,雙臂懸垂,不曉得她是打算空手迎敵,還是另有武器沒有取出。 第三個人堵住了楊帆和天愛奴的退路,手中持一對魁星筆,虎視眈眈,那對魁星筆是精鋼打造,在月光下非常耀眼。 第四個人擋在他們的右側,身材魁偉高大,緊攥著雙拳,同樣沒有持著兵刃。 奇門兵刃比較少見,也少有人練,但是一旦練成,必定有獨到之處,所以楊帆只一看這四個人的架勢,心中便生起一種危險的感覺。 「天地四殺?」 天愛奴駭然驚呼,那四個人作勢合圍本來就待進攻,聽天愛奴一說,再向天愛奴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阿奴姑娘?你還活著……」 話猶未了,楊帆已經動了,不管來人是什麼人,擺出這副架勢,明顯就是要殺人,所以他一見四人合圍,就已決定先下手為強,天愛奴驚呼出四人的綽號時,楊帆連對方來自何處都清楚了。 楊帆手中無刀也無劍,但他正在池邊,池邊有石凳,楊帆身形一展,便撲向那個身材最高大、看起來也最威風的大漢,身形斜掠的同時,他已抄起石凳,脫手一擲,石凳搶在他之前,呼地一聲咂向那大漢的面門。 楊帆一動,那矮胖老頭立即一振臂,看不見的魚線與魚鉤帶著一股奇異的風聲劃向楊帆斜竄出去的身影,但是天愛奴正在他當面,一道劍光立即向他劈面砍下,同時以一個奇怪的姿勢抖肩、矮身、前撲,腳尖在地上一點,一蓬泥土便向後面執判官筆的瘦削男子揚去。 阿奴在姜公子身邊多年,不但知道這幾個人是什麼人,而且非常熟悉他們的武功,阿奴一身武功很雜,天地四殺這幾個人也都指點過她殺人的技巧。 她之所以比劍敗於公孫蘭芷之手卻一直不服氣,正是因為她不只會用劍,她練的是殺人的功夫,無所不用其極的殺人功夫,如果只用劍比武,她只能發揮出五成的戰力。 她熟諳四人的武功特點,這時全力出手,又趁著四人滿臉驚愕,手下微微一頓的功夫,立即搶得了先機,不但避過了那位中年婦人自腰間抽出的軟劍,逼得胖老頭兒撤竿回防,還用一蓬泥土逼得清瘦漢子退了一步。 清瘦漢子手中兩支判官筆本來一支刺向楊帆大腿,一支戳向阿奴後心,卻因這一蓬泥土被迫後撤,化解了他這一招。 「吼!」 楊帆撲得又快又急,那魁偉大漢若要閃避勉強還來得及,但是楊帆脫手擲出石凳,搶在他身形之前砸向大漢面門,大漢就躲不開了,急忙大喝一聲,一雙鐵拳向石凳狠狠砸下。 楊帆連百十斤重的石鎖都能玩得隨心所欲,這二十多斤重的石凳全力擲出該有多大的力道,那大漢雙拳狠狠擊中石凳,只聽「轟」然一聲,石凳四分五裂,碎成了無數石塊。 楊帆見他竟以血肉之軀將石凳擊得粉碎,不由大吃一驚,急忙把腰桿一挺,原本想要搗向他胸腹間的雙拳便換了方向,彷彿兩顆天外流星般砸向他的太陽穴。 楊帆見這大漢果然威武,不知他有什麼橫練硬功,怕雙拳擊打胸腹破不了他的硬氣功,立即改擊他的太陽穴。血肉之軀總有一些地方是練不到的,比如後腦、太陽穴、雙眼、下陰,內氣無法運行至此為屏障,也沒有肌肉進行物理防護。 大漢雙拳奮力砸碎石凳,雙臂都震得酥了,他雙拳上套著的生鐵打製而成的鐵拳套也因這一次撞擊碎裂開來,合著碎石落地,指間血跡斑斑,他已清楚地感覺到,有三根指骨已經斷了。 碎石有大有小,激起一蓬石粉,碎石雖然落地,石粉仍如霧飛揚,緊接著兩隻拳頭就穿過粉霧,彷彿兩柄鐵錘,重重地砸在大漢的太陽穴上。 大漢又是一聲大吼,雙眼幾乎都被楊帆砸出了眼眶,兩道鮮血從他的鼻孔裡飆出來,復又被楊帆合身一撞,整個人都飛起來,仰面摔進池塘,「蓬」地濺起一大片水花。 天地四殺,甫一交手就死了一個。 大漢死不瞑目。 深更半夜的,突然有人跑到你家裡來,把你團團圍住,拿刀拿槍的,你總該問一句:「來者何人,意欲何為吧?」可楊帆沒有。 他們是為了殺楊帆而來,根本就不想和楊帆廢話,也不想自報身份,他們原想等楊帆驚問來意時便同時動手,可他們既沒想到楊帆身邊那個女人會武功,更沒想到這個會武功的女人是他們以為早就死在華山的天愛奴。 在驚訝地發現天愛奴的身份時,四個人不約而同地愣了愣,這只是一剎那的功夫,可是對方的身手比他們只高不低,這一剎那就足以瓦解他們的合圍優勢,戴鐵拳套的大漢被楊帆一雙肉拳砸裂腦袋,死了! 這四個人都是精於殺人的人,片刻的驚訝造成的無措在一閃一退之間就已化解,又見大漢慘死,其他三人都動了真火,立即猛撲上來。 天愛奴知道四人之中以那矮胖老者武功最高,尤其是他的漁桿,漁桿本身可作槍化棍,桿上的魚鉤和柔韌的漁線更是飄忽不定,在白天還好些,在這晚上除了他自己根本無人知道武器將自何方襲來,此人將是她和楊帆最大的威脅,所以一步搶得先機,便劍式連綿,只管逼緊了持漁桿的矮胖老者。 只要被她欺近身來,這老者武器的優勢反而會變成弱勢,所以天愛奴人劍合一,步步緊逼,胖老頭兒連退六步,六道劍光自面前攸然閃過,第七步還未站定,又是一道劍光刺向咽喉,老頭兒被逼得連憤怒的吼聲都來不及發出,只得再退。 只因沒想到楊帆身邊有個他們以為早已經身故的天愛奴,四人便失了先機,優勢蕩然無存。天愛奴逼退矮胖老者,那中年婦人和清瘦青年立即合攻楊帆。天愛奴的「死而復生」雖然是個意外,但他們的任務目標是楊帆,殺死楊帆之前自然不會與天愛奴糾纏。 楊帆並不忌憚清瘦青年的魁星筆,雖然說一寸短一寸險,這青年手中一對魁星筆穿、點、挑、刺、戳,如同狂風暴雨一般,但是楊帆縱然手中沒有兵器,自信二十招之內也能奪了他的魁星筆,刺穿他的喉嚨。 但是旁邊再加上一個中年婦人的軟劍,楊帆就有些應付不來了,那婦人掌中一口劍屈之如鉤、縱之如弦,舞動之間風聲颯颯,如同一條靈蛇。軟劍雖不適合像硬劍一樣砍和刺,卻可以割,輕易就能割斷血管和關節處的韌帶。 一口軟劍在那婦人手中就像一條鞭子,不斷地抽向楊帆,一擊不中只要一抖就能迅速再來一擊,根本不需要掣劍屈肘,動作迅急,防不勝防,楊帆空著雙手可無法應付一柄軟劍再加上兩支判官筆。 「有賊啊!」 「殺人啦!」 那鐵拳大漢的兩聲慘呼把兩個巡夜的家丁給喚來了,兩人只道公孫府上來了小賊,這要是逮住了小賊,家主少不了一份賞賜,興沖沖地提著燈籠跑來一看,兩伙人殺作一團,刀槍閃亮,氣勢驚人,嚇得兩個家丁扔了燈籠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用比公雞打鳴還要亢奮的聲音淒厲地大叫。 「喊什麼喊,那兒有賊?」 兩個家丁拿出吃奶的勁兒,剛剛跑出幾步,迎面就有一個紅衣少女,提著一口比太阿劍還長的大號寶劍跑過來,興奮得就像聽到自家養的小母雞頭一次下蛋後發出稚嫩叫聲的老太太,眉開眼笑、滿面紅光。 公孫蘭芷把天愛奴虐了一陣,等天愛奴氣跑了,公孫大姑娘自鳴得意地又耍了一會劍,正想回去沐浴休息,便聽到楊帆所住的跨院裡傳出一聲驚呼。 這跨院與演武場只一牆之隔,公孫姑娘正考慮要不要跳過來看看,又猶豫這不是淑女作派,忽然又聽一聲慘呼,這下可真的按捺不住了,管她淑不淑女,一個箭步就竄上了牆頭。 兩個家丁一見最喜歡舞槍弄棒的大小姐到了,心中大定,連忙回身指點,只是恐懼一時不能消除,牙齒格格打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公孫蘭芷氣得一把將他們推開,一眼瞧見池畔情形,頓時大喜叫道:「阿奴、二郎,你二人好不講義氣,這樣的好事卻不叫我!」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五章 死劫 公孫蘭芷一到便身劍合一,撲向那位手持軟劍的中年婦人。 公孫蘭芷嗜劍如命,一見這婦人使得也是劍,自然選擇了她。 那婦人正在「耍蛇」,陡見一道劍光乍亮,如后羿射日,光曜九天,不由大吃一驚,急忙一圈軟劍,向公孫蘭芷迎去。 「鏗」地一聲,兩劍相交,公孫蘭芷雙足落地,興高采烈地道:「好劍法!再來!」 公孫蘭芷舞動一柄比太阿神劍還長的四尺有餘的長劍,霍霍生風,劈向持軟劍的中年婦人。兩人這一動手,楊帆壓力大減,立即對那使魁星筆的削瘦青年發動了反擊。 天愛奴如今長住公孫府,身上不會帶著她那些用來殺人的小玩意兒,單憑一支劍可遠不是那矮胖老者的對手,如今她只是仗著搶得一步先機,步步緊逼,不讓那老者緩過勁兒來,一旦那老者穩住陣勢,阿奴勢必不敵,楊帆只能速戰速決。 劍本輕靈之物,可是到了公孫蘭芷手中卻是大開大闔,勢道雄渾,彷彿她手中持的不是一口劍,而是一桿直來直去的槍、一根頂天立地的棍,方圓數丈之內,盡被她的劍光籠罩,月色如霜,映著長劍,寒光層層如輪。 可那中年婦人運劍,聲勢雖遠不如公孫蘭芷,一時之間倒也不致於敗了,她那一口劍就像掙扎在虎口下的一條靈蛇,雖然注定失敗,可一時半晌也不會束手,憑著堅韌的毅力,它依舊在竭力掙扎著,點點寒光似繁星點點,每每一刺便化解了公孫蘭芷的凜冽攻勢。 公孫蘭芷這一仗可打得痛快,手中一口劍簡直如劈山斷岳,虎虎生風,連她不遠處的楊帆都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自忖若是比劍斷不如她,除非使用自己最擅長的刀法,憑兵中霸王的霸氣,方可壓她一頭。 少了一個使軟劍的中年婦人,那使魁星筆的削瘦青年再不是楊帆對手,他一招「仙女引針」,不曾真個引線入針,反把楊帆的手引了過來,楊帆武功遠較他高明,空手入白刃綽綽有餘,貼著他的魁星筆順勢一蕩,在他肘彎處猛地一扣,這使魁星筆的便哎喲一聲,半邊身子酥麻,被楊帆一把扯到了面前。 此時,公孫蘭芷手中長劍繞空三匝,猶如三輪明晃晃的圓月,把那使軟劍的婦人整個兒罩在了中間,那婦人再難依仗小巧功夫躲藏避讓,只能使手中軟劍硬擋,兩劍相交,「鏗」地一聲,柔軟如蛇的長劍竟被公孫蘭芷一劍劈斷。 公孫蘭芷呼嘯一聲,劍芒爆射,迅若驚虹!身隨劍轉,劍借身勢,一道銀色匹練「噗」地一聲染成血紅,將把那中年婦人攔腰劈成兩斷!這一劍之威,連公孫蘭芷自己都控制不住,四尺有半的長劍從那中年婦人腰間呼嘯而過,又繞身一匝,捲向楊帆。 楊帆剛把那使魁星筆的擒住,哪想得到公孫蘭芷手中劍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眼見那道泛著血光的劍影又向自己攔腰劈來,他想也不想,就把手中的削瘦青年遞了上去。 「噗!」 長劍掠過,如若無物,楊帆手中一輕,就只提著那青年半個身子了,下半截身子「噗通」一聲掉在地上,這時那使劍的婦人斷開的兩截身子才分開來,分別倒向地面。 公孫蘭芷收勢不及,一個踉蹌,這才頓住身子,向楊帆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地道:「對不住,我這口劍,現在只能運勢,還有些收不住勢,我全力出手時,你最好躲到五丈開外,否則……」 楊帆愕然瞪著公孫蘭芷,伸手在小腹上摸了一把,抬起手來一看,濕漉漉一片,那不是斷成兩截的青年濺上他身子的鮮血,而是他的血。 他沒有傷在刺客合圍之下,卻被公孫蘭芷的狂劍所傷,這還虧得他用那青年身體擋了一下,自己又及時翹了下屁股,把腰肢讓了過去,否則公孫蘭芷現在想道歉,都不知道該對他的上半截說還是下半截說。 那個矮胖老者當年也是縱橫江湖的一方技擊高手,自被繼嗣堂招攬成為供奉之後,有繼嗣堂的財力和物力支持,與其他三人一同執行任務,向來無往而不利,這才被堂中那些技擊高手尊稱為「天地四殺」。 如今甫一交手,他便被天愛奴一劍緊似一劍地劈,直到現在還騰不出手反擊,心中不知有多憋屈。 說起來,阿奴劍勢輕靈,若換作從前,她還真未必能逼得這個矮胖老者直到此刻還無法反擊,可她與公孫蘭芷這些時日較量劍技,劍技不只大有提高,更是吸收借鑒了許多公孫劍術的長處。 若要如狂風驟雨一般,一步先機,步步先機,壓得人喘不上氣來,還有比公孫姑娘的凜厲劍術更合適的麼? 那矮胖老者一見三個夥伴死了兩個,另一個跌進湖裡以後就再也沒了動靜,估計也是凶多吉少,他一個人可是敵不過三個人,馬上抽身往林中遁去。 公孫蘭芷自幼練劍,殺人卻還是頭一遭,不過也不知是她這種凜厲恐懼的劍術能激起人心中的殺氣,還是知道這四人懷揣利刃夜入民宅死有餘辜,殺了也沒有心理陰影,竟沒有初次殺人的忐忑和恐慌。 一見那矮胖老者遁入林中,公孫蘭芷立即興沖沖地大呼一聲:「我來!」 就像一隻大鳥般凌空躍起,人劍合一,追入林中。 公孫蘭芷剛剛沒入林中,就聽她一聲驚呼,又像一隻大鳥般飛了回來。 「砰!」 公孫姑娘屁股著地,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把楊帆和剛剛搶到他身邊的阿奴嚇了一跳。緊接著公孫姑娘便一躍而起,這一跤竟未把她怎樣。公孫姑娘把長劍往楊帆手裡一塞,道:「你來!」 楊帆接劍在手,哭笑不得。 天愛奴卻警覺地看了公孫蘭芷一眼,那矮胖老者叫尤浩洋,原是東海一個心狠手辣的海盜頭子,武功固然不凡,卻還不至於逼得公孫姑娘甫一交手就承認失敗。這位公孫姑娘一向喜歡爭強好勝,現在竟乖乖把劍遞給楊帆? 就在這時,那片密林似乎無風自動,連樹幹都搖晃起來,楊帆三人霍然扭頭向林中望去。林梢靜靜,除了偶爾有風吹過,枝頭婆挲一片,整個氛圍完全是一片夜晚的寧靜,何曾有過搖動。 如果外物不曾動,那就是他們的心在悸動,什麼力量這麼可怕? 一個白髮老者從林中緩緩走了出來,一步一步走到月光下。 陸伯言! 一眼看見是他,天愛奴登時俏臉煞白,換作別人,她還有信心一戰,而這個老人,她絕非對手。 「郎君!」 已然睡下的小蠻也被那兩聲驚呼吵醒了,匆匆穿戴起來,叫兩個中年婢婦陪著從小院中出來,本來她還想問問發生了什麼事,一瞧月下池畔這番情形,心中立即明白,不禁擔憂地叫道。 「阿奴!把小蠻護送回房,莫叫她出來!」 楊帆曾經與陸伯言交過手,一看又是這位可怕的老人,臉色登時凝重起來。阿奴知道陸伯言的武功厲害,只想與楊帆同生共死,哪肯離開他身邊,可楊帆的語氣不容質疑,阿奴不敢違拗,只得匆匆趕去,扶住小蠻,好言相勸,要她回房。 小蠻也知道自己現在幫不了丈夫,留在這裡只能叫他分心,心中雖是百般擔心,還是依了楊帆的吩咐,憂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任由阿奴扶她回到院中,阿奴囑咐兩個婢婦好生照顧,又搶進房去順手摘了楊帆那口鐸鞘這才搶回池畔。 陸伯言還站在那裡,見她回來,微微一笑,道:「你還活著?」 阿奴抱拳道:「陸翁!」 陸伯言看看她倒握手中的鐸鞘,又是一笑:「活著就好,老夫很開心!」 阿奴趁機道:「陸翁,求你……放過二郎吧!」 陸伯言搖了搖頭,歎道:「公子吩咐,不得不為!」 阿奴退了一步,與楊帆並肩站定,道:「既如此,那阿奴唯有得罪了。」 陸伯言大笑:「你要跟老夫動手?」 阿奴抿了抿嘴唇,堅定地道:「陸翁的武功,阿奴是清楚的,本不敢與陸翁動手,但……二郎是阿奴的男人,阿奴只能得罪了!」 陸伯言搖頭道:「你最好一邊看著!」 「我……」 阿奴還要說話,楊帆已經攔住了她,輕輕按住她的肩膀,道:「陸老前輩這是一番好意,你為我掠陣!」 阿奴有些不甚明白,扭頭看一眼楊帆,手中鐸鞘已被楊帆一把奪去。那口斬馬刀似的巨長寶劍楊帆可用不慣,如果用尋常的運劍之法而非裴氏獨門劍術來使這種長劍,這口好劍只怕沒用幾下就得斷了,還是這口鐸鞘更順手一些。 楊帆同陸伯言交過手,深知同這個武藝精湛,但是限於年紀,身手稍顯遲鈍的老人動手,靈活多變的身法才是他最大的倚仗,要跟這個老人交手,多一個阿奴起不到什麼作用,兩人互相牽掛,以這個老人武學的清湛、對戰機的捕捉和把握,反而容易讓他們互為牽累,更易擊破。 陸伯言不讓阿奴參戰,確是一番好意。 這是他和陸伯言的第二戰,當初一戰,被三個假神仙解了圍,這一次那三個假神仙卻絕不可能出現,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時,楊帆從不逃避,他深吸一口氣,握緊鐸鞘,向陸伯言大步迎去!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六章 裴家劍 楊帆使劍,削鐵如泥的南疆第一名劍:鐸鞘。 陸伯言使掌,掌勢綿軟,輕飄飄的彷彿連一隻蒼蠅都拍不動。 楊帆想用身法的小巧抵消對方渾厚的功力和技擊之術的高明造詣,所以沒出幾招就竄進了林中以借地勢。 唐時園林大多借天地自然之勢形成,一些世家雖然在園林建築上用了些匠心,但是所用的花木山石卻也是就地取材,不會千里迢迢跑到南方去購買北方罕見的珍奇花木,也不會馬馱船運的去弄江南怪石,所以這片樹林就是長安城裡土生土長的柳榆楊樹。 樹木筆直、高大,楊帆就在一棵棵樹木之間轉來轉去,攸上攸下,時而形同鬼魅,時而如同靈猿,他手中拿著一口削鐵如泥的鐸鞘寶劍,卻也沒有忘了拳腳交加。 如戟殘刃的鐸鞘肆意揮灑著,斷枝碎葉便紛紛自空中落下,也被楊帆當成了武器。碎葉迷敵之眼,揮劍撥弄之下殘枝疾射如箭,楊帆用上了全部力量與陸伯言一戰。 楊帆一開始不止身法小巧,劍勢也是走的輕靈路數,一擊不中隨即遠遁,在林中穿梭來去尋到機會就是一劍,但他很快發現這樣的戰術並不實用,他的身法如同靈猿,確實比這位八旬老人快的多,陸伯言即便看破了他的身法也未必追得上,可楊帆主動向陸伯言攻擊時,他只要好整以暇地等在那兒破解就行了,早早便能看破楊帆招數虛實的陸伯言便佔了便宜。 楊帆一見這一招不管用,迅速改變了打法,他的身法依舊保持著靈動,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多停一瞬,雙腳只一沾地立即遊走開來,不予陸伯言可趁之機。 他的速度既然不足以成為攻破陸伯言防線的武器,那就只能一力降十會了,所以楊帆用狹長劍刃的一口劍,運起了刀勢,搶攻、直插、橫截、斜擊,招式雖不失靈活,卻充滿了一往無前的霸道之勢。 只要給他逮著機會出劍,必定用盡全力,招數剛強威猛,這根本已不是劍的招數,而是刀法,只不過陸伯言只有一雙肉掌,手中沒有兵器,楊帆不用擔心硬碰硬會毀了手中這柄寶刃。 公孫蘭芷看著楊帆與陸伯言一戰,一張小嘴越張越大。她一直想逼楊帆與她一戰,可楊帆一直不肯。如果換一個人,她可能會以為對方技不如人,怯與她戰,可是從楊帆第一天踏進公孫府的大門時所表現的膽色和眼力來看卻又不像,所以她不死心。 現在她終於死心了,楊帆的武功的確比她高明,如果兩人真的交手,她必敗無疑,除非她娘……,想到這裡,公孫蘭芷心頭陡地一動:這兒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娘親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怎麼還不出現? 楊帆使盡了渾身解數,卻始終難以攻破陸伯言的防線,當他的攻擊尖銳如針的時候,陸伯言的雙掌就像一對鐵砧?當楊帆的攻擊如鐵錘的時候,陸伯言的雙掌就像一團棉花,大錘砸進棉花堆裡又有何用? 銳不可恃、剛不可久,楊帆這種全力以赴的攻擊不能在短時間內奏效,又如何能堅持太久?他的髮絲已經凌亂,步伐已經遲緩,腹部本來並不嚴重的傷口,因為劇烈的運動鮮血業已殷濕了整個下擺,他已經無法保持迅速的移動。 其實憑他的身法,如果一開始就逃、就想著擺脫,未必會陷入眼下這種困境,但是這一次交手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他從一開始目的就很明確:引開敵人,勿傷婉兒,伺機逃命。 可這一次不同,他好端端地在家裡坐著,奇禍便從天而降:姜公子要殺他!現在知道阿奴還活著,姜公子更要殺他,這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他逃得了,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願意用生命去維護的一切怎麼逃? 今天能殺掉這個強敵,姜公子便會少一份力量,他的家人便多了一份安全保障,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全力以赴,結果反而把他自己置入了險地。 陸伯言的一雙手掌在外人眼中看著仍是輕飄飄的,翻上翻下,閃左拂右,就像一對蝴蝶,身在其中的楊帆卻似感覺到一雙沉重有力的鐵錘,他只要挨上一下,就足以被這雙鐵掌打個骨斷筋折。 「不好!」 阿奴一直緊緊追隨著他們的身影,可是即便此刻不是夜裡,兩人不是在林中,以她的眼力也無法輕易看穿二人攻守強弱之勢的變化,直到此刻她才發覺不妙,急忙就想撲進林中為楊帆解圍,可是哪裡還來得及。 楊帆一劍盪開,中門大開,只是剎那間的一個破綻,但他的身法已經不像開始那麼迅疾,無法用身法的靈動來化解這個破綻,陸伯言一抬手,便向他胸口拍下來。 一掌拍來,重如山嶽,這一掌若是拍中,楊帆就會像當初在金古園被陸伯言拍中的那棵大樹一樣,外表全無傷痕,五腑六髒盡碎,神仙也救不了。 陸伯言一掌拍出,腦海中忽然幻現出一個人的身影:豹眼圓睜、赤髯如虯,身形雄壯,恃如山嶽,想到那個人,他拍出去的一掌倏地一顫,掌勢稍稍一沉,避開了楊帆左胸要害,力道也收了三分。 他早已篤定楊帆必是那人的傳人,念及那段香火之情又怎忍殺害。可姜公子是他自幼看護長大,雖然姜公子視他如僕,他視姜公子實如親孫子一般,此人是姜公子的心腹大患,他又如何能夠放過? 陸伯言心中掙扎,這一掌便收了些許力道,想著把楊帆打成一個終身臥床不起的廢人也就罷了。陸伯言一掌印下,指尖剛剛觸及楊帆胸膛,勁道將吐未吐,忽然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一般,一跳便躍出一丈多遠,雙掌一錯,腳下不丁不八,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楊帆只被他的指尖按了一下,就像被一隻鐵錘砸中了胸口似的,「哇」地吐了一口鮮血,仰面飛了出去,身形還未落地,就被趕上來救援的天愛奴一把抱在懷裡。阿奴惶急地大叫:「二郎,你怎麼樣?」 楊帆咬緊牙關,將湧到喉頭的一口腥甜的鮮血硬生生嚥了回去,低聲道:「放心,死不了!」 陸伯言盯著他方才立身之處,那裡沒有人,再向前看,距他原來立身處一丈開外,一棵樹下正靜靜地倚著一道人影,冷峭頎長。那道人影緩緩從樹蔭下走出來,月光映在她的臉上,公孫蘭芷欣然大叫:「娘親!」 來人正是裴大娘! 就如陸伯言方才出現時,心底暗蘊的殺氣激起楊帆幾人心中強烈感應,彷彿感覺到整片樹林都猛烈地搖晃了一下,陸伯言方才比他們有著一道更強烈的感應,他感到有一道濃重、霸道的劍光向他的脖頸直斬下來,直到此時他才知道那並不是真的一劍,只是這位雍容貴婦人無形無質的一道殺氣。 貴婦人目光如冰,冷冷地盯著陸伯言。 公孫蘭芷大叫道:「娘親,快替我報仇,這個老頭子剛剛重重的摔了女兒一跤!」 貴婦人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閉嘴!人家若不是手下留情,便是只摔你一跤,你現在也沒有力氣大呼小叫了!」 公孫蘭芷吐了吐舌頭,沒敢繼續告狀。 陸伯言笑道:「夫人好眼力,可是裴大娘?」 「是我!」 陸伯言苦笑道:「久仰裴家劍法蓋世無雙,老頭子此來,原想能避則避,不與裴夫人一較長短,想不到還是把裴大娘引了來,咱們兩人能不能不打?」 「可以!」 陸伯言剛剛一喜,就聽裴大娘冷冷地道:「你伸出脖子,讓我剁上一劍,不管你是死是活,咱們都可以不打了。」 陸伯言苦著臉道:「這麼說,裴大娘架定了這個梁子?」 「廢話!我家的客人,你想殺就殺?你殺到我家裡來,還想要我退避三舍?」 裴大娘「廢話」兩字出口,劍也出了手,她用的是一口短劍,她說到「我家的客人,你想殺就殺」時,一共才十個字,也不知道已經出了多少劍,只看到漫天劍光閃爍,一道劍光未滅,一道劍光又起,陸伯言周圍銀光閃閃,光芒萬道,都要成佛了。 陸老頭兒的武功也真是了得,換一個人此刻怕不早被刺得千瘡百孔,陸老頭兒連蹦帶跳的,動作難看的像只大馬猴兒,全沒了方才對戰楊帆時的優容風度,卻把裴大娘的劍式全避開了去,一劍都沒刺中。 陸老頭兒急退幾步,與裴大娘拉開安全距離,雖然竭力壓抑著自己的呼吸,胸口還是像風箱一樣急劇地起伏著。 尋常像他這麼大歲數的老人,能正常吃飯、能不用人扶著走路,就算是身體極結實的了,哪還有可能像他這樣動刀動槍。方才陪著楊帆上竄下跳的,看著輕鬆,他的體力消耗也挺大,再被裴大娘這扯下滿天星河般的劍法一逼,呼吸就有些急促了。 陸伯言雙眼緊緊盯著裴大娘,雙手探到了腰後,雙手再出現在身前時,掌中已多了一對弦月。兩彎弦月如鉤,就浮在陸伯言的掌中,蔚為奇觀。 「環?這樣的兵器倒是少見!」 裴大娘雙眼頓時一亮,那種見獵心喜的模樣,與乃女公孫姑娘見到劍術高手時一模一樣。 楊帆和阿奴、公孫蘭芷這才看清楚,並不是兩輪弦月浮在陸伯言的掌心,而是一雙鐵環。烏黝黝的鐵環,外緣一側打磨成了鋒利的弦刃,其餘部分還是黑黝黝的,夜色下乍然一看,只能看到磨成鋒刃的一側,就以為兩道彎彎的弦月浮在他的掌心上。 「阿娘,接劍!」 公孫蘭芷一見陸伯言亮出了兵刃,生怕自己老娘吃虧,立即把自己那柄奇長無比的劍向裴大娘擲去。裴大娘頭都沒回,只是反手一抓,堪堪握住劍柄,長劍一翻,一泓秋水橫在身前。 一手短劍,不過尺半,一手長劍,四尺有餘,看這模樣,裴大娘用的竟是雙股劍,而且一長一短,短者極短、長者極長。這兩個人的武器都很怪異,相應的武功自然也極怪異。 這是一場真正的高手對決,楊帆如果能清楚地看到兩人交手的全過程,與他的武學造詣必然是一個極大的提高,可惜夜色深沉,裴大娘和陸伯言又是在林中較量,忽而陰影之下,忽而月光之下,兩人的身法招式又是極快,變招換招也是目不暇接,楊帆三人站在林邊根本無法看清,只當看了一場熱鬧。 這時的陸伯言就像方纔的楊帆,以巧妙的動作和敏捷的身手舞動著邊緣鋒利的雙環,本來是一雙弦月,舞動起來就成了圓月,陸伯言宛如在兩輪雪亮的圓月之間翩躚起舞。衣袂飄飄,明月飛環,極盡詭麗。 而整日置身佛堂,修得早已不沾人間煙火氣的裴大娘,掌中一長一短兩口劍卻像是貫穿天際的兩道流星,鍥而不捨地追逐著那兩輪弦月,時而炸起漫天星光點點,劍勢凌厲、霸道,她的身姿似劍仙般優雅,可那一雙劍卻不見半點飄逸,反而霸道至極,威猛至極。 楊帆和阿奴、公孫蘭芷就站在林邊,緊張地看著兩道流星追逐著兩輪弦月,目不暇給之際,陸伯言一聲大叫,舞動雙環急退,就見兩輪小小的明月護著他的身子冉冉遠去,片刻功夫就不見了蹤影。 林間只留下陸伯言一聲讚歎:「好一個裴家劍法!」 裴大娘立在林中,長劍微微垂下,一道血跡附著於長劍之上,像一道流動的陰影,飛快地移動到劍尖,隨即滴落草中,劍光雪亮,依舊是一泓秋水。 「哈!還是娘親厲害!」 公孫蘭芷搶到林中,抱住裴大娘的胳膊,喜孜孜地道。 裴大娘冷冷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楊帆由阿奴扶著走到她的面前,喘息道:「他們是山東士族的人!」 裴大娘眉梢一揚,復又輕輕蹙起,她出身河東裴氏,見識何等不凡,楊帆只說了一句話,她就曉得其中大有玄機,這些事情自然知道的越少越好,一聽「山東士族」四字,她竟沒有再追問下去。 倒是公孫蘭芷聽了憤憤不平地道:「山東士族,好生霸道,這是改行做了明火執仗的強盜麼?」 阿奴搖搖頭,道:「他們只是沒有料到我在這裡而已,要不然也沒人能識破那四個人身份。」 楊帆道:「我雖不識得他們,卻認識陸伯言!」 阿奴道:「他們四個已經暴露身份,陸翁何必再蒙頭遮面?否則,未必肯以真面目見你的。」 楊帆這才恍然。 裴大娘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包紮一下,有什麼事咱們回頭再說。蘭芷,叫人把這裡收拾一下!」 阿奴扶著楊帆要走,楊帆心中忽地一驚,浮起一種不安的感覺:不對勁!小蠻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叫她回房歇息,她就會乖乖回房?她若是在門縫裡看著這邊動靜,此刻還能不迎出來? 楊帆越想越怕,一把抓住阿奴手臂,道:「阿奴,快去……看看小蠻!」 阿奴看著他驚恐的眼神,心中也猛然起了一層寒意,她急忙轉身,三步兩步趕到小蠻所居院落的門前,一推院門,便是一聲驚呼!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七章 機心 楊帆心中本就有一種躁動的不安,阿奴一聲驚呼出口,楊帆再也忍不住,飛身撲了過去。 院門是虛掩著的,已經被阿奴一把推開,月色如霜,照著空蕩蕩的院落。院門拉出一道傾斜的陰影,陰影將兩個躺在地上的人一半映在如霜的月色下,一半遮在院門的陰影下,從體態看,這兩個人正是照顧小蠻的那兩個中年婢婦。 眼下的情形很明顯了,小蠻不想讓他擔心,卻又不放心回到房中靜候他的消息,回到院中後,便虛掩了院門,在這裡觀察他的動靜,然而……現在她的人呢? 楊帆一見這般情形,本就蒼白的臉上登時不見了一絲顏色,怔怔地站在那兒,竟然不敢邁進院去。裴大娘從他身邊飛身掠過,俯身探了探地上兩名婢婦的呼吸,沉聲道:「人沒死,只是被打暈了!」 裴大娘閃進院落時,公孫蘭芷也緊隨其後,飛快地衝到房中搜索了一遍,又回到門外,向滿眼期待地看著她的楊帆和天愛奴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小蠻不在!」 楊帆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攥緊鐸鞘轉身就走,阿奴一把拉住他,顫聲問道:「二郎,你做什麼?」 楊帆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去找她!」 阿奴道:「偌大的長安城,你到哪裡去找?」 楊帆道:「把長安城翻過來,總能找到她的下落!」 「不要輕舉妄動!」 裴大娘緩緩站起身來,轉向楊帆,道:「他們要殺的人是你?」 楊帆此刻面寒如冰,心頭卻是一團亂麻,根本忘記了思想,裴大娘一問,便下意識地答道:「不錯!」 裴大娘道:「那麼他們擄走小蠻是為了什麼?還是為了你!所以,小蠻現在絕不會有危險,他們若要殺人,直接就殺了,又何必擄走。你若現在亂了方寸,甚至大鬧長安城,能救出小蠻麼?一旦鬧得不可收拾,他們反有可能殺小蠻洩憤,你必須冷靜!」 楊帆緊緊攥著劍柄,心神早就不在他自己的靈竅之內了,心腑裡只有一陣陣沸油澆潑般的焦灼和痛苦:「那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裴大娘道:「等!他們擄走小蠻,必有一個說法,你耐心等著,他們會主動找上門來。」 楊帆衝口道:「如果他們不來呢?」 裴大娘沉聲道:「長安城不是山東士族的後花園,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大娘在長安還有一些人脈,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找人幫忙,就不信找不出他們的下落,無論如何,總強過你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 楊帆一想到小蠻,一想到他還未出世的孩子,神志整個都混亂了,一時渾渾噩噩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阿奴在一旁斂衽答謝:「多謝大娘相助!」 裴大娘歎息一聲,看看楊帆失魂落魄的樣子,欲言又止,轉而囑咐阿奴道:「眼下已經宵禁,除了高來高去,無法在長安通行。你且看緊了他,明日一早,大娘就會發動一切力量尋人!」 「是!多謝大娘!」 裴大娘扭頭看了看,僕役們已經打著燈籠火把到了池塘前開始清理現場,有人拿了撓鉤,正把那死在池塘裡的大漢打撈上來。裴大娘又道:「你扶二郎回房歇息一下吧,先替他包紮一下傷口,明日一早,咱們再商量對策!」 ※※※※※ 裴大娘帶著女兒回到後宅自家住處,公孫先生已經披衣起來,正在廳中坐著。 公孫不凡一介書生,並不曾習過武功,他這位夫人卻是家傳的絕技,年輕時還曾游劍天下,公孫先生早就習慣了但有武事絕不摻和。他倒不是不牽掛妻女的安全,只是多年的相處,他早就明白這種事他插不上手,如果強要插手,反而讓礙手礙腳,妻子多一份牽掛。 裴大娘隱約聽到兩聲大呼,披衣而起的時候,他也穿戴起來,卻只在這廳中靜候。這時見妻女安全回來,公孫不凡才長長地鬆了口氣,起身迎上,展顏道:「出了什麼事,有賊人闖進咱家麼?」 「阿爹!山東士族的人派了刺客潛進咱們家,想殺二郎。他們的武功好生厲害,後來殺不得二郎,又把小蠻給抓走了。當時……」 公孫蘭芷嘰嘰呱呱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攀著父親的手臂道:「阿爹!他們山東士族也太目中無人了!你可得請咱們長安的各路朋友幫忙,救出小蠻,討還這個公道!」 「好啦!就你話多,這件事爹娘自有主張,都是大姑娘了,還像個未成人的孩子似的,一天風風火火的,為娘當年就不該帶著你行走天下,把你的性子都帶野了,還說別人,光是你就夠爹娘操心的!」 裴大娘訓斥了女兒一番,像揮蒼蠅似的一擺手:「睡覺去!這件事,你能幫上什麼忙?越幫越亂!」 公孫蘭芷撅起小嘴跟她娘使性子,屁股一扭,一蹶一蹶地走了出去,把地跺得通通直響,毫無淑女模樣,公孫不凡夫妻一起頭痛地撫住額頭。 等到公孫蘭芷離開,裴大娘把事情經過又向丈夫簡單地說了一遍,對他道:「郎君不願與世家的爾虞我詐有所牽扯,這件事就不要管了。明天,我請娘家人幫忙查證一下,找到小蠻下落救她出來。咱們公孫家不會因此牽扯其中的。」 公孫不凡微微蹙起眉頭,點點頭,又搖搖頭,輕輕歎息了一聲。 裴大娘柔聲道:「離天亮還早,郎君先歇息吧,這件事……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妾身會處理好的。」 夫妻二人回到房中,寬衣解帶,公孫不凡躺在榻上,翻來覆去跟烙餅似的。過了半晌,裴大娘在他耳畔輕聲道:「這件事郎君真的不用擔心,妾身會好生處置,不教咱家沾上一點因果,郎君安心歇息。」 公孫不凡沉默片刻,喚著她的乳名兒,低沉地道:「蟲娘,你是故意的,是麼?」 房間裡陡然靜了下來,靜得就是窗外有一聲蟲鳴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公孫不凡將側臥的身子平躺,手枕在腦後,望著榻頂悠悠地一聲歎息:「裴家的子侄晚輩,除了年節罕有登門,近幾日卻每天必到,對楊帆交絡之意明顯。你知道我不喜歡世家爭名奪利、爾虞我詐的伎倆,所以有些事也不對我說。可是你不說,不代表我不明白,有些事我還是看得懂的。你放任小蠻被人擄走,是為了激怒楊帆,從而使他倒向關隴世家,對麼?」 裴大娘遲疑片刻,低聲道:「郎君,妾身當時趕去,恰見一個武功奇高的老者正欲對二郎下手,立即出手解救,實在無暇他顧,小蠻之事,妾身不知……」 「住口!」 公孫不凡霍地坐了起來,雖然帳中昏暗,猶可見他目光炯炯,滿面怒意:「我不想知道的事,你可以瞞我,不告訴我!就是不可以騙我!」 裴大娘趕緊坐起來,低聲喚道:「郎君……」聲音微微發顫,竟然有些怯意。裴大娘一代奇人,一身超卓劍術放眼當世罕有敵人,可是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丈夫一怒,她卻不禁惶恐起來,低下頭,不敢再申辯半句。 公孫不凡怒道:「你救他一命,這就是恩!楊帆那孩子,一看就是明辨是非、恩怨分明的人,他會不記著這份情?會不還你裴家這份情?何必算計他!小蠻那孩子在咱家的時日雖短,可是為夫視如己出,蘭芷也視她如親姊妹,你呢?你心中就真的不疼惜那孩子?」 裴大娘惶然道:「不管關隴還是山東,如今借助楊帆之處甚多,今夜行刺之舉,絕不是山東士族一致的意見,明日事情傳開,便是我關隴世家袖手旁觀,山東士族內部也必起糾葛,小蠻雖被擄走,卻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妾身可以向郎君保證……」 「住口!」 公孫不凡平時笑瞇瞇的一副好脾氣,發起怒來卻也像霹靂一般,他憤怒地捶著床榻道:「小蠻現在還懷著身孕,驚急恐懼之下,一旦腹中的孩子有個好歹,你讓為夫心中何安?你明明也憐惜小蠻那孩子,事情一牽扯到你裴家利益,就可以無情無義了?」 裴大娘低聲下氣地解釋:「當時事起倉促,妾身趕到時,略明其中緣由,於前因後果便清楚了。妾身……妾身確是看到了那個矮胖刺者鬼鬼祟祟地擄走小蠻,只是因為料定他們的目的仍在楊帆,斷然不會傷了小蠻。 再者……再者明日事發,便是山東士族也會大光其火,說不定還會主動把小蠻送回來,妾身這才將計就計,若有一絲傷及小蠻的可能,妾身都不會袖手的。裴家……畢竟是我娘家,對楊帆很是看重……」 「滾!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公孫不凡向門口一指,喝道:「你給我滾出去!」 裴大娘一見夫君震怒,不敢多言,怯怯地便下了床榻。婦人不能睡在丈夫內側,以免起夜時要從他身上跨過,所以她是睡在外側的,下床倒也方便。 公孫不凡怒道:「我公孫不凡永遠也學不來你們那些所謂世家的惟利是圖!若是小蠻那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就休了你!」 公孫不凡越說越怒,一把扯過裴大娘的枕頭,狠狠向外一丟,裴大娘不敢再觸怒於他,委屈地拾起枕頭,悄悄走了出去。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八章 等待黎明 楊帆腹部的傷口不大,只是血流得多了點兒,衣衫下擺鮮紅一片。 燭火雖然泛著紅光,映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 阿奴幫他把腹部的傷處處理了一下,抹上最好的金瘡藥,又用白疊布一層層仔細地纏好,再看他胸口青紫淤青一片,卻有些不知所措。 楊帆的胸口被陸伯言點了一下,只有四指挨到了他的胸口,現在他的胸口腫起了四個高高的肉疙瘩,已經隱隱連成了一片,呈青紫色,看著駭人。 楊帆輕輕撫了撫胸口,對她道:「不用擔心,胸骨未斷,調理一下就好。」 阿奴輕輕垂下整齊細密的眼簾,低低地「嗯」了一聲。 楊帆吁了口氣,從榻邊拿起一頂虎皮帽,怔忡半晌,把虎皮帽慢慢攥在手中,掌背上青筋暴起。阿奴嬌軀微微一顫,雙手輕輕合住他的手掌,低聲道:「你……不要過於擔心,小蠻不會有事的……」 楊帆沒有說話,他現在只想帶著刀找到姜公子的老巢,救回小蠻、救回他的骨肉,心頭的衝動一陣陣地衝擊著他的身體,可理智又告訴他現在必須保持冷靜,絕不可以感情用事,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以前,再大的危機他都沒有這樣慌亂過,哪怕身陷絕境,可這一次不同,因為他把妻子和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他不知道小蠻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不知道即將臨盆的她會不會受到傷害。 他把小蠻送到長安,本就是為了避開姜公子,可是千算萬算,沒有想到偏偏把妻兒送到了對方的魔爪下,一想到這一點,他就心如刀割。 阿奴蹲在他的膝前,鼻子忽然一酸,熱淚滾滾而下,楊帆感到掌背上有點點溫熱的感覺,低頭一看,阿奴不知何時正在飲泣,熱淚一顆顆地落在他的掌背上。楊帆把她輕輕拉起,讓她坐在自己身邊,低聲道:「你怎麼了?」 阿奴低著頭不敢看他,只是噙淚抽噎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小蠻,這都是我的錯。」 楊帆搖搖頭,苦笑道:「別傻了,他們來的時候,都不知道你還活著,他們就是衝我來的,你不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阿奴哽咽道:「我知道,可……如果你不是為了我,決心與姜公子為敵,他也不會……」 楊帆道:「和你沒關係。我與他,道不同,可是……能成道的道只有一條,我們都想成自己的道,就必然成為死敵。從我決心與沈沐同途的時候,和姜公子就注定要做對手! 哪怕我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你,今晚這樣的事還是會發生,今晚如果不是因為你在我身邊、不是因為你的『死而復生』讓那四個刺客怔愕了片刻,說不定我已經死在他們四人的合圍之下了!」 楊帆為她拭去眼淚,柔聲道:「在我心裡,小蠻和孩子是我至親至愛之人,我可以為他們付出自己的生命,你也是!」 阿奴抱緊了他,淚流得更快了,心裡卻輕快了許多。她哭泣良久,眼淚浸濕了楊帆的肩膀,才輕輕放開楊帆,低低地道:「我自幼追隨在他身邊,對他的性情為人十分瞭解,他一向高傲,擄人妻女的作法,實在不像他一貫的為人……」 阿奴說到這裡,生怕楊帆誤會,又趕緊解釋道:「我不是替他辯解,只是覺得……擄走小蠻很可能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天地四殺行動失敗後自作主張,如果是這樣……那麼小蠻就不大可能受到傷害。」 楊帆沉默片刻,緩緩地道:「你錯了!如果小蠻被擄不是出自他的授意,我才感到擔心!」 「嗯?」阿奴訝然揚眸,眸中猶有淚光。 楊帆道:「如果行刺失敗即擄人而歸是他的主意,那麼他接下來必有動作,不管他想幹什麼,我們總有得談。就怕他真的高傲到了死都不肯低頭的地步,那就……」楊帆說到這裡,聲音中透出一種恐懼。 阿奴抓緊他的大手,楊帆的手冰涼,阿奴期期艾艾地道:「不會的,如果不是他的主意……說不定……說不定他會主動放小蠻回來,他不會讓這種卑劣的事玷污了他的名聲!」 楊帆冷冷地搖頭:「站在他身邊的人,不見得是最瞭解他的人。像他這種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一向予取予求,無往而不利,所以他才講風度、重清名。可是當他敗於沈沐之手,如同一隻喪家犬般逃出長安城的時候,他就已經把自己的尊嚴踩在腳下了。 一個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食物稍差些就難以下嚥,可是如果他已經餓了許久呢,他還會不會這麼挑剔?像他那樣的人絕不可能吃嗟來之食,可是如果他快要餓死了,會不會放下身架去乞討? 就算他自己寧可一死也要保持尊嚴,可是如果他至愛的親人也餓得奄奄一息,為了他的親人能夠活著,他會不會踩著自己的尊嚴去陪笑乞食?一個走投無路氣極敗壞的貴介公子,不會比一個潑皮無賴高尚多少!」 阿奴擔心起來:「那……那怎麼辦?」 楊帆的臉頰抽搐了幾下,焦灼的目光中凝出一絲煞厲的神彩:「等……等到天明!我只等到天明!」 ※※※※※ 盧家宅院,正值深夜,房中卻燈火如晝,十幾根牛油巨燭,把室中照得通明一片。 姜公子赤著雙足,穿著一襲寬鬆的睡袍,在一塵不染、光滑如鏡的地板上走來走去。 天地四殺中的矮胖老者尤浩洋跪坐在障子門口的位置,垂首不語。 姜公子臉上泛著青滲滲的怒氣,急急走了幾圈,陡然站住,向尤浩洋厲喝道:「混賬!你把他的家人擄來幹什麼,難道本公子改行做了擄人綁票的蟊賊,嗯?」 尤浩洋據地回稟道:「公子,小人以為……既然殺之不得,他必定加強戒備,咱們再想下手可就難了,如今擄了他的妻子來,還怕他不乖乖就範麼!」尤浩洋說到得意處,臉上也露出了陰狠得意的笑容。 「你……你……」 姜公子怒不可遏,顫抖著手指衝著尤浩洋「你你」了半天,才恨恨地一拂大袖,轉身在几案後坐下,怒聲道:「你把詳細情形說與我聽!」 「是!小人趕到公孫府……啊!」 尤浩洋忽地驚叫一聲,說道:「方纔公子催問那孕婦來歷,小人忙於稟報,忘了一件大事沒說,公子,你可知道……阿奴姑娘……她還活著!」 「什麼?」 姜公子大吃一驚,猛地從几案後面探出大半個身子,驚問道:「你說誰活著?阿奴?」 尤浩洋忙不迭點頭:「是!小人當時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阿奴姑娘沒有死在華山,反而和楊帆走到了一起,若非阿奴姑娘幫著楊帆,小人也不會失手……」 「慢著!」 姜公子突然打斷了他,臉色變得陰沉起來:「你們……可被他識破了身份?」 尤浩洋愧然垂首,道:「是!因為見過我們的外人,都已經死了。不相干的人,見了我們也不知道是誰,所以……我們此去並未掩藏形貌,誰知道楊帆身邊偏偏就有一個認得我們身份的人……」 姜公子一屁股坐下去,素來挺拔的腰桿兒彷彿被一座沉重的大山壓著,不由自主地彎了下來:「怎麼會這樣,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為什麼!」 尤浩洋愕然看著姜公子憤懣的模樣,不明白暴露身份而已,有什麼好希罕的。他只是個武技高強的殺手,殺人這種事他很在行,陰謀算計他實在不成,一時之間他根本想不到其中的利害。 如果楊帆只是一個純粹的官員,他或許會明白暴露身份的麻煩,因為那會引來官府的通緝和追捕,但楊帆不是啊。 就像他當年作案失手,身份暴露,家眷盡數落入官府手中,他用重金賄通兩個牢頭兒,想把家眷劫出來。他帶著人殺進牢房,順利地劫走了家眷,其中一個作內應的牢頭兒眼見牢中一團混亂,竟趁人不備給了另一個牢頭兒一刀,打算獨吞所有的好處。另一個牢頭兒大難不死,卻也只能咬牙切齒地忍了下來,根本不敢把此事聲張開來求縣尊老爺作主。 楊帆如今就是這樣的情形,他既然不敢動用官府的力量,就算讓他知道是公子派人殺他又怕什麼?尤浩洋根本不明白公子在擔心什麼,只好眨巴著眼睛,等著公子的解釋。姜公子並沒有解釋,他跌坐在地,癡癡想了半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 尤浩洋舔了舔嘴唇,納罕地問道:「公子,此事……有何不妥?」 姜公子從低笑變成了放聲大笑,他仰天大笑了半晌,才向尤浩洋擺了擺手,惡狠狠地罵道:「滾!」 尤浩洋眸中湧起一抹屈辱,卻不敢多說什麼,只好頓首施禮,起身拉開障子門退到外面。姜公子臉色一沉,眼中倏然掠過一絲凌厲的殺機,狠狠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侍立在障子門兩側的兩個白衣侍衛本來直挺挺地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彷彿兩具陶俑。姜公子剛一示意,兩人便一起動了,一個陡然伸手,屈指如爪,扣向尤浩洋短胖的脖頸。 尤浩洋正低頭穿靴,全無防備,脖子被扣住用力向上一提,尤浩洋不由自主地仰起腦袋,另一個人並掌如刀,狠狠地削在他的咽喉上。 「卡」地一聲,尤浩洋的喉骨整個兒被擊碎了,他的雙眼猛地怒凸出來,喉中「咯咯」作響,他努力地想要扭過頭去,可是扣住他脖頸的那隻手就像扣住一隻幼兔的鷹爪,他的腦袋哪能移動分毫。 這時,那個指力驚人的白衣侍衛又緩緩抬起了另一隻手,五指箕張,按在他的頭頂,「卡喇」一聲,尤浩洋如願以償地扭過了頭,但他的身子並沒動,只是腦袋像安了軸承似的扭了過去,直勾勾地看著姜公子。 他想知道,公子為什麼要殺他,究竟是為什麼!可他只看到一道孤長寂寥的背影,那道背影正仰天望天,低聲呢喃:「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零九章 窮途 姜公子拉開障子門走出來,趿上木屐,沿著木質長廊「嗒嗒」地向前行去。 尤浩洋的屍體已經被處理掉了,廊下非常乾淨。 兩個白衣侍衛幽魂似的隨在他的身後,薄底快靴落地無聲,比貓不要輕盈。 姜公子在一幢房間房口停下,拉開障子門走進去。 房中一燈如燈,白髮蒼蒼的陸伯言斜倚在榻上,赤裸著上身,偌大年紀的一個老人,渾身的肌肉依舊賁張有力,彷彿一頭踞臥在那裡的雄獅,古銅色的肌膚上到處都是傷痕,傷是舊傷,早已痊癒,傷口就像一隻隻鐵黑色的蜈蚣,靜靜地趴在他的身上。 白疊布斜著包紮在他的胸前,鮮血滲出來,在上面映出一個不規則的圓。他被裴大娘一劍透胸,傷了肺葉,當時強行逃離,回到盧府後就有些支撐不住了,看到姜公子進來,他想說話,可是一張口,卻連著發出幾聲咳嗽。 旁邊一個醫士,正在銅盆中慢悠悠地淨手,看見姜公子進來,連忙擦乾雙手,走到他的面前。 姜公子問道:「陸老怎麼樣了?」 陸伯言打個哈哈,笑道:「老頭子命大的很,公子不用擔心,我死不了!」 那醫士也接口道:「公子放心,陸老先生身體強壯,傷勢雖然嚴重,只要按時敷藥,靜養些時日,就會痊癒的。」 姜公子鬆了口氣,揮手讓那醫士退下,等障子門關上,姜公子就在陸伯言榻邊輕輕坐了下來。 陸伯言有些納罕,公子一向好潔,對生活環境非常講究,且不提此刻房中瀰漫的藥物味道惹公子生厭,至少公子的床榻從來就不許旁人碰一碰、沾一沾,他也從不觸碰別人用過或坐過的東西,可他此刻竟然渾不在意地坐在自己榻邊。 姜公子好像壓根沒有注意自己做了些什麼,他頹然坐下,微微塌著肩膀,出神半晌,才輕聲道:「我幼時讀史,對那些亡國之君最為憎厭,憎惡他們昏庸無道,葬送祖宗基業。時至今日,我的想法卻又不同了。 昏君,恐怕大多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的說辭吧,把整個天下的失敗,歸糾於天子一人。治天下時,從來不是天子一個人的事,當江山崩壞的時候,就全都是天子一個人的責任了,呵呵…… 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遺憾和痛苦,有誰瞭解?倉惶辭廟、國破家亡的悲涼,有誰明白?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幫著你,當氣運已經用盡的時候,便是換了那些開國明君來還不是一樣徒呼奈何?」 陸伯言白眉一皺,掙扎著坐起來,擔心地問道:「公子,你怎麼了?」 姜公子黯然搖頭,繼續自言自語:「繼嗣堂是我一手創建!最初,它只是各大世家交換看法、統一意見、合力行事的一個所在,是我讓它一步步壯大,不但成為各大世家創造財富、吸收人才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所在,而且……漸漸獨立出來,成為世家之中的一個『世家』!」 姜公子緩緩抬起頭,眼中漾起悲涼的淚光:「時至今日,它要脫離我的掌控了!陳勝吳廣楚霸王,不過是劉邦腳下的一塊墊腳石,十八路反王前仆後繼,都只為成全李淵的一番霸業!我以為我是真命天子,可悲的是我也不過是陳勝吳廣楚霸王,我也不過就是為李淵鋪路的一路反王!先是……沈沐奪走我半壁江山,現在那些老傢伙們又計劃著從我手中奪走另一半,交給一個胎毛未干的毛頭小子!」 姜公子咬牙切齒,腮上的肌肉突突亂顫。 「公子!」 陸伯言的手搭到姜公子的臂彎上,陡然想起公子好潔,不喜旁人近身,忙又收回手,勸慰道:「公子,老夫從小照看公子,看著公子長大成人。公子是世家子弟,骨子裡也同那些世家子弟們一樣,有著尋常人永遠也不具備的高傲。 但是公子與那些仰仗家世,只會誇誇其談的世家子截然不同。公子是個做大事的人,機謀權變,罕有人及。這麼多年,不知多少困難、多少難題,就沒有公子解決不了的!如今,公子只是暫居弱勢,還談不上山窮水盡,老夫相信,公子一定會有辦法解脫困局!」 姜公子霍然扭頭,看向陸伯言。 陸伯言充滿信任地向他用力點頭,一字一句地道:「想想看,從公子創立繼嗣堂,有多過多少艱難,還不是一路闖過來了?老夫固然是想不出辦法來的,可老夫還有一身力氣、還有一條性命,公子有什麼打算,只要一句話,上刀山、下火海,陸伯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姜公子怔忡良久,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一時間比那案上的燭火更加明亮:「不錯!只要用心,總會有辦法的!」 姜公子霍然站起,在房中急急踱了幾步,霍然扭頭,對陸伯言道:「陸老,你好好養傷!我還有許多事要借助陸老之力!」 陸伯言見他終於振作,欣慰地一笑,掩住胸口咳嗽幾聲,嗆笑道:「願為公子效命!」 姜公子點點頭,大步走了出去! ※※※※※ 「來人!」 姜公子沿長廊疾行片刻,猛然站住腳步喚道。 兩個白衣侍衛就像影子似的跟在他的身後,他喚著的自然不是這兩個人,樹下陰影中陡然閃出一個青衣人,向姜公子抱拳施禮。 姜公子問道:「尤浩洋擄來的那個婦人,現在何處?」 青衣人稟報道:「押在地牢之中,她……似乎快要分娩了。」 姜公子怔了怔,本來他是不會在乎謝小蠻的死活的,正如楊帆所料,擄人不是他的主意,可是人既然擄來了,放人就是一種示弱,他不會殺害小蠻,卻也不會特別的關照,小蠻生或死,聽天由命也就是了。 但是姜公子此刻重新煥發了鬥志,他已經想到一個辦法,如果得以實施,雖然會讓他聲名狼藉,卻未必不能達成目的,這樣一來他反而不能讓小蠻出意外了,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小蠻的孩子。 姜公子眉頭一皺,問道:「府上可有會接生的人?」 那青衣人一怔,傻傻的不知該如何回答。 姜公子眉頭一皺,又道:「方纔那個醫士呢,喚他來見我!」 片刻功夫,背了藥箱回到自己住處,寬了衣袍剛剛躺下的那個醫士衣冠不整地又被帶到姜公子的面前。 「葉曉鵬見過公子!」 那醫士不知道這位公子爺急著召他做什麼,心中忐忑之及,及至聽姜公子說要讓他為一個產婦接生,慌得這醫士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小老兒不通婦科之事,哪能為產婦接生,這……這……小老兒從未見過婦人產子,根本……根本不知無措……」 葉醫士說著,額頭汗都下來了。 他是專治跌打損傷的醫生,當年作學徒的時候,白天跟著師傅學習望聞問切,負責抓藥、辯識藥材,晚上識字、背方子,就這麼硬生生地熬練成了一代名醫。可是婦人產子這種事情,準確說來,壓根就不是該醫生負責的事兒,他連一般的婦科疾病都看不了,讓他接生可不難為死了他。 葉郎中被逼急了,閉著眼睛把腳一跺,帶著哭音兒道:「公子要小老兒接生,那小老兒就去接生,可……可那產婦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小老兒可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姜公子瞪了他半晌,緩緩閉上眼睛,長長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壓下了心頭欲待發作的怒火,沉聲吩咐道:「傳令全府,誰會接生,馬上給我帶來!實在沒有,就去外面抓一個生產過的婦人回來!」 姜公子生平之中最古怪的一道命令被迅速地傳達下去,一盞茶的功夫之後,一個女人被帶到了他的面前。 站在面前的女人三十五六歲年紀,可是一身淡青色貼身短打,卻透著股子颯爽精神。纖腰一束,凹凸有致,葫蘆狀的身材非常姣好。尤其是火把照耀下,她的眼角雖已有了細密的魚尾紋,可是一雙大眼睛晶光粲燦,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 姜公子從長安過來,身邊自然帶了很多高手護衛,就算沈沐出塞,車往西域,雖然身邊沒有幾個人,可遠出十里之外,四面八方都有他的部下提前替他剪除一切威脅,姜公子的輕車簡從實際上也不是那麼簡單。 不過,整個顯宗雖在他的掌控之下,卻不儘是他的心腹,繼嗣堂畢竟是由各大世家的力量聯合組成,成員也極其複雜,所以他要做一些私密性太強的事情,放在身邊的人就只能是他絕對信得過的人。 這個女人是放在外圍警戒盧氏大宅外圍安全的人,自然不是他的心腹,不過他倒不必擔心讓這個女人替一個產婦接生,就能被她察覺什麼,眼下也不容他再去找一個更合適的女人來了。他此刻就站在地牢門口,已經能夠清晰地聽到小蠻痛苦的呼喊。 姜公子蹙眉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疑惑地道:「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這個眼神像一個青春少女般充滿活力的三旬美婦答道:「屬下平素並不是這個樣子,公子自然不甚熟悉。」 「嗯,你擅長……」 「殺人!」 姜公子窒了一窒,咳嗽一聲道:「我是說,你……會接生?」 「哦,屬下懂得接生!」 「這地牢裡有一個女人,馬上就要分娩了!」 「是!」 「我要她們母子平安!」 「屬下……盡力而為!」 鐵柵欄門在姜公子的身後轟然打開,青衣女殺手閃身衝了進去。 片刻之後,裡面傳出啊的一聲驚呼:「這婦人難產了!」 姜公子腳下一虛,臉色登時變得極其難看。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章 新生 「哇∼∼哇∼∼∼」 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喚醒了黎明。 守在地牢門口的一群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這些人都是來自三山五嶽的好漢,被姜公子網羅到旗下,他們平生惟一的使命就是殺人,每一個人手上的人命都數不勝數,一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可就是這麼些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卻是頭一回為了一個婦人的分娩、一個新生兒的誕生聚攏在這裡,聽著產婦的痛苦吶喊,緊攥雙拳,陪著她一起用力,憋出一腦門白毛汗。當那負責接生的女殺手大叫「難產!產婦已經暈厥」時,他們也是心驚肉跳,提心吊膽。 最初他們聚攏在這裡,僅僅是因為知道這個孕婦和她即將產下的嬰兒對公子有大用,公子是窮途末路還是起死回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一女一子,他們心中只是把這個孕婦當成一個籌碼。 可是他們在地牢口站了一夜,親耳聽著那個女殺手不時喊出產婦此刻的情形,聽著那新生命誕生的艱辛和痛苦,心神不知不覺就被吸引住了,他們陪著痛苦不堪的小蠻一起咬牙切齒、一起急促呼吸,當那新生兒響亮有力的啼哭聲傳出來時,他們也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似的長出了一口氣,一個個的喜形於色。 他們已經習慣了給人送去死亡,頭一次讓他們面對新生,這個感覺無比漫長的夜,對他們無疑也是一場洗禮、一次感悟。 姜公子盤膝坐在自己的房間裡,在心底一遍遍地推敲著翻盤的可能,機會渺茫,但並非全無機會。現在惟一的變數,就是不知小蠻母女是死是活,但無論如何,有一件事都是需要馬上做的:天明撤離! 思量許久,姜公子緩緩張開眼睛,拿起几案上的鈴鐺搖了搖。 障子門拉開了,一個白衣侍衛肅然立在門口。 姜公子道:「傳令下去,速做準備,城門一開,便全體離開,返回洛陽!」 「是!」 白衣人躬身施禮,剛彎下腰,就被一個人推開了。 美麗女殺手有氣無力地從外邊走進來,滿頭大汗,好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向姜公子欠身道:「公子,屬下……幸不辱命!只不過……」 姜公子先是精神一振,聽她「不過」,又有些緊張,急忙問道:「怎麼?」 ……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概總有幾個月了吧,在公孫不凡府邸對面的槐樹下,就有了一個固定的攤販,這個攤販只賣甑糕,現作的甑糕。 他做出的甑糕色澤鮮潤,綿軟粘甜,濃香撲鼻,久食不厭,不只這條巷子裡的小孩子喜歡吃,就是大人也常買一塊品嚐。 因為他一早就出攤,有些懶婆娘早晨懶得做飯,就會到他攤子上買一塊甑糕回去,加了熱水一煮,煮成八寶粥一樣的稀粥,充作一家人的早餐,所以他的生意還滿紅火的。 今天一大早,小販又準時出現在槐樹下,架好那口大陶甑,先放紅棗兒,再放葡萄乾,然後是糯米,接著再放紅棗……,一層一層,有條不紊。陶甑下邊已經起了炭火,熱氣還沒蒸騰上來。 甑糕這東西至少得兩三個時辰才能蒸好,這一罈子正在製作的甑糕是用來下午賣的,旁邊案板上還有一塊正晾著的甑糕,是昨夜在家做好,一早拿來販賣。 正對面公孫府的大門開了,小販頭也不抬,只顧埋頭做著自己的生意。 楊帆一身皂青色勁衣,腰間懸了一口狹鋒單刀,鋼質最普通的那種鋼刀,像一株挺拔的青松,腳下一雙抓地虎有力地叩著地面,走到他的面前。 小販連上堆起生意人最常見的笑容,眨著一雙還有眼屎的小瞇縫眼說道:「客官起得忒早,要買甑糕嗎?」 楊帆的聲音不高,但像雄獅低低的咆哮,那並不太高的聲音隱隱有種轟鳴的感覺:「我要姜公子的住處!」 小販眨了眨眼,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當然不是一個真正的生意人,他到這裡來,是從小蠻入駐公孫府的當天開始的,他接受的使命只是就近照顧,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的及時傳達上去。 但是昨夜的事情他真的一無所知,偶爾一夜不睡到也沒有什麼,但他真的沒有想到會有人到公孫府上擄人。他當然也清楚楊帆是誰,只是沒有想到楊帆就這麼大模大樣地叫破了自己的身份,雖說時間還早,街上沒有別的客人。 楊帆沒容他繼續眨眼睛,他的手「砰」地一聲落在案板上,震得那一大團甑糕都跳了一下:「我要姜公子的消息!」 小販嚇了一跳,急忙推起小車,一迭聲道:「好好好,我這就……」 楊帆抬了一下腳,小車就飛了起來,一車蒸好的甑糕,還有剛剛裝好的一甑糯米大棗全都飛到了路邊深深的排水溝裡,耳邊響起楊帆近乎咆哮的聲音:「立刻!馬上!」 小販二話不說,撒開雙腿一溜煙兒地逃出了巷子,他根本不會懷疑,再慢上剎那,他就會被楊帆的鐵拳一拳一拳砸得像那蒸好的糯米一般鬆軟、勁道…… …… 姜公子還是頭一回走進地牢這種他認為很陰穢的地方,走進去的時候,他還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摀住了鼻子。 好在盧家這處地牢用處根本不大,平時是充作地窖的,裡邊倒沒有什麼骯髒的氣味,只是不如外面空氣清鮮而已,姜公子這才放下了手帕。 小蠻躺臥之處是一篷雜草,她被關進來時,由下人現從馬廊抱來的,枯草乾淨柔軟,一夜的功夫,還沒被地牢裡的潮氣浸得濕軟生蟲,現在躺在上面倒也不是十分難受。 手下人都知道公子愛潔,室中已經打掃過,血跡和水跡也用乾土掩蓋了,姜公子站在小蠻幾步外,站住身子,只見小蠻側身臥在柴草中,臉頰有種蒼白憔悴的感覺,只是因為已經被人在暈迷中拭了面,不至於看到滿臉汗漬。 姜公子皺了皺眉,道:「她還沒有醒?」 一個手下立即走了過去,那個負責接手的女殺手並沒有跟下來,她不算姜公子的心腹,接下來的事情是不會讓她聽到的。 小蠻昨夜難產,也虧得那個女殺手不但懂得接生,而且膽子也大,大膽處置,費盡周折,總算保住了她母子平安,只是小蠻也耗盡了全部氣力,昏昏沉沉的直到現在還沒有醒來。 那個殺手輕輕推了推小蠻的肩膀,小蠻無力地張開眼睛,先是一陣迷茫,漸漸恢復了意識。 姜公子就站在她面前,挺拔得彷彿雪山上的一朵白蓮,她卻視而不見,她迅速想到的是她暈迷之前,正因難產而難以誕下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小蠻一俟發覺身邊沒有她的孩子,立即像一隻發了狂的母豹,明明她的身上已經沒了一絲氣力,這時力道之大,那個殺手幾乎按不住她。 姜公子溫文爾雅地道:「你的孩子沒事,他很平安!你……」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把孩子還給我……」 小蠻恢復了些意識,眼睛發紅地盯著姜公子,作勢就要撲上去,另一個殺手也急忙上前幫忙,與同伴一起將她牢牢摁住。 姜公子道:「我說過了你的孩子平安無恙,你……」 「孩子!把孩子還我!」 小蠻根本不聽他在說什麼,當她醒來,看不到自己的骨肉,那種驚恐惶懼,快把她嚇到魂飛魄散了。 姜公子皺了皺眉,他無法理解,明明已經告訴她孩子平安無事了,用得著這樣驚慌恐懼麼?可是看她眼下的神態,恐怕不把孩子還給她,什麼話都說不了。 姜公子擺擺手,對手下吩咐道:「去,把孩子取來!」 小蠻一聽,馬上安靜下來,吃力而期盼地盯著那匆匆離去的殺手背影,目光再也不往旁邊看上一眼。若非她現在實在虛弱的走不動,恐怕她要追著那人去了。 姜公子摸出手帕捂著嘴咳嗽一聲,緩緩地道:「孩子需要沐浴清潔,所以暫時抱出去了,你放心,本公子還不屑對一個小孩子作手腳。」 小蠻彷彿根本沒有聽到,發亮的眼睛只是盯著地牢的出口。 姜公子無趣地抽了下鼻子。 那個殺手抱著孩子匆匆回來了,大概他這一輩子拿刀拿槍慣了,這還是頭一回抱孩子,那小小的人兒看著脆弱的不得了,可把他惶恐的不行,他笨拙而小心地抱著孩子,一見小蠻就咧開嘴巴,表功式地笑道:「不用擔心,孩子正睡著……」 話音剛落,孩子就張開嘴巴,「哇」地一聲哭了,這殺手嚇了一跳,趕緊把孩子交到小蠻手上,這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寶寶,我的寶寶!」 小蠻抱起自己的孩子,小傢伙那張小臉因為剛剛出生,皺巴巴的有些紅潤,他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裹在柔軟的白色絹布裡面,一雙小手扎撒著,閉著眼睛哇哇大哭。 小蠻喜極而泣,流著眼淚把孩子貼在自己胸前,抱緊了他,呢喃道:「孩子!我的孩子!」小傢伙聽著母親胸口傳來的熟悉的心跳節奏,似乎有了安全感,漸漸不再哭泣,只是偶爾抽噎一聲。 小蠻抱著孩子,彷彿找回了自己的魂兒,長長地舒了口氣,神態變得安詳寧靜起來。 姜公子見狀,竟也下意識地鬆了口氣,臉上重又綻起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微笑,緩緩地道:「你的孩子,本公子已經還給你了,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好好談談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一章 軟禁 小蠻把已經安靜下來的孩子往懷裡又貼近了一些,警惕地問道:「要談什麼?」 一貼近胸口,母親的心跳聲就變得更清晰了,就像他還在娘肚子裡時聽到的一模一樣,雖然娘親的心跳現在有些急促,但是孩子就是能夠分辨得出:這就是從他有了聽覺以後一直都能聽到的那個聲音,於是孩子更安靜了。 他閉著眼睛,扎撒著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母親的下巴,晶瑩粉嫩的小嘴唇蠕動的,努力蠕動出一個小泡泡。本來,這個時候他的父親母親,和父母雙親的諸多親友應該正環繞著他,為他這個可愛的孩子氣的動作而歡笑。 但是現在身邊只有他的母親,就連他的母親也沒有注意到他這個可愛的動作,她正緊張地抱緊自己的寶貝,警覺地看著面前的這個男人,就像看著一個凶殘的強盜。 姜公子無奈地笑了一下,在小蠻的目光裡,他就像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可他不是啊,他是傳承千年的世家公子,比皇室還要清高、還要尊貴的存在,他一向從一個高高在上的角度俯瞰世人,從來也沒有想過會被人看得這麼不堪。 他盡量用恬淡高雅的聲調說道:「擄你來,並不是我的主意,但是你既然已經落到我的手裡,我也沒有必要把你送回去,你的丈夫正自不量力地想要和本公子作對,本公子不想讓他或者別的什麼人認為我怕了他!」 姜公子停頓了一下,不待小蠻反唇相譏,又飛快地改變了話題:「你在這裡,尤其是你十月懷胎、分娩在即,你的失蹤一定讓你的丈夫很擔心。所以,你可以寫一封信,告訴他你很安全,然後……本公子就可以和他平心靜氣地聊一聊了!」 小蠻凝視著他,凝視許久,嘴角輕輕地抿起,抿起一抹驕傲自豪的笑意:「我聽郎君提起過你,你的身世、你的地位、你的權力,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我的郎君所能企及的,不過……你現在卻很怕我的郎君,是不是?」 小蠻的嘴角勾了起來,姜公子的嘴角卻撇了下去,他彷彿聽到了一個最可笑的笑話。 姜公子「嗤」地一聲,不屑地把嘴角又撇低了些:「楊帆?他也配!我只是有些事想和他好好談一談,不想被人打擾,有你一封親筆信,可以讓他安下心來,心平氣和地與我談事情,除此之外別無用處!」 姜公子拒絕承認他現在對楊帆很忌憚,哪怕他明知道尤浩洋那個蠢貨自作聰明地辦了一件大錯事,把他陷入了絕對的被動,今天他將承受來自方方面面諸多強大勢力的壓力,但他不承認這是楊帆的本事。 這個世界是凡人的世界,沒有超人的存在,沒有誰能憑著一己之力就可以呼風喚雨、控扼天下,不管是女皇武則天還是七宗五姓這些千年世家,他們能為所欲為,是因為他們能憑著共同的利益控制更多人和更多力量為他所用。 姜公子也是一樣,如果剝離受他掌控的財力、物力、人力,他就會像一隻被拔光了毛的鳳凰,比一隻雞也強不到哪裡去,但是在楊帆面前,他拒絕承認那些現在被楊帆所影響所左右的力量是屬於楊帆的能力。 小蠻的臉色還很憔悴,嘴唇淡淡的少了一些血色,但她的笑意卻越來越甜美,誰不喜歡自己的男人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她看得出,以姜公子的清高孤傲,換作以前,對她這番話甚至懶得辯解。 誹謗由你,我就是我,哪個人會堅持要一隻螞蟻承認他的高大? 可是現在姜公子不但在向她解釋,而且那似乎無懈可擊的風度之中隱隱地透著一股狼狽。 她莞爾搖頭,說道:「你很高傲,所以你不想承認曾經不被你放在眼裡的人,現在你只能仰起頭來跟他說話!所以,你明明做著很卑劣的事,卻努力想要保持你高雅的風度,你知不知道,如此種種,讓你說話、做事都變得很彆扭、很可笑?」 「胡說!」 姜公子再也無法維持他雲淡風輕、故作不屑的神情了,他開始反駁,語氣激烈:「南疆局勢的興滅,是他能左右的麼?如今的一切,一半取決於天意,一半取決於皇帝,他只是渾渾噩噩地被推到了這樣一個關鍵的位置,巧合地成為一個重要人物。即便如此,他的生死,我依舊能夠掌握……」 小蠻打斷了他的誇誇其談,冷冷地道:「所謂掌握,就是像強盜一樣掄起刀子?哪怕你還有一點辦法能奈何得了我的郎君,也不會用這樣的辦法!姜公子,你只是一個從來也沒有遇到過真正的挫折和磨難,目高於頂、極度自負的人,別的,你什麼都不是!」 她昂起頭,驕傲而堅定地道:「郎君一定會來救我,但我不想捆住他的手腳,讓他任你宰割,如果那樣換取我和孩子的安全,即便我們能活著離開,我還能剩下些什麼呢?我不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但我知道你怕什麼你擔心什麼,我做什麼就對了,所以,我什麼都不會寫,我只在這裡等,等他來!」 姜公子瞪起眼睛凶狠地看她,可小蠻已經不再看著他,她低下頭,看著懷中沉沉睡去的孩子,吻一吻他幼嫩的臉蛋兒,甜蜜而滿足地微笑著,輕輕地道:「寶寶乖喔,你爹爹很快就來救你了,看到你的時候,他不知會有多開心呢……」 地牢入口處的光線一陣閃動,一個侍衛快步走進來,附在姜公子耳邊低聲說了句話。氣息噴在姜公子的臉上,姜公子馬上厭惡地躲開,他都沒有聽清那侍衛說了些什麼,就馬上拿出一塊潔白的絲帕使勁地擦著自己的臉頰和耳朵,好像剛剛有人在他臉上唾了一口痰。 努力地擦了半天臉,連肌膚都擦紅了,他才皺著眉,厭惡地問道:「你說什麼?」 侍衛提高聲音,說道:「滎陽鄭氏,鄭宇公子,過府拜訪!」 姜公子瞪起眼睛,質問道:「盧府已經『空』了,他來拜訪誰?」 ※※※※※ 「把門打開,打門打開!我鄭宇到了你們盧家,車駕還得候在外面嗎,太不像話了!世兄在府的時候,都沒這麼大的排場,你們幾個家奴,什麼時候這麼大的架子了?」 鄭宇領著幾個崑崙奴施施然地進了盧府,指手劃腳地讓他們把左院門兒打開。 這幢府邸是姜公子的一位族兄的私產,因為整個家族已經撤回范陽,這裡只留了一位管事和十幾個奴僕照料。主人根本不在府上,而且是舉家遷走,要過三年才能回來,鄭宇根本沒有登門拜訪的道理,但他就是來了。 盧家的老管事苦著臉道:「鄭公子,我家阿郎攜家眷回范陽省親去了,這一去據說要兩三年才能回來。」 「我知道!」 鄭宇興高采烈地道:「本公子今天來,不是來拜訪盧世兄的!」 「那公子是……」 「本公子要宴客,老太爺又嫌吵,怕被老人家罵,只好另找地方。盧世兄這幢宅子清靜寬大,正好我用,暫且借我使使,沒有關係吧?就憑我跟盧世兄的交情,就憑我鄭盧兩家的交情,相信盧世兄在府上也不會拒絕,難不成你這老奴才還要快馬去問一問盧世兄才成?」 老管家聽得目瞪口呆,然後他就發現剛被叫開的角門兒外面呼啦啦湧進一排大車,一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歌伎舞女紛紛從車上下來,俱都綵衣裹體、描眉點唇,看樣子馬上就要唱大戲似的。 與此同時,盧府右側的院門也被人叫開了,應門的青衣小帽的盧府家人眼睜睜看著十幾個胖大的廚子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後面一堆小徒弟扛著各種食材、鐵爐、銅盆、鐵網、竹籤一類的東西,看樣子是要在盧家開燒烤晚會。 太原王氏的王思遠、王思源兩兄弟一步三搖地走了進來,嘻嘻哈哈的根本不把盧府家人放在眼裡,幾個低眉順眼、姿容秀麗的新羅婢子,像受氣小媳婦兒似的邁著小碎步,亦步亦趨地跟在主人屁股後面。 隱在暗處的繼嗣堂高手見此情景也是相顧茫然,他們的幕後東主就是這些世家,眼下這些世家子弟大模大樣地闖進來,他們又能怎麼樣? 埋伏在外圍的這些繼嗣堂高手不是姜公子的心腹,其中很多人都是由各大世家充實到繼嗣堂的技擊高手,盧府右門兩棵濃蔭如蓋的樹上蹲著的兩個高手就是太原王家的人,眼看著自家的小公子登門,他們就像石化了一般,完全不知所措了。 盧家前宅大門口,崔家的崔湜、崔蒞、崔液、崔滌四公子於秋風蕭蕭中打著扇子,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跟走台步似的往裡邊闖,後面跟著一群樂師,懷抱琵琶的、捧著古笙的、耍著竹簫的、扛著羯鼓的…… 幾乎是同一時間,盧家這幢大宅的每一個入口處都有幾個鮮衣怒馬的狗奴才敲門,然後不由分說便狗仗人勢地闖進來,打開大門放自家公子的車駕進來,車駕進來也不遠停,就往那門口一堵。 姜公子已經匆匆離開地牢,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個個消息相繼傳來:世家子弟們堵了出入的門戶,接下來就沒有任何過份的舉動了,他們沒往盧家的私人住處亂闖,而是匯聚到最寬敞的那間花廳,真的開始大排宴筵,那歡快的樂曲和婉轉的歌喉,已經清晰地傳進了姜公子的耳朵! 姜公子很快就弄明白了各大世家的用意,他昨夜的過激舉動,已經激怒了各大世家。如果他昨夜成功地殺死了楊帆還好,那樣他頂多得到一個嚴厲的警告,爛攤子還是要由他來收拾。 可楊帆沒有死,於是各大世家決心自己來收拾這個還沒爛到不可收拾的爛攤子了:「他……被軟禁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二章 闖,三人行! 姜公子,被很體面地軟禁了。 他的行蹤可以瞞得過別人,卻不可能瞞得過七宗五姓這些世家,本來他秘密潛回長安的這層窗戶紙誰都不會主動去捅破,但是隨著他昨夜對楊帆的行刺之舉,這層窗戶紙就不能不捅破了。 刺殺楊帆,本來的確是他解決困境的唯一辦法。 一方面,世家因為顯隱兩宗的明爭暗鬥,漸漸感覺到繼嗣堂尾大不掉,一定程度上已經脫離了他們的掌控,所以想再樹立一個代言人,從姜公子手中分出一部分職權,形成明暗隱三方勢力架構。三者互為補充,互為制衡,可以更好地保證繼嗣堂的穩定。 另一方面,皇帝感覺到覬覦南疆這塊肥肉的勢力太多,她有心借助楊帆來做為分配南疆利益的關鍵人物,如此一來,既能避免自己與世家門閥之間的矛盾激化,又可利用楊帆與南疆土司酋領們之間的友情來安撫他們,還能最大限度地滿足站在自己一邊的勢力需求。 兩件事作用到一起,楊帆便脫穎而出,成了姜公子的心腹大患。 楊帆挾勢而來,既合皇帝心意,又合世家心意,又是惟一不受南疆土酋牴觸的人物,除了讓他死,姜公子再也沒有別的解決辦法了,就算他再如何的智計無雙,也不可能憑一計之妙同時影響這麼多方面的勢力首腦。 殺了楊帆,不管楊帆曾經擁有多麼大的優勢,一個死人也不可能再對他產生任何威脅。固然,楊帆的死,必將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但是相對於無可破解的困境,這場風浪他還禁得起。所以刺殺楊帆固然是一招險棋,卻也是他扭轉敗局的一個好機會。 可是,楊帆沒有死! 如果僅僅是楊帆沒有死,那就真如海盜尤浩洋當年賄買的那兩個牢頭兒一樣了,楊帆就算恨他入骨,也得另找機會報復,而他雖然再敗一局,要被迫分割出一部分權力給楊帆,但蜇伏起來之後也未必沒有機會再伺機反撲。 可惜,尤浩洋一個自作聰明的舉動把他毀了。綁架一個十月懷胎的孕婦,就算是偏幫他的世家也無話可說,這種事情就算真正的山賊強盜,講究點道義的都幹不出來,更何況這些以『詩書傳家、仁義繼世』相標榜的世家高門。 天下不只有山東士族,起碼這件事就瞞不過地頭蛇關隴世家,此事處斷不公的話,山東士族名聲掃地,今後再也不用抬頭看人了,他們將永遠背上這個污點。這個後果太嚴重,他們承擔不起,所以姜公子才會悲涼地說是「天將亡我,非戰之罪!」 楊帆這個苦主,絕不會放過這個挾道義正理反撲的機會。 關隴集團難得抓到一個壓山東士族一頭的機會,一定會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而山東士族也不是鐵板一塊,這件事不是所有世家的利益得失,相反,處理得當的話,他們將得到一個更好的代言人,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剔除他這個已經失去利用價值的人,又能把盧家的排名往下拉一拉,大家的地位往上升一升,他們會放過這個好機會麼? 姜公子心裡很清楚,現在用這種不撕破臉皮的方式把他軟禁起來,是因為世家現在還沒有來得及商量出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等到那班老頭子們商量出一個解決的辦法,那時就該對他進行審判了。 可是一向心高氣傲的姜公子又豈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他手裡掌握著小蠻和楊帆的孩子,就等於控制了楊帆,也許經此一事,他將聲名狼藉,可是至少他還掌握著最實際的利益,他還有一戰之力! 至此,姜公子終於拋棄了他所有的孤芳自賞、自鳴得意,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輜銖必較的「商人」,他不想等著那幫老頭子來決定他的未來,他要離開這裡,回到長安,背倚范陽根基之地,手握繼嗣堂中完全由他掌握的力量,再回頭跟世家討價還價。 可是,想走就那麼容易麼?世家既然直接讓子弟們堵了他的大門,又豈會不防備他的逃離。 姜公子此次帶來長安的人,並不都是他的絕對心腹,現在派在外圍的那些人就不是,他們之中有些是繼嗣堂中別的首領人物的心腹,有的是從各大世家充入的,他們只管聽命行事,事實上並不清楚宗主在做什麼。 如今隨著各大世家公子的闖入,這些人已經疑惑、警覺起來。那個為小蠻接生的女殺手是清河崔家的人,此刻她就在疑惑地思考:「宗主……究竟在做什麼?」 姜公子身邊的人也不是非常可靠了,他想要逃走,就要把這些人也都蒙在鼓裡才行,可是想要瞞過這許多人,談何容易! ※※※※※ 賣甑糕的小販站在楊帆面前,汗水在臉上蜿蜒成了幾道小溪。 他跑的很急,心裡很緊張,現在壓力也很大。 站他面前的楊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是他就這麼在面前站著,那小販卻感到彷彿一座高大巍峨的山嶽亙於面前,好像傾倒下來,就能把他壓成肉泥,這種心理壓力太沉重了,所以剛一站到楊帆面前,他的汗水就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有消息了?」 楊帆垂著雙手站在他的面前,五指空握,彷彿握緊了一口刀,小販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水,結結巴巴地答道:「打……打聽清楚了,長安城裡……屬於盧家的府……府邸一共有十……一座,在城郊有四處別業……」 「姜公子在哪?」 楊帆沉聲一喝,把小販嚇得一哆嗦,登時也不結巴了,很乾脆地答道:「有三處地方!」 楊帆的眉毛擰了起來,厲聲道:「有三處地方?」 「是!倉促之間,無法確認他的準確所在,我們動用了所有人手,只查到有三座府邸最為可疑……」 小販說話時,眼神微微垂了下來。 他有點心虛,他們已經查到了姜公子的準確所在,但是他們不敢直接說給楊帆聽。雖然他們與顯宗明爭暗鬥,但是所有的手段一直都在規則之內,偶爾有些過激的舉動,也是在雙方心照不宣的情況下進行。 眼下可不同,楊帆雖是他們的盟友,畢竟是個外人,瞧楊帆這樣子,馬上就要殺人似的,如果把姜公子的下落告訴他,不管他是帶兵去還是單槍匹馬殺過去,這事都要鬧得不可收拾了,那時隱宗算是從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吃裡扒外麼? 不管是楊帆帶兵宰了姜公子,還是單槍匹馬殺去被姜公子宰了,那都不是他們想看到的結果,可楊帆明明已發雷霆之怒,他們同樣不敢得罪了他。 兩個選擇、兩個結果,都是他們承擔不起的後果,沈沐不在,沒人做得了這個主。所以,他說出了三個地方:「興寧坊、靖安坊和永平坊。」 三個地方中有一個是真的,這樣就不會觸怒楊帆。三個地方之中,按照遠近的順序,最遠的那一個才是真的,這樣就可以給姜公子留出充裕的迴避時間。 如果楊帆不是率著大軍去,姜公子不需要迴避那也不打緊,這三個地方分別分佈在長安城的東、南、西三個地方,全跑一圈等於轉悠大半個長安城,這時間足夠那些世家站出來調停了。 他們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可是他們業已知道楊帆如此震怒是因為他的妻子被人擄走,而且他的妻子已經十月懷胎分娩在即,心中難免有愧,哪敢與楊帆對視。 楊帆心急如焚,倒是沒有察覺這小販心虛的表現,他現在只愁找不到地方,他總不能提著刀滿長安城的轉悠,見到一戶人家就打將進去吧。楊帆又問清了盧氏府邸在這三個坊中的詳細所在,牢牢記在心頭,才道:「有勞了!」 楊帆剛剛走到門口,天愛奴就從廊柱上蛇一般滑了下來,她穿著一身青色勁裝,袖口褲腿都紮緊著,顯然早已做好了準備,恐怕那些很久不再被她帶在身上的要命玩意兒這時都已準備齊全。 阿呶清秀的眉宇間一片煞氣,用冷咧的聲音道:「我跟你一起去!」 楊帆點了點頭,二人也不說話,並肩向外就闖。 「還有我!」 公孫蘭芷一身紅色勁裝,繫著紅色的披風,肩頭扛著她的大劍,從一叢花木後面轉了出來,威風凜凜、很爺們地朗聲道:「這種事,怎麼能少得了我!」 楊帆遲疑道:「公孫姑娘,這是楊某的家事,你……」 公孫蘭芷把大劍往地上一頓,鏗鏘有力地答道:「小蠻是我師妹,我可不是外人!」 楊帆長長吸了口氣,大聲道:「好!那麼……你我同去,我們三人,闖一闖他姜公子的龍潭虎穴!」 公孫蘭芷大喜,雀躍道:「我已備下駿馬,你們隨我來!」 裴大娘站在長廊一角,一身勁裝武服,頸下繫了一條黑色的面巾,眼見寶貝女兒跟著楊帆離去,焦急不已,欲待攔阻,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焦急之中有些分神,及至察覺有人靠近那人已經到了身邊,裴大娘大吃一驚,霍然轉身,就見丈夫公孫不凡一襲青衫,正負手站在旁邊凝望著女兒遠去的方向,裴大娘鬆了口氣,對公孫不凡道:「郎君,你快勸勸蘭芷……」 「蘭芷比你懂事的多!」 公孫不凡先是冷然打斷她的話,沉默片刻,緩緩轉過身去,低沉地道:「做錯了事,就該全力去彌補,讓女兒幫幫你吧,看好她,你們要……平安地回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三章 慌,老太公! 李太公一大早就在水塘邊轉來轉去,一群大白鵝跟在他的屁股後面,他踱到哪裡,那群白鵝就追到哪裡,可是讓它們好生委屈的是:它們的主人只是轉來轉去,根本沒有給它們餵食的意思。 當初成立「繼嗣堂」的時候,盧家在山東士族中的排名正好暫時躍居第一,再加上化名姜公子的盧賓宓確實是各大世家年輕子弟中最傑出的人才,才躍眾而出,成為「繼嗣堂」的領袖。 時至今日,姜公子的短板已經越來越明顯,或者說當年成立這個組織的時候,他是最合適的領導人,可是隨著這個組織的日益強大,他的心胸、眼光和能力已經越來越難以駕馭這個組織。 同時,「繼嗣堂」的作用比起當年來已不可同日而語,眾世家對這塊肥肉也是越來越眼紅。這麼龐大的一個組織,它所擁有的資源卻大半為盧家所用,大家都不太滿意,所以他們早就開始進行調整。 沈沐異軍突起地制衡了姜公子,盧家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利用「繼嗣堂」的資源,這固然是沈沐的本事和李太公的扶持,又何嘗沒有其他世家的推波助瀾?他們不希望盧家在繼嗣堂中一家獨大。 眼下,他們越來越覺得姜公子留在「繼嗣堂」中,只能不斷地給這個組織製造衝突和矛盾,他的想法和手段不僅與「繼嗣堂」中幾位主要領袖愈行愈遠,距離眾世家的要求也越來越遠。 可是想要廢免他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如今姜公子自出昏招,老頭子們聞訊大喜,他們終於有了一個叫盧家無話可說的正當理由,開始揭開「繼嗣堂」倒盧的序幕了。不過,這個分寸必須的拿捏好,不能因此造成世家的分裂。 另外,關隴世家窮途沒路,現在迫於武則天的壓力,與他們越走越近,很多大事都共同商議、同進同退,算是一個盟友,可這個盟友又是他們潛在的競爭對手,既不能不予提攜,又不能不予防備。 眼下這件事,必定會被關隴世家利用,如何與之斡旋,開出什麼條件,這也需要與其他人好好商議一下。一大早,裴家、韋家、柳家等諸多關隴世家已經紛紛派人登門,用意不問可知。 李太公還沒和其他世家商量,不可能給予對方明確答覆,所以已經叫家裡人擋駕了。可是此事不能拖得太久,那些關隴世家就像現在追在他屁股後面的白鵝,正嗷嗷待哺呢。 姜公子如何處置,還沒有個統一意見,如何讓關隴世家閉嘴,也還沒有一個章法,他一早得知消息後,就已派人通知其他幾大世家前來商議。雖說這樣做很容易引起長安令柳徇天的注意,眼下也顧不及了。 可是消息已經發出好久,還不見一個人登門,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這些世家閥主正和自己家族的長老們在緊急蹉商,看看他們的家族能從中獲到多少好處。想到這裡,李太公只能無奈地歎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啊……」 忽然,林子雄疾步跑來,驚得那群追在李太公身後乞食的白鵝「嘎嘎」叫著逃開,雙翅猛扇,激起一地塵土。 李太公皺了皺眉毛,不悅地道:「慌什麼?」 林子雄急急忙忙向他一揖,稟報道:「太公,楊……楊帆匹馬單刀,殺……殺向興寧坊盧家去了!」 李太公嚇了一跳,他早晨剛一聽說姜公子行刺擄人,就叫林子雄注意公孫府上動靜了。他知道楊帆必然大怒,可他無論怎麼盤算,楊帆都不可能向官府求助,那是飲鳩止渴,今日之圍就算解了,明日朝廷的屠刀也要斬到他自己頭上。 而姜公子手中掌握著龐大的力量,楊帆也不可能自投羅網。楊帆最可能的作法就是登門向他求助。他派子侄到姜公子處盯著他,目的就在於此。 按照他的打算,正好趁機調停,解救謝小蠻的同時,讓理屈的盧公子再讓一步,多削減些權力出來分給楊帆,達到三足鼎立的完美結果。 可是…… 李太公瞪眼道:「楊帆到興寧坊盧家幹什麼去了?」 林子雄擦著汗道:「也許他……從什麼地方打聽到消息,以為姜公子藏在那裡,所以……」 李太公不等他說完,就大叫道:「來人!來人!」 僕從們紛紛圍上來,李太公急吼吼地道:「快!備車,老夫速去興寧坊!不要牛車,要馬車!快去,快去!」 「回來!多招呼些人手,以防不測!」 「回來!叫人趕緊去興寧坊,務必封鎖消息,楊帆大鬧盧家的消息,可不能傳出去!」 「你你你……,馬上把這個消息報知崔李王鄭幾大世家,哼!那幾個老不死的,老夫一早就傳了訊兒過去,全都不來,一個個在家裡頭算計、算計,等天塌下來,他們就什麼都不用算計了!」 李太公連吼帶罵地把一群人轟走,乜著林子雄道:「這……就是你說的性情沉穩、處事練達之人?」 林子雄乾笑、苦笑、訕笑,無言以對。 ※※※※※ 興寧坊盧家的主人按輩份是姜公子的族叔,在長安盧氏之中算是一位長者,所以他是最早一個離開的,因為他要陪同姜老太公回范陽,因為走得急,家眷妻小都拋在了後面。 少了主人在家主持大局,幾房兒孫又各自有些拋捨不下的東西,一直到昨天大隊人馬才離開,因此府上現在留下的人還很多,還需要兩三天的功夫才能全部撤走。 楊帆與阿奴、公孫蘭芷三騎快馬殺到盧府,二話不說便踹門而入。大戶人家都有護院,盧家自然也不例外,盧家不但有武師,而且都是技擊高手,但是這些人當然不可能是楊帆、阿奴和公孫蘭芷的對手。 一見三人打上門來,盧家武師又驚又怒,上前就要攔阻,他們不攔還好,伸手一攔,楊帆更相信姜公子就藏身於此了,唯恐被他得了消息溜掉,哪肯與這些武師廢話,雙方立即動起手來。 盧家許多大車已經裝好,準備運回范陽老家,所以留下的武師很多,問題是這群狼招架不住三頭猛獅,楊帆三人從大門口一路打將進去,勢如破竹,盧家死傷無數。 盧家許多細軟之物早就運走了,剩在後面的都是笨重的大傢伙,堆在車上高高大大,裡面未嘗不可以藏人,楊帆三人擔心人被藏在車上,一路殺將過來,不但搜盡了所有的屋舍,捆綁大車的繩索和雨布也盡數劃破,搜尋小蠻可能的藏身之處。 三人一路搜索,不斷有盧家武師上前阻攔,三人邊打邊搜,手底下哪還有個輕重,八寶嵌珠的一人高落地銅鏡倒了、螺錮鑲嵌金銀線的箱形雕花大床翻了、十二扇屏的翠玉鏤刻畫屏碎了、成箱的綾羅綢緞撒了…… 楊帆三人齊頭並進,一路殺將過去、搜將過去,一直衝到盧家宅院的最深處,所有的房舍、地窖全都搜遍了,所有裝好準備啟運的大車全都劈爛了,始終沒有姜公子的身影,也搜不到小蠻。 楊帆沉聲道:「小蠻不在這裡!」 天愛奴道:「我們去靖安坊!」 公孫蘭芷更乾脆:「走!」 三人轉身就往回衝,盧家剩下的武師已經學乖了,反正盧家主人不在,對盧家主人忠心耿耿的老管事也被公孫蘭芷的長劍敲暈了,能不拚命他們是堅決不肯拚命了,一個個持刀揚劍吆吆喝喝地追著他們,卻隔著好幾丈遠,根本不敢靠近。 直到楊帆等人決心離開,飛快地向前宅跑去時,他們的鼓噪聲才大了一些,嗷嗷叫著穩著步子「追」在後面,彷彿是給楊帆等人送行。 「站住!」 楊帆三人剛剛衝到前院門口,十幾個人就快速地衝了進來,李老太公叫人攙著,幾乎腳不沾地,看到他們才鬆了口氣,馬上瞪起眼睛大呼一聲,同時擺手叫人趕緊把他放下。 李太公看看碎在腳下價值連城的十二扇玉屏,再看看被風刮起一頭掛在樹梢的白綾,盧家跟遭了兵災似的狼籍一片,已經沒法看了。 李太公怒道:「你這混小子,要幹什麼?」 楊帆沉聲道:「老人家,請讓開!」 「讓開?」 李太公頓足大罵:「你這個愣頭青,還嫌闖的禍不夠大嗎?有什麼事,就不能來找老夫商量,你鬧成這般模樣,如何收拾?」 楊帆笑了,笑得很冷:「這件事與你李太公又有什麼相干?老人家何必把事攬在自己身上!老人家請讓讓,小子急著去找回娘子!」 「這件事,老夫還就管定了!」 李老太公凜然大喝:「你小子安份待著,這件事由老夫來處理。」 「小子等不及,請讓開!」 李老太公怒道:「不讓!你想走,就從老頭子身上跨過去!」 「呼」地一聲,楊帆從李老太公頭頂跨過去了。 楊帆一個縱身從李太公頭頂飛過,身子落在大宅門口,雙足只一點地,又呼地一聲飛起,越過門外的照壁,只聽照壁後面希聿聿一聲馬嘶,馬蹄驟響,想必是他直接落在了拴在照壁外的馬背上,已然快馬加鞭離去。 「咦?這混小子……」 李太公話猶未了,阿奴姑娘有樣學樣,「呼」地一聲也從他的頭頂「跨」了過去。緊接著公孫蘭芷呼地一聲躍起來,又通地一聲砸回地面,不好意思地向他吐了吐舌頭,道:「老太公恕罪……」 說完就蛇一般繞過他的身子,「嗤溜」一聲閃到了門外。 李太公眼前空空,一時有些茫然。 林子雄訕訕地問道:「太公,現在怎麼辦?」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四章 亂,眾世家! 寧珂坐在窗口,雙手墊著圍欄,尖尖的下巴搭在手背上,靜靜地看著園中的秋色。 一件淺白色綴紫色小花的窄袖半臂齊胸儒裙,顯出了她苗條柔弱的腰身,長長的眼睫毛微微有些憂鬱地眨動,似乎在沉思,其實她什麼都沒有想,全部的心神似乎都散落到了這園林的一草一木中,與它們一起沐浴著溫暖的秋陽。 這是她一天裡最愜意、最輕鬆的時刻。 「阿妹!阿妹!」 獨孤宇興沖沖地趕進來,臉上帶著激動的紅暈。 寧珂只把頭慵懶地扭了扭,睨了眼跑進來的胞兄,微笑地道:「什麼事這麼開心?」 獨孤宇仰天打個哈哈,就在妹妹旁邊坐下,欣然道:「盧賓宓按捺不住,自出昏招,昨夜居然派人去刺殺楊帆!」 寧珂吃了一驚,漂亮的大眼睛驀地張大了一下,但是馬上就平靜下來,兄長這麼神采飛揚的,可見楊帆必然有驚無險。 獨孤宇果然沒有再提楊帆的事情,而是得意洋洋地說起了世家的反應:「山東士族幾大世家這下可有了借口,可以名正言順地罷黜他了,裴家、韋家、柳家等關隴世家也趁火打劫,現在頻頻派人向山東各大世家施壓,咱們的謀劃必能成功!」 獨孤宇倒了杯水,咕咚咚地喝下去,又喜氣洋洋地道:「妹子女中諸葛,端地了得,帷幄之中巧妙運籌,便造就了一位新的顯宗之主!」 寧珂依舊伏在欄上,恬靜地看著兄長放下水杯,抹去嘴邊的水漬,輕聲道:「你覺得,是咱們獨孤家成就了二郎?」 獨孤宇洋洋得意地道:「難道不是?」 「不是!」 寧珂輕輕直起纖腰,秋陽掠過她黑的頭髮、白的肌膚,亮麗照人。 「我們為什麼不選別人?因為別人沒有這個資格!阿兄,這是人家自己的本事,不是誰都能成為這個人的!他具備所有這些條件,我們只是把這些潛在的條件激發出來,讓所有人都想起來,他就是最合適的那個人罷了。這就像……」 寧珂歪著頭想想,調皮地一笑:「就像一位大族長要分家產,族中兄弟爭得你死活,誰也不讓。還有許多親戚朋友,都想著要幫著與自己最親近的那個人多分些好處,如果就這麼爭下去,很可能整個家族分崩離析,大家一起完蛋。 可是卻有這麼一個人,他的威望、名聲、地位,和與這戶人家的關係,足以讓他成為那個最好的調停人,而且所有的人也都服氣他,只是他沒有想做這個和事佬,正吵得不可開交的人也沒想到他。而我們……偶然想到了!」 寧珂今天的精氣神兒比較飽滿,說話清晰有力,而且很悅耳。 她接過哥哥遞來的水杯,秀氣地潤了潤喉嚨,繼續說道:「二郎就是這個人,他的出身讓女皇放心;他與武氏的密切關係,使得可能的最大一股阻力,會成為最贊成他來做這個調停人的力量; 他在南疆出生入死,與各方酋領結下的友情,使得他們信任他,願意接受他的安排。他與隱宗早就結下的密切關係,使得各大世家信任他。如此種種,注定了這個人選只能是他,我們就算有再多的計策,如果那個人不是他,也根本不可能成功!所以……」 寧珂凝視著兄長,認真地道:「千萬不要認為,是我們造就了他。如果你覺得這是我們對他的一種恩惠,那我們早晚會失去他的友誼!」 獨孤宇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仔細想了半晌,鄭重地點了點頭:「嗯!我明白了,我們只要把自己永遠擺在一個朋友的位置就好!」 寧珂欣然點頭。 獨孤宇道:「我本來覺得,各方力量都按捺不住了,這時我們獨孤家反而不妨躲到後面。如此說來,我該馬上去見見楊帆,看看能給他提供什麼幫助才是……」 寧珂微微一怔,臉色有些變了。她的臉色本就白皙,這一失色,精緻的小臉彷彿連隱藏在肌膚下面的筋絡都看得清楚:「二郎受傷了?」 獨孤宇道:「沒有吧……,如果有傷也是輕傷,倒是他的妻子,被盧賓宓派人擄走了。嘿!這盧賓宓還真是喪心病狂……」 「什麼?」 寧珂霍地一下站了起來,身子禁不住搖晃了一下,獨孤宇趕緊起身將她扶住,吃驚地道:「妹子,你怎麼了?」 寧珂氣惱地道:「你……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不說?」 獨孤宇茫然道:「這件事,很重要麼?」 寧珂恨恨地甩開他的手,嗔道:「妻子被人擄走,這事還不重要?」 獨孤宇不以為然地道:「大丈夫建功立業,女人嘛……」 迎著小妹憤怒的目光,獨孤宇搓了搓手,訕訕地有些說不下去了。 這時,有人在門口稟報:「阿郎!」 獨孤宇扭頭一看,見是自己的貼身隨從,問道:「什麼事?」 那人道:「剛剛收到消息,楊帆殺到興寧坊,把盧家砸了!」 「什麼?」 獨孤宇嚇了一跳:「他……他帶兵去的?」 那人道:「單槍匹馬!哦,對了,他還帶了兩位姑娘,其中一位是公孫世家的大小姐。」 寧珂目中泛起一抹異采,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起,卻抑不住那漸漸上翹的曲線。 獨孤宇喃喃地道:「楊帆……楊帆……不成,他要惹大禍呀,這事兒一旦張揚開來,傳到柳府君耳中,只怕要壞事……」 話音未落,又有一名隨從匆匆跑到門口,抱拳稟道:「阿郎,楊帆怒闖盧府,隴西李老太公聞訊趕去阻止了。」 獨孤宇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差點兒被他把事情搞砸了,為了一個女人,他至於麼……」 那侍衛又道:「可是李老太公沒攔住他,楊帆……又去砸第二家了!」 獨孤宇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寧珂再也繃不住那抿緊的嘴唇,雪白的臉蛋上也浮起了一抹血色。 ※※※※※ 十幾個鮮衣怒馬的大漢簇擁著一輛駟馬高車趕到靖安坊盧家,駛到照壁前面戛然而止。 車子還沒停穩,李老太公就從車子裡鑽出頭來,揮舞著手臂道:「攙我下去!攙我下去!那個愣頭青、渾小子在那裡,這回務必得給我……」 李老太公說話到一半兒,突然收住了聲音,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 兩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剛從照壁後面繞出來,一人拄著一個拐棍兒,氣喘吁吁,滿面怒色。這兩個老頭兒一個是太原王閥閥主,一個是滎陽鄭閥閥主。 李太公奇道:「你們兩個老東西怎麼來了?楊帆那個混帳東西呢?」 鄭老太公沒好氣地揮舞了一下拐棍兒,道:「老夫沒趕上,你問他!」 王老太公拿拐棍使勁頓地:「這混帳東西一點面子都不給啊!老夫趕來時,盧家已經跟被賊劫了似的,嘿!」 李老太公道:「他人呢?」 王老太公瞪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走啦!走啦!」 李老太公跌坐在車轅上,慌得車伕趕緊扶住他,李老太公急急問道:「他……他不會把長安城裡所有的盧氏府邸都砸了吧?」 鄭老太公瞇著眼睛捋鬍子,捋了兩把鬍子,斷然道:「不會!」 李老太公和王老太公同時精神一振,異口同聲地問道:「何以見得?」 鄭老太公胸有成足地道:「從興寧坊到這靖安坊,中間還有兩三家盧氏產業呢,可沒見他去砸。」 王老太公大喜,撫胸道:「對呀!阿彌陀佛……不對!不對!」 王老太公又開始拿拐棍頓地,氣極敗壞地道:「這說明……這說明他是有備而來,他不確定盧家那個混帳東西藏在哪裡,可是至少已經確定了幾處地方。這樣的話,你說他會不會下一家就找到了真正的所在?」 剩下兩個老頭兒聞聲色變,鄭老太公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這可不成,由著他這麼蠻幹,大家一起完蛋!」 李老太公道:「盧家那小子呢,得趕緊派人去,無論如何,不能叫楊帆一刀把他宰了!」 王老太公道:「我已經派人去了,可要是楊帆下一家去的就是正地方,老夫派的人怕還要落在他的後頭……」 李老太公長長地吸了口氣,冷峻地道:「盧府裡還有主事的人嗎?」 盧家管事恭送兩位老太公,就在他們身後跟著呢,聞聲連忙搶前一步,長揖道:「見過李老太公!」 李太公森然道:「你要不想盧家完蛋,趕緊回去收拾好一切,左鄰右舍如果有誰聽到了什麼風吹草動,務必要堵住他們的嘴!無論如何,這件事不能叫官家知道,聽清楚了?」 那管家身子一顫,連聲道:「聽清了,聽清了!」 李太公揮揮手道:「滾吧!」 李太公攆走了盧府管事,對鄭太公和王太公道:「趕緊動用你們所有的人手,不管楊帆去了哪兒,追上去,把亂子務必壓下來,這件事只能我們自己人知道,絕不可以傳得沸沸揚揚,叫市井間和官府裡聽到一丁半點的消息!」 兩個白髮老頭兒曉得其中利害,急急點頭,各自登車,車子還沒駛走,一道道命令便傳達了下去。 他們要齊心協力,動用千年世家豐厚無比的底蘊,利用一切人脈和關係,把這場大亂引起的騷動壓制在最小的範圍之內,替楊帆揩屁股!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五章 遁,姜公子! 永平坊盧家大宅,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花廳裡面,脂香粉膩,絲樂靡靡。 素面朝天、長袖善舞的十二名舞姬紅裙輕揚、廣袖雲舒,風姿嫵媚,翩躚起舞。 樂工坐在兩廂屏風後面,撫箏弄琴,吹笙奏笛,絲竹之聲,綿綿入耳。 崔湜沒有取用那些各色美食,只是用牙籤紮了一塊「穹隆瓜」,填進嘴巴,笑吟吟地看著舞伎曼麗的舞姿和那蛇一般扭動著的誘惑腰肢。 他很喜歡現在的這種感覺,尤其是被他所困的人是盧賓宓,這讓他有一種欣喜若狂的興奮。同為世家子弟,對方無論是能力還是地位都遠在他之上,這一點一直讓他心有不平,現在對方落難,崔湜心花怒放。 「穹隆瓜」甘美芬芳,崔湜心裡也是甜滋滋的,一口果肉嚥下,他剛又紮起一塊,一個襴衫大漢便從外面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將兩行身姿纖若弱柳的舞伎撞得跌向兩邊,歌樂頓時停下。 堂上眾家公子盡皆一愣,隨即王思遠就叫了起來:「展天,你怎麼來了?」 王思遠認得滿頭大汗闖進花廳的這條大漢是老太公身邊的人。 展天比楊帆還晚走了一步,但他在長安久矣,熟悉路徑,抄了小道趕來,終於搶在了楊帆的前面。展天把王太公吩咐的話急急對他們說了一遍,堂上頓時鴉雀無聲。 年歲最長、坐在首位的崔湜拍拍手,把舞伎樂工都轟了出去,看看一臉愕然的眾家公子,問道:「各位,怎麼辦?」 鄭宇遲疑道:「王太公只傳了消息過來,卻並未說叫咱們怎麼辦,咱們……該怎麼辦?」 崔湜沒理這個書獃子,只把目光看向王思遠。 王思遠道:「盧賓宓絕不能死於楊帆之手!」 他的弟弟王思源撇撇嘴道:「楊帆若是真的找到這兒來,死的只怕是他!」 鄭宇道:「盧賓宓不能死在楊帆之手,楊帆也不能死在盧賓宓之手,可他們一照面,必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這是一句廢話,眾人都沒理他,一齊把目光看向崔湜,誰讓眾人之中以他年長呢。 崔湜心中急躁,可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一個妥當的辦法,各大世家還未就此事商量出個結果,現在不能放盧賓宓走,可萬一要是楊帆找到這裡來,無論這兩個人誰出了意外,他都承擔不起。 鄭宇道:「事情他已做下,困不困他,這個罪名他都洗脫不了。原本留他在這裡,是想等長輩們商量出個妥當的辦法,可楊帆如今很可能奔著這兒來了,他們兩個一旦碰面,形勢就要失控……」 王思遠不耐煩地道:「全是廢話!」 書獃子鄭宇也不生氣,繼續把他的廢話說完:「王太公傳訊過來,自然是不想他們二人有誰出了意外。依我之見,咱們去見盧賓宓,把楊帆的妻子要過來,而他本人則由得他離去,總之……不能叫楊帆和他發生正面衝突!」 崔湜馬上道:「賢弟所言甚是!眼下實無萬全之策,長者心意也沒辦法盡數揣測。我們不如就按鄭宇賢弟所言行事,諸君以為如何?」 趙郡李氏的李尚隱嘴角微微一撇,暗自腹誹:「志大才疏,毫無擔當,也不怕辱沒了博陵崔氏的名頭!」 ※※※※※ 「公子,都準備好了!」 姜公子正盤膝沉思著,一名白衣侍衛輕輕走入稟報,姜公子袍袖一展,站起身來。 廊下,已經有四輛馬車停在那裡,每輛馬車都門窗緊閉,看不清裡邊有什麼,駕車的是技術最嫻熟的車把式,馬是雄駿魁偉的西域良駒,每輛車周圍,都有相同人數的侍衛牽著馬匹站在那兒。 眾世家以為略作姿態就能鎮得住他,卻忘了狗急跳牆,更忽視了姜公子不願任人擺佈的高傲心態。 佈置在外圍的人員不能用了,那些人和各大世家的關係太密切,不是他的絕對心腹,平時固然對他俯首聽命,可這一次他是同各大世家對抗,這些人留在身邊反而是個禍害,所以他打算把這些人排除在外。 這些人雖然不甚可靠,可是現在各大世家還沒有拿出一個對他的處置辦法,也不可能那麼快找到這些人,直接向他們下達來自家族的指令,所以對他這位頂頭上司的「越獄」,這些人只能旁觀,而僅靠各位世家公子那些人,又豈能阻擋他的腳步? 姜公子下意識地撇了撇嘴角,剛要舉步,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個人來。他馬上招手喚過一名心腹侍衛,低聲耳語道:「你去,把古竹婷殺掉,事成之後自行返回洛陽!」 那個心腹侍衛是盧家的死士,並不問他理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閃身沿長廊遁去! …… 崔湜領著眾世家子弟風風火火地衝向後宅,一路上向遇到的盧家的奴僕下人們喝問:「盧賓宓藏在哪裡?叫他出來!我們知道他在這兒,有重要的事情對他說,叫他馬上出來,切勿自……」 「誤」字還沒出口,後宅一幢院落裡突然衝出四輛馬車,每輛馬車周圍各有七八名勁裝武服、佩刀帶劍的騎士護擁著,分別向四個方向猛衝過去。 迎著他們來的這輛車,車把式把大鞭揮得「啪啪」直響,彷彿一道道閃電,狠狠地劈在馬身上,催著那駿馬放開四蹄,把盧家寬敞的大院兒當成了草原,車輪輾過碎石的道路,發出「轟隆隆」的聲音。 崔湜嚇得一步跳開,一頭僕進了草圃之中,那馬車狂奔而去,七八名勁裝武士對他們看也不看,裹挾著一股勁風呼嘯而過,直把崔湜、鄭宇等人驚得目瞪口呆。 好半晌,崔湜才一躍而起,又驚又怒地道:「他……他好大膽子!反了,真是反了他了!」 鄭宇從他旁邊爬起來,喃喃自語:「瘋了!真是瘋了!楊帆瘋了,盧賓宓也瘋了!」 楊帆和阿奴、公孫蘭芷三騎並轡,堪堪衝到永平坊盧家大宅門前,就見一輛大車在數名勁裝武士的護擁下從府邸中衝了出來,楊帆眼神一凝,立即驅馬攔了上去。 車不停、馬不停,反而行得更急,楊帆便也不停,刀已出鞘。 那些騎士未必都是認識楊帆的,但是一見他驅馬迎上來,且已拔刀出鞘,也立即拔出了各自的武器,策馬衝到車子前面,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寧死也要護送車駕出城,一見楊帆阻意明顯,立即悍然殺到。 衝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黑臉膛的騎士,身材並不十分高大,但肩寬膀厚,騎在馬上身形沉穩,手中一口厚背砍刀,勢大力沉。這柄厚背砍刀劃著一道雪亮的弧線向楊帆當頭劈來。 楊帆不閃不避,猛地一磕馬鐙,戰馬四蹄攢奔,猛地向前一躍,二馬一錯,楊帆陡然刀交左手,刀光在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曲線,那大漢一刀劈空,與楊帆擦身而過。 「通!」 駿馬繼續向前衝去,馬上的騎士轟然落地,他的肋下整個兒被豁開了,內臟和著鮮血從那道寬寬的傷口拚命地向外擠,只一刀,他就被劃斷了半個身子。 「吼!」 一口狹長的馬刀,挾著驚心動魄的風雷之聲破空而至,馬上的騎士大半個身子都站了起來,向前傾著,如同遇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敵。雙方甫一照面,連一句話都沒說就大打出手,一個要留人,一個要溜走,生死相搏。 楊帆沒有大吼大叫,一連砸了兩幢盧宅,已經讓他的火氣內蘊起來,他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有炯炯的目光中閃著野獸般的狠厲,他根本無視對方狂瀾一般的攻勢,不退反進,身形一側,斜斜一刀劈在對方的刀面上,劃著一溜火星兒,斬向他的手指。 天愛奴毫不猶豫地快馬追上,劍一揚,一枝袖箭先破空而去,射向正面的一位騎士的面門,長劍緊輟著袖箭,只是角度稍稍一沉,凌厲地刺向對方的咽喉。 公孫蘭芷在闖進第一戶盧家府邸時下手還有些分寸,只想傷人不想殺人,一路輾轉,連打帶殺,到了這裡時心中的殺性也早被激發了,一見對方衝出府門二話不說就迎面撲來,決絕、狠厲,毫不猶豫,料想師妹必然就在這輛車中,不由精神大振,把長劍一振,也自楊帆另一側狠狠地撲了上去。 三人呈銳三角形,牢牢地擋住了對方的去路,任憑對方如怒潮狂飆,不但半步不退,而且一步步迫近! 四輛馬車分別從四個方向駛離盧家,繼嗣堂佈署在外圍的人手事先沒有得到任何命令,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宗主的心腹侍衛護著一輛密閉的馬車轟然離去,心中已經隱隱有些明白,恐怕是內部出了大事。 古竹婷倚在一棵大榆樹下,疑惑地看著空蕩蕩的右牆大門,她就是替小蠻接生的那個女殺手。 宗主的親信侍衛護著一輛馬車從那裡強行衝出去了,把各世家子弟有意橫在門前的車馬撞得七零八落一片狼籍。門前有人被撞得骨斷筋,正躺在地上哀嚎,有人正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心有餘悸地喝罵。 古竹婷微微瞇起嫵媚的眼睛,暗自忖道:「堂裡一定出了大事,宗主不告而別,我們該怎麼辦?」 古竹韻剛剛想到這裡,忽然身形一晃,驀然消失,形同鬼魅一般,一個瘦竹竿兒似的白衫男子倏然出現在樹下,對她的消失似乎毫不驚訝,只顧板著面孔,用毫無起伏的聲調道:「宗主密令!」 榆樹上,一段形狀不太規則的樹幹稍稍動了一下,竟然出現了古竹婷的面孔,隨即她的整個身形都慢慢顯現出來,蛇一般貼著樹幹滑下來,沉聲問道:「有何吩咐?」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一場熱鬧 「我們之中出了內奸,公子必須馬上返回洛陽。公子吩咐你做一件事。你……」 白衣人神情嚴肅,聲音越來越低,身子也向古姑娘湊過去,古姑娘下意識地側過耳朵,白衣人卻突然暴起,一把扣住了她的頭頂。 古姑娘生得珠圓玉潤頗有姿色,身材更是凹凸有致,可這白衣人卻沒有一點憐花惜玉的意思,一隻手牢牢固定住古姑娘的頭顱,另一隻手便倏然扣住她圓潤小巧的下巴,用力向旁邊一掰。 「卡」地一聲,古姑娘的脖子發出一聲脆響,她驚愕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那白衣人,一如昨夜的尤海洋,身子已不受控制地軟下去。 「沙沙∼∼」 一陣悉索的腳步聲傳來,白衣人微微一驚,飛起一腳,正踢在古姑娘的心口,把她剛剛軟倒在地的嬌軀踹進怒綻的一叢菊花深處。 一個佩劍的侍衛從草叢後面踱了出來,他是巡視各處暗樁的,一見白衣人,不由一怔,他認得白衣人是公子身邊的心腹侍衛,飛快地向四下一掃,訝然問道:「竹婷呢?」 白衣人若無其事地道:「公子有密令,叫她去辦事。」 那人「哦」了一聲,道:「我再調個人過來。」 白衣人冷冰冰地道:「不必了!公子已因急事離開,你們就在盧家等候消息,之後會有人知會你們何時返回洛陽!」 「是!」 那人扶劍施禮,白衣人旁若無人地從他面前走開…… 盧府外,慘烈的廝殺還在繼續。 七名武士,已經被殺了三人,剩下四人中兩人帶傷,可是他們已經殺紅了眼睛,只管拚命護著馬車向外闖。馬車上的車伕也不再揮鞭催馬,而是大鞭呼嘯,向楊帆等人狠狠抽來,功夫居然很是不俗。 一個侍衛策馬衝進,長刀一橫,呼嘯著捲向楊帆的脖子,楊帆一個鐙裡藏身,刀自下而上,斜刺裡挑向他的心口,侍衛仰身一避,楊帆一刀貼著他的鼻尖刺空,但二馬一錯鐙,楊帆抽腕沉刀,便了一招拖字訣,刀從他的鼻子、嘴巴、胸口一路劃將下來。 兩匹快馬全力對沖,速度何等之快,楊帆這一記拖刀雖非劈砍,卻比劈砍還要厲害,直接把他開膛破肚了。 公孫蘭芷呼嘯一聲,從馬上躍了起來,凌空一旋,四尺餘長的大劍宛如離火烈焰,狂野煞厲,猛地挑開一人手中長刀,刺向架車的馬伕,那馬伕眼見一柄明顯晃的利劍剛猛霸道地劈面刺來,不由怪叫一聲,斜刺裡向外一栽,整個身子躍離了馬車。 公孫蘭芷身往下沉,劍往上停,「嚓」地一聲把半個棚車頂蓋削了下去。 「錚錚錚!」 阿奴與人兵刃交擊,聲音密如驟雨,時不時還有些飛刀短刺奇門暗器夾雜在她舞動的雙手間,令人防不勝防,一個侍衛堪堪躲過她一劍,剛一直起腰來,就見一線寒芒夾著鮮紅如火的一團紅纓向他喉頭射來。 這人再想仰身避讓卻已來不及了,眼中看到的時候,那枚暗器已經射到,一支飛鏢正釘在他的咽喉處,三寸長的飛鏢整個沒入他的咽喉,外面只剩下一朵紅纓,鏢上未開血槽,連一滴血都沒有濺出來。 阿奴隨即一揚手,一道閃閃發亮的長鏈「嘩愣」一聲擲了出去,一隻飛抓牢牢扣在了公孫蘭芷砍開的缺口上。 「嗨!」 阿奴雙腿一挾,用力固定住身子,單臂用力一扯,「轟」地一聲,車廂四面的擋板被她一下子扯得四分五裂,車中一條大漢正橫刀膝前端坐,驟然車廂碎裂,這人一聲怪叫,凌空躍起,人刀合一,化作一道驚雷,狠狠劈向離車最近的楊帆。 其他幾個侍衛同時用力一勒馬韁,止住了衝鋒的勢頭,向楊帆、阿奴和公孫蘭芷圈攏過來,他們接到的命令是車在則突圍,車亡則殺人。如今車子盡毀,第一道使命已經完成,他們只有一件事可做:殺人! 這場渾戰殺到現在,他們也沒跑出府門多遠,虧得盧家宅院巨大,整面圍牆後面都是盧家的莊園,這條巷中沒有別的住家,路上沒有行人,否則這裡殺得驚天動地,只要有一個人嚎叫著跑出去,早就驚動了全坊。 交手到現在,這些人早知道他們不是這一男二女三個煞星的對手,公子給他們的命令是殺人,如果不能殺人,那就只能被人殺。就要被人殺的人,比殺人的人還凶,他們絕望而瘋狂地衝上去,只盼著即便殺不掉對方,也能「咬」掉對方的一塊肉。 李太公、王太公、鄭太公三個老頭子坐著馬車一路飛奔,半路上又遇到了一位崔太公:清河崔。四個老頭子跟賽馬似的往永平坊趕,等他們趕到永平坊盧家大院所在的巷弄時,楊帆三人剛剛提馬衝進盧府。 一個頭上戴著黑色抹額、額頭飾金、貌相凶悍的大漢舉著一口大刀,惡狠狠看著四個老頭兒的車駕,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四個白髮老頭兒的侍衛大驚,趕緊提馬衝到前面,其中一人飛身下馬,橫刀當胸,厲聲喝道:「足下……」 「咕嚕嚕……」 對面那凶神惡煞般的大漢身子一晃,一顆腦袋忽然和著一團血霧掉了下來,咕嚕嚕地滾到了他的足下。 這人是被阿奴所用的鐸鞘切斷了脖子,刃過而頭不掉,果然是吹毛斷髮的一柄神兵利器。 饒是四個老頭兒坐的車子減震性能良好,車上又有異常柔軟的坐墊,這一路狂奔下來,也快被顛散架了。車子停下後,他們還跟不倒翁似的在車廂裡打晃,一時沒有爬出來,要不然這一幕沒準會把四個老傢伙給嚇著。 他們雖然擁有極大的勢力,可是親自殺人的機會卻沒有,連親眼看別人殺人的機會都不多,方纔這一幕,對他們而言,絕對是一個不小的衝擊。 他們被人攙出車廂時,屍體已倒,人首分離,滿地是血,一片殘屍,就連馬車都四分五裂,看著雖然恐怖,卻也不如眼睜睜看著人頭掉下來嚇人。 李太公長長地吸了口氣,穩住心神,臉色凝重地吩咐:「留人封鎖消息,其他人等,隨老夫進府!」 立即有人返身奔回長巷盡頭,阻止有人進入,另有人下了馬,匆匆抬屍體和散碎的車輛抬回盧氏大宅,又匆匆鏟來土壤,將那地上血跡蓋住,還有人四處張望,看看這條巷子裡有沒有別的住戶、誰家園林中有建在高處的亭閣可以看到這裡,以期掩蓋曾經發生在這裡的一切…… 四個老頭子闖進盧府,叫人扶著踉踉蹌蹌直奔後宅,走到一半,就見崔湜、鄭宇、王思遠、李尚隱等人垂頭喪氣地走來。 楊帆帶著阿奴和公孫蘭芷殺氣騰騰地闖到盧家後,崔湜本來還打算多拖他一陣子,免得他追上盧賓宓。雖說盧賓宓跑了,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盧賓宓現在做得越絕,事後來自各大世家的制裁就越嚴厲。 可要是讓他現在和楊帆一戰,不論誰死,這事就沒辦法和平解決了,一旦事情壓不住暴露了,就是皇權和世家一戰;事情壓住了沒暴露,就會造成世家內部大分裂,他還不蠢,很清楚這一點。 可是,架不住他身邊有個書獃子鄭宇。 鄭書獃子被楊帆一喝就慌慌張張地說了實話。楊帆剛剛在府門外還攔下了一輛車子,此時兩相對照,自然相信了鄭宇的話,聽說還有三輛馬車分向三個方向逃逸,頓時大驚失色,立即追循而去。 崔湜氣得發抖,偏偏鄭書獃子還說什麼「言不信者,行不果」,「人無信無言」,「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一類的癡言蠢話,崔湜懶得跟他囉嗦,急急忙忙就往前走,想去尋到自家閥主匯報情況,結果遇到了四個急瘋了的老頭兒。 四個老頭兒一見這班世家子弟,立即站住,七嘴八舌地喝問: 「盧賓宓呢?」 「楊帆呢?」 「誰把誰殺了?」 「同歸於盡了?」 四個老頭說完,同時一窒,然後又同時開口,問的還是同樣的問題,問完了同時互瞪一眼,不知該不該重複第三遍。 好在四人聲音有高有低、有粗有細,連著問了兩遍,雖是異口同聲,那些晚輩還是聽清了他們在問什麼,他們各自的晚輩也是不約而同,搶著上前回答自家老祖宗的問話: 「太公,盧賓宓強行衝出了府邸!」 「太公,楊帆沒事,已經追出去啦!」 「太公安心,誰也沒死,盧賓宓已經逃了!」 「太公,他們兩人根本就沒碰面啊!」 幾個小的七嘴八舌回答完了,也是同時一呆。 李太公沒好氣地叫道:「一個一個問,一個一個說!我先來!」 李太公說完,搶先踏上一步,開口說道:「老夫……」 「啪!」地一聲炸響,隨著「老夫」在盧家後園炸開了花,李太公聞聲抬頭,瞇起老花眼向天空望去,天空中炸開一朵絢麗的煙花…… 林子雄一見那朵煙花,臉色登時一變,急忙附耳對李太公說了句話,與此同時,四個老頭子身邊有識得那煙花作用的人也都急急向家主說明了一番。幾個老頭兒陡然變色,異口同聲地道:「一定是楊帆,快走!」 眾世家子弟茫然四顧,心中只想:「什麼事又跟楊帆有關係了?楊帆已經追殺盧賓宓去了呀。」 他們一腦袋漿糊,這時也顧不上發問,便急急追著四位老太爺去了。 熱鬧! 盧家現在真的很熱鬧!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七章 賭一把! 煙花是從盧家後宅射出的,煙花炸響的剎那,就有二十多道人影從不同的方向朝煙花炸響起飛奔過去,最先趕到的正是負責巡視各處暗樁的那個人。 他只是在花草叢中稍一搜索,就發現了古竹婷,古竹婷嘴邊噙著鮮血,仰臥於地,奄奄一息,但是……她還活著,她竟然還活著。 阿奴在姜公子身邊的時候,曾經向繼嗣堂網羅來的很多高手討教過學問,繼嗣堂的高手有精通算學的、有精通經學的、有精通兵法的、有熟悉官場的……,還有就是精通技擊之術的。 阿奴學的很雜,每一樣都談不上精通,做不到青出於藍,但是誰也沒有她學的多、學的雜。古竹婷也曾教過阿奴功夫,嚴格說來,算是阿奴眾多的師傅之一。她教給阿奴的功夫就是易容術。 做師傅的很少會在確定衣缽傳人之前就把自己所有的絕招教給徒弟,更何況是阿奴這種看在公子面上不能不予指教卻並未拜過師的所謂徒弟。所以,古竹婷只教了阿奴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術,可她的家傳絕技並不只這些,她還會軟骨術和遁術。 利用一些巧妙的道具將自己與周圍的環境融合,形成一種保護色,這是她的獨門功夫,繼嗣堂中很多高手都知道,但是誰也不知道這種功夫還需要用到軟骨術,也不知道她的軟骨術練到了什麼地步,恰恰是這點救了她的命。 奉姜公子之命而來的那個人不曉得那一下並沒有扭斷她的脖子,雖然因為變起倉促,古竹婷沒有防備,脖子還是受了傷,但頸骨未斷。為了穩妥起見,這個殺手本來是想補上一記捏碎古竹婷的喉骨的,可是突然闖來的巡察者讓他來不及實施,他只是一腳把古竹婷踢進花叢,誑過巡察者,便匆匆離開了。 真正傷了古竹婷的是那一腳,那一腳正踢中她的心口,她心口受到重創,肋骨也斷了兩根,不曉得斷裂的肋骨有沒有刺傷內腑,但是這還不足以致命。她在花叢中悠悠醒來,便吃力地掏出示警的煙花,用火折子點燃,放出了訊號。 一堆繼嗣堂高手圍住了她。 古竹韻於迷濛之中,見許多熟悉的面孔,心神一懈,真的暈了過去。 四個老頭子被人扶著匆匆趕到,正好趕上眾人把古竹婷抬到一塊破裂的車廂板上,李太公吼道:「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傷人?」 那個負責巡察的殺手首領此刻對古竹韻的遇害已經起了疑心,可事關重大,未經確認之前他可不敢亂說。他認得問話的這位老人家,急忙上前施禮,緊蹙著雙眉搖了搖頭,道:「事情還不清楚,得等她醒了才能確定!」 李太公恨恨地道:「楊帆呢?」 那人道:「楊帆匆匆闖進後宅,緊跟著就從北門衝了出去,未予停留。」 鄭太公寒著臉道:「盧賓宓已經離開了?」 「是!」 崔太公緩慢而有力地說道:「把你的人集結起來,從現在起,沒有我們幾個老頭子下令,任何人的命令,都不予執行,包括盧賓宓,你明白麼?」 那人心頭一凜,急忙躬身道:「是,屬下明白!」 鄭太公則扭頭對那些追上來的子侄晚輩們沒好氣地喝道:「一群不成器的東西,帶著你們的東西,滾!」 誰也沒有注意到,遠處一戶人家高大的紅楓樹上,正靜靜地站著一位姑娘,滿樹紅葉,掩映了她的紅裳…… ※※※※※ 楊帆闖到盧家後宅,得知四輛馬車分別駛出盧府,盧賓宓與其心腹全部失蹤,馬上明白對方用了疑兵之計逃逸。可是四路馬車現在被他毀了一路,剩下三路馬車中只可能有一路藏著姜公子,姜公子在哪輛車上?小蠻和他在一起還是另乘一路車馬? 楊帆無從分辨,也沒有時間分辨,他只能隨便選一路追下去,雖說他們有三個人,可以各追一路,但是以方纔所遇到的那些武士的戰力來分析,如果他們分兵,即便追上了也無濟於事,很可能還要葬送了阿奴或者公孫姑娘的性命。 楊帆沒得選擇。 快馬衝出盧府,還沒馳出長巷,楊帆忽又想到盧府中還未來得及搜索,雖說盧公子乘車離開的嫌疑最大,可是難保他不會冒險來一招「調虎離山」,於是楊帆又急急囑咐一番,讓公孫蘭芷留下監視盧府動靜,只有他和阿奴兩個人追了下去。 分身乏術! 楊帆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他沒有想到一向高傲、目中無人的姜公子會選擇逃跑。 …… 朱雀大街上,數十名騎士拱衛著一輛馬車輕馳,駿馬頸下的鈴鐺發出有節奏的清脆響聲,馬蹄踏踏,車輪轆轆,周圍的騎士盡皆鮮衣怒馬,一看就是巨室豪門中的子弟出行,路上行人下意識地避到了路邊。 忽然,前方一匹通體烏黑,不見一絲雜毛的快馬疾馳過來,迎面攔住了那行隊伍,馬車和扈從便在長街上停了下來。他們停下,旁人便自覺地從旁邊繞行,朱雀大街寬有百步,誰會閒的無聊偏到這些巨室豪門子弟面前尋晦氣。 洛陽新貴多,長安巨室多,說到底蘊,還得是長安。 那位攔住車隊的騎士站在車前述說著他剛剛打聽到的消息,馬車垂著簾子,靜悄悄的,旁邊還有一位伴隨馬車而行的騎士,猿臂蜂腰,英姿勃勃,正是獨孤宇。 聽那騎士匯報完情況,獨孤宇眉頭一皺,用馬鞭的桿兒輕輕敲著白銅的馬轡扶手,沉吟道:「盧賓宓居然選擇了逃,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四輛馬車,他會逃向那個方向?是出北門,走潼關,回洛陽甚至逃回范陽老家,還是出東門,經藍田關入關內?亦或實則虛之,從南門離開……」 車上的簾子緩緩捲了起來,船娘收回手,重新在車廂一側坐定。 車廂正中坐著寧珂姑娘,頭上戴了一頂「淺露」,只露出尖尖的白嫩的極秀氣精緻的下巴。 她輕輕咳嗽兩聲,低聲道:「阿兄為何不懷疑他會向西逃呢?」 獨孤宇搖了搖頭,道:「不可能!西域兵荒馬亂的,又是沈沐的地盤……」 說到這裡,獨孤宇突然眼睛一亮,興奮地道:「你是說……他會反其道而行之,愈是大家都覺得不可能的方向,反而更可能……」 寧珂柔柔地歎息了一聲,輕輕撩開淺露,露出那張精緻雪白的小臉,斜陽從一側映在她凝脂般的俏臉上,兩彎微蹙的黛眉,烏髮蟬鬢,勾勒出一片或明或暗的美好。 「阿兄,這不是大軍開拔!所以,分析他向南還是向北全無意義,他輕車簡從,隨時可以變道,經小道繞回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事先確定要往哪個方向逃,他只要逃出去,前方的路便會越來越多,那時哪怕是知道了他逃向哪裡,也不可能再找得到他。」 獨孤宇瞠目道:「那……那怎麼辦?那豈不是說,只要楊帆下一輛車子沒有找到正主兒,就再也不可能抓到他了?」 寧珂輕輕揚起秀氣的下巴,柔弱的眉有些不悅地蹙起來:「山東士族明知他行為卑劣,手段下作,卻也不想讓他死在楊帆手上,激起盧氏的全面報復,所以根本沒有想到去追,否則何至於……」 寧珂輕輕歎息,搖頭:「他們全然忽略了楊帆的妻子還在姜公子手上,在他們眼中,一個婦人……總是無足輕重的。難道他們現在還不明白,家人對於楊帆是多麼重要?」 獨孤宇苦笑道:「這也怪不得他們,一路上追著楊帆收拾爛攤子,這幾位老人家已經昏了頭了。恐怕他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狼狽過,他們以前何曾遇到過這樣的渾人?」 寧珂的嘴角輕輕抿起一道弧線,柔柔地道:「我倒寧願,普天下男兒,都是這樣的渾人!」 「小妹……」 寧珂伸出一根纖纖玉指,向前方一指,道:「阿兄帶人向前追,出城還有很長一段官道,在岔路出現以前,他們只能沿大道而行,快馬追去,或可趕上!」 獨孤宇大喜道:「阿妹認為,他會走這條路?」 獨孤宇對小妹的智慧向來不會懷疑,她若說姜公子會走這條路,獨孤宇就相信姜公子一定正在前路狼狽逃竄。 寧珂道:「沒有什麼認為,楊帆先斷了他們一路車馬,又親自去追北路的車馬,現在只剩下西、南兩路……」 獨孤宇道:「那我為何一定要往南追?」 寧珂道:「因為我們現在離南門最近!」 獨孤宇先是一呆,繼而苦笑道:「我明白了!」 他一圈馬,大聲喝道:「留下幾個人保護小姐,其他人,跟我走!」 獨孤宇揚馬一鞭,沿著寬闊筆直的朱雀大街向明德門衝去,後邊數十騎快馬呼嘯著跟上,一時間蹄聲如雷,隱隱有種殺伐之氣。 「阿四!」 寧珂喚著方才趕來報信此刻還未離開的那名騎士:「你立即去韋家,請他們往西城外追緝,若他們不想與盧氏正面衝突,放盧賓宓一馬也沒有關係,但務必得把謝小蠻救回來。告訴他們,功名利祿動不了楊帆的心,此人心中,親人就是天!」 「是!」 阿四立即上馬狂馳而去。 寧珂靠在椅墊上細細地喘息了片刻,喃喃自語道:「關中地區,以他韋家勢力最大,想要好處,總該出點力氣才是!」 船娘看她疲憊的樣子,擔心地道:「小姐,咱們回府等候消息吧。」 寧珂搖了搖頭,幽幽地道:「等,是一種煎熬。跟著大兄走吧,不管結果是好還是壞,總要看到結果,我才安心!」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八章 血戰長安道! 長嘯震天,正策馬急行的騎士們扭頭一看,臉上齊齊變色。 兩騎快馬沿著官道飛馳而來,似離弦之箭,在他們飛馳之後的百丈之內,都有一道未散的煙塵,彷彿兩條貼著地面滾滾而至的虯龍。 騎士們護著馬車,根本不可能跑得過這兩個追兵,眾騎士立即圈馬回身,拔出兵刃,殺氣騰騰地迎了上去。官道上有些出城進城的農夫,忽見兩伙人明火執仗,嚇得立即避入郊野,落荒而逃。 「殺!」 楊帆快馬先到,挾著一聲厲喝,一人一刀殺進敵群,天愛奴緊銜著他的馬尾,接踵而至。 四口長刀閃電般刺向楊帆的頸、胸、腰部,出手狠辣無匹,角度刁鑽陰險,他們不是慣於沙場衝鋒的騎士,馬於他們而言只是代步的工具,他們擅長的還是步下的技擊方式,此刻雖然騎在馬上,所有的攻擊手段還是適合在步下合圍的。 所以,倉促之間使出的這一式合圍戰術,他們就錯估了三點:一是楊帆人借馬勢時的力度;二是人可以騎在馬上、也可以躍離馬背,這陡然之間的加速度不可估量;三是他們的步戰合圍之擊在馬上只能形成一式合擊。 並不是說一招不中,他們無法再次出招,而是無法再度使用合圍戰術,因為他們胯下的馬不可能像他們的雙腿一樣靈活,這樣一來,只要一擊不中,合圍就會化為一盤散沙,變成各自為戰。 雖然這只是剎那間的事,已經足要致命了。 楊帆在即將撞進他們的合圍圈之際,還隔著一丈距離,便輕叱一聲,一提馬韁,駿馬長嘶,四蹄蹬踏,猛地一縱而起,一人一馬不再是沖,而是撞,硬生生撞向四人! 因為戰馬一躍,陡然拔高了兩尺有餘,刺向楊帆的四口長刀登時落空了兩刀。楊帆馭馬疾進,單刀一掄,化作一道匹練,盪開兩口長刀,緊跟著化掄為劈,馬疾進,殺出四人合圍的同時,刀鋒自一名騎士腰間斬過,將那人斜著劈成兩半,上半截身子跌落塵埃,下半截身子還牢牢固定在馬腹上,隨著驚馬落荒而去。 天愛奴怎麼可能會放過這個機會,她與楊帆是馬尾銜馬頭,緊隨而至,一見這般情形,雙手齊揚,兩手各自飛出一口飛刀,正好射中兩個一刀落空的騎士的太陽穴,隨即掣劍在手,翹臀抬離馬鞍,玉臂一探,劍鋒倏然刺進第四名騎士的咽喉。 這四名騎士若是正面交戰,不會敗的這麼快,可他們錯估了楊帆,也錯估了阿奴。阿奴衝勢如此之快,一旦楊帆突然勒馬,兩人就得硬生生撞在一起,可她偏偏就是寸步不離,被她搶得了這個轉瞬即逝的絕佳機會。 阿奴此刻,比楊帆還想拚命! 這麼多年來,她只為一個人敞開了封閉多年的心扉,她與楊帆慢慢積累的好感只是基礎,真正擊碎她心中堅冰的是她與楊帆生死與共的經歷,這道堤防一破,她壓抑多年的情感便奔湧而出,再也無法阻擋。 她知道楊帆也深愛著她,但是這份感情雖然熾烈,終究沒有小蠻與楊帆自幼同甘共苦相濡於沫又加上十餘年的思念牽掛來得深沉,在她心中一直覺得楊帆對於所愛多多少少總有些分別,他最疼的肯定是小蠻。 小蠻現在不但被擄走,而且她還懷著身孕,這讓阿奴有一種沉重的心理壓力,她擔心小蠻或孩子有個好歹。雖然楊帆說過此事與她無關,可她總是不能摘清自己,總覺得這其中有她的一份原因,如果不能將小蠻安全救出,她就沒有勇氣繼續和楊帆在一起。 因為如此,阿奴現在比楊帆還要拚命。 兩人一個照面便殺死四名騎士,還有三個,加上一個趕車的車伕,說不定車廂裡也藏著一個橫刀待命的大漢。 楊帆一衝,先斷馬車,他閃過一名騎士,一刀斬斷一側車轅,車子不能駛動了,這時阿奴業已衝到,兩人並肩,舉刀再戰…… 一場慘烈的廝殺,楊帆昨夜被劃傷的腹部傷口早就開始破裂流血,渾戰之中,肩頭又挨了一刀,好在他卸力及時,否則一條手臂都要被斬下來。 當剩下的幾個敵人相繼被斬殺之後,楊帆身上有敵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簡直成了一個血人,可他渾若未覺,只是望著那被劈開的車廂,絕望地大呼:「也沒有!這裡也沒有!」 車廂中也只藏了一條大漢,此時他的屍體正掛在殘破的車轅上,鮮血汩汩! 阿奴急忙躍到地上,撕下一條衣襟匆匆為他裹傷。阿奴的眼中噙著淚水,她也絕望了,姜公子兵分四路,追哪一路都是賭,現在沒有賭中,還來得及追趕剩下的兩輛車麼? 「我們……繼續追!」 楊帆反手抓住阿奴的手,眼中有一抹飄忽不定的恐懼,他現在只能繼續追,不管心中是否已經絕望,只要還有事做,他才不會崩潰。阿奴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嘴唇,用力地點了點頭。 她是被姜公子養大的,雖然曾被公子逼著跳崖自盡,可是她心中對公子始終還是有些畏懼和歉疚,直到此刻,她才同過去的自己決絕地告別,姜公子在她心底最後的一點陰影也消失了,從此以後,她將只為自己而活,只為自己的親人而活。 如果小蠻有個好歹,她會毫不猶豫地陪著楊帆走遍天下追殺公子,毫不猶豫地向公子揮起她手中的刀! ※※※※※ 公孫蘭芷站在大楓樹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盧家。 紅色的楓葉就是她最好的掩飾,一身紅衣的公孫蘭芷立身其間,起到了完美的隱藏效果。 其實她現在根本不用這麼專心致志,幾位世家閥主和那些以飲宴為名試圖軟禁姜公子的世家子弟還在盧家呢,即便盧公子真的來了一招明修棧道,現在也絕不可能出現。如果盧家有什麼秘室之類的,他也只能等這些人走後才會出來,可公孫蘭芷的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 萬一……盧家的秘道通向外面呢? 雖然,盧賓府邸極大,主人宅第在後進院落的中心位置,盧家事先不會想到會有這麼狼狽的一天,不可能挖出一條長長的地道,一直通到府外,可是哪怕只有萬一的萬一,公孫蘭芷也不想因為自己的大意而忽略。 她沒有注意到,在不遠處另一棵樹上,有一個蒙面人也在盯著她。 那是她的母親,裴大娘。 裴大娘憚於丈夫的憤怒,不得已跟了下來,當公孫蘭芷另有使命,返回盧家附近監視時,她自然也毫不猶豫地留了下來,她不想自己的女兒有半點閃失。 在她心中,自己的親人是最重要的,其次就是她的娘家。這一點,她和楊帆相同,但楊帆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只要他有那個能力,他就願意為天下人做些事情,而裴大娘做事的標準,則只有一個:是否符合她的利益、是否符合她家族的利益?為此,可以犧牲別人的利益。 正如以她家大業大,根本不在乎家裡多一個小僮小廝吃飯,當年卻冷酷地拒絕了楊帆,迫使小蠻和阿兄就此分離。她……不是一個做善事的!準確地說,她才是一個合格的世家子弟! 幸好,不是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像她一樣一切利益至上,至少寧珂就不是。 寧珂的車子正沿著朱雀大街向明德門趕,獨孤宇率領手下的騎士已經衝到了明德門…… 而一輛由七八名騎士護著的馬車,已經先於他們一盞茶的功夫出了城門。 車廂中有三個人,小蠻、孩子,還有陸伯言。 陸伯言傷的很重,他斜倚在車廂上,背後墊著一個厚厚的軟墊,盡量減輕車子顛簸對傷口的影響。 從盧府出來以後,除了下令命車子如何行駛,他就再沒說過別的話,直到出了長安城,他把竹製的窗簾捲起,讓陽光和秋風透進車窗。 陸伯言臉色蒼白,即便滿臉堆積的皺紋也遮掩不住。 他靜靜地看著小蠻,然後又把目光投向她懷中的孩子。 一路的顛簸就是最好的催眠曲,孩子睡熟了,躺在母親的懷裡,甜甜入夢。 小蠻讓孩子的頭枕在自己的臂彎裡,以便他能睡的更舒服一些。窗簾打開的時候,她把襁褓又裹緊了些,蓋住孩子的額頭,防止他受風。 明媚的陽光照在孩子嬌嫩的臉蛋上,她就癡迷地盯著孩子的臉蛋,睡夢中的孩子偶爾皺一下眉頭,她也會下意識地皺一下眉,孩子偶爾呶一呶嬌嫩的小嘴,她也會情不自禁地動一動嘴唇。 那是一種母子連心的感覺。 她知道現在已經出了城,自己和孩子獲救的可能越來越小,她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她還會不會有見到丈夫的一天,甚至……這剛剛降臨人世的孩子才剛剛沐浴到燦爛的陽光,他還有沒有見到他的父親,有沒有機會迎接明天的太陽。 所以,她珍惜和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寸時光。 陸伯言默默地凝視著孩子,半晌之後輕輕轉過頭,喟然一聲歎息,揚眉看向窗外,忽然喚了一聲:「來人!」 一個青衣勁裝的騎士在窗口俯下頭來,陸伯言指著側前方一條小徑,道:「拐過去!」 那青衣騎士抬頭看了一眼,提出了自己的質疑:「陸老,那條路崎嶇不平,太難走!」 陸伯言淡淡地道:「所以,才要走!」 騎士不敢再反駁,大聲吩咐下去,陸伯言扭過頭來,對小蠻微笑道:「把孩子托穩些,接下來的路會比較難走。」 小蠻沒有理他,但是雙手卻悄悄托穩了一些,孩子睡的正香呢,她喜歡看孩子甜甜入睡的樣子。 陸伯言把靠墊往腰間挪了挪,看著小蠻,忽然微笑道:「你的郎君,是虯髯客張三爺的傳人吧?」 楊帆的經歷當然不會瞞著小蠻,但小蠻從未想過還有別人知道楊帆的來歷,尤其是一個敵人,她霍然抬起頭,滿臉驚訝。 陸伯言沙啞地笑了兩聲,臉上有一種緬懷般的安詳:「老夫當年,曾是張三爺的部下!」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一十九章 故人誼 小蠻吃驚地看著陸伯言,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位白髮老者竟與郎君的太師父有一段淵源。 陸伯言的思緒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連車子拐上小道時那重重的一顛都沒有察覺:「隋末大亂,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煙塵,七十二家大盜,群雄並起,烽煙處處。 這些人,要麼原就是地方豪雄,要麼就是隋朝舊臣,看著一個個氣勢洶洶,其實要見識沒見識,要野心沒野心,只是應亂勢氣運而生,充其量就是個土皇帝,根本談不上真能成就霸業。」 「張三爺卻不然,張三爺是揚州首富張季齡之子,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富,又胸有韜略,文武全才,只可惜他是商賈人家,一時間拉不起那麼大的隊伍,張三爺就另僻蹊徑,混跡綠林,憑著一腔豪氣和一身驚人的藝業,成了綠林的總瓢把子!」 陸伯言追憶著,神色便有些神采飛揚:「丫頭,那時候的綠林可不是現在,現在的綠林根本不配稱為綠林,三五十個蟊賊、藏在深山老林裡,那日子過得苦哈哈的比乞丐都不如。那時節天下大亂,各路綠林最弱的也有三五千人馬,占山據寨,嘯傲一方!」 「呵呵,張三爺的路子是沒錯的,否則,他只能投奔別的義軍,充其量是給別人打江山!張三爺既幹不出篡位奪權之事,又不願屈居人下,唯一的選擇就是把散播於天下各地的綠林豪傑集中到一起了。這件事,別人想幹也幹不成,只有張三爺才能叫草莽英雄心服口服。 可惜了,三爺雖然才智卓絕,但他奔波於三山五嶽之間,收服這些綠林豪雄,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這件事耗費了他太多的時間,等他真的做了總瓢把子,把這三山五嶽的英雄豪傑都匯聚到旗下時,天下……已經變了!」 陸伯言重重地歎了口氣,惋惜地道:「十八路反王都是草莽英雄血性漢子,玩弄權術?不合格!王霸之業,不在於武功,而在於智力!呵呵,這不是我說的,這是三爺跟我說的。烽煙四起,大隋四處圍剿,大傷國力,這時候太原李淵趁機起事了。 推翻大隋不是唐王一家之功,很大程度上,他們是坐享其成,在最關鍵的時候捅出了一刀,推翻大隋,消滅各路反王,李家佔了個大便宜。不過,他們早不反晚不反,偏就選擇了一個最佳時機,這不恰恰證明李家人有眼光麼?那些反王,敗的不冤!」 「等三爺征服了三山五嶽的好漢,天下氣運已經匯聚到李家去了,三爺苦思多日,權衡得失,最終斷定,此時即便起事,也只是葬送了眾多好兄弟的性命,所以,他放棄了!嘿!他竟然放棄了!」 陸伯言臉上有抹異樣的紅光,雙目炯炯有神,對小蠻讚歎地道:「隋末各路豪傑,要麼是血性漢子、性情中人,徒然拆了大隋根基,為他人做嫁衣。要麼就是秦瓊、程咬金、魏征、李績那樣,一個個都是人尖子,大滑頭,吃虧上當的事永遠也找不著他們,誰有前途就跟著誰,識時務者,終成俊傑!可是他們哪一個比得上三爺?」 陸伯言此時不像一個白髮老者,那種顛狂的神態,就像一個瘋狂的追星族談起他最崇拜的大明星:「三爺拿得起、放得下,明知不可為,就斷然放棄,哪怕他此前付出了那麼多的心血,這份心胸氣魄,誰人能及?」 小蠻問道:「你……就是想跟著虯髯客打天下的人?」 陸伯言笑瞇瞇地點頭,與有榮焉地道:「當然!三爺被拜為綠林總瓢把子的時候,陸某就是一座山頭的草頭王,自然是三爺的手下,而且,老夫是各路首領中惟一一個受三爺指點過武功的人!」 陸伯言說到這裡,下意識地挺起胸來,自豪不已。 小蠻黛眉微微顰起,疑惑地道:「人人都知道虯髯客未曾起兵,便斷定天下大局已定。他既不願與李世民爭王,也不願在李世民麾下稱臣,是以揮兵海外,據島稱王,你……怎麼沒跟他去?」 陸伯言擺手道:「跟三爺走的,都是他的嫡系部下。陸某也是一座山頭的首領,我走了,同生死共患難的那班手足兄弟怎麼辦?他們的父母妻兒全家老小怎麼辦?嘿,沒多久,果如三爺所說,李家得了天下,再接下來,綠林也容不得了,大家紛紛散伙,重歸田園,當年威風一時的綠林豪傑,就此化作滿天浮雲。」 陸伯言說到這兒,聲音似乎太響亮了些,把熟睡的小傢伙吵醒了。小傢伙閉著眼睛哇哇大哭起來,小蠻慌了手腳,連忙輕輕搖晃著他,柔聲哄著他。可惜小傢伙並不買帳,還是哭的厲害。 小蠻猶豫了一下,背過身去,悄悄解開了衣衫。車中雖然還有一個男人,但是這個男人的歲數做她爺爺都嫌太小,再加上孩子哭得她心疼,一時也就顧不了那麼多的忌諱了。 誰知小傢伙也不知犯了什麼驢性了,奶頭兒塞進了嘴裡,又被他吐來,依舊扯著喉嚨大哭,眼看他閉著眼睛,眼淚爬得滿臉,可把小蠻心疼壞了,卻不知孩子如此大哭的原因。 陸伯言正說到興頭兒上,卻被小傢伙打斷了,耳聽得小傢伙哭得撕心裂肺,陸伯言白眉微皺,說道:「你且瞧瞧,小傢伙怕是拉了或者尿了吧,身子不舒服也會大哭大叫的。」 小蠻得他提醒,連忙放下孩子打開包裹,果然,小傢伙尿了,一泡熱尿泡著屁股,他還能舒服?小蠻慌了,手足無措地道:「這……這怎麼辦?」 這個小母親才當了一天的娘,身邊又沒有個長輩女子提點著,根本不知道怎麼侍候孩子。 陸伯言啼笑皆非,勉強挪近了些,道:「老夫來吧!」 小蠻連忙繫好衣衫,給陸伯言讓出位置,陸伯言看看手舞足蹈閉目大哭的胖小子,對小蠻道:「可惜也沒準備些柔軟的布片兒……」 小蠻二話不說,就從裙擺處撕下幾塊內襯,陸伯言接過來又鋪又墊的,在座榻上折成一個三角形,又把小傢伙從原來的襁褓中抱出來交給小蠻,把底下未曾濕透的幾塊布片拿出來也跟他疊好的三角形布片鋪在一起,然後接過小傢伙放上去,三下兩下就給他包裹好了。 他把包好的孩子交還給小蠻,小傢伙換了「乾淨衣服」,又被娘親在小屁股上輕拍幾下,雖然還是扁著小嘴,眼淚汪汪的一副委屈樣兒,卻是不再哭泣了,小蠻不禁又驚又喜。 陸伯言按了按胸口劍傷,嘿嘿笑道:「你這娃兒,算是很乖啦。老夫那重孫可比他淘氣的多,有事沒事的就哭,哭得老夫心煩意亂。」 小蠻驚訝地道:「重孫?你……的重孫?」 陸伯言白眉一聳,嘿地一聲,道:「你以為老夫鰥獨一人,無兒無女麼?」 小蠻低下頭,輕輕搖著懷裡的孩子,低聲道:「你的兒孫,也和你一樣,是此道中人?」 陸伯言搖搖頭,喟然道:「誰願讓兒孫幹些刀頭舔血的買賣?老夫甚至只教了長子武功,後來陸家徹底安定下來,兒孫們便再也不許學武了。除非亂世……否則學一身功夫,有害無益。」 陸伯言沉默了片刻,臉上又緩緩綻出笑意:「得公子相助,老夫的兒孫現在都有一份正當的職業,現在重孫輩兒都上了學堂,讀書認字做小先生去了,嘿嘿!老夫滿足的很!」 小蠻心中一動,雖然希望不大,她還是想就著這個話題談下去,萬一能打動這老人,就算不肯放她走,若是能把她的孩子交還到郎君身邊…… 誰料小蠻還未張口,一個騎士便急急趕到車旁,促聲稟報:「陸老,有追兵!」 陸伯言白眉一聳,沉聲問道:「楊帆?」 小蠻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那騎士道:「追兵足有幾十人,好像是獨孤世家的人。」 小蠻的心一下子又放下了,她無時無刻不在盼著郎君來救她出去,可是她深知陸伯言的厲害,雖然瞧他現在受了傷,好像有氣無力的樣子,可誰知他還能不能動手,又盼楊帆來,又怕陸伯言傷了郎君,她這一顆心可矛盾的很。 陸伯言先是有點詫異,隨即恍然笑道:「嘿!獨孤世家,有魄力!山東關隴,高門無數,就這麼一個叫老夫佩服的人家。」 說話間,陸伯言突然出手如電,往小蠻頸下一點,小蠻眼前一黑,登時昏厥過去。不等她軟倒在地,陸伯言便扶住了她,向窗外沉聲吩咐道:「甩不脫他們的,迎敵!」 那騎士聽了陸伯言吩咐,立即喝令下去,馬車頓時停下,七八名侍衛呈半圓形護住馬車,紛紛拔出兵刃,嚴陣以待。 陸伯言把小蠻輕輕放倒在榻上,順手把孩子攬在了懷中,輕輕撥弄了一下他的小臉蛋,微笑道:「你爹是三爺的傳人,你就是三爺的徒子徒孫了,老夫偌大年紀,跟你爹動手已經是不得已,如今還要為難你這吃奶的娃娃,九泉之下可真是沒臉去見三爺了,呵呵……」 陸伯言笑了兩聲,托起襁褓,把孩子小心地放到小蠻內側,這才轉過身,一掀轎簾兒走了出去。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章 急急皇家犬 「盧家人在此,來人止步,切勿自誤!」 眼見數十騎快馬即將衝到,數名侍衛中一人立即拔刀大喝。 來人速度漸緩,錐型衝陣漸變半月,把獨孤宇捧在中間。 獨孤宇越眾而出,氣宇軒昂:「我不管你是盧家還是什麼家,本人一位摯友的妻子被人擄走,你們盧家有重大嫌疑。我要檢查車子,只要車上沒有我要找的人,立即放你們走!」 關隴世家尚武鄙文,行事作風與山東士族不同。獨孤宇既然決定與楊帆結交,就不會畏首畏尾。再者,盧氏的根基在范陽,獨孤氏的根基在長安,獨孤氏如今接近的屬於山東士族的勢力是隴西李氏,不是范陽盧氏,真就得罪了盧家,獨孤宇也不太在乎,除非對方是關中四姓的「韋、裴、柳、薛」四大家族之一,或者他還會猶豫一下。 刀鋒前指的盧府侍衛「嗤」然一聲冷笑,道:「好大的口氣,盧家的車你想查就查?」 獨孤宇手上微微一緊,止住戰馬,微笑道:「我要查,你不讓查,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動手!」 於此同時,陸伯言也從車中鑽了出來,沉聲喝道:「不要廢話,擊退他們!」 陸伯言在這些侍衛中有著崇高的威望,他一聲令下,那七八名侍衛再不多言,雖然前面有著數倍之敵,他們還是催馬疾進,沒有一絲猶豫。 論武藝,顯然是姜公子這些侍衛技高一籌,但是獨孤宇這些人不只人數是他們的數倍,而且精於騎術,在馬上他們能把十成武功發揮到十二成,而這些繼嗣堂高手十成功夫卻發揮不出八成。 幸好獨孤宇還不想做的太絕,只想制住他們搜查車輛,因此沒有示意部屬下重手,饒是如此,七八名繼嗣堂高手也多多少少掛了彩,等他們發覺馬匹反而限制了他們的發揮,下馬步戰時,才稍稍挽回頹勢。 戰馬若不能發揮衝鋒的優勢,跟這些躥高躥低、身手靈活的技擊高手作戰就吃了大虧,尤其是這些繼嗣堂高手先斬馬腿後殺人,登時就有四五個獨孤府的侍衛喪命在他們手上。見了血、殺了人,雙方打出了真火,手下便再不留情了。 獨孤府侍衛倚仗人多,三五成群結伙攻敵,雖然武功遠遜對手,可是他們擅長軍伍作戰,互相配合,你攻我守,配合的天衣無縫,利用人數優勢和合擊戰術,堪堪彌補了他們武力的不足。 這種膠著式的作戰,是以不斷的創傷和死亡為代價的,混戰中不斷有人受傷,不斷有人倒下,幸好這裡已遠離官道,沒有人看到這樣一場激烈的戰鬥,他們可以心無旁騖地戰鬥,要麼生,要麼死! 獨孤宇端坐在馬上,銳利的目光越過廝殺混戰的人群望向那輛馬車。 陸伯言站在馬車上,彷彿一株探巖而出的蒼松,沉穩地看向獨孤宇。 他們中間相距不過二十丈,二十丈的距離對獨孤宇胯下那匹寶馬來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是兩者之間正有三四十人拚死一戰,劍影刀光,血跡斑斑,在其中一方死光之前,這一眨眼的距離就是天涯! ※※※※※ 「往……哪個方向追?」 佇馬十字街頭,天愛奴氣喘吁吁地問道。 四輛車,他們已經截住一輛,追上一輛,還有兩輛不知道逃向何方。方向有三個,三個方向兩輛車,阿奴敢拚命,卻不敢決定向哪個方向追,這個責任太重,她承擔不起。 「往前追!」 楊帆毫不猶豫,直接沿著朱雀大街向南衝去。 他不知道這兩輛車奔了哪個方向,也不知道這兩輛車哪個才是他的目標,他甚至不知道現在追下去還能不能追到車子,他只是想不停地跑下去,只要還在跑著,就沒有絕望。 天阿奴二話不說,隨著楊帆向明德門衝去。不斷的奔波、不斷的廝殺,他們已經很疲憊了,但是他們依舊快的像風。 為了進城時不致引起門丁守衛的注意,他們身上都裹了還算乾淨的袍服和披風,這是從盧府侍衛身上扒下來的。一路馳去,他們的披風就像被風吹動的兩朵雲,冉冉地向南、再向南…… 柳徇天就像一隻狡猾而嗅覺靈敏的獵犬,平時蜷伏在他的衙門裡,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但是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豎起雙耳,凝聚雙目,安靜而警覺地遠望,直到發現目標,然後一躍而起。 他早上到了簽押房處理了積壓在手頭的幾件公務,剛想喝碗酪漿歇息一下,一個鋪頭的話便引起了他的警覺:興寧坊盧家似乎有人打鬥,有街坊聽到盧家傳出爭吵喝罵聲,叮叮噹噹的好像還動了傢伙。 柳徇天掌管著偌大的長安城,不要說是鬥毆打架,就算是人命案子,也自有巡檢通判等司法官員處置,根本不需要他過問,否則他這位長安令就算累死也忙不過來。可是這件案子發生在盧家,那就不同了。 他坐鎮長安府,一個重要使命就是監視這些世家。 柳徇天馬上命人趕去盧家探問究竟。 等他的人像一群獵犬似的撲到盧家,人家連門都沒讓進,別看這些公差巡捕平時耀武揚威的,可盧家不讓他們進,他們還真不敢往裡闖,站在門口臊眉搭眼地問了問,人家帶搭不理的告訴他們:「主人回范陽省親去了,有大批的財物要隨後運走,有兩個家僕試圖竊取財物,被發現後已經施了家法,盧家的事,不勞他們操心!」隨後就把大門關上了。 柳徇天聽了之後沒怎麼往心裡去,這麼一件獨立事件,還不致於讓他草木皆兵,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算了,結果下午的時候,他又聽說永平坊盧家似乎有金弋之聲、廝殺之聲。 又是盧家? 這一回柳徇天可不會等閒視之了,他特意派了一個辦案經驗豐富的心腹前往永平坊去查探動靜。 本來楊帆去的第二家是靖安坊,不過當時李太公和王太公、鄭太公都在,三個老者早就下了封口令,所有的痕跡都被抹殺了,左鄰右舍有可能聽到點什麼的也都「運作」過了,所以一點消息也沒傳開。 柳徇天的心腹捕頭趕到永平坊,就見有人正在巷裡殺豬宰羊,血灑了一地。再往前走,一陣濃郁的肉香傳來,勾得他饞涎欲滴。 秋高氣爽,盧家正在炙肉燒烤。 這個捕頭辦案沉穩老練,先見盧家在院前宰殺牲畜,已然有了疑心,事先他已打聽過,知道此間主人回了范陽,據說是十年一次的隆重祭祖大禮,期間還要給老太公賀壽,如今盧府這麼熱鬧,太過古怪了些。 他本來想好了許多說辭,不管主人怎麼刁難,都要進去看一看,結果一到盧府,人家居然毫不阻攔就讓他進去了,他事先想好的說辭一句都沒用上。這位捕頭進去以後才明白,難怪應門的人不攔他,敢情這些人根本就不是盧家的人。 前院大廳裡,崔家、鄭家、李家、王家幾大世家的公子都在,一個個喝得面紅耳赤。廳外院落中,幾雙武士正捉對兒廝殺,仔細一打聽,卻是這些世家公子們玩膩了拋珠入水的遊戲,正在較量武技。 眾公子各出技擊高手,院子裡刀光劍影、殺聲不斷,這還罷了,這些代表各大世家公子出賽的武士總有些知交好友、師兄師弟的,都在一旁吶喊助威,激烈處吶喊不斷,沸反盈天。 哪位公子贏了,就會拍手大笑,手下人湊趣,敲敲鑼鼓、點支煙花、放捆炮仗,以示慶祝。那位捕頭這才明白他們為何在門外宰殺牲畜,敢情是借了別人家的宅院,不便深入內宅。 捕頭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便回府衙回復,等他回到府衙時,正好碰見柳府君派了大隊人馬浩浩蕩蕩殺奔北城,據說北城外有強梁血戰,等他們趕到事發地點,除了幾灘血跡,卻什麼都沒有看見…… 沒有苦主,沒有兇手,沒有屍體,大道上空空蕩蕩,要不是地上還有幾灘血跡,他們都要懷疑是不是有人戲弄官府了。 可是,就這麼幾攤血跡,他們能幹什麼? 柳徇天聽了那捕頭的匯報,本來已再度打消疑心,可是聽說本城出現如此神通廣大,而且很自覺很乖巧地不給官家添麻煩的模範強盜,本已打消的疑心登時再度被勾了起來。這樣的本事,除了那些世家還能有誰? 他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三件近乎捕風捉影的事幾乎都離不開「打鬥」二字,可他就是無法弄清楚,究竟是誰和誰打,因為什麼而打,現在打成什麼樣兒了。 這個謎團,把這頭皇家獵犬急得心癢難搔,團團亂轉。 出城五里,楊帆正一鞭急似一鞭地催馬疾行,天愛奴突然大呼一聲:「那邊有車!」 楊帆聞聲扭頭,就見路邊一條小道,一輛馬車棚頂剛剛消失在小道盡頭的土丘下面,楊帆立即急急一撥馬,那馬收勢不住,兼之力疲,「轟隆」一聲仆倒在地,摔折了一條馬腿,幸好楊帆身手靈活,在駿馬仆倒的剎那縱身掠開。 「上來!」 天愛奴探手一抓,與楊帆十指相扣,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前,二人一馬,向那小道土丘處追去!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一章 不死不休! 楊帆和阿奴馳離大道,沿兩箭地的小道衝去,片刻功夫就過了那片土丘,再往前看,那輛車子還在前方不遠,看來速度並不快。 楊帆一見那車邊只有兩名侍衛,心中便是一沉:「追錯人了!」 姜公子為了惑敵,逸向不同方向的幾輛馬車,護衛的人員都是相等的,如果這輛車是他要找的,旁邊該有七八名侍衛才對。 其實他也知道此刻再追,希望已極其渺茫,只是始終不肯甘心、不願放棄,直到追上這輛車,發現它並不是自己的目標,那種絕望和沮喪才像一座大山似的迎面撲來。 那輛馬車旁邊的護衛忽聽身後馬蹄聲響,急忙拔刀回身戒備,忽然看清楊帆,忙又還刀入鞘,驚呼了一聲:「楊郎中!」 楊帆心中一動,定睛一看……不認得! 他不認得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卻認得他,楊帆與獨孤世家來往已非一日,楊帆不會刻意去記獨孤世家兩個護衛的長相,那兩個護衛卻不會認不出這位家主的好友。 「你們是誰?」 楊帆心中萌生了一絲希望,驅馬迎上前去。 車廂裡寧珂姑娘聽到侍衛的呼喊,已由船娘扶著走出來。 就像一塊墨色的岩石縫隙裡鑽出一株稚嫩的小草,小草在風中搖曳,脆生生的嬌弱無比,卻因為它的出現,讓整個毫無生氣的岩石都煥發出了一種生命的感覺。 「淺露」輕揚,露出一張精緻的雪白的小臉,彷彿那脆生生的小草,剛剛從岩石下掙扎出稚嫩的身姿,便迫不及待地吐露了花苞。 「二郎!」 寧珂臉上現出一抹欣喜的笑,她知道楊帆很急,所以一句客套話都沒說,馬上說道:「大兄追趕姜公子的車駕,先出了城。咳咳……,路邊留了標記,向這邊來了……」 寧珂的小手向前方一指,翠袖滑下,露出一截皓腕。 她的手腕上什麼都沒帶,手腕太細,就算一隻玉鐲,戴在上面都有些晃蕩,一不小心,就會滑下手腕。 「多謝!」 楊帆重重一點頭,雙腿一磕馬鐙,箭一般向寧珂姑娘所指的方向馳去。 阿奴坐在楊帆身後,匆忙之間,也只向寧珂感激地點了點頭。 船娘搖了搖頭,輕聲道:「此人太過意氣衝動!」 寧珂淡淡地道:「不這樣,沒意思!」 「嗯?」船娘不懂。 寧珂回到車中坐下,車子追在楊帆和阿奴後面向前駛去。 寧珂柔聲道:「優伶學戲,常有一句行話『不瘋魔,不成活』。在我看來,做人何嘗不是如此?人之所以為人,總要有些真性情的……」 她沉默了一下,又道:「勾踐的忍,劉邦的狠,或許都是能成就大業的男人需要具備的本領,可我……很不喜歡。那樣做人,很沒意思。那樣的男人,很沒意思……」 「小姐是不是喜歡楊帆?」 這句話已經衝到嘴邊,又被船娘硬生生地嚥了回去。小姐性子一向淡泊,以前從未這樣欣賞過一個男人,更未這樣明白地表現過對一個男人的欣賞。 她過的太苦,痼疾像一個永遠擺脫不了的惡魔,永遠折磨著她,幸福快樂於這位長於世家本該是天之驕女的姑娘而言,永遠都是一種奢侈。哪怕她某頓飯能多吃一口東西,哪怕某一天她多露一個笑臉,船娘都會歡喜得想要流淚,如果小姐真的喜歡了那個男人,為了小姐的歡喜,她會不惜一切,也要把小姐和那個男人湊作堆。 然而,以小姐的年紀早就該嫁人了,即便她始終沒有特別喜歡的人,家族也不會讓一位姑娘年過雙十還待字閨中,她之所以迄今未嫁,是因為她虛弱的病軀,所以船娘不敢問,她怕觸動小姐心中永遠的痛。 寧珂沉默了許久,向她回眸一笑,眼神亮亮的:「我注定了活不久的,所以……我寧願人生這樣轟轟烈烈!」 船娘的眼睛迅速氤氳了一層霧氣,強抑著哽咽,勉強笑道:「小姐又說傻話了,小姐的身子雖然弱些,可是人常說:『久病延壽』,小姐一定可以長命百歲,就算我死了,小姐都會活得好好的。」 寧珂莞爾,就像岩石下終於頑強誕生的小生命,終於從那堅硬的縫隙中磨勵出稚嫩的身軀,向著蒼穹、向著大地盡情舒展著她身姿,感受著那陽光雨露,心滿意足地露出美麗的笑容…… ※※※※※ 荒野中,盧家一方只剩下最後一名侍衛還在垂死掙扎。 獨孤世家一方的侍衛已經有人帶著一身傷痕爬回戰馬,把那輛馬車圈於其中。 事情到了這一步,不管車中有沒有他們要找的人,他們都不會放一個活口離開了,不死不休。 陸伯言還站在車轅上,穩穩的,直到獨孤家的騎士把他和那輛車都圍起來,他都沒有一點動作。直到那馬伕也跳下車,拾起一口刀,廝吼著衝上去,他還是一動不動,宛如石雕泥塑一般。 身上帶傷卻變得更加凶狠,恍如狼群的獨孤府侍衛很快就把那個車伕撕成了碎片,舉著帶血的鋼刀,彷彿亮出了森森的牙齒,一步步向馬車逼近。 策馬圍住馬車的幾名侍衛一手提韁,一手提刀,躍躍欲試。 如果這車中真有楊夫人,他們擔心這個老人會以楊夫人為人質,所以他若轉身彎腰,這些騎士就會不惜一切地撲上去阻止他,哪怕同歸於盡!不過這麼多身手高明的武士都已被殺光,何況這麼一個垂垂老朽?這個老得怕是一陣風都能吹倒的老人還有重傷在身! 騎士們有些輕蔑地看著他,也許接下來這個老者惟一能做的事就是跪地求饒了吧? 老人沒有轉身鑽回車廂,也沒有跪地求饒,他突然動了,宛如一片枯葉被風吹起,無聲無息地騰身而起,無聲無息地落在馬車前兩丈開外,腳尖一挑,一口刀便飛起來,在空中翻滾了幾圈兒,穩穩地落在他的掌中。 騎士們大嘩,原來這個老者才是真正的高手! 雖然他們人多勢眾,雖然他們年輕力壯,可是一下子都緊張起來,就連獨孤宇身邊的四名始終沒有拔刀的侍衛也緊張地向他靠近了些,拔出了鞘中的利刃。 陸伯言持刀在手,那副老邁之態立即不見了,除了他眼中烈火般閃動的精芒,他整個人也煥發出一股凌厲無匹的強大氣勢。圍在四周的侍衛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一步,似乎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息。 但是這種危險的氣息馬上斂去,因為遠處響起了馬蹄聲,兩個人、一匹馬,馬已盡了全力,人在馬上,身形前傾,彷彿一柄刺破天地的利劍。 一時間,四下裡的侍衛不甚明白對方的身份,立即分出幾騎撥轉馬頭戒備,陸伯言只看一眼身形,卻已明白是誰到了,不禁撫鬚,欣然。 他的表現更被人誤以為來人是他的援兵,直到那一馬雙騎衝到近前,獨孤宇看清來人,率先大喝一聲:「自己人!」 那馬藉著慣性奮力前奔,馳到近前時終於跑不動了,馬腿被一具屍體絆了一下,轟然仆倒,楊帆和天愛奴分向左右,奮戰躍起,再落地時,恰成犄角之勢,與陸伯言對峙。 「我的娘子……在哪?」 楊帆說話時聲音已經有些發顫,這一路盧家車隊中竟然有陸伯言,這令他大喜若狂。他知道陸伯言在姜公子手下是重要人物,他在這裡,那麼十有八九小蠻也會在這輛車上,關心過切,以致聲音都發起顫來。 阿奴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只是右手劍隱到了肘後,左手虛握,似乎從袖中摸出了什麼東西。陸伯言向她微微一笑,淡然道:「那些小玩意兒,可傷不了我!」 阿奴抿著嘴唇還是不說話,她也相信自己的暗器傷不了陸伯言,但是能給他製造些麻煩就行了。看陸伯言的傷勢可不輕,他武功再好,這麼嚴重的傷勢,還能發揮出幾成戰力?事情到了這一步,怕或擔心全無用處,惟一拼而已。 楊帆踏前一步,鋼刀斜舉,沉聲再問:「我家娘子何在!」 陸伯言微笑道:「你若能殺了老夫,便可以檢查車子,答案,你自然就知道了!」 楊帆眼中精芒大盛,右腿緩緩沉下,雙手攥緊刀柄,突然大喝一聲,鋼刀化作一道驚雷疾電,劈向陸伯言! 與此同時,阿奴也嬌叱一聲,左手一翻,一道寒芒疾射,同時身形游動,肘後劍從一個詭異的角度刺向陸伯言下腹。 陸伯言手腕一震,冷電四射的掌中刀使如輪轉,發出嗡然一聲,身形一步不退,任憑楊帆的刀勢如何凶狠凌厲,阿奴的劍招如何靈動詭奇,沉穩堅韌如一塊萬載磐石,屹立不動。 楊帆的刀雄渾悍猛,凌厲無匹,阿奴的劍快如閃電,靈動詭奇,兩個人就像在打鐵,一快一慢、一重一輕,圍著陸伯言旋風一般打轉,四下裡觀敵瞭陣的侍衛們眼見雙方這般武功,都緊張得掌心沁出汗水來。 「叮叮噹噹……」 刀光乍閃,罡風呼嘯,楊帆和阿奴兩個人的攻擊密如驟雨,但是落在陸伯言的手上,卻只有一陣「叮叮噹噹」,彷彿他們真的在打鐵。 這一戰,不死不休!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二章 我心安處 陸伯言被裴大娘傷那一劍是在肺腑,他的肺腑被刺穿,傷勢極其沉重,這一動手,傷口迸裂,鮮血漸漸滲透了衣袍。 隨之,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潮紅,手上的力道漸漸不穩,這種變化雖然輕微,可是正與之交戰的楊帆和阿奴卻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的攻勢更加猛烈了。 「咳!」 陸伯言交戰之中,因為傷口撕裂忽然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刀勢便是一頓,勁道也隨之一鬆,楊帆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一聲厲嘯,手中刀凌厲無匹地連劈數刀,勢若瘋虎,把陸伯言一連逼退四步,隨即陡然躍起,如鷹擊長空,雄姿矯健,扶搖之上。 楊帆上躥的力道稍盡,突然一團身,借勢展身,如蒼鷹撲兔,人刀合一,向陸伯言當頭一刀劈下,馬光如電,氣湧如山。 天愛奴見狀,猛地和身向前撲去,貼著地面,蛇一般襲向陸伯言,劍揚起,像蛇吐出的蛇信,疾撩陸伯言的腹心。 一天一地,一上一下,都是有敵無我的全力一擊! 陸伯言長刀一橫,寒森森的刀光宛如翻騰咆哮的黃河怒濤,反捲而上。 「鏗!」 兩道狂野的刀光狠狠地一撞,兩口刀同時折斷,陸伯言胸口傷處受到巨震,一口甜腥衝到喉嚨。 楊帆撲落地面,手中還有刀柄,刀柄上殘餘了不到半尺的刀刃,這半尺殘刃隨著他落下的力道,從陸伯言的胸口一直滑到小腹,「叮」地一聲與天愛奴刺入陸伯言小腹的劍刃碰了一下。 「退!」 楊帆生怕陸伯言暴起傷人,按著阿奴的肩膀用力向後一甩,自己也猛地一個旋身,飛出一丈開外,一掌據地,隨即躍起。 陸伯言好像醉酒一般,踉蹌著退了幾步,雙腿猛地一繃,這才站穩身形。一道可怖的傷口,從他的前胸一直到小腹,鮮血披瀝。 「哈哈哈……」 陸伯言開懷大笑起來,一笑,血便從他的嘴裡湧出來。 楊帆依舊警惕地盯著他,雄獅將死,也無人敢予小覷。 陸伯言笑著,一個雄壯魁偉的身子便緩緩仰面倒去,雖然傾倒,依舊氣壯如山! 一世之雄,終於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所有的人都靜在原地,又過了半晌,始終不見陸伯言暴起,楊帆才像一隻脫兔,一掠身就向車子撲去。 「小心!」 阿奴急急叫了一聲,擔心車中還藏著刀客,但楊帆已經一把撩起了轎簾。 轎簾揚起,翻捲到棚頂,楊帆一眼就看到了靜靜臥在車榻上的小蠻。 楊帆心中一沉,縱身撲進車中,伸手一抓小蠻,馬上察覺她還活著,一顆心放下,雙膝頓時一軟,險些坐倒在車中。 然後……他就駭然發現,在小蠻身子內側,臂彎之內正枕著一顆小腦袋瓜,小腦袋拱來拱去的,片刻之後,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奶娃兒,睜開眼睛,一雙點漆般的眸子轉來轉去,然後緩緩定在他的身上。 楊帆怪叫一聲,真的一屁股坐了下去。 阿奴聽他一聲怪叫,只道他受了別人暗算,心中一急,挺劍撲上車子,往車中一瞧,整個人也呆在那裡…… ※※※※※ 寧珂的車子本來極寬敞的,可是擠了楊帆、阿奴、小蠻再加上一個小寶寶之後,可就有些擁擠了。 一堆人擠在一輛車裡,滿滿噹噹的向長安城駛去。 後面,獨孤宇率領剩下的侍衛正在清理現場。 「陸老頭兒離開盧府後,就命令車子在一條條巷弄間轉來轉去……」 甦醒過來的小蠻偎在楊帆懷裡,輕輕訴說著她被掠走後的經歷。 寧珂根本沒有聽他們說話,只是新奇而有趣地盯著躺在榻上的那個小傢伙。 新生兒的眼睛比深山的泉水還要清澈,透著天真無邪的味道,寧珂的眼睛雖然比他深邃一些,可是一樣的澄澈明淨,小傢伙大概很喜歡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乾淨、恬美的氣息,有種手舞足蹈的快樂。 寧珂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碰碰他,他就一把抓住寧珂的手指,力氣好像比她還大。然後抿著嘴巴,兩條藕節式的小肥腿亂蹬一氣,努力地吹出一個泡泡來,逗得寧珂為之失笑。一大一小兩個人,樂在其中。 「陸老這麼做,應該是為公子製造逃脫的機會……」 阿奴聽了小蠻的話,輕聲分析道:「陸老雖也是公子身邊一個部下,可公子自幼就是由他照看長大,我看得出,陸老對公子無比疼愛,把公子視為兒孫看待的……」 楊帆點點頭,輕輕握住她的手,聽小蠻繼續說下去。 沒有人知道,陸伯言離開盧府後,在巷弄中轉來轉去的真正目的。 陸伯言也不知道姜公子在哪輛車上,姜公子但有什麼打算,從來不會與別人商議,他只需要別人服從。 陸伯言在房中靜臥養傷,被人扶出去時就已被告知突圍的計劃,並且要他來負責一輛極重要的車子:「帶著小蠻母子一起回洛陽!」 陸伯言疼愛姜公子一如自己的兒孫,他希望公子振作,希望公子永不言敗,但他並不希望公子用這種卑劣的手段:擄走婦人幼子脅迫對手! 當他知道楊帆的妻子被擄來,而且還生了孩子的時候,他感到很不妥,但當時情況緊急,他根本沒有看到公子,也沒有時間勸誡,就被扶上了車子。 楊帆是他平生最仰慕的虯髯客張三爺的後人,這位綠林大豪雖然早就做了盧家的鷹犬,如今已是各為其主,就算楊帆是故主傳人,他也只能為姜公子效力,但是在公孫府上,他那一掌即將拍中楊帆時,還是心有不忍,試圖饒楊帆一命。 如今,面對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一個綠林大豪的道義和驕傲不容許他做出這樣的事來,何況這個嬰兒還是故主的徒子徒孫。 在他看來,男兒可以死,不可言敗!男兒可以敗,不可以失去頂天立地的男兒氣概。這件事公子做錯了,會有損公子的一世英名,他要盡力挽回。他,要把婦人孩子,歸還楊帆! 可是他要這麼做,就對不起公子的托付,公子顯然很看重小蠻母子,所以才把他們交給自己看管。要忠義就沒有道義,要道義就沒有忠義,兩者難以兼顧,他就只能死。 所以,在他的指揮之下,這輛馬車離開盧府後,在長安城裡轉悠了半天,他固然是想吸引有心人的注意,為公子擺脫追兵順利脫險製造機會,也是為了給楊帆追上他製造機會,他要以身作餌、以命相報:還公子忠義、還楊帆道義! 他成功了,所以他笑著死,笑得痛快、死得痛快! 沒有人會明白他的這番苦心,他也不需要別人明白,但求心安。 ※※※※※ 搜索姜公子下落的人馬囊括了山東士族和關隴世家的全部力量,盧家那幢宅子幾乎被挖地三尺,嗅著味道趕來的柳府君得到的答案是:「盧家要趁著主人回范陽省親的機會對整個宅園進行翻修。」 長安城裡以及通往四面八方的大道小道上,到處都有不明來歷的神秘騎士整日穿梭往返,但是姜公子始終如石沉大海,全然沒有消息。三天之後,搜索行動終告放棄,從時間上算,此時姜公子應已出了關中了。 楊帆雖然沒有抓到姜公子,但是小蠻母子平安回來,總算是有驚無險。看著他那白白胖胖的寶貝兒子,楊帆高興的合不攏嘴,一時也就顧不上對姜公子徒勞的追捕了,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這三天,公孫府上異常安靜,各大世家都派了人,日夜逡巡在公孫府外,就連一隻公蚊子都休想飛進去。但是在這三天裡,沒有任何一方勢力主動與楊帆接觸,公孫府上是真正的安靜,安靜到了極點。 柳徇天上躥下跳,他那敏感的鼻子嗅到了一肚子的陰謀氣息,可是在山東士族的努力下和關隴世家的配合下,就算他府裡許多胥吏公差都開始陽奉陰違,他實在是抓不到哪怕一丁點的陰謀罪證。 只有一些串不成線的疑點,連一個完整的推理都沒有,他不能向皇帝呈報一個字,還得瞞下這些事。有功勞要報,有過失瞞不了堵不上,那也得報。可是睜開兩隻眼只能證明他無能,閉上一隻眼則是不相干、無所謂,他會怎麼選擇?他又不傻。 崔王李鄭各大世家,在放棄追捕姜公子之後,聯合修書直送范陽,對姜公子不識大體、不顧大局、利令智昏的諸般舉動提出了嚴厲的指責,並聯名提出,正式決定:「罷免姜公子顯宗宗主之位。」 朝廷傳旨的欽差此時已經過了潼關,正施施然地往長安而來,各大世家不得不再次面對那個嚴峻的話題:楊帆的條件。 這件事,需要各大世家共同決定。罷免姜公子的意見因為姜公子的倒行逆施,已經獲得了各大世家的一致通過,可是是否由楊帆來繼任其位,各大世家卻還沒有達成一致意見。 於是,就在三天之後,撤消追捕姜公子的命令當天,隴西李太公和滎陽鄭太公便聯袂上了終南山,而太原王閥和清河崔氏則攜手去了驪山溫泉宮,趙郡李氏和博陵崔氏已經參加過了李慕白的八八大壽,歇息幾天後開始啟程返鄉。 柳徇天得到的消息,就是這幾個老傢伙遊山的遊山、嬉水的嬉水,返鄉的返鄉了。離開長安的那兩位老人家,還是他親自趕到十里長亭相送的。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當他回到府衙,屁股還沒坐穩的時候,這些人就已齊齊出現在公孫世家。一場在連鎖效應下決定了天下、世家、繼嗣堂和楊帆本人的未來的重要會議,在公孫世家秘密召開了……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三章 顯宗易主 公孫不凡一向不願意與世家打交道,所以他們之間平素往來極少,這一點人人都知道,坐鎮長安多年的柳徇天更是非常清楚,所以說到長安各世家,他最不關注的就是公孫世家。而這一次,眾世家恰恰選擇了這裡作為他們會唔的地點。 雖然公孫不凡很厭惡與世家打交道,可是這麼多世家聯名要「借君花廳雅閣一用」,他也不至於拒絕。不喜歡歸不喜歡,如果因為不喜歡就一下子得罪所有的世家,那公孫不凡就是比楊帆還要愣的愣頭青了。 這個會議雖然對「繼嗣堂」很重要,而且連他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今天所決定的一切,不僅對他們,而且對朝廷、對天下、對未來都將產生深遠的影響,但是這個會議絕對談不上莊嚴肅穆隆重不凡。 整個場面,就是六個白髮老者,有的翹著二郎腿,有的盤膝大坐,有的懶洋洋地靠在坐榻靠枕上,面前各擺一張小几,几上擺著些瓜果飲料。軒廳窗子開了兩扇,窗外就是池塘,池塘中荷花不再,荷葉凋零,只剩下幾隻蓮蓬孤零零地矗在那兒。 六個老者閒散坐著如嘮家常,沒有會議主持,也沒有上下尊卑、發言次序。 博陵崔氏家主沉聲道:「最大的問題:他不是我們的人!」 太原王氏家主道:「這個問題,我和老鄭還有慕白商議過,但是我們沒有更好的辦法。要讓他變成自己人,就得讓他做世家的女婿,可是不管誰家的女兒,也沒有悄悄嫁過去給他做暗妻的道理,明著嫁?那女皇就不會用他了,所以,這個問題無解!」 李慕白捋鬚不語,因為他扶持的沈沐已經成為「繼嗣堂」隱宗之主,所以他的身份比較敏感,不方便說什麼。 滎陽鄭老太公瞟了李慕白一眼,咳嗽一聲道:「這個問題,在我看來並不是問題。老夫以為,沒有人生來就是自己人,都是通過各種各樣的關係,才變成自己人。盧賓宓倒是自己人,又如何呢? 楊帆和我們有相同的志向:還政於李!一旦成為顯宗之主,他和我們又有了相同的利益,早晚他會成為我們密不可分的一份子,不需要用一紙婚書來約束他。他要入主顯宗,沒有個一二十年的功夫,無法建立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力量。 而一二十年之後,他和我們早已根脈相連,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會讓他那時做出背棄世家的事情,再者……女皇會活到那時候麼?如果有誰不放心,那時候和楊帆的子嗣互相聯姻也就是了!」 很顯然,鄭老太公已經和李慕白達成了一致意見,這番話很可能就是李慕白說服他的理由,現在只是因為李慕白不方便表態,他原封不動地把李慕白的說辭再兜售給別人罷了。 清河崔氏家主沉吟了片刻,道:「我倒是覺得,這件問題不大。重要的是,楊帆性情如此衝動,能否擔此重任?」 趙郡李氏家主「嘿」了一聲道:「就憑他把我們這些老傢伙擺弄得團團亂轉,這本事還不夠大?老夫這兩天仔細調查過有關他過往的一切事情,此人當得起膽大心細、處事練達的評語,為人多智多謀、且有大勇……」 清河崔淡淡一笑,道:「那這幾日長安城裡發生的一切,又作何解釋?」 趙郡李瞪了他一眼道:「急什麼,老夫還沒有說完。不過……此人也有短處,或者說是他的逆鱗。此人幼失怙恃,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所以尤為重視親人,什麼事都好說,都不易讓他亂了方寸,惟獨不可傷害他的親人。關於這一點,問題倒也不大……」 趙郡李抻了個懶腰,笑吟吟地拿了一枚果子把玩著,悠悠說道:「一旦成為顯宗之主,除非皇帝派兵抄他的家,否則還有誰能動得了他的家眷呢?更何況,一個完全沒有缺點的人,你們用著放心?」 太原王道:「我現在倒是擔心,楊帆會不會就此善罷甘休?還有盧賓宓那個小畜牲,既然他敢無視我等悍然離開,他會不會挾忿再與楊帆交手?如果那樣,把顯宗交給楊帆,可就害了我們了,兩個人都掌握著顯宗的一部分勢力,那麼大的力量動起手來,再也休想瞞過皇帝!」 李慕白咳嗽一聲道:「這一點勿需擔心,楊帆這邊,有老夫來勸阻他。至於盧賓宓,除非盧家那個老傢伙想玉石俱焚,否則他也一定會動用一切手段,阻止他那個孫子繼續胡鬧!」 清河崔緩緩掃視了眾人一眼,淡淡地道:「這麼說來,你們是同意由楊帆接手顯宗了?呵呵,本來,『繼嗣堂』就是『繼嗣堂』,偏偏因為沈沐那小子,硬是把『繼嗣堂』一分為二,搞成了顯宗和隱宗。我們這些老傢伙還不得不同意。如今,顯宗也易主了……」 清河崔若有深意地瞟了李慕白一眼,展顏笑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吶!這天下,早晚都是年輕一代的,便叫他們闖一闖也無妨。不過……」 他笑容微微一斂,沉聲又道:「關隴世家可是虎視眈眈的在盯著我們,這一回……他們有了把柄在手,可不會給點甜頭就知足了,遠的不提,至少南疆之事,他們肯定要從其中多分一杯羹,這件事,怎麼解決?」 ※※※※※ 「這件事,我來解決!」 楊帆低頭沉思良久,霍然抬頭,對李慕白道:「至於姜公子,你放心,我的妻兒既然沒有受到傷害,只要他從此以後不來惹我,我也不會去主動招惹他,我知道他背後還有個范陽盧氏,不會那麼不知天高地厚!」 楊帆說到這裡,微微笑了一下,他忽然想到了自己還未離京時,就已開始在洛陽為姜公子挖的大坑。 李慕白聽說他不再繼續與姜公子糾纏,不由鬆了口氣,隨即面皮子一緊,又有些緊張地道:「可……關隴那邊,你如何解決?那些人就像一群餓瘋了的狼,好不容易有了一頓大餐,他們可不會輕易放棄!」 楊帆沉穩地一笑,道:「太公不覺得我這幾天表現出來的愣頭青模樣,不只叫山東諸位長者頭痛,便是他們關隴的各位長輩也會心生怯意麼?」 李慕白怔了怔,苦笑不已地道:「可別,老頭子已經答案寧珂丫頭,她明年生日,就把那具『綠綺』送她,你要是再來一出,老頭子就得提前送給她了。」 楊帆奇道:「這是為何?」 李慕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因為老夫連急帶氣,已經不在人世了,已經睡進老夫三十年前就已備好的那副陰沉木的棺材裡面,還留著『綠綺』作甚?」 楊帆驚道:「古人云:家有烏木半方,勝過財寶一箱。太公的棺材是烏木做的?那可價值連城啊!」 李慕白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悻悻地道:「幹什麼?你還想盜老夫的墓不成?」 楊帆笑道:「那可不敢,被人無窮無盡的追殺,這事划不來!」 說罷,他便斂了笑容,嚴肅地道:「晚輩自有主張,不過詳細情形如何,還需見機行事。太公也不必問得那麼明白,總之,這件事交給晚輩來做,晚輩能否辦成此事,就當作晚輩是否配得上顯宗宗主之位的一次測試,如何?」 李慕白定定地凝視他半晌,白眉一軒,道:「好!這才是做大事的樣子,老夫信你,此事就交給你了!」 楊帆微笑道:「太公儘管放心,晚輩一定妥善解決此事。」 房中忽然響起了嬰兒哇哇的啼聲,接著是小蠻和阿奴哄孩子的聲音。 一個是未出閣的姑娘,一個是剛剛生產的小母親,兩人全無經驗,手忙腳亂。 李慕白談罷事情,心情暢快,聽見孩子響亮的哭聲,竟然甚是歡喜,喜孜孜地道:「你家這娃兒,出生時便吃了忒多的苦頭,剩下來便該只有甜頭吃了,是個有福氣的娃娃,快抱出來讓老夫瞧瞧!」 老人家這般說了,楊帆哪還能把他的寶貝兒子秘不示人,沖屋裡喊了一聲,小蠻便抱著孩子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阿奴。 「來來來,給老夫看看!」 老頭兒一接孩子,包裹孩子的襁褓便散了,小蠻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瞟了楊帆一眼,訕訕地解釋道:「妾身……還沒學會……」 襁褓一散,小傢伙就赤身裸體了,李慕白八十八歲高齡,看見這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喜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讚不絕口地道:「好小子、好小子,瞧這小傢伙胖乎乎的,呵,手勁兒也大……」 老頭兒雙手架在小傢伙的肋下,把他舉起來,端詳著道:「看看,看看,這孩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雙眼明潤,一生前程,貴壽無窮啊……」 老頭兒正跟小傢伙相面,小傢伙抿著嘴巴,手腳用力,胯下白白淨淨的一隻小田螺漸漸變成了一隻玉蠶。天愛奴一旁看到,「哎喲」一聲,倏地摀住了嘴巴,一雙眼睛也彎成了月牙兒。 一道晶瑩的水柱,幾乎就在天愛奴一雙杏眼彎成弦月的同時,便有力地噴射出來,老頭子正興高采烈地詠歎著,剛剛說到一個「啊」字,嘴巴大張,接個正著……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四章 塔議 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 登臨出世界,磴道盤虛空。 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 四角礙白日,七層摩蒼穹。 大雁塔上,憑高遠眺,遠山近水,盡在眼前,連棋盤般齊整的長安街市都一覽無餘。 高處的風更清涼一些,好在今天風不大,徐風拂來,讓人神清氣爽。 高高的塔尖頂樓上,楊帆和寧珂對坐在卷拱的門洞下面,身前有一方小几,几上擺著酒壺酒杯和幾樣水果。 楊帆從塔外收回目光,又環顧了一番塔中的情形,說道:「據說這塔中藏著許多玄奘法師從天竺帶回來的佛家法貝,而且每一寶塔中都藏著一顆舍利子?」 寧珂嫣然道:「真正的至寶,都放在地宮裡面。二郎想看麼?若是二郎有興趣,卻也不是全無辦法,寧珂可以找方丈大師說一說……」 楊帆搖了搖頭,道:「有勞姑娘,我對佛門寶貝,其實沒什麼興趣。」 他提起青玉的酒壺,斟滿兩杯酒,將其中一杯緩緩推到寧珂面前,微笑道:「喝一杯麼?」 寧珂神色微微一黯,輕輕搖頭道:「奴自幼身子虛弱,從不曾飲酒。」 楊帆道:「說是酒,其實它也算不得酒,只是一杯醪糟而已,毫無酒力,還有活絡血脈的效果。」 寧珂抿了抿少了幾分血色的嘴唇,猶豫著接過酒杯,輕輕嗅了嗅,微蹙黛眉道:「味兒不大好聞吶。」 楊帆笑道:「可它喝起來挺香甜的。」 寧珂像個好奇的小女孩,不敢動又捨不得的樣子,偷偷轉眼往旁邊看了看,沒有人在身邊,連船娘都不在,不會有人阻止她,這才放下心來,伸出舌尖飛快地舔了一舔,味道果然比聞起來要好,她緊張的臉色也放鬆下來。 寧珂輕輕端起酒杯,對楊帆道:「寧珂不勝酒力,多飲不得。就只這一杯吧,借這杯酒,為二郎賀,一賀二郎喜得貴子;二賀二郎妻子平安;三賀二郎成為顯宗之主,從此天高海闊,志氣飛揚!」 青玉的酒杯,白玉的手指,線條一般的柔美,交集出一片美輪美奐。酒液的清澈、酒杯的潤澤、手指的白皙,交織出一片盈盈欲滴的質感,楊帆還是頭一回看到一隻手拈著一隻小小的青玉杯,就會勾勒出如此的美麗。 他也舉起杯,與寧珂遙遙一碰,舉杯就唇。 小小一杯醪糟,對楊帆來說,連潤潤喉嚨都嫌不夠,他一口就干了。 寧珂舉杯就唇,小心翼翼地抿去三分之一,含抿在口中,感覺著它的味道,然後輕輕仰起脖子,將余酒一口喝下。 楊帆可以清楚地看到酒液順著她纖細的脖頸流過咽喉時身體產生的反應。舉杯、抿酒、下嚥,整個姿態分解成動人、迷人、撩人……,一個個優雅的倩影先後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卻定格於他的腦海。 那種美麗,讓人願意就此化作她舌尖下的一滴酒,流淌進她的身體…… 「這東西挺好喝的!」 寧珂雀躍的說著,細細的舌在唇邊輕輕地舔了一下,猶在品味。醪糟的味道雖然不錯,其實卻也不致於讓寧珂如此回味,她覺得甜蜜,只是因為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飲酒,而共飲的人又是她歡喜的男子,雖然只是遙遙一碰…… 楊帆看她開心,心情也莫名地輕鬆起來。從公孫蘭芷口中,他對寧珂姑娘的經歷也瞭解了一些,這樣的一位姑娘著實叫人憐惜,尤其是她弱不禁風的樣子同她的完美揉和在一起。就像一件精美的卻一碰就碎的瓷器。 如今看她開心,楊帆也由衷地開心起來。他又向塔外望了一眼,寧珂會意地笑起來:「不用著急,還需要一些時間,他們來的沒有那麼快。」 寧珂歪著頭想想,俏皮地吐了吐舌尖,道:「如今想起來,還叫人後怕。當時聽說你直接闖去了盧家,我和大兄著實為你捏了一把冷汗,本以為以你一向的冷靜和沉著,你絕不會採取如此激烈的手段的。」 楊帆搖搖頭道:「這跟理智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性格使然!傷害我的家人,我絕不能容忍!」 寧珂新月似的眉微微揚起來,柔聲道:「可是你不覺得,若向李太公他們求助,會是一個好主意麼?」 楊帆道:「我絲毫也不覺得!老人家們總覺得晚輩的翅膀再硬,也會乖乖地受他們的控制,可實際上並不是這樣。你認為,姜公子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還會聽這些老人家的麼?」 寧珂輕輕歎了口氣,道:「我本來認為……會的!直到他悍然衝破各大世家的封鎖離開長安城!如今看來,當時若由李太公等人出面斡旋,怕也不會有什麼效果。」 楊帆為自己又斟了一杯醪糟,呷了一口,道:「這就是了,姜公子已孤注一擲,我沒得選擇。我沒有求助於官府,就已經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剩下來的是世家們的事了,他們也該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 寧珂誠懇地道:「借助官府之力是不可行的。你手中沒有一兵一卒,只能向長安府求助,柳徇天會因為你的一句話就封鎖長安城拘捕盧家人麼?除非是有人造反,否則絕不可能!沒有一個充分的理由、沒有一些確鑿的證據,他根本不會動盧家人一根汗毛。 你和姜公子之間真正的紛爭根源是繼嗣堂的權力。而這一點,你不可能告訴他。那麼,就只能是因為私怨了,比如說……因為你和他兄弟先前所起的衝突。如果是這樣,事情的性質就再簡單不過了,不管是柳徇天還是朝廷,會不會為了你和盧家這個龐然大物發生矛盾都不好說。 事情到此,就只是一場官司,一起案件。就算柳徇天找到盧家,盧家也可以一口否認,只要說一句所謂的刺客早就被盧家辭退,此事與盧家沒有一點關係,你又有什麼辦法?你這個苦主也不簡單,長安府三班六房的衙役們當然會幫你去查,可這是一個月、三個月?還是一年兩年的事? 雖然姜公子出了昏招,失了道義,讓所有世家都陷入了被動,可你若就此事借助於官府,就是把他們推到了你的對立面,他們沒得選擇,只能幫助姜公子,就像這一次他們幫你抹平你製造的一切亂子,他們也會幫姜公子抹淨一切痕跡,連你也會被他們抹殺掉!」 楊帆道:「我當然不會蠢到去求柳徇天。我是說,經由我的舉動,我已經明確告訴他們我的立場,接下來他們也需要一個立場,而且……經由這些事情,他們對於抵受來自盧家的壓力也有了一個充分的理由不是?」 「可你這樣很冒險!」 「世上哪有萬全的辦法?我的妻子落入人手,我就要掌握絕對的主動,調動一切力量為我所用,把她救出來!要我把家人的生死交由他們來決定,做不到!」 寧珂輕輕垂下了眼簾,她心裡,其實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聽著楊帆親口說出來,聽著那擲地有聲的話,心中還是有一種莫名的悸動。 「這一爭,就如皇子爭嫡,競爭者都是使盡渾身解數,你遊走在規矩邊緣,但並沒越出規矩,而盧賓宓……逾越了,所以……他出局了!」 楊帆歎息:「我不想爭……」 寧珂搖頭:「無所謂爭。有資格為皇儲的皇子們,也不是個個都想爭,可是一旦到了那一步,已不僅僅是爭與不爭的問題,還有一個自保的問題。你不算計別人,別人會來算計你,所以身在局中,只能爭!」 過了許久,她才揚起眸子,淺淺一笑,道:「幸運的是,你贏了!」說完不待楊帆回答,寧珂又道:「他們來了!」 楊帆扭頭向塔外望去,就見一些車輛正從曲池方向緩緩駛來。 楊帆微微一蹙眉,道:「就這樣?不怕柳徇天有所發現?」 寧珂微笑道:「大雁塔原是磚面土心,風雨剝蝕之下,塔身已經漸漸塌損。女帝崇佛,捐資重建。當然,女皇帝只是象徵性地拿了點錢,真正出資修繕大雁塔的……」 寧珂纖纖玉指向外一點,道:「就是他們!今天是觀世音菩薩出家成道的大日子,他們這些善信護法到這裡來轉一轉,看一看,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 「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 觀世音菩薩的尊號因為避太宗李世民名諱,已經把世字去掉,稱為觀音。不過這些世家向來不太把皇家規矩放在眼裡,在楊帆面前,寧珂還是以觀世音的正確尊號相稱。 出資修繕大雁塔的眾多善信護法駕臨,慈恩寺方丈親自陪同,大做法事。一時間,塔下尚未完工部分的工匠盡皆迴避,眾善信、眾和尚頂禮膜拜,香煙繚繞,各種法器,叮噹作響。 亂烘烘忙了好長時間,法事做罷,眾世家長者一步一拜,登塔禮佛,又設素齋一桌,供奉佛前,由方丈陪同,打坐聊天。 沒過多久,知客僧匆匆趕來,對方丈耳語幾句,原來另有一撥善信來到了寺院,領頭的竟是李慕白李老太公,這人身份貴重,當然也需要方丈大師親自陪同。 韋氏家主坐在方丈大師身旁,聽得清楚,含笑道:「方丈不在這裡,我等倒還逍遙自在一些,方丈自去忙吧,我等小坐片刻,聊聊天,便下去了。」 方丈陪笑歉禮,匆匆離去。等方丈一行人一走,塔中便安靜下來,片刻之後,楊帆一步一步從塔尖上走下來,身後船娘扶著弱不勝衣的寧珂姑娘。 楊帆向眾世家長者團團一抱拳,不卑不亢地道:「楊帆見過各位長者!」 獨孤宇咳嗽一聲,替關隴眾家長者們道:「二郎不必客氣,一應俗禮都免了吧!時間有限,咱們也不必說客套話了,南疆之事,皇帝已有任命下來,確定了由楊郎中你主持其事。 你也知道,做長輩的,最牽掛的就是子孫晚輩的仕途前程,可惜宦途難入啊,二郎在長安種種舉動,我們都看在眼裡,也欣賞的很。關隴眾世家子弟很想和二郎這樣的朋友多多親近,同朝共事,卻不知二郎於此,有何思量?」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五章 觀音成道日 慈恩寺老方丈陪著李慕白先游曲池,再游芙蓉院,漸漸來到大雁塔下。 老方丈笑道:「好教李老施主知道,韋老施主、裴老施主等人今日也來慈恩寺拜觀音大士,他們還在大雁塔上,李老施主可要見見他們麼?」 李慕白哼了一聲道:「那幾個老傢伙,面目可憎、言語無趣。我就不見啦,四處轉轉,拜過觀音大士之後,老夫就回去了!」 說話間,二人來到供奉觀音大士的廟宇中,內中正有一人焚香膜拜,口中禱念著:「南無大慈大悲廣大靈感有求必應觀音菩薩。」 老方丈不識得那人是誰,急忙向知客僧使眼色,讓他摒退一眾香客,給李老太公騰地方,不料那知客僧尚未舉步上前,李慕白已然「咦」地一聲,笑道:「這不是楊郎中麼?你也是我佛弟子麼?」 楊帆禱念已畢,剛把三柱香插進香爐,忽然聽見後面有人說話,扭頭一瞧,連忙迎上來施禮:「晚輩楊帆,見過李老太公!」 長揖已畢,楊帆直起腰來,微笑道:「當今聖上崇信佛教,晚輩想,聖上是有大智慧、大德行的人尚且崇信我佛,晚輩自然也應虔誠信奉!」 老方丈聽了微微露出矜持之色,輕撫鬍鬚微笑不語。 楊帆話風一轉,又道:「晚輩前些時日生了一場大病,如今剛剛病癒,又添了一個兒子,家門有後,今日適逢觀音大士出家得道的大日子,所以特來上一柱香。」 李慕白呵呵笑道:「好!且待老夫為大士上一柱香,咱們一併離開。」 李慕白上前,跪在蒲團上,默默禱告一陣,點了高香,虔誠奉上,這才起身,又在功德簿上寫了幾筆,老方丈雙手合什,偷眼一瞄,見李老太公出手不凡,好大的一筆香油錢,兩道白眉不由抖了幾抖,連忙忍住,依舊維持世外高人模樣。 老方丈畢恭畢敬地陪著李慕白直到寺院山門外,這才止步。等李慕白等人離開,老方丈又急急趕回大雁塔,恰見集資捐修大雁塔的幾位關隴高門從塔裡有說有笑地走出來,連忙高宣佛號迎了上去。 這幾位善信還沒捐香油錢呢,老方丈哪能不盡心侍奉著…… 李慕白離開慈恩寺後沒有馬上就走,卻叫楊帆陪著又回到了曲江池畔。 兩人沿著曲池緩緩而行,李慕白問道:「關隴那班人這麼快就解決了?」 楊帆道:「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南疆這件事,肯定不能把關隴撇開,不分些好處給他們,他們是一定要給大家找麻煩的。」 李慕白點了點頭。 楊帆道:「可是,這好處又不能盡叫他們佔了,僧多粥少,奈何?只好叫他們勒一勒褲腰帶,以後有了什麼好處,再分他們些也就是了。關隴雖然漸趨沒落,可畢竟還是一股極大的力量,如今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本就要聯合他們的,這想必也符合老太公您的心意!」 李慕白又點了點頭,揚起眉毛看他一眼,道:「你這麼說他們就信了?空口無憑啊!」 楊帆道:「我說的話,或許他們不信。但是,顯宗之主的話,他們信不信?何況,還有獨孤世家替我保證。」 李慕白捻著鬍鬚,淡淡地道:「這是眾世家之會,寧珂那丫頭一個女子,本不應參與的。何況她身體不好,很少出門,今日卻被你請了來,你說由獨孤世家作保,莫非就是由寧珂丫頭作保?寧珂丫頭作保……他們就信了?」 李慕白緩緩轉過身子,一雙老眼看定楊帆,微微挑起眉頭,道:「你不會假戲真作,真的喜歡了寧珂那丫頭吧?」 楊帆對他知道寧珂參與會議毫不奇怪,對他的推斷卻有些啼笑皆非,說道:「老太公以為,楊帆不能娶五姓女,就能迎娶關隴世家的姑娘麼?」 李慕白眼珠轉了轉,說道:「那老夫就不明白了。」 楊帆伴著他繼續往前走,說道:「晚輩說過了,一個,我是以顯宗之主的身份向他們保證。再一個,獨孤世家為我作保。寧珂姑娘出面,確實與此事有關,詳情卻不是老太公想像的那樣。 總之,老太公儘管放心,晚輩不會損害自己的利益去迎合別人,也沒有道理棄強就弱。而且,他們現在關注的就是南疆出現的諸多空缺,這件事,年內就得解決。而沒有個三五七年的功夫,晚輩也建立不起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我現在的一舉一動,老太公都能掌握,而往長遠裡看,日久人心自見,老太公擔心什麼呢?」 楊帆所說都是事實,李慕白倒也灑脫,「嘿嘿」地笑了兩聲,負手前行,不再追問。 取信關隴世家,要把他們拉過來而不是推出去,這是整個山東士族現在對抗女皇時的一條戰略,在這個基礎上,多多少少得分潤一些好處給關隴世家,這一點各位閥主心中有數,所以楊帆對關隴世族的承諾是他們默許的。 只不過,關隴世家惟因其弱,所以對這次機會看得更重,如果讓他們不要獅子大開口,這一點比較難。尤其是山東士族的這場熱鬧就看在他們眼裡,就更加為難。李慕白也是有些好奇,想知道楊帆如何說服他們。 楊帆故弄玄虛,他也就不問了。要說楊帆身在曹營心在漢,這一點他想都不會想。關隴世家能給楊帆的,永遠也不可能超過顯宗之主這個好處,楊帆沒有背叛的理由,而且他現在可以支配顯宗的龐大能量,卻不可能把它化為己有,割斷它同世家之間的聯繫,楊帆但有一點風吹草動都不可能瞞過他們,根本無需顧忌。 他永遠也想不到,楊帆究竟如何取信了關隴世家。楊帆只做了一件事:摒退那些關隴世家長者身邊所有的人,包括寧珂姑娘身邊的船娘,然後向關隴門閥之主們說清一件事:他和上官婉兒的關係! 早在獨孤世家同他接觸,充分表露願意與他合作的意願,並著手推動他登上繼嗣堂顯宗之主的位置時,他就盯上了關隴這支力量。 如果他能成為顯宗之主,他很需要這支外力,他才不願做老傢伙們擺佈下的一個傀儡,哪怕只是暫時的。這一點,他和沈沐、姜公子,都是一樣的想法。如果他不能成為顯宗之主,他就更需要這支力量。 所以,他早就對獨孤兄妹說出了這件事,並請他們出面查證此事。 上官家族本就是關隴世家的一支重要力量,而且是為了關隴集團的利益敗落於武則天之手,現在上官家族還沒有平反罪名,但是因為上官婉兒是武則天最為倚重的近臣之一,所以已經獲得了一定的自由,和關隴眾世家也取得了一定的聯繫。 現在的上官世家,根本就是以上官婉兒為核心的,上官家族現在沒有家主,上官婉兒就是事實上的家主。女人做一家之主雖然有些彆扭,但是上官世家的情況本來就很特別,而且關隴世家胡風猶重,也不是很在乎。 如果說隸屬於關隴集團的上官世家之主是楊帆的妻子,那麼他們還有什麼不能信任楊帆的呢?楊帆肯把這個大秘密說給他們知道,就足以獲得他們的信任了。因此,當寧珂拿出婉兒親筆信時,大雁塔上登時一團和氣。 你想獲得別人完全的信任,就得對別人推心置腹。能留在大雁塔上的人,哪個不是人精?一個個都是千年的狐狸,唯有以誠相待。正因為楊帆祭出了這個大殺器,所以他們的會談才能進行得這麼順利。 要知道,就算他們軟硬兼施,從這次南疆事件中獲得的好處也是有限的,可要是山東士族的繼嗣堂宗主是他們關隴的女婿,那麼從長遠看,他們將獲得多大的好處? 這些世家考慮問題從來都不是以月、以年為單位的,他們傳承太久遠,考慮的也久遠,一些重大舉措常要考慮到幾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後的影響,既然有這麼長遠的利益,他們當然寧願在短期利益中讓步。 李慕白走了幾步,在江邊站住,看著倒映著白雲藍天的悠悠江水,漫聲說道:「朝廷的使者馬上就要到長安了,你很快就要回洛陽去。出京時,你還是刑部一郎中,回京時……嘿嘿……」 李慕白笑了笑,負手轉身望向楊帆,道:「你明白,你馬上將掌握些什麼嗎?」 老頭子擺明是個話嘮,而且現在談興正濃,楊帆當然不會掃他的興,楊帆「孺子可教」地躬身道:「請老太公指教!」 李慕白朗聲道:「力量!一種很特殊的力量!」 他傲然乜了楊帆一眼,道:「你同盧賓宓斗這一場,靠智更靠力,你以為他掌握著的是什麼呢?是那班來自三山五嶽的江湖豪傑、技擊高手?錯了,大錯特錯了,說到底,那不過是一群侍衛,最微不足道的力量,甚至根本稱不上力量!你知道你即將接手的真正力量是什麼嗎?是大音希聲、是大象無形、是可以讓滄海化為桑田的真正力量!」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不王而王 楊帆剛剛解決了一件大事,心裡踏實下來,現在只想回家去逗他的寶貝兒子,盡享天倫之樂,偏偏李話嘮談興正濃,非要跟他指點江山,楊帆無奈,只好洗耳恭聽。 李慕白道:「世家獨立於朝堂之外,卻又與朝堂息息相關;世家獨立於天下,卻又深深融於天下;旁人觀世家子弟,皆高高在上,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其實世家比任何人都更加入世!」 李慕白別開生面的開場白一下子吸引了楊帆,他不再敷衍,開始認真地傾聽起來。 李慕白道:「世家千年的積累,積蓄了巨大的財富。這個財富,不是簡單意義上的財寶,不是像慈恩寺一樣埋進地宮的金佛玉佛銀羅漢,世家掌握的財富,是與民生民計民智息息相關的東西,是完好保存的千餘年來的人類的財富,是這世間最根本的力量! 比如說,植桑的、養蠶的、織布的、牧馬的、種莊稼的……,每一個人都是這天下最卑微、最不足道的,可是如果把他們的力量集中起來呢?世家不是朝廷,無法動用政令國法和軍隊來左右天下,但是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完成。 無數個植桑的、養蠶的、織布的、牧馬的、種莊稼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自上而下遙遙地控制著、掌握著他們。你開著布莊綢緞莊,你就掌握了所有植桑、養蠶、織布的人,你購買馬匹、販賣馬匹,你就掌握了那些牧馬人,你收購糧食、運輸糧食、販賣糧食,你就掌握了天下的莊稼人,這種掌握當然很輕,真的就像一根絲線,他只要一掙就斷了。 所以掌握了這力量的人,不是去統治他們,也不是去向他們收租收稅,更不是驅使他們去替自己打仗,那些是朝廷的權力。世家是通過這種隱藏的控制,通過天下黎民來影響朝廷,再通過朝廷反過來影響天下! 天下間每一個人的聲音都太弱小,朝廷聽不見!我們把他們的聲音攏在一起,朝廷就聽得見!皇帝要是發佈一道不利於天下農人的政令,如果等著這道政令的惡果自己顯現出來,那時天下早已崩沮,饑民暴動,不可收拾。 而我們,就可以利用我們所培植的諍臣,在朝堂上提出反對的意見!如果皇帝還是不肯改變呢,我們就可以通過糧價的浮動、糧食的短缺,叫他曉得其中的利害。」 楊帆的嘴角飛快地閃過一抹譏誚的笑意,悠悠說道:「這麼說,世家倒是比朝廷更加關注天下民生了!」 李慕白哈哈大笑,指著他道:「你這小子,你出身寒族,先天就看不慣我們這些世家中人,總覺得我們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我就知道你會有這番憤世嫉俗的言語!」 楊帆嚇了一跳,沒想到他竟能聽出自己的譏誚之意,趕緊解釋道:「晚輩……」 李慕白搖頭笑道:「行了行了,不用解釋,老夫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什麼事情沒有見過,什麼道理還不明白?沒錯,世家也有私心,也要為自己打算,可世家融於這天下之間,或者它會多佔些好處,但是你以為它會逆天下之利而行?」 李慕白轉向楊帆,目光炯炯地道:「我們傳承千年,有過衰敗,有過興旺,痛定思痛,就有了許多教訓;我們不像朝廷,可以通過政權凌駕於天下蒼生之上,所以我們比朝廷更瞭解什麼才是對天下有益的。 當然,世家也有私心,可是誰無私心?皇帝沒有私心還是天下間任何一個人沒有私心?你沒有?你會不想利用一切資源,請最好的先生教授你的兒孫?當他們長大成人,你會不利用你的人脈關係,盡可能的為他鋪平道路?」 楊帆啞口無言。 李慕白道:「我們和你們每一個人所做的並無二致,能夠兼顧天下也就是了。你以為,把世家拋在一邊,換一些寒族子弟上來,他們就擁有天下為公的品德?就會天下為公,就會路不拾遺,絕不可能。如果有一天世家不復存在,這天下就會變成天堂麼?」 李慕白搖搖頭道:「也許不會比現在差,卻也不會比現在好。換一群泥腿子上來,也不過是製造一群新的貴族。不管他原來是什麼,都不可能再回去。陳勝吳廣如果坐了天下,他們也不會代表天下泥腿子掌印把子。 上來一個一窮二白的人,他也一樣要維護自己的家族,要建立自己的勢力,於是他就需要積斂財富,他就需要結交人脈,這些餓鬼,比那些已經吃飽了只想給兒孫積攢一份『口糧』的人更窮形惡相。」 李慕白摸了摸鬍鬚,狡黠地瞟了楊帆一眼,道:「老夫不會強行要求你改變想法。你現在已經是官,又即將成為顯宗之主,百十年後,你的子孫後代也會成為一個大家大族,如果那時你還活著,你殫精竭慮的也是他們的存在與發展。」 李慕白伸出手去,在湖面上開始畫圈,說道:「在這個小圈子裡,向著自己的親人;再大一點的圈子裡,偏幫自己的友人;再大一點點的圈子裡,要照顧自己的鄉親。你是河東道,我是關內道的,你們兩個吵架,我要幫著咱關內道的人;你是吐蕃人,我是唐人,你們兩個打架,我要幫著唐人;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 楊帆無言無對。 李慕白莞爾一笑,又道:「世家也是這大圈套小圈的眾多圈子中的一個,有什麼好口誅筆伐的?好了,說回我們的話題。你將要掌握什麼樣的力量?剛剛老夫已經用柴米油鹽、糧食布匹舉了個例子,其它的如文教資源、官場資源也是一樣!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天下間真正的大力量,從來都是隱藏在朝堂背後,看不見摸不著,卻實實在在地發生著作用。當然,我們不可能事事影響皇帝和天下,我們也受著天下間各種力量的制衡。 有許多事,同樣是我們辦不到的,我們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影響的作用。而繼嗣堂,就是整合各世家的力量,以期我們的影響力可以更大一些。現在,你知道你將掌握多麼雄厚的力量了麼?」 李慕白深入淺出,很直白地向楊帆說明的其實就一句話:「不王而王!」 一直以來,這就是世家奉行不渝的生存哲學。這就是一個王朝只有短短的兩三百年國運,而世家卻可以傳承幾千年的原因。他們從不曾想過奪取政權,他們只是依附於政權,又相對獨立。 為了更好地生存,他們要不斷地給一個政權提供養份,同時又從政權那裡吸取他們所需要的養分,與之共生共存,當這個政權的生命走到盡頭,便拋棄它,再尋找一棵「大樹」,繼續共生共存。 憑著這種生存哲學,中國的士族政治,萌芽於東漢中期,輝煌於兩晉北朝,到了唐朝中後期再度輝煌。直到五代十國,各方勢力殺來殺去,長達百年的殺戮,世家都被刀兵殺光了,才正式結束它的存在。獨留下一個繼嗣堂,以另一種方式,延續著它低調的輝煌。 可也正如李慕白所言,隨後建立的一個個王朝,沒有世家的存在,天下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漢唐輝煌過的,宋明也輝煌過;漢唐屈辱過的,宋明也屈辱過。 繞不出的怪圈解不開的結,根本的體制不變,天下也就不會變。沒有了世家,還有其它大大小小的「圈子」,這世界,永遠都是一個名利場…… ※※※※※ 書獃子鄭宇身著獵裝,荷弓挎箭時,倒是頗有一種乾淨俐落的颯爽丰姿。 他帶著幾十名侍衛,還有幾輛馬車,出長安城,向南而去。 車子上有食物美酒、有炊具帳篷,看這樣子,他是要去秦嶺打獵,這一去沒個三五天的功夫是不會回來的。 世家子弟之中,因為鄭宇的個性方正到了近乎木訥的程度,所以一向不被風流自詡的崔湜、王思遠等人所喜,在這些世家子弟交流的小圈子裡面,他一直是被排斥在外的。 儘管崔湜等人平時與他見了面也是嘻嘻哈哈,絲毫不缺禮數與熱情,可是與他實在是格格不入。再加上上次他在盧家,被楊帆一喝便結結巴巴地說出了盧賓宓駕車逃離的事情,險些葬送盧賓宓的性命,就此造成山東士族之間不可彌合的矛盾,就更加不受其他世家子弟的待見了。 所以,這趟遊獵,只有他一個人帶著他的隨從,連一個朋友都沒有。 車隊遠離了長安城,趕到秦嶺腳下時,天色將晚,侍衛們開始在山腳下紮營。 鄭宇依舊騎在馬上,看著忙碌的侍衛們,許久才一撥馬,調轉頭來。 在他身後,有兩名形影不離的侍衛正佇馬站立,艷紅的夕陽就映在他們身上,一個侍衛正低頭拍著馬鬃,馬兒扭過頭,親暱地舔著他的手背。 另一個侍衛筆直地坐在馬背上,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雖然他也穿著一身侍衛的襴衫,卻依舊掩不住他那種高傲的氣質,夕陽映得他半邊臉龐發紅,他的眼睛在夕陽中熠熠放光:盧賓宓——姜公子! 人人都以為此刻已經狼狽地逃回洛陽,甚至可能已經一路逃回范陽去的姜公子,居然在這裡!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七章 奪女 楊帆好不容易才聽完李慕白的一番說教,對「繼嗣堂」的真正力量和作用也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毫無疑問,「繼嗣堂」所掌握的力量是龐大無匹的,甚至連「繼嗣堂」自己都不確定如果他們全力發動這股力量,究竟能夠產生多麼巨大的作用。 因為這股力量大而無形,滲透到了國計民生的方方面面,一旦分寸掌握不好,全力發動之後,究竟會向著什麼方向發展、究竟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就連他們自己都無法估計,甚至一旦失控就無法再控制,所以「繼嗣堂」也從未冒險做過這種嘗試。 這股巨大的力量,今後就將掌握在他的手中! 饒是楊帆不是一個戀棧權位的人,也不禁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這時候,有人急急趕來,對李太公低低耳語了幾句。 李太公豁然笑道:「好啦,早就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老夫就不攔著你啦。快回府去吧,京中傳旨太監,已經到了公孫府上!」 楊帆快馬趕回公孫府,向門子問清了傳旨太監的所在,急忙向中廳趕去。到了廳外還沒進去,就聽一個公鴨嗓子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這孩子、聰明伶俐,招人希罕著呢,老公瞧著就很是歡喜!」 楊帆聽了這招牌式的熟悉笑聲,登時便是一怔,心道:「原來傳旨太監是高公公?倒是老熟人。」 再聽高公公說的話,楊帆又是一怔,暗自好笑起來:「阿奴也太顯擺了吧,看把這孩子稀罕的,這兩天老抱著孩子跑來跑去的向人炫耀。人家高公公是來傳旨的,你抱來叫人家看什麼,就為聽人家誇孩子麼?」 楊帆想著,快步跨進廳去,飛快地掃了一眼,卻未看見小蠻或阿奴的身影,更未看見自己的寶貝兒子,廳中坐著公孫不凡和高公公,高公公身邊正有一人拎了果盤要退下去,卻是一直隨在他身邊以小廝自居的馮元一。 「楊大哥!」 馮元一見了他,快樂地叫了一聲。楊帆向他點點頭,連忙抱拳迎向高太監,滿臉笑容地道:「高公公,楊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這時的太監沒什麼地位,一見楊帆進來,高公公趕緊站了起來,哈哈笑道:「來時聽說楊郎中病著,老公還挺惦記著,如今看來,楊郎中是大好啦?」 楊帆笑道:「好啦,好啦,大病初癒,拙荊便生了一個兒子,楊某心中歡喜,趁著觀音大士成道的好日子,去寺裡給菩薩上了柱香,不想高公公正好趕來,未曾在家迎候,失禮,失禮。」 高公公眉開眼笑地道:「哈哈哈,恭喜恭喜,老公現在就再送郎中一喜,恭喜楊郎中高昇,就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啊!」 ※※※※※ 秦嶺,淺山。 山腳下,鄭宇撥轉馬頭,冷冰冰地道:「盧兄,你可以走了!」 盧賓宓不以為忤,微笑拱手道:「多謝鄭兄援手之恩!」 鄭宇冷哼一聲,道:「談不上,只是還你的人情罷了!祝盧兄此去一路平安!」 鄭宇一撥馬頭,又道:「還有,眾長者已經決定,由楊帆擔任『繼嗣堂』顯宗宗主之職。盧兄如果再鬥下去,便是各世家也有了對付你的理由,如果你不想讓整個盧家都因你而為難,最好就此罷手,回范陽去吧!」 盧賓宓眼中閃過一抹厲色,臉上卻依舊掛著微笑:「呵呵,此事……就不勞鄭兄掛懷了!」 鄭宇沒有再說話,雙腿一磕馬鐙向前奔去。原地只留下了一輛車,六個人。 伴在盧賓宓旁邊那人拍拍馬頸,懶洋洋地抬起頭來,正是盧賓宓的心腹手下袁霆雲。 滎陽鄭氏與范陽盧氏一樣,都是北方大族,各大世家世代聯姻,其中都有聯姻最密切的對象。鄭氏最密切的聯姻對象就是盧氏,鄭家的媳婦幾乎都是姓盧的,盧家的媳婦大部分是姓鄭的。 因為這一層關係,滎陽鄭氏和范陽盧氏走得一向比較近。當然,鄭宇肯搭救盧賓宓,把他藏入自己當日帶往盧府的車隊中,有一個很私人的理由:盧賓宓曾經幫過鄭宇一個大忙。 至於實情如何,他們雙方就心知肚明了:如果盧賓宓還能東山再起,那鄭家就將是盧家最密切的合作夥伴。如果盧賓宓永無翻身之日,而且不慎暴露了當日被救走的真相,那也只是鄭宇個人行為。這筆帳,算得來! 鄭宇的手下在山腳下忙著清理草場、平整土地、搭建帳篷,挖灶坑做飯,所有的人都在忙碌著,彷彿根本沒有看見旁邊還有一輛車、幾個人,正袖手旁觀著。堆在車子上的一些炊具和帳篷被盧賓宓的幾名侍衛抬下去,盧賓宓下了馬,舉步登車。 車子很寬敞,搬去各種炊具和帳篷之後的車中竟然早就有人,車中有兩個人,一個身材精瘦、眼神銳利的三旬男子,還有一個體態豐腴的中年女子,兩人一見姜公子進來,便單膝跪下,向他施禮。 姜公子擺了擺手,在榻上坐定,那男子便走出去,在車伕的位置上坐定,拔下插在座位旁的大鞭。盧賓宓從那中年婦人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的襁褓,仔細端詳著,襁褓中有一個小小的嬰兒,只露出一張白白淨淨的面孔,甜睡正酣。 盧賓宓伸手一根手指,輕輕刮了刮孩子幼滑的小臉蛋,微微地笑了。 這個孩子,是楊帆的女兒。 小蠻當日生了一兒一女,龍鳳胎,先出生的是女兒。 懷了雙胞胎,本就比懷一個孩子多了幾分凶險,偏偏她又遇上難產,始終無法順利產出,小蠻折騰的死去活來,孩子生出大半時,她也硬生生地痛暈了過去。孕婦一旦暈迷,結果必然是胎死腹中,窒息而亡。 古竹婷一見大勢不妙,只得壯起膽子,狠下心來助產。也虧得這個產婆是她,換作別的產婆,經驗再豐富也沒用了,古竹婷練的是柔骨功,手小骨軟,骨架纖細,硬生生把生了一半的孩子救了出來。 古竹婷剪斷臍帶,把孩子交給別人帶去沐浴,便著手施救,想讓小蠻醒過來,這時候連她也不知道小蠻腹中還有第二個孩子,不想她剛把小蠻救醒,第二個孩子就探出頭來,古竹婷嚇了一跳,趕緊繼續忙碌。 幸好第二個孩子是順利生產,否則小蠻只怕真要撐不過去了,孩子生出來之後,小蠻全身力氣都耗光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古竹婷則把孩子帶出去清潔,然後去向盧賓宓稟報。盧賓宓聽說楊帆的妻子生了龍鳳胎,登時動了心思。 如果他能和楊帆交涉成功,迫使楊帆屈服,小蠻和孩子還是要還給楊帆的,他原也沒想過留著楊帆的孩子,但是聽說是一對龍鳳胎之後,他卻想起了在華山絕頂時,天愛奴帶給他的那份羞辱和憤怒。 他決定,把這個女孩留下! 所以,他瞞下了這個消息。 翌日一早,眾世家聞風而動,試圖軟禁他。盧賓宓心高氣傲,豈肯任人擺佈,當即決定分散突圍。這邊著手準備,那邊他就派人與鄭宇取得了聯繫,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當然不是今天才建立的。 當時他還不知道楊帆根本沒有受他要挾,正發了瘋似的尋找他的下落。在他想來,他即便抗命而去,眾世家雖然惱怒,也不會與他過於糾纏全力追捕,以四支車馬分向四方,足以保證從容撤離。 他之所以要找鄭宇,是因為他本人還不想走,他認為只要把小蠻和孩子送走,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楊帆就得聽憑他的擺佈。楊帆還沒有走,他怎麼能走?反正他手中掌握著可以控制楊帆的武器:他的兒子! 卻不料,楊帆並沒有像一般親人被綁架了的人,六神無主地在家等他提條件,而是用暴力手段找上門來,由此迫使各大世家也無法再沉得住氣,為了避免被牽連、暴露,隨著楊帆行動起來。 而且,小蠻和孩子還真被楊帆救了回去。楊帆的決絕打垮了他的信心,他也不認為已經接掌顯宗宗主,清楚地知道「繼嗣堂」究竟擁有多麼巨大力量的楊帆,會為了一個女兒甘心放棄已經到手的王者一般的權力! 最糟糕的是,小蠻生產時暈厥過,她不知道自己生了兩個孩子,即便盧賓宓現在抱著孩子去告訴楊帆說:「這是你的女兒」,也只能貽笑大方,人家根本不會相信他的話,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負責接生的古竹韻是他的人,本來就難以作為旁證,而且還被他滅口了。如今他就算不死心,還想嘗試威脅楊帆一下都不可能。 其實古竹韻並沒有死,但是這件事他並不知道,鄭宇雖然包庇了他,為了安全,在容留他期間也只和他有過一次接觸,跟他講了講眼下一些重要事情的進展。至於一個侍衛的死活,在鄭宇眼中跟一隻阿貓阿狗沒什麼區別,他不關心,也沒那個八卦心情說給盧公子聽。 如今,同楊帆為敵,只能靠他自己的手段。而這個女娃兒,他也只能按照最初留下這個孩子時的打算行事了。 車子駛動,拐上了大道。 夕陽追送著他們,一直送到暮色把他們重重包圍起來。 盧賓宓微笑著把孩子交給奶娘,倚在柔軟的靠墊上,輕輕閉上了眼睛:「你,搶走了我的阿奴,我就搶走你的女兒!楊帆,你就放心吧,我會把你的女兒好好養大,讓她變成第二個……天、愛、奴!」 ※※※※※ PS:鑒於剛出生的小孩子會不會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會不會睜眼睛,好多沒結婚沒養過孩子的人不懂裝懂,反來質疑俺這孩子剛出生就等在產房外,第一個把他抱在懷裡,為了哄他睡覺,天天晚上抱著他在房間裡走太極,對此最有說服力的人,實是哭笑不得,我兒子現在都上高了。 你是自己有孩子,還是從什麼書上得來的結論?盡信書不如無書,或者拿你家孩子一個人的表現給天下間所有的孩子做結論更是可笑。 我兒子剛從產房抱出來就會瞪眼看,頭還會微微轉動。至於皮膚皺巴巴的,你同樣是從書上得來的結論吧?剛出生的小孩子營養豐富的,會睜大眼看東西,皮膚並不皺,只是有點發紅,看著像橫肉,而這,也是你天天給他照相,最後用剛出生時的照片和滿月時的照片對比才能看出來的,你當時看一樣只覺得白嫩幼滑。 我親眼所見的事實,就不要告訴我初生嬰兒不能睜眼,臉蛋皺巴巴了,小朋友,等你自己有了孩子,你親眼看看,就知道究竟是你錯還是我錯了! 關於本章這個,我也科普一下:關於號脈能否號出雙胞胎,從中醫各家論述及所學脈學,均未見論述及記載。有學中醫的朋友說到這個問題,也說偶爾有蒙中的,但是從號脈看雙胞胎,沒有依據。 他就見過有那老中醫說是雙胞胎的,結果去做B超一看只有一個。比如藥王孫思邈,在當時是世之名醫,可在他的醫書裡,也有「轉女為男方」的一些東西,比如:「取弓弩弦一枚,絳囊盛,帶婦人左臂;一法以繫腰下,滿百日去之。」 另一方說:「取雄黃一兩,絳囊盛帶之。要女者帶雌黃。」還說「以斧一柄於產婦臥床下置之,仍系刃向下,勿令人知」,這樣做就可以轉女胎為男胎,藥王對此也深信不疑。 可在後世作品中,彷彿他的醫術比現代醫學還高明,民間以訛傳訛,對一些東西傳的太神了。要想知道是不是雙胞胎,聽心音準確性更高些,但也不是百分百準確。不過古代既沒有聽診器,也不可能讓醫生趴在孕婦肚子上去聽^_^。 第十九卷 長安無數山 第六百二十八章 就位 楊帆的「病」已經好了,皇帝的旨意又已傳到,他沒有在長安繼續滯留的道理,馬上就得回返洛陽。 因為時日已晚,楊帆與高公公約定明日一早起行,請公孫先生安頓了高公公的住處之後,楊帆便返回自己住處,告知小蠻和阿奴。 小蠻聽了頗為不捨,可是經過這樁大難,她也知道再不能感情用事,因此只是抱緊了孩子,幽幽地道:「郎君此去,一切小心!讓阿奴陪你回去吧,身邊多個人照應,總是安全一些。姜公子已經逃了,奴家留在長安,安全得很!」 楊帆道:「你不隨我一起回洛陽麼?」 「嗯?」 小蠻霍然抬頭,有些驚喜,又不敢相信,怯怯地確認:「奴……奴家可以嗎?」 楊帆把她輕輕摟進懷裡,憐惜地道:「放心吧!原來,我把你送到長安,是擔心你在洛陽會不安全。咱們家可阻擋不了那些飛簷走壁的高手!而我又不能時時守在你身邊。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 說到這裡,楊帆臉上露出一絲自豪的神色。 阿奴突然摘下壁上的鐸銷,沉聲道:「外面有人,行跡飄忽!」 小蠻大吃一驚,楊帆卻泰然自若,笑道:「若他們是潛行而至,便是以阿奴的耳力,也不容易聽到的。」 楊帆揚聲喚道:「進來!」 幾個青衣小帽家人打扮的人驀然出現在廳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可衣著均是家僕打扮。 現身的有四個人,楊帆道:「留下一個,其他人退下!」 其中三人拱手退下,這一次卻是一步一步走了出去,並未施展什麼功夫,原地只留下一個天生苦臉的中年漢子。 楊帆道:「這個園子裡面,現在有多少人?」 那人躬身答道:「院中就屬下四人,外圍有十六人!宗主放心,如今的公孫府便是一處龍潭虎穴,除非是一支軍隊,否則沒有人可以闖得進來!」 楊帆點點頭道:「明日這些人都隨我回洛陽麼?」 那人道:「宗主回洛陽,我們自然追隨宗主!」 「有多少人?」 「隨宗主回洛陽的,有三十二人!」 那人頓了頓,又道:「古家姑娘受了重傷,如今正在休養,傷癒後也會赴洛陽效命。洛陽那邊還有咱們的人,宗主放心,有屬下們在,必定護得宗主安全!」 楊帆對目瞪口呆的小蠻解釋道:「那位古姑娘就是替你接生的人,聽說你當時難產,幸虧了她。等她到了洛陽,咱們夫妻要好生謝過她才是!」 小蠻點了點頭,神色還是有些茫然,一時不明白郎君從哪兒找來這麼多高手護衛,也搞不清楚這些人既然是姜公子部下,如今怎會聽命於郎君。這幾天,她的身子還虛弱著,楊帆自然不會拿這些事情來擾她心神,有些事情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楊帆點點頭,對那人道:「有勞了,你退下吧!」 那人抱拳一禮,悄然退了出去。 楊帆笑對阿奴道:「怎麼樣?」 阿奴定了定神,長長吸了口氣,說道:「這人我認得,他叫姜明,武功在我之上。方纔那三人中,有兩個比我弱些卻也有限,如果這幢宅院周圍拱衛的高手都有這樣的功夫,的確安全無比。」 楊帆笑道:「所以,小蠻要隨我回洛陽,你也隨我回洛陽。以前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們,不過……憑咱們現在的力量,再也不是姜公子想捏就捏的軟柿子了!」 小蠻驚訝地道:「郎君,這是怎麼回事?」 楊帆把事情經過對她說了一遍,小蠻恍然,先是喜上眉梢,轉念想想,又擔心地道:「他們曾是那位姜公子的部下,可靠麼?」 楊帆還未答話,阿奴已然道:「你放心,『繼嗣堂』是個龐然大物,不是一個小小的江湖幫派,因為力量太過龐大,身為宗主,也不可能事必躬親,必須通過一層層的首腦人物對下控制,所以……」 她想了想,道:「這樣說吧,『繼嗣堂』就像是一個小朝廷,下面有各個衙門,有各個將軍統領的軍隊,食國家俸祿,受朝廷差遣。現在舊皇帝被太后罷黜了,換了個新皇帝,他們依舊做他們的大官和將軍,效忠新的皇帝!」 說著這樣不倫不類的比喻,阿奴忍不住笑起來。楊帆攬住她的削肩,忍笑道:「愛妃所言有理!」 阿奴用胳膊肘兒拐了他一下,俏巧地白他一眼,對小蠻道:「你放心吧!舊皇帝當然有些絕對效忠於他的人,可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他繼續逃了,這些人也就追隨他而去,留下的這些人是可靠的!」 楊帆這才道:「嗯!他們現在當然算不上我的心腹,不過卻會聽命於我。忠誠不是問題,至於遠近親疏,些許疑慮,等我全盤接收『繼嗣堂』,舒悉了內部的運作和身邊人員時,再相應調整就是。」 小蠻連連點頭,能與郎君廝守,她就歡喜的緊了,這些事情卻不是需要她去操心的。既然阿奴說這些人可靠,她自然相信。 天愛奴忽地動了動耳朵,警覺地道:「又有腳步聲!」 楊帆笑道:「暗衛既未阻攔,那麼不是這府中主人就是撥來侍候的丫環了。」 小蠻臉上忽然露出俏皮得意的笑容:「這腳步聲……你們沒聽出是誰嗎?」 楊帆和阿奴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 楊帆遲疑道:「公孫老伯?」 小蠻莞爾搖頭。 阿奴道:「蘭芷姑娘?」 小蠻還是搖頭,楊帆忽然眉頭一皺,道:「不對勁兒,他來而復返,在門外逡巡不已……」 小蠻一怔,揚聲喚道:「元一,你有事嗎?」 楊帆和阿奴這才恍然,原來是馮元一到了。 稍過片刻,門口探進馮元一的腦袋,怯生生地道:「楊……楊大哥,我……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小蠻和阿奴都忍不住笑起來,阿奴走過去拉住他的手,笑道:「你這孩子,有什麼事就大大方方進來說唄。」 馮元一不肯,脹紅了臉蛋,只是望定了楊帆。 楊帆笑道:「成,我陪元一出去聊!」 楊帆攬住馮元一的肩膀,陪他到了院中,在小亭中坐下,笑問道:「你有什麼事,這麼神神秘秘的?」 馮元一盯著自己的腳尖,侷促半晌,才鼓起勇氣道:「楊大哥,我想求你……求你幫我進宮。」 楊帆一怔,嚴肅而警覺地問道:「你進宮做什麼?」 馮元一眼中迅速溢起了淚光,向楊帆慘然一笑,道:「天下之大,除了進宮,我……還有可去之處麼?」 他「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一個頭重重地磕了下去:「求楊大哥成全!」 ※※※※※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嫗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陶罐走進房間,一股濃郁的藥味立即散發開來。老嫗拿過一隻大碗,把一塊布蒙在陶罐上,將藥汁濾出,又走到榻邊,輕輕攬起古竹婷的頭。 古竹婷心口受了重創,肋骨斷了兩根,動彈不得,也不能輕易挪動,老嫗只能把她的頭稍稍抬高一些。古竹婷輕輕喘息了片刻,揚起眸子,對老嫗道:「阿婆,我們的人都離開了?」 自她養傷以來,總有人來看她,可今天卻突然一個也不來了,古竹婷自然有所感覺。她稱呼的這位阿婆,不是一位普通的長輩,她的確是古竹婷的親戚,是古竹婷的姑祖母,名叫古一媗。 古氏家族精通遁術、易容、刺殺,是一個掌握了一門奇技的古老家族,很多年以前就被清河崔氏招攬,為其所用。 古家祖上是個武藝精湛但大字不識的江湖好漢,歸附崔家後見崔家人丁興旺,有祖祠族譜,眼熱不已,可惜他大字不識,哪裡能排得來家譜。 有一次他隨同主人赴宴,主人與一位有名的謝姓大才子吟詩為樂,那位大才子吟了一首詩,古氏先祖覺得大才子吟的詩必是好的,勉強記下了一句「窗前一叢竹,青翠獨言奇!」便當成了自家的族譜排字。 用作族譜輩份排字的字數多的有幾十個,少的八九個十來個也正常,沒有哪戶人家的長輩能活那麼大歲數,可以八世同堂、九世同堂,十個字足夠用的。「窗前一叢竹,青翠獨言奇」,古一媗是一字輩,自然是古竹婷的姑祖母。 古一媗頷首道:「嗯,他們去保護宗主了!」 古竹婷一聽大駭,保護宗主?宗主回來了?她受傷的真相沒有說給任何人聽過,甦醒後首領和長安家人問起她受傷的緣由,古竹婷只說是受人猝襲,對方掩面禁聲,未曾識得對方身份,始終不敢吐露實情。 直到現在,她也不明白宗主為何指使人殺掉她,但她被襲擊時,宗主已然逃離,所以醒來後也不十分驚慌,只盼先把傷養好,到時有什麼事情也能應付。卻不曾想宗主竟去而復返。宗主既然返回,一旦得知她沒有死…… 古竹婷一驚之下就要坐起,稍一動作,胸口一陣巨痛,禁不住悶哼一聲又倒了下去,姑祖母責怪道:「你這孩子,這麼嚴重的傷,亂動什麼?」 古竹韻顫聲道:「宗主……回來了?」 姑祖母歎了口氣,道:「你說哪個宗主?姜公子麼?他如今已不是『繼嗣堂』宗主了。」 古竹韻一聽,心頭一塊大石登時落下,有些恍然地道:「難怪各世家公子齊集盧府,宗主只帶心腹強行離開……,果然出了大事。阿婆,現在的宗主是誰?」 老太太咂摸了一下嘴兒,搖搖頭道:「老身退隱舊矣,懶得問,他們也沒跟我說。只叫你好好養傷,傷癒後回洛陽效命,還是老地方!」 老太婆年紀太大了,早已歸隱養老,這些事已接觸不多了。 古竹韻放下心來,不管新的主人是誰,只要不是姜公子,她的命就保住了。 心神一懈,古竹韻長長舒了口氣,倦意又起。 老婦人歎息一聲,端過藥碗道:「晾得差不多了,先服了藥再睡吧!唉!咱們古家,世世代代就是替人賣命的命啊,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兒……」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二十九章 有美婉兮 楊帆啟程回京了,帶著他的娘子他的兒。 送行的人只有公孫不凡夫婦和他們的女兒,以及長安令柳徇天,隸屬山東的各大世家均未相送,這一次本就在柳徇天的預料之內。 首先,楊帆區區一郎中,雖然如今就任天官衙門,以他的年齡來看,可謂前途無量,但還不至於讓眾世家紆尊降貴。再一個,楊帆此前得罪了盧家,山東眾世家同氣連枝,就算未對楊帆懷有什麼偏見,考慮到盧家的想法,也不能來。 關隴世家倒是來了不少人,不過大都是小字輩的人物,除了一個獨孤宇是一家之主。這一點也不出柳徇天所料,在他看來,關隴世家這麼做,與其說是給楊帆面子,不如說是為了不給山東士族面子,他們表面上一團和氣,骨子裡可是死對頭,這種機會他們當然不會放過。 不過說到相送,這些人卻也不過是先到公孫府上,然後一直陪著他們出了城,到這面子已經算是給足了,沒理由一直送到十里長亭。 楊帆就任「繼嗣堂」顯宗宗主,沒有任何盛大的儀式,這是無冕之王,暗夜之王,他的就任,也是低調之極,但是來到長安城時,楊帆還只是一個五品郎中,掌刑部一方勢力,而如今,他已經是天下間屈指可數的大人物了。 十里長亭處,有一女悄然而立。 青衣素顏,身姿婀娜,年過三旬,風韻猶存,她是船娘。 楊帆一行人來到長亭旁,船娘便步出小亭,向楊帆一揖。 楊帆勒住坐騎,船娘道:「今日二郎重返洛陽,再遇遙遙無期,我家小姐本欲親來相送,奈何身體虛弱,不能遠行,特遣小婢,饋以禮物。祝二郎此去步步高陞,青雲直上!」 很中規中矩的送行辭,高公公勒住坐騎,笑瞇瞇地望了楊帆一眼,心道:「二郎當真大膽,有了公主,還敢在外沾惹些紅顏知己。」 楊帆早已躍下馬來,連聲道謝,船娘返身自亭中石桌上捧起一具長匣,緩步走到楊帆身邊,微笑道:「這具琴陪伴我家小姐久矣,如今……它是二郎的了!」 趁著楊帆道謝接琴的功夫,船娘倏地壓低聲音道:「二郎此去,任重道遠。我家小姐有一言奉告。」 船娘只是嘴唇微微翕動,聲音便清晰地傳進楊帆的耳朵,在旁人看來,船娘只是面含微笑,楊帆伸手接琴,連連道謝,而船娘也說著簡單的客氣話兒。 楊帆雙目一揚,望向船娘的眼神銳利了些。 船娘還是面噙微笑,神色從容,一串細微而清晰的聲音迅速送入楊帆的耳朵:「二郎今後一舉一動,均有風雷之力,風雷之勢易發而不易隱,故此凡事當留有犯錯的餘地,因為……再完美的計劃,都有不可預料的變數,沒有人真的算無遺策!」 「多謝寧珂姑娘美意,楊某雖不擅琴,必珍視此物,視如瑰寶!」 楊帆朗聲說罷,又輕聲追了一句:「楊某明白,孔明尚且失街亭,寧珂姑娘的金玉良言,楊某銘記心頭!」 楊帆回身把琴交到娘子車上,回身又向船娘回了一禮,船娘退到路旁,看著他們從身邊行去。 阿奴坐在車中,輕輕掀起窗簾向外看著,這時輕輕放下簾子,回過頭來,似笑非笑地對小蠻道:「亭下沒有馬匹或車子。」 小蠻剛剛為兒子餵了奶,正依著裴大娘所教的法子讓孩子趴在自己肩頭,一手護著他的後腦,一手輕拍他的後背,防止孩子吐奶,突然聽到阿奴一句沒頭沒尾的話,不禁抬起頭來,茫然道:「甚麼?」 阿奴向她扮個鬼臉,笑道:「沒甚麼,楊家二郎有點傻!」 ※※※※※ 船娘站在十里亭外,一直目送著車隊遠去,等車隊遙遙化作一道黑線,忽然返身奔去。 亭外衰草黃,一片深秋落寞氣象。 船娘奔出數里地,來到一條小河旁。 深秋的河水也帶了一種蕭瑟之意,嘩嘩翻捲滾動之際,連那白色的浪花也少了些鮮麗的意味。 河邊停著一輛牛車,不遠處幾個侍衛正坐在地上聊天,幾匹馬兒隨意地啃著枯黃的野草,看見船娘回來,侍衛們紛紛站起來,牽住馬匹待命。 牛車的簾兒掀著,寧珂姑娘倚在柔軟的錦榻上,正望著湛藍天空中一行南去的大雁怔怔出神。 船娘趕到車旁,見小姐一臉落寞,忍不住心中難過,低聲數落道:「小姐身子弱,還為他遠赴十里亭,既然來了,為何不見一見呢?」 寧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依舊望著天空,許久才收回目光,淡淡地道:「相見不如不見,那又何必相見?回吧!」 船娘黯然一歎。 不久,這支車隊也駛上了官道,只不過走的方向與楊帆一行人遠去的方向正好相反,一個南轅,一個北轍。 牛車上了官道便平穩下來,過了一會兒,竹簾之中忽然傳出一陣琴聲。隨行車子前後的侍衛都是大老粗,聽得出那琴音清冷若仙,縹緲多變,卻不知曲為何名。 寧珂有兩具琴,同出於一位制琴名家之手,一琴「九宵環珮」式,一琴「鶴鳴秋月」式,寧珂甚愛,名之曰:「鴛鴦琴!」 當日楊帆在眾世家宴上作了一首《鶴鳴九皋》,今日寧珂便把這具「鶴鳴秋月」贈給了他,從此鴛鴦兩分離。 琴音裊裊,路旁高大的樹木上,一片黃葉飄然落下,被那車輪輾得粉身碎骨。車廂中,纖纖十指,撥動七弦,誰說那一指之間縈繞著的不是片片深情。她的眸中帶著一抹惆悵,猶如遺忘了一個令人沉醉的約定。 船娘坐在車頭,聽得心中悲苦。 她聽得出,小姐彈的是一首古曲《古相思曲》,隨著那淒婉的樂曲,她在心中不知不覺便應和著唱出了它的詞:「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露。君善撫琴我善舞,曲終人離心若堵。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魂隨君去終不悔,綿綿相思為君苦。相思苦,憑誰訴?遙遙不知君何處……」 默默地唱著,船娘已滿眼是淚。 她的小姐無論是美貌、才華還是性情,都是無可挑剔,可上蒼偏偏容不得這完美,硬要用令人絕望的痼疾,抹煞她追求幸福的權利。她的寧珂啊,只能在古詩詞心旌搖曳,只能在柔美悠長的樂府中哀憐自傷…… ※※※※※ 御史右台衙門,侍御史周矩衣冠整齊,端坐在大堂之上,手握驚堂木,面沉似水,雙目如電,兩班執役分列左右,手持水火棍,莊嚴肅穆,問題是……大堂上什麼都沒有,空空如野。 兩邊站班的衙役隊列中,站在班首的分別是正班頭和副班頭,兩個人偷偷瞟一眼周御史,又互相使個眼色,你向我呶呶嘴兒,我向你瞪瞪眼睛,神色詭異,卻一聲不吭,情形說不出的古怪。 又過了許久,班頭實在按捺不住了,輕咳一聲道:「御史,今兒……人犯真的會來自首嗎?」 周矩把眼一瞪,喝道:「君無戲言!聖上說他會來,他就一定會來,候著!」 「是是是……」 班頭不敢再說,連忙歸班站定。 御史左台是來俊臣留下的那班人,這些人現在基本上都垮了,一時沒有那麼多御史頂上來,很多事情都由本來只負責地方府縣軍民官紳監察檢舉的御史右台暫時兼理。周矩是御史右台侍御史,他奉旨兼了左台的事務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彈劾薛懷義。 如今武則天專寵二張,薛懷義無所事事,變倍加厲地搜羅弟子,出家人是不納稅的,很多人為了逃稅,都拜到薛懷義門下。別人想當和尚需要祠部審查批准,薛懷義這兒卻是不需要的,而且沒有哪個衙門敢不承認他剃度的和尚不是和尚,偏偏他手下的和尚又是不用守清規的,因此大家趨之若騖。 這一來,不但有很多人可以理直氣壯地逃漏稅賦,而且白馬寺集中了大批不守清規的和尚,每日喝酒吃肉、演拳習武,周矩早就看不順眼了,所以一俟有權管理在京軍民,馬上就想對白馬寺進行整頓。 結果周御史去了一趟白馬寺,要不是他跑得快,差點兒被打成殘廢。周矩怒不可遏,便去武則天面前彈劾薛懷義,武則天如今專寵二張,要不是周矩跑來告狀,她都差點兒忘了還有薛懷義這麼個人,一聽周矩所言,武則天也覺得薛懷義鬧得太不成樣子,便好言讓周矩回去等著,她馬上下旨命薛懷義來御史台受審。 周矩回到御史台就擺出了這副陣仗,結果……午飯的時間都過了,薛懷義還沒有來。 「咕嚕嚕……」 周矩的肚子發出一陣不爭氣的腸鳴聲,周矩悄悄收回握著驚堂木的手,在官袍下面緊了緊腰帶,繼續正襟危坐。只要薛懷義還沒來,他絕不退堂,今兒個他還就跟薛懷義耗上了! 這時候,薛懷義騎在高頭大馬上,大袖飄飄,袒胸露腹,領著弘一、弘六等十幾個和尚正快馬向御史台趕來。 「弘六,你十七弟今日就到京,『金釵醉』已經訂下來了麼?」 弘六道:「師父放心,徒兒已經把整個『金釵醉』都包下來了!」 薛懷義開懷大笑:「哈哈哈,好!回頭接了你十七弟,咱們就去喝個痛快!趕緊著,先去那鳥御史的衙門點個卯,別耽擱了咱們爺們兒的正事兒!」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章 如此師徒 周御史望眼欲穿,正焦灼不安的當口,衙門口一陣人喊馬嘶,一群騎馬的和尚疾馳至府前,紛紛跳下馬來,大模大樣就往裡闖。 守門的衙差連忙上前攔阻,弘一當頭就是一鞭子,喝罵道:「右衛輔國大將軍、鄂國公、護國白馬寺方丈懷義大師奉旨辦事,誰敢攔阻!」 那衙差一聽來的是京師第一號混人,不由嚇了一跳,哪裡還敢攔他,挨了一鞭子也不敢吭聲,急忙退到一邊。 「右衛輔國大將軍、鄂國公、護國白馬寺方丈懷義大師到……」 大堂外忽地一聲高喊,堂上一陣騷動,周矩精神一振,便欲喝令薛懷義上堂,他剛把驚堂木拿起來還沒拍下去,就見薛懷義手提馬鞭大踏步走上堂來,臉膛紅撲撲的,看來喝了不少酒。 薛懷義袒胸露腹,大步上堂,睥睨四顧一番,冷哼一聲,就向大堂前書吏所在的書案走去。公案旁邊擺著一張卷耳長几,几上放著文房四寶,一個書吏正在几案後跪坐著,一見薛懷義提著馬鞭向他大步走來,二目圓睜忒也嚇人,趕緊丟下毛筆逃到了一邊。 薛懷義用馬鞭一掃,把那筆墨紙硯都掃到地上,弘六趕緊上前用袖子在桌子上蹭了蹭。薛懷義大馬金刀地坐定,粗聲大氣地道:「聖人叫洒家來見你,聽你問話,洒家如今已經來了,你還不升堂?」 「呃?你……」 周矩額頭青筋亂跳,仔細想了想,又強行壓下了這口氣,薛懷義雖然囂張,現在不妨由他去,誰讓他現在還頂著大將軍和國公爺的大帽子呢,待案子問完,再治他的罪也不遲。想到這裡,周矩扭頭不去看他,只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升堂!」 「威∼∼∼武∼∼∼∼」 兩班衙役高喝堂威,薛懷義打個哈欠,乾脆懶洋洋躺下,屈肘為枕,墊著腦袋,擺了個睡羅漢的姿勢,弘一弘六帶著一班師兄弟亂哄哄地站到了他身後,一時間堂上好像出現了兩位主審、兩撥衙差。 周矩怒視著薛懷義,森然道:「薛懷義,本官查你僭越祠堂職權,擅自為人剃度,可有此事?」 薛懷義打了個哈欠,把馬鞭搖了搖,弘六會意,連忙踏前一步,挺胸答道:「屬實!」 那書吏的桌子被薛懷義搶了,一時也來不及再去搬張桌子來,錄不了口供,站在旁邊,滿臉窘然。周矩道:「你在這裡記!」 那書吏連忙答應一聲,站在周矩側邊,扯過一張紙來,拿過周矩的毛筆,潤了潤墨,記下了這句話。 周矩又問:「薛懷義,本官問你,你僭越職權,擅自收了許多徒弟,縱容他們逃漏稅賦徭役,可有此事?」 這一次,薛懷義連鞭子都懶得搖了,還是弘六很光棍地答道:「不錯!我師父向來疼愛弟子。」 周矩再問:「薛懷義,你容留許多弟子,整日不講經念佛,專事演武打鬥,可有此事!」 薛懷義呼嚕聲大作,弘六撇嘴道:「廢話!我師父一身本事就在這上面,不演武打鬥較量拳腳還作什麼,唸經這事兒連我師父自己都不會,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周矩把驚堂木重重一拍,厲喝道:「大膽薛懷義,你僭越職權,擅自剃度,縱容逃稅,不守清規,樁樁大惡,你可知罪?」 薛懷義被他一驚堂木拍醒了,翻身坐起,揉揉眼睛,向身邊的弘一問道:「審完了?」 弘一連忙哈腰道:「是,已經審完了。」 薛懷義起身道:「既然審完了,那咱們這就走吧,洒家和弘一去『金釵醉』,弘六,你去接了十七,便來赴宴。」 師徒三人商量完了,轉身就往堂下走,周矩又驚又怒,厲喝道:「薛懷義,你往哪裡去?」 薛懷義轉過身來,乜著他道:「洒家吃酒去,怎麼?」 周矩氣的臉都白了,指著薛懷義,顫抖道:「你……你敢如此藐視公堂,本官……」 「呸!」薛懷義一口痰飛出來,吐到他的公案上,噁心得周矩趕緊一躲,舉袖把臉遮住一半。 薛懷義瞪起眼睛道:「聖人讓洒家來聽憑你審問,你現在審也審了,問也問了,洒家對聖人也就算是有交待了,你還待怎樣?」 眾徒弟一起呸了周矩一口,隨著薛懷義大模大樣往外就走,周矩氣得喉中咯咯直響,一張臉紅中發青,兩眼直冒金星,等他緩過一口氣兒來,薛懷義早已不知去向。 便在此時,有人從後堂繞了出來,探頭一瞧,堂上空空,便現出身形,對周矩笑道:「周兄既未問案,一人在此作甚,這個架勢是要做什麼?」 周矩剛剛緩過氣兒來,一見來人,乃是御史左台的徐有功。御史左台現在人已經不多了,徐有功算是其中一個,而且他雖身在左台,卻專門跟來俊臣一夥人對著幹,所以和右台一班御史很合得來。周矩和他就是極談得來的朋友。 周矩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把情緒平靜下來,問道:「徐兄怎麼來了?」 徐有功沒有發現他的神色有異,一聽他問,欣然笑道:「吏部楊郎中今日回京,他與你我乃是同道中人,這趟南疆之行,他鏟奸除惡,大展威風,左台一班奸邪都是葬送在他的手裡,大快人心。所以,我想邀徐兄同去迎一迎他。」 周矩問道:「吏部楊郎中?就是白馬寺主的那個徒弟?」 徐有功笑道:「正是!」 周矩勃然大怒道:「不去!打死都不去!這對師徒,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因為師傅,周矩把楊帆這個徒弟也恨上了,他恨恨地一甩袖子,推案而去,把徐有功愣在當地,一臉茫然…… ※※※※※ 楊帆到了京城,來迎接的官員居然很多,像御史胡元禮、徐有功等人,這都是並肩作戰打下的交情。孫宇軒、嚴瀟君等人,這都是刑部交結的同僚,至於陳東、袁寒等人,則是他的親信下屬了。 另外像馬橋、楚狂歌等人都是軍隊中的好友,人數尤多,還在前來相迎的文官人數之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官員,都是打過交道但是談不上有多深的交情的,可是也不介意來迎上一迎結份交情,哪怕楊帆沒有榮升天官郎中並實際掌握著天官侍郎的職權,也是刑部的實權人物嘛。 至於弘六,因為御史台裡耽擱了時間,終究遲了一步,等他趕去時,楊帆已經進了城,弘六隻得再往宮城追去。 眾人接了楊帆和高公公,浩浩蕩蕩回了洛陽城,各自約下宴請之期,紛紛散去。真正想見楊帆的人資格都太高,不可能親自出迎,但是楊帆回來,肯定得先見他們,不可能先與狐朋狗友去飲酒作樂。 楊帆隨著高公公先進宮見駕,今日皇帝不上朝,正在麗春台待著。麗春台現在是張氏兄弟常在的地方,武則天把這裡當成了她最寵的妃子的所在,只要沒有處理政務,就一定在這裡。 見了楊帆,武則天對他南疆之行立下的功勞嘉勉了一番,又把調他去天官府任職的緣由講了講,便讓他退下了。 武則天的確覺得楊帆是解決南疆之事的最好人選,至少憑他與南疆各部族首領之間的友好關係,在官員任命上,這些地方部族的首領不會太多刁難。再一個,他與世家不和,一定會嚴格壓制世家子弟的人數。 這兩點,都是楊帆已經具備的優勢,不需要武則天囑咐他什麼,他肯定會起到這樣的作用,肯定會這麼去做,如果需要皇帝囑咐,那皇帝也不需要一定是他了,換了誰來,皇帝叮囑一番該如何從事不都行了? 楊帆晉見武則天的過程既簡單又順利,本來他也不願在武則天面前規規矩矩的多待一刻,能早些離開固然好,可是他離開這麼久,很想見見婉兒,偏偏今日無朝,武則天不是在武成殿見他,他沒有機會與婉兒一見。 楊帆離開麗春台之後,由一個小內侍陪著往宮外走,三步一回頭,左顧右盼的就是不見婉兒蹤跡,楊帆心想:「莫非我回京的消息婉兒還不知道?不應該啊,這消息應該是先傳到她那裡,才報到皇帝跟前才是。」 正想著,前邊一個男裝女子姍姍走來。宮裡人能穿男裝的,只有內宮各司的女官,為楊帆引路的小內侍一見那位女官,便長揖下去,很客氣地喚道:「符姐姐!」 「呀,原來是楊郎中!」 那女官正是上官婉兒身邊的符清清,如今宮裡頭最有勢力的就是上官婉兒,二張雖然受寵,可他們關心的是朝廷裡的權力,宮裡的人脈和勢力他們不在乎,而且也實在不方便插手。 上官婉兒大權在握,她身邊的親信也就水漲權高,符清清現如今在宮裡就彷彿當初的韋團兒,她所掌管的也基本上就是韋團兒先前所掌管的事情,因此在內宮裡,不但內侍宮娥討好她巴結她,就是許多公主皇妃也對她十分禮遇。 她好像才看見楊帆似的,驚喜地迎上來,對楊帆笑道:「聽說楊郎中榮遷天官府了,恭喜恭喜。」 楊帆謙笑道:「符姐姐客氣了,這是往上官待制處去麼?」 符清清微笑道:「是啊,待制向聖人告了假,後天要回府省親,需三日方回。待制不在,清清就得代勞,此去正是想問問待制有何吩咐!」 楊帆笑道:「符姐姐辛苦。」 楊帆自然知道符清清是上官婉兒的心腹,一聽就知道她是特意趕來告訴自己消息的。婉兒果然知道他回來了,連幽會都安排好了。 為何定在後天?那自然是因為婉兒知道他剛剛回京,哪怕再是思念,也要先給他留出安頓家室和與上司、朋友會唔飲宴的時間。這個可人的小女子,對情郎一往情深,卻從不癡纏,永遠都是那麼識情知趣。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一章 王相之爭 從符清清那裡得了婉兒的准信,楊帆的心踏實下來,不再左顧右盼,大步走向宮門。 楊帆剛出午門,就見黃門侍郎李緒才迎面走來。 李緒才身後跟著一個書吏,懷裡抱著一摞案牘,看來是送往政事堂的,一見楊帆,李緒才便笑吟吟地站定,拱手道:「楊郎中,久違了。」 楊帆認得他,這位黃門侍郎是宰相李昭德身前親信,自李昭德獨掌大權之後,在朝中也很是風光的。楊帆微笑站定,拱手還禮道:「李侍郎,好久不見。」 「哈哈,楊郎中南疆之行大快人心呀,此番功成而返,聖人有功必賞,將楊郎中遷升天官府,正是眾望所歸,可喜可賀。」 李緒才朗聲笑著走近,聲音便壓低了些:「二郎南疆之行不負眾望,李相也歡喜的很,今日未時,李相在府中設宴,有請郎中光臨。」 「哦!李相……對卑職實在是太客氣了。」 楊帆心中微微一動,口中卻是並不猶豫,坦然拱手致謝。 李緒才微微一笑,又向楊帆拱拱手,便向宮中走去。 楊帆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目中露出深思之色。 南疆之行前,楊帆預料到此番與御史台的惡鬥,必會被御史們大力彈劾,為了避免來自朝中的掣肘,曾請求李昭德予以維護,李昭德慨然應允。 後來,黃景容逼反了烏蠻和白蠻。烏白兩蠻造反的消息傳到京裡,武則天態度大變,由阻撓楊帆變成了支持楊帆,這一來李昭德也就沒有用武之力了。 不過不管李昭德是否在此事上起了作用,他之前有那句承諾便足夠了,楊帆此番回京是一定要去拜望的。這一點,李昭德心中也很清楚,既然如此,他作出這種禮賢下士的姿態主動邀請做什麼? 這根本不是李昭德一向的作風,眼下的李昭德,可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楊帆幾乎不用深思,就想到了其中的緣由:南疆選官! 選官啊! 如今依附李昭德的官員越來越多,人家憑什麼追隨你,還不是因為跟著你官做得更穩當,機會更多,前程更遠大,子侄出路更多?很明顯,李昭德也盯上了南疆選官的這個好機會。 楊帆暗暗苦笑著轉過身,剛一轉身就嚇了一跳。 這是宮門前,不需要時時六識緊張提高警惕,再加上正沉思入神,楊帆全未注意何時有人已經湊到了身前,這一轉身,可把他嚇了一跳。 站在楊帆身後的人是光祿寺丞宋之遜,宋之遜正帶著耐人尋味的笑容看著他,一見他轉身,便笑吟吟地道:「二郎獨立宮門,若有所思,不知有什麼喜事啊?」 楊帆已經定下神來,聞言笑道:「宋寺丞說笑了,在下只是偶然想起一件瑣事,哪有什麼喜事。」 宋之遜打個哈哈,道:「二郎功成歸來,榮遷天官,梁王殿下極為歡喜,特在府上設宴,為二郎接風,請二郎於今日未時赴宴。」 楊帆失聲道:「今日未時?」 他雖不知宋之遜什麼時候來的,但他敢確定,他跟李緒才說話的時候,宋之遜肯定還沒有來,所以他絕不可能是聽到了李緒才的話才特意說出這麼個時間,只能說是巧了。 今天皇帝雖然不上朝,可各個衙門是照常辦公的,官員們有些什麼私事,一般也都是上午盡快處理完公事,下午再去處理,因此李昭德和武三思不約而同地選在午後這個時間也就不希奇了。 宋之遜見楊帆如此模樣,不禁狐疑地道:「怎麼?莫非……二郎已經有約?」 武三思和李昭德不約而同地邀請楊帆,和此前山東士族和關隴世家的目的並無不同。這些大勢力和權臣有此表現,並不是說南疆選官楊帆能一言而決,武則天沒有授予他這個權利,最終的決定權也不在他手裡。 但是武則天既然為了要緩衝來自於各個勢力派系的壓力,緩和來自於南疆部落首領的抵制而選擇了他,他就擁有了初選權。 李昭德和武三思還有各大世家利用自己的人脈和勢力,可不可以強行把自己的人安插進去?可不可以否決楊帆提議的人選?當然可以,可這樣做,未免太窮形惡相了,他想壓住楊帆容易,壓不住來自於其他派系勢力的彈劾。 楊帆奈何不了他們,可是其他的勢力卻可因此有了充份的理由彈劾他們利用職權越殂代皰,干擾選官,牟一己私利。然而通過楊帆提出這些人選,他們就名正言順了。 那時,他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在暗中支持楊帆,只要能抗得住來自於其他勢力的攻訐,便能達償所願,而自己由始至終不至於陷入被動,楊帆的重要性就在於此。武三思和李昭德放下身架,主動而迅速地邀請,就是怕被別人捷足先登。 楊帆當然不會說李昭德已經派人相邀,能派人來就證明他們之間有接觸、有聯繫,有比較密切的關係。比如說,武承嗣現在就只能竭盡所能地推薦他的人,他也料定楊帆不會予以特殊關照,所以只能咬牙切齒地等著找楊帆的把柄。 楊帆如果對宋之遜說出李相已經派人相邀,武三思馬上就會明白,楊帆和李昭德一派有聯繫,楊帆就少了一張底牌,今後也不容易保持現在這種如魚得水的超然身份。可是真話說不得,又如何推脫? 不管是李昭德還是武三思,如果推脫邀請,都是一定要得罪人的。楊帆正為難間,忽然一陣馬蹄聲疾,由遠而近,「潑剌剌」疾馳而來。 宮前馳馬,若非重要軍情急報,幾乎不可能,哪位官員權貴到了宮前還不知收斂縱馬狂奔?難道是邊關出了大事? 楊帆和宋之遜都有些吃驚,一起扭頭望去,卻見來人並非背插三角小旗的軍馬驛卒,而是一個頭頂光光、僧袍大袖的和尚。 那和尚打馬狂奔,肆無忌憚,宮前空曠,並沒幾個人,他一眼就看到了楊帆,馬上咧開嘴巴,大笑喊道:「十七弟,別來無恙啊!」 「弘六師兄!」 楊帆大喜,連忙向宋之遜告罪一聲,快步迎了上去。 馬到近前,弘六急急一勒馬韁,翻身跳下,哈哈大笑著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十七弟,你在南疆辦的事情,咱們兄弟都知道了。好樣的,沒丟咱白馬寺的臉,薛師門下,就得有股子張狂勁兒。誰敢跟咱們對著幹,咱就要誰好看!」 弘六說到眉飛色舞處,在楊帆胸口重重捶了一拳。看來楊帆在南疆連砍兩路欽差,弄得其他幾路欽差回京後也一一被鎖拿入獄的事,真是合了這潑皮莽和尚的胃口。 楊帆笑道:「師兄過獎了,你怎尋到宮城來了,此間事了,本該小弟先去拜望師尊和各位師兄的。」 弘六笑道:「師父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急如霹靂,哪還耐得住性子在寺裡等你。一聽你回來了,師父便笑得合不攏嘴,現在已去『金釵醉』等你了,眾師兄弟都在,你若是沒事了,咱們現在就走,莫讓師父久等。」 楊帆一聽大喜過望,一位宰相、一位王爺,一個手裡有政權力量,一個手裡有皇權力量,兩個人偏偏選了同一時間邀他赴宴,任他如何急智,也是想不出兩全之策的,除非皇帝要設宴請他,他不管用什麼理由拒絕一方的宴請都是要得罪人的。 可是偏偏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薛懷義!薛懷義是個渾人,誰也不在乎,不管是李昭德還是武三思,都不願意跟這個渾人計較。而他宴請楊帆的目的又最是單純,與選官無關,與朝政也無關,他邀楊帆赴宴,單純的就是高興了想喝酒,不管是武三思還是李昭德,聽說被他搶了自己的客人,也只能苦笑一聲,既不會遷怒於他,也不會怪罪楊帆。 楊帆大喜,隨即斂了喜色,換成一副為難模樣,回身對宋之遜道:「宋寺丞,你看這……,王爺宴請,楊某受寵若驚,可是家師相召,卻也不敢不去,這個……不如明日楊帆再登門拜望梁王殿下,你看如何?」 楊帆一面說,一面向他使著眼色,其意不言自明:「宋寺丞,我身後這人是個混人吶!我身後這個混人的身後可是本朝第一大混人吶,楊帆實在是沒辦法,你說話也小心點兒,小心挨打,他可真的敢打!」 弘六瞪眼道:「怎麼,梁王也要請我十七弟吃酒麼?」 宋之遜苦笑上前,拱手道:「梁王殿下確是有意要請二郎吃酒,不過薛師既然已經備下酒宴,那麼……咳咳,有師如父,自然是……哈哈哈,老夫回稟殿下,明日再設宴相請就是了。」 …… 楊帆在宮城前不敢馳馬,與宋之遜告辭後,牽著馬匹和弘六走出宮城範圍,這才上馬奔向「金釵醉。」 弘六騎在馬上,忽地哈哈大笑一聲,翹起大拇指對楊帆突兀地讚道:「二郎當真好本事。」 楊帆苦笑道:「六師兄,你又來了,不就是南疆一行嘛,也不用左一遍右一遍的誇吧。」 弘六把光頭使勁搖了一搖,說道:「我說的不是這事。」 楊帆奇道:「那是何事?」 弘六向他眨眨眼睛,嘿嘿笑道:「你就別瞞我啦,這事兒已經盡人皆知了。」 楊帆更是奇怪:「什麼事兒盡人皆知了?」 弘六嘻皮笑臉地道:「當然是太平公主有了身孕的事!嘿嘿,你不會告訴我,那孩子是武駙馬的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二章 江湖再見 楊帆猛地一勒馬韁,怪叫道:「你說什麼?太平公主,有……了身孕?」 弘六見他驚愕的神情不似作偽,不禁訝然道:「怎麼,你……還不知道?」 楊帆想了想,鎮定下來,抖了抖馬韁道:「走,咱們邊走邊說。」 弘六知無不言,馬上把他知道的情況說了出來。 當日,馬橋、胡元禮、孫宇軒等人護著太平公主從長安回到洛陽,駙馬和皇族中與太平過往密切的親友都去迎接,之後一起入宮見駕。 太平公主有了身孕的消息,便是在此次入宮見駕之後傳開的。據說公主離開長安時剛剛有了身孕,所以她自己也未察覺,到了長安後才發現懷了孩子,當時她正身負祭祀先祖的重任,怕聲張開來影響了祭祖大計,所以就暫時瞞下了消息。 祭祖事了之後反正返京在即,她也就不急著把這消息報回京師了,先瞞了這個消息,說是要給駙馬一個驚喜。太平公主為人一向率性,這麼做也不稀奇。 駙馬果然很驚喜,大宴賓客以為慶祝;皇帝也很驚喜,賜了駙馬和公主許多禮物,可是以武則天對太平公主一向的疼愛,卻沒有遣派一名太醫過府為她檢查身體。 以前太平有個頭疼腦熱的,皇帝都對公主府醫士的醫術放心不下,一定要從宮裡派人去為她診治,這一次怎會不派太醫呢? 這個不太引人注意的細節被一向喜歡八卦的人發現以後,很快就琢磨出了一個說得通的答案:公主懷孕的日子,不對頭! 太平公主去長安祭祖是由楊帆護送前往的,而楊帆和太平公主的關係盡人皆知,他們這一路上只怕是行同車臥同枕吧?那麼這個孩子究竟是公主殿下去長安前懷上的還是去長安後懷上的呢? 皇帝不派太醫,是不是因為她心知肚明,擔心太醫檢查的時候發現懷孕時間不符? 於是乎,楊帆還沒回京,有關他的風流韻事便又再度傳遍了京師。 弘六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關切地問道:「十七,那孩子……真不是你的?」 楊帆聽他一說經過,心中便是一驚:「我沒跟她發生過什麼呀,真是駙馬的孩子?」 這樣一想,楊帆心裡著實的有些不舒服,有點……酸溜溜的。 說起來,真該吃醋、真有資格吃醋的,應該是那位在洛陽百姓眼中頭頂早就綠得一塌糊塗的武駙馬才對,楊帆實在沒有吃醋的理由。可他既已接受了太平,再聽到這樣的消息又怎會舒坦。 再說,與公主七夕同游洛水時,她說過從來不讓駙馬碰她的,現在卻…… 楊帆心裡有點受傷的感覺,這種感覺剛一升起,他忽覺得有些不對勁。以前他對婦人有孕全無常識,可是自從小蠻懷孕後,他對孕婦的事多少有了些經驗。如果太平真是去長安之前就有了身孕,在長安時她怎麼可能看起來毫無異樣? 楊帆去長安,面見太平公主時,她把楊帆拉進了自己的閨房,身著褻衣,就在他的面前梳裝打扮,還曾與他擁抱親吻、耳鬢廝磨,她那叫人銷魂的小蠻腰兒蛇一般扭著,細得可實在不像有了三個月的婦人。 楊帆心中暗生疑竇,臉上卻依舊保持著平靜,輕輕搖頭道:「不是!」 弘六一聽大失所望,他聽了傳言,也認定了太平公主所懷的孩子是自己師弟的,師弟跟他一樣出身平凡,如今不但佔了公主身子,送了駙馬一頂綠帽子,連孩子都代勞了,他們一班兄弟可是得意的很。 弘六不死心地問道:「十七,你真確定這孩子一定不是你的?」 楊帆乾笑道:「這事兒……公主實不曾對我說過,你知道,我很忙的。此事……我還要問過她才能知道。」 弘六大喜,道:「那你一定要快些問,一定要問個清清楚楚,問清楚之前,就不要忙著否認了,這等揚眉吐氣的大好事,你若否認錯了,可要掃了眾家兄弟的興致。嘿嘿,不瞞你說,師父也誇你好本事呢。」 ※※※※※ 履道坊位處洛陽東南角,這裡遠離洛陽城市中心,居民較少,但這裡風景秀美,地價房價也不高,所以一些家境一般又喜歡附庸風雅的文人學者極喜歡在此購宅居住。 履道坊第二曲有一處兩進院落的小宅,說是小宅,只是因為房舍樸素簡單,並無富貴氣象,真要說到佔地之廣,比起城中心五進院落的豪院也不遑稍讓。 這裡是向均向學士的府第,這位向學士一生都沒擔任過什麼朝廷要職,始終是一個職務清閒的學士文臣,在官場中的名聲遠不及他在士林中的名氣響亮。 如今向學士已因老邁而致仕,他膝下只有一子,在北方做縣令,府上只有老人家一人,如今已很少出門,也不像年輕力壯時那麼多應酬,所以在本就冷清的履道坊,這位學士府尤其不引人注意。 向府雖然在坊中是比較冷清的人家,可向府裡卻並不顯冷清,府裡草木茂盛,鳥雀歡呼,那種勃勃生機,將深秋時節該有的蕭索一掃而空。 看來這位向老學士致仕之後,專心做了一個園丁,院中的草木都是他精心挑選出的常青草本,種植、修剪都很用心,置身其中,別有一番味道。 此刻,在向府後花園裡,一個白袍公子正在閒適散步,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形貌精悍的黑衣漢子。 白袍公子頭上鬆鬆地挽了一個道髻,身上穿一襲月白色的燕居常服,三綹微髯,氣質瀟灑,彷彿這草木叢中一竿頎長的修竹,與身後黑衣漢子的精幹氣質截然不同。 白袍公子是姜公子,尾隨其後的黑衣男子則是他的心腹袁霆雲。 姜公子現在所處的地方與「繼嗣堂」沒有任何關係,這裡的主人是向老學士,向老學士的獨子在北方做縣令,是被盧氏家族秘密扶持的人,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為外界所知,以前姜公子也沒和這位向縣尊乃至他的父親有過任何接觸,所以這裡是一個絕對安全的所在,沒有人想到他竟藏身於此。 袁霆雲低聲稟報道:「朝廷為皇帝建三羊行宮之初,我們便開始插手了,如今這項工程中至少有一半的工程是由我們負責的,完工之後,我們可以獲利……」 姜公子打斷了他的話,問道:「這件工程,是由顯宗負責的?」 本來,他就是顯宗,顯宗就是他,但現在已經不是了,現在的顯宗宗主是楊帆,而他則是已經致仕的向老學士的一個「遠房侄兒」,赴京準備明年春闈的。所以他問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這項工程是否還被顯宗裡的其他人知道或參與。 袁霆雲略一遲疑,低聲應道:「是!」 姜公子斷然道:「那就拋棄,我們的人絕不可以再插手,以免被他們順籐摸瓜,找到我們的行跡,記住,要壯士解腕!」 「是!」 袁霆雲想到那一大筆錢,很是心疼。當初為了得到這項工程,公子付出多少心血,如今卻讓楊帆坐享其成,想到這一點,他心中尤其不甘,忍不住試探問道:「要不要……做點兒什麼手腳?咱們的人剛剛撤出,他們還來不及抹清咱們的痕跡,現在動手,還可以……」 「不行!」 姜公子斷然否決,想了一想,又淡淡一笑,不屑地道:「『繼嗣堂』是我一手打造,它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兒子。我總得給楊帆留點兒東西,不能讓我的兒子被他活活餓死啊!」 他要對付的是楊帆,不是「繼嗣堂」! 在他心裡,楊帆是楊帆,「繼嗣堂」是「繼嗣堂」,「繼嗣堂」是他的心肝,楊帆是奪走他心肝的人,他要打敗楊帆,奪回他的心肝,所以不能用傷害「繼嗣堂」的方法來對付楊帆。 屬於他的東西,他早晚要拿回來。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一目的,他當然不可以用搗毀「繼嗣堂」根基的手段來對付楊帆。何況,他已不是「繼嗣堂」之主,「繼嗣堂」對他經手過的事情不可能不做防備,何必枉做小人。 不過,楊帆一旦掌握了「繼嗣堂」,也就擁有了絕大的力量,那時將更加不易對付,連可能的嘗試都不做,由此也可看出,姜公子儘管人已經敗了,但他的心未敗,他的自信也沒有被擊潰。 姜公子沉默了一下,又問:「現在完全掌握在我們手裡的還有哪些?」 袁霆雲精神一振,道:「那些可以長遠獲益的生意,我們沒辦法瞞得住『繼嗣堂』中所有人的耳目,完全由公子掌握的生意都是短期的,不過這其中也並非沒有厚利。比如武三思建『天樞』,這項工程就是由咱們承辦的,『天樞』僅耗費銅鐵就是大唐近兩年的總產量,更何況還有冶煉澆鑄、鍛造施工等種種事宜,咱們從中可以獲利……」 姜公子把他一手打造的「繼嗣堂」當成了完全屬於他個人的地下王國,可各大世家卻不這麼認為,他也不可能控制「繼嗣堂」所有的人,他有自己的心腹,他要把這些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分配給他們的資源就不能完全來自於「繼嗣堂」。 所以他利用「繼嗣堂」的門路,把一些生意交給了「自己人」經營。如今他被罷黜,這些秘密生意就成了他惟一的資金來源。 他當然可以盧氏家族求助,可是姜公子一向心高氣傲,如今慘敗若斯,在重新奪回自己的宗主之位前,他連一個盧家人都不想見,又怎可能腆顏向家族求助。 姜公子低沉地道:「好!該捨棄的必須捨棄,掌握在我手中的,要牢牢把住,我們現在……很需要錢!」 姜公子長長吸了口氣,抬眼望向湛藍的天空,悠悠地道:「南疆選官,是楊帆成為顯宗之主後主持的第一件事,我希望這也是他成為顯宗之主後主持的最後一件事。呵呵,因此事而興,因此事而亡,於他而言,也算是有因有果,一個輪迴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三章 新的開始 薛懷義見到楊帆非常開心,那班師兄弟見到楊帆也很開心。 他們的確是一班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的潑皮,可是對自己人,卻是一群義氣為先的漢子,而楊帆就是他們眼中的自己人,他們不止對楊帆親近,而且把楊帆視為他們的驕傲。何止是他們,對薛懷義來說,其實也是一樣。 薛懷義已經越來越失意了,他的失寵已經再也無法掩飾,雖然他從不提起此事,可他心裡很清楚,這件事已經瞞不過任何人,周矩敢彈劾他,敢審訊他,固然是因為言官的一份傲骨,可又何嘗不是因為知道他已失寵。 白馬寺出身的人裡面,如今只有楊帆步步高陞,名氣越來越響亮,現在楊帆在朝堂上的名望已經在他之上,如果他沒有失寵,或許他會有些嫉妒,但是眼下這種情形,楊帆的崛起卻寄托了他的全部理想和希望。 他並不想借助楊帆什麼,他的權力來自後宮,楊帆不可能給他什麼幫助,但是在白馬寺漸趨沒落的今天,還有一個楊帆一枝獨秀,多少能令他感到一些慰藉。 楊帆見到薛懷義和眾潑皮,心裡也很開心。他的「朋友」很多,可是不管哪一種朋友,這種飲宴聚會都必然有著深層目的,唯獨白馬寺這班人,他們惟一的目的就是聚會、飲酒、談笑,和他們在一起,楊帆可以放下所有心機,只有輕鬆、只有愜意、只有酒。 酒至半酣,楊帆敏銳地發覺,薛懷義有心事。他還是大笑如洪鐘,還是狂放不羈,可是深藏在他骨子裡的那種不安和絕望,能夠瞞得過楊帆那班粗心大意的師兄弟,卻瞞不過楊帆。 楊帆很清楚,二張如今越來越受寵,薛懷義已經是一個還沒有被打進冷宮、但是已經失寵的「皇后」,就像當年與武則天爭寵,已經知道必然失敗卻還沒有被削去皇后封號時的那個「王皇后」。 薛懷義如今的談笑風生、如今的飛揚跋扈,都是為了掩飾他心頭的恐慌。楊帆雖然看破了薛懷義的心事,卻無法有一言相勸。 薛懷義很厭惡宮中的那個老嫗,可他的威風、富貴、地位,又完全來自於那個老嫗,他憎惡那個白髮蒼蒼、老邁不堪的婦人霸佔著他的自由和身體,又不捨得放棄那個老婦人送給他的一切,這是一個解不開的結,楊帆能說什麼呢? 楊帆回到自己家裡時,天色已經微暗,陽光西斜,即將落於遠山。在他身前身後,明暗之間有許多侍衛,暗中的侍衛自不待言,他們可以做各色打扮,很完美地融進周圍的人群,連楊帆都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也許不遠處那個趕腳的黎黑漢子就是,也許那個挑著空空菜筐,好像剛剛賣光蔬菜的憨厚農夫就是。 在楊帆身邊的明的侍衛只有四個人,說是侍衛也不妥當,他們都做僕役馬僮打扮,青衣小帽,貌不驚人,以楊帆今時今日的官身地位,身邊帶著幾個僕役隨從再正常不過,誰又能看出他們是武功超卓的江湖高手呢。 楊府周圍如今也有許多技擊高手暗中拱衛,只是就連明知道他們就在那裡的楊帆,也無法辯識出街頭巷角的行人和小商販中哪一個才是他的人。他只知道「繼嗣堂」正打算把他左右鄰居和前後街相對的房子都買下來。 楊府花廳裡,小蠻和阿奴正逗著孩子。天漸漸寒冷了,或許不久就會迎來今冬的第一場雪,除了午後天氣溫暖的時候,她們會抱著小傢伙出去曬曬太陽,平時都是在大屋裡陪他玩耍。 阿奴對孩子的疼愛絲毫不亞於她的母親,這時候,阿奴正抱著已經滿月的小寶貝,而小蠻則捧著一面銅鏡,舉在寶寶面前,用小孩子般的語氣逗著他:「唸唸,快看,這是誰呀?」 唸唸是寶寶的小名,楊帆給他取的大號叫楊念祖。楊帆迄今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的真正名姓,這念祖,取意就是不管他姓什麼、叫什麼,都不會忘記自己的祖宗。 楊念祖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瞪得大大的,驚訝地看著鏡中露出的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他還不太明白那個小傢伙就是他自己,他揚起小手,怯怯的,也不知道是想摸摸鏡中的他,還是想把鏡中的他轟走。 「噯∼∼」 小蠻突然從鏡子後面探出頭來,向他扮了個鬼臉,楊念祖看見母親,明顯鬆了口氣,粉嘟嘟的小嘴唇抿呀抿的,抿出一團泡沫以示歡喜。小蠻放下銅鏡,洩氣地道:「唉!這小子怎麼逗也不笑呢?」 阿奴看看小傢伙,擔心地問道:「寶寶不會有什麼毛病吧?」 「淨瞎說!」小蠻瞪了她一眼,嗔道:「看我的寶貝多精明的樣子,怎麼會有毛病。我看看!」小蠻接過孩子,放在榻上,雙手托著下巴,開始仔細端詳。 楊帆一路往後宅走,一路想著明天的安排。李昭德和武三思那裡不能不應付一下,太平公主那裡也要去,下一步的計劃,需要她的密切配合。後天婉兒出宮,一定得去陪陪她,還得抽時間看一看顯宗報給他的各種資料,逐步瞭解、真正掌握這支龐大的力量…… 楊帆一路想著,邁步進了花廳,小蠻剛剛結束了她的目視檢查,很認真地對阿奴道:「哪有毛病呀,我的寶寶一點毛病都沒有,健康的很!」 阿奴正有一下沒一下地逗著楊念祖的小JJ,聽了沒好氣地白她一眼道:「你看一看就知道結果了?」 「當然!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當然一看就……,哎呀!你別給碰掉了!」小蠻看阿奴把她的心肝寶貝當成玩具,趕緊一把搶過來,阿奴吃吃笑道:「又不是泥捏的,怎麼會碰掉呢?」 這時楊帆走進廳來,笑道:「你們在說什麼,這麼開心?」 小蠻一見郎君回來,喜形於色地迎上前,擔心地道:「郎君,咱們的孩子睡著的時候會笑,可醒著的時候怎麼逗都不笑的,頂多抿抿嘴,你說怪不怪?」 楊帆接過孩子,在他臉上香了一下,孩子濡了一嘴的唾沫都沾到他臉上了,楊帆也不捨得擦去那帶著奶香味兒的感覺,對小蠻笑道:「是你也太著急了,孩子太小,不明白你在逗他。 孩子睡覺的時候笑,那是在睡『婆婆覺』呢,神仙婆婆在教他東西,他學會了,神仙婆婆就會誇獎他,孩子一被誇就笑。你別急,等他再大一些,嗯……再等一個月吧,那時你再逗他,你看他會不會咯咯地笑。」 小蠻崇拜地道:「郎君懂得真多,比我們女人還明白!」 楊帆大言不慚地道:「那是,為夫博學的很,這種小事情怎麼能難得住我。」 阿奴掩口笑道:「是啊是啊,昨兒個也不知道誰向咱家浣衣的王婆子請教這些事情的,我可是在後邊聽得一清二楚!」 楊帆的牛皮被戳破了卻也不臉紅,他白了阿奴一眼,又對小蠻道:「你們兩個人,一個不明白再加一個不明白,結果還是不明白。咱家沒有長輩,這些事兒,多請教一下府裡的長者。」 小蠻恍然大悟,喜孜孜地道:「郎君說的有道理,我去請教一下王婆婆,這孩子晚上睡覺總是用力,跟小牛犢兒似的哼哼,臉都憋得通紅,得看看有什麼問題。」 楊帆驚道:「孩子晚上睡覺有這毛病麼,我怎麼不知道?」 小蠻白他一眼,道:「你睡著了,打雷都不醒,怎麼會知道!」說完抱著孩子興沖沖地離去,阿奴看著她的背影,滿臉的艷羨之色。 直到小蠻消失在門口,阿奴才不捨地收回目光,一扭頭正見楊帆微笑著凝視她,彷彿洞悉了她的心事,不由俏臉一紅。楊帆走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柔荑,低聲道:「冬天馬上就要到了。你別急,我們……春天成親好不好?」 「啊!」 阿奴的小臉騰地一下爬滿了紅暈,忸怩地道:「誰著急了?」 楊帆捉緊了她羞澀中急著縮回去的雙手,正色道:「我不想你偷偷摸摸地跟著我,可是以前那種情形,你又不能暴露身份。現在不同了,我們有足夠的自保之力,姜公子奈何不了咱們。 我之所以要等到明年春天,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現在有件大事要做,實在抽不出身來安排我們的婚事。我現在要著手接收繼嗣堂顯宗的力量。另外,顯宗和隱宗以前是對立的,以後自然不會這樣,沈沐正在高句麗,等他回來,我得和他好好談談。顯宗宗主既然換了人,我想……他的『流放』也就結束了。」 楊帆還沒說完,阿奴就溫婉地應了一聲,羞澀地垂下頭,小聲道:「嗯!我……我都聽你的!」 楊帆擁抱了她一下,低沉地道:「再一個,也是我眼下最重要的事:南疆選官。這件事完成的圓滿,我的位子才能坐得穩當。姜公子既然逃了,他一定不會甘心失敗,如果我沒有料錯,他一定會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如果能把我送進監獄,讓皇帝砍了我的頭,我奪了他的位子又能如何呢?同樣的,這一戰他要是再敗,就永無出頭之日了,這是我和他的決戰,我現在,正等他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四章 月下隱情 皓月當空,映得一地銀霜。 夜晚的洛陽城,除了溫柔坊等少數紙醉金迷的所在燈火璀璨,其他地方都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楊家後花園裡,一道潺潺的溪流,在融融月色中靜靜地流淌著。忽然,一陣響亮而有力的嬰兒啼哭聲響起,猛然打破了夜的寧靜,然後一個男人的聲音迷迷糊糊地響來:「孩子……哭啦,快餵奶……」 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王婆婆說,小孩子就是時睡時醒的,不要一醒了就餵奶,他可不一定就是餓了,要先哄哄看,如果他接著睡,就不用理會。」 「喔……」 又過了一會兒,嬰兒啼哭聲依舊,窗上終於亮起一片柔和的燈光,隨之映出一個美麗的少婦剪影,她輕輕拉開衣懷,把一個嬰兒抱進了懷裡。 奶水顯然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小孩子依舊仰著脖子大哭,美麗少婦開始推搡身邊的男人:「喂!起來啦,孩子不餓,也沒拉沒尿的,小魔頭鬧人呢,你就抱他在屋裡走一走吧,悠一悠他就不哭了。」 男人睏倦的聲音含糊地推諉:「王婆婆說,小孩子不能老抱著,要不你下回不抱著他悠來悠去的他就不肯睡覺了,先哄哄看吧。」 「哦……」 女人聽話地開始哄孩子,可惜,她聽話孩子卻不聽話,於是女人繼續推搡她的丈夫:「起來啦,孩子不肯睡!」她的丈夫馬上用響亮的呼嚕聲回應她。 女人又好氣又好笑,恨恨地拍了他一把,嗔道:「明兒個,給孩子雇個奶媽子吧!」 正在打呼嚕的男人馬上響應起來:「我早就說要請奶媽子的,是你不捨得讓別人照看,非要自己來嘛。」 「哈!就知道你裝睡,趕緊起來哄孩子!」 「呼……呼……」 同一個夜,長安的秋月一樣的皎潔。與洛陽彷彿的長安城,彷彿沐浴在月色下的一張棋盤,惟一的不同,是在這張「棋盤」上,沒有一道橫亙其中的洛水。但是一樣的是,這裡的永康坊也像洛陽的溫柔坊一樣,絲竹靡靡,燈火璀璨。 月下,有一處幽謐的宅院,院子裡有一間房屋,裡面還亮著燈。 牆外,打更人「梆梆」地敲著梆子走過,此時已經過了三更時分。 一個女人仰臥在榻上,裸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肉,豐滿的胸膛在半掩的褻衣下露出半個姣好的圓,柔美的弧線、柔美的膚色,蕩漾出一片柔美的韻味。 旁邊坐著一個老嫗,滿臉皺紋,彷彿活了上百年的老樹的皮,粗糙、褶皺。她手上的皮膚幾乎是一樣粗糙而鬆弛的,但是她的手依舊很有力、很穩定。 她輕輕地按著仰臥的美麗女子的胸肋,老臉上慢慢露出一片寬慰的笑意:「嗯!已經長好了,只是這幾個月裡還是動不得拳腳,不過行走、活動已與常人無異。你這丫頭,真是命大。」 女子輕輕拉下衣衫,遮住胸前一片春光,不服氣地道:「婷兒從十四歲開始離開崔家到繼嗣堂中做事,這麼多年來,憑著家傳的一身絕藝,從來就沒受過致命的傷害,這一次要不是自己人動手,我全無防備,怎麼會……」 老婆婆一臉皺紋都笑開了,在她額頭點了一下道:「你這丫頭,就喜歡爭強好勝,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女子把腰帶繫了個合歡節,坐起身,問道:「阿婆,我讓你幫我打聽的消息打聽到了麼?」 老婆婆點點頭道:「嗯!已經打聽到了,新任宗主叫楊帆,前些時候在長安很風光的那個年輕人,據說和獨孤世家的姑娘還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不過他成為宗主之後,就帶著夫人和兒子回了長安……」 古竹婷失聲道:「楊帆?阿婆,你說顯宗新任宗主是……那個曾被姜公子派人擄走他娘子的那個楊帆?」 老婆婆道:「不錯!就是他!」 古竹婷驚訝地道:「沒想到,他……竟然成了我們的新任宗主,他……」 古竹婷說到這裡,聲音忽地頓了頓,再望向老婦人時臉上便浮起一種古怪的神氣:「阿婆,你說他帶著夫人和兒子回長安?是兒子,不是孩子嗎?」 老婆婆失笑道:「剛出生的娃娃可不就是孩子?」 古竹婷急急搖頭:「不!我是說,只有一個孩子?」 老婆婆道:「你越說越糊塗了,這是宗主的第一個孩子,不是一個還是幾個呀?」 「不對,這樣不對!」 古竹婷用力搖頭,一臉茫然。 老婦人詫異地看著她,問道:「婷兒,出了什麼事?」 古竹婷緩緩抬起頭,望著她,一字一頓地道:「楊帆的妻子被擄走後,當晚生了一對龍鳳胎,不是一個兒子!是一兒、一女!」 老婦人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沉聲道:「一兒一女?你確定?」 「我當然確定!當時給他夫人接生的就是我,他那女兒……難道夭折了?」 老婦人道:「不可能,老身打聽到的消息說,被楊帆劫回去的就只有妻子和兒子,根本就沒有什麼女兒的說法。他的女兒哪裡去了?」 古竹婷輕輕顰著細細的柳眉,輕輕搖了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 老婦人在房中緩緩地踱了一陣兒,在榻邊坐了下來,嚴肅地道:「婷兒,你受傷的前因後果,對我一直吞吞吐吐的。老身已經歸隱,本也不想過問,可這件事實在是非同小可,你現在必須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源源本本地告訴我!」 古竹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她當晚忽然受到詢問,得知她會接生後把她找去為小蠻接生的經過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老阿婆為世家服務了一輩子,如今雖然年紀大了,身手已經不復當年靈活,可是以她的閱歷和經驗,她的心機和智慧卻是古竹婷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 老阿婆把她打聽到的消息和古竹婷述說的經歷聯繫起來,仔細琢磨了一番,一雙老眼漸漸亮了起來,喃喃自語道:「老身明白了,明白了……」 古竹婷急道:「阿婆,你快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阿婆道:「當日,楊夫人被擄來,恰好趕上分娩,姜公子府裡並沒有穩婆,所以才向你們詢問誰會接生?」 古竹婷用力點了點頭,道:「對!怎麼了?」 阿婆一雙老眼中泛著凜凜的光芒,道:「姜公子派人擄走楊帆有孕在身的娘子,應該是想用她母子的性命來挾迫楊帆為其所用?」 古竹婷又是用力一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可這和那小丫頭憑空失蹤有什麼關係?」 老阿婆道:「楊夫人意外地生了一對龍鳳胎,這一點,只怕是沒有人事先想得到的,而楊夫人在第一個孩子即將出生的剎那暈厥了過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實際上生了兩個孩子。」 古竹婷焦灼地道:「阿婆,你究竟想說什麼?」 阿婆沉沉地道:「姜公子只要有了楊帆的女人和孩子,就足以用來挾制楊帆了,那多出來的一個孩子,並不能為他增加或者減少多少談判的籌碼。所以,他把這個孩子匿了下來,他並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而你不算是他的親信,這就是他派人滅口的原因。」 古竹婷還是一臉茫然,想了半天,才道:「他匿下一個孩子作何用處?如果他想匿下一個孩子,為什麼不匿下那個男孩呢,楊家還沒有男丁,對這男孩應該更加重視吧?」 阿婆搖搖頭道:「他為何匿藏一個孩子,原因老身也想不出,至少……他不會是打算將來再用這個女孩脅迫楊帆為他做什麼,否則的話,他不會把你這個知情人殺掉。至於他匿女不匿男,這倒很容易理解!」 阿婆對古竹婷仔細解釋道:「正因為男孩重要,所以姜公子才想讓楊帆知道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這一來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在姜公子手中,就更可以用來脅迫楊帆了。當日姜公子決定以四輛馬車突圍時,還不知道楊帆正一家家的砸著盧家府邸,他之所以要走,是因為各大世家試圖軟禁他,是麼?」 古竹婷想了想道:「對!當時還沒有楊帆怒闖盧家的消息傳來,姜公子之所以急急準備突圍,是不想受各大世家擺佈。」 阿婆道:「這就是了,各大世家想軟禁他,但他若是用強離開,各大世家也不會輕易動用武力阻攔。事實上,他逃離時,各大世家也確實沒有用武力阻攔。姜公子很清楚這一點,他之所以兵分四路,故佈疑陣,只是給各大世家一個『沒有攔住』他的理由,不想他們惱羞成怒罷了。你明白了麼?」 古竹婷凜然道:「我明白了,他認為一定可以把楊帆的妻子和兒子安然送走,因為各大世家根本不會動用武力阻攔他,所以他可以把這兩個最重要的人質送到對他來說最安全的地方,比如說盧家,這樣他就有了挾制楊帆的條件。 他這麼做,甚至有故意告訴楊帆:『你的妻子和兒子在我手裡,在盧家,你根本搶不回去』的意思。而被他藏起來的那個女嬰……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用這個女嬰脅迫誰!可是……他藏起人家一個孩子,又不是想用來做人質,他要做什麼呢?」 阿婆輕輕搖了搖頭:「老身想不通的,正是這一點!」 古竹婷想了想,臉色又是一變:「糟了!孩子是我接生的,我也算是公子的幫兇,如果新任宗主知道了這件事,他……他也會殺我的……」 阿婆搖頭道:「傻丫頭!如果不是你接生,當日他的娘子就難產而死了,你與楊家有恩!姜公子要匿下一個女嬰,這事你又不知道,為了這事你還險些送了性命,何來仇怨之說呢?楊帆既然能成為顯宗之主,胸襟氣魄定非常人,絕不會遷怒於你的。不過……」 阿婆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丫頭,你不能慢慢療傷了,你得馬上趕去洛陽,把這件事告訴他!如果你瞞著或者拖著這件事,會把新舊兩任宗主全都得罪了,到那時,才是天下之大,再沒有你容身之地!」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五章 借船 李昭德從萬象神宮出來,挺了挺腰,感到了一種深深的疲倦。相對於那些動輒七八十歲的老宰相,六十多歲的李昭德算是年富力強的人了,但是整個天下都壓在他的肩上,他還是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今天朝會上討論的事情很多,第一件事尤為重要,這是武則天最為得意的一條政績:收復安西四鎮。 這件功勞是她的,是武週一朝最輝煌的一樁戰績,所以武則天不吝宣揚,不吝封賞。參與收復安西四鎮的一百多位文武官員都得到了嘉獎,主帥王孝傑更是以左衛大將軍更上層樓,遷夏官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成為當朝宰相。 王孝傑立下如此大功,榮升宰相是必然之事,李昭德不會阻止,也不需要阻止,王孝傑的宰相和婁師德的宰相一樣,只是個榮譽稱呼,不會來分攤他的權力。 權力,是一種讓人飄飄欲仙的東西,美食錦衣比之不得,兒孫繞膝比之不得,美人佳麗比之不得,長命百歲也比之不得,它是人世間最大的一種誘惑,女皇為了權力連兒孫家人、親生骨肉都可以殺戮,他只是拖著老邁之軀,辛苦一些、疲憊一些,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今日上朝,議的第二件事可以說是為第一件事錦上添花:天樞造成了! 「天樞」立於皇城端門,耗用全國兩年的鋼鐵總產量,天樞高一百零五尺,逕十尺,八面,各徑五尺,天樞下澆鑄鐵山,周長一百七十尺,高兩丈,以銅為蟠龍,麒麟繞其上,頂端又鑄騰雲承露盤,逕三丈,四龍捧火珠,高一丈。 「天樞」之上刻著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長的名字和記載武則天黜武立周的功業銘文,上面還有武則天手書的一行大字:「大周萬國頌德天樞!」 天樞落成之日,適逢王孝傑還朝,武則天大肆嘉獎有功之臣的好日子,那記載著武則天功業的銘文就更有說服力了,所以武則天無比珍視這個宣揚功績的機會,令文武百官商量一個盛大的慶祝儀式出來。 如今李昭德對朝中大事一言而決,所謂的百官議事,完全就是他一人策劃,為了把這次盛典辦出威風、辦出氣派來,李昭德絞盡腦汁,總算令得女皇滿意,這件事當然也耗費了他的大量心神。 另外一件事,於這喜慶的局面似乎有些不太相襯,因為第三件事是殺人,殺御史台之人。本來,是有大臣建議延期處治的,大喜的日子,見血似乎不太吉利。 但是武則天本人反對,她就是踏著無數屍體、從血海中一路趟出來的,豈會在乎殺人。殺人在她看來,是給這大典增添了幾分莊嚴氣氛,與收復安西的一百多位官受獎相對映,更顯得她賞罰分明。 皇帝自己不在意,李昭德自然從善如流,何況他自己也早想盡快處決掉御史台的那班酷吏,夜長夢多啊,自武則天登基以來,朝廷風雲變幻更是頻繁莫測,還是早點把這些人殺了安全。 於是,朝議的最後一項,就是公佈御史台一班酷吏的罪行,公開處決。 黃景容、劉光業已經死在南疆,只免去官職了事。其他如萬國俊、吳讓、趙久龍、王德壽等人,盡皆處斬。 曾經風光無限,連政事堂眾宰相都畏如蛇蠍的御史台就此被一網打盡,滿朝文武彈冠相慶,似乎……武週一朝的酷吏政治,隨著這些人的死亡而宣告結束了。 罪犯遊街,然後分別拉赴南北東三市公開處斬,並棄市三日。 北市刑場,人山人海。 曾經受過御史台迫害的大多是官宦人家,儘管這次御史台眾酷吏是因為勒索南疆土蠻、陷害流人謀反而死,不會因此為他們平反,可他們在京的一些家人和親人、友人還是圍著刑場設了香案,點了香燭、燒著紙錢,就等人頭落地的那一刻,告慰死去親人的在天之靈。 在眾多為含冤親人設立的大小不一的香案群中,有一張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香案,一男一女兩個少年披麻戴孝跪在靈位前面。他們是潘州刺史馮君衡的一雙兒女,馮元一和他的姐姐馮敏兒。 馮敏兒本來已經被抓進教坊,充入官奴了,馮君衡一案平反,她就被放出來,也被楊帆接了去,暫時安置在自己家裡。今日朝廷公開處斬一眾酷吏,兩姐弟也來到刑場,為親人擺下了香案。 刑場上靜悄悄的,萬人空巷,偏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連監斬官冷肅清厲的聲音,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等到劊子手高高舉起鬼頭刀,全場更是鴉雀無聲,彷彿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見。 刀揚起、落下,一抹寒光帶起一蓬血雨! 隨著這一刀落下,隨著那血雨揚起,就像七月十五開了鬼門關,淒厲恐怖的哭聲迅速瀰漫了全場,無數人淚如雨下號啕大哭,他們不是哭被砍的那些酷吏,而是哭自己死去的親人:「仇人,終於授首了!」 號啕大哭聲中,他們祭拜亡者,咒罵酷吏,自然而然地他們也就提起了楊帆,如果不是楊帆冒險犯難,出生入死,仇人何以授首,親人何以瞑目?可是,當他們供起長生牌位,向恩人叩頭上香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楊帆就站在他們中間。 楊帆一身皂衣,站在馮元一姐弟身後,等他們兩個上了香,祭拜了亡父,伏地哀哀痛哭的時候,輕輕歎了口氣,舉步上前,篩了一杯水酒,輕輕淋在馮君衡的靈位之前,又轉身去扶馮元一姐弟,低聲道:「逝者已矣,如今仇人授首,你們的父親也能瞑目了,節哀吧!」 「楊大哥!」 馮元一撲到他的懷中,放聲大哭。楊帆輕輕拍拍他的肩膀,對一旁抹著眼淚的馮敏兒安慰地道:「如今令尊平反,你們已恢復自由之身。過幾天,我就派車送你們回嶺南!」 伏在他肩頭痛哭的馮元一聽到這句話,張嘴就要說話,可是一轉眼看到父親的靈位,父親靈前,他又怎忍說出自己的打算,讓亡父在天之靈痛苦不安?到了嘴邊的話,便又嚥了回去…… ※※※※※ 李昭德回到政事堂,政事堂裡正有兩摞高高的案牘等著他。 李昭德在朝堂上站了一上午,腳後跟生疼,吩咐小內侍打了桶熱水來,脫了官靴,把雙腳放進熱水桶,這才舒坦的出了口長氣。 案上的公文雖多,他卻沒有一點厭煩,相反,看到那案牘高高摞起,他心中就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每一份案牘,都是一份權力,或者是有人述功應予陞遷,或者是有人犯法應予嚴懲,或者是某地受災應撥付錢糧賑災,或者說某處基建需要批付款項,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說了算。 水裡放了草藥,順著熱水滲進他的肌膚,為他活絡著血脈,批閱著一份份奏章,他的頭腦也飄飄欲仙,有一種異樣的快感。 「為政勤勉,敢於任事,朕之肱股,須臾不可離也!」這是女皇對他的評價。 也不知批到第幾份公文,李昭德的一雙老花眼已經沁滿了淚水,老腰酸得快要折掉了,他不得不遺憾地放下公文,招呼小內侍拿來濕毛巾擦了把臉,把腳從已經涼了的木桶裡拔出來,趿了一雙高齒木屐,想要到屏風後面讓小內侍給他按摩一下肩背。 李昭德剛剛起身,便有一個小內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彎腰稟報:「李相,新任天官郎中楊帆求見!」 「哦?」 李昭德毫不動容,似乎早就知道楊帆會來,照舊向屏風後面走,淡淡吩咐道:「叫他進來吧!」 楊帆隨著小內侍走進政事堂,並未看見李昭德,楊帆眉梢微微挑了一挑,那小內侍腳下不停,走到一旁屏風邊上,回頭向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跟上去。 楊帆會意地一笑,舉步跟上,繞過屏風,就見畫屏圍起一個空間,中間擺著一張床榻,床頭燃著一柱清心寧神的檀香,李昭德寬了官袍,赤著雙腳,只著一身雪白的小衣趴在榻上,一個小太監正手法非常嫻熟地為他做著推拿。 李昭德下巴墊在手背上,閉著雙眼,聽到楊帆進來也不睜眼。 楊帆站定身子,向他長長一揖道:「下官楊帆,見過李相。」 李昭德閉著眼睛道:「唔!僕昨日欲邀二郎過府飲宴,不意令師也為你辦了接風的酒宴。今日公務繁忙,卻是無暇飲酒了,還打算明日再請二郎過來,怎麼這就來了?」 楊帆客氣地笑笑,說道:「下官哪裡當得起李相邀請,昨日剛剛回京,見過了陛下之後就想去拜訪李相的,不想家師久不見楊帆,歡喜之下,已在金釵醉設了酒宴,所以遲至今日才來拜訪。」 「哈哈……」 李昭德朗聲一笑,張開眼睛,笑微微地看看楊帆,道:「二郎此番回京,榮升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可喜、可賀呀!」 楊帆一聽,登時苦起臉來:「下官人微言輕,新官上任更是毫無根基可言,一條小小的竹筏子,偏要壓上重重的一副擔子,下官擔心……它會沉吶!」 李昭德把花白的眉毛一挑,饒有興致地瞟了他一眼:「連滿朝文武畏如蛇蠍的御史台一班酷吏,二郎都毫無懼色,怎麼……做一個天官侍郎,很為難麼?」 楊帆搖頭,笑得忐忑,搖得委屈:「御史台那班酷吏的尖牙利爪,看得見、摸得著,算不得厲害。可這天官郎中的位置卻不同了,尤其是這南疆選官風波,暗流洶湧、險惡異常,一個不慎就得粉身碎骨,若無李相為下官保駕護航,楊某如何敢做那踏浪翻波的弄潮兒呢?」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六章 人之貴 「哈哈哈哈……」 李昭德再度大笑,這一次他的笑聲暢快了許多,和剛才的笑聲有著明顯不同的味道。他擺擺手,身後的小內侍就退到了一邊,李昭德翻身坐起,楊帆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小內侍把高齒木屐為李昭德穿在腳上,李昭德便站了起來。 「聖上讓你擔任天官郎中,權知天官侍郎,用意不言自明,年輕人,該有些擔當,不要一遇到難題,就只想著向別人求助!」 李昭德笑吟吟地說著,語氣親切,態度慈祥,就像一位家族長輩教誨著自己的子侄,楊帆方才一句話,分明就是表態向他效忠了,李昭德心中快意,對楊帆的態度也更親近了些。 當初他剛剛知道楊帆這個人時,只覺得這個年輕人衝動有餘、幹練不足,對他主持刑部向御史台挑戰的行為不屑一顧,等到楊帆闖門怒斥、據理力爭,不惜個人前程也要赴南疆阻止那班酷吏暴行的時候,他對這個年輕人便多了幾分欽佩之意。 但是欽佩歸欽佩,他依舊不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什麼了不起,相對於許多精明幹練、城府頗深的朝廷大員,在他眼中,楊帆始終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小子。 如今楊帆能看出這個貌似風光無限的天官郎中之位隱藏著無窮風險,而且果斷投向他這位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宰相,他才覺得這個後生似乎有了那麼一點點小小的進步。當然,這份好感,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楊帆的恭敬、討教與效忠。 「李相可不算是外人,自晚輩棄武從文,擔任刑部郎中以來,沒少接受李相的點撥和栽培,如今這樁大事,還是要請相爺給晚輩拿個主意才是!」 楊帆口中自稱的下官變成了晚輩,打蛇隨棍上,立馬親近了一步。 旁邊還有兩個小內侍,照理說有旁人在,他們說話應該小心一些,可是李昭德既然毫不在意,楊帆當然就用不著掩飾。很明顯,這兩個小內侍是李昭德的人,權傾一朝的大宰相要收買兩個小內侍為心腹,還不易如反掌麼。 李昭德往外邊走,笑吟吟地道:「南疆選官,確是大不易呀,如果容易做,聖人也不必特意提拔你來做這個官。不過……你雖忠於朝廷、敢於任事,終究是年紀太輕,資歷與威望不足,有些事怕是應付不來……」 「李相說的是,晚輩自知不足,思來想去,滿朝上下,也就只有相爺才能給晚輩點撥一二,這才登門就教。」 李昭德怡然道:「多少士子,打熬半生,到現在還只是一個待選之官,沒有空缺叫他上任。勳戚功臣、朝中權貴,五品以上官員的直系後人,可以循例蔭補,可是你也明白,蔭補的官大多是閒官、散官,甚至有官有職,只領一份俸祿了事!」 楊帆繼續扶著李昭德,亦步亦趨,李昭德也沒有要他放手的意思,他現在已經有心把楊帆收為門下,既然是他的門下,這樣的態度就是楊帆應有之義。 「如今有這樣的機會,你說這些人會不會挖門盜洞、求親靠友,力爭謀一個實職實權的前程?你說那些勳戚功臣、朱紫權貴會不會為了後人子嗣,竭盡所能地為他們爭一個位子?」 「這還不算,諸如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諸如武三思、武承嗣兄弟,諸如眾多的世家豪門,更是氣勢洶洶,都在盯著這塊肥肉。你若能滿足了他們的胃口還罷了,若是不能,這些人都要遷怒於你!」 李昭德站住腳步,指著楊帆道:「到那時,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要被他們撕得粉身碎骨!就憑你,能應付得了來自這麼多方面的勢力軋壓、打擊麼?」 楊帆一臉肅穆地道:「李相教訓的是,晚輩也明白,若是得罪了這麼多的勢力,晚輩在朝堂上將再無立足之地!」 李昭德緩緩點頭,道:「嗯!你想保命,想保證你的前程,就只能讓他們都滿意。可是……官職空缺一共就那麼多,每個人都想多爭取一席,每個人都不會覺得自己已經得到的空缺能滿足胃口,所以不管你如何安排,都注定了不會讓所有人滿意!」 李昭德似笑非笑地瞟了楊帆一眼,道:「想盡皆予以照顧,你沒有那麼多的官職空缺送給他們;想權衡各方勢力大小,把這塊肥肉分割開來,由大到小依次分配,你就注定要得罪一部分人,可是這些勢力,就算其中最弱小的,也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抗衡得了的,到那時,你還是要完蛋大吉!」 李昭德拍拍楊帆的手臂,又道:「既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乾脆大公無私、秉公而斷,將所有夠資格作官的人按照資歷、名望、地位、才幹排出一個順序,根本不管他屬於誰的陣營,這樣如何?」 不待楊帆回答,李昭德便冷冷一笑:「這樣做的話,那更是愚不可及。就算你分得公允,甚至張榜公示,把你選賢任能的標準都公佈出來,讓天下人全都無話可說,挑不出你半點毛病,那又如何? 的確,不會再有人利用此事做你的文章了,可是從此以後你將寸步難行!明裡暗裡,你將結下無數的仇敵,只要被他們逮著一個把柄、一個機會,明槍暗箭便會蜂擁而至,讓你粉身碎骨!」 李昭德淡淡一笑,道:「若非這般棘手,聖人又何必把此事交託於你?因為南疆土蠻對你的親近,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不過,這件事一旦辦完了,你也就不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了,你明白?」 李昭德說得稍有些含蓄,但這個含蓄,只是把一些不好直白說出來的話含蓄了一下,稍有一點官場經驗的人就聽得懂,如果楊帆連這麼明白的暗示都聽不懂,那就成了真正的愣頭青,這個官不做也罷。 重用楊帆,由他主持其事,一切矛盾衝突集中在他的身上,等事情按照自己的意願解決了,再把楊帆處理掉,籍以平息來自各個層面的怨憤和矛盾,即所謂狡兔死,走狗烹。 女皇陛下一直就是這麼做的,當初的北門六學士,後來的借助山東高門打壓關隴世家,成功後再大力提拔寒族打壓山東士族,乃至丘神績、來俊臣、周興等一班為她剷除登基阻力的爪牙…… 楊帆怵然道:「不瞞李相,晚輩昨日一夜無眠,反覆思量,就是覺得這件事不管辦得好還是辦不好,於晚輩而言都是滅頂之災。無論往哪個方向走,晚輩都無路可走,也只有請李相指點迷津了。」 「力量!」 李昭德和氣地拍了拍楊帆的手臂,彷彿一位慈眉善目的長輩,正在不厭其煩、諄諄教誨著自己的晚輩:「因為你沒有足以自保的力量!如果這件事,聖人不用你,而是自己來辦,如何? 固然會令得一些勢力不滿,會給聖人造成一些干擾,但是不會有大問題,因為聖人掌握著最強大的力量,所以可以讓你粉身碎骨的力量,頂多給聖人製造一些麻煩。二郎剛剛用以比喻的竹筏子很對,讓你載兩筐石頭,你駛得動,讓你載一座山,會沉的!」 楊帆放開李昭德的手臂,退後三步,一個長揖到地,畢恭畢敬地道:「小竹筏子載不起一座山,正要借助李相這艘能載山的巨艦!」 ※※※※※ 楊帆出了政事堂,下意識地向宮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九重宮闕,如在雲端,富麗堂皇。「明堂」和「天堂」兩座巍峨的似與天齊的高大建築直入雲霄,「天堂」中一如盧捨那大佛般帶著神秘微笑俯瞰眾生的巨佛,依舊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安詳。 楊帆微微笑了笑:「李昭德這艘船,真的載得動這座比山還要巍峨的巨佛嗎?知人易而知己難,人之最貴是有自知之明呀。李昭德這人有才幹、有能力、有勢力、有威望,他如今唯一欠缺的大概就是自知之明了吧?可惜,對權力的渴求,已經徹底蒙蔽了他的雙眼!」 楊帆沒有試圖接近史館,不出所料的話,婉兒此刻正在武成殿裡忙碌著,以便把手頭所有的事情處理完,明日開始她三天的探親假,探望她的母親、當然還有他。 楊帆只是向武成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舉步向宮外走去。他擔任天官郎中的同時也成為了顯宗之主,而南疆選官,不僅僅是朝堂上的一次重大考驗,也是他能否坐穩顯宗之主寶座的一次重大考驗。 為了演好這齣戲,把新官上任的頭三把火燒得漂亮,他早在長安的時候就與寧珂、獨孤宇計議了許久,如今整個計劃正在一步步展開,李昭德這裡不出所料,接下來他還要把武三思那個魔頭應付好。 「宗主,姜公子的下落還沒有打聽到!」 快要走上天津橋頭的時候,伴在楊帆一側的一個侍衛,輕聲把最新的消息稟報於他。 楊帆淡淡一笑,道:「不必在他身上浪費太多精神,要是輕易就能找得到他,那才奇怪。等我把水淘干了,他這塊石頭,自己就會冒出來。當務之急,是要咱們的人撇清與什方道人、河內老尼他們之間的關係!」 楊帆早早就在洛陽開始為姜公子挖坑了,那時姜公子是顯宗宗主,楊帆的目的是要把顯宗在京師的力量一股腦兒挖掉,而且表面看來,絕不是他下的手。眼下計劃還要繼續,但是必須得做出微妙的調整了,他要在不引起姜公子警覺的前提下,把如今屬於他的力量摘出來,不可與那三個神棍再有什麼瓜葛。 治大國若烹小鮮,可是若烹小鮮的又何止是治國? 洛陽這場大戲,比長安那場戲難唱多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七章 運籌帷幄 午後,楊帆又到了梁王府。 梁王武三思其實對楊帆並未有過什麼栽培的舉動,但他自我感覺極為良好,始終把自己當成楊帆的恩主。 他雖從未主動向楊帆提供過什麼幫助,客觀上倒是確實起到了替楊帆打掩護的作用。他和門下五犬一直把楊帆當成自己人,女皇武則天也因此錯以為楊帆雖然跟武承嗣不對付,與武三思卻有著極密切的關係。 武則天之所以考慮讓楊帆擔任天官郎中,有三個最主要的原因:一是楊帆與南疆眾土蠻關係友好,由他選出的人員不易遭到這些地方部族首領的反對;二是楊帆與世家敵對,是寒族代表;第三就是因為他身上打著武氏一派的烙印。 這也正是楊帆一直保持著與武三思的聯繫的主要原因,武則天只要還當政一天,這層保護色他就不會輕易拋棄。 武三思對楊帆毫不見外,一見楊帆登府拜見,馬上把他引入小書房,三言兩語繞過一些必要的客套話,便興沖沖地丟給他一個小冊子。 楊帆打開一看,上面一行行小字,也不知出於何人之手,倒是寫得一手工整漂亮的小楷。仔細再看,卻是一個個人名,後面附著他們的出身資歷、仕途履歷,各種細節比之吏部的官員檔案也不遑稍讓。 楊帆拈了拈小冊子,納罕地問道:「王爺,這是……」 武三思乜著楊帆,佯嗔道:「二郎是機靈人,可不要與本王裝傻,你如今走馬上任,榮膺天官府郎中,本王將這花名冊與你,你還不明白本王的心意麼?」 楊帆略略一翻,這小冊子足有三十多頁,一頁一人,那就是至少三十多人,如果這些人全放在重要職位上,幾乎可以將南方邊州騰出來的官位空缺添充一大半。 之所以一頁才寫一人,自然是武三思為自己這位門下考慮,他要舉薦人選,總要列出理由的,這上面就詳細記述了這些人的出身履歷,官聲政績,如果上面的記述完全屬實的話,楊帆不需要再從吏部調閱任何資料,直接把這上面的記錄謄錄一下就成。 楊帆啼笑皆非地道:「王爺安排的這些人都是準備擔任一方牧守的?」 武三思粗聲大氣地道:「那是自然!這些人要麼是待選之官,要麼就是擔些閒職的小官,如果到了地方還是做些屬官小官,那又何必讓他們千里迢迢離開京師?」 楊帆沉吟道:「這些人,若均要擔任重要職位,恐怕會遭致朝野各方一致反對……」 武三思曬然道:「朝野各方,都是什麼方?」 武三思霍然站起,朗聲道:「世家那邊你盡可不用理會!李唐宗室你也不用理會!這麼做必然上合聖意。至於武承嗣那邊,嘿嘿,你放心,由本王來對付他!」 楊帆反問道:「那麼李相呢?滿朝文武,以政事堂為尊。政事堂,惟李相馬首是瞻,李相雖出身隴西李氏丹陽房,與衛國公李靖同支,但是他是庶子,幼年受過薄待,所以與隴西宗支和眾世家的關係並不好,如今他深受陛下賞識,已然超脫世家,自成一派,正是急需擴張勢力的時候,對這些官位空缺,李相會無動於衷麼?」 武三思眉頭一皺,他雖狂妄,比起如今比他還要狂妄的李昭德也忌憚三分。 楊帆又道:「再一個,世家雖是獨立的一股力量,可是他們的勢力卻無形無跡,融於朝堂百司之間,與國家休戚與共,既是阻力也是助力,想完全把他們剝離出去,難如登天!明面上隸屬於世家的人好區分,可暗中隸屬於世家的力量如何分辨。」 武三思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楊帆語氣愈加懇切:「下官為梁王門下,恨不得這南疆空缺盡數為殿下所有,以助殿下成就大事。可是殿下想過沒有,若是咱們獨佔了這樁好處,世家、李相、魏王,還有正受聖寵的二張都不會善罷甘休,那時殿下豈非滿朝樹敵?」 武三思把一雙大眼晃蕩了幾下,瞪著楊帆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楊帆恭聲道:「門下自然要竭盡所能,為王爺多爭取幾個好位子,只是這樁好處,咱們不可能全佔了,務必得分出一些職位給其他人,能讓他們不甚滿意,可是因為已經獲得的好處又狠不下心來與王爺做對才成!」 武三思想了一想,轉嗔為喜,道:「二郎這番話,算是老誠持重之見,既如此,本王就依了你,你且用心安排著,如果有什麼困難,儘管對本王說,本王給你撐腰!」 「多謝王爺!」 楊帆順勢起身,向武三思深深一揖,順手將那名冊揣進衣袖,不動聲色地道:「那門下這就告退了!」 武三思道:「噯!急些什麼,一會兒擺下酒宴,與本王飲上幾杯!」 楊帆笑道:「門下剛剛回京,諸般事務繁雜,刑部那邊還沒交接清楚,吏部那邊還沒走馬上任,一個人恨不得撕成兩個人用,實在沒有功夫飲酒。等門下把此事解決妥當,再與王爺盡興吧!」 武三思打個哈哈,道:「那就罷了,你且去忙。記著,凡事有本王替你作主,只管大刀闊斧,勿需擔心!」 「喏!」 ※※※※※ 楊帆回到府中,馬上喚來二管事,從袖中摸出那卷花名冊,遞與他道:「拿去,速速謄錄一份!」 二管事也不多話,躬身答應一聲,接過名冊便揚長而去。 楊帆的府邸原來只有一個老管事,並沒有那麼多僕人,不過這幾天陸續增加了許多園丁花匠,馬伕廚子,門子僕役,就連後宅裡的侍女婢僕都增加了許多。 楊家在南市有十多家店舖,日進斗金,養得起這麼多人,只是楊帆夫婦都不喜歡排場,家裡一直沒有增加奴僕。如今楊帆又升一級,年紀輕輕便在朝廷中樞身居要職,春風得意之下家裡增加些僕役再正常不過。 不過,這些人雖然都有正常的出身來歷,在牙行和官府裡也有登記,任誰去查,都只能證明他們確是自賣自身的奴僕,可楊帆夫婦卻很清楚他們的真正身份,這些人都是「繼嗣堂」派來保護宗主全家安全的人。 這些人都由這位二管事負責,二管事姓陸,叫陸仁逸,主要管著帳房這一塊。帳房原來是由小蠻親自管著的,自從生了兒子,她全副心思都用在教養兒子上了,如今有了善於理財盤賬的陸管事,她正好騰出手來。 武三思交給楊帆的這份花名冊,分明就是梁王一派的主要力量。當然,梁王門下已經在京裡身居要職的人必然不在其中,但是這些不得意的小官不可能是與梁王直接聯繫的,弄清了這些人的身份,順籐摸瓜查上去,就能把隸屬於梁王陣營的主要力量摸得一清二楚,楊帆對這份花名冊自然重視之極。 楊帆目前只是想摸清梁王的班底,以備不時之需。在武承嗣和二張的力量暴露出來並被嚴重削弱之前,楊帆是不會對武三思的力量大動干戈的,那些人一日不倒,武三思就還有大用。 在楊帆的計劃之中,連李昭德都是他此番算計的對象,因為這是李慕白李老太公親口提出的要求,他不能不答應。再者,從他自己瞭解到的情況來看,他也覺得該把李昭德列為對手。 當初,狄仁傑、任知古等人做宰相的時候,李昭德在政事堂裡只是人微言輕、資歷最淺的一個小老弟,這些宰相在與周興、來俊臣一班酷吏的鬥爭中紛紛落馬,周興來俊臣也因此垮台,正反兩派傑出人物一掃而空,這片權力真空就被李昭德順利填充了。 李昭德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心態也就發生了變化。當初,他本可為狄仁傑、任知古等人進言,把他們留在京師的,卻因為不願讓出到手的權力,巧妙進言,使皇帝下定決心,把這些宰相都貶為縣令,逐出了京城。 如今他深受女皇器重,反對女皇的心思愈發薄弱了,或許在他心底依舊是心向李唐的,但這份心思並不能超然於他對名利的慾望之上。 如今若說他仍堅持立李唐後嗣為皇儲是出於一個李唐舊臣對李氏的忠心,莫不如說是因為貪圖這份從龍之功,從而保證他繼續權傾朝野。不管是武承嗣還是武三思,拋卻他們與李昭德之間的舊怨不談,就算李昭德現在肯俯身投靠,以這兩個人專橫跋扈的性格,一旦為帝,也不可能對他李昭德言聽計從的。 李昭德現在已從保李黨變成了保皇黨,武則天一日不死,他都會竭力擁戴。至於未來,只要他依舊大權在握,來日扶持李家人上台,以李顯李旦的懦弱性格,也只是他手中一個傀儡。 這是楊帆下定決心對付他的主要理由。另一個,李昭德雖出身隴西李氏,但是他現在尾大不掉,已經不受世家控制,不但對本宗毫不照顧,甚至還常有敵對之舉,這是李太公決心對付他的原因。 在朝堂上,因為李昭德為人處事一向尖酸刻薄,已經讓他得罪了太多的人,楊帆清楚,即便他不對付李昭德,積壓在滿朝文武心中的羞忿和憤懣業已到了快要爆發的時刻,到那時,李昭德還是要倒。 李昭德的佔有慾太強烈了,世家、二張、二武,所有的人都不許分享他的權力,他把權力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連其他宰相都成了他的門下走狗,這本就是取死之道,偏偏那些不屬於以上勢力的較為獨立的官員他也不懂得拉攏,折辱驅策,只是施威不懂施恩,如今這位天子以下第一人,早就仇敵滿京華了,他猶不自知。 要他倒,現在只需一根稻草!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八章 姐弟情深 楊帆把花名冊交給陸仁逸,便向後宅走去,剛到後院角門,忽聽假山池後傳來一聲悲憤的嘶吼:「我不回去!我就是不回去,你再逼我,我就死給你看!」 隨即又是一個女孩的驚呼聲:「元一,不要!」 楊帆陡然站住腳步,飛快地閃到假山池後,就見馮敏兒和馮元一姐弟二人淚流滿面,敏兒正死死抱住馮元一,看馮元一的樣子,正要向尖兀突出的假山石上撞去。 「元一,你幹什麼?」 楊帆迅速趕過去,沉下臉來斥道。 馮敏兒一見楊帆,欣喜喚道:「楊大哥,你快來幫我勸勸元一,他……不肯隨我回嶺南……」 說到這裡,馮敏兒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流下來:「他……他要進宮!」 楊帆按住馮元一的肩膀,沉聲道:「你這是做什麼,大好男兒,尋死妥活的成什麼樣子?」 馮元一停止了掙扎,黯然垂下頭去,低低地道:「楊大哥,我……我還算是什麼男兒?元一愧對祖宗,不想再回嶺南,永遠都不想再回去!」 楊帆皺起眉頭,道:「你要進宮?」 馮元一抬起頭來,認真的道:「對!那裡……本就是我這種人應該去的地方,只有在那裡,才沒有那麼多人嘲笑我、鄙棄我!」 他抓住楊帆的手臂,懇求道:「楊大哥,求你把我阿姐送回嶺南去吧,我不走!」 楊帆蹙眉道:「進宮,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並不是只要成了……就可以進宮的!」 楊帆怕傷了馮元一的自尊,閹人兩個字沒有說出口。 馮元一慘然一笑,道:「我知道!所以,當初我才想求楊大哥幫忙,不過……現在不用了。」 馮元一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回京路上,我一直服侍在高公公身邊,博得高公公歡喜,如今已經拜了高公公為義父,他答應我,只要我願意進宮,他就接我進去!他說,只要他點頭,讓我進宮做個小內侍很容易的。」 楊帆定定地看著馮元一,這個身材遠比同齡人成熟的孩子眼中閃耀著難言的成熟氣息,或許是因為這種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最大的屈辱讓他過早地成熟起來了。楊帆讀出了他的痛苦,也讀出了他的恐懼,許久許久,他終於點了點頭,緩緩道:「好!如果你堅持,我不攔你!」 馮元一大喜若狂,連忙道:「多謝楊大哥!」 楊帆點點頭,道:「你先回房去吧,男兒有淚不輕彈,以後再不可哭哭啼啼的,我和你姐姐說幾句話!」 「嗯!」 馮元一隻道楊帆想說服他姐姐,急忙點點頭,又看看淚痕滿面的阿姐,咬緊嘴唇,轉身奔向自己的住處,現在他連同自己的胞姐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楊帆用大袖拂去池邊石上的落葉,對馮敏兒擺了個手勢,道:「敏兒,坐下說!」 楊帆當先坐下,馮敏兒輕輕抹去眼淚,也在一旁坐下。 楊帆想了想,輕聲道:「敏兒,這種事,對一個男人,確實是莫大的傷害。元一還小,本來不太懂得,可是後來聽了些風言風語……」 馮敏兒道:「如果他回到嶺南,誰還敢這麼欺負他,誰還敢嘲諷他?就因為他小,我怎麼捨得……」 楊帆按了按手掌,壓住了她的話:「有時候,屈辱不是來自於別人的言語或者態度,而在於他自己的心魔,越是見到親人、見到故人,他越是感覺屈辱,感覺抬不起頭來,你不是男人,你不懂得那種感覺。」 馮敏兒張大眼淚,問道:「那麼……,我該讓他進宮?」 說到這裡,她的淚又忍不住流下來:「他還那麼小,他從來也沒侍候過人,他……」 楊帆道:「如今在他心裡,只有在宮裡,才是他應該在的地方,才不會有那麼多異樣的眼光看他,回到故鄉,對他也許才是一種折磨、一種傷害!你別擔心,宮裡的人,每隔幾年都會遣放一批出來,他的身份特別,只要他願意離開宮廷,隨時都可以走,眼下這種情形,還不如先讓他進宮,等他心情平復了再說。」 楊帆又對馮敏兒道:「高公公在宮裡很有地位,他既認了元一為義子,元一在宮裡就不會受人欺負,過得也不會太差。我在京裡,也會就近照顧他的!」 馮敏兒只是一個少女,哪有那麼多的主意,阿弟堅持要進宮,楊帆如今也這麼說,馮敏兒便再也堅持不得了,她低下頭沉思半晌,忽然抬起頭來,堅定地對楊帆道:「阿弟不走,我也不走,我在京裡照顧他!」 楊帆吃驚地道:「你剛從宮裡出來,難道再回去不成?宮裡頭規矩大,各處的宮娥內侍各有職司,就算你和元一住在相鄰的兩處宮殿,中間只有一道宮牆相隔,也可能日日不得相見的。」 馮敏兒並不瞭解宮中情形,聽楊帆這麼說,不禁茫然道:「那……我要是住在宮外呢?」 楊帆苦笑道:「宮外的人哪能說進宮就進宮,你莫看我每天都可以去宮城,去的也只是外朝,後宮內苑,除非皇帝下旨見召,我也是進不去的。除非是太平公主那般受寵的皇親國戚才可以不經宣召而入宮,可她也不可能時時入宮……」 說到這裡,楊帆的聲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麼。 馮敏兒頗為機靈,一雙杏眼登時一亮,欣然道:「楊大哥,你有辦法了?」 楊帆思索片刻,眼神慢慢挪到敏兒身上,開口問道:「你會唱歌嗎?」 ※※※※※ 洛陽城東南方向的履道坊第二曲裡,除了平民小戶的百姓和一些不得意的寒酸士子,有兩戶大戶人家,一戶就是致仕養老的向均向學士府,另一戶的府邸比起向學士府還要光鮮很多。 這座府邸的門楣上掛著的不是主人的姓氏,一般來說,主人常居的住處會以主人的姓氏為府名,如盧府、張府、李府,以方便別人尋找、辨認,而這座富麗堂皇的府邸,懸掛的匾額卻像是下院別莊一類的所在,就像太平公主在金谷園的別墅叫「梓澤苑」,這座府邸叫「鷺洲」。 「鷺洲」是一座很優雅、很美麗的府邸,陽光暖暖地沐浴著它,交錯的青石小路上,稀稀落落地飄著幾片剛剛落下的梧桐葉子,使得小道不但沒有一點蕭索,反而更顯得整潔乾淨。 進入這座府邸,很難看到一個男人,來來去去的儘是女人,年輕、漂亮的女人,她們大多像這府名中的「鷺」一樣,擁有一雙修長優雅的腿,漫步在林間亭上、長廊曲橋間,彷彿一隻隻邁動長腿的鷥鷺。 仙袂飄飄,麝蘭馥郁,荷衣欲動,環珮鏗鏘,靨笑春桃、纖腰楚楚,這裡分明就是一個美人窩子。 如果一座府邸裡有這麼多年輕美貌的女子,又時不時的從這裡響起一片絲竹之聲,那裡揚起幾聲婉轉歌喉,恐怕讓人最先想到的兩個字就是——青樓! 可是實際上,比起向學士府的門可羅雀,這座「鷺洲」一樣的罕有客人到訪,而且這裡的熱鬧只屬於白天,夜晚和尋常百姓人家一樣的寂靜。因為這裡其實是教坊司大供奉如眉大師的住所,這府中許許多多美麗的少女都是她的弟子。 歌舞伎的地位不高,可是一旦上升到大師級別,那就截然不同了,滿朝朱紫權貴、王侯公卿,對如大家都是畢恭畢敬,禮遇有加。偶爾辦些盛大酒筵,若能請得如大家到場獻藝,更是無上榮光。 因為王侯公卿對如大家都敬為上賓,所以這位教坊司的大供奉府上雖然多得是年輕俊俏的女郎,卻沒有一個宵小潑皮敢來惹是生非。 後花園裡,紅楓如火,青松依舊。 如大家坐在石桌旁邊,臀下墊了一個絮滿了柔軟羽毛的蒲團,在她的荷花裙邊,挺立著一株鮮艷欲滴的月季,與這晚秋著爭奪著最後一線春光。身後不遠處,一架籐編的鞦韆還在輕輕搖曳。 楊帆坐在石桌另一邊,微笑著對如眉道:「敏兒姑娘是嶺南人,自幼唱得一首好山歌,練就一副好嗓子,底子還算不錯,若得如大家收為弟子,好生調教一番,將來必成大器。」 如眉莞爾道:「敏兒姑娘只是為了方便照顧兄弟,出入宮闈方便一些,並非誠心學藝,楊郎中既然開了口,如眉敢不賣你這個面子?歌舞技藝雖然人人學得,要成大器,也要付出諸多辛苦,敏兒姑娘若志不在此,只管在府上住下就是,也不一定非要拜在妾身門下的。」 站在二人身前的敏兒向如眉翩然拜倒,恭敬地道:「弟子想就近照料兄弟,但是既拜在大師門下,也是誠心向學。往昔種種,自拜入恩師門下,弟子全都拋開了,從今以後,便只是恩師座下一名弟子,還請恩師教誨!」 如眉清澈的雙眸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展顏笑道:「好!你若有這份心思,我就不會予你特殊的照顧了,以後會把你同其他弟子一視同仁。」 她沉吟了一下,又道:「你既拜在我的門下,想出入宮闈,自然易如反掌。不過,時常能夠見到令弟,卻不代表你就有能力照料他!入我門下,你就是『官人』,好好習練技藝,等你成了『內人』,在宮裡面才能說得上話!」 入了教坊的女藝人,統稱為『官人』,這其中到了一定級別地位的女藝人,便稱為『內人』,『供奉』已是這一行當最高級別的藝人,可是能成為『供奉』的藝人,已經可以和王侯平起平坐,放眼整個天下達到這一級別的也是寥寥無幾,如眉也不敢奢望這個新收的弟子能有那個造化,但是只要她能達到『內人』的級別,在宮裡就有一定的話語權了,同宮裡的管事太監以及各司女官會有良好且密切的接觸,要照料一個小內侍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敏兒欣然再拜,發自肺腑地道:「師傅對弟子恩同再造,弟子感激不盡!」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三十九章 元芳很忙 楊帆與馮元一走出「鷺洲」,在台階下站定腳步,回身拱手,笑道:「如大家請留步,不勞遠送!」 如眉大師帶著新收的弟子敏兒在階上站定,淺淺一笑,頷首道:「郎中慢行!」 敏兒在師父面前不敢僭越說話,只是深深地望了弟弟一眼。 馮元一滿眼蓄淚,忽地跪倒塵埃,「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也不知是拜如眉還是拜為了他寧願留在京師,從師學藝的阿姐。 楊帆抄起他的臂彎,將他帶起,向如眉大師頷首示意一下,攜著他轉身離去。 車馬緩緩向前駛去,前方一片起伏不定的波浪形園牆,白牆黛瓦,臨牆一排梨樹,樹葉中間還掩映著一些沒有摘去的成熟梨子,沉甸甸的壓彎了枝頭。 楊帆低聲安慰著自坐上車子,眼淚就似斷了線的珠子似的馮元一,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的手下翻江倒海也沒有找到的姜公子,此刻就與他一牆之隔,就在這片梨樹後面,就在這座向學士府。 姜公子負著雙手,輕輕蹙著眉心,一腳一腳,把腳下半枯的梨樹葉子用力地輾碎。他敗了,先敗於沈沐之手,割讓半壁江山,又敗於楊帆之手,讓出了剩下的半壁江山,被迫『下野』,匿藏於此。 以楊帆妻、子挾制楊帆為己所有的計劃雖然失敗,但他並非絕無希望,他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本來是楊帆的機會,世家本來只是想分割他的一部分勢力給楊帆,栽培第三個代言人出來,就是因為楊帆成為南疆選官的關鍵,又因為他的部下尤浩洋自作聰明,被楊帆果斷主導了局面,乾脆把他的權力一股腦兒奪了去。 可凡事都有兩面,楊帆的這個機會,同樣是他的風險。 在楊帆之前,「繼嗣堂」的顯隱二宗宗主在朝堂上都沒有官職,可楊帆卻是大隱隱於朝。所以,只要他能利用南疆造官一事製造一場風波,破壞楊帆的計劃,楊帆不但功敗垂成,而且很可能會被皇帝砍頭。 如果楊帆死了,他未必就沒有捲土重來的機會,世家那些老頭子都不是不吃回頭草的好馬,而是一群惟利是圖的老奸滑。 這個機會並不難找,楊帆上位的原因就是他能利用他的職務給予各大世家便利,所以他的選官名單上,必然充斥著各大世家的子弟,也許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比較隱蔽,但是這事瞞得過別人,瞞不住他姜公子。 只要讓皇帝知道了這一點,楊帆一定會死!他現在要做的,是如何在事前推波助瀾,利用他殘存的勢力幫助楊帆盡可能地為世家多爭取幾個席位,而事後……又如何揭發此事,還得把他摘除在外,不露嫌疑。 牆外,車輪轆轆,馬蹄聲聲,那是楊帆的車子和他麾下侍衛經過的聲音,正沉思入神的姜公子同樣沒有想到,他處心積慮地想要送進萬劫不復之地的那個人,此刻就與他一牆之隔。 ※※※※※ 魏王府,武承嗣端坐於案後,面沉似水。 鳳閣舍人張嘉福正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楊帆還沒去天官府報到,先去見了李昭德,隨後又去見了梁王,很明顯,他是想得到這兩個人的支持!李昭德現在一家獨大,有他的支持,楊帆就可以為所欲為。 而陛下只要大權能夠掌握在武氏族人手中就行,倒不介意是王爺您還是梁王,這一來,只要梁王得了便宜,陛下那裡也不會反對,楊帆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盤吶。王爺,如果讓楊帆得手,李昭德和梁王的勢力進一步得到擴張,我們……」 武承嗣陰沉著臉猛一揮手,打斷了張嘉福的話:「不必說了,本王自有主張!」 武承嗣透著幾分凶厲的眉毛微微一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不下猛藥,看來是無法改變於本王不利的局面了!你回去,繼續監視楊帆,看他有些什麼動靜,本王自有辦法對付他!」 張嘉福躊躇了一下,見武承嗣臉色灰暗,隱隱透著一種凶戾,不敢再多說,只好拱手一禮,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武承嗣從袖中摸出手帕,捂在嘴上咳嗽幾聲,再拿開手帕,就見上面有幾絲血跡,不由眉頭一皺,連忙打開案頭一個精緻的瓷盒,從中拈出龍眼大小的一顆朱紅色藥丸,和了一口水吞下去,片刻功夫,臉上就泛起一抹病態的潮紅,但是神色卻振奮了許多。 武承嗣長長吁了口氣,吩咐道:「來人,有請張道長!」 片刻功夫,一位身著八卦道袍的道人便由書房小廝引著,漫步邁了進來,這老道白髮白眉,膚色紅潤,手執一柄拂塵,一派仙風道骨,見了武承嗣,單掌稽首,微微笑道:「貧道正在打坐,神遊太虛仙境,忽蒙王爺見召,不知有何要事,可是那還春丹已經用光了麼?」 武承嗣連忙上前相迎,滿面笑容地道:「打擾仙長清修,罪過,罪過。小王的仙丹還沒有用完,特意邀請仙長過來,是因為有一件大事,想要祈請仙長相助!」 武承嗣揮手摒退小廝,請那老道在上首坐了,一撩袍袂,便跪倒在他的面前,虔誠無比地道:「小王身陷困境,無由自解,還祈仙長,助小王一臂之力!」 …… 洛陽宮城的後面還有曜儀城、圓璧城等幾座附屬的宮殿,但是它們都在高高的宮牆外面,這裡是堆放雜物以及處理一些比較影響宮城環境的事情的地方。比如宮城裡大量的馬桶,就是每天集中在這裡,然後再裝車運出京城。 這裡的範圍也不小,並不是每處地方都骯髒不堪。此刻,曜儀城裡一座形貌破敗但裡邊還比較潔淨的宮殿上,就有四個人正站在那兒。 一位是高延福高公公,身後站著一個虎頭虎腦、身材墩實的小傢伙,穿著一身內侍的衣服。另一邊是楊帆,帶著馮元一。 高公公公鴨似的笑聲在空蕩蕩的大殿上「呱呱」地迴盪著:「元一這孩子已經拜了老公為義父,老公對自己的乾兒子,還能不用心照料著?楊郎中,你就放心吧,呵呵呵呵,絕不會有人欺侮他的!」 楊帆微微一笑,道:「楊某與高公公相知甚深,自然信得過公公。只是元一這孩子,我一向視同自己的兄弟一般,臨進宮了,少不得就囉嗦幾句,讓高公公見笑了。」 楊帆說著,摸摸元一的頭,道:「還不上前拜過義父,以後在宮裡,小心做事,孝敬義父,公公一定不會叫你吃虧的。」 馮元一聽話地上前,向高公公鄭重地跪了下去,三叩首道:「元一拜過義父!」 「好孩子!好孩子!」 高公公歡喜地把他扶起來,回顧了一下身後另一個膚色黎黑、眼神靈活的少年,對馮元一道:「李千里將軍從嶺南剛送到宮裡一批人,老公本來可以挑兩個身邊人侍候著,特意只挑了他一個,另一個位置給你留著呢,你在老公身邊,可就沒人敢欺負你。」 高公公指著那少年道:「這孩子,也拜了老公做義父,老公本姓高,已經為他取了一個名字,叫高金剛,你如今也是老公的義子,老公可不能厚此薄彼,便也為你取個名字吧。他叫金剛,你就叫力士,從今以後,你就叫高力士,如何?」 馮元一叉手施禮,恭謹地道:「孩兒多謝義父賜名!」 高公公嘎嘎地笑著,鴨子似的搖著屁股,帶著金剛、力士兩個義子乾兒回了內宮。 楊帆望著他們的背影,曾經的潘州刺史公子跟在高公公身後,自始至終都未回頭。 楊帆望著他僵硬的頸項,一聲深深的歎息,迴盪在空蕩蕩的宮殿上…… 高力士還要經過內宦衙門檢驗身體、登記造冊,至於身份來歷和如何安排,以高公公在內宮司裡的地位和權力,自然由著他去分說,不需楊帆操心。楊帆從曜儀城裡出去,又穿過圓壁城,便到了北城牆邊。 這片區域因為毗鄰皇宮後城,所以就是城牆,而進城的人又不可能從這個方向進來,因此這裡的宮門幾乎是永遠關閉的。城牆與宮牆之間的道路倒是極為寬廣,足有百步開外,這是為了避免一旦外敵攻至城下,可以用拋石機直接攻打皇宮。 這麼寬廣的道路,再加上圓壁城和曜儀城兩道宮城的阻隔,就沒有任何遠程武器可以落在皇宮之內了。 這條道上從無行人,雖然每日都有人打掃,還是免不了一種陳舊腐敗的氣息。楊帆的隨從和車馬正停在右側的玄武門旁邊,距這裡足有二里地,楊帆只能步行過去。 楊帆一邊走,一邊推敲著自己的計劃。高高的城牆和宮牆之內曠野一般靜謐,讓他的思緒很快靜了下來。 回城這兩天,他可真是忙壞了,安頓家室,面見薛懷義、李昭德、武三思等人,推行他對南疆選官一事的計劃順利進行,忙裡偷閒地瞭解由他掌控的「繼嗣堂」的事務和勢力範圍…… 刑部和吏部的交接還沒有完成,一班文武朋友還沒有來得及相見,馮元一姐弟的事情剛剛安排妥當,姜公子的下落依舊不明,不知道他準備如何動手、何時動手,兩人之間難免還有一戰…… 如此種種,千頭萬緒,也虧得他年輕力壯、精力充沛,才沒有被壓垮。婉兒今日出宮回家省親,剛剛回府,免不了要和她的母親鄭氏在一起,等到晚上,他還得穿牆越室,竊玉偷香…… 忙,真的好忙!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章 妖精來了 楊帆已經回京三天了,依照太平公主一向的個性,早該按捺不住邀他相見了,哪怕只是見上一面、說幾句話。可是這一次公主殿下卻一直未派人來找他,不免令楊帆心中犯起了核計:「難道真是公主有孕,所以……羞於見我?」 一想到這一點,楊帆就一肚子的不舒服。仔細算起來,他還真的沒資格吃醋,要知道人家武攸暨才是太平公主名正言順的丈夫,可是……可是他就是不舒服,或許他惟一站得住腳的理由就是太平公主曾經親口對他說過,從未讓武攸暨碰過她一下。 雖然那只是那年七夕同游洛水時太平公主在船頭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人家只是把夫妻倆相處至今的情形告知於他,並不算是一種承諾,說的只是以前並非以後,可在他的心裡,已經把這當成了一種承諾,一種含蓄的承諾。 尤其是他們在去長安的路上已經解開心結,公主怎麼可以…… 這位公主殿下還是真不禁想,這邊一想,她很快就出現了。 楊帆想到她的時候,已經走到玄武門外,他的侍衛正候在那裡。 如今駐守玄武門的將領是曾經與他一起征戰西域的張溪桐,張溪桐已經升為旅帥,兩人相見份外親熱,在宮門處與張溪桐聊了一陣,楊帆拱手告別,帶著四名隨從剛剛離開玄武門,就看見一人一馬候在路上。 楊帆雖不記得這人名姓,可是他的模樣卻是記得的,這人自太平公主原來的馬伕許厚德被發配梓澤苑當管事之後,就接替了他,成為太平公主的馬伕,自然也是她的親信之一。 楊帆看到他,下意識地勒住馬韁,宮城地界,不是說話的地方,那人也不下馬,只向楊帆含笑示意,一撥馬頭道:「郎中請隨我來!」 那人一馬當先,引著楊帆繞過宮城,筆直地向前馳去。天津橋並未正對著宮城,可那人並未轉彎繞向天津橋,而是筆直地駛到前方楊柳堤下,翻身下馬,勒著馬韁笑微微地向河邊一指。 楊帆恍然,對四名手下吩咐道:「你們隨船而行!」 說罷,楊帆躍下戰馬,快步趕到河邊。 一艘大船正停在河邊,踏板早已搭好,船上的水手梢公各自忙碌,整理船帆、盤纏繩索,並無一人看他,但是楊帆快步下了堤岸,剛剛踏上甲板,船老大就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聲吆喝,水手們便紛紛行動起來,解了纜繩、收起踏板,船隨洛水,緩緩向下流飄去。 這個過程非常迅速,如果有人在盯楊帆的梢,也不可能盯進宮城裡去,他們跟到天津橋後便只能守在另一側,等著楊帆從宮城裡出來,因為那裡是楊帆的必經之路。所以,這場幽會他們是注定看不到了。 楊帆掀開艙簾,裡邊有桌有椅,大廳中並沒有人,楊帆放緩腳步,試探地問道:「公主?」 「進來!」 裡邊艙裡傳出甜絲絲的一聲召喚,聲音宛轉,隱帶磁性,含著一種醉人的魔力。楊帆走過去,一把掀開艙簾,映入眼簾的有床榻、有帷幔、有妝台、有屏風,卻是佈置得花團錦簇的一間閨房。 一陣誘人的幽香撲入鼻端,隨即楊帆便看到據說已經有了幾個月身孕的太平公主穿著一身又薄又軟、又透又露的褻裝,正坐在妝台前面。妝台後面支著一扇窗子,陽光透過水光,再反映到坐在船艙中的她身上,最後映到那纖毫畢鑒的妝鏡之中,姿容柔媚如水。 楊帆掀開艙簾走進去的時候,她正擱下眉筆,向楊帆回眸嫣然,纖細的腰肢輕扭,扭出一道魅惑的曲線,高聳的酥胸飽滿,挺起兩輪明月似的渾圓,這般迷人的妖精,怎可能是懷了幾個月身孕的婦人? 楊帆怔住了,眼珠轉了轉,一時沒有回過味兒來。 太平公主自動把他的迷惘當成了驚艷,嫵媚地一笑,挺起驕傲的胸膛,裊裊婷婷地站起來,走到榻邊坐下。 從妝台到榻邊也就一步距離,公主殿下愣是走出了三步,一步挺胸、一步扭腰、一步擺臀,把她最迷人、最誘惑的三個部位一一呈現在楊帆面前,然後款款落坐,不但在肢體動作上有著一種極其強烈的無聲誘惑,連那美麗的容顏都有一種嬌慵的春情。 楊帆又好氣又好笑,太平公主明明擺出了一種邀請的姿勢,他偏偏不過去,反而把身子往艙壁上一抱,雙手抱肩,揶揄地笑道:「公主殿下這又是來的哪一出呀?」 太平公主「嘻嘻」一笑,有些調皮的意味,但她有意無意間又把胸挺高了些,薄而透明的大袖羅袖對她豐滿雪白的酥胸完全起不到遮掩的作用,豐挺雙胸顫巍巍的,一雙修長渾圓的大腿因為艙中角度的問題,也顯得更加修長,裙下露出的一截小腿因為水面反映起的柔和陽光,散發出一種讓男人垂涎欲滴的誘人光采。 「李相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能許你楊大郎中權勢;梁王皇室貴胄,能許你楊大郎中富貴。小女子思來想去,既許不了你權勢,又許不了你富貴,那就只好肉身佈施,把自己許給你嘍!」 太平公主敘臥在榻上,兩條修長雪白的大腿疊架著,一雙白玉如霜,纖巧秀氣的天足輕輕搖擺著,蔻丹嬌艷,美得全無瑕疵。光是這完美的胴體,已然散發著一種讓人心跳血湧的妖異魔力,再加上她的一個明媚水靈、柔絲萬縷的媚眼兒,可真是要人命的尤物了。 楊帆哼了一聲,被她的妖嬈撩起的情動頓時平息了許多。從太平公主方纔這番話,他就知道公主今日見他並不只是思念那麼簡單。只不過,他雖不習慣在恩愛纏綿間談事情,可是女人似乎恰恰相反。 小蠻與他恩愛纏綿之後,身子酥軟得像一癱春泥,彷彿連小手指都要動彈不得了,可是偏就一張嘴巴還能說話,還能在他耳邊很認真地說著她對自家那些店舖有哪些打算,經過她的改進,每日又能多賺多少錢。 婉兒也是一樣,與他一番雲雨,臉泛桃紅,春上眉梢,渾身滾燙如火,可是偏偏就能很冷靜地告訴他朝中有哪些動向變化、有哪些人事變動,分析得無比詳盡透澈。 太平公主這只妖精更是如此,和他談再重要的事情,都能把這些冷冰冰的權力爭鬥完美地融合到風花雪月當中。 楊帆走到榻邊坐下,太平公主立即美人蛇似的繞過來,柔若無骨地纏住了他的身子,軟滑香嫩的胸膛挨著他的胳膊,豐潤性感的雙唇在他耳垂上輕輕一咬,柔軟靈活的舌頭貓兒似的舔舐了一下,這才吃吃笑道:「你剛到長安,我便回洛陽,離你而去本是為了南疆選官,結果這事最終還是著落在你的身上,我還得等你回來,你說好不好笑?」 楊帆不想馬上跟她談正事,他還有一塊心病沒解呢。 他的語氣硬梆梆的:「你不是……已經懷孕了?」 太平公主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小瑤鼻兒一皺,嗔道:「你還知道這事兒呀,回京三天了,對我不聞不問的,哼!我還當你忘了我這麼個人呢!」 楊帆不依不饒,板著臭臉,執行她男人的權力:「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平公主吃吃地笑了,看他在意,她的心裡可得意的很,也歡喜的很:「郎君可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武攸暨那裡我已經解決了,他以後絕不會找你麻煩麼?」 楊帆蹙眉想了想,頷首道:「記得!你用了什麼手段?」 太平公主輕哼道:「他是武家的人,我能用什麼過激的手段?我只是答應他,他怎麼花天酒地,我都不管他。他納多少妾回來,我都不在乎。他的妾室若是有了孩子,可以算在我的頭上,將來可以給他的骨肉一個好出身,由此……換我自由!」 楊帆聽得心弦一動,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柔荑:「是……他的妾室有了身孕?」 「是啊,可我就得裝上幾個月,輕易連府門都出不得了,而且,裝懷孕比真懷孕還辛苦呢!」太平公主可憐兮兮地說著,忽然雀躍地坐起,撲到楊帆懷裡,喜孜孜地道:「要不……咱們真懷一個吧!」 楊帆嚇了一跳,趕緊咳嗽一聲,道:「我們還是先談談正事吧!」 太平公主又開始吃吃地笑。 楊帆很無奈,這兒是船上,外面來來去去的都是水手,而且現在還是白天,他明知道太平公主只是挑逗他,可他就是不敢接招,這個女人要是真瘋起來,沒準還真不在乎白晝宣淫這檔子事。 女人是彈簧,你弱她就強。於是,在婉兒面前盡顯大丈夫威風的楊帆,難得地在太平公主面前又吃了一回癟。 太平公主坐起來,一條豐腴修長、粉光緻緻的大腿,作怪地挎在楊帆身上,雙手環著他的脖子,像一個嬌嗔的小女孩討要糖果似的撅起嘴巴:「南疆官員空缺,我志在必得!既然現在這件事由你負責,你說吧,準備給你的女人留幾個空缺呀?」 楊帆目中驀地泛起一抹奇異的光彩,聲調有些古怪地問道:「這些官員空缺,你……真的想要嗎?」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一章 弦音 太平公主冰雪聰明,是個聞弦音便知雅意的主兒,更何況眼前的人是楊帆,她對楊帆瞭解尤深,因此楊帆的語氣只是稍露古怪,她就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她挪開了一下身子,把一雙明亮的眸子定定地凝注在楊帆臉上,過了許久,才換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輕地問道:「這一次,是誰要倒霉了?」 楊帆把眉頭一挑,問道:「你知道我要做什麼?」 太平公主莞爾搖頭,道:「人家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蟲兒,哪裡曉得你究竟要幹什麼?不過……你既然這麼說,我就知道你在挖坑,然後就會有人樂不可支地主動跳進去……」 太平公主的眸波魅麗地蕩漾了一下,吃吃笑道:「說不定,連那坑都不是你挖的,你只是指著一個地方,說『下面有寶貝』,然後就有人自己跑去挖一個大坑,然後自己跳進去……」 太平公主柔柔地歎了口氣,道:「只怕連那埋坑的人,都不是你!」 楊帆的肩膀輕輕聳動起來,然後動作越來越激烈,他在笑,無聲地大笑,要說知己,還得是太平,她居然可以總結得如此簡潔、明瞭! 太平公主一條豐腴的大腿還跨在楊帆的身上,楊帆一笑,帶的她柔軟的嬌軀也跟著顫動起來。楊帆明明笑得很劇烈,可是他並沒有發出一點笑聲,無聲地笑了許久,他才緩緩收了笑意,喘息著道:「你既然知道,還想參與進來麼?」 太平公主趕緊搖頭,表情很乖:「當然不要!不過……」 她的眸中又現出一抹俏皮:「至少,你應該告訴我,這個坑究竟有多大,我才好躲開,你說是不是呀?」 她說著,便討好地環住楊帆的脖子,把那性感豐潤的雙唇湊上去,在楊帆頰上輕輕吻了一記。 眾世家這些年來飽受皇權的打壓,他們每爭取一個官位都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這一次南疆邊州出現大量官員空缺,他們自然在意,因為他們在官府中每多一個職位,便能多一分影響力。 雖然邊州地區對朝廷中樞的影響不大,風險卻不小,可是正因為山高皇帝遠,他們的人到那裡作官,不至於甫入官場,便受到種種的打壓排擠。 而且,世家所謀甚大,他們矢志推翻武則天的統治,一旦真有那麼一天,外圍邊州府縣多控制在他們手中一個,天下大亂的可能就小上一分,從這個長遠目標來看,他們對這些職位也是志在必得。 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如今最大的倚仗是皇帝的寵信,他們急於建立自己的勢力,對於邊州府縣他們並無興趣,不過朝廷要填充那些官員空缺,不可能把都督、刺史這等牧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也直接從待選之官中任命。 無論是資歷、經驗、才幹,這些待選官員從來就沒有擔任過這麼高級的官員,恐怕是力有不逮的,這些封疆大吏只能從朝廷現有的官員中選拔一些派駐過去,他們一走,朝中便有了空缺,二張看重的是朝裡的這一塊空缺。 而武三思、武承嗣和太平公主,則是想通過迂迴的方式擴張自己的力量。想在朝廷中樞任官頗為不易,他們想把自己的親信弄到南疆邊州去做官,憑著他們在皇帝面前的優勢地位,這些親信在地方上幹上一兩年,再經過他們的運作調回京師就容易的多。 簡單地說,在京城做官,尤其是做有實權的官,無異於躍龍門,難度太大,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楊帆這麼幸運的。可是他們先把自己的心腹派駐到地方,有了做大官的資本,有了這塊跳板,再從外阜州縣調回京城,那難度就要小得多。 因此,二武和太平公主才會格外這般重視這些官員空缺,李昭德無疑也是打得這樣的如意算盤。結果現在楊帆的一番話,讓太平公主突然發現自己的小郎君已經不是那麼簡單,貌似這其中隱藏著重大風險。 楊帆沉吟了一下,輕輕拍拍她綿軟而富有彈性的屁股蛋兒,緩緩問道:「你的勢力,現在還沒有暴露吧?」 太平公主蛾眉一揚,傲然道:「那是自然!我雖向母皇舉薦過一些官員,卻只是引薦,是為國選才,我舉薦的人也並不都是我的人,所以從未暴露我實際上也控制著一支力量,你知道,母皇一向反對我干預政事。」 楊帆點頭道:「那就好,你現在『有孕』在身,安心養胎,這更是一個很好的掩護,南疆選官一事,自然更不可能有你插手了。」 太平公主心癢難搔,央求道:「好郎君,你快告訴我,你究竟打算怎麼樣?」 楊帆不能把他擔任顯宗宗主的事情告訴太平公主,她畢竟是皇家人。太平公主知道世家也在反對母皇,而且她自己就和世家有一定的接觸,但她並不知道世家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組織。 這個組織的存在,現在對李唐皇室來說是一大臂助,可是李唐皇室一旦重掌大權,同樣得把這樣一個組織的存在視為一個威脅。 蜜月期總有過去的時候,不管誰做皇室,都無法容忍有一股力量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自己、左右自己。 所以楊帆把整個計劃說成了他自己的設計,根本沒有提到世家的參與,他把能對太平公主交待的部分詳細地講述了一遍,太平公主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吃驚地道:「你這樣……只怕自己也會陷於其中!」 楊帆搖頭道:「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其實不管我怎麼做,我都必然要得罪一方勢力,都要深陷其中。到時候,目的未達、惱羞成怒的一方不顧一切地反撲回來,你以為李昭德或是武三思會全力保我麼?」 楊帆冷冷一笑,沉聲道:「為了給御史台一點顏色看看,為了打擊他們的囂張氣焰,李昭德可以坐視蘇味道、崔元綜、張錫三位宰相入獄、流放。當時他要是肯妥協,侯思止不會死,這三個人作為交換條件,也可以洗脫罪名,結果如何?」 楊帆長長地吸了口氣,緩緩又道:「李昭德骨子裡,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冷血政客。你覺得,他的承諾靠得住麼?當他目的已達,他一定會把我交出去,平息反撲者的怒火!」 太平公主黛眉微微一顰,臉色凝重了些。 楊帆又道:「至於武三思,他是武周皇族,女皇一日不倒,他就無所畏懼,所以他最大的倚仗就是皇帝,根本不注意對下的經營。五犬效忠於他,你看他對五犬有過多少大力栽培?他一直把我當成他的門下,又曾對我有過什麼幫助?」 楊帆道:「所以,他不會把我交出去,但我一旦受到攻訐,受到強大勢力的反撲,他也不會給予我太多的幫助,他依舊是他地位超然、逍遙自在的王爺,少了一個我,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楊帆輕輕拍拍太平公主滑嫩的臉頰,柔聲道:「到時候,你怎麼辦?」 太平公主目光瑩然,雙臂摟緊了些他,神情堅定地道:「我當然會全力保你!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曾像李昭德或武三思一樣,把你當成門下走狗,我對你……」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楊帆看她有些情急,連忙拍著香肩安撫她:「可是,就算你能保得住我,你的勢力也將因此暴露無餘,女皇雖是以女兒之身而為帝王,卻從未考慮過讓別的女人在朝堂上擁有這麼大的勢力,就算是你也不例外,到那時,你如何自處?」 太平公主怔住了。 楊帆嚴肅地道:「你能保住我,我信!可是那時,我必然會被調遷閒職,永不委以重任!而你,也將被打掉全部勢力,不管你是否甘心,從此只能像千金公主一樣,遊山玩水、飲宴赴會,再也沒有涉足政權的可能,你如何幫助你的兄長匡復李唐?」 太平公主擔憂地道:「可是你……」 「我不會有事!」 楊帆詭異地一笑,道:「女皇眼中,我就是她的一條看門犬。這條看門犬幫她看門護院,如果吠了客人,會被她踢上幾腳,罵幾句了事。如果這條看門犬吃裡扒外,收了人家一根肉骨頭,就幫著別人從她家裡往外搬東西,那才是死到臨頭了。」 太平公主沉默半晌,輕輕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似乎也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只是……這一場混亂之後,如何收拾殘局呢?我們本來只是想多增一席之地壯大自己,沒想到你另僻蹊徑,反而是借這件事先削弱對頭。削弱了對頭,就等於變相地壯大了自己,可是南疆這些官職空缺若就此放棄,終究有些可惜!」 楊帆微笑道:「誰說我要放棄了?這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辦法。」 太平公主的眼睛又亮起來:「你還有打算?你想怎麼做?」 楊帆的眼珠微微一轉,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反問道:「你現在手中所掌握的秘密力量,有哪些重要人物?我說的是在朝政上能起大作用的,不是軍隊中的力量!」 太平公主警覺地道:「你問這幹嗎?」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二章 神棍 楊帆泰然道:「你告訴我,我才好安排接下來的行動,放心,不會讓你吃虧,只會讓你佔了好處!」 太平公主微微瞇起眼睛,彷彿一隻狡黠的狐狸:「為什麼不把你的計劃告訴我呢,我還可以幫你參謀一下!」 楊帆截口道:「不必,我的計劃很周詳,不需要再補充完善!」 太平公主咬了咬嘴唇,不死心地又道:「那……你也可以告訴我,我叫我的人全力配合你就是!」 楊帆目中隱隱泛起一抹笑意:「我現在問你,就是想要你配合。你只要告訴我,你手中都控制著哪些人,合用的我會告訴你如何配合,不合用的你也不用擔心我會對他不利,你說是不是?」 太平公主的嘴唇越咬越緊,眼簾微微垂下,似乎還有些猶豫。 楊帆一點都不著急,反正主動掌握在他手裡,他只是在太平公主的豐臀上輕輕地拍了兩記,促狹地說道:「你的『私房錢』,我不會動的。可你有多少『私房錢』,得對我坦白交待吧?不然的話,南疆這塊肥肉……」 楊帆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搖頭,微笑著搖頭,搖得溫文爾雅。 「你這個壞蛋!吃定我了是不是?」 太平公主嬌嗔,像一頭發情的雌獸般猛撲上去,一把將楊帆撲倒在榻上,捧住他搖來搖去的腦袋,狠狠吻了下去,一時間也不知是誰在吃誰了…… 好半晌,釵橫鬢亂、喘氣細細、媚眼如絲之際,太平公主才安份下來,咬著楊帆的耳朵,對他低低地說出了幾個名字。 「好厲害!不聲不響的,已經被你拉攏了這麼多人!」楊帆驚歎道:「還別說,這幾個都是用得上的人物!」 太平公主追問道:「你想讓他們做什麼?」 楊帆笑道:「搖旗吶喊而已,放心吧,不會是讓他們衝鋒陷陣!這事你不用過於操心,只管等我的消息,需要他們出手時,我就會告訴你,事成之後,自然也就少不了你的那份好處!」 楊帆站起身,抻了抻衣襟,整了整冠戴。太平公主依舊俯臥在榻上,薄軟的衣衫裹在她凹凸有致的嬌軀上,腰肢陷出一個誘人的窩兒,旋即拱起一團挺翹驚人的渾圓,彷彿那裡藏著一枚甜美多汁的蟠桃。 她那雙大眼睛也水汪汪濕漉漉的,像沁了蜜汁一般睨著楊帆,嬌嗔道:「你現在本事真大了呀,從前剛到刑部時,你什麼都對人家講,現在可好,只讓人家講給你聽。男人,真真的不是個好東西!」 楊帆嘿嘿一笑,舉步欲走,一手已經掀開艙簾,忽又停下腳步,扭過頭,好奇地問道:「對了!你為什麼把這裡裝扮成這副樣子,只是邀我船上相見嘛,還需要把這裡佈置成閨房一般麼?連你穿的衣服都是……」 太平公主恨恨地道:「我就是想誘惑你,怎麼樣?」 楊帆一笑不答,隨即簾兒飄蕩,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簾籠之外。 片刻之後,船頭傳來楊帆的聲音:「靠岸,我要離船!」 太平公主坐在榻上,扭頭看看螭紋銅鏡中那張春意盎然的嬌美容顏,一口細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紅潤的嘴唇,撲嗤一笑,未曾言語俏臉先紅,很是張牙舞爪地說了一句:「神氣什麼,早晚睡了你!」 ※※※※※ 河東道箕州府近幾日出了一位奇人。 這奇人是一位邋遢道人,龜形鶴背,大耳圓目,形貌甚是古樸。 此人初到箕州府時,背著一個破舊的包裹,手持一根竹杖,貌似是從遠方來的一位行腳道人,他之所以在短短幾日內便在箕州府聲名大噪,卻是因為這道人算得一手好卦,所算之卦無不靈驗。 他初到箕州府時,恰有一村夫家裡所養的兩頭肥豬被人竊走。此時朝廷的「禁屠令」已經下達很久了,可是因為禁止天下人食肉,人人都跟著她武老太太吃素的要求實在匪夷所思,因此遭到了上上下下由官至民的一致抵制。 這條禁令只是在最初一段時間,而且只在天子腳下嚴格管制了一陣,之後就不了了之了。如今肉食和牲畜的買賣只是不那麼明目張膽而已。 這個村夫家裡所養的兩頭肥豬是全家人一年的開銷所寄,如今被人偷走,對他而言無異於蒼天塌了個大窟窿。村夫號啕大哭之際,恰被那遊方道人撞見,一時動了慈悲心腸,便起了一卦,對那村夫指點了一番。 那村夫領著親友,按那道人所說尋找,果然找到了偷豬的那戶人家,那戶人家在後院裡悄悄宰殺了兩口肥豬,還沒把肉馱到城裡去賣,就被人家失主人贓並獲了。 自家養的牲口,都是極熟悉的,從那剝下的豬皮,村夫就認出了確是自家丟失的那兩口豬。再加上偷豬的那戶人家本是鄉里無賴,平素招搖撞騙,根本不事生產,人人都知道他家裡沒有養著牲畜,欲待辯解也無法解釋這兩頭豬的來路。 那道人卦相靈驗的名聲,因此一炮而紅。 道人在箕州玄妙觀掛單落腳後,當地恰有一暴富之人想給父母遷墳,聽說這樁奇事,就去請這道人幫著看風水、選吉日。其實「窮不改門,富不遷墳」,既然家中暴富,可不正說明祖墳的風水好? 可這暴發戶連這道理也不懂,驟然暴富,只覺祖墳埋在荒山,未免太不氣派,於是就找到了這位道人。道人收了錢,自然用心幫他選了一塊風水上佳之地,又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安排遷墳事宜。 那富人聽道人卦辭之中「吉時遷墳,出門見水」之句,水者財也,遷墳之後更將大富,對這道人的神通不免有些將信將疑,因為他家的祖墳葬在一片荒土坡上,從那兒一直到道人為他新選的風水佳地,一路上都根本沒有湖泊河水。 沒有地上水,本來無根水也算水,可是這時已是深秋時節,雨水稀少,碰到下雨的機會也是渺茫之極。誰知道就在遷墳那天,土坡下那條也不知道已經乾涸了多少年、早就長滿雜草的土溝突然出現滾滾水流,足足流淌了一天才停下。 那富人又驚又喜,事後一打聽,卻聽說是鄰縣剛剛下了一場秋雨,原來山中的河道因為當地村民挖土燒磚給破壞了,山洪便蔓延到了這條古道,結果一直流到他家祖墳前面的那座山坡下。 如此這般的各種奇事接踵發生,那張道人的名聲在當地也就越來越響,很多人都不惜重金找這老道算卦,顧客的身份地位也越來越高,漸漸的,這老道的名聲便傳到了箕州別駕劉思禮的耳中。 劉別駕平素最信這些東西,他還弄了許多龜甲,時常捧著《易經》進行推演,雖然他推演的卦象十之八九都不靈驗,他卻依舊樂此不疲。如今本地出了這樣一位奇人,自然有人投其所好,把這件事告訴了他。 劉別駕對這道人甚是好奇,便專門挑了一天,身著便服,只帶一個小廝,扮作自家子侄打扮,趕去找那張道人算命。 不料那張道人一見他的面,便已識破他的身份,驚呼貴人到了,連忙對他以禮相迎,弄得劉思禮疑神疑鬼的。那道人也不問他生辰八字,只是摸骨相面,之後便肯定地告訴他,他這一生大富大貴,遠的且不提,近日便有一樁大喜事:他將榮升箕州刺史。 劉別駕聽了,本已對這道人存了幾分信服的念頭登時又淡了,只當他是一個招搖撞騙的神棍,連卦資也不付,便大笑而去。 原來,別駕雖是刺史佐官,距刺史只一步之遙,但是從別駕而刺史,從佐官變主官,在官場上是一道極難爬的坎兒。 劉思禮雖是大唐開國元勳劉義節的侄兒,但是就算劉義節本人也早在貞觀初年便因收受賄賂而被貶為庶民、流放嶺南,如今早已過世。劉思禮的家族中現在並沒有什麼得力的長輩在朝為官。 他這個別駕已經做了很多年了,熬資歷倒是夠長的,可是距當刺史卻還差著一截,更何況本州刺史林錫文不但任期未滿,而且還有極強硬的後台,他是魏王武承嗣的門下,這箕州一連幾任刺史,都是魏王的人,他劉思禮這顆臭雞蛋拿什麼去跟人家這麼硬的石頭碰? 沒有人知道劉別駕今日來算了些什麼,也不知道張神仙給他算出了什麼。劉別駕不會蠢到讓刺史大人知道自己覬覦他的職位;張神仙也不會蠢到讓刺史大人知道自己預言他將捲鋪蓋滾蛋。 候在張道人住處之外等著算命的人,只看到劉別駕大笑而出,滿臉不屑,房門大開處,張道人卻端坐案後,撚鬚微笑,不慍不惱。引得眾人十分好奇,一連猜測了幾日,才不再有人議論。 洛陽城裡,楊帆已走馬上任,成為天官郎中。 楊帆自到天官府上任以後,尚書大人果然安排他處理南疆選官事宜。南疆許多官員現在都是待參之身,需要及時補充官員替換,那裡路途遙遠,就算這邊馬上安排妥當,新任官員全部走馬上任差不多也得到明年開春,是以任務十分緊急。 楊帆正埋頭整理卷宗,拿起一份看了看,忽然便是一怔,這份公文竟然不是南疆候選官員的履歷卷宗,而是箕州刺史林錫文突患重疾不能理事,請求辭官回鄉歇養的報告。 楊帆心中生疑:「這份公函,送錯了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三章 放狗 楊帆自上任以後,塞條子的、送拜貼的、遞手札的絡繹不絕。 有往他家裡送的,也有往衙門裡送的,往家裡送的大多都是平級或者下屬,求他幫忙的,自然免不了要有一份厚禮相隨,好在這樣的人胃口都不大,要求的官職也不高,楊帆來者不拒,一一笑納。 往衙門裡遞手札的自然都是位高權重之輩,自覺能鎮得住楊帆,讓他給自己辦事就是給他面子的人,諸如李昭德、武三思之流,這些人的手札遞過來,楊帆自然更沒有拒絕的道理。 天官郎中的屬官胥吏們已經篩選了大量官員和候選散官的履歷資料,楊帆按圖索驥,按照禮單手札列了一份名單,叫胥吏把名單上的這些官員的履歷率先抽出來,光是這些人的資歷就把他的公案堆得滿滿當當。 這幾天楊帆處理的全是候選官員的履歷,根本不曾涉及其他,如今裡邊貿然出現一份這樣的公函,自然令他滿腹疑惑。楊帆開口喚道:「李令史!」 令史李征虎是個四旬上下的清瘦文人,聞聽郎中呼喚,連忙擱下毛筆,翹著一蓬山羊鬍子迎過來,拱手道:「郎中!」 楊帆把那份公文遞過去,說道:「老李,你看看,這份公文遞錯了吧?」 李征虎接過那份公文,匆匆瀏覽一遍,咧嘴笑道:「是挾雜進來的,呵呵,不過也不算送錯!您是考功郎中,雖然現在主理南疆選官一事,可是其他官員的陞遷任命各項事宜,一樣有權處理啊。您瞧,陳員外都已經做過批處了,您只要圈閱一下,走個程序就是了。」 「哦!」 楊帆恍然,笑道:「本官剛剛上任,於吏部諸般事務還不甚了了,有勞指教了!」 李征虎趕緊搖手,惶恐地道:「可不敢當,可不敢當,卑職只是把多年來在吏部當差的所見所聞,稟與郎中知道罷了。」 楊帆笑笑,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是!」 李征虎欠身退下,楊帆重新打開那份公文,見上面赫然有吏部員外郎朱然的批復:「建議准予林錫文辭官榮養,由箕州別駕劉思禮繼任刺史一職。」 楊帆提起筆來正想圈閱上去,筆尖在手本上稍稍一捺,剛剛塗下一個黑點,心中忽地一凜,忙又凝住了筆尖。 不對!就算是一個小小的計史,一個小小的掌固,都有人削尖了腦袋去鑽營去爭搶,這一州刺史是多麼大的一個肥差,居然沒有人來爭來搶,這些官兒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高風亮節了? 吏部衙門在六部之中,可以說是最好幹的衙門,也是最難干的衙門。說它好幹,是因為戶、禮、刑、兵、工各部都是很專業的衙門,主持大典、科考、接見外賓、統計戶口、計納錢糧、刑名訴獄、建築工程、訓養兵士…… 哪一件容易辦?哪一件不是千頭萬緒? 而吏部是幹什麼的,吏部只是一個管官的地方,有什麼難度可言?有沒有政績、有沒有過失,履歷考課上一目瞭然,如果全都無功無過,那也好辦的很,論資排輩,按序陞官,誰也沒話說。 可是,真能這麼簡單?事實上,六部裡頭最難干的衙門就是吏部,不管是升、遷,還是貶一個人,那都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裡裡外外,各個層面的關係全都要考慮要到了,各種干涉、托請、壓力,那都得長袖善舞,調濟平衡了。 如今一州刺史易主,居然像換一個門房那麼簡單? 楊帆微微錯了一下眼神兒,側廂一張書案後面,李令史拈著狼毫正假意看著什麼,可那雙眼睛卻分明在瞄著他的動作,楊帆雖然還不明白這份公文有什麼蹊蹺,卻知道這其中一定有古怪了。 楊帆暗自一曬,輕輕擱下毛筆,順手將那份公文揣進了衣袖。 李征虎一見楊帆抬頭,便趕緊低下頭去,在公文上一筆一劃地認真寫著小楷,只是寫的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正瞄著楊帆的動作,一見楊帆起身往外走,趕緊站起來道:「啊!郎中有什麼事,差遣卑職去就是了。」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本官要出恭,李令史也可以替本官去麼?」 李征虎啊地一聲,一張山羊臉臊的通紅,訕訕地道:「卑職,卑職……」 楊帆沒再難為他,舉步出了公事房,便向後衙走去。 天官府身為六部之首,位高權重,所以配有兩個侍郎的職位。 巧的很,這兩位侍郎都是兼職,一位是鳳閣舍人兼天官左侍郎王勒,一位就是天官郎中權知天官右侍郎楊帆了。左侍郎本就比右侍郎要高半品,再加上王勒是正牌侍郎,而楊帆是代理侍郎,因此王勒就成了楊帆的頂頭上司。 對於王勒,楊帆並不熟悉,不過對王勒的兄弟王勃,楊帆倒是久聞大名。這位寫下「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等千古名句的大才子王勃,就是王勒的胞弟。 不過這位大才子才高氣也傲,先是因為戲作《檄英王雞》得罪了高宗皇帝,後來又因為擅殺官奴犯了死罪,幸遇朝廷大赦得而不死,卻連累了他老爹被貶為交趾令,萬里跋涉遠赴安南。 後來王勃南下探望遠在交趾做官的老父,過海時落水驚悸而亡。王家三兄弟,剩下兩人論才氣遠不如他,卻也遠不如他心高氣傲,這兩兄弟兢兢業業,勤勤勉勉,如今都做了大官,兄長王勒貴為鳳閣舍人兼天官侍郎,弟弟王助也做了監察御史,清貴的很。 楊帆直接趕到王勒的公事房,王勒的公事房裡字畫琳瑯,書香氣甚濃,案上也沒有什麼堆積的公函。楊帆走進他的公事房時,這位已經年過五旬的老者正揮毫潑墨,繪著一副丹青。 一副墨竹剛剛現出雛形,王侍郎正聚精匯神地描著竹葉,忽見楊帆匆匆走入,不禁微露赧然之色,趕緊扯過一幅紙將那繪了一半的畫遮住,熱情招呼道:「楊郎中來了,坐坐坐,快坐,可有什麼事嗎?」 楊帆也不客套,從袖中將那份公函取了出來,遞與王侍郎道:「侍郎請看!」 王勒展開公文看了看,抬頭問道:「怎麼?」 楊帆道:「下官正在篩選才德兼備之士,以充南疆官府,不意在堆積如山的公函之中發現了這份卷宗,所以特意給王侍郎送來,請侍郎處置。」 王勒打個哈哈道:「楊郎中不要客氣,你現在權知天官侍郎,這樣的事務是有權處置的。這只是一份正常的請辭和任命,圈閱之後照章辦理也就是了。」 楊帆正色道:「天官府掌管全國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調動,此為朝廷選士之根本所在,下官豈敢大意?這一筆下去,可就決定了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啊,可下官剛到天官府不久,對各地官員是否德行昭顯、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並不瞭然,雖然權知侍郎,卻也不敢草率處理,這份卷宗,還是請王侍郎親自批示吧!」 「這個……」 「下官案頭還有許多履歷要看,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楊帆謙和地向他笑笑,轉身便走。王勒一隻手僵在空中,眼看楊帆大步離去,再低頭看看案上那份公函,不禁搖頭苦笑:「這個楊帆,分明就是一隻狡狐!魏王殿下,你想一石二鳥,難!難啊!」 ※※※※※ 魏王殿下武承嗣此時正在飛香殿上見駕。 武則天現在與張昌宗、張易之兩個美少年朝夕相處,出則同車,入則同室,食則同席,臥則同榻,情洽意篤,如膠似膝,這已是滿朝皆聞的一件事。很多時候,武則天召見近臣也不避諱讓他們在身邊侍候。 可是武承嗣畢竟是她的親侄子,武則天總不好在至親晚輩面前讓自己的面首堂而皇之地露面,所以特意移駕飛香殿來見他。 這時,武則天正坐在椅上,興致勃勃地看著案上所擺的三口長匣,三口長匣皆以小葉紫檀製成,內墊柔軟絲帛,裡邊分別盛著一棵人參、一株何首烏和一棵靈芝。那人參與何首烏俱成人形,尤其那何首烏,似乎連眉眼五官都栩栩如生。 武承嗣站在武則天背後,輕輕給她按捏著肩膀,細聲細氣兒地道:「這三棵人參、靈芝、何首烏,年頭最短的也有三百多年了,這都是來俊臣費盡心機淘弄來的,以助姑母調養龍體。來俊臣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同州參軍,哪有資格把三寶直接遞呈宮中呢,虧得他心思靈敏,早就想到了這一點,轉而把三寶送到侄兒府上,讓侄兒代呈與姑母。」 這幾年,來俊臣時不時的就弄點東西想送進宮去,以求喚起武則天的憐憫,可惜宮裡有上官婉兒在,來俊臣的消息一點都送不進去。來俊臣後來也發現宮裡似乎有人同自己作對,轉而開始走武承嗣的門路。 可惜他以前做孤臣做的實在是太成功了,不但忠臣憎惡他,連奸臣都不喜歡他,他往魏王府上沒少送東西,武承嗣禮物照收,就是不給他辦事。這一次卻是武承嗣主動幫忙了,因為這頭瘋狗跟李昭德和楊帆都是死敵,武承嗣想把他弄回京來咬人。 武則天端詳著那棵人形何首烏,微微頷首道:「嗯,這東西,大內也不容易見到,還真是難為了他了。」 武承嗣趕緊道:「可不是,今年春上,姑母偶然不適,停朝三天。來俊臣在同州聽說後,深為掛念,趕緊四處張羅,弄到這三樣延年益壽、強健體魄的寶物,著人快馬送進京來。」 武則天撫摸著那棵何首烏,淡淡地一笑,懶洋洋地道:「來俊臣去同州有幾年光景了吧?在地方上消磨這幾年,他的性子應該收斂多了。難為他這一番孝心,就讓他回京做個合宮尉吧,別跟小可憐兒似的……」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四章 此事必有蹊蹺 當官這個職業,從古到今,一直就是最熱門的行當。因為競爭激烈,所以人緣太差、資歷太淺、名聲太糟糕、才幹太缺乏的人,肯定不在考慮之列。 但是才幹人品這一類的東西也肯定不是最重要的選擇標準,身世、背景、靠山、人脈,這些才是決定性因素。 然而新任天官郎中楊帆負責的不是一個官員的空缺,而是一批官員的空缺,這件事太引人關注了,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敢從中大作手腳,即便想照顧某一方勢力,也不會太肆無忌憚。 這種情況下最可能的做法就是給他想照顧的一方多安排幾個職位,但是程度絕不可以超過其他勢力容忍的底限,其他勢力也能有所斬獲,雖然吃不飽,卻也不是沒得吃,這樣大家才不會撕破臉皮,只在暗裡較勁。 但是楊帆卻不是這樣,在他親自看過的人員履歷當中,出身寒族和出身世家的人都只佔極少的一部分,武三思和李昭德派系的人佔了絕大多數。 這些人本來也是出身寒族或者世家,又或者是官宦世家,但是他們身上現在都有一個最明顯的政治標籤:武三思或李昭德。 姜公子失去顯宗之主的位子後,勢力大為削弱,已無法隨時瞭解楊帆的動向,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一份楊帆調閱過的官員檔案名單。一看這份名單,姜公子就茫然了。 他本以為這份名單會以世家子弟居多,或許明著和世家有著密切關係的官員,以及根本就是出身世家的官員不會很多,但是暗中受到世家扶持或者與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的官員卻一定佔據絕對多數。 這些人的背景朝廷不一定掌握,他卻大多瞭解。然而,這份名單分明就是對武三思和李昭德兩方勢力有利的,僅從這份名單來看,楊帆分明就是李昭德的人或者武三思的人。 眾世家把楊帆捧上位,給了他那麼大的權力,就是為了讓他給武三思和出身於世家又脫離世家自成一派的李昭德服務的麼? 一份名單,姜公子捧在手裡,反反覆覆地看,每看到一個名字,都結合他掌握的資料仔細分析一番這個人的身世背景,這份名單他足足看了一個多時辰,還沒有放下。 袁霆雲一直站在他的身後,窗外修長的竹子在秋風中偶爾還會搖曳一下,他卻始終紋絲不動。可是一個多時辰後,他也有些按捺不住了。袁霆雲輕咳一聲,盡量把聲音放的很輕微:「公子,難道其中有什麼蹊蹺?」 「有蹊蹺!大有蹊蹺!」 姜公子以前從來不用這種語氣說話,如今走下神壇,比起當初的高高在上,似乎平易多了,居然難得地幽默了一回。 姜公子點著手中那份名單,沉吟地道:「楊帆一定在打什麼主意,在沒有摸清他的目的之前,我們不可輕舉妄動,這已經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必須慎重!現在我們只要靜觀其變,以靜制動!」 姜公子說了句「以靜制動」,房間裡便真的靜了下來。姜公子不再說話,袁霆雲也不再詢問,姜公子捧著那份名單繼續鑽研,想要從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但是靜謐只持續了片刻,就被一陣哇哇的嬰兒啼哭聲打破了。 孩子的哭聲響亮而有力,伴隨著哭聲,還有一個中年婦人低低的哄勸聲:「喔,喔,乖寶寶,不要哭,大娘陪你玩球球喔,你看!咕嚕嚕,咕嚕嚕,這球滾得快不快?」 孩子的哭聲停止了,但是木球打在牆壁上,又發出「咚咚」的聲音,姜公子懊惱地把名單摔在案上,沒好氣地吼道:「叫她把孩子帶遠一些!」 楊家大宅裡,小小的楊念祖躺在搖籃裡,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溜圓,正手舞足蹈地想從阿奴姨姨手裡搶過那枚紅色的鞠蹴球,向學士府上的嬰兒哇哇大哭的時候,他的小嘴突然一扁,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小蠻正興致勃勃地擺弄著一件剛栽好的孩子衣服,聽見哭聲急忙扭過頭來。阿奴趕緊把雙手一舉,很無辜地道:「不關我的事,我可沒欺負他!」她一面說,一面鬆開手,那枚紅球便飛快地滑進了她的衣袖。 「把球給我!」 小蠻惡狠狠地撲了上去,幫她的寶貝兒子搶球,她從阿奴的衣袖裡掏出紅球,嗔道:「你還有點正形麼,成天就知道欺負我兒子!」 小蠻彎下腰,把球塞到她的小寶貝手裡,柔聲道:「寶貝乖喔,是阿奴姨姨不好,寶寶不理她。球球是寶寶的,喏,拿住了。」 小傢伙用兩隻肉乎乎的小手捧住紅球,只捧了剎那,球就滑到了一邊。小傢伙努力地搖擺著藕節似的一雙小胖胳膊,兩條小胖腿也跟青蛙似的一竄一竄,只要一碰到那球,就嘎嘎大笑。 阿奴恨恨地衝他皺了皺鼻子,嗔道:「你這臭小子,虧得姨姨整天抱著你,這麼小氣!還向你母親告狀,姨姨再也不理你了!」 臭小子把球劃拉到胸前,沒心沒肺地衝她傻笑起來…… ※※※※※ 天官衙門,考功郎中的簽押房裡,楊帆認真地翻閱著手中的案卷,時不時地會提起筆來,在旁邊的紙張下仔細地抄下一個名字,他在初步調閱了有關人員的履歷之後,正在進行初步的篩選。 他正認真統計著,一個執役忽然走進公事房,向他施禮道:「楊郎中,有位姓馬的龍武衛旅帥,說是您的朋友,請郎中一見!」 「哦?」楊帆從案牘中抬起目光時,眼神還有些茫然,隨即便清醒過來,欣然道:「馬橋?」 他把抄錄到一半的名單往一本履歷中一夾,便大步迎了出去。 簽押房的門剛一關上,正伏案疾書的令史李征虎就站了起來,手中的毛筆都來不及擱下,一個箭步便竄到了門前,貼著門縫偷聽外邊的聲音。 只聽門外傳來楊帆哈哈大笑的聲音:「橋哥兒,你又尋個由頭從軍中溜出來了?」 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道:「就只你楊郎中能恪盡職守麼?明天便是天樞落成大典,本將軍是奉調回京執行軍務的!軍務辦完,才來看你。」 楊帆「啊」了一聲道:「明天便是天樞落成大典麼?我都忙昏頭了!哈哈,你來的正好,眼看就要散衙了,咱們一起走,你我二人越來越忙,難得相聚一回,該當好好喝上幾盅。」 二人的說笑聲越來越遠,李令史喜上眉梢,連忙竄到楊帆的公案後面,打開那份卷宗,一看上面的名字,便趕緊扯過一張白紙,匆匆謄錄起來。 ※※※※※ 箕州別駕劉思禮坐在書房裡,嘿嘿地樂了半晌,才大夢乍醒般跳起來,高聲喚道:「萬游,快快快,快拿便服來,老夫要更衣,叫人準備車輛,老夫要去拜見張老神仙!」 他剛剛接到朝廷敕旨,榮升箕州刺史了。 這絕不可能的好運氣,居然真的落到了他的頭上。 朝廷的委任狀已經下來,那位張道人竟一語成讖。 如果說在他心中,那位張道人卦卦靈驗、相術神奇的名聲本來還有幾分虛假,流傳在箕州的有關張道人的種種神奇傳說中還有幾分作偽的可能,如今都隨著朝廷的這一道敕旨煙消雲散了。 這位張道人,是真正的世間奇人啊! 如果作假,這位邋遢道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朝廷、讓皇帝都陪著他一起作假! 刺史林錫文原本生龍活虎的,竟然一夜之間便患了重疾,朝廷竟然真的下旨讓他陞遷為箕州刺史,他真是遇到活神仙了! 劉思禮還是上次那身裝扮,書房小廝萬游還是扮作他的家中晚輩,一老一小,急匆匆離開別駕府,奔了張道人掛單的玄妙觀。 「玄妙觀,玄之又玄,妙之又妙啊!」 劉思禮望著道觀門楣上那塊破舊的匾額,撫掌歎笑一聲,暗暗下定決心要為三清道君重塑金身,翻修道觀。宏願大誓許罷,便迫不及待地進了道觀。 劉思禮進入道觀的時候,張道人的每日三卦已經算完,門口已沒有人等在那裡,這座道觀平時香火不盛,本就清幽一片,張道人掛單的住處又比較偏僻,這時已是絕無人跡。 劉思禮到了門前,整整衣冠,向小廝遞個眼色,小廝趕緊上前叫門:「張老神仙在嗎,我家主人請見!」 劉思禮趕緊拉開小廝,瞪了他一眼,又轉向微闔的門扉,陪笑施禮道:「弟子劉思禮,求見張老神仙!」 「呵呵,是劉施主啊,請進來吧!」 房中傳出一個清雅的聲音,劉思禮趕緊答應一聲,帶著小僮進了老道的住處。 老道正坐在一張蒲團上盤膝打坐,劉思禮進了房間便緊趕兩步,「噗通」一聲跪到他的面前,叩首道:「弟子愚昧,有眼無珠,不識老神仙面目,上一次多有得罪,還請老神仙海涵!」 老道一見他大禮參拜,不覺露出驚訝之色,連忙起身避讓,攙他起來,一迭聲地道:「劉施主快快請起,貧道只是略窺天機,當不得貴人一拜,劉施主千萬不可再施大禮了,會折了貧道福壽的。」 劉思禮連聲道:「當得,當得!老神仙道行深厚,世之奇人,哪裡受不得弟子一拜!」 張老道連連搖頭,道:「當不得!劉施主你是文昌星下凡,將來要位至太師,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貴人,貧道一介散修野道,如何當得施主一拜!」 「啊!」 劉思禮剛站起來,一聽這話,雙膝一軟,「咕通」一聲,又跪下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天樞大典 天樞落成之日,朝廷要舉行盛大慶典,這件事早就安排下來了,整個儀程是宰相李昭德親自安排的,場面十分盛大。 除了文武百官、致仕榮休的名臣、京中名宿名士、皇親國戚、勳卿功臣,還有許多四夷酋長也趕來恭賀。 此刻,高聳入雲、壯觀無比的天樞就矗立在端門之外,舉城皆見,一柱擎天!金光閃閃的蟠龍和麒麟栩栩如生,如騰雲駕霧一般緣柱而上,「大周萬國頌德天樞」八個大字金光閃閃,站在天津橋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皇帝還未到場,教坊司已經安排了美麗的童女,打扮成散花天女,她們頭戴花蔓,眉心點紅,身披纓絡,纖細的小蠻腰裸露著,肚臍處撲了金粉,赤著一雙雪白的足,雖然身體秩嫩嬌小,居然別有一種嫵媚的風情。 天女們都挎著盛滿小小絹花的竹籃,一邊跳著曼妙的舞姿,一邊把花瓣揮灑著漫天都是。還有一些教坊司的少年,都打扮成金童模樣,手裡捧著香煙裊裊的香爐,分佈在整個慶典現場,以致於整個廣場到處都是檀香瀰漫。 一群身著袈裟、神態莊重的高僧整齊地站在氣勢恢宏的天樞前面,頌經聲匯聚成一道讓人心弦震動的氣浪。無數洛陽百姓身著整潔鮮麗的衣裳,成群結隊地來到天樞前面,頂禮膜拜,然後退到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女皇陛下已經派人拉來整整十車銅錢,他們看到魁偉有力的武士,正把一箱箱的銅錢背上城樓,沉重的錢箱壓彎了他們的腰。當大典結束的時候,女皇陛下會叫人把銅錢一把一把地拋灑下來,所以今兒來的許多百姓都是家裡的壯勞力。 皇宮裡面也在做著準備。大赦天下的詔書已經準備妥當,祭天的華文已經由上官待制用金粉書寫完成,都盛在鋪了紅綢的托盤裡,由侍禮太監捧著。 大將軍王孝傑等武將個個盔亮甲明,一身戎裝,顯得威風凜凜。解瑟羅等各族首領都穿著民族服裝,一時間各種皮帽和雉尾濟濟一堂。馮元一跟在高公公後面跑前跑後,臉蛋一片緋紅。 在宮裡,他幹的是侍候人的差使,可是這裡本就是太監應該待的地方,至少沒有人用怪異的眼光看他。他沒有注意到,他的姐姐正站在一群華裝女子中,一雙凝著淚光的眸子正在注視著他。如眉大師站在隊首,正在緊張地背著女皇親筆所寫的「萬國頌德賦」。 薛懷義已經很久沒有機會進宮了,作為護國法師兼國公兼大將軍,今天這麼盛大的日子他終於進了宮,可惜並沒有機會見到女皇,他只能站在那兒,偶爾和楊帆聊上兩句,更多時候只是不耐煩地左顧右盼。 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始終瀰漫在金水橋畔,直到女皇的步輦出現,御輦居然出現了兩副,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神情一肅,還以為是皇太子殿下承恩得了一副御輦。 待那御輦到了面前,他們才發現前面一架御輦上坐的是一身隆重的袞冕冠服的女皇陛下,後面一架步輦上坐著的卻是身著大紅牡丹霞帔冠服的太平公主。在女皇的步輦左右,才是步行隨行的上官待制和皇太子李旦。 眾臣子先是有些詫異,隨即恍然:公主殿下有孕在身,這是女皇憐惜女兒呀。 「楊帆,近前說話!」 吉時還差片刻,宮門還未大開,武則天的步輦要在這裡稍停片刻。 步輦一停,武則天便笑微微地向臣子們掃了一眼,不想這一掃,恰好撞見薛懷義幽怨的眼神兒,武則天怕這莽夫按捺不住衝上來說話,萬一說些不妥當的言語,在此盛大場合未免尷尬,眼神一錯,恰好看見楊帆,武則天想也不想,便喚了他的名字。 楊帆沒想到女皇會喚他,心中著實有些意外,忙上前踏出幾步,薛懷義本來確實想上前施禮搭訕的,一見女皇召見臣子,不好再上前去,只得氣呼呼站住。 楊帆走到武則天御輦前,拱手長揖道:「臣楊帆,見過聖人。」 武則天本是情急之下隨意喚人,把他喚到了面前,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心中急急一轉念,才含笑問道:「南疆邊陲,乃國之重地,一日不可沒有牧守,故南疆選官,刻不容緩,此事你辦的怎麼樣了?」 楊帆叉手道:「臣遵照陛下吩咐,正日以繼夜進行篩選,初選不日就將結束,介時會將名單報政事台,請眾宰相再行檢視!」 「嗯……」 武則天現在根本就是沒事找事,故意拖著楊帆說話,免得她那個失寵的情夫上前「撒嬌」,聞言微微頷首一笑,又問:「楊卿選官,標準為何?」 楊帆不明白她為何當眾考較自己,「四善」、「二十七最」,一向是朝廷選官的標準,一個小吏都能把這些條例背出來,他當然不能刻板地照著條例說這些東西,是以微一猶豫,朗聲答道:「臣任職天官,為陛下選士,秉承三項原則,第一就是忠心!」 在場不但有文武百官、還有皇親國戚、四夷酋長,女皇到了不理別人,只喚楊帆上前考較,在百官心中,自然各有一番解讀。他們都認為,女皇把南疆選官這麼重要、這麼肥的一件差使交給楊帆,足見女皇對他的寵信,如今當眾考較,怕也是出於女皇的寵信,心中又妒又羨,免不了側耳靜聽,一時間鴉雀無聲。 楊帆道:「臣以為,為臣子的,最最重要的就是忠心!有一顆忠心,便是才幹稍遜,也不會出什麼大的岔子。反之,才幹越強,禍患越大!」 這句話可真是說到武則天心裡去了,女皇本是為了拖延時間隨意考較,此時不禁頻頻點頭,臉上現出歡喜神色。 楊帆道:「臣為陛下選士,第二條才是才幹。陛下英明神武,乃古今罕有之盛世明君,百官百姓,對吾皇陛下莫不忠心耿耿,要說這忠心的臣子,那是比比皆是。在此基礎上,就要有官聲、有政績、有才幹的人了!」 武則天頷首道:「嗯!那麼第三,又是什麼?」 楊帆道:「南疆原有官吏,有許多因不稱職而被罷免,究其緣由,既不是對陛下不忠,也不是沒有才幹,臣仔細揣摩,他們之所以沒有做好份內的事,有許多是因為對地方全不熟悉,又因為性格秉性的緣故,不能放下身架,同南疆地方酋領溝通瞭解。 陛下的臣子當中,人才濟濟,夠資格擔任一方牧守的大有人在,因此臣先篩選出許多幹員,又從這些人之中,挑選那些遊歷廣泛、施政經驗豐富、性情爽朗善言的人,以為陛下選用!」 武則天呵呵地笑起來,轉首問站在百官之首的李昭德:「李相以為如何?」 李昭德早知道楊帆篩出的備選官員之中,他的人和武三思的人一半一半,是各方勢力中最多的一支,對楊帆滿意之極,一聽女皇垂詢,立即拱手答道:「楊郎中年紀雖輕,卻是一個幹練之才,臣為陛下賀!」 武則天哈哈大笑起來。 李昭德手捻鬍鬚,也是得意洋洋,全然沒有看到,因為他獨攬了這麼多的官位,斷了不少同僚的希望,許多官員悄悄向他投以的嫉恨目光。 楊帆聽武則天同李昭德說話,就知道奏對結束了,這才直起腰來,一抬頭,正看見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一身大紅牡丹的霞帔冠服,把她的臉蛋襯托的嬌美無儔,只是肚腹微隆,體態略顯臃腫。 楊帆前幾天才見過她,那水蛇腰也不知有多銷魂,如今這般模樣,不知道她衣服下面塞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太平公見他向自己一望,看見自己容顏,先是剎那失神,繼而落在她的肚子上,卻微微透出一種古怪神氣,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禁向他微微一笑,眸中露出些調皮神色。 此時,鐘鼓齊鳴,端門大開,武則天肅然坐正,吩咐道:「起駕!」 薛懷義好不容易捱到李昭德話音一停,剛剛向前擠出兩步,大典的時間就到了,女皇已端坐御輦,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過去。薛懷義站住腳步,嗒然若失,眾官員紛紛從他身邊過去,薛懷義心神恍惚,竟然一動不動。 薛懷義此番進宮,只帶了弘一弘六兩個最喜歡的弟子,兩個弟子也穿著袈裟,站在遠處,師父這番舉動,兩人都看在眼裡,心中也替他難過。二人擠到薛懷義身邊,弘一撓撓頭,為難地道:「師父,咱們走吧!」 弘六眼珠轉了轉,卻對薛懷義道:「師父,女皇很喜歡熱鬧呢,咱們白馬寺可是很久沒有做盛大法事了。」 「嗯?」 一聽他提到女皇,薛懷義回了魂,急忙道:「你小子有什麼話就說,不要婆婆媽媽的。」 弘六對他附耳說了幾句,薛懷義沉鬱的臉色一掃而空,興沖沖地道:「好主意!咱們回去就準備,嘿嘿……」 薛懷義笑逐顏開,追著文武百官去了,弘一急忙扯住弘六,追問道:「老六,快告訴我,你對師父說什麼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六章 女馬伕 整個天樞落成儀式繁瑣冗長,每個參加這慶典的人心中的感覺都不一樣。 對那些忙忙碌碌的太監宮女們來說,他們最盼望的就是大典結束的那一刻。 對匯聚而來的無數洛陽百姓們來說,他們巴望的是無數的銅錢從城頭傾瀉而下的壯觀。 熟諳周禮的學士名宿們則一直撇著嘴巴,挑剔慶典儀式哪兒不合古禮哪兒不合周制。 一些皇親國戚則只有在如眉等內廷大供奉獻技獻藝時,才會興致勃勃。 女皇最在意的是她在登上鐵山,宣讀大赦天下詔,宣讀祭天華文時的儀表是否莊嚴肅穆,是否一絲不苟。 薛懷義一直在盤算如何操辦一場盛大的法會,只要能邀得女皇前來,憑他強健的體魄,一定能重獲女皇的歡心。 楊帆則在仰著臉,瞻仰著這根曠古未有、未來恐怕也不會再有的擎天巨柱。 高一百零五尺,逕十尺,八面,各徑五尺,基座是整體澆鑄的一座鐵山,鐵山周長一百七十尺,高兩丈,以黃銅鑄造的巨龍和麒麟飛騰其上,這是何等壯觀的一座巨型建築!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出一根同樣的鋼鐵打造的巨柱! 碩大無朋!在它之後,是金碧輝煌的「明堂」,「明堂」之後,是高與天齊的「天堂」,「天堂」裡,是舉世無雙的巨大木佛。可是論到視覺沖激力,它們都不能跟這根插雲巨柱相比。 如此巨柱,若是留之千年萬年,在後人眼中,一定是一個珍貴無比的文物,後人會對之無限自豪,會用無數華美的篇章歌頌祖先們的偉大。可是,他們不會想起這根擎天巨柱裡留下了多少祖宗的血淚。 耗費了大唐整整兩年的鋼鐵總產量,因為必須要留出一部分鋼鐵來滿足軍隊的需要,所以有無數的百姓連自己家裡用以刨食的鋤頭和切菜的菜刀都被官府無情地收繳,融入了這根華麗的巨柱。 楊帆有些失神了,直到一陣山呼海嘯般的狂呼傳進他的耳朵才把他驚醒。楊帆抬起頭,就見一把把銅錢正從城頭揚下來,在陽光下輝映出一片龍鱗般的金光燦爛,百姓們歡呼著,潮水般衝到城下,撿拾那一枚枚新鑄的銅錢。 武則天放聲大笑,朗聲宣佈著:「今晚取消宵禁,全城百姓,與朕同樂!」 ※※※※※ 盛大的慶典還沒有結束,這只是開始! 皇帝開了宵禁,今天的洛陽城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文武百官正在散去,三品以上官員和皇親國戚則在往宮裡走,皇帝設了御宴款待他們。楊帆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找到自己的馬伕。他的人都是「繼嗣堂」裡派來的技擊高手,專門用來保護他的安全,這些人還不熟悉宮城內的建築群,也不大瞭解宮廷禮儀的程序,所以方才被人群衝散了。 楊帆乘上駿馬,因見遠處天津橋頭仍擁擠不堪,許多官員權貴的車馬還擁塞在那兒,所以也不著急,只是輕搖馬鞭,緩緩而行。不意才行不遠,便見前方幾個豪奴護擁著一輛輕車,走的比他還慢。 那輛車子雖未打起官幡,不過瞧它制式模樣卻很是眼熟,楊帆仔細一看,果然是太平公主的馬車。 太平公主一手扶在車窗處,微微探出頭來,正向他嫣然而笑。見楊帆已經瞧見了她,太平公主向車裡輕輕一擺頭,便放下了窗簾,那只塗著豆蔻的柔荑也收了回去。 楊帆扭頭看看,左右已少見車馬,便輕輕咳嗽一聲,縱身躍下戰馬,快步走到車旁,一閃身便鑽進了車裡,動作嫻熟無比。 他的部下雖追隨這位宗主時日尚短,卻已經熟悉了這位宗主見到太平公主時常常顯得有些詭異的舉動,其中一位騎士一彎腰,毫不驚訝地拾起了宗主的馬韁繩,把那匹坐騎牽到了自己身邊。 楊帆上了車,坐到太平公主身旁,便開始諄諄教誨起來:「你有什麼事可以叫手下人暗中傳遞消息,這般模樣,難免要落進有心人眼裡,尤其這宮城裡邊耳目眾多。」 「沒關係,誰都應該小心,惟獨我不需要!只要我跟你在一起,就不會有人想到正經事,這……算是本宮得天獨厚的本事了吧……」 太平公主得意洋洋說著,嬌憨地摟住他一條手臂,根本不理他板著的臭臉。楊帆哭笑不得,只好說道:「事情正按計劃進行著,你只管靜候消息就是了,現在找我,有什麼別的事麼?」 太平公主白了他一眼道:「我找你,就只能談正經事麼?」 楊帆無奈地道:「好吧,那麼公主殿下找我,有什麼不正經的事麼?」 話一出口,他也忍不住笑起來。 太平公主哼道:「現在……不告訴你!」 她踢了踢腳踏,馬車便加快速度向前駛去。 透過竹簾兒,楊帆看到車子駛過了天津橋頭,沒有隨著官紳權貴的大隊人馬過橋,而是向承福坊前面的大街橫著駛去,不禁奇道:「這是要去哪裡?」 太平公主把臉頰輕輕挨到他寬厚的肩膀上,心滿意足地嗅了一口他身上的氣息,這才說道:「今日解除宵禁,洛城百姓徹夜狂歡呀!」 楊帆有些憬然:「啊!你是要我陪你……」 他轉過頭,便愕然發現,方纔還嘻笑嫣然的太平,此刻正軟弱地依偎在他的肩頭,頰上爬起兩行淚水。 「太平,你……」 太平公主輕輕閉上眼睛,幽幽地道:「你自己說,自那年七夕之後,你可曾陪過我一天?」 楊帆沉默了,太平公主還是閉著眼睛,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襟。 楊帆輕輕歎息一聲,張開雙臂,柔柔地抱住她,車子繼續向前行駛,車廂裡只有車輪輾在路上的轆轆聲。 過了許久,楊帆才放開她,溫柔地替她拭去腮邊的淚水,掀開窗簾一角,對外面的侍衛大聲吩咐道:「告訴家裡一聲,今晚我不回去!」隨行在車旁的四名侍衛中立即有一人勒住坐騎,向他微一頷首,撥馬離去。 楊帆放下窗簾,剛一轉身,太平公主便歡呼一聲,一頭撲進他的懷裡,滿懷歡喜、滿懷深情地吻住了他。 車子駛過承福坊,快到玉雞坊的時候,向右一拐,駛上了新市橋。 車廂裡,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出來。 「你摸摸,像不像。」 「咦,還真的挺像,你塞的什麼?」 「塞東西怎麼唬得住人。我是先在肚子上墊了點東西,然後用白疊布一層一層纏上去的,像吧?幸虧現在的天氣不熱,否則,可真是要了命了!」 「你騙人,還真有一手!」 「什麼話,我騙過你嗎?」 「讓我想想……」 「哼!」 兩個人的鬥嘴聲中,車子在坊間魚一般穿梭著,終於駛出了建春門。路途的顛簸讓楊帆感覺到似乎是出了城,他掀開窗簾向外一看,車子果然已經出城,忍不住向太平問道:「我們這是要到哪兒去?」 太平公主笑而不答,一掀轎簾便走了出去,對那車伕說了幾句話,那車伕一個跟頭便翻到了地上,追著楊帆那匹馬緊跑兩步,一扳馬鞍躍了上去。 太平公主坐到車伕的位置上,抓起大鞭,在空中猛地搖出一聲清脆炸響的鞭花,威風凜凜地喝道:「駕!」 這時的太平,就像她十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身著男裝出現在天皇天後面前,落落大方地向帝國最高的兩個統治者提出她想要個駙馬,有些俏皮、有些颯爽、有些男兒氣概。 楊帆微笑著搖了搖頭,乾脆在寬敞的坐榻上躺了下去。 三名「繼嗣堂」侍衛策馬追隨其中,心中暗自駭然。他們這位宗主和太平公主殿下之間的風流韻事,他們是知道的,只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宗主可以威風到讓公主殿下給他趕車,這位宗主比起他們的前任宗主來,實在是威風許多…… 馬車一路駛去,在坐榻上躺了半晌卻毫無睡意的楊帆早已坐起,捲起窗簾向外觀望,風景一路變幻,漸漸似曾相識,楊帆略一思索,終於恍然大悟,這是金谷園,深秋時節的金谷園…… 許厚德一大早就在「梓澤苑」門口候著了。自從他被「發配」到梓澤苑做管事,幾個月的功夫他就有點發福了,他把老婆孩子也都接到了這裡。在這座莊園裡,他每天都很清閒,過得如同世外隱士一般。 喜歡熱鬧的時候,他會帶著家人去城裡逛逛,反正路途不遠。今年秋天莊園的果林大豐收,那些果子採摘下來都賣到了城裡,分了一些錢給手下的夥計,剩下來的大頭自然落進他的腰包,比起他以前為殿下駕車時的薪水還要豐厚。 今天聽說殿下要到「梓澤苑」遊玩,許厚德從一大早就開始張羅起來,他置辦了豐美精緻的菜餚,公主的小樓收拾的煥然一新,從大門一直到公主小樓的道路掃得一塵不染,然後他就守在門口,一直站到現在。 遠遠的,十幾個騎士護擁著公主的馬車飛快地駛來,許厚德喜上眉梢,連忙率領幾個手下迎了上去,眼看著那馬車到了面前,許厚德剛要躬身見禮,忽然驚愕地張大的嘴巴:公主殿下……竟然親自在駕車! 許厚德滿臉驚訝,還沒想好該如何說話,馬車已經從他身邊一陣風般駛了過去,原地只留下太平公主一句滿蘊快樂的話語:「統統不許跟來!」許厚德茫然抬頭,只看見馬車的背影消失在林蔭盡頭。 幾乎與此同時,來俊臣風塵僕僕地回到了洛陽城。三輛長途馬車自定鼎門魚貫而入,來俊臣坐在第一輛車上,轎簾高卷。車子剛一駛上定鼎長街,來俊臣就忍不住衝出車廂,站在車頭放聲大笑:「我來俊臣又回來啦!」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七章 天注定 來俊臣得意而猖狂的笑意傳到第二輛車上,車上一位腰腴頸細、膚色白晰的美貌少婦不禁俏臉一白,她真是怕極了這個惡魔的笑聲。 這美貌少婦一副極端莊嫻慧的樣子,卻並非那位出身太原王氏的王夫人。旁邊伸出一雙素白的雙手,輕輕握住了她的雙手,少婦嬌軀一顫,楚楚可憐地扭頭望去,坐在身旁、一臉關切的正是那位太原王夫人。 「芸姬,不用害怕,他就是這樣子的,只要你溫順著些,他不會虐待你的。」 王夫人柔聲安慰著,那美貌少婦聽了低低垂下頭去,兩行清淚黯然而下。 這珠圓玉潤的美貌少婦姓蕭,叫蕭芸姬,本是同州司功參軍夏禹龍的妻子。 來俊臣被貶官至同州後,依舊不改那嗜好美貌少婦的毛病,偶然一見夏參軍的妻子,登時垂涎三尺。 來俊臣到了同州,擔任的是錄事參軍一職。一州之地,諸功曹參軍分掌軍政、財政、刑法、農田以及戶糧等各種事務,未設司馬的州府,由錄事參軍擔任刺史之佐,處於諸功曹的綜領督察的地位。 司功參軍一職到了唐代,職權已遠不及漢代重要,漸漸成了一個空名,所以各位功曹參軍之中,這位夏參軍的職權最輕。但是即便他的職位比來俊臣低些,也不可能任由來俊臣擄奪他的妻子。 來俊臣重施故技,自上任之後,第一等大事就是找夏參軍的碴兒。夏參軍也不知道自己哪兒得罪了他,他的職位本來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閒職,一向沒人關心的,偏偏來參軍揪住他不放。 這些做官的,哪能個個做到屁股乾淨,夏參軍的差使不及別人油水足,權勢不及別人大,幫人辦過幾件事,更難談得上如何隱秘,終於被來俊臣捉到了他的把柄。憑著這些證據,來俊臣雖要不了他的命,卻可以報予刺史,罷了他的官,流放邊陲。 來俊臣證據在手,便跟夏參軍攤牌了。 終於,在一個夏日的夜晚,夏參軍在自己娘子的酒中下了迷藥,流著淚讓出了榻上本該屬於他的位置。 夏參軍的娘子先失身於來俊臣,之後才被丈夫另尋一個因由休棄,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做了他的妾室。今日隨來俊臣回京,走過定鼎門,她知道這一生一世都無法再回頭,忍不住黯然淚下。 王夫人見她流淚不止,心中暗暗著急,連忙低聲勸道:「不要哭了,他正覺喜悅,一旦被他看到,少不得又是你的一堆麻煩!」 王夫人膽怯地向前面車上看看,又壓低嗓音,對蕭娘子道:「他……他平素瞧著與常人無異,真要瘋起來,便如惡魔一般,可千萬不要惹他生氣!」 蕭娘子正拿手帕擦著眼淚,聽見這話不禁愕然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低聲道:「我以前,也只覺得他行止有些異於常人,也未看出他是有些瘋病的。自從他被貶出京師,偶爾才會露出更顯詭異的舉動,若非我是他的枕邊人,年年相伴,天長日久才有所察覺,也看不出來……」 王夫人說著,忽然打了個冷戰,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令她恐懼的事情。 蕭娘子心中更是害怕,連哭泣都不敢了。 來俊臣一進定鼎門,就有些抑制不住的歡喜,好在除了剛到定鼎大街上時那一聲狂呼,倒也再沒有太出格的舉動,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府邸,那滿臉的笑容才斂去了,變成了一片陰鬱之色。 在他府門前,只有一個剛剛得到消息的衛遂忠趕來相迎,孤零零地站在夕陽之下。 衛遂忠是最晚榮升侍御史的,資歷淺,所以當日被留守禦史台,沒有搶到當欽差的機會,卻也因此逃過了一劫。御史台如今都被掏空了,當日來俊臣離京時,手下還爪牙眾多,今日回京,就剩下衛遂忠一條漏網之魚了。 「中丞!」 衛遂忠一見來俊臣,便伏地大哭。 「哭什麼!」 來俊臣一腳踢翻衛遂忠,大步跨進府門,只見落葉滿地,一片凋零,幾隻鳥雀黑鴉隨著他的闖入慌慌張張地飛起,無人打理的府邸已經變得一片破敗。 來俊臣遏制不住地怪叫一聲,仰天嚎叫起來:「這是你們欠我的!這是你們欠我的!我一定會連本帶利收回來,你們等著吧,哈哈哈哈!我來俊臣,回來討債啦……」 夜梟一般似哭似笑的怪叫聲,把更多的烏鴉麻雀驚飛起來,一隻野貓慌不擇路地向府門口竄去,正好從蕭娘子裙下竄過。蕭娘子驚叫一聲,跌到王夫人懷裡,王夫人緊緊抓住她的手,恐懼地低聲道:「他……他的瘋病又要犯了!」 ※※※※※ 夕陽西下,箕州玄妙觀裡已是暮色蒼茫。 自那日張道人一時口誤,洩漏了天機,這也不知是劉思禮第幾次登門,苦苦央求,不斷叩頭,張道人被逼無奈,這才肯對他詳細解說。 房中提前點起了蠟燭,一燭如豆,光線搖曳。門窗都關上了,連那小僮也被摒除在門外,搖曳的燭光照在兩個人的臉上,有種莫名的詭異。 「劉刺史,你命中注定,確是要做太師的,只是你這太師,並非應在本朝!」 「不是應在本朝?老神仙的意思是……」 劉思禮臉色陡然一變,失聲道:「難道這武周天下,即將改朝換代!」 「噤聲!」 張老道連忙禁止,起身四下看看,這才回來坐下。他那鬼鬼祟祟的舉動,令劉思禮更加緊張起來。 張老道壓低聲音道:「不錯!天下,要變了!」 劉思禮喃喃地道:「怎麼會……」 張老道冷笑一聲,道:「當年隋文帝時候,大隋何等強大?疆域寬廣,國富民強,兵甲強盛,人才濟濟,自秦漢以下,這般盛世有過幾回?結果又如何?隋文帝一死,楊廣繼位,才幾年的功夫,便鬧出了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烽煙!看起來堅不可摧的大隋帝國灰飛煙滅,當初替楊廣趕車打旗的李淵坐了朝廷。如今的武周朝,難道比得了當年的大隋王朝?」 劉思禮緊張地嚥了口唾沫,吃力地道:「老神仙是說……女皇帝一旦殯天,天下……就將大亂?」 張老道重重地一點頭,一臉神秘:「天下情形,刺史應該比貧道更瞭解。女帝年歲已高,很快就要殯天了。女帝一死,武氏、李氏立起兵戈,介時天下將一如隋末,群雄逐鹿,烽煙四起!」 張老道說的這種情形,還真的很容易出現。李唐和武周兩氏族人,現在就為了皇位爭得你死我活,一旦女皇去世,李唐有民心,武周的兵權,雙方爭奪起來,烽煙四起、天下大亂,怕是預料中事了。 劉思禮眼神凝滯,兩顆眼珠子好像變成了兩粒石頭,失神半晌,才微微閃爍了一下,振奮地道:「弟子明白了!那……得天下者是李氏還是武氏,弟子現在該向誰靠攏、效忠呀,還請老神仙點撥!」 張老道嘿嘿一笑,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這最終勝出,榮登九五的,既不是李家,也不是武家!」 劉思禮神色一緊,急忙追問:「那是……」 張老道聲音一沉,向他靠近了些,低聲道:「王氣還在洛陽,只不過……既不在李家,也不在武家!」 劉思禮聲音發顫地道:「那……那在誰的身上?」 張老道捋了捋山羊鬍子,低聲道:「此人是洛陽府錄事參軍,姓綦,名喚綦連輝!劉刺史,你當早作籌謀,才會有從龍開國之功,輔弼天子、統攝百官之權吶!」 饒是劉思禮對這張老道的話早就深信不疑,可是預謀造反實在非同小可,劉思禮也不敢驟然決斷,他緩緩坐下,深深沉思起來…… ※※※※※ 夕陽,林中! 林中,夕陽! 夕陽和秋林融為一色,無法分辨是夕陽沐浴在層染的林中,還是層染的秋林沐浴在夕陽之下。 很溫暖的色調,置身其中,猶如置身一副仙境般的畫面。一棵棵楓樹,夾雜在金黃樹葉的林中,紅霞繚繞、丹楓爛漫。 車馬已經停下,太平公主坐在車頭,凝望著眼前仙境一般的風景,微微有些出神。 楊帆從車中走出來,坐到了她的旁邊。 太平公主還是一身參加盛典時的隆裝裝束,頭戴九翟冠,兩隻金鳳,口銜明珠,珠翠牡丹穰花兩朵,現於左右。一襲大衫霞帔,腰束玉革帶,結綬垂玉,十分隆重,可是她臉上露出的那種雍容、嫻靜,卻與這莊嚴華麗的服裝格格不入,這一刻,彷彿她的整個人都融入了這夕陽、這山林。 楊帆靜靜地看了她許久,也受了她的情緒感染,轉過頭來,開始欣賞這美麗的山野景色。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就這麼感受著那霞光、那夕陽、入目那如火如荼的楓葉、拂面那清爽宜人的微風。 物我兩忘! 過了許久,太平公主才長長地吸了口氣,轉過頭來,對楊帆顰笑嫣然地道:「上一次,在洛水船上,終究還有別人。而這裡,只有你和我!今天,你只屬於我!」 太平的眼睛閃閃發亮,隱隱有種掠取和擄獲的意味,一個美人兒,望著一個男人的時候,卻有這種侵略性的目光,這麼多年來,楊帆就只在她一個人眼中看到過。 雌獸已亮出她的尖牙和利爪,準備享用她的盤中餐,而楊帆眼中卻露出了一抹有趣的笑容。 做她的獵物,誰不心甘? 曾經掙扎過、也曾經逃脫過的楊帆,終究還是擺脫不了他的宿命!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八章 冤家聚首 嘴巴是最能傳遞女人性感魅惑的部位,輕輕一翹亦或一抿,一嘟一咬、一張一翕之間,都有一種不同的風情悄然呈現。此刻,太平公主那雙豐潤性感的唇瓣中間,正有一抹更加鮮嫩的紅輕輕舔過,那是她靈活的舌尖。 她要擄獲她的獵物了,就像一朵食人花,靠的不是敏捷和速度,用的不是尖牙利爪,而是她美麗的誘惑。 兩雙唇漸漸吻到一起,吻別了雙唇之間那一抹夕陽,合絲鍥縫,緊密的再也容不下其它,哪怕是那無孔不入的光線。 再接著,一雙人影漸漸倒在夕陽下,夕陽、遠山、林梢、晚霞、枯黃的草地、華美的馬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匹皮毛緞子般光滑油亮的黑馬,交織成一副立體的、有層次的美麗畫面,溫柔的風拂過這畫…… 馬兒啃嚙著地上的乾草,吃淨了嘴邊的草,它便會信步向前挪幾步,於是車子便在林間時停時走、漫無目的,哪裡草株茂盛,車子就會向哪兒行去,車上的主人卻不管它。 九翟冠太礙事了,不等楊帆去摘,李令月就先把它摘了下來,讓一頭青絲瀑布般灑落。信手丟到一邊的九翟冠磕在車板上,金鳳彎了,明珠蒙塵,卻根本沒人顧得上看它一眼。 革帶、大帶、霞帔、大衫裳,連裳鞠衣、素紗中單、蔽膝、結綬、垂掛……,裡三層外三層的衣飾終於把楊帆弄蒙了,俏郎君不算是「善解人衣」的行家,那內衣外衣、大衣小衣和各種革帶、飄帶在他手裡成功地糾結在一團,把太平公主裹成了一顆粽子。 這顆「粽子」就像被一個不懂如何吃粽子的頑童扒了一半,粽衣半角,這裡露出一點嫣紅,那裡現出一痕雪白,雖然看得見,偏就吃不著。 羞合雙眼,任君施為的太平公主張開眼睛,先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忍不住「噗嗤」一笑,再一看郎君懊惱不已的樣子,善解人意的公主殿下便忽然一挺腰桿兒,像一尾上了鉤似的魚兒,躍起身來把郎君撲倒,再度糾纏成一個。 口齒相交,唇舌相纏,香津半渡之間,太平公主的一雙巧手已然不知不覺間寬去了郎君的衣衫。這回換了楊帆倒下,裹得粽子一般的太平公主就坐在他的身邊,用那水汪汪的眼神睨他一眼,便帶著一臉甜笑俯下了身去。 溫熱糯濕的感覺驟一臨身,便讓楊帆身子猛顫,魂消雲外! 太平公主真是愛煞了這個小郎君,恨不得把他和一口水整個兒吞到自己的肚子裡去,於是她就一口一口地努力地吞。可惜郎君是無論如何也吞不下去的,結果一個吞吞吐吐,一個「死去活來」。 夕陽似乎也感覺到害羞了,羞得它的臉龐越來越紅,最後終於捂著臉,把自己藏到了遠山之下、林木之後,只從指縫裡露出一線光茫,瞄著那讓它想看又不敢看的激情畫面。天地陡然黯淡了剎那,代之而起的是太平公主一吞一吐間唇齒之間展露的風情…… 不知什麼時候,一陣猛烈的裂帛聲響起,引得低頭吃草的馬兒驚訝地抬起頭,目光所及,林中靜寂一片,什麼都沒有,馬兒放心地低下頭,繼續啃它的草。片刻之後,車廂裡面傳出一聲驚呼:「天吶!還纏了這麼多層白疊布!」 然後,是一陣銷魂蝕骨的妖嬈笑聲:「郎君這麼有力氣,接著撕嘛!」 男人氣極敗壞的聲音聲音顯得好沒風度:「這怎麼撕得開?你快起來,脫!」 馬兒聽不懂,反正不是「駕、喔、吁」,那就跟它沒關係,它只管繼續啃它的草。可是片刻之後,車子就像駛到了山間碎石小路上,開始顛呀顛、搖呀搖,轅套一鬆一緊地動起來,讓它低頭吃草的動作很不舒適。 很久很久以後,英俊的黑馬被牽進馬棚的時候,很懊惱地打了一個重重的鼻息,把馬棚裡一匹湊過腦袋來想跟它親熱親熱的漂亮母馬嚇得趕緊挪開了頭。黑馬先生很不開心,這一晚它進食的過程都極不順利,這林間的路真的是……「太顛簸」了! ※※※※※ 一個清瘦漢子騎著一匹黃驃馬,在夜色蒼茫中趕到了洛陽城。 沒有人能看出「他」本來是個女人,而且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就連她不曾拿出十分本事用心調教過的弟子天愛奴,都可以扮作一個苦心僧而不被任何人發覺,更何況是她這位師父。 古竹婷扮成男人是為了方便趕路。儘管她身子雖未大好,但是憑她的一身武功,卻也不怕劫色劫財的剪徑蟊賊,不過扮成男人,終究能減少許多麻煩,她急於趕到洛陽呢,如今終於踏進洛陽城,讓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她才感到一種疲憊。 她一路日夜兼程,趕到洛陽城下時,本以為會在城門洞裡睡上一宿,等到天亮才能進城,誰知到了城下,她才發現城門洞開,長街上燈火通明,行人絡繹不絕,熱鬧得就像元宵佳節一樣,這令她很是驚訝。 古竹婷牽著馬進了城,向一位領著小孫兒在街頭玩耍的老嫗詢問了一番,才知道因為皇帝今日召開天樞落成大典,所以解除宵禁,與民同樂。 天樞,她也聽說過,據說這是曠古未有的一根擎天巨柱,然而她沿著定鼎大街向遠處望去,卻看不到那根天樞,那根高達百尺的天樞已完全隱沒在夜色之中,只有天樞頂端大放光明,彷彿懸在半空中的一團火焰。 那是直徑三丈的一隻巨大雲盤,雲盤之上托著一顆高有一丈、周圍三丈的火珠,火珠的外殼打磨的極為光亮,白天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輝同日月。而夜間,它的光彩也大為黯淡。 但是這顆火珠頂端是開了口的,空心的火珠裡邊注滿了燈油,此刻那火珠已經點燃,大火熊熊,就似那火珠懸於半空,噴吐著怒焰。隱身其後的「天堂」之中,便是那尊巨大而威嚴的大佛。 此刻,明堂中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盞油燈都亮著,使那金光燦爛的巨佛清晰可辨。由定鼎門沿著四里長街,視線一直延伸過去,天樞頂端那顆熊熊燃燒的火珠正好處於佛像的眉心位置,這讓那尊大佛也賃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古竹婷牽著馬,一步一步緩緩前行,心頭猶豫不已。 如果她是正常回京報到,那麼她現在應該先去見她的頂頭上司,正常情況下她來報到根本就不需要讓宗主知道,她只需要向首領報到一聲,等宗主有什麼命令吩咐下來時,首領自會分派、安排。 但是這一次她傷未痊癒便急急進京,本就是為了向宗主稟報他還有一個親生女兒,此刻正落在姜公子手中的消息,一路上她都沒敢耽擱,如今到了京城,當然應該馬上去見宗主,向他稟報消息。 然而,此刻正是半夜時分,街上的行人大多是不會知道一位天官郎中住處何在的,等她費盡周折打聽到宗主的府邸所在,再趕過去時,只怕也就天亮了。就算她半夜順利地找到宗主府邸,宗主也不可能馬上有什麼舉措呀…… 古竹婷如此說服著自己,其實她只是有些忐忑。她對這位宗主的脾氣稟性一點都不瞭解,而這個消息對宗主來說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事到臨頭,她難免就會有些怯見到楊帆,哪怕能拖延片刻,她也不自覺地為自己尋找著理由。 「我還是先去見見首領吧,正好瞭解一下這位宗主,等天明我再去見他……」 古竹婷想到這裡,便翻身上馬,緩轡馳去。 一念之轉,她做了一件很妥當的事。 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母子連心,男人雖也疼孩子,但是一旦聽聞此事,絕不會像女人那樣不堪打擊。楊帆今晚恰好不在府上,如果她此時登門,被小蠻知道她還有個親生女兒落在姜公子手中,只怕從此要牽腸掛肚,日日以淚洗面,再也不見半分歡顏。 不等孩子被救回來,小蠻就得被折磨的形銷骨立、瘦弱不堪。而這,還是最好的局面。古竹婷這一轉念,無疑是把險險被推進深淵地獄的小蠻又給拽了回來。 當洛陽城的八百鐘聲次第敲響的時候,楊帆已衣裝整齊,胯下騎馬,精神飽滿地出現在洛陽城頭。他一直搞不清楚,男女歡好,明明是男人輾轉騰挪、耕耘不止,為什麼女人總是比男人還要顯得疲憊的多,他起身的時候,親愛的公主殿下還保持著昨夜酥軟如泥的模樣,兩頰酡紅,沉睡不醒呢。 馬過安樂坊,前面就是修文坊,楊帆下意識地就向他來到洛陽後居住的第一個坊看去,或許這一抬頭,就能看到一個熟人呢。 他真的看到了一個熟人,不過這個熟人不是從修文坊裡出來的,而是從修文坊和安樂坊中間的建春大街走過來的,騎一匹白馬,面如冠玉、眸似朗星,頜下三綹微髯,真真的一副上好皮相。 來俊臣! 來俊臣也看到了他,馬上一勒疆繩,一對冤家立在了十字街頭……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四十九章 女兒 來俊臣望了楊帆片刻,突然開心地笑了。 拋開來俊臣的學識和人品不論,單從相貌上來說,來俊臣丰神如玉,確是一個罕見的美男子,可是他這一笑,卻從骨子裡透著一股邪異的氣息,看得令人心頭發寒,楊帆看到他詭異的笑容,心裡頭都很不舒服。 他並不畏懼來俊臣,論個人武力,他一根指頭就能把來俊臣捏死,來俊臣的個人武力頂多是潑皮巷戰的水準。論權勢,他現在是炙手可熱的天官考功郎中,而來俊臣只是一個合宮縣尉,相差不可以裡計許。 但是來俊臣陡然露出的笑臉邪氣盎然,根本不像一個正常人的表情,楊帆也難免感到有點心頭發寒了。 來俊臣的嘴角勾著,越勾越高,終於變成一陣縱聲大笑,他雙腳一踹馬蹬,便向楊帆迎上來,拱手說道:「楊郎中,欣聞郎中高昇天官府,可喜可賀呀,哈哈哈……」 一般的官員調動楊帆可能不知道,可是曾經在洛陽城攪起無數次腥風血雨,僅是宰相就不知折在他手中多少的來俊臣調動,楊帆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吏部已是盡人皆知,所以見他出現,楊帆並不驚奇。 他淡淡一笑,雙手依舊抓著馬韁繩,隨意地答道:「來縣尉終於得以調回京師,苦盡甘來,東山再起,才是可喜可賀呀。」 來俊臣把雙手連搖,擺出一副極惶恐的模樣來:「哪裡哪裡,來某如今只是一個小小的合宮尉,哪裡算得上東山再起,只是聖人憐惜下臣辛苦,調任天子腳下,能過得安穩舒適些罷了。」 「哈哈哈哈……」 來俊臣方才說話的時候,不管是故作恭敬,還是又扮惶恐,臉上的表情都異常豐富,他不管扮出什麼表情來,眼睛都在笑,嘴角都在翹,配著並不相襯的表情,顯得莫名的詭異,直到此刻,終於忍不住又放聲大笑起來。 楊帆聽著他的大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他聽得出,來俊臣不是有意示威,也不是得意炫耀,他是真的高興,可是楊帆真的不知道他和自己正說著話,突然有什麼事這麼高興。 來俊臣笑不攏嘴地道:「下官今日剛剛到京,得先到洛陽府去報到,見過上官,才好走馬上任。楊郎中,咱們有暇再聚,來某告辭了!」 楊帆點點頭,眉頭還是微微蹙著,看著來俊臣撥馬離去。來俊臣騎馬走開沒有幾步,忽然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聲來得急驟,消失的也快,中間停頓了片刻,又是突如其來的一陣大笑…… 楊帆忍不住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來俊臣怎麼瘋瘋顛顛的?」 來俊臣一路走,一路忍不住地想笑,他也知道一個人騎在馬上,這樣突然地大笑未免顯得怪異,可他就是克制不住。 剛剛一看到楊帆,一種莫名的喜悅就充塞了他的全身,楊帆是讓他貶官同州的罪魁禍首,他的大仇家,他的大仇家現在還活的好好的,等著他親手消磨,一想到有朝一日把楊帆扳倒,弄成他的階下囚,任他用諸般刑具親自折磨的場面,他就忍不住想笑。 再想到楊帆那位頗令他垂涎的嬌媚娘子,來俊臣更是心花怒放,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異常,相反,他覺得自己的頭腦現在異常的清晰,反應無比的敏捷,只不過……對於喜怒的控制力似乎有些差了。 管它呢,如今終於回了洛陽,東山再起,指日可待! 來俊臣一路走,一路笑,一直到了洛陽府衙,在照壁前面扳鞍下馬,心中明白不可再無故大笑,強忍了半晌,把心中莫名的歡喜壓住,這才整整衣冠,換了一副莊嚴肅穆的模樣,舉步向衙內走去。 他想著東山再起之後的威風,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如今只是一個合宮縣尉,要如何才能東山再起。他想著要整治楊帆,卻從來沒有想過楊帆現在比他的官職地位高了許多,他要如何扳倒楊帆,他想的是扳倒楊帆之後對楊帆百般折辱的快樂。 來俊臣的精神一直都有點問題,但是表現於外的,只是比常人更殘忍一些、更偏執一些、更變態一些,沒有人察覺到他的精神不正常。從長安潑皮一舉成為御史中丞,又從御史中丞貶為同州參軍,這種大起大落之事進一步刺激了他的神經,可他並沒覺得自己有任何古怪,除了他的妻子王夫人,別人也沒發覺他有什麼不正常。 楊帆望著來俊臣樂不可支地走遠,眉頭鎖的更緊了。 當初他被來俊臣陷害入獄,來俊臣曾經脅迫過小蠻,想讓她以獻身於自己,以求丈夫一線生機。他知道來俊臣打過小蠻的主意,所以來俊臣今日有些反常的舉動,讓他心中有些不安。 楊帆思索了一下,放棄了直接回衙門的打算,撥馬便向自己的府邸趕去。 也算是關心則亂吧,楊帆已經進了福善坊,才陡然想起自己的家已經今非昔比,就算小蠻靜極思動,想去南市看看自家的產業,明裡有阿奴相伴,暗裡有繼嗣堂中高手護衛,也不怕會有宵小暗算。 楊帆自失地一笑,想想已經到了家門前,便回去看看也好,只是原想囑托小蠻一旦出門要格外小心的話就不用說了。 楊帆到了自己府前,剛剛勒住馬韁繩,身旁一名侍名便驚咦了一聲。 他去金谷園時,攜去三名侍衛,他這幾名侍衛平素都沉默寡言,不喜言語,兼之性情沉穩,更沒有一驚一乍的時候,是以聽了那侍衛驚呼,楊帆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那侍衛連忙道:「郎中,前面那位姑娘……是咱們的人!」 楊帆身邊這幾名侍衛除了在極私密的場合,均不稱呼楊帆為宗主,而是稱呼他的官職,徹底把自己當成了天官郎中的侍衛,而不是繼嗣堂的人。只是這一來,他就不好解說他看到的那人的身份了,所以語氣頓了一下。 楊帆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就見一位身著青衣的俏麗女子,正向他的府門處一步步走來。 古竹婷已經洗去了易容藥物,換了身尋常女子的服飾,為了不引人注意,她連馬都沒騎,直接按照從首領那裡打聽來的道路,步行趕來福善坊,這時剛剛走到楊府門前。 楊府門前矗著四位騎士,這情景何等顯眼,古竹婷已經看到他們了,一見那明顯是侍衛打扮的三個人,都是自己熟悉的「繼嗣堂」中人,古竹婷馬上便猜到了他們護持在中間的那個人的身份。 這個人,一定就是他們的新任宗主! 「好年輕!好英俊!」 這是古竹婷看到楊帆的第一眼,心中浮起的感覺。 顯宗的上一任宗主姜公子並不英俊,但是他的氣質、風度卻總是給人一種挺拔如青松、皓潔如冰雪的感覺。隱宗宗主沈沐更是貌不驚人,甚至顯得有些平庸,只有和他相處過的人,才會感覺到他由內而外的那種獨特魅力。 相比於這兩個人,楊帆從皮相上就佔了便宜。 古竹婷只看了楊帆一眼,便不敢再抬眼打量,而是加快腳步向他們迎上來。 這時,那侍衛已經在楊帆耳邊低語了幾句,說清了古竹婷的身份。楊帆知道她此來必有事情,此處是門口,人來人往的不好說話,馬上下了馬,舉步向府中走去,三名侍衛也都下了馬,其中一人向古竹婷迎去。 昨夜舉城狂歡,門子莫玄飛喜歡熱鬧,也偷空跑出去玩了半宿。家主人不在府上,今兒不用早起,莫玄飛一早回到府裡,正在門房裡補覺,忽聽有人扣門,連忙趿上鞋子,衣冠不整地跑出來迎門。 角門兒一開,莫玄飛嚇了一跳,趕緊站直了身子,喚道:「阿郎!」 楊帆沒理會他衣衫不整的模樣,只是擺擺手道:「把那女子帶到書房見我!」便頭前行去。 書房裡面,古竹婷依禮見過了楊帆,把她要稟報的事情源源本本地說了一遍,楊帆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只以為這個女子帶來了李太公或者世家其他什麼長輩的重要消息要跟他說,萬萬沒有想到,居然會是這樣一件無法想像的事情。 他不只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 楊帆坐在那兒,不知道心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曾幾何時,他還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無一個血緣親人,一夜之間,他連兒帶女都齊全了。轉念再想到他的女兒已經落在姜公子手中,楊帆登時又有一種揪心的感覺…… 古竹婷偷眼瞄著楊帆的神情,時喜時憂,時怒時悲,卻並無詰問她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 方才楊帆得知就是她為小蠻接的生,已經向她鄭重地道過謝,至於他的女兒落入姜公子之手,當初擄人的不是她,幫助姜公子帶走孩子的也不是她,反倒因此害她險些送了一命,她還得擔心楊帆喜怒無常遷怒於她,也真是難為了這個身手超卓的女殺手。 古竹婷期期艾艾地道:「屬下……屬下實在不明白,姜公子為何要匿藏起宗主的女兒,他……」 「我知道為什麼!」 楊帆打斷了她的話,微微閉了閉眼睛。他已經想起阿奴曾經對他說過的發生在華山絕巔的那一幕,想起了姜公子逼她跳崖的事情,兩件事一聯繫,姜公子如此古怪的行止的真實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可是弄清楚了姜公子的目的,不代表就能救回女兒,楊帆心亂如麻,全未注意到古竹婷的眼神驀然一冷,手腕一顫,一枚飛刀便滑進了她的掌心……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章 棋子 「姜公子這麼做,是因為……我奪了他的女人!」 楊帆說完,又沉默片刻,「嘿」地一聲冷笑,道:「只是他認為的應該是他的女人!」 古竹婷有些茫然,姜公子的怪異潔癖她是知道的,姜公子怎麼可能會有女人? 發生在華山絕頂的一幕於姜公子而言是一種難堪和羞辱,所以除了姜公子的絕對心腹,別人並不清楚在那裡發生過什麼。古竹婷只是知道阿奴姑娘意外地死在了西域,並不知道姜公子曾在華山絕頂洩露了他對阿奴的感情。 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因為這個緣故,他……倒是不會虐待我的女兒!孩子,我一定要救回來的,不過,你記住,這件事再不許讓其他人知道,尤其是我的娘子!還有就是,你從現在起不可以現身了,姜公子以為你死了,他的這個秘密已經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如果讓他……」 楊帆驟然聽說自己還有一個女兒,而且女兒落入了姜公子之手,的確是方寸大亂,但是心中雖亂心神卻未慌,他的頭腦還很清醒,馬上就想到絕不可以讓小蠻知道這件事。同時,古竹婷也不可以再公開現身。 現在古竹婷繼續保持已經「死亡」的狀態,才不會引起姜公子的警惕,才不致於對他的女兒實行特別的看護,他要救回女兒才會容易一些。 楊帆緊張地分析完這一切,馬上囑咐古竹婷。他一抬頭,就看見古竹婷黑亮黑亮的一雙眸子,帶著一抹危險的光彩,她的身材本來腴潤柔美,裊娜如柳,這時卻已微微繃緊,作勢欲撲,身姿中充滿了一種勁感與動感,彷彿一頭馬上就要撲下林梢的危險的獵豹。 楊帆看到古竹婷向他匆匆遞來的眼神,馬上明白過來,他的語氣只是頓了剎那,便很自然地接了下去:「如果讓他有所防備,他一定會加強戒備,我再想救出孩子,就不大容易……」 「了」字還沒出口,楊帆突然向古竹婷打了個手勢,兩個人同時向外撲去。古竹婷一腳踢出一隻鐵梨木的繡墩,「砰」地一聲撞碎窗扉,緊接著身子就像一頭真的豹子,用一種極優美、有敏捷、極兇猛的姿態撲了出去。 楊帆則腳下一轉,奔向房門,到了門邊,一把摘下了壁上的鐸鞘!他方才急思對策,並未察覺外面有動靜,但是古竹婷聽見了。 這裡是楊府,如果外面有僕役侍女走動,原也份屬正常,但是古竹婷聽到的聲音分明是有人悄悄接近,從輕微至幾不可聞的腳步聲,就可以判斷出來人是有意竊聽,故意隱藏了形蹤。 因此楊帆一抬頭,古竹婷便向他遞了個眼色,又向牆外一呶嘴兒,楊帆馬上明白了她的用意,一面繼續說話以迷惑窗外的竊聽者,一面尋個機會,和她一起撲了出去。 如今的楊府,不說是龍潭虎穴卻也相差無幾,來人居然可以瞞過明裡暗裡的諸多侍衛,一直潛到書房外面,那麼來人的武功恐怕比之陸伯言也不遑稍讓,楊帆哪敢大意,一腳破開房門,掌中劍便如一道閃電般刺了出去。 閃電在楊帆手中乍然一現,隨即便凝如一道凍結的冰流,他手持利劍,淵停嶽峙地定在那兒,不動了。 古竹婷緊隨著繡墩撲出去,身形剛一穿出窗子,便在半空詭異地一旋,手中一柄飛刀就像獵豹鋒利的牙齒,閃爍出噬人的寒光,與此同時,她的左手也握緊了腰帶,作勢要抽出什麼武器。 但是她的動作在她看清外面的人時也陡然凝住了,以至於以她如此輕靈敏捷的身法,落地時竟然發出「通」的一聲。 「阿奴!」 古竹婷駭然一呼,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她的弟子,據說已經死在西域的天愛奴! 天愛奴被窗口和門口接踵傳來的打擊弄懵了,直到古竹婷的驚呼聲入耳,這才訕訕地答了一句:「古師!」 書房院落裡的異動,馬上引起了楊帆府衛的警覺,牆頭和院門處陡然出現了幾個人,持著掃帚的青衣老僕、提著臉盆的青衣小婢、還有一個滿臉福態、腰圍壯碩的奶媽子……,「繼嗣堂」中高手裝龍像龍、裝虎像虎,若非此刻現身,誰又能知道他們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 楊帆一翻腕,劍便歸了鞘。 「沒事了,你們退下!」 楊帆對那掃地老僕、浣衣小婢和奶媽子吩咐了一聲,轉身便往書房裡走,同時說道:「阿奴,跟我進來!」 古竹婷見到「死而復生」的天愛奴,先是大為驚駭,緊接著就想到她是姜公子身邊親信,此來怕是要對宗主不利,馬上把飛刀再度一揚,結果楊帆的話恰於此時傳到了她的耳中。古竹婷飛刀揚在空中,左手扣緊腰帶,再度怔在那裡。 天愛奴看看古竹婷,轉過身,乖乖地跟著楊帆向書房中走去,古竹婷定了定神,這才尾隨其後,心中還在急急思量:「這是怎麼回事?莫非……阿奴受公子指派,假死遁身,潛到宗主身邊做臥底了?」 「大有可能!」 想到這一點,古竹婷又握緊了武器,等著向宗主揭發天愛奴的真實身份。楊帆回到書房,轉身看看天愛奴,又看看一臉警惕的古竹婷,笑了笑道:「古姑娘不用擔心,我剛才說的那個女人……就是她!阿奴絕不是姜公子的奸細!」 姜公子身邊形影不離的阿奴,居然成了這一任宗主的女人?原來宗主不止搶了姜公子的寶座,還搶了…… 楊帆顯然知道阿奴以前的身份,他的話不可不信。古竹婷知道其中一定有許多精采的故事,但是現在顯然還不是滿足她的八卦之心的時候,她屈指一彈,飛刀復又不見,身子也往旁邊站了一站。 楊帆微微皺起眉頭,對天愛奴問道:「你要過來便過來,怎麼鬼鬼祟祟的?」 天愛奴神情訥訥,不得言語。 她來偷聽的理由,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昨夜楊帆沒有回府,今兒一早回來了,卻帶了一個很有風韻的女人到書房,天愛奴聽到這個消息後,心中馬上有些惴惴不安了。 小蠻和楊帆那是自幼結下的緣份,她不只視楊帆為夫還視楊帆為兄,兩人於愛情之中還有很深厚的親情,所以小蠻不會嫉妒,也從不會擔心楊帆會移情別戀。可是正一門心思憧憬著來年春天新婚之喜的阿奴可沒有她這樣的資本,如何會不擔心呢。 所以,她想來看看,究竟是一隻什麼樣的風騷狐狸精,會把楊帆勾得夜不歸宿,大清早的還把人帶回家裡來,結果卻恰巧被她聽到如此駭人的消息…… 看到天愛奴有些難堪的表情,楊帆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他大致明白了阿奴的用心,只好苦笑一聲,又問:「我們方纔的話,你都聽到了?」 天愛奴咬著下唇,輕輕點了點頭。 楊帆吁了口氣,又對古竹婷道:「方纔阿奴喚你古師,你和阿奴是?」 古竹婷忙把她和阿奴之間的關係解說了一下,楊帆恍然地點點頭道:「古姑娘,你現在不能暴露身份了,就留在我府上吧,這段時間,你和阿奴住在一起,你的容貌……,阿奴是精通易容之術的……」 天愛奴怯怯地道:「古師傳授於我的,就是隱形匿蹤之術和易容術。」 楊帆「哦」了一聲道:「這就成了,古姑娘,你的模樣最好做一點變化,雖說我府上很安全,可是為了以防萬一……」 古竹婷急忙頷首道:「屬下明白,宗主請放心,一會兒屬下就改變容貌。」 楊帆點點頭,又沉默片刻,才道:「我現在要去衙門,阿奴,你叫人來修繕一下書房!」 天愛奴略一遲疑,鼓足勇氣問道:「二郎,營救孩子的事情……」 楊帆已從她身邊走過,又站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道:「你不用擔心,孩子在他手裡現在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我也想馬上把孩子救回來,可是現在貿然行動,只能打草驚蛇,絕對有害無益。 我們不知道他在哪裡,大動干戈必然會引起他的警覺,他現在還不知道秘密已經洩露,對孩子看管的不會太緊,如果我們大張旗鼓,想救出孩子就難了。你放心吧,我很快……就能引蛇出洞,讓他自己按捺不住地跳出來!」 楊帆向阿奴用力地點了點頭,最後囑咐了一句:「千萬莫讓小蠻知道!」說完便大步行去。 阿奴目光幽幽地看著楊帆遠去的背影,一時間心中充滿了內疚和自責。本來,自從小蠻和孩子被救回來以後,她的心事盡去,已經無比快活,可是這個消息又像一塊重重的石頭,沉沉地壓在了她的心頭。 見楊帆已經走遠,古竹婷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道:「阿奴,你怎麼會和宗主在一起的?」 阿奴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道:「我不能心安理得地等在這兒,古師,我該親手救回那個孩子的!」 楊帆走出府門,縱身躍上戰馬便飛馳而去。 他很少在洛陽長街疾馳,可這一次他打馬如飛,幸好一早時候,最寬闊的定鼎大街上還沒有多少人。楊帆一直疾馳到天津橋頭,才猛地一勒韁繩,戰馬「希聿聿」地一聲長嘶,人立而起。 楊帆跨鞍回望,忍不住仰天吐出一口濁氣。 洛陽百坊,規整如棋盤,世事如棋,人生如棋,立馬天津橋頭的他,就是那枚過河卒子。他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他清楚自己的目標,但他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一步一步之中,會有多少「車馬炮、象士卒」,為他布下重重殺機! 有進無退,不是為了拋妻棄子,而是為了團聚!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一章 狩獵 楊帆回到天官府衙門,強抑幼女被奪帶給他的牽掛和心靈上的痛苦,專心整理他初步篩選出來的官員名單。 他有初篩權,沒有決定權,所以這份名單上的人數是所需南疆官員的三倍,如此,報上政事堂,才能給宰相們再留出選擇的餘地。但是在每一個職位的候選官員名單中,都是武三思和李昭德的人佔絕對多數。 用過午膳之後,楊帆又仔細圈點了一番,最終的名單終於出爐了,楊帆喚道:「李令史!」 正佯作用功的李征虎連忙迎上前來,楊帆把他圈圈點點、塗墨處處的名單遞給李征虎,囑咐道:「這是本官初步篩選出來的官員名單,你謄錄清楚,本官驗看無誤後,今日散衙之前務必遞到政事堂去!」 「是!」 李征虎趕緊雙手接過名單,楊帆肅然道:「本官出去一會兒,你小心謄錄著,切記,茲事體大,萬勿傳揚出去!」 李征虎一臉惶恐地道:「卑職不敢,郎中敬請放心!」 歷代朝廷,對洩露尚未公開的朝廷政令以及諸般機要的官員,最輕的處罰也是貶官流放,但是朝廷政令、政策的洩露,從來都沒有斷絕過,只不過沒有人沒有報償的公開散佈消息,而是各有專營,將消息秘密透露給他依附的權貴。 楊帆離開天官府,便往刑部去了,六部都在一條長街上,方便各司之間的公務往來。 騎在馬上,楊帆便向手下隨從問道:「咱們的人,已經和什方道人、河內老尼那三個神棍完全剝離清楚了麼?」 其中一人答道:「自得到宗主命令,咱們的人便不惜損失全速撤離了,托庇於那三人,可以得到許多的便利,因此願意接手的大有人在,咱們的損失,從這些接手人那裡倒是大多得到了彌補。」 楊帆笑了笑,道:「些許損失倒不算什麼,重要的是咱們的人已經剝離乾淨。我本想再拖些時日的,可惜事機有變,不得不提前發動,咱們的人已經脫離,那是最好!」 楊帆回首對另一名侍衛道:「你去金谷園梓澤苑,告訴公主殿下,就說……萬事俱備,可以依約發動了!」 「是!」 那侍衛撥馬便反向馳去。 方才同楊帆對答的那名侍衛顯然是眾侍衛之首,所以知道較多的內幕,也有資格同楊帆對答。他壓低聲音道:「宗主,咱們的人……不用動麼?」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道:「咱們的人,沒有姜公子不知道的,只要動一下,便會被他察覺我的用心,所以,這一次一個也動不得。放心吧,這件事,本官自有安排!」 「諾!」 李征虎先是飛快地抄好了一份名單,袖在手中到了簽押房的耳房裡,看看除了那個負責研墨遞水的小廝,並無旁人在,馬上把名單遞給他,疾聲囑咐道:「去!馬上送到魏王府上!」 這個小廝是他一個家僕的兒子,被他動用關係弄到衙門裡來做了個小廝,多少拿些薪水貼補家裡,也因此成了他最可信任的跑腿兒。那小廝接了名單趕緊揣好,便向外面趕去,李征虎吁了口氣,這才回到簽押房,開始謄錄第二份,這一次,他一絲不苟,運筆極其認真…… ※※※※※ 趙乾是天官府司封郎中。司封郎中主要負責封爵事務。爵位可不是輕易就能封的,要麼是父死子繼,順理成章地繼承,只是到天官府來正常地走一道手續,要麼就是立下軍功、或者為國盡忠多年,得到皇帝賞賜,晉封爵位。 而這些,司封郎中從中毫無運作空間,根本沒有油水可撈。所以,雖然趙乾在天官府任職多年,卻一直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官員,比起考功郎中的炙手可熱,一到年節家中厚禮堆積如山,可以說是清貧之極了。 不過這趙乾卻很有幾分隱忍功夫,他一直本本份份地當著這份差,並未像他的前任們一樣,在吏部上上下下混的熟了,便開始動用這些關係調去其他衙門,或者備一份厚禮,找侍郎大人運作運作,調到地方上做個有實權的長史、司馬或者別駕什麼的。 如此一來,因為多年不曾調動,他成了天官府裡資歷最老的官員,又因為官聲人名很是出眾,與其他同僚素來沒有厲害衝突,所以人緣、名望也是有口皆碑。 如今,這位在天官府裡素孚人望的趙郎中,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那間素來清靜、一天到頭也難得會有一份公文送入的簽押房裡,一下一下地扼著手指,聽著骨節發出的「卡吧卡吧」的聲音,他緊張的心情漸漸舒緩下來,但是刀削般富有稜角的臉頰上,一抹激動的紅暈還是沒有褪下去。 他出身寒族,是武則天大力提拔寒族官員以對抗山東士族的時候,以明經科入仕的。不過,明經科入仕比率一般是十比一,而進士科入仕比例一般是一百比一,兩者相差極大,因此明經科進士不是太受人重視。 因此他甫一入仕,起步就比同僚低了一階,再加上他做人做官一向都是中規中矩,難有什麼超卓的體現,所以四十出頭就已絕了再進一步的可能,在藍田縣主簿的位置上停了下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大概會像張柬之一樣,一直蹲在那兒,如果他沒有張柬之那麼長壽,他就得在縣主簿的位置上蹲到死了。 但是,這時有一位貴人相中了他,向他施以了援手,這位貴人就是長安獨孤氏。獨孤氏用他們家族的力量,幫助趙乾擺平藍田縣上上下下複雜紛紜的關係,為他提供種種便利,助他創造成績,終於讓他官聲斐然,得以進京為官。 從那以後,他在天官府又是一蹲十年,從主事、員外郎,一直蹲到郎中,做的始終是最清閒、最沒有油水的那份差使。他也曾想過努力運作一下,放一任外官,但是獨孤氏不同意。 如果失去獨孤氏的支持,沒人脈沒背景的他連現在的職位也不可能保住,好在家裡有獨孤氏貼補著,即便是在洛陽城裡,他家的生活也算不上清貧,他也只好捺下性子,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司封郎中,直到今天…… 今天,每月都按時給他家裡送來米糧銀錢,卻從無隻言片語交待的獨孤氏的人,終於給了他一條使命:彈劾楊帆! 他在天官府蹲了十年,終於等來了一道命令。 這件事並不令他如何激動,令他激動的是,傳達口信的人說的第二句話:「如果做的好,考功郎中這個位置,就是你的!」 他已經五十出頭了,鬢邊已經有了些許白髮,他本來以為仕途前程已經到此終結,這時希望來了! 他三十入仕,第一個十年,在各州府小吏的位置上輾轉;第二個十年,他一直蹲在藍田縣;第三個十年,他在天官府這個最顯赫的衙門裡,做著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官,權力總是距他咫尺之遙,卻從來也不屬於他。 十年一輪迴,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趙乾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平息激動的心情,認真思索著獨孤家主交待的整件事情的每一個細節,這個機會他絕不能錯過,所以他一定要做到最好,一定要把這個機會牢牢地把握住! ※※※※※ 候選官員名單當天就送到了政事堂,出現在李昭德的案頭。 與此同時,魏王武承嗣的案頭也出現了楊帆炮製出來的候選官員名單,名單中屬於武承嗣的人寥寥無幾,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能夠容忍的底限,武承嗣終於按捺不住了。 武承嗣怒髮衝冠,一拳擂到案上,將一塊上好的硯台震到地上,摔得粉碎! 既然沒得商量,那就戰吧! 第二天早朝,長上果毅鄧注獻《碩論》於天子,洋洋灑灑數千言,言辭犀利、慷慨激昂,備述李昭德專權跋扈之狀,把他比喻成竊持朝廷大權,呈一己私慾的一隻碩鼠。鳳閣舍人逢弘敏、張嘉福馬上出班附議,彈劾李昭德。 楊帆? 楊帆只不過是李昭德門下一隻小小走狗,宰了他無關大局,再者說,南疆官員的名單還沒有最終確定下來,此時尚未對外公佈,照理說他武承嗣現在根本就不應該知道其中詳情,如何彈劾。 再者,他武承嗣是什麼人?他是女皇帝的親侄兒,他是武氏家族的族長,跟楊帆鬥,沒得失了身份,要打就打大老虎。 於是,武承嗣的矛頭直指李昭德,而且巧妙利用了李昭德一向刻薄跋扈在滿朝文武中激起的不滿情緒,只彈劾他專權擅斷、作威作福,至於什麼南疆選官,武承嗣隻字未提。 三個人接連的彈劾,如同一陣不間歇的暴風驟雨、閃電雷霆。 李昭德根本沒有想到以他聖眷之隆重,居然還有人敢彈劾他,滿朝文武也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公開同李昭德叫板,雖然這些彈劾者幕後的主人同樣是一個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人。 朝廷彈劾制度有「露章面劾」和「封章奏劾」兩種,這種當面彈劾,被彈劾人不管多大的官兒、不管有罪沒罪,都必須馬上自除冠帽、俯僂出班,躬身肅立於御階之下,垂首待罪。 李昭德強抑憤怒,除去冠帽,躬身立於丹陛之下,垂下了他那顆永遠高昂的白髮蒼蒼的頭顱,自他獨掌大權以來,從未如此狼狽!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二章 失寵 舉朝嘩然中,李昭德平素驕橫跋扈、哪怕是同為宰相級別也常被他羞辱呵斥的惡果終於體現出來了,朝堂上寂靜一片! 哪怕是許多現在還依附在李昭德門下的官員,也因為平素被他呼來喝去羞辱過甚,見他如此狼狽暗生快意,故意裝聾作啞地不肯出面幫他辯駁。只有極少數一身榮辱完全繫在李昭德身上的官員跳出來同魏王魏承嗣一派的爪牙激辯起來。 武則天見有人攻訐她一直寵信無加的李昭德,臉上登時露出極為不悅的神情,但是隨著三位大臣的慷慨陳辭,不斷列舉的李昭德的言語、事例,武則天臉上不悅的神色漸漸消褪了。 尤其是張嘉福那句:「陛下自長壽以來,厭倦細政,朝中大事,悉委李昭德。中外奏申,李昭德允,陛下便無有不允!李昭德不允,陛下已允,也依其奏請,改為不允!」深深地觸動了武則天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政由己出是武則天掌握權力的根本,富貴可以予人,割喉的匕首卻絕對不能操之他人之手。張嘉福這句誅心之語,觸到了武則天的逆鱗。 武則天冷冷地開口,打斷了雙方官員的論辯:「好啦!都住口!」 朝堂之上登時一靜,武則天又道:「著御史台察勘鄧注、逢弘敏、張嘉福所奏言語!散朝吧!」 李昭德深深地彎下腰去,悲涼地道:「臣請迴避,歇職歸府!」 武則天臉上綻起一絲笑容,和緩地安慰道:「李相是朕之股肱,朝廷怎麼能離得了愛卿呢?朕對這些彈劾是不相信的,只是朝廷法度如此,既然有人彈劾,自然就要查證,如此也好還愛卿一個清白。昭德,不必在意!」 這番話,武則天要是私下用來安慰老臣,卻也是極妥當的言語,但是現在彈劾李昭德的人還在,滿朝文武還在,皇帝這麼說,簡直就是公然的偏袒了。 李昭德激動的滿面緋紅,長長一揖下去,胸中激盪,竟爾說不出謝恩的話來。 武則天把袍袖一拂,站起身來,便向丹陛後面行去,執禮太監連忙把拂塵一揚,高聲宣道:「皇帝退朝!」 那些先前沒有為李昭德出面幫腔的官員一見女皇公然表露對李昭德的偏袒之意,忙不迭急急思索補救的措施,皇帝剛剛退朝,一大群扮出義憤填膺、同仇敵愾的官員呼啦啦圍了上去,執禮太監瞟了他們一眼,臂彎裡搭著拂塵,追著武則天去了。 知悉那份南疆選官名單內容的官員都很清楚武承嗣為何向李昭德發難。對他們而言,南疆選官與他們的關係不大,如果能鑽營成功,從中為自己的親友子侄謀得一席之地固然好,可眼見他們爭得一副魚死網破的情形,他們哪還敢往裡湊。 於是,他們的關注重點就放在了武承嗣和李昭德誰能扳得倒誰這個問題上。武承嗣只在武則天登基之初當過半年的宰相,惡績不顯,雖然百官忌憚武家,但是對武承嗣這個人倒沒有太多的厭惡。 反之,李昭德卻早已聲名狼藉,文武百官大多對他沒有好感,眼下這種情況,他們沒有落井下石已經算是很有大局觀了,哪裡還會全心全意地維護李昭德,李昭德不值得保,武承嗣更不好得罪呀。 朝中這場罕見的政治風波也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一俟得知朝中發生的事情,馬上就敏銳地察覺到,這兩位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之所以刀兵相見,導火索就是南疆選官一事,而這件事是由楊帆具體負責的。 「閥主剛剛傳來指令,命我搜集證據,準備彈劾楊帆,魏王便向楊帆的靠山發難了。難道……閥主已經與魏王聯手?」 趙乾的眼神陡然亮了起來,他本來就對閥主的能力深信不疑,而率先發難的竟是武承嗣這樣的龐然大物,更給了他無窮的信心。 這一晚,趙郎中書房裡的燈光徹夜不眠,為了如花似錦的美好前程,他像當年準備科舉考試似的忙活起來,點燈熬油地準備著楊帆的黑材料…… ※※※※※ 次日無朝,武則天一早起來用過早膳,和張易之、張昌宗一對愛郎正在麗春台上閒坐說笑,忽然內侍捧了一份纏了黃綾的奏疏走來,到了武則天身邊,附耳低聲道:「大家,上官待制差人急呈,封章奏劾!」 一般的奏章,上官婉兒都可以啟封閱批,但是軍國大事需轉呈武後,另外就是「封章奏劾」,這種奏章必須直達御前由皇帝親啟,上奏的內容也只能由皇帝一人知道,如果皇帝看了覺得無足輕重,對奏疏留中不發,那麼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武則天隨手接過奏疏,笑呵呵地遞與張昌宗,道:「六郎,為朕打開!」 張昌宗答應一聲,驗過火漆封印,取了玉刀拆開,展開那份奏疏,也不遞於武則天,自己先坐在武則天榻邊瀏覽起來,武則天笑呵呵地道:「六郎逾矩,該打!」說著抬起手來,在他臀後親暱地拍了一記。 「哎喲!」 張昌宗佯作痛疼地驚呼了一聲,跳起身來,將那奏疏遞與武則天,笑道:「聖人瞧瞧,這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彈劾李相爺呢。」 「哦?」 武則天臉上的笑容冷下來,從他手中接過了奏疏。 繼武承嗣之後,太平公主的人也出手了。 只不過,沒有人知道他是太平公主的人,因為這位先生現在根本不是朝廷官員,而是前朝廷官員。 這人叫丘愔,原是魯王府功曹參軍。 魯王李靈夔是唐高祖李淵第十九子,李世民的兄弟。越王李貞起兵反武事敗後,李靈夔也受到牽連,被流放振州,自盡身亡。魯王府的官員大多受了牽連,但是這丘愔本是朝廷派去的官員,負有監視魯王的職責,嚴格說來,他不是魯王的人,再加上他文名卓著,在士林中很有聲望,所以僅是免了官職,賦閒在家。 他曾經是朝廷官員,那就永遠有權向皇帝上奏疏,因此這道秘奏還是被送進了宮裡。論起文采,這位丘老先生比起鄧注、逢弘敏、張嘉福可要高明多了,奏疏字字句句,如戟似劍: 「臣聞百王之失,皆由權歸於下。宰臣持政,常以勢盛為殃。魏冉誅庶族以安秦,非不忠也。弱諸侯以強國,亦有功也。然以出入自專,擊斷無忌,威震人主,不聞有王…… 昭德性好凌轢,氣負剛強,盲聾下人,芻狗同列,刻薄慶賞,矯枉憲章,國家所賴者微,所妨者大。天下杜口,莫敢一言,聲威翕赫,日已熾盛…… 漢光武將寵龐萌,可以托孤,卒為戎首。魏明帝期司馬懿以安國,竟肆奸回。今昭德作福專威,橫絕朝野,愛憎與奪,旁若無人。陛下恩遇至深,蔽過甚厚。臣聞蟻穴壞堤,針芒寫氣,涓涓不絕,必成江河……」 武則天看完這份奏疏,一時怔忡難言。 丘愔老矣,而且是早就致仕的人,是一位文壇名士,他有什麼理由攻訐權傾朝野的李昭德?他不可能與朝廷各派系勢力有任何瓜葛,動機只能有一個:他是真心為國!然而,李昭德……他真的已經跋扈到了這一步? 想到丘愔奏疏中所舉的一個個權臣的例子,武則天心中發冷,風撩起她的白髮,輕輕拂過她那張已無法掩飾的滿是褶皺的臉,她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張昌宗把奏疏的內容同兄長悄聲說了說,張易之眼珠一轉,「嘿嘿」地笑了起來:「這個姓丘的,真是好大膽子,居然連李相爺也敢彈劾,他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哦?」 武則天緩緩抬起頭,看了張易之一眼,不動聲色地道:「怎麼,五郎覺得這丘愔狂悖無知麼?」 張易之道:「當然,李相輔佐陛下,總攬乾綱,司契握圖,兢兢業業,公卿百僚,莫不欽仰。聲威翕赫,深受萬姓愛戴,乃是聖人的左膀右臂啊,這老狗也不知是受了何人蠱惑,敢來饞言中傷李相爺,真真不知死為何物了。」 武則天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復又轉向張昌宗,問道:「六郎,你也這麼認為嗎?」 張昌宗這時已經明白乃兄的意思,忙側首想了想,故做天真地道:「昌宗年紀還小,朝廷中事不甚瞭然,不過昌宗雖久在內廷,卻也是聽說過李相的威名,李相乃柱國之材,怎容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匹夫中傷,聖人應該對他嚴加懲誡,以安李相之心!」 「呵呵……」 武則天莫名地笑了兩聲,揚了揚手中那封奏疏,悠悠說道:「知人亦未易,人亦未易知啊。昭德身為內史,備荷殊榮,誠如這封奏疏所言的話,那麼他……就是有負朕望、有負於國了。」 張昌宗眨眨眼,「納罕」地問道:「聖人是說李相爺有罪嗎?」 武則天緩緩搖了搖頭,道:「你們不懂,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是!」 張易之兄弟不敢再言,聯袂退了出去,武則天以手撫額,沉思不語。 過了許久,一名內侍悄然走到她的身邊,欠身道:「陛下,李昭德求見!」 武則天像打了個盹兒剛剛驚醒似的,晃了下身子,才對那內侍淡然說道:「宰相被參,便私唔天子,豈非予人口實?做事只要俯仰無愧,心自坦然,慌些什麼!讓李相安心回府去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三章 拋餌 李昭德一身葛袍,腳下衲鞋,頭上連帕頭都沒戴,頂著一顆蒼頭,立於宮門之外。 聽到內侍傳話,李昭德整個人都呆在那裡,臉上一片木然。 他今天來,本是以退為進之舉,雖然昨日皇帝在朝堂上已經露出了偏袒他的意思,但他還是想更進一步。 於是,他作如此打扮,步行至宮城,扮出一副請罪、請辭的姿態來,按他預料的想法,皇帝必然優容以待,留他飲宴或派御輦送回府邸,消息頃刻間就能傳遍全城,那些見風使舵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麼做,事態不平自息。 誰料……,皇帝這番話看似安慰,可是皇帝的舉動分明有一種極明顯的冷淡,他此刻深悔不該有此舉動,這一下弄巧成拙了,誰會想到天子會如此反覆無常呢? 小內侍傳完口諭,向他客氣地笑笑,便打道回宮了。 李昭德在宮門下怔怔地立了許久,直到他發現持戈立於宮門之下的武士投向他的目光都帶著一種同情的意味,這深深地刺疼了他的自尊心,李昭德霍然轉身,大步向宮城外走去。 他挺胸昂頭,走得氣宇軒昂,可是他挺拔的背影,怎麼看怎麼透著一股悲涼。 李宰相布衣葛袍,免冠束髮,自往宮中請罪,但是皇帝並未見他,無功而返的消息很快就在全城傳開了,官員們馬上從中嗅到了一種不一樣的味道,有些人福至心靈,立即到書房中,摒退書僮小廝,自己研墨鋪紙,開始書寫秘奏。 有的人則開始燒燬與李相往來的書信、唱和的詩詞,或者把以前請李昭德題寫的匾額取下來,叫家人拿到後院裡先藏在柴房裡,一俟情形不妙馬上劈了燒柴。 第二天朝會再開時,風向已經變了。 雖然大多數官員採用了一種穩妥的立場,或靜觀其變,或上密奏彈劾,還是有一些膽大的投機份子公開加入了彈劾李昭德的隊伍,李昭德還是一如既往地免冠出班,躬身聽參,待官員們彈劾已畢,便自請迴避。 這一次,武則天沒有再作挽留,很冷淡地答應了他的請求。 李昭德暫時離開政事堂,回府待參了。 次日歇朝,可是送到宮中的奏章比頭一天朝會時還多了兩倍,每個人都現在都知道:權傾朝野、顯赫一時的李昭德,完了! 彈劾,不僅僅是表態站隊、爭取進位的一個機會,不僅僅是發洩李昭德曾經對他們毫不留情面的羞辱訓斥,還是他們撇清自己的一個手段。 坦白地說,李昭德不是一個奸佞,他固然熱衷於權利,為此對可能威脅到他的人明裡暗裡進行排擠打壓,拉到政事堂裡的宰相都是不能與他比肩、無法與之對抗的人。而且專權擅斷、作威作福,但是在大是大非上,他還是把持得住的。 但是,一個目空一切的人,往往比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更加讓人厭惡,李昭德性格上的重大缺陷,使他自釀的苦果終於在這一刻成熟了。 武則天雖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惟一女皇,但是在她身上,還是有著許多女性特有的性格特點:「她信任一個人時,就會絕對的信任,哪怕這個人做錯了事,她也會極度寬大,甚至表現出偏袒的態度。但是一旦到了某一種限度,她認為對方欺騙了她、辜負了她,或者背叛了她,她就會勃然大怒,迅速從一個極端,轉向另一個極端。」 其實,這也不算是女人的特質,眾多的霸主明君身上,都有類似的特性,或許這種特質源於他們極度的自信,因此在這種自信被打破以前,他們可以盲目地信任一個人,一旦這種自信被打破,又因為自覺被蒙蔽,而極度地憎惡一個人。 李昭德坐不住了,皇帝和百官的變化,他洞燭於心,他知道這時再靜坐待參,無異於坐以待斃,他做了最後一次努力,不是試圖挽回聖寵,而是再度以退為進,希求保全。 他上了一份萬言書,進行自責與自劾,反思自己在輔政期間擅權專斷、跋扈飛揚的種種過失,向皇帝請罪。 女皇一旦厭惡了一個人,是連表面上的客套都不講的,立即接下了李昭德的自劾,下旨貶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李昭德為嶺南西道欽州南賓縣尉,讓他到廣西十萬大山上任。 接到女皇的旨意,李昭德就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他怔怔地坐了良久,才長長歎息一聲,吩咐家人收拾行裝,準備走馬上任。 這時候,彈劾他的奏章未見減少,反而日益增多。這時候已經沒有武三思的人或者太平公主的人暗中推波助瀾了,而是文武百官對李昭德的積怨如洩堤的洪水,終於來了一次大爆發。 雪片般的彈劾奏章不斷送到武則天面前,這些奏章因為是彈劾官員,上官婉兒無權處置,全都是交到武則天面前,由她親自拆閱,武則天是越看越怒,昨日還是她讚不絕口的股肱之臣,今日怎麼看都是要命的毒瘤。 為李昭德辯解、申訴的奏章並非沒有,但是早已湮滅在這雪片般的彈劾奏章之中,李昭德還沒打點好行裝準備到十萬大山去上任,女皇又下一道聖旨,罷李昭德南賓縣尉之職,流放嶺南牢州。 ※※※※※ 姜公子覺得他那一頭烏黑油亮的讓女人都要羨慕三分的頭髮快要熬白了。 朝中一系列的變化,他完全看不懂。 並不是姜公子拙於智計,而是朝中發生的這一切,實在不可能和楊帆應該做的事有任何正面聯繫。相反,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場風波對楊帆只有害處,並無一絲好處。 楊帆把他初篩的名單報上去後,裡邊沒有幾個世家子弟,反倒以李昭德一黨和武三思一黨佔絕大多數,這份名單激發了武承嗣的強烈反彈,連內廷的張氏兄弟也大為不滿,於是他們相繼展開了對李昭德的反撲。 武三思之所以沒有成為他們的反擊目標,是因為武三思是武則天的親侄兒。對武承嗣來說,壯大武三思一黨,於他是一大害,但是對武則天而言,只要是武氏家族的力量壯大,對她就有利,她樂見其成,攻擊武三思效果不會太大。 結果李昭德又不擅於經營自己的勢力、他那看似強大的政治根基,早就被他強直跋扈的個性給破壞殆盡。這棵大樹看著高聳入雲,裡邊卻早就被蟲子蛀空了,風一吹就倒了,如此一來,楊帆怕也少不了一個池魚之災,他究竟想幹什麼? 姜公子苦思良久,反覆推敲,卻始終無法判斷楊帆的真正用意,眉心不禁越蹙越深。 他不知道楊帆究竟想幹什麼,但是他不可能這樣坐視,無論如何,這個機會是不容錯過的。 想到這裡,姜公子輕輕展開雙眉,抬頭對袁霆雲道:「讓高文彈劾楊帆!」 袁霆雲大為興奮,公子終於決定出手了,他重重一點頭,馬上向外走去。 高文是御史右台侍御史,盧家培植出來的人,姜公子被罷黜後,由顯宗控制的官場人脈全被楊帆接手,雖然姜公子自負驕傲,不肯向家族求助,但是很多時候,他都不能不動用盧氏家族苦心經營多年積攢下來的人脈。 每個龐大的家族,最重要的資產之中,都有一份只能由當家人親手掌握的花名冊,就像《教父》中的那些黑道領袖鎖在最隱秘的保險箱裡,直到去世才傳承給繼承人的那份最大的政治遺產。 那份名單上的人,要麼是他們一手扶持起來的,要麼是真金白銀多年來喂熟了的,要麼是基於利害關係建立的秘密盟友。盧老太公很寵愛這個長孫,卻也不敢把家族的資源任由他揮霍,返回范陽之後,他從花名簿上只抄下了三個人的名字交給姜公子,這個高文就是其中之一。 姜公子不能等下去了,他要派人試試水,看看楊帆如何應對! 楊帆側臥在寬大的羅漢床上,跟他的寶貝兒子難得地享受了一次父子獨處的時間。 羅漢床上,中間的床桌已經撤去,楊念祖就躺在他身邊,很不老實地又蹬又抓,很快就抓到了老爹腰間的玉珮,腳蹬著老爹的胯骨,硬是把身子側了過來,小嘴嚅著泡沫,衝他老子咧開了嘴巴,很開心。 楊帆拿手帕替他擦去嘴角的泡沫,楊念祖很不耐煩地扭頭。 「小子,你還有個小姐姐呢,想不想她?」 楊念祖又努力地嚅出一團唾沫,塗到剛擦乾淨的粉嫩唇瓣上,向他老子勝利地微笑。 「乖!」 楊帆的手指輕輕刮過他胖嘟嘟的小臉蛋兒,聲音低沉下來,目光變得非常感性:「兒子,你爹也有一位阿姊呢,是你的姑姑,親姑姑,你姑姑很漂亮、很溫柔,也很疼你爹,可惜……你姑姑走的早,永遠也不能疼你了!」 楊帆的眼睛有些濕潤,他眨眨眼睛,眨去眼中的淚痕,對還不懂事的兒子低聲說道:「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在你的身上,阿爹一定把你阿姐找回來的,你說是不是?」 楊念祖一雙點漆似的眸子瞪著他的老爹,啊啊地應和了兩聲,咧開嘴又笑。 楊帆也笑了,輕輕拍拍他的小屁股,寵溺地道:「你呀,真是個傻小子!你老爹剛剛做的大官馬上就要丟了,要倒大霉了呢,你還笑?」 楊念祖小嘴咧著,笑意牽動著他的臉蛋兒,整個面部曲線都向上揚起,笑的更開心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四章 風波起 在李昭德流放嶺南的消息傳開之後,南疆入選官員的名單也終於公開了。這都得力於李昭德辦事的效率太高了,用誰不用誰,他心中早有腹案,楊帆的候選名單一到,他就馬上圈出了屬意的人選…… 結果,他又多了一條罪名。而南疆入選官員的名單一公佈,侍御史高文便彈刻天官府在南疆選官一事假公濟私,呼朋結黨、瓜分公器、肆無忌憚。這一次,矛頭直指楊帆。 李昭德在的時候,他就是那棵最高最大的樹,樹大招風,所以所有的風波都是向著他去的。李昭德倒了,楊帆這棵小一些的樹便暴露出來,成了別人新的進攻目標。 但是,楊帆是一棵小一些的樹,不是李昭德那棵大樹上的一隻猢猻,他的根系還連著武三思,因此滿朝文武都把高文對楊帆的彈劾看成了武承嗣的一次試探:二武之爭,又要開始了麼? 因為這一層擔心,所以眾官員沒有忙著站隊,他們想再看看,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看看梁王和魏王之中,皇帝更偏袒哪一個。 其實這件事魏王也在納罕,因為高文不是他的人。 楊帆一手托兩家,倒了一個李昭德,還有一個武三思,所以武承嗣並不想忙著動他。李昭德已經倒了,但是李昭德雖然刻薄成性,卻也並非沒有一個心腹親信,武三思正忙著籌備力量,要一鼓作氣,把李昭德的餘黨從上到下一層層的清洗下來,現在還輪不到楊帆呢,結果高文的舉動把這整個進程都提前了。 楊帆是郎中,還沒有站殿參朝的資格,因此高文彈劾他的時候,他並不在朝堂上,他是朝會之後才聽說的消息,而且是刑部陳東派人給他送來的消息,他之所以沒有聽到正面的指控,是因為武則天收下了奏疏,卻沒有當廷做出任何批示。 姜公子從眼線那裡收到的消息說,楊帆得知被人彈劾後,神色如常,舉止從容,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但是緊接著他的另一個眼線又送來消息,午後未時,楊帆離開天官府,先去了一趟梁王府,接著獨自去了溫柔坊,在溫柔坊檔次最高、年代最久遠的青樓「溫柔鄉」,請這一代的當家頭牌溫柔姑娘撫琴侍酒,黃昏時分才醉醺醺地離開。 姜公子結合楊帆此前的種種怪異舉動,根本不相信這是楊帆故作鎮定、實則慌張的一種表現,反而更加認定楊帆必有陰謀,由不得他更加謹慎,但他還是不知道楊帆的目的何在,究竟想幹什麼。 楊帆這麼做,根本不是給他看的,而是給其他文武百官看的。 聽說這個消息之後,他們會怎麼看呢? 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沒想到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搶在他頭裡彈劾楊帆了,消息傳來時,他頗為焦急。好在侍御史高文的彈劾似乎沒起什麼作用,皇帝態度曖昧,並沒有懲處楊帆的意思,趙乾才安下心來。 第二天傍晚,獨孤閥主的人終於把他需要的最後一批資料送來了。有一個潛勢力龐大的世家在背後支持真好,如果不是獨孤世家的支持,以他一人之力,無論如何也搞不到這麼多充足的罪證,如果想彈劾,只能像高文一樣用些不痛不癢的言辭,可他不是御史,又沒有風聞奏事的特權,如今鐵證在手,趙乾終於放心了。 趙乾又是一夜未睡,書房的燈一直亮到雄雞啼曉,東方大白,則天門上的鐘聲響徹全城。 當他終於從書房裡出來的時候,兩眼都是血絲,但是他的精神無比亢奮,他連早飯都沒有胃口吃,便精神抖擻地上朝去了。 朝會進行到大半,主要議題均已結束的時候,坐朝太久已經頗顯疲倦的武則天已經精力不濟,有些昏昏欲睡,這時站殿太監聽小內侍傳報了幾句話,立即走到她的身邊,躬身道:「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乞請陛下允其上殿,露章面劾!」 「哦?」 武則天精神一振,她大半輩子都在與后妃、與外臣、與天下斗的陰謀詭計中度過,對告密、告狀一類的事情似乎已經養成了一種近乎癖好的興趣。她馬上吩咐:「宣他上殿!」 執禮太監身子一旋,朗聲宣佈:「陛下有旨,宣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上殿見駕,露章面劾!」 站了大半天已經頗覺疲憊的滿朝文武都是心中一凜,封建王朝,除了天子不可冒犯,只可諫言,不能彈劾,自皇太子以下人人都可彈劾,這又是誰要倒霉了? 候在殿外的趙乾聽到那似從九宵之上傳來的聲音,立即舉步向殿上走去,一顆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去了。 雖然他早就習過覲見天子之禮,但是萬象神宮,他還是第一次踏入,距這位女皇,還是頭一回這麼近! 趙乾一開口,百官就先鬆了一口氣:「不是告我的!」 緊接著便是精神一振:「二武之爭,第二回合開始了!」 可是再接下來,他們又提心吊膽了,因為趙乾告的是楊帆,所舉的一樁樁罪行或醜聞,卻是朝臣及其家眷的。 趙乾彈劾楊帆,罪名遠不及高文說的那麼嚴重,也沒有那樣的赤裸裸。他彈劾的罪名不是「呼朋結黨、瓜分公器」,而是「玩忽職守、懈怠公務」,這往輕裡說就只是一個為官的態度問題甚至能力問題了。 但是,趙乾沒有像高文那樣洋洋灑灑,下筆千言,說得慷慨激昂,卻沒有多少實證,趙乾不說空話,只舉實證。 為了證明楊帆玩忽職守,趙乾對入選人員逐一點評,俱有實例。官員們當然不是個個都有把柄可抓,也不是個個都有把柄洩露,但是問題是楊帆是先查他們有沒有把柄,再把有把柄的千方百計地塞入備選名單的,那還有什麼說的。 一時間,素來不顯山不露水的趙郎中在朝堂上大出風頭,天官府的尚書、侍郎目瞪口呆,左右御史台的官員因為趙乾比自己還要專業、還要有力的彈劾證據而羞愧不已。 「原鄂州刺史楊瑾宣,是因貪墨入罪,被免職賦閒,本不應再予錄用。而且臣察楊瑾宣賦閒之後並不安份,其侄楊七與鄰居因瑣事爭鬥,毆傷人命,本應判處絞刑,楊瑾宣上下運作,干預司法,僅判流戍之刑。可是僅僅一年之後,這本該流放姚州的楊七,便又招搖於洛陽街頭,如此為人,豈能為官一方?」 趙乾上殿時手軟腳軟,心跳如雷,這時一旦開口,卻是神情震定,鏗鏘有力。不做出頭鳥,如何登枝頭,這就是一次政治投機,就是一次賭博,沒有膽子,乾脆就不要入局。趙乾出身貧寒,沒有人脈。性情孤僻,少有朋友。但是他有膽! 「中書舍人林曼霜,家有二子,性情頑劣,不思進取,專喜鬥雞走狗,才學平庸之至,在國子監就學時盡人皆知。可他兩個兒子居然皆中明經,成為進士,朝野早有非議。而今,林曼霜二子皆得入選南疆官吏,臣請陛下調閱這兩人中舉的試卷,親試其才學,若名實不符,不但他們做不得官,林曼霜亦當受到嚴懲!」 這些人都是有做官的資格但是一直沒有空缺讓他們上任的候選官,或者是一直擔任閒職的官,要找他們政績上的毛病殊為不易,但是趙乾所說種種,偏偏與他們做官有著莫大的干係,足以作為他們不配作官的證據。 趙乾一口氣指證了七八名官員的毛病,長長地吁了口氣,緩和了亢奮的情緒。滿朝文武的心卻還懸在那兒,誰都看得出來他話還沒有說完,可誰也不知道他下一個將要說誰。 終於,趙乾朗朗的聲音再度響起:「太常少卿裴真,垂拱三年七月父親過世,去職丁憂,永昌元年十月回朝復職。」 趙乾的聲音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載初元年三月,裴真生一子!」 這兩句話簡直是莫名其妙,滿朝文武都聽得雲裡霧裡不明所以。得益於武則天隔三岔五就換年號、甚至一年就換兩三次年號的好習慣,滿朝文武大臣都把手攏在袖子裡開始掐著指頭算日子,朝堂上突然變得極其肅靜。 過了片刻,有人輕啊一聲,似乎恍然大悟,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人反應過來。 垂拱三年七月到永昌元年十月,正好二十七個月,這是父母去世後,朝廷官員必須回祖籍守制帶孝的時間。從永昌元年十月,到載初元年三月,這是五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裴少卿守制結束後的第五個月,他有了一個兒子。 這裡邊有什麼問題? 丁憂禮制規定:丁憂期間,不得離開家門,不得食葷腥,不得飲酒,不得與妻妾同房、不得撫樂聽歌,甚至不得洗澡,不換衣服,最好在墳邊上結廬而居,在那兒住足二十七個月。可裴少卿結束丁憂才五個月,他的兒子就出生了,他的兒子是什麼時候懷上的? 這在當時可不是小事,孝道是百德之首,一個人若是對生身父母都不能盡孝,你還能指望他忠君報國、愛民如子麼? 裴真垂頭喪氣,臉色煞白。 他當年何嘗不知這個小兒是個禍害,可他此前只生了幾個女兒,並無一個兒子,當時小妾有孕,不忍用藥打去,只盼生個兒子。蒼天有眼,裴家香火果然不絕,不料丁憂期間與妻妾同房的報應卻應在了今日。 太常寺少卿與一州刺史同級,若非貪圖那一州刺史的實權,他又何必求到梁王門下,鑽營這個門路。誰知道,他的前程,偏偏就栽在他的貪心上面,時至今日,欲待後悔,卻也無藥可吃了。 刑部侍郎王勒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只想:「老裴算是完啦!楊帆那條滑不溜丟的小泥鰍,這回也在劫難逃了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五章 風暴之眼 趙乾的彈劾沒有任何誇誇其談的大道理,也沒有堆砌的華麗詞藻,他所說的樁樁件件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情。 南疆大批官員落馬,直接原因是南疆土蠻造反,而土蠻造反,除了受到御史台的酷吏們勒索欺壓這個直接原因,還因為長期以來他們同當地官員就矛盾重重,否則何至於一點就著。 正因如此,武則天才下決心整治南疆吏治,改善朝廷和當地土著之間的關係,如今趙乾列舉的種種事跡,無異於在武則天臉上狠狠地摑了一記耳光,這就是她的入選官員?這樣一批人派到南疆,會比他們的前任更稱職? 此前,侍御史高文彈劾楊帆結黨營私、朋比為奸,武則天根本不在乎,她就是要楊帆結黨,結武氏一黨,營武氏之私,可是選拔上來這麼一批官員,是她無法容忍的。 「夠了!不要再說了!」 武則天突發雷霆之怒,一掌拍下,便拂袖而起:「入選名單作廢!楊帆閉門聽參!退朝!」 武則天沉著臉色離開了金殿,把滿朝文武都丟在了金殿上。 朝廷風波驟起,源於驟然出現的更多的機會和利益。 任何一個宰相的陞遷,都足以牽動滿朝文武的目光。 每當朝廷出現一個宰相的空缺,夠資格入選的官員都會不惜一切,拉幫結派、上下打點、營造聲勢,想方設法地讓自己進入皇帝的視線,以引起皇帝的重視。 那些不夠資格入選的官員則比他們還要忙碌,「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個新上位的宰相,都會營建自己的班底,這些官員得仔細分析、甄選,確定誰最有希望成為宰相,提前打點、表態支持,選擇站隊。 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尤其是自李昭德獨攬相權以來,強烈的權力慾使他事無鉅細都要一一過問,把權力牢牢地把持在他自己手中,其他宰相都成了擺設,而李昭德一倒,其他宰相沒有一個有這樣的威望和強勢手腕獨霸朝綱。 也就是說,不管是誰,如能進入政事堂,都將成為真正有實權的宰相,這個職位,自然人人垂涎。隨著李昭德的倒台,像他的心腹如豆盧欽望等人也被貶官,相應的有一批高官職位也空缺了,這些地方也需要有人填充。 同時,南疆選官的名單已經作廢了,還需要從新甄選一批官員。朝廷中這些高官的位置,現在的當權者人人垂涎,南疆的那些有實權的地方官的名額,他們也想努力為自己的子侄、同黨、門下爭取到。 一系列的利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政治漩渦,匯聚成了一片可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楊帆要回府待參了,侍郎王勒通知他的時候,皮笑肉不笑地道:「楊帆吶,你且回家歇息幾天,不用擔心,只要你是出自公心,朝廷自會還你公道。真相大白之後,你依舊還是咱們天官府的人!」 原本王勒見了楊帆,每次都是很客氣地稱他一聲楊郎中的,這時楊郎中還是楊郎中,只是因為受人彈劾,例行公事地進行迴避,他便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了。 楊帆好像根本沒有聽出他話中的冷淡之意,臉色依舊很是從容:「楊某剛剛到任,諸事還不甚明瞭,結果一下子給天官府捅出了偌大的一個婁子,實在慚愧之至。這個爛攤子,還要勞煩王侍郎收拾,辛苦、辛苦了!」 王勒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了,他這時才想起來,楊帆一走,這南疆選官一事,十有八九要著落在他的頭上。平素若有個官員空缺,那是油水十足的肥差,由誰安排誰就得益,可是現在呢? 現在是幾大政治巨頭的博奕,這時候置身其中,可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啊! 楊帆回到簽押房,李征虎正指揮著幾個執役幫他收拾東西,一見楊帆進來,李征虎連忙迎上來,腰桿兒硬梆梆的,還沒彎下去,就又彈了起來,只是聲音還算客氣:「楊郎中回來啦,你的東西,某已經叫人幫著收拾好了!」 李征虎的語氣、笑容、舉止,一切的一切,似乎和以前都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很微妙地把一向謙稱的「卑職」悄悄改成了「某」,而且顯得那麼的自然。那種冷,就像不知不覺到來的秋天。 楊帆在心頭笑歎了一聲,官場冷暖,他真不是頭一回體驗了。看那幾個執役把收拾的東西捆綁結實,不大的一個包袱,便一個個扭腰捶肩不勝辛苦的模樣,根本沒有幫他搬出去的意思,便含笑點了點頭:「有勞了!」 楊帆上前提起捆好的包裹往肩頭一甩,便大步向外走去。 人生只能自拚搏,且莫與人說奈何。 富貴能借銀百兩,貧窮難求米半合。 雪中送炭君子少,錦上添花小人多。 親朋厚友勿全靠,世情更比浮雲薄啊…… ※※※※※ 要說親,還得是朋友和親人。楊帆閉門待參的時候,陳東、馮西輝和袁寒等一班刑部故人不避嫌疑地過府探望他來了,胡元禮、孫宇軒等一班共過患難的朋友也馬上登門了。 當初在軍中結識的那班兄弟如黃旭昶、張溪桐、魏勇、黎大隱等人更是一個不落,說起來,武將確實不像文官考慮的多、顧忌的多,他當你是朋友,就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你。 馬橋和楚狂歌是楊帆死黨中的死黨,當初楊帆被來俊臣打成叛黨,他們尚且毫無顧忌地與他來往,此時當然少不了他們。真正的朋友,平時不見得和你天天相見,但是你有難的時候,他一定會在你身邊。 一時間,楊帆府上倒比平時還要熱鬧幾分。 一班武將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他們不會安慰人,兄弟心裡頭不是堵麼?來!喝酒,喝醉了就痛快了! 他們生怕楊家買不起酒似的,自己拉了一車酒來,讓楊家的廚子隨便整治了幾道小菜,拉著楊帆入席,便開始大碗喝酒,似乎一醉之後,楊帆所有的煩惱憂愁都會煙消雲散。 文官們的心思就細膩多了,孫宇軒淺酌幾口,便開始良言相勸:「二郎何必枯坐家中呢?我等職卑言輕,幫不上二郎什麼大忙,可二郎人脈廣泛,能幫得上的忙的還是大有人在的,如果他們肯為二郎說句話……」 楊帆搖頭笑道:「孫兄的好意,小弟明白!只是,眼下這樁公案牽涉甚廣,朝野各方都在瞪大眼睛盯著呢,有一點風吹草動也瞞不過人,我若登門相求,貽人口實,他們反而不好為我進言了。」 胡元禮道:「二郎背後還有個梁王呢,想整二郎容易,可接下來怎麼辦?說二郎結黨?二郎跟誰結黨?嘿!這件案子要是辦成朋黨案,最失顏面的就是陛下。所以,這件事,最嚴重也不過就是個『不察』之罪,能有多嚴重的後果? 二郎家境富裕,便不做這操心費力的官兒又有何影響?再者說,一日為官,終身為官,二郎就算丟了官職,但是還有官身。官職可以調動、升降、免除,官身卻不然,只要不是辦了流放,丟了官職的官員在地方上照樣可以主持結社、承攬詞訟,衙役官差見了要畢恭畢敬,州縣長官遇事要上門就教。」 楊帆知他一番好意,是怕自己想不開,所以微笑點頭稱是。 陳東咳嗽一聲,撫鬚道:「官嘛,只要不是大過,即便免了官職,用不了多久,也能再得個虛職,比如掌觀宮觀、監督官辦工程、參與官學教化等等。二郎這件案子,背後牽涉到武家,牽涉到陛下本人的臉面,不會嚴辦的。」 馮西輝雙眼一亮,欣然道:「照啊!我朝免職,分革職留任、革職、革職永不敘用三種。就說這永不敘用吧,算是最嚴重的處罰了吧,可那又怎樣?照樣可以開復!來日方長,二郎這麼年輕,只要努力運作,總有機會復出的。」 楊帆啼笑皆非地舉杯道:「好啦好啦,諸君就不要為此事操心啦。楊某一心為公,問心無愧,朝廷如何決斷,靜候消息也就是了,至於諸君所說的這些打算,現在謀劃為時尚早!來來來,咱們喝酒,那些腌臢事兒,叫那些權貴們去頭疼吧!」 孫宇軒搖頭苦笑道:「二郎心胸豁達,孫某著實不及!」 楚狂歌、馬橋、張溪桐、黎大隱等一眾武將卻馬上端起酒碗,大呼大叫起來:「二郎說的是,來來來,咱們喝酒、喝酒!」 …… 同一時刻,兵部侍郎姚崇姚元之的府上也在擺酒。 酒宴擺在書房內,一壺水酒,兩樣乾果,案後對面而坐二人。 姚崇身穿葛袍,魁梧的身材繃出剛勁有力的線條,粗獷的面容稜角分明。年逾五旬的他,看起來還像壯年人一般健壯。畢竟是出身武將世家的人,只要功夫不擱下,五旬左右,依舊氣血充足,體質精力健壯旺盛。 對面是一個白髮蒼蒼、氣質儒雅的清瘦老人,老人淺酌水酒,吃口大棗兒,怡然自樂。 姚崇微笑道:「溫公,張公在荊州一切安好麼?」 被稱作溫公的人喚著張柬之的字笑道:「孟將雖然年紀大了,卻依舊耳聰目明、身體康健,一頓飯要頂老夫兩頓。」 語罷,兩人相對大笑,笑聲稍歇,溫公便微微傾身,壓低聲音道:「李昭德去職,元之你是最有希望成為宰相的人選之一,朝野呼聲頗高。不過,張公以為,元之現在留任兵部,比入政事堂作用更大。楊某此番赴京,便為此事而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六章 家國交易 有些話不需要說的太明顯,姚崇當然明白張柬之建議他留在兵部的目的所在。可是宰相,那是一個人一生功業的最高點,除非你是皇室中人,否則位至宰相,那就是你人生的最高峰,這個誘惑不可謂不大。 如今這個目標就在眼前,只要他努努力就有可能爬上去,讓他放棄,又哪是那麼容易做出決定的。但姚崇只是捋著鬍鬚,沉思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霍然張開眼睛,心中有了決定,眸中一片清明。 他語氣鏗鏘地道:「宰相之位固然令人嚮往,然則武曌革命,武氏專權,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今女帝在位,雖朝堂不靖,天下勉強還算安穩,女帝一旦殯天,大權落於武氏宗族之手,大亂隨之而起,帝國崩潰於頃刻之間。家國不在,這宰相又有什麼用處?兵部侍郎之位既於匡復國朝有利,姚某便是放棄這相位,也沒有什麼!」 「好!」 溫公激掌讚道:「老夫就知道,元之心懷天下,一定肯答允。你放心,以你在朝野的資歷、聲望,這政事堂早晚是必進的,只是你晚進兩載,卻能於軍中多培養無數可用之材,來日若逢大變,這就是我們匡復國朝的資本了!」 姚崇口中的這位溫公,姓楊名元琰,表字:溫,本是荊州長史,與張柬之是志同道合的朋友。這一次張柬之調任荊州刺史,荊州原來的刺史、長史和別駕相繼進行調動,楊元琰也於近日奉調回京。於是,他就把張柬之對時局的看法及時帶了回來。 楊元琰激動地為姚崇斟滿一杯酒,捧起自己的酒杯,慨然道:「今為匡復李唐大業,元之慨然放棄個人的功名前程,楊某代李唐舊臣、代天下蒼生,敬你一杯!」 …… 「請酒!」 「干!」 另一座府邸,另一處書房,也是兩人對座,酒菜簡單。 主人穿一襲燕居常袍,面容清矍,氣質儒雅,看模樣只有六旬不到,氣色極好,滿面紅光。他的眉毛很濃,但雙眉開頭處濃,中間部分卻極淡,及至眉尾陡又濃黑起來,使他那儒雅斯文的氣質中稍稍帶了幾許煞氣。 這人叫楊再思,中明經科進士後先是做了一名武官,後來陞遷為天官員外郎,在吏部幹了幾年,政績倒還可圈可點,尤其是此人八面玲瓏,善於交結,很快又調到鸞台,苦熬打拼,如今已經貴為鸞台侍郎。 同姚崇一樣,他也是李昭德下台後,拜相呼聲最高的人之一,但是有姚崇這個強有力的競爭對手,他的機會最多只有一半。想不到今日有人登門拜訪,卻為他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們願意推舉楊再思為宰相。」 來的人只有一個,可是代表的卻是一批人,這一批都是沒有明確站隊的官員,權不重但位高,言語權還是很起作用的。對這些人來說,保持中立也未嘗不是一種明哲保身的為官之道,所以,楊再思一時搞不清楚他們如此相助,究竟想要獲得什麼回報。對方不說出他們想要的回報,老奸巨滑的楊再思可不敢輕易答應他們的幫助。 楊再思把鬍鬚向左右分一分,斂去笑容,肅然問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諸君肯為楊某如此謀略,卻不知想要楊某做些什麼?」 「很簡單,做一件事,幫一個人!」 來人微笑著,室中只點了一盞燈,放在他的右後方,所以他的容顏正掩在燈光裡,有種神秘的味道:「楊兄清楚,南疆選官出了醜聞,陛下顏面掃地。如何順利解決此事,關乎陛下的顏面,也關乎朝廷的體面。 楊兄若是登上相位,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無論如何也要燒得旺旺的。到那時,還有什麼事比順利解決南疆之事,更能證明楊兄的能力和魄力呢?」 來人輕輕歎了口氣,又道:「楊兄也知道,趙乾這次上書彈劾,彈劾的是楊帆,可背後牽著梁王,這事兒,陛下不好辦。趙乾彈劾的只是一個楊帆,可是樁樁件件,都是朝廷官員以權謀私的醜事,如果一一追究起來,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朝廷威信介時將蕩然無存。 因此,此事只宜高高擱起,輕輕放下,重要的是如何盡快拿出一份讓各方都滿意的新的備選官員名單,這樣一來,大家才不會去關心原來那份名單有多少問題,皇帝滿意了,百官放心了,楊兄的名望……也打響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此時出面主持大局者,上合聖意,下合百官之心,天時地利人和,樣樣齊全,於楊兄而言,可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呀。」 楊再思聽了再度低下頭去,假意呷酒,急急思索。 仔細想想願意站出來支持他的幾位有名望的朝廷官員,似乎都有親友子侄或者門人弟子涉及楊帆的那份名單,他們急於解決此事,倒在情理之中,不過楊再思總覺得事情不像對方說的那麼簡單。 楊再思沉思良久,才抬起頭來,問道:「那麼,幫一個人,這個人……又是誰?」 那人道:「趙乾!」 楊再思目芒一縮,眸中閃過一絲訝色。 那人冷笑一聲道:「這樁公案,現在找誰來收拾?這個趙乾,也不知從哪兒弄來那麼多的百官隱私,看來又是效仿周興、來俊臣,以圖以捷徑上位的利令智昏之徒了,但是不管如何,現在出面收拾殘局的人選,沒有比他更合適的。 他不是對百官家事瞭如指掌麼?那就讓他來做這個考功郎中,那時,誰還有話好說?用了他,除了可以封他的口,把這個爛攤子丟給他收拾,還可以證明楊兄你不結黨、不立派,一心為公,陛下必龍顏大悅!」 楊再思聽了,再度低下頭去。 推舉趙乾倒是說的通,往近處說,讓他達到陞官的目的,免得他學周興來俊臣,瘋狗似的亂咬人,這些官兒前幾天還拚命地往備選官員名單裡塞人,現在一個個都巴不得越躲越遠了。 往遠裡說呢,這個選官的官可不是那麼好當的,不管趙乾的名單怎麼平衡,肯定要得罪一批人,他最終能不能成為周興來俊臣那樣的皇帝鷹犬現在還不知道,卻是先給他拉了一批仇家。 這是殺人不見血的整人手段。不過……,楊再思反覆思量,總覺得其中有什麼推敲不通的關節。他盤算良久,還是搞不清楚對方的全部目的,不過倒是分析清楚了自己的厲害: 無論如何,他答應下來對他而言都是有益無害。他答應下來,馬上就能獲得一股極大的助力,讓他在與姚崇競爭時更具獲選優勢。接下來的事要等他真正成了宰相才可能實施,如果他成了宰相,再順勢提出這個要求,既獲得了聖心,又保全了這些官員的名聲,從而化為自己的人脈,還能在朝野間獲得一個大公無私的好名聲,給皇帝留下一個有魄力、有能力、一心為天子分憂解難的好印象,無論怎麼算,都沒有虧吃。 想到這裡,楊再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把酒杯「啪」地一頓,沉聲道:「好!就這麼辦!」 ※※※※※ 武則天一臉不愉地回到行宮內室。 最近朝中一系列的事情讓她很不愉快,今天特意來到龍門行宮湯沐溫泉,只為放鬆一下焦慮的心情,誰知武三思又追到龍門來哭訴委屈。 武則天無可奈何,只好從溫泉裡爬出來,換了衣裝接見她這個不爭氣的侄子,聽他嘮嘮叨叼哭訴了半天委屈,才很不耐煩地把他打發走。 家國事,哪可能分得那麼清楚,這家國天下都是她的,如果武三思和楊帆事情辦得漂亮,叫別人無話可說,她根本不介意,可是事兒辦成這樣,武則天就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了。 「來人!」 內室中沒有人,但武則天一聲令下,立即鬼魅般閃出兩道纖細的人影,靜靜地侍立在那兒。 梅花內衛,在武則天沒有登基的時候,兼具特務、侍衛和侍客多種職能,但她登基多年,梅花內衛已經只剩下貼身侍衛這一個功能了。如今三法司這個耳目近乎癱瘓,她不得不讓梅花內衛重操舊業。 「楊帆可有什麼舉動?」 「回稟陛下,楊帆這些時日閉門不出,偶有同僚登門探望,品階最高不過五品。」 「楊帆沒有去梁王府?也沒有去太平公主府?」 「沒有!」 「嗯!」 武則天擺擺手,兩名女侍衛悄然消失。 武則天暗忖:「這楊帆倒也乖覺,知道分寸,沒有依仗是為三思做事和太平的寵愛就肆無忌憚、到處求告,招來百官群起攻之,比懷義那個混帳東西要強多了。」 武則天倏而想起了洛陽令剛剛送來的消息,薛懷義跑到洛陽府去,向洛陽令強索綢緞三百匹、牛二十五頭,還打著皇帝的旗號,說是要為她辦一場什麼大法會。洛陽令不敢不給,可這麼大的一筆帳又無處報,只好報到皇帝駕前。 想起薛懷義,武則天愈加煩惱了:「楊帆這孩子瞧著也算機靈,這一回怎麼就犯了糊塗,留了這麼多的把柄給人家呢。終究是年輕呀,一朝得志,不免得意忘形,這一次,無論如何得給他一些苦頭吃了,否則如何向百官交代?只是,這件事必須得盡快結束,不能由著趙乾沒完沒了的查下去,再查下去,丟人的就是朕、就是武家了!」 屏風後面,忽地傳來一陣嬉水聲和張昌宗、張易之的大笑聲,武則天顰起的眉頭微微一舒,臉上露出一絲笑意。現在也只有和五郎、六郎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覺得無憂無慮,才會有種重拾青春的感覺。 武則天想著,輕輕一抽腰帶,姍姍走去,步姿裊娜,依稀恢復了幾分當年的風采。 行至屏風處時,她的一襲寬袍已悄然褪下……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七章 溫泉莊主 楊帆這些天整日待在家裡,頭幾天朋友紛紛登門探望,但是楊帆現在是個閒人,旁人可不是,尤其是軍伍中人,想出來一趟並不容易,過了幾天楊家也就清靜下來,楊帆正好修身養性,陪伴嬌妻愛子。 小蠻彷彿根本不知道丈夫受到彈劾,官位也行將不保,她從來沒有問過楊帆一句這方面的事,不過她原本片刻不離的寶貝兒子,現在卻交給了奶媽子照看。 而小蠻,把大量的時間用在了丈夫身上。每天她都會精心安排好一日三餐,菜餚連著三天都不帶重樣的,在這樣的深秋時節這可是極不容易的事,這年代沒有大棚菜,除了皇家少有人能吃到不應季的菜餚,菜蔬品種的減少使得菜樣變化大為不易,足見小蠻的用心。 其他時間,小蠻會陪楊帆練劍、下棋、聊天,除了楊帆坐進書房,處理那些不像是公務卻又明顯極為重要的事務時,她才會去陪陪寶貝兒子。 阿奴也沒有向楊帆詢問過關於閉門聽參的事,這種事她問了也解決不了,只能讓楊帆心煩,她只是表現得比平時更加溫柔,雖然佳期未至,她和楊帆還沒走到那最後一步,但是郎君若想吃吃她的胭脂,占佔她的便宜,阿奴也是柔情似水,小意響應。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蠻時常陪伴在楊帆身邊的緣故,阿奴大部分時間都不知所蹤,楊帆現在雖然去職在家,可他的計劃卻剛剛開始,能否成功這是最關鍵的時刻,他整日忙於這些事務,也沒有發覺阿奴的異樣。 此刻,楊帆正在書房裡忙碌著。 他的手中有一張信箋,紙潔如雪,隱現桃紋,上面是一行行娟秀的小字,細細嗅之,還有品流極高的淡淡幽香。上面詳細記述了女皇這幾天的言行舉止乃至她的喜怒哀樂,這時婉兒想方設法傳遞出宮的。 楊帆被彈劾後,婉兒是最為他擔心的,雖然楊帆向她透露過一些消息,她知道讓楊帆陷入被彈劾困境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婉兒還是擔心。她在女皇身邊待的太久了,深知女皇的狠辣,楊帆的玩火之舉,在她看來險惡重重。 婉兒費盡心機把女皇的一舉一動傳遞出宮,以期郎君能準確把握皇帝的想法,應對起來也就更加得心應手。 婉兒這些記述雖是女皇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其實作用確實很大,歷史上很多權臣正是交通內廷,在內廷有了得力的耳目,清楚地瞭解皇帝的一舉一動、喜怒哀樂,這才趨吉避凶,漸漸成為皇帝不可或缺的心腹臂膀的。 楊帆另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當然,這些渠道得來的消息不可能比婉兒詳細,但是那些資料也足夠讓他判斷出女皇的心態變化。不過這信箋是婉兒的一片情意,他還是很認真、很認真地逐字看完。 看完信箋之後,楊帆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是婉兒身上的香氣,嗅到那香氣,他就想到了婉兒那曼妙迷人的胴體,想到了她對自己的如海深情,還有私相幽會時那抵死纏綿的銷魂…… 回味著那香氣,楊帆把信箋湊到火燭旁點燃,眼看著它一寸寸燃成灰燼。 婉兒送來的消息,和他從其它渠道所掌握的消息大體相似,與他的判斷大體相符。他就知道,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把武三思擺在了前面,就等於給自己找了一個最好的肉盾,皇帝根本沒辦法深究這件事。 其實婉兒從十四歲就跟在女皇身邊,她比任何人都更瞭解這位女皇帝,她早該得出這樣的判斷。只是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女子也難免犯了常人會犯的毛病:關心則亂,因為事關楊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危險,她也不敢等閒視之。 坐在楊帆對面的是上官婉兒的一位本家,從輩份上論,上官婉兒得稱他一聲堂兄,他叫上官伯龍。 把消息傳出宮廷,婉兒有的是辦法,自韋團兒死後,婉兒接掌了團兒的勢力,整個內宮幾乎就是她的天下,但是……這位內相無孔不入的耳目也僅限於內廷,消息出了內廷再想往外傳遞就需要有人接應了。 還有什麼人比自己家族的人更可靠麼? 這個年代,是以家族為單位構成的社會基本架構,家族成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是國法也是極力維護這種制度的,除了造反,其它任何罪行,也輪不到你家族成員去舉報,若是舉報自家長輩,國法更是嚴懲不貸。 這一條,從楊帆先前所處理的那樁婆婆毆死兒媳案就可見一斑,老嫗的兒子和孫子,根本不敢舉報她。 同樣的,誰敢舉報家族成員,那就違背了天下所有人堅持的基本道德,為了避免自己的家族也出現這樣的人,為了避免維繫家族的根本制度崩壞,一旦出現這樣的害群之馬,不論敵友,所有人都會唾棄他、排擠他,天下之大,將再也沒有他立足之地。 正因如引,「繼嗣堂」的存在才會如此隱秘;正因如此,上官婉兒上次「省親」時,獲悉楊帆以上官家族掌舵人丈夫的身份贏得了關隴世家的信任與支持,喜極而泣的上官婉兒馬上把整個上官家族的人脈和勢力毫不猶豫地交給了他。 上官伯龍,就是楊帆與婉兒秘密聯繫的一條渠道。 等信箋燃到只剩一點,楊帆鬆開手,看著它裊裊地飄到地上,燃盡最後一點火光,這才看向上官伯龍,微笑道:「趙乾怎麼樣了?」 上官伯龍按輩份是婉兒的堂兄,但是在上官家族,他這一房是偏支,地位不高,所以在楊帆面前他絲毫不敢托大,聞言連忙站起,畢恭畢敬地答道:「趙乾現在名氣非常響亮,士林官場,很多人都在議論他,誹謗者有之、讚譽者亦有之,總的來說,還是清譽佔了上風。」 「坐坐坐,伯龍兄不用客氣!」 楊帆請上官伯龍坐下,這才若有所思地笑笑:「這就好,資歷、地位,他都夠了。唯一欠缺的就是聲望,把這個也替他鋪墊好,那就眾望所歸了!」 楊帆根據婉兒和從其它渠道得來的消息,已經準確判斷出了武則天的心態,所以,他現在可以大膽地再壓上一枚砝碼了。 楊帆微微思索片刻,對上官伯龍道:「叫他們別一味的彈劾我了,是時候把梁王殿下拉出來敲打敲打了,要不然咱們的女皇陛下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吶!」 ※※※※※ 翌日,官員彈劾的目標和力度開始改變了,雖然彈劾奏章還沒有明確指向武三思,但是彈劾奏章中強烈要求查清入選官員背景、打擊幕後黑手的呼聲越來越高。 李昭德已經是過街老鼠,李昭德一派的人也正在陸續被清洗,這股風向不用問,是衝著武三思去的。事實上,類似的奏章早就有了,武承嗣豈會放過這個打擊同門政敵的好機會?他早就指使人彈劾了。 但是武承嗣只有在蠱惑百姓請願、勸進、請皇帝加封號這些方面有所建樹,實幹能力遠不及武三思,這麼多年,他在朝廷中也沒有建立多大的勢力,他的主要人脈都集中在武氏家族內部那些人身上。 因此,屬於武承嗣一派的官員不多,有資格替他上疏言事的人更少,也就無法形成很大的聲勢,現在突然加入一股生力軍,附和他的聲音,要求清算左右選官幕後黑手的聲音便越來越響亮了。 三天後,仍在龍門散心的女皇突然召王孝傑、顧自立、杜景儉、周允元、楊再思五位大臣入山伴駕,賜其龍門湯浴,以示聖恩。 這五個人中,除了楊再思,其餘四人都有宰相身份,皇帝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宰相之爭,至此算是塵埃落定了,楊再思勝出! 也巧,五大臣赴龍門的這天,今冬的第一場雪來了。 雪不大,連地表都沒有完全覆蓋住,人馬一走,很快就踏出了路的原形,倒是山野間本就是比平地溫度低些,又沒有車馬行人踐踏,所以蒙了薄薄的一層白雪,給這灰濛濛的山色披上了一層銀裝。 五大臣到了山裡,先被帶到他們的住處,這裡處處溫泉,雖是初雪寒冬,可在這裡卻是非常溫暖,五大臣因為剛到,急於面見女皇,也沒有洗的太久,在溫泉裡簡單地泡了泡,著裝整齊,便一起去拜見女皇。 女皇正在山上那眼溫泉處散步,身邊只帶了婉兒一人。因為這裡有一眼極熱的溫泉,所以這裡得天獨厚,冬雪季節,這附近卻是草木蔥綠,熱泉湧出來,汩汩向下流去時,泛起縷縷白霧,置身其間,恍如仙境。 五大臣被內侍引著,踏著積雪,穿過迷霧,漸漸如入春野,對此妙境,心下也是嘖嘖稱奇。不一時轉過一叢碧綠,便見武則天正立在一棵花樹下與上官婉兒談笑,五大臣心中一寬:「看來女皇今天心情不錯!」 伴君如伴虎,哪怕他們位極人臣,也不大敢和盛怒之中的皇帝陛下相處。五大臣不敢多看,到了女皇身邊,趕緊長揖施禮:「臣王孝傑(顧自立、杜景儉、周允元、楊再思),見過陛下!」 「呵呵,眾愛卿到了呀。這山間有一眼溫泉,是以周圍溫暖如春,草木旺盛,於這寒冬季節實為一處殊麗妙境。眾愛卿為國操勞,多有辛苦。是以朕喚你們來,讓你們於這洞天福地,好生歇養一番!」 「陛下如此關愛,老臣感恩戴德!」 眾大臣紛紛拱手謝恩,武則天微笑轉身,從那花樹上折下一枝,拿在手上,看著那枝頭盛開的梨花道:「此處近溫泉,是以草木常青,但節氣不對,能夠盛開的鮮花卻不多。惟獨這棵梨樹,如此季節,竟然滿樹梨花,也算一奇了。眾愛卿以為,這梨花盛開,意味著什麼?」 楊再思想都不想,馬上說道:「大雪紛飛,朔風如刀,此處卻依舊梨花盛開,這說明,陛下的聖德連這無心的花木也能感沐得到,所以能逆時而生!雖周文王德及行葦,也不過如是了!」 四位宰相同時為之側目,心中暗道:「這位楊仁兄好會拍馬屁!」 「哦?」 武則天不置可否地瞟了其他四人一眼,微笑道:「四位愛卿也這麼看麼?」 杜景儉心中一動,趨身上前道:「謹按《洪範五行傳》:『陰陽不相奪倫,瀆之即為災。』又《春秋》云:『冬無愆陽,夏無伏陰,春無淒風,秋無苦雨。』如此季節,本該萬物凋零、生機枯敗,可是此處卻梨花盛開。陰陽違時,大悖常理,此乃不祥之兆,臣以為,這……是上天的警示!」 其他幾人聽了盡皆變色,武則天卻笑容依舊,只把眉頭微微一挑,道:「哦?這是上天警示之兆?杜相以為,朕犯下了什麼罪過麼?」 杜景儉面色不變,道:「陛下將國事委之大臣,如果有什麼不妥,那也是咎在臣下。臣等宰相為百官之首,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今上蒼有所警示,那是臣等失職!」 武則天將那梨花順手拋進溫泉水,看著花枝隨泉水流去,淡淡地道:「朝廷麼,如今確實是亂了些!」 眾大臣心中凜凜,齊齊拱手道:「臣等有罪!」 武則天又道:「既然亂了,各位愛卿身為宰執,就該及時求治,為朕分憂才是!」 眾大臣再度拱手:「臣等謹遵聖諭!」 武則天微微轉身,大袖一拂,道:「眾卿為國操勞,俱都白髮蒼蒼,偶有過失,朕又何忍加罪呢?今見眾卿,朕不免就想起了李昭德,李昭德為相,雖有過亦有功。如此大雪寒冬,想他一路奔波去往嶺南,必然更是辛苦,朕……心中不忍吶。朕想召他還京做個監察御史,眾卿家以為如何?」 五大臣齊聲道:「陛下慈悲,李昭德必深感聖恩!」 上官婉兒明眸一亮,喜上眉梢:「皇帝這是想告訴文武百官和魏王,要見好就收呀,連李昭德都放過了,還能追著武三思不放麼?那麼郎君也……」 想到這一節,婉兒原本略顯落寞的臉蛋登時榮光煥發,恰如那枝頭新開梨花,粉淡香清,麗如晴雪。卻不料武則天臉色一沉,又道:「那楊帆心地品質原也是好的,可這一次,他懈怠職守,確有罪過,不可不予懲誡。就讓他……」 婉兒一顆心又陡然懸了起來。 武則天似乎也想不好該如何處治楊帆,不懲治他吧,無法向朝野交待。懲治他吧,他又是因為替武家辦事捅了漏子,武則天目光一轉,忽然看到那眼熱氣騰騰的溫泉,忽然有了主意:「嗯!讓他到龍門來,做溫泉湯監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八章 走馬上任 龍門山腳下,孤零零地站著幾名官員。 山上山下,一片蒼茫,這已經是入冬後的第三場雪了,大地終於裹上了雪白的裘衣,白絨絨一片。 山口這個位置,整個是山風呼嘯出入的地方,因此幾個身著綠、青官袍的小吏和幾個身著兩截衣的雜役站了沒多一會兒,就把手袖進懷裡,跺著腳兒,凍得臉蛋兒硬梆梆的了。 一個穿青衫的中年人吸著鼻子,探頭探腦地向山外看了一眼,一陣山風恰好從山谷中吹出來,把雪沫子都捲進了他的脖梗。青衫人打了個哆嗦,趕緊縮起脖子,對旁邊一位身著綠袍、長著一隻鷹鉤鼻子、臉上無肉的老者說道:「薛湯丞,這兒風太大了,要不咱們回山裡去等吧,身子都快凍僵了。」 那鷹鉤鼻子的湯丞也凍得臉色發青,肌肉僵硬,連表情都做不出來了,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邊跺著腳,暖和著身子,一邊道:「徐錄事,你要回就回,可別怪老哥哥沒告訴你,咱們這位湯監,你別瞧著如今是落難了,可人家上邊連著梁王和太平公主呢,刑部、吏部裡頭,人家都是風光過的人物,指不定哪一天就一飛沖天,依舊是威風八面。就算人家這一輩子都要蹲在這山溝溝裡,嘿嘿!」 薛湯丞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能把刑部把持在手中,能單槍匹馬鬥垮御史台的人,你自己個兒心裡掂量掂量,那是怎樣的一個狠角色,你……得罪的起不!」 徐錄事久在山裡,不問世事,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如這位薛湯丞多,一聽這話,登時緊張起來:「咱們這位湯監如此厲害?薛湯丞,你快給兄弟們說說,這位湯監究竟……」 薛湯丞突然精神一振,瞇著老眼向前一指:「來了!蘇掌固,快點迎上去看看,是不是咱們湯監到了。」 徐錄事手搭涼蓬,向遠處迤邐而來的一行車隊人馬瞧了瞧,喃喃自語:「不會是湯監到了,莫不是哪位貴人要進山湯沐吧?」 遠處一行人馬,確實不像是龍門溫泉湯監楊帆楊大人走馬上任。 那一行人馬,車子足有四輛,周圍健馬雄駿、騎士英武,足有十餘名佩刀掛劍的侍衛護擁,瞧這排場、架勢,確實不像是一個小小的溫泉湯監就任。 蘇掌固在大雪中跋涉著,還沒走出多遠,那一行車馬已經到了近前,十幾名侍衛肋下佩刀,傍車而行,一律是青緞子箭袖,羔羊裘衣、毛茸茸的白色羔羊風帽,身穿羔皮襖、系羊毛氈的斗篷,策馬揚武,英武矯健。 四輛大車清一色的雙轅油壁輕車,都由兩匹健馬拉著,在這厚可盈尺的積雪中,居然也走得極快。 車到近前,只見那漆得發亮的馬車,都打著暗青色的車圍子,車廂上的暗釘、簾鉤、轅頭包件,俱都是白銅打磨,閃閃發亮。 一瞧這等氣派,薛湯丞也覺得這絕不可能是湯監大人到任了,一個小小的溫泉湯監能有這麼多的護衛隨從?別的不說,就那十幾名侍衛,個個都身著皮襖皮裘,不是王侯人家,都不可能給隨從置辦如此華貴的保暖衣物。 來人是新赴任的湯監那得迎,如果是哪位貴人,那更得迎了,薛湯丞不敢怠慢,趕緊領著一眾隨員迎上去,畢恭畢敬地施禮道:「小人龍門溫泉湯監湯丞丞薛寧,未知是哪位貴人駕臨龍門!」 頭一輛車上轎簾兒一掀,從裡邊走出一個人來,這人穿一領玄狐皮裘,外罩石青刻絲灰鼠披風,脖子上圍了一條雪白的狐尾風領,懷裡袖著一隻暖爐,身形頎長雄壯,五官英俊威武,可是因為這一身打扮,又有一種貴介公子的雍容和高雅。 他看看這幾位凍得跟鵪鶉似的溫泉湯監的屬吏執役,很客氣地向他們點點頭,笑吟吟地道:「鄙人楊帆,這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有勞各位同僚遠迎了!」 楊帆! 此人還真的是龍門溫泉湯監的新任監正楊帆。 一時間,薛監丞、徐錄事等同僚都有些無語了。 再往前去就進了山谷,車子是駛不進去了,於是車子停在山腳下,大家只能步行進山。 這時薛湯丞才明白後面三輛車上裝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車上有俏麗侍女兩名,那是三姐和桃梅,兩個小丫頭當初被選進楊家,就是因為生得清秀。這幾年在楊家吃得好穿得好,兩個黃毛丫頭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愈發顯得水靈、俏麗。 此外,車上還有胖大廚子一名,小徒弟兩個,此外就是一堆書籍、一堆廚具、佐料,大人以及隨從的鋪蓋還有其他一些應用的雜物。瞧這架勢,不像是新任湯監到任,倒像是哪位豪門子弟郊遊。 溫泉湯監的一眾同僚可是真開了眼了,這位新任湯監果然不是常人,這等排場,貌似前幾天河內王武懿宗前來龍門湯浴,享用溫泉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了吧。 武則天一句話,已然高居天官府郎中、權知侍郎職權的楊帆就從九重天上栽了下去,變成了一個從六品下的龍門溫泉湯監。 這種貶謫對別的仕途正是一片坦蕩、春風得意中的人來說無異於五雷轟頂,縱然不致就此崩潰,也難免心生沮喪。可對楊帆來說卻全無所謂,憑他顯宗宗主的地位,就算根本不再做官又如何? 如今做了這樣小官,反倒更利於他好生經營顯宗,否則每天必然要耗費大量精力處理朝廷政務。楊帆欣欣然先去吏部領了「旨授」,又去司農寺報到,因為龍門溫泉湯監是司農寺下屬的衙門。一應手續辦完,便來龍門上任了。 眼下這種排場,卻不是出自楊帆的意思,而是小蠻心疼郎君,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他凍著餓著,所以才做了這許多的準備,弄得剛剛走馬上任的楊湯監,像是一個來龍門散心遊玩的王侯似的。 此時,武則天及五大臣已經回了洛陽,楊再思正式被任命為宰相。原本李昭德獨攬大權,其他宰相形同擺設,如今朝廷對宰相職權重新進行分工,一番劃分之後,楊再思負責的就是吏部和工部。 楊再思能管理吏部,這是半由天成、半是人為的結果。吏部是個管人事任命的實權部門,正常情況下宰相們當然願意掌管,可武周朝最叫人撓頭的就是人事。朝堂上的政治鬥爭,從來也沒有像武周朝這麼激烈、這麼頻繁的。 朝廷大員換得比割韭菜都勤快,每一次都是因為各方勢力派系甚至女皇本人參與其中造成的政治清洗和傾軋,所以這個差使不好當。眼下更別說了,剛剛出了一樁大醜聞,眾宰相更加不願沾手,楊再思剛剛拜相,這份難為人的差使不給他給誰? 不過楊帆擔心會出岔子,萬一哪位宰相利令智昏,非要搶這吏部呢?所以,他還動用了全部力量,一旦形勢的發展不是按照自己的預料進行,就從中進行干預、影響。 從來也沒有人可以像楊帆一樣,在朝廷之下,擁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因為他的存在,山東士族、關隴世家的力量他都可以調動,太平公主的力量他也可以調動,這三股龐大的潛勢力,足以預防萬的一變化。 結果,楊再思順理成章地分管了吏部,分工一結束,楊再思就開始向推舉他入閣的人還債,向皇帝提出建議:「提拔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擔任司功郎中,由他繼續負責南疆選官事宜!」 前番這樁武氏族人大肆鑽營,謀奪南疆官位的醜聞令武則天很被動,她也急於了結此事,挽回影響,對楊再思的提議立即應允,在吏部沉寂了十年的趙乾,終於一朝得意,手掌實權了。 事情還沒有完,楊帆一系列的舉動,乃至在朝廷中攪起了偌大的一場風雨雷暴,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這一刻,如今他的最終計劃,才算是剛剛開始實施。 楊帆隨著溫泉監的人上了山,隨從僕役、侍婢廚子自去安排楊帆的住處,安置攜來的一應物件,薛湯丞和幾位小吏則陪伴著換好官服的楊帆巡視他統轄的範圍和管理的事務。 薛湯丞叫薛寧,徐錄事叫徐林,最早去迎楊帆的那位掌固叫蘇劍秋。這溫泉監設有湯監一人,如今就是楊帆了。還有湯丞一人,就是他的副手薛寧,正七品下的官兒。此外還有錄事一人,府一人,史二人,掌固四人,余外就是普通的執役十二人。 楊帆管著二十一個人,兩座山頭,是這有溫泉的兩座山頭兒上最最大的官兒,真是好不威風! 「楊湯監請看,依照山勢,朝廷由上至下,分別在兩座山上建有宮室二十一處,供皇帝陛下和王侯們使用。湯監再請這邊走……」 楊帆走進依山搭建的一片大棚,不由訝然出聲,只見裡邊一畦畦的沃土,種植著許多瓜果菜蔬,許多這個季節早已絕季、根本無法生長也很難在地窖里長期保存的蔬菜和瓜果,這裡應有盡有,那蔬菜蔥綠蔥綠的,比楊帆那件深綠色的官服還水靈。 薛湯丞見他面露訝色,得意笑道:「咱們溫泉湯監,不僅掌管湯池,因為這裡有地熱溫泉,氣候溫暖,是以罩以棚蓋,種植瓜果菜蔬,可以逆季而生,專供皇室食用!」 「嗯!好,好,當真奇妙!」 楊帆點了點頭,便捏著下巴,開始琢磨如何弄點蔬菜瓜果回去給老婆孩子嘗鮮。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五十九章 弼馬溫 薛湯丞可不知道這位剛剛上任的湯監大人看到那鮮嫩可口的瓜果菜蔬已經琢磨著怎麼監守自盜了,他興沖沖地引著楊帆繼續往前走。 「湯監請看,此處春夏秋三季自不待言,當然是水草豐美的,可是即便是冬天,這裡也依舊有鮮草可食,所以咱們溫泉監除了溫泉湯沐、瓜果菜蔬,還為朝廷養著幾十匹御馬呢,喏,那邊就是御馬棚了。」 薛湯丞領著楊帆進入馬廊,一隻猴兒正在草堆中打滾玩耍,忽見有人進來,馬上翻了個跟頭,興沖沖地迎上來,一見楊帆的模樣它便一愣,繼而繞著楊帆轉了兩個圈子,撓撓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 這猴兒抓耳撓腮的動作十分擬人化,那副憨態可掬的樣子逗得楊帆忍俊不禁地笑起來。薛湯丞也笑著解釋道:「原任霍湯監最喜歡它們,每次來都給它們帶些吃食,想必它們看了官服,還以為是霍湯監到了,到了近處,卻只識官服不識人了。」 「幾隻?難道這兒還不只一隻猴子嗎?」楊帆話音剛落,果然又有五六隻猴子從各處角落裡竄出來,興沖沖地跑到楊帆近前,待看清楊帆不是那位霍湯監,猴子們吱吱唧唧地叫著,紛紛露出納罕模樣。 楊帆笑道:「霍湯監養的這些猴兒,離任時沒有帶走麼?」 薛湯丞道:「霍湯監只是喜歡它們,它們可不是霍湯監養的。但凡馬廊,都要蓄養猴子的,咱們這裡馬養的多了些,所以就多養了幾隻。」 楊帆對這方面全無知識,不禁好奇地問道:「養馬處要養猴?這是什麼道理?」 薛湯丞道:「湯監有所不知,馬廊養猴,是為了避患馬瘟,所以養在這裡的猴子也叫『避馬瘟』。」 猴尿可以預防、抑制馬瘟,猴子在馬廊裡廝混,尿液灑在馬草上,馬吃了自然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患上馬瘟。這個道理,在《馬經》裡和《齊民要術》裡都有提及,楊帆卻是頭一回聽說,不免嘖嘖稱奇。 他雖全無這方面的知識,但是他今日入山那副排場,薛湯丞卻全都看在眼裡,他本來就不敢小覷了這位新任湯監的能耐,見識了那氣派之後對楊帆更是不敢有絲毫怠慢,是以對他始終畢恭畢敬、有問必答。 那些猴子可不管楊帆有多排場、有多大能耐,只是見他穿了與霍湯監一模一樣的官服,卻沒有給它們帶吃的來,仗著猴多勢眾,便紛紛圍攏上來,這一隻扯他袍子、那一隻揪他衣袖,只盼能搜點吃的出來。 有只小猴兒本來只是跟在母猴後面,怯怯地揪著母親的尾巴,一副很乖巧的樣子,待見眾猴騷擾,這人也不惱怒,小猴的膽子也大起來,背一弓,身子一蹦,竟然竄到了楊帆的身上。 片刻功夫,楊帆就被一群「避馬瘟」給團團包圍起來,馬廊中傳出了楊帆一陣爽朗的大笑:「薛湯丞,快去取些吃食來吧,要不然我可無法脫身啦!你們這些猴頭,給你三分顏色就……,哎喲!猴崽子,怎地還爬到我頭上去了,哈哈哈……」 ※※※※※ 雪後的洛陽宮,瓊樓玉宇,彷彿天闕。 每到這個季節,聞香殿的梅花都是開得最艷的時候,所以進宮拜謁母皇的太平公主離開母親的寢殿後,便去尋到婉兒,一同往聞香殿賞梅。 一株株梅花開得正盛,粗大虯勁的梅樹老幹上覆蓋著茸茸的白雪,朵朵梅花在白雪皚皚中驕傲地綻放著專屬於它們的美麗,嫩如蠟質的花瓣兒晶瑩剔透,盡情地吐露著芬芳。 疏影橫斜,老干虯枝的梅花樹下,高公公套起了他那件肥大的棉裌襖,坐在墊了蒲團的石凳上,同往年一樣,對那些新入宮的小太監、小宮女們興致勃勃地講他的東北、他的故鄉。只是這一次,他旁邊沒有那個名叫楊帆、扛著大戟的英俊武官插嘴打趣,陪伴在他左右的是高金剛和高力士兩個義子。 婉兒和太平並肩走在梅花樹下,低低絮語。 這兩人原本是極談得來的閨中膩友,後來卻因為太平發現她迷戀的男人偏生喜歡了婉兒,妒火中燒之下,利用楊帆落難的機會想迫使婉兒離開楊帆,就此生了嫌隙。 不過,隨著太平公主極力補救,盡力幫助婉兒製造與楊帆見面的機會,在官場上太平公主與楊帆又目標一致,漸漸的她和婉兒雖然還沒有恢復到當年那般親密無間的關係,彼此間卻也大為改善了。 「武三思拉攏到的黨羽有限,他本想利用這次機會,把投靠了他卻沒有什麼實權的人盡數安排下去任個實缺,以後再從地方調回京師也就容易多了,想不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最得意的人幾乎全部在這份入選名單裡,這一次幾乎是被一網打盡!」 太平公主越說越開心,忽地瞟見婉兒容色淺淡,殊無笑容,還以為她是責怪自己只顧折了武三思的勢力,卻不想想楊帆如今的下場,忙道:「二郎為了匡復李唐江山,不惜放棄唾手可得的地位和權利。李家永遠也不會忘記他的功勞,我李氏若能重奪天下,一定會重重報答!」 婉兒淡淡地道:「二郎如此作為,並不是為了他自己打算。否則,他想要的,武家一樣可以給他,他根本不會冒此奇險!」 「我知道,但二郎可以不在乎,我李家的人卻不可以忘記!」太平公主斬釘截鐵地說罷,又忍不住笑起來,李家這些年來連遭打擊,勢力節節退縮,已是奄奄一息,這是頭一回反守為攻,取得如此戰果,她如何能不高興。 太平公主欣然道:「這一次,不只武三思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且,他沒有從中撈到好處,現在又嫉又恨,便牢牢地盯住了武承嗣,唯恐讓武承嗣奪得好處。呵呵,有他武三思鷹隼似的替咱們盯著武承嗣,武承嗣也不敢肆無忌憚地有所謀求了。自母皇登基以來,忠於我李氏一族的力量逐步萎縮,這還是第一次得以擴張,二郎這一計一石二鳥,當真令人欽佩的五體投地!」 楊帆明為攘助武三思,實則坑了他一把,既削弱了武三思的力量,又借武三思為肉盾,避免自己受到嚴厲的制裁,這本就是楊帆事先謀劃好的。 可是一旦武三思被削弱,而武承嗣卻藉機壯大的話,那就不妙了,因為武承嗣一旦成為武氏一族的唯一領袖,他就能整合武氏全部的力量,一個團結起來的武氏遠不如現在彼此傾軋的武氏更利於匡復李唐。 這一點也在楊帆、獨孤寧珂等人的計算之內,不過仔細分析過武氏一族內部的紛爭和武三思這個人的性格秉性之後,楊帆便覺得此事完全不用擔心。因為武三思一旦沒有得逞,必然緊盯武承嗣,做那只「我爬不出去,你也休想爬出去的螃蟹」。 武氏有一族有女皇主持大局,在武氏族人眼中,天下就注定必為武氏所有,再也沒有什麼外患會比來自內部的威脅更嚴重,所以武三思一定會使盡渾身解數,阻撓武承嗣籍此壯大勢力,如今的發展果然如此。 不過,太平公主並不知道,李昭德並不是這一事件中一條遭殃的池魚,他本來就在楊帆的算計當中。李昭德的政治態度,從長遠看是擁李的,但是因為他現在已經掌握了一個臣子最高的權力,所以短期內他又是忠武的。 只要武則天一日不死,他就打算繼續維持現有局面。 這樣一來,武則天活著,他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宰相。武則天駕崩後,作為首席宰相,他再主持大局擁李唐太子復位,那麼在新朝,憑著擁立之功,他依舊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宰相! 這就是李昭德的如意算盤。可惜,李昭德利令智昏,也太小瞧了武則天的智慧,除非武則天決定不傳位於武氏子弟,否則在她殯天之前,她一定會做好種種安排,確保武氏後人能夠順利繼承皇位,到那時哪還是他能夠左右得了的。 李昭德已經從復李的一大臂助,變成了復李的一大障礙,剷除他就成了必然的選擇。如今李昭德倒了,武三思吃了個啞巴虧,吃了啞巴虧的武三思又主動盯上了武承嗣,世家就可以大動手腳了。 只要世家行事隱蔽一些,目光放長遠一些,不要急功近利,把那些很簡單地一查,就能確定其背景是世家的子弟塞進來,南疆選官必將獲得一個圓滿的結局,而獨孤世家栽培了十年、也隱忍了十年的趙乾,也將成長為他們在朝廷上的一個極得力的代言人。 這些心向李唐、有世家背景的官員一旦充斥南疆,來日京城發生什麼變化時,他們就可以保證至少南疆不亂,有南疆為表率,其他地方的封疆大吏如果有誰想混水摸魚,就不免要瞻前顧後,費些思量。 如果來日反武政變事有不逮,他們有了南疆這塊基地,還可以保護太子投奔南疆,在那裡另立朝廷,與武氏建立在北方的朝廷對峙,以李唐正統的身份號令天下,光復山河。 這一次二張沒有受到什麼損失,反而因為李昭德的倒台,讓他們趁機擴張了勢力,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二張從一開始就沒把南疆官員的空缺放在眼裡,他們的目標一直就在朝廷。所以這次南疆選官醜聞無法把他們拖下水,而同樣的手段也絕不可以再用一次,這算是此次政治鬥爭的唯一憾處了。 太平公主仔細分析著,越說越開心,也不管婉兒愛不愛聽。 她之所以同婉兒說這些,是因為當初對婉兒有過傷害。天樞落成大典那一晚,她在金谷園裡終於達成夙願,妒意稍去,想著婉兒在楊帆心裡終究比她重要,便想與婉兒消除芥蒂。共同的秘密,能讓人走的更近,頻繁的交往也更容易消除隔閡。 可惜,婉兒卻不知道她心底的打算,聽她如數家珍地說著她與楊帆共同做的這些事情,婉兒臉上笑得清清淺淺的,心裡卻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哼!就知道你是誠心向我顯擺,你以為你參與了他很多機密麼?嘁!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個顯宗,而他就是宗主,人家才是與二郎共享機密最多的那個女人呢!」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章 事後諸葛 「我明白了!哈哈哈……」 「我終於明白了!哈哈哈哈……」 姜公子就像算無遺策、智近於妖的諸葛亮,楊帆的整個計劃被他想的通通透透,可惜……只是事後諸葛亮。 「武曌被他算計了!武三思被他算計了!武承嗣被他算計了!李昭德也被他算計了!哈哈哈,如此對手,本公子栽的不冤!」 袁霆雲站在障子門外,聽著公子有些瘋狂的笑容,滿面擔憂。 胖大的奶娘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小丫頭,蹺著腳兒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袁管事,咱們要離開這兒了?」 袁霆雲看她也是一身遠行裝束,懊惱道:「愚蠢!我只是叫你準備著,走不走還要公子說了算,你怎麼已經收拾好了?回去!」 公子敗了,楊帆順利完成了任務。 如果這事是在楊帆手裡完成的,姜公子也只能背後下手,比如利用他名單上明顯傾向於各大世家的人員,稍稍點醒一下皇帝的鷹犬,接下來他就可以喝著酒看戲了。 但是事到如今,這件事已經不是那麼容易辦的了,因為楊帆的手段太隱秘,貌似不經意的點醒起不了作用,如果刻意了些又會很容易被人追查到是他在做手腳,那他就等於替盧家把所有世家都得罪了。 最重要的是,楊帆已經把自己摘清了,他現在只是龍門溫泉湯監的監正,這些事統統跟他沒有關係了。損人利己的事,姜公子可以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他都懶得,何況是損人害己的事。 他敗了,事已至此,楊帆的宗主之位已穩如泰山,他除了黯然歸隱,還有別的選擇麼? 袁霆雲是他心腹,知道公子大勢已去,這才通知從屬,做好撤出洛陽的準備。 「誰在外面!」 「公子,是我!」 袁霆雲瞪了奶娘一眼,連忙拉開障子門。 姜公子笑得臉上有一抹病態的潮紅,看見袁霆雲和奶媽子站在外邊,便擺擺手道:「你們進來,嘀咕什麼呢?」 袁霆雲趕緊道:「呃,沒什麼,聊了幾句天,沒想到打擾了公子!」 姜公子目光往那奶娘身上一定,便恍然地想起來,他扶案而起,活動了一下腿腳,慢悠悠地踱到奶媽子身邊,往她懷中的孩子看了一眼。 天氣冷,孩子身上裹得嚴實,臉上也用駝絨的毯子蒙住了大半,只露出一條縫隙,小傢伙也不閒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在從那縫隙裡努力地向外張望著,姜公子一探頭,小傢伙的眼神便定在了他的身上。 姜公子微笑起來,伸出一根素淨白皙的手指,將柔軟的絨毯撥開了一些,說道:「裹這麼嚴實作什麼,把孩子悶著。」 奶娘連連應聲,姜公子笑吟吟地看著小傢伙粉妝玉琢的小臉蛋,柔聲道:「棄奴,你爹爹好厲害,我可是被你阿爹打得落花流水啊,呵呵……」 小傢伙看他笑嘻嘻的,也咧開嘴巴,「咯咯」地笑起來。 姜公子不笑了,沉著臉,慢慢俯下身去,聲音很輕,但是清晰有力:「可是,不會有人永遠都不犯錯!他這一次贏了,不代表就永遠打敗了我!我一定、一定能打敗他!棄奴,你看著,我一定能打敗你爹!」 小傢伙已經會看人臉色,大概是感覺到他的語氣不善,小傢伙不笑了,嘟著小嘴,皺起眉頭看著他,很嚴肅的樣子。 姜公子直起腰,又恢復了雍容高貴的氣度:「把孩子帶回房去,我們不走!」 奶娘不敢多話,連忙答應一聲,抱著孩子走了出去。 袁霆雲急忙拉上障子門,走到姜公子身邊,急切地道:「公子!」 姜公子沉著臉,瞟他一眼道:「誰讓你擅作主張的,我說過要離開麼?」 袁霆雲茫然道:「可是……,咱們……,是!屬下知罪!」 姜公子重重地「哼」一聲,道:「我被不滿、憤懣、仇恨,或者……還有那麼一點嫉妒,迷亂了神智。這一次,楊帆做的漂亮,我敗得心服口服!我栽在他手裡,不冤,那些不甘、那些憤怒,便也煙消雲散了,我現在很清醒!」 姜公子在房中緩緩地踱著步子,一步一尺,緩慢而力,量出幾步後,他緩緩站定身子,仰首望了半天屋頂的承塵,低聲道:「我要擴充官場中的人脈需要錢,我要聘請江湖奇士為我所用需要錢,就算打聽消息、買通門路,都需要錢!」 他長長地吸了口氣,道:「本公子已無顏向家族求助,事已至此,家族怕也不會再給我投入,我需要自己的資金來源,現在還能受我支配的生意還有多少?」 袁霆雲定了定神,答道:「咱們搶先回了長安,保全了一些產業,還有一大筆財富……」 姜公子截口道:「坐吃山空?」 袁霆雲忙道:「不不,現在這些錢,都轉化成了生意,一本萬利的生意!什方道人與河內老尼、還有那個胡人摩勒深受女皇寵信,這幾個人都愛財如命,咱們的生意現在都和他們掛靠在一起,借助他們的勢力,無往而不利……」 當初陸伯言就已告訴過姜公子,說女皇奉若神明的那三位活神仙,實際上是幾個江湖騙子。之後,因為這幾人深受皇帝寵信,姜公子覺得有利可圖,曾派人和他們接觸,陸續把一些生意掛靠在他們名下。 由此,對這幾個人的事情,姜公子也知道的越來越多。那位據說能知過去未來、每日只吃三粒米的河內老尼,常常大魚大肉,這事兒他很清楚。 河內老尼擁有授戒收徒的特權之後,只要有孝敬給她,她便為人剃度,不分良莠地發放度碟,以致許多青樓妓女為了逃避稅賦、隱瞞財產,也紛紛做了她的弟子,以致門下烏煙瘴氣,這事姜公子也很清楚。 再比如那位什方道人留連地方不返,到處作威作福,還有那個胡人摩勒斂財受禮的諸般作為,不過這些事和他全無關係,他只知道借助這幾個人的勢力,他的貨物哪怕是違禁品也能暢通無阻,穿城過阜不但不用上稅,就連運輸都可以借助朝廷驛運之力,不需要他花一分錢。 如今他極需用錢,跟這三個神棍合作來錢又最快,他幾乎把所有的浮財都投了進去,壯大他掛靠在這三個神棍名下的生意。 姜公子聽袁霆雲解釋了一番,緩緩點頭道:「嗯!憑此一端,我們當然不可能恢復在顯宗時那般實力,但是積蓄一年、兩年、最多三年,我們便有了一搏之力!」 姜公子霍然轉向袁霆雲,沉聲道:「這一次,楊帆幹得漂亮!我很開心,因為打敗我的人,並不是一個泛泛之輩!可是,他再了得,終究還是一個人,是人就會出錯,他不可能一直贏下去!」 姜公子攥起了拳頭,不知道是說給袁霆雲聽,還是給自己打氣:「某今日臥薪嘗膽,來日必捲土吞吳!」 ※※※※※ 洛陽雪紛飛,長安紛飛雪。 窗前那盆水仙開花了,幽香撲鼻。院中那株川西小粉也開花了,紅艷勝火。還有就是,二郎不負所望,一局妙奕,砥定乾坤,寧珂姑娘很是歡喜。 冬季幾乎從不踏出房門的寧珂姑娘因為歡喜,忽然有了興致想到院子裡賞一賞那株紅梅,於是,船娘便趕緊張羅起來。 裡三層外三層的衣賞先穿上,再套上銀針海龍皮的裘袍,戴上秋板紫貂皮的昭君暖套,外罩一件雪狐皮的鶴氅,腳下一雙鹿皮駝絨內襯的小靴,懷裡袖著一隻暖烘烘的手爐,纖細的脖頸上纏了一條大貂鼠的風領。 風領纏了足有三圈,結果一張清麗精緻的小臉,就只剩下一雙大眼睛了。原本窈窕可人的嬌軀也變成了一隻笨拙的熊寶寶,態寶寶費力地踱到院子裡,就開始呼呼地喘氣。繞著那一樹紅梅只欣賞了半柱香的時間,船娘便張羅著請姑娘回繡房。 於是,寧珂姑娘打道回府,緊接著就是摘下秋板紫貂皮的昭君暖套,解下大貂鼠的風領,脫去雪狐皮的鶴氅,卸下銀針海龍皮的裘袍,脫掉鹿皮駝絨內襯的小靴,然後又是外三層裡三層,等她從一隻笨拙臃腫的熊寶寶,重新還原成一個窈窕纖細的小女子,額頭都沁出汗來。 寧珂格格地笑,她覺得很有趣。 船娘本來還擔心她會受了風寒,擔心她會累著身子,可是看見姑娘那快樂得像個淘氣小女孩的樣子,她心裡滿滿的都是感動,只覺一向靜若曇花的姑娘能這般快樂一笑,便什麼都值了。 方才獨孤宇到小妹房裡,對她興致勃勃地說了一通楊帆在洛陽的所作所為,好像他親眼看到了似的,這一番講繪聲繪色、詳詳細細,說得他口乾舌躁,不過看到小妹眉開眼笑的樣子,獨孤宇說的更賣力了,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簡直比「說話先生」(即說書)還下功夫。 監察御史王助巡察西京,剛剛趕到長安,獨孤宇也在受邀參加接風宴的客人之列,因為給小妹說書,他都險些延誤了時辰,從小妹那兒出來,他便趕緊回去更換衣裝,剛換好衣服便聽家人稟報,冬季從不出房的大小姐跑到院子裡賞梅花去了。 獨孤宇先是嚇了一跳,繼而勃然大怒,小妹身子虛弱,怎能受得了風寒侵襲,這些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不勸阻著些! 獨孤宇趕緊又奔了妹妹的小院,到了院中,妹妹卻已回房去了,獨孤宇站在門外,側耳聽著妹妹用輕咳但極歡喜暢快的語調都船娘說著話,原本的震怒不知不覺便散去了。 沉默了片刻,他便轉身離去,準備赴宴,一路走,一路想著:「要不然……明年春天,讓小妹到洛陽去散散心吧,雖說山高路遠,可是一天若只走個十里八里的總沒問題吧,阿珂……還從未離開過長安城呢!」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一章 遲來的陷阱 今天長安官員和士紳們宴請的人是監察御史王助。 朝廷每年都會派監察御史巡訪各府道,他們管的事情很雜,吏治民情、司法訴訟、徭役差派、府學教化,無所不包。他們一般很少直接插手地方政務,但是他們有權在回京後,把一路見聞詳細地稟報給皇帝。 這種特殊的「調研員」,雖然官兒不大,但是權力太重,所以地方上從來都不敢怠慢。而這位名叫王助的監察御史不但自身負有替天子察訪民情的特權,他的長兄還是鳳閣舍人兼吏部侍郎,有這一層關係,地方上的官員自然更加阿諛。 這場接風宴既不能顯得過於奢華,又不能掉了品味,長安令柳徇天可是煞費了一番心思,酒筵辦得大方得體,賓主盡歡。待這場盛宴結束時,鵝毛大雪也停了,滿城銀裝素裹,份外妖嬈。 柳徇天想安排王御史住到自己府上,剛剛對他說明心意,王助便笑起來:「柳府君一番美意,助心領了。不過來時我就已經先以書信告知了吉兄行程,說是要住在他的府上,與他抵足而眠,一敘離別之情的。」 王助說著把一個人拉到面前。柳徇天認得此人是明堂尉吉頊。西京長安的明堂尉和東都洛陽的合宮尉一樣,雖然分別歸屬於長安令和洛陽尹管理,但是他們的職權和身份都比較特殊。 他們是縣尉,負責執法治安,但不是負責普通坊市,而是負責宮城。宮城的範圍不止包括皇宮大內,皇宮大內之外那些地方,有各衙的差役、有灑掃的工人、有馬伕廚子,平時難免也有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的事情。 這長安的明堂尉和洛陽的合宮尉,就是專門負責宮城範圍內的治安和一般刑事、民事案件的。如今來俊臣擔任的就是洛陽合宮尉,而這長安明堂尉就是吉頊,因為現在洛陽是都城,所以吉頊是來俊臣的直接下屬。 吉頊此人性情果毅、沉默寡言,在長安官宦的圈子裡不是個很引人注目的角色,平素參加的一些酒宴應酬也極少,所以柳徇天對他印象不深,只記得此人形容嚴肅、不苟言笑,卻沒想到他與京裡來的這位王御史如此熟稔。 王助見他微露驚詫之意,便笑著解釋道:「某與吉兄相交久矣,當年我二人在進京趕考路上便結識了,我二人一同赴京,又同租一處宅第備考,一同考中進士,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吉頊向柳徇天牽了牽似乎因為不常笑,早就顯得僵硬了的臉部肌肉,嘴唇嚅動了一下,就算是向他打過招呼了。 柳徇天恍然道:「原來如此,王御史與吉縣尉既是同年好友,那……本府就不做那個惡人了,哈哈哈,不過王御史遠來是客,我這地主既不能一盡地主之誼,把王御使送到吉府聊表敬意還是應該的。」 王助連稱客氣,吉頊雖不苟談笑,話也比較少,這時也知道該說句話了,連忙幫腔說上幾句,柳徇天這才罷休,只是攜了王御史的手,把他送出酒樓,直到他和吉頊登車離去,柳徇天才向今日赴宴的長安眾官員士紳一一告辭,大家各自登車回府。 吉頊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一向沉默寡言,但是對相交多年的朋友卻是談笑風生,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與平素模樣判若兩人。二人登車,一路賞著雪景,說著各自這些年來的發展和際遇,談笑間便到了吉府。 吉府坐擁三進院落,雖然稱不上華美,卻也寬敞、肅穆,很有官宦人家的氣派。 吉頊回府後,少不得又叫家人整治了幾道小菜,以紅泥小爐焙酒,與好友當窗賞雪,再度言談。不知不覺到了晚上,吉頊談興猶濃,叫人在客房鋪了兩人的鋪蓋,掌起燈來,繼續喝酒聊天。 這時二人早已說完這幾年各自的發展,王助正講起他一路上的種種見聞,對吉頊笑道:「吉兄,來時路上,我偶然聽見一樁傳聞,說是洛州錄事參軍綦連耀有天命在身,綦連家的宅第有王氣。哈哈哈,坊間還有人說,綦連耀生有兩子,大兒名大覺,小兒名小覺,這兩個覺,便是兩角麒麟之意。」 王助酒喝的多了,舌頭已經有些大,但是聲音倒還清晰:「他們還說,綦連耀,這個耀字拆開就是光翟,喻意光宅天下,江山之主!你說……可不可笑?」 吉頊一聽,不由暗吃一驚,酒意都醒了幾分,連忙問道:「王兄可把此事報與了天子?」 「噯!無稽之談!完全是坊間小民以訛傳訛的無稽之談!」王助揮揮袖子,大笑道:「綦連耀不過是洛州的一個小小錄事參軍,王氣天命?光宅天下?可笑!可笑!某豈會相信這等無稽之談,以此神怪之說蠱惑天子耳目呢!」 王助說著,彷彿已不勝酒力,往前一趴,伏到了案上。吉頊連連搓手,急聲道:「王兄糊塗啊!這可不是小事,身為人主,最忌憚的就是這種事,從古至今,不管是何等明君英主,但凡對這種消息,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的,你怎麼……」 王助伏在案上,呼嚕聲大作。吉頊推了推他,喚道:「賢弟,賢弟?」 王助已然睡得熟了,全無半點知覺,吉頊苦笑一聲,站起身來,在房中緩緩踱了幾步,終於下定決心,揚聲喚道:「來人,扶王御史登榻歇息!」 兩個小廝應聲走入,見吉頊從牆邊架上摘下袍子,忍不住問道:「阿郎不歇息嗎?」 吉頊道:「你們先侍候王御史睡下,某去書房處理一樁公事!」吉頊說著,推門而去。 兩個小廝費力地拖起王助,把他帶拉帶抱地弄到榻上,替他脫下靴子,蓋上錦被,因為自家阿郎還要回來歇息,兩個小廝在桌上留了一盞燈,這才退了出去。 王助側臥在榻上,呼嚕聲大作,兩個小廝一走,他呼嚕不停,一雙眼睛卻睜了開來,向門口一瞧,詭異地一笑。 他與吉頊相交久矣,深知這位同年的脾氣稟性。這位仁兄心思深重,遇事素來不肯行差踏錯半步,王助早就知道只要把這個傳言告訴他,吉頊就絕不會漠然視之。 武承嗣從同州拖回一條姓來的瘋狗,想讓它去咬李昭德和楊帆。但是這條瘋狗已經威風不再,得讓它重新成為皇帝器重的看家狗,才有資格同李昭德和楊帆叫板,所以武承嗣用了一個最有效的辦法來讓皇帝姑母重新器重這條瘋狗。 他知道姑母最猜忌的事是什麼:謀反!他要做文章,只能從這個題目上下手。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自南疆土蠻被御史台眾酷吏以謀反為名險些真個逼反以後,皇帝對於謀反一說已經開始謹慎和警惕了,已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隨意捏造個謀反的罪名,就真的掀起一場動盪。他需要有確鑿的證據,證明確實有人謀反,至少這一次必須要有證據。 於是,他請一直在家幫他煉製「回春丹」的張真人出手,蠱惑崇信相術風水的箕州刺史劉思禮,再和被蠱惑的劉思禮一起忽悠洛州錄事參軍綦連耀。綦連耀見了張道人「神乎其神的相術」,又見職位遠在他之上的劉思禮對他畢恭畢敬,真個把他當成了真龍天子,竟也開始相信自己是真龍之命,開始暗中籌備,以待女皇駕崩、天下大亂! 事已至此,武承嗣已是萬事俱備,但他還擔心會有什麼疏漏,一旦追查起來,若是查到他的頭上,使他失去與武三思爭奪皇嗣的資格,那就得不償失了。 即便沒有追查到他的身上,若是因此使他在朝廷上有限的勢力受到折損也捨不得,所以這個舉報人絕不可以是他的人。 王助和王勒兩兄弟都是武承嗣的人,武承嗣給王助的使命就是找到一個和武承嗣的派系沒有關係、又有資格舉報謀反的人來揭發這件事,於是,他出京了,他選擇的就是同年好友吉頊。吉頊遠在長安,這件事一旦暴發,無論如何也不致於被人聯繫到洛陽的魏王。 於武承嗣而言,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件傑作:目光深遠、計劃周詳、行事謹密,可謂天衣無縫。只是,京中局勢變幻莫測,他也沒有想到,來俊臣那條瘋狗還沒有被放出去,李昭德就倒了,緊接著楊帆也倒了。 如今李昭德先是貶為縣尉、又被流放嶺南,出京沒有多遠,還在大雪中艱難跋涉,又被皇帝一道恩旨調回來,蹲在御史台,和那些曾被他呼來喝去如門下走狗的御史們做了同僚。而楊帆則被發配龍門,替皇帝看浴池、養馬種菜去了。 信息的不同步,使得剛剛趕到長安的王助,根本不知道京城最新的變化,他可沒有獨孤世家那種快捷迅速的消息渠道,他現在仍然在一絲不苟地執行著武承嗣交給他的使命,把這個一旦傳出去,就會在朝堂上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消息傳了出去。 一場腥風血雨馬上又來了,不過,終武週一朝,朝堂上的腥風血雨幾乎就從來都沒斷過,或許那些在刀尖上追求著權力與富貴的官員們早就習慣了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二章 監守自盜 龍門溫泉湯監的薛湯丞提著一隻錫酒壺,就著那細細的鶴頸似的壺嘴兒抿一口劍南燒,又用筷子點一點滋滋冒油的鹹鴨黃兒,唆溜一下,眉開眼笑。他的面前站著三個青衫,一個個都挽著袖子,青衫下擺掖在腰帶裡,頭戴青布帕頭,一臉的苦大仇深。 薛湯丞閉著眼睛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睛,不耐煩地瞪了他們一眼,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說道:「一個個擺個苦瓜臉給誰看,有什麼事兒,說吧!」 徐錄事苦喪著臉道:「薛湯丞,您是咱這龍門湯監裡資格最老的人,除了監正大人,屬您職權最高,這事兒,也就只能請您給大家作主了。」 薛湯丞乜著他沒說話,徐錄事吞了口唾沫,小聲道:「昨兒晚上,我瞧見……我瞧見咱們楊湯監上山泡溫泉去了。去的……去的是梁王殿下的配殿。」 薛湯丞咂巴咂巴嘴兒,又向下一個點點頭:「你呢,什麼事兒?」 這一位是蘇掌固,蘇掌固拾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囁嚅地道:「薛湯丞,昨兒個……菜園裡又少了點東西。」 薛湯丞眼皮一抬、一抹,慢條斯理地道:「又少了什麼呀?」 蘇掌固馬上屈指數了起來:「小人一早發現,韭菜少了半畦,薺菜少了一壟,波菜至少三十棵,豇豆和茄子若干。已成熟的西瓜兩隻,前天數著熟透了的金桃有二十一隻,今兒早上再數剩下只十六個了。」 蘇掌固哭喪著臉道:「湯丞,咱們千防萬防,就連馬廊裡那幾隻避馬瘟都休想偷到一隻桃子,昨兒一晚就少了五隻。這……這可都是給皇帝嘗鮮的呀,連王爺們都無福消受呢。」 「咳!」 薛湯丞捂著嘴咳嗽一聲,慢吞吞地說道:「自從咱們這位新任湯監上任,對兄弟們照顧有加。唔……,這劍南燒春,你們也得了幾壇,好喝吧?這樣的名酒,說實話,要不是湯監賞賜,咱們自己可不捨得買,是吧?」 面前幾個人眨巴眨巴眼睛,茫然點點頭。 薛湯丞又道:「你看,楊湯監家裡的那個胖廚子,手藝那叫一個好,自打吃了他做的飯菜,以前咱們自己做的那些……簡直就是豬食。如今,楊湯監沒吃獨食吧,每天做飯都給咱們捎了份子。」 「昂……」 幾個手下隱約有點明白了。 薛湯丞繼續耐心引導:「今兒一大早,小四他們哥幾個冒著大雪給皇宮裡送菜,楊湯監給了賞錢吧?換作以前,這就是你該干的差事,凍死活該,誰給你賞錢吶?」 薛湯丞又抿了口酒:「所以說……,楊湯監體恤兄弟們,兄弟們也得好好幹,不能讓楊湯監太操心,你們說是吧!所以這事呢……」 薛湯丞斟酌地道:「要說偷,估摸著就是被那幾隻避馬瘟給偷了,那幾個小傢伙,猴精猴精的,以後對它們得看緊些,晚上要鎖好嘍,啊?這回這事兒,就別叫湯監知道了,免得楊湯監跟著費心,你們這嘴一個個的都嚴實點兒,知道麼?」 「哦……」 徐錄事和蘇掌固茫茫然地轉過身,出了薛湯丞的房間,站在白茫茫一片雪地中,一時都忘了自己究竟幹嘛來了。 薛湯丞打發了他們出去,長長吁了口氣,剛剛拿起筷子,想再唆溜一口鴨蛋黃兒,忽然看見桌前還杵著一位,把他嚇了一跳:「劉瑞,你在這兒幹什麼?」 劉瑞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聽了薛湯丞的話,他咧了咧嘴,想笑,沒敢:「湯丞,小的有事稟報,可……可還沒來得及說呢。」 薛湯丞鬆了口氣,道:「哦,你有什麼事?」 劉瑞道:「楊湯監……」 薛湯丞臉色一緊,趕忙站起來問道:「楊湯監又怎麼了?」 劉瑞乾笑道:「楊湯監的娘子和孩子……上山了……」 薛湯丞一個踉蹌:「到了哪裡了?」 劉瑞訕訕地道:「已經上山了,現在楊湯監大概正給他們安排住處吧。」 「你個倒霉孩子,你怎麼不早說!」 薛湯丞急了,衝過去摟著劉瑞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喝道:「滾!滾出去!」 劉瑞抱頭鼠竄,薛湯丞歎氣道:「梁王難得上一趟山,你用他的配殿洗溫泉也就罷了。偷菜呢……偷兩棵菜我也只當沒看著,可那金桃樹就這麼一棵,祖宗似的侍弄著才結了幾個果,上元節時還要獻與天子和太子、眾王爺分食的,你再來這麼兩次我們可就沒法向上面交待了。現在……你連家裡人都帶來了,這可如何是好?」 薛湯丞越想越頭疼,轉磨似的轉了半晌,終於跺了跺腳,衝出房門,直奔楊帆的住處。 楊帆把小蠻和兒子還有阿奴都接到龍門來了。他在這兒住了幾天,每天無所事事,優哉游哉的神仙一般逍遙,吃飽了就去看雪,看花了眼就去大棚裡看瓜果菜蔬,經過實踐,他得出了一個綠色更養眼的科學結論。 每天上午、下午、晚上,他都會去泡溫泉。泡溫泉的地點不一,有時候是分配給太子殿下的寢殿,有時候是分配給王爺的寢殿,有時候則是分配給某位公主的寢殿,他感覺都差不多,頂多就是浴湯池的大小有點區別,室內的雕飾不甚相似。 如此過了幾天,忽有一日,他撫著自己因為泡溫泉而變得異常光滑的肌膚,再看看因為常泡溫泉而變得更加水靈的三姐和柳梅,忽然覺得小蠻和阿奴也一定會喜歡湯浴,說不定念祖那小子也會喜歡。 既然有好處,當然應該一家人享用,只給家裡弄了點瓜果菜蔬回去,這可不是一家之主該有的作風。 於是,楊帆大手一揮,便打發了一名侍衛回去,把一家老小都接來了。當然,他是堅決不會承認他之所以想把娘子接來,是因為他在這樣的洞天福地修身養性,養得精力過於旺盛,以致看見三姐那個黃毛丫頭也有點蠢蠢欲動。 如今,一家老小已經到了,楊帆抱著寶貝兒子,正興沖沖地領著小蠻和阿奴巡視他的王國。 他剛帶一家老小逛過種植瓜果菜蔬的大棚,他們從裡邊出來的時候,樹上已經成熟的金桃又少了一顆,現在楊念祖舒舒服服地躺在他老爹的懷裡,正等著他老娘咀嚼了桃肉,把鮮美的桃汁渡給他吃。 「你摸摸看,滑吧!嘿嘿,第一天我就發現了,真是奇怪,在溫泉裡泡泡,那肌膚滑的,就像塗了層滑粉似的,等會兒你們泡一泡就知道了。」 楊帆說著,已經走到馬廊旁邊:「這裡邊就算了,這裡養的是御馬,馬棚裡味道不太好聞,咱們……」 楊帆沒想到,這幾天每天都帶了零食來給避馬瘟們解饞,那些猴精早就聽熟了他的聲音,他在外面這麼一說話,聽見他聲音的避馬瘟紛紛跑了出來,一個個喜得抓耳撓腮,吱吱亂叫。 「今兒沒帶吃的,去去去,都走遠些!」 楊帆一面說,一面抱起兒子就走,不想那些猴兒們沒有發作,楊家小祖宗卻不幹了。 自打幾隻猴子從馬廊裡竄出來,四平八穩地斜躺在楊帆懷裡的楊念祖便把一雙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瞬也不瞬地盯著那些猴子看,楊帆轉身一走,小傢伙馬上咧開嘴,眼淚滾滾而下。 楊帆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抱著兒子又轉過去,道:「喏喏喏,給你看給你看,不要哭啦!」 孩子那眼淚來得快收得也快,一看又能看見那些猴子,楊念祖馬上收了哭聲,還在抽噎著,一張嘴巴就咧到了耳朵根上。 小蠻一張漸漸恢復如往昔一般俏美,卻比往昔多了幾分腴潤嬌媚的臉蛋兒上露出了淺淺的笑容:「自郎君被發配到這龍門監,奴只擔心郎君會沮喪不振,郎君心胸寬廣,能這般快活,奴就放心了。」 楊帆一面把兒子豎起來些,讓他跟那幾隻猴子大眼瞪小眼地相面,一面對小蠻笑道:「你以為我是苦中作樂麼?嘿嘿,你不知我心中有多自在,這樣的日子才舒坦呢。你瞧,兒子也喜歡,只要能讓我兒開心,便做個養馬戲猴的官兒又如何?」 正說到這裡,一名青衣侍衛從遠處走來,在旁邊站定。楊帆看了他一眼,把孩子遞給小蠻,道:「喏,你抱著,小心些,猴子淘氣,別把念祖撓著。」 楊帆把孩子交給小蠻,舉步向那人走去。到了近前,那人馬上肅然道:「宗主!」 楊帆擺擺手,帶著他朝一邊走開,低聲問道:「那幾位藝人,可找到了?」 楊帆當日在長安遊逛東西兩市時,曾看見有雜耍藝人表演過與什方道人、河內老尼相似的幻術,當時他多打賞了點錢,問了問他們的本事,知道他們還有師父,幻術手法比他們還要高明幾分,只是他們的師傅也遊走天下,此時不知身在何處。 楊帆當時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裡,叮囑獨孤宇聯繫這些藝人,一定要找到他們的師父,重金禮聘到洛陽來。 楊帆想拆穿那三個神棍的把戲,並以此為契機把姜公子用以苟延殘喘的最後一線生息也掐斷,那他不只要拿到三個神棍敗壞綱常、斂取不義之財的罪證,更重要的是,要戳穿他們的把戲,否則女皇帝就是他們最大的保護傘。 他們不倒,如何斷去姜公子最後的希望? 這個青衣人就是奉他之命留在長安等候消息的,一見他來,楊帆就知道有了結果。 那青衣人道:「獨孤閥主已經找到了他們的祖師爺,把那位江湖能人請了來,如今正往洛陽路上,屬下先行趕來,向宗主回稟一聲,以免宗主著急。」 楊帆聽了,頓時振奮起來,他自陷危局時,姜公子忍住了沒有跳出來。他被發配龍門,做了一個看泉養馬戲猴守山的湯監時,姜公子還是忍住了沒有跳出來。看來,頻頻吃虧之後,姜公子的傲性已然大減。 姜公子若是深藏九地之下,楊帆縱有通天的本事也無法揪他出來,自然也就無法救出女兒。可這一次,若是把他的尾巴都一刀斬斷,他還忍得住嗎?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三章 來也匆匆 薛湯丞提著袍裾,深一腳淺一腳的正往坡上走,一個身穿綠袍的小吏遠遠地奔過來,這人是溫泉湯監的湯史李霽,年紀不輕,身手倒極靈活,連竄帶跳的像一只大蜢蚱。老遠看見薛湯丞,李霽便叫喚起來:「湯丞!湯丞!」 薛湯丞站住身形,扭頭回望,瞇著眼睛看清來人,便道:「大呼小叫的作什麼?」 李霽跑到他跟前,氣喘吁吁地道:「湯丞!公主殿下和上官待制到了,要在龍門住上幾天。」 薛湯丞駭然道:「公主殿下和上官待制到了?怎麼司農寺都沒提前通知一聲?這這這……,快快快,快派人去把公主寢殿收拾一下,該更換的都更換了,快找楊湯監往山下去迎!啊!還有還有……速請楊湯監把家眷藏起來,且莫讓公主殿下的人看……」 薛湯丞正陀螺似的原地亂轉,忽然頓在那裡,瞪著李霽道:「哪位公主殿下?」 李霽茫然道:「太平公主呀!」 「哦……,這樣啊……」 薛湯丞捏著下巴想了想,說道:「你去找到楊湯監,把這件事告訴他,請他下山迎接公主殿下,我去找人把公主寢殿收拾一下,嗯!其他的不要多說、不要多問、不要自作主張,一切聽楊湯監安排!」 「喏!」 李雯不明白薛湯丞為何忽然鎮定下來,不過上官不慌,他也就輕鬆下來,連忙繼續往山上爬。 薛湯丞一聽太平公主到了,馬上就明白過來。太平公主在金谷園的私邸也有溫泉,何必捨近求遠地跑到龍門來沐浴。不用問,人家就是衝著楊湯監來的,上官待制的出現,大概是公主殿下不好太過招揚,所以特意請來掩人耳目的。 楊帆和太平公主之間的風流韻事,薛湯丞也是聽說過的,既知是公主殿下駕到,薛湯丞馬上心神大定。公主殿下來了,又有女皇最寵信的上官待制陪同,薛湯丞馬上想到,可以把「失蹤」的瓜果菜蔬算到這兩位天子駕前最得寵的女人頭上。 如果上面不查也就罷了,如果查問起來,就把這些東西列到公主殿下和上官待制的菜單上,不管是司農寺卿知道了,還是女皇陛下本人知道了,還能為這點事兒去詢問這兩個人麼? 「只是……,公主不是有了身孕麼?如此這般還不忘會情郎,武家的女人真是……」薛湯丞暗暗腹誹著準備去了。 楊帆向青衣侍衛問清了事情經過,又對他面授機宜一番,這才打發他離開,回到娘子身邊,楊念祖看著幾隻猴兒身前身後的亂竄亂蹦,樂得咯咯直笑,腰桿兒挺著在娘親懷裡一竄一竄,恨不得跳下去跟它們一起玩耍才好。 小蠻雖是習武之人,身子強健,可兒子在懷裡跟泥鰍似的這麼一扭一扭,抱了一陣也覺吃力,阿奴便接了把手。小蠻騰出手來,見丈夫走回來,便迎過去,笑逐顏開地道:「阿兄,這個冬天咱們就在這裡住吧,我看念祖極喜歡這裡。」 楊帆笑道:「好啊!你們喜歡,那就留在這兒。這山上少有人來,空閒的很。咱們家沒有別苑下莊適宜散心遊玩的地方,我如今既然是此地管事,就當這是皇家借給咱們的別苑吧,哈哈!」 小蠻莞爾道:「阿兄這一說,我還真動了心思,要不然,等來年開春,我去金谷園走一走,看看誰家有要變賣的別苑,或者尋個景致優美處,買下來自己蓋上一幢,咱們家現在又不是買不起。」 楊帆捏了捏她粉嫩的臉頰,笑道:「你這丫頭,你當那些權貴重臣們買不起麼?龍門是天子園林,根本不容買賣、不准擅建園林。而金谷園呢,則是王侯公主皇親國戚們的莊園聚集地。 這城裡頭在金谷園買得起莊園別墅的人家多著呢,他們不是買不起,是不敢買。若是咱們家在金谷園買上一塊地,那事兒就鬧大啦,你要是喜歡這鄉野氣息,到時候我可以向人借一座莊園,咱們一家去住。」 小蠻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郎君打算向誰借莊子呀?」 「呃……」 楊帆俊臉一紅,剛剛話一出口,他就察覺不妥了,果然還是被小蠻察覺出來。 小蠻皺了皺鼻子,酸溜溜地道:「人家不去理你那些風流事兒,卻也不想去她的莊園,住在裡面,心裡會怪怪的。金谷園住不得,我便去老君山,雖說路途遠一些,可那兒的風光未必就比金谷園差了。」 楊帆心虛,滿口答應:「好好好,咱們就去老君山裡建一幢別苑,每年盛夏去山中避暑,就咱們一家三……口!」 楊帆說到一家三口時,語氣稍頓了一下,其實他是想到了還沒尋回來的女兒,小蠻聽他語氣一頓,還道他想到了阿奴,忍不住「噗哧」一笑,嗔道:「活該!叫你到處風流,這下為難了吧?」 小蠻哼了一聲,大度地擺手道:「好啦好啦,人家不難為你了,阿奴自然是要與咱們一起去的,說起來,阿奴的童年可是比我還要淒慘的多,至少我有母親、有阿兄你,可是她卻……」 小蠻歎了口氣,忽又瞪起眼睛,重申道:「不過,只可以有阿奴喔,你要是再把什麼公主殿下也找來,人家可不陪你!」 楊帆滿臉陪笑,攬住她的削肩,緊了一緊,道:「還是妞妞疼我。那是自然啦,這等荒唐事兒,我怎麼會幹呢?你放心,我家妞妞駕臨之處,一切牛鬼蛇神統統迴避,就算公主殿下也得……」 楊帆話猶未了,李霽便氣喘吁吁地跑了來,大呼小叫地道:「湯監,楊湯監,你快快換了官衣下山迎接,太平……太平公主殿下到了!」 ※※※※※ 龍門山上二十多處宮室,只有少數幾間是專屬於某位皇室權貴的,比如皇帝、太子、太平公主和梁王、魏王,其它的則是有資格來這處皇家溫泉湯沐的權貴們誰先來誰入住,並不專屬於哪個人。 太平公主這間浴室特意請了西域胡人石匠設計,牆上是巨大的白石雕飾的侍女,卷髮深目,鼻尖高挺,身披浴衣,半裸健美的胴體,手中托著燈盤,明燈高燃。溫泉水從一處大張的獸口注入湯池,整間浴室充滿異域情調。 溫泉被燈光一映,隱隱透出乳白色的效果,水中兩個美人兒,鮮嫩潤麗,均似搖曳綻放的嬌艷花朵,但是又各具特色,彷彿破水而出的兩朵新綻睡蓮。 太平公主身材豐腴勻稱、纖儂合度,白嫩碩挺似水滴狀的一雙玉乳搖曳無聲,微微顫動間便散發出一種少婦特有的艷冶魅力。婉兒小腰若柳,翹臀渾圓,皮膚緊致,柔腴滑嫩,較之太平的成熟略遜三份,可那一雙梨形碩乳卻比太平有著更驚人的尺寸。 可惜如此凹凸有致的誘人玉體,卻只有幾名侍女有福得見,此刻侍女被驅離浴池,裡面更只剩下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兩個人了。她們兩個來的時候並不知道小蠻也來了龍門,到了這裡才知道。 這裡是皇家園林,公主殿下才是這裡的主人之一,如此說起來,小蠻和阿奴算是來做客的,太平公主若不來,楊帆是此間主事,小蠻還可以把這裡理所當然地視為丈夫所有。她來了……小蠻和阿奴便有些尷尬。 同樣的,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在金谷園的別苑都有溫泉,之所以跑到龍門來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想卻在這裡撞見了人家的元配。上官婉兒倒無所謂,她和楊帆早已訂下終身,若非她身份不得自由,小蠻都不可能搶在她的前頭。 上官婉兒與楊帆、小蠻三人彼此早已相知,並沒什麼不自在,可太平公主卻不然,這時難免有些懊惱。所以,侍女出去之後,池中便寂靜下來,只有淙淙流水。過了半晌,上官婉兒忽然「噗哧」一笑,太平公主乜了她一眼,凶巴巴地道:「你笑甚麼?」 上官婉兒瞄著她沒於水下的誘人曲線,揶揄道:「可憐,香湯沐浴,玉體橫陳,只盼今宵獻與郎君,共享極樂,誰曉得……,哈哈,哈哈……」 太平公主登時脹紅了臉,咬著唇恨恨地瞪著婉兒,見她越笑越開心,以手拍水,胸前波濤蕩漾,終於忍不住向她撲過去,惡狠狠地道:「看我笑話,你很開心是不是?」 兩人這一打鬧,波翻浪湧,兩條白花花的身子在水中翻滾上下,時隱時現,當真是春色無邊。這一番打鬧,肢體交纏,二人不約而同,心生異感:「若是二郎與自己這般鴛鴦戲水……」 二人的臉上登時有些發燒,好在溫泉水熱,浸泡在裡面臉色本就潮紅一片,這羞意並不明顯。二人都想:「小蠻雖在山上,那冤家今日不能來陪我,明日總可以吧?若明日不成,還有後天,大不了在這山上多住幾日就是……」 二人想著,目光一碰,都似洞悉了對方想法,一抹羞澀使得她們兩人馬上錯開了目光,只是心中那片無形的隔膜不知不覺間便又淡了幾分。恰在此時,一名侍女匆匆來到湯池,欠身稟報道:「公主殿下、上官待制,宮中有極緊要的消息送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四章 再生事端 太平公主向那侍女問道:「什麼消息?」 侍女答道:「宮中來人,請上官待制速速回宮!」 湯池中的兩人盡皆一怔,片刻之後,太平公主吃吃地笑起來,向婉兒得意地一挑蛾眉,笑道:「這可不是人家不幫你,天意如此,奈何?」 上官婉兒卻無心與她說笑,她已告假卻被急急召回,這種事以前從未發生過。若非朝中發生了什麼緊急大事,絕不會遣派內使急召她這位御前第一待制回宮。 婉兒緊張起來,腰桿一挺,一對碩乳似玉瓜出水,半浮半沉間,便沉聲問道:「來人可曾說,朝中發生了什麼大事?」 侍女答道:「來人就在殿外候著,不曾言明發生何事,只說朝中發生大事,務必請待詔馬上回宮!」 「知道了!」 上官婉兒擺擺手,那侍女便躬身退了下去。 池水中靜了片刻,上官婉兒忽然長身而起,「嘩啦」水瀉,彷彿一條白龍出水。 太平公主扶著池邊站起,對她道:「我陪你回去吧!」 上官婉兒雖然略有失望,不過更在意的卻是朝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聽了太平公主的話,搖搖頭道:「我自回城便是。你……」 她回過頭來,注視了太平一眼,認真地道:「你留下吧,既然你做出了選擇,有些事,你早晚都要面對,不如早些適應。」 「什麼事?什麼選擇?」 太平公主蛾眉一挑,臉上雖還帶著笑,眼神卻有一絲悵然:「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沒得選擇,我永遠都不可能像你一樣有可以憧憬的未來,我只要能偶爾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能有一個念想,就很開心了!」 兩個同樣美麗、同樣智慧、同樣擁有崇高地位的女人,卻也各有不可對人言的苦衷。 妝台前,侍女拿起白疊布,幫著太平一層層地纏在腹上…… 兩個女人雪中跋涉,甫到龍門,還不曾與郎君有過親近的機會,便又匆匆離開了。 楊帆把她們一直送到山腳下,看著她們匆匆登上車子,沿著那還沒有被風雪掩沒的車轍向洛陽城駛去。清冷的風中,只留下婉兒身上初露春芽般的芳草清香和太平公主身上含苞待放的花朵般淡雅的幽香。 「不捨得是吧?」 阿奴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楊帆的眼角捎見一片白色,緊接著就變成了一襲青衣。阿奴只穿一襲青衣,也是朱顏真真,明眸皓齒。到了她這種程度的美女,其實反而不需要太鮮艷的衣服,越是素淡越能襯托她的美麗。 阿奴笑嘻嘻地道:「你好大的膽子,接了小蠻上山,又把公主殿下找來,這是想向小蠻示威麼?」 楊帆哼了一聲,道:「別拿小蠻說話,你這是借小蠻說自己吧?」 突然,楊帆出手如電,一把扣向阿奴的肩膀:「公主走了,那就抓你陪我去鴛鴦戲水!」 「嘻,想得美!」 阿奴一雙長腿極有彈性,縱身一跳就躲出好遠,向他扮個鬼臉道:「想要我陪,等你明媒正娶的吧!」 楊帆笑道:「真的不要?那我自己去嘍!」 他說著自己去,卻向住處走去,這幾天他依舊是一天三次泡溫泉,不過每次都帶著小蠻和孩子。因為孩子皮膚嬌嫩,受不得太熱的泉水,所以這幾天他倒沒有借用山上高處更接近溫泉出水口的宮殿,而是就在自己住處。 小傢伙現在迷上泡溫泉了,每天他最大的樂子除了看猴子們蹦來蹦去,學著在娘親懷裡一躥一躥的,就是美滋滋地泡在溫度適宜的泉水裡玩耍,若時到了時辰爹娘還沒帶他下水,他就會啊啊地叫喚。 對於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匆匆離開,楊帆並沒有太在意,他在京城早就布下了眼線,不需要他去詢問,只要有什麼情報,他的人一定會在第一時間送來。 如今的楊帆,雖然在龍門逍遙自在,只做了一個小小的湯監,可是不管他的權力還是對朝廷的影響力,都是前所未有的龐大。只是這種這權力和影響力,正如李太公所言:「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它在,但是沒有人感覺到它在。它在起作用,但是沒有人認為那結果是它起的作用!」 看著楊帆遠去,阿奴一揚手,身子向下一伏,「呼」地一聲,整個人又消失了,眨眼功夫,她又在原地冒了出來,手臂一揮,一身白衣飛快地換成了青衫。阿奴沾沾自喜地道:「古師的傳授果然奇妙,我伏在二郎身邊那麼久,他都沒有覺察。」 突兀地,在阿奴身邊又冒出一個白色的人影,要不是因為她突兀站起,有後面與雪原不同色的景物對照,根本就看不出來。 這個白色的影子哼了一聲,道:「不要得意的太早,方才宗主送公主離開時,曾經三次望向你所在的位置,你剛剛學習遁術,功力尚淺,憑你現在的功夫根本瞞不住他。」隨著聲音,那道白色的影子奇跡般地變成了古竹婷的模樣。 「古師!」 阿奴親熱地抱住了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古竹婷道:「就是你悄悄跟著宗主,眼看宗主與公主和上官待詔依依惜別、咬牙切齒的時候。」 阿奴臉紅了,趕緊咳嗽兩聲,轉移話題道:「古師,你查到公子下落了麼?」 古竹婷搖了搖頭,道:「還沒有!他藏的太深了,我又是獨自行動,不能借助宗主的力量。不過,我倒是查到了一個現在依舊聽命於他的人,只可惜此人級別太低,不可能同他有直接聯繫。我已找了我們古家的人幫忙盯著,透過他,一定能找到他們中更重要的人物,直到把他挖出來!」 古竹婷拍拍阿奴的肩膀,眸中湧起了一抹恨意,沉聲道:「你放心,宗主的女兒,我不能不救!我跟他之間的個人恩怨也一定要解決!所以,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回到洛陽城時就察覺京中出了事。並沒有太明顯的表現,沒有差官提著鎖鏈滿城遊走、吆喝百姓,尋常百姓根本沒有察覺什麼,但是像她們這樣的上位者,自然可以看出許多常人不太注意的地方。 等他們到了宮城,就發現這裡和平時明顯的不同了——這裡的警衛數量明顯增加,較之平時增加了一倍不止,士兵們的神態舉止也隱隱帶著一種嚴肅和緊張,令她二人也跟著忐忑起來。 今天守衛端門的人居然換成了百騎的人,以前百騎一直只負責玄武門,雖然這兩年百騎不斷擴張,所謂的百騎早就變成了千騎,不過他們的名稱一直還是叫百騎,負責警衛的也一直是皇宮的後門:玄武門。 那裡是進出宮闈最重要的門戶,進了玄武門就是皇宮大內,可以為所欲為,再無阻攔。而從正前方的宮門進去,卻是萬象神宮、天堂、政事堂、翰林院等許多朝廷中樞衙門以及天子署公理政的所在,要穿過一層層的宮門,才能到達後宮。 如今,端門被百騎接管,很可能整個皇宮所有的門戶都已被百騎接管,而百騎是羽林衛的核心,羽林衛是天子衛隊,由此推論……,這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太平公主回京時本來一肚子不開心,如今哪裡還顧得上生氣,她想馬上進宮探望母皇,問問事由,可惜,她連宮門都進不去,張溪桐很客氣、很恭敬、但是也很堅定地告訴她:「請殿下回府候命,皇帝有旨,所有人一概不見!」 太平公主無奈,只好打道回府,只盼她留在府上的人已經獲知了什麼消息,可是從眼下的情形看,只怕不可能打聽到什麼。 上官婉兒及其隨從在張溪桐等百騎衛士嚴密搜查過之後,才被獲准進入宮中。上官婉兒一進宮便直奔武成殿,宮中若是出了大事,天子一定在那兒! 果不其然,武則天就在武成殿。 上官婉兒急急步入武成殿時,見守在殿前兩位將軍,玉面珠唇、英俊之極,彷彿畫中人物,定睛一看,才認出這兩位甲冑鮮明、肋下佩劍的小將竟然是張昌宗、張易之兩兄弟,把上官婉兒嚇了一跳。 張昌宗兄弟是名門子弟,雖然一向目高於頂,尤其是得到女皇寵幸以後,更是目中無人,可是他們對上官婉兒這位系出名門、容顏清麗、才學出眾的女中巾幗一向欽仰的很,態度倒是從不倨傲。 一見她來,張昌宗便和氣地笑道:「上官待制回的好快,請待制趕快進殿吧,別讓聖人心急!」 上官婉兒很想問他們一句:「究竟出了什麼事?」不過只要邁進門檻,謎底就能揭開,倒無須再請教他們二人了。婉兒向張氏兄弟客氣地點了點頭,舉步進了武成殿。 武成殿裡,正有一跪一立兩個人向端坐御案之後,神色肅穆的武則天稟報著什麼,婉兒瞟了他們的背影一眼,沒敢多看,便向武則天行了一禮,側身立在一旁,皇帝正與臣下奏對,她雖受寵,也不敢打斷。 武則天看到了她,舉掌向下一按,打斷了那跪地的人說話,對她道:「婉兒回來了,到朕身邊來!」 「喏!」 上官婉兒答應一聲,姍姍來到武則天御案邊,身子站定,抬頭一看,不由暗吃一驚,眼前這兩個人,都不是宮中常常能夠見到的人物,可她都是認得的。這兩人,一個是河內王武懿宗,一個是合宮尉來俊臣!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五章 瘋狗出籠 武則天面無表情地對婉兒道:「你先聽著!」 婉兒欠身道:「喏!」 武則天又轉向來俊臣,輕輕點點頭,正仰臉看著的來俊臣趕緊低下頭,以他獨創的跪見禮繼續說了起來。 雖然婉兒來時來俊臣已經把事情跪稟了一半,但是聽他說完接下來的事,聰慧的婉兒還是聽明白了:「有人謀反!」 武則天登基以前,就不斷地「有人謀反」:皇室宗親在「謀反」,一撥撥的宰相們在「謀反」,百戰沙場的將軍們在「謀反」,以謀反之名殺掉的人太多了,這其中有些案子是皇帝心知肚明的冤案,有的是酷吏們把她蒙在鼓裡的冤案。 不過,哪怕是把武則天蒙在鼓裡的冤案,也根本沒有什麼實據,基本上都是酷吏們用酷刑逼出來的口供,而武則天本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全清理了,殺錯了不要緊,若是放錯了後果就太嚴重了,她只求她的江山永固。 但是自從太子含冤,樂工剖腹明志,來俊臣炮製狄仁傑、任知古等人的假認罪書等一系列事件爆發以後,尤其是南疆「流人謀反案」險些釀成真正的叛亂,對武則天的觸動太深,她開始感覺但涉謀反,寧殺錯不放過的作法似乎反而對她的統治不利了。 所以這一次來俊臣密報有人謀反時,武則天半信半疑,她懷疑是來俊臣為了往上爬,重施故技,故意炮製謀反冤案,所以她沒有聲張,也沒有派來俊臣這個舉報人去查,她派了武家的人——武懿宗。 武懿宗封爵河內郡王,官拜左金吾大將軍,得到姑母密旨後,他馬上行動,先把洛州司馬參軍綦連耀秘密抓捕起來,連夜進行審訊。 這位據說王命在身、王氣罩頂,將於亂世之中成就霸業的真龍天子哪裡禁得起武懿宗的審問,被他又是動刑又是恐嚇,嚇得把他所有的謀劃一字不漏地供述了出來。 武懿宗抄了綦連耀的府邸,來往書信、家人的口供、參與密謀的管事、帳房等未來的開國元勳們的口供,乃至這些人興致勃勃地寫下來的建國綱領什麼的一些實物盡皆掌握在手。 還別說,綦連耀串連的效率還是挺高的,這麼短的時候內,憑著張老道那些神乎其神的說法、手段,著實地蠱惑了不少人,主要是他的親戚、鄉鄰、部下、故舊,這些人也都被抓了起來。 武則天這才相信所謂謀反不是來俊臣無中生有,所謂仁慈就是姑息養奸啊! 武奶奶勃然大怒,立即派龍武衛星夜兼程奔赴箕州,務必搶在劉思禮得知情形,提前起事以前把他拿下。又連下幾道敕旨,命箕州周邊幾州的刺史和駐軍將領嚴陣以待,配合龍武衛行事。 京裡,武懿宗一連抄了好多人的家,當真是意氣風發。武懿宗身材矮小,還有點天生的駝背,相貌也很醜陋,所以在同族間也不大受人待見,這一次立下大功,聲名大噪,當真是揚眉吐氣。 可惜,被他查抄的那些人不是平民便是小官小吏,著實顯不出他的威風,所以來俊臣向他進言,說一定有高官參與這樁謀反案,只是他們手段高明,尚未暴露時,正稱了武懿宗的心思,他馬上附合,並拉著來俊臣向姑母匯報。 方才婉兒進來時,來俊臣正向皇帝稟報此案進展,並在言辭之間巧妙地加了一些暗示,加深武則天的猜忌。別看他肚子裡沒有墨水,可是來俊臣確實是個極機靈的人,而且很會察顏觀色,一番話終於說服了武則天。 「來卿這一次,立下大功了!」 武則天聽完來俊臣的稟報,和顏悅色地道:「從現在起,你和懿宗一起負責此案,務必把叛黨全都揪出來,將他們繩之以法!」 來俊臣大喜若狂,連忙一個響頭叩到地上,顫聲道:「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你們退下吧!」 武則天擺擺手,武懿宗忙向姑母叉手施禮,來俊臣還是不緊不慢,一個頭、兩個頭、三個頭,實打實在磕在地上,這才爬起來,和武懿宗一起退出武成殿。 武則天雖未看他,卻把他的舉動一一看在眼裡,以前只覺來俊臣此舉謹小慎微,且不無拍馬屁的嫌疑,可是因著這樁公案,倒是覺得來俊臣雖然不是十全十美,對自己的忠心卻毫無疑問了。 武懿宗和來俊臣退出武成殿,武則天便轉向婉兒,沉著臉色道:「婉兒,你都聽見了?」 婉兒聽了一半,雖然大致經過和參與人員已經清楚,心中卻還是有許多疑問,只是這些事勢必不可能讓皇帝一五一十地說給她聽,只能隨後去翻捲宗,忙道:「是!婉兒清楚了。」 武則天怒氣沖沖地道:「這些亂黨,賊心不死!朕已傳旨,諸位宰相就住在政事堂,此案了結以前,一概不得出宮。朝會暫停,出京巡視官員、回京述職官員一概各守其衙,未得旨意不得妄動一步,否則以謀反論。這幾份奏章,朕已經批閱,你按照朕的批示,馬上為朕擬幾份奏章。」 武則天把臣子的奏本交給上官婉兒,又道:「眾宰相留在政事堂辦公,也是為了以防萬一,在證明他們清白之前,一些緊要的政務,尤其是涉及軍隊的事情,萬萬不能叫他們沾手了,這些天,要辛苦你了!」 婉兒心中凜凜,急忙欠身道:「自當為聖人效力!」 ※※※※※ 武承嗣端坐案後,兩眼發直,口中喃喃自語,張嘉福要湊近了才能聽清楚,魏王殿下說的是:「來俊臣瘋了?來俊臣瘋了!來俊臣真是瘋了!」 皇帝聖旨一下,來俊臣馬上開始行動,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如今已經是他接旨的第九天了。 九天裡,武懿宗和來俊臣做了許多事。 他用的法子和當年審理狄仁傑一批人時用的法子一樣,因為他剛剛重獲聖寵,心中還有一絲謹慎,他沒敢像當年一樣擅動大刑,只是利誘纂連耀,告訴他只要乖乖招供,多招出一些同黨,就可獲免一死。 纂連耀可沒有狄仁傑、魏元忠那些人的氣節,馬上按照來俊臣的「提示」開始招供,於是天官府主事石抱忠、主事劉奇,給事中周潘、司議郎路敬淳等官員紛紛落馬,成了纂連耀的同黨。 緊接著,還在箕州做著開國太師美夢的劉思禮也被從天而降的龍武衛破門而入,一個名叫馬橋的旅帥從灶坑裡把頭藏在裡面,屁股露在外面的劉刺史拽了出來,五花大綁解送京師。 正嫌叛黨官兒不高,抄家抄的不太過癮的武懿宗大喜過望,馬上命來俊臣再審劉思禮,這劉思禮和纂連耀一樣也是個沒有骨氣的。來俊臣雖然離開朝廷幾年,可凶名不減,一見來俊臣一臉陰笑,就嚇得魂不附體,在得到只要招出同黨、便可不死的承諾之後,馬上召供了。 他的官兒比纂連耀大,招出來的同黨也比纂連耀招出來的人官大,一時間鳳閣侍郎李元素,夏官侍郎孫元享、涇州刺史王勉,鳳閣舍人王劇……,統統成了叛黨,被抓進大獄。 武則天因為先前來俊臣送來的證據,已經對此事確信無疑,再加上接下來的審理和搜捕有她的親侄子參與,所以對來俊臣報上來的一切她毫不懷疑。本來酷吏將亡,結果劉思禮謀反一案使自知來日不多的武則天猜忌之心又起。 武承嗣之所以呆若木雞,是因為來俊臣在同州憋了幾年,似乎憋紅了眼,咬起人來就收不住了,在來俊臣的指使之下,監察御史王助、天官侍郎王勒兩兄弟,也成了劉思禮、纂連耀二人的同黨,被抓進了大牢。 武承嗣在朝中的勢力極其有限,這方面的經營遠不及他的堂兄弟武三思。天官侍郎王勒、監察御史王助兩兄弟是他在朝中發展的同黨中,地位極高、權力極大的兩個人,如今都被來俊臣那條瘋狗咬進天牢了。 武懿宗是武三思的人,武承嗣不可能讓他高抬貴手,面對如此局面,武承嗣真是欲哭無淚。他的本意是用來俊臣對付李昭德和楊帆,沒想到李昭德和楊帆還沒等來俊臣找到機會發瘋就已經倒了,英雄無用武之地的來俊臣狂咬一通,把他手下兩員大將也咬死了。 瘋狗出籠,又豈會按照你的心意,你想咬誰它就咬誰? 事到如今,武承嗣真是後悔不迭。 鳳閣舍人張嘉福更是坐立不安,「驅狼斗虎」之計是他精心設計的,如今狼放出來了,虎卻沒了,「高手寂寞」的來俊臣開始亂咬人了。 眼見武承嗣懊悔不已的樣子,想想可能的後果,張嘉福還得硬著頭皮上前,低聲道:「殿下,殿下,現在不是懊惱的時候,王勒、王助兩兄弟已經入獄,現如今必須得採取補救措施!」 武承嗣沉著臉乜他一眼,道:「補救?如何補救?你能救他們出來?」 張嘉福鼓足勇氣道:「已經成了來俊臣口中食的人,下官如何能救他們出來?殿下須防他們出獄無望,說出殿下的謀劃……」 武承嗣心中一凜,再也顧不得自艾自怨,趕緊追問道:「那……本王該怎麼做?」 張嘉福一咬牙,道:「王助必須死,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要馬上重金賄買獄卒,毒死王助!」 武承嗣道:「那王勒呢?」 張嘉福道:「王勒只是依王爺所言,讓劉思禮接了原任刺史林錫文的班,憑此一條,奈何不了王爺,必要時完全可以解釋為拿錢辦事。王家兩兄弟不能『同時暴病而卒』啊,下官以為,可以用保全王勒家人安全為條件,換取他的緘默。」 武承嗣沉默半晌,頹然道:「你去辦吧……」 「是是!」 張嘉福不敢多言,連忙施禮退下。 過了半晌,武承嗣突然暴跳而起,一腳把面前案幾踢飛出去,惡狠狠地咒罵道:「這只瘋狗!」 誰也不會想到,思維已達天馬行空境界的來俊臣,這時又把目標對準了向他告密的西京明堂尉吉頊!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六章 迷霧重重 監察御史王助得到武承嗣授意,把坊間關於錄事參軍纂連耀身有王氣、將為真龍天子的傳聞,當成了一個笑話說給吉頊聽。 他知道他這位同年心思縝密、做事嚴謹,這個笑話吉頊不會當成笑話聽,他一定會報上去,王助為了避免被人發現此案背後有武承嗣的影子,他就不能搶這份功勞,他特意找到吉頊,固然是想利用吉頊,卻也等於是送了老友一份天大的功勞。 事發之後,王助本人「錯把」這麼重要的消息當成坊間一個笑話,自然少不了一個玩忽職守之罪,但他並不擔心,有魏王武承嗣保著,他頂多受些訓斥責罰,就算真的被貶官,有魏王做靠山他也一定能東山再起。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來俊臣居然把他給咬成了叛黨,而且女皇帝把這件案子交給了河內王武懿宗負責查辦,武懿宗又恰恰是武三思一派的人,一步錯、步步錯,他終於把自己栽了進去,武承嗣也救他不得。 可吉頊不同,吉頊是把這個消息秘報來俊臣的人,他是明堂尉,來俊臣是他的頂頭上司合宮尉,吉頊一俟獲悉這個消息,馬上就派人秘報來俊臣,這件謀反案能得以破獲,首功是他的,無論如何也沒有把他打成亂黨的道理。 可來俊臣什麼時候講過道理?也不知道他是想獨佔這份功勞,還是瘋病又發作了,人人都覺得不合情理的事,他偏就做了,他想把吉頊也咬進去。犯案的他要抓,洩密的他要抓,現在連告密的他也要抓! 來俊臣這種怪異而瘋狂的舉動,不只武承嗣看不懂,就連正在龍門山上泡著溫泉,卻對洛陽城裡任何風吹草動都瞭如指掌的楊帆也看不懂了。當武承嗣氣極敗壞地痛罵來俊臣是瘋子的時候,楊帆也在莫名其妙地搖頭:「來俊臣瘋了吧這是?」 「來俊臣的舉動實在古怪,王勒和王助是武承嗣的人,這一點就算來俊臣一開始不知道,他查案的時候,王勒王助兩兄弟也不會不給他一個暗示。來俊臣以前害人雖多,卻很少會碰武氏一系的人,可這一次……,難道他已經暗中投靠了武三思?」 楊帆摸著下巴,沉吟半晌終於得出了這麼一個可能的結論,但是站在湯池外暗影處的一個人馬上否決了這種可能。這人四十出頭,身體有些發福,身上穿著一件御寒效果極佳的羊皮襖,看起來很平凡的一個人。 如果他洗去臉上的薑黃,撕去唇上的八字鬍,把刻意描濃了的眉毛變淡一些,或許很多去過溫柔坊裡溫柔鄉的官紳名士會大吃一驚,因為此人正是溫柔坊裡「溫柔鄉」的大掌櫃,號稱「眾香主人」的柳清淺。 「應該不會,從屬下掌握的情報看,來俊臣從未和武三思有過任何接觸。而且他這次能重返京城,還是武承嗣在皇帝面前為他進言的緣故,於他而言算是有知遇之恩。來俊臣現在的所作所為,真的很……很……」 「很令人費解,是吧?」楊帆笑了笑,道:「既然看不懂,我們就繼續看下去。官場博奕的勝敗,每一顆棋子都很重要,但全局的勝敗,從不決定於某一顆單獨的棋子,先不用理會他。」 楊帆想了想,又問:「這一次,受牽連的人以哪一方的勢力居多?」 柳清淺在暗影中繼續稟報起來,他的事情果然做得極為出色,把那些受劉思禮、纂連耀牽連入獄的人的身份背景、政治傾向、所屬勢力調查的清清楚楚。 因為趙乾剛剛走馬上任,他重新擬定的南疆選官人員原來都是閒職散官甚至候選之官,跟纂連耀、劉思禮都沒有什麼聯繫,彼此間甚至從不相識,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而這些人也不是武懿宗熱衷打擊的目標,所以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楊帆聽到這裡,暗暗鬆了口氣,不管來俊臣在朝中如何興風作浪,只要沒有影響到他的人就好。 柳清淺又道:「被抓的朝廷重臣,大部分沒有明確依附於哪一派系,也就是所謂的中立派,不過從他們留連青樓期間飲酒作樂的言語,和姑娘們探察出來的隻言片語中分析,他們都是比較同情或者說是忠於太子旦的。」 柳清淺笑了笑,道:「醇酒美人,總是很容易就叫人打開心防的。這些人也絕對不會想到那些性情溫柔若水、對其曲意溫存的枕邊人,會把他們的醉話、酒話、牢騷話都記在心裡,所以,我們掌握的情況應該是可信的。」 楊帆點點頭,柳清淺的語氣極為自信,但他認同。 古往今來,栽在女人手上的人傑實在是太多了,有帝王、有將相、有豪傑、有名士,在那些比花解語、比玉生香的女人面前,越是了不起的男人,卻只覺得那只是一朵芬芳撲鼻的花朵,進而忽略了她的美貌和誘人胴體之外的一切。 因為輕視,所以不設防,因為覺得她柔弱,所以甘當護花人。楊帆忽然有些自得:「幸好本人潔身自好,溫柔鄉里群雌粥粥,個個都是人間絕色,我偏就能把持得住!」 柳清淺馬上很無辜地給正在自鳴得意的宗主大人當頭澆了一瓢冷水:「太平公主殿下很著急,現在正四處奔走,試圖營救他們。宗主,咱們是不是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楊帆乾咳一聲,柳清淺立即閉上了嘴巴。 柳清淺知道太平公主是宗主的女人,而宗主也一直在致力於匡復李唐江山,這個目的與公主殿下是一致的,因為公私兩宜,所以才大膽提出建議,但楊帆考慮的角度顯然與他不同。 經過多次的清洗,朝中擁有明確反武立場的官員已經被清洗的差不多了,這一次被牽連的官員大多是沒有明確政治立場的人,但是以顯宗的消息渠道,他們卻很清楚,這一次受牽連的官員,很多是同情並忠於太子李旦的人。 所以,來俊臣那只瘋狗或許是胡亂咬人,可是在他背後,一定還有人引導著他,使他有的放矢。這個人可能是武三思,甚至可能就是武則天本人。因為情報有限,現在楊帆還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場風波都不會只是一隻瘋狗亂咬人這麼簡單。 李旦頂著太子的名頭,早已成了武氏族人的眼中釘,常常受到武氏一族的攻訐,而且正因為他是太子,樹大招風,所以依附於他的人也常常在還未成氣候的時候就被打掉,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以致於楊帆在瞭解了許多資料以後,不得不懷疑武則天一直立著這個半死不活的太子,其真實目的究竟是什麼? 是因為皇儲的人選真的還未確定,還是想利用李旦做那盞夜裡的明燈,把那些不死心的飛蛾都吸引過來,一批批地消滅掉,以確保武氏一族屹立不倒。 楊帆這一派的勢力,也是以匡復李唐為目標,但是擁戴誰呢? 太子李旦,還是廬陵王李顯? 從目前的形勢來看,他們更傾向於李顯,因為李顯的目標不像太子那麼明顯,一直被軟禁在房州的李顯遠離政治中心,以他為核心的話不致於氣候未成便被皇帝察覺,再來一次大清洗。 更重要的是,女皇帝如果不想冒天下之大不諱而去立武氏子弟為皇儲的話,那麼她選擇李顯為皇儲的可能性明顯要比李旦大。因為李旦在太子的位置上,被武氏族人明裡暗裡已不知攻擊多少次了,他的兩個寵妃也因此喪命。 李旦本人也險些因為「厭咒案」而送命。在李旦心中,怕是早已恨極了姓武的,如果真讓他做了皇帝,李武兩家勢必會像武則天養的那只狸貓和鸚鵡,永遠也不可能有和平相處的一天。 所以他們選擇了李顯,雖然同一目標,但擁戴的人不同,就注定他們成不了同路人。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他們既然選擇了李顯,對於李旦一派勢力受到打擊,就不能甘冒損耗自己力量的風險去解救。 太平公主不同,她是李家人,不管是李旦還是李顯都是她的兄長,不管誰坐天下都是李氏江山,所以她可以不遺餘力地去保全兄長的力量,不管是忠於哪一位兄長的力量。 楊帆則不然,他不可能像太平公主這般「博愛。」別看他們都是擁李的,可擁李的勢力因為擁戴的人不同,最終也會變成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其殘忍不會比現在的武李之爭更祥和,就像現在的武承嗣和武三思。 現在適度削弱擁戴李旦的力量,更容易讓李顯凸顯出來,也更容易在解決武氏之後和平解決李氏內部誰當家的問題,實力差距過大,就能避免內部再動刀兵,從長遠看,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這裡,楊帆淡淡一笑,把身子慢慢浸入水中,鎮靜地道:「風波未定,靜觀其變就好。風浪平息之後,對這些官員的空缺,我們要盡量爭取!」 「喏!」 「這件事要放在其次,能得到好處最好,得不到也沒什麼,最緊要的是確保南疆之事不出差錯,京裡丟的不過是幾個官職,南疆那兒可意味著半壁江山,來日一旦風雲直下,那就是咱們翻本的本錢!」 「喏!」 說到本錢,楊帆忽然想到了姜公子,姜公子就是因為只慮勝、未慮敗,以致現在身陷困境,缺了一份翻本的本錢。從他不計後果地借助什方道人、河內老尼等三個神棍的勢力斂財,就可以知道他現在的處境是如何的窘迫,楊帆也是由此判斷出他還在洛陽的。 「長安那位幻術藝人的師傅,何時可到京師?」 「回宗主,咱們的人已經護送著那幾位幻術藝人從長安出發了,想必是因為風雪耽誤了行程,近日各地都是風雪瀰漫,那幾位老藝人年紀大了,不敢讓他們過於奔波,否則一到洛陽先患了大病就麻煩了。」 「知道了,此事不必催促他們,只要不出岔子就好。你下去吧!」 「喏!」 柳清淺悄然消失,楊帆吁了口氣,把頭枕到了池邊厚厚的毛巾上,溫熱的泉水把他健碩的身體包容其間,霧氣繚繞,很快便隱沒了他的容顏。 現在的局勢,就像眼前這霧氣,撲朔迷離。不過,就算迷霧重重,楊帆也知道門在哪裡,窗在哪裡,他若想走就能走出去。 不是因為他比身在局中的其他人更高明、更有智慧,而是因為他的手中掌握著一股龐大的力量,有著遠比別人更靈通的耳目。可他依舊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因為他的前任姜公子也曾擁有過這些力量,但他還是栽了,栽得很慘。他栽在狂妄自大、剛愎自用和不留退路上面,楊帆不想重蹈他的覆轍。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七章 錦衣夜行 大雪瀰漫,崇山峻嶺都化成了一片皚皚白雪,靜靜地亙於天地之間。小鎮外深達三尺的河流完全冰封了,平時奔流不息的河水早就凍成了一條死蛇,寒風呼嘯著,即便在雪停之後,也會把雪沫子刮得紛飛如亂雪。 人蹤絕跡,鳥獸無影,小鎮裡的人大多都貓冬了,躲在封得嚴嚴實實的房間裡不肯出來。倒是鎮東頭的那家小飯館依舊開張,巴望著偶爾會有南來北往的客人,可以在過大年之前再多賺點花銷。 還真有人來,小鎮外的路上,三個人牽著馬,深一腳淺一腳的正往前趕。此處雪太厚了,騎馬還不如步行來得快速,馬匹都包上了御寒保暖的裹腿、裹肚,披上了氈毯,人也一樣,三個人都穿著羊毛襖,戴狗皮帽子,足蹬牛皮面的氈靴,一看就是跑長途的。 三個人走進空蕩蕩的鎮子,一路逡巡著,直到鎮東頭才長出了一口氣,這兒竟然有家飯館開張。一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漢子走進小店,解開蒙在臉上的氈巾,露出一張眉梢眼角滿是風霜的面孔,臉頰瘦如刀削,一雙眼睛卻很有神。 店裡正有幾位客人在用餐,這漢子看都不看,直接搶到掌櫃的面前,說道:「店家,給倒三碗熱水,撿五十個籠餅(包子)包起來!」 掌櫃的瞧他穿著雖然普通,可是自有一種懾人的氣度,有種平時見了官家人的感覺,說起籠餅那比平時高出四倍的價錢來,便有些底氣不足,誰料那人聽了絲毫沒有發難的意思,只是點點頭道:「要快!」 掌櫃的見他爽快,心情大好,忙道:「幾位客官還是進來坐吧,吃食還有一些,正熱著,先給你們端上來。這鬼天氣行人太少,可沒有太多食物備著,小老兒馬上叫後廚蒸上,也耽誤不了你們太多時間。」 那人眉宇間一直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焦灼之色,看來是有十分要緊的事,聽掌櫃的這麼說,他也沒有辦法,回頭看看另外兩個人,已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只好苦笑一聲道:「那就有勞店家了。這馬……,也請幫著喂一下,錢不是問題!」 說著,這人費力地從懷裡掏出一塊金錠,「咚」地一聲拍在櫃檯上。這金銀雖非貨幣,卻可以拿去首飾店換成錢花,掌櫃的見他出手這麼豪綽,不由大喜,連忙拿過金錠,使勁咬了一口,確認它是真貨,便眉開眼笑地沖後面吆喝。 不一會兒,他的兄弟、婆娘、兒子、侄子紛紛湧了出來,牽馬的牽馬、倒水的倒水,盛粥的盛粥,忙著伺候這幾位大主顧。 店裡那幾位客人顯然也是趕遠路的,不過他們似乎不是很著急,已經在店裡歇了很長時間,比起這三個剛進來的人臉色發青,手指僵硬的模樣,氣色就好多了。 那幾位客人有壯年有老者,其中一個肩寬背厚、極其強壯的漢子似乎是個領頭的,他正用很有趣的眼神盯著新進來的這三個人打量,這三個人身上都佩了刀,橫刀,刀柄的銅吞口上有一個很明顯的標記,那分明是官府中人的佩刀。 新來的這三個人看起來是真有急事,飯菜一端上來,也不管味道好賴,便狼吞虎嚥地吃起來,三人連吃帶喝,每人還灌了兩大碗熱水,臉色這才稍稍緩了過來。 三人吃飽飯,便坐在那兒眼巴巴地等籠餅,一副恨不得馬上插翅飛走的模樣。等那籠餅蒸好,三人也顧不得太燙,馬上一人背起一些,藏在皮袍下面,離開飯館,繼續向東行去。 這三個人正是倒霉的吉頊和他的兩個親信。 吉頊從王助口中得知纂連耀身有王命的傳聞之後,馬上向他的頂頭上司來俊臣密報,然後便喜孜孜地等著朝廷賞賜,結果賞賜沒有來,派去送信的親信卻帶回來一個噩耗:「來俊臣要把他也打成叛黨!」 吉頊都快嚇瘋了,幸虧他密報時擔心來俊臣貪功,抹殺了他的功勞,當時多了個心眼,留下來的一份副本,他馬上找出副本揣好,帶了那兩名親信,沒日沒夜地往京城趕,找皇帝申冤。 三人一走,店裡面一個年輕後生便湊到那肩寬背厚的壯年漢子身邊,詭秘地小聲道:「頭兒,我瞧方纔那人有些面熟,好像在西京見過他,是個官家人,就是一時想不起他的身份……」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聽了頓時有些不安,連忙湊過來,忐忑地問道:「齊先生,大雪寒冬的,官家人這麼急著趕路去哪裡,他們……不會是衝著咱們來的吧?」 壯年人曬然一笑,安慰他道:「馮老漢,你不過是一個跑江湖賣藝的,官家人誰會那麼無聊,這等天氣跑出來與你為難?你放心吧,我們找你,不是叫你去做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此去洛陽,你只要依照我們的吩咐好好做事,一定送你一場大富貴!」 這一行人,正是奉楊帆之命,護送精通幻術的江湖藝人往洛陽去的那些人,卻因天威肆虐,阻了行程。馮老漢聽了壯年人的話,臉色稍安,忙點點頭道:「小老兒謹遵先生吩咐就是了!」 他看看外面,又面有難色地道:「只是這路實在是寸步難行,小老兒年紀大了,怕是折騰不來……」 壯年人道:「無妨,我已叫人去弄狗爬犁了,這小鎮要歇腳也不易,咱們到了風陵渡再說,若是前方路程實在難行,咱們便在風陵渡歇上幾天。」 ※※※※※ 薛懷義手提馬鞭,大步走出麟趾寺,臉色陰沉如水。 弘一和弘六一溜小跑地跟在他的後面,瞅著師父的臉色不敢言語。出了山門,扳鞍上馬,薛懷義抓住馬韁,這才狠狠地唾了一口,惡聲罵道:「什麼世外神仙、淨光如來轉世,也不過是個見錢眼開的勢力眼、腌臢貨!我呸!」 一向善言的弘六張了張嘴,到底沒敢接他的話。 河內老尼、什方道人還有胡人摩勒這三個神棍初識薛懷義時,對他禮敬有加,來往也極密切。後來三人漸漸知曉皇帝已經有了新寵,薛懷義早已不復當年威風,對薛懷義的態度登時大改,再不把他視若上賓。 薛懷義如今正在籌備上元佳節的大法會,只為討得女皇歡心,重邀女皇寵幸,因此對這次大法會十分重視。這河內老尼是佛家弟子,又是極受皇帝寵信的人,薛懷義便想著邀她共攘盛舉,籍以抬高這次大法會的身價。 誰料薛懷義自以為言之必允的事兒,卻被河內老尼搪塞了回來。薛懷義並不傻,見此情景自然明白老尼前恭而後倨的原因,可他如今確實今非昔比,河內老尼還能時常進宮見到天子,他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和女皇說句話了。 無奈之下,薛懷義只好攜了重禮,這一次不是來請,而是來求了。看在那份厚禮的面上,河內老尼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只是對他的態度依舊沒有改觀,冷冷淡淡的,都懶得送他出門。 薛懷義一向最好臉面,偏偏現在丟的就是臉面,自然大為光火。薛懷義悶悶不樂地行了一陣,才嗡聲嗡氣地對弘一道:「回頭派人去知會你十七弟一聲,正月十五白馬寺大法會,讓他記得過來。」 弘一訕訕地道:「師傅,十七弟現在被貶官了,守在龍門山上種菜,他……」 薛懷義勃然大怒,掄起鞭子就抽了下去,破口大罵道:「混帳東西!你也要學那些嫌貧愛富的勢利小人麼?」 弘一嚇得抱頭鼠竄,連聲分辯:「不不不,徒弟哪敢,徒弟是說,十七弟現如今守在龍門山上,職位又低,怕是由不得他自己作主,想走就走……」 薛懷義揮著鞭子追了上去,聲如悶雷地道:「說到底,還不是嫌貧愛富!人啊人啊,人不如狗,那狗是畜牲,都沒長著一副勢利腸子,不管主人是貧是富,都不會嫌貧愛富,隨了他人……」 薛懷義一路罵一路追了上去,一肚子悶氣全撒在這個說錯話的徒弟身上了。 弘六沒精打采地跟在後面,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鬱悶地想:「師傅聖寵難回,連十七弟都倒了血霉,我白馬寺,怕是氣數盡了……」 ※※※※※ 皇城和宮城的緊張氛圍已經消失了,在政事堂連吃帶住、擔驚受怕十來天的眾宰相也得以回家與家人團聚。 此時,武懿宗和來俊臣又來到武則天面前,雖然武則天笑容滿面地再三說後宮相見不必行大禮,來俊臣還是規規矩矩地跪下去聆聽聖訓,那股子虔誠勁兒,弄得一旁的武懿宗都覺得自己站著不自在。 「你們做得很好!」 武則天笑容滿面地道:「不但及時發現了他們謀反的跡象,而且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把這些亂黨一網打盡。朕還擔心這個年都過不好了呢。」 來俊臣忙叩首道:「都是聖人英明,河內王睿智,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亂黨的核心份子一網打盡!」 武則天笑瞇瞇地道:「來卿也不錯,你……終究沒有讓朕失望。」 武則天從御案後面站起來,緩緩地踱了幾步,扭頭問道:「那個蠱惑劉思禮、纂連耀謀反的道士還沒有抓到?」 來俊臣忙又磕頭:「是臣無能,行事不夠嚴密,讓那妖道逃之夭夭,有負聖望!」 武懿宗咳嗽一聲,道:「龍武衛日夜行軍,突然出現在箕州府時,劉思禮對此事還一無所知,龍武衛闖進劉府時他正在入廁,聞聽消息倉惶遁去,躲在廚下,被生擒活捉。由此觀之,消息應該沒有洩露,不知那妖道是否真的有些道行,竟然早早逃開了去!」 武則天冷笑道:「縱有道行也是小道,他若真能窺得天機,劉思禮和纂連耀又豈會落在朕的手上?」 來俊臣忙讒媚道:「陛下天命所歸,邪魔外道豈敢相侵。」 武則天道:「傳諭宗正寺和祠部,對那些不守規矩、妖言惑眾的出家人要嚴加看管。這些神棍,假神佛之意蠱或世人,以期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哼!個個該殺!」 武則天說這話時氣憤難平,全然忘了她自己大造祥瑞、洛水出石,為了登基又自稱彌勒轉世的事了。 上官婉兒一旁點頭稱是,記下了這道旨意。 武則天轉向來俊臣,容色又轉霽然:「來卿為國除賊,殫精竭慮,朕心甚慰。來俊臣,上前聽封!」 來俊臣一個機靈,連忙以頭觸地,屁股高高翹起。 武則天道:「來卿除奸有功,擢升為京兆尹、司農少卿!來卿方自同州回來,府上奴婢還不全吧,再選官奴十人,賜予來卿!」 來俊臣誠惶誠恐,磕頭大聲道:「臣謝陛下隆恩!」 原司農少卿也在此案中受了牽連,叫來俊臣擔任司農少卿倒可以理解。不過,京兆尹還在,一旁上官婉兒默記聖旨,聽到這裡不得不問:「大家,來俊臣若升任京兆尹,那原京兆尹……」 武則天把大袖一拂,冷冷地道:「纂連耀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鬧出偌大一場禍事,他居然毫無覺察,朕不辦他一個瀆職之罪,已是法外施恩了!叫他自己上表請辭,致仕榮修吧!」 來俊臣退出武成殿,站到陽光下時,茫茫白雪映著陽光從四面八方透射過來,一時之間竟有一種炫暈的感覺:「洛陽令、司農卿,一個有權、一個管錢,都是極有實權的官職,我來俊臣重新站起來了,真的重新站起來了!」 來俊臣再獲重用的消息很快傳開了,衛遂忠是第一個登門道喜的,之後陸陸續續又有人來,雖然來俊臣名聲不好,一直走的又是孤臣路子,在官場上沒什麼朋友,但是總少不了趨炎附勢之輩。 衛遂忠仗著自己是追隨來俊臣多年的老人,現在算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哈哈大笑道:「來府尹,這等大喜事,你該以酒相酬,答謝大家才是!」 來俊臣矜持地道:「自當答謝各位同僚好友,只是纂連耀、劉思禮一案,還未最終了結,來某手中還有些事情待辦,不如這樣吧,五日之後,來某請諸位同往龍門,遊山賞雪以慶,如何?」 眾人自無不應,紛紛唱和答應,來俊臣撫著鬍鬚微微一笑,眸中微微泛起一抹邪氣。 這一次纂連耀謀反案,來俊臣並未把李昭德或楊帆給拉扯進去。這兩個人剛從風口浪尖上退下來,如果這時再把他們扯進另一樁案子,那就太招搖了,他在此案中已經夾帶了太多私貨,不能因小失大。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本打算慢慢消磨這兩個大仇人,不想連老天都幫他,皇帝竟然任命他為司農少卿。龍門湯監就是司農寺隸下的一個衙門,他現在是楊帆的上司了!既然如此,他不去龍門抖抖威風,豈非錦衣夜行?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八章 神仙打架 楊帆在龍門山上住了些時日,還真的喜歡上了這裡。 雖然說這裡過於清靜,但是環境幽雅、山水秀麗,更重要的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每天睡覺睡到自然醒,練練功、爬爬山,泡泡溫泉,一家人其樂融融,這般神仙般的日子,在京城裡可是享受不到的。 楊帆甚至巴不得就在這溫泉湯監的職位上蹲一輩子,再也不要有什麼變動。只是,他想在這龍門山上逍遙快活,卻偏有人正惦記著,怕他在這裡太過寂寞,他的「老朋友」要來了。 來俊臣一直以來為所欲為、隻手遮天,王侯公卿想拿就拿,偏偏自遇到楊帆以後連連吃癟,最後竟然一敗塗地,黯然被貶同州。如今楊帆落魄,他來俊臣復起,他若不想在老對頭面前擺擺威風,那他也就不是來俊臣了。 龍門山上,楊帆和阿奴聯手,在山坡上堆了一個大雪人,兩塊黑炭球塞到眼睛的位置上,整個雪人馬上有了神韻,楊帆又把自己的帽子扣到雪人頭上,一個憨態可人、富富態態的大雪人便躍然呈現在了眼前。 楊念祖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看到那個可愛的雪人,小傢伙開心地咧開了嘴巴,小屁股一顛一顛的,恨不得掙脫母親的懷抱,親自去抱抱那大雪人才甘心。恰在這時,薛湯丞急急走來,揚聲喚道:「湯監,楊湯監,寺裡要來人了。」 楊帆把剛剛攥起的雪團向遠處一擲,笑吟吟地迎上去,問道:「寺裡來人做什麼,巡察本監的事務麼?」 薛湯丞論年歲比楊帆長了一倍,對楊帆又一向禮敬,湯監的各項事務大多都是他操心,但是該屬於楊帆的權利他絕不逾矩擅作主張,因此贏得了楊帆的敬意,楊帆從未因為他是一個小小湯丞便目中無人。 薛湯丞道:「不是巡察,而是宴請。新任司農少卿要來龍門宴請賓客,慶祝高昇!」 楊帆目光微微一閃,說道:「哦,你是說來俊臣麼?如果我沒有記錯,這龍門溫泉,他還不夠資格享用吧?似乎除了皇室成員和異姓王爺,只有皇帝特旨恩賜,臣子才可以來,是不是?」 薛湯丞苦笑道:「楊湯監,道理……固然是這個道理,可若事事都依道理,這人間世便也沒了人味兒了。其他衙門的人固然少有到龍門湯沐的,不過司農寺就是咱們的頂頭上司,本衙自寺卿以下寺丞以上的大小官員,平素可沒少來龍門,這個……這個……」 楊帆看他一臉為難,忍不住笑起來:「呵呵,我明白了。」 他捏著下巴想了想,點頭道:「既然如此,咱們也別壞了規矩,他要來就來吧。」 薛湯丞對楊帆和來俊臣之間的恩怨一清二楚,他更清楚楊帆今日雖然落魄,可是他既有一個公主情人,又有一個梁王做靠山,來俊臣能鹹魚翻身,楊湯監也未必就沒有東山再起的時候,他哪個都不敢得罪。 是以聽說來俊臣要來龍門,他比誰都緊張,如果楊帆執意要與來俊臣針鋒相對,他夾在中間可就難做的很了,這時聽楊帆如此通情達理,薛湯丞暗自鬆了口氣,忙請示道:「既然如此,您看咱們如何安排來少卿才好?」 楊帆乜了他一眼,道:「如何安排?薛湯丞的意思是?」 薛湯丞訕訕地道:「湯監您看,來少卿和他的朋友們來了,這住處……,是安排哪位郡王的宮室叫他們住下才好?還有這飲食,瓜果一類的東西產出極少,頂多湊出一點兒叫他們嘗嘗鮮,至於綠草……怎麼也得準備兩道吧。還有……」 楊帆截口道:「平素寺裡來人,這些也是要準備的?」 薛湯丞連忙道:「不不不,平素寺裡來人,可沒人敢住王侯的配殿,都是住在前山寺院裡。至於飲食……也沒有人敢動專門奉獻於皇帝的菜餚。不過,來少卿……他……他不比旁人吶。」 楊帆冷笑一聲道:「來俊臣怎麼就不比旁人了?一應規矩,照平時辦!讓他們住在前山寺廟裡,飲食自行處理,咱們頂多就是關照關照,開放幾處宮室,容他們入內湯浴就是了。」 薛湯監聽得臉色一白,楊帆正色道:「瓜果菜蔬,那是皇室專用!說是皇室,因為產量有限,實際上現在只供奉宮廷,只皇帝一人享用,他來俊臣有資格吃一口麼?我等既然供職於龍門湯監,就該盡忠職守,豈能以公物獻媚於來俊臣?」 薛湯監就像含了一口黃蓮,滿臉苦色地道:「這個……這個……,楊湯監,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來少卿他……」 楊帆忽然一笑,說道:「想必……楊某與來俊臣的恩怨,薛湯丞都是清楚的?」 薛湯丞點頭道:「是,卑職略知一……,不不不,卑職不清楚。」 楊帆笑了笑,說道:「來俊臣要來龍門,薛湯丞,其實他就是衝著我來的,除了向我抖抖威風,如果能拿到我的錯處,你道他不會趁機發揮麼?所以,你巴結他也是錯,不巴結他,他會找你的錯,無論如何,都是休想安然度過的。」 薛湯丞怔怔地道:「那……那該怎麼辦?」 楊帆道:「龍門湯泉,他本沒有資格享用的,不過這既然是司農寺一向的規矩,又是他自己提出來的,咱們就答應他,諒他也不敢用這一條來找咱們的岔子。可要是咱們動用本該供奉皇帝的東西款待他,他若以此大做文章的話,咱們豈非自尋苦吃?」 薛湯丞還是十分不安,搓著手道:「可是……這麼做似乎太不近人情……」 楊帆曬然道:「和來俊臣講人情?薛湯丞,來俊臣這種人會講人情麼?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他是衝著我來的,如果真有什麼事情,他也不會遷怒於你,來俊臣此人如今目高於頂,不會把你放在眼裡的。」 楊帆一番安慰,打發了薛湯丞離去,薛湯丞心事重重地回去,蘇錄事早等在那兒,一見他來,忙迎上前道:「薛湯丞,楊湯監怎麼說?」 薛湯丞苦笑道:「說?說什麼說啊?如今是神仙打架,但願咱們這些小鬼不要遭殃才好……」 ※※※※※ 司農寺典事胡琛急急走進司農寺卿唐筱曉的簽押房,憤憤然道:「大司農,他們溫泉湯監也太不像話了,我看他們的湯監是不打算繼續干了!」 大司農唐筱曉年逾五旬,長鬚及胸,面容清矍,目光炯然,頗有幾分飄逸之姿。他正提筆寫著東西,忽聽胡典事發牢騷,抬頭笑道:「呵呵,出了什麼事呀,溫泉湯監哪裡招惹到你了,至於這般……」 唐筱曉說到這裡,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神色一正,急忙追問道:「你說的哪裡的溫泉湯監,龍門?」 胡典事氣咻咻地道:「可不是!那兒的湯監也太呆板了,來少卿剛剛走馬上任,要在龍門宴請同僚、慶祝一番,可那溫泉湯監居然絲毫不給面子,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回復說……哦,還不是他本人回復,而是那兒的徐錄事悄悄派人捎信回來……」 胡典事把徐錄事派人送回來的消息對唐筱曉重複了一遍,唐筱曉撫著鬍鬚,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陣兒,微微一笑。 胡典事憤然道:「大司農,你看咱們要不要尋個由頭整治他一番。手下人若都是這般目無尊長,那還得了?」 唐筱曉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問道:「你不知道那龍門湯監是誰?」 胡典事怔了怔,茫然道:「卑職不知,聽大司農的意思,這個人……莫非大有來頭?」 唐筱曉搖了搖頭,淡淡地道:「你不知道也就算了,胡琛吶,你要是想做官、想做好這個官,平時要把耳朵豎起來,不能只盯著你自己那一畝三分地。」 胡典事連忙受教,又虛心問道:「一個小小湯監……,這人究竟是誰啊,連您也要給他幾分面子?」 唐筱曉歎了口氣道:「你回頭自去查一查這龍門溫泉湯監的履歷自然就知道了。記著,查到什麼,都爛在自己肚子裡,不要胡亂說話,嘴嚴……也是作官的一個道理。」 胡典事愈發好奇了,只得連連點頭。 唐筱曉想了想,又對他道:「這個消息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胡典事道:「龍門湯監的人進宮送菜,順道兒過來告訴下官的,下官馬上就來稟報大司農了。溫泉湯監的人才走,需要喚回他麼?」 唐筱曉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地說道:「一個時辰之後,你才聽說這個消息,聽到消息之後,馬上就去稟報來少卿,因為……本官不在衙裡,明白?」 胡典事又是一怔,見大司農銳利的目光正盯著他,忙點頭道:「是!卑職明白!」 唐筱曉擺手道:「去吧!」 唐筱曉打發了胡典事離開,在案上隨便翻了翻,抽出一份公函揣進袖裡,狡黠地一笑,便起身離了自己的簽押房,向司農少卿來俊臣的簽押房趕去。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六十九章 老奸巨滑 來俊臣是京兆尹兼司農少卿,這兩個官職之中,相對來說,自然是京兆尹權力更大,這也是來俊臣最在乎的一個職位,因此這幾天他一直在京兆尹任上交接公務,尤其正逢年節,事務尤其繁多,所以直到今日才到司農寺來報到。 來俊臣正在他的簽押房裡翻著一些積壓的公文,熟悉該由他負責的事務,唐筱曉忽然推門進來,打個哈哈,道:「來少卿,手邊的事務還應付得來麼?」 來俊臣一抬頭,見是本衙堂官到了,忙站起身道:「大司農!」 唐筱曉笑吟吟地道:「從這司農寺裡論,來賢弟是唐某的下屬,可要是京兆尹那一頭算起來,你我同殿為臣,可分不得高下,就不要這般客氣啦。來賢弟京兆尹那邊事務尤其繁忙,若是實在忙不過來,這邊的事可以讓手下人多擔待一些,明曦和李鈞這兩位司農令都是在司農寺當了多年差使的人,經驗豐富,為兄特意把他們撥到賢弟身邊,可以做你的左右手,替你分擔一些。」 來俊臣笑嘻嘻地道:「有勞大司農關照,小弟初來乍到,凡事還望大司農多多指點!」 唐筱曉哈哈一笑,道:「指點可不敢當,你我二人同心協力,把這司農寺打理好,莫出什麼亂子惹得陛下不開心就好。」唐筱曉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份公函,遞與來俊臣道:「來賢弟,你且瞧瞧這個。」 來俊臣接過那份公函瞧了瞧,卻是政事堂下發的一份通知,命司農寺在新春和上元期間加緊對各處的巡視,以確保宮廷各項供應不出差遲,來俊臣對這方面事務確實不甚明白,便向唐筱曉請教:「大司農,這是?」 唐筱曉道:「宮廷許多供奉,都是來自於司農寺下屬的各署、監、倉、苑,年節期間,這些供奉尤其出不得岔子,所以每逢此時,你我主官務必得到處走走,檢查一下儲備情況,確保供給不出問題。」 來俊臣還是不得要領,便笑道:「來某剛剛上任,對司農寺事務還不甚瞭然,請教大司農,咱們需要做哪些事情?」 唐筱曉道:「比如說,京城幾大倉,都要去查核驗看一番,核對一下帳目,確保府庫充實,要不然京師百姓過節期間連米都買不到、又或者在京朝官的祿米發放不下去,那就要出大亂子了。 再有,新春期間,朝廷大小祀供所需要的豬牛羊、舉辦筵會所需要的蔬果酒水、搭建綵棚所需要的竹葦綢緞、各處宮室和衙門取暖用的薪炭之物……,這些都是由我們司農寺負責供給的,所以要確保儲備充足。」 來俊臣還以為是多麼緊要的事情,一聽事情如此瑣碎,又沒有多少油水可撈,馬上面有難色地道:「哎呀,大司農,你看這些事情林林總總,極其瑣碎,怕是三五天的功夫是查不過來的,而京兆尹那邊又有許多事情,小弟實在分身乏術啊……」 唐筱曉笑道:「這些事務雖然瑣碎,可是任哪一件事出了差遲,都會丟了皇家顏面,事務雖然瑣碎,卻是重要無比啊。只不過,為兄也知道京兆尹那邊事務繁忙,這些事自然是為兄一力擔待,不過是多跑幾步路、多查幾處地方罷了,哪能讓來賢弟操勞呢。」 來俊臣大喜,連忙長揖道:「哎呀,大司農對小弟如此關照,小弟可是感激不盡啊!」 唐筱曉連忙擺手道:「理應如此,理應如此,賢弟不必客氣。只是,咱們司農寺諸園苑屯倉分處各地,太過於分散,時間緊迫,為兄馬上就得出發,去到各處巡察一番。賢弟剛剛走馬上任,為兄本打算明日與你共赴龍門,喝你一杯喜酒的,這一來卻是去不成了。」 唐筱曉這麼一說,來俊臣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這裡陞官請客,那裡倒要勞動本衙的主官冒著風雪去各地奔波巡視,這的確有點說不過去。 來俊臣趕緊道:「若非小弟早與各位同僚定好了日期不易變更,小弟本當與唐兄一起巡察各園苑屯監的,如今還要勞動唐兄一人,小弟實在過意不去,這樣吧,上元節後,小弟在府中專門設宴,向唐兄致謝!」 唐筱曉連忙推辭道:「不不不,賢弟高昇,為兄本該為賀,奈何公務在身,卻也拖延不得。明日不能赴賢弟之宴,已是失禮之至,豈敢厚顏再要賢弟相請,這樣吧,上元節後,為兄設宴,再慶賢弟高昇之喜。」 來俊臣對大司農這個職位毫無興趣,自然不會把唐筱曉當成他的競爭對手,如今見唐筱曉對自己照顧有加,也算是一個極知趣的官兒,心中很是歡喜,平日的倨傲便也沒有顯露半分,兩人都爭著請客,到最後還是來俊臣爭到了手,一團和氣地把唐筱曉送出去。 唐筱曉走出來俊臣簽押房所在的院落,雪中站定,撫著鬍鬚自得地一笑,他知道,明日龍門山上少不了一番龍爭虎鬥了,不能親眼得見,實在有些可惜。只是,這兩頭惡虎他哪一個都忌憚三分,要他坐山觀虎鬥他是萬萬不敢的,思來想去,還是遠避為宜。 ※※※※※ 臨近黃昏的時候,胡琛胡典事鬼鬼祟祟地鑽進了來俊臣的簽押房,一盞茶的功夫之後,房門一開,胡典事抱著腦袋跑了出來,緊跟著一方硯台後發先至,呼嘯著越過胡典事的腦袋,「啪」地一聲砸在牆上,摔得粉碎。 打開的房門裡旋即傳出來俊臣的一串咆哮:「楊帆,好膽!你如今這般下場,還敢挑釁本官,好好好!來某不整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不叫來俊臣!」 胡琛遠遠逃出門去,這才心有餘悸地站住,回頭看了看,狠狠地向地上呸了一口,低聲罵道:「真他娘的不分好歹,老子好意前來相告,反而受你責罵,真是瘋狗一隻!」 說話間,遠遠一人行來,到了近前,翹著下巴傲然問道:「來少卿的簽押房可是此處?」 胡琛一瞧那人那身官袍,論品階可比他高了幾級,當下不敢怠慢,連忙拱手道:「來少卿的簽押房正是後邊那片房舍,不知足下是哪個衙門的官員,可需小人代為稟報麼?」 那人夷然道:「衛某是來少卿的老朋友,登堂入室,從來不需稟報!」說罷把袖子一拂,昂然走過。胡琛氣極,看著他的背影又是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暗暗咒罵道:「魚找魚,蝦找蝦,烏龜專找大王八,都他娘的一路貨色!」 來人乃是侍御史衛遂忠,他做潑皮時便與來俊臣相交莫逆,所以確實如他所言,他與來俊臣從不見外。衛遂忠施施然進了來俊臣的簽押房,只見房中一片狼籍,文房四房撒了一地,來俊臣臉色鐵青,氣咻咻的餘怒未息。 衛遂忠不由大為驚訝,連忙陪笑上前道:「府尹,這是哪個不開眼的東西惹您發怒啊?」 來俊臣睨了他一眼,恨恨坐下,拍案道:「還不是那個楊帆,好大膽!真真好大的狗膽!若非來某與他之間的恩怨陛下一清二楚,不能不避一避嫌疑,這次我一定把他辦為纂連耀的同黨,把他挫骨揚灰!」 衛遂忠詫異地道:「楊帆?楊帆不是被貶到龍門種菜去了麼,怎麼又招惹到府尹了?」 來俊臣把事情經過簡單說了一遍,說到氣憤處又是破口大罵,氣得面孔扭曲,肌肉哆嗦地道:「我絕不饒他!絕不饒他!早晚我要把他抓進大牢,把他那小娘子綁了來,當著他的面奸了!嘿嘿嘿嘿……」 來俊臣說著,似乎又陷入了臆想狂,猙獰地笑著,眼神兒有種非正常人的瘋狂,饒是衛遂忠追隨他日久,看了他這樣異於常人的目光,心中也是一寒。 衛遂忠想一想,苦著臉道:「府尹,他溫泉湯監不供應住宿、飲食,咱們該怎麼辦才好?這一去,不是削了府尹您的顏面麼?」 來俊臣不屑地道:「區區一個溫泉湯監,奈何得了我來俊臣?我現在是他的頂頭上司!」 衛遂忠道:「是是,這口氣,咱們自然是要出的。可是,就算住進龍門宮室,可這酒宴所需的飲食、歌舞,一應事物,介時可來不及現準備呀?」 來俊臣聽了看看大敞的門扉,天色已經昏暗,不禁皺起眉頭,惡聲惡氣地道:「那待怎樣?難道要本官明日自備酒菜,一路拉去龍門?」 衛遂忠連忙陪笑道:「哪兒能呢?府尹不要著急,遂忠想想辦法。」 衛遂忠低下頭去,仔細思量半晌,忽地一拍大腿道:「我有辦法了!」 來俊臣睨著他道:「怎麼?」 衛遂忠嘿嘿一笑,得意地道:「府尹勿需多問,明日只管安心赴龍門飲宴,其它的事一概包在我的身上!府尹放心,我衛遂忠出馬,一定把事情辦得圓滿,讓府尹這場『燒尾宴』風風光光!」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章 意外來客 度日如年的薛湯丞終於等到了來俊臣赴龍門舉辦「燒尾宴」的「好日子」。 「燒尾宴」是指新官上任或者官員陞遷,招待前來恭賀的親朋好友的宴會,其意取自於魚躍龍門,必經天火燒掉魚尾,方能化龍的喻意。如果不算上來俊臣有意炫耀於對頭楊帆的想法,在龍門召開這場「燒尾宴」,正合了躍龍門之意,倒是吉利的很。 一大早,薛湯丞、徐錄事還有蘇掌固等人便在山腳下候著了,雖然他們明知道來俊臣不可能到得這麼早。因為來俊臣如果此時能出現在山腳下,那除非他是半夜就起床準備,城門一開馬上出城。 幾個人穿的都很厚,御寒效果極好,可是在山腳下足足站了一個多時辰以後,一個個也凍得臉色發青雙腳麻木了。 徐錄事抻著脖子看看山上,見楊帆還沒有出現,便吸了吸鼻子,對薛湯丞道:「還別說,咱們這位楊湯監倒真是硬氣,到現在還高臥不起。就不說來少卿的赫赫凶……威名吧,就憑他是咱司農寺的二當家,楊湯監敢這麼托大,我就得服氣。」 薛湯丞笑罵道:「什麼二當家,咱們又不是山賊。人家楊湯監,你就不要比啦,來少卿面前,楊湯監敢擺這個譜,咱們可不行,你們也別抱怨下山太早,我叫你們早早下山來,凍在這兒,是為了你們好!」 薛湯丞跺著腳道:「不明白是吧?咱們楊湯監是擺明了要跟來少卿對著幹了,回頭惹惱了來少卿,咱們怕也要跟著倒霉。現在凍得狠一些,也叫來少卿看看咱們的誠意,免得他們神仙打架,咱們小鬼遭殃。」 蘇掌固年紀雖輕,身子骨卻單薄的很,還不及薛湯丞耐凍。蘇掌固凍得一肚子火,聽薛湯丞這麼說,不禁嗤溜了一下鼻子,不屑地道:「薛湯丞、徐錄事,您二位也不用把楊湯監吹噓的那麼厲害,他要是真的不怕來少卿,幹嘛昨兒就把一家老小送回城去了?」 徐錄事白了他一眼道:「你懂個屁!楊湯監家裡頭僅在南市現在就坐擁二十餘家店舖,年節期間,這東家不得去犒勞一下各家店舖的掌櫃的和夥計們?一年到頭兒不得去攏攏帳?人家楊家大娘子回城,是有正事做的。」 蘇掌固「嘿嘿」地冷笑兩聲,陰陽怪氣地道:「反正……今兒來少卿要到龍門辦『燒尾宴』,昨兒楊湯監就把一家老小送回洛陽城,我怎麼看,這都是向人家服軟的意思。」 薛湯丞道:「真要服軟,楊湯監也不會申明既不許來少卿住宿也不給他張羅飲食了,依我看,楊湯監這麼做只是不想讓來少卿抓他的把柄,楊湯監如今畢竟是在人屋簷下,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這時,一個執役遠遠跑來,高聲喊道:「湯丞,薛湯丞,山外有人來啦!」 薛湯丞詫異地道:「不會吧,這麼早來少卿就到了?」 他手搭涼蓬向遠處望去,雪原盡頭,果然看見一排黑影正緩緩移近…… 隊伍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清他們的輪廓,七八輛大車,二三十騎護擁著,迤邐地向龍門山下走來,薛湯丞長長吸了口氣,喚過一個執役道:「你快去,上山告訴楊湯監一聲。」 蘇掌固乜著他道:「湯丞,人家楊湯監不是根本不把來少卿放在眼裡麼,告訴他做什麼?」 薛湯丞瞪了他一眼道:「你少廢話,楊湯監肯不肯下山接迎,那是人家楊湯監的事,咱們該盡的心還得盡到,楊湯監待咱們兄弟不薄,你那來的那麼多怪話!」 蘇掌固受了他一番訓斥,悻悻地不再言語,薛湯丞擺手道:「走啦!別等來少卿到山下,這位爺脾氣大著呢,咱們迎上去!」 薛湯丞一聲令下,一群在龍門守溫泉、種菜養馬的小吏便亂哄哄地迎了上去…… ※※※※※ 楊帆一身短打扮,此刻正在院中練刀。 平日楊帆練刀也是他那寶貝兒子極喜歡看的一個節目,在楊念祖的眼睛裡,他老爹耍刀,大抵和御馬廊裡那幾隻猴兒翻跟頭差不多,都是一個樂子。今兒家人不在,楊帆不用為了逗兒子一樂刻意加些怪動作,運刀如風,練得十分專注。 院中的積雪並未清掃,在楊帆日日練功踩踏之下變得十分堅實,除了從院門到房門之間撒了一道炭灰作為防滑之用,其它部分的雪面已經光滑如鏡,這樣的地面無疑會增加他行動的難度。 可楊帆就在這樣的地面上,依舊疾如旋風、勢若瘋虎、時而鷹擊長空,時而獅子搏兔,兔起鶻落,夭矯如電。那一口刀時而若匹練一般將他全身層層裹起,時而又如驚雷疾電,劃作一道道電弧寒光散發出去。 他的刀法比起當年初離南洋時已經大有長進,刀勢雄渾沛然,氣勢悍猛,且又氣脈悠長、固若磐石,這等威猛霸道正是兵中王者——刀最顯著的特點,也是最能把虯髯客一脈武功發揮到極致的刀法。 一個執役站在門口,明明離楊帆還有著數丈距離,可是他看楊帆輾轉騰挪間便籠罩了方圓數丈的範圍,一道道刀光,森森然刺骨生寒,他很明智地選擇了站在原地不動,真要是走上前去,萬一楊湯監腳下一滑,可不死得冤枉? 「呼」地一聲,漫天澈地、懾人心魄的刀光忽然斂去,激嘯淒厲的刀風也驟然收住,楊帆把刀藏於肘後,不耐煩地道:「又有什麼事?我不說了麼,他來俊臣今日若是為公事而來,本衙上官光臨,楊某自當迎候。既是為了私事,楊某懶得出迎!」 那執役陪笑道:「楊湯監,如今山下來的不是來少卿,而是右屯衛大將軍,聽說此地主事是您,說他與您乃是老相識,故而特來相見,小的先來通稟您一聲!」 楊帆想了想,沒記起有哪個故人是右屯衛大將軍,不禁詫異地道:「右屯衛大將軍,是誰?」 楊帆一面說,一面向門口走去,那執役畢恭畢敬地道:「小的哪敢多嘴,只記得那位大將軍自稱姓羅,薛湯丞正陪他過來呢。」 楊帆聽他說那位大將軍姓羅,忽然想起一人,不由驚啊一聲,道:「是他?他怎麼來了?」 楊帆走出門口,向山間小道上望去,果見薛湯丞陪著一人,正從那山間小道上緩緩走來。那人穿一件豹皮袖的裘袍,披一件灰鼠披風,腰闊體肥,身姿臃腫,步態間一派從容,顯得極為貴氣。 楊帆本來已經想起了一個人,可是一瞧這人模樣,與他印象中的那人大相逕庭,不禁又有些遲疑起來。這時,那人業已看見楊帆,登時咧開嘴巴,哈哈大笑起來,老遠就張開雙臂,欣然迎過來,笑道:「二郎,好久不見啊!」 楊帆方才在院中如鏡的雪面上練刀也不曾滑得一下,這時聽他說話卻是腳下一滑,險險就要摔倒。 眼前這人皮膚赤紅粗糙,一隻紅通通的酒糟鼻子,鼻翅肥大,一張胖臉肌肉鬆馳,眼袋很深,看起來足有四十歲上下。若非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瞳和他那略帶西域口音的說話,楊帆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此人竟然是自取了一個漢人名字叫做羅克敵的竭忠事主可汗阿史那斛瑟羅。 記得當初他與斛瑟羅在白馬寺中第一次相見,那時斛瑟羅膚色白皙、鼻尖如錐,五官俊美、英姿颯爽,可……這才幾年功夫,他怎麼就變成這副模樣了?體態臃腫、臉闊如盆,楊帆真有些不忍卒睹。 說起來,斛瑟羅只比楊帆大了五六歲,現在頂多三十出頭的年紀,可是看他這模樣,足足比他的實際年齡大了十歲不止。 斛瑟羅大步衝過來,一雙肥厚的大手「啪」地一聲握住楊帆的雙手,連連搖動著,親熱地道:「二郎,好久不見啊!哈哈,看你模樣,比之當日白馬寺中初相見,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真是羨煞為兄了,為兄可不行啦,老嘍……」 斛瑟羅抓著楊帆的手熱情地搖頭,圓而肥大的肚皮顫悠著,那肚子腆得都快頂到楊帆身上了。楊帆苦笑道:「可汗,你這變化,可是實在太驚人了些,小弟都不敢相認了。」 斛瑟羅開懷大笑:「那是,為兄原來弓馬不離身,現在是酒色不離身,雖然一應習俗都依了漢人習慣,唯獨這飲食,穀物蔬菜我是無論如何也吃不慣,還得是肥牛肥羊才吃著痛快,又沒有什麼事可操心的,能不胖麼?」 楊帆因為當初與沈沐做那一樁交易,保了烏質勒,總覺得有些愧對好友,所以斛瑟羅不來找他,他也很少找這位老朋友出來喝酒聊天。再加上他一直陷於種種官場風波之中,也不想牽連這位老朋友,因此幾年來這還是頭一回見面。 細品斛瑟羅話中滋味,楊帆並沒有察覺到半點的蒼涼失落,看起來這位竭忠事主可汗對現在這樣聲色犬馬的優渥生活還真是滿意的很,楊帆不禁啞然:「草原兒女的心胸,都是這般寬廣麼?」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一章 來少卿駕到 斛瑟羅看他神色微現惆悵,還以為他是觸景生情,自憐自傷。也是啊,這位兄弟年紀輕輕便成了郎將,既而升做刑部司刑郎中,接著又權知天官侍郎,可謂春風得意,前程如錦,不曾想一夜間便淪落如此,做了一個守山養馬、種菜看泉的山中小吏。 斛瑟羅連忙寬慰道:「二郎,且莫傷心。你的事,為兄近日才聽說,官場上的起起伏伏,別太往心裡去,想想那麼多的王侯將相,一夜間便家破人亡,二郎可算是福緣深厚了,你是有福之人吶。 你看你才多大年紀,今日雖然淪落,來日東山再起,未必無期。再者說,我可聽說你在南市坐擁數十家店舖、日進斗金呢,縱然仕途真的無望,你也能做個太太平平的富家翁,這又有何不好?千萬不要難為自己。」 楊帆聽得啼笑皆非,他覺得人家可憐,人家反倒覺得他可憐,人各有志,這種事還真是強求不來,何必強要人家按照他的想法活著呢?自家覺得開心就好。 這樣一想,楊帆心裡沉甸甸的感覺便輕鬆了許多,搖頭一笑,轉而言道:「多謝可汗寬慰,小弟欠缺的,就是你這般豁達的心胸啊!呵呵,可汗今日怎麼上山來了?莫非攜美上山,想要在這溫泉池中逍遙快活一番?」 楊帆眼尖,已經看到遠遠還有一行人上山,其中大多都是身姿裊娜的妙齡女郎,雖然穿著皮衣裘服,那身段的優美也不稍減。 不想斛瑟羅聽到這句話,臉上竟然現出一抹窘迫,有些羞於啟齒的樣子,楊帆不禁奇道:「怎麼?」 斛瑟羅臉色微赧,訕然答道:「實不相瞞,來俊臣如今復得皇帝寵信,今日於這龍門設『燒尾宴』款待賓朋,以為慶祝。為兄……是來赴宴的。」 楊帆訝然道:「可汗怎麼和來俊臣做起了朋友?此人倒行逆施,滿朝樹敵,可汗和這種人往來,這可……大大地不妥!」 斛瑟羅懊惱地「嘿」了一聲,道:「你當為兄想跟他來俊臣來往麼?不瞞你說,這司農寺管著京郊的幾處畜牧場,為兄自長駐京城以來,有些族中子弟不捨不棄,俱都舉家隨了我來。 靠著為兄那份俸祿可養活不了這麼多人,可是於耕織一事,我那族中子弟又不擅長,因此我便找到了司農寺,把為朝廷飼養牲畜的事兒給他們攬了下來,現如今他們當著皇差,也算有了一份生計。 如今來俊臣做了司農少卿,這事該他管著,為兄就想,他既然上任,這個面子總是要給的,便去來府送了些禮物聊作慶祝,禮物送完,我就回去了,原以為此事到此為止,誰知還被他給惦記上了。 昨晚他的走狗衛遂忠忽然登門,不知怎地聽說我府上有從西域買回的數十名細婢,能歌善舞,要我帶來龍門為來俊臣慶祝,而且還要我一早就來,一定要趕在來俊臣之前佈置妥當,嘿!來俊臣,好大的威風,好大的威風呀,如此驅策,何曾把我當成客人!為兄好歹也是……」 斛瑟羅說到這裡忽然頓住,好像一隻撒了氣的皮球,黯然搖了搖頭,鬱悶地道:「不說了,不說了,說起來就一肚子氣,今日且應付了他吧,要不然以他睚眥必報的性子,豈肯與我善罷甘休?」 「原來如此!」 楊帆恍然大悟,想了一想,忽爾望著斛瑟羅笑道:「來俊臣如此跋扈,想來可汗心中一定也是羞憤難平吧,可要小弟為你出這口惡氣麼?」 斛瑟羅緊張起來,連忙道:「萬萬使不得,二郎,你如今在司農寺做事,正是他的下屬,你千萬不要為我強出頭。再者,如果為兄得罪了他,那畜牧之事從此不教我的族人去做,我那些族人可就沒了活路啦。」 楊帆笑道:「可汗放心,小弟出馬,無論如何也不會教他把這筆帳算在你的頭上。」 斛瑟羅道:「那也不成,你如今如何鬥得過他,二郎,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啊,你還是……」 楊帆笑而搖頭:「無妨,無妨,可汗儘管作壁上觀,小弟自有分寸!」 薛湯丞人老成精,二人說話時,他一直站得遠遠的,這時看二人事情聊罷,才咳嗽一聲走上前來,誰料他走到近前還未及說話,又有一名執役從山上跑上來,大聲喚道:「楊湯監、薛湯丞,秋官衙門皇甫侍郎上……上山了!」 李昭德垮台以後,刑部尚書豆盧欽望也受了牽連,被貶到地方去了,太平公主暗中運作,成功地把她的黨羽陶聞傑捧上了刑部尚書的位置,作為交換,也是各方勢力的妥協,刑部一下子升上來兩位侍郎。 一個是皇甫丈備,一個是劉如璇,兩人分任左右侍郎。而陳東則正式替代楊帆,成為刑部司刑郎中。眼下上山的這位就是皇甫丈備了,皇甫丈備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了廚子,帶了食材,連灶具都帶了。 看來來俊臣是發了狠,一定要在龍門山上辦這場「燒尾宴」了,只是他也清楚,這兒的每一棵蔬菜、每一顆瓜果都是屬於皇帝的,他來俊臣再如何狂妄,也不能叫人抓他這個把柄,只好把淫威施加在其他人身上。 看到皇甫丈備,斛瑟羅心中小小地平衡了一些,他這個右屯衛大將軍只是掛名兒的,所謂可汗如今也是有名無實,皇甫丈備可是實打實的刑部大員,論官職、論地位、論權力,不比來俊臣差,還不是被來俊臣指使如家奴一般? 楊帆和斛瑟羅並肩站在山上,看著秋官侍郎皇甫丈備像個伙夫頭兒似的,領著那些背鍋扛菜的家人沿著崎嶇的山路往上走。斛瑟羅長歎一聲,苦笑道:「本來我對來俊臣如此囂張還有些心有不甘,如今看來,不能不服呀!滿朝朱紫,驅策如狗,如此威風,怕是連魏王和梁王都有所不及,放眼天下,還有誰有這般威風?」 楊帆雙手袖在懷裡,微笑道:「至少還有一個!」 「哦?」斛瑟羅睨向楊帆,眸中滿是疑惑。 楊帆依舊袖手笑望山下,淡淡地答道:「還有一個李昭德!」 斛瑟羅目光稍稍一凝,楊帆道:「有些人,太接近權力了,久而久之,便以為自己擁有了那權力,孰不知,他的權力只是來自於別人的賦予,如果這權力被人收回去,他馬上就會一無所有!」 斛瑟羅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試探地道:「二郎,你是說……」 楊帆微笑道:「我什麼都沒說,我只是說花開到極艷的時候,就該謝了;雪下到最大的時候,就該停了;月滿必虧,日盈則蝕,天地間萬物莫不是這般道理。李昭德那般威風,還不是盛極而衰?來俊臣……想必也該如此吧,這是天地間的大道理。」 斛瑟羅如今雖身寬體肥、滿面油光,發福發得一塌糊塗,那顆心卻比以前更加剔透,哪肯相信楊帆的這番說辭,急不可耐地追問道:「二郎,你我兄弟,有話不妨直說,你……可是聽說了什麼?」 在他看來,楊帆也只能是倚仗與太平公主和梁王武三思的關係,聽說過什麼,憑他是萬萬扳不倒來俊臣的。 楊帆向山下揚了揚下巴,笑道:「來俊臣來了,可汗再不去相迎,可要遲到了!」 「哎喲,真的來了!」 斛瑟羅趕緊一提袍襟,急匆匆向山下奔去。來俊臣何時倒霉,那都是將來的事兒,只要他還一刻未倒,就得小心侍候著,這貨咬起人來可是根本沒有道理可講的。 來俊臣來了,身後還跟著幾位朝廷大員,這些朝廷大員無求於來俊臣,來俊臣也不可能給他們什麼,他們之所以如此巴結來俊臣,並不是想從來俊臣那兒得到什麼,只是希望再有什麼風波時,來俊臣能念及今日這段交情,不要胡亂牽連他們。 司農寺也來了一批人,大司農唐筱曉察覺龍門山上將有一番龍虎鬥之後,馬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美其名曰巡視各園苑屯監。但是司農寺裡畢竟還有大批留守官員,這些人不能不捧場,尤其是被撥到來俊臣手下聽用的明曦和李鈞這兩位司農令。 明曦一見薛湯丞,便怒不可遏地訓斥起來:「這個楊帆,還有沒有一點規矩,懂不懂上下尊卑,來少卿光臨溫泉湯監,他竟然不來相迎,太不像話了!」 薛湯丞刻意挺起他那張凍得發青的臉,訕然答道:「楊湯監本來是在山下恭候來少卿和諸位官員的,只是因為右屯衛大將軍和秋官侍郎先到了一步,楊湯監陪他們上山安排,以致錯過了迎接來少卿和諸位上官的時辰。」 哪怕人人都明白楊帆就是不想給來俊臣這個面子,薛湯丞也不能直說,這是做人下屬的本份,而且這麼說來俊臣面子上也能好看一些。 來俊臣本也沒指望楊帆向他低頭,倒是聽說斛瑟羅和皇甫丈備已經上山了,心中有些好奇。他還以為這兩個人沒來呢,心中暗暗發著狠,正打算伺機報復。這時聽了薛湯丞的話,不禁驚咦一聲,詫然看向衛遂忠,他已經猜到,這大概就是衛遂忠說到的辦法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二章 別人笑我太瘋癲 衛遂忠打個哈哈,道:「皇甫侍郎和斛瑟羅可汗考慮這山上酒菜匱乏,又無歌舞助興,是以自告奮勇把這兩件差使擔待下來,斛瑟羅可汗帶了十餘名舞伎上山,皇甫侍郎則請了『金釵醉』的名廚侍候酒宴,事先沒有和府尹說這件事,是想給府尹一個驚喜。」 來俊臣一聽,果然又驚又喜,哈哈大笑道:「竭忠可汗和皇甫侍郎可真是太客氣了,今日是來某宴請各位同僚嘛,怎麼能讓他們兩位如此費心呢?客氣了,實在是太客氣了,來來來,你我快快上山,莫讓竭忠可汗和皇甫侍郎久候!」 其他幾人少不得又是一片奉迎,馬屁如潮中,一行人緩步登山,快到龍門湯監那塊華麗的石坊牌樓處時,就見楊帆抱著雙臂站在那兒,笑微微地看著他們,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 來俊臣的臉色登時一沉,冷冷地哼了一聲。 司農令明曦趕緊道:「這個楊帆太也目中無人了,卑職去教訓教訓他!」 明曦腳下一緊,怒氣沖沖地迎向楊帆,待他衝到楊帆面前時,臉上的怒氣已經奇跡般地消失了,變成了一副帶些謙卑的訕然:「楊湯監,來少卿剛剛到任,今日攜諸位同僚好友往龍門一遊,你看……大家畢竟都是司農寺的人,有什麼不愉快也不好叫外人瞧在眼裡,退一步海闊天空啊,您說是不是?」 楊帆沒想到此人前倨而後恭,變臉變得竟如此迅速,心中不禁好笑,他看此人有些面熟,便問道:「楊某當日到司農寺報到時,似乎曾與足下有過一面之緣,如果楊某沒有記錯的話,足下似乎是司農寺令,敢問尊姓大名?」 明曦歡喜地道:「本官明曦,不想楊湯監還記得本官,當真是好記性。」 楊帆點頭道:「明司農既然開了口,楊某本不敢不從。不過,此處是皇家林苑,按道理非皇室成員不得妄入,楊某當然不是不近情理之人,本衙官員若來此處湯沐一番,解解疲乏,原也無傷大雅。 只是,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楊某身後這道門戶,諸位儘管進得,可那第二道門戶,便是皇家宮室範圍,諸位切不可擅入半步,楊某既為溫泉湯監,此乃楊某職責所在,還請明農令莫要見怪!」 明曦臉色有些難看起來:「那……你讓來少卿往何處住宿?」 楊帆道:「他麼,要麼今日來、今日走,要麼自去前山寺院,獻點香油,求個住處!」 「放屁!」 來俊臣堪堪登上石階,明曦前邊是如何「教訓」楊帆的他沒有聽見,卻聽清了楊帆這句話,來俊臣強壓的怒火騰地一下冒了起來。他沉著臉色走過來,一把撥開明曦,指著楊帆的鼻子,一字一頓地道:「你給我聽清楚,這個地方,我今天住定了!」 「住當然可以!」 楊帆的嘴角輕輕勾了起來:「來少卿若是如此有興致,楊某自當成全。旁邊不遠就是溫泉湯監一干人等的住處,我可以叫人騰出幾間房出來,請來少卿和各位客人入住!至於那二道門裡……」 楊帆沉聲喝道:「徐錄事!」 徐錄事正站在人群裡看熱鬧,忽聽楊帆喊他名字,下意識地答應一聲,待他踏出一步,這才反應過來,這時候萬萬不該朝裡面攪活的,只好期期艾艾地問道:「楊湯監,什……什麼事?」 楊帆盯著來俊臣,朗聲向徐錄事問道:「本官到任第一天,是你為本官解說的溫泉湯監諸項章程。我現在有些記不清了,想聽你再說一遍,這山上的泉宮浴殿,何人可以入住啊?」 徐錄事膽怯地看了來俊臣一眼,訥訥地答道:「皇……皇帝、太子、皇室中人,異……異姓王爺,或者……或者皇室邀……邀請來的客人……」 楊帆對來俊臣道:「來少卿,你聽清楚了?不知足下是皇帝、太子、皇室、異姓王,還是……你們一行人中有哪位是皇室子弟呢?不管你們符合了哪一條,楊某都會立即放行!」 來俊臣一把揪住楊帆的衣領,鼻息咻咻,眼神也因為莫名的興奮而透出一種邪異的味道:「楊帆,你不要以為憑著這些臭規矩就能擋我來俊臣的路!我今天就是要住進山上的泉宮,你去彈劾我呀,你以為皇帝陛下會為了這麼點小事就制裁我麼?哦……,我倒忘了,你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溫泉湯監,你沒資格給皇帝上奏疏,要不要本官幫忙替你遞上去?哈哈哈哈……」 同樣是笑,來俊臣的笑聲與別人大不相同,與他自己以前的笑聲也不相同,他是說著說著,抽冷子就笑了起來,笑聲突兀,又快又急,聲如夜梟一般,聽著十分詭異。楊帆皺了皺眉,心中泛起一抹怪異的感覺。 來俊臣突然收住笑聲,又換上一副猙獰臉色,咬牙切齒地道:「你知道我為什麼非要到龍門來麼?因為你在這兒,因為這兒歸你管著,它是你的,所以我來了!我來了,就要住在這裡,而你只能乖乖地給我守大門!哈哈哈哈……」 來俊臣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笑聲古怪,笑得也有點莫名其妙,楊帆的眉頭禁不住又皺了一下。來俊臣似乎也察覺到他如此怪異的興奮有些令人側目了,努力地想要控制住自己,結果因為憋笑,那張本來很英俊的面孔都變得扭曲起來。 「我來俊臣就吃過一次虧,就虧在你楊帆的手上啊!」 來俊臣的笑意不見了,臉色又變得怨毒起來:「所以,我現在對你特別有興趣!只要是你的,我都有興趣!我要搶過來,我要當著你的面佔有它!不管是你掌管的、你擁有的、還是你的女人!哈哈哈哈……」 來俊臣突然又爆發出一陣神經質的怪笑,楊帆心裡怪異的感覺愈發明顯了。他沒學過醫術,即便他學過醫術,以這個時代的醫術水平,他也不會明白什麼叫偏執性精神病或者隱匿性精神病,但是來俊臣怪異的表現和扭曲的笑容,分明有一種不屬於正常人的味道。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不算高,可是山風呼嘯,還是把兩人的對話送了出去,站在不遠處的幾名官員隱約聽見了一些,頓時眉頭大皺:這位來少卿也太沒深沉了吧?就算你心中再如何恨他,就算你正想著再如何惡毒的念頭,也不該說出來啊。不過想想來俊臣本就是一個潑皮閒漢出身,話說的難聽一點,似乎也沒有什麼了。 楊帆聽著來俊臣惡毒粗鄙的言語,看著他淫邪、詭異的笑容,直想抬起他的腳,用他的靴底封住來俊臣的嘴巴,把他那副猙獰醜惡的面孔印在自己的靴底。他長長吸了口氣,才壓住心底那種衝動,冷靜地道:「楊某既為溫泉湯監,自當盡忠職守,這泉宮浴殿,你們不可進入!」 來俊臣乖戾地道:「我就是要進,怎麼樣?」 楊帆笑了笑,退開兩步,說道:「楊某就在這裡,來少卿莫非打算打進溫泉宮去麼?」 來俊臣夷然一笑,雙手往身後一背,昂首向天,傲然喚道:「明曦!」 「是是!下官在!」 大冷的天兒,司農令明曦的額頭卻似有了汗水,他急急湊上來,咳嗽一聲道:「楊帆,有人告舉你……告舉你剋扣執役伙食,咳!這件事本官要親自查證。為避嫌疑,查證期間,暫停你的職務,由薛湯丞暫攝湯監一職。」 來俊臣翻了翻眼白,傲然道:「還不讓路?」 楊帆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緩緩退到路邊。 來俊臣大搖大擺地走到他的身邊,一雙眼睛盯住他,冷厲地道:「本官現在就要上山去沐浴溫泉了,今兒晚上還要住在上面,你擋我啊!你轟我下山啊!你有本事把我趕出去,老子就跟你姓!哈哈哈哈……」 來俊臣驀然又發出一陣帶些爆破音兒的怪笑,大笑著向山上走去。他也隱隱覺得自己瘋癲的笑聲有些怪異,可是一連忍了幾次,實在忍不住,不笑不行了,那便笑個痛快吧。溫泉湯監的一眾小吏執役隨在他們後面,經過楊帆身邊時,看向他的目光都有些同情和……兔死狐悲般的難堪。 斛瑟羅不敢多言,到了楊帆身邊也只是稍稍停了停身子,終是沉聲一歎,跺跺腳,鬱鬱地追著來俊臣去了。楊帆默然站在石坊邊上,看著一大幫人眾星捧月般陪著來俊臣向山上走去。 片刻之後,楊帆身後多了一道身影。楊帆沒有回頭,卻似知道有人出現,他凝視著來俊臣遠去的背影,沉聲說道:「查一查他。」 身後那人道:「不知宗主想要知道哪方面的事情,還請示下!」 楊帆點了點自己的腦袋,道:「查這裡!我覺得……他有點不正常!」 那人愕然揚眸,楊帆已然把手袖起,抬頭看著天色,喃喃自語道:「如果來俊臣真是患了瘋癲之症,卻能身著朱紫、竊據高位、被皇帝委以重任,嘿!那真成了古往今來最荒誕的一場大笑話!哈哈哈哈……」 身後那人滿面疑惑,欲待再問,楊帆已笑著向山下走去:「看時辰,人也該來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三章 皇室的客人 雪原莽莽,楊帆等的人正向龍門走來。 此時正值新春佳節期間,衙門封了印,官員休沐在家,各行百業也大多停了生意,紛紛走親串友,所以即便是這條通往龍門的道路一向比較荒涼,現在也時而能看到一些農夫獵戶以及走親訪友的百姓,當然還有虔誠的信徒,要不辭辛苦地去龍門上香。 在這寥落的行人中,有一行人馬特別的引人注目。這是幾輛雙轅清油車,都由雄健的黃膘馬駕著,車子大都用了楠木、紫檀等名貴木材,如果有那不懂木材的人看不出這些輕車所用的木料昂貴,也可以從那輕車後梢橫木上的填瓦、車廂套圍子上的暗釘、簾鉤、車轅頭的包件等部位的講究,看出這些車子不是尋常人家使用的,更不要說車隊四周還有數十名襴衫衛士,足以證明車中人的尊貴身份。 第一輛車中只坐了一個人,車窗開著,此刻無風,陽光明媚,雪原映得天地一片明朗,車中人款坐如儀,延頸秀項,皓齒明眸,頭上一枝金步搖輕輕搖曳著,搖出無限風情。車行過,行人可以透過車窗看到那車中麗人,宛然如畫,此人正是太平公主。 第二輛車上也端坐著一人,這人卻在盤膝打坐,車子在雪原中不時會顛簸一下,但他的身子卻一動不動,足見禪功了得。這人是個僧人,看他年紀,不過三十歲上下,相貌英俊,清越出塵。 從他微微凹陷的眼窩、高挺如錐的鼻樑,還有那微微泛藍的眼珠來看,貌似還有著胡人血統。這和尚法號惠范,本就出身西域胡商家庭,家資巨萬,因生性喜佛,自幼出家,他所在的聖善寺是家裡特意為他修建的家廟,所以他雖年紀輕輕,卻已是一寺之主。 同薛懷義那白馬寺主不同,惠范和尚對佛法經義是頗為精通的,再加上他生了一副好皮相,所以是洛陽高僧中的風雲人物。 他的兩位師兄惠儼和惠稜,是曾經參與過《大雲經疏》編撰的高僧。這部佛經解注雖然是為了替武則天登基造勢的一部政治宣傳品,但是除了一個掛名的薛懷義,其餘九人卻都是真正的佛門高人。 《大雲經疏》頒布天下,十大高僧得皇帝賞賜紫羅袈裟,惠范因為兩位老師兄的緣故也是聲名大噪。如今佛教力壓道教,在社會各界信徒極眾,能得到一位高僧的支持,無形中就掌握了很大的一股力量,因此惠范和尚也就成了太平公主的座上客。 第三輛車上卻擠了三個人,三人年紀都不大,最大的不過二十三四歲,最小的還未及弱冠,卻個個劍眉星目,面如冠玉,都是風姿極佳的美少年。 這三人,原本都是破落了的名門子弟,只是承庇祖蔭,襲了一個閒職,現如今卻不然了,他們如今在吏部、戶部和禮部這等重要的衙門裡面都擔任了一個重要的職務,因為他們的本家兄弟是張昌宗和張易之。 這三人是張同休、張昌儀、張昌期,都是張家子弟,也是新興的張黨的中堅人物。三人此刻正談興正濃,打著窗簾,望著窗外景致,指指點點,談笑風生。 第四輛上也是兩位士子打扮的年輕人,都有三旬左右,丰神俊朗。其中一人也姓張,與前面車上的張氏三兄弟卻不是本家,他叫張說,原籍范陽,世居河東,現為太子校書、左補闕。 張說可不像那張氏三兄弟一般靠著自家兄弟給女皇帝做面首,憑著裙帶關係上位,他可是有真才實學的才子,垂拱四年的時候,武則天策試賢良,親任主考,這張說應詔策論是被評為第一的。 在他旁邊那人身材頎長、風采照人,比起張說尤勝三分,乃是張說的知交好友高戩,高戩如今身為禮部司禮丞,也是仕途得意的一位朝廷新貴。 最後一輛車上也是兩個人,這兩個人楊帆在長安都曾經見過的,這兩位博陵崔氏安平房的子弟,一個是崔湜,一個是崔滌,兩兄弟風度翩翩、容顏俊美,比之那張家三兄弟也不遑稍讓。 朝廷中先是因為南疆動盪產生了一次官場大清洗,繼而因為纂連耀一案,洛陽城中大批官員落馬,也出現了一批官員空缺,崔家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所以崔氏兄弟便進京了。 其實在南疆選官名單上就有崔家的一席之地,這是很正常的,如果這份名單上一個世家子弟都沒有,那才會惹人生疑。 武則天雖然想打壓世家,卻只想用軟刀子割肉的手段來削弱它們,並不願意與他們公開決裂。女皇雖然果決,卻也不願向一個龐然大物宣戰的時候,不留一點退路,所以還是要給世家一點甜頭的,叫他們吃不飽也餓不死,不至於鋌而走險。 但是崔湜並不是那份名單上的人,因為他不願意去。他是博陵崔氏安平房的嫡支子弟,到蠻荒之地做官,治理一群野人?崔湜視如畏途,他的目標在京城,在這繁華之地、武周首都。所以他攜弟入京,成功地拜到太平公主的門下,通過她的舉薦做了官。 當然,除了崔湜確有才華,值得招攬,太平公主也未必就沒有利用崔湜和博陵崔氏搭上線,建立一種更密切聯繫的目的,如果能有這樣一個世家暗中向她提供支持,對她招攬更多人才顯然大為有利。 否則她空有大唐公主這個身份上的優勢,也不可能把那麼多的人才拉攏到自己身邊,總有些人是不相信遙遙無期的承諾,而是更重視眼前利益的。 崔滌是頭一次到洛陽,而且是頭一次受公主之邀出遊,是以興奮不已。同為世家子弟,在驕傲的姜公子眼中,李唐皇室就是一個暴發戶,武周皇朝更是一個大笑話,他從頭蔑視到腳,根本不放在眼裡。 但崔滌不同,對於太平公主的邀請,他還是很有些受寵若驚的。他甚至在幻想,憑著他的文采和相貌,能不能得到這位美麗的大唐公主的青睞,也許會有機會和她發生一些很旖旎、很香艷的事情。 當然,現在不成,那位美麗的公主殿下正懷著身孕呢。崔滌所想的與做面首無關,他自信憑他的家世和才華,仕途上一定可以有一番作為,他垂涎太平,並不是想靠服侍女人上位,只因為那是公主。 一個高貴的女人,他不放在眼裡,崔家往來的都是高門大戶,高貴的女人他見多了;美麗的女人,他也不放在眼裡,他的身邊有得是美麗的女人,不管是高貴的、優雅的、嫵媚的、清純的,亦或是風騷無比的…… 可是身份高貴且又美麗妖嬈,兩種完全無害的物質融合在一起,對他而言,就成了一副強力的春藥,令他性致勃勃。 崔湜並沒有崔滌那樣興奮,也沒有像他一樣想入非非的念頭,當崔滌又一次向他提起太平公主的美貌和風采,隱隱露出覬覦之態時,崔湜淡淡地提醒道:「你貌似已經忘了坊間所傳的公主與楊帆之間的事了。」 「我當然沒有忘!」 正在發情的崔滌被他刺了一下,馬上不屑地冷笑起來:「公主可以喜歡他,當然也可以喜歡我!公主若是喜歡了我,和他又有什麼關係?你不會以為他掌管著繼嗣堂,就有資格對咱們指手劃腳吧?」 崔湜皺了皺眉,不悅地道:「莫非你忘了我們到洛陽來的目的,長輩們對我們寄予了多少厚望?你怎麼跟沒有見過女人似的!」 「女人我當然見過,可是沒有一個是公主!」 崔滌年輕的臉龐因為興奮而有些發紅:「大兄,你有沒有發現,公主此行所邀的男子,雖然身份各異,可是個個都是才學出眾、豐儀俊美,嘿!我看……公主就喜歡容顏俊美的男人!」 他轉了轉眼珠,壓低聲音,用曖昧的語調道:「說不定,他們本來就是公主的入幕之賓!咱們這位公主殿下,只怕不只楊帆一個情人呢!」 崔湜皺了皺眉,道:「那你還樂在其中?」 崔滌曬然一笑,道:「我又不是要娶她為妻,她有多少男人和我有什麼關係?寶幄之中,溫柔鄉里,能與一位美麗高貴的公主解履擁衾、同赴巫山,雲雨銷魂、一夕繾綣,你不覺得這是人間至樂嗎?」 「夠了!」 崔湜「啪」地一掌拍在廂壁上:「早知如此,這一回,我就該帶阿蒞或阿液來,而不是你!」 崔滌見大兄發了火,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行駛中的馬車忽然停下,外面傳來車伕的聲音:「殿下,已到龍門山下,前方道路無法通行,得步行上山了!」 「哦?」 正凝望雪野悠然出神的太平公主攸爾清醒過來,一彎腰就要掀簾出去,坐在車廂側面的貼身侍女急忙低呼一聲:「殿下!」 太平公主得她提醒,這才醒悟過來,自己如今可是一個孕婦呢。 她懊惱地道:「還得裝好幾個月呢,真煩!」 她歎了口氣,伸出一隻手,讓那侍女扶住,再由那侍女掀開轎簾,這才緩緩走出去,腳步輕柔,像是怕踩死螞蟻似的……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四章 男性本能 太平公主走下馬車的時候,受邀而來的客人已經先她一步下了車,正在左顧右盼,大聲談笑,一見太平公主走出來,他們紛紛圍了上來。高戩四處看了看,皺眉道:「殿下駕到,溫泉湯監竟然無人迎候麼?」 太平公主微笑道:「本宮這次來,壓根就沒告訴他們,如此清峻出塵的雪景,若是有一班俗人在耳邊聒噪,還有什麼意思?走吧,咱們這就上山,諸君一路疲憊了,上山之後且先沐浴一番,洗洗疲乏,再行飲宴不遲。」 崔滌趕緊上前獻慇勤道:「殿下身子不適,這石階雪滑,您可千萬小心!」 太平公主向他嫣然一笑,頷首謝道:「四公子有心了!」 太平一笑,崔滌頓時魂魄俱消,連骨頭都酥了三分,心中只想:「造化尤物,果然不同凡響。記得家中幾位嫂嫂有孕在身時,縱是本來十分嬌艷的,氣色膚質、肥瘦容顏也難免要有些變化,可這位公主殿下除了腰圍略增,竟是麗色照人,若不是她有孕在身,那香姿玉體又該是怎樣的誘人啊。」 旁邊又有一名侍女過來,雙雙攙定太平公主,一行人便要上山。太平公主扮的是孕婦,山道石徑,過於光滑,不能走快了,眾客人都隨著太平公主緩緩而行,剛剛走出不遠,才拐上山間石徑,前方忽有一人閃出身形,大驚小怪地道:「哎呀,公主殿下怎麼來了,殿下到龍門來,怎麼也不提前告知一聲,以便臣等早來接迎啊!」 太平公主看著裝模作樣的郎君,心中既好氣又好笑,她哼了一聲,微微仰起下巴,故作高傲地道:「平身吧,本宮一時興起,邀約了眾位好友同往龍門一遊,興之所至,何必著人告知什麼!」 崔滌微笑著走上來,上下看看楊帆,故意作出一副並不相識的模樣問道:「足下是什麼人,看你這身服色,莫非是本地湯監?」 崔滌當初在長安,一群人因為炫耀詩詞被楊帆奚落過一陣,雖然當時並不是針對他,還是令他心中不悅。如今到了洛陽,他對太平公主一見傾心,對這位早就與太平公主有緋聞的楊帆就更看不順眼了,這時有意奚落,只想看楊帆窘迫的樣子。 楊帆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這不是崔家公子麼?年紀輕輕的,記性可不大好,楊某在長安城的時候,不是曾經與足下見過一面麼?」 「啊!我說瞧著面熟呢,原來是……楊郎中啊!」 崔絛作恍然大悟狀,驚奇地道:「哎呀,我記得足下那時是刑部司刑郎中,六道巡撫欽差啊,何等風光的人物,怎麼現在……,呵呵呵,這可怪不得在下,楊郎中陡然換了這身綠袍,在下眼拙,一時竟沒能認得出來,恕罪、恕罪!」 楊帆笑了笑,道:「原來崔公子只重衣衫不重人,那就難怪了。」 崔絛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反唇相譏道:「足下原本緋袍著身,魚袋在腰,威風赫赫,不可一世,驟然間換了這身綠袍,連魚袋也沒了,孤零零一人站在這龍門山上,作了一個小小六品官,如此反差,教崔某如何認得出來?」 楊帆笑道:「崔公子出身名門世家,縱不入仕,也是身份清貴,我這六品官當然不會看在足下的眼中,不過既然稱得一個官字,那便是事君治民的一個差使一份職務,六品也好一品也罷,在楊某心中都是一般貴重,心中只有敬畏,可不敢自甘菲薄!」 這句話一說,與公主同來的幾人神色便有些不自然了,因為這幾位仁兄都還沒資格配銀魚袋。 高戩現在是禮部司禮丞,從六品下,張同休、張昌儀、張昌期三兄弟分別在禮部、戶部和吏部作官,實權固然不小,若論品級的話,最高的也只有從六品上,張說是進士及第,而且是頭甲頭名,苦熬多年,現如今身為左補闕,才是個從七品上。 而薛湜本有進士出身,進京之後又走了太平公主的門路,得公主引薦,走的是薦官的路子,同樣被封為左補闕,和張說一樣也是從七品上。崔滌這不經考慮的一句話,把同來的這些朋友包括他的兄長在內給一網打盡了,只漏了一個惠范,因為他是和尚。 其實,六品官、七品官絕對不算小,張柬之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起點極高,可他一直到六十歲,還在從九品的縣尉任上撲騰呢。崔滌的本意也不是嘲諷楊帆的官品,他想嘲諷的是楊帆的職務。 官品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官職。同樣是官,一個從九品的縣尉,在一縣之內權力和地位僅次於縣令和縣丞,掌管一縣之地,那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可是哪怕你是一個六品官,你在司農寺裡給皇帝看山泉種野菜,管著那麼一二十人、三兩座山頭,那算什麼? 崔滌想說的就是這個,可他是順著楊帆那句「只重衣衫不重人」說下來的,一時不慎中了他的圈套,再被楊帆刻意一點,別人聽著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兒了。 一時之間除了胡僧惠范怡然自得,依舊擺著他的高僧風範,其他幾人個個不愉,張氏三兄弟修養不夠,更是直接把那難看擺在了臉上。 崔滌結結巴巴地辯解道:「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你雖然是六品官,可你……你能跟我家大兄這六品官比麼,我是說……」 「夠了!」 崔湜臉色鐵青,厲聲喝止了自家兄弟,向楊帆和其他幾人團團一揖,歉然說道:「舍弟年輕識淺、狂妄自大,出言無狀,冒犯了諸位,還請楊湯監和各位好友多多寬宥!」 崔湜說的客氣,眾人也不好顯得小氣,連忙堆出笑容,紛道無妨。太平公主瞟了猶自氣憤難平的崔滌一眼,暗自皺了皺標緻的雙眉,心中暗道:「此人年紀與二郎初入仕時相仿,可心胸氣度、見識閱歷,真是差得遠了,此人不可用!」 唐代作官,主要有科舉、恩蔭、推薦三種。太平公主就擁有薦官權,她原本答應過些時候,幫崔滌也舉薦一個官職的,這時見他表現,厭惡油然而生。 崔滌還巴望著能得到太平的青睞,爬上公主的牙床,一嘗天子之女的滋味兒,卻不想一時冒失,不但出言無狀得罪了一大幫人,而且還嘲諷了這位公主殿下愛煞了的郎君,崔滌就此被判出局,他還懵然不知。 惠范見氣氛有些尷尬,這才宣了一聲佛號,捻著念珠走上前來打圓場:「呵呵,崔四公子只是與楊湯監開個玩笑,各位不要放在心上。公主玉體嬌弱,受不得風寒,就請楊湯監為我等帶路,這便上山去吧。」 說著,惠范若有深意地看了楊帆一眼,心道:「坊間傳言,楊帆已經失了公主的歡心,如今公主上山攜我等同來,與楊帆又形同陌路,莫非是真的?」 楊帆稽首還禮道:「這位大師,公主殿下此來不曾事先通知過,是以……,這山上……,不知公主殿下與各位貴客今日上山只為湯沐,還是打算在此小住些時日呢?」 張同休面色不善地道:「怎麼?公主殿下與我等是否要在龍門小住,這也需要向你報備不成?」 張氏兄弟之所以與太平為善,主要是因為張氏家族能夠重新崛起得益於張昌宗、張易之兩兄弟得到女皇的寵愛,而張昌宗是太平公主居中引薦才成為天子新歡的,所以太平公主就成了張氏族人眼中的貴人。因此這一次太平公主一開口,張氏幾兄弟便欣然應允。 張氏兄弟現在就像當初的薛懷義,籍著天子恩寵,很有些驕橫跋扈,能被他們放在眼裡的人著實不多。而且,張同休現在對美麗的太平公主也有那麼一點意思,一個美麗的女人,又有不甚檢點的名聲,如今主動邀請他出遊,他豈能沒有一點想法?因此對楊帆,張同休便也有了一些敵意。 楊帆道:「這個,自然是不需要先行告知楊某的。只是……實不相瞞,今日來少卿剛剛攜了一些朋友上山,也說要在山上住下,諸位若要上山,恐怕……這山中宮室不敷使用。」 張同休眉頭一皺,問道:「來少卿?你是說來俊臣嗎?」 楊帆道:「正是!」 張昌期傲然道:「來俊臣?他有什麼資格入住溫泉湯監,而且還呼朋喚友的!」 楊帆似笑非笑地道:「若說資格,自然是沒有的,不過來少卿是何等人物?依在下之見,公主殿下可去山上入住,至於各位貴客麼,如果各位有意,楊某可以代勞,去前山幫諸位聯繫一下,可在廟中住下!」 楊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在眾人眼中,頗有那麼點不甚友好,看來是因為他們伴公主出遊,讓楊帆感覺到了威脅,他的表情有敵意、有嫉妒、還有些…… 楊帆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語言是否豐富到足以讓他們看出來,他現在正在努力模仿薛懷義提起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時的表情。 張昌儀氣極反笑,「哈」地一聲道:「真是天大的笑話!我等受公主殿下所邀,如今只因那來俊臣在山上,我們就得乖乖去前山住下?真是豈有此理!他來俊臣是個什麼東西!」 楊帆冷冷地道:「楊某不知這位公子是何方神聖,不過足下最好聽楊某良言相巧,來少卿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得罪的人物。」 崔滌忍不住又道:「楊湯監昔日主持刑部,與來俊臣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如今被貶了官,怎麼連胸中一腔傲氣也沒了,竟然如此懼怕於他?」 楊帆冷冷地道:「楊某懼他何來?如此良言相勸,可不是想要討好來俊臣,實不相瞞,就因為來俊臣入住龍門不合規矩,楊某秉公行事,堅決阻止,已經被來少卿停了職務。這番良言相勸,是為了你們好,你若不在意的話儘管上山就是,與我何干?」 楊帆把袖子一拂,站到路邊,挑釁地道:「請!」 崔滌一窒,心中稍生膽怯,太平公主大怒道:「豈有此理!本宮的貴客到了龍門,反而要住進寺廟,替那來俊臣讓路?待本宮上山,驅那來俊臣離開!」 張昌儀大聲道:「這等事若要公主出面,我等顏面何存?公主且請稍候,張某這就上山,且看這龍門泉宮是他來俊臣住得還是我們一行人住得!」 張同休和張昌期馬上響應道:「走!咱們上山!」 張同休踏上幾級石階,回身向太平公主拱了拱手:「公主玉體不便,且請緩緩上山,張某向你保證,待公主上得龍門山頂,來俊臣那個厭物一定已經收拾包袱滾蛋了!」 他把大手一揮,向兩個兄弟豪氣干雲地喝道:「走!」 崔滌一見有人挑頭,膽氣又壯了起來,不想在他想要追求的女人面前露怯,忙也威風凜凜地喝道:「走!崔某與幾位仁兄一起上山!」 崔湜一把沒拉住,崔滌便追著張同休三兄弟去了,崔湜跺跺腳,生怕這位兄弟又惹出什麼禍事出來,趕緊追了上去。 高戩哈哈大笑,對張說道:「有趣的很吶!道濟,走,咱們也上山,給公主殿下清路去!」 男人,總是熱衷於替美麗的女人出頭,就像驕傲的孔雀爭相在雌雀面前開屏,又或兩匹雄馬為了爭奪雌馬奮力地揚起它們的前蹄。人類也是動物,也有動物的本能,人類又高於其他生物,所以這爭鬥的出發點比之雄性動物更加複雜。 楊帆是想利用他們對付來俊臣那個政敵,還是想利用來俊臣打擊他們這些潛在的情敵,他們都不在乎,或是為了贏得太平公主的青睞,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又或者只是不想在一個美麗的女人面前示弱於人,這幾位最多不過三十出頭,心氣兒夠高、性格也夠傲的男人,就像一頭頭公猩猩,用拳頭「砰砰」地拍著它寬厚的胸肌,呲牙咧嘴地咆哮著向山上的另一群公猩猩奔去。 「各位公子且慢!各位……」 太平公主沒有喚住他們,只好焦急地對惠范和尚道:「大師,本宮行走不便,還請大師追上去照看一下,都是身居廟堂的官員,若為這麼點事大打出手,可要丟了朝廷的體面。」 惠范和尚合什微笑道:「貧僧這就去,公主放心,幾位公子一向知禮,不會有什麼事的。」惠范說著,把大袖一拂,便飄然追了上去,看他身手,似乎還是有些功夫底子的。 太平公主看著他們急急上山,焦灼的表情漸漸不見,轉而變成了一副似笑非笑地嬌俏模樣,她把一雙水一般瀲灩的眼波乜著楊帆,暱聲笑道:「人家這般為你出氣,你要如何謝我呢?」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五章 打、情、罵、俏! 兩名攙扶太平的侍女還站在一旁呢,可太平公主似乎根本不當她們存在。 不過這句話一出口,兩名侍女便知道自己不該再聽下去了,馬上鬆開太平公主的臂肘,肩不動裙不搖,流水一般退開了去。 楊帆向太平公主眨眨眼,悄聲笑道:「那你想要我怎樣謝你呢?」 太平公主挺起她那引以為傲的酥胸,拿腔作調地道:「楊湯監,今晚為本宮侍寢,你可要拿出十分的本事來!」 楊帆忍俊不禁地道:「只怕殿下消受不起,到時候要死要活的,也不知是誰難過。」 太平公主俏臉一紅,嬌嗔地拍了他一下。 楊帆說笑兩句,便斂了笑容,正色地道:「殿下若以為我煞費苦心,勞動公主走這一趟,就只是為了替我出口惡氣,給那來俊臣找些不痛快,那就大錯特錯了。」 他抬頭看看山上,道:「來,咱們邊走邊說,免得錯過了好戲!」 山坡上,張同休一群人已經消失在一片山巖後面,太平公主不需要兩個侍女幫她作戲,也可以舉步登山了。 兩人沿著石階向山上走去,眾家人護衛開始把攜帶的東西從車上往下搬。太平公主與楊帆一邊拾階而上,一邊接著方纔的話題,睇著他道:「你喚我來,不是為了替你出氣,難道是為了……」 她的眸波調皮地一轉,忽然嬌媚一笑,頰上微生紅暈,似喜還羞地道:「你是因為想我了麼?」 看她眉梢眼角,一片春情蕩漾,還故意作出一副可人的模樣,楊帆見了也禁不住心中一蕩,這種成熟嬌艷的女人有意散發出的魅力可真是不好抵擋。他輕輕瞪了太平一眼,道:「你若不想聽,那我可就不說了。」 「好吧好吧!」太平公主成功地挑逗了郎君,心中歡喜不禁,向他扮個鬼臉,嘻嘻笑道:「你說吧,人家乖乖聽著!」 楊帆道:「受點閒氣其實也沒有什麼,若只是為了讓來俊臣難堪,我才懶得如此大費周章,爭風鬥氣,那是小孩子才喜歡的把戲!」 太平公主眨眨眼睛,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嗯!說起來,我家二郎可真是越來越有大人風範了!」 楊帆白了她一眼道:「難道我本來不是大人麼!」 太平公主瞄了他一眼,探過身來,輕輕一咬紅唇,不懷好意地問道:「那到底有多大呀?」 楊帆啼笑皆非,若非正有公主府的侍衛奴僕遠遠地跟著,太平的翹臀便免不了挨上一記大巴掌:「我的殿下,你就不能正經一點嗎?」 太平公主憂心忡忡地道:「若是人家太過正經了,會不會惹你生厭吶?」 楊帆哼了一聲,沒有再理會她這種一語雙關的挑逗,而是漫聲說道:「財富,是十年就會垮塌的棚屋;權力,是千年不倒的石殿。可這種面子上的風光又是什麼呢?」 楊帆撮唇一吹,便把一片飄到面前的雪花吹開了去,楊帆道:「不過就是這麼一片轉瞬即逝的雪花,真不明白有些人為什麼會樂此不疲,爭它作甚!」 太平公主雖然慧黠,但是這一次真的沒有猜到楊帆的目的,她還真以為楊帆是氣不過來俊刻意到龍門顯擺威風的作法,所以向她求助,想讓來俊臣吃個癟,所以方才成功地激怒了一群護花使者,上山去找來俊臣的麻煩,她才心中喜悅。 這時聽著楊帆好笑的語氣和那一番輕蔑的比喻,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似乎不對。聯想到楊帆當初派人傳訊時,特意指明要她帶上張家兄弟,太平公主忽地恍然大悟:「張氏兄弟?你的目標是他們?」 「沒錯!」 楊帆微笑起來,同樣是冰雪聰明的女子,但是因為出身、環境的不同,顯然還是太平公主對於權術陰謀的感覺更敏銳一些,如果換作婉兒、小蠻或者阿奴,她們不會這麼快就明白自己的用意。 楊帆道:「坦白地說,來俊臣剛回京時,我也看輕了他,以為皇帝只是念著她當初登基稱帝時,來俊臣為她立下的汗馬功勞,調他回京作為報答。但是劉思禮、纂連耀一案之後,我就明白了!」 楊帆長長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去,看著那一團白霧迅速消散在空氣中:「來俊臣一直以孤臣自居,而且女帝也始終清楚這一點,所以,她對來俊臣的信任從未消失。只要來俊臣不是做得太過份,就沒有人真能置他於死地! 皇帝或者會因為他做的太過份而處罰他,但是每當她需要用冷酷的手段掃除可能的威脅時,還是會想到他,繼而起復他、重用他,因為女皇覺得這樣的人用著才放心,而且得心應手。」 楊帆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太平公主,笑了笑道:「女皇曾經想用我取代他的,可惜我讓她失望了。我的手段沒有來俊臣狠辣,女皇用著不得力!而且,不管我是和李昭德走在一起還是和武三思走在一起,她心裡都會不痛快! 她也許對我這個人很放心,但是並不代表她會就此把我倚為心腹,她想要的心腹是……只要她在位一天,眼裡就始終只有她一個主子,只要她一聲令下,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去為她咬任何人!」 太平公主的神情也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道:「可母皇身邊,這樣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母皇本以為江山已定,沒有了這樣的人也沒有什麼,可是劉思禮、纂連耀一案,讓她再度感覺到了危險。」 楊帆頷首道:「沒錯!所以,我們用正常的手段,很難扳得倒他,哪怕他在為女皇做事時,依舊不斷地往裡邊挾帶私貨。女皇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對於皇儲卻到現在還舉棋不定,這種時候,她更需要來俊臣這種人。」 太平公主道:「所以,讓他擔任京兆尹和司農少卿只是一個開始,用不了多久,母皇還是會把他調回三法司!」 楊帆道:「然後,他就會再度成為女皇的耳目和爪牙,御史台的酷吏已經被一掃而空了,不過以來俊臣選拔『人才』的不拘一格,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再度招集一群酷吏,這種人,總比治國的幹材良臣要好找一些。」 太平公主站住腳步,兩眼閃閃發亮:「那班酷吏垮台以後,我們才第一次擴充了力量,一旦讓來俊臣再成氣候,那就是我們的滅頂之災了!很可能……等到母皇殯天的那一天,我們還沒有足夠的實力來對抗武氏、匡復李唐。可是,連誣陷宰相這麼大的罪名都扳不倒他,那就除非是在母皇心中比他更有份量的人對他下手,才有可能了!」 楊帆微笑道:「沒錯!那麼皇帝心中,比來俊臣更有份量的人是誰呢?」 太平公主默然轉身,黯然答道:「不會是我,她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哪個都不是!」 楊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說道:「所以,惡人還須惡人磨!」 太平公主懷疑地道:「你覺得,張氏兄弟能行?」 楊帆睨了她一眼,道:「你不要因為他們為人面首就看輕了他們。並不是每一個做面首的都是懷義嫪毐之流。女皇現在對他們的寵愛,遠勝於薛懷義當年,可他們有薛懷義當年那般跋扈麼? 然而暗中他們已經做了多少事情,薛懷義侍奉女皇十餘年,在朝中可有自己的一兵一卒?然而張氏兄弟才侍奉御前多久,在朝中已經擁有了多大的力量?張氏兄弟,畢竟是出身名門,飽讀詩書,這兩個人,不簡單!」 太平公主側過頭來,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 楊帆笑問道:「怎麼?」 太平公主道:「思慮縝密、手段老辣,朝廷大勢,一目瞭然,這借刀殺人的手段更是運用的爐火純青。若是你在官場上浸淫數十年,吃過無數的虧、受過無數的教訓,於一場場博奕中脫穎而出,能有這般心思手段也不稀奇,可是你……」 太平公主輕輕搖了搖頭,喃喃地道:「你有這般眼光、這般心思、這般手段,便是做一個鎮撫諸侯、統攝百官的宰相都綽綽有餘了,可你才多大年紀,進入官場才寥寥幾年?世上真有天生奇才的人麼?」 楊帆心中暗道一聲慚愧,如果這位公主殿下知道他是由當世最大的七大世家聯合成立的「繼嗣堂」顯宗之主,如果知道他手下最重要的部門不是那些從三山五嶽吸納來的江湖異人,不是那些暗中掌控著天下經濟命脈的豪商巨賈,更不是他們不斷扶持和栽培、已經滲透到朝廷各個層面的那些官吏,而是「觀天部」,她就不會這麼說了。 觀天,觀天之化,推演萬事! 在「繼嗣堂」中,專門有這樣一些人,他們或者是博覽群書的飽學鴻儒,或者是曾經在官場上打熬了半輩子的致仕老吏,他們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根據秘部送來的各種情報,探討、推演、謀劃一些關乎時局和重要官員的事情。 這些人時常檢討歷朝歷代那些成功或失敗的人和事,總結經驗教訓,根據他們所掌握的各種情報及時洞察朝廷的政治形勢,對居廟堂之高的政治角力、朝廷內外的形勢變化進行推演分析,繼而得出一個結論。 這些深沉多謀、經驗豐富的人,一個人兩個人,或許他們的分析研判會出很多錯,但是如果有很多的智士分析得出同樣的結論,那麼他們犯錯的可能性就非常小了。楊帆自幼受虯髯客指點薰陶,起點見識本就遠比一般人要高,再有這樣一個強大的智囊團輔佐,他沒有表現的像諸葛亮一樣智近於妖,已經算是很低調了。 不過,再犀利的武器,也要掌握在會使用它的人手裡才行。這個觀天部彙集了各大世家能夠延攬來的大量智士,他們中很大一部分人並不是世家的人,因此為了避免繼嗣堂被他們所掌握,這些人只負責研判,至於推演的結果宗主是否採納、是否執行,他們完全沒有過問的餘地,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們推演的結果報上去,人家有沒有看上一眼。 楊帆看著太平公主欣賞乃至有些崇拜的目光,溫柔一笑,一句甜言蜜語想都沒想就出籠了:「哪有什麼天縱其才,我能如此,還不是因為你嘛。常言道,近朱者赤,和你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覺我就變得聰明起來了!」 太平公主「噗哧」一笑,雖然依舊奇怪楊帆的謀劃分析為何如此老辣,但是知道他這麼說就是不想說,便也沒有不知趣地問下去:「好吧,聽你這麼一說,你今日這番作為,還是為了我、為了我們李家嘍?」 楊帆笑道:「不錯!在下如此煞費苦心,正是為了公主殿下,殿下何以謝我呀?」 太平公主歎了口氣,扮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道:「小女子身無長物,如此大恩實在無以為報,不如……就以身相許了吧?」 楊帆摸了摸鼻子,無奈地道:「這個……貌似和公主為在下出頭的結果沒什麼兩樣呀?」 太平公主理直氣壯地道:「怎麼會沒有區別?當初人家向某人投懷送抱的時候,依著那人的說法,這裡邊的區別可大著呢!」 糟糕,人家要跟自己翻老帳了,楊帆趕緊告饒:「好好好,殿下所言……」 「楊帆、你好樣的!你好樣的!」 一陣尖厲如猿啼的怪叫聲驟然響起,打斷了楊帆的話。 楊帆和太平公主霍然抬頭,就見來俊臣站在一處山坡上,衣衫不整、帕頭也沒戴,披頭散髮,正暴跳如雷地指著他大喊大叫:「楊帆,你好本事!哈哈哈哈……,我跟你姓!我他娘的從今起我跟你姓!我……哎喲……」 來俊臣在山坡上跟跳大神兒似的跳得正歡,腳下突然一滑,一個屁股墩兒坐到雪地上,「嗤溜溜」地順著山坡向山下滑去,山谷中登時傳出他更加淒厲的叫聲:「救命啊∼∼∼∼,姓楊的,我和你不共戴天!救命啊……」 楊帆手搭涼篷遙遙望去,直到來俊臣的身影消失在一片丘陵背後,這才吁了口氣,嘟嘟囔囔地道:「不是我多疑,我真覺得,他有點不正常……」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六章 誓不兩立 山坡上又出現了幾個人,那是斛瑟羅、皇甫丈備和來俊臣的一眾司農寺手下,幾個人用手攏成大喇叭,衝著山下高喊:「來少卿……卿……卿……卿……」 明曦和李鈞兩位司農令急得團團亂轉,衛遂忠一伸手,就把幾個小吏推下了山:「快去,快看看來少卿怎麼樣了。」 明曦和李鈞見狀,乾脆別等衛遂忠往下推人了,忙也笨拙地坐下來,屁股一拱一拱地向山下滑去。 山下谷中,遙遙傳來一聲狼嗥般的淒厲長嘯:「楊帆,我和你誓不兩立……立……立……立……」 太平公主莞爾道:「貌似來俊臣恨你,要多過恨張氏兄弟。」 楊帆笑道:「那有什麼關係,只要張氏兄弟覺得他可恨就行了!」 太平公主道:「你認為他們會就此結仇麼?」 楊帆道:「你沒看見來俊臣那副狼狽的模樣?他們兩邊都已經動上手了,以張氏兄弟的狂傲和來俊臣睚眥必報的性子,他們這個仇……結定了!」 太平公主道:「我看未必,現在看來是張氏兄弟佔了便宜,所以他們未必會恨來俊臣,而來俊臣雖然心胸狹□,卻不是一個蠢貨,張氏兄弟眼下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來俊臣羞憤之中或會動手,但他清醒以後,未必敢再挑釁張氏兄弟。」 楊帆笑了笑道:「那也沒有關係,我只要想辦法讓張氏兄弟覺得,來俊臣已經惦記上他們,那就行了。」 太平公主睨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要忘了,他最恨的是你,可不要他還沒倒,你先倒了。」 楊帆無所謂地道:「就算沒有今天這檔子事,他也一樣恨我入骨,我現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反正,他第一次沒能整死我,再想整我就難了。」 山坡上,張同休、張昌期、崔湜、高戩等人匆匆趕來,聽說來俊臣氣極敗壞中,不慎失足滑下山去,幾人都不禁相顧愕然,隨即他們便隱約聽見山下谷中傳出一陣陣咒罵聲,知道來俊臣沒死,聽他還罵的中氣十足的,幾人放了心,便捧腹大笑起來。 張同休幾人一邊笑,一邊向太平公迎下來,神色間滿是得意。 在楊帆的預料之中,雙方必然會發生一番口角。 只需要一番口角就夠了,即便來俊臣能夠保持理智,忍下了這口惡氣,不會對張氏兄弟伺機報復,他也會想辦法讓張氏兄弟覺得來俊臣已經成了他們的一個大威脅,進而先下手為強,著手剷除來俊臣。 可是楊帆沒想到他們雙方居然會發展到這般激烈的程度,來俊臣居然敢跟張家兄弟動起了拳腳,連楊帆都有些佩服來俊臣的勇氣了:「來俊臣,真是條漢子!」 其實來俊臣很清楚,他和張氏兄弟在皇帝眼中的地位是不同的,一個是皇帝的寵妾,一個是皇帝的看門狗,這地位的差別豈可同日而語,所以當張同休等人找上門來,言語不遜驅他離山時,他並沒想動手。 雖然他在楊帆面前已經把大話都說下了,可他真的沒打算跟張家兄弟動手。儘管張氏兄弟上山之後,馬上像攆狗似的把他們往外攆,而他當時剛剛脫了衣袍,喜滋滋地泡進溫泉池子,連頭髮都還沒來得及弄濕,著實有些狼狽。 他看著張氏兄弟那輕鄙的表情、可憎的神色,只是在心裡幻想了一下,幻想他狠狠地衝上去,一拳打在張家兄弟那張喋喋不休、極盡嘲諷的嘴巴上,打得這幾個靠著自家兄弟向一個老女人侍奉床笫之歡往上爬的賤種鼻血長流…… 只是這樣一想,來俊臣心裡就暗爽。 結果,他想到這些情景的時候,手就揮出去了,他沒忍住。 自從來俊臣被貶謫同州,他原本隱性的、不甚明顯的精神異常就開始變得強烈了,他的喜怒哀樂各種情緒,常常無法自控。他從不認為自己有病,在那個時代,也沒有人把這種狀態定義為瘋癲。 他只是認為,他對皇帝一直忠心耿耿,受此不公待遇,心中激憤難平,所以情緒有些反常。不管如何,他這一次發作的不是時候,當他的拳頭揮出去時,他才發覺不妙。吃驚之下,拳頭一沉,沒有打中張昌儀的嘴巴,卻擊中了他的胸口。 張同休等人萬萬沒有想到來俊臣居然如此猖狂,他們已經自報了身份,而且挑明了是受公主之邀赴龍門湯沐,這個身份不及他們尊貴而且本來沒有資格享用這處皇家溫泉的來俊臣居然還敢對他們動手。 震怒不已的張同休三兄弟立即還手,三個打一個,打得來俊臣狼狽不堪。 這來俊臣也是個賤皮子,越是挨揍,頭腦越清醒,瘋病反而不發作了,他才不信會這麼巧,他來了龍門,太平公主和這些張家子弟恰也就來了,更不要說太平公主和楊帆的緋聞盡人皆知。 他認定聞這一切都是楊帆的設計,所以來俊臣忍著屈辱,也不還手,一路逃出他入住的那幢泉宮,怒不可遏地向楊帆破口大罵,結果一時失足,滑下了山坡。 ※※※※※ 張同休等人迎向太平公主的時候,那兩個侍婢已經回到太平身邊,攙住了她的手臂。張同休等人走到太平公主身邊,得意洋洋地拱手道:「殿下,我等幸不辱命,來俊臣那個厭物已經被轟走了,殿下請上山。」 太平公主歎了口氣,道:「來俊臣畢竟是一位朝廷大員,他入住泉宮雖不合規矩,讓他離開也就是了,何必鬧成這般模樣。」 張昌儀解釋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等原本也只是好言好語勸他們離開,卻不想那來俊臣狂妄之極,明知我等身份,居然還敢動手,在下胸口便挨了他一拳,是他先動的手,我等還需要與他客氣嗎?」 太平公主擔心地道:「本宮自然不怕他,可是來俊臣此人心胸狹□,睚眥必報,公子獲罪於他,只怕他會對公子不利,公子是替本宮出面,這讓本宮心中如何得安?」 張昌儀仰天打個哈哈,冷笑連連地道:「殿下不必替張某擔憂,別人怕他來俊臣,我可不怕他!」 崔滌忍不住又對楊帆興災樂禍地道:「楊湯監為了阻止來俊臣上山而被他停了職務,如今來俊臣可認為我們是被你找來尋他晦氣的,呵呵,你聽,他現在還在山下大喊大叫,字字句句可都是喊得你的名字,你可要小心些了。」 楊帆並不羞惱,只是笑吟吟地回禮道:「多謝崔公子提點,在下一定會小心一些,不叫他捉到我的把柄。」 崔滌這一拳打在空處,心中好不難過,他還想再說點什麼,太平公主已然玉面一冷,淡然道:「我們上山吧!」 「公主請!」 張同休、惠范等人連忙閃開左右,護擁著太平公主上山,崔滌一看,顧不得再與楊帆鬥嘴,急忙想要搶過去做護花使者,忽然衣袖被人用力拉了一下,崔滌扭頭一看,只見長兄崔湜臉色鐵青,陰沉得可怕,不由心中一凜,急忙放慢了腳步。 崔湜有意壓著步伐,漸漸與太平公主等人拉開了距離,這才對崔滌低聲怒喝道:「蠢材!冥頑不靈的蠢材!楊帆是顯宗之主,身份地位,比你我只高不低,權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語,朝廷中這官身是大是小,是高是低,他還在乎麼? 你用這個打擊他,哪能傷他分毫。倒是你我,現在正到處托庇門路,以求入仕作官。一旦成功踏足仕林,少不得要與楊帆有些呼應幫扶之處,無端得罪他這般人物,與我崔家有何益處?」 崔湜兩兄弟與楊帆的關係,如果用現代一點的解釋,就是崔盧王鄭李五姓七家七大富豪合夥投資開了一家公司,楊帆是這家公司的CEO,而崔湜崔滌這兩位公子哥兒的老爸是該公司的七位董事之一。 單憑其中任何一個董事也動不了楊帆,這兩個小開更不可能,可是因為這一層關係,雙方算是有了比較密切的關係。現在崔湜崔滌兩兄弟出來闖社會了,如果楊帆肯照應他們一些,利用他的人脈和權利對這兩兄弟製造一些便利,對他們的發展自然大為有利。 可是如果崔滌一味地與楊帆交惡,那麼楊帆若不想與崔董事關係破裂,固然不會因為他們言語上的無禮和挑釁,就對他們有什麼不利的舉動,但是卻有充足的理由不給予他們幫助和照顧。 崔滌也明白兄長所說的道理,只是他已把太平公主當成了自己的獵物,一見到楊帆就忍不住妒火中燒。 崔湜見他抬頭望了一眼太平公主的背影,不由氣極而笑,恨鐵不成鋼地道:「人家太平公主哪只眼睛看上你了?兩個人當著你的面眉開眼去,你都看不出來,九郎啊九郎,你根本就是一個瞎子!如果你再不長進,還是回定州去吧,否則,你早晚會像那盧賓之一般,成為家族的罪人!」 崔湜說完拂袖而去,崔滌怔怔地站住,望著長兄的背影,一臉茫然。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七章 小別勝新婚 夜色深深,帷幔重重,四盞琉璃燈把泉宮浴池映得美輪美奐。 方圓數丈的圓形浴池,皆以上好的漢白玉砌成,四道活水從四條銅鯉口中流出,緩緩注入池中。 太平公主站在池邊,輕輕舉臂,一襲薄如蟬翼的紗衣便飄然落地,現出一條彷彿蛇精水妖一般妖嬈的玉體,那一雙修長渾圓的大腿,恰似傳說中的東海鮫人一般,粉光緻緻,動人心魄。 她解開了那條極艷麗的玫瑰色抹胸,未等那雙白嫩碩挺的椒乳顫勢稍緩,便長腿一邁,邁入浴池,豐腴滑膩而又結實緊繃的香雪玉臀,於那動魄驚心的一搖一晃間破開浪花,把一大片眩目的雪光沉入水底。 溫泉水滑,熱氣氤氳,把一具豐腴勻稱、纖儂合度的嬌軀若隱若現地包裹其中,彷彿又給她裹上了一層霧做的褻衣,愈增三分顏色。 楊帆就像一個賊,或者說他現在就是一個賊,一個採花賊,飛簷走壁,穿房越脊,直到悄然出現在太平公主的浴宮裡面。 楊帆很輕易地就潛了進去,外層的侍衛、內層的內侍、宮娥,早就被太平公主打發開了,登堂入室,無比從容。 鮫綃拂動間,微闔雙目浸在泉中的太平公主已然映入了他的眼簾,一對傲然嬌凸的羊脂堆玉於水中霧裡半浮半沉,光滑的香絲嬌滴滑膩,幾縷烏亮的青絲披散在那一片雪光之中,份外妖嬈。 楊帆本想悄悄走過去,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叫她大吃一驚,誰料伸手剛一拂動那輕軟的紗幔,紗幔上端便傳來一陣悅耳的風鈴聲,楊帆不由停下腳下,苦笑起來。 聽到鈴聲,太平公主驀地張開明媚的雙眸,待她看清燈光下帷幔中那道熟悉的身影,臉上便露出一抹璀璨而欣喜的笑容,可聲音卻透著嬌嗔:「哼!這麼鬼鬼祟祟的,來者何人,莫非是個偷香的賊?」 楊帆忍著笑,一本正經地答道:「在下可不是賊,楊某今晚是來應戰的!」 太平公主俏臉一紅,聲音便有些含糊:「應什麼戰?」 楊帆緩緩向前走去,順手撥開一道道帷幔,悠然說道:「今兒早上,我跟一個姓來的瘋子戰;今天中午,我跟一個姓崔的毛頭小子戰;至於現在麼……」 太平公主的身子坐直了一些,臉上紅暈更盛,目光卻越來越亮,比冬夜天空中的星辰還要明亮:「現在……要與誰戰?」 楊帆分開一道道帷幔,伴著一路悅耳的風鈴,驅退泉上層層薄霧,便看到了那浴於水中的美人兒,隨著太平公主坐直的身姿,一雙雪膩浮凸傲然躍出水面,看著那尖端兩點嫣紅,楊帆下意識地吞了口口水,歎息般呢喃:「禍水!」 很快,一具健碩陽剛的男性軀體,便「噗通」一聲躍進了那一汪霧氣繚繞的禍水…… ※※※※※ 潛溪寺裡,一間禪房。 來俊臣渾身被纏滿了白布條子,包裹得像一具木乃伊似的躺在榻上,斛瑟羅、皇甫丈備等人圍在他身前一個火盆前面。 寺裡沒有酒水、沒有肉食,皇甫丈備攜來的酒肉又因逃得倉惶沒有帶出來,所以幾個人只是喝了點粥,吃了點麵餅,舉辦了史上最簡陋的一次「燒尾宴。」 來俊臣一條腿架在一個石枕上,上半身倚在一堆被褥上,咬牙切齒地咒罵,其他幾人卻一聲不吭,很有點灰頭土臉的感覺。 來俊臣傷的並不重,只是從山上一路翻滾而下,經過一些突起的岩石和幾叢灌木的時候,被磕碰刮傷了多處,傷勢不重,但是傷口多,他架起來的那條腿在一塊大石頭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大腿腫起老高,不過並未骨折。 衛遂忠也不懂醫術,反正看他渾身是傷,瞅著比較嚇人,就把他包粽子似的。 來俊臣咒罵了半晌,他本就是潑皮出身,平素念著自己如今身份不同,還常常附庸風雅、扮扮斯文,這時早就斯文掃地了,身邊這些人又沒有被他忌憚的,因此毫無顧忌,罵得極為惡毒難聽。 不過,來俊臣罵了半晌,除了衛遂忠附和兩句,別人都不吭聲,來俊臣也洩了氣,悶悶地躺在那兒,不再言語。 衛遂忠又挾了幾塊炭放進火盆,看著那爐火愈發地旺盛起來,紅紅的火光映得他們的臉一閃一閃的。 來俊臣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衛遂忠早就習慣了他這位老上司喜怒無常的性格,心中毫不驚奇,但還得湊趣問上一句,忙道:「府尹何故發笑?」 來俊臣一臉詭笑地道:「遂忠,你猜公主殿下現在在山上做什麼呢?」 來俊臣的思維太跳躍,衛遂忠有點跟不上了,訥訥答道:「這個……我實在不知。」 來俊臣「哈哈」兩聲,道:「你當然不知,不過猜也猜得出。」 來俊臣興致勃勃地坐直了些身子,興奮地道:「公主此刻不是已經就寢,就是還在湯浴。」 衛遂忠大為洩氣,苦笑道:「府尹英明!」 斛瑟羅和皇甫丈備等人偷偷摸摸地互相看看,來俊臣的怪異舉動讓他們有些不安。 來俊臣連連擺手,道:「可是我敢斷定,公主此刻不管是已經就寢,還是正在湯沐,都不會是她一個人。」 來俊臣詭異地看看眾人,又道:「甚至不是兩個人!哈哈哈哈……」 來俊臣又怪笑起來,笑得極興奮地一拍大腿,隨即便疼得哎喲一聲叫。 皇甫丈備的頰肉抽搐了幾下,訕訕地道:「夜色已經深了,來府尹還請早些安歇。」 來俊臣擺擺手,繼續自得其樂:「大被同眠啊!哈哈哈哈……,不知道楊帆此刻是種什麼心情,哈哈哈哈……,想想就開心!」 太平公主此刻確實已經就寢,不過大被同眠的並沒有很多人,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 太平公主沒有睡在枕上,她把身子縮下去,頭枕在楊帆有力的臂膀上,把一頭秀髮鋪在枕上,做了楊帆的枕巾。 她張開雙臂,緊緊地抱著楊帆的身子,雙腿也和他緊緊絞在一起,就像纏在他身上的一根籐,極盡愉悅銷魂後的美麗臉龐還熱的發燙,發燙的臉頰緊緊偎依著楊帆的胸口,聽著他有力的心跳,無比滿足。 自從她的丈夫被她的母親抓進天牢,在獄中餓到嚥下最後一口氣,她就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再不以相夫教子作為一個女人一生中唯一的使命,但她一樣渴望情感、需要慰藉,楊帆就是她的情感傾瀉流注的港灣。 只有赤裎相對,躺在他的懷裡,包容著他,吸納著他,與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合成一體的時候,她才不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位妻子、不是一位母親、不是一個矢志匡復李唐江山的政客,這一刻,她就只是一個女人,一個純粹的……小女人! ※※※※※ 清晨,楊帆張開眼睛,下意識地一摸身邊,一整晚都偎依在他懷裡癡纏不捨的小妖精已經不在那兒了。 太平公主居然比他起得還早,這令楊帆有些意外。 聰明的女人,只願把她最光鮮靚麗的一面展示給她所愛的男人,或許在楊帆看來,一個蓬頭散髮、紅暈滿頰的美人兒渴睡剛醒時那副嬌慵別有一番滋味,可太平公主卻不那麼想,在她真正成為楊帆的女人之後,尤其注意這一點。 所以,她早早的就起了,搶在楊帆之前,當楊帆張開眼睛的時候,她就像早就在那兒似的翩然出現。 溫泉宮裡的氣溫很高,這裡的地表溫度與其它地方截然不同,能夠在這裡扣個棚子便種植蔬菜瓜果,便可見這裡的溫度,宮室裡又為了除濕,燃了幾處火盆,裡面的溫度就更高了。 所以,太平的穿著艷麗而簡單,紗羅對襟的窄袖衫襦,曳地長裙。薄如蟬翼的紗羅衫襦內,緊身無帶的「訶子」裹束著她豐滿的酥胸,誘人的乳溝深陷,高聳與深陷勾勒出火辣的曲線。 「你醒了!」 太平嫣然而笑,眼神明艷而有神,白裡透紅的臉蛋兒,就像一棵剛被春雨灌溉後的小白菜,水靈靈的一掐都要嫩得出水兒。女為悅己者容,看到楊帆驚艷欣賞的眼神,太平便心滿意足,知道這一早晨的功夫沒有白費。 她像一個最賢淑溫柔的妻子,侍候楊帆起床,幫他穿上小衣。 漱口的青鹽已經備好,牙刷子是象牙的,絕非馬橋家製作的那種粗製濫造的產品。用珍珠粉、蜂蜜、人參、藕粉、杏仁、當仁等調配出來的宮廷御用洗面乳,楊帆也著實地享用了一回。 還別說,用了之後臉龐光滑如玉,綿彈緊繃,效果確實極佳,楊帆開始琢磨怎麼給小蠻和阿奴也弄點,作為上元佳節送給她們的禮物。能讓女人變得更美麗的東西,比珠寶更叫她們喜歡。 太平公主沒要兩個貼身侍女侍候,像婉兒小蠻和阿奴,她是沒有辦法的,可是若再讓別的女人碰她的男人,她真的會吃醋。她親身侍候著楊帆刷牙洗臉、梳發戴笄,看著郎君英俊灑脫的模樣,歡喜地抱住他的手臂:「郎君陪我共用早膳吧!」 太平公主所居的瀨玉泉宮外面,崔滌正在林間雪中緩緩漫步,他特意穿得比較單簿,頎長的身材因之更如玉樹臨風,只是這「玉樹」的「葉子」有點發青。 大兄的話他想了半宿,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大兄自己,大概也對公主有點意思,所以想讓我退出!」 機會是自己爭取的,迄今為止,這位公主殿下確實沒怎麼把他放在眼裡,那是因為殿下身邊優秀的男子太多,他想,一場「偶然的邂逅」,或許就會讓他成為這朵嬌艷的「洛陽牡丹」的入幕之賓。 所以,崔滌凍並快樂著……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八章 最佳人選 早餐的吃食比較簡單,砂鍋裡盛著香噴噴的碧粳雞粥,色澤勝雪的越窯白瓷盤裡盛著綠油油的白灼青菜,這是一早在皇家菜棚裡摘取的,是公主殿下才可享有的專利。色澤如冰的秘色瓷碟裡盛著各色的小點心,還有一早才出爐的蒸餅,然後是醃鹿脯、紅蟲脯…… 炯、煮、燒、烤、烙,燙、炒、炸、蒸、脯、醃、膾,菜量都不多,每樣都用小碟盛著,可是各色菜式卻已包括了以上各種烹調方式。菜餚不但可口,而且極為美觀,盛在精緻的瓷器裡面,讓人一看便食慾大振。 楊帆吃的很香,一直專心志致地消滅著盤中美食,所以直到半飽,他才發覺太平公主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玉箸,一手托腮,妙目流盼,津津有味地看他吃東西。楊帆含著一口食物,含糊地問道:「怎麼?」 太平公主嫣然搖頭:「沒什麼,喜歡看你吃東西。」 聽著她的話,脈脈柔情,便似她身上如蘭似麝的香氣一般,慢慢沁進他的心田,手邊那碗碧粳雞粥吃起來似乎味道更香了。 吃到八成飽,楊帆便拾起雪白的絲巾,輕輕擦了擦嘴巴。饑不飽食、渴不狂飲,楊帆自幼隨在虯髯客身邊,這些健身養體的知識自然是清楚的。 侍女又為他們端上一碗水色澄清的湯,這是用石耳、石發、石線、海紫菜、鹿角脂菜、天花蕈等鮮物調製出來的十遠羹。 楊帆用湯匙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湯羹,抿一口鮮涼可口的湯汁,漫不經心地道:「隨你上山的這些人,雖然職位不是很高,可是個個身居機要,其中張氏兄弟肯定不是你的人了,至於其他那幾位,應該都是你的人了吧,你能延攬到這麼多的青年才俊,著實了得。」 太平公主笑而搖頭:「非也!高戩是我的人,張說不是,此人甚有才華,我倒真的有心把他招攬到門下。高戩與他素有交情,這次讓高戩把他請了來,也算一次試探。至於崔家兄弟……」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他們才剛剛投到我的門下,我有多大的實力,其實他們並不清楚,只是我在母皇面前還能說得上話,所以托請到我的門下罷了。我還在觀察,若是可造之才,倒不妨好好栽培他們一下。」 「哦?那個和尚又是怎麼回事?」 楊帆的語氣似乎漫不經心,可是怎麼聽都像是在質詢呢,太平公主臉上的笑意愈盛:「自玄奘取經歸來,佛教勢力隱隱然便可與道教分庭抗禮了。道教是我李唐國教,與我李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母皇為了遏制道教,便大力栽培佛教,如今佛教勢力已經躍居道教之上。 而惠范,於佛教中有著極崇高的地位,關鍵時刻,如果能夠得到他的支持,就會有大量的信徒站在我這一邊。這些信徒,可不都是平民百姓,他們之中有官吏、有將領,也有兵士,這樣的人,還不值得結交麼?」 太平公主說完,似笑非笑地瞟著楊帆道:「人家都交待完了,郎君還有什麼問題?」 楊帆摸摸鼻子,酸溜溜地道:「聽著全然無涉於私,可我瞧著怎麼有人接近你,並不是想要拜到你的門下,而是想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太平公主蛾眉一挑,洋洋得意地道:「那是自然,本公主天姿國色,還怕沒有人仰慕麼?」 楊帆道:「是啊是啊,天姿國色、身懷六甲的一個『孕婦』,真是叫人垂涎三尺。」 太平公主樂不可支,咯咯地笑倒在桌上,笑了半晌,才拿起一個琥珀色的細頸瓷瓶兒,笑喘著遞給楊帆,道:「喏!」 楊帆道:「這是什麼?」 太平公主道:「這是醋呀,郎君這麼喜歡吃醋,不妨多倒一點兒!」 楊帆繃著俊臉,繃了沒多久,忍不住「噗哧」一聲樂了出來。 說說笑笑間,一碗「十遠羹」吃完,侍婢撤了飲食,又端了一盤切好的胡瓜上來。 本來太平公主作為女皇最寵愛的女兒,給她摘兩枚金桃也不怕沒處報帳,只是那棵精心侍弄的金桃樹今年結的果子本就不多,估摸著上元佳節時能夠進奉的熟桃極少,又被楊帆監守自盜,給他的老婆孩子摘了幾個嘗鮮,薛湯丞可不敢再進奉公主食用了。 瓜肉已經切好,都用牙籤紮著,太平公主拿起一塊瓜肉填進嘴裡,對楊帆道:「郎君且耐心在這裡住些時日,就當修身養性了。來俊臣那裡也不用過於擔心,回頭我知會唐筱曉,讓他關照你些。至於來俊臣,他這次沒敢把你牽扯進劉思禮一案,那麼一時半晌也就奈何不了你,在他重返三法司之前,他是沒有多少手段對付你的。」 楊帆道:「我的前程並不著急,你現在最緊要的事,是鞏固、擴大我們在朝中和南疆各地得到的好處,最多用三年的時間,幫助心向李唐的官員們鞏固權位,同時把一些重要人物逐漸調往中樞要害。」 太平公主道:「我知道,這件事只能緩緩為之,一時也急不來。不過,母皇對軍權一向看得很緊,北衙就不用說了,就連南衙實際上掌握在宰相手中的軍權也所剩無幾,大將軍的位子幾乎都是姓武的,哪怕往裡邊安插一個人都難如登天,也很容易引起母皇的警惕。」 說著說著,她那雙標緻的眉輕輕蹙了起來,憂心忡忡地道:「可是未來一旦有變,如果沒有兵,只怕是萬萬不行的。」 楊帆的眼睛突然一亮,急問道:「你認為,如果來日一旦有什麼變化,是以什麼方式改天換日的可能最大?」 太平公主思索片刻,緩緩答道:「皇位嬗遞、政權更迭,如果不是以合法繼承,又非以一國取代另一國,自然是以宮廷政變最多。武周說是一國,可實際上,天下人依舊把它當成李唐的一部分。 所以母皇以周代唐,手握重兵的各地將領沒有反意,若是有朝一日我們能匡復李唐,他們一樣不會反。而且,節制武功、力避殺伐,以宮廷政變的方式還政於李唐,於國於民都最有利。」 楊帆道:「不錯!女皇對軍權看得最緊,我們往朝廷裡安插文官,都不知費了多少心思。這一次若非南疆驟然出現大批官員空缺,朝廷倉促間來不及逐一細查,我們絕對不可能佔據這麼多席位。 想要染指兵權,那更是難上加難,軍伍中不像文官衙門,縱然有了大批空缺,也只能是自下而上逐一遞補,絕不會把大批未曾當過兵打過仗的文人塞進去做將領。可是真要兵不血刃地讓武家交出權力,他們也絕不會答應,宮廷政變,是將來最可能發生的事,武力便也至關重要了!」 楊帆站起來,在室中緩緩踱了幾步,沉聲道:「所以,我們只需要在最關鍵的地方,有一支能調動的人馬就足夠了,人數不需要太多,哪怕只有一千人、幾百人,只要運用得當,也能扭轉乾坤!」 太平公主的眼睛亮起來:「你是說……上層我們插不了手就去抓底層,一個都尉、一個校尉,甚至哪怕只是一個旅帥?」 楊帆道:「沒錯!在這些位置上安插一些人或者招攬一些人,不至於引起女皇和武氏一族的警惕,可是關鍵時刻,這區區數百人,就足以決定王朝的歸屬了!」 「對呀!」太平公主喜極,忘形,一下子跳起來,抱住楊帆,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印下一個鮮紅的唇印。 「我不能只顧招攬文臣,他們事成之前可以謀劃方略,事成之後可以治國安邦,可是若要成事還是需要武人,武力才是改天換日的關鍵!棄上層而就底層,招攬那些下級軍官!好主意!當真是好主意!」 太平公主越想心裡越是敞亮,可是細一思量,又不禁為難:「可是,要怎麼招攬他們呢,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打算,手下的人又都是文人,無從下手啊!若是貿然派人與他們接觸,一旦走漏半點風聲,那就是塌天大禍了……」 楊帆抓起絲巾,用力地擦著臉上的唇印,看她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樣,不禁笑道:「你急什麼,又不是要你馬上著手,此事也可徐徐圖之!」 太平公主搖頭道:「母皇年事已高,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一旦有變,死生成敗不過旦夕間事,豈能不急?以前是沒有想到,如今既然想到了,就得早早佈署,想拉攏他們,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啊!臨時抱佛腳哪兒來得及……」 太平公主的聲音忽地戛然而止,驀地轉身望向楊帆,一臉若有所思。 楊帆一邊擦臉,一邊問道:「你看我幹什麼?還沒擦淨麼?來,幫我擦一下!」 太平公主接過楊帆手中的絲帕,突然向外一扔,歡呼一聲便又躍進他的懷抱。楊帆有些窘迫地看了一眼廳口那兩名假裝沒看見的美麗侍女,在太平公主耳邊小聲道:「外人面前,注意一點!」 太平公主「吧」地一口,在楊帆剛剛擦淨的頰上又印下一個艷紅的唇印,喜滋滋地道:「我想到了,就是你了!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 楊帆愕然道:「我?我什麼?」 太平公主道:「你,本來就是軍人,而且你還在軍伍中立過大功,當過郎將,你在軍中有許多朋友,尤其是羽林軍、特別是駐守玄武門的『百騎』,裡邊都有你的朋友!這世上再也沒有比你更合適的人選了!」 楊帆慢慢長大了嘴巴:「我?」 太平公主用力點頭:「對!就是你!」 楊帆訥訥地道:「我只怕……我合適麼?皇帝會把我調回軍中?我覺得……」 太平公主用力一拍自己的酥胸,胸前頓時一陣波濤洶湧:「這件事交給我了!我一回城就去找母皇,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楊帆走出漱玉泉宮的時候,心神恍惚,連臉上那一雙艷紅的唇瓣都忘了擦:「我這顯宗之主要被調回軍中去了?這以後想跟自己手下的人聯繫都不方便啊,我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可他能如何拒絕,說他很喜歡看山守泉、種菜養馬的這份差使? 樹林中,崔滌扶著一棵高大的松樹,呆若木雞地看著從漱玉宮中走出來的楊帆:「他是從裡邊走出來的,大清早的,他是從公主殿裡走出來的,那昨兒晚上……」 崔公子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松樹上面,一隻可愛的小松鼠伸出爪子,努力地扳著,在它不懈的努力之下,那顆足有四五斤重的大松塔終於「瓜熟蒂落」,沉甸甸地自空中墜下…… 「通!」 崔公子吭都沒吭,一頭便砸進了雪窩子,那顆松塔則在他的手邊砸出一個大坑,陷進雪裡。 小松鼠蹲在樹梢上,瞅巴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看松果落處,再看看那個人類露出雪面的手掌,不甘心地搖了搖大尾巴,一溜煙地逃走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七十九章 男後的野望 太平公主在龍門小住了兩天,與楊帆度過了一個如膠似漆的甜蜜假期。 崔滌算是徹底死心了。他在公主面前鍥而不捨地晃來晃去,秀他的文采、顯他的風度,結果並沒有贏得公主的青睞,反而讓太平公主耐心耗盡,對他露出了明顯的厭惡,崔滌灰心喪氣,那令他心猿意馬的念頭就此不復生起。 這兩天,狼狽離去的來俊臣和衛遂忠已經把太平公主邀請諸多風流才子、英俊少年乃至一位清逸出塵的出家人同往龍門、胡天黑地、共沐愛河的傳聞散播的到處都是。 鑒於大唐公主放蕩成性的傳統作風,尤其是勾引出家人,更是早有公主做出表率,這等喜聞樂見的風流韻事馬上得到了百姓們的認可和傳播,為他們的新春佳節增添了一道茶餘話後的談資,就連太平公主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這種事實,都不能阻止這流言的傳播。 張說在龍門這兩天,經好友高戩耐心勸說,已經有意投到太平門下,但他一回城就聽到了坊間這些傳聞,馬上便打消了投到太平公主門下的念頭。這幾天他就在龍門,自然知道這些風言風語並非事實,然而人言可畏、眾口爍金,他是一位極為愛惜羽毛的方正君子,豈可因此自毀清譽。 只不過他也不想因此得罪太平公主,心中只是打定主意,以後少與她有所來往便是。太平公主對他的打算還一無所知,從高戩反映上來的消息,她還以為此番龍門之行已經成功地打動了這位才子,很有希望把他籠絡到門下呢。 太平公主離開龍門之後,馬上進宮為郎君重返軍營而遊說皇帝去了。 世家為了共同利益同進同退、向皇權施壓的事久已有之,自漢晉以來屢見不鮮,但是還從來沒有世家為此專門成立過一個組織。若是把這個組織的存在透露給一個皇室成員知道,無疑是最愚蠢的一種做法,哪怕這個皇室成員和他有著最親密的關係。 所以楊帆是不會把「繼嗣堂」的存在和自己在「繼嗣堂」中扮演的角色告訴太平公主的,如此一來,他也就完全沒有理由拒絕太平公主的建議。難道他甘於在山中種菜?這不合情理。他一直為了匡復李唐而努力,如今卻拒絕重返行伍,這同樣不合情理。 所以,至少在太平公主眼中,她的郎君是欣然應允了。 武則天此刻正與張昌宗、張易之兩兄弟在飛香殿賞梅。 張昌宗和張易之一左一右,小鳥依人般依偎在手拄一根龍頭枴杖的武則天身邊,溫存細語,情意綿綿。 「陛下,這有什麼荒唐的?自古以來,都是男人主掌天下,女人附庸男人,自然不存在男人向女人討要名份的事情。可是陛下您不同啊,您是女皇,古往今來、天下地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 「是啊,男人可以三妻四妾,陛下身為皇帝,為什麼就不可以?陛下若是給了我們一個名份,也正好堵了那些大臣的嘴,省得他們總在陛下面前說三道四的。我們兄弟也不用這麼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吶!」 張昌宗和張易之兩兄弟專寵於女皇武則天之後,不管有什麼要求,女皇對這兩個小情人都是無有不允,兩兄弟的胃口越來越大,此刻正在蠱惑武則天給他們一個正式的名份,封他們為皇后和貴妃。 男人向女人要名份?男人做皇后和貴妃? 武則天剛聽他們說出這個請求時,忍不住放聲大笑,只覺這兩個小情人忒也有趣,竟然能提出這樣可笑的要求。可是在兩人一番軟語央求之下,武則天細一思量,倒真覺得未嘗不可。 「朕以女兒之身成為皇帝,本就是開天闢地頭一遭,自然沒有先例可循,朕既然是皇帝,為什麼不可以冊後封妃呢?」 張昌宗、張易之兩兄弟見女皇若有所思,似乎意動,心中大喜,正想撒嬌弄癡,趁熱打鐵,內侍小海突然趕到近前,躬身稟報道:「啟奏陛下,太平公主進宮,欲求見陛下!」 「哦!」 武則天鬆開一枝梅花,回首問道:「她在哪裡?」 「正在宮外候見!」 「傳她進來吧!」 武則天說罷,便往飛香殿裡走去,張昌宗兩兄弟趕緊追上去,張易之道:「陛下,易之方纔所言……」 武則天道:「你們暫且迴避一下,這件事,容朕好好思量一番再作定論!」 張昌宗道:「陛下,若是人家有了名份,現在就可以大大方方的陪著陛下,也不用避到一邊去了不是,還盼陛下應允了才好!」 說完,兩兄弟才聯袂避到帷幔後面去。 太平公主回城之後,連家都沒回,所以此刻依舊穿著那襲雪白的裘袍。 太平公主緩走進入飛香殿,一見武則天便歡顏喚道:「多日不見,阿母可安好麼?」 「好好好,為娘好的很。瞧你大腹便便的,該好生待在府裡安胎,不要到處走動。」 「阿母,女兒身子一向強健,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說,女兒已是生過孩子的婦人了,懂得輕重,阿母不必擔心。」 太平公主說著,從武則天手中接過龍頭拐交給一名宮娥,攙著母親走到一張胡床前坐下。 武則天笑微微地瞟她一眼,道:「你這丫頭,既然進宮,必是有事情要跟為娘說。好啦,就不要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轉彎抹角地跟娘親透話了,你這次來,有什麼事啊?」 太平公主「嘻」地一笑,道:「女兒有什麼主意,總也瞞不過阿母。」 武則天哼了一聲道:「就知道你有事情,說吧!」 太平公主抱住她一條手臂,央求道:「阿母,您下道旨意,把楊帆調回軍中,好不好?」 「嗯?」 武則天目光一厲,沉聲道:「是他央你來求我的?」 「才沒有呢!」 太平公主道:「是人家看他可憐,才想著請阿母法外施恩,放他一馬。」 武則天哪裡肯信,哼了一聲道:「為娘信任他,才調他去吏部,他可好,把差使辦砸了不說,還遺人把柄,連為娘都跟著丟了顏面。依著為娘一向的性子,若他不是楊帆,會輕饒了他?如今只是叫他去龍門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過失,他就不甘心了?還求到你的頭上!」 太平公主道:「真的不是他的主意!阿母對楊帆略施懲誡,也是一番栽培的苦心。楊帆知道這是阿母的好意,因此甘之若飴,這些天一直安份地守在龍門呢。可是,來俊臣不甘心吶,偏要去尋他晦氣!」 武則天奇道:「怎麼又扯上來俊臣了?」 太平公主道:「阿母,來俊臣跟楊帆有過節,這事您又不是不知道,來俊臣起復,得到了阿母的重用,可楊帆卻被貶謫龍門,來俊臣能不去衝他擺威風麼?來俊臣把『燒尾宴』擺在龍門,想要奚落楊帆。 可巧了,女兒邀了幾位好友,有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三兄弟,還有惠范大師、崔湜公子等人同往龍門,來俊臣入住龍門本就不合規矩,他又呼朋喚友,擠佔了宮室,張同休等人要他離開,來俊臣不肯,雙方先是口角,繼而還動了手……」 帷幕後面,張昌宗聽到這裡吃了一驚,對張易之悄聲道:「二兄和八弟、九弟,怎麼竟把來俊臣給得罪了?」 張易之臉色一沉,冷哼道:「來俊臣太也狂妄了,連我張家都不放在眼裡!」 外面,太平公主把經過說了一遍,對武則天道:「來俊臣失了顏面,把這仇記在了楊帆身上。阿母封了來俊臣為司農少卿,正是楊帆的頂頭上司,他豈會善罷甘休?回頭定要找楊帆麻煩的。」 武則天蹙眉道:「若他無錯,就算來俊臣想算計他,又能奈他何?」 太平公主撒嬌道:「架不住有人會雞蛋裡挑骨頭嘛,阿母調他回軍中,彼此分屬不同,來俊臣想找他的麻煩也不容易。阿母若是還想對他有所懲誡,那……阿母可以先調到他地方上去吃些苦頭,不也一樣麼?」 太平公主見母皇不想調動楊帆,便主動給她搭了一架下台階的梯子,反正有她在京裡,就算把楊帆調到地方也是暫時的,過了風頭就能調他回來,這麼迂迴一下,也不容易叫人疑心她覬覦軍權。 武則天不悅地道:「女兒,你和他……他那些荒唐事,為娘也不去管你。可你若籍著這一層關係干涉國事,那就不妥了。文武之職,國之公器,豈可私相授受?」 太平公主道:「這也不算私相授受呀,楊帆當初可是為朝廷立過赫赫戰功的。母親常說要人盡其用,女兒看,楊帆還是到軍伍之中好些,更能一展所長。在衙門裡頭,那些官兒們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楊帆那般爽直坦誠的性子如何做得來?」 帷幔後面,張昌宗欣然道:「還好,有楊帆擋災,否則便要惹了那條瘋狗了!」 張易之陰沉著臉色道:「怕是沒有那麼簡單。一會兒跟陛下說一聲,咱們兄弟出宮一趟,向二兄問個清楚。來俊臣此人是一條陰險的毒蛇,不可不防!」 張昌宗是個沒主意的,張易之既然這麼說,張昌宗便應允下來。 外面,武則天被女兒纏得沒法,只好說道:「好啦好啦,為娘知道啦!這件事,讓為娘好好想想,再做決斷!」 太平公主見母親雖未馬上答應,卻也沒有把話說死,還留了迴旋的餘地,也不好再死纏爛打,馬上乖巧地答應一聲,轉而嘮起了家常,三言兩語,哄得武則天龍顏大悅。就在這時,那內侍小海又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欠身道:「陛下,白馬寺主求見!」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章 又是一年上元時 武則天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問道:「他來做什麼?」 小海道:「懷義大師已佈置好了上元節大法會,特來邀請陛下於上元日赴會。」 武則天自從有了沈太醫便漸漸與薛懷義疏遠,或許是因為年事已高,對薛懷義的健碩強壯她已興致漸缺,轉而喜歡起溫文爾雅的男人來,待她有了張氏兄弟,那種年輕男人的青春氣息更加叫她著迷。 對於一個遲暮老婦來說,撫摸著年輕男人那光滑而富有彈性的肌膚,看著他們年輕稚嫩的神情,似乎她也能得到幾分年輕人的活力,對於薛懷義,此後就更是只覺粗鄙不堪了,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薛懷義畢竟是跟她同床共榻過十餘年的男人,對於自己的「變心」,她一直有些心虛的感覺,所以有些怕見薛懷義,可薛懷義不甘失敗的糾纏,漸漸令她厭惡,現在一聽到薛懷義的名字,她的眉頭就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知道了!」 武則天答應一聲,卻也清楚這樣一句話打發不了薛懷義,沉默片刻,又道:「朕國事繁忙,上元時候還要會見中外使節、皇親國戚、文武大臣,怕是無暇赴大法會。你告訴他,朕若有暇,定去一觀!」 「喏!」 小海答應一聲退了下去,片刻功夫再度轉回,訕然稟道:「陛下,懷義大師說,這場大法會,是……是專為陛下祈福而辦,請陛下務必赴會。」 「朕知道了!」 武則天的語氣充滿了不耐煩,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她便醒覺自己有些失態,又斂了一下衣角,緩緩坐下,長長吸了口氣道:「好吧,你告訴薛師,朕介時會去白馬寺的。」 太平公主坐在一邊,敏銳地察覺了母皇對薛懷義心態的變化,心中暗道:「薛懷義失寵已成必然了。」 她一直很厭惡薛懷義,不僅僅是因為薛懷義狂妄跋扈,對她諸多無禮。其實在此之前,薛懷義就已令她十分憎惡,因為她的丈夫薛紹之死,窮究原因的話,和這薛懷義很有些關係。 當初,武則天為了給街頭打把式賣藥的馮小寶一個高貴的出身,強令駙馬薛紹把馮小寶認作叔父,又給他改名薛懷義,入了薛氏族譜,此事被薛家視為奇恥大辱。薛紹的兩個哥哥之所以參與李唐宗室的反武行動,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結果反武失敗,薛綠的兩個兄長被殺,薛紹也因此受到牽連,被活活餓死在獄裡。雖然這一切都是武則天的安排,並非薛懷義的主意,她還是因之極為厭憎薛懷義。然而現在看著,她倒覺得薛懷義很可愛。 薛懷義跋扈魯莽、蠻橫粗野,但是他沒有政治野心。他雖然討人嫌,可是卻沒有大害。如今的張氏兄弟卻不然,他們正在迅速壯大自己的政治力量,這一次因劉思禮謀反一案,朝中出現的一些職位的空缺,也屬張氏一派的人填充進去的最多。 雖然因為張氏兄弟的面首身份,太平公主從骨子裡瞧不起他們,可是她也清楚,任由張氏兄弟這麼發展下去,張氏兄弟必成大害。可是,張氏兄弟現在儼然就是母皇的心肝寶貝,是母皇的禁臠同時也是母皇的逆鱗,冒犯不得。 小海出去轉了一圈又回來了,訥訥地道:「懷義大師說,他……他還有許多大法會的細節想與陛下商量,請陛下允見!」 聽到這裡,太平公主也輕輕顰起了眉鋒:「這個薛懷義,也太沒眼力件兒了,如此糾纏,只會令母皇生厭,何苦來哉!」 果然,武則天的臉色沉下來,把袍袖一拂,沉聲道:「就說朕正與女兒家常閒話,大法會一事,叫他自行安排、全權負責便是!」 小海也看出女皇的隱忍快要到頭了,不敢多言,連忙又退出去。 帷幕後面,張昌宗擔心地道:「五兄,薛懷義不死心,還想重邀聖寵啊!」 張易之冷笑連連,對他附耳道:「到時候,咱們也去,萬萬不能讓皇帝和他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張昌宗一說就透,欣然點頭:「非但如此,還要在他面前耀武揚威一番。他想借大法重邀聖上歡心,咱們就給他一個大難看!」 兩兄弟相視而笑。 ※※※※※ 唐代春節前後放假是冬至七天,春節七天,上元三天。 如今上元節就要到了,衙門裡又忙著開始放假,準備封條和漿糊,準備封存大印。 楊帆進城的時候,城裡還有些地方在零星地放著爆竹,時而傳來辟啪的幾聲脆響,街市上乾乾淨淨,家家戶戶門前張貼的桃符還煥然如新,隆重而喜慶的節日氣氛,依舊聚而不散。 上元節雖只三天假期,對唐人來說,卻是比冬至和春節更重要的一個節日,這三天才是真正的狂歡,舉城狂歡。 一些人家已經把各種綵燈掛了起來,各處的綵棚、燈會正在緊張的搭建之中,楊帆沿著定鼎長街一路走去,卻未看見高達百尺、舉手摘星的巨大燈樹,以薛懷義的好出風頭,他的燈樹應該一年比一年大才對。 今年白馬寺並未在長街搭建燈樹,因為薛懷義正忙著以白馬寺為主戰場,操辦一場盛大的法會,顧不上這兒了,不過長街盡頭現在矗立著一根巨大的鐵柱,擎天巨柱後面「明堂」、「天堂」相映生輝,沒有了巨大燈樹的阻隔,倒是更顯恢宏。 楊帆先去了司農寺,來俊臣不在這兒,他正在洛陽府衙忙碌。時值新春佳節,防火防盜、維持治安,各種事情忙碌不堪,來俊臣現在身為京兆尹,這些事不能不操心,沒空到司農寺來閒坐。 唐筱曉正在衙裡,皇室日常的各種供奉和上元佳節狂三天所需要各種物資已經準備妥當交付有司,他剛把大印放在匣子,親手貼上封條,楊帆就到了。 對這個小小的湯監,這位大司農一直就不敢有所怠慢,尤其是他聽說來俊臣在龍門吃了癟,一見楊帆就更是眉開眼笑,親熱的很。 兩個人先互相說了一堆過年的吉利話,這才坐下來,摒退左右,就楊帆被暫時停職一事深表關心與慰問,但是對他何時可以復職,以及所謂的剋扣執役伙食是否查清,這位大司農答得圓滑無比、滴水不漏。 楊帆他不想得罪,來俊臣他是不敢得罪,哪會在這件事上表態呢。楊帆也不以為意,他來,只是一個官員該有的態度,唐司農跟他猛打太極,楊帆懶得拆招,既然問不出個結果,正好回家等候消息。 不過既然來了司農寺,旁邊不遠就是其他各大衙門,旁處可以不去,刑部卻是一定要去拜訪一下的,給陳東、孫宇軒等幾位同僚拜個年、問聲好。 楊帆出了司農寺,逕往刑部走去,行至半路,忽有一位青袍人從御史台裡出來。楊帆並未在意,那人卻看清了他,神色間先是一怔,隨即便向旁邊跨開兩步,向他揖拜道:「見過楊湯監!」 人家行禮,可不能不理了。依照規矩,品秩低的官員見了上官,要居西先行拜禮,上級居東答拜,楊帆便站在東向,拱起手來,一個還拜禮還沒揖下去,便失聲叫道:「李相!」 眼前這人白髮蒼蒼,身著一件深青色官袍,袍上既無繡紋也無徑長一寸的小朵花,乃是一個八品小官,所以楊帆瞟見他從御史台裡出來根本不曾注意,在他印象中,自己在御史台可沒有這樣一位朋友。 可他卻沒想到,竟在這裡碰上李昭德。 李昭德白髮蒼蒼,經過此番罷相的打擊,臉上的皺紋愈發地濃密了。聽到楊帆的稱呼,李昭德的嘴角微微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下官如今只是一個監察御史,可當不得楊湯監如此稱呼!」 楊帆聽了,也不禁苦笑一聲。二人相對無言,默默半晌,李昭德才語重心長地道:「二郎何等年輕,些許挫折,勿需放在心上。東山再起,未必無期,來日方長啊……」 李昭德作為監察御史,只是一名八品官,可是御史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什麼事都能管,內外官史包括他們的頂頭上司,除了皇帝本人就沒有一個他不能告的,因此官低而權高。 可楊帆雖是六品官,但他負責的那些差使……,不提也罷。是以李昭德見他沉默,還道他比自己還要心灰意冷,忍不住替他打了打氣。楊帆暗暗苦笑了一聲,拱手道:「長者賜教,晚輩銘記心頭!」 這官兒沒法論了,從官職上論,這位昔日的大宰相比他低好幾級,只好從年歲上說話。楊帆道:「眼看上元將至,各衙都在封印,準備休沐。李公這般行色匆忙,是要往哪裡去?」 李昭德淡淡一笑,道:「奉都御史所命,往刑部裡遞送一份公函。」 楊帆心道:「李昭德偌大年紀,又曾做過宰相,如今貶官至御史台,照理說上官同僚,都該對這位老宰相舊上司多加關照些才是。眼看就要休沐,有些官兒怕是已經溜之大吉,回家過節去了,卻要勞動這位老宰相跑腿。唉!當初被他羞辱過的人多了,如今終於……」 楊帆想著,說道:「晚輩正要往刑部拜訪幾位朋友,李公不妨同行!」 二人並肩往刑部走,楊帆兩名扮作僕役的侍衛遠遠退開了去,二人一路閒聊,漸漸到了秋官衙門的大門口。 還沒到門口,二人便看見門口跪著一人,身穿重孝,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那衙門口出出進進的人很多,一個個都當他是透明人一般,根本視若無睹。 這一片地方的積雪都掃得很乾淨,但是天氣寒冷,地面尤其森寒,那人身穿孝服,身上衣物不厚,跪在那兒身子都似已經僵硬了。 楊帆和李昭德訝然對視一眼,不覺加快了腳步。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一章 囂張重現 楊帆離著刑部衙門還有十幾步遠,一個身著刑部皂役服飾的男子便快步迎了上來,畢恭畢敬地道:「哎呀,楊郎中,福慶初新,壽祿延長啊!歲日,小人曾到郎中府上拜望,可惜郎中不在,聽說一家人到龍門山上過的元正,哈哈,別具一格、別具一格啊!」 這人正是刑部衙門刑房班頭袁寒,是楊帆把他從副班頭一手扶正的,再者說來俊臣在龍門吃癟的事兒他也聽說了,他可不相信這位年紀輕輕的楊湯監就真的會一輩子在龍門山上種野菜。朝廷裡幾起幾伏的官兒們多了去了,人家只要一有機會,依舊是身著朱紫的朝廷大員,他再怎麼努力都注定是個吏,該巴結還得巴結著。 楊帆笑著還了個禮,說了幾句過年的吉祥話,便向那門前一指,問道:「袁班頭,這人是誰,怎麼跑到刑部來長跪不起?」 袁寒聽他一問,臉上的笑意登時斂去,有些沉重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那人是樊司刑的兒子。」 楊帆做過司刑郎中,那時他手下有員外郎、主事、司吏史等各級官僚,彼此就算不是很熟,至少也見過面,知道對方的名字。這樊司刑是管理刑部大牢的一位官員,和楊帆有一面之緣。 楊帆吃驚地道:「樊司刑怎麼了,他兒子這般模樣,是要做什麼?」 袁寒看了看楊帆旁邊站著的那個小老頭兒,堂堂李宰相的大名他當然是聽說過的,不過人家長什麼樣子,他可從來沒見過。楊帆會意,說道:「但說無妨,這位長者不是外人。」 袁寒放了心,便道:「還不是因為來俊臣。來俊臣查辦劉思禮、纂連耀謀反一案,抓了大批的官紳,因為那纂連耀本是洛陽府的錄府參軍,來俊臣擔心會有熟人幫他串通消息,所以把人犯押在咱們這刑部大牢裡……」 袁寒雖是一個小吏,卻是個會做人的,他知道楊帆跟來俊臣勢不兩立,在他面前便直呼來俊臣的名字,根本不用謙稱。 袁寒詳詳細細一說,卻是因為那些重要的人犯押在刑部大牢後,有個重要的人犯暴病而卒,來俊臣勃然大怒,便尋個由頭,把這看守刑部大牢的樊司刑也弄成了謀反者的同謀,最終被皇帝下旨誅殺了。 其實這事兒還跟武承嗣有些關係。武承嗣弄出來俊臣這只瘋狗本來是想整治李昭德和楊帆,結果沒等他動手,這兩個人便倒了,無處發威的來俊臣亂咬一通,把武承嗣手下的兩員大將王勒、王助兩兄弟弄進了大牢。 武承嗣擔心王助說出是受他授意洩露消息給明宮尉吉頊,會被聰明人猜到此事是由他策劃,便買通獄吏毒死了王助。 來俊臣正想從王助嘴裡多挖出一些朝廷大員擴大自己的功勞,結果王助死了,來俊臣怒不可遏,就順手把掌管刑部大牢的樊司刑也辦了個謀反,先是弄進大牢充數,最後棄市處斬。 只不過這個內情,旁人就無從知曉了,所以刑部上下都覺得樊司刑死的很冤。 樊司刑的兒子跪在刑部衙門門口,是為父鳴冤來的。可是如今的刑部誰敢跟來俊臣叫板?是以他長跪在刑部衙門口兒,那出出入入的儘是他父親在任時的同僚,卻沒有人敢多置一辭,盡數把他當成了透明人。 李昭德聽了氣的臉都紅了,楊帆雖與那樊司刑沒什麼交情,也是連連搖頭,暗生惻隱之心。 就在這時,衙門口裡傳出一陣哈哈大笑,來俊臣在刑部左侍郎皇甫丈備、右侍郎劉如璇的陪同下走了出來。來俊臣是到刑部衙門辦事來的,如今事情已了,左右侍郎親自把他送了出來。 刑部尚書陶聞傑當初也是與來俊臣對抗的一個大臣,是太平公主的門下,他新年時回家省親,因其家鄉遠在泉州,現在還未回京,刑部日常事務就是由這左右侍郎兼領的。 樊司刑的兒子認得這兩位侍郎,他想進去告狀,把門的不讓進,只好在此長跪不起,如今一見左右侍郎一起出現,不由大喜若狂,連忙從懷中掏出狀紙,高聲喊冤。 左右侍郎一見是他,臉色登時變得極為難看,這樊司刑的兒子告的正主兒就在身邊呢,他們誰敢接狀、誰人敢管。 皇甫丈備大聲叱喝道:「這兒是刑部,有什麼案子不經京兆尹可以直接到刑部來告狀的?簡直是無理取鬧!你們怎麼搞的,這人是誰?為什麼放任他在這裡告狀,轟走!轟走!」 袁寒趕緊向楊帆告一聲罪,一溜煙兒跑過去,吆喝一群衙役想把樊司刑的兒子架走。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 樊司刑的兒子猛地掙開他們的手,從靴筒裡「噌」地一下抽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保護侍郎!快保護侍郎!」 袁寒大驚,連忙號召一幫拎著水火棍的執役護到兩位侍郎和來俊臣面前,同時抽出了自己的腰刀護在前面。 樊司刑的兒子舉著匕首厲聲大喝道:「我父冤枉,就是受來俊臣那個狗賊所害,那狗賊如今就是京兆尹,我如何能去京兆尹告狀?我父冤屈而死,你等執掌刑部,難道要坐視狗賊逞兇?兩位侍郎,你們若不接狀紙,樊某今日就死在你們的面前!」 樊司刑的兒子倒當真剛烈,一語說罷,「噗」地一聲,便把那柄明晃晃的匕首刺進了小腹,鮮血染紅了身前的狀紙,把衙門口一眾官員小吏驚得呆若木雞。 這少年也是不認得來俊臣,要是知道被左右侍郎簇擁出來的這人就是他的殺父仇人,只怕他就不會自裁而是一刀捅向來俊臣了。 皇甫丈備嚇壞了,連聲道:「把他拖走!把他拖走!大過年的,當真晦氣,莫讓他死在咱們衙門口兒。」 劉如璇道:「袁班頭,你帶人把他送走,找位醫士趕緊治傷,且莫……且莫讓他送了性命。」 眼看樊司刑冤死,他的兒子又舉刀自盡,如今血流滿地,生死不知,劉侍郎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就掉下來,旁邊許多小吏也都生起兔死狐悲之感,默默低頭,不再言語。 來俊臣見他們如此模樣,不禁把怪眼一翻,冷笑道:「怎麼啦?有人切腹就一定是冤枉?這樁案子是我來某人一手操辦的,那樊司刑罪證確鑿,朝廷明正典刑!你們哭喪個臉,扮出這個樣子作甚?是不是以後只要有人犯了王法,他的兒子跑來自盡就可以無罪釋放!」 來俊臣大聲斥罵,那些官吏哪敢對答,紛紛迴避著他的目光,劉如璇是刑部侍郎,官階不比他低,心中本就難過,又聽他如此說話,心中大為不悅,便淡淡說道:「劉某有迎風流淚的毛病,就不多遠送了,先走一步!」 劉侍郎一拂袖子返身便走,來俊臣見了更加恚怒,咬著牙只是冷笑,心中暗想:「好你個劉如璇!老子此番得以起復,皇甫丈備來我府上送禮相賀,你劉如璇卻佯作不知,如今又在我眼前讓我難看,老子若不找個機會整死你,這來字就倒著寫!」 這時那些執役已七手八腳地把樊司刑的兒子抬起來,一溜煙兒地弄走了。皇甫丈備又叫人往路上灑了些雪,埋住那攤血跡,這才對來俊臣陪笑道:「府君不要生氣,莫為這等渾人壞了自家興致,這大過年的……」 他才說到一半,來俊臣突然拔腿離去。原來他一轉眼就看到了楊帆和李昭德,當年他被貶同州,正是眼前這兩個人所為,如今看到他們比自己當初還要落魄,來俊臣登時就開心了。 他笑嘻嘻地走到兩人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大驚小怪地道:「喲,這不是……李……李……」 來俊臣扭過頭,向跟上來的皇甫丈備道:「皇甫兄,這一位是?」 皇甫丈備看到李昭德,微微有些不安,下意識地向李昭德拱拱手,道:「李御史!」 來俊臣一拍額頭,道:「對對對,李御史,哈哈哈哈……,監察御史,哎呀,李御史,你這身官服穿著可真是精神吶,一下子就像是年輕了二十歲,來某冷眼一瞅,都沒認出來。」 李昭德是什麼人,出身世家,官至宰相,豈肯與他做口舌之爭,自降身份。李昭德冷笑一聲,拂袖道:「性貪而狠,黨豺為虐,早晚必遭惡報!」說完,便向刑部走去,瞧都不多瞧他一眼。 來俊臣被李昭德這種徹底的輕蔑訕得滿臉通紅,他怨毒地盯著李昭德的背影,直到李昭德完全消失在刑部門口,才又轉過頭來,笑吟吟地看向楊帆,楊帆微笑一揖:「下官楊帆,見過楊府尹!」 來俊臣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此時,那位倒霉的明堂尉吉頊已經千里迢迢、頂風冒雪地從長安趕到了洛陽城。 吉頊其實應該更早抵達洛陽的,只是他日夜趕路,饑凍交加,又因心情焦灼寢不安枕,臨到洛陽時,竟然生了一場大病,寒熱不退,滿口胡言。 兩個隨從一見他這般情形,若是強行趕路,只怕到了洛陽這位吉縣尉也就死定了,只好就近住下來,延醫問藥為他診治。 這一耽擱,直到今天吉頊才到京城,吉頊進了洛陽城一刻也不停留,都顧不得一身衣袍已經形同乞丐,立即向宮城趕來。來俊臣被楊帆的改姓之說擠兌住時,吉頊已經趕到端門。 端門侍衛一瞧三個叫花子竟然跑到了宮城,馬上就要上前驅趕。 吉頊伏望著高高的宮闕,從懷裡摸出一方大印高高舉過頭頂,放聲大哭起來。 那宮門侍衛接過大印一瞧,不禁嚇了一跳:「長安合宮尉怎麼這般狼狽,莫非長安發生了兵變?」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二章 先下手為強 武成殿上,上官婉兒伏案而坐,素手拈著狼毫,正埋頭批閱著一份份奏章。 張昌宗兩兄弟已逐漸開始插手權力,但是他們雖然腹有才學,卻沒有接觸過國家大事,處理事情的角度、思路,考慮事情的分寸、範圍,距離一個成功的管理者還相差甚遠,再加上武則天對他們癡迷的很,常要他們陪伴身側,所以大量的奏章還得婉兒來處理。 「待制,端門外有長安明堂尉吉頊要求見皇帝陛下!」 婉兒纖美的手指似蔥白一般晶瑩剔透,尾指微翹,恍若一朵蘭花,隨著這朵蘭花的搖曳,一個個娟秀的小字便躍然筆下:「長安明堂尉?誰准他進京的?有什麼大事要見天子?」 婉兒頭也不抬,筆走龍蛇,一心二用:「如果每個做臣子的有點什麼事兒就要進京見皇帝,那天子什麼事都不用幹了,每天只管接見他們都忙不過來。叫他有什麼事自去有司稟報,若是處理不了便一級級報上來。如果需要陛下知道的,政事堂自會轉過來!」 「呃!待制,明堂尉衣衫襤褸,十分狼狽,貌似真有緊急大事……」 婉兒筆觸一停,抬頭瞟了他一眼,那宮衛神色一凜,慌忙抱拳道:「喏!」 婉兒潤了潤墨,伏案繼續書寫,剛寫了兩個字,突然又一停筆,抬頭喚道:「慢著!你說那人叫什麼?」 剛剛轉過身的那名宮衛忙又轉過來,欠身道:「吉頊!」 婉兒側著臉兒凝眸思索片刻,找出一份簿子檢索起來,那都是她處理過的奏章,細細檢索一陣,婉兒恍然道:「原來是他!」 婉兒擱下筆,緩緩踱起了步子。 吉頊當初那份密報是傳給來俊臣的,來俊臣上奏時匿下了他的名字,攬下了這份功勞。即便來俊臣沒想貪功,因為這是密奏,婉兒也不可能知道,但是在那之後來俊臣攀咬了一大批人,這個吉頊也在謀反名單上,下旨捉拿吉頊的聖旨就是婉兒草擬的,所以她記得這個人。 吉頊是來俊臣舉報為叛逆的,朝廷派去緝拿他的人還沒有回來,他自己倒先回了京,而且要求見皇帝…… 婉兒霍然站住,抬頭道:「把他看起來,不要引起進出宮門的大臣注意,我馬上去見皇帝!」 ※※※※※ 來俊臣本想奚落楊帆一番,不想反被楊帆揪住他在龍門發狠時改姓的誓言把他奚落了一通,氣得來俊臣咬牙切齒而去,一路惡狠狠地想著:「定要讓劉如璇見識見識我來俊臣的厲害,定要讓李昭德見識見識我來俊臣的厲害,定要讓楊帆見識見識……」 楊帆把來俊臣氣走以後,陳東便迎了上來,袁寒抬著樊司刑的兒子離開之前,已經招呼一個衙差去告訴陳東了。陳東把楊帆迎進刑部,孫宇軒等一眾同僚舊友都聞訊趕來,大家聊了一陣,皇甫丈備便派人相請了。 楊帆現在官職雖低,但他在刑部任上時畢竟特別的風光,而皇甫丈備現在雖然竭力巴結著來俊臣,但是以他八面玲瓏的性子,也不會放棄向楊帆示好的機會。 反正他的接見,在官場上是一種很正常的事情,來俊臣知道了也不會挑他的錯,至於他私下裡對楊帆是倨是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至少在這方面來說,皇甫丈備確實比劉如璇會做人。 楊帆以前並不刻意經營人脈關係,雖然這是每個官員的必修課,但他絲毫沒有這方面的覺悟,可是現在不同了,雖然他掌握著一股龐大的力量,但是這力量雖然歸他使用,卻並不屬於他。 也許經過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功夫,他可以在這個龐大的組織中漸漸擁有一支完全忠於他個人的力量,但這個速度太慢了,他若擁有越廣泛的人脈,這個組織對他的依賴就越重,他就能最大限度地擁有自由,以最快的速度建立一支只忠於他個人的力量。 楊帆在刑部待了很久,離開皇甫侍郎的簽押房後,又與陳東、孫宇軒等人約好了聚會飲宴的日子,這才離開。比起來俊臣離開時只有兩位侍郎恭送,楊帆離開時前呼後擁一大幫人,雖然沒有侍郎級別的大員,卻幾乎囊括了刑部所有中層。 乘馬離開刑部,走出百步距離,楊帆臉上的笑意才漸漸消失,扭頭向一名侍衛問道:「護送那位幻術藝人的人馬,什麼時候可以到京?」 「回宗主,現在道路已經好走些了,路上沒有狀況,三天後一定能夠趕到!」 回答他的人是任威,楊帆的侍衛首領,同時也是負責他和繼嗣堂之間日常訊息傳遞的人。這貨平時總是板著臉沉默寡言,一副不苟談笑的樣子,楊帆不說話他絕不說話,楊帆問什麼他就答什麼,絕不挾雜一點他的猜測或分析,是個三腳蹬不出個屁來的主兒。 一開始楊帆還以為這是他的性格使然,直到在龍門,偶然有一次看到他和其他幾個侍衛在泡溫泉,他那滔滔不絕的樣子絕對是個話嘮。楊帆側面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原來姜公子不喜歡手下聒噪,也不喜歡手下向他提出任何建議,任威以為他和姜公子一個性格。 楊帆也懶得向他解釋,作為一個侍衛統領和聯絡人,話少一點並沒有什麼不好,楊帆雖非獨斷專行的人,也不喜歡隨身帶個話匣子,有事沒事的就衝他嘮叨。 楊帆吁了口氣道:「三天之後?這樣的話,是趕不及白馬寺大法會了,我本想讓他們在那一天拆穿三神棍的把戲。嗯……,也沒什麼,上元之後朝廷還有幾次盛大活動,尤其是上元第三天的鞠蹴大賽,到時候再安排他們出現在皇帝面前好了。」 任威默不作聲。 楊帆思索片刻,扭頭對任威道:「馬上安排人向張同休、張昌期兄弟散佈來俊臣欲對他們不利的消息!」 任威簡潔地回答:「是!」 張氏兄弟是名門子弟,而楊帆手下最不缺的就是名門子弟,所以他有得是辦法通過各種渠道把一種來俊臣正在算計張氏兄弟的印象牢牢地鐫刻在張氏兄弟心上,只要張氏兄弟感覺到危險,他們就會展開自救。 來俊臣這種人就是一條負有劇毒的蛇,你明知它有毒,但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咬你。要對付這樣的人,就只能先下手為強。 任威答應以後,依舊寸步不離地往前走,警惕地掃視著長街上一切距宗主稍近的人或物。他並沒有去傳訊,跟在楊帆身邊的人並不止他們兩個明面的人,實際上在楊帆踏進楊家大門的時候,消息就已經送出去了。 楊家的節日氣氛很濃,門口掛著紅燈,門上貼著桃符,庭院裡還架起了一艘大帆船,整艘船就是一盞燈,船帆鼓足了勁風似欲揚帆遠去。小蠻先於楊帆回到府邸時就叫人著手製作了,揚帆遠航本就是吉兆,又暗合了丈夫的名字。 對於府上的家人,小蠻這位主母也都加發了薪水,發放了新衣新帽,有家室的還發了些臘肉米面一類的東西,整個楊府都是一派喜氣洋洋,一見自家阿郎回來,府中上下誰見了都上前說句吉利話兒,給阿郎拜年。 楊帆也是笑容可掬,逐一問好、答覆,好不容易才擺脫這些熱情的家僕丫環回到後宅。楊帆用過晚餐後,和小蠻趴在熱炕頭兒上逗著他的寶貝兒子玩耍了一陣,等兒子打起哈欠,小蠻帶他去睡覺的時候,便出了臥房,拐向阿奴的住處。 在楊府阿奴有自己的一個院落,以前楊帆還常常過去與她耳鬢廝磨、卿卿我我一番,兩人明確了婚事,已經開始籌備婚禮之後,楊帆照舊常往她的小院兒裡去,從不在乎旁人說什麼。 不過自打古竹婷也住進這個院子,他就不去了。不管古竹婷是閨女還是婦人,總歸是個膚白貌美、體態妖嬈的漂亮女人,唐人雖然奔放,卻也不是不講名節,即便是那種被男人碰一下就要剁去手掌的烈女,雖然在唐代不佔主流市場,卻也不是沒有。 可今天他得過來,因為還有一個半月婚期就到了,楊帆正琢磨到時候把新娘子安排在哪兒,總不能新郎倌就在自己家裡接新娘子吧,可阿奴又沒有親人,沒有娘家可去。 小蠻也是孤兒,當初娶小蠻的時候,由皇帝安排讓她住到了婉兒府上。楊帆可沒有皇帝那麼大的面子,在外人眼中他和那位上官內相也沒有這麼大的交情,不可能作出這樣的安排。 再者,就算可以,楊帆也不想這樣做,一連從上官家接走兩位姑娘,偏偏沒有上官婉兒本人,可不把這位多愁善感的上官姑娘傷心死? 楊帆想把小蠻安排在馬橋家裡,這樣一想,他就順勢想到,可否讓阿奴認馬橋為義兄,這樣一來到馬家接阿奴就更加名正言順了,阿奴也有個娘家可做依靠。主意雖好,還得阿奴自己同意才成,所以楊帆就來到了阿奴所住的院落。 小院環境雅致,一排三間房子,一間阿奴住著,一間古姑娘住著,另外一間空著,只放一些雜物。 「咳,阿奴,我來了!」 楊帆說著,便推開房門,笑吟吟地向臥室走去。 這是完整的一間屋子,用博古架和畫屏隔斷出了外廳、內室兩部分,中間並無牆壁,所以屏風裡面聽起來,楊帆的腳步聲異常清晰。 榻上,古竹婷赤裸著肩背,阿奴剛在她的肩頭用白疊布打了一個結,忽聽楊帆的聲音,不禁大吃一驚,楊帆已許久不曾進入她的臥房,今兒已經這麼晚了他怎麼過來了? 倉促間不及思索,耳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阿奴低聲急道:「快挪進去!」 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也都推進床裡,旋即,阿奴也往榻上匆匆一倒,「唰」地一下便扯過了被子。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三章 三隻腳 阿奴側臥於榻上,姿態慵懶,額前一綹柔柔的秀髮微微垂下,香肩半露,好不迷人。 她微帶訝色地看著楊帆道:「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晚麼?」 楊帆看看窗外,天氣猶冷,窗子嚴嚴實實,看不到什麼,不過楊家那盞造型別緻、算得上巨大的「揚帆號」帆船已經點亮了,明亮的燈光把窗前一抹竹影印在窗上,婆挲搖曳著,顯得很是靜謐。 確實有些晚了。 楊帆恍然笑道:「念祖那小子白天睡的多了,晚上特別精神,陪他玩耍了一陣,這才剛剛睡下。」 「哦,二郎……這麼晚過來,有什麼事嗎?」 阿奴問著,露在衾外的半隻雪足悄悄縮了進去。 楊帆忍不住笑起來,向她促狹地眨眨眼睛,好笑地道:「還有一個半月,你就是我的人嘍,還怕我看麼?」 阿奴身子後面還躺著一個古竹婷呢,平時能聽的親密話兒,現在可萬萬說不得。阿奴的俏臉登時一紅,整個身子都熱起來,嬌嗔地瞪了楊帆一眼,岔開話題道:「有什麼事你快說嘛,昨兒弄那盞帆燈,好晚才睡,人家都有些倦了。」說著還故意打了個哈欠。 古竹婷是被她匆忙弄進床裡的,呈大字型趴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聽見這兩人的說話,古竹婷忍不住想笑,可她哪裡敢笑,上身就一個訶子(肚兜)下身一條小小褻褲,豐臀大腿畢露無疑,簡直比全裸還要誘惑。 楊帆道:「是這樣,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楊帆說著,便伸手想去妝台前扯過一隻錦墩,復一轉念,乾脆在榻邊坐了下來。平時他坐這麼近阿奴絕不會在意,可現在不成,阿奴嚇了一跳,小腳丫下意識地又往裡邊縮了縮。 不過這大床是那種底下帶抽屜的架子床,一面靠牆,三面有帷幔,頭那一面外側就是畫屏,腳那一面後面是個小小空間,放置馬桶一類器物的所在,除非楊帆爬上床來,倒不怕他會發現古竹婷。 楊帆道:「成親時需要操辦的一應事物,我都著人安排了,不用你操心。唯有一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你看,小蠻跟你一樣,也是孤苦伶仃沒有家人,成親的時候是皇帝作主,把婉兒家暫作了她的娘家。 你我成親之日,你總不能以這個小院兒當娘家呀,咱從自己家裡接人,再送回自己家麼?我核計著,到時候把你送到橋哥兒家裡,這件事倒沒什麼,橋哥兒一定肯答應的。不過我想……」 楊帆說著輕輕握住了她的一雙柔荑,纖婉素手,柔滑圓潤:「阿奴,你在世上已無親人,我想乾脆就讓你認馬家為娘家,如何?這樣,你就有了義母,還有義兄、義嫂,有個娘家,將來也有個娘家轉轉。」 阿奴狐般媚麗的眼波微微蕩漾了一下,心道:「小蠻在世上也沒有親人了,為何不叫她找個娘家,偏偏是我?」 忽然,阿奴明白了楊帆的良苦用心,心中不禁一陣感動,不由自主地反握住他的手,紅唇微微上挑,漾起一抹媚麗的微笑,低聲道:「好!馬橋與你義氣相投,是你的好兄弟,我便認了他做義兄好了。」 她已經明白,楊帆這麼想完全是為她打算。沒錯,小蠻也沒有娘家,可小蠻是皇帝主婚,雖然皇帝不會因此把她認作女兒,對她的婚後生活有諸多關照和干涉。可這就像你給某些人送禮他不見得記著,你若不送他就一定記著,皇帝主婚嫁給你的妻子,你對她好那是天經地義的,皇帝懶得過問,你若對她不好那就是連皇帝也不看在眼裡,沒準就要找你的麻煩。 小蠻有這樣一個「娘家」,底氣就足,而馬橋雖然插上翅膀當飛馬也無法跟皇帝比,可他現在大小也是個軍官,他還年輕,就算只靠論資排輩將來也有再度陞遷的機會,有馬橋做阿奴的娘家哥哥,阿奴就不會孤單。 小蠻當然不是那種跋扈驕橫的主婦,楊帆也不會欺負阿奴,可是有沒有這個能給她撐腰的娘家,看在那些家僕侍婢眼中,對待這位新婦的態度就會截然不同,你不能指望每個家人都沒有勢利心。 「郎君心細若斯,若非在意我,怎會如此?」想到這裡,小蠻的唇角便漾起一抹甜甜笑意:「其實人家現在也不算沒有家人呢,我現在有義姐、還有姐夫、兄弟,一大家子人,只可惜好久沒有聯繫了。」 楊帆一怔,奇道:「你還有家人?什麼義姐、姐夫的,在哪兒?」 阿奴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嘟起嘴道:「就知道你不把人家的事放在心上,我和你說過的呀,當初在華山腳下,我墜落山崖後為人所救,那戶人家姓郭,當時……」 阿奴把事情簡略一說,楊帆登時怔在那兒,張著嘴巴,半晌方「啊啊」兩聲,道:「是了,是了,你的確是有個義姐,你那姐夫還是一州刺史呢!」 那年代義結金蘭,是很被時人看重的一件事情,義結金蘭和親兄弟差不多,基本上就等於結下了一生的親緣,郭家真的就會把這位阿奴姑娘當成自己家的姑娘,說郭家是阿奴的娘家,那是一點沒錯。 楊帆說著,便眉飛色舞地笑起來:「哈哈!這是天意呀,郭敬之眼下就在洛陽,哈哈,這可比臨時抱佛腳現找的義兄強多了。」 「郭敬之?我那位素未謀面的姐夫?」 「不錯,就是他!」 楊帆欣喜地道:「郭敬之本為渭州刺史,剛剛被調任桂州,如今是回京述職來的,恐怕過了節就要走馬上任了。我明天就去找他!」 阿奴並不知道郭家也與「繼嗣堂」有著密切關係,但楊帆成為顯宗宗主之後對此卻很清楚。郭家本就是山東世家之一,也是「繼嗣堂」的重要一員,只不過在姜公子和沈沐在長安大打糧食戰之後,各大世家才知道郭家是站在隱宗一邊的。 因為郭家是「繼嗣堂」的一員,所以他的陞遷調任一應事宜,自有人把這些消息送到楊帆手上,讓他對這些人的情況有個瞭解,所以楊帆知道這件事。只是楊帆已經把郭敬之和阿奴認下的那位義姐之間的關係給忘記了。 阿奴淺淺一笑,道:「算了,我只是和郭夫人結拜姐妹,這件事,這位郭使君是否知道還不好說呢,我便認了馬橋為義兄便是!」 楊帆之所以要給她安排一個娘家,本意就是不想讓她顯得過於孤單,被些奴僕下人看輕,如今有一位堂堂刺史做她姐夫,哪裡還肯放過。楊帆並非攀附權貴之人,但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將來少些煩惱,這事卻一定要做的。 阿奴心中感動,忍不住拉過楊帆的大手,在自己的臉頰上輕輕摩挲了幾下,低低應道:「嗯,那……便依了你!」 楊帆心事放下,這才注意到阿奴縮在繡衾下的模樣是多麼的可愛。只是微露削肩秀項,精緻的鎖骨、性感的淺淺乳溝,卻能讓人一看就意會到她的身體是多麼的鮮美誘人,就像一枚剛剛成熟的桃子。 如果楊帆是一個賭石客,那麼嬌軀掩於衾下的阿奴就是石中的那塊美玉,胸口微露的一痕粉潤躍入楊帆的眼簾,就像璞玉被一刀切下開了一個窗子,露出裡面一片晶瑩剔透的綠,讓人看著心跳、想著窒息。 看著楊帆灼灼的目光,阿奴臉紅了,紅著臉垂下眼簾,低低地道:「好啦,你……快回去歇息吧!」 「這就走……」 楊帆說著,手卻滑到了阿奴的肩上,阿奴的身子馬上繃緊了,緊得像是上滿了弦的弓。 楊帆的手順著她圓潤的肩頭,又滑到了她細膩的背,促狹地一路向下,躲在阿奴背後的古韻婷身體繃緊的程度不亞於阿奴,眼看著楊帆的手滑向阿奴的腰,她趕緊把搭在阿奴腰上的手縮了回來,只差一剎。 「你……討厭!快回去吧,乖,我們……我們下個月就要成親了呀……」 阿奴開始央求,哄著她的男人離開。 楊帆也並不想就此草率的佔有她,反正不過就是一個多月的時間,期待其實也是一種挺不錯的感覺。可是她的嬌軀觸感如此之美,楊帆在徹底吃掉這個一定美味可口之極的獵物之前,也不介意先賞玩一番。 當然,太秘密的地方他是不敢觸摸的,既然阿奴想等到他們最隆重的那個大日子,那麼褻玩就會破壞這種意境。所以他的大手沒有在阿奴豐盈翹挺的臀部上停留,也沒有在她渾圓豐滿且無一絲贅肉的美腿上停留。 他甚至很君子地把手抬起,離開她的纖腰,貼著繡衾被面凌空滑下去,準確地捉住了她的小腿,阿奴的小腿馬上繃緊了,腿上的肌肉緊得像是一塊美玉,光滑而堅硬。 「這麼緊張幹嘛,我又不會吃了你。」 楊帆忍不住笑,阿奴瞧著他,眼神兒卻有些古怪,小腿開始頻率極高地戰慄起來。 多美的可人兒呀,那種發自骨子裡的戰慄,很容易叫人易會到雲雨交合時那種只能意會的感覺。 楊帆心中一蕩,暗自得意:「原來這就是阿奴最敏感的地方,哈哈,終於被我知道了。」 他不想讓阿奴難以自控,見她如此緊張,便放過了她的腿,滑到她的足踝,她的足踝纖細優美,瘦不露骨,楊帆忽然想起當年在修文坊裡聽那歡場常客品評女子時說過的一番話話:「男人那話兒大不大、直不直,要看他的鼻子。而女人嘛,若是有雙纖細優美的足踝,小巧綿軟的腳掌,通常就意味著那穴兒天生緊湊無比!」 「不曉得阿奴的腳掌是不是小巧綿軟……」 楊帆想著便向她的腰掌摸去,那條腿的主人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向後一撤,而楊帆因為她小腿的緊繃,也在擔心她會躲閃,所以手掌移動時依舊抓得很緊,手被小腳丫一帶,被角登時掀了起來。 楊帆一聲尖叫,屁股像安了彈簧似的彈了起來:「三隻腳!」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四章 一根籐 楊帆看見榻上多出一隻腳,先是大吃一驚,繼而勃然變色,「唰」地一聲就把繡衾搶在了手中,大有衝冠一怒的氣概,然後他就看著榻上各具特色的兩具香艷胴體,開始目瞪口呆。 阿奴還保持著側臥如弓的姿勢,裡邊躺著的不是男人,而是一個身材比她還要女人的女人,阿奴的身材還略顯青澀,按照這個時代的標準有些單薄,旁邊那個女人卻是凹凸有致,不管是胸是臀,有料、很有料。 那女人……,哦!那女人就是古竹婷,她趴在榻上,阿奴的腿蜷著,她的一條腿正壓在阿奴腿下,那麼自己方才摸的其實是…… 因為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情況,楊帆怒火頓消,再看看兩人曖昧的模樣,楊帆又有些迷惑,腦子裡倏然閃過一個與「斷袖」並駕齊驅的名詞「磨鏡!」阿奴……竟有這般怪異癖好? 這念頭只是一閃就消失了,或許兩人只是同榻而眠,聊天解悶罷了。楊帆為自己齷齪的念頭而自慚,可他隨即就發現……古竹婷肩上斜斜縛著一條繃帶,白疊布的繃帶,其中一點還隱隱映出血色,楊帆的目光登時又銳利起來。 被子被楊帆一把扯走,阿奴和古竹婷就像被人一下子脫光了似光,師徒倆都驚呆了,趴在那兒半晌都沒有動作。好久,阿奴才反應過來,閃電般出手,一把從楊帆手中奪過被子,「唰」地一下蓋在身上。 阿奴訕訕地解釋:「我……我和古師本想抵足而眠,聊天解悶,你……你進來的倉促,來不及躲閃,所以……」 師徒倆的臉蛋都很紅,糗糗的。 尤其是古竹婷,臉埋在徒兒的肩後,都不敢抬起來了,臉蛋燙得能煎雞蛋。 因為自家幹的是朝不知夕死的差使,平日見慣了孤兒寡母、生離死別,所以她從未想過要嫁夫生子,那有了孩子還不是得繼續從事她這種刀頭舔血的生涯?所以她迄今尚未有個歸宿,還是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從來沒叫男人沾過的身子,今天卻被楊帆觸摸了那麼私密的所在,而且還是在這麼暖昧的情況下,羞得她現在只恨不得床榻會一分兩半,大地裂開一道口子,讓她摔下去再合上,再也不要出現在人前算了。 若不是古竹婷肩上的傷,楊帆或許就會信了阿奴的話了。可是這時聽了她的解釋,楊帆反而篤定其中必有一個不為其所知的秘密。他拉過錦墩,在榻邊坐下,因為榻上兩個女人一個羞窘一個慌張,他反而鎮定下來:「說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阿奴的眼神剛剛飄忽了一下,楊帆馬上說道:「古姑娘肩頭的傷,我已經看到了。你們中間還放著一匹白布、一把剪刀、一隻裝金瘡藥的葫蘆,這般抵足而眠,解悶聊天的方式,我可從未聽說過!」 阿奴馬上閉上嘴巴,沒話說了。古竹婷卻聽的心驚肉跳,整個身子都滾燙起來:「如果他連這些東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那……那麼……」 其實她這倒是冤枉楊帆了,雖說她的身材很惹火,可楊帆也沒有盯著看個不休的道理,更別說是在方纔那種情形下,旁邊又有阿奴在。楊帆之所以注意到兩人中間的那堆東西,是因為這些東西出現在榻上真的很奇怪。 古竹婷平素殺人不眨眼,眼下卻連眼都不會眨了,她羞得緊閉著眼睛,只覺耳根子都熱烘烘的,躲在徒弟身後一聲不吭。 阿奴被楊帆將住,饒是她一向多智,一時也再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理由,面對楊帆愈來愈威嚴的目光,她只好乖乖交待。 楊帆的女兒落在姜公子手上,阿奴總覺得此事與她有莫大的關連。她甚至比小蠻還要疼愛念祖,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欠著楊帆的孩子,每當看到小蠻對兒子呵護備至的樣子,她就感到深深的自責,她總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孩子救出來。 古竹婷來到阿奴身邊後,成了她最大的助力,而且姜公子只為了保守一個秘密,就想殺掉古竹婷,這也令古竹婷對他十分仇視,一直想找他討回公道,兩師徒就此結為同盟,一同尋找姜公子的下落。 自從姜公子被趕離顯宗宗主之位後,他所掌握的秘密力量就完全藏入了地下,連楊帆動用顯宗的力量都找不到他,更何況是這兩個女人,她們盲目的尋找本來不會產生任何效果,只是聊盡心意而已。 可是,她們雖然人單勢孤,運氣卻好。古竹婷有一次在定鼎大街上看到了一個隸屬於姜公子的親信,在人口百萬的洛陽城,這種概率非常小,但她畢竟碰上了。當時古竹婷已經做了偽裝,她馬上跟蹤這個人,直到他的居住之地。 從那以後,她和阿奴就專門盯著這個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監視他與所有人的接觸,由於阿奴不能時常離開楊府,這項任務基本上就是古竹婷一人在執行。 雖然她匿蹤潛伏的本領極高,也善於易容喬裝,可她畢竟只有一個人,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她來做,沒有人配合、沒有人掩護、在跟蹤途中也不容易進行換裝,所以在長期的跟蹤中,她還是被人察覺了異常。 只不過,對方也是一個心思縝密、機警狡詐之徒,他察覺似乎有人在監視自己之後,並沒有露出一絲異常,只是暗暗布了一個局,然後把跟蹤者引進了他設好的埋伏圈。 古竹婷也是極機警的一個人,對方又不知她實力高低,有些輕敵了,因此被她逃脫出來,不過她也因此受了傷,楊帆闖進阿奴住處時,阿奴剛為她包紮好傷口。 楊帆聽了阿奴的話,並沒有顧上責備她,他思索片刻,道:「那人姓孔,叫孔維浩,曾任宋州縣令?」 阿奴道:「是,當初,古師只是見過此人晉見公子,知道他是公子的人,卻不知道他的身份。長街偶遇後,古師對他調查了一番,已經知道他的名姓住址、身份來歷。此人雖是文官,卻有一身好武功,文武雙全,原是宋州縣令。 致仕以後,他專以詩文自娛,後與其他致仕的七位官員結成詩社,號『洛水八老』,賦詩為會,和者甚眾。如今這個詩社已不僅八人,只是以此八人為首。這些詩社之人敘齒而不敘官,根據年歲長幼排序。 雖然結社只因為志趣相同,但是這種人不但做過官,而且致仕後在士林中名望也高,他們同在社詩,聲氣相通,在地方上擁有極高威望。所以,裡中義事必由其首倡,官府賑災濟民、修築堤壩、興辦文教、收納稅賦等事,必須要得其響應,方能順利。 這樣的人在地方上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洛陽是天子腳下,高官比比皆是,名士接踵如雲,所以這些人才不甚彰顯,若是換一處地方,他們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我覺得,姜公子現在勢力微弱,這樣一個人他不可能放著不用,所以……」 楊帆瞪著她們道:「所以你們就去打草驚蛇了?」 經過阿奴這一番解說,古竹婷羞意漸去,見楊帆責備,忙從阿奴背後探出頭來,怯怯地道:「屬下中了孔維浩的圈套後,雖身陷重圍,也始終不曾暴露過獨門武功……」 楊帆看了她一眼,古竹婷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訥訥地道:「他們……不會知道我是誰的。」 楊帆道:「但是卻能猜得出你是我的人!」 「是!」 古竹婷訕然垂下眼簾,偶一咀嚼,忽對楊帆這句話產生了一絲岐意,心中不禁浮起一抹綺念,但是這個荒唐的念頭馬上就被她驅散了。 楊帆想了想,叮屬道:「你們以後切不可如此冒險!」 這一回,阿奴也垂了眼簾,乖乖應道:「是!」 她心裡究竟答應了沒有,楊帆不知道,不過這個態度……倒是挺楚楚可憐的。 楊帆滿意地點點頭,站起身道:「算了,就算他們始終不曾發現古姑娘,也會明白我會一直尋找他們,這本是意料中事,你們也不必過於自責。你們的事,我已經知道,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如果需要延請醫士,也不要耽擱。」 楊帆瞭解清楚了事情經過,便馬上離開了阿奴的房間。經過方纔那一幕,他也有些尷尬,這時是不好在房中停留過久的。楊帆離開後,馬上喚了他的侍衛統領任威到書房裡,仔細安排了一番。 古竹婷只有一個人,縱有通天的本事也分身乏術,而楊帆可不然,他有大把的人手可以調動。方才聽了阿奴的介紹,他就敏銳地感覺到,這的確是一個有可能找到姜公子的突破口。 這種詩社的存在,正始於隋唐,而這種詩社從來都不只是志趣相投的一群人湊在一起吃吃喝喝、吟詩作賦,這種結社聯盟,儼然有一種「繼嗣堂」的雛形的感覺,是名流士紳團結起來對地方施加影響、擴大自己的政治訴求的一種方式。 楊帆相信其中屬於姜公子的人絕對不止孔維浩一個人,古竹婷沒有力量挨個盯著,他有,既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那他就把「洛水八老」全都盯起來,如果這還不夠,他就把整個「洛水詩社」裡有名望、有地位、有影響力的人全都盯起來,總有一根籐能揪出姜公子的。 楊帆回到自己的臥室,一燈如豆,小蠻正側臥著身子,輕輕拍著兒子入睡,秀髮披肩,婉媚異常,見他進來,小蠻悄聲道:「阿兄明兒還要一早還要去白馬寺赴大法會,怎麼這麼晚了才回來?」 楊帆向她溫煦地笑笑,低聲道:「就睡!」 小蠻起身幫他寬了衣袍,男人是要睡在裡邊的,楊帆先登上榻去,小心翼翼地翻過兒子,在裡側躺下,小蠻吹熄燭火,也上了榻。 楊帆張開手臂,將妻子和孩子輕輕摟住,嗅著兒子身上傳來的乳香奶味兒,心情頗有些激盪。 雖然他一直不說,可他對自己的女兒何嘗不是日夜牽掛?他直覺地感到,古姑娘的發現,讓他救回女兒的希望又大了幾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五章 上元大法會 上元節到了。 對皇親國戚和權貴高官們來說,白天是他們最忙碌的時候,因為他們要入宮面聖,要參加繁瑣的酒宴聚會,而對百姓來說,上元節其實只是一個夜晚,從正月十五到正月十六的夜,一直到天明。 狂歡之夜,才是上元的真諦。 不過這一年上元節,他們在白天也有了一個好去處:白馬寺! 幾乎每一個洛陽人都已知道,這一天洛陽白馬寺將召開一個盛大的法會,前所未有的大盛會。所以從一大早,就陸續有人向白馬寺趕去,而這時中外使臣、皇親國戚、權貴高官們正集中在恢宏壯觀的萬象神宮裡,與他們的女皇陛下一起共慶佳節。 當楊帆趕到白馬寺時,白馬寺已經變成了人的海洋,距離白馬寺還很遠的長街上便已摩肩接踵、揮袖如雲。道路兩旁擠滿了小商小販,興高采烈地兜售著生意,今天的生意真的很不錯。 還沒走到白馬寺山門處,楊帆就看到了一張巨幅畫像,那是一尊紅色的彌勒畫像,整張畫布看起來足有二十丈高,薛懷義搞出來的玩意兒永遠都要比別人大一些、威風一些。 忽然,楊帆聽到人群中一個高亢的聲音喊道:「看吶,看吶,看到了嗎?那幅巨佛的畫像,聽說是懷義大師割破了自己的膝蓋,用他自己的血畫上去的,以示對佛祖的虔誠。」 楊帆聽了馬上轉過頭去看他,在心裡頭大罵:「簡直是放屁!就像放光一頭牛的血,也不可能畫出這麼大的一幅畫像,這是誰在造謠?」 「簡直是放屁!」 楊帆只是想想,人群中已經有人高聲反駁了,大聲地譏笑著那個說話的人。 剛剛說話的人臉紅脖子粗地辯解:「是真的,這可不是我說的,是白馬寺的和尚說的,不信你們到門口瞧瞧去,他們正在講法!」 「是白馬寺的人說的麼?那就是薛師授意了。如果是薛師授意……,那麼這麼豐富的想像力,倒真像是薛師的風格!」 楊帆想著,不再對那妄語者怒目而視。 越到白馬寺前,人群越是擁擠,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偷在人群裡游魚似的蹭來蹭去,上下其手,開心地收穫著。 「擠神仙的」潑皮們尾隨著大姑娘小媳婦,有人指手劃腳地叫人看這看那,籍著手臂的擺動,蹭著女人的手臂和胸部,有人把本來不算大的肚子腆得高高的,努力用他的下面去摩蹭人家的屁股。 小孩子被父母抱在懷裡,大一些的牽在手裡,急不可耐地跳著腳,想越過人頭看清楚那副巨大的佛像,人販子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巴望著誰家的父母粗心一些,會把小孩子丟在一邊。 乞索兒專挑看著闊綽、相貌也和善的人堵到面前討要錢財,楊帆眼中時而露出的同情的目光,讓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很理想的客人,只可惜他們永遠也休想靠近楊帆半步,因為在楊帆周圍有七八個各色衣著的大漢,把任何試圖靠近楊帆的人都擠在了外面。 沿著白馬寺的山牆,裡裡外外都有許多綵燈,燈與燈之間拉著彩繩,彩繩上懸掛著很多字謎,猜得出正確答案的就喜孜孜地去和尚那兒領獎,指不定什麼時候,人群上空就會閃現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銅錢,雨點般落下…… 這是薛懷義效仿武則天搞出的把戲,若非如此,白馬寺大法會哪能聚來如許之多的百姓。銅錢落地,不管男女紛紛彎腰去撿,這是「擠神仙」的流氓最開心的時候,順手在那又圓又大的屁股上摸一把,再飛快地彎下腰撿錢,兩不耽誤。 也有那逃得慢的潑皮被彪悍的大娘子一把揪住,巴掌像雨點般扇到臉上,還有那一把摸下去,只覺綿綿軟軟、極富彈性,手感之佳,回味無窮的潑皮陡見心目中的俏佳人回過頭來,一張麻子臉嚇得他尖叫出聲的。 楊帆擠在人群裡,想快也快不得,只好隨著人流往前走,一路好笑地看著這熱鬧的人群。 終於擠到白馬寺門口了,白馬寺門口左右各有一位大和尚在講經布道。 這年代,和尚利用一些盛大節日在公開場合像跑江湖賣藝似的大聲宣講佛教經義、籍以發展信徒是很常見的事,他們說的也不是枯躁的理論和令人難以聽懂的深奧經文,而是一些生動有趣的佛教故事。 山門左側的大和尚是白馬寺真正的方丈三山大師的關門弟子宏緣和尚,這和尚身材魁梧、聲音宏亮,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想讓人聽清他說話,聲音不宏亮是絕對不行的。比起他來,站在山門右側的懷義大師的得意弟子弘六就遜色多了。 弘六因為和宏緣比嗓門,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了,他聲嘶力竭地重複講著懷義大師刺破膝蓋,以血繪佛像的傳奇故事,沙啞的聲音完全被嘈雜的遊人聲浪給壓了下去,但是圍在他旁邊的「信徒」遠比宏緣和尚那邊要多。 因為「信徒們」已經發現,這邊潑灑銅錢的頻率是最高的。 「弘七、弘七,你頂一會兒,我不行了……」 楊帆看到弘六忙碌的樣子,本想直接走進山門,不去打擾六師兄弘揚佛法的正事,不過他只佇足片刻,弘六就看到了他,弘六就像吃鹽吃多了似的,用沙啞的已經沒了人動靜的聲音把他師弟喊上台,便跳下來擠開人群向楊帆走過來。 「十七……咳咳……師弟,你來啦!」 「六師兄!」 楊帆擺擺手,制止手下意圖阻攔的動作,主動迎了上去:「哈哈,這兒好熱鬧!」 「那是!師父今兒辦大法會,整個洛陽城都轟動了。等皇帝來了,還有千僧……咳咳咳……」 弘六的嗓子就像一根拉破了的老弦,顫巍巍的根本讓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六師兄,你沒事兒吧?」 「沒事沒事!」弘六擺擺手,衝到路邊攤子上拿起兩個凍梨。 「大師,你沒給錢!」 「給個屁錢!剛才漫天撒開的銅錢掉你案板上好幾枚,全都便宜了你,我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還要錢,掉錢眼裡了你!」 弘六用著比太監還要太監的聲音,才把這句義正辭嚴的呵斥說清楚。他回到楊帆身邊,把凍梨遞給楊帆一蛤,卡嚓咬了一隻凍梨,把那帶著冰碴的凍梨果肉使勁嚼了幾口,這才說道:「我的嗓子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楊帆也咬了口凍梨,讓那冰涼甜美的汁液沁進喉嚨,笑道:「怎麼不讓師兄弟們替你一下。」 弘六搖搖頭:「大家都忙著,實在騰不出人,七師弟是剛把娘子和孩子送走,剛回來,這才被我抓了壯丁。」 「娘子和孩子……」 楊帆窒了一窒,又道:「師父呢,他在哪兒忙著?」 弘六道:「師父一早就去宮裡了,等著陪同皇帝陛下一起赴大法會。」 說話間,經過原本極寬敞的前殿,只見院子裡已經搭了四座高台,一座唱大戲,一座在說書,一座在表演舞蹈,一座在干薛大師的老本行:「胸口碎大石,兼賣金槍不倒壯陽藥!」 對這種兼收並蓄的大法會,楊帆很是汗了一把,不過看起來效果不錯,每座台前都是人山人海,看得津津有味。 弘六瞥見了楊帆怪異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了沒兩聲又開始咳嗽:「咳咳,凡夫俗子嘛,都喜歡熱鬧。要不咱們到伽藍殿去,淨光如來轉世的河內神尼正在那裡為人算前世今生,每一卦至少一百貫,是以那裡人不算多,極為清靜。」 弘六說到這裡,還向楊帆眨眨眼睛,壓低聲音笑道:「去算命的以女子居多,其中不乏美人喲。」 楊帆苦笑道:「算了,我們還是到後殿去吧,一濁師弟在吧?你忙你的,我和他聊聊天。」 弘六道:「一濁也在忙著宏法,喏,你瞧,他在那兒。」 楊帆定睛一看,果然看見一座大殿前搭了一座檯子,一濁和尚端坐案後,跟個說書先生似的正在滔滔不絕,還別說,身前真圍了不少人,楊帆好奇,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便向弘六打個手勢,兩人也不言語,悄悄湊了過去。 二人湊近了一聽,一濁和尚也在講故事,宣揚因果報應一類的思想,這思想倒是佛家主張,只是他不只講六道輪迴,而且還具體化了,什麼五方鬼帝,地藏王菩薩,十殿閻羅、牛頭馬面,佛教道教裡邊的人物被他摻合到一起,居然講的頭頭是道。 楊帆幼年時讀過不少書,對佛道兩家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可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把佛教傳說中的人物和道家傳說中的人物融合到一起,居然讓他們做了同事,也不知道在中土大地上佛教神系和道教神系的混亂,是不是就是從這位披著袈裟拜太上老君的一濁大師開始的。 楊帆搖了搖頭,對弘六揶揄地道:「算了,一濁師弟正忙著給北陰酆都大帝和地藏王菩薩排座次,就不要叫他了,咱們到後院清靜一會兒。」 目不識丁的弘六關切地道:「好,那讓他先忙著,師兄陪你去喝兩杯。怎麼玉皇大帝還沒決定酆都大帝和地藏菩薩誰當老大麼?跟如來佛祖商量一下不就成了,都是自家人,可別打起來。」 楊帆又是一汗。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六章 混亂大廟會 楊帆和弘六在白馬寺裡四處遊逛了起來。 這白馬寺在薛懷義的主持下,徹底淪落成了一個大廟會,毫無佛家的莊嚴肅穆,處處都是聲色犬馬。這一天少有人去溫柔坊裡尋歡作樂的,於是青樓妓女們也都放了大假,紛紛跑到白馬寺來散心。 很多姿容秀美的名妓換了尋常衣服,領一個俏皮可愛的小侍婢、兩個青衣小帽的大茶壺,行動優雅、舉止端莊,真比那名門大戶人家的正經姑娘還有作派。可也不乏那煙視媚行,叫人一看就知道是窯子裡出來的姑娘。 見此情景,楊帆不由大搖其頭。 過不多時,恰好陳東帶著娘子和孩子也來逛廟會,這倒見了熟人,二人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卻也自在。臨近中午的時候,還沒看見皇帝御仗,陳東料想皇帝不會在飯時出現,便邀楊帆到外面下館子。 楊帆跟弘六打了聲招呼,就跟著陳東離開了。 依照薛懷義臨行前的吩咐,頂多巳時三刻皇帝就能到,結果白馬寺裡眼巴巴地從日初等到午時,也沒看見皇帝的蹤影。弘一和弘六一商量,實在沒有辦法,還是先開飯得了,結果這一來又出了問題。 今兒薛懷義辦大法會,所謂法會,自然有講經有說法,聲勢最浩大的一個節目是「千僧頌」,薛懷義是護國法師,有權號令天下沙門,所以他從遠近各大寺廟調來了一千名僧人,準備千人齊頌「大雲經」。 武則天喜歡大場面,他琢磨著這個盛大場面能讓武則天喜歡,這個活動不只場面大,而且可以顯得皇帝民心所向,更重要的是,當年以「大雲經疏」證明武則天就是彌勒轉世,從而為她登基造出莫大功績的這樁事情就是他幹的,他也想以此讓皇帝念起他的好來。 為了營造一種神秘效果,這些僧人全都被他藏在了後園,密密匝匝一千個僧人,人人身披大紅袈裟,頭戴毗盧帽,好像一千個唐三藏,紅彤彤一片好不威風。可是他們從早上站到中午,餓得前胸貼後背、累得腳後跟抽筋。 更重要的是,薛懷義原打算上午就把皇帝請來,舉辦完一系列活動,等皇帝中午累了,正好在廟裡歇著,晚上再陪皇帝皇帝去看燈,壓根沒給這些和尚準備午飯,白馬寺的伙夫也煮不出這麼多和尚的飯菜來。 如今皇帝未到,這一千人不能讓他們走了,又不能讓他們餓著肚皮,弘一急得團團亂轉。好在他師父有錢,核計來核計去,幾個大弟子便擅作主張,一方面叫廚房多備伙食,一面去外面大量採買。 廚房閒著沒用的鍋子倒是不少,可灶坑有限,伙夫頭子便自作主張,在院子里拉開架勢埋鍋造飯,大冬天的柴禾都很潮濕,這一生火,只見白馬寺濃煙滾滾,直上九宵,又成洛陽城一道奇跡。 濃煙一起,不大的功夫,人喊馬嘶中,便有三路人馬分別從三個方向朝白馬寺趕來,一路巡城御史鄭潮,一路京兆尹轄下的洛陽尉唐縱,一路金吾衛旅帥劉香雨。 這三路人馬都負有京城治安之責,一見白馬寺濃煙沖天,也知道今天這兒辦大法會,赴會百姓眾多,只道是這裡出了火災,忙不迭就趕了來。結果他們衝到巷口,根本就擠不進去,三位主官當機立斷,不約而同地下令:「往裡衝!」 那巡城司的執役掄起鞭子就抽,金吾衛的官兵舉起帶鞘的鋼刀就砍,洛陽尉唐縱也不含糊,一聲令下,手下的巡捕公差便舞起水火棍,跟唱大戲似的向裡邊衝殺起來。 沒想到不只外邊鬼哭狼嚎地出了亂子,裡邊也出了亂子。 薛懷義手下都是些什麼? 一群潑皮而已! 你能指望這麼一群貨色幹出什麼著調靠譜的事兒來? 他們從酒樓飯館小吃鋪子各種地方點的菜生冷不忌、葷腥俱全。 他們是酒肉和尚,可那一千名等著唱《大雲經》的和尚卻是真和尚,人家堅決不吃這些東西,一番抗議之下,這些潑皮反而火了,一群潑皮和尚跟正經和尚正在吵架,各家飯館酒樓派來送飯菜的夥計等不及,催著他們要飯錢。 這飯沒人吃,那些潑皮和尚哪肯付錢,於是又跟這群夥計吵架起來,這一吵就控制不住了,他們從後院吵到前院,一大群看熱鬧的老百姓忽啦啦往上一圍,只覺今日這白馬寺大法會數著這個節目最精彩。 一群潑皮和尚平時說一不二,哪丟過這麼大的人,吵到羞惱處,乾脆動起手來,這一動手就不免殃及無辜,那無辜也不是吃素的,登時就挽起袖子加入了戰團,反正這混亂之中,你白馬寺勢力再大,事後也無處尋他算帳。 要知道就算在現代社會,一些遊園活動也常因組織不利發生踩踏事件,何況這白馬寺大法會根本就談不上有人組織有人引導,就算官府派了差役來,也因為白馬寺一向跋扈,只在外圍維持秩序,不願到裡邊轉悠。 這一打架,外邊的人拚命往裡沖,擠著看熱鬧,裡邊的人扶老攜幼使勁往外闖,躲閃那些香燭、念珠、桌椅、掛式佛像等各種奇門兵刃,踩踏混亂的場面不可避免地發生了。一會兒功夫,薛懷義用自己的血繪出來的巨幅佛像也轟然倒塌,被人踩得七零八落。 等楊帆和陳東酒足飯飽,說說笑笑地趕回來,眼見白馬寺亂成了一鍋粥,當時就驚呆了。陳東還帶著夫人和孩子,不便進去,楊帆跟他說了一聲,領著七八個明裡暗裡的侍衛就往裡擠,饒是他一身武功,等他擠進白馬寺,也是衣衫凌亂、帽子歪斜、披頭散髮、汗水涔涔。 楊帆擠進白馬寺一看,這裡邊更亂,到處都是打架的,打得昏天黑地,楊帆轉悠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個認識的,躲在一根柱子後面看風景的一濁和尚看見他,連忙把他喚過去,楊帆向他一問,這才明白緣由。 眼下這種混亂場面,楊帆就是明白了也沒用,就算他把從弘一到弘十九的眾師兄弟全找齊了,眼下這場面也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制止得了的了,就此這時,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率領大軍浩浩蕩蕩地趕來了。 在聲勢浩大的軍隊彈壓下,這場混亂總算被制止了。 武攸宜是來開道的,皇帝已經啟程,馬上就到。 這一下弘一和尚和他的師兄弟都傻眼了,他們不知道如何應付眼下的這種局面。 楊帆見狀,連忙出面,先要弘一付錢,打發各家飯館酒樓的夥計們離開,有打傷的?一概用錢擺平,只要他肯走,不惜錢財!對誤傷的百姓也是同樣的辦法,倉促之間無法分辨誰是誰非,白馬寺一概賠錢。 金錢的魔力是無窮的,苦主們一眨眼的功夫就像秋風掃落葉一般被掃得不見蹤影。隨即還是出錢,出錢從看熱鬧的百姓中僱傭了許多年輕力壯的漢子,幫忙打掃戰場。與此同時,請羽林衛、金吾衛、巡城御史和洛陽府的人幫忙維持秩序,疏導群眾。 至於那一千名和尚,挑那袈裟還算完整的、毗盧帽還戴在頭上的,沒有鼻青臉腫的留下,其他人一概先行迴避,最後只留下了二百四十多個和尚,急匆匆退到後院去準備唱經。淨光如來轉世的河內神尼,也趁這混亂的功夫帶著她的一眾女徒弟悄悄溜走了。 楊帆這一番指揮,發揮了奇跡般的作用,等皇帝的儀仗遠遠出現時,整個現場已經看不到時絲毫的混亂局面,只是……薛懷義煞費苦心繪製出來的巨佛沒了,皇帝最喜歡看到的與民同樂的場面沒了,現場冷冷清清,除了兵……還是兵! 武則天根本不想到白馬寺看什麼大法會,隨著她帝位的穩固,她對那些裝神弄鬼的事情已經厭煩了,尤其是劉思禮、纂連耀謀反一案,使她注意到,不僅僅是她能利用神佛蠱惑民心,別人也能。 她是皇帝,不用神佛蠱惑民心,一樣可以做成事情,只是有時候會麻煩一些,可別人卻能利用神佛做成許多原本做不成的事情。這令她對那些假神佛之意,賣弄神通的方外之士更生了幾分警惕。 她今天來,其實只是想敷衍一下薛懷義,怕這混人又幹出什麼混賬事來,因此儘管薛懷義再三催促,她也興致缺缺,直到午後,實在拖不過了,這才擺起儀仗,姍姍而來。等她趕到白馬寺,眼見白馬寺根本沒有什麼盛大場面,不悅之色更是溢於言表。 薛懷義也在納悶,他走的時候時辰雖早,看著也比現在熱鬧啊,人呢?佛像呢?還有……弟子們呢? 他看了半天,就看見三山大師帶著白馬寺的一班和尚恭立於寺前,他的徒弟一個也沒……,哦!有一個,一濁和尚在,一濁稽首站在三山和尚背後,慈眉善目、仙風道骨,怎麼看都像個道士。 薛懷義心中納罕不已,可他正伴侍聖駕,卻也不好詢問,只好揣著一肚子不明白,先把皇帝迎進了寺廟,趁著三山大師率白馬寺眾高僧覲見皇帝的時候,他才急急把一濁和尚喚到身邊。 一濁和尚匆匆解說了幾句,薛懷義的心當時就涼了,他現在也顧不得生氣,只是想著,如此情形,如何討女皇歡心? 楊帆費盡心機,也只能把場面收拾到如此程度。他現在是一個小吏,沒有資格伴駕,也沒有資格迎駕,只是混在剩下寥寥無幾的百姓中間,看著薛懷義難看的臉色,楊帆暗暗搖頭。 那一日,「金釵醉」裡薛懷義與他推心置腹地所說的那番話他還記在心裡,他現在真想衝上去向薛懷義問一句:「屈身蒙辱換來的富貴,就那麼放不下麼?」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七章 恩寵有盡時 因為薛懷義精心謀劃的一系列準備都已毀在一頓午飯上,一時間弄得薛懷義有些手足無措,原來的打算全被破壞了,他不知道該怎麼應變,所謂的大法會變成了女皇陛下對白馬寺的一次無聊的巡閱。 女皇在正殿上了香,默禱幾句,薛懷義便訕訕地命令僧侶們在寬大的庭院中頌唱《大雲經》。 一些別出心裁的舉動要在恰到好處的時刻拿出來,才能起到耳目一新的效果。薛懷義本打算通過一個個驚喜,先把女皇的興致調動起來,最後再通過聲勢浩大的「千僧頌」,達到今日大法會的高潮。 如今沒有任何鋪墊和埋伏,直接祭出了「千僧頌」,乾巴巴的叫人意興索然。而且「千僧」已經不復存在,現在能光鮮登場的僧侶一共不過兩百多人,他們早晨來的很早,早飯沒吃、午飯也沒吃,一場群毆令他們一肚子氣,於是那頌經聲也少了些莊嚴神聖,只剩下催人入眠的嗡嗡聲。 武則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喜悅,也沒有不悅,她就只是那麼淡淡地看著稽首頌經的僧侶,以致薛懷義幾次鼓足勇氣想說幾句湊趣的話,都沒敢說出口。 就在這時,白馬寺外突然傳出一陣鏗鏘有力的鑼鼓聲,鼓聲響亮有力,每一記鼓槌敲下去,隨之顫動起來的不只是蒙著鼓面的牛皮,還有人心。 這種激揚的鼓聲一下子吸引了白馬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在這個時候跑到白馬寺前敲鑼打鼓,就已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了,外面有兵丁守著呢,可是那鑼鼓聲不但響起來了,而且由遠而近,越來越近,竟似朝著白馬寺裡邊走來。 僧侶頌經已經沒有人看了,所有人都向外望著,那些頌經的僧侶也停下了有氣無力的唱經,扭頭向外望去。 「咚咚咚,鏘……」 鑼鼓聲響亮有力,充滿節日的喜慶氣氛,聲音越來越近,可是人們還沒看到那些敲鑼打鼓的人,便看到一個系紅抹額、身著七彩畫衣,手執一隻紅繡球的年輕人出現在門口,翩躚起舞,舞姿剛健有力。 那人把紅繡球一揚一揮,便有一隻金睛銀齒、紅色鬃毛的獅子從門口躍了進來,鑼鼓聲變成了大家熟悉的「太平樂」,那獅子郎引著高有丈餘的雄獅騰翻、撲跌、跳躍、人立、朝拜,英武之極。 緊接著,第二頭獅子、第三頭獅子……,一頭頭雄獅在一個個獅子郎的引導下進了院子,把那些僧侶都擠到了一邊,空出了整個庭院。 武則天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第一個獅子郎,過了半晌,臉上慢慢露出驚訝、歡喜之極的神情。 那是張易之,張易之頭系紅抹額、身穿七綵衣,手中一枚紅繡球,英姿颯爽,說不出的可愛。 今天這兩兄弟也參加了宮廷宴會,只不過雖然朝野中人人都知道他們是女皇的面首,在這種盛大場合,他們卻不能以宮裡人的身份參加盛宴,正如他們自己所說:沒有名份。 不過他們還是官,本來就有承蔭父祖的閒散官職,得到武則天寵愛之後,他們又不斷陞官,早就夠資格參加宮廷宴會了。不過他們以官身入宮,正式參加宮宴,就不能守在女皇身邊,女皇也沒辦法時時看顧這兩個小情人兒。 等武則天要來白馬寺時,這兩個人就不見了蹤影,武則天還以為他們是嫌來白馬寺彆扭,不曾跟著前來,直到此時才明白,原來他們是要給自己一個驚喜。 武則天固然驚喜,薛懷義卻氣得臉都白了。他本來就膚色白皙,這時更是慘白一片,全無血色。 依著薛懷義一向的性子,這時怕不早就攥起缽大的鐵拳,衝下場去打人了。可是,今非昔比,他不敢,尤其是正在舞獅的是張易之,尤其是女皇臉上已經露出欣悅的表情。 上元佳節,普天同慶,他想哄女皇開心,別人自然也可以哄女皇開心,他有什麼理由動手打人? 「五郎在此,那六郎呢?」 武則天下意識地上前兩步,望著那些引著雄獅舞動的獅子郎,一個個的看下去,看得眼睛都有些蓄淚了,也沒找到張昌宗,這時候張易之引著一頭雄獅越走越近,武則天兩旁的女內衛立即踏前一步,還未及阻攔,就被武則天斥退。 獅子到了武則天面前階下,開始原地舞動起來,搔癢、抖毛、舔毛,惟妙惟肖,憨態可掬,逗得武則天放聲大笑。 忽然,獅頭一掀,一個穿著獅毛衣,腳下一雙獅爪狀靴子的青年紮著馬步,另有一個身穿紅色武士裝的俊美青年撐著獅頭踩在他的腿上,又將獅頭向武則天眨了眨金睛,大聲對武則天道:「上元佳節,普天同慶,昌宗祝吾皇身體安康、萬壽無疆!」 張昌宗俊臉飛紅,額頭滿是汗水,看得武則天又是心疼、又是歡喜,要不是眼下實在不合適,早就取了手帕上前為他拭汗了。武則天忙不迭道:「好好好!五郎、六郎,你們當真有心了!」 武則天心花怒放,竟忘了還有許多貴戚朝臣跟著自己,直接喊出了親暱的稱呼。張易之把繡球一舉,又對武則天道:「陛下,定鼎長街上,我等還安排了百獅群舞以及魚龍舞,有請陛下與眾位皇親國戚、文武大臣共賞!」 「好好好!」 武則天眉飛色舞地對伴駕眾臣道:「擺駕,眾卿與朕同往定鼎長街,觀百獅舞、魚龍舞!」 薛懷義氣得鼻孔冒煙,卻又不敢發作,只能訕然道:「陛下……是否先聽完這千僧……啊不!百佛頌,在禪房歇息片刻再去,貧僧擔心陛下龍體……」 武則天臉色一沉,淡淡地道:「朕身體安康,不需要歇息,擺駕!」 「皇帝起駕∼∼∼」 鑼鼓聲中,九頭雄獅由張昌宗、張易之的頭獅引領,後面是皇帝和文武群臣,就這麼撇下薛懷義,紛紛向外走去。 薛懷義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望著眾亂紛芸離去的眾人,沒有人回頭看他一眼,哪怕是嘲諷的眼神或者譏笑的表情。 薛懷義眼中的神采漸漸黯淡,站在那兒就像一具石雕,遠處圍廊下,廟裡已殘存不多的百姓都鬧烘烘地跟著去看百獅舞、魚龍舞去了,只剩下楊帆一個人站在那兒。 薛懷義眾弟子面面相覷,過了許久,弘一才戰戰兢兢地湊上前,怯怯地道:「師父,咱們……」 薛懷義一轉身,從香案上抄起一部經卷就要往弘一頭上砸去,嚇得弘一也不敢躲,只是把眼睛緊緊閉上,過了片刻,那經卷未嘗砸到他的頭上,弘一悄悄睜開眼睛,不禁更是嚇了一跳,只見薛懷義一雙大眼滿是淚水,淚水在眼眶裡溜溜兒地打轉。 弘一哪見過薛懷義流淚,嚇得他噗通一聲跪到了地上,顫聲道:「師父!」 薛懷義緩緩低頭,看向手中那部經卷,這是他讓三山大師等高僧用牛血抄錄的一部《大雲經》,當然,對外還是說他是用自己的血抄下的,原打算於「千僧頌」後獻與女皇的,可惜人家…… 薛懷義的眼淚一顆一顆地落在經書上,把那經文染成了一片紅色。 眾弟子都圍上來,怯生生地喚他:「師父!」 薛懷義突然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奮力撕著那經書,把它撕得一片片的,狠狠拋到空中。 滿天經文飛舞,如同片片血蝶。 薛懷義慢慢向後院走去,肩膀無力地塌下,高大的背影充滿了落寞與淒涼。 弘一爬起來,茫然看著他的背影,弘六在一旁小聲道:「大師兄,咱們……要不要過去安慰安慰師父?」 弘一看了眾師兄一眼,眾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薛懷義暴怒時會打人,眼下他的表現前所未有,怕是不只打人那麼簡單了,這時候誰敢勸他,又勸些什麼? 一隻大手拍在弘六肩上,弘六扭頭一看,只見楊帆已不知何時走到面前。 他拍拍弘六的肩膀,對其他幾人道:「你們先去牆角那些和尚打發了去,我去勸勸薛師。」 眾弟子喜出望外,他們都知道師父對這個十七師弟最是另眼相待,忙不迭點頭答應。 薛懷義失魂落魄地走進後院,在碑林塔林中間站住,眼神一邊茫然。 楊帆慢慢走到他的身後,在一丈處站定,陪他沉默半晌,緩緩問道:「薛師為何傷心?」 薛懷義顫抖地道:「我……陪了她十多年,十多年啊!」 楊帆冷冷地道:「那又怎麼樣?薛師可曾真正喜歡過她一天?」 薛懷義霍地轉身,眼睛像噴火似的看著楊帆。 楊帆絲毫不懼,說的話反而更加冷酷:「我還記得,薛師曾經對我酒後吐真言,你厭惡她,極其厭惡那個老婦。你和她同床共榻的時候,一面做出著迷興奮的樣子取悅她,一面忍著噁心與鄙視。如果她不再寵幸你,難道不是一個解脫?」 薛懷義咆哮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陪了她十多年……」 楊帆笑了笑,語氣更加尖銳:「那又怎樣?難道你沒有得到什麼?薛師當年是什麼人,只是一個街頭耍把式賣藥的,如果千金公主不曾把你引介給她,你現在是什麼?還是一個耍把式賣藥的!」 薛懷義好像被空氣中一隻無形的拳頭狠狠打了一拳,踉蹌地退了兩步,臉色更加蒼白。 楊帆道:「這十多年,你陪著她,得到了無盡的財富、權勢和地位,王侯為你牽馬墜鐙、宰相任你打罵侮辱,你吃虧了麼?既然你只是以色相娛人,和她從不曾有過一日真情,那麼被人取代,你又何必悲傷難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薛懷義本已激憤得渾身發抖,但他忽然又平靜下來,默默轉過身,說道:「我知道你想點醒我,我知道……」 他慢慢仰起頭,看著滿是青苔的寶塔,沉默半晌,緩緩說道:「讓我靜一靜,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楊帆點點頭,轉身向外走去,當他走到塔林邊時,站住腳步,對薛懷義正色道:「如此失寵,於薛師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只要你願意,從這一刻起,你就可以過上你真正嚮往的生活!」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八章 焚心以火 吃過晚飯,楊帆一家人也走上街頭,匯聚到興高采烈的人群中。 楊帆懷裡抱著孩子,小傢伙強壯的很,脖梗兒已經可以時不時地挺起來東張西望一番,當然更多的時候,他還是很喜歡舒舒服服地趴在老爹寬厚的肩膀上吐泡泡。 這孩子似乎把吐泡泡當成了一個遊戲,偏偏他老娘還特別喜歡讓他乾淨,整天跟在身邊用手絹去擦,越擦小傢伙越來勁兒,母子倆這種對抗始終持續著。只有他老爹抱著他的時候最痛快,楊帆從不管他吐不吐泡泡,所以楊帆的肩頭現在已經亮晶晶的結了一層薄冰。 這年頭,男人抱孩子的不多,不是男人犯懶,而是下廚、洗衣、抱孩子一類的事情,理所當然該是女人幹的,男人如果去做這些事情會被人笑話。 所以大街上很多領著老婆孩子逛街的,只能是身強力壯的大老爺們游手好閒地走在前面,穿得臃腫不堪的女人懷裡抱著一個、手裡牽著一個,磕磕絆絆地跟在後面,那男人還要時不時地停下來,很不耐煩地等著他們。 像楊帆這樣的就很罕見了,好在大家的興趣都放在了各式的綵燈上,沒人有空閒去笑話他。 小蠻和阿奴一左一右地伴隨著他,古竹婷扮成了一個青衣侍婢,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楊帆剛看到她這副模樣的時候很是驚怵,他只知道年輕人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化妝的更老一些,可要把一個人往年輕裡化妝實在是無法想像。 但是現在不可想像的事情就發生在他面前,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無論怎麼看,都找不到古姑娘不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的證據,直到阿奴在他腰窩裡狠狠擰了一下,他才不再看下去。 小蠻不用抱孩子,就騰出手來,現在她的手裡托著一包「炸油錘」,她和阿奴一人手裡一根牙籤,時不時地扎一塊酥脆香甜的「炸油錘」,吃的津津有味,明明她們晚上已經吃的很飽,不知道這又粘又甜的東西為何這麼有吸引力。 「阿兄,今兒的白馬寺大法會辦得如何?」 小蠻一面東張西望,興致勃勃地觀賞著各式各樣的綵燈,一面向楊帆問道。 楊帆歎了口氣,道:「你還記得薛師兩次帶兵出征麼?」 小蠻睨了他一眼,問道:「記得,怎麼?」 楊帆又歎了口氣,道:「如果對手選擇不戰,薛師……必勝!」 小蠻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兩轉,嘴裡含著一口「油錘」,腮幫子可愛地鼓著,問道:「如果對手想戰呢?」 楊帆搖搖頭,沮喪地道:「結果無法想像!」想著張昌宗兄弟二人把興沖沖的武則天引走時的場面,就像一記記耳光響亮地扇在薛懷義的臉上,楊帆都替他難過,只希望這薛和尚真的能想通。 其實以薛懷義現在所擁有的財富和所掌握的權力,已經足以讓他富貴一生,如果他現在肯放手,對他心懷歉疚的武則天一定對他會給予補償,而他對任何人都無害,將來不管政局怎麼變化,都不會有人找他的麻煩,楊帆想不通他有什麼憤懣難過的。 尤其是,他明明對武則天厭惡之極,誰說女人的心思叫人猜不透,薛懷義是男人,可他的心思,楊帆一樣猜不透。 小蠻歪著頭想想,眨巴眨巴大眼睛道:「那就是說……今天的大法會出了意外了?」 楊帆笑起來,在她可愛的鼻頭上刮了一下,笑道:「我家娘子果然聰明!」 小孩子已經會學大人了,楊念祖看了楊帆的動作,小屁股馬上在楊帆懷裡一拱一供的,咿咿呀呀地叫著,看樣子是想學他老爹要去刮刮娘親的鼻頭,可惜沒人理他。 很快,楊大少爺的注意力便被一盞走馬燈吸引住了,刮老娘鼻頭的打算馬上被他拋到九宵雲外,楊念祖目瞪口呆地看著那轉來轉去的燈籠,一縷晶瑩的口水跟老爹肩頭的那層薄冰連到了一起。 人群中,崔氏四兄弟正信步走來。 崔滌的不自量力,令太平公主深感厭惡,崔湜從接下來和太平公主的幾次接觸中感覺到,他這位九弟已經徹底失去了太平公主的賞識,想讓太平公主舉薦九弟作官的希望已經為零,所以他馬上寫信把另兩個兄弟叫進京,打算以量為勝。 臨近上元佳節,崔液和崔蒞兩兄弟終於匆匆趕到洛京,匯合了崔湜和崔滌。這兩兄弟剛到洛陽城京一天,還沒來得及去拜會太平公主。適逢上元,四兄弟就一起出來逛街觀燈了。 崔湜走著走著,忽爾駐足道:「十一郎,今夜上元,燈市如晝,何不以這上元夜為題,做首詩來,讓眾兄弟品評一番?」 他喚的十一郎是崔液,在崔氏眾兄弟中,若論才學,崔液是其中佼佼者,而且這位十一弟性情也很沉穩,只是兄弟們序齒,他比崔滌小了一些。崔湜原打算先和九郎崔滌入仕作官,等這位十一弟再大些,再為他謀一個官身也不遲。 現如今崔滌令太平公主極端生厭,已經失去了入仕的可能,他就開始考慮崔液了。崔液能詩擅文,性情沉穩,而太平公主又最喜歡能詩善賦之人,崔湜這時讓兄弟作詩,也是對他存了幾分考較的意思。 崔家幾兄弟都能詩,但是要做到幾步成詩、無需修改的境界,這幾兄弟中只有崔湜和崔液兩人做得到。都是自家兄弟,也無須謙遜什麼的,一聽長兄吩咐,崔液便一邊緩緩前行,一邊蹙眉思索起來。 崔液走了幾步,忽爾擊掌欣然道:「有了!」 崔蒞和崔滌齊聲道:「十一弟,快快吟來!」 崔液搖頭晃腦地道:「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夜開,誰家見月能閒坐,何處聞燈不看來?」 說到來字,崔液大手一揮,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這一揮手,就險些打中一人臉面,虧得那人動作極為敏捷,「啪」地一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 崔液扭頭一看,就見一個青衣小帽家僕模樣的壯漢正收手退開,後面施施然地走上一人,懷裡還抱著個孩子,笑吟吟地對他道:「長街上人來人往,崔公子切勿揮斥方遒呀!」 崔湜愕然道:「楊郎中!」 楊帆笑道:「如今楊某連湯監之職都被停了,郎中什麼的可就更談不上了。」 崔湜苦笑道:「楊……二郎說笑了。」 崔滌是情敵相見,份外眼紅,卻不想想人家太平公主何曾正眼看過他,這情敵之說也不知是從何而來,一見楊帆,他便臉色一沉,對崔湜道:「大兄,那邊的燈輪甚是華美,我們去看一看吧!」 崔湜臉色一沉,對崔滌正顏厲色地道:「九郎,過了上元,你就回家去吧!」 崔滌一呆,怔道:「大兄,怎麼了?」 崔湜冷冷地道:「我是你的大兄,出門在外,凡事自當由我安排,需要理由麼?過完上元,你立即返鄉!」說罷,崔湜丟下不知所措的崔滌,向楊帆長揖道:「二郎,舍弟年輕識淺,有所冒犯,還祈見諒!」 楊帆抱著孩子,直勾勾看著他的身後,也不知有什麼東西看得這麼入迷,根本就沒接他的話碴兒。崔湜心中一陣羞憤,暗道:「我已代自家兄弟向你道歉了,這還不成麼,縱然你是顯宗宗主,也不能對我如此狂妄吧?」 但他隨即就發現不對,向自己身後怔望的不只楊帆一個,越來越多的遊人都停下腳步,向遠處望去,有些正與他同向而行的人也察覺了別人的異樣,紛紛扭過頭來,崔湜下意識地扭頭一看,頓時大吃一驚。 遠處,如同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火焰沖天而起,足有百丈之高,這大火搶去了上元夜一切巧盡心思的燈輪、燈樹、燈柱的光彩,就像天神手中的一支火炬,光輝閃閃,刺破了夜空。 那火光初時還有些黯淡,片刻功夫就映得全城一片通紅,崔湜不禁失聲叫道:「皇宮!那裡是皇宮!」 不錯,那火光起處,正是皇宮! ※※※※※ 皇宮裡面,最雄偉最巨大的「天堂」已經變成了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 這「天堂」是全木製結構,裡邊又懸掛了無數寫著經文的布幔,一點就著。天堂裡供奉著以武則天的容貌為原型建造的一尊坐佛,佛像巨大無比,舉世無雙,僅僅一根小指上就能站立十多名壯漢,由此可見其巨大無朋。 可是這尊大佛也是以木製漆金的,如今這尊大佛也燃燒了起來,如同一座萬丈金神,火光沖宵。 薛懷義一手提著酒罈子,一手擎著火把,望著熊熊燃燒的「天堂」狂笑不已。 今天在白馬寺,他遭受了莫大的羞辱,獨自在塔林中默默地坐了好久,他不得不承認,楊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雖然鋒利如刀,卻是切切實實地切進了他的心裡。 他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嫉妒、沒有理由發火,從他第一次以身體侍奉女皇,他就應該有被拋棄的覺悟。何況,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獲得的一切已經足夠補償他所付出的一切。可他就是不甘心,沒有理由,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尤其是,哪怕是金銀滿堂,哪怕是爵至國公,他覺得自己其實依舊是一無所有,他唯一擁有的就是面子,哪怕只是別人表面上恭維和敬畏出來的面子。 但是,現在隨著他的失寵,這一切也在迅速失去。他不甘心,他還想挽回,所以他在塔林裡痛罵、哭泣、自憐自傷,等他把傷口舔好,他又臊眉搭眼地回來了,厚著臉皮參加宮廷的賞燈晚宴。 往年,這個時候是他最風光的時候,他負責製作宮中的綵燈,負責引導女皇觀燈,他就坐在女皇的御座之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這一次,他的座位排得遠遠的,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靠近女皇一步,張昌宗和張易之已經取代了他的地位。 更叫他無法忍受的是,別人也都把他當成了一團空氣,甚至當他主動放下身架,堆起笑臉向別人敬酒時,那些原來對他阿諛奉承,恨不得把他當親爹供奉的人,居然也冷冷淡淡,有些人只顧拍手大笑,假裝沒有看見他在敬酒,有些人只是端起酒杯虛應其事地舉一下,便無所謂地放下。 他終於明白: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自斟自飲、酩酊大醉的薛懷義不知不覺便離開了那熱鬧的人群,沒有人在乎他的離去,曾經被人前呼後擁的他,分明還看到坐得離他很近的那些人,臉上都露出了輕鬆了的笑容,這些人原本都是想巴結他都排不上號的人呀! 不知不覺中,他就來到了「天堂」,這是他為了討好武則天而建,那裡邊供奉的大佛就是以武則天的容顏為原型,如今這座通天寶塔般的巨殿在燃燒,裡邊的巨佛也在燃燒,他心中好不通快,一切的憤怒與嫉妒,如今都付之一炬了。 大火熊熊,有那飛濺起來的火苗在空中飄舞著,竟然一直飄到北市上空才熄滅,整個洛陽城都沐浴在這通天大火之下,紅光直衝雲霄。天津橋頭都被照得如同白晝,無數的百姓擁擠在那兒,驚駭地看著這壯觀的大火。 「看吶!看吶!大佛的鼻子著火了!」 「看吶!大佛的手臂掉下來了!」 火苗因為大佛的分解,化成了更加絢麗的的火焰。 天空中正刮著北風,北風把那高達百丈的火苗稍稍移動了一下,前面的「明堂」,史上最壯觀、最恢宏的天子大殿「萬象神宮」,突然也燃燒起來,天津橋頭又是一片驚呼:「天吶!萬象神宮也起火了!」 薛懷義被滾滾熱浪灼著倒退了幾步,怔怔地看看熊熊燃燒的「天堂」,再看看剛剛著火的「明堂」,好像酒意突然清醒了一些,他踉蹌地退了幾步,忽然把酒罈子一扔,火把也像咬手的毒蛇似的一丟,便慌慌張張地推開呆若木雞的宮娥內侍,一溜煙兒地逃去……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八十九章 真相 當晨曦又一次把大地沐浴在它的溫柔之中時,則天門上沒有如往常一樣響起悠揚的鐘聲和不緩不急卻振聾發聵的鼓聲。 大火還沒有熄滅,高大無比的「天堂」和恢宏壯觀的萬象神宮已不復存在,但是那些巨大的木料和硬木製作的各種精美雕飾還沒有完全燒光,火焰依舊噴吐著,更多的地方則冒著黑煙。 萬象神宮殿頂那只高達一丈的金鳳已經被烈火燒得扭曲了,表面的黃金已融化脫落,剩下純鐵的架子,以一種奇怪的形狀趴在火堆上,熏得漆黑一片。這座氣勢恢弘、壯觀華麗、巍峨參天,有吞天吐地、包羅萬象之氣的華美宮殿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 這一夜,洛陽幾乎無人入睡,所有的人都在望著皇宮中那場前所未有、無法想像的大火,皇宮裡的人更是如此。奔波取水、試圖滅火的武士、內侍和宮娥,一個個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地上,連他們的皇帝從身邊走過,都無法爬起來行禮。 武則天讓張昌宗和張易之架著她,顫抖地看著這象徵著她的天命和王朝氣運、平素朝會群臣、祭祀天地的樞機所在,就像看著她畢生追求的一切都被人毀於一旦。 幾個看管「天堂」的侍衛、內侍和宮女惶恐地跪在她的面前,白髮蒼蒼的武則天恍若未見,只是迷茫地看著那依舊燃燒的火焰和那噴吐的黑煙,努力想像著那個地方昨天的樣子。 「陛下,宰相們求見!」 「陛下,梁王、魏王、太平公主等皇室宗親求見!」 「陛下……」 「叫他們等著!」 武則天顫巍巍地轉過身,語氣居然出奇地平靜,只是僅靠張昌宗和張易之的攙扶,似乎她還無法站穩,她手中的龍頭枴杖也在用力地拄著地面。 武則天努力向前邁動,努力讓她的腰挺拔起來,僅僅走出幾步,她就像跋涉了很高的山峰,氣喘吁吁起來。 武則天站住腳步,目光盯在一個人身上,那人立即快步趨近,躬身立定。 武則天喘息著、斟酌地道:「吉卿,你素來乖覺機警、心思縝密,那些人……朕就交給你了!」 武則天說著,眼神向不遠處飄忽了一下,面前那人心領神會,微微欠身,輕輕答道:「臣吉頊,一定不會讓陛下失望的!」 武則天又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往前邁動的腳步似乎有了些力氣。吉頊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武則天走遠,臉上慢慢升起一抹冷厲的殺氣,他擺了擺手,一位全副披掛的羽林將軍便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吉頊當日從長安狼狽地逃到洛陽,乞求面見皇帝。上官婉兒察覺其中另有蹊蹺,而且這蹊蹺十有八九對來俊臣不利後,便立即控制了他,然後去見武則天。 天子近臣,近就近在這兒了,一些皇帝可做可不做、可允可不允的事情,尋常大臣去說和他身邊近臣去說,得到的結果就可以完全相反。 武則天破例傳見了吉頊,由此清楚了劉思禮、纂連耀一案真正的告舉人就是眼前這個倒霉蛋,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她並沒有懲罰來俊臣,而是給了吉頊一個太常博士的官職,把他留在了身邊。 太常博士掌引導乘輿,撰定五禮儀注,監視儀物,議定王公大臣謚法等事。職稱清要,品級不高,卻是名符其實的天子近臣。沒有人理解武則天為什麼要這麼做,吉頊雖然化險為夷,卻沒能扳倒來俊臣。 吉頊也是一個心思極深沉的人,對此事他明智地不再提起,只是很安份地做起了太常博士。來俊臣知道此事後,很是惶恐了一陣,但是皇帝沒有任何處置,他也只好厚顏裝作不知此事。不過這個敲打,倒比任何警告都管用,來俊臣做事更勤勉也更規矩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吉頊知道,女皇這是要他把昨夜所有看見薛懷義放火的人都殺掉,她不能讓人知道,她布政天下,統率群臣的莊嚴所在,是因為她的一個情夫捻酸吃醋而焚燬的,那將令她在國民面前顏面無存。 武則天一走,他便開始準備起來,這是女皇交給他的第一件差使,他一定要辦的漂亮。一番耳語之後,那位羽林將軍露出駭然的神色,但是吉頊冷如冰雪的臉色讓他清醒起來,吉頊又低低吩咐幾句,那位羽林將軍艱澀地吞了口唾沫,匆匆離去。 很快,一支在外圍警戒的羽林軍被集合起來,緊接著當晚所有值守在明堂和天堂的宮娥、侍衛、太監被一個個捆綁起來,被捆綁起來的人一個個垂頭喪氣,他們知道如此重要的所在被毀,但是他們沒有想到…… 一個又一個捆成粽子一般的人,被投進了熊熊大火,因為火焰熾熱無法靠近,每一個每捆綁起來的人都是由四個身材魁偉的武士遠遠地扔進火堆的,滿目淒惶恐懼的目光,但是沒有人哭叫咒罵,因為所有人的嘴都被堵了起來。 正在救火的其他宮娥太監們,被這可怕的一幕驚呆了! 這一夜,對他們來說,是地獄般的一天…… ※※※※※ 群臣是來慰問女皇的,萬象神宮已不復存在,女皇在宣政殿接見群臣,這是她自登基以來最淒涼的一次朝會,大臣們在殿上擁擠不堪,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而皇帝也沒有丹陛御階,只能坐在他們面前一張鋪了黃綢的御案後面。 武則天趕來的時候,上官婉兒正在安撫群臣,告訴他們皇帝安康,火情已得到控制,儘管她只是撿那能說的事情簡單講講,可是因為大臣們一撥撥趕來,這種反覆的解釋也說得她口乾舌躁。 直到武則天趕到,擁擠不堪的大殿裡才安靜下來。 事情已經發生,那就要善後,一說到善後,文武百官便又爭吵起來。儘管宣政殿並不算小,可是擠了這麼多人就擁塞不堪了,爭吵的嗡嗡聲,就像這裡是一個喧囂的市場。 「陛下應該下罪己詔,向普天下的臣民徵求意見,檢討過失,畢竟……上元之夜,這麼大的天火,這就是上天的懲罰呀!」 因為上官婉兒還不明白女皇的心意,所以關於起火的原因她並沒有對外宣佈,只說是事先全無察覺,等到發現時,大火已經不可控制,於是大臣們一番討論,已經把這歸糾為天火。 馬屁精楊再思馬上跳了出來:「一派胡言!這哪裡是天譴,這是祥瑞!」 一語出口,震驚四座,菜市場登時安靜了,連武則天都嚇了一跳,一場大火把「天堂」和皇帝發號施令、統治天下的「明堂」都燒了,這居然是祥瑞? 楊大宰相振振有辭地道:「當年周武王伐紂,軍隊過河時便天降大火,結果武王伐紂功成,建立八百年大周王朝。我慈氏越古金輪皇帝陛下乃周武後裔,這場上元之夜的天火,分明也是一個吉兆,預示著我大周朝之興旺發達!」 洛陽令來俊臣一早就已經向自己手下有學問的人請教過了,這時也出班附合,一本正經地道:「當年,彌勒成佛時,便有天魔燒宮,這說明,我皇陛下當真是彌勒佛祖轉世呀,依臣之見,確是吉兆,既是吉兆,又何必下罪己詔呢。」 「呵呵……」 一直陰沉著臉色的武則天見她的臣子竟絞盡腦汁替她想出了這麼多的好理由,不由微笑起來,沉鬱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神佛? 她現在已經很憎惡了,就像她當初利用山東士族對付關隴世族,當山東士族的利用價值不再,就被她棄如敝履,現在神佛對她的利用價值也不大了。 楊再思的說法大概可以…… 這個念頭在武則天心中只是稍稍一轉,便又被她排除了。 楊再思可以無下限地拍馬屁,可她這個女皇帝卻也不可以如此沒下限地降低她的智商,「天堂」和「明堂」被一把火給燒了,居然是吉兆?如果這麼宣揚出去,她武則天就會淪為全天下人的笑柄。 武則天呵呵地笑了兩聲,有些疲憊地靠在椅上,淡淡地道:「這場火,不是天火!既不是上天的警示,也不是上天的祥瑞。」 她掃視了群臣一眼,斬釘截鐵地道:「朕,已經查清楚了。天堂內部正在修繕,工匠們保管不善、看護不嚴,將幾匹麻布堆放得離火源太近,以致引起這場彌天大禍。朕已令人嚴懲肇事者。」 眾文武面面相覷,既然此事與天火無關,那就不用扯什麼天罰和祥瑞了,正反兩派的辯論者都訕訕歸隊。 武則天閉目坐了片刻,張開眼睛,慢慢站了起來,原本有些頹廢和灰敗的神色一掃而空,變得異樣的振奮起來:「朕要重建天堂、重建明堂,不只如此,朕還要鑄九州鼎和十二生肖神。明堂和天堂,以前是由懷義大師督造的,工程進度極快,朕很滿意,這一次,依舊由懷義大師督造!」 當初薛懷義造明堂和天堂,日役勞工兩萬人,採伐江嶺之木,耗資億萬,府藏為之耗竭。如今不但要重建明堂和天堂,而且在天樞剛剛完工不久的今天,還要鑄九鼎和十二生肖之神?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可是此時的朝廷裡已經沒有敢如此直言的大臣了,那樣的大臣不是被殺了頭就是被發配地方去了,方才雖有人建議皇帝下「罪己詔」,也不過是依照自古以來的規矩進言,並非有意想讓皇帝難看。 如今皇帝已有定奪之事,無人敢予反對。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章 財帛迷人心 楊帆並沒有看一夜的火,雖說這可能是他一生中難得一見的盛大場面,可是帶著老婆孩子看一夜大火,貌似也沒什麼樂趣。等到兒子開始犯困,閉著眼睛打挺耍驢的時候,他就帶著家人打道回府了。 回家安頓了孩子睡覺,站在庭院裡和阿奴、小蠻望著宮中大火一起歎息了一陣,也就回房睡了。就算皇宮燒得片瓦無存,和他也沒有半點關係,他更不曾把這場大火和薛懷義聯繫起來。 次日上午,他在書房裡處理了一些事情,又隨便打聽了一下昨夜大火的情形,得知明堂和天堂都燒成了瓦礫,又不禁為之歎息。臨近中午的時候,任威來報:護送幻術藝人進京的人馬已經到了。 楊帆聽了不禁大皺眉頭,宮中出了這麼大的事,一系列慶祝活動肯定要取消了,如果不能以非常自然的方式,讓這些能揭破神棍騙局的幻術藝人出現在武則天面前,武則天一定會提高警覺。 在這種情況下,既便能利用女皇對三個神棍的清算,成功地剷除姜公子的重要力量,也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損失,那位女皇不會察覺不出這是有人對她的利用,以她的強勢性格,對利用她的人,她會毫不容情地抹殺。 楊帆還在猶豫讓這些藝人暫且留在洛陽等候時機,還是不顧暴露自己勢力的危險強行揭穿三大神棍的把戲,又一個消息送到了他的府中,接到這個消息之後,楊帆果斷下令,先把那些幻術藝人安置下來,以俟變化。 昨夜那場本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的大火,突然使他的計劃出現了一個重大轉機。 楊帆收到的消息是:「號稱淨光如來轉世的河內神尼已被天子斥歸!」 原來,宮中大火之後,河內老尼也聞訊趕去宮中慰問,當時武則天剛剛打發了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們離開,回到麗春台,才躺回她的臥榻。河內老尼覲見的消息,一下子把武則天積壓到此刻的怒火全部引燃了。 「你號稱淨光如來轉世,能知過去未來,為何天堂和明堂大火,你不向朕言明?」 河內老尼一見武則天,就被這一聲怒吼嚇住了,嚇得她雙膝一軟,「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欺騙!全部是欺騙!統統是欺騙!你這個騙子!你這個神棍!」 武則天的聲音忍不住地顫抖,當初為了建造明堂和天堂,府庫為之耗竭,那輝煌壯觀的建築是她的驕傲,是她的象徵,是她號令天下的神聖殿堂,可現在那裡只有一堆還沒有燃燒殆盡的垃圾。 河內老尼戰戰兢兢地道:「陛下,貧尼……貧尼……」 「滾!滾出去!朕不想看到你,滾回河內去,朕再也不想看到你!」 武則天咆哮著,抓過一個花瓶向她狠狠擲過去,河內老尼抱頭鼠竄。張昌宗輕蔑地瞟了一眼河內老尼的背影,自從這幾個神棍信口胡說甚麼薛懷義是持杵韋陀轉世,彌勒佛祖的護法時,他就已經恨上了這幾個神棍,如今終於出了一口噁心。 武則天依舊憤憤然的,似乎有些遺憾河內老尼逃的太快,不能讓她繼續發洩發洩。明堂毀於一旦,她的心都在疼,可是她現在又不能馬上處死罪魁禍首,心中那種憤懣著實難以言喻。 「河內老尼被斥回河內,免去麟趾寺住持之職,收繳所賜佛產?」 楊帆聽了部下緊急送來的這個消息,不禁大皺眉頭。 如果三個神棍的真面目已經被皇帝自己識破,他千里迢迢請來的幻術高手就沒了用武之地。而皇帝對神棍的處罰方式是斥歸,大概是因為女皇心存顧忌,不想用明確的處置手段,從而使天下人嘲笑她堂堂皇帝竟曾被幾個神棍戲弄於股掌之上。可這樣一來,他謀劃良久的對付姜公子的手段也就沒了用武之地。 楊帆思索良久,霍然抬頭道:「不行!此事如果這般解決,我們的一切謀劃都無從施展了,立即開始彈劾,必須把主動掌握在我們手上!」 ※※※※※ 祠部主事劉瑞竄進祠部郎中朱提的簽押房,把河內老尼被斥歸的消息稟報給他的上司:「明堂大火,自稱能知過去未來一切事的河內老尼居然毫無警示,皇帝龍顏大怒,已經把她斥歸了。」 朱提立即捻著鬍鬚,冷冷批斥一番河內老尼蠱惑君上、妖言惑眾,憑著小小伎倆招搖撞騙的拙劣把戲,全然忘了河內老尼得寵時他是如何的巴結奉迎。 劉瑞搖頭一笑:「郎中還不明白屬下向郎中提起此事的用意麼?咱們祠部該體察聖意,為陛下分憂啊。」 朱提茫然道:「體察聖意,劉主事是說……?」 劉瑞暗暗撇了撇嘴,這位朱郎中要不是把女兒獻與魏王,並受魏王寵愛做了側王妃,就憑他這個腦袋,怎麼配坐上這祠部郎中之位。可劉瑞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輕鄙,而是諄諄誘導道:「哎呀,我的朱郎中,你只顧操心份內之事,為人又一向敦厚純樸,也難怪您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 朱提尷尬地笑笑:「是是,還請劉主事指教。」 劉瑞連連擺手:「郎中客氣了,指教哪敢,屬下是郎中之屬下,這些事情,理應屬下替郎中操持才是。」 眼見朱提都等得不耐煩了,劉瑞才道:「郎中,當今天子一向睿智,何曾受人如此蒙騙?尤其是明堂和天堂大火,數年心血毀於一旦,皇帝心疼啊!如今可是恨死了這個招搖撞騙的河內老尼,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才甘心。」 朱提眨眨眼睛,茫然地道:「那皇帝為何不殺她的頭,只是把她驅出京城?」 劉瑞道:「郎中您想,如果皇帝要殺她,用什麼罪名呢?說她招搖撞騙,欺蒙天子?天子英明,怎麼會被一個騙子蒙蔽住呢,這要是治她的罪,可不是把皇帝也兜了進去,受天下人恥笑麼?」 好歹朱提還沒有蠢到不可救藥,聽到這裡終於明白過來,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興奮起來:「劉主事,你是說……咱們……咱們……」 劉瑞道:「沒錯!皇帝想制裁河內老尼,卻苦於沒有理由,真正的理由又說不出口,那怎麼辦?咱們做臣子的,理應為君上分憂啊,這理由咱們有啊,郎中要是幫陛下找個理由,你想陛下對郎中您會不另眼相看嗎?」 朱提拍案而起,興奮地道:「著哇!劉主事,本官沒有白把你倚為心腹,此番若得陛下賞識,朱某必投桃報李。」 「不敢,不敢,理應為郎中效力!」 河內老尼淒惶惶逃回麟趾寺,仔細想想,皇帝也不過就是把她趕回河內,至於收回佛產,那些佛田她本來也帶不走,收回也就收回了,她原本就沒想過要靠著蒙武則天在京城混一輩子,如今這結果並非不可接受。 心神一定,她原打算一回麟趾寺就馬上逃走的,這時又不捨得了。 這些日子,她在麟趾寺可是收了許多錢財,這些都是浮財,能帶走的,只不過其中許多錢都放了貸,需要馬上收回來,另外要帶這麼多錢走,也得需要裝車起運,還要僱人護衛,這可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解決的。 所以河內老尼回到麟趾寺,強裝鎮定,絲毫沒有向弟子們透露這個消息,在急著整點財寶安排起運的同時,她居然還突擊為三個妓女主持了剃度儀式,發放了度諜,由此又收入了一百八十貫的錢財。 祠部郎中朱提的奏章當天下午就到了宮裡,彈劾麟趾寺住持河內老尼每日大食酒肉,敗壞佛門清規戒律,又大肆發放度諜,使許多青樓妓女托庇於佛門之內,逃避稅賦。更有甚者,乾脆就把麟趾寺做了青樓妓院,勾引尋歡客,把那佛門清淨地弄得污穢不堪。 朱提奏章中所提的事情倒不是他胡編亂造,字字句句都是事實,只是河內老尼得寵時,他不但不敢上奏,還要代為掩飾,這時只是把其他佛門弟子尤其是麟趾寺原來的修行人舉告的事情上報一遍而已。 宮裡有上官婉兒照應著,在得知這是郎君授意的奏章之後,這份按照眼下混亂的局面,至少要在七天之後才有可能送到御前的彈劾奏章,在送達上官婉兒案前一柱香的時間之後,就被送到了麗春台。 麗春台裡負責給皇帝念奏章的人是張易之,張氏兄弟恨極了那三個吹捧情敵薛懷義的神棍,一見還有這種東西,馬上把它作為最重要的奏章念給武則天聽,然後添油加醋地講了一番這些佛門敗類對女皇英名的影響。 武則天已經恨不得把河內老尼千刀萬剮,只是迫於罪名難找,要她承認是因為受了河內老尼的蒙蔽因而惱羞成怒她是萬萬不肯的,如今有了這麼正大光明的罪名,她哪裡還會客氣,立即憤怒地下旨:「抓捕河內老尼,交祠部審判。所以為了逃漏稅賦,向河內老尼賄買度諜的女子全部逮捕、沒為官婢!」 當天晚上,麟趾寺便被洛陽府尹來俊臣派人包圍了,不但把河內老尼抓個正著,抓獲了正在大吃大喝的假尼姑一百多人,還抓住了到尼姑庵裡來嫖妓的嫖客五十多人,可謂戰果赫赫。 這還不算,來俊臣又從祠部調來了由河內老尼剃度的全部出家人的名單,這個從度諜的記錄上就能查到,開始在全城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抓捕行動。 這一天是正月十六,洛陽城還在解除宵禁的狀態,滿城百姓還在狂歡。昨夜,他們親眼見證了皇宮大火的盛大場面,而這一晚,則是無數剃著光頭、年輕貌美的女尼,還有從各處煙花柳巷裡抓來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 這一夜,又是一個精彩紛呈的夜晚。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一章 作死不覺啊 第二天一早,御史台的徐有功、張易天,工部的李霽宵、華星凡、戶部的楚逸、陳義天、禮部的胡祥暉等紛紛上書,這一次他們彈劾的範圍已經從河內老尼一個人擴大到了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三個人。 什方道人利用為天子尋不老藥的機會在地方上如何作威作福、如何收受賄賂,怎樣幫助大批用金錢買通他的商人逃避稅賦,並且無償調用官驛車馬代運貨物,如何幹涉地方司法…… 胡人摩勒如何幹涉戶部和工部事務,如何在收受賄賂後迫使戶部把去年受災嚴重的地方改為輕災、輕災地區改為重災,結果未受災的地方得以減免稅賦、受了重災的地方稅賦不減、賑濟全無,災民餓死無數。如何在工部負責的幾項大工程中上下其手…… 這些也都是有據可查的事實,並非御史台捕風捉影的彈劾,武則天越看越怒,立即下令把胡人摩勒也抓起來,同時派人出京,去抓捕還在地方上逍遙快活的什方道人。所抓的人全都交給了來俊臣。 來俊臣一有整人的機會就會精力充沛到可怕的地步,三天三夜不睡覺也能精神奕奕。 自打接了這件差使,來俊臣精神抖擻,連家都不回了,整天就住在府尹衙門裡,在他高效的破案速度和打擊擴大化的破案風格之下,姜公子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最後的經濟來源,就被來俊臣像刨樹根似的,一根接一根地刨斷了。 正月十六的一場熊熊大火還沒有燒盡,薛懷義的酒就醒了。 他惶惶不可終日地在方丈禪房裡躲了整整三天,破天荒地沒有再喝一滴酒,外面有一點風吹草動,他都以為是皇帝派人來抓他了。 一班弟子們雖然不知道這位護國法師究竟做了什麼,但是薛懷義那副風聲鶴唳的樣子他們卻都看在眼裡,為了不讓薛懷義繼續一驚一咋的,整個白馬寺後院都成了禁區,任何人都不許進入,保持絕對的安靜。 可是異樣的安靜,卻令薛懷義更加的惶惶不可終日。直至五天之後,他才終於得到解脫。五天後,關於明堂和天堂起火的原因終於向天下人公佈了,火因是幾個修繕天堂的工匠把幾匹麻布擺到了火源旁邊,而照看天堂的宮娥和太監們又怠於職守! 這些可憐人都被判處極刑,這件事就如此結束了。與此同時,朝廷宣佈了重修明堂和天堂的計劃,這次又增加了鑄九鼎和鑄十二生肖神的打算,而整個工程,依舊由薛懷義負責督建。 薛懷義接了聖旨之後,一個人呆呆地在禪房裡坐了許久。那場通天大火,洩去了他的憤怒,卻沒有提高他的智慧,思來想去,他終於想通了:「這是皇帝對他的補償!皇帝感覺到了他的憤怒,所以用這種近乎討好的手段來取悅他!」 這個跑江湖賣藥的漢子從來沒有看過史書,他不明白歷史上的那些君王們想要剷除一個人時,常常會對他溫情脈脈、大加封賞,表現得比平時更加信任、更加恩寵。 在他想來,如果皇帝要殺他,只是一句話的事兒,皇帝既然沒有這麼做,而且把這麼一個肥差交給了他,那就是原諒了他的過失,並且試圖挽救他們之間的關係。 仔細想想這幾天的惶恐不安,薛懷義忍不住想要笑話自己:「是啊,整個天下都是女皇的,只是燒了兩間房子而已,女皇能怎麼生氣呢?對一個富擁四海的君王來說,兩座宮殿也叫事兒嗎?」 薛懷義興奮起來,幾天不曾飲酒,嘴裡都淡出鳥兒來了,他馬上吩咐大排筵宴,召集一干親信弟子胡吃海喝起來,大醉酩酊之際,他還忍不住把明堂和天堂大火的真相炫耀地向他的弟子們說了出來。 在他看來,這是他男兒氣概的體現。他知道因為他的失寵,就連一些依附在他身邊的弟子背後都在對他說三道四,他用這件事向所有人宣告:「皇帝對我寵愛依舊!不管我惹出什麼禍事來,都不會懲罰我!」 ※※※※※ 隨著皇帝的震怒,已不需要楊帆安排人彈劾那三個神棍了,朝中永遠都不乏體承上意、落井下石的人,揭發三個神棍的人越來越多,不但彈劾他們狐假虎威的種種違法事跡,對於他們所謂的「神通」,也開始有人用大量事實進行揭發。 錯過了最好的逃脫時機的河內老尼被抓進了大牢,那些想依托於她,逃漏稅賦的妓女統統沒為了官奴,分別發配到各處服役,連司農寺也發配了二十多個妙齡女郎來,負責編草蓆子。 突然分來這麼多明眸皓齒、體態妖嬈的女子,對那些一直在司農寺司竹監的蔑匠們來說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對此,龍門溫泉湯監的夥計們就很是不滿,如果給他們分幾個來,說不定他們還有機會偷看漂亮女人洗澡,分給司竹監真是暴殄天物了。 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的河內神尼並沒有算到自己的這一大劫,她落到了來俊臣的手裡,這位神尼被來俊臣的殘酷手段嚇壞了,事實上她並沒有見識到什麼,她僅憑以前聽說過的有關來俊臣的一切,就已經嚇壞了。 當她被關進大牢,並且得知此處是來俊臣的地盤之後,立即解下腰帶上吊自殺了,生怕遲了一步就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河內神尼死得如此乾淨俐落,倒把晚到一步的來俊臣給鬱悶壞了,他本想利用河內神尼多咬幾個大臣進來的,抓大官這案子才有份量。 緊跟著,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也被朝廷通緝了。 胡人摩勒竟然逃了,這得感激河內老尼,她失去皇帝的信任,並被勒令返回河內的時候,她就派人通知了摩勒,她知道自己失去了皇帝的信任,那麼本就不太被皇帝看重的摩勒也前景堪憂。 他們三個人只是臨時的騙子組合,如今大難臨頭,自然各奔東西,可是不管是出於過往的交情,還是擔心摩勒落馬後再供出她的什麼事來,她都需要知會摩勒一聲。 摩勒當時雖未犯案,卻比她還要小心,聽她弟子傳話,讓自己盡快逃走,他連那輛七寶馬車都捨棄不要了,趁著當夜依舊沒有宵禁,他匆匆收拾了一些細軟之物,連夜就逃走了,等唐縱趕到他的住處已是人去室空。 什方道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他在外面逍遙了大半年,所到之處如王侯一般,榮華富貴、財帛女子,無不盡情享用,如此過了大半年,也該回朝繳旨了,這才戀戀不捨地回來。 他一路還盤算著,見了皇帝就說煉製長生不老藥的藥材還缺幾味主藥不曾找到,等開了春再繼續南下逍遙,誰曾想還沒到洛陽城,就被朝廷派來緝捕他的人生擒活捉了。 什方道人這個江湖騙子也光棍的很,一聽此案是由來俊臣負責,他就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活下去,為了少受折磨,還不如早早自己了斷。 在這一點上,他這個跑江湖的可比劉思禮、纂連耀那兩個當官的要清醒多了,劉思禮和纂連耀相信了來俊臣的鬼話,為了活命,不知攀咬了多少故舊好友,結果等到咬無可咬的時候,還是被來俊臣推出去砍了頭。 不過因為河內老尼的自縊,派去捉拿什方道人的人加強了看管,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自殺,便假意溫順,使看管他的人漸漸放鬆了警惕,等到把他押到洛陽附近的偃師時,什方道人才找到機會成功自盡。 三個主犯逃了一個,死了兩個,這令來俊臣異常憤怒,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都沒有什麼弟子部下,而河內老尼所謂的弟子都是青樓妓女,而且大多是半掩門兒,所以才想托庇在河內老尼門下逃漏稅賦,這些女人壓根沒接待過大官巨紳,如何擴大他的戰績? 這時候,洛陽府司戶參軍李鏡突然如有神助地冒了出來。 洛陽府很少有人知道李鏡有個堂兄是太平公主府的管事大太監,畢竟自家出了個閹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兒,但是人人都知道這李鏡不僅油滑狡詐,而且頗有能量,所以才能從一個貧家子而入仕,直到成為洛陽府的司戶參軍。 李鏡向來俊臣提供了很多重要信息,來俊臣按照李鏡提供的情報,果然陸續抓出了許多依附三神棍大肆斂財的大魚,雖然這些所謂的大魚對來俊臣來說還只是小魚小蝦,因為他們大多不是官場中人,但是在洛陽府,這些人也算是財大勢雄很有地位的人,比如洛陽最大的濟春堂藥店,分號都開到揚州去了。 來俊臣眼下正缺人用,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很有破案天賦的屬下欣賞極了,很快他就對現任的洛陽府錄事參軍事李頗離暗示了一下,李參軍馬上乖乖找個緣由送禮托人調離了原任。 一直以來,托人送禮往高處升、往好地方升的常見,平調到小地方的卻少見的很,李參軍偏就弄了這麼一出,以致很多人都認為他一定是在原任上捅出了什麼大簍子,或者索賄受賄什麼的被人抓住了把柄,才用這種方法避禍。 一般來說,官場之中,除非生死大敵,鮮有趕盡殺絕的。如果對方主動服軟主動讓位,你還不依不饒,那就不免要讓其他同僚齒寒了,所以這種手段是避禍的最佳方式。可憐李參軍何曾被人抓住什麼把柄,只是來府尹想讓他走,他不敢不走罷了。 隨後來俊臣馬上親自請旨,任命李鏡為洛陽府錄事參軍事,統轄六曹,成為洛陽府自府尹、少尹之下,實權在握的三把手。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二章 朽木難雕 楊帆是在皇宮大火的第十天才知道縱火者是薛懷義的。 薛懷義把他縱火的事情當成了一件功績、當成了一個無上的榮耀,得意洋洋地說給他的弟子們聽,他的弟子們也是有樣學樣,把這當成了他們師父極了不起的一件大功績得意洋洋地向外炫耀。 武則天雖然從宮廷裡把這個消息嚴密地封鎖住了,卻沒想到當事人自己把它洩露了出去,只是此事現在還只是在坊間市井裡傳播,尚未傳揚到上層人士耳中。 楊帆這些天一直在利用來俊臣的尖牙利爪摧殘姜公子在洛陽的最後根基,全力以赴之下,竟未注意到這個與薛懷義有關的消息,直到第十天刑部班頭兒袁寒登門探望,楊帆與他聊了一陣兒,才聽他無意中說起此事。 楊帆一聽便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竟是薛懷義干的,宮裡對這個消息雖然諱莫如深,他不動聲色地送袁寒離開之後,馬上備馬,直奔白馬寺! 「焚燬萬象神宮的竟然是他?這是真的還是流言?如果是他,旁人不知道,婉兒沒有理由不知道,怎麼宮裡竟沒有一點消息傳出來?」 只是轉念一想,楊帆就苦笑起來。 他已經明白婉兒對他封口的原因了。 以婉兒對武則天的瞭解,恐怕那火剛起來時,她就知道女皇已經起了殺機。 婉兒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做什麼呢,如果他無心理會此事,那麼這件事就跟他毫不相干。如果他有心去救薛懷義,動了殺機的人可是皇帝,楊帆勢必要跟天底下最有權勢的那個人對抗,婉兒會讓他為了薛懷義冒這樣的風險? 更不要說,婉兒對薛懷義一向的觀感…… 楊帆到了白馬寺,只見進進入入有許多官員,楊帆不禁暗暗震驚,不知道這裡又出了什麼事。 他現在停職在家,今日來白馬寺只是穿了一身便袍,出出入入的那些官員與他也沒有一個相識的,楊帆便硬著頭皮往白馬寺後院走,越往後走,進進出出的官員越多,很多人肋下還挾著卷軸一類的東西,行色匆匆,步履匆忙。 楊帆到了後院四下一打量,恰看見一濁和尚正坐在西山牆下曬太陽,屁股底下墊個蒲團,微闔雙目,似在養神。 楊帆一看就知道,這位和尚又在向他的三清道祖默頌道經了,做了這麼久的和尚,他倒是對太上老君癡心不改。若是在房裡頌道家經卷,叫其他師兄弟們聽見頗為不妥,所以他每日做功課都是出來找個地方。 楊帆走過去,本想等他作完了功課再問問情況,不能貿貿然去見薛懷義,不想一濁和尚身披僧袍,頌念道典,心裡也有點虛,一俟察覺有人靠近,馬上停了功課,睜開眼睛。 「啊!二郎來了!」 一濁和尚連忙站起來,向他稽首行了一禮。 楊帆還禮道:「大師少禮,薛師可在,這進進出出的許多官員,都是做什麼的?」 一濁和尚道:「薛師在方丈禪房裡,這進出不斷的官員,都是工部和禮部的,為了重建明堂和天堂而來!」 楊帆這才恍然,難怪這麼多官員進出,他一個人都不認識,原來是他從沒打過交道的兩個衙門。 楊帆點點頭道:「明白了,我還擔心出了什麼事情,那麼不打擾大師繼續做功課了,我先去見見薛師!」 楊帆向一濁和尚行了一禮,便向方丈禪房走去,一濁和尚盤膝坐下,彈了彈額頭,嘟囔道:「我念到哪兒了?」 翻著眼睛想想,只好從頭念起:「上藥三品,神與氣精,恍恍惚惚,杳杳冥冥。存無守有,頃刻而成,回風混合,百日功靈。默朝上帝,一紀飛昇,智者易悟,昧者難行。履踐天光,呼吸育清,出玄入牝,若亡若存……」 方丈禪房裡,到處鋪的都是圖紙、禮部和工部的官員把這裡當成了他們的公事房,那種繁忙雜亂勁兒,堪比當年薛懷義聚齊十大高僧研究《大雲經》的場面。其中尤以將作監大匠蕭冷最為繁忙。 那時匠人階層雖整體來說地位低於士農階層,不過真正有本事的匠人就像如眉大師那樣的教坊司大供奉一樣,是極有身份地位的。蕭大匠身為匠作監大匠,乃是從三品的朝廷大員,一二品都是虛職,三品就是實權官員的最高級別了,他的官職地位著實不低。 可是這位蕭大匠此刻也被薛懷義指揮的團團亂轉。 薛懷義盤膝坐在榻上,面前有酒有肉,喝得正痛快:「沒那麼費勁兒吧?要我說,明堂和天堂就用原來的圖紙,稍做一點改動,留出九鼎和十二生肖神像的位置就成了。其他規製圖案全都不變,壓根用不著你們禮部跟著摻和。」 薛懷義端起碗來猛地灌了一大口,乜著蕭大匠又道:「老蕭啊,你也不用太操心,規劃好了立即施工,這邊先建著,關於九鼎和十二生肖神像的大小、模樣,你們再慢慢商量,只要先留出地方就行了,用不著先都商量定了。」 薛懷義把重建明堂和天堂當成了他和女皇重歸於好的一個契機,非常上心,還沒等出了正月,就把工部和禮部的相關人員都叫了來,開始籌劃重建。 他正唾沫橫飛地指點著,忽見門口出現一人,站在那兒不動,這禪房門口進出的人雖多,卻少有站在門口的,薛懷義定睛一瞧,立即兩眼一亮,哈哈大笑道:「十七……嗯?」 門口那人急急打個手勢,轉身便走了,薛懷義納罕不已,撓了撓光頭,對蕭大匠粗聲大氣地道:「你們先忙著,佛爺出去散散心!」 薛懷義摟起散袒的僧袍,趿上衲鞋,踢踢踏踏地出了禪房。 楊帆正在階下候著,一見薛懷義出來,也不說話,只向他打個手勢,繼續向前走去,薛懷義納悶地跟在後面。 西山牆下,一濁和尚睜開右眼,瞄了他們一眼,哼哼唧唧地繼續念:「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煩惱妄想,憂苦身心;便遭濁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楊帆引著薛懷義一直走進清淨禪林,這才站定腳步,回過身來,靜靜地看著薛懷義。 薛懷義笑道:「十七,何事這般鬼祟?」 楊帆道:「我聽坊間傳言,焚燬明堂和天堂的,是薛師?」 薛懷義怔了一怔,哈哈大笑道:「不錯!這件事你也知道了,呵呵,為師一怒之下……」 楊帆靜靜地凝視著他,截斷他的話頭,道:「當今皇帝長女安定公主,據說是在襁褓之中被她的親生母親扼死,薛師以為,此事是真的麼?」 薛懷義一愣,皺起眉頭道:「十七怎麼突然說起了這個?」 楊帆道:「請薛師回答我!」 薛懷義撓了撓頭皮,道:「那個……都是坊間傳言吧,不是說,小公主是被王皇后掐死的麼?作為生身母親,女皇帝怎麼會殺害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楊帆點點頭,又問:「先太子弘,在合璧宮覲見當今皇帝陛下,隨即暴卒,據說是被當今皇帝下毒鴆殺,薛師以為,可信麼?」 薛懷義還是不明白楊帆的意思,訥訥地道:「這個……,朝廷不是說,李弘是暴病而卒的麼,應該……應該和皇帝沒什麼關係吧?」 楊帆笑了笑,又問:「先太子賢,被發配巴州,後被皇帝勒令自殺,可有此事麼?」 薛懷義的臉色開始難看起來,下意識地摩挲著腦袋道:「那是……那是丘神績錯會聖意……」 楊帆緊跟著問道:「先太子賢的兩個兒子,也就是當今皇帝的兩個親孫子,被當今皇帝下令用鐵鞭活活打死,可有此事麼?」 薛懷義臉色難看地道:「十七,你究竟要跟我說什麼?」 楊帆道:「還有皇帝的四位堂兄發配地方不足一年相繼水土不服暴卒、皇帝的長嫂被鞭笞而死、皇帝的胞姐韓國夫人、甥女魏國夫人覲見今上後未及出宮便即暴卒,皇帝的兒媳,也就是當今太子的太子妃和側妃被杖斃…… 那些被一家一家剷除掉的李唐宗室我就不提了、那些為朝廷立下赫赫功勞的文臣武將們我也不提了,我方才說的這些人都是皇帝最親的人,除了其中少數幾個曾對皇帝權力有過威脅,其他的對皇帝完全沒有什麼影響! 論起親疏遠近,他們都比薛師你和皇帝親近的多,薛師,他們如今都已成為一縷亡魂,你什麼時候會暴卒或者因為有人錯會聖意、因為水土不服、因為種種亂七八糟的原因而死呢?」 薛懷義的臉色騰地一下紅了,旋即又變得紙一樣白,他憤怒地嘶吼道:「十七,你究竟在說什麼,你知不知道,就憑你這番話,只要落入皇帝耳中,你有一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 楊帆道:「我知道!可是薛師會去告舉我嗎?」 薛懷義勃然大怒:「放屁!你忒也小看了薛某,你明知道我不會做那小人!再說,我又怎會不明白你這麼說是為了我好?我怎麼會……」 楊帆又一次截斷了他的話:「所以,我今天才來直言相告!薛師,你大禍臨頭了!」 薛懷義哈哈大笑起來,擺手道:「危言聳聽!危言聳聽!十七,你的好意,我明白,可我跟他們不同,我沒得罪過皇帝,我只不過是燒了兩幢房子而已,皇帝富有天下,會為此惱恨我麼?我可是她的男人……」 楊帆也怔住了,他沒想到這個馮小寶居然會這麼天真,饒是他口才了得,可面對這麼一個混人,他也無從開口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三章 潑皮、朋友 一直以來,楊帆遇到的人都很聰明,有些人只需他說半句,自然就能領會下半句,像寧珂那樣智近於妖的,甚至不用他開口,就會知道他在想什麼。 楊帆實在沒有遇到過像薛懷義這樣幼稚而又執拗到極點的人,以致他費盡唇舌,最後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跟薛懷義交流下去。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該如何交流才能讓薛懷義聽得懂,進而明白他現在的處境是如何的凶險。 薛懷義見他渾身都在發抖,不知道他是被自己的榆木腦袋給氣的,已經控制不住想要狠狠揍自己一頓,還以為他是為自己擔心急的,反過來還好心安慰他:「好啦!洒家知道你這麼想,也是為洒家擔心。你放心,這番話雖然叫旁人聽了去那是大逆不道,在洒家眼裡,卻也沒有什麼,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絕不會叫第三人聽了去!」 楊帆慢慢仰起頭來,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模樣,他是真的不知該如何向這頭強牛解釋了。 楊帆離開白馬寺的時候,已是欲哭無淚! 他敗了,敗給了薛懷義的蠢! 薛懷義堅定地認為,他是武曌的男人,一個與他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女人,怎麼可能為了兩幢房子狠下心來殺死她的男人?一夜夫妻百日恩,就算她移情別戀,也不可能傷害他,幫他遮掩焚燬明堂和天堂的事實,依舊把重建明堂、天堂的重任交給他,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十七,你來啦!」 楊帆正垂頭喪氣地往外走,正好弘一弘六一幫人從外面進來,一個個滿身酒氣,不知去哪兒剛快活了回來。 一見楊帆的臉色,弘六便擺手讓眾師兄弟們離去,只留下弘一和他,與楊帆關係最親密的兩個人,小心地問道:「十七,怎麼了?」 楊帆看見他們,苦笑了一下,有些話到了嘴邊卻又嚥了回去,遲疑片刻,才把他的擔心說出來,只是,這一次他就不可能用那麼尖銳的質問了,那番話也就只能說給薛懷義聽聽。 弘一和弘六聽了,神情立刻緊張起來。 楊帆道:「也許……是我錯了吧,畢竟這只是我妄自猜測,不過……」 弘六沉著臉道:「我覺得十七說的沒錯,大師兄,你怎麼看?」 弘一用力點頭:「我也覺得,十七有此擔心,那就一定有問題!」 楊帆大為意外,他沒想到費盡唇舌地擺事實、講道理,始終不能讓薛懷義轉過彎兒來,他只是說了他的擔心,一點分析解釋都沒有,這兩位師兄弟居然信之無疑,看來聰明人還是有的啊,楊帆對自己的口才不禁恢復了一點信心。 不料弘一接著道:「十七弟是什麼人?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咱們這幫子師兄弟,就是一幫混人,包括師父他老人家在內,真正憑自己本事闖出名頭來的,還得是十七。你看十七那出息,在軍中、在刑部、在吏部干的那些大事,我一直就服十七,十七這麼說,那一定錯不了!」 楊帆一呆,沒想到弘一這麼相信他的話,並不是因為他的分析有道理,而是……盲目崇拜? 弘六深以為然:「原來聽師父說,我也覺得是個榮耀,十七這一說,我再一核計,可不是嘛,人家連丈夫留給兒子的產業都能搶,連親兒子、親孫子都能殺得不眨眼皮,會在乎師父麼。」 楊帆定了定神,且不管二人因為什麼這麼相信自己的話,他們信就好。 楊帆趕緊道:「大師兄,六師兄,薛師一向最信任你們兩個,還請你們好好勸勸薛師,此時逃走還來得及,相信……薛師若是逃走的話,皇帝倒不會趕盡殺絕。還有,你們……最好也早做綢繆。」 弘一和弘六果然達到了楊帆腦殘粉的境界,對他的話奉若神明,二人用力點頭:「你放心,我們馬上回去勸師父,師兄弟們也都勸他們盡早收拾收拾先去鄉下躲躲,觀望觀望風色再說,免得給人家一窩端了。」 楊帆點點頭,遲疑了一下,又低沉地補充道:「如果薛師還是不聽勸,我覺得……你們兩個……也要早作打算。如果我猜的不錯,皇帝不會容忍太久,只要宮中大火的風頭一過去,馬上就會……」 弘一和弘六對視了一眼,弘一對楊帆道:「十七,你放心吧!你有家有業的,能為師父冒了偌大風險,師父和咱們師兄弟,就沒白交你一場,我們這兒,你放心就是,這段日子你就別來了,免得受了牽累,我們光棍一條,你有妻有子,你得替家人想想。」 楊帆聽出二人之意,意外地道:「大師兄,你們……」 弘六還是笑嘻嘻的,說道:「十七,你是有大本事的,我們不成,我們就是巷子裡的小潑皮,要不是有師父,不要說吃香的喝辣的,早就被人打死,成了陰溝裡的一具屍體了。師父要是肯走,我們就陪他走,他要是不走,我們兩個賤命一條,不值錢,賠著他就是了!」 楊帆訝然看著他,弘六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豪言壯語,弘一點點頭,也是一臉的理所當然。 他們並不是什麼好人,而是惹人憎厭的坊間潑皮,欺壓良善、吃霸王餐、佔大姑娘小媳婦便宜的事兒平時沒少干,神憎鬼厭,沒什麼節操可言,可是在他們眼裡,義氣比他們那條賤命要貴一萬倍! 楊帆已經被薛懷義的蠢打擊的體無完膚了,可這同樣夠蠢的兩個人的蠢話,卻在不經意間觸動了他的心弦,他默默地凝視兩人良久,輕輕拍了拍弘六的肩膀,正容道:「仗義每多屠狗輩!好!好!好!」 楊帆轉過身,大步向白馬寺外走去,這一刻,他心中已經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救了薛懷義的性命,雖然他跋扈又愚蠢,雖然不管是高貴者還是貧賤者都討厭他,雖然他活得就像一個小丑,但他是我的朋友! ※※※※※ 姜公子沒有朋友。 他高高在上,皇帝也不被他看在眼裡。 他有潔癖,人世間最美麗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骯髒的。 可他現在寧願有個朋友,哪怕只是一個狗肉朋友,能陪他說說話,喝喝酒。 他現在寧願有個女人,哪怕只是一個一點珠唇萬客嘗的青樓妓女,紅袖添香、柔荑把酒,讓他酩酊一醉。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間潔淨得不像話的房間裡,從早坐到晚,已經整整坐了一天,姿勢都沒有變過。 除了他的思想,似乎他的一切都已死去。 袁霆雲已經在房間外面來回走了十多趟,始終沒有勇氣拉開房門,沒有人敢打擾他,沒有人敢安慰他,沒有人敢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甚至沒有人敢向他表達自己的關懷。因為他一直就是這麼要求別人的。 或許,只有一個人不怕他,那是一個女嬰,是他取的名字:棄奴! 棄奴高興了就咯咯地笑,不開心了就哇哇地哭,是惟一一個無視他的存在,不在乎他心情好壞的人。 因為擔心打擾他,奶媽子已經把孩子抱到了最東頭的房子裡,他現在已經聽不到那孩子的笑聲或者哭聲,這令姜公子心中很有些遺憾。 隨便有點什麼聲音,他現在都想聽聽,起碼那能意味著他還活著,絕對的安靜,已經令任何一點輕微的聲響,都令他的耳膜有種刺疼的感覺。 他敗了,一敗塗地。 可他不服,他怎麼能服? 整件事,從頭到尾都沒有那個幸運的楊帆的半點功勞,他是靠著好運氣,白撿了這場決鬥的勝利! 誰會想到薛懷義那個混賬東西由妒生恨,居然敢去焚燬「天堂」和「明堂?」 誰會想到皇帝會遷怒於那個白癡般的神棍河內老尼? 見風使舵的御史們就像皇帝豢養的一群狗,主人看著誰不順眼,它們馬上衝出去一陣狂吠! 於是,河內老尼倒了,胡人摩勒倒了,什方道人倒了…… 那個瘋狗來俊臣正好分管此事,手捧《羅織經》,順著瓜蔓抄,把依附於三個神棍大發橫財的所有人抄了個乾乾淨淨。 為了盡快獲得一筆可以運作的資金,他已孤注一擲,把他最後的人力、物力、財力全都投資在了那三個人身上,如今都已隨著那三個人被來俊臣抄走了,抄得他一無所有。 他敗了,這場仗還沒打就已經敗了,可這裡邊,哪有楊帆的半點功勞? 楊帆根本沒有出招,勝是因為運氣。 他敗得不明不白,他不是敗給了楊帆,他是敗給了天命,敗給了運氣,他真的不甘心! 死都不甘心! 可他還能怎麼辦呢?離開家族的幫助,他在洛陽已不可能再有任何作為。 姜公子癡癡地坐著,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了好久,繼之以淚,無聲的淚。 當然,門窗還緊緊關著,是沒有人能看到他流淚的,他在人前,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神仙一般的人物,永遠不會有人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憂心忡忡地守在室外的忠心手下們,聽到了公子的笑聲,卻沒有發覺公子的眼淚。 當然,他們也沒有發覺,向大學士的府邸已經被人暗中監視住了,做為「洛水八老」之一,楊帆又怎會放過對向府的監控!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四章 名節重泰山 楊帆打定了主意要救薛懷義那個渾人,可是一旦等皇帝伸出她的屠刀,楊帆再想救他也就來不及了,楊帆回家路上便在苦思冥想,等他到家時,終於想到了一個好辦法。 主意拿定,楊帆也放下心來,回到府中轉向後宅,桃梅穿著一身新衫,正從廊前走過,一見楊帆便屈膝行禮:「阿郎!」 「嗯!」 楊帆向她點點頭,舉步往花廳裡走,小蠻在花廳裡聽到桃梅招呼,已經聞聲走了出來,一見楊帆便嫣然一笑,低聲道:「郎君快進屋,看看誰來了。」 「誰來了?」 小蠻不答,只是微微而笑,楊帆瞧她一臉神秘的樣子,便也不問,跨步過了門檻,就見一人正彎腰逗著趴在羅漢床上的楊念祖。 這人身材頎長,頭戴一頂玉青色帕頭巾子,身穿一件石青色綿紗袍子,下著同色綿褲,革帶束腰,十分灑落。 楊帆不禁欣喜地道:「婉兒!」 那人逗著孩子十分專注,直到楊帆驚呼出聲,這才發覺他進了屋,猛一回頭,也是滿面欣喜。 小蠻跟著楊帆進來,微笑道:「你們先聊著,我帶念祖到後面轉轉!」說著去榻上抱起了楊念祖。 「別把孩子凍著!」 楊帆說著,從衣架上取下一件柔軟的羊絨毯子,裹在孩子身上。 婉兒笑看著小蠻把孩子抱了出去,目光依依,始終凝注在那孩子身上,等到小蠻消失在門口,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 楊帆挽著她在香檀木鑲珊瑚珠的坐榻上坐下,柔聲問道:「今兒怎麼有空出來?向皇帝告了假了?」 婉兒身著冬裝,依舊不掩峰巒起伏的姣好身段,她微笑著拉了拉衣襟道:「哪裡能時常告假,今日是太平邀請,才得出宮。」 楊帆從青玉小几上給她拿過一盤乾果放到面前,疑惑地道:「太平邀你作甚?既然太平相邀,你怎到了這裡?」 說著,他下意識地向門口看了一眼。 婉兒笑道:「不用看了,她沒有來。我是受她相邀出宮的,可是快到公主府時,我才知道她邀請了些什麼人過府赴宴,我不想去了,便轉到了你這兒來看看,一會兒就得回宮的。」 「她邀了什麼人,你不想去?」 楊帆挨著她坐下,輕輕握住她綿軟的手掌,婉兒的手掌綿軟細膩,微微帶些涼意,有種玉一般的質感,看來也是剛從外邊進來沒多一會兒。 婉兒撇了撇嘴角,道:「惠范和尚、高戩、張同休三兄弟,還有崔湜四兄弟以及幾位京中才子,俱是名流公子一班人物。」 楊帆笑道:「那不正好,你掌管著書館和史館,替朝廷主持風雅,品評天下詩文,天下詞臣都匯聚在你的門下,同這些人交往不正應該麼?」 婉兒道:「太平邀我去,就是想徵得我的同意,聯名舉薦幾人入朝做學士的。只是……」 婉兒說到這裡,微微遲疑了一下,俏白凝脂的香腮微微泛起一抹紅暈,粉白映紅,恰似一朵桃花:「只是……,近來京中有些傳聞,甚是不堪入耳……」 楊帆奇道:「什麼傳聞?哦……你是說,惠范、高戩、崔湜等人皆與太平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甚至一群人同榻荒唐的傳聞?」 婉兒訝然道:「你知道?」 楊帆笑了笑道:「當然知道!」 婉兒瞪大了杏眼,很可愛的樣子:「你不在意?」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漂亮女人和男人接觸的稍多一點,閒話馬上就像兩棵樹離得近了,立刻就有蜘蛛結網一樣自然。總有人喜歡這樣忖度別人,也總有人喜歡聽這樣的事、傳這樣的事,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會是這樣。呵呵,太平這個人,我行我素慣了,從不為別人的閒言碎語活著,我一個大男人,難道還不及她一個女人的胸懷,被一些爛嚼舌根的貨色所左右不成?」 婉兒凝眸想想,搖頭道:「郎君心懷大度,這是女兒家的福氣。可是女兒家名節為重,還當自愛,哪怕只是流言緋語,也當盡量迴避,被人傳播這些謠言,終究不是好事。」 楊帆道:「除非你不做事,甘於守在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今皇帝寵幸二張,經二張引薦,許多名門子弟得以入朝,再加上朝中官吏經過幾次風波,損失過半,新晉官員大多年輕,你執掌中樞,今後少不得要同這些年青大臣來往,那時又往何處去避?」 楊帆輕輕攬住她的削肩,柔聲道:「我知道,你為了我,也為了在這詭譎多詐的宮廷中立足,也在努力拓展人脈,如果畏於口舌,勢必縛手縛腳。再者,你今已到了公主府前卻半途而返,一旦讓她明白其中緣由,勢必也要不悅,不必介意這些閒人閒事的。」 婉兒道:「可是……」 楊帆道:「好啦,我正有事要請太平幫忙,咱們一塊兒走吧,你既已離開,就不要過去了,回頭就說宮裡突然有緊急事務需要辦理,是以急急返回便是。走,咱們先出去,上了車再慢慢分說。」 婉兒無可奈何,只好被楊帆拉著,不甚情願地走了出去。 楊帆看的很透澈,這種流言緋語,的確是從古到今一直被人樂此不疲地傳播的事情。一個漂亮女性,哪怕只是因為工作原因需要和男人打交道,也必然會被以己度人者傳出緋聞。更何況是那個年代。 不管是扒灰的皇帝、偷奸的皇后還是養臠童的太子、養面首的公主,唐朝的官方也好、民間也罷,從不諱言,如果婉兒真有什麼緋聞,不可能朝野上下無一人傳揚,但是因為上官婉兒的潔身自好,終唐一朝近三百年,從未傳出過有關她的哪怕隻言片語的緋聞。 便是這樣,也逃不過後人誹謗。到了五代十國,沙陀亂華的年代,劉昫開始撰寫《唐書》,從唐人史料中發現一句說上官婉兒「外通朋黨,輕弄權勢,朝廷畏之」的話,如獲至寶,愣是把這個「通」解釋成了與人私通的兩性關係,這一下可不得了,逐臭之夫趨之若鶩,不斷幫他補充完善,最終艷情小說取代了史實。 武周,是唐朝一段最特殊的時期,因為這一段時期是中國歷史上惟一的女皇在位的時期,所以像上官婉兒、太平公主這些身份地位特殊的女性,可以在政治上發揮出其他朝代的女性所起不到的重要作用。 如果婉兒不在御前任職,那麼保李派將失去他們在皇帝身邊的一個重要耳目,許多大政方針、朝廷決策,他們將後知後覺,很難說不會因為哪個消息的遲滯,釀成不可挽回的重大失誤。 如果太平公主不利用她大唐公主、武氏兒媳的特殊身份招攬群臣、保護忠李派力量,那麼等到武則天殯天之日,朝中重要職位很可能已被武氏族人全部佔據,保李派的政治勢力只能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楊帆不想婉兒因此縛手縛腳,須知他們在朝中的力量還很薄弱,而他們打算利用宮廷政變匡復李唐,婉兒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比十萬大軍還有用,切不可讓她為此背上心理負擔。因此楊帆努力打消著婉兒的顧慮。 婉兒的顧慮與張說不同,張說一代才子,極為愛惜個人聲名,故而因為閒話而疏遠了太平,但是婉兒有此顧慮,倒有九成是不想讓楊帆不悅,郎君能夠理解她的難處,婉兒的心結自然解開,不再有那許多顧慮。 兩人一路說一路走,等到心結說開,便不免說起了綿綿情話。雖然二人早就做了真正夫妻,可是苦於相聚時短,楊帆的幾句情話,照舊說得婉兒心中比蜜還甜。暈暈陶陶,只覺時間過得極快,難得的溫情時刻,卻似一眨眼,就已到了尚善坊。 再往前去就是天津橋,楊帆便與婉兒依依惜別,坐回了自己的戰馬,望著婉兒車駕一直過了天津橋,消失在橋頭,再撥馬轉向尚善坊。 先前上官婉兒趕到太平公主府,太平公主確實得到消息了,婉兒是她相邀的,早就派了人在府前候著,遠遠看見上官婉兒的車駕過來,上面打著官幡,如何還不知道她已經來了。不等車駕到近前,公主府家人便進門傳報去了。結果等太平公主迎到府前,上官婉兒已經調轉車駕離開了。 太平公主的性格是恣意張狂、我行我素、愛恨由心,積極主動,不相干的人說些什麼只當是狗屁,根本不往心裡去,所以完全不知道心思細膩的上官婉兒會對那些流言蜚語如此在意。 上官婉兒來而復返,弄得太平公主莫名其妙,還以為宮裡突然傳了什麼緊急消息召回上官待制,所以她並未著惱,反而有些忐忑,不知宮中又出了什麼大事。 原本客人們都在廳中閒坐,要等婉兒到了才開席,婉兒無故退走,又沒留句話來,太平公主便吩咐開席,客人就坐,飲酒行令起來。 此刻,高戩剛剛行了一個酒令:「厭厭夜飲,不醉不歸」。這是引的《詩經》的句子,別人要對酒令,不但得按照他這首令的蘊意、形式,韻腳,而且也必須得是《詩經》裡的句子。 這是文人平素交往很常見的活動,最是考較學問,若有那剽竊詩詞文章的假斯文,一碰上這種場合立馬露餡。便是楊帆,只有幼年時打下的底子,也應付不了這種文人飲宴行令的場面。 高戩一個首令把大家難住了,崔湜苦思半晌,突然舉筷一碰酒擊,大笑道:「有了!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眾人撫掌大笑,連稱妙句,太平公主微笑著,正要讓高戩罰酒一杯,一名侍婢悄然走進來,對她附耳道:「殿下,楊帆求見!」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五章 馬腳 「各位慢飲,本宮有些事情,離開一下!」 太平公主拿起雪白的絲帕,優雅地擦擦嘴角,向幾個酒興正濃的客人含笑點頭。 眾人都在飲酒,唯有惠范和尚在一邊煮茶,他剛加了一勺鹽下鍋,聽見太平公主的話,忍不住笑道:「殿下莫不是對不上高司禮的酒令,想要逃酒麼?」 眾人大笑,太平公主不置可否,只向眾人微微一笑,輕移蓮步,姍姍地離去。 小書房裡,楊帆正隨便地翻著一卷詩書,忽聽腳步悉索,一抬頭,就見太平公主已經站到面前,嫵媚鮮潤得一如鮮花綻放。 「二郎,你今日怎麼來了?」 「當然是有事……」 楊帆還沒說完,太平公主已經走過去,身形翩然一轉,豐臀便老實不客氣地坐在了楊帆的大腿上,楊帆順勢攬住了她的腰,另一隻手在她圓潤的大腿上拍了兩記,笑道:「有點沉了!」 太平公主吃吃地笑:「沒辦法,如今正裝著懷有身孕,輕易不得出門,鞠蹴更是練不得,比起去年確實胖了些。」 她眸波一蕩,睨著楊帆道:「胖得難看麼?」 楊帆上下其手,很快就撫上了上下兩枚半球,一副考量研究的模樣,最後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還好,都胖在了該胖的地方,這纖腰長腿,可是沒長什麼肉!」 太平公主「噗哧」一笑,打落他作怪的大手,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柔聲道:「好啦,我的大忙人,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有什麼事找我商量?」 楊帆正容道:「這件事,有點小小的麻煩,我思來想去,也就只有我的令月去辦才最為妥當。」 太平公主聽他喚自己名字,心裡一甜,卻嬌嗔地白他一眼,道:「少拍馬屁,快說正題!」 「好!」 楊帆從善如流,先在她的豐臀上「啪」地拍了一記,回味著那極富彈性的觸感,說起了他的事情。 太平公主聽完,臉上一直掛著的淺淺笑容消失了,黛眉微蹙,不悅地道:「他的生死,郎君去理會什麼,為了此人冒此奇險,何苦來哉?」 楊帆道:「沒有什麼理由,只為一份交情!」 太平公主凝視他半晌,輕輕一歎,道:「你呀,不該感情用事的。」 楊帆道:「我要直接把他弄走,也並非沒有辦法,只是希望……他能自己認清事實,自己死了心,否則,我幫了他,他還以為我是害他。若非如此,也不會求助於你了。」 太平公主見他決心已定,不禁苦笑一聲,凝眸思索片刻,緩緩搖頭道:「這人……,根本就是一個禍害!你把他救走,如果他再惹出什麼是非來,事情暴露,會影響你我的大計!」 楊帆道:「關於後事,你儘管放心,我打算把他送去的地方天高路遠,就算他把天捅塌了,皇帝也不會知道。更何況,我自有辦法不讓他惹事,他再如何天不怕地不怕,見了我找去看管他的那個人,也得服服帖帖。」 楊帆道:「只是,如果我直接把他擄走,他不死心,還要怪我多事。總要讓他自己明白,他真的是大禍臨頭,他才能醒悟過來。所以我才想請你陪我做這場戲,而且……此事也並非只有麻煩,這麼做,皇帝那裡,你也能多搏幾分歡心。」 太平公主咬著豐潤性感的唇,思量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恨恨地道:「冤家,人家總是拒絕不了你!罷了,依你之計行事便是!」 ※※※※※ 障子門拉開了,姜公子出現在門口。 還是一塵不染,還是潔如白雪,還是高高在上,冷峭得彷彿崑崙的雪山,高傲得彷彿站在崑崙山頂漠視眾生螻蟻般掙扎的神靈。 「收拾行囊,回返范陽!」 只淡淡地摞下這麼一句話,姜公子又「嘩啦」一聲拉上了房門,他的情緒還沒有完全穩定下來,他不想讓屬下看到他也有過脆弱。 隨著障子門重新拉上,袁霆雲的表情精彩起來:「公子終於想通了!」 他立即轉過身,用不影響到公子的聲音急促地安排起來。 監視向君向大學士府的有三個人,領頭的姓馮,叫馮高人。 馮高人的老爹當年是個綠林中人,後來天下漸定,綠林混不下去了,這才洗手歸田。 馮老爹當了半輩子山賊,也沒攢下多少錢財,只買了幾畝薄田,算是有個安頓之處。這時馮老爹已經四十出頭的人了,既已安家落戶,便開始張羅傳宗接代。 可他既不富有,又是個無親無故的外來戶,想找個媳婦著實有些困難。後來費了很大的勁兒,才不情不願地說了門媳婦。 其實他這媳婦長得白淨漂亮,娘家又是開油坊的,無論哪方面條件都不錯,唯一可惜的是,她個子太高,一個女孩子,將近一米七八的個頭兒,在那個年代簡直就是一個噩夢,沒有哪個男人願意娶個比他還高一頭的女人。 而比她更高的男人雖然不是沒有,可是要適齡適嫁各方面匹配,那就難如登天了。眼看著閨女歲數越來越大,因為她一直嫁不出去,三個哥哥又擔心她分家產,對她整天冷眉冷眼的,弄得老丫頭天天以淚洗面,這才將就了馮老爹。 馮老爹個子不高,當山賊的時候,這是他的優勢,所以二十多年來,在無數次官兵的圍剿之中,他總能化險為夷,可是娶個比他高出這麼多的媳婦,馮老爹也是「亞歷山大」,很長一段時間,他下地、收工,都要跟村裡人錯開時辰,免得一路同行,被人拿這事笑話。 他給兒子起名「高人」,是把他一生最大的期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了,不盼別的,就盼兒子長高一些,別重蹈他的覆轍,因為媳婦個頭兒太高惹人笑話。 可惜馮高人有負父望,他完全繼承了他老爹的優秀基因,就為這,他從小沒少挨他爹的揍,一邊揍還一邊破口大罵:「混賬東西,你長得這麼像我幹嗎?你長得這麼像我幹嗎?」 不過,個矮也有個矮的好處,至少他現在扎塊包頭,繫個圍裙,在巷裡支個棚子賣胡餅,誰一看都覺得他天生就應該是幹這個的,所以向府進進出出的人,從來就沒有一個多看他一眼。 馮高人熱情地招攬著生意,也從未朝向府多看一眼,但是進出向府的人,總要經過他的胡餅攤子的。 馮高人是從外圍緊急調來的,不是楊帆不信任他直接自長安接管的那票人馬,而是因為那些人原本就跟在姜公子身邊,一向目高於頂、旁若無人的姜公子可能始終不記得他們的樣子,可他身邊如袁霆雲之流卻一定認得,所以必須得用生面孔。 原宋州縣令孔維浩的身份被古竹婷發現以後,楊帆對「洛水詩社」的所有重要人物都進行了監視,向老學士正是「洛水詩社」的發起人之一。 新春期間,一向冷清的向府也是人來人往,這對馮高人的監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不過經過他的仔細甄別,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尤其是他看過的畫像中的人物,一個都不曾出現過。 今天,馮高人還以為又會很無聊地度過一天,過年了,居民們也都大方起來,來買胡餅的人很多,馮高忙著烤餅、賣餅、收錢,而向府門前一直沒有什麼動靜。 但是當他特意挑了兩個大一些的胡餅,挾到油紙包裡,笑瞇瞇地遞給兩個小孩子的時候,向府大門突然打開了,先是擁出幾個牽著馬的騎士,緊接著門檻抬起,一輛輕車從裡邊駛了出來。 輕車後面跟的還有人,都是騎士,每個人牽的都是耐力最好的長程健馬,鞍前掛了刀,鞍後背著馬包。騎士們都穿著羊皮襖,羊皮套褲,頭上還戴著狗皮風帽掩耳,外罩羊皮斗篷。已經快出了正月了,天氣不再那麼寒冷,如此打扮,只能是……跑長途。 馮高人的心停跳了一拍,隨即便恢復了正常。 「幾位客官,請稍等、請稍等,小老兒把這鍋餅子先撿出來!」 馮高人對幾位等著買餅的客人說著,揭開了一旁的蒸籠,拿起竹夾子,往旁邊的大簸箕裡撿著一個個剛剛蒸熟的胡餅,一雙銳利的眼睛從那裊裊的蒸氣間緊盯著向府門前。 「喲!向老學士,這是要出遠門兒嗎?」 一個鄰居偶然經過,向扶著枴杖出門的向老學士笑問。 向老學士是官,那個鄰居是民,但是當官的很少有跟左鄰右舍擺譜的,人家要是有個大事小情請到你了,也絕對擺不得架子,該送禮得送禮,該登門得登門,逢年過節互要串門拜年的禮數不能少,要不然是有損聲譽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所以向老學士笑吟吟的,很客氣地回答:「哦!小犬在范陽作官,公務在身,不能回京。今兒老夫打發兒媳過去照料他些時日,讓他們小兩口兒也聚聚。」 「哈哈,老學士疼兒子呀!」 那鄰居笑嘻嘻地說著,跟他客氣地說著回見,走過去了。 馮高人的眼睛瞇了瞇,好像被蒸氣薰著了似的。 向老學士送兒媳與兒子團聚,沒問題,兒子留下娘子侍候老子,這是兒子的孝心。老子打發兒媳去侍候兒子,這是老爹疼兒,也沒問題。可向府是書香門第,這兒媳婦大剌剌地坐在車裡,讓公公站在門前相送? 就算向家規矩大,婦道人家不宜拋頭露面,頭上戴一頂「淺露」也就是了,哪有長輩門前相送,兒媳坐在車裡不露面的道理? 他剛想到這裡,一個牽著馬、頭戴風帽掩耳的漢子拍拍馬頸,臉往這邊看了一眼,馮高人馬上低下頭去,認真地撿出最後一個胡餅,對客人們熱情地招呼:「勞您久等了,您買幾個?」 那騎士方才一側頭,馮高人已經看清了他的模樣,根據他看過的畫像,那人應該就是姜公子身邊的侍衛首領袁霆雲。 「找到了,竟然被我找到了!」 馮高人的心,像擂鼓似的跳了起來……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六章 偶遇 楊帆這一次在公主府上待的時間不長,他原沒打算今天就來找太平公主商量這件事情,只是婉兒跑去看他,因為婉兒未去公主府,需要盡快回宮,在楊府滯留的時間不能太長,楊帆乾脆送婉兒出去,也可以多陪她走一段路,這樣一來的話,順道就去了公主府。 太平公主客廳裡還有許多客人,這些人中有些是她在正著力拉攏的人,有些是出於同朝廷新興的張氏勢力建立密切聯繫的目的,正在刻意結交的,所以都不能怠慢了。因此兩人說完正事,只親暱片刻,太平公主便喚過心腹管事,送楊帆離開。 楊帆離開公主府,逕往尚善坊外走去,剛剛拐上定鼎長街,正要撥馬回府,忽然從對面積善坊裡匆匆跑出一個人來,披頭散髮,滿臉是血。楊帆勒住韁繩打量兩眼,看那人抱著腦袋向天津橋跑去,臉上不禁露出疑惑神色。 侍衛任威提馬到了近前,輕聲喚道:「宗主?」 楊帆疑惑地道:「看那人模樣,好像是侍御史衛遂忠,怎麼會這般狼狽?」 楊帆提馬欲走,想了一想,還是吩咐道:「你派一個人跟上去,如果那人確是衛遂忠,查一查他出了什麼事!」 任威答應一聲,喚過一名侍衛低聲囑咐幾句,那人便提馬追著衛遂忠去了。 楊帆向對面的積善坊裡又深深望了一眼,這才撥馬而去。 方纔那披頭散髮、頭破血流的人,的確是衛遂忠。 衛遂忠今兒是去來俊臣家喝酒的,他此去喝酒,倒不是來俊臣給他下了請柬。來俊臣昔日的黨羽幾乎都被殺光了,只剩下一個衛遂忠一個人碩果僅存,因此與來俊臣的關係日益親密起來,他平日隨時到來府,來俊臣看見他來,總是吩咐人備下酒菜,與他小酌幾杯。 這衛遂忠是走孤臣路線的來俊臣的黨羽,所以朋友極少,這大過節的他也沒什麼地方好去,所以就成了來府的常客。不過,他今日到了來府,卻被來府家人擋在了外面。因為今兒來府來人了,來的是夫人的娘家人。 太原王氏雖然從心眼裡看不上來俊臣,但是來俊臣的官運卻一直不錯,以前是御史中丞,大權在握,滿朝文武、皇親國戚,除了皇帝之外,所有人統統在他監視之下,逮著誰都能彈劾。 雖說這個女婿的出身讓千年世家的太原王氏感覺有些丟臉,可是在他的維護之下,朝中多次政爭,但凡涉及王家的官員都能夠得到保全,如此看來,搭上一個女兒,貌似也不算吃虧。 如今來俊臣在同州沉寂了幾年,東山再起,同時兼任京兆尹和司農少卿,這京兆尹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擔任的,由此可見皇帝對他的信任,而且可以預料的是,用不了多久他還會高昇或者得到更加重要的職位。 到時候王家少不了還有用到他的地方,而這幾年來俊臣落魄同州時,王家對他不聞不問,雙方的關係已經極為淡漠,所以這一次趁著過年,王家特意派了些晚輩過來拜年,想跟來俊臣修復關係。 來俊臣近來諸事順利,除了李昭德和楊帆那兩個礙眼的倒霉傢伙還沒被他搞死,幾乎沒有什麼不順眼的事了。 上一次去龍門擺「燒尾宴」,臊眉搭眼地回來了。不過返程路上,他卻發現斛瑟羅所帶的那些西域舞孃金髮碧眼、體態妖嬈,走起路來那小屁股扭得,一個個確實都是勾魂的小妖精,便向斛瑟羅暗示了一下。 斛瑟羅看來極不捨得,可又不敢得罪他,磨磨蹭蹭地拖了幾天,還是把那十二個舞孃送到了他的府上,連這十二個舞孃的《買奴契》都送來了。 司刑史樊戩的兒子頂著大狀在刑部衙門口為父喊冤,告來俊臣草菅人命,為了能讓他們接下狀子,不惜自裁,結果搶救未果,一命嗚呼。當日刑部侍郎劉如璇見而落淚,令來俊臣大為厭惡。 這幾天他正琢磨著整治劉如璇,那劉如璇也不知怎麼聽說了風聲,嚇得立即上書皇帝,自訴年老,請求致仕,皇帝已經允了。又是一個厭物除去,來俊臣自然歡喜。 太原王家派了幾個晚輩過來拜年,試圖緩和關係,其中的人情冷暖他一清二楚,不過王家需要他的權力為己所用,他同樣需要王家的身份為自己貼金,也就不甚在意,今日還特意擺下盛宴,款待王家來人。 今日這宴會,也算是一場家宴了,既是家宴,未經邀請的外人當然不能參加。 王氏許配來俊臣時,王家雖然不願意,可是嫁女兒太馬虎了丟的還是王家的臉,所以在嫁妝上倒沒有縮水,除了陪嫁的一應東西,還陪嫁了許多部曲和家奴過來。 來俊臣一個潑皮出身,底蘊不足,上哪兒找這樣大戶人家出身、懂規矩、提身份的奴僕去,所以來府中用的奴僕都是王家陪嫁的。如今是王家人赴來府飲宴,那衛遂忠又不是家主所邀,那些王家出身的家奴當然不允許他進去。 那衛遂忠來的時候是喝過酒的,已經有了幾分酒意,被來府家奴一擋,臉上很有些掛不過,他可不當自己是來俊臣的走狗,而是自以為是來俊臣的朋友,來府下人這麼做,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裡。 衛遂忠趁著幾分酒興,對那些家奴下人固然破口大罵,又闖進來府,對王家來的那些客人極盡羞辱。他這潑皮出身的人一旦罵起人來哪有好話,弄得王家人下不來台,一個個臉色難看已極。 可憐那王氏夫人,明明是世家豪門出身,名門大戶之女,先是被丈夫段簡迫於來俊臣的淫威,故意休了她,把她拱手讓給來俊臣。她一面侍候這潑皮丈夫,一面還得忍羞含辱,時不時的求來俊臣替王家辦點事兒。 結果來俊臣被貶同州後,王府馬上沒了消息,如今來俊臣東山再起,王家又來巴結,雖說來俊臣嘴上不說,眼裡那股子輕蔑勁兒她卻看得清清楚楚,弄得她在丈夫面前抬不起頭來。 而王家的那些子侄晚輩們,又都是目高於頂的公子哥兒,王家保不住自己的閨女,被來俊臣強逼為妻,他們又通過這個閨女,從來俊臣那兒得了許多好處,偏偏還瞧不起這個閨女,好像她丟了王家多大的臉面。 在那些侄兒們虛偽冷淡的表面客氣之下,王氏夫人感覺得到他們心裡那種鄙視和輕蔑,王氏夫人夾在丈夫和娘家人中間,強顏歡笑,兩面維持,心裡不知有多苦,如今衛遂忠又藉著酒勁兒闖進客廳謾罵王氏族人,弄得她下不來台。 王夫人大哭而去,來俊臣見了也有些氣惱,就叫人把衛遂忠綁了,縛於廳柱上,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叫他清醒清醒。 王氏夫人多年來對家人、對丈夫的屈辱、怨恨積累到今天,終於被衛遂忠刺激的徹底爆發了,衛遂忠當著她娘家人的面揭去了她最後一層體面,而娘家人毫不體諒,反而對她冷言冷語,更加令她心寒絕望。 王夫人哭返臥室,閉門不出,過了好久下人呼喚還是不見回應,強行破門一看,王夫人竟已懸樑自盡。這邊急急搶救半晌,也不曾救得王夫人活轉,這個苦命的女人,終於不用再做家族的交易品,也不用做來俊臣的玩物了。 來俊臣雖不把這搶來的娘子太當回事兒,可是因為衛遂忠的無禮讓娘子自縊身亡,他還是頗為生氣,便找出一條鞭子來,狠狠地抽了衛遂忠一頓,然後叫他滾蛋。 在來俊臣想來,這女人死了也就死了,雖然可惜了她那好出身,不過這女人整天幽幽怨怨的沒個笑模樣,也真是看厭了,她既死了,回頭看看誰家娘子俊俏可愛、嫵媚端莊,再搶回來扶為正妻便是。 可衛遂忠哪知他心中想法,一盆冷水下去,他就醒了一半,再聽說來俊臣夫人因為他的無禮已經投繯自盡,那酒登時就嚇醒了,此時惶惶逃去,只是想著來俊臣的酷厲手段,不知自己會受到他怎樣的懲罰,已是失魂落魄了…… 楊帆相信那個人應該就是衛遂忠,做為目前來俊臣惟一的也是最忠心的一條走狗,居然弄成這般狼狽模樣,而且他走出來的積善坊正是來俊臣的府邸所在,楊帆本能地感到有些蹊蹺,所以才派人去查,只是他現在還不知道這個下意識的決定,將會對他產生多麼重要的作用。 楊帆回到楊府門前,還沒翻身下馬,就見遠處一騎飛來,馬速甚急,踏得巷裡已漸漸融化的積雪四下飛濺。楊帆的幾名侍衛立即提馬衝到楊帆前面,手也按向腰間刀柄,但是他們警戒的動作隨即就停下了,因為他們已經認出,衝過來的是自己人。 「宗主,找到……找到他的下落了!」 來騎衝到楊帆面前時急急勒馬,未等馬蹄立穩,騎士便急急稟報。這裡是楊帆府前照壁附近,四下除了楊帆帆的幾名侍衛沒有旁人,那人無所顧忌,才稱楊帆宗主,饒是如此,聲音也刻意放輕了些。 「誰?你是說……」 楊帆只是下意識地問出一個字,馬上就醒悟過來,一時間激動得聲音都發顫了,他緊緊扣住馬鞍,傾身向前,急迫地道:「你是說……你是說……找到他了?」 來人連連點頭:「是,屬下已經派人盯緊了他,如今該怎麼辦,還請宗主定奪!」 楊帆馬上命令道:「任威,你去多叫幾個人手,聽我號令!」 任威答應一聲,翻身下馬,向府裡衝去。楊帆又轉向來人,急聲道:「快!馬上告訴我,他身在何處,情形如何!」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七章 虎牢關 汜水鎮裡虎牢關前,有一家小旅館,叫作「折家店」,因為店主姓折。 如今不比當年了,以前這兒只有西南一道深壑通往滎陽洛陽,故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成為九朝古都的門戶之地。 後來地理變遷,河水改道,虎牢關再也不是唯一通路,也就沒人把它當成重要關隘了。原來的夯土城關牆已經被風雨侵蝕的無影無蹤,只有地上那通寫著「虎牢關」三字的孤零零的石碑,記述著這裡曾經的輝煌。 因為這個原因,「折家店」的生意並不算好,不過掌櫃的也沒打算搬遷到更熱鬧的地方去。折家有地,在當地算個不大不小的地主,開這家店,只是臨街正好有幾幢宅子,閒著也是閒著,反正是自己家的空房,能賺就賺些,賺不了也無所謂。 因為主家這個想法,所以這家店的生意就更不好了。 大唐天下,客棧分為三種:官辦的那叫館驛,民辦的那叫逆旅,再就是寺院了,到那兒供奉點香油錢,知客僧也能給你安排個住處。 汜水鎮上沒有官辦的館驛,也沒有寺廟,就只有民辦的逆旅,「折家店」的生意在汜水鎮幾家逆旅裡邊是最差的,但要論起環境,這兒卻是最好的。 這天下午,一個小夥計挑了些臘肉、菘菜、蘿蔔一類的東西剛進店門,遠處就有一行人馬過來了。 七八個人,都騎著高頭大馬,駿馬鞍韉精良,馬上的騎士彪悍威武,人人佩刀,中間護擁著兩輛馬車,馬車是跑長途的大車,不過可遠比一般的長途馬車講究,一看就是富貴人家遠行。 隊伍到了小店門口,只有一名騎士翻身下了馬,到了店裡,喚過掌櫃的,問了問房舍的間數、有無飲食供應、有無浴室熱水,有無火盆暖炕、有無馬廊牧草,都問清楚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又問:「一共十二間房是麼?我們全包了!」 掌櫃的身材削瘦,頜下一部鼠鬚,很是市儈的一副模樣。聽了他的話,不禁面有難色:「客官,店裡已經住了兩位客人了,你看……」 他朝外邊瞅了瞅,又陪笑道:「我瞧著,剩下的房間,把客官和您的夥伴都安置下來也夠了。」 「我們阿郎喜歡清靜!」 那人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一顆明珠,往案板上一旋,明珠立即滴溜溜地旋轉起來,被陽光一映,彩霞道道。 「掌櫃的你看著辦,我們只包一晚,明早就走,辦成了,這就是你的!店錢,另算!」 掌櫃的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顆龍眼大的明珠,滿臉貪婪之色,只是稍一猶豫,他就像是生怕人家改了主意似的,一頭撲了上去,將那顆明珠緊緊攥在懷裡。 一柱香的時間之後,兩位客人背著包裹從店裡罵罵咧咧地出來,掌櫃的在後面點頭哈腰:「得罪!得罪!店錢奉還,還請兩位客官多多包涵!」 等那兩個客人走了,這一行人才紛紛下馬,有幾個人走進店來,裡裡外外先看了一遍,便回去車前請示了一下,前後兩輛馬車裡的人便走了出來。 前邊車上一位白衣公子,穿著一件輕裘,神情冷傲,旁若無人,由人引著直接進了他的上房,旋即便有人吩咐店家準備熱水,掌櫃的正想叫人去搬浴桶,卻不想那侍衛們竟從車上自己搬下來一個,看得店主目瞪口呆。 等那小二提了沸水進去時,就見床榻枕蓋一應物事也都被人家換了自己的,連桌椅上面都鋪了一匹雪白的越溪繚綾,看得夥計咋舌不已,不過他也沒乍多久,因為馬上就給趕出來了。 第二輛車上下來的是一個胖大的婦人,懷中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孩子,那婦人一看就是奶媽子,卻未見女主人。瞧這情形,那孩子應該是這位好潔的公子的子嗣了,誰知孩子並未被安排在公子旁邊房裡,卻被安排在了第二排房舍最右邊一間,距這公子住處最遠。 聽說是怕孩子萬一夜裡哭鬧會吵了主人休息。緊接著,一群魁梧矯健的侍衛都走進店來,吩咐掌櫃的和夥計們照料馬匹,溜馬、飲馬、上廄、喂料。 到了吃飯時候,店裡的廚子又被趕開,那侍衛群中專門有一人到了廚房,把那鍋刷的好像都薄了一層,看得掌櫃直心疼,然後人家自己先做了兩道菜,做了些米飯麵食,用自帶的餐具盛好,端去了那位甚有身份的主人房間,隨即才讓店裡廚子給隨行侍衛們做飯。 雖然這些人的譜兒看著挺大,卻沒有頤指氣使、碴碴乎乎的,他們說話都很斯文,也沒有貪杯嗜酒的,掌櫃的已經得了一顆明珠,又見客人們規矩的很,自然是眉開眼笑,因為他們先前過於講究所引起的不快也煙消雲散了。 天還沒有暖和起來,夜晚時候鎮裡本就冷肅,這家店又地處偏僻,而且被人家整個兒包了,沒有夜裡不睡,招妓飲酒、賭錢吃喝的事情,所以尤其顯得寂靜。大家都是一夜好睡,直到公雞啼喔,旭日東昇。 幾個侍衛先起了床,裝束整齊,到後院看了看馬,吩咐小二套車,這邊還是客人自帶的廚子進了廚房,又把鍋底刷薄了一層,然後煮菜做飯,侍候好了主人的飲食,拿食盒裝好提去主人房裡,隨即才吩咐店裡廚子做飯。 飯菜做好,擺了兩桌,先前不曾露面的幾個侍衛也走了出來,眾人落座,四下看看,其中首領模樣的人突然奇道:「高大娘呢?」 其他幾人這才發現,那個帶著胖大孩子的婦人不曾出現,馬上就有一個年紀輕的跳起來道:「我去喊她!」 這人穿過堂屋,急急拐到第二進房舍,走到最右邊一間,輕輕叩了叩房門:「高大娘?」 房中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人又叩了兩記,再喊一聲,房中還是沒有動靜,他的臉色有點變了,伸手一推房門,裡邊沒閂,「吱呀」一聲就開了。 房中寂寂,並無人影,那人一個箭步竄至榻前,伸手一分帷幔,見床上鋪蓋整齊,也是根本沒人,再也忍不住驚叫一聲,嘶聲喊道:「高大娘不見了!孩子……孩子不見了!」 ※※※※※ 姜公子的房間裡,袁霆雲滿頭大汗地站在那兒。 姜公子面前擺著食物,但他已經吃不下去了。他努力想要保持臨危不亂的大將風度,但他的臉色就像在寒風裡吹了三天三夜,青滲滲的可怕。 「不見了?連大人帶孩子,說不見就不見了?」 「是!都……不見了!」 姜公子木然坐在那裡,緩緩地道:「你晚上,沒有安排人值宿?」 「當然有!」 袁霆雲急急辯解:「我們連車伕一共九個人,分成三班,每班三人,每晚……都堅持警戒!」 姜公子慢慢揚起眸來,睨了他一眼,問道:「你如何安排的?」 袁霆雲期期地道:「公子的窗口和門口,都……都安排一人,房頂安排一人,居高臨下,監視一切靠近的人!」 姜公子輕輕歎了口氣,道:「房頂的人,自然也是安排在我的房頂了?」 袁霆雲嚅嚅地道:「是……是……」 姜公子輕輕蹙起眉,疑惑地道:「高大娘帶著孩子會到哪兒去?你認為,她是自己走掉的,還是被人劫走的?」 袁霆雲猶豫了一下,答道:「不可能是自己走掉的。高大娘只是個尋常女子,半夜三更、人生地不熟的,就算她有什麼打算,也不可能冒這個風險!」 姜公子輕輕叩著手指,沉吟道:「那麼……,如果她是被人帶走,你說能是什麼人?」 袁霆雲猶豫地道:「也許……是什麼人瞧咱們排場不小,又誤以為那孩子是公子的,所以劫為人質,想勒索錢財。」 姜公子微微皺了皺眉,輕輕搖頭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總覺得此事似乎和楊帆不無干係!」 袁霆雲果斷地道:「不可能是他,他根本就不知道還有一個女兒。再說,如果是他……,就不是悄無聲息地把孩子擄走那麼簡單了。」 姜公子想了想,輕輕點點頭,說道:「有道理!只是……幾個蟊賊就能從你們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地偷走兩個大活人,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袁霆雲苦笑道:「公子,就算練武之人,若非早知有人來襲,睡覺時先提著幾分小心,酣睡之後也是與常人無異的。咱們一路從洛陽出來,不曾出過什麼岔子,大家難免懈怠了。何況那些鼠竊狗盜之輩雖然上不得檯面,也自有他們的獨到之處……」 姜公子輕輕吐了口濁氣,低低地道:「嗯!如果真是有人為了錢財把她們擄走,那倒好辦了,我們只需坐在這兒,等著他們開出價錢就好。怕只怕……」 袁霆雲大聲道:「公子不用擔心!楊帆是絕不可能的,且不說他不知道在這世上還有個女兒,就算知道,他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把他的女兒偷回去便就此了事。所以……」 袁霆雲話音未落,門外便是一聲長笑:「說的極是!我當然不會悄無聲息而來,偃旗息鼓而去。我現在,不就來了麼……」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八章 攤牌 門光啷一聲開了,姜公子的兩名手下持著刀,步步後退,楊帆昂首挺胸,一步步走進來,逼得他們只能繼續往後退,任威等幾名繼嗣堂侍衛也侍著刀,緊緊地守在楊帆左右。 袁霆雲大吃一驚,失聲道:「真的是你?怎麼可能是你?」 楊帆站住,微笑道:「為何不能是我?」 袁霆雲不敢置信地道:「你怎麼知道你還有個女兒?你既偷回了孩子,為何……為何不即時發難?」 楊帆在姜公子對面大馬金刀地坐下,悠然答道:「第一個問題,我懶得回答。至於第二個問題,那太簡單了。因為……我這還是剛剛看見我的女兒,我最想做的事是抱抱她,而不是打打殺殺。還有就是,那時候打打殺殺的,把我女兒嚇哭了怎麼辦?孩子是我的,我是她親爹,你不心疼,我心疼啊!」 自從楊帆出現在門口,姜公子就坐在那裡再也不曾動過,他的神情也像銅雕鐵鑄一般沒有絲毫變化,但他心裡卻早已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雖然他最怕的是見到楊帆,可是出現在這兒的,怎麼可能是楊帆?! 他自住進向府,就只發生過一件蹊蹺事:「洛水八老」之一的孔維浩被人跟蹤。但是孔維浩和他之間的關係極為隱秘,是他發展的個人力量,繼嗣堂中並無人知道,照理說,跟蹤孔維浩的人不太可能是楊帆的人。 饒是如此,他還是做了最謹慎的安排,馬上切斷孔維浩和向老學士之間的一切聯繫,避免把有心人吸引到這邊來,經過一段時間小心翼翼的觀察,確認沒有人注意到向學士這邊,他才放心。 此番出京,他也做了很詳盡的安排,利用他有限的人力,效仿當初離開長安時的手段,依舊故佈疑陣,直到他遠離洛陽城,始終沒有發生任何意外,他才確信楊帆不曾發現他在洛陽的潛伏。 可是現在……,楊帆突然出現了,而且無聲無息地救走了他的女兒。 這一刻,姜公子心裡充滿了深深的挫敗感,他不知道楊帆是怎麼做得的,他只覺得,當他自以為安全時,原來從頭到尾,所有的一切,都早在人家的控制之下。 他就像一隻鑽出地穴探頭探腦的老鼠,自鳴得意地以為藏身草叢無人知曉,殊不知天空中早有一隻雄鷹盤旋著,盯住了他的身影,利爪蠢蠢欲動。 這種認知,進一步打擊了他的高傲和自信。 楊帆在他對面坐下,笑吟吟地答了一句便看向姜公子。 楊帆是真的很高興,因為他的女兒被安全地救出來了,因為他的女兒很健康也很可愛。 儘管他已經有了抱孩子的經驗,可是當他從馮高人手裡接過孩子的時候,他還是小心翼翼,就像捧著一枚軟皮雞蛋,生怕力氣稍大一點就弄破了它。抱著他的親生女兒,已多年不知淚為何物的楊帆禁不住潸然淚下。 那是歡喜,也是歉疚,更是懸提許久的心事終於得以放下的如釋重負。不曾為人父、為人母者,永遠也不會明白,一個父親把他失而復得的幼女緊緊抱在懷裡時,那種難以言喻、只想流淚的感覺。 當他得到姜公子的消息後,馬上就決定前去抓捕,人馬還沒走出坊門,他就改變了主意,他決定等姜公子出了城再抓捕他,這樣可以避免在城裡大動干戈。否則這裡刀光劍影的一通砍殺,要消彌影響很困難,難保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裡可不是長安,這裡是天子腳下,這裡也沒有長安城那麼多觸角無數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來俊臣那個人更非柳徇天可比,所以楊帆決定悄悄躡著姜公子,出城到了荒僻處再動手。 但是等楊帆快要趕到城東時,他又改變了主意。姜公子一直以君子自詡,可是隨著他的一次次失敗,他曾經不屑一顧的小人手段現在還不是信手拈來?如果他在窮途末路之際,下作的以孩子作人質,那時自己該怎麼辦? 因此,楊帆才抑制住救出孩子的急切心情,一路躡著姜公子,並最終做出了現在的這個計劃。 姜公子一行人一路北上,跋涉不斷,一開始他們是所有人員徹夜警戒,可是這樣下去顯然不是辦法,才只兩天,所有人員便疲憊不堪,他們沒有替換的人手,因此只能採用三班倒的方式護住公子。 姜公子一路北上,楊帆的人就一路監視他們的行動,等他們趕到汜水時,戒心已經降到最低點,因為姜公子的人始終以為楊帆並不知道他還有個女兒,就算有所針對,目標也是姜公子。所以他們的警戒重心也只在姜公子一人身上。 這時候,就是楊帆的人準備動手的時候了。按照姜公子一路北上選擇客舍的標準和住宿的癖好,他們選擇在汜水鎮動手,因為這裡客棧有限,最符合姜公子住宿標準的就只有這麼一處,所以這裡成了楊帆的主戰場。 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本鎮另外兩家最貼近姜公子選擇標準的客棧,也在姜公子到達的頭一天換了人,這三家店,店裡從掌櫃到夥計,現在全是楊帆的人。楊帆埋伏在外圍的人只是負責接應,真正動手的人就是店裡的夥計。 他們只需要利用送水等方式,正大光明地敲開那位根本不諳武功的高大娘的房門,就可以從容地把人弄走了。 今兒一早,另兩家客棧已經還給了原主人,原主人收了一份重金,給夥計放了一天假,今兒一早又原封不動地收回了自己的客棧,在他們看來,這是一件很有傳奇色彩的事情。 不過,車船店腳牙,幹這些行當的,是天底下接觸最多不可思議事情的地方,掌櫃的見多識廣,得了好處,悶聲發大財就是了,沒有人蠢到對外張揚。或者幾十年後,他們會把小孫子抱到膝上,跟他講起今天這樁奇遇,還會添油加醋地渲染些神鬼色彩,但是眼下,他們守口如瓶。 而這家店主,在收了一份可以把整幢房舍推倒重建一遍的重金之後,也放心地回家睡大覺去了,人家說了:「正午時分,交回客棧。」 現在,楊帆的一切心事都可以放下了,所以面對姜公子時神采飛揚,一身輕鬆。 姜公子並不明白楊帆的神情只是因為他的女兒得以安全救回,他把這看作一個勝利者對他的示威,可他無言以對,他敗了,確實敗了,這一次,他再找不到任何理由。 「你們……都出去!」 姜公子壓抑著心頭的憤怒與絕望,許久才說出一句不帶顫抖的話。 袁霆雲擔心地道:「公子……」 姜公子冷冷一笑:「他不會殺我的,如果要殺我,憑你們也擋不住!」 依照姜公子一向的性格,此時只會不耐煩地再說一句「出去」,根本不需要部下明白他為什麼要下這個命令,他只需要部下泊服從。可他今天卻向他的部下做了個解釋,這讓熟知他性格的袁霆雲有些詫異。 袁霆雲看了看氣定神閒的楊帆,又看看門外遠超過己方的人馬,暗暗一歎,一擺手,便當先向外走去。門關上了,兩邊的人馬就站在廊下,手持刀劍及各種奇門兵刃,互相瞪著對方運氣,一方是前宗主的私兵,一方是新宗主的侍衛。 楊帆走到窗前,將窗子推開,一股新鮮空氣頓時撲進房間。 開窗就是前後兩進房舍之間的天井,左邊地上鋪著青磚,中間有一口石砌的水井,右邊是一棵櫻桃樹,枯枝尚未復甦,乾巴巴的。房簷下垂著一根根如刺的冰溜子,天色還早,那晶瑩剔透的冰溜子還沒開始滴水。 楊帆吸了一口新鮮的尚帶些寒意的風,回身走到姜公子對面坐下,微微頷首道:「昨夜之前,我還擔心孩子面黃肌瘦、遍體鱗傷,幸好……,在下很是感謝!」 姜公子眉頭一挑,強抑怒氣道:「你以為我會虐待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 楊帆淡淡地道:「這只是為人父的擔心罷了,再說,下作的事情,公子難道少做了麼?」 姜公子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赤紅如血,他「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臉色才漸漸平復起來,沉聲道:「不要枉費心機了,你激怒不了我!你今天來,不是為了侮辱我吧?我承認,我敗了,現在你打算怎麼樣?」 楊帆略一沉吟,道:「你知道,我不會殺你的!」 姜公子冷笑:「當然!殺我容易,讓千年不倒的盧家視你為死敵,諒你也沒那個膽量!」 楊帆揚起了眉,說道:「是麼?如果你和你的人全都死在這裡……」 姜公子噙著冷笑,曬然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能保證哪裡不會露出什麼蛛絲馬跡被我盧家查到?你覺得你的部下就絕對可靠?」 楊帆道:「繼嗣堂不是你盧家的,你是由各大世家合議,罷黜了你的職位,而你已經失敗,卻蓄意挑釁,屢次與我為敵,還擄走我的女兒,其罪在你……」 姜公子曬然道:「那又怎麼樣?世上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 楊帆哈哈大笑,拍案道:「不錯!世上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你終於說了一句真話呀,盧賓宓!」 第二十卷 風波惡 第六百九十九章 當殺不赦! 楊帆直呼其名,不屑之態溢於言表。 姜公子陡然握緊了桌沿,掌背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繃緊起來。從來沒有人敢這樣對他說話,楊帆一而再的侮辱已經快把他氣瘋了,他努力想保持自己的風度,但他已漸漸控制不住自己。 楊帆道:「姜公子是你在繼嗣堂中所用的名字,我想,從你不再是宗主那一刻起就已用不到它了,還是認祖歸宗好些!如此一來,我自然要呼你盧賓宓,有何不妥?」 楊帆又刺了他一下,在盧賓宓氣瘋的時候,語氣陡然一轉,又道:「你不講道理,那我就和你講實力!盧公子,我的確沒有和盧家結仇的意思,但是前提是,盧家必須放棄對我的糾纏和算計,尤其是你!我今天來,是要你給我一個承諾,承諾從此不再與我糾纏不休!」 盧賓宓冷笑道:「如果我不答應,又怎麼樣?」 楊帆的語氣也冷下來,沉聲道:「首先,你這些忠心耿耿的手下,都會死!之後,我也不會任你攻伐,打不還手!你失去宗主之位,便糾纏不休,手段用盡,這是你的錯,我會通知各大高門……」 楊帆微微傾身向前,冷冷地道:「一番惡鬥之後,或者你能扳倒我,但是我保證,盧家也將元氣大傷,從此在七大世家中淪為墊底的角色,這……不是你想見到的吧?」 姜公子閉上了眼睛,沉默有頃,才緩緩張開,冷冷地道:「你……相信我的承諾?」 楊帆道:「我相信!你什麼都會做,但是有辱盧氏聲名的事情,你死都不會做!所以,我要你以盧家列祖列宗的名義發誓,這樣的誓言,我信!」 門外的人都摒住了呼吸,袁霆雲等人是盧賓宓的死忠,他們不怕死,但也不願枉死。楊帆縱然不想與盧家結下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不願誅殺盧家嫡房長宗的盧公子,但他毫不懷疑,如果公子拒絕,楊帆第一件事就是剪除公子的羽翼,把他們殺個精光。而以楊帆此刻的時實力來看,他絕對做得到。 整個長廊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著室中的回答。房中,先響起的居然是楊帆的聲音:「盧公子,我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是化干戈為玉帛,還是不死不休,決定於你!」 又過了許久,盧賓宓終於說話了:「好!我答應你!我盧賓宓在此,以列祖列宗的名義起誓:我與楊帆之間的一切恩怨,就此了結!從今以後,我盧賓宓與楊帆再無敵對之舉,黃天厚土,實所共鑒!」 廊下的人都下意識地鬆了口氣,許多人這才發現,剛才屏息聽著室內的動靜,甚至忘記了呼吸,這時不得不大口地呼吸,才能讓那緊張的心情舒緩下來。結束了,一切終於結束了。 他們攥緊的兵刃不知不覺地放鬆下來,如果方才盧賓宓拒絕,那麼這室外立刻就是一片刀光劍影,非到一方全部躺下絕不罷休。 能夠不用拚命,總是令人愉快的一件事情。 這些昔日的同僚互相對望了一眼,眼中敵意已然大減,似乎……都有那麼一抹如釋重負的感覺。 房門打開了,楊帆出現在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在他的身上,楊帆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我們走!」 不管是姜公子的人,還是楊帆的人,都下意識地閃向兩旁,給他騰出一條路來,楊帆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隨即一片刀劍還鞘時,楊帆的人緊緊跟在他的後面向外走去。 袁霆雲和他的人這才扭頭向房中看去,楊帆剛才出來的一剎那,就連他們的公子、這場戰爭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也被他們忽略了,以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在楊帆身上。 盧賓宓依舊坐在桌前,桌上還擺著單獨給他做出的飯菜,窗子開著,飯菜已涼,殘羹冷炙就像姜公子淒涼的臉色一般難看。 袁霆雲有些不知所措,他從沒見過公子露出這種神色,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遲疑了一下,他才怯怯地喚道:「公子?」 盧賓宓木然道:「讓我靜一靜!」 袁霆雲擔心地道:「公子!」 「滾!」 盧賓宓爆發了,猛地跳起來,把桌子一掀,一張桌子連著杯盤碟筷飛濺起來,摔了一地,袁霆雲大駭,連忙答應一聲,伸手拉上了房門。 盧賓宓滿腔怒火,卻找不到可以發洩的人。 他竟被人逼迫,簽了城下之盟! 他以前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奇恥大辱!真是奇恥大辱! 「我發誓不再與你為敵,你就可以平安無事了麼?」 盧賓宓在心底裡冷笑:「我不出面,我還可以幕後策劃!殺人,不一定要親手攥著那口刀!楊帆,你太嫩了,你還是太嫩了!」 盧賓宓心底那抹冷笑還未漾上唇角,突然覺得屋角的光線似乎波動了一下,一抹寒芒閃過,把他脫口欲喝的一聲「誰」從喉間切斷,他沒有發出半點聲音,空氣直接從喉間噴出,繼之以血。 盧賓宓緊緊摀住喉嚨,鮮血從他的指縫間標射出來。他驚愕而絕望地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人,但是他眼前只是光線又閃爍了一下,一切便又恢復了平靜,他的眼前一無所有…… ※※※※※ 袁霆雲等人並未敢遠離,也不敢發出半點聲息,直到房中再次傳出盧公子的聲音: 「坐視沈沐坐大,奪我半壁江山,此一罪也!」 「剛愎自用,不納忠言,致數年寸功不建,宗主之權旁落他人,有負宗門厚望,此二罪也!」 「不自量力、擄人子女,辱沒門庭,自取其辱,此三罪也!」 「我恨!我真的好恨!」 聽著姜公子的懺悔,沒有人敢發出半點聲息。 房中傳出光噹一聲。袁霆雲一句話衝到嘴邊又嚥了回去,聽起來像是公子又摔了什麼東西,他沒敢吱聲。 「噗通!」 又是一聲響,這次聽起來像是什麼重物,而且響的聲音…… 「莫非公子把被褥也掀到了地上?」 想想那麼女人化的發洩,袁霆雲下意識地想笑,但他忍住了,這時敢發出一點笑聲,他毫不懷疑公子會宰了他。 房中就此沒了聲息,袁霆雲一班人默默地站在門口,直到日上三竿。 袁霆雲皺了皺眉,低聲喚道:「公子?」 房中沒有回答,袁霆雲提高了聲音,房中還是沒有回答。如是者三次,袁霆雲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他壯起膽子輕輕推開房門,一眼看清室中情形,登時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呆在那裡。 公子躺在地上,雪白的衣裳已經被血染紅了一片。 在他身邊,靜靜地橫著一口長劍,那是儀劍,是貴介公子出門必帶的一件飾物,它過細過長,沒有多少實用價值,一旦用以搏鬥,很容易折斷。但它畢竟還是一口劍,它一樣可以殺人,它的劍鋒上,正有一抹血痕…… 兩駕馬車,十餘侍衛,悄然離開了虎牢關,向洛陽開進。 車廂裡,小傢伙已經醒了,吃飽了奶,玩得正歡。 雖然楊帆是她從未見過的人,但是這麼小的年紀,小傢伙還沒到怕生人的時候,何況楊帆既耐心又親切,把她一切感興趣的東西都拿來哄她玩,小傢伙「咭咭」的笑的很開心。 「棄奴?她居然叫棄奴!」 阿奴坐在一邊,神情很是古怪。 她已經從奶媽子嘴裡知道了小傢伙的名字,她叫愛奴,楊帆的女兒則叫棄奴,公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他擄走二郎的女兒,果然是……因為她。 「從此以後,她不再叫棄奴了,他叫……思蓉!楊思蓉!」 楊帆糾正著她,目中有種瑩潤的濕意,似乎想到了什麼。 「嗯!思蓉,小思蓉,真乖!」 阿奴低眸一笑,逗了逗正抓著楊帆的玉珮玩得歡實的小丫頭,向窗外望了一眼,神色微現悵然:「古師還沒回來,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楊帆看著寶貝女兒,頭也沒抬,只是答道:「應該不會,她潛伏的本領,連我不小心都能瞞得過去,何況是姜公子和他手下那幫人,尤其是在那種環境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我身上呢。」 阿奴點點頭,幽幽地道:「我總覺得,他既與郎君簽訂君子協定……」 楊帆霍然抬起頭來,正色地道:「他動我家人,這是我絕不能容忍的!至於君子協定,既無君子,協定又有什麼用?」 「是!」 阿奴被他灼灼的目光一看,不禁低下頭去,低低地道:「是阿奴錯了!」 楊帆輕輕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不是怪你。你有些難過,我瞭解。這一次,若不是你和古姑娘,我還未必能把女兒救回來呢!我這麼說,只是不想讓你覺得你對他有什麼虧欠,打我家人的主意,我絕不放過!你,也是我的家人!」 「嗯!」 阿奴眼中忽然漾出了淚花兒,輕輕撲進楊帆的懷抱。 楊思蓉躺在榻上,咯咯地笑。 因為他們離開汜水鎮時已近中午,所以車到前方小鎮時天色已經昏暗,一行人便到鎮上找了家客棧入住,用過晚餐不久,楊帆正在房中哄著女兒,阿奴悄悄走進來,低聲道:「古師回來了!」 楊帆點點頭,對阿奴道:「你先把孩子帶去你的房間!」 「嗯!」 天愛奴畢竟是由姜公子撫養長大的,雖說姜公子曾逼迫阿奴跳崖,阿奴業已因為自己,堅決地站到了姜公子的對面,可是讓她親耳聽著姜公子被殺的經過,恐怕她心裡還是不好受。 阿奴知道他是對自己的關懷,輕輕點點頭,抱起了孩子,小傢伙好像很喜歡她身上的味道,被她抱起也不哭鬧,只是很舒服地打了個哈欠。 阿奴抱著孩子出去了,楊帆挑亮了燈火,靜靜坐在燈下。 楊帆是根本不會放過姜公子的,但他也知道殺死姜公子,將和盧家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所以他才用了萬無一失的手段。動手的人是古竹婷,整個計劃只有他和阿奴知道,連任威等人都毫不知情。 一條人影悄然閃進楊帆的房間,從她的樣子卻看不出來古竹婷的影子。 楊帆問道:「都解決了?」 「是!」 「把詳細情形說給我聽!」 那個看起來並不像古竹婷的古竹婷把潛伏、刺殺、假冒姜公子口音、偽造自盡現場的經過仔細敘述了一遍,楊帆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微笑道:「好極了!這個禍患,總算從此不再。你辛苦了,早點回房歇息,明日一早,咱們就回洛陽!」 「是!」 那人站起來,返身走向門口,楊帆看著她纖細的背影,忽又一笑:「古姑娘!」 「嗯?」 古竹婷轉身,凝視著楊帆。 楊帆微笑道:「下次再見我時,左手不用藏著東西,我是不會殺你的!」 雖然臉上塗著易容藥物,古竹婷的俏臉還是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章 春來早 窗子開著,雨聲晰瀝,將深深庭院洗得明淨清澈,發芽的草木、含苞的花蕾,在春雨中愈加嬌艷。 羅漢床上,念祖和思蓉並排躺著,念祖咿呀幾聲,思蓉肯定要咿呀著應和幾句,聽得托腮側臥於他們外側的小蠻和阿奴忍俊不禁。 「小蠻,他們像聽得懂話似的,在說什麼呢?」 「誰曉得。」 小蠻也忍不住笑:「這倆孩子湊到一塊兒就不鬧了,有時候各玩各的,有時候就躺在那咿呀個不停,也不知在說些什麼。」 阿奴開心地道:「都說小孩子還不懂大人話呢,可我瞧他們的樣子,真像是在說什麼,只是咱們聽不懂罷了,好可愛!」 說著,她還伸出手指,輕輕逗了逗思蓉肥嘟嘟的小臉蛋。 小蠻笑望了她一眼,說道:「還有七天,就是你的好日子了,順利的話,十個月後,你也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寶寶的。」 阿奴明顯浸入了幻想之中,談起自己的婚事,竟然沒有一點羞澀之意,只是托著下巴,癡癡地道:「可惜,未必會生個雙棒兒啊,瞧他們,多可愛!」 小蠻「噗哧」一笑,格格笑道:「那你努力啊,差個一歲兩歲的,他們也能玩到一塊兒去。」 「哎呀!」 阿奴忽然清醒過來,羞紅著臉搔她的癢:「臭小蠻,你取笑我是不是?」 「我哪有,我哪有,嫁夫生子不是很正常嗎?天經地義啊,哈哈哈,別膈肌我,哎約,我服了,不說了不說了,哈哈哈哈……」 兩個人笑鬧作一團,躺在床上的兩個小傢伙聽到她們的笑聲也興奮起來,不再咿咿呀呀地用「嬰兒語」交流,而是咯咯地笑著,興奮得手舞足蹈…… 書房的窗子也開著,一冬的霉氣一掃而空,整個房間都透著一股清新的春的氣息。 春雨如油,澆得窗外一樹梨花皎潔如雪。 楊帆坐在窗前,靜靜地聽著任威稟報。 來俊臣那夫人死得可不體面,對外只說是暴卒而亡,來俊臣脾氣大,來府家人也不敢出去亂嚼舌根子,竟然把這消息瞞了下來。 那日楊帆派人盯著衛遂忠,確認他的身份後,用了兩天的時間才弄明白他當日為何那麼狼狽。原來衛遂忠闖了大禍,回去後也是閉口不言,絲毫不敢向人透露此事,楊帆的人見從他身上弄不到什麼消息,轉而追查他那日受傷的原因,才知道他是從來府出來。 於是,楊帆的人又從來府下手,試圖買通來府管事。如果貿然前去聯繫,對方不知根底,怕是給他一座金山,對方也不敢收,楊帆的人迂迴找到這人的娘舅,先買通了他,再通過他買通來府管事,這才弄明白事情經過。 「王夫人之死,是因為衛遂忠的羞辱,那麼衛遂忠……,這幾天可有什麼動靜?」 任威稟報道:「衛遂忠備了一份厚禮,幾乎傾其所用,向來俊臣請罪,來俊臣收下了。」 楊帆挑了挑眉頭,任威道:「來俊臣對他的娘子似乎並不怎麼在乎,所以收下了厚禮,反安慰衛遂忠別太往心裡去。也正因為如此,那位來府管事替主母打抱不平,實在氣不過,我們才能得到消息,否則的話,光是賄買,他未必肯說!」 楊帆聽了不禁默然。 任威道:「來俊臣現在正張羅著再納一房正妻。這人……似乎只好婦人,不喜未嫁女子。」 楊帆冷笑一聲,道:「他又瞧上哪位大臣或者富紳的女人了?」 任威臉上微微露出古怪神氣:「巧的很,還是段簡。」 楊帆蹙眉道:「段簡?」 任威道:「是!王夫人,本就是段簡的夫人,被來俊臣相中,軟硬兼施,迫他休妻,然後強娶了來。如今王夫人自盡,來俊臣想再納一房妻子,不巧的很,他……又相中了段簡的續絃……」 楊帆苦笑道:「這倒真是……,段簡做何反應?」 任威乾咳兩聲道:「段簡正在休妻!」 楊帆以手撫額,思量半晌,抬頭問道:「這衛遂忠平素有何喜好,來往的都是些什麼人?」 任威道:「衛遂忠此人是來俊臣一黨,本就沒什麼朋友,自御史台那班酷吏死後,他惟一的去處就是來家,自從王夫人自盡,來家他也不敢去了。此人所好,一是錢,二是色,三是酒。酒色財氣,不過如此。」 雖說他們的人這次打探消息慢了些,但是顯然做足了功夫,有關的事情瞭解得一清二楚。任威張口就來,絲毫沒有猶豫。 「此人在溫柔坊平康居裡有個相好,名叫蘇九娘。衛遂忠迄今不曾娶妻,閒來常往那裡廝混,如今來俊臣雖然原諒了他,但他看起來還是心神不安,一旦下了值,幾乎都不回家,盡住平康居裡去會這蘇九娘。」 楊帆道:「把王夫人的真正死因傳揚出去,要讓洛陽城裡盡人皆知!」 任威並不問他緣由,只是應道:「是!」 楊帆又道:「叫柳清淺把這蘇九娘弄到溫柔鄉,引衛遂忠過去。酒色財氣,予取予求,與他交個朋友!」 柳清淺是溫柔坊裡最大的青樓「溫柔鄉」的大掌櫃,號稱「眾香主人」,憑他的身份地位,要從「平康居」裡弄個女人過來,不過是贖也好,換也好,都只是一句話的事,平康居斷然不敢為此得罪了他。 任威見楊帆已經沒有別的吩咐,便道:「那屬下去安排了!」 楊帆點點頭,又囑咐道:「叫人備馬,還有蓑衣,一會兒我要出去!」 ※※※※※ 麗春台上,進宮探望母皇的太平公主和武則天聊了一會家常,哄得老太太正開心的時候,突然問道:「阿母,女兒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對阿母的聲名頗為不妥……」 武則天神色一緊,急忙問道:「什麼風言風語?」 武則天道:「坊間有傳言說,天堂和明堂的焚燬,並非工匠不慎,而是有人故意縱火!」 「什麼?」 武則天大吃一驚,失聲道:「坊間怎會有此傳聞,你聽誰說的?」 太平公主道:「女兒現在不大出門,除了進宮探望阿母,平時就在府上待著。這個消息,是聽府上兩個侍婢嚼舌頭,被女兒意外聽到的。女兒已經重重地責罰了她們。」 武則天臉色一沉,道:「你府上兩個侍婢說的?她們怎麼可能……,你府上的侍婢都聽說了,那坊間定已傳得沸沸揚揚了。」 太平公主小心地道:「是!女兒讓管家去打聽了一下,說是坊間確實早就傳開了,而且……」 武則天道:「而且什麼?」 太平公主道:「而且,這消息就是薛師自己傳出去的,所以坊間百姓深信不疑!」 武則天勃然大怒,一把抓起幾上盛醪糟的一隻秘色小碗,狠狠地摔在大殿上,厲聲喝道:「豎子,當誅!」 殿上的宮娥太監嚇得嘩啦跪了一地,太平公主趕緊勸道:「阿母且莫生氣,免得傷了身體!」 太平公主一邊體貼地輕撫她的後背,一邊說道:「阿母崇信佛法,所以對懷義和尚甚是寵信,只是……仗著阿母的崇信,這懷義和尚是越來越過份了,竟然連這種事也能攬到自己身上,當成一種榮耀,弄得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說阿母……,好啦好啦,女兒不說了,阿母消消氣兒。」 武則天當然知道女兒很清楚薛懷義和自己的關係,這麼說只是怕她臉上難看,不禁苦笑道:「女兒,他沒有撒謊,那明堂和天堂,確實是他縱火,若非如此,兩座大殿,怎能輕易燒得起來呀……」 太平公主佯作大驚,失聲道:「甚麼,這……真是懷義大師放的火?這……,不管有意無意,如此大罪,都該殺頭!」 武則天輕輕歎息一聲,頹然道:「女兒,你當為娘不想殺他麼?為娘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可是……可是懷義是仗著為娘的寵信,才敢為所欲為。天堂大火,明堂也毀於一旦,此事若傳揚出去,教天下人知道是因為……,為娘的臉面何存、朝廷的體面何在啊?」 太平公主道:「阿母,現在懷義已經自己說出去了,滿天下瘋傳!」 武則天搖搖頭,道:「民間再如何傳揚,也是謠言。為娘若為此治他的罪,那就坐實了此事了。懷義,要殺!但不是現在,至少也得等天堂大火的風聲過去,才好尋個由頭殺他。」 太平公主道:「懷義這人一旦瘋起來,天知道他還要幹出什麼瘋事兒來,這個人多留一天,都是禍害!」 武則天早已恨不得馬上處死薛懷義,可是哪怕這事已盡人皆知,只是出於掩耳盜鈴的心理,她也不想現在動手,證實那傳言是真。 太平公主眼珠一轉,道:「女兒倒是有個主意,可以剷除此人。」 武則天知道因為讓馮小寶入薛氏家譜、改名薛懷義一事,整個薛家都很厭惡馮小寶,而女兒本是薛家兒媳,對這驕橫跋扈的薛懷義也素來厭憎,只是以前礙著自己,不敢有所表示罷了,所以對她慫恿自己處死馮小寶的用心絲毫不疑,問聽此言,驚喜地道:「你有主意?快說給為娘聽聽!」 太平公主附耳對她低語幾句,武則天沉思片刻,輕輕點頭:「嗯……,此計可行,只是這善後之事……」 太平婉媚地一笑,道:「阿母放心,女兒就按阿母方纔所言,把他挫骨揚灰,人都沒了,還能有什麼痕跡?」 武則天咬了咬牙,沉聲道:「好!那麼……這個人就交給你了,務必要做得乾乾淨淨!」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一章 東風誤 雨初歇,柳梢一片嫩黃的霧,裊裊娜娜。 洛水碧波之上,已有畫舫往返,商船來去。 站在天津橋頭,可以看見許多人趁著小雨初停,興致勃勃地走動,除了生意人,更多的是要出城踏青的人,文人騷客、貴婦千金,憋悶了一冬天,就像冬眠甦醒過來的小動物,巴不得馬上去看看那綠色的世界。 有些柳樹發芽早些,有些柳樹還在飄絮。 柳絮似那飛在空中的雪,梨花似那凝在枝頭的雪。 因為出門不久雨便停了,楊帆沒有披蓑衣,也沒有打傘,只是負著雙手,站在那飄雪與凝雪之間,站在洛水大堤上。 春雨初停,河水稍有上漲,也稍顯混濁。 船從河中過,河水拍擊著兩岸,幾隻鴨子在淺水區隨著湧動的河水左右搖擺盪漾著。 有三兩個婦人女子在河邊浣衣。 一個小姑娘,大約只有十二三歲,因為怕濕了鞋子,光著一雙雪白的足,湧動的河水不時撲上光滑的大石表面,漫過她的腳丫。 還有一個少婦,正用棒槌敲擊著衣物,大概她的孩子正在哺乳期,為了哺乳經常解開領口的原因,領口有點鬆,隨著她一槌槌敲擊的動作,從堤上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胸口兩砣雪白的渾圓一蕩一蕩的。 楊帆看了兩眼,發現堤上還有幾個閒人正在假意眺望水面,眼神的角度顯然是…… 楊帆啞然失笑,不願與之為伍,緩緩背轉了身去,就站在那嫩黃的柳枝下,望著橋頭方向。 明澈的春雨剛剛歇住,楊帆就在這妍紅翠綠之間,看著那詩情畫意中的仙子姍姍走近。 太平剛從宮裡出來,穿的是覲見天子的宮裙,所以她在衣外又繫了一條松鶴迎春的披風。 「成了?」 「成了!」 兩人並肩在河堤柳下站住,轉向湧動的河水,看那千帆駛過。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明天吧!」 「好!到時,我來幫你,一應後續安排,我會處理!」 「嗯!這事,算不算是我幫你的忙呢?」 「咳!我們兩個,還要分什麼彼此麼?」 太平公主乜著他,唇紋含笑,眼波瀲灩:「是麼?真的不分彼此?」 楊帆摸了摸鼻子,笑著改口:「好吧!算是你幫了我一個忙!」 太平公主撇撇嘴,把頭扭到了一邊。 楊帆的臉皮厚得緊,根本不在意:「還有一件事,要不要和我一起做?」 「還是幫你的忙?」 「算……是吧!不過和這次的事情一樣,你也會佔便宜!」 「這一次我佔了什麼便宜?」 「你幫皇帝解決了一個大麻煩,皇帝會更寵愛你呀。」 「算了吧,人家才不希罕!」 楊帆歎了口氣,道:「那算了,我找婉兒幫忙,這事,她也能行!」 太平公主馬上道:「好!我跟你一起做,什麼事?」 楊帆微笑道:「和我聯手設計一個人!」 「誰?」 「來俊臣!」 ※※※※※ 來俊臣舉起杯,臉上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六郎客氣了,該當來某敬六郎才是!」 張昌宗笑吟吟地舉杯就唇,淺淺地抿了一口,來俊臣見狀,也只抿了一口酒,便放下了酒杯。 張昌宗見狀,眉頭微微一皺,可惜來俊臣沒看見,他已轉頭去看那領頭的舞孃。 紅氈毯上,那領舞的舞孃正輕挪蓮步,慢扭細腰,隨著樂聲翩躚起舞。 這舞孃快近三旬年紀了,但是舞姿之優美,遠非那些年輕少女所能比擬,她臉上始終笑顏潤漾、鮮麗妖嬈,如三春桃李,舞姿輕盈、裊娜曼麗,叫人意馬心猿。 來俊臣琢磨著:「這舞孃倒是妖嬈,可惜她是楊再思府上的舞姬,宰相人家,倒是不好強索。」 今兒是楊再思設宴,邀請張氏兄弟赴宴,另外還請了幾位當朝大臣,其實其他人都是湊數的,真正要請的人只有來俊臣一個。 當日龍門山上,來俊臣和張同休兄弟三人起了糾葛,雖然當時來俊臣把一切緣由都算到了楊帆的身上,但是此後張氏兄弟卻不斷聽到來俊臣對他們懷恨在心、意圖報復的消息。 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現在正得寵,自然不怕來俊臣,可是被這麼一個人盯上,也著實令人煩惱,他們現在正在極力發展張黨勢力,不想跟來俊臣死磕,思來想去,只有和解,於是楊再思就扮了這個和事佬。 可惜,來俊臣只有在整人的時候才六識發達,嗅覺靈敏,他在朝中一直走孤臣路線,與朝中其他大員沒有什麼交際往來,所以一直不太瞭解官場上的這些暗規則,他只以為這是楊再思邀他飲宴,根本沒有想到更深一層的目的上去。 張昌宗和張易之頻頻示好、敬酒的舉動,若換一個人,早就明白了對方的用意,如果接受,大家只消嘻嘻哈哈,言談歡笑之間,當初那樁不愉快,就可以化為無形了。 可來俊臣根本不明白張氏兄弟赴宴的原因,見到曾讓他大失體面的張同休、張昌期三兄弟,他本就有些不自在,這些官員們之間那些無聊應酬他更不感興趣,於是只顧盯著那妖嬈的舞孃看。 這等舉動看在張氏兄弟眼中,卻是一個明顯的訊號:來俊臣不接受他們的和解。 因為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的受寵,張同休對所謂調解本來就不屑一顧,一見來俊臣表現淡然,根本不想接受調解,心中更是暗暗有氣,雖然張昌宗再三向他遞眼色,他也不想向來俊臣敬酒,反而舉杯向楊再思謝酒。 楊再思笑飲了一杯,張同休笑道:「我觀楊內史個子不高,臉扁頭圓,眼睛狹長,顴骨較高,很像高句麗人,楊內史祖籍北方麼?」 楊再思捋鬚笑道:「僕本鄭州原武人氏,並非北人。」 他見來俊臣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舞孃看,似乎有意冷落張氏兄弟,自己這和事佬得活躍活躍氣氛才行,便道:「僕雖非北人,不過倒是會跳高句麗人的舞蹈!」 張同休有意晾著來俊臣,聞言欣然道:「哦?那我們倒要見識見識了。」 楊再思趁著酒興站起身來,解了紫袍,反著繫在胸前,又叫人剪了些紙條夾在自己的帽沿上,扮出一副高句麗人的模樣跳起了舞蹈。主人趁興舞蹈,那群舞孃便斂衣退了下去,給他讓出了地方。 楊再思的長相確像高句麗人,再聳肩抖手,大跳高句麗舞,憨態可掬,逗得滿堂賓客大笑。來俊臣見那舞孃退下,注意力也收了回來,見楊再思跳得可笑,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楊再思見氣氛轉好,心中喜悅,舞興更高,乾脆舞到張昌宗面前,做出向他邀舞的姿勢。 達官貴人酒席宴上趁興歌舞在當時是風氣使然,很正常,李世民就常常拉著大臣跳踏歌舞。張昌宗見主人家邀舞,也不推辭,笑嘻嘻地站起來,也加入了跳高句麗舞的行列。這張昌宗多才多藝,尤擅歌舞,這種舞蹈他也會跳。 他這一跳,與楊再思高下立判,楊再思見狀,乾脆退到席後,把這場地都讓了給他。張昌宗一曲舞罷,滿堂轟然叫好,張氏一黨便有人恭維道:「六郎面似桃花,又是這般曼妙舞蹈,觀來真是賞心悅目。」 楊再思大搖其頭:「不對不對,六郎怎麼會面似桃花呢?」 張昌宗最喜人讚他美貌,聽了這話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沉著臉色看向楊再思。 楊再思道:「應該是蓮花似六郎才對!」 眾人一聽,盡皆撫掌大笑。 來俊臣平時被人恭維慣了,酒席宴上,向來以他為主角,可是在張氏兄弟面前,他卻成了小角色,心中很不自在,一聽楊再思如此拍張氏兄弟馬屁,便暗暗撇了撇嘴,很是吃味兒。這表情又被張同休看在了眼裡。 張昌宗歸座後,眾人笑談了一陣高句麗,話題就被引到了北方。眾人在席上本就是東拉西扯,有什麼話題都能聊上一陣子,何況這北方最近還真出了事呢。 一名官員道:「說起這北方,聽說契丹大賀氏部落首領李盡忠、孫萬榮造反了?不知道如今情形怎樣?」 另一名官員不屑地道:「小小契丹,意圖反我大周,無異於螳壁擋車、蜉蟻撼樹。他們造反的消息是昨天才傳回朝廷的吧?我估摸著,不等朝廷用兵,營州都督的大軍就已經把他們輾成齏粉了。」 一名官員反駁道:「劉兄,那李盡忠、孫萬榮節制著十州契丹人馬呢,就算站在那兒不動讓咱們殺,也要累個半死,哪有那麼容易敗的?」 被稱為劉兄的官員道:「小小契丹,蠻夷之族,兵甲不足,貧如乞丐,能有什麼作為?」 新任天官左侍郎齊龍騰道:「孫萬榮是右玉鈐衛將軍、歸誠州刺史,永樂縣公,說起來勢力確實不小,不至於這麼貧窮吧。」 一名官員道:「記得這是李昭德為相時為他請封的官職吧?算起來還沒多久,這麼短的時間裡,他能經營起多大的勢力?」 馬上又有人向他解釋,契丹族的官員同中原流官大不相同,所謂朝廷敕封的官職,都是他們先已有了相應的實力才予以籠絡加封的。其實在他們獲得朝廷官職之前,已經擁有龐大勢力…… 這些解釋,來俊臣全沒聽見,他只聽見李昭德,聽見是李昭德請旨賜封的孫萬榮,馬上就覺得眼前一亮。 來俊臣現在最恨的有兩個人,而被他排出名號來的仇人裡面,到現在還沒有實施報復的也只有這兩個人,李昭德和楊帆。 眾人酒席宴上的一番話,讓以整人為畢生理想的來俊臣馬上發現了一個契機,一個整垮李昭德的契機:「孫萬榮造反了,而孫萬榮是李昭德保舉的官員。李昭德最少也是一個保舉不當、姑息養奸的罪名,如果他還從中獲取過什麼好處……」 想到這裡,來俊臣心花怒放,連忙放下酒杯,向楊再思拱手道:「楊內史,各位同僚,實在對不住的很,來某突然想到還有一件重要的公事不曾處理,若是耽擱了恐有大患。對不住,實在對不住,來某要先行一步了!」 來俊臣說著,已經站起身來,向眾人團團一揖。楊再思一怔,勸道:「來府尹,縱有公事待理,也不差這一時三刻吧,何不散了宴席再去?」 來俊臣現在一門心思想揪李昭德的小辮子,哪有閒心跟他扯淡,連忙笑道:「公務緊急,不敢耽擱。失禮失禮,來某告辭了!」說完忙不迭轉身離去。 楊再思身為主人不能不送,只好提起袍裾追了出去,張同休把酒杯往案上「啪」地一頓,對張易之和張昌宗冷笑道:「五郎、六郎,咱們今兒個就是多餘,拿熱臉蛋貼人家的冷屁股,很有趣嗎?」 他把袖子一拂,氣鼓鼓地站起身便向外走去,張昌期和張昌儀氣憤憤地拉起同樣心裡窩火的張易之和張昌宗追了上去,丟下其他幾名官員面面相覷……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二章 塵歸塵 來俊臣就像嗅到了血腥味兒的一頭獵犬,追著他的獵物興沖沖離去。 他起於微末、一上位就是大權在握,他天生就精通整人的學問,卻自始至終也不曾明白官場上的學問,所以他很遲鈍地忽視了張氏兄弟遞過來的橄欖枝,錯過了最後一次與正如日中天的張氏集團和解的機會。 翌日一早,有內侍往白馬寺傳旨,召護國法師懷義入宮,皇帝要垂詢重建「天堂」和「明堂」事宜。薛懷義聞訊大喜,匆匆沐浴一番,刷牙淨面,拾掇妥當又往袈裟上撲了些香粉,領著弘一和弘六兩個最信任的徒弟就要進宮。 弘一和弘六上次聽了楊帆的話,越琢磨越是那麼回事兒,兩個人回到薛懷義身邊便苦勸不止,奈何薛懷義根本不聽。對楊帆,薛懷義其實心底裡是有幾分敬佩的,並未把他當成徒弟看待,對弘一和弘六則不然,二人勸得急了,反遭薛懷義一頓大罵。 二人無可奈何,就此不再相勸,只是把這事情私下裡和師兄弟們又商量了一番。師兄弟們有的信了,有的不信,有那信了他們的話的,早早取了這些年隨在薛懷義身邊撈到的錢財先溜走了。 說是溜走,其實也沒走太遠,只是搬離原址,另租住處,觀望風色,以防萬一。他們只是些潑皮混混而已,真要出了事隨時可以溜走,不虞朝廷會為了搜捕他們而大動干戈。只要第一時間不被捕,就能逃得走。 有那根本不信的,反笑弘一和弘六荒唐,不做任何逃離準備,對這樣的人,弘一和弘六也沒辦法。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自己往死路上走,誰也攔不住,冒著偌大風險把這件事告訴他們,已經盡了兄弟情份。 今日皇帝傳旨召見薛懷義,兩兄弟馬上緊張起來,薛懷義卻是根本不信皇帝會對他不利,一見兩人那副忐忑的樣子,薛懷義登時大怒,喝道:「你們苦著臉給誰看?若是擔心,就此滾蛋,洒家不要你們服侍!」 二人無奈,只得強作笑臉,哄著薛懷義開心。 薛懷義餘怒未息,悻悻然地向外走去,弘一和弘六對視一眼,苦笑著追了上去。 他們倒是忠心,既沒能力勸阻薛懷義,也沒能力救他於危難,乾脆便捨了這一條命陪他,這種作法看似愚不可及,在他們自己看來,卻是盡了本份。 薛懷義一直就有宮中通行的魚符,雖說近一年多來往宮廷裡去的次數越來越少,但是宮門禁衛還是認得他,驗過魚符,禁軍侍衛們便畢恭畢敬地把他們讓進宮裡。 今兒沒有朝會,宮裡冷清了許多,薛懷義大搖大擺地穿過前殿建築群,便進入了後苑。到了後苑,人就更少了,弘一和弘六本就心懷忐忑,這時更是疑神疑鬼,大有草木皆兵之感,路上偶遇一些宮娥太監躬身讓路,他們都要提心吊膽,似乎下一刻那些宮娥太監就會化身大內高手。 薛懷義把他二人的表現都看在眼裡,心裡又好笑又好氣,只是此刻已經進了宮,被武則天冷落那麼久之後,他也不敢再像以前那麼肆無忌憚,在這裡教訓徒弟是萬萬不成的,只好佯作未見。 武則天不上朝時,不在武成殿就在麗春台,而要去這兩處宮室,都必須經過瑤光殿。 瑤光殿前,此時已鮮花盛開,殿前植得都是早春花卉,奼紫嫣紅,開得鮮妍。 薛懷義大步行至瑤光殿前,前方花叢中突然閃出一人。 薛懷義定睛一看,認得是太平公主,不由微微遲疑了一下。換作他當初得寵時,此時自可大步上前,不但不用向這公主行禮,公主還得主動稱他一聲「薛師」,今非昔比,薛懷義雖竭力維持面上風光,骨子裡的傲氣卻早就沒了。 他遲疑了一下,便想上前見禮,太平公主腆著已明顯隆起的肚皮,向他微微一笑:「薛師,久違了!」 隨著太平公主這句話,八個胖大的婦人突然從前後左右各個角度閃出花叢,將他們圍在中央。薛懷義一見太平公主主動向他打招呼,心中大為喜悅,本已露出滿臉笑容,一見這副架勢,笑容登時僵在臉上:「公主殿下,你這是何意?」 太平公主笑容一冷,寒聲答道:「馮小寶,你做過什麼,自家清楚,如今,事發了!」 薛懷義大吃一驚,急退兩步,拉開架勢,驚怒地道:「太平,你想幹什麼?我……我要見皇帝!」 太平公主冷笑一聲,道:「本宮正是奉了聖諭拿你!來啊!把馮小寶給我拿下!」 方才太平公主陡一變色,薛懷義就已知道情形不妙。如果武則天不點頭,天下間沒人敢動他,更何況這裡還是大內,太平公主敢在這裡發難,無疑是武則天的意思。可他還是問出了這句話,或許在他心底還抱著最後一絲幻想,但這最後一絲幻想,也被太平公主無情地破滅了。 八個女相撲手就像八座肉山,四下一圍,風雨不透。 她們邁著整齊的步伐一步步逼近,每踏一步,大地都為之一顫。 「師父,快走!」 弘一大叫一聲,向一個胖大的婦人猛衝過去,那胖大婦人獰笑一聲,一把揪住弘一的腰帶,把他像一個破娃娃似的舉了起來,順手在他頸上一切,弘一整個身子一軟,再也沒了聲息。 「大師兄!」 弘六一聲悲慘的嚎叫,也向他當面之敵衝去,雖然他和對方的體形比起來,就像雄鷹面前站著一支小小的鵪鶉,仍舊毫不畏懼。 那胖大婆娘絲毫不給他面子,順手一撥,五指張開,大手在他胸前一撐,弘六就以比他撲上去時還快的速度彈了回來,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弘六頭昏腦脹地爬起來,原地轉了兩圈,剛剛站定身子,就見一張比盧捨那大佛還要圓潤胖大的臉近在咫尺地衝著他笑,那張大臉笑了兩聲,猛地往前一探,「砰」地一聲,兩人額頭一碰,弘六便兩眼發直地再度跌倒,人事不省了,隨即他的嘴裡就被塞了一團麻布,被人五花大綁起來。 薛懷義的身子是很強健的,但是並不擅長技擊之術,他跑江湖賣假藥時表演的那些把式功夫,都是沒有實有價值的花拳繡腿,外行人瞧著熱鬧而已。這八個胖大的女相撲手,他一個都打不過,更何況是八個人,八雙肉掌重如山嶽,薛懷義毫無還手之力,片刻功夫就被八個女相撲手打得不省人事。 片刻之後,薛懷義師徒三人不見了,原地多出了三條麻袋。與此同時,太平公主身後一丈遠處出現了一個身著戎裝的將軍。將軍按劍而立,面帶微笑:「公主好手段,看來本王暗埋的伏兵純屬多餘了。」 這人是建昌郡王武攸寧,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的親兄長,太平雖把此事一手包攬下來,可武則天擔心女兒力有不逮,還是安排了武攸寧率兵策應,以防萬一。如今太平得手,不用殺的那麼難看,武攸寧也放下心來。 太平公主頭也不回地道:「本宮這就依計行事,請建昌王回復陛下,一切順利!」 武攸寧輕輕頷首,應了聲是,太平公主一聲令下,三個胖大婆娘一人拎起一個麻袋,輕若無物地隨她行去,武攸寧一擺手,也率領暗中策應的禁軍返身離去。 長樂門外,早有十幾名騎士候在那裡,中間停著兩輛馬車,三個麻袋被提上車去,太平公主登上前一輛車,車隊立即離去。他們沒有走端門,而是從右掖門出去,沿著前方長長的垂柳堤道折向天津橋,一路急赴白馬寺。 白馬寺中,三山和尚等幾名白馬寺的真正高僧早已披著袈裟肅然立在右側角門裡邊,門開著,內外一片寧靜,香客遊人早被弟子們隔絕於外,絕不允許一人靠近。 他們已經等了很久,但是沒有一個人動上一步,彷彿石雕一般,陽光漸漸從他們的頭頂移動了他們的肩頭,這時遠處突有十餘騎快馬擁著兩輛馬車趕來,片刻不停,直趨寺內。 三山和尚一擺手,兩個僧值立即撲上去,在最後一名騎士剛剛衝進寺院的剎那,便關攏了廟門,前方知客僧引路,引著那兩輛馬車直奔後院的火化房,三山和尚與幾位老僧也急步跟了過去。 火化房中,幾個負責火化的僧人早就準備妥當,炭火燒得旺旺的,上面壓了厚厚的一層炭悶著火,火化房中悶熱無比,幾個健壯的僧人汗透重衣,但臉色卻無比冷峻。 兩輛車子在火化房前停下,太平公主掀起車簾,但並未下車,後面那輛車上,幾個胖大婦人提著三隻麻袋,快步進入火化房。 灶門兒已經大開,火化坑砌得很高很寬,一見三個胖大婦人提進三個麻袋,幾個火化僧立即用長長的鐵鉤子把爐火捅得旺旺的。 三個胖大婦人沒有片刻猶豫,三隻麻袋直接扔進了火化坑,兩旁六個火化僧立即關上灶門,拉起風箱上的木環,向火化灶裡「呼呼」地鼓起風來,火苗子登時從火化灶的鐵門縫隙裡鑽了出來。 火化灶裡忽地傳出幾聲淒厲的慘叫,火化僧們充耳不聞,用足了全身氣力,拚命地鼓風。三山等一眾和尚立在火化房外,聽到那隱約的慘叫聲時,眾僧不禁雙手合什,黯然誦念:「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三章 算計 洛水拍擊著兩岸,一艘艘商船不斷往來,河水的湧動永無止歇,於是順波而下的那條平底沙船就像鳧水的鴨子似的,也隨著水浪不時的蕩漾。 楊帆看到了昨日河邊浣衣的少女和少婦,她們還在浣衣,還在昨日那塊大石上,專心致志,並未向船上瞧一眼,楊帆笑了笑,收回了目光。船艙裡,薛懷義和弘一、弘六默默地坐在那兒,神色木然,一言不發。 楊帆皺了皺眉,道:「一切都過去了,薛師這一輩子,貧窮過、落魄過、也威風過、霸道過,時至今日,難道還看不開麼?」 薛懷義黯然一笑,低低地道:「如今,我算是活過,也死過,還有什麼看不開的?我只是……」 他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低聲道:「我只是沒有想到……她真的想殺我!真的想殺我!」 楊帆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弘六忍不住道:「師父,我早就說過,她連親生兒女都狠心殺,豈會真的在乎你?你……」 楊帆向他遞了個眼色,弘六閉上了嘴巴。 楊帆從身旁拿起一個包袱,遞到薛懷義懷裡:「這是你們的衣服,還有為你們辦好的『過所』,此去路線,『過所』上都有詳細的記載。從此刻起,懷義和尚已死,你還是姓馮,若是願意,你還可以叫馮小寶。」 楊帆笑了笑,又道:「這是令尊和令堂為你起的名字,我想……這個名字,或許不如皇帝送你的『薛懷義』更榮耀,但是……你會更喜歡。」 薛懷義目光瑩然,輕輕撫摸著膝上的包袱,半晌才抬起頭問道:「用來代替我們的那三個麻袋,裡面裝的是什麼?」 楊帆道:「我從北市,買回來三頭豬!」 薛懷義沉默片刻,忽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那忍了很久的淚,終於撲簌簌地落下來。他不用再怕人看見他掉淚了,也不用怕人看見他軟弱,從現在起,他是馮小寶,他是他自己了! 楊帆鑽出船艙,站定身子,船老大馬上湊到了他的面前。楊帆吩咐道:「把他們轉移到下南洋的大船上,再一路護送出去。路上注意安全,我的那封信要小心收好,家師是那方國主,見了信,彼國人便不會難為你們的!」 船老大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宗主放心!」 此時,船已靠岸,楊帆舉步登岸,一步步走上柳堤,船又蕩向河心,升起船帆,向遠處駛去。 楊帆站在堤上,注目良久,才從任威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反向馳去…… ※※※※※ 白馬寺後院內,火化房上的大煙囪冒出的滾滾濃煙已經漸漸稀薄。 太平公主吁了口氣,對三山和尚道:「懷義大師今日晨起,即坐化於禪房。從今日起,三山大師復為白馬寺方丈。」 三山和尚高宣一聲佛號,又上前一步,捻著佛珠,低聲道:「薛懷義暴卒,恐惹人非議。貧僧以為,可令弟子暗中對外宣揚,他是飲酒過度,暴卒而亡,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此事勿須讓本宮知曉。你覺得合適便去做!」 三山和尚雙手合什,再度宣了一聲佛號。 太平公主的車駕仍自角門出去,片刻功夫就遠離了白馬寺。此時,白馬寺的正門處,洛陽尉唐縱已經領著大批巡差衙役,拎著鐵鏈枷鎖,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 白馬寺眾潑皮和尚坑蒙拐騙、打架鬥毆、乃至凌辱官員,洛陽府中關於他們的狀子早就堆積如山,如今終於到了算總賬的時候。 薛懷義和河內老尼一樣,也有許多徒弟,不過大多都是潑皮引薦潑皮,拜到他門下狐假虎威的,平素跟在他身邊的,也不過就是當年和他一塊在坊間廝混的那十幾個人。 這些人中又有一半聽了弘一和弘六的話,為避風頭這幾天沒到廟裡來,剩下那些不信邪的都被唐縱一股腦兒捉了去,烏煙瘴氣十年之久的白馬寺終於得了清靜,三山和尚回到易主十年之久的方丈禪房,老淚縱橫。 一濁和尚聽了弘一和弘六的話之後,這幾天也很機警,尤其是今日薛懷義奉旨入宮,他馬上就躲了出去,恰好避開了洛陽府的搜捕。等那洛陽府官差押著一幫人亂烘烘地離開,一濁才又潛回白馬寺,到那後院碑林之中,挖出了他的東西。 這裡邊,有他記述的一些東西,有這些年攢下來的一些金銀財帛,還有他當年被剝下來的那身道袍。道袍掘出來一看,早就腐爛不堪了。昔日的弘首觀觀主,撫著他那身破破爛爛的道袍,也是潸然淚下。 唐縱押了那些人回衙,先把那些潑皮收監,便去來俊臣的簽押房覆命,到了門口見四個佩刀的巡檢守在那裡,唐縱道:「府尹可在?白馬寺一班潑皮已經抓了回來,本官特來向府尹覆命!」 一個班頭兒客氣地道:「府尹正在親自問一樁案子,縣尉且先回去,小的們替您稟報便是。」 簽押房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垂首站在案前,四名巡檢按刀而立。 來俊臣站在書案後面,懷中抱著一個嬰兒,仔細端詳著,笑瞇瞇地道:「蕭老頭兒,這就是你的長孫吧?聽說你三個兒子,現在就這麼一個大孫子?呵呵呵,孩子很可愛啊!長得還真像你。」 蕭老漢哀求道:「孩子無辜,還求府尹開恩!」 來俊臣撇了撇嘴,道:「孩子當然是無辜的,本府又怎麼會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下手呢?不過,你要是再不張嘴,你們一家老小就得關押起來,待本府查明真相,才放你們出去。」 來俊臣輕輕拍著孩子,笑吟吟地道:「大牢裡可不太舒服,尤其是經過一個冬天,天氣剛剛回暖,那股子味兒,呵呵,孩子這麼小,還嬌嫩得很,萬一有個災啊病的,那可是你這個當爺爺的害的。」 來俊臣扭頭問旁邊一個書吏:「昨兒獄裡又有幾個嫌犯染了重病死掉來著?」 蕭老漢額頭汗水涔涔,突地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地道:「我招,小老兒招了,只求府尹放過我的孫兒!」 來俊臣笑容可掬地道:「你放心!只要你乖乖招供,本府是不會難為你的!」 來俊臣說著,慢慢踱過去,把孩子交到他手上,蕭老漢趕緊接過孩子,緊緊抱在懷裡,艱難地道:「李相公……確是受過孫萬榮的厚禮!」 來俊臣大喜,急忙向那書吏使個眼色,叫他速速記錄口供,自己轉身繞回案後坐下,語氣愈發地親切:「不要急,慢慢說!孫萬榮是什麼時候給李昭德送的禮,都送了什麼禮,求李昭德辦的什麼事兒,說清楚,你就可以帶你的寶貝孫兒回家了,哈哈哈……」 蕭老漢無可奈何,只得一五一十地供述起來。 原來,這蕭老漢本是李昭德的相府管事。李昭德被貶嶺南的時候,遣散家人,這蕭老漢也就回了家。結果李昭德還沒走多遠,因為朝中官員借彈劾李昭德插手南疆選官一事的機會,漸漸禍水東引,試圖以武三思為突破口,把武氏家族也牽扯其中。 武則天及時識破了這個陰謀,所以赦免了李昭德的大罪,只貶為監察御史,讓他留在京師,就此結束了對此案的繼續問責。 李昭德雖然回了京師,但是已非宰相,家裡也用不著那麼多僕傭,所以只召回部分人使喚,蕭老漢因為年紀已經大了,不在召回之列。 如今來俊臣想要對付李昭德,就找到了蕭老漢,作為宰相府的大管事,如果有人送禮、交際,這種事是瞞不過他的。 蕭老漢對李昭德倒是忠心,可是來俊臣以他的孫子相威脅,這小孫兒就是他的心頭肉,叫他捨了自己的性命都要保全的,被逼無奈,只得一一招供。 說起這孫萬榮,乃是契丹大賀氏的一位部落首領。 他的祖父孫敖曹當年歸降大隋,被任命為金紫光祿大夫。等唐朝時候,孫敖曹又歸順大唐,被李淵將其部落安置在營州(治所在龍城,今遼寧朝陽)附近,並授雲麾將軍,行遼州(治所在遼東城,今遼寧遼陽)總管。 自此以後,孫氏家族便在那裡安了家。 唐高宗李治的時候,松漠都督、契丹族大酋長窟哥身故,繼任都阿卜固率諸部與奚族聯手造反,被李治派兵打敗,生擒阿卜固。這一來,契丹一族就沒有大首領了,從此由最強大的幾個大部落首領共同治理契丹。 擔任契丹大賀氏首領的孫萬榮曾經作為質子在長安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他成為部落首領後也一直努力保持同朝廷的親密關係,漸漸在各大部落中脫穎而出,掌握了最大的實力,成為事實上的領袖。 但是沒有中央政府的承認,他想發號施令就名不正言不順,於是孫萬榮備了一份厚禮進京活動,找的就是當時在武則天面前說一不二的李昭德。 一番經營下來,李昭德替他進言,請武則天封他為右玉鈐衛將軍、歸誠州刺史、永樂縣公,正三品的大官。這一來,不管是從實力上還是名份上,他都有了統轄契丹諸部的資格。 可是現在,孫萬榮反了。 雖然孫萬榮約束諸部,主要是靠他自己的實力;雖然李昭德請朝廷賜封給他的官職和爵位,是鑒於他當時已經擁有的實力,對其實行的羈縻之策,但是不管如何,孫萬榮反了。孫萬榮反了,李昭德就難逃縱匪為患之責! 來俊臣拿到蕭老漢的口供,不由得意大笑。那書吏看著蕭老漢抱著孫兒匆匆出去,湊到來俊臣面前,謅媚地道:「府尹只要把這份口供送到御前,那又是一份大功勞,必得皇帝賞識!」 來俊臣的笑聲戛然而止,想了一想,搖搖頭,狡黠地道:「不不不!本府與李昭德素有仇怨,本府出面,不妥,甚是不妥。」 他略一沉吟,說道:「衛遂忠!他是御史,讓他出面彈劾最為合適!」 說到這裡,來俊臣才突然反應過來,奇怪地道:「衛遂忠這小子最近在忙什麼呢?有些日子沒見他過來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四章 情陷溫柔 衛遂忠此刻正在溫柔鄉里。 這個溫柔鄉,是真正的溫柔鄉,因為這家青樓的名字就叫「溫柔鄉」。 自從得到楊帆的吩咐,「溫柔鄉」的大掌櫃「眾香主人」柳清淺便把衛遂忠的相好蘇九娘從「平康居」買了過來。 蘇九娘在「平康居」並不是紅牌,柳大掌櫃的在整個溫柔坊又是最有面子的人,所以蘇九娘很容易就從「平康居」跳槽到「溫柔鄉」了。 蘇九娘不是很美,但是膚色特別白皙。 鼻樑上有幾點淺淺的雀斑,但是圓圓的臉蛋非常甜美。 她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女人,耐得住品味。二十五六的年紀,比少女多了份成熟,比熟婦多了份活力,舉手投足間很有一種端莊嫵媚的味道。如果不是她置身於青樓之中,光看她的貌相和氣質,沒有人會把她和煙花女聯繫起來。 衛遂忠其實一直想為她贖身,只不過他以前一直是來俊臣手下的小嘍囉,再加上好酒貪杯、好嫖好賭,沒攢下什麼錢。後來好不容易陞官了,來俊臣卻倒了,而御史台則陷入層層危機之中,他一直也沒機會撈錢。 九娘是他有一次逛窯子的時候認識的,從那以後,他就認準了九娘,每次來溫柔坊都是到九娘那裡。有時候未必要在她那兒過夜,就是去她那兒坐坐,聊聊天、說說話,他也開心。 衛遂忠少年的時候,有個本家哥哥,娶過一房嫂子,長相就和這位蘇九娘相仿。衛遂忠母親過世早,這位嫂子很疼他,給他裁衣、幫他做飯,在那個吊兒郎當的父親照料下,本來饑一頓飽一頓、穿得也破破爛爛的衛遂忠才過了幾天好日子。 後來家鄉發大火,洪水過處,村子全淹了,就逃出衛遂忠一個,他在遠處的山坡上,跪向村子的方向,對著滔滔洪水號淘大哭。他不哭他爹,哭的就是他嫂子,大概從那時候,他心裡就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人。 衛遂忠對九娘很好,同其他的客人不一樣,從來沒有侮辱和褻玩的意思,他原本是個潑皮,做了官之後,為人處事依舊是個潑皮,唯獨在九娘面前,他總是扮出一份高貴的氣質。他平時就喜歡到九娘這兒來,自打醉闖來府,氣死王夫人之後,他來這裡的次數就更多了。 尤其是最近,不知怎麼的,王夫人的死因真相在坊間沸沸揚揚地傳播起來,衛遂忠提心吊膽地捱了一陣,未見來俊臣有整治他的意思,本來剛剛寬了心思,這一下又開始害怕了,於是連家也不回,天天留連在九娘這裡。 今天他又喝多了,九娘嬌小的身子,費足了力氣,才把他攙到榻上。 「別走……」 衛遂忠含糊地說著,抓住了九娘的手。 九娘又好氣又好笑,薄嗔道:「奴家去給你倒碗醒酒湯!」 「不喝,就要你陪我!」 衛遂忠大著舌頭說罷,側了身子,把她的手掌貼著臉頰枕住。 蘇九娘輕輕歎了口氣,理了理他額邊的亂髮,幽幽地道:「郎君平素在奴面前,很少喝得酩酊大醉,近來卻……,郎君有心事吧?」 衛遂忠閉著眼睛,含糊地道:「我能有什麼心事,盡瞎猜。」 蘇九娘輕輕地道:「郎君就不要騙我了,來俊臣家的事兒,奴……也聽說了。」 衛遂忠霍地張開了眼睛,緊張地坐起來:「什麼?你聽說了什麼?」 這一坐起,一陣天旋地轉,他忍不住又躺下去,抱著頭呻吟了一聲。 蘇九娘換了個位置,坐到他頭邊,輕輕為他按摩起頭來:「郎君,這事在坊間都傳開了,天下間有點大事小情,院子裡是知道的最快的,奴家怎麼可能不知道?唉!那來俊臣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這一次郎君闖了大禍,也難怪……」 衛遂忠被她按摩著頭,本來很是舒服,聽到這句話又緊張起來,一把捉住她的手,張開眼道:「你也覺得,他……肯定會報復於我?」 蘇九娘道:「甚麼可能,這是必然的。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不共戴天之仇啊!雖說來俊臣的夫人是擄自別人,他未必放在心上,可那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一個妾。就算他不在乎這個妻,可他在乎天下人的看法呀。 人家若說,來俊臣的妻子受人羞辱而死,來俊臣卻拿那人沒有辦法,你想以那來俊臣的威風霸道,他能容忍麼?」 衛遂忠不安地坐起來,強忍著心中作嘔的感覺,道:「不會的,迄今為止,他……他始終不曾把我怎麼樣。」 蘇九娘道:「傻郎君,他剛從同州回來,昔日黨羽盡被剪除,還用得著郎君,自然能忍你一時,待他重新搜羅黨羽,不再需要你的時候……」 衛遂忠的臉色一白。 蘇九娘道:「郎君,來俊臣的為人你也清楚,如果他什麼時候想對你下手,那就悔之晚矣。郎君是萬萬鬥不過他的,莫不如……早早避之為吉。」 衛遂忠茫然道:「避……,能避去哪裡?」 蘇九娘咬了咬牙,突然道:「郎君等等!」 她轉身去到梳妝台旁,打開底下小門兒,先搬出一些婦道人家用的東西,最後從裡邊摸出一個小小包裹,回到榻邊打開。 衛遂忠一見裡邊都是金釵銀飾、珍珠貓眼等大小首飾,不由吃驚道:「這是甚麼?」 蘇九娘幽幽地道:「這是奴家多年來攢下來的一點私房,雖然不多,也能變賣些錢財,如今……奴把它贈與郎君……」 衛遂忠愕然道:「贈予我?」 蘇九娘神色突轉淒然,花容慘淡地道:「郎君對奴家的一片心意,奴家何嘗不明白?奴本盼著,有朝一日,洗盡鉛華,棄賤從良,從此侍奉郎君,為郎君生兒育女,如今……如今奴不敢多存奢望,唯求郎君平安……」 蘇九娘說著,兩行珠淚便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哽咽道:「郎君,聽奴良言相勸,早些……早些逃生去吧,若等到來俊臣發難,郎君……悔之晚矣!」 衛遂忠一個潑皮出身,哪見過這等場面,蘇九娘「洗盡鉛華、棄賤從良,從此侍奉郎君,為郎君生兒育女」這一番話,就像一碗迷魂湯,已經把他灌得一個魂兒飄飄蕩蕩,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了。 再見她把自己多年積攢的一點私房全拿出來饋贈於他,只為他的安全,衛遂忠心尖兒一顫,整顆心早就燙得熱烘烘的了:「九娘!九娘!我沒白疼你!我沒看錯了你!」 衛遂忠一把抱緊蘇九娘,禁不住流下淚來:「我不走!我能上哪兒去?我好不容易做了官,我還想娶你做我的夫人,跟著我風風光光的。」 蘇九娘焦灼地道:「郎君,奴雖非這院子裡的紅牌,要為奴贖身,也是一筆不菲的花銷,郎君上哪裡籌措這筆錢去?來俊臣滿朝為敵,郎君為他做事,在官場上本就人緣欠佳,現在又得罪了來俊臣,你再不走,只怕天下之大,都沒有你的存身之地了!」 蘇九娘越是這麼說,衛遂忠越是把她看得如珍似寶,哪裡捨得棄了她獨自逃命。蘇九娘那句「來俊臣滿朝為敵」聽在耳中,衛遂忠心中鏗地一亮,登時開了一竅似的透亮起來。 蘇九娘見他跪坐在榻上,忽然變得泥雕木塑一般,不禁關切地問道:「郎君,你怎麼了?」 衛遂忠的臉色有些猙獰起來:「我衛遂忠也不是好欺負的,誰想讓我死,我就讓誰死!」 蘇九娘惶恐地道:「郎君,你怎麼了?」 衛遂忠換了一副溫柔語氣,道:「九娘,我沒事,你放心吧。去給我端碗醒酒湯來,我要醒醒酒。」 「嗯!」 蘇九娘答應一聲,轉身朝外走去。 長廊盡頭,柳清淺一手負在身後,一手拿著些魚食,投放到池水中,看著那一條條金鯉擁擠雀躍著搶食。 蘇九娘姍姍地走到他的身邊,停住腳步,微微福禮,道:「柳爺!」 柳清淺揚手灑下一把魚食,淡淡地道:「怎麼樣了?」 蘇九娘道:「他已有意反抗來俊臣了,只是……我看他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著手。」 柳清淺道:「你繼續鞏固他的念頭,確保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該怎麼著手,時機到時我自會幫他!」 蘇九娘應道:「是!」 她答應了,卻猶豫著站在那兒不曾離去。 柳清淺沒有回頭,只道:「放心吧,只要他乖乖按我的主意辦,我會保全他,也會成全你!」 蘇九娘這才露出一副由衷的歡喜,福禮道:「多謝柳爺成全!」 柳清淺揚手擲出最後一把魚食,拍了拍手掌,背負雙手,揚長而去。 楊帆迎娶阿奴過門的日子只剩三天了,這一次成親,楊帆並沒想大操大辦,反正他就算還在吏部任上,這婚禮也不可能像小蠻過門時那麼風光,不會有天子賜婚,也不會有王爺、公主和護國法師赴宴慶賀。 更何況他如今只是個沒什麼實權的小小湯監,還被人無限期地停職在家,趨炎附勢之輩是絕不可能來了。不過,沒有這些因素影響,只邀親朋好友參加,倒是可以把這個婚禮辦得更溫馨、更熱鬧。 楊帆賦閒在家,正好親自操持婚禮,這一天下午,他在書房剛和幾個管事敲定婚宴的一些細節,把他們打發出去,還沒喘口氣兒,任威便把兩份密報送了進來:一喜,一憂!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五章 緣份天注定 任威送來的消息一喜一憂。 那一喜是衛遂忠終於動了心思。 楊帆授意他的人把王夫人自縊的真相傳播開來,並製造各種流言,對衛遂忠不斷施加心理壓力。再利用衛遂忠對蘇九娘的信任,通過為蘇九娘贖身、成全她和衛遂忠,並贈給他們一筆足以安穩度過下半生的錢財為條件,讓蘇九娘說服衛遂忠,如今終見成效了。 外有更得皇帝寵信的張氏兄弟算計,內有知道他一切腌臢事的衛遂忠反水,兩相一湊,楊帆就不信扳不倒來俊臣。可那一喜之下,還有一憂,那一憂就是……貌似李昭德又要倒霉了。 這條消息還不算太詳盡,是新任洛陽府錄事參軍事李鏡送來的。 李鏡通過河內老尼、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的三神棍事件,向來俊臣提供了大批托庇於三神棍羽翼之下,逃漏稅賦、公為私用的人員名單,不但藉著來俊臣之手,剪除了姜公子在洛陽的最後一支力量,而且得到了來俊臣的信任。 正因如此,李鏡才提前獲悉了來俊臣目下的打算,只是詳細內容李鏡還沒有打聽到,畢意這事來俊臣用不上他,不會對他交待太細,若是刻意打聽,會引起來俊臣疑心。從現在獲悉的情報看,只知道來俊臣要對付李昭德,而理由則是他保舉的契丹首領孫萬榮反了。 朝廷制度一直就有連坐株連之制,雖說沒有秦國時候那麼嚴厲,但是一個官員保舉推薦的官員犯罪,他是有連帶責任的。這也是五品以上官員都有舉薦權,但是官員們並不敢隨意舉薦的原因。 如今孫萬榮反了,就算來俊臣不去刻意找李昭德的麻煩,他也該承擔責任的。不過,他已經倒了大霉,大多數官員不會做那趕盡殺絕之事,那會影響自己在官場中的形象。而且,李昭德的保薦還有特殊原因——孫萬榮是番官。 契丹諸部落依附於朝廷,朝廷對他們施行的本就是羈縻之策,哪個部落實力強大,朝廷就給哪個部落的首領更高一些的官職,從而籠絡他們不生是非,這是大唐建國以來一直的國策。 李昭德是宰相,這種事當然要由他衡量之後向皇帝諫議。這本就是李昭德在宰相任上該做的事,只不過……他收了禮,這事就說不清了:你之所以推薦孫萬榮,究竟是出於穩定邊疆的考慮,還是一己私心? 李昭德收受的禮物,包括一條海龍皮的裘袍,一斛珍珠、一匣人參,還有四匹寶馬,說起來以他宰相的身份,這份禮物也不算十分貴重。 李昭德在宰相任上時,已經成了匡復李唐的大障礙,如今只是一個監察御史,已經與人無害,楊帆難免生起些惻隱之心。 楊帆思量一番,吩咐道:「想辦法把這個消息透露給李昭德知道,讓他早作防備吧!衛遂忠那邊,還要加緊籠絡,防止他有所反覆。等他心意確定,我們這邊就開始整個計劃,剷除來俊臣!」 任威答應一聲,快步走了出去。楊帆剛把那兩份密報銷毀,三姐兒便在書房外脆聲喚道:「阿郎,郭使君與夫人接阿奴姑娘來了!」 楊帆一聽,連忙整理一下袍帶,吩咐道:「速速打開中門,我要親往迎接!」 郭敬之要從渭州任上調到別處,特來回京述職,正趕上過節,就在京中多留了些時日。此時,郭敬之的老母已經去世,郭敬之不用再把妻子留在家鄉侍奉老母,所以全家都要跟他同去上任。夫人固然要隨行,因為他那兄弟天生有些憨氣,獨自留在老家掌不了門戶,也一起帶了來,如今正好作為娘家人。 因為郭敬之把夫人也帶了來,楊帆忙使人把小蠻找來,夫婦二人聯袂相迎。中門大開,楊帆夫婦一路前行,剛剛迎到門口,就聽一聲大叫:「俺家表妹呢,咋還不來見我,我去找她!」 楊帆一腳邁出門檻,恰見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迎面走來,後邊又有人喊:「二郎不可,給我站住!」 楊帆一瞧這人,壯得如一頭牯牛一般,粗眉大眼,五官端正,倒端地是一條大漢,只是憨態十足,少了份機靈沉穩,楊帆心中一動,暗想:「莫非這就是阿奴說過的那位郭家二郎郭少凡?」 楊帆笑吟吟地拱手道:「可是郭家二郎當面?」 那大漢一愣,上下看看他,納罕地撓著後腦勺道:「你是誰,你咋認識我呢?」 這時站在階下的郭敬之夫婦快步走了上來,郭敬之打個哈哈道:「想必這位就是二郎了?哈哈,有勞楊家娘子一併出迎,慚愧慚愧。」 郭少凡繼續撓後腦勺,更加納罕:「大哥,你咋還不認識我了呢,還想必啥呀,我就是二郎!」 郭夫人向若蘭啼笑皆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嬌斥道:「一邊呆著去!」 郭少凡把嘴一撅,小聲地道:「當著我大哥還這麼凶我,母老虎!」 這時,楊帆正在打量郭敬之,只見這位刺史大人身高九尺,紫面長髯,方面大耳,盡顯福態。身材魁偉、體魄健壯,若是把那豹眼換了丹鳳眼,頭上再扎一頂綠頭巾,手裡提一口偃月刀,倒蠻像漢壽亭侯關羽的。 楊帆心道:「這就是郭刺史?不愧是大漢阿陵侯的後嗣,當真威風凜凜,好一條大漢!」 郭敬之也在打量他,楊帆只著一身常服,月白色繡竹紋的一襲長袍,頭上用玉冠髻挽著如漆的頭髮,齊眉勒一條青玉色的抹額,身材頎長如玉樹臨風,面如冠玉、目如朗星,那雙眼睛清澈如水。 郭敬之見他如此人品,也是暗自折服,心道:「這就是顯宗新任宗主了,人品風度絲毫不遜於盧賓宓,比起盧賓宓那拒人千里的冷傲,更加叫人喜歡親近些。」 二人各自想著,手下卻不怠慢,楊帆先施一禮,含笑道:「使君、夫人,楊某與拙荊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在他們互相打量的時候,向若蘭也在一旁瞧著,先看小蠻,瞧她容顏嬌媚、體態妖嬈,姿色不遜於義妹阿奴,不由暗暗點頭。 小蠻看她大袖襦衣,玉色羅裙,秀項頎長,五官精緻,一如那細頸瓶兒中的蘭花般迷人,舉手投足,端莊優雅,也不由得暗暗折服:「不愧是世家之女,豪門貴婦,這般氣質,當真不俗。」 向若蘭再瞧楊帆,看他人品相貌,心中歡喜:「難怪義妹對他癡心一片,倒真是一表人才。如今又是顯宗宗主,配得上我那義妹,兩家結了親,顯宗和隱宗的關係也不至於像以前一般劍拔弩張!」 向若蘭越想越是歡喜,笑著說道:「你我兩家,馬上就是實在親戚,何必如此客套。」 郭少凡這時才醒過味兒來,「啊!」地一聲道:「你是楊帆?你就是我妹夫?哈哈,我也叫凡,你也叫凡,咱們可真有緣份!」 向若蘭沒好氣地道:「胡說甚麼,楊家二郎比你還要大些,要稱兄長!」 郭少凡興高采烈地道:「不是這麼算的,不是這麼算的,阿奴是我表妹,就算他現在八十歲了,也得叫我表兄,我比他大,哈哈哈……」 小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忙讓開一步,向裡讓客:「使君、夫人,郭家二郎,請廳中敘話,咱們就不要在這門口兒站著了。」 一行人熱熱鬧鬧往裡邊走,郭少凡忠心耿耿地扮演著娘家哥哥的角色:「這位小娘子好生漂亮,你就是楊二的夫人吧?我可跟你說,阿奴是我妹子,嫁到你家來,做了你的妹子,你可不能欺負她,你欺負她我可不答應……」 這一下,郭敬之的臉也黑了:「二郎,閉嘴!」 郭少凡梗著脖子跟他大哥叫板:「大哥,你說的是楊二郎還是郭二郎?你要說的是郭二郎,那我就閉嘴!你要說的是楊二郎那我就不閉嘴!」 郭敬之以手撫額,頭痛不已。 小蠻眼珠一轉,忍著笑道:「阿奴常常念叼你們呢,尤其是郭家二郎,想念得緊。二郎可要去看看阿奴麼?」 這郭少凡要說他傻,卻也有些小心眼,一聽小蠻這話,可不計較她說的是楊二郎還是郭二郎了,馬上滿口答應,小蠻便道:「管家,引二郎去見阿奴姑娘!」 郭少凡歡歡喜喜地跟著楊府管家去見他小表妹了,引開了這個渾人,賓主雙方這才入座,開始談起婚禮細節。 楊帆知道郭家是太原世家,且與隱宗關係緊密,郭敬之也知道他是顯宗宗主,說起來在即將形成的親戚關係之外,早就算是一家人了。不過,這一家人並不和諧,因為顯宗和隱宗曾經的明爭暗鬥,有些事現在就不好說。 一個勢力集團的恩怨和勢力糾紛,不是這個勢力集團的領袖個人就可以決定和左右的,有些東西得等楊帆和沈沐見個面,雙方磋商解決後才能真的沒有後患。沈沐如今還在新羅沒有回來,作為隱宗的一員,郭敬之不好與楊帆有太多接觸。 楊帆也清楚這一點,所以只與郭敬之談及婚禮,不該觸及的話題兩個人都很默契地迴避了。等他們這邊商量已畢,小蠻便陪著向若蘭去接阿奴,楊帆又親自把他們送回了住處。 說來也巧,郭敬之一家人進京後,租住的是武三思家的一幢空宅子,正是當年阿奴和楊帆為了計誘柳君璠,冒充敦煌豪門時租的那幢宅邸。 當時,阿奴只是為了向楊帆報恩,並未向他透露過自己的真正身份。而楊帆身負血海深仇,化身一介坊丁四處尋找仇人,也無暇顧及成家立業。他們都不曾想到,緣由天定,他們終於還是走到了一起。 當楊帆和阿奴下了車,看到那幢大宅時,下意識地便向對方看去。 四目相對,相視一笑。 那一笑,若冰雪融盡,朔風已停,春意徐來,花開正妍,心中存下的一切坎坷與磨勵,盡數發酵,化作一杯醇郁香濃的美酒!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六章 良宵美景 楊帆的婚禮如期舉行了。 這一次沒有皇帝賜婚,少了些官面上的排場,卻也令所有參加婚禮的人少了些拘束;沒有武三思、薛懷義和太平公主斗富,大家的目光倒是更多地放在了一對新人身上。整個婚禮辦得更輕鬆、更喜慶、也更溫馨。 楊家今非昔比,如今的楊家財力豐厚,一應事情都準備得很充份,楊家不需要上一次似的,把馬橋和楚狂歌都都抓來佈置宅子,只從各家店舖裡抽調些夥計來,就辦得有條不紊了。 楊帆是成過一次親的人,心理壓力遠不及上次,所以整個過程便也不再像上次一樣,始終僵著一臉笑容,像個木偶似的任人擺佈,這一次楊帆答對賓客,應酬朋友,談笑風生,非常從容。 楊家的賀客還是以修文坊的老鄰居居多,不過除了楊帆在刑部和軍中的諸多好友,還有許多平素只是點頭之交的官員也都來了,這些人卻是衝著郭敬之來的。郭敬之身為一州刺史,地方大員,在朝廷中也是很有一些朋友的。 喜宴一直持續到黃昏時分,楊帆騎上繫了紅綢花的白馬,在陳東和孫宇軒以及馬橋、楚狂歌等一眾文武朋友的陪同下,前往郭敬之租住的府邸去接新娘子。 等到新娘從郭府接回來,喜宴到了高潮部分,阿奴先向她的大姐小蠻敬了杯酒,在眾人的笑聲與起哄聲中,又紅著俏臉,陪伴楊帆向客人們逐桌敬酒,整個楊府一片歡聲笑語,人聲鼎沸。 楊帆早就讓人給福善坊和修文坊的看門坊丁塞了紅包,又替那些不是官身的賀客申請好了允許夜行的證件,所以就連修文坊的那些窮鄰居也不用擔心回家晚了,會受到盤問或者坊門緊閉,自可開懷痛飲。 月朗星稀,華燈初上,賀客們終於漸漸散去,一天的喧囂終於沉寂下來。小蠻先已哄著孩子睡了,楊帆送走客人,回到洞房,先回一步的阿奴已經乖乖地坐在榻邊,室中紅燭高燃,映著她那白嫩的臉頰,隱隱泛起一抹暈潤的光澤。 看到楊帆進來,阿奴只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便羞答答地低下頭,俏臉飛起兩抹羞紅,手指有些侷促地扭結在一起,遠不及她在客人們面前時那般落落大方。 楊帆關好房門,看著美麗的彷彿狐仙精靈般的嬌妻坐在燭光下,一身俏美青衣,宛如一隻清脆的果子,忍不住心中一蕩,走過去與她並膝坐在榻邊,把她輕輕擁在懷裡,在她雪膩芬芳的脖頸上親吻了一下。 阿奴雖然羞意未減,卻也忍不住一縮脖子,「咯咯」嬌笑起來:「癢呢……」 阿奴下意識地一躲,卻因為拉開距離,看到了楊帆那雙愛意濃濃的眼睛,阿奴被他一看,彷彿被攝去了魂魄一般,整個人都定在那裡,癡癡望他永久,嘴角才漸漸綻起一抹甜蜜的笑容:「郎君……」 今日這聲呼喚,與往日的意義大不相同,一句話喚出口,阿奴眼中隱隱泛起了淚花,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想哭。 楊帆聽的情動,忍不住擁住了她,擁著她一起躺倒在榻上,吻住她花瓣般甜蜜的唇。阿奴這才清醒過來,羞得閉住眼睛,雙手握住楊帆正摸索著她腰間合歡結的大手,暱聲埋怨道:「郎君,蠟燭還沒熄呢……」 楊帆很有經驗地回答:「洞房紅燭,是要徹夜長燃的,不能熄。」 阿奴的脖子都泛起了玫瑰紅,閉著眼睛,睫毛頻顫:「那……那你放下帷帳吧。」 楊帆忍住笑道:「帷帳也是不用放的。」 阿奴嬌嗔:「你糊弄人家,哪有……哪有這樣的規矩?」 楊帆沒有回答,只是望著繡被中央鋪得極平整的一方白疊布,嘴角慢慢泛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嗯!糊弄不了我的阿奴,你……挺懂規矩的呀!」 「嗯?」 阿奴張開眼睛,困惑地順著楊帆的目光看去,一眼瞧見他促狹笑望的東西,整個臉蛋都變成了一塊大紅布:「你這個壞蛋!」 阿奴恨恨地咬住了他的肩頭,很輕,很輕…… 帷帳終究沒有放下,似乎如此,那美麗的胴體在燭光下才能欣賞的更加清晰。但是當阿奴半推半就地任由楊帆褪去她繁瑣的新娘服飾,羞澀地背向床裡,蜷起嬌軀的時候,楊帆卻下意識地放下了帷帳。 入眼,是一片雪膩光滑,鴛鴦戲水的訶子在背後只繫了兩條淺淺的紅色帶子,愈發襯得那粉背潤澤如玉,纖纖一握的小蠻腰下是一條粉紅色的褻褲,包裹著一個圓潤肉感的球體,中間一痕內凹,能把人的目光都磁石般吸去。 刀削似的香肩、粉膩膩的玉背、纖細細的腰肢、圓彈彈的屁股,還有那嬌羞微蜷、性感疊起的粉彎玉股,在暈暈柔柔的燈火下,玲瓏浮凸,眩人二目。 楊帆幾乎是下意識地放下了帷幔,這可以讓男人極樂銷魂的胴體是專屬於他的,儘管這閨房已是極私密的所在,但他還是本能地想要營造一個更加私密的空間。 於是,他放下了帷幔。 於是,他在這更加私密狹小的空間裡,把他最為私密的所在,深深地進入了專屬於他一個人的私密花房,緊窒溫暖,異樣銷魂! 一聲嬌吟,似風雨聲響起,淅淅瀝瀝…… ※※※※※ 華山北麓。 一輪明月,滿地清輝,梨枝疏落,落英綻粉。 獨孤寧珂透過疏落的花影,眺望著空中那輪明月。 自少女時起,她便因身子虛弱很少踏出家門,幼年時出城踏青的事,早已成了她腦海深處的一個夢。這些年來,她得以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偶爾去曲江遊覽一番,也成了她最奢侈的舉動。 如今站在這月光下,嗅著山野間的氣息,聽著草叢裡的蟲鳴,所有這一切,於她而言,都是一種完全陌生而新奇的感受。這一次,大兄慷慨地允許她出門,而且是主動讓她出門,其實以她的慧黠聰明,早就明白了大兄的心意。 不過,她並不敢奢望什麼,從她很小的時候起,她就已經明白,希望越多,失望越多。她那羸弱的身子,彷彿深谷中的一株幽蘭,固然是經不起風雨的侵襲,可即便是陽光雨露,對她而言也是過猶不及。 她仰著纖細的頸子,凝望著空中的明月,癡癡地想:「或許,我是真的喜歡了他吧。可惜,我這病懨懨的身子,連為人妻子的資格都沒有。也許,我的生命就像這枝頭的花,匆匆的開、匆匆的落……」 一陣微風過處,枝頭飄落幾瓣梨花,寧珂伸出纖纖的手掌,接住了那飄落的花瓣,輕輕嗅上一口,一股清新撲鼻。 梨花初落,冰清玉潔。 船娘像一個寵溺孩子的母親,只是微笑地看著她,但是隨著月亮越升越高,早就過了寧珂該休息的時間,她只能舉步上前。 「我知道,該睡覺了,我這就回去!」 還沒等她說什麼,寧珂便向她嫣然一笑,船娘不忍再催,站住腳步。 寧珂把梨花攏在手裡,依依地看了一眼天邊的明月,緩緩向山居走去。 山居門口,站著一個青衣漢子,看見寧珂回來,向她施了一禮。 船娘不悅地蹙起了眉頭:「小姐要歇息了,你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不必!」 寧珂喚住了那名惶然欲退的青衣人,略一沉吟,說道:「你送來的消息,我已經看過了,他做的對,眼下只應鞏固,不宜再有什麼舉動,以免弄巧成拙!」 那人連忙應道:「是!」 寧珂又道:「鞏固外圍,最終為的是決戰於中樞,而中樞之運籌,在於利用武氏、張氏之矛盾,他的這個想法也極正確。你告訴大兄,這些事以後不用再傳於我知道,也不用他干預,守住一個本份,足矣!」 「是!」 青衣人又施一禮,悄然退下。船娘拉開房門,一縷燈光從室中透出,傾瀉到寧珂的身上。 寧珂望著那人,直到他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轉過頭來,對船娘道:「大兄這些年來依賴我慣了。可我一個弱女子,竭思殫慮,也不過支撐著不叫咱家倒得太快而已,維持已屬不易,何求發展。以後,我總算可以把這個擔子卸下來了。」 船娘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姐覺得他可以保我獨孤世家無恙?」 寧珂輕輕搖頭:「一個家族,就像一個國家,興與衰,外因內因,不一而足,不管成與敗,都不可能寄托在一個人身上。我說我的擔子終於可以卸下,是因為……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如果他能匡復李唐,那我獨孤世家自然就能站住腳,如果他能保住宗主之位不失,那麼有他的提攜和幫助,我獨孤世家自然也能受益。如此種種,可保我孤獨世家百年不倒。至於百年之後……」 寧珂輕歎道:「百年之後的事,要百年之後的人來操心。想用一座鐵桶江山或是無盡的財富替子孫安排好一切的人,都不過是癡人一夢,秦始皇的天下江山如今安在?范蠡富可敵國的財富傳下幾文?我才不要做那個癡人呢。」 寧珂說完,神色微振,興致勃勃地道:「如今卸下了身上重擔,我想遊遍天下。可惜『萬象神宮』付之一炬,此去洛陽只能看看天樞,我還想游一遊大運河,看一看揚州城,走一走劍門蜀道,瞧一瞧廣州的萬商雲集……」 「好好好,都依你,我的好姑娘,你先好好歇下,回頭咱們就去遊遍天下!」 看著寧珂熠熠放光的一雙眼睛,船娘暗生酸楚。服侍著寧珂睡下,替她熄了燈火,船娘走出房間,掩好房門,悄然默立片刻,側耳聽聽房中平穩細細的呼吸,輕輕拭了拭眼角。 天空,有顆流星,劃過一道璀璨!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七章 春天裡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戶,映得滿室光明。 案上的紅燭還剩下一小截,燭淚在桌上堆積成一片剔透的紅。 阿奴柔柔地蜷成一團,慵懶地張開睡眼,似乎想抻一個懶腰,可她剛一張眼,便迎上楊帆帶笑的眼睛。她馬上憶起昨夜那番顛狂,俏臉一紅,迅速拉起被單,把自己的臉蛋埋在了下面。 楊帆笑了,隔著被單,輕輕拍了拍她結實渾圓的臀部,阿奴的嬌軀顫了一下,卻沒有說話。楊帆把她藏著臉蛋的被單向下扯了一下,露出那張爬滿紅暈的俏臉,在她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阿奴的羞澀和矜持被楊帆一吻燃成了激情,她張開一雙柔軟的玉臂,緊緊抱住楊帆的身子,把發燙的臉蛋埋到了他的胸前。 楊帆如今不是那個初嘗情愛滋味的毛頭小子了,開始懂得克制自己,開始懂得憐惜自己的女人。阿奴菡萏初開,楊帆不敢過於盡興,昨夜只與她歡好了一回,所以今晨起來阿奴只有初嘗雲雨之後的快樂,沒有一絲疲憊痛苦。 楊帆被她一抱,想起昨夜她在自己身下,那顫抖的嬌軀扭動得不成曲線,全身軟若無骨,唯獨雙腿異常有力,緊緊地裹挾著他的健碩和偉岸,蜜一樣融化、雲一般綿軟、蛇一般扭動,登時心中一蕩,又有些躍躍欲試起來。 這小妮子,還真是一個天生的尤物,尤其是那床笫之間的風情,眼下她還青澀的根本不懂配合與表現,便已是這般美妙,真不知等她熟透了的時候,會是怎樣的銷魂。 楊帆忍著心中的蠢動,輕拍她的小屁股:「好啦,不要羞啦,快起來吧,要是遲睡不起,要被小蠻笑話你了!」 「哎呀!」阿奴急急從他懷裡探出頭來:「什麼時辰啦?」 一瞧大亮的天光,阿奴更急了:「天都這麼亮了,你怎麼不叫我呢,這下子沒臉見人了。」 阿奴急急坐起來,滿床亂翻自己的衣服,陡見楊帆枕著雙手,笑瞇瞇地看她,這才發覺自己春光外洩,登時又是一聲嬌呼:「不要看!」扯過一個枕頭,便壓在了楊帆的臉上。 楊帆動也不動,促狹的聲音從枕下悶悶地傳出來:「女人吶,真是難以琢磨,昨夜一雙腿挾著人家不放,如今被人家看一看就羞得不成樣子……哎喲!」 阿奴姑娘大施淫威,一腳把這昨夜騎在她身上作威作福的臭傢伙從榻上踢了下去。 楊帆的蜜月,以一種別緻的方式,開始了…… ※※※※※ 阿奴的新婚比小蠻當初可要幸福的多。小蠻那時仍心繫阿兄,可阿兄當面卻不相識,新婚之夜她是一個人度過的,每天和楊帆同桌用餐都是一種折磨。而阿奴昨夜過門,今晨已是正兒八經的新娘子。 楊帆被來俊臣一句話停了差使,來俊臣早把這碴忘了,可別人卻不敢對他做過的決定進行其他處理,因此楊帆就一直賦閒在家,這一來就等於休了長假,可以天天陪伴嬌妻。 春暖花開,萬物復甦,楊帆每日裡陪著嬌妻和一雙兒女踏春賞花,盪舟釣魚,過得好不快意。 經過一個寒冬,這個春天裡,似乎每一個人都有些躁動。 經過劉思禮、纂連耀一案中張姓道人的出現,和河內老尼、什方道人、胡人摩勒的拙劣表演,直到薛懷義這個假和尚的火焚萬象神宮,武則天對僧道尼、神仙佛,從心底裡生起了一種厭煩。 在這個春天裡,她下了一道聖旨,宣佈把「慈氏越古」從她的皇帝尊號裡刪去,慈氏是「彌勒」,越古是「最古老」,因為佛教中的彌勒和菩薩都不只一個,慈氏越古才代表最高的那個彌勒。而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彌勒,她給自己重新加了一個尊號:「天冊金輪聖神皇帝」。 天冊,上天指定! 隨後,天冊金輪聖神皇帝成立了控鶴監,冊封張昌宗和張易之為供奉。 教坊司的供奉都是善歌、善舞以娛天子,這控鶴監的兩大供奉,靠的卻是男色和榻上功夫。 來俊臣搜羅齊了證據,終於授意衛遂忠彈劾了李昭德。 李昭德雖然被楊帆提前派人提醒過了,可他毫無應對的辦法。落翅的鳳凰不如雞,如今的李昭德早就眾叛親離,來俊臣當年純屬誣告,眾多宰相都拿他毫無辦法,綽號老狐狸的狄仁傑都束手無策,何況如今來俊臣確實掌握著真憑實據。 武則天本來沒想就此事追究李昭德的責任,在她看來,李昭德落得這般下場,已經算是懲罰過了,用不著再加一條罪責。可是,來俊臣偏偏掌握了治其大罪的依據,這依據說起來正是李昭德作法自斃。 當年商鞅受秦惠文王猜忌,喬裝改扮,要逃回封地,結果逃到城門處時天色已晚,按照他制定的法律,黃昏後非公事不可出城。按他的規定,宵禁後不得流浪街頭,想要投宿客棧,又因為他曾經規定,客棧不得接待身份不明的人,終被官兵抓住,最終施以車裂之刑。 武周朝的刑部侍郎張楚金也曾犯過這樣的毛病。他曾制定一條新法:縱然持有免死金牌(赦令),若犯謀逆大罪,也只可免其本人死罪,家中十五歲以上男丁依舊要處斬,幼兒女眷要充沒官奴。 結果,他恰恰就是一個擁有「免死金牌」的人,恰恰被周興以謀反罪抓捕,結果害得滿門男丁抄斬,女眷入官,自己發配邊疆,好好一個人家,就此灰飛煙滅。而李昭德,如今也步了這兩位「先賢」的後塵。 他做宰相時,曾經請武則天下過一道聖旨:公開犯罪判服勞役,偷偷犯罪判決流放,朝廷有大赦還不自首超過一百天的,嚴懲不貸,判處絞刑! 武則天喜歡改年號,頻繁的時候一年要改兩三次,改一次年號就要大赦一次天下,因此李昭德曾有過多次得到赦免的機會。 李昭德收受孫萬榮的賄賂,這是犯罪,中間又經過多次大赦的機會而不自首,因此,當判絞刑。 李昭德在位的時候哪曾想過自己會有今天,他當時身為政事台首席執筆,春風得意,無緣無故的豈會自首曾經收過賄賂,如今恰被來俊臣抓住這一點,武則天也沒辦法,只好先把他關了起來。 這時候,武則天依舊沒有要殺李昭德的意思,但是隨後一系列的政局變化,終於促動了武則天的殺機。 此次契丹造反,是事出有因的。契丹去年遭了饑荒,各部百姓生活無著,窮困不堪,每天都有人餓死。在這種情況下,營州都督趙文翽不但不予救濟,反而貪得無厭,藉著糧荒,對契丹百姓更加敲搾。 孫萬榮忍無可忍,聯合妹婿李盡忠,兩大部落同時造反,攻陷營州,斬殺趙文翽,義旗一舉,飽受朝廷官員欺壓凌辱的契丹各部紛紛響應,僅十餘日便匯聚了數萬兵馬,隨後又進攻崇州,俘虜了龍山軍討擊副使許欽寂,聲勢益壯。 消息傳回京裡,武則天勃然大怒。 原本武則天以為契丹謀反,不過是某個小部落生些是非,彈指間就能剿滅,結果邊軍一連失陷兩州,賊勢越來越眾,以致朝廷不得不調兵遣將、籌措錢糧,以便平叛。這時再看李昭德當日為孫萬榮請封的事,就不再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了。 李昭德在牢中聽說營州和崇州相繼失陷的消息之後,扶著牢房柵欄仰天一聲長歎:「朝廷此番出兵平叛,若能取勝,老夫可活,若是大敗,老夫休矣!」 朝廷亂勢紛紜的時候,楊帆每日遊山玩水,看似玩的不亦樂乎,但是暗中他也在巧妙運籌。一方面調動繼嗣堂的力量,並利用自己在南疆各州的人脈和聲望,替剛剛到任的官員們營造良好的治政氛圍,鞏固他們的地位和影響,一方面拉起套在來俊臣頭上的那條絞索,悄悄絞緊。 武則天更改尊號為「天冊金輪大聖皇帝」,又建立了控鶴監,公開把張昌宗、張易之兩個面首養在宮裡,名為大供奉,實為她的皇后,並通過二張,選拔了更多年輕俊俏的少年入宮,儼然要打造一個「大大的後宮」了。 可是,武則天現在已經七十多歲高齡了,哪怕她納一萬名男妃,也不可能再生育一個子女,而現在的皇太子李旦殿下,人人都知道是個擺設,女皇是不可能再讓他繼承江山的,那麼立嗣就成了朝廷中人更加關注的一件事情。 朝廷中人雖然關注此事,不過眼下卻沒有人敢再向皇帝建言立儲,以前那幾撥宰相都幹過這種事,結果都沒好下場,現在他們不清楚武則天的想法,武則天又沒有下旨垂詢,誰敢多嘴? 然而,沒人進言,楊帆卻可以營造出一種有人進言的氣氛。 宮裡有上官婉兒,皇室中有太平公主,楊帆掌握著的「繼嗣堂」在朝中也有一些官員可以左右,通過這裡裡外外、上上下下的一陣渲染,很容易就營造出了一種氛圍:「正有人向皇帝秘密建言,請求立儲!」 對於這個風聲,來俊臣表示嚴重關注。 以前來俊臣在這方面遲鈍的很,他那時只是一門心思地為武則天效力,皇儲是誰他從不關心。可是發配同州的這幾年,他漸漸開竅了,開始明白過來:皇儲就是未來的皇帝,他能否富貴,取決於現在的皇帝,他能否一直富貴,取決於未來的皇帝! 於是,來俊臣就像一隻好奇的鴨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主動把脖子伸進了楊帆懸在那兒的絞索!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八章 越收越緊 斜月當空,細柳迎風。 尚善坊,直接開在坊牆外的一座華麗府邸突然中門大開,兩行高麗婢子挑著燈籠姍姍而出,崑崙奴牽了馬來,單膝跪地,等著主人踏膝上馬。 梁王武三思喝得臉色發赧,已經有了六七分醉意,由兩個妖嬈美人兒扶著,向客人們一一拱手道別。 能勞動梁王親身出迎的自然不是等閒人物,華燈之下,一雙玉人,正是俏若蓮花的張昌宗和張易之。 今日赴梁王之宴的除了已被百姓暗中笑稱為大周「皇后」和「貴妃」的張昌宗、張易之,還有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三兄弟,另外就是崔家幾兄弟及張說、高戩等幾位青年俊彥。 至於崔滌,最終還是失了太平公主的歡心,沒有受到她的舉薦,但是崔湜靈機一動,及時把崔液和崔蒞兩兄弟召到了京城。 如今,崔湜、崔液、崔蒞再加上早就留連京城的堂兄崔蒞,得到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聯名舉薦,宮裡邊又花了錢,賄通了張氏兄弟吹枕頭風,終於說動武則天親自召見。一番奏對下來,武則天對他們的才學、品貌非常滿意,於是崔家四兄弟全都做了官。 如今崔湜一步登天,已經成為吏部考功員外郎。而崔液、崔蒞還有崔蒞三兄弟也都被任命為翰林學士,雖然沒有多少實權,身份卻極清貴。 崔家四兄弟少年得意,一舉成名,民間有關他們和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愈發甚囂塵上,但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崔家四兄弟確有才學在身,否則光是御前奏對那一關,他們就應付不來。 武三思親自送了張昌宗、張易之兄弟離開王府,張昌宗兩兄弟同眾好友告別,便徑回皇宮去了,女皇如今對他們可是迷戀的很,不容遠離過久的。 其餘眾人趁著酒興信馬游韁,外圍有奴僕下人打著燈籠火把,沿著洛水長堤一路漫步行去,好不逍遙。 今天這場酒宴,是崔湜一手促成的,如今賓主盡歡,太平公主授意崔湜進行的計劃第一步得以順利實施,心中不免得意,趁著酒興,漫聲吟道:「曲渚颺輕舟,前溪釣晚流。雁翻蒲葉起,魚撥荇花游。金子懸湘柚,珠房折海榴。幽尋惜未已,清月半西樓……」 他這首詩不但信口拈來,而且辭藻華美,同邀赴宴的張說聽了,不禁撫鬚一歎,對高戩歎服道:「這般文采地位,張某或還追得上他,可是像他這般年紀便有如此成就,張某可是拍馬難及了。」 高戩微笑道:「崔家豪門大族、累世公卿,方有如此底蘊,你我兄弟有所不如,也是理所應當!」 張說指著他笑道:「高兄這般胸襟,張某也是有所不及。」 崔湜策馬在前,隱約聽見二人說話,不禁自失地一笑:外人只瞧見了風光,卻不知他們四兄弟今日的身份地位,可不僅僅是靠著家世才學得來的。 崔家四兄弟同時入仕,風光一時無倆,這可不只是靠著學問,有學問而不得其門的人多著呢。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的聯名舉薦,是他們得以入仕的重要原因,可是要太平公主答應舉薦,並且還替他們說服上官待制點頭,是需要代價的。 向世人營造一種張氏兄弟主動結交武三思的氣氛,就是這個代價的一部分。 ※※※※※ 崔家四兄弟風流倜儻,出身名門,正是張氏兄弟最喜歡結交的人,而張氏兄弟現在正在招兵買馬,擴大勢力,最看重的也是這些出身高貴、腹有才華、年紀相當的名門子弟,雙方可謂一拍即合。 在崔湜四兄弟的有意迎合下,他們很快就成了張同休、張昌斯等三兄弟的座上賓。 這一日,崔湜四兄弟邀張同休三兄弟於洛水河邊飲酒鞠蹴,促膝閒聊,張氏三兄弟欣然赴宴。 酒席宴上,崔液貌似偶然地說起李昭德入獄的事情,崔蒞馬上接口道:「皇帝越過三法司,把此案交給了來俊臣,看樣子,用不了多久,來俊臣就能調回三法司,重新掌握監控百官之權了。」 張昌期一聽,不禁擔起了心事,說道:「當日在龍門,來俊臣與我三兄弟鬧得甚不愉快。早聽說來俊臣懷恨在心,正伺機報復,若是讓他重掌三法司,只怕於我張家不利。」 張同休「嗤」地一聲冷笑,不屑地道:「來俊臣算個什麼東西?怕他作甚,放眼朝野,如今可有誰有資格與我張氏為敵?」 崔湜勸道:「同休,此事大意不得,來俊臣這些年扳倒的大人物可不只一個兩個了,這些人哪一個當初不是大權在握,在朝中舉足輕重?被這樣毒蛇般的一個人盯著,可不是什麼好事。」 張同休依舊不以為然,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他作甚?」 崔湜微微一笑,沉聲道:「只有千日作賊,沒有千日防賊!如果同休這般大意,難保哪一天,不會讓他逮著機會噬你一口。」 張同休蹙起眉頭道:「不然又能如何?」 崔湜附耳過去,壓低聲音道:「對付來俊臣這樣的人,應該先下手為強!」 張同休道:「崔兄,你道我不想整治那個猖狂的小人麼?只是女皇對這個爪牙甚為器重,倚之為股肱。我家五郎、六郎雖得女皇寵愛,沒有一個充份的理由,也不可能三言兩語,便讓女皇自廢臂膀啊!」 崔湜冷冷一笑,道:「何不讓他利令智昏,自取死路?」 張同休雙眼一亮,急忙問道:「如此說來,莫非崔兄有什麼妙計?」 崔湜附耳對他低語幾句,聽完崔湜的話,張思休仔細思量半晌,遲疑道:「此計可行麼?萬一……反讓來俊臣得了手……」 崔湜微笑道:「讓他得了手又如何?如果來俊臣得了手,那也是借來俊臣的手,除去咱們的另一大阻力,魏王對於張兄在朝中安插越來越多的手足,壓制他的勢力,可是早有不滿啊!」 張同休矍然道:「不錯!無論此計成功還是失敗,我們都有利可圖!哈哈哈,妙計,當真是天衣無縫的妙計,我這就進宮,同易之和昌宗商議一下!」 崔湜拉住他道:「同休,此事也不急於一時,如今正是春光爛漫的時候,咱們且盡了酒興再說!」 張同休心裡有事,哪還有心飲酒,又捱片刻,便丟下張昌期和張昌儀陪著崔氏四兄弟,自己興沖沖地進宮去了。 此事已是午後,武則天下了朝,先到武成殿處理了幾分緊要的奏章,又向上官婉兒過問了一下調運糧草、兵馬、器仗,以備平息契丹叛軍的進度,便回轉麗春台,與張昌宗和張易談笑一陣,精神不濟,便臥榻睡了。 張昌宗和張易之見武則天小睡,自去園中蕩了會鞦韆,覺得無聊又去釣魚,魚鉤剛剛甩進池水,便有內侍來報,說是張同休到了,兩兄弟很是高興,連忙把釣桿放到一邊,叫人把兄長請來。 張同休被引到池水邊,張昌宗和張易之與他在一張石桌前坐了,宮娥奉上鮮果密餞,退開了去。張昌宗便對張同休道:「我們兩個在宮中煩悶之極,每日就盼著眾兄弟能來陪我們說說話兒,大兄今日入宮,怎麼沒把昌儀和昌期帶來?」 張同休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我今日入宮,是有要事與你們商量的。」 張易之訝然道:「大兄,家裡出了什麼事麼?」 張同休搖頭道:「家裡一切都好,並無事情!」 隨即把崔湜對他所言,又跟張易之和張昌宗說了一遍,在張氏兄弟之中,張同休素以謀略著稱,故而威望很高,這時他自然不會把這個主意說成是崔湜提議,而是厚顏當成了自己的主意。 張易之聽了張同休的話,微微蹙起眉頭,沉吟道:「來俊臣此人飛揚跋扈,連我張家都不看在眼裡,早該收拾了他。只是,用這樣手段,似乎有些冒險……」 張同休曬然道:「易之,你的膽子小了。這件事能有什麼風險呢?我已經仔細盤算過了,以女皇對你和昌宗的寵愛,如果此事暴露,大不了責備你們幾句,除此之外還能如何? 想那來俊臣當初構陷狄仁傑、任之古等一班宰相,事情敗露,把他如何了?來俊臣冒領吉頊之功,如今女皇已經知道了,把他如何了?難道在皇帝眼中,你們還不如來俊臣重要麼? 事情若是暴露,與我張家沒有絲毫後患。如果計劃得以實施,那麼不管成敗,咱們都有利可圖。計劃成功,來俊臣就要垮台,咱們就去了一個死對頭;計劃失敗,來俊臣得了手,那倒霉的就是魏王武承嗣! 易之,咱們張家現在最大的對頭是誰?就是武家!如果能扳倒武承嗣,皇帝必然不放心把兵權全交到武三思手上,那時除了咱張家她還能依靠誰?如此一來,咱們張家就不只朝中有人,還可以掌握兵權,如此方可保我張家富貴萬年吶!」 張昌宗重重地一點頭,贊同道:「五郎,我覺得大兄說的對,這個計劃無論怎麼說對咱們張家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可以試試。」 張易之見張昌宗也同意,不禁有些意動,他思索了一下,又有些擔心地道:「你確定放出風去,可以讓來俊臣動心?那個衛遂忠,你能收買得了麼?」 張同休篤定地道:「五郎放心,大兄做事,何時不是慎而重之?衛遂忠此人,醉闖來府,辱罵王氏夫人親族,王夫人受辱不過,憤而自縊,衛遂忠為此惶恐不安,日日留連青樓,連家都不敢回了。他現在正想找一座可保他平安的大靠山呢!」 張同休傲然一笑,仰起下頜道:「當今世上,若說能在來俊臣手中保他平安的,除了我們張家,還有第二個麼?」 張易之沉思片刻,用力地點了點頭,道:「好!便依了你,大兄行事,切切謹慎!」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零九章 借上幾口刀 張昌宗和張易之被他們的堂兄張同休說服以後,每次出宮,都必往梁王府拜訪。 張氏兄弟作為朝廷中剛剛崛起便已顯現出強大力量的一般新興勢力,與梁王突然走動這麼密切,立即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朝廷中的各方大員都在紛紛打探這一動向的幕後動因,其中尤以魏王武承嗣為甚。 武承嗣同武三思斗了很多年,雙方互有勝負,但總的力量是平衡的,如今張氏兄弟同武三思表現得這般友好,武承嗣不得不懷疑他們之間是否建立了某種同盟,但他費盡心機也沒打聽到張氏兄弟和武三思有什麼內幕交易。 來俊臣對此也甚為關心,但他畢竟沒有武承嗣急切,所以並沒有刻意地關注此事,但是沒有刻意關注的他,卻打聽到了魏王武承嗣也沒有打聽到的消息:「皇帝已決心立嗣!」 來俊臣得到的消息是:皇帝已決心立梁王武三思為太子,只是事關重大,因此秘而不宣,只在暗中進行準備,而張昌宗和張易之因為是女皇帝的枕邊人,才得以知道這個天大的秘密。 獲悉這一消息後,來俊臣總算明白了:「武三思將是未來的皇帝,張氏兄弟與他如此親近,顯然是在為自己找退路。」 女皇對此秘而不宣,來俊臣也能夠理解,畢竟天下人對李唐的認同度還非常高,如果朝廷驟然宣佈由武氏族人繼承江山,恐怕會引起政局的動盪。尤其是魏王武承嗣和梁王武三思一直競爭激烈,如果被武承嗣獲知此事,他也會發動他的力量進行反對。 所以,女皇就像她當初登基一樣,需要先把所有的阻力都擺平了,鋪陳好一切,才會向天下宣佈易換太子的決定,為了確保這個消息的準確,來俊臣還動用了他在宮裡的關係。 當初任御史中丞的時候,來俊臣在宮裡收買了幾個小內侍做耳目,後來他被貶同州,就和這幾個小內侍斷了聯繫。來俊臣回到京城後,馬上就和這些人恢復了關係,吉頊進京告他黑狀的消息,就是這幾個小內侍第一時間傳給他的。 這幾個小內侍有的現在還是普通內侍,有的已經做了一個小小的管事太監,能夠打聽到的消息更多了,來俊臣通過這些宮中的耳目,很快確認了他之前得到的消息,消息無誤,皇帝確實打算易儲了,新的皇儲人選正是武三思。 既然消息無誤,來俊臣馬上備了一份厚禮,前往梁王府拜見,先抱定未來天子的大腿,總是不會錯的。結果來俊臣興沖沖地趕到梁王府,卻吃了一個閉門羹。 來俊臣一直跟魏王武承嗣走的比較近,和梁王武三思,關係卻不甚融洽。 當初楊帆入獄,武三思擺王駕儀仗到推事院,來俊臣哼哼哈哈地應付一番,並沒怎麼給他面子。之後在一些政治風波中,來俊臣和武承嗣也是眉來眼去,遙相呼應。來俊臣被貶同州後,送禮請托的也是武承嗣,自始至終就沒和武三思建立什麼聯繫。 如今,武三思又和張氏兄弟友好,武三思聽說過來俊臣和張氏兄弟在龍門產生不合的事情,怎會接納他,而惹得張氏兄弟不快呢。 來俊臣碰了個釘子,灰溜溜地把禮物又搬回家裡,便尋了一眾心腹共議大事。 來俊臣如今哪有什麼心腹,所謂的心腹不過兩個人:文是李鏡,武是衛遂忠。如今這政事,自然要聽聽李鏡的看法。在來俊臣看來,李鏡此人雖只是個錄事參軍,但是博學多才,又在洛陽府衙天子腳下打拼多年,一雙眼睛還是很老辣的。 蜀中無大將,來俊臣也只好求助於這一對臭皮匠了。 衛遂忠聽了來俊臣說明情況,小心翼翼地道:「梁王不肯接見,一則是因為府尹以前和魏王走得太近,惹他不快。另一則就是因為二張的緣故了。依我看,府尹不妨先送一份厚禮給二張,息了他們的怒氣,再登門拜訪梁王,一次不成再去一次,總能那個……金石開的。」 來俊臣還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叫他如此低聲下氣,心中很不情願,他白了衛遂忠一眼,又復轉向李鏡。在來俊臣而言,對衛遂忠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只白他一眼,已經算是很輕的責備了,可是衛遂忠心中已經認定了來俊臣不肯饒了他,只是一個白眼,便讓他隱隱不安起來。 李鏡撫著鬍鬚,故作高深地沉吟半晌,緩緩說道:「對於張氏兄弟,府尹完全不需理會!」 來俊臣趕緊問道:「此話怎講?」 李鏡笑了笑,道:「張氏兄弟現在也要提前巴結梁王,府尹又何必去巴結他們?說句不好聽的話,等梁王一旦登基,像府尹這樣的人,對新天子才是有大用的人,可張氏兄弟到時候還有什麼用?難道新皇帝要留兩個男妃在宮裡頭貽笑天下麼?」 來俊臣連連點頭:「有理!有理!可梁王不肯接納我,這該如何是好?」 李鏡道:「梁王不肯接納府尹,有他的緣由,也有張氏兄弟的緣由。二張那面,是因為梁王還未登基,還需要張氏兄弟替他在皇帝面前說話,所以梁王不想因為府尹你而開罪了他們;至於他自己的原因,則是因為府尹以前與他走的太遠。」 來俊臣急道:「不錯!這個道理我也曉得,問題是現在該怎麼辦?」 李鏡眼珠一轉,狡黠地笑道:「府尹若替梁王立下一樁大功,以此為投名狀,還怕他不欣然接納,重用府尹麼?」 來俊臣神色一緊,急忙問道:「如何為梁王立下大功?」 李鏡反問道:「梁王最忌憚的是誰?女皇對於皇儲已經有所決定,卻秘而不宣,又是因為誰?」 來俊臣低下頭想了想,緩緩地道:「魏王?」 李鏡道:「不錯!」 來俊臣的眼神飄忽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李鏡道:「昔漢武帝時,曾有一位妃子,叫鉤戈子。」 衛遂忠是不學無術之輩,忽聽李鏡講起了故事,不由一詫。 來俊臣也沒聽說過這個人物,他也不明白李鏡為何講起了故事,但他知道必定與自己要的答案有關,便道:「說下去!」 李鏡道:「漢武帝晚年時,有人密報宮人以巫蠱咒殺天子,皇后衛子夫、太子劉據等人相繼因為被人誣陷不能自明而死。漢武帝便有意立鉤戈夫人所生的皇子劉弗陵為太子,可他當時已經老邁,擔心他死後母壯子幼,鉤戈夫人會干涉朝政,於是在立弗陵為太子前,先將鉤戈夫人賜死!」 來俊臣思索片刻,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說,皇帝既然決心立梁王為太子,為了確保皇位順承順利,會提前為他除去一應障礙?」 李鏡忙道:「皇帝如何思慮,卑職不敢妄言,不過,當今太子,不過是一隻籠中鳥,房州那位皇子,要殺也只是一道詔書、兩行文字的事,梁王唯一的大敵,唯有魏王!」 來俊臣蹙眉道:「他們都是皇帝的侄子,皇帝會為了確保一個侄子繼位,就殺死另一個侄子麼?」 李鏡陰險地笑笑,道:「皇帝這兩個侄子的父親,可都是死在皇帝手裡。便是這兩個侄子,也曾全家被皇帝流配邊荒,改姓蝮氏。皇帝重用武氏族人,是因為武氏族人最擁戴她做皇帝,之所以要傳位於武氏族人,是因為只有武氏族人才會讓她一手創建的大周傳承下去,要說親近,皇帝對這兩個侄子的親近,恐怕都遠不及漢武帝之於鉤戈夫人!」 來俊臣微微瞇起了眼睛。 李鏡不失時機地又進一言:「若能立下這樁大功,不但梁王必然對府尹心存謝意,便是當今皇帝,恐怕也要因為府尹為她解決了一個大難題而歡喜不已!」 來俊臣在房間裡慢慢踱起了步子,衛遂忠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他跟在來俊臣身邊,眼見得來俊臣對付過的人,倒不是沒有魏王這等份量的人物,宰相將軍,來俊臣殺過,親王郡王,來俊臣也殺過,可那些王爺畢竟是李氏家族的,而這一次並不相同。 來俊臣負著雙手,很久才邁出一步,在房間裡足足轉悠了半個時辰,才緩緩站定身子,沉聲吩咐道:「這件事,再議吧。你們的嘴都嚴實點,對任何人,都不可透露隻字片語!」 衛遂忠心頭一顫,憑他追隨來俊臣多年的經驗,他知道,來俊臣已決心要做那個殺鉤戈的漢武帝了…… 對什麼人都不可以說,通常就意味著對你絕對親近的人可以說,衛遂忠現在有什麼心事都對九娘說,說出來他才睡得踏實。所以當他和九娘親熱以後,相擁著抱在一起時,衛遂忠歎了口氣,把來俊臣的這個打算,小聲地說給了他的女人聽。 蘇九娘一聽,馬上坐了起來,赤著光潔如玉的身子,渾不自覺,只是對衛遂忠驚喜道:「郎君,你的好機會來了!」 衛遂忠有氣無力地道:「什麼機會,我看他是瘋了,實在無人可咬,連皇帝身邊的人都開始下手了,弄不好不等他殺我,就連累我……」 一句話沒說完,衛遂忠「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雙眼瞪得溜圓:「九娘,你是說?」 蘇九娘用力點頭:「是啊!這不正是你擺脫來俊臣控制的好機會麼?」 衛遂忠先是有些吃驚地看著她,但是漸漸的,他的一雙眼睛亮了起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章 反擊 魏王武承嗣的書房中一片靜謐,武承嗣陰沉著臉色,瞪著跪在面前的衛遂忠,冷笑道:「你說來俊臣要羅織罪狀,告本王謀反?」 衛遂忠垂首道:「是!」 武承嗣身形一探,追問道:「你是來俊臣黨羽,為何對本王洩露這個消息?」 衛遂忠雙手伏地,恭聲答道:「螻蟻意圖撼樹,下官不願與其同死!」 武承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坐直身子:「來俊臣得以回京,是孤王保他,孤王對他有大恩,來俊臣為何欲對本王下手?」 衛遂忠答道:「來俊臣被貶同州時,不只一次求托於殿下,殿下雖然應承,卻始終不曾予以援助……」 武承嗣臉上一熱,他收了錢沒辦事,自己自然清楚。 衛遂忠道:「來俊臣對此早已懷恨在心,發誓報復!後來,他雖得以還京,但是重獲陛下寵信,靠的乃是破獲纂連耀、劉思禮謀反一案之功勞,殿下並未幫忙,所以……,來俊臣此人只記仇,不記恩,刻薄寡恩,素來如此!」 武承嗣想了想,看向侍立於一旁的鳳閣舍人張嘉福。多年以來,這張嘉福已成了他手下第一謀士,素來信重:「嘉福,你覺得可能嗎?來俊臣欲告本王、太平公主、太子旦、廬陵王顯謀反,除非他瘋了!」 張嘉福小心地道:「殿下,來俊臣做事,一向就比較瘋的!不過,對他沒有好處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張嘉福轉向衛遂忠,沉聲問道:「來俊臣為何不惜與滿朝為敵,告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人他都告了,為何獨獨不告梁王?內中還有什麼隱情,說!」 衛遂忠身子一顫,結結巴巴地道:「殿下明鑒!那來俊臣,不知從哪裡聽說,皇帝已暗定皇儲為梁王殿下,是以揣摩上意,想要……想要把對梁王不利的所有人一網打盡,以此邀寵於梁王殿下!」 武承嗣聽了大吃一驚,變色道:「皇帝已決定武三思為皇儲,此言當真?」 衛遂忠苦笑道:「如此重要的大事,下官怎麼可能知道呢?下官只知道,因為張昌宗、張易之兄弟與梁王走動越來越密切,是以來俊臣有此判斷,至於他做此判斷的真正依據是什麼,下官實實不知!」 武承嗣不安起來,頓時如坐針氈。 張嘉福見狀,對衛遂忠擺擺手道:「你且回去,來俊臣若還有什麼事差遣於你,只管一如既往小心應承著,隨時來向王爺稟報。你既決心投效王爺,王爺一定會保你平安,便是保你仕途前程,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衛遂忠連忙應是,再度叩謝,悄然退下。 衛遂忠一走,武承嗣便對張嘉福急道:「嘉福,你看皇帝已定下皇儲一事,是真是假?」 張嘉福道:「二張與梁王,近來確實走動密切,不過要說皇帝已經決定立梁王為皇儲,卻沒有什麼可信的跡象。或者……,在皇帝心中,已經開始傾向於梁王,是以二張先行交好,來俊臣不可能盡知其中詳情,才會做此判斷!」 武承嗣一陣氣湧,急劇地咳嗽了幾聲,這才喘息道:「不可能,不可能!若是如此,來俊臣買好於武三思,一旦事成,前途無量,衛遂忠是他黨羽,為何出賣於他?」 張嘉福道:「皇帝就算有心立武三思為皇儲,也未必就肯狠下心來將這麼多親人一舉剷除,來俊臣這是一招險棋,他還從來沒有一舉告發過這麼多天子近臣,衛遂忠心存疑慮也屬正常。再說,衛遂忠現在對來俊臣,未必就沒有戒心!」 魏王高高在上,來家那點狗屁倒灶的事是不清楚的,張嘉福便把衛遂忠醉闖來府,辱及王氏夫人,使其自盡的事情說了一遍。武承嗣聽了,對衛遂忠投效自己的動機倒是不再懷疑,卻也更加相信皇帝已經決定立武三思為太子,驚慌地道:「如此說來,皇帝欲立武三思為太子非常可信,本王該如何是好?」 張嘉福道:「殿下莫慌,此事未必已經決定,不過……咱們倒是可以試一試!」 武承嗣道:「如何相試?」 張嘉福道:「來俊臣意圖對大王不利,無論如何,是要剷除他的。大王不妨借此事,聯絡所有將被來俊臣舉告的皇親國戚,合力彈劾來俊臣,告倒了來俊臣,便去了一個威脅。由此事,也可觀察陛下心意!」 武承嗣若有所悟,道:「你是說……」 張嘉福道:「若皇帝力保來俊臣,便說明皇儲已定的消息是真的,大王便該早作綢繆。若是皇帝肯殺來俊臣,便說明皇帝沒有立梁王為太子的打算,就算有,也是皇帝有此意向,決心未定,大王聯絡各方勢力,群起反對,皇帝對此決定也要重新思量!」 武承嗣深以為然地道:「所言有理!事不宜遲,本王馬上去見太平,共商此事!」 武承嗣一面心驚於有瘋狗之稱的來俊臣惦記,又焦急於皇帝是否已決心立武三思為太子,立即擺駕去見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聞訊也是「大驚失色」,馬上與他合議,決心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消滅來俊臣,同時籍此強烈反彈,向皇帝施加壓力,迫使她打消可能的立武三思為太子的打算。 武承嗣為了自身的安全,更為了皇儲的歸屬,頭一次和李唐殘餘攜手合作了,在他這個帶頭大哥的掩護下,短期雖還看不出什麼來,但是從長遠來說,但凡李唐一派,不管是太平公主門下,忠於太子的大臣、還是傾向於廬陵王的官員,都將有一個更寬鬆的發展環境。 李唐的勢力進一步復甦了,就像春天郊野裡蓬勃的野草。 ※※※※※ 「高公公,這邊請!」 高力士點點頭,隨著那個慇勤的小內侍繼續向前走去。 如今的東宮,就是一座比冷宮還冷宮的所在,太子李旦和他的兒女們都困在這個大院裡,雖然沒有人堵上宮門,可那裡有一道無形的宮門。除了盛大慶典,皇帝需要她的兒子和孫子們出來充充場面,其他時候,他們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守地這座荒涼的宮殿裡。 看守這座冷宮的宮娥太監,沒有任何油水可言,久而久之,對這位太子和皇孫們愈加的懈怠不恭,高力士一路走去,只見青磚縫裡都長出一根根野草,卻根本沒人清理。 高力士入宮雖晚,卻是高延福高公公的義子,再加上楊帆曾向上官婉兒介紹過他,請婉兒在宮裡對他予以關照,宮裡的太監都是最勢利的角色,他們知道這位小內侍是高公公的義子,上官待制也對他青睞有加,自然竭力奉迎。 「太子,高公公巡視東宮來了!」 那東宮太監絲毫不把太子和皇孫們看在眼裡,也不通報一聲,就大剌剌地闖了進去,神情倨傲。 太子李旦正和幾個兒子在用午膳,午膳很簡單,菜餚都是乾菜、鹹菜,一家人在宮裡關久了,神情舉止都有些木訥,對那太監的無禮毫無反應。 「豈有此理!」 太子和皇孫們沒有說話,高力士倒怒了。 「太子爺和各位皇孫當面,你個奴婢敢這麼無禮!」 高力士一聲怒叱,駭得那東宮太監連忙仆倒在地:「是是是,高公公息怒,高公公教訓的是!」 高力士往李旦及眾位郡王桌上一看,更是怒髮衝冠,太子和皇孫們的飲食如此簡陋,明顯是被這些內侍們給剋扣了供應。 武則天防兒如防賊,不想他沾染權利,卻也不至於在供應規格上大肆削減,就算是在冬天,太子也應該有青菜供應的,何況如今已是春天。 如今宮裡就算有點地位的太監和女官都吃上了韭菜、蒜苗等養春氣的菜餚,而堂堂太子和諸多的郡王皇孫,居然還在啃鹹菜。 高力士自己就是由富而窮,家道中落,所以最恨勢利小人,一見他們如此苛對太子,自然怒不可遏。 那東宮內侍不知道這位高公公為何大發雷霆,只管一個勁兒地認罪,高力士把他怒罵一頓,喝斥出去,這才整一整衣衫,上前大禮參拜:「奴婢高力士,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各位郡王!」 李隆基如今已是十三歲的少年,在東宮軟禁了這麼久,他的銳氣卻絲毫沒有被磨礪掉,高力士怒斥東宮內侍的時候,氣得臉都紅了,李隆基冷眼旁觀,見他絕非佯腔作勢,對這個小太監不禁暗生好感。 李旦見高力士跪倒參見,有些惶然地站了起來,訥訥地道:「這位公公,可是……可是母皇有旨意給旦麼?」 高力士見這殿中根本沒人侍候用膳,那引道的內侍被他斥退之後,大殿裡就只剩下太子和幾個皇孫,便沒有要求太子摒退左右,而是從袖中摸出一道密信,膝行上前,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李旦。 李旦和這幾個兒子困在東宮相依為命,早就沒了皇家那許多嚴瑾的規矩,而且李旦平時有事,也根本沒有什麼人可以商量,真正可以放心的心腹就只剩下這幾個兒子,是以李隆基幾個人都擁到了李旦身邊,一起看這密信。 李旦這位皇子出生時,武則天已經極為強勢,在這位強勢的母親身邊長大,李旦和李顯兄弟二人遠不如他們的兩位兄長,二人都是一樣的性格懦弱。被軟禁東宮的日子裡,李旦就像一隻驚弓之鳥,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就心驚肉跳。 如今展開這封密信,一看是胞妹太平寫的,內容不出所料,又是有人意圖加害與他,駭得李旦沒等看完,便雙膝一軟坐了下去,倒是李成器、李隆基等皇孫,一個個氣得小臉通紅。 李成器強忍怒氣,自父親手中一把搶過密信,與兄弟幾個繼續看了下去……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一章 群情洶洶 李旦明知來俊臣對他彈劾在即,明知道太平公主和武承嗣等人已決心聯手反擊,還是不敢寫下隻言片語,授意仍舊忠於他的臣子們配合行動,他擔心一旦事情敗露,這會成為對他不利的證據。 最後還是李成器和李隆基等皇子的一再堅持下,又特意說明可以在信末註明「閱後即焚」,李旦這才戰戰兢兢地答應在回信上簽字,並且蓋上了太子的印鑒。 李隆基將懷揣密信的高力士送到殿外,伸手解下自己的流雲百福玉珮,塞到高力士手中,說道:「公公冒險傳訊,救我父子於危難之中,大恩大德,小王無以為報。這方玉珮,是小王的一點心意,請公公收下!」 李隆基被軟禁在東宮,日常根本沒有什麼月俸,這塊玉珮還是他當年被驅離王府,關進東宮時身上佩戴的東西,是他僅有的幾件財物之一,如此李隆基衣襟破舊襤褸,甚至還不如高力士。 高力士哪裡肯收他的東西,連忙推辭不已。 李隆基誠懇地道:「這點東西,哪值得公公冒死傳訊呢;這點東西,又哪能買得小王一條性命?小王把它贈予公公,只是把它當成一件信物,來日我父子若能重得自由,絕不會忘了今日高公公的援手之恩,如果公公看得起小王這句承諾,還請把它收下!」 高力士猶豫片刻,將那方玉珮小心地收入懷中,向這個與他年歲相當,氣質沉穩的小王爺長長一揖,恭聲還禮道:「如此,奴婢謝王爺賞!」 李隆基點點頭,看著高力士轉身向外行去,眼中有一抹不同尋常的意味。他年紀雖小,但是種種磨難,使他遠比同齡少年要成熟的多,他已經開始注意抓住一切機會拉攏可用的人了。 …… 伊水河邊,粼粼水面上的魚漂陡然一沉,楊帆手腕急急一提,一條銀光閃閃的肥魚便活蹦亂跳地躍出了水面。楊帆麻利地把魚提到面前,摘了魚鉤放進魚簍,又上了一條魚蟲,將絲線一甩,投進河水,平靜地道:「既然萬事俱備,那就動手吧!」 任威立在他的身後,恭聲道:「是!以宗主所見,該由何人先行發難?」 楊帆手提釣竿,淡然答道:「武承嗣心思狡詐,輕易是不會咬鉤的,還是叫太子的人先動手吧!」 「是!」 楊帆回頭道:「太子那邊的人已經被皇帝殺得差不多了,剩下來的人都十分隱蔽,連我們也很難確知還有哪些人是忠於太子的,趁著這次機會,正好盯住那些冒出頭來的,再順籐摸瓜,看看平素都有哪些人與他們交往密切,一起盯起來。這些人,今日是友,來日未必不可能是咱們的對頭!」 「遵命!」 任威長長一揖,轉身離去! 翌日早朝,武則天剛就派兵往遼東平叛的事情向兵部侍郎姚崇過問了一下調派的進度,便有侍朝小太監上前稟報:「陛下,監察御史紀履忠求見!」 監察御史的官職不高,沒有資格上朝伴駕,不過他們是御史,若是要彈劾什麼人,卻可以隨時上朝見駕,因此滿朝文武一聽有御史求見,立即就明白這是要彈劾大臣,文武班中不免有些騷動。 武則天略有些詫異,吩咐道:「宣他進見!」 紀履忠年愈六旬,已經是一位老臣了,雖說京中六七品的官員多如牛馬,這朝中大臣能認得的寥寥無幾,但是紀履忠這一輩子都在御史台,而御史台是監察百官的,所以在這個衙門久一點的官員,朝中權貴就沒有不認識的。 紀履忠官聲清廉,甚得朝野敬重,以往被他彈劾的,還沒有一樁捕風捉影、查無實證的事情,而且此人向來不阿附權貴,一心只為朝廷辦事,連武則天對這個耿忠老臣也甚是敬重。 片刻功夫,旨意傳下,紀履忠大步走上殿來,眾文武一見紀履忠手捧朝服、官帽,身穿一身葛布袍服,盡皆有些發愣。 武則天瞇起一雙老花眼,看清了紀履忠的模樣,心中也有些奇怪:「老紀這是要做什麼?難道想告老還鄉不成?」 紀履忠目不旁視,走上大殿,向武則天彎腰一禮,武則天忍不住笑問道:「紀卿,你不著朝服,如此上殿,所為何來?」 紀履忠道:「老臣今日上殿,要彈劾京兆尹來俊臣!老臣知道來俊臣素得陛下信任,在朝廷中權柄極重,今日若告不倒來俊臣,老臣來日必遭他毒手。是以,免冠除袍,白衣彈劾,若是告不倒他,老臣情願馬上辭職還鄉,老死林泉,從此再不參予朝政!」 武則天一聽拂然不悅,斥道:「紀卿言辭太過無狀!御史監察百官、風聞奏事,掌持國家刑憲典章,以肅正朝廷,這是皇朝給予的權利,無論所言是否有確鑿實據,誰能加罪於你,來俊臣又何曾如此跋扈過。你儘管放膽直言吧,凡事都有朕給你作主!」 紀履忠聲若洪鐘地道:「臣謝陛下!陛下,臣彈劾來俊臣,乃萬國俊、黃景容等酷吏屠戮流人、逼反邊荒的幕後主使!臣再劾他以凶殘為奉法,往從按察,害虐人心,曝骨流血,為數甚多,冤濫之聲,盈於海內。 臣三劾來俊臣,被貶同州期間,威壓同僚,強索其妻,佔為己有,聒不知恥,民怨沸騰!臣四劾來俊臣,在同州判官任上,收受富紳賄賂,竟以官庫之糧判於原告,論罪當斬。臣之所劾,樁樁件件,或有人證、或有物證,絕非誣告,還請陛下明察!」 紀履忠一番話擲地有聲,滿堂頓時為之嘩然。 竟然有人敢彈劾來俊臣,這無疑戳中了滿朝文武的興奮點,只是……告來俊臣? 沒有人看好紀履忠,有些對他頗有好感的官員,看著他時,已經滿臉悲憫,似乎已經看到了這老紀悲慘的未來。 武則天素知紀履忠老誠持重,輕易不會彈劾官員,一旦彈劾官員,必定握有實據。 御史台一班人在南疆大興冤獄,為得是重新讓朝廷重視他們的作用,這一點武則天早就心知肚明;而來俊臣嗜好人婦,她在後宮也聽五郎和六郎笑談過,如此想來,恐怕紀履忠所彈劾的罪狀是樣樣屬實了。 武則天手下如今得用的爪牙已經不多了,著實不想再拿這只聽話的看門狗開刀,一時間不免有些猶豫,不知是否該接下此案。若是不接,紀履忠連告老還鄉的架勢都擺出來了,如此明顯的袒護,豈不有乖人主納諫之德,讓百官笑自己不公麼。如果接下來,紀履忠若是當場拿出真憑實據,那來俊臣治是不治? 來俊臣一聽有人彈劾,只得按照規矩,免冠除帽,站到文班前列,垂首聽參,心底裡咬牙切齒,暗暗盤算著如何還以顏色。 武承嗣見女皇神情猶豫,心中暗凜,登時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原打算先讓別人出頭,觀望一番風色再決定自己的進退,如今急於探察姑母對立嗣的態度,可顧不得那些了,馬上向鳳閣舍人張嘉福遞了個眼色。 張嘉福一見主子授意,便出班奏道:「陛下,朝野間早有議論,說來俊臣以酷刑峻法妄言人罪,以致滿朝文武畏不敢言。今紀御史既彈劾來俊臣,還望陛下應天順人,嚴查此案,有罪還是無罪,查過之後,才能還天下人一個公道!」 「臣附議!」 張嘉福話音剛落,馬上就有天官府趙乾、考功員外郎崔湜等多名官員出班附和,武則天無奈,只得吩咐道:「來俊臣閉門聽參!關於紀履忠彈劾來俊臣一案,著令秋官衙門進行查勘審判。紀卿可將一干人證物證轉交秋官衙門,告老還鄉一事,休再提起!」 …… 「原來紀履忠是太子的人,這老頭兒藏得倒深,若非如此,咱們還發現不了呢!」 回城的路上,楊帆一邊逗弄著兩個孩子,一邊對任威道:「這把火已經燒起來了,各方面都會全力以赴。趁此機會,我們要弄明白都有哪些人屬於哪一方面,全部記錄在案,從此嚴加監控!」 任威答應一聲,把楊帆的吩咐迅速傳達了出去…… 自刑部接手調查來俊臣以來,太子李旦的人,魏王武承嗣的人、太平公主的人,乃至張昌宗、張易之一黨,紛紛攙和進來,口誅筆伐,彈劾不斷。 有關來俊臣的罪行本就罄竹難書,如今想要整他,罪名自然信手拈來。 來俊臣依例,本來只是閉門聽參,但是隨著他的罪行不斷增加,武則天也保不住他了,只得吩咐把他抓進刑部大牢,這一來,彈劾來俊臣的人更是每日激增。 只過了兩日,衛遂忠又在武三思的授意下,出面作證,說來俊臣曾經酒後狂言,以石勒自詡。 石勒是後趙皇帝,最初只是一個奴隸,後來從奴隸做了將軍,再後來又從將軍成為了皇帝。來俊臣一開始是個潑皮,如今做了大官,自詡石勒,那不就是想要謀反做皇帝麼? 可憐來俊臣哪知道石勒是誰,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更不要說石勒的生平了。只是如此一來,來俊臣的罪名是層層加碼,終於奔著死去了。 但是,武則天依舊沒有處死來俊臣的想法,這得益於來俊臣得罪的人太多,就因為他得罪人多,所以武則天相信許多彈劾都是出於私仇。而正因為來俊臣得罪的人多,她相信來俊臣只能依靠自己。 至於謀反,武則天只能付之一笑,誰謀反都有可能,像來俊臣這樣的人謀反,天下間有誰會追隨他? 謀反的罪名一向是借武則天的手剷除政敵的最有力手段,幾乎屢試不爽,可如今就連這個罪名都奈何不了來俊臣,而且告發人還是來俊臣曾經的心腹,饒是如此,武則天都不信,這個來俊臣還真成了一隻打不死的小強了。 面對皇帝如此淡泊的反應,武承嗣更加害怕了:「這麼多罪名,皇帝都不想殺來俊臣,莫非皇帝真想借他的手,剷除本王、剷除所有阻礙梁王登基的對手不成?嘉福,孤王如今該如何是好?」 楊帆的書房裡,楊帆也在就此事對他的心腹發問:「任威,『觀天部』那邊對此事有何主意麼?」 任威道:「『觀天部』的人仔細研究了多年來被女皇除掉的人,他們發現只有四種人是女皇帝最想殺的人。第一種,是和女皇有積怨的人,而這種人,在女皇登基以前,就已經殺光了;第二種,是不聽話的人,來俊臣顯然不是;第三種,是對皇位有威脅的人……」 楊帆接口道:「來俊臣顯然不可能對皇位有什麼威脅,武承嗣授意衛遂忠給來俊臣安上這麼一個罪名,根本就是弄巧成拙。」 任威道:「是!第四種,就是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繼續留著,反而會影響女皇權威的人!」 楊帆略一沉吟,道:「顯然,只有這個辦法才能除掉來俊臣了。那些平素身份隱蔽,實則分屬於二張、武氏和太平公主的官員們都已經摸清了?」 「是!」 楊帆微笑道:「那好!那麼現在就著手,讓來俊臣成為過街老鼠吧!」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二章 捨得一身剮 天空一碧萬頃,微風帶著醉人的春意,輕輕拂過紅花綠柳,拂過青山綠水,拂過殿宇樓閣,拂過市井巷陌。朝野間對於來俊臣的抨擊和彈劾一浪強似一浪,就像一場場春雨後,開始顯出幾分凶意的洛河水。 對來俊臣的彈劾,所有的參與者不管是處心積慮,還是腦子一熱,只要已經參與了的人,就無法回頭。來俊臣這一遭若是不死,他們就得提前給自己準備好棺材了,這個時候,有進無退! 而朝野間早就對來俊臣又怕又恨的人,也在不斷在推波助瀾,他們或者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直接向皇帝痛陳他們對來俊臣的仇恨,卻可以把他們的態度渲瀉在酒桌上、青樓裡、市井間,而這最終也會傳到皇帝耳朵裡。 麗春台,百花盛開,整日都瀰漫著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張昌宗和張易之替武則天又找來了許多年輕俊俏的少年,充斥了她的後宮。不過,武則天對於這些俊俏少年大多只是嘗嘗鮮,她最寵愛的始終是這兩個張姓少年。 張昌宗和張易之陪著武則天漫步在花叢中,蝶飛鶯語中,張易之也用柔和的彷彿黃鶯一般的聲音對武則天輕聲細語著:「這個來俊臣,已經招惹得天怒人怨了。陛下念著他昔日立下的功勞,對他很是愛惜,可他種種倒行逆施的作為,卻玷污了陛下的英名!」 武則天心生不悅,蹙眉道:「朕有些乏了,回吧!」 武成殿上,武則天召集一班宰相,商議派遣哪些將領出征討伐契丹,新晉宰相王及善硬生生把話題扳到了來俊臣身上,肅然進諫:「來俊臣凶狡貪暴,國之元惡!此人不去,必定動搖朝廷!」 武則天拂袖而去,她要殺一個人或是保一個人,必須由她自己來決定,她不想給宰相們一種優柔寡斷的感覺。 刑部由陳東負責對來俊臣的審理,外有每日不斷的告舉,內有衛遂忠這個一直追隨在來俊臣身邊的親信揭發,關於來俊臣製造的冤假錯案,以及他假公濟私的作為,陳東發掘的越來越多。 這些案情進展報到御前,武則天大為震怒。 尤其是前吏部侍郎,如今的工部尚書錢朝軍曾受來俊臣所囑,先後將其黨羽百餘人任命為天下各州府縣的巡檢、縣尉、判官等職,這麼多的來俊臣黨羽執掌了地方司法部門,從而為他陷害官員、炮製罪證、羅織罪名提供了便利。 當初來俊臣之所以在武則天面前狀告他人,告一狀准一狀,正是因為他這些看似詳盡而真實的證據。武則天怒不可遏,立召錢尚書入宮,當面詰問。 這錢朝軍自知難免,乾脆把心一橫,爽快地答道:「臣有負陛下,該死!然臣亂了國法,罪只及於臣一人。來俊臣得勢時,一手遮天,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臣若得罪了他,必有滅族之禍。臣,寧願滅一身,不願滅一族!」 武則天聽罷,默然不語,久久方悵然立起,緩緩步回後宮,竟然沒有再追究錢朝軍的責任。消息傳出,不管是張黨、魏王黨、太子黨還是公主黨,盡皆振奮,他們知道,在鋪天蓋地的討伐之下,女皇終於有了捨棄來俊臣的想法。 梁王府,一派笙歌曼舞。 左補闕張說即興賦詩:「梁王池館好,曉日鳳樓通。竹町羅千衛,蘭筵降兩宮。清歌芳樹下,妙舞落花中。臣覺筵中聽,還如大國風。」搏得滿堂喝彩,武三思也是聽得得意洋洋,心中大悅。 武三思賜了張說一觴美酒,笑著誇獎幾句,便對近前的光祿丞宋之遜低聲道:「魏王近日不知為何,對來俊臣不遺餘力地進行打擊。魏王是孤奪取皇儲最大的勁敵,他之友即我敵,他之敵即我友,孤想對來俊臣伸一伸援手,你看如何?」 宋之遜立即正色道:「萬萬不可!此事不僅僅是魏王之事,大王一旦伸手,那就是與全天下為敵了。依臣之見,要麼旁觀不語,若要伸手,也只能落井下石,切不可逆天下大勢而動!」 武三思撫鬚沉吟有頃,緩緩點頭。 整個形勢,對來俊臣大為不利,被拘捕於刑部大牢的來俊臣所受的看管並不非常嚴密,或者是獄卒憚於他的狠辣,生怕這一遭他不死,等他出獄,自己便要大吃苦頭,因此對他絕無苛待之舉。 每日,來府家人為來俊臣送飯,都可以直入獄中,親自送達來俊臣之手。這種情況下,來俊臣想向外通些聲息易如反掌,可是來俊臣苦思冥想,放眼朝野,竟是找不出一個人來可以托付。 路,早已被他走絕了! ※※※※※ 唯恐來俊臣不死的人不只是張黨、魏王黨、太子黨、公主黨和並無首領組織,但是見有機可趁而趁機下手的廬陵王一黨,還有一個太常博士吉頊。 吉頊當初把聽說的纂連耀、劉思禮謀反的消息密報了來俊臣,來俊臣獨攬其功,反而試圖把吉頊也當成叛黨剷除,吉頊因此對來俊臣恨之入骨。 當朝野掀起一片對來俊臣的討伐浪潮時,吉頊一直密切關注著事態的發展,但是並未插上一手,並非是他懼怕來俊臣,怕歸怕,可是自從他以告發纂連耀、劉思禮造反第一人的身份見到皇帝,他和來俊臣就再也沒有迴旋的餘地了。 他之所以不出頭,只是覺得自己人微言輕,在這件事情中起的作用不大。 但是女皇遲遲不肯下定決心制裁來俊臣,吉頊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知道這是對付來俊臣的最好機會,如果錯過這一次,他再也休想扳倒來俊臣,就算有女皇的庇護,他不會為來俊臣所害,也再也沒有機會出人頭地,只能繼續做個無所事事的閒臣。 於是,在這一日早朝的時候,吉頊決定冒一回險。 他是太常博士,掌引導乘輿,撰定五禮儀注,監視儀物,議定王公大臣謚法等事,每逢皇帝早朝,御輦從後宮出來,都要由太常博士引導入殿,這一日正該由他當值。 萬象神宮被焚,現在正在重新建造中,皇帝上朝暫時改在宣政殿,一大早,吉頊就在宣政殿前等候,當皇帝的御輦遠遠行來時,本該在前引導的吉頊突然衝進儀仗,直趨御前,一把抓住了武則天的步輦扶桿。 羽林侍衛大驚,立即趨前抓捕,武則天蹙額揮退侍衛,對吉頊厲聲道:「吉卿為何攔阻御駕,不怕朕治你的罪嗎?」 吉頊正色高聲道:「臣衝散儀仗,阻攔御駕,臣有罪,願受陛下懲罰,以正國法綱常!來俊臣罪惡滔天,民怨沸騰,一應罪證,比比皆是,朝野早已一片討伐之聲,臣敢問陛下,為何遲遲不降罪於他?」 滿朝文武都在殿前候著進殿,眼見如此一幕,不禁目瞪口呆,很多人都暗暗折服於吉頊的膽略。 武則天有些難堪,不悅地答道:「來俊臣曾有功於國,故而朕猶豫不下!」 吉頊大聲道:「來俊臣有功於國,陛下也給予了他相應的賞賜。來俊臣原本長安一介布衣,何以能位至御史中丞、擔任京兆尹呢,不正是陛下因其功而給予的賞賜嗎。今來俊臣聚結不法之徒,誣構良善,贓賄如山,冤魂塞路,已成國之賊也,還請陛下賞罰分明,以正國法!」 吉頊說罷,後退三步,撩袍跪倒,以大禮參拜。站在文武班首的武承嗣等人眼見機不可失,立即隨之拜倒,異口同聲地道:「請陛下賞罰分明,以正國法!」 這些人一跪,呼啦啦跪倒了一多半的大臣,剩下一班人鶴立雞群在站在那兒,左右看看,忙不迭也跟著一起跪倒。 武則天穩穩地坐在御輦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靜了許久,武則天才緩緩開口道:「愛卿所諫甚是,此事拖得也夠久了,秋官衙門與大理寺,盡快合議其罪吧!」 武承嗣喜出望外,帶頭高呼道:「吾皇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吉頊暗暗鬆了口氣,這才發覺,早已汗透重衣! 楊府裡,停職未停俸的楊湯監閒極無聊,城裡城外的風光景致也都瞧遍了,這一天剛跟兩位嬌妻商量著去老君山走走,在那兒建一處別苑,每年夏日好去避暑,古竹婷就回來了。 自姜公子死後,古竹婷就不用繼續隱姓瞞名了,因為她和楊帆共同掌握著一個秘密,楊帆絲毫不擔心她會出賣自己,如今古竹婷儼然是楊帆的第一心腹,專司他與繼嗣堂之間的聯絡。 楊帆帶她回到書房,聽她匯報了一下「繼嗣堂」那邊的動靜,點頭笑道:「嗯!他們做得不錯,尤其是『觀天部』這一次對來俊臣的設計,不只對付了來俊臣,探明了各方面隱藏著的一些力量,挑起了二武之間更深的猜忌,還擴大了咱們生存的空間!」 古竹婷笑道:「屬下回來的時候,『觀天部』的各位長老還特意讓我捎話回來,說能為宗主效力,他們深感榮幸呢!」 姜公子在時,『觀天部』就是一個擺設,剛愎自用的姜公子對『觀天部』那幫老朽設計出來的東西從來都不屑一顧,如今楊帆對他們如此器重,每每都採納他們的建議,這些老傢伙頗有一種遇到知音的感覺。 這時,門外忽有人道:「阿郎,任威求見!」 楊帆一擺手,古竹婷馬上閃身避到了屏風後面,楊帆道:「進來!」 任威急沖沖地走進來,說道:「宗主,今日朝會,皇帝下了旨意,著令刑部與大理寺合議來俊臣之罪!」 「好!」 楊帆擊掌大笑,笑聲未了,忽見任威臉色古怪,毫無歡愉,不禁問道:「還有事?」 任威趕緊道:「宗主英明!」 楊帆翻了個白眼兒,道:「有事就說!」 任威長長吸了口氣,飛快地道:「朝廷即將征討契丹,天子點將二十八名,宗主您也……名列其中!」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三章 遠遊而已 旗旛招展,行伍絡繹,黑色的軍服、黑色的軍旗,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滾滾向北,殺向契丹。 士兵們身著戰襖、頭戴皮盔,至少二分之一的士兵配備著牛皮鎧甲,整個隊伍混編有槍矛手、刀盾手、弓弩手,各種長短軍械的配備相當可觀,攻防戰力不容小覷。 山坡上,小蠻和阿奴站在前面,奶媽子抱著小公子和小小姐站在後面,手搭涼篷,眺望著遠方行進的大軍,根本不知道她們的丈夫身在何處。 任威站在旁邊,一張臉已經揪成了包子樣兒。 若是依著他的意思,宗主自完成南疆選官的任務時起,就該趁勢辭官,堂堂「繼嗣堂」宗主,就該運籌於帷幄之中,暗導天下大勢。 如今可好,皇帝一聲令下,他們的宗主也不得不上了前線,由於身在軍伍,「繼嗣堂」倉促之間根本沒有辦法插手,想在他身邊混入幾個侍衛也不成。 任威只能自我安慰:「萬馬千軍中,真要起了大戰,便是混入百十個侍衛,也起不了作用。再者說,小小契丹而已,朝廷十六萬大軍,必定馬到功成,宗主身為將官,不致親臨矢石,應該不致有什麼危險……」 阿奴眺望著絡繹不絕的軍隊,咬一咬薄薄的下唇,忽然對小蠻道:「小蠻,我想隨大軍而去,說不定有機會就近照顧郎君。」 「這怎麼行!」 小蠻驚訝地看向阿奴:「阿奴,你不曾在軍旅中待過,不知軍紀的森嚴,你不在軍籍,是根本混不進去的。以郎君現在的軍職,又沒資格自配私兵。大軍十餘萬人呢,到了遼東一旦打起仗來,你連他在哪兒都不知道。」 阿奴憂心忡忡地道:「這我知道,只是,一路跟著他,我更放心一些。我擅長易容潛行之術,如果有機會,也未必不能到他身邊,多一個自己人總能多一分照應。你要照顧孩子,分身不得,讓我去吧。」 小蠻想了想,用力搖了搖頭。 她和阿奴經歷不同,如今的身份也不同,讓她很難答應阿奴的要求。 她曾長期在軍伍中生活,雖說只是內衛,不曾打過仗,可是軍伍中的規矩、紀律她是清楚的,在她看來,阿奴的想法荒唐之極。而且,楊帆走時把整個家都交給了她,如果她答應阿奴隨楊帆而去,萬一阿奴有個三長兩短,她如何向楊帆交待。 阿奴顯然不是一時興起,一見她不肯答應,忙向古竹婷使了個眼色,古竹婷便湊上來,幫著阿奴說服起來。看這樣子,要隨軍而行是阿奴早和古竹婷早就商議好了的。兩個人在山坡上,就對小蠻展開了水磨功夫…… 武則天及時處治了來俊臣,得以讓滿朝文武把精力放回到平遼東之叛上面,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大軍終於得以出發。點將的時候,武則天忽然想到了女兒太平的要求,於是一道旨意,把他也調回了軍伍。 楊帆此時正率領著他的隊伍隨同大隊人馬前進,楊帆被任命為一團校尉,他這支人馬是從各地折衝府抽調出來的精兵組成的,說是精兵,也不過是銼子裡拔大個而已。 「府兵制」已經漸趨崩壞,朝廷如今已經漸漸開始施行募兵制。左鷹揚衛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新任司農少卿麻仁節等所率人馬就是禁軍和募軍,是精銳部隊,作為先鋒。 而楊帆所在的這一支部隊以府兵組成的衛軍居多,作為預備隊,是後路軍,由行軍大總管燕匪石和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統領。 楊帆這一路人馬雖是從各地府軍抽調上來的士卒彙編而成,但是整個部屬架構也是齊全的,別駕、長史、六曹尉、參軍,一應俱有。一路下來,楊帆和幾名部屬都已相互熟悉了,這時正一邊趕路,一邊信口談笑。 別駕史睿道:「小小契丹,竟勞動這許多名將、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朝廷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殺雞也用牛刀!」 長史雲孤帆勸道:「史別駕不可大意,聽說那契丹兵卒驍勇善戰,營州府被他們一攻即克,陣斬營州都督趙文翽,旋即又攻下崇州,活捉唐龍山軍討擊副使許欽寂,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錄事參軍唐濤不以為然地道:「雲長史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契丹人攻無不克,那是因為邊軍無能。我朝邊軍,除了隴右軍善戰,其他各方邊軍根本不堪一擊。他們平時維持一下邊地治安、抓抓走私的邊民還成,打仗?他們差得遠啦!」 別駕史睿和六曹尉馬上附和起來。 唐朝的邊軍系統採取的是世襲軍戶制,這和明朝的衛所兵差不多,第一代都是能征善戰的軍士,定居該地,建立軍戶,朝廷免除他們的稅賦徭役,但是作為代價,他們每戶必須世代出丁,進補上代邊軍的缺額。 這樣的軍隊,幾代之後就退化了,像西域地區年年打仗,邊軍的戰鬥力還非常可觀,而遼東地區自建國以來很少發生大的戰事,很多邊軍士兵自打接過父輩傳下來的兵器,就壓根沒打過仗。 再加上世襲的邊軍將領吃空餉,兵員不足,有些人家父輩疼惜兒孫,遲遲不肯交班,以至兵員老化,各種問題不斷,所以根本談不上多大的戰鬥力。因此,現在朝廷的各個軍隊系統中,是府軍瞧不起邊軍,募軍瞧不起府軍,禁軍瞧不起募軍。 楊帆聽了部下們的議論,說道:「契丹人甲冑不全、兵器殘破,固然不假。可是他們身居苦寒之地,以遊牧和狩獵為生,所以天生就精於騎射,悍勇好鬥。如今聚而成軍,戰力不可小覷。須知驕兵必敗,小心為上!」 楊帆是一團主將,身居校尉,眾將官不好反駁他的意見,於是紛紛稱是。 別駕史睿笑道:「末將聽說,楊校尉昔年在隴右的時候,曾經於明威戍率五千邊軍在十萬突厥兵馬的追擊下安全撤出飛狐口,折損不過三分之一,又協助婁大將軍智退突厥兵馬。校尉如此精通軍事,我等有幸在楊校尉御下,此去遼東,必可建功立業!」 楊帆自家事自己知,哪敢以精通兵法的百戰之將自居,連忙擺手,謙遜地道:「那都是以訛傳訛,當不得真。突厥有十萬大軍不假,不過當時突破飛狐口關隘衝進關來的尚不足兩萬,我們撤退途中,又佔了地利,這才從容撤回明威戍。」 「如今上面有各位久經戰陣的大將軍統領全軍、調兵遣將,咱們一營之兵,份內之事只是在大將軍的統領之下,明號令、嚴軍紀,奮勇殺敵便是。說到建功立業,以我朝廷兵威之盛,你我袍澤同心協力,卻也不難!」 眾將都很樂觀,齊齊應聲。 這時,長史雲孤帆忽然把手一指,欣然道:「快看!燕大總管來了!」 楊帆等人回頭望去,就見帥旗飄飄,上書斗大一個「燕」字,彷彿突兀的洪流當中,驟然湧進一股新水,於行進的軍隊當中,劈開浪濤滾滾而來。行進中的府軍官兵紛紛閃向驛路兩旁給他們讓開了道路。 楊帆見狀,忙也撥馬閃到路旁,與麾下眾將一起策馬肅立,恭送燕大總管的人馬過去。 這才是一支真正的精兵,軍旗獵獵如火,足有八百名鐵甲騎士,騎在雄健無比的高頭大馬上,甲冑鮮明,鞍韉整齊,佩刀掛盾,高執紅纓長漆槍,銀亮的鋼槍尖刃,寒光閃爍,十分威武雄壯。 史睿、雲孤帆等人都很羨慕地看著這支燕大總管的親軍,他們統一身著鐵鎧,外罩半臂戰袍,肩上挎著戰弓,腰佩短刀,牛皮箭壺,鞍側掛著一面黑色生漆的牛皮騎盾,繪著猛獸的圖案,一桿紅纓長槍血槽宛然,閃著猙獰的幽光。 反觀楊帆這一路府兵,那就完全不可比了。 他們牽的馬有高有矮、有肥有瘦。馬背上掛著自備的糧袋、灶具、氈衣、睡袋。刀劍和弓箭、甲冑制式混亂,並不統一,有的人根本沒穿皮甲,有的人雖然身著半身甲,但皮甲很久沒有上油保養了,漆光已經磨去,皮甲已經皸裂,肩頭還開了線。 威風凜凜的前導親軍過去,「鋼鐵俠」就金光閃閃地出現了。 全套的簇新的明光鎧,由頭到腳把燕大總管包裹起來,使他在陽光下就像一具閃閃發光的金甲神人。銅色的鱗片狀的護腮和護頸把他的臉也擋了起來,只能看到一隻鷹鉤鼻子和一雙銳利威嚴的眼睛。 直到他從楊帆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去,楊帆都沒看到他的長相,只記住了那只鷹鉤鼻子。 許多府軍新兵嘖嘖讚歎,艷羨不已,有些打過仗的老兵牽著他的老馬,卻在不屑地吐唾沫:「呸!一看就是些沒打過仗的新兵蛋子,神氣什麼。離遼東還他娘的遠著呢,一個個身披重甲,看著威風,用不了多久就得人困馬乏!」 楊帆的耳朵夠尖,聽見這些老兵不屑一顧的唾罵,臉上不由一熱,因為他剛才也在心裡讚歎呢。剛剛他還同那些嘖嘖讚歎的士兵一樣,震撼於這支隊伍的威武雄壯,此時聽那老兵一言,才覺得燕大總管似乎也不怎麼懂得軍伍中事。 不過,楊帆策馬路邊,看看絡繹不絕的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浩浩蕩蕩,無邊無沿,不禁又信心大增。 也許那位燕大總管同自己一樣不諳兵法,不過這支隊伍還有左鷹揚衛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這可都是能征善戰、久經沙場的老將,以此雄軍,大軍到日,叛亂怕不旦夕可平。 是以,此去遼東,於他而言,不過遠遊而已!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四章 反軍 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水,靜靜地淌向遠方。河邊,有人刷洗著馬匹,有人赤裸著身子在齊腰深的河中間洗澡,時而會撩起河水,戲弄同伴,傳出陣陣爽朗的笑聲。 河邊是一棵棵垂柳,裊娜的枝條把一片片新綠湖水般蕩漾開去,林中可以看到許多馬匹,還有牛羊,許多人也在林中進進出出。 忽爾,遠處有一騎飛馳而來,踏得白細沙的地面濺起一路輕塵。河邊有人手搭涼蓬向飛騎來處看去,很快就放鬆了警惕,繼續做自己的事。來人只有一騎,而且穿著和他們一樣的服裝,顯然不是大周朝廷的兵馬。 那人騎著馬,很快來到綠柳叢旁,利落地躍下戰馬,從馬背上扯下那條破舊的羊皮褥子扔在地上,那馬背上沒有馬鞍,扯下那條羊皮褥子之後,就光溜溜的只剩馬背了。那人拍拍馬頸,由著它自行去尋覓鮮嫩的野草,自己快步向柳樹林中走去。 「無上可汗,大元帥,朝廷發兵了!」 那個剛剛跑進柳樹林的大漢找到了他們的統領,在柳樹林中央,鋪著幾條羊皮氈子,正有幾個大漢盤膝坐在羊皮氈子上說著什麼,一聽他的聲音,紛紛站了起來。 一個臉頰瘦長的老人,頜下的鬍鬚已經花白,頭上盤著一條花白的大辮子,此時已快到夏天,他還斜披著一件羊皮襖,羊皮襖已經很破舊了,羊毛半禿,看起來就像一條癩痢狗的狗皮。這人就是松漠都督府都督、契丹大賀氏部落聯盟的首領李盡忠,如今他已揭竿造反,自封無上可汗。 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同他年紀相仿,也是六旬上下的老人,這人比李盡忠的身材魁梧一些,一張方正的臉龐,頭髮鬍鬚皆已花白,濃重的眉毛卻仍呈烏黑色,雜亂的眉毛顯出幾分凶厲之氣,這人就是被李盡忠任命為大元帥的孫萬榮。旁邊那幾位大漢,都是依附於他們的契丹各部的首領。 李盡忠解下腰畔的水囊,向那斥候扔過去,沉穩地道:「不急,先喝口水!」 那斥候接過李盡忠扔來的水囊,咕咚咚地灌了一氣兒,一抹嘴巴,說道:「可汗,唐人發兵十六萬,以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司農少卿麻仁節為第一路軍,率禁軍和募兵共計十萬大軍先行。 另以燕匪石為行軍大總管,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為副帥,率領府軍精銳及輜重兵為第二路軍,兩軍之間相隔約兩日路程。 我還打聽到,他們的女皇帝打算派梁王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納言姚躊為副使,率第三路軍策應。只不過第三路軍還沒有出發,現在還不知道第三路軍準備派出多少人馬。」 眾首領聽說朝廷要派出三路大將,先期趕到的就有十六萬之眾,不禁有些驚慌,許多人露出怯意來。李盡忠將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裡,卻絲毫不為所動,只是淡淡一笑,揶揄地道:「朝廷還真是看得起咱們!咱們滿打滿算不過七萬人,缺衣少甲,器仗不全,朝廷居然派出了這麼多的兵馬!」 他霍然轉身,看看各部首領,大聲道:「唐人不拿咱們契丹人當人看,對待咱們都不如對待他們自己家裡的牲口。去年冬天,咱們遭了災荒,他趙文翽是怎麼做的?不但不予一粒糧米賑濟,反而趁機逼咱們賣兒鬻女。 咱們那些花兒一般俊俏的好女子,被他們姦淫欺凌,當牛作馬!咱們的牛羊,被他們廉價換去,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咱們今春甚至沒有足夠的牛羊來放牧,怎麼辦?到了今秋,咱們還得繼續被他們敲搾,直到搾乾咱們的骨髓!」 李盡忠一席話,說得那些部落首領們想起所受的種種欺壓,一個個滿腔氣憤,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臉孔都脹紅起來。 李盡忠揮著手道:「咱們契丹歸附了大唐,可唐人從不曾把咱們當自己人,甚至不拿咱們當人看!除了欺壓凌辱,還是欺壓凌辱,就算是各部首領,在他們的邊將面前,也只有牽馬墜鐙、為奴作婢的份兒,咱們忍了,一次又一次地忍了,忍得咱們要亡族滅種沒有活路了!咱們還怎麼忍?」 孫萬榮接口道:「可汗說的是!咱們再忍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拼下去,或許還有一條活路!最不濟,也要讓朝廷知道,就算拿咱們當牲口,也得給口吃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咱們不做那逆來順受的馬羊,要做就做草原上的蒼狼!」 李盡忠大聲道:「朝廷派來大軍了,你們怕?對!我也怕,可是怕有用麼?咱們不反,還不是死路一條!起兵的時候,咱們心裡頭就清楚朝廷有多強大,派來十六萬大軍沒啥稀罕,便是百萬大軍,朝廷也拿得出手!咱們就這一條性命,就像是拿著雞子兒跟石頭碰,可咱們至少拼過了,咱們的女人孩子、咱們的子孫後代,不會戳咱們的脊樑骨!」 憤怒的首領和周圍的族人怒吼起來:「可汗說的是!拼是死,不拼也是死!咱們契丹漢子,寧可站著死,絕不窩窩囊囊的做奴隸!」 李盡忠滿意地點點頭,放鬆了表情,朗聲一笑道:「說到死,咱們自是要抱著一死的信念,可真要打起來,咱們也未必就一定會敗!營州咱們不是打下來了麼,崇州咱們不是也打下來了麼? 前幾天打檀州(今北京附近),被清邊道副總管張九節憑著城高牆厚把咱們擊退了,可也只是擊退而已,他敢派出一兵一卒追趕麼?他們派來了十六萬大軍,這是十六萬頭虎狼還是十六萬隻羊要打過了才知道,誰想做孬種的,我李盡忠不攔著,你現在就可以走!」 眾首領激憤地道:「可汗!你儘管下令吧,咱們契丹人沒有怕死的孬種!」 孫萬榮喚過那斥候道:「來,你跟各位首領說說唐軍的詳細情形,咱們商量個對策出來!」 唐軍的行動很好打聽。而契丹人則不然,他們是一個個遊牧部落,本來就遊走不定,分分合合的,對外的封閉性也好。再加上邊地漢人普遍把他們看得低人一等,和他們一向少有來往,因此對他們瞭解有限。 斥候把他瞭解到的唐軍情形詳細說了一遍,又道:「可汗,大元帥,唐人的女皇帝還下令,把可汗的名字改叫李盡滅,把孫大元帥的名字改叫孫萬斬呢!」 孫萬榮輕蔑地一笑,對眾首領道:「我少年時為質子,曾長住長安與洛陽,對這個婆娘瞭解的很,這婆娘有三大愛好,殺人、改年號,替別人改名姓。王皇后被她害死後,王氏族人全都改姓蟒氏,蕭淑妃死後,蕭氏家族全都改姓梟氏。 越王李貞反過她,李姓一族就被她改姓虺氏了。這婆娘毒死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兒,又嫁禍給她的四個堂兄,殺了四個堂兄後,把他們的子孫都改姓蝮氏!嘿!你們瞧瞧,這和那些與人結了仇,便在家裡咬牙切齒地詛咒別人的婦人有什麼區別?這是唐人的皇帝還是一個巫婆?哈哈哈……」 眾首領哄堂大笑起來,李盡忠笑著道:「好啦好啦,由她說去!我李盡忠滅不滅,可不是她那婆娘詛咒幾聲就行的。孫萬榮是不是孫萬斬,那也要看他們能不能打勝仗,咱們現在就好好商量商量,這一仗怎麼打。」 契丹首領駱務整建議道:「唐軍勢眾,我們不如避其鋒芒,退入草原,牽著他們的鼻子走。他們有十六萬大軍,輜重是個大問題,只要拖他們幾個月,再伺機斷他們的糧道,他們將不戰自潰。」 李盡忠搖搖頭,道:「經過去冬的災荒,又被那些天殺的邊將一通勒索,我們的牛羊已經不足以保證族人的生存。搶來的糧草不夠我們吃到冬天的,如果唐軍趕到,分駐各處城池要隘,不肯隨著我們在草原上兜圈子,只消熬到冬天,我們沒有吃的,又攻不下他們的城寨,那時不用唐軍殺,咱們就要凍餓而死了。」 另一位契丹首領何阿小沉思片刻,用柳枝在地上畫著地形道:「即然這樣,那我們不如集結兵力,在黃獐谷阻攔他們。黃獐谷地形狹窄,擺佈不開大軍,只要我們能守住谷口,他們就過不來。」 駱萬整反駁道:「那有什麼用,唐人有十六萬大軍,如果我們死守黃獐口,他們就算過不來,咱們也要被拖死在那兒,檀州、涿郡等地還有唐人兵馬,如果他們獲悉援兵已到,集結兵馬自背後攻擊,咱們就要腹背受敵,困死在黃獐谷裡,想逃都逃不了。」 何阿小想想也是,不由洩了氣,丟下用柳枝道:「避也不成,阻也不成,那該怎麼辦?」 孫萬榮撫著鬍鬚,蹙眉沉思半晌,忽然道:「阿小這個主意,我看其實未必不可用,只不過,要變通一下!」 李盡忠素知孫萬榮多謀,急忙問道:「你有什麼好主意?」 孫萬榮道:「唐人素來狂傲,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此謂驕兵。我這個主意就是要利用他們對我們的不屑一顧,若是運用得好,說不定我們能把這一路唐軍全部吃掉,可若失敗的話,做誘餌的人馬將有去無回!所以,我需要一路敢死之士!」 孫萬榮的目光從眾首領身上一一掃過,冷肅地道:「誰肯當此重任?」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五章 福將馬橋 大周第一路軍十萬兵馬浩浩蕩蕩不絕於途。路旁,一個臨時紮起的軍帳中,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司農少卿麻仁節等一眾將領正對著案上一張地圖商討著軍情。 曹仁師道:「剛剛收到的情報,契丹叛軍攻打桓州失利後,向東流竄襲擊平州,平州守軍不多,不敢出城決戰,故而死守城池。契丹人攻城器械不全,攻打平州受阻,現在又在向盧龍方向移動!」 司農少卿麻仁節不懂軍事,主要是掌管後勤和軍功,聞言問道:「我軍現在哪裡?」 張玄遇在地圖上一指,道:「我軍剛剛趕到馬城,再往前去,經黃獐谷,便可直達盧龍,解盧龍和平州之危!」 麻仁節看了看地圖,沉吟道:「原來如此,盧龍向東,是汪洋大海,契丹叛軍是不會向那邊逃的,須防他們再度西竄才是!」 曹仁師微微一笑,道:「麻少卿說的是,所以本帥打算派八百里快馬,急調檀州、鮮州、歸順州和薊州各出一路兵馬,向石城方向靠攏,與我軍一起,對契丹叛軍形成合擊之勢,務求將其全殲於盧龍境內。」 張玄遇道:「契丹一旦失利,東向不可,西向有我大軍阻截,至於我們這一方,他們若想戰,無異於以卵擊石,那麼,他們就會向北逃,逃入奚族地盤。」 曹仁師想了想道:「我以為,可以再派一路信使聯絡奚王,命其出兵,沿盧龍塞一帶憑堅而守,絕不可放契丹一兵一卒進入奚族領地!奚族是我朝屬國,雖然常有陽奉陰違之事,在朝廷雄獅之前,又豈敢公開包庇這些亂臣賊子。」 麻仁節擊掌笑道:「如此就萬無一失了,契丹主力可於此一役之中全殲之!」 眾將領皆微笑不語,以朝廷十萬精銳之師,攻打號稱十萬實則不過六七萬人的契丹人,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手到擒來之事。 黃獐谷是朝廷兵馬赴援盧龍的捷徑,如果不經此谷,那麼朝廷大軍就要從群山之中繞行,至少要耽擱十餘日功夫,這麼長的時間,足夠契丹人聞風逃逸了,因此主意一定,曹仁師馬上派了一路騎兵,搶在大隊人馬前面急赴黃獐谷,佔據這塊戰略要地。 誰知黃獐谷口早就駐紮了一支契丹人馬,當朝廷的先鋒大軍馬不停蹄地趕到黃獐谷時,遠遠就見山頭飄揚著一面破破爛爛的蒼狼大旗,先鋒兵馬不由大吃一驚,立即原地紮下營來,派人急向中軍稟報。 曹仁師聽說契丹人在黃獐谷已經駐有兵馬,一面命大軍加快行軍速度,一面傳令,命先鋒先嘗試性地攻打黃獐谷,探察一下契丹人的實力。先鋒郎將武成昭得到將令,馬上命旅帥馬橋率所部作試探性進攻。 馬橋是第一次遠征作戰,一路上興奮不已,待將令下達,卻又沒來由地忐忑起來。雖然整個軍中對契丹人都是不屑一顧的態度,似乎大軍一到,彈指間就能讓契丹人灰飛煙滅,可他畢竟是第一次上戰場。 馬橋謹慎萬分,先對黃獐谷做了一番偵察,發現這山谷中間一條谷道,雖不算十分狹隘,但是全在弓弩射程之內,因此除了把兩側敵軍拔除,大軍難以通過。而這山谷一側山峰陡峭、壁立如鏡,易守難攻,另一側山坡並不陡峭,但是契丹守軍也相應增加了許多。 這條山坡不算陡峭,騎兵本可以一衝而上,只可惜那不算陡峭的山坡上全是鬆動的碎石,就算步行也不容易,更不要說騎馬衝鋒了,他的騎兵到此全無用武之地,必須得棄馬步戰才行。 馬橋是頭一次帶兵打仗,所以十分謹慎,他按照從軍中學來的兵法,先詳細勘察了一番地形,瞭解清楚要攻佔的目標之後,便開始調配兵力。 馬橋本部兵馬都是騎兵,他令全部騎兵下馬,將馬匹交給少數士兵看管,然後將士兵分成三隊,第一隊是刀盾手,第二隊是弓弩手,第三隊是長槍手兼弓弩手。 第一隊刀盾手作為主攻兵力,第二隊弓弩手協同刀盾手作戰,作為反壓制契丹人弓箭手的遠程打擊力量,第三隊則為長槍手兼弓弩手,作為預備隊。 如果進攻順利,則第三隊投入戰鬥,迅速鞏固已佔領的陣地。如果進攻部隊沒有進展,那也達到了偵察守軍實力的目的。如果先攻佔了敵人陣地,再被敵人反衝鋒壓制下來,那麼第三隊就負責掩護袍澤撤退,避免在撤退中遭受重大傷亡。 至於另一側陡峭山壁,馬橋決定先棄而不顧。隔著中間一條谷道,對面山崖上射來的弓箭已經大部分失去殺傷力,不如先取一側,站穩腳跟後再攻取另一側山頭。馬橋的安排中規中矩,一切安排已定,馬上命人擂起戰鼓,向山上發起了進攻。 這座山坡不夠陡峭,山上的契丹人無法利用滾木擂石來抵擋唐軍,只能靠弓箭阻敵。馬橋的兵是騎兵,但是大唐的兵不管什麼兵種,人手一具戰弓,弓弩方面並不欠缺,而作為禁軍精騎,他們又配備了騎盾、橫刀、長槍甚至投槍,集多兵種於一身,完全能勝任馬橋安排的作戰任務。 戰鼓聲中,馬橋一聲令下,刀盾手們便以騎盾護住要害,手提橫刀,踏著那些鬆動粗稜、嚴重阻礙行動速度的碎石一步步向山坡上逼近,弓弩手緊隨其後,以刀盾手為屏障,準備遠程壓制。 作為預備隊的長矛手兼弓弩手也隨之行進,至半山而止,準備依據戰場形勢來決定是進攻還是掩護戰友撤退。 雙方一進入對方的弓弩射擊範圍,一枝枝利矢便攸忽來去,開始對射。馬橋一手持盾一手持刀,親率刀盾手衝在最前面,他們彎著腰,用騎盾護住身體要害,在後方弓弩手的掩護下向山頭逼近。 山上的箭矢並不密集,完全被朝廷兵馬的箭矢壓制住了,契丹人的箭準頭雖然不錯,勁道也嚴重不足,馬橋的盾面上被射中幾枝利箭,只把盾牌一晃,有的箭矢就掉了下來,馬橋不禁大奇:「不是說契丹人以遊牧、狩獵為主,最擅長的就是弓弩麼,這麼軟綿綿的力道,就算射在身上,怕也很難致命吧!」 馬橋原本擔心契丹人的弓弩厲害,此時見契丹人的箭術不過如此,勇氣倍增,馬上下令加快進攻速度,等他們快衝到山坡上時,山坡上原本稀落的箭矢乾脆停了,馬橋立即加快速度,第一個衝進契丹人的防線,揮起橫刀,衝殺起來。 等他衝進敵群這才發現,山上的守軍不過數百人,使用的兵器雜亂破舊,繡蝕斑斑的長刀、糞叉、木棍,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敵軍個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動起手來軟爬爬的幾乎沒有什麼還手之力。 馬橋的刀法在軍中也算一等一的高手了,眼見敵軍戰力不強,他乾脆棄了騎盾,以雙手舞刀,一路衝殺過去,身疾如虎,刀快如風,並不與敵糾纏,只是盡量製造混亂,為他的人馬衝上山坡製造條件。 很快,全部刀盾手都衝上了山坡,繼而弓弩手也拔出佩刀加入了戰團,守在半山腰的預備隊一見如此情況,馬上按照原先的安排向山坡上衝去,可是還沒等他們加入戰團,山上那些叫花子似的契丹兵就崩潰了:「不要打了,我們投降!我們投降!」 有一個開頭喊投降的,整個山坡上的抵抗馬上就化為烏有,除了少數人還想逃逸到密林中,結果被周軍的箭矢射中外,其餘的契丹人都跪在地上,雙手高舉武器,向周軍投誠。 武成昭是武氏家族的一個遠房親戚,仗著家族的關係在軍中做了一名旅帥,接到上鋒試探性進攻的命令後,他也是心中打鼓,所以才命馬橋進攻,而他按兵不動,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不曾想馬橋以一旅之師,順順當當地衝上了山坡。 當周軍揮舞著戰旗,在山坡上向山下示意的時候,武成昭目瞪口呆,繼而便是懊惱不已,早知契丹人如此不濟事,這戰功該搶到自己手裡才是。 眼下這麼多人看著,這樁功勞是不可能明搶了,只能盼著馬橋那廝能懂點事兒,在戰報上重點提一提他這位前鋒主將。 山坡上,馬橋笑的合不攏嘴。 他這是第一次指揮打仗,而且是第一次衝鋒陷陣,參與作戰。 接到命令的那一刻時,他雖面上冷靜,心裡不知有多緊張,一顆心怦怦直跳,好像擂鼓一般,既有初次參戰的緊張惶恐,又有獨自指揮一路人馬的不自信。但是當他衝上山鋒,砍死第二個人的時候,這一切的不安、一切的惶恐,就已被他拋到九宵雲外了。 戰士,必須要經受戰場的洗禮才能成熟起來,這一戰打下來,馬橋已迅速具備了一位將領應該具備的心理素質。而手刃七人的戰績,也使他再也不會出現砍死第一個敵人時,鮮血噴了他一臉,馬上驚慌跳起忘了迴避,險些挨了另一個敵人一刀的事情。 「現在我該幹什麼?對對對,想起來了……」 咧著嘴傻笑半晌的馬橋終於想起了軍中老將教給他的一些常識:現在應該馬上檢查敵人的裝備,瞭解敵人的情況,向俘虜訊問敵軍的情形,以備主帥作為下一步行動的參考。 武成昭又等了半天,確信山上沒有伏兵,這才揮軍上山,佔領這個制高點。當武成昭帶著很難說是高興的笑容登上山坡的時候,只來得及參加了馬橋的審訊,通過審訊,他們很快搞清楚了敵軍的情形: 契丹叛軍共六萬七千餘人,攻打檀州失利後,一路東逃,殺到平州城下攻城再度受挫,被迫又轉向盧龍。因為長途奔襲,無法得到補給,他們的糧草已經耗光,箭矢也即將耗盡,馬橋攻山時遭遇的稀稀落落的反擊,就是因為契丹人平均每人只剩下不到五枝箭矢。 契丹人並不知道朝廷已經派來了大軍,否則他們也不會只派這麼點人守在黃獐谷,只是他們的主力正在攻打盧龍,而黃獐谷是他們背後唯一的通道,他們擔心有朝廷兵馬突然自背後殺至,派一路人馬在此防守只是為了以防萬一。 不過官兵到時,他們已經派人回去報信了。 他們之所以搏鬥無力、箭矢無力,原因也很簡單,他們沒有力氣。 在他們駐紮的山頭上,馬橋沒有找到一粒糧食,而馬橋他們兵臨山下時,他們正在煮飯,還沒來得及吃。馬橋聽說後親自去查看了他們還沒煮熟的那鍋飯,裡邊計有老鼠兩隻、野貓一隻,另有野菜一鍋。 武成昭對此嗤之以鼻,在他看來,根本不需要再去檢查,只看這些契丹人一個個面有菜色,站都站不穩的樣子,他就相信這些人早就斷糧了。 首戰第一功讓馬橋搶了,這令武成昭大為不滿,他決心親自打第二仗,攻取另一側山頭。而兩個山頭都屬於契丹人的第一個前沿陣地,只要打下另一座山頭,他就可以把兩戰混為一戰,首功就是他的。 於是,武成昭一面把審訊得來的情報迅速報回中軍,一面準備親自拿下另一座據說有五十人據守的險要山峰。 這時候,沒眼力件兒的馬橋居然向他建議先對山上的契丹人招降:「郎將,契丹人既然飢腸轆轆,箭矢不全,恐怕沒有信心守得住那座山頭,尤其是咱們已經佔領了這裡,依末將看,不如派人上山招降,若能不動兵戈而勝豈非更好?」 武成昭聽後,臉色更難看了,可是若能招降當然不需動武,那座山頭雖然守敵不多,勝在險要,契丹人雖然餓得前胸貼後背,推石頭的力氣還是有的,光是從那山上扔石頭下來,也能砸死不少人,他總不能讓人覺得他不在乎將士性命吧。 武成昭眼中閃過一道凌厲的寒光,冷冷下令道:「好!本將軍就派你上山勸降,你去告訴他們,凡投誠者,本將軍既往不咎。否則,攻上山去,殺個乾乾淨淨、雞犬不留!勿謂本將軍言之不預!」 馬橋沒想到武成昭竟然派他上山招降,主意是他出的,如今將軍既有吩咐,馬橋只好硬著頭皮拉過一個年歲很大的契丹人,向他說明朝廷招安的良苦用心。 那契丹人聽了連連點頭,答應與他一同上山招降,馬橋便打著一面白旗,與那契丹人沿著山間陡峭的小路,向對面山頭爬去。 武成昭站在山上,手按長刀,看著漸漸消失在對面山頭的馬橋背影,心中冷曬:「契丹人不過是一群未開化的蠻子,哪會遵守什麼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他們若肯投降還罷,若是不降,就憑我要屠山的這道命令,就能先砍了你的狗頭!」 武成昭暗自想定,一抹邪異的冷笑便勾上了唇角,他再一抬頭,就見對面山頭一面白旗正向他招搖……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六章 狼煙起 曹仁師、張玄遇、麻仁節督促中軍正加緊趕路,前方忽然送來武成昭的戰報。曹仁師一見戰報,不禁愕然:「我倒小看了這個武成昭,想不到他只以一路人馬,便先行攻克了黃獐谷口。」 張玄遇接過戰報,仔細看了看,興奮地道:「好!我們應該迅速進軍,直取李盡忠後路,殺他個措手不及,若能與盧龍守軍裡應外合,不等檀州、歸順州等地兵馬趕到,便能全殲叛軍!」 麻仁節站在他旁邊,也把那封戰報看了看,疑道:「會不會其中有詐?那是一條峽谷。僕雖不曉兵法,不過也知道這種地方最易設伏。」 曹仁師搖頭道:「麻少卿,你太高看契丹人了,他們哪懂什麼兵法。你看,根據契丹人的口供,他們攻打平州失利,如今正攻打盧龍,這和我們先前得到的情報是一致的。再者,黃獐谷口守軍箭矢人均不過五枝,個個面有菜色,早已斷糧多日,這也是前鋒證實了的。」 張玄遇道:「還有,黃獐谷的地形,本將軍曾經瞭解過,那條大峽谷呈葫蘆狀,只適合堅守谷口,中間一段頗為寬闊,不宜埋伏,而峽谷長度超過二十里,如此綿延的戰線,契丹人只有不足七萬人,若想埋伏大軍一是兵力不足,二是這麼多人馬埋伏在兩側,絕對會被發現!可若太過分散,又起不到伏兵應用的作用。」 麻仁節本不懂兵法,一聽兩位大將軍都如此說,當下不再多言。 曹仁節馬上下令,三軍全速奔赴黃獐谷。 曹仁師率軍趕到黃獐谷,親自訊問降卒,他在軍中多年,也曾打過幾場險惡的大仗,真饑還是假餓,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曹仁師一瞧那些契丹兵卒形銷骨立、面有菜色、小腿浮腫,飢餓之狀確非假裝。 張玄遇也對另一側峭壁上招降來的契丹人進行了檢查,這一側的契丹人是未曾作戰直接投降的,他們箭袋之中的矢箭確實不多,因為他們守的那一側山鋒險要,甚至一人只有三矢,還不及被破陣的另一側山頭上的契丹人所攜的箭矢為多。 他又派人上山探看,懸崖邊確實堆砌了許多大石。曹仁師綜合了這些情況再不懷疑,便與張玄遇匆匆計議了一番,他們的先鋒兵馬趕到時,契丹人的眼線已經趕回去報信了,但是距現在的時間最多也不超過兩個時辰,如果大軍立即疾進,那麼完全可以搶在契丹人剛剛得到消息時就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後陣。 就算時間稍晚一些,契丹人不及周軍訓練有素,想要把攻打四城的兵馬聚攏起來,整軍撤退,時間也遠遠超過兩個時辰,只要立即兵出黃獐谷,也足以在他們逃走前追上他們。而且契丹人如果已經開始逃跑,奇兵天降的周軍主力將更易展開一場一面倒的大屠殺。 戰機稍縱即逝,事不宜遲,應當立即出發。 曹仁師果斷下令,集合所有騎兵,以最快的速度穿過黃獐谷,死死咬住契丹叛軍主力,不讓他們逃跑,步卒押後,可在前鋒騎卒與契丹人混戰到雙方皆已力疲的關鍵時刻趕到,再予之最後一擊。 按照曹仁師的命令,十萬大軍中六萬騎卒率先衝入山谷,武成昭所部仍為前鋒,與主力騎兵相距三里,作為前哨探馬,武成昭也不含糊,仍命馬橋為先頭部隊,與其再距三里,浩浩蕩蕩地衝進了黃獐谷。 曹仁師、張玄遇等人從心底裡就不曾把契丹人當成大敵,都不想放棄這首戰大功,是以全都隨騎兵精銳先行,後面四萬步卒命一裨將率領,同時還押著投降的那數百名契丹人。 如果真有埋伏,這些契丹降卒無疑將是最先死掉的人,暴怒洩憤的周兵會把他們斫為肉醬,但是從他們的神情,看不出絲毫異狀。 這些人都是真正的死士,他們要麼全家死在周軍手中,要麼是為了給自己的父母或者給自己的妻兒掙一條活路,所以心甘情願擔任誘餌。 這些人的體質本就較弱,不管是在大草原上奔波,還是在千軍萬馬中廝殺,本就是最容易喪命的一群人,所以他們寧願用自己的命,為他們的族人闖一條活路。就連他們的飢餓,都沒有絲毫偽裝。 他們決心在此扮演一群窮困交迫的疲弱之卒時,就沒帶來一粒糧食,他們已經在這裡守了十來天,這十多天一直就是以野菜和捕來的小獸為食,在周軍趕到之前,他們甚至已經有兩個身體虛弱的人活活餓死。 若非對自己這麼狠,他們縱然能瞞得過馬橋和武成昭,又怎能瞞得過戎馬一生的曹仁師和張玄遇? ※※※※※ 馬橋縱馬衝在最前面,一面用敏銳的眼神掃視著兩側不斷掠過的山峰和密林,一面迎著那穿谷而來的山風,陶醉地吸了口氣。這些年來在軍伍中的苦熬打拼沒有白費,今天這一切辛苦終於派上了用場。 他沒有好兄弟楊帆那樣的機遇,也沒有楊帆那樣允文允武的本事,但他也有自己的夢想。他本來是混混噩噩度日的坊間一介潑皮,但是他被楊帆罵醒了。從那一天起,他就想好好活出個樣兒來,對得起兄弟的信任,對得起老娘的哺育。 再後來,他娶了媳婦兒,現在還有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他心裡的責任更重了一層,為了自己的娘子,為了自己的孩子,他也要建大功、立大業,掙一份大大的功業,掙一份大大的家業。 除此之外,還有榮譽! 每當他身著軍服回到坊裡,每當他升了一級軍官,那些童年夥伴圍在自己身邊羨慕、恭維甚至有些敬畏地看著他,他就有一種由衷的自豪。他的好兄弟楊帆幫他指明了一條路,可這條路要走下去,卻要靠他自己! 二十里路,在騎兵腳下很快就穿過去了,一出山谷,豁然開朗。 右側,一條大河,滾滾東去,沿著山腳波濤洶湧。右側是起伏不斷的丘陵,長著一叢叢灌木,前方一片坦途,馬橋已經看過地圖,知道沿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就是盧龍,他精神一振,用力一磕馬腹,加快了向前的速度。 武成昭率領所部兵馬,遠遠地跟在馬橋的後面,待他衝出山谷,這才鬆了口氣。一見遠處馬橋親自掌著一面周軍的大旗,迎風獵獵,絕塵而去,武成昭心裡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他有心喚住馬橋,自己衝在前面,可是轉念想想,這兒離盧龍雖然還遠,可難保契丹人不會在半路設有警哨。一想到可能要短兵相接,武成昭便打消了親臨一線的念頭,繼續恨恨地跟在馬橋屁股後面吃土。 他用力地抽了一鞭馬屁股,把一腔怒氣都發洩在了戰馬上,戰馬向前一竄,剛剛縱出十丈有餘,左側丘陵地帶突然響起一片蒼涼的號角聲。 武成昭愕然望去,就見丘陵後面陡然冒出一面面大旗,大旗上一頭頭栩栩如生的蒼狼迎風擺動,隨即便是一陣狼嗥般的吆喝聲,密密匝匝的契丹騎兵揮舞著刀槍,發出怪異而恐怖的吼叫,向他們猛撲過來。 兵馬未到,那怪異的吼叫匯聚成的氣浪便撲面而來。 「有……有埋伏!」 武成昭勒住馬韁,兩股戰戰,正不知是該逃回谷中「找媽媽」,還是追著馬橋向外逃,一撥烏壓壓的箭雨便瓢潑般砸下來,頃刻之間,武成昭就被射成了一隻刺蝟,他再也不用為自己的難以抉擇而為難了。 周軍主力排著一個個小型方陣,向山谷外馳去,馬匹輕馳,不緩不急,他們不是先鋒探馬,不需要太迅疾的速度,這樣他們可以用較快的速度離開山谷,同時還能讓馬匹保持充沛的體力,以便迅速投入戰鬥。 但是輕馳的戰馬很快就停了下來,他們驚恐地發現,前方的山口,已經佈滿了無邊無沿的契丹騎兵。 契丹人之所以用最快的速度,用弓箭招呼,避免與武成昭部有所接觸,就是不想有一個人逃回來送信,他們以十倍百倍於武成昭部的兵力,萬箭攢射,迅速解決了這一小股周軍,便進入山谷,擺好了陣勢。 周軍驚愕地看著對面的契丹人,這些契丹人神色間有些彷徨、有些疑懼,那是因為中原王朝一直以來給他們的強大印象帶給他們的心理壓力,雖然他們已經不只攻打過一處城池,可還沒有和這麼多的周軍主力戰鬥過。 可是與此同時,他們的眼神中又帶著一抹凶厲和殘忍,那是長期以為被周人欺壓凌辱積壓下來的仇恨,也是作為一個草原牧族骨性血液中先天的狂野獸性,大漠草原的風雪沙暴,把他們磨礪成了粗獷不屈的鐵血硬漢。 「吆吼吼……」 契丹人圍獵時為了恐嚇、驅趕野獸而特有的吆喝聲,匯聚在一起便是一種催人心魄的聲浪,這聲浪又被山谷擴大了數倍,隨著這洶湧而至的聲浪,早已有備、持弓挾箭的契丹人率先發起了進攻。 箭矢撲天蓋地的向周軍撲去,就像射向一群被他們堵住了去路的黃羊,隨即他們就高舉刀槍劍戟,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怒吼著、咆哮著、吶喊著,如出柙猛虎般趟向羊群,眼中只有獵物,完全漠視了死亡。 與此同時,山谷出口處,冒起了一道滾滾沖天的狼煙。 狼煙起,長刀所向!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七章 黃獐之戰 對周軍來說,黃獐谷簡直就是噩夢之地。 號角聲中,無數的騎兵在山谷中展開了近身肉搏,周軍的緩進陣列因為前方的停止和戰鬥而變得混亂不堪,而在這狹窄的陣地上,自幼生長在馬背上的契丹人顯然擁有絕對的優勢。 他們就像在草原上獵殺無數的黃羊一般,揮舞著刀劍,從周軍隊伍中鑿穿而過,兵鋒不止,只管向前,蝗蟲一般蜂擁而至的後續人馬緊隨其後,繼續砍殺著周軍將士。 山口處的狼煙湧起的時候,埋伏在山腹處的孫萬榮遙見遠處狼煙升起,大喜之下,一躍而起,厲聲喝道:「進攻!」 山上密林中的確埋伏不了千軍萬馬,但是孫萬榮只帶了少數的騎兵,其餘人都是步卒,這些步卒要隱藏在密林中卻是易如反掌。 葫蘆肚似的寬闊谷地,的確不宜對周軍發動猝襲,但是這些與天爭食的牧族卻自有他們的辦法。 一個個用籐條捆紮成的巨大籠球從山坡上滾了下去,跳躍著,活潑地撞進山下的騎兵隊伍中,籠球中塞滿了枯枝敗葉,有些還澆了燃油,推下山之前契丹人就點燃了籠球,輕而富有彈性的籠球如果沒有阻擋,足以從這一側山坡一直滾到對面山腳下。 濃煙起,火焰起,濃煙迅速封鎖了整個山谷,千百個著了火、冒著煙的籠球推入峽谷後,整個山谷濃煙滾滾,五步之外難見人蹤,那些戰馬被火苗一燙、被濃煙一熏,驚慌廝叫,亂踩亂蹦,周軍不戰自潰。 隨即,無數的契丹人披著獸皮,持著獵弓,密密麻麻地衝到兩側密林前,用弓箭向那些逃出煙火陣的周軍和在濃煙中偶爾露出身形的周軍射去。 與此同時,埋伏在更遠處,人含草、馬啣環,肅然候命的兩千八百名契丹鐵騎也沿著一面林木比較稀疏的山坡衝了出來,他們衝向周軍騎兵的後陣,將他們截住,死死困在這山谷之中。 此處山谷雖然寬闊,八百騎也足以組成四道阻擊陣地,而剩下的騎兵已經反向馳去,把煙火中掙扎的周軍遠遠拋開,直撲還在數里地外急急行進的周軍步卒。 山谷中的火勢其實不算厲害,真正致命的是瀰漫不散的滾滾濃煙,這麼濃的煙火,本就足以致命,識得各種草藥的契丹人又在籠球中加了許多有毒或者辛辣刺鼻的草藥,燃燒起來,熏得人淚流不止,咽喉腫痛,呼吸困難。 人尚且如此,馬匹更加難以忍受,人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努力保持鎮定,但是馬不行,即便是訓練有素的戰馬,有的馬驚了,亂踢亂踏,廝咬亂撞,繼而帶動更多的馬炸了營,不算契丹人的箭雨攢射,光是被驚馬踩踏踢撞致死致傷的士兵就不計其數。 曹仁師眼見如此情形,禁不住捶胸頓足,痛悔不已。忽然一枝冷箭射來,一箭將他的頭盔射落,一縷髮鬢散落開來。身邊的親兵大驚,連忙以騎盾掩護,大叫道:「大將軍,快往回衝吧!」 曹仁師拔出佩劍,大吼道:「退不得,往山上攻,唯有佔領此處,方有一線生機,殺!」 老將軍說罷,身先士卒,發了瘋似的向山坡上衝去。 他現在不沖也不行了,滾滾濃煙中,除了身邊這些親兵,他根本看不見別的人,如何實施指揮。 雖說軍中除了旗幟,還有鼓樂可以傳達將令,可那些東西只能表達簡單的將令,諸如進攻、撤退或者原地佈防,無法傳達複雜的命令,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連聲樂隊都找不到了。 曹仁師率領自己的親兵,披頭散髮,揮劍猛衝,恍如著了魔一般。 其實並非沒有周軍想到應該逃出濃煙陣,向山坡上發起衝鋒,可是濃煙的邊緣恰恰是契丹人箭矢重點招呼的地方,他們衝出去一個,就會招來一箭,衝出去一群,就會招來一片箭雨,大隊人馬在混亂之中各自為戰,根本難以形成有效攻擊。 曹仁師衝出濃煙,山坡上一個契丹兵立刻舉弓向他瞄準。 「且慢!」 在大唐做過多年質子的孫萬榮只看一眼,就從曹仁師的披掛上認出這是一位品秩不低的將軍,立即下令:「此人要活的!把他抓起來!」 馬上就有幾個契丹兵向山坡下衝去,曹仁師衝出煙火陣,先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努力睜開熏得紅腫流淚的雙眼,還沒看清外面情形,一條套馬索就從半空落下,準確地套在了他的身上。 「你給我過來吧!」 抓著套馬索的契丹人用力一扯,還沒立足腳跟的曹仁師就踉蹌著撞開自己的親兵,向敵人一方撞去。 司農少卿麻仁節此刻正由幾個親兵護著,在人群馬群中跌來撞去,一路高呼著:「曹將軍!曹大將軍?」 籠球漸漸燒盡,濃煙漸漸稀薄,可是被驚馬踐踏、被濃煙熏得難以視物的周軍,還能有幾人揮刀作戰呢? ※※※※※ 馬橋手中的橫刀已經砍得卷口無刃了,如今所用的是被他劈手奪來的一口契丹人的長刀。 他一路往回闖著,也不知道已經砍死了多少人,他已血染征袍,身上有敵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還有戰友的血,追隨在他身邊的士兵越來越少,可前邊還是無邊無沿、令人絕望的契丹騎兵。 也多虧得此處敵我混雜,只能肉搏無法放箭,否則馬橋也早已橫屍當場,根本不可能衝殺到現在。 馬橋正率隊前衝時,隱隱聽到一陣號角聲,扭頭再看,林中寂寂,卻又沒了聲息,馬橋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卻有幾個士兵也說他們聽到了。 正在疑神疑鬼之際,谷口用以通知孫萬榮發起攻擊的狼煙湧起,馬橋一見便知不妙,但是當他揮軍趕回谷口時,更是呆若木雞。 無窮無盡的契丹人,就像暴雨將至急急趕回巢穴的螞蟻,浩浩蕩蕩地湧向山谷,當他趕到谷口時,契丹大軍還在向山谷中湧去,他們只是隨意分出一隊人馬,就形成輾壓式的攻擊,向他們包圍過來。 「旅帥,我們快走!」 馬橋手下的兵士驚慌大叫。 「不能走,殺回去!」 馬橋拔刀出鞘,眼中迸出凶狠的目光。 周軍陷入埋伏,實則與他這個馬前卒沒有太大的關係,可他依舊自責,認為是自己的疏忽才使袍澤們陷入重圍,如今袍澤正在浴血,他如何能退? 馬橋舉起長刀,義無反顧地衝向敵陣,如同擇人而噬的一頭猛虎,叱喝連聲,戰馬長嘶聲中,兇猛衝前!可是殺到現在,他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陷入重圍的袍澤還一個也沒見著,倒是周圍的契丹人越來越多。 「旅帥,我們退吧!至少,要有個人去盧龍報訊啊!」 一個斷了一臂的士兵剛剛說罷,就被契丹人一桿長槍捅了個透心窟窿。 「我們走!」 剛剛因為戰馬戰死,從敵人手中奪來一匹馬的馬橋情知再衝殺下去毫無意義,只得領著不足二十人的殘餘人馬含恨往回衝去。 ※※※※※ 行軍大總管燕匪石和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率領府衛和輜重兵,始終保持著距前方主力兩天路程的速度向北行進。 這一天,兵至唐山,大軍在此紮下營來。 這是一座鎮子,本名大城山。當初李世民東征高麗,回途時經過此處,愛妃曹氏不幸病逝,李世民思念愛妃,將此山賜唐姓,從此這裡就叫唐山了。 李多祚率本部禁軍精銳,負責押送糧草,管帶輜重兵。 糧草是軍隊最重要的物資,監押糧草的從來都是身經百戰、沉穩謹慎的將領,從這一點上來說,讓李多祚押運糧草並沒有錯。 不過,軍中也有派系之爭,曹仁師、張玄遇等人都是向武氏靠攏的將領,因此更得重用,而李多祚雖對朝廷忠心耿耿,從無任何不忠之舉,但是對於武氏的拉攏,他卻始終若即若離,並不熱誠。如今武氏在軍中最具實力,對他有所排斥,讓他押運糧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雖然只是駐紮一晚,而且此處並無敵軍威脅,李多祚還是對軍糧做了認真的安置,營中做好防火安排,外圍兵馬駐紮,形成拱衛陣形,這才往中軍大營去見行軍大總管燕匪石。 兩人剛剛聊了幾句,便有中軍侍衛匆匆進入稟報:「大總管,前路軍送來急令!」 …… 軍隊駐紮下來後,各營人馬又在大總管總的安排之下,進行本部的詳細安排。 別駕史睿是一員老將,對於宿營駐紮各種事務非常熟悉,楊帆不甚瞭解這些行軍打仗的事務,自然委之賢良,全盤交由史睿負責,而他自己則跟在史睿身邊,一邊看一邊聽,暗自揣摩,對於軍營駐紮的種種安排,倒也略有所得。 軍營駐紮完畢,楊帆便約了史睿和雲孤帆等幾名部屬,一同到了河邊。 軍營駐紮,必選有水之地,而他們的營盤所在地,又離這條河水最近。 一路下來,風塵僕僕,幾人都是一身一臉的塵土,河邊已有許多士兵脫得赤條條的在河中洗浴了,楊帆幾人也不計較將官身份,也想脫得光潔溜溜,下去洗個痛快。不料,楊帆剛把衣袍脫去,赤條條一絲不掛地還沒走到河裡,遠處便有軍鼓咚咚擂響。 史睿側耳一聽,驚道:「點將鼓!大總管點將,出了什麼事了?」 楊帆在軍中這許多時日,點將鼓他倒是聽得出來,點將鼓,鼓響三通,鼓停而未至,斬! 楊帆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又把衣袍穿起,飛也似的衝回自己的營帳,史睿和雲孤帆等人料知此時點將,必有大事,趕緊趁著將令未下,跳下河去,匆匆洗涮一番。 楊帆回帳披上戰甲,又急急奔往中軍大帳。 大帳中,眾將林立,楊帆趕至喘息未定,燕大總管已升帳點卯,眾將一一點齊,燕匪石便高聲宣佈:「本總管剛剛接到前軍統帥張玄遇將軍的消息,我朝廷大軍已與契丹叛軍接戰,一戰即大敗敵軍!」 帳中眾將聞聽,轟然一聲,各有喜色。 燕匪石臉色不變,厲聲又道:「然敵眾潰散,已逃向營州方向,圍剿殊為不易,曹大將軍、張大將軍已率所部掩殺過去。張大將軍急命我部官兵,棄輜重、拋疲弱,三軍盡發,全速前進!若前路軍追殺至營州而我軍未至,軍將皆斬,兵不敘勳!」 帳下眾將聞言心中凜然,燕匪石肅然傳令:「現在,本總管命令:除李多祚將軍一部押運糧草殿後,其餘各部將士立即備齊五日口糧,馬上出發,及時參與圍剿,有所延誤者,統兵將官就地處斬!」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八章 連環計 周軍披盔戴甲,晝夜疾行。 大隊人馬行進中,腳步聲踏得地皮都在輕輕顫動。 每個士兵都攜帶了五天的口糧,自備鍋灶、睡袋等一應器物,騎兵為了保持一定的馬力以應付特殊情況,行走一段時間等戰馬疲憊時就會跳下馬來牽馬而行,既活動了身子,又讓馬匹少些負重,一旦開戰馬就是他們保命的本錢,豈能不加愛惜。 儘管如此,高強度的行軍還是使一些士兵掉隊了,掉隊的士兵沒人去管,只管讓他們和後面的步兵作伴去吧。 軍令已下,不能及時趕到者,軍將皆斬,兵不敘勳,雖說如果所有人都遲到,張大將軍未必會執行這道命令,可要是大部分兵馬都趕到了,那遲到的人就一定倒霉。 行進中間,各營官兵你追我趕,編製和隊列已混亂不堪,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他們首要的是趕到盧龍,到那裡再稍加整頓,探清前線的最新情況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也不遲。 午夜時分,三軍原地駐紮,稍作歇息。 士兵們紛紛解下睡袋,嚼著乾糧、灌著涼水,還要準備草料、飼喂戰馬,忙碌了大半個時辰,才沉沉睡下。 五更天,司號手被巡夜的官兵推醒,揉著眼睛爬起來,吹響軍號喚醒睡得漫山遍野的士兵,稍加整頓,便又匆匆上路。 又是一天急行軍,離黃獐谷山口只剩下半天的路程,這時已經到了二更天,燕大總管下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穿過山谷,明晚之前抵達盧龍。軍令一下,三軍便原地駐紮,安排飲食休息,恢復體力。 摸著黑埋鍋造飯、餵養馬匹,等疲憊不堪的將士鑽進睡袋,枕著腰刀,正要沉沉睡去時,他們忽然感覺身下的大地發出了一陣陣輕微的顫動。 「大事不好!」 不用將領吩咐,經驗豐富的老兵就知道壞了,因為隨著那大地的震顫,密急的馬蹄聲已經傳進了他們的耳朵,在這個地方突然出現大批的騎兵,而且聽這蹄聲急驟,分明是正在衝刺,這絕不可能是自己的人馬。 當士兵們連喊帶叫地鑽出睡袋,顧不得衣衫不整,也來不及去披戴盔甲,只管抱起馬鞍,匆匆放上馬背,還沒等繫緊絲絛,轟隆隆的馬蹄聲就在耳邊開始轟鳴了。 千軍萬馬,揮舞著雪亮的鋼刀,從黑暗中猛撲過來,如同一隻隻幽魂厲鬼,一個倉惶失措的新兵只看到一抹黑影從自己身邊帶著一股勁風一掃而過,隨即前方更遠處就響起了同伴的慘叫聲。 驚駭的士兵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又一道黑影裹著勁風從他身邊疾掠過去,這一次他沒有那麼幸運,鋒利的馬刀把他由肩至胯劈成了兩半。 這是一場殘酷的屠戮,人困馬乏的周軍早已是強弩之末,而且又是在全無防備、最為鬆懈的時候受到了敵騎的攻擊。 敵人的攻擊之快,連外圍的游哨都沒來得及把警訊報回來。倉促間周軍就算想在原地結陣自守都成了妄想,更不要說是有力的反撲。 攻擊的契丹人雖然看著散亂,毫無陣形,但是自幼參加遊獵,早把他們培養成了精銳的騎士,他們通常很默契地三人一組,組成一個銳角攻擊陣形,互相配合,剪除一切給戰友造成的阻礙,保持最快的衝鋒速度。 而每一個攻擊銳三角之間,又保持著足夠的距離,確保他們衝入敵陣之後,後方的戰友依舊馬速不減,以同樣的速度展開第二輪攻擊。 攻擊在整個周軍駐紮的營地上展開了,每一個地方,契丹人勢如破竹的突擊都保持了至少五輪的衝鋒,這五輪的衝鋒足以斬殺五分之一的周軍,並給他們造成極大的混亂,從而保證穿營而過的契丹人返身再進行第二輪掃蕩時,周軍仍無法形成有效反擊。 周軍陷入了絕對的混亂當中,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對全軍做出統一的指揮和調遣,他們更沒時間去弄清楚這支突如其來的契丹人馬究竟是什麼人,從哪兒來,他們只能各自為戰。 這個時候,精銳一些的部隊就完全顯現出了他們的能力,憑著以往的作戰和操練經驗,他們自發地結成了圓陣,外圍的士兵以長槍刺殺敵軍騎士,用橫刀在昏暗的夜色下削砍敵軍的馬腿,用自己的性命替護在中間的戰友爭取著時間,以便他們能盡快披鞍上馬。 在這樣的突擊態勢中,他們連個密集槍陣都組織不起來,沒有騎兵對抗,全軍將注定被全部消滅。 很快,束裝整齊的騎兵自內圍殺出,同敵人的騎兵戰在一起,與他們的步卒戰友配合著向其他自發形成的防守陣營靠近,互相融合,結成一個更大的圈子。 因為在契丹騎兵的突擊下,他們已經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陣營,如果不能盡快匯合,他們的死亡也只是時間問題。 得益於從未放下的技擊訓練,經過一天一夜的急行軍,楊帆還能保持著遠比同伴更加充沛的體力。 但是他所在的這路人馬是由各地府軍彙編而成的,相互之間的配合並不默契,當他奮力砍殺了幾名契丹騎兵,並且奪過一匹戰馬,翻身上馬之後,藉著黯淡的星光和散落各處的火把,他已經在周圍找不到任何一個哪怕是十人以上的小團隊。 契丹鐵騎如鐵流漫卷,他們根本不停下來原地廝殺,而是利用他們的衝鋒優勢,對周軍陣營進行反覆的踐踏和衝鋒,楊帆只能混在往復不斷、衝殺不停、不斷收割著周軍性命的契丹鐵騎之中,一面交戰,一面努力救援自己的同伴。 契丹人在鑿穿周軍大營,圈馬回來再施行了一輪鑿穿式突擊之後,速度終於緩和下來,開始圍著一個個結成小圓陣的周軍開始圍攻,不斷地射箭、甚至投擲標槍。 終於穩下陣勢來的周軍也向外激射著箭弩,用長槍短刀抵擋著他們的進攻。 像楊帆這樣零散的游騎,大部分已經被契丹人順手殲滅了,楊帆勝在武藝高超,在這種昏暗和混亂之中,敵人又無法集中優勢兵力對他進行攻擊,得以堅持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廝殺之中,前方一群結陣自保的周軍終於發現了遊魂似的在契丹兵中遊走廝殺的楊帆,立即向他大叫起來:「楊校尉!」 楊帆已殺得精疲力竭,他在廝殺之中向那個方向匆忙看了一眼,藉著一隻掉在地上的火把微弱的光亮,他看清了呼喊他的人,那是他的別駕史睿。 楊帆大喜,馬上圈馬向那個方向廝殺過去。 史別駕匆匆聚攏了少數殘兵敗將,利用死馬和長槍組成了一個小小的壁壘,正在竭力阻擋著契丹人的攻擊。 契丹人圈馬繞著他們的小陣奔走不休,時而射一枝冷箭,時而拔出細長而略帶弧度的鋒利馬刀猛衝他們的薄弱防禦點,二十幾個周軍在防禦圈內疲於奔命。 楊帆舉著捲了刃的鋼刀,一步步向那座陣營逼近,隔著還有五六丈的距離,一個契丹騎士率先進了周軍的防禦圈,掄起鋒利的馬刀左劈右砍,展開了大屠殺。 騎兵之於步兵,除了策馬騎射和步兵永遠無法超越的機動力,就是縱馬搏鬥時藉著馬匹沖走之勢居高臨下揮刀猛劈,這等縱馬斜劈的戰術對步兵而言是無法抵擋的凶厲殺法。 楊帆見狀大急,可他當面至少還有五六個敵兵,有人舉著勢大力沉的三股托天叉,有的掄著勢大力沉的馬刀,根本不是短時間就能解決掉的。 衝入周軍防禦圈的那個契丹騎兵馬刀凌空,盡情殺戮著,鋼刀每一次落下,便於一道寒光之後收割一條人命,其勢勁銳無匹,所向披靡,後邊的契丹騎兵已經藉著這個突破口猛衝過來。 史睿一見,立即挺起長槍衝了過去,墊步擰腰,長槍一抖,正要刺向那個殺得肆無忌憚的契丹人,又一個契丹人從缺口處縱馬躍了進來,駿馬橫空,前蹄還未落地,那馬上的騎士手中雪亮的鋼刀就從史睿後頸掠過,一顆人頭連著半片肩膀,飛得不知去向。 「史別駕!」 楊帆一聲大呼,血貫瞳仁,手中捲了刃的鋼刀向前方的敵人狠狠劈去,那使托天叉的契丹大將見這名唐將整個身子都從馬上探了出來,手中刀帶著一股厲嘯迎面劈來,不由大駭,急忙把鋼叉一橫,只聽鏗地一聲,楊帆手中的刀應聲而折,終結了它的使命。 那契丹大將心中大喜,鋼叉一轉,叉柄砰地一聲掃在力道一空、身形前墜,正努力想要坐回馬上的楊帆肩頭,把他一叉掃落馬下。 一個契丹兵提馬上前,一槍就向楊帆後腰刺去,那契丹大將使鋼叉一擋,「鏗」地一聲將槍震開,鋒利的叉尖緊緊逼住楊帆後心,看了看他背上的猛獸圖案,冷笑道:「這是一員唐將,綁了!」 壁壘中只剩下五名周軍局縮在一個角落裡,各個身上帶傷,當連續幾名契丹人躍過障礙,在這小小的圈子裡兜馬轉身,準備一個衝鋒將他們殺光的時候,五名周軍丟掉了兵器,乖乖舉起了雙手。 然而,契丹人並沒有放下他們手中的刀,他們到處流竄,哪可能收容俘虜。 契丹人在黃獐谷佔據有利地形,以逸待勞、多施欺詐,誘敵深入,又利用煙火攻勢令周軍自相踐踏,死傷不計其數,因此以極小的代價便全殲了周軍騎兵,隨即便對周軍步兵展開了一面倒的大屠殺。 在黃獐峽谷中,那些步卒根本無從抵抗,殲滅他們同樣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如今,除李多祚拱衛糧草輜重殿後的兵馬,再加上被他們急行軍遠遠拉在了後面的步兵,周軍這支騎兵主力不過三萬人。 在當前這種以逸待勞,夜施突襲的情況下,就算是周軍倍於契丹,也是無力回天的必敗之舉,更何況是以六萬對三萬,契丹人佔據了絕對的兵力優勢。 當東方晨曦破曉的時候,大地就像染上了一層霞光,遍地血污,橫屍遍野。 契丹主力又馬不停蹄地奔著唐軍延後的步卒和殿後的糧草輜重而去……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一十九章 千里相尋 插在屍體上面的槍矛刀劍,比原野上旺盛的野草還要蓬勃,無主的戰馬在染了血的草原上踽踽而行,屍骸枕積中,偶爾會爬起一個渾身血污的戰士,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不是腸穿肚破就是殘肢少腿,遲緩地掙扎著,彷彿一具殭屍。 兩個行經此處的路人似乎被這無窮無盡的屍體嚇傻了,其中一個人牽著馬,僵硬地向前邁著腿,只走出幾步,便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另一個青衣漢子急忙把他拖起來。 被他拖起的削瘦漢子目光呆滯地看著橫屍遍野的戰場,臉色紙一樣蒼白,旁邊那個頰上生了兩顆黃豆大的黑痣青年不安地看著他,低聲道:「宗主武功高強,他……應該會安然無恙的。」 很奇怪,這麼一個形貌醜陋的漢子,說話的聲音居然是一副柔和悅耳的女聲。 「不……可能的。藝業再高,在這千軍萬馬中,也……也不可能……」那個臉頰削瘦的漢子顫聲說著,終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的眼中已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這兩個人,正是天愛奴和古竹婷。 天愛奴磨了小蠻好幾天,央她答應自己,其實阿奴完全可以不告而別,但她不想這麼做。她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知道要和小蠻姐妹般相處,一直保持親密關係,是這個家庭和睦的關鍵。 楊帆臨走時,把這個家交給了小蠻,以小蠻的脾氣,如果她孤意獨行,小蠻固然不會因此對她如何,但兩個人的關係卻難免要產生隔閡。 有時候,水火不容,就是從一絲嫌隙隔閡發展而來的。 關係就是齒輪,時時需要潤滑和保養。 等到小蠻受磨不過,終於答應她之後,古竹婷馬上通過「繼嗣堂」查清了楊帆所在的隊伍,然後啟程循蹤而來。卻不想,等她們趕到這裡時,只見到一地死屍,無窮無盡的死屍,彷彿這裡就是修羅地獄。 古竹婷見阿奴神色絕望,不禁大皺眉頭,說道:「阿奴,十餘萬大軍不可能都殺光了。我們來時路上,不是看到了三三兩兩的敗兵?你看這裡還有人活著,宗主固然有戰死的可能,更大的可能卻是還活著,你先這般嚇唬自己卻為哪般?」 阿奴的眼神亮了亮,喃喃地道:「不錯!只要還沒找到他的屍體,他就未必是死了,也許……也許他還活著?」 阿奴忽然站了起來,掙脫古竹婷的扶持,急急奔向前方的屍體,一具具地檢查起來。 古竹婷連連搖頭,搶過去一把拉住她,喝道:「阿奴,你在幹什麼?」 阿奴焦急地道:「古師,你快幫我,我們兩個人一起找快一些!」 古竹婷牢牢扣住她的手臂,厲聲道:「阿奴,你醒醒!這樣不是辦法,這裡足足有幾萬具屍體,我們兩個如何查得完?再說,這裡死了這麼多人,朝廷很快就有人來善後,到時候我們在這裡,如何向他們解釋自己的身份?」 阿奴失魂落魄地道:「那你說怎麼辦,我們該怎麼找到他?」 阿奴的手緊緊抓著古竹婷的手臂,扣得古竹婷的臂骨隱隱生疼。 古竹婷由她抓著,柔聲道:「靠我們兩個人,不管宗主是生是死,我們都不可能找到他!阿奴,你聽我的,距這裡最近的是千金冶城。我們到那裡去,這些將士的屍體,十有八九要發動冶城軍民前來處置的,有什麼消息,我們在那裡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打聽到。 對了!我們可以換一個身份,以路經此地的富商身份,為陣亡於此的將士行一樁善舉,為他們舉行『荼毗』,這麼多將士的屍體是不可能運回去的,只能火化,然後把骨灰運回他們的家鄉。」 阿奴的眼神清明起來:「對呀,除非是大將軍,才會被裝斂棺槨,運回京師,其他人只能就地火化,如果我們出錢攬下這件差使,每個人的身份當然是要先確認的,遺物也要單獨整理出來,我們可以因此確認每一具屍體的身份。」 古竹婷道:「不錯,我們做這種善舉,是需要軍隊和地方官府派人配合的,我們還能從他們那兒瞭解到更多的消息。如果死者中沒有宗主,那麼宗主就還活著,說不定不等咱們做完善事,就打聽到宗主的消息了。」 阿奴破啼為笑,急不可耐地道:「走!咱們馬上去千金冶城!」 ※※※※※ 一處以樹幹為軀,青青的枝條樹葉為蓋的簡陋帳篷裡,李盡忠寬了上衣,赤裸著脊背趴在一堆柔軟的青草上,在他的後脊上,插著一枝狼牙箭,因為久未拔出,傷口周圍已經瘀青浮腫。 「可汗,忍著些!」 旁邊一個單膝跪地的大漢語氣粗重地對他說了一聲,李盡忠點點頭,孫萬榮遞過一塊軟木,李盡忠一口咬住。 大漢拔出小刀,在弓箭四周迅速切開一個十字,用力一拔,李盡忠悶哼一聲,帶著倒鉤的狼牙箭便從他背上拔了下來,有些烏色的血汩汩流出,那大漢將小刀在旁邊的火堆裡上下翻烤一陣,看那血液漸漸轉紅,猛地將小刀貼在了李盡忠的傷口上。 李盡忠身子一繃,雖然年邁卻依舊結實,肌肉塊壘、虯結有力的臂膀頓時鼓了起來,小刀「嗤嗤」地灼燙著李盡忠的傷口,等那傷口微微結痂,大漢便抓過一把草藥,也顧不得苦澀難當,塞進口中便大嚼起來。 他把嚼爛的草藥小心地敷在李盡忠的傷口上,又用布條幫他包紮好傷口,這才站起身來。駱務整遞過一個水囊,大漢滿口綠色,苦澀難當,是以也不說話,接過水囊,拔下塞子便仰頭灌了一大口水,迅速走出篷帳。 帳裡,孫萬榮和駱務整、何阿小等契丹首領關切地圍到李盡忠身邊,李盡忠嘿嘿一笑,道:「放心,老子命硬,死不了!來,扶我起來!」 駱務整和何阿小上前把他架起,坐在草堆上,李盡忠沉聲問道:「咱們的傷亡怎麼樣?」 …… 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出帳篷,連灌幾口水,口中那股苦澀的味道還是揮之不去,舌頭都麻得沒有感覺了。他四下一看,見坡下二十多丈遠有一棵野梨樹,枝頭沉甸甸地壓滿了果子,便大步向坡下走去。 楊帆倚著粗大的梨樹樹幹坐在地上,他的雙手被反綁在樹上,手腕上綁著牛筋,這東西最是柔韌,即便掙扎到牛筋入肉,割斷腕筋,也休想掙得斷。 在附近幾棵樹下還綁著幾個人,都是軍中的將領,看樣子,契丹人也不是有勇無謀之輩,他們也知道多抓一些將領在手,一旦情形不妙,和朝廷便有討價還價的本錢。 不過楊帆仔細看了看,那幾位將領他都不認識,從軍服看,不過是些鷹揚郎將、果毅都尉一類的將領,比自己只高個一品半品的,行軍大總管燕匪石、行軍副總管宗懷昌等高級將領一個也沒有。 這時,那個為李盡忠療傷的大漢走到了樹下,從樹上摘了兩個梨子,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卡嚓一聲咬了一口。那些梨子剛開始灌漿,不澀不酸,卻也不甜,還說不上是一種什麼味道,不過嚼上兩口,對祛除口中的苦味兒倒是很有幫助。 楊帆一見那大漢走到自己身邊,便盯著他看,他覺得這人有些面熟,仔細辨認一番,楊帆恍然大悟,這大漢就是昨夜使三股托天叉的那員契丹將領,楊帆到現在都還記得他那兩膀子氣力。 大漢咬了兩口梨子,發覺他在注視自己,不禁嘿然一笑,道:「怎麼,不服氣?是不是還想跟我比劃比劃?」 楊帆淡淡地一笑,搖頭道:「敗了就是敗了,敗軍之將,豈敢言勇?」 大漢撇撇嘴,搖著手中的梨子道:「行了行了,少跟我拽文,當兵的這麼文謅謅的幹嘛,大唐軍中就是因為有了你們這麼一些人,才會變得這般不中用!想當初我在軍中,那時大唐兵威……嘿!」 大漢搖了搖頭,又摘了一個梨子,轉身就走。 楊帆神情一動,急忙追問道:「你說什麼?你在大周軍中當過兵?」 大漢懶洋洋地轉過身,瞟了他一眼,糾正道:「不是大周,是大唐!老子沒給那臭婆娘當過兵!」 楊帆道:「是是是,大唐,不是大周。你在大唐軍中當過兵?是義從還是族兵?」 楊帆琢磨著他是契丹人,應該不是大唐的正規官兵。 大唐的軍隊雜得很,其中只有府軍、禁軍、邊軍、募軍是正規軍,至於其他的就太多了。 像當年李世民征高句麗,出征的除了隨駕的禁軍、衛軍、府兵、邊軍,還有平盧、盧龍等地的團練軍,突厥、羌、鮮卑等族的蕃兵,附從的契丹、奚等藩部的族兵,新羅、百濟等屬國的從軍,以及臨時招募的「義從」,浩浩蕩蕩數十萬之眾。 大漢曬然道:「費某當初可是吃軍糧拿軍餉正兒八經的兵,費某那時雖是一小小伙長,卻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功勞。可恨邊將殘暴,剋扣軍餉不說,對我族人又是百般壓迫,如同強盜一般。有一次我那隊正試圖強暴我族一位姑娘,當著兵,卻連自己的族人都不能保全,這兵當來何用?費某一怒之下,便宰了那廝,逃回家鄉!」 大漢上下瞧瞧楊帆,不屑地道:「看你如此年輕,居然做了校尉,怕不是抱那武氏奸賊的大腿才爬得這麼快吧?」 楊帆正色道:「這你可說錯了,楊某本是河源道行軍大總管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的兵,可是立下百戰軍功,才有今日的!」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章 被俘 「你是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 費姓大漢一聽,果然來了興趣,轉身便在楊帆身邊蹲下來。 黑齒常之是百濟人,卻做了唐國的大將軍,一生戎馬,罕逢敗跡。 楊帆曾經在西域待過大半年的時間,同高捨雞等西域軍卒有過很頻繁的接觸,知道在邊軍系統當中,尤其是少數民族士兵心中,對黑齒常之奉若神明,許多人都把他當作自己效仿的榜樣。 費姓大漢興致勃勃地問道:「你真是黑齒常之大將軍的兵?黑齒常之大將軍當年還在我們這地方打過仗呢,可惜那時候費某的年紀還小,要不然就投到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當兵去了。」 楊帆道:「楊某正是黑齒常之大將軍麾下的兵,因為我為人機靈,一直在大將軍麾下做斥候兵,立過不少戰功。後來黑齒大將軍遭奸人陷害,沒有死在戰場上,卻喪命在牢獄之中,令我等噬齒痛恨!」 費姓大漢對黑齒常之崇拜之極,提起黑齒常之的恨事,禁不住破口大罵。費姓大漢唾沫橫飛地罵了一通朝廷,又乜了楊帆一眼,向他問起西域情形,以及他如何得以陞官的經過,楊帆知道他對自己還存有幾分警惕,於是小心地應答起來。 他說黑齒常之死後,婁師德把他收到了自己帳下,成了婁大將軍的親兵,在與突厥的一次戰鬥中,他又恰巧救了婁大將軍一命,這才得以提拔,步步高陞。這一次朝廷為了北征,從各地抽調兵卒,他才率部從河隴回來。 楊帆對河隴地區非常熟悉,說起那裡的地域地理、景物環境乃至風情民俗,完全瞭如指掌,他還把高捨雞做斥候時的許多事跡「高冠楊戴」地安到了自己身上。 這費姓大漢當兵時,曾經被調到河隴地區參加過戰鬥,對當地的風情風貌很瞭解,他對斥候兵的生活習慣和刺探敵情的一些事跡同樣很瞭解,聽了楊帆所說,再與他所知一一印證,這個貌似魯莽實則心思細膩的大漢才真的相信了楊帆的話。 他們兩人雖然還是敵我關係,但是畢竟一方已經被俘,不需要兵戎相見,因此這一番話談下來,兩人的關係不知不覺便融洽了許多。 費姓大漢和楊帆互通了名姓,這費姓大漢名叫費沫。費沫拍拍楊帆肩膀,遺憾地道:「若你只是一個小小兵卒,我便擅作主張放你走人也無不可。可惜你是朝廷的將官,這事兒,我可做不了主。」 楊帆道:「我明白,你我各為其主,理應如此。能得足下如此相待,楊某足感盛情了。不過……」 楊帆扭頭向其他幾棵樹下綁著的人看了看,問道:「你們抓這許多將官作甚,可是打算跟朝廷求和麼?」 費沫的貌相雖然粗魯,心眼兒卻不粗,他並不直接答覆,只是嘿嘿一笑,道:「我們契丹人沒有野心稱王稱霸,只是想要一條活路走,可是朝廷不給我們活路啊,要不然,我們現在正在草原上高高興興地放牧呢,又怎會在此打打殺殺?」 「好啦!」 費沫拍拍屁股站起來,說道:「放了你是絕不可能的,念你是黑齒大將軍舊部,我可以關照你些,叫你不受虐待,比其他俘虜吃飽一些。不過,你也要老實一點才成,要是想動什麼歪腦筋,費某第一個就殺了你!」 楊帆道:「楊某如今是你們的階下囚,能得如此照料,足感盛情了。我只是不明白……,我們足足十六萬大軍,兵精將足,怎麼會……怎麼就會一敗塗地呢?」 楊帆這一問正撓到費沫的癢處,費沫又蹲下來,自得地笑道:「在你們唐人眼中,我們契丹人都是只會牧馬放羊不堪一擊的牧人,你們根本沒把我們放在過眼裡,你們敗就敗在這分狂妄上了! 你以為我們契丹人真就是那麼好欺負的?就算是你們最忌憚的突厥鐵騎,屢次從涼州、靈武進侵大唐,為什麼不從我們的草原侵入再南下呢?你以為是靠著你們朝廷的庇護嗎?我呸!」 費沫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說道:「那是因為我們契丹人並不好對付,我們能征善戰,是草原上的英雄。一直以來,我們受朝廷欺壓,受你們的邊將邊軍欺壓,忍氣吞聲,始終不肯反抗,是因為比起大唐我們族群的太弱小了,可我們一步步忍讓,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的是你們的得寸進尺!」 費沫說到憤懣處,眼睛都要噴出火來。 楊帆忙道:「楊某只是一個小小校尉,這些事情我過問不了,我只是奇怪,你們頂多六七萬人馬吧?怎麼就能吃掉我們十六萬大軍,而且是一口吞下。」 費沫冷笑道:「那是因為你們太狂妄!」 他把黃獐谷口設下誘餌,引誘周軍主力急進,然後利用山谷地形,掐斷騎兵主力與步兵之間的聯繫,利用地利優勢和大量的煙火導致周軍主力騎兵不戰自潰,驚馬自相踐踏,死傷無數,以致他們以極小代價就殲滅了這股騎兵的事情說了一遍。 又得意洋洋地道:「騎兵全軍覆沒,你們那些步卒就倒霉了,除了少量逃上山去的兵丁中今還在叢林中做野人,從黃獐谷向前一直到我們昨日設伏的地方,這是一馬平川的原野,最適合騎兵馳騁,那些向外逃的步卒怎麼可能跑得過我們的馬,他們已經被我們全殲了。 我們原打算仍在黃獐谷設伏的,只是,這一路下來,死屍到處都是,根本來不及處理,你們若繼續前進,一定能夠發現疑點。所以我們大元帥又生一計,用繳獲的軍印,寫下一份軍令,詐稱前路軍大勝,要你們拋棄輜重,全速行軍參與圍剿! 嘿!你們果然乖乖地來了,日夜兼程,跑得人困馬乏,根本無力一戰。而且騎卒和步卒之間拖拖拉拉,完全脫離,互相難為協同,行軍行成這副樣子,足見你們心中壓根兒就沒把我們當一回事,你們不敗誰敗?」 楊帆想起那位打扮得跟金甲神人似的燕大總管,不禁苦笑一聲,沉默片刻,才問道:「你們有了軍印,自可偽造軍牒,只是……那上面的大將軍簽名,難道也是偽造的?」 費沫笑道:「這簽名可是貨真價實,是你們的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親筆所寫。」 楊帆暗暗咬緊了牙關。 費沫見他生氣,更加得意,道:「你們的人馬被困在谷中,就像一群待宰的牛羊,數萬大軍擁塞其中,不等我們動手,驚馬亂軍自相踐踏,死傷者已不計其數,我們輕而易舉就殲滅了你們最難對付的這一路主力,活捉了你們的主將。 那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不肯在偽造的軍牒上署名,被我們可汗一刀便砍下了他的狗頭,結果你們那位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嚇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就簽下了他的名字,嘿嘿,自始至終,他連個屁都不敢放!」 楊帆的眼角跳了跳,恨聲道:「輕敵冒進,葬送前軍十萬將士的性命,已是百死莫贖之罪,又貪生怕死,將後軍六萬將士送入虎口!張玄遇!嘿!好一個張玄遇!」 費沫笑道:「你也不用如此怪罪於他,你們前路十萬大軍被全殲之後,剩下的這六萬大軍就已注定要滅亡了,沒有那道偽造的軍令,你們一樣要死,那道軍令對你們用處不大,對我們才有用處。有了這道軍令,我們才能輕易吃掉你們的後路大軍,連死帶傷一共不過萬餘人,這還包括襲擊你們輜重糧草時的傷亡。」 楊帆大吃一驚,失聲道:「你們還襲擊了我們的輜重營?」 費沫道:「打蛇打死,自然要趁勝追擊了。你們後面那些步卒比起你們還要不堪,我們連夜殺去時,他們大部分人都睡得跟死豬似的,好不容易驚醒一些人,卻也雙腿酸軟,舉手無力,連隻雞都殺不死。 我們砍瓜切菜一般解決了他們,隨即就馬不停蹄直奔你們殿後的輜重營。我們本以為輜重營最好對付,卻不知你們押運糧草的是什麼人,他挖了陷馬坑,布了拒馬槍,還拖來許多荊棘阻路,營盤外還紮了一道木牆,游哨遠出十里。 真他娘的,在唐人自己的地盤上,而且只住一晚,一大早就要啟程的,用得著這麼折騰麼,結果……突襲是不成了,直到天光大亮,我們才清除外圍,逼近營寨,那守將眼見守不住了,於是主動放棄糧草,集合殘兵敗將逃向馬城。 真他娘的,老子身為前路先鋒,本想把他們這一路兵馬也全數殲滅的,可恨那運糧的主將臨走時還放了一把大火,如果我們要去追他,這糧草不免就要燒光了,沒辦法,老子只得回頭救糧。」 楊帆脫口問道:「那糧草燒光了?」 費沫笑道:「你想得美,雖說燒了有近一半糧草,可是被我們救出來的糧食,也足夠我們吃個把月了!」 楊帆大失所望,沉默片刻,才道:「運糧的那位將軍,叫李多祚,此番北征,若是李大將軍為主帥,恐怕我們……未必會全軍覆沒。唉!李大將軍退回馬城,那我本部的主將呢?燕大總管也被你們生擒活捉了?」 費沫道:「那個什麼燕大總管,我們沒看到,倒是你們的行軍副總管宗懷昌,被我們給困住了,原想抓活的來著,結果他橫刀自盡了。」 聽到這裡,楊帆不禁又沉默起來。 這時,有人在山坡上喊:「費沫,準備整軍,向山裡轉移了!」 費沫急忙答應一聲,對楊帆匆匆摞下一句:「你安份些,便少吃苦頭,否則,我也護不得你!」說完便急匆匆向山坡上跑去。 楊帆試著掙了掙捆綁,便放棄了努力,心道:「這兒已經是山裡了,還要往山裡轉移?是了,難怪一直沒有看見女人和孩子,他們的老巢應該不在這裡。若是到了他們的老巢,防範鬆懈下來,又有這費沫攀扯著交情,逃走或有希望!」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一章 棄市兩冤家 武周朝討逆征北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幾位統兵大將軍除了一個押運糧草的李多祚僥倖漏網,其餘被一網打盡。 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身首異處,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及新任司農少卿麻仁節被俘,行軍大總管燕匪石死於亂軍之中,行軍副總管宗懷楚自盡。 消息傳回京師,舉朝嘩然。 朝廷多久沒有吃過這樣的敗仗了? 即便是對敵突厥和吐蕃那樣的強敵,朝廷雖然時有敗仗,可是也從沒敗得這麼迅速、這麼淒慘,十六萬大軍,頃刻間灰飛煙滅,統兵大將幾乎被一網打盡,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像的事情。 武則天猶如當頭挨了一記悶棍。武週一朝,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樁武功就是收復安西四鎮,此前戰績實在是乏善可陳,不曾想轉眼間又遭受了這麼慘重的失敗,尤其是敗在從未被朝廷放在眼裡的契丹人手中。 朝野間一時風聲鶴唳,對契丹人從一開始的不屑一顧茫目自信,轉眼間就變成了極度的恐懼。十六萬人就是十六萬個家庭,消息傳開,整個大唐到處一片淒風苦雨,無數為人父母、為人妻兒的,披麻戴孝,痛不欲生。 武則天原打算讓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率大軍屯兵勝州,為第二路討逆大軍的,其實主要目的是為這個侄兒鍍金。 雖說現在軍隊系統已經被武氏家族一手把持,可是武氏家族從未在戰爭中有過什麼戰功,而在軍隊中,一群寸功不立的將軍,根基永遠是不紮實的。 武承嗣身體不好,近年來更是常常臥病在床,否則的話,武則天說不定把這個侄兒也會派上前線,讓這兩個在武氏家族能挑大樑的侄子都能立下自己的軍威。 但是現在,武周大軍十六萬人,一戰便全軍覆沒,舉朝震動,武則天可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她這兩個侄子都是讀書人出身,少年時便被她改為蝮姓流放邊陲,每日只為口食奔波。等她後來想要登基,發現外人不可靠,還得依仗武家人時,又赦免了這些侄子,把他們弄回京城,一個個委以重任,可這兩個侄子是連幾十人的軍隊都沒指揮過的,讓他們去打仗…… 然而大唐留下的名將幾乎都被她殺光了,何況現在越是武氏一系的將領打了敗仗,她越是需要武氏將領再打個大勝仗,以鞏固武氏在軍中的地位,於是武則天決定派出武攸宜為第二任討逆大將軍,遠征契丹。 武攸宜一直替她掌管羽林衛,在軍中的時間最長,是武氏第二代子侄中最熟悉軍旅的人,武則天馬上下旨,命建安郡王武攸宜為右武威大將軍,重新徵召兵馬,由其率領再伐契丹,同時任命陳子昂、喬知之為其總管府幕僚。 一時之間召集不了那麼多兵馬,武則天就下令把各地關押的全部囚徒都押送京師來,讓他們戴罪立功,同時徵募士兵,組建新的遠征兵團,又令太行山以東各近邊諸州建設武騎團練,以備策應。 怒氣沖沖的武則天這一次沒用宰相大臣們議事,行使專斷之權迅速作了決定,怒氣沖沖回返內廷,忽然想起曾替孫萬榮求取三品官職的李昭德來,登時把一腔怨恨發洩在他的身上,傳令即刻押赴刑場處死! 張昌宗和張易之在她身邊聞聽,馬上拐彎抹角地提起了來俊臣,盛怒之中的武則天又下令,把來俊臣一併斬首。 李昭德是被來俊臣彈劾入獄的,如今竟和來俊臣同日行刑。 還別說,這樁大事從一定程度上轉移了朝野對於此番大敗的追究,要知道曹仁師、張玄遇、麻少節、燕匪石、宗懷楚等大將,可都是武氏一系的將領,只有一個押運糧草的李多祚,算是不左不右的中間派。 行刑之日,洛陽城萬人空巷,行刑現場人山人海。 行刑現場就設在北市,整個北市所有的店舖生意當日都沒有開張,連做生意的都跑去看殺人了。 武周朝第一酷吏,也是在各大酷吏相繼授首之後,始終頑強不倒的不死小強來俊臣終於要被處斬了,而當日一同行刑的還有近幾年來獨霸朝綱,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強腕宰相李昭德,這事豈同小可。 李昭德和來俊臣都口堵木球,身著死囚之服,被押赴刑場。 這口堵木球之制是從垂拱四年開始的,那一年武則天處死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郝象賢在刑場上破口大罵、慷慨陳詞,歷數武則天的樁樁罪惡,連她與薛懷義通姦的醜事都說了出來,武則天十分難堪,從那以後,朝廷再處決人犯,一概口塞木球,讓他在刑場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李昭德和來俊臣都口塞著木球,擠得臉頰都有些變了形,被囚車拉著,緩緩向刑場走近。李昭德雖然過於跋扈了些,因此遭到百官厭憎,但是他在民間官聲還是極好的,百姓們看到李宰相蓬頭垢面、狼狽不堪,都不禁黯然歎息。 不過,尋常朝代,京師百姓一輩子怕也見不到一個對宰相行刑的場面,而武周朝的洛陽百姓,不要說那些鳳子龍孫的皇室王爺,光是宰相就見過殺了好幾撥了,雖然為他歎息,倒也不至於過於震驚。 隨後押來的是來俊臣,來俊臣被押赴刑場的時候,場面卻出現了奇怪的一幕。百姓們擁擠在那兒,無數人頭攢動,死死地盯著囚車上背插死字牌的來俊臣,卻出奇地沒有一點聲音,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他,現場異常靜謐,靜得令人恐懼。 李昭德被押上刑場,按跪下來,朝著監斬官的方向,緊接著來俊臣被押上刑台。來俊臣往日的威風霸道全然不見了蹤影,嘴裡塞了一隻碩大的木球,連呼吸都有些困難,扭曲的面孔再也看不出往日的英俊風流。 李昭德說不出話來,可是看著來俊臣失魂落魄地被拖上刑台,李昭德眼中卻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容,他笑不出聲來,可他仰起的蒼白的頭顱,卻分明顯示他正在大笑。李昭德的肩膀聳動著,無聲地笑了許久,慢慢閉上眼睛,兩行淚水從眼角緩緩淌下,流過他的腮邊…… 來俊臣卻與他不同,來俊臣自始至終沒有看這個老對頭一眼,他的頭一直扭向皇宮的方向,當他被拖上刑台,摁倒在地時,他也依舊抻著脖子,直勾勾地盯著皇城方向,只盼著會有一騎飛馳而來,高聲喊著「刀下留人!」 這種事女皇並非沒有幹過,當初御史中丞魏元忠就是在行刑之前,被女皇特旨免死的。來俊臣始終堅信,他對女皇忠心耿耿,他為女皇殺過那麼多對頭,女皇得以登上皇位、坐穩皇位,他居功甚偉,女皇帝絕不會殺他。 他期盼著、期盼著,監斬官乾巴巴地念著聖旨時,他一句也沒有聽;劊子手拔去他肩後的死字牌時,他渾然不覺;他就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小狗,眼巴巴地望著家的方向,盼著它的主人回心轉意。 一條絞索套到了李昭德的脖子上,女皇宏恩,賜了他一個全屍,絞索猛地拉起,李昭德身子騰空,因為窒息,他的身體劇烈而奇異地扭動起來。 可是令人驚奇的是,這個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去看這位宰相之死,無數目光居然死死地盯著來俊臣。 許多人掌心沁著汗,眼角緊張地抽搐著,心跳如擂鼓。 他們似乎在擔心什麼,又似在緊張什麼,那是一種奇怪的恐懼。 來俊臣突然鬼使神差地醒過神來,把片刻不曾移開的目光從皇宮方向移向監斬台。 監斬台上,刑部司刑郎中陳東面無表情地從籤筒中抽出一枝血色的刑簽,向台前狠狠一擲,冷肅地喝道:「斬!」 來俊臣突然明白過來,赦免的聖旨永遠也不會來了,女皇真的拋棄了他! 他突然從地上一下子彈了起來,這麼直挺挺地跪著,本來是很難站起來的,但是來俊臣居然一下子就跳了起來。 他喊不出聲音,兩隻眼睛瞪得異常的大,彷彿眼角都睜裂了,他死死地瞪著皇宮的方向,看著那一角飛簷,看著那聳立入雲的天樞,腦海中一陣眩暈。 不等兩名劊子手的助手上前把他摁倒,他的雙膝一軟,又重重地跪在了刑台上…… 「嚓!」 鋒利的鬼頭刀從他頸間滑過,劊子手這一刀,使出了他這一輩子最好的一刀。 刀鋒準確地從來俊臣頸間骨縫裡滑過,沒有片刻阻礙,人頭和著一腔鮮血,噴出一丈多遠,重重地摔到地面上,向前滾動了幾圈,停住了。 來俊臣無頭的屍身以一個緩慢傾倒的姿勢慢慢向前倒去,「通」地一聲,倒在地上。 這時,李昭德的屍身剛剛停止最後一絲抖動。 刑場上繼續保持著令人恐懼的寂靜,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當劊子手有些驚異地向人群中看去時,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的吶喊,無數人向台上衝過來,負責拉著繩索阻擋觀刑百姓的帛役像稻草人似的,一眨眼就被沸騰的人群淹沒。 無數的人湧上刑台,爭相撕扯來俊臣的屍體,有一個人衝在最前面,像狼似的一頭撲到來俊臣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還沒等他嚥下去,就被瘋狂的百姓拖到一邊,然後更多的人螞蟻般添充了他留出來的空隙。 這人咬著一嘴的血肉,仰天狂笑! 他叫段簡。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二章 眾裡尋他千百度 「來俊臣棄市,本應曬屍三天的,可是許多百姓擁上台去,擠開公差,爭啖其肉,須臾間,來俊臣就骨肉離散,抉眼剝面,披腹出心,騰踏成泥了。」 麗春台上,張易之亦步亦趨在跟在花叢間轉悠的武則天身邊,繪聲繪色地向她描述著今日行刑的場面。 「哦?來俊臣如此招人痛恨?」 武則天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馬上站住腳步,向張易之追問。 在得到張易之準確的答覆之後,武則天憤怒起來:「朕真是被他蒙蔽了,此獠如此招百姓痛恨,必是罪大惡極,真是死有餘辜!應加赤族之誅,方雪蒼生之憤!傳旨,籍沒其家,盡數發配為奴!」 來俊臣用他的死,成功地轉移了朝野間對於討逆軍大敗的注意,又用他的粉身碎骨籍沒全家,把百姓們對於親人逝去的悲愴化成了對他伏誅的洩憤。來俊臣被他的主子真是利用得淋漓盡致,發揮了全部的光和熱! …… 「千金冶」在馬城東北方向,這裡盛產鐵礦,很多鐵礦石就裸露在地表,無需深采。邊域地區戰亂最為頻繁,所以對於鋼鐵的需求尤其強烈,因此當地有許多以土法煉鐵的鐵匠,久而聚集成城,稱為「千金冶」。 時至今日,「千金冶」已經出現了多個規模很大的鐵礦廠和煉鐵鋪子,因之此城不缺鐵器,也不缺強悍有力的男子,契丹人之所以沒有打這座小城的主意,原因就在於此,此城雖小,卻不易對付。 古竹婷和天愛奴主意已定,便變換了身份,先僱傭了幾個僕從,再趕到千金冶城。此時,周軍大敗,自黃獐谷下來,百十里的地面上到處都是周軍屍體的消息已經傳開,千金冶城也是人心惶惶。 縣令李洛雲是垂拱二年的進士,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好不容易利用他的傑出政績,再加上上下打點,謀了個七品正堂的縣太爺,到「千金冶」走馬上任還不是一個月,便碰到了這麼一檔子事,真是晦氣。 他剛剛到任,對在此任職多年、根基深厚的主簿、縣尉乃至關係盤根錯節的諸多胥吏還不能如臂使指,得知消息後,有心派縣尉帶人去察探一下,縣尉擔心路上碰到契丹兵馬,托辭不肯前去。 主簿比縣尉反應還快,第一時間就告病臥床了,李縣令倒是個忠於職守的好官,指使不動別人,只好換了一身便服,帶了幾個衙差,親自去明察暗訪了一番,確認契丹人大勝之後已經劫了糧草入山,這才返回縣城。 自黃獐谷出來,周圍非常荒涼,並沒有什麼城阜,「千金冶」城是距這片戰場最近的縣城,就算他們不肯出面,等到府道官員得了消息,安置陣亡將士遺體的事也必然要著落在他們身上,與其如此,不如主動出面,還能給自己增添些政績。 李縣令打定主意,便找主簿和縣尉共同商議。 既然城外已經沒了危險,縣尉大人原本「在忙的事兒」馬上就解決了,主簿老爺的「病」也不治而愈,兩人也曉得這是一樁政績,倒是很想和這位新任縣太爺好生合作,這件事辦好了,人人有功,兩人和新任縣令的關係也能親近一些,畢竟人家是一縣主官,不能太擰著干。 可是不管是派工收斂屍體還是火化,哪樣不需要錢? 上任縣太爺在臨卸任以前,把縣裡多年積攢下來的一點節餘拚命地開銷出去,一點兒都沒剩下,如果想寅吃卯糧,縣裡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就不好過,主管錢糧的主簿為此又打了退堂鼓。 李縣令思來想去,覺得這筆錢只能著落在本縣幾個大鐵礦廠和大鐵匠鋪子上,正打算宴請本縣那些以冶鐵發了財的土財主,利用縣太爺的面子募捐一筆錢財,天愛奴和古竹婷便到了縣城。 古竹婷扮成一位富商,天愛奴扮成她的書僮,主動找到縣太爺李洛雲,願意為陣亡將士做一樁大善行,由她出資僱請斂屍工人、購買火化屍體所需的煤炭,並代為購買十餘萬隻骨灰罈子。 這筆錢數目不菲,李縣令若是向人募捐,也只能滿足前期費用,後續資金還是要向上面申請,如今碰到一個家資巨萬的大善人,真是喜從天降,連忙全力配合,並滿口聲稱要為這位古大善人的義行向朝廷請求嘉獎。 古竹婷在李縣令的配合下,向盛產陶器的地方定購了大量的骨灰罈子,又在千金冶城外安排火化場地。這城以冶金為主,煤炭、木炭儲備極多,只要有錢,可以直接向那些大鐵礦廠購買,至於煉屍的爐子,直接用了一些鐵礦已經報廢了的舊煉鐵爐。 當地的大鐵礦商也並非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此番義行的大頭都由這位路經此地的古大善人包了,他們便主動減少了自己的鐵礦這段時間的挖掘和生產任務,騰出大批勞力去收斂周軍陣亡將士的遺體。 對那些礦工和鐵匠們來說,幹哪個活兒都有錢賺,這活兒比打鐵挖礦還要輕鬆些,邊地百姓見慣了生死,對屍體也沒什麼厭棄恐懼,自然甘願去做,一時間大批的屍體便源源不斷地運到了「千金冶」城,開始煉化屍體裝斂骨灰。 李縣令組織了大批文吏,又勸說本縣的讀書人出面幫忙,在現場對每一具煉化的屍體提前進行登記,並把他們的遺物分別裝袋,做好標記。 這樣的場面固然熱鬧,可是源源不斷的屍體運進來,煉屍爐日以繼夜地噴吐著火焰,把一具具曾經鮮活的生命煉成了一罈罈雪白的骨灰,是沒有人興高采烈的,哪怕是那些按日結算拿錢的礦工和鐵匠,而天愛奴更是飽受折磨,一天沒有楊帆的消息,她就寢食難安,每送來一具屍體,她都心驚肉跳。 這段時間,李縣令真把古竹婷當成了他的活菩薩,李縣令從逃到城裡來的士兵口中問出多少消息,古竹婷便能從李縣令那裡打聽到多少消息,她和阿奴漸漸瞭解了整個戰役的情況,也知道有些將領被契丹人生擒活捉了。 雖然這一次周軍輕敵冒進,連中埋伏,以至於十六萬大軍灰飛煙滅,不過這麼多人是不可能殺光的,所謂全殲只是說把他們殺得無法保留任何一支成建制的部隊,完全失去了作戰能力。 倖存逃散的士兵陸陸續續地逃了出來,向最近的千金冶城靠攏的人最多,阿奴每天最喜歡的事就是看到遠處有周軍零零散散地走來,雖說幾天時間裡千金冶城已經收容了三四千名傷兵敗將,卻始終沒有她最熟悉的那副面孔,畢竟給了她一個希望。 這段時間裡,她們也聯繫上了「繼嗣堂」在北地的分支,雖說「繼嗣堂」在本地勢力薄弱,還是盡全力給予了協助,派人在附近諸如馬城、盧龍等地安排眼線,查勘所有幸運逃脫的士兵,以求找到楊帆的蹤跡。 只不過,「繼嗣堂」的核心力量並不多,這許多分支並不知道宗主的身份,甚至不知道有「繼嗣堂」的存在,「繼嗣堂」對他們的控制完全是利用經濟手段,因此他們並不知道叫他們尋找的那個人是誰。 這些分支派往各個城池的夥計,只知道他們東家的生意主要靠著一個大富商,而他們要找的這個人與那個大富商有著極密切的關係,如果找到此人,不但能討好那個大富商,讓他們東家獲得更多的生意,找到楊帆的人還有一筆豐厚的賞金,因此格外賣力。 ※※※※※ 參天的古樹隔絕了塵世的一片喧囂,在這裡,不管是馬的長嘶還是人的吶喊,都只能映襯得這山谷更加的靜謐,而不會有嘈雜的感覺。 密林的邊緣,有一片青青的草地,陽光正照在這片草地上。 正被眾裡尋他千百度的楊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百無聊賴地搖著一朵狗尾巴草,瞇著眼睛,任那溫暖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 這裡林深樹密,易守難攻,而且一路過來時,瞪大了眼睛的楊帆就已經轉悠迷糊了,這一路上都是山、都是樹,根本沒有一個明顯的標誌,全都是相似的山水樹木,根本無法記得住路。 同楊帆一同被抓的,大約有十幾名將官,此刻也都散佈在這片山坡上,或站或立。這些人楊帆都不熟悉,被俘的這批將領中官職最高的張玄遇和麻仁節被契丹人重點看管起來,押在山那邊的山洞裡,即便是放風的時間,楊帆等人都沒有看到過他們。 山洞裡潮濕陰暗,不曬曬太陽,縱然不是老寒腿,在洞裡關上三天也要生病。所以,儘管已經覺得陽光有些毒辣,楊帆還是不捨得回山洞去,這裡是山洞前面他們僅有的一塊活動場所。 遠遠的,費沫走了過來。 雖然彼此是敵人,但是費沫很喜歡和楊帆聊天,說到朝廷的黑暗時,楊帆會和他一起大罵,說到黑齒大將軍的慘死時,楊帆會和他一起惋惜,說到契丹人遭受的邊將的欺壓和勒索,楊帆會對他深表同情…… 費沫並不缺少心機,雖然在楊帆來說,這是刻意的應和,是為了降低費沫的戒心,拉近他們之間的關係,但是他的態度,費沫看得出來,確實是發自內心。於是,雖然彼此還是敵人,費沫卻越來越喜歡跟他聊天,一有時間他就會到楊帆這兒來。 楊帆聽到沉重的腳步聲,輕搖的狗尾巴草不由停了一停,他聽得出這是費沫的聲音。他一直覺得,即便自己被抓了,他還是應該做點什麼,只是他一直想不到自己能做什麼,直到昨天夜裡,他終於想到了一個主意。 於是,這一整天他都在等費沫,費沫終於來了。 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楊帆哼著歌,繼續搖起了手中的狗尾巴草……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三章 出師要有名 「做俘虜做到你這份兒上的,倒是少見!」 費沫走到近前,見楊帆一副樂逍遙的模樣,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揶揄了一句,在楊帆身邊坐下,順手遞過一張比巴掌還大的草葉子,裡面包著一把桑葚,有的已經熟透了,紫黑紫黑的,發出誘人的甜香味兒,有的還是紅彤彤的。 「做俘虜已經夠倒霉了,難道還要每天愁眉苦臉地折磨自己麼?」 楊帆笑吟吟地坐起來,扔掉狗尾巴草,接過草葉包著的桑葚,順手拈了一顆丟進嘴裡,果肉豐厚,微酸極甜,果然很可口。 楊帆乜著費沫,問道:「你們已經派人進京了?」 費沫點了點頭:「嗯!已經走了兩天了,大元帥當年在中原做質子時,身邊帶有幾個侍衛,也都極熟悉你們中原情形,這一次派了其中一個去。」 楊帆搖搖頭道:「我看效果恐怕不大。」 費沫睨了他一眼道:「怎麼說?」 楊帆又丟了一個桑葚入口,說道:「沒錯!你們是打了勝仗,可是朝廷從來不曾把你們放在眼裡,你們現在打的勝仗越多,女皇帝越拉不下臉來跟你們談和。如果是吐蕃或者突厥,或許還有迴旋的餘地,可你們……」 費沫道:「我們抓了你們十幾員大將,那個姓武的婆娘若是不答應,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楊帆嘲諷道:「老費,你以為這是你們兩個部落之間打仗呢?你們抓了他們幾個大頭領,就可以讓他們用牛羊、草場來贖回?這是朝廷,不管是因為女皇的體面還是朝廷的體面,都絕不可能向你們低頭!」 費沫黑黝黝的臉龐脹紅了:「一直以來,朝廷要打仗,讓我們出兵,我們就出了,自備糧食、兵器、馬匹,先是跟著太宗皇帝打,再是聽高宗皇帝的旨意打!朝廷要我們納貢,我們納了,每年都選最好的毛皮、最肥的牛羊進貢。可朝廷是怎麼對我們的? 你們的邊軍不守在我們的外圍,保護我們這些朝廷的子民,反而守在我們內側,突厥人要靠我們去防守,而你們還要像防賊一般防著我們,我們拿牛羊和邊地的漢人百姓換些米糧,你們的邊將還要抽無數的重稅! 我們現在想要的並不多,我們依舊願意尊奉朝廷為主,我們只要求對我們少一些苛待,少一些壓迫,允許我們平等地和你們漢人買賣牛羊,撤走你們所謂的邊軍!這要求很過份嗎?」 「很過份!」 楊帆道:「在你看來,固然是理直氣壯。可是你要清楚,你們不是吐蕃或者突厥,不是一個國家,你們沒有資格先造反,殺了朝廷的兵,抓了朝廷的將,再同朝廷談判,討價還價地提條件! 對你們這般作為,朝廷惟一的選擇就是嚴厲地打擊,殺一儆百。如果朝廷答應你們,那不僅僅是面子問題,朝廷的疆域很大,有許多像你們一樣的部族,今天對你們破了例,別人就可以有樣學樣,到時候朝廷何以自處?」 費沫沉默片刻,冷笑道:「沒得談,那就繼續打好了!只不過……,朝廷既然拋棄了你們,你們也就沒什麼用處了,等我們的使者從朝廷帶回不好的消息之後,可汗一定會處死你們的!」 楊帆把桑葚放到草地上,仰天躺倒,枕著手臂,喃喃地歎了口氣,說道:「我沒死在萬馬軍中,能多活這許多時日,已經很幸運了。如果終究難免一死,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不過,如果我死了,黃泉路上也不怕寂寞的,反正用不了多久你就會來陪我!」 費沫重重地呸了一口唾沫,罵道:「你少說晦氣話!我才不會死呢,你們朝廷兵馬很厲害麼?十六萬大軍,還不是被我們一口就吞下去了。」 楊帆豎起一根手指,悠然搖動,說道:「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這一次,朝廷吃了大虧,虧就虧在太驕狂了,從將到兵,就沒有一個人把你們當回事兒,下一次,你以為朝廷的兵馬還會這麼大意?」 費沫冷笑不語,心中暗想:「你以為我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向朝廷求和上麼?我們可也不只做了一手準備。」只不過,這是極度機密,即便楊帆已是階下囚,告訴他也不怕洩露出去,費沫也是不能說的。 楊帆繼續道:「你也是當過兵的人,想必知道些古往今來的故事,你看那些做流寇的,哪有一個能撲騰得起半點浪花?不管最終成敗,但凡曾經輝煌過的,都必須掌握兩點!」 費沫神色一動,忙問道:「哪兩點?」 楊帆道:「第一,是要有一個穩定的根基之地,要有民可馭,有糧可籌,到處流竄始終沒有一個根基之地的,是折騰不了幾天的。」 費沫沉默片刻,又道:「那第二點呢?」 楊帆道:「第二,就是要有一個明確的主張,要讓天下人知道你想要什麼,你為何而戰。而且你想要的,正是天下人想要的,這樣才能得道多助。陳勝吳廣不過是兩個泥腿子,都知道喊出『伐無道、誅暴秦』,以號召天下人響應。 商湯反夏,說『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赤眉軍的樊崇,一個不識字的匹夫,也知道喊一句『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張角說『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王莽偽造天命,漢光武帝則說『劉氏復起,李氏為輔』,至於本朝……,呵呵,試問,你們有什麼?」 費沫反駁道:「全是廢話!你以為憑我們契丹部落可以獨立一國甚至推翻大唐?如果我們那麼說,就真的成了造反,朝廷不殲滅我們誓不罷休!」 楊帆道:「你以為你們現在沒有喊出獨立一國或者推翻大周的口號,你們的所作所為就不是造反了?漢七王之亂,雖不敢喊出造反的口號,也要喊一句『清君側、誅晁錯』,告訴天下人他們意在晁錯,不在天子,以避免天下人共討之。」 費沫沉思起來,半晌,方緩緩言道:「我們……能喊什麼口號?」 楊帆道:「武周當朝,可天下百姓依舊心思李唐,如果你們能喊出擁戴李唐、擁護相王李旦、擁護廬陵王李顯的口號,那麼就可以順應天心民意,百姓們對你們的牴觸就不那麼強烈了,而朝廷要對付你們也會引起種種非議。」 費沫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著哇!果然好主意,若是如此,我們便出師有名,反要陷朝廷於不義了,朝廷派了大軍來,官兵中但凡志在匡復李唐的,也不會全力圍剿我們。」 楊帆微笑道:「正是如此!」 費沫興沖沖地道:「我去跟可汗和大元帥說!」 費沫跳起身來拔腿就走,楊帆暗暗鬆了口氣,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他也知道這費沫的心思不像粗獷的外表一樣粗魯,還真怕不能說服他呢。 眼見費沫遠去,楊帆又拿起那包桑葚,吹去幾隻爬上去的螞蟻,拈了一枚桑葚丟進嘴裡細細咀嚼,味道很甜。 過了片刻,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楊帆一扭頭,就見費沫去而復返,又出現在面前。楊帆詫異地挑了挑眉頭,費沫陰沉著臉色,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利用我,是不是?」 楊帆心中一跳,忙故作平靜地道:「何出此言?」 費沫道:「你是黑齒常之大將軍舊部,而黑齒常之大將軍是被武周朝廷所害。你一定痛恨武周,希望能匡復李唐。你給我出這個主意,是希望利用我們契丹人,對朝廷施加壓力,迫使皇帝在皇儲人選上不敢妄動手腳,是不是?」 楊帆的目的太明顯了,他和契丹人本是敵對關係,根本沒理由幫他們想一個能夠扯起大義名義立足的主意,費沫只要稍一轉念,想不猜到他的用心都難。 楊帆把心一橫,乾脆爽快地道:「沒錯!我就是在利用你們,替李唐的兩位王子出力。我不喜歡這個朝廷,我也不喜歡一個女人做皇帝,為了保住她的權利,肆意濫殺!可是我這個主意,對你們並沒有害處,不是麼?」 費沫嘿嘿一笑,道:「不錯!只要能給那婆娘添亂的主意,對我們而言就是好主意!我回來,只是想告訴你,別拿費某人當傻瓜!」 費沫轉過身,哈哈大笑著離去。 這些天來的交流,費沫早已瞭解了楊帆的態度,這個周將顯然極為厭憎他的皇帝和武周朝廷,所以楊帆會幫他出這麼一個主意,他一點也不意外。 打出這個口號,明顯能改善他們尷尬的境遇,漢人雖然不至於因此投奔,攘臂響應,畢竟他們是契丹人,不是李唐的王室,但是那婆娘想要徵召兵馬平叛,怕也不會有那麼多人響應了。 眼見費沫大笑離去,楊帆暗暗鬆了口氣,這是一個極好的契機,忠於李唐的力量正在漸漸恢復,並暗暗攫取著權力,如果以契丹人為壓力,迫使朝廷調整它的政策,李唐勢力無疑將進一步復甦,並迅速發展。 只不過,想做到這一點,光靠契丹人喊出這個口號還不行,必須得有人在朝中配合。楊帆如今身陷敵手,是無法在這件事上起主導作用了,不過他相信「觀天部」那幫老傢伙會敏銳地抓住這個機會。 李老太公等七宗五姓的老狐狸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狄仁傑等那些被放逐的宰相重臣們聽到這個口號也不會無動於衷,而太平那只狡猾的小狐狸同樣不會讓這個大好機會從掌心白白溜走。 想到這裡,楊帆不禁輕輕歎了口氣,被抓進敵營做了俘虜,反而可以對朝廷產生前所未有的重大影響,實是始料未及。 可是,如何才能逃出生天呢?這可不是憑一副伶牙俐齒就能做到的。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四章 內憂外困中的女皇 寧珂進入洛陽城時,皇帝已經嚴厲拒絕了契丹人的談和條件,議和條件被拒絕的契丹人再度入寇河北,同時打出了一個鮮明的政治口號:「還我廬陵、相王來!」 廬陵王李顯和相王李旦是先帝李治碩果僅存的兩個兒子,兩人都曾經被立為皇帝,又先後被武則天罷黜,李顯被貶為廬陵王,實際上一直軟禁在房州。李旦由皇帝變成了太子,不過人人都知道他是個擺設。 契丹人打起為李顯和李旦鳴不平的旗號,這對武則天來說,其殺傷力遠比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事情衝擊力更大。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整軍再戰,全殲這路反賊,但是兵馬一直籌措不齊。 太平公主聽說楊帆失蹤的消息之後,也是牽腸掛肚,暗暗使人尋找,深悔自己不該亂出主意,讓楊帆重返軍伍,以致釀成大錯。 但是當契丹人宣佈了他們的政治綱領之後,雖然明知道這是他們為了減少阻力、蠱惑人心的一個口號,但是卻未嘗不可利用,太平公主縱然正心亂如麻,還是敏銳地發覺了這個機會,馬上收拾了亂糟糟的心情,開始做出安排。 這些年,太平公主用她高明的政治手腕,逐漸收服了一批人,暗中也掌握了一批朝廷的職位,只不過,她一方面需要繼續掩飾自己的力量,一方面也確實無力與武承嗣、武三思和二張公開競爭,所以得到的職位並不是特別重要的。 但是這些平時不是特別重要的職位,在戰爭時期卻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些職位都是一些後勤、輜重、兵械、糧草乃至戶口管理方面的職位,在正常情況下這些官職既不風光也談不上如何有權,最重要的是人事權、財權、兵權和司法權。 然而在這個關鍵時刻,太平公主授意安插在這些職位上的門下消極怠工,降低朝廷的運作效率,卻起到了極大的作用。 武則天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十四歲入宮,六十多年來一直待在深宮裡,她長於宮闈權謀,於外部的諸多運作並不十分瞭解,她只知道自契丹人喊出了為廬陵王和相王正名的口號以來,武周朝廷龐大而有效的戰爭機器便陷入了步履惟艱的地步。 各大世家也迅速發現了契丹人的這個政治口號可以加以利用,但是需要他們推波助瀾,讓這個口號產生實際的效果,擴大它的效應,給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帝敲敲警鐘,於是他們也馬上安排起來。 他們控制著地方的經濟,一個龐大的家族其影響力就可以遍佈一州一道,想在暗中做些手腳,抵消朝廷政令的影響再容易不過。因此,儘管朝廷一遍遍的下敕旨催促,可是地方上籌糧籌餉、招募士兵的事卻始終沒有進展。 除了李唐皇族和世家暗中發力,這些年來流配地方的那些李唐派的官員,無疑也起了重大作用,他們之所以被貶謫,就是因為他們身上打著李唐的烙印,女皇信不過他們,而他們也矢志匡復李唐,這個時候不給武則天上眼藥才怪。 他們原本是朝廷高官,到了地方要麼是一州一縣的主官,要麼憑著他們的威望和資歷,也足以憑副職、閒職的身份對當地主官產生重大影響,在他們的作用下,這些州府對於朝廷籌糧籌餉和招募兵員的事情同樣嚴重遲滯。 整個帝國都因為某些不可宣照的理由延續了它的運作速度,身在中樞、足跡不出宮門的皇帝陛下對這種秘密而隱晦的抵抗完全無法察覺,對這種莫名的遲緩也完全無能為力,她只能把原因歸結於百姓對李唐的懷念。 忠於李唐的力量竟然依舊這麼龐大,這麼深入民心? 這令她暗暗驚慌。 她不明白,她的大周江山已經建立這麼久了,為什麼人們對李唐還是念念不忘,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麼? 她不服氣! 她一定要把契丹人徹底打敗,她要把武周江山永遠傳下去,她要作開國太祖,千秋萬代! ※※※※※ 洛陽城南嘉慶坊,這裡有一幢宅院,坊裡的百姓都知道這幢宅子的主人是外地的,很少到洛陽來,即便逢年過節,也很少看到這戶人家有主人出現,只有一個老家人時常出門買菜,大家還熟悉一些。 這幢實際上屬於獨孤世家的宅子,在空曠了多年之後,如今終於迎來了它的一位主人。 寧珂在這裡已經安靜地住了三天了。 月光下,優雅幽靜的花園裡傳出一陣淡淡的琴音,琴音彷彿天上輕籠著月光的薄雲,隱隱約約,若有若無。 園中有淡淡的夜霧,窗下月前,一琴橫亙,寧珂輕輕撥著琴弦,琴聲哀而不傷,中正清雅,把那難言的思緒盡付於琴音,漾入裊娜的迷霧中去。 恨與思,只對月,難與人言。 十指纖纖,琴上一按,裊裊的餘音頓時戛然而止,寧珂悵望一歎,俏顏月下如霜。 腳步悉索,船娘輕輕走到了她的身後。 寧珂輕聲問道:「聽到些什麼?」 船娘道:「自契丹人造反,與其毗鄰的突厥便陣兵邊境,虎視眈眈。契丹人大敗朝廷討逆大軍之後,契丹人馬上兵侵涼州,又攻靈州,再攻勝州,一直殺到勝州,才被平狄軍副使安道買阻住去路。 他們如今在勝州城外屯紮了重兵,看樣子還想一舉攻下勝州,東侵中原。是以,西域和靠近西域的諸州,不需要有人刻意拖延,也不可能抽出一兵一卒參與北伐了,那裡必須得儲備兵力,以防突厥。」 寧珂淡淡地應了一聲,問道:「吐番呢?吐番人不可能不趁火打劫吧?」 船娘微微一笑,道:「小姐所料不錯,吐番人當然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過吐蕃人王相爭權,內部正鬥得如火如荼,暫時不想與朝廷交兵,所以他們派了信使與朝廷和談,所議內容包括安西四鎮以及兩國接壤的一些地區。」 寧珂一針見血地道:「安西四鎮,朝廷已經吃到嘴裡,就絕不可能再吐出去,這可是朝廷引以為傲的最大武功。吐蕃人也知道這一點,他們拿安西四鎮說事兒,是用來讓步的,他們想要的是那些邊界難分的地區。」 船娘道:「小姐說的是!」 寧珂信手撥著琴弦,一聲一聲,沉吟半晌,方道:「女皇年事已高,精力不濟,已經無法完全掌握這個帝國。於此內憂外患之際,她一定會做出讓步!」 船娘小心地問道:「這樣的話,對咱家在西域的生意會有所影響,要不要把這些分析告訴公子?」 寧珂搖頭道:「不必,大兄才是一家之主,有些事,他應該想得到,我應該盡量減少對他的影響。」 船娘低低應了聲是,又道:「楊帆……依舊下落不明,楊氏夫人悲痛欲絕。奇怪的是,楊家二夫人卻沒有什麼消息,似乎不在府上,小姐……你看要不要上門探望?」 寧珂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幽幽地道:「去做什麼呢?沒有人幫得了她,除非楊帆有了音訊。再說,我以什麼身份登門?」 寧珂幽幽地道:「每一個人,早晚都要死的,悲傷,只能讓自己難過,於死者有什麼助益呢?既然無所助益,那又何必悲傷?呵呵,其實我這個人很薄情的,不只是情,我什麼都看得很淡、很淡……」 兩顆清清的淚水,無聲地自她眸中滴落,悄無聲息地落入她的裙裾。 寧珂輕輕站起身來,回眸一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可不許傷心!」 船娘望著那張清素削瘦的容顏,心中一慟:「小姐!」 寧珂淡淡一笑,道:「人,總歸都要死的,你說對不對?」 船娘默默地看著寧珂走向房門的身影,她的身姿纖纖如月,弱不勝衣。 船娘低聲道:「姜業淳姜大醫士明日就回洛陽,到時我請他來,再為小姐診治一番。」 寧珂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輕輕掩上了房門。 ※※※※※ 第二路北征大軍還沒聚齊,突厥便對河隴發起了攻擊,而吐蕃於內亂之中也不放過機會,派遣使臣向武周施加外交壓力,武則天內憂外患,焦頭爛額,而且這幾年她的身體每況愈下,精力嚴重不足,也實在應付不了這麼複雜的局面了。 無奈之下,武則天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讓步。 她下旨,召狄仁傑、魏元忠還京,並拜兵部侍郎姚崇為相。這幾個人都是旗幟鮮明地保皇嗣派,起復狄仁傑、魏元忠,是給國人一個強烈的政治訊號:「皇儲一定是李家的,皇帝不會易武氏子侄為太子!」 眼下這種情況,北邊的契丹人鬧得風風火火,突厥和吐番在西邊趁火打劫,南邊的諸蠻叛亂剛剛平息…… 而且武則天還收到消息,契丹人似乎正在和奚人進行聯絡,奚人現在也不像太宗、高宗時候那麼恭順了,近年來對武周朝廷常有陽奉陰違之舉,如果他們也參與叛亂,無異是給重病纏身的武周朝廷又往心口捅上一刀。 一向強勢、從不低頭的武則天面對如此局面,也不能不做個姿態了,只是她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只把保皇嗣派的狄仁傑和魏元忠調回了京城,並沒有對兩個兒子的現狀做絲毫改變。 她還盼著平息契丹之亂後,再解決了來自於突厥和吐蕃的威脅,那時再覆手為雨,把利用已盡的保皇嗣黨打壓下去。現在暫且忍一忍,正好利用這次危機,讓那一些態度一直暖昧不明的保皇嗣派也跳出來,到時候一網打盡。 只是,她既沒有想到今日這般困局,竟是她派往遼東的小狐狸楊帆一手促成,又怎會想到被她請回京城的老狐狸狄仁傑,又會給她帶來一些什麼驚喜呢……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五章 政治是可以交易的 狄仁傑和魏元忠回到了久別的洛陽城。 洛陽城依稀還是他們離開時的模樣,只是宮城前面多了一根參天巨柱,宮城裡面少了一座恢宏壯觀的萬象神宮,「天堂」裡那尊可以沿著定鼎大街一直望到龍門的巨佛也沒了蹤影。 兩個人依稀還是當年的那副樣子,只是狄仁傑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些,魏元忠頭頂的白髮更多了些,他們都老了,如果再被流放一次,或許已不會有活著回到洛陽的機會。 兩個人一生都是幾起幾落,其中尤以魏元忠為甚,加上這一次,他已經是第四次被流放再召回,照理說他早該泰然處之了,但是這一次似乎對他的打擊很大,他變得沉默寡言了,前往相迎的知交舊友很明顯地感覺到了這一點。 除了一次最主要的接風宴,他再沒有接受任何宴請。這一次回京,他陞官了,他升任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也就是當朝宰相。 他搬回了自己的宅第,很少出門,每日他都到政事堂去辦公,但是大臣們很快發現,他似乎變成了第二個蘇味道,凡事惟模稜而已,昔日的崢嶸和銳氣,全然不見了。 不僅魏元忠如此,大家更加寄予厚望的狄國老比魏元忠還要消沉。他被女皇任命為鸞台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同樣是當朝宰相,但他一回京就抱病不起,連朝都不上,連一次接風宴都沒有參加過,只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耿直忠正的兩位老臣,似乎都被磨去了一身銳氣,本來期盼著狄仁傑和魏元忠回朝後能夠給萎靡不振的朝堂帶來一絲生氣的女皇和文武大臣們大失所望。 把這兩位老臣召回朝堂委以重任,卻對國事沒有絲毫的作用,魏元忠圓滑了,狄仁傑消沉了,而女皇居然也一反常態,沒有對兩人這種變化予以任何的訓斥。 這一天,到了散衙的時間,魏元忠正要收拾收拾回家去,剛剛升任宰相的原兵部侍郎姚崇忽然走進了他的簽押房。 「你們出去!」 姚崇冷目如電,掃了殿上幾個小內侍一眼,沉聲吩咐。 幾個小內侍連忙退出殿去,姚崇眉宇間驀地湧起一抹怒氣,大步走到魏元忠面前,沉聲道:「僕聽聞魏公返京,榮升宰相,歡欣鼓舞,夜不能寐。卻不料,魏公回到京裡,尸位素餐,消沉若廝,比之蘇模稜當年更加不如,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一直擺出一副落落寡歡、沉默寡言模樣的魏元忠坐在案後,瞪了姚崇半晌,忽然笑了:「呵呵,元之啊,你如今已經做了宰相,怎麼性情脾氣還是一如既往,我本以為你還要再忍幾天才會來質問老夫。」 姚崇一怔,怒氣頓消,疑道:「你知道我會來?你……你這個老傢伙,你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元之,你呀,真是糊塗!」 魏元忠點了點姚崇道:「你坐下!」 姚崇滿腹疑竇,撿個座位在魏元忠身邊坐下,魏元忠沉默片刻,道:「契丹人喊出『還我廬陵、相王來』的口號,你覺得,此事如何?」 兩人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姚崇對他自然知無不言,他壓低了些聲音,說道:「這對我們自然有莫大好處,如果此事利用得當,那麼……」 魏元忠揮手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緩緩地道:「僕不知是何人給那些契丹蠻子出了這樣一個好主意,也幫我們製造了一個好機會。可是,你注意到沒有,他們的口號是『還我廬陵、相王來!』」 姚崇想了想,還是不明白,納罕道:「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魏元忠在桌面上叩了叩手指,加重語氣道:「廬陵王在相王之前!」 姚崇呼了口氣,苦笑道:「魏公啊,你這到底是鬧得什麼玄虛?廬陵王年長於相王,而且當初本是廬陵王稱帝在先,被女皇罷黜後才是相王登基,等女皇登基的時候,相王又從皇位上退下來……,不管從哪兒論,把廬陵王放在相王前面有何不對?」 魏元忠輕輕搖頭:「相王如今可是太子,難道不該把太子放在前面麼?」 姚崇疑惑地道:「魏公,你是說?」 魏元忠一字一頓地道:「弄不好,我們就要為他人作嫁衣!」 姚元崇聽了,臉色頓時一變。 雖然同樣是以匡復李唐為目標,但是以李唐忠臣自居的這些人也有他們的小團體。一批人是以如今的廬陵王李顯為擁戴目標的,而另一批人則是以現任的太子李旦為擁戴對象。 魏元忠和姚崇都是相王派的人,眼下這位相王殿下雖然還擔著個皇太子的名號,可人人都知道他和武氏水火難容,女皇武則天也不看好他,如果武則天真的想把皇位交給他的親生兒子,那麼遠在房州的李顯遠比李旦機會更大。 姚崇一聽就明白了魏元忠的話,不過他思索了一陣,還是搖頭道:「話雖如此,可這畢竟是匡復李唐的一個大好機會,如果放過了,對誰都不是好事。我們要爭,也不該這時就爭!」 魏元忠道:「我自然明白此時還不是爭的時候。不過,我們必須得利用一切機會為擴大相王的力量而努力。我如今這番作派,不是給皇帝看的,而是給狄仁傑看的,那頭老狐狸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姚崇點點頭,道:「嗯!不過,還是要適可而止,以免過猶不及。對了,狄仁傑此番回京之後,一直臥病不出,他……不會是抱著同一目的,想給你我一點顏色看看吧?」 魏元忠微笑道:「我想……他是為了和女皇討價還價。」 ※※※※※ 狄仁傑「抱病」朝覲之後就閉門不出了,既不上朝也不會見任何朋友。他把自己關在府裡,靜靜地盤算,思索著未來。 他老了,來日不多,很多事情不能按照他的構想按部就班地進行,他需要把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考慮清楚。 他也是志在匡復李唐的,但他更傾向於廬陵王,魏元忠的表現他看在眼裡,已經明白了對方的顧慮。 經過幾天的深思熟慮,他漸漸拿定了主意。 匡復李唐,現在還只是有了一線曙光,遠未到分享勝利果實的時候,一切反武的力量都要團結,現在不可以與相王黨產生嚴重的分岐,那麼如何在這件事中既壯大廬陵黨,又能讓相王黨滿意,就是他最需要考慮的事。 其實,壯大廬陵黨這事好辦,只要他能復出,憑他的資歷和威望,注定會成為政事堂首席執筆,這就是廬陵黨最大的勝利,他需要考慮的,是用什麼手段讓相王黨滿意,從而使相王黨也成為他的助力。 他要復出,要成為政事堂首席執筆,第一個重大考驗就是能否應付得了北疆戰事和突厥的侵略,而武三思和武承嗣是肯定要扯他後腿的,如果相王黨再從中作梗,任他本領通天,怕也難有作為。 如今的政事堂裡面,屬於相王黨的宰相可是已經有了兩位。所以作為與相王黨妥協的條件他必須先想好。同時,女皇雖已年邁,對這個龐大的帝國的掌控力已經大不如前,但是她的獠牙利爪還沒有剝落,如何對待這位女皇,也是需要他提前定好分寸的。 狄仁傑在流經花園的伊水河畔慢悠悠地轉著,思路漸漸清晰起來。這時,老管家匆匆跑來,氣喘吁吁地喊:「阿郎!快……快去迎駕,皇帝到府上來了!」 狄仁傑大吃一驚,急忙回轉內宅,換了一身衣袍,再匆匆轉向客廳。 女皇是微服私訪,她習慣性地換了一身男裝,但是那身男裝已經襯托不出她的雍容與優雅,這幾年她衰老的很快,即便是一身剪裁得體、質料考究的筆挺長袍,也遮掩不住她的老態了。 狄仁傑匆匆踏入客廳,拱手揖禮:「陛下駕臨,臣有失遠禮,恕罪!」 武則天握著一柄折扇,正靜靜地欣賞著牆上的一副字畫,聽到狄仁傑的聲音,她收回了目光,轉身在座位上坐下,輕輕瞟了狄仁傑一眼,並沒有假惺惺地探問一下他那心照不宣的「臥病在床」。 武則天只是喟然一歎,低聲道:「這幾年,朕愈發疲倦了。」 狄仁傑欠了欠身子,沒有答話。 武則天長吁道:「來俊臣死了,死無全屍。朕聽說以後,很受觸動,朕覺得……你說的對,天下已經大定,不應該再用嚴刑峻法了。」 「是的,陛下!」狄仁傑低聲道:「一個王朝只有在建國初,才應該大刀闊斧。治大國若烹小鮮,陛下開創大周久矣,現在應該用些溫和的手段,這樣或者只需幾年,就能重現貞觀年間的繁榮了!」 武則天微笑起來:「朕也希望看到那一天吶,可是現在不太平啊,契丹反了,突厥入侵,吐蕃又在那裡敲敲打打,北面需要用兵,西面也需要用兵,糧草一時又籌措不及,朕一直倚國老為股肱,國老可以為朕分憂麼?」 狄仁傑躬身答道:「臣願為陛下竭誠盡忠。不過,臣以為,要解刻下之危,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順應民意,以太子為帥,募兵卻敵,定可收以奇效!」 「以太子為帥?」 武則天微微有些動容,她閉上眼睛沉思一陣,緩緩頷首道:「朕,答應你!」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六章 身陷敵營的阿基米德 天氣越來越炎熱了,柳枝蔫蔫地垂著,一絲風都沒有,曝曬在陽光下的人很快便汗出如漿。 無雲的天空像是因為炎熱把雲彩都稀釋了似的,白茫茫一片,白茫茫中那輪太陽沒有任何映照物,看起來比一張胡餅也大不了多少,可它那火辣辣的光茫,卻肆無忌憚地向大地噴吐著灼熱,那威力便是滔天大火也望塵莫及。 林邊有一片窪地,周圍植有一圈榆樹,是一片難得的陰涼所在,前幾天這裡剛下過一場雨,地面的積水看起來很深,因為樹幹上還能看到被水淹過的痕跡,但是現在地上已經一滴水都沒有了,皸裂的地皮像瓦塊兒似的,一塊塊地翹起來。 林邊有一口井,井口擠滿了契丹戰士,一桶桶的水被他們很輕鬆地提上來,人和馬都已經飽飽地灌了一遍,現在他們正用冰涼的井水洗頭、洗臉、洗馬,井口周圍的地面被踩成了一片爛泥。 一個涼棚下面,楊帆用布條小心地把大腿裹好,又看看旁邊的費沫。費沫的傷處很不雅,楊帆是大腿中了一箭,而費沫中箭的地方是屁股,他很鬱悶地趴在一張半新不舊的涼席上,一個大漢粗手大腳地剛給他包紮好傷口。 楊帆看了他一眼,便忍不住想笑,那個大漢倒是真不吝嗇,旁邊有幾匹從大戶人家抄來的白疊布,他足足用了一匹白布把費沫黑黝黝的大屁股裹了個嚴嚴實實,費沫現在不用穿袍子都不用擔心「春光外洩」,不過看那白布纏裹的架勢,費沫尿急的時候恐怕會比較麻煩。 朝廷拒絕了契丹人的議和要求以後,李盡忠、孫萬榮便率領大軍出山,再戰河北了。他們野戰還是很厲害的,可是攻城伐地卻是不行,稍大一點的城池都很難攻下來,而小地方的糧草又供應不了這麼大的一支軍隊。 無奈之下,李盡忠只得把主力分成許多小隊,利用他們強大的機動力,游襲各處,抄沒糧草。還好,自他們打出「還我廬陵、相王來」的口號以後,為了爭取民心,他們也不敢做出太過份的事情。 對於小門小戶的窮苦人家他們少有騷擾,反正那樣的人家也沒什麼油水,可是那些大戶人家就倒了霉,糧食、布匹、牛馬、藥材,就沒有他們不要的,若是乖乖奉上還罷,如果捨命不捨財,那就連財帶命一併抄走了。 可李盡忠這支隊伍是爛泥扶不上牆,注定了不可能長久的。雖然他們很聰明地選擇了一個正確的政治口號,也只是在政治上佔據了主動,對朝廷造成了一定的壓力,對他們的處境卻沒有什麼改善。 他們依舊沒有根據地,也沒有一套長遠的戰略計劃,其行為還是與流寇無異。只是因為他們想博得民眾的支持,喊出了擁戴李唐的口號,凡事不好做得太過份,比起蝗蟲過境一般吞噬一切的流寇,其破壞力沒有那麼大。 契丹人打家劫舍,混混噩噩地過了一個多月,戰略前景毫無起色,倒是和奚人的聯繫越來越緊密,奚族人見契丹人縱橫河北,朝廷束手無策,昔日那頭威震東方的雄獅確實已經老了,終於答應與他們合作了。 契丹人最初與奚人進行接觸的時候,這還是高度機密,但是隨著雙方接洽的越來越頻繁,並且確定了聯盟關係之後,這個消息就公開了。李盡忠公開這個消息,也是為了給將士們打氣。 奚人的地盤和契丹人固有的遊牧之地接壤,彼此間原本就聯繫密切。這些年來,朝廷的邊疆政策和民族政策做的不好,女皇的心思一直放在朝廷上,放在剪除一切反對力量、傳承武周江山上,對邊陲疏於治理。 世襲該地的邊軍邊將們還兼任著邊地政府的治理權限,抽丁收稅、治理邊民。他們趁機橫徵暴斂,對邊地各少數民族實行敲骨吸髓般地敲搾,以致邊地各族與武周朝廷的關係越來越緊張。 奚族這次決心與契丹人聯盟,其實是沒有什麼政治主張的,他們沒有擴張地盤的野心,更沒有妄想推翻朝廷,在與契丹人聯盟後,也沒有提出任何政治目的,他們純粹是為戰而戰,是多年積怨的一個總爆發。 這時,建安王武攸宜的大軍終於趕到了。 武則天接受了狄仁傑的條件,在私訪狄府的第二天,她就下旨,鸞台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狄仁傑再加銀青光祿大夫,兼納言,擢政事台首席執筆,賜紫袍、龜帶,並親自在紫袍上為他寫下「敷政木,守清勤,升顯位,勵相臣」十二個金字以作嘉勉。 與此同時,她又按照狄仁傑的要求,任命太子李旦為大元帥,狄仁傑為副元帥,募兵征討突厥。武則天當然不可能真把太子放出去做大元帥,萬一太子手中有了兵馬,揮師反攻京城怎麼辦? 太子這個大元帥只是一個虛職,狄仁傑以副元帥代理元帥事,儘管如此,這個舉動還是得到了太子黨的認可。 太子黨也知道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利用這件事,能夠擴大太子的威望和影響足矣。於是,魏元忠、姚崇等太子派大臣從非暴力不合作轉而全力配合狄仁傑的行動,拉起太子的大旗招兵買馬。 太子黨、廬陵黨、太平黨等李唐皇室的殘餘勢力、再加上各大世家豪門的全力配合,使得先前的阻力變成了一股最大的推動力,他們迅速徵募了一支大軍,並且籌備了足夠的糧草。 僅僅用了一個太子的名號,便有這麼大的威力,便會受到這麼多人的擁戴?武則天並不清楚那些潛勢力在其中的運作,見此結果只是暗暗心驚,對於把江山傳承於武氏後人的堅定想法慢慢動搖起來。 她不想二世而終,她認為自己作為史上惟一的女皇帝,是足以與秦始皇和隋文帝相提並論的偉大帝王。惟其如此,她不想步秦始皇和隋文帝的後塵,如果她選定的繼承人如此不得民心,不要說她的帝國不能傳承,怕是她的墳墓都不得保全,讓她死後都難以安寧。 這件事,動搖了武則天的決心,她開始重新謀劃對於帝國未來格局的設想了。 她親自為狄仁傑餞行,狄仁傑作為武周帝國的新任首席宰相,率領著大軍浩浩蕩蕩地殺向西域,會合河隴邊軍,向突厥可汗默啜發起了反攻。 而北路,因為皇帝的讓步,政治目的已達,國內各反武派力量也不可能任由契丹人在北方坐大,從而對朝廷產生更大的危害,所以武攸宜的大軍也終於湊足了人數,開始奔赴河北戰場。 只不過,北路軍中,有大量的囚犯和士庶家奴,這些人打仗或許悍勇,軍紀卻實在太差,偷雞摸狗、冒領軍功、姦污婦女一類的事情層出不窮,比起契丹人對當地百姓造成的危害,他們也不遑稍讓。 武攸宜率軍到了河北之後,因為先前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事情,對契丹戰力極為畏懼,這時又傳出奚王發兵,欲與契丹聯手的消息,因此他採取了保守的對峙策略,他把主力集中在漁陽、幽州一線,北抗奚人,南敵契丹。 契丹人當然不會蠢到主動尋之決戰,他們依舊襲擾四方,只是避過了武攸宜屯紮重兵的所在,雙方就此進入對峙階段,契丹人繼續禍害河北,朝廷兵馬穩如泰山,十餘萬大軍屯紮在河北一線,錢糧消耗如流水一般。 契丹人不敢進攻有重兵屯紮的城池,便只能掃蕩一些小村鎮,已經被掃蕩過的村鎮再去了也沒什麼好抄的,漸漸的糧草補給嚴重不足。無奈之下,李盡忠和孫萬榮只得再度打起了盧龍的主意。 盧龍城是一座重要城池,而其周圍又少有其他城池可以駐兵協防,是最好的選擇目標,如能攻克此城,補給問題馬上就能解決。武攸宜不敢坐視這麼重要的城池失守,闖訊後馬上派重兵赴援。 契丹人攻盧龍不克,朝廷援軍又已趕到,他們便重施故技,利用騎兵的機動優勢,日夜兼程,奔襲檀州。不過,這種把戲他們已經玩過一次了,周軍豈會上當,檀州城高牆厚,只要早有防備,憑契丹人的騎兵想要攻下來根本是癡心妄想。 契丹人無奈,又因缺少糧草不能馬上逃回山中,只得在附近轉悠起來。如今被他們攻克的是媯州以及周邊村鎮,媯州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涿鹿。 這個地方在周軍駐守的各個城池中間,一直以來,契丹人擔心進攻此處會被周軍包圍,所以不敢輕犯,不過他們一來是急需糧草補充,二來經過這麼一段時間的對峙,他們也清楚了武攸宜的戰略,料定武攸宜不敢主動出戰,因此才大膽地對涿鹿發動了攻擊。 涿鹿城本有周軍一部約三千人據城堅守,城中還有退守此處的團練兵約兩千人,雖然城牆不高,要攻下來傷亡也不小,因此一開始契丹人想利用被俘的周軍將領作肉盾,輕鬆取下涿鹿。 不料他們把被俘的周軍將領們押到了城前,城內周軍居然亂箭齊發,把用來當肉盾的周軍將領都一起射殺了,俘將和押著俘將攻城的契丹人登時被射成了一隻隻刺蝟。 楊帆也是肉盾,幸虧他眼疾手快,周軍那邊剛剛揚弓搭箭,他就見勢不妙順勢躺倒,滾向旁邊一個稍有起伏的土丘,同時把費沫也一腳給踹趴下了。最終只有這兩人倖免於難,連滾帶爬地逃了下來。 早在朝廷拒絕議和的時候,張玄遇和麻仁節兩位主將就被李盡忠梟首洩憤了,若非孫萬榮及時阻攔,說這些降將還有用處,其他十幾位俘將也都死了。 孫萬榮當時打的主意就是想用這些俘將做肉盾,可他完全想錯了。唐人沒有因人質而妥協的傳統,如果有人挾持人質,官府向來是毫不在意人質死活,寧可一起果斷擊殺,也絕不向罪犯妥協。 雖然如今是在軍中,並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例,可是周軍也不會因為他們就畏首畏尾,束手待斃。楊帆救下費沫也是迫不得已,契丹人中就只費沫一個對他有好感,如果費沫死了,就算他逃過了周軍的弩箭,也得被憤怒的契丹人殺死,費沫就是他的保護傘。 「還我廬陵、相王來」這個口號是一個支點,而契丹人的大軍和朝中的各種反武勢力就是撬棍的兩端,楊帆利用這根撬棍,輕易就改變了武則天從登基時起就煞費苦心經營出來的政治局面,但是對於自己的處境,卻始終束手無策。 好在,這次肉盾事件把他的處境稍稍改善了一些,由於楊帆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對於武周朝廷的態度,再加上他這次對契丹將領的救命之恩,契丹人對他已經不再抱有太多的敵意,除了依舊限制他的自由,已完全把他當成自己人看待了。 楊帆逃脫敵營的希望已經大增,不過他還是需要機會,眼下身在一重重契丹人的中心,想逃走依舊是一種癡心妄想,而且他偏偏腿上中了箭傷,這時更難採取行動。 費沫費力地想要爬起來,可是掙扎了半天也動不了,不禁沒好氣地罵道:「你他娘的怎麼包紮的?老子兩條腿分都不分開!」 楊帆道:「讓大漢繡花,也真難為了他。你趴著別動,我來吧!」 他雙手撐地,拖著傷腿,剛向費沫靠近了些,正琢磨著怎麼解開他屁股上系得麻花一般的死結,幾個契丹兵押著一群衣著考究的人走過來,頭前一名契丹兵向費沫抱拳道:「費將軍,本鎮的士紳都帶到了!」 李盡忠和孫萬榮已經進了涿鹿城,費沫因為在攻城過程中受了傷,當時就被撤了下來,留守在這座已經被佔領的鎮子上,如今涿鹿城已經被攻克,他們才顧得及眼下這座鎮子。他們攻打涿鹿唯一的目的就是補給,這座鎮子當然也不會放過。 集中鎮上的士紳進行恫嚇,是契丹人幾個月的劫掠生涯積累下來的經驗,有些地主家的糧食是藏得極隱秘的,自行翻找的話費時費力。 一見士紳們帶到,費沫就暫時阻止了楊帆的動作,費力地跪坐起來,也不顧那「雪白」的大屁股還暴露在外,便顧頭不顧□地扮出一臉凶相,準備開始恐嚇。 楊帆沒有在意這些士紳,只是隨意掃了他們一眼,所以他沒有看到士紳中有一個人,在看到他的時候,眼中驀然露出一抹古怪驚異的眼神兒。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七章 兩難之境 費沫一臉凶相,惡聲惡氣地道:「你們想必也聽說了,我們契丹人起兵,是因為替李家打抱不平,為了匡復李唐江山!如今,我們受到武周兵馬攻擊,缺少糧草,需要你們這些地方士紳幫襯一下。 你們今日幫助了我們,來日我們扶保李唐匡復江山,你們就是有功之人,到時候朝廷自會把今日所借錢糧一一歸還。如果你們不肯拿出糧草,那就是武週一黨,是叛黨奸臣,本將軍的刀殺起人來,可也絕不會手軟的!」 這個鎮子比起大多數的小鎮要富庶一些,鎮子上還有一個很大的莊園,裡邊沒有什麼豪華的建築,這就意味著,這不是本地的地主,而是大城大阜的大地主在本地的一處別苑。 費沫等人在各地抄了那麼多的富有人家,已經很清楚,這就意味著,這戶人家在此地擁有大量的土地,那麼他們的別苑裡或許別的不多,但是糧食一定不少。 長期以來的劫掠經驗使費沫知道,與其費時費力地逐家搜刮,不如通過恫嚇,讓這些大戶主動交納。 費沫抓起涼席邊上的長刀,往地上用力一插,厲聲道:「一會兒你們各自回去籌糧,本將軍醜話說在頭裡,如果你們有誰敢隱匿糧草,一旦被我們搜出來,那就滿門抄斬,雞犬不留!要錢還是要命,你們琢磨著辦!」 費沫的刀上血跡斑斑,這麼用力一插倒也頗有駭人效果,只是他半褪著褲子,跪坐在席上,光著個白布包裹的大屁股,實在談不上有多恐怖,反而有些可笑。 眾士紳中,那個剛剛看到楊帆時面露驚異駭然神色的人早已恢復了常態,同其他士紳一樣,作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聽著費沫訓話,不再向楊帆多看一眼,但是他的眼角餘光始終在捎著楊帆。 經過反覆辨認,他確信:「這個人一定就是楊帆!」 這個混在士紳群裡的人名叫梁爽,他不是當地士紳,而是豪門管事,他所在的豪門就是范陽盧家,河北地區的無冕之王。 當初楊帆從南疆回來,初入長安時,盧家二公子盧賓之處心積慮地想要對付他,以便替大哥盧賓宓找回場子,當時派去查探楊帆底細的那個人就是他,所以他認得楊帆。 那時的楊帆還只是朝廷一個欽差,之後楊帆取盧賓宓而代之,成為「繼嗣堂」宗主,接著便與盧賓宓明爭暗鬥的一系列事情,對旁人而言或許是天大的秘密,但是盧賓之和他的心腹死黨梁爽來說卻是一清二楚。 盧賓宓在虎牢關「羞憤自盡」的消息傳回盧家後,盧家上下對楊帆痛恨已極。可是這件事明顯是盧賓宓有錯在先,而且楊帆已經很大度地放過了他,只是救回了自己的女兒,於情於理都沒做錯什麼。 如果是個尋常人家,盧家還可以蠻不講理,只管利用盧家的勢,把對方殺掉洩憤,可是楊帆不同,憑著楊帆今時今日的地位,在楊帆有理有據的情況下,盧家還真不敢不顧後果地採取行動。 大哥的慘死,令禁足在家的盧賓之痛不欲生,他每天都咬牙切齒地詛咒楊帆早死,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吧,前不久盧家突然接到一個消息,令盧賓之大喜若狂,只道蒼天有眼,因為楊帆失蹤了。 楊帆是在隨大軍北征時,在黃獐一役中失蹤的。 這一戰,朝廷十六萬大軍一戰盡沒,陸陸續續逃回來的傷兵敗將不足兩萬人,屍體遍佈整個黃獐谷,從黃獐谷到馬城的這一路上也是屍橫遍野,千金冶城的煉屍爐日夜不停,現在也不過處理了三分之一的屍體。 「繼嗣堂」迄今還沒有楊帆的消息,從此戰大周將士的死亡率來看,楊帆很可能是凶多吉少了,「繼嗣堂」已經由七大世家族長臨時接管,一應重大事情和決定均由七大世家聯合決定,這樣固然嚴重影響效率,一些緊急事務甚至會貽誤時機,可是做為應急手段,卻也只能如此。 作為為七大世家的盧家,這種事當然不可能瞞著他們,而身為盧家嫡房正宗,而且在大哥慘死後,儼然已是盧家這一代惟一的家族繼承人的盧賓之,自然也就瞭解了一切,做為他的心腹,梁爽也是盧家少數幾個知情人之一。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公子心中早已戰死的楊帆居然還好端端地活著,而且就在他的面前,就在契丹人軍中。 盧家在本地有一所大莊園,有近千畝的土地,本鎮三分之一多的百姓是盧家的佃戶,梁爽此番是奉公子之命來此處巡視的,結果正好契丹人攻打涿鹿,這座鎮子遭了池魚之災,來不及逃走的他也被困在了莊園裡面。 此刻見了楊帆,梁爽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楊帆身上,他已不再關心自家莊園糧窖裡的那些糧食,就算那裡所有的存糧都被劫掠一空,對實力雄厚的盧家來說,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楊帆卻是盧家的大仇人! 梁爽的第一反應就是楊帆被契丹人俘虜了,可是從契丹士兵對楊帆的態度上來看,又不像是把他當成俘虜,至少敵意不深,這就令人奇怪了。 梁爽倒不至於認為楊帆是契丹人的同黨,因為不管楊帆出於什麼目的想接觸契丹人,他也不至於玩失蹤的把戲,令繼嗣堂為之大亂。梁爽對楊帆此刻所扮演的角色,不禁好奇起來。 當日在長安對付楊帆,包括在曲池江畔、芙蓉橋上刺殺楊帆,梁爽都只負責暗中調查、調度和安排,他並沒有赤膊上陣,所以並不擔心會被楊帆看破身份,心中存了這個疑慮之後,他便想弄清楚楊帆出現在這裡的原因。 費沫恐嚇了一陣,便讓契丹兵押著這些士紳各自回去籌糧,梁爽異常配合,主動把莊園儲藏的糧食都貢獻了出來,其中還包括幾個不易被人察覺的暗窖。 在充分博取了契丹人的好感之後,梁爽旁敲側擊地把楊帆目前的情況打聽了出來,獲悉楊帆確是契丹人的俘虜,但契丹人並沒有處死他的想法之後,梁爽暗暗著急。 他並不認為契丹人能成大事,在他看來,在朝廷大軍打擊之下,契丹人的失敗只是早晚的問題,到時候楊帆難免會獲救。 而且,一旦「繼嗣堂」獲悉楊帆的消息,也一定會全力搭救,相信以「繼嗣堂」的財力,一定會用一個契丹人無法拒絕的條件做成這筆交易。 雖然說,楊帆現在被裹挾在契丹亂軍之中,戰場之上刀槍無眼,他也未必就不會死,可那畢竟只是一種可能。收復安西四鎮、立下不世之功、如今官拜宰相的王孝傑當年兵敗被俘,都被抓進吐蕃王城了,最後還不是吉星高照,平安歸來? 二公子深恨楊帆,可惜卻拿楊帆毫無辦法,如果不能趁他病,要他命,難保他不會逃出生天。 想到這裡,梁爽心急如焚,奈何楊帆在契丹人手中,無形中等於多了一層保護,他根本奈何不了楊帆。思來想去,梁爽只想把這個消息速速報與二公子,由公子定奪。 可是,他又擔心契丹人像往常一樣劫了糧草就走,那時兵慌馬亂的他就無從尋找楊帆下落了。 令人奇怪的是,這一次契丹人居然沒有馬上離開,下午的時候,費沫又召集鎮上士紳,要他們騰房給自己的將士入住,看這樣子是要在鎮上住幾天,梁爽心中暗喜,連忙悄悄安排了人,準備趁夜潛出,去涿州向二公子報信。 ※※※※※ 契丹人不是不想迅速轉移,而是走不了了。 契丹人走不了並不是因為武攸宜突然轉了性兒,主動出兵前來圍剿,而是因為他們的「無上可汗」李盡忠病危了。 李盡忠上一次背上中了一枝冷箭,雖然及時敷了草藥,包紮了傷口,可是傷並沒有痊癒。他畢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身體康復的速度遠不及壯年人,他的箭傷還沒好利索,就又帶兵出山再度征戰河北了。 在此過程上,他背上箭創迸裂了,這時正是炎熱的夏季,戎馬軍中,到處征戰,箭創又得不到很好的治療,終於釀成了致命的大患。 其實李盡忠也清楚他自己的傷勢,不過,軍中無糧,他這個可汗必須得統兵出戰,解決糧食問題。為了避免動搖軍心,再加上他當時正忙於同奚人議盟,所以對自己的傷勢,他一直秘而不宣。 李盡忠強拖病軀征戰四方,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此番攻打涿鹿城,李盡忠立馬城下親自督戰,烈日炎炎,一個身健健康的老人久了也受不了,何況是他,是以涿鹿城打下來,李盡忠剛進城門,便眼前一黑,墮馬暈迷。 他的傷勢只有極少數幾個人知道,大元帥孫萬榮就是其中之一,一見可汗暈厥,孫萬榮暗自驚慌,連忙救起李盡忠,暫且安置在一個大戶人家,對外只是聲稱可汗中暑暈迷,絲毫不敢透露真相,暗中卻悄悄打聽本城名醫,以便救治。 這種情況下,他們當然不能立即轉移,契丹人便佔據涿鹿,在此駐紮下來。契丹人在唐軍的優勢兵力面前,最大的長處就是他們的機動性,如今走也走不得,可汗的傷勢又不敢對外公佈,孫萬榮不禁陷入了兩難之境。 武攸宜惟一的一支機動力量已經派去盧龍,現在還沒回來,得知涿鹿陷落的消息以後,出兵涿鹿他擔心奚人會從他的背後攻擊,據城自守又有見死不救之嫌,武攸宜登時和孫萬榮做了一對難兄難弟,同樣陷入了兩難之境。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八章 將滅 夜晚的涿鹿城並不安靜,炎熱到令人發狂的暑氣到了半夜三更還沒有完全消褪,匯聚了數萬大軍的涿鹿城,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被蚊蠅吵醒或者想要起夜,所製造出來的噪音聚集到一起,都像一萬隻蒼蠅似的令這夏夜更加讓人煩躁。 不過,李盡忠暫住的這幢五進縱深的大宅院卻是異常安靜,連那些時而嘶嘯一聲的馬匹都被牽出了府外,外圍更是佈署了一圈李盡忠和孫萬榮部落的絕對心腹,這幢宅子的原主人及所有家眷下人則被押進了馬廊看管起來。 駱務整、何阿小等重要將領都已聞訊趕至,擁擠在李盡忠的床榻旁。房中點滿了燈籠,映得室中通明一片,只是因為人多,儘管窗子開著,房中依舊有些憋悶。 本城名醫包德福平素登門就診時,患者家眷都畢恭畢敬的把他當活祖宗一般供著,可是今天在契丹人的刀劍之下,他為李盡忠切脈,卻是臉色臘黃、冷汗涔涔、身子抖如篩糠,不知道的還以為坐在床邊的這位醫生才是病患。 「醫士,他到底怎麼樣了?」 孫萬榮等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向他詢問起來。 包德福一號脈就知道此人已無藥可治了,只是迫於契丹人的淫威,不得不在那兒裝模作樣,做出一副全力以赴的姿態,如今被孫萬榮一問,嚇得他猛一哆嗦,顫聲答道:「這位……這位病患原本受了箭創,脊背氣血凝滯、熱勝肉腐,之後不等傷癒又有劇烈動作,致使箭創復發,從而導致瘀血流注,如今今正值暑夏,暑燥之氣熱邪入體……」 何阿小聽得怒髮衝冠,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這位可憐的包醫士像只草藥包似的拎了起來,雙腳懸在空中晃蕩:「你他娘的到底放的什麼狗屁!你就跟老子講,我們可汗究竟怎麼樣了,病的嚴不嚴重!」 包德福被他勒得喘不上氣來,臉孔憋得通紅,磕磕巴巴地道:「這位病患邪火攻心,暑毒入體,已……已然無救了,諸位……諸位還是早早安排後事吧。」 何阿小把眼一瞪,獰聲喝道:「你說甚麼!」 孫萬榮擺擺手,吩咐道:「把他放下!」 孫萬榮叫何阿小把包德福放下,對他和藹地道:「我這位小兄弟是個粗人,包先生勿怪。我這位兄長……當真無救了麼,連萬一的可能都沒有?」 包德福見他說話和氣,膽子這才大了些,坦誠答道:「這位老先生,病患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受了箭傷後患處又反覆迸裂,以致病情愈來愈嚴重,卻又一直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如今已是藥石難醫了。 說到萬一的希望,實不相瞞,包某自七歲起便跟隨家父行醫,十七歲時便獨自為人診病了,如今已行醫四十餘年,以包某一生行醫的經驗,這位病患決然無救了,若不是他身體素來強壯,都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孫萬榮的眼神黯淡下來,沉默片刻,才道:「有勞先生了,還請先生且到廂房歇息,或許……我們還有需要用到先生的地方。」 包醫生點點頭,輕輕歎息一聲,挎起藥匣,由侍衛引著出去了。到了廂房,那契丹侍衛推開房門示意包醫士進去,包德福一腳跨進房門,頓時大吃一驚,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四五個人,血魄之中還有幾口藥匣,旋即他就眼前一黑,沉入了永遠的黑暗世界…… 李盡忠的房間裡,駱務整頹然道:「一連六個醫士都斷言可汗已經不治,這……這該怎麼辦?」 孫萬榮沒有說話,只是陰沉著臉色,在榻邊坐下,輕輕握住了李盡忠的手,李盡忠的掌心有一種奇異的燥熱,可是看他蒼白的臉色、昏迷中還在輕輕抖瑟的身子,卻似處在極度的寒冷之中。 房中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幾位契丹首領粗重的喘息聲,過了許久,李盡忠呻吟一聲,慢慢張開眼睛。孫萬榮趕緊傾身喚道:「可汗!」 李盡忠睜開無神的雙眼看了看他們,吃力地道:「萬榮,我……是不是不行了?」 孫萬榮有心搪塞,可是想到李盡忠已不久於人世,許多事都需要他交待明白,這一次他醒來若是自己含糊過去,還不知道下一次他能不能醒過來,不由為之失語。 李盡忠看了他的神色,淡淡一笑,平靜地道:「我都六十七歲了,這個歲數,死了也不虧,有什麼好傷心的呢?你我身為部族之長,全族老幼都指望著咱們,為了我們的族人,反抗武周暴政,這是咱們的責任!如今,我不成了,這一切就拜託你了!」 孫萬榮動容道:「可汗……」 李盡忠急促地喘息了幾下,又道:「你我本是姻親,我死後,我的部落,請你多加關照。我死後,你不可馬上稱汗,我死去的消息……必須絕對保密……」 孫萬榮的熱淚終於簌簌而下,連連點頭道:「我明白!」 李盡忠道:「我死後,你不要急于歸山,對外只說我因生病要歸山休養,由你繼續指揮大軍。你必須……必須帶領人馬再打幾場大勝仗!就像黃獐谷那樣,籍此樹立你的威名,才會……才會受到全軍將士的信任和擁戴。 再則,只要你再打幾場大勝仗,才能讓舉棋不定的奚王派兵參戰,而突厥人也……也一定會繼續趁火打劫,分擔……我們的壓力。」 李盡忠閉了閉眼睛,彷彿在積攢全身的氣力,過了好半晌,他才重新張開眼睛,吃力地道:「突厥狼子野心,絕非善類,不可……信任!但是……但是必要的時候,也不妨與他們結盟。一定……要給咱們的族人闖出一條活路來!」 孫萬榮含著熱淚用力點頭。 李盡忠看看駱務整、何阿小等一同起兵的各部首領,提起全身氣力,厲聲道:「我契丹人的命運,就……交給你們了。爾等……當如待我一樣忠於萬榮,為了我們……我們的生存……而戰!」 駱務整等契丹將領紛紛單膝跪地,右手貼胸,異口同聲地道:「謹遵無上大可汗之命!」 「你們……先出去,我……和萬榮……單獨待一會兒。」 眾將領輕步退出房間,房門關上,房中就只剩下李盡忠和孫萬榮兩個人。 李盡忠用他虛弱無力的手輕輕握住孫萬榮的手,苦笑一聲道:「盡忠……真的要盡滅了,萬榮……萬萬不可萬斬!你……當全力以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盧家的根基在涿州,北地向來不靖,作為立足為此的北地第一世家,為了自身的安危,千百年來,盧家對涿州城的經營不遺餘力。這裡城高牆厚,河寬濠深,是一座很難摧毀的堅城。 涿州城還有一支從當地拋募的團練隊伍,北地各大邊城都有團練兵,而涿州作為盧氏的根基所在,這裡的團練尤其強大,近八千人的團練兵,不管是日常的訓練還是兵器甲冑的配備,較之邊軍正規部隊都尤有勝之。 而且這座城就是這些團練兵的家,作為這裡的子弟兵,誰想侵犯這裡,他們都會誓死作戰,不但戰力強大,而且軍心可用。這樣一支人馬,就算沒有朝廷正規軍隊駐紮,也不是輕易就能被人啃下來的,何況朝廷還在這裡駐紮了一支重兵。 如果讓這樣一個擁有強大影響力的世家被流寇洗劫,對於朝廷而言,將是不可想像的一個巨大災難,其政治影響足以抹煞武周朝廷所有的建樹,儘管除了收復安西四鎮,武周朝也沒有什麼別的建樹。 契丹人也知道這裡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壓根兒就沒打過這裡的主意。 盧仲伽盧老太公雖然是被楊帆逼回范陽的,不過他是以列祖列宗的名義發下的毒誓,因此儘管他心有不甘,還是嚴格按照誓言的約束,把盧賓之禁足在家中,盧家在外的人也都撤了回來。 盧賓之一直在盧家修身養性,讀書練字,看起來無比悠閒,不過對於外面發生的一切他始終瞭如指掌。 雖然盧家的人已經撤回范陽,但是盧家就像一隻巨大的蜘蛛,他們有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還撒在外面,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及時傳到他們的耳朵裡。 涿鹿失陷的消息是和楊帆出現的消息一起送到他面前的。 契丹人暫時駐紮在涿鹿並不是一個秘密,反正契丹人的探馬遠出數十里,朝廷兵馬如果有什麼舉動,他們馬上就能及時察覺,以他們遠勝於朝廷兵馬的機動力,完全來得及撤離,所以他們的防範並不嚴。 而且梁爽派出來的人是個很精明,身手藝業也很高明的人,他很熟悉涿鹿地區的地形地貌,契丹人在外圍的佈防是為了防範大隊兵馬的調動,根本無法阻止這樣一個兩個類似斥候的人進出。 盧賓之本以為楊帆已經死了,他甚至已經在亡兄的靈前焚香禱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他胞兄的在天之靈,如今驚聞楊帆還好端端地活著,而且還受到了契丹人的優待,不像有殺身之禍的樣子,直把盧賓之驚了個目瞪口呆。 「楊帆必須死!」 盧賓之清醒過來,臉色陡地變得猙獰了:「難得他落單到我的地盤上,這是我惟一的機會,如果讓他逃出生天,再度得到『繼嗣堂』的保護,我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無論如何,要讓他死!」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二十九章 就殺 夏日的夜,在沒有風的時候就像一劑蒙汗藥,叫人昏昏欲睡、週身乏力,悶得透不過氣來。 楊帆躺在一張涼席上,不知睡到什麼時候,忽然感覺一陣氣悶,他睜開雙眼,見天還沒有亮。他有些口乾,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到那根自製的木拐,架在右臂下,摸黑走到桌邊,抓起水壺狠狠地灌了一氣兒,又向床尾的馬桶處走去。 枴杖在地板上一頓一頓的,發出「咚咚」的聲音,窗口馬上出現一個人影,探頭向裡邊看了看。藉著微弱的月光,看到楊帆是在起夜,又縮回了頭去。 楊帆已經在這座小鎮上住了三天了,對於契丹人突然留駐於此,他也感到奇怪。這裡周邊城市密集,都是朝廷的地盤,如果契丹人想要選擇一個據點,這裡絕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最好的選擇應該是盧龍。 費沫頭兩天也一直在向他發牢騷,不明白大軍為何在這裡駐紮,不過昨天早上何阿小來過一趟以後,費沫便沒有什麼牢騷了,也不知何阿小跟他說過什麼。 楊帆方便以後,忽然沒了睡意,便拄著枴杖,一步一步挪到窗前,窗外巡弋的武士像午夜的幽魂一般逡巡來去,月光映在他們手中的刀上,反映出一抹寒光,讓人看了倒是會油然生起一種清涼的感覺。 天空的月只有半輪,薄霧輕掩,並不明亮。楊帆輕輕吁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凝視著那薄雲輕掩的半輪月亮,楊帆癡癡地想:「如果契丹人一直留在這裡倒也不錯,等我的腿傷養好一些,就容易脫困。一旦回到深山,我想逃就難了。」 大宅第三進院落靠東牆的一排廂房裡,黑漆漆的沒有點燈,其中一間房裡卻有兩個人影鬼鬼祟祟地湊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梁爽,另一個人則是他派往涿州報訊的那個密探,他叫張書豪。 梁爽壓低聲音問道:「公子有何吩咐?」 張書豪道:「公子說,機會難得,務必要讓他死在這裡。」 梁爽眉頭一皺,道:「我竭力巴結,也只是叫那些契丹人沒有太過為難我們,可我們終究不是他們的人。楊帆現在在咱們的地盤上不假,可他並不是一個人,我們怎麼可能殺得了他?」 張書豪道:「公子已經下了死令,一旦讓他逃脫,那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公子說,不管是下毒、行刺、暗殺,反正什麼手段都成,如果需要,這所莊園也可以放棄,放一把火引起大亂,亂中下手取他性命,只要能辦成這件事,公子不吝重賞!」 梁爽細細盤算一陣,點頭道:「嗯,你先歇息去吧,我好好核計核計,看看有沒有機會下手!」 張書豪道:「我這兩天一直沒在這裡露過面,突然出現個生面孔,不會引起他們懷疑麼?」 梁爽嗤然道:「放心吧,我們所有的人都被關在這個跨院裡,那些契丹兵根本就不曾正眼看過我們,也沒數過我們的人數,誰記得你是誰。」 張書豪這才放心,趁著夜色悄悄遁了出去。 梁爽望了望天空中朦朧的月亮,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個鎮上盧氏莊園是最大的,那個叫費沫的契丹將領理所當然地搬進了這裡,楊帆也隨之住了進來。可是雖然近在咫尺,想要殺他談何容易,那些防範楊帆逃走的契丹兵,同時也是他最好的保護,公子這個命令,想要施行,難吶…… ※※※※※ 涿鹿城內,李盡忠所在的那幢大宅。 李盡忠又掙扎了三天,最終還是沒有撐過去,三更天的時候,他黯然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手下的將領們都率領著本族的勇士駐守在外圍,他們已經佔領涿鹿多日了,對於朝廷兵馬不能不妨,所以此時沒有守在他的身邊,他嚥氣的時候,身邊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孫萬榮。 房間裡還瀰漫著藥味兒和李盡忠身上腐爛處發出的臭味兒,蚊子在迷濛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飛翔,倏爾會偷襲一下同死人一樣呆呆怔坐的榻邊的孫萬榮,孫萬榮神思恍惚,全無察覺。 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拭去眼角的淚,沉聲道:「來人!」 門開了,外面迅速走進幾名親兵。 作為遊牧民族,他們每一個成年男子都是戰士,部族的首領日常並沒有專門的侍衛,戰時召集部落中的牧人就是他的軍團,而最親信的士兵則出自於部落中與部落首領平素關係最為密切的那些家庭。 駐守在這座府第中的戰士,都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絕對心腹。這些戰士們的臉色都很沉重,有些人臉上還有淚痕,但他們沒有人在孫萬榮面前哭泣出聲,只是靜靜地聽著他的吩咐。 孫萬榮用沙啞的聲音吩咐道:「把所有的藥材集中起來和可汗的遺體盛斂在一起,不要用棺槨,可汗病逝的消息,絕對不可以聲張出去!」 「是!」 孫萬榮眸中倏然閃過一抹厲色,又道:「等我們撤出涿鹿城的時候,要把這幢宅子燒了,那些處決的醫士屍體全都丟進去,不能叫任何人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是!」 孫萬榮的聲音依舊沙啞著,但是隨著幾句話說開,隱隱泛起了金戈之聲:「向全軍將士傳令:明日開始,調集一切騾馬、車輛,各部集中搜羅來的全部糧草,米裝袋,袋裝車,後日一早,大軍開拔,回返山中!」 頭兩道命令,他是說給這些親兵聽的,第三道命令,卻是要說給全軍將士聽的。說到這句話時,他那蒼老而憔悴的臉上,隱隱流露出一種鋒利如刀的決然和一種奇異的興奮。 這些契丹部落,要麼是因為李盡忠、要麼是因為他,要麼是因為他們兩個,才毅然加入這場戰爭,如今李盡忠逝去,所有的責任他必須擔起,責無旁貸! 從他們舉旗造反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要跟龐大如巨獸般的朝廷對抗,前途必定佈滿荊棘。但那時李盡忠是可汗,他從旁輔佐,壓力從來不像今天這般沉甸甸的。 今天,這一切都要由他來承擔,這是責任,也是動力,孫萬榮的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旺盛鬥志!他要打一場勝仗,打一場大勝仗,讓李盡忠尚未遠去的英靈放心,讓所有的族人放心:他孫萬榮一樣可以帶著大家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 翌日近午,費沫突然接到軍令,他馬上吩咐人把梁爽喊了來。 梁爽對契丹人的各種要求一直盡量滿足,費沫見他服服帖帖的,倒也沒有過於難為他。對他好一些,就等於給其他士紳們樹了一個榜樣,那些士紳們才會竭力滿足他們的要求。北地民風剽悍,大多數人都習有武功,如果過於刻薄,甚至威脅到他們的性命,這些莊戶人家拚死反抗的話,雖然能鎮壓得下去,畢竟也要有所損傷。 梁爽見了費沫,扮出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點頭哈腰地道:「將軍,您找我?」 費沫撅著屁股趴在炕上,粗聲大氣地道:「嗯!我們這就要走了,你把你們這兒的騾馬、車輛都集中起來,把糧食裝袋,再搬到車上,用繩索捆好,外邊還要蓋上油氈,要不然走到半道兒一下雨,那就全毀了!」 梁爽大吃一驚,失聲道:「甚麼,你們這就要走了?」 費沫乜著他道:「怎麼?老子要走,還得經你允許?」 梁爽趕緊道:「不不不,在下的意思是說……那麼多的糧食,怕是一時來不及全部裝車!」 費沫道:「哦!那你們就挑燈夜戰,我們明兒一早才走呢,你現在馬上去辦,油鹽醬醋什麼的也都裝上,捆紮結實點。只要你好好聽話,本將軍也不難為你,要不然,不但抄你的家,連你的命也一起捎走!」 梁爽聽說他們明日才走,心中稍安,連忙答應下來。 費沫又道:「還有,你單獨準備一輛輕車,上面多鋪兩層褥子,本將軍要用。」 梁爽的嘴角抽搐了兩下,連忙答應下來,便去後面把那些拘在跨院裡的夥計都招呼出來,在契丹兵的監視下,搜羅各種米袋子和大小車輛,把糧米裝車。 糧窖裡,梁爽和張書豪站在如山的米堆上,一面用木鏟裝著糧食,一面小聲嘀咕。 張書豪撐著米口袋,小聲道:「明兒一早他們就走了,公子交待的事可怎麼辦才好?能想個法子給他下毒麼?」 梁爽狠狠地鏟了一鍬糧食,飛快地看了一眼糧倉門口持刀站立的契丹兵,壓低嗓門道:「飯菜他們都是自己燒的,咱們插上不手,再說,想下毒……毒從何來?這鎮上就一家藥店,他們一來就把藥店所有的藥都抄走了,連砒霜都抄走了,說是要用來往箭簇上淬毒。」 張書豪焦灼地道:「那怎麼辦,公子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公子恨楊帆入骨,如果咱們眼睜睜地看著楊帆離開……」 梁爽一鍬下去,突然想起了什麼,他趕緊奮力幾鍬,把米袋裝滿,然後擁下木鍬,湊上前去幫著張書豪捆紮袋口,趁機對他小聲說了幾句什麼,張書豪臉上倏然閃過一抹喜色,他沉著地點點頭,便扛起一袋剛裝好的糧食出了糧窖。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章 混水摸魚 「喂!你在幹什麼?」 張書豪正在糧車上忙活著,一個持刀監視的契丹兵突然察覺有些異狀,立即快步走上來,惡狠狠地問道。 張書豪站在車上,拭一把額頭的汗水,點頭哈腰地道:「小的正按將官們的吩咐裝車呢。」 那契丹兵用刀指了指米袋子中間的一隻黑色罈子,問道:「這是什麼?」 張書豪陪笑道:「這是一罈子芝麻油。」 那契丹兵皺了皺眉頭,疑惑地道:「你把油罈子塞在米袋子中間幹什麼?」 張書豪陪笑道:「將爺們此去路途太遠,道路又顛簸,要是把油罈子單獨裝上一車,這一路上一不小心就全撞破了,小的核計著,要是把油罈子塞在米袋子中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哦……」 契丹兵轉怒為喜,用刀拍了拍他的肩膀,誇獎道:「嗯,你這樣很好,就這麼幹吧。」 「是是是!」 張書豪陪著笑看那契丹兵大模大樣地走開,馬上向其他莊戶光明正大地吩咐了一聲,所以人當著契丹人的面,便堂而皇之地將油壇和米面、布匹放到了一起。 那些葷油、芝麻油、荏子油、麻子油乃至做燈油用的桐籽油,不只一罈罈地塞在米車中間,便連裝著布匹、被褥等物件的車上也都塞了幾罈子進去。 契丹人當然知道油類易燃,不過他們只以為這是莊園裡的夥計有意討好,根本沒有想到他們是打著縱火的主意。 這個鎮子早就被契丹人佔領了,這些人從始至終都沒有過反抗的舉動,如今契丹人馬上就要離開了,這些人又怎會在他們即將離開的時候自找麻煩呢? 不知不覺,日落西山。 蒼茫的暮色中,整個莊園裡橫七豎八地到處都是裝滿了糧食布匹的車子,從佃戶和其他大戶人家搜刮來的騾馬也都牽進了莊園,以備明天一早就套上轡頭,拉起糧車離開。 糧窖口,契丹兵一手按刀,一手舉著火把,依舊冷眼監視著,莊戶們則滿頭大汗地扛著糧袋子,不斷地從糧窖裡出來。 夜色下的盧家莊園,儼然是一副秋收般熱火朝天的場面…… 月上中天,夜到三更,糧窖裡所有的糧食都裝車了,抽調到莊園裡來幹活的佃戶們拖著疲憊的步伐離開了,而府上的莊丁、夥計們也都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一回到跨院房間,便倒床就睡,片刻功夫就跟死豬似的,呼嚕聲大做。 莊園裡的契丹兵雖然沒有動手幹活,可是折騰了這麼久,又是監視佃戶和莊丁幹活,又是安排裝好米糧的車子、拴系擄來的騾馬,他們也是週身疲憊,想到明日一早還要長途跋涉,他們也匆匆歇下了。 莊上的這些莊丁夥計們這些天一直就很乖巧,如今契丹人離開在即,他們根本不認為這些莊戶夥計會在這個時候鬧事,對他們的看管難免就鬆懈下來。 佯睡的梁爽一邊打著呼嚕,一邊睜開了眼睛。因為天氣炎熱,門和窗戶都開著,很容易就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見契丹兵確已離開,梁爽一躍而起,身邊同樣和衣而睡的張書豪也馬上跟著跳了起來。 梁爽閃身到了門口,貼著門廊陰影迅速遊走了一圈,確信院中沒有契丹兵,馬上又返了回來。這時,跨院幾間廂房裡的莊丁都被喚醒,集中到了那間最大的房間。 這些人中只有張書豪和梁爽知道今晚的行動計劃,那些莊戶和夥計都是被張書豪悄悄叫醒的,此時正睜著一雙朦朧而迷茫的睡眼,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梁爽低聲道:「莊園裡現在到處都是車馬,這是我們逃命的最好機會,咱們一會兒製造一場大混亂,然後趁亂逃出去!」 莊上的夥計二蛋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訥訥地道:「梁管事,他們……他們明兒一早就走啦,咱們何必招惹他們呢,這些契丹人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怒起來,咱們都要被殺光了。」 梁爽還沒說話,張書豪就冷笑一聲道:「二蛋,你也知道他們是強盜,你真以為他們劫掠了糧草之後就會安生離開?」 那些莊戶聽出了弦外之音,不禁臉上變色,王大急急問道:「張爺,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書豪道:「今兒上午,他們的大首領找梁管事去安排車馬的時候,梁管事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們打算明天一早離開鎮子時,把鎮上所有人全部殺光。」 眾人大駭,梁爽確認道:「沒錯!他們的大首領讓我準備車馬要運糧食,我答應了,走出來才想到莊子上的騾馬車輛不足,想著問問那位大首領,可否把鎮上百姓人家的車子和騾馬集中起來,我回身走到門口時,恰好聽見他在吩咐心腹,明天要把咱們全都殺了。」 這些普通的莊丁哪有什麼見識,梁管事這麼一說,他們登時信之無疑,不禁又驚又怒。 梁爽道:「我從那時起就開始琢磨,怎麼給大家找一條活路。大傢伙兒要是不敢拚,明兒一早,個個都得去見閻王。趁著今兒晚上莊園裡亂七八糟的,大家放起火來,製造一場大混亂,然後分頭突圍,或許還能闖出一條活路,你們明白嗎?」 那些莊丁唬得連連點頭,張書豪厲聲道:「梁管事是為了大家的安危著想,若不然以梁管事的武功,自己逃命機會總是大一些,不拼是死,拼還有萬一的希望,咱們爺們還有什麼好怕的?沒長卵子的孬種滾到一邊等死去吧,是條漢子的就聽梁管事吩咐!」 眾莊丁群情激憤,大柱沉聲道:「梁管事,你就吩咐吧,大傢伙兒都聽你的!」 梁爽道:「好!書豪,一會兒你和幾個身手好的兄弟先出去,解決外面的契丹游哨,王大、狗剩,大柱,二蛋,你們幾個人跟在後面伺機放火,咱們在各輛車上都塞了油罈子,一點就著。火一起來,滿院子的牲畜都得發瘋,到時候一片混亂,咱們就好往外衝了!」 梁爽早已想定計劃,匆匆安排一陣,便道:「你們先散回各屋候著,仍舊裝睡,千萬不要讓契丹人有所察覺,守業,你去把咱們藏起來的刀劍取來,分發給大家,大家再聽我號令動手!」 眾莊丁依著梁爽的吩咐連忙散去,可是張書豪卻故意動作遲緩地留在了後面。等那些準備用來當炮灰的莊丁散去後,梁爽便對張書豪壓低嗓音道:「這件事辦成了,只憑公子的賞賜,你我二人就可以榮華富貴、一生無憂了! 一會兒,你我按計劃行事,分別製造混亂,點起大火,利用牲畜衝亂整個莊園,等那些莊丁們向府外逃跑,吸引了契丹人注意時,你我就潛向楊帆住處,他受了傷,我們亂刀齊下,一定可以宰了他!」 張書豪道:「好!到時候莊園大亂,那些契丹人只會認為咱們是想逃跑,而且楊帆不是他們的人,他們更不會想到咱們要打他們俘虜的主意,所以楊帆那裡的防範必然不嚴,咱們一定能夠得手,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梁爽道:「這莊園裡有一間秘室可以藏人,楊帆死後,他們只會以為是混亂之中被人所殺,契丹人明天一早就走,不會因為一個俘虜被殺就在莊園裡停留的。事成之後,你我先避入秘室,等他們一走……嘿嘿!」 張書豪本以為得手之後只能趁亂外逃,本只是因為對公子的忠心和豐厚的賞賜,才想搏他一回,一聽府中還有秘室可以藏身,登時更為振奮:「大管事計劃當真周詳,咱們就這麼辦!」 不一會兒,周守業抱來了一堆長短兵器,這都是契丹人佔領鎮子時,梁爽見勢不妙叫人藏起來的,房中眾人先各自挑選了趁手的兵器,又把其他的刀劍分發給各處房間裡仍在裝睡的那些莊丁,大家便依照梁爽的安排,悄悄向外探去。 兩個巡夜的契丹兵轉悠了半天,身子酸乏,便找了一輛裝滿綾羅布匹的車子,往那軟綿綿的綾羅上一躺,面朝滿天星光,懷中抱著長刀,打起了瞌睡。 張書豪和另一個身手不錯的盧家打手悄悄觀察了一陣,藉著院子裡橫七豎八的糧車為掩護,向他們兩個悄悄靠攏過去。後面月亮門處,幾個普通的莊丁懷裡揣著火折子,鬼頭鬼臉地窺視著。 兩個契丹兵分別倚著大車兩側,身子睡在綾羅布匹上,頭枕在車邊的橫板上,呼嚕聲震天價響,張書豪悄然繞到車子另一側,拔出短刀,向同夥打個手勢,兩人同時下手,一把摀住那契丹兵的嘴巴,鋒利的刀刃便毫不猶豫地劃破了他們的喉嚨。 兩個契丹兵的身子急劇地抽搐了幾下,迅速軟了下來,張書豪向月亮門處招招手,幾個莊丁便貓著腰,從車隙間鬼鬼祟祟地跑過來。 張書豪悄聲吩咐道:「先不忙著點火,我們兩個先去解決那邊院口的兩個契丹人,等把他們殺掉,你們馬上把車子一輛輛點起來,再把四處拴著的騾馬都解開,找機會往外衝!」 幾個莊丁感激地點點頭,雖說梁管事和這位張爺都是從老宅那邊過來的人,平日裡目高於頂,看都不多看他們一眼,可關鍵時刻,人家沒有自行逃命,還能惦記著他們,如此舉動,足以讓這些憨厚樸實的莊戶人由衷感激了。 與此同時,梁爽帶著另一路莊丁,仗著熟悉莊園裡的情形,翻過矮牆,躍進另一處院落,也開始了同樣的行動…… 盧家莊園,大亂將起!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一章 刺楊 夜色深沉,一燈如豆。 楊帆在燈下小心地把金瘡藥灑在傷口上,又換了一條全新的白疊布。這匹白疊布用沸水煮過,質地已經不再那麼硬,將傷處不緊不松地層層纏好,包紮結實,他才吹熄了燈,枕著雙臂往席上一躺。 鎮上那家藥店所有的藥材不管有用沒用的,都已被費沫抄了來,所以楊帆得以用上了上好的金瘡藥,而不必嚼一堆草藥泥敷上去。 白天的時候,契丹人一直在忙著準備轉移的事,他們住在山裡,除了用作燃料的木材不愁,就沒有一樣東西不缺乏的,所以所有能搬走的東西,他們都努力搬上了車,包括一口口鐵鍋。 整個白天,院子裡都亂糟糟的,楊帆懶得再到院子裡去曬太陽,只管在房中歇息,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盹兒,晚上便不太睏了。 楊帆枕著雙臂,靜靜地琢磨:「傷還沒有養好,現在逃跑的話,順利逃脫的可能太小,既然如此,不如暫且虛與委蛇。 自從救了費沫性命,費沫越來越不把他當敵人看待了,這是個好兆頭,等身體養好了,縱然需要從深山裡逃脫,也比現在更有把握。 只是,失蹤這麼久,『繼嗣堂』那邊固然是一團糟,更糟的只怕是家裡了。朝廷不缺一個楊湯監,太平有家國大業的重擔在肩,縱然傷心,也會很快振作起來,可是小蠻和阿奴一定經受不起這沉重的打擊。」 楊帆吁了口氣,摸了摸他的腰帶,他在腰帶裡,已經用炭條在一條白疊布上寫下了自己的消息,只等明天離開的時候,再找機會丟給鎮上的百姓。 布條上面許下了厚利,撿到它的人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肯把它送到官府裡去,家裡人就有希望知道他還活著的消息。 「就怕是個不識字的人撿到了,拿回去洗一洗……,嗯!那個醫士,他肯定是識字的,明天臨走的時候隨便找個借口到他家裡去轉轉……」 楊帆剛剛想到這裡,忽地聽到一陣隱約的叫喊聲。 「走水啦!走水啦!」 「車子著了!」 「有人逃跑!」 旋即又有無數的牛哞馬嘶和騾子驢的叫聲響起。 楊帆連忙坐起身來,摸到枴杖站起來。 他剛剛站起,就聽院中一聲輕微的悶哼,以楊帆超卓的耳力,還隱約聽到了利器入肉的「噗嗤」聲,楊帆暗自一驚,急忙向門前走去,枴杖落地時也特地使了柔勁,避免發出「篤篤」的聲音。 楊帆剛剛走到門口,便察覺門前光線一閃,似有人來,楊帆急忙一側身,避到了牆邊。 幾乎與此同時,一條人影單刀藏於肘後,飛快地閃身進來。 衝進來的人是張書豪,後院的大火已經點燃,喊叫聲四起,只要稍遲片刻,楊帆就會醒來,雖說他的腿受了傷,還是盡快下手為宜,是以張書豪一步跨進房門,拔腿就奔床榻。 「砰!」 楊帆掄起枴杖,狠狠一擊敲在了張書豪的腦袋上,然後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前傾的身子倒拽回來,扯進自己的懷裡。同時拐棍利落地向前一挑,搭住了鋼刀,避免鋼刀落地的聲音。 這人既然對契丹人發起攻擊,他不認為會是自己的敵人,但是他更不認為自己三言兩語就能向來人解釋清楚他是什麼人、他為什麼和契丹人在一起等等囉哩叭嗦的問題,先把人敲暈再說。 楊帆剛剛扶住張書豪,就叫外面又是一聲悶哼,隨即有人低喝:「快些,記著把楊帆的人頭割下來!」 楊帆心中登時一凜,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伙本以是突襲契丹人的刺客,目標居然是他!這怎麼可能?他已然落進契丹人手中做了俘虜,究竟是什麼人不惜以對契丹人發動偷襲的手段,必欲致其於死地? 這時,後院的喊殺聲越來越響亮了,整個莊園到處一片人喊馬嘶的聲音。 「快!遲則……」 梁爽結果了另一角的一個暗哨,便拔步趕來接應,他剛向房中急促地喊了一聲,便有一條人影從房中張牙舞爪地撲了出來。梁爽大駭,揮刀一劈,「噗」地一聲,鋼刀便自那道黑影胸前劃過,鮮血噴濺。 楊帆脫手把昏迷的張書豪當成暗器扔了出去,隨即一手抄起鋼刀,一手架起枴杖,便向門外衝去。梁爽剛剛一刀把張書豪劈到一邊,眼前寒光一閃,又是一道刀光當面劈來,楊帆出手了。 楊帆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只是他沒有奔著梁爽的要害,而是劈向了他的肩頭,他還想留個活口。梁爽大吃一驚,急忙側身一閃,楊帆右腿有傷,行動不夠利索,傷處牽動,動作一緩,被他逃過了一刀。 梁爽大驚道:「你還活著?」 楊帆冷笑道:「楊某的命不是那麼好收的!」 說話間,二人手中刀「噹噹噹」一連碰了三記,火花一閃,楊帆看清了梁爽的模樣。 當日費沫把本地士紳集中起來時,楊帆並未認真看過他們的模樣,後來在費沫所居的這所院落裡梁爽也很少被允許過來,楊帆也沒有見過他,因此即使看到了他的樣子,還是不知道他是誰。 楊帆正想逼問對方來歷,從院外陡然闖進六七個契丹大漢,個個手持兵刃和火把,頭前有人高喊:「大頭領,大頭領,後院……咦?」 一見廊下正有人交手,那些契丹兵大吃一驚,立即圍了上來。 楊帆一見,心中電閃,陡然大喝一聲道:「快!這些人想行刺費大頭領!」說罷,左腳一踢,正踹在張書豪的臀部上,將那屍體貼地踹了出去,「嗤溜」一聲,滑到費沫居處門前兩尺遠處才力盡停下。 隨即,楊帆強忍痛楚,站定身子,右手枴杖毒龍般探出,疾撞梁爽的下陰,而左手的鋼刀更快一步,斬向梁爽的脖勁。事已至此,活口是不能留了,只能讓他發揮點別的作用。 梁爽揮刀斜劈,「鏗」地一刀將楊帆的手中刀架開,胯下隨即一陣巨痛,痛得他連呼吸都停止了。 楊帆的左手不如右手利索,他刻意以左手刀為誘餌,那枴杖化作一條棍影,結結實實地抽在了梁爽的下面上。 梁爽只覺一陣蛋疼,他真的很蛋疼,因為他的蛋碎了! 最毒的蛇也有七寸,練了鐵布衫的人也有罩門,再堅強的男人這個地方挨上重重一擊,也會暫時喪失所有的力氣。 梁爽佝僂著身子,兩顆眼珠都凸了出來,他絲絲地吸氣,卻連氣都吸不進去,隨即他就解脫了,楊帆緊跟著又是一刀劈下,把他的頭和那痛楚的源頭分割了開來,梁爽重重地跌在地上,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身體,他終於不疼了! 楊帆對衝到面前的契丹兵道:「快去看看費大頭領!」 那些契丹兵一見刺客已經被楊帆殺了,趕緊一窩蜂向費沫的住處趕去,亂吼亂叫地道:「大頭領!大頭領!」 「我在這兒!」 費沫聽見自己人的呼喊,這才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 外面喊聲揚起,繼而院中發出刀劍碰撞的聲音時,正酣聲大作的費沫也被驚醒了。 他屁股中箭,一直是趴著睡的,楊帆現在是行動不便,他現在是行動不得,一聽動靜急急一個翻身栽到了榻下,屁股一碰,痛得要命。 費沫不敢聲張,急忙從枕下抽出刀來,就往那兒一趴,一旦有人衝進來,那也只好忍痛拼了。苦等半天,終於等來了救兵,費沫不想讓手下人看見自己的糗狀,忍著痛又爬回榻上趴好,這才揚聲呼喊。 幾個契丹兵打著火把衝進房間一看,就見費大頭領一手持刀,烏龜似的趴在榻上,威風凜凜地喝問:「歹人可都殺了?」 幾個契丹兵異口同聲地道:「大頭領,咱們出去再說!火快燒過來了!」 …… 天亮了,契丹人收拾行裝,開始離開鎮子。與此同時,駐紮在涿鹿和周邊村鎮的契丹兵也都開始整隊出發,一邊行進,一邊匯合。 昨夜發生在鎮上的暴動,很快就被平息了,試圖衝出莊園的人一個也沒跑掉,逃得最遠的一個只是逃出了莊園,被亂箭射殺,而莊園中那些莊丁則被暴怒的契丹人斫為了肉泥。 不過他們造成的損失可不小,莊園整個兒不見了,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白地,還連累了附近的幾戶人家。 從全鎮搜刮來集中到莊園裡的糧食和布匹、衣物、被褥大部分都被燒燬了,只有前院的十幾車財物搶救及時,沒有受到太大的損毀,不過那些車子被拉著上路時,偶爾還能看見有的車上冒著陣陣青煙。 費沫趴在一輛大車上,車上支了個簡陋的棚子,他旁邊坐著楊帆,楊帆腿上的箭傷也在昨夜的激戰中迸裂了。 楊帆問道:「這個莊園是范陽盧氏的別莊?」 費沫道:「不錯!他奶奶的,范陽盧氏,果然不愧是北地霸主,家裡幾個莊丁,居然就有這麼大的膽子!」 楊帆暗暗吸了口氣,他終於明白了。 費沫憤憤地罵了一陣,忽又看向楊帆,問道:「你為什麼救我?」 楊帆沉吟片刻,道:「我希望你們的聲勢能鬧得更大一些,你們鬧得越凶,對匡復李唐的大事就愈加有利。如今太子被任命為元帥了,這是個好兆頭,不過……還不夠!」 費沫乜著他道:「我呸!我費某有那麼重要麼,你救了我兩次,除了這個理由,就沒別的了?」 楊帆失笑道:「還有什麼?你是賊,我是官,你不會認為我是拿你做了兄弟吧?」 費沫大笑起來:「我說,你乾脆留下,當我的軍師,如何?」 「我不幹!」 「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這就是你對救命恩人的報答麼?」 「你奶奶的!」 費沫悻悻地罵了一句,閉上嘴巴繼續扮烏龜。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二章 明修棧道 契丹各路兵馬漸漸匯合到一起,開始向東行進,中午大隊人馬亂糟糟地停下來,用過了午餐,正打算繼續上路,孫萬榮突然傳下一道將令,於是僅有萬餘在前幾次戰鬥中掛了輕傷的士兵得以留下,其他兵馬全部脫離了大隊。 楊帆坐在車上,只看見無數的騎兵滾滾向南而去,千軍萬馬馳過,捲起的煙塵猶如一股烏雲,瀰漫了一片天空。 楊帆微露驚容,下意識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費沫「嘿嘿」一笑,臉上露出一抹與他粗獷憨厚的外表頗不相襯的狡黠:「大元帥率兵南下,攻打冀州去了。」 「什麼?」 楊帆心頭一跳:「不是要回返山中的麼?」 費沫懶洋洋地道:「可汗中了暑,之後身子便有些不舒坦,這一次領著咱們,押運糧草先回山。至於大元帥……,你道偌大的涿鹿城裡,就沒有幾個朝廷的探子麼?可汗故意放出回山的風聲,籍以迷惑官兵罷了。」 楊帆啞然半晌,道:「以主力南下,只派小股兵力護送可汗回山,還押運著這麼多的輜重,你們就不怕朝廷大軍前來堵截嗎?」 費沫放聲大笑:「哈哈!如果他們真的追來,我們大不了棄了糧草一走了之,回頭再打下一座城,抄他們的家。不過,你真以為武攸宜會派兵來嗎?如果他有這個膽子,我們停留在涿鹿的這幾天,他早就來了,哈哈哈……」 雖然領兵的是武攸宜,可是作為朝廷的一員,楊帆聽了費沫放肆而輕蔑的笑容,也不禁臉上無光。 數萬契丹鐵騎,分屬不同部落,一聲「南下」,他們立即離隊而出,看起來亂糟糟的全無章法,不過契丹騎兵本來就不需要向漢人騎軍那樣通過隊列和旗鼓進行整合,通過自幼圍獵訓練出來的本事,他們幾乎如同一種本能的,便在亂糟糟的行進中,自然而然地按照各部的大旗,重新編隊、排隊,繼而形成了一種很有效的行軍隊列。 傍晚時分,他們在一條小河邊停下。 孫萬榮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站在隊列的最前面,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大軍。 千軍萬馬在他面前慢慢安靜下來,如同峙立的山嶽,一種厚重而雄壯的氣氛迎面撲來。 孫萬榮滿意地點點頭,高聲喝道:「吾佯作回山,以欺唐軍,唐人必無防範!今全軍將士,只攜兩日口糧,日夜兼程,直取冀州,唐人縱有偵騎,我們也要讓他們追在我們的後面,看著我們的蒼狼戰旗插在冀州城頭!」 他的手緩緩探到腰間,突然「鏗」地一聲抽出一柄微帶弧度的突厥式長刀,雙腿輕輕一磕馬腹,戰馬在整齊如牆的陣列前面橫向奔跑起來:「必取冀州,攻無不克!」 「必取冀州,攻無不克!」 「必取冀州,攻無不克!」 數萬契丹騎兵異口同聲,匯聚的聲浪如排山倒海,驚天動地,遠遠一片白樺林中,無數的鳥雀驚飛起來,在晚霞的天空中盤旋。 孫萬榮忽然一撥馬,向著南方把長刀用力一劈,奮力喊出一句:「繼續前進!」 千軍萬馬便似決堤的怒潮,踏碎了面前那條小河,滾滾向南而去! 向南、向南、繼續向南!南方天空下,層染的晚霞殷紅如血,鋪天蓋的騎兵很快就與那殷紅的晚霞融為了一體…… ※※※※※ 傍晚的洛陽城,因為快到了關坊門的時間,長街上已經沒有多少行人,偶爾有些晚歸的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天津橋畔,一隊人馬緩緩行來。 周圍護衛的兵丁是甲冑明亮、看起來十分威武的羽林衛,而中間一行人則是皮裘斜披、卷髮尖鼻的突厥人,鴻臚寺典客卿劉若雨臉色木然,全無一絲表情,就那麼默默地陪著突厥人前行,一直趕到典客署安置突厥人的驛館,才回過頭來,淡淡地道:「使者請回館驛歇息吧,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向館丞提出!」 突厥使者是個四十出頭的矮壯大漢,兩撇如鉤的鬍鬚,神情頗為桀驁,眼神卻透著精明與狡黠。面對典客卿劉若雨頗不恭敬的態度,那突厥使節絲毫不以為忤,只是淡淡一笑,用帶著異鄉口音的漢話答道:「有勞劉典客,我們並沒有什麼其它的需要,只是希望貴國皇帝能夠早點給我們一個答覆,我們可汗的耐性可是不太好!」 劉若雨臉色一變,重重地哼了一聲,一撥馬頭,撥長而去。 突厥使者得意地一笑,翻身下馬,邁著因為長期騎馬有點羅圈的雙腿向館驛中走去。 武成殿上,眾宰相及幾位朝中重臣依舊在座,還沒有出宮。 武則天一臉疲態,但是極度的憤怒,使她蒼老的容顏依舊充滿了威嚴:「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繒帛、農具、種子、鋼鐵、藥材、農書、醫書……,這還不算,他還要索取河曲六州的降戶以及單于都護府之地,這默啜真是好大的膽子,朕還沒跟他清算入侵之罪,他還敢如此貪得無厭!」 麟台少監李嶠正容道:「陛下!如果答應突厥的這些條件,讓默啜得人、得田、得農資,突厥國力必然更加強盛。而且,突厥狼子野心,貪而無信,縱然許給他這許多條件,也不可能換來和平。臣以為,應該加強軍備,防其進攻!」 李嶠也是保皇嗣黨的一員,他是擁戴如今的皇太子李旦的,因此魏元忠和姚崇一拜相,馬上就把他拉入了政治核心。 他這番話,自然也是魏元忠和姚崇的意思。眼下局勢還不明朗,皇帝雖然怒氣沖沖,真實心意如何也還不好確定,由他先出面表態最為合適。 武則天以皇太子李旦為元帥,狄仁傑為副元帥,發兵西域,討伐突厥,突厥聽聞朝廷增兵,而且是德高望重的狄仁傑掛帥,又打起皇太子李旦的旗號,一路萬民擁戴,軍心士氣極盛,擔心會吃虧,馬上收兵後退了。 狄仁傑追之不及,而且也沒有信心打一場追殲仗,於是只是屯兵邊境,嚴防突厥反撲,同時幫助受災的邊民重整家園,雙方暫時僵持下來。 此時吐蕃內亂,王相爭權,突厥少了一個同聲同氣的盟友,也不願單獨與朝廷做大傷元氣的決戰,可是默啜又不願放棄這個好機會,於是派使節入京,向女皇提出議和。 他的條件是:他認武則天為義母,同時願以自己的女兒嫁給朝廷諸王,與朝廷結父子之國。不過,他同時還向朝廷索要大批繒帛、農具、種子、鐵器乃至醫書藥材等物。這還不算,他還向朝廷索要河曲六州歸降大唐的突厥民戶,以及單于都護府的領土。 河曲六州降戶有八千餘帳,帳是遊牧民族的計戶單位,相當於漢人的八千餘戶,一戶人口在五六人左右,這八千餘帳就是四五萬人,每家至少一個壯丁,就是精於騎射的近萬勇士。 最重要的是,這些契丹降戶是主動投奔朝廷的,如果把他們推給默啜,天下人將怎麼看待大周?像這樣的依附部落可不只一個兩個啊! 而單于都護府則是大唐時期建立的六個最重要的都護府之一,屬關內道,轄境北距大漠,南抵黃河。真要是答應他們,突厥人就可以在武則天的眼皮子底下駐牧放羊了。 武則天看了楊再思一眼,問道:「楊卿,你以為如何?」 楊再思慌忙道:「呃……,臣以為,默啜願以子奉母,又以女兒嫁我朝諸王,對陛下還是大有恭馴之心的。不過,他們索要六州降戶,索要單于都護,想讓我大周割地棄民,如此要求簡直是……」 「喪權辱國」四字到了嘴邊,又被他嚥了下去,迅速改成了「簡直是貪得無厭之極,臣以為,如果答允,未免助長了突厥的野心,應予嚴辭拒絕才是!」 姚崇聽他模稜兩可,忍不住怒道:「何止割地棄民不能允,便是賜繒帛、谷種、農具、鐵器和農書、醫書等物也應該堅決不允!這是資敵!突厥人趁我朝廷北地不靖,出兵侵我邊疆,殺我邊民,如今只說一句議和,不予任何懲罰,朝廷反要予他這許多物資,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納言呂傑憂心忡忡地道:「姚相所言固然是道理,可是狄公所領兵馬雖然看似強盛,然多為未經訓練過的募兵,狄公本人又不曾領兵打仗,缺少戰陣經驗,如果默啜橫下心來再度東侵,如今契丹匪患猖獗,西北再起狼煙的話,恐怕……」 武則天聽了,眉心不禁深深地蹙了起來。她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聽信周興所言,把黑齒常之處死了。黑齒常之對敵突厥,未逢一敗,突厥人最畏懼的就是他,如果他還活著,默啜豈敢獅子大開口,十六萬大軍也不會在黃獐口一朝盡喪吧。 可恨那武攸宜,到了北地卻只是據城堅守,始終不敢尋敵一戰,坐視契丹縱橫河北,到處滋擾,否則大可抽調北方兵馬加入河隴兵團,那時候默啜豈敢趁火打劫,朝廷又何至於顧此失彼,不得不任由突厥敲詐。 思慮良久,武則天怒容漸斂,沉沉一歎道:「且先穩著突厥使節,拖延時間吧。速速傳旨給武攸宜,讓他務必出兵,主動尋敵決戰,盡快剿滅契丹反賊!」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三章 恰相逢 負責押運糧秣輜重回返深山據點的將領名叫齊丁,是契丹無上可汗李盡忠的心腹。 既然對外聲稱是可汗染病,需要回山靜養,留下一名他的心腹大將護從才屬正常。 一萬多人,再加上眾多的騾馬輜重,也是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齊丁需要統帥全軍,尤其是看管藏匿李盡忠屍體的那輛車,幾乎寸步不離,所以楊帆一直沒有見過他。 其實,以一萬多兵馬護送這麼多的輜重,武攸宜只要派出一路輕騎,就算殲滅不了他們,也可以把這些輜重搶下來。就算搶不下來,也能逼著契丹人把這些輜重燒掉,這對契丹人將是一個很沉重的打擊。 別看費沫說的輕鬆,東西沒了可以再奪。其實攻城掠寨對他們這支以游騎機動為特長的騎兵隊伍來說,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如果能讓他們缺衣少糧,只待捱到冬季,不用官兵去打,僅靠朔風呼嘯,也能讓契丹人大量減員,元氣大失。 要不是孫萬榮知道可汗病逝的消息不可能瞞得太久,他需要在軍心還穩定的時候打上幾場大勝仗來樹立自己的權威,他根本不會甘冒奇險,讓齊丁率領這麼薄弱的兵力護送輜重回山。 可是,這一路下來,足足走了七八天,他們居然沒有遇到一支周軍,費沫得意洋洋,楊帆卻是顏面無光。黃獐一戰,著實打出了契丹人的威風,他們這一戰巧妙地利用了周軍的狂妄自大,有利的地形也發揮了重大作用。 但是在周人眼中,只看到了契丹人這一仗打得比突厥和吐蕃那兩個強國還要威風,原本對契丹的極度蔑視一下子變成了極度的恐慌,對於契丹人的戰鬥力估計過高,以致武攸宜空有十餘萬大軍在手,居然連這麼一支輕易就可戰勝的運糧隊伍也不敢挑戰。 古竹婷和阿奴依舊作主僕打扮,帶著一支車隊從馬城回來,正趕往千金冶城的路上。 有名潰兵在山裡迷了路,轉悠了大半個月,好不容易才轉出來,逃到了馬城。這些日子在山裡,他只能以山果和小獸裹腹,他不是獵人出身,想抓只小獸也不容易,饑一頓飽一頓的,餓得瘦骨嶙峋,一到馬城就昏倒了。 不過他在暈厥之前被人問起名姓時,倒是說出了他的名字,他叫楊凡!古竹婷和阿奴派在馬城搜尋楊帆下落的人如獲至寶,馬上把他看護起來,因為他身體過於虛弱,急需救治,也不敢對他多做移動,只使人快馬去千金冶城報信。 阿奴和古竹婷聞訊,馬上飛馬從千金冶城趕來,結果一看大失所望,雖然這人疲餓交加,已經瘦脫了形,可是以阿奴對楊帆的熟悉,五官眉眼、身高體態總不致於差得太多,一看就知道這只是個同名的人。 這些天,阿奴已經碰到不只一個與楊帆同名同姓的人,有的活著,有的死了,不管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都不是她要找的楊帆,於是每一次她收穫的都只有悲傷。 古竹婷如是說:「你應該高興才是,沒有宗主的消息,不正說明他還活著麼?」 阿奴則反問:「如果他還活著,為什麼一直沒有他的消息?沒道理那些只懂些普通技擊之術的小卒,只要還活著的也都返回了,他卻一直下落不明。」 阿奴其實比任何人都更盼著楊帆安然無恙,可是因為關心,徘徊在她腦海裡的,永遠是最可怕的結果。在千金冶城的時候,每日看著一具具屍體送進煉屍爐,腦海中總是徘徊著一副副慘不忍睹的場面,已經把她折磨的形銷骨立、心力憔悴。 車隊正行進間,古竹婷臨時僱傭的一個大管事揚起了馬鞭,向遠處指點道:「看!有一路兵馬過來了!」 阿奴她們去了馬城一趟,並沒有找到楊帆,於是回程時便從馬城購買了一批煤炭和罈子。這些東西消耗的太快了,十餘萬人的火化,需要的煤炭和骨灰罈子實是巨量,即便她們訂購的店舖全力生產,一時也供應不及。買了這些東西以後,又從當地雇了十來輛大車,這個大管事就是這些車伕頭兒。 古竹婷抬頭望去,地平線上正有一群騎兵快速奔來,古竹婷沒有在意,只是淡淡地道:「大概又是收容亂兵的官兵吧!」 近些天,常有朝廷的將官奔走於各處城鎮收容逃散的亂兵,她們已經見怪不怪了。這裡距千金冶城已經很近了,她們也根本沒有想到官兵之外的可能。 但是,那路人馬越來越近了,他們沒打旗號,可是隨著彼此越來越近的距離,他們身上的衣服也能看得清楚了,運炭的夥計們不禁驚叫起來:「是契丹人!他們是契丹人!」 契丹人運送輜重一路向東,一開始還盡量挑選遠避城池的道路,避免官兵襲擾,可是一路下來,他們發現周軍已經嚇破了膽,在武攸宜的嚴令之下,各個城池只是按兵不出,他們的膽子便漸漸大了起來。 如今距離他們的目的地越來越近,周圍越來越荒蕪,只有馬城、千金冶城兩個根本駐紮不了大量軍隊的小城,他們就更加肆無忌憚了,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闖了過來。 當古竹婷一行人發現來騎是契丹人時,他們再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有幾個運炭的夥計嚇得本能地想跑,可他們駕著炭車想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一番忙亂之後,車馬橫七豎八地封死了道路,反而困在那裡動不了了。 「大家都不要亂動,我們只是些生意人,只要不反抗,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 古竹婷提起嗓門,大聲吩咐著,阿奴悄悄按住了腰間的劍。看到這些契丹人,她就想到了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楊帆,每一個契丹人在她眼中都是死敵,她恨不得把這些人剁成肉醬。 「阿奴!」 古竹婷看到阿奴異樣的眼神,立即厲聲提醒。 阿奴慢慢吁了口氣,鬆開了握劍的手。 契丹兵看到了這支商隊,一隊哨騎立即奔過來,把他們團團包圍起來,縱馬撒歡兒,看著夥計們驚慌失措的樣子,嘻嘻哈哈嘲笑不止。 過了一會兒,大隊人馬過來,護著一輛重兵把守的車子,從這支明顯是商隊的人馬面前橫穿過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後續的兵馬中有一個將官模樣的人策馬過來,揚聲喝道:「他們是幹什麼的?」 一個契丹兵答道:「是一群商賈!」 那將官顏色一喜,揮手道:「搜搜他們的車,看看拉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是!」 立即就有兩個士兵翻身下馬,提著刀走過來,大聲吆喝道:「統統下車、下馬,你們是幹什麼的?」 古竹婷安撫地拍拍阿奴的手臂,率先下了馬,堆起一臉生意人的恭維笑容:「將爺,小的們只是做小生意的,車上是往千金冶城運的一些煤炭、木炭,不是啥值錢玩意兒,各位將爺大人大量,還請高抬貴手。」 「運炭的?」 那契丹人一聽就沒了興趣,他們在山裡最不缺的就是柴禾,根本沒必要費那氣力往山裡運炭,他繞著幾輛車子看了看,見上面用草繩捆著一口口的罈子,不禁問道:「這裡面裝的什麼?」 正好站在車邊的大管事戰戰兢兢答道:「回將爺的話,這……這就是一口口的空罈子,裡邊啥也沒有。」 那契丹人不信,把刀一翻,用刀背「砰砰」地打碎了兩口罈子,果然都是空的,不禁大失所望,惱火道:「他娘的,你們運這麼多空罈子幹什麼?」 這大管事多了個心眼兒,生怕說是給陣亡的周軍將士用的,惹這契丹人不滿,自己的死活可全在對方的心情好壞,忙苦著臉答道:「小老兒就是個做生意的,客人要買咱就賣,客人買去做什麼,咱也問不著啊。」 「你他娘的,這是說老子多嘴了?」 那契丹兵狠狠推了他一把,大管事踉蹌幾步,乾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契丹兵見他狼狽,不禁哈哈大笑。 這時候,眾兵士護衛下,又有一輛車駛過來。 這輛車比起方纔那輛華美的大車可遜色不少,車上面的遮陽棚兒是臨時搭起的,也不知已經趕了多久的路,那棚子都快倒了,車子一走就搖搖晃晃的,全憑四根長桿上的繩索勉強繫著,車子簡陋,就是普通莊戶人家運糧運柴的車子。 車子上面堆滿了布匹衣物,裡面一坐一倒,有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費沫,費沫現在已經能側臥了,他側臥在車上,一手托著毛茸茸的腮幫子,做睡羅漢狀,雙眼帶睜不睜的,楊帆坐在旁邊,用衣物布匹拱出個窩,懶洋洋地靠在上面,正看著這些被困的路人。 楊帆見那隊人馬是一隊過路的商賈,被這些契丹兵圍在中間,其狀甚是可憐,便揚聲喚道:「余富,你跟一群混飯吃的較什麼勁,都是苦哈哈,活的不容易,放他們一馬吧!」 這些日子,費沫真不把楊帆當外人,吃宿都在一起,嘴裡不說,實則已把他當了自己兄弟,余富就是困住阿奴等人的這一路騎兵首領,他是費沫的外甥。因為費沫對楊帆的態度,他手下這些人對楊帆也恭敬起來,所以楊帆才出言勸阻。 扮書僮的阿奴站在古竹婷旁邊,木然直立,兩眼只是盯著地面,頭都不曾抬過,她怕自己眼神中露出克制不住的仇恨,會引起這些契丹人的注意。 楊帆的聲音一入耳,阿奴的心頭就是急劇地一跳,跳得她的心都有些痛。 她霍然抬頭,死死地盯住車中說話的那個人,這一眼望去,她整個人都歡喜的要炸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四章 三征河北 「哈哈,你們今兒算是遇到貴人了!行了,老子不跟你們囉嗦,快滾吧!」 余富見這些人確實沒什麼油水,又有楊帆替他們說好話,便很慷慨地答應下來。 那些夥計們如蒙大赦,連忙鞠躬道謝不止,只不過契丹人的大軍正橫過道路,他們一時還走不了。 這時候,費沫懶洋洋地張開了眼睛,方才眾人的對話他都聽見了,只是半睡半醒的還有些睏倦,懶得搭理。 這時,他瞧了瞧這支運炭的車隊,懶洋洋地吩咐道:「人可以走,就不難為他們了,車馬要留下!把車上的那些破爛都推下去,余富啊,你把那幾輛快散了架的車上的東西都挪過來!」 「是勒,大舅!」 余富答應一聲,把手中長刀一揮,瞪起牛眼道:「都聽見了沒有,快把車上的炭和罈子都搬下去,快點快點!」 這車上的財物都是屬於古竹婷這位大商人的,那些夥計但求活命,哪有什麼不捨得的,連忙賣力地把東西從車上往下搬,不過他們好歹念著自己收了人家的錢,不好真的把罈子都推下去摔碎了,因此搬得還算小心。 那些車把式卻苦起了臉,這車和牲口都是他們謀生的工具,被人奪走,他們以後如何過活?可是在契丹人的刀劍面前,他們哪有勇氣多置一辭。 阿奴站在那兒,癡癡地凝望著楊帆,眼睛一眨都不眨,淚水迅速模糊了她的雙眸,然後大顆的淚珠便順著腮邊流淌下來,凝聚在她尖尖的下巴上。 她沒有想到楊帆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眼看著楊帆坐在車上的樣子,阿奴歡喜的心都要炸了,暈陶陶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是讓那淚水盡情地流淌著,渲洩她久久的思念和無限的歡喜。 好在阿奴現在是書僮打扮,女人一扮成男人,年歲馬上便似小了許多,所以這時的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半大的男孩子,因此她流淚的表情看在別人眼裡,只以為她是因為又驚又怕,並沒有多生疑慮。 楊帆乘坐的那輛車子一直就沒有停下,他向余富喊話的時候車子正橫過大道,等費沫吩咐完了,車子已經沿著曠野走了下去。楊帆雖想救下這些可憐的路人,可是費沫這麼吩咐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 喬裝打扮之後的阿奴此時就算站在他的面前,若不主動說出自己身份,他也頂多會覺得對方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卻絕不會認出對方就是阿奴,更不要說他由始至終根本就沒有認真打量過阿奴了。 可是阿奴的眼神卻像有一雙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似的,始終一瞬不瞬地追著他的身影移動,當楊帆所坐的車子離開大道的時候,阿奴下意識地就要追過去,可她的手臂隨即就被古竹婷死死抓住了。 阿奴抬起迷離的淚眼,古竹婷一臉肅然地向她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宗主健在,這是大喜事!知道他的去處咱們就好辦了,此時萬萬不可妄動!」 阿奴也知道此時不是上前相認的時候,如今看來,楊帆沒有性命危險,而且同契丹人的關係還挺不錯,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和生死之敵結下的交情。不過如果自己想要有所蠢動,只怕就會害了他了,至少令契丹人提高了警惕,再想救他出來就不再容易,只得強捺著焦急的心情站住。 車馬轆轆,坐在車上的楊帆在心底裡暗暗歎了口氣,估摸著再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他的腿傷就能痊癒了,不過那時候他一定已在深山裡了。 楊帆暗自思索:「進山的路一共走了三天,等我養好了傷,只要帶足食物,也未必就走不出來。山裡雖然容易迷路,可是他們想追剿我也不容易。」 大路上,車上的炭和罈子都被搬了下來,在契丹人的命令下,那些夥計又拿出吃奶的勁兒,把長途奔走,以致快要散架的幾輛車上的糧食布匹都搬上這些車子,眼睜睜地看著契丹人駕馭著它們,飛快地追趕大隊人馬去了。 大管事跟那幾個車把式核計了一下,一起走到古竹婷身邊,大管事搓著手,一臉難為情地道:「東家,你看這事兒鬧的,人家千軍萬馬的,手裡有刀有劍,咱們也不敢反抗啊,結果這……」 古竹婷冷眼看著契丹隊伍遠遠離去,隨口對那大管事道:「放心吧,這事兒怨不得你們,我不會在意的。」 大管事臉色一僵,訕訕得不知該繼續說些什麼才好。 一個車把式性子急,見他訕然,忍不住開口道:「東家,您這東西都在地上呢,小的們搬的時候都挺仔細的,沒損壞多少,回頭再找些車子來運走就是。倒是我們的車,還有我們的騾馬……,東家你看?」 另一個車把式也哭喪著臉道:「是啊東家,那可是我們吃飯的傢伙,我們是給東家運貨才被契丹人給劫了的。我們這些苦哈哈,都有父母妻兒一家老小要養活啊,這下子我們可怎麼辦才好……」 他也知道沒理由要人家負責他的損失,只是覺得這個東家出手大方的很,而且在千金冶城還在做大善事,既然這麼有錢,自己說得可憐一些,說不定能夠得到一點賠償。 古竹婷這才明白他們的意思,連忙往懷中一掏,摸出一個錢袋,數也不數,便把錢袋塞到了大管事的手裡,道:「你們幾個分一分吧,地上這些罈子和炭也都歸你們了。阿奴,咱們追上去!」 古竹婷說罷,手在馬背上一按,整個人輕如一片飛羽,一個飄身就落到了馬背上,那馬低頭吃草,渾然不覺,這等身手當真高明之極。 阿奴被她一喚,也驚醒過來,立即縱身躍上戰馬,一提馬韁,便當先衝下了大道。 古竹婷急道:「阿奴,慢著些,遠遠輟著,別叫他們發現!」說完雙腿一踹馬鐙,也跟著她追了下去,曠野中千軍萬馬行過,車轍蹄印清晰瞭然,不怕追丟了人。 大管事大驚失色,捧著錢袋高聲叫道:「東家、東家!要我說就算了吧,東家,你別追啦,東家……」 古竹婷和阿奴充耳不聞,片刻功夫已然遠遠離去。 大管事跺了跺腳,歎息道:「東家是好人吶!可怎麼就捨命不捨財呢……」 ※※※※※ 李盡忠病逝以後,孫萬榮自知在族人中自己的威望和凝聚力遠不及李盡忠,唯恐消息洩露,軍心渙散將不可收拾。而一旦大軍回山,想保持這個秘密是根本不可能的。 此時的契丹人遠沒有漢人那樣森嚴的階級和制度,無法把一個統治者長期和他的子民隔離開來,還讓大家堅信他還活著。 因此孫萬榮決心先瞞下李盡忠的死訊,再以李盡忠的名義下令輕騎出戰,一戰立威,樹立他的威信。是以他把擄糧歸山的消息放出去之後,便只率輕騎快馬日夜兼程快速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了冀州。 打下冀州之後,為了擴大影響,他又下令大開殺戒,斬殺冀州刺史陸寶積及從吏官兵數千人,糧秣輜重無法運走,也都一把火燒了,隨即馬不停蹄,又去攻打河間。整個河北為之震動,消息快馬遞報進京,武則天聞訊也是大驚失色。 這時,朝廷與突厥人的議和,正在不斷地討價還價,突厥人其實也不看好契丹人,如今朝廷在北疆戰事如何,他們無法及時瞭解到最新的戰報,所以對朝廷也不敢逼迫過甚,急於議和完成。 雙方各有顧慮之下,議和的基本條件已經統一了。武則天同意以武周王爺迎娶默啜之女為王妃,封默啜為左衛大將軍、遷善可汗,另賜金珠玉寶、繒帛布匹、谷種農具,但割地棄民的要求絕不答應,現在雙方只是在饋贈的財物數量上還有分岐。 孫萬榮又破冀州的消息傳來,武則天慌了,連忙授意鴻臚寺與突厥使節再度合議,同時嚴密封鎖朝廷再吃敗仗的消息。 鴻臚寺卿知道如果突然改變態度,迫不及待地答應突厥人的條件,反而會引起突厥人的疑心,這些胡蠻心思狡詐,不是那麼好哄騙的。因此耐著性子又跟突厥人談判了兩天,拖拖延延的陸續讓步,答應了對方的條件。 朝廷答應停戰條件:給付突厥谷種四萬斛、雜彩布帛五萬匹,農器三千具、鐵四萬斤,農書、醫書一批、藥材二十車,另付黃金千兩、明珠十斗,以作聘禮。 突厥使節得償所願,雙方簽訂國書,隨即突厥使節便得意洋洋地陪著準備去做突厥駙馬的武延秀押著無數財物回返突厥去了。 朝廷把突厥使者打發走了,馬上再議增兵河北之事。契丹人不斷南侵的消息令整個朝廷都感覺到了他們的威脅,尤其是突厥和吐蕃籍由河北之亂不斷向朝廷軟硬兼施地索取好處,令朝廷不勝其擾,各方勢力都認為應該迅速平息契丹之亂。 在這種情況下,整個武周朝廷可謂上下一心,前所未有地團結。武則天把本打算派回安西四鎮戍守,以應付吐蕃蠢動的新任兵部尚書、當朝宰相王孝傑任命為討逆征北大元帥,羽林衛將軍蘇宏暉為副元帥,再征發兵征討契丹。 這一次,因為朝廷已經和突厥議和許親,武則天認為西線已無戰事,所以從河隴各地抽調了近八萬兵馬,另外從府軍中繼續抽調,再募兵一部分,最後組成了一支十八萬人的大軍。 王孝傑這路兵馬已是武周朝派住北疆的第三路大軍了。為了平息小小契丹的叛亂,第一路大軍曹仁師全軍覆沒,第二路大軍武攸宜閉城不戰,如今朝廷只能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這位收復了安西四鎮的名將身上。 王孝傑帶著七拼八湊的十八萬大軍,帶著女皇和滿朝文武的期望,揚起戰旗,直奔河北。 此時,大雁南歸,金風送爽,秋的涼意已經襲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五章 西峽之後又東峽 山中一條小溪,從雲霧繚繞的山巔蜿蜒而下。 茂密的叢林中,小溪的兩側生長著許多野草和一些灌木,灌木瘋長的枝條沉甸甸地壓在水面上,被流水沖得搖曳不止。 一個小女孩把破爛的紅色裙子繫在腰間,手裡提著個籃子,跟在一個比她大些的男孩後面溯流而上。 有些地方水很淺,有些地方形成一個小小的瀑布,水流就會急一些,瀑布下面也會深一些,那個小女孩的裙子明顯不合身,大概是契丹兵攻城掠寨的時候搶回來的,這是一件少女的裙子,穿在她身上有些肥大,被水濺濕後讓她的動作變得更加笨拙,但她始終小心地護著手裡的小籃子。 走在前面的小男孩是她的哥哥,他貓著腰在溪流中慢慢尋找,偶爾翻開一塊石頭,就會眼明手快地從溪流中抓出一個舞著大螯的□蛄,小女孩開心地遞過竹籃接過□蛄,這東西或炸或烤,都是很美味的東西。 此情此景,安閒而悠美,就像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楊帆和費沫坐在河邊一塊大石上,微笑著看著他們。 楊帆腿上的繃帶已經解去,正掀起袍襟讓陽光直曬在他的大腿上。箭傷處已經基本痊癒,有一塊嫩紅的疤痕,只有最中心的位置還有一塊黑色的血痂沒有脫落。 「你的傷快好了吧?」 費沫的眼神落在楊帆的傷處,忽然莫名地笑了笑:「你不用總是觀察我們在外圍有多少明哨、暗哨,也不用旁敲側擊地跟那些小孩子打聽出去的路,等你養好傷,我送你走!」 楊帆驀然扭過頭,吃驚地看著他。 費沫帶著笑意道:「你以為我是個傻瓜,看不出來你想逃?」 楊帆吁了口氣,道:「你放我走,不怕你們的可汗找你麻煩?」 費沫摸著自己的後頸笑道:「如今留著你對我們又有什麼用呢?你救過我兩次性命,我放你一條生路,這叫恩怨分明,可汗怎也不會為這砍了我的腦袋吧?」 楊帆沉默片刻,苦笑起來:「那是我枉作小人了,早知道你會放我走,我也不用做那許多準備。」 費沫嘿嘿地笑了起來。楊帆也笑了,笑了片刻,臉上的笑紋漸漸斂去,低聲道:「有句話也許我不該說,不過我還是要勸你一句,為你自己也好,為你的族人也罷,早些想一條退路!」 費沫不以為然地道:「退路?你覺得我們會輸?」 楊帆認真地道:「不是我覺得你們會輸,是你們一定會輸!」 費沫剛要張嘴,楊帆舉手制止了他:「打仗,打得是錢,是糧,是兵員的補充。沒錯,你們暫時打了幾個勝仗,可這幾場勝仗,保不了你們永遠勝利。你們直到現在,甚至沒有自己的一塊根基之地。火燒得最旺的時候,也是柴快燒光的時候了!」 費沫欲言又止,終於憤憤地拾起一塊木頭,那是山洪爆發時衝上崖石的一塊朽木,費沫用力一折,將那塊木頭「啪」地一折兩斷,大聲道:「我們不會輸的!不會輸!」 費沫拍拍屁股,轉身離開了,楊帆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再轉回頭時,他的身體突然繃緊了,被費沫撅斷的半截樹幹彎利如鉤,被他一把握在手裡,楊帆盯著大石前方一片搖曳的花草,肅然喝道:「誰?」 花草後面攸地閃幻了一下,就像盤在樹幹上冒充樹枝的蛇、浮在水中冒充朽木的鱷魚,它不動時你根本無從察覺,一個披著花草紋路外衣的俏麗女子,從野花青草叢中盈盈地站了起來…… ※※※※※ 過了半晌,楊帆離開了那塊岩石,急急向契丹人的臨時村寨走去。 村寨外圍布有幾層防線,所以在寨子裡沒人隨身監視楊帆,因為費沫對他的友好,寨子裡的契丹人把他當成自己人一樣看待,在這寨子裡,他是完全自由的。 「費沫!」 楊帆老遠就看見許多人從一座巨大的棚屋裡走出來,匆匆一打量,都是大大小小的頭領。費沫也在其中,正跟別人說笑著什麼。聽見楊帆的呼喊,費沫同人說了句話,便笑吟吟地向他迎來。 費沫走到楊帆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狀極得意。 楊帆本來有話要對他說,見他神色如此古怪,不禁一愣,奇道:「你怎麼了?」 費沫笑吟吟地道:「我不用派人送你出山了,過兩天,咱們一起走,出了山,我就放你離開!」 楊帆愕然道:「你要出山?出山做什麼,又去攻城掠地?」 費沫洋洋得意地道:「錯!不只我要出山,我們全族都要出山,出山建立你說的那種根基之地!」 楊帆眉頭一皺,隱隱浮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出了什麼事,難道……難道朝廷又吃了敗仗?」 費沫哈哈大笑,叉腰腆肚地道:「不錯!我們大元帥又打了一個大勝仗,你們朝廷派出的十八萬大軍,被我們的大元帥打得落花流水,就連你們的當朝宰相兼兵部尚書王孝傑,也在這一戰中送了性命!」 楊帆臉色陡變,失聲叫道:「怎麼可能?怎會如此!」 「這有什麼不可能?」費沫見楊帆吃驚,更是得意不已,便把孫萬榮剛剛傳回來的捷報向楊帆說了一遍。 原來,王孝傑率領十八萬周軍進入河北,孫萬榮得訊後情知周軍人多勢眾,而且很難像第一戰時那樣利用他們的驕狂引他們中計,於是馬上收縮兵力,且戰且退,引誘周軍一路向北追擊。 等他們退到黃獐谷附近時,再退就只能退回山裡,憑借層層大山為阻礙,可是孫萬榮不甘心就此退卻,此番回山再想隱瞞李盡忠的死訊已不可能,而他現在的威望還不足以獲得全部族人的擁戴,所以他決心再打一仗。 於是,他再度引軍去攻盧龍,並且故意拖延戰事,讓周軍的求援信使順利抵達王孝傑的中軍大營。同時派人給奚王送信,請奚王佯攻大周諸城,吸引武攸宜的兵力,使他不敢派出軍隊配合王孝傑作戰。 王孝傑收到盧龍的告急文書之後,立即日夜兼程趕往盧龍解圍。這時,他就遇到了一個與曹仁師同樣的問題,是否穿越黃獐谷。 曹仁師就是在這裡中伏大敗,十六萬大軍全軍覆沒的,王孝傑豈肯再蹈他的覆轍,而且他事先派出探馬,也偵知這一帶確有契丹人活動。 可是不走黃獐谷,那就只有繞過群山,這樣的話最快也得十多天才能趕到盧龍。向當地嚮導詢問之後,王孝傑得知這黃獐谷又叫西峽石谷,而在幾座山頭的另一端還有一條峽谷,叫東峽石谷。 東峽石谷的谷道比西峽石谷短,而且山勢險要,因為一側是懸崖,另一側是插雲的峭壁,所以通過固然不易,別人想伏擊同樣不易。 因為那裡的山峰根本爬不上去,就算有人能爬上去,那陡峭的山壁上也是光禿禿的,既無法攜帶滾木擂石上去,上面也站不了幾個人,這就可以完全排除契丹人在山上埋伏突襲的可能了。 有鑒於此,王孝傑決心從東峽石谷運兵過去,這條山谷有幾段山路非常狹窄,連糧車都不易通過,不過王孝傑此去是為瞭解盧龍之圍,大不了把糧車棄置於後,只要大軍通過山谷,解了盧龍之圍,自然有糧草補充。 於是,王孝傑指揮大軍佯奔黃獐谷,半路突然拐彎,急行軍趕赴東峽石谷,不想東峽石谷早有契丹兵把守,雙方甫一交戰,王孝傑就知道遇到了契丹人的主力,原來在王孝傑施展「聲東擊西」計之前,孫萬榮也來了一手「明修棧道」。 他知道黃獐谷已經成了周軍的一塊心病,只要故佈疑陣,就足以嚇阻周軍,而不走黃獐谷的話,周軍最可能的選擇就只有東峽石谷,他早就把主力從盧龍撤回,陳兵於此了。 這一次,他無法利用地勢在谷中埋伏,也不可能再讓周軍中這樣簡單的誘敵之計,所以他集中了主力部隊,橫在東峽石谷山口,與周軍展開決戰! 雙方一交戰,王孝傑就知道這是對方的主力,從而明白了對方的戰略,於是他親自率領精銳為先鋒,務求將敵主力全殲於此,以免被其逃脫,那時戰事不免又要曠日持久,而這正是女皇最擔心的狀況。 交戰中,孫萬榮令契丹兵佯敗,誘敵深入。王孝傑求勝心切,並未覺察,揮兵不斷跟進,死死咬住,不令他們脫離戰鬥,雙方且戰且進,一直殺到東峽石谷的另一端。 這時候,周軍十八萬大軍排成了一條長龍,龍頭已經到了山谷的另一端谷口,而龍身綿延十餘里,還有一半在山谷另一端谷口外面。 周軍兵力雖然佔優,但是因為谷道狹窄,能與敵接戰交鋒的人卻有限,眼看周軍即將攻出谷口,孫萬榮突然下令反擊,不計生死地殺了回來。 王孝傑也不甘示弱,揮軍向前猛衝,這谷中地形不宜排兵佈陣,說到不利條件,對雙方都有不利,所以王孝傑並不畏懼,可他哪知,他這邊正在廝殺,後院卻失火了。 原來,孫萬榮考慮到周軍雖有十八萬之眾,但是一旦進入山谷,眾多的兵力根本無法施展,周軍的兵力優勢無法發揮,他根本不需要把六萬大軍都安排在這裡。 因此他在谷口只安排了四萬大軍,另外兩萬兵馬埋伏在黃獐谷,如果周軍真敢從黃獐谷通過,這兩萬大軍依托有利地形也能堅守,而他擺在東峽石谷的四萬大軍也能及時赴援,將周軍攔腰截斷。 反過來也是一樣,如果周軍選擇東石峽谷為突破口,那麼埋伏在黃獐谷中的兩萬契丹兵馬也能在這邊交戰正酣的時候及時趕來赴援。 從這個安排上來說,孫萬榮這一手確實比王孝傑這員武周名將還要出色。討逆副元帥蘇宏暉正指揮大軍進入山谷,兩萬契丹鐵騎突然從側翼殺了出來,他們一面衝殺一面大喊:「唐人中計,全殲唐軍!」 蘇宏暉大驚失色,只道真的中了契丹人的埋伏,尤其是兩萬契丹鐵騎撒著歡兒向這裡衝殺,一眼望去撲天蓋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馬,蘇宏暉畏懼之下,生恐步了曹仁師的後塵,竟然率領還未入谷的一半周軍逃之夭夭。 契丹援軍嚇走了蘇宏暉,立即自周軍背後猛攻,同時繼續鼓噪,大呼唐人中了埋伏,谷中唐軍不明所以,只知道前後皆有契丹人進攻,登時軍心大亂,可憐王孝傑一代名將,在混亂之中,竟被自己的人馬一擠,連人帶馬摔下懸崖。 王孝傑一死,周軍更是無心戀戰,亂糟糟的根本形不成戰力,被契丹人兩面夾擊,屠殺殆盡,隨即孫萬榮又揮軍追趕蘇宏暉,嚇得蘇宏暉一路逃亡,潰不成軍,根本無法展開反擊,這一戰,唐軍第三路討逆大軍終告失敗。 契丹人士氣如虹,奚王聞訊也是信心大增,他本來只是佯攻,這時也變成了投入主力真正攻打武周城池,武攸宜聽說王孝傑十八萬大軍一戰便折了一半,剩下一半也逃散了,駭得他更是不敢出城了,只憑堅城抵擋奚人進攻。 整個河北地區,至此已再沒有一支足以威脅到他們的周軍,在這種情況下,孫萬榮才決定開始建造自己的根基之地,而無上可汗李盡忠的死訊這時也可以公佈了。勝利的喜悅果然沖淡了李盡忠之死帶來的影響,而他的權威也因這一戰而樹立。 楊帆聽罷,心中充滿了悲愴的感覺:「從什麼時候起,我大唐變得這麼弱了?太宗李世民就不說了,高宗李治同樣是武功赫赫啊! 這個以怕老婆著稱的男人,面對外敵卻從不軟弱,把蔥嶺東西納入大唐版圖的人是他,把大唐的國界推展至烏滸水域的人是他,滅鐵勒、滅西突厥,滅百濟、滅高句麗、白門江之戰大敗倭國、平定閩粵、交趾…… 這才幾年,國朝的武力怎麼會疲弱到這種地步,在一個小小的契丹手中,竟然一敗再敗,敗的如許之慘?」 相對於楊帆的落寞,費沫卻是神采飛揚:「對了,你喊我什麼事兒?」 楊帆這才省起自己還有一件大事要辦,一時也顧不得再為國朝感懷,急忙道:「我感覺身子有些發熱,只怕有些不妥,你給我弄點藥來!」費沫算是半個土醫生,懂得些醫術,搜刮來的藥材都由他保管。 費沫奇道:「你有些發熱麼?」抬手就要試他額頭。 楊帆擋開他的手,不耐煩地道:「這我還感覺不出?快拿藥去,別是不捨得?」 費沫嘿嘿一笑,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跟你計較!」說完便哼哼唧唧地唱著不知名的歌謠,給他抓藥去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六章 前門狼未退,後門又進虎 費沫撓著頭,檢視著簡陋倉房裡的藥物:「藥材不是很全吶!」 「知母、蘆根、生地、連翹、黃蓮……,就這幾樣。」費沫撿出幾樣藥材,對楊帆道:「我給你煎一服吧,吃了看看效果再說。」 費沫其實只是識得藥性,知道哪些藥材能治哪些病,既不會診脈看病,也談不上什麼成方,純粹是個「蒙古大夫」。 楊帆道:「瞧你這粗手大腳的樣子,我還是自己煎吧。」 他搶過藥包,順手把放在門邊的藥缶也抄走了。 他沒想到,阿奴和古竹婷竟然到了他,竟然找到了這裡,可是大喜欲狂的他,馬上就聽到一個讓他心驚的消息:阿奴病了。 阿奴和古竹婷一直緊躡在契丹人後面,入山之後,前方有大隊人馬走過,兩個人要跟上去也很容易,轉悠了一天左右,兩人都迷失了返回的路,她們也不在乎,只管追著大隊人馬前行。 等契丹人回到深山老巢紮下營來,她們便開始尋找楊帆的下落。 這一路上,兩人身上沒帶多少食物,雖然憑她們身手很容易捉到一些林間小獸,可是追蹤契丹人的過程中又不敢生火,只能尋摸一些野果充飢。等契丹人回到他們的營地,兩個人偷偷從契丹人那兒偷點東西,這才得以飽腹。 契丹人的營帳扎得漫山遍野,布在外圍的警哨主要是防範大隊官兵的偷襲,雖然這種可能非常之小,但不得不防,因之防線並不緊密,憑她們的身手很容易潛入。但是她們想從那麼多散處的茅草屋中找出楊帆的所在可就難了。 兩人在契丹人營地外圍的山陰處一個洞穴中暫時寄身,晚上休息,白天潛入契丹人的營地尋找楊帆,一連找了三天,今天古竹婷終於找到了楊帆。 本來依照她們的計劃,找到楊帆後三人便離開這裡,雖然山高林密,也總有走出去的時候,三人相互扶持,逃脫的可能將大增。 可是從前天晚上開始,阿奴便有些不舒服,身子低熱不止,到了昨天上午發展成了高熱,跟生了瘧疾似的直打擺子,有時還會胡言亂語神志不清,這可把古竹婷嚇壞了。 到了晚上,阿奴高熱漸退,有些清醒過來,聽說古竹婷為了照顧她一天都沒有去找楊帆,阿奴不禁著急,再三催促之下,今天古竹婷只好捨了她,繼續來尋找楊帆,可是今兒早上起,阿奴的體溫又升上來了,只是沒有昨日那般嚴重。 這個時代,有個頭痛腦熱的可不是可以隨意視之的小毛病,一個不慎就有可能演變成性命之憂,楊帆聽說之後,馬上就想到了費沫這個「蒙古大夫」,只好匆匆去找他拿藥。 雖然費沫已經承諾會放他離開,也表現得像是一條漢子,可是楊帆現在的處境不同,防人之心不可無。阿奴和古竹婷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兒,萬一對方真動了什麼歪腦筋,那可是送羊入虎口了,所以他不敢透露阿奴和古竹婷的存在。 阿奴寄身的山洞在山陰一側,在契丹人營地的外面,這一面靠近一片陡峭坡地上的叢林,叢木茂密,大概只有蛇才能從縫隙裡鑽過去,因此這一側防範鬆懈,這裡既無法狩獵又沒有什麼可以採摘的東西,所以普通的契丹人也很少出現在這裡。 楊帆本來就身手高明,又有古竹婷這樣的匿蹤高手引領,兩人很容易就穿過了契丹設在外圍的游哨,悄悄轉到山陰,進入那個山洞。山洞裡潮濕陰冷,山陰一面的山洞更冷,剛一進去,就有一股透骨的寒意。 洞穴中生著一堆火,火苗已經很微弱了,火堆上方一根還保持著粗大樹幹形狀的火燼隱隱泛著白中透紅的光。火堆旁邊有一堆毛皮,那是古竹婷從契丹人那兒偷來的一張狼皮褥子,還有幾張羊皮襖。 楊帆看到羊皮襖上露出一堆凌亂的頭髮,急忙把藥材和藥缶交到古竹婷手上,快步趕過去。 「阿奴!」 楊帆柔聲喚著,輕輕掀開羊皮襖,阿奴蜷縮在羊皮襖下,已經恢復了本來容顏的臉蛋氣色極差,她的嘴唇已經皸裂,蒼白的唇失去了血色,可兩頰卻一片潮紅,手還沒有觸及,就有滾燙的感覺。 她大概又已燒得人事不省了,根本不知道楊帆到了身邊。 古竹婷輕輕歎了口氣,把藥缶放到洞穴一側的石壁下,成串的冰冷水珠便不斷地落進藥缶,她又到洞穴外面砍伐了兩棵小樹回來,用劍將小樹劈碎,架到火堆上面,火勢熊熊燃燒起來,燒得樹枝「辟啪」直響。 看著阿奴憔悴的樣子,楊帆把她的頭抱在懷裡,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阿奴悠悠醒來,呻吟般呢喃:「古師,你……回來了,找到……他了麼?」 楊帆連聲道:「找到了,找到了!阿奴,我就在這裡!」 說著說著,他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大顆大顆地落在阿奴皸裂的唇角。 阿奴此時的意識顯然比平時要遲鈍許多,她昏昏沉沉的,意識半醒半迷,聽到楊帆的話,她無力地張開眼睛,定定地看了楊帆半晌,眼神中才驀然露出一抹驚喜,緊緊抓住楊帆的衣衫,叫道:「郎君!郎君?」 楊帆望著她那雙紅腫的眼睛,用力點頭:「是我!是我!我就在你身邊!」 「郎君!」 阿奴緊緊撲到楊帆懷裡,哽咽的淚水如泉般湧出:「郎君無恙,我……我好開心!」 楊帆失蹤的這些日子,她是最苦的一個人,不管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無時無刻不在受著折磨,以行善煉屍為手段,的確是讓她最快獲得楊帆消息的方法,可也等於讓她時時刻刻都陷在驚懼、悲傷之中。 她的精力、體力早就透支了,完全是靠著精神力量在支撐,讓她繼續堅持下去,當她終於找到楊帆的下落,看到楊帆還好端端地活著,那股精神頭兒一懈,早就該崩潰的身體和精神便再也堅持不住了。 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完全是焦慮緊張的精神和疲憊不堪的身體為了自我修復做出的一種反應。此刻她就在楊帆懷中,她盡情地哭泣,淚水打濕了楊帆的胸襟,而隨著淚水的湧出,她的精神、氣色竟也奇跡般地好轉起來。 這一切,令不知情為何物的古竹婷暗暗稱奇,在她看來,阿奴此刻虛弱的程度,沒有十天半月的休養休想好轉,可是楊帆一來,她居然這麼快就好轉了,她的眼睛明顯有了神采,臉上灰敗的氣色也煥發了,原本虛弱的連句話都說不出來的身子居然能夠坐起來。 奇跡! 簡直是奇跡! 「宗主是人參娃娃轉世麼?」 古竹婷在一旁瞪大眼睛瞧著,只覺得楊帆比那缶裡煮著的難聞的藥材還要神奇一萬倍,不知道如果把宗主塞進缶裡煮一煮的話,會不會包治百病。 「郎君,我們快些離開吧,萬一讓他們發現你已失蹤,定會到處搜索!」 阿奴又哭又笑地和楊帆說了好多,說的話雜亂無章,上一句還在說這個,下一句便又說起了別的,這麼久的思念和痛苦,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了,但是隨著思緒漸漸清晰,她終於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得馬上離開!」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道:「你現在的情況,怎麼能離開?你先安心養好身體再說。你放心,我救過他們一個首領的性命,所以他們現在已不把我當成敵人看待。他們本打算離開這裡的時候,就放我離開的。」 楊帆歎了口氣,摟著阿奴的身子,輕聲道:「朝廷又吃了敗仗,契丹人打算打回老家去,建立他們的根基之地。自太宗、高宗以來,朝廷什麼時候吃過這麼大的虧?國朝如今就像『天堂』裡的那尊大佛呢,看著金碧輝煌,內裡空空如野……」 阿奴茫然道:「那……現在該怎麼辦?」 楊帆歎息道:「我不是神仙,我能怎麼辦呢?」 他憐惜地撫摸著阿奴的秀髮,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柔聲道:「我和你……回家去!」 此時,武周朝的准駙馬爺武延秀已經帶著大批和親財物從南面趕到了突厥汗庭黑沙,可是朝廷第三路討逆大軍再度大敗、連當朝宰相、兵部尚書王孝傑都陣亡的消息也從東面傳到了突厥汗帳。 默啜沒有想到曾經不可一世的大唐竟已衰敗若廝,在一個小小的契丹手中竟然一敗再敗,默啜的貪心陡然大增,本來令他很滿意的議和條件,現在在他看來,是遠遠不夠的。 於是,默啜立即翻臉,聲言他要嫁女嫁的是李氏皇族,而非武氏。突厥不承認武周政權,他拘押了武延秀,效仿契丹人,打起了「奉唐伐周」的口號,出動十萬鐵騎,因為契丹造反,原本作為屏障的河北東部邊防已然一片空虛,突厥人就從這裡殺了進去。 突厥武力遠勝契丹,而且他們已經懂得使用各種攻城器械,在他們的進攻下,靜難、平狄、清夷諸軍一觸即潰,媯州、檀州、定州、趙州等地相繼失陷。繼契丹和奚族之後,突厥也殺進了這片烽煙四起之地,肆意劫掠!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七章 窺秘 「余富,再抱罈子酒來!」 齊丁吩咐了一聲,便有一條大漢晃出了棚屋,搖搖晃晃地向不遠處一幢大型的茅草屋趕去。 天色已經很晚了,整個山中營地都陷入了沉睡之中,只有這座契丹將領們日常會議的所在還火光熊熊,棚屋中央燃著一堆篝火,上面架著一口大鍋,鍋中沸水滾滾,濃郁的肉香瀰漫得很遠。 在議事棚屋的周圍還建有十幾座大型棚屋,有的用來儲糧,有的用來儲放衣服和被褥以及其他各種物資,還有一座專門儲放擄來的美酒。 棚屋都沒有鎖,也不需要上鎖,而且沒有人看管,整個營地是封閉的,沒有外人,族人也不會有誰敢來竊取。 余富喝得頭重腳輕,一把拉開棚屋的門,摸黑便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是幾排堆得高高的酒罈子,不用點燈他就知道位置,酒興正酣的余富順手一劃拉,摸到了一罈子酒,便興沖沖地抱起,轉身走了出去。 楊帆站在夜色中,暗暗驚出一身冷汗。 剛剛余富差點兒就摸到他的身上,楊帆情急生智,順手抓起一隻酒罈子遞了過去。好在那余富剛由光明處進來,兩眼一抹黑,再加上喝得有點兒多了,還以為是自己從一堆酒罈子上摸了一隻。 余富出了棚屋,用腳一勾,把棚屋的門又關上,便哼著山歌奔了棚屋。楊帆暗暗吁了口氣,候他腳步聲走遠,也從棚屋中悄悄鑽了出來。 他今晚來,其實是到隔壁棚屋搜羅補品的,雖然大多數藥材他都不認識,但是從小練武,為了打熬筋骨、壯大元氣,師傅可沒少給他弄些補藥壯身,這些藥材他都認識。 阿奴的病一半是心病鬱結,一半是身體憔悴,終於知道楊帆安然無恙後,心病已不藥而癒,但身體的虛弱可不是精神力量就能恢復的,楊帆見她身體虛弱,肉食沒胃口吃,喝粥又補充不了多少體力,才想著給她弄點補品回去。 補藥到手,楊帆又想到用酒可以幫助藥力的發散,於是又鑽進了放酒的棚屋,悄悄灌了一水囊。此時東西到手,他正想離開,看了一眼那座火光熊熊的棚屋,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覺:「這些契丹人今夜只是尋常的飲酒聚會麼?」 楊帆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平時從未見他們深夜不眠,眾多首領在此聚會,若說是為了慶祝,今兒下午他們已經公佈了消息,整個營寨都歡慶過了,難道是酒興未盡? 楊帆心中微微生起一抹疑慮,下意識地便向那座棚屋掠去。 棚屋裡,齊丁坐在上首,費沫和幾員將領分別在他左右,每人面前都有一盆子手抓羊肉、野菜乾果和□粑等食物。費沫抓著一塊肥美多汁的羊肉,正張口大嚼,嚼得兩頰油乎乎的,滿手都是油脂。 余富回到屋中,拍開泥封,揭去封蓋,給每個大首領面前都倒了一大海碗,最後剩下一點酒底子,美滋滋地回到自己桌前,見桌上已經無肉,便拎著盆子去沸水鍋裡又撈了幾大塊。那羊肉還沒完全煮熟,一口下去,血絲殷殷,他也啃得津津有味。 齊丁坐在上首,候著一名興高采烈的將領高聲唱完了歌,舉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便高聲道:「各位,都靜一靜!」 屋中亂烘烘的,又過了片刻才靜下來,齊丁道:「天祐契丹,無上可汗雖然回到了天神的殿堂,可是我們還有大元帥,我們依舊戰無不勝!唐軍這一敗,再也沒有足夠的力量同我們抗衡!」 眾將領立即鼓噪起來,齊丁雙手一按,沉聲又道:「大元帥已經傳回命令,命我們從深山裡把全族遷出去,遷到營州西北四百里處的『老鷹嘴』,在那兒依據險要建造咱們的城池。大家今兒喝個痛快,明天開始準備,後天一早啟程。」 齊丁又灌了一口酒,道:「大元帥現在還沒有回來,他打算趁勝再打幾仗,既然咱們要建城了,現在這些財物是遠遠不夠的,還要再擄奪些來東西才成。」 余富大叫道:「齊大哥,我原以為大唐有多厲害呢,沒想到他們如此不禁打,簡直是一群土雞瓦狗,他們如此不濟事,咱們怕他何來,何必跑到『老鷹嘴』去築城呢,費時費力的,不如打下一座大城,咱們佔了就是!」 余富一說,馬上就有幾位大頭領響應,齊丁瞪了他們一眼道:「不可輕敵,曹仁師那一路大軍若非輕敵,豈能輕易被我們殺掉?你知道大唐的江山有多大嗎?大唐還有得是兵馬,只是分散駐紮在各地,抽不出來。 憑我們現在的力量,雖然打痛了他們,可要說跟他們正面對抗,還遠遠不及。儘管朝廷接連折損了幾十萬兵卒,只要他們想打,依舊抽得出兵,可咱們哪怕只死掉三五萬兵士,還有人麼?」 余富冷冷地瞪了這些頭腦發熱的將領們一眼,又道:「咱們劫了一城的糧草,幾乎就夠咱們全族人吃上一冬天的。可這些糧草對大唐來說,算是多大的損失?咱們這些糧草要是毀了,咱們全族人就得忍饑受凍,而朝廷再抽調足以供應數十萬大軍的糧食,也易如反掌! 論家業,人家比咱們厚多了!就算他們是個敗家子,祖宗給他們掙下的這份家業,也夠他們好好敗上一陣子的,可咱們的底子太薄,一次慘敗都禁受不起,豈能不慎?」 眾將唯唯,這才想起大唐的家業有多麼龐大,他們雖然打了幾次勝仗,眼下也不過是才有勇氣決心建立自己的根基之地,這城都還沒築起來呢,要說徹底打敗大唐,實是遙遙無期,不禁沉默下來。 齊丁雖不希望他們過於狂妄,卻也不想打擊士氣,見他們有些沉默,又哈哈一笑,給他們打氣道:「大秦當年強大嗎?大漢當年強大嗎?大隋當年強大嗎?再強大的帝國,再龐大的江山,就像這草木,總有壽盡的一天。 大唐也不例外,咱們今日比他們弱小,可是咱們可以一步步壯大,他們在那老婆子的折騰下,正在一步步衰微,上天是公平的,每一個人都給你機會,就看你抓不抓得住!咱們現在是弱了些,可咱們有幫手,狼多了,老虎也要逃之夭夭。」 費沫瞪起眼睛道:「齊大頭領,你說的是奚人麼?奚王狡黠,每戰必定觀望咱們的勝敗再做行止,而且奚人的武力也實在是弱,只能小打小鬧,牽制一下武攸宜,到現在都沒兵發河北,匯合咱們作戰,靠他們?」 齊丁得意地一笑,搖頭道:「不不不,奚人無能,可突厥人呢?」 他詭秘地掃了眾人一眼,透露道:「大元帥已決定聯合突厥,共同對付大唐。」 眾將領聳然動容,他們的牧地毗鄰突厥,沒少受突厥人的欺負,之所以一直沒和突厥人有大的衝突,主要原因是他們也是遊牧,而且生活水平比突厥人還糟糕,突厥人實在沒興趣打他們的主意,因為沒什麼好搶的。 但是兩族之間偶爾會因為草場和水源發生爭鬥,一次次爭鬥的結果,讓他們很清楚,突厥人的武力比他們要強大的多。兩族雖然關係不睦,可是現在共同面對大唐這個敵人,那就是最渴望的盟友了。 眾將領一聽喜出望外,紛紛問道:「此言當真?」 齊丁肯定地道:「那是自然,大元帥派人捎信來,吩咐我帶領全族遷回營州築城。來人是大元帥心腹,他說,大元帥正準備派人去突厥,向默啜可汗請求聯盟,只要突厥人與我們合盟,哈哈哈……」 「乾杯!」 「干!」 眾頭領勇氣倍增,紛紛捧起酒碗來。 躲在暗處的楊帆暗暗吃驚:「朝廷疲弱,如今應付一個小小契丹都如此吃力,如果再讓契丹和突厥聯合起來,突厥與吐蕃還有聯繫,而奚人也將因為膽氣大壯,到時候……,幸虧南疆之亂已經被我平息,否則整個帝國,周邊各地將一齊發難了。可即便南疆不亂,如果吐蕃、突厥、契丹、奚族聯手,也是一場無法想像的災難啊!」 楊帆憂心忡忡地退了開去,好在這是在契丹人的深山老巢裡,根本不虞會有奸細,楊帆這個唯一倖存的俘虜已經被他們完全忽略了,四周根本沒有派人看守,否則楊帆現在魂不守舍的,身形不夠靈活,難保不被發現。 他痛恨武則天為了個人權利害子殺孫、將當初濟濟一堂的忠臣名將屠戮得寥若晨星,他痛恨武氏專權,將那麼多沒有帶過一天兵的武氏族人安插進軍隊,把持了軍權,這麼多年來,軍心士氣、武備操練,全擱下了。 若非如此,曹仁師何以成為主將,李多祚這樣戰陣經驗豐富的將領只能在後營管輜重;若非如此,王孝傑在前方奮勇廝殺,副元帥逃之夭夭,致使三軍混亂,連主帥都被擠落山崖;若非如此,何以會出了武攸宜這麼一個統率十數萬大軍剿匪,卻始終不敢與敵一戰,甚至不敢與王孝傑南北呼應主動出兵,只是一味縮在城池之中的奇葩? 楊帆痛恨這一切,所以想推翻這一切,他從不認為這江山天下、萬千黎民,都只是武媚娘攫取權利的一隻籌碼! 國與國間的戰爭,他無力應對,即便他能說服七宗長老,動用繼嗣堂的全部力量,也不可能取代國家的作用。但他是唐人,契丹與突厥一旦合盟,奚族和吐蕃也會氣焰更盛,而南疆也難保不會有人趁機發難,大唐即將成為一群虎狼撲食的肥肉,他如何能夠坐視,這個聯盟……絕不可以!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八章 二老吐槽 還帶著些潮氣的柴禾先是燒得「辟啪」作響,繼而就熊熊燃燒起來,那煙氣也迅速變淡了,缶中飄出一股濃郁的藥味兒,這一回的藥味並不難聞,細細品味還有一種淡淡的香氣,畢竟是些補品。 阿奴偎依在楊帆懷裡,輕聲道:「奴的身子已經大好了,郎君其實不必冒險去弄這些補藥的。」 楊帆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心中卻想:「若非我想到去弄這些藥材,怕還不知道契丹人竟有這樣的打算,這些蠻夷,論起心機來,比我朝中百官也是不遑稍讓啊。這個消息,得盡快送給朝廷。」 阿奴心滿意足地往楊帆懷裡靠了靠,低聲道:「郎君失蹤這些時日,奴食不知味、夜不安枕,如今奴是安心了。只是小蠻還在家裡牽腸掛肚。都是奴家不好,一俟看見郎君,想也不想就追了上來,當時該留個人傳個口信回去的。」 楊帆把她摟緊了些,沉默半晌,才輕輕地道:「小蠻身邊有念祖和思蓉,有他們吵著、鬧著、牽掛著,小蠻心裡還有個奔頭兒,沒有那麼多時間想我的……」 他自我安慰著,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和小蠻的感情最深,不只是愛情,還有親情。小蠻有兩個孩子需要照看,又不用奔波在外,身子或許不及阿奴憔悴,但是他生死未卜的消息傳回去,對小蠻心靈上的傷害又豈會小了。 可是,十六萬大軍遠征啊! 小小契丹,從來就不曾放在國朝眼中,當初派出十六萬大軍,本來朝中還有大臣非議的,認為皇帝有些小題大做,是皇帝一意孤行,才派出了這麼多的人馬。 當時連楊帆都有同樣的想法,認為三五萬精兵就足以把契丹那幫烏合之眾打得落花流水,誰會想到朝廷居然會敗,而且是一敗、再敗、三敗,敗得如此之慘? 想到這裡,楊帆心中也是一陣莫名的憤懣,沉默良久,才輕輕地道:「快些好起來吧,我們……很快就要出山了!」 …… 突厥連敗靜難、平狄、清夷等諸路邊軍,連克媯州、檀州、定州、趙州等地的消息不只傳到了朝廷,也迅速傳到了西域。 正在那裡安置流民、鞏固邊防、努力修復因為突厥入侵所造成的種種破壞的狄仁傑聞訊之後,就像得了一場重病,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這幾年流放地方,他已經蒼老了許多,但他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卻一直沒有變,儘管他很清楚這些年來國力已經衰微,但他一直覺得這種衰微只是相對於太宗、高宗時期的強大顯得有所衰落,不管如何,朝廷在周邊諸國眼中依舊是只可仰望的存在。 可是一連三路大軍在河北的失敗,猶如當頭一棒,把他徹底打醒了。 原來……,國朝已經衰敗若斯,那群因為大唐的強大而暫時蜇伏的敵人,一旦識破這是一隻紙老虎,他們的野心還能遏制麼? 夜色深沉,狄仁傑卻了無睡意,一個人在外徘徊良久,便回到帳中默默地喝起了悶酒,幾杯酒下肚,他便有了醉意。 他是從太宗、高宗朝一直走過來的一個老臣,他親眼看著大唐帝國一步步強大起來,如今他已從一個少年,經歷了青年、壯年,進入了他的暮年,他的頭髮鬍子都已雪一樣白,而大唐……也開始衰落了麼? 「狄帥,婁師德婁大將軍求見!」 狄仁傑帶著醉意的雙眸淡淡地睨了那名侍衛一眼,揮了揮手,吩咐道:「請他進來!」 婁師德拖著一條殘腿,慢慢走進來,向狄仁傑拱拱手道:「婁師德見過大元帥!」 狄仁傑頭都沒抬,只是給陶盆裡又換了些熱水,然後把錫制的酒壺小心地放到熱水中間,說道:「坐吧,一起喝兩杯!」 婁師德也是聽說突厥兵出河北的消息,才跑來找狄仁傑商議對策的。他知道狄仁傑一直對他很是排斥,卻不知道狄仁傑落難時,他一再向朝廷舉薦狄仁傑的奏章,武則天早已給狄仁傑看過,所以對狄仁傑這種毫不見外的態度微微有些詫異。 婁師德見狄仁傑專注在酒壺上,並不抬頭,只好走上前去,在狄仁傑對面的馬扎上坐下來,他的身子極其肥胖,肥碩的大屁股一壓進那個小馬扎,小馬扎立即發出吱呀一聲慘叫,好像馬上就要散了架似的。 狄仁傑忍不住笑起來:「你這老貨,偌大年紀,怎麼還是這麼肥胖,從不見你瘦上幾分。」 狄仁傑這話可就透出了幾分親暱,婁師德心裡一暖,也忍不住笑起來:「僕其實吃的並不多,天生如此體質,實也無奈。」 狄仁傑提起酒壺,為他斟了一杯,道:「來,喝酒!」 婁師德道:「元帥,僕今日來是因為……」 狄仁傑道:「我知道你為何而來,呵呵,這事……還有什麼好說的?來,喝酒,喝酒!」 婁師德歎了口氣,只好捧過酒杯,向狄仁傑齊眉一敬,一口灌了下去。婁師德平素不好飲酒,以他的性情更不可能這樣飲酒,如今這個動作,足見他心中的苦悶,狄仁傑嘿然一笑,馬上又為他斟滿了一杯。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漸漸地醉意便湧上上來,這時候外面的風開始刮得急了,零星的雪花開始飄落下來,雖然還不等落地就已化掉,但那撲面的濕意,卻叫人知道,天上已經開始下雪,冬天很快就要來臨。 「默啜也算是一世梟雄了,能屈能伸,能打能逃,上午跟你斬雞頭拜把子,下午就能向你捅黑刀使絆子!前一刻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下一刻就能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嘿!我老狄什麼樣的人都不服,這樣的人,不敢不服啊!」 狄仁傑笑罵著喝了口酒,一臉的憤懣之色。 婁師德端著酒杯,眼睛開始濕潤了:「唉!也別說人家,打鐵還須自身硬,如果咱們自己夠強,他狡詐也好、強橫也罷,又能如何?黑齒常之、泉獻誠、程務挺……,他們死的太早了,如果這些名將有一個在,河北局勢也不會如此糜爛,太后真不該殺了他們啊!」 婁師德也許是喝醉了,居然把女皇說成了太后。 狄仁傑似乎比他醉得還厲害,居然一點也沒聽出來,而且還順著他說了下去:「太后本就不擅軍事,尤其是她以女子之身攝政,朝野阻力重重,以致太后過於看重軍權,把軍權盡數交給武氏族人,可那些武氏族人哪有一個會帶兵統將的?」 婁師德冷笑起來,道:「不擅軍事也就罷了,難道國政就擅於了嗎?爭權奪利就等於國政?精於權謀算計、勾心鬥角就是治國的大道?蠻夷之族,宜施羈縻之策,這是太宗時候就行之有效的國策,為什麼不能堅持下來?為什麼要憑一己好惡而改變? 對蠻夷,既要讓他們畏懼朝廷的實力,又不可壓迫過甚,不要說是外族,就算是同族,你壓迫過甚,不把他當自己人,又有誰肯甘心為你效命,肯對你俯首貼耳?可是這些年來朝廷是怎麼做的? 垂拱三年,朝廷討伐先附後叛的吐蕃九姓,令西突厥十姓部落發兵助戰,突厥十姓自備兵馬、自備錢糧,經途六月,鏖戰沙場,終於打敗叛逆,申揚了國威,結果軍事已畢,朝廷沒有財帛賞賜也就罷了,連句嘉勉的話都沒有。 太后反以他們未曾奉詔,便擅自攻打了一個回鶻部落為名,下旨斥責,不許入朝,勒令於涼州發遣,各還蕃部,難道人家的兒郎就不是父母所養、就沒有妻兒老少?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就換了這樣一個結果! 這樣過河拆橋,誰人不惱?誰不心寒?以後再有軍事時,依附我朝廷的各個部落,還有誰肯助戰、還有誰還肯出力?」 婁師德這樣的老實人一旦激憤起來,實是比狄仁傑還要難以自控,他憤憤然道:「狄公常在京師,僕卻是一輩子守在邊陲,這事兒比你清楚。僕所言句句屬實,國家無親信之恩,何談讓其歸心順服? 還有,朝廷趁東西突厥內亂,下旨勸降,結果磧北突厥歸降五千餘帳,甘州歸降四千餘帳,一個個傷殘羸餓,面無人色,有羊馬者,百無一二。然其攜幼扶老,遠來歸降,朝廷卻不予粒米賑撫。 致使他們嗷嗷待哺,死屍枕藉,罵聲載道,這些……可是僕當初親眼所見!朝廷要麼就不要招降,既然招降了,又不給予賑濟安置,任其自生自滅,如此作為,朝廷的威信何在? 更有甚者,諸蕃本較我天朝貧窮,堂堂天朝上國,還要對他們常施勒索,鑄大周萬國頌德天樞,強迫四夷君長奉獻!萬國頌德天樞?我呸!天樞鑄成之日,有多少蕃屬暗中咒罵? 如今朝廷又在鑄九鼎,我聽說武三思又在搜刮諸蠻夷,讓他們捐獻,要不是因為河北之變,他還不肯收手呢。蠻夷不是傻瓜,如此對待他們,他們安能與你同心。 就說這突厥默啜之禍吧,當初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本來都降了朝廷的,宰相裴行儉代表朝廷承諾,只要他投降,親自赴朝廷請罪,朝廷絕不殺害。結果伏念到了朝廷就被斬了,堂堂裴宰相被自己的朝廷給賣了!如果當日伏念不死,今日默啜如何為禍?」 婁師德所言,狄仁傑自然是知道的,這些都是國家施政時犯下的重大過錯,可他又能如何?婁師德說一件,狄仁傑便喝一杯,不一時便酩酊大醉。 狄仁傑滿腔怨憤至此終於也忍不住發洩起來:「這一遭,朝廷北伐,發兵時排出二十八員大將,十六萬大軍,人人都有一種殺雞用牛刀的感覺。都覺得朝廷既然輕視契丹,為何還要派出這麼多的兵馬?」 婁師德道:「還不是因為那些統兵將領多是依附武氏的人,而他們現在最缺的就是軍功。朝廷還想以梁王武三思為安撫大使的,其用意也再明白不過。只可惜大軍敗的太快,武三思都來不及啟程!」 狄仁傑苦笑道:「這些年來,朝廷疏於武備,軍權又被武氏一族眾多不知兵的郡王們把持著,士卒少於訓練,戰力大不如前,再被這麼一幫不擅打仗的將領統率,焉能不敗? 結果,一戰大敗,太后還不甘心,再派第二路大軍,依舊是武氏子侄掛帥。這一路大軍到了河北,除了白白消耗錢糧,毫無建樹,迫不得已才派了王孝傑去,偏又讓依附於武氏的蘇宏暉為副元帥,結果……」 狄仁傑越說越痛心。 他精於政治,知道武則天面對一而再的失敗,依舊不放棄用武氏一族的勢力帶兵,是為了大勝之後分享軍功,樹立武氏一族的威望。也就是說,武則天現在已經傾向於立武氏子侄為皇嗣,這是為武氏政權作過渡準備。 所以,大周軍隊現在敗得越慘,對武則天的打擊就越慘,就越有利於李唐的復興。可是,這個代價也太慘烈了,數十萬的子弟,為了滿足女皇一個人的權利慾望而命喪沙場。 狄仁傑擔心契丹人會放下舊怨,同契丹聯盟,如果那樣,朝廷就不僅僅是經受幾場大敗、元氣大失的問題,而是西南的吐蕃、西北的突厥、北邊的契丹和奚人達到一個反周大聯盟的問題。一旦出現這樣一幕,以眼下朝廷的實力,如何應對? 帳外的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覺間,大地已被大雪覆蓋,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大雪茫茫中,數騎快馬從遠處馳來,進了狄仁傑的大營。 信使從馬上躍下,喘息未定,便道:「有兵部行本,需請狄元帥閱覽。」 狄仁傑親兵陪著他頂著漫天大雪往帥帳處走,邊走邊道:「兄弟這麼急促,可是有何重要軍情?」 那信使答道:「在下是送調兵令來的,朝廷委任婁大將軍為副大總管,沙吒忠義大將軍為前鋒總管,要兵發河北討逆!狄帥現為西路軍主帥,要從這兒調兵調將,當然得先報知狄帥!」 那親兵訝然道:「要調這兩位大將軍?他們可都是能征善戰的老將,北邊戰事如此吃緊了麼,居然要調兩位大將軍一起北上,卻不知這一路兵馬的主將又是何人?」 那信使眸中閃過一抹不屑的鄙夷,語氣卻極恭謹地道:「主將乃是河內郡王、右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 帳中,兩個耄耋老臣發洩的牢騷越來越多,他們越說越是憤懣,先是大罵,最後忍不住傷心地流下淚來。 他們一個為國戍邊,守了一輩子邊疆,可國家卻越守越弱,他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一個努力為了國家的富強而治理政事,可他只換來一次次的被流放,他不知道自己的奮鬥還能不能有結出碩果的一天。 更叫他們恐懼的是,他們效忠了一輩子的帝國正在迅速地衰弱,他們不清楚還有沒有起死回生的那一天。兩個老頭兒罵著、哭著,醉成了一灘爛泥。他們擁睡在一張榻上,酣聲如雷。他們希望能一直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三十九章 出山 北方的冬天四季分明,冬天應該是萬物蕭殺的,所以,雖然今冬的第一場雪還沒有到,山上已是落木蕭蕭,只有一些矮樹枝頭還零落地掛著一些黃葉,等候著朔風襲來,把它們一掃而空,那時銀裝素裹,白雪將成為天地間唯一的顏色。 遠處的山巒上,因這一片片黃葉,讓整座山都呈現出一片暗黃色,於近處看來明顯的凋零不同,陽光下的遠山予人一種視覺上的暖意。 今冬的第一場雪雖還沒有來,但風已經極冷了。 數萬契丹老幼,車拉馬馱,載著他們全部的物資從山坳裡走出來,綿延十數里,向北方進發。 這樣的隊伍,尤其以老幼婦孺居多,如果有一支周軍輕騎前來襲擊,很容易就對他們造成重大傷害,但是孫萬榮居然沒有回兵護送,只是命令他們返回營州地區。 河北地區最大的一支武裝力量,現在掌握在武攸宜手中。而武攸宜一到河北,就龜縮在堅城之內,從不主動出兵尋敵一戰。孫萬榮料定,只要他的大軍還在外面活動,武攸宜就不敢冒險,所以才大膽地做出這些的安排。 此時的契丹人,就像初到河北討逆的曹仁師、張玄遇一樣,無比的狂妄。 費沫帶著他的族人,刻意拖拖拉拉地走在後面,等到全部人馬走出山坳的時候,費沫勒住馬,轉身看向楊帆。因為天氣漸冷,楊帆也披上了一件契丹式的皮袍,單從外表來看,已經看不出與他們有什麼區別。 費沫看著楊帆,大聲道:「你我便在此處別過吧!」 楊帆沒有偷著溜走,他相信費沫的承諾,費沫沒有任何理由騙他。最重要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不告而別,很可能會引起契丹人的猜疑,一旦讓契丹人猜到他知道了契丹人打算與突厥人聯盟的計劃,那麼契丹人會做出什麼應變,他就不好預測了。 現在,楊帆只認可契丹人的貧窮,對他們的武力和智力,已不敢有絲毫輕視。 「費兄,保重!」 楊帆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向費沫拱了拱手,儘管彼此還是敵人,但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 費沫道:「今天放了你,你的人情,我就還上了。你是大周的將,我是契丹的人,這一別,咱們兩個難保不會沙場重逢,如果有那一天,我卻不會再放過你了。」 楊帆微微一笑,說道:「在你們的掌握之中,救你也就是救我自己。我不覺得你欠我情,如果你我來日沙場重逢,你落在我的手裡,我會放你一次,還你今日之情。」 費沫把濃眉一挑,傲然道:「你覺得,你們還能贏?」 楊帆道:「兩人相鬥,最後勝出的常常是能挨打的那一個,兩國也是如此。我們的確吃了幾次敗仗,被你們狠狠地撕下幾塊肉來,疼!可要說敗,還早得很,我們禁得起這種消耗,而你們連一次都禁不起,你們只要敗上一次,就再也沒有翻身之力!我們輸得起。你們是輸不起的!」 費沫放聲大笑道:「好,那咱們就走著瞧!我還要護送可汗回營州,咱們疆場再見!」 費沫大笑著揚鞭而去。 無上可汗李盡忠之死,現在契丹的將領們已經都知道了,孫萬榮需要借大勝之威,抵消這個消息對他的衝擊。但是這個消息並未對外公佈,因為周軍一敗再敗,死傷無數,而契丹人的傷亡卻極小。 在高級將領的傷亡方面,周軍陣亡的大將極多,最高級別已經達到宰相,而契丹人方面,不但兵士的傷亡率極低,高級將領更是一個也沒有損失,除了秘而不宣的李盡忠之死。 李盡忠是他們的可汗,他們的最高領袖,李盡忠的死一旦宣揚開來,對周軍而言,會大漲士氣,而對契丹而言,卻會破了他們戰無不勝的不敗金身,對契丹人是不利的,所以這個消息對外他們依舊秘而不宣。 費沫大笑著追著他的族人遠去,楊帆佇馬山下,眺望著他們遠去的方向,輕輕拍了拍馬頸,一撥馬頭,轉向山坳。阿奴和古竹婷正從山坳中姍姍走出。 楊帆微笑著伸出手去,阿奴溫馴地遞過她的小手,被楊帆一提,順手攬住她的纖腰,便把她抱上了馬背。在楊帆旁邊還有一匹馬,古竹婷一縱身,也躍了上去。 那匹馬上還馱著一些雜物,是楊帆以路徑不熟、需要一些糧食和衣物為理由,向費沫要來的一匹馱馬。阿奴和古竹婷的坐騎早在進山的時候就棄在山外了,帶著它們的話,萬一它們一聲馬嘶,就會暴露阿奴和古竹婷的行蹤。 楊帆向古竹婷問道:「古姑娘,這兒距哪座城池最近?」 古竹婷道:「向北走的話是盧龍,不過那就要與契丹人同路了。東南方向是千金冶城,再就是馬城了,不過馬城更遠一些。」 楊帆道:「好!那我們就去千金冶城,到了那兒再說!」 ※※※※※ 千金冶城。 城樓上,馬橋從城樓裡走出來,手搭涼蓬向遠處眺望一陣,對身邊一名士卒道:「這三天都沒有散落的兵丁找回來,估摸著不會再有人散落在外了,咱們現在一共收攏了多少人馬了?」 旁邊那個兵丁答道:「陸續尋到千金冶城來的兵丁一共五千餘人,從馬城和盧龍陸續找回來的兄弟,大約有七千餘人。」 馬橋神色黯然,吁然道:「十六萬大軍吶,就剩下這麼點人,還大多身上帶傷,唉!」 他歎息著轉過身,道:「我看,不可能再有人來了,且回去稟報大將軍一聲。」 那名士兵突然道:「有人來了,騎著兩匹馬!」 馬橋霍然轉身,瞇著眼睛向天際看去,看了兩眼,略有些失望地道:「應該是普通百姓。」 那士兵也手搭涼篷看著,讚歎道:「嗯!好像是百姓,還是兩個女人,這兵荒馬亂,兩個女人就敢在外面走動,北地的女人還真是膽大。」 「是女人嗎?對對對,是女的。不對,那是三個人!」 馬橋瞇著眼看著,心中有些疑惑,最近不要說是走親訪友的百姓,就算是那些商旅也輕易不敢在外行走了,這兩女一男竟敢這樣大模大樣地走在外面,真的會是普通百姓麼? 馬橋想了想,吩咐道:「告訴城下攔住他們,問問他們究竟是……」 馬橋說到這裡,身子突然僵住了,不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就連身子都沒了動作,那士兵奇道:「旅帥?你怎麼了?」 馬橋突然「哇」地一聲怪叫,一蹦老高,狂笑道:「是帆哥兒!哈哈哈,是帆哥兒!他還活著」 那士兵嚇了一跳,道:「旅帥,你說什麼呢?誰還活著?」 馬橋沒理他,一個箭步竄過去,扶著碟牆探頭向外狂喊:「帆哥兒,我在這裡,我是馬橋!」 他喊了兩聲,見楊帆並未注意,馬橋急了,縱身一躍上了城牆,伸手扯過一面大旗,迎風揮舞起來,大旗獵獵,馬橋又笑又叫,喜悅的淚水順著他削瘦黎黑的臉頰流下來,掛在他久未修剪、蓬鬆糟亂的鬍鬚上。 「橋哥兒!」 「帆哥兒!」 劫後餘生的兩兄弟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熱淚橫流,阿奴站在他們旁邊,微笑著看著這對真情流露的兄弟,輕輕拭了拭眼角。 其實,楊帆和馬橋之前都不知道對方參加了北征。 楊帆雖是女皇親口點將,但他級別太低,各路軍並不知道他的存在。而馬橋北征,楊帆同樣不知道,因為女皇從各個兵種、各個軍種中都有抽調部隊,整個部隊的組成成份異常的混亂,楊帆根本沒想到馬橋也會北征,自然不會刻意打聽他的消息。 但是楊帆失蹤後,朝廷下令查勘的失蹤將校名單中赫然有楊帆的名字,太平公主、武三思等各方勢力也對他進行過尋找,尤其是經過那些在周圍幾座城池到處打聽楊帆其人的「民間人士」宣傳,這些天一直在千金冶收容亂兵的馬橋怎還不知自家兄弟也參加了這場戰鬥呢。 兩人又哭又笑地歡喜了半天,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楊帆這才想起兩件急需辦理的事情,問道:「我要馬上給家裡報個平安,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消息需要報送朝廷,可有什麼辦法嗎?」 馬橋道:「要往洛陽報訊,最快的方式就是軍驛了!你這一失蹤,不知弟妹會多擔心你,走,快跟我進城,這城中剛剛設了一處軍驛,每日都有消息往來。我們去找個驛卒,許他一些好處,叫他順道跑一趟兒。」 楊帆道:「家信自然要送,不過我還有一件重要的軍情需要稟報朝廷,我聽說咱們的大軍敗後,朝廷陸續又派有軍隊來,可有哪位大將軍駐紮在附近?」 馬橋聽了,冷笑一聲道:「別提了,咱們全軍覆沒,朝廷又派了武攸宜來,武攸宜一到就做了縮頭烏龜。無奈何,朝廷又派了王孝傑來,王大將軍中伏,副元帥逃跑,葬送了王大將軍性命。如今這附近,就只一位李將軍了。」 楊帆奇道:「李將軍?哪位李將軍?」 馬橋道:「就是羽林右衛大將軍李多祚,在咱們那一路軍中押運糧草的。」 他自嘲地一笑,道:「十六萬大軍,也別說全軍覆沒,至少李將所率那一路輜重營,是得以保全了的。」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章 急奏 千金冶城,李多祚的臨時帥帳內。李多祚看罷士卒剛剛送來的一份公函,將公文往案上重重地一拍,一抹悲憤和怒氣無法遏制地湧現在他的眉宇之間,他真想罵人,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的身份,他已經破口大罵了。 當日黃獐之戰,他負責押運糧草,契丹鐵騎先解決了黃獐谷的先頭部隊,隨即一路突襲,接連殲滅了周軍的騎兵軍團和步卒軍團,隨即就向他的輜重營猛撲過來。 李多祚眼見敵軍勢大,再堅持下去不但糧草無法保全,還要落個全軍覆沒的下場,遂一把火把糧草點了,隨即率部突圍。 契丹人急於獲得糧草,沒有分兵追趕,所以他的輜重營成為第一路討逆大軍中唯一一支得以保全的人馬。 李多祚所部除了運送輜重的車伕和民工之外,護糧兵馬約一萬五千人,在當晚的突圍中陣亡了兩千餘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在抵禦契丹人突襲中傷亡的,餘部約一萬三千人安然逃離。 李多祚一俟站穩腳跟,便開始收攏亂軍,迄今為止他收攏的各部逃散兵馬已經有近一萬兩千人了。在這些人中,除了傷殘嚴重不能繼續作戰的,剩下的人馬加上他本部的護糧官兵,大約在兩萬人左右。 第二路軍的統帥是武攸宜,武攸宜一路膽戰心驚地趕到河北,忙不迭便選了幾座城堅牆厚不易攻破的大城,把他的軍隊藏進去,就此再也不出來了。緊接著便是第三路大軍王孝傑大敗。 第三路軍的副元帥蘇宏暉逃走之後,才知道上了契丹人的當,可是這時先鋒人馬已全軍覆沒,隨後又傳來消息,連王孝傑都在混亂中被亂兵擠落懸崖摔死,蘇宏暉一聽心就涼了半截。 他知道,臨陣怯戰,擅自後退,已然是死罪,他又把兵部尚書、當朝宰相、第三路軍行軍大總管王孝傑也給葬送了,一旦回朝,他必定是斬首之罪,不但如此,還要落個千古罵名,他的家人也要被充沒為官奴。 又驚又怕、惱羞成怒的蘇宏暉瘋了一般,現在指揮著他的殘部到處尋找契丹人決戰。說是殘部,可是十八萬大軍被他帶走的超過了八萬人,這支兵馬的人數已經遠遠超過契丹人的兵力,足可與之正面一戰。 蘇宏暉現在只盼著能大敗契丹兵馬,最好能把契丹人全部殲滅,以此大功來贖己之罪,就算是敗了,只要能戰死沙場,朝廷念其忠烈,也有機會只治其罪而不會禍延家人。 這時,作為第一路曹仁師軍團的餘部,李多祚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他的人馬太少,其中又有一半是輜重兵,戰鬥力有限,單獨與契丹人繼續做戰,很可能會把這支部隊葬送掉,與蘇宏暉匯合的話又有難度,因為他現在根本聯繫不上。 於是,李多祚一面繼續收攏殘兵敗將,一面行文給武攸宜,希望與他進行匯合。不料武攸宜卻以糧草有限,供養不了更多的兵馬等理由回函拒絕了,還要他去與第三路軍的殘部蘇宏暉匯合。 李多祚一看,就明白了武攸宜的險惡用心。 李多祚是靺鞨人,其父本是靺鞨族的一位首領,唐國建立後他的父親就歸順了大唐,李多祚少年時便驍勇善戰,為大唐屢立軍功,再加上他父親的餘蔭照料,很年輕的時候就成為右羽林軍大將軍,前後執掌禁兵、宿衛北門已有十餘年了。 身居如此要職,自然受人垂涎。 武承嗣和武三思已不只一次對他進行拉攏,但是李多祚都不為所動,他無意干政,誰是皇帝,他就忠於誰。武則天正是看出了他的態度,所以在剪除各支武裝的統兵大將時,始終沒有動他。 武攸宜與武三思和武承嗣都是若即若離,他知道憑自己在家族中的威望,不可能成為皇儲人選,可他已經是王爺,又獨領禁軍中最重要的羽林軍,沒有任何利益值得他冒險摻和到二武之爭中去。 所以他一直保持中立,待價而沽。這樣的情況下,他一直盼著能把整個羽林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樣不管是武承嗣勝出還是武三思勝出,想要坐穩皇位都要大力倚重於他,這一來右羽林衛的李多祚就成了他的眼中釘。 李多祚驍勇善戰,在軍中素有人望,而他又不肯接受任何一方的拉攏,包括他武攸宜。羽林衛分為左右羽林衛,這樣一來,李多祚就等於分走了他的一半兵權,讓他手中的籌碼大打折扣,所以他一直視李多祚為眼中釘。 可武攸宜一直表現得對武則天忠心耿耿、惟命是從,從來沒有建立自己一方勢力的意願,他無法在武則天面前中傷排擠李多祚。以武則天的精明,他這份心思也未必瞞得過去。再者,女皇非常信任李多祚,他的中傷未必管用。 所以,武攸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多祚這根肉中刺,就是拔不了。 如今機會來了,李多祚手中不足兩萬兵馬,而且一半是輜重兵,戰力有限。 在武攸宜的盤算中,契丹人既然如此凶狠,李多祚這兩萬人馬只要碰到契丹人,那就跟送菜一樣,必定有去無回。他婉拒李多祚向自己靠攏,就是想借契丹人的刀,除去這根肉中刺、眼中釘。 他卻不曾想到,即便他是武則天的親侄子,武則天也是不放心把保衛皇宮、保衛她的安全的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一支武裝力量,完全交到他的手中的。 皇帝需要平衡,哪怕他搞垮了李多祚,武則天也一定會再安排一個不肯對他俯首貼耳的人來當這個右羽林衛大將軍。 李多祚沒想到朝廷多難,如此關頭,武攸宜還想著剪除異己。他滿腔憤懣,正苦思接下來自己這一路殘軍該何去何從,親兵來報:「將軍,馬旅帥求見,同來的還有剛剛尋回的楊帆楊校尉!」 「楊帆?楊帆還活著?快快快,快叫他們進來!」 李多祚驚喜之下,忘形地站了起來。他的女婿野呼利與楊帆是好友,兩人交往期間,楊帆也曾見過這位李多祚李大將軍,李多祚瞭解到楊帆在西域的表現後,對他有勇有謀的表現讚賞有加。 而且老將婁師德對楊帆十分青睞,婁師德與他都是軍隊中的中立派系,受婁師德的影響,他對楊帆也更具好感。 楊帆生死未卜的這段時間,與之有關的各方勢力透過種種關係向前線進行了詢問,而李多祚現在正在收攏殘軍,因此這些問訊全都送到了他這兒,所以親兵只一說,他馬上就想起了楊帆的身份。 馬橋帶著楊帆走進帥帳,向李多祚施禮參見,李多祚笑容滿面,離開帥案扶起楊帆,上下打量一番,見他不缺胳膊不缺腿兒,精氣神兒十足,心中更是大悅:「好好好,楊校尉安然無恙,本將軍心中甚慰。這些時日,楊校尉身在何方啊?」 不待楊帆回答,李多祚便道:「來來來,坐下說,馬橋,你也坐吧。」 「謝將軍!」 楊帆躬身謝過,在一旁座位上坐了,把他當日被俘一直以來的經過都說了一遍,只略過了在涿鹿城遇刺和阿奴千里尋夫的部分。 「契慶人要與突厥人議盟?」 李多祚大吃一驚。 他不是一個只有匹夫之勇的武人,楊帆把事情一說,他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其中蘊含的巨大危機,李多祚馬上道:「楊校尉能送回這麼重要的消息,於國於民,功莫大焉!此事太過緊要,咱們一會兒再細說,我要馬上寫封奏章,以八百里快馬上報朝廷!」 楊帆起身道:「末將明白,末將與馬旅帥且在帳外等候。」 李多祚道:「不必,你們且坐!」 李多祚吩咐人取來筆墨紙硯。 用來書寫奏章的是專門的紙張和印好的款式,不是隨便扯過一張紙來就可以寫的,儘管事情緊急,寫給皇帝的東西也不能馬虎,李多祚先在一張普通的紙上寫下一份奏章,匆匆瀏覽一遍,塗改一番,遞於楊帆道:「楊校尉且看,有無疏漏。」 信上有幾處塗抹,只是遣詞造句的不妥,至於所敘述的事情,自然清楚明白,並無遺漏,楊帆也清楚李多祚讓他先看,是讓他清楚自己並不想貪他之功,消息的來源,如何探得,裡邊寫的都非常明白。 楊帆看罷點了點頭,李多祚便接回去在奏章用紙上重新抄錄了一份,這一份抄錄完畢,還要再看一遍,以免有什麼錯字,確認無誤,馬上用印,裝封,火漆封口,壓上密押,高聲喚道:「來人!」 一名親兵走進帥帳,抱拳而立,李多祚把密奏一遞,沉聲道:「以八百里快馬!急遞京師!」 武成殿上,婉兒氣色懨懨地批閱著手中的奏章,符清清在另一張桌前,幫著婉兒把批閱完的奏章分門別類進行歸整,以便小內侍送達不同的衙門,對轉送內廷由皇帝照準的,則再審閱一遍。 忽然,她在一份需轉送內廷的奏章上發現一個錯字,武則天對於這些事情要求甚嚴,錯字別字、塗塗抹抹,會被她認為做事不認真。以婉兒的嚴謹,可一向極少出這類錯誤。 符清清抬首欲語,看見婉兒沒精打采的樣子,她又把話嚥了回去,仔細琢磨半晌,拿起小挫刀,小心地把那錯誤的筆劃刮去,又塗了點膏粉抹平,然後捺下一筆正確的筆劃。 弄好了,符清清仔細端詳了一下,不加注意是根本看不出來的,而以女皇現在的眼神,是篤定不可能發現的,符清清得意地一笑,這才對婉兒道:「姐姐身子有些乏了,先歇歇再批吧。」 婉兒搖搖頭,淡淡地道:「無妨,現在朝廷多事,戰爭頻仍,調兵的、催糧的、運餉的,哪一處出了岔子都是大事,懈怠不得。」 符清清歎了口氣,只得低頭繼續審閱,近來國事過於繁忙不假,可是婉兒這種狀態,卻已持續很久了,自打曹仁師那一路大軍全軍覆沒,婉兒就常常魂不守舍,以致奏章連連出錯,受了皇帝一頓訓斥後,不得已把她找來幫忙。 雖然婉兒從未承認過,可符清清做為她最親信的人,早就猜出她心有所屬,甚至猜出了她喜歡的人是誰,那人迄今沒有消息,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也難怪婉兒她…… 符清清暗暗歎息了一聲,心中方自一歎,就聽婉兒一聲驚叫,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符清清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婉兒或是因為跳得急促,膝蓋撞到了桌腿,疼得她眼中淚花閃爍,可是奇怪的是,她卻滿臉笑容,透著無盡的歡喜。 符清清訝然道:「姐姐,你怎麼了?」 「我沒事,我沒事!我先離開一下!」上官婉兒寶貝似的抓著一份奏章,一瘸一拐但迅疾如飛地閃進了一旁的側殿,丟下符清清愣在那兒,一腦門的問號。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一章 國敵:強盜 婉兒躲在偏殿裡,一遍遍地看著那封奏章,一個字一個字地品著那裡邊的每一個字,喜悅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辟嚦啪啦地掉下來。 這麼久的牽掛、思念和擔心,今日終於等到了一個她想要的結果,她不想哭,可根本忍不住那淚。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喜悅的吶喊在她心底裡不斷地高呼,然後她才開始通過那字裡行間涉及楊帆的簡短內容來猜測他的處境。 自黃獐之戰結束,他就被俘了,這些日子,他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他的腿中了箭,也不知傷處痊癒了沒有。 他從契丹人那裡探聽到契丹人要與突厥和盟的消息,費盡心機從深山裡逃出來,一定很凶險吧? 那些契丹人,以區區數萬之眾,兩次打敗朝廷十餘萬大軍,而且每一次都大獲全勝,連那麼多的大將軍都不能倖免於難,一定個個如凶神惡煞一般,郎君要從他們手中逃出來,該是何等不易呀! 婉兒浮想聯翩,過了許久許久,她才控制住那顆歡喜的心,輕輕拭去淚,藏起那一絲剪不斷的思念,從偏殿裡走出來。 「婉兒姐姐。」 符清清站起身,她驚奇地發現,婉兒似乎有些不同了,她說不出究竟有哪裡不同,但她似乎真的不同了,就像一棵久旱的小草,突然汲足了水份,重新挺起它纖細、俏美、活力無力的身姿。 「我去見陛下,有重要軍情呈報!」 婉兒板起面孔,嚴肅地對符清清說。 婉兒說完,便快步向殿外走去,肩不動、裙不搖,如行雲流水,依舊那般優雅,但是比往日少了一分從容,她必須走得很快,要不然她忍不住那翹起的嘴角,忍不住她發自內心的笑。 麗春台上,武則天陰沉著臉色,她的心情很不好,以致於張昌宗和張易之的取媚也不能換來她的展顏一笑,現在二張也因為畏懼而悄然避了出去。 聞聽突厥也趁契丹之亂跑到河北肆意劫掠,而且打出了「代唐伐周」的口號,剛剛和突厥締結和親之盟的武則天猶如挨了當頭一棒。 她憤怒了,她不顧後果地從西域抽調兵馬,從南疆抽調兵馬,從各地府軍中繼續抽調兵馬,彙集成一路路大軍,前仆後繼地衝向河北,狡猾的突厥人又退卻了。在大漠草原上,帝國根本拖不起,那令人絕望的追逐,足以把帝國拖進崩潰的深淵,可是就這麼任他們來去?武則天實在難以嚥下這口氣。 然而,那個無恥的默啜根本不在乎她怎麼想,他在退卻的時候,因為沒有時間帶著那麼些奴隸,就把從趙州、定州等地掠奪的數萬男女全部坑殺了。 就是這樣,這個無恥之徒居然還派人入朝,煞有介事地提出,之所以出兵河北,是因為朝廷沒有答應他們全部的議和條件,只要朝廷答應割讓單于都護,歸還河曲六州降戶,他們不但不再出兵伐周,而且願意配合武周,討伐契丹。 武則天很清楚他們是在胡扯,可是形勢比人強,武周現在有力量兩面開戰嗎?如今默啜擁兵四十萬,據地萬里,西北各族大多畏懼其勢,棄武周而附庸突厥,朝廷能拿這個強大的無賴怎麼樣? 「聖人,聖人,李多祚有緊急奏報!」 上官婉兒快步走進麗春台,疲憊地躺在逍遙椅上的武則天一驚坐起,急問道:「河北又出什麼事了?」 「陛下請看!」 上官婉兒把奏章遞向武則天,武則天接過奏章,吃力地看了幾行,搖搖頭道:「念與朕聽!」 「是!」 婉兒接過奏章,一句句把楊帆打聽到的消息念與武則天聽,武則天聽罷,根本就忘了這個楊帆是她女兒的心愛之人,也忘了他曾經在西域替自己建立過多大的功勞。別的不說,光是他在吐蕃布下的離間之局,今日就結下了碩果,如果不是吐蕃內部王相爭權,戰鬥激烈,今日吐蕃豈會這麼安份,武周的局面將更加難堪。 她注意的只是契丹欲與突厥議盟的消息,如果這個消息屬實,突厥與契丹一旦合作,那河北之亂豈非更是平定無期了? 武則天無力地躺回椅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難道……,要答應突厥的條件?歸還降戶,豈是歸還降戶那麼簡單,一旦這批降戶歸還了突厥,從此其他部落還肯歸降武周麼?難道要把單于都護府送給突厥?自古以來,可有一位開國之君不是開疆拓土而是割讓國土?朕該怎麼辦?怎麼辦?」 ※※※※※ 突厥軍隊在聽聞武周大舉出兵河北的消息後,迅速撤回了他們的領土。 雖然因為撤退倉促,沒有把那些男女奴隸帶來,但是他們擄奪了大量財富,那一車車東西,簡直是去漢人的地方抄家,幾乎沒有不搶的。 「大汗,如今的大唐已非昔日的大唐,連契丹區區幾萬人都能掀起那麼大的風浪,大汗控弦四十萬,怕他何來,何必倉促退兵呢?」 一位前來接應的突厥將領眼見將士們大包小裹,車拉馬馱的財物,不禁又驚又喜,想到可汗放棄了更多唾手可得的財富,不禁向他抱怨起來。 默啜狡黠地笑道:「蠢材,就盯著眼前這點利益,目光要放長遠些。沒錯,大唐的確是敗了,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龐然大物,咱們偶爾欺侮一回還成,想把它一口吞掉,咱們還沒有那麼大的胃口。 如果咱們和大唐拚個兩敗俱傷,就算大唐亡了,咱們的實力也會消耗殆盡,那時候,你以為回紇和吐蕃,會放過吞併咱們的機會?朋友,只是暫時的!」 默啜捋著鬍鬚微微一笑,得意地道:「現在,咱們還要盡量壯大自己,在不傷元氣的前提下壯大自己。大唐咱們現在還吃不下,可是一個小小的契丹,咱們還是吃得下的。要是咱們現在跟大唐死戰,契丹也會趁機崛起,這個小兄弟可是跟咱們同為遊牧,草原也是相連的,讓它壯大起來,可不是好事。」 那員大將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可汗是說,咱們坐視大唐和契丹死戰,等契丹亡了,大唐也元氣大傷,那時咱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吞併契丹,進一步壯大!」 默啜大笑,用馬鞭在他肩上輕輕一敲,笑著說道:「你總算聰明些了,等契丹敗了,咱們吞併契丹的人口和領地,那時再吞併奚族和靺鞨,將整個大漠草原連成一片,再揮軍南下,豈不是好?」 「大汗英明!」 「哈哈哈哈……」 …… 麗春台上,武則天艱難地站了起來,婉兒連忙上前攙扶,武則天執拗地甩開她的手,抓起龍頭枴杖,向前邁了幾步,站定身子,喘息著道:「婉兒,傳旨鴻臚寺,讓他們和突厥使者交涉,朕答應歸還河曲六州降戶,但……單于都護府,絕不讓步!朕,已經棄民,不能再割地,受萬世唾罵!他默啜要是不死心,就讓他自己來搶,他搶得到,就是他的!」 武則天冷笑著:「去,跟鴻臚寺就這麼說!如果他們答應,那就出兵助朝廷討伐契丹,朕就不再計較他擅攻河北之罪,否則,大不了一戰,誰勝誰敗、誰死誰活,還在兩可之間呢!」 上官婉兒急忙欠身道:「是,婉兒這就去!」 「慢著!」 武則天想了想,又道:「武懿宗、婁師德、沙吒忠義已率兵到了河北吧?」 「是!」 「傳旨,命武攸宜那個蠢材立即揮兵出城,與武懿宗南北呼應,主動尋敵決戰,再敢據城不出,龜縮不動,朕絕不輕饒!」 「是!」 「再傳旨,命九江王武攸歸在洛陽城東增屯兵馬,鞏固都城防務!」 「是!」 「傳旨河隴,命狄仁傑為河北道安撫大使,速速啟程,撫定河北!傳旨兵部,在黃河南北置武騎團練,以鳳閣侍郎魏元忠檢校并州長史、充天兵軍大總管,北拒契丹,西抗突厥!」 「是!」 武則天一口氣下了五道聖旨,呼呼地喘著粗氣,向上官婉兒揮了揮手,婉兒連忙欠身退下,武則天拄著枴杖,慢慢走到大殿外的石欄邊,侍立在殿外的宮娥太監連忙躬身施禮。 武則天沒有說話,她站在雕花飾獸的石欄前,任由風掠著她的白髮,瞇著眼望向北方,蒼老的手用力攥緊了枴杖龍頭,在地上狠狠地頓了三下,咬牙說道:「河北,河北……」 千金冶城,李多祚苦笑著對楊帆道:「現在就是這樣,武攸宜按兵不動,也不准我們向他靠攏,而蘇宏暉整日介追在契丹人後面,疲於奔命,我們根本無法聯繫上他,現在就我們兩萬人,還有一半是輜重兵,戰力有限……」 他剛說到這兒,一名士兵忽然急步闖了進來,單膝跪地,抱拳稟道:「報!大將軍,剛剛收到緊急軍情,契丹一部突然出現在馬城西北,看樣子是想攻打馬城,馬城縣令派人趕來,請大將軍派兵解圍!」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二章 惜語如金 「馬城?契丹人已數次過馬城而不入,如今怎會打起了馬城的主意?」 李多祚大吃一驚,急忙回身去看牆上的地圖。這張地圖是他向本地縣令詢問之後繪製的一份比較簡易的地圖,只能標注各處城池的大致方位和幾條盡人皆知的山川河流,軍用價值有限,只能比較形象地加強印象而已。 李多祚點了點寫著馬城二字的小圓圈,沉思久久。李多祚現在不但兵少,將也寡,身邊滿打滿算就只他從羽林衛中帶來的兩個郎將以及馬橋,除此之外就只有楊帆了,一共就這麼四員將。 四人中,馬橋和楊帆都是半路出家。 馬橋常年在軍中,是一步步從士卒爬起來的,個人武藝佼佼,行軍佈陣還行,這種分析敵情、決策戰略的本事就差得遠了。楊帆在軍中比他能起的作用更差,帶兵不行、行軍不行、佈陣不行,打仗也是以個人武勇為主,不大擅長指揮所部發揮集體力量。 至於這種戰略決策,對他而言更非所長,所以兩人很乖覺地站在一邊,扮起了徐庶。 羽林郎將李慕嵐道:「大將軍,馬城不大,物資也少,契丹人以往從這一地區路過,從來沒有打過它的主意,現在契丹人劫掠的物資較多,更沒必要打它的主意,如果強行攻打,對契丹人而言是得不償失,會不會是契丹人途經該地,略作休整,引起馬城縣令恐慌?」 李多祚眉心緊鎖,輕輕搖了搖頭,道:「契丹人的目的,我們現在還不明確。他們有多少兵力,現在也不清楚,僅從現在這些情報,很難判斷他們的真正目的。」 另一位羽林郎將楚逸道:「敵勢不明,我軍虛弱,不宜輕舉妄動。大將軍,我們應該先派出斥侯,查探契丹人的情況再做行止。」 李多祚點了點頭道:「斥侯是要派的,你速派人去,摸清契丹人的底細,還有,叫本地縣令安排當地嚮導陪同,對這裡的地理,咱們的斥侯也不熟悉。」 楚逸答應一聲,匆匆走了出去。幾個人在帥帳中又議論一番,對於契丹人的企圖依舊不得章法,就在這時,親兵來報,馬城縣令又派了人來。 李多祚叫人把那求援的信使帶進來,看完馬城縣令親筆所寫的求援信,向他問道:「你說那些契丹人帶著大批劫掠來的物資?」 那信使道:「是!契丹人現在駐紮在馬城西南四十里處的平家坳。當地一個樵夫驚見大批契丹人入山,倉惶逃走時見到的,他說那些契丹人足有數百架大小車輛,車上堆滿糧草和各式財物。」 李慕嵐臉上露出輕鬆的表情,道:「如此看來,所謂攻打馬城,只是虛驚一場了。契丹人有這麼多的糧草,不可能還想打一小小馬城的主意。馬城倚山而建,易守難攻,偏偏又山城貧瘠,沒什麼可以擄奪的東西,契丹人當志不在此。」 那馬城縣令派來的送信衙吏道:「這位將爺,我們本來也覺得契丹人對馬城沒興趣,可是他們的兵馬已經到了馬城了。他們先是派了游騎巡弋馬城四周,隨即大軍就趕到了,駐紮在馬城西南兩面的城外,正在製造攻城器械。」 李多祚本也以為是馬城縣令杯弓蛇影,一聽這個消息不禁又皺起了眉頭。 契丹人放過北城倒是可以理解,他們不擅攻城,其目的一向是為了劫掠,而不在於消滅全城力量,所以圍城向來放過一面,巴不得城中守軍不戰而逃,然後進城大肆劫掠一番,如今他們擺出這種架勢,分明是要打馬城的主意了。 可是,契丹人有多少兵馬呢?如果要赴援,那就得打野戰,李多祚如今不但兵微將寡,而且手中的騎兵力量有限,貿然出兵的話,只怕解不了馬城之圍,反把自己的軍隊全部葬送了,如果那樣,莫不如死守千金冶。 馬城信使不斷催促,但是在掌握更準確的情報之前,李多祚自然不會妄動。李多祚吩咐人帶馬城信使先下去休息,一面繼續分析契丹人的作戰意圖,一面等候斥侯消息。 半夜時分,斥侯終於返回,李多祚聞訊匆匆披衣起床,升帳問訊。楊帆、馬橋、楚逸和李慕嵐就住在帥帳周圍,聽聞消息忙也匆匆趕來。 楊帆沒有把家室追來北方的消息告訴李多祚,阿奴和古竹婷便不好露面,好在兩人回城後又易容改扮,扮回了行義舉的大商賈,還住在他們原來的住處。本城縣令對二人待若上賓,對她們自是慇勤備至。 這斥侯兵三十出頭,一副精幹模樣,說話也甚有條理:「大將軍,契丹人果然在攻打馬城。卑職等趕到馬城附近時,他們已經就近利用山中樹木製造了些簡陋的攻城器械,生起大火,夜攻馬城。」 自李多祚以下眾將都是神色一緊。那斥侯接著說道:「兄弟們爬上高山,借山下火光觀察,契丹圍西城而不打,集中兵力攻打南城,總兵力約在一萬人左右!」 馬城不大,尤其是倚山而建,從西面要仰攻難度更大,只集中攻打南城的話一萬兵馬足矣,人數再多了就排布不開了,實際能投入戰鬥的也就五六千人。 李多祚沉聲道:「他們留守平家坳的有多少人?」 這些斥侯兵分頭行動,有去馬城的,有去平家坳的,所有消息匯總到這個斥侯頭領處才呈報上來,所以這個斥侯全都清楚,馬上答道:「兄弟們摸黑窺伺平家坳,看的不是很清楚。估計守軍最多不會超過三千人。」 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平家坳兩側陡險,只有藥農樵夫以繩索可以攀爬,大軍既不能通過也不能駐守,契丹人只須守住谷口,三千人足矣。兄弟們判斷谷口守軍不足三千,也是因為那兒安排不下更多的兵馬。」 李多祚輕輕點了點頭,李慕嵐憤然道:「契丹如今好不狂妄,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明知我們駐紮在這裡,居然分兵一路攻打馬城,只留三千人守衛輜重,大剌剌的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中!」 斥侯微露尷尬,道:「將軍,卑職還沒有說完,卑職等探察清楚,返回千金冶途中,順風嗅到一陣馬匹的氣味,一兩匹馬是不可能傳出這麼大的氣味的,卑職生疑,便捨了馬匹,徒步前往察探,發現在落日河畔,有一支契丹兵馬埋伏。 馬無長嘯,人皆無聲,十分的隱秘,看來契丹人是做了準備的,不讓人馬發出半點聲息。因天色黑暗,卑職無法準確判斷他們的人數,只依地勢估計,最多當在八千騎。卑職不敢久耽,生怕被他們察覺,連忙悄悄返回。」 李多祚陡然變色,急忙再往地圖上看去。這張地圖既是因當地人口述而繪,自然是越近越清楚,越遠越寥草。馬城是距千金冶最近的城池,兩者前交往最為頻繁,所以山川河流道中間路描繪的最清楚。 李多祚仔細看了看,落日河是兩條大河交匯處,此處有一片三角洲,也就是斥侯所說的契丹兵埋伏的地方。李多祚仔細回憶了一下他所瞭解的那個地方的地理和面積,如果儘是騎兵的話,應該最多只有五千騎,再多的話人馬雖然安排得下,實際上一旦衝殺起來排布不開,反而影響戰力的發揮。 這個河口正是千金冶城赴援馬城的關鍵要道,千金冶城在馬城的北面,此時是初冬,正刮北風,因此赴援的兵馬不可能嗅到眾多戰馬聚集產生的氣味。如果不是斥侯的發現,當李多祚率軍匆匆赴援時,這支契丹伏兵突然殺出…… 想到契丹人的陰險,李多祚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一共兩萬兵馬,其中還有近半輜重兵,戰力有限。而且一旦赴援,他也不可能不留出一部分兵力守衛千金冶,能夠赴援馬城的兵力有限,這有限的兵馬如果再被契丹伏兵半渡而擊,全軍覆沒只是頃刻間事。 李慕嵐臉色難看地道:「好狡詐的契丹人,如此說來,我們是不能分兵赴援了。」 楚逸也臉色凝重地道:「也不知契丹人還有多少兵馬,說不定他們在暗中還埋伏有一支兵馬,只待我們一出兵,便趁機偷襲千金冶,此城雖無多少糧草,卻有大量的鐵器,契丹人連番作戰,箭矢、兵器的損毀必也嚴重,恐怕這裡才是他們真正的目標。」 李多祚搖搖頭道:「不會!如果他們的兵馬確是如此排布,那麼他們的目標應該就是馬城。或者,他們是想吃掉我們赴援的兵馬,再揮軍來奪千金冶,另有伏兵的可能不大。」 李多祚指著地圖道:「你們看,根據我們最新收到的戰報,契丹一部在硤垃山一帶抵禦婁師德婁大將軍的兵馬,另一部在坤陽河一帶,與奉旨出戰的武攸宜部對峙,契丹人雖然連連取勝,愈加狂妄,可要抵抗這樣兩支兵馬,他們每部的兵馬不會少於兩萬人。 雖然契丹接連取勝,使得一些當初沒有跟著他們造反的契丹小部落也相繼投奔,可是他們的投奔也只是補充了契丹人因為連番作戰所造成的兵員損失,他們的總兵力依舊只有六七萬人。這樣的話,出現在馬城地區的契丹人,最多只有兩萬,攻打馬城的、留守輜重的、再加上這路伏兵,總計大約在兩萬人,恰已用去他們的全部兵力,他們已沒有餘力另派伏兵了。」 自知不擅軍事故而藏拙的楊帆,看著李多拙在地圖上比比劃劃,心裡忽然咯登一下,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徐庶先生」咳嗽了一聲,準備發言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三章 楊帆論戰 楊帆也不清楚自己猜測的正確與否,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難免有些不自信。但是這個猜測如果屬實,那後果就太嚴重了,所以他不敢隱瞞,哪怕自己的想法太過荒謬而引來他人恥笑。 他咳嗽了一聲,鼓足勇氣剛要說話,馬橋那夯貨突然像只被捅了屁股的蛤蟆似的跳了起來,大叫道:「有了,我有辦法了,我們可以直接出兵攻打他們的『老巢』平家坳!」 「唰」地一下,現場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完全忽略了楊帆那一聲咳嗽,楊帆邁出的右腳又悄悄縮了回來。 李多祚道:「攻打平家坳?」 「不錯!」 馬橋衝到地圖前,指點著道:「大將軍請看,從這裡到平家坳,另有一條道路,不需要經過去馬城的路。他們要攻城,咱們由得他去攻;他們要埋伏,咱們也由得他去埋伏,咱們直接去抄他們的後路!」 馬橋興沖沖地道:「咱們先抄了平家坳,把他們的糧草輜重一把火燒光,然後馬上回師千金冶守城,他們沒有了糧草,就不會再有心思攻打馬城,就算破了城,他們也得不到足夠的補給,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 馬橋說完,興沖沖地看向李多祚,問道:「大將軍以為怎麼樣?」 李多祚面色木然,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馬橋大失所望,急道:「不成麼,我覺得這個辦法可以一試啊!」 李慕嵐解釋道:「馬旅帥,契丹人在落日河口埋伏的那支兵馬是騎兵,他們處在馬城和平家坳中間,要赴援平家坳是很快的。平家坳雖只有三千人,可是他們守在山谷裡,三千人守住一個狹窄的山口,我們很難迅速攻破。」 楚逸接口道:「不錯!平家坳距這裡不近,我們要想奇襲平家坳,就得動用騎兵,我們現在的騎兵一共八千餘騎,一路奔襲,如果不能迅速攻破山坳,而那路契丹伏兵又及時回援的話,我們就要被困在平家坳山口,那就危險了。」 馬橋一聽,不禁有些喪氣,不過戰陣上的知識,本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的,經過兩人這一番解釋,下一次馬橋再思考什麼戰略戰術時,比起現在的冒失和衝動,就會謹慎縝密的多了。 帳中再次陷入安靜,楊帆又咳嗽了一聲,李多祚抬眼看向他,露出詢問的神色。 楊帆微微有些靦腆地道:「末將在軍伍中的時日實在太短,領兵打仗的本事不要說比不得李大將軍,比起各位同僚也要相差甚遠。或許在下的思路並不正確,不過還是想說出來,哪怕能對大將軍和各位同僚起個拋磚引玉的作用也好。」 李多祚微微一笑,鼓勵道:「楊校尉,你太謙遜了。行軍打仗,我們做將領的,本就該群策群力,誰也不敢說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正確,或者說萬無一失!馬旅帥方才就做得很好,你有什麼想法,儘管說出來好了。」 楊帆向眾人點頭一笑,走上前道:「我想說的,不只是馬城之圍。而是……」 楊帆在地圖上「啪啪啪」一連點了三下,分別按在「坤陽河」、「峽垃山」和「馬城」三個地方,振聲道:「末將很是有些疑惑,契丹人擅於騎射,精於機動,除非是在黃獐谷那樣利用他們埋伏、可以借助地利大量殲滅我軍的所在,他們很少會採取和我軍正面作戰的戰術,而是拖著我們的兵馬到處遊走,伺機吞滅。那麼……」 楊帆轉過身來,目光從李多祚、楚逸和李慕嵐身上一一掠過,至於自家那位兄弟,自動被他忽略了。 他不擅於戰術,馬橋雖比他強,強也有限。但是在戰略上,需要的卻是縝密的思維和更高的眼界。一個高明的戰略家,未必是一個擅長領兵做戰的將領,所以常有布衣書生也能運籌帷幄,楊帆雖不知自己估計的正確與否,卻知道在這個方面,以馬橋現在的能力,不可能提出什麼質疑或想法。 楊帆道:「大將軍,各位同僚,請想一想,契丹人為何一反常態,採取與婁大將軍和武大將軍的軍隊對峙阻擊的戰術?在他們的後方,沒有需要他們拱衛的東西,他們應該拖著我們的大軍到處遊走,伺機吞掉每一支落單的隊伍才對! 還有攻打馬城的這路人馬,我們都知道,馬城沒有多少他們需要的東西,那麼他們煞費苦心地攻打馬城,意欲何為呢?他們在平家坳屯積了那麼多的糧食,不趁著另外兩支主力牽制住朝廷大軍,趕緊運去營州老巢,卻停在這兒攻打馬城,到底想幹什麼呢?」 楚逸和李慕嵐蹙眉思索起來,李多祚的目光卻有精芒一閃,急切地問道:「你是說……,他們的種種反常,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目的?」 楊帆鄭重地點頭道:「末將的確是這麼想的。大將軍請看這裡!」 楊帆回身轉向地圖,在馬城和千金冶城兩處地方一點,道:「這附近,除了這兩座城池,都是崇山峻嶺,渺無人煙之地,如果這兩處地方陷落敵手,那麼……」 楊帆的手指沿著東西兩峽石谷向前延伸過去,一直指向盧龍:「他們不僅僅是能從千金冶得到大量鐵器鑄造兵器,更重要的是,這兩座城互為犄角,是黃獐谷之南僅有的兩座城池,守住了這裡,就掐住了盧龍向南的通道。 契丹人已經在營州開始建造根基之地,西北方向各座堅城均有大軍駐紮,他們輕易難以攻破。除此之外,只有靠近東面的盧龍這一條南下通道,此城距西北各城路途最遠,不易支援。千金冶和馬城一旦落進他們的手中,盧龍就成了一座孤城,那時他們再把盧龍拔下來,那麼……」 楚逸脫口道:「那麼他們就掌握了一條南下的通道,把營州、盧龍、再經黃獐谷天險之地,與千金冶、馬城,連成一片。」 楊帆道:「沒錯,這就是在下想到的。再想到他們正試圖與突厥人合盟,那麼他們只要不蠢,就更有理由這麼做了。一旦達成聯盟,突厥人在西,奚人在中,他們在東,將形成一柄鋼叉,向南步步推進。 這樣做,既可以讓他們與突厥人密切合作、互為響應,又能避免離突厥人太近,被反覆無常的突厥人吃掉,同時有了充足的空間讓他們一步步壯大。如果他們是為了這一目的,那麼他們這一系列反常的舉動,也就有了充份的理由!」 楊帆說完,又對眾人謙虛地笑笑,道:「這就是在下的想法,不知對與不對……」 李多祚一步步走上前來,直勾勾地盯著地圖,在峽垃山、坤陽河兩個點上定定地看了許久,又移到馬城、千金冶、盧龍,最後看向營州,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恐怕……要被你不幸而言中了,這很可能就是他們的打算!」 李多祚道:「這樣的話,他們陳兵峽垃山、坤陽河,與南北兩軍對峙的古怪舉動就可以解釋了,攻打馬城也說得通。攻下馬城,他們就切斷了我們同外面的聯繫,再取下千金冶,就只是時間問題。 如果他們能在攻打馬城的時候,以馬城為誘餌,吃掉我們的援軍,就更容易打下千金冶。即便我們不肯出兵,他們截斷我們的出路,再靠著屯積在平家坳的糧草,也足以把我們拖垮。盧龍那邊自身難保,根本不敢派大軍支援我們的。 到那時,馬城在手,倚其地利,可南拒朝廷兵馬,千金冶到手,倚其鐵器,可以供應他們兵甲。馬城、千金冶和東西峽谷,就成了他們抗拒朝廷兵馬的第一道險要防線。再接下來……」 李多祚長長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但是帳中眾人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連馬橋都明白了,那時盧龍也必然不保,契丹人將依據險要連成一片,建立一片有縱深的根據地,朝廷再想剿滅他們將更加困難。 楊帆見他認可自己的判斷,信心大增,說道:「所以,馬城之圍,咱們必須得解。如果我們不出兵,馬城易主之後,接著就是千金冶,咱們早晚還是要被殲滅。解馬城之圍,就是解我們自己之圍!」 李慕嵐眉心深蹙地道:「可是,我們如何赴援呢?就算我們已經知道落日河畔有契丹人的埋伏,伏兵不再起到伏兵的作用,也足以阻截我們赴援,圍攻馬城的契丹人隨時可以支援他們,以我們現在遜於敵軍的兵力和低迷的軍心士氣,根本不可能解馬城之圍。」 楊帆問道:「如果,我們能先吃掉契丹人的那路伏兵,能否改變敵我的強弱之勢呢?」 李慕嵐眼睛一亮,道:「當然可以,可我們怎麼才能吃得掉這股伏兵?」 楊帆緩緩地:「咱們可用的法子著實不多。如果去解馬城之圍的話,不管咱們是否已經知道契丹人在那裡埋伏,都將是一場硬仗,咱們很難取勝,可是除此之外,可用的辦法又實在太少,也許只有一條路了,就是燒他們的糧草!」 馬橋一聽精神大振,只道楊帆也同意了他的戰術,只是這個戰術已被李多祚大將軍所否決,楊帆再次提起,難道他有辦法解決奇襲平家坳時的困難? 楚逸有些不耐煩地道:「楊校尉,說來說去,還不是繞回了這個問題麼?奇襲平家坳,根本是不可能成功的。那路伏兵在平家坳和馬城中間,咱們只要一打平家坳,坳中的守軍放火示警,敵騎馬上就能回援,不等咱們攻破山口,就得被契丹人的援軍堵住!」 楊帆又露了那有些靦腆的表情:「末將在軍伍中的時日太短,沒領過兵、打過仗,胡思亂想的一個主意,也不知能不能用,不過末將還是想說出來,哪怕能對大將軍起個拋磚引玉的作用也好……」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四章 打盡埋伏 夜色深沉,今夜無月,十幾步外便人物難辨,正適合打埋伏。 五千五百名契丹騎士悄悄隱蔽在落日河畔,人固然不敢言語,馬也都勒緊了嚼頭,避免它們突然仰天一聲長嘶暴露了行蹤。 五千五百人,五千五百匹馬,即便那呼吸聲匯聚到一起,也是一股不可隱藏的聲浪,不過河水的嘩啦聲很好地掩飾了這一點,周軍若是衝到近處才發現他們,那時已經來不及了。 契丹人打周軍的埋伏,已經吃過很多甜頭,他們的人口太少,禁不起與周軍的消耗,這種戰術是最合適的。所以他們習慣性地又想用打埋伏的方法消滅千金冶城的周軍。 一名統領悄悄湊到這支埋伏大軍的統帥駱務整面前,低聲道:「大頭領,周軍還沒動靜,會不會他們不敢出兵了?」 駱務整見周軍遲遲不來,正有些懊惱,聞言道:「已經三更天了,他們一點動靜都沒有,我看真是夠嗆會來了,他奶奶的,難道我在馬城擺出的人馬太多,把他們給嚇住了?我只派了一萬人馬啊,他們不至於不敢出兵吧。」 自孫萬榮統帥契丹大軍在東峽石谷大敗周軍之後,他們的整個戰略意圖開始發生了變化。此前他們一直是四處為家,流動作戰,根本沒有什麼長遠打算,說得不好聽些,就是一群無根的流寇,即便能暫時取得一些勝利,一遇挫折也很容易潰散。 自孫萬榮在東峽石谷大敗周軍,連王孝傑都陣亡之後,他們才開始確立戰略,對外繼續聯合奚人,著手準備與突厥議盟,對內則開始建立自己的根據地。 他們現在還沒有派人去突厥議盟,突厥人是一個強大的種族,會成為一個強大的盟友,但同時也是一個危險的盟友,突厥人反覆無常,惟利是圖,比契丹人更不重視契約盟誓的約束,他們需要先安排好一切,建立自己的地盤,再與突厥人議盟。 因之,佔領馬城和千金冶城就成了他們建立據點的關鍵一步,他們幾次攻打盧龍,周軍都是從這個方向發兵去解盧龍之圍的,雖說救援行動相繼失敗,讓他們佔了大便宜,可也因此破壞了他們佔領盧龍的計劃。 如今唯有先把這兩座城池打下來,才能解決盧龍,因為此事之重要,孫萬榮才派了他手下的得力干將駱務整親自負責此事。 駱務整嚼著一根乾草,在原地轉悠了兩圈,做出了決定:「再等等,如果周軍真的龜縮不出,那我們就轉身去攻馬城的北城,南北夾擊,先奪下這座城池,才圖千金冶。」 駱務整話音剛落,士兵們突然一陣騷動,駱務整勃然大怒,低喝道:「妄言一句者,殺!誰敢違抗軍令?」 「大統領,你快看!快看那裡!」 手下的兵將沒理會他這句威脅,而是急急衝到面前,指著一個方向讓他看。駱務整急急轉身看去,只見遠處火光閃閃,在夜色中,那火光因為遙遠,還看不出多麼大的威勢,可正因為它的遙遠,可見火勢之大。 駱務整驚道:「平家坳!平家坳出事了!」 旁邊那名統領驚奇地道:「周軍好大的本事,他們怎麼知道咱們的糧秣輜重都儲放在那兒?」 駱務整道:「這是武周的地盤,定是有山民村夫把咱們屯糧平家坳的事情報於了周軍!」 那統領急道:「大頭領,那咱們怎麼辦?糧草要是被燒,咱們數萬兵馬可無處安身了。」 駱務整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襲我糧倉,便能打敗我麼?我在平家坳留下三千精兵,憑借山坳險要的地勢,他們兵馬再多,一時三刻也休想攻下!我兵發馬城時,曾囑咐留守的人馬,若遇敵襲,放火示警,這定是周軍偷襲,他們放出的警訊!」 駱務整興沖沖地道:「傳令,全體上馬,急奔平家坳,務必要劫住這批襲我後營的周軍,把他們一網打盡!」 駱務整一聲令下,契丹騎士紛紛解開馬嚼頭,去掉馬蹄包裹的軟布,片刻功夫就整頓停當,前邊哨騎開路,全軍打起火把,頂著滿天星光,風馳電掣地殺向平家坳。 「快!快!再快點!」 駱務整一邊揚鞭打馬,一邊大聲地催促著他的士兵。 夜晚騎馬,想快也快不了太多,好在前方派了哨騎引路,全軍又打起火把,照亮了整個路面,戰馬才能以平時六成的速度快速前進,二十多里的路程,以這樣的速度前進,對馬力的損耗其實也極大,但是駱務整不敢耽誤,他怕火警訊號一傳出,周軍偷襲受阻,便果斷退卻,為了避免讓周軍逃脫,他還特意繞了個彎,從周軍的後路抄過去。 「喀喇喇……」 大軍正行進間,道路兩旁的大樹突然一棵接一棵地倒了下去,把那龐大如巨傘的樹冠砸向道路中央的無數騎士,隨即殺聲四起,無數的利箭從黑夜中疾射過來。 一枝枝火把就是最好的目標,拋射的、直射的利箭,哪怕準頭不是那麼好,這麼覆蓋式地射下來,也足以造成大量殺傷。 「不好,有埋伏!快,分散到路旁!」 駱務整拔刀出鞘,厲聲大喝。 一語未了,黑暗中一騎突出,高大健壯的駿馬好像自黑夜中竄出來的一隻幽靈,可它裹挾著的氣勢卻凌厲無匹,就像一頭咆哮的巨獸,馬橋端坐馬上,手持雪亮的馬刀,左劈右砍,殺進了混亂的人群。 「殺啊!殺啊!」 無數的騎士緊接著從道路兩旁蜂擁而來,除了騎兵還有許多步卒,他們或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專砍馬腿刺馬腹,又或手持丈八長槍,利用現場的渾亂,契丹人的騎兵根本發揮不出速度的優勢,藉著黑暗的掩護,將鋒利的槍尖捅向契丹人的胸膛。 周軍有不少人身上都有著這樣那樣的傷勢,有些人的傷勢還沒好利索,可是一旦殺入敵陣,他們就熱血沸騰,早已忘記了一切,只記得拚命地揮起手中的武器,聽著那銳器刺入人體的「噗哧」聲,聽著敵人的慘叫聲,殺得更加凌厲。 他們都是黃獐谷一戰的倖存者,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是如何的死裡逃生,沒有忘記那些陣亡的戰友,他們有的是一同入伍的鄉親鄰居,有的是沾親帶故的親友,有的是同一個大帳睡覺同一口飯鍋吃飯的袍澤。 他們都喪命在黃獐谷中了,而這一刻,就是復仇的時候! 從黑暗中殺出來的周軍,就像一個個復仇的魔鬼,沒斷氣的契丹人,他們不忘補上一刀,試圖逃跑的契丹人,他們不顧危險地衝上去,用戰馬把他們撞翻,沒有騎馬的就和身撲到馬腹下,斬馬腿、捅馬腹,總之……所有人都要留下,一個都不能走! 今夜,是清算仇恨的一夜! ※※※※※ 契丹大將刑開耳站在山上,眺望著遠處,又側耳傾聽一陣,驟然燒起的大火已經漸漸熄滅,隔著一個山頭,已經看不太清了,可那廝殺聲卻在這寂靜的夜中清晰地傳來,哪怕隔著一座山也清晰可辨。 「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刑開耳急得團團亂轉,他雖已派出了斥侯,可是隔著一個山頭,看著雖近,要下山上山地爬一圈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兒,眼下他還沒有得到回報。不過,他心裡已經隱隱地猜到了什麼,只是他不願意相信而已。 他們遭了周軍的埋伏。 今夜,刑開耳正在巡視各處警哨,忽然發現前山起了大火。 刑開耳一開始並不擔心,他以為只是驟燃的山火,而且這火也不可能燒過來,他們選擇儲糧之地,自然不會選擇樹木茂密之處。 這北方的山並不是處處都由叢林覆蓋,尤其是這一帶的山,不要說是冬季,就算是春夏,前面一片山坡也是大片的黑色岩石,只有少數的小樹和野草充斥其間,火勢是燒不過來的。 可他隨即就感到不妙,因為駱大頭領曾經吩咐過,若有周軍襲山,要點烽火為號示警,他知道今夜駱務整正在設伏準備打周軍一個措手不及,如果駱大頭領見了火光,以為是他示警,豈不壞了大頭領的計劃。 刑開耳馬上派人快馬去設伏之地通報情況,同時派人爬到起火的那面山坡看看情形,結果……派去報訊的人不知道到了沒有,去前山探察情形的人一直就沒回來,此刻反而響起了不斷的喊殺聲,事情不是很明顯了麼? 幾個小頭目急得摩拳擦掌,紛紛請戰:「刑頭領,這一定是周軍設計,咱們回援的人馬中了埋伏,刑頭領應該馬上集結兵馬趕去增援,周軍只有千金冶城一部,料來不會太多,咱們三千人,會起大作用!」 刑開耳還在猶豫:「大頭領命我看守糧草,這是咱們大軍的根本,萬一有失……」 駱務整的小舅子不幹了,勃然而出,大聲叫罵。 「有失個屁!這兩側是山崖,周軍能爬上來嗎?要是只上來三五個人,有個鳥用!而周軍要想攻打此谷,須得先經過前面那山,前面正在惡戰,周軍過得來麼?你只須留下三五百人照料,其他人前去增援有何不可!姓刑的,莫非你貪生怕死?」 刑開耳氣得臉都紅了,大喝道:「羊魅,你不要倚仗駱大頭領聲威,就對我沒大沒小的。這兒是我刑開耳負責!」 眾頭目一見,紛紛上前解勸,但言語間還是認為應該趕往前山支援。刑開耳無奈,只好吩咐道:「留四百人看守糧草,其他人由本統領率領,立即趕赴前山支援!」 刑開耳將令一下,三千契丹將士立即忙碌起來。 這時候,楊帆剛剛爬到平家坳壁立的懸崖上,山風呼嘯,吹得他的衣袂獵獵發抖!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五章 真假虛實 崖上有一棵斜探出崖壁的老松,枝幹虯勁,粗如人腿。 楊帆一見大喜,顧不得喘口氣兒,便把繫在腰間的繩索解下來,試了試松樹結實與否,那松樹的根系深深扎進巖縫,被他用力踩了幾腳,穩絲沒動。楊帆便爬上松樹,將繩索搭在樹幹上,又向崖下順去。 他往山崖上爬的時候,就感覺原計劃有些難度,這山崖凸凹不全,夜晚視線又難以及遠,雖有飛鉤相助,他爬上來也費了很大的勁兒。 而且恰因為山崖凸凹不平,許多地方都是尖利突出的岩石,山風又迅急,如果用手把一桶桶桐油提上來,只怕不是刮碰在突出的崖壁下,就是被大風在山崖上撞碎。現在有了這棵老松,那就方便多了。 幾乎與此同時,阿奴和古竹婷也相繼攀上了崖頂,站在他的身邊向谷中眺望。山谷中,三千名契丹人已經行動起來,一枝枝火把就像滿天的繁星,阿奴吐了吐舌頭,道:「這兒崖壁真挺高的,難怪我們爬了這麼久。」 這時,楊帆已經把繩索順到了崖頂,繩索盡頭有個鐵鉤,崖下的人將一桶桐油掛在鐵鉤上,楊帆以松樹老干為軸,迅速把一桶油提了上來,緊接著是第二桶、第三桶,而阿奴和古竹婷則把運到崖頂的油桶搬開,較均勻地排布在崖頂上。 這山崖崎嶇不平,或許亙古以來就不曾有人爬上來過,尤其是在黑夜之中,一不小心,極容易失足摔落,也就是他們這樣的身手,才能如履平地。 繩索以松幹為軸,避免了刮碰,但不斷的摩擦,讓繩索有些燙手了,好在這是輜重營中用的繩索,一縷縷麻繩中還摻雜了五金之絲,所以極其堅韌,大約五十桶桐油提上來,底下便沒有動靜。 楊帆又像靈猿一樣從松樹上回到崖上,對阿奴和古竹婷道:「準備動手!」 兩個女人都很快樂,好像這是一場遊戲,的確,他們所做的事雖然凶險,可是對他們來說,站在這崖上就是最大的安全保障,這件事對他們而言,的確就像一個遊戲。 楊帆探頭向谷中望去,谷中一枝枝火把已經聚合到一起,變得極為緊密,隨即前面的一排排火把開始向外移動,看樣子是要出谷了。 楊帆心中一動,先尋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放在身邊,又提起一桶桐油,瞄準了那密密匝匝的火把,突然奮力一擲,隨即便拾起那塊石頭,狠狠地向油桶擊去。 谷中的火把成了很好辨認的背景,讓那塊石頭準確地擊中了桐油桶,硬木的油桶被楊帆全力一擊,頓時碎裂,桐油化作漫天的雨水,向谷中飄去。 而站在楊帆右側,距他有十幾丈距離的阿奴和古竹婷,則是中規中矩地提起油桶,運足全身氣力,向谷中一輛輛隱約可辨的糧車處砸去。 阿奴和古竹婷拋開的油桶先於楊帆一剎落地,站在崖頂,只聽到很輕微的一聲撞擊,接著就看到那些密集的火把紛紛搖晃了一下,似乎是谷中的契丹兵聽到聲音,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下。然後,便是一片火把猛地爆燃起來,彷彿被風鼓吹著,猛然發出了最亮的光和熱。 「轟」地一聲,一群火人出現了,尖厲的嚎叫傳到崖頂,他們聽得清清楚楚。 著了火的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只能閉著眼睛跌跌撞撞,結果一些身上潑了油,但是僥倖沒有成為火人的人也成了他們的一員。 阿奴和古竹婷一見大喜,忙也效仿楊帆將油桶擲出,再以石塊在半空擊碎,越來越多的火人在山谷中四處亂撞起來。 楊帆叫道:「重點燒糧,他們亂了就好。」 阿奴正玩得有趣,哪捨得放手,嬌憨地道:「你來燒糧,你力氣大。」 楊帆哭笑不得,只得提起一隻隻油桶,盡力向那些糧車擲去,而阿奴和古竹婷則不斷地把油潑灑向谷中的契丹兵,因為契丹兵正集結起來準備趕赴前山救援中伏的人馬,結果在這漫天的油雨攻擊下,根本無從躲藏。 哪怕一些機靈的士兵及時把火把遠遠扔開也沒有用,他們身上被潑了油,再被到處亂撞的火人一碰,馬上就變成了一枝移動的火炬。很快,有人撞到潑了油的糧車上,大火被引燃,整個山谷都燃燒起來,站在崖頂都被那火光映得臉龐通紅。 埋伏在谷外的楚逸望著谷中的情形目瞪口呆。 他只帶了八百人,悄悄潛到山前埋伏,人再多些就很容易被巡察在山口的契丹人發現了。 按照他與楊帆的約定,由楊帆將油桶擲到谷中,引燃糧車,谷中有許多牲畜,火勢一起必然大驚,從而將整個山谷帶入一片混亂當中,然後他就率領這八百名精挑細選、擅長技擊之術的戰士殺進谷去。 可看那谷中眼下情形,一個個火人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受驚的牲畜四處亂撞,哪怕幾十個人殺進谷去,只怕也能輕鬆取勝,這一仗……贏得也未免太容易了些。 楚郎將定了定神才清醒過來,猛地拔出橫刀,大喝道:「動手!衝啊!」 八百勇士,像一陣旋風似的衝進了谷去,首當其衝的一批火人在他們的刀下得到了解脫,而那些沒有著火的契丹兵,在慌亂之中也完全失去了戰鬥力,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將士們亂刀斫為肉泥…… ※※※※※ 見楊帆欲言而不敢言的模樣時,李多祚頗有些發噱,可是當楊帆的計劃說出來時,他就呆住了。 楊帆之所以有些猶豫,倒不是他故意做作,而是一些統兵打仗的常識他確實不懂。比如說,一個士兵每天可以急行軍多少里路,可以攜帶幾天的糧食,每人攜帶的箭矢通常是多少枝,軍隊駐紮下來時應該選擇些什麼地形,內外要布幾層防禦,分別要起到什麼作用…… 這些他都不甚瞭然,不清楚這些的人又如何帶兵? 具體到他的計劃上,他不明確的就是,從落日河畔到平家坳中間,有沒有可以安排伏兵的地方,如果在那裡設伏,能不能以僅比對方略多的兵力,對這樣一支機動力強大的騎兵隊伍實施殲滅。 在作戰過程中,攻打馬城的契丹人能不能及時集結起來收兵回援,以致對他們形成反包圍。這些他不確定,但李多祚卻很清楚。所以當楊帆異想天開地說出主動點一把火,引誘設伏的契丹兵回援時,李多祚馬上就想到此計可行。 以假警訊引誘埋伏在外的契丹人回援,再半路把他吃掉,這跟同山中的契丹軍正面交戰,交戰過程中再引回援兵參戰完全是兩碼事。 而且以他手中有限的兵力,尤其是連番大敗後低迷的軍心士氣來說,打敵軍的埋伏和與敵正面作戰,所產生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至於攻打馬城的那一路契丹軍,且不說路途遙遠,五十里的路程之外,他們根本不可能看到火光,即便他們看到了,要在夜色下把一支正在攻城的武裝集結起來,再行回援,就算是最訓練有素的軍隊也需要至少大半個時辰,更不要說是契丹人了。 這個計劃完全可行,所以楊帆想點子,李多祚補充完善具體的可施行的行動計劃,便成了今晚一次完美的反伏擊。 大戰持續到四更天,天色微明時,終於徹底結束了。 山谷中的大火已經大半熄滅,變成了一股股的煙霧升騰而起,無數具焦黑的或者血污滿面的屍體橫七豎八地枕籍在谷中。 山前的大戰也已經結束了,現場慘烈無比,敵我雙方無數的屍體混雜在一起,許多還保持著戰鬥的情形,扣著對方的眼珠、咬著對方的喉嚨,圓睜二目,扭結在一起。不過總的來說,周軍佔了伏擊的便宜,而契丹人最擅長的騎射又無從施展,所以傷亡數倍於周軍。 「大將軍,我這邊的戰事已經結束了!」 馬橋,楚逸、李慕嵐等大小將領興沖沖地聚攏到李多祚身邊,每個人都一身血污,有敵人的、有自己的,楚逸更是被山谷中的濃煙熏得一臉烏黑,就連李多祚本人在混戰中也出刀殺敵,袍袂上濺了血跡,盔甲微顯歪斜。 唯有楊帆,大概只是衣袖處蹭了些土,跟他們站在一起,頗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哈哈!痛快!痛快!這一仗,李某打得當真暢快,黃獐谷的怨氣,總算是洩了一些!」 李多祚雖然年逾五十,卻像年輕人一般神采飛揚,一夜的殺戮沒有讓他感覺半點疲憊,反而精神奕奕,只是眉宇間的殺氣又重了幾分。 「所有能戰的士兵,立即進行集結,我們馬上殺向馬城!」 楊帆微吃一驚,他可不想大勝之後,馬上再吃一個敗仗,急忙勸道:「大將軍,將士廝殺半夜,損失不小,體力匱乏,而且這裡的消息只怕已經被逃散的契丹人報信回去,此時再攻馬城之敵,恐難收奇襲之效!」 李多祚道:「楊校尉不用擔心,本將軍並未因這一戰而忘乎所以。咱們打了一宿,契丹人在馬城何嘗不是打了一宿?咱們士氣正盛,卻是他們遠不能比的。論起雙方兵力,現在相差不多,或許他們已經收到消息,奇襲難以奏效,但是接下來這一戰,本將軍本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大敗契丹!」 李多祚寬厚的大手重重地落在楊帆的肩上:「楊校尉,這是個好機會,這一戰要堂堂正正地打勝了,其意義遠遠大於消滅這股敵軍,你明白?」 楊帆明白過來,用力地點了點頭。 馬橋道:「大將軍,那邊那些降卒怎麼辦?」 李多祚雙目一厲,寒聲道:「這一戰,不要俘虜!解決了他們,馬上出發!」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六章 武家阿斗 李多祚決心趁勝再戰,重樹周軍士氣,給整個河北戰場士氣低迷的周軍注入一股勝利信心的時候,武懿宗剛剛率領大軍,姍姍地趕到趙州。 武懿宗以婁師德和沙吒忠義兩員老將軍為先鋒,先行出兵河北,他以後續兵馬集結的速度過於緩慢為由,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率領先頭部隊抵達河北投入戰鬥之後,料想此時再去已無危險,這才發兵。 趙州先被契丹人攻打過,又被突厥人洗劫過,如今已是滿目倉夷,城中百業一片凋零,尤其是突厥人退卻前坑殺了大批從趙州擄走的少男少女,無數人家痛失子女,悲愴不已。 武懿宗十餘萬大軍,浩浩蕩蕩地挺進趙州,趙州百姓看到他們,雖然神色木然,可心中還是有些安慰的。 雖然朝廷大軍來晚了,總比不來好啊。不管經歷了多少痛苦,日子總要過。如今有這樣一支龐大的朝廷兵馬駐紮於此,趙州總算是太平了。 武懿宗身材短小,腰背彎曲,一套明光鎧穿在身上,難顯英武之氣,反而令他更顯醜陋。猥瑣。 趙州府衙的刺史在突厥人破城時已經自盡,許多官員或自盡或被殺,也有逃走的因為棄城而逃有失職守,不敢再回來。此時等在府衙前的只是一些在前番戰事中藏匿民間倖免於難的小官小吏。 武懿宗身材短小,雖然騎的馬並不高,可是到了府衙前,一扳馬鐙,那條短腿還是無論如何也碰不到地面,武懿宗臉上一紅,忍不住向親兵斥罵道:「蠢材,還不快接本將軍下馬!」 那親兵趕緊走過來,單膝跪地扶住武懿宗,讓他踩著自己的大腿,這才順順當當落了地。 趙州眾官吏急忙趨前相迎,武懿宗矜傲地道:「河北匪患橫行,皇帝陛下心憂河北百姓,是以派本將軍前來剿匪。本將軍今日兵至趙州,只是在此小住兩日,略作休整,隨即還要繼續北上,直搗營州,平定賊寇……」 眾官吏連忙恭維道:「大將軍一路風塵,實在辛苦了。趙州能得大將軍威武之師,再也不愁會受賊寇騷擾。聞聽大將軍到達,趙州上下,喜不自勝。今特備薄酒,為大將軍洗塵,大將軍,請!」 武懿宗傲然一笑,剛要舉步進府,一名肩插紅旗的軍中小校飛騎而至,滾鞍落馬,單膝跪地,抱拳大叫:「報!大將軍,前方哨騎得到消息,契丹一部約四千餘騎,突然出現在冀州地境,請大將軍定奪!」 武懿宗非常淡定地站住身形,不屑地道:「區區數千敵寇,不過跳樑小丑,在本將軍面前也敢囂張,哼!本將軍兵鋒所指,彈指間便讓他們灰飛煙滅!……嗯,冀州居於何處,距我趙州有多遠?」 未等軍中司馬介紹情形,一個趙州官吏便急忙上前,向武懿宗解釋了一番。 武懿宗本以為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在前,契丹人根本和他接觸不上,此時一聽冀州距趙州不過兩百里的路程,一日一夜就能趕到,頓時臉色大變,駭然叫道:「區區數千契丹人豈敢襲擾冀州呢?這數千契丹鐵騎之後定有大隊人馬。傳令,速速退兵相州,建立防地!」 武懿宗一聲命令,不只趙州官吏呆住了,就連他本部軍中那些將領都傻了:「只不過是數千契丹騎兵出現,而且還在冀州呢,這位剛剛進了趙州的武大將軍就要率領十餘萬大軍從河北退到河南去了?」 右豹韜衛將軍何迦密作為副元帥,不安地勸道:「大將軍,敵騎不過數千人,我們有十餘萬大軍,就算用人壓也把他們壓死了,末將以為這支契丹騎兵應該是還不知道我們大軍趕到的消息,才敢騷擾冀州。我們應當速派一路兵馬前往冀州,趁其不備,將其剿滅!」 武懿宗怒道:「糊塗!曹仁師、王孝傑,就是似你一般狂妄,才接連大敗,損失慘重,致使朝廷顏面盡失!本將軍用兵素來穩健,講究的就是步步為營,豈能再蹈他們的覆轍!」 何迦密道:「那……那咱們就駐紮在趙州便是了,如果契丹兵馬來襲,咱們這麼多兵馬也足以抵擋!」 武懿宗道:「趙州被契丹、突厥連番攻打,城池早已破爛不堪,不是善守之地!」 行軍司馬張元一挺著碩大的肚皮,上前建議道:「大將軍坐擁十餘萬大軍,豈有聽聞賊軍數千之眾出沒,便望風而逃的道理。賊軍沒有輜重,全靠劫掠為生,若我軍堅壁清野,賊軍勢眾十倍,也會知難而退,趙州自然不會陷入久困之局,待敵軍退卻時,我軍再揮師追趕,可獲大勝。」 張元一那一句「望風而逃」刺得武懿宗臉上一紅,怒喝道:「若是中了敵軍奸計,葬送了本部十萬大軍,這個損失,你張元一承擔得起嗎?『逆流蛤蟆』,休得在本將軍面前聒噪,傳我將令,立即移師相州佈防,違令者,斬!」 張元一其貌不揚,肚子肥大,雙腿又粗又短,脖子上的肥肉多得看不到脖子,而且一雙眼睛往外凸著,看起來就像一隻正溯流而上的大蛤蟆,是以得了這麼一個綽號。武懿宗氣惱之下,也不管這是在軍中,直接呼了他的外號,隨即拂袖而去。 武懿宗急急走出府門,又叫那親兵墊著他爬上馬背,一溜煙兒去了,留下趙州府一眾官吏和武懿宗手下眾多將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 「這……這這……」 張元一氣得渾身發抖,忍不住仰天一聲悲笑,吟道:「長弓短度箭,蜀馬臨階蹁。去賊七百里,隈牆獨自戰。忽然逢著賊,騎豬正南竄。」 張元一是個口不饒人的性子,對方雖是武氏王爺、一方大將,激憤之下也忍不住做了首打油詩諷刺。 他的意思是說:你手裡拿的是長弓,射出的卻是近箭,川馬雖然矮小,你也要找個台階才能騎上去。敵軍已經遠去七百里之遙,你卻繞著城牆自己跟自己裝模作樣地戰鬥。一旦真遇到敵軍,你騎著豬就往南逃了。 都統羅九納悶地問道:「為何是騎豬而不騎馬?」 張元一冷笑道:「一聽敵軍到了,嚇得屎尿橫流,夾著豕(諧音屎)就逃了,哪還顧得上騎馬?」 眾將領一聽,忍不住哄堂大笑。何迦密雖也惱恨武懿宗無能,卻也不能任由他們當著自己的面如此羞辱主帥,便沉著臉道:「住嘴!如此談笑,成何體統!」 羅九問道:「何將軍,咱們怎麼辦?」 何迦密道:「還能怎麼辦?軍令如山,誰敢不從?走了!」 何迦密怒氣沖沖地走出去,躍上戰馬便追著武懿宗去了,眾將領長吁短歎一番,也跟著走了出去,只留下趙州府那些官吏站在那兒,眼看著「騎豬將軍」一走了之,臉上有種說不出的神情。 武懿宗一開始只是畏戰找些遁詞,說他懷疑契丹數千鐵騎只是先鋒,後面還有大軍相隨。等他真正開始撤退的時候,反而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了。 武懿宗想起曹仁師的全軍覆沒,王孝傑的陣亡當場,不由得一陣心驚肉跳:「契丹主力怎麼會出現在冀州了呢,莫非……婁師德和沙吒忠義也完了?這樣的話,契丹人一旦殺到,我命休矣!」 這樣一想,武懿宗登時變色,突然勒住戰馬道:「來人!」 何迦密和張元一等人正垂頭喪氣地跟在他的身後,突然見他勒馬停住,不由精神一振,只道這位騎豬大將軍決心一戰了,卻聽武懿宗喝道:「大軍行進怎麼這般緩慢?一旦敵軍殺到,我們豈有生路!傳令,拋棄一切輜重,全速行軍,趕往相州!」 ※※※※※ 武則天收到李多祚大勝的消息後,欣喜若狂。 李多祚全殲了平家坳的三千守軍,燒燬了他們的糧草,殲滅了契丹伏兵近六千人,又立即移師馬城,在兵力相當的情況下大敗攻城敵軍,打得他們落荒而逃。 這是一連派出四路大軍,兵進河北後取得的第一場大勝,武則天自然開心無比。 更重要的是,李多祚破壞了契丹人的戰略計劃,這個意義比消滅十萬大軍更重要,武則天立即通令嘉獎,並下令武攸宜交出兵權,暫由李多祚節制。她算是看透了,自己這個侄子,根本不是帶兵打仗的料。 喜氣未消,她又收到了趙州官吏的彈劾奏章,彈劾武懿宗不戰而逃,不但逃了,還把大量的糧秣棄置於途,結果被被第二日才殺到的數千契丹人一路撿獲獲了大量物資,而趙州也再度失守,因為朝廷十餘萬大軍棄城而逃,已經傷透了趙州軍民的心,沒有人守城了,他們為何而戰?何必作戰? 契丹數千騎兵殺到的時候,城中殘餘力量和無數百姓都紛紛出城、各奔前程去了。這封彈劾奏章是決心與城偕亡的趙州官吏寫下的一封血書! 武則天看了這封奏章,輕輕地閉上了眼睛,過了許久,淚水沿著眼角輕輕地流下來…… 上官婉兒擔心地道:「聖人?」 武則天難過地道:「承嗣病了,三思也『病』了,攸宜閉城不戰,懿宗望風而逃,扶不起的阿斗!全都是扶不起的阿斗啊!朕……真的很想扶持武氏,朕……真的很想武周傳承、萬代千秋!可是……」 武則天的嘴唇顫抖著,許久才平靜下來,唇角逸出一絲自嘲的苦笑,用有些空洞的聲音呢喃道:「或許,朕……真的應該還政於李氏了。朕……沒得選擇、沒得選擇啊……」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七章 一喜一憂 馬城一家大車店的馬棚裡,一根根粗大的樑柱下倒吊著一個個契丹兵,皮鞭呼嘯著抽打在他們的身上、臉上,他們的皮袍已被剝去,身上的衣服如絲如縷,早已破碎不堪,地上滿是凌亂的衣服碎片,衣服上都染著鮮血,凍成一朵朵晶瑩的冰花。 有的人已經暈迷了,一鞭鞭的抽在他們身上,也只是本能地抽搐一下,而不再發出慘叫,周軍便把鹽水往他身上一潑,在他迅速甦醒,大聲慘叫的時候,再度揚起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下去。 周軍在契丹人手中吃了許多大虧,李多祚手下這支官兵是劫後餘生,對敵人哪會客氣,已經不只一個契丹人在他們的鞭笞下嚥了氣,死掉的人就丟在馬棚外的雪地上,橫七豎八地凍在一起,成了一塊硬梆梆的根雕似的血紅色古怪物體。 「我招……我招了……」 不時有人捱不住永無止境、痛入骨髓的鞭笞,虛弱地喊出求饒的聲音。 鞭笞雖然是一種最簡單的刑罰,但是不間斷的施諸於身,足以令最堅強的人崩潰。 求饒的人都會迅速被人從棚頂上解下,然後拖死狗似的拖進一間燃著六個火盆、溫暖如春的大木屋裡,木屋裡擺著幾張矮几,側邊坐著一個記錄口供的書吏,正前方坐著一個滿臉獰笑的斥候。 用斥侯兵充任主審是楊帆的意思,這些目不識丁的軍旅漢子大多比較粗線條,叫他們來訊問口供,恐怕會遺漏不少有用的信息,而斥侯兵幹的就是這一行,哪怕是個目不識丁的漢子,在這方面也會變得很敏感。 類似的棚屋不只一間,全都充作了審訊室,所有的訊問筆錄都彙集到前宅一間書房裡,而楊帆就在這裡,所有筆錄都彙集到他這兒,由他進行整理、匯總、分析。現在楊帆擔任的就是李多祚的行軍司馬的差使,參謀軍機。 楊帆將彙集上來的每個契丹人的口供不斷整理出來,這些契丹人都是在馬城之戰中被俘的契丹人,其中還有一些小頭目,將他們所知的一切進行整理分析,相互對照,很容易就剔除了虛假信息,掌握了比較確實的消息。 通過這些情報可以看出,契丹人確如他們所分析的那樣,打算先吃掉馬城,再吞下千金冶城,然後在南北兩路阻擊婁師德和武攸宜的軍隊立即收縮,利用其機動優勢迅速趕回,奪下盧龍,從而和他們的老巢營州形成一片根據地。 這只是印證了楊帆的分析,現在他們已經打破了敵人的東征戰略,這個消息就不再那麼緊要了,重要的是,從這些契丹人的口供中,楊帆獲悉契丹人在制定這一戰略的時候,已經派人赴突厥進行和盟談判了。 很顯然,契丹人一連串的勝利,尤其是兩次大敗周軍主力以及武攸宜和武懿宗兩員主帥的反應,使他們對於奪取馬城、攻佔千金冶,建立根據地的計劃非常樂觀,他們事先根本沒把李多祚這路殘兵放在眼裡。 而這個計劃一旦成功,不管突厥人是否答應與他們和盟,將東北一隅連成一片、建立穩定的根基之地都是符合契丹人的利益的。得出這一結論後,楊帆馬上拿著得到的情報趕赴帥帳,向李多祚匯報。 李多祚的中軍帥帳就設在這家大車店裡,帥帳中各路人員忙忙碌碌,有人不斷地往那幅簡陋的地圖上標注著什麼。還有人在那兒不斷地簽發、簽收各種公函,驛卒進進出出,行色匆忙。 楊帆一進來,幾位軍階較高的將佐便站起來,客氣地向他打招呼。李多祚現在手下的兵將很雜,可是不管他們曾經是跋扈的邊軍將領、目中無人的禁軍將領,還是向來在自己的地盤唯我獨尊的府軍將領,對楊帆都十分尊敬。 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年輕人是這次大勝的關鍵,軍旅中人對什麼人都可以不服,但是對有實力、有戰功的人,他們不能不服。比起他們來,倒是那些普通士卒和低階的軍官並不清楚楊帆在這次大戰中的作用,對他的進入視若無睹。 楊帆向他們客氣地打聲招呼,便走進李多祚的房間。 「恭喜大將軍!恭喜大將軍!」 楊帆一進去,就見馬橋、楚逸、李慕嵐等將領正向李多祚抱拳道喜。 李多祚臉上透著笑容,向眾人擺手道:「好啦好啦,只是武大將軍身體不適,由我暫時代為指揮罷了,又不是陞官,不過……兵馬由我調動,對我們接下來的戰鬥大有幫助,還望眾位兄弟與李某同心協力,把咱們朝廷的威風,用刀劍、用勝利找回來!」 「願為大將軍效力!」 「誓死效忠大將軍!」 楊帆一開門,外間屋裡嘈雜的聲音就傳了進來,統計兵員的、計算糧草的、收發公文的、要本地官府派壯丁協助佈防的,說話的人南腔北調、有粗有細,只是不約而同地高亢,好像是從喉嚨裡喊出來的。 楊帆一關門,厚厚的門簾就把聲浪阻住了,不過眾人已經看到了他,李多祚笑道:「我們的有功之臣來了!」 楊帆看大家一臉喜色,也不禁笑道:「貌似有大喜事?」 馬橋搶著說道:「帆哥兒,朝廷下令,由大將軍主持北路軍一切軍事,同時還派人給武攸宜送了一道聖旨,叫他交出兵權,由咱們大將軍統攝全軍呢。」 「哦?」 楊帆一聽也是大喜過望,所謂嘉獎和戰後的敘功升職,對正處於危險戰局中的將領們來說是沒有吸引力的。如果下一仗又敗了,這些可能都將化為泡影,如果身死戰場,那更是沒了任何意義。這時候,一個有能力、有威望的主將或者是一路援軍,才是他們最需要的。 不管是現在被南軍嘲笑為「騎豬將軍」的武懿宗,還是被北軍稱為「龜殼將軍」的武攸宜,早已在軍中沒有半點威望,武則天試圖讓武氏子侄在這一戰中樹立威信的打算是徹底失敗了。 武則天這一次算是弄巧成拙,如果她始終不讓這些子侄領兵出戰,大家反而不確定他們究竟有沒有能耐,但這一次,連一個普通的士兵都會和戰友用極尖刻的言語嘲諷他們,他們在軍中可謂根基盡失。 楊帆忙也向李多祚道喜,李多祚心中很高興,可他卻忘了,不管他怎麼打仗、立多少功勞,軍權都不可能凌駕於武攸宜之上,而且武攸宜是以身體染病為由暫時交出兵權的,仗由他打,輸了是他的責任,勝了武攸宜依舊有功。 而且武攸宜始終都是他的頂頭上司。眼下這種讓武攸宜大失體面的事,雖是出自於武則天的旨意,武攸宜卻一定會遷怒於他。 楊帆恭喜幾句,便把神情一肅,道:「大將軍,末將整理了契丹人的口供,得到了很重要消息!」 李多祚一聽,馬上冷靜下來,連忙揮揮手讓眾人停止說笑,道:「都坐,楊校尉,說說你探得的情況。」 「是!」 楊帆在李多祚身邊坐下,正容道:「有兩個消息,一喜一憂,大將軍先聽哪個?」 李多祚怔了一怔,啼笑皆非地道:「你這小子,帥帳之中玩什麼玄虛。有話快說!」 馬橋插嘴道:「先說喜事!」 李多祚是靺鞨人,他還是靺鞨人的少族長時,就曾參與族中事務,他們沒有中原朝廷的森嚴法度,同一階級的上下尊卑也不嚴格,於禮儀上的講究也少。李多祚御下,帶有很多族中習慣,因此手下並不畏懼,在他面前隨便一些。 楊帆道:「好消息是:李盡忠死了!」 帳中頓時靜下來,靜了片刻,眾將領一片嘩然,群情激昂。 「此言當真?」 「李盡忠真的死了?」 「朝廷又打勝仗了?」 「是誰殺了李盡忠?」 「肅靜!」 李多祚喝斥了一句,房中馬上又安靜下來,李多祚虎目炯炯地盯著楊帆道:「你說下去!」 李多祚看到楊帆說及李盡忠之死時,臉上並沒有露出喜悅的笑容,便知道他說的那一憂,怕是比李盡忠之死還要重大,因此心中惴惴,反而更加緊張了。 楊帆道:「李盡忠在設伏對付曹仁師曹大將軍的人馬時,在黃獐谷中了一箭。此後因為連番戰事,箭創不得休養,再加上年事已高,終於熬得油盡燈枯,王孝傑大將軍統兵北上前,李盡忠就已經死了。 孫萬榮擔心李盡忠身故的消息動搖軍心,所以秘而不宣,佯稱可汗染病,需要回山休養,他自己則率領主力,再次設伏於東峽石谷,大獲全勝!」 李多祚馬上想通了問題的關鍵,說道:「也就是說,現在李盡忠之死,已經不能對契丹人造成打擊?」 楊帆點了點頭,道:「沒錯!不過契丹人現在對外依舊秘而不宣,只是在大勝之後,對他們自己人宣佈了這一消息,借大勝之威沖淡了此事的影響,之所以不對外公佈,是不想長了朝廷的士氣。」 馬橋大聲道:「那咱們就把它公佈出去,再加上這次馬城之戰的大勝,揚一揚朝廷的威風。」 李多祚道:「這件事自然是要做的,不過……楊校尉,你說的那一憂……是什麼?」 楊帆沉聲道:「契丹人往東派了一路兵馬;往西派了一路信使!往東的這一路兵馬已經被我們打敗了,而往西的那幾個人,如果他們的任務成功,力量將瞬間強大數倍!」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八章 非你莫屬 李慕嵐道:「他們不可能成功的!朝廷已經答應了突厥的條件,河曲六州的降戶,正在準備移交給他們!」 楚逸嗤然道:「河北人口數十倍於河曲六州的降戶,財富百倍於河曲六州。兩者相比,哪一塊肉更肥?更重要的是,朝廷可沒答應割讓單于都護府給他,如果他們能佔了河北,相較於歸還河曲六州降戶的誘惑如何?」 李慕嵐不說話了。 馬橋急道:「大將軍應該馬上派人把這個消息稟報皇帝陛下,請皇帝定奪!」 李多祚慢慢向座位上坐去,最後屁股一沉,定定地坐在位上,凝重地道:「朝廷能怎麼辦?割讓單于都護府嗎?就算朝廷肯割讓單于都護府,也不如河北的誘惑大。以突厥人的貪婪,朝廷一旦讓步,他們就會窺破朝廷的虛實,會得寸進尺,要的更多! 而且,突厥人與契丹人一直征戰不休,所以他們本沒指望契丹人能和他們聯手,但這一次不同了,契丹人主動提出聯盟,突厥人很可能會答應,來不及了……他們已經派出使者,不等朝廷想出應對辦法,不等朝廷向他們派出使者,甚至不等我們把消息送回朝廷,突厥人可能就已經殺進河北!」 眾將領面面相覷,李盡忠之死帶來的喜悅一掃而空。 室中靜了半晌,楊帆突然道:「我們為什麼不做一些嘗試?也許事情已不可挽回,但是哪怕只有萬一的希望,也應該嘗試一下!」 李多祚抬起頭,疲憊地按著太陽穴,輕輕問道:「我們能試什麼?」 楊帆道:「我們也派出信使!」 馬橋訝然道:「我們派信使,做什麼?」 楊帆道:「戰爭,不只是決定於戰場上的勝負。我雖不擅兵法,也知道孫子說過一句話:『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馬橋眨了眨眼,沒有聽懂。不只是他,楚逸和李慕嵐也似懂非懂,讓他們衝鋒陷陣還行,指揮打仗也成,就算不識字,在軍旅中混了一輩子的人,也有點從實戰經驗中學來的知識,但是更高層次的東西他們不明白。 李多祚沉吟著,既是思索著整理自己的思路,也是解釋給這幾員愛將聽:「上兵伐謀,依靠謀略,動用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等手段,不待雙方矛盾衝突激化到不可收拾就把可能導致戰爭的苗頭化解掉,這一點,是做不到了!」 楊帆點點頭:「突厥雖是一國,實是和一個大一點的強盜窩子沒什麼區別。他們眼中只有利益,跟這麼一個似國非國的怪物,很難用這麼柔和的手段把他們征服,尤其是我們現在正處於劣勢。」 李多祚道:「其次伐交,是說雙方已經到了衝突階段,很可能要進入動用武力的階段時,一面展示自己的強大和必勝的信心,讓對手感覺到我們的不可戰勝,然後通過外交手段,進行談判,從而不訴諸武力而達到目的。」 楊帆道:「一旦進入伐兵的階段,我們將馬上兩面受敵,或許不只兩面,奚人若見突厥介入,很可能膽氣大壯,為了爭奪更多利益,發舉國之兵南下,而吐蕃怕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暫且放下內部爭端,來我們這兒分一杯羹。所以,現在只能伐交!」 李多祚苦笑道:「如何伐交?我們有那個資格向契丹派出使者麼?如果他們提出什麼條件,我們有什麼資格代表朝廷來表示同意或者拒絕?如果先送信回朝廷,很可能時間上又來不及。」 楊帆想了想道:「談判,我們沒有資格。如果……,是派人去催促他們發兵襲擾契丹人後路呢?朝廷答應歸還河曲六州降戶的條件是要他們出兵幫助朝廷討伐契丹,現在他們還沒派兵,而大將軍現在總領北路軍事,有權派人去協調出兵事宜吧?」 李多祚想了想,點頭道:「這個理由倒是可以。不過,契丹人給了他們一個不容拒絕的條件,他們本來就一定會為之動心,我們還要派人去催促他們出兵,他們能答應?」 楊帆也是臨時起意,聞聽此言不由又皺起了眉頭。帥帳中的眾將領都苦苦思索起來,楚逸等人雖然沒有能著眼於外交的高眼界,但是涉及到這些具體的事務,還是憑自己的閱歷和經驗努力的想辦法。 馬橋思索半晌,喃喃自語道:「那除非是契丹已經不行了,突厥人知道幫他們沒啥好處,才會轉過來幫咱們,這樣一來,既能讓朝廷依照約定把河曲六州降戶還給他們,還能從契丹人那兒撈些好處,他們可不只人窮,連人都缺,茫茫草原走大半天都看不到幾個人,不管是牲口還是人,都是他們需要的東西。」 楚逸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做夢呢你?如果契丹已經不行了,咱們還用得著他們出兵?真是個白癡!」 馬橋臉紅脖子粗地分辯道:「我這不是假設麼,如果不這樣,突厥肯站咱們一邊?」 楚逸道:「毫無意義的假設有個鳥用,你這夯貨就是不著調兒……」 兩人正在拌嘴,楊帆突然一拍大腿,大叫道:「好主意!」 眾人都是一怔,楚逸和馬橋也不拌嘴了,一起追問道:「你想到辦法了?」他們可是都相信楊帆足智多謀的,比諸葛亮大概是比不了,可是比他們綁在一塊兒,應該還有腦子些。 楊帆一指馬橋,道:「就是他這個主意!」 馬橋一聽,咧開嘴巴大樂:「自己兄弟就是自家兄弟,關鍵時刻知道幫俺撐口袋!」 楚逸不悅地道:「楊校尉,你不是開玩笑吧?他的法子怎麼用?」 楊帆笑道:「就是讓突厥人覺得契丹已經不成了啊!」 楚逸道:「契丹人如果不成了,就不需要突厥出兵,需要突厥出兵,就證明朝廷招架不了契丹人,他們怎麼會相信我們的話?」 「這個主意可行!」李多祚沉聲道:「兵不厭詐,總有辦法讓他們相信的,楊校尉,你想到什麼主意了?」 楊帆道:「末將有些想法,只是還沒有想得更透徹一下,大將軍容末將再考慮一下。」 李多祚道:「聽你們這麼一說,我倒是想到一個辦法!」 楊帆知道自己雖然有許多奇思妙想,不過因為對許多戰場上的基本常識不瞭解、不精通,實際策劃出來的東西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漏洞,而李多祚就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他可以拾遺補缺,把自己的設想變成很完美的可執行的計劃。 楊帆馬上興奮地問道:「大將軍有何高見?」 李多祚道:「告訴突厥人,我們已經把契丹主力圍困起來,但是消滅他們還需要時間。由於他們手中有大量糧草,暫時無缺糧之虞,強行殲滅會遭受重大損失,因此要突厥人履行諾言,出兵攻打契丹人的後路,從而令契丹人軍心動搖,不戰而潰。」 楊帆認真地想了想,道:「這樣的話,需要調動軍隊做出配合,以免突厥人察覺蹊蹺。」 李多祚點了點頭,道:「這一點倒沒有問題,我現在統轄北路兵馬,可以調動各部,配合使節。」 楊帆興奮地道:「如此說來,此計大為可行,我們來好好策劃一下細節,打好這場外交戰!」 既然此計有可能成功,眾將領都興奮起來,圍坐在一起,就整個計劃進行詳細的推敲。 李慕嵐道:「朝廷為了確保羽林衛的戰鬥力,常把新兵輪番調到邊境,與邊軍一起與外敵做戰,我曾數次奉調,到邊境去帶這些新兵蛋子,所以對突厥人和契丹人都瞭解一些。 據我所知,因為邊境常啟戰端,雖然都是些小規模的戰鬥,死傷的人數不多,可是我邊軍邊民與突厥的邊境部落互相仇視,有些部落和村莊的仇恨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朝,簡直都成了世仇。如果我們派出使節,很可能會被他們長年生活在邊境地區的部落所仇視,就算不殺掉使者,只要刻意製造阻礙,叫你寸步難行,那也要壞了大事,我們現在和契丹爭的就是時間!」 李多祚道:「這個問題,我來想辦法,還有什麼其他困難?」 楚逸想了想道:「還有個問題,如果談判成功了,接下來咱們怎麼辦?如果談判失敗了,咱們接下來怎麼辦?這一點必須事先做好安排,咱們的兵馬要擺在什麼位置,一旦突厥出兵攻我,才能及時應對,一旦突厥出兵助我,如何迅速展開進攻,避免契丹人利用全騎兵、無輜重的優勢逃掉!」 李多祚慢慢點了點頭,讚道:「楚郎將想得很全面,我們不能臨時抱佛腳,如果談判勝利而我們不能抓住戰機,那麼突厥人未必不會掉過頭來再度與契丹合作。先記下來,這件事必須解決!」 馬橋見楚逸這個大老粗能把目光放得這麼長遠,受到大將軍的讚賞,不禁起了好勝之心,苦思半晌,也道:「還有個問題,武懿宗聞風而退,逃至相州,這事已經成了北地盡人皆知的大笑話。雖然在皇帝嚴辭訓斥下,他又硬著頭皮回來了,可一直磨磨蹭蹭的不敢與敵接戰,這個人怎麼辦?如果他不能配合,依舊躲躲閃閃的,突厥人只要看他的表現,就知道我們在說謊了。」 李多祚臉上露出笑容,微微點頭道:「不錯!這一點差點連本將軍都忽略了,得想辦法讓武懿宗動起來,讓他配合著我們才行。不然的話,他手裡有十萬大軍,藏沒處藏,躲沒處躲的,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大喇叭,時刻在向人宣告敵我雙方的戰況!這個問題,一定要解決!還有其它的麼?」 楊帆沒想到自己這個計劃雖然有實施的可能性,可是還有這麼多的問題隨之產生,都需要提前解決,不禁暗蹙眉頭。聽到李多祚的話,眾將領又仔細想了想,紛紛搖頭。 李多祚見無人答話,便自己補充道:「還有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眾將一聽都豎起了耳朵,李多祚道:「我們做了這麼多,鋪平一切道路,目的是什麼?目的是說服契丹人出兵,讓他們站在我們一邊,一起解決契丹這個大麻煩!可這件事並不容易,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 伐交、伐交,所有的一切,都是配襯,重點依舊在一個交字。這個負責前往契丹交涉的人最重要,他必須得能夠對付得了默啜那頭老狐狸,對付得了契丹的使節,能隨機應變、有一副好口才,說服得了突厥人,這個人,哪裡找?」 帥帳中頓時一靜,楊帆的眉頭蹙得更深了,苦苦思索半晌,也沒想出這麼一個合適的人選。他畢竟在軍中時日短,認識的人不多,正想看看其他人想沒想出合適的出使角色,一抬頭,就見所有的人包括馬橋在內,正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四十九章 出使突厥 茫茫無垠的草原上,一支駝隊慢慢走來,從那斜向走勢的低矮丘陵處開始再往西,就是突契人的領地了。 風刮得很急,狂風捲著雪花漫天飛舞,耐寒的雙峰駱駝不緊不慢地走著,駝上的行旅都伏著身子,用厚厚的□巾把頭臉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雙瞇起的眼睛,饒是如此,無孔不入的風挾著雪沫子,還是針一樣往身上扎。 這兒的溫度比起同處冬天的漢地至少要低了十度,楊帆渾身裹得嚴嚴實實,還恨不得再找個套子把自己徹底套起來,在這風雪中煎熬了一個多時辰,他開始明白,為什麼嚴寒地區的人普遍嗜酒,他現在也想狠狠灌幾口酒來御寒了。 令人絕望的風雪鋪天蓋地,楊帆原以為它要刮上三天三夜,可是忽然之間風就停了,風一停,整個雪原都馬上平靜下來,天色很快變成了純藍色,在別處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這麼純淨的藍。 緊接著,又開始出現一朵朵白雲,玉般質地,如陽光下新摘的棉,白花花的耀眼。在這天地之間,那支駝隊就像一幅巨大畫像中抽像的一筆,僅僅是一筆,放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在這廣袤浩瀚的天地中顯得是那麼微不足道。 隊伍中的人都解開了滿是雪霜的毛巾,輕鬆地透著新鮮空氣,駱駝行進的腳步也陡然加快了許多。 導路的斥侯突然道:「楊校尉,那邊有一戶牧人。」 楊帆聞聲望去,看到有一處雪丘似乎有些異樣,仔細再看才發現居然是一頂氈帳,楊帆低聲吩咐道:「不要打擾他們,也不要做出什麼大驚小怪的動作。記住,我們現在是契丹人了。」 斥侯答應一聲,驅策胯下的駱駝向前馳去。 駝隊繼續前行,轉了一個角度,楊帆才看到那戶牧人的門戶。門開了一個口子,雪已經厚積半人多高,主人正從那個口子爬出來,想要清理帳頂和周圍的積雪,看見這行遠行的客人,便手搭涼蓬向他們觀望一下,然後便大聲招呼起來。 楊帆只懂得簡單的突厥語,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便向斥侯問道:「他喊什麼?」 斥侯道:「他說,請遠來的客人幫他清理一下積雪,他願意以好酒和鮮美的羊肉款待我們。」 楊帆想了想,吩咐道:「原地停下歇歇,派幾個人過去幫忙,小心別暴露身份。」 斥侯答應一聲,整個車隊便停下來,十幾個人躍下駝背,向那氈帳前趕去。 楊帆看看那半埋在積雪中的氈帳,搖搖頭道:「他們的生活還真是艱苦,這樣的冬天……」 楊帆沒有再說下去,他們生活艱苦不假,或許這也是他們世世代代延續下來,不管是狄、戎、匈奴、突厥還是什麼其他民族當家,整個遊牧民族都始終把中原當成他們的補給站和侵略目標的重要原因。 但,侵略者就是侵略者,他們最大的敵人是天與地、風與雪,中原農耕最大的敵人或許就是他們,侵略與反侵略,循環著天地的法則,為了生存。作為中原人的一份子,楊帆無法表示對敵人的同情。 斥侯幸災樂禍地笑道:「帳前的雪要比咱們站腳的地方厚幾倍的,草原上都是這樣,風雪一起,刮得鋪天蓋地,遇到阻礙就會形成旋風,雪在那兒就會越積越厚,氈帳和山窩子一樣,也是最容易積雪的地方。 暴風雪中,他們只能在帳篷裡邊靠肉乾和牛糞撐著,有時候,風雪時間太長,會把帳篷整個兒埋住甚至壓塌,那他們就得活活凍死了。所以,只要風雪一停,他們馬上就得清理帳頂和四周的積雪,以防下一場風雪的到來。」 古竹婷忽然湊過來笑道:「不過這兒的羊肉可是真不錯,你有口福了。清水煮羊肉,稍放一點鹽,不需要任何調料,那羊肉又鮮又香,沒有半點膻味兒,這裡的草原上生長著大片沙蔥,這兒的羊從小就吃那個,身上自然去了膻味兒。」 楊帆睨了她一眼,笑道:「想不到你對草原還挺瞭解。」 古竹婷得意地一笑:「那是!」 考慮到這個地區的牧民與漢人關係過於緊張,如果碰到散落在草原上獨自過冬的牧人還好,如果碰到大群的牧人聚而過冬,很可能會對他們有所不利,所以楊帆等人扮成了契丹人。 契丹人雖與突厥人有仇恨,但是大部分時候,契丹人是作為被欺負的一方。所以這仇恨主要集中在契丹人一邊,如今他們作為契丹使節的話,就不太容易受到突厥部落的傷害。 楊帆一見到古竹婷就摸臉,是因為他現在的臉完全就是另一個人。 當李多祚、馬橋等人都認為只有他才是最適合的使者人選時,楊帆真的嚇了一跳,連連推辭。因為他知道自己那張臉見誰都行,就是不適合去見突厥人,他擔心在突厥汗帳會遇到那個與他一模一樣的沐絲。 可是他不去,真的是沒有一個人可以執行這個重要任務了,李多祚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合適的人選,於是楊帆只得勉為其難,用上了古竹婷的易容術。 這易容術最長兩天時間就得重新修補一下,否則外面的寒冷和風雪,帳內的溫暖和蒸氣,很容易就會破壞了它,叫人看出破綻,所以楊帆只能把古竹婷帶來。阿奴則被他強制留在了千金冶,他不想讓阿奴身涉險境,人總有一份私心的。 古竹婷見他又去摸臉,眸中忍不出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放心,看不出破綻的。」 楊帆還是不放心:「你確定?我現在的樣子,真的和原來不同是吧?一點都看不出來麼?」 古竹婷眸中的笑意更濃了:「咳!你……昔日在突厥冒充沐絲的時候,是不是幹了什麼壞事呀,怕債主找上門來麼?」 楊帆心頭一跳,連忙掩飾道:「哪有,我是擔心……擔心大事出了差遲!」 楊帆不敢再跟她說下去,轉身望向雪止了的原野。原野上,靜止下來的雪就像是一道道凝止的波浪,形成各種各樣的花紋,非常美麗。望著那一道道大自然的傑作,楊帆忽然想起了那個蜂腰長腿、「熱情如火」的草原女子——穆赫月。 那一幕香艷,當真是…… 想起當初情形,楊帆的心倏而一蕩,就如那雪原上風雪形成的漣漪。 這是個對誰都不能說的秘密,不過偶爾想起來,倒真是別有一番刺激與誘惑的滋味。 這時,穿著一身契丹皮袍,頭戴狗皮掩耳帽的馬橋跑過來,打斷了楊帆旖旎的回味:「帆哥兒,你說我到時該怎麼說話才好,我是給你幫腔呢,還是一言不發?」 馬橋主動要求做副使,陪他一起上路,這一路馬橋總是在琢磨自己到時該怎麼說、怎麼做,生怕哪裡做得不對,又拖了楊帆的後腿。楊帆對此很是歡喜,自己這位兄弟再也不是當初那個渾渾噩噩的坊間少年了,他已經懂得認真做事。 楊帆一臉笑容,燦爛得彷彿大雪之後突然出現的陽光:「你不用擔心,隨心所欲就好,比平時再張揚些也沒關係!」 馬橋擔心地道:「我怕會出岔子,拖了你的後腿。」 楊帆拍拍他的肩膀,輕鬆地笑道:「不用擔心!你越隨意,他們越相信!默啜就是個賤皮子!」 …… 武懿宗看罷李多祚的來信,大喜過望,立即興沖沖地下令:「擊點將鼓,本帥升帳!」 須臾功夫,點將鼓響,武懿宗聚將升帳,威風凜凜地下令:「全軍即刻西遷,駐紮於石州、嵐州、朔州一線。」 將令一下,眾將皆是一怔,他們已經習慣了武懿宗天馬行空的打法,通常是敵從東面來,我往西面去,敵從北面來,我往南面去。莫非武大元帥又聽到什麼風聲,打算到西面避禍去了? 張元一忍不住問道:「請問武大將軍,我們為何要遷防於石州、嵐州、朔州一線?」 武懿宗整天躲著契丹人,躲得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手下的兵將是怎麼看他的,他心裡很清楚,可他也沒有辦法,曹仁師、王孝節都比他的兵多,結果如何?讓他壯起膽子與契丹人一戰,他不敢! 婁師德比他兵少,現在打得有聲有色,李多祚的兵更少,卻打了大勝仗,但他認為其中幸運佔了很大的成份,他可不敢拿自己的命去賭運氣。 這一回好啦,李多祚作為北路軍統帥,請他配合作戰。為了避免契丹人西竄,請他駐防西線,以阻止契丹人西行。 西邊是突厥人的地盤,女皇陛下已經答應把河曲六州降戶歸還突厥,作為交換條件,由突厥出兵配合周軍作戰。他認為這種情況下契丹人不可能往西逃,因此駐防西線是最安全的,迄今為止也沒見契丹人西竄過嘛。 於是武懿宗馬上決定「配合」李多祚,這一來可以名正言順地避戰,誰還能譏笑他畏戰怯敵? 張元一一問,武懿宗馬上拿出李多祚的來信,理直氣壯地解釋一番,表示他作為南路軍統帥,要堅決配合北路軍的作戰意圖,全軍換防,移駐西線。 眾將就無話可說了,現在婁師德和李多祚在北線打得有聲有色,李多祚既然作此要求,或許真是北方戰局有了變化,有此必要吧。 武懿宗見眾將已無異議,馬上興沖沖地安排他們即日啟程,移師嵐州,幾乎與此同時,河北各州府縣開始傳揚著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朝廷大軍已經對契丹人形成合圍,消滅契丹叛軍指日可待! 這場特殊的外交戰,徐徐拉開了帷幕……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章 輕衣入虎穴 帳外大雪紛飛,帳中卻是熱鬧非凡。幾個奴隸坐在帳角吹笛撥琴,樂曲歡快。幾個少女穿著鮮艷的突厥衣服,在帳中跳著輕快的舞蹈,腳上的銅鈴隨著她們輕靈的舞步,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 風不大,帳簾兒一掀,潔白的雪花兒輕盈地飄入,緊跟著濃香撲鼻,兩個大漢肩扛著一一隻金黃色的烤全羊走進來。 帳中眾人一邊大聲談笑著,一邊用木碗暢飲著美酒,伸手油乎乎的大手抓著糌粑,或者用刀切割著盤中肥美的的大塊牛羊肉,放入口中大嚼。 默啜坐在主位上,喝著美酒,隨意地應和著眾人,笑望著各部首領的眼睛,微微有一抹神光在閃爍。 前番他兵侵河隴,迫使武則天答應和親,贈送了大筆金銀、農具、鐵器和種子、醫藥,再接下來兵出河北,擄來無數米糧和布匹、錢財,然後迫使武則天再度讓步,將河曲六州的降戶歸還了突厥。 這一連串的大勝,讓追隨他的各部落嘗到了真真切切的甜頭,使他的擁戴者越來越多、威望日益隆重,而突厥各部也因此而更加團結。此時的默啜已經漸漸超過了他的兄長當年的威望。 本來默啜以為,中原朝廷遠不是憑他的胃口就能吃得下的。這個帝國的底子太厚了,不敗個百十來年的家,家底子就耗不盡,所以他一向是佔了便宜就走。可是武則天的一再讓步,讓默啜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 他就像一頭狡猾的狼,不斷地向他的獵物做出試探,獵物越是讓步,他越認定獵物並不強大,因之貪心也越來越重。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契丹人派來了使節。契丹人要跟他合作,一起瓜分河北,這正合默啜的心意。 對於契丹人的提議,他認真的考慮了很久,他覺得,中原帝國依舊不是憑他現在的實力就能吃得下的,但是如果只吃掉河北呢?當然,這樣一來,契丹也會壯大,他不希望在臥榻之旁出現另一個強大的遊牧民族。 中原帝國雖然強大,但無數年來,草原始終是遊牧民族的,既便中原帝國再強大,封狼居胥也好,攆得他們兔子似的在草原上流竄也好,但是中原帝國是無法在草原大漠上扎根的,一時的輝煌之後,這兒的主人還是他們。 真正的威脅來自內部,來自於同為遊牧的其他民族,他們突厥人曾經也是這塊草原上的一個小部落,最終取代了曾經不可一世的匈奴,焉知來日不會有一個新的民族再取代他們?遏制契丹的壯大是必須的。 不過……,暫時的合作應該沒有問題,他自信憑他的實力和智慧,在這場合盟中,可以借武周的兵削弱契丹,借契丹的兵削弱武周,而他則以最小的代價從中漁利,今日召集各部首領聚會,就是想宣佈他的這一決定。 突厥的集權程度遠不及中原帝國,雖然他現在是可汗,而且擁有最大的部落和領地,各部落唯他馬首是瞻,不過如果他的計劃不符合大部分部落的利益,多數部落首領表示反對,他是無法一意孤行的。 所以,他耐著性子,先與眾人談笑飲酒,眼看著眾人酒興漸高,而他也斟酌好了說辭,這才抓起毛巾擦了擦油乎乎的大手,起身微笑道:「各位,靜一靜,我有話說!」 默啜這一開口,正在說笑的各部首領都靜下來,紛紛向他這裡看來,帳角的奴隸樂師也急忙止了音樂,幾個跳得臉蛋紅潤、香汗津津的少女一甩長袖,施禮退了下去。 默啜笑吟吟地道:「前番,咱們攻涼州、占靈州、奪勝州,各部落都大發其財。哈!塞爾柱,打靈州的時候,你別的都不要,專門擄奪那些精於農耕的人,足足抓回來兩千多個農奴,旁人還笑你傻,我看吶,你最精明。」 默啜指著愛將塞爾柱笑道:「這一次,咱們向武周索要了大批的谷種,來年春天你讓那些農奴開荒播種,等到來年冬天,你們的部落將更加強盛,再也不愁部民的生計了,有眼光、有眼光啊!」 塞爾柱捧起酒碗,笑道:「一箭之地的草原,只能養一匹馬。可一箭之地的莊稼,卻能養幾十戶人家,我當時就覺著,與其搶些金銀,不如搶些能種莊稼的奴隸,恰好我的領地內有一塊地方適合種植嘛。 不過,我雖搶了不少農奴,可惜的是糧種不足,農具也不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可汗關照,給咱們要回來那麼多的農具、糧種,還有農書,我這是托了可汗的福啊,我們整個部落都會銘記可汗的恩情!」 默啜微笑著擺了擺手,道:「我是可汗,各部信任我、擁戴我,讓我們的族人過上好日子,就是我默啜應盡的責任,沒什麼好謝的。」 默啜說完,又轉向契比克力,微笑著道:「我聽說你在趙州擄了一對雙胞胎美人兒,年方十四,艷比花嬌,艷福不淺啊!好好幹,讓她們給你多生幾個小崽子,將來長大成人,咱們大草原上就多了幾個你這樣的英雄好漢!」 契比克力是個三十出頭的壯漢,此人作戰勇猛,但拙於言辭,聽了默啜的話,他只是嘿嘿地笑了起來,撓著後腦勺,一臉憨態,他的這種神色自然引得其他部落首領一陣哄笑,不少人開起了他的玩笑。 默啜回到自己的案幾後面坐下,朗聲又道:「今兒請大家來,除了一塊兒喝喝酒,高興高興,還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們商量!」 眾人都向他望過來,默啜道:「契丹人派了使節來,邀請我們出兵與他們瓜分河北,事成之後,檀、淵、幽、漠、冀諸州,都歸咱們所有,他們只要營州和平州兩地,你們覺得怎麼樣?」 眾將領聽了都是一怔,他們交頭接耳地討論一番,大箭頭蕭牧木拱手道:「可汗,咱們趁其不備,咬它一口,他們雖然憤恨,也難下決心出兵大漠,畢竟……出兵大漠,哪怕只是一次,他們的各種消耗就將千百倍於被我們擄走的,他們耗不起,可我們想佔有他們的國土,恐怕他們就不會善罷甘休了。」 朱圖葉護附和道:「是啊,可汗,咱們的長處在於馳騁大漠草原,不管是攻城還是守城皆非我草原健兒所長,侵佔河北,恐難敵朝廷兵馬反撲。而且河北剛剛被我們擄掠了番,暫時又沒了油水,大雪寒冬的,何必勞師遠征呢。」 兩個人領頭這一發話,帳中就像捅了馬蜂窩,嗡地一聲,眾部落首領們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塞爾柱、契比克力等吃得甜頭比較多的首領是擁護默啜的,蕭牧木、朱圖等穩健派則表示反對。 而穆恩因為和默啜做了親家,輕易就不願反駁他的意見,但穆恩本人又不認為憑突厥現在的實力,有能力奪取中原帝國的領土,所以他採取了折衷之策,他贊同再度出兵,但不贊成佔領,他認為不妨攻打一下那些還沒有被他們攻克的堅城,再多擄奪些物資和人口回來。 他希望突厥部落劫掠一番後馬上退回大漠,丟下契丹人去獨自應對被激怒了的武周朝廷,他們正好坐山觀虎鬥,看中原帝國和契丹人鬥個兩敗俱傷。在這一點上,盧不古同他意見一致。 默啜一直微笑不語,不管是贊同的、反對的、又或者是和稀泥的,他都只是認真的傾聽著,他想經由眾首領的辯論,弄清楚他們的真正想法,知道他們的顧慮所在。直到他弄清了所有人的想法,這才拍了拍手。 帳中又安靜下來,默啜微笑道:「你們的顧慮,我明白。你們是擔心,我們即便佔了那些城池也守不住,是不可能統治那裡的子民、成為那裡的統治者的。我們早晚還是要退回大漠,與其徒勞無功,不如擄了人口米糧就走,是麼?」 見蕭牧木、朱圖等人紛紛點頭,默啜呵呵一笑,道:「其實,我本來的想法跟你們是一樣的,那麼……我為什麼改變了這個想法呢?」 默啜的目光徐徐掃過眾人,見眾人都屏息靜聽,才道:「因為我覺得,今日之武周,已非昔日之大唐了,它真的還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強大嗎?」 默啜提高了嗓門:「我們連克涼州、靈州、勝州,攻城掠地,擄其子民,結果呢?我們說和親,他們就答應了,還依約送來了繒帛、農具、種子、鋼鐵、藥材、農書、醫書和許多財寶…… 我們兵進河北,連克媯、檀、定、趙諸州,擄奪了無數財富、坑殺了數萬唐人,結果呢?他們答應把歸降他們的河曲六州降戶全部驅逐出境,歸還給我們,為什麼他們肯這麼做?你們有想過嗎? 再說契丹,小小契丹,居然接連打敗他們的兵馬,致使赴援河北的各路官兵據城而守,龜縮不出,契凡縱橫河北,所向無阻,這個帝國真的還有那麼強大嗎?契丹李盡忠已經派來信使,向我透露,他們連戰連捷,唐人已為之破膽,只是限於兵力……」 默啜剛說到這兒,一名侍衛快步走進大帳,撫胸稟道:「報!有契丹使節趕到,求見可汗!」 默啜一怔,契丹又派來了使節? 帳下各部首領也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默啜雙手一壓,止住了眾人喧嘩,沉聲道:「叫他進來!」 侍衛立即退下,站到帳口,大聲喊道:「可汗有令,宣契丹使者進見!」 可汗大帳外圍,只是在雪中插了一圈籬笆禁止族人擅入,前邊留了一個出入的門口,七八名突厥勇士正持刀站在那裡,對面則是兩個穿著皮袍、裹得嚴實的契丹人。 帳口一聲喊,那些契丹人立即退開左右,兩名契丹人便大步向帳口走來。 兩個人龍行虎步,行至帳口,突然把牛皮腰帶一扯,皮袍一解,雙臂一張,皮衣便像蛻皮似的丟在了身後雪地上,眾突厥武士看得一呆,未等有所反應,兩人已昂然入帳。 帳中,自默啜以下,所有頭領正向帳口看著,就見光影一閃,兩個人並肩走了進來,一穿緋衣、一穿青衣,腳蹬皂靴,腰束革帶,腰間各圍一條錦織抱肚,一繡飛熊、一繡犀牛。 二人一進帳口便穩穩站定,目光向左右微微一掃,順手抓下腦袋上毛茸茸的狗皮掩耳帽向帳角一丟,露出烏紗的軟裹帕頭。 帳中各部首領忽啦啦站起一大半,口中驚呼一片,這哪裡是什麼契丹信使,分明是兩個唐人將尉!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一章 最佳拍檔 發覺異狀的突厥勇士們急急闖進帳來,一瞧二人模樣,不禁有點發懵。 這兩個契丹使者,他們是搜過身的,兵器已經繳了,所攜帶的契丹人的證明也是真的,怎麼就突然變成了武周朝廷的將官? 這時,默啜已經冷靜下來,沉聲吩咐道:「你們退下!」 帳中依舊議論紛紛,默啜皺了皺眉,又對他們道:「安靜!」 默啜喝止了眾人,這才轉頭打量二人,見這兩人都很年青,但是一穿緋一穿青,知道穿緋衣的官兒大一些,便注目他道:「你們是周國的人?」 楊帆微笑道:「這位想必就是默啜可汗吧?沒想到可汗一口漢話說的這般流利。」 默啜冷哼一聲道:「你們千里迢迢到我的汗帳來做什麼?」 馬橋自知論見識、論能力都遠不及楊帆,是以心中牢牢記著兄弟囑咐他的話,只管按自家兄弟說的去做:「平時什麼樣兒,還是什麼樣兒,比平時更張揚一些更好!」 默啜話音剛落,他便把牛眼一瞪,粗聲大氣地道:「馬某聽說默啜可汗是突厥草原上的一位大英雄,怎麼這般小家子氣?我們頂風冒雪而來,都不說請我們入座喝一碗酒、啃兩塊肉來暖和下身子?我們這一路走來,哪怕是一個孤零零地駐帳於野外的牧人都不會這般不知待客之道!」 「放肆!你跟我們可汗竟敢這麼說話!」兩旁立即有幾個小部落的首領跳將起來表忠心,「鏗」地一聲拔出佩刀。 馬橋也不含糊,牛眼一瞪,肚子一挺,腰間抱肚上繡著的那頭大犀牛就拱了起來,擺出一副迎戰的架勢。 默啜哈哈大笑道:「賜座,擺酒!」 馬上有人上前,在帳中為楊帆二人加設了條幾,呈上兩隻酒碗,又端過一盤熱氣騰騰的烤羊肉。馬橋饞涎欲滴地嗅了嗅,抓起一塊,也顧不得燙,便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 楊帆坐在他旁邊,喝了口酒,嫌那酒味不好,微微皺皺眉又放下,順手從盤中抄起小刀,割下一塊肉來蘸了蘸鹽巴,遞進嘴裡,慢慢咀嚼著看向默啜。 默啜盤膝坐在案後,一手支著下巴,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們,見他抬頭,微微一笑,道:「不急,且吃飽了再說。」 楊帆道:「方纔在帳外,在下就聽到帳中談笑不斷,草原上多豪邁之士,不喜靜靜進食,在下應該入鄉隨俗才是。」 默啜道:「好!那麼,本可汗方纔所問,你現在可以答覆了?」 楊帆道:「我旁邊這位,乃龍武衛旅帥馬橋!」 馬橋鼓著腮幫子,嚼著一嘴羊肉,嘴角流油地向默啜點了點頭。 楊帆道:「至於在下麼,乃羽林衛都尉古竹亭!」 楊帆在中原官場雖非十分威風的人物,卻也著實做過幾件大事,他不知道這些突厥人是否知道他這個人,不敢冒險,是以冒用了古竹婷的名字,只是婷字去了女字邊。 默啜目光微微閃動,問道:「兩人為何而來,奉誰之命而來?」 馬橋吱吱唔唔地插嘴:「李多祚李大將軍派我二人前來,催請可汗依照與我國的約定,出兵去抄契丹人的後路。」 默啜馬上答道:「實不相瞞,本可汗今日冒著大雪把各部首領召集過來,就是要跟他們商議一下,如何依照與貴國的約定出兵討伐契丹。只因天寒地凍,行軍不易,諸事都要有所準備,所以一時還沒有結論。」 說到這裡,默啜又做出一臉驚訝的神色,關切地傾身問道:「怎麼貴國李大將軍這麼急切地派你們來,莫非你們在契丹人手中又吃了大虧?」 默啜昂然道:「本可汗正與貴國皇室商議和親,很快就要做親家。大家馬上就是一家人了,我本打算派兩萬騎卒入河北參戰的,如果戰局發生了變化,契丹人勢力過大,那麼說不得……我得多派幾萬兵馬,才好幫助貴國順利平叛。」 楊帆暗罵一聲老狐狸,與馬橋對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默啜說完,帳中便寂靜一片,眾首領都豎起耳朵,仔細聆聽他們說話,不料兩人既未反駁也未承認,而是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眾首領不禁愕然。 默啜也有些奇怪,微微蹙起眉頭,不悅地道:「本可汗一番好意,有什麼好笑的?」 楊帆擺手道:「可汗不要誤會,我們不是取笑可汗,只是聽可汗所言契丹人情形如何,因而發笑。」 默啜神色一緊,趕緊問道:「此事有何可笑?」 楊帆道:「說來慚愧,我朝廷大軍出兵討逆時,因為過於輕視契丹,以致中計陷伏,接連吃了幾次敗仗,之後,朝廷痛定思痛,接連派出李多祚、婁師德、沙叱忠義等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指揮作戰,如今戰局早已逆轉,契丹人覆亡在即了!」 李多祚常駐京師,突厥人還不太瞭解,可婁師德與沙叱忠義跟他們打了大半輩子仗,河隴在這兩人鎮守,突厥人就一直沒在他們手上佔過便宜,自然相信他們的能力,一聽這話頓時信了八成。 這個消息對突厥人的衝擊著實不小,帳中又是一陣亂哄哄的議論。 穆恩冷笑道:「果真如此?如果貴國已經打了大勝仗,為什麼還要派你們不辭辛勞地跑來,催促我國出兵?」 穆恩這一問大有道理,眾契丹頭領馬上靜下來,聽楊帆怎麼說。 楊帆一瞧穆恩,覺得有點面熟,再仔細一看,心裡頓時一虛:「原來是我的便宜老丈人啊!」 看到穆恩,楊帆就想到了穆赫月,想到了穆赫月,就想到了那車中旖旎的一幕,楊帆不敢再想下去,趕緊咳嗽一聲,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如果不是朝廷的大軍已經控制了河北局面,坦率地說,我們李大將軍根本不會催促你們出兵!」 穆恩濃眉一皺,問道:「這是為何?」 楊帆唇邊噙著冷笑只是不語,突厥眾首領漸漸明白過來,臉上不禁露出羞惱的神色。 馬橋還怕他們聽不明白,又抓起一塊手抓羊肉,先唆了一口肥美的肉汁,這才道:「怎麼?臉上掛不住了?我們古都尉沒說錯吧,嘿!要是我們現在沒有還手之力,哪敢找你們出兵,前門進狼、後門進虎,可不舒坦!」 塞爾柱重重地一拍案幾,震得一碗酒都跳起來,全潑在了桌子上:「混帳!你們是不是活膩了?你道我突厥就不敢再度出兵要你們好看麼?」 默啜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蠢動,一雙眼睛只是緊緊盯著楊帆,問道:「還請貴使說個明白,現在河北情形如何?如果你們真的已經打敗了契丹人,為何還要本可汗出兵呢?」 楊帆用小刀靈巧地旋下一塊金黃的烤肉,蘸了蘸鹽巴,填進嘴巴細嚼慢咽一陣,又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契比克力等人都不耐煩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軍在馬城設伏,已然大敗契丹軍,折損了他們近半的人馬,這一戰,連契丹可汗李盡忠也陣亡了!」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半晌功夫,大帳之中竟然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楊帆敢這麼說,是充分分析了契丹人的心態的。 契丹人先是對李盡忠之死秘不發喪,直至孫萬榮在東峽石谷大勝周軍,穩固了孫萬榮在契丹人中的地位,這才通報所有將領。 他們不能不通報,契丹人的首領不像中原王朝的皇帝,如果被近臣封鎖在宮中,一年半載的見不到外臣,大家也不會有太多的懷疑,但是契丹人的酋長平時和族眾接觸太隨便也太頻繁,常時間不露面,族人必然生疑,從而發現真相。 所以孫萬榮借大勝之勢,向他們公佈李盡忠已死的真相,是必然的,也是抓住了一個最好的時機,但是他們沒有向外宣佈,他們需要在氣勢上繼續壓著武周。 那麼對突厥呢? 契丹和突厥都是狼,即便一條強壯些,一條單薄些,卻都是狼性十足,他們現在需要合作,卻又要相互提防。 為了避免貪得無厭的突厥人向他們索取太多的代價,契丹人需要營造自己強大的一面,所以,李盡忠的死,他們是不可能告訴突厥人的。 同樣的道理,契丹人在馬城的大敗,他們也不會說。而馬城之戰因為發生的時日尚短,且發生在河北東部瀕海地區,突厥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所以,楊帆說了出來,而且是「搶先」說了出來。 他先說出來,那麼即便其中挾雜了假話,契丹使者再想分辨也是絕不可能了,契丹人之前的隱瞞,會讓突厥將領們徹底失去對他們的信任,他們再說什麼也不可能打消突厥人的疑慮。 這句話說出來,尚不知情的契丹使節已然落了下風。 默啜沉著臉色又問了幾句,楊帆對答如流,蕭牧木猶有疑慮,又問:「即然殘餘的契丹兵馬已經被你們包圍,何必還需我們出兵?你們來此,又為何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扮成契丹人模樣?」 楊帆傲然道:「北方局勢,我朝一向瞭如指掌。貴我兩國邊民素來不睦,彼此多有毆傷,結下了許多怨恨。如果我們以周國使者身份公然而來,貴國沿邊那些部落恐怕會找我們的麻煩吧?變換一下形貌,只是為了通行無阻。至於我們已然大勝,為何還要你們出兵……」 馬橋似乎是吃飽了,楊帆剛說到這裡,他就擦擦油手,撫著肚皮,打一個飽嗝,懶洋洋地接話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二章 單刀直入 馬橋陰陽怪氣地揶揄道:「我們跟你們不一樣啊,我們打仗是花錢,你們打仗是賺錢吶!我們兵馬一動,錢糧消耗無數。你們呢,有什麼就撈什麼,連老鼠洞裡藏著的東西都能掘出來,這仗你們打正合適,反正大冬天的,你們閒著也是閒著!」 這一回,連默啜都沉下了臉色,微怒道:「我默啜是突厥可汗,就算是你們的李多祚大將軍在我面前也該保持應盡的禮數,你們對我一再無禮,真當本可汗的刀不快麼?」 楊帆忙拱手道:「可汗莫怪,軍中漢子,大多連字都不認識,性情粗魯了些,不過我這兄弟話雖粗魯,理卻不糙,促請默啜可汗出兵,這的確是個重要原因!」 這句話連默啜都聽不懂了,默啜眉頭微擰,向他投出一個問詢的眼神兒:「嗯?」 楊帆直起腰來,沉聲道:「我是軍人,我認為,對待敵人,就該不擇手段,只要能打擊他的就是好的。他強要打,他弱更要打,不趁你病要你命,難道等你養壯了,再費力氣收拾你不成?」 這句話大合這些突厥首領的心意,一個個頻頻點頭。 楊帆道:「這不但是我的看法,也是我們軍中將士一致的看法。可惜……」 楊帆搖了搖頭,惋惜地道:「可惜我朝太講寬恕之道了,尤其是敵人稍露怯意,遞上順表降書,朝中那些士大夫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大講仁恕!契丹反覆無常,狼子野心,更在東西兩峽屠殺我將士二十餘萬,我們恨不得把他們滅族! 然而,他們被我們圍困以後,已經派人乞降了,大將軍不敢截留降書,只得上報朝廷。可以預見,朝中那些士大夫接下來又會說些什麼。即便這一次他們不為契丹人求情,我們消滅了這股契丹軍隊之後呢?」 楊帆的目光從默啜臉上移開,看了看對面的那些突厥將領,說道:「那時朝廷也絕不會允許我們屠戮契丹的老弱婦孺,而且朝廷還一定會劃出草原供他們生活,提供牛羊、糧食對他們進行安撫賑濟!」 楊帆越說越怒,雖說他的臉色始終平靜如水,但是聲音裡的怒氣漸漸已控制不住,是以語速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高,他似也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忙吸了口長氣,緩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他說的倒真是中原王朝的通病,極度的優越感,使他們對侵略者一向過於優容。而君子輕利的觀念,又使他們羞於向戰敗者索取利益,這一點突厥人的感受尤其真切,是以楊帆的話很能引起他們的共鳴。 默啜摸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你們想借我們的手,把契丹人斬草除根?」 楊帆道:「這只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契丹人雖已被我們困住,失敗已是早晚的事,但我們如果硬攻,傷亡必重。如果困而不攻,一旦朝廷又生仁恕之心,不免又要縱虎歸山。所以,大將軍才派我們來,促請默啜可汗發兵,襲其後路,只要他們的根基之地被剷除,契丹人必不戰自潰。」 默啜狡黠地一笑,道:「哦?可我憑什麼答應你呢?既然你說得這麼坦白,那我也不妨坦白些,如果我袖手旁觀,那麼契丹人如果被你們的朝廷寬恕,你們在北疆就留下了一個強敵,如果他們狗急跳牆,就要削弱你們的力量,無論怎麼幹,都對我們更有利吧?」 默啜環顧左右,眾首領都發出一陣會意的笑聲。 楊帆不動聲色地道:「確實,確實對你們有利,但是利有大有小。可汗發兵,可獲大利,可汗袖手,可獲小利,大利與小利,可汗願取哪樣?」 默啜來了興趣,笑吟吟地道:「哦?你說說,何謂大利,何謂小利?」 楊帆道:「這小利,可汗已經說過了,於北疆給我朝留一敵人,又或者削弱我朝兵力!可是,這個敵人一旦強大了,可汗以為,它威脅到的只有我朝?相對於我朝和與他們同樣居住在草原上以遊牧為生的突厥,誰受的威脅更大? 如果說他們被消滅的同時削弱我朝軍事,以我中原的龐大人口,其實只需區區數年就能恢復元氣。而且,不管有沒有這個過程,我國都不可能主動對貴國開啟戰端,是否開戰向來取決於貴國,可汗以為,哪個對貴國更有利呢? 我說大利,有遠近兩利。這遠利,就在於消滅了一個有可能強大起來,威脅到突厥草原霸主地位的民族!至於近利,那就是可汗出兵伐其根基,他們的根基之地守軍不多,可汗可以用最小的代價達到目的。 而可汗一旦取勝,契丹人的財帛女子,還不都是可汗的囊中之物?草原大漠,茫茫萬里,最缺的就是人口,你們若肯出兵,不但能擄得他們整個部族全部的財產,還能得到許多婦孺,和……草原!我想各位頭領,沒有誰會拒絕這樣的好處吧?」 楊帆微笑著看了看那些聽得意動的突厥首領。默啜突然發現這些大頭領眼中射出貪婪的光,大多已經被這位武周使者打動了,不由暗叫不妙。突厥的事,只能由他來主導,豈能叫別人尤其是一個外人來左右突厥人的意志。 默啜立刻咳嗽一聲,道:「你的來意,本可汗已經明白了,出兵不是一件小事,我們需要計議一番再說。來人,安排氈帳,請周國使者歇息!」 楊帆知道此事不能操之過急,萬萬不能露出急切神色,是以站起身來,向默啜撫胸施了一禮,便隨侍衛退下了。 馬橋走在他旁邊,雄赳赳氣昂昂,一副旁若無人的模樣,看向突厥人的時候,目中便透出一抹不屑和敵視,哪怕他此刻是來要求突厥出兵與其並肩作戰的,這正符合大唐軍人對突厥的一貫態度,而且顯得他頗有底氣。 「好啦,不要人家畫張大餅,一個個就像餓極了的狼似的!」楊帆和馬橋一走,默啜便不悅地拍了拍桌子。 「契丹人派來使節,說他們大敗周軍,追得周軍狼奔豕突,需要我們出兵,一戰定乾坤,徹底把河北道從周國的領土中割裂出來。而李多祚的使節則說,他們已經大敗契丹,把契丹餘部圍困起來,連李盡忠都陣亡於馬城,究竟誰說的才是真話?」 默啜這一問,登時把眾人從楊帆為他們構勒的美好願景中喚醒過來。 蘇牧木道:「可汗,何不把契丹使者喚來,一問不就知道了?」 「對對對!可汗,把契丹使者喚來,咱們一問就知道誰真誰假了!」 到此地步,默啜也不好單獨盤問契丹人,讓眾首領覺得自己不信任他們,只好吩咐人把契丹使者帶上來。 一頂帳內,盤坐著一個髮束鐵箍,頭皮亂披肩頭的大漢,他坐在一張狼皮褥子上,身前地上支著一個小火爐,爐上吊著一口小鍋,鍋中羊肉滾滾,濃香四溢,大漢一手抓著暗紅色的酒葫蘆,一手使刀自鍋中扎出滾燙的羊肉,稍稍吹涼,便大嚼羊肉,灌著小酒。 這人叫克斯坦,是契丹的薩滿大巫,是奉孫萬榮之命前來突厥議盟的使者,他知道今天是默啜召集各部商議出兵事宜的日子,急於等回信兒,所以雖然酒蟲勾得他直流口水,還是克制著不讓自己喝出醉意。 他正喝著酒,帳簾兒一掀,寒風裹挾著一片片雪花吹了進來,克斯坦在帳中吃得身上發熱,穿得並不多,不免打了個冷戰,抬頭一看,就見一個契丹侍衛站在帳口,抱拳道:「大巫,默啜可汗有請!」 克斯坦精神一振,連忙插上酒葫蘆的塞子往腰間一掛,站起身道:「為我著衣!」 默啜派來促請克斯坦的侍衛在外面等候了半天,才看見幾名契丹武士陪著他們的大巫緩步走來。 克斯坦頭戴五顏六色的野雞毛織成的帽子,頸上掛著一副牛骨磨成的白森森的骷髏項鏈,腰間繫著一條碎褶皮子的裙子,手裡拄一杖馬尾垂掛的烏木杖,神情顯得異常肅穆。 克斯坦隨著來人一直走到可汗的大帳外,隨行的護衛留在外面,克斯坦早由帳前侍候的侍衛引進帳去,克斯坦一進大帳,目光一掃,就見帳中坐滿了突厥各部的首領,一雙雙目光都盯在他的身上。 克斯坦微微欠身,對主座的默啜施禮道:「克斯坦見過默啜可汗!」 默啜客客氣氣地道:「大巫不必拘禮,看坐!」 馬上有人把克斯坦引到一旁空著的一張席位後面,那個位子正是剛才楊帆坐過的,只是桌面已經收拾的乾乾淨淨。克斯坦在几案後面坐定,對默啜坦然道:「可汗今日召見,可是對我可汗的請求已經有了決定?」 默啜頷首道:「大巫說明來意後,本可汗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情,今日召集各部首領,為的就是商量一個結果。本可汗以為,你們既然想要與我族合作,那麼最重要的事,就是應該彼此坦誠以對,大巫以為如何?」 克斯坦隱在亂髮之下的眼神倏地閃爍了一下,沉聲道:「自當如此!」 默啜面無表情地道:「那麼,本可汗可不懂通靈之術,大巫打算讓本可汗如何與那已經死去的李盡忠結盟呢?」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三章 坐失先機 克斯坦臉色驟變。 默啜說話的時候,眾人已經在盯著他的神色變化,這一幕看在眾人眼中,對楊帆說過的話已經再無半分懷疑。 可惜克斯坦方寸大亂之下,根本無暇考慮突厥人究竟是從哪兒聽來的這個消息,他還想做最後的挽回,倉惶解釋道:「這真是一個不好笑的笑話!本巫出使是奉了我們可汗的命令,出使前,我們可汗才剛剛率兵離開幽州,又去攻打檀州,不知可汗是從何處聽說的這個謠言?」 默啜啜了口酒,淡淡地道:「你們在馬城打了敗仗?」 克斯坦又是一怔,這才開始覺得,對方不是捕風捉影地嗅到了什麼氣息,而是真的瞭解了什麼,他忙作出平靜的模樣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偶爾的失利自然是很正常的事,可汗是馬上英雄,征戰半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默啜哈哈一笑,道:「那就是有了?」 克斯坦從容道:「攻城受挫而已,小有敗績!」 蕭牧木按捺不住,怒喝道:「連你們的可汗李盡忠都歿於此役,還說只是小有敗績?」 克斯坦目瞪口呆,驚訝反駁道:「誰說我們可汗歿於此役?」 默啜冷笑道:「你敢說,李盡忠還活著?」 克斯坦心思急轉,情知不能再做隱瞞,只好硬著頭皮道:「無上可汗確實……過世了。不過……」 穆恩曬然道:「你終於承認了!哼!身為可汗,總沒有親臨矢石攻城陷陣的道理吧?身在中軍,尚且喪命,你敢說這一仗是小有敗績?」 克斯坦急了,連忙申辯道:「我家可汗雖然故去,卻不是死在馬城!」 塞爾柱逼問道:「那他死於何處?」 克斯坦吱吱唔唔地道:「我家可汗……,在黃獐谷一役時中了一枝冷箭,因醫治不利,時有復發,後來在攻打涿鹿時不慎舊創復發而死!」 帳中突厥眾首領好像聽到了一個大笑話,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可憐的克斯坦大巫茫然看著他們的表現,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最初對李盡忠之死的隱瞞,之後一連串的狡辯,使得他說的真話也沒人信了,如今面對突厥人的如此反應,他真不知該怎麼辦才是。 默啜把臉色一沉,說道:「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在馬城吃了敗仗,連李盡忠都身死當場,之後你們被周軍重重圍困起來,生死兩難,於是就想拿本可汗當槍使,嗯?你們一面派使者到周國去見他們的皇帝,乞求她的饒恕,一面派你來花言巧語,逛騙本可汗出兵! 說什麼你們已破王孝傑百萬之眾,唐人聞風喪膽,只是限於兵力,久取幽州不下,哼!如果本可汗中了你的奸計,派兵入河北,那就是去替你們解圍去了,本可汗傷兵損將,可能得到半分好處? 如果你們先一步降了周國,待本可汗兵至之日,只怕你們還要掉過頭來替周國跟我們打頭仗,以作贖罪之舉吧?克斯坦大巫,你道我突厥如此可欺!」 克斯坦先喝了點酒,接著盛裝來見默啜,這帳中又熱,一急之下,汗水涔涔,連聲道:「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這樣的,周軍連連敗北,根本奈何我們不得,李盡忠可汗雖死,並不是死在戰場上,而且我們的兵馬根本未曾被周軍包圍,這究竟是何人進的讒言,可汗千萬明察啊!」 契比克力大叫道:「此人妖言惑眾,欺騙可汗,宰了他!」 「對!宰了他!」 克斯坦急出的滿頭大汗看在眾首領眼中,自動被解讀為謊言戳破後的心虛表現了,眾首領紛紛叫囂起來。 默啜擺擺手,制止了眾人的大叫,對克斯坦道:「你還不承認呢?周國也派了使者來,促請本可汗發兵,配合周國討伐爾等,這一切就是他們使者所言,要不然,本可汗就要被你蒙在鼓裡了!」 克斯坦急道:「可汗,他們在騙你!我願與他們當面對質!」 默啜沒有理會克斯坦氣極敗壞的分辯,冷冷地道:「此事容後再說。」 克斯坦大叫:「可汗!可汗!兵貴神速啊!如果此時不出兵,等周人從容調度,後方援軍源源不絕抵達河北道,那就錯失戰機了!」 默嗓道:「把他押下去!」 兩個突厥武士闖進大帳,拖起克斯坦大巫就走。 克斯坦一邊掙扎,一邊絕望地大叫:「讓我和他們對質!讓我和他們當面對質……」 克斯坦的聲音越來越遠,帳中復又安靜下來,蕭牧木問道:「可汗,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默啜站起身來,在帳中慢慢地踱了幾步,沉聲吩咐道:「先晾他們幾天!契比克力,你的部落偏居東北部,你速速傳令回去,派人潛入河北道打探消息!」 契比克力立即抱拳應道:「遵命!」說完急急出帳,趕去安排了。 默啜強打精神,露出笑臉道:「咱們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兵是一定要出的,好處是一定要占的,差只差在幫誰而已。各部依舊要繼續準備,只等咱們掌握了河北道的真正情形,便立即出兵!」 眾首領轟然應喏! ※※※※※ 楊帆出使突厥的時候,本以為唇槍舌箭一番,只要扳倒了契丹人的使者,就能功成身退,卻不想默啜狡猾而謹慎,就像一隻老狐狸,於是,他不得不在突厥暫時住下來,暫時成了一個遊牧人。 第二天,雪停後,突厥人居然要轉場,去尋找一個新的冬窩子,也就是放牧區。 楊帆本以為牧人都是趁著秋天割下足夠的草堆積起來,冬季用來餵養牲畜,就和漢人聚居區家裡養有牲畜的人家一樣,但遊牧民族主要的生產資料就是牲畜,他們的牲畜群太多,想靠人力替它們攢足了糧草,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此很多部落在冬季也要轉場放牧。 這裡的草已經快被他們的牲畜吃完了,馬上得轉場到另一個牧區,那裡水源很少,一路上還要經過幾片戈壁地區,沿路除了沙子石頭什麼都沒有,所以他們有很多的東西要準備。 一大早,突厥人就開始準備了,為了轉場,他們已經準備了足足半個月的時間,這時候所做的事情只是遷徙前最後的準備工作,整個部落都在忙碌著,楊帆、馬橋和古竹婷等人則站在那兒看熱鬧。 裝勒勒車、裝駱駝、趕馬、合羊群…… 裝柴禾和牧草,那是路上的燃料和牲畜的口糧,接著是把雪和冰裝袋,那是路上的飲水,楊帆不禁擔心地看了古竹婷一眼,這一路下去,這位愛乾淨的姑娘怕是不能像昨晚一樣奢移地用水洗澡了…… 先頭部隊已經出發了,他們的任務是在大隊人馬趕到當晚的宿營地前搭好帳篷,駝隊和羊群、馬群、牛群則隨著更多的族人慢慢跟在後面,這時候,突然有一行人向佇立觀看突厥人轉場的楊帆等人衝了過來。 古竹婷在楊帆耳邊低聲道:「有人來了,貌似是契丹人!」 楊帆微笑著看著大片的羊群,不動聲色地道:「我注意到了,不用理會他們!」 「你們這些卑鄙的周人,你們花言巧語地欺騙默啜可汗,你們這些膽小鬼、窩囊廢!你們有種和我們真刀真槍的交手……」 克斯坦大巫氣得口不擇言,滿口喊著楊帆聽不懂的契丹話,領著一幫契丹侍衛,氣勢洶洶地衝過來。 正在準備轉場的突厥人發現異動,紛紛佇足觀看,見準備鬥毆的雙方都不是他們的族人,便有了觀看的興致。 楊帆笑而回頭,對馬橋道:「你的功夫,這些年可曾擱下?」 馬橋乜著他,傲然道:「要不要較量較量?我覺得我現在比你當年還要高明一些!」 楊帆笑道:「那成!你上,死傷不論,我只要速度,我要看你在多長時間內把他們打倒!那個頭頂野雞毛、嘴裡嘰嘰歪歪的傢伙不要讓他死了,我看他是頭兒!」 馬橋興奮地道:「好!看我的!」 馬橋說完,拔刀出鞘,就向契丹人衝了過去。 楊帆又對另一側的古竹婷道:「你照應著些!」 古竹婷點點頭,飄身向前,隨在馬橋身後,她的劍並不出鞘,只是隨著馬橋輾轉騰挪,一旦有契丹人的兵器破開馬橋的防禦遞到他的身邊,這才拔劍出鞘,準確地一點,盪開敵人的兵器,隨即依舊收劍尾隨著馬橋。 馬橋有人替他防護,出刀更是毫無顧忌。這種鬥法,他用的就是江湖人的鬥技了,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這種功夫用處不大,雖然比起普通士兵,這種技擊術會讓使用者戰鬥力更強一些,但是不是根本之法。 可是在這樣的場合,游鬥十幾個契丹人,那就威力大增了,馬橋一口刀呼嘯來去,彷彿一道道匹練裹著他的身子,時不時的刀光中便閃出一道血光,楊帆在後面給他打著拍子,數到二十九時,十幾個契丹人都被擊倒在地,或死或傷,惟獨剩下克斯坦大巫一人! 古竹婷看得興起,拔劍出鞘,一個劍花掠去,克斯坦大巫頭頂的野雞毛便被削成了碎片,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這時候,看夠了熱鬧的突厥人才衝上來把契丹人或抬或拖地拉開,許多突厥牧人向楊帆等人大聲叫好,讚佩他們的神勇,許多尚武的漢子都朝馬橋豎起了大拇指,馬橋把血刀在一個契丹人衣服上擦了擦,這才還刀入鞘,得意洋洋地走回來。 「我詛咒你!我詛咒你!」 只精通契丹語和突厥語,漢話說得磕磕巴巴的克斯坦大巫惱羞成怒地叫罵。 遠處一輛八頭牛拉著的寬大馬車上,默啜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坐在他側面的親家穆恩道:「契丹人如果在河北真的佔了上風,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起來,河北形勢恐怕真的對他們不利了!」 默啜輕輕放下了窗簾,淡淡地答道:「等等契比克力的消息再說!」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四章 詩意的遷徙 小半天的功夫,遷徙的部落就走出了雪原,進入一片沙礫高地,眼前是無邊無際的丘陵,起伏不定的大地空空蕩蕩的,羊群擁擠成一團,咩咩地叫個不停,給這枯燥的遠行增添了幾分活力。 牛群走得緩慢,時不時的就要往馬群裡擠一下,而馬群顯然不願意和這幫遲鈍的傢伙混在一起,馬駒子□起蹶子就跑,惹得牧馬人策馬狂追,鞭花炸得震天階響,把那不服管的小馬駒子再轟回來。 駱駝是這支隊伍中最散漫的動物了,看見沙礫中露出手指粗細的一束乾草,它也要停下來細嚼慢咽一番,任你如何轟趕,就是不挪地方,以致整個隊伍越拖越長。 楊帆一行人和契丹一行人隔得不遠,被一排勒勒車分在兩邊,一路上,那些契丹人都怨恨地瞪著他們,只是始終沒有再衝過來決鬥,十幾個人被人家一個半人打敗了,實在是顏面無存,哪還有勇氣再上前再一戰呢。 楊帆騎的是一峰駱駝,大概還是一峰頭駝,高高的個子,前後兩個駝峰,中間軟軟的皮褥子讓他坐得舒舒坦坦的。 馬橋騎著一匹老馬走在楊帆身邊,楊帆胯下這峰駱駝不知為何喜歡上了馬橋頭上的狗皮帽子,時不時仗著身高體大,一扭脖子就去馬橋頭上啃一口,啃得馬橋捂著帽子直躲它。 走在楊帆另一側的古竹婷騎的也是一峰駱駝,她在沙漠上的經驗遠比楊帆和馬橋豐富,一聽說要轉場,就用一切能保暖的東西給自己武裝上了。 因為穿得太厚,脖子都卡死了,只能筆直地梗著,連點頭搖頭都不行。如果她想回身看看身後的動靜,必須得撥轉駝身整個兒轉過去。 不過她卻是這一行人裡邊最暖和的一個,一路行來,楊帆和馬橋臉色都有點發青了,她卻依舊神色如常。 雲在空中變幻著形狀,變來變去總是白的,弋壁在腳下不停地變幻,變來變去始終是那樣的石頭、沙子,最初蒼茫得震撼人心的曠野感覺漸漸消失了,只叫人感到枯燥,無盡的枯燥,只想昏昏睡去,契丹人瞪向楊帆等人的眼神兒也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一天的行程就在無聊中結束了,前方出現了一個個三角形的臨時氈帳,楊帆看看天邊的晚霞,驚訝於草原牧人的判斷,他們先行的人騎著馬兒跑得飛快,居然可以把大隊人馬一天下來能夠走的路程估計的如此準確。 牧人們看到宿營地,頓時發出一陣歡呼,他們興奮地衝進營地,開始解駱駝、拆包裹、支爐子、放風、解決個人問題…… 爐火很快生起,錫盆架到了火堆上,經過一路的顛簸,盆裡已經落滿了灰土和枯枝,還有牛毛,楊帆很好奇這些牧人打算拿什麼清洗它,結果人家根本沒洗,直接把雪和冰倒了進去。 大塊的雪和冰放進鍋裡,開始融化成水,很多太渴的人不等冰雪完全融化,就抓起一塊含進嘴裡。因為天氣太冷,這一路走下來,他們水囊裡的水也早凍成冰砣子了,只能等著生起火來才有水喝。 後面的人陸續趕到,看到宿營地上冒起的炊煙,他們開心地唱起了歌,讚頌天神的偉大,庇護他們,給他們食物,讓他們得以生存。 如果不考慮他們入侵他族時的凶殘,其實楊帆是很佩服他們生活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還能有那種樂觀積極的精神和堅韌的生存意志的。 一隊人馬趕來,停在楊帆等人的氈帳前,看來是要在這裡紮營。從他們的衣著和駝馬的光鮮來看,好像是突厥人中的貴族家庭。楊帆沒有在意,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便移目望向他處。 「啊!」 盯著還沒烤熟的羊肉流了半天哈喇子,擦擦嘴巴才走回楊帆身邊的馬橋,突然一聲怪叫,把醞釀了半天,剛剛想出兩句詩,準備過一過邊塞詩人癮的楊帆嚇了一跳,到了嘴邊的詩句頓時忘個乾淨。 楊帆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都是當爹的人了,用不用一驚一咋的?」 馬橋指著遠處一個人,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楊帆下意識地扭頭看去,一扭頭間,就見古竹婷站在沙丘上,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隨即,楊帆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看到了自己,不遠處的另一個「楊帆」,「楊帆」身上穿著一襲肥大的皮裘,正在踢掉腳上的氈筒,那東西又胖又圓,戴著它走不了路,不過在馬上時,戴著這東西卻可以很好地保暖,避免因為下肢活動太少而凍僵。 很快,古竹婷和馬橋臉上的驚駭就變成了驚訝,他們已經發現了兩個楊帆的不同。那個楊帆比他們所知的楊帆要顯得肥胖一些,臉色也老了一些,真正的楊帆還是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而那人的臉龐已經有些臃腫了。 最重要的是,那個楊帆頜下有一部青滲滲的鬍鬚,鬍鬚不長,但是從下頜一直連到鬢邊,楊帆還不到二十八歲,不曾蓄須,有鬍鬚也遠沒有此人濃密。 「沐絲!」 曾經冒充過他的楊帆馬上認出了此人是誰。 他在突厥和吐蕃利用與這個沐絲長相相同的條件,分別做了一件挑撥離間的事情,在突厥這邊,他因此迫使剛剛登位的默啜撤回了進逼靈武的十萬大軍,並被唐軍殲滅兩萬餘人,又讓默啜費了好大一番勁,才整合了突厥諸部。 而在吐蕃那邊,他的一番作為當時並未看出太多的作用,但是惡果一直延續至今,吐番對唐人收復安西四鎮沒有過多干涉,就是因為他們內部王相爭權越來越嚴重,內亂不止,無力外顧。這一次吐蕃沒有趁火打劫,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而楊帆之所以能做成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與沐絲長相一致,可以以假亂真,想不到今天他又看到了這個人。不過,這才幾年功夫,阿史那沐絲卻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冷不丁一瞅,他和楊帆還是一模一樣,卻已禁不起細緻比較,如今的楊帆再想冒充他就絕不可能了。 沐絲踢掉毯筒,馬上就有一個奴隸跑上去,慇勤地替他拾起來,沐絲從懷中摸出酒囊,酒鬼似的灌了幾口,又匆匆放回懷裡,轉身走到一輛勒勒車旁,打開車門,攙著一個女人下來。 這時,他的臉上已露出溫柔的笑意,只有男人面對女人時,才會有的微笑。車上姍姍地走下一個女人,楊帆一眼看見她,目光先是一凝,隨即便下意識的躲開了,只有眼角餘光瞟著他們。 那女人穿著一身突厥式的袍服,因為一路過來她都身在車中,所以並沒有穿得太厚,由那寬寬的皮帶緊緊紮起的細細腰身和袍下長皮筒靴裹起的一雙緊致修長的腿,還是可以看出她蜂腰長腿,異常婀娜。 她的頭上戴著連衣的暖帽,帽沿一圈兒白色的狐毛,把她一張標緻的臉蛋映襯在中間,像一朵美麗的白蓮花。相較於曾經的她,神態舉止間少了些桀驁不馴的野性,多了幾分成熟婦人的嫵媚。 果然是她,穆赫月! 這個正值雙十年華的小婦人,眉眼五官依舊精緻可愛,粉色的唇瓣依舊流露著優美誘人的曲線,因為旅途漫漫造成的疲憊,讓她有些慵懶的味道。她似乎知道丈夫在偷酒喝,一副嬌嗔的樣子,似乎說了他幾句什麼。 沐絲不說話,只是咧開嘴巴嘿嘿地笑,穆赫月又白了他一眼,轉身從車上抱下一個小孩子,小孩子正在蹣跚學步的年紀,從車上一抱下來,就挺著腰桿兒掙扎著要下地。穆赫月只好把他放在地上,牽起他的手。 小傢伙固執地邁開太空步,想要散步了。沐絲見此情景,只能無奈地笑笑,寵溺地捏了下兒子的臉蛋兒,又對妻子囑咐了幾句,便彎腰鑽進了低矮的帳篷。 這是轉場期間臨時住宿的簡易帳篷,縱然他是可汗的兒子、穆恩大葉護的女婿,住宿的帳篷也不會比別人大到哪兒去,頂多是乾淨一些,被褥所用的皮毛更昂貴些。 看到沐絲說話時用手勢作輔助,楊帆就知道他的喉傷一直沒有痊癒。 眼下的沐絲早已失卻了當初的意氣飛揚,大概與此有著莫大的關係。 因為喉傷的原因,再加上他的兄弟們個個都是強有力的競爭者,他定然已經失去了競爭汗位的機會。甚至因為他的喉傷,吐字不清,他想領兵打仗也成了奢望,所以他才會出現在這裡,一直住在汗帳部落。 可這是禍是福,還真不好說,楊帆覺得,他失卻了參與權位之爭的資格,不用攙和到爾虞我詐的權力鬥爭中,不用征戰於沙場之上,能與妻、子長相廝守,盡享天倫之樂,也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小傢伙大概在車上憋悶壞了,興致很高,也不怕寒冷,便蹣跚地走開,一路東張西望地看著熱火朝天的安營場面,所走的方向正是楊帆所在的地方,楊帆微微一笑,轉身向氈帳處走去。 馬橋追上去,小聲嘀咕道:「嘿!你看到沒有,那人長得跟你好生相像,要不是你就站在我身邊,我真要認錯人了。」 古竹婷看著楊帆匆匆離開的背影,細長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從楊帆不自然的表現,她覺得這其中一定有個什麼故事。不過這顯然不是適合打聽別人秘密的地方,而那個人的秘密也不適合她去打聽。 古竹婷遺憾地歎了口氣,按滅了自己的八卦之心。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五章 大漠行 夜深了,喧囂了整個黃昏的營地徹底安靜下來,帳外是嗚咽的北風,除了必要的哨兵,所有人都蜷縮在帳篷裡。 馬橋著實是個能吃的夯貨,放在帳內自然解凍的牛奶還沒有完全化開,他晚上啃了那麼多牛羊肉,這時還捧著一罐子凍牛奶,用小刀一層一層地刮下來,抿到嘴裡,吃得津津有味。 這種臨時帳篷太小,小小的空間裡睡一個人,如果伸成大字形都會觸到帳篷邊,可是帳篷不多,一個帳篷裡至少要睡三個人。 古竹婷是男扮女裝,不管她宿在哪個帳篷裡,都避免不了要跟兩個臭男人擠在一起,眾多的臭男人當中,大概也就楊帆看著叫人順眼些,於是她很自覺地和楊帆、馬橋擠到了同一個帳篷裡。 馬橋一直在吃東西,楊帆和古竹婷則盤膝坐在那兒,一副想說話找不到話頭兒,不說話又很不自在的模樣。 帳篷裡特別的安靜,除了傳進帳內的嗚咽的風聲,就只有馬橋舔牛奶的聲音,「吧唧、吧唧……」 這聲音聽久了似乎也有催眠效果,楊帆和古竹婷坐得比較靠邊,頭能直接頂到篷頂,坐了半晌,楊帆實在有點熬不住了,打個哈欠道:「睡吧!」 古竹婷馬上躺下,後背緊貼著帳篷。 楊帆建議道:「你……還是睡中間好啦,邊上比較冷!」 古竹婷嚇了一跳,連忙向他搖搖頭,又飛快地□了一眼馬橋,看那意思,她是不大願意跟馬橋挨著的。 馬橋渾然不絕,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舔盡刀子上的牛奶,沾沾自喜地道:「那我躺中間好啦!」 馬橋蓋好牛奶罐子的蓋兒,很開心地躺到了帳篷中間,嘴角還有一抹牛奶。 楊帆和古竹婷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轉過身,躺了下去。 大家穿的都很厚,在這帳篷裡是不能脫掉的,所以即便緊緊挨著也沒什麼,只是狹窄的空間不僅空氣沉悶,而且想翻個身都難,這就很不舒服了。 楊帆剛剛醞釀出一絲睡意,帳篷裡忽然響起了馬橋的呼嚕聲,呼嚕聲本就不小,在他耳邊聽來更是震耳欲聾,楊帆不禁歎了口氣:「這覺真是沒法兒睡了,明天無論如何得把橋哥兒踢到一邊去!」 楊帆被馬橋的呼嚕聲震得無法入睡,便輕輕躺平了些,枕著胳膊胡思亂想起來。 「我平時打不打呼呢?男人應該都打呼的吧,只可惜自己聽不到。如果我打呼也像橋哥兒這麼響,小蠻當初是怎麼睡覺的?早上起來明明看她睡的很熟,難道女人聽男人打呼就沒事?那樣的話,古姑娘應該睡得著吧。」 「此番出使前,軍驛已經捎了消息回洛陽,家裡人應該已經知道我平安的消息了,念祖和思蓉正是長得最快的時候,這一出來就是半年,等我回去應該會有很大變化吧,說不定都會喊爹了……」 楊帆思緒紛亂,在這大漠的帳篷中想了許多許多,忽而,他也會想到不遠處另一頂氈帳中的穆赫月,兩個人完全是因為一場無法揭穿的誤會才發生了那樣的一幕,可是就因為這一次肌膚之親,他不能不想到她。 如今,看到她的丈夫那麼疼愛她,看到她有了可愛的孩子,看到她已成長為一個幸福的小婦人,不該由他擔系的一份心事也就散作了……滿帳篷的呼嚕。 呼嚕聲忽然停了,馬橋驀地坐了起來。 楊帆好奇地豎起耳朵,感覺馬橋坐了片刻,忽然挪向帳邊,然後扒拉開重重疊疊搭在三角帳篷上的氈片鑽了出去。 馬橋剛出去,楊帆本以為已經熟睡了的古竹婷就像只小貓兒似的,無聲地爬到了他的面前,堅定地道:「你睡我這邊,要不我沒法兒睡!」 「好冷啊!」 馬橋剛一出去就打了個哆嗦,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在割,大漠的夜晚冷得人連一根腳趾頭都不捨得伸出來。 浩瀚的銀河華麗麗地橫在空中,靜謐安詳中透出點點微光,馬橋就藉著這微弱的光,跌跌撞撞地向遠處走去。 馬橋起完了夜,一溜小跑兒地回來,裹挾著一股寒氣鑽進帳篷,被帳中暖和的氣息一熏,先打個哆嗦,又七手八腳地掩好帳口,才摸索著鑽回床鋪。 他一伸手,就摸到一雙套著氈筒的大腳,中間的位置已經被楊帆佔了。 「睡覺不老實!」 馬橋嘟囔了一句,又往邊上摸摸,確認那是個空位,便爬了過去,把厚厚的羊皮襖往身上一捂,不一會兒,甜蜜的睡意便讓他再度打起了呼嚕。 楊帆鬆了口氣,然後便感到睡在自己身邊的古姑娘似乎也長長地鬆了口氣。 天剛濛濛亮,睡意正濃,營地內便響起了準備起行的聲音。 楊帆張開眼睛,見身邊沒有古竹婷的身影,還以為她比自己起的更早,隨即便感覺身上有些沉重,他輕輕掀開羊毛毯子一看,只見古竹婷已經整個兒鑽進了他的懷裡,頭也埋到被子裡面,還用他肥大的衣袖掩著耳朵,睡得安詳,彷彿捂在母雞翅膀下的小雞。 早餐吃的很潦草,牧人們甚至沒有煮飯,只是燒了點骯髒的熱水,大家就著熱水啃了點乾糧和肉乾,然後便開始拆帳篷、打包、裝駱駝。 古竹婷一直躲避著楊帆的目光,似乎因為早上的事有點不好意思。楊帆並不覺得那樣有何不妥,可是對於這位身心已經成熟,卻從未與男人有過這樣親密舉動的古竹婷來說,心海中的波瀾想要平息下來,顯然需要更多時間。 隊伍在蒼茫的曙光中向著一片蒼茫繼續前進,東方一片渾厚寬廣的艷紅,燃燒了半個天空,把曠野映襯得更是一片蒼涼。 一連趕了幾天路,楊帆先是不再能看到默啜的汗帳大旗,再接下就看不到沐絲和穆赫月一家人了,緊接著連那每天瞪著他們、試圖用眼神殺死他們的克斯坦大巫也看不見了。 隊伍拉得更長了,前後綿延數十里,卻也無人再約束、看管這些來自武周和契丹的使節,他們根本不可能逃跑,逃跑就是自尋死路,這曠野就是突厥人最好的衛兵。這無盡的曠野使他們生活艱辛,卻也等於是上天賜給他們的一支最強大的軍隊。 即便是他們最弱小的時候,也沒有哪一個強大的帝國敢說自己能真正征服生活在大漠草原上的他們。他們戰亂頻仍,遠甚於中原,大多是因為爭奪有限的水源和草地而發生的內戰。 出發時儲存的柴禾和冰雪已經用光了,現在他們每天燒的是馬糞羊糞,喝的是從戈壁上刮起來的薄薄的積雪,裡面不只有沙礫,偶爾還有牛馬糞,可是不喝它就無法生存,楊帆也不能免俗,古姑娘雖是女流,大概這些年經歷過遠比楊帆更要艱苦的條件,比他適應的還早。 洗澡固然不可能,洗頭也不用提了,楊帆、馬橋、古竹婷等人的頭髮都是亂糟糟的,一綹綹的骯髒不堪,皮袍上油漬漬的滿是羊膻味兒,這樣的條件下,再如何花容月貌的女人摟在懷裡也不可能有什麼旖旎的想法。 現在,楊帆已經適應了馬橋的呼嚕聲,而古竹婷也習慣了睡在楊帆懷裡,貼在他的胸口取暖,再把他的衣袖捂在耳朵上逃避馬橋的呼嚕…… 遠比中原地區更長的冬天和土地的貧瘠,使這些牧人們恪守著自然的規律,年復一年地遷徙著,平均半個月就得搬一次家。 這一次,他們走了十二天,來到了新的家。 新家是一片冬季牧場,黃沙漫漫,白雪斑斑,準備用來宿營的一塊沙丘間的凹地漆黑一片,那是往年的牛糞羊糞積澱而成,而駐營地就設在這裡。 這些糞便將是牧人們在這裡駐牧期間的燃料,也是他們在這片既無樹木又無泥土連石頭都沒有的沙野中用來堆砌牆壁抵禦風寒的建築材料,還是他們用來讓牲口得以取暖的「地熱」。在這寒冷的地方,它是一種不需要火就能源源不斷地散發熱量的神奇物體。 默啜可汗帶著他們生活在羊糞堆裡了。 …… 「我們遷徙用了十二天!」 在突厥人忙著建造他們準備至少住上半個月的駐牧大營時,楊帆和馬橋、古竹婷緩緩走到了一片沙丘上,背離忙碌,面前一馬平川,天地間空無一物。 「嘎崩崩!」 牙好胃口也好的馬橋咬著一塊冰碴子肉,呼呼地吐出一團團白氣。 楊帆道:「這是默啜的汗帳部落,其他部落去往何方,我們不知道。默啜的汗帳是往東遷徙的,他們的冬季牧場應該不只一個,最好的牧場應該在南方,往東……,看來他已經做好出兵的準備了。」 馬橋「嘎崩崩」地道:「出兵是不假,不過是幫契丹人還是幫咱們,現在可不好說。」 楊帆點頭道:「沒錯!默啜一定是問過了契丹人,有些拿捏不定,所以派人赴河北調查情況去了。」 古竹婷擔心地道:「那邊的安排沒問題吧?」 楊帆笑了笑道:「契丹人到處流竄,聲勢雖盛,但河北道還是在朝廷的掌握之中。連我們都無法掌握他們的準確行蹤,突厥人的斥侯能查到什麼?默啜沒有急著做出決定,我就知道,我們成功的把握又大了幾分。」 古竹婷道:「我們現在不能做點什麼嗎?」 楊帆道:「能做什麼?只能等了!或許……等默啜到了,我該去見見他,表示不滿,要他送我們回去!」 古竹婷會心地微笑起來:「好主意!這麼做,才符合一個已經佔據了上風的人的表現!」 馬橋忽然伸手一指,道:「看!那片背陰的地方有一片雪,看起來還挺厚的。」 古竹婷白了他一眼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馬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是一直抱怨無法洗澡?再遲一些,雪就被牧人刮走了!」 古竹婷怪叫一聲,終於想起自己此刻的樣子有多狼狽,她立即返身奔去,口中念著:「鏟子、袋子!」楊帆和馬橋在她背後哈哈大笑……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六章 消息 數千氈帳、數萬牧人,僅僅是紮營就持續了兩天半的時間。 第三天下午,默啜的汗帳才姍姍趕到,巨大的汗帳一直扎到傍晚才完成,當可汗的大旗豎立起來時,天色已一片昏暗。 裡裡外外的人還在忙碌著,可汗的寢帳裡安設了一張堆滿了絲絨的大床,旁邊要構築取暖的爐灶,可汗眾多的妻子們也在指揮著奴隸安排著她們自己寢帳裡的一切。 汗帳分為前後兩部分,前一部分作為議事大廳,這一部分已經完成了,不管是外部的搭設,還是內部的建築。 汗帳有三分之二埋在地下,地下掘了一個大坑,為了防止鬆軟的沙壁坍塌,周圍和地面還鋪上了一層羊糞,它除了固定牆壁的作用,還能大幅提高帳內的溫度。 在完成這一切後,汗帳才搭建起來,四周掛上既有裝飾效果又能隔寒保暖的掛毯,地上鋪上鬆軟的毛毯,汗帳只露出地面不過一人高的高度,帳頂同樣鋪滿了羊糞,因此一進帳中,與帳外的奇寒簡直如同兩個世界,溫暖如春。 默啜穿著鬆軟的袍子,盤膝坐在案幾前。 穆恩、朱圖、契比克力、蘇牧木等幾位重要頭領不知何時已從自己的部落趕來,分別坐在他的左右。 「嘩啦!」 後帳傳出一聲器皿碎裂的聲音,然後便是一陣呼嘯的鞭笞和痛苦的央求哀告,可敦鞭笞著、怒罵著、咆哮著,有個笨手笨腳的奴隸打碎了她的東西,從她斥罵的話語來看,應該是把她的夜壺打碎了。 默啜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早習慣了在各種嘈雜混亂的環境下專注於自己的事情。 契比克力帶來了他的斥侯,自從接到默啜可汗的命令,他就以最快的速度派了人潛入河北道。 「小人到了河北道後,認真打探了許久,所經過的城池都很安定,所有的城池照常開關城門,並沒有閉城嚴禁出入,只是為了提防契丹探子,加強了盤問和檢查,幸好小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又有從邊軍那兒高價買來的『過所』,所以沒有引起他們的疑心。」 默啜無心聽他如何辛苦、如何冒險,截斷他的話問道:「可有契丹人的消息?」 那斥侯道:「李盡忠之死,在河北已是盡人皆知,哪怕是一個街頭玩耍的小兒,你若問他,他都知道李盡忠死在李多祚大將軍之手,是在馬城之戰中矢而亡的。契丹人的確在馬城大敗,據說死了三萬餘眾……」 默啜眉頭一挑,道:「據說?」 斥侯苦笑道:「是!小人不可能穿過層層防線趕到馬城了,的確是聽人說的,不過小人一連走過三個城池,城中百姓都是這麼說的。另外,小人還在其中兩座城中看到了大批契丹俘虜,加起來至少有六七千人。」 穆恩撫著鬍鬚,沉吟道:「契丹人驍勇,且俱是騎兵,生擒不易。而且他們兩次重挫周軍,雙方仇深似海,一旦打了勝仗,周軍是不大會要俘虜的,殺俘是很正常的事。這種情況下若有六七千名俘虜,那麼傷亡過半就是可信的!」 默啜點點頭,垂下目光思索片刻,又揚眸問道:「你說……如果去馬城一帶,需要越過層層防線,又是怎麼回事?」 斥侯道:「小人扮成鐵器販子,要僱人往千金冶交易,結果那些車馬行都告訴我,現在根本過不去,周軍已經布下層層防線,把契丹人團團圍困起來。小人不放心,特意試了試,結果往東只走出兩百多里,便再也難以寸進,有『過所』在手也不成。 小人靈機一動,買了些酒食,請那設卡的小校吃酒,詢問他何時才能往千金冶做生意,他告訴我,武攸宜的北路軍已推進到盧龍山、石城一線,婁師德推進到玉田一帶,而沙叱忠義則陳兵於雍奴、黃莊窪一線。 他告訴我不用著急,契凡人隨時可以被殲滅,只是天寒地凍,守則容易,如果進逼,容易讓契丹人藉機突圍,因此現在只能穩紮穩扎,層層推進,最遲開春以前,契丹人必定覆滅!」 默啜「啪啪」地三擊掌,喚出一個侍衛,沉聲道:「去後面告訴可敦,速把我珍藏的河北道地圖取來!」 聽著後面絲毫不減的叫罵聲和鞭笞聲,默啜又一皺眉:「把那個笨手笨腳的奴隸處死就是了,不要影響本可汗議事!」 侍衛連忙答應著退下。 武週一方基本上沒有突厥人的地圖,他們的部落平均半個月轉一次場,根本沒有定居地,地理上也沒有什麼可以作為標誌的地形地貌,費盡氣力繪製的地圖都沒有一個半吊子的嚮導管用。 而突厥人則不然,對他們而言,漢人的山川、道路、城池,都是固定的,千百年來一直不變,河流也很少改道,漢人地區的地圖對他們才是真的有用,雖然他們的地圖和李多祚的地圖一樣簡陋,不過還是標注了明顯的山川河流以及城市的名字。 羊皮地圖很快取來了,後帳也停止了鞭笞打罵和叫饒的聲音。 地圖攤在案上,默啜仔細地看了一陣,道:「李多祚本人應該還在馬城、千金冶一帶!武攸宜的大軍到了石城,婁師德到了玉田、沙叱忠義陳兵於雍奴、黃莊窪……」 他攤開地圖的時候,穆恩和契比克力等人就擠到了他身邊一起看著,這時蕭牧木伸出粗大的手指,在地圖上一圈,沉聲道:「三面重兵,一面大海,四周只有湖泊、山巒,沒有一座大城,契丹人被困死在這裡了。」 塞爾柱道:「如此看來,契丹使者說了假話,他們是想要我們兵出河北,利用我們為他解圍!」 默啜臉色陰晴不定,思忖半晌,問道:「還有一個武懿宗,他手中有十萬大軍,他在哪裡?」 斥侯道:「武懿宗陳兵於懷安、涿鹿、飛狐一線。」 默啜一低頭,馬上就在地圖上找到了這幾處地方,因為他上一次兵出河北時,就是從懷安和飛狐兩地分兵襲入的,所以對這裡的位置尤其熟悉。 默啜冷笑起來:「唐人對我們不放心吶,擺了十萬兵在這裡,防止我們趁火打劫!」 十萬周軍,如果是打野戰的話,並不放在默啜眼裡,不過要是守城,那就令人頭痛的很了。雖說武懿宗這位騎豬將軍是主帥,他的逃跑主義早已名揚在外,但是如果武懿宗得到了大周皇帝的死命令,堅決不許他再退,那麼憑這十萬人守城,默啜可沒有把握打下來。 朱圖道:「另一方面也說明,他們用來圍剿契丹人的兵力已經足夠了,所以武懿宗這十萬人才擺在這裡作為預備隊,向西可拒我入侵,向東可隨時赴援!」 默啜緩緩地點了點頭。 塞爾柱迫不及待地道:「可汗,那我們該怎麼辦?」 默啜微微瞇起了眼睛,悠悠地道:「明日,召契丹和周人的使者到我的汗帳來,你們也來,商議出兵!」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從帳外傳來,那個不幸打破了突厥皇后尿壺的可憐蟲,在寒風中嚥了氣…… ※※※※※ 翌日一早,楊帆看到可汗的大旗揚起,馬上就來求見了。 默啜正在用早餐,聽說武周使者主動求見,頗有些詫異,忙叫人把楊帆喚進來一問,楊帆義正辭嚴地譴責了一番默啜拖延執行承諾的態度,順道兒抱怨了一番他們的飲食和住宿條件太差,實在叫人吃不消一類的話,最後堅決要求默啜馬上派人護送他們返回河北道,他們受夠了! 默啜笑容滿面地道:「貴使不要急,調兵遣將,需要時間嘛。你們中原人調動一次兵馬,快則半月一月,慢則三個月半年,我草原上的健兒縱然拖累較少,又不需要大量的補給,也不可能說走就走! 本可汗這些天一直在做準備,馬上就可以發兵了。呵呵,一會兒本可汗就要召集各部首領在此議事,他們都已奉本可汗之命趕到了,貴使介時不妨旁聽一下!」 默啜說到這裡,忽然話題一轉,道:「對了!契丹人也派了使者來,所言與你頗有不同啊,一會兒,你們不妨當堂對質,非如此,是不足以說服我的族人出兵的!」 默啜說這句話時,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帆,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 楊帆面不改色,毫不客氣地道:「可汗的試探很沒意思!這次你們的部落轉場,尋找冬窩子的時候,曾有一批人瘋了似的跑來向我們挑釁,那時我們就知道契丹人也派了人來,這件事相信你的部下不會不稟報於你。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有什麼好對質的?契丹人是我們朝廷的附庸,是叛逆,可汗如今已與我朝和親結盟,應該斬殺契丹使者,表明自己的立場,而不是讓他來跟我們對什麼質,他們沒資格! 還有,無論可汗是否決定發兵,我們都打算回去了!沒有貴國,我們一樣能消滅他們,雖然要困死他們需要耗費更多的錢糧,不過我們還耗得起!貴國各部首領如果不願發兵,那麼可汗也不要勉強,如此一再試探,無趣的很!」 默啜笑容可掬地道:「不不不,本可汗當然是相信你們的!否則豈會同意發兵呢?契丹人的謊言,本可汗其實早就看破了,一會兒召集各部首領的時候,我會替你們說明此事的。哈哈哈,貴使還沒有用早餐吧,來來來,不妨與本可汗一起用膳!」 默啜吩咐人在旁邊的矮几上為楊帆端上一份與自己一樣的早餐,楊帆滿臉不愉,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在貴客的位置上坐下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七章 出兵 一早,當牧人們忙著擠牛奶、遛馬、驅趕羊群在那貧瘠的土地上啃著稀落的枯草的時候,克斯坦被帶到了突厥可汗的大帳。 克斯坦還是穿著一身薩滿大巫的盛裝,頭戴雉雞尾羽的華冠,身穿五彩的裘衣,肩披豬皮的斗篷,頸掛牛骨的骷髏,手裡拄著一根怪裡怪氣的枴杖。 一走進可汗大帳,他便發現突厥的將領們已經把大帳坐得滿滿得,緊接著他便發現那個唐人的使者居然穩穩當當地坐在上位。 克斯坦大巫心頭登時一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可汗!我知道唐人派來了使節,只是不知道可汗是相信了他的花言巧語呢,還是願意與我們誠實的契丹人做朋友?」 克斯坦不敢怠慢,立即單刀直入,向默啜發出了質問。 楊帆聽了「嗤」地一聲冷笑,冷笑的不只他一個,昨日聽到斥侯所述經過的各位首領中,有好幾個年紀輕沉不住氣的都發出了冷笑。 克斯坦的心沉得更深了,他緊緊地盯著默啜,厲聲道:「可汗!他究竟和你說了什麼,我可以用祖靈的名義發誓,我對可汗所言,沒有半字虛假!」 默啜此時已完全相信了楊帆的話,本來他還存了一份戲弄的心思,想叫來克斯坦,讓他當面與楊帆對質,這時見他一副氣極敗壞的樣子,忽然意興索然。 默啜淡淡地道:「克斯坦大巫,既然你相信你們的祖靈會保佑你們,那麼,你完全沒有必要爭取我們的合作。我欽佩你對你的族人的忠誠,所以不想當面讓你難堪。你可以走了,帶著你的人馬上離開這裡!」 契丹人在營州地區已經開始營建自己的根基之地,在河北戰場上也沒有吃太大的虧,雖然隨著李多祚的取勝和婁師德、沙吒忠義相繼進入河北,戰局開始發生變化,但是這些名將的主帥依舊是無能的武家人。 北路主帥是武攸宜,南路主帥是武懿宗,這兩個人的存在嚴重制約著河北戰場向對武周有利的方面發展,如果突厥人不願與契丹人合盟,契丹人一樣能夠生存,只是戰局會更加撲朔迷離罷了。 如果只是這種情況,合盟不成,克斯坦大可拂袖而去,雖然不能錦上添花,他們的處境也不算太壞。但是現在不同了,克斯坦敏銳地察覺到,武周使者的目的恐怕不只是破壞他們的議盟大計,而是還抱著其他的目的。 如果突厥人與周國合盟呢? 他已經聽說過,默啜向武周索要河曲六州降戶的條件就是代武周討伐契丹。原本他還堅定地認為這是突厥欺騙武周的一個理由,可是看到高坐上首,被突厥人當成貴賓的那個武周使者,他可不敢抱此幻想了。 「如果我的使命不能成功,那麼我也不能讓你成功!」 抱著這一想法,克斯坦大聲道:「可汗不說,我也猜得出來!這個狡猾的武周使者一定告訴你,我們已經吃了大敗仗,我們已經窮途末路,甚至還請求你們出兵,幫助他們圍殲我們,是麼?」 克斯坦一針見血,默啜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楊帆暗暗歎了口氣:「這個契丹使者本來可以安然而退的,如果他蠢一些,不但自己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及時把消息傳回去,讓契丹人提防。現在他猜出了突厥人的計劃,默啜怎麼可能再放他離開?」 克斯坦一看默啜等人的臉色,就知道自己不幸言中了,情急之下,脫口說道:「唐人狡猾,萬萬不可信任!默啜可汗。難道你忘了當年隋末大亂,李唐欲謀天下時,是如何向你們卑躬屈膝的麼?」 克斯坦怒凸著雙眼,環顧帳中諸首領,慷慨激昂地道:「李淵向你們突厥稱臣,為了讓你們站在他們一邊,答應你們只要借兵給他,戰勝所得的子女財帛,隨你取用,唐國只取土地。如果你們不出兵,只要不配合其他反王攻擊李唐,一樣送金珠玉寶給你! 你們突厥可汗過世,唐國停朝哀悼三日,滿朝文武進行憑弔,凡有突厥使節前往,李淵必親自陪宴,畢恭畢敬,結果如何? 一俟唐國江山穩固,他便想要後來居上了。頡利可汗深恨唐國前恭而後倨,發兵征討,唐不能敵,李世民傾其府庫以賄突厥,又許婚和親只求退兵,你們退兵了,結果又如何呢?」 克斯坦聲色俱厲地道:「結果李世民陽奉陰違,表面恭馴,暗中積蓄國力,適逢突厥內亂,他趁機發兵,先滅東突厥,再滅西突厥,連你們東突厥的頡利可汗和西突厥沙缽羅可汗都被生擒活捉,你們的國土變成了唐國的都督府和都護府!」 克斯坦嗔目大喝道:「突厥貴族子弟,從此陷為唐人奴隸,大好清白女子,降作唐人奴婢。突厥被逼棄了突厥名稱,承用唐官之名,臣服唐皇逾五十餘載,卑躬屈膝,威風掃地!你們好不容易復國,又復壯大起來,如今還要重蹈覆轍麼?」 克斯坦的一番話說得帳中眾首領一陣騷動,提起突厥這些慘痛經歷,眾突厥人都有些心中不快。 楊帆見眾突厥人被克斯坦一番話勾起對唐人的仇恨之心,心中暗叫不妙。克斯坦說話的時候,他就在搜腸刮肚想著對策,等克斯坦說完,楊帆馬上哈哈大笑三聲,輕輕擊掌道:「精彩!當真精彩!」 默啜移目向他一瞧,見他神色自若,面帶微笑,情知他必有話說,被克斯坦激起的心中仇恨便淡了三分,只想聽他說些什麼。 楊帆輕描淡寫地道:「隋之前,突厥強大,中國和親許婚,何嘗不是待之如上賓?隋時文帝楊堅雄才大略,一統天下,四方臣服,突厥何嘗不是反過來事之如主? 煬帝楊廣巡幸至雁門關時,突厥可汗親率滿朝文武相迎,楊廣赴其營地視察,先由使者為先驅,使者嫌棄汗帳之外不甚乾淨,可汗親自拔出佩刀割草,以示對大隋恭敬,這就是強與弱的區別了。 及至隋末,中原大亂,反王割據,突厥崛起,中原各路反王紛紛討好契丹,許財許人,極盡巴結,為的就是希望強大的突厥站在自己這邊,恭恭敬敬,如臣事主,乃是實力不如人,這有什麼好說的? 等到中原一統,漸趨強大,而突厥恰又發生了內亂,分裂為東西突厥,兩部之間征戰不休,國力日益疲弱,唐國這時已然崛起,不趁這個機會打擊突厥,以我看來,才是不可思議的怪事,天理不容!」 楊帆冷笑一聲,道:「強與弱,本就是相對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有強大的時候,也有弱小的時候,強大的時候欺凌他國,弱小的時候被他國欺凌,古往今來,莫不如此!」信奉弱肉強食的草原人對這句話很是認同,只不過著落在他們自己身上就不那麼舒服了。 楊帆道:「今默啜可汗乃英明之主,遂有控弦之士四十萬,疆域萬里,北方諸族莫不事可汗為主。至於未來,是突厥強大還是周國強大,那要看各自是否代出明主,不是你我能夠決定的。 作為當下人,我們只須做好當下事,當下情形如何呢?當下突厥崛起,可我周國上承大唐,國勢未衰,同樣是強國。兩大強國若是相爭,於彼此皆非幸事,一旦兩敗俱傷,不免為他人漁利。因此,如今的突厥與周國戰不如和。反倒是你們契丹……」 楊帆望向克斯坦,笑吟吟地道:「你們乞和借兵,卑躬屈膝,又對可汗許讓大片土地,其作法倒是與我們以弱待強時的手段一般無二呢!」 楊帆轉向默啜,笑問道:「可汗不覺得契丹今日之手段,正是貴我兩國當初疲弱時所用過的手段?同為遊牧民族,如果契丹強大起來的話,不知道首當其衝的會是我周國還是你突厥呢。」 帳中眾將聽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克斯坦,目中都露出危險的光芒。周國眼下顯然不是他們能吃掉的,而周國即便強大起來,憑著大漠草原這種除了遊牧民族其他民族根本無法生存的地方,也不可能是他們的生死大敵,契丹則不然。 契丹今日之屈服,正如當年紇干可汗為隋帝割草,又如唐帝為突厥可汗戴孝,可是契丹一旦強大起來,同為遊牧,他們完全可以統治整個草原,把突厥人像曾經的匈奴、柔然、鮮卑等強大過的遊牧民族融合到他們的族群中,徹底抹殺。 契丹現在已經顯現了他們的力量,這是一個最危險的敵人! 克斯坦面紅耳赤,還待再言,默啜心中已有決斷,他「啪」地一掌拍在案上,厲聲大喝道:「來人!」 帳外幾名勇士應聲而入,默啜向克斯坦一指,凶狠地道:「本可汗早與周國有約,許親和盟,永結友好!此人狡言巧辯,欲陷我突厥於不義之地!該殺!把他拖出去,連同他的隨從,全部處死,一個不留!」 眾侍衛稱喏一聲,拖起克斯坦就走。 克斯坦大驚失色,劈手先被奪了枴杖,隨即又被反扭雙手,克斯坦竭力掙扎,豬皮斗篷掙落在地,頭上的雞毛帽子也歪了,他聲嘶力竭地大叫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默啜,你不能壞了規矩,你不能殺我!」 契比克力冷笑一聲,重重地呸了他一口唾沫,道:「契丹不過是附庸周國的一族,你們算哪一國?呸!」 楊帆心中暗暗鬆了口氣,臉上卻始終是一副鎮靜的表情,淡定自若。 默啜向眾首領環視了一圈,沉聲道:「我意,履行前諾,配合周國,出兵討伐契丹,眾首領以為如何?」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八章 遠征 當克斯坦大巫等十餘人的人頭被掛上竿頭的時候,突厥人已經準備出兵了。 也許早在十多天前牧人要轉場的時候,默啜就已經在做著遠征的準備,但是這個集結速度依舊遠比中原帝國的軍隊要顯得更有效率。 沐絲那個喜歡到處溜躂的小兒子讓他的母親牽著手,蹣跚地走到了楊帆的面前。 楊帆剛對馬橋做完一番囑咐,馬橋將返回河北,將突厥出兵的消息報告李多祚,以便那邊的軍事行動及時進行響應,而楊帆則作為突厥人的嚮導和與武周邊軍溝通的信使,隨默啜的軍隊奇襲營州。 「你們……去哪?」 小傢伙長得很漂亮,輪廓分明的五官,胖乎乎的臉蛋,帶著兩抹健康的嫣紅。看著楊帆等人一身遠行的裝束,他站住腳步,歪著頭好奇地看看,便奶聲奶氣地詢問了。他說的是突厥語,旁邊的穆赫月微笑著替他翻譯了一遍,穆赫月知道這是一些中原人。 楊帆這一次沒有迴避,他彎下腰,耐心地回答:「我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小傢伙聽完母親的回答,好像聽明白了似的,用力點點頭,又問:「放牧,打仗?」 穆赫月「咭」地一聲笑出來,對楊帆道:「我兒子是問,你們是去放牧還是去打仗呀!」 楊帆也忍不住笑了,輕輕捏了捏小傢伙的臉蛋,想了想,回答道:「我們去……遊牧!」 孩子還太小,也許他長大了也是一頭凶殘的草原狼,但現在他是天真可愛的,楊帆不願意把這件透著血腥的事告訴他。 這裡是草原,惡劣的氣候、水源的稀少,使得這裡除了偶爾幾條大河附近可以農耕,其它地方只能生長生命力強盛的野草,於是,生活在這裡的,也只能是牧民。 如果有人異想天開的想把這裡變成一片耕種的土地,那他收穫的將只有沙漠,沙漠將化作鋪天蓋地的沙塵暴,連遠方的漢人耕作區的農田也吞噬掉,這個世界在用一種精密的設計,巧妙地平衡著世間的一切。 因之,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和生活在中原的人為了爭奪更適宜生存的土地,戰爭也就成了恆久的主題,楊帆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有一天能夠和平相處。如果敵人再度侵來,他或他的後人依舊會握緊手中的刀,可是這一刻,他不吝於向一個小孩子露出一個和氣的笑臉。 小傢伙也甜甜地笑起來,奶聲奶氣地向他炫耀:「我也……遊牧,常常搬家!」說完,他忽然像是有了什麼重大發現,扭過頭去問他的母親:「我們為什麼要不停地搬家呢?」 這個問題要想解釋給小孩子聽懂,或許比較困難,穆赫月想了想,才認真地答道:「大地是我們所有人的母親,是它哺育著我們。如果我們久久住在一處,大地母親就會不舒服,草木將不再生長,獸群也將消失,如果我們不停地搬家,就像血液在流動,大地母親就會舒坦了。」 她寵溺地捏捏兒子的鼻尖,笑道:「就像你幫阿娘捶背,如果上下不停地捶,阿娘就很舒服,如果只敲一個地方,阿娘會不會難受呢?」 小傢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楊帆沒有聽懂這對母子的問答,他看到沐絲在不遠處向這裡吆喝了一聲什麼,他正騎在一匹馬上,孩子扭頭看見父親,便笑著跳起來,急不可耐地拉著他母親的手走開,很快,他就坐上了馬背,由他的父親抱著,向平坦的草原上馳去。 楊帆微笑著看著這一家人,也許有一天,他們還將兵戎相見,但是至少這一刻,他們是和睦的。 不遠處,響起了一陣淒慘的叫聲,那是一隻羊,即將被它的主人宰殺,變成它的主人遠征路上的食糧。 它也許是它的主人親手照料著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夏夜裡,為了避免小羊落入狼腹他握緊馬刀,冬天裡,為了不讓小羊餓死他不辭辛苦地尋找著野草,但最終的目的,卻是為了自己的生存。 如同草原上的一位哲人所言:「你不因有罪而死,我們不為挨餓而生。」 站在楊帆的立場上,則是:「你有你為了生存而侵掠的理由,我有我為了所維護的戰鬥的責任!」 ※※※※※ 長途的跋涉開始了,那驚人的行軍速度,終於讓楊帆體會到,這些草原上的騎士有多麼的可怕,他們的生存意志是那麼的堅強,他們在苦寒的環境中生命力是多麼的旺盛,也許他們就是一蓬蓬野草的化身。 楊帆和古竹婷都有一身好武功,身體都是異常的強壯,但是同那些早就適應了草原生活的騎士比起來這根本沒用。 很快,兩個人就像被顛散了全身的骨頭,穿著那麼厚的衣服,兩條大腿內側也磨得紅腫起來,一上馬就疼得要命,以至於這些長途奔襲中的突厥兵不得不從沿路碰到的小部落那裡弄來一輛勒勒車,拉著他們走。 這些突厥人每天喝一碗馬奶、啃幾根硬梆梆的風乾肉乾,就能活蹦亂跳的繼續趕路,而楊帆和古竹婷連著三天不見一碗熱粥,腸胃已經受不了啦。但他們依舊咬牙堅持著,不願拖累整個部隊行進的速度。 兵馬早一天趕到,河北道的戰爭就能早一天結束,河北戰場上就能少死一個袍澤,也許他們多爭取來的每一秒鐘,都決定著許多人的生或死! 突厥騎兵日夜兼程,終於趕到了松漠都督府。松漠都督府專為管理契丹諸部而設,此時已名存實亡。契丹八部中,李盡忠部、孫萬榮部已經反了,而李盡忠就是松漠都督府都督。 在契丹八部中,李盡忠部最為強大,孫萬榮部次之,因為李盡忠部的強大,所以一直由他的部落擔任著契丹部落聯盟長。 不過契丹八部還遠不及後世耶律阿保機時集權的程度,這時的部落聯盟長對整個族群的約束力有限,各部落內部事務均由各部自行處理,軍事大計聯合決定,聯盟長無權擅作決定。 李盡忠和孫萬榮是起兵造反,其他六部雖對武周邊將的跋扈和欺壓不滿,卻還沒有膽子一同造反,這是李盡忠和孫萬榮的自發行為,因此其他六部現在依舊各自在其領地內生活,對朝廷和孫李聯盟的反軍均採取中立態度。 突厥約五萬鐵騎突兀地殺進松漠都督府,立即引起了契丹六部的強烈不安,六部酋長緊急會唔,集結兵力,嚴陣以待,這時楊帆就起了作用,他馬上持著李多祚交給他的信物緊急拜會六部酋長,通報突厥人的來意。 六部酋長都曾被朝廷封為刺史,所以他們對朝廷的印信並不陌生,在確認了楊帆的身份之後,六部首領陷入了兩難之地。 他們並不看好李盡忠和孫萬榮的造反,所以即便是李盡忠和孫萬榮大敗周軍、聲名遠揚時,他們也沒有動心,始終約束所部不曾參與叛亂。 可另一方面,邊軍邊將對他們的搜刮和欺壓也令他們痛恨不止,他們很清楚,李盡忠和孫萬榮之反,不管成功與失敗,對他們都有好處,因為李盡忠的叛亂,將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使朝廷不敢再對他們肆無忌憚。所以,在他們心中,李盡忠和孫萬榮是他們一族的大英雄。 眼下契丹李盡忠部和孫萬榮部主力正在河北道南部征戰,他們的老弱婦孺都在後方。因為寒冬,新城尚未築成,五萬如狼似虎的突厥人一旦殺至,他們必敗無疑。這些老弱婦孺都是那些義軍的父母妻兒,如果他們被擄走,前方的大軍將不戰自潰。 可眼下突厥大軍已經到了,要想保住李盡忠和孫萬榮的族群老幼,除非他們六部參戰,然而一旦參戰,他們不但要面對突厥的虎狼之師,而且等於是參與了李盡忠的謀反,來日朝廷平息叛亂,豈能輕饒了他們? 六部酋長討論了一天也沒有結果,第二天六大部落裡德高望重的長老們也參加了會議,還是沒有結果。第三天塞爾柱和契比克力失去了耐心,把五萬鐵騎拉出去擺在了契丹六部中的獨活部和芬問部兩大部落面前,對他們下了最後通牒:「再不借道,兵戎相見!」 其實毗鄰松漠都督府的就是饒樂都督府,而饒樂都督府居住的就是奚族十大部落。奚王現在也已參戰,是李盡忠、孫萬榮的同謀,不過仗打到現在,奚人的作用微乎其微,看起來奚王反周的決心並不堅定。 因此,儘管一旦與契丹六部兵戈相向,就等於把後背交給了奚族,但是突厥人並不擔心。 果然,最有力度的還是武力,契丹六部一連討論了兩天都沒有結果,第三天契比克力把兵馬往他們面前一擺,正在營中爭得面紅耳赤的六部酋長和長老們在大兵壓境的現實面前終於低下了頭。 契比克力等得很不耐煩,剛要命人吹響號角,準備發起進攻的時候,契丹人派人出營,向周國使節和突厥將領表達了他們的意見:「同意借道,不干涉突厥兵馬在其通往李盡忠、孫萬榮部的路線上的行動。」 但是他們提出了兩點要求:一是借道可以,但是突厥兵馬不得趁機擄掠沿線屬於他們的部落百姓,他們會集結兵馬,嚴陣以待。看來突厥與周國和親,卻又隨即翻臉、襲掠河北的事已經讓該國的信譽徹底破產了。 二是他們保持中立,不會按照楊帆的要求,向突厥軍隊提供嚮導。但楊帆只需要他們肯借道就行了,至於嚮導,他們不肯派人,當地還有不少漢人,其中有些還是當過邊軍的,楊帆很快就找到了兩個願為他們帶路的當地漢人,五萬鐵騎直撲孫萬榮的新城。 而奚王自始至終都沒有派出一兵一卒堵截,相反,在得知突厥出兵奇襲孫萬榮後方時,奚王倉惶地下達了命令,命令他的兵馬立即全部撤回,看起來他是要偃旗息鼓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五十九章 老鷹嘴 營州西北,一片荒蕪地帶。 這裡後世叫通遼,現在這裡還沒有地名,本來也沒有人定居,但是現在有了,那就是李盡忠部和孫萬榮部的數萬婦孺。 這個地方南北兩向較高,中部低平,呈馬鞍狀,北部是大興安嶺南麓餘脈的石質山地丘陵,南部為遼西山地邊緣的淺山、黃土丘陵,中部是遼河流域沙質的沖積平原。 李盡忠選擇的這處地方還是很不錯的,依山可守,山前可以種植、可以放牧,山中可以狩獵,而且一旦有事,以此處地理向哪個方向退卻,都有比較不錯的緩衝帶。 他們的城池就築在北部石質山地中一處最險要的所在:老鷹嘴。 這座山上僅有少量樹木,大部分地方都是光禿禿的石山,背後連綿的山脈,前方是突兀峭立的山峰,僅一條險要的道路可以上山,確實如同老鷹倒鉤似的鋒利的喙,易守難攻。 駐守此處的主將是孫萬榮的妹夫乙冤羽,副將是費沫,因為他們沒有築城經驗,再加上冬季施工不便,而且部落裡除了傷兵就是老幼,雖然他們抓來了些人做勞工,新城的建造進度還是很慢。 如今「老鷹嘴」上的新城還沒有成形的樣子,整個部落還住在山下,只不過被擄來的財物和糧食,已經大多儲存在了山上。 清晨,部落裡的半大孩子趕著不多的羊群開始到向陽的枯草坡上去放牧,而婦人則背起籐筐,到山林中去採摘松子等雜果,老人們也在部落中忙碌著,縫製皮衣、飼養牲畜,或者做些其它的什麼活計,而一些青壯則和被抓的勞力上山,繼續建造他們的希望之城。 向陽的山坡上,藍天、白雲、白雪、枯草、一群山羊,還有一群放羊娃兒。 走在頭裡的是個袖著雙手肋下挾著鞭子的男孩,大概八九歲年紀,頭髮亂糟糟的像鳥窩,袖子亮晶晶的像冰面,那是蹭的鼻涕,後邊跟著的孩子有四五個,有男有女,年歲都比他小一些。 男娃驕傲地指著一隻大肚子的母羊道:「藍藍,你來,你們快看,那隻羊馬上就要生羊羔了,我養的羊個個肥嘟嘟的,部落裡數我養的羊最愛下崽兒。」 一堆小屁孩少不得要驚歎一番,那個叫藍藍的小女孩崇拜地道:「之戰哥哥就是厲害,你長大了準備幹啥呀?」 之戰抬起袖子,亮晶晶的袖筒從鼻子底下一劃,嘴唇上便多了一道濕痕:「長大了還放羊唄!」 「還放羊啊,放羊幹啥啊?」 「賺錢娶媳婦唄!」 「娶媳婦幹啥呀?」 「生娃唄!」 「生娃幹啥呀?」 之戰不耐煩了,瞪她一眼道:「還能幹啥呀,放羊唄!」 藍藍嘟囔道:「放羊有啥意思,我就不喜歡放羊。」 之戰剛要說話,忽然側著頭停住了,他凝神傾聽片刻,問道:「藍藍,你聽到啥聲音了?」 藍藍茫然道:「啥聲音?」 這句話說完,隱隱的轟隆聲就變得清晰起來,兩個孩子吃驚地向山坡下的雪原望去,只見千軍萬馬,一眼望不到頭,就像灰色的蟻潮,迅速向前,覆蓋了觸目所及的一切。 那「蟻潮」就從他們面前的平原上一陣風般捲過,沒有為他們停留片刻。 之戰張大了嘴巴,肋下挾著的鞭子吧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 鼓角轟鳴,人馬如潮。 倉促組織起來護衛族人的契丹勇士竭力抵擋著來自突厥人的攻擊,可是突厥騎兵十倍於他們,任他們如何抵擋,從四面八方一浪緊似一浪地向他們逼近的突厥鐵騎還是壓迫得他們的防禦圈越來越小。 敵人來得太突然了,山城還沒有建成,不足以抵禦敵騎,整個部落都駐紮在山坡下,無法及時地逃離,他們無路可退,唯有一戰。 漫山遍野都是衝突來去的騎兵,山谷中震耳欲聾的都是喊殺聲,原野上屍骸遍地,鮮血斑斑,處於嚴重的兵力劣勢的契丹人被突厥人衝亂了陣形,穿插分割,打得七零八落,已經有人棄械投降,因為他們再不投降,唯有一死,根本改變不了局面。 乙冤羽和費沫在亂軍之中也失散了,只能率領眼前可及的族人奮力突圍,費沫手中的長矛已經折斷,拔出的馬刀已經卷刃,殺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可是不管他衝向哪一方,面前都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敵騎,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楊帆與古竹婷佇馬於高坡之上,俯視著面前混亂的屠殺。 天似穹廬,澄淨純藍,彷彿一塊晶瑩剔透的藍水晶。 唯一的一朵白雲,正停在天空正中央,孤零零地懸著,四顧茫茫,靜謐蒼涼。 而在這亙古的靜謐之下,卻是各種顏色織染出的戰爭場面,人喊馬嘶,鮮血飛濺。 在山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被割裂開來的契丹騎士,彷彿一群受了驚的魚苗,在平原上四處游動,驚慌地閃避,可突厥人就像是水,始終包容著他們,無論他們逃到哪兒。 殺人與被殺的都是異族,可是站在高坡上,悵望著這一切,楊帆卻有一種悲涼的感覺。 他不是帝王,所以也從來不會有,為了什麼千秋萬代的偉業,寧願自己的族人多做犧牲的崇高覺悟,契丹人的反叛,由突厥人來結束,似乎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實並不是這樣,他的族人並未因此而少死。 契丹人反叛的是周國,圍剿他們的卻是突厥,朝廷真的弱到這種程度了麼?絕對沒有。朝廷陳兵於西域,以一國之力獨抗吐蕃、突厥兩大軍事強國,他們並沒有佔到什麼便宜,王孝傑奪取安西四鎮,雖有吐蕃內亂的原因,也足證周軍的強大。 可是,這些戰事,動用的無一不是長年戍守邊防、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這一次契丹之亂,在朝廷眼中,也許是覺得太容易平息了,為了搶功,竟然派來武攸宜、武懿宗和抱武家大腿才爬上去的一些無能的將領。 結果,朝廷犧牲了那麼多的將士,最後還要求助於突厥。 楊帆成功了,這場外交戰打贏了,但他不快樂,一點都不快樂。 作為一個軍人,他感到的是屈辱,卻又無奈。 南北兩路大軍的主帥都是武家人,女皇始終不肯放權,如果不用這般釜底抽薪的手段,讓那兩個人繼續瞎指揮,河北之亂還不知要持續到什麼時候,在契丹人的不斷破壞之下,本就比南人貧窮的北方百姓將再也沒有辦法活下去,朝廷還不知要犧牲多少青壯男兒才能抵消那兩位主帥的愚蠢,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 費沫殺瘋了心了,手中的馬刀幻化成一道道弧狀的寒光,他催動坐騎,率領數十騎勇士,猶如一股狂風般捲過原野,拚命突圍,刀風呼嘯中帶來無盡的殺戮和死亡。 追隨在他身後的有數十名勇士,除了一開始的那些人,還有一些各自為戰的騎士也追隨到了他的身後,一路廝殺過來,不斷有人落馬,也不斷有人補充進來,最終被他們硬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正好奔著楊帆佇足的地方殺來。 就在坡下,有一隊突厥騎士佇馬停在那裡,中間一位長鬚老將,正是大箭頭蘇牧木。一見那群漏網之魚向這邊撲來,蘇牧木把手一揮,簇擁在他身後的騎士們立刻分出一哨人馬,成一銳三角陣形,迎面向費沫殺去。 「嗚∼∼∼」 一口長刀裹著令人心寒的破空顫音,向費沫凌空斬去。 費沫大吃一驚,急忙催動胯下戰馬向側前方疾趕兩步,錯過對方的鋒芒,隨即揚起了卷刃的長刀,因為對方的第二刀已經如影隨形,再度向他的頭顱劈來。 費沫百戰之後已然力竭,這一刀架得又倉促,兩刀相交,「鏗」然一聲,費沫受力不住,手中刀被震得揚飛起來,對方手腕一翻,第三刀又向匹練一般向他的脖子橫捲過來。 費沫再也來不及躲避了,雙目一閉,暗叫一聲:「完了!」 只聽「噹」地一聲震鳴,這必死的一刀竟被人架開,那個突厥騎士不及細看,一看有人出刀阻止,以為就是敵人,看也不看,震開的長刀劃著一道電光,便向來騎劈去。 來騎人馬合一,騎術嫻熟,刀法洗煉,手中一口刀倏忽來去,剛猛中蘊含著巧妙的變化,把一個身子護得風雨不透,「噹噹噹」幾刀下來,那突厥騎士只覺手腕一震,竟被對方以刀面拍中,手臂頓時如觸電一般一陣酥麻,手中刀脫手飛去。 「住手!」 這時候,費沫手下的人也被這群突厥生力軍殺得殺、擒得擒,猶自負隅頑抗的不足四人,蕭牧木一聲喝令,突厥人立即收手後退,這四個人才心有餘悸地退向費沫身邊。 「是你?你怎麼在這裡?」 費沫這才看清,方向自刀下救了他性命的人竟是楊帆,不由得呆在那裡,他想不通,楊帆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說過,如果有機會,我會放你一次!」楊帆說著,向蕭牧木看了一眼,蕭牧木會意地一揮手,持刀相向的侍衛們又後退了幾步。 楊帆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平原上還在廝殺,費沫扭轉頭,向正在垂死掙扎的族人看了一眼。 楊帆道:「我只能放你一次,如果你想殺回去,只能是帶著你的兄弟找死,無濟於事的。如果你肯走,這幾個人,我可以作主放走!」 費沫猶豫半晌,艱難地點了點頭,猛地呼哨一聲,頭也不回地策馬向南奔去。那四個騎士立即緊隨其後,被俘的幾個人也被放鬆,重新上馬,追著費沫離開了。長年生活在艱苦的環境中,使他們懂得取捨。 蕭牧木雙腿一磕馬鐙,慢慢踱到楊帆身邊,微笑道:「放一人,亂其一軍,貴使當真好手段!」 楊帆淡淡一笑,先是默默地注視了一下混亂的戰場,又將目光移向蒼穹中靜靜不動的那片白雲,心中暗想:「這天,真該變一變了!」 第二十一卷 契丹之亂 第七百六十章 十面埋伏 突厥五萬鐵騎還差一天路程才趕到松漠都督府的時候,馬橋率領數十名健卒已經風塵僕僕地趕到幽州。 駐紮於此的婁師德得到馬橋送來的消息,立即傳書給依舊掌握著近半兵馬拒不交出兵權、龜縮在檀州城裡的武攸宜,以及在南線作戰的沙吒忠義、東線的李多祚,幾路大軍同時行動,布下十面埋伏。 這邊各路大軍剛剛調動停當,費沫便一路狂奔,趕到了青龍灣孫萬榮駐地。 孫萬榮一聽新城被襲,父母、家人盡陷敵手,妹婿乙冤羽下落不明,這幾個月來所擄獲的所有物資器仗也盡數落入突厥人之手,登時如五雷轟頂。 他年歲已高,整日奔波馳戰,早已身心俱疲,再被這個消息一激,喉頭一甜,一口鮮血登時噴了出來。等他悠悠醒來,已然大勢已去,在他暈厥期間,這個消息已經傳遍全軍。 那些隨著費沫殺出重圍的契丹勇士根本不懂這件事對軍心士氣的衝擊有多大,他們和以前與其他部落為了爭奪水源和草場發生爭鬥一樣,迅速而直接地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們的族人。 他們甚至還添油加醋,把族人的狀況說的更淒慘些,把突厥人說的更凶殘些,他們的目的其實很簡單:激發族人的仇恨,一起殺回營州,救回他們的親人。 然而,他們現在不是遊牧在外的牧人,他們是遠征在外的軍隊,他們身邊也不是丟下兩個人就可以照料的成群的牛羊,而是虎狼般環伺的大周軍隊,這個消息把他們毀了。 正如楊帆所言:「我們敗得起,你們只須一敗,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 這支所謂的軍隊沒有嚴明的紀律、沒有長期軍旅生涯養成的軍事素養,打順風仗時他們如狼似虎、個個爭先,一遇重大挫折,馬上成了一盤散沙,一群烏合之眾即便每一個個體都很英勇,也無法發揮出一支軍隊應有的戰鬥力。 孫萬榮醒來後,得知全軍皆已聽聞這個噩耗,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 明知道歸途必然有朝廷大軍阻截,可孫萬榮無法做出別的決策,眾多的將領捶胸頓足、怒不可遏地咆哮著,紛紛表示要殺回營州。 孫萬榮獨力難以回天,只能被迫作出明知是錯誤的決定:「選擇最近的道路,日夜兼程,殺回營州!」 李多祚早已伏兵於前,先是在他們必經之路上打了他們一個埋伏,復又退至早已設好的防線奮力阻截,雙方鏖戰一日一夜,沙吒忠義率軍從後面圍上來,咬住他們的尾巴又是一通狠打。 幸虧孫萬榮多是騎兵,機動力強,不等沙吒忠義形成包圍圈,他便跳出重圍向西挺進,結果在玉田又迎面碰上婁大胖子揮軍殺至,一戰之下損兵折將,孫萬榮只率領兩萬餘騎繞過漁陽奔向東北。 這時,他已不是為了回兵救援族人了,而是要如何保全自己僅存的這支武裝力量,結果他繞過漁陽,剛過長城,迎頭又挨了一記悶棍:奚人打了他的伏擊。 奚王獲悉突厥與大周聯盟,抄了孫萬榮的老巢,大驚之下立即收兵,召集一干謀臣緊急商議了一番,決定向朝廷投誠。為贖前罪,就得立功,於是他再度派出兵馬,只不過原本是協同孫萬榮作戰的奚兵,現在成了他的敵人。 孫萬榮萬萬沒有想到奚王竟是一根牆頭草,一番力戰,人馬都打散了,孫萬榮率本部兵馬向西逃竄,試圖通過奚國廣袤的原野穿插過去,回到契丹人的地盤,誰料迎頭又碰上神兵道總管楊玄基。 楊玄基是隨同武攸宜北上的,結果武攸宜一到河北,就跑進城裡躲起來,再也不肯出來,手下幾員大將也被他約束在身邊,不准他們輕舉妄動,楊玄基無可奈何,只能蹲在檀州城裡「養精蓄銳」。 這一次,有婁師德的軍書說明契丹人老巢被抄,軍心大亂,先前又有武則天的詔書嚴辭訓斥,兩相結合,才使武攸宜下定決心派出手下幾員大將參與圍剿,楊玄基正是其中一路兵馬。 孫萬榮迎頭受阻,又向東逃,結果又遇到了武攸宜麾下另一路兵馬,統兵將領是前軍總管張九節,此時契丹兵馬已經徹底喪膽,根本無心戀戰,雙方纏鬥片刻,孫萬榮便率部再次逃逸。 四野茫茫,似乎處處都是伏兵,孫萬榮慌不擇路之下,見路就走,結果越走與營州越遠,黃昏時分,孫萬榮率殘部在一片松林下宿營,清點人馬,幾員大將都走散了,手下最驍勇的戰將駱務整在混亂中也不知殺到了何處,此時留在他身邊的已不足三千人,幾乎個個有傷,見此情景,孫萬榮不禁老淚縱橫。 月上柳梢時,出去打聽消息的費沫回來了,他在附近一個山坳裡找到了幾戶山民,一打聽才知道他們竟然逃到了潞縣(今通州),距幽州僅一步之遙。 孫萬榮聽了費沫的稟報,不禁沉默不語。現在夜色昏沉,或還能躲避一時,明日天明,他再想逃就難如登天了,不出所料的話,大周的軍隊已經封鎖了所有向北的通道。 林中,一堆篝火淒涼地燒著,紅紅的火光也掩不住孫萬榮蒼白的臉色。火星在空中飛舞,拂到人臉上時,就變成白色的灰燼,孫萬榮坐在那兒一直沒有動過,頭髮上很快蒙了一層燃盡的飛灰,像是染了一層霜。 費沫看著沉默不語的孫萬榮,不安地道:「大元帥,咱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兄弟們都有些彷徨失措,還需大元帥定策,才好決定行止!」 孫萬榮默默地搖了搖頭,黯然道:「今欲降唐,可唐軍喪命於我手者逾二十萬,我若降唐必死無疑。若奔突厥,突厥首鼠兩端,默啜容得下別人也斷然容不下我。欲往新羅的話,李多祚的兵馬早已堵死向東的道路,這一去絕無幸理。要回營州,新城已被擄掠一空,其他六部為保自己,也斷不能容我,我還能往哪裡去?還能往哪裡去呢!」 孫萬榮用力一掰手中一段枯枝,把那枯枝「卡吧」一聲折為兩段。 費沫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費沫在他身邊默默坐下,回頭看看倚著樹木在林中小息的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深深地歎了口氣。 孫萬榮仰起頭來,望著空中一輪明月。 如霜的月光映在他的鬍鬚上,鬍鬚在風中微微地發抖。 出神半晌,孫萬榮才道:「契丹八部,各懷異心,若非如此,唐人也罷,突厥也好,豈能輕易勝我!如果,留居營州的契丹六部能念在同族之誼,對我們的族人善加維護,我們何至於一敗塗地?」 他苦笑著搖搖頭,轉向費沫,鄭重地道:「費沫,你記住,契丹八部若不能一統,即便再苦,也不可舉旗造反,那只會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我們契丹要站起來,八部必須團結起來,攥成一個拳頭!」 「是!大元帥的話我記住了!」 費沫說完,又訕訕地道:「可……大元帥這話應該囑咐駱務整、何阿小他們才是,我……我哪有資格聽從大元帥這番教誨。」 「不要妄自菲薄,沒有人生來就是英雄!」 孫萬榮拍了拍他的肩膀:「何阿小、駱務整他們都打散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如今這番話,我也只能囑咐你!」 他慢慢站起身來,長吸一口氣,突然高聲喝道:「來人!」 雖然征戰了一天、奔跑了一天,族眾們都已筋疲力盡,孫萬榮沉聲一喝,身邊的幾個頭領和親兵還是飛快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孫萬榮凝視著費沫,突然抽出佩刀,往費沫肩頭一搭,沉聲道:「跪下!」 「大元帥……」 費沫雖然一臉茫然,還是聽話地跪在孫萬榮面前。 孫萬榮莊重地道:「你,是迭剌部首領,迭剌雖是我族的一個小部落,但是你部勇士向來善戰、敢戰,是我族出了名的勇士部落。如今,我把我和可汗的部落都交給你,由你來保護他們、帶領他們!」 費沫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驚慌地道:「不不不,大元帥,我不行,我……我哪有本事管理這麼大的部落。」 孫萬榮澀然一笑,道:「能有多大?我們的部落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如果這時三部再不團結,早晚會被其他部落吞併。」 他振奮了一下精神,又道:「你聽著,我現在把我的部落、李盡忠的部落,一起併入你的迭剌部。你要讓這個新的部落安定下來、興旺起來,要不斷地強大,直到你們擁有實力一統契丹八部!」 費沫手足無措,訥訥地道:「我……我怎麼行?我不行……」 孫萬榮斷然道:「你不行,還有你兒子!你兒子不行,還有你孫子!把我的命令,當成你的祖訓,子子孫孫地傳下去,總有一天,你的家族會出現一個智勇雙全的後代,可以完成我今日的遺命!」 費沫怔怔地道:「大元帥,我們……如今身處重圍,生死難料,以後的事……還是突圍之後再說吧。」 孫萬榮嘴角逸出一絲詭譎的笑意:「眼下的事,我來解決,這也是我作為你們的首領,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我用我的死,換你們的生!記住,我是被你們殺死的,唯有如此,你們才能得到朝廷的赦免,並賜給你們土地,讓我們的族人安居!」 大小頭領盡皆大驚,一起抬頭看向他:「大元帥!」幾個反應快的已經作勢欲撲。 「務必遵我所囑,不要讓我白死!」 孫萬榮語氣鏗鏘,作金石之音,一語說罷,不待眾人反應過來,手中長刀已倏然回轉,驀地劃過自己的咽喉!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一章 餘波未息 一輛長途馬車緩緩駛入趙州城。 久經戰亂的趙州城隨著戰事的結束,已經恢復了幾分生氣。 此刻的趙州城依舊殘破不堪,滿目凋零。 昔日熱鬧的街市恢復經營的店舖不足十分之一,大批從外地逃來的難民還來不及返回北方。隨著氣溫漸漸回暖,屋簷下的冰稜滴荅著融化的冰水,街面上的積雪被輾壓踐踏的和泥土混為一色,尤其顯得骯髒。 但是從人們的臉上,卻可以看到一絲安詳和喜悅。他們不再縮著頭匆匆的趕路,不再滿目的迷惘與驚恐,不再緊鎖著眉頭,哪怕是衣衫襤褸,如果是老鄉在街頭相見,他們也會笑逐顏開,激動地擁抱在一起。 人類不怕苦難,最怕的是沒有希望,只要給他們一個希望,他們就有勇氣和信心活下去。 楊帆坐在車上,看到這一幕,也由衷地感到高興。他就是為這些人創造希望的一員,也許他在正面戰場上幾乎沒有起過什麼作用,沒有斬殺多少敵人,但他運用他的智慧,起到了十萬大軍也難企及的作用。 看到這一幕,在「老鷹嘴」親眼見證契丹人和突厥人在武周的領土上決戰時那種挫敗和屈辱的感覺也減輕了許多,他的帝國正因皇嗣之爭陷入嚴重的內耗,暫時使不出全部的力量來保護它的國民。 在這時候,即便用些手段、做些讓步,只要能讓這些貢奉著賦稅徭役、供養著這個龐大帝國的百姓們有活路、有希望,那麼即便讓他犧牲一個男兒的尊嚴,他也是心甘情願的。帝王將相的臉面,比起百姓的肚皮,那就是個屁! 同坐在車裡的還有阿奴和古竹婷,阿奴不避嫌疑地緊挨著楊帆,傍著他的肩膀,一起向窗外看著。這是她的男人、她的依靠,不挨著他還挨著誰? 古竹婷則坐得遠遠的,遠的有點刻意,幸好阿奴現在全部心思都放在楊帆身上,沒有發覺她這位師傅的異樣。 聖人說:「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此話當真不假,在草原那惡劣的生存條件下,古竹婷根本不能把自己當女人,不擠在一起睡就要被凍成冰棒,不蓬頭垢面就只有耗用那點寶貴的雪水…… 所以在那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當她重新回到文明世界,再回想起這一切,她就感到了羞澀和難堪,幸好楊帆一直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現,否則她會更加無地自容。 阿奴和古竹婷是女流,戰事雖還沒有完全結束,但她們想走隨時都可以走,楊帆就麻煩些,他是軍人,不過現在北方戰局已經到了收尾階段,大周軍隊正在四處圍剿那些逃散了的契丹人,根本沒有大仗可打,楊帆是否可以離開,就只是高層將領的一句話了。 不管是李多祚也好,婁師德也罷,都跟楊帆很熟悉,而且關係還不錯,於是,楊帆離開了。 他深入虎穴、順利完成了借兵的使命,使契丹之亂在春天到來之前結束,從而避免了混亂的戰爭局面破壞河北春耕,要不然河北道百姓來年的生活將雪上加霜,楊帆可以說是立下了莫大的功勞。 如果他此時留在河北,無疑將更有利於戰後敘功,但這一點對他來說已經不太重要了,現在對他來說,太高的職位其實反而不利於他的發展,所以此刻的楊帆頗有一點「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瀟灑。 「客棧到了,我們歇息一下,明天再繼續啟程!」 當車子停下來時,楊帆回首向阿奴和古竹婷笑說了一句。阿奴嫣然點頭,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痛苦之後,現在只要她的男人能安然歸來,只要能這樣依偎著他,嗅著他的味道,她就知足了。 古竹婷對楊帆的目光有些躲閃,當她走出車廂時,鹿皮小靴的纖秀雙足在地上用力地頓了幾下,因為一路乘車,她的靴上並沒有積雪,她只是想籍著這個小動作,跺掉她心頭的懊惱,因為她發現她現在有些怕這個小男人。 楊帆微笑著對店掌櫃的說:「店家,兩間上房!」 在車子周圍,正有幾個行商打扮的人也翻身下馬走進店來,楊帆知道那是「繼嗣堂」派來護衛他安全的人,阿奴在「千金冶」停留期間,宗主護衛就找了來。 不過楊帆現在還是官身,現如今河北地面上朝廷、突厥甚至周邊各族的斥侯依舊很多,為了避免被人注意,楊帆只能叫他們暗中護衛,並未讓他們公開隨從。 掌櫃的見客人上門,連忙慇勤接待,喚過夥計,把貴客迎進門去。 屢遭洗劫之後,這裡所謂的上房也就是灑掃的乾淨一些,房間寬敞一點,其他的也沒有什麼,楊帆知道趙州城在戰亂中受損嚴重,此刻也不可能有什麼高檔些的飯莊,這晚餐只能在這客棧裡解決,於是稍作洗漱,換過衣服,他便到了客堂。 又過了一會兒,阿奴和古竹婷也梳洗已畢,換過衣裳,來到了他的桌前。楊帆向她們點點頭,叫她們去櫃檯前的菜牌兒上點幾道菜,自己依舊側耳聽著旁邊一桌人的議論。 旁邊桌上,一個中年客商語重心長地對幾個人說:「我勸你們吶,最好等安穩了再回去,現在還是不要動手北上。」 那幾個人穿著還算講究,看來是北邊的富戶,戰亂期間逃到了南邊,如今戰事結束,正在返回北方的路上,恰好碰到了從北方過來的同鄉。 其中一個富紳模樣的人急問道:「怎麼現在還不能回去?還要等安穩些,難道契丹人還挺猖獗?」 那中年客商擺擺手,苦笑道:「契丹人現在已經不成氣候了,不過……河內王武懿宗已經到了幽州,你們聽說了麼?」 一個中年人狠狠地呸了一口,道:「那個騎豬將軍,我呸!契丹人囂張的時候,他是聽到點風聲就逃,逃得比他娘的兔子還快。契丹人打了敗仗,他就迫不及待地往北跑,生怕來不及搶功!」 另一個人有些不甚明白地道:「他到了幽州怎麼了?他是咱們朝廷的人,又不是契丹人。」 那中年客商歎了口氣道:「他不是契丹人,可是比契丹人還狠吶!契丹大將何阿小你們聽說過吧?契丹人中,此人最是嗜殺,現在北方父老把武懿宗同何阿小並列,稱作兩何,說『唯此兩何,殺人最多!』」 幾個士紳面面相覷,納罕地道:「契丹人把咱們禍害的不輕,他即便是殺得狠些,又有什麼不好?」 中年客商狠狠地啐了一口道:「你以為他殺誰?哪有那麼多的契丹人叫他殺?該逃的逃了,該死的死了,再不然就是已經降了其他各位將軍,武懿宗緊趕慢趕,可惜他先前躲得太遠,等他趕到,已經沒有什麼契丹人叫他抓了。沒有人頭,如何報功?」 中年客商冷冷地瞪了幾個執迷不悟的老鄉一眼,狠狠地道:「那就指良為盜唄!武懿宗到了幽州,便立即大肆屠殺被契丹佔據較久的幾座城池的百姓,說他們通匪、資匪,一殺就是一家,不分男女老幼。」 中年客商越說越怒,道:「諸州飽受契丹人擄掠,本以為如今契丹人敗了,可以過上安穩日子,誰知道……誰知道這朝廷的王爺,比契丹人還狠,契丹人大多是擄財,至少不要人命,可這武懿宗……」 說到這裡,那中年客商重重地一捶桌子,一臉憤懣。幾個北方富紳面面相覷,全都沒了言語。一旁聽著的楊帆,也不由暗暗攥緊了拳頭,反叛者被消滅了,可施惡最大者居然是平叛者,居然是武周皇朝的親王殿下! ※※※※※ 武懿宗因為遠離戰場,所以趕到幽州的時間太晚了,當他趕到的時候,契丹亂軍除了少部分逃回營州或者遁入山林,大部分要麼投奔了突厥,要麼投降了朝廷,武懿宗沒抓到幾個賊,只好拿那些正慶幸脫離賊手的百姓動手,三五歲的孩童也被他殺掉,拿人頭抵數。 武懿宗一對百姓下手,立即震駭諸州,各方百姓聞風而遁,李多祚、婁師德、沙吒忠義等大將聞訊大驚,紛紛親赴幽州勸阻,就連一直龜縮在檀州城裡不肯出戰的武攸宜都看不下去了。 他是畏戰不假,可他不像武懿宗那麼沒腦子,武家人在河北戰場上的表現,已經成為天下人的笑柄,再幹出這麼倒行逆施的事兒,是生怕不會千夫所指麼?再說北地民風彪悍,萬一激反了這些百姓,又是一樁塌天的禍事。 所以武攸宜馬上去見武懿宗,以堂兄的身份對他嚴辭訓斥了一番,眾將領紛紛反對,連他的堂兄都勃然大怒,武懿宗也覺此舉犯了眾怒,不敢再濫殺無辜,可他點了點手上的人頭,還遠不足以彰顯他的戰功。 於是,武懿宗在寫下一封奏章,建議朝廷將從賊的河北百姓「盡族誅之」,快馬報送京師之後,又幹了一件大蠢事:他盯上了奚族。 奚族雖然在緊急關頭捅了契丹人一刀,向大周表明了立場,但它畢竟曾經與契丹人合作過,武懿宗率領大軍向北移動,逼近奚族領地,擺出一副氣勢洶洶的進兵架勢,他要「安撫」河北,「剿平」奚族叛亂,立不世之功!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二章 真豬將軍! 武懿宗大兵壓境,奚王聞訊震恐不安。 他在伏擊孫萬榮之後,已經馬上寫下一封國書,派人上啟大周皇帝陛下,痛陳錯誤,說他是因為領地與契丹人近在咫尺,為了避免被契丹人攻擊,才不得不違心地向孫萬榮妥協,虛與委蛇,假意同盟。如今出兵幫助朝廷平叛,以明心跡,迄請天朝皇帝陛下宏恩寬恕。 但是順表遞出後還一直沒有信息,結果武懿宗作為周朝親王、皇帝的侄子、第四路討逆征北大元帥,如今親率兵馬逼近奚國邊境,奚王得知,自然認為是大周女皇不肯寬赦他,情急之下只得派人向突厥乞求保護。 突厥人劫掠了「老鷹嘴」之後,押著俘虜的契丹族人和無數的物資器仗返回突厥,因為這些俘虜和物資拖累,行走速度並不快,因此由穆恩押送這些俘虜和物資西返,契克比力和塞爾柱則率輕騎斷後。 這一來,他們走的就很慢了,奚王的信使很快就追上了他們。契克比力和塞爾柱一聽奚王願意歸附突厥,從此棄武周而改奉突厥為主,不由大喜過望,這可真是此番東征最大的收穫了,他們立即滿口答應,並且派人護送奚王的使節去見默啜。 契克比力聽說周軍壓境,意圖進侵奚族,還親自帶領兩萬精騎返回,進入奚族領地,與武懿宗陳兵對峙。 武懿宗先還狂妄不可一世,等他弄清對面的兵馬不是奚人,而是突厥人後,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馬上撤兵退回幽州。 等他逃回幽州,眾將領和武攸宜才聽說他擅自出兵進攻奚族的事,這時欲待阻止已經晚了,奚人已經歸附突厥,整個饒樂都督府盡數變成了突厥國土,奚族十州子民盡數成了突厥的屬臣。 更糟糕的是,松漠都督府遠在饒樂都督府更北方,因為饒樂都督府歸附了突厥,武周朝廷沒有辦法飛越這片突厥領土去對松漠都督府施行統治,所以契丹六部等於也脫離了朝廷,未來也只有歸附突厥一途。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這一連串的變化之後,偏居東方一隅,與高麗一水之隔的靺鞨部落竟也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靺鞨族首領大祚榮驍勇善戰,足智多謀,早已一統靺鞨諸部,他一直想稱王建國,只是迫於契丹強大,所以依附契丹,不敢稱王。契丹歸附於武周,他們歸附於契丹,也就相當於武周的屬臣了。 如今契丹六部形同散沙,無暇顧及他們,奚族則盡數歸附突厥,中原帝國被歸附突厥的奚族阻隔在外,也不能對他們形成威懾,大祚榮大喜過望,立即趁勢立國,自封為王,建立了振國(即渤海國)。 因為武懿宗的一樁愚蠢之舉,武周皇朝一舉失去了整個河北道南部的大片領土和其子民,還催生了一個渤海國,這實非始料所能及。武懿宗終於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他親赴武攸宜的中軍大帳負荊請罪,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武攸宜雖然被他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根本無可挽回,如果事情傳開,整個武氏家族都要遭到攻訐。無奈之下,武攸宜只得把婁師德、李多祚、沙吒忠義等大將全部請來,軟硬兼施地要他們封口。 雖然此事根本不可能全部隱瞞住,但是只要官方沒有消息確認,民間縱然有些議論,又能持續多久呢? 婁師德等人常年戍守邊防,與敵寸土必爭,為了領土、為了人口,和吐蕃、突厥等強敵打了一輩子仗,流了一輩子血,眼見武懿宗如此混帳,他們真恨不得把這個混蛋千刀萬剮,方消心頭之恨。 然而,這天下是武家的,女皇對武家的偏袒盡人皆知,這件事告上朝廷,武懿忠也不會被處死,為了給天下人一個交待,最大的可能就是把他發配到地方做一州刺史,禍害幾年百姓,等風平浪靜了再回京師。 可他們呢? 他們將從此成為武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再也不得安寧。 無奈之下,幾員老將不約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武攸宜安撫住了幾員將領,將這一連串事件的起因盡可能地遮掩起來,但他並不敢欺瞞武則天,他在武三思和武承嗣之間一直保持中立,直接依附著當今皇帝,豈敢有所隱瞞。所以事情辦妥以後,他就把經過寫成秘奏,派人快馬送往了京城。 楊帆此時正一路南下,根本不知道北方發生了劇變,因為武懿宗的處理不慎,祖輩們拋頭顱灑熱血打下的大片江山已然淪喪。 日趕夜趕,當春風剛剛吹透洛陽城,滿城楊絮飛揚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 楊帆的車子從洛陽北城的安喜門駛進去,一路穿行各坊,一直出了玉雞坊,來到洛水河畔,這才折向西面,沿著河堤柳岸趕向天津橋。 一路行去,前方行人漸多,再到後來,人塞於途,車子根本不能前行了。 洛陽雖然繁華,往昔也沒有這許多人,今日不知出了何事,離天津橋頭還遠,道路上已是摩肩接踵,寸步難行。 楊帆急著回家探望嬌妻愛子,見此情景不由探出頭去,只見遠遠的人頭攢頭,整條大街都被擁塞住了,不由訝然道:「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暗中護衛楊帆的「繼嗣堂」侍衛已經有人上前打探,片刻功夫回來稟報:「阿郎,天子下旨於天津橋頭處決人犯,百姓們紛紛趕來觀看,是以擁擠不堪。」 楊帆心裡咯登一下,當初處死來俊臣和李昭德那天,街市間擁擠的程度也不過如此,今天這是殺誰,竟有惹出這麼大的陣仗! 楊帆急忙問道:「皇帝要處死何人?」 那侍衛道:「處死的是豹韜衛大將軍閆知微!」 這姓不多見,不過楊帆聽著卻有些耳熟,仔細一想,憬然問道:「可是閆立德之孫?」 那侍衛道:「正是!」 這閆立德是唐初大匠,擅長建築和繪畫,唐太宗的昭陵就是由他設計並督建的,凌煙閣也是他建造的,而且《凌煙閣功臣二十四人圖》和《秦府十八學士圖》都出自此人之手,所以對他的孫子楊帆雖不瞭解,對這位早就故去的名家大匠倒是知之甚詳。 楊帆驚道:「這位閆將軍犯了什麼罪?」 那侍衛道:「閆知微犯了通敵之罪,天子下旨,令百官共射之,因此景難得,故而百姓爭相觀看!」 楊帆聽了眉頭一皺,不知此人怎樣資敵,竟惹得天子動此雷霆之怒,想出這樣的洩憤手段。 他手下那些侍衛也知道宗主急於返家,眼見前路行不得,已經有人到堤下喚過一艘行船,許了厚利,停泊在那兒,返回楊帆身邊道:「阿郎,聽說朝廷要把他一家人都要處死的,一時半晌行刑不會結束,還請阿郎登船渡河,以便回府!」 楊帆點點頭,與阿奴、古竹婷下了馬車,沿河堤下去,登上那艘小船,遙遙看見天津橋頭兩側人山人海,橋上孤零零地卻只綁著一個人,不由心中一動,吩咐道:「駛船過去,我要看看!」 那船老大得了重賞,哪有不答應的道理,連忙慇勤地將小舟緩緩劃將過去。 天津橋上,一個人正直挺挺地站在橋中央,摻了五金之絲的長索一端緊緊捆在他的身上,另一端牢牢地固定在兩側橋欄柱石之上,避免讓他倒下。 此刻,那人已經遍體箭矢,如同一隻人形的刺蝟,瞧來十分駭人。 一名朝官慢慢走到橋頭一側,一個武將將弓和箭遞過去,那人拉開弓弦,眼看橋上那具血淋淋的人形刺蝟,連五官都難以辨認,手臂不禁發顫。 他一箭射出,竟然歪了,箭矢輕飄飄地落到河裡,旁邊那武官很有耐心地又遞過一枝箭,這一次那文官又射歪了,一連射了五箭,才射中那血人的身子。 這文官已然是滿頭大汗,眼見射中,他頓時如釋重負,虛脫了似的由人扶著退了下去,又一個官員戰戰兢兢地走上來,從那武將手中接過了弓和箭…… 這閆知微本是豹韜衛大將軍,因為武則天答應與突厥和親,派武延秀赴突厥迎親,讓這閆知微為使節,還特意讓他掛了禮部尚書銜。 結果武延秀一到突厥,默啜就以武延秀非天子之子,自己的女兒要嫁的是李唐皇子的借口把他軟禁了起來,迄今還沒放回來。 隨即,默嗓發兵直趨河北,劫掠諸州,兵侵河北的時候他把這個倒霉的迎親大使也給帶上了。在攻打趙州城的時候,默啜為了打擊城中守軍的士氣,命閆知微與契丹士卒在趙州城下載歌載舞,高唱《萬歲樂》。 趙州守將陳令英怒不可遏,在城上質問他:「尚書權位貴重,竟為虜人踏歌,你不覺得羞慚嗎?」 閆知微只能苦笑著回答:「受人所迫,實不得已!」 等婁師德和沙吒忠義揮軍入河北時,突厥急退,坑殺了數萬趙州人,因為這閆知微一直乖馴聽話,卻把他放了。 結果閆知微回到朝廷,武則天聽說了他在趙州城下的醜態,深覺有辱國體,尤其是她答應和親,結果突厥卻出爾反爾,反而扣押了武延秀,簡直是在她臉上狠狠地扇了一記大耳光,惱羞成怒之下,武則天的一腔怒火都發洩在了這個貪生怕死之徒身上,因此才出現了這樣一幕前所未有的處決場面。 等到最後一位官員射罷,閆知微已經成了一隻血衣盡染的「刺蝟」,因為有些官員不擅射,準頭不行,所以箭矢射得他週身上下到處都是,只是因為有繩索繫著,才始終不倒。 這時,一個遍體紅衣的劊子手忽然大步走上前去,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徒弟,手中托著一個紅綾的漆盤,剛剛喧嘩起來的橋頭百姓登時又靜下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三章 賞罰有別 閆知微縱然該死,如此慘烈的死法,也足以把那些痛恨他的百姓嚇得心中只剩下恐懼而不是洩怒的興奮了,如今又見劊子手上前,聚集在天津橋兩側的百姓們不知道對一具屍體還有什麼行刑手段,都摒住了呼吸看著。 閆知微死狀奇慘,可那劊子手一生殺人無算,是刑部第一劊子手,現在刑部那些劊子手都是他的徒子徒孫,這一輩子他也不知道殺過多少王侯將相,對此場面自然全不在乎。 那劊子手走到閆知微直立的屍體面前,伸手去拔他胸前的箭矢,一枝枝利箭勾著血肉拔出來,被他丟在地上,隨即便從盤中取過一柄牛耳尖刀,隨著眾圍觀客的一聲驚呼,他手腕一沉,已然一刀豁開了閆知微的胸膛。 在眾人目瞪口呆之中,劊子手剖開閆知微的胸腹,探手進去,摸到他的心臟,麻利地用刀割下,狠狠地擲在地上。 萬箭穿心,繼而開膛破腹,這樣的場面著實震驚了觀刑的百姓,雖然人群中有幾個潑皮無賴還在不斷地叫好,大部分人已不忍再看下去。 這時候,一排囚車從刑部方向駛來,洛陽尉唐縱帶著幾十名衙役頭前開道,用力分開人群,確保囚車通過。 囚車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閆知微的家眷親人,其中最顯眼的是幾個孩子,幾個孩子單獨囚在一輛車上,大的五六歲,小的才兩三歲,同其他囚車上成年人呆滯的神色不同,幾個孩子似乎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幾個小孩子抓著囚車的柵欄,好奇地看著路邊擁擠的人群,臉上還帶著天真的笑意。一個老婦人看著他們,渾濁的老眼中突然湧起了淚花,她轉過身,用力往外擠,口中喃喃地道:「造孽!真是造孽!老身看不下去了!」 她的兒子本來還有些捨不得離開,一見老娘要走,只好追過去,一手護住母親,一手分開人群,人群異樣的沉默,竟然被他們母子輕易推開一條道路,走了出去。 一個挎著籃子賣餅子的小販看著那幾個無知的孩子,不禁黯然歎了口氣,就算是謀逆大罪,也沒有禍延這麼小的孩子的道理,這麼小的孩子,憑什麼要替他們的父輩承擔這麼重的罪刑,然而,這是女皇的旨意,誰敢違抗? 一個囚車上的小孩子看到了他手中的籃子,眼巴巴地看著,還把一根手指伸到了嘴裡,輕輕嚥了口唾沫。那賣餅的小販一陣衝動,湊上前去,從籃子裡抓起幾隻胡餅遞進車裡,用發哽的聲音道:「孩子,吃吧,大叔送你們的。」 看來幾個孩子是真的餓了,他們紛紛搶過餅子,吃得津津有味。小販遞完了餅子,才有些後怕地看了眼囚車旁護送的衙役,那些衙役神色肅然,但是卻像壓根沒看到他似的,走到他身邊時,只是擺了擺手,讓他退開。 見此情景,更多的百姓受到了鼓勵,一些身上帶著吃食的百姓,在載著孩子的囚車從面前駛過時,紛紛把食物遞進囚車,糖果、乾果、點心…… 囚車上的小孩子笑逐顏開,有兩個小孩子爭搶幾顆大棗,還嬉笑著互相推搡,根本不知道他們幼小的生命即將走完,一些心軟的百姓看了忍不住掉下淚來。 設在天津橋北側的監刑台上,監刑御史見此情景,嘴唇抽搐了幾下,也露出不忍的神色,他伸出顫抖的手,抓起刑簽,霍地背轉了身子,這才把刑簽向身後一拋,沉聲道:「奉旨,閆家老幼,盡皆縊死,立即行刑!」 「噹啷!」 刑簽落地,聲音清脆,卻似敲在人心上的一記重鼓,現場沒有行刑殺人前的觀者山呼,所有人都沉默了,囚車上幾個無知小兒開心的笑聲,在此時此刻,顯得異常的刺耳…… 端門上,武則天遙遙看著天津橋頭,狠狠地一頓枴杖道:「哼!遺延秀於突厥不得還朝,歌舞樂於趙州城下,讓我朝廷體面全無!如此亂臣賊子,喪師辱國,縱然剮其肉,剉其骨,骨斷臠分,滿門抄斬,猶不消朕心頭之怒!」 上官婉兒靜靜地侍立在她側後方,雙眼微微垂著看著地面,根本不忍抬眼去看。扶著武則天的張易之和張昌宗兩兄弟則連聲道:「閆知微該死!閆家該死!陛下勿怒,免得傷了龍體!」 就在這時,兩個禁軍小校扶著一個風塵僕僕、滿面疲憊的邊軍小校趕上城頭,那邊軍小校肩頭的三角紅旗因為蒙塵太多,都變成了暗紅色。 武則天一瞧這般情形,只當邊疆又出了大事,不由神色一緊,那邊軍小校疾馳一路,雙腿現在還有些麻木,只能由人扶著,見到女皇,那小校喘息著跪下行禮,從肩後取下黃綾包裹,雙手高舉,奉上道:「武攸宜大將軍密奏!」 張昌宗連忙放開武則天,上前取下包裹,就在一旁打開,取出封匣,啟開漆封,從中取出一封密信,雙手遞與武則天。 武則天瞇起老花眼,認真地看了半晌,臉色陡然變得鐵青,雙手也禁不住發起抖來。張易之站在一邊偷眼瞄著,也只是隱約看清一些字段,似乎是武攸宜密奏武懿宗什麼事情,隱約可見一些字眼似乎提到了奚族、突厥還有靺鞨人建國的什麼事情。 「豎子該殺!當真該死!喪權辱國,一致於斯!」 婉兒和張昌宗都有些驚訝,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武則天緊緊攥著武攸宜的秘奏,呼呼地喘了一陣粗氣,忽地有些頹然。 沉默半晌,她才用盡量平靜的語氣道:「婉兒,傳旨,河北戰事已然了結,著四路討逆征北行軍大總管武懿宗立即向武攸宜交卸職務,返回洛陽,以其軍功,著即就任左金吾大將軍,統領京都屯兵!」 上官婉兒連忙欠身稱是,武則天將那封秘信攥在手中,顫巍巍地轉過身去。 閆知微貪生怕死,卻也不過是在屠刀的逼迫下,歌舞一番以洩趙州城守軍士氣,而武懿宗失地喪民,給朝廷所造成的損失與閆知微相比簡直是一天一地。武懿宗若不是姓武,若不是與她武則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真是死一萬遍都不足惜了。 武攸宜在信中歷數武懿宗在河北的樁樁蠢事,再三懇請女皇把他調走,再不然,天知道他還要幹出什麼無法想像的蠢事來。 武則天如今真是恨極了這個小畜牲,可她能怎麼辦呢,這件事她只能盡量地隱瞞,裝作什麼都不曾發生。 因為武懿宗的愚蠢,武則天對武家子侄更加的失望,她憤憤然地向天津橋頭望去,只見那裡的人群正在散去,看樣子行刑已經完畢,但是隨即武則天就發現似乎有人在為閆知微一家人收斂屍體。 武則天因武懿宗的蠢行而激起的一腔怒火頓時有了發洩的目標,她一指天津橋頭,沉聲喝道:「閆家老幼不是盡數伏誅了麼?這是誰人替他收屍?是有人同情奸賊,還是閆家猶有餘孽!」 張易之趕緊喚過一位禁軍將領,命他前去查看,隨後對武則天陪笑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萬萬不要氣傷了龍體,易之已著人去看了,一會兒便知詳情。」 楊帆乘著那艘小舟逆流而上,趕到天津橋下時,行刑已經結束。閆家人的屍體就拋在橋頭一側,等著坊正帶人來處理,行刑的官員已經帶著手下離開,圍觀的群眾也正陸續離去,楊帆棄舟登岸,看到了閆家男女老幼十多口人的屍體。 他站在那兒,一句話都沒有說。不知是在戰場上已經見慣了死亡,還是這麼多年來,已經見多了被女皇屠殺的人家,楊帆心中出奇地沒有湧起悲涼的感覺,更沒有憤怒。 閆知微本人或許是罪有應得,即便處罰的措施嚴厲了些。但是即便他不該死,楊帆也不再感到憤怒,比閆家更無辜卻舉家遇害的人家很多,或是因為政爭、或是因為戰爭,這種事在任何朝代、任何時候似乎都不能避免,可是這種慘事發生的多與少,卻是可以控制的。 楊帆心中,推翻武氏統治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他現在有些明白薛懷義為什麼要一把火焚燬「天堂」了,因為他現在也想燒上一把熊熊大火,燒掉武則天的寶座! 楊帆默默地站了許久,便吩咐人去棺材鋪買些棺材回來,把閆家一門老少的屍體裝斂起來,先送到寺院裡停放起來,等著閆家的親族來取回安葬,如果這些屍體交給坊正處理,只能是用草蓆子一裹,隨便找處荒山埋了,或者丟進寺廟火化。 閆知微也許不值得同情,可是面對那幾具幼小的屍體,他無法藏起自己的惻隱之心。去買棺材的人還沒回來,一哨禁軍便快速趕了過來,一名隊正厲聲喝道:「替國賊收斂屍體的是什麼人?」 楊帆扭過頭,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那隊正一愣,愕然道:「楊……郎將、郎中……哦不,楊校尉!」 這名隊正乃是百騎中人,名叫張溪桐,當年他曾與楊帆一起赴西域刺探過情報,還是沾了楊帆的光,才得以陞遷,如今忽見老上司當面,訕訕的頗有些不好意思。 張溪桐遲疑了一下,快步湊上前來,低聲道:「校尉,陛下在城上看見有人替閆家收屍,頗為憤怒,命卑職來帶人回去詢問。校尉您……小心為上!」 楊帆點點頭道:「我跟你去!」說完便撣撣衣衫,舉步向宮城走去,張溪桐怔了怔,連忙緊隨其後,一隊禁軍執戟佩劍,倒似做了他的隨從。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四章 鷙鳥將擊 「楊帆?」 武則天看到楊帆,微微露出詫異的神色。 楊帆欠身道:「正是微臣!臣在河北受了點輕傷,因騎乘戰馬不便,不能追隨李多祚將軍作戰,承蒙將軍體貼,准予臣先行返回京師!」 楊帆說著,飛快地瞟了一眼上官婉兒,婉兒眼中已經漾出喜悅的淚花,她正急忙低下頭去,假意撫著衣袂,掩飾失控的驚喜。 武則天沉著臉色,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徐徐說道:「你可知道,朕於天津橋頭處決的是什麼人嗎?」 楊帆道:「臣已經聽說了。臣以為,閆知微當誅,陛下誅其全家,也是為了以儆傚尤,然閆氏全家已經伏誅,任其曝屍街頭,總是不妥。臣與閆知微素不相識,代其收斂屍體,並無任何私情其中,純係為了……維護陛下的仁恕之道!」 武則天又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靜靜凝思片刻,錯過此事不提,轉口問道:「楊玄基於陣前生擒了契丹大將何阿小,之後又有契丹大將駱務整、李揩固攜部歸降,繼而又有費沫斬殺孫萬榮,攜其人頭歸降朝廷。 此前,朝廷在河北道東西兩峽傷亡慘重,這些契丹將領都是當日斬殺我兵將最眾者,朝中文武大多以為對他們不可原諒,應予誅殺,以雪前恥。你從河北道來,對他們知之甚詳,你以為朕該如何?」 對這件事,楊帆倒是不敢敷衍,他想了想,認真地答道:「戰場廝殺,各為其主,以此作為殺俘殺降的理由,臣認為不妥。不過……何阿小生性殘暴,契丹諸將中,此人殺戮最重,常以虐殺百姓為樂,罪大惡極,不應寬赦。臣以為,應把他明正典刑,以懾宵小!」 武則天微微點了點頭,又問:「那麼其餘諸將呢?」 楊帆道:「費沫既斬其首領,攜族眾向朝廷乞降,臣以為,朝廷理當接受。若不如此,一旦再生邊患,恐夷狄寧可戰死,也不肯乞降了。再者,仍然定居於營州地區的契丹六部未免也會兔死狐悲,對朝廷生起異志!」 武則天苦笑了一下,見楊帆這麼說,就知道他還不知道奚族已經歸附了突厥,契丹六部如今已經形同獨立,大祚榮也趁機建立了振國,大周如今已經失去了整個東北。 不過在武則天的想法中,也是想放掉這個費沫的,一來他殺了孫萬榮乞降,憑這份大功,若不寬赦,天朝的形象就將大受影響。 再者,她已經聽說費沫整合了孫萬榮和李盡忠的大賀氏餘部,從名義上來說,大賀氏才是契丹人的首領,可是從實力上,他們現在已經名不符實了。 如果允許他們返回營州,那麼實力得以保存的契丹六部和名義上擁有統治契丹權的大賀氏之間必然爭權,這番爭鬥持續個百八十年也屬尋常,那麼他們的內耗對武周朝就是極有利的。 因此,楊帆的理由雖還不及她的想法充份,還是得到了她的認可。 楊帆又道:「至於李楷固和駱務整,這兩個人驍勇善戰,確是人才。而且,這兩個人在領兵作樂期間,紀律還算嚴明,雖有擄掠財物的行為,卻很少傷害平民百姓,如今既主動歸降,臣以為,朝廷可以收留。」 武則天道:「可朝中文武多以為他們是契丹人,不可加以信任,你怎麼看?」 楊帆道:「凌煙閣上,尉遲恭、屈突通都不是漢人。黑齒常之、李多祚、沙吒忠義,也不是漢人,而剛剛被陛下處死的閆知微,倒是一個漢人。臣以為,忠與奸,勇與懦,與其本屬哪族毫無干係,陛下若待之以誠,他們豈會不為陛下效死呢?」 楊帆是就事論事,覺得對契丹人也該區別對待,駱務整和李楷固驍勇善戰,如能收服,於國家有利。卻沒想到,虧得他今日這番言語,保下了李楷固的性命前程,否則大唐名將李光弼就再也沒有出世的機會了。 武則天聽了楊帆的話,稍稍思忖片刻,滿腔雄心又復升起! 她相信,憑她的魄力,完全可以征服這兩個降將,於是慨然點頭道:「狄國老上書朝廷,述及對待降將一事時,與你所言頗有相通之處,狄公老成謀國、你又熟悉這兩員契丹大將,朕對你們的建議深以為然。」 武則天最擅長的就是人心人性的把握,但她或許是太老了,老到已經沒有精力去洞察別人的心思,當她再度啟用狄仁傑並且賦予他重任的時候,她完全忘記了當初狄仁傑入獄時憤懣寫下的供詞:「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屠戮!」 在狄仁傑的心底,其實是一直把他自己當成唐室舊臣的。而此刻,武則天也沒發覺深藏在楊帆眼底的那份冷漠。 武則天的臉色柔和了起來,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緩聲道:「好啦,你在河北所做的事情,朕都知道了。朕一向賞罰分明,不會忘記你的功勞。你既受了傷,且回府歇息吧,等河北事了,朕對你會有重用!」 楊帆欠身答應,趨身退下時,才與上官婉兒癡癡地對視了一眼。 「婉兒,隨朕回宮!婉兒?」 武則天緩緩地轉過身,走了兩步,忽然發覺上官婉兒沒動,不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啊!婉兒在想……在想突厥之事,既然契丹眾將可以區別對待,對待突厥的請求,陛下是否也可以暫施羈縻之策呢!」 婉兒慌忙追上武則天,隨口找了個理由。 武則天用力頓了頓枴杖,憤怒地道:「突厥!突厥!他們軟禁了延秀,朝廷遣使再三催促,他們就是不放人!奚族本是我周國藩屬,他們居然大剌剌地從朕手裡搶了去!現在還以出兵助朕伐逆有功,要求封賞!真是豈有此理!」 婉兒低聲勸道:「陛下,此時我朝實不宜與突厥再起刀兵,陛下且忍一時之氣,勵精圖治,積蓄國力,早晚要讓他們連本帶利的還回來!」 武則天憤憤地走了幾步,終於頹然一歎,道:「那就……加授默啜為頡跌利施大單于、立功報國可汗,至於賞賜,你看著辦吧!」 「是!」 婉兒欠身答應一聲,心下盤算著找個方便的機會進言,向武則天請上幾天假回去「省親」。那個冤家,每每出門都不省心,也不知叫人家替他擔了多少心事,這一遭見著,斷不叫他耳根子得了清靜! ※※※※※ 「校尉慢走!」 張溪桐畢恭畢敬地把楊帆送到宮門口,客氣地說了一句。 楊帆笑了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氣呢!」 他拍拍張溪桐的肩膀,親切地道:「昔日同往西域的一班好兄弟,已經很久沒有聚過了。我剛回來,這兩天不方便,就五天之後吧,五天之後,我在『千金醉』設宴相請,和一班老兄弟聚聚,知會眾家兄弟的事兒,就麻煩你了。」 張溪桐受寵若驚,連忙應道:「哈哈,那校尉可破費了,其實眾兄弟都盼著能跟校尉聚聚呢,只是因為校尉一向事務繁忙,未敢打擾。校尉放心吧,這件事情就包在卑職身上了!」 楊帆點點頭,轉身走出了端門。以前他來往的都是從前認識的中高階軍官,現在他覺得有必要把這些曾在西域同生共死的戰友也召集到一起,他們都是百騎中人,也許……必要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他們。 楊帆出了端門,走出不遠,迎面就有一隊儀仗過來,楊帆沒有在意,還特意往邊上避了避,誰料那車仗偏偏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車上傳出一個聲音:「二郎!」 楊帆抬頭一看,只見端坐車中的正是梁王武三思,連忙叉手施禮:「楊帆見過梁王殿下!」 武三思微微一笑,肅手道:「上車!」 「是!」 楊帆答應一聲,舉步登車,梁王的車駕很寬敞,左右都有坐位,武三思讓他在側座坐了,上下打量他幾眼,微笑道:「你在河北幹得漂亮,本王已經知道了。」 楊帆對這武三思還需要虛與委蛇,不便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便欠身笑道:「當時形勢緊急,李多祚大將軍麾下又乏善辯之士,情非得已,臣只好趕鴨子上架了,比起在前方血戰的將士們,臣之所為,實在算不得什麼功勞!」 武三思擺擺手道:「該要的功勞,就不要謙虛。孟子曰:『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此言不虛,即便是在戰場上,善用智計謀略者,較之萬夫不當之勇的猛將,也要尤勝三分。」 他微笑著捋了捋鬍須,睨著楊帆道:「此番你立下大功,陛下定有賞賜。前番你在吏部任上出了差遲,如今憑著這樁功勞,要想東山再起卻不是難事。不知你有什麼打算,或者本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楊帆心中一動,略一思忖,便扮出一副苦笑的模樣道:「承蒙王爺誇獎,其實臣這點心機,也就是在那些大字不識一筐的武將們面前才玩得開,比起朝中眾臣的心思如海,那可是差得遠了。 自刑部而吏部,臣一直魯魯莽莽,憑著一腔勇氣和王爺您的照拂,才磕磕絆絆地走下去,要不然早就栽了。臣覺得,文臣這條道兒,實在不適合臣這樣的武夫,臣想重回禁軍,重回百騎,不知王爺您意下如何?」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五章 家?情 「好!」 武三思大喜過望,重重地一拍楊帆肩膀,興奮地道:「二郎所思,與本王正好不謀而合!哈哈,本王也正有此意,只是擔心你不願捨了文官仕途重返軍旅!這下好了,既然二郎也是如此打算,本王保你重返『百騎!』」 說到這裡,武三思忽然收了聲音,向四下一掃,微微傾身向前,詭秘地道:「朝中恐將生變,二郎重返軍旅,正可大展身手!」 楊帆微微一驚,道:「怎麼說?」 武三思的臉色陰沉下來,咬著牙根道:「契丹造反,打出『還我廬陵、相王』的口號,突厥入侵,又打出『代李伐周』的口號,就連狄仁傑那老賊都趁機打出太子的旗號以蠱惑人心。 據本王得到的消息,陛下在剛剛聽聞這些消息時,一連幾天沉思不語。不久,陛下便過問起了東宮的飲食,允許幾位皇太孫出城騎馬、踏青,對房州那邊的消息也開始關注起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楊帆神色一凜,道:「陛下決心定下皇嗣了?」 武三思搖搖頭,道:「從本王得來的消息看,似乎還未決定。不過,陛下心思如海,最難猜測,我們不可不防,你回軍中,務必盡快抓起一支忠於你的人馬,陛下百年之後,一旦生變,咱們也能……」 武三思伸出一隻攥緊的拳頭,慢慢張開,掌心朝上,然後緩緩翻轉,重重地按到膝上。 楊帆忙作心領神會狀,道:「微臣明白!」 武三思抬起手來,往他肩頭一壓,沉聲道:「孤若坐了天下,必不虧待了你!」 楊帆凜然道:「自當為王爺效力!」 武三思滿意地點點頭,道:「嗯!你且回家安歇,重返百騎的事,包在本王身上。」 楊帆道:「是!王爺如此匆忙,是要進宮?」 武三思露出幾分得意之色,道:「不錯!陛下將重建明堂、天堂和鑄九鼎的事交付本王負責,如今明堂和天堂還來不及建成,不過這九鼎已即將完工了!」 武三思笑道:「九鼎耗銅共計五十六萬七百斤,以永昌鼎為鼎首,高一丈八尺,其餘八鼎高一丈四尺,恢宏之極、壯觀之極。本王想著,河北大捷,九鼎須趕在授獎建功之日前完成,正好彰顯陛下威鎮九州、獨尊宇內!」 楊帆歎了口氣,淡淡地道:「王爺對陛下一番孝心,陛下真該擇選王爺您為皇太子才是!」 武三思哈哈大笑,笑聲未了,忽又臉色一沉:「可恨旦、顯二子不死,否則,這皇儲何至於如此難決!」 ※※※※※ 洛陽城南,嘉慶坊。 寧珂已在這裡住了一個冬天。 其實,在冬天到來之前她就該返回長安的,只是病情突然加重,船娘不敢再讓她長途跋涉,於是只能在這裡繼續住下去,延請洛陽名醫診治。可是寧珂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獨孤宇聞訊,憂心妹子的病情,也從長安趕了來。 洛陽名醫姜世淳在獨孤世家的重金禮聘下,如今已長住府上,專為寧珂開方配藥。 院子裡一片靜謐,樹上有幾隻鳥兒嘰嘰喳喳地叫了幾聲,就被小丫環舉著長竿將它們轟開了。 閨床上,寧珂懨懨地醒來,只覺室中一片昏暗,似乎已經到了黃昏。 她痛昏過去時,好像還是上午,寧珂虛弱地摸了摸身上,頭部劇痛難忍時汗出如漿,不過現在身上並沒有粘粘的感覺,衣服也已經換過,船娘知道她好潔,定是已經給她拭過了身子,換上了衣服。 寧珂輕輕呻吟了一聲,舉手輕輕撫過自己的額頭,瘦瘦的腕上,那只本來就不大的翠綠色手鐲猶顯空蕩,這一個冬天,她飽受煎熬,身子越發地瘦了,下巴尖尖的,容顏憔悴,只有兩隻眼睛依舊大大的。 船娘聽到了那聲微弱的呻吟,連忙走到榻邊,輕聲喚道:「姑娘!」 寧珂低低地道:「天黑了麼?」 船娘急忙搖頭:「沒,我怕影響姑娘歇息,把窗子掩了。」說著,她忙走到窗邊,拉開厚厚的絲絨窗簾,又將窗子輕輕打開,陽光透進來,新鮮的春風也微微吹進來。 寧珂微微地瞇起了眼睛,輕輕吸了一口那帶著春天氣息的新鮮空氣。 船娘回到榻邊坐下,輕輕握住寧珂枯瘦如柴的小手,低聲道:「姑娘,楊帆回京來了。」 「哦?」 寧珂的眼睛驀地亮了一下,船娘道:「婢子要不要去見見他,也許姑娘想跟他聊聊天。」 寧珂的眼神又黯淡下去,輕輕撫摸著自己削瘦的臉頰,幽幽地道:「不見了,見他作甚?這一次,我終於能走出家門,能走這麼遠的路,看到這麼多的山山水水,我……已經很開心了。」 船娘道:「姑娘……」 寧珂輕輕抿著唇,堅決地搖了搖頭,沉默半晌,又幽幽地道:「我……就是一個廢人,拖累兄長拋下那麼大的家業,守在我的身邊,每天為我擔心。我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拖累……」 船娘急了,把她的手捧在自己心窩上,說道:「姑娘怎麼能這麼說呢,這天底下,婢子就沒見過一個比姑娘更聰慧、更伶俐的女子,姑娘是天下間最好最好的女子!」 寧珂癡癡地望著被春風微微拂動的窗簾,輕輕地道:「可那,都不是我想要的啊。我只盼……只盼來世,不要活得這麼辛苦……」 輕輕地一聲歎息,寧珂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船娘輕輕握著她枯瘦的小手,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爬滿臉頰…… ※※※※※ 楊家的花廳比楊帆在京裡時擴大了一倍不止。 地上鋪著鬆軟的地毯,兩個小傢伙一前一後,搖搖擺擺地走著。 前邊的孩子個頭看起來稍矮一些,剃個茶壺蓋的可愛髮型,穿著開襠褲,跟一隻小企鵝似的走到博古架前,蹺起腳尖去夠上面擺著的一套漢代彩繪雙鳥怪獸陶壁壺。 「哎喲,我的小祖宗,這東西可不能碰,那是你爹淘弄回來充門面的。」 正坐在桌上擦拭著楊帆那柄鐸鞘的小蠻扭頭看見,趕緊一溜煙兒跑過去,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把,把他的小手抓下來。 楊念祖不高興地叫了幾聲,見老娘就是不准他碰,這才罷休,掙扎了老娘的懷抱,搖搖擺擺地又向前邊走去。 小蠻鬆了口氣,可剛一回頭,又見自己的寶貝閨女蹲在十二扇的畫屏前,正把小手伸到畫屏的縫隙間掏摸著,小蠻趕緊又跑過去,訓斥道:「閨女家家的,一點也不秀氣,這兒還沒擦呢,弄這一手灰。桃梅,桃梅,快拿抹布來,再打盆水!」 「啪!」 身後一聲巨響,小蠻扭頭一看,楊大少爺忽然跑去把門口的花架推倒了,花架上的花盆摔在地上,碎成幾瓣,楊念祖大驚失色,先是呆了一剎,隨即撒腿就跑,邁開兩條小短腿衝向他老娘的懷抱。 「你這個混帳小子,這是你打碎的第幾個花盆了?」 小蠻恨恨地在羅漢床上拍了一下,楊念祖見狀,忙也翹起腳尖,舉起小手在榻上用力一拍,瞪著他的母親,「啊啊」地叫了兩聲,把小蠻的表情、動作,乃至語氣學得惟妙惟肖。 「哎喲!還反了你了,學我是不是?」 小蠻狠狠地拍了三下羅漢床,楊念祖的學習慾望異常強烈,馬上照樣來了三遍,連一下都不帶省略的。 小蠻負氣地坐到榻上,道:「行!作吧,你就作吧!等你老子回來,看他怎麼收拾你!」 就這一轉眼的功夫,被她忽略了的楊念蓉又跑到桌邊,伸出小手去抓桌上的鐸鞘。 「不能碰!這個不能碰!」 小蠻顧不得裝生氣了,趕緊跑過去,伸手一摸劍鞘,然後飛快地縮回手,蹙著眉頭,作出很痛的樣子,道:「呀!好痛!」 楊念蓉見狀,也伸出了手,她夠不到桌子上的鐸鞘,便伸出小手摸了一下桌腿,然後飛快地縮回手,也把細細的眉頭擰起,奶聲奶氣地道:「呀!痛!」 小蠻被她氣笑了,在她額頭點了一下,嗔道:「你呀,還有你,我怎麼就生了你們這麼一對淘氣包,你們就等著吧,你們老爹很快就回來,等他回了家,哼!就憑你們這麼淘氣,他不把你們屁股打八瓣才怪!」 楊念蓉一驚一乍地道:「爹爹,屁股,八瓣!」 楊念祖是男孩子,學話比姐姐慢,在一旁口齒不清地跟著說:「疊疊,屁屁,八萬!」 小蠻瞪起杏眼,道:「對!八萬,把你的小屁屁打成八萬!」 「我可不捨得!小孩子嘛,淘氣些,長大才有出息!」旁邊忽然傳出一個帶著笑音的聲音,小蠻霍地扭過頭去,一眼望見微笑著站在門口的那個男人,眼淚忽然不爭氣地掉下來。 從楊帆生死未卜,再到軍驛送來他生還的消息,小蠻就像從天堂掉進地獄,從地獄又回到天堂,那顆心真是受盡了折磨。她思、她想、她牽、她掛、她流淚、她歡喜,百般滋味,此刻終於見到他安然歸來,奔湧到唇邊的只有鹹澀的淚水。 「郎君!」 小蠻流著淚撲進了他的懷抱。 楊帆緊緊抱著撲在懷裡放聲痛苦的小蠻,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 念蓉和念祖兩姐弟驚訝地看著失態的母親還有這個既有點熟悉又有點陌生的男人。 楊帆抬起淚光瑩然的雙眼,忽然看到這對可愛的姐弟,不禁向他們慈祥地一笑:「爹爹回來了!」 念蓉和念祖頓時大驚,念蓉嚷道:「屁股,八瓣!」說完掉頭就跑,念祖緊隨其後,叫著:「屁屁八萬,屁股八萬!」 「哎喲!」 楊念祖一跤跌在地毯上,趕緊又一骨碌爬起來,驚呼著「屁屁八萬」逃之夭夭……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六章 不一樣的幸福 家是什麼? 首先,它應該是一處房子,不管大還是小,不管華麗還是簡陋,但是要有牆擋風、有頂遮雨,有床睡覺,有灶做飯。 然後,要有一扇門,打開來,可以用這個家的身份融入這個世界,關上門,可以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與最親密的人單獨在一起。 最後,在它裡面,應該有男人和女人,早晚還得有老人和孩子,以血緣、親情和愛情為紐帶,緊密在結合在一起的。 家是月光下的傾訴,家是夕陽裡的攙扶,家是一付重擔,也是一份責任,家是真正能讓你覺得溫暖、自由、放鬆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家,總是愜意的。 雖然楊帆不在的時候,這個有著數十口人的大家庭一樣在生活,可是總是少了那麼幾分生氣,而楊帆的歸來,表面上似乎沒有對這個家作出任何改變,可他就像潤物無聲的春雨,悄無聲息地滋潤著這個家庭,讓它泛起了勃勃生機。 門子莫玄飛,站在門口大聲吆喝著,驅趕隔壁李家的那條又在自家石階上灑尿的老狗,聲音中氣十足,嗓門宏亮,看那架勢,連佛誕日在白馬寺門口布經講道的大和尚都比不上他的嗓門。 桃梅和三姐兒走在廊下春風拂面、春草翠綠、春花妖嬈的長廊下,腳步輕盈得彷彿兩隻剪水而過的燕子,木屐「硌硌」地敲打著桐木地板,彷彿一曲輕快的踏歌樂,纖細裊娜的小蠻腰曼妙地扭動著,那日漸挺拔的胸脯兒也高高地挺起來,頗為傲人。 昔日那兩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在楊家的好風好水裡滋潤得越來越水靈了。 小蠻似乎是沒有什麼特別表現的,除了剛剛見到楊帆時忘形的真情流露。 一家主婦要沉穩、要威嚴、要喜怒不形於色,就像那些剛剛連升三極、床上的黃臉婆才換了水靈俏麗的新媳婦、昨夜又有人塞給他一筆至少夠花半輩子的巨款的官兒,家裡的丫環下人才會有敬畏之心。 所以小蠻只好勉為其難地板起俏臉,只可惜哪怕是不曾見過她昨天神情的人,無從對此作出比較,也能看得出她此刻煥發的神采是何等照人,那是由裡到發,煥發出的一種榮光。 男人,是家庭的頂樑柱,是女人的主心骨,也許他天天在家晃悠時並不會顯出他如何重要,可是當他的家庭和他的女人經歷過失而復得的煎熬時,他只是出現在這兒,整個家便會為他而改變。 楊帆懶洋洋地躺在一張逍遙椅上,什麼都沒有做。四周是芬芳的花朵,幾隻勤勞的蜜蜂和美麗的蝴蝶在花叢中翩躚起舞,只有當它們飛到男主人的頭頂,試圖探索他的頭髮時,楊帆才會懶洋洋的揮揮手。 累的時候,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休息,有些華麗、舒適的館驛,對客人照料得比在家裡還要體貼百倍,但是再好的地方也無法給人家的感覺,只有在這裡,他才是完全放鬆的,由身到心。 小蠻去看阿奴了,拉著她,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兒。有時微笑、有時流淚,有時是小蠻握住阿奴的柔荑,有時是阿奴輕撫小蠻的玉背,不知道兩個女人在玩什麼把戲。 其實小蠻現在一刻也不捨得離開楊帆,可是男人已經回了家,不怕他再跑掉,於是理智便佔了感情的上風,她可不願現在就黏在男人身邊而冷落了陪著丈夫出生入死剛剛才回家來的阿奴。 楊帆對此心知肚明,女人的那點小小心思,還不是為了讓這個家更和睦、更幸福?小蠻這般乖巧伶俐,這般小心翼翼地維護整個家庭,他從心眼裡感到熨貼。家有賢妻,那是他的福氣。 思蓉和念祖就在他身邊,整個楊府,只有這兩個小傢伙沒有因為楊帆的歸來而發生這樣那樣的變化,他們一如既往地淘氣,發洩著他們過於旺盛的精力和對這個世界無窮盡的好奇心。 兩個小傢伙已經不再怕他了。 楊帆不在家的時候,正是兩個孩子漸漸聽得懂大人的話、開始接觸這個世界的時候,這對孿生姐弟精力充沛,讓獨自操持整個家庭的小蠻常被他們折騰得筋疲力盡,於是她一遍遍地用他們不在家的父親來震懾他們。 久而久之,在兩個小傢伙心中,幼年時模糊的爹爹形象變成了世間最恐怖、最暴力的小怪獸,他會吹鬍子瞪眼睛,他會掄起蒲扇大的巴掌把他們嬌嫩的小屁股打成「八萬」,他會冷酷地懲罰他們,不許他們吃飯睡覺、會把他們扔進洛河喂大魚…… 所以,剛剛聽說把母親弄哭了的那個男人就是傳說中的怪獸----「爹爹」時,兩個小傢伙嚇得落荒而逃。 但是很快,他們就發現這隻小怪獸其實一點都不可怕,他對他們說話時笑瞇瞇的和氣的很,他還拿了好多好吃的點心給他們吃,哪怕他們吃的滿嘴渣子,也不像阿娘一樣拿著手帕隨時擦他們的嘴,弄得嬌嫩的嘴唇好疼。 「阿娘在騙人喔!」 嚴母的形象在小姐弟心中進一步崩塌,向著慈母的方向發展過去。而嚴父的形像還沒豎立起來,他現在只是從小怪獸升級成了並不可怕的小怪獸。 「姐,來!」 穿開襠褲的楊念祖不知道發現了什麼好東西,屁顛屁顛地跑去拉起姐姐的小手。 男孩子和女孩子在性格上貌似天生就會有很大區別,思蓉也淘氣,但她感興趣的是花草間的蝴蝶,於是,對小弟的邀請,思蓉不屑一顧,而且用漂亮的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學著母親的語氣道:「擦鼻涕!不擦打屁屁!」 楊念祖鼻子下邊微微露出一點鼻涕,不算邋遢,但是在喜歡乾淨的女孩子眼中,這足以成為她拒絕成為玩伴的理由了。 楊念祖很爽快地吸了下鼻子,然後繼續去牽她的手:「毛毛寵,毛毛寵。」 「我不要,捉蝴蝶!」 思蓉甩開弟弟的手,躡手躡腳地向一隻蝴蝶走去。 好脾氣的楊念祖吸了吸鼻子,蹣跚地走開,從地上撿起一根半尺長的草棍,走到楊帆身前,慢慢彎下了腰。 楊帆已經坐直,笑微微地看著他。 地上有一隻毛毛蟲,正在努力地想要蠕動到花叢中去,楊念祖隔它好遠就站住,小心翼翼地伸出小草棍,輕輕地撥了兩下。 草棍在距蟲子兩指遠的地方劃過,小傢伙沒有向前邁步,只是把腰彎得更深些,兩瓣白嫩光滑的小屁股就跟香水梨子似的露出來。 他一鼓作氣,伸出草棍拚命地一陣劃拉,那只蟲子驟然遇襲,緊急反抗了兩下,便蜷起身子裝死。 楊念祖一聲驚呼,丟了草棍,返身就跑,跌跌撞撞地逃進了早已蓄勢等在那裡的楊帆的懷抱,緊緊攬著他的脖子,扭頭指著地上,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害怕,嘴裡嚷著:「毛毛寵、毛毛寵!」 楊帆笑問:「怕不怕?」 「怕!毛毛寵!」 楊念祖蹙額瞪眼,做出緊張驚恐的表情,兩隻小腳丫在父親膝上踩呀踩呀,努力想爬得更高。楊帆托著他的小屁股,哈哈大笑起來,身子向後一仰,逍遙椅便載著父子二人吱呀吱呀地悠蕩起來。 天高、雲淡、鳥語、花語,春風習習,笑聲朗朗…… 楊帆愛死了這樣的日子。 ※※※※※ 楊帆在家中盡享天倫之樂的時候,太平公主正在府上大排宴筵。 她還不知道楊帆已經回到洛陽城,不過卻早已知道楊帆無恙了。 公主府上,眾人寬坐,皆著輕袍,杯籌交錯,談笑宴宴。 如果有人看到此刻聚集在太平公主身邊的這些人,而且知道這些人都是太平公主的門下客,那麼他一定會暗暗吃驚,太平公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網羅了如許之多的朝臣,其中不乏手握重權的大臣。 得益於李盡忠、孫萬榮之反和突厥默啜可汗的入侵,再加上武氏子侄在戰場上拙劣的表現乃至於愚蠢的行為,武則天對由武氏子侄繼承江山已經徹底絕望,她毫不懷疑如果她真的把帝位交給她的侄子,她就一定會步秦始皇、隋文帝的後塵。 雖然她還沒有公開表態要立李氏子孫為皇嗣,但是在政策上已經做出了微妙的調整,許多李唐舊臣包括一貫公開表態要忠於李唐的官員得到起復,太平公主也利用這種寬鬆的政治環境,拉攏了大批官員,她的門下人才濟濟,如今儼然已是一個小朝廷了。 太平公主淺酌幾杯,頰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紅暈,讓這朵「洛陽牡丹」顯得愈發美麗,以致眾門下都不敢直視,以免為其麗色所懾,露出醜態,惹人恥笑。 太平公主放下酒杯,笑盈盈地道:「如今朝廷之發展,於我們大大有利。只是母皇的心思一向難測,且變化多端,很難說會不會因為河北事態的平息,母皇再度改變主意,不知諸位對此有何良策?」 崔緹輕撫鬍鬚,故作瀟灑地道:「殿下,陛下如今之所以有如此作為,是因為契丹的李盡忠和突厥默啜相繼以此為借口興兵作亂,陛下深知人心所向,大勢不可違逆,這才起復李唐重臣,以邀天下人心。 但這只是外因,如今外因已了,近期已不會再生戰亂。而且,以外敵興兵作亂的方式,雖有益於我們的發展,卻不免傷了國家的元氣。外因已不可用,也不宜用,那麼,我們現在為何不從內因著手呢?」 太平公主雙眸一亮,傾身問道:「大郎所言內因……是什麼?」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七章 吹皺一池春水 崔緹朗聲道:「愚以為,我們現在應順應時勢,繼續擴大李唐一脈的勢力。只要我們的勢力能夠在朝廷上形成一股最大的力量,為了避免出現身後之亂,陛下就只能繼續堅持以李唐宗室為皇儲。」 宋之遜微微蹙起眉頭,反駁道:「大郎所言固然是個道理,實則是行不通的。朝中現在的情形是,二張一派、梁王一派、魏王一派,狄公和姚崇、魏知古又分別屬意於相王和廬陵王,整個朝廷,除了少數堅持中立的頑固派,已被各方派系瓜分一空,哪還有力量讓我們爭取?」 太平公主頷首道:「之遜所言不錯,其實對本宮來說,不管是忠於相王還是忠於廬陵王,都是我李唐一脈,不管他們之中誰更壯大,對本宮來說都不是問題,現在的問題是即便合我三方之力,也不足以同二張、二武相抗衡。」 鳳閣舍人韋嗣立馬上正色道:「公主此言差矣,正因為我們弱,所以才要合。公主一心為大唐江山考慮,可相王派和廬陵派各有私心,豈能處處同心協力?能爭的人,即便相王派和廬陵派也在努力,公主也不可放棄!」 崔緹也道:「不錯,權力掌握在別人手中,終究不如掌握在自己手裡。有些人雖然忠於李唐,卻也難保沒有個人私慾的念頭在裡面,唯有公主,身為李唐宗室,凡事才處處為江山社稷打算,所以,即便是相王派和廬陵派有意的人物,我們也不可以放手,該爭必爭!」 太平公主點頭受教,道:「太平受教了,本宮原只是擔心若是參與爭奪,會讓二張、二武從中漁利。可二位所言不無道理,為了避免大業未成、同室操戈,本宮不會輕易放棄的。」 太平公主明確表了態,崔緹才繞回正題道:「朝中勢力既已瓜分一空,我們何不另僻蹊徑,從別處著手呢?若是引入活水,注入新血,並且盡力網羅到公主門下,那不就能夠打破目前的僵局了麼?」 韋嗣立不悅地道:「大郎,你就不要賣關子了,你且說說,如何引入活水?」 崔緹道:「女皇登基以來,多用武氏諸王及武氏女婿為祭酒(大學校長),這些人大多輕佻不文,所任用的博士、助教亦多為朋黨親戚,這些人不務正業,十年間,京城各處府學俱已荒廢。 現在,王公大臣子弟不再科考,只能以薦舉入仕。可是這些年來武氏專權,能夠受到舉薦而入仕的不是武氏子弟也是依附於武氏的人。如果我們能夠向皇帝進諫,大力整頓國學,禁止官宦子弟不經科舉而入仕,那麼……」 崔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微笑著看了眾人一眼。 宋之遜撫鬚沉思片刻,點頭道:「愚意,此計可行!大臣子弟,家教嚴謹,縱不入學,也勤學不輟,較之那些新貴家子弟不可同日而語。如果杜絕他們的薦舉之路,讓他們走科考的路子,憑著他們的才學,可以入仕的必然多為舊臣子弟,如果我們再能提前籌謀,奪下祭酒、博士的位子,這些天子門生自然就會成為我們的人。」 太平公主精神一振,可她想了想,又覺得此計不夠縝密,便道:「這個主意雖好,但是有個問題……」 太平公主還沒說下去,管事李譯便悄悄走進來,打斷了她的話。 李譯對太平公主附耳說了幾句,太平公主的雙眸頓時一亮,彷彿夜空中璀璨的一雙明星。 「二郎回來了!」 太平公主心中喜悅,恨不得馬上插翅飛到楊帆的身邊,可是轉眼看到面前這些正在議事的門下,太平公主心中熾熱的情火又淡了下去。她強行捺下心中的衝動,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已經知道了。 等李譯躬身退下,太平公主轉向眾人道:「我們繼續。本宮擔心的是,以母皇的精明,此策一旦獻上,母皇不會發現不了其中的奧妙,如果母皇發現我們別有所圖,必然不會答應!」 韋嗣立想了想,建議道:「臣倒是有個法子,我們可以另尋一件事情作為進諫的主題,以之吸引陛下的注意,把整頓國學當成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塞進去,這樣既可以隱瞞我們的真正打算,而且陛下即便不同意第一件事,也容易在第二件事上點頭。」 帝王有帝王心術,高官有馭下手段,而以下侍上的人也自然有他們的聰明智慧,韋嗣立所言正是一些下官和臣子為了能讓自己的政諫得到通過,而摸索出來的一些方法。 太平公主點點頭,表示認可,隨即希冀地看向眾人道:「那麼……我們以什麼事為掩護呢?」 崔緹雙掌一擊,振奮道:「吾有一計!」 太平公主一雙妙目馬上定在他的身上,欣然道:「大郎請講!」 崔緹道:「自垂拱以來,受周興、來俊臣等一班酷吏誣陷的官員及其親友,至今流離坎坷,未加原宥。而今,這班酷吏已經垮台,業已查明他們任職期間大興冤獄,我們可以據此為由,要求朝廷對此重新審理,以爭取天下人心。至於整頓國學,可以附於此事之後,相信不管是皇帝還是朝野,關心的都只會是第一件事!」 太平公主拍掌大樂:「大郎此計當真不錯!就這麼定了,嗣立,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太平此時真的很愉悅,也很充實。 少女時期的她,最大的追求就是尋一如意郎君,白頭攜老,舉案齊眉。經過薛紹之死的慘痛打擊和李唐宗室一一遭受迫害及自己的婚姻交易等慘痛經歷的慘痛經歷,少女時期美好而純真的願望已經支離破碎,太平再也不復昔日天真了。 楊帆的出現,對她漂萍般的感情是一個新的寄托,如果她能嫁給楊帆,成為他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或者她人生的重心會重新回到少女時期最大的夢想上來。但這對她來說,無疑是一種奢望。 雖然精誠所至,終於得到了心上人的愛,可她的婚姻已經葬送,而且不可擺脫,卿卿我我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能跟她所愛的人結合,家庭與子女也無法成為她生活的重心,陷於苦悶之中的太平現在終於找到了另一種寄托。 與人鬥智鬥勇、精研謀略,雖然她不在朝堂,卻可以悄然影響著朝堂上的一切,大權在握,是一種讓人飄飄欲仙的毒藥,一旦嘗到其中味道,很少有人還能擺脫它的誘惑。有時她不禁會想:如果她的權力能更大一些,如果她強勢的母皇已經不在,那時又會怎樣? 少女時期的武則天如果不是入了宮,而是嫁給一個普普通通的大戶人家,那會怎麼樣?也許她會把鄉下的農田、城裡的店舖打理得井井有條,但她最終不過是一個精明的家庭主婦。 人生有無數扇門、門後有無數條路,每推開一扇門,每踏上一條路,都是不可預知的未來。 ※※※※※ 「阿郎!這是今天送來的……」 侍衛統領任威捧著厚厚一摞案牘,正打算向楊帆介紹一下都是哪些需要他批閱的東西,楊帆已然板起臉道:「我剛回來,身子乏了,明天再說!」 「呃……,是!」 任威答應一聲,楊帆便邁著四平八穩的老爺步,一步三搖地走開了。任威沿著碎石小路往回走,繞過幾叢修竹,忽見前方籐蘿假山處娉娉婷婷地站著一位姑娘,正癡癡地望著一叢盛開的鮮花發呆。 任威站住腳步,笑著向她打了聲招呼:「古姑娘,還不歇息麼?」 古竹婷抬頭看看天色艷紅的一抹霞光,納罕地道:「天還沒黑,這麼早睡得著麼,你這是在做什麼?」 任威道:「我拿了些東西請阿郎過目,可阿郎說一路勞頓,身子乏了,今晚需要歇息一下。阿郎一路跋涉下來都覺得乏了,古姑娘身為女兒身,倒是依舊精神奕奕!」 古竹婷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你呀,真是個沒眼力件兒的白癡!」 望著古竹婷飄然而去的纖影,任威翻著白眼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怎麼白癡了。 古竹婷走出花園,來到側院小橋旁時,情不自禁地扭頭望了一眼不遠處那濃綠叢中一角朱紅的飛簷,忽然想起了在突厥的氈帳裡和東行的勒勒車上與楊帆相擁而眠的情景。當時寒冷疲倦已然麻木,倒也不覺什麼,此時想來,卻有種心旌搖動的感覺。 晚風徐徐拂動著水面上的荷葉,也曳亂了她的芳心,她的臉頰熱起來,身子的某處產出酥麻的感覺,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她忽然有些懷念那個男人的懷抱和他的鼾聲了。 …… 楊帆負著雙手,一步三搖地踱進了後院,看看左右沒人,忽地喜上眉梢,當下一個箭步,便閃向小蠻的住處。 「阿郎!」 正在葡萄架下閒坐聊天的桃梅和三姐兒看見男主人,連忙起身向他問安。 楊帆沒想到葡萄架下還有兩人,趕緊穩住身形,向她們慈祥地笑笑,和藹地道:「哦,是桃梅和三姐兒啊,人說女大十八變,真是一點不假,這才大半年不見,你們都出落成大姑娘了,哈哈哈……」 桃梅和三姐對視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眼前這位仁兄頜下光溜溜的,不要說白頭髮,連鬍子都還沒有一根,扮長輩實在是勉強的很。 楊帆咳嗽兩聲,尷尬地擺手道:「沒事了,你們歇息去吧!」 兩個小女子莫名奇妙地離開了,楊帆斜著眼睛窺視她們,二女剛一轉過花叢,他便猴急地搓了搓手,跟偷桃的老猿似的,佝腰塌肩、雙手垂前,輕提腳尖,鬼鬼祟祟地竄進了臥房……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八章 老子大不易 楊帆跟作賊似的竄進房間,閃目觀瞧,但見廳中空空,並無一道人影。 楊帆趕緊回身掩好房門,墊步擰腰,一個箭步竄進臥房,身子剛一閃過屏風,兩眼便是一直。 麻姑獻壽的青銅燈樹映得滿室通明,小蠻早已躺在榻上,錦衾齊胸,只露出兩痕雪白圓潤的香肩,肩頭有細細的一道紅繩,敢情只穿了一個肚兜。 驀然看見楊帆作賊似的闖進來,小蠻頓時張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哈哈!知我者,小蠻也!到底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阿奴就沒有這般自覺!」 楊帆見狀心花怒放,笑言道:「娘子當真識情知趣,原來早已在此等我了!」 楊帆話音剛落,從錦衾中便「嗖」地鑽出一顆小腦袋,驚訝地看著楊帆,奶聲奶氣地道:「爹爹!」 楊帆伸向錦衾的手驀然滯在空中,愕然道:「思蓉?」 緊接著從小蠻身子另一側又嗖地鑽出一顆小腦袋,驚訝地道:「疊疊!」然後他就咧開嘴巴,開心地笑起來:「疊疊也來,捉迷常!」 「啊?」楊帆的嘴巴張得大大的,能一口塞下兩顆雞蛋,他吃吃地道:「你……你們這兩個小傢伙怎麼在這兒?」 楊念祖沒心沒肺地笑,咧著大嘴道:「聽娘親講故事,捉迷常。」 楊帆頹然耷拉下腦袋,小蠻瞧見楊帆的神情變化,忽然「噗哧」一笑,眼波盈盈地向他一橫,頰上泛起兩抹嬌羞的紅暈,那種嫵媚的少婦美姿,再襯著那雪嫩粉膩的肌膚,當真是春色無邊。 思蓉瞪著一雙大眼睛,很警惕地看著楊帆道:「爹爹來幹嘛呀?」 楊帆吃吃地道:「我……天色不早了,我來睡覺啊!」 「不要,娘親要陪我睡!」 思蓉馬上抱住了小蠻的脖子,另一邊的念祖見狀,忙也撲上去抱住小蠻,驕傲地揚起下巴,向楊帆宣示著他們的領土主權。 楊帆很沒底氣地向一雙兒女解釋:「可我……本來就是睡在這兒的呀。你們兩個小淘氣,不是一直跟奶娘睡的麼?」 思蓉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傲嬌地揚起頭道:「人家早就斷奶了。」 「嗯!斷奶了!」念祖用力地點頭。 楊帆苦笑一聲,在榻邊坐下來,努力地想了想,決心通過談判來解決領土爭端。他諄諄善誘地道:「阿爹應該和阿娘一塊兒睡覺的,本來以前就是的。後來呢,爹爹出門去打仗,阿娘才把你們接過來,現在爹爹回來了,你們就應該回去跟奶娘睡了!」 思蓉烏溜溜的大眼睛一轉,疑惑地道:「你騙人!我怎麼不知道?」 楊帆道:「那時你們兩個還小,當然不記得了。」 思蓉想了想,又把小蠻的脖子抱緊了些,撒嬌道:「我不管,反正人家就要跟娘親一起睡!」 念祖跟屁蟲似的嚷著響應:「我也是!我也是!」 楊帆低聲下氣地哄道:「你們兩個要乖喔,你們聽話,明天爹爹就帶你們去南市玩,給你們買好多好多好吃的,還有好玩的。」 念祖吞了口口水,看向思蓉,思蓉瞪了他一眼道:「大笨蛋,娘親也可以給咱們買啊!」 念祖恍然大悟,馬上表明立場:「我不換!」 眼見軟的不行,那就只能來硬的了,楊帆瞪起眼睛,凶巴巴地道:「你們敢不聽話,信不信老子把你的屁股打兩瓣?」 念祖指著他嘎嘎大樂:「疊疊是大笨蛋,屁屁本來就兩瓣嘛!」 楊帆洩氣不已,一直笑看父子鬥法的小蠻忍住笑道:「好啦好啦,蓉蓉乖,小寶也乖,爹爹回來了,要跟娘親說點悄悄話,你們兩個小淘氣今晚和奶娘睡,要不然的話,爹爹一生氣,明天又要走了。」 楊思蓉和楊念祖聞言大喜道:「好啊好啊,那讓爹爹走吧!」 楊帆聽得好不傷心:「我這爹當得……也太失敗了吧?」 小蠻幽怨地瞟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道:「看吧,整天不著家,連閨女和兒子都跟你不親了!」 楊帆歎了口氣,本來只是假意傷心的,這時心中真的生起了幾分傷感。他輕輕摸了摸念祖的「茶壺蓋」,感傷地道:「是啊,爹爹以前陪你們的時間太少了,以後,爹爹一定要多陪陪你們。」 思蓉可沒有被老爹的「花言巧語」所蒙騙,依舊很警惕地重申道:「那我們也要跟娘親一起睡。」 念祖見老爹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卻不禁同情心大起,於是很大度地揮揮手,指著自己身子內側靠牆的位置道:「那……讓疊疊睡……裡邊好啦!」 楊帆聽得忍俊不禁,看著一雙可愛的兒女,想跟小蠻親熱一番的念頭不覺就淡了,何必非要他們離開呢,一家人睡在一起也好,摟著一雙兒女,跟他們說說話,吹吹自己在戰場上如何威風的牛皮,看著他們安然入睡,那也是一種溫馨的幸福。 色狼被感化為慈父了,他正要答應下來,屏風上忽然輕叩了幾聲,楊帆一扭頭,就見一條婉約的人影正站在外面,隨即外面傳來阿奴的聲音:「咳!小蠻姐姐?」 「啊,妹妹來了!」小蠻連忙翻身坐起,從榻邊取過衣服穿上,下榻相迎。 楊帆望著姍姍走入的阿奴,愕然道:「你怎麼進來的?」 阿奴向他眨眨眼道:「走進來的唄。」 楊帆頓時語塞,心中拚命地回想:「我方才忘了閂門麼?」 阿奴沒再理他的糗樣,而是轉向小蠻,笑吟吟地道:「好久沒看到思蓉和念祖了,怪想他們的,我想今晚讓他們去我那兒睡,可好麼?」 小蠻俏臉一紅,含含糊糊地答應一聲,也不知在喉間究竟咕噥了些什麼。 思蓉和念祖對楊帆已經有些陌生了,跟這位當初曾經很親近的姨姨自然也沒有太多感覺,馬上嚷著他們要陪娘親睡覺。 阿奴眼珠一轉,笑瞇瞇地道:「這樣啊,姨姨從北方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頭山鷹,好威武的,要是訓練好了,出門的時候往肩頭一站,那才威風,誰想去看看?」 楊念祖馬上光著屁股從被窩裡爬出來,向阿奴姨姨舉手投降了:「我去!我去,我去陪姨姨呼呼!」 思蓉也有些意動,只是咬著薄薄的櫻唇還在猶豫。阿奴又道:「姨姨還帶回來一隻小狸貓,剛斷奶的,小小的好可愛,一走道就摔跤,毛髮一道黑一道黃的,像只可愛的小老虎,有沒有人想看呢?」 思蓉一聽,頓時兩眼放光,家裡那只「長面羅漢」被桃梅和三姐兒喂得圓滾滾胖乎乎的,連牆都爬不動了,思蓉平時見了希罕的緊,可是小蠻擔心大貓撓傷了她,從不准她過於靠近,如今一聽有只更可愛的小貓咪,哪還招架的住。 兩個小搗蛋在阿奴的誘惑下,很爽快地讓娘親幫他們穿好了衣服,靴子還沒穿好就迫不及待地跳到地上,拉著阿奴的手要去她的住處。小蠻臉蛋羞紅,有些不甚自在地送了阿奴離開,回轉房內,便沒好氣地乜了楊帆一眼,嬌嗔道:「還不關門?」 楊帆如奉綸音,趕緊回身閂好房門,暗自嘀咕道:「我明明記得是閂上了呀,究竟閂沒閂呢?」 回過身來,室中空空,小蠻已經先回了臥房,楊帆不禁嘿嘿一笑,他知道阿奴必是聽說兩個孩子習慣讓母親陪他們睡覺,所以特意過來解圍的,這大概是對小蠻整整一下午都陪著她,極盡體貼關懷的回報吧。 阿奴投桃報李,那我是桃還是李呢?楊帆想著繞過屏風,乍一入眼,便見一隻桃子,一隻水蜜桃,一隻圓潤、挺翹、豐盈、飽滿,籠在一件緋色薄紗般的褻褲內,媚得驚心動魄的水蜜桃。 「去!一邊兒去!」 楊帆的大手剛剛急色地挨上去,感觸到那一抹綿軟、彈性、香滑、粉膩的感覺,就被小蠻一巴掌打落了。 楊帆幽怨道:「這麼久不見,怎麼對我竟這般冷淡?」 小蠻頭也沒回,只是嬌嗔道:「都怪你,人家這回一定要被阿奴取笑了。」 楊帆恍然大悟,笑道:「原來是因為這個呀,有什麼大不了的,男歡女愛,天經地義。」 小蠻氣鼓鼓地道:「反正……人家好沒面皮!」 楊帆勸道:「哎呀,你想多了,阿奴會取笑你嗎,頂多是和你開開玩笑。她要真的取笑你,下回我就讓你看她的笑話!」 「哼!」這一聲,嬌滴滴中便有了幾分酸溜溜的味道。楊帆見勢不妙,趕緊貼上去攬住她的纖腰,在她耳邊柔聲道:「妞妞,我的好妞妞,不要怪我了好不好,我還不是因為太想你了?」 楊帆喚她妞妞,這是小蠻永遠無法抗拒的武器,在楊帆喚出第一聲的時候,小蠻繃緊的嬌軀便恢復了它婀娜柔美的曲線。 於是,半推半就地,一隻晶瑩玉潤的小白羊兒便呈現在明燭之下,鴛鴦戲水的錦衾上,兩瓣粉臀似那剝了皮的雞蛋似的,瑩瑩潤潤、顫顫巍巍地躍現出來…… 夫妻間的恩愛,在不同的年齡段,有著不同的表達形式,他和她,正年輕。於是,這個春夜,小蠻這朵閨閣中的嬌花,便飽經了雨露灌溉,甜美的呻吟聲如一首最動聽的音樂,纏纏繞繞地迴盪了半宿…… ※※※※※ 清晨,折騰了大半宿的楊帆居然拎著那口鐸鞘,精神奕奕地出現在花樹下,劍風颯颯、電光閃爍地練起武來,真不知道他的精力怎麼跟牲口似的這麼旺盛。 思蓉自己走路還不是很利索,懷裡偏偏抱了一隻小貓兒,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後面屁顛屁顛地追著念祖,忽然看見楊帆劍風颯颯地在樹下舞劍,兩個孩子登時站住腳步,訝然瞪大了眼睛。 楊帆已經看到他們過來了,為了在自家寶貝面前樹立形象,楊帆更是打足了精神,竄高伏低,兔起鶻落、劍似流星,威風凜凜,最後一個極帥氣的收劍式收住身形,笑瞇瞇地看著兩個孩子:「怎麼樣,爹爹的武功厲害吧?」 思蓉好奇地問道:「爹爹會胸口碎大石嗎?」 楊帆一愣,怔道:「不會!」 念祖問道:「疊疊會吞劍嗎?」 楊帆道:「不會……」 思蓉又問:「會鐵槍頂喉麼?」 楊帆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會……」 念祖問道:「會金槍不倒嗎?」 楊帆滿頭黑線:「不會……」 兩個孩子不屑地撇撇嘴,思蓉拍拍小貓的腦袋,傲驕地道:「小咪,小寶,我們走!」 楊帆望著他們蹣跚的背影,橫劍當胸,欲哭而淚:「當老子……大不易啊……」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六十九章 芳心可可 春天的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就像是一床剛剛絮了新棉的被子,柔軟的覆在你光溜溜的軀體上,叫人情不自禁地打起哈欠,有了睡意。 春風熏得遊人醉,便是這般滋味了。 楊帆和阿奴、小蠻帶著兩個孩子去洛水河邊春遊,很快便「巧遇」了出宮省親的上官待制,於是兩處並作一處,帳圍子連起來,佔據了洛水河邊最寬敞、風景最優美的一處所在,足有兩畝方圓。 這樣的時刻,兩個孩子是最高興的,他們光著小腳丫踩在細沙的地面上,清楚地感知著這個世界,只是跑了兩圈,那只和他們一般笨拙的小狸貓就滾了一身的沙子,兩個小傢伙自然也不例外。 小蠻沒去管他們,由著他們去瘋。因為一家之主楊大人說了,人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個童年,這段時光的快樂如果失去了,以後再也不可能找回來,不要總讓他們按照大人的想法這樣那樣,像個小老頭兒似的。 帳圍子就設在洛水河邊,家人挖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溝渠,把清澈的河水引了進來,但水面上並沒有酒觴飄流,在沙地上還放了一隻投壺,那才是小蠻和阿奴喜歡的節目,她們正在興致勃勃地投箭。 她們兩個玩不來太平公主所喜歡的那種詩簽遊戲,而這投壺則不然。投壺放得位置很遠,普通人是投不進去的,兩個女人正在較量腕力和眼力,她們投壺的勁道,足以把這投箭當成暗器使用。 帳圍子深處,鋪著一卷灰黃色的駝氈,駝氈壓倒了一片野草,青草味兒散發出來,坐在氈上,鼻端就能清晰地嗅到青草的芬香,迎面就是河上吹來的清爽的風,非常舒適。 婉兒微笑著看了眼剛剛輸了一箭正舉杯飲酒的小蠻,又憐愛地看了眼那兩個瘋玩瘋鬧的小傢伙,眸中滿是艷羨。 她從小充沒於宮廷,從小看著別人的臉色生活,在她而言,最奢望的就是現在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最渴望的就是一個屬於她的家庭,可這一切現在都還無法實現,雖然她現在也坐在這兒,並得到了這個家庭的認可,可她還不是這個家庭的一員。 「你見過太平了麼?」 婉兒把癡癡的目光收回來,溫柔地瞟了一眼身旁的楊帆。 楊帆微微搖搖頭:「我昨天才回來,還不曾見過她。」 婉兒問道:「她也沒有主動尋過你?」 楊帆目光微微一凝,問道:「出了什麼事?」 婉兒淺淺一笑,妍若春花:「沒甚麼事,只是……鳳閣舍人韋嗣立正準備上一道奏本……」 楊帆聽懂了婉兒的弦外之音,不動聲色地道:「哦!這個人……是太平的人?」 婉兒嫣然道:「天下奏本,都須經過我手,與太平呼應的主張,一次兩次或是巧合,次數多了,他是誰的門下,其實不難猜的。」 楊帆笑了笑道:「幸虧天子已經老了,沒有精力去注意這些細節,要不然……」 婉兒聽出楊帆語氣裡帶著一絲淡淡的譏誚,卻不知道他譏笑的究竟是誰,眸波不由閃了一閃,又道:「他打算上的這道奏本,是要請天子對垂拱以來經來俊臣、周興等人誣判的案件予以平反,猶生者官復原職,已死者赦免家人賜歸故里。」 楊帆斷然道:「這不可能,案子是周興、來俊臣一班人辦的,可幕後真正的主使卻是今上,許多人之所以受到懲辦,關鍵不在於他們是否被誣陷,而在於是天子想要把他們踢開、踩死!」 婉兒微笑著,一副智珠在握的安祥,彷彿脅侍於佛前的觀音:「這道奏本上面,還附了一件事,恭請天子整頓國學,禁止權貴子弟今後不經科舉而薦舉入仕。」 楊帆一怔,啞然失笑道:「這麼說,剛剛那件事只是用來跟皇帝討價還價的了,這件事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 楊帆思量片刻,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她是想……,太平難道不曉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麼?」 婉兒悠然道:「或許不是不明白,而是急於有所得的時候,總是不好把握其中的分寸。」 楊帆眉頭一皺,擔心地道:「你都一眼便看穿了她的目的,此舉用心,能夠瞞得過皇帝?」 婉兒大發嬌嗔,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這叫什麼話,什麼叫我都一眼看穿了她的目的,帆郎覺得人家本來很笨嗎?」 楊帆笑道:「怎麼會?我家婉兒最是冰雪聰明,我只是覺得……天子雖老,也不是那麼容易哄騙的。」 婉兒拍開楊帆不規矩的大手,向追逐著小貓在沙灘上瘋跑的楊念祖和楊思蓉呶了呶嘴兒:「有孩子在呢。」 楊帆沒趣地道:「他們那麼小,懂什麼。」 婉兒沒理這個不要面皮的男人,繼續說道:「遞交天子的這道奏本,打算上固然是這麼一個打算,做法上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我之所以知道,不是因為我看出來了,而是太平使人主動告訴我了,因為她需要我的幫助!」 楊帆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從這句話裡,他忽然品出了些不一樣的味道。 太平公主想讓這道奏本得以通過,必須得對婉兒坦誠相告?因為她需要得到婉兒的幫助? 那也就是說,今時今日的上官婉兒,已經不是昔日只與一班詞臣在史館裡吟詩作賦、無憂無慮的上官待詔,她已經能夠影響或者左右一些政令的發佈或否決,她必然已經掌握了相當有力的一股力量。 而太平公主把擴充勢力的目標轉向了國學,那就說明,她在朝廷中已經拉攏了相當龐大的一股勢力,否則即便皇帝肯整頓府學,她也只是為他人作嫁衣,她自己沒有充足的人手、沒有足夠的權力,就不可能把持國學中的那些職位。 同時,這也說明,朝中勢力已經被瓜分一空,沒有新的資源可供發掘了。 二張黨、梁王黨、魏王黨、相王黨、廬陵黨、太平黨,還有……婉兒黨! 楊帆自河北回來以後,才決心發展一支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唯其如此,才能如臂使指。但他忽然發現,朝中已是朋黨林立,所有的一切,都已被瓜分一空,連點渣子都沒剩給他。 幸好……他的目標在軍隊,而軍隊中除了武氏家族,別人能夠染指的還不多,而且他想要的也只是能四兩撥千斤的那股力量,最核心的一股力量,否則在這麼多強有力的對手競爭下,恐怕他什麼都得不到。 其實,還有一件事楊帆沒有想到,或者他是不願去想。 婉兒本想點一點他,但是看到他沉思的模樣,本已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有些事,即便本來就是那樣,可是從她嘴裡說出來,也難免會有一種不同的味道。她是個聰慧的女子,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你打算怎麼做?」楊帆沉思半晌,才緩緩轉向婉兒,道:「你要幫她麼?」 婉兒清澈的目光凝視著他,一字一句地道:「我說出來,是因為我聽你的,不然,你以為我組建自己的勢力,究竟為了什麼?」 楊帆心中一熱,輕輕握住了她的一雙柔荑,這一次,婉兒沒有躲避。 四手相握,彷彿他們的心也融在了一起,能夠清楚地感應到彼此的心跳。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兩個人靜靜地感知了許久,楊帆才不捨地打破了這種兩心相知、兩心相依的寧靜:「你不要插手,天子老而彌姜,雖然她的精力大不如前,卻還沒有糊塗到那種地步。以她一向強硬的性格,即便是她自己願意去做的事情,照樣不想是因為受到別人的左右或者影響,她喜歡掌握一切。」 婉兒溫順地點點頭,柔柔笑道:「不用對我解釋那麼多,你只要告訴我行或者不行就可以了。我是你的女人,你是我的夫,也是我的天,我不聽自己男人的,還能聽誰的呢?」 楊帆聽得蕩氣迴腸,情不自禁地想要擁抱她,這一次卻被她羞澀地推開了。女人都是天生的政治家,有些事,她可以做,但是絕不肯讓別人看到。 她舉手把鬢邊一綹髮絲優雅地掠到耳後,微笑道:「不過,人家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呢,沒想到郎君對陛下的性情揣摩的也是這般透澈,太平雖是陛下的女兒,卻還不及郎君瞭解她的母親!」 楊帆笑了笑沒有回答,他能把武則天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澈,其中有「觀天部」那班老傢伙的分析,卻也不無他自己的認知。所謂最瞭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或者楊帆心裡是早已把武則天當成了他最強大的對手吧。 婉兒道:「那這件事就這麼算了,我會規勸她不要輕舉妄動。如果她一意孤行,那我也沒有辦法了。」 楊帆點點頭。 婉兒吁了口氣,又道:「郎君此番回來,今後有什麼打算?」 楊帆道:「我想……重返百騎!」 婉兒的眸子驀然一亮,欣喜地道:「重返百騎?太好了!郎君重返軍伍,就可以避開險詭莫測的政治風浪了。」 楊帆笑望著她,促狹地笑:「就沒有別的好處了?」 婉兒俏臉一紅,羞羞答答地垂下頭去:「而且……婉兒也能常常見到郎君了。」 楊帆忽然苦惱起來:「宮闈中戒律森嚴,看得到卻吃不到,那怎麼辦啊?」 「去你的!」 婉兒滿臉紅暈地啐了他一口,薄嗔道:「當人家是個蕩婦麼?」 她輕輕低下頭去,修長的玉頸輕折,如一隻臨水自照的白天鵝,又似一朵含羞低頭的水蓮花,深情款款地道:「人家只要能常常看到你的樣子、聽到你的聲音,便心滿意足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章 女帝秘召 這場春遊,直到河面上吹來的風帶起了一絲夜晚的涼意,才有了結束的意思。 小蠻和阿奴醺意盎然,念祖和思蓉則歡笑歡跳了一天,雙雙抱著那只一身沙子的小貓咪,躺在柔軟的被褥中,由那老牛拉著車,滿足地進入了夢鄉。 婉兒的車隊比楊家的車隊早走了一刻,或許婉兒此刻回去準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得白淨淨、香噴噴的,癡候著郎君今晚的幽會。這種期盼,總是讓人無盡喜悅的。 楊帆的車隊回到府門前時,黃昏的顏色才染上天空。 門楣下,一塵不雜的階面和光亮如鏡的大門前面,站著一個身著內宦服飾的高大少年,正手執拂塵,翹首遠望。階下,另停著四匹毛髮油亮如緞的駿馬,每匹駿馬前面都挺拔如槍地站著一個禁軍侍衛。 老遠的,一支車隊緩緩駛來,得到楊家門子莫玄飛的指點,得知那就是楊帆的車隊,那個內宦馬上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高力士見過兄長!」 還沒走到車前,那身材高大的內宦便站住腳步,喜孜孜地向前面的車子施禮。 車中的楊帆也早得到了任威的稟報,止住車子,捲起了車前竹簾。 「啊!力士兄弟!」 楊帆連忙躍下車子,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親熱地道:「力士,你怎麼來了,提前打聲招呼,我也好在家裡等你。」 高力士道:「哪敢有勞兄長,力士此番來,是受陛下差遣,傳兄長進宮的。」 楊帆看看天色,奇道:「現在?」 高力士道:「正是!力士也是剛來,聽說兄長攜家小出遊去了,看天色差不多也快回來了,就沒出去尋找,免得再跟兄長走岔了,兄長這就隨力士回宮吧,免得陛下久等!」 楊帆答應一聲,匆匆對家人做了一番安排,讓阿奴她們先回府去,自己乘了一匹馬,與高力士並轡而去,這一次,他卻是不便帶著侍衛了。 路上,楊帆詢問道:「陛下急著宣召,有什麼事嗎?」 高力士道:「這個小弟著實不知。」 楊帆道:「陛下心情如何?」 高力士想了想道:「倒未見陛下有什麼大喜大憂之色。哦!對了,之前,陛下先召見了御史中丞吉頊,隨後就傳旨召見兄長了。」 楊帆聽了微微蹙起了眉頭。 自來俊臣死後,吉頊便連受重用,如今已官至御史中丞,取代了當初來俊臣的職務,看樣子女皇是想把他塑造成第二個來俊臣,為她充當耳目。 御史台唯一的差使就是參人,皇帝先見了吉頊,然後就急著召見楊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可是楊帆思來想去,也想不出自己跟吉頊有什麼過節,又或者能有什麼把柄落在吉頊手上。 高力士見楊帆臉色有些凝重,忍不住問道:「兄長可有什麼心事?要不要……尋個理由暫避,力士回宮就說不曾找到兄長,等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兄長再現身?」 楊帆搖搖頭,微微回頭,睨了眼跟在不遠處的那四個侍衛一眼,拍拍高力士的肩膀,說道:「這樣不妥,萬一陛下動了心思,召這四名侍衛去見,一問便知端倪了。沒關係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便進宮去弄個明白便是!」 為了不讓高力士替他擔心,楊帆笑著岔開了話題,問道:「你和令姐,如今都還好麼?」 高力士高興起來,道:「多虧兄長幫忙,力士與胞姐現在生活的都很好。姐姐在如眉大師處學習歌樂,甚得大師器重。姐姐自幼便喜歡歌樂,在那兒生活的很快樂。小弟在宮裡面有義父和上官待制照料,也沒有人敢欺生,如今小弟在御前行走,與東宮裡的諸位皇孫關係也極融洽。」 楊帆聽得很是欣慰,這個苦命的刺史之子,雖然成了一個宦官,不過他在入宮前就已經被閹割了,也只有在宮裡,他才會少受些岐視的目光,如今他能有這樣的結局,也算是不錯的結果。 害死他父母的雖是來俊臣手下那班酷吏,但真正的罪魁禍首卻是當今皇帝。然而,這個年僅十歲就敢暗藏磨尖了的石頭去刺殺欽差為父報仇的少年郎,如今卻以侍奉御前為榮,絲毫沒有與武則天為仇的覺悟。 這,在唐人眼中看來或許天經地義,但是看在楊帆這種長成於南洋、心中沒有那麼嚴重的皇權思想的人眼中,卻是不禁暗自吁歎。 ※※※※※ 武成殿上,武則天仰靠在御椅上,背後墊著高而厚的絲絨墊子,彷彿已經睡著了,只有那已經鬆弛的眼皮下面眼珠時不時的一下轉動,表示她正醒著,而且正在縝密地思索著什麼。 今兒午後,與易之和昌宗兩個小郎君嬉戲歡娛了一陣,床闈之中,兩個俏郎君忽然拐彎抹腳地談起了立儲的問題,再三勸說她立兒子為皇儲。 武則天雖已年邁,精力不濟,但心智還沒有衰老到那般糊塗的地步,馬上向兩人追問起來。 這對少年哪裡招架得住武則天的盤問,只得乖乖承認,是受了吉頊的勸說。 吉頊如今是武則天寵臣,想當成來俊臣一般培養成心腹爪牙的人物,因此平素與二張關係密切,常常有所走動。 有一次宴間,二張偶爾說及天子對武氏子侄大失所望,似乎有意重立李唐宗室為皇儲的事情,吉瑞便對他們說:「五郎六郎貴寵如此,並非因為對朝廷立有什麼大功勞,天下間不知有多少人因為你們的富貴而心生妒恨。沒有大功勞於天下,你們用什麼來保全自己呢?」 這句話正戳中二張的心病,二人馬上問計於吉頊,吉頊道:「看如今情形,陛下雖稱制久矣,天下仍未忘卻李唐的恩德,因此他們都希望陛下萬歲之後,仍由李唐子孫來統治天下。賢昆仲若能勸說陛下立下李唐皇儲,以此大功,可保富貴!」 二張深以為然,這才向女皇進諫。 武則天其實已經有確立李唐皇儲的念頭,如今又有二張和吉頊是這般想法,這更堅定了她的念頭。因為她很清楚,二張的一切都依賴於她,對她絕無二心,吉頊本是長安一縣尉,能有今日,也完全是她的提拔,吉頊在朝中沒有半點根基,如今卻能成為御史中丞,想前程穩定,只有抱穩她的大腿。 這幾個人都不可能對她懷有異心,卻一致認為該由李唐子嗣為皇儲,天下人心吶! 武則天思慮良久,又特意把吉頊叫來,向他仔細詢問,吉頊向武則天痛陳一番利害,武則天對親信的話是很能聽得進去的,本已下定了八成決心的打算,至此終於有所決斷。 此時此刻已近黃昏,她卻來到武成殿,這在武週一朝是前所未有的事。 武成殿周圍,只有內衛的人把守,其他人全部被隔絕在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違者格殺勿論! ※※※※※ 楊帆隨著高力士到了武成殿,剛到殿前,暗中便閃出兩個女侍衛,沉聲道:「站住,只准楊帆一人進見!」 高力士欠身笑道:「瑩姐姐、清姐姐好。」 來人正是高瑩和蘭益清,兩個身著戎裝的英武女子板著俏臉走上前來。 楊帆微笑道:「兩位,好久不見啊!」 兩個俊俏姑娘沒跟他搭訕,兩雙玉手便摸上了他的身子,從上到下搜了一遍,未見攜帶武器,這才一擺手,威嚴冰冷地道:「跟我來!」 楊帆詫異地看了高力士一眼,跟在兩個長腿美女後面,欣賞著她們款款扭動的小蠻腰,跨進了武成殿的大門。 這才是第一重門戶,楊帆就發現除了明裡的侍衛,暗中還有許多侍衛逡巡,難怪高瑩和蘭益清不對他稍假辭色,這些明暗相間的侍衛中,必定有她們的頂頭上司在。 再往裡去,第二道門戶,更是人影幢幢,戒備森嚴。楊帆心中暗暗警惕,可他轉念一想,如果皇帝想殺人,就算是宰相,也早一道旨意捕進大牢去了,哪有帶到御前的道理,何況他的身份地位,皇帝如果決心對他不利,根本不需要把他召進宮裡,這才安穩了些。 楊帆的臉色也凝重起來,隨在兩個小美女的身後,默默地踏進第三道門戶,一直到了殿前,高瑩和蘭益清才站住腳步,左右一側,向楊帆示意了一下,道:「進去,陛下在等你!」 直到此時,二女才向楊帆投出一絲帶著關切的複雜眼神,只是因為不能言語,這一個眼神能說出的東西實在有限,楊帆似乎瞭解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捕捉到,於是只能揣著一腔糊塗,踏進了殿門,高聲唱名:「臣……楊帆,奉陛下口諭覲見!」 「進來!」 一個威嚴的聲音從殿上傳來,楊帆應聲踏入,一抬眼,便見武則天正威嚴地坐在案後,峙如一尊大佛,整個大殿上空空蕩蕩,再無一個人影,只有御案兩側的銅製仙鶴,吐出裊裊飛昇的青煙。 楊帆不敢多看,連忙俯首長揖,拜道:「臣楊帆,見過陛下!」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一章 莫得清閒 武則天森然道:「楊帆!」 「臣在!」 「朕聽說,你和太平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這可是真的?」 楊帆一窒,愕然抬頭。 帷幔之後人影一閃,姍姍走出一個麗人,一身鵝黃宮裝,粉靨黛眉,明眸皓齒,只是玉面之上一片肅殺。 楊帆定睛一看,認得是宮中女官符清清。 符清清雙手舉起,翠袖垂下,露出一雙皓腕,「啪啪」地三擊掌,立即從六根殿柱後面閃出六個一身雪白武服的女子,個個英姿颯爽,容顏俊俏,蘭益清和高瑩也赫然其中,人人手持利劍。 「你好大的膽子!」 武則天拍案而起:「朕的女兒,你也敢沾惹,壞我皇家名聲,敗壞朕的體面,大逆不道之輩,當真死有餘辜!給朕殺了他!」 六女一聽,手中劍颯然一閃,六個人剎那間便形成一個梅花狀的小陣,以高瑩為陣心,將楊帆團團圍住,六口利劍直指楊帆週身要害。 楊帆大駭,雙足一較勁,就待出手,電光火石間一雙目光忽地與符清清的目光一碰,看到符清清肅冷如霜的玉面上,一雙明眸透露出的神色,楊帆如冰水澆頭,立即冷靜下來。 可是,他反應太快,雙足用力一點地面,身形已然縱起,雙足剛一離地面,楊帆心思電轉,已然作出反應,本來縱向空中的身形猛地向前一沉,雙足腳尖剛一離開地面,整個身子便向前沉去。 「砰!」 這一下跪得不狠都不行,楊帆卸力不及,雙膝結結實實地跪在地上,楊帆借勢一拜,高呼道:「臣罪該萬死,吾皇恕罪!」 楊帆反應的不可謂不快,再加上武則天不諳武功,昏花的老眼哪看得出楊帆方才是決意一搏,一見他跪地求饒,而且態度如此真誠,雖利刃加身而不反抗,眸中不禁掠過一絲滿意的神情。 她重重地哼了一聲,擺擺手,高瑩六女立即收劍後退,高瑩暗暗鬆了口氣,心道:「這個傻蛋,進門時我就示意過他了,居然還想反抗,虧他終於想明白了,要不然險些不好收拾。」 心裡想著,轉眼一看,如釋重負的蘭益清也正向她悄悄吐了吐小舌頭。 武則天揮揮手,摒退眾人,依舊怒容滿面,對楊帆道:「若不是你在吐蕃、突厥一而再地為朝廷立下莫大功勞,朕今日定要把你千刀萬剮,絕不輕饒!」 楊帆一聽這話,心中更加篤定,更是連聲認錯求饒不止。 立於御案之後的便宜丈母娘「餘怒未息」地讓符清清也退了下去,忽然長歎一聲,緩緩坐下,道:「朕知道,這事也不全怪你。太平那孩子是任性了些,對朕安排給她的駙馬不甚滿意……」 楊帆垂首不語,眼珠亂轉,心中只想:「虧得符清清那一眼,女皇弄出這麼一出,究竟是想幹什麼?」 武則天嘮嘮叨叼地說了一陣,左右不過是楊帆該死,而且是千刀萬剮、萬箭攢心、挫骨揚灰都難贖其罪地該死,但是呢,他畢竟是為朝廷為社稷立過莫大功勞的。 而且他與太平公主的苟合,英明偉大的女皇陛下是很清楚女兒在其中的作用的,說起來,也是難為了楊帆,白天要為朝廷效力,晚上還要為皇女「效力」,仁慈英明、賞罰分明的女皇陛下不忍懲罰他,但是他又的確犯了大錯,讓女皇陛下很為難balabalabala…… 楊帆就跟上門女婿似的跪在那兒,越聽越糊塗:「女皇究竟要幹嘛?莫非打算讓太平改嫁?」 武則天嘮叨半晌,終於話風一轉,道:「如今,朕決定,讓你將功贖罪,替朕去辦一件大事,事情辦得好,朕便功過相抵,免你之罪,事情若是辦得不好,兩罪並罰,絕不饒你!」 楊帆暗暗鬆了口氣:「終於扯到正題了!」 楊帆立即頓首,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道:「謝陛下宏恩,臣願將功贖罪,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武則天沉聲道:「楊帆,抬起頭來!」 楊帆微帶些茫然地抬起頭,武則天凝視著他道:「朕交給你一件差使,秘密趕赴房州,接廬陵王回京!」 楊帆心頭怦然一聲巨震,失聲道:「接廬陵王?」 武則天臉色一沉,寒聲道:「怎麼?」 楊帆心中狂喜,不敢讓武則天看出端倪,趕緊低下頭道:「是!臣謹遵陛下敕命!」 武則天錯把他的反應當成了自己所擔心的那樣,不禁嚴厲地道:「朕清楚,你跟梁王一向走動密切,梁王是朕的侄兒,你是朕的臣子,同梁王走動密切,朕樂觀其成,並不反對,但是這件事,你絕對不可以讓梁王知道!」 楊帆有些驚訝,這時他已平息了興奮的心情,有些迷惑地抬起頭來。 武則天很滿意他此刻的表現,繼續點撥道:「朕為什麼要接廬陵王回京,你想必已經清楚了?」 楊帆連忙道:「臣不敢妄自揣摩聖意!」 武則天冷哼一聲,道:「這事還用揣摩麼,只要知道朕的安排,人人都能明白朕的心意,所以,這件事務必絕對保密!」 楊帆道:「是!」 武則天癡癡地想了片刻,又道:「朕不許你向人洩露此事,是因為此事干係重大。朕的幾個侄兒,都是不希望廬陵還京的,一旦被他們知道這件事,後果可想而知。所以,朕才要你絕對保密,如果……廬陵不能安然返京,朕一定會殺了你!」 說到最後一句時,武則天聲色俱厲,楊帆心中一凜,聽得出武則天這句話絕非開玩笑,雖然他自己也是最願意把廬陵王接回京師的人,聽了武則天這句威脅的話,還是上了心思,即便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也得全力以赴了。 武則天道:「梁王、魏王,都是不願意讓廬陵還京的,而軍中到處都是他們的人,這件事如果交給他們去做,朕可以想像得到,廬陵路上一定會遇刺或者生些什麼惡疾,暴病而卒。 因此,朕慎之又慎,這一次召你前來,除了內衛,再無一人知道。你也須當記得,此事必須謹慎再三,在把廬陵接回京城之前,不可教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楊帆心道:「何止是梁王黨、魏王黨,保持中立的武攸宜,就算是相王黨,若是聽說了此事,怕也要從中作梗了。」 楊帆心裡想著,口中應道:「臣謹遵聖諭!」 武則天緩緩坐回案後,朗聲道:「來人!」 柱後倏然又閃出蘭益清、高瑩等幾個女侍衛,武則天道:「朕從內衛裡面撥幾個人給你,持朕的密旨,陪你到房州去接回廬陵……」 楊帆失聲道:「全是女的?」 蘭益清衝他翻了個白眼兒。 武則天沉聲道:「朕還沒有老糊塗,當然不會只安排一些女衛給你,如此招搖,生怕人家不覺得你這一行人古怪麼?你可以再去百騎中挑選幾個人,百騎朕是信得過的,但是羽林衛的大將軍畢竟也是武氏子侄,所以,你必須盡可能挑幾個可靠的,而且此行的真正目的連他們也要瞞著,機密要事,只須這幾名知道真相的內衛幫助你就是了!」 楊帆恭聲應是,武則天揮揮手,符清清便捧著一道聖旨走到楊帆面前,楊帆向她悄然遞了個感激的眼神,雙手接過秘旨。 武則天道:「你去安排吧,最遲明日傍晚前就要出發!記住,廬陵活,你活!廬陵死,你死!楊帆,你好自為之!」 ※※※※※ 「阿郎還在忙?」 小蠻走到書房前,看看室中猶自亮起的燈光,向守在門口的任威問道。 任威恭敬地答道:「是!夫人,阿郎一回來就進了書房。」 小蠻疑惑地道:「奇怪,什麼事兒這般緊張?」 窗口映著一雙剪影,一個明顯是楊帆,正在比比劃劃地說著什麼,對面的剪影秀麗一些,長長的睫毛、筆挺的鼻子、唇珠圓潤的雙唇,姣美的剪影曲線,分明是古竹婷,瞧兩人這模樣,絕不可能是及於亂、涉於私的事情。 小蠻無奈,只得姍姍地行去。 原以為今晚郎君會去陪陪婉兒姐姐,意外聽說他回到府上後,小蠻便以給兒子買只狸貓、給女兒買只鸚鵡為條件,把一雙兒女都打發得歡天喜地的找奶娘睡覺去了,結果左等他也不來,右等他還是不來。 相別日久,小蠻其實挺想再被阿奴「取笑」幾回的…… 行至後宅,小蠻喚過三姐兒,吩咐道:「去廚下吩咐一聲,叫他們調治些宵夜送去書房!」 三姐兒脆生生地應了一聲,便見夫人款款地向臥房行去,那步姿,頗有些意興闌珊。 同一個夜,剛剛收到楊帆送來的消息的婉兒穿著一襲睡袍,弱不勝衣地站在樓欄處,仰望著空中一輪明月,癡癡凝望。 婉兒生性恬淡,未經撩撥時,情慾之火並不旺盛,她不是很渴望床笫之歡的那種女人,今晚楊帆因故不能過來,她所失望的也只是不能與情郎敘敘話兒,聊聊天。現在她更多的其實是為楊帆擔心,她知道如果不是出了十分緊要的大事,楊帆絕不會爽約。 婉兒悵立良久,終是悠悠一歎:「究竟……出了什麼事呢?」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二章 心上那只蜻蜓 「宗主,為什麼不大量動用我們的人手?」 聽完楊帆的介紹之後,古竹婷蹙起細細的眉尖,與楊帆獨處一室時心慌慌的感覺也消失了,她開始認真思索起這個行動。 楊帆道:「我們的力量是分散的,分佈在各行各業、分佈在朝野,所起的作用雖然巨大,但是都是緩慢而長遠的影響,對這種事情,可以動用的其實只有一班武人,而這批人數量並不多。 其次,我們的『繼嗣堂』並不純淨。我們的人手來自七大世家,這些人聽命於我,但是背後都還有一個真正的主人,就是他們所在的世家,即便他們不會背叛我,可是向家族通風報信總是不難吧? 而七大世家雖然一致反武周反女皇,所擁戴的人卻各有不同,其中有些人是想擁戴相王的,他們不會把雞蛋全放在一個籃子裡,繼嗣堂就是七宗五姓的一個大雜燴,各世家耳目眾多,所以繼嗣堂不可用。 否則那些決心擁戴相王的人,在已經付出如許之多以後,得知女皇想立廬陵王為皇儲,必然會想辦法殺掉廬陵王。既然女皇已決心傳位於皇子,那麼一旦殺掉廬陵王,相王就是女皇唯一的選擇,這個險,他們一定會冒!」 古竹婷默默地點了點頭,知道楊帆所言都是事實。 楊帆又道:「還有一點就是,我還要帶著內衛和百騎的人去,如果我們動用太多人手,他們必然會發覺,我思來想去,覺得與其動用不知根底的繼嗣堂中人,不如一個不帶!」 古竹婷飛快地乜了楊帆一眼,嘴裡沒有說話,心裡卻敲起了鼓,又有些慌慌的:「我不就是繼嗣堂的人麼?宗主……宗主這是把我完全看成自己人了?他……居然是這般的信任我……」 楊帆卻沒那麼多想法,在他看來,有著殺死盧賓宓這個共同的秘密,已經足以使這個本來是清河崔氏家奴的女子永遠忠心耿耿地站在他的一邊。 楊帆道:「自從我在河北出事以後,『繼嗣堂』中很是緊張,他們建議我辭去官職,同時派人加強了對我的保護。辭去官職,我至少現在還沒有這個打算,留在官場,我才會同各界保持秘切的聯繫,發揮我的作用,這個要求我沒理會。 另一件事,就是他們對我的貼身保護,不管是內衛還是百騎,裡邊不乏身手超卓者,他們的功夫並不遜於咱們『繼嗣堂』的人,如果讓咱們的人跟著,他們很快就能發覺,可我沒有正當的理由,又不能避開他們,所以,還要借你一雙妙手……」 古竹婷會意地點頭。 楊帆幾乎是忙碌了一個通宵,對「繼嗣堂「做出了詳盡的安排。此去房州,最長一個月時間足矣,對「繼嗣堂」這個龐然大物來說,一個月內除非出現重要大事,否則楊帆只要交待清楚,並且安排好代他處理事務的人員,是不會延誤什麼的。當然,他還是做了萬一的防備,設定了應急措施和緊急情況下的聯絡方式。 楊帆把以上情形寫成了一封秘信,等以上事情全部籌措完畢,天已經濛濛亮了,楊帆看看伏在案上已經睡去的古竹婷,便去屏風後面的臥榻上取來一床薄衾輕輕為她蓋上,便去榻上靜靜地躺著,思索帶廬陵王還京的一些細節。 不知不覺中,天光已亮,「喔喔」的公雞啼鳴聲響起,楊帆本就是和衣躺在床上,這時起身下去,悄然走到屏風外面。房門只一開,輕微的「吱呀」聲便驚醒了古竹婷,楊帆止住腳步,向她微微一笑:「辛苦你了,去榻上歇歇吧,家裡我還要做些安排,走的時候我會叫你!」 古竹婷點點頭,看著楊帆出去,輕輕摸了摸蓋在肩上的薄衾,唇角漾起一抹甜蜜的微笑。 她站起身,舒展了下微麻的身子,款款地轉到屏風後面,榻上還有楊帆身體的餘溫,古竹婷躺在上面,感受著楊帆的溫度,忽然把頭縮到被下,深深地吸了口氣,似乎嗅到了楊帆的味道似的,微帶些羞澀和滿足的,掩住了發燙的臉頰…… ※※※※※ 從武則天開始攫取帝王權力開始,不知有多少人便想阻止她的腳步,當她登上皇位,又不知有多少人想把她從皇帝的寶座上趕下來,一批批的人為此獻出性命,不知經過多少人的努力,垂幕之年的武則天已經沒有精力把這場戰爭繼續打下去,於是,她終於妥協了。 現在是收穫成果的時候,而且他自己的性命也繫於此事之上,楊帆不敢大意,此去的真相,他連阿奴和小蠻都沒有說,倒不是不信任她們,而是不想她們擔心,而且楊府駐有「繼嗣堂」的人,這件事牽涉到的派系太多,如果她們知道真相,一旦不小心露出點什麼口風也大是不妥。 剛剛回到家就又要離開,小蠻頗為不捨,但是聽說他負有皇帝的密旨,而且此去最多一個月就回來,在內衛當過多年女兵的小蠻便不再抱怨了,曾經身在其中的她,當然明白什麼叫君命難違。 阿奴那裡倒沒有什麼,這幾個月裡,他們一直在一起。楊帆現在要做的,只是再三叮屬她一定要安份地守在家裡,絕不可以再易容喬裝,試圖打探他的下落。阿奴並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楊帆說得極其慎重,又知道有古師陪伴,阿奴便乖乖地答應下來。 隨後,楊帆便帶著任威等一眾侍衛出門了,臨走時才去喚醒了古竹婷一同出門。古竹婷是女子,以前都不用陪楊帆出門,這次著實特殊,不過這是楊帆的安排,任威等人自然不好過問。 此時,洛陽城的八百記鐘聲已經敲罷,大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楊帆出了福善坊,一直往北走,到了洛水河邊,才向西一折,走向天津橋。 河堤上有許多做生意的,尤其是各種小吃,附近各坊的百姓一早都喜歡來這兒買些小吃回去,物美價廉,口味又好。 在這兒做生意,主要靠回頭客,小吃味道不好的,早就黃了攤子,能在這兒開買賣的,都有一手絕活。 「吁∼∼∼」 前方隨風飄來一種濃郁的香氣,楊帆忽然勒住了坐騎,回首對古竹婷道:「古姑娘,你還沒用早餐,吃只胡餅充飢,如何?」 「啊?」一路上都心思恍惚的古竹婷被他一喚,便似受了驚嚇似的身子一跳,根本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楊帆已笑吟吟地翻身下馬,走向了路邊攤子,不一會兒便捧了一隻熱氣騰騰的胡餅回來,胡餅外面包了荷葉,可還是燙得很,楊帆一路飛快地倒著雙手,跑到古竹婷馬前,笑道:「快接著,好燙!」 古竹婷有些手足無措,不過一見楊帆都燙得倒手,卻也不敢伸手去接,她先把手縮進袖子,挽了幾層的袖子稍有厚度,這才接過胡餅。 任威本是個多嘴的脾性,一開始還在楊帆面前裝出副沉默似金的模樣,如今早就原形畢露了,見此情景,便涎著臉笑道:「阿郎,我也沒吃早餐呢!」 「那你不早說?」 楊帆翻身上馬,道:「去買吧……」 任威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其他幾名侍衛吃吃直笑,古竹婷見此情景,心中不由一甜。 這家賣的胡餅可是一點也沒偷工減料,足足一斤的羊肉,塞在一層層酥脆的麥餅中間,鮮美的羊肉上均勻地灑了胡椒粉和豆豉,還澆了酥酒,麥香、肉香、酥酒香、胡椒香、豆豉香噴薄而出,叫人饞涎欲滴。 古竹婷吃得心裡甜絲絲的,只是她的小嘴實在太小,面對著這麼一隻「巨無霸」胡餅,有些無處下口的感覺,饒是如此,她也吃得津津有味。 「這家的胡餅做得地道,以前有時出門,即便已經用過早餐,我也會買上一隻。只不過,這餅實在太大,一般來說,一戶人家買一隻回去切開,就夠一家三口吃的了,我都吃不下一半……」 楊帆說著,忽然瞧見古竹婷手裡那只胡餅居然在那張小嘴的不懈努力下被消滅了半隻,不禁失笑道:「古姑娘倒是好胃口!」 古竹婷俏臉一紅,頗有些難為情的樣子。 楊帆擺手笑道:「你沒吃早餐嘛,當然有些餓。我說我吃不了一半,是指已經吃過早餐的情況下……」 楊帆繼續信馬前行,替那賣胡餅的老漢吹噓:「這老者一雙妙手,有點鐵成金的本領。聽說,這段堤上原不只他一個賣胡餅的,後來其他幾個賣胡餅的跟他較技,他用一隻馬鞍和一隻箭壺,便調理出一餐香噴噴的美食,那幾人自知不如,便主動退讓了。」 那時的馬鞍和箭壺,講究點的用的是熊皮和鹿皮,次一些的用的也是牛皮羊皮,那可都是真皮,絕非後世的食用明膠可比,那都是純天然綠色真皮,烹調之後膠質濃稠、口感卻也不錯。 「啊?」 古竹婷正吃得津津有味,一聽這話,剛剛張開的嘴巴頓時停在已漸呈月牙狀的餅上,沒有勇氣咬下去了。 楊帆見狀大笑:「放心放心,這裡邊絕對沒有箭壺,也沒有馬鞍子,哈哈哈,你儘管放心食用便是!」 古竹婷看著惡作劇成功,得意大笑而行的楊帆,很是嬌俏的白了他一眼,只可惜正揚鞭而行的楊帆已經竄出半個馬身,並沒有看見。否則,這般嫵媚的一道「飛白」,怕不讓他的身子也像古竹婷口下的胡餅一般酥上一酥。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三章 男女搭配 黃旭昶、許良、魏勇、張溪桐、張奇、田彥、越子傾…… 這些人都被帶到了圓壁城,這是洛陽皇宮最北面的一片宮室建築,與後宮主殿建築群之間還隔著一道巨大而深厚的城牆,這個地方通常是宮裡集中馬桶準備運走或者處理一些其它什麼骯髒東西的地方。 地磚縫裡,茁壯的野草頑強地掙扎出來,努力張開它們的枝葉,在這陰暗的高牆大院裡邊,盡其可能地汲取著每一線光明。 黃旭昶、魏勇等人也像那磚縫裡的野草般努力抻長了他們的脖子,凝聚了他們的目光,盯著對面的高瑩、蘭益清等人,看發、看臉、看唇、看胸、看腰、看腿……,反正不看白不看。 彼此在宮裡是經常見面的,就算是叫不上名字的,基本也都有點臉熟,不過他們還真沒看過換了民間女裝的這些女侍衛的模樣。英氣勃勃的戎裝不見了,冷漠嚴肅的神情不見了,此刻的她們,盡顯青春活力與柔性之美。 黃旭昶等人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把他們叫到這兒來,沒有羽林衛大將軍的調令,吩咐他們來此的只是宮中女官符清清。他們知道符清清在宮裡是僅次於上官待制的二號人物,不敢不從,於是立即趕來。 結果到了這裡,他們只看到一群穿著各式各色的民間女服,顯得花枝招展、青春靚麗的花姑娘。 「莫非皇帝覺得我們年紀大了,想給我們說門親事,就像楊郎將那樣?」 魏勇認真盤算起來:「可我已經娶了親的啊,想必皇帝不知道這件事,唔……那我要不要先把家裡那個黃臉婆給休了呢?我那六個小舅子雖不好對付,不過……這麼饞人的姑娘……」 魏勇正胡思亂想著,宮門處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他扭頭一看,就見一個身穿交領長衫,身材頎長、劍眉星目、玉面朱唇、風度不凡的英俊男子陪著符女官正邁過門檻,隨即暴露在燦爛的陽光下。 「二郎?」 魏勇驚訝地看著那個男人,分明就是楊帆。 楊帆和符清清走到了他們面前,在左男右女兩排人前面站定。 符清清斂了笑容,一臉清冷地對他們道:「奉諭,命你等聽從楊校尉安排,出宮辦一樁差使。在此期間,你們凡事皆聽楊校尉安排!」 黃旭昶從初見楊帆的驚訝中清醒過來,問道:「符姐姐,不知差遣我等出宮,是有什麼事要辦?」 符清清板著俏臉道:「不必多問,楊校尉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許良跨出一步,沉聲道:「符姐姐,我等隸屬百騎,沒有兵符,任何人調動不得,這是朝廷……」 他還沒有說完,聲音便戛然而止,楊帆已揚起右手,手中赫然有半隻龜符。調兵的兵符本來是虎符的款式,大唐立國,諱先祖李虎名諱,改鑄魚符,等武則天登基,又變成了龜符。 內衛雖也屬於軍隊,卻是天子私兵,已經奉了聖諭,對楊帆沒有絲毫異議。這些百騎則不然,許良從懷中取出隨身攜帶的半隻龜符,上前接過楊帆手中的龜符一合,嚴絲合縫,分毫不差,許良馬上交還龜符,退後三步,恭聲道:「謹遵校尉吩咐!」 魏勇等人一見許良已經驗過兵符,也一起向楊帆施禮:「參見校尉!」 「眾位兄弟免禮!」 楊帆向眾人說了一句,收起兵符,符清清便向他點點頭,和顏悅色地道:「楊校尉,清清這就回宮去了,預祝校尉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有勞姑娘!」 楊帆向符清清拱手一揖,看著她翩然離去。 符清清一走,這些百騎便放鬆了,紛紛擁到楊帆面前,這些人與楊帆是曾經同生共死過的,彼此十分熱情,嘻嘻哈哈地問候了幾句,張溪桐便道:「校尉,咱們出宮究竟是幹什麼去呀,那些女人也是跟咱們一塊兒去的?」 楊帆神情一肅,道:「做什麼,去哪裡,你們不要問,內衛的那些姑娘,正是要跟我們一同公幹的。」 張溪桐嘀咕道:「這麼神秘……」 楊帆拍著手道:「來來來,大家都上前來,聽我仔細說說!」 百騎和梅花內衛的人聚到他們身邊,楊帆道:「我們要去哪裡,去幹什麼,你們之中該知道的,已經知道了,不知道的不要打聽,只管聽命行事,這是命令!」 「我們此番執行的任務非常隱秘,一路上需要隱藏身份,避免引起有心人的懷疑。所以,魏大哥、許大哥,你們一會兒都得回去,換一身便服,時間要快,我給你們兩柱香的時間,必須按時回來!」 「還有,我們這一行人,有男有女,而且都是些年輕人,這一去,即便都換了便裝,也難免會引人注意,因此我想了一個法子,可以讓大家混跡期間,一路行去,卻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不過,你們的嘴要嚴一些,一路上不要同與我們同行的那些不相干的人交談,一路上更不許飲酒。」 越子傾笑著插嘴道:「校尉,何必這麼麻煩,我瞧著百騎和內衛出的人一般多啊,乾脆都扮成夫妻得了,十幾對小夫妻,一起回鄉探親去,十個月後,全都是一家三口。」 「哈哈哈……」 眾百騎放聲大笑,那些女衛摸爬滾打,在軍中慣了,對這瘋話並不臉紅,只是免不了一番嬌叱鄙夷,無比傲嬌。一時間男人笑女人說,就像一萬隻鴨子,嘰嘰喳喳吵得人頭暈。 「肅靜!」 楊帆沉聲道:「你們不要以為此行很容易,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們來麼?」 楊帆的目光一一掃過眾百騎的臉,見到他眼中嚴厲的神色,眾人漸漸肅靜下來。 楊帆道:「因為我熟悉你們,我們可以更好地合作。此行,必須絕對保密,沒有我的允許,遇到任何事,不得暴露身份。沒有我的允許,哪怕刀架到你的脖子上了,不許反抗!這件事如果辦成了,你我皆有大功,如果出了岔子……」 楊帆特意頓了一頓,這才沉聲道:「你們和我,誰也逃不了,人人都要死!」 這句話一出口,眾人駭然,心神凜凜中,果然不敢再開玩笑。只是這些百騎心中更加的好奇了:「究竟是什麼事,竟然如此慎重!」 楊帆已不容他們想下去,沉聲喝道:「現在回去更換衣服,馬上返回,不得對任何人交待你們的去向,兩柱香,逾時未歸,斬!」 話音剛落,古竹婷便從大殿裡邁步走了出來,手中捧著一隻小小香爐,上面插了一根信香,眾百騎見狀,立即雞飛狗跳地逃去,片刻功夫就跑得一個不見。 「小清,你來看著香爐!」 「誰?我?」 蘭益清左看看,右看看,指著自己的鼻子問道。 楊帆把睛一瞪,道:「當然是你!」 蘭益清嘟起了小嘴:「誰小啊,小清小清的。」 高瑩忍笑道:「你該說,人家跟你什麼關係呀,叫這麼親熱。」 「哼!」蘭益清皺了下鼻子,走過去從古竹婷手中接過了香爐。 楊帆和古竹婷轉身進了大殿,向古竹婷溫和地一笑,道:「麻煩你了!」 「阿郎客氣了!」 楊帆一笑,古竹婷便有些慌,連忙掩飾地轉過身,去拿放在桌上的一個包裹,同時對楊帆道:「請阿郎在那胡椅上坐下!」 楊帆扭頭一看,旁邊放了兩個小馬扎,便在一個馬扎上坐下,須臾,古竹婷走過來,在另一個馬扎上折腰坐下,包裹放在地上,打開來,拿出一堆顏料和毛髮,開始在楊帆的臉上忙碌起來。 楊帆仰著臉,閉著眼睛任由古竹婷擺佈,古竹婷一雙巧手在楊帆臉上東描描、西畫畫,有時還要塗些東西,細緻處離得極近,呼吸相聞,楊帆閉著眼睛,便不太覺得侷促,但還是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似乎怕唐突了佳人。 而古竹婷離他這麼近,卻難免心慌意亂,好在楊帆閉著眼,沒讓她太過羞窘,忙碌了一陣,便漸漸平靜下來。 楊帆的臉在古竹婷的手中漸漸變成了一個濃眉闊目、頜下虯鬚的紅臉大漢形象,但是在古竹婷眼中,他依舊是他,劍眉星目,面如冠玉,英俊瀟灑,氣度不凡。 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懸膽般英挺的鼻子、他稜角分明的嘴唇,那癡癡的目光如水波蕩漾,分明就是一個多情女子,癡迷地望著她的情郎。只是,她未自覺他未覺,更無一個旁人看見…… 第二柱香才燃到一半,魏勇和張溪桐就跟賽跑似的跑回來,緊接著眾百騎紛紛趕回,第二柱香還剩一指高度,所有人就都到齊了。 楊帆從殿裡一出來,把眾人都嚇了一跳,若不是楊帆聲音未變,手中又有龜符,而且言明離開洛陽城後,會洗去化妝,他們簡直不相信這個人就是楊帆。此時的古竹婷也變了樣子,變成了一個眉目清秀、身著輕衫的男子。 很快,符清清使高力士來報了個口信兒,眾人便隨著高力士離去。 宮門處,教坊司大供奉如眉大師領著一班弟子正候在那兒,後面則是一大堆樂師和夥計,楊帆等人也亂哄哄地混了進去,宮門打開,眾人便當著任威等幾名「繼嗣堂」暗衛的面,大模大樣地走了出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四章 金蟬脫殼 過伏牛關,出魯陽關,一個陣容龐大的「馬戲團」一步步南去,朝著南陽走了下去。 楊帆和百騎、內衛的人就混在這支馬戲隊伍裡。 當日出了宮門以後,楊帆一行人先是跟著如眉大師一直趕到她在南城的宅子,這才重新整合隊伍,從側門離開,與早就等在那裡的另一支隊伍會合,出定鼎門,向南而去。 這支隊伍是一支馬戲團,以表演幻術為主,班主就是當初「繼嗣堂」從長安請進洛陽的那位幻術大師。 楊帆當初本想請他出面戳穿河內老尼、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這三個神棍的騙術,不想薛懷義的一把火惹得武則天勃然大怒,因之遷怒於吹噓自己能知過去未來的河內老尼,對三個神棍下手了。 這一來就不需要楊帆再動手了,姜公子依附在三個神棍名下大肆斂財的一眾生意因為三神棍的垮台都被朝廷抄沒,姜公子功敗垂成黯然北上,在虎牢關被楊帆殺死,這位幻術大師始終沒有排上用場。 後來楊帆付了他一筆錢作為賠償,不再約束他的舉動,老頭兒乾脆用這筆錢僱傭了一些人,和幾個徒弟在洛陽設場賣藝,一時間在北西南三市和溫柔坊眾妓家,他們的表演成了很受歡迎的節目。 不過他們在洛陽待了已經有一年了,幻術節目的更新不可能那麼快,因為沒有新的節目,生意已經就漸漸差了,他們正打算再換個地方。楊帆想要找個名目掩護他這批太過顯眼的手下去房州,便想到了他們。 兩下裡一拍即合,聽說只要帶著楊帆這些人一同離開,而且是去房州,那麼一路的吃穿住宿全由楊帆包了,額外還要再付他一筆錢,那位老班主都不問他這些人究竟什麼底細,馬上爽快地答應下來,於是楊帆這些人就成了幻術團的一員。 這一路下來,經過南陽、登州、谷城,如此龐大的隊伍,路過這些城池時,如果連一場表演都沒有,就算別人不會發覺,驚覺宗主已經「翹家」的「繼嗣堂」卻一定會發現他們的異常,於是楊帆只能勉為其難地允許這老班主在所經城市逐一表演一番。 楊帆走時寫下的那封密信交給了小蠻,楊帆特意囑咐她要等傍晚再交出去。等到夕陽西下,小蠻才把信交給「繼嗣堂」派在楊府負責保衛的人,那人看完密信,馬上派人去宮門前向任威報訊。 任威帶著幾名侍衛在宮城前望眼欲穿地等著,根本不知道楊帆早就在他面前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直到楊府來人捎來口信,任威才知道被宗主放了鴿子。 任威回到楊府看罷楊帆留下的信件,也是無可奈何,只得帶著信再去向「繼嗣堂」的人匯報,等那邊做出反應時,楊帆早已消失在洛陽城外。 ※※※※※ 楊帆一行人風餐露宿趕到房州,老班主很有經驗地尋了一處宅院租下,準備翌日再到街頭賣藝。他們租的是一個破落戶的宅院,宅院不小,房舍也多,只是年久失修,過於破敗。有些房舍已經缺瓦裂縫的,如果趕上下雨,保不齊就會外邊下大雨、裡邊下小雨。 不過這樣的地方租金非常便宜,他們這麼多人,如果住客棧的話,哪怕是最便宜的客棧,每日的開銷也不小,那就不符合他們的身份了。 楊帆安頓下來之後便和古竹婷離開了,他們知道軟禁廬陵王的具體所在,但那畢竟只是紙上的一個名字,毫無具體印象,如今到了這裡他們需要瞭解詳細一些,也需要瞭解一下對廬陵王的看守情況。 武則天對兒子的不信任和對武氏一族的放縱,使她現在有點作繭自縛。 武氏一族的黨羽和耳目充斥於朝野上下,尤其是軍隊之中武氏族人更多,但凡有點什麼風吹草動,根本就瞞不過他們。這一次楊帆突兀地調走一些人,同樣不可能瞞過他們。 只是因為事情做得隱秘,百騎的人被調走時又異常迅速,他們一時摸不著頭緒,不知道這些人究竟被女皇派去了哪裡,想要查清楚要費些功夫。 另外就是派在廬州軟禁廬陵王的這哨人馬,這支人馬當然也是屬於武氏家族的人。以前的時候,越是用這樣的人,武則天才越放心,但現在恰恰因為這個原因,給楊帆的行動製造了很大的障礙。 他不可能大模大樣地趕去廬陵王的住處宣讀聖旨,然後促請廬陵王李顯返回洛陽。如果他有聖旨在手,那些守軍固然不敢造反也不敢阻攔,但是他們一定會以最快的速度飛報給武家家族知道。 不管是武三思還是武承嗣,只要是任何一個武氏家族的人知道了這個消息,楊帆一行人都休想太太平平地返回洛陽,除非他帶著一支大軍護衛。可是如果真的帶上一支軍隊,誰能保證這支軍隊中的每一個士兵、每一個將官都可靠呢? 依據宮中的記載,軟禁廬陵王李顯的所在是竹山縣。而房州下轄四縣,治所原本是在竹山縣,但是貞觀年間已經遷到房陵縣。幻術團此刻在房州治所房陵,他還得趕去竹山才行。好在兩縣相隔不算太遠,他在這裡與這些江湖藝人分手,被人發覺的可能性非常小。 楊帆和古竹婷出去逛了一圈兒,找了當地人仔細打聽了竹山那邊的情形和前往的路徑,便匆匆返回來,準備安排自己的人化整為零陸續出城,分別趕赴竹山縣,大家在那裡匯合,再研究同廬陵王取得聯繫的手段。 不想二人剛剛回到租住宅院的那條巷子,就見前面人山人海,許多人圍在那兒看熱鬧。楊帆不知發生了什麼情況,趕緊加快腳步,撥開人群到了近前一看,不由暗叫一聲苦也。 就見張溪桐、越子傾、張奇、田彥、魏勇五人正赤手空拳地被幾十個手持鐵鏈腰刀的公人圍在當中,有捕役上前套上鎖鏈拘捕他們,或許是因為他們之前受了楊帆的嚴令,楊帆眼見他們躍躍欲試的,卻終究沒有反抗。 楊帆一見不妙,趕緊挺身而出,向那些公差捕快們抱拳揖禮道:「各位公爺,有事好說,不知我這些兄弟出了什麼事情?」 說話間他才發現地上還躺著幾個人,看那著裝打扮,頗像坊間的波皮。他們正在地上掙扎呻吟不止,楊帆方才被人所阻,視線受到影響,竟未看到他們。 一個班頭兒模樣的人扭過頭來,冷冷地問道:「他們是你的兄弟?」 楊帆連忙點頭道:「正是,這位公爺……」 那班頭兒把八字鬍一翹,冷笑道:「好得很,一起綁了!」 「嘩愣」一聲,一套鎖鐐就套在了楊帆的脖子上,楊帆愣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班頭兒噙著冷笑道:「出了什麼事?到了牢裡再說吧!」 躺在地上呻吟的那幾個潑皮中的一個抱著小腿慘嚎道:「姐夫,姐夫,我的腿好像斷了,你可得為我作主啊!」 「閉上你的臭嘴,到處給我惹事!」那八字鬍狠狠地訓斥了他一句,對一名手下道:「你去,弄幾輛車子來,先把那幾個混蛋送去救治,一應費用都先賒著,記在這幾個人身上。」 那個捕頭答應一聲,舉著量天尺像轟蒼蠅似的趕著人群:「閃開閃開,都散了都散了,房陵縣辦事,閒雜人等迴避!」 「把這些人,給我押回衙門!」那八字鬍喝斥一聲,便背著雙手,哼著小調離去。 楊帆見古竹婷想要有所行動,急忙用眼神制止了她。 在小地方不需要有什麼人命大案,毆打公差這件事就足以成為轟動四鄉八里的大事件,如果他們今天把這些公差摞在這兒,馬上就得成了本地名人,怕是要寸步難行了。 「發生了什麼事?」楊帆又向那幾個惹了禍的百騎問道,幾人之中魏勇年紀最大,楊帆就是問他的,魏勇還沒答話,一個捕快便虛揚腰刀,喝道:「閉嘴!不許說話,有什麼事,回衙門裡說去!」 楊帆無奈,只得悶悶地閉了嘴巴,由這些捕快押向縣衙。 他們這些人中,不要說楊帆和魏勇是京城的官員,就算是一個普通的百騎侍衛、一個普通的梅花內衛,也能嚇得這些小地方的捕快屁滾尿流,奈何他們身負要務,不能輕易暴露身份。 在別處不可以暴露身份,在房州就更不可以了,百騎中人秘密出現在房州意欲何為?這兒可關著一位皇子呢,兩件事一聯繫,恐怕真相馬上就要被聰明人猜到了。楊帆只好耐著性子打算等弄清楚原委再說。 他們一行人被押到房陵縣衙後,也沒請縣太爺升堂問案,便被直接關進了大牢。房陵縣的大牢不大,一共就四間牢房,犯人也不多,就最裡邊一間牢房裡關著兩個蓬頭垢面、形容枯槁的半百老頭兒。 楊帆六人被塞進了同一間牢房,牢頭兒把牢門一鎖便揚長而去。 楊帆這才微帶怒意地掃了他們一眼,冷冷問道:「誰能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麼事?」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五章 越獄 魏勇見另一間牢房裡還有兩個犯人,此刻正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便壓低嗓音道:「二郎,這事還真怨不得兄弟們。咱們奔波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房州,大家總算緩了口氣,只是想到街上去轉轉,這不算啥錯吧。 誰想到他娘的本地人欺生,一聽咱們是外地口音,嘿!你拿了他的東西只瞧上一眼,再想不買都不成了,而且他娘的爛鐵都能賣出金子價,你不要,他就對你動了拳腳,這個氣,你說兄弟們受得麼?」 楊帆皺了皺眉,著實不願為這事責怪他們。以百騎這班人的心高氣傲,如今到了這小地方,反要他們向幾個坊間潑皮低頭?不可能的。楊帆不用細問都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楊帆做坊丁的時候又不是沒見識過這班潑皮的無賴嘴臉。 楊帆這一次點名要他們,是為了製造契機把昔日這班戰友拉到自己一邊,如果現在為了幾個潑皮訓斥他們,必然引起他們的反感,那就得不償失了。再說,此刻讓他們認錯又有何用,當務之急是如何離開。 這時,那兩個犯人對他們仔細觀察了一陣,覺得這幾個精壯的漢子並沒有兇惡之氣,膽子便大起來,其中一人喊道:「喂,新來的,你們犯了什麼事啊?」 魏勇橫了他們一眼,沒有說話,楊帆卻心中一動,看他們模樣,是這裡關押很久的老犯了,想必他們知道一些本地情形,楊帆道:「我這幾個兄弟莽撞了些,跟幾個本地人起了衝突,打傷了幾個試圖訛詐的潑皮,結果就被這兒的捕快不問青紅皂白地關進來了。」 兩個老犯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道:「訛詐你們的潑皮,其中可有一個名叫曹蠻子的麼?」 張溪桐奇道:「不錯,被我踹斷肋骨的那廝正是叫作曹蠻,莫非你認得他?」 兩個老犯一聽,頓時一起搖頭,口中嘖嘖連聲,其中一人道:「那你們幾人算是完了,安心待在這兒陪我們老哥倆吧。」 楊帆問道:「此話怎講?」 一個老犯歎道:「不瞞你們說,我們兩個原是嶺南的行商,也是經過此地時受到這幾個人敲搾,一時不忿動起手來,說起來還是我們兩個外鄉人吃了虧的,結果還是被抓進來,如今已經關了一年多了,啥時出去還不曉得。」 楊帆大驚道:「坊間幾個潑皮尋釁滋事,怎麼竟有這般本事,把你們關押如此之久?」 那老犯苦笑道:「有什麼辦法呢?那潑皮曹蠻的姐姐,嫁給了本縣的班頭林二,林二的妹子是本縣縣令何海皎的四夫人,他們之間有這一層層的關係套著,我們這些升斗小民……唉!」 張奇怒道:「豈有此理,就為這點事便把你們長期羈押,這房陵縣難道沒有王法了麼?」 老犯道:「王法?天高皇帝遠吶,誰知道這兒發生了些什麼事兒。年輕人,你別看天子腳下當官兒的多,這種無法無天的人、無法無天的事兒反倒會少一些,恰恰是各地府縣,哪兒沒幾個無法無法之徒?唉!我們兩個原本一出來就要幾年功夫才回故里一趟的,家裡人現在還不知道我們兩個在這兒吃牢飯呢。」 少言寡語的那個犯人憤慨地道:「我們被關進來時,身上的銀錢和貨物也被抄沒了,原以為這下他們氣也出了,財也得了,總該放我們離開了吧,誰知道這一關就沒了出頭之日,沒準那些喪盡天良之輩早就忘了我們的存在!」 楊帆聽得眉頭大皺,這可有些麻煩了,他原以為反正沒出人命,只要外面的人活動活動,遞些銀錢上下打點一番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現在看來,這些黑心腸的土皇帝是既要錢又要命啊。 且不說他們此來沒有攜帶大筆錢財,就算真帶了,用這麼一大筆錢去買通那些貪官,那些貪官性情雖貪人卻不蠢,豈能察覺不出其中的蹊蹺? 兩個犯人多了幾個同病相憐的新夥伴,談興便濃了些,那個健談的犯人道:「本地縣令何海皎,原本是京城溫泉湯丞的一個湯監……」 楊帆聽得暗自一噱:「原來這位何縣令還是我的前任。」 那犯人又道:「你們不知道這溫泉湯監是什麼官兒吧?那是替皇家掌管溫泉、種植果蔬的所在。太后登基稱帝前,天下各地祥瑞頻生,那溫泉湯監也是一處福地,居然也出了祥瑞。 那山上所種的金桃結出的果子裡出了兩枚奇果,一隻果子上面天然便有一個『萬』字,另一隻果子上面有個『歲』字,合起來就是『萬歲』,何海皎把這兩枚桃兒獻到太后面前,太后大喜,便放了他一任縣令……」 話少的那個犯人馬上接口道:「於是,咱們這房陵縣,便多了一個禍害。」 楊帆當初在洛陽城是親身經歷過武則天登基前後的種種亂象的,當時獻祥瑞風靡全國,其中最荒唐的一件事莫過於一個叫朱前疑的郎中上書給武則天,說他做夢的時候夢見太后成了天子,統治天下達八百年之久。 這麼荒誕不經的一句屁話,便使他從郎中升為拾遺了,想不到這個何縣令也是靠獻祥瑞升的官。楊帆對祥瑞是不相信的,可那桃子上面為何有字,他倒是想不明白,或者和幻術一般,也是有什麼竅門的。 楊帆跟這兩個老犯說話的時候,田彥一直在東張西望四處打量,這時他仰著頭,盯著牢房上房的通風口,忽然叫道:「誰說走不得?咱們從這兒出去,如何?」 眾人聞聲回頭,見他正興奮地指著牢頂的通風口,這種小縣,牢獄建築也不標準,那通風口的寬度足以容人鑽出去,不過……那通風口在牢房上方的正中央,距地面約有三丈不到四丈的樣子,沒人跳得上去,也沒有可拱攀援之處。 可是,這間牢房裡關的都是什麼人?幾個人心思一轉念,已有心思快的想到了辦法,失聲叫道:「不錯,這是個好主意!」 通風口雖高,但是他們幾人若是疊羅漢,以六個人的身高一定能觸到牢房頂上的那個通風口,只要能出去一個,其他人再出去就容易了。旁邊牢房裡的兩個犯人聽說他們能出去,眼睛頓時瞪得銅鈴一般。 那個多嘴犯人一疊聲地道:「你們能出去?這麼高,又沒個倚仗,你們真能出去?」 寡言犯人這時也不寡言了,一迭聲地道:「諸位諸位,大家同為獄友,也算同病相憐,你們若能出去,千萬帶上我們,我二人家中略有薄財,一定不忘對諸位的酬謝。」 張奇衝著兩間牢房中間的柵欄運了半天氣,一臉愛莫能助地道:「這欄柱跟我大腿一般粗,還是梨木的,這麼結實,你覺得我能打斷麼?」 楊帆先是一喜,隨即又想到了難處,越獄當然容易,可越獄必然引起房州官府的一場大搜捕,這個時代流動人口並不多,他們走到哪兒都是光輝閃閃的靶子,還談何悄無聲息地與廬陵王進行接觸? 如果用這個法子,那楊帆都不如亮出身份,叫那個混賬的何縣令恭恭敬敬請他出去。楊帆把為難之處一說,眾人都滿面疑惑,魏勇忍不住低聲問道:「校尉,咱們這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什麼這般隱秘,被一班貪官無賴糾纏也不能暴露身份?校尉若不說個明白,兄弟們實在是想不通!」 張溪桐等人都眼巴巴地盯著楊帆,楊帆沉默片刻,低沉地道:「這裡是房州,你們想一想,房州有什麼?」 「房州有什麼?」 幾個百騎侍衛面面相覷,苦思半晌,越子傾突然反應過來,失聲道:「廬陵王!」 楊帆立即喝止:「噤聲!」 魏勇這才知道此行的任務目標竟是這般重大,不禁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用急促而低微的聲音問道:「校尉,咱們……咱們奉旨而來,是要對……要對廬陵……不利麼?」 這些低階軍人談不上什麼政治眼光和謀略,在他們想來,如果是皇帝想釋還廬陵王回京,只需派一個太監、宣一道聖旨就成了,何必如此詭秘、何必如此麻煩?如今既然派他們秘密奔赴房州,恐怕是要對廬陵王不利了。 楊帆沉聲道:「內中詳情,出去以後再說,行動之前,我會把計劃告訴你們。現在,我們得想著怎麼出去,我現在只希望黃旭昶和許良在外面千萬不要用亮出官身的法子救我們出去!」 田彥指了指牢頂道:「校尉,憑咱們的身手,還搭不起一個架子?只要能上去一個,用腰帶衣袍系成繩索,就能把咱們拉上去。」 楊帆道:「出去當然容易,為難的是如何不驚動地方官府。如果他們發動民壯到處搜查,咱們這麼多外鄉人何處藏身?如果這件事可以大張旗鼓,咱們又何必這般麻煩,還要用戲班子作障眼法?」 眾人頓時無語,楊帆負著雙手,在牢房裡慢慢地踱了起來,時而看看牢門、時而看看牢頂的通風孔,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魏勇等人雖然依舊猜不出此行的具體任務,但是已經知道事情牽涉到廬陵王,這是最高層次的政治鬥爭,他們再遲鈍也知道事關重大了,一個個都苦著臉瞅著轉來轉去的楊帆,只盼這個智多星能想個完美的辦法出來。 「有辦法了!」 楊帆突然雙眼一亮,魏勇等人一聽,「呼啦」一下就圍了上來,興沖沖地問道:「校尉,有什麼辦法?」 楊帆推開圍在面前的一眾兄弟,舉步走向牢房的另一側,那兩個可憐的行商正抓著柵欄,把瘦削的小臉緊貼在粗糙的柵欄木柱上,眼巴巴地瞅著他們。 楊帆臉上慢慢綻開一個微笑,像誘人下地獄的撒旦似的,柔聲問道:「兩位,你們想不想出獄與家人團聚,想不想拿一筆賞錢呢?」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六章 祥瑞御免 夜色昏沉,更夫的梆子聲在寂寥的夜空中漸漸遠去,本已一片靜謐的大院裡卻忽然騷動起來。 弦月如鉤,雖非殺人放火的最佳時機,但是對這班身手高明的「大盜」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高瑩把青巾往臉上一蒙,手掌利落地向前一斬,輕叱道:「出發!」 楊帆等人被抓進大牢後,心思縝密的古竹婷馬上返回他們租住的那個大院,讓楊帆的人迅速隱藏起來,避免被人發現被抓的人和這所宅院有什麼瓜葛,隨即便與高瑩、蘭益清等清楚此行目的人商量對策。 亮出身份叫房陵縣放人的主意很快就被她們否決了,可是除此之外,她們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商量來商量去,最後大家一致決定:劫獄! 雖然這麼做還是會在該地引起一片震盪,可這時也顧不得太多了,他們提前做好了準備,在關閉城門之前,已然叫人攜了他們的馬匹出城,在城外六里處一處密林裡隱藏起來,只等他們劫了獄便馬上離開。要出城的話,房陵城低矮的城牆對他們來說當然不是問題。 高瑩青巾蒙面,手執利刃,率領一班雌虎衝在前面,另外那些百騎在黃旭昶和許良的指揮下負責斷後,他們剛剛衝到那幢破舊大宅的前院兒,迎面便被一行人擋住了去路,其中一人沒好氣地問道:「你們打扮成這般模樣,這是打算劫誰去?」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高瑩便是一怔,藉著微弱的月光再向前踏出幾步仔細一看,高瑩不由失聲叫了起來:「楊校尉!你已經被放出來了?」 …… 當天邊的太陽噴薄出一片艷麗的朝霞,染紅整個天際的時候,二十餘騎快馬正輕馳在前往竹山縣的山間小徑上。 野草翠綠的葉子上晶瑩的露珠閃爍著晶晶點點的亮光,因為馬蹄的踢動和地面的震顫,那晶瑩的露珠或飛濺出去、或緩緩滾落,一一濺入了塵埃。 楊帆等人連夜出城,天明時分,已經趕了近半的路程,快要趕到竹山縣了。 房陵縣監牢,牢門打開,一個老蒼頭兒便拖著飯桶,有氣無力地走進來。 他敲敲飯桶,剛想吆喝一聲「開飯」,忽然看見牢中情形,不禁有些發愣。 他們這兒的牢房並不大,一共就那麼幾間牢室,隔著柵欄裡邊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昨兒晚上右邊這間牢房裡還滿滿當當地關著六個人,怎麼現在空空如野? 最裡邊那間牢房裡的那對難兄難弟一見有人進來,立即大喊起來:「牢頭兒,出事啦,出事啦!」 老蒼頭兒趕緊放下飯桶,趕過去問道:「出了什麼事?旁邊牢房那些人呢?」 兩個蓬頭垢面的犯人指手劃腳、唾沫橫飛地向他講述了一遍,那走起路來半死不活的老獄卒聽了不禁大驚失色,馬上飛也似地躥了出去,趕去向牢頭兒稟報。 不到半個時辰,縣令、縣丞、主簿、縣尉、班頭、牢頭兒……,忽啦啦來了一大幫人,縣令何海皎嫌牢中光線昏暗,還特意讓幾個獄卒打起火把,在那間本來關著六個人犯的牢房裡仔細勘察了半天。 地面上有兩個大腳印,長達五尺,深有三寸,矮小些人的躺進去,可以當床睡了。 腳跟、腳掌、腳尖……清晰可辨,彷彿曾有一個巨人在這裡立足。 何縣令蹲在地上,仔仔細細看了半天,起身向那兩個犯人道:「你們仔細說說,昨夜情形究竟如何?」 兩個犯人都是行商出身,本就練得一張臉皮、兩片嘴唇,方才在那獄卒面前又已排練了一回,是以毫不慌張。 還是那個健談的行商開口,對何縣令道:「昨夜三更,我們兩人睡得正熟,忽覺金光萬道,直刺雙目,不由自主便醒了過來。睜眼一看,就見一個金甲神人,身高三丈,腰闊十圍,手持金杵,渾身放光。 對,是金甲神人!對,那個金甲神人就站在那個位置,這間牢房裡的六個犯人都俯伏在神人足下,乖巧得彷彿一隻貓兒。我兄弟二人最是崇信我佛,一見那神人與韋陀一般無二,趕緊跪下,誦唱阿彌陀佛!」 另一個嘴慢的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話,接口道:「那神人也不見開口,便有洪鐘般的聲音在我們心中響起,那神人說,我等雖然犯了罪,但是虔誠向佛,有心悔悟,我佛看在眼裡,特意派來神人點化!」 「哦?」 何海皎眨了眨眼,似信非信。天下間究竟有沒有真的祥瑞,他不知道,不過作為獻祥瑞的一個受益者,他很清楚自己當初弄的那個祥瑞是假的。 他常年守在溫泉湯監,無意間發現果實受到陽光照射和被其他東西長期遮住光線的部分會形成完全不同的顏色。 那時恰是天下各地爭獻祥瑞最為頻繁的時候,他便動了心思,用黑紙剪了「萬歲」兩字的字模貼在金桃上,待那金桃成熟,揭去紙模,果然現出兩個字來。 就憑這個手段,他才得以外放一任縣令,今日聽這兩個犯人說得舌燦蓮花,他心中對這種神跡當然不大相信。 何海皎追問道:「那六個人呢?」 犯人依著楊帆教他的話道:「那六個犯人親眼見證神跡,受到佛祖感化,願意隨韋陀大神修行,所以被神人帶走了。」 何海皎嘴角抽搐了兩下,又問:「那你們為何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犯人歎了口氣道:「我們二人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塵緣未了,神人說,我們不久就會被釋放,若是我們誠心向佛,只要回家盡了對父母的孝道,對妻子的責任,將來總有一天會得正果的。」 何海皎目光一冷,森然道:「當真?你們若是說謊,可是要誅滅九族的!」 兩人立即賭咒發誓地保證一番,何海皎捏著下巴又想了想,轉身回到那巨人腳印旁蹲下身子,再度仔細觀察了一番,又抬頭看看囚室上方的天窗,一抹詭譎倏然掠過他的眸底。 主簿舒塵見他站起,忙湊到他的面前,低聲道:「明府,下官覺得這件事情……」 何海皎一抬手,制止了他的聲音,用一副抑揚頓挫的語調道:「毫無疑問,這是一個祥瑞!這是因為我聖天子施行仁政,所以上天才降下祥瑞!這個祥瑞出現在我房陵縣,是因為我房陵縣治理地方清正廉明,此事需上報聖天子!」 「是是是!」舒主簿知趣地退到一邊。 何海皎轉首看向兩個犯人,又道:「聖天子曾經下過一道諭旨,各地若有祥瑞報上,各地官府不得以任何理由隱瞞或阻攔,對發現祥瑞的人要立即送到京城,祥瑞確實與否,由朝廷進行甄別,發現祥瑞的地方官員要派員護送,對發現祥瑞的人沿途入住館舍,均按五品官待遇。」 何海皎所言不假,武則天的確下過這樣一道聖旨,雖然後來她已經登基,對頻繁的報祥瑞已經有點厭煩,不過這道旨意卻沒有取消。 何海皎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又加重了語氣道:「呵呵,你們兩個只要所言屬實,那你們就有福了……」 兩個行商連忙又是一番賭咒發誓,言之鑿鑿地保證他們所言句句屬實。何海皎滿意地點點頭,扭頭吩咐道:「把大牢封了,等候京裡派員勘察。這兩個發現祥瑞的人先送進館舍好生招待,本官會盡快安排人送他們去京城!」 縣令大人都這麼說了,眾官員自然沒人敢不識趣地說些什麼,當下唯唯稱是。 何海皎離開牢房,一回縣衙後宅,馬上派人喚來他的小舅子班頭林二,對他低聲囑咐道:「找幾個嘴巴嚴的匠人,把那牢房上方的通氣孔兒砌上幾層磚,弄小一些,要不然等京裡來了人,發現咱們這大牢建制不合規矩,不免要有所訓斥!」 林班頭心靈神會,連忙答應一聲,匆匆趕去安排了。 ※※※※※ 楊帆在房陵縣探訪的時候,已經對竹山縣有了大致的瞭解。 竹山縣距房陵縣一百四十餘里,因黃竹嶺而成名,黃竹嶺在黃竹縣北,山上竹色皆黃,因而得名。廬陵王李顯就住在黃竹嶺上,竹嶺周圍被列為禁地,尋常百姓和獵戶樵夫都不許涉足此山,繞山一周都是軍戶的住處。 因為看管廬陵王曠日持久,這些軍戶的家小都被接了來,這些軍戶吃著皇糧定居於此,迄今已有十五六個年頭,算是在這裡落地生根了。 黃竹嶺下十餘里,有一個黃竹鎮,楊帆決定先在黃竹鎮落腳,對黃竹嶺的情況進一步瞭解後,先與困在山上的廬陵王取得聯繫,之後再決定行動策略。 可是,這個時代人口流動不大,如今不借助那個馬戲團為掩護,就算是他們十多個粗壯的漢子突然出現在鎮上,也足以引人注目,更何況還有許多年輕的女子,因此楊帆決定讓他們分頭行動,各自入住黃竹鎮周圍的村子。 這個時代信息不暢,這些人分別扮成夫妻或兄妹分別入住各個鄉村,消息不能及時匯總到鎮子裡或者山上的駐軍將領那裡就不會引人注目,等到鎮上的裡正或者山上的守將發現疑點時,只怕他們已然接了廬陵王離開了。 因此,楊帆在快到黃竹鎮的時候,便與他們約定了聯絡方式和聯絡地點,然後便讓他們分朝不同的岔路下去,直奔黃竹鎮周圍的鄉村,而他和古竹婷則直接進了黃竹嶺下的黃竹鎮!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七章 黃竹小鎮 「客官是路經此地?」 客棧掌櫃的滿面堆笑地把楊帆和古竹婷迎進去,楊帆昂首挺胸走在前頭,古竹婷提著包袱落後他半步,小鳥依人般跟在他的身邊,就像一個溫柔楚楚的小媳婦兒,任誰也看不出她是個百變魔女,而且是一步一殺人的超卓女殺手。 「哦!不是,我們來這兒,是打算進一批竹子!」 楊帆神態從容,坦然答道:「貴地的黃竹製成竹蓆,再加以薰制,其色如金,溫潤如玉,且不生蟲子,既有賣相,又很實用,只是在當地買的話,價錢貴了許多,我便賺不到幾文了,所以趁著夏天熱銷之期未至,我和娘子先來進一批貨。」 楊帆哈哈一笑,道:「直接到你本地來買,總該不會那麼貴了吧?」 掌櫃的一聽他是來收購竹子的,那在店裡必然是要多住些時日的,這個人巴結好了,怕他再來黃竹鎮時不選擇自家這處客棧?他既然是做竹器生意的,肯定要年年進貨嘛。 掌櫃的更加熱情了:「好好好,這位客人真是好眼光,老漢覺著我們這兒的竹子,質地不比舒州、小溪一帶所產差嘛,可惜識貨的人不多,老漢這裡先預祝客官財源廣進了,呵呵呵,客官請看,這間上房可還滿意,前廳就可用餐,本店的膳食也是很地道的地方風味。從後院出去不遠,就是一道溪流,兩岸景致優美,賢伉儷一定會喜歡這兒的。」 古竹婷先聽楊帆稱她娘子,已是面熱心跳,再聽這掌櫃的稱他們是賢伉儷,這一顆心暖烘烘得說不出是什麼味道,只是在楊帆身邊,她還得強作鎮定,著實苦了他。 楊帆看了看,這小地方的客房就是舒坦,在洛陽城裡,就一張床鋪、一張矮几的斗室,每天的租金也是二十文以上,這兒的房舍內外兩間,外間待客,內間休息,中間有十二扇的木屏分割,清淨雅致,一天的食宿費才十文錢,當真物美價廉。 楊帆滿意地點點頭,對古竹婷道:「娘子,把東西放下,歇息一下吧!」 古竹婷也不敢搭話,更不敢抬頭看他,只是溫馴地點點頭,邁步進了房間。 掌櫃的在後面陪笑道:「小娘子稍候,夥計一會兒就送來熱水,想要沐浴的話,窗子一關,房門一閂就行了,老漢這店裡安靜的很!」 楊帆卻沒進屋,只在外屋逡巡了一遍,便又踱出去,在院中一棵高大的桂樹下站定,假意與那掌櫃攀談:「呵呵,我聽說,你們本地因黃竹嶺而成名,那兒的竹子最多,也最是便宜,可是如此麼?」 掌櫃的翹了翹大拇指,恭維道:「客官是下過功夫的,咱們這黃竹縣,盛產竹子最多的就是黃竹嶺。客官做竹器生意,想必是新竹老竹都需要的,別處山竹常受人砍伐,老竹可是不多,唯獨這黃竹嶺上,尋常人上不去,多少年的老竹你想要都尋得到。」 「哦?」 楊帆聽了轉身在樹下一塊青條石上坐下,拍拍旁邊,對那掌櫃的道:「來來來,掌櫃的請坐,在下初來乍到,對貴地情形還不瞭解,掌櫃的若肯幫襯一下,從中牽線搭橋,若是做成了這樁買賣的話,呵呵呵……,雖說在下是小本生意,賺不得幾個錢,可這辛苦錢還是會付的。」 古竹婷放下包袱,見那房間采光充足,一片明媚,後窗外就是一片樹木,枝葉婆挲,前窗後就是天井,陽光斜照,心中甚是滿意。款款踱到窗前,目光向外一瞟,恰看見楊帆在樹下與小店掌櫃談笑風生。 陽光透過桂花樹葉照下來,斑斕一片。斑斕的陽光映在楊帆身上,有種特別的效果。 陽光、爽朗、英俊……,叫人心動的男人味兒。 古竹婷急忙抽回身子,回到榻邊坐下,臉頰有些發燙。 輕輕按著怦然跳動的心房,她有些羞怩、有些懊惱地自責:「該死的,你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人家明明不曾對你動過情意,你怎麼這般不堪,終究是守不住曾經的誓言了麼?」 身為大家族的武士,如果只做保鏢還好,那些做刺客當死士,專為家族行走在陰影之下的人,哪怕藝業再高,也總有失手的時候。古竹婷從小見慣了這種事情,因此從少女時起,便立志一生不嫁。 既然已經投胎到這樣的人家,走上了這樣的命運,那便有一天活一天,活足這一世罷了,何必來日拋夫棄子,含恨而終。 可是有些事是人的本能,天天和一個模樣不太壞、身份地位不太低、智慧能力不太差的年輕男人在一起,又偏偏一起經歷過那麼多,而這個男人恰恰又能解除她的後顧之憂,她豈能縛得住自己的心? 臀下的榻面被斜照進來的陽光曬了許久,撫上去有種乾爽的溫暖。 古竹婷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宗主他……晚上睡哪兒?」 匆匆起身,繞過屏風向前堂一看,似乎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抵作床鋪的東西,古竹婷心弦一鬆,說不清是開心、是憧憬、還是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你這不要面皮的……」 古竹婷在心裡羞罵了自己一句,直想扮那小兒女姿態,摀住自己的臉頰,急忙回到內室,她情不自禁地便往妝台上望去,八角雲紋的一面銅鏡,映出一張俏若桃花般的嬌麗面孔,朱顏真真,眼波瀲灩。 古竹婷情不自禁地仔細端詳了一下,略作評估:「似乎……能入得他的法眼吧……」 風從窗外徐來,這春風帶著鄉野的新鮮味道,沁人心脾。 風要吹進來,那便關不住,縱然是掩了窗子,又怎禁得它悄悄鑽進那窗間縫隙? ※※※※※ 黃竹鎮地處偏僻,不算交通要道,來往客人不多,是以小店生意清淡。 楊帆想要與掌櫃的攀談,掌櫃的本來就時間充裕,又動了心思替他在本地專門收購竹子,於是在他身邊坐下,耐心介紹起來。 兩人一番交談,已經互通了名姓,這掌櫃的名叫劉洺甫,開客棧只是兼作的營生,家裡還有一家小店舖和幾十畝山田。 劉洺甫道:「楊兄弟,實不相瞞,你說這黃竹嶺上為何山竹眾多?因為不許百姓人家登山。」 楊帆佯作不解,訝然問道:「為何不許百姓登山?難道那山是誰家的私產?」 劉洺甫搖搖頭道:「那倒不是,只是因為山上住著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他故作神秘,左右看看,壓低了嗓音道:「楊兄弟,難道你不曾聽說過,當今皇帝親子,曾經做過大唐天子的廬陵王,就住在黃竹嶺上啊!」 「啊!」楊帆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事兒小弟倒是聽說過的,只是一時之間沒有想起。哎喲,這可糟了,這樣的話,豈不是收不得這山上的竹子?」 劉洺甫嘿嘿一笑,道:「卻也不然,規矩嘛,自然是朝廷定下的,可這規矩總要人去守呀。守山的那些官兵,在本地都住了十多年了,與山下的人家自然也熟悉的很。你一個外人,當然上不得山,老漢想上山卻也不是不可能,不過老漢最多也就到山上第二片環山紮下的圍欄前,再想上前就不可以了。」 楊帆道:「掌櫃的是說?」 劉洺甫挺起胸膛,道:「如果楊兄弟你信得過我,這件事就交給我辦。我去給山上的守軍說,允許我帶人上山伐竹,這賣竹的錢你當然要付給他們的,相信有外快可撈,他們不會不答應。之後,你再付那些伐竹的人一些工錢就是了,絕對比你收購竹子還要便宜。」 楊帆大喜,連聲道:「那就有勞掌櫃了,呃……只是不知,這個法子當真可行麼?在下想買的竹子回去或制席、或制簍、或編製竹枕、竹榻各色器物,要求各不相同,需要的竹子也各不相同,不知能否帶在下上山,以便指點。」 「這個……」 劉洺甫聽了微微有些猶豫,撫著鬍鬚,不敢大包大攬地應承。 楊帆忙道:「在下只是怕雇來的人作些無用功罷了,如果不方便的話,掌櫃的只消帶我上一次山,對大家做一番指點,以後我就只在鎮上候著便是。」 劉洺甫聽了,這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道:「既然只有一次的話,或許是可以的。楊兄弟,你可不要以為老漢不肯幫忙,也就是現在,你要上山才有一線可能,換作六年前的話,你這筆生意再大,老漢也是不敢應承此事的。」 楊帆好奇地道:「六年前?與如今有何不同?」 劉洺甫道:「六年前,崔刺史調任本州,廬陵王情形便比往昔有所改善了,崔刺史派人上山給廬陵王翻蓋了房舍,更換了鋪蓋,四季衣裳定時供應,雞鴨魚肉不時呈上,雖然有被官兵截留,可這位皇子總算過得像點樣子了。」 楊帆心中一動,他正愁不知如何在重重官兵把守下把廬陵王神不知鬼不覺地偷下山,如果這崔嗣真是忠於李唐的,說不定可以利用一下,於是趕緊問道:「這麼說,這位崔刺史是忠於李唐的舊黨?」 劉洺甫臉上帶著一抹神秘的微笑,緩緩搖頭道:「非也,因為這位崔刺史本是從黔州調來的。」 楊帆越聽越糊塗:「他從黔州調來……,與他善待廬陵王又有什麼關係?」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八章 風情 劉洺甫對這個虛心就教的年輕人很有好感,耐心解釋道:「李唐舊室被貶放各地時,曹王李明就是被流放到黔州的。」 楊帆眨眨眼道:「那又怎樣?」 劉洺甫道:「當時的黔州都督名叫謝祐,謝都督說奉了今上的旨意命曹王李明自盡,曹王唯恐累及家人,不敢抗旨,只得自縊身亡。 曹王死後,謝都督怕被曹王后人報復,因此府中遍佈警衛,晚上休息必定歇於樓閣頂層,又在廳中置一巨床,讓十幾個妾侍都睡在他的身側,把他團團保護起來。 饒是如此,也未能保住他的性命,有一天他的妾侍們一早醒來,駭然發現榻上只餘謝都督無頭屍首一具,謝都督被人午夜摘頭,闔府上下竟無一人察覺!」 楊帆聽出了趣味,忍不住笑道:「那後來呢,可曾查出真相?」 劉洺甫點頭道:「嗯!這真相倒不難查,最想殺謝都督的當然是曹王的兒子,後來查出真相,刺客果然是曹王府小王爺重金禮聘來的,官兵把小王爺抓起來時,在他府上找到了謝都督的人頭,謝都督的人頭已經被小王爺製成夜壺,用了很長時間了。」 楊帆聽得悠然神往,想那曹王府聘請的刺客於重重護衛之中、團團女流之內,登臨高樓,午夜摘頭,事成之後,竟無一人察覺,如此身手,當真令人心嚮往之。可惜此等遊俠兒,必然是事了拂衣去,根本不會留下名姓,否則倒可與之好生結交一番。 古竹婷正在房中糾結,不曾聽到這段故事,否則看到楊帆因為她的這次得意之舉而欽佩向住的神情,怕是會讓她在心中小小得意一番。 劉洺甫嘿嘿一笑,又道:「本州這位崔敬嗣崔刺史,當年就是在黔州做官的,謝都督午夜飛頭的事兒他一清二楚,你想啊,如今他調到了房州,廬陵王就在他的看管之下,如果廬陵王有個三長兩短,有那路見不平的俠士遷怒於他怎麼辦?別的事他管不了,照顧一下廬陵王的起食飲居,讓王爺好生活著,又不費他什麼氣力,何樂而不為呢?」 楊帆點點頭,弄清了這位崔刺史親近廬陵王的真正態度,他倒不敢貿然借助此人之力了。 楊帆暗想:「罷了,我便利用這個掌櫃的先上山摸摸情況再說。那遊俠兒能於戒備森嚴之中偷了謝都督的人頭,我楊帆便不能於重重大軍之中,偷出一個活蹦亂跳的廬陵王麼?」 ※※※※※ 黃竹嶺上竹林茂密,竹竿和竹葉的確帶著一點黃,不過不是那種枯敗的黃,而是一種充滿了生機的嫩黃,就像初萌的枝葉,於是一片新綠與嫩黃,映入眼簾時就像是一杯香茗緩緩入口,先是香氣撲鼻,淡淡品味又是一番味道。 幾十個本地青壯忙過了農活,被客棧掌櫃的組織起來,扛著繩索和柴刀,沿著幽仄狹長的山間小路,從一片片修竹間走過,竹枝婆挲,一步踏入,便是一片清涼。 楊帆穿著一身圓領長袍,與劉洺甫並肩走在後面,邊走邊淺語低談,隨意聊著些本地風情、民俗。 「站住!」 前面出現一片開闊地,大約數十丈距離,可以看到開闊地的盡頭,還樹著一道竹牆。這已是入山後第二次見到這樣的開闊帶。 劉洺甫已向楊帆說過了這東西的用途,建立開闊帶是為了防火,也是為了避免有人潛入,地域開闊,沒有竹林掩護,想要潛進去就不是等閒人辦得到的了。 一聽有人喝止,劉洺甫趕緊舉步迎上去,打個哈哈道:「梁隊正,是老朽來了。」 站在前邊的是一個軍人,後邊還跟著幾個士兵,只是他們的衣冠都不太整肅,而且穿的衣袍也不像樣子,有的沒穿胯褲,有的沒穿軍襖,若說是百姓吧,身上總有幾樣軍隊的東西,若說是軍人,許多打扮又和平民一樣。 不過想想他們定居於此,老婆孩子全住在山上,這一住就是十五六年,除了看守一個廬陵王再也沒有任何差使,也沒有什麼訓練和調動,楊帆也就釋然了,這樣的軍隊還能有點軍隊的樣子才怪。 不過,他們的軍容軍貌雖然不整,軍紀卻依然極嚴,畢竟他們看守的是個重要人物,如果出點差遲,他們全都得掉腦袋,在關乎腦袋的問題上,他們平時再懈怠也是不敢大意的。 「梁隊正!」 扛著柴刀和繩索上山的村民紛紛向這軍官打招呼,有的還向他身後的幾名士兵打著招呼,看來十幾年的鄰居,彼此都相熟的了。梁隊正看到劉掌櫃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問道:「就是他?」 說著,他的目光已經定在楊帆身上,楊帆忙堆起一臉生意人的圓滑笑容,向他謙卑地笑了笑。 劉掌櫃的道:「是是是,就是他,梁隊正,還請你高抬貴手,兄弟們也賺點花銷,兩全齊美。」說著從懷裡掏出楊帆給他的錢袋塞到梁隊正的手裡,梁隊正顛了顛錢袋的重量,慢慢擠出一副滿意的笑容。 他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順手一劃拉,道:「就在那一片兒砍吧,別再往上面去了,要是讓旅帥知道了,連我都要受牽累!」 劉掌櫃點頭哈腰地道:「是是是。」 「還有啊,這個外鄉客人,就只准今兒上山,明兒起就不准上來了。」 「是是是!」 劉掌櫃的只管點頭,那梁隊正瞟了楊帆一眼,一擺頭,領著幾個人回去了,楊帆注意到,前面的竹門裡邊只有兩個人站崗,而竹門裡邊不遠處,正有幾個孩子嬉戲玩耍,應該就是這些軍戶家的子弟。 ※※※※※ 「嗯!這樣的也成,這樣的竹子可以做扁擔、做筷子,邊角料可以用來造紙,多點也沒關係。」 「這樣的最好,不老不嫩,最適合製作各種竹器,這樣的多砍一些!」 楊帆很盡職地扮演著竹器商人的角色,跟在那些砍伐竹子的雇工後面,逐一指點著。反正這些村民也不太懂得究竟什麼樣的竹子做什麼好,楊帆掌握的那點知識足以應付他們了。 劉掌櫃的年歲大了,坐在路口一塊青石上納涼,楊帆則跟著這些伐竹工人走來走去,一邊胡亂指點著,一邊觀察著那道竹牆後面的情景。 等快到傍晚的時候,他們要收工了,山上有山泉,水流還不小,不過山泉蜿蜒轉折,忽深忽淺,放不得竹排,竹子扔進去,順著流水行不多遠就得卡住,還得時時撥弄一下,他們只能把削去枝葉的竹子打成捆,拖曳著下山。 山下停著幾輛租來的牛車,把一捆捆竹子馱回了鎮子,就放在客棧後院的角落裡。 回到客棧,楊帆先洗了個澡,換了一身新衣,這才繞過屏風,踱到客廳。 古竹婷在客廳裡聽著屏風之後的嘩啦水聲,早已如坐針氈,一見他更衣出來,這才鬆了口氣。 楊帆換了身月白色的素羅道袍,兩袖寬廣,袍袖飛揚,愈發襯托得俊逸瀟灑。他的武功從未擱下,因此身體極為健美結實,一身筋骨銅澆鐵鑄般強橫,肌肉均勻有力,健美雄壯,渾身沒有半分贅肉。 而這身飄逸的打扮和他高高挽起的道髻,卻又使他有著一種與武夫迥然不同的氣質,俊逸灑脫、別具魅力。或者,這只是古竹婷眼中對他的感覺吧,距離產生美,因為欲求不得,便愈增了幾分魅力,便似著了心魔,雲在山頭,登上山頭雲更遠;月在水中,撥開水面月更深了。 古竹婷急急收回目光,為他挪過坐榻,輕聲道:「阿郎今日上山,所見如何?」 楊帆向她點點頭謝坐,坐下說道:「我仔細看過了,山上共有三道防線,不出所料的話,應該是四道,廬陵王的住處必然另有人監護。三道防線,每道防線前面各有數十丈寬的一片開闊地,除了尖尖的竹根就是長不及膝的野草,藏不得人。」 古竹婷立在他身側,凝神聽著。 楊帆繼續介紹:「每片開闊帶後面還有一道竹牆,竹牆內每隔百步建有竹樓一座,不過除了上山的入口處有守衛,我看時那些竹樓都是空的,可是看那竹樓並不破敗,有些還是不久前才修繕過的,上面有新竹做頂蓋。」 古竹婷想了想,道:「那就是說,這山上的守軍認為白天不會有人潛行上山,所以反而白天鬆懈,而晚間這些竹樓都是會利用起來的?」 楊帆頷首道:「不錯!所以,今日觀察下來,我覺得,晚間潛入,反不入白天潛入更容易。而且,第二道竹牆之後就開始有軍戶的住宅了,可以想見,廬陵王一家所住的房子,不會和他們有什麼特殊,若是黑燈瞎火地上山,想找到廬陵王很難。」 「白天潛入麼?」 古竹婷凝睇片刻,點頭道:「行,我辦得到!」 楊帆綻顏一笑,道:「我就知道難不住你,不過……現在準備來得及麼,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明天一早便與你一起上山!」 「當然來得及!」 古竹婷答應的很乾脆,只為楊帆這一笑,便讓她準備半宿也都值了。 昨夜長榻各睡半邊,竹婷半宿無眠。聽他安祥的低鼾,恨他不解風情的幽怨,如今因他的粲然一笑,頃刻間便化作烏有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七十九章 絕色 古竹婷花了半夜功夫製造出的幾件迷綵衣只消示範幾遍,楊帆就能運用自如了,其實這東西就是一個應用技巧,像有的魔術一般,外行人百思不得其解,一旦戳穿其中的訣竅,這戲法就人人會玩了。 但是潛行的功夫就相當於魔術師玩紙牌的技巧了,那需要長期刻苦的訓練,一時半晌楊帆是學不會的,因此他只能跟在古竹婷後面,等她示意前方並無異常時,才向前躥進一段距離。 不過這樣也好,古竹婷的真容其實蠻可人的,尤其是她的身體,因為所練功夫的特殊性,所以肢體窈窕,柔軟婀娜,只要擺動起來,就有一種催人情慾的韻律。行進間彷彿一條美女蛇的她,看著著實賞心悅目。 只是楊帆必須得專心盯著她,否則一不小心就會失去她的蹤影,除非她自己主動示意,要不然就連楊帆也找不到她的影兒了。 兩個人順利地潛過了第一道防線,又花了一番功夫越過了第二道防線,果如楊帆預料,白天山上的防範非常鬆懈。 兩人在潛入期間還看到幾隻大黑狗,楊帆不由暗自慶幸,這些大狗在晚上很可能也是用來警衛山寨的一個工具,任你功夫再高,因為身上有氣味的原因,也很難瞞過這些六感敏銳的動物。 潛進山寨後兩個人的行動就方便了很多,但黃竹嶺範圍很廣,裡邊的諸多建築也沒有什麼規劃,完全是依照山勢地形就便建造的一些房舍,這些房舍錯落於竹林之中,瞧來世外仙境一般,但兩人想要從中找出一個特定的目標來就難了。 兩個人看到一幢在眾多的竹屋中顯得比較大氣寬廣的所在,結果好不容易接近,卻發現是駐守此山的旅帥居處,兩人撲了個空,還險些暴露行跡,眼見如此盲人瞎馬地尋找不是辦法,二人只得暫且退到竹林中商議起來。 古竹婷道:「阿郎,這山上的房子都差不多,有許多房子又是連成片的,村民進進出出,咱們想毫無形跡地靠近太困難了,想從這麼多房舍中找出廬陵王的所在實是難如登天,咱們不能抓個人問一下嗎?」 楊帆馬上否決了她的建議:「不行!這山上要是丟了個人,他們馬上就會提高警覺,那樣的話,我們甚至沒有可能再見到廬陵王。」 他仔細想了想,又道:「我的潛行功夫不行,拖了你的後腿,這樣吧,你遊行探察,便宜行事,我在這竹林中尋一高處,居高臨下窺視他們的居所。廬陵王一家在此住了十多年,可能看起來早就跟普通的山民一樣了,但是……多少總會有些不同,也許認真觀察一番,會發現一些端倪。」 「好!」古竹婷頷首道:「那……你自己小心,我去了!」 楊帆點點頭,就見古竹婷腳步輕盈,似一隻狸貓般閃出了竹林,身形晃了幾晃,便消失在楊帆的視線之內。 楊帆抬頭看了看那些筆直聳立的修竹,返身向竹林深處潛去,到了一處修竹密集處,楊帆選了一棵異常粗大的竹子,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那根竹子雖然粗大,高處多了一個人的體重也有些承受不住,楊帆便把附近的兩根竹子扯過來,用竹枝把三根竹子纏到了一起。 這一來,果然沒有那些顫顫巍巍的感覺了,即便有風來,竹子也穩定了許多,楊帆這才專心向視線所及的那片屋舍望去。 從這兒當然不能俯瞰整個黃竹嶺的居民區,他們的居民區根本就是圍著整個山嶺環形建築的,但是從這裡可以觀察一大片,如果沒有什麼發現,再換個地方就是。 楊帆看到有戶人家出來一個胖大的婆娘,端著個木盆,走到了院落一角,彷彿是個豬圈。 他還看到一戶人家,有幾個婦人坐在院子裡聊天,有人納著鞋底,有人端著簸箕從裡邊撿著霉米。 還有一戶人家,男人正從山裡回來,扛著鋼叉,背著弓箭,叉尖上倒吊著兩三隻野兔、野雞一類的野味兒。 打獵的這個漢子,會是廬陵王的兒子麼?餵豬的那個胖婆娘,怎也不會是韋妃吧?至於那幾個在路口和泥巴的小屁孩……,也不知廬陵王家裡這幾年有沒有添丁進口。 楊帆觀察了半晌,心裡頭胡思亂想著。 這時,一個紅裙少女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堪堪走到了楊帆身下的那根修竹處。 楊帆作為一個習武的人,六識遠較常人敏銳,雖然他沒有聽到什麼,心中還是突然掠過一絲警意,楊帆下意識地一低頭,就見一個少女正彎著腰站在竹下,似乎在找著什麼。 楊帆心中一驚,急忙挾穩了竹干,生怕發出什麼聲息,那少女一抬頭便會發現他的蹤跡。 他希望匡復李唐,是因為他對武家的失望,天下間有資格繼承江山的非武即李,而武家那些人一旦成為統治者,連守成都做不到,所以他矢志匡復李唐。 然而,他不認為因為自己的這個志向如何偉大,就可以犧牲無辜者的性命。作為一個皇權鬥爭的受害者,他最恨那些以大義名義或者什麼更高層次的目標,就理所當然地把黎民百姓視如螻蟻的行為。 他害怕這個少女發現他,一旦這少女發現了他,他就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了,冷血地殺人滅口,他是做不到的,這些無辜的百姓不應該是測試他是否殺伐決斷的試金石,那種草菅人命的官吏在他眼中向來畜牲不如。 所以,他只能摒住了呼吸,暗暗祈禱這位少女早些離開。 少女彎著腰,一直在竹根處尋找著什麼,後來還撥翻著草叢,樣子十分專注。 楊帆居高臨下,從她頭頂望下去,首先映入腦海中的感覺,就是她的腰很細,一種驚人的細。 身段優美的女性,常被人形容為「纖腰一握」又或者「輕腰欲折」,但那畢竟只是一種形容,是有誇張成份的,可是這樣的形容用在這個少女身上竟是恰如其分,她的腰真的纖細不堪一握。 隨後,楊帆注意到她的頭髮,她的頭髮烏黑發亮,在頭上翻綰出驚鳥雙翅欲掠之勢,這是「警鵠髻」,因為她是未出室的少女,所以反綰的髻下還留了一束秀髮,分披於兩道削肩之後,形如燕尾。 少女似乎正在竹下找尋什麼東西,翻找了一陣,忽然歡呼一聲,猛地向前跨出一步,俯身草叢做出撿拾的動作,聽她的聲音,清脆悅耳,略帶萌音,竟如黃鸝鳥兒一般動聽。 正在竹竿上屏息觀察的楊帆忽然發現一條蛇就在少女身後不遠處,扁平的腦袋昂起一尺多高,躍躍欲試。 少女渾然不覺,雖顯破舊卻也因此柔軟的紅裙因為她彎腰俯身的動作緊貼在她的身上,襯出一個又翹又挺的渾圓,而那條蛇絲絲地吐著舌信,微微前後晃動的頭似乎下一刻就會探出去,目標正是前方那處渾圓的「箭靶」。 楊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幾乎立即就想向那少女示警,可是理智馬上制止了他。實際上,他即使不怕暴露行跡,此時示警也沒有任何用處,那少女不可能避得開這條毒蛇近在咫尺的一擊。 「嘻,終於找到了!」 少女歡笑著跳轉身子,那條毒蛇倏地一探頭,一口咬到了她的身上。 「啊!」 少女只看到一條虛影一閃,頓時嚇得一聲尖叫,待她覺得腿上一疼,低頭一看,恰見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死死地叮在她的大腿上,少女身子一軟,登時嚇暈過去。 楊帆附在竹上向四下看了看,並未見林中有旁人走動,便雙手一鬆,飛快地從竹上滑了下來,當他雙足落地時,那條毒蛇已然搖頭擺尾地竄進了草叢之中。 楊帆終於看到了這個少女的臉,雖然她因受了驚嚇而暈厥,臉色有種不正常的蒼白,雖說蛇毒正在她的體內飛快地發生著作用,使她的眉宇之間隱隱透出一抹黑氣,但是這一切都無法掩蓋她的美。 那種美,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美,那種奪人的光艷,不管你從正面看、側面看,是只看到她的眉、她的眼、她翹美的鼻子、還是她誘人的雙唇,你都能馬上意會到她整張面孔是何等的迷人。 楊帆見過很多美女,金髮碧眼的胡姬女、低眉順眼的高麗女、熱情性感的南洋女、活潑大方的洛陽女,尤其是雍容華美的洛陽牡丹李令月、充滿淡淡書卷之氣皎如一輪皓月的上官婉兒,嬌俏可愛的小蠻、清麗動人的阿奴乃至深谷幽蘭般的寧珂…… 這些女子都有別具一格的麗色,可是同眼前這個昏迷中的少女相比,竟然都略遜一籌,你無法說得出那如許之多的絕色麗人比她究竟差在了哪兒,這純然是心中的一種感覺。而這樣超級禍水級的美人兒,竟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如何她再長成一些,那還了得? 她的美麗,是那種令人一望便再不捨得把目光移開的美,但楊帆望著她令人癡迷的美麗容顏,卻是喟然一歎,狠下心腸,轉身離去。 若救人,難免洩露行蹤;若袖手,就只能看著這少女香消玉殞。 他的理智推著他一步步遠去,他的良知卻拖曳著,讓他的雙腿如灌重鉛,越來越沉……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章 謊言 竹林婆娑,一陣風過,便是一陣沙沙的聲音,如同蠶在咀嚼著桑葉。 紅裙少女躺在竹林中,寂然不動,只有石榴紅的裙袂,隨著微風時有掠動。 楊帆又走了回來,越走越快。 很快,他走到少女身邊,俯身看了兩眼,對他而言,或許心中又掙扎了許久,但是實際上只是片刻之後,他就毅然抱起那少女,快步走去。 女孩很輕,輕若羽毛,柔若無骨,身上還有淡淡的花草香氣,在她纖細的驚人的腰肢上,繫著一個小小的香囊,但楊帆寧願相信這香氣來自於她的身體。 楊帆嗅著那香氣,自嘲地想:「如果她不是這般美麗,我縱然不忍,是否會冒著暴露行蹤的危險,而返身救她呢?」 然而,這種事情只能問他的本心,旁人誰能回答得了。珍惜美好,無論是同類、動物、植物還是其他什麼器物,這不正是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的一個特徵麼? 竹林掩映下,有一眼清泉,泉水不知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碧幽幽的藏在竹林深處,並不深的泉水水面平坦如鏡,水色清澈透底,天然的熔岩結構彷彿一個暗綠色的碗,盛住了這眼泉。 溢出的泉水從稍低的一側流出去,距下面約有五尺高度,就是這五尺的高度,拋出了一個小小的瀑布,水聲不響,水花不大,呈拋物線狀的水流彷彿一匹輕擺的絲綢,又似少女迎風的長髮。 而這四周,儘是參差的竹子,高的矮的、粗的細的,參差中與那水面構成一副天堂的美景。 楊帆把少女放在水畔,略一檢視,就發現她是大腿被噬。 楊帆沒有什麼矯揉做作,馬上掀開了她那條略顯破舊的紅裙。 他的動作不大,山裡的女子,褻褲都不會有,裙子掀高一些,那就隱私盡洩,再沒什麼春光可以保留了。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雙美麗的腿,如傳說中的鮫人。 流線型的修長小腿,泛著瑩潤的光澤,一雙大腿粉光緻緻,彷彿最高明的匠人精心打磨出的一塊羊脂美玉,沒有絲毫雜色,又是那麼柔軟,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就算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楊帆拔出小刀,毫不猶豫地在那紅腫起來的傷處切開一個小小的十字,俯身下去,用力吮出毒血,吐在一邊的地上,直到她的傷處漸漸平復,吮出的已是鮮紅的血液,然後又漱了口,掬起一捧清澈的泉水,為她洗淨傷口,便縱身躥進林中。 片刻功夫,楊帆就回來了,手裡拎著幾束鮮嫩的草,自幼生長於南疆的他,對別的或許不是很瞭解,但是對於解蛇毒的植物還是有著相當瞭解的。 楊帆把草藥放進嘴裡用力地咀嚼,將嚼爛的藥泥敷在她的傷處,又從她的裙擺上撕下一條,纏住了她的大腿,防止藥泥脫落。等這一切做完,楊帆才靜下來,苦思自己的處境。 女孩靜靜地仰臥著,長而整齊的美麗睫毛輕輕覆蓋著她的眼睛,鼻形清秀,唇瓣如花。襖下一雙小桃,夭夭凸現。垂在楊帆身側的小手正緊緊地攥著,小小的手掌哪怕是握成了拳頭,依舊柔美無限。 楊帆想起她被毒蛇咬到時似乎在竹下找尋什麼東西,便去掰開了她的小手,小手裡靜靜地躺臥著一顆小小的珍珠,珍珠不大,成色也一般,不過對這山中軍戶家的子女來說,大概已彌足珍貴了。 楊帆看到這顆珍珠,忽然想到了辦法。 他可以擄走這女孩身上的財物,當女孩醒來,只會以為有人救了她,又趁機洗劫了她,如此一來,就可以完美地解釋為什麼救了她的人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人當然就是山寨裡的人,說不定還是她的熟人,但她即便說出去,也不大容易引起駐軍的警覺。 楊帆唇邊逸出一絲得意的笑容,立即取下女孩掌中的珍珠,見她髮髻上沒有飾物,摸了摸她的袖口,袖袋中還是沒有東西,這才向她的腰間探去。 女孩子身上不會像男人一樣纍纍贅贅地帶許多東西,想搜她的財物,只要摸摸袖筒和腰畔就好了。 楊帆並不想擄走她的財物,但是要扮賊就得扮像一些。如果他是要扮淫賊,那麼若只解開她的衣帶、撕破她的衣衫,卻不曾真個劍及履及,顯然是一個極大的破綻,做賊也是一個道理。 可惜女孩的腰間同樣沒有東西,倒是一番觸碰,讓楊帆感覺到了這裡的好山好水孕育出的深山俊鳥究竟是何等的迷人,柔軟、婀娜、纖細,從纖腰延伸向骨盆的角度,從極纖細處稍有擴張,便跌宕出了動人的曲線,如那傾瀑般的泉水,不響、不急,柔美醉人。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事情並沒有按照楊帆的預期發展,當他的手還在少女腰間摸索著,尚未來得及撤回的時候,女孩張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楊帆一陣尷尬,面前躺著的是一個絕美的少女,而他現在的動作,如果他說自己是在作賊,有人信嗎? 「你是誰?」 女孩說話了,就像楊帆在竹上聽到的那一聲歡呼,悅耳清脆,帶些天然萌,嗲嗲的,哪怕是在質問,也不覺嚴厲,而是異常可愛。 「你……被毒蛇咬了,我在救你……你不信嗎?」 「我的傷口……不在腰間!」 楊帆嗖地一下縮回手,面不改色地道:「我為了救你,用了一副祖傳的蛇藥。我給人治病是要收錢的,但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醒,所以我想……就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動手。」 女孩的眼珠轉了轉,清澈的眸子,深得能懾入人的靈魂:「這山上的人我都認得,我沒見過你,你不是山上的人!」 「當然不是!」 楊帆從容不迫地道:「我是一個藥師,上山採藥的。這座黃竹嶺因為駐有軍戶,未受鄉民樵夫破壞,所以是這附近幾座山上草木最茂盛的所在,所以我就偷偷跑到這兒來了。」 女孩眨眨眼,道:「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楊帆道:「沒錯!我是藥師嘛,遊走天下,採擷珍奇草藥,恰好路過這裡,聽說此嶺草木最盛,故而上山。呵呵,其實,我是道家弟子,專修外丹的,我打算採擷天下靈藥,煉一爐長生不老丹。若非我精通丹藥,哪兒這麼巧就能解了你身上的毒。」 少女微微一想,緩緩地道:「你剛剛可是說你的蛇藥是祖傳的。」 楊帆微微一笑,道:「是啊,祖傳嘛,我又沒說是家傳,這是我師祖一脈傳承的丹方,當然就是祖傳。」 「原來如此,那……多謝這位壯士的救命之恩了!」 少女折腰坐起,如水的雙眸凝視著楊帆:「還未請教恩人尊姓大名。」 楊帆道:「姑娘不必客氣,在下姓馬,名叫馬橋,本是洛陽人氏。未敢請教,姑娘尊姓芳名?」 少女嫣然一笑,羞澀垂首:「奴家姓牛,山裡人家,沒有大名兒,只有個小名兒,家人鄉親們喚著方便的,叫做九彩兒。」 楊帆讚道:「好名字,七彩便絢麗如虹了,也只有九彩兒這名字,才配得上姑娘這般美貌。」 九彩兒飛快地瞟了他一眼,臉上紅暈一現即逝,可她再一低頭,發現裙袂微縮,大腿傷處雖已遮住,兩條小腿還裸露在外面,頓時羞澀不禁,又垂下頭去,捻著衣帶,用蚊子般的聲音輕輕地道:「多謝馬大哥救命之恩,奴家境窘困,身無長物,只有這一枚珠子,還是祖母相贈,如今……就把它做了謝禮吧,還望馬大哥莫嫌輕薄。」 「不會不會,怎麼會呢。」 楊帆差點兒把那珠子還給她,可是為了扮好現在這個身份,只好狠狠心,把珠子揣進腰間,起身笑道:「姑娘雖已醒來,身上餘毒卻還未清,還是回家歇息去吧,或者會有些體虛頭暈,歇一兩日也就好了。」 「是!多謝馬大哥!」 九彩兒也扶膝站定,向楊帆微微福禮,妙目一轉,不禁又道:「馬大哥上山採藥,不帶藥鋤藥簍的麼?」 楊帆心中一跳:「這小村姑心思倒是很細。」 楊帆馬上道:「方纔忙著救治姑娘,藥鋤藥簍都丟在那邊竹林中了,我去取來,這就下山去了,關於在下上山採藥的事……,呵呵,我也知道此山禁止出入,還望姑娘……」 九彩兒會意地道:「馬大哥放心,你是奴的救命恩人,些許小事,奴自當為恩公遮掩!」 如此俊麗清純的少女親口承諾,楊帆聽了頓時鬆了口氣,便點點頭道:「那麼,在下告辭了。」 楊帆轉過身去,舉步要走,就在他轉身的剎那,身後一臉稚純的少女目中陡然閃過一抹凶光,她飛快地俯身拾起一塊尖石,剛剛還坐在地上時,她就已經從周圍的石塊中選定了這塊可以充作武器的尖石。 九彩兒拾起石頭,隨勢縱身躍起,猛地向前一撲,將石頭的尖銳部分瞄準楊帆的後腦狠狠砸去。雖說她是一個弱質女流,又剛剛中了蛇毒身子虛弱,可是後腦本是極脆弱的部分,這一下若被砸中,楊帆登時就得一命嗚呼!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一章 舌燦蓮 楊帆還為自己三言兩語就擺平了一個少不更事的女孩而得意,全未想到剛剛還嬌怯怯的小白兔會猛然化作一隻雌虎。 不過,這女孩畢竟不曾練過武功,再加上身上蛇毒未清,影響了動作的速度,她雖然行動果決、出手狠辣,以楊帆的身手,還是來得及反應的。 楊帆急急一側頭,石頭貼著耳朵閃過,在他頸上刮出一道血痕,一石砸空的九彩兒「哎喲」一聲,重重地撞在楊帆的背上。 楊帆一個轉身便抓住了她的手臂,九彩兒反應很快,手中石塊又迅急地向他臉上砸來,卻被楊帆一把抓住,狠狠奪下她手中的石頭扔到了地上。 九彩兒一臉驚愕,似乎根本沒想到這個人竟有這般好身手,楊帆目光一厲,真的怒了:「你做什麼?」 「你……你根本不是什麼採藥人!」 九彩兒定了定神,冷笑道:「走南闖北的採藥人,會有你這般細皮嫩肉?」 楊帆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皮膚雖不粗糙,不過距細皮嫩肉似乎還有些距離吧? 九彩兒仇恨地瞪著他:「你心懷不軌,想打我的主意,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哼!你這樣的男人,我見得多了!」 楊帆心中先是一訝,繼而想到這女孩讓他都有些心猿意馬的美貌,便釋然了。 他鬆開九彩兒的皓腕,把她向外一振,冷冷地道:「這裡四野無人,如果我想打你主意,你還不是呼天不應,只能任我擺佈?愚蠢!」 九彩兒踉蹌了一下,腕上細嫩的肌膚處已被握出五道瘀青的指痕,她輕輕揉著手腕,淚光漣漣地道:「你……你真的不是想打我的主意?」 楊帆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剛剛走出兩步,心中一動,忽然又站住了腳步,慢慢轉過身來。 九彩兒大張著雙眼,正望著他離去,一見他回頭,立即瑟縮地抱緊雙肩,慌張退卻道:「你要幹嘛?」 她退了兩步,慌亂中腳下一絆,「哎喲」一聲就仰面跌倒地柔軟的草甸上,裙袂飛揚,兩條雪白的秀腿,頓時逸出一線春光。 九彩兒忙不迭收攏裙子,手忙腳亂地遮蓋自己的雙腿,殊不知那副模樣,反而更易勾起男人的慾火。 楊帆之所以轉身,是因為他忽然想到了這少女無意中說出的一句話:「你這樣的男人,我見得多了!」 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而且因為懷疑楊帆方才對她有過有辱清白的舉動便動手殺人,她在這山上的境遇一定很不好。楊帆正愁在這山上不易找到廬陵王,如果能夠把這個少女爭取過來…… 楊帆向她微笑了一下,柔聲道:「你放心,我不是想動你怎麼樣。來,這邊坐!」 為了讓她不再害怕,楊帆沒有走得太近,而是在旁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做出一副談天的模樣。 九彩兒小心翼翼地縮回秀麗的雙腿,雙手攏住裙子,明媚的大眼依舊充滿警惕地看著他。 楊帆道:「你家還有什麼人,你在這山上……很受人欺侮?」 九彩兒睇著他,一臉不信任的表情,猶豫著不敢說話。 楊帆鼓勵道:「方纔的事,我不怪你,我只是想聽聽你的事情,哦!你知道,我是個修道的人,修道者先修德,修德則需一顆仁心,如此方能成人成己。你有什麼苦處,可以說給我聽,或者……我可以幫你。」 九彩兒囁嚅地道:「你……你救我一命,都要謀取報酬。」 楊帆哈哈一笑,道:「兩碼事,這完全是兩碼事,索取報酬,不是為了圖你這顆珠子,而是不願讓世人養成不勞而獲的習慣,那就有違我等修道人慨施援手的本願了。如果你確實遇到不可解決的難題,我自然不會因為有沒有報酬而決定是否相助。」 說著,楊帆從腰間摸出那顆小小的珠子向她遞過去,九彩兒猶豫了一下,怯怯地伸出手。陽光映在她的小手上,有一種半透明的質感,珠子準確地落在她的掌心,陽光一照,霞光隱現,卻還不如她綿綿如玉的手掌動人。 九彩兒接過珠子迅速收起,似乎有些相信楊帆的話了,眸子亮了一下,露出些希冀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你……你真的可以幫我?」 楊帆頷首道:「當然!你不也說,我細皮嫩肉的不像個藥師麼?呵呵,小丫頭,你居於山林,少見世面了。這天下間的修道者不全是苦修,這天下的藥師也不全是沐雨櫛風,在下生活優渥,自然不是那些遊方道人可以比得,這一次若不是為了煉製金丹,我也不會辛苦跋涉。 實不相瞞,家師乃長安太清宮觀主,曾尊比王侯。當今聖上雖寵信佛教,使我道家略顯勢微,然我太清宮畢竟是先帝賜建,未受波及。太清宮底蘊深厚,觀宇之華麗不亞於王侯府邸,且在長安信眾甚多,財雄勢厚,我是家師空舟道人最寵愛的關門弟子,如果我想救助於你,卻也不是難事。」 楊帆胡說八道,眼都不眨,說得有板有眼,連他自己都快信了。 九彩兒聽他說完,明媚的大眼睛眨了眨,迅速蓄滿了晶瑩的淚水,低泣道:「奴……奴家的爹爹本是此地軍中的行軍司馬……」 楊帆道:「哦!如此說來,姑娘也算是官宦家的小姐,失敬,失敬!」 九彩兒黯然搖頭,淚珠兒終於順著白皙如玉的臉頰流下來:「奴早已算不得官家小姐了。奴的爹爹,在奴家六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娘親辛辛苦苦拉扯著我,只過了三年,也一病不起。娘親留給我的唯一的遺物,就是那顆珠子……」 九彩兒側過臉兒去,輕輕拭了拭嫩頰上的淚水,幽幽地道:「娘親過世以後,奴就被叔父和嬸娘收養了。叔父對奴家雖然頗為照顧,嬸娘待奴家卻不好,奴只得小心翼翼過活,生怕惹了嬸娘生氣。 如今,奴漸漸長大,鄰里間一些男子,欺負奴家沒有爹娘庇護,常常……常常想占奴家的便宜,奴小心提防,每次出門,都得再三小心,生怕被人盯上。誰知道……誰知道……」說著說著,九彩兒忽然埋首膝上,啜泣不語了。 楊帆只道她是後來不慎遭人玷污了,想到這般明淨無暇的一個美麗少女被人凌辱,如同一件精美絕倫的瓷器,就在自己的眼前被人打碎,心中也是一種黯然與遺憾。 卻見九彩兒埋首哭泣半晌,紅腫著雙眼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地道:「誰知道叔父他人面獸心,竟也對奴家起了垂涎之意。幸好……幸好他欲對奴家施暴時,嬸娘回家來了,奴才逃過一劫。救了奴家的,反而是一向視奴家如眼中釘的嬸娘,你說好不好笑?」 楊帆默默不語。 九彩兒輕輕拭淚,幽幽地道:「叔父有些懼內,嬸娘在家裡,他是不敢打奴家主意的,是以從那以後,只要嬸娘出門,奴家就得趕緊跟著出去,可是到了外面,又怕鄰里間那些心懷歹意的人算計,這片林子……就是奴的藏身之所,奴……只有在這兒,才敢放心地喘氣……」 楊帆聽她一句句把那不堪的處境哭訴出來,肺腑都要炸了,若不是此刻身負重任,他真想扮一次遊俠兒,替這少女把她豬狗不如的叔父嬸娘給宰了。 「待我接了廬陵王離開時,或可把她也一併帶走,以她的姿色與聲音,送她到如眉大師門下,想必二十年後,又是一個大供奉!只是,聯繫廬陵王事關重大,這九彩兒天生麗質,常常遭人覬覦,以致養成了不輕信他人的習慣,我的目的卻不能馬上說與她聽,得讓她更加信任我、依靠我時,才好借助於她!」 想到這裡,楊帆安慰道:「九彩,不要哭了,你的處境確實可憐,也著實堪憂,家裡要防內賊,出門要防外賊,唉!如今你既孤苦伶仃一人,想必這叔父的家,你也是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九彩兒用力地點頭。 楊帆慨然道:「我若帶你走,你肯麼?你放心,我自有去處安頓你,讓你衣食無憂,自由自在,而且那個地方,你不用擔心有人打你主意。」 九彩兒定定地看著他,眸中閃爍著一種奇異的神彩。 楊帆忽然想起方纔的誤會,忙解釋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打你的主意。這裡寂靜無人,我若心存歹意,現在想做什麼不就做了?我不是歹人,你儘管放心!」 「嗯!」 九彩兒有些羞澀地低了下頭,又復抬頭一笑,臉上猶有淚痕,這一笑似梨花帶雨,份外迷人:「人家……人家已經想清楚了,方才也是因為剛剛甦醒,頭腦還有些不清楚,又見馬橋哥哥在人家身上……,所以誤會了哥哥,哥哥莫怪奴家……」 這哥哥叫得那叫一個甜,饒是楊帆的定力也是心中一蕩,暗叫:「虧了虧了,真不該冒用馬橋的名字,這麼甜絲絲的一喚,可便宜了那個呆子。」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二章 九彩兒 「你……現在就要帶我走嗎?」 「現在不行,你也知道,我是偷潛進來採藥的,而且我事情未了,如果我現在帶你離開,就必須得馬上離開這裡,可我想找的那份主藥還沒著落。你先回去,等我安排好一切,好麼?」 九彩兒眸中的神彩頓時消失了,失望的神情無法掩飾,或許是突然萌生的希望使她過於患得患失,所以她不太相信楊帆的承諾,她擔心楊帆下了山就會把她拋之腦後。也許楊帆方纔那番話都只是為了安撫她,為了安全脫身才安撫她的話。 畢竟……山底下立著「擅入者殺」的牌子,他若是出於這理由,也是完全說得過去的。 楊帆看得出她的擔心和不信任,不過他也因此覺得,這個少女在這個火坑裡真的是活不下去了,也許真的可以利用她同廬陵王取得聯繫。 楊帆摸了摸身上,錢袋不算豐厚,不過對這山居的少女來說,已經可以算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了。 楊帆掏出錢袋放到她的手上,說道:「這點錢,你先拿去,也許有些用處。明天這個時候,我還來這裡採藥,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來見我!」 「嗯!」 九彩兒似信非信地接過錢袋,或許是因為自幼居於深山,不習人間禮數,她毫不避諱地當著楊帆的面打開了錢袋。 「哇!這……這是金子?好大一塊!」 九彩兒拈起一塊金餅子,驚歎地道。 楊帆的錢袋裡有一塊金餅,兩顆龍眼大的明珠,還有幾十文錢。 金子雖不能直接用來當錢使用,卻可以兌換成錢,因此遠赴外地的人很少會背著一袋子沉重的貨幣,而是攜帶金子、明珠等很值錢的東西。看這錢袋,倒也恰好側面印證了他方纔的話,他的確是從遠方來的。 九彩兒大概長這麼大都沒見過這麼大的一筆財富,兩眼熠熠放光。 楊帆看著她雀躍的樣子,微微一笑,道:「是啊,你現在相信我的話了吧?」 「嗯!嗯嗯嗯!」 九彩兒抿著嘴唇連連點頭,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嗯嗯」的鼻音發出來,萌極了。 楊帆取笑她道:「看你現在的樣子,金子才是給你解毒的良藥啊。」 九彩兒俏臉一紅,微嗔地白了他一眼,有點兒忸怩。 楊帆笑臉一收,道:「好了,我得走了,你也回去吧,自己小心些,明天我還會來這裡!」 楊帆向她招招手,便閃進了竹林之中。 「馬橋哥哥,不見不散!」 九彩兒追上兩步,揮舞著金餅子向他甜甜的招呼。 ※※※※※ 楊帆假意回去尋他的藥鋤和竹簍,在竹林中穿行一陣,等九彩兒已經不可能看到他的身影,立即返回去,悄悄盯著九彩兒。 九彩兒大概是窮怕了,陡然得到這麼一大筆錢,她跪坐在地上,捧著金餅子看一陣兒,愛不釋手地放下,再舉起明珠端詳一陣,就連那些銅錢,她都一枚一枚仔細看了許久,彷彿是寶貝一般。 楊帆暗暗歎了口氣,只瞧她這副模樣,就可以知道她平時是如何的拮据了。 不過,艱苦的生活,卻沒有對她的生長發育造成什麼影響,或許天生麗質,指的就是她這種女子。 九彩兒一樣樣地把錢袋裡的東西寶貝似的鑒賞了幾遍,便裝進錢袋,在竹林中逡巡起來,楊帆先還有些納悶兒,不知道她在找什麼東西,看了一陣兒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想把錢袋藏起來。 想到她那人面獸心的叔父和刻薄嚴厲的嬸娘,這小丫頭這麼做也就理所當然了。 楊帆沒有再看下去,他現在已經確信這個姑娘不會洩露他的行蹤了。如果她想告密,就不會有這種耐心在那兒鑒寶似的對錢袋看個沒完。 其實楊帆早就相信了九彩兒的話,只是此事畢竟干係重大,直接關係到一批人的生死乃至國運的變化,他不能不格外小心。 楊帆趕到他和古竹婷分手的地方,又靜靜地等了大約半個時辰,便聽到一陣悉索的腳步聲響起,楊帆悄悄撥開草叢一看,見是古竹婷,這才現身出來,古竹婷一見他,便輕輕搖了搖頭。 楊帆道:「不用著急,如果廬陵王那麼容易見到,咱們也不用如此慎重其事了,回去再說,我可能已經有了法子。」 兩個人又順原路悄悄潛出了黃竹嶺,回到黃竹鎮上的住處。 二人各自沐浴一番,歇下不提。直到共進晚餐的時候,楊帆才把今日如何遇見九彩兒,如何為她解毒,如何知道她可憐的身世,以及想利用這個「山裡人」打探廬陵王準確消息,再行聯繫的打算和古竹婷說了一遍。 古竹婷道:「這個女子可靠麼?」 楊帆笑道:「你不會認為一個年方二八的少女,在那種環境之下,就能隨口編出一套天衣無縫的謊話來吧?再說,一個妙齡少女的謊話,還瞞不過我的眼睛。」 古竹婷微微一笑,道:「自然是阿郎應變的本事更高一籌,你找的這個身份細想起來還真像那麼回事,只是你下回去時,難免要背個藥簍裝裝樣子了。我是說,這個少女畢竟是駐軍的民戶,她會不會洩露阿郎上山的消息?」 楊帆把他去而復返,對九彩兒又暗中監視了一番的情形說了一遍,道:「所以,我可以篤定,她絕不會告發我。只是,一旦讓她知道我上山的本來用意,只怕她膽子太小,哪怕不對人言,神色間若是露出些異常,也是大大不妙,所以,我會巧妙套問,非到萬不得已或者對她絕對信任,不會向她吐露實情。」 古竹婷想了想,微微頷首道:「也好,只是阿郎獨自潛入山中的話,務必格外小心!」 楊帆道:「你放心,以這山中警戒,縱然不用你傳我的法子,我也能來去自如。只是,一旦探明廬陵王所在,要在眾多房舍之中和諸多山民的眼皮子底下和廬陵王取得聯繫,那就需要大力倚仗你了。」 黃昏的時候,楊帆「夫妻」倆到鎮上閒逛了一圈,因為他在鎮上僱傭了幾十個壯勞力,鎮子上的人幾乎都認識他了,對這位讓本地人有錢賺的外鄉客人,鎮上的百姓都客氣的很,見了面都不免要熱情地打聲招呼,楊帆「夫婦」也是熱情回應。 那些散宿於周邊鄉村的「百騎」和「內衛」也三三倆倆地到鎮上來,楊帆這邊事情還沒著落,對他們自然沒有什麼吩咐,他們只要看見楊帆面無表情地從他們身邊走過,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就知道還需繼續等待下去,於是也恍若無事地與楊帆錯肩而過了。 高瑩、蘭益清等這些隸屬內衛的女孩子對這趟任務興致勃勃,楊帆還沒與廬陵王聯繫上,是她們最樂見其成的事。她們悶在宮裡的時間太久了,每年也就適逢幾大節日的時候,才有機會出宮一遊,還得適逢她們沒有倒霉地當值。 如今一下子走出這麼遠,而且是與洛陽城迥然不同的房州鄉下,這些女孩子都玩得有些樂不思蜀了。 次日,那些被楊帆僱傭的民壯再度上山的時候,楊帆和古竹婷也悄然隨在了他們後面,這一次楊帆肩上背了個竹簍,裡邊放了個藥鋤,做足了功夫。 山鄉小鎮,生活節奏緩慢,悠閒的令人髮指。 洛陽城裡,那是天色微曦便晨鐘大鳴鼓聲大作,除非是睡得跟死豬一般,否則想不醒都行,這個地方是楊帆一早準時睜開眼睛,臉也洗過了,牙也刷過了,茅房也去過了,武功也練過了,人家那兒廚房上面的煙囪還沒冒煙呢。 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早餐上桌,都已經日上三竿了,他們還要吃著飯、扯著淡,一碗粥足足喝上半個時辰,又東晃西晃地折騰好久,這才扛起家活什兒出門。出了門也不見他們快走,慢慢騰騰的比牛還慢。 在洛陽已經習慣了都城快節奏生活的楊帆,就算是走路的頻率都比他們快上許多,楊帆在他們後面跟了一陣,實在是等得不耐煩,乾脆和古竹婷抄小路繞到他們前面,搶先趕到了黃竹嶺。 到了山腳下,古竹婷便匿伏在一處林中等候,楊帆則潛過守山士兵的監控帶,悄然潛入山中。 窄窄山腰路,曳曳路邊花。 溪流回轉,修竹掩蔽,竹下美人,淡雅可人。 九彩兒盤膝坐在靜水幽泉邊竹林下的草甸上,肘支在腿上,腮托在手上,青絲未挽,秀靨潤玉,一雙明淨的眸子微微帶些迷離,望著那靜幽幽的清澈泉水微微出神。 忽爾,她抬起頭,望向天空。 天空湛藍,但是在參天的一竿竿修竹遮蔽下,天空只露出一角,而且還被細細的竹葉剪碎了,凌亂地掛在上面。 她喃喃自問:「真要離開這裡嗎?」 她的神情有些迷惘,但迷惘的神色馬上便被堅決所取代。她攥緊粉拳,激動地俏臉緋紅:「離開!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哪怕冒再大的風險,這裡……我已經受夠了!」 「呵呵,原來你在這兒!」 楊帆分開兩根細細的新竹,背著一隻裝著幾根草藥的竹簍走過來。 「馬橋哥哥!」 九彩兒驚喜地回頭,一見楊帆,頰上一對笑渦兒便淺淺一現,像只燕子般輕盈地躍起,向他飛奔過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三章 巧探 「馬橋哥哥!」 九彩兒跑到楊帆面前,喜孜孜地挎住了他的胳膊,這樣的動作,若叫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來做當然無可挑剔,可是楊帆已是一個成年男人,而九彩兒已是二八少女,這就顯得有些唐突了。 然而,這些動作九彩兒做來落落大方,優雅自然,似乎理所當然如此,反而叫你若是有所遐思,就會暗慚自己心思齷齪。也許,對九彩兒來說,楊帆就是她新生的希望,因此見他依約而來,不免喜極忘形,真情流露。 可是對楊帆來說,那還未長成的兩團軟肉輕柔地擠擦著他的肘彎,一種只可意會的感覺卻不可避免地襲上心頭。那種感覺無法形容,明明只是身體的觸感,偏偏讓人心頭湧起一種甜香的味道。 楊帆不是個乍近女色的初哥兒,本不該如此把持不住,可這少女明眸皓齒,光艷照人,實是他生平僅見,被她這般挨著,楊帆竟也忍不住一陣心猿意馬。楊帆不禁暗唸一聲佛:「面片兒姐姐,實在對不住,我昨日只是信口一說,卻讓你家橋哥兒犯了色戒……」 九彩兒隨在楊帆身邊,看著他在竹林中東翻西找的樣子,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橋哥哥,你究竟在找什麼啊?」 不知不覺中,她對楊帆的稱呼又親近了幾分,楊帆事先已經做了番功夫,坦然答道:「找一種寄生於竹根旁邊的植物,葉子像貓耳朵,一尺多高,其莖土黃,其形如蟲,是煉製長生丹的一種必須藥物。」 九彩兒訝然道:「那是什麼東西?我在竹林中從未見過這種東西,這東西有用處?」 楊帆道:「當然,竹葉可治口瘡目痛、失眠中風,竹瀝可治胸口大熱,止煩消渴;竹實內通神明,輕身益氣;竹茹可治溫氣寒熱,吐血崩中;竹根則有清熱除煩之效。竹子一身是寶,是以生於其下的這種『竹寶』,才是練丹寶物,只是此物極難尋找,萬株之下難覓其一。」 楊帆說得煞有其事,九彩兒信以為真,不由歎了口氣道:「成仙得道、長生不老,我總覺得有些虛無縹緲呢,橋哥哥一表人才,既隨空舟仙長學道,想必學問也是高深的緊了,何不求仕作官,圖個富貴前程呢?」 楊帆洒然一笑,道:「我雖不是出家人,卻也性喜淡泊自由,做官圖什麼,富貴榮華麼?家師信眾無數,供奉無窮,我若想要富貴,自可有一輩子花用不盡的錢財,又何必去官場中俯首卑膝。」 九彩兒聽了歡喜的心都要炸了,撿到寶了,真的撿到了一個活寶貝,這郎君年少多金,又有財又有貌,若能隨了他,還怕不能錦衣玉食過好日子麼?一念及此,她已暗下決心,無論使些什麼手段,也要拴牢眼前這個男人。 楊帆說著,很自然地拐到了廬陵王的身上:「就說這黃竹嶺吧,為何立下嚴令,不許閒雜人等上山?還不是因為山上關著廬陵王麼。廬陵王可是皇室貴胄,曾經做過大唐天子的,現在又如何?」 九彩兒聽了神色頓時一黯,只是楊帆正扭頭看向另一邊,恰恰沒有看到她的表情。楊帆向著斜下方那片竹屋比劃了一下,說道:「便是一個在鄉間有百十畝田地的人家,也得三進院落,青磚瓦房吧?你看看昔日的大唐天子如今的廬陵王爺,住在什麼地方,俱都是些粗陋的竹屋,王府與旁人家可有區別?」 九彩兒低低地應了一聲,楊帆站住腳步,轉過身來,一副不經意的樣子,道:「廬陵王是住在這兒吧?」 他們此時已經來到一處高地,從這兒可以俯瞰下方一片掩映於竹林中的屋舍,那些房舍區的竹子並不多,軍戶只在房前屋後留出幾叢竹子裝飾風景,因此從上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片屋舍區的情形。 「嗯!」 九彩兒見他蠻有興致地觀望,便伸出纖纖玉指,向山間一處屋舍指了一指,說道:「是呀,你瞧,那就是廬陵王府,呵呵,與別人家的房子有什麼區別麼?我從小生活在這兒,從不覺得那王府的房子和別人家有什麼不同。 房子一樣,人也是一樣,旁人家養雞,廬陵王家要是不養,那麼王爺家裡的孩子就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家的孩子有雞蛋吃,自己則饞得嚥唾沫,呵呵,天皇貴胄呵……不過如此!」 楊帆順著她的手指,緊張地記下那間房子周圍的景觀,房舍差別都不大,如不記下細微的差異,回頭就休想再辨認究竟是哪一間了,是以九彩兒略帶些自嘲的語氣和那慘淡的神色都被他忽略了。 楊帆迅速把那處房舍周圍景致特點牢牢記在心裡,這才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轉過身,一邊繼續東張西望地尋找著根本不存在的所謂「竹寶」,一邊認同地道:「是啊,一個皇室王爺結局也不過如此,我又何必做官呢?做了官,一旦遭難,還不及一個平頭百姓自由,何苦來哉!」 「嗯!」 九彩兒輕輕地「嗯」了一聲,聲音不大,但點頭的動作異常用力。 ※※※※※ 楊帆弄清楚了廬陵王的住處,就沒有心思繼續尋找那子虛烏有的「竹寶」了,他正準備下山的時候,九彩兒終於忍不住問道,「橋哥哥,你什麼時候才能帶我走啊?叔父他……他又在逼我了,人家這一次險些沒能逃出來。」 說著,她的眼圈一紅,情不自禁地低下頭,輕輕地捲著自己的衣角,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起了轉轉。這副模樣著實惹人憐惜,楊帆忍不住勸道:「你別急,明天或者後天,若是還找不到『竹寶』,我就打算去別處碰運氣,到時候帶你走!」 九彩兒大喜若狂,忽地張開雙臂,忘情地撲到楊帆懷裡,在他頰上「叭」地親了一口,親得那叫一個瓷實。這樣熱情的少女,楊帆從未見過,不禁撫著面頰,一時有些發愣。 九彩兒臉蛋兒一紅,羞怯地低下頭,輕輕地道:「人家……人家實在是控制不住。橋哥哥,你不曉得,人家在這兒每日擔驚受怕,彷彿活在人間地獄裡一般,真的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所以……所以……」 楊帆釋然一笑,寬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困在一個能讓人發瘋的地方,一旦有機會脫困,的確是迫不及待的。好吧,你自己小心些,我答應你,就在這兩天,我一定帶你離開!」 「嗯!橋哥哥,你……你是個大好人……」 九彩兒依依不捨地瞟了楊帆一眼,翩然轉身,紅裙搖出一個眩目的圓,然後她就提著裙裾,像一頭漂亮的牝鹿般跑進了嫩黃與翠綠的竹林中。 竿竿修竹,一抹麗影。 容顏可愛、身世淒涼的少女漸漸消失在叢林深處,楊帆這才快步向山下掠去,路上避過幾個挖竹筍采竹菌的婦人,潛過守軍的監控帶,回到山下後,與等候在那兒的古竹婷簡單地說了下打聽到的情況,兩個人便再度向山上潛來。 為了確保辨識不出差錯,楊帆一直趕到方才九彩兒指點的所在,從同一個角度辨認了一番,這才向古竹婷指出了那戶人家的所在,古竹婷認準了地方,馬上據高觀察起來。 那處房舍同這山上許多人口較多的人家蓋的房子是一致的,都是竹樓,竹樓前後兩排,用籬笆圍在一起,樓上是臥室或倉房,樓下則只有支柱並無牆壁,只用來拴系牲口和放一些笨重的器具。 二人觀察各家住戶的進出情況,漸漸得出結論,這個山寨裡的人住房安排習慣是讓子女晚輩住前樓,長輩則住後樓,後樓正房作為男女主人的臥室,兩側的房子則用來儲放糧食和其他重要物資。 古竹婷觀察的很仔細,除了那戶人家的住宅位置、房舍間數、朝向,前後左右的佈局,還包括周圍人家的情況,甚至誰家養了雞、誰家養了狗,最後才擬出一條潛入與潛出的行動方案。 這等專業人士擬定的方案,楊帆自然不會充內行,指手劃腳地插手瞎指揮,只聽古竹婷簡單說了一遍,還未提及太多細節,楊帆就已對她制定的方案歎服不已,連連點頭道:「成!咱們就這麼辦!」 二人立足之處竹子不是很多,為防被人看見,二人確認了廬陵王的住處後,便向竹林深處潛去,在林中靜候天黑。雖然不能生火,不過二人身上帶了乾糧,他們啃著乾糧、喝著山泉水,隨便湊和了一頓,便靜候天黑。 傍晚時分,山上忽然下起了雨,古竹婷準備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一見下雨,竟從包中取出兩團極柔軟的絲綢,不知是那絲綢質地的原因還是上面塗了一層什麼,兩人披在身上竟能起到很好的防雨效果。 因為下雨,天色微黑時,山寨裡就沒有人走動了。 楊帆和古竹婷卻依舊耐心地等待著,直到昏暗的天色足以隱蔽他們的身形,二人才從潛伏處出來,悄然向那片竹屋遁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四章 貧賤夫妻 春雨淅瀝,打在竹樓頂上鬆軟的枯草間,悄無聲息地便被包容進去,才沿著草徑絲絲縷縷地滲到屋簷處,串成晶瑩的水珠落下。 竹樓上每隔幾步便擺著一塊中間鑿有凹槽的石頭,從中剖成兩半的竹筒架在凹槽裡,由高到底,形成一定的傾斜角度,雨水落在竹筒裡,匯成涓涓溪流,歡快地流淌到盡頭,化作一道飛瀑傾瀉到樓下。 雨水敲打在竹筒的不同位置,形成了一首高低參差、別有韻味的曲樂。房間裡,一個兩鬢如霜、面目清瞿、皺紋濃密蛛網的老人坐在泥爐旁,煩躁地聽著這擾人的「音樂」,向灶裡塞著柴火。 火燒得很旺,他並著雙膝,迎著火苗噴吐的灶門,讓那火焰的熱力盡力烘烤著他的雙膝。 前樓的後門兒開了,一頂油紙傘冉冉地出來,飄下樓梯,穿過天井,又冉冉地升上了後面這座樓,沿著流水叮咚的竹廊走到中間的門口,順手一推房門。 簷上落下的雨水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噗噗」的聲響,就像燒開了的水澆在地上。 只是一瞬,傘便收起,傘下的人兒飄然閃進了房間,竹扉也「吱呀」一聲關上了。 流著雨水的傘合成一束,擱在了門邊,打傘的人腳步輕盈地走到燒火的老人身邊。坐在爐邊烤火的老者扭頭看了來人一眼,嘟囔著:「這倒霉的雨,一下起來我這雙腿就酸疼的要命,恨不得剁去才舒坦。」 「郎君的老寒腿又犯病了?」進來的人輕輕問了一句,便是幽幽一歎,春夏時節,正是多雨的時候,丈夫怕是要連番遭罪了。 看那老者的年紀,他的娘子應該歲數也不小了,可是聽這女人的聲音,如洞簫般柔美,還帶著一絲磁性,非常的悅耳動聽,年紀應該不會太大。果然,她拉過一個馬扎,在那烤火的老人身邊坐下來,紅紅的火光映亮了她的容顏。 她……果然不老! 也許只有二十歲? 差不多吧,她的肌膚又細又白,質地緊密的如精美的瓷器一般,不見一絲皺紋。 或者是三十歲? 那雙天生的桃花眼,不笑時也微微地瞇著,時不時的漾出清光瀲灩,那種成熟婦人的嫵媚風情,絕不是一個剛剛成為婦人的女子能夠滋養出來的。 又或者,她該有四十歲了吧,微仰的脖頸下,粉嫩的肌膚稍顯幾分鬆弛,明暗間的火焰映著她的眼睛,眼角微微露出細微的魚尾紋,雖然不貼近了去看是看不清楚的。 不過,看到她的模樣,很容易就叫人忽略了她的年紀。 管她究竟有幾歲呢,總之,這是一個嫵媚的婦人。 一身粗布衣裳,剪裁的很合體,烏黑的頭髮梳得絲絲服貼,幹練持重的盤桓髻將她頎長的脖頸襯托得天鵝般優雅,即便布衣釵裙,也難掩藏遮於其下的的誘人體態。她用纖纖素手攏了了攏鬢髮,優雅的風姿與村婦的打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郎君,聽說……北邊的契丹人反了咱大唐。」 「哦!契丹人啊,是個小部族,他們不是一直挺安份的麼,怎麼就反了?」 兩鬢如霜的老人忙著把枯柴折斷塞進爐子,沒太在意女人說什麼。 美婦人繼續道:「聽說,他們還打出了一個旗號,說是叫……『還我廬陵、相王來!』」 老人陡然一驚,「啊」地一聲輕呼,卻是一時失神,讓火燒了手,他趕緊縮回手,用嘴吮吸了幾下,又驚又怒地道:「契丹人打出『還我廬陵、相王來』的旗號?我……我李顯和他契丹人無冤無傷,他們為何如此害我?」 李顯!原來他就是登基三十六天,便被他的母親貶為廬陵王軟禁於房州的嗣聖皇帝李顯! 李顯今年只有四十四歲,可是看他的樣子,怕不有六旬出頭了,這些年的軟禁生涯,對他的身心摧殘當真不輕,倒是他的皇后,如今的廬陵王妃韋氏依舊光彩照人,似乎這麼多年的生活磨難,並沒有給她造成什麼影響。 相對於李顯的驚恐,韋氏卻是雙目熠熠放光,看起來非常興奮:「還有呢,那小小的契丹部落居然真的打了幾個大勝仗,打得朝廷丟盔卸甲。結果突厥見我大唐軟弱好欺,也派兵進了河北,打出『代唐伐周』的口號!」 李顯臉色灰白,身子簌簌發抖,就像患了疫症正在打擺子,牙齒也格格直響:「怎會這樣?這下糟了!禍事……禍事來了……」 韋氏眉頭一蹙,不悅地道:「你又來了,不要總是這麼草木皆兵的好不好?」 李顯倉惶地站起來,臀下的馬扎也被帶倒在地。韋氏見他跌跌撞撞地逃去,不由追上去道:「你幹什麼?」 李顯驚恐不可名狀,看起來已經有些神經質了:「母后馬上就會派人來索我性命了,說不定……說不定她還會賜我一杯牽機,讓我死得苦不堪言。不行,我要自殺,我不想受那麼大的罪!」 李顯當初並不曾懼怕他的母親嚴重到如此地步,但是自從他被母親踢下皇位,拘禁在這裡,時時刻刻活在死亡的恐懼裡,久而久之,母親在他心中的形象便越來越恐怖,如今已經形成了一種病態的心理。 他因畏懼死亡而畏懼他的母親,現在他對母親的恐懼卻超越了死亡。李顯貓著腰在牆角翻找著繩子,韋氏氣極,拉住他道:「禍福無常,我看這件事未必就是大禍,京裡還沒消息,你何必急著……」 韋氏還沒說完,就被李顯甩到了一邊,韋氏一個踉蹌,站住身子,怒喝道:「李顯!」這一聲喊聲色俱厲,李顯愕然抬頭,一記凌厲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臉上,「啪」地一聲脆響,把李顯的神志打醒了,他愣愣地看著韋氏。 韋氏一字一句地道:「你以為,契丹人、突厥人以你的借口侵我大唐,母后會更加把你當成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後快?我卻覺得,這件事對我們大大有利呢!你也不想想,母后已經多大歲數了? 天下人還在利用你的身份大做文章,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她雖做了皇帝,可這天下民心,她還沒有收到姓武的人手裡!而她行將就木,已經來不及收攏人心了,她不想死後天下大亂,不想亂臣賊子去掘她的墳,她就得好好想一想,這天下究竟傳給誰!」 韋氏一步步地走到喪魂落魄的李顯身邊,抓起他的手,激動地道:「你聽明白了麼?你聽明白了麼?也許,這是我們的轉機到了!」 李顯呆滯地道:「會……是這樣嗎?母后真的不會遷怒於我,不會派人來處死我?」 韋氏道:「當然不會!這個消息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如果母后想殺你,還會等到現在?」 「已經是去年的事了?」李顯聽了大為放心,喃喃自語道:「如此說來,應該不會遷怒於我了。啊!對了,你這消息是從哪兒得來的,可靠麼?」 韋氏道:「當然是裹兒問來的!咱們圈在這黃竹嶺上,成了聾子、瞎子,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咱們都休想知道。幾個孩子也不爭氣,唯獨裹兒可以在外面走動,替咱們打聽消息。」 李顯喟然道:「是啊,裹兒這孩子,是你我被押送房州路上生的,金枝玉葉的大唐公主啊,出生的時候卻連個襁褓都沒有,只能用你的舊衣服把她裹起來,唉!我這個做父親的,對不起她呀,沒想到如今你我夫妻卻是最得這個女兒的濟……」 兩夫妻正憂傷著不堪的過去,兩道人影已經悄然潛進了李顯的住處。 楊帆所料不差,在李顯住處四周的住戶,如果仔細看,會發現那住宅佈局同其它地方略有不同,這些房舍正好把李顯一家圍在中間,這就是暗伏的第四道防線了。 不過,任何一個地方,如果兵士不能輪換,而是固定地由一些人執行監視任務,連續十五六年之後,也不可能警醒如初。當年那些年輕力壯的士卒,如今早已娶妻生子,連他們的兒子都可以漫山遍野地下套子捉□子、爬大樹摸鳥蛋了。 但是這些負有警戒任務的鄰居還是給楊帆二人帶來了一定的麻煩,因為其中幾家養的有狗,虧得古竹婷經驗豐富,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迂迴半晌,終於悄無聲息地潛進了「廬陵王府」,摸上了竹樓。 竹樓裡有燈光,從門縫裡透出一線,古竹婷回頭向楊帆打個手勢,二人放鬆腳步,輕輕走過去。竹樓的地板也是一根根竹子鋪就的,即便再輕微的動作,踩上去都有細細的吱呀聲,好在此時雨還未停,簷下的雨水注入半剖的竹筒叮咚作響,恰好掩飾了兩個人的聲音。 楊帆二人到了門前站住腳步,回頭看看身後,互相打個手勢,古竹婷突然一推竹門,楊帆便一個箭步躥了進去。 李顯餘悸漸消,正與韋氏依偎在一起,低聲緬懷著那些陳年往事,突然一道黑影旋風般閃了進來,把這夫妻二人嚇了一跳。 李顯畢竟是個男人,對於這種突發事件相對還鎮定些,韋氏卻畢竟是個女人,乍然遇到這種事,韋氏真比李顯還要害怕,她馬上尖叫一聲,就迅速躲到了李顯的身後,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衫。 李顯還沒來得及看清楊帆的臉,就看到了他腰間插著的那口刀,一柄狹長如劍的怪刀,李顯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於是對武則天條件反射似的恐懼症又發作了。 他兩股戰戰,抖若篩糠,用顫抖的綿羊音兒問道:「你……你你你……你們是母后派來殺我的麼?」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五章 廬陵王 楊帆本想確定一下此人的身份,李顯這麼一問,楊帆馬上就知道他是李顯了。 楊帆知道自己的貿然闖入會使此間主人受到驚嚇,卻未想到會把這位曾經的皇帝陛下嚇成這副樣子,簡直跟見了鬼似的。 楊帆趕緊欠身道:「臣奉聖諭,見過王爺。這裡有一道聖上的密旨,請廬陵王……」 楊帆從懷中取出裹束嚴整的聖旨,李顯如同中了箭的兔子,「嗖」地一下跳了起來,急退兩步,雙手連擺,顫聲道:「我不看!我不看!你要殺就殺,本王不接聖旨!」 楊帆啼笑畢非,捧著聖旨站在那兒,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古竹婷掩上門扉,閃身進來,見此情景,連忙說道:「殿下勿驚,我等此來,所奉聖諭絕非是對殿下不利的。」 在這種情況下,女人是比男人有優勢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古竹婷穿著一身夜行衣,腰間也插著劍,可那緊束的衣靠襯托出婀娜的曲線,盡顯女兒家的柔美。李顯夫婦見是一個容顏嫵媚、體態窈窕的女子,畏懼之心大減,韋氏強作鎮定地上前問道:「你們……你們奉諭而來,為何……為何如此……」 楊帆會意道:「這位想必就是王妃娘娘了,臣楊帆見過娘娘。臣確是奉聖諭而來,至於臣為何潛行匿蹤,冒昧闖入,還請王爺和娘娘看過聖諭,微臣再稟明苦衷。」 韋氏見他對自己恭敬有禮,膽怯之心愈加淡去,便伸出雙手,接過了那道聖旨。 楊帆這時才看清韋後的容貌,既驚於她的年輕,又驚於她的美貌,沒想到這位曾經的嗣聖皇后,如今依舊這般美貌,於這靜室爐火下看來,紅顏依稀,恍如二十許人。 韋氏接過密旨,緩緩退到一邊,扯開系口,褪下筒衣,又拔下筒蓋,慢慢抽出一軸黃綾,就著爐火的光亮緩緩打開。李顯站在她旁邊,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樣子。 韋氏把密旨細細地看了一遍,眉頭先是一跳,繼而雙目一凝,重新看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彷彿要把它們吞到肚子裡去反覆咀嚼,過了半晌,她才緩緩抬起頭,紅紅的火光映著她嚴肅俏麗的臉寵,一字一句地問道:「母后要你們護送王爺秘密返京?」 楊帆糾正道:「是皇帝!」 李顯當了三十六天皇帝,就被他的母親一腳踢開,換了他弟弟李旦做皇帝,而他則被踹到房州蹲大獄了,他根本沒有趕上武則天登基為帝,一家人困在這黃竹嶺上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依舊習慣稱武則天為母后。 楊帆這一提醒,韋氏反應過來,忙道:「是!是當今聖上!聖人要你們秘密護送王爺返京?」 楊帆道:「是!這正是下臣的使命!」 李顯驚慌道:「母后……母皇為什麼要叫你們秘密護送我返京?我不走!我死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我不跟你們走……」 楊帆的眉頭倏地皺了一下,這位廬陵王的膽子怎麼這麼小? 韋氏扭過頭去,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只是當著楊帆和古竹婷,不好對丈夫出言不遜,但她的語氣已經充滿了責備:「王爺不要總是想著死,母皇如果想要殺你,這兩位侍衛此刻已經動了手,何必還秘密護你還京?」 韋氏說完,轉向楊帆,歉然一笑道:「王爺原本不是這樣,這些年來,王爺幽居山中,又時常聽到些不該聽到的傳聞,疑神疑鬼,久而久之落了心病,以致如此失措。」 楊帆欠了欠身沒有答話。 韋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快步走到牆角,撿起兩個馬扎,拿到房中央,對楊帆二人慇勤招呼道:「來來來,你們遠來辛苦,快坐下說話。說來慚愧,這裡說是王府,寒室簡陋的尚不如尋常村居,怠慢了你們。」 楊帆二人原不知她要去幹什麼,這時才知是給他們拿凳子,不管人家如何落魄,畢竟曾是大唐皇后、如今的王妃,楊帆二人忙不迭接過馬扎,道謝一番,這才坐下。竹室空空,四下堆的都是雜物,也分不出個上首下位,二人只得與廬陵王和王妃對面坐了。 二人坐定身子,韋氏客氣地道:「既然母皇有聖諭,王爺當然得遵旨而行。只是王爺在這黃竹嶺上已達十五年之久,消息閉塞,不聞世事,與母皇更是多年未見。不知母皇這次密召王爺回京,可有什麼打算?有請天使說個明白,王爺也好有所準備,免得行止唐突,惹得母皇不悅。」 武則天只要下一道聖旨,宣廬陵王回京就是了,那是真正的召之要來,揮之則去,根本不可能把還未宣之與眾的決定寫在上面,雖然韋氏已經猜到了一點,可愈是如此,她愈是不敢相信,因為她已經期待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 「這個……」 楊帆猶豫了一下,韋氏忙道:「這聖旨上說要王爺秘密赴京,可王爺身在黃竹嶺不得自由,如何離開、如何秘密,諸般事宜還要與兩位天使商量。不敢叫天使為難,只要說些能夠讓我夫妻知道的事情就好,無論如何,我夫妻二人都感激不盡。」 這件事需要李顯夫婦的配合,當然得讓他們知道目前的局勢,楊帆故意作態,只是不想給這位從太子而皇帝,從皇帝而王爺,從王爺又要變太子的傳奇皇子留下一個不能謹言慎行的印象。 韋氏說罷,楊帆便欠身道:「不敢不敢,王妃娘娘太客氣了,臣正想把陛下的交待說與王爺和王妃知道。」 李顯也顧不得往灶裡塞柴火了,那雙老寒腿似乎也不是那麼難受了,眼巴巴地盯著楊帆,像個洗耳恭聽的小學生。 楊帆先把契丹和突厥之亂簡單地說了說,然後便提到女皇年邁,思念兒子,希望接廬陵王回京團聚。他並沒明白地指出女皇有意要立廬陵王為太子,畢竟這是聖旨上都沒有寫明的話。 但是這一來,兩件事就成了全不相干,楊帆提出前事就顯得特別突兀,李顯夫婦一聽自然就品出了其中滋味。夫妻二人一時間驚喜莫名,坐在那兒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李顯定了定神,思路清晰了一些,這才奇怪地問道:「母皇想見我,一道旨意宣我回京就是了,如今卻已密旨相傳,又請兩位天使秘密接應,這是為何?」 楊帆沉吟了一下,有些事哪怕盡人皆知,也是不好明白說出來的,他得好好籌措一下語言。 楊帆斟酌了一下,才緩緩地道:「朝中總是有些人不希望看到王爺和陛下母子團聚,而這些人恰恰把持了軍中諸多職位,陛下擔心接王爺還京的消息傳出後,會有人對王爺不利,而一旦消息傳出,針對王爺的不利舉動恐怕是防不勝防,不知臣這麼說,王爺和王妃可明白了麼?」 李顯夫婦當然明白,所謂有些人當然是武氏族人,在黃竹嶺看守他們的這支軍隊就是武氏一派的,每年武氏家族都會派員來此視察,每次視察期間及其後一段時間,都是他們一家人日子最不好過的時候,他們對武家的仇恨和忌憚已是刻骨銘心。 李顯夫婦默默地點了點頭,楊帆吁了口氣,道:「所以,臣才深夜潛入求見王爺。想與王爺好好商議一下,如何把王爺順利帶走而不會被看守王爺的人發現。至少,不能讓他們很快發現,這樣王爺此行才會比較安全。」 李顯激動的嘴唇哆嗦:「你們來了多少人?」 楊帆道:「為了保密,我們沒有來太多人,但都是精兵。我們從百騎和內衛中,一共抽調了二十人,加上我們兩人,一共二十二人!」 李顯眉頭一皺,有些不滿意地道:「才二十二人,這怎麼夠?」 韋氏坐在一旁深蹙雙眉沒有說話,李顯關心的是他的安全問題,而韋氏已經開始思考如何把李顯偷送出去而不叫人發現。 她很看不起這個無能的丈夫,但是她同樣很清楚,能否東山再起,全要靠她的丈夫,因為他是皇子,如果當今太子已經被女皇拋棄,那麼她的丈夫就是李唐宗室第一順位的皇位繼承人。 韋氏思索很久,緩緩說道:「他們時常查驗王爺的所在,想要一直瞞過他們,不可能!不過……瞞個五六天的話,我還有些把握,五六天的話……可以嗎?」 楊帆想了想道:「五六天,應該能趕出一半的路程,他們那時再發現,可以用來對付我們的時間就很倉促了,如果王妃不能拖延更多時候,那麼……五六天就盡量爭取吧。」 韋氏雙眉一挑,毅然道:「好!那就這麼辦!明天一早我就讓王爺裝病,裝成染了疫症,這樣他們就會懶得常來驗看,我估計,拖個五六天完全可能。」 楊帆擔心地道:「他們不會找醫士為王爺診治麼?」 韋氏曬然一笑,道:「他們巴不得王爺早死,每次派員巡察時,他們對王爺都極盡恐嚇,恨不得王爺趕緊自盡,幸虧王爺性情堅毅、不為所動,否則早就遂了他們的心思。他們會請人為王爺診治?絕不可能!」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六章 韋王妃 楊帆道:「這樣的話,此計大為可行,王爺若要裝病,又得讓他們看到王爺生病,消除他們的疑心,那麼……我這邊最快的話也要後天才能行動,是麼?」 韋氏道:「不錯!順利的話是後天,不順利的話,可能還要往後延一延。你們潛進這裡太過危險了,一旦被他們察覺,難免功虧一簣。所以,從現在起,在接王爺離開之前,你們不要再冒險進來了,如果我這裡一切順利,我會把一床紅色的床單晾在樓前,你們從遠處的竹林中就能看得很清楚,若是見到這床紅色床單,你們便著手準備,當晚接王爺出去!」 楊帆聽得肅然起敬,這位困居黃竹嶺,在這裡過了十多年村婦生活的韋皇后,迄今還能保持著這樣的頭腦和迫人的氣勢實屬難得。李顯不安地道:「娘子,你和孩子們不跟我一起走嗎?」 也許在天下間最強勢也最冷酷的母親面前,曾經的這位皇室貴胄失去了他的驕傲、失去了他的勇氣、也失去了他的自信,但他也因此更加的珍視親情。 人常說天家無親情,可這位曾經做過天子的天子之子,在失去所有以後,他唯一擁有的就只有親情,來自於妻兒的親情,他如何會不珍而重之呢。 韋氏眸中帶著一抹歡喜,握緊他的手,柔聲道:「郎君先隨兩位天使回京,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只要你能安全抵達京城,我們就可以從容離開,那時再也沒有任何人會為難我們了。」 李顯張了張嘴,無言地點了點頭。楊帆見狀,起身道:「既如此,那臣這就告辭了,回去之後,臣還要做一番仔細的安排,以便接出王爺後能立即起程返京!」 韋氏聽了忙也站起,向他福身一禮,道:「一切,都拜託兩位天使了!」 李顯夫婦把楊帆二人送到門外,雨還在下著,夫婦二人也不打傘,就站在如注的雨幕下,癡癡地望著兩人的身影悄然消失在夜色當中,眼中滿是希冀。直到二人的身影再也無法尋摸,李顯夫婦才回到房間。 一回房間,李顯便激動地抱住了韋氏,歡喜地低泣道:「母后寬宥我了,母后准我回京了!娘子,我們苦盡甘來了,我們終於有了活路!」 韋氏也很激動,她緊緊地抱著丈夫,夫妻二人緊緊地擁抱良久,韋氏才冷靜下來,把李顯拉到灶旁坐下,一邊往漸熄的灶裡添著柴禾,一邊叮囑道:「郎君此番回京,到了母后身邊,千萬要小心,萬萬不可露出絲毫怨尤之意。」 「嗯!」 「母后問什麼你就答什麼,不可胡亂發表主張,對母后要每日都去請安,神態要畢恭畢敬,言語舉止間不可以有半點不恭,哪怕是心裡面稍存懈怠都不可以,母后可不是那麼好哄騙的。」 「嗯!」 「不管你心裡怎麼想,你都要時刻記得告訴自己,母后是能讓你生也能讓你死的人,你將來是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成為皇帝,還是再度淪為一個階下囚,全都取決於母后的一念之間!」 「嗯!」 「還有,對武家的人,郎君只可親近,萬萬不可疏遠,更不可露出絲毫仇恨或不滿,我們曾經錯過,萬萬不可再踏錯一步。與武家人是近是遠,將決定我們走的是對還是錯!如果我所料不差,相王就是因為與武家交惡,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你才有機會回京。 若非如此的話,母后不會捨近求遠地調你回去,因為在母后心中,其實你和相王沒什麼區別,不是兒子、也不是更親近一些的兒子、僅僅是一個必須要有的繼承人,以保證她生居朝堂、死祭太廟,血食不斷、傳承不斷!」 「嗯!」 李顯頻頻連頭,把韋氏的話牢牢地記在心裡。 韋氏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種因為他的無能而產生的厭煩感,可這感覺旋即就被一種無奈的傷感所取代。她輕輕握住李顯的手,幽幽地道:「也是怪我,當初不該逼你任命我父為宰相,才讓我們一家落得如此地步。」 李顯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這不怪你,是我性急了。母后大權在握,我成了皇帝也是傀儡,若想奪回帝權,我就只能重用岳父,以韋氏之力重組我的勢力,只可惜……到底是母后技高一籌。」 韋氏聽了,不覺有些感動。 李顯沉默片刻,又自嘲地一笑,自我安慰道:「不說這些了,呵呵,即便我當時如相王一般小心翼翼從不犯錯,那又怎麼樣呢?那樣的話,今日囚禁於東宮的就不是相王,而是我了,兩者有何區別?」 韋氏的眼睛濕潤了,她輕輕抱住李顯,低聲道:「嗯!咱們不說這些了,不管怎麼說,咱們的苦,總算是吃到頭了,咱們應該高興才是!」 李顯欣然道:「是啊!苦日子總算是到頭了。」 他輕輕撫摸著妻子柔潤的肩頭,動情地道:「娘子,這些年來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堅持不住自盡身亡了。你是世家女,若不是嫁了我,本該無憂無慮、富貴一生的,卻因為我吃盡了苦頭。我李顯今日在此向天地神明起誓,有朝一日,我李顯若能重登皇位,必與娘子無所禁止,萬事由你!」 「郎君!」 韋氏雖然有時憎恨丈夫連累了她,有時厭惡丈夫的軟弱無能,可他們畢竟是相依為命、相濡與沫的夫妻,這時聽李顯說的真情流露,韋氏也不由得心懷激盪,她抱緊了李顯,哽咽著落下淚來。 夫妻二人相擁良久,李顯才輕拍她的肩頭,溫柔一笑,道:「睡吧,明兒一早,咱們還得應付官兵,先養足精神再說!」 韋氏輕輕點點頭,放開了他的懷抱,拭去眼角的淚珠,便悄然走向另一側的臥房。 這些年來,李顯擔驚受怕,日日夜夜飽受著心靈上的折磨,心力交瘁,未過五旬便因力不從心不能人道了,如今兩人分房而睡已有四五個年頭。 ※※※※※ 楊帆與古竹婷連夜返回黃竹鎮,這一次他沒有一大早就先於全鎮人起床,而是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個長覺,補足了精神。 每天必定分批到鎮上閒逛的百騎和內衛見到他在客棧粉牆上劃下的一個不規則的符號,知道事情已經有了眉目,馬上紛紛返回,一面通知那些今天沒到鎮子上來的夥伴,一面開始應變。 楊帆事先設計了幾套方案,每套方案對應一個圖案。 一種方案是按照當初離開洛陽城的方法,接出廬陵王后就到房陵與馬戲團匯合,仍以他們為掩護,悄然返回京師。 但是這種方案已經因為黃竹嶺守軍對廬陵王看管太嚴而作罷。韋妃說她最多能把廬陵王離開的消息隱藏五到六天,再考慮到一些突發事件可能縮短這一時間,喬裝改扮悄然返京已經成為不可能。 楊帆在剩下的幾種方案裡,選擇了最直接的一種:一旦接到廬陵王,立即護著他全速趕往洛陽。 這樣,他們日夜兼程,五六天的時間至少可以趕一半的路,即便這時黃竹嶺守軍發現廬陵王消失,並且通過信鴿或其它什麼通信工具迅速通報京城方面派人堵截,對方也來不及做更多安排,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不等雙方照面,他已經帶著廬陵王出現在宮裡。 直到近午時分,楊帆才悄然潛往黃竹嶺。今日上山,只是探看一下廬陵王妃是否打出訊號,只要去一個人就好。原本派古竹婷去也是一樣,不過楊帆以事關重大,必須親眼見到才安心為借口,搶了這個差使。 山上還有一個身世可憐的少女在等著他,楊帆已經答應要帶她逃離火坑,今天總要去見見她,對她作出一番安排才是。 楊帆輕車熟路地摸進黃竹嶺,先繞到可以觀察廬陵王家住處的地方,一眼望去,他就看到了院落裡一領紅色的床單。 也許韋氏生怕他看不到,特意在前後兩座竹樓間繫了繩索,紅床單就搭在那條繩索上,彷彿一面鮮艷的旗幟。 「成了!」 楊帆拳掌相交,又仔細看了兩眼,確認無誤,這才興沖沖地趕向那眼泉水,那是他與九彩兒約定的地方。 九彩兒今天穿了一件五彩的裙子,裙子依舊破舊,看起來還稍顯肥大,或許是別人替換下來的衣服,不過從那質地、彩繡和款式,依舊可以看出,這件裙子曾經是多麼的昂貴華麗。 九彩兒在泉水邊走來走去,不時驚飛野草花叢中翩躚的蝴蝶。 「怎麼還不來呢?」 九彩兒看看天色,懊惱地把一枚石子狠狠投進平靜的湖水,激起片片漣漪。 「這麼晚了還不來,看來他是不會再來了!」 九彩兒頹然坐到湖水邊,懊悔和失望像毒蛇一般噬咬著她的心靈。 「我真蠢!真是蠢透了!在這山上見過了那麼多人,哪有一個是平白無故許你好處的,更何況他是一個淡泊世事的修道人。我早該……早該不惜一切,牢牢拴住了他的心,他才不會棄我而去!」 九彩兒望著湖水中那張俏麗的不似人間女子的容顏,自怨自艾中,痛苦的淚水不知不覺便爬滿了臉頰,又順著臉頰輕輕地滑落她尖尖的下頜,掉入清澈的湖水。 她本以為似她這般坎坷的身世已然是人世間最大的痛苦,現在她才知道,原來最大的痛苦是有人給了你希望,卻又把它殘忍地奪走。 「九彩兒,九彩兒?」 恍惚中,她似乎又聽到了楊帆的呼喚,這呼喚,像針一般扎進她的心裡。 「不對!好像是真的!」 聽著越來越清晰的呼喚聲,九彩兒猛地一個激靈,驚喜地轉過身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七章 綠色的網 「橋哥哥!」 九彩兒像一隻快樂的小喜鵲,一頭扎進楊帆的懷抱,皓腕勾住了他的脖子,笑逐顏開的臉上還帶著斑斑淚痕。一雙柔軟的小鴿子緊緊地貼在楊帆胸口,裡邊一顆心跳得通通直響。 楊帆看見她喜悅的眼中漾起的淚花,一時來不及反應她如此熱情的擁抱:「怎麼了?」 「我以為……橋哥哥不會再來了!」 九彩兒扁扁嘴,用帶著鼻音兒的萌萌語調傾訴,還在眼中閃爍的淚花眨出了眼睫,旋即便破啼為笑:「是我自己嚇自己,橋哥哥沒有騙我!」 楊帆有些好笑,無奈地搖搖頭,不著痕跡地解開勾住自己脖子的一雙柔軟玉臂,說道:「我只是有些事情耽擱了,答應你的事情,哪能不來!」 「嗯!」 九彩兒喜悅地點頭,跟小雞啄米似的憨態可掬。 「橋哥哥,你說這一兩天,就能帶我離開,現在已經過了一天了,我……我今天或者明天,能跟你走了麼?」 九彩兒有些興奮難捺、又有些擔憂惶恐,一雙令人著迷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楊帆,期盼著從他嘴裡聽到滿意的回答。 楊帆眸光一閃,還未開口,九彩兒又低下了頭,怯怯地道:「叔父屢次三番不能得逞,有些惱羞成怒了。他說……他說要把我許人,那個男人是寨子裡的一個伙長,長得像個殺豬的,又胖又凶,他以前有個女人,被他酒後發威給活活打死了,我怕……真的好怕……」 九彩兒把衣帶一圈圈地繞到纖細晶瑩的手指上,垂著頭怯怯地說,沒有注意到楊帆已經在點頭。 楊帆道:「嗯!我今天來,正想跟你說,今天晚上,你能出來麼?」 九彩兒霍然抬頭,緊張地睜大眼睛,期期地道:「橋哥哥,你是說?」 楊帆道:「我想今天晚上來帶你下山!」 九彩兒微微張著嘴巴,怔忡半晌,突然快樂地叫起來:「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我……我晚上就在這裡,就在這裡等著橋哥哥帶我走!」 楊帆鬆了口氣,微笑道:「你能出來就好,我還擔心到時候你無法出門。」 九彩兒撇撇嘴道:「他們才不會在意我的死活,我能溜出來的!」 說著再度撲到楊帆的懷裡:「橋哥哥,你真是太好了,你是我的大恩人,一輩子的大恩人!」 楊帆微有些不自在,不太適應這樣親熱的舉動,正想輕輕推開她柔軟的身體,九彩兒忽然放開他,切切地道道:「橋哥哥,今晚我們就走了,那你現在不要再找『竹寶』了好不好?」 楊帆心道:「我要找的『竹寶』已經找到了,這竹林中,哪有什麼我想要的東西。」 見他點頭,九彩兒歡喜無限,一把拉起他的手,說道:「橋哥哥,你跟我來!」 九彩兒在竹林中奔跑起來,楊帆被她拉著,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後面,不一會兒,來到一處地方,一人多高半探出來的崖壁,崖壁自上而下垂下許多籐蘿,籐蘿交織成了一張綠色的網,一直垂掛到地上。 九彩兒放開楊帆的手,翩然一轉,隨著轉身的一旋,大大的裙擺像五彩的花瓣似的張開來,露出一雙玉筍似的小腿。 九彩兒喘氣著,兩頰嫣紅,眸光發亮:「橋哥哥,進來看,這是我一個人的小房子。」 九彩兒分開籐蘿,貓腰鑽了進去,楊帆有些好奇地跟進去,巖頂一人多高,站著倒不辛苦,縱深約有七尺,地上鋪了厚厚的竹枝,上邊又墊了柔軟的青草,如同一張大大的床鋪。 九彩兒雙腿並起,快樂地一跳,裙兒揚起復又落下,裙兒落下時,她已開心地在這柔軟的草床上坐下,七彩的裙兒鋪灑在她的四周,青草如荷葉、裙擺似荷花,而她坐在中央,就像花的蕊。 「橋哥哥,來!」 九彩兒笑盈盈地拍著柔軟的草床,楊帆在「床」邊坐下,嗅著天然的青草香氣,微笑四顧道:「不錯,如我修道人所言的洞天福地,沒想到在黃竹嶺上,竟有這般所在。」 「而且,這洞天福地裡面,還有一位美麗的仙子!」楊帆回首笑望著九彩兒道。 九彩兒撫著自己的臉頰,喜孜孜地道:「橋哥哥,人家真的很美嗎?」 她知道自己長得很美,從小就知道,後來漸漸出落成妙齡少女,她就更明白這一點了,寨子裡那些男人色色的目光她又不是看不到。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美,這裡畢竟是一個閉塞的山村,一個村姑再美能美到哪兒去? 聽說在長安和洛陽有的是絕色佳人,天下各地的美女或自願或不自願地都會集中到那兒去,「馬橋哥哥」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又是心志比較堅定的修道人,九彩兒可沒有信心自己的美貌也能讓他著迷。 這時聽楊帆這麼說,九彩兒心裡美滋滋的,信心為之大增,但她猶自含羞低頭,輕卷衣帶,作出羞怯模樣道:「才不是呢,橋哥哥經多見廣,想必見過許多美麗的女子,人家……比她們如何?」 楊帆微笑道:「的確,天下間有許多美麗的女子,尤其是大城市裡面,本來就美女眾多,又懂得穿衣打扮,更是麗人無數,許多時候,看著美如天仙的人,一旦卸了妝,那就慘不忍睹了,所以要看一個女子是否真的美麗,要她卸了妝才知道。」 九彩兒咬著薄嫩如肉脯的嘴唇,側首想了一想,忽然向楊帆爬了過來。 一個俏麗到極致的美少女,在一處籐蘿垂掛、野趣盎然的洞穴裡,如一隻野性未馴的狸貓兒似的,扭動翹臀,以一種充滿魅惑的優雅爬向一個男人,那是怎樣的感覺? 楊帆的心不由自主地跳快了些,他不是聖人,當一種美已經到了極致,他的心也會動。 「那……橋哥哥看看,人家有沒有著妝呀?」 近在咫尺,呵氣如蘭,鼻膩鵝脂,說話間連那雀舌般嫩紅的舌頭都看得到。 楊帆看著那吹彈得破的嬌嫩肌膚,瑩潤得似乎可以映出他的影子:「沒有,當然沒有,我很少誇讚女人的美貌,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你是我所見過的女子中最美的一個!人怎麼可以生得這麼美?」 九彩兒眸中掠過一絲得意,用小手掩著嘴,吃吃地笑起來:「古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女子之德,第一就是婦容。小女子一定是太缺德了,所以才會生得……」 九彩兒格格地笑起來,楊帆也忍不住笑了。 九彩兒笑著,臉上的笑容漸漸如水中的漣漪,輕輕地隱去,然後慢慢平靜下來,一雙黑寶石般的眸子卻越來越亮,熠熠地放光:「橋哥哥,九彩兒……喜歡你!」 「嗯?」 楊帆瞿然揚起一雙劍眉,入目,便是一張粉嫩的小嘴,柔軟輕薄的嘴輕輕地吻上了他的嘴,楊帆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九彩兒,我們不可以……」 楊帆拒絕著,可語氣並不堅決,這樣容易叫人煥發本性的地方,這樣一個美到極致的妙人兒,很難叫人做得到無慾無求。 「為什麼不可以?我看得出橋哥哥喜歡我,我也喜歡橋哥哥……」 「喜歡,不代表就要佔有……」 楊帆的話沒有說完,這一次,九彩兒像一隻靈巧的小貓,撲向一隻正在啄羽休憩的雲雀,她的身子很輕柔,卻足以把楊帆撲倒,把他撲到在柔軟的、富有彈性的青草的床上。 「橋哥哥,要了我……」 九彩兒在楊帆耳邊呢喃著,微帶著顫萌的聲音讓楊帆的血液賁張的更快:「我……我還是處子之身,可我若留在這山上,我不知還能保留多久,橋哥哥,你肯帶我走,救的不只是奴的身子,還有奴的心,奴家……願意一生一世侍奉哥哥,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 九彩兒激動地抱緊楊帆,一邊暱喃著,一邊胡亂地撕扯著他的衣服。楊帆向來認為男人才是主動的一方,他從來不曾想到自己會遇到這樣的局面,會有半推半就的時候,可是……面對這樣一個絕美的少女,他真的無法堅持自己的意志。 九彩兒一面大膽地解著他的衣衫,一面羞澀地把玉面埋進了他的懷裡,楊帆沒有注意到,九彩兒那微側的俏臉上,有著一抹狐媚而自得的笑容,她的眸中隱藏著一絲狡黠,一絲獵物入彀的狡黠。 她終究是不放心,哪怕她看得出楊帆此刻的承諾是發自真心。可人都說女兒心善變,其實男人何嘗不是一樣,這一刻他可以為你流血流汗,下一刻心意變了,他立刻就可以無情地否認對你的任何承諾。 這黃竹嶺,她待夠了!這裡的生活,她受夠了!她想走,她想跳出這個小世界,跳到一個更加廣袤、更加精彩的空間裡去。 可她有什麼? 生在富貴人家的,憑著父祖的餘蔭,可以一生無憂;負有一身勇力的,可以從軍入伍,憑百戰軍功換一個活法;苦讀詩書的,就算不能科舉及第,也能為人幕僚……,而這一切,都是男人的路。 她是女人,她有什麼? 上天只賜了她一副嬌美無儔的姿容,一個冰肌雪膚的身子,這是她唯一的資本。 她要換一個活法,所以要把她唯一的資本,投給這個能改變她命運的男人! 有風徐來,籐蘿輕搖,如綠色的網。 赤條條一隻白羊兒,似那網中的魚。 網中的魚,想用它精心織就的網,網住那個男人的心。 風輕揚,網輕搖,草榻如舟……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八章 摘星 今夜有星無月,一抬頭就能看見漫天璀璨的星光,似乎一伸手就能摘下一顆來。 楊帆此刻就摘了一顆,今夜,他摘走了這黃竹嶺上最亮的那顆星。 清風徐來,夜中的竹山一片清涼。 遠近的竹林,在星光下瀰漫成一片疏淡相宜的影子,彷彿是用墨塗抹出來的一副遠近高低濃淡錯落的山水畫,只不過這副畫是會動的。每有風來,它便會搖曳出一種午夜獨有的風情。 或者,若是月色如紗,此情此景會更加迷人,但這樣的景致也不錯,對感性的人來說,它有一種直透人心的靜謐。 楊帆卻顧不上欣賞這景致,更談上去比較白日與黑夜、雨天與雪天、星光與月色下,這黃竹嶺會有著怎樣不同的風情,他此時正攙扶著廬陵王李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崎嶇的山路上。 「啪啪啪!」 一旁的古竹婷三擊掌,前方竹林中立即躥出幾道人影。 「楊校尉!」 走在前邊的高瑩和蘭益清快步趕過來,楊帆道:「這位就是廬陵王!」 二女連忙止步,和身後幾名百騎一起叉手施禮:「微臣見過廬陵王!」 廬陵王滿面激動,他緊張地點了點頭,想要開口說一句「免禮」,結果嗓子有點哽,硬是沒有說出話來。 楊帆道:「護著殿下!」 高瑩和蘭益清立即上前,從楊帆手中接過廬陵王,一左一右將他扶持起來。 古竹婷在楊帆耳邊道:「阿郎,可以放火了麼?」 楊帆對她低聲道:「現在不行,我還有點事情要做,你帶著王爺且去寨牆下隱蔽,我這裡辦完了事,會發出動手的訊號,寨中火勢一起,你便護著王爺下山,一切按計劃行事,我自會追趕你們!」 古竹婷微微有些詫異,不知道楊帆還有什麼事情沒做,可這般情形下又無法發問,只好點點頭,率先離去,高瑩和蘭益清馬上扶著廬陵王緊隨其後,其他幾名百騎散在他們四周警戒著,一陣腳步悉索,一行人沒入了前方竹林。 楊帆見他們已然離去,立即快步閃入竹叢,他還要去泉水邊帶上九彩兒。想到九彩兒,他就想到了籐蘿洞穴中那激情而旖旎的一幕,心思頓時像籠了一層薄霧的竹林,若隱若現,總有一些想要捕捉的東西無法抓住…… 比她的體形肥大了一圈的衣裳,很輕易地就被她擺脫了,於是她就像一條蛻了皮的蛇,扭動著新鮮、粉嫩、粉光緻緻、稚美無暇的身子依偎在他的懷裡,貓兒一般溫柔、兔兒一般可愛。 小小的雪乳,好似倒扣的玉碗兒,完美地鑲嵌在她散發著無窮誘惑的青春胴體上,她熱情的甚至帶著些崇拜的神情,彷彿一個無限仰慕她的主人的小女奴,竭力地想要取悅於他,讓他如在雲端。 當他的神志回到軀殼,他看到一瀑青絲披灑胯間,一張純美得花蕊兒一般的俏臉掩映在那如瀑的青絲間,一種溫熱濡濕的感覺不斷地襲上心頭,讓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臀部的肌肉,堅硬如鐵。 稚嫩純美的一張小臉,小小的雀舌含吮吸咂,柔美的唇線於吞吐間傳達著一種鵝黃嫩柳般的春意……,清純與嫵媚、稚嫩與嬌艷,構成一副最具衝擊力的畫面。 楊帆有些迷惑於她的技巧,一個未經人事的女孩兒,或者會懂得這些事情,但是只讓人感覺到柔美的唇、靈巧的舌、溫暖的口腔,而絲毫沒有牙齒磕碰的時候,難道這也可以是一種本能? 但他無暇多想,陣陣快感瓦解了他的神思,絕美容顏與無比誘惑的動作產生了一股強大的衝擊力,摧毀了他的意志,直到他再也忍無可忍,除了釋放還是想要釋放,於是他反客為主了。 嬌小玲瓏的嬌軀被他擺弄成了一彎新月,圓滑白嫩的翹臀泛著朦朧暖昧的妖艷之光,細到驚人的纖腰彷彿一座架在流水上面的小橋,以一種優美流暢的曲線,將男人的慾望引向彼岸的天堂…… 楊帆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天堂路,奮力地把自己的肉體乃至靈魂都要送入那極樂的世界,直到他在一片酣暢淋漓中,重重地壓在那具稚美纖細的身體上。那副身子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卻像一管柔韌的修竹,哪怕一陣微風也能讓它搖曳婆娑,可是再大的狂風暴雨,它也能默默承受。 當楊帆釋放了衝動,才生起憐香惜玉的心思,他有些後悔,後悔不該接受她?事情已經發生,無聊的追悔他向來不屑一顧。他只是後悔不該這麼無所顧忌,她畢竟還是一個初經人事的少女,哪禁得起他暴風雨般的伐撻。 幸好,她柔柔地俯伏在彈性十足的青草榻上,喘息著,紅紅的臉蛋兒上,雙眼微微地瞇著,像一隻剛剛飽餐後愜意的貓咪,而沒有一絲痛苦的樣子。 楊帆記起一個男人應該憐惜女人的時候,便想做一些溫柔的補救,於是他發現,草甸上並沒有一絲血跡。當他問起時,九彩兒一臉茫然,她將衣衫掩住依舊泛著玫瑰紅的胴體上,惑然地看看草甸,然後再看向楊帆,喃喃自語:「為什麼沒有呢?」 淚水像泉眼般迅速地湧出來,九彩兒哭得很傷心,她緊緊抓著楊帆的手,哀痛惶恐地道:「橋哥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有你一個男人,我沒有騙你,真的沒有……」 她哀哀地哭泣,薄薄的嘴唇被她整齊潔白的貝齒咬出血來,她都沒有覺察。楊帆的心軟了,他不想再追究這件事。 在南洋的時候,他知道有些從小勞作,攀爬樹木採摘椰子的少女,的確是哪怕第一夜也不一定會有鮮血的見證,他不明白為什麼,但他聽那百無遮攔的南洋女子們說過這樣的事。九彩兒住在這山上,想必從小爬高爬低的事兒也沒少干,所以這並不能證明什麼。 而且,他既然要了人家的身子,自然要給人家一個交待,他已經決定把這個少女收入楊家,也許他現在著迷的還只是這個生平僅見的絕美少女的姿容和身體,還沒有培養出愛的感情,但是既然要了人家的身子,他就要盡一個男人應盡的本份。 娶妾娶色,沒有人在乎一個妾室曾經怎麼樣,京城中不乏權貴名流把那艷名高熾的名妓收房,成為他們最寵愛的妾侍,楊帆也不會太計較一個妾室的過去,她那無以倫比的美貌,很容易就讓男人變得寬容、更寬容。 楊帆只是有些不悅,不悅於她的欺騙。不過,楊帆並不能確定她在說謊,她的眼淚、她哀痛的眼神、她淒婉地咬破嘴唇時的痛苦神情,讓楊帆心中的一絲疑慮也煙消雲散了,他無法相信這樣的神情也是假的,她才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而已,怎麼可能有這樣精湛的演技? 但是疑心一旦產生,就不是那麼容易消除的,九彩兒悲痛、哀婉、傷心的淚水,曾經一度洗去了他心中的疑惑,但是此刻掠向他們的約定地點時,那散去的疑慮又像烏雲般悄悄掩回來。 她之前的主動、她之中的表現、她之後的沒有落紅,一樁樁疑點讓楊帆的困惑揮之不去,可這種經驗之談,又不可能作為確鑿判斷的依據。 楊帆已經想到了一種可能,如果她真的在掩飾,如果她確實在說謊,聯想到她之前訴說過的境遇,或者……之前她就說了謊,以她這樣絕美無倫的姿色,又失去了父母雙親的庇護,她想保全自己談何容易。 或者,她是曾經被人欺辱過的,這樣的話,她發現自己趁她暈迷佔她便宜的時候,才會那般憤恨,才會那般果決地想要砸死他,這種過激的反應似乎也說得通了。 想到這個原因,楊帆決定即便他所猜測的都是真的也不去戳破它,那不是她的錯而是她的不幸。他要原諒她、包容她,如何不堪都已是過去,今後有他,這一切不幸將再不會發生。 楊帆趕到了泉眼旁,在輕輕的呼喚之後,九彩兒像只受驚的小兔子似的從草叢中跳出來,一頭撲到了他的懷裡:「橋哥哥,你終於來了,我好怕,從來沒有這麼晚一個人躲在這兒……」 放下心結的楊帆,輕輕笑了笑,撫了撫她的秀髮,低聲道:「家裡人沒有發覺吧?」 「嗯!」 九彩兒用萌萌的鼻音應著,在他懷裡點頭:「沒有,我趁他們睡著了才偷偷溜出來的。」 楊帆放心地道:「那就好,此處不是久留之地,咱們走!」 「好!」 九彩兒欣然應著,隨即就發現不對:「橋哥哥,這不是下山的方向。」 楊帆道:「我知道,我還有一件事要做,跟我來!」 楊帆拉著滿腹疑惑的九彩兒掠到一處突起的岩石處,對九彩兒道:「在這等我!」 說罷,楊帆飛身躍上岩石,從懷裡掏出一個火折子,拔開塞子,用力地吹了吹,火折子冒出了火苗,楊帆馬上舉起,向著黑沉沉的村落方向揮了一個大大的圓,連揮三遍。須臾,村落中也出現了一個紅紅的圓,向他舞動了三圈。 楊帆收好火折子,從岩石上跳下來,拉起九彩兒柔軟的小手,低聲道:「走,跟我下山!」 當楊帆趕到一半山路時,村中一處房屋突然冒出了火光,火光熊熊,迅速映紅了天空。 九彩兒扭頭看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還有幫手,放火……是為了吸引警衛的注意,方便逃出山吧!」 她被楊帆拉著,奔跑著,跳躍的視線回顧著火光、回顧著騷動起來的村落,在心底裡無聲地告別:「對不起!爹、娘,我走了,我不想活在這樣的地方,我要換個活法,我走了,永遠、永遠……」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八十九章 出山 「起火了、起火了!」 一個站在竹樓上的士兵忽然看見寨中燃起的大火,趕緊跑到竹樓邊,踮起腳尖向遠處觀望。百步之外另一處竹樓上的士兵也丟了長槍,因為角度問題看不清楚,他乾脆爬上竹樓圍欄,一手抱著樓柱,向寨子裡張望著。 守山守了十六年,軍紀再好、警惕性再高的士兵也懈怠了,何況這些士兵中有些已經是第二代,從小在這山上長大的。 「哈!這是誰家走水了啊,呵!瞧這火燒的,完了完了,肯定得燒成一片平地。樓沒了砍些竹子重蓋就是,家裡的罈罈罐罐也都燒了,就得重新置辦了,慘吶!」 躥到竹樓上的士兵幸災樂禍地說著,衝著遠處打招呼:「尚曉鵬,看清楚沒,這是誰的家呀?」 遠處那個名叫尚曉鵬的士兵高聲回答:「誰他娘曉得!嘿,定是誰家的懶婆娘睡覺時沒滅淨了火,灶裡的火星濺出來了,這倒霉催的……」 就在二人一問一答、嘻嘻哈哈的時候,古竹婷頭前開路,高瑩和蘭益清扶持著廬陵王,已經悄然越過了竹牆,後面幾個百騎摸到兩側竹樓下面戒備著,只要上面的士兵發現異狀,就不惜一切大開殺戒。 可是,竹樓上的兩個士兵還在望著寨中大火嘻哈說笑,根本沒有察覺,張溪桐等幾個百騎侍衛這才悄無聲息地撤走,掩護著廬陵王再闖第二道關卡。 「咦?那房子燒的好像……好像……」 正看熱鬧的尚曉鵬忽然也爬上了圍欄,抻著脖子往遠處看:「我J!那是我家,那是我家啊!」 「噗通!」 他從竹樓上邊失足摔了下去,好在地面鬆軟,雜草叢生,沒有摔傷。尚曉鵬一骨碌爬起來,便往寨子裡跑去,一邊跑一邊鬼哭狼嚎地喊道:「娘子!雅芝,我那剛過門兒的媳婦啊,你可千萬別……燒傷了臉吶……」 楊帆拉著九彩兒隱在草叢中,眼看著尚曉鵬跟一頭大牯牛似的,邁著騰騰騰的步子從他身前不足三尺處跑過去,隨即一牽九彩兒的小手,低聲道:「走!」 黃竹嶺外,一片延伸出去的樹林,這裡已經不再僅僅是竹子,而是生長了各式各樣的植物,越往外去,各種雜生的樹木越多,是一處很好的隱蔽所在。 散宿在黃竹鎮周邊鄉村的百騎和內衛已經在傍晚時分紛紛結帳離開了住處,彙集到這裡來。他們每人一匹健馬,還備了一掛長途大車,此處距黃竹嶺上的第一道防線已經在三里地開外,不虞被人聽見馬蹄聲。 眾人一到,黃旭昶和許良便迎上去,一見高瑩和蘭益清攙著一人,知道此人必是廬陵王無疑,立即上前大禮參拜。 廬陵王幽閉在黃竹嶺上,這兒雖然山清水秀,可是他幾乎連院門兒都沒出去過,又整日擔驚受怕,心力衰竭,體質虛弱之極,從山上到山下,緊張之中還不覺什麼,接下來這三里路,雖有高瑩和蘭益清極力攙扶,他也是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不過,他的心情還是很好的,能夠逃離黃竹嶺,一路所見諸人見了他又紛紛大禮參拜,李顯漸漸找回了些昔日做皇子、做太子、做皇帝時的感覺,他竭力地平息了一下呼吸,揮袖拭去額頭的汗水,低沉地「嗯」了一聲。 黃旭昶見過廬陵王,雙目一掃,不見楊帆蹤影,心下不由一驚,連忙向高瑩問道:「楊校尉呢,他出了什麼事?」 古竹婷接口答道:「楊校尉負責斷後,特意叮囑,馬上帶著殿下上路,他自會跟上來!」 古竹婷頓了一頓,又道:「我留下接應!」 黃旭昶和許良不及多問,一聽楊帆既有這般吩咐,馬上吩咐起行。 除了留在山中負責放火的兩名百騎,剩下十八人,其中十七人跨上駿馬,一人扶了廬陵王上車坐定,然後坐在車把式的位置上,伸手一抖馬韁,輕車疾馳而去。 此地距黃竹嶺還近著,那些馬的馬蹄都裹了軟布,嘴上勒了嚼頭,嘶吼不得,落地聲微,不一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 當尚曉鵬找到了他的媳婦,發現大火並沒燎了她的臉,放下心來,便開始叱罵媳婦晚上困覺不看好火種,住在隔壁院子裡的爹娘兄弟以及左鄰右舍忙不迭上前解勸,忙得亂亂烘烘的時候,楊帆已經離開黃竹嶺,到了山下三里外的那片密林當中。 「阿郎!」 古竹婷快步迎上去,一邊喚著楊帆,一邊詫異地看了一眼楊帆身邊的九彩兒。 方才瞧這人身形,古竹婷就知道是個女子,並非留在山上的百騎侍衛,這時走近了些,雖然滿天星光,不是十分明亮,可是依稀還能看清這女孩的模樣。只見她秀髮披垂兩肩,眉目宛然如畫,一雙眼睛彷彿夜空中的星辰一般美麗動人,不由得微微一愕。 九彩兒看到前來接迎楊帆的人竟是個手提短劍的美貌婦人,眼珠不由溜溜兒地一轉:「馬橋不是說他是外丹派的修道人麼,怎麼身邊還有這麼一個美貌的女子做侍女?別是雙修派的吧?」 她那眼波靈動明亮,滴溜溜一轉時慧黠動人,看在男人眼中,或者只覺嬌俏可愛,可是看在古竹婷眼中,卻是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的女孩子的狡黠,不!是狡詐!古竹婷心中一種反感油然而生。 有時候,人的觀感只在看到對方的第一眼,只這一眼,古竹婷對這女孩兒已甚是不喜。 「已經走了?」 楊帆看了一眼林中,對古竹婷問道。 古竹婷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好奇,有些詢問的味道,但他並沒有向古竹婷解釋九彩兒的來歷。除了他的妻室和與他共同負責此事的百騎首領黃旭昶、內衛首領高瑩,他不需要向別人做出解釋。 見楊帆無意解釋,古竹婷收回探詢的目光,道:「是!遵阿郎吩咐,他們已經走了,大約走了兩刻鐘。」 楊帆鬆了口氣,回首對九彩兒道:「九彩兒,這是古姐姐。」 九彩兒正在琢磨楊帆所說的「已經走了」究竟是什麼意思,聽他和這個漂亮女人的對話,似乎他不是上山採藥的修道人身份這麼簡單。 不過九彩兒並不太擔心,她感覺得到,楊帆對她並沒有惡意。而且,她現在對於自己美色的魅力,也是信心大增。 雖然感覺楊帆並不像是個修道人那麼簡單,但她發現楊帆依舊具有相當的實力,說不定比一個修道人更威風,這令她暗暗歡喜,她沒有選錯人,跟著這個男人,她一定可以過上不一樣的生活。 聽到楊帆說話,九彩兒馬上收斂了心神,向古竹婷輕輕一福身,一臉天真地乖巧說道:「九彩見過古姐姐!」 古竹婷淡淡地應了一聲,並沒有過多的表示。 楊帆又對古竹婷道:「你們待在這裡,我再回去,接應一下咱們留下來的兄弟!」 古竹婷點點頭,看著楊帆飛身掠去,轉身走到一邊,摸摸拴在樹上的駿馬馬鬃,將背貼在樹上,閉目養起神來。 九彩兒覺察到古竹婷的敵意,不禁皺了皺眉。她能感覺到古竹婷的不友好很大成分是因為楊帆,於是她的唇角輕輕地勾了一下,略帶輕蔑地扭過頭去。 九彩兒心裡不屑地冷笑著,目光卻在貪婪在看著周圍的一切,從她記事,就在山上,她從來沒有下過山,從來沒有看過山下是什麼樣子,每天都是同樣的一片天、同樣的一片竹林,她只能通過別人的嘴,聽說外面的世界。 今天,她終於見到了,終於親眼見到了外面的世界,儘管觸目所及,是一片黑沉沉的存在,但那畢竟是與山上熟悉了十六年的一草一木所完全不同的景致。 楊帆接了兩個百騎侍衛回來了,執行放火任務的是張奇和田彥,兩人技擊之術都不算十分高明,但輕身功夫不錯,飛簷走壁、身輕如燕。二人看到九彩兒,也是滿面驚訝,楊帆不及多說,吩咐道:「馬上離開!」 張奇和田彥連忙答應一聲,解下留給他們的駿馬的韁繩,古竹婷也翻身上了馬,九彩兒看著高大的駿馬,怯生生地對楊帆道:「橋哥哥,人家不會騎馬。」 「橋哥哥?這小女子管楊校尉叫橋哥哥,貌似這裡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故事呀?」張奇和田彥看看那位雖於昏暗之中難掩天生麗質的漂亮少女,再看看楊帆,好奇之心陡然生起。 「本來就沒準備你的馬!我來帶你!」古竹婷冷冰冰地說著,雙腿一挾馬腹,到了九彩兒身邊,一俯身便把她抄上了馬背。 九彩兒真的沒有騎過馬,一下子上到這麼高的地方,臀下坐得不穩當,雙手又沒什麼可以牢牢固定身形的抓處,不由有些害怕。 古竹婷淡淡地道:「坐穩了!」心中雖不喜她,還是伸出一隻手攬住了她的小腰肢,右手鞭子一抽馬股,當下馳了出來。 楊帆對張奇和田彥道:「愣著幹嘛,還不走?」 楊帆揚馬一鞭,追在一馬雙跨的古竹婷和九彩兒後面揚長而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章 意外 出竹山縣,沿築水一路北上,直奔谷城附近的雍山。 等到天光大亮時,楊帆一行人已經遠離黃竹嶺四十里地,跑得人疲馬怠,汗流浹背。 楊帆刻意選擇的這條路線,前方沒有村鎮,等到人困馬乏之後,他們就拐進了一處山坳,載著廬陵王的那輛馬車上還有幾個大包袱,這時歇了戰馬,取出包袱,更換衣物,由古竹婷對大家略作化妝。 戰馬蹄上的軟墊解去了,身上的勁裝夜行服也都換了跑長途的行旅慣穿的常服,這麼一行人想要完全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但是把女衛易容成男人,就不會太過吸引眼球。 倉促之間,古竹婷也不可能對所有的人做精細的易容,要知道她當初給楊帆易容,第一次足足用了兩個時辰,以後每次補妝修飾也得小半個時辰,這二十多人,哪有功夫一一進行。 九彩兒乘了一路的駿馬,一開始提心吊膽,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跑得久了,發現並沒有什麼危險,倒是這乘風般的感覺相當不錯,於是放鬆了身體和心情,享受起這種從不曾有過的新奇滋味來。 一路趕來,與黃竹嶺上迥然不同的景色一一躍入她的眼簾,每一種都是一種新奇,就連那輛垂簾密密、不知道藏著什麼重要人物或者東西的車子,她都饒有興致地觀察了很久,對那一路顛簸卻依舊轉動如常,沒有如她所料般散架的車輪甚有興趣。 特殊的經歷,使她比同齡的少女多了很多也許常人要幾十年才能增長的人生閱歷,但是在另一些方面,她的見識連一個三歲小孩子都不如,因為她自出世到現在,根本不曾見過那些東西。 古竹婷正在為一些女侍衛修飾著容貌,楊帆先是趕去車子那兒,同車中人秘密談了些什麼,然後就避到林中,換下勁裝武服,換上一身很普通的常服。 這時還沒輪到九彩兒易容換裝,她正無所事事地在山坡上東張西望。楊帆等人的舉動,處處透著奇怪,以致於九彩兒開始懷疑他們是不是一群江洋大盜。 不過她只是好奇,並沒有恐懼,她所處的險惡環境,使她練就了一種本領,別人對她是心懷善意還是心懷不軌,她一般都能感覺出來。或許,一個人兩個人的態度她會看錯,但是這麼多人對她有沒有惡意,她還是能夠確定的。 因之,只要對她沒有惡意,那麼對方是任何身份她都不會在意了,不管對方是什麼人、不管對方是什麼身份、不管對方把她帶去哪裡,還有比她困居的黃竹嶺更叫她厭煩的地方嗎? 「哎喲!」 只顧東張西望的九彩兒沒有注意腳下,一個淺坑讓她的腳崴了一下,沒有傷著筋,但是有點疼,九彩兒單腿跳了幾下,表情微現痛苦。 「這麼不小心,走路還東張西望的!」楊帆說著走過來,對她道:「嚴重麼?」 九彩兒試著用腳尖踩了踩地面,向他甜甜一笑,道:「沒事,不疼的。」 楊帆道:「那就好,走,我帶你去換身衣裳,容貌也得變變。」 「哦!」九彩兒踮著腳尖輕跳了幾下,這才換成了正常的步伐,乖乖地跟在楊帆身邊,輕聲道:「橋哥哥,你們為什麼行動要這麼隱秘?他們……都是跟著橋哥哥採藥的?」 楊帆腳步一頓,遲疑道:「呃……這裡邊情形很複雜,一時半晌也和你說不清楚,你不要多問了,放心,你現在是我的女人,我不會害你。這件事,回頭我會向你說個明白!」 「嗯!」九彩兒輕咬薄唇,乖巧地點頭,細聲細氣兒地道:「人家不問,反正都聽橋哥哥的,不過……人家只有一件事想求哥哥……」 楊帆原還不覺得什麼,如今兩人已經有了最親密的關係,再聽她叫自己橋哥哥就有些彆扭,只是現在若想說明,免不了又是一堆囉嗦,只要暫且聽著,聽她有所要求,便道:「什麼事?」 九彩兒俏臉微暈,小聲道:「再趕路時,人家想跟哥哥共騎,行嗎?」 楊帆笑了笑道:「好!那有什麼不可以的。」 ※※※※※ 黃竹嶺上,廬陵王的家。 韋妃沉著臉色看著濟濟一堂的子女。雖說近幾年來李顯的身體每況愈下,漸漸連行房的能力都沒有了,不過以前他還是很高產的,是以子女並不少。 他的兒子有李重潤、李重福、李重俊、李重茂四子,女兒則有七個,其中只有長子和三女兒、四女兒以及最小也是最受他夫婦寵愛的七女兒是韋氏親生的。此刻一家人如此緊張,是因為……七公主李裹兒不見了。 早上起床的時候,姊妹們沒有看見裹兒,當時還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廬陵王一家人中,只有這個李裹兒得天獨厚,在黃竹嶺到處遊走卻不會受到詰難,就連駐軍統帥賈星賈旅帥都喜歡她。 裹兒是公主,賈星不敢正式收她當乾女兒,但是在寨子裡,裹兒卻是一直稱他乾爹的,賈星對此也並不否認。因此,廬陵王一家人都夾起尾巴做人,輕易連門都不敢出,只有李裹兒例外。昨夜寨子裡有戶人家失了火,一早李裹兒就不見了,姐妹們也沒當回事,都以為小妹跑去看火情了。 早餐的時候她沒回來,一家人還是沒在意,但是到了午後還是不見她的蹤影,韋氏就有些著急了。因為「廬陵王正在家裡生病」,韋氏也不敢大肆張揚,更不敢胡亂向人詢問,只是派了長子出去尋找了一圈,結果當然沒有她的蹤影。 這時家人才發現在李裹兒臥榻旁的牆壁上刻著一行小字,上面說她不想終老在這黃竹嶺上,她遇到了一個修道的術士,要隨他雲遊四海、修仙學道,就此拜別父母、辭別家人云云。字跡潦草,簡單數行,不過足以交待明白她的去向。 韋氏驚慌了,廬陵王府這個小公主幾乎每天都要出去閒逛的,旅帥賈星對她甚是寵愛,還常把這個女兒喚去說話,如今裹兒不翼而飛,她都顧不上牽掛女兒,只是擔心一旦有人生起疑心,繼而發現廬陵王已經失蹤,那時該怎麼辦,廬陵王可是一家人的希望啊! 韋氏生怕兒女們沉不住氣,神色間會叫外人看出端倪,所以有關京中來人接回廬陵王的消息,韋氏是連兒女們都瞞著的,眼下卻是終於瞞不住了。 韋氏沉著臉色,沉思半晌,才緩緩說道:「裹兒出走,為娘如此憂切,你們知道原因嗎?不錯,為娘最疼裹兒,不捨得她走,不過……這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你們的父親,有希望成為太子了!咱們一家,苦日子要到頭了!」 韋氏一語既出,兒女們都驚呆了。韋氏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滿堂兒女聽得狂喜不已,幾位公主甚至抱頭痛哭。 韋氏沉著臉色厲喝道:「都住口!不要哭了!現在有人意圖對你們的父親不利,宮中侍衛已經接了你們的父親離開,這裡發現的越晚,你們的父親就越安全,如今裹兒出走,一旦被人發覺,必定不信我等言語,只要上門一搜查,馬上就會發現你們的父親也不見了,到那時候……」 眾位王子和公主一聽,這才大為焦急起來,一個個慌張失措,都有些沒了主張。 李重潤急切地道:「阿娘,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韋氏沉聲道:「你們記著,這件事關乎你們一生的命運,切切謹慎。如果有外人不見裹兒生起疑心,問起你們時,就說父親生了重病,裹兒在榻前侍候!我們……能瞞一天是一天吧!」 一眾兒女連連稱是,韋氏把焦灼擔憂的目光望向窗外的遠山,心中默默祈禱:「蒼天保佑,讓王爺平安到京吧,千萬不要被他們發現,千萬不要出什麼變故,信女韋氏誠祈蒼天神明!」 ※※※※※ 楊帆帶著九彩兒來到古竹婷身邊,古竹婷正在蘭益清的臉蛋上塗抹著,用比較簡單的手法是無法把一個女性尤其是姿容秀美的女性變成男人的,古竹婷也只是想讓她們的容貌平庸一些,中性一些就足夠了。 這麼多的騎士護擁著一輛馬車,就算全是男人也一樣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還沒有人在查找他們,那麼招搖一些別人也只是好奇,不會過問許多。如果已經有人在查找他們,他們這樣的目標是很明顯的。 楊帆問道:「古姑娘,還剩幾個人?」 古竹婷專注地忙碌著,沒有回頭,只是答道:「快了,還有一個。然後我就為『盧先生』做修飾。」 「盧先生」是他們用以稱呼「廬陵王」的代號,楊帆欣然道:「好,一會兒,你給九彩兒也改扮一下,讓她一路上不要太扎眼就好。」 楊帆與古竹婷說話的時候,守在車旁的黃旭昶聽到車中有呼喚聲,湊過去一問,廬陵王李顯在車中道:「我想下車方便方便。」 黃旭昶聽了連忙打起車簾,放下腳踏,李顯彎腰從車中走出來,黃旭昶連忙伸手去攙,扶著廬陵王下了車,想帶他去林中方便方便。 李顯下了車,身形剛一站定,腰桿兒一挺,抬頭一看,便與九彩兒的目光碰個正著。九彩兒已經先看到了他,正張口結舌、目瞪口呆。李顯一見九彩兒,頓時就跟見了鬼似的叫起來:「裹兒?」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一章 真真假假真 李顯急步走上去,一把抓住九彩兒的削肩,震驚地道:「真的是你!裹兒,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四下的人都驚訝地向他們看過來,連古竹婷也暫時停了手,不過大家的神態並不特別驚訝,包括楊帆在內。因為九彩兒是從黃竹嶺帶出來的,廬陵王這些年來一直也關在黃竹嶺,認識一個住在黃竹嶺的女孩兒不是很正常麼? 楊帆心中疑惑的是:「裹兒?九彩還有另外一個名字麼?」 但是,緊接著九彩兒的一句話,就讓全場所有人都石化了。 九彩兒同樣滿臉的震驚與困惑,失聲叫道:「阿爹,你怎麼在這裡?」 阿爹?這一句出口,所有人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楊帆吃驚地看著九彩兒,瞳孔驀地縮成了一線針芒:「她是廬陵王的女兒?李裹兒才是她的本名?她怎麼……她究竟說過多少謊話?」 楊帆想起兩人相識以來種種,想到她說的什麼亡父亡母、什麼叔父嬸娘,再看著那張稚純嬌美仿如天上仙子的無瑕容顏,腦海裡一團混亂,他無法相信,可眼下的一切讓他不能不信。 他不明白這位廬陵王的女兒究竟想要幹什麼,自己和她發生了最親密的關係,兩個人今後又該如何相處,她對自己到底有什麼用心,她說過的話,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又或者……根本就沒有一句真的? 「爹爹,你怎會在此?」 李裹兒沒有回答廬陵王的話,而是急切地反問,她現在也是一腦袋漿糊,當日黃竹嶺上,她和楊帆半斤八兩,楊帆瞞過了她,她也瞞過了楊帆,以致今日突然見到父親,李裹兒也是滿腹疑雲。 李顯遲疑了一下,有心把真相告訴女兒,但楊帆一再叮囑過他,因為事關重大,切切謹慎。他離開黃竹嶺的事,韋氏就堅持不准他告知兒女,他也不蠢,豈能不知此事的利害。裹兒年輕識線,知道真相後萬一路上不小心露了口風怎麼辦? 李裹兒一見李顯遲疑,也顧不得一旁楊帆疑惑的眼神和眾多內衛及百騎驚訝的目光,扯著李顯的衣袖撒嬌道:「哎呀,阿爹,人家可是你的親生女兒,有什麼事情爹爹連女兒都要隱瞞麼?」 李裹兒一撒嬌李顯就沒轍了,只好說道:「好好好,為父告訴你。事情是這樣……」 李顯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對她說了一遍,這才關切地問道:「裹兒,你怎麼會在這裡的?你的娘親和兄弟阿姐們呢,他們可好麼?」 李裹兒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霧氣氤氳,迅速凝成了汪汪淚水,忽然向前一撲,一把抱住李顯放聲大哭起來。 李顯急了,深山苦困十六年,他什麼都沒有了,只有妻子和兒女,在他心中,他的親人已經重於這人世間的一切,一見李裹兒大哭,他只道消息洩露,一家人遭了毒手,不由心中一沉,急急追問道:「裹兒,你快說,家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李裹兒哽咽道:「阿爹放心,家裡沒有事。」 李顯心思一寬,一見女兒哭得梨花帶雨,真是好不心疼,連忙抬起衣袖幫女兒輕柔地拭去淚水,問道:「那你哭什麼?」 李裹兒抽抽答答地道:「裹兒去竹林采菇,恰好遇到這位壯士。」 李裹兒看了楊帆一眼,又對李顯道:「女兒不慎被毒蛇咬了,是這位壯士救了女兒性命。」 李顯一聽自己最寶貝的七女兒竟被楊帆救過一命,心中感激莫名。雖然說赦他還京的決定是他的母后做出的,可具體負責此事的畢竟是楊帆,人在危難之中,對向他伸出援手的人是最懷感激的。 如今聽說楊帆不只是救他全家脫困的大恩人,還是他女兒的救命恩人,李顯忙不迭整束一下衣冠,向楊帆鄭重地一揖,感激地道:「楊校尉對我李顯一家,恩比天高!如此高義,李顯……銘記在心!」 楊帆趕緊還禮道:「王爺言重了,這是微臣應盡之義!」 說到這兒,楊帆飛快地瞟了李裹兒一眼,眼神稍稍一碰時,李裹兒恰好收回目光,舉袖拭淚。 李顯又回頭看看李裹兒,疑惑道:「後來呢,你怎會出現在此?」 李裹兒道:「女兒也不知楊恩公身負拯救父親離開的重任,向恩公問起名姓來歷,恩公不知女兒身份,自然不會說出真相。只道他是來自京城,上這山上採藥。女兒聽了頓時動了心思……」 李裹兒道:「爹爹和母親困居深山,飽受欺凌恐嚇,過得苦不堪言。女兒想,父親當年犯了大錯,受到祖母懲罰,讓爹爹在黃竹嶺修身養性、反思己過,這才是祖母本意。爹爹是祖母的親生兒子,祖母斷然不會對爹爹不利,也不會如此苛待爹爹,定是那些下臣假傳聖意,狐假虎威。 女兒想,如果我能讓楊恩公帶我離開,來日去到京城見過祖母,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面稟祖母大人,這些欺主的惡奴一定會受到法辦,爹娘的日子一定會好過一些。女兒還會告訴祖母,爹爹這些年來已經悔過,而且非常思念母親,祖母心軟,說不定就會讓爹爹回到京城,膝前侍奉,以盡人子之孝道。」 「女兒,爹爹沒白疼你,你真是爹爹的好女兒啊……」 李顯聽得老淚縱橫,一把抱住女兒,老懷大慰。楊帆看著李裹兒真情流露的模樣,一股寒氣卻是陡然從心頭升起,上至泥丸下至湧泉,渾身上下都有一種寒氣嗖嗖的感覺,好像進了冰窖一般。 李顯欣慰地拍了拍女兒的後背,對楊帆道:「楊校尉慎重小心,雖是為了我的安全,可是我女兒也隨我前來的消息,實無必要隱瞞我的。」 李裹兒趕緊道:「阿爹,你誤會楊恩公了。我當時不知楊恩公上山的本意,又怎會對楊恩公說真話呢,其實我是編了一套謊言……」 李裹兒把她對楊帆說過的話對李顯又說了一遍,臉紅紅地一吐舌頭,羞怯地低頭道:「當時也是沒有法子,人家不知道他就是為了救爹爹來的,生怕說出真相讓他害怕,不敢幫我,所以就想騙他帶我離開,出了黃竹嶺再說。」 李裹兒說到這裡,款款走向楊帆,俏俏地福了一禮,含羞帶怯地道:「楊校尉,大恩公,裹兒不知你的底細,真實身份實在不敢對你言明,所以利用了你,還請恩公你千萬莫要見怪。」 「啊……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楊帆還了一禮,心裡又迷糊了:「難道她說的是真的?這樣的話,倒也說的通。不過……又何必獻身於我……,不對啊!」 楊帆神志陡然一清:「不對!我說我是長安人氏,就算帶她走,那也是去長安,她一個弱女子,生得又是這般美麗,如果沒有我的幫助,她怎麼去洛陽!」 楊帆轉念又一想:「或許真如她所言,她是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想法,先離開黃竹嶺,到了長安再想辦法去洛陽?」 這個想法只在楊帆心裡打了個轉,終究未敢確定,他現在看著李裹兒似真似幻,如在雲端,真是搞不懂她的心意了。 這樣的女子,他以前從未見過,眼界高遠的太平公主、熟諳政局的上官婉兒、女中諸葛的獨孤寧珂,都是冰雪聰明的女子,可那些女子是在她們擅長的領域展現她們的智慧,而眼前這個小女子與那些女人截然不同。 她有沒有那樣的大智慧楊帆不知道,她現在所展示的是隨機應變、見招拆招的手段,這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楊帆最是擅長,他用這本事挑起過吐蕃內亂、也用這手段讓突厥為他退兵、為他出兵,更曾讓他化險為夷過,可眼前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啊! 「原來如此!」李顯聽了向楊帆歉然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一事,臉色不由一變,失聲道:「哎呀!裹兒,你這般走掉,你母親不知你的去向,家裡豈不亂成一團糟?」 李裹兒回身挽住他的手臂,嬌憨得意地道:「女兒才沒有那麼笨呢,當然在家裡留了話,我刻在榻前的牆壁上了。不過,人家可沒說要上京城尋祖母,那時人家還不知道爹爹要被救走,以爹爹的膽量,女兒若說了實話還不嚇壞了你?」 李裹兒格格一笑,因為自己的惡作劇有些忍俊不禁的樣子,調皮地道:「所以人家留話說,認識了一個修仙學道的世外高人,要跟著他出家修仙去,再也不回黃竹嶺啦。」 李顯嗔怪地點了點她的鼻尖,說道:「你這小丫頭,從小就鬼靈精,主意最多!哼,看你把爹爹說的如此不堪,爹爹的膽子真就是這麼小麼?」 李裹兒嘻嘻一笑,扭動著嬌軀不說話,看樣子是默認了自己的說法。 楊帆沒有讓這副天倫之樂的場面繼續下去,他的臉色已經慢慢地變了,變得非常凝重:「小郡主!」 李裹兒出生時,父親就被踢下了皇位,準確說來,李顯現在是廬陵王,她就是郡主。不過她在山上十六年,自打出生從沒有人喚過她郡主,所以聽了楊帆的稱呼,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楊帆接著道:「小郡主既然平素常在寨子裡走動,那麼……如果小郡主突然不再出現,會不會引起寨子裡的人懷疑?」 這一回李裹兒才聽明白是對她說話,她和李顯互相看看,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他們的神情也凝重起來。 楊帆一看就知不妙,立即沉聲道:「消息一旦洩露,我們想平安返京只怕是難如登天了,這一路上刀光劍影是在所難免!王爺,請你馬上易容,咱們盡快上路!」 李顯聽了也顧不得再與女兒說話,急急去林中方便了一下,便趕回來讓古竹婷為他修飾容顏,其他人則急急搭上馬鞍,收拾行裝,準備趕路。 眾人都在忙碌,楊帆和李裹兒便被冷落在了一邊,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時瞪圓了眼睛:「你說謊!」 二人一怔,又是異口同聲地道:「你騙我!」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二章 針尖對麥芒 楊帆嘴角微微噙著冷笑,道:「不錯!我是騙了你,我騙你的只是我上山的目的和身份,原因你很清楚。可你為何騙我?」 李裹兒俏麗無雙的臉蛋上也是籠著一層寒霜,冷笑道:「對!我是騙了你,我騙你騙到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你,讓你楊大校尉吃了大虧了,是不是?」 楊帆緊張地四下看了看,低聲道:「小聲些,你想讓所有人都聽見?」 李裹兒揚起尖尖的下巴,道:「怎麼啦?你害怕?我一個女人都不怕丟人,你一個男子漢怕了?」 楊帆一雙劍眉微微一皺,沉聲道:「你不要試圖用胡攪蠻纏轉移話題!」 李裹兒漂亮的大眼睛恨恨地瞪著他,道:「那你說,我騙你什麼了?」 楊帆道:「身份……」 李裹兒搶著道:「我剛剛已經說出原因了,你還要我再重複一遍麼?」 楊帆的思緒有點亂,他想了想,決定把整件事情從頭如捋一遍,他是真的被這個如霧的女孩弄得雲山霧罩,有些搞不清狀況了。 「在山上,你中了蛇毒,我救你性命,你為何恩將仇報,反要殺我?」 「救我不假,可我醒來時,你的手在哪兒?我怎麼知道你是在搜東西還是想佔我便宜?你凌辱我,我不該殺你?噢……對了對了,你說是為了拿報酬,因為你們修道人不想世人養成不勞而獲的習慣。現在知道你的身份了,這是假話吧?你說,當時是不是真的在佔我便宜?」 李裹兒突然找出了疑點,洋洋得意,步步進逼。 楊帆狼狽地退了兩步,他最怕的就是這種事情,因為別的事情總有說的清的時候,即便說不清,總有你的親人、你的朋友會相信你,站在你一邊。唯獨牽涉到女人的話題,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那是說也說不清、越描越是黑的結局。 好在李裹兒也不想聲張,楊帆退了兩步,定一定神,這才說道:「沒錯!那個理由當然是騙你的,可我也不是想佔你便宜,我為什麼去你腰間摸東西?很簡單!我上山是一個機密,如果是寨子裡的人救了你會把你丟在那兒一走了之? 消息傳開,別人馬上就知道是有外人上山了,那不就打草驚蛇了麼?若要我見死不救,我做不到,可救了你又不能暴露自己,我才想到偷你點東西,這樣一來我再溜掉,你醒來就可以懷疑是寨子裡的人幹的了,順手牽走了你的財物,自然不能留下當恩人。」 李裹兒瞇著一雙清光瀲灩的大眼睛,做出一種很可愛的冷笑,依舊是有點萌音:「對呀對呀,於是你把我的身子偷走了!哼哼,這要是讓我爹知道,楊大校尉,你死定了!對了,你連名字都還沒有告訴我,馬橋哥,大混蛋!」 楊帆面對她的蠻不講理有點氣極敗壞:「我說你講點道理成不成?明明是你故意勾引我!」 李裹兒理直氣壯地挺起酥胸:「那你就要?」 楊帆欲哭無淚:「蒼天在上!我……」 李裹兒撇撇嘴道:「蒼天?我還大地呢,我就問你,你我各執一辭,說出去,別人信你還是信我?」 楊帆張口結舌,徹底呆在那裡。 在這種事情上,再無辜再強勢的男人都是弱者! 李裹兒細長的眉妖嬈地挑起,用戲謔而狐媚的眼神睇著他:「怎麼?沒話說了?」 楊帆的聲音突然冷下來:「在你我之前,你真是處子?」 李裹兒退了一步,大眼睛裡迅速溢滿了委屈的淚水:「你終究還是不相信我!」 楊帆開始咄咄逼人地反擊了,他冷冷地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讓人懷疑。我不是頭一次接觸女人,你的反應,還有沒有落紅的事,不能不叫人懷疑!」 李裹兒又退了一步,眼中的淚更濃了,正有蓄成一汪泉眼的趨勢:「我不知道為什麼,真的不知道!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樣,我堂堂王女,會輕易許身於人?」 楊帆話鋒如刀:「不好意思,郡主殿下,你就是輕易許身於我了!」 李裹兒憤怒地道:「那是因為我賤!」 李裹兒的聲音拔高了些,遠處忙碌的人雖未聽清二人在說什麼,還是有人回頭看來。 楊帆急忙道:「你小聲點成不成?」 李裹兒放低了聲音,淒楚地道:「因為我喜歡你,成不成?你以為我在山上是什麼?是囚犯!我不想這麼說,我想走出去,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恰好你長得又不太令人討厭,我把自己給了你,只是希望你能履行承諾帶我離開,我傷害了你麼?我哪來的罪過?你究竟想要我怎麼樣?」 李裹兒話鋒漸厲,又一步步反擊回來,淚水也終於控制不住,順著嬌嫩稚美、不可方物的臉頰淌下來。 楊帆輕輕搖頭,道:「有人說:男人喜歡漂亮臉蛋,女人喜歡甜言蜜語。所以,女人化妝,男人撒謊。我不知道,作為一個漂亮的女子,你撒謊又是為的什麼?」 李裹兒氣得渾身都發起抖來,痛心地看著他,絕望地道:「無論我怎麼說,你都不相信我,是不是?」 楊帆道:「也許我常常騙人,但我現在不想騙你,我實話實說,對你所說的我半信半疑!」 李裹兒憤懣地道:「我就住在那山上,看到的永遠就是那麼一片天、就是那麼一群人,我的身份比他們都高,也比他們都低賤,所以,別的可能我不懂,但我看得懂那裡的人,懂得他們的心,我知道在他們眼裡,我們一家人比他們都要慘!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短短幾十年的時間,我不想給自己留下什麼遺憾,我想笑就笑,我想哭就哭,我想愛的就愛,而不是在他們面前永遠都要謹小慎微、處處顧忌,活得比地洞裡的老鼠還要可憐! 你說我騙你,對!我為什麼騙你?就為了這個原因!我用我的身子,換你一臂之力!你哪裡吃虧了?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是綁了你,還是殺了你?你可以選擇不要,但你要了我了,不是嗎?那你又憑什麼鄙棄我,憑什麼?」 楊帆臉上木然一片。 李裹兒流淚道:「你不屑我?可笑!我沒纏著你,你就當這是一場交易好了!事實上,這場交易,我賠了!因為我不知道你上山就是為了救我父親,否則我安心等在山上,用不了多久我也一樣可以離開,你對我的幫助根本沒有意義!」 楊帆的聲音很冷,冷冷地道:「你說的很對,如果這是一場交易,那我的確不需要質問你什麼,你也不用向我證明什麼!一場交易,好得很!郡主請擦乾眼淚吧,我不想有人看見,毀了郡主的清譽!」 楊帆返身就走,走到一旁的戰馬旁,整了整馬鞍,雙手一扳馬鞍,一個騰身躍上了戰馬。 「站住!」 李裹兒低叱一聲。 楊帆沒有說話,只是一撥馬頭,冷冷地看著她。 李裹兒咬牙切齒地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你個佔了我便宜還賣乖的王八蛋!」 楊帆板著臉,跟蹦豆兒似的吐出兩個字:「楊帆!」 雙腿一踹馬鐙,楊帆挺拔著腰桿兒,在李裹兒的目送下向前走去。 李裹兒慢慢轉過頭,唇邊忽然掠過一抹狡黠、得意的笑,這一幕,恰被為廬陵王修飾好容顏,前來促請郡主換裝的古竹婷看在眼裡。古竹婷遠山般的黛眉微微一顰,隨即恢復了從容,淡淡地道:「郡主,請易容更衣!」 ※※※※※ 「躂躂躂!」 馬蹄輕快,一匹膘厚毛亮的赤紅馬,在數騎侍衛的前呼後擁下回到了黃竹嶺。 馬上坐著一個身穿葛黃袍的大漢,頭戴一頂折上巾,濃眉闊口、身材魁梧,肩挎長弓,箭壺中零落地插著幾枝箭,隨著馬身的起伏在箭壺中晃動不止。 肥厚的馬股上馱著幾隻長羽極為漂亮的野雉,還有幾隻野兔和竹鼠。隨著馬匹的奔跑,這些染了血的獵物也在馬屁股股上輕輕跳躍著,好像活了似的。 「旅帥回來了!」 「賈叔回來了!」 寨子裡的人紛紛向這身穿葛黃袍子的大漢打招呼,軍中將士自然稱他旅帥,軍戶們在此住了十多年,這軍營早就變成了半軍事化的民居山寨,那些婦人孩子見了他卻像鄉里人一樣稱呼。 賈星騎在馬上,腆著一大蓬絡腮鬍子,得意洋洋地向一路所見的人點著頭。 今日出獵,斬獲頗豐,賈旅帥得意的很。 想當初,他也是軍中一員悍將,若非如此,也不會讓他擔負監守廬陵王這樣的重任,只是這麼多年來養尊處優,再加上歲數漸漸大了,終究比不得當年,大腿上的肌肉當年一繃硬如磐石,如今卻已漸顯鬆弛,小腹原本平坦結實,如今也有了贅肉。不過,比起大多數同齡人,賈旅帥依舊算是一個極強壯的漢子,看起來也頗有糾糾武風。 「叫劉家娘子來,咱們這寨子裡,數著那娘們兒烹製的野味最可口!」 賈星一拉馬韁,緩了速度,撫著大鬍子對親兵吩咐道:「把夏隊正他們幾個找來陪我吃酒,還有裹兒,這樣的野味兒,少了那丫頭的歌喉妙舞、麗色佐酒,那就無趣的很了。這叫咋說來著?對對對,秀色可餐,哈哈哈哈……」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三章 天真少女 幾個隊正嘻嘻哈哈地向賈旅帥的家走來。這幾個隊正都是當年跟著賈星一塊兒浴血沙場的好兄弟,彼此交情深厚。這十多年來他們朝夕相處,感情日益深厚,如今更是如同親兄弟一般了。 他們守在這黃竹嶺上,因未有所建樹,編製也不增不減,所以官職不曾升過,但是武家每次來人對他們都會有所賞賜,幾個人如今都在竹下縣置辦了土地房產,生活優渥,倒也個個知足。 這幾個人本以為賈星早就在府上等著他們了,不料他們剛走到賈星門前,就看見賈星從岔道上飛奔過來,一雙大腳踏得地面通通直響,幾個人不由大笑起來:「旅帥,怕那野味兒被我們幾個先吃了麼?」 「哈哈,老賈,瞧你火燒屁股似的,莫非家裡有個漂亮的新娘子在等你不成?」 幾個人說笑聲未停,賈星已然衝到他們面前,也顧不得和這幾個老兄弟說話,便一頭撞開自己的家門,跟一頭瘋牛似的衝了進去,一路狂奔,嚇得雞飛狗叫。幾個隊正面面相覷,眼見賈星如此倉惶,心知必定發生了意外,急忙追在他的後面。 賈星跑進自己家,繞過前樓直奔後宅,後宅屋簷下掛著一隻頗見規模的鳥籠,裡邊養著幾隻鴿子。賈星跑到樓上,迅速衝進房去,等幾個隊正追上樓時,他已經從房中衝出來,手中拿著幾個指節大小的竹管。 賈星依舊沒有理會他們,只是打開鳥籠,依次抓出鴿子,在鴿腳上匆匆拴好竹管,便即放飛,鳥籠中一共有五隻鴿子,賈星一個沒留,五個鴿子全都抓出來繫了竹管,一一放飛了。 寨子裡的人都知道賈旅帥喜歡養鴿子,只有這幾個隊正才知道他養鴿子真正的用處是什麼。賈旅帥養的這些鴿子,實際上每隔一個月就要換一批,以免鴿子養久了,已經認了這裡為家,放飛它也不走。 賈星取來的鴿子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這裡聯繫京城的一個中繼站,每隔一個月,這裡都會放飛一隻鴿子,不管有沒有什麼意外發生,但是五隻鴿子一口氣兒全部放飛,這卻是前所未有的事。 一見如此情景,幾個隊正頓時臉色大變,急忙問道:「旅帥,出了什麼事?」 賈星艱澀地答道:「廬陵王,逃走了!」 他派了人去找李裹兒,誰知親兵不久就回來了,說是廬陵王患了重病,李裹兒要在床前盡孝,賈星聽了大為不悅,廬陵王是皇子不假,可是一直就是他手中的一個囚犯,十多年來廬陵王一家人在他的看管之下,何曾對他敢說半個不字? 廬陵王生病,裹兒要在床前盡孝? 盡個屁的孝! 廬陵王有四個兒子、七個女兒,他就是吃喝拉撒全在床上,用得了這麼多人侍候?那個小蹄子膽子肥了,居然敢不聽他的召喚,不就是嫌他賞的珠子小了麼?啊呸!不賞你又如何,你還不是得乖乖奉迎,如同老子豢養的一個歌伎舞孃? 賈星氣憤憤地闖去廬陵王處,卻被廬家兒女連番阻撓,這一下賈星不禁疑心大起,結果他率領親兵闖進廬陵王的住處仔細一搜,頓時如五雷轟頂:李裹兒不見了,更要命的是廬陵王也不見了。 當時賈星就急瘋了心,他拔出刀來以死相迫,這才逼問出廬陵王已經逃走的真相,賈星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當即衝回自己家裡,放飛了信鴿。望著振翅高飛的五隻白鴿,賈星知道,他這回算完了。 若能抓得回廬陵王,他也得前程盡毀!若是抓不回廬陵王,他連人頭也得留下! 賈星長歎一聲,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幾個隊正大驚互望,人人臉色蒼白如紙。 夏隊正急了,上前一把扯起賈星,吼道:「這時候是他娘的學女人的時候嗎?追啊!無論如何,咱也得追上,把廬陵王抓回來!」 ※※※※※ 輕車疾馳,揚起一路輕塵。 車中時不時會閃出一張俏麗的容顏,新奇地打量路邊一路所經的風景。 要把李裹兒這樣的人間絕色從少女變成少男,難度太高了,古竹婷背囊中根本沒有準備充足的物事,也沒有那個時間,古竹婷靈機一動,乾脆仍讓她扮成女人,反正廬陵王扮的是個富貴士紳,身邊有個丫環侍候也屬正常。 古竹婷要做的只是讓李裹兒變得醜陋一些,不要讓人一見驚艷。想讓人變漂亮不容易,想讓人變醜卻容易的很,只不過太醜了同樣會引人注意,也不符合一個士紳侍女的身份,所以古竹婷只是把李裹兒照人的風彩變得黯淡了一些。 車前車後,數十騎駿馬護衛著馬車,一陣風似的向前馳去,只給路人留下一片驚歎與議論,不知道何方貴人,竟有這般排場。 古竹婷策馬駛在楊帆身邊,目光有意無意的總在楊帆身上有所留連,眉尖兒微顰,似乎心事重重。只是,她此刻是一副男人扮相,因為策馬而行,無須注意神態舉止上也要像個男人,所以這輕顰眉尖的神情活脫脫一個女子,未免引人發噱。 「阿郎!」 眼看前方影影幢幢,即將趕到谷城,古竹婷忍不住了,終於喚了一聲。 楊帆含笑望了她一眼,道:「怎麼?一路上我就看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有何話說?」 古竹婷鼓起勇氣,認真地道:「阿郎,我覺得……她這人,不可信任!」 楊帆「哦」了一聲,明知故問道:「誰不可信任?」 古竹婷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明知道的。」 楊帆呵呵一笑,本想逗逗她的,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改口道:「理由呢?」 古竹婷負氣地扭過頭去,道:「沒有理由,我的直覺!」 這動作很女人,不過她現在是男人模樣,楊帆見了不禁笑出聲來:「好吧!就算她不可信任,不過……她是一位郡主,很快廬陵王就會被立為皇太子,那時她就是公主,你覺得,一位公主殿下,可信或不可信,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又能吃什麼虧呢?」 「這……」 古竹婷忽然也發現自己的擔心毫無道理,一位公主,還是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小公主,她可信也好,不可信也好,能把楊帆怎麼樣? 古竹婷想了半晌,實在想不出一個應該叫楊帆擔心的理由,不禁恨恨地道:「我怎麼知道,反正……我已經提醒你了,聽不聽隨你!」 古竹婷打馬一鞭,向前面衝去。 楊帆沒想到這位古姑娘也有孩子氣的時候,那副小任性的模樣倒是可愛的很,不禁呵呵地笑了起來。 車到谷城,一行人入住客棧。 李裹兒窺個機會湊到楊帆面前,甜甜地道:「楊恩公……」 楊帆截口道:「郡主不用總把恩公二字掛在嘴上。」 李裹兒從善如流地道:「楊校尉……」 楊帆又正色道:「郡主,此行須格外謹慎,你這麼稱呼我,萬一叫人聽見,會引起有心人警覺的。」 「楊大哥!」 「……」 「嘻嘻,這下沒話說了吧?」 「郡主,你……」 「楊大哥,此行須格外謹慎,你這麼稱呼我,萬一叫人聽見,會引起有心人警覺的。」 「那我……」 「我叫裹兒!」 楊帆馬上譏誚地道:「不叫九彩兒?」 李裹兒揚眉一笑,神采飛揚。一種不可掩飾的妖嬈倏然掠上她的眉梢,那刻意扮得平庸些的容顏根本藏之不住這種風情。她柔柔地道:「如果你喜歡,就叫我九彩兒好了,只許你一個人叫,只為你一個人聽!嗯?」 楊帆頓感有些吃不消,天生尤物都是妖,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妖。 楊帆閉起了嘴巴,決定以沉默來應對。 李裹兒不在乎,依舊興致勃勃:「楊大哥,百騎和內衛是幹什麼的呀?」 楊帆沉聲道:「能洩露我們身份的話題,你最好……」 李裹兒道:「這裡是馬廊好吧,只有你和我,誰能聽得見?」 楊帆只顧與她拌嘴,這才發現兩人牽著馬已經走過側廊,到了客棧後進的馬廊。 楊帆無奈,只好答道:「百騎和內衛都是軍隊,這麼說吧,天下間的軍隊,邊軍府軍都比不上禁軍,因為禁軍才是朝廷的嫡系,而禁軍之中,南衙禁軍比不上北衙禁軍,因為北衙禁軍是嫡系中的嫡系。而北衙禁軍中,則以百騎和內衛最受皇帝信任!」 「我明白了!」 李裹兒的眼睛閃閃發亮:「也就是說,百騎和內衛是嫡系中的嫡系中的嫡系,對吧?」 「嗯!可以這麼說!」 李裹兒興致勃勃地又問:「祖母讓你來接回爹爹,還讓你指揮百騎和內衛的人,那你就是我的皇帝祖母心中心腹中的心腹中的心腹中的心腹,對吧?」 李裹兒吧吧吧地說著,彷彿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楊帆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心道:「這個女孩兒,究竟是外向活潑還是心機深沉,究竟是純美天真還是狡詐如狐呢?」 李裹兒輕輕低下了頭,幽幽地道:「楊大哥,你救了我的命,又接我爹爹回京,爹爹心中對你感激的緊。我和你又……又……」 她的臉頰微紅,羞澀地捲著衣帶道:「所以無論怎麼樣,我們廬陵這一家,都把楊大哥看成我們最親的人。祖母原諒了爹爹,此番回京,爹爹是要被立為皇太子的,可是京裡有好多壞人想對我爹爹不利……」 李裹兒慢慢抬起頭,深情地凝視著楊帆,道:「楊大哥你這麼大的本事,又這麼受我的皇帝祖母信任,你一定可以對我爹爹提供許多幫助,是麼?如果爹爹能順利登基稱帝,那……楊大哥就是我家的大恩人,說不定……便是駙馬爺也做得的……」 說到這兒,她的聲音已細若游絲,不但臉蛋兒紅起來,就連白皙的耳根子都紅起來,如同一朵含羞低頭的初綻粉桃花。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四章 爾虞我詐 楊帆離京秘赴房州的這段時間,京城裡發生了許多事。 王孝傑身故以後,安西四鎮沒有一員稱得起份量的大將鎮守了,而對武週一朝最大的軍功,武則天又甚為看重,無奈之下,武則天只好啟用西突厥可汗斛瑟羅為平西軍大總管,鎮守碎葉城。 斛瑟羅自從留居洛陽城以後,最大的嗜好就變成了醇酒美人。 最近他剛剛得到一個日本美人,名叫阿醬,是個笑起來陽光般燦爛的女孩子,不同於中土和西域美人兒的風情和她爽朗的性格、明媚的容顏,使她迅速成為斛瑟羅的新寵。不想正與美人纏綿恩愛著,突然就接到聖旨,讓他去碎葉城上任。 斛瑟羅這些年來他久居京城,在族人中的威望日益降低,當初他就無法同烏質勒抗衡,眼下更不可能,可是聖命難違,他只好硬著頭皮上任。 他很清楚,此一去必受烏質勒排擠,好在這一次他是奉聖命以平西軍大總管的身份赴碎葉城,烏質勒絕對不敢殺了他,倒是不怕有性命之憂。不過用不了多久,他肯定得被烏質勒擠兌得待不下去。 所以,他連最寵愛的日本姑娘阿醬都沒帶,反正用不了多久就得捲鋪蓋滾回來,他孤身上任去了,也不知道如今已經變成了美女收集家的他,回來的時候會不會再帶回來個斯拉夫美人或者其他什麼民族的美人兒。 另一方面,契丹降將李楷固和駱務整深感朝廷信任,感激涕零之下,從反周的急先鋒搖身一變成了平叛的強力人物。 契丹如今分裂為三兩部,一部投奔突厥,一部投降朝廷,一部保持中立,此外還有一部分曾參與造反的人馬成了游匪。李楷固和駱務整眼下就是掃蕩這些游匪的中堅力量。 他們熟悉契丹人,也熟悉北方地形,因此連連取勝,武則天闖訊,心中大讚狄仁傑和楊帆有眼光,這兩個曾經的禍害如今果然成了朝廷的棟樑。 只不過,為朝廷保下了這兩員降將的狄仁傑現在卻不大好了,他病了。 狄仁傑一向身體強健,平時很少有個頭疼腦熱的毛病,結果這不常生病的人一旦得了病還就不容易好了,狄仁傑臥榻多日,武則天大為焦急,特意派了御醫去為他診治,可狄仁傑已經老邁,非藥石所能回,依舊不見什麼起色。 在此期間,武則天還改控鶴監為奉宸府,以張易之為奉宸令,張昌宗為奉宸監,更名之後,開始由張氏兄弟搜羅大量的京師美少年充斥其間,二張趁機把許多與之交厚的倜儻少年引入宮中,充作武則天的后妃,並為他們討取各種官職,進一步擴張了自己的勢力。 同時,內政方面,朝廷施行了七年實際上早已名存實亡的「禁屠令」也停止了,七年來,有權有勢的人始終有魚有肉,真正倒霉的是那些安份守己地以捕漁為業的漁民,這些可憐人大多集中在江南水鄉,等禁令解除的詔命送達時,他們早已困頓不堪了。 另一件事則與楊帆有關,房陵縣令把牢裡發現「神人腳印」的祥瑞報上京師之後,不知道武則天出於什麼考慮,或許是近兩年來已經不再有人報祥瑞的緣故,她對這次祥瑞竟然甚為重視。 在派員勘察,確認發現巨足腳印,並且問過兩名犯人之後,武則天大喜過望,宣佈以明年為大足元年,更改年號。只不過此時楊帆還不知道他在房陵,為了脫困靈機一動想出的一個辦法,竟然促使國家改了一個年號。 朝中在人事方面還出了一件事,剛剛上位不久的吉頊被貶職了,貶到了安固做縣尉,緣由是因為他在朝堂上和剛從河北回來的武懿宗因為一樁事情發生了爭吵。 武則天當堂沒說什麼,心中卻大是不悅,她正在考慮立兒子為皇儲,而吉頊也是支持立李氏為皇儲的,武懿宗在河北表現的再不堪,那也是姓武的,如今吉頊竟敢和武懿宗當堂對峙,來日自己大行之後,吉頊倚仗對李氏的功勞,那時會如何對待武氏族人? 一念及此,武則天次日便找了個由頭,把吉頊貶為縣尉,轟出了京城。 騎豬將軍武懿宗經此一事,自恃姑母信任,又掌握了京都屯兵的大權,行事更是肆無忌憚,狂妄之極。 ※※※※※ 病榻上,武承嗣兩頰凹陷、二目無神,神色十分憔悴。 他把手帕捂在手上,聲嘶力竭地咳了一陣,喘息著對張嘉福道:「懿宗如今是京都屯兵的統帥,可為大用,得招攬他。三日後是他的生日,我已準備了一份厚禮,到時由小兒和你一起去,給武懿宗賀壽。小兒愚鈍,不堪大用,還需你從中說和,道明本王的結納之意……」 張嘉福擔心地道:「微臣自當為王爺效力!只是,微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先治好王爺的病,王爺您近來身子越發地差了。」 武承嗣擺擺手,不以為然地道:「沒事,老毛病了,當初被流放時太過艱苦,落下的病根兒,如今年紀漸漸大了,這病就又找了來,死不了。」 房門「咚咚」地敲了幾下,未等回答,門便拉開了,大管事匆匆走入,向武承嗣遞上一根一指長的竹管。 張嘉福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王府管事膽敢未經允許便擅自闖入,顯然是早就得了武承嗣的吩咐,告訴他在什麼情況下可以不經允許立即報見,如此說來必定是出了大事,張嘉福不由跟著緊張起來。 武承嗣見是一根竹管,先是一陣茫然,似乎是什麼事情太久遠,已經被他忘記了,隨即卻臉色一緊,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一把搶過竹管,匆匆打開來,就見上面寫著一行小字:「籠中鳥已竊飛,去向不明!」 武承嗣大驚失色,攥緊了那紙條,連聲道:「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十多年了,他一直安份的很,無緣無故怎麼會逃?不對勁!宮裡,一定是宮裡有了變故!咳咳咳……」 張嘉福急道:「王爺,發生了什麼事?」 武承嗣陰沉著臉道:「廬陵王從黃竹嶺上逃走了!」 張嘉福大吃一驚,失聲道:「怎麼可能?他能逃到哪兒去,又怎麼可能會逃?是誰幫助他逃走的?啊!除非是……」 武承嗣強忍著咳意,脹得臉龐通紅:「沒錯!只有一種可能!這是本王姑母的手段。」 張嘉福慌張道:「王爺,這可怎麼辦?」 武承嗣冷笑道:「怎麼辦?當然是讓他死!他死了,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武承嗣扭頭對大管事道:「立即派出五路人馬,不!十路人馬,把咱們的人全派出去,不管是水路旱路,所有從房州通向京城的路都要查,找到他們,幹掉他們!」 大管事顯然也是武承嗣一向得用的心腹,知道許多內情,聞言毫不驚訝,沉著地點點頭,便悄然退了出去。 武承嗣想了想,一把掀開被子,張嘉福連忙上前扶住他,問道:「王爺,你想幹什麼?」 武承嗣道:「我要馬上去見武三思,我還要召開宗人大會,這件事不只關乎我一人,須得動用武氏全族之力,務必阻止他回到京城!」 ※※※※※ 武三思臉色紅潤,打一個嗝,一口酒氣便撲面而來,惹得武承嗣眉頭大皺,又是咳嗽不止。 武三思陰陽怪氣地道:「太陽打西邊出來啦?聽說梁王殿下偶染風寒,身體不適,你不在府上好生養病,到本王府上幹什麼來啦?」 武承嗣厭惡地看了眼剛剛退到一邊的滿堂歌女,惡狠狠地道:「摒退左右!」 武三思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歌女樂師立即潮水般退下,堂上為之一空。 武三思懶洋洋地道:「行啦,說吧,什麼事?」 武承嗣捂著嘴咳嗽幾聲,微帶嘶啞地道:「李顯……逃離了房州黃竹嶺!」 武三思一愣,茫然道:「什麼?」 武承嗣大怒,用力一捶桌子,咆哮道:「你耳朵聾了嗎?李顯逃了!廬陵王李顯……咳咳咳咳……逃了!你說他怎麼敢逃?他憑什麼能……咳咳……逃?這分明是姑母的主意,姑母變卦了、變卦了!」 武三思好像嚇呆了,坐在那兒直瞪著雙眼沒有說話。 武承嗣道:「這件事,不僅關乎我,也關乎你,關乎我們整個武氏宗族。咳!我親自趕來,就只為了向你說這一句話,你明白?」 武三思直愣愣地點點頭,武承嗣道:「該怎麼辦,你看著辦!」說完武承嗣起身就走,走到門口時,又站住,頭也不回地道:「我要召開宗人大會,我希望這一次,你不要再阻撓你的人參加,而且……你也能來!」 說完,武承嗣便咳嗽著出去了,武三思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背影,還是沒有說話。屏風後面悄然閃出一道人影,望著武承嗣消失的門口曬然一笑,道:「這個癆病鬼,倒是夠操心的。」 說話這人,赫然正是在河北鼓搗了一通,逼得奚國叛歸突厥、靺鞨大祚榮自立一國,契丹一半逃降突厥,立下「驚天功勞」,回京之後又被任命為京都屯兵統帥的騎豬將軍武懿宗!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五章 人性本? 武三思哈哈一笑,不復倨傲神態,站起身道:「也難為了他,如此病軀,還要趕來向我報信。」 武懿宗道:「這只是因為他想讓你也出一把力,並非對你抱了什麼好意。」 武三思笑道:「這我自然明白,可笑啊,他不知道我不但早已知道此事,而且對那些人的行蹤瞭如指掌,他這馬後炮放得可不及時!」 說到這裡,武三思神色一厲,恨恨地道:「楊帆,枉本王待他一片真心,他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若他還能活著回來,我必尋個由頭,取他性命!」 武懿宗懶洋洋地道:「這有何難?他不是想重返軍伍麼?若他能殺出重圍,返回京師,你把他調到我的帳下,用不了三天,我必可找個理由砍了他的腦袋。他不是太平的拼頭麼,太平可是專門剋夫的!」 「哈哈哈哈……」 兩人猖狂地大笑一陣,武三思笑聲一收,沉聲道:「懿宗,可都安排妥了?李顯可千萬不能活著回到京城,一旦讓他回來,在朝野面前公開露了面,再想殺他就大不易了。」 武懿宗傲然道:「你放心!我已布下十面埋伏,又有你的內奸為耳目,他是插翅難飛!」 「好!」 武三思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慨然道:「只要幹掉廬陵王,而相王與我武氏又成水火不容之勢,姑母別無選擇,便只能由我武氏來做太子。武承嗣那個病秧子,我看是拖不了多久了,到時候,皇太子非我莫屬,你的大功,我不會忘記,等我登基稱帝,你就是大元帥,代我統領全國兵馬!」 武懿宗欣然抱拳道:「臣謝聖人!」 二人又是相視一頓大笑。 暢然大笑聲中,兄弟二人各懷心思。 武懿宗心想:「姑母在世,我不敢妄動,若是姑母殯天,兵權在手,我還會捧你做皇帝?做你的春秋大夢!」 武三思則想:「皇位面前,親兒子都未必靠得住,把天下兵馬交付你手?那我是活得不耐煩了,事成之後,老子打發你去瓊州養豬,做個名符其實的騎豬將軍!」 兄弟二人各自盤算的得意,笑聲更加愉快了。 …… 楊帆一行人疾行了大半天,騎士們尚不覺十分疲乏,倒是坐車的李顯有些承受不住了,車子正疾駛著,同樣坐在車上的李裹兒便掀開窗簾兒大叫:「楊大哥,停一停,我爹有些不舒服!」 眾人急急勒住坐騎,一直守在車子左右,形影不離的黃旭昶和許良連忙上前問道:「盧先生,你怎麼了?」 楊帆圈馬從前邊兜回來,只見李裹兒正扶著李顯從車裡出來,李顯臉色蒼白,額頭滿是冷汗,艱澀地道:「我……胃裡不舒……」 話聲未了,便撲到車邊,扶著車轅哇哇大吐起來。 李裹兒捏著鼻子向楊帆大發嬌嗔:「這車子顛得跟騰雲駕霧似的,連我都顛得頭暈目眩,我爹怎麼受得了呢,楊大哥,你想想辦法呀。」 楊帆看看車裡足足墊了四層,厚得比女人坐月子還講究的被褥,蹙眉道:「早行一步,便安全一分。路上艱苦,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不知盧先生可能乘馬麼?」 李顯吐了半天,許良剛剛遞過水囊讓他嗽了口,聞言喘息著苦笑道:「我自然會乘馬,只是這些年來,身體每況愈下,如今乘車尚且難捱,何況乘馬?」 楊帆提著馬韁左右看看,向前一指道:「那邊有個村落,我們且去歇息一下,如有醫士最好,可以為盧先生開一副調理腸胃、清止眩暈的藥來。」 李顯道:「好好好,得歇一歇,再這麼下去,我就受不了啦。裹兒,扶我下車,我要步行過去,不能……不能乘車了。」 裹兒哪裡扶得住他,試了兩把根本拖不起來,黃旭昶和許良連忙上前把他扶下車子,楊帆等人無奈也都下了馬,隨著李顯緩緩向村中走去。 村口,有槐有榆也有柳。 槐柳成蔭,林蔭下歇著楊帆等一行人。 李顯又躺回了車上,簾兒全部掀開,讓清涼的風透進去。 村裡還真有一個醫士,比較對症的藥也配得出來。這位醫士名叫羅九,還兼職獸醫,古竹婷到村中尋找他的時候,他正在一戶人家幫驢子接生。古竹婷剛掏出一枚金餅子,羅獸醫就拋下剛生到一半的驢子,屁顛屁顛地去給盧先生配藥了,丟下他兩個小徒弟蹲在那驢子屁股後面,忙得滿頭大汗。 李顯喝了藥,臉色明顯好多了,不過看樣子一時半晌還走不了,只得先在樹下歇息,眾人也正好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村口旁邊就是一片野草地,幾個光□娃兒正在那兒玩打仗遊戲。 村口這群陌生人的到來,對他們並沒有造成什麼影響,光□娃兒依舊很專注地扮演著他們的大將軍,都是將軍,沒有兵。每個大將軍騎著一頭豬,大將軍們在豬背上大喊大叫,肥豬就在他們屁股底下哼哼唧唧。 裹兒看得很有趣,她坐在林下一塊石頭上,裙子捋得很貼身,頎長優雅的頸、挺拔流暢的背、不堪一握的腰、翹圓迷人的臀,勾勒出一道流暢的曲線,引人入勝。 「格格……」 這已不知是她第幾次發笑了,很少有女孩子會對那些身上沾滿了泥巴、氣味臭烘烘的肥豬感興趣,也不會喜歡騎在豬背上的那些小屁孩兒,唯獨裹兒看得津津有味。 楊帆剛拿起水囊喝了口水,嚥下口中最後一塊肉乾,聽到笑聲,忍不住扭頭看了她一眼。 李裹兒雙手托著下巴,好像兩片白玉似的葉子托著一朵白玉似的花,她的眸子沒有轉向楊帆,卻似看到了楊帆的目光,於是她興致勃勃地看著那些騎豬打架的小孩子,自語一般地說話了。 「小時候我也騎過豬呢!」 「我還打贏過。」 「那是我最快樂的回憶。」 「可惜只有一次,就一次……」 她的顏色黯淡下來,聲音幽幽的:「那些孩子的爹娘,都告訴他們,不要跟我一起玩。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但是他們就當我是個掃把星,每個人都躲我遠遠的,在背後指指點點,我知道他們在說我壞話……」 李裹兒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層霧氣,俏麗的容顏上慢慢浮起一抹仇恨的冷笑:「有戶人家養了一隻貓,好可愛,我實在忍不住,就只是摸了摸,就只摸了一下,那個孩子就用樹枝抽了我一下,抽得好狠,我的手腫了好久好久……」 李裹兒輕輕撫著手背,她的手背晶瑩如玉,幼年時的傷痕已經痊癒無痕,在身體上,已經沒了痕跡。 「後來,我抓到一隻野貓,我想自己養。野貓性子難馴,一不小心就會跑掉,所以我關了它很久,每天餵它吃的,爹娘省給我的東西,我都不捨得吃,省下來給它吃,我要養一隻自己的貓,最漂亮的……」 楊帆凝視著她,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看得出眼前這女孩的傷感,感覺得出她從小受到的傷害。拋開兩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關係不談的話,他對這個女孩是很同情的,他知道自己從一個幸福的家庭、從一個被一家人呵護如掌上明珠的孩子變成一個沿街乞討的乞索兒時是多麼的痛苦,李裹兒是天之驕女、天皇貴胄,明顯這感觸比他更深。 「後來呢?」 楊帆忍不住問。 李裹兒手托著下巴,癡癡地望著那些嬉鬧的孩子,可是迷離的眼神兒,說明她的思緒分明已經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後來,那只野貓調教好了,我開心的又跳又叫,我沒白費功夫,我把它的毛髮洗得漂漂亮亮的,還把我不捨得用的一根紅頭繩繫在它的脖子上,領著它出去玩……」 李裹兒說到這裡,聲音突然冷下來,托著下巴的柔美雙掌也收回來,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刺進了掌心:「可是那個忘恩負義的野貓,居然咬我,它居然咬我,我對它那麼好,它居然咬我!」 李裹兒控制不住,嬌軀簌簌地發起抖來。 楊帆皺了皺眉,道:「就算是天生的家貓也有發野的時候,何況是一隻野貓,你跟一隻不懂事的畜牲較什麼勁?」 李裹兒突然扭頭瞪了他一眼,有些凶狠、有些戾氣,這樣的目光出現在一個少女臉上,而且是那樣一張純美無瑕的面孔,彷彿是天使的身軀陡然被惡魔附了體,竟連楊帆也看得心中一寒。 李裹兒瞪著楊帆,一字一句地道:「我對寨子裡的孩子很好,他們怎麼待我的?我奈何不了他們,我忍!那隻貓,我待它更好,比對我爹娘還好,它又是怎麼待我的?我還要忍?這天底下,就活該我永遠受委屈?」 楊帆剛剛看著她憂傷無助的模樣,心中還油然升起一種憐惜的感覺,但是對她此刻的神情和她表現出來的心態,卻有著本能的反感:「那只是一隻畜牲,可以理喻嗎?」 李裹兒道:「不能理喻的,那就不必理喻,讓它知道後悔知道怕就行了!」 楊帆皺眉道:「你如何讓它後悔讓它怕?」 李裹兒望著他,嘴角慢慢勾起一個詭異的孤度,很美,但不是俏皮、不是嫵媚、不是歡樂也不是譏誚,那種感覺說不出的詭異,妖艷的詭異,好像一隻貓兒把它爪下戲弄了半晌的老鼠終於吞下肚去,愜意地打了個嗝……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六章 伏兵終至 老河口是介於鄧州和谷城中間的一座小鎮。鎮西十餘里外有一座木橋,木橋橫架在河上,長約十餘丈。水少的時候,河水主要集中在河中心大約三丈左右的寬度,汛期時則會瀰漫整個河床。 因為泥沙較多,所以河水比較混濁,雖然靠近兩岸的淺水區並不深,但是渾濁的河水看不到河底,瞧著水流浩浩蕩蕩的倒是頗有一副大河氣派,其實早年間流經此地的那條大河早就改了河道。 木橋兩側常有鎮子裡的人來這兒擺攤做生意,賣水的、賣果子的,從過往客人那裡賺點小錢貼補家用。張潮和榮樹就是鎮子上的百姓,常趁農閒時候到橋頭來做點小生意。 張潮常挎兩口大筐,專賣棗子、核桃等乾果。榮樹則賣水,燒開的井水,還泡了止渴生津、消暑生涼的草藥,偶爾還賣點自家母羊產的羊奶,一天下來,對他們這樣的家庭來說,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這天日上三竿的時候,張潮和榮樹兩個人搭著伴,有說有笑地來到橋頭,忽然發現橋頭已經有很多人在做生意了,二人不由一怔,這橋頭除了他們就就沒幾個做生意的了,何況這些人瞧著竟然一個也不認識。 二人心中大奇,這附近也就老河口一個鎮子,不可能有外人走幾十里甚至上百里的路到這裡來做小買賣,再加上過往行人有限,橋頭做生意的平時也就兩三個人而已,這些突兀冒出的人都是幹什麼的? 眼見那些做生意的人都是些極強壯的大漢,二人不禁有些打怵,遲疑著不敢上前,這時一個三旬左右的婦人,一手挎著籃子,一手牽著個小女孩兒走過來,一邊走還一邊回望著咒罵。 村婦罵人才不講究,什麼難聽惡毒的話都罵得出口,也不在意手裡牽著的女兒聽見。張潮和榮樹一見,認的是常在橋口賣雞蛋的劉家大嫂,連忙迎上前去,榮樹喚道:「劉家大嫂,這橋頭的人是怎麼回事兒?」 張潮年長一些,說道:「是啊,劉家的,你怎麼這麼早就收攤了?」 劉大嫂一看是鎮上熟人,忙迎上來訴苦:「張叔、榮樹兄弟,你們來了啊。橋頭這些人也不知道都是哪兒來的,突然一窩蜂地跑到這兒來做生意,還轟趕咱們,不許咱們在那兒擺攤,你說這事怪不怪?」 張潮一聽,怒道:「還反了他們了,哪兒來的人,敢在咱們老河口的人跟前兒囂張?」 劉大嫂道:「天曉得!聽口音,還都是些外鄉人,賣的東西也是稀奇古怪,什麼針線鞋墊、瓜果蔬菜的都有,居然還有賣活雞的,哪有在這種地方做這樣生意的。」 榮樹一聽是外鄉人,膽氣更足了,怒道:「走!咱們回去,到鎮子裡叫人去,他娘的,外鄉人還欺負到咱們本地人頭上來了。」 「可別介,榮樹兄弟!」 劉大嫂一把抓住了他,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我估摸著,是要出大事了。」 張潮二人一怔,急忙問道:「怎麼說?」 劉大嫂道:「我不小心偷看到他們還帶了兵刃,他們有刀啊!瞧著就不是好路數。不過他們轟我走的時候說了,這橋頭他們就占一天,明兒個就走。依我看,咱們今兒就收了攤算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榮樹一聽那些做生意的大漢還帶了兵器,不禁嚇了一跳。張潮年歲大,見識畢竟多一些,一聽就覺察出蹊蹺,趕緊道:「劉家的說的有道理,我看這些人不像做生意的,怕是有什麼事兒,咱們趕緊走,可別惹禍上身。」 三個小生意人一邊說著,一邊加快了腳步,急急向鎮子裡趕去。 ※※※※※ 二十餘騎侍衛簇擁著廬陵王的馬車趕到了橋頭。自廬陵王車中嘔吐,被迫停下休整達半天之久後,楊帆就不得不放慢了行進的速度,好在迄今還未見有追兵,楊帆只能自我安慰,認為黃竹嶺上的守軍還沒有發現廬陵王的失蹤。 「剛剛那橋頭賣的頭面好漂亮!」從小困於深山的李裹兒從窗口探出頭來,有些不捨地回望橋頭,雖說是堂堂的皇室閨女,可她就沒見過什麼像樣的首飾,那些粗製劣造的首飾,花花綠綠的在她看來也是很喜歡的。 「頭面?」 正策馬而行的楊帆聽了心中猛地一突。他策馬前行時只想著快點過橋,還真沒注意過橋頭那些賣東西的。這時一聽賣的東西還有首飾頭面,楊帆頓時提高了警覺。 一路過來,最近的村鎮距這裡也有數十里之遙,這個時代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村子方圓十里的地方,遠行他鄉的人少,其中女人更少,在這橋頭擺攤賣首飾?哪有這樣做生意的? 楊帆立即一勒馬韁,厲聲喝道:「止步!」 楊帆一聲大喝,衝在前面的幾匹馬立即勒住了韁繩,紛紛回頭望來,楊帆喝道:「不對勁兒,趕緊退回去!」 其他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聽楊帆說得慎重,趕緊撥馬往回走,只是廬陵王坐的是馬車,要想倒退回去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幾乎與此同時,橋頭的那些「生意人」見他們止步後退,便知行藏已經暴露,立即從筐下和攤位底下抽出兵刃,向近在咫尺的騎士們猝然發動了襲擊。 古竹婷此時走在隊伍的最後面,與高瑩、蘭益清在一起,三人剛剛策馬走上橋頭,恰好被那些刺客的兵刃籠罩其間,古竹婷三人反應奇快,立即拔劍出鞘,如同三頭雌虎,與那些刺客刀光劍影地廝殺起來。 刺客們本來在橋心做了手腳,橋底下藏了兩個人,只待他們的隊伍過去一半時便破壞橋樑,將他們一分為二,然後進行狙殺,不想他們突然止步後退,藏在橋下的兩人沒了用處,只好銜著刀從橋下翻身上來,揮刀猛砍百騎侍衛的馬腿。 橋尾那一側除了守在橋頭的幾個人,在其後的樹叢後面還埋伏了一隊弓弩手,本想等廬陵王等人過橋時才突然發難的,這時廬陵王等人直接在這一側橋頭便動了手,雙方混戰在一起,他們的弩箭也不能使用,只好抽出兵刃向這邊衝過來。 好在他們本想先放一半人過去,所以橋樑不是破壞的很徹底,要徹底破壞還需要人在下面動些手腳,因此那些人還可以通過,只是當他們從對岸衝過來時,楊帆一行人已經護著廬陵王的馬車退到了橋頭。 一交手楊帆就發現,這些做生意的人所用的都是軍中的武器,他們廝殺配合的身法步伐也是軍中技藝,這樣的技藝在大規模的戰鬥場面中才能發揮它最大的作用,在這橋頭就遠遠比不上江湖人的技擊之術了。 而百騎和內衛的人恰恰擅長江湖人的技擊術,他們不但擅長協同配合,更擅長個體作戰,當對面橋尾那批人追過來時,從橋下翻上來的兩個刺客已經被殺,這一側橋頭的刺客也死傷近半了。 橋頭的刺客雖然在悍不畏死地發動著攻擊,但是攻勢已嚴重受挫,他們的主要作用是在斷橋之後對留在這一側的目標進行阻截和殲滅,真正的主力埋伏在對岸。人數上較少,技藝又遜了一籌,是以甫一照面他們就傷亡近半,剩下的人只是在竭力拖延時間,以期援兵趕來。 楊帆下了馬,手持鋼刀,殺氣騰騰地立在橋上,舌綻春雷,大聲喝道:「護著盧先生後退,這裡交給我!」 古竹婷一聽便嬌吼一聲,甩開對手,越眾而起,如同一隻大鳥般向橋頭撲去。楊帆不走,她自然也不能走,旁人以護衛廬陵王為第一要務,在她心裡卻是廬陵王可以死,楊帆決不能死的。 黃旭昶和許良護著廬陵王的馬車且戰且退,一直退下橋頭,這才順利地轉過彎來。當下由黃旭昶、許良、高瑩、蘭益清等百騎和內衛中的驍將護著廬陵王的馬車狂奔而去,楊帆和張溪桐、田彥、越子傾等幾名原本衝在最前面的侍衛挺刀立於橋頭。 李裹兒緊張的小臉發白,眸中卻有一種奇異的興奮,在車子轉向的剎那,她忙裡偷閒向橋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楊帆手中一口刀化作了一團耀眼奪目的光輪,呼嘯著撲向迎面之敵,甫一照面,便是殘肢紛飛血光迸現,李裹兒的目光更興奮了。 李顯縮在角落裡,卻是臉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是喃喃自語道:「來了!終於還是來了!」車子轉向,顛簸間他的頭不時碰在篷壁上,他也渾然未覺。 因為刺客們要在橋頭行刺,所以並未配備馬匹,黃旭昶等人護著廬陵王衝出包圍後,便很順利地擺脫了他們,每個人緊繃的心弦這才放鬆下來。 眾人護著馬車一口氣衝出十多里地,才在一處山坡上停下來,李裹兒抓著車窗的邊沿,探出頭去對黃旭昶大聲道:「黃旅帥,楊大哥他們能殺出重圍麼?」 黃旭昶朗聲笑道:「小郡主不用擔心,咱們這些人裡頭數著楊校尉本事大,那些阿貓阿狗是攔不住他的!王爺怎麼樣了?」 這兒在高坡之上,四野無人,他們說話倒不用太過掩飾。李裹兒回頭看了一眼,李顯強作鎮定地探頭出去,強擠出一副笑容,對眾人道:「本王無恙,有勞諸位壯士了!」 眾人雖然順利脫出重圍,可是今日既然遇襲,也就表明接下來將會有接二連三的廝殺,所以每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並未因為順利脫險而喜悅輕鬆。 許良趕到車旁,翻身下馬,對廬陵王一臉沉重地道:「等楊校尉回來,咱們得好好商議一下了!王爺的行蹤既然已經洩露,那麼再往前去必然是步步驚心,前方的路……不好走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七章 逃亡路 行刺的方法從距離上來說,有遠程和近程兩種。 遠程可以用弓弩,也可以像張良在博浪沙刺殺秦始皇一樣,弄個什麼大鐵槌的耍耍,再不然從懸崖上往下丟石頭也是可以的。其它的武器就是近程了。 從方法上來講,又有智取與力敵之分。 力敵就是用長槍短匕的各種武器,倚仗刺客的個人技藝,強行突入重圍,取敵性命。智取可以是下毒、可以用套索、可以利用各種偽裝接近目標,出其不意地下手,甚至可以在道路、環境和目標的交通工具上做手腳。 楊帆自橋頭返回後,馬上更改路線,引著廬陵王走了另一條路,但他不管走哪條路,目標只能是洛陽,於是這一路上,層出不窮的刺殺、花樣翻新的刺殺,甚至擺出一隊人馬以不像刺殺倒像是兩軍對壘般的劫殺手段都遇見了。 楊帆一行人人數並不多,又護著廬陵王這麼重要的人物,不敢放膽一搏,實是處處被動,其中一次在強敵追殺下,他們被迫退進一座縣城,向縣衙亮明瞭他們的百騎身份,暫且在此歇息休整,想不到也遇到了危險。 先是有人冒充驛館人員向他們的飯菜投毒,事情敗露後幾個所謂的驛卒居然又亮出短刃向廬陵王撲去。好在自橋頭遇險後,楊帆知道廬陵王逃走的事情已經被人察覺,加強了戒備,這才沒有讓他們得逞。 事後一查,這些刺客都是綁了驛卒李代桃僵的,不過匆忙趕來的縣令大人在又是惶恐又是請罪又是佯作不知盧先生是何許人之後,卻趁著縣丞和主簿不在,悄悄向楊帆透露了一個信息:本縣縣尉是武氏的人。 從此之後,楊帆一行人更是加強了戒備,因為內部如果有人滲透,實比外敵還要防不勝防,他們再也不肯向官府求助了,現在廬陵王正在回京路上的消息,恐怕各級官員都已利用他們各自的渠道有所耳聞了。 每個地方的官員都不是鐵板一塊,你不知道哪一個官兒就有武家的背景,還不如徹底切斷同所有人的聯繫,直到把廬陵王安全送到京城。於是,這一行人從此成了一支孤軍,面對明裡暗裡層出不窮的敵人,窮於奔命。 幾天下來,他們東西迂迴,前奔後退,已經折了四個百騎,內衛也傷了兩個。一連串的刺殺,讓廬陵王成了驚弓之鳥,他本來就有神經虛弱的毛病,這時更是常常徹夜難眠,偶爾睡著一會,說不定又會被一個噩夢嚇醒。 午夜宿在郊外,楊帆從睡袋中鑽出頭來,聽著廬陵王從夢中驚醒的怪叫和裹兒輕聲安慰他的聲音,輕輕皺了皺眉。 郊野中,蟲鳴唧唧,月淡如霜。旁人應該看不到他的神色,但是宿在他身邊半尺之外的古竹婷卻似感覺到了他的想法,突然輕聲道:「阿郎似乎頗不以為然?」 古竹婷是女殺手出身,睡覺比楊帆還要警醒,李顯的怪叫能把楊帆驚醒,自然也能把她驚醒。楊帆默默地點了點頭,隨即察覺這個動作她看不見,便輕輕嗯了一聲,道:「國之儲君啊……,唉!」 古竹婷輕輕笑了笑,柔聲安慰道:「除了開國之君,其他的帝王大多長於深宮之內、婦人之手,又能堅強到哪裡去呢?是你認為他是皇帝,本能地覺得他就應該比所有人都睿智、比百戰沙場的戰士還要意志如鋼,那怎麼可能?」 楊帆低沉地嗯了一聲,道:「是啊,皇儲只能出在武家或李家,兩相權衡取其輕,一個帝王,平庸一些,也總好過一個暴君。」 古竹婷翻身躺平,望著滿天的星斗。 星光璀璨,萬千星斗聚集到一起,形成一片星雲般輝煌壯觀的天象。 古竹婷望著滿天星空,悠悠地道:「我出自清河崔氏,公子幼年時,曾由我們一群同齡的夥伴擔當他的保護者,崔公子自幼聰穎,成年之後不管是料理家事、操持外物、迎來送往還是主持祭祀,都非常莊重大體,甚得長輩好評。 從小在同齡人中,公子都是受到讚譽最多的人,可就這樣一個人物,卻有一個很可笑的毛病,他受不得半點委屈,哪怕是一丁點小事兒誤會了他或者冤枉了他,他都會無法自控,氣到想哭。 即便事情弄清楚了,人家也向他道了歉,他還是會躲進書房,默默地掉眼淚,哭上半天才消氣兒。可是等他從書房裡出來,他又是那個心胸豁達、開朗大方的崔家長子,他是絕不承認自己會因為一件可笑的小事被人氣哭過的。」 「嗯!」 楊帆笑了笑,忽然想起了盧賓宓,名人也好、偉人也罷,其實是人就有缺點,有的時候,真的不是別人的缺點不可忍受,而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太高,於是那些對他們的身份地位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人,便一廂情願地認為人家如何完美、而且必須完美。 楊帆忍不住問道:「你從小……就是習武,然後為了保護家主、家族的重要人物,或者奉他們的命令去做什麼?」 古竹婷幽幽地道:「嗯!我家從百餘年前就是崔氏家奴,家裡也有一些天生體質虛弱,練不得武或者武功不能大成的,那就養馬駕車、種植果園或者做個應門的奴僕,習武雖然辛苦些,而且常常不得善終,可畢竟活著的時候日子會好過些,在家族裡的地位也高些,人往高處走,誰願意生下來就做低人一等的奴隸呢?」 這一夜,古竹婷說了很多很多,楊帆從沒想到一個身邊的侍衛,一個平時幾乎被人忽略了的人物,也有那麼多的人生故事,也有那麼深厚的情感。直到楊帆睡意襲來,難得一吐衷腸的古竹婷還是興致勃勃,楊帆不想擾了她的興致,只得強捺睡意,連哈欠也不敢打一下。 其實,以楊帆的聰明,古竹婷對他的親近他已經覺察出來了,但古竹婷不曾說破,他便也不想再進一步。家裡有小蠻和阿奴,將來再迎娶了婉兒,有三位嬌妻相伴足矣。太平是不可能成為他妻子的,即便李唐重奪江山。這一點他很清楚,兩個人頂多是維繫著現在這種關係。 如果不是李裹兒在山上那般主動,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美色叫任何一個身心正常的男人都難以抵抗,如果不是他認為李裹兒是一個普通的山妞兒,如果不是他覺得當時那種情況下讓這個女孩變成他的女人更有助於身份的保密,他也不會破了心防。 他對現狀其實很滿意,從來沒有兼收並蓄,學斛瑟羅一般廣收天下美人的志向。所以這層窗戶紙始終貼在那兒,阻止著兩顆心的進一步靠近。 廬陵王如驚弓之鳥,夜裡又有兩次驚悸,大家因之睡的都不太好。 天亮的時候,大家整理行裝,簡單吃了點東西,便繼續踏上了征程。此時,他們已經到了伏牛山脈,越過這片山脈就會進入都畿道,但是他們沒有走魯陽關,可以預料,那條大路必有伏兵。 楊帆與許良、黃旭昶和高瑩三位首領計議了一番,決心繞行山道,雖然這樣道路會更難走些,不過伏牛山上小道條條,對方不可能派出那麼多的人手把每條道路都封死。 計議已定,他們便上路了,一天半以後,他們到了伏牛山腳下,山腳下有一個小鎮,名叫沽水鎮。楊帆想在鎮上休息一晚,準備充足的飲食,以便接下來一鼓作氣,直接穿越伏牛山。 沽水鎮不大而且很貧窮。靠近山脈,又不是交通要道,這樣的地方幾百上千年也很難發展起來,忽然來了這麼一大票外地人,對村子裡的人來說是件很難得的事,於是許多人跑出來看熱鬧。 裡正是見過大世面的,他去過縣裡,還見過縣令大老爺,聽說來了外鄉人,裡正挺胸腆肚,拿腔作勢地迎出來,不耐煩地呵斥:「去去去,都該幹嘛幹嘛去,不就是來了幾個外鄉人麼,有什麼好看的,沒得叫人家笑話。」 裡正在村子裡是很有權威的,基本上其威望和皇帝在洛陽城也差不多,只不過村民的恭敬不會有朝臣那麼多繁瑣的禮節來體現罷了。裡正大人一聲吼,那些漢子婆娘、大人小孩立即閃開左右。 裡正走到楊帆等人面前,看看那高頭大馬,看看那長途馬車,再看看牽著馬的眾人不凡的氣度,面上雖還很是倨傲的樣子,語氣已經客氣起來:「梁某是本地里正,不知眾位客人這是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啊?」 楊帆牽著馬上前含笑道:「我家先生是黔中名士,遊歷京師去的。」 「黔中道來的?」 裡正上下打量他一番,問道:「去都畿道怎麼不走魯陽關,偏生跑到這兒來了?」 楊帆從容地道:「我家先生要遊歷山河,自然要選擇艱險,否則如何親眼見證山河之壯麗。故而,刻意選擇了這條路,我們想在此處歇宿一晚,不知村中可有客棧,還望裡正指點一二。」 裡正嘿了一聲道:「在這種地方開客棧,那還不得窮瘋了?」 楊帆道:「如此,可有什麼人家比較寬敞,可以讓我們入住的?還請裡正指點,呵呵,我等寄住誰家,自也不會短了主人家的好處。」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八章 沽水村 楊帆知道在這種地方擔任一村一鎮之長的,通常都是當地最有勢力、家境最富裕的人,因此已經料定此地莊戶裡,必定是以這位裡正家的宅子最大,因此一雙眼睛只是盯著他看。 誰料這位裡正看看他們,卻道:「你們要在本村借宿麼?你們這麼多人,要在本村住下,那就只有梁老爺家才有這麼大的地方了。」 楊帆奇道:「怎麼本村還不是梁裡正家地方最大麼?」 梁裡正嘿然道:「這村兒裡八成的人家都姓梁,要說到門庭最大,那得是人家梁老爺家,梁老爺在京裡頭做官,官居刑部主事,官兒大得很呢!這兒因是梁老爺家的祖宅所在,所以在這裡修了一幢大宅子,不過平時也沒人來住,就使了幾個老家人照看著。」 楊帆想了想,依稀記起刑部確實有個主事姓梁,自己在刑部的時候,他還曾借過年之機去自己家裡送過禮,想不到今日卻是到了他的故鄉。楊帆便道:「如此,能否有勞梁裡正給說和說和,讓我們在此住下。」 說著,楊帆跨前一步,一摞銅錢已經塞到了梁裡正的手裡。梁裡正接了錢,臉上頓時露出一絲笑容,爽快地答道:「成,你們跟我來吧!」 梁裡正轉身頭前帶路,一路呵斥著那些尾隨看熱鬧的半大孩子,威風得緊。 刑部梁主事家的老宅在村子盡頭靠近山坡的地方,莊園把後面一大片山坡都籠罩其中,山坡上植了果樹,山腳下是一片住宅。 白牆青瓦,樓閣其間,與這小山村大多數簡陋的民居相比,頗有一種大戶人家的森嚴氣派。這麼大的宅院,只是因為是祖居才翻修起蓋,梁家人並不住在這裡,是以總有一種荒涼的味道,可以看見牆頭長了野草,迎風搖曳著。 梁家宅院周圍沒有其他民居,其他民居與梁家的高牆至少隔了數丈,地面鋪得齊整,宅院正門前還設了影壁牆、拴馬樁,青磚漫地,只是青磚地上和影壁牆下部、拴馬樁下部都有大片的青苔,門楣下掛著的兩串紅燈籠也半失了顏色,有些泛白。 如果是晚上到這兒來,恐怕會有一種到了鬼宅的感覺。楊帆見了對這裡倒是很滿意,僻靜的地方才好。 「咚咚咚!咚咚咚!」 梁裡正抓起門環用力敲著,那門環上都已生蚺F。大概是前院根本沒設門子,梁裡正使勁叩了半天門,裡邊的人才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喊起來:「別敲了,聽見啦!」 片刻功夫,「吱呀」一聲,大門上的角門兒開了,裡邊探出一張蒼老的面孔,陰沉著臉色,冷冷地看著外面。 梁裡正在這戶人家面前可不敢擺裡正的譜兒,哪怕這只是梁家一個過了氣的老管事。梁裡正點頭哈腰地道:「喬管事,你老好啊。」 「什麼事?」喬管事臉上的皺紋好像是刀刻的,並未因為梁裡正的客套有稍許變化,聲音也很是粗啞,透著一種不耐煩的味道。 「是這樣……」梁裡正把楊帆一行人的來意說了一遍,陪笑道:「老管事,您看?」 楊帆適時上前一步,拱手道:「晚輩見過老人家,我們一行人要過伏牛山往京城去,路經貴地,天色已晚,想在貴府歇宿一晚,還望老人家行個方便。」 梁裡正馬上小聲跟了一句:「他們肯付錢的,我琢磨這府上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所以就領來了,老管事您看?」 老管事一雙渾濁的老眼上下打量了楊帆一番,又看看後邊一行人,李裹兒此時已經跳下車子,穿著一身侍女服飾,歪著脖子好奇地看著門楣上的黑漆牌匾。老管事似乎是看到他們隨行還有女流,打消了戒心,這才輕輕哼了一聲,道:「等著!」 老管事「砰」地一聲關上了角門,片刻功夫,大門打開了,大概是這大門久不開放,一開門時「吱呀呀」響起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老管事沉著臉色站在門檻裡面,向裡面擺了擺頭,道:「進來吧!」便負著雙手,佝僂著腰向前走去。 楊帆牽著馬剛剛走進門口,老管事又冷冰冰地說了一句:「家裡人口少,算上老漢,老幼全加一塊兒才五口人,沒準備那麼多吃的,鍋灶是有的,飯菜你們自己做。」 李裹兒蹦蹦跳跳地剛跟進來,一聽這話,氣鼓鼓地道:「這人怎麼……」 楊帆一把拉住她,向她輕輕搖搖頭,然後向老者含笑說道:「是!能借宿一晚,晚輩已然感激不盡,晚輩安頓下來便即奉上謝儀!」 ※※※※※ 梁家房屋當真不少,不知道梁主事是抱著一種衣錦還鄉的心態,還是每年還鄉祭祖時親友都要趕來,所以正房跨院的蓋了許多房舍,楊帆一行人不要說才二十人左右,便是再多兩三倍住進來也綽綽有餘。 梁管事安排他們住在東跨院,交待了一句不許在梁家胡亂走動,便沉著臉離開了。不久梁家男僕給楊帆等人抱來了被褥,被褥雖然不新,不過時常晾曬,倒也沒有霉變潮濕的感覺。 晚飯自然是要自己準備的,好在這一行人近半是女人,別看她們都是舞刀弄槍的女英雄,女紅和烹調功夫十個人裡至少有八個都是會的,因為她們早晚要嫁人,這些是為人婦的基本功,哪怕是做大戶人家的少夫人,平時不用你下廚,不會這些手藝也是要遭婆家詬病的。 這一行人一路趕來人人困乏,梁家宅院裡燈火又不明亮,吃罷晚飯很多人都選擇早早睡了。廬陵王李顯一路上就沒睡過幾個踏實覺,平時不是睡在車裡,就是睡在郊外,今兒總算睡得安穩,也早早進入了夢鄉。 楊帆作為整支隊伍的負責人,行路打尖、調度安派,諸般事宜俱由他做主,比其他人耗費的精力更多,他又不是鐵打的身子,如何不覺疲乏?不過,饒是這裡山鄉野村,應該極其安全,他還是先行安排防務。 廬陵王是他們守護的唯一重點,平時楊帆負責整支人馬,黃旭昶和許良則負責廬陵王本人的具體安全,向來不離左右,這時也是一樣,左右臥房分別住著廬陵王和李裹兒,他們兩人就睡在中間的堂屋裡,而且要帶班值宿,各自負責半宿。 楊帆也不敢遠離,他和高瑩的住處分別在廬陵王居所的前後,等到大家都睡了之後,還會有侍衛到房頂居高監控。楊帆安排好了一切,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自己的臥房,燈也不點,刀往床頭一扔,便把自己一頭扔到了床上。 楊帆長長地喘了口氣,輕輕舒展了一下身子,只覺骨頭縫兒都有些酸痛。他閉著眼,懶洋洋地把手伸到腰間摸索到衣帶,正想寬去外衣,突然懶洋洋的動作變得快如鬼魅,只一伸手,他就抓起了枕畔的佩刀,一雙眼睛霍地張開,利箭般射向窗口。 時近初夏,天氣不涼,楊帆又想監控廬陵王住處情況,是以窗子並沒有關,此時正有一個人從窗口悄悄地爬進來。楊帆一眼望去,銳利的眼神頓時逸去,握緊刀鞘的虎口也鬆開來。 窗口正爬進一人,這人身材窈窕,腰身細細,便是夜色當中也看得出那極富女人特色的柔美體態,除了李裹兒還是哪個。李裹兒像只偷腥的貓兒似的輕手輕腳地爬進來,便把窗子關上了。 楊帆一轉身下了地,點亮燈火。燈光一亮,迅速灑遍了斗室。李裹兒雙腿微側,以一種嬌柔的側身跌坐的姿態坐在榻上,笑盈盈地看著他。 燈光下,她如玉的肌膚隱泛紅光,如同一朵初綻桃花。玉面秀靨俏生生的幾近透明。人常道,燈下看美人,愈增三分顏色,這麼玉也似的一個少女,此時看來,當真是艷光四射,容色照人。 她剛剛沐浴過,漆黑亮澤的長髮只挽了一個鬆鬆的結兒,身上穿著一襲柔軟貼身的翠色衣裳,小腰蠻細,千種萬情、萬般妖嬈都深藏骨中,楊帆看了也不得不暗自歎服,所謂天生尤物果然與眾不同,否則小小年紀一個女子,安能有這般行走坐臥俱顯風流的韻味。 楊帆把臉一沉,問道:「你來幹什麼?」 李裹兒自顧解開頭髮,濕亮亮的頭髮如瀑布般披散下來,秀髮披散兩肩,容色彷彿被光照了一下,頓時呈現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婉媚。李裹兒這才向他妖嬈地一笑,嬌嗔道:「凶巴巴的,怎麼啦,吃干抹淨就想不認帳了?」 楊帆板著臉地道:「我吃的是一個村姑,不是朝廷的郡主。同樣的錯誤,犯一次就夠了,我不會再犯第二次。」 李裹兒把細細的眉輕輕地一揚,妖妖嬈嬈地道:「帆哥哥,一次就夠殺你的頭嘍!」 楊帆笑了:「是麼?那麼,郡主……哦!如果我們能安然返京的話,很快就得稱你為公主了,不知公主殿下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敢不敢聲張這件事呢?」 「我……」 李裹兒頓時一窒。就算她爹成了皇太子,武則天一日不死,他們一家人照樣得夾起尾巴做人,誰敢張狂?就算武則天死了,她爹順利登基做了天子,天子之女敢把這樣的醜事公諸於眾,皇家的體面不要了? 這一問,楊帆可是拿捏住了她的七寸,李裹兒氣嘟嘟地鼓起了腮幫子,狐媚妖嬈的神情頓時被一種可愛的孩子氣所取代。天井外面,古竹婷緊緊按著佩劍,正從廚房方向快步匆匆地向楊帆的住處趕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七百九十九章 定有內奸 「不跟你說了,好沒意思!」 李裹兒無言以對,氣鼓鼓地以背相對,小衣柔軟,坐姿婉媚,巧巧地繃出一個小小的臀兒,比桃子還要圓上三分。因為那小腰細的驚人,小桃便也愈顯豐滿,凸顯出了極大的衝擊力。 楊帆不經意地皺皺眉,說道:「我等東奔西走,頻頻趕路,俱都乏了,難道你還不累麼?不回房去歇著,你坐在這兒做什麼?」 李裹兒訝然回首道:「你真捨得趕我走?」 楊帆不悅地道:「莫非你還打算在令尊臥榻咫尺之外,重重警衛之下,做點什麼不成?」 李裹兒似乎有點不明白,大眼睛閃了兩閃,忽然「噗嗤」一笑,滿臉紅暈,她咬著下唇恨恨地瞪了楊帆一眼,羞嗔道:「啐!偏你想得下流!人家……人家只是一路同行,卻難得與你說幾句體己話兒,有些想你……,你想到哪兒去了!」 她輕輕垂下頭,將一綹柔亮烏黑的秀髮一圈圈繞在纖細潔白的手指上,又輕輕解下,再度纏起,幽幽地道:「不管你怎麼想,人家總是把身子給了你,或者當時是圖一個終身有靠,可畢竟還是因為喜歡了你。我不管什麼公主郡主的,反正你現在是人家的男人,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 楊帆聽得頭疼不已,只好敷衍道:「眼下我們能不能安然返京都不知道,談這些似乎遠了一些,郡主還是請回房歇息吧,明日一早咱們就要進伏牛山,這一路上將更加辛苦。」 「我才不怕呢!」 李裹兒抿著唇兒輕盈盈地笑:「黃旅帥說,你是最有本事的人,這一路過來,我也是親眼見過的,我知道你會護著我的,對不對?只要你肯護著我,天下間就沒有人能傷害我。」 楊帆不耐煩地道:「郡主謬讚了,人力有時窮,在下只是盡人力而聽天命罷了!」 李裹兒眸波一轉,嫣然道:「你說天命麼?哈!我覺得天命就是……讓你成為我的男人,讓我依靠你,讓你保護我,這就是你和我的天命,你說是不是!」 「砰砰砰!」 外堂響起了急促的叩門聲,隨即傳來古竹婷的聲音:「阿郎,阿郎!」 楊帆一驚,揚聲問道:「什麼事?」 古竹婷道:「屬下發現一樁古怪,要面稟阿郎!」 「請稍等!」 楊帆向李裹兒遞個眼色,壓低聲音道:「還不走?」 李裹兒吐吐舌頭,嬌憨地道:「知道啦!」 她爬到後窗前,屈身邁出一條腿,又轉身對楊帆小聲地道:「你看!我就從來不叫你為難,我對你這麼好,你可要對我好喔!」 她笑的很甜,甜甜若蜜,楊帆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養過的那隻貓。 楊帆看著她爬出窗子,還向他扮個鬼臉,笑嘻嘻地走掉,這才低頭看看著裝,確認沒有什麼差遲,這才舉步走到外堂打開門閂,門兒一開,古竹婷便閃身掠了進來,又回頭看看外面,飛快地掩上房門。 她還是一身男裝,唇上有兩撇小鬍子,看在熟悉她真實面目的楊帆眼中,那兩撇小鬍子配著她水靈靈的美目,顯得極為可笑。可古竹婷卻是一臉的凝重緊張:「阿郎,方纔我們收拾廚房,發現了一些古怪。」 楊帆心中一緊,謹慎地道:「走,到房間裡說!」 楊帆引著古竹婷入房坐定,將燈移到兩人面前,這才問道:「發現了什麼古怪?」 古竹婷道:「我們做好了飯菜,就在廚下吃了點兒,順便燒了些熱水,想要沐浴一番。」 女子好潔,這一路奔波就沒好好歇息過一次,更不要提沐浴淨身了,如今難得這樣的機會,這些女子們自然想燒點水好好洗個澡,楊帆點點頭表示理解。 古竹婷道:「浴室就設在廚房隔壁的柴房,姑娘們輪番入浴,我則在廚下燒火。等大家吃過晚飯,陸續送回了餐盤,還有一半的人不曾沐浴過。我想,此間主人對我們本來就不甚歡迎,既然閒著,不如把盤碗都洗涮乾淨,免得惹人嫌。」 古竹婷說話向來簡潔明瞭,沒想到自那晚頭枕大地,眼望星空地與他一番談心之後,卻漸有發展成話嘮的趨勢,楊帆不禁暗自苦笑。不過他也知道古竹婷只是想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清楚,她既然還有功夫先說前因,那麼此事再重要,至少也不是緊急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 好在古竹婷只介紹了這幾句,便說到了正題:「我想收拾碗碟時,意外地發現,廚下幾隻大桶裡盛著放著許多還沒洗涮的碗碟,有的盛著菜汁,有的剩著米飯,都很新鮮,從那些碗碟的數量來看,至少夠兩倍於咱們的人吃用的。」 楊帆一怔,馬上想起那位梁府老管事說過的話,府上加上他,男女老幼一共五人。楊帆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古竹婷道:「我這才注意到泔水桶,那裡邊的泔水有大半桶,這戶人家是養了豬的,如果不是一下子積存了太多泔水,豬也吃不下的話,桶裡不會剩下這麼多!」 古竹婷一字一句地總結道:「那個老管事說謊,這家人絕不只是五個人,五十個人才有可能!」 楊帆在房中緩緩踱了幾步,慢慢站定身子,目光閃爍地道:「也許……那老管事不是說謊,而是有意想告訴我們點什麼,所以……才要我們自己去做飯。」 古竹婷一點就透,目芒純時一縮,沉聲道:「阿郎是說,有人先我們一步而入府,控制了這府裡的人?」 楊帆道:「從村裡人看到咱們時的稀罕模樣來看,這些人還不是光明正大地來到村子裡的,很可能……是趁夜從山坡那面潛進梁府,控制了府上這幾個人。」 古竹婷道:「這兒空蕩蕩一座府邸,又無法搬走,山賊強盜怎麼會打這裡的主意?就算他們想打這裡主意,搶了東西就該走掉,還留在府上意欲何為?」 楊帆用力而緩慢地點了點頭,沉聲道:「沒錯!他們是衝著我們來的。」 楊帆霍然轉身,對古竹婷道:「咱們現在至少有一半人還沒有入睡,他們不會有所行動。你馬上回去,告訴那些正在等候沐浴的姑娘,一切如常,避免引起他們的警覺,讓沐浴之後返回的姑娘們各自提高警覺,其他人我來通知!」 古竹婷點點頭,馬上閃身離去。 到了屋外,她便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神情略顯鬱悶。 方纔,她在房中隱約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那絕對不是花香,而是淡淡的女兒香,錯不了! 古竹婷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個狡詐如狐、令她油然而生警惕的小妖精:「人家整天在你面前晃來晃去的,你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偏生癡迷那個妖精,那可是當朝郡主,連腦袋你都不想要了麼?真是個色令智昏的混……混……唉!」 ※※※※※ 楊帆在燈下靜坐良久,燈光中,神色變幻莫測。 看他悠遠的眼神,他所思考的顯然不僅僅是眼下的危局,他在想什麼? 楊帆苦思半晌,終於長身而起,抓起佩刀往腰間用力一插,便疾步走了出去。 黃旭昶和許良兩位百騎旅帥此時正半躺半臥地靠在被褥上聊天,他們睡在廬陵王臥房的外面,是堂屋。這裡沒有床,屏風後面倒是有一張羅漢床,平時家裡人盤坐聊天或會唔密友的所在。 兩人把那羅漢床抬出來充作了臥榻,只是兩個人擠在上面,翻身也有些困難。等到休息的時候,他們之中只能有一個休息的,另一個要帶班值宿,因為此時還有許多人沒有入睡,暫時不需要出去巡弋,所以才躺下小作休息。 今晚上半夜要領班值宿的人是黃旭昶,他們在宮裡時就時常晚上值宿,所以此時雖然有些困乏,還是比一般人精神許多。房門一響,楊帆快步走了進來,手按鋼刀,神色冷竣,黃旭昶和許良不由訝然坐起,說道:「校尉!」 楊帆擺擺手,不讓二人聲張,快步走到二人榻前,低聲把古竹婷的發現說了一遍,二人聽了登時面色一緊。楊帆冷笑道:「今夜怕是睡不安穩了,不過我們既然已經發現了不妥,那倒霉的就是他們了,你們兩個……」 楊帆壓低聲音,與他們竊竊私語一番,二人聽了連連點頭。黃旭昶道:「我馬上去通知大家!」 「慢著!」 楊帆手掌一翻,壓在他的肩頭,略一沉吟,方道:「不急,你們心裡有數就好,具體的安排,等所有人返回後,你再利用巡察之機一一告知,同時告訴他們,各守本位,不得擅自走動。」 許良奇道:「我們何不早做安排?」 楊帆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緩緩地道:「我們自第一次在老河口遇襲,此後一路下來,每在一處要道安然通過,必然在下一處要道遇襲,你們不覺得奇怪?」 黃旭昶和許良對視一眼,臉色突然變了。 楊帆又道:「這座山村偏僻之極,可他們居然提前埋伏在這裡,如果他們是在我們可能經過的每一處要道上都做了同樣的安排,你想想,那得需要多少人馬?如果只是在這個地方做了安排,那麼……他們怎麼知道我們要走這裡?」 黃旭昶雙目一張,鬚髮如戟,他咬牙切齒地道:「有內奸?」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章 月黑風高 許良震驚地道:「內奸能是誰?一定是內衛的人,女人最不可靠!」 黃旭昶是百騎的人,對百騎也有一種本能的信任與袒護,忙道:「不錯,一定是內衛的人,咱們百騎這些人,都是一塊兒出生入死過的兄弟,做內奸,害死廬陵王,那咱們兄弟全都活不了,不會有人這麼坑害自家兄弟的!」 楊帆緩緩地道:「內奸是誰,我現在還不知道,在沒有確定內奸是誰之前,每一個人都有可疑,你我萬萬不可先入為主,這會蒙蔽了我們的眼睛!」 黃旭昶和許良慢慢從激動中清醒過來,應了聲是。 楊帆沉聲道:「今晚的事,我們先應付過去,接下來,我們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揪出內奸,否則我們別想活著回到京城,再往北去,會越來越危險。所以從現在起,我們的一切行動,我只告訴你們幾個最可信任的人。」 許良奇怪地道:「校尉既然察覺有內奸,為何能確定我們兩人就一定可靠?」 楊帆道:「很簡單,因為這一路上你們兩個一直寸步不離地守在廬陵王身邊,包括我離開你們堵截追兵的時候,如果你們其一對廬陵王心懷歹意,早就下手了。」 楊帆屈起手指,一一算計道:「高瑩、蘭益清這兩位姑娘我信得過,當初扶持廬陵王從山上下來的就是她們兩個,如果她們想對廬陵王不利,早就可以下手。 當時保護她們下山的幾個百騎和內衛,今晚之後,你們弄出名單給我,這些人也可以信任,否則他們只要故意弄出一點聲息,驚動山上的守軍,我們就不容易逃離。 再一個,古姑娘可以信任,否則她根本不需要把她的發現告訴我,如果我們全無戒心,即便晚上佈了警哨,刺客以有備算無備,我們也不易抵擋……」 楊帆顯然已經仔細算計過,說來有條有理,黃旭昶和許良聽得頻頻點頭。 楊帆數完了說道:「這些人,可以把有內奸的事先告訴他們,讓他們加強對其他人的警惕,如果近身衛護廬陵王和……小郡主的人有不是這些人之一的,你們想辦法調開,換上最可靠的人!」 二人點頭稱命。 楊帆又道:「接下來的話,我先對你們說一遍,之後我還要去找高瑩姑娘,把這番話同樣告訴她。你們對自己手下的人最瞭解,在監視和防範其他人的時候,重點要注意的……」 楊帆掃了二人一眼,一字一句地道:「是那些家境一般、人口較少,輕易就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人!」 黃旭昶和許良雖是武人,性情粗獷了些,但是為官已久,絕非只懂武力不諳絲毫心計的傻蛋,楊帆一說他們就明白了。 廬陵王返京所面臨的局面前所未有的複雜,因為武週一朝的勢力實在是太混亂了,派系太多。武則天也深知這一點,但她既不能整頓武氏,現在也沒有精力再整頓武氏。 為了確保兒子能安全回京,她只能做出廬陵王生返,護從人員個個有功;廬陵王死歸,護從人員個個處斬的決定,以此來保障皇命的執行。 這樣的話,那些家族龐大、輕易不可能「消失」在民間的百騎和內衛侍衛就不太可能受人收買。相反,那些家裡人丁不多的侍衛,收受一大筆好處,葬送了廬陵王性命後,就很容易逃離京城,易名改姓,在他鄉別處享清福。所以,如果有內奸的話,這樣家世的人是最具嫌疑的。 黃旭昶和許良點頭答應,楊帆又對他們囑咐一番,這才起身離開去找高瑩。 右側房間裡,李裹兒光著腳丫站在門口,耳朵正貼在門上。楊帆離開後,她輕輕直起腰來,認真地想了想,躡手躡腳地爬上了床。片刻功夫她又下來,在脫下的外衣中翻了翻,摸出高瑩送她防身的那柄帶鞘匕首,重新回到床上,把匕首抱在胸前,這才安心睡下。 楊帆一路行去,腳步沉重。 刺客的事已經令他背上了沉重的心理包袱,內奸的出現更令他憂心忡忡。 內奸難挖,但一定得挖!這個內奸如果不揪出來,一過伏牛山進入都畿道,那就更是危機重重了,因為武氏家族的人特別重視他們在京畿地區的勢力發展,武家的主要勢力恰恰集中在這一塊。帶著一個內奸回京,無異於去闖龍潭虎穴。 可要找出這個藏在百騎或內衛中的奸細又談何容易?打草驚蛇的話就很難挖出這個奸細了,而且讓太多的人知道他們之中有個內奸,大家疑神疑鬼、夜不安寢,恐怕熬不了多久,不用外敵動手,整個隊伍就得崩潰。 ※※※※※ 夜深了,梁府後宅,一群夜行人鬼鬼祟祟地湊到了一起,屋裡點著燈,窗子上掛了被子,避免燈光映出去。 白髮蒼蒼、滿臉褶皺的梁府老管事坐在角落裡,用仇恨的目光看著他們,可他毫無辦法,他一個年邁的老人,根本奈何不了這群強人,他們一家人留守這座宅子,如今老伴兒和兒子、兒媳還有小孫女兒全都落在這群人的手中,他無法反抗。 下午來的那群人正符合這些人所說的條件,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對付那位黔中名士。梁老管事特意做出不近人情的樣子,讓那群人自己去做飯,就是希望他們能從廚房裡那些來不及清洗的碗碟察覺不妥。 梁老管事想著,暗暗一歎:「希望他們提高警惕、得脫大難!我老漢一輩子吃齋念佛,如果他們死在這裡,我老漢可是造了大孽了。」 「準備行動了!李楓、劉若雨、司馬韶、溫林!」 點到名字的四人向前一步,低沉地道:「屬下在!」 首領道:「你們四個,負責剪除他們在房頂上的巡哨,務必要一擊致命!」 「是!」 梁老管事是見過世面的人物,瞧見這班人的作派,不禁暗起疑心:「難道他們是行伍中人?看他們言語動作,像極了軍人!」 首領又轉向其他人道:「陳光、克斯坦、方梓宇、行素!」 又是四人上前,道:「在!」 首領道:「你們四個,各自率領自己的人做好準備,一俟他們得手,你們馬上衝出去,結果或是纏住巡弋在那人房前屋後的侍衛!」 這四人就不像軍人了,其中克斯坦的面相,分明就是一個崑崙奴,而那行素則穿著一身道袍頭挽道髻,梁老管事又看糊塗了:「莫非我方才判斷有誤?」 其實梁老管事還真沒看錯,先前那四人確是軍伍中人,最擅長箭矢,個個都有百步穿楊的本事,但這第二批四人卻是武三思和武懿宗府上的家將,聘請的江湖中人,擅長個人技擊搏鬥之士。 那首領身材不高,但極為墩實,肩寬背厚,雄壯如山。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篷連腮鬍子,濃密如墨,根根如戟,顯得極為威武,此人用的武器也極其罕見,手中提的竟是一對車輪巨斧,斧背厚重、斧刃寒光閃爍。 這人姓霍,名叫霍麒麟,乃武三思府上侍衛班中第一武士,此人還擅長相撲和跤法,昔年在軍中時風頭甚健,曾與當時的軍中第一相撲手楚狂歌較技,一招惜敗,後被武三思看中,延攬入府。 霍麒麟又對剩下的人道:「你們進入東跨院後,立即分別殺向各處房舍,趁其不備,斬殺那些侍衛,混亂製造的越大越好,霍某會帶五個人,直趨那人住處,取其首級!一旦功成,你我眾人,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便是做個高官大將也易如反掌了!」 霍麒麟事先安排了一個機靈的手下打扮成梁府家僕,趁著給楊帆等人送被褥的機會,已經把東跨院各人的住處安排瞭解的非常仔細,此刻一一安排,有條不紊。 梁老管事莫看年歲大了,心智可不糊塗,聽到這裡心中已是一涼,他知道糟了,他雖不知這些人是什麼來歷,但是既然說出一旦做成此事富貴榮華享用不盡,甚至還可以做官,他就知道這些人絕不可能再容自己一家人活下去。 梁老管事心中暗驚,立即趁著眾人議事,悄悄摸向門口,梁老管事到了門口,猛地一轉身,發足就向外奔,不想霍麒麟早把他的動作看在眼裡,梁老管事轉身之際,霍麒麟猛地揚手,手中的車輪巨斧便當真化成一團閃閃發亮的光輪,呼嘯著脫手飛去。 梁老管事跑出門去,還未及張口呼救,巨斧便凌空捲至,呼嘯著掠過他的脖子,一篷血雨中,大斧繼續向前飛去,「篤」地一聲切入庭中一棵大樹的樹幹,梁老管事屍首分離,「噗通」一聲栽倒於血泊之中。 霍麒麟冷笑一聲,對一個手下冷冷吩咐道:「這一家人已經沒用了,統統殺掉!」 那人狠狠一點頭,提刀直撲後宅。 霍麒麟用力一揮手,道:「出發!」 這時已有人跑去拔下那柄巨斧,提回來捧到他的面前,霍麒麟把血淋淋的大斧一提,獰笑一聲,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一章 殺人夜 今夜空中薄雲隱隱掩了月光,山村中黑暗一片,異常的靜寂中,偶爾兩聲犬吠,就能傳出很遠。 李楓、劉若雨、司馬韶、溫林四人率領從軍伍中抽調出來的幾個弩手,悄悄摸向東跨院。 東跨院的幾處屋舍上方都站著一個人,暗夜之中雖然看不清楚,但是房頂上有人,不管他是走動還是站立,依舊可以分得分明。 李楓幾人輕輕打個手勢,便悄然散開,各尋目標。 「動手!」 暗夜中,司馬韶果斷地下了命令,伏在牆頭各自瞄準了目標的弩手們紛紛扣動扳機,「颯颯颯……」 弩箭射出,破風聲與弓箭有所不同,利矢如雨,紛紛撲向各自的目標。那些目標有的坐在屋脊上,有的站在那兒,只有一個正在屋頂走動,因為屋梢尖翹濕滑,走得也不快,根本躲不開這些神箭手。 利矢一到,這些人紛紛中箭,慘叫著滾下屋脊,幾乎於此同時,陳光、克斯坦、方梓宇、行素等江湖人率領他們的手下撲進了院去,暗影連閃,衣袂飄風,疾快無比地撲向廬陵王所在屋子。 疾行如虎,剛剛接近廬陵王住處,迎面便有幾道人影餓狼一般自暗影中衝出來,雙方兵刃鏗鏘,交戰在一起。 「殺!」 那些負責擾敵製造混亂並剪除已然入睡侍衛的殺手則執著明晃晃的鋼刀,破門而入、破窗而入,砍向床榻上沉睡的人影。 「噗!」 鋼刀一落,手下的感覺便有些不對勁兒,未等那破門而入的刺客們反應過來,從屏風後、房樑上、門後窗後,如影隨形緊躡其後的百騎侍衛、內衛高手便一刀斬在了他們的頸上。 霍麒麟手執兩盤巨斧,領著幾個心腹,趁著守在廬陵王門外的侍衛們與那幾個梁王府家將戰得難解難分之際,從他們身邊昂然越過,直撲廬陵王的房門,中途遇到正在交手的廬陵王侍衛並不出手一刀,助自己人解圍,對於向他們迎上來的廬陵王侍衛也絕不戀戰。 房門被他一腳踹開,房門一開,霍麒麟便是一怔,只見堂屋內一片通明,早就燃起了許多燈火,堂屋裡青磚漫地,牆上一張松鶴圖、兩道豎條幅,堂屋中間站定一人,刀隱肘後,淵停嶽峙。 霍麒麟目芒一縮,楊帆不認得他,他可認得楊帆。當初楊帆在宮中相撲,他是梁王貼身侍衛,也在觀戰群中,識得楊帆跤法的厲害,知道此人身法輕盈、招式靈活,而這樣的小巧功夫,正是他的剋星,尤其是在房間裡這樣影響他發揮的地方。 可廬陵王就在房中,這一關必須得過。 霍麒麟晃了晃手中的巨斧,突然獰笑一聲,一個箭步就跨進了門去。 別看他身材墩實,兵器沉重,這一躍竟捷如鬼魅,身形動如飄絮,還未落地時卻已是風雷大作,只聽「辟嚦啪啦」響個不停,待客用的桌椅、裝飾用的花架、盛放古玩的博古架在他一雙巨斧下紛紛碎落。 看來霍麒麟是想先把礙手礙腳的東西掃蕩一空,以便施展他大開大闔的強橫功夫,楊帆的刀始終隱在肘後,臉上帶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如同一片秋風中的敗葉,在他一雙巨斧下若即若離地飛舞著。 「殺進房去!」 霍麒麟纏住楊帆,向幾名手下喝令。 幾個手下剛要仗劍衝進房去,左右房間的房門忽然開了,門簾兒也無聲地挑起,偏偏看不到有人站在那兒,正欲闖入的幾個刺客不由一怔。 「殺進去!」 霍麒麟揮舞著巨斧,堂屋中風雷大作,俱都是他的巨斧破風之聲。 幾個手下聽了他的話,膽氣一壯,狂吼一聲分別衝向左右房間,到了房中一看,只見房中也是燈火通明,榻前俏生生立著一位姑娘,手持三尺青鋒,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余此之外,房中哪有別人。 司馬韶棄了弩,拔出佩刀便加入了戰團,迎面之敵正是黃旭昶,黃旭昶使一口環柄厚背大砍刀,勢大力沉,揮舞之間如驚雷閃電。 司馬韶是軍伍中的悍將,戰場廝殺猶可,這等個人功夫可不是對手,戰不幾何,被黃旭昶一刀削去臂膀上巴掌大的一塊肉,疼得他哎喲一聲倒退幾步,幸被劉若雨和溫林舉刀迎架,將他救下。 司馬韶疾退幾步,腳下忽然絆了一下,好在那東西軟綿綿的,倒沒把他絆倒。司馬韶扭頭一看,卻是一具「屍體」,「屍體」胸口插著三枝矢箭,俱都沒至箭尾。這具「屍體」應該就是他們從房頂射落的成果,可是……這具「屍體」是沒有臉的。 那是一個稻草人! 中箭是真的,慘叫聲也是真的,但是屍體居然是稻草人! 司馬韶大叫起來:「中計啦!有埋伏!中計啦,有……」 他這一叫,可送了劉若雨的性命,劉若雨下意識地回頭一看,手下只是頓了一頓,黃旭昶的大砍刀便豁開了他的胸膛,帶著一蓬溫熱的血,斬向溫林的頭。司馬韶的大喊除了給自己人製造了更大的混亂,沒有起到任何正面效果。 堂屋裡,霍麒麟雙斧霍霍,運轉如輪,雖說這種重兵器一旦揮舞起來,可以比剛剛舞動時節省很大的力氣,但它再省力也是重兵器,滿堂殷雷之聲已經不見了,雖然看在別人眼裡,霍麒麟依舊把雙斧舞得風車一般,其實速度已經大減。 楊帆一直隨著他的斧頭趨進趨退,既不遠離半分,也不靠近半步,刀始終隱在肘後,一雙晶亮的眸子冷冷地盯著霍麒麟的雙肩,逼得他不敢稍歇,如今眼見霍麒麟力氣漸竭,楊帆突然疾退三步,脫離霍麒麟的攻擊圈,但這退勢只是一剎,幾乎一眨眼,他又撲了上來。 看在別人眼中,彷彿楊帆根本不曾後退過,只是仰身做了個後退的假動作,便又整個人彈回來,他的刀出手了,刀從肘後出,自霍麒麟的下盤向上一撩,寒森森的刀光宛如翻騰咆哮的一股怒濤反捲而上。 而此時霍麒麟手中雙斧剛剛交叉而過,左右一分,中門為之洞開。這開闔也不過就是一剎那的功夫,但是楊帆的刀恰恰在這一剎那的功夫,如一道閃電般掠過了那道縫隙,幾乎在霍麒麟手中雙斧左右一分的同時,楊帆的刀就出手了。 看起來就像是霍麒麟雙臂一振,主動以他的身體迎向楊帆的刀,這一刀從他左胯直到右胸,斜斜長長一道刀口,鮮血迅速染紅了他的衣袍,霍麒麟踉蹌連退幾步,腳後跟磕在門檻後,整個人便仰面栽了出去。 「通!」 霍麒麟推金山倒玉柱一般重重地砸在地上,手中牢牢攥著的一雙巨斧依舊沒有撒手,斧背砸在青磚上,濺起一片磚屑。 楊帆一刀斬出,看也沒再看他一眼,便即掠向蘭益清所在的房間,高瑩的武功他放心的很,蘭益清畢竟年輕些,雖然內衛沒有庸手,他卻怕這丫頭有個什麼閃失,他往門裡一闖,蘭益清正好從門裡出來,二人幾乎碰個滿懷。 蘭益清眉梢一挑,得意洋洋地道:「解決了!貌似我比高瑩姐要快那麼一點點……」 高瑩提著滴血的長劍恰從對面屋中出來,冷哼一聲,道:「吹吧你,快些解決外邊那些人去!」 蘭益清吐吐舌頭,搶著與高瑩並肩衝了出去,楊帆也緊隨其後,一口刀、兩口劍,倏分倏合,化作一團團凌厲懾人的匹練劍芒,不可阻擋地向他們的當面之敵殺去…… 梁府的喊殺聲在靜寂的夜裡異常的明顯,先是遠近的狗狂吠不止,緊接著村民陸續驚醒,可是聽著那喊殺慘呼,這些一輩子生活在這小山村的百姓哪敢去探個究竟,直到天光大亮,直到日上天竿,直到日當正午…… 梁家大院裡已經安靜很久了,梁裡正實在躲不過,這才糾集了村子裡全部的壯勞力,持著糞叉斧頭、菜刀梭槍,戰戰兢兢地進了梁府。 很快他們就發現,這個府邸裡已經沒有活人了,可憐的梁老管事身首異處,慘死後宅,緊接著他的老婆、兒子、兒媳還有一個小孫女兒被人發現死在地窖裡,都是一刀致命。 這小山村發生個偷雞摸狗、鄰居打架的事兒就已經算是本年度最大事件了,什麼時候發生過這樣的血案,可這還不是最駭人的,最可怕的是,梁家大院的西跨院已經變成了一片屍山血海,到處都是淋漓的血跡,到處都是冰冷的屍體,殘肢斷臂屋裡院外隨處可見。 梁裡正根本沒膽子仔細勘察,也沒數數究竟是多少條人命,他立即回家牽了驢子,又叫了兩個壯丁壯膽,一行三人,匆匆趕去縣衙門向縣大老爺報訊兒去了。 楊帆等人並未走遠,此刻跟梁家大院就隔著兩座山頭,山坡上起了幾座新墳,那是戰死的百騎和內衛的安葬之處。 許良走到楊帆身邊,苦笑了一聲,低低地道:「倒是可疑的目標又少了兩個,因為……他們戰死了!」 楊帆臉色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對剛剛祭拜了死去的兄弟,趕回到他身邊的黃旭昶道:「這樣下去不成,繼續這麼走下去,即便我們能回到京城,活下來的也沒有幾人了。」 黃旭昶紅著眼睛道:「那能怎麼辦?咱們吃軍糧拿軍餉,干的不就是這檔子買賣?」 楊帆緩緩地道:「得想個法子!一定會有法子!」 他目光一轉,忽然看見默默坐在廬陵王身邊的李裹兒,目光不由一亮,忽然想到一個可行的辦法,便舉步向她走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二章 引蛇第一步 昨夜一戰太過慘烈,也太過驚險,從來沒有出過黃竹嶺的李裹兒從來不曾見過這等場面,顯然是受到了驚嚇。 雖然她平時古靈精怪的,那日在橋頭遇襲初見楊帆揮刀時也是特別的興奮,可那時她離得畢竟還遠,又是坐在車裡,體會不到那種生死一線的緊張。 而昨夜突圍時血就濺在她的臉上、刀子就劈在她的身邊。她才知道死亡究竟有多麼可怕,所以,此刻她難得地安靜下來,依偎在她的父親身旁。 李顯這時倒是平靜許多,大概他恐懼的是等待危險到來的過程,危險終於到了他的面前時,他反而不那麼懼怕了,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兒,有些失神的樣子。 楊帆走到他們父女面前,淺淺一揖道:「王爺、郡主,臣安排不周,讓王爺和郡主身陷險境,實在是罪過。」 「哦!楊校尉!」 李顯像個剛活過來的泥人兒,臉上慢慢擠出一絲笑容:「不要這麼說,這一路上,已經難為了你,你為孤王所做的一切,孤王都記在心裡了。如果……如果我們能活著回到洛陽,楊校尉的這份恩情,李顯必有償報之日!」 楊帆欠身道:「這是臣應盡之義,王爺不必客氣。」說完,楊帆看了看李裹兒,笑笑道:「郡主受驚了,這裡風景不錯,公主起來走一走,心情會好些。」 李裹兒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慢慢站起身來。楊帆向李顯拱拱手道:「王爺先歇息,臣去安排一下接下來的行程。」 「好好好……」李顯連連點頭,在他心中,楊帆已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楊帆轉身離開,李裹兒很默契地隨在他的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很快就離開了人群,來到一叢草木之後。 這一面是山坡,坡面比較陡峭,山坡上長滿了各色的花草,紫的黃的野花在風中輕輕搖曳著。楊帆走到坡前負手站定,眺望著遠處的山河,風拂在他的身上,衣袂飄飄。李裹兒慢慢走到他身邊站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怎麼捨得主動跟我說話了?」 楊帆道:「在我們的人裡邊,有一個內奸!」 李裹兒沉默片刻,道:「我知道,昨夜……你和黃旅帥、許旅帥談話的時候,我聽到了。」 楊帆毫不驚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道:「我們想揪出這個內奸,很難!也許等我們知道他是誰的時候,我們已經快要死光了。」 李裹兒眸中微微露出驚恐之意,問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她努力保持了很久的冷靜,楊帆只是一句話,便讓她露出了驚慌之意。她的小聰明,在這種場合完全派不上用場,她的心理素質其實也遠遠比不上經歷過許多大場面的的楊帆。 楊帆慢慢扭過臉來看著她,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神彩,李裹兒被他看著,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臉頰,迷惑地道:「怎麼了?」 楊帆一字一句地道:「我想有勞郡主,陪我……做一場戲,你看如何?」 ※※※※※ 死去的人已經葬入大地,活著的人還要繼續在地上行走。 就在幾座新墳旁,楊帆召集了所有的人商議接下來的行動,李顯自然是坐在上首,李裹兒挨在他的膝前。 眾人都坐在茂盛的野草叢中,草叢茂密而鮮綠,不知名的野花就開在身畔,如果不是大家沉重的臉色和一些人包紮的傷口還在緩緩滲出的血跡,這無疑是一個踏青郊遊的浪漫情景。 楊帆面色沉重地道:「這一路下來,我們頻頻受到狙擊、埋伏、暗殺,就連避進官府都不得安生,如今馬上就要進入都畿道,到了他們的地盤我們將遭遇的危險之多可想而知。無論如何,我們都得保護廬陵王安全返回洛陽……」 李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楊帆道:「可是,如果我們繼續這麼走下去,恐怕我們全死光了,也未必能保證把王爺安全送回京城。因此……我決定冒一個險!」 所有的人都張大了眼睛看著他,不明白他所謂的冒險是什麼意思。 楊帆道:「我們之所以處處受阻,時時遇襲,原因是我們目標太大,像我們這麼一群全部由青壯組成,騎著駿馬、佩著兵器,又非官兵的人,幾乎每一個看見我們的人都記憶深刻,我們的敵人隨時可以打聽到我們的消息、判斷我們的去向,所以我們才寸步難行……」 許良插嘴道:「校尉,可是我們這麼多人,在這方面是沒有辦法掩飾的,我們不可能不騎馬、不可能不配兵刃,也不可能……」 他還沒說完,楊帆便打斷了他的話,道:「所以,我決定要冒一個險!」 眾人面面相覷,繼而輕聲議論起來,黃旭昶聽得不耐煩,粗聲大氣地道:「楊校尉,你有什麼主意就說吧,咱們這些人裡頭,數著你心眼多,你說咱們怎麼幹?」 楊帆肅然道:「我打算,只留兩個人,護送王爺回洛陽!」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黃旭昶一怔,叫道:「甚麼?只留兩個人保護王爺,那……咱們其他的人幹嘛去?」 楊帆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們目標太大,那乾脆就以我們為目標,吸引對手的注意。而王爺則喬裝改扮,在兩個人的陪同下悄然北返,這樣一來王爺一行人就泯然眾人了,哪怕是走在刺客面前,他們也未必認得出來!」 眾人一番議論,許良道:「我覺得此計可行,乍一看,讓王爺脫離我們的保護似乎危險了許多,實際上這樣一來,他們很難從萬千百姓中認出王爺來,王爺反而更安全。王爺意下如何?」 李顯略一猶豫,看了女兒一眼,李裹兒扶在他膝上的手稍稍用了點力,向下微微一壓。李顯緩緩點頭道:「嗯!本王覺得……楊校尉所言甚有道理!」 楊帆道:「此事楊某已經與王爺私下計議過,徵得了王爺的同意。不過,這一次護送王爺回京的成敗,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死,所以,楊某不願獨斷專行,需要徵求每一個人的同意。」 上有所命,向來只要你去執行,誰管你同不同意,楊帆此舉令百騎和梅花內衛的眾侍衛心中都油然生起一種感動。 眾人又竊竊私語一番,先後表示同意,這時李裹兒卻提出了異議:「楊校尉,刺客所用的手段防不勝防,所用的身份更是五花八門,有時候他們就在我們的身邊,不發動的時候我們也不能確定他們是敵人,如果家父離開而有刺客靠近我們的話,那麼一看我們一行人中沒有一個符閤家父年齡相貌的人,不就知道有詐了?」 楊帆微微一笑,道:「這一點,我已有所考慮,古姑娘精擅易容之術,而且懂得口技,我打算讓古姑娘冒充王爺,當然,想完全的相像是不容易的,不過王爺一路過來,本就對容貌做了些改變,只要古姑娘的扮相有六七分相似,就足以讓敵人認定我們竭力保護的人就是王爺了。 所以我才說,不要以為王爺不在身邊,我們就安全了,恰恰相反,王爺被人護送著秘密返回洛陽,我們的任務就是盡量吸引敵人的注意,讓他們以為王爺還在我們的保護當中,一味地追著我們不放!」 楊帆說到這裡,肅然看了所有人一眼,沉聲道:「大家既然同意,那麼請古姑娘立即照著王爺的扮相進行易容。隨後,我們兵分兩路,一路護著真正的王爺喬裝改扮,扮成行商、道人、普通百姓,扮作什麼樣子都好,只要能順利抵達京城,而我們另一路人則保護著假王爺,盡量讓敵人捕捉到我們的蹤跡,吸引他們的注意。」 古竹婷立即站起來,從梁家大院突圍的時候,她還沒有忘記帶著她那個如百寶囊般的包袱,李裹兒則扶起李顯,三個人分開花草灌木,閃入一叢樹木之後。 黃旭昶道:「楊校尉,你打算派誰保護王爺離開?」 楊帆泰然道:「自然是由我親自護送,至於另一個人,就要從你們當中選一個了。」 黃旭昶道:「這樣的話,我去!」 高瑩道:「與其你去不如我去,有個女人伴著,更容易矇混過關!」 黃旭昶道:「盡扯淡,那些人已經摸清了咱們的底細,知道咱們一行人有男有女,就算要個女人在王爺身邊,也不見得就能消除他們的疑心。」 高瑩道:「那也總比兩個強壯的男子陪著王爺同行更不引人注意。」 黃旭昶道:「嘿!你也知道男人強壯一些?護送王爺的人,自然還是要強壯些的人才安全。」 護送王爺,一旦功成,那就是保護過未來的天子,天子一旦登基,豈能少了他的好處?大家提著腦袋玩命,究竟圖的什麼,誰不願意搶這份差使。再者說,他們的生死都是和廬陵王拴在一起的,總要親自守在廬陵王身邊,心裡才踏實些。 人同此心,眾人紛紛毛遂自薦,許良、魏勇、張溪桐、蘭益清等人不甘人後,紛紛向楊帆請纓。 自然,那個真正的內奸也是巴不得能跟在真正的廬陵王身邊的!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三章 假假真真假 楊帆見狀,說道:「既然決定冒險,那麼護送王爺的人反而越少越好,只有兩個人的話,一旦暴露身份,即便他們再如何強壯、武功再如何高明,也很難在重重包圍之中護得王爺周全。 因此,這個人的武功高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需要膽大心細,能夠隨機應變,能夠應付各種狀況。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覺得高瑩姑娘更合適一些!」 楊帆是這一行人的首領,他這麼說了,眾人自然再無疑議。 許良卻道:「校尉所言有理,許某也覺得高姑娘是個合適的人選。但許某以為,校尉你卻不是護送王爺的合適人選。」 楊帆微微有些驚訝,道:「這話怎麼說?」 許良道:「即便他們一開始不知道咱們都有哪些人,都是什麼身份,但是自那日我們寄宿於縣城館驛遇襲後,這些事情也該被他們知道了。他們既然知道校尉你是咱們這一行人的首領,如果前方路上,他們沒有在假王爺身邊發現你,不是很容易就惹起他們的懷疑麼?」 楊帆憬然道:「不錯!那麼……」 他的目光一掃,張溪桐、魏勇等人馬上挺起了胸膛,尤其是魏勇,當初曾與楊帆同場鞠蹴,有一份故舊之情,他想著楊帆說不定會因為這份交情把這份差使派給他,所以神色間尤顯熱切。 楊帆垂下眼簾,靜靜思索片刻,忽然抬起雙目,望著許良微微一笑,道:「許旅帥能夠想到這一點,足見心思縝密,我看……這個人選非你莫屬!」 許良欣然道:「許某粉身碎骨,也要護得王爺周全!」 楊帆拍膝道:「好!那就這麼說定了,王爺的安危,我就交給你和高瑩姑娘了!其他人須記得,儘管王爺不在我們身邊,但我們的使命就是要讓刺客以為王爺在我們這裡,所以我們所面對的危險更大,每時每刻大家都要提高警覺,對古姑娘所冒充的王爺,任何時候須得如真正的王爺一般恭敬禮待,切切不可露出絲毫破綻!」 眾人轟然應喏。 過了一個多時辰,樹叢分開,李裹兒分花拂柳一般將灌木撥開,從中間緊窄的小徑中款款走出,細腰裊裊,甚是動人。 正在討論細節的人立即收了聲音,紛紛向她的方向看去,但所有人看的都不是盡展少女風情的她,大家看的是她身後,廬陵王李顯正走在她的後面,他穿著一件普通的圓領長衫,頭戴一頂帕頭。 古姑娘刻意修飾了廬陵王的相貌,此時廬陵王的模樣距他的真實相貌已經有了一些改變,但是在場的人都熟悉他,又認定了這個人就是他,所以一眼望去,還是很快就認了出來,他……就是廬陵王! 可是,如果他是廬陵王,那麼走在他身後的那個人又是誰?那個人也穿著一件同樣的圓領長衫,頭上戴著同樣的帕頭,頜下是同樣的鬍鬚,臉上是同樣的皺紋,體態一樣的臃腫,就連走路的姿勢都一模一樣,神情和眼神也是一般無二。 要說不同,就是這個廬陵王的相貌同走在前邊的廬陵王略有不同,但是前邊的廬陵王同樣不是廬陵王的本來面目,這兩個人的長相與廬陵王的本來面目都有六七分神似,彼此卻又不完全相同。 李裹兒分花拂柳般走出灌木叢,往旁邊一站,笑盈盈地看著大家。眾人像看幻術一般看著兩個並肩站立的廬陵王,眼睛尖的仔細辨認了一番,發現兩人的脖頸都是同樣的顏色,頜下同樣是鬆弛的皮肉和褶皺,要想辨別出誰真誰假真的不容易。 楊帆站起來,微笑道:「呵呵,古姑娘果然神乎其技,這一下連我都認不出來了。王爺?」 兩個廬陵王一起向楊帆看過來,喚道:「楊校尉!」 楊帆不曾見識過古竹技的口技,但她的徒弟天愛奴的口技他是見過的,此時古竹婷一張口,聲音腔調果然與真正的廬陵王一模一樣,楊帆還是沒能辨別出他們的區別。 李裹兒笑嘻嘻地牽了牽站在他旁邊那人的衣角,說道:「古姑娘,你就別跟大家開玩笑了,正事要緊。」 那個「廬陵王」哈哈一笑,依舊學著廬陵王的聲音,只是有點沒繃住,笑聲稍稍有點細,帶上了一點女人味兒。 楊帆奇道:「郡主能認得出來?啊!是了,令尊身形相貌,郡主自是極熟悉的,旁人認不出,郡主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李裹兒搖頭道:「卻也不然,要讓我認也極困難呢。只不過……」 李裹兒向這個假廬陵王的腳下指了指,眾人隨著她的手勢望去,再對比一下另一個廬陵王的腳,這才恍然大悟,兩個廬陵王旁的方面全都一樣,只有靴子不同,假廬陵王的靴子是全新的,而真廬陵王的靴子是舊的,靴幫上還隱隱有些發黑的血跡,想來李裹兒就是憑此辨識真偽的。 楊帆欣然道:「這一點沒有問題,如此說來,古姑娘一定能以假亂真了!」 ※※※※※ 楊帆指著遠處的山巒向大家說著:「前邊的路不能走了,他們既然能在沽水鎮設伏,必然也猜到我們會選擇從這裡進山。我們往西走,繞回魯陽關,從魯陽關進入都畿道!」 夕陽西下,大地一片蒼茫。天邊有殘陽如血,遠山似乎也蒙上了一層殘紅,寂寥地矗立在那兒,不知裡邊埋伏了多少人,正在磨刀霍霍地等著他們走進去,一想到這一點,眾人心頭便掠上一層寒意。 楊帆道:「許旅帥和高都尉護著王爺先行下山,下山之後,你們先就近歇下,之後就要完全靠你們自己了,可以隨機應變,隨時變幻各種身份,總之,以保證王爺安全返京為第一要務!」 許良和高瑩謹聲稱是,站在他們中間的廬陵王走上一步,握住楊帆的手,誠摯地道:「楊校尉,今番若能脫困,我李顯一家的性命前程,就是拜校尉所賜了!」 他又退後一步,向所有的百騎和內衛拱手一揖:「是拜諸位所賜了,李某在此向黃天厚土鄭重立誓,眾壯士此番恩德天高地厚,李顯沒齒不忘!」 眾人連忙向他還禮,李顯又轉向李裹兒,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柔聲道:「裹兒,生作李家女,真是苦了你。」 李裹兒目光晶瑩,低聲說道:「爹爹不必內疚,爹爹若是覺得對不住女兒,那就好好活下去,唯有爹爹安全抵京,咱們全家才算有了希望!」 李顯用力地點了點頭,對許良和高瑩道:「咱們走吧!」 一行三人迎著夕陽向山下走去,他們需要隱藏身份,連馬都騎不得,片刻的功夫,三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鬱鬱蔥蔥的叢林當中。 楊帆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回身對眾人道:「我們也下山,王爺身體不好,不能騎馬勢必行動遲緩,我們也不能走快了,得替王爺吸引刺客們的注意才行。下山之後,得弄頭驢子或者弄套馬車讓古姑娘坐上去,扮王爺必須扮得毫無破綻。」 楊帆說完,又對站在李裹兒身旁的假廬陵王道:「古姑娘,若是遇敵,除非我們有把握把他們全部殲滅不留活口,否則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你也不可出手!」 假廬陵王鄭重地點了點頭。 楊帆一行人下山的速度並不快,畢竟他們之中還有幾個受了傷的侍衛,直到天色昏黑一片,他們才來到山腳下。探子從前方傳回消息,前面不遠有個小村莊,一行人為了避免夜晚入村引起村民恐慌,便決定在郊外歇宿,次日天明再讓人到村子裡去弄些吃食、找些代步工具。 他們在一片楊樹林中歇了下來,將各人身上剩下的乾糧集中到一起,又取了些河水回來,這兒是一片凹地,四周的林子又深又密,生起火來也不怕人有人看見,饒是如此,他們還是把灶坑挖得深深的,避免火光揚起太高。 乾糧肉乾匯成了一鍋粥,筋疲力盡的眾人吃的很香,匆匆填飽了肚子,眾人便在林中各尋地方歇宿下來。 楊帆安排了四個侍衛分別守在林子四角警戒,又親自去巡視了一圈,這才回到林中。一些粗大的木塊壓在火堆上,灶坑中只透出一片暗紅的光,但火勢看著不大,卻依舊熱烘烘的,連附近的地面都烘熱了。 小郡主李裹兒現在是眾人裡面身份最尊貴的人,就睡在灶坑旁,繞著灶坑而睡的還有假廬陵王古姑娘和幾個受了傷的侍衛。 大家昨天一夜驚魂,又匆忙上山下山的,俱都疲倦了,此時一躺下來都睡的很熟,楊帆放輕了腳步,沒有驚擾他們,繞著眾人輕輕轉悠兩圈兒,才停在黃旭昶身邊。 黃旭昶砍了些樹枝墊在地上,上面鋪了厚厚一層野草,弄得這張「床」既柔軟又有彈性,他還搬了一根光溜溜的枯木做枕頭,倒是很懂得充分利用周圍的條件給自己營造最舒適的環境。 楊帆看那「床鋪」很寬,「枕頭」也很長,就毫不客氣地躺下去,歇在了黃旭昶身邊。黃旭昶沒有睡,楊帆一躺下,「床鋪」一沉,黃旭昶便張開了眼睛,眼中閃著與他粗獷的外表不相稱的精明。 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輕聲道:「現在算來,還有六個人具有重大嫌疑!」 楊帆眉頭一皺,低聲道:「還有這麼多!都有誰?」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四章 迷霧重重 黃旭昶低聲道:「魏勇,張溪桐,陳群,葉值秋,謝芷菡,雨青禾,四個百騎,兩個內衛。」 楊帆道:「理由呢?」 黃旭昶道:「他們當日都不在黃竹嶺上,他們六個人都是家境貧寒,有的只有父母或一兩個兄弟姐妹,有的甚至是孤兒,事成之後最容易隱姓埋名脫身事外。另外,這六個人還都不曾受過傷。」 楊帆道:「內衛可以排除在外。當初出京時,她們每個人就很清楚我們此行的任務,如果她們想洩密,在京裡早就報與武家人了。那樣的話,只怕我們在黃竹嶺上只能看到一具已經暴斃的屍體,而不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廬陵王。」 楊帆這一說,嫌疑人的範圍進一步縮小,只能確定在百騎範圍內了,黃旭昶作為百騎旅帥顏面無光,便悻悻地道:「他奶奶的,這麼說,這個吃裡扒外的傢伙,一定是出自我的手下了。」 楊帆笑了笑,安慰道:「財帛動人心,只要利益足夠大,有人被收買也不足為奇,何必介意。」 頓了一頓,楊帆又道:「受傷不是一個用以懷疑的理由,因為這個內衛中的武氏奸細,應該是武氏一族為了擴張勢力網羅耳目,在宮中收買的人。這個人不可能同苦守黃竹嶺十六年的那支駐軍有聯繫,也不可能同武氏一族其他的眼線和勢力有接觸。 也就是說,在收買這個人的時候,武氏一族還不能確定他會起什麼作用,在什麼時候起作用,他只能是和武氏一族的某個人單線聯繫,而且武氏一族也不可能把這個內線的身份透露給他們派出來的刺客,所以即便是內奸也一樣有受傷的可能。」 黃旭昶遲疑了一下,道:「這樣的話,還得再加上一個,本來應該加上三個,不過其中有兩個是內衛的人,校尉既說內衛絕不可能,那就只有這一個了,他叫方懺軒,此人也符合以上條件,不過……他斷了一臂。」 楊帆沉聲道:「嗯!那就對這五個人加強監視,只要他是內奸,總會漏出馬腳的,等我把他揪出來……」 楊帆的聲音冷厲了些,卻沒有說究竟要怎麼樣。黃旭昶抱怨道:「校尉讓王爺秘密上路,看著冒險,其實是個非常可行的辦法,但你不該向每一個人公佈,這一來那內奸豈會不去通風報訊?」 楊帆輕輕一笑,道:「不這樣做,我們如何引蛇如洞呢?」 黃旭昶訝然道:「校尉是說……這也是一計?」 楊帆道:「算是不得已才用的將計就計吧。你想,不知根不知底且能力不足的人,是萬萬不能派去護送王爺的,但是可以信任又有能力的人,都是這支隊伍的重要人物,一下子少了幾個重要人物,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懷疑了。 再者說,當時我還不確定古姑娘所扮的廬陵王究竟有幾分相像,能不能瞞過咱們自己人,如果被內奸看出端倪,事先他卻一無所知,必然會生起警覺,知道我對咱們自己人已經不信任了。 那樣一來,消息還是一樣會洩露出去,而他的行動卻會更加小心,我們如何揪他出來?所以,這個冒險,不只對廬陵王是一個冒險,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冒險,我就是要讓每一個人都清楚我們的計劃,讓內奸認為我還沒有懷疑自己人,這樣他才會露出馬腳!」 黃旭昶道:「可是,如果在我們揪出他之前,他把消息洩露出去……」 楊帆道:「村鎮這種地方太多了,他們不可能留有眼線,只有進了大城大阜才有可能,那時我們要用可靠的人,採取人盯人的方式盯著每一個可疑的人,只要他們露出馬腳,立即予以格殺。 這樣的話,還怕消息洩露出去麼?再說,即便消息洩露,那時王爺也不知到了哪裡,區區三個人,這樣同行的隊伍實在是太常見了,他們想要找到王爺,也無異於大海撈針,無論怎麼說,總比跟著咱們安全些。」 黃旭昶點點頭,輕輕歎了口氣道:「真不希望,在我們自己的兄弟當中出了一個叛徒!」 楊帆心有所感,也不禁深深歎了口氣,幽幽地道:「我何嘗不是?」 他不希望任何一個人是內奸,哪怕是當初不曾一起亡命西域的戰友,這一趟下來也算是生死與共了。尤其是魏勇,跟楚狂歌還是朋友,如果他是內奸,楚大哥也會傷心的。可是種種跡象表明他們之中確實有個內奸,這一點已經不容質疑。 不遠處,古姑娘所扮的廬陵王忽然「啊」了一聲,黃旭昶和楊帆扭頭望去,卻見李裹兒正在推醒她,低低地說她說了幾句什麼,古姑娘便起身陪她悄悄向林中走去。看樣子是李裹兒想要起夜,這黑燈瞎火的,自然要有人陪著才放心。 等二人走遠了,黃旭昶輕聲道:「還別說,古姑娘扮的廬陵王真是像極了,連我都看不出一絲破綻。這世間的奇人異士,當真不可小覷。」 楊帆笑了笑,枕起雙臂,望著暗夜星空,悠悠地道:「是啊,原本我還不太放心的,古姑娘既有這般本事,我們的計劃應該可以實施的比較順利,但願王爺能夠順利返回京師,但願我們都能安安全全的回去。」 ※※※※※ 天亮了,晚間被驚飛的宿鳥回到巢穴,發現那些人類還在它們的領地內,只得又遠遠地飛開,只有那些巢裡有小鳥等著餵食的鳥類才不捨得遠離,只是在不遠處的樹枝上停下來,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 晨霧裊裊,林中猶如仙境。 幾個女侍衛把剩的乾糧和肉乾摻進昨天的剩粥裡面,重新煮了一鍋熱粥,大家吃飽了便去小溪邊洗漱,古竹婷因為扮成了廬陵王,不能洗去面容,再花一兩個時辰重新裝扮,是以只能用柳枝刷了刷牙,做了些最簡單的清潔。 日上三竿的時候,楊帆讓一個恢復了女裝的內衛和一個百騎侍衛扮成一對小夫妻去了趟村子,回來的時候他們兩個人趕著一輛車,車子由一頭騾子架著,車子裡還放著一堆從各戶人家收購來的蒸餅(饅頭)。 車子沒有棚,莊戶人家平時用它來拉莊稼、運東西,偶爾出趟門婦道人家要坐車,也不像大戶人家那麼講究,還得遮掩頭面,所以是一輛敞棚大車,他們花了重金從莊戶人家那裡買來的。 當下便由李裹兒陪著扮做廬陵王的古竹婷上了車,蘭益清馬上踴躍報名要做車把式。 今兒早上在溪流中濯足時,她就不斷地心疼一雙秀美如玉的腳丫走出了水泡,楊帆知道她那點小心思,只是笑了笑並沒有點破,由著她興致勃勃地拿起鞭子,一行人便護著那輛大車沿伏牛山向西而去。 當晚他們住進了一家小鎮,這裡離魯陽關已經很近了,所以鎮子裡設了客棧,雖然客棧比較小,不過幾個人擠一個房間也還住得下。 因為是幾個人住一個房間,每個房間裡至少有一個人是知道自己人中有內奸的,今晚又特意安排內衛的人在外圍警戒,所以楊帆並不擔心消息洩露。 次日一早他們就起程了,因為他們要趕在當天過魯陽關,當天中午他們趕到魯陽關前第一大城向城,在這裡買足了坐騎,沒有足夠的馬匹就把騾子拉來充數,總算讓所有的人都有了坐騎,速度頓時快了許多,同時馬車也換了一輛帶棚的。 昨夜大家宿在客棧裡,都睡了個好覺,是以今天趕了這麼遠的路,依舊精神奕奕,但是李裹兒不知道是不曾習過武功身體虛弱還是因為什麼其他原因,一路上都懨懨的沒有精神,換了有棚馬車之後,她更是抱了兩床被褥鋪進去,呼呼大睡起來。 魏勇看著覺得蹊蹺,好奇地向楊帆問了一句,楊帆只是莫測高深地微微一笑,信口答道:「女人家的毛病,不妨事的,過了這幾天就精神了。」 魏勇恍然大悟,就此不再問起,只是心裡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小郡主來了月事,楊校尉都一清二楚?究竟是楊校尉神通廣大呢,還是小郡主百無遮攔?」想到京中傳頌至今的楊帆和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魏勇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太平公主、裹兒郡主……,那可是親姑侄啊!」 魏勇想通了這一點,再望向挺拔地騎在馬上的楊帆時,便肅然起敬了:「大丈夫當如是也!只是……搞不好就要大頭小頭一塊兒切的下場,楊校尉還真是一個寧可花下死的風流典範!」 魯陽關在魯山縣西南,地處洛陽和南陽的交通要衝,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不過,那是在戰國時候或是諸侯並起內亂頻仍的年代,如今中原一統,魯陽關就失去了它的軍事價值,關隘處沒有駐軍,只有稅丁依舊堅守在這塊陣地上。 楊帆一行人趕到魯陽關時,天色已近黃昏,遠遠可以看見山頭上沐浴在夕陽下的楚長城的殘垣斷壁,時有時無地蜿蜒在連綿的山脈上。 稅丁馬上就要關門了,忽然看見遠處一行人馬急急趕來,又是車又是馬的,曉得又是一筆進帳,這才精神一振,多等了他們片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五章 引蛇第二步 「你們怎麼這個時辰才趕來過關?這時辰過了關口就得錯過宿頭兒!」 稅丁懶洋洋地說著,按照人頭收了稅,因為張溪桐私下塞了他兩文錢,態度上客氣了許多。 稅丁已經驗過了他們的「過所」,這些人不是生意人,空歡喜一場,只能按人頭收關稅了。 楊帆一行人此番出來時帶了幾套空白的「過所」,隨時可以填上出發點和目的地,上邊的關防大印都是真的,自然沒有破綻,因此稅丁兼關丁的那些人便也沒有難為他們,順順當當地放他們過了關。 「朝登魯陽關,峽路峭且深。流澗萬餘丈,圍木數千尋。咆虎響窮山,鳴鶴聒空林。」 行在峽谷之中,未聞虎嘯聲傳來,倒是響起了幾聲淒涼的猿啼。天空中也未見鳴鶴飛鶴,倒是有數百隻昏鴉漫天飛舞。 此關雖然險要,但是峽谷中的道路卻極寬闊平坦,這是天然形成的,自古就可暢通車馬。 雖然山壁陡峭,上面不易藏人,他們的車馬還是自覺地走到了峽谷的邊緣,邊緣處內凹的的部分近兩丈寬,上面即便有人投石也傷不到這下面的人,因為常有人在夏天和雨雪天裡通關,這裡也是常走的路,所以平平整整,寸草不生。 黃旭昶回首望去,關門正慢慢合攏,將最後一絲夕陽剪斷在峽谷之外,不禁悠然歎道:「我們總算是過來了!」 楊帆卻望著前方的一線天地,凝重地道:「終於進入都畿道了!」 過了魯陽關,再往前去是數里地的峽谷,然後才能走出去,他們正行進間,楊帆突然勒住了坐騎,側耳傾聽,黃旭昶見到他的異狀,忙也勒住坐騎,問道:「怎麼了?」 楊帆眉頭微微一蹙,沉聲道:「有馬蹄聲,後面!」 話音剛落,眾人已經聽到馬蹄聲,蹄聲如雷,非只一人。 他們已是出關的最後一批人,後面哪來的馬蹄聲?如果後面有馬蹄聲那意味著什麼?所有的人馬上想到了武家派出的那些刺客,也只有他們才有可能揣著可以命令關隘開門的信物。 楊帆當機立斷,厲聲喝道:「此地不是久待之地,車馬加快速度,迅速出谷!」 …… 沈弘毅是武承嗣的人,少年時是長安的一個遊俠兒,既習劍術,又有一定的文采,後來被武承嗣延攬入府,成了魏王府的食客。 他正在豐山鎮上探問楊帆一行人的下落,楊帆等人突然出現在向城,而且不問價格,迅速收購了一批騾馬北上,消息很快送到了他的面前,豐山鎮距向城不遠,沈弘毅未及多想,馬上率領人馬追了上來。 肩後猩紅的披風獵獵發抖,好像一塊火燒雲,順著峽谷冉冉而去。其實這季節用不著系披風,而且乘於馬上疾行時也不舒服,但這是他少年遊俠長安時養成的習慣,看著威風不是? 方才以魏王府信物叫開魯陽關關門時,他已經問清楚與楊帆一行人特徵相仿的那些人剛剛過去沒有多久,沈弘毅策馬甚急,鞭下如雨。正行進間,忽見前方谷中策馬站定一人,此時夕陽已經落山,谷中一片寂寥。 一人、一馬。馬兒正俯首撿拾著旁人遺落的幾根稻草,馬上的騎士坐得很鬆馳,腰微微地塌著,隨著馬的微微起伏,馬上的人也微微有些起伏,他正側臉看著驟然追近的這些人,一臉恬淡。 「吁∼∼∼」 沈弘毅猛地一勒韁繩,距那騎士還有五六丈距離便強行勒住了坐騎,後面數十騎快馬紛紛止步,馬蹄聲還在谷中迴盪,他們已經靜立不動,彷彿鐵鑄的一般。 楊帆撥了撥馬鬃,用清朗的聲音向他問道:「過路的?」 沈弘毅身邊的副手李大勇怔了怔,放聲喝道:「李顯是不是在你手上?」 楊帆哈哈一笑,道:「果然是為了廬陵王來的!」 「嚓……」劍鞘磨擦身傳來,楊帆已慢慢拔出了手中刀。 李大勇不耐煩地一揮手,喝道:「大夥兒一起上,給我剁了他!」 「慢!」 沈弘毅目中放出了熾熱的光,自從進入魏王府,他已經很久沒有嘗過做遊俠的滋味兒了。 遊俠兒,快馬高歌,醇酒美人,一怒拔劍,十步濺血!他已年屆中年,兩鬢已隱隱有了銀絲,遊俠兒已經勢微,連長安洛陽這樣的地方,更多的都已是他們當年留下的傳說。沈弘毅很想再嘗嘗少年時候熱血沸騰的那種滋味。 沈弘毅一把扯下了披風,握住手中的長劍,目光緊緊地懾住楊帆,臉上帶著一種危險的笑容,道:「我來解決他!」 李大勇翻了個白眼兒,暗自嘟囔道:「又來了,又不是兩伙痞子打架,逞得什麼威風!」 沈弘毅雙腿一磕馬腹,獨自策馬向前,高聲喝道:「報上名號,與我一戰!」 「你是誰派來的?真夠扯淡的!」 楊帆說這句話的時候,前半句還是正常的語速,身子也依舊懶洋洋地騎在馬上,說到後半句時,聲音一緊,他的身子也突然離鞍而起,人刀合一,如同一股翻捲咆哮的風,向著輕馳迫近的沈弘毅撲去。 與此同時,半空中一聲聲厲喝響起,手攀巖壁,隱在凸凹不平的巖壁上的內衛和百騎同時飛落,半空中便揚起刀劍向各自選定的對手當頭斬落,有那擅長暗器的更是口銜利刃,半空中便雙手頻揚,將飛鏢飛針鐵蒺藜一類的暗器向他們擲去。 沈弘毅忽見楊帆棄了馬和身撲來,氣勢驚人,先自一驚,隨即身後慘叫頻頻,竟是自己的手下先中了埋伏,不由又驚又怒:「你不講江湖規……」 「鏗!」 楊帆的刀到了,沈弘毅騎在馬上,身法的轉換比凌空而至的楊帆靈活不到哪兒去,但是楊帆這一刀借了全身的重量,沈弘毅卻辦不到。劍走輕靈,本不應與敵硬磕硬碰,但他不選擇硬碰硬就只能棄馬。 可是因為身後傳來的慘叫讓他的動作遲緩了一下,現在想棄馬也來不及了,沈弘毅把牙一咬,只能硬著頭皮揮動手中長劍向楊帆的刀迎去。 楊帆用的是一口橫刀,不是他那口狹長似劍、鋒利無比的鐸鞘,根本不心疼硬磕硬碰造成的損害。這一刀刀勢雄渾,如疾風捲浪,沈弘毅一劍迎上去,「鏗」地一聲半截斷劍便飛到了半空。 刀勢毫不遲緩,順勢劈下,血光一閃,沈弘毅的右臂便像那截斷劍般離體而去。 「砰!」 順勢跌落的楊帆一肘擊在他的左肋下面,將他的肋骨撞斷了四根,整個人都撞飛出去,楊帆單手在馬鞍上一按,即將落地的身子團腹一收,利落地躍上了馬背,這才乾淨俐落地吐出四個字:「真是白癡!」 谷中的戰鬥結束的很快,楊帆務求速戰速決,根本無心戀戰,出其不意地猝殺一下子就幹掉了對方四分之一的人馬,武承嗣這批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根本無法形成有效的反擊。 李大勇見勢不妙,急忙率領剩下的倉惶退向魯陽關方向。楊帆也不追趕,小有斬獲便即撤退,帶領他的人退到前邊一段彎路後面,紛紛乘上坐騎追趕護送著「廬陵王」趕向谷口中的幾名內衛去了。 ※※※※※ 次日上午,魯山縣裡來了一支奇怪的隊伍,他們有的乘車,有的騎馬,有的騎騾子。馬有雄駿健壯的軍馬,馬股上烙印宛然,也有莊戶人家拉車用的駑馬,至於騾子,用來行腳當坐騎的還真少見。 他們的人也很奇怪,有男人、有女人,還有不男不女的人。一路上趕路甚急,歇宿時常在夜晚,再加上古竹婷囊中用來易容化妝的藥物已經耗光,也顧不上再給內衛的姑娘們修整儀容,以致大家漸漸露出了本來面目。 好在楊帆本就有意用這支隊伍吸引刺客們的注意,所以對於她們恢復女兒容顏也不甚在意,禁令一開,剛剛入住客棧的姑娘們馬上洗去了面上的藥膏,恢復了女子的容貌。 眼見許多男子或者貌相平庸的女子突然變成了一個明眸皓齒的大姑娘,直把客棧掌櫃驚得目瞪口呆。 緊接著,魯山縣的文天文班頭兒就帶著一堆差官捕快把客棧包圍了,魯山縣來了這麼一票奇怪的人物,而且他們居然還有軍馬,文班頭身負一方治安責任,豈敢馬虎。 掌櫃的暗暗叫苦,生怕受了牽連,誰知道文班頭闖進客棧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屁滾尿流地爬了出去,匆匆撤走包圍客棧的一眾差官捕快執役雜役,弄得四下圍觀的百姓們莫名其妙。 魏勇嚇走了文班頭,剛剛揣好百騎的龜符,忽聽房中傳出一聲驚呼,正是李裹兒的聲音。站在廊下的眾人登時心中一緊,要是小郡主遇險,他們雖罪不至死,可這拚死拚活掙來的功勞卻也不免要大打折扣了。 眾人急急搶進房中一看,卻見李裹兒好端端地站在那兒,只是指著「廬陵王」的面皮,驚慌地道:「壞了壞了,古姐姐……啊不!爹爹的面皮壞了,這一下可瞞不得人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眾人一看,只見「廬陵王」站在那兒,臉上皺紋遍佈的老皮掉落了一塊,露出一塊細嫩白皙的皮膚,任誰看了怕也難以相信這是一個男人臉上長出的新皮,那分明就是一個女人細潤的肌膚!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六章 失密 「廬陵王」笑了笑道:「不妨事的,不過我需要購買些藥材重新調配易容藥物,這魯山縣太小,所需藥材恐怕不全的,不過有些東西是可以用別的來替代的,效果雖然差些,照樣能夠以假亂真。」 她淡淡地道:「畢竟不可能有外人闖到我身邊來仔細看的,如果真的讓外人走到了我的身邊,那時我易容與否、像與不像其實也沒什麼用處了。」 她的聲音柔和悅耳,絕對的女人聲音,聽過她聲音的都知道,這就是她,就是古竹婷! 其實這一路下來,雖然楊帆已經宣佈王爺是假的,是古姑娘假扮的,但她一路上不管人前人後,始終以廬陵王的聲音和形像示人,舉止作派也與廬陵王一般無二,平時一副木訥的樣子,遇敵時驚慌與遲鈍的反應也全無二致。 一開始大家還暗讚古姑娘居然以假亂真到如此地步,但是漸漸的,很多人悄悄產生了懷疑,認為楊校尉是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這個所謂的假廬陵王才是真的,真真假假,故佈迷陣。 可是眼下「廬陵王」這一開口,確實是古竹婷的聲音,她的臉上還露出一塊絕對屬於女人的肌膚,眾人就不能不信了,原來楊校尉真的那麼大膽,真的就只讓許良和高瑩兩個人護著王爺走了。 楊帆眉頭一皺,道:「我們吸引刺客,為王爺開路的計劃才剛剛開始,這個時候,絕對不能讓刺客看出破綻。我陪你去尋摸所需要的藥品,你務必得馬上重新裝扮起來。」 「廬陵王」點頭答應,李裹兒雀躍道:「我也去,這一路上我都快憋瘋了。」小郡主此刻是眾人當中身份最尊貴的人,她當眾提出了要求,楊帆也不好拂逆,只好答應下來。 蘭益清道:「校尉,姐妹們也需要去外面買些東西,這一路上很多東西都用光了,姐妹們很是狼狽。再接下來我們怕是要一路驚險,想再進入城阜的機會都會大減,所以……,你看……」 蘭益清這一說,許多女衛便悄悄紅了臉蛋兒,女人出門比男人麻煩的多,即便她們扮成男人時,內裡也是女的,她們所必需的東西可不是胭脂水粉、描筆眉黛,而是因為男女生理特徵的不同,必須要準備的一些東西。 蘭益清雖然說的含蓄,可是當著這麼多的男人提到這件事,眾女衛難免有些難堪。 楊帆想了想,道:「成!反正店裡也沒什麼需要照看的,除了受傷的幾位,其他人都可以出去走走,不過你們要記住,每伙人最少要兩人同行,而且其中必須要有一個女子,你們這些百騎出來的傢伙好勇鬥狠,最愛惹事,我可不希望再鬧出房陵那麼一檔子事。內衛的人給我看著他們!」 眾人紛紛答應,相互約好結伴出去,有的乾脆好幾個人結成一夥兒,等到室內一空,只剩下楊帆、「廬陵王」和李裹兒、黃旭昶的時候,楊帆低聲對黃旭昶道:「魯山縣是我們北返必經的第一處城池,他們在此處必有聯絡人,內奸若有行動,當在今日!」 黃旭昶把大眼一瞪,眸中露出一絲猙獰的殺氣:「我明白!等我把這個吃裡扒外的混蛋揪出來,哼、哼哼!」 ※※※※※ 魯山縣館驛新近入住了一位路經此地的官員,他的具體身份並沒有人曉得,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要往哪裡去。一直以來,南來北往路經此處的官員,除非是公務不急,想在沿途看看風景,又或者要拜訪當地的親友,否則在館驛裡住的時間都不會超過兩天。 魯山是個小縣,沒有什麼別緻的風景,所以驛館的人這麼多年來還沒看到過在館驛裡一住就是八九天的人,這一回他們總算是見識到了。這位姓李名鼎新的官員就在魯山縣館驛住了九天,還一點走的意思也沒有。 不過,他是本縣縣令親自陪同送來的,所以館驛裡的人也不敢多問什麼,只管侍候好他的一日三餐、冷飲熱湯,不叫這位貴人挑出毛病便是。反正住也好、吃也罷,都不花用他們家裡的。 這位名叫李鼎新的貴人交遊四海,在這兒住了九天,每天都有人跑到館驛來找他,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究竟在幹什麼,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驛丞一概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下午的時候,驛館闖來一個叫李大勇的,肩上有傷,凶神惡煞,彷彿一個亡命之徒,驛丞攔了一下,劈面便挨了一記耳光,對方亮出了龜符,驛丞才知道,這他娘的兇徒惡匪一般的人物,居然是魏王府的一員家將。 驛丞不敢阻攔,由著他闖進去,隨即李鼎新的官舍內便傳出一陣叫罵。聽那聲音,先是李大勇大罵李鼎新,緊接著李鼎新大罵李大勇,兩個人罵得不亦樂乎,驛丞遠遠聽見心中不無快意。 不過聽他們雙方對罵中提到什麼梁王魏王的,這驛丞也不傻,曉得他們來歷不凡,行蹤又如此鬼祟,干的恐怕是見不得人的勾當,生怕惹禍上身,沒敢多聽,連忙逃遠了些,遙遙聽著二人拍桌子摔椅子的對罵,一個人偷著樂去了。 黃昏的時候,又有一個小販打扮的人也跑到館驛來找人,白天挨了一耳光的驛丞學乖了,這回沒直接動手趕人,一問對方來歷,果然是來找李鼎新的,驛丞沒敢怠慢,趕緊把他領去見李鼎新,然後乖乖離開了。 「你說什麼?」 李鼎新聽了小販的稟報大吃一驚,霍地一下從案後站了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瞪起眼睛道:「當真?」 小販用力點頭,肯定地道:「千真萬確!小人收到的消息就是如此,那楊帆在沽水鎮遇了埋伏後便想了這個辦法,冒險讓廬陵王單獨北上,他則弄了一個假廬陵王吸引咱們的目光!」 李鼎新咬牙切齒地道:「霍麒麟這個廢物,平時吹得牛皮震天響,還不是功敗垂成?哼!」 小販試探地道:「今兒聽人說,魯陽關道上遺有屍體無數,難道咱們的人還跟他們打過一場?」 李鼎新道:「不是咱們的人,是魏王的人,也是一群廢物,沈弘毅那個白癡死了,李大勇那個混蛋還跑來……」 說到這兒,李鼎新忽然收了聲,變色道:「不好!李大勇那廝臨走時放話說,要集中人馬,哪怕明火執仗地干一仗,也要把他們一行人埋在這兒,如果他把散佈在各處道路上的人都集中到這兒,可不正中了楊帆的調虎離山之計?不行!我得去找他!」 李鼎新匆匆走出兩步,忽又感覺不妥,急忙喚來一個手下,對他仔細囑咐一番,吩咐道:「快去!一男一女外加一個半百老者,嘿!這樣的目標真就難找麼!」 打發了那手下離開,李鼎新才匆匆出門,等他趕到李大勇所住的客棧時,李大勇一行人早已結賬離開了,只留下幾個傷殘人士在客棧裡輾轉哀嚎,向他們問起李大勇去向時,這些人大眼瞪小眼的根本說不出來,氣得李鼎新摔門而去。 ※※※※※ 到縣裡採買私人物品的人陸續回到了客棧,最後一人回來不久,黃旭昶才匆匆趕回來,到了楊帆的房間一看沒人,又到「廬陵王」的臥房,這才看到楊帆坐在那裡,內室的簾兒捲著,可以看見「廬陵王」正對鏡梳妝。 男人雖也需要對鏡梳發、修整儀容,可是如果以一副女兒家描眉點唇的風情來打扮,優雅難免就要變成驚怵。黃旭昶只看了一眼,就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明明是一個年過半百、體態臃腫、滿臉褶皺的男人,手指偏還翹個蘭花指,動作似女子一般風流,黃旭昶哪裡還敢再看。 楊帆一見他來,連忙迎上去,不等他說話,便截口道:「跟我來,到我居處再說。」 楊帆把黃旭昶帶到他的居處,黃旭昶立即單膝跪地,抱拳請罪。 楊帆訝然道:「黃旅帥,你這是做什麼?」 黃旭昶又愧又恨地道:「卑職有負校尉所托!」 楊帆臉色一沉,道:「怎麼?」 黃旭昶道:「內奸……我沒查出來!」 楊帆眉頭一皺,道:「說說詳細情況!」 黃旭昶道:「他們出去之後,我們便仔細盯著。內衛都得了我的授意,把所有有嫌疑的人都盯得死死的,這些人去的最多的地方是酒肉鋪子,酒是不敢買的,買斤豬頭肉、豬耳朵什麼的居多。」 黃旭昶道:「此外,他們東遊西逛,雖也和市井間的人物有過接觸,卻不曾買過什麼了。對於他們和每一個有過身體接觸的人和說話不曾叫人聽見的人,我都加強了監視。結果沒有任何異狀,他們離開後,那些被接觸過的人也沒有匆忙離開的。」 楊帆默然道:「內奸……一定有!消息,也一定洩露出去了!不是沒有人可疑,只是我們沒有發現!」 黃旭昶頓首道:「是!黃某愚鈍,壞了校尉大計,請校尉處治!」 楊帆忽而一笑,快步走上前去,搭住黃旭昶的臂彎將他扶起,說道:「洩露便洩露了,又有什麼了不起,黃旅帥不必如此自責。」 天大一樁禍事,竟被他說得雲淡風輕!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七章 原來是你? 翌日一早,楊帆一行人整裝待發,不知他們底細的客棧掌櫃倚著門框,暗暗慶幸著這些能把本縣班頭兒嚇得屁滾尿流的怪物們總算是走了。楊帆一行人就在掌櫃的熱烈歡送的目光下離開了魯山縣。 楊帆一行人在魯山縣堂皇現身,為的是吸引刺客們的注意,雖然引蛇出洞計劃失敗,消息還洩露了,但是刺客們未必來得及獲知最新消息,而且刺客不只來自一家,其他派系的刺客得到消息的時間會更晚,所以他們依然會遇的圍追堵截。 楊帆一行人的目的就是要吸引刺客的注意,為廬陵王返京創造條件,所以只要真相還沒有被所有派系的刺客們獲悉,他們就依舊有價值,也依舊會成為刺殺目標,因此楊帆很謹慎地派了哨衛前行。他想吸引火力,可不是想真的一頭撞進包圍圈,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出城不遠,前哨傳來消息,有近百騎守在前方通往龍興縣的大路上,這麼多身懷利刃、策馬而立的人根本沒法隱藏,看來是有什麼人已經忍無可忍,直接從刺客轉化為強盜,打算公開動手了。 楊帆一行人立即折向東方,離開大路,落荒而逃。在前方大路上擺開陣勢的正是李大勇,李大勇把武承嗣的人集中了起來,意圖與楊帆決一死戰,不成想楊帆一行人卻避而不戰,遁入荒野。 李大勇聞訊馬上揮軍殺來,一追一趕間雙方到了平頂山腳下,又有一路來歷不明的刺客聞訊趕來,加入了戰團。楊帆且戰且走,一路向南撤退,一直逃到葉縣境內,於黃昏時分逃上了一座高山。 這一路逃得好不狼狽,好在楊帆無心戀戰,廬陵王又是假的,危急時刻這位假廬陵王乾脆棄了車子騎上了駿馬,所以逃得甚快,倒是沒有給這支護衛隊伍造成太大傷亡。 山上,李裹兒一瘸一拐地走向楊帆,她不精馬術,路上被蘭益清等女衛們輪流帶著,顛得兩條大腿都腫了,走起路來很吃力,像個蹣跚學路的孩子。李裹兒擔心地看看山下追兵,憂心忡忡地道:「我們被堵在這兒了。」 楊帆微微一笑,安慰道:「無妨,後面是連綿的山脈,只要我們往裡邊一避,就算他們派來數萬大軍也休想得手,在這種地方,他們是抓不住我們的。」 李裹兒聽了心中方自略安,張溪桐探頭看看山下,卻不放心地道:「他們會不會攻上山來?」 楊帆深沉地道:「我倒希望他們會攻上山來,山下百十號人,如果能被我們吸引在這兒,呵呵……」 內部出了奸細而且已經把廬陵王真實行蹤洩露於刺客的事情,楊帆還沒有宣佈,所以這些百騎和內衛都以為自己的使命依舊是充當吸引刺客的活靶子,因此對楊帆的話深以為然。 山下面,兩撥一路追殺而來的刺客匯聚到了一起,似乎在相互通報身份,簡單的停頓之後,他們便兩路合作一路,棄馬步行,向山上逼來。 逃到山上的百騎和內衛剛剛歇過一口氣兒來,眼見敵人要上山,只好打起精神準備據險而守,這時候夕陽下忽然又有幾騎快馬遠遠馳來,不一會兒到了山腳下。又過片刻功夫,山下看馬的人忽然大聲呼喝起來,把剛剛爬了半截山路的刺客們叫了下去。 山上的百騎和內衛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就見那些刺客們下了山,紛紛騎上駿馬,一股腦兒地絕塵而去。 山上的百騎和內衛們見此情景不禁目瞪口呆。 魏勇撓撓後腦勺,愕然道:「奇怪,這些刺客跟死了娘似的跑什麼,趕回去奔喪麼?」 張溪桐突然醒悟過來,失聲叫道:「不好!他們一定是知道了廬陵王不在這裡的秘密!」 魏勇乜了他一眼,不屑地道:「你懂個屁!他們怎麼可能知道……」 話未說完,他的臉色就變了,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道:「有內奸!」 楊帆泰然道:「不錯!在我們之中,有一個內奸!」 他的目光倏然掃過眾人,只見人人面露驚色,越子傾已憤然道:「我們之中有內奸?誰是內奸?」 眾人茫然四顧,個個露出警惕之色,有的人已下意識地和身邊的人拉開了距離。 楊帆冷眼看著,淡淡一笑,道:「有內奸不假,不過幸運的是……」 他的目光又飛快地在眾人臉上掃視了一圈,這才接口道:「幸運的是,內奸已經中了我的計了!」 眾人愕然看向他,黃旭昶忍不住問道:「中計了?中了什麼計?」 楊帆微笑著看著他,問道:「怎麼?黃旅帥終於忍不住了?」 黃旭昶先是一怔,隨即勃然大怒:「你這是什麼話,難道你說我是奸細?我只是問出了大家都想問的話而已!」 楊帆輕輕鼓掌笑道:「精彩!當真精彩!黃旅帥,真是難為了你,以你這般道行,我覺得該讓你到宮裡當個伶人,說不定能混到大供奉的地位,呵呵!」 「你他娘的放什麼屁……」 黃旭昶大怒,就欲衝向楊帆,不料站在楊帆身邊的「廬陵王」忽然鬼魅般一閃便到了他的面前,掌中寒光一閃,一柄鋒利的匕首便緊緊抵在了他的心口,黃旭昶登時便不敢動了。 黃旭昶怒不可遏,氣得胸膛起伏,大叫道:「楊帆!今天你要把話跟我說清楚!今兒你這般冤枉我,這個梁子咱們算是結定了,你不給我一個交待,我絕不罷休!」 楊帆淡淡地道:「交待?我當然要給你交待的。」 他看了看圍攏到周圍,個個面露驚色的百騎和內衛,道:「我想,大家一定也在好奇,我是如何察覺了奸細,又是如何把他揪出來的,是麼?」 「不錯!」張溪桐激動地道:「楊校尉,你可不要搞錯了呀,黃旅帥他……他跟咱們是多年的兄弟,怎麼可能是出賣大家的奸細。」 楊帆道:「我會給出一個理由,在我給出理由之前,我先說說,我是怎麼發現有內奸,之後又是怎麼做的。」 楊帆負起雙手,在山坡上緩緩走了幾步,晚風拂著他的衣袂,如玉樹臨風:「當日我們在沽水鎮遇到了埋伏,那裡是一個很偏僻的所在,照理說,即便刺客有足夠的人手,可以在那裡安插耳目,也不可能在那裡安排那麼多的殺手,更不可能提前就做好了安排。可他們偏偏做到了,這作何解釋?」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我們之中,一定有一個內奸,如果不揪出這個內奸,我們一定寸步難行,可是要想把他揪出來談何容易,所以我絞盡腦汁,想到了一個引出奸細的計劃!」 楊帆看看眾人,加重語氣道:「不僅僅是引出這個奸細,我還要利用這個奸細!」 蘭益清高聲道:「楊校尉,我雖是參予你這個計劃的人,說實話,對你的全盤計劃,我也不甚了了,你還是說的明白些吧。」 楊帆笑了笑,道:「好!我首先做的,就是在山上作出的那番安排,扮出一個假廬陵王,從而掩護真廬陵王。但是,和你們所知道的不同,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的,並不是假廬陵王,而是真的!」 眾人聽了臉現茫然:「真的?眼前這位正拿匕首抵著黃旅帥的人,他是真廬陵王?廬陵王什麼時候有一身高明武功了?昨日在客棧中他臉上破掉的皮膚,他說話的聲音又是怎麼回事?」 楊帆道:「是這樣,我知道有內奸之後,除了內衛的人,所有人都是我的懷疑對象。我之所以沒有懷疑內衛,是因為出京前內衛的人就知道我們要去幹什麼,如果奸細在她們之中,我們根本不可能從黃竹嶺上接回一個活的廬陵王來。」 李裹兒凝望著侃侃而談的楊帆,目中泛著一種難言的神采,她是參與了全盤計劃的人,在她眼裡,眼前這個男人的智慧是她望塵莫及的,對於遠比她強大的人,她有一種匍匐在他腳下的衝動。 楊帆道:「於是,我要一個一個的排除,找出奸細來。當時由高瑩姑娘和許良旅帥護送下山的其實不是廬陵王,而是眼前這位古姑娘。我事先授意高瑩姑娘,盡量給許良製造機會與易容成廬陵王的古姑娘單獨在一起,如果他是內奸,一定會下手。結果,許良沒有下手,他當然不是奸細。 當天夜裡,我們宿在山林中,因為王爺有夜間驚悸的毛病,郡主一直不敢入睡,只能小心地守在王爺身邊。凡有驚悸惡夢,總會先有反應的,那時郡主便推醒王爺,以免讓內奸確認這就是真正的王爺,畢竟內奸也可能是我們其中的某個人。 經受過考驗的許旅帥則由高姑娘和古姑娘引著,循著我留的暗記追上來,郡主利用起夜的機會請王爺跟去看護,他們所去的方向是我事先安排的內衛所警戒的那片樹林,就在那片樹林中,真假王爺……調包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八章 東都可期 「從那時起,和我們在一起的就是假王爺了,真王爺則隨高瑩姑娘和許旅帥離開。因為此時我們安排王爺單獨行動的消息還沒有傳開,王爺獨自行動的話要比和我們在一起安全的多。 此後,我們到了向城,而王爺在高瑩和許旅帥的護送下,則先行一步過了魯陽關。因為王爺身體不好,又不能坐車乘馬目標太大,趕不了太遠的路,所以一過魯陽關便按照我事先的安排藏了起來。 你們在魯山縣城客棧裡見到的王爺依舊是古姑娘。之後,我允許大家上街,給了內奸一個送出消息的機會。我假意和古姑娘去購買易容所需的藥物,實則暗中盯著你們之中嫌疑最大的幾個人……」 楊帆說到這裡,向臉色難看的黃旭昶笑了笑,揶揄地道:「當然,我對黃旅帥說的是要他和內衛盯著你們之中有嫌疑的人,而我和古姑娘去買易容藥物。黃旅帥,你沒想到你在盯著別人又暗中向你們的眼線通風報訊的時候,我就在你後邊吧?」 黃旭昶憤怒地道:「你放屁!如果我是內奸,我在沽水鎮時何必那般拚命?我曾殺了幾個衝向王爺臥房的刺客!」 楊帆悠然道:「當然!你那時明知道王爺已經被我轉移了,房中只有我在那兒等著,你會選擇暴露身份?他們又不是你的親兄弟,為了保全你自己,你有什麼事兒是幹不出來的?」 黃旭昶目眥欲裂地瞪著楊帆,過了半晌,忽然陰森森地一笑,道:「聰明!當真聰明!想不到,你一直什麼事都跟我說,和我商量著一起辦,結果卻連我也在你的算計當中,楊帆,你真的很聰明!」 黃旭昶這番話一出口,無疑就是承認了他的身份,眾人頓時一片嘩然,越子傾、張溪桐、魏勇等人破口大罵,臂上一刀入骨、很可能要殘廢的田彥更是雙眼含淚,怒視著黃旭昶道:「你好!你好!枉我叫你一聲大哥,生裡死裡地追隨你,你……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 黃旭昶突然瘋狂地大喝道:「閉嘴!我浴血沙場,幾番生死,又怎麼樣?如今還不就是個小小旅帥?只要我做成了這件事,魏王就允諾我做將軍!做大將軍,光宗耀祖,福蔭子孫,這樣的好處,換了你你捨得不答應?」 回答他的是重重一啐,田彥一口濃痰吐到了他的臉上。 楊帆目光一閃,立即追問道:「你是魏王派來的人?」 黃旭昶冷笑道:「如今我已落在你手,要殺要剮隨便你,還問那麼多幹嘛?哈哈,我雖然敗了,可你們呢?廬陵王由一男一女護送著秘密潛赴洛陽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你沒看到山下那百餘名殺手突然撤走了?他們已經知道真相,廬陵王是逃不掉的,廬陵王一死,你們這些人全都要死,黃泉路上,我只是先走一步罷了!」 眾人怒不可遏,魏勇和張溪桐立即就要拔刀上前砍了他,楊帆舉手制止了他們,對黃旭昶冷冷一笑道:「這一點要叫你失望了,我還得感謝你千辛萬苦地送出消息,讓他們知道廬陵王和我們並不在一起,這樣,我們就能護著王爺安然返京了。」 黃旭昶一呆,慢慢變色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楊帆微笑道:「我說過,因為王爺身體不好,不能乘車騎馬的話他趕不了太久的路,所以過了魯陽關後他便按照我事先的安排藏了起來。」 楊帆笑了笑,向遠處一片影影綽綽的建築群指了指,道:「王爺如今就藏在葉縣,我們馬上去接了王爺,日夜兼程趕往洛陽。等到你們的人大海撈針一般還在尋找王爺一行三人的蹤跡時,我們已經安然抵達洛陽了!」 「你這奸詐小人……」 黃旭昶希望破滅,瘋狂地衝向楊帆,「噗」地一聲,作廬陵王扮相的古竹婷一刀刺進了他的心口,又飛起一腳把他踢飛起來,順著一片草坡□轆轆地滾了下去。為了富貴榮華出賣兄弟的人,也只配葬身荒野、飽食狼腹。 楊帆冷冷一笑,對剛剛拭去刀上血跡的古竹婷道:「接下來還要麻煩你,你依舊扮作王爺的模樣,時不時的在一些地方露一面,他們現在對黃旭昶送出的消息應該已確信不疑,再加上你時不時的露露臉,足以吸引住他們了。等他們想要找你時,你就除去易容,相信他們也無從找你。」 古竹婷點點頭,道:「這樣的話,就不用叫人跟著我了,人多了反而行動不便,需要的時候,我可以隨時僱傭兩個人幫我作戲,這樣反而更叫他們摸不著頭腦。」 楊帆思索了一下,關切地道:「那……你自己小心!」 古竹婷點了點頭,嫣然一笑。 「廬陵王」嫣然一笑,所有的人都是寒意侵身。 ※※※※※ 楊帆一行人趕到葉縣時,城門已經關了。 楊帆這些人現在成了「狗不理」,根本不擔心刺客們再找他們的麻煩,而且他們聲勢鬧得越大,越不會引起刺客懷疑,是以他們一改一直以來的低調,直接亮出了關防和百騎侍衛的龜符,叫開城門,闖進城去。 葉縣縣令聞訊慌忙趕來接迎,一行人也不說明來意,只是住進縣裡的館驛,熱湯沐浴、熱飯裹腹,盡情地放鬆了一回。 楊帆進城後卻與蘭益清、魏勇、張溪桐等幾人先行離開了,由楊帆引著,在縣城小巷中穿梭,也不知道高瑩留下了什麼記號,楊帆領著他們東拐西拐,最後在一個小巷子盡頭的一戶人家,找到了廬陵王和許良、高瑩三人。 楊帆把他們三人接回館驛入住,全部人馬這才安頓下來。 次日一早用過早餐,楊帆便召集所有人,嚴肅地道:「雖然我們用計瞞過了刺客,也清除了內奸,可夜長夢多,我們重任在肩,王爺一日不曾護送到京,我們就不能鬆懈。我已經讓葉縣給我們準備了快馬,所有受傷的人留在這裡養傷,其他人隨我護送王爺日夜兼程趕往京師。」 高瑩欣然道:「好!從葉縣到洛陽三百里路程,急行軍的話我們可以一個日夜行軍一百五十里,兩天可到洛陽。」 魏勇打斷她的話道:「高都尉,王爺的身體,怕是走不了這麼快的路。」 高瑩道:「那樣的話,一天一百里也是可以辦到的吧,我們一日行一百里,最遲第三天就能到洛陽!」 楊帆搖頭道:「我們如此急行軍,當那些刺客是白癡麼?一百里內,我們還是招搖而行,惑其耳目。這一百里地,分兩天行軍,第三天開始加速,按照每天一百五十里的速度急行,第四日中午前抵達洛陽,這樣的話,王爺的身體應該還承受得了。而且刺客們也來不及反應,即便那時他們知道上當,也無從追起了。」 眾人點頭稱是,廬陵王感激地道:「諸位壯士為了李顯的性命,赴湯蹈火,出生入死,李顯……真不知該如何相謝才是了。」 李裹兒微笑道:「爹爹來日若能得皇帝祖母寵愛,委以大任,那時莫忘了今日這班誓死相隨的勇士也就是了。」 廬陵王連聲道:「自應如此,莫敢相忘!」 一班人計議已定,便即安排上路,當天到舞陽,次日赴襄城,繞過魯山和龍興兩縣,從郟城直奔洛陽。這一路上,他們行動緩慢,故意招搖,在舞陽和襄城各住了一晚,第三天離開襄城後卻突然加快了行程,一路風馳電掣,穿郟城而過,直撲汝州。 為了不讓人摸清他們此刻的行蹤,當夜他們宿在汝州城外,次日一早突然入城,緊急補充了一些食物飲水,立即馬不停蹄地離開,當天夜裡便繞過了穎陽。此時他們左面是龍門伊闕,右面是登封,前面就是東都洛陽了。 勝利在望,每個人都興奮不已,不過因為他們一路急行,此時已是人困馬乏,再加上今夜星月晦暗,已經有一匹馬因為力竭加上道路不清摔斷了腿,實在難以前行了。 眾人咬牙又行片刻,魏勇忍不住向楊帆道:「二郎,實在行不得了,如今已經趕到這裡,想來也不會再有凶險了,不如找個地方歇息一下,明日一早再走,不到晌午咱們就到洛陽城了。」 楊帆也是催馬欲行而不前,馬腿沉重的彷彿陷入了泥沼,馬息粗重、汗流鬃毛,聽魏勇這麼說,看看眾人也當真是走不動了,只好點頭答應。 楊帆縱目一望,四野茫茫,只有左前方一片碎碎閃光,不曉得是伊水還是洛水的一道支流,便把馬鞭一指道:「就在那兒宿下吧!」 眾人已然筋疲力盡,聽到終於可以休息,總算打起精神,掙扎到河畔,有些人滾鞍落馬,便躺在那兒不動了,連睡袋都懶得解下來。 李裹兒坐了一天的車,卻是渾身酸麻,恨不得跳到地上跑兩圈才解乏兒,車子停下她便跳下車來,一見楊帆佇立在嘩嘩的流水旁,正遙望著前方,便姍姍地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你……當真了得!」 楊帆笑了笑沒有說話,李裹兒咬了咬嘴唇,又柔柔地道:「我的男人有本事,我心裡……歡喜的緊!」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零九章 這才是謎底! 楊帆笑了笑,道:「很累了,早點歇息吧,離洛陽越近越是不能功虧一簣,天色微明時我們就出發,那樣正午時分就能到洛陽了。」說完,楊帆蹲下身子洗了把臉,便舉步走開了。 李裹兒輕輕撇了撇嘴,嘀咕道:「神氣什麼,等我成了公主,哼!」李裹兒沒說完,翩然一轉身便向車子行去,車前,廬陵王剛由許良和高瑩扶著下了車,正在那兒抻著胳膊腿兒。 楊帆遠遠地看著他們,輕輕笑了笑,臉上有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情。 夜色深深,沉睡中的魏勇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他驀地張開眼睛,只一睜眼,就看到一個黑影正蹲在面前。魏勇大駭,伸手就去摸枕下的鋼刀,卻被那人一把按住,喝道:「是我!」 魏勇一怔,訝然道:「二郎!」 四下看看,仍是一片昏黑,天還沒亮呢,魏勇道:「你不睡覺,跑到我面前幹什麼?」 楊帆笑笑,道:「換個地方再睡不遲,馬上起來!」 「嗯?」 魏勇納悶地坐起來,楊帆已經走開了,正在拍醒第二個人。 本來就趕了一天的路,大家都乏的要命,此時正是身體還沒緩過勁兒來,渾身酸疼的時候,卻被楊帆一一叫醒,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 楊帆道:「我們馬上離開這裡,換個地方再睡!」 李裹兒睜著惺忪的睡眼從車裡探出頭來,抱怨道:「好端端的,怎麼又要走啊?」 楊帆沒有搭腔,只是催促大家套馬套車,準備轉移。 大約兩刻鐘的功夫,大家才準備停當,楊帆道:「跟緊些,這就走了。」 眾人不知道他要往哪裡去,只得跟著他一路前行。楊帆沿著河畔前行,走出大約兩里地,天光已微濛濛地現出一絲亮,眼前河水上出現了一座小橋,橋很窄,只能容一人一馬過去,楊帆笑道:「就是這裡了,棄車過河!」 張溪桐怔道:「校尉,過了河可就是奔龍門去的路了。」 楊帆道:「不錯,咱們從龍門回去,王爺回京嘛,圖個好兆頭。」 魏勇哭笑不得地道:「圖個好兆頭?我說二郎,這個時候你還有這份閒心。捨近求遠的,咱們從這兒到龍門還得走幾十里……」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覺得有兩個硬梆梆的東西頂在他的腰眼兒上,一回頭,就見高瑩和蘭益清正站在他的背後,笑瞇瞇地看著他,眼神卻很冷,冷得像冰,魏勇臉上的笑容登時僵住了。 一行人過了橋,楊帆吩咐道:「把橋徹底毀掉!」 馬上就有兩個百騎衝上去,對這座鄉民為了過河搭建的小橋進行了徹底的破壞。 很多人還沒注意到魏勇的異狀,魏勇僵硬地站在那兒,居然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雙眼睛用一種可怕的眼神隨著楊帆慢慢移動著…… ※※※※※ 火把像點點星光,跳躍著從遠處的夜空裡越飄越近,不只從洛陽方向的路上有火把,從穎陽方向也有大群的火把,兩支隊伍越來越近,顯然都在疾馳當中。 李大勇率領人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遙遙看見一路人馬過來,當即提高了警惕,喝令部下戒備,雙方隔著一箭地遠便站住了,遙遙喊了番話,才知道那是從洛陽接應出來的人馬。 李大勇放了心,這才領著人馬繼續前行,同時暗暗納罕,兩支隊伍已經碰了頭,還不曾看見楊帆那批人,難道他們插上了翅膀飛到天上去了不成?如果他們半路歇入什麼山林,只怕這番舉動被他們看在眼裡,那就打草驚蛇了。 眼看雙方快要匯合,李大勇突然勒住了韁繩,俯身向地上看去。 「打亮一些!」 李大勇吩咐道,幾個騎士把火把放低了些,照見地上一條腰帶,斜斜指向路邊的草叢,李大勇嘴角露出一絲獰笑,喝道:「下去,沿著河岸給我搜!」李大勇說完,許多如狼似虎的侍衛便衝下了道路,李大勇則快馬向對面的人迎去。 「鄭大哥!」 李大勇向對面迎上來的人拱了拱手,這人身高肩闊,怒眉豹眼,生得甚是威猛,名叫鄭宇,也是武三思手下一員悍將。鄭宇向他拱拱手,還禮道:「李老弟!」 李大勇道:「王爺收到小弟的飛鴿傳書了?」 鄭宇道:「收到了,這個楊帆忒也狡猾,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弄得咱們疲於奔命,他奶奶的!不過你放心,這回他絕對進不了洛陽城,王爺不但派了我來,還命人守在了城門外,絕不可能讓他們踏入一步。」 正說著,河畔有人高聲大叫,李大勇連忙與鄭宇兜馬趕向河邊,就見地上一片凌亂,還丟著許多來不及收走的睡袋,探手進去,餘熱猶在。 李大勇道:「他們昨夜定是在這裡歇宿的,應該沒有走遠。」 鄭宇振奮道:「追!這樁功勞立下,你我一生富貴便享用不盡了!」 河邊有趟伏的野草、有足印蹄印,這些人仔細搜索起來,沿著痕跡一路追去,很快就追到了那座小橋邊。 此時,天光已亮,雖然太陽尚未躍出地平線,可是初夏時節,大地已經一片光明,他們的火把已經熄滅,只有一縷縷青煙還在火把頭上裊裊升起。 這些人就舉著冒青煙的火把,瞪著眼前那座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小橋,鄭宇咬牙切齒地道:「真是奸似鬼、狡如狐,這個混蛋去了龍門!」 李大勇陰沉著臉色道:「任他如何狡詐,也進不了洛陽城,鄭兄立即傳訊回去,我則帶人想辦法過河,咱們就讓那個人死在龍門山上吧!」 ※※※※※ 龍門,溫泉湯監。 楊帆在溫泉裡泡了足足一個時辰,一身的疲乏盡數洗去,只覺精神煥發,渾身爽利。楊帆披著件浴袍走出來,一見薛湯丞正候在那裡,便笑著點頭道:「薛湯丞,有勞了。」 一身綠袍,生著一隻鷹鉤鼻子,兩頰無肉一抹鼠鬚的薛湯丞趕緊對這位老上司道:「校尉客氣了,校尉您……帶著百騎、內衛的人匆忙而來,這是有什麼大事麼?」 楊帆瞟了他一眼,若有深意地道:「並非楊某不肯相告,只是這件事,薛湯丞其實不知道要比知道好許多。」 薛湯丞心裡打了個突,趕緊噤口不言。 楊帆道:「我帶來這一行人,都是百騎和內衛中人,此番是奉聖諭出宮辦差的,一番辛苦忙碌,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請薛湯丞備些精緻的酒食給他們,司農寺那邊,我會去打聲招呼。」 薛湯丞趕緊道:「不勞吩咐,卑職已經安排下了。」薛湯丞心中不安,胡亂應酬幾句,便籍故退了出去。 楊帆換好衣服到了外間屋子,就見魏勇怔怔地坐在桌旁,泥雕木塑一般,高瑩和蘭益清一左一右,依舊立在他的身後。 一見楊帆進來,魏勇緩緩地抬起頭,用有些呆滯的目光看著他。 楊帆對高瑩和蘭益清和氣地說道:「兩位姑娘辛苦了,去沐浴歇息一下吧。」 高瑩向魏勇呶了呶嘴,楊帆笑笑,道:「不妨事!」 兩位姑娘也相信以楊帆的身手,魏勇絕對奈何不了他,便依言退了出去。楊帆在魏勇對面緩緩落坐,魏勇臉上慢慢露出一個艱澀的笑容,幽幽地道:「你怎麼發現我的?」 楊帆道:「因為黃旅帥死後,你太大意了,而我們在舞陽和襄城各停了一晚,連續兩個地方,你都沒忘了送個消息出去,我想不發現你都難!」 魏勇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楊帆有些痛心地看著他,低聲道:「魏兄,我是真的不希望昔日好友,今日變成這般關係。」 魏勇木然道:「我也沒有想過爭天下會讓你我兄弟兵戎相見!我收梁王的好處為其所用時,根本沒想過會有這一天。其實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從梁王那裡拿好處,並不曾做過什麼事。 這一次,你帶了我們南下,一開始不知所圖,我也沒有和梁王聯繫,直到在房陵出事,被關進監獄,我才知道你的目的。自從我投靠了梁王,就是梁王這條線上的人了,我總不能看著他倒了。 那時,我也沒有什麼好辦法跟梁王聯繫,是冒險利用軍驛把消息送上京的,幸好軍驛聽說是梁王府的信柬,倒也沒人為難。之後,在返程時,我才接到梁王的命令,得到了與其他人聯絡的方式。」 楊帆黯然道:「一步踏錯,終為賊!」 魏勇的臉頰抽搐了幾下,有些激動起來:「賊?誰是賊?成了是王侯,敗了才是賊。」 楊帆搖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魏勇冷笑:「你怎知道你的道就是對的?黃旭昶是旅帥,比我職階高,還不是被魏王收買了?」 楊帆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黃旅帥麼,他不是內奸!」 魏勇的身子猛地一震,駭然瞪大眼睛,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楊帆的聲音提高了些,一字一句說的清晰:「我說,黃旭昶,不是內奸!」 魏勇又跟見了鬼似的,死死地瞪著楊帆。 楊帆道:「在葉縣的山上,我和你們說的幾乎都是真的,包括我暗中監視黃旅帥。只有一件事是假的,就是我發現黃旅帥是內奸的事。你隱藏的很好,真的很好,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下餌,也沒能把你釣出來。 可是身邊跟著一個內奸,我們沒辦法完成任務。所以引蛇出洞計劃失敗後,我就和黃旅帥商量,布了一個局,我已經查到住在館驛裡的那個人是梁王的人,呵呵,你不用問我怎麼知道的,地方官現在大多都是牆頭草,左右觀望,搖擺不定。 哪一方面他們都不敢做絕了,所以哪一方面他們都想留條後路。總之,我是知道梁王已經派了人住在館驛裡,他住在那兒幹嗎?當然是等那個內奸,所以,我讓黃旅帥冒充另一位王爺魏王武承嗣的內線!」 魏勇冷笑道:「你還真敢冒險,就不怕我們兩面對質,發現破綻麼?」 楊帆挑了挑眉,反問道:「梁王和魏王很要好麼?他們是一對爾虞我詐的敵人還是情投意合的兄弟?」 魏勇頓時語塞。 楊帆又道:「內衛的那些丫頭太沉不住氣,自從知道有內奸後,她們平時看人的眼神過於怪異,我估計,這個狡猾的內奸早就察覺到我已經生疑,我這場戲,可以讓內奸以為內奸不只他一個,而我們剷除了這個內奸,他也就不再被懷疑。 我們殺了『內奸』黃旭昶,然後讓古姑娘先走一步,繼續以廬陵王的身份四處招搖,而我們則護著真正的廬陵王回洛陽,呵呵……這個計劃,就是說給你這個內奸聽的。其實,我們在葉縣接的這個廬陵王還是假的,是先我們一步趕到葉縣的古姑娘。」 魏勇的臉頰猛地抽搐了幾下,臉上露出一種說不出是哭還是笑的表情。 楊帆道:「接下來,所有的人都以為內奸已經剷除,內奸也放鬆了警惕,我知道這個內奸一定會把這個消息送出去,果然……我找到了你!他們以為這一次我護送的是真的廬陵王了,拋開一切來追殺我,真正的廬陵王就可以很安全地進洛陽城了。」 魏勇的面容呆滯了很久,才緩緩地道:「原來,你是查不出內奸,就利用內奸!我……一直被你利用到現在?」 楊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沒錯!『死去』的黃旅帥在我們走後他也走了,護送真正的王爺回洛陽。所有人都以為王爺在我這裡,所有人都以為黃旅帥已死,一個『死人』護著一個『不存在的人』,相信這一路下來都不會有人去麻煩他。」 魏勇吃吃地道:「可……可我是親眼看著古姑娘殺了黃旭昶的。」 楊帆手腕一翻,從袖中彈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楊帆用指尖輕觸刀尖,那刀鋒便一縮一縮的,楊帆意興闌珊地道:「一個小玩意兒,柄裡先灌上血的話,一扎就更像了,去房州路上,跟玩幻術的那位老人家學的,你看好玩嗎?」 楊帆的拇指在柄上輕輕一撥,刀子往桌上一摜,「砰」地一聲,刀尾嗡嗡亂顫,楊帆道:「撥動這個開關後,刀子才真的能殺人!」 魏勇慢慢伸出手,拔出了那把刀,把刀尖緩緩對準了自己的心口,就像在葉縣山上,古竹婷把這柄刀抵在黃旭昶的胸口時一樣。 他知道,無論楊帆對他是否心有不忍,今天都不會放過他,不管是為了那些死去的百騎和內衛還是因為此事的重大。楊帆既然在廬陵王還沒有回京的時候就把這個謎底告訴了他,那麼他就只能死。 既然只能死,又何必求饒? 手腕一用力,鋒利的刀便刺進了心臟。 魏勇只是輕輕地呃了一聲,宛如一聲歎息……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章 護法 李大勇本來瞧著河道不算很寬,橋的樁子也在,以為過河很容易,不料隨便找來些樹木想要搭橋,卻屢屢失敗。他們若是徒步過河,憑他們的身手大多也可過去,但是馬匹就為難了。 李大勇手下一個兄弟,平時大家都叫他小渥的,身材瘦削,一臉機靈相,眼見如此模樣,便道:「大哥,我奶奶說過,凡是四條腿的,都會水。咱們騎馬泅過去!」 李大勇看著滔滔河水,揪了揪大鬍子,道:「那你試試。」 小渥馬上翻身上馬,雙腿一磕馬腹,喝道:「去!去!」 那馬倒聽話,「噗通」一聲就跳進了河裡,向前走了片刻,整個身子便往水裡一沉,緊接著便了浮起來,小渥大喜:「哈哈!大哥,你看,我奶奶沒說錯吧,真的過得去!駕駕,喔喔!啊啊!」 那河道雖不算寬,河水卻又急又深,小渥胯下那匹馬向前撲騰了幾下,足下無根,被湍急的河水一沖,便向下游飄去,小渥騎在馬上又是勒韁繩又是踹馬鐙,惹得那馬急了,險些沒把他晃下馬背。 小渥只得放棄掙扎,雙手抱住馬脖子,放聲大呼:「大哥,救命啊!」 李大勇氣得直翻白眼,旁邊幾個兄弟趕緊把腰帶解下來,等腰帶連成一條長索,小渥已浮浮沉沉,順流而去了。 李大勇沒好氣地命令一個手下拿著那條腰帶串成的繩索,騎馬沿河追了下去,然後領著八九個提著胯褲的兄弟望著滾滾而去的河水發呆。 他們一幫人哪懂得搭橋,無奈何只得派人去附近村莊僱人,李大勇就眼巴巴地守在橋頭。 鄭宇在得知楊帆等人過河以後,馬上返身往回走,一路狂奔,快到洛陽城的時候,前方出現一條岔道,道上一座石橋,正是通向龍門方向的,鄭宇想也沒想,便率領手下向那條道路拐了下去,只命令兩個人趕回洛陽城,向守在城門處的同伴示警。 從洛陽城到伊闕龍門就只有這一條道,道路兩旁高者齊腰、低者及膝的各種莊稼綠油油的向著朝陽舒展著身體,倍兒精神。 鄭宇一行人一口氣兒跑到伊闕,一路上都沒撞見楊帆一行人,瞧見田間已然有人勞作,便向那農夫打聽了一下,那農夫拄著鋤頭站在田間,聽他們說明來意,頷首笑道:「是有這麼一群人,行色匆匆、十分狼狽,奔著山裡去了,那是些什麼人吶?」 「賊!」 鄭宇冷笑一聲,提馬一鞭,便向山中闖去。 如今正是春天,山中常有香客出入。其實武則天崇佛,洛陽城內就有大小寺院無數,但是有些信徒總覺得路走遠些才虔誠,建在山裡的菩薩才靈驗,城裡的寺廟銅臭味兒太濃,所以這龍門香客不斷,有些來得晚了,就住在寺廟裡,次日才會離開。 鄭宇一行人進山的時候,就看到一些早歸的香客正陸陸續續從山中出來,鄭宇又向這些人詢問。 楊帆一行人的目標過於明顯,無法隱藏,這些香客還沒下山時,在半山腰時就見到了,聽這一行鮮衣怒馬的豪客詢問,那香客便好心指點,說那先來的一批騎馬客人繞到後山去了。 山後就是溫泉山,溫泉湯監的地盤,那是皇家禁地,尋常人是不能過去的,鄭宇自恃是為梁王武三思辦事,滿朝上下,除了皇帝,數他們王爺最大,心中也不在乎,領著人馬便又浩浩蕩蕩殺向溫泉山。 鄭宇在蜿蜒直上的石徑路下勒住坐騎,舉首仰望,只聽山上傳出「灰溜溜」一聲馬嘶,鄭宇冷笑一聲,道:「下馬,上山!」 一行人紛紛下馬,把馬拴在山上,拔出利刃,便沿著青石小徑氣勢洶洶地向山上爬去,剛剛爬到第一道石牌坊前,就聽前方一聲大喝,從牌坊後面、樹立之中,「噌噌噌」地躍出一群人來。 這些人身手矯健,動作利落,躍出的方位雖然不同,躍出的方式也不同,有的閃出、有的跳出、有的凌空一翻、有的一溜觔斗,但是站定時卻是筆直的一排,光是這股子整齊勁兒,就叫人刮目相看。 鄭宇嚇了一跳,一瞧這些人俱著灰袍,頭戴竹笠,腳穿芒鞋,褲腿打著倒趕千層浪的綁腿,手中都提著一根烏沉沉的哨棒,棒尖斜指地面,視線直追棍尖,因而只能看得到他們一點下巴。 鄭宇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當中一個灰袍人沉聲道:「皇家禁地,爾等明火執仗,意欲何為?」 鄭宇在這天子腳下,當然不能自承身份,遺人話柄,再說他們平時都是驕橫慣了的人,向來說一不二,哪有讓人逼問來歷的事兒,一言不合,當即喝令出手,既然不能順利上山,那就手下見真章吧。 兩下這一交手,鄭宇才知道這群人來歷,交手中,有的灰袍人被打落了斗笠,露出光溜溜一顆大頭,頭頂上還有兩行戒疤,鄭宇這才曉得這些人是龍門山上不知哪家寺廟的武僧。 這班禿驢,每日裡無所事事,吃飽了唸唸經,全當是練習吐納了,其他時間就是舞槍弄棒練習拳腳,一個個鋼筋鐵骨,氣血極旺,動起手來比起他們這些以技擊之藝自矜的江湖人還能打。 最可恨的是這班禿驢還有幫手,眼見他們人多勢眾,不知哪個和尚發一聲喊,樹叢中就似蹦出了一群猢猻似,又是一群提著烏沉沉大棍的武僧殺將出來,加入了戰團,這個喊著師兄、那個叫著師弟,把一條條棍棒舞得車輪一般。 鄭宇一幫人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實在抗不住了,只得且戰且退,撤下山來。 鄭宇到了山下,那群武僧也不追趕,剎那間又復隱入叢林中不見,鄭宇又氣又恨,正無奈何處,遠處又有一群人策馬而至,聲勢驚人。 堪堪趕到的這群人是李大勇那幫人,他們找了村民幫著搭橋,既有重賞,那橋建好了也方便村民出行,自然非常賣力,等那簡易的橋匆匆搭成,李大勇一行人便牽著馬小心翼翼地過了河,然後直撲龍門。 他們一路打聽,趕到溫泉山下,恰好看見鄭宇一群人灰頭土臉地從山上下來,有的一瘸一拐、有的鼻青臉腫、好像剛剛被人痛毆了一頓似的。 李大勇趕緊迎上去向鄭宇一問,登時就惱了,惡狠狠說道:「這班禿驢定是這山上幾家寺院的武僧,僅是一家也湊不出這麼多人來,可惡!他們竟然與楊帆站在一起與咱們作對!走,如今你我合兵一處,這便殺上山去!」 鄭宇心有餘悸地道:「使不得使不得!那班禿驢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打起架來跟撒歡兒似的,他們又佔著地利,居高臨下,不是為兄小瞧了你,你我聯手,也難在他們手下討得了便宜。」 李大勇怒道:「那便如何?難道眼睜睜看他們待在山上?」 鄭宇冷笑道:「他一日不曾入京見駕,便不算塵埃落定。你放心,我已派人回去報信,等王爺得了消息必有主張,你我且守在這山底下不讓他們逃脫了,其他事情且等王爺到了再做定奪。」 李大勇無奈,只得與他在山下歇了。 山上,楊帆眼見鄭宇一班人狼狽地退下山去,便向旁邊一位老僧合什道:「多謝禪師援手!」 這位僧人年約六旬,滿面紅光,膚無褶皺,只是眼角略顯鬆弛,頜下留了一部鬍鬚。他身上穿著一件黃色的衲衣,腳下一雙芒鞋,未著袈裟、未著僧帽、未掛佛珠,只在手中數著一串念珠,完全是在禪房裡的隨意打扮。 這老僧乃是法正,當初炮製《大雲經疏》,得武則天親賜紫色袈裟的洛都十大高僧之一,是這伊闕龍門各家寺院的領袖。 法正微微一笑,道:「施主領有皇帝秘旨,又有百騎與內衛相從,所行自是正事。這班人明火執仗,又不敢自報身份,所作所為可想而知。龍門各家寺院,常得皇家香油賞賜,這溫泉山既是皇家禁地,老衲等既為鄰居,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不過……」 法正輕輕瞟了楊帆一眼,道:「這些人為何而來,楊施主為何而守,是否也該讓老衲知道呢?」 楊帆沉吟了一下,說道:「弟子此行,乃是衛護一位貴人!」 法正目芒一正,聲音卻依舊從容:「有多尊貴?」 楊帆微微一笑,反問道:「佛家哪位佛最尊貴?」 法正笑道:「呵呵,既然成佛,就得了圓滿,既已圓滿,自然也就沒有貴賤高低之分了,又何來排名呢?」 楊帆微笑道:「禪師可莫要與弟子打禪鋒。佛與佛間,縱無高低貴賤之分,座次總是有的吧?這麼說吧,過去佛、現在佛、未來佛,哪尊佛禪師最為禮敬?」 法正道:「老衲活在當下,最為禮敬的就是現在佛吧。」 楊帆道:「這麼說的話,那麼弟子所保護的,就是未來佛。」 他慢慢轉向洛陽方向,淡淡地道:「現在佛,在那裡!」 法正捻動的念珠倏而一停,停了片刻,方又恢復捻動,只是速度快了許多。 楊帆正色道:「禪師可是有了悔意?」 法正輕輕搖了搖頭,道:「楊施主身負聖旨,老衲衛道護法,有何可悔?只是……」 他的眉頭微微一蹙,道:「只是這位貴人既然如此尊貴,老衲道行有限,怕是護不了他多久。」 楊帆呵呵一笑,道:「禪師放心,一路艱險,弟子早有預料。能夠安然抵達這裡,亦已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不過,既然我到了這裡,那麼……韋陀伽藍、天龍八部,各方護法們也該來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一章 天魔 楊帆奉密旨赴房州接廬陵王,最初的時候是一個絕大的秘密,滿京城裡無人知曉。 等到魏勇傳回消息之後,武三思就知道了,緊接著武懿宗也知道了。 等黃竹嶺上賈旅帥發現廬陵王失蹤後,武承嗣也知道了,緊接著他的謀士張嘉福也知道了。 然後武承嗣又召開宗族大會,於是整個武氏家族的人就都知道了。 這些人各有親戚、朋友、親信、下屬,這個時候,秘密已經不成其為秘密了。 武氏兄弟要發動整個武氏家族的力量對付廬陵王,所以把消息公諸於武氏之眾,而這些家族子弟們良莠不齊,其中頗多紈褲,叫他們謹守秘密就很難。 再者,武氏兄弟派出的刺客們想要找到楊帆一行人的蹤跡,僅靠他們自己的力量也無異於大海撈針,雖說他們有個眼線在楊帆身邊,可是如果不能及時掌握楊帆的動向,光靠眼線送情報,情報到手時怕也過了時效。 所以,他們要借用地方上的勢力,而地方上的那些勢力,不管是忠於武氏的、傾向於武氏的、還是迫於淫威屈服於武氏的,他們總有自己的派系和朋友,於是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們的那個小團體也知道了。 目前的狀況就是,這件事已經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官場上、朝野中,但凡有點人脈的人,每一個都知道了,只有英明睿智的武周大帝還蒙在鼓裡,因為她深居宮中,沒有人告訴她這個消息。 想殺廬陵王的人不會說,想保廬陵王的人沒法說。證據?沒有,道聽途說而已。而且刺客已經派出去了,就算武則天相信,這個時候也是鞭長莫及,廬陵王的生與死,已經不再取決於京裡這些大人物。 結果就是徹底暴露自己,同武氏一族徹底決裂,那樣的話廬陵王如果真的死了,他也離死不遠了,就算廬陵王活著到了京城,也還有幾年卑伏斂翼的太子生涯要過,這段期間依舊無法保護他們免受武氏一族的瘋狂反撲。 毫無意義的事他們不會去做,官場上的這些人沒有哪個是只憑一腔熱血、不計後果做事的人。這場較量,即便已是盡人皆知,也只能放在台下來進行,可是在台下,他們也只能是一群為台上人著急的看客。 當這件事已經開始發生的時候,關乎國運與未來的這件大事,就取決於那些正在浴血廝殺的匹夫而不是這些高居廟堂的權臣了。但是,他們還是派出了耳目,他們需要及時瞭解第一手的消息,以便做出及時的應對。 所以,楊帆保護著廬陵王成功殺出重圍,逃到龍門山上的消息,他們只比武三思和武承嗣知道的稍晚了一點兒。廬陵王已經到了京城,已經到了天子腳下,他們就有了用武之地了,各路神佛馬上行動起來。 廬陵派的官員們心急如焚,此刻他們群龍無首。他們這一派的領袖級人物狄仁傑正身患重疾,有時清醒有時糊塗,已經無法理事。 可是沒有狄仁傑,沒有人有那個威望、有那個資歷統率群倫,為這個決定他們所有人未來命運的大事做出決斷。無奈之下,他們只能急赴狄相府,無論如何,也得從這位國老口中討得一個主意或者決定。 相王派的官員們則陷入了極度的矛盾當中。 一方面,廬陵王回京分明是要取代相王,這一點每一個人都看出來了。 相王在東宮的這些年,飽受武氏族人的明槍暗箭百般攻擊,相王李旦的太子妃和側妃都是因為武氏一族的算計而死的,而相王的幾個兒子就是冤死的太子妃和側妃所生,雙方的仇恨已經不可化解。 武則天決心立李氏子孫為皇儲也是迫於形勢、迫於人心,不得已而為之,這樣的話,她最佳的選擇只能是遠在房州的廬陵王,她是不願意讓相王上位的,相王一旦登基,很可能會成為武氏家族的掘墓人。 可是,廬陵王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一旦武則天橫下心來,拼著天下大亂的後果也要立武氏族人為皇儲,那時該怎麼辦?只怕在武則天殯天之後,只能發生一場全國性的戰爭,來決定這江山究竟誰屬。 況且,廬陵王還沒到京的時候也就罷了,裝聾作啞,扮出一副有心無力的模樣還可以,如今人家就在龍門山上,這時再不有所作為,豈不令天下人齒冷?因此,姚崇、魏知古等人猶猶豫豫的想為廬陵王回城出把力。 可是相王派裡卻有一大批官員持反對態度。 他們認為,如果廬陵王活著返京,必定會被立為太子,廬陵王是相王的胞兄,同為李唐子孫,天下人無所謂,只要他活著,相王就永遠沒有機會問鼎皇位,也沒有任何理由造他皇兄的反,這個皇位就等於拱手讓給廬陵王了。 可廬陵王一旦死掉,相王至少還有一半的機會保住太子之位。就算武則天鐵了心要改立武氏子侄為太子,等武則天死後,相王也可以利用天下民心和李唐的威望造新皇帝的反,重新奪回江山的希望在一半以上。 如此算來,廬陵王死,則相王有七成半的機會登基稱帝。如果廬陵王活著,那麼相王就連一成機會都沒有。這個論調在相王黨中大有市場,姚崇和魏知古雖是這一黨的領袖人物,也不敢悖逆大多數人的意志,因此就這麼拖了下來。 可是,京裡還有一派勢力是密切關注此事的,那就是太平黨。太平公主可是不管哪一個兄長能當皇帝,只要是李唐子孫她都擁戴,楊帆秘密迎接廬陵王還京,二武動用全部力量阻截的消息她也早就知道了。 她雖心急如焚,當時也無可奈何。因為她即便闖宮見駕,把真相告訴皇帝,皇帝也來不及另尋對策了,而廬陵王一旦身死歸途,她就得面對武氏一族的全力反撲。如果此時隱忍不動,一旦廬陵王真的死了,她還可以利用李唐公主、武氏兒媳的雙重機會,為相王哥哥盡可能地製造機會。 權衡再三,太平公主只得咬著牙忍下來。 可是如今楊帆已經護著廬陵王到了京城,她就不能再忍了,她的兄長在龍門山上,她的情人也在龍門山上,這時行動,她是有很大的希望把他們救下來的。 於是,太平公主馬上把她的人全派了出來,急赴伊闕龍門。而她則一身武服戎裝,快馬趕赴宮城,進宮面見皇帝,快馬就等在宮門之外,一旦面謁母皇之後,她就要馬上趕去龍門。 這時候,廬陵黨已經趕到狄相府,狄仁傑正在昏睡,他的兒子侍奉在榻前,聞聽這些位大臣的來意,情知事情緊急,只得喚醒父親。 狄仁傑此時神志還算清醒,一聽這些官員說明來意,登時就急了,他也顧不得責備這些官員糊塗,立即就叫家人抬上一頂軟轎,直奔龍門山而去。 護法來了,天魔自然也來了! 武三思一早起身,聽說在穎陽來洛陽的路上發現了廬陵王的蹤跡,心中又驚又喜,驚的是這廬陵王當真命大,重重圍追堵截之下,竟然還能活著趕到洛陽附近。喜的是既然已經發現了他的蹤跡,這咫尺與其而言就成了天涯,只要搶先殺了他,木已成舟,姑母便是震怒業已無可奈何。 武三思立即安排人手加強了從伊闕方向往洛陽而來的監視,自己則親自乘馬趕往龍門。臨行前,武三思又派人給武承嗣也報了個信兒,所謂法不責眾,把這個病秧子也拉上,面對姑母的不悅時,自己更有把握些。 他的人到了魏王府撲了個空,原來武承嗣得到消息,業已乘了馬車趕往龍門去了,這兄弟兩個這回倒是心齊了一回,武承嗣在臨行前也派了人去給他送信,兩個信使都撲了個空,武承嗣倒是在半路上便碰到武三思了。 武承嗣病怏怏地偎在馬車裡,車行顛簸,讓他昏昏欲睡,直到車外傳來侍衛的驚呼:「後面有人來,呀!是梁王的旗幟!」 武承嗣聽了登時精神一振,連忙叫人停下車子,武三思到了車前勒住坐騎,奇道:「魏王?我還派了人去你府上傳訊呢,原來你也已經收到消息了。」 武承嗣激動得臉龐通紅,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喘息著道:「三思!你……你務必盡快趕到龍門,不必顧忌許多,只管闖上山去,殺了廬陵,只要他一死……咳咳咳,姑母面前,由得你我去說,那時木已成舟,姑母也無可……咳咳……奈何!咳咳咳……」 武三思在心裡暗罵:「都他娘的成了這副德性,只怕李顯沒死,你先咳死在路上了,還要惦記著皇位不放!」臉上卻堆起笑容,溫言寬慰道:「你放心!大敵當前,你我兄弟聯手,無論如何,不能叫這武氏江山落於外人之手!」 武承嗣目中淚光瑩然,一臉感動地道:「三思!武家之未來,拜託了!」 武三思暗自作嘔,慨然應道:「兄長放心!我這便去了!」 武三思打馬揚鞭,率領一隊侍衛便如一陣風般直撲龍門,馬蹄濺處,踢得塵土四起,嗆得武承嗣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真個好懸沒有嗆死。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二章 烽火戲諸侯 政事堂裡一片壓抑,姚崇和魏知古負著雙手,臉色沉沉地在殿上一步一步地量著,自狄仁傑病重之後,太多的公務全壓在他們兩個人身上,公案上現在已經堆滿了案牘,但是兩個人都無心處理。 因為殿中壓抑的氣氛,小黃門都遠遠的避到了門外去,不知道兩個宰相為何心事重重,只怕一個不慎,掃了他們的風尾。 殿外,中書舍人趙迦寧腳步匆匆地走來,殿外院落中寂靜一片,他的到來驚飛了幾隻覓食的小鳥,撲愣愣地展開翅膀,飛入高而茂密的林蔭中不見。 趙迦寧少年得意,年僅十九歲便中了進士,是則天朝開科取士第一科的進士,說起來算得上正兒八經的本朝天子門生。 但是他生於李唐時代,長於李唐時代,也忠於李唐江山,入仕以後,與同一志向的大臣們走得很近,因此也受到了排擠,被弄進了翰林院,成了一個清貴但無權的學士。 自從契丹和突厥相繼以保李反周為借口興兵作亂之後,因為年事太高已經沒有精力整頓時局的武則天為了穩定政局和民心,不得不大量啟用李唐舊臣,魏知古和姚崇相繼拜相,二人大權在握後,馬上把趙迦寧從瀚林院調出來,委任為中書舍人。年紀輕輕,任職機要中樞,顯然是兩位宰相打算重點培養的晚輩。 趙迦寧與兩位宰相一黨,是極親進的人,是以也不見外,一進政事堂,只是拱手揖了一揖,便對魏知古和姚崇急急說道:「魏相、姚相,狄公去龍門了!」 姚崇一驚,失聲道:「狄公赴龍門?他……已經痊癒了?」 趙迦寧搖搖頭,道:「狄公病體,一日弱似一日,連牛車馬車的顛簸都承受不起了,他是乘著一頂軟轎,叫人抬去龍門的,還沒出定鼎門,就又暈了過去,他的兒子陪在旁邊,還有醫士挎藥箱隨著。」 魏知古站住腳步,輕輕捻著鬍鬚,喃喃地道:「這個老狐狸,竟是這般剛烈,他是要捨了這條命,也要保住廬陵王啊!」 姚崇在殿中疾疾繞行兩匝,突然重重一頓足,道:「不能猶豫了!魏公,咱們這個時候不能裝聾作啞,必須得出頭了,要不然,普天下的人都要戳咱們的脊樑骨!」 魏知古遲疑道:「可是,那些位大臣……」 姚崇道:「顧不得那許多了,咱們先去龍門,回頭再向他們曉明其中利害。」 魏知古低頭想想,拳掌一交,沉聲道:「罷了!狄公已然這般模樣,還要往龍門去,便是念在與他一生的交情上,這一趟也得去,咱們走!」 趙迦寧一看二人有所決定,馬上道:「我先走一步,於宮外備下馬匹!」 這時候,太平公主已自重光門進入宮中,沿著長長的紅牆宮瓦形成的甬道,正急急行向武則天長住的麗春台,裙袂律動似水,衣帶飄曳如飛,頭上金鳳明珠的步搖顫顫如心,焦灼萬分。 ※※※※※ 楊帆借內奸一用之後,現在用的就是滿朝文武了。 他很拉風地住在龍門山上,洗著溫泉、吃著鮮果,安靜地等著人來,像一隻熊熊燃燒的火炬,吸引著所有的飛蛾。 太平黨、相王黨、廬陵黨如果到現在還不知道他護著「廬陵王」到了伊闕龍門,那他們早就可以收拾收拾回家養老了,拿什麼跟武氏雙王鬥? 只要他們知道了,就憑他們不知底細的情況下所表現出來的震驚、焦急和猶豫,足以讓任何還有疑慮的人消除懷疑,相信廬陵王就在龍門。龍門這兒熱鬧了,洛陽那兒那才安靜,廬陵王才會安全。 他在葉縣歇息了一宿,之後每天只趕五十里路,在舞陽和襄城各住了一晚,這段時間已足以讓黃旭昶護著王爺遠遠走在他的前面,即便他第三天開始加快了行程,那麼除非黃旭昶和廬陵王在路上又出了什麼變故,否則此刻必也到了洛陽城。 洛陽城,進城是最後一關。 為了確保這最後一關不出意外,所以他出現在了龍門。 老奸巨滑的法正和尚趿著高齒木屐踢嗒踢嗒地回廟裡閉關去了。 武僧,他借給楊帆了,但楊帆為什麼要接人,他「不知道」,他在「閉關!」 他是個出家人,不問世事。他之所以肯借人,是因為楊帆持有聖旨,所作所為必是合乎天道人心、合乎國家律法的事,作為一名大德高僧,作為一名久受皇恩沐浴的出家人,他理所當然要為皇家出一份力。 李裹兒是第一回洗溫泉,她以前只聽說過這種從地下冒出來就熱氣騰騰的泉水,聽母親說,用這樣的泉水沐浴之後,肌膚會像凝脂一般細嫩,會像塗了一層滑粉似的光滑舒適。 那富麗堂皇的宮殿式建築,同樣是她出生以來頭一回看見,她以前只見過竹木搭的屋頂、茅草黃泥的頂蓋,連瓦房都不曾見過一間,更不要說這般華美巨大,還有巨型石雕的房子,而這麼美麗巨大的房子,居然只是一間浴室。 她樂此不疲地泡在浴池裡,都不捨得出來了。 古竹婷也洗了個很愉快的溫泉浴,這一路上顛沛流離也就罷了,可是清潔成了問題,這可是女兒家最大的煩惱,如今總算可以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了。 可為美人增艷者何? 燈光、月光、醇酒、綵衣、鮮花、脂粉,還有出浴! 真正的美人,不只容顏五官美麗、不只身段優美,膚質也是極佳的。美人出浴,頰上不會是不自然的潮紅,而是嫣紅一抹,均勻自然。 烏黑靚麗的秀髮濕亮亮地一挽,露出頎長而優雅的脖頸,白皙的臉龐帶著一抹暈紅,微露的香肩鎖骨精緻白嫩得彷彿新剝的蛋清兒,那是一種引人入勝的美景。 可惜,這美景只是曇花一現,因為古竹婷出浴之後,坐在梳妝台前拿起的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描眉點唇的細筆,而是淡黃近於膚色的一盒藥泥,這個廬陵王,她還得繼續扮下去。 慢慢的,那個初浴的清麗麗女兒家不見了,出現在梳妝鏡中的,又是一個憔悴蒼老的中年人形象,頜下無須,皺紋堆積,像個太監。「太監」向鏡中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開始一根根地粘鬍子…… 等古竹婷終於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衣服也換好的時候,陽光西斜,山上已經有了一絲暮色。 古竹婷拉開房門走出去,驚訝地發現楊帆就站在她的門外,正負手眺望著遠方,聽見身後的聲音,便轉過身來,向著她微笑了一下:「弄好了?」 「嗯!」 面對楊帆灼灼的目光,古竹婷有些不自然地抬起手,想要理一理鬢邊的秀髮,這一抬手,才想起自己此刻扮的是廬陵王,如此動作,未免太過詭異,不由微赧地一笑。 楊帆凝視著她,忽然輕輕地道:「真是辛苦了你!」 沒說太多,就只一句,似乎一切已在不言之中。 古竹婷的心倏地一顫,彷彿空置在角落中很久的琴,突然被人狠狠地撥了一下弦,她的眼睛有點紅,連忙轉首他顧,慢慢走到楊帆身邊,故作恬淡地笑笑,道:「沒甚麼,和阿郎在一起,做的事情比以前可有趣的多了,不是打打殺殺,卻比打打殺殺更難做、也更好玩。」 「我沐浴、易容,加在一塊兒足足兩個多時辰,宗主他……一直守在這兒,就為向我道一聲謝麼?」古竹婷故作自然地四望,心中細細地想著,忽然覺得身上暖烘烘的。 「喂!楊大哥!咳咳,楊校尉!」 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清脆如黃鸝鳴啼的少女聲音,感覺到兩人之間那種不自然地氣氛正悄然氤氳開來的二人如釋重負,一起向遠處看去,就見李裹兒正自花草叢間雀躍地跑來。 她穿著一件淺紅暗紋窄袖對襟短襦,系一條百褶碎花絹裙,細細的小腰身。這是在舞陽的時候,她在巷中小店裡買的,一套極普通的民裝穿在她的身上,竟是極顯俏美。 「哎……哎喲……」 李裹兒眼看就要跑到他們面前,腳下突然一絆,踉蹌地向前撲來。楊帆看得出,她倒不是誠心,是真的不小心在地上突起的一塊岩石上絆了一下,正猶豫要不要上前相扶,古竹婷身形一晃,已然閃到他的前面,楊帆就勢便止住了步子。 古竹婷輕輕一彎腰,便抄住了李裹兒的臂彎,淡淡地道:「郡主請小心。」 李裹兒對這個與她父親一模一樣,卻在用柔和的女子嗓音說話的人毫不在意,小蠻腰一扭,便閃過了她,向楊帆呵呵笑道:「在溫泉裡泡得太久,有點頭暈,這裡真好啊,好華麗,像天堂一樣……」 楊帆笑了笑道:「等你到了宮裡,你才會知道什麼叫華麗,這兒比起宮裡差得遠了,只能說是寒酸。」 「真的?」 李裹兒雙眸閃閃發亮:「那咱們什麼時候能進宮。」 楊帆道:「快了,怎麼也得拖得今天晚上吧。」 說著,楊帆抬頭看了看天色,目光落下時,倏而定在遠方的山道上,唇邊慢慢逸出一抹微笑:「有人來了!」 李裹兒馬上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往他身邊靠了靠,有些怯意地道:「是不是……武家的人?」 楊帆道:「你放心,他們的目標不是你,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對一個女子下手。」說到這兒,楊帆扭過頭來,向古竹婷和李裹兒有點孩子氣地笑,好像做了一件什麼惡作劇似的,道:「我這最後一計,叫烽火戲諸侯,你們猜,先來的會是哪一路諸侯?」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三章 八仙過海來 楊帆瞇起眼睛看著,李裹兒心頭怦怦亂跳,說她不緊張是假的,薄薄的下唇已經咬得發白了,但是看一眼楊帆,見他鎮定自若,李裹兒的心又安了下來。 「啊!原來是他們……」 楊帆輕呼一聲,臉上露出了輕鬆的笑意,李裹兒盯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不是敵人吧?」 楊帆扭頭對她微笑道:「是你姑姑的人!」 「我姑姑……」 李裹兒腦海裡對所有的親戚都只是一個抽像的名詞,她沒有見過其中任何一個,想了一想才驚呼道:「太平公主!」 楊帆道:「沒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派來的侍衛特徵實在是太明顯了,八個膘肥體壯的女相撲手,把那雄駿的戰馬都快壓塌了,她們每人後邊都帶著兩匹馬,從洛陽城到伊闕龍門這麼短的距離,她們要連續換乘,才不至於把馬壓死。 上山的時候就更費勁兒了,這八個胖大的娘們兒自身體重驚人,走不了幾步便呼呼直喘,雖然太平公主已經下過命令,要求她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龍門,務必把廬陵王保護起來,可她們實在是快不起來。 她們一停,龐大肥碩的身子就把整條山路都堵死了,後面那些普通侍衛只能停下來等著她們喘氣。 山坡上,李裹兒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吃驚地道:「這……這是我姑姑的人?她們走路都費勁兒,能保護我們嗎?」 楊帆睨了她一眼道:「一個不會水的絕頂高手掉到河裡的話,一個會泅水的村野頑童也能要了他的性命。什麼本領都是相對的,要在適合他的環境裡才能發揮。爬山,她們不行,如果平地搏鬥,就這八個人,一個我對付得了,兩個也勉強,三個我會敗,四個我會死,如果八個一起上,我就算想逃都不可能!」 李裹兒艱難地做了個吞嚥的動作。 楊帆笑笑,又道:「你姑姑一共就只這八個相撲高手,以前不管走到哪兒,至少要帶其中兩個防身,如今八個全都派了來,你姑姑……對你們真的很好。」 李裹兒默默地點了點頭。 八個女相撲手終於爬上了山,如同打盹的猛虎般喘息了一陣之後,才向人問起廬陵王的所在,山上的武僧已經得了楊帆吩咐,沒有阻攔她們上山,還派了一個武僧出面,引著她們向楊帆這面走來。 「楊校尉!」 八個女相撲手都是見過楊帆的,其中幾個還聽過楊帆和太平公主的牆根,大家都是熟人,也不需要什麼客套,八女向楊帆拱手一禮,其中一人便向前一步,直截了當地道:「請問哪一位是廬陵王殿下?」 她說著,眼睛已經看在古竹婷身上,伴在楊帆身邊,年歲相貌特徵又符合的,也只有這一位了。 楊帆側身退了一步,肅手道:「這一位,就是廬陵王!」 八女及身後一眾佩刀侍衛立即向古竹婷齊齊一拱手:「太平公主府侍衛,見過王爺!」 「好!好!眾壯士平身,太平妹子……還好吧?」 古竹婷一臉驚喜交集,對廬陵王此刻應有的神態和反應扮得惟妙惟肖。 還是那八女的頭領代大家答道:「公主安好,卑職等奉命趕來龍門時,公主進宮去了,想必馬上就會趕來!」 「好!好好!」 本著言多必失的原則,古竹婷沒有多說話,反正廬陵王在黃竹嶺一關就是十六年,現在什麼性情也沒人知道。 楊帆又道:「這位,是王爺的幼女,裹兒郡主!」 如今提到李裹兒的官方身份了,本不該對人說起她的閨名,奈何這位郡主是她父親被發配房州的路上出生的,皇家不聞不問,根本就沒給過她封號,只能暫且用她的名字。 眾人又向李裹兒行禮,李裹兒的漂亮臉蛋激動的通紅,艷若桃李。 她自出生直到此刻,才真正感覺到自己身份的尊貴,雖說此前楊帆等人也對她禮敬有加,可那畢竟是在逃亡路上,倒是不曾感受到這麼畢恭畢敬的態度。 「免……免禮……」 李裹兒激動之下,甚至有點結巴,一句話說出口,卻又迅速恢復了平靜,很快地代入了這個新身份。她不再是一個低賤的囚犯,而是國朝的郡主! 這邊正敘禮說話,遠處又是人喊馬嘶,此時太陽即將落山,暮色已然出現,山下寂寥,別無行人,所以那突兀出現的一行人顯得分外突出。 因為太平公主府的人都在,楊帆這次沒有和古竹婷和李裹兒開玩笑,只是望著那一群越奔越近的人,在心底裡喃喃自語道:「這第二路諸侯,又是何許人呢?」 ※※※※※ 魏知古和姚崇是從政事堂出來的,沒帶多少家將,不過他們是宰相,而宰相按照大唐的規矩是兼領南衙十六衛禁軍的,北衙禁軍則直屬皇帝。 雖說武則天登基後,由太子統領的東宮六率直屬衛隊削除了,宰相的權力也被削弱了,不復有直接調兵的權力,但是名義上宰相依舊是南衙禁軍的最高統帥,所以他們出行由禁軍配備了一支警備力量。 魏知古和姚崇就率領著他們這支衛隊風馳電掣地出了定鼎門,今天守定鼎門的老軍可是開了眼了,一個又一個的大人物都是領著大隊人馬跟救火似的衝出去,不知城外出了什麼熱鬧。 魏知古和姚崇快馬加鞭,正向龍門方向急奔,忽見前方一隊人馬,中間一乘軟轎,魏知古心裡登時一沉,暗道:「狄公!」 那支隊伍聽見後面人喊馬嘶,扭頭看見他們打出的旗幟,曉得是誰來了,已經告知狄仁傑,一行人等在了路邊。 魏知古和姚崇驅馬趕到近前,滾鞍落馬,快步走到已經放低的軟轎旁邊,一眼看見狄仁傑躺在上面,形容枯槁,眼窩凹陷,曾經那麼風趣詼諧、硬朗活潑的一個人,如今已經被病磨折磨得脫了相。 魏知古與他同殿為臣多年,雖然最終屬意的擁戴人選不同,但是在一次次政治浪潮中,兩人幾乎是全部站在一起的,也算是志同道合的老友,如今眼見狄仁傑這般模樣,鼻子一酸,只喊了一句:「狄公!」便老淚縱橫。 姚崇與狄仁傑交往不多,但是對這位國朝老臣他是非常欽佩的,看見狄仁傑這副樣子,也是唏噓不已,一旁向狄仁傑默默地行了禮,便與中書舍人趙迦寧站在了一旁。 狄仁傑嘴角抽動了幾下,似乎想向老友微笑一下,但是最後也沒能笑出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努力張開雙唇,顫抖著說了句什麼。 聲音實在是太小了,周圍的人雖然沒有人敢說話,魏知古還是沒有聽清,他俯下身去,白髮蒼蒼的頭顱貼到了狄仁傑的嘴巴上,才聽到了極細微的聲音:「魏公,拜託、拜託啦……」 魏知古剛剛止住的眼淚頓時又如泉水一般湧出來,他挺起身子,向狄仁傑連連點頭,哽咽著道:「狄公放心,老魏此去,便豁出了這條命去,也要保得廬陵周全!」 狄仁傑輕輕點點頭,眸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 魏知古擦擦眼淚,對狄仁傑道:「事情緊急,僕這便趕去,狄公莫要著急,行路慢些,身體要緊!」 他沒有勸狄仁傑回去,明知道狄仁傑不親眼見到廬陵王絕不會放心,又何必說那些沒用的話。 魏知古叫家人將他扶上馬去,揚馬一鞭,於夕陽殘紅之中,向龍門方向絕塵而去。 ※※※※※ 「是梁王的人!」 楊帆已經看清了山下的旗幟,目芒不由一縮。 「是誰啊?幫我們的,還是?」李裹兒沒聽清楊帆嘀咕的話,她個子較矮,身前一絲矮樹,踮著腳尖只能看見山上人影綽綽,卻未看清他們的旗幟。 楊帆吸了口氣,道:「是你舅舅,武三思舅舅。」 李裹兒臉色頓時一白,這麼多年被囚禁深山的心理陰影又浮上了心頭。 楊帆忽然笑了笑,這些武氏王爺們當然不好惹,不過,他的目的不就是把這些人吸引到這兒來麼?武三思出現在這裡,想必武承嗣也不會太遠了,這些人來的越多,他的計劃就越順利。 楊帆回頭看了看,太平公主的八個女相撲手雙手背在身後,一身相撲服,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那兒,楊帆這時才注意到,她們今天居然還配了武器。 這八人每個人都身佩雙刀,刀大概不長,因為她們把刀插在腰後,兩側各露出一截刀柄,如果刀子正常長短,即便是她們的虎背熊腰,她們的大腿兩側也應該露出一截刀身才對。 遠處,還有幾名武僧持著烏沉沉的大棍站在那兒,氣宇軒昂,頂天立地。而已經休息了一天精神飽滿、神完氣足的內衛和百騎也都聞訊趕了出來,人人手持利刃,殺氣騰騰。 楊帆滿意地一笑,對那八個女相撲手道:「保護王爺和郡主回房歇息!」 「廬陵王」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問道:「那麼……楊校尉你呢?」 楊帆緊一緊腰帶,撣一撣袍襟,淡然道:「我麼,下山會一會他!」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四章 巧舌 李裹兒盤膝坐在榻上,微微側著頭,不安地咬著小指。古竹婷安詳地坐在鏡子面前,似乎在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看看還有什麼容易露出紕漏的地方。 李裹兒咬了一陣小指,忍不住對古竹婷道:「古侍衛,你說……楊校尉見了那個梁王會怎麼樣?」 古竹婷乜了她一眼,很有女人味兒的一眼,卻沒有說話。李裹兒不以為忤,繼續道:「梁王一直想殺我爹,而楊校尉是保護我爹的,你說他們兩個遇見了,會不會馬上大打出手?」 古竹婷又乜了她一眼,還是沒有說話,李裹兒想的興奮,語調也快起來:「你說他們要是打起來,梁王是個王爺,平時養尊處優的,應該不會練就一身好本事吧,那楊校尉會不會一刀就把他宰了?」 古竹婷歎了口氣,打斷了李裹兒的白日夢:「郡主,就算明知道那些刺客是梁王派來的,甚至已經有真憑實據在手,楊校尉也是不可能跟他動手的,官家自有官家的制度。」 李裹兒聽了不禁又緊張起來:「那……那楊校尉不是很吃虧?楊校尉不能動手,可梁王卻毫無顧忌,這怎麼辦?」 李裹兒雖然聰明,可她幼居深山,許多方面的見識比一個村姑也強不到哪兒去,古竹婷只好又耐心地解釋道:「雖然梁王肆無忌憚,可官場就是這樣子,哪怕兩個人鬥得你死我活,哪怕人人都知道他們之間水火不容,可面子上該講究的東西還是要講究。 梁王可以派出人去刺殺廬陵王,可以讓每一個人都知道那是他派出去的人,但他不會自己動手,也不會讓他的人當著他的面動手,就這麼一層窗戶紙,可它就是不能戳破。官場也好,世家豪門也罷,大都如此。」 李裹兒還是不理解,明明兩個人都已經鬥得你死我活了,還要留著那麼一層虛偽的面具做什麼。她困惑地問道:「那……你說楊校尉見了梁王之後,兩個人會怎麼樣?」 古竹婷摸索著臉頰的手指微微一停,露出幾分好奇神色,悠然答道:「我也想知道……」 …… 「王爺!臣楊帆,見過王爺!」 楊帆獨自一人快步迎下山去,武三思剛從馬上下來,一抖袍裾正要上山,忽見楊帆疾步如飛地迎下山來,不由重重一哼,止步停身,冷冷地看著他。 楊帆提著袍袂,邁著小碎步一溜小跑地趕到武三思身邊,兜頭便是一揖:「臣楊帆見過王爺!臣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恕罪!」 武三思「哈」地一聲怒笑,冷冷地道:「豈敢豈敢,楊帆,你好本事啊,聖上如此信重於你,本王豈敢見怪!」 楊帆面皮子一緊,惶恐地道:「臣是皇帝的臣子,也是王爺的門下,王爺這麼說,臣可是惶恐不勝,惶恐不勝啊!」 武三思氣極而笑,拿馬鞭向他一指,怒聲喝道:「楊帆!你還敢說是本王的門下!皇帝命你接廬陵還京,本王居然一直蒙在鼓裡,你真是本王的好門下啊!如今還敢說這樣的話來調侃本王!」 楊帆慌忙道:「臣不敢!臣實是滿腹苦衷,還請王爺借一步說話!」 武三思把馬鞭用力虛空一抽,大踏步地向前邊溪流旁一座五角小亭走去。楊帆馬上踮著腳尖亦步亦趨地隨在他的身後,一副奸臣相。 武三思到了亭裡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冷冷地睨著楊帆道:「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楊帆欠身道:「臣沒話說,只是向王爺請罪!」 「哈!」 武三思一聲冷笑,陡然站起身來,就要向亭外走。楊帆立即道:「陛下密召楊帆時,曾經當面下了一道旨意,廬陵活,楊帆活!廬陵死,楊帆死!楊帆一門老少,全在皇帝掌握之中,臣敢問王爺,你說臣該怎麼辦?」 武三思陡然止步,一雙豹眼冷厲地掃向楊帆。楊帆容顏慘淡,目中隱隱有淚光閃動著,武三思不禁沉默下來。 這年頭,像先秦時代那樣一條筋的死士不多了,就算是那個時代的死士,以死報主前,又有幾個不對妻兒有所托付?他對楊帆是不錯,但是值得人家拋妻棄子?就算是他府上那些家將,如果明知必死還要饒上一家人的性命時,肯不肯毫不猶豫地為他做事呢? 楊帆道:「王爺對楊帆恩重如山,便是以死相報,臣也在所不辭!可是,臣幼失枯恃,如今只餘嬌妻幼子,他們皆在大內高手的掌握手中,臣實在是沒有法子呀。況且,派去接廬陵王還京的人雖以微臣為首,但皇帝最信任的還是內衛,自打接了廬陵王出來,臣也只是負責通盤計劃,守在廬陵王身邊的一直是內衛的高都尉,王爺也清楚,高都尉職銜比我還高,許多事也由不得我做主。」 楊帆現在還不想跟武三思公開決裂,哪怕他對自己不如往昔信任,只要他心中還有一絲猶豫,對自己總是有利的,因此不遺餘力的撇清自己。楊帆說著還擦了擦眼角,結果大概是因為心中太過委屈,一時沒忍住,淚水反而止不住地流下來,一時滿臉淚痕。 武三思見他淚下如雨,心中的恨意又淡了幾分。 楊帆暗想:「靠!這芥茉抹多了,快辣得我睜不開眼了。」 武三思站定身子,臉色陰晴半晌,方自冷冷地道:「廬陵王在山上?」 「在!啊不,不……不在……」 「嗯?」廬陵王冷冷地盯了他一眼。 楊帆低著頭,努力忍著芥茉的辛辣味道,面孔扭曲,看在武三思眼中,倒似他心中正在掙扎不已。 武三思見狀,便加了一把力,和緩了聲音,道:「如今你已護著廬陵到京,雖然還不曾把他送到御前,也算是克盡職守了,如此情況下,只要本王肯保你,相信廬陵縱然再出什麼意外,陛下也不會對你如何。呵呵,再者說,本王今日公然上山,總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廬陵不利吧?本王現在只是想要你一句真話,廬陵究竟在不在山上!」 楊帆低著頭,漸漸適應了芥末的刺激,這才慢慢抬起頭來,一臉猶豫地道:「陛下殺人如刈草,對王爺您,陛下自然不會大動干戈,可是對臣……,王爺真能保得臣的性命、保得臣一家平安?」 武三思昂然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難道本王說的話,你還信不過?」 他豎起三指,凜然說道:「黃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武三思在此立誓,若楊帆以實言相告,而本王對楊帆及其家人見死不救,自毀承諾,天地鬼神共殛之!」 楊帆又猶豫半晌,方艱難開口道:「廬陵王……不在山上!」 武三思的人已接到魏勇密報,武三思自然也知道了,魏勇的密報中說的清楚,楊帆護送的才是真廬陵王,這也最是合乎情理,楊帆會把與他生死攸關的廬陵王冒險交出去由別人護送回京? 這時楊帆卻說他護送的廬陵王是假的,雖知楊帆是為了保全自己一家人,並非忠於李氏,武三思依舊暗恨,恚怒不已。他睨著楊帆,冷笑道:「此言當真?」 楊帆用力點了點頭,咬牙道:「千真萬確!」 武三思厲聲喝道:「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楊帆激靈打了個冷戰,飄忽的眼神迎向武三思,武三思凌厲的眼神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真的廬陵王,究竟在不在山上?」 楊帆只是略一猶豫,便沉聲道:「王爺栽培之恩,臣不敢或忘,就把身家性命、一門老小全都托付給王爺了!廬陵王他真的不在山上!真的廬陵王已經由假死的一名百騎護衛秘密護送返京了,如今他們身在何處,是否到了京城,臣也不知道。」 武三思冷冷地盯了他半晌,忽地大笑三聲,道:「好!隨本王上山!」 楊帆驚道:「王爺上山做什麼?」 武三思目光一寒,道:「你不是說真的廬陵王不在山上嗎?那本王上山又有何妨?你驚慌什麼?」 楊帆忙道:「臣不是驚慌,臣只是……只是覺得……王爺似乎還不相信臣的話?」 武三思冷冷一笑,道:「信!當然信,只是本王與廬陵雖不熟悉,昔年也曾見過幾面的,本王好奇,想上山瞧瞧,這個假廬陵究竟扮得有多像,不可以嗎?」 「是!那……那臣陪王爺上山。」 武三思大步在前,楊帆緊隨其後,舉步登山。 梁王府的侍衛們尾隨其後,楊帆不禁回頭看了一眼,一直注意著他動靜的武三思心中的猜疑又濃厚了幾分,忍不住揶揄道:「你放心,他們是本王的侍衛,不可能做刺客的,只是本王出入,難道不需要有人保護麼?」 楊帆趕緊道:「臣豈敢對王爺存疑,只是隨便看看,隨便看看。」 武三思冷哼一聲,加快了上山的腳步,楊帆眼珠一轉,又緊跟兩步,悄聲問道:「王爺在我們之中可有眼線?」 武三思心中一動,冷哼道:「本王若在你們之中有眼線,還會被你耍得團團亂轉?」 楊帆「哦」了一聲,自言自語地道:「這麼說,他是魏王的人了。」 武三思驀然站住腳步,緊緊盯住楊帆,問道:「你說什麼?誰是魏王的人?」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五章 如簧 「是這樣……」 楊帆一字一句地說起來,武三思放慢了腳步,聽他說些什麼。 正在「閉關」的法正和尚從前山悄悄繞過來,站在高處看著,就見楊帆一路走一路指手劃腳,而氣勢洶洶而來的梁王武三思卻聽得十分入神。 看那模樣,就像是武三思初到龍門,楊帆正作為嚮導,在給他介紹這裡是什麼古跡遺址,那裡有什麼典故傳說似的。 法正搖了搖頭,合什道:「阿彌陀佛!」大袖一甩,繼續回去閉關了。 楊帆把發生在葉縣山上的一幕對武三思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武三思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這些事他早就知道了,但他可不知道黃旭昶是假死,也不知道這是為了誑騙內奸設下的一計,他還真以為那黃旭昶是武承嗣的人呢。 武三思冷冷地道:「你倒真是用盡了心機。」 楊帆苦著臉道:「王爺明鑒,這主意其實是內衛的人想出來的,想出來以後又找我和黃旅帥商議,臣想保得全家安全,就不能讓廬陵王出了意外,自然……也就同意了這個計劃。」 武三思突然打斷他的話道:「既然黃旭昶是假內奸,那麼你剛才說,原來他是魏王的人,這個他,說的又是什麼人?」 楊帆道:「臣說的是魏勇!」 武三思聽了心裡「咯登」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地道:「魏勇?他是什麼人,他怎麼啦?」 楊帆道:「魏勇也是此行赴房州接迎廬陵王的一個侍衛,他相信我們護送的是真廬陵王,眼見我們快到洛陽城了,情急之下,竟然想趁夜刺殺廬陵王,結果事機失敗,被守在王爺左右的高姑娘和蘭姑娘殺死!」 武三思聽了心中頓時一沉,他執意上山,固然是因為不相信楊帆的話,也是想找那魏勇問個明白,他相信只要他上了山,魏勇就一定會找機會來向他呈報消息,他許給魏勇的好處可是魏勇奮鬥一輩子也得不來的,不怕他對自己不死心踏地,想不到魏勇竟已經死了。 武三思的步伐愈發地慢了,心中暗忖:「葉縣山上本是一計?這我可真不知道,莫非……楊帆說山上這個廬陵王是假的,這番話竟是真的?」 他又睨了楊帆一眼,奈何廬陵王這一路上就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忽真忽假、忽虛忽實,弄得他現在實在無法分辨楊帆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了。 楊帆很是慶幸地道:「我們在葉縣山上誑說黃旭昶是魏王內奸時,只是信口一說,實未想到魏勇就是魏王的內奸,幸好那魏勇也不確定魏王是否還收買了其他的人,啊!不是……不是幸好……」 楊帆好像才想起眼前這位梁王是巴不得廬陵王死去的,略顯尷尬地改了口,又故作貼心地道:「想不到魏王竟然早在我們當中收買了眼線,可見他處心積慮,如此人物,必是王爺的勁敵,王爺您可千萬小心。」 武三思冷哼一聲,也不說穿那魏勇實是自己的眼線,他思來想去,還是不確定楊帆說的究竟是真是假,只好停下腳步,喚道:「來人!」 鄭宇馬上舉步上前,抱拳聽命,武三思扭頭對楊帆道:「那個姓黃的侍衛長相體貌如何?」 楊帆仔細描述一番,武三思對鄭宇道:「你聽清了?馬上帶人回城,加強水陸各處出入的戒備,嚴防……那人混進去!那人身邊,應該有楊帆所說形貌的這麼一個人相伴!呃……卻也未必一定有這麼個人相伴……」 武三思對楊帆的話不知是該信還是不信,乾脆揮揮手,煩惱地道:「不要理會這個人的形貌了,你只管回去,見到可疑的人嚴加盤問就是!」 鄭宇愕然道:「那人……不是在山上麼?」 武三思斥道:「蠢材!安知他沒有喬裝打扮,抄小路直接下山了?記住,務必加強洛陽戒備,如果他在山上還罷了,如果他從你的眼皮子底下進了城,你這顆腦袋也不用要了!」 鄭宇心中一凜,連忙答應一聲,帶著他那一票人匆匆下山離開了。 武三思喟然一歎,楊帆的話他無從分辨真假,他如今只能把重心放在龍門。 其實在得知廬陵王出現在龍門的消息後,他也沒有撤除洛陽城那邊的警衛,如今只是再加強一些罷了,洛陽畢竟是天子都城,他想封城是辦不到的,這麼一座大都市,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口和吞吐的貨物量是一個驚人的天文數字,要想從這麼多的進出人口裡找一個人那難度可想而知。 眼下若是盯緊了龍門,只要這裡的廬陵王是真的,成功的希望還是不小的,如果盲目地相信了楊帆的話,把主要人手都調去盯洛陽城,一旦這又是楊帆的調虎離山之計,等宮裡面做出反應,把廬陵王接走,那就大勢去矣。 武三思越想心思越重,全沒了方纔的氣勢,只是一步一階,緩緩登上溫泉山。武三思上了山,微微有些氣喘,沉著臉問道:「這個假廬陵王在哪?」 楊帆忙引路道:「王爺請這邊來,這山間館舍,昔年曾有一處屬於廬陵王,如今則未有歸屬,但凡親王、郡王均可入住,不過廬陵王……既然……,啊不!如今這個假廬陵王既然上了山,就安排在那兒了。」 楊帆好像說順了嘴才說錯了似的,可武三思此刻是一種「失斧疑鄰」的心態,正常的言語和舉動看在他眼裡也是處處可疑,更不要說你說錯話了,武三思對山上這位假廬陵王頓時又增添了幾分懷疑。 楊帆把廬陵王引到一處宮室旁,輕輕站住,腆然道:「王爺,您可不要在內衛和百騎面前說破我曾對王爺說過……咳咳,說過什麼呀。一會兒,楊帆若是對王爺有些什麼不敬的舉動,那也是逼不得已,還請王爺體諒。」 武三思剛剛對他的話加重了幾分懷疑,這時聽他很自然的提到莫讓內衛和百騎察覺什麼,卻壓根沒提那位廬陵王,不禁又想:「莫非這個廬陵王真是假的?否則他何以只擔心內衛和百騎,不擔心在廬陵王面前暴露對我洩秘的事?」 武三思心裡想著,不耐煩地道:「知道了!本王對天地發過的誓言會違背麼?你去,請廬陵王一見,就說……就說本王上山沐浴溫泉,驚聞廬陵王還京,故而前來拜望!」 楊帆道:「是!王爺請稍候!」楊帆快步上前,對那守在門前的百騎侍衛解說一番,武三思則向李大勇等人悄然遞了個眼色,目中露出凶光。 這時,山下又有一群人來,馬嘶聲在寂靜的山谷中十分清晰,武三思眉頭一皺,疑道:「是誰來了?」 李大勇派人到山前探看,片刻後回稟道:「王爺,好像是政事堂的相公來了,看旗號應該是,只是具體是哪位相公現在還不曉得。」 武三思眉頭一緊,如果讓這些人上了山,那就無論如何也不好當面行兇了,武三思立即搶上前去,見楊帆還在與那百騎解說什麼,便嗔目大喝道:「大膽,本王要見廬陵王,你敢攔阻不成,還不快快傳話進去!」 那百騎倒也不敢公然頂撞梁王,一見楊帆向他們悄然遞了一個眼色,忙不迭答應一聲,其他幾人依舊守在門前,只有張溪桐一個飛快地閃進院去。武三思等得不耐煩,正要闖將進去,張溪桐又跑出來,氣喘吁吁地道:「王爺請,廬陵王已在殿上候著了!」 武三思大怒道:「廬陵王好大的架子,本王來見他,竟不出迎麼?」 張溪桐道:「王爺,廬陵王返京路上行走甚急,一路下來,腿胯都被馬鞍子磨爛了,實在是寸步難行,只好在殿上恭候。」 武三思冷哼一聲,拔腿就往裡走,李大勇等人立即就要跟進去,被門口幾個百騎一把攔住,武三思沉下臉道:「怎麼?本王的侍衛都不許進,難道本王還會對廬陵王不利麼?」 張溪桐不卑不亢地答道:「王爺,臣等是奉了聖上旨意,一日不曾交旨,便須捨命衛護廬陵王。王爺您要見廬陵王,臣等自然不敢攔著,可是侍衛進去卻於禮不合。這殿上自有侍衛可以衛護王爺您的安全,還請王爺的侍衛留在外面。」 武三思跋扈地道:「本王除了入宮見駕,走到哪兒都有侍衛相隨,還不曾有人攔過本王!」 楊帆見狀忙道:「那麼就請王爺的侍衛繳了兵刃吧。」一面說,一面又向武三思連打眼色。 武三思傲然道:「繳了兵刃,你叫他們赤手空拳保護本王麼?」說著就要往裡硬闖,那幾個百騎是皇帝身邊的人,雖然敬他是個王爺,可是只唯皇命是從,一見他要硬往裡闖,立即掣出兵刃,兩下僵持在那裡。 武三思厲聲道:「你們敢對本王動手?」 張溪桐平靜地道:「臣等只是一個小小的侍衛,對王爺您豈敢不敬呢,只是身為百騎,唯皇命是從,得罪之處,還請王爺見諒。」 武三思氣得渾身發抖,楊帆忙又從中說和道:「不如這樣,王爺只帶兩名近衛進去,兵刃也不用繳了,如果前呼後擁太多人,這個……也確實有些說不過去。」 武三思無奈,又恐山下那些人很快上山,只得冷哼一聲,沖手下人擺了擺手,大踏步地闖進了院子。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六章 很天真的女孩 姚崇急匆匆地向山上爬著,後面跟著一群南衙的禁軍侍衛。山上,武三思已經闖進了廬陵王的居處,他一進院子,就看到許多神完氣足,精神飽滿、手持烏沉沉大棍的武僧,跟一根根樁子似的立在院中。 武三思想到那些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侍衛,頓時臉色一沉,可那些出家人眼觀鼻、鼻觀心地杵在那兒,彷彿鑄在院子裡的一尊尊羅漢,眼珠都不錯動一下,他們只遵本院住持之命,旁人還真是不屑一顧的。 武三思大袖一甩,健步如飛地闖進大殿,一見殿堂,就見那些英姿颯爽的女內衛們身佩利刃守在殿上,不禁暗忖:「守得真是風雨不透啊,外有百騎,中有武僧,內有內衛,如果我真想硬闖進來,怕也不見得能得手。」 那些俏生生地立在那兒,如一道美人畫屏般的女內衛見武三思闖入本來毫無閃開的覺悟,待見楊帆搶前一步,把手一揮,這才左右一閃,為武三思讓開了一條道路。武三思定睛一看,就見堂上顫巍巍站定一人,由兩個肉山般的女相撲手很輕鬆地挾著。 在這兩個女相撲手旁邊,還各自站著三個女相撲手,共計八座肉山,一眼望去,一種令人窒息的感覺頓時撲面而來,站在她們中間的那個人其實身量也不算矮,可是被她們一襯,倒像一隻弱不禁風的鵪鶉似的。 太平公主的貼身八女衛,京師聞名,武三思自然也是認得的,一見她們,武三思更是目芒一縮,心中暗道:「怎麼太平公主也派了人來?便是傾我全部人手硬打進來,也是絕計殺不了他了,如今只有先探明他的真假再想辦法!」 「咦?真假……,太平是李顯的妹子,她不會不知真相吧?她那派人來,那麼眼前這個李顯……」 武三思暗暗想著,擺出一副又驚又喜的模樣向廬陵王匆匆迎去:「哎呀呀!七郎!你果然回來了!三思今日本是登龍門沐浴湯泉的,不想竟意外聽說七郎回來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呀!」 武三思一面說一面往前走,仔細打量李顯的模樣,果然與昔日那個李家七郎有六七分的相似,只是當年的李顯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青人,清逸俊朗,舉手投足也頗有皇族氣派,而眼前這個人,兩鬢蒼蒼,滿臉皺紋,身材臃腫,膚色蒼白,顫巍巍地站在那兒,若非有人扶持,幾乎就要軟倒在地似的。 武三思心中狐疑道:「這個李顯真的不是李顯?世上當真有這般高妙的所謂易容之術麼?」 李顯看著他,臉上露出一副微顯謙卑的神情,輕輕拱手道:「梁王殿下,久違了,顯一路奔波,兩胯都受了傷,無法相迎,還祈恕罪。」 武三思打個哈哈,親熱地道:「都是一家人,這麼客氣幹嘛。七郎啊,你就如往常一樣喚我就好,什麼梁王啊殿下的,太生份了不是?」說著便親親熱熱地上前,去抓李顯的手。 他的手準確地抓在一隻肉乎乎、肥厚厚的大手上,那是李顯右側那個女相撲手主動遞上來的手,把他的手擋在了外面。武三思把臉一沉,質問道:「你做什麼?」 那女相撲手絲毫不把他放在眼裡,淡淡答道:「婢子奉太平公主諭令,前來衛護廬陵王殿下安全,公主未到之前,任何人不得靠近廬陵王半步,否則王爺若有個什麼好歹,婢子們可沒法向公主交待。」 武三思怒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女相撲手道:「婢子是太平公主家奴,只識得自家主人,其他人不管是誰,概與婢子不相干!」 武三思怒極,李顯趕緊道:「嗨!妹子也著實太小心了些,對梁王還用這般防範麼?不過這是妹子一番好意,我也推拒不得,梁王千萬莫要為此動了嗔意,等我那妹子來了,叫她向梁王賠個不是好了。」 武三思轉怒為笑道:「算了,本王怎會計較這些,呵呵,七郎啊,你只管如往日一般喚我便是,不必如此客套的。」 李顯喟然一歎,慢慢掃視著殿中的陳設,黯然道:「早已物是人非了!昔日種種……若是提起來徒然令人生起傷悲之意,又何必再提。」 武三思心中暗想:「這廝究竟是假的,還是因為對我心存戒心,因而故佈疑陣?可惜有那八座肉屏風在,我想接近李顯也不容易。」 武三思打個哈哈,道:「不管如何,七郎總算是還京了。七郎能得以還京,定是奉了姑母令諭,怎麼不馬上進宮去見姑母呢?不如三思陪你回城?」 李顯雙眼一抬,眼中驀地閃過一抹悲憤,卻又迅速變成一副含恨的無奈:「與阿母闊別一十六載,顯何嘗不想馬上見到母親呢,只是……只是顯在黃竹多年,這些年來日夜思念阿母,以致容顏蒼老、神色憔悴。 如今又因急切還京,趕路甚急,結果傷了雙腿。如果顯就這般進宮,恐怕阿母見了難免要為兒子傷神,阿母年歲已高,李顯再如何不肖,又豈敢惹母親傷悲?因此,便想在這裡將養幾日,再回城去。」 武三思見到李顯眼中不經意地閃過的那絲悲憤,又有幾分相信他是李顯了。武三思眼珠亂轉,正想旁敲側擊地再問幾句,忽然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孩兒聲音響起來:「阿爹,你瞧,我這身衣服漂……」 聲音戛然而止,就似一串冰珠子砸到玉盤上,響得正爽脆,忽然被人一把按住似的。 武三思轉臉一看,就見一個少女正從側殿裡活潑潑地跑出來,臉蛋兒紅撲撲的像是一朵初綻的粉桃花,頭髮濕漉漉的猶自滴著水珠。 她提著一件百褶碎白花的石榴裙,像一隻快樂的小燕子,只一眼望去,她那春光麗色便叫人眼前油然一亮,彷彿一朵燈花在午夜裡悄然炸開。 「這是……」 武三思疑惑地盯著這少女,少女興沖沖地跑進來,忽然看見殿上有人,不禁有些畏縮,腳尖兒踟躕地向李顯旁邊湊了湊,看著武三思的眼神兒有點怯怯怕生的模樣。 李顯輕咳一聲,說道:「這是小女裹兒,當年去房州路上出生的,梁王你還不曾見過她。裹兒啊,快上前拜見梁王。」 裹兒怯生生地向前邁了一小步,提著裙兒向武三思飛快地福了一禮,脆生生地道:「裹兒見過梁王!」施完禮就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似的又飛快地藏到李顯身後。 武三思的眼睛驀地一亮,這個女孩兒年歲不大,又是自打出生就長在深山的,實與沒見識的村姑一般無二,這樣天真無邪的少女最是容易露出馬腳。 如果廬陵王是假的,他們必不會讓她出面讓我看見,而且看她這副樣子、跑出來的動作還有這般神情,顯然是確實不知我的到來,我想知道眼前這個廬陵王是真是假,怕是要著落在她的身上了。 武三思馬上打了個哈哈,笑容可掬地道:「呵呵,你叫裹兒是嗎?嗯!真是個好孩子,生得這般俊俏、這般水靈,這一比馬上就把我家裡那幾個丫頭比了下雲。裹兒啊……你們一家人都已隨你爹爹回洛陽來了,是麼?」 「沒有,爹爹就只帶了我一個人回來。」 李裹兒侷促地捲著衣帶,小臉蛋兒脹得通紅,一副不堪與陌生人打交道的模樣。 李顯催促道:「裹兒,快回房去,看看剛剛沐浴,梳妝未畢就跑出來的樣子,這裡可不是山裡,記得為父的話,以後要守規矩,不可再這麼野了,還不回去!」 「慢著慢著,不急不急!」 武三思連忙伸手一攔,笑瞇瞇地對李裹兒道:「七郎啊,這我可要說你了,都是自家人,這麼生份幹嗎,可惜我不知道裹兒與令尊同來,不曾帶個見面禮來,你看這真是……」 武三思在腰間隨便一摸,把自己隨身的一方上好玉珮摘了下來,遞給李裹兒道:「來,這方玉珮就做個見面禮吧,快拿著。」 李裹兒神情有些猶豫,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李顯,正是很多孩子不知該怎麼辦時本能地徵詢父母時才有的神情。 武三思把她這番反應看在眼裡,心中不由暗暗冷笑:「假的?哼!假廬陵王,這女娃兒會去看他,會想徵得他的同意?假廬陵王,有本事把他朝夕相處的親生女兒都瞞過去?楊帆,你如此執迷不悟,可休怪本王無情了!」 武三思笑瞇瞇地道:「快拿著吧吧,不要客氣,咱們兩家是親戚,當初走動就很密切的,不信你問你爹。」 李裹兒馬上回頭,張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再度看向李顯,李顯臉上驀地掠過一抹怪異的神色,說不出是氣惱還是恐懼,只是揮手道:「既是梁王饋賜,你就拿著吧,謝過了梁王,馬上回房去!」 「喔……」 李裹兒怯怯地接過玉珮,向武三思淺淺一福,低低地道:「謝梁王!」 李裹兒說完便向側殿跑過去,快跑到側殿門口時,好似才想起父親的教誨:「如今是郡主了,不可再像山野間的一個野丫頭」,不禁吐了吐舌頭,回頭偷瞧了一眼,這才放輕腳步,扭著小腰身,像個優雅的小淑女似的姍姍而去。 武三思陰陰一笑,扭過頭去,目光像一對刀子,狠狠地盯了楊帆一眼。 楊帆的嘴唇倏地翕合了一下,又無奈地抿起,慢慢垂下了頭,露出一副欲辯難言的模樣,心底裡卻是一聲笑歎:「那只妖精可是連我都著了她的道兒的,你若當她是個不諳世事的小村姑,那就活該你倒霉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七章 紛至沓來 姚崇先到了一步,而魏知古卻被武承嗣留住了。 武承嗣繼武三思之後正急急趕路時,忽聽後面馬蹄急驟,扭頭一瞧看見他們的官幡,便曉得是政事堂裡的相公們到了。 武則天在朝廷上巧妙地搭建著一種平衡的政治關係,雖說這種平衡其實是畸形的,並不平等,但是有她在上面強力壓制,隨時調和,倒也能保持著一種微妙的權力平衡:即政權交予大臣,軍權交於武氏。 自從武則天調教狸貓和鸚鵡和平共處失敗以後,她曾一度想把皇位交給姓武的,結果卻因為國內隱形的反對力量以及國外勢力的興風作浪,再加上武氏子侄實在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而作罷。 武則天如今決定把皇位傳給她的兒子、傳給姓李的了,但她是篡李氏江山而登基,她擔心百年之後,兒子會復周為唐,使她的江山基業不能千秋萬代地傳下去,所以她想把目前這種「平衡」的政治局面延續下去。 即:她百年之後,李氏坐江山,武氏掌兵權。 李氏坐江山,可以順應國內民意,並叫外敵沒有借口可尋。武氏掌兵權,可以確保她的兒子不敢輕舉妄動,她一手創建的武周王朝將會繼續下去。出於這一目的,政事堂的這幾位宰相,確實沒有一個是武氏一族那邊的人。 武則天的這種打算未曾示人,但是朝中勢力倒是因此涇渭分明,不曾讓武氏一族的人把手插到政事堂裡,是以武承嗣一見是政事堂的人來了,就曉得是來保護廬陵王的,馬上吩咐人把馬車橫過來,攔在了路上。 魏知古和姚崇一到,武承嗣便笑微微地拱手道:「啊!原來是魏相、姚相,兩位宰相行色匆匆,這是要往哪裡去啊?」 魏知古在馬上微笑還禮,道:「原來是魏王殿下,僕與元之公務繁忙,身子疲乏,忽然想起龍門山上的溫泉水,頗有解乏提神之效,一時興起,便想去龍門一遊。聽聞魏王殿下近日身體不適,僕觀魏王氣色,也確是有疾在身,不在府上好生歇養,這又是往哪裡去啊?」 武承嗣咳嗽兩聲,笑答道:「巧得很了,本王也是往龍門去的。《水經注》有載:皇女湯,可以療萬疾者。本王這病是痼疾了,藥石調理,總也不見成效,是以正想去龍門,試一試溫泉水可有效用。既然兩位宰相也要往龍門去,不如同行,如何?」 魏知古和武承嗣都明白對方的目的是什麼,可就是不說破。撕破臉皮是官場大忌,當面一團和氣,背後捅你刀子才是常態。 所謂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安知接下來不是峰迴路轉?先自陷於不可轉圜之地,如果接下來的形勢對自己不利,那就被動了。反之,只要這層臉皮沒撕破,哪怕你的理由再荒誕,形勢不利時你也可以咬死了這個理由不鬆口。 姚崇打個哈哈,道:「眼看天色已經晚了,不如僕與魏公先行一步,也好知會山上提前做些準備,免得魏王到了山上,夜色蒼茫中還得準備膳食、寢具一應事物。」 武承嗣微笑道:「無妨,本王已經先行派人上山去了。來人啊!再去一人,告知山上,就說今天還有魏相、姚相登山,要溫泉湯監早做準備。」 魏知古和姚崇暗暗焦急,彼此對視一眼,一時卻想不出理由拂袖而去。 ※※※※※ 狄仁傑乘著軟轎,行色匆匆,每行一段路,便由膀大腰圓、身強力壯的侍衛換手抬轎,以便保證速度,那些官員們則策馬追隨其後。 他們也沒辦法,憑他們的官職、威望和資歷,去了也是白給,別看狄仁傑奄奄一息的樣子,可是只要他還沒斷氣,這位四朝元老就能鎮得住場面。 正行進間,路上忽聞馬蹄聲傳來,狄仁傑此時恰恰醒來,聽到聲音轉眸望去,就見一行三騎片刻不停,越過他們一行人絕塵而去,狄仁傑只看見三人似是女子,頭上還戴了「淺露」。 狄仁傑的嘴唇翕合了幾下,陪伴在旁的狄光遠忙道:「父親,那女子頭戴『淺露』,匆匆而過,兒也不知道她是何人。」 狄仁傑嘴角輕輕牽起,嘴唇又翕動了幾下,狄光遠忙叫人停止行動,俯身把耳朵貼在父親嘴邊,卻聽到帶著笑意的一句話:「是……太平……,太平到,便……太平了……」 魏知古和姚崇被武承嗣拖著,實在無計可拖,只好隨著他一同前行,武承嗣故意放慢了速度,任由魏知古以天色將晚為理由催促,也不肯稍歇。 魏知古急得火燒眉毛,忽然靈機一動,失聲道:「哎呀!老夫忘了囑咐,這幾日老夫是吃齋的,動不得葷腥,便是菜裡也放不得葷油,元之啊,辛苦你先行一步,替老夫知會一聲!」 魏知古一面說,一面向姚崇急打眼色,姚崇會意,立即揚馬一鞭,那健馬都衝出去了,才高聲道:「魏公放心,王爺,姚某先行一步了!」 「哎!咳咳咳……」 武承嗣一急,一句話沒出口就咳起來,等他順過氣兒來,姚崇已一溜煙兒跑得不見人影了,魏知古嘿嘿一笑,對武承嗣道:「王爺莫急,僕隨王爺慢慢而行,你我一路敘話便是。」 武承嗣急咳著,心中暗罵:「這個老匹夫!」 龍門山上,武三思巧施心計,從「不諳世事、天真爛漫」的李裹兒的反應,探出這龍門山上的廬陵王才是真的,不由心中大定,可是方纔他一路進來,百騎、武僧、內衛,還有太平公主的八女衛,把個廬陵王護得周密,便是硬攻如何得手? 正在猶豫間,外面有人來報:「政事堂姚相公來龍門沐浴溫泉,欣聞廬陵王返京,特來拜望!」 武三思心中大罵:「這個姚元之,抄襲某的說辭!」 李顯欣然傳見,片刻功夫,姚崇進了大殿,一見李顯,便即參拜。 姚崇與李顯是不曾見過面的,兩人這還是頭一回遇著,所以也沒有多少話好說,只是官場上正常的應酬話。可是姚崇來了就不走了,與武三思分別落座,東拉西扯,就是不抬屁股。 只要事情還能遮掩得住,他便是闖出天大的禍事來,為了武氏一族的未來,他的姑母也要保他,就如當初保武懿宗一樣。可若是他在當朝宰相面前公然殺害皇子,這事兒就遮掩不下了,連一片遮羞布都找不來,那武則天就得犧牲他。 是以武三思此時就算能夠公然殺進來,也是無法動手了。武三思暗恨不已,心中盤算一番,對李顯拱手道:「三思剛剛上山,聽說廬陵王歸來,便來探望了,宮室住處還不曾安頓下,先行告辭,晚上再設宴,與七郎盡歡!」 李顯忙讓兩個女相撲手扶起來與他告辭,姚崇也隨之站起,武三思嘻哈一番,轉身就往外走,楊帆急忙道:「我替王爺送送梁王。」 楊帆跟著武三思往外走,武三思健步如飛,楊帆疾步追上,竊竊私語道:「王爺千萬不要上當,方纔那個真的不是廬陵王!王爺、王爺……」 武三思大步流星,出了廬陵王住處把袍袖一拂便揚長而去,根本不理楊帆。 楊帆怔怔地站在門口,望著武三思遠去的背影,一臉頹喪之色。 待他慢慢轉身回了院落,嘴角卻勾起一抹笑意,腳步輕盈地走回了大殿。 李大勇追在武三思身後,急急問道:「王爺,怎麼樣了?」 武三思沉聲道:「這個廬陵就是真的,你馬上派人快馬回城,趁著城門未關,把咱們身手最高明的那幾個人都調來,硬攻是不可能了,廬陵不敢進城,正在此等候宮裡消息,若要殺他,只在今夜!」 李大勇聽他說的急切,無暇多問,趕緊答應一聲,匆匆下山安排去了。 ※※※※※ 姚崇一走,魏知古也不甚著急了,信馬游韁地走著,跟武承嗣東拉西扯地聊著,正行進前,三個頭戴淺露的女子忽然騎著快馬風馳電掣一般趕來。 三個女子俱著宮裝,腰間偏偏佩了利劍,頭上戴一頂黑紗的「淺露」,經過他們一群人身邊停都沒停便呼嘯而過。那三名女騎士中,中間一人策馬超越他們時,微微扭頭睨了他們一眼,晚風一拂,將面紗掀開一角,麗顏一閃又復不見。 武承嗣身形一震,失聲道:「太平!」 魏知古瞇起眼睛,攏著耳朵大聲道:「王爺說啥?」 武承嗣把牙一咬,向手下大光其火地喝道:「你們磨磨蹭蹭的在幹什麼?從城裡到龍門這麼近的距離,走到現在還在路上磨蹭,快些、加快行程!」 先走了一個姚崇,武承嗣已經暗暗擔心,只盼姚崇未到,武三思便已得了手,如今又去了一個太平公主,他不知山上情形如何,可是再也不想等了。命令一下,隊伍牛一般的速度馬上加快了。 魏知古道:「噯!魏王,你急甚麼,咱們慢慢聊著,天色要是晚了,打著燈籠夜遊龍門也是一樁美事嘛。你說你得的那座珊瑚樹是高六尺還是七尺來著?王爺?王爺!」望著匆匆而去的武承嗣座駕,魏知古嘿嘿一笑,吩咐手下,馬上也加快了速度。 這時候,奉宸監的「東宮皇后」張易之、「西宮娘娘」張昌宗,剛剛領了皇帝諭旨,率領一票大內侍衛,鮮衣怒馬地沿定鼎大街一路南下,剛剛出了定鼎門。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八章 太平到,不太平 姚崇今日上山,其目的就是為了保證廬陵王的安全。憑他當朝宰相的身份,只要守在廬陵王身邊,武三思就沒有辦法公開動手,暗殺哪怕鬧得盡人皆知了它也是暗殺,如果搞成政變那就不可收拾了,武三思如今還沒有這個魄力。 武三思離開了,姚崇也沒有走,只是他跟廬陵王實在不熟,兩個人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殿外又有百騎侍衛進來稟報,說是太平公主到了。 姚崇一聽,更是心事放下,「李顯」也做出一副又驚又喜的模樣,連忙道:「快快請她進來!」 「李顯」說著便掙扎起身,讓兩個女相撲手扶著他迎向殿前。 太平公主腳步匆匆,一到院中便摘了淺露,此時李顯已然站在殿前,滿臉激動地看著她。楊帆揉了揉鼻子,悄悄地轉過了臉兒去。不過太平公主倒沒注意到他,她一進院,就看到被她兩個女衛扶著站在殿前的李顯了。 「七郎,兄長!」 太平只喚了一聲,眼淚就撲簌簌地流下來。 古竹婷已經得了楊帆吩咐,如果能瞞那麼就連太平公主也要瞞過去,以防太平知道真相後,神色間露出什麼破綻,所以只得硬著頭皮,扮出一副激動模樣,唏噓喚道:「太平,想不到為兄……還有活著見到你的一天。」 太平執住他的雙手,細細打量著他,見他容色間依稀還有幾分昔日神韻,但是實在是蒼老憔悴的太厲害了,不禁黯然淚下。 太平公主輕輕擁抱了他一下,飲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兄長受苦了,你我兄妹團聚,今後再也不分開了,這是喜事,妹子不哭了,兄長你也莫要傷心。」 太平說著抬起衣袖,輕輕拭了拭淚痕,心中卻忽地一沉,猛然想起一件事來。方才太過忘形,這時才想起來,這個兄長的手柔軟如綿卻並不寬厚,手掌纖巧的很,恍如女子的手掌,與她記憶中的兄長可是全然不同啊。 古竹婷對容貌、外形乃至膚色都能很好地偽裝,手掌上也能用特殊的藥物模仿出惟妙惟肖的褶皺,但手是常用的部分,不能偽裝過甚,它的大小、肥瘦、厚薄,這些方面都無法進行偽裝。 「一個人多年不見,可以有種種變化,但無論怎麼變化,也不至於連指骨的粗細大小都萎縮了吧?」太平公主暗暗嘀咕著,心中疑雲陡起,不禁藉著拭淚的動作,向左右去尋楊帆。 楊帆一路上故佈疑兵,虛虛實實地與刺客鬥法的事情,太平公主是不清楚的,這件事只有武三思和武承嗣這對從內奸口中瞭解了詳情的人才知道。太平只知道楊帆護著廬陵王一路趕到龍門必定很不容易,其中曲折卻是一無所知。 也幸虧她一無所知,所以見到李顯的時候,她壓根兒就沒起過疑心,否則以她對胞兄的熟悉,又知道此前真真假假,有過一個假李顯,那麼此時她已可斷定此人必定是假的了。但她此刻雖不能斷定,卻因為方才握住兄長手掌時那異樣的感覺起了疑心,扭頭一掃,便瞧見了楊帆的目光。 楊帆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壞了,太平已經起了疑心。這易容術果然再高明還是瞞不過太熟悉的人,尤其是被人近身接觸之後更是無法隱瞞,只是此刻他也無從解說,只好向太平公主遞了一個眼色。 太平公主無法從他的一個眼神來判斷出他究竟要告訴自己什麼,卻明白這其中必有隱情,因此不動聲色,依舊執起「李顯」的手,柔聲說道:「兄長受了傷麼,怎麼行動如此不便?妹子扶兄長坐下,咱們再好好敘過。」 太平公主扶著古竹婷走向殿中,摸到手掌,再貌似不經意地撫過她的手腕,古竹婷終究是個女子,腕骨怎也不能如李顯一般粗細。有了楊帆那個眼神,再撫到古竹婷的手腕,太平心中已經斷定這是假的了,不由暗暗驚駭。 她可不知道世上有這種神乎其神的易容術,只道是楊帆從哪兒找來一個與胞兄李顯形貌相仿的人冒充他,心中不免驚疑,只是暗想:「這是個假的?他不是七郎,那我的兄長在哪兒?莫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太平公主登時心慌起來,可她馬上想到楊帆鎮靜的神情,慌亂的心思又穩定下來:「不對!看帆郎的神情,七郎一定沒事,這麼說……帆郎是故意找了一個長相酷肖兄長的人來吸引想對他不利的人麼?」 太平公主這一猜已是八九不離十了,雖然這個過程遠比她想到的要複雜百倍、曲折百倍,但是其目的卻正是如此。 太平公主心中有了判斷,對這個假李顯便沒了興致一吐離情,不過殿上還有一個姚崇,她也不肯露出破綻,依舊扶著古竹婷就坐,自己在一旁坐下,與姚崇客氣兩句,便與假李顯敘起家常,向他詢問嫂嫂和家人情況,一如親人久別重聚。 古竹婷心裡彆扭的很,旁人看不出來,她作為當事人卻很能清楚地感覺到太平公主的神情淡了,她定是已經看出了端倪,如今只是在陪自己作戲,恐怕太平公主此時最想做的事就是抓住楊帆問個明白。 古竹婷便道:「太平,為兄此番回京,來得倉促,家人都未及帶回,只帶了最小的女兒。她叫裹兒,是在去房州的路上生的,你這做姑姑的還不曾見過她呢,她知道有你這麼一個姑姑,也是一直很想見見你。楊校尉,你陪公主去見見裹兒。」 楊帆趕緊欠身道:「是!卑職遵命!」 姚崇聽了微覺詫異,雖說這位小郡主自幼長於山野,可畢竟是郡主的身份,怎麼能讓個男人引公主去她閨房?一轉眼瞧見依舊守在廬陵王身邊的幾個女相撲手,這才恍然:「特殊時刻,自然要特殊對待。」 姚崇很自覺地對其中的不妥之處找著理由,那裡楊帆已經引著太平公主走向側殿。 這裡宮室亭軒,環繞嵌套,彷彿一座迷宮,乍一進來的人可不容易分清東南西北,楊帆引著太平公主繞過一小段曲廊,穿過一道天井,這裡院中一樣有內衛戒備,只是人數明顯少於前邊,畢竟廬陵王才是保護的重點。 二人閃進一處殿室,避開了內衛的視線,太平公主馬上抓住楊帆的手,急切地問道:「二郎,那人不是我的兄長對嗎?你把我家兄長藏到哪兒去啦?」 「噤聲!」楊帆謹慎地四處看看,壓低聲音道:「一日不入城,廬陵王便沒有擺脫危險!」 太平公主被他一言點醒,努力平靜下來,強捺焦急地凝視著他,等他揭穿謎底。 楊帆道:「這一路上,千言萬語一時也說不清楚,待我回頭再詳細說與你聽。總之,我們歷盡千辛萬險,才算到了這裡,眼看成功在即,我可不敢大意,所以我護『王駕』於此,固然是因為前堵後截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為之,也是想盡量讓王爺入城時安全一些。」 太平公主雙目一亮,急切地道:「你是說?」 楊帆附著她的耳朵低低說了幾句,太平公主聽得又喜又憂,扼腕歎道:「早知如此,我該守在城裡才對,必要時候也好對他有個照應。」 楊帆道:「你若不來,他們必然生疑。你是廬陵王的胞妹,現在連你都上山了,他們還會再起疑心麼?不錯,廬陵王不在這裡,可戰場在這裡,這邊打得熱鬧,廬陵王才安全,事情到了現在這一步,成敗的關鍵已不是王爺如何入城,而是我們能否成功地把他們都吸引在這兒。」 太平公主已經鎮靜下來,輕輕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楊帆笑道:「明白就好,那就認真陪我演好這場戲!」 太平公主感激地道:「二郎,你是我李氏一族的大恩人,恩比天高!謝謝你!」 楊帆微微一笑道:「於公於私,你對我,何必談一個謝字呢?」 太平公主心中一暖,突然踮起腳尖,環住楊帆的脖子,在他唇上結結實實地印了一記吻。楊帆趕緊抬手擦嘴,太平公主瞪起美麗的大眼睛,嗔道:「你幹嘛?」 楊帆道:「關鍵時刻出不得半點紕漏,可別讓人看出來!」 太平公主飛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這事兒跟我兄長出不出紕漏有什麼關係?」 楊帆呆了一呆,道:「是啊!貌似是沒有什麼關係。」 他自嘲地一笑,搖頭道:「我現在已經有點草木皆兵了。」 他又擦了兩下嘴唇,才對太平公主道:「來,我帶你去見見裹兒,她可是真的!」 太平公主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侄女倒也甚為好奇,連忙跟著楊帆向前行去。楊帆走到李裹兒居處,伸手正要叩門,忽然心中一驚,猛地想起了自己當初在黃竹嶺上與李裹兒的那一筆風流債。 這一路緊張無比,他每日謀算的都是如何跟那些刺客們鬥,耗盡了腦汁,哪還有心思精力去想別的,直到此刻他才想到:「李裹兒可是太平公主的親侄女呀!」 楊帆頸後的汗毛「唰」地一下炸了起來。 太平公主見他望門而不動,不禁奇怪地問道:「怎麼了?」 「啊?哦哦!沒什麼,我忽然想起一件別的事情!」楊帆慌忙答了一句,舉步上前,輕輕叩響了房門。 楊帆生怕李裹兒聽到自己的聲音時突然叫上一聲「楊哥哥」什麼的,所以房門一叩,馬上一口氣兒交待明白了來意,「叩叩叩」:「小郡主太平公主殿下來了想見見你!」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一十九章 欲設鴻門宴 李裹兒輕扭小腰身,對鏡顧盼,舉止俏皮。 她的住處有一座落地銅鏡,那身民女的裝束其實遠遠談不上如何的華美艷麗,但是對於住在黃竹嶺上,從小就只能撿姐姐們的舊衣服穿的李裹兒來說,只憑一件新衣,就足以令她歡喜不禁了,更何況這款式顏色,對她來說已經美如仙衣霓裳。 這位小影帝在前殿成功地騙過武三思之後,回到自己所住的配殿,便把那塊玉珮興致勃勃地掛在腰間,對著鏡子扭擺著小蠻腰,欣賞效果,只是這玉珮雖然貴重,卻不是女兒家身上戴的環珮,而且她穿的又是一身民女裝束,佩在身上很不協調。 李裹兒顧盼半晌,總覺得不太合適,只好遺憾地摘下玉珮,剛剛爬到榻上把玉珮藏好,門外便傳來了楊帆的聲音。 聽到楊帆的聲音,李裹兒並未如他所擔心的那樣脫口叫出一聲「楊哥哥」。這個小女娃兒遠比楊帆想像的有心機,雖然楊帆領教過她的厲害,可是因為她稚嫩純美的外表,還是常常把她想得簡單了些。隔著一道門戶,誰知道外面還有何人,她才不會亂叫。 楊帆的語速很快,好在他還刻意把聲音壓低了些,在此刻風聲鶴唳的龍門山上,太平公主只當他是緊張所致,並未多想。 「太平公主?」 李裹兒自然是聽說過這位姑姑的,還知道她是皇帝祖母最寵愛的女兒,皇帝爺爺活著的時候,也最是寵愛這個女兒,聽說她成親的時候,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樹木,為了讓寬大的婚車通過,甚至不得不拆除了坊間的圍牆,這一切都讓李裹兒心嚮往之。 她趕緊從榻上爬起來,快步跑去打開房門。 太平公主站在門前,看著面前這個叫人眼前一亮的小美女。 烏亮亮的秀髮梳成了雙丫髻,頭髮梳成了兩大股,細細整齊柔滑,挽成對稱的雙髻後,從兩側各自垂下一束,飄灑在她的肩上,一直垂搭到胸前。一件淺紅暗紋窄袖的對襟短襦,一條百褶碎花的絹裙,細細小腰身。 那宛然如畫的五官,令太平一看便眼前一亮,明眸皓齒,靈氣逼人,太平公主臉上不禁露出了喜愛的笑容:「你就是裹兒?嗯!不愧是我李家的女兒家,生得當真俏麗無雙!」 李裹兒也在看著太平公主,眼前這個女人,有種令人一見便自慚形穢的高貴氣質,高高挽起的髮髻,是她從未看過的髮式,顯得無比複雜而高雅,髮髻上的明珠和金鳳步搖,更讓她有一種高高在上,叫人仰視的感覺。 頎長的頸子、高聳的胸膛、質料華美鮮艷,美麗的叫人屏息的綵衣華服,一切的一切,都讓李裹兒有種窒息般的感覺。太平微笑地看著她,她的眸子正越張越大,充滿了艷羨之色。 太平微笑著喚道:「裹兒?」 「啊!啊啊!公主!呃……姑姑……」 裹兒被太平公主成熟嫵媚、高貴迫人的氣質震懾住了,說出話來不由自主地結巴起來。 「不錯,我就是太平,你的姑姑!」 太平公主挽起裹兒的手,上下打量一番,越看越是喜愛,頻頻點頭道:「漂亮!漂亮!小小年紀,便已出落得這般美麗。姑姑年輕的時候,被人稱為洛陽牡丹的,可是今日瞧見了你這般美貌,姑姑可是比不上,我李家出了一朵天下牡丹!」 李裹兒被她讚得臉都紅了,乖巧地道:「裹兒只是個黃毛丫頭,哪裡比得了姑姑的美貌,方才一見,裹兒都被驚呆了,裹兒是個女子尚且如此,那天下間的男人見了姑姑,真不知要如何神魂顛倒了。姑姑這般仙子般的人物如果都說老了,那天下還有正當妙齡的美人兒麼?」 太平公主被李裹兒一番話逗得哈哈大笑,捏捏她的粉腮道:「這張小甜嘴兒,尤其可愛。」 「姑母、侄女,侄女,姑母,我算哪一頭的?差輩兒、差了輩啦!」楊帆一邊瞧著,冷汗都冒了出來,眼見二人談笑盈盈,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嗓子眼癢癢,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太平公主只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和李裹兒互相吹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板起俏臉道:「幹嘛?」 楊帆忙心虛地道:「沒啥,哦!是這樣,梁王方才說,今夜要請廬陵王吃酒,臣恐其中有詐,還請公主務必小心。」 李裹兒把二人神情舉動看在眼裡,心中暗想:「看楊哥哥的模樣和我姑姑也是極熟稔的,姑姑跟他說話毫不見外的樣子。嗯……,他是祖母皇帝心腹中的心腹中的心腹中的心腹,跟姑姑熟稔倒也正常。爹爹雖然回京,可是看這樣子武家那班人還是不肯放過他的,今後我家要倚仗楊哥哥處還多著呢,呀!幸虧我做了他的女人,這個男人……我真是要抓住呢。」 李裹兒想到這裡,忽然便想起了那一日黃竹嶺上籐蘿洞中的旖旎風光。她年紀尚小,於男女之事並不熱衷,一路奔波又常在凶險之中,倒也無暇去想這些事情,這時忽然想起,俏臉不由一紅,再望向楊帆的目光,便有些滴出水來的意思。 幸好此時太平公主已經被楊帆的話所吸引,根本沒有注意她的表情,否則以太平公主的閱歷和慧黠,恐怕要看出幾分端倪了。 「你說武三思要設宴款待我家兄長?」 「不錯!我怕是宴無好宴……」 「還怕是什麼,根本就是,武三思設宴,必是鴻門宴無疑。不成,不能遂了他的心意,你馬上吩咐下去,叫人整治幾桌酒席,要喝酒,請他過來喝吧!」 「好!」楊帆站在這對玉人面前,真有心驚肉跳的感覺,一聽這話,如蒙大赦,馬上道:「我這就去安排!」 太平公主點點頭,又道:「廚下務必小心,要用可靠的人,還要著機靈些的人盯緊了!」 楊帆道:「我省得!」說罷匆匆離去。 太平公主轉身挽起李裹兒的小手,笑微微地道:「走,今晚你爹設宴,要來赴宴的人物可多著呢,你是我家堂堂郡主,穿這麼一身可不行,姑姑在這龍門湯監有一處常住的宮室,存有一些衣服,去給你挑幾件來。」 李裹兒方才看著太平公主那華美無比的衣衫,已經兩眼直冒星星,一聽這話,欣然應允。太平公主挽著她的手信步走去,笑言道:「你身量尚未長成,衣服或顯大些,不要緊,稍稍改動一下,且應付了今日場面再說。」 ※※※※※ 「楊帆!楊帆!孤王念你昔日之功,一再寬容,想不到你執迷不悟,本王已對你推心置腹,你還要試圖誑騙於我!那太平李顯的妹子,是你楊帆的拼頭,她會不知道你策劃的真相?她會認不出自家兄長?她肯捨了真李顯,到這龍門山上來,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武三思坐在專門屬於他的那間宮室中,憤憤地捶著桌子,臉色發黑、鬚髮虯張,已然有化身黑臉張飛的態勢。 他的一眾走狗打手分列兩旁,一見主公大怒,不禁噤若寒蟬。 武三思眼珠一轉,喝道:「姬祖冰!」 「屬下在!」 一個身量修長、臥蠶眉、丹鳳眼、國字大臉、赤紅面龐、頭戴綠頭巾、頜下五綹長髯的武士立即趨前抱拳,瞧他身材偉岸、形象面目,宛如漢壽亭侯關雲長,有個綽號叫「美髯公」,可惜不是使刀的,他用的是劍。 武三思道:「今夜本王設宴款待廬陵王,命你堂前舞劍以助酒興,到時候你……」 姬祖冰大驚道:「王爺,太平公主在,姚相公在,眾目睽睽之下,這麼做只怕不妥。」 武三思瞪眼道:「誰說要你刺殺他了?」 姬祖冰鬆了口氣,滿臉笑容地道:「只是舞劍,有何不可?屬下的劍術,曾經得長安裴將軍指點過一二,說起來也算是裴將軍半個弟子,想當初……」 武三思不耐煩地揮揮手,道:「好啦好啦,不要說這些沒用的,本王命你舞劍時,你假意利劍脫手,宰了廬陵王……」 姬祖冰大驚道:「那不還是刺殺?」 武三思道:「怎麼能算刺殺呢?失手!懂嗎?這是失手!是他命當如此,活該倒霉!皇帝那兒只要有個借口、有個台階下,管他天下人信不信呢,她都得承認是失手,難道還要公告天下,說她親侄兒覬覦皇位,殺了她的兒子不成?」 姬祖冰訥訥地道:「那……那失手之後呢?」 武三思道:「還有什麼之後,失手之後他就死了呀!」 姬祖冰期期地道:「屬下是問,屬下怎麼辦?」 武三思揚手一隻酒杯擲了過去,姬祖冰身形一側,酒杯擦著鼻尖飛了過去,身手當真不錯。 武三思咆哮道:「你沒長腿嗎?失手闖了大禍,當然要逃之夭夭,等事情平息之後,你不會回來嗎?等本王當了皇帝,還會少了你的功勞嗎?」 姬祖冰面色如土地道:「劉秀用過的法子,恐怕廬陵王不會上當吧?」 武三思大怒道:「放屁!不學無術的東西,這是劉秀用過的法子嗎?這是劉邦……這是項羽……這是范增……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你個貪生怕死的東西!」 武三思一看酒杯沒了,抄起酒壺又砸了過去,姬祖冰再一側身,又躲過去了,身手果然很好。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二十章 夜宴 武三思氣瘋了心,怒吼道:「你敢躲?你還敢躲?」 看他左顧右盼的樣子,再找不到東西扔就要連案幾也丟出去了。 旁邊一個身材瘦長、膚色蒼白的侍衛實在看不過去了,上前勸道:「王爺息怒。王爺這一計確實太過明顯,畢竟廬陵王先前遇到了重重狙殺,他也明白那些刺客是王爺您派的,豈能不加提防?王爺也說他身邊高手眾多,只消有了提防,舞劍脫手,是不可能成功的。」 這人說話倒有條理,武三思漸漸消了怒火,瞟了他一眼,道:「陰長生,你有什麼妙計不妨說來,如能成功,本王便記你大功一件!」 陰長生冷冷一笑,道:「用毒!屬下以為,與其鬥力不如鬥智。王爺只需在杯中下毒,然後當面敬與廬陵王,他不敢公然與王爺翻臉,這酒喝是不喝?只要王爺做的巧妙,叫他看不到疑點,縱然心中有所懷疑,也得硬著頭皮往下喝,那時……」 陰長生得意地道:「酒中有毒不假,可誰看到是王爺下的毒了?必有刺客,嫁禍王爺!而皇帝為了事情的隱秘,宣召廬陵王回京的事還沒有公示天下,這一來,王爺你說,天下人如果有所懷疑,會懷疑誰?皇帝對廬陵王可一直不怎麼樣啊……」 一眾侍衛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姬祖冰欣欣然道:「妙計!妙計!陰兄果然不愧是小諸葛,此計甚妙!到時候皇帝說不清道不明,天下人都會以為是皇帝陛下對廬陵王不放心,這才宣他回京,命侄兒出馬,代賜以一杯毒酒。到時候就算只為陛下自己的清譽,陛下也得全力幫王爺洗脫。妙計!妙計啊!」 「妙個屁!這法子如果管用,本王不如放個屁崩死他!」 武三思氣得發抖:「就因為他對本王戒備甚深,本王才不得不予行刺,行刺未成,才想筵前舞劍,以『脫手失誤』的法子來殺他!不要說敬酒,本王便是給他挾一口菜,他也是堅決不會吃的,想推脫,法子有得是!再者說,毒藥呢?你們誰隨身揣著毒藥了?」 眾侍衛面面相覷。 武三思罵道:「都是一群沒用的廢物,平時吹噓得自己無所不能,本王真用到你們時……」 武三思正罵得起勁,有人進來稟報:「王爺,廬陵王派人送來請柬。」 武三思一怔,奇道:「請柬?他送什麼請柬?」 那侍衛將請柬雙手奉上,道:「廬陵王與太平公主設宴,邀請王爺赴宴!」 武三思兩眼登時直了起來…… ※※※※※ 廬陵王李顯所在居處院裡院外都掛起了燈籠,照得一片通明。 李顯依舊由兩個女相撲手扶著,和太平公主一起站在院門口迎接武三思。 武三思悻悻然地道:「七郎遠歸,應該本王設宴為七郎洗塵,怎麼倒要七郎相請了。」 太平公主笑吟吟地代答道:「都是自家親人,何需那些禮法?七郎回京,本是一喜,梁王巧遇,又是一喜,其實說起來,今夜乃是太平作東,呵呵,山上簡陋,梁王莫挑太平的不是就好。」 武三思皮笑肉不笑地道:「怎麼會呢,廬陵王行走不便,咱們這便進去吧。」 「哈哈哈,梁王先行了一步啊,廬陵王、太平公主,姚某這廂有禮!」 武三思剛要舉步,姚崇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蹦了出來,好像剛剛趕到似的,滿面春風地向他們作揖。 太平公主和古竹婷忙不迭又向這位貴客還禮,武三思站在一邊乜著他們,真是好不耐煩。 眾人客套完了,一起到廳中坐下,先上了些鮮果閒坐聊天,只聊了片刻,有人來報,魏王武承嗣、宰相魏知古到了。 李顯兄妹再度出迎,武三思看看對面的姚崇,嘿然一笑,道:「姚相今日來得可真是巧啊!」 姚崇微微一笑:「何止姚某來得巧,梁王來得也巧啊。這不,魏王和魏公也來了,或者……就是天意讓你我於此相聚吧。」 武三思冷哼一聲,剛要回答,院中便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兩人一起扭頭望去,就見李顯和太平公主陪著武承嗣和魏知古堪堪邁進門檻。 武承嗣使一個侍衛扶著,正拿手帕捂著嘴巴咳嗽。 武三思和姚崇便站起來,大家又是一通寒暄,魏知古很自然地坐到姚崇旁邊去了,大家同為宰相,但他年長一些,姚崇連忙避席禮讓,請他上座。 武承嗣則被人扶到武三思旁邊,武三思大剌剌地坐在那兒不動,武承嗣自忖是武三思的堂兄,他偏坐在自己上首,心中大是不悅,只是兩人現在有共同的對手,這番心思倒是不便說明了。 眾人又聊幾句,太平公主便吩咐開宴,因這筵上不是王爺就是宰相,都是長輩,李唐皇家又沒那麼多嚴謹的規矩,李顯便吩咐把李裹兒請出來,陪在自己身邊。 李裹兒已經換了太平公主的一套衣衫,確是顯得大了一些,使那巧手針女及時縫和調整了一下,依舊不是十分貼身。可是如此鮮艷美麗的衣服,比那民女裝束大有不同,裹兒可不捨得換回去。 好在她的麗色容光實是無以倫比,不要說這套衣裳只是稍顯大些,便是給她披個麻袋片兒,也掩飾不住她那奪人的光彩。如此麗人,往李顯身邊一坐,眾人眼前一亮,真有滿室生輝之感。 裹兒向各位長輩一一行禮,乖巧可愛的樣子惹得兩位王爺、兩位宰相連聲誇讚,裹兒還從未得到這麼多大人物的誇獎,尤其是魏知古和姚崇都是滿腹才學的宰相人物,措詞用句優雅華麗,裹兒以前從未聽人這般品評自己,只喜得心花怒放,臉蛋兒一紅,倒是愈增了幾分顏色。 待她乖乖回到父親身邊坐下,便是這三個王爺、兩位宰相再加一位公主的陣地了。 武承嗣剛到,還沒來得及和武三思通氣兒,免不了還想試探一番,想確認一下這個李顯究竟是真是假。不過,只看太平、魏知古、姚崇幾人都守在這兒,他心中已經認定了七分,有太平和裹兒這一對熟悉李顯一切的大小妖精在旁幫襯著,古竹婷哪會露出什麼破綻,武承嗣強忍咳嗽試探了一陣,也沒有發覺任何異狀。 酒過三巡,突然又有人來報,說是狄仁傑上山了。 李顯一聽,忙率妹子、女兒一同出迎,趁著他們出去,武承嗣才側身對武三思低語道:「如何?」 武三思陰沉沉地道:「你不用試了!這個李顯,就是真的!」 「哦?」武承嗣也顧不及問他理由,武承嗣自己心中也已認定此人就是李顯,武三思既然這麼說,更加堅定了他的想法。 武承嗣道:「太平既然來了,恐怕皇帝也就知道了。」 武三思惡狠狠道:「這個小蹄子,嫁作我武家的媳婦,胳膊肘兒卻往外拐!」 武承嗣曬然道:「此時說這些沒用的做什麼,皇帝既然知道了,恐怕明日一早就會派人來接,到時候天下皆知,廬陵回城,內有這班百騎和內衛以及太平公主的人護持,外有宮裡派出的儀仗,路途又短,時間緊湊,就算其中有我們的人,也沒機會下手了。」 武三思道:「不錯!要想動手,惟有今夜了!」 武承嗣道:「你可有了主意?」 武三思搖搖頭,武承嗣眉頭一皺,撫著鬍鬚沉思起來。 對面,姚崇也對魏知古低語道:「公主已經把廬陵到京的事面稟於皇帝了,皇帝馬上就會派人來,不過此時是不可能回城了,且不說城中已然宵禁,就算破例為廬陵開城,一則趁夜而行兇險更大,二則堂堂皇子都到了皇城根兒下,居然還要連夜進城,朝廷丟不起這個臉面,我看,今夜怕是要宿在這龍門山上了。」 魏知古冷笑一聲,道:「皇帝不但猜忌之心更重、虛榮之心更盛,而且由此觀之,她對國朝的掌控力業已……」 姚崇微微一笑,道:「這對我們來說,不是一件大好事麼?不過,這且不去說它,只說今晚,我等在這裡,他們還會有所顧忌,我怕他們會鋌而走險,效仿班超故事。遠的不提,本朝太宗,玄武門之變,造成既定事實,皇帝又能如何?」 魏知古蹙眉道:「我們總不能把這場酒筵開上一宿吧?」 姚崇道:「開上一宿也沒用,他們若使刺客來,大可推脫於己無關,而這般大開酒筵,反而更易叫他們的人混進來,龍蛇混雜中更易動手。公主說已然有所安排,公主睿智,巾幗不讓鬚眉,且依公主之計行事吧,只消捱過今夜,明日一早你我護送廬陵回宮,大事成矣!」 魏知古心中不安,卻也別無良策,只得沉沉點頭。 暗殺的好處是直接而巨大的,沒有實際而直接的證據,你就無法奈何得了對方,天下輿論也衝不破那最後一層窗戶紙。 但是,想用暗殺來解決問題,你必須掌握著相對於對方更優勢的力量,或者事成之後有把握贏取到更多的擁戴,或者乾脆就能取而代之成為最後掌控者,否則所遭受的反噬必將十倍於所得。 這正是當初面對周興、來俊臣等一班人的迫害,今日面對武氏一族的猖狂,他們只能被動反擊,無法像對方一樣無所不用其極的根本原因。 魏知古鎖著眉頭,暗自一歎:「這一夜,不好過啊……」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二十一章 再生一計 狄仁傑來了,是叫人抬進來的。 同樣作為客人的武承嗣、武三思、魏知古還有姚崇紛紛上前向國老見禮。武三思見了禮之後,卻陰陽怪氣地道:「國老,你都病成這副樣子了,還跑到龍門來做什麼?此地夜深風寒,小心於你的病體不利呀。」 狄仁傑沒有理他,自有姚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是狄國老因為久病不愈,也想試圖用溫泉水調理病體。狄仁傑只是定定地看著廬陵王,微微一笑,臉上滿是欣慰之色。 這廬陵王雖是古竹婷假扮的,可是面對這位操勞一生的耿忠老臣,古竹婷也是深懷敬意,她趕緊讓人把狄仁傑抬到上座,鄭重其事地向他深深一揖,以表心中敬意。她那發自於心的舉動看在武三思和武承嗣眼中,自然更是加強了這個廬陵王才是真的看法。 狄仁傑病體很是虛弱,叫人在背後墊了靠墊坐起來,說話依舊很吃力,不過他也不需要說太多話,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憑他的身份資歷、憑他四朝元老的廟堂地位,就沒有人敢在他的面前放肆。 眼見廬陵王無恙,狄仁傑或許是放下了心事,心中歡喜,居然多說了幾句話。雖然他的聲音很輕微,說的也只是見到廬陵王時該有的一番禮儀用語,狄光遠聽在耳中還是激動不已,他以為廬陵王安全歸來的喜訊讓老父大喜之下病情已經有所減輕了。 今日這場晚宴的規格當真不小,此時已經是三個王爺、三位宰相、一位公主、一位郡主,龍門山上當真是皇親國戚、權貴重臣,濟濟於一堂了。 只不過,大家來的都很匆忙,酒席宴上既沒有歌樂,也沒有舞蹈,堂上眾人各懷鬼胎,廊下侍衛劍拔弩張。廬陵王據說是兩胯磨腫了,走路都困難。武承嗣成了癆病鬼,時不時就要咳幾聲,狄仁傑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這酒宴的氣氛又怎麼好得起來。 武三思和武承嗣在狄仁傑到來之前,就已確認廬陵王的身份,此時連廬陵王一黨最重要的人物狄仁傑都強拖病軀上山保駕,他們心中更是再無懷疑。目的既已達到,又沒有機會下手,他們就沒有興趣繼續飲宴了。 武承嗣現在只想早些離開,以便與武三思商量一個對策。苦捱半晌,武承嗣便咳嗽兩聲,對廬陵王和太平公主道:「今日酒筵只為慶祝廬陵王歸來,如今目的已達,而廬陵王、本王與狄國老身體又都有不適,我看大家酒興已足,不如早些散了吧,大家泡個溫泉,也好早早歇息。」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道:「本宮也正有此意,卻不想被魏王說在了頭裡。阿兄,我看你一路遠來,臉上已有倦容,想必路上休息的也不踏實,不如這便散了吧。」 古竹婷所扮的廬陵王連忙點點頭,以手撫鬚道:「魏王與太平所言甚是,既然大家已然盡興,而國老與魏王身體又有不適,我們不如……」 古竹婷一語未了,便被一陣清朗的笑聲打斷了: 「哈哈哈哈,這龍門山上今夜好不熱鬧!」 「是啊,五郎,我們可是來遲了呢。」 「來遲了不打緊,怎也要先喝一杯廬陵王的洗塵酒才是。」 兩個聲音一唱一和地從殿前傳來,眾人紛紛向堂下望去,就見兩排燈火如晝,兩行侍衛如槍,中間並排走著兩人,一襲輕袍、白衣如雪,身材修長仿如玉樹。 二人並肩走到階下時,這裡燈光最亮,明亮的燈光映在兩人如玉的肌膚上,那姣美的容顏居然反射出一層淡淡的光暈。原來是張昌宗和張易之到了。 兩人來得突兀,又不曾有人先行進來通報,堂上眾人都是一愣,全未注意到走在二人身後的楊帆。 「好漂亮的……一雙男子!」 李裹兒望著突然出現的一對玉人,不由摒住了呼吸。 對於美麗,不管男女都會本能地生起欣賞之意,這兩個美少年,水色的清眸明淨無垢,刀削樣的鼻樑筆挺俏美,一種陰柔的有些不似真人的柔美相貌,再由那一身飄然裝束相襯,風度翩躚,仿若仙人。 「他們是誰?好漂亮的男子!」 李裹兒在心底裡暗暗驚歎了一聲,一錯眼珠便看到了楊帆。楊帆正在門邊的亭柱旁站住,樑上透下的陰影,讓他的臉龐有一多半隱在燈影之下。他正似笑非笑的看著張揚地步入殿堂的張氏兄弟,笑得非常神秘。 那種神情有種叫人讀不懂、看不透的味道,彷彿一座插雲的山峰籠在團團迷霧當中,你能意會它的峭立,是因為它展示給你看的迷霧之下的部分,而不是那重重迷霧之中的插雲之鋒。 同這兩個意氣飛揚的白衣少年不同,楊帆的容顏或許不及他們秀美,卻有一種陽剛的味道,楊帆的神彩或許不如他們張揚,卻有一種沉穩內斂的含蓄。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去欣賞的話…… 李裹兒看看楊帆,再看看那兩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一時間竟有種難分伯仲的感覺。 武三思訝然站起,疑惑地道:「五郎、六郎,你們怎麼竟然到了這裡?」 武承嗣卻已經明白過來,不由狠狠地盯了太平公主一眼。 張昌宗看到李顯旁邊的李裹兒,雙目頓時一亮,心中暗歎:「好一個靈秀女子,容色照人,不可方物!宮廷王府、名門權貴家的美人兒我見得多了,竟無一人比得上她,便稱她是我朝第一美人兒,想必也沒人反對的。」 張易之比乃弟要成熟多了,雖說張昌宗最美,號稱蓮花六郎,最得武則天寵愛,但論心計城府遠不及他兄長,是以向來對張易之言聽計從。張昌宗震驚於裹兒之美時,張易之卻是目光一掃,把滿堂賓客盡入眼中。 一瞧這些人物,張易之心中便瞭然了,但他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只是呵呵一笑,佯作意外地道:「梁王、魏王、魏相、姚相,公主殿下,還有這位……哎呀,竟然是狄國老!狄國老竟然也在!怎麼,諸位都是因為廬陵王而來的麼?」 武承嗣聽張易之一開口,心中不由一沉,最怕的事終於來了:「姑母已經知道廬陵到了龍門!」 張易之訝色未褪,忽然左右顧盼,朗聲問道:「哪一位是廬陵王,還請上前一見!」 古竹婷連忙上前一步,雙手一拱,張易之馬上滿面含笑地迎上來,道:「原來這位就是廬陵王,臣張易之,這是臣的從弟昌宗,均在宮裡奉宸監做事。聖人聽聞王爺已經到了龍門,甚是喜悅,命我二人前來相迎!」 古竹婷道:「有勞兩位,不知本王何時可隨兩位入宮面聖?」 張易之道:「聖人知道消息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如今城門都已關了。王爺是皇子,三更半夜悄然還城,未免有失朝廷體面,於王爺和聖人,也不免短了禮數,還請王爺在龍門小住一晚,明日一早,旭日東昇時,我兄弟二人陪同王爺擺儀仗入城!」 張易之說到這裡,笑微微地瞟了武三思和武承嗣一眼,暗帶敲打地道:「王爺放心,天子腳下,皇城境地,還能出什麼岔子不成?不過聖人牽掛王爺,特意命我二人帶來一個團的羽林軍,呵呵呵,區區一座溫泉湯監,怕還不能守得風雨不透?」 一個團有三百人,三百名羽林衛要守一座溫泉山,重點只集中在一處殿宇,的確是怎麼安排都足夠了。 古竹婷心中暗道:「不急著進城便好。當初我們也不曾預料可以順利地闖到龍門時才被截住,是以不敢讓王爺跟在我們身邊冒險,如今也不知道王爺進城了沒有,若再拖一日,我就能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到我這兒,廬陵王當可安然進城了!」 武承嗣聽了大失所望,武三思也不禁露出頹然神色,耗費了這許多的功夫,終於還是功虧一簣了。 張易之說罷,笑吟吟地道:「今日是誰設宴吶,我二人既然來了,總要敬廬陵王一杯,為王爺洗塵,賀王爺還京吶!」 真的廬陵王這些年來困於山上,於外事一無所知,根本不知道他母親養面首的事,古竹婷卻知道這兩個美少年是女皇帝的最愛,說起來算是廬陵王的便宜父親,這般態度已經算是非常客氣了,連忙延請二人入座。 武三思和武承嗣總不好人家剛來自己便走,他們兩人平時也是竭力巴結、狠拍二張馬屁的,無奈之下只好歸座,又陪二張不鹹不淡地扯了一陣毫無營養的廢話,這才重提舊話,想要回去歇息。 二張倒也無意難為他們,酒宴就此散了,大家各自回去休息,武三思和武承嗣一出廬陵王的住處,便急急密議起來。 武三思頹喪地道:「終於功虧一簣!」 武承嗣緊攥雙拳,憤憤地道:「我不甘心!」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武三思眼珠一轉,喃喃自語道:「不知道張易之帶來的是哪一團的羽林衛。」 武承嗣睨了他一眼道:「怎麼,你在羽林衛裡有人?」 武三思猛然驚覺失言,不禁乾笑兩聲道:「魏王在羽林衛中,就沒有自己的人?」 武承嗣苦笑一聲道:「算了,大敵當前,你我二人就不要試來試去了。我坦白說吧,有!問題是,我現在聯繫不上。」 武三思不信地道:「聯繫不上?你的人,你聯繫不上?」 武承嗣咳嗽兩聲,憤然道:「你聯繫得上?難道你一個堂堂王爺,親自去收買一個小卒?親自去跟他們見面?」 武三思呆住了,「啊啊」半晌道:「是了!一時之間,便是這一團人中有我的人,我也是聯繫不上!」 武承嗣在心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蠢貨」,放緩了語氣道:「這一次,雖然利用不上我們的內線,不過……我們也並非全無機會,機會……至少還有一次,至於是成功還是失敗,那就聽天由命了!」 武三思雙眼一亮,急忙問道:「你有辦法?」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二十二章 夜驚魂 武承嗣對武三思附耳低語幾句,武三思遲疑道:「此計可行?」 武承嗣急咳幾聲,咳息著道:「不得已而為之,無論如何,當須一試。如若不成,只好讓那廬陵回城,姑母年事雖高,一時半晌卻也不至於歸天,你我再慢慢籌謀便是。」 武三思把牙一咬,點頭道:「只好如此!」 二人匆匆離去,自去安排不提,這邊武氏兄弟一走,本將散去的筵席也就正式散了,天色已晚,沒有人會在溫泉池中泡個沒完,大家簡單洗漱一番也就睡了。 武承嗣的住處,兩位王爺連著一眾屬下卻還沒有睡,二人直接回了武承嗣的住處,又詳細商議一陣,捱到二更天,鄭宇帶著人回來了。 他奉武三思所命回城時,城門已將關閉,他特意吃咐守門官稍晚些關門,那守門官也不傻,今兒一撥撥的跺跺腳九城亂顫的大人物往城外跑,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猜得出必有大事,囑咐他的人是梁王的,哪敢不聽,反正城裡街上行人還未肅清,只要卡住城門不許人進出,便晚點關門也無妨。 就這一遲延,恰好又趕上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領著一團的羽林衛衝出城去,這守門官心裡頭更毛了。他又捱了不到小半個時辰,鄭宇就領著召集起來的那些高手出了城,那守門官這才把城門關閉。 鄭宇一行人趕到龍門山上時,已經近二更天了,鄭宇在武三思住處撲了個空,一下王爺正在魏王那裡,鄭宇忙又轉到魏王住處。武三思一見他來,便急問道:「人可都帶來了?」 鄭宇正欲作答,忽又看見武承嗣在座,不免遲疑,武三思道:「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鄭宇暗暗稱奇,不曉得自家王爺和他的死頭對什麼時候成了自己人,只好說道:「屬下已經把人都帶來了,一共九個人,人數雖不多,卻都是懂得高來高去的江湖人,最擅長飛簷走壁的功夫!」 武三思大喜道:「好!有了他們,這個計劃更有把握了。你來,本王將方纔與魏王商議好的計策說與你聽。」 武承嗣在一旁用手帕捂著嘴巴只是不停地咳嗽,越到晚間,他咳得越厲害,說話費勁,只好聽著武三思安排。 武三思伸出手指,點了一點酒水,在案上劃了幾筆,沉聲道:「這是廬陵王住處,與本王所居宅院規格、樣式相同,主宅在這裡……」 武三思唾沫橫飛地講了小半個時辰,這才住口道:「可都記住了?」 鄭宇輕輕點了點頭,一旁久未說話的武承嗣這才問道:「那九個人……可有人識得?」 鄭宇已經得了武三思吩咐,倒不隱瞞,恭聲答道:「王爺請放心,這幾個人都是江湖中人,有的曾是獨行大盜,有的曾是樑上君子,不但作慣了雞鳴狗盜的事情,而且要麼背負大案,要麼身負人命,都是四海通緝的囚犯。 梁王惜其本領,招攬入府,以客卿相待,身份十分隱秘,平素並不與外人來往,便是有人失手,也無法證明他是咱們派出去的人。」 武承嗣點點頭,道:「這些人終究是江湖人,一群惟利是圖的凶頑,只可利用,不可信任,真正大事還要交給你們。譚進!」 門外立即閃進一人,向武承嗣抱拳一揖:「屬下在!」 武承嗣道:「你跟這位鄭壯士一起去,只要你們能完成任務,本王和梁王皆有賞賜,叫你們一生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譚進喜上眉梢,連忙應是。 三更天,幾道人影悄然閃出了梁王居所,因為山上各處宮室建築連綿成一片,彼此間相隔距離不大,有些擅長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的人乾脆從房頂而行,穿房越脊,如狸貓一般靈巧。 很快,梁王府和魏王府的侍衛們也秘密行動起來,悄然集結,沒有隻言片語,似乎在靜靜地等待著什麼。 劉惜悌是個雅盜,專偷大戶人家,而且偷東西也不是窮凶極惡,逮著什麼金珠玉寶都能拿多少是多少,不是入得了眼的寶貝他是懶得動手的,以他這般作為和高明的身手,一般來說還真很少落下把柄,何況他還有個身手不遜於他的堂弟劉尚飛相助。 可是,這個雅盜還有個毛病,喜歡偷香。在揚州作案的時候,他進了一位長史府中,巧巧的就闖進了一個美人兒的閨房,那美人兒薄衾半掩,露出兩條粉光緻緻的修長大腿,看得劉惜悌慾念大熾,竟爾採了這朵嬌花。 那美人兒是長史的一個小妾,吃了暗虧也不敢聲張,劉惜悌嘗了這美人滋味兒便有些念念不忘,過了兩日案子發了,又只聞長史家報說丟了東西,隻字未提這美人兒失身的消息,劉惜悌料她是愛惜名節不敢聲張,於是賊膽一漲,又去了長史家一趟。 這劉惜悌的長相也還一表人才,再加上那位揚州長史府上嬌妻寵妾不下數十人,雨露均沾之下,三五個月她也不曾得一次雲雨,一來二去這偷與被偷的竟爾成了和奸。劉惜悌對這美人兒動了真情,什麼底細都跟她說了,不想後來事機敗露,這美人兒被主人一嚇,竹筒倒豆子,把她所掌握的情況都供了出去。 劉惜悌這一下連老巢都被人刨了,無奈之下這才和堂弟劉尚飛逃到北方,被近年來野心日益膨脹的武三思招攬入府。這兩位本就是偷雞摸狗的樑上君子,身手極其高明,靴底還加了特殊的東西,行走在溜光水滑的琉璃瓦上也是如履平地,竟爾被他們悄悄摸到了廬陵王的臥室上方。 二人蛇一般沿著房簷滑下去攀住亭柱,對視一眼,突然飛身撲向殿門。 「砰!」 殿門上了閂,小臂粗的門閂橫插在門上,竟被二人一腳踹斷,二人不等守在階下的侍衛反應,便飛身撲了進去。 「啊!」屏風後面傳出一聲高分貝的尖叫,劉惜悌飛快地想:「廬陵這個老不羞,生死尚在兩可之間,居然還有女人侍寢!」 不料二人閃過屏風,便是一呆,室中燭火猶未熄滅,照見榻上只有一人,一個美麗得花兒一樣的少女,少女滿臉驚容,拉緊了薄衾遮住身子,只露出肩頭一痕白嫩的肌膚,肩窩淺坑誘人遐思。 薄衾薄得比一層被單也厚不到哪兒去,榻上別無他人,一覽無餘。 青巾蒙面、只餘雙目的劉惜悌驚道:「他換了房間!」 劉尚飛惡狠狠道:「宰了她!」 劉惜悌一把扯住他,急道:「尋正主兒去!如此美人,何忍下手!」 說著,劉惜悌扯了劉尚飛便走。 劉尚飛氣極敗壞地道:「大哥,你這貪花戀玉的性子,還沒吃夠虧麼?」一面說,兩人一面揮動兵器,與當面衝來的百騎侍衛們動起手來,院落中還有羽林衛的士兵,也挺起刀槍殺來,二人且戰且走,逐房踢破房門入內搜查,只鬧得急飛狗跳。 廬陵王的臥房內,李裹兒拉著薄衾遮掩著身子,只道那兩個刺客要衝過來了,不想二人竟轉頭而去,不由也是一怔。高瑩、蘭益清和另外兩名女衛分別從柱後、帳後、樑上飛落,面面相覷。只要那劉惜悌再上前一步,便要進入四人合圍的伏擊圈,不想那二人竟然走了。 劉惜悌也沒想到今日這一命竟虧了他的憐花惜玉之心,可他兄弟二人雖然逃過了這一劫,這一路見房就闖,追在他們身後的侍衛也是越來越多。二人身手再高明,也架不住這麼多的侍衛攻擊,劉惜悌肩頭挨了一槍,劉尚飛屁股中了一腳,眼見再纏鬥下去就脫不了身了,二人只得躥上屋頂,借助高來高去的本事甩脫追兵。 陳守義和李琦也是武三思招募的一雙高手,兩人原本是縱橫河北的獨行大盜,河北先後遭契丹、突厥的連番惡戰之後,肥羊實在不多了,二人只能南下討生活。路經洛陽城時,遇到一位已經投靠梁王的道上朋友,經他引薦,也投了梁王。 二人攻的是一處側殿,這些建築,都是一主雙副,二人所住的這處側殿住的不是李裹兒就是太平公主,武三思和武承嗣想著一不作二不休,乾脆趁亂把太平也殺了。 實際上,二武深諳「狡兔三窟」之理,他們根本不相信今天晚上廬陵王還會踏踏實實地睡在正殿上,他不一夜數易其居都算不錯了,主殿所居絕不可能是廬陵,他們只是想用這些刺客製造混亂罷了,倒是這襲擊側殿的,他們倒真的盼著會成功。 陳守義和李琦闖進側殿,殿中也是明燭高燃,這些貴人歇息時放下帷幔便睡,為了起夜方便很少熄了燈燭,案上燭火都是通宵長燃。 踢破房門的聲音已經驚動了帳中人,二人剛剛持刀閃過屏風,就見帷幔一分,倏地從裡面探出一張臉來,這張臉一露出來,氣勢洶洶闖進來的陳守義和李琦先就是一聲怪叫,嚇得向後嗖地一下彈開。 帳中露出這張面孔是綠色的! 紅衣一角隱現,膚色皎白如雪,胸前平平,不男不女,一張綠色的面孔則猙獰如厲鬼。 那「厲鬼」見他們持刀闖入,也是一聲尖厲的怪叫,嗖地一下縮回頭去。帷幔一合再一分,這回從裡邊探出兩張鬼臉,兩張鬼臉一見他們手持刀劍,齊聲尖叫,尖叫聲中綠色的面孔恐怖地皸裂開來,一道道裂隙讓他們的面孔變得更加恐怖,那臉皮還簌簌地落將下來。 陳守義和李琦眼見如此恐懼的一幕,只嚇得魂飛魄散,齊齊再往後一跳,「砰」地一聲,將那落地八扇屏撞翻,二人也仰面朝天摔倒在地,這時候,緊追而入的侍衛們已經刀劍並舉,當頭劈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二十三章 菩提本非樹 陳守義和李琦這對大盜也許是殺人太多,惡貫滿盈了,抽冷子看見一個綠色的鬼頭,一縮脖子又變成了一對鬼頭,把他倆嚇得驚慌失措,竟爾撞翻了屏風摔倒在地,猝不及防便被衝進來的侍衛們亂刀砍死。 那些侍衛們殺了兩個刺客,抬頭一看,前邊已沒有屏風阻隔,一眼瞧見那兩顆鬼頭,把侍衛們也嚇了一跳,虧得他們人多勢眾,才沒有嚇得掉頭就跑。 榻上那兩頭惡鬼一見侍衛們舉著刀槍躍躍欲試的樣子,其中一個急忙大叫道:「不要動手!看清楚些,我是張昌宗、我是奉宸丞張昌宗!」 他這一叫,臉上的綠皮簌簌而落,隱約露出一點模樣,眾人這才看出他果然是張昌宗,也不知道臉上塗了些什麼,這般醜怪嚇人。 這時另一個綠臉鬼雙手一陣揉搓,已經把綠色的臉皮搓下來大半,穿著一件緋衣的睡衣,騰身跳到地上,怒氣沖沖地喝道:「竟然有刺客加害,真是膽大包大!你等先護住了我們兄弟,再使人細細去查!」這人搓去了綠皮,赫然竟是張易之。 原來這兩兄弟的富貴前程全靠一張小白臉,所以對他們的臉面愛惜無比,除了服侍武則天的時候,他們每晚都用綠豆泥、蛋清、蔬菜汁、杏仁、蜂蜜等物調和成一種美容泥敷在臉上,每天早上起床後才洗臉。 楊帆今夜早已做了種種安排,唯獨沒對這對兄弟進行特別保護,在楊帆想來,如果武氏兄弟今夜有所行動,且真能突破重圍殺進內室,便一刀結果了張氏兄弟兩個也沒甚麼,正好借刀殺人。不想這對兄弟命大,竟用一臉的美容藥泥救了自己一命。 廬陵王住處外面,一見各處侍衛紛紛聞警而動,急急向裡面跑去,隱在暗處的譚進把手向下用力一揮,喝道:「動手!」 立即就有幾個侍衛點燃了手中的東西,凌空旋舞幾匝,向廬陵王所在的屋舍、院落中拋去。弓箭平素都入武庫保管,這裡不是兩軍對壘的戰場,弓箭自然是取不出來的,取出來了也不好攜帶,太顯眼了。 他們自製了一些燃燒彈,以陶壇為包裝,落地一碎,登時火起。火勢一起,鄭宇便呼哨一聲,揚聲叫道:「有人對廬陵王不利,保護廬陵王!」說著便躍身出去,領著一隊人馬殺將進去。 與此同時,姬祖冰、陰長生、譚進等人各領一哨人馬,亂烘烘地喊著各自的口號,什麼「保護廬陵王!」「保護太平公主!」「保護狄國老、保護姚相、魏相……」 他們口號不一,行動倒是一致,一股腦兒地殺將進去,梁王的人、魏王的人、狄仁傑的人、魏知古和姚崇帶來的南衙禁衛、張昌宗和張易之帶來的北衙禁衛、太平公主的人,再加上百騎、內衛,以及來不及逃走的刺客,小小一座宅院登時亂得跟馬蜂窩一般。 這麼多不同來路、不同派系的人,彼此又不熟悉,不自報身份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的人,正好渾水摸魚。這就是武承嗣和武三思的打算,派刺客不見得能殺得了廬陵王,打著保護廬陵王的幌子,只消接近了他,倒可趁亂趁夜動手。 ※※※※※ 山頭上亂成了一鍋粥,山腰處倒是安靜。 溫泉湯監的住處,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走到窗邊,雙手一推窗子,山上的喊殺聲立即清晰地傳進他的耳中。 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竟然是赤裸的,這是一具完美、健碩、陽光、肌肉線條流暢優美的男性軀體,寬厚的肩膀、健碩的胸肌、平坦的小腹、內收的腰肢、肌肉隆實的臀部……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遠遠眺望著山頭螢火蟲般飛舞來去的火把,赤身裸體的美男居然很有禪意地吟了一首有名的佛揭。 「死人!七郎又不在山上,由得他們鬧去,你還不來?」 身後突然傳出一個旖旎妖嬈的聲音,那微微喘息的語調,柔媚妖冶的聲音,於這靜謐的夜色中尤其令人心動。 站在窗前的人不覺轉了身,就見榻上高低起伏,好一副山水。挺拔的玉峰、瘦瘦的腰身、豐腴的臀部、修長的大腿,勾勒出一道極其誘人的曲線,淡淡的光,把那山山水水明明暗暗地掩映著,愈發令人想要去一探究竟。 站在窗前的人不由發出一聲讚美的歎息,反手掩上了窗戶,吶喊聲、嘶殺聲登時又變得遙遠了。 赤裸的健美男子輕輕走到榻邊坐下,手搭在她俏美結實的小腿上,沿著溫軟滑膩的曲線一路向上,修長渾圓的大腿、圓潤翹挺的臀部、纖細一握的腰肢、光滑如玉的美背…… 他的探索沒有持續太久,榻上的人兒被他撫摸得呼吸越來越是急促,已經等不得了,她忽然伸出一雙玉臂,往那坐在榻邊的情郎脖頸上一勾,便拉著他一起倒在了榻上。 男人促狹地低笑:「小饞貓兒,想梅開二度?」 女人嬌嗔地道:「給不給嘛!」 男人哪能說不行,於是戰鬥再度開始。 女人跪伏在榻上,雖然光線昏暗,依舊可以看到她那細細的腰身襯得臀圍於視覺上有一種特別碩大的衝擊感,那水蜜桃兒的形狀,讓人有一種想要刺破它的感覺,於是這位勇士就挺起他的槍,義無反顧地衝了上去。 「啪啪啪」的劇烈撞擊聲中,那只誘人的蜜桃兒不斷地向前移動,終於「哎呀」一聲,女人的頭撞上了前邊的床板,她沒捨得讓那奮力衝刺著堡壘,試圖釋放自己出去的勇士停上一歇,只是咬著牙抓過一個軟軟的枕頭頂在頭上。 山上在戰,山腰也在戰。 山上的一戰,是一場注定了不管誰先失敗都沒有勝利者的戰鬥,而這山腰的一戰,卻是一場男人先敗,便只有一方享受勝利果,女人先敗,便雙雙享受勝利果實的戰鬥,誰會勝呢? ※※※※※ 山上的騷亂一直持續到快天亮的時候還沒平息。 敵我難分、派系難分,試圖保護廬陵王的人在一團混亂中,忽然覺得還是先把自家主人保護起來為妥,可他們的主人被找到後,卻一迭聲地要他們馬上去保護廬陵王,所以他們乾脆護著自己的主人來了。 而假意保護廬陵王的人追著刺客和並不存在的刺客們到處亂跑,在一間間房舍甚至連柴房廚房都沒放過的情況下,卻發現哪兒都沒有廬陵王,於是他們一面掩護刺客逃走,一面擴大搜索範圍。 等到東方濛濛亮的時候,所有人才認定了一個事實:廬陵王不見了,太平公主也不見了。準確地說,自打昨兒晚上散了宴席,就沒人再見過他們。 古竹婷穿著一身內衛的戎裝,混在內衛隊伍裡,和高瑩、蘭益清她們在一起煞有介事地尋找著廬陵王,她都快要笑出聲來了,她覺得宗主的設計真的是精彩極了,誰會想到這個俏麗的內衛就是他們眾裡尋他千百度的廬陵王呢? 正當大家莫衷一是的時候,兩個女相撲手陪著太平公主出現在眾人面前。 看她神采奕奕的樣子,昨夜的戰鬥應該是她勝了,不過瞧她滿面紅光,彷彿吸足了露水的紅蓮花似的嬌嫩臉龐,貌似勝利者又另有他人。誰知道呢,反正楊帆已不知何時出現在人群之中,那副樣子就好像陪著大家跑了大半宿似的,很有點疲憊的樣子。 「大家莫慌,廬陵王安然無恙!」 太平公主一到,就先給大家吃了一顆定心丸下去,她可不想把狄國老急死在這兒。站在狄仁傑左右的魏知古和姚崇不由緊緊握了握狄仁傑蒼老冰涼的雙手,而佯作焦急的武三思和武承嗣卻是心中一涼。 「大家不用問了,人多眼雜,難保暗中沒有意圖對廬陵王不利的人還潛伏在這兒,太平此時實在不便相告。昨夜因為察覺有些不妥,所以太平先把七哥保護了起來,未曾提前知會大家,還祈恕罪。梁王、魏王、狄相、魏相、姚相,諸位及時赴援,太平在這裡先代七郎向你們謝過了!」 太平公主向她提到的這些人福了一禮,眾人紛紛還禮,其中武三思和武承嗣一面還著禮,心中可謂是百感交集。太平公主又對張易之和張昌宗一笑,福禮道:「連累五郎、六郎不得休息,真是我家兄長的罪過,改日再讓我家兄長設宴為五郎、六郎壓驚。」 張易之「嘿嘿」一笑,刻意地瞟了武三思和武承嗣一眼,一語雙關地道:「這壓驚酒,倒的確該另有人請。公主不必致歉了,若非公主睿智,提前做了準備,教廬陵王就在我們兄弟眼皮子底下受了傷害,我們兄弟可真沒法兒向聖人交待了,說起來,還該我兄弟謝過公主才是。」 太平淺淺一笑,道:「天色還早著,不如兩位且先回房打個盹兒,等到天光大亮的時候,太平再請出七郎,由兩位護送著回城!」 張易之歎了口氣,道:「這一夜好不折騰,哪還睡得著?等我交付了差使,再到宮裡睡個安穩覺吧,現在就不睡了,魏王、梁王,三位宰相,不如咱們就到堂上小坐片刻,聊一聊天,一會兒吃了早餐,靜候天明如何?」 狄仁傑三人自無不允,到此關頭武承嗣和武三思情知所謀終成泡影,心中頹喪還不好有所表現,只得強打精神同意,一行人便往堂上走去。此時此刻,誰也沒有注意到內衛諸女中那個姓古的女子不見了…… 第二十二卷 玲瓏局 第八百二十四章 暗度陳倉 天光大亮的時候,眾人早已用過了早餐,打點行裝準備上路了,這時候太平公主才吩咐一聲,不一會兒,眾人就看到廬陵王在太平公主兩個貼身女衛的扶持下從內室裡走出來。 這小小的宮室院落裡,昨夜曾經有數百人在這裡打架,裡面的每個房間,包括窗底下、櫥櫃裡、甚至每一條縫隙、每一塊磚頭都被人搜查過了,根本沒有他的人影,但是現在李顯就從後堂慢悠悠地走了出來。 武三思和武承嗣好像見了鬼,目瞪口呆地看著,根本無法想像他昨夜究竟藏在哪裡。李顯一出來便向眾人連連拱手致歉,畢竟眾人都為他而來,可他卻避而不見直到此時才出來,眾人經過昨夜那場混亂,自然不會有人見責。 其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昨夜那刺客必是武承嗣和武三思派出來的,可是妙就妙在每一個人都裝作不知道,就連武承嗣和武三思自己都裝作不知情,大家見了面,依舊客客氣氣,該慇勤的慇勤,該問候的問候,做足了排場。 廬陵王一到,早已整裝待發的人馬就要出行了,太平公主的八女衛護在最內圍,八座肉山把廬陵王圍得風雨不透,接著是楊帆率領的百騎和內衛,再接著是張易之、張昌宗領來的一團羽林衛,之後是狄仁傑、姚崇、魏知古的南衙禁軍,最外面才是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家將。 太平公主說的明白,不是信不過兩位王爺,而是因為兩位王爺帶來的人是私兵。廬陵王還京,當然要由朝廷的兵馬拱衛,沒有借用梁王和魏王私兵的道理。 武承嗣和武三思此時已經打消了行刺的念頭,哪裡還會在這件事上和她計較,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便離開了龍門。 京裡一早就傳出了消息:皇帝聽聞廬陵王在房縣患病,愛子心切,已命職方員外郎徐彥伯往房州召回廬陵王及王妃、諸子,以便回洛陽治病,今日即是廬陵王抵達京城之期。 這條旨意武則天早就擬好了,直到廬陵王安然抵達京城,這才向天下人公佈,但是那位職方員外郎徐彥伯只是跟著張易之和張昌宗跑了一趟,自始至終他也不曾露過臉說過話,朝廷只是借用一下他的名字。 召回皇子,當然只需要一道旨意、一位使者就成了。煌煌大唐,天子之子,要回京還能有什麼問題?什麼百騎、什麼內衛,什麼一路的刺殺、什麼重重的驚險,什麼王爺宰相甚至連皇帝的面首都要派出去確保廬陵王的安全,這些事從來就不曾出現過,必須抹殺掉。 儀仗快要抵達洛陽城的時候,武承嗣和武三思兩位王爺以及三位宰相們就紛紛率領他們的人馬離隊而去,張易之和張昌宗則退居幕後,一直不曾露臉的那位徐員外郎騎著高頭大馬走到了頭裡,成了迎王駕回京的使者。 需要明確的是,他是從房州一路迎回的廬陵王。廬陵王不曾住過龍門,龍門山上從來不曾發生過昨夜那樣一場暴亂。 京城百姓一早聽各坊坊正公佈了廬陵王還京的消息,待見這樣一支盛大的儀仗入城,不知道的人向人一問也便知道是廬陵王回來了,百姓們登時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 其實廬陵王李顯也好、太子李旦也罷,在百姓中早就影響日微,百姓們只要有飯吃、有衣穿,誰管你皇帝是誰,只是這些年來武則天在朝中種種排斥異己、重用武氏族人的行為不得人心,在民間也因為大興土木、戰爭不利等種種因素威信日益降低。 兩相比較,百姓們對於廬陵王回京自然大為高興,他們寄希望於這位皇子來日能夠繼承大統,勵精圖治,重現太宗、高宗朝時大唐帝國煌煌大國的氣派,重建一個富饒強大的國家。 ※※※※※ 有了太平公主、狄國老和魏相、姚相的護持,有了武三思和武承嗣的確認無疑,有了張易之和張昌宗的親自接迎,有了皇帝派來的儀仗,這個皇子還會是假的麼? 沒有人這麼想,因此,洛陽各處城門處的暗哨密探們已經灰溜溜地撤了回去,但是仍在城外的黃旭昶和阿奴還不知道這個即時發生的變化。 當昨日清晨楊帆引著前堵後截的敵人躲上龍門山的時候,黃旭昶就已經抄小道趕到了洛陽城下,不過他沒有即刻進城,而是遵照楊帆的吩咐,帶著廬陵王李顯躲進了附近的一個小村莊。 這個村莊裡有牛氏三兄弟,老大種地、老二賣菜、老三做點小生意,在牛家莊裡也算中等偏上的人家。這三兄弟的爹就是楊帆府上的那位老管家。 黃旭昶帶著廬陵王躲進牛家莊後,很快就到了牛老管事二兒子的家。不久,牛二就挑著一挑子蔬菜進了城,他一路吆喝著在各坊轉悠,來到福善坊楊帆家時,楊家出來一個廚子,從他那裡買走了兩束韭黃、十幾根黃瓜還有三捆菠菜,牛二便挑著菜筐離開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楊家的牛老管事領著幾個小夥計去了南市,沒有人注意他們,即便注意到了,也不會看出那幾個小夥計中有一個人乃是楊帆的二夫人阿奴所扮,當天色近晚,這幾個夥計從南市自家鋪子裡扛著幾樣東西回來的時候,老管事和扮成小夥計的阿奴已經消失了。 翌日一早,阿奴護著廬陵王回城了。因為黃旭昶形貌特徵太過明顯,即便對他的容貌做一翻改變,他的身形體征也難以變化,所以阿奴打發他獨自走了北城,掩護廬陵王的重任由此交給了阿奴。 阿奴把廬陵王打扮成了一個屠戶,臉上的皺紋變成了凶紋,腮上也多了幾道橫肉,腰間繫一條油漬麻花的圍裙,坐在一輛油膩膩的板兒車上,一身的豬油羊膻味兒,阿奴則扮成了一個販肉的小夥計,提著條鞭子,趕著拉車的兩頭小毛驢。 本來阿奴為防萬一還留了幾道後手,不料這些應對措施根本不曾用上,從南門進城沿最繁華的定鼎大街一路向宮城進發的那支儀仗隊伍已經吸引了全城人的注意,武承嗣和武三思派出來的人即便還有幾個沒有來得及撤走,也沒了搜查入城百姓的興致。 阿奴帶著廬陵王進城的過程很順利,楊家大婦小蠻也是喬裝打扮,領了幾個楊家的夥計在南門裡暗中策應著,本打算一旦有變就製造一場混亂,眼見他們太太平平地進來,小蠻也不聲張,只管帶人在暗中尾隨,一直看著那輛肉車進了南市,這才微微一笑,先行轉回店裡去了。 楊家的生意如今越做越大,小蠻經營得當,店舖獲利豐厚,現在又有幾家經營不善的店舖被她盤了下來,只是她也曉得樹大招風的道理,所以這幾家店舖多走了兩道手續,免得被人知道又是被楊家吞併了。 現在小蠻手裡得用的人才很多,增加這幾個店舖不需要她親自出面打理,如需盤帳也可另外派人,所以眼下還沒有人知道這幾家鋪子也姓了楊。 雖說富貴人家一直就不缺雞鴨魚肉,但是「禁屠令」雖是名存實亡,只消有這個名在,洛陽城裡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賣肉。若是偷著賣肉,這價錢就必然上漲,小門小戶的人家已經很難開一次葷了。 如今「禁屠令」剛剛解除不久,正是洛陽城中肉食生意興旺的時候,洛陽百萬人口,肉食消耗驚人,小蠻便盤下來的一座鋪子改成了肉行,生意還挺紅火。 那輛肉車駛進楊家肉鋪,直接駛到後院卸貨,等那空車離開時,屠戶和夥計都換了人,扮作屠戶和小夥計的李顯與阿奴,已經變成了一個身著青衫的中年文士和一個伴讀的清秀小僮,一前一行,緩緩行走在洛陽城中。 洛陽百萬人口,天子都城遠較地方繁華,尤其是文人士子,洛陽城中更是隨處可見,兩個人這樣一身裝束、這樣一主一僕,在洛陽大街上毫不起眼。兩人慢騰騰地往前走,經過惠和、安眾兩個坊,便到了洛水河邊。 阿奴付了三文大錢,租了一條小船,扶李顯上船,乘小舟踏波而去,一直駛到天津橋下,這「一主一僕」才棄舟登岸。 站在天津橋頭,望見那金碧輝煌的宮闕樓閣,李顯忍不住熱淚盈眶。 阿奴低聲道:「王爺,尚未進宮,還須警惕!」 「啊!」李顯得她提醒,連忙轉身望向河水,趁機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黃旭昶趕著一輛馬車早就到了天津橋頭,阿奴只是與他約定在此處匯合,他並不知道阿奴將帶著廬陵王以什麼形象、乘坐什麼,從哪個方向來,因此他趕到天津橋頭後,就在那兒東張西望。 阿奴扶著李顯棄舟登岸,在橋頭已經站了片刻,黃旭昶才發現他們,大喜之下,連忙驅趕馬車到了他們身邊。 黃旭昶馬車一動,阿奴和李顯就看見他了,因此黃旭昶驅車到了二人面前也不說話,只是帶著一臉難捺的興奮看著他們。阿奴機警地往四下掃了一眼,對李顯低聲道:「王爺請登車!」 阿奴也不放下腳踏,只是伸手在李顯肋下一托,便把他托上了馬車,李顯也知道這是成敗的最後一刻,既緊張又興奮,動作竟然變得敏捷起來,他迅速鑽到車廂中坐定,黃旭昶便把馬鞭一揚,駕車駛向宮城。 宮城範圍,閒雜人等不得在此逡巡、逗留,更不允許商販擺攤,因此廣場上一片空曠。阿奴隨著馬車向前走了幾步,眼見那馬車飛一般駛出去,此地已不可能再生意外,這才停住腳步,微微一笑,轉身走向橋頭。 遠處,一支儀仗正在萬頭攢動與歡呼聲中緩緩出現……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二十五章 大局已定 車子在左掖門前停住了。 宮前並非不可以乘馬乘車,但是像黃旭昶這般揮鞭如雨、策馬如飛的,倒是從未見過,左掖門前的侍衛已經攥緊了長槍,那馬車到了宮門前猛地一勒馬韁,馬車戛然而止,黃旭昶抬眼望向面前厚重巍峨的宮牆,竟爾有種眩暈般的感覺。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後背上的衣衫已經全濕了,濕搭搭地粘在身上,這一路浴血廝殺、鬥智鬥力,他都沒有覺得緊張,可這最後一段路,竟讓他緊張得出了一身透汗。 李顯已經掀開車簾,怔怔地望著面前緊閉的宮門,一枚枚碗口大的銅釘,在陽光下爍爍放光,李顯的眼睛忍不住又濕潤了。 「咦?這是……這是黃旅帥?」 守左掖門的一位禁軍門官兒看著黃旭昶滿臉詫異,有些不敢相認。 黃旭昶跳下車子,只覺腳下發飄,他回頭看看,平坦的宮城廣場上空寂無人,並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可他的心猶在「通通通」地急跳不停。 黃旭昶嚥了口唾沫,快步走到宮門前,從腰帶裡翻出他的龜符,雙手交與那個相識的守將,沉聲道:「速速稟明皇帝,百騎旅帥黃旭昶回京復旨,現攜一人,欲入宮見駕,請皇帝恩准!」 他有百騎的龜符,是在籍的宮中禁衛,隨時都可以入宮,但他想帶人進去卻不可能,而他現在又不敢把李顯放心地交給別人,必須自己看著才放心,是以只好把他的龜符交出去。 那守將見來人果然是百騎的黃旅帥,神色凝重,一身民裝,料到必有大事,不敢耽慢,連忙接過龜符,說一句「請黃旅帥稍候」,便飛也似的奔進宮去。 黃旭昶這才回身走到車前,放下腳踏,恭聲道:「殿下,請下車,咱們……到了!」 李顯也是激動的渾身發抖,若非有黃旭昶扶著,幾乎連車子都下不了。他被黃旭昶扶著顫巍巍地下了車,舉目四顧,除了宮前那根直插雲霄的擎天巨柱是自己從未見過的,整座宮城與他當年離開洛陽城時一般無二。 離京前,他是皇帝,是一個意氣風發、雄懷大志,意圖效仿父祖,創建一番豐功偉業的青年天子,今日歸來,他腰背佝僂、兩鬢銀霜,已是一個意氣消磨、謹小慎微的半百老人。 思及於此,潸然淚下。 武則天今日沒有上朝,她坐在武成殿上,由婉兒陪著。 一大早她就來了這裡,一身盛裝,等著她那個被軟禁房州一十六載的兒子前來覲見。 「陛下!」 宮門官一溜兒小跑奔到武成殿,在門口喘勻了氣兒,才高聲稟報道:「百騎旅帥黃旭昶於宮門外求見,他帶了一個人來,請陛下恩准入宮。龜符在此,臣已驗過無誤!」 「黃旭昶?誰呀?」 已然白髮蒼蒼,懶得在兒子面前掩飾的武則天將一雙老花眼迷惘地看向一旁俏立的婉兒。 婉兒微微一驚,俯身低聲道:「聖人,此人就是您派往房州接迎廬陵王歸來的兩位百騎旅帥之一呀,儀仗未到,他怎麼先回來了,還帶來一人,莫非……」 「哦!」 人年紀大了,就愛忘事,武則天得上官婉兒提醒才想起來,不過她現在雖有些健忘,多年宮廷生活、權力軋壓下磨煉出來的心思智慧卻沒有因此遲鈍,只一動念,便察覺了其中的蹊蹺,立即吩咐道:「准他帶人進宮,武成殿見駕!」 那宮門官得了皇帝口諭,趕緊答應一聲,又退了出去。 武則天望著靜靜的門口,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忽然道:「婉兒,你說……這個人帶來的人會是誰?」 上官婉兒眸波一閃,靜靜垂眸道:「婉兒心中沒有頭緒,實在無從猜測。」 武則天屈指輕叩桌面,喃喃自語道:「太平對朕說,顯兒這番回京,可不太平……」 宮門官回到左掖門,黃旭昶正陪著李顯站在宮門處,雖然不言不動,心中焦灼萬分,宮門官把旨意一傳,黃旭昶不禁鬆了口氣,收回龜符,由宮門禁衛搜過了身,黃旭昶扶著李顯走進宮門,經過一段長長的城門洞,再度出現在陽光下時,他們才下意識地放鬆下來,好像背後一直有一隻無形的魔鬼在追著他們,直到此刻才得安全。 黃旭昶在內侍的引領下,扶著李顯一路前行,到了武成殿前,黃旭昶輕輕鬆開李顯,朗聲道:「百騎旅帥黃旭昶,奉旨往房州接回廬陵王,今攜廬陵王見駕,向陛下繳旨!」 一旁李顯臉頰急劇顫動,說不出是喜悅還是恐懼,渾身哆嗦著顫聲道:「阿母!兒……李顯……回來了,求見母親!」 武則天聞訊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婉兒急忙上前輕扶,武則天定了定神,向她擺擺手,重又緩緩坐好,沉聲吩咐道:「叫他進來吧!」 婉兒用清越的嗓音道:「皇帝有旨,請廬陵王覲見!」 李顯佝僂著腰身,也不知道是門檻太高絆了一下,還是雙腿發軟站立不住,邁過門檻只走了三步,便「噗通」一聲跪伏在地上,以額觸地,悲聲喚道:「阿母!顯兒回來了!」 一語說罷,淚如雨下! ※※※※※ 接迎廬陵王的儀仗過了天津橋,楊帆騎在馬上,警惕地打量著人群,雖然他也預料既已到了這裡,就不太可能出現問題,但是小心無大錯。 目光從人群中一掃,忽然看見一雙熟悉的眼神,實際上該說是那雙眼神看著他,露出了見到熟人的眼神,楊帆掃過的目光掠回去,定在那人身上,是個極清秀的小書僮,容色間有五六分與阿奴相似。 一身男兒裝扮的阿奴向他一笑,很婉媚地一笑,楊帆的嘴角也不禁逸出一絲笑意。 虧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廬陵王的車駕上,否則若被人看到楊帆與一書僮對視淺笑,脈脈含情的模樣,明日洛陽城便要傳出一出斷袖分桃的風流雅事了,京都百姓,從來不介意這樣的花邊新聞多一些。 儀仗向宮城方向一拐,閒雜人等便不宜跟隨了,看熱鬧的人群在天津橋頭停住,漸漸散去。儀仗拱衛著廬陵王一直到了端門,由張昌宗和張易之先行入宮,前往武成殿稟報。 片刻功夫,宮中傳出旨意,職方員外郎徐彥伯便要領著廬陵王入宮。扮成廬陵王的古竹婷求助地看向楊帆,楊帆微微一點頭,古竹婷便強作鎮定,硬著頭皮隨徐彥伯向宮裡走去。 她是個江湖人,皇宮大內還是頭一回來,看到那莊嚴巍峨如同天闕的宮殿建築群,一種緊張敬畏的感覺油然而生,不過她相信楊帆不會害她,既然楊帆點頭同意她入宮,那就一定沒有問題,不會有什麼欺君之罪一類的事情發生。 東宮裡面,高力士對李隆基神秘地道:「王爺,您知道今兒朝裡有什麼大事嗎?」 正呆呆地坐在陽光下曬太陽的李旦瞿然一驚,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最近朝裡對他的看管鬆懈了許多,自打上官婉兒和符清清控制了宮廷,也沒有韋團兒那種小人三不五時地來折騰他一下,難得過幾天安靜日子,莫非又要出事? 李隆基剛跟高力士在庭院裡打了一趟拳,拭拭額頭的汗水,對高力士道:「有啥事發生了?」 高力士和李隆基年齡相仿,又是李隆基宮廷生涯裡唯一一個對他很友好,又非親兄弟的人,而且正因為高力士的同情和幫助,他們的飯菜伙食乃至四季衣裳較之以前大為改善,李隆基現在對高力士真比親兄弟還親。 高力士道:「早朝時,皇帝傳下旨意,說是廬陵王在房州生了病,此前已然遣了人去接廬陵王回京治病,廬陵王妃和王子們都一起回來了,今日進京,故而歇了早朝,但是皇帝又說,廬陵王正有恙在身,免百官相迎,說是等廬陵王病癒再接見群臣!」 「哦?」 李隆基一聽,不禁眼望宮門望向,嗒然若失。 高力士又道:「估摸著時辰,廬陵王這時也該到宮裡了,也許明日王爺您就會和廬陵王府的幾位王子見面了呢。」 李隆基慧黠聰明,一聽這消息就知道祖母已經決意免了父親的皇太子之位,雖說父親就算來日做了皇帝,他也依舊是個王爺,皇位與他無關,可皇帝的兒子和親王的兒子,地位上終究還是差了一層,一念及此,難免有些悵然。 高力士貌似天真,不經意地說起此事,其實他也是個極聰明的人,再說宮中不乏善於揣摩上意的太監,這消息一傳出來,眾太監就不免私下議論,曉得皇太子要易人了,高力士是高公公的義子,這些話豈能聽不到? 如今消息送到,目的已達,高力士便道:「今日廬陵王還朝,宮中必定忙碌,或許乾爹那裡還有事情交待,奴婢先告辭了!」 李隆基點點頭,目送高力士離去,忽然拳掌一交,神色間滿是痛惜之意。 一旁,皇太子李旦卻是一躍而起,渾身顫抖,激動的淚流滿面:「七郎回京了?七郎回京了!母皇有意易儲!天吶!我李旦終於可以逃出牢籠,重見生天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二十六章 移花接木 在東宮李旦父子遙望的宮牆之外,古竹婷所扮的廬陵王硬著頭皮在職方員外郎徐彥伯和內侍的引領下向武成殿走去,沿途所見的內宦和宮娥見了他,紛紛避讓道旁,向他或欠身或福禮。 雖然他們對這位王子從心底裡還缺乏應有的敬意,但是他們很清楚: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位曾經的天子、今日的皇子,來日還將是這座宮殿的主人。 新的天堂和明堂即將建成,依附於高大建築的腳手架還搭在那兒,工匠們正在忙碌著做最後的建設和粉飾,天子已經老邁,說不定當新的萬象神宮徹底完工的時候,入主其中的主人已然是眼前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半百老者,誰敢對他不敬呢? 武成殿到了,第一重門,門禁森嚴。第二重門,門禁森嚴。第三重門…… 古竹婷心裡有些發慌,可是楊帆沒有隨著進來,她得不到任何指示,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古竹婷剛剛踏進三重門,門旁突然閃出一個老太監,笑瞇瞇地攔在她的面前,向她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她轉向旁邊,古竹婷閃目一望,就見旁邊有兩名俏麗的女官正娉娉婷婷地立在廊下,微笑著看著她,並向她輕輕頷首。 古竹婷下意識地走過去,站定身子了,卻見那兩個女官的眸光又望向她的身後,不由也轉過身去,就見李顯一身青袍,從門的另一側閃出來,站到了職方員外郎徐彥伯的身邊。 徐彥伯並不知道他一直陪伴的這位皇子是假的,眼見此情此景,站在那兒一臉錯愕,他看看身邊這位長相與方纔那位有七八分相似的王爺,兩人一個一身皇子服飾,一個一襲青衫,看起來倒似走開的那個才是真的。 但是,在前方不斷示意他繼續前進的是宮中管事大太監高公公,引著那位身著王袍的廬陵王走到一邊的是皇帝身邊最親信的女官上官婉兒和符清清,有點頭暈的徐彥伯毫無選擇,只能陪著這位青衫王爺繼續前行。 槍桿兒似的站在那兒的內廷侍衛們目不斜視,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 上官婉兒眼看著徐彥伯陪著那位青衫李顯走到殿前,高聲通報如儀,既而引著李顯進去,這才向身邊這位盛裝的「李顯」微微一笑,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古姑娘是吧?吾姓上官,小字婉兒,請姑娘隨我來!」 「上官婉兒!這位姑娘就是當朝內相上官婉兒!」 古竹婷被這個名字驚呆了,還沒等她想明白過來,已經不由自主地隨著上官婉兒走開。 將近城門的時候,武承嗣和武三思就刻意放慢了速度,讓廬陵王的儀仗入城,彼此錯開了時間。兩人在城外的三里亭足足歇了一個時辰,這才起駕回城。 武三思沒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跟著武承嗣的車馬一直到了魏王府。廬陵王已經回京了,再想行刺他已是難上加難,而且在京城動手,刺殺一位堂堂皇子,不成功還罷了,成功的話,將要承受的政治風險也實在太大。 如今武三思已經沒了主意,只好跟來,和武承嗣這個老對頭共同商議一下。 武承嗣回到府裡,先喝了一碗潤肺止咳的湯劑,見武三思依舊落寞寡歡,這才出言說道:「你不要這副樣子了!姑母雖然接回了她的親生兒子,也做出了要傳位於他的姿態,但是以我對姑母的瞭解,她是絕不希望一手締造的武周帝國重新改姓李唐的。 姑母是開國之君,生為九五至尊,死也想配享太廟。她希望自己是作為一代開國帝王被供奉在太廟中,而不是作為李家的媳婦留名史冊。所以,對於未來事,姑母必定會有所安排的,你我且耐心等待,等明白了姑母的心意再作打算不遲。」 武三思緊攥雙拳,往案上輕輕一捶,喟然歎道:「如今也只好如此!」 二人正說著話,有人又從外邊進來,武承嗣抬頭看了一眼,見來人身材偉岸、五綹長髯,形貌有幾分與關帝廟裡的漢壽亭侯相仿,認得是武三思身邊的一員家將,便沒有說話。 姬祖冰進了大堂,閃目一瞧,見自家主人正雙拳拄案,鬱鬱不歡,連忙邁著小碎步跑過去,繞到武三思身邊,把一捧長髯一攬,彎下腰去,貼著武三思的耳朵低語幾句。 武三思正閉目不語,作沉痛不已狀,聽他說了兩句,雙眼霍地張開。姬祖冰又竊竊私語幾句,武三思「啊!」地一聲大叫,雙手往案上重重一捶,隨即發力一喝,將身前的案幾整個兒掀了出去。 武承嗣嚇了一跳,不悅地蹙眉道:「三思,你此時發作,又為哪般?」 武三思緊攥雙拳,渾身發抖,連聲道:「錯了!錯了!我真的錯了!」 武承嗣聽得莫名其妙,瞪大眼睛道:「你什麼事做錯了?」 武三思仰臉望天,欲哭無淚地吼道:「他說的是真的!他說的竟然是真的!我為什麼不信他!我為什麼不信他!大錯已成,何能回天!」 武承嗣還是一腦門的漿糊,又納悶地追問道:「誰說的是真的?你沒相信誰?」 武三思霍地一下跳將起來,痛心地道:「罷了!天意啊!天意如此,徒呼奈何!」說罷把袍袖一甩,大步向外走去。姬祖冰見自家主公走了,忙把長髯一甩,雄赳赳氣昂昂地追在主公屁股後面去了。 前邊的武三思一臉痛苦,只是沒哭出來,不大像大耳賊,後邊的姬祖冰身形架勢、神態舉止,倒活脫脫就是一個關雲長。武承嗣望著武三思遠去的背影瞠目半晌,拂袖罵道:「真真一個不成器的蠢材!」 史館裡面,上官婉兒的住處。 香閨隱有蘭麝之香,古竹婷盤膝坐在案前,對著一面八角雲紋石州銅鏡,拈著蘸濕了的手巾輕輕拭去眼角最後一絲皺紋,站在對面的上官婉兒和符清清眼見她卸妝的全過程,不禁訝然相顧。 符清清情不自禁地讚道:「天下之大,奇人之術,匪夷所思,不可想像!」 上官婉兒頷首道:「婉兒今日真是大開了眼界,想不到天下間竟真有這般神乎其神的技藝!」 對於二女的誇獎,古竹婷只是淺淺一笑,又到銅盆前撩起清水,將俏麗白皙的容顏清洗了一番,婉兒將搭在架上的柔滑絲巾遞過去,微笑道:「古姑娘請用!」 「多謝上官待詔!」對於上官婉兒的慇勤,古竹婷很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上官婉兒微微一笑,並沒糾正她因為皇帝取名為「曌」(音同詔),所以她的待詔身份已應喚作待制。 符清清待古竹婷拭淨了臉面,順手接過絲巾,微笑道:「屏後已然備下了衣衫,古姑娘請隨我來!」 古竹婷隨著符清清閃到屏風後面,當她再出來時,已經換了一身鵝黃宮衫,襯得人比花嬌,份外嫵媚。符清清欣然讚道:「古姑娘當真俏麗,如此容色,千嬌百媚,扮作一個半百男人時,竟然全無破綻。」 上官婉兒也在笑,心裡卻不覺有點兒吃味兒:「那個沒良心的臭男人,打死打活的都不忘帶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在身邊,難不成有武功的男人都死光了麼?」 ※※※※※ 武成殿上,母子倆已經敘完了話,相對無言。 廬陵王李顯其實一路上想了許多說辭,見到母親時要表現得如何驚喜、如何激動、如何思念,種種想法似演戲一般,早就想好了步驟。但是他已經先來了一遭,當時只顧向武則天解說他為何要隨黃旭昶離開大隊人馬悄然入宮。 當時顧不得演戲,如今這一遭卻已是真的演戲,和武則天一起演戲,他已經和母親先見過一面了,這時再表現那番「真情流露」的模樣未免太假。可他又無急智,原來的定策用不上了,一時找不到話說,又不捨得放棄這個和母親親近的機會,只好僵在那兒,心裡急急找著話頭兒,可惜越是著急越想不起來。 武則天見這兒子既想買好又顯膽怯的模樣,心中也是大失所望。雖說在她心中,權力地位、帝王傳承遠比她的兒子重要,可這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經十六年未見的親生兒子。她的歲數已經太大了,已經開始有些看重親情,剛剛見到李顯時還小有激動,可惜李顯拙劣的表現把她心中不多的熱情也打消了。 武則天歎了口氣,心中不無苦澀,可這一切不都是因為她對權力的孜孜追求麼?母子之間的淡泊,遠因近由都是她一手造成,她又有什麼好說的。 武則天想了想,忽然記起方才兒子說過他此次回來還帶了一個小孫女兒,貌似還是廬陵這一房最小的孫女兒,她還從未見過一面,不由又來了點興致,兒子面目可憎,那不諳世事的小孫女總可一慰老懷吧。 武則天開口道:「顯兒!」 「啊!母親!」 正苦思話題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李顯連忙欠了欠身子。 武則天緩緩地道:「為娘記得,此番與你先行還京的,還有一個女兒?」 李顯心中一喜,暗道:「是啊,我怎麼忘了裹兒了,這孩子聰明伶俐,最會說話,我若早些想起她來,也免了這番尷尬。」 李顯連忙應道:「是!兒帶了阿母最小的孫女裹兒回京,現在她正在殿外候旨呢。」 武則天眉頭一挑,疑道:「裹兒?怎麼取了這般古怪的一個閨名?」 李顯遲疑道:「裹兒……是兒赴房州路上生的,因為事起倉促,無暇準備襁褓,便用兒的衣服將新生兒裹起,是以……便為她取了這個名字。」 武則天的神情觸動了一下,沉默片刻,方對殿前侍候的高公公道:「去,把朕的小孫女兒領來,朕要看看!」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二十七章 皇帝不賞我來賞 李裹兒站在殿外,不時緊張地抻一抻自己改自太平的衣裙。 雖然自幼生長於山野,但是同一般的民女村姑不同,皇帝、太后、王爺這些詞兒她是經常聽到的,因此對這位皇帝祖母,她的感覺並不像一個普通的村姑驟然見到大人物時的那種驚慌失措。 但是,她心懷敬畏。 自幼她就知道,自己一家人本該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貴胄,之所以落得這步田地,全是拜她祖母所賜。武則天的無上權威由此種入她幼小的心靈。這番入宮,親眼見到這龐大華美的宮室建築,對這座天宮般建築的女主人,她更是由衷地生出一種莫名的崇拜。 她知道,很快就要見到那位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人,那是她的祖母,可她沒有一點鄉間少女見到祖母時的親切感,她也不覺得她的祖母會是如何慈祥的一個老人,因為想像不出這位女皇應該是什麼樣兒,所以她尤其緊張。 「陛下口諭,宣裹兒郡主謹見!」 高公公來到門口,很和靄地宣了一句。 李裹兒站在那裡還有些茫然,旁邊有人提醒了她一句,她才慌慌張張地答應一聲道:「啊!我來了!我來了!」 李裹兒提著裙子飛快地跑上台階,高公公雙眼一亮,驚訝地看了看這個出落得如此美麗的少女,微笑道:「郡主請隨老奴來!」 高公公見這少女宜喜宜嗔一張面孔,瞧著就叫人喜歡,一面帶她往裡走,一邊便匆匆介紹了幾句見到皇帝該有的禮儀,李裹兒連連點頭,牢牢記在心裡。 「聖人,裹兒郡主到了!」 高公公把李裹兒引到殿上,便向武則天稟報一句,閃到一邊,李裹兒頭也不敢抬,趕緊搶前一步,雙膝跪倒,一個頭叩下去,脆生生地道:「孫女裹兒,見過皇帝祖母!」 武則天一愣,被她這個別緻的稱呼逗笑了,她難得地露出一絲慈祥之意,緩聲道:「裹兒啊,起來吧!」 「謝皇帝祖母!」 李裹兒又磕一個頭,規規矩矩地站起來,侷促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武則天見她如此拘束,心中疼愛之意更甚,聲音也更加的慈祥起來:「不要害怕,我是你的祖母,又不是外人,過來,讓祖母好好看看你!」 李裹兒答應一聲,慢慢走到武則天面前,武則天拉起她的一隻小手,上下打量一翻,越看越喜歡,便道:「抬起頭來!」 李裹兒抬起頭,一雙大眼睛撲閃著,怯生生地看著武則天,武則天喜愛地對李顯道:「我這孫女兒,出落得真是美麗!」 李顯陪笑道:「黃毛丫頭,有什麼美不美的,您老人家疼自家孫女兒,當然怎麼看都好。」 「哼!美就是美,不美就是不美,我這雙眼睛雖然花了,可這美醜還是看得清楚!」武則天笑吟吟地同兒子說著,倒是感覺出幾分天倫之樂的味道。 她上下打量李裹兒一翻,突然問道:「裹兒,你父親被我發落房州十餘載,連你出生都是在去房州的路上,身為皇家子女,卻受了這麼多的折磨,你恨不恨祖母啊?」 李顯頓時大驚,平時與韋妃在一起,他沒少說對母親有所怨尤的話,萬一女兒不懂事說出幾句來,豈不惹得母親不悅?可他這時又不能提醒,不但不能提醒,面上都不能露出一點緊張之色。李顯臉上強作鎮定,一雙大腿卻在袍下緊張地繃起來。 「當然不恨!」 李裹兒想都不想,馬上答道:「裹兒雖長於山野,可也自幼就知道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祖母是爹爹的生身母親,爹爹是裹兒的生身父親,如果裹兒做錯了事,父親懲罰我,我該怨恨父親嗎? 父親對祖母您,裹兒對祖母您也是一樣的道理,沒有祖母,哪來的爹爹,沒有爹爹哪來的裹兒?再說,爹爹當初的確做錯了事呀,雖然那時裹兒還沒出生,不曉得爹爹究竟做錯了什麼,可這些年來,裹兒常常看見父親懺悔自己的過錯。」 裹兒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尤其是由她這樣一個花季少女說來,特別令人信服,武則天已經聽得眉開眼笑。裹兒見武則天笑容滿面,心中怯意大減,此時一看武則天模樣,滿頭白髮、皺紋重重,倒是一副慈祥面孔,並不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膽子就更大了。 裹兒親熱地挽住武則天的手臂,嬌滴滴地道:「有時裹兒問起來,爹爹就跟裹兒說,祖母不僅僅是他的母親,也是天下之主,而天下之主,是不能只顧母子親情的,所以他犯了錯,為了江山社稷,祖母該罰的就要罰,如此才能為天下表率。」 武則天老懷大悅,連連點頭,李裹兒又道:「如今祖母原諒了爹爹,爹爹得以回到京城,侍奉祖母膝下,祖母您年紀大了,爹爹的歲數卻也不小了,總不能再像裹兒犯了錯的時候似的打屁股吧?以後爹爹要是做錯了事,還求祖母多多寬容。」 「好好好,裹兒呀,你真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 武則天拍著李裹兒的手臂連連誇讚,她想起了自己剛入宮時的樣子,也想起了少女時候的太平,人一長大,想的就多,人心也就複雜了,還是這樣的少女好啊,美麗大方、活潑可愛,天真稚純。 「裹兒……,你是朕的孫女,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封號呢。」武則天撫著李裹兒的小手,沉吟片刻,喜道:「有了!朕就封你為……安樂,安樂郡主,願朕的寶貝孫女兒一輩子平安喜樂!」 李顯大喜過望,既然他回了京,女兒早晚要有封號的,可女兒在這種情況下獲得封號,說明女兒已經討得了母親的歡心,這對他可是大大有利的,李顯趕緊道:「傻丫頭,還不跪謝祖母大恩!」 方才李裹兒初次見祖母,自當大禮參拜,不過武則天卻不喜歡一家人總是那麼拘束,她倒喜歡像太平那樣的孩子,見了她大大方方,最煩的就是幾個兒子,見了她就像見了吃人的老虎。 武則天正想阻止,誰料李裹兒卻沒像父親要求的那樣跪地磕頭,而是踮起腳尖,在武則天臉上「吧」地親了一口。 李顯大驚失色,剛要斥她失禮,不料武則天撫著臉頰一愣,竟爾開懷大笑起來:「哈哈哈!顯兒,你要讓她時常進宮來陪伴為娘才是!這個孫女兒,為娘中意的很!」 ※※※※※ 宮門外,黃旭昶笑嘻嘻地湊到了楊帆面前。 楊帆看他挺胸腆肚的模樣,不禁笑道:「陞官啦?」 黃旭昶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眉飛色舞地道:「托你的福,咱家現如今也是校尉了,嘿嘿嘿!要不說咱老黃運氣好呢,一樣的出生入死,可咱是最後護著王爺進宮的人,又是親自見到皇帝的人,皇帝一高興,馬上就提了咱的官兒。」 許良臉黑黑地哼了一聲。 黃旭昶和他是多年的搭襠,情同兄弟,也不在乎他的臉色,反而故意拍拍他的肩膀,得意洋洋地道:「小許啊,你放心,咱們是多年的兄弟,本校尉以後會多多關照你的。不過呢,你對本校尉也要多多禮敬才是,這樣子是不對的,不過本校尉大人大量,就不跟你計較啦……」 「小人得志!」 許良氣得沒法,拂袖閃到一邊。 楊帆笑道:「你就別氣他啦,小心把他惹惱了跟你翻臉。」 黃旭昶壓低聲音小聲道:「沒有啦,我會忘了老夥計?他的功勞我當然不曾忘記,在皇帝面前我可是提了他好幾次,回頭定有封賞的。」 黃旭昶說到這裡,忽然興奮地道:「對了,楊校尉,在葉縣山頭,我演得像吧?」 黃旭昶一拍大腿道:「你是不知道,我閉眼裝死滾下山坡的時候,心裡頭有多得意。那種絕望、憤怒、悲痛,太逼真了,我以前咋就沒想到自己這麼能裝相呢?」 許良不知何時又湊了過來,把他的話都聽在耳中,聽說他在皇帝面前提自己的功勞,心中大是受用。但是見他顯擺,還是忍不住打擊他道:「像個屁!只不過你長了一副忠厚老實相,隨便一裝別人就容易受騙罷了,以後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兩人正拌嘴,符清清陪著古竹婷從宮裡走出來,往宮門前一站,朗聲說道:「各位護持廬陵王回京有功,聖人必有封賞的。不過今日聖人母子相見,一家人正敘天倫,爾等且各自散去吧。」 符清清說完,目注楊帆微微一笑,楊帆也向她微笑還禮,然後又微笑著看著古竹婷向他走來。楊帆牽過馬韁繩,笑吟吟地對古竹婷道:「我的大功臣,請上馬!」 古竹婷被他這一手弄得手足無措,紅了臉道:「怎當得阿郎如此禮遇,折殺奴家了。」 楊帆道:「怎麼當不得?你不上馬,我就一直牽著馬站在這兒!」 「好好好,我上,我上!」 古竹婷可吃不消,急忙上前扳住馬鞍,心慌之下腳蹬住了馬鐙,卻沒一下子躍上去,楊帆見狀在她後腰托了一把,這一托可不要緊,古竹婷就似後腰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人是上了馬,險些又一跤滑下來,趕緊握住馬鞍時,已是羞得面紅耳赤。 楊帆微微一笑,轉身也上了自己的馬,與黃旭昶、許良等人揚聲告別,便與古竹婷並轡而行。古竹婷有意掩飾自己的尷尬,臉上熱意稍褪,便微笑道:「黃旅帥都升了官,阿郎此番居功甚偉,皇帝定然也會大大地提拔吧?」 楊帆微笑搖頭道:「明日便見分曉了,我懶得去猜,倒是你,功勞不小,可惜你非朝廷中人,無法封賞。皇帝不賞,我可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古竹婷睨了他一眼,訝然問道:「阿郎要賞我什麼?」 楊帆向她眨眨眼道:「你猜!」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二十八章 從此良家女 楊帆一臉神秘的笑容,古竹婷側著臉兒,凝眸想想,試探道:「一套……新衣裳?」 楊帆失笑道:「豈有此理,把我想得忒也小氣!」 古竹婷細白的牙齒輕輕咬著下唇,又想片刻,恍然道:「啊!我知道了,是一套首飾頭面?」 楊帆還是莞爾搖頭。 古竹婷思索半晌,有點訕然地道:「總不會是……三進的院落一套,鄉下良田十畝吧?」 楊帆哈哈大笑,從懷裡摸出一件東西,遞過去道:「不要你猜了,自己拿去看看。」 古竹婷方才思來想去,其實心裡蹦出過一個極大膽也極令她興奮的念頭:「納我為妾?」 不過這念頭只一轉便被她拋開了,哪有男人以如此條件作為酬謝的,他得多自戀才會覺得納人家為妾還是一種賞賜恩典? 雖說以古竹婷的出身地位,如果楊帆肯這麼做,她的確是喜鵲登了高枝、祖墳冒了青煙,該去廟裡燒上一柱高香才是。 楊帆遞過一封書柬,古竹婷心中不禁納罕。待她抽出書信,展開細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一時激動得臉面通紅,一雙手都忍不住地發起抖來。 這是一封信,僅僅是一封信,是楊帆寫給清河崔氏家主的信,信中除去那些沒用的客套話,就只提了一件事:拜託崔氏將古竹婷一房父母兄弟全家老少,免除賤民身份,抬入良人戶籍。 古竹婷雖有一身超卓的武功,但是這對她身份地位的提高並沒多大幫助。她活在這個社會裡,活在這個社會裡就要受到這個社會的種種約束,她是奴隸,生來就是,這一點無法改變。 什麼是奴隸? 奴隸可以隨意買賣,和牲口圈在一起買賣,稱為「口馬行」。主人如果姦淫了自己家奴隸的妻女是無罪的,任意毆打奴隸甚至打死,只要報呈官府一聲,削了戶籍就行。因為沒人拿奴隸當人,那是主人的私有財產。 奴隸沒有任何訟訴權利,不但自己受到任何不公對待不能告官,即便主人犯了罪,只要不是謀反、逆叛的大罪,他敢告主,都要立即判處絞刑,絕不寬宥。 奴隸的身份是世襲的,他們可以有自己的家庭,但律法並不承認、也不保護,主人可以隨意拆散他們的家庭,他們所生的子女打從出生就是奴婢,也是主人的一份財產。 而且,奴隸的身份一旦確定就無法改變,你自己有錢也好、旁人願意幫助你也好,都不可能贖買你的奴隸身份。秦朝時候還可以利用軍功來脫籍,唐朝時候這一條也是沒用的,要改變私奴身份,必須完全由你的主人決定,要由主人及其長子聯名寫一份文契報與官府批准,你的身份才能改變。 雖說崔家詩書門第、千年世家,不至於虐待奴隸。古氏一門多出健兒,是崔氏門下一支重要的武裝力量,為此對他們更為優容寬待,也只是在崔氏內部生活的好些。他們古家用血和命依舊換不來身份的改變,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始終是賤民。 古竹婷正是有感於這種身份的悲哀,才自幼立誓,寧願孤苦一人了結此生,也不願嫁夫生子,讓她的兒女重複他們從祖宗一直以來的悲慘身份。而今天,楊帆竟然提出要幫她一家人脫籍從良。 這張紙重逾千斤,古竹婷托著這張信紙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楊帆歉然道:「以前聽你說起,也知道你古家人丁繁衍,迄今已有九房數百子孫,分屬崔家不同支房。如果一併要求脫籍的話,恐怕崔家不肯賣我這個面子,為求妥當,我只提出把你這一支脫籍,我的能力盡於此了,你莫失望才好。」 古竹婷淚如泉湧,一翻身從馬上躍上,雙膝一屈跪伏在楊帆馬前,只說了半句:「阿郎恩義重如山嶽,奴家……」便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她知道,等閒絕不會有人去托請別人家釋放家奴,尤其是崔家這樣的門庭,旁人不敢托請,崔家也用不著賣人家面子,而古氏一門對崔家有大用處,更不是一般的家奴可比,可以輕易送人或者應人所請抬籍成良人。 她先前盼著能做宗主妾室,其中也未嘗沒有想改變身法的想法。一個賤民,便是做良人妾也是沒資格的,崔家總不至於為了她一個人讓宗主臉上難看,到時必然釋還她的奴隸身份,不想今日宗主竟送了她一份天大的恩情。 這件事楊帆既然說出來,自然就有把握,可崔家只要答應了,楊帆就等於欠了人家一個大人情,官場上的人情可不是那麼好欠的,以崔家的能力,差不多的事情他們都能自己解決,如果需要用到欠他人情的人幫忙,這件事就絕對輕不了。這份禮物對古竹婷而言,的確比山嶽更重! 楊帆急忙跳下馬去,將她攙起,誠懇地道:「你此番立下大功,楊某不能盡為古家脫籍,已然心中有愧,萬萬不可如此!」 古竹婷紅著雙眼,淚流不止,這一刻,便讓她為楊帆死上三五百次,縱然粉身碎骨,她也沒有半句怨尤了。 ※※※※※ 武則天見到孫女李裹兒,才算打破了和兒子單獨相處的清冷局面,一番交談下來,武則天對這個乖巧伶俐、活潑可愛的小孫女兒甚是喜愛。 等她精力有所不濟,察顏觀色的李顯才上前促請母親休息,武則天以廬陵王府年久失敗、破敗不堪,已經不宜入住為由,吩咐人把他們送去東宮,暫且安頓在那裡,同時也可與他兄弟李旦相聚。 至於這其中的潛台詞,她相信在東宮一住多年的那個兒子縱然蠢笨,必然也該明白過來。皇太子這件事,還是讓旦兒主動讓位為好,兄弟謙讓,兄友弟恭,也是一樁美談,由她一言而決未免不美。 武則天回到後宮,張易之和張昌宗見她面露疲憊之色,連忙上前,一個捏肩、一個捶腿,慇勤備至。奉宸監裡其他幾個美少年拱不上槽,便端醪糟的端醪糟,剝水果的剝水果。亂糟糟一片。 武則天不耐煩地揮揮手,把那些美少年都轟開來。張易之和張昌宗見武則天似乎興致不高,雖然素來受她寵愛,這時也不敢恃寵而驕,手底下愈發地小心起來,只管慇勤侍候,不敢多說一句。 武則天閉著眼睛躺在逍遙椅上,靜靜歇了半晌,緩緩問道:「龍門一夜,可是平安無事?」 張昌宗得她問話,這才敢開口,他把淺淺塗了一抹胭脂的嘴唇一撇,撒嬌地道:「聖人還說呢,以後這樣的差使可莫要差遣我們兄弟了,昨夜我們兄弟險些就命喪黃泉,不能再侍奉於聖人面前呢。」 武則天淡淡地道:「你們這不是沒事嗎?說說,昨夜出了什麼事。」 張昌宗馬上添油加醋地把昨夜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敵人被他誇大了無數倍,自己兄弟也神勇了無數倍,他們的「鬼臉退敵神功」被他說成了一聲正氣凜然的大喝斥止了刺客,之後兄弟二人雙劍合璧…… 張昌宗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晌,武則天才輕輕吁了口氣,對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觀察她顏色的張易之吩咐道:「去把高瑩和蘭益清那兩個丫頭帶來,朕有話問她們。」 張易之連忙答應一聲起身離去,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張易之領著一雙俏麗的翠衫少女輕輕走入大殿,武則天揮了揮手,張易之會意,連忙拉起還看不清場面的張昌宗悄然退了下去。 武則天依舊閉著眼睛,默然半晌才道:「自出京日起,你們一路都發生了些什麼,細細說給朕知道。」 「是!」 高瑩一五一十地說起來,說到古竹婷易容成廬陵王時,武則天「咦」了一聲,道:「世上竟有這般奇巧之術?能夠以假亂真麼?」 蘭益清笑道:「聖人,一時以假亂真是可以的,完全以假亂真那是根本不可能。只要被人挨得近了,稍有接觸便知真假。公主赴龍門時,只見了她一面就馬上識破了她是假的,不過要用來瞞過那些刺客卻也容易。」 武則天略顯失望地道:「原來如此,左右不過是跟河內老尼那班神棍一般的障眼法兒。難為了楊帆,這等奇技淫巧、雞鳴狗盜之術,也能被他利用得上。你們繼續說下去……」 高瑩繼續講述,武則天聽得十分仔細,因為這過程太過詭譎、一波三折、高潮迭起,似武則天這般愛打盹的年紀,居然越聽越精神,毫無倦意。 此時也可看出楊帆當初不借用「繼嗣堂」力量的好處,這種接迎儲君,與武氏一族派出的大群殺手鬥智鬥力的過程,如果有「繼嗣堂」的參與,即便他們行動再隱秘也休想瞞過武則天的眼睛,一旦知道楊帆有一支神秘而龐大的力量,他的死期也就到了。 反之,楊帆只用了古竹婷一個心腹,內衛和百騎的人都知道她是楊帆從長安買回的一個女奴,再加上她在葉縣山上所用的那支伸縮匕首,武則天和內衛諸人已然認定她是一個學過幻術的江湖人,根本沒往心裡去。 武則天越聽越是動容,直到高瑩講到他們移師龍門,依舊以假亂真,直到次日啟程回宮,後面的事武則天已經知道了,這才擺手讓她停下。武則天將高瑩所述經過細細咀嚼一遍,讚歎道:「有勇有謀,智計無雙!」 她慢慢張開眼睛,坐起身來,高瑩和蘭益清連忙欠身下去,武則天怡然自得地道:「朕老眼不花,若非選中此人,顯兒如何能夠安然返回京師!」 高瑩和蘭益清連忙道:「聖人聖明!」 武則天欣然道:「你們退下吧,給朕傳一道口諭,明日早朝之後,令楊帆武成殿見駕!」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二十九章 千騎將 「爹爹!」 楊念祖穿著開襠褲在花叢中一陣撲騰,嘎嘎笑著胡鬧。以他這副模樣,一隻蝴蝶也別想逮到,好在有桃梅和三姐兒幫忙,兩位姑娘捉了只蝴蝶弄得半死不活,丟在花瓣上讓他親手抓到。 抓到蝴蝶的楊大少爺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而且有著強烈的表現慾望,蝴蝶到手,馬上轉身向他老爹報功,吼得中氣十足,說得字正腔圓,經過小蠻的反覆糾正,這貨終於會喊爹爹了。 「嗯!念祖好樣的,真厲害!」 楊帆躺在搖椅上,向兒子翹了翹大拇指。他在外面龍精虎猛,一回了家就像被人抽去了骨頭似的,就喜歡這麼懶洋洋地躺著。 他的貼心小棉襖正饒有興致地打扮著她的老爹,楊帆的嘴唇已經被她塗成了紅唇,臉蛋上兩酡紫紅,那是思蓉用紅色花瓣揉碎了用汁液塗的,他的頭上還戴了四五朵各式各樣的花,大的如碗口,小的如酒盅,都是他的寶貝女兒胡亂插上去的。 此時的楊帆被打扮得就像一個媒婆兒,思蓉還不罷休,正採摘了鮮花,繼續打扮老子,力爭把他扮得傾國傾城。 曲池邊、假山側、長廊之下,小蠻和阿奴一著暗紅一著水綠,雙雙倚著欄杆,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池裡拋灑著魚食,引得那錦鯉騰躍上下,水花嘩嘩,一邊看著花叢中的父子三人。 小蠻道:「郎君做下這樁大事,一定會陞官的吧?眼看著該去宮裡見駕了,你瞧他,毫不在乎的樣子。」 阿奴道:「這有啥稀罕的?我看吶,郎君現在還真不在乎朝廷給的官兒,現在有這官身約束著,有些事他便做不得,有些譜兒他便擺不得,不然吶,勝似王侯一般,豈不比現在快活?」 阿奴說著不覺便想到了姜公子,郎君今日取代的正是姜公子昔日的地位,如果不是現在做著官,處處需要小心在意,他的排場可不比王侯更勝一籌麼?而且還不需要伴虎般侍奉一位君王,何等逍遙自在。 小蠻搖搖頭,道:「郎君素有大志,這個官兒現在還丟不得。對了……」小蠻丟盡最後一把魚食,拍拍素手,向阿奴問道:「你有沒有發現古姑娘有什麼不對勁兒?」 阿奴奇道:「古師有什麼不對勁兒了?」 小蠻道:「自打這次跟郎君出去,回來我看她瞅著郎君的眼神兒就不大對勁了,那樣子,恨不得把郎君一口吞下去似的。」 阿奴紅了臉道:「盡瞎說,說得古師跟深閨怨婦似的,才不是這回事兒,你別胡思亂想。其實是這麼回事,這次古師立了大功,郎君無以為報,便答應替她向崔家提出,讓她一家人脫離奴籍,古師感激涕零,所以才有所異樣。」 「是這樣麼?」小蠻眼珠轉了轉,「哼哼」地道:「我就怕這恩報來報去的報不清楚,最後報到床上去。」 阿奴「噗哧」一笑,調侃道:「這是在說你自己麼?」 小蠻一聽也紅了臉,急急辯解道:「才沒有!我是……我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阿奴還想取笑兩句,忽見長廊盡頭人影一閃,忙道:「好啦好啦,別鬧啦,古師過來了。」 兩個小婦人趕緊止了打鬧,作出一副正經模樣。古竹婷走到她們身邊,好奇地看了眼她們故作嚴肅的古怪模樣,說道:「大娘、二娘,時辰差不多了,是不是該喚阿郎更衣,準備入宮見駕了?」 ※※※※※ 楊帆收拾停當,入宮到了武成殿外,還沒進門,就看見武三思從裡邊出來。楊帆連忙避讓道旁,躬身施禮道:「楊帆見過梁王爺!」 武三思一見是他,不由又想起了他在龍門追在自己屁股後面辯解,一口咬定龍門上的廬陵王確係偽裝的事,偏偏自己當時自作聰明,結果讓那李顯輕而易舉地進了宮。 對於楊帆,他已心存諒解,方才進宮去,他的姑母就曾當面敲打他,說派楊帆去接廬陵王是她的主意,而且把楊帆的生死與廬陵王的安危綁在了一起,在皇帝有言在先的情況下,除非楊帆決心赴死,否則不可能去向他通風報信。 但是,不管如何,楊帆畢竟有負於他,之後雖然向他言明了真相,偏偏他又未予採信,這個臉面丟得太大了,讓他實在放不下身架來跟楊帆平心靜氣地說話,是以只是重重一哼,拂袖而去。他是王爺,而且是武氏王爺,不管是他做錯了還是他誤會了楊帆,都不可能向楊帆低頭。 楊帆望著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舉步向武成殿裡走去。他當然不奢望現在就能修復與武三思的關係,不過有他在龍門埋的那一筆,和武三思的關係至少不會進一步惡化,如何修復……慢慢來吧。武家一日不倒,這條大腿就還有抱的價值。 楊帆到了武成殿上,目光微微一掃,見婉兒正俏立在武則天身旁,心中不由一寬,不管如何,今天不會如上次那般擺出殺人的陣仗來了。 「臣楊帆,見過陛下!」 「嗯!」 武則天淡淡地應了一聲,問道:「碰見梁王了?」 「是!臣於殿外,剛剛見到梁王。」 武則天笑了笑,道:「朕剛才召梁王來,向他說明了委派你去接回廬陵的經過,叫他不可見責於你,改日梁王家宴,朕讓他請你去,介時,你敬杯水酒,稍作歉意也就是了,免得他心裡頭還不痛快。你放心,有朕給你做主呢。」 楊帆連忙欠身道:「謝陛下!」 武則天道:「不過,要說起來,這件事還真該理論個清楚。楊帆!」 「臣在!」 「梁王於你有知遇之恩,理當報答。可你又是朕的臣子,理應忠誠於朕,如果兩者所命有所衝突時,你該聽從何人所命?」 楊帆毫不遲疑,馬上答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臣,理應效忠於皇帝!」 武則天目光一凝,又追問道:「如果來日,皇帝不再是朕呢?」 楊帆吃了一驚,隱隱覺察,要答是新皇帝恐怕是不妥的,可如果說效忠的不是新皇帝,那麼就推翻了自己方纔所作的臣應忠君之理論,這裡邊似乎有個填不上的坑兒,不可回答。於是,忙做惶恐狀道:「陛下身體康健,極壽無疆,何出此言?」 武則天也不再追問,只是呵呵笑道:「這句話,原本就不該讓你答的,朕就不難為你了,但須記住……」 武則天神情一肅,一字一句地道:「朕在一日,惟忠於朕。做得到,富貴榮華!做不到,身敗人亡!」 楊帆忙也凜然答道:「陛下教誨,臣銘記於心!」 武則天忽又若有所思地道:「聽百騎和內衛的人講,此次你們從房州回來,一路歷盡艱險,還出了內奸?」 楊帆知道她必已向百騎和內衛的人瞭解過經過,因此也不多作解釋,只是道:「是!」 武則天喟然道:「朕以爾等生死與廬陵生死綁作一體,想不到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人敢背叛朕,財帛名利迷了心竅,哪還有什麼忠義可言,心中哪還有半分敬畏?」 她悠悠歎息一聲,突然又問:「如果朕現在授權你另起爐灶,單獨招募一支人馬,以千人為限,你能做到個個忠誠,絕無內奸嗎?」 楊帆微微有些驚訝,眼見武則天正緊緊地盯著他,一時無暇多想,馬上答道:「不能!」 這個回答大出武則天預料,武則天眉頭一蹙,道:「不能?」 婉兒也關切地瞟了他一眼,生怕他所答拂了聖意。 楊帆肯定地道:「是!臣不能!臣相信,天下間也無人能夠做到!」 武則天大為不悅,淡淡地道:「說說理由!」 楊帆道:「如果是三個人,臣能!五個人,臣也能!二十個人,臣或者勉強也能做到!一百個人,就已絕不可能了。正所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每個人都有他的想法、他的追求、他的願望,志趣性格各不相同,要讓所有人面對任何誘惑都齊心協力,不為所動,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何況是一千人……」 武則天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楊帆已經說開,也就顧不得了,繼續說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陛下雄才大略,開國之主,想必對這句話的道理,比臣要理解得透澈百倍。 如果陛下命臣組一支千人新軍,臣不能保證其中每一個人都絕對的忠誠,也沒有必要確保其中每一個人絕對的忠誠,只要其中絕大多數忠誠那就夠了,正如這一次保護廬陵王回京,內奸就在其中,可他無法對廬陵王下手,最終還被我們加以利用。」 武則天沉默半晌,忽然呵呵地笑起來,回顧婉兒,自嘲地道:「這番道理,其實朕早就明白的。偏偏人老了,心性卻天真起來,竟然想做一件不成能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又對楊帆道:「你對朕能坦率直言而非巧言搪塞,朕很高興。原打算讓你白手起家,另練新軍,如今想來,確是多此一舉。兵丁募自民間,有心人就不能從中招攬一二麼?反是新軍均需從頭練起,戰力難以保證。 這樣吧,朕就把百騎交給你,你以百騎為班底,再行選募,進行擴充,易『百騎』為『千騎』,給朕做一個『千騎將』吧!」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章 平衡的支點 武則天這句話一出口,楊帆和上官婉兒齊齊一驚。 手底下不過一千人,這樣的武官很大嗎?政事堂首席執筆宰相手底下一共就那麼十幾個人,比一個三等下的小縣縣令手底下的佐貳、胥吏人數少的多,他的官兒小麼? 曹仁師討伐契丹,領兵十六萬,可他的軍職遠遠比不上只領兵六千、榮膺羽林衛大將軍的武攸宜。有時候,官職的高低不是看你帶多少兵,而是看你處在什麼位置。 『百騎』是什麼?『百騎』是羽林衛中相對獨立的一個分支,它名義上歸羽林衛管,實際上直接受皇帝調遣。羽林衛又是什麼?羽林衛是北衙禁軍諸衛之首。而整個北衙禁兵,都是實際上的皇帝私兵。 羽林衛作為北衙諸衛之首,定額士兵有六千人,一直屯紮在京城北側靠近皇宮的地方,是保護皇帝和皇室的最強大的一支武裝力量,其中戍守最重要的門戶玄武門的就是『百騎』,也就是李裹兒故作俏皮地所說的嫡系中的嫡系中的嫡系。 現在武則天把『百騎』交給楊帆,由其擴充為千人,那麼楊帆所掌握的武裝絕不僅僅是簡單意義上的佔了羽林衛六分之一的人數的問題,正如手握六千羽林衛,卻比統兵數十萬的邊疆大將還要位高權重的武攸宜,由於這支軍隊的特殊性和戍守位置的關鍵性,這支隊伍的將領甚至可以和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分庭抗禮。 皇帝既然在羽林衛中單獨設置這麼一支力量,顯然不可能讓他惟武攸宜之命是從。所以縱然級別上他的官職不可能大過武攸宜,可是權力上卻不遑稍讓。這支武裝直屬皇帝,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也無權調遣。 不但武攸宜調遣不了它,這支軍隊的軍官任命也勢必不可能允許其他人負責委派,南衙禁軍管不了、北衙禁軍管不了,政事堂管不了、兵部管不了,武則天不可能親自過問將校的安排,那麼這支實打實的天子近衛,就等於是楊帆的。 其實『百騎』原本就是天子近衛,只是他們人數太少,作用甚微,可它一旦擴充為『千騎』,那時又將如何?希特勒剛當總理時,私人衛隊人數是一百二十人,後來呢?楊帆的『千騎』一旦組建成功,那就是元首警衛旗隊裡的裝甲師了。 上官婉兒一驚之後馬上反應過來,不禁又驚又喜地瞟了楊帆一眼,心中想到的第一個念頭卻是:「這個冤家要是做了『千騎將』,那人家就不會見他一面如待七夕了吧? 楊帆也迅速反應過來,心中正琢磨要不要謙讓一下。皇帝加封,貌似都該謙遜一番再謝恩領旨,這才是傳統。不料還沒等他假惺惺地謙辭一番,高公公就急匆匆地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道:「聖人,聖人,狄國老府上使人報訊,國老……怕是不行啦!」 「什麼?」 武則天大驚而起,一見楊帆還杵在眼前,立即命令道:「快!你馬上趕往狄府,替朕探望國老,快去!」 如此重臣,如果行將去世,臨終遺言皇帝一定要知道。情況緊急,武則天又覺得楊帆可信,便抓了他的壯配,楊帆無暇多想,趕緊領旨,轉身就走。武則天在後面又一迭聲地對高公公道:「把太醫院的人都派去,務必保住狄國老的性命!」 武則天對狄仁傑倒真的很是看重,尤其是眼下她正在安排接替人的問題,而狄仁傑正是她選定的接替人李顯的最大臂助,如果他此時過世,勢必會打斷武則天已經策劃好的許多部署。 高公公得了武則天的吩咐,連忙也急急轉身去了,武則天在殿上徐徐繞走,扼腕不已。上官婉兒見狀,忙勸道:「御醫已經派出去了,讓他們盡力就是。死生有命,聖人千萬不可過於憂心,以免傷了身子。」 武則天重重一歎,回到御案後面輕輕坐下,面有戚容道:「國老自年後身體就一直不大好,這一次,朕怕他是真的要撐不下去了。」 婉兒抿了抿嘴唇沒有說話,只是走到武則天背後,輕輕為她按摩著肩膀,武則天仰靠在坐墊上,癡癡地凝視著殿頂藻井上五彩斑斕的圖案,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婉兒,你知道朕為什麼要重用楊帆麼?」 上官婉兒心中一動,連忙搖搖頭道:「陛下智慧如海,婉兒實難揣測。」 武則天淡淡一笑,沒有理會這句恭維話。 她吁了口氣,說道:「婉兒,一個皇帝是從來也不會用自己家裡的人在身邊掌兵的,自古如此。原因為何?很簡單,因為皇族中人,是有資格做皇帝的,所以皇帝最應該防的就是自己人。惟獨朕是一個例外,因為……朕以一身繫前後兩朝,那班文武大臣也是身繫兩朝,忠心實在無法保證,無奈之下,朕只能用武家的人掌兵。」 武則天對誰都可以深懷戒心,但是對婉兒不會,因為婉兒的一切都是依附於她,婉兒的權力再大,也是無根之木、水上浮萍,只有依附在她的身上才有力量,所以她從不懷疑婉兒的忠心,有什麼心事也盡可放心地向婉兒傾訴。 「朕已老邁,必須得考慮身後事了。可是觀天下人心,猶在李氏;察武氏小子,無一可造之材,朕不想身後大亂,那就只能考慮從兒子裡面選擇一人來繼承大統。旦兒與武氏交惡,已然不可化解,顯兒就是朕惟一的選擇。 然而傳位於子,又有一節,朕擔心他一登帝位,即刻恢復李唐舊制,朕一手開創的武周江山將化為泡影,所以……當初任用武氏掌兵本是無奈之舉,此時看來,倒是一招妙棋,有武家掌兵,李家主政,彼此制約,朕的江山才可長久。」 武則天長長一歎,又道:「可是,這一來問題又來了,若是顯兒做了皇帝,武氏一族必不甘心,各地府軍、邊軍多是心向李氏的,只是鞭長莫及,而禁軍近在咫尺,卻多在武氏掌握之中,朕擔心他們會鋌而走險,所以……朕需要一支新的力量來平衡他們。」 婉兒輕「啊」一聲,驚訝地道:「所以,聖人選擇了他?」 武則天道:「沒錯!千騎只是一個開始,等他以百擴千,盡在掌握之後,朕會再讓他以千擴萬,朕要打造一支禁軍精銳中最精銳的力量,有這萬騎在手,他就有資格成為平衡武李兩家的一個關鍵。」 婉兒心思一轉,試探著道:「楊帆素與武氏交厚,聖人就不怕他倒向武氏麼?」 武則天淡淡一笑,道:「原本或許會,但是經過這次護送廬陵王回京的事,你以為武氏一族還會放心地把他看成自己人麼?」 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道:「他們既沒那個心胸,也沒那個手段,否則……朕又何必把江山交給一個姓李的兒子!」 婉兒眉頭一蹙,又道:「那……如今楊帆既有從龍之功,聖人就不擔心他會徹底倒向李氏?」 武則天道:「所以,朕才要三思不許再找他的麻煩,還要邀請楊帆赴他的家宴,調解他們之間的關係。」 婉兒輕輕「啊」了一聲,這回終於明白了武則天的打算。 武則天道:「朕需要的這個人,如果是武家的人,那就失去了栽培他的意義。如果是李家的人,將來又必然會倒向李家。就是要楊帆這樣,和兩邊都有關係,又都是暖昧不清,哪邊都需要他,又都不敢完全地信任他,乃至把決定生死成敗的大事托付給他!」 武則天道:「你以為朕為什麼選擇他去廬陵接回顯兒?不是沒有原因的。楊帆是個聰明人,這一次接廬陵回京,他的表現尤其令人刮目相看。聰明人做事情比普通人想得要複雜的多,他不會做簡單的選擇,更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一方掌握全部權力後還會重用他、信任他。所以,他就要嚴守中立,維持這種局面,不讓任何一方越界,這種局面維持的越久,他的權力和地位也就越穩定。」 上官婉兒心思異常複雜,輕輕地道:「聖人睿智運籌,思慮長遠,令人歎服。」 武則天黯然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楊帆只是這個平衡中的一環,禁軍大部都在武氏手中,僅靠楊帆一人,是無法維持這個平衡的。狄國老德高望重,國之柱石,他是心向廬陵的,有他在,朕的謀劃才萬無一失。可惜……」 武則天又是幽幽一歎,不復言語。 楊帆出了皇宮,快馬加鞭急奔城南,和任威等貼身侍衛都來不及說一句話,任威等人不知出了何事,急忙策馬跟上。 楊帆已經有幾年沒來城南狄府了,但是坊中並沒有什麼變化,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依稀如往,楊帆無暇多看,也顧不得在國老府前不宜策馬的規矩,一路風馳電掣闖到狄府門前,飛身下馬便往裡走。 狄府此時大門洞開,不斷有人出出入入,有那家丁見楊帆一身戎裝,氣度不凡,連忙上前探問,楊帆無暇解說自己身份,只道:「奉聖上口諭,前來探望國老,速速帶我去見狄公,不得耽擱!」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一章 一樹小桃枝 狄仁傑的病榻前,狄家三子站在一旁,默默垂淚。 狄家長子光嗣,現在是戶部郎中。次子光遠,自狄仁傑被貶謫地方時也調出了軍伍,狄仁傑復為宰相後轉了文職,現在是一州司馬。 而三子光昭在被冷藏多年後,也被皇帝賜了個職方員外郎的職務,這自然是對四朝老臣狄仁傑的一種補償。狄仁傑已經老邁且位極人臣,財帛女子難動其心,官職地位升無可升,只有把皇恩施在他的兒孫身上了。 兄弟三人眼看父親已經陷入迷離之境,一個個京城名醫急聘而來,又一個個搖頭歎氣地退出去,不禁悲痛欲絕。 這時候,一個管事悄悄走進來,在大爺狄光嗣的耳邊輕輕低語了幾句,狄光嗣聽了又對狄光遠悄悄囑咐兩句,狄光遠點點頭,擦擦眼淚,悄然退了出去。這位奉諭而來的天使是二爺的舊友,大爺狄光嗣自然要他出迎。 「二郎,你怎麼來了?」 狄光遠的聲音有些沙啞,神色異常憔悴。楊帆連忙道:「正在御前奏對,驚聞國老病危,陛下震驚,便使我來探望,國老怎麼樣了?」 狄光遠默默搖了搖頭,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連忙強行忍住,對楊帆道:「二郎請隨我來。」 楊帆隨著狄光遠緩緩步入內室,一進屋去,便是一陣濃郁的藥味。狄光遠伏在狄仁傑耳邊說道:「父親,皇帝差人前來探望。」 狄仁傑身子一動,悠悠地張開眼睛,待他看清站在面前的是楊帆,不由又是一驚,目中的神采有些異樣。 狄家大爺狄光嗣見他有掙扎欲起的意思,連忙上前攙扶,楊帆急道:「國老無需起身,晚輩奉聖諭來探望國老,還望國老多多保重自己,國老無恙,則國家幸甚、天下幸甚。」 狄仁傑定定地看著楊帆,嘴唇嚅動了幾下,楊帆連忙俯身下去,把耳朵貼在他的嘴巴上,就聽狄仁傑低啞而艱難地說道:「這次……你……做的很好!武氏後人……非善主,爾……當為天下計,當為……天下計!」 楊帆握緊了狄仁傑的手,低沉而有力地道:「國老放心,長者所賜表字元芳,又贈『歲寒三友』,諄諄教誨、殷殷期望,晚輩一直銘記心頭!」 狄仁傑的眼睛亮了一下,可他依舊緊緊握著楊帆的手不放開,楊帆猶豫了一下,附耳對他竊竊私語了一番。 榻前此時只有狄仁傑三個兒子,他們驚訝地看著,不知道楊帆說了什麼,隨著楊帆的低語,他們的老父親臉上的線條越來越鬆弛,漸漸向上牽起,似有一種遏制不住的大歡喜。 「呵呵呵……」 狄仁傑聽著聽著,終於笑出聲來,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什麼,他的聲音也陡然大了許多,清晰了許多:「老夫此番……怕是撐不住了。你且回復陛下:陛下所憂所慮,臣知之也。前薦張柬之,陛下猶未用,此宰相之才!又,文昌右丞韋安石,為官嚴明清正、為人敦厚持重,亦是宰相人選。此外,敬暉、桓彥范……」 狄仁傑一連說了十幾個名字,看起來他早已考慮好了身後事,一口氣兒把所要交待的事情說罷,這才輕輕拍了拍楊帆的手背,一臉欣然地道:「家國大計,盡付與諸君了!」楊帆把狄仁傑說的話牢牢記在心裡,鄭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府中管事又來稟報,說是皇帝盡遣御醫來為國老診治,狄光嗣忙親自迎出去,狄仁傑向楊帆點了點頭,楊帆放開手,向狄仁傑鄭重地作了一揖,由狄光遠陪著悄然退了出去。 外面,一群太醫由狄光嗣引著,急匆匆與楊帆擦肩而過,進入內室。 楊帆沒有走遠,就在庭院中立住,狄光遠心懸老父,這時也無暇陪他,向他致了歉,便又匆匆趕回房間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房間裡突然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緊接著,守在門外的一眾丫環奴僕盡皆哭伏於地。 滿地飛紅如雨,庭前一樹小桃枝,枝上幾朵花瓣,被輕風輕輕扯了去。 簷下燕子,猶在望空呢喃…… 站在庭中的楊帆不知怎地,便被風迷了眼。 ※※※※※ 狄仁傑去世了。 武則天親自為他主持喪禮,停朝三日,著滿朝文武拜祭,這已是人臣的最高禮遇。 武則天又贈狄仁傑文昌右相,謚號文惠。這個時候,還沒有形成後世對於謚號文正、文貞一類的統一排名,多是根據大臣的個人特點來選擇的,但文惠在不成文的規矩裡,就是當時最高的謚號。 又五日,受狄仁傑舉存的張柬之,從荊州調回京城任洛州司馬。一州刺使直接拜相那也太過驚人了,先調回京城,離中樞便近了一半,也好就近觀察,再圖發展。與此同時,文昌右丞韋安石被拜為鸞台侍郎,眼看著離宰相也只一步之遙了。 這些天,廬陵王李顯一家人住在東宮,與兄弟李旦一家人闊別十六年後終於重聚,余此之外倒也沒有旁的事情,直到今天,韋妃和李顯的一眾兒女都被從房州接了來,東宮才又熱鬧了一回。 李裹兒甚得皇帝寵愛,這些日子常去御前陪伴。她性子乖巧,又很會說話,極討武則天的歡心。在宮中短短時日,李裹兒就已漸漸適應了自己的新身份,那察顏觀色、取悅奉迎的本事更是漸長。 她剛陪伴父母雙親從御前回來,正要去尋自家姊妹說話,忽地瞧見堂弟李隆基一身短打,臂上搭著件袍子,滿頭大汗地從前庭走來,便笑吟吟地向他打了聲招呼:「三郎!」 李隆基惱恨伯父歸來奪了自己父親的位子,對伯父一家人映像都不好,他冷哼一聲,掉頭就走。李裹兒笑臉登時一僵,她雖慧黠,一時也未猜到這個小堂弟的心思。 剛剛從殿角轉出來的李旦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忙又退了回去,等到李隆基繞過殿角,李旦才搶出一步,攔到了他的面前。李隆基一見父親,連忙止步施禮,李旦沉著臉道:「何故對堂姐無禮?」 李隆基悶著頭不說話,李旦歎了口氣,輕輕摸摸他的腦袋,慢慢走到牆邊一口栽著睡蓮的大缸邊,撥弄了一下那艷麗的花瓣,對李隆基道:「莫要怨恨你伯父,你那伯父歸來,於我一家,有恩無仇!」 李隆基驚訝地看了一眼父親,李旦笑了笑,對他道:「你終究還是小,許多事情想不明白。為父也是你祖母的親生兒子,又是這東宮裡現成的太子,你祖母為何捨近求遠,去房州接你伯父回來,還不明白麼? 難道你忘了你的母親是被誰害死的?咱們家和武家的仇怨已經不可調和,一旦為父做了皇帝,會放過武家嗎?你的祖母不敢讓為父做太子啊。如果沒有你伯父,那麼這皇位就只能交給武家人,那時咱們一家人還有活路麼? 所以說,並不是你伯父搶了你爹的皇位,恰恰相反,是他救了咱一家人的性命!你的伯父是以養病為由回京的,暫時為父不好提出辭讓太子之位,等過段時間,辭了這太子之位,咱們一家人還能長住東宮麼? 那時候,咱們就可以出宮去了,你這個郡王漸漸長大成人,也有機會得一塊封地,有機會到天下走走,而不是困在這小小一方天地裡,這有什麼不好?至於皇位麼,呵呵,皇位啊,就是個王八蛋,為父早就厭之透頂了。」 李隆基被父親這番話驚呆了,怔怔地望著父親離去的背影,久久不發一語。 李裹兒沒把小堂弟的不禮貌放在心上,一個小屁孩兒,懶得理他。她正急急趕往後殿,要見各位兄長和各位姐姐,不管怎麼說,她畢竟還是一個少女,見到久別重逢的兄弟姐妹自然有種由衷的歡喜。 方才母親一到宮裡,就由父親陪著一塊兒去見皇帝祖母了,素來怕與皇帝祖母單獨見面的父親把她也拉了去,她還沒機會與兄弟姐妹相聚。剛剛回到一家人所住的院落,便見胞姐李仙惠從分給她的宮室中走出來,裹兒馬上迎上去叫道:「阿姐!」 李仙惠興奮地道:「裹兒,這宮裡頭真是富麗堂皇,堪比仙宮呀。你看到端門前那根擎天巨柱沒有,當真壯觀,那麼高、那麼巨大的一根鐵柱,簡直無法想像。」 李仙惠年方十八,容色比小妹雖略遜一籌,也是仙娥玉女一般麗色照人的美人兒,笑語盈盈時,頰上淺淺兩個酒窩兒,尤其可愛。 李顯這些子女,最大的當初離開洛陽時也才四五歲年紀,童年往事早就忘光了,這麼多年來困於深山,今日重返京城,那見識比之村姑牧童也強不到哪兒去,如此富麗堂皇的宮室建築,實是聞所未聞,而這以後就是他們的家,怎不欣喜若狂。 李裹兒全然忘了她初入洛陽城時那種處處大驚小怪的村姑模樣,不屑地撇嘴道:「阿姐少見多怪,這算什麼。東宮還算是差的,你若見到皇帝祖母所居的麗春台,才曉得什麼叫天上仙境呢。」 李顯七女,其中有三個是韋妃生的,李仙惠和李裹兒就是其中兩人,因為是一母同胞,所以感情尤其深厚,對她的取笑不以為意,只是笑著在她額頭點了一指,嗔道:「瞧你,不過比姐姐早來了幾日,倒擺出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 李裹兒「嘻嘻」一笑,忽然想起自己一路所遇的重重驚險,還沒來得及向兄長阿姐們賣弄一下,便賣個關子,故意問道:「阿姐,你們得了聖旨,從房州一路過來,不曾遇到過什麼凶險吧?」 李仙惠道:「當然沒有,阿娘早就說得明白,只要爹爹平安到京,絕不會有人閒得無聊來尋咱們麻煩的,是以這一路上都太平的很,啊!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很凶很凶的賈旅帥麼?」 李裹兒初到京師花花世界,一時間迷迷糊糊如臨仙境,許多事情都被她忽略掉了,這時阿姐忽然提起賈星,李裹兒好似猛然想起了什麼,俏臉「唰」地一下就變了,聲音微微發顫地問道:「賈旅帥……他怎麼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二章 招婿如招兵 李仙惠興致勃勃,並未注意小妹的神色變化,只道:「那個賈旅帥被人殺了,是武家派去的人,說是因為皇帝只是令他看護我們,他卻假傳聖旨,對我廬陵一家多有不敬,故而將他處死。哼,還不是因為他辦事不利,讓爹爹逃走了……」 李裹兒喃喃自語道:「死了?被武家的人殺了?」 李仙惠見她臉色,便道:「小妹,不要難過了。賈星雖然對你還算不錯,可是對咱們一家何等酷虐?三不五時便上門恫嚇一翻,去年冬天還特意借口柴草不足,需從咱家取用,把咱家的柴草都搬走了,不就是巴望著天氣寒冷,凍壞父親的身子麼?這樣的壞人死了也就死了,有什麼可惜的。」 李裹兒忽然有點緊張,一把抓住李仙惠的手,追問道:「阿姐,他真的死了麼?」 李仙惠道:「當然是真的,阿爹得以逃走,不只他死了,那幾個隊正也都被武家派來的人給殺了呢,人頭掛滿了竹竿,好不嚇人。」 李裹兒忽然舒了口氣,露出由衷的歡喜模樣,好像一下子放下了什麼心事。 她拉起李仙惠的手,神采飛揚地道:「人家當然不難過啦,那個賈星對咱們一家人比獄卒待犯人都壞,我怎麼會難過?當初曲意討好,也是為了咱們一家人好過一些,算了,不說他了,阿兄阿姐們都安排在哪兒了,離別這麼久,怪想大家的,你快帶我去看看。」 韋妃到了京城,在丈夫的陪同下,戰戰兢兢地去拜望了婆婆。 武則天和兒子的感情都淡漠到了極點,對這個兒媳自然更談不上好感,即便有裹兒在其間插科打諢,也無法調和這種冷淡的氣氛。婆媳倆見了面,隨便聊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官面話,武則天便借口身子不舒服,打發了他們夫妻離去。 韋妃對此番回京,本抱了極大期望,眼見武則天的冷淡,心中不由又惶恐起來。 她本出身大戶人家,當年做太子妃、做皇后時,在宮裡面已經住過很長時間,自然不會像她那些自幼生長於山野間的兒女般沒有見識,一瞧見京城氣象、皇宮莊嚴,便大驚小怪的。 對於臨時安置他們夫妻的這處宮室,韋妃看都沒看,一回房間,她便摒退符清清派來侍候的宮娥太監,對李顯道:「夫君雖然回了京,可母后那兒還冷淡的很。武家那邊就更不用說了,咱們要想立足,要想站得穩腳跟,看來必須得依照前計,與武家多多親近。夫君在京這些時日,可曾與武家有過什麼接觸麼?」 李顯道:「就是剛到京城那日和次日,與武家的人見過幾面,此後就沒有什麼聯繫了。」 韋妃臉色一沉,李顯忙解釋道:「我看八郎現在閉門不出,循規蹈矩的很,我想還是他瞭解京中形勢,咱們學學八郎總不會錯的。」 韋妃蹙起眉頭,不悅地道:「夫君,這你可是大錯特錯了,你若現在結交大臣,母后當然不悅。可是,你若肯多與武家走動,那是必定稱了母后心意的。」 李顯苦笑道:「娘子有所不知,這一路上,武家刺客殺手層出不窮,不曉得為夫遭了多少大難,幾次險死還生,這都是武家人從中搗鬼啊,為夫哪裡還敢與他們有所接觸?只怕一個不小心,就要被他們害了。 你看,這是梁王送來的一份請柬,原說是要請我過府赴宴的,後來因為狄仁傑去世,母后罷朝三日,舉國致哀,這家宴也開不得了,才又使人來說要另擇佳期。我正想著如何回絕呢。」 李顯說著,翻出梁王的請柬給韋妃看。 韋妃斷然道:「去!必須得去!這是一個和武家緩和關係的機會,不過你不能去,武家的心思現在確實不好琢磨,如果你真出個什麼好歹,那咱們一家就完了。母后不是讓你回京養病的麼?你就以此為理由婉拒出席,讓你的兒子替你去,這樣既不失了禮節,又不至於有什麼凶險。」 李顯大喜道:「娘子妙計,為夫正覺六神無主,還是娘子在,才能幫為夫拿定主意。」 韋妃歎道:「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呀。」 李顯彷徨道:「如之奈何?」 韋妃道:「回京路上,妾已仔細思量過,要改變咱們的處境,眼下倒是有一個好辦法。」 李顯喜道:「娘子快說,娘子所想的主意定然是好的!」 韋妃道:「聯姻!」 李顯怔了怔,恍然道:「你說是……讓咱們的女兒?」 韋妃道:「不錯!要聯姻,就要和武家最有勢力的人結親,這樣才對咱們有所幫助。來京路上,妾已仔細打聽過,武家如今最得勢的就是武承嗣、武三思兩家,可這兩家現在都沒有適齡待嫁的姑娘,否則娶一位回來做咱們的兒媳,將來就是皇太孫妃,那就更能得到武家的支持了。 眼下,咱們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咱們的女兒嫁入武家。好在咱們在深山中一住就是十六年,女兒們的婚事也都因此耽擱了,連長女的夫家現在都還沒有著落,如今最小的閨女都十六歲了,於情於理,盡快給她們找個婆家也是正經道理。」 李顯吃驚地道:「這個……你不會打算把咱們的女兒都嫁到武家去吧?」 韋妃白了他一眼道:「自然不可能,武家有那麼多適婚的男子麼?不嫁入武家,女兒們總也得出嫁吧?除了武家,我們還可以在朝中選擇一些世家權貴子弟結為姻親,這樣一來,既能緩和我們和武家的關係,又能得到諸多的助力,豈不兩全其美?」 李顯仔細想了想,點頭道:「娘子所言,是個辦法。」 韋妃欣然道:「既然你也同意,那咱們要趁熱打鐵,盡快安排才好。你明日去向母后問安時,便找個機會把這件事提出來,記住,如果母后問起你的打算,你務必先行提起武家,而且仙惠和裹兒這兩個孩子,務必要分別嫁入魏王和梁王家!」 李顯有七女,其中韋氏生有三女,長女舒秀,二女仙惠、三女裹兒,一個比一個出落的漂亮,韋妃刻意叮囑要把她的親生女兒分別嫁入梁王和魏王家,李顯聽了也沒多想,當娘的對親生女兒總是偏心一些,同樣是嫁,誰不希望女兒嫁到一個了不起的婆家呢。 ※※※※※ 李顯夫婦張羅著招女婿的時候,楊帆正在招兵。 北衙禁軍最初是受南衙禁軍節制的,但是從高宗時候起就獨立出來,成為直屬於皇帝的軍隊,實際上就是皇帝的私兵。 如今武則天要擴充百騎為千騎,整件事情自然只是皇帝的一句話,禁軍系統和兵部乃至政事堂都過問不得,徵募兵馬的事情完全由楊帆一人獨力完成。 楊帆招兵買馬,首先就想到了昔日軍中的一班好友。百騎這班人不用說了,如今都是千騎的班底,可要擴充到千人,還需從外面招人。 楊帆昔日結交的軍中好友級別都比較高,真正的低階軍官不過楚狂歌、馬橋、黎大隱等寥寥數人,也只有這些人才可能被他招攬進來。楊帆和他們一接觸,這些人自然欣然應允。 楚狂歌、馬橋、黎大隱等人都來了,再加上黃昶旭、許良、張溪桐等人,初步搭起了他的班底。 這些人在軍中多年,每個人又都有自己的一個小團體,有一班親信手足,他們來了自然也把自己這班兄弟帶了進來。如此一來,楊帆手下的人馬立即從一百人擴充到了三四百多人,可是距千人之數還遙遙無期。 楊帆一方面從南北兩衙禁軍中進行公開選拔,一方面又製作佈告,由各坊坊正負責傳達,從洛陽地方選拔身家清白、精通武藝的良家子入伍。為了避免從其它各衛禁軍中招募的軍卒背景過於複雜,楊帆還特意規定只招士卒。 這邊徵兵之事正進行的如火如荼,那邊馬橋回了趟家,竟然把負責禁軍募兵一事的主官是楊帆的消息透露給了他的母親,他母親知道了,自然整個修文坊都知道了,修文坊登時為之轟動。 修文坊百姓此前只知道禁軍要募兵,因為蘇坊正到各曲各巷說過這事兒,可他們不知道負責募兵的那位大將軍是楊帆,如今得知竟然是帆哥兒負責招兵,修文坊百姓的參軍熱情頓時高漲起來。 一時間上至六十老翁,下至十歲頑童,紛紛扶老攜幼趕去報名,意欲吃一份皇糧、拿份皇一餉,還有人專門為此找到楊家去敘舊的。 楊帆在家,老大爺們就和楊帆談,大談當初和楊帆做鄰居時,鄰里之間如何和睦,對楊帆這個外來戶,坊裡鄉親從不排斥,呵護備至,家裡有待嫁閨女的,免不了便含蓄地提兩句,如果楊大將軍有意,上門做個妾室也是可以的,說著說著就大有成為老丈人的意思了。 楊帆嚇得落荒而逃,連家都不敢回了,於是老大娘們又紛紛出馬,拉住楊家大娘子親親熱熱聊個不停,誇她賢惠、誇她美麗,帶了小孫女要認她當乾娘,嚇得謝小蠻逃去南市,利用二十多家店舖和這些鄉親捉起了迷藏。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三章 招兵買馬 小蠻逃走不過兩天功夫,就見自告奮勇替她出面鎮場子的楊家二娘天愛奴也倉惶逃來,小蠻大驚:「你跟他們又不熟,怎麼也逃了?」 天愛奴苦笑道:「我跟他們不熟,架不住他們跟我自來熟,實在吃不消了,只好逃來和你擠一擠。」 小蠻道:「家裡如今何人看顧?」 天愛奴道:「自然是古師。」 小蠻擔心地道:「古姑娘?她能成麼?」 阿奴道:「想來應該沒問題的。古師經多見廣,還應付不了一班坊中百姓?」 話猶未了,古竹婷就跟做賊似的逃了進來,倉惶道:「快換地方,他們循蹤追來了。」 二女大驚,連忙隨著古竹婷一起向另一家店舖逃去,連問她如何應付不起那幫鄉親都沒時間。 殺人無算的女殺手,面對人情攻勢,也是潰不成軍了。 楊帆逃回軍營,又聽小蠻送來家裡消息,大是頭疼,不由痛罵了馬橋一番,還沒緩過口氣兒來,那些參軍心切的鄉親們又追到了「千騎」大營。 楊帆大怒,逼著馬帆做了徵兵官去對付他們,又立下入伍三關,第一道關是上百斤的石鎖,舞得動才算過關。第二道關是射術,十矢七中方可過關,第三道關是騎術,楊帆可沒功夫從頭教他們騎馬,如此過得三關,還不算入選,只是擁有了參加甄選的資格。 馬橋做了這徵兵官,一下子就把街坊鄰居們全給截住了,每日都被一群老頭子老太婆們噴得他一臉唾沫星子,戳著他的腦門罵他當了官便六親不認,這回他大嘴巴釀下的苦果總算是自家消受了。 不過還真別說,修文坊裡想走關係的人雖然進不來了,可是其中還是有一位壯士硬是憑著自己的真本事闖了進來。他不但連過三關,而且在其後由黎大隱考校武功的環節也表現出色,於是被帶到了楊帆面前。 馬橋得意洋洋,修文坊的老鄉們總算沒有全軍覆沒,既然有人入選,他回去也好對鄉親們有個交待:不是不肯照顧鄉親,實是難以循私,你看,這真的本事的,不是一樣錄取了麼? 那年代地域觀念極強,這地域性也是相對的,你們是洛州人,我們是揚州人,我們自然向著自己鄉親。大家同為洛州人,你們住東城我們住西城,那麼出身西城的一班人便會自然而然成為一夥。 楊帆上下打量這位從修文坊裡脫穎而出的壯士,半晌沒有說話。眼下這人出自修文坊,心理上先就親近了幾分,這人若是個可造之材,將來是可以培養成心腹的。所以楊帆對此人比較上心,結果一瞧,很是面熟。 楊帆想了想,他與此人在坊中時雖只見過幾面並無深交,可是忽然記起一件與此人有關的有趣事,不由想起了他的名字,楊帆失聲道:「蕭千月?」 蕭千月身量不算高卻極為壯實,粗壯的雙臂、寬厚的肩膀、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單獨看,哪一部分都稱得上威猛陽剛,可是那鼻子眼睛嘴和眉毛鬍鬚都像擠壓過的麵團似的向臉部中心擁擠過去,那還美麼? 這就是蕭壯士的尊榮了。 蕭千月的神情很緊張,而且有點侷促,他跟楊帆只是認識,並不熟。如今楊帆可是將軍了,以前稱他將軍那是客氣,現在則不然,人家是實打實的將軍銜,四品的朝廷武將——歸德中郎將。 蕭千月趕緊向他謙卑地一笑,五官頓時擁擠得很嚴重了:「將軍居然還記得小人賤名,實是榮幸。不過小民如今不叫蕭千月了,小民已然改名蕭雨客。」 楊帆一愣:「蕭雨客?這名字倒是很雅,是誰幫你改的,因何改名?」 蕭雨客道:「這是小民自己改的名字,小民覺得……大概是以前的名字不太好,月在當空,伸手難及,月在水中,一片虛幻,所以半生無著,生計艱難,因此徵得老父同意,改了個名字,圖個吉利。」 楊帆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怎麼看都想像不出眼前這樣一個人物,居然於粗獷的外表之下有這麼詩情畫意的心,不是千月就是雨客的,這人還挺講情調的。楊帆不禁問道:「千月……雨客,莫非你是讀過書識得字的?」 蕭雨客趕緊道:「是!小民的父親曾經做過私塾先生,小民自幼就跟父親讀過書。」 馬橋趕緊湊過去,附在楊帆耳邊,用一副不屑的口吻道:「是!他爹是挺有學問的,在咱們坊,以前是很有名氣的一位西席先生,只是後來因為教人家孩子,教著教著跟人家二娘滾到一張榻上去了,結果壞了名聲,再也無人相請,以致家境困頓。」 楊帆掩著嘴巴咳嗽一聲,小聲道:「大哥別說二哥,馬橋兄忘了修文坊之鮑銀銀乎?」 馬橋臉色大赤,尷尬辯道:「吾已從良,舊事莫提!」 楊帆嘿了一聲,轉而又看蕭雨客,想了想,悠然道:「『吾之賢妻,無故走失,年方二八,名曰小閔,黑面大口,暴牙眇目……』呵呵呵,這麼說,這篇尋人啟示也不是找人代筆,而是你自己寫的了?」 蕭雨客萬萬沒有想到楊大將軍居然知道這件事,不禁臊得滿臉通紅,一個大男人,竟然扭結著手指,作出一副小兒女姿態道:「是……正是小民所寫!」 楊帆大笑三聲,又馬上斂住,作出一副關切模樣問道:「你家娘子可找回來了麼?」 蕭雨客慼然搖頭,一雙大眼中迅速蒙起一層霧氣。 楊帆沒想到這位大漢還真有一顆如此細膩的心,趕緊勸道:「好啦好啦,不要難過,大丈夫何患無妻,入伍之後好好幹,來日建功立業,掙一份大大的功名,還怕沒有佳婦相伴麼?」 蕭雨客大喜道:「將軍這麼說……是肯收下小民了?」 楊帆笑道:「你既能寫會算,又有一身好武藝,為何不收?你跟黎旅帥去,且安頓下來,錄入花名冊吧!」 蕭雨客大喜,連忙道謝,隨著黎大隱去了。 這時許良向楊帆走來,緊鎖眉頭道:「中郎將,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啊!缺額的兵丁盡可招募,可是將官之數難湊。你看,中郎將以下,應有前後左右中五郎將,我是行軍司馬,老黃和楚狂歌、馬橋是郎將,下面的長史、六曹尉、旅帥等且不去說,光是郎將就少了兩個人,這個職位可不能交給外人。」 楊帆道:「那是自然,呂顏和高初可調過來了麼?」 許良道:「他們答應放人了,這幾天就能過來報到,可他二人在原部只是一個隊正,無甚功勞,總不能平步青雲直接擔任郎將吧?沒資歷、沒威望、沒戰功,何以服眾?」 楊帆點頭道:「這倒是個問題,我的意思是,調他們過來,先任個旅帥,至於這空缺的兩位郎將……,一時也沒個好人選,暫且空缺著便是。」 許良也無他策,只得點頭應允,許良剛剛離開,楊帆突然又想起一人,王同皎!這王同皎當初也曾與他同場鞠蹴,有過交情,只是王同皎乃太原王氏族人,性情高傲了些,此後與楊帆接觸不多。 不過,當時的接觸雖然短暫,卻正因為雙方沒有利害關係,所以王同皎在他面前毫無掩飾,可以很容易就瞭解到此人的性情人品。此人正直剛強,性情果毅,楊帆對他的印象不錯。 記得當時他就已是左驍衛果毅都尉,如果這兩年不曾陞官的話,那麼調到千騎衛來當一個郎將算是平調了。可平調歸平調,千騎衛的地位與左驍衛卻不可同日而語,想必他是肯來的。 楊帆想到就做,立即帶了幾名親兵,策馬出營,直奔左驍衛而去。他這幾名親兵不是別人,正是任威等幾名「繼嗣堂」派來保衛他的高手,既然有自己組建軍隊的權力,楊帆還能不把他們拉進來? 雖說現在最機密的事楊帆還不敢透露給他們知道,不過他想在「繼嗣堂」裡站住腳,就必須要在裡邊培養自己人,眼下他有官職在身,不能常在「繼嗣堂」內,其他的人沒有太多機會接觸,這些貼身侍衛就是他首先要爭取的人。 楊帆的駐地在洛陽城北毗鄰宮城的地方,周圍還有羽林衛其他駐軍的營地,至於其他駐軍就相對較遠了,像金吾衛的營地都快到孟津了。左驍衛是北衙禁軍,也屬於皇帝私軍,軍營所在地也設在邙山。 幾十里的路程,楊帆快馬加鞭很快就到了,左驍衛大將軍對這位御前新貴倒是很客氣,只是問及來意時,楊帆沒有向他明白透露。 雖說楊帆若果真看中王同皎,要調他過去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容不得他本人反對,但是強扭的瓜兒不甜,楊帆是要找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打造一支忠於自己的武裝,有所勉強的人他是不要的,他要先問清王同皎本人的意思。 楊帆告訴左驍衛大將軍,他是路經此地,過來探望一下老友王同皎,左驍衛大將軍很遺憾地告訴他,王同皎不在軍中,被政事堂召回去述職了,大概得過兩天才回來,如想找他可去洛陽,大將軍還給了他一個地址。 楊帆無奈,只得向左驍衛大將軍告辭,出了軍營一想,既然出來了,不如就回洛陽一趟,如果找不到王同皎,留下句話等他回信也就是了,還可以順道回家看看,不曉得家裡人「避難」,如今可消停了些,於是楊帆又快馬加鞭往洛陽城而去。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四章 非誠勿擾 楊帆快馬加鞭奔赴洛陽時,李裹兒正在千金公主府上做客。 今日與她一同出現在這裡的還有許多權貴皇親家裡的待嫁女子,眾女子濟濟一堂,白髮蒼蒼的千金公主濟身其間,頗有一種一樹梨花伴海棠的效果。 李裹兒乖巧機靈,善與人交往,雖說對使相千金、豪門貴女的許多講究她還不甚瞭解,可她善於掩飾,倒是沒有人發現她這些短處。李裹兒一面藏拙,一面暗暗學習別人的諸般作派,還要分心與她們說笑聊天,居然也游刃有餘。 眾女在花廳就坐,談笑宴宴。花廳一角置著十二扇屏,花廳裡群雌粥粥,竟然沒有人注意到那畫屏上的孔雀,一雙眼睛竟是活動的。千金公主舊習不改,如今又做了一回媒人,這一次卻是要撮合武李兩家聯姻。 「諸位姐姐,今日春光正好,我看園中百花爭妍,份外妖嬈,不如園中去、花中游,豈不好過在這廳中長坐?」 李裹兒可不知道她今日被請到千金公主家是專為相親來的,她在山野中走慣了的人,一時還耐不住性兒在花廳裡久坐,好不容易捱得一時,便出言對眾人建議,隨即又對千金公主道:「姑姑以為如何?」 可憐千金公主本比她的奶奶還要高一輩兒,偏要去認武則天做乾娘,硬生生在這個李家小女子面前短了兩輩兒,可千金公主毫無不自在的感覺,笑容滿面地點頭道:「好好好,只要你們玩得開心就好,咱們這便去園中一遊!」 說著,千金公主下意識地往那廳角的屏風處望了一眼,又道:「你們先去,老身年紀大了,稍歇一歇便過去。」 滿堂鶯鶯燕燕翩然飛了出去,千金公主便向廳角屏風處呵呵一笑,道:「郡王,老身這個侄女兒,還合你的心意麼?」 屏風後面毫無反應,千金公主納罕不已,連忙舉步走了過去,繞到屏風後面一看,只見那人撅著屁股趴在屏風上,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廳中眾女早就走了,他居然還是一動不動。 千金公主忍不住發笑,在那人肩上輕輕一拍,笑問道:「郡王,可滿意麼?」 原來,這個年輕的男子是梁王武三思的兒子,名叫武崇訓,受封高陽郡王。此番千金公主就是受廬陵王所托,給他和李裹兒牽線搭橋的。 「啊!滿意!滿意!太滿意了!這……這位郡主真的是……真的是要許配給我的麼?」 武崇訓如夢初醒,歡喜得滿面紅光,一時間竟有些忐忑起來,生怕這只是一場易醒的美夢。 千金公主道:「自然,老身偌大年紀,難道還能開你們晚輩們的玩笑。」 「好極了!我……我滿意的很!」 那位郡王歡喜得心都快炸了,滿腦子都是那個俏麗到極致、美貌到驚人的少女,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舉一動,把他的心塞得滿滿的,現在已經令他有點神魂顛倒了,要不是他還勉強記得自己身份,現在恨不得趴下來給千金公主磕幾個響頭以示謝意。 「我回去就跟我爹說!我……我要馬上提親,我非她不娶,我……」 武崇訓語無倫次地說著,中了邪似的往外跑,跑到廳門口突然又想起來,忙不迭跑回來向千金公主鄭重地再行一禮,這才飛也似地跑掉了。 ※※※※※ 古時候說是盲婚啞嫁父母作主,其實遠沒有後世所渲染的那麼誇張,男女雙方固然不可能像現代一樣自由接觸,但是雙方的脾氣稟性、人品能力、家世背景各個方面,雙方家長和其本人都是要從側面詳細瞭解一番的。 被主人家問到的朋友大多也會據實相告,否則將來夫妻不合,他們就要裡外不是人,沒有人會傻到只說好話。 即便是媒婆子,她的「經營」範圍一共就那麼大,客戶資源有限,如果門不當戶不對、雙方性情太不合適的她也不會撮合,否則只要生出幾對怨偶來,旁人知道是她撮合的,她的名聲也就臭了,誰家再想嫁女娶媳時也不會找她。 至於男女同事人,大多數情況下,家裡也會安排他們通過秘密的方式見一見對方,門當戶對的情況下,雙方都要安排子女見見對方,如果雙方都沒意見,才有可能進行下一步接觸,除非是父母另有所圖,否則對子女本人的意見也不會完全無視。 但是門不當戶不對的家庭,那就得先讓門庭貴重的一方來選擇了,如果這一方同意,而另一方是上趕著要跟人家攀親,那麼想不想安排子女去看看成親對象都是可以的,比如廬陵王嫁女就是這般。 雖說廬陵王現在是王爺,而且注定了要做太子,將來有八成機會成為皇帝,可是跟如日中天的武家比起來,他還是要低了一等,是上趕著跟武家攀親,所以今天委託千金公主辦這一場聚會,就要安排武三思的兒子先看看李裹兒。 武崇訓如果看得上李裹兒再論其它,如果看不上那就不用提了。好在李裹兒嬌容玉貌實是無可挑剔,便稱她是天下第一美人兒也不為過,那武崇訓一瞧這等妖精,連魂兒都被勾走了,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反過來,太原王氏的王同皎與廬陵王之女婚配,那就要廬陵王之女先看他了。太原王氏這些年來勢力大不如前,就連來俊臣那般無賴強索王家女兒為妻,王家都不敢反抗,而且還要厚著臉皮多方借助這個無賴女婿之力,如今聽說要跟未來的皇帝結親,王家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其實廬陵王嫁女並不算是很順利。 武則天是很重視門戶出身的,廬陵王夫婦出於鞏固自身地位的需要,也不可能選擇平民子弟,宰相、世家子弟才是他們的首選,不過李顯使人稍作試探,就被一些人家很委婉地拒絕了,他們不願意和這位未來的皇帝攀親。 將來的事兒撲朔迷離,現在還說不好將來究竟會怎麼樣,憑他們的家世、背景、勢力,不管將來的政局怎麼變幻,只要他們不是涉入太深,到時候誰做皇帝都得重用他們,確保他們家族的利益。 如果和廬陵王結了親,對他們這樣的官宦豪門、詩書世家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一個駙馬都尉並不能對他們家族地位的提升起多大作用,反過來如果這個皇帝出了意外,反而要牽累他們,這種買賣當然做不得。 所以,經過初步接觸,篩選出有子侄在京做官且正值適婚年齡而未婚、出身門第又比較高貴的有二十餘家,其中願意同皇室結親而廬陵王夫婦也中意的不過七八戶人家。這七八戶人家的子侄不約而同地接到了各式各樣的命令,趕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的幾位宰相把他們找了來,卻又借口很忙,非常的忙,根本沒時間接見他們,讓他們坐了一陣冷板凳後,就派了一個小內侍出來,建議他們先去宮裡的鞠蹴場踢會兒球解解悶,等宰相們有空了再傳見。 這些權貴子弟年紀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平時大場面見多了,在宮裡頭也不是十分的拘束,既然宰相有言在先,樂得去玩耍一番,他們便到了宮廷鞠蹴場,寬去衣袍,分作兩隊,興致勃勃地踢起球來。 他們當然不知道,廬陵王那幾個女兒,除了韋妃嫡出且最美麗的兩位郡主李仙惠、李裹兒,已然帶出去單獨請梁王家、魏王家的兩個兒子過目,其他幾位郡主都已作宮娥打扮,混在圍觀的宮娥太監裡面悄然觀察著他們。 擅長運動、身材健美、容貌俊郎的男子是很容易就受到女兒家注意的,眾郡主只看了片刻,其中一人便吸引了她們的注意。李舒秀一雙美目牢牢地定在那個年輕人身上,越看越是喜歡,忍不住向身邊陪同的宮女悄聲問道:「他是誰?」 那些陪同的宮女早就拿到了眾家兒郎的資料,順著她的示意一看,便小聲道:「郡主,他姓楊,叫楊慎交,弘農楊氏子弟,現任左千牛衛郎將。」 李舒秀一聽那俊朗少年出身弘農楊氏,和她的祖母武則天還攀親帶故,心中更加滿意,她又瞟了一眼那個名叫楊慎交的俊俏郎君,輕輕點點頭,便即轉身而去。她不再看下去,自然是已經選中了夫婿。 韋妃生有三女,就是這李舒秀和李仙惠、李裹兒三人,韋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自然偏袒一些,其他幾女都是偏妃所生,不敢與之相爭,所以雖然都在那兒東張西望,其實都在等著她先挑,李舒秀已經選罷,他們才好繼續。 李舒秀一走,李馨雨便重重地哼了一聲,神色間大為不滿。 廬陵王一家人回到洛陽以後,這些郡主都已得了封號,李裹兒封安樂郡主,李仙惠封永泰郡主,李舒秀封長寧郡主,這位側妃所生的李馨雨被封為義安郡主,對於李仙惠、李裹兒的另行安排以及李舒秀的首選之權,這位義安郡主又妒又恨、大為不滿。 可人家是嫡出,她是庶出,地位先天就低了一等,她心中雖然不滿,卻也不敢發作。義安郡主生怕又被其他的姐妹搶了先,李舒秀一走,她便在剩下的幾位郎君中急急擇選了一番,指著一人對身邊陪同的宮娥問道:「那是何人?」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五章 長街邂逅 宮娥答道:「那位是河東裴氏子弟,名叫裴巽,現為太學生,文采很是出眾。據他座師考語,來年若參加科考,定可高中進士的。」 這個裴巽身材瘦弱一些,白淨面皮,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一個讀書郎,踢起球來比起楊慎交的健美英姿自然不可比擬,不過文質彬彬的倒是別有一番味道。 義安郡主跟三位嫡出姐妹素有攀比之意,一聽這個意中人是河東裴氏子弟,同樣是千年世家,家世出身不遜於弘農楊氏,心中更加滿意,點點頭道:「就是他了!」說罷示威似的向姐妹們一翹下巴,昂然而去。 這些郡主因為是側妃所生,彼此年齡相差不大,有的還是同歲,不像韋妃所生三女年齡明顯差異,她們素知李馨雨性情,對她的跋扈早就習以為常,卻也沒人敢與之爭,大家都是郡主,爭男人這種事說出去豈不惹人笑話? 因此眾郡主都默不作聲,待李馨雨離去,這才各自集中精神,在剩下的兒郎中挑選自己屬意的郎君。不一會兒,新寧郡主相中了太原王氏出身的王同皎,歡歡喜喜地離開,去向父親稟報去了,永壽郡主則相中了京兆韋氏的韋鐬,之後也悄然離去。 新都郡主性情懦弱、羞澀內斂,一直羞於開口擇婿,結果被幾位姐妹搶了先,等幾個姐妹都選完了人,剩下幾個雖然個個都是出身名門,但是要麼長得太醜、要麼五短身材,實在是看不上眼,再有方才被姐妹們選走的郎君一比,更加不令人滿意。 這一場鞠蹴也持續不了太久,身邊宮娥悄聲問了幾遍,新都郡主才搖搖頭,幽幽地道:「沒得中意的,且由爹娘作主便是,我不選了,這便走罷!」 廬陵王夫婦這次大規模選女婿,而且把武家作為聯姻首選,正合武則天緩解武李衝突、聯手共治天下的要求,因此得到了武則天的首肯和大力支持,若非如此,李顯哪有膽量動用皇室和政事堂的一班宰相們做媒人,為女兒們從中牽線搭橋呢。 此時廬陵王夫婦已經陸續得到消息,魏王武承嗣的兒子武延基一眼便相中了溫柔大方、容貌秀麗的永泰郡主李仙惠,而梁王武三思的兒子武崇訓對安樂郡主李裹兒更是一見鍾情,夫婦二人聞言寬心大放,韋妃更是喜上眉梢。 夫婦二人正高興的當口兒,其他的女兒們也紛紛回來了,她們自然羞於向父親親口說明所選的心上人是誰,這種事自有伴同她們的宮娥報上去,夫婦二人聽說女兒們都有了意中人,且個個都是世家豪門子弟,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至於新都郡主不曾選中,他們本也沒指望這一場相親會就解決所有女兒的終身大事,回頭再挑幾個少年才俊讓她選擇就是,因此也沒太往心裡去。尤其是韋妃,自己的三個親生女兒都有了著落,別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她馬上把名單謄錄了一份,自己不敢單獨面見那位厲害婆婆,便硬拉上丈夫,去後宮找武則天去了。女兒們都老大不小了,既然有所屬意,那麼該嫁的就要及時把婚事操辦了,至於年紀還小的,也得先下了文定。 這邊相親的事情結束了,政事堂才派人來通知那些正在蹴鞠的少年郎,說是宰相們要見他們。場上踢球的那些兒郎趕緊停下來,匆匆洗把臉,穿上衣袍,趕到政事堂去參見。 那些宰相們也沒點正經事兒要跟他們談,只是不知所云地聊了幾句,便打發他們離開了,弄得這些少年權貴子弟們個個莫名其妙,卻不知道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他們已經被那班郡主們瓜分一空了。 ※※※※※ 楊帆到了京中,按照左驍衛大將軍所給的地址找到王家在京的府邸,結果又撲了個空,此時王同皎正在政事堂莫名其妙地聽講,楊帆也不曉得他幾時才會回來,便想拐彎回家瞧瞧。 楊帆撥馬出了王府所在的巷子,正欲離開尚善坊,迎面一戶人家門戶大開,七八輛各色香車從府中一一駛出,或西或東,各自散去。楊帆便策馬往路邊讓了一讓,自顧依舊前行。 從這些車子來看,顯然這是一次使相千金、豪門貴婦的聚會,從車輛款式和修飾就能看出來,這都是女人家的專車,車上修飾脂粉味兒太濃。 楊帆瞄了一眼,認得那戶人家是千金公主府,這位愈老愈活潑的千金公主素來喜歡交遊宴飲,從她府上出來幾名女客實屬尋常事。 從千金公主府出來的香車上,其中一輛車上坐的正是李裹兒,李裹兒款坐輕車,手中花枝輕搖,人面竟比花枝還要俏上三分。 安樂郡主此番千金公主府一行非常愉快,很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她喜歡這樣的生活,喜歡這樣的味道,她覺得自己就是為了這樣的生活才來到這世上的,相比起來,她以前的十六年真算是白活了,這樣的世界、這樣的環境,才是最適合她的地方。 今兒在千金公主府,她還飲了幾杯葡萄酒,她是頭一回品嚐到這樣醇美的酒,以前她哪有機會喝葡萄酒。只是當時覺得甜甜的有抹特殊的果香,甚是可口,這時才覺有點兒頭暈。 李裹兒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微微有些發燙,可是正在興奮之中的她並無倦意,依舊興致勃勃地四處觀望著。 一輛清油車,兩頭大青牛,車上用紗幔圍起,外面瞧著車中影影綽綽,只見一道麗影,卻難以看清她的模樣,倒也省了她戴淺露的麻煩。而她從車中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車上的一切,這裡的一切對她而言,無疑還是陌生的,也因而極富吸引力。 李裹兒正在左顧右盼,路邊一條頎長俊朗的身影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 這人身著戎裝。黑色的戎裝有種金屬般的質感,彷彿那是烏鐵所鑄,讓人的身軀也顯得異常陽剛魁梧。看他騎在馬上,細腰乍背,劍眉星目,一眼瞧去,一股勃勃英氣便撲面而來。 李裹兒心中一喜,連忙叫道:「楊校尉!」 說著,她急忙撥開那白色如霧的帷幔,向著窗外又叫一聲:「楊哥哥!」 楊帆正策馬而行,忽聞車中有人招呼,定睛一看,心裡「咯登」一下,車窗裡探出一張明艷無儔的俏臉蛋兒,一條細金鏈兒的水滴玉墜正在她明淨的額前隨風輕搖,酒暈殘妝,份外妖嬈,正是李裹兒。 楊帆心頭一驚,兩胯下意識地一緊,輕磕馬腹,便想與那清油車快些錯過去。李裹兒只道鬧市街頭他沒聽清楚,方才在席間還曉得扮小淑女,這時酒性漸漸上來,竟然一把扯開帷幔,跳到車轅上雀躍地大叫:「楊校尉!」 這小美人兒髮梳小雙髻,戴金鏈兒抹額,穿鵝黃色的窄袖衫,套桃紅色的半臂,著一條七彩斑斕的小間裙,又披著綵帶長帛,容顏俏麗如仙,這一站上車轅,登時吸引了街頭百姓們的注意。 楊帆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只好硬著頭皮勒住坐騎,在馬上很矜持地向她拱拱手,點頭道:「郡主!」 「來來來,你快上車,都好幾年不見你了呢。」 楊帆嚇了一跳,連忙道:「哪有那麼久?」 李裹兒向他扮個鬼臉,俏皮地笑道:「君不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乎?快上來!」 說著,她似有些頭暈,便先回了座位,拍著旁邊空出的位置向楊帆招手。 街上觀望他們這一行人的越來越多,楊帆若與李裹兒不曾有過什麼心中倒還坦然,此時心中有鬼,不免有些心虛,本來不想上車,可李裹兒招呼不已,他若再不上車,只怕要有更多的人注意他們了,只好硬著頭皮扳鞍下馬。 旁邊自有任威替他接過馬韁繩,楊帆舉步登車進了車廂,剛剛坐定身子,李裹兒便伸出玉臂俐落地一拉,將那帷幔又遮了起來。楊帆欲阻不及,趕緊正襟危坐,刻意與她拉開了一段距離。 李裹兒毫無覺察,抬臀掩起紗幔,欲待坐回時嫌兩人之間離得遠了,小屁股一挪,偏生挨近了他,笑嘻嘻地問道:「我聽說,你現在做了大將軍啦,你的兵招齊了麼?」 車子不能在路上久停不動,此時又復緩緩前行,楊帆雙手按在膝上,一副標準軍姿,目不斜視地正容答道:「是!某現任歸德中郎將,正在招募兵丁,如今合格兵丁已經過半,因『千騎』嚴格,全部招齊怕還要一個月時間。」 李裹兒瞧他這般模樣,英姿颯爽,陽剛俊俏,心中偏有一種喜歡的感覺。 在李顯的子女當中,她是最常在祖母武則天身邊走動的一個,已經知道楊帆如今所領這支人馬的重要性。而且她更清楚父母雙親要想保住今時今日的地位,她要繼續過現這樣神仙般的日子,缺不了強力人物的支持。 有千騎在手的楊帆,恰恰就是一個值得她家招攬的極有份量的人物!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六章 擁吻緋聞 本能的喜歡,再加上利益的需要,李裹兒對他便更加親熱了,瞧他一副拘謹的模樣,李裹兒「噗哧」一笑,輕輕挽住他的手臂,在他耳邊柔聲道:「你幹嘛呀,人家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瞧你這樣子,當初欺負人家的時候,那般龍精虎猛的勁頭兒哪去了?」 李裹兒說到這裡,羞紅之中一抹春意倏然漾過她的眉梢。楊帆心中一緊,趕緊四下看看,慎重告誡道:「郡主千萬慎言,萬一被人聽進耳朵去,於你於我,都是大大地不妙。」 裹兒酒意上頭,絲毫不懼,嬌嗔道:「你不怕做,還怕說麼?」 楊帆有苦難言,當初他只道這是一個美貌村姑,以他身份,佔了一個村姑算什麼大事兒,就算這姑娘還有父母高堂在,只消辦完了大事之後,使人向她家裡說明身份,他家裡還不是一千一萬個點頭? 誰曉得她竟是……,而且還是一個未出閣的! 楊帆頭疼不已,掌心都沁出汗來了。他如今可不是當年的那個愣頭青了,他有家有業,而對方卻是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一旦事情敗露,後果當真不堪設想。而這個年歲的女孩子做事又最是嬌縱任性不計後果,他已經錯過一回,如今可是萬萬不可再與她有所糾纏了。 楊帆加重語氣,神情嚴肅地道:「郡主!這件事不是說笑的!這裡不是山村鄉野,既便是山村鄉野,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傳出些什麼緋聞艷事,都是滅頂之災。洛陽是天子腳下,你是皇室貴胄,尤其需要謹慎!」 裹兒聽得臉色一緊,楊帆見嚇住了她,心中一鬆,道:「我下車了,此番回城還有事情要做,郡主請慢走。」 裹兒眸波一閃,突然說道:「你是說薛懷義麼?」 楊帆彎下腰去,正要伸手去拉帷幔,聽到這句話動作頓時一僵。 裹兒眼中譏誚之意一閃,慢悠悠地又道:「還是說……張易之、張昌宗?」 裹兒當日可是被張氏兄弟的美色很是「驚訝」了一下的,因此對這對美人兒兄弟很是注意,這些日子她在宮裡刻意結交些宮娥太監,在外面又與那些京都名媛來往密切,這些人恰恰都是喜歡搬弄唇舌的,所以一些流傳在京的風流傳聞她很快便一清二楚了。 裹兒又一口氣兒說了許多人名,有的楊帆聽說過,有的他從未聽過,不過聽說過的那些人都是某位命婦貴女的面首或情人,由此看來,他沒聽過的那些名字怕也都是這般身份。裹兒進京不久,居然對此已全部瞭然。 裹兒說到最後,語氣忽然放緩了些,眼睛微微瞇起,眸中露出一絲狐一般狡黠的光,慢悠悠地道:「還有我的姑姑太平公主……」 楊帆心中一緊,忍不住問道:「她又怎麼?」 李裹兒狡黠地盯著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問道:「有關她的事,是不是真的呢?」 楊帆冷然一曬,故作鎮靜地道:「一些長舌婦搬弄是非,豈能當真?」 李裹兒婉媚地一笑,伸手掠了掠鬢邊的髮絲,向他嬌滴滴地眨眨眼睛,道:「是哦,那你和人家只是在車中坐坐,怕什麼搬弄是非呢?」 楊帆頓時語塞,李裹兒見狀,突然又有些小緊張地問道:「你跟她……究竟是不是真的?」 楊帆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因為他覺得李裹兒的神情語氣貌似是……興奮?沒錯,女人是喜歡打聽八卦,可是聽到一個和自己有過那般親密關係的男人和別的女人有關係,居然會是興奮? 楊帆根本無法理解李裹兒的心理,其實在李裹兒來說,此刻就像一個剛剛進城的鄉下丫頭,她有一種很嚴重的自卑心理,只是她掩飾的很好,愈是自卑,便用愈加的高傲來掩飾,所以無人察覺。 那日在龍門,看到一身盛裝的太平公主時,李裹兒立即就被太平公主展現出來的那種高貴、優雅、成熟、大方的貴婦氣質所震懾,產生了一種天子仙妃般難以企及的感覺。 當她從別的女人那裡聽說楊帆和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時,她於震驚之外,並無一點傷心憤怒,而是驚訝和……榮幸! 「原來我竟然有幸和那個仙妃般高雅高貴的女人擁有同一個男人,原來我也不是那麼差勁兒!」 這就是李裹兒的心理,與有榮焉,甚至是雀躍。 自從得知張昌宗和張易之是她最為畏懼的那位祖母大人的禁臠,她就避之唯恐不及了,但是對楊帆不然。除了楊帆本身的健壯英俊,極討女孩子喜歡的外表,以及他所擁有的值得李家爭取的勢力,還有這種很微妙的攀比心理在裡面。 李裹兒是極羨慕太平的風采的,她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樣高貴典雅、光彩照人的貴婦人,同時她又不覺得自己父親的這個妹妹,有什麼大本事值得她畏懼的,所以她不像對張昌宗兄弟一樣避忌。她想的是取而代之,對楊帆她有一種奪過來就是自己的勝利、就是自己超過了姑姑的感覺。 楊帆完全不能理解李裹兒此時的心態,他皺了皺眉,道:「你也知道,我正奉諭募兵,今日進城,確有要事在手,不克久留,我真要走了。」 車輪轆轆,行於鬧市,帷幔之內,於酒醉之中的裹兒卻似身在芙蓉小帳之內一般,渾然忘了一道紗幔之外就是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她一把扯住作勢欲走的楊帆,一雙妙目水汪汪地瞟著他,含羞答答地道:「人家……人家想了……」 ※※※※※ 楊帆疑惑地道:「你想甚麼?」 李裹兒氣極,在他腰眼上負氣地擰了一把,嬌嗔道:「自然是想要你了!非逼人家說出來不可麼?」 楊帆駭然道:「這是甚麼地方?萬萬使不得!郡主,你剛進京,令尊地位未穩,此時方方面面、時時刻刻都當謹慎自省,千萬不可出什麼岔子,我還有事在身,真得告辭了,後會有期!」 「慢著!」 楊帆愈是膽怯,裹兒膽子越大,她雙手挽住了楊帆的胳膊還不算,又抬起紅錦小靴攔在楊帆身前,嘟起帶著果香酒味兒的紅嘟嘟小嘴兒,嬌憨地道:「要走也成,你先親人家一下!」 「什麼?」 「就一下,親了就放你走,要不然……哼!」 紅錦小靴量體訂製,纖秀可愛,筆直的小腿白綾裹束,自裙下探出,縛於靴筒內,優美的腿形畢露無遺,此情此景,恰似撒嬌弄癡的少女羈絆情郎,很有一種香艷誘人的味道,可楊帆心底卻是怒火陡起。 身為女子,一個不識大體、一個不知輕重、一個自以為是,此三者,在楊帆心中最是可憎,李裹兒此刻都犯了。 楊帆心中暗生厭憎之意,可是此時此刻勢必又不能和她翻臉,正猶豫間,李裹兒格格一笑,撅起帶著果香味兒的誘人雙唇,便向他吻來,這邊剛剛作勢欲吻,恰好車子駛過路口,一陣風來,又無坊牆阻擋,刮得帷幔登時一飄。 旁邊正有一人牽驢而行,驢背上馱了一捆柴禾,走得風風火火,帷幔一飄,被柴禾刮住,「嗤啦」一聲,圍住車子的紗幔登時被扯去整整一幅,將車中二人撮唇欲吻的情景大白於天下。 街上行人咋見如此景觀,登時一靜,隨即大嘩,楊帆不由大驚失色。 那牽著驢子的人被一幅帷幔都蓋住了,他手忙腳亂地扯下帷幔,一見是位貴人的輕車,車上一男一女,男子正用一種殺人的目光盯著他,慌忙大叫道:「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從路上經過!」 楊帆瞧這牽驢漢子,貌似有點面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 這牽驢的漢子正是當初險些把剛回洛陽的狄仁傑從驢背上跌下來摔死的那個阿呆,這時街頭一陣騷動,楊帆也不能大剌剌地在車上坐著了,趕緊跳下輕車,爬上馬背,領著幾名忍俊不禁的侍衛飛騎而去。 這時有那好心路人對仍自大聲辯白的阿呆低喝道:「呆子!還不跑,等著賠錢麼?」 阿呆頓時福至心靈,急忙牽起驢子就跑,他也機靈,不沿大道而行,馬上拐進一座坊中,在小巷裡三轉五轉,覺得已經甩脫了追兵,這才心有餘悸地站住腳步,回頭一看,一幅上好的宮紗還在驢背上,這一幅紗可價值不菲,不禁又嘿嘿傻樂起來。 那邊長街上,陡然被人看見二人作勢欲吻的場面,李裹兒也是羞窘不已,偏偏那遮掩車子的帷幔又被那個牽驢的呆子帶跑了,只得吩咐人趕緊催車前行離開此地。那些百姓們眼見如此風流一幕,男的俊俏女的嫵媚,自然是嘖嘖讚歎。 出事地點就在尚善坊坊口,尚善坊多豪門貴戚,在此出入的有很多是豪門子弟與奴僕,其中有人是認得楊帆的,登時大聲把他的身份報了出來,眾百姓一聽竟是楊帆,不由撫掌大歎:「名不虛傳,果然不愧是洛陽第一風流種子!」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七章 妒火中燒 如此一來,大家對那位不知名的嬌艷少女就更加好奇了,這美人兒是誰,竟然有本事和洛陽之花、令月公主搶男人?不過要說起來,這個小美人兒還真是麗色驚人呢,想必也不比太平公主差吧? 熱衷此事的洛陽百姓議論紛紛。 李裹兒剛剛回京不久,沒幾個人認得她,再者她平時住在宮中,尚沒有自己的府邸,雖然得了封號,相應的一套儀仗派場卻還不曾置備,出行未打旗旛,旁人自然無從識得她的身份。 可是後邊恰恰有一位侍郎家的女兒,也是剛剛從千金公主府出來的。李裹兒天生身份比她高貴,想比也比不了,可是李裹兒艷色無雙,論姿色也比她強上百倍,不免惹她暗暗生妒,面上還得故作大度。 如今機會難得,她又豈會放過。這位侍郎家的千金小姐馬上招手喚過貼身小婢,以團扇掩面,悄悄對婢子囑咐一番,便又縮回車轎,掩好了窗簾,那婢子得了主人吩咐,馬上大聲對眾人宣揚開來。 本來,這樁事情路人看過也就算了,不就是俊男俏女一雙佳人欲車中輕吻麼,雖說是樁風流事兒,卻也不算如何駭人,而且百姓們對此很是喜聞樂見的,可是那位侍郎千金使人一說破李裹兒的身份,這件事馬上就不同了。 光是一個青年男子和不日就將成為太子的廬陵王之女有此緋聞,就已值得一傳,這個青年男子已然娶妻生子,這件消息就更加值得一傳,而這個男子名叫楊帆,和這位郡主的姑姑太平公主還有一腿,你說這個消息值不值得大傳特傳? 只要想想,這裡邊就有多少激動人心的不倫畫面啊!不傳還有天理麼?於是乎,一傳十、十傳百,這個消息便迅速傳播開去。 僅是傳播這個消息也就罷了,可是謠言的特性就是扭曲、變化、誇張、擴大,等第二天這個消息傳遍大街小巷的時候,已經出現了上百個版本,其中最香艷的版本就是楊帆與太平公主、安樂郡主姑侄二人一男二女大被同眠的故事。 就彷彿有人親眼看見一般,時間、地點、三人如何廝混,描述的惟妙惟肖,如果這要形諸於筆墨,付諸於書本,考慮到抄錄不易,刻版艱難,或者還會簡約一些,只是動動嘴皮子、耗費點唾沫星子,那細節自然是越來越細。 近兩年來已經漸漸淡出「洛陽娛樂圈」的楊帆,陡然間又成了風流場上第一悍將,不知多少男人一面義正辭嚴、滿面正氣地譴責著他的無恥,一面暗暗垂涎他的艷福,幻想那旖旎的場面。 ※※※※※ 魏王有子,名曰延基。 武延基昨日相親,一眼便看中了溫柔大方、容貌秀麗的永泰郡主李仙惠,回去與父親一說,武承嗣見兒子極為中意,便也首肯了。 武承嗣對於皇位依舊念念不忘,但是現在廬陵王回京已成事實,不日就將被扶為太子也是必然的事,他對未來必須做兩手打算。 如果姑母肯回心轉意或者因為其它什麼緣故,使他能夠成為太子,進而成為皇帝,那麼娶一個李家的兒媳也不錯。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她縱然姓李,生出的兒子也是姓武,與武氏江山並無負面影響,而且有這麼一個李家的媳婦,還有助於得到仍舊心向李氏的臣民們擁戴。如果這天下注定要歸還李氏呢,那麼自家有個李氏兒媳,也依舊可保武家富貴。 因為這些原因,再加上武承嗣對這個嫡長子十分器重,也最是疼愛,因此兒子一說,武承嗣也就答應下來。結果次日他就聽說了楊帆和安樂郡主在街頭擁吻以及由此衍生的無數八卦故事。 武承嗣昨日就已經知道廬陵王安排了兩個女兒分別同他和武三思家進行相親。同他兒子相親的是永泰郡主,同梁王兒子相親的就是這個安樂郡主。如今安樂郡主和楊帆鬧出偌大醜聞,作為武三思的老對頭,武承嗣笑得直不起腰來,似乎身上的病痛也輕了許多。 風流傳聞的威力著實驚人,武三思那邊居然也及時聽說了這件事情。昨日武崇訓回來便沒口子地央求父親速速向廬陵王求親,武三思笑罵了幾句兒子沒出息,也就答應下來,他的打算其實跟武承嗣差不多。 結果昨日剛剛告訴媒人,武家同意結親,不日就下文定,今日就聽說了這般醜聞,武三思氣得一連摔碎了五件古董,外加一副花架,大怒道:「豈有此理,老管家,速速派人去告訴廬陵王,他家女兒如此好家教,我武家真真的消受不起這般好兒媳!」 「不要啊……父親!」 武崇訓大概早就聞風而至,正躲在外面看他老爹動靜,武三思這話剛一出口,武崇訓就悲呼一聲,從外面撲進來,一把抱住了他爹的大腿,淚流滿面地央求道:「父親!兒對安樂一見鍾情,此生非安樂不娶,求父親大人成全!」 「混賬!」 武三思腿一抬,就把武崇訓踢了出去,好在這是自己兒子,親生骨肉,武三思沒捨得用力,使得是個甩字訣,把他扔了出去,卻沒受傷。 不料這武崇訓就跟一塊狗皮膏藥似的,武三思的腳剛收回來,他又隨之撲到,一把抱住武三思的大腿,痛哭流涕道:「父親,我看那安樂美如天仙,眸清似水,絕非不守名節的淫蕩婦人,此事定是街坊謠傳!父親你想,安樂回京才幾天功夫,什麼姑侄共侍、大被同眠,分明是小民無聊,造謠污蔑!」 武三思吹鬍子瞪眼地罵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就算這消息是假的,我武家也丟不起這個人。再說,什麼大被同眠是假,她與楊帆街頭擁吻,不知廉恥,數百人看見,這也是假的?我武家王侯之家,豈能因此污了自家名聲!你要好女子,天下人大可選得,何必非要此人!」 武崇訓語氣堅決,說道:「兒心中只屬意安樂一人,不復他想!安樂郡主仙子一般的人物,豈能如此不知羞?這件事,定然也是謠傳!就算它是真的,也不過就是一吻罷了,安樂幼居深山,剛回都城,有些不知禮法,也是理所當然,兒子不嫌棄!」 「你……」 武三思拿這個迷了心竅的兒子實在沒法,只好語重心長地勸道:「兒啊,你與她並無情意,所迷者不過是她的姿色,安樂那丫頭,為父是見過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不過,任她美如天仙,令人神魂顛倒,也不過是一時癡迷,娶回家來,不消三五月,便視若無睹,再不復當初滋味了,所謂美色,不外如是,哪值得大好男兒付出聲名代價,為父是過來人,你且聽為父良言相勸,莫要癡迷!」 武崇訓把頭一搖,昂然道:「我不!兒非安樂不娶!任世人如何誹謗,兒子信她!哪怕她真的年少無知,被人引誘,做過什麼不守婦道之事,兒也願意原諒她,父親若是不允,兒……兒……」 武崇訓左右一找,抓起一塊古董陶器的碎片,往脖子底下一抵,大聲道:「兒就立即死在父親面前!」 武三思氣得跳腳,大罵道:「老父一生英明,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混帳東西!真真氣殺老夫了!」 武三思在外面飛揚跋扈,放眼朝野,也就武承嗣一個對手。其實當下有資格跟他叫板的除了魏王還有宮裡面的二張,不過二武和二張的勢力發展暫時還沒有衝突,彼此還算合睦,談不上對頭。 如今武承嗣病情越來越重,始終不見好轉,許多依附於武承嗣的人現在都在做著改換門庭投奔武三思的打算,一時間武三思大有縱橫天下,欲求一敗而不可得的寂寞感,可今天他終於敗了,敗在他的寶貝兒子手裡。 再能幹的爹也架不住一個不爭氣的兒子,最是小兒不爭氣,長使英雄淚滿襟啊。武三思被他的混賬兒子氣得三屍暴跳,奈何兒子以死相逼,他也實在沒有辦法,又是罵又是勸地說了半晌,武崇訓只是執迷不悟,武三思只好拂袖而去,這樣的混賬兒子,他真是沒法管了。 武崇訓對李裹兒當真是一見傾心,徹底被李裹兒的無雙美色給征服了。說起來,他也不是未曾經歷過女色熏染的初哥兒,可是不知怎地,頭一回看見李裹兒,他就神魂顛倒、不能自己了。 莫說只是坊間傳言說楊帆和李裹兒在長街擁吻,就算他親眼看見李裹兒從別的男人床上下來,他也是捨不下這樣嬌麗無雙的天上仙子了,此刻在武崇訓眼中,那李裹兒就是天仙一般的存在。 可是對李裹兒,他可以無盡寬容,對楊帆卻又不然,武崇訓好不容易勸得父親放棄拒婚,先是大大地鬆了口氣,既而便想起楊帆竟然拔了他的頭籌,品嚐過那小仙子的唇脂香澤,登時妒火中燒。 他不會尋李裹兒的不是,卻視楊帆如不共戴天的仇人,武崇訓咬牙切齒地發誓道:「楊帆!楊帆!我武崇訓斷不饒你!不把你銼骨揚灰,誓不罷休!」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八章 父謀於權,子迷於色 此事應該說是源自於楊帆的,可武三思竟出奇地沒有一絲想要刁難楊帆的念頭。 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發現楊帆對他而言,比以前更有用了。 當日武則天特意召見他,曾對他暗授機宜,那時他就察覺到楊帆將受重用。之後楊帆果然被任命為「千騎將」,武三思比誰都清楚一個「千騎將」比一個金吾衛大將軍或者一個千牛衛大將軍能夠發揮的作用更大。 他一直試圖插手禁軍,尤其是羽林衛,可羽林衛一直被武攸宜視為禁臠,任何人也休想插手,武三思數次試探,都被武攸宜拒之門外,武三思明知這股力量的重要,偏偏不得其門而入。 如果……,這支「千騎」能夠傾向於他,那將對他爭奪皇位產生多麼大的影響?至於他和楊帆之間的過節,在這麼大的利益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更何況,楊帆所言與姑母所言相互印證,也可以證明楊帆當初的苦衷確屬事實,換作任何一個人,皇帝已經寄下了他的人頭,連他一家人都做了人質,還要他去背叛皇帝都不現實。 之後在龍門時,楊帆已經對他說了實話,這就等於對他表明了心跡,說明楊帆依舊沒有背叛他武三思的意思,只可惜他當時沒有採信楊帆的話。 他和廬陵王的聯姻始於昨日,這樁醜聞的發生也在昨日,如果楊帆和這位小郡主之間真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也不可能是昨日猝然發生,必定是楊帆護著李裹兒從房州趕回洛陽途中發生過什麼。 既然不是明知安樂郡主即將成為武家兒媳,還敢狗膽包天,那楊帆也算是受了無妄之災了,李裹兒那丫頭他見過,以那丫頭的無雙美色,如果她誠心相就,天下間能抗拒的男子著實不多。 眼下這安樂郡主還不是他武家的兒媳,若非他也決定不了安樂郡主的歸屬,面對一個對他爭皇位大有幫助的楊帆,他甚至會成全楊帆和李裹兒的好事,捨一女子,得一大將,使他在爭奪皇位時多一塊重要籌碼,這種事才是大英雄所為啊! 武三思有著這般想法,自然無法遷怒楊帆,可武崇訓此時對楊帆卻是又嫉又恨,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才甘心了,只是他這位高陽郡王有職無權,叫他領人打進禁軍大營,拿一位皇帝的親軍將領為所欲為,他沒那個魄力,也沒那個能力。 武崇訓嚥不下這口氣,轉念一想,忽然想起最近與他父親來往極為密切的叔父武懿宗來,此刻他這位叔父正管著京都屯軍,同在軍隊系統,官位又比楊帆高得多,或者可以幫得上忙。武崇訓想到就做,馬上離開王府,去尋他這位叔父。 別看武懿宗在河北昏招迭出,還得了一個「騎豬將軍」的雅號回來,可是愛面子的武則天壓根不提她這個侄兒的一系列過錯,反而以平定契丹有功,調他回京,任左金吾大將軍,兼領京都全部屯兵。 這屯兵就是團練兵,鑒於契丹和突厥兩出河北,對京都威脅太大,武則天生恐屯紮於京都的禁軍數量不足以保證洛陽的安全,又成立了大量的團練兵,而這些兵馬統歸武懿宗掌管。 武崇訓快馬加鞭趕去左金吾大營尋找他的叔父,武懿宗一看他來頗為驚訝,待他吞吞吐吐說明來意後,武懿宗不禁啞然失笑:「原來是為了女人!」 武懿宗原本與武攸宜一樣,在武承嗣和武三思之間嚴守中立,不敢向任何一方過於靠近,可這兩年來武承嗣的身體每況愈下,武懿宗感覺武承嗣的壽命都未必撐得過他們的皇帝姑母,那麼將來武家有資格問鼎皇位的恐怕就只剩下武三思一人了。 於是,武懿宗迅速向武三思靠攏,這一次在河北出乖露醜,武則天表面上裝聾作啞,私底下卻把他叫去罵了個狗血噴頭,最後也是武三思幫他解圍方才了事,兩個人的關係因此更加親近了。 武崇訓是武三思的嫡長子,如果武三思將來能做皇帝,這武崇訓就是皇太子,武懿宗有心結交,對他的要求自然滿口應允。 武懿宗對武崇訓道:「崇訓,楊帆如今是歸德中郎將,正替陛下組建『千騎』,這樣的人物不是想動就能動的,要殺他絕不可能,不過我說的是直接殺不可能,轉個彎兒卻也容易。」 武崇訓先是大失所望,一聽還有下文,不由又來了精神,急忙道:「還請叔父指教!」 武懿宗道:「我說動不得他,是因為他現在是千騎將,受到皇帝看重。你也知道,皇帝看重一個人時,那是比自家人都要親的。直接殺上門去,萬萬不可,不過我可以利用自己的權力和人脈,整他個灰頭土臉。 只要此人組建千騎一事無成,陛下察覺此人不堪大用,因之生厭,那時候他就失了勢,一個失了勢的楊帆,以你梁王之子、高陽郡王的身份,還不是想打想殺,隨心所欲?」 武崇訓大喜過望,連忙長揖道:「叔父深謀遠慮,如此,這事兒便拜託叔父了!」 武懿宗傲然一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 楊帆當日不曾尋到王同皎,又過了兩日再想去左驍衛找他時,便已聽到消息:王同皎已被廬陵王選中,不日就要成為廬陵王的乘龍快婿了。王同皎是軍中將領,是以這個消息在軍中傳的極快。 楊帆一聽這消息便大失所望,廬陵王很快就要成為皇太子,到時候王同皎就是駙馬都尉。武則天之所以擴『百騎』為『千騎』,就是因為內奸的事使她提高了警惕,她需要一支和武李兩家都有聯繫,又不可能徹底倒向其中任何一方的武裝力量。 王同皎既然做了廬陵王的女婿,這個人就不可能用了。武則天不會允許一個肯定站在李家一邊的人到千騎中擔任將領,楊帆只得作罷,倒是呂顏和高初終於趕來報到,中層將官進一步得到了補充,唯有兩個郎將的職位依舊空缺著。 這一日,『千騎』人馬已經招募了八百多人,還差近兩百人就達到千人之數了,這八百人中有七成選拔自京師各路禁軍,有三成是京都良家子弟,都是自幼習武的,其中不乏遊俠兒,殺過人、見過血。 在楊帆等人層層把關、嚴格要求之下,但凡能夠被選進來的人個個都是能以一當十的精兵強將,毫不誇張地說,這支軍隊只需稍加整合,無需再予訓練,就是一支出類拔萃的精銳部隊。 當然,這些人雖然大多起於微末,與高層勢力絕無關係,但是他們之中卻也不是沒有拉幫結派的事。像楚狂歌、馬橋、呂顏、高初等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多年結交下來的袍澤、戰友、兄弟、心腹。 這一點楊帆是無法控制的,哪怕他從兵到將,所有人都從白丁開始選拔,用不了多久,這些人也會根據同鄉同伍同隊同旅等各種原因形成一些相對親密的小團體,各路中層軍官也會在帶兵的過程中漸漸形成自己的小集團。 正如楊帆當日對武則天所言,一支上千人的隊伍,他想直接控制每一個兵丁是不現實的,他把自己分成一千份,和每一個兵丁私密接觸的時間能有多久?事必躬親的結果只能是適得其反,逼得所有將領心灰意冷,都去當甩手掌櫃的。 而他依舊不可能讓所有人都與他親如兄弟,那時候整個隊伍在他的直接控制下將變成一團散沙,智者不取。其實他只需要把上層、中層的軍官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就能對整個「千騎」如臂使指。 眼看還差兩百人就能組建成軍,可以著手培養這支完全由他一手掌握的武裝力量,楊帆也是喜不自勝,這幾天他一直待在軍隊裡,洛陽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街頭擁吻事件以及由此衍生的諸多花邊新聞,他此刻還一無所知。 楊帆此時正抱著雙臂站在校場邊上,笑看那些剛剛徵募來的新兵在馬球場上擊鞠,這種運動不但能鍛煉他們的騎術,加速他們之間的配合與默契,還能讓兵員們之間迅速地熟悉起來。 有那大膽的士兵見楊帆正在場邊觀看,便高聲道:「楊將軍,屬下聽聞將軍擊鞠之術極其高明,當年曾與太平公主殿下以及禁軍眾位將領聯手大敗吐蕃擊鞠隊,如今何不下場來,讓大家見識一下!」 四下的兵士一聽立即起哄,都想見識見識楊帆的功夫,楊帆一開始還故作矜持,直說已數年不曾擊鞠,功夫荒廢許久,架不住眾人一再慫恿,最後只好出場,馬上有人躍下馬來遞過球杖。 楊帆正要翻身上馬,行軍司馬許良怒氣沖沖地從遠處走過來。許良比之許多大字不識的將領要強上一點:他能寫會算,是讀過書的,兼之心思細膩,故而楊帆讓他做了行軍司馬,這是參謀長一類的職務,平時最為繁忙。 楊帆轉眼看見許良陰沉著臉色,十分氣憤的樣子,不由心中一緊,忙把球杖遞還給那個士兵,快步迎上去,對許良問道:「出了什麼事?」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三十九章 戶部為難 許良憤然道:「中郎將,咱們自打組建『千騎』,迄今已經有大半個月了,眼看著兵士數目即將滿員,卑職就想,這兵甲、器仗、馬匹、衣糧等物也該按員領取,以便配發了!」 楊帆欣然道:「自當早作準備,司馬所慮甚是!」 許良道:「卑職想到就做,便去軍器監、太僕寺還有戶部走了一遭,結果他們紛紛搪塞,尋了諸般理由就是不肯予以撥付。」 楊帆眉頭一皺,察覺到不對勁兒了:「不應該啊!咱們可不是什麼雜牌兵馬,天子親軍、禁軍中的嫡系,他們又不是不清楚,還敢刁難不成?」 許良冷笑道:「何止如此!卑職去戶部討要米糧時,他們還告訴我,咱們千騎是剛剛組成,而戶部計吏手頭的預算是年初就訂下的,當時可不包括咱們。如今朝廷用度緊張,並無富裕,一時無處籌措,恐怕這軍餉,一時半晌也要發不下來了!」 楊帆目中戾氣頓時一閃。 許良又道:「中郎將,此事不可等閒視之啊!咱們剛剛成軍,軍卒大多是從各衛禁軍中優中選優挑出來的,他們都知道咱們是天子近衛,這才踴躍報名,如今若是連甲仗武器糧米軍餉都延誤發放,這軍心就完了。」 楊帆臉色凝重地點了點頭,他也知道此事之重要,他的兵都是優中選優選出來的,大部分來自禁軍,這些人大多打過仗殺過人,在戰場上都是精銳,可平時便不免多了幾分傲氣。他們肯踴躍加入「千騎」,沖的就是這支軍隊比其他所有軍隊規制、地位都要高,如果了出了這種事,軍心必散,他的威望也將跌落谷底。 如果這支軍隊成軍已久,也許楊帆能在軍中樹立他的威望,把這支軍隊牢牢地把持在手中,即便一時出了什麼問題,軍心也不會散,可「千騎」剛剛成立,他可沒有那份王霸之氣,讓那些死屍堆裡打過滾的老兵們即刻歸心。 如果這時候他沒有馬匹沒有甲仗沒有武器讓士兵操練,糧米發放不足,連軍餉都發不出來,那所謂的「千騎」就是個大笑話,人心一散,想再整束起來可就難了,而且鬧到聲名掃地,他想在軍中站住腳都不可能。 「這是誰想跟我作對?不是有來頭的大人物,諒來也無人敢跟我作對,畢竟這是皇帝特旨成立的近衛軍。」 楊帆暗自心驚,卻不知道一切緣由都因李裹兒那瓢禍水而起,可眼下馬上就到月末,介時發不出餉來那就鬧了大笑話,得馬上解決這件事,也無暇深究到底是誰意圖跟他作對了。 楊帆馬上道:「我立刻去戶部,先把糧米和軍餉問題解決,其它的事緩一緩再說,這件事你先嚴格保密,不得透露半點風聲出去!」 許良慎重地點點頭,道:「我曉得其中厲害,這不一回來就來找你了,並不曾對其他人談起!」 楊帆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他做司馬真是找到了人,如果是黃旭昶或馬橋、楚狂歌那些人,只怕一進轅門就吵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那時可真要焦頭爛額,叫人看了大笑話去。 楊帆馬上讓任威牽來戰馬,領著幾名侍衛回城,直奔戶部而去。 戶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錢谷之政、貢賦之差,有尚書一人、侍郎兩人,其下設四司。同刑部吏部等其他五部一樣,第一司的名字和部衙的名字一樣,也叫戶部,只不過部字後面還有一個司字,全稱是戶部司。戶部司之後,又有度支司、金部和倉部。 戶部司掌戶口、土田、賦役、貢獻、蠲免、優復、姻婚、繼嗣之事。度支司掌天下租賦、物產豐約之宜、水陸道塗之利,歲計所出而支調之。金部掌天下庫藏出納、權衡度量之數。倉部掌天下軍儲,出納租稅、祿糧、倉廩之事。 楊帆一時間也分不清這四司之間的關係,但他在吏部和刑部待過,知道第一司是全衙最重要的部門,但凡大事,均在第一司掌握,因此一到戶部,馬上直奔戶部司。 戶部郎中本來是狄仁傑的長子狄光嗣,狄仁傑去世後,三個兒子都去職丁憂,回家守孝去了,需三年後方能起復,眼下這位戶部代郎中叫曹涵,別看他論品級比楊帆要低些,但大權在握,見了楊帆自然不卑不亢。 曹郎中聽楊帆說明來意,只是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地道:「本司只負責依據發放錢糧,度支司不曾對千騎所需進行預算,本司自然無從分配。只要本司見到度支司俸給餉銀的發放細表,必然分文不少地撥付『千騎』。」 楊帆想著新軍甫立,不宜多生事端,一聽曹郎中所言有理,便也客氣地道一聲謝,問明度支司所在,便往度支司趕去。 度支司郎中叫柳南泉,是個蜀人,楊帆一進他的簽押房,便嗅到一陣濃郁的茶香,一個小廝正在堂下煮茶,聽楊帆說明來意,這柳郎中倒是非常熱情,馬上請他上座,吩咐小廝上茶。 這茶嗅著雖香,可是放了姜蒜桔皮、鹽巴豆面一類的東西之後,楊帆便無福消受了,是以只是硬著頭皮喝了一口,便即放下,向柳郎中說明了自己來意。 柳郎中飄飄欲仙地品著香茗,聽楊帆道明來意後,馬上道:「不錯,這預算麼,確由本司來做,舉凡定額的上供、專款存儲、科買諸數、百官俸給、賞賜財物等等,皆有計劃。 本司要匯總各路財政收支,綜合賦稅收支、軍國用度、軍需邊備所需,進行匡算,報尚書省再呈皇帝陛下批准,有司方可據以發放。這麼龐大的用度,不是可以隨時測算的,因此每年都在年初的時候進行一次預算。 『千騎』剛剛成立,已經錯過了今年的預算之期,本司是不可能單獨為你們再對各項收支進行一次匡算的,按照慣例,這種臨時增加的支出,都是由戶部司先行撥付,年終的時候再報到本司,加入本年度支出,並據以預算來年支出。」 楊帆聽他雲山霧罩地說了一氣兒,只聽明白了一件事:「這件事,你還得找戶部司去解決,我們只負責做計劃,而且一年一次,你們沒有錢米糧餉,跟我們挨不著。」 這般推來搪去何時是個了斷,楊帆微怒道:「戶部司說要你們度支司出了細表,便可依據發放,而貴司又講戶部司可以先行發放,年底再補條子,你們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楊某手下那些兵將卻去找何人討糧米裹腹?」 柳郎中哈哈一笑,忙道:「將軍莫急,糧米軍餉可不在本司手中,想要給你也沒有辦法。這件事說起來,確是戶部司的事情,你與本司為難可沒有道理。這樣吧,本官給你指一條明路……」 柳郎中端起茶來美美地抿了一口,慢條斯理地又道:「將軍可往倉部一行,倉部掌天下軍儲,出納租稅、祿糧、倉廩之事。如果他們那裡有富裕錢糧,本司便為你臨時加做一筆預算,那也沒有什麼。」 柳郎中說到這裡,便站起身來,對那堂下小廝道:「去!告訴何員外,鄭主事,今天可能有點公事,需要晚走一陣兒,叫本司的一干人等候著本官的消息。」 人家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楊帆又能如何?只得起身告辭,再往倉部去見那位鄭中博鄭郎中。 鄭郎中比起曹郎中和柳郎中來少了幾分戶部高官的雍容氣派,滿臉褶皺,臉頰瘦削,兩道倒八字眉,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楊帆到了倉部,剛把來意說了一遍,鄭郎中便愁眉苦臉地向他倒起了苦水:「楊將軍,你的來意下官清楚了,可下官實在無能為力啊,你看哈,這是今年各項的開支用度,本司庫中空空,實在是抽不出錢糧來了。」 鄭郎中搬過奇厚無比的一本帳簿,蘸了點唾沫,逐一翻開來,對楊帆指點道:「你看,這是陵寢供應、祭祀、儀憲、俸食、科場、餉乾、驛站、稟膳、賞恤、修繕、採辦、織造、雜支…… 還有這裡,河北、隴右兩地兵災頻頻,租稅交不上來,朝廷還得倒貼,這是年初就撥下去的米糧、錢款。你看,這是各路禁軍所需的錢款,這是閩浙水災撥付的賑款,這是劍南道、黔南道的欠款……」 楊帆終於忍無可忍了,沉聲道:「鄭郎中,這些事與本官全無干係!聖上下諭命我組建『千騎』,皇帝也差不得餓兵,我只問你,衣糧軍餉,可能撥付?」 鄭郎中把奇厚無比的帳簿往案上一放,愁眉不展地道:「沒錢!」 「你……」 楊帆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旁邊幾個小吏見狀,登時就要上前幫忙,鄭郎中瘦小枯乾的身子整個兒被楊帆舉在了空中,臉憋的通紅,依舊很是淡定地向手下擺了擺手,對楊帆愁眉苦臉道:「實在沒錢!」 楊帆碰上了這般滾刀肉,總不成真個一拳打死他,楊帆把他恨恨地往地上一摜,拔腿就走,鄭郎中踉蹌了一下,穩住身子,揚聲喊道:「楊將軍,內府建明堂、天堂、鑄九鼎,從咱們戶部挪借了一大筆款子,你要是能給咱們要回來,下官就有錢付你軍餉了!」 楊帆把袖子一甩,門口一支花架「砰」地一聲飛起來,摔到牆上,連花盆帶木架都摔得粉碎!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章 秀才遇見兵 素來軟刀子最難對付,楊帆雖在文官衙門待過,可他在刑部時,藉著對付御史台的外部矛盾很容易地就化解了來自內部的攻訐,之後擔任吏部郎中,因為他所負責的事情太過敏感,整個朝廷方方面面都在盯著他,也沒有人敢捅冷刀子下絆子。 這件差使還沒辦完,楊帆就用自污的手段下台了,所以他真正跟文人交鋒的時候並不多,他的對手要麼是御史台那班披著文官袍服的潑皮無賴,要麼是世家豪門這些自重身份的貴介公子,再不然就是喊打喊殺的契丹突厥,從未領教過這些噁心人的文人陰損功夫。 今天楊帆首度出馬,便碰了一腦袋的軟釘子,有火無處撒、有氣無處發,又沒有合適的手段針鋒相對,楊帆鬱鬱地出了戶部,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走不多遠忽然看見刑部的大門,這六部本來就是挨著的,楊帆看看時辰還早,乾脆拐進了刑部,去探望探望刑部這班老友。 陳東正在戶部司批閱公文,聽聞楊帆到了,馬上迎出門去,拱手笑道:「二郎,這是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你可有日子沒回來轉轉了,聽說你現在已經榮升歸德中郎將,轄制羽林衛中最精銳的『千騎』,恭喜呀!」 楊帆苦笑一聲,擺手道:「你就不要調侃我啦。再這麼下去,不用人家說,我這個中郎將就幹不下去了。」 陳東大為驚訝,道:「這話怎麼說?憑你的本事,還整治不了那班兵痞?來來來,快進房去,咱們坐著說。」 陳東把楊帆迎進簽押房,二人落座,楊帆便恨恨地把他在戶部碰的軟釘子對陳東說了一遍。 陳東聽了捧腹大笑:「哈哈!原來詭計多端、無往而不利的二郎也有這般吃癟的時候,真是好笑,這事兒說給孫宇軒聽,一定笑死那廝了!」 楊帆怒道:「你可真夠朋友,看我這般作難,你還笑得這麼開心?」 陳東道:「我為何不開心?想當初,那滿朝文武束手無策的御史台一般潑皮酷吏,都在你二郎手下栽了大跟頭,今日戶部小小伎倆,偏生弄得你毫無辦法,這叫什麼來著?哈哈,對了,這就叫大象吃獅子,獅子吃大蟲,大蟲吃豺,豺吃狼,狼吃狗,狗吃貓,貓吃老鼠,老鼠吃大象!」 陳東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從袖筒裡摸出一方手帕,輕輕拭了拭眼角。楊帆聽他這麼說,不由雙眼一亮,急忙道:「陳郎中,且莫忙著取笑,你不知此事於我有何等重要。聽你這麼說,莫非我該有辦法應付他們的?」 陳東笑指他道:「戶部難為人,也不只你一家,換了旁人,或者是沒有辦法的。只好忍氣吞聲,上下打點,四方求援,就是如此,要讓戶部那班人不再為難你也不容易,可這事對你來說,卻是再容易不過啊!」 楊帆若有所悟,道:「你是說……,我這『千騎』乃是奉聖諭組建,讓我向皇帝訴告?」 楊帆想了想,便搖頭道:「不妥,不妥!皇帝開口,當然能解決了這個問題,可皇帝也好、手下的兵將也好,必然因此看輕了我。而且,這麼一件事自己都溝通不好,還要求皇帝出面,試問這樣的將軍誰幹不了,又何必委我組建千騎。」 陳東道:「當然不妥,不僅是不妥的問題,而且是……你就算找了皇帝,也無濟於事。」 楊帆這才大吃一驚,失聲道:「你說甚麼?找了皇帝也無濟於事,這怎麼可能?」 陳東道:「這怎麼不可能?你去找皇帝,皇帝召戶部詢問,好!換作我是戶部郎中,我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在皇帝面前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竭力配合,盡快辦成此事。沒問題了吧?沒問題咱們就走,回去計付糧餉去。」 陳東笑微微地道:「等我回了戶部,便做出要撥付錢糧的意思,請你列出一個詳表來,往來公文、紙墨筆硯、馬草口糧、各項消耗,俱都列具明細,再有將官月餉幾何、士卒軍餉幾何、吃喝拉撒各個方面,你都一筆一筆地給我報上來! 我秉公辦差,沒問題吧?誰能挑我的不是?接下來你就回去等信兒吧,你總得給我時間核實估算吧,我先拖你幾天,讓你一趟趟的往戶部跑,捱到快發餉的日子了,我才告訴你這兒簽名糊塗,那兒厘分不清,發回重新羅列。 你就算連夜趕工再做出一份合格的來,那也沒問題,我叫你列這麼細做什麼來的?就是為了找你毛病,這一項我們戶部覺得不在核發之例,那一項計算的數字似乎有出入,咱們就扯皮吧。 你有本事就繼續去找皇帝,好歹你也是起居八座、威震一方的大將軍,你丟得起那個臉你就去,我們可不是不給辦,而是不合規矩不能辦,皇帝也挑不出我的錯來,你能把我怎麼樣?等你多找幾次皇帝,你在皇帝面前就得落下一個無能的印象,你不找皇帝,咱們就這麼拖著,這時候早就過了發餉的日子了,到時看是誰兩頭受氣頭頂冒煙兒!」 楊帆聽了,一股寒氣從腳底一直竄到頭頂心,冷嗖嗖的。 陳東似笑非笑地道:「二郎啊,這只是我隨口就說出來的辦法,真要整治你,我還有得是叫你無話可說的手段,在這公門之中,你待得時間還是短吶,不曉得這軟刀子殺人,都是不見血的!」 楊帆吸了口氣,起身向陳東鄭重地行了一禮,道:「是!楊帆的道行到底是淺薄了些,還要請陳兄指教!」 陳東趕緊起身還禮,攙起楊帆道:「使不得,使不得,二郎這般大禮,陳某可受不起。其實,比這戶部手段更加刁鑽的,你楊二郎應對起來都是游刃有餘呀。這一次,你真的是當局者迷了。」 楊帆疑道:「此話怎講?」 陳東道:「因為你以前面對的,要麼是高高在上不屑這般齷齪手段的大人物,要麼是直來直去真刀真槍的酷吏強賊,你曉得對付他們用什麼手段。現在呢,你是真把他們當了斯文體面的官宦,只想跟他們講道理,卻不知這班人黑起心來,比那潑皮無賴還要下作,你如何贏得了他們?」 楊帆若有所悟,遲疑道:「那麼……我該怎麼做?」 陳東恨鐵不成鋼地道:「我的二郎,你怎麼還不明白?你現在是兵啊!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你一個大頭兵,不跟他們講拳頭,偏要順著他們的規矩去講道理,你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哈哈!我明白了!」 楊帆拳掌相交,一抹喜色掠過眉梢。 這一次,楊帆真的是身在局中而不自省了,頭一次以軍中將領的身份和這些專門玩心眼的文官們打交道,在人家的主場,按照人家設定的規則,順著人家給他埋的坑去較量,他豈能不敗? 這場官司打到御前他都有理的,問題是他要是去御前告狀,先就落了下乘,對方怕是早就對此做了準備,到時便有一萬個理也理論不清。既然明明是戶部刁難,他便鬧大一些又何妨,真要鬧到御前,也得讓對方去鬧,那才掌握主動。 楊帆茅塞頓開,哈哈大笑道:「陳郎中一語驚醒夢中人,楊某現在知道該怎麼做了,這便回去安排!改日我在『千金醉』設宴相謝,定要找兩個艷麗的胡姬給你陪酒,哈哈,我先走了。」 陳東大喜,『千金醉』的酒好,那兒的胡姬更好,可惜的是,『千金醉』的酒貴,那兒艷美妖嬈的胡姬價錢更貴,以他的俸祿,平時也不大捨得去的。陳東忙不迭追出門口,依依不捨地向楊帆招手道:「二郎,一言不定!一言為定吶!」 ※※※※※ 「公廚」伙食,六部公認最好的就是戶部。 戶部管錢糧,有六部裡頭最有錢,戶部尚書和侍郎的公餐比之政事堂的宰相們也絲毫不差,至於下面的差官衙役的伙食,也可以比得上其他衙門郎中員外郎一級官員的伙食了。 這日晌午,早早的「公廚」裡就飄出了飯菜的香味兒,今日燉的有魚還有雞,肉香撲鼻,散衙的鐘聲一響,各部各部的官員小吏們便紛紛趕往「公廚」。 當官的走得慢條斯理、極其斯文,他們是不怕飯菜被打光的,他們那一份兒廚子早就給盛好了,而那些差官衙役們則行色匆匆,唯恐去晚了就只剩些魚頭雞腳。 最先趕向「公廚」的一班差官衙役眼看就要進了膳房,忽聽遠處一番叫罵叱喝,眾人駐足向遠處看去,這裡是衙門,誰敢在這裡大聲喧嘩,言語還……如此粗魯? 戶部裡邊不要說書吏、計史、典事、掌固,便是那些胥徒差役,也都是知書達禮的文化人兒,自然不屑。眾人抻著脖子往嘈雜處一瞧,就見一個守門的差役踉踉蹌蹌地從府衙門口逃了進來,口中大叫道:「不好啦!軍奴闖衙……哎喲……」 話猶未了,他就一跤跌在地上,一群軍漢跟瘋牛似的跑進來,甩開大腳丫子亂烘烘地從他身上踏了過去。 戶部眾差官目瞪口呆中,就見那群軍漢罵罵咧咧地跑到他們面前,晃開膀子把他們擠到一邊,便一窩蜂地闖進了公廚,留在他們鼻端的,只有一股股濃烈的汗酸汗臭味兒。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一章 鬧戶部 這班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站人的軍漢,罵罵咧咧地闖進「公廚」,先到廚下,提起飯桶,搶過菜盆,在胖廚師們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走出去,便一屁股坐到了那些官史胥吏們的座位上。 這些軍漢個個都是大肚漢,吃相難看的很,連碗都不用,直接拿勺子在飯桶裡剜著飯吃,捧著菜盤子吃菜喝湯,那些戶部的差官衙役們眼見這麼一幫粗漢,個個拳頭都有缽兒大小,一拳下來就能把自己打散架,誰敢上前。 這時候,姍姍來遲的戶部尚書和兩位侍郎聞訊加快了腳步,到了飯廳一看,幾十條粗壯的大漢散坐在整個公廚裡面,吃得菜湯飛濺、米粒橫飛,不由勃然大怒。 戶部尚書仗著自己是當朝三品大員,諒那些軍漢也不敢對他放肆,勃然喝道:「大膽!還有沒有王法了,你們膽敢擅闖戶部,劫掠公廚,如此膽大枉為,本官定不輕饒,你們是哪裡的老軍,速速報上身份來歷!」 一個老軍吃相難看,明顯被雞腿給嚥著了,打著嗝兒灌了口菜湯順了順口氣,這才乜著他道:「口氣不小,你是哪個?」 戶部尚書把胸一挺,昂然道:「本官姓安,官拜地官衙門尚書之職!」 「你就是安凌雨?」 那老軍把牛臉一瞪,拿啃了一大半的雞腿往安尚書臉上一指,大吼道:「老子找的就是你!」 「安凌雨!他就是那狗官!揍他個狗娘養的!」 眾軍士大嘩,一時間雞骨頭、魚尾巴、菜湯子、空飯桶跟瓢潑大雨似的砸向安尚書,安尚書大驚失色,以袖掩面,拔腿就逃,一堆垃圾追在他的身後砸了出去,有幾個忠心護主誠心表現的小官搶上來護住安凌雨,人人濺的一身菜湯。 安尚書幾時受過這般奇恥大辱,菜湯順著脖梗子往後背上漫延,腦門上貼著一片菠菜、帕頭上頂著一根完整的魚刺,氣得渾身哆嗦:「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們膽敢毆打朝廷命官,本官與你們……」 一個軍漢挪了挪磨盤大的屁股,嚇得安尚書話未說完趕緊撒腿又跑,那軍漢「噹」地放了一個響屁,揪起一個雞屁股大嚼起來,安尚書見不是追他,這才安心。 右侍郎劉清沒參與為難「千騎」的行動,這時他已經猜到來者何人,忙忍住笑,故作憂切地道:「尚書,你沒事吧?這些老軍分明是……,咳咳,你看如今可怎樣才好?」 安尚書顫抖地指著公廚,吩咐道:「多喚差役來,把他們都給我綁了!」 左侍郎裘零之掩口咳嗽一聲,安尚書頓時驚醒過來,起因是他們刁難「千騎」,這事兒鬧大了必然吵到御前,要去也得讓楊帆去告狀,如果這時把事情鬧大,戶部可就失了主動。安尚書馬上改口道:「把他們打將出去!打將出去!」 安尚書吩咐下去了,可那些差官衙役誰有這個勇氣往公廚裡闖?禁軍裡的將士個個虎背熊腰,身材魁梧,一個打十個不在話下,「千騎」是從禁軍士兵中挑選出來的最傑出的一班人,更是個個魁梧,一身肌肉賁起如丘。 此時已近初夏,再加上正在用餐,身上發熱,這些大漢都脫了衣袍纏在腰間,一雙雙手臂肌肉賁張,比一般人的大腿都粗,胸肌寬厚彷彿貼了兩塊岩石在上面,肩頭肌肉扭結如虯龍,似乎一頭牛都能被他們一撕兩半,跟他們鬥?這不是玩命麼。 一群差官衙役只管擠在門口鼓噪,屁股都往後拱著,雙足一動不動,那些軍士見他們不敢進來,便都不說話,只管埋頭大吃大喝。 安尚書僵在那兒不知該如何是好,左侍郎裘零之低聲勸道:「尚書不用理會這般軍奴粗漢,且容他們囂張,待他們離去了,問清他們來歷,直接向他們的將官問罪便是。」 安尚書無可奈何,只得點頭。 那些軍漢把公廚吃個精光,一個個打著飽嗝走出來,他們往外一走,那些圍觀的戶部差官忽啦一下便散向左右,這些軍漢也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草梗,一邊剔著牙,一邊懶洋洋地晃著膀子往外走。 這些人出了公廚並不離開,居然到了戶部正堂的門前,往那石階上一坐,曬起了太陽。安尚書目瞪口呆,訝然道:「他們還想幹什麼?」 裘侍郎眼珠轉了轉,對安尚書低聲道:「尚書,怕是裝不得糊塗了,趕緊使人去向那楊帆詰難,他敢坐視不理,那就是他縱容軍士擾亂戶部,咱們便是去御前告上一狀,也佔了理兒!」 安尚書恨恨地一咬牙,道:「你去!馬上去『千騎』大營,叫那楊帆來約束他的部下!」 裘侍郎大驚道:「下官去麼?」 安尚書瞪他一眼道:「你不去,難道我去?」 安尚書把袖子一拂,轉身就走,裘侍郎想想要去軍營見那班粗漢,心裡也是打怵,他一扭頭,恰好看見倉部郎中鄭中博「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 裘侍郎大喜,趕緊向他一指,道:「鄭郎中,你快馬加鞭,去『千騎營』說明情況,叫那楊帆務必約束所部,否則我們就要到御前參他一個縱容部下,擾亂戶部之罪!」 鄭郎中正餓著肚子,沒想到禍從天降,還要去跟那些軍伍中的粗漢打交道,一張臉登時揪成了包子樣兒,愁眉苦臉地道:「裘侍郎,下官……」 「去!」 裘零之大袖一拂,學著安尚書的模樣揚長而去。鄭中博呆呆地望著裘侍郎的背影,愁眉苦臉地扭過頭來,身邊那些令史書吏、差官衙役忽啦一下逃出老遠,相互高聲道:「走罷,且去洛水堤邊,隨便吃點東西!」一群人登時作鳥獸般散去。 鄭郎中愁眉苦臉地歎了口氣,怏怏地準備馬匹去了。 ※※※※※ 在洛水堤邊小吃攤上胡亂應付了一頓午餐的戶部差官們回到衙門的時候,發現那些軍士們還坐在台階上曬太陽,好在他們倒也沒有打鬧生事,眾差官這才稍安。 很快,午休時間過了,鐘聲敲響,衙門上班,各州府道和其他衙門前來戶部辦事的人員陸續走進戶部大門。那些歇了一中午的食,已經消化好了的軍漢們一見各司各衙的人進了戶部,馬上來了精神。 一個大漢指著自己身上的刀槍傷疤,痛苦不堪地訴起苦來:「大家都來看看吶!某家是禁軍的人,給朝廷打過仗、殺過敵,立過功的人吶,現在卻連餉都發不出來了,禁軍的人都發不出餉,這個朝廷怕是要完了!」 另一個軍漢從懷裡摸出一塊黑呼呼的糠餅,托在手上,悲憤地控訴道:「你們看看,你們看看,當兵吃餉,天經地義啊!可我一家人現在就只能吃這個過活了,可憐我那八十歲的老娘,三個月的娃兒,沒了活路啊!」 「我家連這種餅子都吃不上,戶部說是沒錢、沒糧,大家看看,這是戶部的人今兒中午的公廚伙食,你們瞧瞧,有雞有鴨、有魚有肉,就連一個胥吏差官吃得都比我們家過年吃的好啊!」 也不知是誰,變戲法兒似的端出來幾盤殘湯冷炙,戶部門前開起了訴苦大會,那些其他衙門來辦事的人員巴不得戶部越熱鬧越好,再者說,看那些大兵端出來的伙食確實好的不得了,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們心中何嘗覺得公平。 哪怕是正有求戶部的人,不便公開對這些大頭兵表示同情的人,也是搖頭長歎,一臉黯然,一切盡在不言之中,這讓躲在大堂裡面扒著門縫往外瞧的尚書大人如坐針氈。 他不敢出去,因為這些兵油子真敢鬧事也真敢揍他,要是堂堂戶部尚書在自己的衙門口兒被一幫軍漢揍了,他的臉可要丟大發了。 安尚書不敢出去,又受不了這些兵士們在這裡鬧事,只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現在只盼著楊帆趕緊來戶部,把他這些鬧事的兵丁領回去。 在安尚書的翹首企盼中,楊帆終於來了!鄭郎中兩頰赤腫、衣衫凌亂、帕頭也沒了,披頭散髮的好似被人強暴了一般領著楊帆來了。 鄭郎中趕到「千騎」大營時,叫人通報進去,那兵士一聽他是戶部的人,登時翻臉,一幫大兵撲上來,幾個大嘴巴子扇下去,鄭郎中就頭暈目眩不知東西了,隨即他挨了若干記拳頭、若干記腳丫子,像一捆莊稼稈兒似的被一群大兵蹂躝了好一陣,楊帆才姍姍來遲。 好在這些大兵牢記楊將軍叮囑,並沒下狠手,鄭郎中雖然狼狽,傷得卻不重,鄭郎中又氣又恨地把他的來意向楊帆一說,楊帆登時勃然大怒,馬上吩咐人把那些毆打朝廷命官的士兵全部拖下去施以軍杖。 可惜鄭郎中沒看到那些粗魯軍漢被打屁股的場面,因為楊帆已經迫不及待地牽了馬來,要隨他往戶部去召回那些膽大妄為的士兵。鄭郎中只好領著楊帆快馬加鞭趕回戶部,至於他那副狼狽樣子,一路上他是有意不做整理,就是要讓上司看看,他為戶部受了多大委屈。 「是誰?是誰?是誰膽大包天,竟敢騷擾戶部?」 楊帆提著馬鞭,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戶部,躲在戶部大堂裡連門都不敢開的安尚書一見楊帆到了,登時如見救星,趕緊把衣冠扯得更凌亂了些,匆匆打開門戶,快步迎了出去,未語凝噎地道:「楊將軍,你……可算是到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二章 尚書上牆 安尚書不知道這些人是楊帆派來的麼? 當然知道。可是他認為即然楊帆來了,這場鬧劇也就該結束了。這些人闖了戶部、攪了公廚、打了尚書、又在各部衙來府公幹的差官們面前鬧到這般地步,楊帆就不擔心激起戶部的強烈反彈? 既然他來了,顯然是覺得事情已經鬧得差不多了,他也不想弄到不好收場,只要這場難堪的鬧劇馬上結束就好,這些當兵的痞性上來根本不要面皮,他兩榜進士、當朝尚書,還是愛惜臉皮的,且打發了這些混人滾蛋,小鞋可以慢慢給他們做。 楊帆見安尚書一臉熱忱,忙也握住他的手,親切地問道:「你是……」 旁邊披頭散髮的鄭郎中趕緊湊上來道:「這位就是戶部安尚書!」 安尚書一看鄭郎中的模樣,不禁嚇了一跳,失聲道:「鄭郎中,你怎麼了?」 鄭郎中悲從中來,「愁眉苦臉」地道:「安尚書,下官被那些不知禮的兵奴給打了呀,尚書,咱們戶部的人幾時吃過這般大虧,那些兵奴真個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呀,下官一到『千騎』大營……」 楊帆連忙阻止道:「一場誤會,一場誤會,本將軍和鄭郎中已經說開了,不妨事的,尚書不必擔心,這些兵卒粗魯不文、不知禮數,本將軍這就勒令他們回去,嚴加管教!尚書切莫生怒。」 楊帆說罷,馬上轉身面向那群士兵,聲色俱厲地喝道:「誰允許你們擅離大營到戶部來討餉的?本將軍不是已經說過,軍餉頂多緩個一兩個月就會發下去的麼,你們還有沒有軍紀國法了,嗯?」 與他同在修文坊出身的蕭雨客陰陽怪氣地道:「楊將軍,你自己家開著鋪面,當然不愁吃喝,可我一家老小全仗著小的這份軍餉過日子呢,一兩個月你楊將軍等得起,小的一家老小可等不起。過一兩個月我們一家人都餓死了,發下軍餉來有個屁用!」 「你好大膽!擾亂戶部,還敢頂撞上司,來人吶,把他給我拿下!」 楊帆鐵青著臉色厲聲大喝,任威等幾名親兵立即如狼似虎地向蕭雨客撲去。 「誰敢過來!」 蕭雨客還沒說話,他旁邊那些跑到戶部來鬧事的兵痞已經勃然大怒,紛紛攔到蕭雨客前面,有人便道:「皇帝還不差餓兵呢,當兵吃餉,天經地義,楊將軍,你也配做這個將軍,人家有意刁難,剋扣你的糧餉,你還要卑躬屈膝、搖尾乞憐!」 「人說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還當真如此。不是你這無能將軍,兄弟們豈能連糧餉都停了,你還要衝著自己兄弟發威,老子不認你這個將軍!」 他們吼得凶,楊帆更凶,跳著腳的大罵:「他,還有他,一併拿了,先打二十軍棍,還反了你們了,軍法如天,本將軍還治不了你們啦!」 任威等人又撲上去拿那幾個兵痞,兵痞們頓時破口大罵:「我等沒飯吃,你做不得主。我們只到戶部來吃口殘湯剩飯,向各衙各司的老爺們哭訴一下冤屈,你這狗官又來濫施軍法,不服、不服、我們不服!」 幾十號人異口同聲地「不服」,聲震屋瓦,雙方就此大打出手。安尚書瞧這架勢,似乎楊帆真不知情,居然跟自己人真的大打出手,不覺很是意外,但他隨後就一點也不意外了。 雙方這一動手,什麼東西抄起來就砸,四下原有些拎著水火棍在那兒戒備的差役,手中的棍棒都被搶了來,雙方在這戶部大堂前就開了全武行。任威幾人「軟手軟腳」,只會虛張聲勢,全然不是那些兵痞的對手,接連挨了幾拳,狼狽地逃到楊帆身邊,急叫道:「兵士嘩變,硬擋不得,將軍快走!」 楊帆大驚失色,掉頭就往戶部大堂裡跑,他倒義氣,臨走也沒忘了架起安尚書,鄭郎中早被那些兵痞打怕了,一看這些兵痞撒了野,帶他們本營的將官都打,嚇得尖叫一聲便抱著腦袋蹲到了柱子旁邊。 那些兵痞「呼呼」地舞著哨棒,一路打進大堂,貌似在追打楊帆這個「狗官」,卻「唏哩嘩啦」見什麼都砸,看見點什麼值錢的東西就順手抄走,楊帆架著安尚書狼奔豕突,繞柱而行,四處躲閃,狼狽不堪。 各府司來辦事的人員紛紛向大兵們表明身份,以免受了池魚之災,繼而站在庭上,遊目四顧,眉飛色舞。 「轟」地一聲,戶部正堂掛著的那塊「九式經邦」大匾也被那些發了狂的兵丁給捅了下來,沉甸甸地砸在地上,駭得安尚書心驚肉跳。 楊帆架著他又從後門逃出去,說道:「禁軍兵士一向頑劣驕橫,這番戶部欠餉,本將軍曉得戶部的難處,奈何這些粗漢不曉得緯國經邦的難處,只管為了一己口食肆意妄為,著實可惱。本將軍眼下寡不敵眾,也是沒有辦法,待我回去調兵來,再抓他們嚴懲不遲!」 「楊將軍……」 安尚書一語未了,就見楊帆撇下他,領了那幾名親兵逃之夭夭了。安尚書很是無語:「這個楊帆做作的也夠可以的了,這不是明擺著耍我麼?」可楊帆就是明擺著耍他了,走了這麼一個「彈壓」的程序,他就不怕這安尚書告到御前。 安尚書正又恨又惱,鄭郎中披頭散髮的不知又從哪兒鑽了出來,惶惶然道:「尚書,不好啦,那些兵奴砸壞了庫房的鎖頭,說是戶部不發餉就拿庫裡的東西抵債,紙墨筆硯、薪碳蠟燭,都被他們搶光了。」 安尚書一聽怒不可遏,捶胸頓足地道:「豈有此理,當真豈有此理,楊帆,本官與你誓不兩立!」 安尚書剛剛發下大誓,右侍郎劉清使兩個書吏抬了一架梯子倉惶跑來,叫人把那梯子豎到牆頭,撩起袍裾就往上爬。安尚書看見,大叫道:「劉侍郎,你往哪裡去?」 劉清扭頭一看是安尚書,忙道:「尚書快走,那些兵痞瘋了心,在衙門裡頭連搶帶砸,見人就打,待不得了,待不得了!哎呀,他們過來了,尚書快走!」 安尚書一扭頭,就見幾個禁軍打得性起,好像奔牛一般從遠處衝來,雙足踏在地上咚咚作響,安尚書大駭,這時再也不敢自家身份,若真的挨上一拳,哪怕事後皇帝宰了那兵奴,也換不回他一個囫圇身子。 安尚書趕緊追在劉侍郎後面爬上梯子,鄭郎中一見,急急往牆邊荷花缸後一藏。安尚書平素養尊處憂,快跑的時候都不曾有過,更不要說爬梯子了,這時心急之下竟然爬得飛快,一溜煙兒追在劉侍郎身後爬上了高牆。 那兩個禁軍一個扛著一箱子蠟燭、一個扛著一箱子硯台,跑到牆下看見那梯子,順勢一腳踢去,把那梯子踢得側翻下去,「砰」地一聲砸裂了大缸,缸裡的水「嘩」地一下流出來,把蹲在缸後的鄭郎中澆個正著。 安尚書和劉侍郎站在牆頭,那牆足有兩丈高,站在上面看著下面頭暈,加上牆頭砌了瓦,腳下打滑,兩人趕緊在牆頭上騎坐下來,生怕一不小心摔個半死。牆那面早有幾個差官看見,吆喝起來:「牆上何人,膽敢逾越吏部!」 劉侍郎急道:「不要聲張!某乃戶部劉侍郎,這位是我們安尚書!」 安尚書臊得老臉通紅,扶住牆頭扭臉大罵蹲在牆根底下的鄭郎中:「蠢材!還不扶起梯子!」鄭郎中抹一把臉上的水珠,站起來想要去扶那梯子,奈何梯子卡在裂開的大缸裡,根本拔不出來。 這時候,吏部那邊奔走相告,各司各房的書吏令史差官衙役紛紛跑出來看熱鬧,一見戶部尚書和戶部侍郎騎牆,眾人嘻嘻哈哈,好不熱鬧。 不一會兒,吏部天官楊琪也聞訊趕來,一見安尚書騎在牆上,不禁拋須大笑,在牆下向他拱一拱手,擠眉弄眼地笑道:「安尚書,真是好雅興呀,這青天白日的,不知爬上高牆想要賞些甚麼啊?」 安尚書在牆上拱手還禮,苦笑道:「楊天官,莫要取笑安某了,那班兵痞、那班混人,那個楊帆……」 安尚書突然扭過頭去,衝著牆裡猶在抱著梯子努力奮鬥的鄭郎中氣極敗壞地咆哮道:「你個蠢材!不會揀塊石頭把缸砸碎麼?」 ※※※※※ 戶部衙門一團狼籍,安尚書在一團狼籍之中咬牙冷笑,如枝頭寒梅般俏立。 左侍郎裘零之恨聲道:「『千騎』如此妄為,尚書當至御前告他一狀,看他如何解釋!」 安尚書白了他一眼,道:「皇帝若問起『千騎』為何至戶部吵鬧,怎麼說?對於遠近親疏,皇帝是個什麼態度,你又不是不知道。」 裘侍郎道:「可是,你我乃堂堂三四品的朝堂大員,我戶部乃班列六部的衙門,便任由這班兵痞胡鬧麼,如今我戶部已淪為六部笑柄,朝廷體面何在?尚書體面何在?咱們……」 安尚書舉手制止了他的言語,冷冷地道:「你去,把這裡發生的事兒告訴武大將軍,就說他要是再不出面解決此事,那班兵痞再來時,本官就不得不屈服了!」 裘侍郎吃驚地道:「安尚書!」 安凌雨把袍袖一甩,鐵青著臉色道:「楊帆若是如同當初刑部任上對付大理寺一般,處處想要尋對方的短處、拿對方的把柄,據理而力爭,本官要對付他自然易如反掌,可是本官實未想到那楊帆會擺出這麼一副兵痞嘴臉,那班兵奴是光腳的不怕穿靴的,這件事真鬧到御前,本官才是顏面無存了!這事兒是你攬下來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安凌雨說罷拂袖而去,裘侍郎喃喃兩聲,只好跺了跺腳,匆匆離府,尋找武大將軍去!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三章 不要武鬥 武懿宗得到裘侍郎送來的消息,不禁勃然大怒,他沒想到楊帆竟敢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戶部,武懿宗冷笑著對裘侍郎道:「你回去告訴安尚書,明日一早,本將軍就帶兵到戶部去,那班兵痞不來便罷,如果來了,我就用他們的人頭洗涮你們戶部所受的恥辱!」 裘侍郎擔心地道:「這樣會不會事情鬧得太大了?」 武懿宗曬然一笑道:「不過死幾個小卒,算甚麼大事?便是鬧到御前,也不過受皇帝責斥一句。你不要忘了我金吾衛是幹什麼的,掌京城日夜巡查警戒,他們敢襲擾戶部,本將軍便斬了他們,楊帆又能說甚麼?」 裘侍郎連連點頭道:「如此就好,那我就照此回復安尚書了。不瞞王爺,如果您再不出面,安尚書那裡是真抗不住了,如今戶部已經淪為六部笑柄,偏偏這事兒又不好主動張揚。那就拜託王爺了,裘某告辭!」 裘侍郎匆匆趕回去向安尚書匯報,安尚書聽說明日一早武懿宗要帶兵來為他主持公道,這才安下心來。 翌日一早,那班兵痞又來了,守門的差官早就吸取了教訓,這班軍爺可是連尚書大人都敢揍的,誰敢攔他們? 在守門差官討好的笑容中,一班兵痞闖進戶部便分頭行動起來,有人闖去公廚,吩咐廚子多做些好吃的,量要加大,因為晌午還有一幫沒飯吃的兄弟要過來用餐,不聽話要挨揍。 有人闖進各處公房,撿那能換錢的東西抄了就走,說要變賣了抵充軍餉,誰敢攔阻就要挨揍。這些人擺明了就是明搶,奈何安尚書理虧在先,還真不敢較真。動手不是對手,講理的話,只有一個去處。因為這支軍隊太特殊了,不管是兵部尚書還是政事堂的宰相們全都管不到「千騎」頭上,要打這場官司,只能到皇帝跟前理論。 安尚書不管是到了兵部還是政事堂,憑他的身份和資歷,都能無理講三分,唯獨在皇帝面前底氣不足。如果不是因為托請他的人是武懿宗,他根本不會找這麼一個難纏的對頭。 鄭郎中正在房中批閱公文,兩個大兵便闖了進來,鄭郎中一看,馬上從腰間摸出鑰匙,愁眉苦臉地道:「這房裡值錢的東西實在不多了,那邊有一摞空白紙張,兩位可以拿走,還可換些錢使,唔……這是庫房的鑰匙!」 兩個大兵嘿嘿一笑,道:「算你識相!」 一個大模大樣走過去抱起紙張,另一個走到桌前抄起鑰匙,一瞧鄭郎中面前還有一方硯台、一盒印泥,忙也順手抄走,四下看看,又從鄭郎中懸在空中的手裡奪走了那枝毛筆,這才大模大樣地走出去。 「砰!」鄭郎中重重地一拍桌子,憤懣地吼道:「這個活沒法干了!」 「嗯?」剛剛走到門口的一個大兵站住腳步,擰起粗重的眉毛回頭看他,鄭郎中趕緊陪笑道:「本官不是跟你說話!」 「哼!」 那兵丁大模大樣地離去,鄭郎中恨恨站起,悲憤地道:「裘侍郎攬的這差使,那『千騎』是天子親軍,也能隨意擺佈的?現在可好,咱們戶部任人來去,束手無策,那位河內王又言而無信,不肯出面,我去找安尚書!」 鄭郎中袖子一甩,憤然走了出去,片刻功夫就聽鄭郎中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優雅柔和,非常斯文:「諸位,諸位,庫房在那邊,你們要講道理,不可以對本官動手喔……」 ※※※※※ 武懿宗爽約,實在是情非得已,其實一大早他就帶了人馬全副披掛地準備趕赴戶部來撐場面了,可是當他跨馬提刀趕出大營的時候,赫然看見武三思佇馬營外,正對他怒目而視。 武懿宗大為納罕,連忙迎上前去,探問堂兄來歷。武三思把他劫回金吾衛大營,單刀直入地問道:「我問你,戶部有意刁難『千騎』,可是你的主意?」 武懿宗有些訝異,瞧堂兄這副模樣,似乎甚是不喜,難道替他兒子出氣也不應當? 武三思見他遲疑,冷哼道:「戶部侍郎裘零之的兒子,娶的是你武懿宗的女兒,戶部是沒有理由刁難『千騎』的,若非是你出面,我想不出戶部有為難『千騎』的理由!」 武懿宗訕然一笑,道:「堂兄英明,呵呵,這事兒……的確是小弟的意思。」 武三思道:「你與『千騎』有何過節,為何與楊帆為難?」 武懿宗叫屈道:「堂兄,這可是你冤枉我了,我與那楊帆有甚麼過節?我這麼做還不是替你那寶貝兒子出氣麼?」 武三思一愣,迅速明白過來,沉下臉道:「是崇訓找到你了?」 武三思在案上重重地一拍,罵道:「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真是枉費我的苦心教誨!」 武懿宗不以為然地道:「堂兄,誰不曾有過少年時候?心中所愛為人所奪,少年意氣如何忍得?我看,崇訓這麼做也沒什麼不對。」 武三思怒道:「你呀,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崇訓不懂事,你這個做叔父的也跟著胡鬧。『千騎』是什麼你不曉得?『千騎』居然發不出餉,這事兒真要鬧到皇帝面前,不是成了大笑話? 你當這是千里之外的某一路邊軍,你想怎麼敲打,他也奈何不得你?常在御前行走的人,皇帝倚為最重要心腹的武裝,你戶部說沒有軍餉可發,這麼愚蠢的理由奈何得了他嗎? 楊帆就是縱兵為匪大鬧戶部了,戶部又能如何?名不正言不順、理不直氣不壯,還不是任由人家欺負,連個屁都放不出來嗎?」 武懿宗撓了撓頭皮,訕訕然無以為對。 武三思道:「昨日戶部那樁大笑話,已經滿城傳遍了。上上下下,除了咱們那個姑母,已是無人不曉。我琢磨著,再有一兩日,只要消息傳到二張耳中,便連姑母也知道了,到時候倒霉的未必是禁軍。」 武三思滔滔不絕,見武懿宗又拿出了「騎豬將軍」本色,閉口訥舌,不言不語,武三思便放緩了語氣,道:「懿宗,看眼下形勢,姑母傳位於子的心意是定了,京師禁軍多在咱武氏族人手中,姑母這個時候擴百騎為千騎,目的何在,不是昭然若揭嗎? 夜晚時候,戍守宮城的唯有羽林,而羽林之中以千騎最為重要,禁軍雖在咱們武氏手中,邊軍、府軍、天下民心,卻在李氏手中,如果姑母殯天,我們武氏意欲有所作為時,這千騎就是關鍵! 李氏有千騎在手,倚宮城之堅可以守,仗千騎之捷可以撤,守可候勤王之師,撤可逃出我們的手掌心,再號召天下兵馬勤王。欲謀天下,這千騎十分重要啊,此時我施以恩惠招攬尤恐不及,你這不是逼他倒向李氏麼?」 武懿宗那顆豬頭哪裡想得到這些東西,聽武三思一一分析,不禁訥訥地道:「這……我怎知堂兄有這般打算?這些時日也不聞你們有所來往,那千騎成立堂兄也沒有插手,我還以為堂兄早與楊帆決裂了。」 「真是個豬腦袋!」 武三思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道:「插手千騎?千騎是姑母最貼身的一支武裝,你想插手其中,你要幹什麼?你看那千騎到現在郎將之位還空著兩個,滿朝文武、皇親貴戚,可有一個人找到楊帆,試圖為子弟謀劃?大家都由著他去折騰,沒有一個人敢沾邊。偏是你這個混……」 武三思緩了口氣,自得地一笑,道:「幸好姑母還以為因為楊帆護廬陵返京一事使我深懷怨憤,姑母不想替她掌持親軍的楊帆倒向任何一方,卻又不希望楊帆與任何一方徹底鬧翻,這手心手背的也真難為了姑母。 過兩日,我要召開家宴,這是姑母特意提出來的,我正好光明正大地拉攏楊帆,當然,表面上,我跟他還不能顯得太近乎,到時候你也去,由我來從中斡旋,化解你們之間的這段芥蒂。」 武懿宗遲疑道:「我今日……」 武三思道:「你今日怕是想到戶部尋楊帆晦氣吧?不許去!這件事就此罷休,再不得與楊帆為難!」 安尚書前後兩番被那群大頭兵折騰,已然丟盡了臉面,而原本答應現身相助的河內王武懿宗又爽約不來,安尚書一怒之下,馬上吩咐戶部郎中曹涵全額撥款,不得剋扣千騎一文。 裘侍郎還想替親家努力一下,深受其害的戶部上下盡皆對他冷顏以對,根本不睬他的主張,裘侍郎登時成了萬人嫌了。 消息傳到千騎,那些負責扮兵痞鬧戶部的千騎將士們深感遺憾,這兩天在戶部吃得好、玩得好,爽快的很,如今戶部服軟,沒了這個由頭,以後哪有機會耀武揚威於戶部,對那班尚書侍郎們大聲咆哮、對那些差官衙役飽以老拳呢? 懷念啊! 楊帆知道他跟戶部的這個梁子從此算是結定了,可問題妙就妙在他是軍人,安尚書管不著他。安尚書唯一能挾制他處就是糧餉,可是作為天子親軍,楊帆已經表露了他們有恃無恐的態度,在這一點上戶部顯然不能對待普通軍隊一般任意拿捏。 除非安尚書調去做兵部尚書而楊帆又調出千騎,安尚書才有可能報這一箭之仇。可楊帆調出千騎的概率實在不大,真要等他調出千騎時,怕是已經升到連兵部尚書也不能輕舉妄動的大將軍了。 再者說,把安尚書從一個管錢糧的尚書調去做管兵馬的尚書,這可能也是微乎其微,這個仇,他怕是沒得報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四章 飛來艷福 楊帆解決了戶部之事,也側面打聽到了裘侍郎和武懿宗的關係。 其實,即便他不打聽,這件事很快他也能知道,因為顏面無存的安尚書不肯背上這個大笑話,早就使人暗中透出風聲,叫朝野都知道了這次為難「千騎」,實是戶部裘侍郎得了他的親家武懿宗的請托。 武懿宗是什麼人?是河內王!是左金吾大將軍!是武氏族人!這一來,馬上便把朝野的訕笑引到了武懿宗身上,自始至終,這位武大將軍都沒露面吧?人家楊帆砸了戶部的牌子、搶了戶部的文房四寶、佔了戶部的公廚,逼得戶部的尚書和侍郎大人騎牆,試問這位武氏王爺、金吾衛大將軍在何處? 安尚書的名聲地位顯然是不能與武懿宗相提並論的,既然安尚書後面還有一位更重量級的人物,那麼大家自然就不會嘲笑安尚書,而是轉而嘲諷武懿宗了。 楊帆不清楚武懿宗同他作對的真實目的,只是暗暗提高了警惕,正好這時武三思派人送來請柬請他赴宴,楊帆便想利用這個機會,盡可能地化解來自武氏一族的敵意,武則天現在還沒有要死的樣子,這時還不是和武家公開決裂的時候。 可他卻未想到,受了武三思一番教訓,已經決心偃旗息鼓的武懿宗卻因為傳言紛紛都是對他的恥笑嘲諷,又記恨上了他。武懿宗不反思是他自己主動去找楊帆的麻煩,也不思量傳言嘲諷實與楊帆無關,只覺得因為楊帆讓他丟了臉面,就只有找楊帆要回來。 原本他是為了替武崇訓出氣才去尋楊帆的晦氣,這一次卻是為了他自己的臉面了。楊帆還不知道因為謠言頻傳,他先是得罪了武崇訓,現在又得罪了武懿宗,這一日準備赴武府之宴的時候,還與許良商量著下一步的安排。 許良道:「衣物糧餉,戶部那邊都不再刁難了,但是刀槍弓矢、盔甲器仗,以及馬匹還需向軍器監、太僕寺索要。如今除了原百騎將士有戰馬、兵器、盔甲,新募的近千軍卒皆是一身布衣、赤手空拳。沒有兵器戰馬,無從演軍列陣,訓練士卒。」 楊帆頷首稱是,道:「前番不知因為何故,武懿宗竟慫恿戶部故意刁難,好在戶部理虧在先,那班文官又最重體面,派了些兵士一鬧,那安尚書吃不消,先軟了下來,要不然就算把官司打到御前,拖延了發餉的時日,終究還是個麻煩。現在戶部吃了教訓,是不敢在這方面為難咱們了,只是不知道太僕寺和軍器監是否也是受了武懿宗的托付,眼見戶部下場,會不會改變主意。」 許良道:「太僕寺那邊情形如何,末將也不甚清楚。不過,馬政素來是國家最為重視的,太僕寺丞雖在朝堂上不甚凸顯,在皇帝面前卻也是能說得上話的人。而軍器監,在直屬朝廷的國子監、少府監、軍器監、將作監、都水監五監中最為重要,現任的軍器監……乃是武嗣忠!」 楊帆一怔,道:「武嗣宗?那位騎豬將軍的兄弟?」 許良道:「沒錯,正是那位騎豬將軍的胞弟,臨川王武嗣忠。」 楊帆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許良道:「對軍器監,絕對用不得對戶部的法子了。咱們派去戶部的人鬧歸鬧,其實還是很注意分寸的,可是這位武氏王爺若是發作起來,他可真敢把咱們派去的人都殺掉的!」 楊帆凝重地道:「我明白!今天去梁王府,我正好探一探結怨的緣由,如能化解最好化解,與武氏結怨,實非聰明之舉。」 許良道:「此事也虧得將軍您在,才有可能化解,換作我們,只能任人擺佈了。」 楊帆苦笑道:「你就不要開解我了,我估摸……他們為難咱們的原因必是在我身上,如果這千騎將不是我,堂堂天子親軍,怕也不會受到如此刁難了。」 ※※※※※ 洛陽城北安喜門外約一里處,御道東側有一所寺廟。寺廟不大,香火也不盛,妙在地形高顯,下臨城闕,房廡精麗,竹柏成林,實是淨行息心的絕妙去處。如果不想耗上半日時光去金谷園,到這裡踏青覽勝,也是一處風景勝地。 此刻,便在一些青年男女在此遊覽,看他們衣著鮮麗,婢僕如去,顯見都是些貴介公子、豪門千金。 偶有幾個窮酸文人遊覽至此,還沒等他們搖頭晃腦吟幾句歪詩、斜眼偷窺瞟幾眼仕女,幻想一下豪門千金戀上不得志的窮酸文人的旖麗夢景,便被青衣小帽的豪門家奴像轟野狗似的轟開了。 棗樹下設席籍草,旁置小几,羅列杯盤,鮮果美酒俱備。樹上青中帶白的棗花不時飄落,灑落一席。不遠處一叢丁香,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一棵老槐樹下繫了鞦韆,幾個女子衣帶飄風,把那鞦韆蕩得老高,驚呼歡笑聲不絕,也有那不良子假意踏青,逡巡於左右,可惜人家姑娘把裙子夾得極緊,始終不見裙底春光,徒呼奈何。 湛藍的天空中飛著幾隻風箏,平坦的草叢裡幾個少年正在蹴鞠,有那郎有情妾有意的,不知不覺便湊到了一起去,少年丟她一瓣花兒,姑娘眉眼盈盈乜他一眼,勾搭得好不得趣。 今日郊遊,又是千金公主主持,這位越老心越少的公主殿下堅持不懈地做著媒人,今日邀請的不只有仕女千金,還有許多權貴家少年公子,少年男女同游,也就是這位老公主出面,才不會有人說閒話。 其實她所做種種,主要還是為了促成武李兩家聯姻,可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值得她這位老公主出面當媒人的。 芳草如茵,香花如繡,畫橋流水,如詩如畫。 李裹兒到了這樣的環境中如魚得水,愈發煥發出美麗春光。 旁人家的女子或者斯斯文文地坐在席上飲一杯葡萄美酒,吟兩句應景的詩詞,與那些錦衣少年眉來眼去,暗送秋波,要麼根本無心與男子搭訕,幾個女孩兒家蕩鞦韆、放風箏,玩的不亦樂乎。 李裹兒與她們全然玩不到一塊兒去,到了這裡大家放鬆的很,她也無需故作矜持扮小淑女,一個人在花叢中撲了一會兒蝴蝶,瞧見那溪流中的游魚,李裹兒登時來了興致,脫去鞋襪,挽了裙袂,便下水捉魚去也。 武崇訓站在橋頭,直勾勾地看著在溪水中嘻笑捉魚的李裹兒,已然魂飛天外,不知所在了。 雖然他老爹武三思因為他的「以死相諫」,沒有派人去李家拒親,可是訂親的事也無限期地拖延了下來,武崇訓一時也不敢逼得太緊,可是對那位仙子般美麗的女子,他卻似害了相思病一般,茶不思飯不想,只盼與她一見。 今日特意為他們製造這場機緣,就是千金公主受了他的厚禮之後代為安排的。 李裹兒紅裙斜繫腰間,兩條秀美的小腿暴露出來,清澈的流水嘩嘩地淌過,在她的小腿處激起兩片白白的浪花,水中纖氣秀美的一雙玉足看在眼裡,彷彿沉在水底的兩片美玉,武崇訓不知不覺地走下橋頭,依舊直勾勾地盯著溪中少女,如醉如癡。 李裹兒其實早就注意到他了,只是對她的婚事安排,因為對方尚未明確,父母便未告知她,她可不知道對於自己的終身父母業已有了安排,還以為因為她的年歲小,父母不捨得她出嫁,因此對於今日這場聚會,她也沒有特別的想法。 不過,站在橋頭盯著她發呆的這個人,來時她是聽千金公主介紹過的,知道是梁王武三思的兒子,李裹兒便上了心。 一方面,武家是對廬陵一家極盡迫害的人家,她心中存有恨意。另一方面,廬陵一家面對武家的迫害,連防禦都力不從心,對於崇拜權力、崇拜強勢的李裹兒來說,她又本能地有一種想要親近的感覺。 所以,她在水中故意翹臀挺胸,做出諸般妖嬈動作,見那武家小王爺如癡如醉,心中暗生得意。 裝了一陣兒,也不好一直待在水中,李裹兒這才轉身向岸上走去,似乎這時才看到武崇訓似的,李裹兒驚呼一聲,臉上露出一抹羞意,趕緊放下裙子,流水卻又打濕了裙擺,紅裙裹在秀美的腿上,愈增嬌艷。 武崇訓見狀連忙施禮,道歉道:「小王唐突了,因見郡主在此捉魚,生恐嚇走了魚群,故而未敢言語,並非有意偷窺,恕罪,恕罪!」 「小王爺太客氣啦,人家只是驚見岸邊有人嚇了一跳,哪有責怪小王爺的意思。」 李裹兒抿嘴一笑,小手輕拍酥胸,那模樣兒逗得武崇訓更是神魂顛倒,趕緊道:「郡主的裙子都被溪水濺濕了,快請上岸來。」 李裹兒答應一聲,舉手投足極盡優美地走上岸去,忽然哎呀一聲,一跤跌進武崇訓的懷裡。那香香軟軟、輕盈動人的嬌軀入懷,把個武崇訓登時驚得呆了,這等飛來艷福,實是想都不敢想,可它竟然來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五章 色迷心竅 武崇訓驚喜交集,魂飛天外,待他反應過來,想要伸手扶住人家姑娘,做個體貼的護花人時,李裹兒已經離開他的懷抱,羞人答答地垂首道:「真是對不住,奴家腳下一濕,不曾站穩。」 「沒關係、沒關係……」 武崇訓脹得臉龐通紅,眼見那張濺了幾滴晶瑩水珠,彷彿出水蓮花般的俏麗容顏就在面前,實在按捺不住自己,一陣衝動,猛地張開雙臂便抱住了她,俯首往她嬌艷欲滴的頰上吻去。 「呀!你幹什麼,快放開我,不得放肆!」李裹兒半真半假,慌忙掙扎,左右閃躲地不讓他就範,語氣漸趨嚴厲,嬌聲叱道:「小王爺無禮,奴家要大聲喊人了!」 「千萬不要!」 武崇訓趕緊放手,見李裹兒似羞還惱,臉蛋艷如初綻桃花,胸懷激盪不已,竟然不顧腳下泥土濕軟,「噗通」一聲跪在她的腳下,連連叩頭道:「郡主恕罪,郡主美若天仙,小王實難自己,絕非有意冒犯,還請郡主恕罪!」 李裹兒見他跪倒,竟然呆住了。在她心裡,武家是她這個皇家郡主都不可冒犯的強大存在,眼前這人可是武家兩大巨頭之一的梁王武三思長子,他怎麼……,難道……難道他對自己竟然如此癡迷? 李裹兒心中驚疑不定,也不喚他起身,只是試探地道:「奴家一個未嫁女子,小王爺這般非禮,辱了奴家清白,可不毀了奴家清譽麼,如此行徑,切不可再犯!」 武崇訓聽她口吻有原諒自己的意思,心中更是大喜,又磕頭道:「小王再不敢犯了!但得郡主回心轉意,不再生小王的氣,便為郡主粉身碎骨,小王也在所不惜。」 這武崇訓叩頭叩得實誠,額上沾了泥土也全然不顧,李裹兒見了忍俊不禁,「噗嗤」一笑,急忙反手掩住嘴巴,那嫩若蘭花的小手掩住小嘴,笑眼彎彎如月,煞是迷人。 武崇訓見自己逗得她發笑,不禁咧開嘴巴也笑起來,低頭一看,雪白一雙玉足踏在地上,足趾如臥蠶,好不可愛。那腳上有幾片草莖,腳掌下黑黑的泥土,愈加襯得那雙腳掌美玉一般,不由更加癡了。 李裹兒見他如此模樣,終於漸漸確定,此人是對自己癡迷到了極致。 世間竟有這般癡兒麼? 李裹兒又驚又喜,脫口問道:「你說的話可當真麼?」 武崇訓道:「千真萬確!小王願為郡主做任何事,但搏郡主一笑,死亦無憾。」 李裹兒心道:「這世間男子,難道真有如周幽王一般的傻蛋?」 心中想著,李裹兒便道:「你們男人慣會花言巧語,誰信你呀。」 武崇訓激動的滿臉通紅,豎起三指道:「小王敢對天地盟誓,以白心跡!」 李裹兒眼珠一轉,半真半假地道:「誰要你立誓了,人家才不信那個,如果你不是說謊騙人家,那……你把人家的腳舔乾淨!」 武崇訓一呆,身為梁王世子,他幾時做過這般下賤的事情?李裹兒本就是以半開玩笑的口吻,生怕真個惹惱了這武家小王爺,一見他呆住,心中害怕,趕緊說道:「好啦好啦,和你開玩笑的,快起來吧!」 武崇訓聽她語氣,倒生怕她不肯相信自己的誠意,低頭再看那雙小腳丫,雪白晶瑩,如玉之潤,如緞之柔,那草莖黑土沾在腳上不顯骯髒,倒愈發襯托得那雙玉足似泥土中生出的一雙雪蓮。 再看李裹兒裙擺濺濕,粘在腿上,紅色裙衣微微映出健美的腿形,肉色誘人,心中登時一熱,在他眼中,這仙子般的人物哪有骯髒的地方,便叫他為這樣的美人兒做任何事他都是心甘情願的。 武崇訓道:「好!小王便為郡主舔淨雙足!」說著,雙手一伸,捧住李裹兒一隻玉足,手指碰到李裹兒溫膩柔軟、骨型纖秀的足踝時,心中更是一蕩,再不猶豫,伸出舌頭便向她的腳掌舔去。 「啊!」 李裹兒一聲驚呼,根本不敢相信一位堂堂的郡王,竟然真的為她做出這種事來,驚駭之下整個身子都僵住了,等她反應過來,才看到武崇訓滿臉癡迷地吮著她的腳趾,根本不在乎腳趾上的泥土草莖。 武崇訓吮淨了李裹兒的腳趾,又戀戀不捨地向腳心移去,李裹兒就似幼年時被自家所養的那隻大狗舔吻腳趾一般,只覺奇癢難耐,忍不住格格嬌笑,忙掙脫道:「好啦好啦,不要舔啦,人家信你啦。」 李裹兒收回腳掌,武崇訓一口泥土,倒還有些意猶未盡的味道。 「你快起來,若叫人看見你跪在我面前,成何體統,快起來!」李裹兒此時已確信這位小王爺對自己癡迷到了極點,畏懼之心頓去,再說話時便不再客氣,隱隱帶了幾分命令的口吻。 武崇訓如奉綸音,應聲站起,規規矩矩站在那兒,只覺自己和心目的仙子連肌膚之親都有了,實是甜蜜無比,不禁嘿嘿傻笑。 李裹兒又好氣又好笑,嬌嗔道:「好啦,今日效游,小王爺該與那些貴介公子們在一起才是,與小女子私相獨處算什麼道理,你快去吧。」 武崇訓道:「那些人有什麼好交往的,郡主剛回洛陽不久,對此地還不甚熟悉,小王願為郡主導遊,讓郡主玩得盡興。」 李裹兒抖了抖裙袂,道:「由得你,不要離我太近,免得惹人閒話。」 武崇訓對他爹都從來不曾這麼聽話過,果然乖乖跟在李裹兒身後,相隔三尺,李裹兒向東他便向東,李裹兒向西他便向西,比人家養熟了的老狗還要聽話。 「呃……,郡主,你可曾聽過近日坊間傳言……」武崇訓陪著李裹兒遊玩了一陣,漸漸熟稔起來,終於按捺不住,問起了梗在心中如同一根刺的那個問題。 李裹兒當日長街欲吻楊帆,結果被許多百姓看見,心中不免發虛,事後也曾悄悄打聽過,知道此事已經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幸好雙親還不知道,可謂萬幸。此時武崇訓吞吞吐吐地一問,李裹兒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心中不由一緊,面上卻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問道:「什麼傳言?」 武崇訓趕緊把那件事說了一遍,說到一大半,見李裹兒臉色越來越難看,不由怯怯地住了嘴。李裹兒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辟嚦啪啦地掉下來,抽泣道:「洛陽人心怎地這般骯髒,辱沒一個清白女兒家的名聲很好玩麼?」 武崇訓一見李裹兒流淚,心疼得跟什麼似的,連連告罪道:「郡主不要傷心,小王是絕對不相信此事的,郡主不要再哭了。」 李裹兒趁勢發作道:「你嘴上說不信,心裡明明是信的。人家隨父親回京,一路上險阻重重,幾番出生入死,都是楊校尉救了人家性命。這是救命之恩啊,人家視楊校尉如親生兄長,長街偶遇是有的,邀他同車也是有的,看見自家兄長,邀他同車而行,敘敘兄妹情誼,怎麼了?偏生有那些爛嚼舌根子的。」 李裹兒哽咽道:「什麼街頭擁吻,污了人家名聲不說,讓人家的恩公也因此蒙羞,裹兒於心何忍。」 武崇訓暗道:「她的反應如此激烈,足見對清白之珍惜,我真的是誤會她了。這個時候,她還對連累恩人心存內疚,心地何等善良!」 武崇訓越想越是慚愧,李裹兒又道:「什麼街頭擁吻,人家把楊校尉當親大哥,妹子跟哥哥撒撒嬌,說話時嬌憨了些,就這麼一撅嘴兒,恰好被那些心地齷齪的人看在眼裡,便胡說八道起來。方才人家還失足跌入小王爺懷中呢,虧得沒人看見,若是有人瞧見,定然要說奴家不知羞,對小王爺投懷送抱了。」 李裹兒越說越傷心,不禁憤然道:「這種事情越描越黑,叫人家怎生辯駁?罷了罷了,唯有以死明志!」李裹兒說著,就要衝上小橋,準備投水而死,雖說那水……只及她的膝蓋高。 「萬萬不可!」 武崇訓一個箭步衝上去,再度施展出他在父親面前用過的「撲跪」神功,一把抱住李裹兒的雙腿,雙膝就勢向她面前一跪,央求道:「是小王錯了,誤信謠言,傷了郡主的心,都是小王之罪,郡主千萬莫尋短見!」 武崇訓說著,還怕李裹兒不解氣,揚起雙手左右開弓,用力地抽起自己耳光來。 李裹兒掩面飲泣,哽咽道:「你快起來,堂堂梁王府小王爺,這般樣子成何體統,叫人家看見不知又要傳出什麼閒話兒。」 武崇訓見了反而賣起乖來:「郡主要我起來,須得不再生氣才是。」 李裹兒道:「人家不生氣了,還不起來?」 武崇訓這才站起,懊悔不已地道:「以後再見有人散播這等謠言,詆毀郡主清譽,小王只消聽見,必定不會輕饒了他!」 李裹兒最擅長的就是揣摩人心,此時她已摸透了這個武崇訓的心思,沒想到她最畏懼的梁王府,其世子居然在自己面前奴顏婢膝一至於斯,李裹兒心中又驚又喜,暗暗得意,卻俏臉一板,故意冷然道:「清者自清,不敢有勞小王爺,否則不知人家又要說奴家與小王爺有什麼不清不白的關係了。」 她腮上還掛著兩行清淚,便把俏臉一揚,道:「人家這副樣子,實在不好人前露面,這就要回去了,有勞小王爺替奴家向千金公主殿下知會一聲,再叫人家的車仗出來,人家在前邊路口候著。」 武崇訓慌得跟什麼似的,連忙道:「小王送郡主回城!」 李裹兒這麼說,本就是想要製造一個單獨與他在一起的機會,她已經察覺到,如果能把這個梁王世子掌握在她的手心裡,對她、對她父親有多麼重要,聽了武崇訓的話,她不置可否,只是冷冷一哼,拂袖便走。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三人行 千金公主此番出遊,本就是為了促成武崇訓和李裹兒的來往,見武崇訓來替李裹兒向她辭行,千金公主會心一笑,只當二人已經情投意合,自然樂見其成,因此欣然應允。 武崇訓匆忙喚了李裹兒的車仗,又叫了自己的侍衛,急急趕到路邊,就見李裹兒俏立路旁,如春花綻放。 武崇訓連忙下馬,慇勤地請安樂郡主登車,自動自覺地充當了她的護駕騎士,護擁著李裹兒的車駕向御道趕去。 李裹兒放下帷幔,自帷幔中悄悄觀察著騎在馬上神采飛揚的武崇訓,下意識地又咬起了小指。今天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離奇的夢,她還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車隊到了御道上,便拐向宮城方向,這時候,楊帆帶著任威等幾名侍衛趕到了。 楊帆與武崇訓雖然不熟卻是認得的,以前楊帆數度到梁王府,曾經見過這位世子。他沿御道而來,老遠就看到了這位梁王世子的旗旛,楊帆微微有些意外:「梁王家宴,世子怎麼還在外招搖,莫非他不參加族人家宴?」 楊帆想著,放慢了馬速,走到近前一看梁王世子果然在,便在馬上一抱拳,拱揖道:「世子!」 武崇訓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楊帆,一時神情和心情都古怪到了極點。 前一刻他還是把楊帆當成情敵看待的,可是李裹兒在寺廟後院小橋之上那番哭訴之後,他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向楊帆發難了。尤其是,安樂郡主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在心裡,安樂郡主說她視楊帆如兄長,若得罪了她的兄長,美人兒不再理他怎麼辦? 可是讓武崇訓現在就放下心結,「婦唱夫隨」地把楊帆當成「親大哥」,武崇訓一時又適應不了這種劇烈的變化,正在尷尬地當口兒,李裹兒掀開車簾,向楊帆欣然叫道:「楊哥哥!」 李裹兒在車中思量許久,那夢境般的感覺終於沉澱成了事實,她知道,她已經用她的美色征服了一個裙下之臣,而且是最忠心的那種。堂堂梁王世子,居然連給她舔腳趾的事都做得出來,此人再也休想逃出她的手掌心了。 她正歡喜得意間,楊帆到了。李裹兒也頗為意外,沒料到會在這裡遇到楊帆,心思一轉,她便雀躍著迎了出去,方纔已經在武崇訓面前說過她把楊帆視作恩公、視作親生兄長的,此時如果不落落大方,豈不叫那武崇訓看出蹊蹺。 「楊哥哥,你這是往哪兒去?」 楊帆看看李裹兒,又看看武崇訓,笑了笑道:「正要去梁王府赴宴。世子與郡主……這是聯袂出遊麼?」 李裹兒道:「應千金公主之邀,今日與諸多貴介公子、使相千金,同游於洛城北郊。人家不喜那些貴人們踏青出遊的把戲,正勞煩小王爺送我回城呢。楊哥哥正好與人家同路,快上車來,人家和你說說話兒。」 李裹兒此舉大是高明,越是在武崇訓面前落落大方毫不避嫌,武崇訓心中疑雲越薄,只是……雖說安樂視楊帆如兄,畢竟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長,那女子香車並不太寬,兩人並肩而坐…… 武崇訓心道:「我是安樂未來的夫婿,我都不曾與她並肩而坐,手足相接,讓楊帆上去,好不是滋味兒。」 武崇訓便笑道:「某與楊將軍也是素識,久不相見,正想一敘離別之情,不如你我並轡而行,邊走邊談!」 楊帆正覺李裹兒太也大膽,一聽武崇訓這話如釋重負,馬上欣然點頭:「正合我意!」 李裹兒已經摸清了武崇訓的心思,哪還把這今日出遊前還被她又敬又畏的梁王世子放在眼裡,登時俏臉一板,睨著武崇訓道:「楊哥哥是去梁王府赴宴的,小王爺想與楊哥哥攀談,到了你家便是聊到秉燭夜談也沒關係。奴家長住宮中,難得見到楊哥哥,小王爺可否容後敘舊?」 武崇訓已然迷了心竅,李裹兒的話哪敢反對,登時訕然道:「郡主所言有理,如此……就請楊將軍登車吧!」 楊帆總覺得三人間有種奇怪的氛圍,一時又品咂不出究竟是什麼,其實自上次長街偶遇,他就漸漸感覺這個李裹兒不是那麼單純,可眼下武崇訓就在旁邊,自己若不登車,反而顯得心中有鬼,無奈之下,只得棄馬登車。 楊帆一上車,李裹兒便又抬手放下了帷幔,放下帷幔時,一雙嫵媚到極致的眼睛,還帶著挑釁的目光乜了武崇訓一眼。武崇訓暗自安慰自己:「是我不好,方才出言不遜,惹得安樂不悅,她這是故意氣我,一定是這樣。」 帷幔雖然放下,其實裡邊有些什麼舉動,外面影影綽綽的如霧裡看花,也能看到稍許,楊帆倒不擔心安樂敢對他進行騷擾,是以帷幔剛一放下,楊帆便沉下臉色,壓低聲音道:「你又要做什麼,當真不愛惜自己名聲?」 李裹兒委屈地道:「哥哥何以對人家越來越不假辭色?你救過人家和爹爹性命,是我一家人的大恩公,你我又曾有過夫妻之實,奈何冷言冷語,人家究竟做錯了什麼?」 楊帆一聽她提起此事,登時有些洩氣。他總不好與李裹兒理論,說總是察覺她說話不盡不實,當日黃竹嶺上籐蘿洞內那一幕更是如同梗在他心上的一根刺,事後想來,越來越覺得她不是一個初經人事的少女。 楊帆只好緩和了口氣道:「郡主,昔日種種,是楊某不知你的身份,結果鑄成大錯。如今令尊即將成為太子,不日郡主就將成為大唐的公主,楊某早有家室,斷然不可能與公主有什麼結果,既然如此,為人為己……,郡主冰雪聰明,想必不需楊某說的太過明白!」 李裹兒黯然垂淚道:「你說的道理,人家自然省得,情不自禁罷了。」 李裹兒說得淒婉哀傷,那花容月貌淚水漣漣,若換一個男子聽了看了,怕不心懷激盪,登時小頭指揮大頭,有感於美人恩重,便是叫他為這女子捨了性命也心甘情願,從此如那武崇訓一般,乖乖做她石榴裙下之奴。 可楊帆不同,裹兒雖美,也不致於讓他為美色而迷了心智。心頭那抹疑雲更是降低了裹兒這番做作的魅力,楊帆只是不好說些太尖銳的質問,因此勸道:「進一步害人害己,退一步皆大歡喜,郡主在黃竹嶺十六年苦楚,如今重返宮廷殊為不易,切勿自誤!」 楊帆這番話李裹兒哪裡聽得進去,她喜歡這種冒險、玩火的刺激,喜歡把男人掌握在手心的感覺,那像是一種令人飄然欲仙的權力,讓人著迷。梁王世子武崇訓膜拜在她的腳下,甘願以奴僕自居,更是助長了她的這種野心。 楊帆越是敬而遠之,她的征服慾望越強烈,不把楊帆征服,讓他乖乖任由自己擺佈就越不甘心,這種感覺很複雜,或許她對楊帆真有幾分喜歡,或許就像她當初養的那隻貓兒,她覺得自己付出了,就一定要拿回代價。 又或者,武崇訓的被征服,讓這個在小山村中長大,一步登天進入帝國最高層的皇家村姑有些找不準自己的位置了,她的野心膨脹太快,卻又沒有一步一個腳印攀登過程中成長起來的胸襟和智慧,於是迷失了自己。 不過,她對玩火卻是樂在其中的,她咬了咬嘴唇,很不甘心自己的失敗,心中暗忖:「我的美貌可以讓堂堂梁王世子自甘奴僕,就不能征服你麼?」 於是,放在坐榻上的一隻柔荑悄悄伸過去,便牽住了楊帆的手,她抓著楊帆的手,輕輕放在自己青春而富有彈性的柔膩大腿上,楊帆一驚,抬眼看向她,低斥道:「你瘋了?」 李裹兒暱聲道:「外面看不清的。」 她的眉梢眼角儘是春情,一雙眼波潤如春水,就那麼凝睇著楊帆,用一種極誘惑、極旖旎的聲音道:「那麼多皇姐、皇姑甚而姑祖母,都能活得自由自在,為什麼獨對我如此苛求,比起她們,我受的苦還少麼?楊郎,人家是你的女人,這你總不能否認吧?」 李裹兒說著,輕輕抓著楊帆的手,沿著滑膩如脂的大腿,竟向自己的桃源花芯探去。楊帆沒想到她竟這麼無恥,心中惡感更甚,手掌一緊,一把握住了她的大腿,如同鐵鉗一般,再難移動分毫,疼得李裹兒都要流出淚來。 楊帆臉寒如冰,冷冷說道:「溫柔坊裡,每日不知多少男人度夜,如果每一個在那裡度夜的男人上過一個女人,就把她當作自己的,那男人豈不蠢得像頭豬?」 李裹兒已經知道溫柔坊是個什麼所在,臉色登時一變,恨聲道:「你當我是什麼?」 楊帆冷然道:「不是我當你是什麼,而是你自己當自己是什麼?」 李裹兒恨恨地瞪著楊帆,神色數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她容顏一緩,忽地向楊帆婉媚地一笑,輕輕低下頭去,柔聲道:「人家當自己是什麼?人家自然是當自己是你的女人、你的奴婢,只要你喜歡,人家便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願的。」 武崇訓策馬伴在車旁,因為不想被李裹兒看輕了自己,怕她惱恨自己不信任她,因此不敢盯著車中看,只能拿眼角餘光盡量捎著,可紗綃雖薄也看不清些什麼,豎起耳朵細聽依舊聽不到些什麼。 仔細想想,便自嘲地一笑:「我怎能用齷齪心思去度量她,褻瀆了仙子呢。再者說,大庭廣眾之下能有什麼事情?我得放寬胸懷,萬萬不可讓她覺得我氣量狹窄,但能討得美人歡心,便為她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七章 梁王家宴 從北門進城便到了宮城範圍了,只需向右一拐就能從玄武門進入皇宮,武崇訓自然沒了借口繼續護花,他此前又說過要與楊帆一敘舊情,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李裹兒的儀仗向遠處那叢巍峨莊嚴的宮闕處中駛去。 楊帆佇馬一旁,也望著那輛遠去的香車,高大的城牆下,有風從遠處徐徐吹來,正好拂動了如霧的紗幔,車中一道倩影裊裊娜娜,無法叫人看個仔細,正如車中人那多變的心思。 沒有人是生來就一成不變的,一些本性的東西更是在成長中逐漸形成,並最終成為他區別於其他人的最本質的東西。楊帆如果不是幼經大難,顛沛流離,又有一番奇遇,他會是今日的楊帆麼? 或許他此時依舊生活在韶州,半個月趕一次集,三個月去一次城裡,大部分時間與他同樣純樸訥言的妻子和孩子生活在那個小小的峽谷裡,他的天就只有那麼大、他的地就只有那麼廣,他的心胸裡就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家。 小蠻從小過慣了苦日子,一個乞索兒終於改變了命運,可是一些已經深深刻進她骨子裡的東西是不會變了,直到現在她依舊喜歡賺錢,不停地賺錢,賺來的錢要麼拿去再生錢,要麼就換成土地和真金白銀,藏在她最認為最安全的地方。 阿奴本來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可是在一場大旱之後,這一切都改變了,她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推進了枯井,對她的父親來說,那是最無奈的舉動,也許他當時已經飢餓到麻木,但是如果他還活著,這一幕往事一定是他一生揮之不去的夢魘。 對當時還很幼小的阿奴來說,她無法理解這些,當那個年僅六歲瘦骨嶙峋的女孩,滿臉血污哭叫著從枯井中一步步爬出來時,這創傷就再也無法癒合了。她從此封閉了自己的心,直到那個寒冬大漠,楊帆用自己的血和命,打開她心防的那把鎖。 從小拘於宮廷的婉兒,最大的快樂是陪伴皇帝去龍門時,摒退左右,一個人奔跑在無人的山林中,釋放她壓抑太久的心情。家國天下負於一身的太平,更多時候像一個政客,她無暇去考慮如何做一個妻子、做一個母親、做一個女人…… 每一個成年的人,都有他從童年一路過來,命運在他身上刻下的一道道痕跡,如同一斧一鑿地劈斫出來。如今的李裹兒也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她成為了什麼? 遠處的風一路掠來,掠過香車的帷幔,帷幔便化作一團迷濛湧動的霧,掠過武崇訓的眼,他的眼睛裡揮之不去的依舊是那如玉的嬌靨,掠過楊帆的髮梢,他的思緒凌亂如發,充滿迷惘。 紅粉耶,骷髏? ※※※※※ 武三思此番家宴,來的人比以前明顯要多了,武承嗣的身體每況愈下,武家人都很清楚,即便一些暫時還在觀望並未確定要投靠武三思的人,也不想在家宴這種並非明確站隊的場合拂他的面子。 家宴照例會有一些不被主人當成外人的人出現,越是大戶人家越是如此,除非你想表示自己交遊不廣,人脈稀少。不過今日有幸被武三思邀請來的人並不多,除了「三思五犬」,一共只有四個人,張易之、張昌宗、李重潤,再就是楊帆了。 被人戲稱為梁王門下五大走狗的宋之遜、李俊之流是一定要來的,非如此何稱心腹?再者,這樣的場合總不免要吟詩作賦以應風景,這幾個人都是文人才子,可以助主人附庸風雅。 李重潤是廬陵王的嫡長子,邀請他來,是為了讓他見證楊帆與武三思的交情,而張氏兄弟既是掩護,也是為了監視李重潤。李裹兒是女流且年紀幼小,出宮游賞、交遊名媛不受人注意,廬陵王世子從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他的父親,他想隨意出宮與人接觸就難了。 二張既然到了,這實際上的「皇后」和「貴妃娘娘」自然就坐了上首,此間主人武三思也避席屈居其下,廬陵王世子李重潤和及時趕回來的梁王世子武崇訓坐在武三思的對面,而武三思的下首坐的居然是楊帆。 看這樣子,像是要由父子二人分別接待兩位貴客,可是廬陵王世子是代替他「生病」的父親來的,本應與武三思同座,武三思卻把楊帆安排在身邊,由兒子去陪廬陵世子,這就很是耐人尋味了,須知在官場上,坐次排位也是一門學問。 武三思除了恭維討好二張,就只與楊帆談笑風生,由於討好二張的還有武懿宗、武攸宜等武氏族人,所以武三思大部分時間都拿來和楊帆談笑,因為席間太過吵鬧,兩人還時常附耳低語,這一切都被李重潤看在眼裡。 這位廬陵王世子未及弱冠,年方十九,是李顯的二兒子,庶長子李重福要比他大兩歲。由於廬陵王四子七女(實為八女,但有一女幼年夭折)是由不同的宮妃所生,所以歲數相差不大,同一年出生的兄弟姐妹就有好幾個。 年方十九的李重潤三歲時就被轟出洛陽困居深山了,心思單純、不通世故,完全沒有看出楊帆的笑容和應答只是勉為其難,他和梁王的所謂熱絡場面,完全是武三思燒火棍子一頭熱。 二張兄弟能歌善舞,席間眾人豈能不投其所好?酒過三旬,張易之便在眾人的熱烈響應之下走到席間高歌一曲,在熱烈的喝彩聲中,武崇訓得到乃父示意,又上前邀請張昌宗踏歌,一時間武氏族人、三思五犬乃至二張便在席間載歌載舞起來。 李重潤不擅歌舞,也被武崇訓硬拉出去,笨拙地隨著大家手舞足蹈起來,一個轉身,他忽然發現武三思和楊帆的席位空了,閃目一瞧,恰好看見武三思與楊帆並肩而行,邊走邊談,慢慢踱向遠處的曲池迴廊。 楊帆落後半步,隨在武三思的身旁。只聽武三思道:「二郎奉聖諭組建『千騎』,一切尚在籌組之中,本王聽說戶部在軍餉衣糧上面對你們多有刁難啊?」 楊帆心中一動,微笑答道:「不想此事竟連王爺也驚動了。確是有些戶部官員拿腔作調,故意刁難,不過此事已經解決了。」 武三思呵呵笑道:「嗯,二郎以兵士之蠻不講理,應對戶部官員的強辭奪理,倒是一步妙棋,你們橫得起,他們可橫不起,敢對天子親軍多加刁難,安尚書真是有點昏了頭了,還以為二郎你人善易欺呢。」 兩人邊說邊行,就見前方臨池處出現一座軒亭,窗子開著,廳中置一圓幾,早有一人坐在那兒,看見二人過來,那人便站起身來,正是河內王武懿宗,不知何時他已悄然從那家宴那邊離開,一個人到了這裡。 武三思笑指武懿宗道:「這位是河內王,吾之堂弟懿宗,二郎想必是早就見過的。」 楊帆向武懿宗含笑一揖,道:「楊帆見過河內王。」心中卻是暗暗納罕,武三思擺出這般陣仗做什麼,莫非有意為我們調和?武懿宗向他牽了牽嘴角,勉強一笑。 武三思暗暗瞪了武懿宗一眼,又對楊帆道:「好教二郎知道,當日戶部無端為難於你,實是我這兄弟從中作祟啊。」 楊帆早就知道了,聞言卻做出一副驚訝模樣,失聲道:「竟然如此?不知楊某何處得罪了王爺,致令王爺心生不悅?楊某惶恐,著實不知,還望王爺指教!」 武三思道:「還不是因為你護著廬陵王回京一事麼,懿宗以為你是想跟我武氏一族為敵,所以有意為難於你。也怪本王,不曾向他言明你的苦衷,得知此事後,我已教訓過他了,今天特意把你二人請到一起,是要懿宗當面向你陪個不是。」 武三思這廂說著,武懿宗那邊便作勢欲揖,只是他那腰桿兒僵硬的很,看來沒有一柱香的時間都未必彎得下來,楊帆搶前扶住,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可真是折殺下官了。其實能化解誤會,不與河內王為敵,下官已然萬幸!」 武三思笑吟吟地道:「二郎若是不再責怪本王這個莽撞的兄弟,那就入座,咱們一塊兒喝杯酒,一笑泯恩仇。」 武三思說著,當先在几案後邊坐下來,睨了一眼楊帆,漫不經意地又道:「當初的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如今小兒看中了安樂郡主,不日本王就要向廬陵王下聘求親,到時候兩家人作了一家人,昔日一點恩怨,自然是過眼雲煙!」 前堂上熱鬧非凡,走了一個武三思、一個武懿宗,還有一個楊帆,眾人似乎全未注意,一曲舞罷,眾人紛紛歸座繼續飲酒,李重潤趁機向武崇訓問道:「我看那楊將軍與老王爺似乎十分熟稔呀?」 武崇訓回府後已經得到了父親的叮囑,曉得此番家宴的目的,聞言便道:「是啊,家父對楊將軍一向青睞有加,可以說,楊將軍得以踏上仕途,就有家父大力舉薦之功。昔日楊將軍受來俊臣構陷蒙冤入獄,也是家父出面才保得他的性命。 楊將軍成親時,家父還曾以王爺之尊,紆尊降貴出席婚禮,且贈予他們夫妻一份厚禮。呵呵,家父對楊將軍一直是當成子侄般對待的,楊將軍對家父也是深懷知遇之恩!」 李重潤聽了不由暗暗心驚,得知楊帆組建「千騎」之後,廬陵王、韋妃和李重潤曾私下商議,要對楊帆示好結交,秘密拉攏。此時一聽武崇訓被他套出來的話兒,李重潤的心登時就涼了半截:「事不可為矣!」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八章 再起波瀾 對於此番武氏家宴之行,楊帆覺得收穫頗大。 楊帆很清楚,這個時候還不是和武氏公開決裂的時候,如果有人在武則天正準備選立接班人、安排帝國未來的敏感時刻跳出來與武氏家族為敵,一定會被武則天視為敵人而剷除。 倒霉的吉頊作為朝廷新貴,就是因為一時得志猖狂,對武懿忠大聲吼了幾句,略顯輕蔑之態,就被武則天貶為縣尉,滾出京師了。而且武懿宗當時還是在河北捅了大簍子,造成了大祚榮立國、契丹分裂、溪國歸附突厥,如此情形下,女帝依舊偏袒。 楊帆以千騎中郎將的身份與戶部安尚書鬥法,最初是因為不知道安尚書是何人主使,而且軍餉一事不能耽擱,後來得知裘侍郎和武懿宗的姻親關係,楊帆就暗暗捏了一把冷汗,暗悔自己大意。 李多祚是左羽林衛大將軍,是北衙禁軍中最嫡系的軍中將領,可他在河北時,因武氏一族的將軍們醜態百出,連連失利,皇帝下旨由其統攝諸軍,結果武攸宜、武懿宗依舊我行我素,對其極盡打壓,他也無可奈何,楊帆現在的份量還沒有李多祚重呢,憑著一支還未成軍的千騎,他拿什麼跟武家的人鬥? 在那些兵痞們第二日鬧上戶部時,武懿宗並沒有出現,安尚書憤而服軟,這件事得以順利解決。楊帆並不知道武懿宗之所以沒有出現,是因為被武三思截住了,否則當日就不是那般結局了,他派去的那些人必定會被武懿宗梟首示眾,釀成一場驚天血案。 一旦事情到了這一步,楊帆勢必不能讓兄弟們白死,這場官司打到御前,即便他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也不過稍挫武懿宗的鋒芒,讓他挨一頓訓斥,或者象徵性地降一降官職,而他的代價將是和武氏家族徹底決裂,他將因此被武則天拋棄。哪怕那些古之聖君,也做不到不偏不倚,至公無私的,何況武則天這個老婦人對武氏家族一向偏袒。 武三思對他的誠意,他能夠感覺到,以武三思今時今日的地位,如果不是誠心招攬,也不需要紆尊降貴向他示好,通過武三思的斡旋,解決和武懿宗的衝突,他相信接下來軍器監和太僕寺之行會非常順利。 果不其然,楊帆的軍器監之行和太僕寺之行非常順利,楊帆到軍器監和太僕寺走了一圈,加起來用的時間一共還不到半個時辰,整個事情就圓滿解決了,軍器監武嗣忠、太僕寺丞白一壽都滿口答應,對於「千騎」所需的軍器和馬匹三日之內一定予以解決。 楊帆大喜過望,本來他估計順利的話,也需要一天的時間才能跑完軍器監和太僕寺,沒想到這麼順利就辦成了。辦完了這件要事,楊帆看還有大半天的時光,猶自記得先前與刑部陳東有個約定,便去刑部走了一遭。 陳東聽說楊帆要請他去「金釵醉」吃酒,馬上欣然告假,與楊帆逍遙而去。 美酒一觴接一觴,反正不是他花錢,只管痛飲便是。 妖嬈艷麗的胡姬一口氣兒便叫了四個,兩個在他身前蛇一般扭著身子,跳著那種讓男人很容易就臉紅氣喘心猿意馬的舞蹈,兩盤碩大滾圓的「八月十五」在那細細的水蛇腰下蕩來蕩去,就像水中見月,一石投下,遽生漣猗。 另外兩個胡姬則像蛇一般扭纏在陳郎中的身上,等到陳郎中酒意上來,三個人便纏作一團,種種不堪之態令楊帆側目不已,他從未想到一向謹言慎行、刻板嚴肅的陳郎中酒醉之後竟是這般風流模樣。 那四個胡姬很快就聽說今日付錢的是旁邊這個小白臉,此人年少英俊,比旁邊那個黑胖鬍子更討女人喜歡,叫她們倒貼都願意的,何況此人年少多金,另兩個舞得香汗淋漓的胡姬登時便向他纏了過去。 楊帆大驚,趕緊繞開這兩條美女蛇,笑道:「你們扶陳先生去後面吧,好生侍候著,某還有事,先行一步,賞錢我會放在掌櫃的那裡,你們誰能討得陳先生歡心多些,便可多得一份賞賜!」 交待完畢,楊帆便逃之夭夭,猶聽恣情放縱、恨不得在雅間裡就提槍上馬的陳郎中,被兩個健美力大的胡姬扶起,一邊邁著天空步向後廂走,一邊漫聲吟道:「雲卷雲舒,看前門鳥進鳥出。寵辱不驚,望後庭花開花落……」 楊帆大汗,沒想到一向冷肅刻板的陳東陳大郎中,竟也是這般一個悶騷貨! 陳大郎中化身口條才子、床笫君王,以一人之力挑戰金髮碧眼四胡姬去了,也不知桃源洞前車輪大戰,最終能否保得一點殘骸碎骨,這已不在楊帆的考慮之列,還了陳郎中這份人情,他回家去陪一雙可愛兒女小膩了一陣兒,便往軍營去了。 ※※※※※ 三日之後,軍器監果然依約送來了武器裝備。 武器裝備是不會直接發到士卒們手中的,也不會送往軍營,而是送到甲仗庫保管。訓練、出兵、執行軍務時才會發放到個人手上,首次發放時會在每件兵器上刻上使用者的名字,從此以後這套武器就歸此人使用。 武器上有鑄造工匠的名字,有使用者的名字,如此做法既是為了防止串用丟失,也是為了督促士兵們好生保養使用,免得武器的損毀率太高。但是刻了名字之後,武器平時依舊要收進甲仗庫。 這個做法到了現代也是一樣,不管是軍隊還是警局,槍支彈藥和防彈衣在不是執行公務的時候都是集中保管的。所以楊帆派兵痞去戶部搗亂時,他們才赤手空拳,後來佯裝與楊帆的親兵起衝突時,還是從戶部差官們手中搶了水火大棍打砸一番。 楊帆此時正在擊鞠場上同士兵們擊鞠,他高超的鞠法贏得了一陣陣喝彩聲,許良得知武器運到,甲仗庫那邊已經點收,馬上興沖沖地趕來向楊帆稟報,見他在場上打得正歡實,便也笑吟吟地站在圍觀人群中觀看喝彩。 待一場球打完,許良才向楊帆招手示意,楊帆趕到球場邊,許良興沖沖地對他說道:「中郎將,咱們的武器甲仗已經送到了。」 楊帆聞言大喜,道:「走,咱們去看看!」 當下二人各乘一馬,率了幾名親軍便往甲仗庫趕去。每一衛兵馬駐地都有一處甲仗庫,甲仗庫建在營地一角,與軍營的主要活動區相隔很遠,中間有三層防火帶,以保證武庫的安全。 戍守武庫的兵丁不屬於所在衛軍,而是直屬軍器監,領用武器需衛軍將官攜相應證明,領出多少武器、多長時間歸還以及負責的將官都要一一記錄在冊。這樣一來,除非軍隊嘩變,又或者高級將官偽造軍令,否則是沒人能擅領武器的。 武庫守卒雖然隸屬於軍器監,但是日常管理卻由當地駐軍將領負責,楊帆算是他們的半個上司,所以武庫守卒都認得楊帆,一見中郎將大人駕到,看守伍庫的隊正馬上迎了上去。 楊帆喜形於色地道:「武器甲仗可曾運到了?」 那隊正道:「是,屬下剛剛點收入庫,歸架整理完畢。」 楊帆喜道:「好,快些打開武庫,本將軍要點檢一番!」 那隊正做了登記,請楊帆簽了字,楊帆和許良便領著幾名親軍進了武庫。 武庫甚是龐大,裡邊有一層層的木製架子,地上還鋪著一些防潮的木炭等物。相對於南方的潮濕天氣,洛陽更接近北方氣候,比較容易保管武器,所以更多的保養措施並不是很多。 楊帆一進武庫,就看到那一架架的兵器,甲冑、弓弩、箭矢、旗幟、鑼鼓、戎帳,一一歸列在位,擺放整齊,心喜之下便對那隨行進來的守庫隊正道:「你們做事很用心,本將軍雖不直轄你等,卻有考評之權,這些事我會記入考評的。」 「多謝中郎將!」那隊正向他抱拳致謝,神色間卻有一抹古怪神氣,楊帆對他說著話,一雙眼睛卻留連在那些武器裝備上,所以並未注意。 許良欣欣然走近了去,忽然察覺那一架架的盔甲制式並不統一,除了將卒之分,還有光要甲、細鱗甲、烏鎚甲、皮甲、連身鎖子甲等等,眉頭不由一皺。 作為禁軍,他們的戍守之地在京城,平時主要任務就是警衛宮城。在宮城裡面維持治安,甲冑很大程度上更只是一種象徵意義了,即便出現百年難得一遇的騷亂,也是以巷戰為主,不需要太沉重的甲冑,否則反而影響士兵的戰鬥力。 故而,像光要甲、細鱗甲等較沉重的甲冑完全不需要準備,皮甲、皂絹甲一類的輕便盔甲才是他們最需要的東西,「千騎」成軍不過千人之眾,軍器監總不會連一千人的甲冑都湊不齊,需要拿其他制式的盔甲湊數吧? 許良疑惑地走過去,拿起一付鎖子甲,「嘩愣」一聲抖開,隨著鋼鐵碰撞的「鏗鏘」聲,一股煙塵陡然生起,也不知這副盔甲擺放了多久了,隨之竟還有幾聲不和諧的「叮噹」聲。 庫房中光線不夠明亮,楊帆叫人讓開了門口,又從守庫隊正手中拿過燈籠,走過去仔細一照,地面上分明有幾枚甲片,楊帆詫異地蹲身撿起那幾枚甲片,再看看提在許良手中的盔甲,赫連看到幾根穿連甲片的金屬絲線繃斷翹起。 楊帆伸手一摸,觸手晦澀,那絲線已不知用了多少年,既不曾更換過,也疏於上油保養,已然是袘k的發脆了。楊帆心中一股怒火油然升起,他騰地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地吩咐道:「馬上查一查,這些軍器甲仗有沒有問題!」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四十九章 變本加厲 守庫的隊正向他的幾個人悄悄遞了個眼色,神情間大有古怪。 其實這批東西剛一運到,他們就發現有問題了,這些破爛貨兒怕是軍器監的庫底子,有些東西看制式和袉炕A怕是高祖武德年間的兵器了,這都能拿出來用?分明是有人想給這位千騎中郎將小鞋穿啊。 不過他們只是守庫兵丁,做到自己的本份就好,上邊這些大人物之間有什麼齬齟之事和他們全不相干,此時此刻,他們還是裝瘋賣傻比較好。 「中郎將,這副皮甲是爛的!」 「這刀袘k的……,屬下只要腕力一振,怕是就要斷了!」 「這是什麼戎帳?破破爛爛,既不擋風、也不避雨,有個鳥用!」 「這弓……,我J!」 任威提起一張弓,試了試弓弦,結果只一拉,「崩!」地一聲那弓弦就斷了,虧得他反應快,及時歪了歪頭,要不然那繃斷的弓弦就要彈到他的眼睛上,以後怕不要成了一個獨眼龍。 「這短矛……」 「不必再試了!」 楊帆一聲沉喝,聲音在庫房中如同悶雷一般,震得眾人都是耳鼓一鳴,所有人都馬上噤聲,人人都知道,這位千騎將此刻是真的怒了。 武庫中頓時靜下來,只有楊帆粗重的呼吸聲。 楊帆背對著眾人,衝著武庫一角,只能看到他的肩背隨著呼吸輕輕地起伏,好像有一隻猛蓋正蓄勢以待,隨時迅猛撲出,擇人而噬。 但是,蓄勢良久,那頭藏在楊帆心中的猛獸卻偃伏起來了,他的呼吸變得緩慢悠長起來,過了很久,楊帆才緩緩轉過身來,燈還提在他的手裡,他的神情不喜不怒,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神色。 楊帆淡淡地問道:「軍器監交付武器時,可曾說過什麼?」 那隊正趕緊上前一步,道:「是!軍器監的人說,現在庫存的軍器甲仗並不多,不過『千騎』乃戍衛皇宮的武裝,軍器監不敢怠慢。臨川王吩咐下來,多方籌措,才置齊了『千騎』所需,馬上就送過來了。」 楊帆目芒微微一縮:「臨川王,這是拿武嗣忠來壓我了。可是……武氏天下呀……」 楊帆眸光閃爍了一下,平靜地道:「知道了,軍器監如此照顧,楊某感激不盡。只是臨川王掌軍器監,地位崇高,楊某只是區區一個中郎將,身份天淵之別,不能親往致謝,實在遺憾。」 楊帆的反應大出那隊正預料,在他想來,楊帆縱然沒有膽量去質問武嗣忠,至少也該在自己的部下面前表示一下心中的憤恨吧,就算他當著自己的面咒罵武嗣忠幾句,再傳到臨川王耳中,臨川王十有八九也會裝聾作啞,又不是當面罵的,還能找上門來不成,這個將軍怎麼這般慫包? 那隊正怔了一怔,訕訕地道:「是……是……」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應答才好了。 楊帆又是微微一笑,道:「關好庫房,好生保管武器,兵員已足,不日本將軍就要練兵了。」說完便舉步向外走去。 那隊正連忙答應,跟在楊帆背後,怯怯地道:「兵器甲仗尚未刻上使用人的名字,將軍您看,幾時分批遣人來進行登記鐫刻呀?」 楊帆隨口打個哈哈,舉步走出去了,居然根本沒理他這個碴兒,那隊正站在武庫門口,看著楊帆揚長而去的背影,半晌沒琢磨明白他的意思。 ※※※※※ 一片高坡之上,楊帆負手立在那兒,眺望著遠處的軍營,擊鞠場上,士兵們還在龍騰虎躍地追逐著那枚小小的紅球兒,他們所使用的是百騎帶過來的那些戰馬,輪番借用,過一過騎馬的癮,此時太僕寺還沒有把馬匹送來。 楊帆方才在武庫中強行抑下憤怒,並不是已經想到了解決的辦法,但是暴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反而會叫人看輕了自己。大概,那些看守武庫的士兵所接受的一項使命,就是匯報自己當時是如何的氣極敗壞吧。 所以他才強抑憤怒離開了武庫,直到此時立於高坡之上,清風拂面,視界高遠,他的心緒才真的慢慢平靜下來。 幾個親兵牽馬站在遠處,許良慢慢走到他的身邊,楊帆喟然道:「欲謀大事,舉步維艱!」 許良微笑道:「但凡大事,從來就沒有一帆風順的,許某雖是武人,但職在機要,這些年來耳濡目染,倒也著實見過許多事情。能讓武家的人用這般隱晦的手段來對付的人,已經足見本領了。」 齊膝深的野草被風吹著,不時地拂打在他們的袍袂上。楊帆沒有理會這句安慰,思索良久,喃喃自語道:「事情究竟出在哪兒呢?不搞清楚這個問題,他們為何一再與我為難,怕是永遠也思之不透了。」 許良道:「將軍可否把事情說與末將,一併參詳?」 自房州以來,一路並肩作戰,楊帆已然把他視為心腹,況且此事也確實沒什麼好隱瞞的,楊帆便把前因後果對他說了一遍,只不過,楊帆依舊不知道長街擁吻事件已傳遍洛陽,更不知道武崇訓妒火中燒,這件事他自然不會提起。 許良聽了也是毫無頭緒,不禁皺起眉頭,道:「以梁王身份,若非誠心結交將軍,根本不必請將軍赴宴。」 楊帆輕輕頷首,許良又道:「而武懿宗呢,武家有資格爭奪皇位的,只有梁王和魏王,無論如何輪不到他,既然梁王已然諒解將軍,且有心結交,武懿宗根本沒必要繼續強出頭,非要折辱將軍,除非……他另奉有魏王的吩咐?」 楊帆心中一動,仔細想想,又搖頭道:「不可能!若是武三思,沒準還真會為了洩憤而做些什麼,武承嗣一向長於謀算,不會做這種無聊的事,打壓我對他並無任何幫助,就算我做不成這千騎將,他的人還是沒有機會。 再說,武懿宗本身就是武家的人,且手握重兵,他若想站在誰一邊大可光明正大,沒有必要如此藏頭遮尾又或者一腳踏兩船,即便他投錯了人,另一方當了皇帝,一樣要招攬重用他。」 許良蹙起眉頭道:「如此說來,問題還是出在臨川王自己身上,那他這麼做,究竟是因為什麼?」 楊帆搖搖頭,思索良久,唇邊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你還記得當初從房州還京路上,咱們發現藏有內奸,卻無法查出他是誰時,所用的手段麼?」 許良道:「怎麼?」這件事他當然清楚,但是想不通和眼下這件事有何相通之處。 楊帆道:「想不通的便擱在一邊,沒有必要非得按照對方給咱們劃定的這條路去走!我總不能上門去問,他武懿宗究竟為何對我不滿吧?既然如此,就按咱們自己的法子做,只要解決了這個問題不就行了?」 許良神色一動:「將軍有主意了?」 楊帆道:「略的心得,不過……還需一位貴人從中相助。」 楊帆說著,心中已急急閃念,究竟何人能在御前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且能幫助自己的。眼下武懿宗心意不明,梁王武三思這條線暫時不可用;廬陵王這條線眼下用不了,那是未來才有大用的。 婉兒不消說,自然會全力幫助自己,只是她身在內宮,向來只管文事,忽然插手軍伍之事,似乎不妥,武則天還沒糊塗到那個份兒上。算來算去,只有太平公主出面最為合適,而且她和自己的私情皇帝都知道了,便知道她是為自己出頭也不會有別的想法…… 楊帆眼下還沒有實力同武氏家族抗衡,他需要借勢,而且能壓下來自武氏家族刁難的,只有武則天,他要借武則天的勢,可這就需要一個中間人為他牽線搭橋,思來想去,從自己掌握的各路人脈中選擇了一番,楊帆把這個中間人選定在了太平公主身上。 說起來,自打回京他就成了多方矚目的人物,緊接著他又組建「千騎」,各方大佬為了避嫌都不與他接觸,他和太平可有日子沒見了呢,倒是該和她再見見面了。 楊帆剛想到這裡,忽然有人策馬而來,楊帆的親兵上前攔住,雙方問答幾句,任威便走過來,對楊帆道:「將軍,軍中來報,太僕寺來人了。」 「哦?」 楊帆眉鋒一挑,太僕寺也依約派人來了,只希望太僕寺選送的馬匹不要再出差錯才好。楊帆馬上道:「走,咱們去看看!」 楊帆與許良等人上了戰馬,隨那報信的軍卒飛騎趕去,直奔千騎營的馬廊。 千騎營在宮中戍衛時是步卒,但是千騎營的每一名士兵都要會騎馬、擁有馬,馬戰步戰俱要精通,因此千騎營早就擴建出了足以營納千匹戰馬的馬廊,因為馬廊周圍堆放有大批馬草,為了防火,它也設置在偏離大營的地方。 如果馬廊一下子千馬畢集,那是何等壯觀的景像,可是楊帆策馬趕到,先就看見馬廊中依舊空空,仍是原屬百騎的一些戰馬拴在那兒,心中便已暗暗生疑,繞過幾排馬廊,才看見見前邊有數十匹馬,還站著一些身著太僕寺官服的人。 楊帆一行人到了近前翻身下馬,楊帆先看了看那些馬,縱然是他這不會相馬的人,也看得出那些馬老的老、小的小,不但雄駿魁偉談不上,而且俱是老馬幼馬,根本不堪騎戰,楊帆心中登時一沉:「武家的手究竟伸的有多長,難道太僕寺也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章 一場交易 楊帆打量那些馬匹的時候,幾個太僕寺的人已經迎了上來,想必是旁邊的親兵已經對他們指點過,幾個太僕寺的人直接迎上了楊帆,其中一個高瘦的一字眉拱手道:「楊將軍,太僕寺白一丁……」 旁邊一人馬上也上前一步:「牛牟!」二人異口同聲道:「見過楊將軍!」看他二人態度倒極恭敬,可楊帆對這種面上恭敬已經免疫了,聽了白一丁三字,楊帆心中一動,問道:「白一丁?白寺卿是你的什麼人?」 太僕寺卿叫白一壽,與這白一丁只是一字之差,故而楊帆有此一問。 白一丁恭敬答道:「正是家兄!」 楊帆道:「不知足下在太僕寺身居何職?」 白一丁道:「在下在太僕寺忝居獸醫博士一職。」他又伸手一指旁邊的牛牟,道:「這位是牛獸醫!」牛牟忙向楊帆謙卑地點點頭。 大唐以來極重馬政,是以主管馬政的太僕寺除了行政官員,還有獸醫博士四人,獸醫六百人,可不要小瞧了這些獸醫,因為馬政關乎大唐軍事的強弱,這些擅長養馬醫馬的獸醫在太僕寺是極有地位的,高級獸醫在太醫院都掛一個銜,以提高他們的地位和俸祿。 楊帆聽說這兩個人都是獸醫,便察覺其中有些蹊蹺,哪怕太僕寺是有心為難他,派來的也該是行政官員,比如少卿、寺丞、主簿、錄事等等,派來兩個獸醫是何道理。 不待楊帆發問,白一丁便主動解釋道:「楊將軍,家兄本答應三日之內,將千騎所需戰馬盡數撥來,只是京郊馬場沒有足夠的馬匹,需要就近從其它馬場調撥。不料距洛陽最近的安奉馬場突然生了馬疫,為防疫病流播,在馬疫消失前,一匹馬也不敢外調。」 楊帆心中一沉:「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延緩交付馬匹倒也合情合理,與故意刁難千騎就全無關係了,可他所言究竟是真還是假呢,真的就這麼巧,我這裡要用馬,他那兒就發生了馬疫?」 白一丁道:「家兄唯恐惹起楊將軍誤會,太而遣在下與陸獸醫來向楊將軍說明情況。」 楊帆問道:「京郊馬場便連一匹健馬也沒有了?縱然不能全數撥付,至少也能撥來一些應急吧?」 牛牟道:「不瞞楊將軍,前幾日左金吾衛武大將軍剛從太僕寺調走了全部健馬,說是京都屯軍訓練騎卒需要馬匹,是以京郊馬場如今真的連一匹壯馬都沒有了,將軍請看,我們攜來的這些,非老即幼,眼下京郊馬場只有這樣的馬匹!」 白一丁從懷中掏出一份公函遞上,道:「這是安奉馬場發生馬疫的急報,請楊將軍過目。」 楊帆沒有接,太僕寺要偽造一份這東西還不易如反掌?肯定天衣無縫的。 白一丁苦笑道:「實在不是我太僕寺有意為難將軍,偏生兩件事情趕在了一起,家兄也是無可奈何。家兄與奉宸令素來交好,奉宸令曾對家兄說起過楊將軍,對將軍那是青睞也加,奉宸令還說過聖人十分重視『千騎』,將軍你想,便是借我太僕寺一百個膽子,又豈敢故意為難將軍呢。」 白一壽和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交好? 楊帆驀地看了他一眼,隱隱約約中,似乎感覺到自己捕捉到了什麼關鍵,他開口問道:「令兄與奉宸令是朋友?」 白一丁答道:「是,家兄亦好詞賦歌舞,與張奉宸素來交好,前幾日張奉宸與一般好友飲宴,家兄亦曾出席。席間有左領衛陸郎將對千騎心嚮往之,有心想調到千騎侍奉御前,為國效力,想要請托張奉宸對將軍您進上一言。 張奉宸嚴辭拒絕,講到了『千騎』之緊要,陛下之重視,期間便提到了將軍您,說將軍您一向大公無私、秉公辦事,陸郎將若有意入千騎,可向將軍毛遂自薦,若要求他出面,必被將軍堅拒,所以不願為他說項。」 楊帆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軍器監為何與他為難他還不清楚,但太僕寺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目的為何終於清楚了。 原來太僕寺的後台竟然是張易之兄弟,而張易之兄弟想把手插到「千騎」來。可「千騎」的組建又太受各方矚目,以張氏兄弟如日中天的地位也不願冒險出頭,所以才通過太僕寺委婉地向他施壓。 那位陸郎將在左領軍衛中已經是郎將了,如果調到「千騎」裡來,絕對沒有降級調入的道理,那就只能給他一個千騎郎將,如此一來,千騎五分天下,其中至少有一分就屬於張氏兄弟了。 楊帆心思急轉如電,片刻功夫就想清楚了前因後果,他的臉上便露出一絲笑意,道:「張奉宸侍奉於御前,所以難免謹慎小心了。其實在本將軍看來,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都是人臣本份,何必這般拘束呢。 這位陸郎將既然在左領軍衛中擔任郎將,做一個千騎郎將又有何不可?本將軍麾下應有五郎將,現在猶有空缺,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本將軍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如果這位陸郎將願意入我千騎,本將軍倒履歡迎啊!」 白一丁一聽,瘦巴巴的臉上便露出一副笑容,這次可是發自內心的笑了:「哎呀,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在下與陸郎將也是相熟的,回頭便說與他知道,呵呵,早知將軍如此求賢若渴,陸郎將又何必到張奉宸面前去碰釘子呢。」 楊帆微笑道:「不知這位陸郎將尊姓大名啊?本將軍倒想見見他,如果他當真願意來我『千騎』,本將軍馬上就會行文左領軍衛,把陸郎將調過來!」 白一丁趕緊道:「陸郎將名喚毛峰,還請楊將軍記住了,在下回去路上,便差人捎信給他,叫他馬上來拜訪將軍。」 楊帆頷首道:「甚好!只是這馬……」 白一丁馬上道:「這些老馬幼馬可不是供應軍中的,只是牽來佐證在下所言。耽擱了將軍練兵演陣的時間,家兄也甚為不安,家兄一面差遣在下前來,對將軍您有個交待,一面派人往安邑馬場去了,要從那裡徵調上等健馬,只是還需請楊將軍寬限幾日。」 楊帆道:「馬疫是天災,又不是太僕寺的過失,楊某縱然急於操練新軍,也不能讓太僕寺無中生有,給我變出千匹駿馬呀,呵呵,寬限二字言重了,令兄對我『千騎』關照有加,楊某已是感激不盡。」 現場氣氛迅速融洽下來,白一丁對楊帆滿口允諾,最多五日,必定徵調一千匹西域良馬交付『千騎』,這才命人又驅趕著那些充作證據的老幼馬匹離開。 其實千騎的老班底百騎都是有馬的,太僕寺再給一千匹馬,那就多了一百匹,據說這是太僕寺為了延誤交馬時間所做的補償,再者軍馬總也有病殘老弱的時候,多備些馬方便及時替換。 兩下裡你好我好大家好,圓圓滿滿,一團和氣。楊帆和和氣氣地送走了白一丁和牛牟,許良便冷哼一聲道:「他們這分明是以馬相挾,向將軍您討要職位來了,如果將軍不答應,恐怕這安邑馬場的千匹駿馬也要不出所料地患上馬疫了。」 楊帆笑了笑道:「我知道,不過我忽然間明白了一個道理。」 許良問道:「什麼道理?」 楊帆道:「自從當今聖人登基,一次次的朝爭,不管是因為什麼緣由,說到底都是為了那張皇帝的寶座。有人想讓它姓李,有人想讓它姓武。於是,皇帝也好,下面各抱心思的那些王侯公卿權貴大臣們也罷,就此爭鬥不已。 一批批人身陷囹圄,一批批人身首異處,如今呢?如今可以說是到了決定江山歸屬的最關鍵時刻,死了那麼多人,流了那麼多血,所有的人都是為了今天,那些人真會因為皇帝忌憚,便坐視『千騎』這支完全不屬於自己的力量茁壯成長?」 楊帆扭過頭去,深深地望了許良一眼,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即便他們現在不動手,過一陣子皇帝不再把目光放在『千騎』身上時,他們也一定會千方百計地往裡插手,那時我們所遭遇的困難,恐怕比一批袘k的刀槍、一批老病的戰馬還要艱巨百倍,那時我們又該怎麼辦?」 許良默然不語。楊帆喟然一歎,悠悠地道:「我本可以不接受張易之的要求的,因為我所想的那個辦法如果能夠順利得以實施,那麼不管是甲仗武器還是這批軍馬的問題,我都能夠解決。」 許良問道:「那為什麼還要答應讓張易之的人進來?」 楊帆道:「因為這是我們的一面盾!我們原來的想法太天真了,想著沒有任何一方干涉,關起門來建設一支完全屬於自己的力量,呵呵,談何容易! 如今張易之有意插手,對我們而言是個大機緣,張氏兄弟插手,是最容易讓皇帝接受的,同時,我們接受了張易之的人,就可以用張易之作為我們最堅固的那面盾牌,抵擋其他任何一方的侵蝕!」 楊帆拍拍許良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看住一個姓陸的,總好過各方勢力紛紛插手,小小千騎,山頭林立吧?」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一章 唐僧肉 許良恍然大悟,楊帆道:「我想做的那件事,原本打算要去找一個人幫忙的,沒想到張氏兄弟按捺不住自己跳了出來,這件事由他二人出面比那個人還要妥當些,我就不用麻煩別人了,直接找他們就是!」 許良正想問楊帆究竟打算用什麼辦法迫使軍器監就範,任威便領著一個人遠遠走來,揚聲喚道:「楊將軍,這位李先生想見見你。」 楊帆眉頭一皺,心中有些不悅:「這軍營裡頭也真該立立規矩了,怎麼什麼人都可以隨便往裡領?就算有人想見我,也該請示於我,得我允許再說,如今先斬後奏,還通報我做什麼。」 可他定睛一看,心中那絲不悅登時煙消雲散,這個人的確不是轅門守軍敢阻擋的,隨在任威身邊的那個中年人一身月白色儒袍,頜下無須、白淨面孔,正是太平公主府的大管事李譯! 楊帆快步迎上去,對面李譯已然拱手微笑道:「楊將軍!」 楊帆也還禮笑道:「李管事,好久不見,怎不使人通報一聲,楊某也好至轅門相迎!」 李譯欠了欠身道:「李某只是我家主人身邊一個奴婢,當不得楊將軍親身出迎。將軍如今身在行伍,又值操演新軍的關鍵時刻,本不該打擾的。只是我家主人備酒設宴,將軍您便是主客,是以派我送來一封請柬,有請將軍務必出席。」 李譯說著,便取出一封請柬,雙手奉與楊帆。 楊帆有些奇怪,太平設宴相請?沒道理啊,太平找他,一向都是在夜黑風高之際,相會於四野無人之時,乒乒乓乓,龍爭虎鬥一番,縱然有事要談,也是分出勝負高下之後,於大汗淋漓中相擁而談,怎麼今日這般高調? 展開請柬一看,楊帆頓時恍然。 原來太平公主此番相請,打得幌子乃是致謝,感謝他將胞兄安全護送至京。 楊帆完成使命,皇帝那兒已經有了賞賜,可作為當事人,廬陵王還沒有什麼表示,他也沒法表示,這位即將的皇太子,其實依舊毫無權力,而且在即將被選定為皇太子的關鍵時刻,他也不敢有所表示。 對他老娘,這位廬陵王總有點無所適從的感受,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全無把握,於是最好的辦法就是學習他老弟,縮在東宮什麼也不做。這樣的情況下,有些事情由他的胞妹出面就比較合適了。 首先,太平是女人,表面上和朝廷、官場是沒有關係的,她代表家兄設宴致謝,純屬李家私事,不會引起太大的震動和各方的猜測,最起碼,別人想要發難,理由也不夠充份。 再者,她是武則天最寵的女兒,如果所作所為不甚合乎武則天的心意,回頭去御前撒嬌弄癡,道個歉說她自作聰明也就了事了,不致於牽累到她那個受氣包兒似的哥哥。 雖說朝廷對天下人公佈的是由一位職方員外郎赴房州接回廬陵王一家,其實官場中人都清楚,廬陵王先行還京且一路頗多曲折驚險的故事,也知道楊帆在這其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否則廬陵王怕是已經以太子規制入斂安葬,墳頭都長出草來了。 所以廬陵王對楊帆表示謝意是天經地義的,如今他比梁王武三思的宴請晚了幾天,已經可以說是很不近人情了,不過考慮到這位未來太子爺的艱難處境,勉強也可以被人接受,可他若是根本不作表示,那就令人齒寒了。 楊帆想了一想,頷首道:「有勞李管事,本將軍一定準時出席!」 楊帆不是沒考慮過武則天的反應,但他根本沒有費心去分析自己出席太平之宴武則天會有什麼樣的反應,要說對武則天的心態之瞭解、對朝堂政局的看法之準確,太平公主高屋建瓴,比他高明多多。 他能成為「千騎將」,對李家的未來至關重要,如果他答應赴宴對他會有不利的影響,太平公主根本不會舉辦這場謝宴,就算要裝裝樣子,也一定會對他提前有所暗示,叫他婉拒不去。 李譯得了楊帆的回復,欣欣然離去。楊帆望著他的背影苦笑一聲,心想:「本想這件事不用麻煩她了,想不到她自己找來了,也好,張氏兄弟欠了我人情,也不必急著叫他們還,總有用得著他們的時候。」 ※※※※※ 那位陸毛峰陸郎將就似早就等在外面似的,白一丁走了沒多久,就有人來報,說是左領軍衛郎將陸毛峰拜訪。 楊帆接見了這位陸郎將,此人國字臉、劍字眉,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一番交談下來,楊帆發現此人允文允武,兼而備之,難怪能被二張看重,網羅門下。如果拋開此人的政治背景不談,倒真是一個難得的將材。 楊帆已經打定主意要借二張這副肉盾,抵擋「千騎」今後可能遭受的來自各方勢力的侵蝕,當即答應邀他加入「千騎」,擔任右郎將之職。陸毛峰欣喜不已,自回領軍衛準備,楊帆這邊也馬上行文,著人送左領軍衛。 陸毛峰剛走,楊帆便對許良道:「郎將之職,還有一個空缺,你我得抓緊時間尋摸可用的人才,耽擱久了,難保不會再被什麼人惦記上,便是沒有旁人插手,只是二張眼熱,再塞一個人進來,我們也不好推卻,如今還是寧濫勿缺吧。」 許良點頭稱是,這時戍守武庫的那位隊正又來請示,詢問幾時可以召集兵丁逐批登記,以便在甲仗器具上刻字登記,分配武器。他官職小,進不來帥帳,楊帆讓任威出去,只吩咐了他一句話:「楊某不急,你且候著!」 那位隊正人歸楊帆管著,不敢多話。前程又在軍器監手裡捏著,不敢不從。軍器監逼得緊,他不能不一次次來催問,楊帆這邊始終輕描淡寫,對那武庫中的甲仗兵器根本不聞不問了,他再來時連話都不給他傳,這個隊正真似夾在風箱裡的老鼠,兩頭受氣。 這一日,楊家捎來一封家書,楊帆見了信,馬上同許良、楚狂歌等幾員將領說了一下,告假離了千騎大營。 家書是娘子小蠻寫來的,其中夾雜的幾句看似隨意的家常話,其中卻大有文章。那幾句話的意思是有人要見他,對方是獨孤世家的人。 楊帆與獨孤世家建立同盟之後,一直很默契地在行事,但是他給予獨孤家的便利,主要集中在由「繼嗣堂」打理的商業方面。 政治上面,在他代理天官侍郎,繼而自污下台後,捧上去的那位新的考功郎中就是獨孤世家栽培多年的人,這方面倒不需要他太操心,那位趙郎中投桃報李,也會對獨孤世家盡可能的照顧。 如今獨孤世家突然要與他見面,楊帆不知出了何事,因此急急返家去了。 洛陽城南,不為人知的實則屬於獨孤世家的那樁宅院裡面。 獨孤寧珂的閨房掩著厚厚的窗簾,只在角上開了一隙,露出一抹淡淡的清光。 獨孤寧珂躺在榻上,她的胞兄獨孤宇坐在榻邊,輕輕握著她的手,兄妹二人正低聲說著話兒。 「阿妹,今兒我約了楊帆見面,一會兒要去他府上拜訪。」 獨孤宇知道小妹最喜歡聽楊帆的事情,平時總是有意把盡可能多的有關楊帆的消息叫人透露給她知道,尤其是楊帆妙計迭出,戲弄得一班武氏殺手東奔西走、狼狽不堪,成功把廬陵王護送還京的那段故事。小妹更是常常叫人說起。每當那時候,她的臉上就會露出一絲俏皮、得意甚至為之驕傲的笑容,那是小妹難得的一笑。不過,親自由他把有關楊帆的消息說與小妹聽,這還是頭一回。 獨孤宇知道小妹不會詢問,所以主動把尋求與楊帆見面的緣由對小妹介紹了一遍。 寧珂沉吟片刻,輕聲道:「你想插手千騎?」 獨孤宇道:「是!為兄所圖,只是一個位子,並無其他目的。千騎一旦組成,今後之重要不言自明,為兄只是想有備無患而已。」 寧珂輕輕歎息一聲,幽幽地道:「千騎將既是二郎,阿兄何必多此一舉?」 獨孤宇忙道:「為兄自無不信二郎之意,只是……求人不如求己,在千騎中有個自己人,於我獨孤家總是更方便些。」 寧珂微帶沙啞卻不失悅耳柔和的聲音道:「你打算調去千騎的這個人,性情脾氣、品格秉性如何?」 獨孤宇道:「他叫諱之,論輩份,是你我的侄兒,論歲數,倒比你我還大上十多歲,十六歲便棄文從伍,如今是邠州道折衝府果毅都尉,治軍自有所長。他是我獨孤家遠支偏房子弟,平素與嫡房接觸不多,這一次還是他主動請求家族為之作用。 你也知道,府軍之制日益敗落,繼續混跡府軍,根本沒有前途。這人的忠心不成問題的,總是咱獨孤家的人,如果背棄家族,天下之大,他也將再無法立足,沒有人會信任一個連自己家族都會背棄的人。」 寧珂輕歎道:「以小妹之見,吾家稍涉政壇,有利家族即可,實不宜再涉足軍伍。」 獨孤宇不以為然,道:「今有趙郎中銓政於天官府,若再有獨孤諱之領兵於千騎衛,我家文武兩途便皆有出路了。政途且用之,武途蜇伏之,但有機緣時,亦可為我家立下武功,則我獨孤世家崛起,豈非不可阻擋嗎?」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太平宴 寧珂暗自苦笑一聲,近來她的身子每況愈下,再加上她有意讓兄長減少對自己的依賴,已經很久不為兄長籌謀了,阿兄一開始還不太適應這種狀況,現在看來他已然能夠獨擋一面,不再對她言聽計從了。 不過,這樣也好,讓兄長自立,不正是她的目的麼?倒不可打擊了兄長的信心。想到這裡,寧珂便輕輕點頭,道:「兄長只要考慮周詳了便好。」 獨孤宇沉默片刻,又道:「阿兄此番去見楊帆,要不要告訴他你在洛陽,讓他來看看你?」 「不要!」寧珂大為緊張,立即拒絕:「相見莫如不見,阿兄不要多事!咳咳咳……」因為急促了些,寧珂一語說罷,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獨孤宇黯然道:「阿妹,其實你不說,難道我就不知道嗎?你這般委屈自己,何苦?既然喜歡了他,難道還怕他知道?」 「我喜歡他麼?」 寧珂的神情稍稍迷惘了一陣,臉上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也許吧,也許我是喜歡了他,也許我喜歡的只是我心裡的一個影子。似真似幻的影子才是最美的,真的靠近了去,反而沒有了那種感覺。我現在這樣子很好,我喜歡是我的事,何必定要讓他知道?」 獨孤宇搖搖頭道:「你的心思為兄實在不懂,真的不要阿兄提起你麼?」 寧珂答得也非常認真:「不要!真的不要!」 獨孤宇離開了,在角落裡整理花盆的船娘洗淨了手輕輕走過來,替她掖了掖被角,微蹙眉頭,不解地道:「姑娘何妨與他一見?」 寧珂安詳地一笑,眸子熠熠地放出光彩:「一見何如不見?」她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低聲道:「我已很久不曾梳妝了,你連鏡子都不敢讓我照,現在的我,瘦得就像一片羽毛,自家瞧著都難受,何必讓人家陪著難受?」 大抵,這是一種人生應只如初見的覺悟,卻不是每一個女兒家都能夠夠體會到的,那是怎樣的心酸? 「姑娘……」船娘有種想哭的感覺,趕緊扭過頭去。 寧珂癡癡地道:「叫他記得曲池江畔芙蓉橋頭的寧珂便好。他偶爾……也會想起我的,你說是不是?」 船娘沒有回頭,只是用力地「嗯」了一聲。她本想說「姑娘這般慧黠伶俐、美麗脫俗,天下間的男人但凡見過的,永遠都不會忘記」,可是熱淚滾滾打濕了胸襟,她只怕一開口就會發出哽咽的聲音。 「呵呵……,那就行了。」珂淡淡而溫柔地道:「只要他能偶爾記起我,記起曾經有個名叫寧珂的姑娘,我就知足了,很知足!」 ※※※※※ 楊帆回到家裡沒多久,獨孤宇便來了,正是按照約定的時間。楊帆沒想到來人竟是獨孤家主本人,頗為有些意外。等獨孤宇說明來意,楊帆才曉得他也惦記上了「千騎」的位置。 「獨孤世家的人,在武李兩姓之中,肯定是心向李氏的,只要彼此的大目標是相同的,既便不能把他完全變成自己人,也好過陸毛峰這樣有二張背景的人,此人的資歷身份倒也做得起這個郎將。」 想到這裡,受到各方勢力覬覦,急於「寧濫勿缺」的楊帆便果斷答應道:「好!這件事,我會盡快辦理!」 得到了楊帆的允諾,獨孤宇大為歡喜,向楊帆拱手謝道:「二郎關照之恩,獨孤銘記在心。」 楊帆笑道:「你我之間,何必這般客氣,說這種話就有些見外了。對了,聖上組建千騎的旨意下了才沒有多久,你在長安,沒道理知道的這麼快,該不會是特意為此跑來洛陽的吧?」 「呃……,在下確是另有要事!」 獨孤宇怎好說小妹去年自長安到洛陽來,一到洛陽便病情趨重,從此一病不起,他也是因為牽掛小妹才從長安搬來洛陽。對於要不要告訴楊帆,獨孤宇也很是躊躇,楊帆見他神色猶豫,似乎還有話要說,忍不住問道:「獨孤兄還有事情?」 「啊!沒有,沒有……」獨孤宇打了個哈哈,掩飾道:「只是忽然記起有位長輩壽誕之期似乎就在這幾日,我既到了洛陽,總要親自前去祝壽才好。正想著應該派人去確認一下這位老人家的壽誕之期,所以一時失神。」 楊帆看出他言不由衷,想必是別有所思隨意遮掩,卻也不好追問他人的私事,便微笑道:「原來如此,獨孤兄遠道而來,楊某本想與獨孤兄小酌幾杯,敘一敘離別之情。既然有長輩壽誕在即,倒是不好耽擱你了。」 兩人又攀談一番,獨孤宇便起身告辭,楊帆挽臂相送,一直把他送到大門之外,這才貌似很不經意地問道:「某在長安時,記得寧珂姑娘常受病痛折磨,始終難以痊癒,不知如今身子可見大好了麼?」 楊帆其實方才就想問起這件事,那位寧珂姑娘溫柔若水,純真無暇,又兼智計無雙,給他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可是如此天之驕女,偏生身染痼疾,不免令人扼腕歎惜。只是,人家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探問人家情況,還是向她兄長詢問,未免有些冒昧,是以直到門外,楊帆才按捺不住故作隨意地問了一句。 獨孤宇神情一黯,道:「承蒙動問,舍妹那身子,是胎裡帶的毛病,只能調養,無法治癒的。自從去年冬天至今,舍妹的狀況愈發地差了,雖不斷延請名醫診治,也只能勉強維持而已。」 楊帆聽了也不覺黯然起來,寧珂姑娘出身世家、身份高貴,姿容秀美、才華橫溢,如果再有一個健康的身子,那就沒有任何遺憾了,可是上蒼終究容不得如此完美無暇的人存在於世。 楊帆黯然一歎,道:「可惜楊某羈縻俗務,不得自由。長安又過於遙遠,否則當去探望一番才是。」 獨孤宇脫口就想說出寧珂如今就在洛陽,可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自己的胞妹,寧珂或者靦腆一些,但絕不矯情,羞澀靦腆和矯情是兩碼事,如果胞妹想見楊帆,當時絕不會說的那麼決絕。 於是,獨孤宇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向楊帆默默地拱了拱手,藏起一腔悲涼。 ※※※※※ 太平公主的邀宴之期就在次日,因此楊帆沒有再往千騎營裡折騰,反正那邊他故意壓了幾個士兵名額,遲遲不湊齊千人之數,暫時沒有甲仗兵器和軍馬發放,也不需要操演兵馬。 次日上午,楊帆只在家中陪伴嬌妻愛子。這幾日阿奴有些懨懨的渴睡,沒精打彩的,卻又說不上哪裡不舒服,平日每天早上起來,她都要和小蠻較量一番武藝,習武不輟,強身健體,這幾天也停了。 因為只是覺得沒有精神,並沒感覺哪兒不舒服,她也沒有找人看病,楊帆回來了自然不允,特意使人去請以婦科聞名的姜士淳姜大醫士,結果姜家回復說姜大醫士被一位貴人請去駐府看病,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楊帆派去的人撲了個空,只得另請一人,這人在太醫院還掛著銜,只是因為年紀太大了,平素不大上值,因為這人年歲太大且有太醫身份,楊帆也不好大剌剌地叫人過府診治,便讓古竹婷陪著阿奴備車上門求醫。 楊帆陪著她們一起出了門,她們去那位老太醫府上,楊帆則驅馬直奔太平公主府。 楊帆並不算是太平公主府的常客,不管怎麼說,太平是有駙馬的,楊帆很少大模大樣地登門到公主府來拜會太平。今日太平公主宴客,駙馬武攸暨也在府上,聽說專為答謝楊帆,武攸暨並沒有在意。 他與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已經接回洛陽,雖然不能公開身份,但是能夠朝夕相處。他廣納姬妾,太平公主也不聞不問,姬妾所生的子女,太平都以自己所生為由,為他們討要一個正式的出身,如此這般,武攸暨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幾年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過下來,他也習慣了現在這種怪異的關係,他不為難太平,太平也不為難他,兩個人相安無事,需要「夫妻倆」一起出面的時候,兩個人還配合的很默契。 什麼帽子綠油油,武攸暨早就大徹大悟了,既然他壓根沒把太平當成自己的妻子,太平又如何能以屈辱加之?他現在住在公主府裡倚紅偎翠風流放蕩,太平根本不管,天下間還有他這麼逍遙自在的駙馬麼? 因此,聽人傳報說楊帆已到,身為公主府男主人的武攸暨只是泰然一笑,便從容站起,對滿堂賓客們很禮貌地點了點頭,和顏悅色地道:「諸位且請安坐,我去迎一迎咱們今日的這位貴客!」 老中青少眾公主們目送這位駙馬爺離去,馬上向太平公主致以注目禮:「馭夫如此有道,堪稱公主楷模,安敢不敬耶?」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三章 象徵 武攸暨迎到府門外,楊帆見是駙馬出迎,不免有些意外,不過武攸暨神色如常,楊帆便也不動聲色,賓主二人一個是太平名義上的丈夫,一個是太平事實上的男人,行禮如儀,談笑風生,敘過禮儀,便並肩而入。 樹影搖曳,蟬鳴如雨。 長廊下,宮娥侍女穿梭如織,手中捧著金的銀的各色器皿,內盛各色鮮果美酒、水陸八珍,見到駙馬爺陪了一位二十多歲,氣度沉著、凝如山嶽的英俊客人漫步而來,紛紛避讓道路。 一路無話,武攸暨引著楊帆直奔後宅的「濯月亭」,到了「濯月亭」附近,便見亭裡亭外群雌粥粥,俱都是些命婦千金打扮的女子,楊帆頓時嚇了一跳:「怎麼今日這些陪客,俱都是些女人?」 其實這可真的冤枉了太平,太平這次代兄答謝楊帆,也算是李氏家族的一次家宴,來的都是李氏家族的人,之所以變成了眾香國的樣子,放眼望去俱是綵衣雲鬢,群雌粥粥,那是因為李家的男人快被武則天殺光了。 今日赴宴的人,廬陵王府由世子李重潤代表,此外就是七位郡主殿下一併光臨,至於另外三位王子,據說廬陵王病體未癒,他們都留在宮中當孝子了。 如今還頂著皇太子名號的相王李旦那邊,則由皇太孫李成器代表,其餘的也是各位已出嫁或者未出嫁的公主。 先帝李治這兩房子孫尚有男丁出場,其它李氏皇族即便還有男人活著的,也正在嶺南受苦,放眼望去,自然就只剩下以千金公主為首的老中青少四代大唐公主們了,李家現在是嚴重的陰盛陽衰。 除了李治這一房倖存下來的兩位世子和武駙馬,要說現場再無一個男子卻也不然,至少還是有一個的,此人看起來威武雄壯,即便懶懶地坐在那兒,也有一種血氣奔湧的陽剛之氣,遠非李成器、李重潤這樣溫潤如玉的公子哥兒可比的。此人名叫李千里,就是在嶺南平定了高力士之父馮君衡叛亂的那位大將軍。 李千里原名李仁,是李世民之子吳王李恪的長子。李恪是在皇位爭奪戰中被長孫無忌陷害而死的,那時武則天還沒有這個能力,等到武則天掌權時,李恪的四個兒子早已被發配嶺南了。 李仁和他父親李恪一樣狡猾,慣會裝瘋賣傻,人前人後都故意擺出一副二愣子的模樣,除了時不時的找點祥瑞進獻給武則天,他什麼事兒都不管,他在嶺南任一州刺史,政事一概委託武則天派來的長史負責,他則整日遊山玩水,根本不理政務。 朝中許多御史彈刻他怠乎政務,可他依舊如故,不理不睬。如此這般,倒真的保住了他的性命,武則天想要登基必先剷除障礙,對李唐宗室大殺特殺,唯獨沒動李仁,不但沒有動他,還特意派人去慰問他,並送給他六個字:「爾,吾家千里駒!」 一向裝傻的李仁這回福至心靈地聰明起來,馬上給自己改了一個名字:李千里。 李千里一直在南方遊蕩,如今因為武則天已決心傳位於子,對李唐宗室不再打壓過甚,政治環境趨於緩和,他才得以奉調回京。作為李恪的長子,他現在還沒有恢復他父親昔日的王爵,眼下他在金吾衛裡任將軍,跟著騎豬將軍武懿宗混日子。 今日是家宴,不論官方品級,李千里是李恪的兒子,而李恪和李治是兄弟。李成器和李重潤都是李治的孫子,李千里是皇叔,在男性來賓中輩份最高,所以坐了上首。 坐在上首的李千里無法掩飾他魁偉強健的體魄,卻也不曾表現他的沉穩凝重睿智練達。即便在李唐宗室面前,他也依舊是一副木訥寡言的模樣,不知道是對自家人也不放心,還是裝傻裝得太久已經習慣了。 看到楊帆進來,動靜沉穩,淵停嶽峙,李千里的目芒不禁微微一縮,隨即神態如常,先端起一碗酒,將一碗酒一飲而盡。 他在嶺南時,曾帶兵剿過馮家的叛亂。這場叛亂雖然不是被他逼反的,平叛之後的處治也不是由他決定的,可他畢竟等於是站在了馮氏的對立面。而楊帆當時正擔任南疆六道巡撫欽差,對馮氏採取的策略是撫,他與楊帆一剿一撫,彼此的作為算是大相逕庭。 他還聽說馮刺史遺有一子,在楊帆的照料下進了宮。大唐立國以來,還沒有哪個太監能作威作福權傾朝野,遠非漢末的那些宦官們可比,他倒不覺得一個小小閹人進宮對他能有什麼威脅,可是楊帆這麼做,畢竟有種和他對著干的味道,所以見了楊帆心裡有點不自在。 駙馬武攸暨接了楊帆進來,太平便也迎上去,夫婦二人作為今日宴客的主人,向各位來賓介紹楊帆。 「這位是金吾衛將軍李將軍,本宮的皇叔。這位是千金公主,本宮的……大阿姐……」 太平公主介紹到千金公主時,臉蛋紅了一下,有點窘意。 千金公主是李淵的小女兒,李世民的妹妹,武則天是李世民的兒媳,本應喚她一聲姑母,太平公主該稱她為姑祖母,可這位老人家偏去認了武則天為義母,結果就變成了太平公的姐姐。 太平一臉窘態,千金倒是神態如常,向楊帆微笑著點一點頭,不但絲毫不介意太平所介紹的身份,也彷彿從來不曾把楊帆請入她的臥室,以一老嫗之身想要勾引這少年郎做她的入幕之賓。 「人才啊!」楊帆看著神色如常的千金公主,在心底裡暗暗地欽佩了一把。 一時間,除了一位廬陵王世子、一位皇太孫,一位金吾將軍,滿堂俱是女客,不是公主就是郡主,各有封號,聽得楊帆暈頭轉向,一時也記不住那麼多。介紹到安樂郡主時,安樂郡主也提裙福禮,乖巧斯文的很。只是向楊帆抿嘴一笑時,那雙靈動的眸子裡才隱隱透出一抹只有楊帆才能品味到的感覺。 「濯月亭」年前剛剛重新修繕過,畫梁雕棟,藻井艷麗,帷幔飄飄,清風徐徐。几案桌椅,漆亮光潔,歌舞樂伎,環列在臨水搭出的一塊方圓十數丈的露台上,兩側臨時加了屏風,樂工琴師隱於其後,絲竹之聲裊然逸出。 楊帆一到,這宴會便正式開始了,因為在座的男主人是武氏族人,太平公主倒不好公開介紹此番宴請楊帆的本意,反正在座諸人盡皆心知肚明,像李成器、李重潤等人,都是趨身上前,親自向楊帆敬酒時,才會含蓄地道明謝意。 這邊飲宴一起,露台上便有長袖素羅的十二名舞伎翩躚而出,載歌載舞。這些舞伎清麗俊俏,肢體妖嬈,而席間就坐的也大多是各色女子、婦人,這一下當真是滿堂脂艷,相映生輝。 可惜的是,堂間坐著的這些女子俱都身份高貴,不能盯著人家看,而席間除了楊帆只有四個男人,武駙馬不用提了,縱然他再大度,早就接受了楊帆和太平之間的關係,也沒辦法做到與他若無其事地交談。 李千里秉持明哲保身的宗旨,一直扮的是裝傻充愣的武夫角色,再加上他個人對楊帆小有芥蒂,也不會與楊帆如何攀談,言多必失的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楊帆救回來的是廬陵王,皇太孫李成器差著一層關係,沒有越過堂弟李重潤與楊帆過多搭訕的道理,而李重潤在武三思府上見過楊帆與武三思親密交談的樣子,對他已經起了忌憚之意,所以也沒有興致多談。 如此場合,太平公主也不方便與他過於密切,武攸暨是她名義上的丈夫,在這公開場合,這些名義上的事情還是需要注意一下的,如此一來楊帆就只好盯著那些舞伎欣欣然做觀賞狀了。 楊帆一旦注目這些舞伎,馬上發現其中一人有些面熟,仔細一看,竟然是高力士的胞姐馮敏兒,楊帆心中暗奇:「莫非這班歌舞伎不是公主府上的樂舞班子,而是從教坊請來的?」 果不其然,群舞之後,眾女退下,做眾星捧月狀,一女姍姍,越眾而出,清雅嫵媚,檀口高歌如櫻桃乍破,竟然是內廷大供奉如眉大師。能請得這位大師出場,這場宴會登時就顯出了幾分隆重。 方才在軒中談笑,不甚在意歌舞的那些公主郡主們這時也都不再談話,轉而凝神聽如眉高歌。到了大師這個級別就是有這個好處,哪怕是那些聽不懂或者不愛聽的人,也得做出一副如癡如醉的模樣,所謂附庸風雅是也。 楊帆見此情景,忽然明白了今日這場飲宴的意義,明白了太平公主為何堅持要辦這場謝宴,她是在試探,試探皇帝的心意。而武則天同意召開這場李氏家宴,無疑也是出於一種政治目的,今天的主角根本不是他,而是廬陵王世子和皇太孫。 自武則天掌握大權,大力打壓李唐宗室開始,相王一家被軟禁於東宮,廬陵王一家被囚禁於房州,李唐皇室被大肆屠戮,便再也不曾有過這般聚會的機會了,今天是頭一遭,其中意義非凡。 這是具有重大政治意義的一個訊號,不出所料的話,今日這場盛筵乃至皇太子和廬陵王兩家都派出世子出席的消息很快就要傳遍京師,這是在向天下人宣告:李氏家族重新走上了政治舞台,這樣的慶典,敢不隆重?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四章 情挑 今日這場筵會雖只是家宴,卻不可謂不豪華,繼如眉大師之後,相繼又有兩位內廷大供奉出場表演,太平公主此前還真是下了番大功夫。這些大供奉出入的儘是將相豪門,今日情形通過這些大供奉和他們的弟子,很快就可以被京中豪門權貴瞭解的一清二楚。 酒宴上女人佔了八九成,女人多了,男人便有些拘束,酒過三巡,五位男士未見酒醉,倒是許多女子兩頰酡紅,有了幾分醉意。 這種宴會通常不是宴飲已畢便算結束的,待到杯盤狼藉的時候,侍婢使女撤去杯盤,另換上飲品水果、果脯點心,置放幾張几案,這些公主郡主們便依著年齡和彼此熟悉的程度,分別聚在一起玩葉子戲、打馬吊、擲骰子。 也有人跑去旁邊林中蕩鞦韆、撲蝴蝶,那都是些年輕的女子了。李千里和武駙馬相約去池邊釣魚,李成器和李重潤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興趣相投,也湊到了一起,繞池而行,靜靜攀談。 太平公主向楊帆遞個眼色,便姍姍地向林中走去。今日是李氏家族「重新出山」的具有象徵意義的大日子,太平興奮不已,席間多喝了幾杯,此時已有些不勝酒力,暈紅上臉,星眸迷離。 楊帆知道她有話要說,先負起雙手在林中漫遊片刻,便向太平公主立足處走去。太平此時正站在林中一處高亭上,林中風起,拂動衣帶飄飄,彷彿要凌風而去。 此時天氣已經有些熱了,但是一進林中便陰涼無比,楊帆長長地吸了口氣,慢慢踱上高亭,亭中有一石桌,桌上置著漆盤,放有一壺酸梅湯,幾隻潔白細瓷的精緻小碗,有兩隻已經盛了酸梅湯,湯汁盛在碗中如同琥珀一般。 太平回眸笑道:「要不要飲一杯,解渴醒酒。」 楊帆端起一碗明顯還沒人動過的酸梅湯輕輕啜了一口,又搖頭放下,道:「我不渴,這酸酸甜甜的,不甚合我口味。」 太平微微一笑,依舊負手而立,站在亭中,從林梢看過去,看著正並肩而行,繞湖而走,邊走邊聊的李成器和李重潤,欣然道:「二郎,我今日……真的很高興!」 楊帆搖頭一笑,道:「陛下接了廬陵王回宮,心意其實已經很明顯了,你又何必相試?」 太平嫣然道:「就知道瞞不過你,你看出來了?」 她說著,便返身走到桌邊坐下,伸手去端酸梅湯,忽然看到楊帆面前那杯,因已啜過一口,杯沿有一抹紅潤,太平微微一笑,便放下自己面前這杯,端起楊帆那碗酸梅湯,呷了幾口,又輕輕推回楊帆面前。 楊帆立即轉首四顧,以示提醒。太平白了他一眼,嬌嗔地道:「膽小鬼!」 楊帆揉揉鼻子,唯有苦笑。 太平道:「母皇似有所決,然而我怕夜長夢多啊,這事還得盡快促成,待木已成舟,方才放心。你是不知,近日武三思、武承嗣頻頻進宮見駕,母后年邁,心意常常一日三變,我怕她會被武氏說服,再生波折。」 楊帆沉吟了一下,問道:「嗯!那麼今日之後,這個訊號算是遞出去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太平道:「接下來,我還要促成一場宮宴,要讓母皇出席,讓兩位皇兄都參加!」 楊帆想了想道:「不是很妥當,你就算不把武氏諸王請齊了,但是梁王和魏王也一定要參加才好。」 太平先是眉頭一蹙,難掩厭惡之色,轉念想想,又撫掌讚道:「不錯!小不忍則亂大謀,該當請他二人一同出席。」 楊帆道:「只要陛下出席……」 太平道:「那便是排定了座次!」 楊帆道:「相王可以趁勢請辭皇太子之位!」 太平道:「百官揣摩上意,亦可趁熱打鐵,請立廬陵為皇太子!」 二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微笑片刻,太平突又問道:「聽說你的人鬧了戶部?」 楊帆也收了笑容,歎了口氣道:「是!河內王不知何故屢次與我為難。他挑唆戶部出面,我只好去鬧戶部,也幸好出面的是戶部,否則我這個未成氣候的千騎將,還真奈何不了他這位河內王。」 太平黛眉微蹙,道:「武懿宗這麼做總該有個目的吧,難道他是想壓你一壓,安插他的人進你的『千騎』?」 楊帆道:「迄今未止,不見他有任何明示暗示,只是瘋狗一般毫無理由地刁難,實在不勝其擾。」 太平囑咐道:「無論如何,你不可與他正面衝突,他姓武,而且掌握著金吾衛和京都附近所有的屯兵,可見母后的重視。如果你們之間鬧到水火不容,母皇放棄的一定是你而不是他!武三思雖有拉攏你的意思,可是在武懿宗和你之間如果必須要做出一個選擇,最終勝出的也只能是他。」 楊帆道:「我明白!所以,我已經想了一個辦法應對他目前的刁難。至於以後,我找了一面主動送上門來的肉盾,而且是放眼朝野,目前唯一能替我擋住來自武懿宗的明槍暗箭的肉盾!」 太平眸波一瀲,脫口道:「二張?」 楊帆撫掌笑道:「聰明!」 楊帆把張易之兄弟利用太僕寺向他施壓,而他順水推舟,答應讓陸毛峰加入千騎的事情說了一遍,太平欣然道:「妙計,以後與武氏有關的事,你盡可把這個陸郎將推上去,他的背後是二張,這就是一物降一物了。對了,你說應對武懿宗目前刁難的又是什麼辦法?」 楊帆道:「這件事我原想要請你幫忙的,二張找上門來以後,我就想讓他們出面了,不曾想正好又接到你的請柬,我想也就不必特意為此找到他們,還是請你出面為宜。」 楊帆把他的主意說了一遍,太平仔細思量一番,道:「法子很巧妙,不過我出面卻不妥當。讓我為你敲敲邊鼓還行,這件事由二張出面最為妥當,他們地位超然,且最受母皇信任。你不必上門托請他們,等那陸郎將到任,你把此事交給他去辦就好!」 楊帆一拍額頭道:「是了!我怎麼把他忘了,此事著他去辦就好。」 太平忽地眸波一動,復又輕輕站起,轉身走到亭邊,面朝濯月亭觀望。楊帆正覺奇怪,就聽身後一陣枝葉簌簌聲響,兩個女孩兒說笑的聲音傳來。 「姑姑,楊校……楊將軍!」 楊帆扭頭一看,兩個女孩兒正自林中分花拂柳般走來,前邊一個嬌小玲瓏,雪白一張瓜子臉,手中搖一枝花朵,笑嘻嘻地向他們打著招呼,正是李裹兒,後面一個比她高出一頭,鴨蛋臉、笑眼細眉,溫柔大方,卻不曾見過。 太平轉身看了一眼,微笑道:「哦,是仙惠和裹兒啊,你那幾個姐妹正在池上泛舟呢,你們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李仙惠性情溫柔羞澀,在這位不甚熟悉的姑母面前不大敢說話,聞聽此言,細聲細氣兒地答道:「侄女正要去亭前蕩鞦韆。」 李裹兒卻道:「方纔捉蝴蝶跑得口渴,這裡陰涼,我來歇歇!」 李仙惠從亭前繞過,加上了蕩鞦韆的行列,李裹兒卻蹦蹦跳跳地跑進小亭,一屁股坐在石桌旁,將花枝丟在桌上,拿手帕搖著風。她說有些熱倒也不是隨口找的幌子,臉蛋跑得紅撲撲的,額頭的確有些細汁。 郡主就在身邊,楊帆便不好視若無睹,勉強陪她說了幾句話,便很自然地站起來,漫步走到太平身邊。 二人並肩而立,眺望池邊,看見有幾位公主正與如眉等幾位內廷大供奉交談甚歡,楊帆便道:「如眉大師的歌喉堪稱一絕,李大師的胡笳也是一絕,至於向大師的歌舞,我覺得倒不如公主殿下當日與上官待制在伊闕河邊那一曲拓技更加精彩。」 太平公主笑道:「楊將軍過譽了,本宮所長不過一曲拓枝,向大師乃宮廷第一舞者,精擅各種舞蹈,技藝精湛的很。」 楊帆正要說話,後腦突然挨了一記,輕飄飄、軟綿綿的,卻分明是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楊帆側身咳嗽一聲,回頭一看,地上有一朵茶盅大小的花朵,再往石桌前一看,李裹兒坐在那裡,手中拿著一根花枝,手中又揪了一朵花兒,正挑釁似地看著他。 楊帆向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裹兒絲毫不懼,還向他扮了個鬼臉。見楊帆看她,她又端過楊帆座前那碗酸梅湯,特意把碗轉到楊帆喝過的位置,張開小嘴,很慢很妖艷地把紅唇湊上去。 細瓷小碗慢慢傾倒,琥珀狀的汁液度入口中,李裹兒笑瞇瞇地探出細細紅嫩的舌尖,輕輕一舔她薄嫩嫵媚的唇,情挑之意盎然。 亭中蔭涼,可楊帆卻有一種要出汗的感覺。李裹兒明知道他和太平公主的關係,還敢這般公然挑逗。楊帆已經二十六七,軍伍中衙門裡都廝混過的人物,性情已經漸趨沉穩,心態絕非那些不分場合、不計後果的少男少女可比。 李裹兒如此輕佻大膽的舉動,換作輕浮少年或引以為趣,楊帆卻只是更生憎厭,他又咳嗽一聲,對太平公主道:「看殿下似有了幾分酒意,可要喝些酸梅湯麼?」 太平頷首笑道:「楊將軍請自便,本宮不渴!」 楊帆點點頭,回身走到石桌前坐下,李裹兒依舊若無其事地搖著花枝,卻將她剛剛喝過幾口的湯碗又悄悄推回到楊帆面前,眼兒媚,唇含笑,促狹之意滿臉。 「啪!」地一聲,亭中傳出一聲脆響,太平公主聞聲回頭,裹兒輕撫嫩頰,楊帆若無其事地道:「有蚊子!」 太平剛轉回頭去,亭中「啪」地又是一聲脆響,回頭再看,楊帆就唇欲飲,李裹兒笑得爛漫:「被我打死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五章 山東來人 人有散時曲有終,公主府的這場盛宴終究還是散了,公主郡主們興猶未盡地散去,大門打開,各式車馬紛紛離去。 楊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初在御前當差,隔著一道珠簾與婉兒眉來眼去,就在女皇眼皮底下的那種刺激感,與今日李裹兒的舉動應該算是大同小異吧,可他那時樂在其中,這時卻完全接受不了,甚至厭惡。 也許是他已不復少年心境,不太適應這種心跳的玩法了,又或者是因為他心中早已梗了一根刺,而李裹兒接下來的一系列輕佻且不分場合的大膽表現,令他的反感愈來愈強烈,單純因為李裹兒殊麗異常的美色帶給他的誘惑已蕩然無存。 楊帆沒有注意到當他策馬離開公主府時,太平公主遽然消失的笑容和那有些黯淡、有些躲閃、有些慍怒,又有些惆悵的目光。 楊帆與安樂郡主長街擁吻的傳聞甚囂塵上,太平公主是知道的,即便她手下的人不說,平日有所來往的那些公主貴婦們,也不乏想看她難堪的人。既然知道了,即便她不信,裹兒和楊帆同至亭中時她又豈能不加注意? 迄今為止,或許只有兩處地方還不知道,一處是九重宮闕之內的宮廷。除非張氏兄弟覺得有必要給楊帆上點眼藥兒,否則他們是不會說的,別人更不會進言,一個是天子的孫女、一個是天子的心腹,誰願做這惡人?另一處地方就是楊家了,沒有人會閒極無聊,跑去和楊家娘子說這些事,做那裡外不是人的小丑。 太平從不懷疑楊帆的魅力,她相信如果楊帆有心追求,很少會有女子抗拒得了他,但她不相信楊帆會做這種事。可今日亭中發生的一切,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她當時只能佯裝沒有看到。沒有人注意到她迎風而立的身子已經僵硬,清風拂在她的臉上不再是清涼的感覺,而是火辣辣的。 她從未奢望楊帆為她守身如玉,可那是裹兒呀,是她的親侄女!也許,她的母親先為太宗之嬪,後為父親之妃,如今又納面首,如此之般,早就淡漠了她心中對於這些禮教道德的看法,可那個女人是誰都可以,她不希望是裹兒。 「楊帆便如此不知輕重?他不知道裹兒是一位未出閣的郡主?不知道她即將成為梁王武三思的兒媳?不知道她是我的親侄女嗎?」這種事,她無法啟齒,無法質問,甚至親眼見到了也只能佯裝不知道,但她瞞不了自己的心,她不知道她是該憤怒還是失望。 李裹兒坐在香車上,微帶醺意地托著下巴,正在反覆思量楊帆悄悄而嚴厲地對她說過的話:「你繼續玩火就真的害人害己了!你不要以為別人都不長眼睛,你的小小伎倆可以瞞過所有人麼!紙是包不住火的,你若再不收斂,早晚會被人看破。我聽說梁王已決定納你為兒媳,如果傳出這般醜聞,那後果是你能承擔得起的麼?」 李裹兒或許喜歡這種刺激、驚險的感覺,但是涉及到她切身的利益,她就不得不認真考慮了。她不怕武崇訓會有什麼反應,那個公子哥兒已經徹底被她俘虜,膜拜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自信隨便略施小計就能耍得武崇訓團團亂轉。 但……武崇訓不用擔心,武家呢?她忽然想起當日在龍門初次見到武三思的情景,那個人的目光銳利的像刀,舉止氣度更有一種特別的跋扈與睥睨,那是她父親迄今不敢見上一面的人,如果他對自己有所不滿呢? 想起楊帆曾和她有過一次露水姻緣,有過肌膚之親卻依舊不為她美色所迷、乖乖任她擺佈,李裹兒好生不甘,可是考慮到關乎未來的更大利益,她又不得不決定放棄繼續糾纏楊帆的打算。 「也許,我是該有所收斂了,在爹爹成為皇帝之前,即便他做了太子,我這個公主也沒有什麼份量,不能因小失大。楊帆……且算了吧,或許戲弄戲弄武崇訓那個呆子,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 李裹兒托著花蕊兒般嬌艷的臉龐,慢慢露出一個很狐媚的表情。 ※※※※※ 楊帆信馬游韁地向自家走去,一時有些意興闌珊。他既未對李裹兒動情,李裹兒便無法影響他的心緒,亭中那支小插曲,唯一帶給他的只是唯恐被太平發現的不悅。他此刻興致不高,緣由還在太平身上。 其實從他上次自河北回來,太平一連多日忙於對朝中政局的綢繆安排,卻無暇與他一唔,他就漸漸察覺到,太平對於謀心用力、運籌權謀的事情開始樂此不疲,在她心中最重要的東西正在漸漸轉向權力。 這一次又是這樣,為他辦謝恩宴,其實目的只是為了向朝野宣告李氏的復出,他這個宴會主角其實只是一個道具,而這些他事先並不知道,如果不是他自己品出了其中味道,太平會告訴他麼? 李家那些人對他總有點若即若離,他知道此前赴武三思家宴的舉動,必然令李氏族人對他存有芥蒂,可太平公主在整個宴會期間對此情形卻始終沒有任何幫助修復彌合的舉動,以她的精明會看不出來? 或有意或無意又或者只是本能的反應吧,對於李氏族人疏遠自己,太平似乎有種樂見其成的味道,也許她更希望讓掌握了千騎的他只和自己保持密切的聯繫。 還有,對於自己組建千騎過程中所遭遇的困境,她似乎早就知道,但她並沒有試圖插手的意思,這和她以前的做法大相逕庭。對於自己拜託她的,站在客觀的角度看,或許由張氏兄弟出頭確實更合適一些,但是令楊帆感覺不舒服的是,太平究竟是從客觀理性的角度做出的分析,還是摻雜了對她一方利益的考慮? 楊帆自失地一笑:小蠻、阿奴和婉兒,與太平終究是不一樣的女人,這位個性堅強的大唐公主永遠也不會把她生命的重心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她只是自己的情人,可即便她成了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這一點也依舊不會改變! 家門赫然在目了,楊帆拋開思緒,緊趕幾步到了府前,縱身躍下駿馬,將馬鞭拋給任威,就像拋出了心中的煩惱,邁步進了大門。 繞過照壁,穿過前廳,剛過中堂,就看見狗兒追著貓、思蓉追著狗、念祖追著思蓉,大呼小叫地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小蠻站在葡萄架下,正和桃梅和三姐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一雙眼睛卻始終留連在一雙子女身上。 楊帆臉上不禁露出了釋懷的笑容:「倒是自己有些孩子氣了,誰會把生命的重心永遠放在一個人身上呢,即便不是像太平一樣開始關注她的『事業』,也會像小蠻一樣將重心慢慢轉移到他們的孩子身上。 等兒女們長大了,做父母的又會把心思放在他們的孫子孫女身上,等到孫子孫女也長大成人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老夫妻才會重新把目光放在自己的伴侶身上,相互偎依著步入夕陽。 「爹爹爹爹,小白欺負小花!」思蓉一見楊帆進來,馬上大聲告狀,還委屈地扁起嘴巴。 楊帆還沒來得及答話,念祖就追上來告狀:「爹爹爹爹,姐姐欺負小白!」 楊帆哈哈大笑,一手一個把他們抱了起來,在他們臉上親了一下,笑道:「你們兩個小淘氣,如果爹爹沒猜錯的話,一定是念祖攛掇你的小白去撩扯姐姐養的那隻小花,姐姐生氣了才欺負小白,是不是?」 小白是念祖養的那條狗,小花是思蓉養的那隻貓。類似的戲碼已不是頭一回上演了,楊帆自然一猜就中。思蓉以一種「青天大老爺果然明鏡高懸」的高亢語調道:「對!人家和小花玩的好好的,小弟撩閒!」 念祖倒是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臭脾氣,並不否認,只把脖子一梗,憤憤地道:「反正……反正姐姐打小白了!」 「好啦好啦,你們兩個不許再淘氣了,你要是再欺侮姐姐,我就讓三姐兒帶你到後院裡玩,和你姐姐分開。思蓉啊,你是姐姐,要讓著點弟弟,看你弟弟這小臉上髒兮兮的,怕是剛哭過吧?」 這對雙胞胎姐弟雖說整天在一起吵吵鬧鬧的就沒一刻安靜的時候,可真要說把他們分開各玩各的,還都不捨得,楊帆這麼一說,兩個人都不吭氣了。 楊帆把他們放下,在他們屁股上各自拍了一巴掌,笑吟吟地道:「好啦,一起去玩吧,弟弟要管好小白,不許再去欺侮小花,姐姐要有點姐姐樣兒,跟弟弟多講道理,不要吵吵鬧鬧的,去吧!」 姐弟二人對視一眼,各自不忿地哼了一聲,姐姐抱起她的貓,弟弟牽起他的狗,跑到一邊花圃旁去了。小蠻緩步走來,微笑道:「這兩個小魔頭,我是怎麼說都不成的,也就郎君才降得住他們!」 楊帆搖頭笑道:「別看他們小,都精著呢,明知道犯了錯你也不捨得揍他們,還能怕你不成?」 小蠻皺了皺鼻子,嬌憨地道:「嚴父慈母嘛,我要是兼了你的差使,還要你這當爹的幹嘛。」 夫妻二人說笑幾句,小蠻便壓低嗓音道:「書房正有客人等你。」 楊帆一怔,脫口問道:「來者何人?」 小蠻道:「山東清河!」 楊帆馬上反應過來,大喜道:「有回信了?我去看看!」 楊帆拔腿就往書房趕去,小蠻似乎還有話要說,見他走的匆忙,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搖頭笑道:「這個人,還是那般風風火火的性子!罷了,且不說與你知道了,等她自己告訴你吧!」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六章 崔太公的算計 候在書房裡的是一個身著月白道袍的青年人,清瘦出塵,兩眼有神。老管事正在書房陪他敘話,忽見楊帆開門進來,老管事連忙喚了一聲:「阿郎!」隨即便向那人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家阿郎。」 楊帆目注那位白袍人,緩聲問道:「足下從清河崔府來?」 青年人淺笑著向他拱了拱手,風度翩翩地道:「清河崔林,見過楊將軍。鄙人在清河時,常聽老太公提起楊將軍,老太公對楊將軍讚譽有加,常謂曰後生可畏。今見將軍,果然丰神如玉、氣宇不凡,崔林得見將軍,幸甚,幸甚!」 楊帆笑道:「崔先生真是客氣了,鄙人在長安時曾有幸面聆崔老太公一番教誨。如今算來,已經有兩年不曾見過崔老太公了,老太公可還安好麼?」 崔林道:「承蒙動問,老太公康健如昔,身體安好!」說著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來,對楊帆道:「鄙人此番赴京,是為備考秋闈的。老太公特意著我捎來這封書信,今與將軍結識,今後正好走動。」 楊帆心道:「博陵崔、清河崔一向暗中較勁,爭奪崔氏第一大姓的位置。如今博陵崔有崔湜、崔液等四兄弟同時入朝為官,聲名鵲起,清河崔氏怕是有些沉不住氣了。」 楊帆想著,便請崔林入座,當著他的面打開了書信,書信一抽,隨著信紙便有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契書躍入眼簾。楊帆先是一喜,展開一看卻又一呆,急忙再去看那崔家老太公書信,看完不禁哭笑不得。 原來,他派人送信給崔家,說是古竹婷姑娘為他立下大功無以為報,懇請崔老太公為古姑娘一家脫籍。崔老太公如今讓崔林捎回來的卻不是脫籍契書,而是一份轉戶契書。 崔老太公把古竹婷父母兄弟一家人的奴籍全部轉到了楊帆的名下,這份契約是崔家在當地官府辦的「過書」,有這份過書在手,古竹婷一家人就是楊帆的奴隸了,想殺想打還是想給他們抬籍變成良家子,悉從尊便。 崔老太公這麼做看似無聊了點兒,楊帆既已提出這個要求,當然是要為古姑娘一家脫籍的,但是崔老太公反正是要賣他人情的,何不賣的更漂亮點兒?中間走了這麼一道看似無用的手續,古竹婷一家人就成了原楊氏家奴得恩主釋還,抬籍為良民。 這麼做,就坐實了楊帆對古家人的恩情,以前終究差了一層。崔老太公千年世家,底蘊深厚,不差古家這麼一房家奴,可對楊帆來說,這卻是邀買人心、培植親信的重要一步,畢竟古家脫了籍也是要生活的,而這一家人從小學的就是打打殺殺,他們成了良民能幹什麼?楊帆有如此恩德與古家,還怕他們不誓死效力麼? 崔林笑吟吟地看著楊帆,對他幾度神態變化毫無訝異,顯然信中的意思他是早就清楚的。楊帆看罷了書信,輕輕吐出一口濁息,對崔林拱手道:「老太公隆情厚義,楊某感銘於心!」 本來這份人情他就是欠定了的,這一下更是無可推脫。如今崔林赴京,以崔家的雄厚底蘊,只派這麼一個子弟赴京,顯然對他進士及第是信心十足。崔林一旦進士及第,必然入仕,那時楊帆還能不利用自己的人脈關係為他上下打點謀個要職? 不過由此也可看出,如同博陵崔重點栽培崔湜,這崔林怕就是清河崔老太公重點栽培的人了,不出所料的話,他必是出身清河崔氏嫡宗長房,三五十年之後,就是理所當然的清河崔氏家主,如今二人都是正當年少,早早結下交情,以後不就是一輩子的莫逆之交? 楊帆收好書信細細攀談,果然不出所料,崔林正是清河崔氏嫡房長孫,一敘年齒,楊帆二十七歲,崔林二十四歲,兩人當即改口,以兄弟相稱。楊帆欣然道:「賢弟赴京可有住處?為兄西廂有一處客房倒還精緻。」 崔林已經知道楊帆做了歸德中郎將,現在長住千騎大營,不能每天回來,家中只有女眷,他一個青年男子哪有住在人家的道理,便溫煦地笑道:「崔家在東都置有宅子,管事家丁一應俱全,就不在兄長府上叨擾了。」 崔林說著,便欲起身告辭,楊帆道:「怎麼就走?便不在府上住下,為兄也該置酒備宴,為賢弟接風洗塵才是道理。」 崔林道:「實不相瞞,小弟還有長輩在洛陽。今日到洛陽,聽說兄長正好在府上,生怕來日撲一個空,所以小弟就先到了貴府,如今事情辦完,得回去拜見長輩,長輩知我今日到京,不好勞長輩久等。你我兄弟今後要打交道的機會還長著呢,卻也不差在今日。」 楊帆聽他在京還有長輩,這倒是不可輕慢的理由,忙親自把他送出府門,候他車馬離開,這才回轉府內。楊帆摸摸懷中那封書信,大步流星奔了阿奴所住的院落,過了曲池長橋,跨進院門,恰看見古竹婷正在院中林蔭下練功。 也是最近楊帆在軍中時長在家時短,來阿奴院子的次數就少了,古竹婷根本沒料到這個時辰他會闖進來。要有人來也只能是他,這後宅除了他也沒有男人了,當然勉強要算的話,楊念祖那個穿開襠褲的小屁孩也算一個。 是以古竹婷的打扮非常隨意,烏油油的頭髮只以細紅繩兒系成一束馬尾,穿一襲銀白色短褂細綢細褌,腰扎一條紅腰帶,僅是這身打扮的話倒也沒有什麼,可是她此刻正在練柔骨功。 她單足穩穩地立在地上,整個腰肢向後彎去,另一條腿以劈叉的方式反折,卻與立地的那條腿並齊,頭藏在兩腿中間,細細的小腰兒彎到了極點,這一來繃得最緊、線條最明顯的就成了襠部。 楊帆推門入院,恰看見她如此這般立在院中,一雙完美無暇的玉腿繃得筆直,臀股曲線優美,胯部卻正豎在上面,三角線條緊致明顯,蛤肉般的一痕誘人凹陷…… 楊帆只看了一眼,就觸電似的跳轉了身子,古竹婷也看到他了,嚇得急忙放開反繃的一條腿,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她這麼倒彎著身子,臉龐本來就紅,這時更是火燒雲一般全然不見了本來顏色。 「宗……阿郎……怎麼……」 楊帆趕緊道:「對不住,對不住,因為有個大喜訊,一時得意忘形忘了敲門,真是對不住。」 古竹婷一聽便釋然了,也對,任誰聽了這般喜訊怎還記得那許多規矩?只是……只是方纔那副樣子,細綢衣衫繃在身上,曲線畢露,形同赤裸了,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一念及此,登時又是一陣臉紅耳熱。 「你……你轉過來吧,沒事了!」 古竹婷結結巴巴地說,楊帆一轉身,就見古竹婷方才反彈的太劇烈,細綢小襖從腰帶裡繃出來,小襖掀起,露出一截細白圓潤的小蠻腰,古竹婷看他眼神,低頭一看,窘迫不已,趕緊把小襖塞回腰帶,可這向下用力一扯,衣襟繃得太緊,又襯得胸脯渾圓高聳,異常突出。 楊帆見她一臉糗態,忍不住「噗哧」一笑,古竹婷被他一笑,心中更窘,委屈的都快哭出來了。楊帆趕緊打岔道:「古姑娘,阿奴在哪裡?」 古竹婷紅著臉道:「她在屋後。」 楊帆道:「好!我有件事正要與你說,咱們屋裡談。」 古竹婷很是納罕:「他不急著去見阿奴,要與我說什麼?」 心中納罕,卻不好問出來,古竹婷答應一聲便往堂屋走去,那一雙銀白細綢的細褌裹束著她比例修長、筆直渾圓的雙腿,瞧著當真養眼。楊帆不好多看,很君子地抬高了目光,瞧見她的耳垂頸後依舊是紅的。 二人進了堂屋,楊帆便從懷中取出那份「過書」,遞給古竹婷,微笑道:「你瞧瞧!」 古竹婷接過一看,頓時呆住了,恰如楊帆剛剛看見此物時的表情。 楊帆笑道:「崔老太公這麼做是為了賣我一個人情,我倒不好不領。崔公子已經說了,你的父兄全家已經整頓行裝,不日就會趕來洛陽。到時候我去衙門給你們脫籍,這份『過書』且收在你手裡吧。」 古竹婷大喜過望,翻身又要拜倒在地上,被早有準備的楊帆一把扶住。 楊帆笑道:「好啦,不要拜來拜去的了。『過書』你且收好,等你一家人到了,如果對今後已經有所打算,你願意和他們在一起便一起去。如果對以後還沒有什麼打算,我會幫你一家人安排些營生。」 古竹婷熱淚盈眶,感激涕零地道:「阿郎恩德深厚,奴家粉身碎骨亦難還報。奴家……奴家情願給阿郎為奴為婢,作牛作馬,以報答阿郎恩德之萬一。」 同樣一句話,不同的人說,那是有不同的含義的,一個待字閨中、容貌姣好的女子這般說話分明就是有了托付終身之意,不然她這「馬」又如何作,「牛」又如何當呢,可楊帆似乎不解其意,只是促狹笑道:「怎麼,剛剛解了奴兒身,又要心甘情願做人奴麼?」 古竹婷粉臉嬌紅,卻不好去分辯自家本意,心中不由氣苦:「阿郎怎地就這麼笨?」轉念一想:「不對!阿郎莫不是故作糊塗,其實是嫌棄人家姿色平庸、年紀又大了些?」這樣一樣,登時便自憐自傷起來,本就蓄在眼中的淚,也真個流了下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七章 將你一軍 楊帆只道古竹婷流淚是因為歡喜過甚,又好言寬慰她一番,這才穿過堂屋,往後院去尋阿奴。孰不知他越是好言勸慰、越是溫柔體貼,古姑娘越是心酸難過。 如果他對古竹婷始終一副「郎心似鐵」的模樣,人家也不會生起這許多遐想,又或者他能像「姜公子」一樣做一個驕傲而自戀的孔雀男,古姑娘又豈會對他動心? 阿奴這幢宅子有前院後院,後院比前院要寬敞許多,修竹叢叢、鮮花處處,修剪得甚為雅致。此時正是春末夏初,時近黃昏,斜陽自枝葉縫隙間溫暖地灑落下來,樹下擺著一張軟榻,旁邊有一張茶几,几上擺著幾色時令鮮果,另有一隻紅泥小爐,爐上溫著雞湯,鮮香四溢,爐下余火未熄。 阿奴倚躺在軟榻上,一手托腮,癡癡地望著前方花叢中幾隻辛勤勞碌的蜜蜂,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翠袖自她腕間滑落,籠在肘部,露出一管滑潤潔白的皓腕,腕上一隻碧綠如水的鐲子,更映得肌膚嬌嫩無暇。 好一副仕女春思圖。 「呃……應該是春思吧?莫非想我了?這些天太過忙碌,確是未曾與阿奴親熱過了。」 楊帆很自戀地想著,放輕腳步走過去,忽然便往阿奴身前一轉,便見阿奴眉梢眼角儘是溫柔的笑意,好像有一個極歡喜的小秘密不好與人言明,可那歡喜又壓抑不住地從那眉梢眼角流露出來。 看見楊帆,阿奴「呀」地一聲輕呼,坐直身子,喜孜孜地喚道:「郎君!」 楊帆見旁邊有一張馬扎,大概是古姑娘坐過的,便拉過來在阿奴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笑道:「瞧你這副樣子,什麼事兒這麼開心?」 阿奴的唇角已似新綻的花瓣般翹起來,聽了楊帆這句話卻是一愣,失聲道:「你不知道麼?」 楊帆也為之愕然,眼珠轉了轉,才笑道:「這麼說果真有喜事了?快說給我聽聽!」 阿奴一想就明白了,楊帆回來時縱然沒有碰到小蠻,既然到這裡來,也該遇到古師的,楊帆到現在還不知道,定是她們故意不說,想把這個喜訊留給自己親口告訴他。阿奴便把小嘴一撇,佯嗔卻難掩歡喜地道:「你不知道就算了,不告訴你!」 楊帆認真地想了想,沉吟道:「唔,你今天本來是去看太醫的……能有什麼喜事可言?啊!」 楊帆身子一震,又驚又喜地道:「阿奴,你是不是有了?」 阿奴大失所望,道:「好無趣,怎麼就讓你猜出來了。」 楊帆哈哈大笑,興沖沖地道:「來,快讓我摸摸咱們的小寶寶。」 「一邊去!」阿奴一把拍開他的手,緊張地道:「別毛手毛腳的,把孩子嚇著。」 楊帆看著她依舊平窄纖細的腰肢,苦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吧?剛剛有了孩子,摸一摸有啥打緊。」 「不許!」阿奴說著,自己卻情不自禁地撫摸著腹部,臉上俱是溫柔幸福之色:「郎君呀,人家方纔還在想,等孩子生下來,是會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呢。」 楊帆啼笑皆非地道:「這才剛有了孩子,你想的真遠。依我看,若是男孩,當然還是像我些好一點兒,若是女孩,那要像你才好看!」 阿奴擔心地道:「可人家都說,女孩兒大多長得像父親,男孩兒長得大多像母親。你看念祖和思蓉,就是思蓉像你多些,念祖更像他娘。」 楊帆挺了挺胸道:「像我便像我,我又不難看,有什麼好擔心的?你瞧思蓉長得難看麼?粉嘟嘟的小丫頭,多俊俏的,明明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了還得了?」 阿奴欣然點頭道:「說得也是!念祖是像他娘多一些,可也不難看啊,眉眼都標緻的很,人家長得又不比小蠻差,孩子生出來縱然像我多一些,也一定是極俊俏的。」 楊帆道:「你剛剛還在考慮生男生女的問題,怎麼這會兒就斷定一定是男孩了?」 阿奴信心十足地道:「當然是生男孩,小蠻可以生男孩,人家就不能生麼?」 楊帆攬住她的削肩,手順勢就撫向了她平坦柔軟的小腹:「好好好,依你依你,第一胎生男孩,咱們第二胎再生女孩。」 「憑什麼,第二胎咱們也要生男孩!」 「男孩很煩的,你看念祖淘的……」 「男孩淘氣些長大才有出息。」 門扉旁邊悄然佇立著一道人影,望著樹下那對溫柔相擁,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生兒還是生女的小夫妻,眼神幽幽,表情黯淡。 ※※※※※ 左右領軍衛也是皇帝親軍十二衛兵馬中的一支,只是平時就是當備軍用,根本沒有表現的機會。這支軍隊一直駐紮在西城軍營裡,只有京師出現重大動盪時才會奉旨助守皇城西門及京城、苑城諸門,那是真正的養兵千日。 陸毛峰陸郎將能從領軍衛調入千將,官雖未升,管的兵還少了,可職權卻大了許多,尤其是常到宮中當值,未來陞遷的空間很大,這也等於是事實上的陞遷了,因此一班袍澤紛紛往賀。 陸毛峰雖急於到千騎報到也不得不應酬兩天,這才領了批文趕去千騎報到。好在北衙諸衛雖然是由朝廷養著,可是北衙禁軍直屬皇帝,兵部和政事堂無權轄制,將佐的調動不需要通過兵部和政事堂,無需要許多繁瑣的調動程序,便拖延不了多長時間。 楊帆回到「千騎」大營前,陸毛峰已經趕來報到了,陸郎將在千騎的處境不太好,與他離開領軍衛時各路將領紛紛設宴為他餞行相比,在千騎的遭遇實在是太冷清了些,因為他在千騎裡面,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排斥。 黃旭昶、許良、張溪桐等人是原百騎系統的,彼此間最為親近,自成一系。後調入的楚狂歌、馬橋、黎大隱等人都是雜牌軍出身,因而自成一系。呂顏、高初等人都是禁軍出身,比百騎低,比雜牌高,上升空間大,也是自成一系。 依據出身和往昔的交情,他們形成了不同的山頭,但以上所有人的利益訴求最終都體現在「千騎」這支隊伍的最高將領楊帆身上,所以他們之間相處很融洽。可陸毛峰人還沒到,大家就知道他的後台是誰了,對他排斥冷落就是必然的反應了。 陸郎將也曾嘗試著和大家接觸,可惜大家對他始終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態度,陸郎將心中甚是鬱悶。 楊帆回到軍營後,第一件事就是行文邠州道折衝府,調果毅都尉獨孤諱之來「千騎」。折衝府是府軍,歸兵部管轄,這手續走起來就比較麻煩,如果有人刻意阻撓,那獨孤諱之到任之期就更是曠日持久了。 好在獨孤諱之後面還有一個獨孤世家,這些事不需要楊帆操心,自有獨孤世家動用人脈和金錢,去為獨孤諱之鋪路。公函用了印,派人呈報兵部之後,楊帆又找來許良,問了問這位陸郎將的情況。 獲悉大家對他的冷落,楊帆甚覺不妥,先對許良暗授一番機宜,這才使人喚來那位陸郎將。楊帆對陸郎將甚為親切,拋開他的背景不談,此人確實稱得上一位有能力的將領,千騎剛剛組建,正需要這樣練兵經驗豐富的將官。 楊帆雖因他的背景派系對他有所警惕,可也沒有必要刻意拉開距離與他形成對立。組建千騎時是他楊帆說了算,一旦成軍,旅帥以上級別的將領不管升降就由不得他做主了,需要呈報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批准。 當然,因為千騎的特殊性,羽林衛大將軍也是個擺設,最終的決定權要移交到武則天本人那裡,可陸毛峰有張氏兄弟做後台,武則天豈會動他?與其對立,以後多一個總跟自己鬧彆扭的部將,莫不如一團和氣。 再者,楊帆正想利用張氏兄弟來抵擋各方勢力對千騎插手,也需要對陸郎將客氣一些才好得到張氏兄弟的配合。而陸郎將要在千騎立足,真正發揮他的作用,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地跟楊帆這位中郎將對著幹。 兩人各有所求,這一番會唔當真是個相見歡的好場面。會唔之後,楊帆又特意吩咐人擺下酒宴,將麾下一眾將領都召集來為陸郎將接風。眾將領已經得許良先行叮囑一番,對陸郎將的態度便大為改觀。 酒過三巡,藉著一團和氣,楊帆很隨意地對陸郎將說道:「陛下對我千騎寄予厚望,我千騎將士亦當以死報效君王。千騎既是軍隊,所能報效君上的便只有武力,強大的武力,所以演武練軍勢在必行! 正所謂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我千騎將士雖戍守皇宮,平日所為僅僅是輪值警備,不及邊軍常生是非,亦當強軍備戰。今新軍初建,但所選官兵皆為各衛翹楚,稍加訓練,便可成一強軍。 本將軍有意請陛下觀武,既壯了我千騎的軍威,又能邀陛下歡喜,陛下親自觀武的消息傳開後,千騎將士訓練起來也能更加刻苦用心,可謂一舉三得。明日本將軍便將行本報武大將軍,此事便由陸郎將你代為行之,可否?」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八章 智克雙王 陸毛峰被楊帆從冷宮裡接出來,受到如此禮遇,對楊帆已是觀感大好,聽到這個差使更覺榮幸,終於有機會顯現自己的本領了,當下毫不遲疑地放下酒杯,向楊帆抱拳朗聲道:「將軍只管放心,末將必玉成其事!」 皇帝年邁,今年春天連往年必去的龍門都沒有去過,要她到校場上憑高觀望演習軍陣,那可是個苦差使。皇帝自有皇帝的威嚴,龍椅上豈能或躺或臥再打打瞌睡?整個演武過程就算皇帝不會全部看完,至少也得一兩個時辰。 更不要說皇帝盛裝出行至軍中觀武再返回宮廷,同時還要有大批權臣貴戚隨行,演武已畢為了慶祝國勢強盛還要循例在宮中賜宴款待伴駕眾臣,這麼一天功夫下來,以武則天如今的年紀體力實難承受。 陸郎將終究是個武人,想不透這其中的關竅,還以為這是迎合聖意的取媚之舉,皇帝一定會欣然同意。楊帆卻清楚這個主張到了武攸宜那兒一定會被駁回來,那時陸毛峰勢必得去請他的後台張氏兄弟出面。 見陸郎將一口答應下來,楊帆已經能夠想像得到武懿宗聽說這件事情之後會是一個什麼表情,他哈哈一笑,向陸郎將舉杯道:「來,陸將軍,請酒!」 翌日一早,終於在千騎找到存在感的陸毛峰興沖沖地趕到羽林衛向武攸宜請示,武攸宜一聽就蹙起了眉頭,道:「純屬胡鬧,陛下年邁,往返軍旅耗時費力,如果龍體受了影響,誰人承擔得起?不准!」 武攸宜嚴辭駁斥一番,根本不容陸毛峰分辯,就把他轟了出去。待陸毛峰退下,武攸宜撫鬚思索片刻,卻微微一笑,喚過一名親兵道:「你去軍器監,告訴臨川王,就說楊帆千騎已成,不日閱軍,而陛下……很可能會親自出巡,閱兵觀師!」 軍器監裡正在坐班的武嗣忠得到了武攸宜送來的消息,不禁暗吃一驚,他送給楊帆的都是些什麼破爛玩意兒他心裡最清楚,一旦閱兵,哪怕只有一個千騎參加檢閱,也要有大批官員伴駕的。 到時候楊帆讓那些千騎士兵披著破破爛爛的盔甲,打著破破爛爛的旗幟,舉著滿是袘k的刀槍出現在皇帝和滿朝文武面前,他那位一向喜歡場面威武、氣勢恢宏的姑母會是一副什麼表情? 武嗣忠害怕了,馬上喚人牽來馬匹,親自趕去左金吾大營找他哥哥武懿宗商量。 陸毛峰被武攸宜訓斥一番,又羞又惱地離開,心中甚是不滿。細一思量,如果就這麼灰頭土臉地回去,就算楊帆不說什麼,勢必也要引起那些本就看他不順眼的兵將們恥笑,陸毛峰把牙一咬,轉身就去了張家。 陸毛峰與張家眾兄弟甚為熟稔,登堂入室,面見張同休,把滿腹牢騷一股腦地發洩了出去,張同休不以為然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你且在此等候,某去奉宸監見見五郎和六郎。」 張同休立即乘車馬趕往宮中,如今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又網羅了一群京都少年,在宮裡面也算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衙門:奉宸監。 這些美少年不只生具美貌,而且各具才學,他們在奉宸監雖然等同於武則天的后妃,隨時等候女皇帝的傳喚、侍奉乃至侍寢,平時在奉宸監無所事事,卻也做些詩詞歌賦彙編校閱的文教之事。當然,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在奉宸監裡設宴飲酒、賭博嬉戲、撫琴弄笙、蹴鞠為樂。 張易之給張同休這位堂兄也弄了塊奉宸監的龜符,只為方便他進出宮廷。張同休持龜符經過一道道門戶到了奉宸監時,張氏兄弟正同十幾個美少年在堂上以擲箭投壺輸者罰酒為樂。 張同休把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喚到旁邊小殿,把來意對他們一說,張昌宗便道:「這有何難?大兄且稍候片刻,吾與五郎去見見聖人!」 武則天現在精力大不如前,但是最機要的軍國大事依舊把持不放,只是她已經不大去武成殿批閱奏章,有時婉兒轉來的奏章只叫張氏兄弟念給她聽,大致做出批示,再由張氏兄弟措辭用墨,有時候一些需要問得詳細的事情就直接傳婉兒來見。 此時她正在麗春台聽上官婉兒面奏軍事。這件事一涉吐蕃、一涉突厥、一涉安西,皆是邊陲要事,是以武則天不敢輕忽,不過,三件事裡,有兩件結果都是好的,所以二張趕到時,武則天面有笑容,心情很是愉快。 這三件事裡第一件是關乎吐蕃的。吐蕃王相之爭在楊帆給他們之間埋下猜忌種子幾年之後終於開花結果。吐蕃贊普器弩悉弄終於不堪大相跋扈,他使了一招調虎離山計,將大相論欽陵調離王都後,將其親信兩千多人一舉捕獲。 論欽陵聞訊舉兵造反,奈何吐蕃百姓君權天授的觀念頗重,王都裡的心腹被一舉剪除,身邊士卒又畏懼王命不敢作戰,吐蕃軍神論欽陵兵敗自殺,贊普終於大權獨攬,論欽陵倖免於難的一個弟弟贊婆帶著殘部投了武周。 吐蕃贊普聞訊大怒,派政變過程中立下大功,剛剛榮升大將的麴莽布支討伐朝廷,邊軍見其兵強馬壯,本來甚有懼意,結果以明經中舉、儒生出身的隴右諸軍大使唐休璟卻一眼看破了吐蕃的虛實。 他對眾將說:『論欽陵等吐蕃名將剛剛被一掃而空,麴莽布支新為大將,不習軍事,諸貴臣子弟為其副將,看起來兵甲鮮華,好像精銳,其實不堪一擊。』於是披甲騎馬為先鋒,六戰皆捷,吐蕃奔潰,周軍斬其首一千五百餘級,還抓獲兩名吐蕃副將。 再一個,安西四鎮方面,西突厥的一位部落首領薄露反叛朝廷意圖自立。戍守安西的大將田揚名發兵討伐反被擊敗,再與趕到碎葉城做鎮守的斛瑟羅合兵一處攻打叛軍佔據的城池也始終難以攻克,雙方就這麼一直僵持下來。 結果薄露自作聰明,為了打破僵局假意投降,試圖趁周軍不備殺個措手不及,不料周軍隨軍御史封思業看破了他的詭計,將計就計佯裝受降,先行設下埋伏,薄露當場被殺,殘部盡皆歸附。 如果不是東突厥那邊默啜貪得無厭,收受朝廷大批貴重禮物尤嫌不足,又出兵擄掠朝廷設在隴右的幾個馬場,把監中所養雄駿官馬一萬餘匹盡數擄走,武則天此刻還會更高興的。 張易之比乃弟有心計,一見武則天面露笑容,連忙示意兄弟不忙著道明來意,而是歡喜上前,對武則天道:「聖人有什麼大喜事,這般高興?」 婉兒笑著把吐蕃大敗、安西平定叛亂的事情說與他們聽了,兩兄弟連忙向皇帝道喜,武則天遺憾地歎氣道:「可惜默啜猖狂,屢屢進犯我朝,朝廷唯有被動防禦,任其來去,奈何不得。」 張易之眼珠一轉,道:「吐蕃大敗而歸、安西叛亂平定,足見朝廷兵威之盛。突厥亦非朝廷對手,只是他們坐擁大漠萬里,空曠廣袤,朝廷若發兵討伐,他們往大漠草原裡一藏,征剿起來曠日持久,徒耗錢糧不見效果,聖人憐惜民力,這才容他猖狂一時。」 張易之這麼一說,武則天臉上便露出了笑容,張易之趁機道:「前些日子聖人下旨組建千騎,今千騎初建,千騎將楊帆正在秣馬厲兵、日夜操練,希望兵馬練成之日,聖人能親臨校場,檢閱三軍呢。 易之以為,如今既有吐蕃大捷、安西平定、又有突厥之騷擾,聖人不妨應允下來,檢閱三軍之舉,既可以大敗吐蕃、平定安西叛亂為賀,又可壯觀瞻、振軍威、鼓士氣,以嚇突厥人馬。」 婉兒聽他提到楊帆,馬上注意起來。武則天眉頭一蹙,奇怪地道:「哦,楊帆要請朕閱兵?有這回事麼?朕怎麼不知道?」說著,她便看向婉兒,婉兒馬上欠身道:「婉兒對此也一無所知。」 張昌宗馬上道:「待制當然不知道啦,楊將軍這個想法到了武大將軍那裡就被駁回了,昌宗也是偶然聽一位在軍中的朋友提起此事,否則對此也一無所知呢。」 武則天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道:「哦,攸宜給否決了?他這麼做,定然有他的道理,改日朕問問他吧。」 張易之笑吟吟地道:「聖人不用問了,武大將軍否決此議的原因易之已經打聽過了,武大將軍擔心聖人您閱兵時身體會吃不消……」 武則天登時臉色一沉,不悅地道:「朕已經老到連檢閱自己的軍隊都沒有力氣了麼?」 張易之大驚,趕緊跪下請罪道:「聖人恕罪,易之失言了。」 武則天冷哼一聲,拂袖道:「你告訴武攸宜,閱兵之事,朕准了!」 張易之連忙叩首道:「臣領旨!」 沒多久,一位輕袍玉帶、頭上簪花、臉上敷粉、衣冠楚楚、腳踏高齒木屐、像只招搖的孔雀似的少年公子搖搖擺擺地出現在羽林衛的轅門前,趾高氣揚地道:「聖上口諭,武攸宜接旨!」 武攸宜換了戎裝,將天使請到帳中聆聽聖諭,待那來自奉宸衛的傳旨少年說罷皇帝的口諭,便恭敬地問道:「不知聖上準備幾時赴千騎營閱兵觀武,臣也好早做準備。」 那簪花少年把塗了猩紅口脂的嘴唇一撇,道:「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這誰說得準呢,還不是憑著陛下心意,大將軍且候著吧!」說完把袍袖一甩,又搖搖擺擺地離開了。 武攸宜直起腰來,搖頭苦笑道:「來得好快啊!這一回,河內王、臨川王怕是要吃憋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五十九章 大閱兵 金吾衛大將軍帥帳內,河內王武懿宗、臨川王武嗣忠對面而坐。 沉默許久,武懿宗雙拳緊握,向案上重重地一捶。 武嗣忠歎口氣道:「大兄,算了吧。說起來,咱們也不算是敗在他的手上,誰讓他搬出了姑母呢。這個時候,咱們要是還不識相,那就自取其辱了。」 武懿宗冷然一笑,撇嘴道:「這算甚麼,識時務者為俊傑?」 武嗣忠攤手道:「不然大兄有何妙計?」 武懿宗沉默片刻,道:「罷了,你那裡不要再為難他了,否則你我兄弟真個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武懿宗說到這裡,復又冷冷一笑,道:「過了這一關就算完了?姓楊的,你落了我武懿宗的面子,咱們以後打交道的機會還多著呢!」 武嗣忠性格沒有那麼跋扈,有心勸止兄長,可他知道這位兄長的脾氣,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只是重重地一歎。 千騎大營,楊帆的帥帳之外。 那位看管武庫的隊正又到了帥帳前,鬼頭鬼臉地往裡探看。帳外兩名親兵筆直而立,目不斜視。任威慢悠悠地從帥帳裡踱出來,一眼看見是他,便很不耐煩地問道:「江隊正,你有什麼事嗎?」 江隊正點頭哈腰地道:「軍器監新制了一批甲仗武器,盔甲、弓弩、斧鉞、長矛、橫刀、短矛、連錘、戎帳,乃至馬具、鉗鋸等物都已換了,你看要不要稟報將軍一聲,去驗看一番。」 任威不以為然地道:「就這事兒啊?中郎將正召集眾將商議要事,無暇理會這點小事兒,你先回去吧,待我稟報將軍,回頭派個小校去點收一下就是!」 任威說完,不待江隊正回答,便轉身向帳內走去,江隊正陪著笑,笑得很苦,當他轉身離去時,聽到有人嗤笑一聲,不屑地道:「敬酒不吃吃罰酒!」扭頭看時,兩個軍卒依舊筆直地挺立於帳前,目不斜視,竟不知是何人發話。 大帳裡面,楊帆倒真的是在召集諸將議事。 楊帆端坐帥帳之後,左手一方「驚虎膽」,右手一本厚厚的書冊,帥印和盛放令箭的方形盒子分置帥案兩端。 長史許良居於側坐,隨後是兩排座椅,分別是黃旭昶、楚天歌、馬橋、黎大隱、陸毛峰、呂顏、高初等人,個個身著戎裝,正襟危坐,內中尚有一張坐椅空著,那是後軍郎將獨孤諱之的座位,該員尚未到任。 楊帆輕輕翻著手中的書冊,沉聲道:「陛下已經頒布旨意,同意大閱!本帥自禮部、兵部借來有關會典禮制的書冊,大致總結了一下,皇帝大閱,檢閱內容主要有軍容、軍技、軍學、軍器、軍陣、軍律、軍壘各項……」 楊帆自稱本帥倒不是僭越,他在外面對別人要自稱本將軍,可是在一軍之中,尤其是升帳點將的莊重場合,主將就是要自稱本帥的,意為一軍之統帥,倒不見得非得是朝廷任命的元帥。 楊帆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了一下,抬頭向下一掃,問道:「諸位將軍,何人參加過大閱?」 眾將領面面相覷,天子登基以來,還從未搞過大閱,就連天子閱兵稱為「大閱」,他們都是聽楊帆說了才知道,這些將軍們大部分都是字都不認識的大老粗,哪懂這個。 楊帆皺了皺眉,道:「一個都沒有嗎?」 陸毛峰遲疑著拱手道:「回大帥,末將十七歲入伍,迄今為止,不曾參加過大閱,不過高宗年間,北衙禁軍尚受南衙轄制時,末將曾經受過政事堂眾相公和兵部檢閱!」 楊帆大喜,總算有個參加過檢閱的了,要不然他只好照著會典胡亂摸索了,這個陸毛峰除了當肉盾還有這般用處,倒是始料未及。 楊帆欣然道:「當時陸將軍在軍中任何職務,可曾主持過所部兵馬的操演?」 陸毛峰訕訕地道:「呃……那時候,末將還是軍中一名伙長,不曾主持兵馬操演,只管聽令行事,帶好本伙十名士兵就好。」 黃旭昶、楚狂歌、馬橋三人忍不住「嗤嗤」地笑起來,笑得陸郎將臉龐一陣脹紅。 楊帆把手邊的「驚虎膽」重重一拍,厲聲喝道:「本帥帳下,誰敢放肆!黃旭昶、楚狂歌、馬橋,站立答對!」 私下裡,他們是兄弟相交的,可公眾場合就得有點規矩,三人見楊帆聲色俱厲,並無半點通融的意思,頓時暗暗警惕,收起怠慢之心,筆直地站起。 楊帆看了他們一眼,冷哼道:「陸郎將好歹是參加過軍閱的,雖說沒有主持過所部軍演,可是涉及到每一名士兵、每一夥士兵的訓練和規矩,是一清二楚的。你們三個有什麼好笑?好好聽著!」 楊帆訓完了三人,才轉向陸毛峰,和靄地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陸郎將向本帥和眾位將軍介紹一下那時情形。」 陸郎將受寵若驚,忙仔細回想著,把他當初參加檢閱前所受的種種訓練和準備一一稟與楊帆,楊帆一面聽著,一面急急翻閱會典操冊,逐一對照。陸郎將當初軍銜太低,涉及到全軍層面的東西他就不清楚了,他所講述的都是具體到一兵一夥的要求。 許良在一旁奮筆疾書,將陸郎將所言一一錄下,楊帆則逐項對照,聽陸郎將介紹了一陣,心中漸漸有了譜。陸郎將所介紹的東西,同會典操冊上面的東西並不十分一致,可見這東西也不是完全遵照操冊會典的規定來進行的。 所謂因地制宜、因時制宜,適當的變通是可以有的,不過大的步驟沒太多變化,尤其是涉及到「禮」的部分更是不厭其煩。所謂禮多人不怪,大人物來閱兵,更是要突出大人物的地位,在禮字上要下大功夫。 楊帆把握了其中要點,心便不慌了,待陸郎將將他所經歷的兵部閱兵儀式說罷,楊帆胸有成竹地道:「陸郎將所言本帥已一一記下,既然眾將都未參加過大閱,那麼今日也不必議下去了,本帥會參照操典,結合陸郎將所言,擬出一份詳細的大閱規矩,各位將軍介時依據操演便是!」 楊帆緩緩站起,帳中諸將見狀同時起立,甲冑摩擦「鏗」然一聲。 楊帆道:「陸郎將!」 陸毛峰忙跨出一步,抱拳道:「末將在!」 楊帆道:「陸郎將曾參與軍閱,本帥便點你為閱兵官,與許長史一同,為本帥參贊!」 陸毛峰聽了又是感激又是得意,連忙大聲道:「末將遵命!」 ※※※※※ 兵器有了,甲仗有了,皇帝要至千騎閱兵的聖旨也有了。 自女帝登基,還未曾有過大閱,近幾年來她深居簡出,更是很少走出那宮闕之外,而這一次卻想到千騎大閱,雖說大家早就知道千騎在北衙禁軍中地位也最是超然,如此恩遇隆重,還是令得各衛禁軍眼紅不已。 千騎衛的將士官兵既興奮又緊張,很快他們就開始為大閱做準備了。 校場上那座點將台正在築成一座閱兵台,因為是皇帝閱兵,閱兵台以黃土砌成,如同一座祭天的祭台,宏偉高大、異常壯觀,踏階而上的部分才鋪以平整條石。這座高台怕不高有十餘丈。 要築這麼高的一座高台,耗時可不少,而它只能有一次,最初將領們頗為非議,楊帆只說了一句話,他們就憬然而悟,再無怨言了。 楊帆說:「君不見『天堂』之高、『明堂』之美、天樞之高聳入雲、九鼎之神聖壯觀麼?」 眾將領雖說大多都是不識字的,可誰說不識字就不明白事理?皇帝是好大喜功的,這麼做正是投其所好,讓皇帝居於如此高台之上閱兵,那多能顯示她崇高的權威?為了皇帝閱兵,大家累死累活的所圖者何?不就是皇帝的欣賞和青睞麼,有此機會,為何不用? 兵士們操演,軍技中一條少不得力氣,這下子大家不用拎著石鎖拋來拋去的了,有那力氣,築閱兵台吧。 逐漸堆高,漸漸成形的極其宏大壯觀的閱兵台上下,人如蟻附,校場上也有許多光著膀子的軍漢,推著各處搜刮來的石輾,平整著校場的土地。 千騎將士都是從各路禁軍中選拔出來的傑出人力,不管是攀爬、器械、軍容、軍器還是軍陣都很快就達到了要求,現在只是精益求精,諸如軍陣的擺佈、軍伍的齊整,務求一亮相就給人一種震撼的效果。 可是……,即便這些從各路禁軍中選拔出來的精銳,也有碰到難題的時候,那就是軍律。《擅興律》、《垂拱律》、《捕亡律》、《宮衛令》、《軍防令》、《兵部式》、《兵部格》…… 自郎將、旅帥、隊正、伙長,各級官佐每天逼著那些士兵背誦這些條例,起床背、吃飯背、出操背、築台背、平整校場背、操演軍械背、睡覺之前背、就連茅廁門口都安排了人反覆重複同一條律令,加深他們的印象,還是沒用。 那些賣起力氣龍精虎猛的士卒一背起軍律來就咬牙切齒、頭痛欲裂,好像聽到了緊箍咒的孫猴子,才兩天功夫,逼他們背軍律的將校和被逼著背軍律的士兵全都筋疲力盡,開始有抓狂的跡象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章 張易之的橄欖枝 「橋哥兒,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馬橋私下找到楊帆,說道:「我試著背了兩條軍律,真他娘的會讓人發瘋的,難道你背得下來麼?」 楊帆吱唔道:「本將軍事務繁忙……」 馬橋翻了個白眼兒,道:「那就是說你的也背不出來了?」 楊帆瞪了他一眼道:「此番大閱,各方矚目。眼紅生妒的人很多,軍律是很重要的一項內容,如果這一項避而不閱,皇帝不明軍事,或者挑不出什麼來,就恐會有別人當場指摘。」 馬橋道:「可是就算現在停了所有的操練,讓大家天天只背操典軍法,他們也未必背得下來啊,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倒是有個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楊帆其實也被那些大兵弄得焦頭爛額了,一聽他有法子,雙眼頓時一亮,喜道:「你有法子,怎不早說!快講,有什麼好辦法?」 馬橋四下看看,壓低聲音,詭秘地道:「咱們不如取個巧,從兵士中挑些認識字的,不叫他們幹別的,每天就是背誦操典軍法,而且每人只背一本,直到滾瓜爛熟。到時候閱兵官是咱們的,總檢閱是咱們的,只挑這些人出列詢問,還怕不能過關麼?」 楊帆蹙眉道:「說來容易,如果……,唔……」 他捏著下巴想了想,欣然點頭道:「不錯!是個好主意!如果大閱時缺了軍律這一項,旁人只需故作不解般問上一句,咱們就不好作答了。可是只要咱們有這一項,那就成了。縱然有人懷疑咱們作弊,也不好橫插一手由他抽檢,一旦兵士真的答不上來,咱們丟了面子,皇帝更是丟了面子,沒有人會蠢到為了讓咱們難堪而讓皇帝下不來台的。」 馬橋得意地笑道:「怎麼樣?虧我想出這般妙計吧?」 楊帆瞪了他一眼道:「投機取巧的事你最擅長了,還不依計行事,抽選識字的士卒,告訴大家不要再背誦軍律了?」 馬橋連聲道:「成成成,我這就去安排!」 馬橋一溜煙兒地跑了,片刻之後,校場上便傳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猶如作戰大捷一般,楊帆聽了不禁搖頭失笑。 楊帆此番大閱,最初的目的只是為了讓武懿宗不戰而退,解決建軍過程中的最大問題:軍械。但是當旨意真的下來,必須要做這件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建軍之後來一次大閱,對他而言具備種種好處。 首先,通過大閱,可以迅速提升「千騎」在禁軍諸衛中的地位和影響。作為皇帝,武則天親閱千騎,千騎在她心目中的印象也會比悄然建軍直接開拔宮城擔任戍衛任務要強上百倍。 內部來說,他這支新組建的軍隊不論將校還是士卒,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從平民直接入伍的,大部分將士身上都還有著原部隊的烙印,為了迎接大閱,大家齊心協力操演一翻,可以很快讓內部融合起來。 大閱成功獲得的榮譽,會讓每一名將校士卒迅速認識到自己從此已是千騎的一員,可以提高內部的凝聚力,而他本人也可以籍此在軍中獲得崇高的聲望和威信,這將大大縮短他整合千騎的過程。 意識到這一點,楊帆自然全力以赴。 千騎營就此投入了轟轟烈烈的大閱操演訓練,在武周政壇上即將發揮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的一支軍隊,如同燒紅了的一塊鐵胚,在一次次的錘煉鍛打中,漸漸綻放出它獨有的光芒,劍猶在鞘,鋒寒已出。 ※※※※※ 這一日,軍中操演正如火如荼,軍營外忽然蹄聲如雷,遠遠望去,塵土飛揚。 此時已經進入夏季,士兵愛惜衣服,又覺天熱難耐,所以大都脫了衣袍,只系一條兜襠布,赤著毛絨絨的胸膛大腿,在那兒砌高台、輾校場、摸爬滾打練武藝,又或者在伙長的指揮下進行隊列訓練。 楊帆與士兵們摸爬滾打一起訓練,也是這副打扮,遙見遠處塵煙四起,人喊馬嘶,楊帆把繫在頭上的白汗巾扯下來擦了把臉上的汗,對兩個正在練習肉搏的士兵吩咐道:「去瞧瞧怎麼回事。」 兩條大漢正跟莽牛似的頂在一起,聽了楊帆的吩咐,便放開手,光著腳丫子,晃著大屁股向轅門那邊跑去,兜襠布夾在他們的臀縫裡十分可笑,不過這軍伍中沒有女流,也不需顧忌什麼。 這時節沒有短褲,男人的內褲就是一條兜襠布,據說這東西還有養生效果。這種理論來自道家,道家養生術崇尚先天境界,返本還源,比如模仿嬰兒的胎息胎眠。 嬰兒的睪丸總是縮緊提高,成年人不曾經過特殊訓練,囊袋總是鬆鬆下垂的。一些有道之士便笑稱此等人為「吊兒朗當」。而兜襠布有讓睪丸縮緊提高的作用,所以他們認為這樣做可以補精益腎,強壯體力。 兩個系兜襠布的光屁股大漢跑去轅門,不一會兒就趕回來,興沖沖地向楊帆稟報道:「將軍,太僕寺送馬來了,好多健馬,雄壯的很!」 楊帆大喜,剛欲迎去轅門,轉念一想,又道:「去,把陸郎將請來,與我一起去接收戰馬!」 不一會兒,擔任閱兵官、事務最為繁忙的陸毛峰滿頭大汗地趕來,他已聽那軍士說了要去轅門接馬,所以穿了軍服,這時楊帆業已著裝完畢,二人便一起趕去轅門。 此番送馬來的還是獸醫博士白一丁和獸醫牛牟,二人見了楊帆甚是客氣,楊帆一看他們此番送來的戰馬,果然個個膘肥體壯、毛髮油亮,全都是健壯高大的西域良馬,不由大喜過望。 這時楚狂歌、馬橋等人也聞訊趕來,一看那些駿馬打從心眼兒裡喜歡,楊帆笑道:「你們來的正好,快幫陸郎將點收馬匹!」 眾將領興沖沖地陪同陸郎將去點收馬匹,因為能夠一次要來足額的上等良馬,陸郎將居功甚偉,大家對他的態度都和善了許多,這令一直以來飽受冷遇,只能在楊帆那兒找點溫暖的陸郎將非常激動。 白一丁笑吟吟地看著眾將簇擁著陸郎將去了,這才伸手自袖中摸出一封請柬,微笑著雙手遞與楊帆,說道:「家兄明日於府中設宴,宴請奉宸令及一班好友聚會,特邀楊將軍賞光。」 楊帆心道:「張氏兄弟知道我厚待陸毛峰,這是向我表示善意了。只不過張氏兄弟如今地位超然,如果直接以他二人的名義宴請我,未免有小題大做之感,如此折節下交,也容易引起他人非議,所以才要借白一壽的名義。」 此次能夠促成皇帝大閱,張氏兄弟出力甚巨,楊帆自忖也該向他們當面表示一下謝意,這兩個人以後還是用得上的,便收起請柬,欣然拱手道:「楊某榮幸之至!還請博士回復令兄,明日楊某一定準時赴會!」 ※※※※※ 翌日一早,楊帆安排副總檢閱許良和閱兵官陸毛峰繼續帶領三軍將士操演,他則帶了任威等幾名親兵回城。初次登門,總要帶些禮物的,所以他走得比較早,要先回家去準備一份見面禮。 楊帆打馬揚鞭進了洛陽城,還沒走到天津橋,就見長街上車馬羅列,足足數十輛,車上箱籠壘積如山,俱都用紅綢捆束著,一看就是送嫁妝的。 見那數十輛大車要過天津橋,橋頭極為擁擠,楊帆便勒馬站住,自言自語地道:「這麼多的嫁妝,不曉得是誰家嫁女。」 路邊一個牽著小孫子看熱鬧的老漢聽了,抬頭瞧他一眼,道:「這位軍爺有所不知,前邊這些車輛乃是義安郡主的嫁妝。」 「義安郡主?」 楊帆聽了這個極陌生的名號不由一怔,隨即才想起這是廬陵王之女李馨雨的封號。廬陵王回京後迅速與許多權貴人家締結姻緣,這事楊帆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成親,嫁妝都送了,成親之日還會遠麼? 楊帆道:「多謝老丈提醒。前些日子我倒是聽說過廬陵王許親,只是沒想到義安郡主現在就要出嫁。」 京城裡頭大官兒多,京城百姓見得多了,也就不像小村小鎮沒見識的百姓,一見了當官兒的便戰戰兢兢。那老漢看楊帆衣著氣度不似普通官校,卻也並不害怕,對他笑答道:「廬陵王家女兒多,又都到了該嫁的年齡,怎麼能不著急呢?聽說今日下午永泰郡主也要送嫁妝呢,永泰郡主許的是魏王府,又是廬陵王的嫡女,嫁妝怕是要比這還要多上一倍。」 楊帆聽得好笑:「廬陵王嫁女兒都是一批批的嫁,當真好大手筆!」 容那龐大的車隊過了橋,楊帆才策馬上橋,尾隨車隊走了一陣,待那車隊拐進觀德坊讓開前方道路,這才輕騎回家。 楊帆到了府上,讓小蠻給他物色一份既合身份又合時宜的禮物,又去剛剛有孕便如臨大敵地開始養胎的阿奴那兒小坐片刻,這才向白一壽府上趕去。 太僕寺卿因為在朝政上牽扯不多,所以名聲不顯,但太僕寺卿是從三品的高官,職銜絕對不低,楊帆早讓任威打聽清楚了白府所在,很容易就找到了白府。 白府的門子接了請柬,一溜煙兒便往府裡報信去了,客人臨門,自當主人出迎。此時,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還沒有到,但是附庸於張氏兄弟的門人乃至張氏兄弟的堂兄堂弟們卻已到了,正在花廳閒坐談笑。而旁邊小廳裡,卻有一人正在大聲咆哮。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一章 白家宴 白府花廳旁的小廳裡正拂然不悅的是張昌儀,一旁誠惶誠恐不斷拱手的新任吏部侍郎姜琳。 由於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現在儼然就是武則天的皇后和貴妃,張家人的地位都水漲船高,他們的小堂弟張昌儀年紀輕輕,居然就被任命為洛陽令,掌管京都之京畿重地。 張昌儀本身位高權重,他的兩位堂兄又是皇帝面前最能說得上話的人物,這巴結請托到張昌儀的人自然就絡繹不絕了。張氏兄弟中,這張昌儀又最是貪財,因此到他那裡跑官要官的人也最多。 前兩天有一個姓薛的候補官員候了一個機會拜見張昌儀,獻給他五十兩黃金,請他幫忙給自己謀一個差使。這姓薛的是候補官,有做官的資格,但是因為官位有限,沒有空缺的時候只能候補,有了空缺就是一群候補官搶骨頭,沒背景的人當一輩子候補官也不希罕。 張昌儀收了黃金,答應了那個人的請求,回頭就把這事知會了吏部侍郎姜琳。姜琳是靠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撐腰舉薦才得到天官侍郎的位置,自然唯張家馬首是瞻,可問題是張昌儀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正是要上早朝的時候。 參加了一上午的朝會,等姜琳返回吏部時,發現他把張昌儀交待給他要安排官職的這個姓薛的人的名字給忘了,姜琳窘愧不已,又不好對張昌儀直言,恰好今天白一壽設宴,他也在受邀之列,到了白府看見張昌儀,這才把他請到小廳請罪。 姜琳本想著借酒宴的喜氣,又是在別人府上,張昌儀縱然不悅也不致大光其火,再把名字告訴他一聲也就是了,誰知張昌儀一聽就勃然大怒:「某交待與你的事情,你竟如此輕慢,敢情你根本沒把張某放在眼裡!」 姜琳低聲下氣地道:「令尹言重了,非是在下有意怠慢,實是年歲大了,記性不好,當時聽令尹說了那人名姓之後便去上朝,結果朝堂奏對一番忙碌下來,待到朝會之後,便忘了這人名字。」 張昌儀冷冷一笑,道:「忘性這麼大,我看你是真的老了,既然這麼點小事都記不住,還怎麼為朝廷效力?不如早早告老還鄉吧!」 姜琳大驚,趕緊道:「令尹恕罪!請給門下一個贖過的機會,還請令尹把此人名姓再告訴門下一遍,門下回去馬上就辦!」 張昌儀大怒道:「混帳!每天找某辦事的人那麼多,某怎麼可能都認得?又怎麼可能記得他們的名姓?此時你來問我,我上哪兒再去尋找那個人?」 姜琳傍徨道:「這……這該怎麼辦?要不然……等本期選官結束以後,那人若是落選,必定再來,到時令尹把他的名姓告與門下,門下再次選官時,首先安排他也就是了,所候不過一年,來年給他安排個上等府縣作為彌補,想必他也是肯的。」 張昌儀斷然道:「不可!他是肯的,張某可不肯!他如今既求托到我張某人門下,這一次卻選官落選,嘿!這件事兒傳揚出去以後,旁人會怎麼看我張某人?張某人的名聲都要被你敗壞了,豈不至少一年,沒人再請托到我門下?」 姜琳愁眉苦臉地道:「那……那該如何是好?」 張昌儀想了想,問道:「此次選官,姓薛的一共有多少人?」 姜琳的道:「此次選官,薛姓者一共十四人,門下把這十四個人的名單都調出來了,反覆驗看,實在記不起其中哪一個才是請托到令尹門下的那個人,要不然……請令尹看看,或許還有些印象?」 姜琳說著自袖中摸出一張紙條,張昌儀根本不接,道:「你這辦事的人都記不得,某上哪兒記得去?如今意欲補救,只有一個辦法,這一期候選官員中但凡姓薛的,每人都給他一個官兒做!」 姜琳大驚,道:「令尹萬萬不可!候選官如過江之鯽,可朝廷空缺出來的職位有限。此次全國各州府道及兩京空缺出來的官位一共也沒有多少,總要照顧到方方面面以及候補多年的人員,如果姓薛者俱都入選,擠佔了大量名額,門下就不好安排了。」 張昌儀指著他的鼻子道:「事情是你辦砸了的,自然你去想辦法!就這麼定了,把所有姓薛的都給他一個官兒做,不能壞了張某的信譽!」 這時張同休在花廳中大聲笑喊道:「昌儀快來,楊將軍到了!」 張昌儀冷冷地道:「你看著辦吧,要麼姓薛的一十四人俱都為官,要麼你姜琳辭官滾蛋!」說罷一甩袖子便往花廳走去。姜琳傻在原地,怔怔良久,才長歎一聲:「在人屋簷下,怎能不低頭?」 要保住他的前程,張昌儀的要求必然得答應,這一來他必須推翻原來的安排,可是大選官每一次都是朝野矚目,牽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和關係,每動一個人,都要考慮到相關的各方勢力的反應,何況一下子動這麼多人。 他哪裡還有心吃酒,這就得回衙去重新安排了,是以姜琳沒往花廳裡去,直接從小廳正門出去,喚過一名白府家丁,叫他知會了白一壽一聲,就匆匆返回吏部衙門,按張昌儀的要求運作薛姓者盡皆為官事宜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薛姓老祖宗在天上大發神威,那些姓薛的候補官兒今年盡皆盼來了「甘霖」,此等按姓入仕之事,古往今來,也就是武周朝發生過這麼一例。 ※※※※※ 楊帆由白一壽陪著進了花廂,為他逐一引見各位來賓,張同休等張家兄弟七八人,其中有的楊帆見過,有的還是頭一回相識,這些因二張受寵地位水漲船高,平素已然有些目中無人的貴介公子對楊帆倒很是友善。 接下來就是二張一派的人員了,其中很多都是京都豪門子弟,如今正有官職在身且地位較高的有宗楚客、宗晉卿等兄弟,還有鳳閣舍人李迥秀,本來還有一位吏部侍郎姜琳的,此刻已經返回吏部收拾爛攤子去了。 這些人對楊帆亦十分友善,其中不少人身份地位都比楊帆為高,卻對楊帆如此客氣,不太合乎張黨一向飛揚跋扈的風格,這令楊帆有些奇怪,不過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道理,禮下於人,不是有所求,必是有所謀。 如今想來,張易之安插陸毛峰到千騎只是他的第一步,也是一個試探,楊帆如此配合,讓他產生了招攬楊帆似乎也不無可能的想法,今日這班權貴對楊帆如此禮遇,怕是因為已經知道了二張的打算。這個張易之的胃口越來越大,他竟想把千騎一口吞下,變成他的勢力。 楊帆心中暗暗做著打算,與諸位來賓客套一番,正說著話兒,前邊有人來報,張氏兄弟到了。白一壽、白一丁兄弟趕緊起身,白一壽先揚聲吩咐道:「來人,請老夫人和夫人同去前門相迎!」 楊帆暗自驚訝,這白一壽好歹也是三品大員,如此巴結也有些太不顧體面了吧,迎接張氏兄弟何必要女眷出迎,尤其是叫他夫人出迎也就是了,居然還要勞動他的老母親出迎。 片刻功夫,張氏夫人就扶了白髮蒼蒼的婆婆出來,眾人忙見過了老夫人和夫人,看這婆媳誥命,俱都一身盛裝,想必是早已準備妥當,在後宅等著一起迎接客人了。 隨後,白氏兄弟與張同休、李迥秀、宗楚客等人,再加上白一壽的老娘和夫人一起迎出府門,楊帆自然也在其列,一群人到了府前,就見門前三輛牛車,又有鮮衣怒馬的數十名奴僕恭列兩旁。 白一壽兄弟二人便率先哈哈大笑著迎出去:「五郎、六郎,白某兄弟迎接來遲,失禮、失禮!」 二張卻不進門,張易之回身向第一輛垂掛著帷幔的輕車淺施一禮,恭聲道:「娘親,白府到了!」 楊帆這才恍然:「難怪白一壽把老娘和夫人都拖出來一起迎客,倒不是如此不要面皮,原來張易之的母親也到了。」 帷幔一掀,一個眉目如畫的小侍婢扶了一個錦衣彩裙的婦人出來。還不等看清那女人模樣,白一壽兄弟二人便長揖下去:「見過老夫人!」 白一壽如今五旬年紀,張易之卻是弱冠少年,張易之的娘親如今不到四旬,比起他來還要小的多,可他自認為二張門下,對張易之的母親自然要稱老夫人。 楊帆定晴瞧去,見張易之扶的這位中年婦人雖是徐娘,風韻猶存,能生出張易之這般丰神如玉的俊美少年,其母長相又怎麼可能差了。又兼此女出身名門,素有教養,舉手投足自然優雅。 張易之扶了娘親下車,才向眾人含笑道:「易之供職於宮廷,不能時常侍奉於母親膝下,心中甚是不安,如今有機會出宮,不捨得母親枯坐家中,可這裡又有一班好友多日不見,正作難處,幸賴白兄體貼,邀請家母同來,也好出門散散心。」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二章 各有所圖 張易之母親的大名旁人是不清楚的,她原有一個乳名兒叫阿藏,如今母憑子貴,滿京城裡都尊稱她為阿藏夫人。張易之事母至孝,京城中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大孝子,因此對他此舉並不覺冒昧,反而肅然起敬。 阿藏向眾人微笑頷首道:「小兒今日赴宴,偏要我這做母親的陪同前來,實在拗不過他,冒昧打擾,還望白寺卿和諸位貴客見諒。」 白一壽趕緊道:「五郎事母至孝,此為莫大美德,我等都敬佩不已,何來冒昧之說?聽聞老夫人要來,家母和娘子都歡喜的很呢。娘親,這位就是兒對你說過的阿藏夫人,快請上前見過!」 白老太太和白一壽的夫人上前與阿藏見禮,三個女人笑談片刻,白一壽才一一介紹今日赴宴的各位客人給阿藏認識。待到李迥秀上前見禮時,阿藏看見他的模樣,忽地驚「啊」一聲,眸中倏地掠過一絲異樣的神彩。 張易之緊張地問道:「母親,您怎麼了?」 阿藏夫人迅速回過神來,眸中蒙起一層氤氳的霧氣,淒然道:「沒什麼,為娘觀李舍人神情氣質,與你那早亡的爹爹竟有六七分相似,忽然想起你那早亡的父親,不禁黯然神傷。」 她輕輕拭了找眼角,向眾人斂衽道:「阿藏乍見李舍人酷肖亡夫,有些失神,失禮之處,還望諸位見諒,李舍人,抱歉了。」 眾人這才釋然,李迥秀忙也還禮不迭。 這李迥秀確是一表人才,方才楊帆見到他時,也曾被他的神采氣質而折服。 這李迥秀的祖父和父親都是一方刺史,乃是官宦世家,但是他的母親卻出身貧賤,連姓什麼都不知道,乃是李家一個家奴。可這個家奴卻是一位殊麗無雙的美人兒,以致李迥秀的父親為她神魂顛倒,不顧她奴婢的身份,硬是抬了她的身份,納為如夫人。 李迥秀的生母如此美艷,他的容貌自然也不俗。李迥秀生具了一副好皮相,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兼又頗通文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無有不精,是以在京都才幾年功夫,就被推為當代第一風雅人物。 在楊帆看來,此前他見過的人中,只有來俊臣的俊美姿儀可以與之比美。當然,張昌宗有蓮花六郎之稱,姿容之美享譽京城,名氣似乎猶在其上。可張昌宗是陰柔之美,也就是武則天那種性格強勢且已受用夠了薛懷義這種強壯陽剛的男人身軀的老婦人才會喜歡。 李迥秀雖是個文人,不具備楊帆那種陽剛英俊之美,卻是一身清幽的書卷氣,又兼年近三旬,較之少年人多了幾分成熟迷人的韻味,或許他的容貌與張易之的父親並不相同,但是同樣的瀟灑倜儻、同樣的一身書卷氣,風度氣質上相差不多,難怪阿藏夫人神為之奪。 聽母親提到亡父,張易之也是眼圈一紅,連忙對母親安慰一番,止住了阿藏夫人的悲傷之意,眾人這才將張氏母子迎進府去。到了府中,白氏老夫人和白夫人陪著阿藏夫人同往內宅,張易之和張昌宗這才重新成了主角,被大家簇擁著走向花廳。 張易之有意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挽了楊帆手臂笑道:「在座都是老友,將軍卻是新客,你我正當親近一番,還請將軍與我同席!」 楊帆笑應道:「榮幸之至。」 張易之拉著楊帆與他同席坐下,笑吟吟地問道:「聽聞將軍正操演兵馬,以備陛下大閱。今日邀請,原還擔心會影響了將軍的操演大計,並不敢奢望將軍真能趕來。不想將軍竟然賣了張某這個面子,實為我等意外之喜!」 楊帆道:「奉宸令太客氣了,承蒙諸君將楊某引為知己,這是楊某的莫大榮幸。」 張易之對他的態度很滿意,又道:「聖人御極以來還不曾大閱過,楊將軍的建議很合聖人的脾味,聖人對此興致很高。若非全軍大閱至少需三五日功夫,聖人忙於國事,無暇分神兼顧,只怕這一次大閱就不僅僅是一個千騎的事了。」 楊帆自然巴不得武則天重視大閱,不過如果真的搞成禁軍全體大閱,一個千騎就將淹沒在千軍萬馬之中,縱然表現出色,能夠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象和現在比起來也要有天壤之別,因此倒是暗自慶幸:幸虧武則天年紀大了,她折騰不起。 張易之說完又關切地問道:「不知千騎操演進行的如何了?將軍離營赴宴不會對演練有什麼影響吧?如果影響了大閱,那張某的罪過可就大了。」 楊帆道:「奉宸令自管安心,操演有成例可循,眾將士依條例逐項演練就好,且軍中又有長史和五郎將看顧著,楊某便離開一時也不打緊。」 張易之道:「哦!聽說陸毛峰也調到千騎去了,那是張某好友,在千騎若有什麼不妥當處,還望楊將軍看在張某面上能夠多多擔待。」 楊帆道:「奉宸令何出此言,陸將軍允文允武,乃是楊某的得力臂助。陸將軍到任之後,對楊某建軍大有助益,如今演軍事宜主要就是由他負責,來日大閱時還要由他擔任閱兵官,許長史與陸郎將如今儼然已是楊某的左膀右臂了。」 陸毛峰在軍演閱兵中擔任要職,張易之是清楚的,他可不認為這是陸毛峰自有所長故而受楊帆器重,他認為這是楊帆有意向他示好親近,如今親口聽楊帆說出把陸毛峰倚為左膀右臂,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他是很想把楊帆也拉攏過來,當成他的左膀右臂的,這將是他插手軍隊的重要一步。只不過,千騎太過重要,旁人不敢插手,他雖受女皇器重,且女皇對他沒有任何猜忌,也不好做得太露骨。 再者,他清楚楊帆與太平公主和武三思兩家都關係密切,眼下楊帆能向他示好就是極大的進步,來日方長,還需慢慢圖謀,對楊帆也需慢慢觀察。如果楊帆現在就迫不及待地向他示忠,他也是不敢信任的。 楊帆清楚張易之的打算,向張易之親近示好他並不擔心太平那邊會有所誤會。至於武三思那邊,本來就是虛與委蛇,就算失去武三思的完全信任,只要對方覺得他還是可爭取的、狠不下心來對付他,那麼從張易之這邊得到的好處,也足以彌補那邊的損失。 何況如今武懿宗不知何故一再與他為難,武三思不想對他這個手握重兵的堂弟採取嚴厲措施,在這過程中並沒有堅決地維護楊帆,楊帆適當地做出親近張易之的一些舉動,也可以給武三思增加一點危機感,讓他認為這是因為武懿宗的不友善造成的,可謂一舉兩得。 他是不可能真的投向二張的,不僅僅是出於他的政治理想,就算只為個人前途打算,靠著取悅於女皇飛揚跋扈的兩個面首,也不可能比得上李唐宗室在民間的深厚基礎以及武氏家族二十多年來的苦心經營,依附二張以求幸進的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輩。 然而,二張的權勢雖然缺乏基礎,眼下卻是最炙手可熱的,得罪不得。楊帆不可能真心歸附,適當作出取閱之舉得到二張的信賴和支持還是必要的。因此,楊帆在來白府前就在思索如何向二張表達善意,這時見張易之對閱軍興致勃勃,忽地計上心頭。 楊帆睨了眼分坐左右正笑吟吟地看他二人對話的白氏兄弟和眾賓客,對大笑方歇的張易之道:「說到大閱,楊某這裡正有一個很有趣的主意,不曉得奉宸令和奉宸丞可有興趣參與麼?」 張易之奇道:「楊將軍有何有趣的主意,不妨說來聽聽!」 楊帆對他附耳低語了幾句,張易之雙眼驀地一張,欣喜地道:「可以如此麼?」 楊帆笑道:「有何不可?只是奉宸……」 張易之打斷他的話道:「親近的朋友,都是稱呼我兄弟為五郎六郎的,我不當你是外人,稱你一聲二郎,你也不要再奉宸令、奉宸丞地對我兄弟相稱了。」 楊帆從善如流,馬上改口道:「好!只是五郎六郎要辛苦些了,炎炎夏日之中……」 張易之興奮地道:「這算什麼,能讓聖人開懷大笑便再辛苦也值得。況且我對此也甚有興趣,六郎定然比我還有興趣的。」 張昌宗聽得好奇心大起,忙道:「什麼事情這般有趣?」 張易之大笑道:「說不得,說不得,不能當眾說出來,你要知道,待回宮後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張昌宗哪裡等得到回宮,馬上興致勃勃地跑過來,擠到張易之的另一邊,對他道:「五郎快說與我聽!」 張易之對他低低私語幾句,張昌宗鼓掌大笑道:「好好好!二郎當真好手段、好主意!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我是一定要參與的!」 張同休等人瞧他二人這般模樣,忍不住笑問道:「究竟什麼事,五郎六郎竟這般得意?」 張易之笑得像一尊佛,搖頭莞爾道:「不可說,不可說,說破了就不靈了。」 張昌宗也是一連聲地道:「不能說不能說,我不說,五郎不說,二郎也不許說。」 二人這般神秘,眾人更加好奇了,可不管他們怎麼催問,二人只是不說,白一壽笑著打圓場道:「好啦好啦,五郎六郎不肯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等到大閱之日,你我請五郎六郎在陛下面前說一聲,都去軍前觀演不就知道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三章 阿藏的心事 楊帆意欲讓張氏兄弟在大閱中發揮什麼作用,眾人雖然好奇,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等到宴席快要結束的時候,張昌宗還鄭重其事地再度提起此事,叮囑大家千萬不要對外洩露,弄得眾人心中更是好奇,不過對於張昌宗的叮囑,自然無人敢予怠慢。 這件事眾人守口如瓶,外人也就無從知道,不過楊帆赴二張之宴卻不是什麼秘密,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武三思的耳中。武懿宗也聽說了這件事,馬上跑去找到武三思,得意洋洋,似乎自己很有先見之明。 「堂兄,我早說那楊帆是趨炎附勢之徒,不值得信任了。你看,他本是薛懷義的弟子,一見薛懷義失寵,馬上鮮無廉恥地以自身為晉階之石,投到太平門下。他明知道太平與我武氏面和心離,可是一見我武氏權傾朝野,力壓李氏,又馬上投到堂兄你的門下。 待見姑母有意立廬陵王為皇儲,他覺得武氏將要敗落,馬上又死力保了廬陵王,如今廬陵王分明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同相王一樣是個廢物,他又果斷投靠張易之,此五姓家奴是也,比呂奉先還要無恥三分!」 武三思心中懊惱不已:「若不是你一再相逼,他豈會對二張做出親近舉動?說到薛懷義和張易之,你我兄弟見了他們還不是牽馬墜鐙、慇勤備至麼,比楊帆又能強到哪兒去?」 可他雖覺得這個堂弟夠蠢,如今卻是武氏族人中兵權最重的兩人之一,武氏族人中除了武攸宜就數他了。武攸宜只忠於姑母,對他和武承嗣的拉攏一直不為所動,顯然是倚兵自重,不想在大勢明朗之前有所表態。 眼下他要倚重武懿宗處甚多,也不好責備太甚,只好含含糊糊地道:「無論如何,你不該對他相逼太甚,此人手握千騎,對我們至關重要,將來要謀大事,還須大力借重此人!」 武懿宗道:「那有何難?此人乃欺軟怕硬之輩,甚是沒有骨氣,兄長想讓他臣服,就要讓他曉得咱們武家的厲害,不可一味施之以恩。待我好生難為他一番,等他發現離了咱們武家處處難以伸展,不怕他不來向兄長請罪!」 「懿宗……」 武三思欲言又止,總覺得這麼做不甚妥當,可武懿宗說完就興沖沖地告辭了。武三思轉念一想,暗道:「罷了,且由他去,看他能否降服楊帆。如果真能迫使楊帆為我所用最好,如果弄巧成拙,只要我現在不出面,到時也可出來收拾殘局。」 想到這裡,武三思便打消了勸阻武懿宗的念頭,不過待他回轉後宅,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心中不由暗驚:「糟糕!這個老弟一向莽撞,他不會是想在大閱上做手腳吧?這可是姑母登基稱帝以來第一次大閱,意義重大,萬萬出不得差遲,否則一旦查到我們頭上……」 想到這裡,武三思趕緊派人去追武懿宗,鄭重其事地叮囑於他。武懿宗此時還沒出城,被武三思的人追上一說,不禁大笑道:「兄長忒也多慮了,大閱事關國體,出不得半點差遲,我連這都不知道麼?你回去告訴我那兄長,叫他只管放心,正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戒急用忍,我武懿宗也是清楚的。」 武三思得了家人的回報這才放心,只要武懿宗不在大閱上動手腳,就由得他去折騰吧。 ※※※※※ 楊帆原以為大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手下兵卒多選自禁軍,只要稍加整合就能達到大閱要求,沒想到實際操練下來,足足進行了一個半月,陸毛峰才點頭確認:已經超越了當年政事堂和兵部檢閱的水準。 這其中楊帆還是佔了人數少且兵員精的便宜,否則兵員素質不一、各部需要配合,那練起來就曠日持久了,當初由政事堂和兵部主持的檢閱級別沒有這次高,都足足準備了半年之久。 既然操練水準已經達標,那接下來就要按皇帝大閱時的程序進行排練了,這時候禮部也參與進來,對三軍的儀容、著裝、檢兵指揮和閱兵官的談吐用語、面見皇帝時應用的禮儀再逐一進行指導。 這一次排練又足足進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直到每一個人都把他在大閱時應該扮演的角色和整個大閱的流程都記得滾瓜爛熟,連著七次大閱排練沒出任何差錯,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不過這時也到了夏天最熱的時候了,楊帆當初對張氏兄弟說「炎炎夏日」時,本是一句戲語,他當時還以為頂多十多天功夫就能開始大閱,結果這一下就過了兩個多月,楊帆每日在校場上陪著士兵們一起摸爬滾打,漸已白皙的膚色又變成了健康的黎黑。 因為這兩個多月他也是一塊兜襠布,天天在大太陽底下操練,渾身肌膚都變成了健美誘人的古銅色,胸肌塊疊、臂肌賁起、腿肌虯結、臀肌壯碩,再配上他那英俊的容貌,若叫城裡那些養尊處優的貴婦千金們看了,怕不要連做三天春夢。 眼見操演已經極為順利,楊帆這才上報朝廷,奏請皇帝批准大閱。武則天聞訊大喜,馬上宣佈次日停朝,一早便往千騎營大閱,皇子、皇女、諸王、皇戚、各部院大臣盡皆扈從,隨後又按大閱的規矩,向受閱軍隊賜食。 皇帝賜食,規格當然不能太低,當天中午,千騎大營便殺豬宰羊,肉香味兒一直飄到十里地外的右驍衛,饞得那邊的士卒直嚥唾沫。千騎營將士飽餐一頓後,下午破例沒有演練以養精蓄銳。 宮裡面,張氏兄弟也是摩拳擦掌,興致勃勃。 這兩個月裡,他們兩個出宮的次數明顯比以前頻繁的多,有時一起離開,有時分別離開。進入夏季後,武則天厭食渴睡,平時常在飛香殿、麗春台乘涼,也不大召他們侍寢或歌舞,因此都很痛快地准了。 這一天兩兄弟又是一起請假離宮,對武則天言明明日一早自去校場會合,武則天明日大閱,需要起個大早,今晚要好好休息,於是對兩個最寵愛的小情人兒的要求慨然應充。 兩兄弟興沖沖地出了宮,馬上向家裡趕去,張昌宗這兩個月出宮雖然頻繁,卻幾乎沒有回過家,張易之倒是回過去幾次,也只是向母親問過安便匆匆離開,今日卻是要回家住的。因為明日一早要同去千騎營,所以張昌宗也沒回自己府上,而是去了張易之的家。 二人匆匆到張府直趨內宅,張易之向內宅管事婆子笑吟吟地問道:「我阿娘呢?」 管事婆子道:「郎君回來的正好,老夫人近些日子鬱鬱寡歡,進食也不好,終日愁眉不展,奴婢請了醫士登門看過,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什麼?」 張易之一聽大為緊張,也顧不得跟管事婆子生氣,急急就往母親寢室處走,張昌宗連忙勸道:「五郎不必著急,想是夏日炎熱,大娘厭於飲食。」張易之也不說話,只管急急趕往母親住處。 到了阿藏夫人住處,張昌宗留在外面,張易之獨自闖了進去,阿藏夫人的貼身丫頭燕兒本在房中伺候,因為母子倆要說話,也被趕了出來。 張易之見老娘確實消瘦了些,容顏有些憔悴,不禁暗恨自己粗心,上次回來探望母親,竟然不曾看出母親身體不適。 張易之趕緊探問母親情況,阿藏見了兒子,依舊愁眉不展,長吁短歎的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卻始終說不出什麼來,張易之問的急了,阿藏夫人乾脆一翻身,面朝榻裡而睡,不理他了。 張易之見狀,一撩袍袂,跪在了榻前,一個頭叩下去,便哽咽起來:「娘親落落寡歡,皆是兒子的罪過。如果兒有哪裡做得不好,未曾盡到孝道,還望母親訓斥孩兒,萬萬不可折磨自己,否則兒子真要惶恐死了。」 阿藏輕歎道:「我兒一向孝順,哪有做得不妥當處。為娘有所不喜,並非因為我兒之故,你不必為此自責。」 張易之道:「那就請母親言明,究竟為了何事不喜,只要不是摘那天上月亮,兒子一定為娘親做到。」 阿藏夫人幽幽一歎,又不言語了。張易之急了,沉聲道:「兒子愚鈍,難以猜測母親心意,還求母親告之孩兒!」說罷咚咚地磕起頭來,大有阿藏不說,他就要一直叩頭不起的意思。 阿藏夫人聽著兒子「咚咚咚」地叩著響頭,終於不忍,急急坐起,流淚道:「我兒快快起來,這都是娘親的錯,實與我兒沒有半分關係。」 張易之急得肺都要炸了:「娘親告訴兒子,兒子才好為母親寬心解難啊。」 「為娘……」 阿藏夫人欲言又止,以手掩面道:「這事兒你叫娘親如何啟齒?你要知道便去問燕兒吧。」 張易之聽了,騰地一下跳起來,拔腿就往外走,燕兒正在院中候著,張易之風風火火地闖到院中,戟指點著燕兒,怒喝道:「賤婢!叫你侍候我娘,本是對你的信任,怎生惹得我娘不快,還不快快招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四章 真孝子 燕兒一見張易之大怒,驚慌跪倒,向他叩頭道:「郎君恕罪,老夫人心情鬱鬱,實與婢子無關。」 張易之一腳把她踢翻在地,大罵道:「是否與你這賤婢有關,還要某聽過才知道。快說,我娘究竟為何有了心事?」 燕兒被他一腳踢得胸骨疼痛欲裂卻不敢呼痛,趕緊爬起重新跪好,剛要開口答話,忽又看見張昌宗站在一旁,不禁又閉上了嘴巴。張易之更怒,又是一腳將她踢翻在地,罵道:「不長眼睛的賤婢!六郎是我自家兄弟,有甚麼事不好與聞的,還不快說!再不交待,我便活活打殺了你!」 燕兒驚懼不已,只得一五一十地向張易之交待了一遍,張易之聽罷頓時呆若木雞。一旁本來因為燕兒把他當外人還頗為不滿的張昌宗這時也驚住了,此時他只恨不得張易之也把他當了外人,方才遠遠哄開才好。 張易之的娘親心情鬱結寢食難安,竟然是因為……害了相思病! 好半晌功夫,張昌宗才回過神兒來,一看張易之還怔在那兒,忙向燕兒擺了擺手,又遞了個眼色,燕兒會意,連忙爬起來一溜煙兒溜走了。若不是這事就是當著張易之的面兒聽見的,實在裝不了糊塗,張昌宗這時怕也要溜之大吉了。 不走怎麼辦?人家的老娘思春了、想男人了,自打看到鳳閣舍人李迥秀就患了相思病了,這話既不好聽也不好說,偏偏還就讓他知道了,豈不尷尬? 「堂兄……」 張昌宗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出一種什麼表情才妥當,做沉痛哀悼狀怕是很不妥當的,又不是死了人,可也不能興高采烈吧,張昌宗只好板起臉,沒有絲毫表情地木然看向張易之。 張易之默默地轉過身,走到一旁修竹掩映的小亭中頹然坐下,怔怔半晌,忽然抬起手來,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大嘴巴。 尾隨進來的張昌宗趕緊勸道:「五郎且莫煩惱,咱張家乃名門世家,五郎如今又貴不可言,伯母如此想法,確實……,咳咳,可是五郎身為人子,又實在不好置喙,確實是難為了你……」 張昌宗吞吞吐吐,正不知該如何解勸,卻聽張易之長歎一聲,黯然垂淚道:「枉我自稱孝子,卻根本不曾顧念過母親,真是好不慚愧。」 張昌宗呆了一呆,愕然道:「五郎是說……」 張易之沉痛地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故天地配以陰陽。若了陽絕陰,獨陰無陽,則陰陽交爭,折損壽元。易之四歲時父親便已過世,那時母親猶當妙齡,如今易之已然成年,耽擱了母親多少歲月? 到如今,母親尚不及聖人一半年歲,聖人年近八旬,猶思陰陽和合之道,母親卻孤衾寂寞,十六七載春秋,始終一人度過,看那花開、看那葉落,苦雨寒風,怎生熬得? 可笑我還一直以孝子自居,自覺為母親掙來一份誥命、一身錦衣,便教母親快活了,孰不知便是如山財富、無上榮華,又怎及得一枕邊人溫存體貼?」 張易之越說越傷心,說到後來,已是潸然淚下,張昌宗被張易之這般反常表現給弄得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道:「那麼……五郎是說?」 張易之擦擦眼淚道:「母親難得喜歡了一個人,我這做兒子的自該全力成全,以討母親歡心才是。」 張昌宗沒想到張易之竟做此想,做兒子的竟要為母親找男人,心中驚愕不已,可是轉念想想張易之一貫對母親的孝順態度,凡事從無拂逆,這麼做似乎又很合乎他一貫的做法。 張昌宗心中雖然還是有些怪怪的感覺,可是人家自己兒子都沒意見,他這做侄子的自然無需多嘴。仔細想想,張昌宗忽又記起一事,不禁失聲道:「哎呀,此事難辦。那李舍人早就妻妾滿堂了。」 李迥秀未及弱冠便闖蕩京城,得了個天下第一等風流人物的雅號,人品俊秀、才學敏捷,年紀輕輕就做到鳳閣舍人,前途無量,所娶的妻子自然也是官宦人家小姐,所納的妾室俱都是風流絕色一等妖嬈,豈能看上阿藏這樣的半老徐娘。 可張易之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在他看來,只要母親快活,做兒子的就當全力去促成,母親比李迥秀大了七八歲又如何?李迥秀已然有妻有子又如何?若是事情好辦,還需要他出面麼。 張易之仔細想了想,對張昌宗道:「六郎可還記得太平公主所嫁何人麼?」 張昌宗訝然道:「是武攸暨啊,這事誰人不知,五郎何故問起?」 張易之冷笑道:「武攸暨有妻有妾乎?」 張昌宗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張易之的主意,復又想想,不安地道:「五郎,你我今日仰仗陛下寵幸,雖有如日中天之勢,卻也不可能叫一位鳳閣舍人拋妻棄子吧?」 「自然不能!」 張易之站起身,在小亭中繞行兩匝,沉聲道:「此事還需著落在聖人身上。那武攸暨是當朝郡王的身份,有妻有妾又有子,聖人想嫁女,還不是嫁成了?如果聖人肯幫忙,娘親必可得償所願。明日演武,你我且先討了聖人歡喜,若聖人有所賞賜時……」 張易之向張昌宗遞了個眼神兒,張昌宗恍然大悟,重重一點頭道:「此計使得!」 ※※※※※ 翌日一大早,千騎大營裡就準備起來。 禮部和內廷的人天還沒亮就趕到校場做起了準備。考慮到天氣炎熱,內廷足足運來十二車的藏冰,都用厚厚的棉被包裹著暫且停放在閱兵台後面,閱兵台上在後方架了一排平板的木架,只等皇帝一到,就把冰塊鋪上去,使宮娥在後面打扇以造涼爽。 參與閱兵的全體將士都加發了一套嶄新的戎服,專備今日之用,此刻各部將士已著裝整齊,分陣排列。馬匹也都鞍韉齊全,連著幾天都喂的精飼料,確保臨陣馬力充沛。號角聲聲,軍旗獵獵,因為站位齊整、軍容莊嚴,所以雖只千騎之伍,場面也蔚為壯觀。 準備工作又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便有飛騎趕來稟報,皇帝的聖駕已經快到轅門了。楊帆馬上率副檢校許良、閱兵官陸毛峰策馬迎出軍營。 金吾衛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從千騎營的轅門前一直排到洛陽宮城玄武門,沿途道路清掃乾淨、修整平坦。遠處一支隊伍絡繹里許,中間最醒目的就是一處黃羅傘蓋,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出行可有如此打扮,自然就是當今天子。 皇帝的車駕緩緩馳近,當今太子李旦、廬陵王李顯兩位皇子俱都頂盔掛甲,作戎裝打扮陪侍在御駕左右,其餘各位皇孫也都擐甲戰袍一身戎裝。再往後去就是各位皇家公主、郡主的香車,帷幔高卷,貴女個個身著出席重大場合才穿的莊重高貴卻也繁瑣之極的宮廷服飾。 楊帆等人策馬向前,御林儀仗閃向左右,三騎快馬一直馳到皇帝御駕之前,被內衛阻止,這才翻身下馬,向皇帝高聲見禮:「臣楊帆(許良、陸毛峰)見過陛下!」 三人一身甲冑,而且是最符合周制的黑色盔甲,雖然此時尚屬早晨,天氣並不十分炎熱,卻也絕對稱不上涼爽,可三人從頭到腳全副披掛,頰當眉批都是同樣的黑色,臉上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整個人如同鐵鑄的一般,唯有盔頂流蘇火紅如血,看來威風無比。 「這就是朕的兵啊!」武則天見之大悅,欣然抬手,吩咐道:「免禮,平身!前驅引駕,朕要親閱隊伍!」 「謹尊聖命!」 楊帆三人翻身上馬,一前兩後成品字形站立,楊帆「咄」地一聲,雙腿一磕馬腹,三員主將便引導著皇帝的儀仗向營中走去。 皇子皇女、皇親國戚、各部院大臣、內衛、皇帝儀仗,前引後扈,旗旛招展。 校場上列陣整齊,這大閱第一步就是皇帝幸營、受閱部隊列陣、皇帝閱陣。是以楊帆引著皇帝車駕從橫平豎直斜視也是一條直線的隊陣面前逐一走過,每過十列縱騎,必有山呼聲起:「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還是頭一回身入軍伍,親眼見識這千軍萬馬中、氣血陽剛氛圍至極的軍營氣氛,一時間也不禁有種熱血沸騰的感覺。興奮之下,她下意識地就想把自己的開心說與張氏兄弟聽,轉眼一看,才發現張氏兄弟不在身邊,武則天不免有些遺憾,莫非五郎六郎早上起得晚了麼? 武承嗣也抱病來了,其實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本不宜出門,可他已經發現由於自己的身體原因,越來越多的人不看好他了,很多被他聚攏到門下的人正在做著改換門庭的打算。這種情況下,明知這趟出行對他的病體會有更加不利的影響,他也只能抱病前來,還得強扮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只為振奮他的軍心。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五章 子弟兵 武承嗣強拖病軀端坐馬上,試圖營造出一副身體漸趨好轉的形像,武三思則策馬隨御駕而行,眼看那不動如山、氣勢莊嚴的軍容,不禁暗暗心折:「果然是一支精銳之師,楊帆倒是一個會帶兵的人!」 他下意識地向前方看去,正好到楊帆挺拔的背影,武三思又是暗自一歎:「可惜他不肯死心塌地的效忠於我。二張雖然囂張,所倚仗者不過是姑母的寵愛,他們根本沒有資格問鼎皇位,楊帆竟如此短視,實在可恨可惱!」 黃羅傘蓋過處,萬歲聲此起彼伏,如錢塘怒潮一般,不管抱著何種心思的人,漸漸的都被這種氣吞萬里如虎的氛圍所感染。等到御駕終於在高高的閱兵台前停住,太平和婉兒一左一右扶持女皇登上高台時,年邁的武則天似乎也覺得雙腿有了力氣。 可惜,這畢竟只是一種精神作用,她走的很慢,又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扶著,饒是如此,當她終於登上閱兵台的時候,還是有些氣喘,額頭也沁出汗來。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趕緊扶女皇在御座上坐下。 隨行眾臣紛紛登上高台,對於年老者、位尊者,皇帝一一賜坐。最後面的木架上鋪了一層碎冰,宮娥打起扇子,高台上登時一片清涼。 依照大唐延續下來的閱兵典制,皇帝此時應該身著戎裝,親自於軍前試射,發連七矢,再登閱兵台檢閱,以彰顯天子武功,同時也是表明雖然各軍皆有其帥,但是所有的軍隊都有一個共同的主帥:天子。 不過楊帆事先同禮部討論過這個問題,女皇本人是絕不可能身著戎裝軍前試射的,且不說女皇根本不懂騎射,就算精於騎射,偌大年紀,誰敢讓她騎馬?誰敢讓她試射。 女皇不能試射,那就該皇子代替了。可是人人都知道皇太子馬上要換人,讓現在的皇太子李旦在軍前演武頗為不妥,讓李顯出馬吧,他現在又不是太子,雖然易換太子一事已盡人皆知,但是事情還未成為現實,公開表現出來就不妥當了。 再者,這兩位皇子一個軟禁在東宮,一個囚於深山,都有十五六年不曾騎馬,弓箭更是很久不曾摸過了,哪怕箭靶放得很近,要是他們連射七矢都中不了一兩矢,也未免太過難看,因此反覆商量之後,這一步驟便略去了。 武則天登閱兵台坐定,楊帆便馳馬直奔閱兵台下,馬至台下,楊帆猛一勒馬韁,讓那戰馬人立而起,戰馬希聿聿一聲馬嘶,端地人如虎、馬如龍,這般亮相,登時博了個滿堂彩。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唇角同時一勾,不約而同地露出一個會心的微笑。安樂郡主李裹兒看著楊帆英姿勃發的模樣,眸波似乎也有剎那的陶醉,武懿宗卻把嘴一撇,露出一絲不屑的冷笑。 戰馬前蹄鏗然落下,楊帆在馬上一抱拳,氣沉丹田,向高台上大聲稟道:「奏請陛下大閱!」 閱兵台上,武則天微微一頷首,內侍高公公便踏前一步,把手中拂塵一揚,高聲宣道:「皇帝有旨,大閱開始!」 閱兵官陸毛峰揚鞭急催戰馬,從三軍陣前飛馳而過,腰間長刀順勢拔出,一聲厲喝,三軍如山之傾,隊列變幻,讓出校場,井然有序,絲毫不亂,齊整的隊伍收斂陣形、騰挪場地的場面竟也極具觀賞效果。 出身兵部的宰相姚崇不禁撫鬚讚道:「士卒雄銳,行伍嚴肅,旌旗雜沓、戈甲照耀、屹若山嶽、勢動天地,真虎賁之師也!」 武則天聽到姚相的由衷讚美,心中更有得色,這可是在她命令之下組建的軍隊,心理上自然便有一種親近的感覺,高踞如此巍峨雄壯的高台之上,觀閱如此強大壯觀的陣容,令她心中生起一種強烈的自豪感。 閱兵官陸毛峰回到閱兵台下,眉批、頰當間已隱隱泛出汗跡,可他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這可是當著皇帝和滿朝公卿,當著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一群人展現自己。一見校場已經迅速清理出來,陸毛峰手中長刀一揮又是一聲令下,旗幟招展,一支騎兵立即策馬出陣。 這支騎兵都穿著輕便的衣甲,刀、盾、長矛、鏈錘在手,主將身邊有旗號手、鑼鼓聲不斷發出各種軍令,隨著旗令和樂器發出的軍令,將士們策馬馳騁,或攻或防、或變陣或合陣,開始模擬騎戰場面。 在外行人眼中,這樣的表演純屬熱鬧,根本看不出什麼,像那些公主、郡主們,此時與其說是在看演兵,不如說是在看哪個士卒更英俊一些,騎姿更颯爽一些。但是在一眾軍伍出身的將領和大臣們眼中,卻能看得出這支軍隊的戰鬥力。 所謂見微知著,在他們眼中,從這支騎軍隊伍的一招一式,一舉一動以及陣法的配合、攻防的配合,完全可以推斷出這支軍隊的戰力,縱是最挑剔的將軍,這時也不能不暗暗點頭。 騎戰之後還有步戰,步戰又分巷戰、守城戰、野戰,馬術、武技、箭技,諸般技藝逐一施展。軍容、軍技、軍學、軍器、軍壘各項逐一展現,直到近午時分,才開始軍律項目。經過一個上午的操演,此時日當正午,烈日炎炎,高台上冰塊已經用了九車,台上冰水淋漓。 全體參閱將士再度回到校場,站列整齊,楚狂歌以無頭箭拋射,射中何人,何人便上前回答軍律。以楚狂歌的箭術,在人選上其實還是做了手腳的,不過因為操演過程一共持續了兩個月時間,所以專門負責背誦軍律的這些作弊士兵所背已非僅只一冊,而是把所有的軍律都背了下來。 因此,楊帆乾脆把這檢查軍律的事情交給了女皇,女皇隨意翻閱《擅興律》、《宮衛令》等軍律,指定一條,便由高公公向下面喊話,著令抽檢士兵大聲背誦。本來觀閱到中午,已覺疲倦的武則天因為可以親自參與,又重新提起了興致。 武懿宗還真想在大閱上找楊帆一點毛病,不需要太嚴重,只要給他填點堵還不至於惹得皇帝太過不悅就好,可是這個分寸不好掌握,他一直沒等到機會。 軍律考核是最容易作弊的,他好歹也是帶兵的人,如何不清楚這一點。可是抽檢士兵是射箭抽選的,百步穿楊這種事,他還真不相信有人能做到萬無一失,而興致勃勃地出題考核的又是皇帝本人,武懿宗斟酌再三,還是放棄了可能惹怒武則天的打算。 「噗通!」 隊列中間,一名騎士身子晃了一晃,突然從馬上一頭栽下。千軍萬馬之中,偶有一人落馬本不易讓人看見,可是整個隊伍站位整齊,比畫出來的線還直,其中偶有一人有點動作,自然一目瞭然。 「呀!」 太平公主驚呼一聲,以手掩口道:「有人中暑了?」 「噗通!」 就像患了瘟疫似的,有了第一個摔下馬的,第二個、第三個便相繼而來,武則天見狀眉頭不由一皺,微微傾身向前就要說話,可她一看台下,總檢校楊帆、副總檢校許良、閱兵官陸毛峰,三人筆直地站在那兒,彷彿鋼鐵鑄就一番,絲毫不為所動,武則天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黃羅傘蓋在頭頂被微風吹得徐徐拂動,武則天慢慢靠回椅上,轉首對宰相魏元忠道:「千騎軍律森嚴,楊帆治軍有方,朕心甚慰。」 魏元忠欠身道:「此皆陛下有識人之明也!」 武則天微笑頷首。 楊帆筆挺地站在那兒,汗水順著腮邊一顆顆滾落下來,從下頜滴落。但他的唇角卻微微地勾了起來,從頰當和眉批中間露出的雙眼和鼻子,似乎也勾起了淺淺的笑紋。 今兒的天氣確實很熱,楊帆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事先就在校場邊準備了一桶桶的綠豆湯、酸梅湯、鹽開水。內廷從宮裡公開拉出來的冰有十二車,實際上有十五車,多出來的那三車冰現在就在湯桶裡半浮半沉。 有了這些消暑解渴的飲料,千騎士兵又俱都身體強壯、在酷暑中訓練了這麼長的時間也適應了炎熱,倒還不至於中暑昏倒。可是,這麼熱的天,如果不增加點特殊效果,怎麼能加強上位者的印象呢? 楊帆此時正在心裡暗笑:「這幾個小子,摔得還挺像,看來天子當前,他們也曉得要假戲真作,唯恐被人看出破綻。」 台下,那個被抽檢到的士兵聲音朗朗,毫不停頓地把皇帝抽檢的這條軍律共計二十八款一一背誦出來,高公公捧著軍律逐令對照,待他說完,轉身向武則天躬身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抽檢士兵共計九人,抽檢軍律共計十八條,無一錯誤!」 這時陸續又有幾人中暑落馬,可三軍肅立,竟無一人亂動,更無一人去扶那中暑的士兵。武則天龍顏大悅,站起身來,高聲對台下道:「眾將士辛苦了,日當正午,炎熱難當,總檢校可令三軍暫且散去,好生歇息!」 楊帆回身領命,又命閱兵官陸毛峰高聲下達軍令,令旗揮動,高台上的皇帝和眾皇親國戚、勳貴權臣本以為三軍又會如同潮水般退卻,卻不想三軍將士聽了軍令,竟齊刷刷下馬,單膝跪地,向高台上異口同聲地道:「陛下仁慈,愛惜將士,臣等何敢惜身。願為陛下征討四海,使四夷臣服、天下歸心!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沒想到隨口一句吩咐,竟換來三軍將士如此氣壯山河的響應,一時間心潮起伏,激動得難以自己,她連連點頭,上前兩步,走到高台邊站住,張開雙臂,大聲道:「好!好!這都是朕的兵,都是朕的子弟兵啊!」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六章 角色扮演 皇帝和眾皇親國戚的午膳是在千騎大營裡吃的,御廚的大師傅們掌勺,在千騎營地後方挨近山腳處埋灶架鍋,前方青青草地、蔭蔭綠樹,四周布了錦障,林中鋪了竹蓆,用餐時皇親國戚皆席地而坐,彷彿郊遊一般,倒也別有趣味。 午膳的時候,高公公特意找到楊帆,對他道:「陛下精力不濟,如今已然有了倦意,不知午後還有多少操演項目,陛下可是撐不得太久。再者,由此還京,也需一段時間,楊將軍還須把握好這個時間。」 如此公眾場合,俱都是皇親國戚京中權貴,便連皇帝都在,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自然不會與他做出絲毫親近之意,就連一向膽大妄為的李裹兒也收斂多了,自始至終未敢來搔擾他。 此時楊帆正與許良、陸毛峰討論著上午軍演的得失,聽了高公公的話,楊帆與許良、陸毛峰相視一笑,對高公公道:「公公不必擔心,下午只剩一個項目了,然後臣就會恭送陛下還京!」 「如此甚好!」 高公公放了心,向楊帆笑吟吟地拱一拱手:「今日大閱,足見將軍治軍有方。陛下在那邊對諸位王爺和公主郡主們還是讚不絕口呢,回頭少不了有一番賞賜,老公在這裡先向楊將軍道喜了。」 皇帝用過午餐,在林中散了會步,稍覺倦意,便有人在林中鋪了錦榻,圍了小帳,請陛下歇息。待到午後,楊帆趕來請皇帝閱兵,卻得知皇帝猶在小睡,只好把大閱時間向後延遲。 好在老年人的覺並不長,武則天也沒有睡太久便醒過來,楊帆得了信兒,那邊就開始準備起來,武則天這邊也洗漱著裝,重新打扮。又過了半個時辰,一身盛裝、形容莊嚴的武則天在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的陪同下重新駕臨閱兵台。 經過一個上午的大閱和中午的休息,現場的氣氛明顯鬆弛下來,眾人坐在台上有說有話,皇帝也破例把楊帆從台下喚到了身邊。武則天和顏悅色地問道:「楊帆吶,接下來還有什麼要讓朕看的?」 楊帆欠身道:「陛下,養軍練兵,最終都是為了用之於戰場,保境安民、開疆拓土。軍容軍紀、軍器軍技,凡此種種,莫不是為了練出一支強兵。臣以為,只有這些,未免有紙上談兵之嫌,操練之外,還須實戰方見效果!」 武懿宗聽到這裡終於有些忍不住了,不屑地冷笑道:「這件事,朝廷一直在做。禁軍不是時常輪值於邊疆,參與戰事,磨練士卒麼。你又有什麼獨到的見解了?」 楊帆不慍不惱,語氣依舊平和,不過他的訴說對像依舊是武則天,武懿宗被他當成了空氣:「陛下,軍中操演陣法、模擬交戰場面,將官們心中都有一個假想的對手,可對士卒們來說,對著一團空氣衝鋒陷陣,難免效果不佳。所以,臣有意令兵士們以敵我兩方身份……」 武懿宗陰陽怪氣地道:「我還當你有什麼特別的主意,原來不過如此。模擬實戰,在軍中也不是什麼稀罕……」 他還沒有說完,武則天突然回過頭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冷冷地一瞥,武懿宗心中一凜,登時不敢再言。 武則天對楊帆頷首道:「說下去!」 楊帆微微一笑,道:「河內王所言不假,臣下午請陛下檢閱的,正是模擬實戰。只是臣所用的方法,與軍中常見的實戰模擬頗有不同之處,其中細微處……,呵呵,臣也不說那麼多了,陛下一見自知!」 武則天欣然道:「好!那便傳令下去,朕親眼看看你的別出心裁!」 「遵旨!」 楊帆抱拳領旨,大步走到台邊,向台下的陸毛峰高聲喊道:「陛下有旨,軍演開始!」 陸郎將馬上再傳將令,大旗甫一揮動,校場一角營寨處突然號角聲聲,響徹天地。隨著低沉而連綿的號角聲,一支隊伍突然從那營房後面閃現出來,馬蹄隆隆,奔向校場。 在騎士們身後,有數十名騎士馬股上拖了一整棵小樹,樹冠在地上來回拖曳,弄得煙塵滾滾,騎士們從煙塵中衝出來,彷彿千軍萬馬,根本不計其數。 這樣驚人的出場,高台上這些貴人何曾看過,便是那些觀摩的軍中將領,雖然也曾指揮過模擬交戰,卻也從不曾想過為了效果逼真,還要弄這些道具幫忙,忍不住也是一聲驚咦。 從滾滾煙塵中衝出來的怕不有一千騎左右,他們有的身著牛皮鎧甲,有的身著左衽皮袍,或頭束金箍毛髮蓬亂如雄獅,或髡發中分兩側成辮兒,手中持著各式不同的兵器,口中咿咿哦哦發出怪異的叫聲,而隊伍的最前方,赫然打著一桿狼頭大旗。 武懿宗騰地一下跳了起來,怪叫道:「快跑!突厥人殺到京城了!」 在座的倒是數著那些文臣和女人最為鎮定,因為他們雖然納罕,畢竟一直在京城裡,實在沒有武懿宗這種驚弓之鳥的心態。聽他這麼一喊,眾人都像看瘋子似的看著他,武懿宗也突然反應過來,契丹人如果殺到京城,豈能穿越重重阻隔而京師全無所聞? 武懿宗面紅耳赤地坐下,心中大罵:「他娘的,擬戰便擬戰,用得著衣飾髮型如此神似麼?這與擬戰效果有何用處?如此煞費苦心,令兵士們扮得惟妙惟肖,弄得作戲一般,還不是為了哄皇帝開心?」 武三思也驚訝地看著台下,暗讚楊帆別出心裁。在這個時代,還真沒有人想過軍中演習居然可以像角色扮演一樣,弄出這許多花哨來。但是武三思隨即就發覺不對勁兒了,看下面這些「突厥鐵騎」,足有一千人吧,千騎營一共就一千人,都弄去扮突厥人了,莫非他要來個一騎獨戰千軍? 這時候,楊帆已經在此起彼伏的驚歎聲中對武則天稟道:「陛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昔日失落的安西四鎮,今已重回我天朝手中。吐蕃內亂,王相爭權,贊婆望風景從,投我大周,唐休景大使更是六戰六捷,大顯我周室威風,吐蕃亦不足懼也。 今我朝強敵,唯有突厥一家,是以臣就以突厥為假想之敵,校場上這支千人之數的突厥兵馬,並非臣以兵士假扮,而是貨真價實的突厥人。」 楊帆向武則天稟報時,聲音特意提的很高,校場上雖人喊馬嘶,但閱兵台建的極高,楊帆的聲音眾人都聽得很清楚,聽楊帆說這些人都是真正的突厥人,閱兵台上頓時又是一陣騷動。 楊帆道:「這些突厥人都是西突厥竭誠事忠可汗斛瑟羅的舊部,是斛瑟羅可汗最親信也是最精銳的衛士,承蒙陛下洪恩,他們如今都在太僕寺做事。臣想,知己知彼,才能讓士兵們清楚敵人的能力,最大限度地提高自己的本領。 東西突厥一脈相承,其戰術戰法、騎射本領都相差無幾,所以,這支由斛瑟羅可汗的親信衛隊所組成的隊伍,在突厥人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強軍了!與這樣的軍隊較量,方能真正提高我軍的戰力!」 武則天恍然大悟,這時,校場的另一邊也是一陣急驟如雷的戰鼓聲響起,上百支號角齊齊吹響,頓時壓制住了突厥鐵騎衝殺出來的囂張聲勢,隨即一支盔明甲亮、戰旗如火的大周鐵騎潮水般湧出來,迎面壓向突厥人的騎兵。 從閱兵台上看下去,一支黑色的鐵流、一支灰色的土流,漫過整片校場,在一片喊殺聲中義無反顧地衝向敵群,雙方還有一箭距離,突然天空中嗡地一片怪響,密密匝匝的羽箭飛向天空,校場中央原本陽光燦爛,這時明顯地看到大地一暗。 武懿宗不失時機地怪叫道:「混賬!天子大閱,竟然動用箭矢,萬一有誰射偏了,傷了陛下怎麼辦?」 楊帆朗聲道:「若是如此,臣願作天子之盾!」 這時眾人才發現,楊帆已悄然踏前一步,擋在武則天的面前。武則天大為感動,楊帆既發此言,必有十分把握,所以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朗聲道:「朕為天下主,何懼箭矢之威!」 說罷,武則天推開楊帆,昂然上前兩步,天子作此姿態,眾臣子誰還敢在那坐著,紛紛站起,隨著武則天向前走來,其中縱有人還是擔心冷箭飛上台來,也不敢露出膽怯神色。 楊帆偷偷一瞟,見李旦、李顯分站武則天左右,除此之外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不禁暗自苦笑:「這麼好的機會,這兩位王爺也不知道是被這位一向強硬的母親喝斥慣了,不敢作主還是怎麼,竟然毫無表示。」 楊帆急忙向廬陵王遞了個眼色,可惜廬陵王遲鈍了些,還是沒看明白,倒是站在廬陵王身旁的李裹兒一見楊帆眼色,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急忙藏手於袖,在廬陵王腰眼上用力一捅,廬陵王一個踉蹌,便撞到了武則天的面前。 李裹兒馬上大聲叫道:「爹爹捨身護母,女兒亦當捨身護父!」說罷挺起胸前嬌小蓓蕾,雄赳赳地往廬陵王身前一站。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七章 金甲小將 廬陵王一個踉蹌,心中不禁暗惱,正不知是誰如此失儀,害他險些跌個跟頭出了洋相,不想女兒竟喊出這麼一句話來,一時間他倒不好聲張自己是被別人推出來的了,只好學著女兒的樣子挺起胸膛。 武則天見狀,稍稍有些意外,心中卻也不無溫暖,便拍拍兒子的肩膀,緩聲道:「顯兒很好!裹兒,你也很好!放心吧,楊帆一向謹慎,怎會讓朕身臨險境呢?」 這時,那漫天羽箭飛出,士兵們或者揚起馬盾、或者鐙裡藏身,如滾滾大潮般的衝擊速度卻絲毫不假,眼看著那羽箭落下,不少人中了箭矢,姚崇的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操演大閱,如果為了務求真實或者令陛下龍顏大悅而真的死傷無數,那可就悲劇了,他方才一見雙方真刀真槍甚至動用了箭矢,就已驚覺到這一點,只是事起倉促,甚至來不及訓斥楊帆。 這時,雙方中了羽箭的人,但凡被射中要害的,突然坐直身子,改衝刺為緩行,手中的兵器也高高舉了起來,意示退出戰鬥,但是並不曾有一個人真的流血喪命。姚崇大奇,何止是他,閱兵台上許多人見此情景,都驚訝起來。 楊帆這才解釋道:「臣特意用了一批無頭箭,箭尖已經拔去,裹了同等重量的鉛塊,外邊又縛了軟布,所以不至於送了士卒性命,軟布上還浸了顏料,被射中要害的人身上有了色點,就要自行退出戰鬥,如有作弊者則全軍判輸,所以沒有人敢違背的。」 眾人這才恍然,武懿宗暗道:「為了討我姑母歡心,他還真是下功夫啊,這種辦法都想得出來!」 姚崇卻是心中一喜,暗想:「鉛塊質軟,外面又裹有軟布,不致傷人性命,卻能大幅度提升演練的實戰效果,尤其是對新軍而言它的作用更大,有過這種接近實戰的演練經驗,新兵上陣後就不至於太過驚慌失措,以致多死許多人命。 嗯,這個法子著實不錯,倒是可以在軍中大為推廣,只是不知造這批無頭箭所費幾何,所造箭矢是否能夠重複使用,若是耗費糜多,那就只有皇帝大閱時才能用用了,平時絕不可行。」 楊帆這時才說破謎底,方才眾人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廬陵王和李裹兒分別為父親、為母親挺身而出的孝道表現,自然還是一樁功勞。 楊帆又道:「兵器自然也是做了手腳的,不會取了將士們的性命,但是……就算赤手空拳,打鬥起來也難免會有人受傷,這卻是難免的。可將士們訓練,原本就該嚴苛一些,若非如此如何練出強兵呢。」 說話間,兩軍已正式交鋒,突厥人慣用穿鑿戰術,對攻的周軍所採用的戰術也是大同小異,這時候不發揮騎兵快速的優勢,還妄圖結陣防禦那就落了下乘,自然不為校場上的交戰雙方所採用。 剎那間,雙方衝陣就被對方兵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見將、將不見兵,旗幟鼓號盡皆失去了作有,這時單兵戰力和平時的訓練就發揮了重大作用。 但是即便在這個時候,相鄰士兵之間的配合和默契也是相當重要的,在高台上看來,雙方是亂糟糟的混戰一場,如果你只盯住一個位置,盯住幾個人,很快你就能發現,在這樣混亂的局面中,千騎士兵們依舊在與最近的戰友配合作戰,縱橫衝突、互相呼應、或進或退,形同一人。 這樣的情況下,單純倚仗個人武力的人是沒有前途的,下場除了栽落馬下,變成來年春天草原下的一塊肥料,再無半點用處。紀律和協同,始終是一支軍隊最大的戰鬥主題,與一盤散沙不同處也正在於此。 此刻雙方已陷入混戰,沒有箭矢橫空,武則天走到最前方眺望戰場,雖然是演習,但是雙方士兵縱轡急奔,高舉矛戟,揮舞刀劍,大聲怒吼、咆哮、吶喊著,如出柙猛虎般往返衝突,完全看不出只是一場模擬戰鬥。 楊帆站在武則天身側,向她解說道:「大漠苦寒,多的是勇武過人、驕狂難馴之輩。我中原將士習於農耕,而對突厥人來說,騎射就是他們養家餬口的最大本領,自幼習練,自然強悍。 我們若想同這樣強大的敵人戰鬥,必須嚴密組織,嚴格操練,加強紀律,加強協同配合的能力,揚己所長,避己所短,如此苦練之下,我們的將士與生長在馬背上的突厥人一較騎射,又何嘗遜色?」 武則天聽得連連點頭,遊目四顧中,目光漸漸定在千騎將士中的兩員小將身上,這兩個人同大部分兵士不同,他們穿的是一身明光甲,而且很燒包地一個把盔甲塗成了金色,一個塗成銀色。 這一金一銀兩員小將所使的都是槍,千軍萬馬中廝殺來去,手中一桿槍如一條蛟龍一般,一路殺將過去,手下竟無三合之敵,但凡當面之敵,無不被紛紛挑落馬下,端地所向披靡、神武非凡。 武則天瞇著眼睛,越看越是歡喜,指著那二人對楊帆道道:「那穿金甲和銀甲的兩員小將是什麼人,竟然驍勇若斯!」 楊帆微微一笑,道:「陛下請再看,陛下可是認得他們的。」 武則天窮極目力看去,可是相距猶遠,兩員小將又在軍中不斷衝殺閃動,實在看不清楚,這時,上官婉兒忽然驚咦一聲道:「聖人,婉兒瞧著那穿金甲的貌似是五郎,而那穿銀甲的似乎就是六郎!」 「當真?」 武則天聽了又驚又喜,急忙再往前兩步,手搭涼蓬向校場上觀望,看那二人身形,隱隱然果真有幾分那對小情郎的模樣。這時台上眾人紛紛望去,再瞧那金甲將、銀甲將,果然就是張易之和張昌宗。 武則天登時滿臉笑容,她一直到中午也沒看見張氏兄弟出現,還以為這對兄弟不曾早起,乾脆就不來校場了,不曾想他兄弟二人如此用心,為了哄她開心,如此炎熱天氣,竟然下場衝殺。 其實二張固然會騎馬,但是武技方面則只會些花拳繡腿,二人擅長歌舞,花架子倒是很中看的。這兩個人,與其說他們會武功,還不如說他們精擅舞蹈。 可話又說回來,真正用來殺人的功夫那是一刀一槍簡單實用,其實在外行人眼中看來還真是一點也不好看,好看的恰恰就是這種並無實用價值的花拳繡腿。 二張身上這套明光鎧也不是真的,他們穿不動,就算是全套的皮甲,他們雖能穿戴起來,可是在戰場上揮舞幾下刀槍也就累癱了,楊帆在排練時與他們幾番測試,最終選中了輕便的紙甲。 不要以為紙甲是用紙做的,就一戳就破。其實紙甲也是唐軍的正式裝備之一,紙甲輕便、質地柔韌,箭矢輕易也不容易穿透,雖然它還是不如皮甲、鐵甲堅固,近戰時的護身作用更低,可是這二個人才是真正拿來表演的,誰敢真的拿刀槍往他們身上招呼呢?如此一身紙甲,外表再塗以金漆和銀漆,繪以各式花紋,穿戴起來當真光彩耀目,極為美觀。 姚崇撫鬚一笑,他是行家,自然看得出這支千騎的戰力確實較之突厥騎兵更勝一籌,在這方面楊帆並沒有作偽。至於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的花拳繡腿,則分明是為了討女皇的歡心了。不過,楊帆這麼一弄,既兼顧了內行,又兼顧了外行,兩不耽誤,無傷大雅,所以姚崇只是一笑置之。 這場模擬戰鬥,注定了要以周軍的勝利作為結束的。只不過千騎精兵確實強於突厥騎兵,不需要作假。這種角色扮演的模擬交戰,本就令武則天興趣盎然,張易之和張昌宗的參與,更令武則天欣喜不已。 模擬戰結束,張易之和張昌宗兩兄弟策馬趕到閱兵台下,翻身下馬,快步登上石階,到了武則天面前雙雙抱拳道:「末將張易之、張昌宗,見過皇帝陛下!」 這兩兄弟雖是作戲,可天氣炎熱,且作戲做的認真,業已滿頭大汗。武則天平時只見他二人做文人打扮,更時常塗脂抹粉,而此刻一身戎裝,而且是特意塗金描銀的戎裝,往那兒一站,有種平時難得一見的英武之氣。 武則天越看越愛,連連點頭道:「難得五郎六郎如此用心,為朕的大閱增色許多,朕心甚慰。為你二人這般辛苦,加封五郎為麟台監,加封六郎為司僕卿!」 張易之二人暗喜,果然有封賞,張易之有心用他的封賞換取皇帝一道詔命,成全他的母親,不過這件事卻不好當著這些皇親國戚、滿朝公卿去說,總要回到宮裡,再向武則天撒嬌糾纏,當下只好上前一步,與張昌宗單膝跪地,謝領加封。 武則天又笑望了楊帆一眼,道:「朕今日觀武,千騎將士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令行禁止、軍紀森嚴,朕歡喜不禁。只恨我南北兩衙六軍十六衛,不得如此精兵,今加千騎衛楊帆為糾風察非處置使,為朕好好管束一下京中禁軍!」 武懿宗心中登時一驚,脫口叫道:「陛下,臣以為不可!」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八章 楊糾察 武則天淡淡地瞟了武懿宗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道:「如何使不得?」 武懿宗語氣一窒,他只是本能地不想讓楊帆掌握這麼大的權力,哪曾想過理由,可皇帝已經問了,又是當眾問起,他只好斟酌著道:「千騎乃宮中侍衛,責任重大,再擔任外職,恐……恐分神之下會有所疏漏。」 武則天不以為然地「哦」了一聲,道:「巡夜、救火、編查保甲、禁令、緝捕等事宜依舊是金吾衛負責,朕委楊帆以糾風察非處置使之責,是讓他負責巡察、安撫、處置,又不是分千騎之軍巡察九城,你的擔憂毫無道理!」 武則天不等武懿宗再說,一拂大袖,便道:「朕意已決,不必再言!朕乏了,這就起駕回宮吧,婉兒隨後擬旨,所有參演將士皆有封賞,一應封賞依據制度,由婉兒與攸宜商定。」 封賞千騎營將士,不通過政事堂、不通過兵部,只要上官婉兒和武攸宜商定,正是南北兩衙之區別。這是她的私兵,豈能容政事堂和兵部插手,無論施恩還是施壓,總不免叫南衙有機可乘的。 高公公見武則天漏了一道程序,連忙踮著腳尖上前兩步,對她低低耳語一翻,武則天恍然,又下旨道:「宣朕的口諭,參閱將士皆賜御酒,准予狂歡三日,三日之後,入宮當值!」 楊帆在武懿宗出言反對的時候,只要順勢一躬,口稱「領旨」,就算武則天經武懿宗勸說有了悔意,金口玉言,也不好再反悔了。 但楊帆並沒有這麼做,武則天給他的這項職權固然不小,但是比起戍守大內皇宮將來所能起的作用卻是根本沒法比的。如果過於情急,讓武則天感覺他貪權攬勢,從而對他有了戒備,那就因小失大了。 如今皇帝旨意已定,楊帆才躬身領旨。武懿宗在一旁瞪著楊帆,目欲噴火。 楊帆這個聽起來不倫不類的官兒究竟是幹什麼的,竟惹得武懿宗堂堂河內王、兼金吾衛大將軍如此憤恨? 其實武則天給楊帆加的這個差使並不是官職,它確確實實就是一個差使,以皇帝的名義,授權某人去做某使,臨時給予的身份,而非官方體制中存在的官職,比如尚書、侍郎、員外郎等等。 可是在大唐官場上,為使則重、為官則輕。差使雖然是臨時授權性質,不在官制體系之內,可是負有差使的人和做官的人如果職權有了衝突時,以奉有差使的人的意見為準。最有名的一個差使,就是欽差! 差使不只欽差一種,而且差使最初都是短期性的,如楊帆奉旨往南疆一行,平息諸蠻之怒。可是因為國家事務日漸繁浩,有些差使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也辦不完,有時甚至要坐地為使,固定下來,統管一地或一事。 負責京城各項安全事務的是南衙和北衙的各衛,他們管的東西很雜,什麼巡夜、救火、編查、保甲、禁令、守衛、稽查、門禁、審理案件、監禁人犯等等。一句「糾風察風」就可以把他們所負責的所有事務都涵蓋在檢查範圍之內。 如果只是檢查也沒關係,問題是後面還有「處置」兩字,楊帆可以對他所發現的問題直接進行處置,擁有這份權利,他就可以挾制諸衛了。這個挾制並非說他可以調動諸衛兵馬,除了皇帝沒人有這個權利,而除非是有人想造反,也不需要這個權利。 做官的人需要的只是在這個體制之下,影響、控制其他人的能力。對禁軍各衛擁有了「找碴權」和「處置權」的楊帆,現在就擁有了這個能力。這對一心想打壓楊帆,給他點厲害瞧瞧的武懿宗來說,無疑是當頭一棒。 最叫他鬱悶的是,京師各衛中,「金吾衛」的職責最重,事情最多,所謂「執金吾」嘛,什麼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敝幕、故氈,以給病坊。獵師、牧養、大朝會行從…… 楊帆兼了這「糾風察非處置使」的差使,就等於在他武懿宗身上加了一道束縛,以後就是他帶著人做事,楊帆則專門帶著人給他找碴,他還憑什麼去找「楊糾察」的麻煩,只能是楊帆找他的麻煩。 武懿宗怒不可遏,憤然站在高台之上,身邊皇親國戚、勳貴權臣一一從身邊走過,等武三思走到他身邊時,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走吧!」 武懿宗把袖子一甩,憤然道:「一次大閱而已,何以加職若此,教他蹬鼻子上臉,騎在我的頭上!」 武三思輕哼一聲道:「這還用問麼?你三番五次找楊帆的麻煩,姑母必是已經知道了。這麼做既是對你的一個敲打,也是對楊帆的一個安慰,否則的話,你叫他一個外姓人,又僅僅是一個從四品的中郎將,如何與你這左金吾大將軍、當朝河內王抗衡?」 武懿宗聽得更怒:「姑母竟如此袒護一個外人!若論到對姑母的忠心,還有比我們武家自己人更忠心的麼?」 「如此提點,還不明白!」武三思恨他愚蠢,本來還想說的話也懶得講了,袖子一甩,便下台去也。 這事兒還用問麼?太僕寺的白一壽是張易之的人,白一壽給楊帆提供的都是一等良馬,楊帆曾赴過二張的宴會,今日他又讓二張穿甲披袍,上演了這麼一出力克突厥兵的把戲討皇帝歡心,如此種種,還看不出楊帆和二張關係密切? 姑母或者不會如此偏袒楊帆,可她卻會偏袒二張,眼下這樁事,明顯是二張在皇帝面前替楊帆美言過,今日大閱又哄得姑母龍顏大悅,這才順勢加封楊帆,可恨他竟有眼無珠。 武三思拂袖而去,懶得再提醒武懿宗二張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騎豬大將軍武懿宗也壓根沒想到這一點上,於是,他猶自不服,並且咬牙切齒地決定,一定要想辦法再跟楊糾察一較長短。 ※※※※※ 皇帝賜酒宴,行封賞,許千騎營三日狂歡。 楊帆第一天在軍中與士卒同樂,第二天把軍營交給了已於一個半月前從長安趕來的獨孤諱之管帶,自己則回了洛陽城的家。馬橋、許良、黎大隱等家室在洛陽的將領也都紛紛回家與家人團聚去了,這兩個月他們幾乎就沒回過家。 楊帆回府,小蠻和阿奴自然歡喜,到了第三日下午,因為楊帆明日就要帶兵進宮戍值,此時得回軍營去了。 不過,一旦千騎輪番入宮當值,作為千騎中郎將的楊帆大部分時間都可以留在城裡,何況他還兼著一個「糾風察非處置使」的名頭,更是名正言順,到時回家的機會比現在要多得多,所以小蠻和阿奴也沒什麼不捨的。 這邊家人去安排馬匹,楊帆正要使人去召喚任威等人,一位長腿美人兒忽然風風火火地跑進了花廳,來人竟是古竹婷。 古竹婷身著一身薄軟的燕居常服,胸、腰、腿股的曲線腴潤婀娜,有股說不出的誘人之媚。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兩顆結實的乳球起起伏伏,跌宕出一片優美的乳浪,好似沿定鼎大街剛跑了一圈回來似的。 她那及腰的長髮烏亮亮的好似一匹緞子似的,末梢還掛著些晶瑩的水珠,看清形她正梳洗著頭髮,不知何故就跑了來,而且兩頰酡紅,極為興奮的樣子。小蠻和阿奴見了登時一怔,阿奴連忙問道:「古師,出了什麼事?」 楊帆見古竹婷如此失禮,心中也很奇怪,但他稍一轉念,馬上就明白過來,便問道:「你的家人已經到了?」 「阿郎……嗯!」 古竹婷興沖沖地跑進來,剛喚了一聲阿郎,楊帆已經問出口了,古竹婷便收了聲,用力地點了點頭。楊帆欣然道:「我去見見他們!」 小蠻和阿奴都已知道古竹婷一家人已被清河崔老太公轉交到楊帆名下,聽二人這幾句話,馬上明白過來。一見古竹婷要隨楊帆出去,小蠻忙道:「古姑娘,請把女眷請入後宅相見。我現在就為他們安排住處。」 古竹婷感激地向她福了一禮:「多謝大娘子!」 古家人多,楊帆未在書房相見,而是選在二進院落的中廳。 古竹婷的父親是個年近五旬的獨臂老人,精神瞿爍、身板硬朗。他已知道楊帆要替他一家人改換良籍,這份恩情澤被古氏一門,不僅是當代古家人受益,他們的子子孫孫都要承受楊帆這份大恩,可謂恩重如山。 因此一見恩公到來,古老丈根本不理會楊帆的客氣,馬上命令家人向楊帆行叩頭禮。古家人口不少,而且也不儘是武人,像武家的媳婦兒,還有根骨不宜練武的以及小孩子,怎麼也有十四五人,是個大家庭。 他們一撥撥地進來磕完了頭,古竹婷便引了女眷和孩子去見小蠻和阿奴,留在廳中的就只剩下古老丈兄弟二人還有古老丈的三個兒子和他兄弟的四個兒子。 楊帆聽古竹婷自敘家史時說過,當初她的爺爺為了確保血脈延續,不想兒子們盡皆習武,過那刀頭舔血的生活,曾把小兒子廢去一足,對主人謊稱天生殘疾。她父親兄弟四人,如今就只剩下她斷了一臂的父親和這個跛了一足的叔父,如今看這古老丈的兄弟,果然是瘸的。 楊帆因為正要返回軍營,不便在家中久留,卻又不好薄待了古家人,所以本想跟老丈敘談幾句,先把他們安頓下來就回千騎大營去,不想古二叔見了楊帆,只說了一句話,楊帆正欲返回軍營的念頭就打消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六十九章 伊人已歸 古二叔對楊帆道:「沈公子曾在崔老太公面前盛讚阿郎您一代才俊,年青有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楊帆聽到「沈公子」三個字,馬上打消了告辭的念頭。 這個年代,不是有倆糟錢兒的人就有資格稱公子的,數遍天下,夠資格被稱為「公子」的沈姓年青人估計最多也不會超過一百個人,而這一百個沈公子中,有機會見到崔老太公,且在他面前用近乎平等的地位去評價別人的,全天下應該就只有一個——沈沐! 楊帆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沈沐了,他和「崔公子」爭奪顯宗宗主之位的時候,沈沐正在新羅、高麗一帶活動,據說這是帶有懲罰性質的一次發配。楊帆當時正忙於同「崔公子」爭權,並沒有注意他。 實際上,即便在那之後沒有一連串的事情牽扯楊帆的精力,他也不會特別關注沈公子的消息,因為在他心底裡,從來就沒有把沈沐當成一個應該警惕的對象。這時聽了古二叔的話,楊帆心中不由一動,脫口問道:「二叔所言,可是沈沐沈公子?」 古二叔惶恐地道:「可實在當不得阿郎如此稱呼。阿郎所說不差,小人說的正是沈沐沈公子。」 楊帆聽了大為欣喜,顧不得和他理論稱呼上的問題,急急問道:「沈沐從新羅回來了?二叔在哪裡見到他的?」 古二叔見他執意稱自己為二叔,也不再揪住這個稱呼繼續謙遜,便道:「小人是在崔府見到沈公子的。說起來,這可有些時候了,大概是……」 兩個人一個稱對方為二叔,另一個自稱為小人,這稱呼忒也怪異,可兩個當事人似乎都很適應。古二叔翻著眼睛想了想,道:「啊!具體的時間小人實在記不清了,不過小人記的此事之後不過一月有餘,契丹便反了!」 楊帆登時一怔,他還以為沈沐剛從新羅回來,可是依古二叔這說法,沈沐是在契丹造反之前一個月回來的,那麼他回來竟已一年了!古二叔見楊帆的神色很是有些怪異,不禁奇怪地問道:「阿郎,怎麼了?」 楊帆定了定神,道:「哦!我與沈公子本是舊識,很久不曾見過了。如果他已回來,自當找個時間跟他聚聚。只是不知他拜訪崔太公是偶爾從新羅回來一趟,還是就此回轉中原?」 古二叔想了想道:「應該是就此回來了。小人殘了一腿,行動不便,承蒙老太公照顧,平素就在後宅裡修剪草木花枝。那一日小人正在花草中忙碌,沈沐公子與老太公就在旁邊坐著,老太公曾祝賀他回轉中原,還囑咐他以後切不可再犯了年輕氣盛的毛病,幹出震動京畿的大事件來!」 「原來如此……」 楊帆心中泛起一抹苦澀的味道,臉上卻露出了微笑:「古大叔、古二叔,你們且在府上安頓下來吧,我明日要安排千騎入宮當值,事務繁忙一些,待我忙過了這幾天,就跟你們去衙門辦一份解除奴籍的契約。」 古老丈兄弟二人又是連聲道謝,感激之態溢於言表,楊帆向他們笑著點點頭,舉步正要走,古竹婷忽然也上前一步,雙腿一彎就要給他跪下。 楊帆連忙伸手攙住,嗔怪地對她道:「又來!我都說過了,這是因為你立下的功勞給予的賞賜,是你應得的,不必多禮。這幾天就不安排你差使了,你多陪陪家人,另外,你們也可以商量一下以後打算做些什麼營生,商量好了只管跟我說,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絕不推辭!」 「是!謝過……謝過阿郎!」 古竹婷哽咽著說,紅著眼圈兒抽回手,拭拭眼角的淚水,又幽幽地瞟了楊帆一眼,情意綿綿。 古老丈站在一邊恰好看到女兒的眼神,心中頓時一動。他這女兒一向剛強,且自幼許下了一生不嫁的誓言,執拗的性子連他這當爹的都沒辦法。可是看如今……女兒這般神態以前可從不曾在她身上看到過呀。 古老丈看看匆匆離去的楊帆背影,又看看依舊癡癡凝望楊帆背影的女兒,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小婷真的只是阿郎的一名屬下?阿郎抬我一家人為良家子,真的只是因為小婷為他立下功勞? 可是再看看女兒,眉鎖腰直、頸細背挺,含肩收胸,雙腿緊並,下顎近頸處還有兩抹淡淡的處子暈,要說她已經破了身子,斷斷不會有此現象,又不禁疑惑起來。 ※※※※※ 楊帆出了府門,猛地揚馬一鞭,那駿馬四蹄翻飛,立即躥出了長巷,馳入大道。 時近黃昏,行人歸坊,街頭人影稀落,暮色夕陽,照耀著遠處高高矗立的天樞金光閃閃。楊帆躍馬揚鞭,一直衝出洛陽北城的安喜門,這才長長吐出胸臆間一口濁氣,熱辣辣的臉龐也恢復了平常。 沈沐已經回來了,竟然已經回來將近一年了! 可是以前和楊帆接觸很是頻繁、且與他有過推翻武周統治、重塑李唐江山的共同志願的沈沐回來之後,一直沒有和他見過面,甚至連個口信兒都沒捎來過,更蹊蹺的是:這件事他竟然不知道! 他現在是顯宗宗主,以後要和隱宗宗主的沈沐打交道的地方很多;他和沈沐的私交一向也不錯;於公於私,沈沐都沒有不見他甚至不做任何溝通的道理。楊帆一直視沈沐為友甚至為兄,這讓他有一種被背叛的羞辱和憤怒。 同時,他還有一種毛骨聳然的恐懼。「繼嗣堂」在這其中究竟扮演著一個什麼角色?沈沐就算再如何神通廣大,他既然回來了,這件事七宗五姓的那些家主和長老們就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所有人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他,沒有人把這個消息告訴他,這又是一種什麼狀況? 「阿郎?」 任威策馬追上來,見楊帆臉色陰鬱,不知道他為何突然不悅,不免有些惴惴。楊帆抬頭看看天邊血一般艷紅的晚霞,對任威道:「緩轡輕馳,我要靜靜!」 「是!」 任威答應一聲,把手一舉,幾名侍衛便紛紛勒韁,放慢了速度與楊帆拉開了一段距離。反正前方一馬平川,野草長不過膝,如有什麼埋伏老遠就能看見,不需要步步緊跟。 他們本就是派來保護楊帆的,如今又有了軍職,楊帆私授以恩、公示以威,雙管齊下,使得現在這些人已對他忠心耿耿。 當然,如果楊帆和七宗五姓起了衝突,這些出身七大世家的侍衛究竟會站在哪一邊卻不好說了,畢竟他們不僅自己出身於七大世家,而且還有父母兄弟子女都在七大世家,等同於有人質操之人手,可楊帆除非是自己做了皇帝,否則也斷無可能與七大世家對立。 楊帆已經出了城,就不用再擔心城門上鎖的問題,至於回到軍營的時間,晚一點早一點就沒甚麼了,畢竟他是一軍主帥,負責軍紀的行軍司馬許良對老夥伴黃旭昶都能一視同仁,可是對他就得睜一眼閉一眼了。 楊帆信馬游韁,看起來就像是忽然有了什麼閒情逸致正在觀望郊外風景,可是他的心神早已不為外物所動,完全沉浸到內心的思緒當中去了。 漸漸的,楊帆心中的怨懟之氣消散了。是的,也許是因為幼失怙恃、也許是因為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他容易就把沈沐的幫助和賞識自動代入到一種友誼與兄弟般的情義中去了,可沈沐之所以欣賞他看重他,並且與他合作的本來目的是什麼呢? 沈沐親近他看重他,是因為他所表現出來的人脈和能力,使沈沐覺得此人有利用價值。不管沈沐用的是什麼手段,哪怕是推心置腹的親近,終究離不了這一宗旨。也許沈沐當時還打算把他栽培成自己一個得力的手下呢。 可結果如何? 在沈沐被「發配」新羅的時候,楊帆和「姜公子」產生了正面衝突,而且因為他當時掌握七大世家急需的官員分配這一資源,而「姜公子」又在一次次的失誤後開始被七大世家厭惡和拋棄,這才陰差陽錯地把他捧上位。 就從那一刻起,他開始變成沈沐的對手了!楊帆現在已經知道沈沐最初身份是如何的卑微,他又是如何一步步地崛起,直到從任由「姜公子」驅策的一個部下,漸漸擁有了可以和他分庭抗禮的能力。 楊帆記起了趙逾還有小飛將張義,在沈沐手下,同樣有一班親人和部屬,他們相濡與沫,同甘共苦,感情要比自己和沈沐更深厚,如今他取代了「姜公子」,站到了沈沐的對立面,如果他是沈沐,他該怎麼做? 拱手交出權利?那些為他出生入死、赴湯蹈火的兄弟,誰不是為了出人頭地、誰不是為了掙一份家業,他們的利益、他沈沐本人的利益,就因為他楊帆而犧牲掉?他和沈沐還沒這麼深厚的交情,就算他是沈沐的親兄弟也不成。 如果把他們之間的關係反過來,楊帆能不能為了他和沈沐之間的友誼,犧牲楚狂歌、馬橋的功名前程、交出小蠻苦心經營的二十餘家店舖,把他的所有人脈移交沈沐,從此甘心任由沈沐驅策,能不能? 想通了這一點,楊帆馬上心平氣和了。悲憤怨懟的情緒一排除,他的靈台就清明起來:沈沐站在沈沐的立場上並沒有做錯什麼。同樣的,站在他的立場上,他現在應該做點什麼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章 顯隱二宗 次日一早,迎著東昇的朝陽,一支威武雄壯的隊伍開進了洛陽城。隊伍甫一進城,那雄健的軍姿、莊嚴而別緻的戎裝、徐進如林勢如山傾的整齊隊伍,便吸引了洛陽百姓們的注意。 很快他們就聽說,這就是昔日的「百騎」,今日的「千騎」,據說這是皇帝身邊最得用的禁軍。 楊帆率軍先去羽林衛領了勘合和龜符,又帶領士兵進城接收玄武門。玄武門以前一直是由「百騎」守衛,「百騎」做為「千騎」的班底調去組建「千騎」的時候,玄武門暫時交由羽林衛把守,如今建軍已成,自然要重新接手。 昔日百騎的士兵都升了官,原來的百騎士兵現在成了伙長,正好一個人管十個人,現在他們帶著各自的小隊,引領他們在宮中靜靜地巡走著,帶他們熟悉各處道路、宮室、禁區,向他們解說巡夜的路徑和交接、宮門上鎖的諸般規定。 其實守衛玄武門是用不了一千名士兵的,除非是特殊時刻,京中發生了大動盪。楊帆今天把他們全帶來,是為了讓所有士兵熟悉一下宮城裡的情形,瞭解一下皇帝和宮中重要人物的居所,以便一旦有變能夠明確及時地去保護目標。 楊帆作為千騎中郎將,需要負責整個千騎的軍務,所以他平時是不需要守在玄武門的,當然,只要他願意,他在宮門落鎖前隨時可以入宮,而這也正是婉兒最為歡喜的地方,否則一道宮門深如天塹,兩人幽會一次便如牛郎織女鵲橋會般困難。 楊帆雖然不需要每天在玄武門值宿,不過作為宮裡最緊要的一道門戶,這裡每天都要留一名郎將坐鎮,千騎衛中有五名郎將,正好輪流值宿。 天近黃昏時,行軍司馬許良帶著九百名士兵出城去了。 北城外俱是禁軍大營,距宮城遠近不一,其中最近的就是羽林衛,而羽林衛中又以千騎營最近。千騎營中留有一道勘合,平日封存,中郎將和長史中至少要有一人在,再加上至少三名郎將同時在場才可開啟,以上諸人同時簽押才能生效。 這樣的調兵勘合,連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手中都沒有,這是為了在宮中出現緊急情況,皇帝無法發虎符調兵時,由千騎營自發決定是否出兵,只要大多數將領同意,持這道勘合就能調動本部兵馬,並破例在夜間進城。 在皇帝想來,以千人之眾,造反是絕不可能的,而一旦宮中有變,千人之眾依托宮城之堅,又足以維護她的安危,直到讓她弄清局面、調遣大軍前來勤王,所以千騎營才有這樣的便宜機動之權。 許良帶人回轉軍營,楊帆卻留在了城裡。 其實,他現在是軍人,眷屬雖然就在城裡,他要隨意回府或留宿家中也是不合法的。不過,武則天還給他加了一個「糾風察非處置使」,整天待在軍營裡怎麼糾風察非?要知道金吾衛巡夜也是在他的監察範圍之內的。 有了這個由頭,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城裡而不怕御使彈劾了。不過他的主要差使還在千騎那邊,縱然無人彈劾,也是不便夜夜留宿城中的,除非他甘心千騎大權旁落。 楊帆回到楊府,便徑直奔了書房。 書房配了一個小書僮,平時只負責些端茶遞水、灑掃房間的差使,是牛老管事的一個小孫兒。一見阿郎回府馬上奔了書房,小僮就知道主人要麼是馬上有客,要麼就是有重要的公事待辦,所以馬上點了一隻熏爐輕輕擱在矮几上,又為他沏了一杯清茶。 淡淡的香氣逸散開來,頗有清心寧神的效果,楊帆端起茶盅抿了口茶水,略澀而清香的茶味入口,忽然記起如此喝茶還是沈沐教給他的。時下的高雅貴人和禪修高人們所喝的茶水實在是太重口味了些,他不習慣。 楊帆若有所思地又抿了口茶,香煙裊裊地飄到他的面前,在空中輕輕幻化成不同的模樣,時而似一朵雲、時而似一副字、時而又像一張面孔。 楊帆看著那張「面孔」,恍惚間看到久違的「姜公子」在衝他笑著:「我敗了!一敗再敗,屢戰屢敗,直至一敗塗地,連我的根基都失去了。否則,五姓七宗那些老鬼不會拋棄我,你又哪有機會謀取我的位子!」 「面孔」扭曲著,彷彿一張魔鬼猙獰狂笑的面孔:「現在要看你的了,你取代了我,就要肩負起我該承擔的責任。不過他回來一年之久,你居然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貌似那幫老不死的在你和他之間更傾向於栽培他呢,我真想馬上看到你的下場,哈哈哈哈……」 楊帆輕輕呼出一口氣,面前那張魔鬼的面孔被吹散了,楊帆開始靜靜地思索起來:「沈沐回轉中原,為何刻意隱瞞自己的行蹤?」 楊帆把自己代入沈沐的角色,反向分析著,這樣更容易讓他把握對方的心理,只有明確了對方的心態,他才好決定接下來採取什麼對策。 「我取代了『姜公子』的位置,必然要維護顯宗這些人的利益,而沈沐正是不甘久居顯宗之下,才一步步崛起,最終和『姜公子』平起平坐的。結果長安城中一場惡戰,姜公子被迫放棄在長安的大部分根基,跑到洛陽希圖東山再起,而沈沐也受了懲罰,被『發配』新羅。 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取姜公子而代之,成了顯宗之主。我和沈沐雖然在朝政上意圖大體相同,但是在兩個集團的具體利益上,卻成了最大的競爭對手,他必然要對我起了提防之心。 他能戰勝姜公子,更多的是靠他的聰明智慧並利用了姜公子的狂妄自大。總的來說,隱宗是脫胎於顯宗的,其底蘊現在還不及顯宗,所以他對我會有戒備,因為他不清楚我掌握顯宗之後對他是個什麼立場。 只要他不蠢,就不會先跳出來見我,向我問個清楚。他應該先在暗中觀察我,瞭解我的性情脾氣、志向目的,同時鞏固隱宗在長安的根基以備萬一,等他做好充分的準備,且對我的性情脾氣瞭如指掌,他才能像對付姜公子一樣胸有成竹!」 楊帆想到這裡,眉頭微微蹙起來:「可是,這只是最好的打算。凡事必須先做好最壞的打算才成,如果沈沐的目的不只如此呢?如果姜公子失敗後,他的野心進一步膨脹,他現在想後來居上,以隱宗吞併顯宗呢?」 楊帆站起來,在書房中慢慢踱起了步子:「如果他有這個打算,那麼他隱瞞自己的行蹤,在我毫無戒備的狀態下鞏固基礎、壯大實力、甚至試圖對我發動攻擊,這也是說的通的。我必須……得做最壞的打算。」 楊帆分析了沈沐的目的之後,馬上又分析起七宗五姓的心態。沈沐回來,他們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可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對自己隱瞞了這一消息,他們的態度是什麼?要知道不管是沈沐還是他,不管怎麼蹦躂,現在都不可能跳出七宗五姓的手掌心的,所以他們的態度至關重要。 如果他們想保沈沐,棄他楊帆,那麼他根本不必費力去爭了,直接退出顯宗,老老實實做他的洛陽富家翁兼前程遠大的禁軍將領去吧。可是七宗五姓如果是這種打算,以他在繼嗣堂中現在很是淺薄的根基,只是那些閥主們一句話的事兒,沈沐又何必如臨大敵? 沉吟良久,楊帆漸漸把握到了七宗五姓各大門閥閥主的脈搏:「他們不捨得在朝廷中勢力漸漸坐大的我,卻又不希望一家獨大!」 沈沐和姜公子以糧食為武器在長安展開商業戰,『姜公子』鬥法固然失敗,沈沐也不可能毫髮無傷,勝也是慘勝,元氣大傷。七宗五姓懲罰性地把他趕到新羅去,目的至少有三個: 一是他們之間的爭鬥已經傷害了七宗五姓的利益,不能不予懲誡,否則任由他們明爭暗鬥,有悖於七宗五姓設立繼嗣堂的初衷。二是不希望沈沐對姜公子趕盡殺絕,不管顯宗和隱宗誰佔上風,都是他們的人,都無所謂,可是這種平衡制約關係是世家們所期望的,他們不希望其中任何一支力量尾大不掉。第三,開拓新羅市場,恐怕也是要讓沈沐對這次爭鬥中給各大世家造成的損失進行彌補。 楊帆思來想去,這是那些閥主們最有可能的打算,那麼他們默許沈沐悄然返回中原進行活動,並且對自己隱瞞這一消息的目的就只能有一個: 他們要給沈沐蘇緩元氣的機會,自己現在有官方身份,而且看起來前程越來越遠大,同朝廷幾大勢力關係也極密切,在閥主們眼中,將來最不好制約的人不是沈沐而是他,所以他們需要強大起來的隱宗來制約自己。 當初隱宗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強大起來,恐怕他們暗中也沒少推波助瀾,提供幫助吧?只不過,當時他們的目的是為了制約驕狂剛愎、實力強大的『姜公子』,而現在則換成了他楊帆。 想到這裡,楊帆不禁苦笑起來:「在他們眼中,我這無根無底的楊姓小子已經和有范陽盧氏做後盾的姜公子一樣有份量了麼?」 閥主們是這麼想的,可沈沐是不是這麼想?如果他想反過來控制顯宗,一旦成功,以他已經完全掌控隱宗的基礎,可以很順利地掌控整個繼嗣堂,那時即便七宗五姓都反對這種一家獨大的局面,也不能和他輕易翻臉了,何況七宗五姓中至少隴西李氏就是沈沐的大後台。 七宗五姓這是在玩火啊!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暗道:「那好吧!你想鬥,咱們就先鬥上一場,是戰是和,也得打過一場再說。論年紀,我只能是你的老弟,可是論其它的,我是不會讓你騎到我的頭上去的!」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一章 小女求嫁 「阿牛!」 楊帆拿定主意,便向屏風外面揚聲喚道。小僮阿牛正在屏風外面坐在馬扎上看護爐火,聽見楊帆召喚,連忙跑進來,瞪大一雙眼睛看著楊帆。 這個小僮來自鄉下,一字不識,做書僮實在有些不夠格,不過好在老實聽話,楊帆平時又不讀書,所以也不在乎這一點。楊帆道:「你去,請古姑娘來一趟!」 「哦!」小書僮答應一聲,便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楊帆決心反擊,一來他擔心沈沐會得寸進尺打他的主意。沈沐悄然返回一年有餘,居心叵測,他不能不防。再一個,他不喜歡被人算計的感覺,尤其不喜歡任人擺佈。 性格這種東西,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一個人的行動,甚至比理智的作用更大。當初太平公主很強勢地想要把他變成自己的小情人,楊帆之所以反感反對,就是因為他的這種性格,現在亦如是。 阿牛風風火火地跑出書房,還沒邁出院門兒,迎面就撞進一個人的懷裡,抬頭一看,是個頭髮花白,身材魁梧,只有一條手臂的老者,老人用獨臂扶了他一把,笑道:「你這小子,怎生這麼莽撞?」 牛家小子不認得這老人,但老人身後隨即轉出一人,向他笑問道:「阿牛,你這是要去哪裡?」 阿牛一見那人,登時一喜,按照鄉下習慣,開口喚道:「大姑,阿郎讓我去找你。」 來人正是古竹婷,古竹婷道:「我父親和二叔正要去見阿郎,你去通稟一聲吧。」 「哦!」阿牛掉轉頭來又往回跑,楊帆聽說古老丈兄弟二人來了,略一沉吟,答道:「我知道了,你去,先請古姑娘進來,那兩位老人家麼,請他們先回去吧,就說我隨後會去拜見他們!」 「哦!」 阿牛再度轉身,又向外跑去。此時古竹婷父女三人已經到了廊下,阿牛在廊下立定身子,大聲道:「古大姑,阿郎說了,他只見你一個,叫兩位老伯先回去等著,阿郎見過了你之後就去拜見他們。」 古老丈很是意外,跟他兄弟對視一眼,便對女兒道:「阿郎既這般吩咐,那你先去吧,我和你叔回去等著。」 古竹婷點點頭,邁步進了房門。 楊帆料想古老丈兄弟二人此來是為了關於脫離奴籍和今後生活安排方面的事情,他現在正想加強對繼嗣堂的掌控,與沈沐展開一場心照不宣的較量。這時正是用人之際,而古家的人對世家情形很瞭解,對他大有幫助,所以倒不想任由古氏家人自由選擇了。 如果這時先見了他們,聽他們說明來意,比如古老丈要去賣棗糕、古二叔要去挑擔賣菜,楊帆已有言在先,也不好阻攔,那就失去了一群極得力的幫手,不如先和古姑娘談談,試試她的意思。如果古家人不願意繼續過這種刀頭舔血的生活,他也可以開出條件,起碼先讓他們幫自己過了這一關再說。 「哦,古姑娘來了,坐!坐下談!」一見古竹婷走進來,楊帆就笑吟吟地站起來。雖說有意借助古家,不過他此前已經答應由古家人自行選擇今後的生活方式,如今卻又想要他們幫自己做事,總有點挾恩自重的感覺。 古竹婷受寵若驚地謝過阿郎,在一旁座位上輕輕坐了,咬一咬下唇,看著自己露出裙擺的腳尖道:「阿郎,對於今後的安排,奴與父親、叔父已經商議過了,今日來本想要稟與阿郎的,不知阿郎單獨召見奴家,是為何故?」 楊帆心中一緊,說道:「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不過,此事不急在一時,你且說說,令尊與你叔父是如何決定的。」 古竹婷道:「奴的父親與叔父仔細商議過,不知阿郎還用不用人,我們一家願為阿郎效力。」 楊帆心中一喜,強捺歡容,平靜地問道:「為我效力,你是指?呵呵,我家在南市有二十多家店舖,安排幾個人還是安排得下的。」 古竹婷搖搖頭,又瞟了楊帆一眼,道:「阿郎對我古家恩重如山,家父與叔父一直想要報答,可我古家人除了這一身飛簷走壁的功夫可為阿郎所用,實在無可報答。所以…… 想那繼嗣堂中,雖然有的是人手可供阿郎調遣,可他們身後畢竟還牽扯到七大世家,不能如臂使指,否則當日迎廬陵王還京時,阿郎也不必親身涉險,卻不敢動用其中一人了。 我古家人願為阿郎效命,是為了報恩。同時,不敢隱瞞阿郎,我古家人縱然不習武的,原本也只在崔家莊園幫傭做事,分理一攤,真要叫他們離開,在這洛陽獨自生活,這營生也不好找……」 古竹婷苦笑笑,道:「叔父是個園丁,又是殘疾,沒有人家肯收留的,而家父更不用說了,他只會殺人,旁的本事全沒學過,偌大年紀了,種地、做工、經商一概不懂,昨日裡想了一整天,也想不出不幹這個,他還能做什麼。不過……」 楊帆沒想到古家人的打算竟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真是喜出望外,這時一聽古竹婷遲疑著說「不過……」,急忙問道:「不過什麼?」 古竹婷道:「不過,這個約定只可限於我父女這一代,再下一輩,尚是兒童,現在讓他們從習百業,將來有個正經營生,還是來得及的,我古家人願意一直為阿郎所用,可是希望古氏後人能夠做些別的營生。這刀頭舔血的生涯,實在是……」 古竹婷說到這裡,已是眩然欲淚。 楊帆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可以!實不相瞞,我經營繼嗣堂時日尚短,有些心腹之事,的確不願意交給他們去做,眼下正有一樁大事,需要借助你家。今日請你單獨相見,便為此故,不想你們也有這種打算,既如此,我們就去見見令尊吧。」 古竹婷忙站起道:「怎敢勞動阿郎,奴去喚父親來。」 楊帆搖頭道:「不可!你們記住,你們已不是任何人的家奴,我既要禮聘你父,理應前去拜見!」 古竹婷感激莫名,熱淚盈眶,雙膝一軟,又欲再拜。 楊帆趕緊扶住,道:「我早已說過,怎麼又要拜!」 古竹婷道:「大恩大德,實在不知該如何報答。」 楊帆無奈,只能搖頭一歎。奴性這種東西,一旦深入骨髓,也不是說身份換了,心態就能夠馬上改變的。 ※※※※※ 古老丈與兄弟往回走,二人默默地行了一陣,古老二突然沒頭沒腦地道:「大兄,我覺著你說的有道理!」 古老大正想著心事,順口問道:「什麼事我說的對?」 古老二道:「就是小婷可能跟阿郎有點啥……」 「唔……」古老大摸摸鼻子,沒有說話。 古老二道:「看這模樣,咱們小婷不是燒火棍子一頭熱,阿郎對她也有那麼一點意思。」 古老大猜疑道:「不可能吧?小婷這出身,哪有那樣的好福氣。」 古老二道:「所以說阿郎才要給咱一家人脫奴籍嘛。你想,主人家要給家奴脫籍,這事並不難。可是,要從別人家討幾個家奴來為他們脫籍,這人情可就大了。那人家是清河崔氏,這人情欠的就更大了,如果不是圖點什麼,阿郎會去欠崔家人情?崔家的人情是這麼好欠的?」 古老大半信半疑起來,既覺興奮又怕是空歡喜一場,便忐忑地道:「說來說去還不是你一廂情願的猜測?也許真是因為小婷給他立下大功,阿郎又是有功必賞的人,這才送了咱們這麼一份大恩情。」 古老二白了他一眼道:「哥,你也別太瞧不起自己了。咱們家是談不上啥出身,可要脫了奴籍,以後也是良民了。咱們家確實沒啥地位,可咱們家小婷那模樣兒給阿郎做個侍妾,鋪床疊被、侍候飲食,也不算就高攀了人家吧?」 古老大道:「小婷那孩子模樣倒是夠俊,可惜年歲大了點兒,以阿郎如今的身份地位、家境財富,想弄幾個十三四歲的俊俏女子做侍妾,那還不是易如反掌?尤其阿郎年紀這麼輕,生得又英俊……」 古老二不耐煩道:「那你說,為啥阿郎說讓咱們先回去,一會兒主動來拜訪你?咱們現在還是阿郎的家奴呢,用得著如此?禮數這麼周全,肯定有點說道。我琢磨妾室的父親雖然不算正兒八經的老丈人,可阿郎是知禮數的人,所以不肯怠慢了咱們。」 「嗯……」 古老丈開始認同他的想法了,摸摸大鬍子,竟然有些竊喜。 古老二充分發揮他的想像力,繼續分析道:「你說阿郎剛一回府,連後宅都沒去,跑到書房來見小婷是啥意思?緊接著再去拜訪你是啥意思?我估摸,怕是阿郎要和你說開了,想納小婷為妾。」 古老丈一聽就慌了,道:「那……那他要是跟我說,我該怎麼辦?」 古老二道:「這個老丈人,做得!」 古老丈忙不迭道:「做得做得,當然做得。這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兒啊,要是咱們家真能高攀得上……,我是說,姑爺要是來拜訪我,我該咋辦?」 古老二道:「你先回去換身新衣裳等姑爺登門,咱們見機行事就成了。別輕易就答應,要有點深沉,免得辱沒了咱們家小婷,話還要說得委婉些,別惹惱了阿郎,壞了咱們家姑娘的好事。」 古老丈慌張失措地道:「說話……,我不會啊兄弟,我這一輩子就只會殺人,不會說話。要不……要不你替我說吧。」 「這叫什麼話,你是小婷她爹!你又沒死,好端端地杵在這兒,我算哪棵蔥?咱先回去,好好核計核計到時該如何答阿郎的話。」 兩兄弟一個獨臂一個瘸腿,堪稱天殘地缺,興沖沖地就回了臨時安排他們的客房,等著新姑爺登門拜老丈人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二章 三年不鳴 楊帆與古竹婷磋商已畢,便一起趕向古家人所居的客舍。這處客舍獨成一個跨院,可以住上四五位客人及其隨從,古家這些人一到,這裡儼然就成了家中之家,整個院落裡住的都是古家人。 楊帆一進院子,正在院中玩耍的幾個小孩子便叫道:「阿郎來啦!」說著便飛奔向房中報信去了。正在院中晾曬衣服被單的一個中年婦人看到楊帆進來,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向他福了一禮。 楊帆對這婦人還有些印象,似乎是古竹婷的一位嫂嫂,便向她客氣地點點頭,正房裡已經換了一身新衣很是侷促不安的古老丈一聽楊帆到了,下意識地就要迎出門去,古二叔忙提醒道:「馬上你就要做了阿郎的自家長輩,不可迎出門去,便在門下候著吧!」 古老丈忙又站住,就在門側候著,楊帆邁步進了客廳,一見古老丈正站在那裡,忙向他拱了拱手,含笑道:「勞丈人久候了!」 這「丈人」,在古時候一語多意,既可稱呼岳父,也可稱呼年老長者,還可以稱呼自家親戚長輩,至於用來稱呼自家家長或者妻子的丈夫也是可以的,雖說不算普遍。古老丈先入為主,自然以為他是第一重意思。 如果古老丈是嫁女,文定未下,婚書未簽,對方這麼稱呼就不妥了,可是納妾沒有這麼多規矩,也不需要三媒六證,現在就稱他丈人自然也沒什麼了。 古老丈娘子也娶過,兒媳也納過,但那時結親的雙方都是崔氏家奴,所以他不知道面對楊帆該有什麼樣的禮數。稍一遲疑,他也拱手還禮,說道:「阿郎有什麼事,傳老漢過去就是了,怎敢勞動尊駕。」 楊帆對古老丈和古二叔道:「兩位老人家客氣了,到了這裡,就不要把自己當外人,就當這裡是自己的家,隨意些才好,來來來,咱們坐下說!」 楊帆心中,古氏一家馬上就要脫離奴籍,而自家的二夫人阿奴又是一向對古竹婷稱為古師的,確實不必再當成外人。何況自己還要招攬古氏一家人為己所用,禮賢下士那是應該的,可在古老丈心中,卻是坐實了最初的判斷。 楊帆當先走過去,在主位上坐了,對古老丈開門見山地道:「方纔古姑娘已經對我說明了兩位老人家的心意,眼下,楊某正有一件大事要做,或者真有需要借助到古家的幫助,所以我也就不矯情了。這件事,咱們就這樣定下來吧。」 「哦!哦!好,一切都聽阿郎安排!」 古老丈舔舔嘴唇,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足智多謀」的自家兄弟。 楊帆見他欲言又止,會意地笑道:「明日一早我便與丈人一起去衙門先把脫籍的事情辦了。另外,我打算就在這條巷子裡買一幢宅院,供丈人一家人居住,丈人先把家人安頓下來,不會武功的家人可以由拙荊安排些力所能及的營生。」 古老丈聽他還要幫自己買宅院,心道:「我這女婿果然家資雄厚,對女兒看來也著實地疼愛。記得崔四郎君上個月納妾,才給了女家二十弔錢,一幢宅院的價錢可不便宜,尤其是在洛陽這樣的地方。」 不管娶妻還是納妾,都是要給彩禮的,只不過娶妻叫下聘禮,納妾那叫買妾之資,不管是價值的大小還是所包含的意義都是大有區別的。一個「買」字,這個妾便成了人家的一份家產。 如果主人寵愛,想抬妾為妻,那是有罪的,要判刑。小妾如果以下犯上,被主婦執行家法活活打死,告到官府也不算犯罪。如果主人過世,大婦凶悍,轉手再把這妾賣給別人,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人家處置自家財產而已。 所以,宮闈裡面的妃子們還可以爭一爭,畢竟拱翻了皇后你就是皇后,母儀天下,上面再也沒有人能約束你,可是大戶人家的小妾,除非主人特別的強勢而妻子又特別的懦弱,否則作妾的搬弄是非、勾心鬥角,爭寵攬權,根本就是後人的YY,真想那麼干純屬腦殘。 古老丈之所以願意讓女兒跟了楊帆,一則是對楊帆抱著極度感恩的心態,二則楊帆的身份地位再配合他這樣難得的年青和相貌,錯過這個村兒,女兒是真的找不到更好的店了。 三則這個女兒自幼立誓不肯嫁人,早錯過了正常婚姻的年齡,如今便是想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也只有機會做人家的填房,像他們這樣小門小戶的人家,如果還有適齡男子不曾婚配,那對方的條件可想而知。 至於主人家對小妾的處斷之權,小妾以下犯上的情形固然少見,可是主婦苛待妾室的也是極為少見,太極端的行為即便合乎法律,也是要考慮社會輿論的,越是大戶人家越在乎這個,倒不用特別擔心。 古老丈便想:「阿郎肯出這麼一大筆錢,足見對小婷的看重,想必以後是不會冷落了她的……」 楊帆見他似有所思,不禁暗自奇怪,心道:「照理說我這條件已經很優厚了啊,古老丈不甚滿意麼?不會吧,我還未透露招攬之意時,他就願意為我所用了,又怎會……,啊!是了,老丈定是為子孫後代而擔憂。」 想到這裡,楊帆又道:「丈人家裡的晚輩,如果願意學門手藝的,回頭儘管說與我的夫人,由她安排先做學徒。老丈一家但凡為我做事的,我的月例錢都會很豐厚,便是拿出餘錢為孩子請個西席也是夠的,不知老丈可還滿意麼?」 坐在旁邊的古二叔忙道:「阿郎對我一家恩重如山,本當為阿郎效死。如今阿郎又對我一家人如此妥善安置,我們很滿意、很滿意!只是,小婷……」 楊帆道:「今後有老丈一家人扶幫楊某,就不需要古姑娘鞍前馬後了,畢竟是個女子,能不拋頭露面還是不要拋頭露面的好。不過,我希望給你們置下宅子以後,古姑娘還是住在我的府上,就不要搬過去了。」 楊帆在書房時就跟古姑娘徵詢過,楊家現在有繼嗣堂派來的護衛,但是畢竟用著不是那麼貼心,而古竹婷的忠心勿庸質疑,雖說他的兩位夫人都會武功,可現在有了孩子,身邊還是有個自己人照料好一些,所以想拜託古姑娘在楊府多住些時日。 可是這話聽在早就「誤入岐途」的古氏二老耳中意思就不同了。照理說,只有娶妻才會在正式迎娶前讓妻子住在娘家,彼此不相見面,等到正式成親再接過來,而納妾從角門往府裡一領就行了,連正門都不能走的,自然不需鄭重其事。 在他二老心中想來,楊帆如今是官場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自然不能壞了規矩,免得遭人彈劾。記得以前在崔府時聽人說過,有位當朝大員就是因為早朝前買了張胡餅站在路邊吃,就被御史彈劾為有失朝廷體面,從而斷送了前程。 古老丈雖然小小地有點失落,可世情如此,也只好說道:「那是那是,理應如此,一切就按阿郎的主意辦,老漢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楊帆點點頭,欣然道:「那就這麼辦吧,明日一早,我與老丈一起去縣衙。先告辭了!」 古老丈、古二叔和古竹婷把楊帆送到院外,剛剛回轉廳中,門簾兒一掀,一直站在那兒聽消息的古老太太就從裡屋走了出來,一把抱住女兒,喜極而涕道:「我的乖囡,誰叫你命不好,偏生投胎到我家,你的終身一直是為娘的一塊心病啊!這下好了,這下好了,那楊大將軍官高位顯,偏又年少英俊,女兒終身有靠,娘就算馬上死了也可以閉眼了!」 古老丈難掩心中歡喜,卻故意板起臉來,瞪了婆娘一樣,訓斥道:「好好一樁大喜事,你哭什麼!」 古竹婷瞧瞧爹娘,一臉茫然地道:「阿爹,阿娘,你們……在說什麼?」 ※※※※※ 楊帆談定了古家這邊的事,復又回到書房,叫小僮阿牛去把任威喚來。 片刻功夫,任威就來到書房,楊帆讓阿牛去書房外守定門戶,對任威下令道:「馬上傳我的命令,命『繼嗣堂』遷入洛陽!」 任威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失聲道:「什麼?」 坦率地說,楊帆接掌『繼嗣堂』只有最高層的一些人和一些身居各大世家核心的子弟們知道,可謂平靜之極。楊帆任宗主以來,對『繼嗣堂』中送來的種種請示匯報大多只是看,從不發表自己的看法,更多的時候,只是依著各位管事的建議照批而已。 楊帆的這種做法,與原來姜公子的獨斷專行大相逕庭,『繼嗣堂』中人都快把這位宗主當成一個象徵性的領袖,快要忽略了他的實際存在了。可是,就是這麼一位宗主,突然不與任何人商量,甚至不與七大世家通氣兒,便做出了「遷都」的決定,任威豈能不驚。 楊帆把玩著手中一方玉獅子鎮紙,淡淡地道:「我說,把『繼嗣堂』從長安遷轉洛陽,立即辦理!」說完,楊帆抬起眼皮掃了任威一眼,目光銳利如刀,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若有實質。 任威心中一凜,趕緊拱一拱手,沉聲答道:「遵命!」 任威轉身匆匆離去,心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句話:「三年不鳴,一鳴驚人!」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三章 繼嗣堂「遷都」 「遷都」的命令,震動了整個「繼嗣堂」,如同七道粗粗的蛛網緊緊聯繫在「繼嗣堂」身上的五姓七宗也被這道命令驚動了。 隴西,蘭州。 蘭州城南,一座巨大而莊嚴的宅第,雕樑畫棟,碧瓦青簷,從高牆外,只看見綠蔭掩映中層層疊疊的屋脊宛如波浪一般連綿起伏,不計其數。而在這高牆深院的門楣上,赫然兩個大字:「李府!」 這裡是隴西李氏家族的中樞之地。 珵亮的朱漆大門前,勒石為柱,兩根巨大的石柱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題記著李氏家族列朝列代湧現出來的傑出人物以及他們立下的功業。這兩根石柱,左邊的閥,右邊的閱,中間的朱漆大門就是門戶。 所謂門閥,其名頭即由此來。 在這裡,李氏家族的地位無異於王侯,大宅周圍人跡罕至,無論軍民沒有敢輕易徘徊左右的,就像洛陽城中的宮城一般。可此時,正有一匹快馬絕塵而來,到了府第角門,片刻不停,揚長而入。 在這座周長如一座小城般的巨大府第前,便是一道角門也比尋常人家的大門巨大一倍。片刻之後,楊帆下令從長安遷「繼嗣堂」入洛陽的消息便送到了李老太公的案前。 「楊帆自接掌『繼嗣堂』以來,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對『繼嗣堂』的一應事務,多委堂中幾位管事,大有垂拱而治的意思,如今卻突然獨斷專行起來,彷彿盧賓宓附體,這其中必有緣由啊!」 李老太公撫著鬍鬚,若有所思地道。 正在他身邊讀書的嫡房長孫李冥鯤道:「太公以為,一向對『繼嗣堂』中事不甚關心,而且但有決定多聽從堂中諸管事諫議的楊帆,這一次突然下了這麼一個決定,而且事先沒有洩露半點口風,意圖何在?」 李老太公搖了搖頭,喃喃地道:「沒有道理、沒有道理啊。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有目的,可目的究竟何在呢?」 李冥鯤微微一笑,道:「孫兒倒是想到了一種可能。」 「哦?」 李老太公欣然看了孫兒一眼,鼓勵道:「你說說看。」 李冥鯤道:「孫兒以為,楊帆此舉,是為了沈沐!」 李老太公先是一怔,隨即微微變色道:「你是說……他已經知道沈沐回來了?」 李冥鯤道:「很顯然。否則的話,一向對『繼嗣堂』中事不甚關心,也一向不屑攬權的楊帆沒有任何理由這麼做。」 李太公慢慢站了起來,負起雙手,在房中緩緩踱起下來。 李冥鯤繼續道:「沈沐是太公您一手栽培出來的,與咱李家關係最為密切,一向彼此呼應,同氣連聲。楊帆如今要把『繼嗣堂』搬去洛陽,不管是從他一貫的表現還是拋開沈沐的任何理由都說不通,唯有是為了防備沈沐這才合理。」 李太公輕輕瞇起眼睛,聽他仔細分析著。 李冥鯤見祖父聽得入神,大受鼓勵,又道:「他要把『繼嗣堂』遷去洛陽所能產生的效果都是對沈沐不利的。楊帆這麼做一是可以化被動為主動,因為他知道沈沐已經潛回長安且已長達一年之久,那麼沈沐必然早已在長安佈局,他沒有把握戰勝沈沐。更何況,他有官身,想離開洛陽都不成,對長安更有鞭長莫及之感。」 李太公緩緩點頭,道:「有理,繼續!」 李冥鯤道:「第二,他清楚,沈沐的最大靠山就是太公您。而『繼嗣堂』在長安,距咱們隴西李氏的地盤最近,太公可以就近聲援沈沐,把『繼嗣堂』從長安遷出,挪到他的眼皮子底下,可以減少咱們對它施加的影響。」 李太公睨了他一眼,道:「還有第三麼?」 李冥鯤道:「有!顯宗隱宗一明一暗,雖然有爭鬥,可是他們根本就是我們七宗五姓的左右手,有些東西是分也分不開的,而這些必然的聯繫都在『繼嗣堂』。『繼嗣堂』一旦遷到洛陽,就在楊帆的眼皮子底下了,他就可以佔據主動!」 李太公的眼角跳了跳,緩緩揚起頭來看向遠方,喃喃自語道:「沈沐……會怎麼做呢?」 李冥鯤放下手中的書卷,慢慢走到祖父身邊,同樣眺首遠望:「至少,這件事他阻止不了,也沒有理由阻止!因為『繼嗣堂』雖然實際上已經分裂為顯隱二宗,可名義上它依舊在顯宗掌握之中,楊帆大義在手,出師有名,他如何阻止?」 ※※※※※ 楊帆欲遷「繼嗣堂」入洛陽的消息也傳到了清河崔老太公耳中。 崔氏於春秋戰國時期就是公卿世家,原為齊國重臣,後又輾轉魯國。秦漢時期再度興起於清河一帶,後來又分為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兩支,經過戰亂時期的南遷,又衍生出鄭州崔、鄢陵崔、齊州崔等崔氏十房,俱為世家,被公認為「天下第一高門,北方豪族之首」。 崔老太公此刻笑得就像一隻偷了雞的老狐狸,雖然在他的兒孫輩看來,老祖宗笑得很是慈祥,可惜他說出的話,恰好印證了他此刻的笑容是多麼的奸詐:「楊帆這孩子,果然沒有叫我失望。這下沈沐那小子要頭疼了,李老頭兒在蘭州也要撓頭了,呵呵……」 如今主持崔氏清河房日常事務的是他的長子崔岳旰,如今也有五旬左右了。 崔岳旰不解地道:「父親既然有意栽培楊帆,為何遲至今日才讓他知道這個消息?」 崔老太公道:「我們世家的力量再龐大,也只能用導水入渠、潛滋暗長的方式來影響朝廷,終究比不得朝廷一力降十會的雷霆手段。你不要小看了楊帆,他崛起雖晚,可他在朝中的潛勢力卻是沈沐遠遠不及的。如果早早就讓他知道這件事,借助朝堂上的勢力,已然大傷元氣的沈沐,未必是他的對手。再者……」 崔老太公淡淡地道:「他若不欠我這個人情,我還不能這麼快就下定決心幫他,直到他求我為古氏脫籍。我本打算讓林兒和他多多來往,然後通過林兒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他的,卻忘了古二當時就在園中剪枝,在為父看來,此時讓他知道,還是早了些。」 崔岳旰皺了皺眉,似乎對老父的話不甚理解,仔細琢磨半晌,才似有所得似的舒展了眉頭。 崔老太公睨了兒子一眼,道:「你明白了?你要栽培一個人,不見得要讓他一家獨大,否則他未必依賴於你。『繼嗣堂』是我七宗五姓對外的一個門戶,又何嘗不是我七宗五姓之間勢力角逐的一個戰場?凡事都要運籌長遠。」 崔岳旰輕吁道:「兒子明白了,兒只擔心……沈沐和楊帆之間,會重演長安故事。」 崔老太公道:「這一點倒不用擔心。盧賓宓本身就是盧家長房長孫,所以他才能動用那麼大的力量挑起一場大戰。沈沐並不具備這個條件,隴西李氏雖然支持他,也不會貿然動用李家的力量助他開戰。 楊帆也是一樣,他在『繼嗣堂』中的力量較沈沐還要薄弱些,借助他在朝堂上的勢力才有可能和沈沐相持不下,這就是我們最希望的局面了。七家同組『繼嗣堂』,這首領用誰家子弟都不好,就該如現在一般。」 崔岳旰恍然道:「父親是說,顯隱二宗既然已經出現,卻又不能讓他們重新融合,那就如同於廟堂之上培植兩黨,一家獨大的話,皇權也會受到威脅、兩黨制衡的話,才能為我所用?」 崔老太公頷首道:「不錯,顯隱二宗長安一戰中大傷元氣,連各大世家都受了牽連。如今就是對上一次情形失控做出的修正。『繼嗣堂』的首領不可以是任何一家直屬的核心子弟,要由七大家聯手對他們加強監控,平衡他們之間的力量。」 崔老太公道:「讓他們如同朝堂上的兩黨,他們之間有各自的利益,也有共同的利益。涉及到各自的利益會明爭暗鬥,涉及到共同利益又會一致對外,『皇權』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此了,在他們之上,還有我們制定規則、協調溝通、控制全局。」 崔岳旰擔心地道:「父親方才也說,楊帆在朝堂中擁有很大的潛勢力,而廟堂勢力可是不按我們的規則行事的,會不會……再度出現失控的局面?」 崔老太公沉吟片刻,道:「應該不會!楊帆借助廟堂上的勢力,也僅能勉強與沈沐打個平手吧,何況廟堂勢力也不是那麼容易借的,一個不慎,便把自己栽到了裡面。楊帆是個聰明人,不會過度利用一種他無法掌控的力量,以致引火燒身!」 崔老太公打個哈欠,對兒子道:「為父午睡一刻,你叫人捎信給林兒,如果楊帆力有不濟的時候,要適時向他表達一下我們的善意!」 「是!」崔岳旰躬身目送老父走進了臥房。 至於范陽盧氏,聽聞這個消息的反應就簡單粗暴的多了,盧太公聽說這個消息之後只是一聲冷笑:「鬥得好!哪一個都不是好東西。盯著他們,適當的時候,再給他們添把柴、加把火!」 兩個人都是他孫兒的大敵,可惜身在宗主之位,盧太公不敢冒著得罪其他六大家的風險對他們做什麼,可要是他們倒了呢?不管是誰倒了,誰都將成為他的腹中食! 盧太公的眼睛裡露出狼一般凶厲欲噬的光。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四章 猛虎盤龍 楊帆要遷「繼嗣堂」入洛陽的消息不只驚動了七宗五姓,自然也驚動了他的盟友,其中尤以獨孤世家和上官世家為甚。 楊帆接掌「繼嗣堂」一年多來,雖然始終是一副垂拱而治的模樣,沒有對「繼嗣堂」內部做太多調整和勢力滲透,可他卻利用掌握「繼嗣堂」的便利,給垂垂朽矣的關隴集團注入了活力,於顯宗之外發展起了一支力量。 儘管他沒有對這支力量進行太多的操縱,但是這支力量既然依托於他而生,自然要受到他的控制和影響。 「繼嗣堂」自成立之始就在長安,如今突然要遷走,這不僅僅是遷離一個地方那麼簡單。對繼嗣堂這樣一個運作經濟、影響政治的龐大團體來說,其意義不亞於一國遷都,伴隨著的總是更深層的政治意圖。 獨孤世家的根在長安,對「繼嗣堂」遷離長安最為不安,上官世家雖然也是關隴集團的一份子,但是因為其家族一直從政,如今又依付於上官婉兒,所以重心早就轉移到洛陽了,對於楊帆的決定卻是歡喜不禁。 兩大世家不約而同地登門求見,想要摸清楊帆的意圖所在。楊帆對兩大世家派來的使者並未做絲毫隱瞞,他同時接見了兩大家族來使,三人剛一落座,楊帆就開誠佈公地對他們道:「沈沐從新羅回來了!」 兩大世家的來人自然知道沈沐是什麼人,也知道沈沐被「發配」新羅的事,但是作為關隴集團的一份子,他們並不知道沈沐早已返回中原,所以楊帆的下一句話,馬上令他們變了顏色:「早在一年前,沈沐就已秘密返回中原!」 兩位使者作為獨孤家族和上官家族的核心人物,心計智慧自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擬的,楊帆這句話一出口,他們馬上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沈沐這麼做目的自然在於顯宗,而顯宗之主是楊帆,他們兩家的興衰榮辱都繫於楊帆一身,怎麼能不緊張。 「我在洛陽,對長安鞭長莫及。再者,他秘密返回長安一年,若有所謀,必然早有準備,我這一去,天時地利人和,盡皆不在我手。反之,遷『繼嗣堂』於洛陽,地利人和我都佔了,或可彌補天時之失!」 楊帆說完自己的目的,對獨孤世家的來人道:「你回復獨孤家主,叫他盡可放心,我無意放棄長安,『繼嗣堂』遷轉洛陽之後,長安那邊更加需要借助你們的力量!」 楊帆又對上官家族的人道:「洛陽這邊,你們要發揮大作用!他在長安佈陣,呵呵,我偏不去,我要逼他來洛陽見我!」 上官家族的人欣然站起,對楊帆道:「我上官家族與楊將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願供驅策,同進同退!」 楊帆雖然給上官家族提供了許多便利,上官婉兒也利用她的影響幫扶過不少家人,可楊帆和婉兒都是信奉「低調久安」的人,所以兩人對上官家族不管是涉足政界還是農工商界又都有意識地進行壓制,不想他們步子邁得太快。 這令上官家族的人很是不滿,卻又無可奈何,眼下這種局面對他們來說是一個契機,機遇帶來的興奮感令他一時忽略了如果楊帆失敗可能對他們帶來的重大損失,兩個人很快就帶著這個重要消息匆匆離去了。 ※※※※※ 「浮香繞曲岸,圓影覆華池。 常恐秋風早,飄零君不知。」 曲池輕輕,一舟輕泛,盪開如油如綢的水面,輕輕滑向前方,船上一人,漫聲吟誦。 水岸曲折,煙柳明媚,亭閣樓台掩映其間,遠處又有大慈恩寺、大雁塔等諸多風景交相輝映。正值夏季,荷花盛開,花影綽約,莫能分解。 沈沐寬袍大袖,赤著雙足,發披兩肩,手持一杯,彷彿一位狂放不羈的漢晉逸士,可惜杯中所盛並非美酒,而是清茶。 「行啦!你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裝什麼文人才子!」 七七姑娘挺著大肚子,在公孫蘭芷的陪同下從船艙裡出來,毫不留情地搶白了他一句。 沈沐乾笑道:「有才的可不一定有功名。你說是吧,蘭芷。」 公孫蘭芷一手扶著七七,一手按向小蠻腰,腰間有長劍一柄:「少廢話!我可老大不小了,爹娘天天都問我什麼時候嫁人,你到底什麼時候娶我?」 沈沐臉色一變:「今年……」 公孫蘭芷大喜:「真的?」 沈沐道:「今年怕是不成了,要不來年……」 公孫蘭芷乜著他道:「你確定?」 沈沐心虛道:「來年的事,現在實在做不得準。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他一面說,一面跟黃花魚似的貼著船邊往後艙溜:「我一定盡快籌備,一定、一定!」 「你這混蛋!」 公孫蘭芷怒不可遏中,沈沐已抱頭竄到了船尾。 楊雪嬈坐在船尾,頭戴竹笠,手持釣桿,正在憑水垂釣。沈沐悄無聲息而來,楊雪嬈忽見水中倒影才知道他來了,楊雪嬈回眸睨了他一眼道:「你這一年來都藏頭露尾的,如今人家已經知道了你的行蹤,可以大大方方現身了,你怎麼還是鬼鬼祟祟的?」 沈沐在她旁邊坐下,苦笑一聲道:「大概是藏習慣了。」 楊雪嬈皺了皺好看的眉毛,道:「這樣子真的好麼?我總覺得你這樣不夠光明磊落,難怪他使手段對付你。」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沈沐皺了皺眉,原本嘻皮笑臉的模樣嚴肅起來:「我能怎麼辦?直接去找他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如果他同意還好,如果他不同意呢?那時我已失卻先機,還拿什麼跟他鬥?我能把自己和所有兄弟的前程完全寄托在對他的信任上? 我吃過多少苦,又是從多麼卑微的存在,一步步走到今天,成為人上人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哪一步我不是在爾虞我詐中殺出來的?其中也不乏信任我、栽培我,拿我當子侄、當兄弟的,結果當我比他們地位更高、權力更大的時候,這一切都變味兒了。 曾經栽培過我的人,有些反過來嫉恨滿腔,想盡辦法要把我踩下來;曾經拿我當兄弟的人,如今反過來背叛我,在我背後狠狠捅上一刀。楊帆也許不是這樣的人,可我不能依據自己的判斷來決定,判斷會出錯,但實力不會。」 「可是……」 「沒有可是!因為我代表的不是我自己,時至今日,你以為是我想妥協就能妥協的麼?曾經我們的目標是與顯宗平起平坐。盧賓宓死後,隱宗很多兄弟開始冀望於凌駕顯宗之上,今後顯隱二宗的地位如何,誰上誰下,亦或平起平坐?這,不是商量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那……你能贏麼?」 不管怎麼說,沈沐才是她的男人,她關心的始終是沈沐的成敗。 沈沐盯著粼粼水面上的魚漂,魚漂正在一起一浮,已經有魚上鉤了,但楊雪嬈關心則亂,只顧關切地盯著他,並未發現。 沈沐緩緩地道:「七宗五姓雖然龐大,可是他們能夠作用於天下、作用於朝廷的,是利用龐大的經濟力量推動朝廷做出有利於他們的選擇,這個過程見效極其緩慢,快則一年兩年,慢則十年百年。 所以,世家需要朝中有人,他們要利用一切手段,把自己的子弟送進朝廷做官,或者不惜財力栽培一些有前途的仕人,當他們做了官之後就會投桃報李。有他們在朝中呼應,有利於世家的政令決策才可以在短短幾個月或者幾年內得以通過。 反過來也是一樣,如果想打擊世家而又不能採用兵戎相見的手段,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減少世家子弟和與世家有密切關係的人做官。隋煬帝創科舉之制目的就在於此,本朝高祖、太宗、高宗,直至當今皇帝延續此制,目的也在於此。 太宗皇帝重修《氏族譜》,當今皇帝提拔重用庶族士人,目的還是為此,這是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最快捷的辦法。我想,楊帆本就在朝,且與諸多勢力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他最可能採用的手段也是如此。有所長而不用,一定是個大呆瓜!」 魚漂不再晃動,魚已脫鉤而去,始終不曾有所察覺的楊雪嬈緊張地對沈沐道:「隱宗崛起時間太短,而培養官場中人動輒是以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來記算的,這方面你的底蘊遠不及顯宗。 再加上以前有姜公子壓制著,好不容易打敗了他,你又被偏心的閥主們發配到新羅去,回來這一年你又忙著恢復元氣、填補與姜公子惡戰時留下的諸多漏洞,在朝廷中的勢力始終沒有較大的發展,如果他從這方面著手,恐怕你要吃虧!」 沈沐抻了個懶腰,又恢復了一貫的慵懶笑容,無所謂地道:「那能怎麼辦?我提前準備了一年,已經佔了大便宜,總不能叫這位小老弟綁起手腳跟我鬥吧?你放心,我已布下一子,希望能夠發揮作用。」 楊雪嬈好奇地問道:「你布了什麼子?」 沈沐哈哈一笑道:「這些事你就不要問了。你還是關心一下什麼時候給我生個兒子吧,你看七七,還沒跟我拜堂呢,肚子先大起來了。」 一說這個,楊雪嬈登時滿腹幽怨:「人家不生,還不是你不爭氣?你以為我為啥獨自一人跑到後面來釣魚?哼!我懶得看她顯擺的樣子。」 沈沐叫屈道:「這怎麼能怪我不爭氣呢?你那塊肥田我沒少溉灌吧,你不生我有什麼辦法?也真奇了怪了,人家都說屁股大好生養,你白生了一個大屁股……」 話猶未了,「噗通」一聲,曲江水面上很快便傳出很淒厲的慘叫聲:「救人吶!我不會水!咕咚咚……」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五章 暗戰 這一日晚上,張氏兄弟別出心裁,在飛香殿外曲池流水之上,令人以彩絹剪為綠葉紅花,竹絲為骨,做成朵朵碩大的蓮花,一切準備停當,張氏兄弟便與奉宸殿一班美少年邀請武則天到池畔賞花。 曲池流水,燈盞處處,星光燈光,渾然一色,復又倒映於水中,蕩漾不斷。 雖值夏季,傍晚時分卻還清爽,此情此景彷彿天上人間,令武則天大為喜悅。 隨即,奉宸殿一眾美少年便消失了蹤影,片刻功夫,樂曲聲起,悠揚優雅的樂曲聲中,那巨大蓮花朵朵綻放,而蓮花之中各有一名綵衣少年伴樂起舞,中間最大最為美麗的那朵蓮花中出現的正是有「蓮花六郎」之稱的張昌宗。 武則天為他們的別出心裁而鼓掌大樂,欣賞罷了歌舞,武則天破例多吃了幾杯酒,乘著酒興,以醉眼睨著一身綵衣、清麗嫵媚的張氏兄弟道:「朕有些乏了,其餘人等散去吧,五郎六郎扶朕回寢宮。」 張昌宗兄弟二人欣然上前,扶著武則天回轉寢宮,奉宸衛其他美少年自知爭龐難勝二張,安心各歸居處。武則天笑吟吟地道:「每日裡也就是你們二人才會窮盡心思哄朕歡喜。真是難為了你們,居然想出這樣的點子。」 張易之乖巧地道:「臣等於國家大事上不能替陛下分憂,侍候好陛下讓陛下每日開開心心的,也算盡到了一份心意。」 武則天微笑著睨了他一眼,道:「朕就知道,今日這把戲又是出自你的點子,六郎老實,可不似你有這麼多的心眼兒。五郎如此煞費苦心,定是有求於朕吧,呵呵,你說吧,有什麼事要求朕啊!」 張易之趕緊放開武則天,退後兩步,翻身拜倒,心悅誠服地道:「陛下睿智,洞燭幽微,臣那點心思,果真瞞不過陛下慧眼。臣確有一事相求於陛下,既非求官、也非求賞,只是還請陛下摒退左右,因為事涉極大隱私,臣實在羞於當眾出口。」 武則天訝然之下好奇心大起,忙揮揮手,令宮娥太監、內衛諸人一併退開,問道:「什麼事搞得這般神秘?」 張易之這才一五一十對武則天說了一遍,武則天聽了頓時眉頭一皺。她是一國之主,不是媒婆兒。再說張易之的母親已是半老徐娘,而李迥秀是朝廷大臣,有妻有妾,這事如何撮合?強拆夫妻、強嫁人母,怕不有損她的聲譽。 這與她女兒的婚姻可不同,那是出於調和武李兩家矛盾、爭取天下人心的政治目的,如今只是為成全張易之的一份孝心,便強迫一位大臣休妻另娶,這像什麼話。 武則天不悅地暗想:「這位阿藏夫人也真是的,你若喜歡了那李迥秀,與他暗通款曲、私相往來也就是了,何必非要明媒正娶呢?」 張易之見她蹙眉不語,忙叩首道:「易之也知此事無理,可……眼見阿母憂懷不解,做兒子的實在不忍,放眼天下能成全此事的,也只有陛下您的金口玉言了。前番大閱,承蒙陛下加官,臣願辭去加官,只求陛下成全。」 張昌宗忙也跪下幫腔,道:「陛下,五郎事母至孝,還求陛下開恩。」 武則天沉吟良久,輕歎一聲道:「罷了!明日無朝,朕會傳旨,宣李迥秀攜其母入宮,朕先和他們聊聊。嗯……,五郎,你明日回去一趟,把你母親也接來,先叫他們認識一下,朕見機行事罷了。」 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見她終於應允,喜出望外,連連叩謝不止。 ※※※※※ 武三思所建的毗鄰定鼎大街的那幢宅院,正好處於熱租區,豪商巨富、封疆大吏回京,都喜歡租住這幢宅子,宅子不僅氣派,而且因為是梁王家的宅子,可以直接面向大街開門,出入方便。 當初天愛奴以敦煌巨商的身份誑騙柳君璠,租的也是這幢宅子,柳君璠若非看到她租住的是這樣一幢豪宅,又有奴僕如雲,也未必就那麼容易上當。如今這幢宅子剛被前一位客人用罷退回,馬上就又被人租下來了,租下這幢大宅的是幾個蜀商。 唐朝時候,若說經濟發展還是北方發達,長江以南地區還沒有變成魚米之鄉,人口稀少、耕織農桑之事一概落後,政治、經濟、文化、科技都遠遠落後於北方。而北方是農業重產地,說到商業,卻是關中和巴蜀最為興旺。 蜀商早在秦漢時期就已壯大起來,他們開闢千里棧道、茶馬古道、蜀布之路、南方絲綢之路,美名傳於四海。諸如巴地寡婦阿清曾出巨資助秦始皇修長城、後又為秦始皇陵提供大量水銀,秦始皇還特意為她築造「懷清台」以紀念之。又如卓王孫治鐵臨邛、富甲天下。 如今商業仍以巴蜀為最,洛陽和關中是佔了帝都的便宜,胡商較多。而晉商、徽商等各大商幫的出現與興旺那是宋明以後的事了,這時候南方也就一個揚州一個泉州,算得上商業較為發達。 這些蜀商共有十餘人,分別經營鹽巴、布帛、藥材、糧米等物。其中有兩位首領,一位叫宋霸子,一位叫龍九套。兩人此刻正同榻而眠,榻上鋪著光潤如玉的上等涼席,二人輕搖蒲扇,聽著窗外嘰嘰蟀鳴竊竊私語。 宋霸子用濃重的蜀音道:「那張同休怎麼說?」 龍九套「嗤」了一聲道:「先送了他一份厚禮,又許了他莫大的好處,他還能怎麼說,自然是見錢眼開,答允盡快安排咱們同二張見面了。」 宋霸子輕輕「嗯」了一聲,道:「眼光放長遠些,不要憐惜些許錢財。錢花出去才能賺更多的錢,沒有人願意跟錢過不去的,五百貫不行就一千貫,一千貫不行就五千貫,總能把人砸到服貼。」 龍九套道:「這個不消開解,我可不是在乎花出去的錢財。我是覺得,沈沐有些小題大做了,區區一個楊帆,靠著好運氣一步步上位罷了,用得著這麼慎而重之麼。這等樣人,略施小計,不就叫他灰飛煙滅了?」 宋霸子「嘿嘿」地笑了兩聲,道:「好運氣?一次兩次你可以說是好運氣,誰能一直靠好運氣。薛懷義弟子上千,親近的弟子也有數十人,怎麼別人沒出頭呢?他智退突厥十萬大軍,換了你去,能行麼? 那吐蕃軍神論欽陵一生中大敗薛仁貴、李敬玄、劉審禮、王孝傑、婁師德諸多名將,只在黑齒常之手中吃了一個小虧,要不是兩國都打得筋疲力盡,就此言和,再打下去的話誰勝誰敗殊未可料呢,就這麼一個權傾吐蕃戰無不勝的名將,卻栽在了楊帆的算計之下。 御史台一班酷吏縱橫朝野,多少將相王侯栽在他們手中,是誰煽動南疆諸番,外施壓力、內策群臣,把他們一一繩之以法的?契丹在北方叛亂,意欲聯盟突厥,換個人去,能如他一般舉重若輕地化解敵人的聯盟,力挽狂瀾,促成契丹的速敗? 老九啊,如果你把他做下的這些大事,統統歸結為他的運氣,看輕了他的本領,你一定會在他手中吃大虧。別的不說,就說促使他登上顯宗宗主之位的那樁得意之舉,如果是你權知天官侍郎,你能想出他那樣以退為進的法子?」 龍九套沉默半晌,道:「若他真是個有大智慧的,與他為敵,似乎不是一個好主意!」 宋霸子歎了口氣道:「沈沐也難做啊,人心不知足,得隴復望蜀,不較量一番,分個高下,隱宗裡很多首領不服氣,他們會認為沈沐這是拱手放棄我們隱宗唾手可得的權力和地位,那沈沐的位子也要坐不穩了。」 龍九套道:「嗯!不說別人,我也是不服氣的!就算此人很是了得,我也不覺得他有本事對付得了咱們。那就跟他較量一番吧,他想贏取他該有的地位和權力,就拿出他的本事來!」 宋霸子道:「所以我們才要籠絡二張。武氏家族現在以武三思為尊,而武三思和楊帆之間究竟有多深的關係我們並不清楚,貿然接觸難免打草驚蛇,何況當今朝廷,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就是二張,只要把他們拉攏過來,就可以抵禦楊帆在官場上的優勢。」 龍九套一拍大腿,道:「好!我明日再去宴請張同休,務必盡快跟二張搭上線!」 這個夏天很熱,顯隱二宗之間的戰鬥也是如火如荼。 如同兩軍交戰,表面上來看來雙方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接觸,現在只是在調兵遣將、籌備糧草、探察敵情、擬定行動計劃的階段,而最終的勝利很大程度上決定於正式交戰之前的這些準備。 「繼嗣堂」在楊帆強硬的命令下終於遷入了洛陽。以他們龐大的勢力很容易就安置下來,以各種身份不顯山不露水地隱入洛陽百萬人眾之中。 七宗五姓只要沒有下定決心拋棄楊帆,就不會插手干預這件事。而顯宗的人儘管久居長安的人對於遷入洛陽有所不滿,但不滿歸不滿,宗主決心已定,他們也清楚這場戰鬥的成敗將決定著他們今後的權利和地位,還是全力以赴地按照楊帆的命令開始了準備。 隱宗原本只是顯宗的一份子,是長安一戰,徹底奠定了隱宗與顯宗平起平坐的江湖地位。如今洛陽這一戰又如何呢?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六章 早行 這些天,楊帆很忙。 管理軍營日常事務、巡察宮裡戍衛情況、去「繼嗣堂」的秘密據點,同「天柩閣」的那班老頭子坐而論道,會見上官世家等在京的派系勢力,與張氏兄弟和武三思保持聯繫必需的交往。 說起來,這段時間他倒比當初剛剛組建千騎時更加繁忙,只是大多數時候都能回府歇息,可即便回了府,他需要處理的事務也是一樁接一樁,常常等到月上柳梢,這才能熄了燭火回到小蠻或阿奴處歇息。 今天天色已經很晚了,楊帆仍在書房。 桌上點著一盞燈,白紗為罩,罩上有青梅一枝,甚是淡雅。 燈下有美人,嫵媚如花影。 坐在楊帆對面的是古竹婷,這些日子她不再肩負任何任務,只在後宅陪伴小蠻和阿奴。因此衣裳服飾也都隨著阿奴做了改變,一件湖絲綢衫,呈月白色,淺繡花紋,做工精細、用料考究。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古姑娘以前可沒有穿過衣料如此昂貴的衣裳,剛剛穿上這樣柔軟貼身、舒適合體的湖絲衣裳時,她還有些不自在,可現在若給她換回粗布衣裳,那嬌嫩肌膚才覺不適吧。 不知是因為整日守在後宅無所事事,所以有了時間和心情描眉點唇,亦或是今夜來見楊帆前刻意地打扮過,坐在燈下的古竹婷顯得份外嬌媚。 夏日輕衣薄,柔軟貼身的衣料,使她身體的線條溫柔而流暢,白淨淨的肌膚彷彿剛削了皮的香水梨子般豐潤水靈,漆黑亮澤的長髮挽起成髻,簪一根碧色簪子,顯出一種獨特的風韻。 那日古老丈誤會了楊帆和女兒的關係,待古竹婷弄明白父親所思所想,當真是又羞又氣。只是,她的心思原本像埋在肥沃土壤裡的一顆種子,本來埋的深深的,自家心事自家知,如今被父親說開,尤其是父母雙親不但不反對,還大有樂見其成的意思,這就像春暖花開,凍土開化,新鮮的空氣透進去,讓那顆種子悄然發芽。 原本只是偶爾的遐思綺念,現在這念頭是越來越徘徊不去了,尤其是阿奴正有孕在身,楊帆時常過來這邊住下照看娘子。古竹婷時常可以看到兩人花前月下,幸福美滿的樣子,心中更是艷羨不已。 今晚楊帆召她來見,古竹婷明知道不可能事涉私情,還是有些芳心亂跳。愛情於男女,都是生命中必然要經歷的一部分,越是壓抑的久,一旦觸發,越難遏制。 楊帆看著她,或許是夏夜悶熱吧,她的嫩頰泛紅,煞是好看。根本看不出以前她是一個隨時取人性命的女殺手。 楊帆猶豫了一下,才道:「我聽古老丈說,昔日黔州都督謝祐為討好今上害死曹王,又恐遭致報復,夜宿高樓,外置層層警衛,內置巨床,以數十妾侍環繞以防刺客。曹王世子花重金聘請你去,夜上高樓,摘其人頭,天光大亮,內外人等才發現他屍首異處。」 古竹婷微微有些意外,不知他何故提起此事,便道:「是!那是十四年前舊事了,奴當時剛剛奉調到『繼嗣堂』做事,宗主為積蓄錢財以便行事,接受曹王世子重金,命奴行刺謝祐。當時同去者並非奴家一人,只是奴身輕體軟,故而其他人在外策應,由奴入內行事。」 楊帆撫掌道:「豆蔻十三余,能行如此大事,實在了不起。」 古竹婷被他一誇,俏臉更紅,輕輕垂下頭道:「阿郎何故提起此事?」 楊帆歎口氣道:「實不相瞞,我現在有一樁大事,需要幾個人先行著手。本想讓你幾位兄長去,是你父親說,潛行匿蹤方面的功夫,你幾位兄長都不如你。其實此事讓你幾位兄長去,應該足以完成,只是事關重大,若有你這一等一的高手,那才萬無一失,所以……恐怕我要失言了。」 古竹婷一怔,訝然道:「失言?」 楊帆道:「是!我原說只要你守在後宅,不再叫你拋頭露面的。」 古竹婷恍然道:「既然情勢所需,願為阿郎效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楊帆忙擺手笑道:「也沒那麼嚴重,這一次讓你去,絕非殺人。官場自有官場上的規矩,不是一味地殺人就能解決問題的,要殺也只能在官場規則之內殺才有效果,須知殺不是目的,贏才是目的!」 古竹婷道:「是!一切謹遵阿郎吩咐便是!」 楊帆道:「好!那麼這件事就交給你,由你幾位兄長從旁協助。」 楊帆把事情向古竹婷交待了一遍,古竹婷想了想,擔心地道:「阿郎若用這般手段,會不會惹得沈沐大怒,一旦形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奴家擔心……」 楊帆失笑道:「當初我跟姜公子對上,阿奴擔心我不堪一擊。如今顯宗在我手中,我和沈沐對上,你又擔心我不堪一擊。究竟是顯宗強大還是隱宗強大,亦或是……你們覺得我太蠢呢?」 古竹婷在心底裡輕輕地歎了口氣:「人家還不是擔心你的成敗得失,關心則亂罷了。」口中卻道:「奴哪有敢看輕了阿郎的意思,只是這樣一來,恐會惹惱沈沐,不易和解,阿郎須得有所準備才是。」 楊帆道:「我明白!可你要清楚,這是一場戰爭,牽涉到官場商場各個方面的一場戰爭。不管是官場還是商場,都是瞬息萬變詭秘莫測的所在,稍不留神就要捲鋪蓋出局。沒有超乎尋常的膽魄、沒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沒有機警果斷的手段,必敗無疑。 膽要大,心要細,外要柔,內要剛。不能一味地示之以弱,該膽大時膽大一回那就是魄力,可以搶佔先機。如今是隱宗得隴望蜀、野心滋生,要讓他們知道我的本事,感受到我的強硬和堅決,他們才會坐下來跟我好好談!這些運用,存乎一心罷了。」 古竹婷側首想想,燈光映在她的臉上,模樣煞是好看。想了片刻,古竹婷輕輕抿著嘴兒笑起來:「是!奴家謹遵阿郎吩咐!」 楊帆好奇地道:「你笑什麼?」 古竹婷眼波一轉,道:「奴家是想到了阿郎接廬陵王還京的事情,阿郎有勇有謀、智計百出,耍得各路刺客、殺手團團亂轉。以此智計,自然也能應付得了眼前局面,是奴家枉自擔心了。」 楊帆聽了也不禁笑起來,他哪知道古竹婷之所以發笑,卻是因為發覺自己對她解釋的特別認真。其實她只是楊帆一名屬下,叫她做什麼只管去做就是了,何需讓她明白?她覺得阿郎如此耐心的解釋,似乎也不全然是把她當成一名屬下看待,因而心生歡喜。 「阿郎,我什麼時候出發?」 「明日一早!」 「好!那奴先回去準備了,阿郎……這些日子過於辛苦,也要保重才好!」 說完這句本不該由一個下屬說出,卻已稍稍表露了她的情意的話,古竹婷便像一隻被鷹盯著的兔子般溜了出去。 楊帆望著她慌張逃去的樣子,輕輕歎了口氣。 古姑娘對他越來越濃的好感,除非他是白癡才察覺不出,可家中嬌妻美妾,已令他心滿意足,實在無意擴充「後宮」,以致面對古姑娘越來越明顯的情願,偏有一種「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感覺。 ※※※※※ 當天夜裡,楊帆睡在小蠻房裡,一兒一女兩個淘氣包被提前送去奶娘那兒了。現在這對小傢伙已經習慣了爹爹要睡在娘親這房時,自己就得「退位讓賢」的規矩。 半宿風雨、幾度纏綿,天明時分,楊帆起來,推窗一看,只見天地一碧如洗,一開窗子,清新涼爽的氣息便撲面而來,窗下綠葉紅花濕意欲滴、鮮翠艷紅,不禁訝然道:「昨兒晚上下雨了麼?」 小蠻扯了扯薄衾,掩住雪白如膩脂的酥胸,懶洋洋地道:「你睡得跟死豬一樣,半夜那雷打得那麼響,你都沒聽到麼?」 楊帆哈哈笑道:「還真沒聽到,昨夜打雷了麼?」 小蠻嬌嗔地白了他一眼,翻身把個光滑的玉背丟給他,道:「關了窗吧,人家還要再睡一會兒。」 「嗯!」 楊帆抬頭看看天色,道:「陰沉沉的,一會兒怕是還要下,涼爽倒是涼爽了,只怕道路難行。」 小蠻聽了回身道:「怎麼,你今兒要回軍營麼?」 楊帆道:「軍營且不去了,我去刑部一趟,先前拜託了陳郎中一點事情,去他那聊聊。之後再去宮裡轉轉我就回來。你繼續睡吧。」 楊帆關好窗子,穿戴整齊走了出去,小蠻平時要早起練功,可今兒是雨天,昨夜又被郎君折騰了一番,實在有些懶起,打個哈欠便想再睡一陣,睡意剛剛湧起,就聽兒子的大嗓門在外邊喊起來:「爹爹!下雨啦,水漫過池子啦,蛤蟆……蛤蟆都跳到岸上來啦,爹爹帶我去抓蛤蟆。」 楊帆的聲音道:「哎喲我的寶貝兒,爹爹還有事情要做,可不能陪你抓蛤蟆,去找你母親吧,你母親最會抓蛤蟆了,一抓一個準兒。」 「娘!」楊念祖馬上理直氣壯地吼。 「這個壞蛋!誠心不叫人家睡覺!」小蠻慌慌張張地坐起來,抓過衣服就穿,一邊穿一邊喊:「來啦來啦,娘親馬上就來,你別進來了,快去找個罐兒來,一會兒咱們裝蛤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七章 素來彪悍李家女 楊帆從刑部出來的時候,天上又下起了淋漓小雨。任威遞過蓑衣,又為他牽過馬匹,楊帆扳鞍認鐙,坐定身子,向陳東拱了拱手。 陳東含笑還禮,目送楊帆策馬遠去,這才轉過身,一撩袍襟,很瀟灑地邁過了門檻。身邊的長隨為他撐著油紙傘,亦步亦趨地隨他邁進了雨幕。 出了宮城範圍,便不再是平坦的青石板路了,昨夜下過一場大雨,清晨各色行人、車輛馬匹的行走,弄得原本平整的街道溝溝壑壑,交叉縱橫,十分泥濘。尤其是天津橋頭這一側,文官的牛車馬車、武官的馬匹,踩得地面成了一灘稀泥。 楊帆放緩馬速,踩著泥濘的地面走上橋頭的時候,碗口大的馬蹄上全是黃泥,隨著「咯登咯登」的馬蹄聲,一灘灘黃泥從馬蹄上脫落,整個橋頭也是一片骯髒。 細雨紛紛,街頭行人依舊不減,定鼎大街是洛陽最繁華也是最主要的一條街道,除非天上下冰雹,否則別想這兒會有清靜的時候。 楊帆過了天津橋,沿長街一路下去,路過擇善坊,馬上就要趕到自己所居的福善坊時,街頭忽然一陣騷動,隱有叫罵喝斥聲傳來,楊帆聞聲而止,勒馬看去,就見一個白淨面皮、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從坊中急急逃出來。 這人衣衫不整、披頭散髮,兩腳在泥濘中跋涉著,定晴看去,竟是光著腳的,瞧他明明是一副士子文人打扮,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竟然這般狼狽。 楊帆微微一訝的時候,後面又有一群人追出來,當中一個翠衣少婦,髮飾服裝皆作婦人打扮,看模樣有十七八歲年紀,容貌俏麗,只是眉梢吊起,隱隱帶著幾分凶悍之氣。 這長街被雨水一泡,泥濘不堪,如今街上行人雖多卻鮮有女子,這個滿頭珠翠、衣飾華麗的少婦卻不管不顧,為了追趕前邊逃命的青年,一手提著裙裾,撒開雙腿踩得黃泥四濺。 眼見前面那青年逃上大街,更加不易追趕,那俏麗少婦情急之下奮力一甩,一件黑乎乎的東西便飛上了半空,正向楊帆當面砸來,楊帆佇馬不動,任威驅馬上前一步,連鞘的長刀向那「暗器」一拍,「吧唧」一聲落地,卻是一隻木屐。 任威看看那鞋,再看看自己沾滿了黃泥的刀鞘,一時哭笑不得。再看那美貌少婦,光著一雙腳丫幾個箭步就追上了那青年,一個虎撲把他撲倒在泥地上,雙臂掄開,左右開弓,「辟辟啪啪」就是一頓耳光。 那青年被少婦騎在身上,左支右絀竟然招架不住,一連挨了好幾個耳光,忍不住哭叫道:「我是你的丈夫,你竟敢如此對我?」 那少婦騎在他身上,猶自連扇帶撓,大罵道:「我父不日即將成為皇太子,我就是當朝公主,你安敢如此欺我?」 楊帆聽了這話暗吃一驚,仔細再看,恰好那俏麗少婦揮掌猛摑,泥點濺到臉上,伸出掌背擦了一下,蹭出幾道泥痕,不掩其秀麗,反增幾分俏皮。楊帆看著面熟,心中暗想:「我見過她,這是廬陵王第幾女來著?啊!是了,這是義安郡主!」 義安郡主李馨雨又追又打,氣喘吁吁,也是有些累了,眼見府上家人已經追來,便喝道:「一群廢物!過來,把他給我綁了。」 義安郡主既得了郡主封號,便有府第、儀仗和俸祿,還有一群郡主府的屬官,如廳上判事、僚吏隨員、閹人宮娥等等,只是限於規制級別,沒有長史一類的設置。 她此時已與裴巽成親近兩個月,住在自己的郡主府上,除了一個丈夫,府上所有人統統都是她的陪嫁,這些人自然只聽她的吩咐。當下就有兩個力大的僕從過來,解下腰帶,把裴巽綁了個結結實實。 義安郡主戟指裴巽,怒不可遏地道:「你好生下賤,與本郡主成親不足兩月,便私蓄外寵,視我如無物,今日不好生整治你一番,你不曉得我的厲害!」 裴巽不服,大聲抗辯道:「那女子本是我的侍婢,早有肌膚之親,只因與你成親,才將她送出,另置宅第安置,可不是與你成親後才蓄養的外寵。」 義安郡主李馨雨又是一記耳光重重摑在他的臉上,叱罵道:「還敢搶白!你既做了我的丈夫,還與她藕斷絲連不清不楚,難道還有理了?」 義安郡主說罷,扭頭喝問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奴才,執刑之人還未趕上來麼?」 裴巽大驚,掙扎道:「行刑!行什麼刑?你要把青芽怎麼樣?」 想來那青芽就是他外寵的名字了,他今日逛稱訪友,跑去與那外寵溫存,不知義安郡主怎麼得了消息,竟然領人打上門去,裴巽慌慌張張便逃,還不知道義安郡主竟要對那女子不利。 義安郡主聽了只是冷笑不語。過了片刻,就見四個身著內宦衣裳的閹人急匆匆趕來,向義安郡主彎腰行禮。義安郡主厲聲道:「可已懲治了那個賤婢?」 其中一個閹人躬身答道:「遵郡主吩咐,已經割了那女子的鼻子和舌頭,請郡主驗過!」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裡面赫然是血淋淋的兩塊東西。 裴巽「啊」地一聲大叫,淚如雨下,怒視著義安郡主,咬牙切齒地道:「你這狠毒婦人,妒心奇重、手段殘忍,你也配為天皇貴胄!」 義安郡主冷笑道:「你還要誹謗君父嗎?是不是想要你一家人都跟著倒霉?」 裴巽心中一凜,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卻是不敢再罵。義安郡主冷哼一聲,揚起下巴,傲然道:「不要以為你是我的丈夫,我就不敢整治你!如今只是對你小作懲誡,來日再發現你有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就閹了你!」 義安郡主一把拍落那閹人手中血淋淋的舌頭和鼻子,又道:「去,把他的頭髮給我削下來。」 「啊?」 那閹人一聽大驚,叫他懲治一個無依無靠、無權無勢的女人可行,眼前這人畢竟是郡主的丈夫,哪能如此欺辱。再者,裴家也是大門大戶,裴家不敢把義安郡主怎麼樣,可他要是真敢遵照郡主之命行事,裴家想整治他一個下人還是容易的。 一眾內宦閹人不敢動手,僚屬吏員也紛紛上前解勸,義安郡主看他們不敢動手,便從一名侍衛腰間拔出刀來,親自走上去,打散裴巽的髮髻,揪住他的頭髮,一面咬牙切齒地往下割,一面道:「今日本郡主就以發代首,給你一個小小教訓,今後再敢負我,絕不饒你!」 裴巽雙手被負,兩個力大的僕從把他牢牢按住掙扎不得,只能任由李馨雨割發,滿街百姓冒雨觀看,對這個不幸娶了皇家女兒的可憐蟲紛紛報以同情的目光。裴巽仰天悲歎,號啕大哭道:「我裴巽上輩子作了什麼孽,竟娶了一個這樣野蠻無禮的女子為妻!」 楊帆眼見這位郡主鬧得實在不像話,尤其是她株連無辜,命人割下裴巽外寵的鼻子和舌頭,這般舉動更令楊帆厭惡,便向任威打個手勢,任威見狀立即策馬上前,高聲喝道:「住手!」 義安郡主妒火中燒,哪肯理會是誰喝止,只管繼續割發,任威見狀,只得飄身下馬,上前阻攔道:「郡主請住手!」 李馨雨自幼長於深山,自從知道父親將成為皇太子,而她將成為當朝公主後,那種暴發戶心態一時間讓她驕橫的有些忘乎所以了。她此刻心中唯一畏懼者只有武氏,一見這人竟敢上前阻攔,不知對方來頭,便住了手,問道:「你是何人?」 這時裴巽的頭髮已被割得長一綹短一綹,彷彿狗啃的一般。也不知他情緒上受了多大的刺激,這時只是仰著臉看天,任那細雨飄拂在臉上,淚水滾滾,一動不動。 任威道:「臣任威,只是糾風察非處置使麾下一員小校,郡主以妻凌夫,又是在長街之上,實在有傷風化。便是臣也看不下去了,還請郡主息怒吧,既是家事,縱然尊夫有何不妥,稟明公婆作主也就是了。」 義安郡主聽說不是姓武的,又是個從未聽說過的什麼糾風察非處置使,不禁冷笑道:「皇家私事,什麼時候阿貓阿狗都能跑出來多嘴了,你滾到一邊兒去!」 楊帆提馬上前,淡淡地道:「本官是當今皇帝陛下御封糾察使,不是什麼阿貓阿狗!洛陽城中但有什麼不合法紀之事,本官都可以查!」 李馨雨抬頭一看,見端坐馬上的那人一身蓑衣,看不出行裝服色,但是一張冷竣的面孔卻是認得的,不由失聲叫道:「楊校尉!」 李馨雨知道此人對他們一家有恩,若非此人,他父親未必能活著回到洛陽,她也就永遠沒有成為公主的機會,可是聽了楊帆硬梆梆的語氣,心中還是不悅,冷然道:「楊校尉,這是我家私事,請你不要干涉!」 楊帆冷聲道:「郡主似乎沒有聽清楚,本官如今是糾風察非處置使,一切不平不法事,本官都能干涉!《斗律》規定,妻毆夫,徒一年;毆傷重者,加凡斗傷三等!毀損他人鼻子,徒一年!斷舌,流三千里!本官做過刑部郎中的,所言絕無虛假,郡主不怕冒犯國法嗎?」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八章 殺威棒 李馨雨大驚,倒退兩步,色厲內茬地道:「你……你敢!我是廬陵王的女兒!我是當今皇帝陛下的孫女!你……你不能如此對我!」 楊帆還未說話,一直呆若木雞的裴巽突然大受啟發,猛地跳了起來,大叫道:「沒錯!我要告狀!我要告狀!有悍妻如此,裴某今後如何度日?我要去向皇帝陛下告狀!」裴巽說罷掉頭就走,他雙手還被反縛身後,這一走動,當真悲壯得如同踏上刑場的義士。 楊帆見狀暗自鬆了口氣,雖然他不恥於義安郡主的霸道蠻橫手段殘忍,可是堂堂郡主真能執之公堂?根本不可能,這位裴公子能福至心靈地想到找皇帝告御狀那是最好不過,這件事還是交由皇帝來解決吧。 李馨雨一見裴巽如此動作,大怒道:「把他給我抓回來!」 楊帆一擺手,立即有幾名侍衛提馬上前,向他們面前一橫,李馨雨大怒道:「楊帆,你誠心與本郡主做對是不是?」 楊帆在馬上微微欠了欠身,平和而有力地答道:「楊某職責所在,不得不為!」 「好!你好!」 李馨雨氣得渾身哆嗦,可楊帆是朝廷命官,不是她郡主府的屬吏,她以為沒有人敢拂逆她,人家真的拂逆了,她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權利,能把人家怎麼樣。正不知所措間,遠處忽又馳來一隊人馬。 那支隊伍是一隊步卒,俱披蓑衣,頭前一員將領是騎著馬的,雖然也披著一件蓑衣,卻依舊不掩其甲冑崢嶸,他看見街上情形,忽然訝異地喚道:「義安郡主,你怎在此,這是怎麼回事?」 李馨雨扭頭一看,大喜道:「妹夫!你快來幫我,這個楊帆欺人太甚!」 那將領策馬馳近,向楊帆這邊掃了一眼,冷冷地道:「足下好大的威風,對當朝郡主也敢如此無禮!」 楊帆看了看他,眉頭一皺,道:「你是何人?」 那人傲然道:「本官左金吾衛果毅都尉韋捷,掌領府屬,督京城左右六街鋪巡警事。你又是何人?」 淋得落湯雞般的裴巽叫道:「他是韋妃的侄兒,義安的妹夫,楊將軍助我,我要告御狀!」 如今廬陵王的女兒新都郡主嫁給了武延暉,永泰郡主嫁給了武延基,安樂郡主與武崇訓已然定婚,一門七女,三嫁武氏,兩家原本你死我活的緊張局面被一連串的喜事給沖淡了,暫時正處在蜜月期。 這韋捷是韋妃的侄子,廬陵王倒霉的時候韋家也受了牽連,如今廬陵王回京,即將被扶為皇太子,韋家的政治環境也放鬆了。這韋捷就在金吾衛裡討了個官做。武家一連娶了三個韋妃之女,倒也不好不為他開方便之門。 楊帆聽他說明身份,便道:「本官千騎衛中郎將楊帆,奉旨兼任京都糾風察非處置使一職。今日路經此處,但見……」 楊帆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韋捷聽了也覺得自己這位妻姐有些太過跋扈,可他是韋妃的侄子,算是義安郡主的娘家人,這個時候只能是幫親不幫理,便道:「說起來不過是郡主家事,楊將軍還是不要干涉的好。」 楊帆厲聲道:「妻子當街毆夫,有傷教化,影響惡劣,豈能算是郡主家事?而義安郡主因其夫蓄養外寵,便悍然割人口鼻,觸犯刑律,這更不是一句私事就能了結的,本官既然看到,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韋捷目光一寒,冷聲道:「這等家務事,楊將軍真要橫加干預麼?」 楊帆冷冷一笑,柔中帶剛:「這件事,本官管定了!」 那位青芽姑娘被割鼻斷舌,一生都毀了,很可能還會尋短見。出於義憤楊帆就管定了這件事。他知道義安郡主不可能被依法流放,可若能對她有所懲誡也算為青芽姑娘找回些公道,受此懲誡她以後再想仗勢欺人也會有所收斂。 再者,廬陵王一家自打回京後對他莫名其妙地冷落和戒備起來,這也讓楊帆心生憤怒,他要讓廬陵王一家知道他楊帆並不是任搓任捻的軟柿子。 如果說楊帆原本對於權力,一向有種漫不經心的隨和感,那麼這次沈沐的挑釁就刺激起了他的危機感,開始讓他像巡弋領地的野獸一般,開始擁了領土和主權意識,他需要宣示自己的存在。 對他而言,真正的危機來自於他所信任的人。他對廬陵王一家有大恩,廬陵王一家卻對他莫名地冷落戒備起來;他對沈沐視若兄長,沈沐卻暗中對他做起了手腳。 以前他的敵人一向壁壘分明,從一開始就知道對方是他的敵人,他沒有現在這種危機感,現在這一切深深地觸動了他,他的鋒芒開始透鞘而出。他要建立自己的力量就需要有聲望和號召力,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一味蜇伏,托庇於他人羽翼之下。 聽了楊帆的回答,韋捷冷笑著一擺手,喝道:「來人,護送義安郡主和裴郡馬回府!」 一群金吾衛士兵立即持戈逼近,意圖搶回裴巽,楊帆臉色一寒,沉聲喝道:「護住裴郡馬!」 任威等人也立即驅馬向前,按住了腰間佩刀。 韋捷大怒,道:「姓楊的,本官掌領府屬,督察京城左右六街鋪巡警事,你要跟我作對麼?」 楊帆曬然道:「貌似你沒有搞清楚,本官糾風察非,洛陽軍民,一切不法不平事,俱在本官察辦處置之例,你敢阻撓本官執法,本官便連你一併拿下!」 韋捷身在金吾衛,平時早聽同僚說過大將軍武懿宗似乎和楊帆不太對付,有此憑仗,所以並不懼怕楊帆,他還想著此番出頭,必定會得到武懿宗的青睞,因此「鏗」然一聲,拔劍出鞘。 韋捷持劍在,傲然喝道:「京城治安,向來是我執金吾事,什麼時候輪到別人來指手劃腳!來人,把裴郡馬給我奪過來,敢有反抗者,死傷不論!」 楊帆針鋒相對,馬上下令:「護送裴郡馬入宮,敢有阻攔者,格殺勿論!至於這個膽敢違抗本官命令的果毅都尉,給我拿下!」 韋捷又驚又怒,喝道:「你敢動我?」 「有何不敢?」 話猶未了,雨珠撲天蓋地般激射而來,卻是楊帆一把扯下了身上蓑衣,向他猛地一甩,蓑衣未至,衣上雨水已然點點激射而至,觸面生疼。韋捷「啊」地一聲大叫,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那蓑衣一下子蒙在了他的頭上,蓑衣沾了水本就沉重,又被楊帆使腕力飛擲而出,竟把韋捷兜頭蓋臉打下馬去。主將都動了手,手下人哪裡還敢含糊,兩邊頓時「鏗鏗鏘鏘」動起了手。 這一隊金吾衛約有二十多人,除韋捷一人騎馬,其他皆為步卒。楊帆身後除了任威只有六人,但是這六人個個都是『繼嗣堂』重金禮聘的技擊高手,短兵相接、人數又少、地面泥濘,他們的武技正好得以施展。 一時間,六個打二十多個竟也綽綽有餘,韋捷重重地摔到泥地上,摔的頭昏腦脹分不清東西南北,楊帆道:「此人違我軍令,武力抗法,杖三十!」 任威一刀劃開縛住裴郡馬的繩索,將他扶上韋捷的戰馬,又大步走到一邊,那兒站著一個郡主府的執役,手中拄著一根水火棍,眼見兩路官軍殺作一團,正在目瞪口呆,一見任威持刀逼近,雙腿一軟,下意識地跪倒在泥綽上,嚎叫道:「軍爺饒命!」 任威冷哼一聲,單足一挑,將他橫於面前的水火棍挑起來接在手中,轉身走到韋捷面前,「砰」地一棍砸下去,正昏頭脹腦的韋捷清醒過來,慘叫一聲就要躍起。 他雙足剛一沾地,任威橫著一棍又掃在他的小腿上,這一棍力道剛剛好,雖不至於打折他的雙腿卻痛徹入骨,韋捷再也站立不住,慘叫一聲又復跌倒在泥地上,摔了個狗吃屎。 任威笑道:「方纔這一棍可不算!」 說罷掄起大棒又打,一時間大棍翻飛,打在韋捷的屁股上,聲音跟腳丫子踩進泥地裡差不多。任威用棍不像軍中施杖刑一棍一棍俱有間歇,那棍在他手中只見棍影翻飛,「噗噗」聲不絕,打得韋捷想要慘叫都跟不上他用棍的節奏。 街頭細雨綿綿,百姓卻越聚越多,很多人連傘都不帶了,後邊的跳著腳兒的往前看,一個個興高采烈,喜笑顏開。 以洛陽人口之眾,巷裡鬥毆是常有之事,在長街上大規模打架的就比較少,畢竟官差巡役看得緊,一不小心弄進公堂兩邊都要倒霉。可今兒不同,打架的都是軍人,而且動了刀槍,這場面難得一見,真是「過大年」啦! 楊帆手下這些人跟他已經很長時間了,很是明白他的心意,一看楊帆連金吾衛的果毅都尉都當街拿下施以杖刑,就知道他不想善了,而且有借此立威之意,當下再不遲疑,原本還留了力道的,這時也全力施為。 片刻功夫,金吾衛在千騎六侍衛暴雨狂風般的猛烈打擊下便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雖然一個人都沒死掉,卻是個個有傷,慘叫著滿地打滾,剩下六七個機靈些的金吾衛哪還理會他們的都尉大人正在挨打,全都遠遠逃開了去。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七十九章 皇家官司 義安郡主雖然跋扈,卻只是緣於大起之後急劇膨脹的狂妄心態。她在小山村裡一待多年,只以為佔了個鳳子龍孫的尊貴身份,普天之下就得人人敬畏,如今楊帆根本不買她的賬,她站在那兒也沒了主意。 任威用杖雖快,力道比起一杖一杖打下去卻一點也沒減輕,只是因為用杖太快,疼痛感施加時間過短,韋捷還沒有暈厥。可任威最後一杖打完,提起棍子走開的時候,他的下面業已完全沒了知覺,想爬都爬不起來。 楊帆甩開蓑衣,把韋捷打下馬後,便對裴郡馬微微一笑,肅手道:「請!」 裴巽感激莫名,他本大戶人家子弟,從小也是頤指氣使說一不二,什麼時候受過這等腌臢氣,今日被義安郡主當街削髮,實是奇恥大辱。愛妾被義安郡主削鼻截舌更令他心痛不已,馬上提馬隨著楊帆向宮城趕去。 楊帆一身戎服是黑色的,被雨淋濕,微微發亮,更有一種金屬般的質感,襯得他在馬上威猛無儔。反觀義安郡主,羅裙繡衫,赤著雙腳,髮髻凌亂,又是站在地上,顯得無比狼狽。 李馨雨一見楊帆動粗,而且還很不屑地護著郡馬離開,自己偏偏不知該如何應對,心中委屈無比,忍不住大叫道:「楊帆!你記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李馨雨說完大哭而去。韋捷趴在泥地裡,有氣無力地喊:「楊帆!你記著,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與李馨雨雖無靈犀,這句話卻說的巧極了,李馨雨剛剛說罷他就脫口而出,只是聲音虛弱淒慘,還不如李馨雨說得鏗鏘有力,而且有學話嫌疑,惹得圍觀群眾一陣大笑。 楊帆頭都沒回,護著裴郡馬直奔宮城。 一路行去,想到妻子如此霸道,還被這麼多人看在眼裡,明日醜聞傳遍京師,自己在親朋友好友面前都要抬不起頭來,裴巽禁不住又是淚如雨下。楊帆看了也覺得這位娶了皇家女的世家公子有些可憐,忍不住好言寬慰了幾句。 裴巽泣不成聲地道:「前日蜀商龍九套托我引薦他與張同休相識,作為謝禮,送我四名美貌蜀女,念及家中妒妻,我一個沒收啊!誰家男人活得如我一般憋屈?青芽是自幼服侍我的,我們兩情相悅,早就有了私情,原打算納了正妻後便扶她為側室。只因尚了郡主,只好違背諾言,置外宅安置,已是讓她大大受了委屈,如今……」 楊帆有點鄙夷他的無能,說得這般深情,明知那青芽姑娘被人削鼻截舌,慘遭酷刑,還不是畏懼義安郡主淫威,不敢先回坊中探望?口中還得順著他的意思道:「郡馬有妻如此,確是苦不堪言。可堂堂郡主,怎也沒有和離的道理,如今還是請皇帝和廬陵王出面,對她有些約束就好,否則今後……」 楊帆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他方才提到有蜀商托他引薦要認識張同休。張同休是二張的堂兄弟,想跟張同休結交的人,十有八九是為了搭上二張這條線。可是話又說回來,巴結二張的多是官吏,絕無商賈。 雖說豪商巨賈大多都要結交官府作為靠山,可是長居深宮的二張絕對沒有作為現管的朝官對商賈的幫助更大。二張出身名門,如今又貴不可言,胃口也大了,結交二張所需花費十倍於朝官不止,但作用卻遠不及朝官,哪個商人會做這樣不划算的買賣? 再者,這人既是蜀商,即便他有生意做到京城,他的根基也依舊在蜀地,這個時代異地往返一趟曠日持久,怎麼也得半年光景,消息傳遞也遲緩,大商賈沒有長期坐鎮異地的,所以大商賈在異地開分店遠不如與當地豪強聯合,互通有無獲利更甚。 一個蜀地豪商費盡心機想要聯繫在朝中如日中天、在地方上卻沒什麼影響力的二張意欲何為?而且這龍九套與二張分明沒什麼聯繫,與整個張家此前都沒有任何關係,還要費盡心機輾轉托請? 如果換作平時,裴巽順口說出這麼一句,楊帆聽過也就算了,絕不會往心裡去。可這一個多月來他一直在謀劃同隱宗一戰,心裡面一直繃著一根弦,裴巽這句話他越琢磨越覺得大有玄機。 不一時到了宮城,裴巽雖是郡馬也沒有宮中的通行腰牌,楊帆囑他在門樓下等待,自去宮中覲見皇帝。 今日有雨,溫度雖然降了下來,可到處濕淋淋的沒個去處,武則天正在麗春台上與張易之弈棋解悶,聽了楊帆的陳述,登時大為不悅,馬上拋下棋子,吩咐他帶郡馬入宮。 皇親國戚很多時候還不如皇帝近臣受寵,原因就在於此。有幾個皇親國戚能像太平公主那般受寵,隨時出入宮闈不禁?許多皇親國戚想進一次宮都要很麻煩地請人傳話,皇帝見不見還在兩可之間,真不如皇帝近臣隨時可以進言。 皇家人自幼就不像普通人家兄弟姐妹一樣可以朝夕相處,血緣親情淡薄,成年後相見更加不易,再被近臣三言兩語挑撥,對其生厭不欲相見甚至更加冷落的也大有人在,所以縱然是皇親國戚,也少有肯得罪皇帝近臣的,也就義安郡主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眼見楊帆插手,還要無比強硬。 武則天命楊帆帶那郡馬進宮,想了想又叫內侍去傳廬陵王來。廬陵王一直住在東宮,和太子弟弟比鄰而居,明擺著等兄弟給他騰位置呢,只是官場朝廷更加講究體面名義,一時還找不到個合適的契機。 聽聞母皇相召,廬陵王趕緊穿戴整齊,隨那小內侍往後宮裡走,悄悄塞了些銀錢給那小內侍,再探問母親為何相召。那小內侍知道他將來必為太子,再接下來就是天子,倒不敢難為他,可這小內侍當時在宮外候著,也不明白皇帝為何相召。 小內侍想了想便道:「奴婢也不曉得,只知道楊帆將軍入宮一趟,隨即急急出去,聖人便傳口諭召王爺進見了。奴婢瞧聖人似乎隱有怒意,王爺還是小心著些才是。」 李顯聽了便是心頭一緊:「母親不悅?究竟什麼事惹得母親不悅,楊帆剛剛出入過麗春台,隨即母親傳我,那定是楊帆說過什麼了,楊帆能說什麼呢?重潤說楊帆和武三思關係密切,可……裹兒已經許為梁王兒媳,梁王不會對我有所不利吧?」 李顯忐忑不安地到了麗春台,謙卑地向母親行了一禮,道:「不知母親召喚兒子有何吩咐。」 武則天沉著臉道:「坐著吧,朕也不甚瞭然,等你女婿來了再說!」 「是是是!」 李顯退到一邊,有內侍搬來錦墩,李顯輕輕坐下。心道:「女婿?不知是哪個女婿,母親這麼生氣,不會是武家的女婿吧?如果只是家事,情況似乎還不是太嚴重。」 李顯如坐針氈地等了一會兒,殿外傳來楊帆的聲音:「陛下,裴郡馬到了。」 李顯急急便想:「裴郡馬?」 好在他女兒雖多,嫁到裴家的卻只一個,李顯馬上就到了裴巽:「是馨雨的丈夫麼?馨雨這孩子在幾個女兒裡邊性情最為惡劣,莫非與丈夫起了口角?可……這與楊帆有何關係,怎麼由他稟報?」 李顯正想著,楊帆陪著裴巽走了進來,一見裴巽那副樣子,李顯就驚的站了起來,失聲道:「你……你這是怎麼了?」 只見裴巽披頭散髮,頭髮長一綹短一綹的,兩頰赤腫,臉上還有幾道撓痕,身上穿著一套小衣,小衣本來的顏色應該是白色,現在卻是又黑又黃沾滿了泥巴,最離譜的是,他還光著兩隻腳,腳上也全是泥巴。 楊帆欠身道:「臣於街上看見郡馬,因事涉皇帝家事,臣雖兼著糾風察非使之職也不敢擅專,遂引郡馬入宮交與陛下處斷,臣告退!」 武則天方才只聽楊帆說了幾句,知道裴巽夫婦都打鬧到街上去了,如此不成體統,實在有失皇家體面,是以十分不悅,如今一見這位孫女婿的模樣,一向強悍的武則天也驚住了。 楊帆稟報完畢,武則天只是下意識地揮了揮手,都沒顧得上和他說話。 楊帆舉步欲走,忽又站住,道:「啊!臣還有一事稟報,臣在街上,見義安郡主騎在裴郡馬身上掌摑不已,又命僕從綁了郡馬欲割發代首,圍觀百姓無數,實在不成體統,欲為郡馬解圍時,有金吾衛巡街士兵,帶兵將領似與郡主相識,因此奉郡主所命阻攔微臣,動了刀槍,臣為嚴肅法紀,將那將領當街杖責三十。」 武則天哪還有閒功夫聽他說這些,把手一擺,不耐煩地道:「些許小事,你自行處置便是,朕委你糾察使不就是幹這個的麼,此等事今後無需稟報,退下!」 楊帆微微一笑,頓首道:「是!」 李顯還不知道楊帆當街杖責的是他另一個女婿,他廬陵王兩個女婿,今兒一個被他女兒揍了,一個被楊帆打了,面子已然落個精光,只看楊帆自始至終未看他一眼,與當初護送他回京途中恭敬態度大相逕庭,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他也知道,這必是因為自家人對楊帆刻意疏遠,引起了對方的反感,這時卻也顧不上反思,待楊帆一退出去,便急急問道:「巽兒,你這是怎麼了?」 裴巽往殿上一跪,號啕大哭道:「裴巽福薄命淺,配不上天皇貴胄,請皇帝陛下開恩,為郡主另擇良配吧!」 楊帆沒理會麗春台上武則天如何處置這段家事,他離開宮廷後馬上使人去了一趟禮部,給禮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上官霏捎了一句話:「速查蜀商龍九套身份來歷!」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章 食為天 義安郡主雨中追打丈夫,最後發展成千騎和金吾衛惡戰的消息,在洛陽百姓熱情洋溢的傳播下很快便家喻戶曉,皇家體面蕩然無存。 武則天和廬陵王李顯也被義安郡主的彪悍行為給嚇住了,驚呆之後便是「勃然大怒」,皇家是要臉面的,本來皇家的女兒就不好嫁,這一下名聲更臭了,讓以後的皇家女子們嫁給誰? 世家大族本來就對皇女不屑一顧,有前途的士子文人對皇女敬而遠之,反如逐臭之蠅般圍著那些清貴世家打轉。如此種種,早就讓皇家不是滋味兒了,結果那些皇家公主們又不省心,光是私闈不淨暗蓄面首也就罷了,如今竟公然毆打丈夫,皇家本應為天下表率,這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嗎? 武則天幾乎是在裴郡馬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控訴還沒結束時就擬定了處置措施:義安郡主貶為義安縣主,規制、儀仗俱都下降一個等極,原本郡主是吃著從一品的俸祿,這一下降成了從二品。 武則天還從宮中為她選派了三位女官,一個主講班婕妤所著的《女誡》,一個主講大唐長孫皇后所著的《女則》,一個主講本朝則天皇帝所著的《內軌要略》,誓要把她教成賢妻良母,免得再給皇家丟人。 至於郡馬裴巽私蓄外室,這也是過錯,因此一併受到了懲罰,被貶離京城,任命為鄜州刺史。其實這卻是對他明降暗升的一種補償。 裴郡馬尚郡主後,加官從五品散朝大夫,並無實權,官職也不高,這一下成了鄜州刺史,是正四品的地方大員。而且那鄜州風景秀麗,物產豐饒,裴郡馬此去又是早晚必回京城的,所以是明貶實賞。 當日還有一位韋郡馬被打,而且下場比裴郡馬還要慘,兩瓣屁股都被打爛了,抬回家去,把個剛剛成親正與丈夫如膠似膝的新平郡主心疼得淚花滾滾,忍不住跑到宮裡去見爹娘,狠狠告了楊帆一狀。 當日最吸引眼球的是郡主毆夫,楊帆和未曾報出郡馬身份的韋捷被百姓們忽略了,民間並未傳開。如今讓李旦主動去御前說明此事?他們家的醜丟得還不夠多嗎?李顯剛被老娘臭罵了一頓,不敢去尋晦氣,只好把女兒狠狠罵了一頓,讓她約束自己的丈夫,少跟武懿宗靠的太近,別去招惹楊帆。 武懿宗聽說韋捷被打,倒是登門探望了一番,果毅都尉在自己的部下當中官職不小了,又有郡馬身份,得意思一下。韋捷見了大將軍,馬上哭訴一番,還添油加醋地講他曾提及過武大將軍,可楊帆根本不給面子。 武懿宗咬著牙根聽著,只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馬上去找楊帆的晦氣,可沖營近乎嘩變,他不敢。而千騎雖在京中執勤,卻是在宮城之內,他的勢力範圍在宮城之外,不敢闖進宮裡鬥毆,只好暫且忍耐下來。 裴郡馬聽說自己因禍得福,不但能離開那隻母老虎,還能去地方上當土皇帝,不由喜出望外,馬上便去找楊帆道謝。他可沒忘了要不是楊帆慨施援手,他還想不起告御狀,便是想起來了也進不了宮,他總不成望闕哭拜吧? 事情真要鬧得太大,皇家體面無存,皇帝雖然還是會修理義安郡主,可他也休想有這樣的好差使了。裴郡馬提了厚禮興沖沖地尋到楊府,一打聽,楊帆已然回了千騎大營。裴郡馬摞下禮物,又親自奔了城北千騎營,定要向楊帆當面致謝,可謂誠意十足。 千騎大營裡,士兵們正循例在校場上做每日的操練,喊殺聲整齊劃一。楊帆沿著山腳下的青蔥小路緩緩而行,旁邊只有任威一人,正向他悄聲稟報著什麼。楊帆問道:「一個多月了,還沒拿到他們的把柄?」 任威道:「不瞞宗主,自顯隱二宗決裂時起,雙方就開始隱藏各自的力量。姜公子自長安奔洛陽,希圖在此東山再起,結果卻因為河內老尼、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三個神棍倒台而把他的力量一網打盡,顯隱二宗更因此汲取了教訓。 從那以後,由顯隱二宗分別扶持和收買的官員以及此前不曾暴露過的官員,身份只由宗內最核心的幾個人物掌握,其他人是沒有機會知道的。以前屬於對方的幾個官員,在幾次爭鬥中已相繼垮台,現在再想拿捏對方,很難確認誰才是他們的人。」 任威歎了口氣,又道:「至於隱宗在其它方面的把柄,沈沐返回中原一年多,只怕把所有能彌補的漏洞都補上了。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找到任何可供攻伐的地方。」 任威說完唯恐楊帆不信,又道:「此事關係到我顯宗今後的地位,雖然宗內有幾位長老對宗主獨斷專行有些不滿,但是在這件事上他們絕不會拖宗主的後腿,他們說沒有查到對方的把柄,應該是實言!」 楊帆點點頭,慢慢站住腳步,又問:「『天樞』有什麼建議?」 任威道:「他們認為,與其廣撒網,漫無目的地查下去,耗時費力,所獲甚微,不如專注於一點。」 「哪一點?」 「糧食!」 「理由呢?」 「糧食是朝廷最根本的東西,也是我繼嗣堂籍以影響朝廷的重要手段。規模一旦大了,就不好做到滴水不露,所以從這方面著手,應該會有所斬獲。另外,沈沐與姜公子曾動用糧食一較高下,之後他就被遣派新羅……」 還沒等他說完,楊帆便微笑起來。他已經秘密派人出京了,目的也在於糧食。不過「天樞」所想到的第一個理由他沒有想到,他之所以把目標放在糧食上,是因為他想到了第二個理由。 兩年前長安一戰,雙方用作武器的就是糧食。 那場惡戰,照理來說顯宗是掌握優勢的,實力比隱宗強的多,可是由於姜公子不納忠言、剛愎自用,而「繼嗣堂」又是他一手建立,背後又有盧氏全力支持,所以沒人奈何得了他,以致中了沈沐的計,一敗塗地。 可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要打敗姜公子,沈沐的損失定然也不小,在那之後沈沐便被發配新羅,他沒有時間彌補在動用糧食進行大戰過程中造成的種種損失。 雖然沈沐去年就悄然返回了長安,可是在他返回中原時,恰好契丹作亂,繼而突厥入侵。朝廷數十萬大軍為此開拔北方,從各地徵調了大量糧草,關中糧倉是主要徵調區。 北方戰事一直持續到去年冬天,也就是說,在此期間,在如此大環境下,沈沐是沒有辦法把糧食上出現的問題一一彌補的。沈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到今年秋收出現大量餘糧的時候。 而現在正是夏季,距秋收還早,沈沐是沒辦法憑空變出一堆糧食來的,所以從這方面著手,應該是最正確的方向。楊帆之所以欣然,是因為從「天樞」的建議,他確信繼嗣堂現在跟自己是一條心了。 新帝登基,兵權散亂、帝位不穩時,最常用也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禍水外引,通過與整個利益集團生死攸關的外部戰爭,整合內部、建立威望、梳櫳關係、掌握軍權。他任顯宗宗主,這個法子一樣適用。 只要他們迫於外部的危機,聽從自己的調遣和安排,全心全意地為自己謀劃,等到外患解決的時候,他在內部的權威也就樹立起來了。在此期間如果有誰挑釁犯難,他也可以利用大部分人迫於大局服從於他的機會,在最小的阻力下輕易把對方踢開,換上自己人。 「好!這是個好主意,就從這方面下手。」楊帆擊掌讚歎,他自然沒必要說出自己早就派人著手的消息,讓「繼嗣堂」的人發現自己曾一度對他們不夠信任並不是一個聰明的作法。 任威道:「可是還有一點,我們顯宗也曾動用大量糧食,如果想從這一點上做文章,如何防止把火引到咱們自己身上來,這是個問題。」 楊帆眉頭一皺,問道:「我們的缺口很多麼?」 任威道:「不是很多,畢竟糧食一直掌握在我們手中,隱宗雖然早就開始暗中插手糧儲,可他們要避我們的耳目,動作不敢太大。搞到的糧食又大多給了受他們扶持的烏質勒,因此他們動用的倉儲比我們多得多。只是為防萬一,我們還是需要先把自己摘清楚,在此之前不能發動反攻,以免逼得他們狗急跳牆,試圖與我們同歸於盡!」 楊帆點點頭道:「好!讓『天樞』擬訂一份詳盡的計劃,一面添補我們的漏洞,一面尋找他們的漏洞。誰得了先手,誰就能左右這場戰爭的勝負!」 「是!」任威肅然答應,轉身快步離去。 楊帆踱到前面坡前,抬頭看了看天色,昨日大雨換來的清爽,已漸漸被當空的太陽驅散了,大地又重新悶熱起來。楊帆正想趁著太陽的威力還沒有完全發揮作用以前趕回帳中,一名小校遠遠奔來,高聲稟道:「中郎將,轅門外有一位裴駙馬求見將軍!」 楊帆一怔,奇道:「裴駙馬!他來幹什麼?」 那小校道:「聽他自言,說是承蒙將軍相助,如今得朝廷外放為鄜州刺史,是以特來道謝!」 「鄜州?」 楊帆的眼睛忽然亮了,鄜州在關中諸州里是產糧大州,古姑娘去的就是那裡,如果那裡的刺史能夠給予他便利,對付隱宗不就更有把握了麼? 楊帆看了眼那輪漸漸放出熾烈光芒的太陽,微笑自語:「連老天都在幫我,沈大哥,你拿什麼跟我鬥呢?」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一章 真霸道 楊帆迎出轅門,裴郡馬一見楊帆,馬上長長一揖,感激地道:「承蒙將軍援手,使裴某免受婦人之辱。今裴某得朝廷外放為鄜州刺史,臨行之際,特來向將軍致謝!」 楊帆忙道:「本官職責所在,裴郡馬何必如此客氣。」 裴巽笑吟吟地道:「現在是縣馬,縣馬!」 楊帆一噱,說道:「天氣炎熱,快請帳中敘話。」 楊帆把裴巽讓進帥帳,分賓主落座。 裴巽對於此番「流放」鄜州,看來真是興高采烈,言語滔滔,談性極濃。楊帆順著他的意思聊起鄜州,發現這位自幼長於京都,而且原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能外放地方的世家子對鄜州全不瞭解。 或者說,他只知道那個地方是一個上等州,農牧發達,物產豐饒,可以讓他做幾年太平太守,然後風風光光地回京都,除此之外,他對鄜州一無所知,連這個鄜州具體在什麼位置都不清楚,更不要說官府裡尤其是地方官府裡那些胥吏僚屬利用世居其地形成的龐大關係網,能把朝廷派遣來的弱勢流官耍得團團轉的種種黑幕了。 楊帆眉頭暗皺,強龍難敵地頭蛇,一個精明幹練的能吏,到了地方上也得需要好一番功夫才能真正理順頭緒,指望這位公子哥兒顯然不太現實。不過,他是一州刺史,權柄在手,倒是可以給自己提供些便利。 至於想揪沈沐的小辮子,恐怕是指望不上他的,此人少於世故,短於磨練,還是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為好,免得他一到鄜州就被那些油滑的老吏套出底細,如今不妨先打好交情,需要請他幫忙時他肯全力配合就行。 想到這裡,楊帆捺下了提點裴郡馬赴鄜州上任後嚴查庫倉的念頭,只與他談些風花雪月、地方民情,間或也提到一些主政一方需要掌握的常識,裴郡馬雖於這方面經驗短缺,卻很是受教。 仔細聽楊帆說了半天,裴郡馬欣然道:「楊兄是武將,從未做過地方官,不想竟對地方政事瞭如指掌。」 楊帆謙笑道:「郡馬過獎了。其實楊某對此也不甚了了,只是府上聘有一位幕僚,呵呵,原本是楊某任刑部郎中任上時聘下的,幫助楊某打理些事情。從他那兒學到了點東西。」 裴郡馬一聽兩眼放光,急忙問道:「楊兄這位幕僚,如今還在貴府?」 楊帆心中一動,道:「是啊!他一時沒個合適的去處,與我相處時又頗為融洽,是以如今雖用到他處不多,不過還是留他在府上,暫且幫著處理些賬房事吧,呵呵,有些大材小用了……」 裴郡馬一拍大腿,欣喜地道:「不瞞楊兄,小弟此番外放,真有兩眼一抹黑之感,根本不知道到了地方該如何為官如何做事。小弟也聽人說過地方上那些胥吏僚官欺上瞞下、架空正印的腌臢事兒,心裡正忐忑的很,不知楊兄可肯割愛?」 楊帆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忽然笑了:「楊某延請的那位幕僚,精通官場學問,本是一方主官最佳臂助。如今在我府上看管賬房,確是大材小用了,裴郡馬若有意用他,想必他也是非常願意的!」 裴郡馬大喜道:「自遇楊兄,好事連連,楊兄真是小弟的吉星啊!如此,咱們這就說定了,小弟不日就要赴鄜州,一會兒還請兄長陪我回京,當面禮聘這位先生。」 楊帆暗暗搖頭:「這位裴郡馬倒是個霹靂火的性子,放他這樣的人到地方去,真要被那些積年老吏耍弄得團團亂轉了。我便派一人去輔佐他作官,間接也等於把他控制在我的手上。」 想到這裡,楊帆微微一笑,道:「甚好!只是如今日當正午,咱們錯過了這最熱的時辰才回城不遲。為兄且讓人整治一桌席面,你我飲酒聊天!」 這邊著人備酒治筵,楊帆便抽個空隙出了帥帳,喚過一名心腹侍衛,吩咐道:「速去『天樞』,撿那做過官、當過吏,熟悉關中地方情形的先生選出一位來,速去我府扮成西席相候,我有安排!」 那侍衛聽了立即備馬急急回城去了,楊帆這邊則回轉帥帳,與裴郡馬飲宴起來。 等太陽漸漸西斜,風中微帶涼意,楊帆便出了轅門,與裴郡馬直奔京城。 裴郡馬微帶醉意,被風一吹,暢快之極,好似脫了樊籬的鳥兒,好不快活。 兩人從安喜門進洛陽城,過洛河長橋,行過兩個坊,忽見路上幾個士兵鼻青臉腫、相互攙扶而來。楊帆一見他們全身的黑色戎服,與普通禁軍大不相同,馬上就知道這是自己的部下,不由大奇,勒住馬匹相候。 看清了那些人的狼狽樣兒,楊帆登時沉下臉來。那幾名士兵看見楊帆,不由大喜過望,紛紛搶到馬前,拜倒在地,大聲鳴冤告狀。他們七嘴八舌,楊帆也聽不清楚,不禁厲聲喝道:「住嘴!」 楊帆把眼一掃,看清其中有一人是個伙長,正用手捂著嘴,鼻血長流,就用馬鞭向他一指,喝道:「你說!」 那伙長滿臉是血地稟道:「中郎將,卑職等卸了差值本想去南市耍耍便回軍營,不想路遇金吾衛,他們故意碰撞我們,我們只是叫罵了一句,便被他們一擁而上暴打一頓,還請將軍為我們作主!」 楊帆面沉似水,冷冷問道:「他們打你,你便束手挨揍?」 那伙長道:「他們巡街,動輒一二十人,數倍於我,而且……」 「而且什麼?」 那伙長被楊帆看的垂下頭去,道:「而且,他們有一位右巡街使帶隊,官階遠高於我等,卑職……不敢反抗!」 「哈!」 楊帆笑了,把馬鞭在掌心中輕拍幾下,突然喝道:「來人!」 楊帆身後跟著七八個扈兵,立即轟喏一聲,楊帆把馬鞭向前一指,喝道:「每人重責十杖,給我打!」 「是!」 那些扈兵只管服從將軍命令,跳下馬去,便去路邊店舖搜來兩根頂門的大棒,將那些剛剛被人打了一頓的士兵摁在地上,那些士兵也不敢反抗,咬著牙逐一受刑。一通大棒打完,楊帆問道:「你們可知本官為何打你?」 那伙長雙手扶在地上,咬著牙道:「知道!卑職等卸職交差,未立即返回軍營,違律遊逛街市……」 「屁話!再想!」 那伙長本來一肚子憋屈,聽楊帆這一罵,不由一怔,又想了想,才吃吃地道:「是……是因為卑職等與金吾衛起了衝突,當街鬥毆、觸犯……」 楊帆微微向前傾身,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本官打你,只為一樁!你記住了!因為,你丟了千騎的臉!」 「啊?」那伙長趴在地上,仰起頭看著楊帆,一臉怔忡。 楊帆使馬鞭如劍,向他用力一指,大聲道:「你是誰?你是千騎,天子親衛!除了皇帝,誰能打得你?你被人揍了,連天子都要跟著你蒙羞!你給老子記住,誰要欺負你,自己找回來,別跟個娘們兒似的跑來跟我哭哭啼啼,我不愛聽!」 那伙長臉頰騰地一下紅了,用力一頓首,大聲道:「卑職記住了!」 楊帆又冷冷地向那些受完杖刑的士兵們看了一眼,輕描淡寫地道:「人家人多,難道你們沒有兄弟?人少打不過他,就去找你們的兄弟幫忙,這也得用我教?真是一群蠢材!」 楊帆一撥馬,從他們身邊揚長而過,只摞下一句話:「別給千騎丟人!天大的事,我擔著!」 幾個挨了打的千騎士兵望著楊帆遠去的背影熱血沸騰,直至楊帆的背影消失在街口,那伙長才一躍而起,用力一抹臉上的鼻血,弄得猙獰一片,攘臂高呼道:「兄弟們,回營,他們人多,難道咱們沒有兄弟?」 「對!回營!」幾個受杖的士兵爬起來,人也不瘸了,腿也不拐了,風風火火地向北城趕去。都是自家人,那些扈兵用刑也留了手,哪會真打。 裴郡馬隨著楊帆前行,關切地道:「金吾衛大將軍是河內王,會不會……」 楊帆道:「本官心中,只有天子!」 楊帆可不是莽夫。他昨日救了裴郡馬,打了韋郡馬,與李家交惡。今兒一早武三思就尋個由頭給他送來一罈子來自波斯的「三勒漿」、一罈子大食進口的「馬朗酒」,還有一罈子最上等的「劍南燒春」。 武三思的心意再明顯不過,有他壓著,能出什麼大事兒? 叫弟兄們還手,可不只是找回這個場子、替他掙回面子,軍兵之間何以親如兄弟、凝聚力驚人,兵又何以忠於將、惟其命是從?對這些血性漢子們來說,抱起團兒來跟外人打群架是最有效的辦法。 裴郡馬眼見楊帆如此威風,羨慕不已,不禁讚歎道:「兄長威風,令人心折。小弟幾時也能有這般霸道,才不枉為男兒身。」 楊帆心道:「只怕你最想的是夫綱大振吧,可惜,你娶了那麼一位跋扈娘子,又有一個皇室做娘家,這輩子是別想了。」口中卻道:「只是武人習氣罷了,有什麼好羨慕的。待賢弟做了一方太守,治民、進賢、決訟、檢奸、自行任免所屬掾史,眉一皺百僚俯伏,手一抬萬民膜拜,那才是真霸氣、大威風!」 裴郡馬聽了,頓時神往不已。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二章 不如用計 楊帆回到府裡,一位新鮮出爐的賬房先生已經赫然等在那裡。 老先生今年未及六旬,身子骨兒蠻結實的,此人不是走的科舉入仕的路子。那時候每次科舉只錄取寥寥十數人、數十人不等,其中又有一多半被權貴世家、豪門子弟竊據,哪能滿足一個國家的官員需求。 薦舉也是一條路子,只是這位老先生沒有後台,所以州縣地方磋砣了一輩子,最後才只混了個縣主簿的官兒榮修養老去了。 莫要看他官兒小,一個小小縣尉,宦途經驗、人生閱歷未必就比一個宰相差了,只看他有沒有那個機緣得以入朝做官而已,張柬之若是一直在縣尉任上坐到死,誰敢說他有大才? 楊帆傳下命令之後,「天樞」的老先生們便推舉出了他,此人當初為官時一直在關中,對那裡的地理民情一清二楚,對地方官府的潛規則和胥吏僚屬們應對上官的種種手段更是門兒清,叫他去,裴郡馬就不至於被下屬們忽悠的不知東南西北,徹底被架空。 所謂幕僚,也就是後世所說的師爺,只是當時還沒這個稱呼。作為幕僚,要為幕主出謀劃策,參與機要;起草文稿,代擬奏疏;處理案卷,裁行批復;奉命出使,聯絡官場,被幕主倚為左右手。 幕僚雖無官銜職稱,也不在朝廷體制之內,卻是幕主的親信、智囊、私人助理,幕主對他們委以重任,不可或離。他們本身雖然不是官,但是所辦的都是重要的官府公事。雖說是佐官以治,實際卻在很大程度上是代官出治。 有此人在裴郡馬身邊,楊帆從一定程度上就把鄜州掌握在了手中。 裴郡馬歡天喜地的迎了這位老先生回自己府上,奉若上賓。 楊帆這邊,上官霏也適時送來了消息,有關蜀商龍九套的出身來歷他已經打聽到了,不但查到了龍九套,還查到了宋霸子等幾名蜀商的身份。這些人都是蜀地大商,其中以糧食為主業的大商人就有兩個。除此之外,上官霏查到的卻不多,也沒發現他們和沈沐有什麼關係。 楊帆吩咐道:「繼續查,盯緊了他們,這些人沒有這麼簡單。我的優勢在官場上,卻有一點,我的勢力大多擺在明處,可以叫他們有所提防。他們的優勢在江湖,以前又受顯宗壓制過甚,所以擺在暗中的力量多,有出其不意之效,不可不防!」 上官家族本就依賴楊帆,又知女家主上官婉兒實則是楊帆的女人,對他自然言聽計從,當下更無二話,馬上回覆上官霏,繼續對租住在梁王府第的一群蜀商盯梢戒備。 那個被金吾衛毆打一頓的伙長叫楊天羽,領著一群人回到千騎營向兄弟們訴說一番委屈,又說明了楊帆的態度,一眾同仇敵愾的兄弟登時摩拳擦掌地跟著他們出了大營。 這些人匆匆尋到南市,那些金吾衛東家拿個果子、西家抄把瓜子,還在街市上巡弋,楊天羽二話不說,一聲招呼,千騎營的一群漢子就撲了上去,雙方在南市大打出手,一時鬧得南市雞飛狗跳。 等到洛陽尉唐縱聞訊,領著一群步快巡捕趕到南市,千騎營的士兵已經呼嘯而來,凱旋而去,現場只丟下一些鼻青臉腫、東倒西歪的金吾衛。 唐縣尉率人上前探問究竟,結果卻被那些金吾衛給臭罵了一通,隨即相互扶持,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 大家都是當兵的,你揍了我,我就得用同樣的手段找回來,要不然在京都南北兩衙二十多衛的官兵裡邊還抬得起頭來麼?找巡捕衙役們出頭?丟不起那人!那些執賤役的就能欺負一下平頭百姓,算個屁! 唐縱還真不愛管禁軍之間的這些爛事,可是聽那些金吾衛回去時揚言一定要向千騎營找回場子來,他揪心啊。這要真發展成大規模的持械鬥毆……,雖說現在鬥毆的規模已經不小了,他這個洛陽尉有責任吶。 可是「苦主兒」是河內王、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人家會需要他出面?沒有苦主這事就不好辦,再者打人的那一方是千騎營,千騎營連兵部和政事堂都管不到的,洛陽府哪有資格拘留他們問話? 軍人犯法,本就由不得他們民事衙門過問,千騎營在軍隊之中更是一個極其特別的存在,或許告到建安王、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那兒才能管用。 建安王、河內王,兩王之間,他洛陽尉連判官都算不上,就是一個小鬼兒,他吃撐著了才會去這兩位武氏王爺面前找不自在。無奈何,唐縱只好收拾現場,領著他的一票人臊眉搭眼地離開了。 被打的那位金吾衛右巡街使名叫丁勝,他本人武藝較高,又有手下人護著,傷的倒不算嚴重,可是回到金吾衛大營,他卻是叫人抬去見武懿忠的,武懿忠哪管誰先挑釁,一聽自己的人接二連三被楊帆整治,把他的面子削個精光,只氣得爆跳如雷,當即就要去找楊帆算帳。 丁勝連忙攔道:「將軍,不可!」 武懿宗睨著他道:「有何不可?你道我怕他麼?」 丁勝道:「將軍屢次欲為難於他,俱都被他化解,不是將軍權柄勢力不及他重,而是因為咱們沒有先佔住一個理。」 武懿宗瞪眼道:「本王需要跟他講理嗎?」 丁勝苦笑道:「可他也不是等閒人物,這事兒一鬧大了,就得由皇帝裁決,一旦鬧到御前,咱們不講理,成麼?」 武懿宗乜著他道:「你小子又有什麼鬼主意了?」 丁勝嘿嘿一笑,道:「卑職回來的路上,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既可以狠狠整治了他,又叫他無法可說!」 武懿宗沒好氣地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有屁就放!」 ※※※※※ 楊帆送了裴郡馬和他的新幕僚離開,當天就住在了家裡。當天傍晚的時候,一名千騎禁衛找上府來,向楊帆稟報,說是明日宮裡要增派人手,並請楊帆也在宮中當值。 楊帆一想,明日不是大朝會之期,而且今天剛剛開了朝會,按例明日該歇朝的,便問道:「明日宮中有何大事?」 那千騎道:「明日宮中要開大宴,據說各位宰相、還有幾位王爺都要出席。」 楊帆恍然,點點頭道:「知道了,明日一早,我便入宮。」 那士兵離開後,楊帆想了想,總覺得似乎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正想使人打探,禮部的上官霏便登門拜訪了,至此楊帆才恍然大悟。 上官霏道:「經太平公主殿下撮合,明日陛下要召開一場……算是家宴吧,只是各位宰相也都要出席,相王和廬陵王都要去,或許是……」 楊帆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嗯!廬陵王還京也有一段時日了,這怕是正式易儲前向各位宰相交待一聲吧。」 上官霏笑道:「將軍果然一猜就著,若非如此的話,實無別的解釋。將軍難得回府一趟,明日一早還要進宮,早些歇了吧,下官告辭。」 楊帆道:「既已來了,何妨用過晚餐再走,咱們喝兩杯。」 上官霏道:「明日宮中,禮部派了下官去當值,不敢誤事,改日,改日。」 次日一早,楊帆便去宮中,調派警衛,安排防務。今日無朝會,赴宴人等都要從宮城後面的玄武門進入宮闈,所以玄武門處的佈署尤其嚴謹。等到日上三竿,赴宴的人陸續趕來了。 李迥秀乘著馬趕向宮城,眉頭緊鎖。今日皇帝家宴,照理說,他是不夠資格參加的,可是宮裡特意點了他的名字,這是一種特別的榮寵,應該高興才是。可他知道,皇帝之所以對他如此恩寵,所為何來。 皇帝已經暗示過他,想讓他停妻再娶,與張易之的母親阿藏夫人結合。李迥秀對自己的妻子很滿意,出身大家,溫柔賢淑,讓他停妻另娶,而且對方比他還要年長幾歲,他著實不願。 更重要的是,他有京都第一風流人物的美譽,再加上一身才學,仕途前程都有保證,如果娶張易之的母親為妻,不免會給人一種以身幸進的感覺,他會成為京都各界的笑話,在親朋故友面前都要抬不起頭來。 這對甚是愛惜羽毛,且已成為京都名流的李迥秀來說,是無法容忍的損失,可是皇帝都出面了,他能不答應麼?不答應,就憑張易之在御前受寵的程度,他的前途將會毀於一旦吧。 玄武門在即,李迥秀苦苦一歎。 襲芳院裡,本就住在宮廷裡的張氏兄弟已經到了,他們還邀請了幾位朋友來,因為貴客未到、酒宴未開,他們和那幾位朋友正在下棋為樂。 張易之執白先行,對面一個中年人,面對張易之的棋數,時時蹙眉、屢屢沉吟,顯見是應對不得,張昌宗等幾名觀棋者見他苦思冥想,半晌難下一子,不禁嘲笑不已。 楊帆巡弋至此,頗為詫異,喚過一名侍衛問道:「今日皇帝家宴,不是什麼人都能來的,與張奉宸下棋的是什麼人?」 那士兵道:「是張奉宸的朋友,聽口音是蜀地人,好像叫什麼宋霸子的。」 楊帆心中一緊:「宋霸子?不就是那幾個蜀地商人麼,這幾個人這麼快就和張易之搭上線了,居然還受邀入宮,參加皇帝家宴。」 楊帆抬頭一看,恰見禮部主客清吏司郎中上官霏在遠處指點,安置幾名樂師,登時計上心來,馬上舉步向他走去。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三章 請將不如激將 魏元忠、姚崇、韋安石、陸元方等宰相們來了。這些官場老油條宦途經驗豐富,時間拿捏的極好,幾個人幾乎是前後腳的到了玄武門,下了牛車,一併向宮裡走。 幾人一邊走動,一邊談笑風生,眼看就到襲芳院了,忽聽前邊籐蘿假山下有人憤憤地嚷道:「豈有此理,如此不合規矩的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怎麼得了?我要向皇帝進諫!」 幾位宰相訝然,魏元忠打個手勢,幾位宰相不約而同站住腳步,側耳傾聽。 前方引路的小內侍一見宰相們止步,自然也不敢聲張,就聽籐蘿中有人道:「今日宮宴,皇帝與眾相公都要出席,這都是貴人!商賈賤類,台隸下品,安能與王侯公卿同座?」 這時就聽又有一人道:「上官郎中,息怒息怒,你說的都是道理,可是這事你管得了嗎?那幾個蜀地商人是張奉宸的貴賓,你去御前進諫,豈非自討沒趣?」 先前那人慷慨激昂地道:「義之所在,何懼生死!」 另一人苦笑道:「生死之事倒不涉及,可你為官不易,為了這麼件事情如果丟官罷職,不能為朝廷效力,何苦來哉。不要說你,如今張奉宸甚受聖寵,一會兒就算宰相們來了,怕也要裝聾作啞,只當那些人不存在呢。相公們都不肯自找不痛快,你何必多事!」 「我身為禮部主客……」 「好啦好啦!消消氣兒,趕緊安排你的差使去!在其位,謀其政,這話不假!可今日有宰相們在,就算有什麼不妥之事,也輪不到你一個小小的禮部主客郎中出頭,快去忙你的事吧!」 隨著聲音,兩人越去越遠,不會兒,二人繞過假山籐蘿出現在月門口,魏元忠瞇起眼睛一看,認得一個正是近日風頭甚勁的千騎衛中郎將楊帆,而另一個卻是禮部主客郎中上官霏。 姚崇回首,蹙眉道:「今日宮宴,張易之竟然把商賈領進宮來了?」 陸元方撫鬚道:「前幾日聽人說,有蜀地巨賈獻珍寶於張同休,明珠碗口大小,珊瑚約有七尺,聽來令人不敢置信。如今這麼說,看來是真有商賈交通張府,賄以重利,得了二張歡心了。」 韋安石勃然道:「如此,便可使一群低賤商賈昂然廟堂之上麼?」 陸元方苦笑道:「終究是張奉宸所邀,只要陛下沒有不喜,我等……」 韋安石道:「我等宰相,上佐天子、下撫群臣,安能坐視朝綱顛倒、宮闈混亂而不置一辭?」說罷一拂大袖,昂然而去。魏元忠和姚崇對視一眼,慢步跟上。 衝鋒陷陣的事向來都是小弟出馬,韋安石初入政事堂,這事他出面最合適,如果觸怒天顏,眾人再為他出面斡旋就是。 韋安石一馬當先進入襲芳院,上官霏見宰相們來了,連忙上前拜見,臉上隱隱然依舊怒氣未息。韋安石欣賞地看了他一眼,道:「聖上未到,我等先四處走走,你自去忙吧!」說罷便與魏元忠等人沿花蔭圍廊緩緩散步,那幾個商賈在座,他們便絕不就坐,羞與為伍。 又過片刻,太平公主陪著相王李旦、廬陵王李顯從遠處走來,幾位宰相見狀,這才上前相見,幾個人站在一起笑談幾句,太平公主便請眾人入座,韋安石登時把笑容一斂,道:「公主只管落座,臣等要候陛下來,有話說!」 相王剛要走去入座,一聽這話語氣不對,不禁又站住,與兄長李旦對視一眼。 太平公主順著韋安石不屑的目光看去,馬上發現了緣由所在,黛眉不由一顰。她邀請二張同來,是因為知道二張在御前受寵的程度,這個關節把他們請來,母皇心情會更加愉悅,誰知這兄弟二人太不知禮。 太平公主雖不知道那幾人身份,可今日這場宴會意義非凡,根本就是易換太子前向宰相們吹吹風,通過他們再周知外臣,避免在此過程中引起不必要的非議,二張卻呼朋友喚友,未必也太不像話了。 太平公主正想過去探問一下那幾人來歷,忽然內侍高宣天子駕到,眾人連忙又向外迎,張易之和宋霸子等人也站起來。 武則天駕臨襲芳院,兩位皇子、一位公主、眾位宰相,再加上二張和那幾個商賈一一上前迎駕。武則天哪知站在二張身後的那幾個人是幹什麼的,她也不會過問,只是與兒女和宰相們頷首示意。 今日家宴,公主既然來了,不能不帶女婿,所以武攸暨也出席了。武則天目光一掃,發現只有兩子一女外加一個武家女婿,忽然有些異樣的感覺,便吩咐道:「今日是家宴,把三思也叫來吧!」 馬上有內侍躬身退出,武則天本還想喚武承嗣來,只是想到他那身體,只好搖搖頭作罷。 「都坐吧,不要拘束!」 武則天微笑著向前走去,正要入座,韋安石突然搶前一步,長揖到地,鄭重地道:「陛下且慢,臣有本奏!」 武則天訝異了一下,復又微笑道:「今日朕開家宴,召請各位愛卿同飲,有什麼事情令韋卿鄭重其事的?」 韋安石道:「天子家事,何嘗不是國事?今日陛下設家宴,王爺、公主、駙馬同列,臣等有幸應邀,受寵若驚。然……」 韋安石把袖子一拂,指向張易之身後躬身而立的宋霸子、龍九套等人,道:「此商賈賤類,入天子之席豈非大大失禮?臣請天子摒退之!」 宋霸子等人一聽大驚失色,武則天眉頭一皺,看向張易之道:「他們是商人?」 張易之沒想到韋安石竟敢當面拂他的面子,不禁又驚又怒,天子相詢又不能不答,只好勉強道:「他們……他們是臣的朋友,素慕天顏,臣……臣只是……」 韋安石挺起胸來,大聲問道:「請教張奉宸,他們是不是商賈?」 張易之惱火不已,硬著頭皮道:「是!」 韋安石轉向武則天,抱拳大聲道:「商賈賤類,不應預此會,請陛下摒退之!」 宰相鄭重其事,而且言之有據,武則天也很無奈,再者她本是極重身份的,張易之引了幾個商人進宮,她也覺得有些輕浮,便拂袖道:「把他們轟出宮去!」 「臣遵旨!」 不知隱於何處的楊帆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武則天身邊,應了旨,走到宋霸子等人面前,沉聲道:「走吧!」 宋霸子幾人看看張易之,張易之臉色鐵青、目欲噴火,卻是無技可施,宋霸子等人只好訕訕地向外走去。 楊帆一直把他們押到玄武門,轟出宮城,看著他們遠去,這才微微一笑,招手喚過任威,對他低低耳語幾句,任威點點頭,馬上也出宮去了。 楊帆看著羞愧而去的宋霸子等人背影,搖頭一曬:「行有行規,官場上的規則和規律比其他行業更加複雜,倘若不解其中要領玄機,硬往死胡同裡鑽,結果往往是碰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人有所長,必有所短,隱宗崛起時日尚短,沈沐更是起於微末,縱橫江湖或游刃有餘,混跡官場嘛……真是嫩著呢!」 ※※※※※ 武三思得了皇帝口諭,快馬趕來宮中,到襲芳院時,飲宴已經開始了。 酒過三巡,張氏兄弟雖然依舊心中恚怒,至少表面上已經恢復了從容神色。 四名舞伎正在堂前跳著拓枝,武則天持箸看著,忽然想起了當日在龍門伊闕,伊水河畔時女兒與上官婉兒的一舞。 她下意識地看了看女兒,又看看陪伴一旁的婉兒,兩人依淨明麗如昔,歲月似乎沒有在她們身上留下什麼痕跡,那嬌嫩幼滑的肌膚怕是連十六歲的少女都要羨慕。武則天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臉,輕輕歎了口氣。 她是極重保養的,直到五十歲前,她看起來還如三十許人,明麗嫵媚。可歲月終究是所有人都難戰勝的天敵,當她一過六十,衰老的速度就驟然加快,哪怕是再好的靈丹妙藥也無法阻礙她身體的衰老,再好的胭脂水粉也無法遮蓋她的皺紋。 她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老邁,一個強勢了一輩子的人,當她必須面對一種她無法扭轉的局面時,那種無力感,尋常人是無法領會的。 她蒼老的目光從兒子、女兒、女婿、侄兒還有她的情人臉上一一掠過,恍如作夢。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融洽和睦的,可這一幕能持續多久呢?她很清楚,眼前這一切,都是因為她的存在而存在的。 楊帆從外面回來了,看到庭前的一切,他放慢了腳步,緩緩繞向廊下。正在緬懷與感歎之中的武則天看到了他,目中忽然有了一絲暖意。 眼前這個人不只是她打算用來百年之後繼續維繫武李兩氏的一道粘合劑,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算是她的女婿吧。 武則天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太平,記得那次在伊水河畔,太平跳過拓技舞後,便與自己發生了掙執。女兒最終還是屈服了,可她是不快樂的,武則天都清楚。撫今追昔、觸景生情,武則天忽然覺得自己今天的心異常脆弱。 於是,在楊帆正欲閃入廊下的時候,武則天和藹地喚住了他:「楊卿止步!」 楊帆訝然站住,止步躬身,武則天道:「入座,與諸王、宰相、公主、駙馬,同飲!」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四章 殺人不見血 因為皇帝特許的這份殊榮,楊帆略有些驚訝,但他從武則天的眸中看到的是微笑與和善,一向冷厲威嚴的女皇帝偶爾一露的和藹,倒令楊帆有些不適應了。內侍很快給他加了一領蓆子、一張案幾,楊帆在末位上坐下來。 婉兒沒有多望他一眼,席間個個都是人精,稍不小心就會露出馬腳。楊帆自任千騎中郎將之後,在宮中近乎可以隨意行走,與婉兒私唔幽會的機會也多了,如今心態自然不如許久未見的飢渴。 倒是太平公主很大方地笑望了楊帆一眼,反正她和楊帆的緋聞盡人皆知,所需迴避者只有駙馬一人,而武駙馬此刻即便看到了,也只會裝作看不見。酒宴又持續了大約半個時辰,武則天放下酒杯,緩緩坐直了身子。 侍立一旁的上官霏見狀連忙揮手,絲竹絃樂頓時戛然而止,舞伎們翩然退下。眾人都知道女皇有話說,紛紛停箸坐正。 武則天先是喟然一歎,輕輕地道:「朕已經老啦。這個帝國,早晚要交到你們手上。朕希望眾臣工今後依舊能齊心協力扶保朝廷,朕希望武李兩家能夠永遠和睦相處!」 婉兒道:「一切會盡如聖人所願的!」 眾人紛紛稱是。 武則天緩緩點頭,掃視著眾人道:「今日在座的,有武李兩家的王子,有朕的女兒和駙馬,還有各位宰相,朕很喜歡今日這般其樂融融的場面,朕希望……你們以後也會如此,禍福與共,共同扶保朕一手創立的大周江山!」 眾人紛紛離席,向皇帝行禮。 武則天欣然舉杯,道:「來,滿杯!」 待眾人斟滿酒,端起杯,武則天慨然道:「大周萬物更新、江山穩固,恰如日之東昇,今後,諸王子與諸位臣工只要按照朕設定的循軌而行,必可保大周江山千秋萬載!」 「謹遵聖命!」 眾人轟然應喏,相王李旦突然上前一步,長揖道:「母皇,先賢有雲,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今大周國勢昌盛,四海昇平,皇太子之位理應傳於母親的嫡長子嗣,苟違其宜,四海失望。 兒與七郎皆母皇親生子也。七郎為兄,兒為弟,皇太子理應由七郎擔當。七郎仁明孝友、端重聰慧,是皇太子最佳人選,兒願辭去太子之位,請母皇立七郎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易立皇儲的消息早就傳開了,在場諸人無人驚訝,只有武三思心中小有失落,雖然他早知今日,如今親自與聞,還是不免黯然神傷。 李顯自然趕緊離席推辭,兩兄弟在御前你推我讓,上演了好一陣的兄友弟恭,眾宰相們才一擁向前,異口同聲地贊同易儲。武三思和武攸暨也硬著頭皮站列其中,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武則天緩緩點了點頭,欣然道:「古語有云,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我兒能夠如此,朕心甚慰。准你所奏,便由你兄長為皇太子,明日宣知朝野、鹹告中外!」 李顯見母親發話了,這才上前接旨,這一回就要隆重些了,他在母親面前跪倒,鄭重領旨。武則天道:「為君者,當敬以修身,正以御下,剛以斷事,明以察微,持之不怠,則天變自弭,和氣自至。你為太子,當潛習學習為君之道,以求勵精圖治、濟世康民!」 李顯叩首道:「謹遵母皇教誨!」 武則天又對眾宰相道:「爾等文武,皆為輔臣,當竭誠盡忠,輔佐君上。君有任賢納諫之美,臣有輔君進諫之忠,討論治亂興亡,利害得失,使君上明白切要,可為鑒戒,如此君明臣良,國家興盛可期也!」 眾宰相、眾王子乃至二張俱都跪地稱命,因為武則天開口便是「爾等文武」,楊帆這個「武」也跑不了啦,只得隨著眾宰相一起行跪拜大禮,隆重之狀,頗有顧命之勢。 在楊帆而言,這副看似君臣和睦的立儲場面純粹就是一場戲,而且是一出早就知道結局的戲,乏味的很。 眾臣工作出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樣,配合皇帝做完了這出立儲大戲,眾宰相紛紛表態支持讚許,明日朝堂正式立儲時不用擔心再出什麼意外,早就感到體乏的武則天便返回內宮去了。 皇帝一走,眾臣子哪還能坐在這兒吃吃喝喝,眾王爺、公主乃至宰相們紛紛散去。楊帆出了玄武門,任威早已等在那裡,一見他出來,便道:「屬下已吩咐下去了,明日消息便可傳遍洛陽!」 楊帆微微一笑,又囑咐道:「百姓們知道了用處不大,他們想理會才有作用,不想理會,你便吵翻了天與他又有何干係?要把消息讓上面的人知道,二張出身名門,交遊也俱是仕宦,這些人才能真的對他們產生影響!」 任威眸中露出笑意,點頭道:「屬下明白!之所以要由下而上,只是讓他們不好查找出處罷了。」 ※※※※※ 翌日朝會,一個早已被朝野所知的消息隆而重之地向中外宣佈了:易立廬陵王李顯為皇太子。最高興的大概就是義安郡主李馨雨了,可最不高興的也是她。 高興是因為她剛被貶為縣主,馬上又升回了郡主。不高興的是,姐妹們都晉級成了公主,她卻是郡主,這讓一向喜歡攀比的義安郡主很是不滿。可她剛剛受了懲誡,直接升到公主的話,皇帝的教訓未免就成了一個大笑話,她只好接受比姐妹們低一級的現實。 皇儲換人,因為是早已盡人皆知的消息,所差者只是大家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實現,所以李旦辭太子位,李顯登太子位的消息並沒有引起朝野多大的轟動,倒是有關蜀商宋霸子、龍九套入京交結二張的傳言,開始有板有眼地傳播開來。 在楊帆授意傳播的謠言當中,宋霸子、龍九套等蜀商首先被描繪成了粗鄙不堪、不習禮數的暴發戶,這是很合乎那些有仇富心理的人的心態的;緊接著又給他們炮製出許多經商過程中漁肉百姓、缺斤少兩、哄抬物價的惡劣行為,這又合乎那些一向鄙夷商賈的清高讀書人心態,同時引起了受過奸商坑害的百姓的敵視。 於是,這些人紛紛加入了噴口水的行列。這還不算,還有一些關於宋霸子、龍九套等人進京後「說過」的嘲笑京都人氏的言語和小段子開始到處流傳開來。 宋霸子等人當然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可是那些百姓不會質疑究竟是誰當時就站在他們旁邊聽見了這些話,居然能夠知道的這麼詳細。宋霸子一行人又不可能拉著路人逐一解釋,這個屎盆子一扣上去,宋霸子等人立即成了京都公敵。 當時的地域壁壘很嚴重,宋霸子這種「地域岐視」的言論,很容易引起當地人的同仇敵愾。而且他們岐視的是優越感很強的京都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時間,宋霸子等人成了過街老鼠,大有人人喊打之勢,弄得不只他們不敢出門,便是說話帶些蜀地口音的人都不敢出門了。 緊跟著,便有隱隱約約的說法提到了當日宮廷宴會,他們被引入宮廷、結果又被皇帝斥出的消息。在這個小故事裡面,宋霸子等人又變成了粗俗不堪沒見識的鄉巴佬,他們在皇宮裡惹出了多少笑話,如何的醜態百出,成了京都百姓反擊他們的笑談。 然後,在有心人的詢問下,一些消息靈通人士開始稍稍透露出來一點消息,貌似引他們入宮的是宰相後人、如今的奉宸令張公子,還有人提到,據說這幾個很沒品味的鄉巴佬曾送了張公子一條金牛,因為張公子是屬牛的。 污水和嘲諷開始從宋霸子等人慢慢向張氏兄弟身上漫延過去。 一開始宋霸子等人對於京城裡的流言蜚語雖然頗為氣憤,但還沒有太往心裡去,反正無礙大局,只好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來安慰自己。但是漸漸他們發現,張同休等張家兄弟開始疏遠冷落他們,不再接受他們的邀請,登門拜訪也常吃「閉門羹」。 他們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可惜此時想要挽回為時已晚。張氏兄弟是高門子弟,如今有權有勢,錢財對他們而言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並不具備太大的誘惑力,而聲望卻是他們最想擁有和保持的。 如今整個事件恰恰是由聲勢浩大的輿論所形成的,宋霸子等人獨在異鄉,面對這鋪天蓋地的污蔑根本無從辯解。他們現在已經猜到是自己的身份洩露,顯宗在暗中動了手腳,可是他們做夢都沒有想過顯宗居然會用這樣的方法。 他們費盡心思,不惜重金接近張氏兄弟,可還沒有讓這份關係發揮任何作用,便被口水噴斷了。 「不要懈怠!」 楊帆聽到任威的稟報,想像著宋霸子等人焦頭爛額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他們失敗了,必然會另想辦法,這時候更要盯緊了他們!我還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何而來,他們的目的,一定就是他們最大的弱點!」 「屬下明白!」 任威剛剛答應一聲,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腳步聲未至門前便傳來了老管事緊張的叫聲:「阿郎!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五章 聰明的豬 楊帆向任威打個手勢,快步走去打開房門,老管家恰好趕到門口,一見楊帆出來,忙道:「阿郎!大事不好了,千騎營有幾名軍士找上門來,人人身上帶傷,說是……說是被金吾衛打傷的,還被金吾衛抓走了許多人。」 楊帆神色一緊,沉聲道:「我去看看!」楊帆拔腿就往外走,任威立即緊隨其後。楊帆迅速趕到前院,只見門房裡幾個士兵或坐或站,身上俱都血跡斑斑,楊帆遠遠看見,心中便是一沉:有刀傷! 近來金吾衛與千騎營的衝突愈來愈激烈,雙方時有鬥毆。 但是鬥毆不是戰鬥,即便雙方都佩有兵刃,除了楊帆懲治韋駙馬時佔了「妨礙公務」的理兒動過兵器之外,雙方都是拳腳相加,或者隨手從路旁店舖裡抽一根棍子什麼的,沒有人敢動兵刃,因為一旦動了兵刃,性質就不同了。 可今日他的兵身上居然有了刀傷,這就意味著雙方的衝突已經升級,對方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動了兵器。 楊帆快步趕到門房,那些傷兵一見楊帆紛紛站起身來,傷勢嚴重的就由其他人攙起。楊帆看看他們,扶住一個單腿站立的傷兵,關切地道:「嚴重麼?」 那傷兵努力挺直身子,大聲道:「回將軍話,卑職沒事,腿上挨了一刀,沒有傷筋動骨!」頓了一頓,他又大聲道:「只要讓卑職養個十天半拉月的,卑職就能把咱們千騎營丟的面子找回來,干翻那幫狗娘養的!」 楊帆哈哈大笑,親暱地在他肩頭捶了一拳,道:「如果等你養好傷再去找回場面,那你就是落了咱千騎營所有兄弟的面子了,你受了傷,難道我和眾兄弟們不能替你找回來?」 楊帆說完,神情一肅,向眾傷兵中一個伙長問道:「怎麼回事?」 那伙長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說,站在一旁的任威聽了都不禁皺起眉頭。 千騎營和金吾衛的磨擦近來很激烈,雙方士兵就像一群憤怒的公雞,只要見到,就會想法設法發生衝突,雙方幾番衝突下來,可謂各有勝負,而且都在可控範圍內。 今日這群千騎營官兵是隨高初進城喝喜酒的。高初已經訂了親事,可軍營中人在他成親那天未必都能出來,尤其是士兵也未必有資格到高家喝喜酒,於是高初帶了本營的要好兄弟先出來擺幾桌。 結果金吾衛又在街頭故意衝撞千騎營官兵,雙方早就是一觸即發的關係,當然動了手。可是令人意外的是,甫一動手,對方就動了刀槍,高初等人根本沒想到對方敢動兵器,措手不及之下被一連傷了好幾個人。 高初等人又驚又怒,正欲動用兵器反擊,路旁一家小店裡突然跑出六七個賊人,隨即大批金吾衛官兵突然出現,將這些賊人一舉抓獲,然後指控千騎營官兵包庇罪犯,阻礙執法,要把高初等人拿下。 高初一看就知道中了人家的奸計,趕緊率眾突圍,只求把消息送到楊帆手上。在他全力掩護之下才有幾名士兵逃了出來,其他十餘人包括高初本人,俱都被金吾衛拿下,押回大營去了。 那伙長原是百騎士兵,說話甚有條理,隨著他的敘述,楊帆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等那伙長說罷,眾士兵都眼巴巴地看著楊帆,等著他拿主意。 楊帆思索片刻,對任威道:「你送兄弟們回營,讓他們好好養傷。把事情說與陸郎將知道,請他去金吾衛交涉,把人要回來!」 任威低聲道:「將軍,金吾衛是河內王坐鎮,恐怕他不會買陸郎將的賬。」 楊帆輕輕點頭,道:「我知道,你照做便是!」 楊帆當初答應讓陸毛峰調入千騎,看中的就是他身後二張那兩副堅強「肉盾」的作用,這時豈能不用。任威答應一聲,因為傷兵中有幾人傷勢較重,還在不斷流血,所以先從府上找了些金瘡藥給他們包紮起來,任威又讓人去街頭雇了幾輛車子,載著傷兵離開了。 楊帆隨即離開,直奔皇宮。 武則天順利易儲,表面上看來,武李兩家既有聯姻又非常和睦,這讓武則天非常高興,感覺前途一片光明。武則天一輩子老於權謀,當然明白在皇權和官場方面,利益才是最根本的決定準則,可她還是樂觀地認為,憑著她的安排,武李兩家可以和平相處下去。 因此,這幾天武則天的心情格外舒暢,聽說楊帆求見時,她正被張易之說的一個小笑話逗得哈哈大笑。很不幸,張易之的這個小笑話正是關於宋霸子的,儘管宋霸子送了很多禮,可在張易之心中,他仍然只是一個下等人。 張易之可以因為宋霸子送的厚禮給他面子和榮耀,也可以為了討武則天的歡心,把他拿來當笑話講。武則天聽說楊帆求見,笑吟吟地對張易之道:「這個楊帆啊,朕現在最怕他求見了,他一來準沒好事,可別又是朕的哪個孫女兒打了駙馬。」 張易之湊趣道:「要這樣,臣看聖人應該把他調去宗正寺,讓他專門處理皇族事務。」 武則天聽了又是朗聲大笑,大笑聲中,楊帆步入殿堂,一見武則天正側臥在張易之腿上,連忙垂下目光,恭聲道:「臣楊帆,見過陛下。」 武則天笑吟吟地道:「楊卿此番見朕,有什麼事啊?」 楊帆道:「是這樣。記得臣上一次跟陛下說過,當日在街頭看見義安郡主毆打郡馬,臣上前阻攔,恰有一隊金吾衛官兵趕到,因與義安郡主相識,試圖阻止微臣。臣因之與他們起了衝突。」 武則天道:「怎麼了?」 楊帆很委屈地道:「誰料此事之後,千騎營便與金吾衛起了齬齟。此後……」 楊帆把之後發生的金吾衛和千騎營的數次鬥毆說了一遍,唯獨沒提今天發生的事。這幾次鬥毆,有時千騎營佔了上風,有時金吾衛討了便宜,但是在楊帆的說法中,自然避重就輕,把自己描述成了一個委曲求全的受害者。 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一個大權在握且固執己見的老婦人心中。 楊帆說完事情經過,又道:「金吾衛是臨川王坐鎮,臣職卑言輕,哪敢與臨川王做對,奈何金吾衛屢次相逼,臣一忍再忍,多次約束部下,可壓制久了,部下們又多生怨懟,認為臣不愛惜部下。 這些士兵都是出自禁軍,眼界高傲,如今成為陛下千騎,更以天子親衛自居,平日裡驕橫不可一世,除了陛下您,怕是沒什麼人能放在他們眼裡了,臣對他們屢屢彈壓,已然招致不滿。恐久則生變,是以……」 武則天一聽,一顆心便放了下來,原來不是孫女兒又把孫女婿打了呀。兩支兵馬起了衝突,這樣的小事也要到她面前來解決,武則天覺得很不耐煩,不過想想金吾衛是武懿宗管著,那是自己的侄兒,不來找自己,怕是楊帆也無處鳴冤了。 武則天便道:「如此小事,你自與懿宗溝通一下不就好了麼,都是為了公事,何至於此?」轉念想想,又道:「懿宗那性子朕也知道。若是不好溝通,你可以讓三思出面為你斡旋,朕若連這等小事都要親自干預,不但有失帝王威嚴,便是與你領兵也是不利的。」 楊帆趕緊道:「是!臣遵陛下囑咐,照辦便是!」說完躬身退出殿堂。 武則天聽說那些天子親兵眼中只有她一人,還是很自得的。又想起楊帆受了委屈沒有先去找梁王而是到她面前訴苦,看來當初自己那句「朕在位一日,眼中便該只有朕」的教誨是被他聽進心裡去了。 可這件事如果由她作為皇帝的人出面解決,那真的成了官場上的一個笑話,堂堂天子,豈有連這種事都出面干預?那這皇帝也太不值錢了。她卻不知,就因她這想法,事情最終鬧到不可收拾,真的必須要由她出面才能解決了。 楊帆得了武則天這句話,馬上又去梁王府。梁王自從得知他打了李家駙馬,心中竊喜不已,對他更是加大了籠絡力度,一聽他來求見,馬上做出禮賢下士的姿態,親自把他迎進書房。 楊帆把來意一說,武三思頓時眉頭緊蹙。為上位者,其實是很忌諱下屬抱成一團,比對他還要親近的,若是手下幾方勢力互相較勁拆台,那才合乎他的利益,但是鬧到楊帆和武懿宗這樣,明顯有些出格了。 可是要他出面也有些困難,他現在還不是皇帝,迫切需要部下的鼎力支持,不管偏袒哪個,另一個都不免寒心。以前的事暫且不論,這一次可是楊帆先打了金吾衛的人,而武懿宗身份地位又遠高於楊帆,讓他忍下來那是不可能的。 可現在楊帆的人被金吾衛抓走了,如果他袖手不理,楊帆這邊又難免心寒,武三思蹙眉思索片刻,暗想:「且先敷衍著他吧,待懿宗那邊出了氣,再勸說幾句叫他放人。」 想到這裡,武三思便對楊帆道:「這件事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安心等我消息,本王會設宴把懿宗請來,跟他好好談一談,盡量不要把這件事情鬧大。」 楊帆抱拳道:「如此,有勞梁王殿下了。」 武三思「嗯」了一聲,又道:「你也約束好你的部下。還有,這件事就不要往上聲張了。鬧將起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六章 先禮後兵 楊帆回到千騎營,楚狂歌、馬橋、黃旭昶、呂顏等大大小小的將官們馬上擁上來將他圍住,有吵的有罵的,七嘴八舌,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楊帆把臉色一沉,喝道:「統統閉嘴!」 楊帆掃了他們一眼,問道:「陸郎將回來了麼?」 「卑職在!」 陸毛峰從眾人後面擠進來,一臉的苦笑,緊跟著許良也盔歪甲斜地擠進來。 楊帆緩和了語氣,對陸毛峰道:「陸郎將,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陸毛峰一臉羞憤地道:「卑職……卑職奉命去金吾衛,河內王連轅門都沒讓我進,只傳了一句話出來。」 楊帆盯了他一眼,道:「哦,他說甚麼?」 陸郎將憤憤地道:「他說,他說我陸毛峰身份不夠!要……要將軍你……將軍你……」 楊帆道:「他怎麼說的你就怎麼傳,不必顧忌。」 陸郎將道:「是!他說:『叫楊帆來,自轅門叩頭請見,一路給我磕進帥帳,本王要是開心了,就放了他的人。』」 楊帆大怒,他知道皇帝根本不可能出面調和兩伙士兵之間的衝突摩擦,你把皇帝當什麼了?他去御前做那場戲,只是怕武懿宗有皇親國戚的便利身份,先去武則天面前告他黑狀。 他去見武三思,才是真的抱著能用比較平和的手段先把人救出來就先救人的心思,沒道理人扣在那兒,先去和人置氣。不料武三思的態度很是敷衍,這令楊帆大失所望,如今又聽武懿宗這麼說,他如何不怒。 就算見了皇帝,除非大朝會或者祭祀天地祖宗這樣的重大典禮場面,他都不用下跪的,武懿宗敢說出這樣的話?重要的不是這句話如何羞辱他,而是表明了武懿宗的態度,顯然這一次他是下了套拿人,準備「得理」不饒人了。 陸毛峰因為沒有辦成這件事,心中頗有些羞愧,其實他只是一名部下,奉命交涉,事情沒有辦成,他可以因袍澤的遭遇而憤怒,羞惱實在不關他的事,落面子的是他千騎主帥楊帆。 只是陸毛峰因為來路跟別人不一樣,起初很受排擠,上次大閱他出了大力,與同僚的關係才緩和下來。一個人在夥伴們中間不受待見,那滋味兒很難受的,為了贏得其他將領的友情,陸毛峰總是有意無意地賣弄他的關係,似乎在京裡他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面子名聲也是一種負累,如今武懿宗連轅門都沒讓他進,把他的面子都掃到臭水溝裡去了,陸毛峰豈能不羞憤交加。 許良道:「不如卑職去見見武攸宜大將軍,咱們千騎名義上畢竟是歸屬羽林衛的,請武大將軍出面也算名正言順。」 楊帆想了想道:「你去吧,你原屬百騎,是他的老部下,私下托請方便些。」 許良答應一聲,離營而去。 楊帆看看激憤昂揚的楚狂歌等人,道:「你們先散去吧,人,無論如何,我都要救出來!可總得讓我想想辦法吧,這天下還沒到咱們橫著走的地步!」 眾人見狀只得紛紛散去,羞惱中的陸毛峰追上來補救道:「卑職在領軍衛時曾有一位結義兄弟,如今在金吾衛中,河內王不見我,我便讓這位兄弟如有可能就照顧一下咱們被抓的人,若有什麼消息變化也盡快通知我。」 這種當口,他做這種托請,他那把兄弟也會很為難的,金吾衛和千騎營正彼此敵對,他那把兄弟是金吾衛的一員,不管是幫忙照顧千騎營的人還是通風報信,都是大忌,雖說這消息只是說說高初等人在金吾衛的情形,不涉及敵我營防,不關乎雙方勝敗,可一旦為人所知,那就裡外不是人了。 所以,陸毛峰一直憋到身邊沒有旁人,這才對楊帆說出來。 楊帆感動地向他一揖,道:「論職位,我高於你。論歲數,你大於我。咱們私底下,不論官職,只敘年齒。陸兄,其實自你到了千騎營,所作所為,所有遭遇,我都看在眼裡,只是有些話,我也不方便講,也不方便因為一點小小摩擦便煞有介事地進行干預。 陸兄的出身來路,你明白,我明白,大家都明白,所以不免受到大家冷遇。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陸兄比小弟年長,經歷更多,想必也明白這個道理。如果易地而處,有人硬要在陸兄的圈子裡塞個人進去,恐怕陸兄也不待見他。」 陸毛峰漲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因為不知道楊帆為何突然說起這個,有些不知所措。 楊帆笑笑,又道:「可陸兄到了咱千騎衛之後的所作所為,大家都看在眼裡。陸兄沒把自己當外人,為了咱千騎那是竭盡所能,不管陸兄是通過什麼門路進來的,陸兄的才幹能力,配得上這個郎將! 陸兄對咱千騎的一片心意,也稱得上是咱們大家的兄弟!別人有什麼偏見看法,陸兄別往心裡去,日久見人心,大家總會明白陸兄為人的。其實這番話,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只是突兀說出的未免顯得唐突,如今趁這機會,正好和你交交心。」 陸毛峰聽得熱淚盈眶,他的確是走了二張的門路,可他在軍中沒有靠山,如今二張發達了,兩家祖上有過姻親,這點關係擺在哪兒不用白不用,他為何不能用一下,所以二張對他稍示招攬,他也就順勢答應了。 可軍中不比地方,這兒自成系統,二張的影響力很難滲透進來,他自問本領才幹不遜旁人,為了千騎更是一片赤誠,可總有人用另類的眼光看他,不是覺得他走了門路就一定名不符實,就是覺得他是別人安插進來的奸細叛徒。 為此,他私下裡不知道喝過幾頓悶酒,憋屈的不行。如今楊帆這番話,讓這個漢子心裡熱乎乎的,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楊帆最初對陸毛峰的確是抱有看法,雖然那時對他也很親近,但是當時純粹是利用。可他冷眼旁觀,已經漸漸改變了對陸毛峰的觀感,如今陸毛峰背後的二張這層關係他還是能用就用,但他對陸毛峰本人已經不再視做一個只是加以利用的棋子了。 楊帆這番話確實是發自肺腑,所謂患難見真情,他能做到你辱我亦辱,你恨我亦恨,那就是自家兄弟,無論將來發生什麼,那時他會在二張和自己之間選擇誰,但是楊帆想讓他知道:「你以真心待我,我便以真心待你。現在,我們是兄弟!」 ※※※※※ 許良回來的時候已近黃昏,他帶回的消息並不好。 武攸宜同別的武家子弟不一樣,他一直是羽林衛大將軍,掌管著禁軍中最精銳也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裝,爵位上他已經是王爺,不管是實權還是爵祿,都升無可升、賞無可賞,他沒必要摻和到二武之爭裡去。 即便現在二武之中武三思漸漸佔了上風,可皇儲已定,皇位已經沒有武三思的份,他更沒必要巴結梁王,因為這些緣故,武氏子弟中,他同其他兄弟走的都比較遠。雖說是堂兄弟,可他和武懿宗近乎點頭之交,他有必要為了只是名義上掛靠在自己名下的千騎出頭,向那個騎豬的蠢材低頭陪笑臉嗎? 所以他只是禮節性地答應許良,可以派人去向武懿宗交涉一下,希望武懿宗能夠放人。但是他那淡淡的語氣,許良自然聽的出來,回來對楊帆一說,楊帆也只能報以一聲苦笑。 武攸宜也靠不上,眾人商量了半宿沒有頭緒,次日一早楊帆又把許良、陸毛峰、黎大隱、呂顏等幾個性情穩重的將領單獨召集起來,與他們商討解救高初等人的辦法。 忽然有名小校進來,對陸毛峰附耳說了幾句,陸毛峰向楊帆打了聲招呼,出去小半個時辰又匆匆趕了回來。 楊帆一看他似有話要對自己說,便把他帶進了小帳,陸毛峰道:「我那義弟送來了消息,自高初以下,咱們一共十六個兄弟,俱都被河內王吊在高竿之上鞭笞打罵,如今依舊高懸竿頭。」 「什麼?」 楊帆身子一震,心頭火騰地一下,額頭的青筋都繃起來了。他知道高初等人落入武懿宗之手必定會受凌辱,可他沒想到武懿宗竟敢擅用私刑,尤其是高初還是旅帥,已經是朝廷正式在職的軍將。 陸毛峰苦澀地道:「我那義弟說,他實在沒辦法對千騎眾人予以照料,便是這次送出消息,都有些左右為難。恐怕……恐怕再想從那兒問些什麼消息,他也不便說了!」 「嗯!」 楊帆緩緩點頭,在帳中默默地盤桓良久,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半晌,他似有所決,突然一轉身,快步走向大帳。許良等人正在帳中討論,忽見楊帆大步進來,目中隱隱泛著怒火,不由都住了口,抬頭看著他。 楊帆沉聲道:「不必討論了,我去金吾衛要人!」 一語既出,四座啞然,昨晚商討,楚狂歌、黃旭昶等人都喊打喊殺的,為此今天才單獨召見他們這些性情沉穩的。這是出了什麼事了,怎麼楊帆自己反而不淡定了?許良驚立而起道:「不可!河內王沖的就是你,你去了他也不會放人,反讓你再度蒙辱。」 楊帆道:「不然如何?咱們千騎和金吾衛都是北衙禁軍,政事堂和兵部管不得,刑部和大理寺管不到,找洛陽府那就是個笑話,莫不成找御史台彈劾武懿宗麼?」 許良兩眼一亮,欣然道:「這倒是個辦法!」 楊帆「哈」地一聲怒笑,道:「問題是,等御史們在廟堂上把口水噴成瓢潑大雨的時候,高初已然被曬成一具乾屍,他那未過門的娘子也要守望門寡了!」 許良大驚道:「怎會如此!那……那咱們該怎麼辦?」 楊帆陰沉沉地道:「禮若已盡,那就出兵!」 第二十三卷 千騎將 第八百八十七章 千騎卷平岡 金吾衛的轅門前儼然是一座街市,道路兩旁有各式高矮不一的小樓,燈籠旗旛很多,多是些青樓酒肆。 時當正午,烈日炎炎,旗旛沒精打彩地垂掛著,三五士兵在酒館裡就著小菜正在暢飲。也有紅裙婦人坐在樓頭青簷下,一針一線地縫補著衣裳,手裡衣裳多是軍服。 這些婦人多是妓女,洛陽城最高檔的妓女都在溫柔坊,生活在軍營附近的都是些年老色衰的老妓,有時接些縫補衣物的活計,有時則開門揖客承歡榻上,那些光顧這裡的大兵也都是苦哈哈,沒幾個錢,所以她們只能賺幾文辛苦錢花。 如此烈日之下,忽有馬蹄聲傳來。馬蹄聲並不急促,正在酒館中的軍漢醉眼朦朧地望去,忽見兩騎緩緩而來,前後雖錯過一個馬身,步伐卻是整齊劃一。馬上兩人俱著戎服,一身皮甲俱呈黑色,看來好似烏鐵所鑄,好不威風。 正在樓頭縫衣的婦人抬頭望了一眼,瞧見那位將軍容顏,忍不住便是一呆,竟有片刻的失神:「好一位唇紅齒白、眉目英朗的小將軍!哎呀!」一個不慎,那針紮了手,溢出殷紅的一顆血珠。婦人趕緊把手指吮進嘴裡,瞟著那英俊小將自面前緩緩而過,竟然有些少女時候的嬌羞。 金吾衛駐紮此地多年,軍營周圍都是土牆,轅門也是高大壯觀的石質基座木質門額,上邊一主兩副的重簷,轅門前方卻是一片平坦空地,這裡是絕不准置屋建宅的。轅門右側豎一石坊,上邊赫然四個紅色大字:「執金吾事」。 轅門左側也有一個石坊,石料顏色還很新鮮,上書四個大字「河內郡王」,看樣子是武懿宗執掌金吾衛後,把原來的牌坊推倒,換了自己的王爵為坊。兩塊石坊距巨大壯觀的轅門各有五十步,氣派十足。 金吾衛的軍營因為是常駐軍營,所以裡邊是看不到帳篷的,從轅門看進去,道路兩旁有不少建築,一路逶迤而去。不過剛進轅門左右卻是很寬敞的活動場地,上邊安置有許多器械,有木製也有土製。 楊帆一看就認得了,那是木馬和土馬。金吾衛雖不像龍武衛一樣全是騎兵建制,卻也是有騎兵的,有騎兵就得訓練,而軍馬……說實話,一匹軍馬比一個士兵的命還值錢,哪能隨時騎乘。 就算是騎兵分配到了戰馬,也沒有權力隨時騎乘,其管制和兵器出入甲仗庫一樣嚴格,那士兵們要練騎術怎麼辦?就是在這些土馬和木馬上練下上馬下馬的規範動作。 軍隊的嫡系與雜牌、與皇帝的遠近親疏,這兒就能體現一二。千騎營的人想練騎術就騎馬,什麼時候需要用假馬來代替了? 可金吾衛沒那條件,戰馬損傷或生病,可不是想換太僕寺就給你換的。此時正有一些士兵光著膀子,穿一條犢鼻褲,在那早就磨得光溜溜的木馬土馬背上活動著。 轅門處的守軍正在陰涼地裡乘涼,忽見兩位甲冑嚴整的將軍策馬馳近,不由趕緊站好。 守軍不知來者何人,規矩站好,瞟著那兩位騎士,就見二人到了轅門前站定,其中一位很年輕的將軍抬頭看了看轅門上的文字,又緩緩低下頭來看著他們。這位小將看起來年紀不大,目光卻銳利有神,若有實質,幾名守軍更加忐忑。 這時,就聽那位小將旁邊另一員將領道:「速去稟報金吾衛大將軍,就說千騎營歸德中郎將楊帆、行軍司馬許良求見!」 守門的軍校這才知道對方是千騎營的人,原本的忐忑頓時被一種不屑的敵意所取代,其中一人冷冷地瞟了二人一眼,道:「候著!」便不緊不慢地向軍營中走去。 烈日炎炎,楊帆穩穩地立馬轅門,一動不動,彷彿人和馬都變成了鐵鑄的一般。 一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兩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楊帆始終一動不動,汗水慢慢淌到他的頜下,輕輕滴落在他的胸甲上,門口幾個守軍臉上輕蔑的神色越來越濃郁,他們又懶洋洋地回到陰涼地裡,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不復把楊帆和許良看在眼中。 足足過了近半個時辰,那名去報訊的小校才拖著槍慢吞吞地走回來,對楊帆道:「大將軍有話,請楊將軍下馬,膝行至帥帳相見!」 楊帆英眉一挑,沉聲道:「本官歸德中郎將,雖職位卑於河內王,安敢如此相辱?」 那小校笑嘻嘻地道:「楊將軍不樂意,那就請回吧。」 楊帆道:「然則,被武大將軍抓走的千騎將士怎麼辦?」 那小校道:「那些人冒犯武大將軍,干預金吾衛執行公務,被大將軍施以軍法呢,想帶他們回去,沒門!」 楊帆道:「縱然千騎將士真的過錯,也輪不到金吾衛的將官用刑。這不是執行軍法,這是濫施刑法!」 那小校笑道:「是又如何?要麼你就膝行入內,求我們大將軍高抬貴手,要麼你就回去!」 許良一提馬,那馬上前兩步,駭得那小校急退兩步,大聲道:「你們要是膽敢擅闖軍營,大將軍有令,格殺勿論!」 小校說罷,轅門裡頭忽然衝出一隊兵士,成雁翎狀分列轅門兩側,長戟直指楊帆。 楊帆厲聲道:「若為救回自家兄弟,楊某何惜一跪?可是,楊某的膝蓋不值錢,千騎的尊嚴卻不容冒犯!天子千騎,寧可流血,不辱尊嚴!」 那小校訕笑著還想說什麼,許良已揚起手,「啪」地一聲,一枝煙花在天空炸響。 烈日當空,天色明亮,沒看見多大的煙火,聲音卻不小,這一聲煙花炸響,遠處突然人喊馬嘶,片刻功夫,就見煙塵滾滾,一支大軍化作三股洪流,從那兩排房舍中間和左右衝了過來。 中間一員黑盔大將,身材魁梧,濃眉闊口,跨下戰馬撒開四蹄飛奔,手中的長矛閃爍著嗜血的寒芒,正是楚狂歌。在他身後俱是騎兵,人人長矛前指,宛如一股狂風般呼嘯而來。 左側一路兵馬,最前方一人手中高舉一柄雪亮的斬馬刀,彷彿離弦之箭,身後兵士三人一組,呈箭矢陣形突進,此人正是馬橋。他在龍武衛多年,最擅長騎戰,所帶的兵也最有騎戰的風範。 反之,右側那一路兵馬就不然了,領兵的是黃旭昶,這位原百騎旅帥久在天子機樞之地,王侯將相天天見,整天見他們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真就對他們沒有什麼敬畏之心,因此手使橫刀,叱吒張狂,看起來比楚狂歌還要威猛三分。當然了,他的兵有樣學樣,隊伍看起來就散亂了些。 策騎飛奔,急速衝來的鐵騎迅速縮短著與轅門的距離。 八百步…… 五百步…… 三百步…… 大地在震顫,風馳電掣的千騎大軍根本沒有一絲要停下來的意思。 轅門前那些士兵都看傻了,手中的長戟不由自主地垂下來,一名隊正喃喃自語:「千騎瘋了,千騎瘋了……」 「快跑!」 旁邊有人很講義氣地扯了他一把,正在發愣的隊正扭頭一看,兄弟們已經跑得差不多了,趕緊也跟著向左右逃開,拿血肉之軀去抵擋發了瘋的一千鐵騎,他可沒有那麼瘋狂。 千騎營除了正在宮中當值的一百人,全體出動,一員不缺,如潰了堤的洪水一般衝進金吾衛的大營,沿著中間那條大道滾滾向前。而楊帆和許良被兵士們繞過,兩人始終站在轅門前,紋絲不動。 滾滾煙塵漸漸散去,露出了楊帆和許良的身影。除了他們,門口已經沒人了,千騎大軍衝進了金吾衛,金吾衛守轅門的兵丁逃之夭夭。許良吐出憋了半天的一股濁息,向楊帆靠近一步,擔心地道:「將軍,沖營……真的沒事嗎?」 楊帆沉默有頃,緩緩地道:「人,必須得救!營,只能衝!百十個人是沖,傾巢而出也是沖,與其小鬧不如大鬧,與其讓他出小丑不如讓他出大醜,我想,現在的舉動,更合乎陛下的口味!」 許良翻了翻白眼兒,問的是你會不會出事,這不等於沒說麼? …… 武懿宗穿著一條兜襠褲在大樹下乘涼,躺在一條逍遙椅上昏昏欲睡,忽然一個士兵急奔而至,大叫道:「嘩變啦!沖營啦!將軍快走!」 武懿宗一驚而起,失聲道:「嘩變?怎生嘩變?本將軍不曾短缺了士卒的軍餉啊!」 那小校道:「不是咱們的人,是千騎營!千騎盡出,橫衝直撞,整個軍中都亂了套了,將軍快走,那些千騎兵都發了瘋一般,難保不會幹出什麼事來。」 武懿宗最是惜命,否則當初在河北也不會幹出聞風而遁的醜事來了,一聽如此危險,赤條條跳將起來就要往草叢裡躲,那小校啼笑皆非地道:「將軍,這麼矮的草叢,如何能藏得了人?」 「快!快快,扶我上樹!」 武懿宗忽然看見乘涼的那棵大樹枝繁葉茂,足以藏身,而且對方還不大可能往樹上搜查,趕緊向那小校喊道。 當下,那報信的小校扶著樹根蹲下身子,讓武懿宗踩在他肩上,慢慢把武懿宗送到高處,武懿宗踩著樹叉,手忙腳亂地爬上樹,又從樹葉中探出頭來,急急囑咐道:「你快離開,把椅子搬走!」 那小校急忙搬了椅子逃開,遠處忽有馬蹄聲急驟,武懿宗忙把頭縮回樹葉之中,咬牙切齒地獰笑:「楊帆!這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 話未說完,武懿宗忽然覺得頸後奇癢,伸手一抓,一條五彩斑斕的蟲子赫然握在手中,猶自張牙舞爪地掙扎著,武懿宗嚇得怪叫一聲,一頭從樹上栽了下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八十八章 惡人先告狀 楊帆的千騎一股腦兒殺進金吾衛,到了中軍帳前,放倒高竿,救下兄弟,拖上戰馬,轉身就走,他們來得快,去的也快,可是片刻的功夫,就已把整個金吾衛折騰的天翻地覆。 高初等人被吊在高竿上一天一夜,晚上還好,白天烈日曝曬卻連口水都沒有,被放下高竿的時候已經大半都暈迷了,看這情形只消再拖得半日,他們真能活活渴死。武懿宗也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因小隙便囚禁他營官兵直至暴死。 這些人被抱上馬,馬上給他們灌了些水下去,眾人相繼甦醒過來,楚狂歌、黃旭昶等人救回了自己兄弟,興高采烈地就要回轉千騎大營,卻被楊帆阻止了。 這是綠林山寨打劫麼?打完了你就走?可別忘了上面還有一位天子,做出這等驚世駭俗的行為,就這麼拍拍屁股回營了?楊帆領著他們離開金吾衛便直奔京城,找皇帝「惡人先告狀」去了。 此次襲擊金吾衛大營,陸毛峰並未參與,在楊帆全副披掛率兵出營的同時,他就快馬加鞭奔了京城。今日守在玄武門的是獨孤諱之,陸毛峰都沒來得及去找張同休,再通過張同休找二張,而是直接奔了玄武門,叫獨孤諱之往裡邊送了個口信。 不一會兒,奉宸令張易之就派了個小太監搖搖擺擺地出來,遞給他一塊出入宮禁的牌子,領著他直奔奉宸衛。陸毛峰在奉宸衛裡待了小半個時辰,便悄然離開了宮廷。而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則趕到麗春台侍候女皇帝去了。 楊帆趕到宮裡之前,張昌宗剛吹了一段簫,然後換了張易之同武則天弈棋。二人下棋倒不在乎輸贏,武則天年歲大了,也消耗不起那個體力,純屬消遣。二人有一下沒一下地下棋,張昌宗就坐在一旁湊趣,一邊幫著撿子兒,一邊陪女皇說話。 二人常把洛陽市井間發生的一些趣事說給武則天聽,少小入宮,在宮裡白了青絲老了紅顏的武則天很喜歡聽宮外的事情,也許人越老越懷舊,至尊的權力她早已在手,容顏的衰老她無法阻止,剩下的就只有緬懷了。 她的少女時光都在宮外,所以聽二張講宮外的故事,便成了武則天的一大樂趣。 二張東拉西扯、天上地下地講了一陣兒,便講到了金吾衛與千騎營之爭。 兵士毆鬥,本來就是自古難以禁絕的事情,二人話語之中又用詞巧妙、輕描淡寫,說成了兩群義氣漢子因口角之爭而動手,動用的手段也不過就是拳腳交加,再故意說的詼諧幽默一些,武則天聽的有趣,倒沒覺得多麼嚴重。 張易之一邊下棋,一邊笑道:「那個楊帆膽子也是真大,竟敢跟金吾衛作對。」 張昌宗將盛冰的銀盤往武則天身邊挪了挪,用銀錘敲碎一塊以加速降溫,一邊說道:「千騎營乃陛下親兵,難道不如金吾衛尊貴麼,怎就不能與他們作對?」 張易之白了他一眼,道:「你呀,真是不長腦子。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也不瞧瞧坐鎮金吾衛的是誰,楊帆的人打了金吾衛的人,不就是讓武懿宗大將軍臉上難看麼?你瞧如今南北兩衙二十四衛官兵,有誰敢對武大將軍不敬?」 張昌宗不服氣地道:「當然有!」 他數著指頭道:「武攸宜大將軍算一個吧?還有……還有……」 張昌宗扳了一根手指頭,就再也數不下去了,張易之笑道:「如何?也就剩下楊帆了吧,可是說起來,楊帆的千騎也算是羽林衛。哈!二十四衛禁軍,不就只有羽林衛麼,你當別的將軍都是傻的?為什麼人家就不幹得罪人的事呢?」 武則天依舊微笑地聽著,可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 張易之很是機警,點到為止,絕不多說,故意和兄弟爭執了幾句,話題一轉,便又繞到了近日京郊的一樁奇聞,說是一個叫於晴耕的佃戶與嗜賭的主人賭雙陸,結果不但贏了主人的田地、宅子,最後連主人的娘子也贏了過來,結果主人成了佃戶,佃戶成了主人。 唐人大都喜好搏戲,唐太宗喜歡「握塑」,李治沒有什麼特別的愛好,武則天卻專好「雙陸」,一聽這件事,這才稍稍拋開心事,聽他們講述起來。張易之如親眼觀戰一般,把這一場賭局說得天花亂墜,武則天正聽的入神,上官婉兒走了進來。 「陛下,婉兒聽出宮辦差的小黃門說,玄武門外跪了一地的官兵,瞧著黑壓壓一片,好不嚇人,不曉得出了什麼事。」 上官婉兒一說,正側身倚在柔軟靠墊上的武則天馬上驚坐起來,急問道:「官兵叩闕,所為何來?」 上官婉兒搖頭道:「婉兒不知,已經使人去問了。」 話音剛落,常侍御前的內侍小海便進來稟報:「聖人,歸德中郎將楊帆請見!」 武則天一聽就知玄武門外動態必與楊帆有關,趕緊道:「叫他進來!」 門外一聲高宣,楊帆昂然走入,武則天一看,登時直了眼睛。楊帆下身著一條胯褲,穿著一雙軍靴,上身卻是赤裸的,倒縛著雙臂,後背上還綁著幾根荊條,這是……這是要負荊請罪? 張昌宗掩口笑道:「楊將軍這是做什麼,就算你是廉頗,這兒也沒有藺相如呀。」 楊帆以軍禮單膝跪倒,沉聲道:「奉宸丞說笑了,楊某此來,是向陛下請罪的。」 武則天沉下臉來,慢慢問道:「出了什麼事?」 楊帆道:「臣昨日遵陛下教誨,先往梁王處走了一遭,之後回轉軍營,聽說麾下兵勇與金吾衛又起衝突,被抓走一十六人,又有受傷數人逃回軍營,軍中一位郎將已趕去金吾衛討人。臣忙約束部下,靜候小心。天色將晚時,那位郎將趕回,說武懿宗大將軍有話,想要討回兵丁,除非臣親自去。」 武則天蹙眉道:「那你便去上一趟又何妨。」 楊帆道:「武大將軍有言,要臣自轅門膝行,一步一叩首,至中軍大帳請罪,方肯放人!」 「啪!」 武則天一掌拍在案上,把那棋子打的紛亂,厲聲叱道:「混賬!他以為他是誰?」 楊帆頓首道:「臣為天子親軍,不敢有辱天顏,然天色已晚,當時若再進城,只怕到了城下時城門已關,故而想等到今晨去請梁王殿下斡旋。不料臣一早正欲進城,忽又有人送來消息,說臣那幾名部屬自昨日午時被金吾衛抓走,先遭鞭笞,遍體鱗傷,血肉模糊之際復又掛之高竿,曝曬於烈日之下,一日一夜滴水未進,如今已暈厥多人奄奄一息。」 武則天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楊帆沉痛地道:「三軍聞訊,憂心袍澤,一個個怒不可遏,臣實在彈壓不住,而且武大將軍如此仗勢相欺……」 楊帆低著頭哽咽了兩聲,也不知是否彈下了幾滴英雄淚。 上官婉兒趕緊扭過頭去,生怕再看郎君惺惺作態的樣子會忍不住笑出聲來,可轉念一想,郎君今日真是闖了大禍,雖然想盡辦法彌補,然則陛下喜怒難測,也不知是否真能平安無事,不禁又憂心忡忡起來。 楊帆猛地一揚頭,聲音陡轉激昂,清越高昂的聲音在整個殿堂裡迴盪起來:「臣也是血性男兒!臣是一個帶兵的人!臣若這時依舊退縮忍讓,如何能孚眾望、如何能統千騎?臣迫不得已,率全軍將士赴金吾衛,懇請武大將軍開恩。 烈日之下,臣等肅立一個時辰,暈厥者不知凡幾,結果武大將軍見都不見,只傳一句話出來,要麼臣一步一叩首,膝行至帥帳請罪,要麼返回,任由那懸掛在高竿之上的兄弟自生自滅! 臣一請再請,一再低頭,換來的卻是武大將軍的得寸進尺,臣想忍,可是臣已忍無可忍!臣想退,可是臣已沒有退路!臣迫不得已,率人強行衝進金吾衛,救回了依舊懸於高竿曝於烈日之下的袍澤。 幸好臣去的還算及時,他們當時雖已暈厥,如今業已救醒,雖然虛弱,尚不致死。臣也知道,哪怕臣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臣依舊是錯了。臣犯下大錯,有負聖望,今來負荊請罪,雖百死而無怨!雖立誅……而無悔!」 楊帆說罷,頓首不語,大殿上立即肅靜下來,可是每一個人的耳邊,似乎猶自迴盪著楊帆鏗鏘有力的聲音。武則天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過了許久,才淡淡地道:「那麼,你帶兵叩闕,意欲何為?」 楊帆忙道:「千騎跪叩宮闕,非為陳情,只為向陛下請罪!」 楊帆頓了一頓,又道:「臣知有罪,故而向陛下請罪,臣願受國法制裁!至於千騎將校,只是奉臣將令行事,還請陛下宏恩寬恕!」 武則天道:「自金吾衛救回來的人呢?」 楊帆道:「臣讓人餵了他們飲水,雖見甦醒,可過於虛弱,唯恐再有變化,故此進城之後,先送醫館診治去了。」 武則天聽了臉色稍霽,有時要看一個人的用心,從一些小事上揣摩才更加準確,如果楊帆把那些他口中已然半死不活的兵士拖回來卻不及時加以救治,反而擺在宮城面前給她看,還口口聲聲說什麼為了袍澤為了請罪,那就其心可誅了。 可眼下這事怎麼辦?兵士鬥毆也就罷了,一軍主將率人沖營,簡直豈有此理。武則天正為難時,武懿宗由兩個胖大太監架著,腳尖點地,晃晃悠悠地來了。 騎豬將軍情急上樹,結果被一隻蟲兒嚇得掉下來。不巧的很,地上有塊尖利的石頭,正戳在他的尾椎骨上,於是,他就成了這般模樣……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八十九章 告御狀 「姑母!姑母,你要替侄兒做主啊!」 武懿宗仗著是天子親侄,也不叫人傳報,直接闖了進去。一進大殿,陡然看見「負荊請罪」的楊帆,頓時一怔,隨即怒火中燒:「真他娘的,你沖了老子的大營,害得我這般難堪,你還敢惡人先告狀?」 武懿宗怒火一衝,屁股也不疼了,雙腿也不軟了,掙脫了兩個胖大太監的扶持,就要衝上去踢楊帆。這一幕看在武則天眼中,登時令她勃然大怒:侄兒剛進來時半死不活的樣子,現在生龍活虎了?方才是扮可憐麼?當著朕的面還敢毆打大臣,這是跋扈到什麼地步了。 武則天在楊帆連續幾次不斷鋪陳暗示的言語之下,已經有了先入為主之見,武懿宗氣極敗壞之下又忘了策略,武則天心中的天平登時又向楊帆傾斜了幾分:「夠了!街頭無賴打架麼!在朕的面前,還敢如此放肆!」 武則天站起來,頓著龍頭拐咆哮。武懿宗委屈地道:「姑母,你不知道……」 武則天道:「朕全知道!」 她拄著龍頭拐,每一頓地,在金磚上都是鏗地一聲,連走七八步,忽地轉過身來,怒視著武懿宗道:「朕來問你,兵士間鬥毆,小事而已,你堂堂河內王、大將軍,為何倚仗權勢將千騎將士抓走,先用重刑復又高懸竿上,曝於烈日之下,幾近於致其死地?」 武懿宗趕緊道:「姑母,侄兒可不是倚仗權勢亂入人罪。侄兒的人之所以抓捕千騎官兵,更非狂妄逾矩。當日,我金吾衛聞警,有一夥盜賊聚集,打劫一處商舖。巡街官兵迅速馳援,而千騎衛的士兵卻橫加阻撓,分明與那賊眾明暗呼應、代為掩護,是為盜賊同謀,我金吾衛肩負京城治安重責,拘其審訊,理所應當。」 武則天還不知其中有這麼一出,她還以為此次鬥毆升級,完全是因為雙方不斷的摩擦,聽了這話,不由看向楊帆,道:「竟有此事?楊帆,你怎麼說?」 楊帆平靜地道:「這件事,臣並不曾聽武大將軍說過。」 武懿宗怒道:「你敢欺君?你們有人逃走,我不信他們不會對你言及此事!」 楊帆笑了笑,說道:「是,他們的確對我說過。他們說,當日隨旅帥高初入城喝喜酒,這件事陛下可以查,高初不日就將成親,然軍中好友軍務在身,介時不能參加,是以趁著當日空閒,要先擺幾桌。」 武則天不用問,這事一查就知,楊帆不敢在這種事上撒謊的,她沉聲道:「說下去!」 「是!」 楊帆道:「他們行至長街時,忽然金吾衛官兵巡弋至此,故意碰撞,雙方因而動手。以往動手,雙方只動拳腳,沒有人敢動兵刃。可這一次蹊蹺的很,甫一動手,金吾衛的人便不約而同,掣出兵刃大打出手,我千騎官兵措手不及,多人受傷……」 武懿宗道:「你放屁!你……」 「你閉嘴!」 武則天一頓龍頭枴杖,喝道:「朕在問話,越來越沒有規矩!」 武懿宗嚥了口唾沫,憤憤閉嘴。 楊帆接著說道:「就在這時,自路旁一家小店突然躥出幾名懷揣利刃的賊人,於此同時,大隊金吾衛突然出現,將整條長街兩端堵住,然後把臣的部下和那些賊人一併拿下,並指說臣的部下包庇罪犯,乃是同謀。」 楊帆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道:「然臣與武大將軍懇請交涉時,隻字未聞武大將軍提及此事,口口聲聲只要臣一步一叩首,跪行至金吾衛中軍帥帳請罪!」 楊帆這番話想說明什麼,在場的人沒有不明白的,這事要查實也不難,如果武懿宗辦的仔細,那些賊人都是真的,怕也是故意買通的罪犯,早就落在他們手裡,拿出來坑人用的。 千騎成立才多久?兵丁又是抽自各衛,要說這麼短的時間就已經和地方上的強梁賊盜拉上了關係,甚不可能。這便利條件反而是金吾衛的,千騎營守的是宮城,能給盜賊幫上什麼忙? 武則天沉吟了一下,又轉向武懿宗,道:「你有何話說?」 武懿宗道:「那些賊人確是罪犯,今已移交洛陽府,姑母不信,一查便知。那些人既是囚犯,千騎官兵便難辭其咎!」 武則天又看向楊帆,楊帆道:「臣在秋官衙門處理刑案時,判據中有保辜之制。凡是毆人,皆立辜限。手足毆人,傷與不傷,限十日;若以他物毆傷者,限二十日;以刃傷人無大小之限,及湯火傷人,限三十日;若折骨跌體及破骨,無問手足、他物,皆限五十日。限內死者,各依殺人論,陛下必然明其義理。」 楊帆這段話是說,朝廷法律中有這麼一條,叫做保辜制度。比如兩人發生毆鬥,並不是對方當時是什麼傷,就按多重的傷來懲罰施暴的一方,還有觀察期的,因為這裡邊有個傷勢惡化的問題。 所以,如果用拳腳傷人,那麼自事發之日起,要觀察十天,如果十天內這個人死了,你就是殺人罪而不是傷人罪了。當然,這個十天內死掉必須是和這次鬥毆有關的,起碼你是查不出其它死因的,總不能今天挨了一拳,明天上街被車輾死也說是施暴人的責任。 武則天不甚明瞭楊帆的意圖,可這條法律她是清楚的。《唐律》曾一再修訂,而律法是國家的重要職權,必須報呈御前逐條合議,並由皇帝批准。武則天點點頭道:「朕自然清楚!」 她把保辜制度的意義簡單說了一下,又向楊帆道:「你提起此事是何用意,若是被抓兵士有所死傷,要追究金吾衛責任麼?」 楊帆道:「陛下面前,自然萬事陛下做主。臣的意思是說,朝廷有此法律,可見凡事要依其先後、看其因果,方明事理。如果今日有人被誣殺人,臣查明其事,處斷真兇,替無辜含冤者洗脫罪名,而此無辜者十年後因故殺人,難道要追究臣十年前判其無辜不妥? 千騎營官兵與金吾衛官兵這次爭鬥,有前因也好,無前因也好,若只是爭鬥,那麼武大將軍如此武斷,擅用刑法、草菅人命,就是大罪。至於那些賊人,是真賊也好,假賊也好,要看千騎營官兵是否知情、是否真有包庇,才能定其罪。 若千騎官兵與這些賊人全無干係,即便賊人有罪在先,而千騎官兵不知其事。那麼武大將軍所為也是無理、也是有罪。是以,如今只需查明千騎官兵與那些賊人是否相識、是否有所勾結,便可真相大白了!」 楊帆根本不在細枝末節上和武懿宗糾纏,而是直指最關鍵的所在,向武則天道:「臣叩請陛下,著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會審,查明真相。若我千騎將士果與賊人有所勾連,臣御下不力、識人不明,願雙罪並罰!」 武懿宗聽了眼珠亂轉,心道:「刑部是你娘家,御史台很多人是你拱倒了來俊臣一班人才上位的,要承你的情。而且他們素以清流自居,對我武家很是不滿,至於大理寺,不是你的人卻也不是我的人,仔細算算怕還是要偏袒你多一些,什麼三司會審,你這不是找人拉偏架麼?」 武則天聽了楊帆的話沉吟半晌,道:「你們出去,朕要靜一靜!」 楊帆和武懿宗對視一眼,一起恭聲道:「臣遵旨!」 方才站著不動還好,這時要退出去,話說了半天,心氣兒也消的差不多了,武懿宗才又感覺到疼痛來,便讓兩個胖大太監再攙他出去,看在武則天眼中,武懿宗大有惺惺作態之感,心中惡之更甚。 楊帆和武懿宗退到殿外,並肩而立,相互看看,真是相相兩生厭。 武懿宗冷笑兩聲,譏諷道:「負荊請罪?虧你想得出來,率兵衝我金吾大營,這件事說到哪兒去你都犯了死罪。楊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介時本王會給你燒點紙錢的,免得你九泉之下太過落魄!」 楊帆微笑著點點頭,道:「楊某有兒有女,祭奠血食之事,就不要王爺代勞了。」 「你……」 武懿宗怒火上衝,可是剛剛受了姑母幾次訓斥,他現在是不敢動手了,只好冷冷一笑,道:「牙尖嘴利,便讓你一逞口舌之快又如何?」 楊帆道:「王爺君子風度,倒顯得楊某小氣了,承讓,承讓!」 二人這廂鬥著嘴,宮裡面武則天卻是顧忌重重難下決斷。這件事本身並不難斷,楊帆擅動兵馬,襲擊金吾衛大營,無論他之前有理沒理,那是一定有罪的。現在要做的只是查明武懿宗是不是也有罪。 真正讓她難決的,是本案之外的影響,牽一髮動全局,不好判啊…… 北城鄰近宮城,少有平民走動,官兵由此而入轉向宮城,叩闕於玄武門下,這裡更是絕無一個百姓。可洛陽百姓看不見,這麼多官兵叩闕,宮裡卻是馬上就傳遍了。正在東宮搬家的相王李旦和昔日的廬陵王今日的皇太子李顯也馬上聽說了這個消息。 李顯登時陷入糾結之中,以楊帆對他一家人的天大恩情,如今知道了,還能裝聾作啞不成,這個情……求是不求?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章 左右為難 韋妃道:「郎君,你該去!」 李顯猶豫道:「可……不知道阿母是個什麼意思,我若貿然出頭,如果觸怒阿母的話……」 韋妃道:「那又如何?不管楊帆結果如何,你得去。你可不是太太平平回京的,換個人接你,你現在未必能在這裡,更不用說做皇太子了,皇帝就算不想饒他,你去求個情兒,又能把你怎麼樣?」 李顯道:「可我聽說,當時是母后下了死命令,我活他活,我死他死,他才竭盡所能護我還京,又不是對我李家如何忠誠,重潤說過,他與梁王關係匪淺……」 「你糊塗啊!」 韋妃氣紅了臉:「他出於什麼目的並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做了什麼。如果你是皇帝,難道你要剜出別人的心,看看他是不是出於忠君才為你做事?他的所作所為與國與民與你有利,那就得賞! 楊帆為何保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因為他,你才保住了性命。如今楊帆有難,你若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千騎叩闕,宮裡誰人不知?你不出頭別人會怎麼看你?連捨命護駕救你還京的人你都不保,誰人還肯為你做事。古人尚知千金買馬骨,你怎麼連這麼點事都看不明白?」 李顯稍微有些意動,可是一想起母親的威嚴,終究還是膽怯,搖頭道:「娘子,此事……此事咱們還是再觀望一陣再說吧。」 「阿爹,阿娘!」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喚,李裹兒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臉蛋紅撲撲的:「楊帆馬踏連營,踹了金吾衛的事,你們聽說了嗎?」 她的幾個姐姐已經出嫁了,她的年歲不算太大,還可在宮裡再住兩年,要不然所有閨女一股腦兒出嫁確也難看。 韋妃憤然一甩衣袖,轉身進了內室。 李裹兒訝異地看看娘親背影,又看看李顯,問道:「阿爹,娘親怎麼了?」 李顯煩惱地道:「別提了,你娘讓我去你皇祖母面前替楊帆求情。你皇祖母乾綱獨斷,素來嚴厲,我豈能去自討沒趣?」 李裹兒一聽這話,便笑道:「爹爹勿需煩惱,叔父已經去了。」 李顯一怔,訝然道:「八郎?他……他去御前為楊帆求情了?」 李裹兒點頭道:「是啊!方纔我看他匆匆出了太子宮,小內侍說,叔父是去見駕為楊帆求情的。」 「哦……」 李顯撫著鬍鬚想了想,神色間便透出幾分古怪。 東宮殿廡一角,李旦的幾個兒子站在那裡正等著父親回來。他們本來是要今天遷出東宮回轉王府的,結果突然發生了千騎叩闕的事。 李旦二子李成義道:「三郎,你不是說楊帆與武氏走動很近麼,為何又勸父親去為他求情。」 李隆基如今已是十五歲的少年,唇紅齒白,英眉朗目,氣宇十分不凡。聽了二哥的話,李隆基道:「二郎有所不知,我聽高力士講,楊帆不僅與武氏走動頗近,與太平姑姑走動也很近。此人未必不可爭取!」 如今的李隆基,早已不是當年因為楊帆隨聲附和了武氏幾句,便對他怒目而視心懷怨憤的小小少年了,常年的宮中生活,在爾虞我詐危機重重中求生,已經讓他具備了透過表象看問題的能力。 李隆基道:「如此至少可以說明,楊帆在武李兩家中間還搖擺不定,今日這場危機,如果我們李氏能為他求情,救他一命,無論如何,他得承這個情,他掌握著千騎,有他的支持,我李氏的地位才更穩固。」 五郎李隆業不服氣地道:「那也該七伯去說,他才是皇太子呢,何必讓咱們爹爹出頭?」 李隆基寵溺地摸摸五弟的頭,微笑道:「五郎,你要知道,七伯可是皇太子,不方便出面的。七伯去,皇祖母也許會認為七伯在邀買人心,而父親只是一個親王,他出面比七伯方便,至少沒有邀買人心之嫌啊。」 李旦生有六子,除了老六幼年早夭,如今健在的還有五子。同一般的皇室子弟之間血緣之情淡漠、兄弟之義淺薄不同。承蒙武則天的關照,這五兄弟從小關在一起,困守在這東宮的大牆之內,甘苦與共,因此兄弟之情甚篤。 相王家裡的這五兄弟同民間許多窮苦人家的兄弟一樣,對他們而言,兄友弟恭可不是一句笑談,那是真正的如足如手,親密無間,兄弟敦睦,義氣深厚。天子之家,兄弟之間,情義如此之深,也算前無古人了。 ※※※※※ 武則天在麗春台上徐徐地踱著步子,心中好生犯難。 方才察言觀色,事情真相她已經明白了八九分,查?真要去查,恐怕那賊人一定是真的,但金吾衛蓄意陷害也一定是真的。以侄兒一向的為人和雙方巨大的地位差距,怎麼可能是楊帆主動挑釁。 懿宗有錯在先,楊帆莽撞在後,一個是千騎營,一個是金吾衛,一個是天子近臣,一個是她的親侄兒,這案子是辦成一場誤會好呢,還是一方蓄意陷害一方悍然違犯軍紀好? 從更長遠的角度來說,武李兩家中她雖傾向於保武,但是迫於大勢,只能還政於李。因為她明白,如果徹底拋棄李家,武氏不得人心,她的那些侄兒們又沒有一個可為中流砥柱的大才,結果必然是武氏將被人拋棄。 所以,政出於李,軍掌於武,是她無奈之下的唯一選擇。千騎的建立,是為了平衡這兩股勢力,讓天子擁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不僅僅是為了未來的天子,也是為了現在的天子,也就是她自己。 在她規劃了未來的政權藍圖之後,她就開始加強了放軍權於武氏的過程。可她也怕武氏鋌而走險,為奪皇位發動政變,連她這個一手撐起武家的人也幹掉。這種事並非不可能,一個當皇帝的連親兒子帶兵都要嚴加提防,何況是侄子。 懿宗仗勢欺人,步步緊逼,如果楊帆當時不果斷救人,放任部下被懿宗迫害致死,他還如何領兵?他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張易之說京都二十四衛,除一羽林衛盡皆臣服武氏的話言猶在耳,如今嚴懲楊帆的話,會不會讓軍隊加速倒向武氏? 雖說這本就是她的目的,可她不希望連一個平衡武李兩家勢力的支點也消失,更不希望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軍隊就已經開始另尋主人。承嗣越病越重,武家的人已漸漸倒向三思,而她呢?她也老了,越來越老邁,她就不能被那些唯利是圖的人拋棄? 楊帆能以千騎破金吾衛大營,果真是一支精兵,如果把楊帆這枚用來平衡的棋子一撤,她的整個佈局就散了架了。 然而不懲罰他的話,又實在說不過去。 南衙禁軍的調遣、指揮歸屬政事堂,同時也需她的點頭,但凡發兵十人以上,除緊急情況外,都要有尚書省、門下省頒發的皇帝「敕書」和虎符。北衙禁軍直屬於皇帝,受到的制約小一些,可也從不曾有過楊帆這樣的舉動,如不懲治…… 武則天思來想法,顧慮重重,就在這時,小海入內稟報:「聖人,相王求見。」 「哦?」 武則天略一思索,就明白這個兒子為何而來了,本欲不見,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道:「叫他進來吧。」 立於殿前的武懿宗和楊帆眼看著相王李旦進入麗春台,大約兩柱香的時間之後,李旦又從殿上出來,目不斜視地從二人身邊走過。稍許之後,內侍小海從殿裡走出來,往階上一站,朗聲道:「陛下口諭!」 武懿宗和楊帆微微俯身,小海道:「楊帆速令千騎回營,上下軍士,不得妄議今日之事。兵馬回營,楊帆回府待參!」 楊帆暗暗鬆了口氣,既然沒有當場處治,即便有罪,後果也不會太嚴重了。他向麗春台長長一揖,轉身就走。武懿宗瞪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他,又霍地扭回頭來看著小海。小海一側身,道:「聖人傳見,武大將軍,請。」 武懿宗把袖子一甩,氣呼呼地走進大殿,一見武則天便道:「姑母,事實俱在,楊帆膽大包天,應予處斬,姑母怎麼就讓他走了!」 武則天把臉色一沉,道:「你幹的那些混賬事,真以為朕一無所知?」 武懿宗一見武則天動怒,縮了縮脖子不吱聲了。 武則天哼了一聲,又道:「金吾衛足足四萬大軍,被區區一千人打得落花流水,你真是帶的好兵!」 武懿宗把脖子一梗,道:「姑母,那不同的,侄兒未想到他這麼大膽,根本全無防備……」 武則天把龍頭拐一頓,叱道:「那麼你在趙州,十餘萬大軍被區區不足千人的契丹散騎嚇得望風而逃,也是全無防備了?」 武懿宗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囁嚅半晌,無言以對。 武則天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回去,約束你的兵馬,以後再起爭鬥,朕唯你是問!」 武懿宗期期地道:「那……那這回……」 武則天道:「此事只發生在你們兩營之間,外人還不知曉,更不知詳情,你們不得對外張揚,你的醜已經丟的夠多了,再這麼下去,朕怎麼委你京都屯兵之權?此事如何處置,朕自有主張。」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一章 連升三級 楊家後院,夏日午後,濃蔭如蓋,樹下一片清涼。 地上鋪了幾張涼席,拼接起來好大一片,楊帆一家人都在樹下歇息、乘涼。 蓆子中間放著一張漆的發亮的原木矮几,幾上置著各色水果和點心、飲料。飲料有冰鎮的酸梅湯、酸羊乳,但楊帆現在已經習慣喝茶了,茶湯下肚,尤其是在夏季,最是消暑解渴。 而且唐人的飲食習慣,只要家境允許,都是以肉食為主,喝茶水更有清油解膩之效。楊帆漸漸品出味道,說與愛妻聽,如今不只楊帆好飲,便是小蠻和阿奴也都隨著他養成了喝茶的習慣,現在小蠻去店裡盤賬坐店時,身邊都總要放一盞茶湯。 楊念祖越發壯實了,生得虎頭虎腦的,頭上剃了個可愛的桃心形,額前留著一綹黑髮,顯得特別俏皮可愛。他穿著沒有衣袖的花褂子,光著屁股拿個竹竿,竹竿頭上用竹篾彎了一個圈,正在粘知了。 就憑他那喳喳呼呼一刻也不消停的大嗓門,哪能真抓得到知了,只是圖開心而已,蛛網刮破了,三姐兒就耐心地再給他的竿頭繞上幾層,然後傻小子就樂呵呵地繼續他的捕知了大業。 思蓉比弟弟文靜的多,她坐在席上,身前擺著一堆泥偶、布偶、木偶,她很專注地擺弄著玩偶,嘴裡還唸唸有詞,大概正在安排這些玩偶過家家。 小蠻懷抱一隻「竹夫人」,正在席上打著瞌睡。 昨夜楊帆是在阿奴那邊睡下的,一雙兒女自然跑回來跟娘親睡了,不想這對小調皮蛋比楊帆還要纏人,先是不肯睡覺,讓她講故事,好不容易睡了,夏夜中又容易醒,一會兒這個起夜,一會兒那個找娘,弄得她一宿都沒睡好,這時不免睏倦了。 阿奴坐在一旁,認真地穿針引線,縫製著一件小小衣衫。其實以楊家如今的家業,哪用得著阿奴自己做衣裳,不說坊裡就有裁縫鋪子,自己府上也有針娘的,可是為自己的孩子親手做件衣裳,那心情大是不同。 楊帆沒有直接坐在席上,椅上又架了把逍遙椅,楊帆躺在竹椅上,闔著雙眼,一副似睡非睡地模樣,實則暗中想著心事。 他已經出招了,卻不知道沈沐那邊有什麼反應,目前為止還沒有察覺沈沐出手的痕跡。其實留著宋霸子、龍九套這條線索不動,就有可能從他們的舉動揣摩出沈沐的打算,天樞的老先生們當初就是這麼向他建議的。 但是楊帆反覆思量之後,認為寧可搞不清楚沈沐的目的也不可以冒險。要知道他對付沈沐最大的優勢就是官方的勢力,如果讓沈沐的人和如今御前最得寵的二張搭上關係,一旦他們想辦法把二張牽涉進來,那麼自己最大的優勢也就消失了,那時即便明白了沈沐的目的所在又有什麼用呢? 關於率人衝撞金吾衛的事,他倒不是很擔心,既然命他閉門待參,那就還有迴旋的餘地,否則以他擅動兵馬的事實,當時就能辦他。 這件事的處置,是輕是重其實全在皇帝一念之間。 私自調兵固然是大忌,可是事情的起因與經過卻只是緣於兩將不和,從而發展成兩人手下的兵丁們頻繁衝突,如果皇帝對他足夠信任,那麼完全可以把這次事件理解成為較大規模的一次打群架,性質不同,處理也就不會多重。 楊帆正琢磨著,手臂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楊帆睜眼一看,就見阿奴停了針線,嬌艷欲滴的誘人紅唇正向他一呶,楊帆一愣,隨即便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向她回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楊帆表錯情了,只把阿奴看得一怔,隨即卻醒悟過來,白玉似的瑩潤嬌靨騰地一下紅了起來:「這個不知羞的傢伙,想到哪兒去了?」 她如今有了身孕,楊帆時常宿在她的房中,只是為了照顧愛妻的情緒,不可能考慮男女之事。可有時動了情慾,面對的又是自己嬌妻,他也不會強自克制,比如昨夜,免不得一番央求下,阿奴便半推半就俯湊玉簫辛勞檀口了。 想不到楊帆食髓知味兒似的,見她一呶嘴,居然又想到了那樣的羞人事。阿奴橫了他一眼,艷艷欲滴的紅唇抿成一線,纖纖玉指捏著銀針向楊帆身後盈盈一指,楊帆這才明白過來,扭頭一看,桃梅正站在那裡。 想是桃梅有事稟報,卻見他正打瞌睡,不敢叫醒了他,楊帆便道:「怎麼?」 桃梅雙手奉上一封書柬,低聲道:「太平公主府送來的。」 楊帆會意,接過書柬,輕輕揮手,桃梅便姍姍退下。楊帆啟開書信,裡邊只有薄薄的一張紙,楊帆仔細讀了一遍,唇邊慢慢逸出一絲笑意:「你們先歇著,我去書房一趟!」 楊帆對低頭縫衣,滿心歡喜地憧憬著盡快成為慈母的阿奴說了一聲,便站起身來,瀟瀟灑灑地向書房走去…… ※※※※※ 發生在千騎營和金吾衛的這件事情,民間知者寥寥。曾見千騎出兵的只有金吾衛駐地前的那些酒肆青樓中人,而且只是見其千騎氣勢洶洶經過,不知道後來究竟如何。至於他們入城之後,因為走的北門,直接拐向了宮城,就更不為城中百姓所知了。 但是這件事宮裡面卻是盡人皆知,通過內侍宮娥之口,這件事迅速傳到外廷,再通過政事堂、翰林院和史館裡的內侍雜役傳到了那些官員耳中,很快這件事在朝廷裡就不再是什麼秘密了。 御史台幾乎所有在京的御史都上了一本,彈劾楊帆。 在其位要謀其政,這麼大的一件事情,他們不能愣裝不知道,所以哪怕與楊帆關係不錯或者對他觀感不錯的御史也得向皇帝上表參他。區別只在於,有的人只是嚴厲彈劾楊帆,有的人卻是對楊帆和武懿宗各打五十大板。 武則天依舊拿不定主意,要懲辦楊帆不難,殺頭、流放、貶官、奪祿……,手段有的是,問題是武則天想找到一個既能對他有所懲誡,以便向國法綱紀有個交待,又不至於影響自己的政治佈局的方法。 在御史們上書彈劾楊帆的第二天,宰相姚崇向皇帝進言,認為楊帆性情莽撞衝動,不足以統御千騎,並向皇帝舉薦左衛中郎將張浩,說此人性情沉穩,老誠持重,且在軍中素有威望,可掌千騎。 武則天面上不置可否,心中已是老大不悅。皇帝可是一直把北衙當成自己家後花園的,不要說武則天因為女子稱帝,所承受的壓力太大而一向有猜忌心,就算是李世民也是一向把北衙當成禁臠,不許他人染指的。 貞觀十五年時,長安的玄武門進行修繕,宰相房玄齡、高士廉聽說後順口向少府少監打聽了一下玄武門修繕的進度,李世民聽說後勃然不悅,特意找來房玄齡等諸位宰相,敲打他們說:「諸君管好南衙就行了,北衙與諸君無關﹗」 如今姚崇竟覬覦千騎,武則天大為不快。回到後宮,張氏兄弟率奉宸監眾美少年向武則天獻上他們剛剛排練好的一場大型歌舞,武則天鬱悶的心情才稍稍排解開來,眉開眼笑之際,張易之卻拐彎抹腳地向武則天暗示,想把自家一位堂弟塞進軍伍,統帶千騎。 正因姚崇的僭越而心生不滿的武則天此刻心情正極度敏感,一聽張易之這話,當即斷然拒絕。以往張氏兄弟每獻歌舞哄她開心,她都會留張氏兄弟侍寢,這一晚她卻興致缺缺,獨自入睡了。 婉崇、張易之盯上了千騎營,並先後向皇帝「舉薦賢明」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耳中,武攸宜生怕千騎落入他人之手,趕緊也去向皇帝薦賢。結果自然也是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武攸宜剛離開,武三思又聞著味兒跑來了…… 武則天從姚崇、張易之、武攸宜那兒積攢下來的不快,等到武三思趕來時,已經化作雷霆大怒,武三思被罵了個狗血噴頭,狼狽而去。隨即,一道聖意便迅速傳到了楊府:擢升楊帆為忠武將軍。 楊帆陞官了! 消息一出,不知內幕的官員只是震驚於楊帆的聖眷之隆,知道內幕的官員不免暗笑李黨、武黨、張黨眼紅心切,白忙一場。 知道內幕的官員不敢在這時多說話惹皇帝不痛快,不知道內幕的官員更不會在此時去得罪皇帝面前的大紅人兒,所以對楊帆不罰反升的奇怪現象,真正跳出來說話的,只有永遠「秉持公道、仗義執言」的御史大人們。 可是御史大人們的話要皇帝肯聽才行,皇帝肯聽那就是刀劍,皇帝不肯聽那就是口水,這一次御史大人們的進諫無疑就是白吐口水。 楊帆升的這個官跟他的權力其實沒有關係,他帶的還是千騎。忠武將軍也好,歸德中郎將也罷,那只是品級。與品級相關的不是權力而是待遇,例如薪俸、給田免課、刑罰、班序、車輿、衣服等,此外還涉及致仕、封爵、置媵、營繕、喪葬、謚議等方面。 歸德中郎將是從四品下,忠武將軍是正四品上,楊帆跳過從四品上、正四品下,直接擢升為正四品上的忠武將軍,居然連升三級。楊帆有罪卻升了官,這是什麼道理?確實沒有道理。可武則天需要跟你講道理麼?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二章 磨刀霍霍 明月當空,輕雲掩映。月下一幢小樓,於朦朧的意境當中如詩如畫。 小樓本雕樑畫棟,只是許多精緻處的美麗都沒於夜色之中,此時看不分明,可是那種優雅華貴的氣質依舊能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來。 這是一幢女兒家的繡樓,樓上還亮著燈,婆娑的竹影映在碧紗窗上,無風不動時,彷彿那就是附在窗上的幾枚竹葉。 閨閣內滿是秀氣溫婉的氣氛,蕩漾著女兒家閨閣之內特有的淡淡香氣。 屏風上湖石花蝶,顏色濃淡相宜。 上好檀木的台、凳、幾、架,處處流轉著女兒家的細膩溫婉的感覺。 靠窗是一張卷耳雕花的書案,案上壘放著各種名人法貼及幾方寶硯。筆筒、筆架內或插或掛,儘是紫毫。 牆上掛一副荷亭對奕圖,左右掛一副對聯,墨跡淋漓,似欲透紙而出。 貼牆放著一具四柱四桿、雕花精美的架子床,帷幔高掛,並未放下,燈光映著榻上一雙人兒。 一襲緋色薄紗寢衣依舊裹在婉兒身上,那冰肌玉骨、酥胸粉腿若隱若現的,反令她的艷魅姿色更增三分。而楊帆就埋身在這桃紅粉艷雪圓玉潤當中,摟緊了那細得驚人的小蠻腰,彷彿在努力壓制身下一尾扭轉篩動跳躍掙扎著的鯰魚。 結實的架子床發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呻吟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急,突然,那「咯吱」聲戛然而止,伴著某人發出的「嗯」的一聲裊裊顫音,彷彿定格了一副激情四溢的畫面。 畫面上,唯有一處是依舊在動著的,那是一雙雪白修長、圓潤結實的大腿,那雙大腿正緊緊纏在楊帆的腰間,還在情不自禁地抽搐著,腿肌突突地亂顫。 漸漸的,那塗了鮮紅豆蔻、緊緊蜷成一團的漂亮足趾慢慢舒展開來,彷彿一朵春風下吐蕾綻放的鮮花,然後一雙雪白圓潤的大腿就像一下子被人抽去了骨頭,軟綿綿地滑下去,伴以一聲嬌慵的呻吟。 楊帆喘息著,捧起婉兒的小臉,在她香汗津津的白淨額頭憐惜地吻了一下,一側身躺在了她的旁邊,似乎生怕壓壞了她,瞧這副憐花惜玉的樣子,真不曉得方纔那個玩了命似的在伊人身上打夯的男人究竟是誰。 婉兒的心猶自咚咚咚地急劇跳著,渾身肌膚滾燙滾燙的泛著玫瑰紅色,腮上潮紅未褪,杏眼依舊迷離,飽滿的酥胸起伏不已,可是隨著楊帆側身躺下,她就像粘在了楊帆身上似,馬上也跟著翻了個身,用力擠進他的懷抱,似乎猶嫌他方才壓得不夠沉似的。 楊帆輕輕撫摸著她柔滑馨香的秀髮,還有粉嫩細膩卻因為出汗而微微有些澀手的玉背,婉兒愜意地偎在他的懷裡,像只剛吞了條鮮魚的貓兒,許久許久,才幽幽怨怨地歎息一聲,道:「人家真想要個孩子……」 楊帆的手一僵,然後輕輕環住她,慢慢抱緊,聽著彼此激烈的心跳,卻沒有說話。婉兒暗悔失言,忙岔開話題,「嗤」地一笑,道:「你這法子用得倒真是巧妙,聖人猜忌心重,你就利用了她的猜忌心,結果不但未受到任何懲罰,反而升了官,白白讓人家替你擔心一場。」 楊帆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鼻頭,道:「難道你希望我受懲罰呀?」 楊帆躺平身子,吁了口氣,把一隻手臂隨意地墊到腦後,望著帳頂悠悠地道:「你以為我一開始不擔心麼?結果誰也無法預料,誰也不能確定皇帝一定會是個什麼反應,可是我該做的事必須得做,剩下來的就只能盡可能地彌補,以減輕罪責了。 一開始,我也預料會受到懲罰,只是希望這懲罰不影響我對千騎的掌控,這一點我還是比較有把握的。後來發現天子顧慮重重,一直沒有對我施行什麼懲罰,我心裡就有譜了。這時才想到,或許這麼做不但不會受到懲罰可能還另有奇效。呵呵,說起來這裡也有你的功勞啊,你和張氏兄弟沒少替我敲邊鼓吧?」 婉兒懶洋洋地道:「聖人聰慧過人,可惜就是太聰明了,反其道而行,多說說你的壞話,效果反而更佳。所以人家這幾天的確沒少說你的壞話,至於二張,他們跟你最近走動太近,若說你的壞話,反而惹得陛下猜忌,他們只是狠狠地誇了一翻武三思和武懿宗如今如何的權勢滔天。」 楊帆「哈哈」地笑了兩聲,又沉默下來,輕輕撫摸著婉兒滑膩如脂的大腿肌膚,慢慢說道:「近日奏章之中,會有幾份關於糧食問題的。」 婉兒會意,輕輕點頭。 ※※※※※ 楊帆與婉兒卿未嫁,君可娶,奈何卻做不得夫妻。 一開始,是因為楊帆位卑職低,而武則天對上官婉兒依賴甚重。一個幫她處理過事的人一旦用慣了,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替代的。大事小情的把握、軍政輕重的拿捏、對皇帝態度的瞭解,這些不知需要多少時間來磨合,需要她用多少精力來調教,她是不會為了一個楊帆而放棄這個得力助手的。 如今楊帆權位越來越重,也算是武則天的心腹之一,這種事依舊提不得。宮裡可以用女官,可絕對沒有用臣妻命婦的道理。夫妻同朝為官,一文一武,一內一衛,任是哪個君王也不能接受。 再者,楊帆本不可能與處於深宮的婉兒有什麼感情上的糾葛,如果讓皇帝知道他們情投意合,武則天馬上就可以想到許多事情,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到時候女皇心意如何,實在難以揣測。 可該做夫妻的做不成夫妻,不該做夫妻的卻被武則天硬生生地撮合到了一起:李迥秀和阿藏夫人要成親了。 官紳發達了可以納妾,但少有休妻的。「忠孝仁義」等品質問題是很重要的,對父母不孝的人,朝廷不會認為你會對國家忠;嫌貧愛富無情無義之徒,沒有人相信你會成為一個品格高潔的清官廉吏。 當你處於微末之時,與你甘苦與共的髮妻若被你拋棄,這在一切基於封建倫理道理的權力社會中是一個極大的政治污點,你的仕途和名譽都會大受影響,但是迫於武則天越來越沉重的壓力,李迥秀還是休了他的髮妻。 他的母親本是婢女出身,身份低賤,三番五次被女皇請入宮中以禮相待,令她受寵若驚。待她獲悉皇帝心意後,也開始勸說兒子,李迥秀內有母親相勸,外有皇帝施壓,最後只得服從了皇帝的安排。 可這婚禮,卻不是在李家辦的。阿藏夫人易嫁,當然也不能還住在亡夫家裡,這新宅子是她的兒子張易之為她購置佈置的,說起來還是屬於張家的財產,如此一來,李迥秀無異於做了個上門女婿。 那時節,肯做上門女婿的多是卑賤到生活無著、貧困不堪的人,李迥秀先是休妻,又是「入贅」,一時間聲名狼藉,昔日同僚好友、親戚朋友對他的人品和行為鄙夷之極,紛紛敬而遠之,根本無人前來道賀。 張易之為了把母親的婚事辦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便廣撒請柬,延請各界名流出席婚宴。以他們的面子,自然請得來許多名流,而這些名流其實是衝著二張來的,也不必擔心別人非議是因為李迥秀這個道德敗類。 李迥秀作為新郎官,來賓又都是京都名流,他必須得親自迎接,每迎接一位來賓,不管對方是真誠道喜還是隨意敷衍,有心病的他都覺得對方是在嘲諷自己。他的臉從一開始就是滾燙的,看在不明底細的人眼中,還以為這位新郎官因為能攀上張家非常的興奮,心裡更加鄙視他了。 太平公主也應邀到了新宅,內宅裡專門為這些女客設了筵席,太平公主、千金公主、安樂公主還有阿藏夫人的一眾名媛好友此時都在阿藏夫人的引領下參觀著她的新房。 張易之為了給母親營造愛巢,可謂煞費苦心。臥房中的奢華聞所未聞,別的不說,僅是那張婚床,就已奢華到了母儀天下的皇后也沒福氣享用過的地步。 這床號稱七寶帳,到處輟滿金銀珠玉以及各色奇珍異寶。鋪象牙床,織犀角簟,鼲貂之褥,蛩虻之氈,汾晉之龍鬚、河中之鳳翮以為席…… 李裹兒何曾見過這樣價值連城的寶床,這裡摸摸那裡看看,艷羨之色無法掩飾。就連太平公主看了,都不禁對千金公主感歎道:「看她行坐處,我等只能算是虛生浪死了!」 千金公主深以為然,不住點頭稱是。 已然榮升忠武將軍的楊帆今日也在受邀之列。 今日來賓囊括了張黨、李黨、武黨等京中各派權貴人物,楊帆這位御前新寵在其中還算不得大人物,而且他現在的立場過於模糊,似乎真的在按照皇帝的設計,走向與任何一派都有瓜葛,卻難被任何一派引為心腹的超然地位。所以哪一黨的人也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與他過多接觸,這讓偏坐一隅的楊帆覺得很輕鬆。 楊帆跟陳東並肩坐在角落裡,看著正「紅光滿面」地陪著幾位剛到的賀客走進來的李迥秀,同情地搖搖頭,舉杯呷一口酒,品味著那甘醇的酒液,讓它緩緩淌進腹中,忽然想到:「那幾道奏章,應該送到御前了吧……」 今日阿藏夫人出嫁,張易之、張昌宗都離開了宮廷,奉宸監的一眾美少年也都跟去阿藏夫人的新宅慶賀,麗春台上冷冷清清,武則天就趕到武成殿批閱奏章。 自從她把兒子轟下皇位後,到武成殿批閱奏章就成了她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課,直到這兩年才鬆懈下來,今日重溫舊夢,倒也精神奕奕。 要讓上位者注意到某方面的事情,在他身邊做事的人有的是方法做到。婉兒用的辦法很簡單,減少其它重要奏章的數量,於是在一堆對皇帝來說只能算是「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中,她很容易就能發現那個唯一的重點了。 武則天注意到的第一份奏章,是御史徐有功的《清太原備倉谷以利民生疏》。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三章 虛實在握 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在農業為本的封建帝國裡,如果沒有糧食危機,有野心者即便還有再多的理由,也很少有可能顛覆政權,所以糧食向來是一個王朝最為重視的穩定國基的根本所在。 可是中原帝國疆域廣闊,再加上交通不便,消息閉塞,帝王坐守九重宮闕之內,很難及時掌握全國的糧食生產、消耗和庫存情況。因此官府便設計出了一整套的糧食庫存審計機制和賬實核查辦法。 這個專司審計糧食儲存的部門並非設在管錢糧的戶部,而是設在刑部,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戶部與州府作為糧食的直接管轄部門上下勾結、朋比為奸,一起貪墨糧草。 京師的糧食一個季度審計一次,地方州府的糧食則一年審計一次,地方先報於戶部,戶部整理統計後再報於尚書省,然後叫刑部負責審計糧草的比部司進行勾覆,如出現問題,則由御史台進行調查。 徐有功的奏疏中倒沒有提到糧儲有什麼問題,而是建議朝廷放太原糧儲以平抑物價。太原是大唐龍興之地,因此一直是國家的一個重要所在,當初糧儲最多的地方就是太原和洛陽。 所謂太原有巨萬之倉,洛口積天下之粟。反而是當時的國都長安,因為漕運不便,當地又時常有乾旱災害,造成糧儲嚴重不足,高宗時期朝廷多次移駕洛陽,就是因為在長安無法供應大批官僚吃飯。 自高宗後期一直到收復安西鎮,國家沒有太大規模的戰爭,又一直很重視農業生產,國家已經至少已經有十五六年不曾發生過天愛奴幼年時所經歷過的那樣的大型自然災害了,所以國家在糧食儲備方面很是充足。 徐有功上奏疏說,他巡視太原糧儲時發現有些米糧儲存時間太久,已經陳舊甚至霉變。國家曾經下令不許擅動糧儲,這是為了防止災年沒有存糧賑濟百姓,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眼下太原地區雖未發生災荒,可是糧價並不便宜。 民間糧價居高不下,府庫中卻有大量的存糧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因為存放太久而霉壞,這是地方上僵硬地執行朝廷的政令,未能體察皇帝愛民之心,同時也造成無謂的損失,因此希望朝廷能夠讓地方出糶陳米,以平抑物價。 徐有功在奏章中還說,太原地區千軸萬艘,交通便利,隨時可以購入其他地方的餘糧進行儲放,這樣朝廷就可以用比較便宜的價格把陳米賣給百姓,再用比較高的價格把新米買回來繼續存放。 一售一買之間的差價對朝廷來說並不是很大,卻能兼顧到國家儲備的戰略需要,延長儲備糧的存放時間,又惠及了買不起高價糧的普通百姓。 徐有功的奏章寫的很詳細,而且有理有據條理清楚,武則天聽了很是意動,仔細斟酌一番後便吩咐道:「嗯,或可施行。不過要先著戶部派員勘查,擬個章程出來,無論如何,糧儲必須充足,若可行的話,也必須先聯繫糧源,確定可以盡快調集新糧入庫,才可出售舊糧。」 天愛奴幼年時經歷過的那場大災難,武則天當時就在長安,她也是經歷過的,雖說宮廷中當時還不致於沒飯吃,可是各項供給也是急劇減少,對於外界發生的一切,她也是有所耳聞的。 之後皇帝幾次巡幸東都洛陽,主要原因都是因為糧食,因為關中地區發生大旱災,糧食減產、存儲不足,只能率領滿朝文武東遷洛陽找飯吃。 幸好那時大唐立國未久,人民已經經歷過多年的戰亂,深知這是天災造成而非官府不仁,富紳豪商家裡當時也一樣沒有存糧,揭竿而起吃不飽肚子,只能讓饑民的處境變得更加慘烈,所以沒有出現大規模民變。 但是做為一個統治者,武則天卻是因此深切體會到了天災的威力和倉儲的重要性,在這一點上,她從不敢含糊。現在她已老邁,在即將交接權力的重要時刻,她希望能夠平穩過渡,不想出現任何意外。 婉兒淺淺一笑,點頭稱是。 緊跟著,又有幾道奏章談及糧食,有的是談北方糧價問題,去歲以來,因北方戰亂,當地產出不足,外地調撥成本太高,所以糧價一直居高不下,百姓苦不堪言,請求朝廷開糧備倉平抑物價。 還有人上奏章先是對府庫充盈大讚一番,緊接著提出有「倉鼠」貪墨和保管不善問題。武則天知道徐有功如今在御史台的威望和權力,他想讓自己的奏章引起皇帝重視,並能得以施行,必會聯絡好友,互為聲援。 不過,這些同為御史的好友也不會平白無故說瞎話,既然他們紛紛提到了這個問題,很大程度上可以印證徐有功所言的真偽。 武則天下了決定,對婉兒道:「太原倉是北方最大的糧倉,北方糧情如此,若依徐有功所言,可以在最快的時間內解決這一問題。戶部派員勘查恐曠日持久,下旨,命徐有功協同太原府操辦此事吧。戶部籌措今秋新糧入庫!」 皇帝一錘定音,批復迅速轉下,旨意傳至正在太原府和正在太原府巡察的徐有功手中時,沈沐也得到了這個消息。 「他果然打算從糧食上著手!」 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冷笑連連。 沈沐最初領著一班人打天下時,完全靠他個人的聰明才智,可後來攤子越來越大,人馬越來越多,他又沒有千手千眼,不可能有足夠的精力去分析瞭解所有的問題,去處理所有的事情,於是身邊漸漸有了一批智士幕僚。 只是限於隱宗一直以來的地位,他手下可沒有做官經歷的人員為幕僚。做過官就有官身,就算沒了職權身份還在,不是什麼人都能把他招去做幕僚的。眼前這個中年文士名叫張瑞敏,只是一個不得志的秀才,可是能被沈沐延攬到手下,自然也是有本領的。 沈沐微微蹙著眉頭,一向雲淡風輕的散漫全然不見,他很清楚,眼下唯一來不及堵塞的漏洞就是糧食,楊帆選擇糧食為突破口,正擊中他唯一的罩門。 「咱們在太原倉有多少缺口?」 沈沐想了想,向一名帳房似的手下問道。 那人面前擺著一摞帳簿,卻翻都不翻,張嘴就來:「還有二十萬石的缺口沒有補上。」 沈沐斷然道:「馬上想辦法把缺口補上,實在不足,把準備運給烏質勒的那批糧食也用上!」 張瑞敏道:「公子,太原倉存糧百萬,他們未必查得出來。而且屬下很懷疑,楊帆蓄勢良久,僅僅如此而已?只怕他是故意打草驚蛇,實則是聲東擊西,讓我們窮於應付,如果我們動用這批預備糧,一旦他還有後手,必然陷入被動。」 沈沐點點頭,嘉許道:「張兄所言甚是,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可是張兄有沒有想到,他的手段可能並不是聲東擊西,而是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呢?」 張瑞敏變色道:「公子是說……」 沈沐沉重地道:「以我對他的瞭解,很可能這才是他的目的。也許太原倉只是他虛晃一槍的所在,可是如果我們按兵不動,那麼這虛晃一槍就可能變成實實在在扎出去的一槍,而我們在太原倉確實動了手腳,難保不被他查出什麼。」 張瑞敏神色一緊,道:「那……我們只能被他牽著鼻子走麼?」 沈沐微微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誰讓這是我們的弱點所在呢,他既攻之,不能不防,如今只好見招拆招。」 沈沐說著,目光卻隱隱有些閃動。張夫子追隨他日久,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宗主必然另有後著,只是他所思所想究竟是什麼,卻無從得知。他既不說,也不能問起,便用力點了點頭,道:「公子放心,那屬下親自去,必讓太原倉無懈可擊!」 朝廷清查太原倉庫存並出糶積粟的旨意下達半個月後的某一天,刑部比部司郎中皮二丁上了一道密奏,密奏言及丹州、鄜州兩地糧儲存量勾覆結果與戶部所報有些差異,刑部只是負責覆核數據的,因此上表請皇帝派員查稽。 說話崔元綜任刑部侍郎時號稱崔菩薩,意即屍餐素位,御下無能。而他手下有四大金剛,一曰「難下筆」孫宇軒,二曰「趟地瓜」嚴瀟君,三曰「溫柔一刀」陳東,四曰「斫窗大斧」皮二丁。 楊帆去了刑部以後,跟這四位「江湖高人」一番明爭暗鬥,卻是不打不相識,混了個「瘟郎中」的雅號之後,卻與他們成了朋友。這道奏章就是楊帆的好友皮二丁所上。 糧食在武則天心中有著極重要的地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她聽風就是雨,隨時會雷霆大發。有時審計勾覆也有出錯的時候,有時糧儲出倉、入倉、入帳之間也有一個時間差,有出入並不意味著一定有問題。 所以武則天並未大驚小怪,但是既然有了差異就得查清真相,武則天想了想,便道:「讓御史台派員分赴丹州與鄜州,查明糧儲出入的原因。」 「是!」 婉兒提筆又在皮二丁的奏折上寫了一行字,再加「著御史台查辦」,筆尖一劃,一個很圓潤的圈兒便圈了上去。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四章 第二槍 御史台派了兩位御史分別趕赴丹州和鄜州查糧儲事。 派去丹州的那位御史姓時名雨,長壽元年進士。時御史素有賢名,清風兩袖且精明能幹。自調入御史台以來,巡察天下,已然彈劾過多位州府官員,其中不乏在朝中大有背景的地方官員。 可時御史雖有風聞奏事之權,辦案卻向來講究真憑實據,但凡由他報上來的案子,個個鐵證如山,無人能予批駁,一時名噪京城,成了御史台的一員新晉干將。 這位時御史如今正在絳州巡察,派他去丹州的話路途很近,可以省卻朝中再派御史一路舟車勞頓之苦,而且還很節省時間。至於派往鄜州的那位刺史,則是同楊帆一起去過南疆,一起出生入死的胡元禮胡御史了。 大夏天的被派出京去公幹,絕對是個苦差事。胡元禮坐著馬車,前後執役、校衛、儀仗,一個個沒精打采的,偃旗息鼓地出了城西門。 京官大多比地方官顯貴,可天子所在,沒有幾個官員夠資格排擺儀仗出行,一般也就是在車上掛一副官幡,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就行了。但是地方官就不同,一出門必然前呼後擁,大擺儀仗,盡顯官威。 因此京官出了都城也是如此,他們一出城,這儀仗就得打起來了,肅靜牌、迴避牌、官銜牌高舉,旗幟、尾槍、水火棍,一應俱全。只是沒有銅鑼開道,「鳴鑼開道」源於清朝,此時還是靠導引儀仗的執役們呼喝開道,不過他們呼喝的機會並不多,除非是瞎子,誰又看不到有官員儀仗出現呢。 天熱的好像下了火,其實快入秋了,可天氣的炎熱一點也沒有減輕。 走在筆直的官道上無遮無掩的,因為靠近京城的地方,出於安全考慮,道路兩旁連一棵樹都沒有,所以根本沒有什麼遮蔽物,想藏都沒處藏。地面好像被曬化了似的,馬蹄踏上去,濺起的輕塵都有氣無力的。 走了才幾里路,隨行人員便汗濕衣襟,胡元禮坐在車內,簾籠高卷,手中不斷地搖著扇子,依舊感覺熱不可當。前方終於看到一片樹蔭,眾人一喜,車隊自然而然就偏離了大道,駛到路蔭底下行走。 「啊!我道何人出京,原來是胡御使,哈哈,胡兄啊,久違啦!」 路旁突然有人高聲說話,胡元禮扭頭一看,不禁「哎喲」一聲,趕緊吩咐道:「停車!」 路旁站定一人,頭紮青巾,短衣窄袖、捲著布褲,光著雙腳,彷彿田間勞作的一個農人,卻生得極是俊美,身子不見得如何粗壯,也絲毫不顯瘦弱,雙目有神,暗蘊寶光,那不羈之態可絕不像是一個田舍郎了,正是當朝忠武將軍楊帆。 胡元禮趕緊下車,上前施禮道:「見過忠武將軍……」 楊帆一把將他扶起,笑道:「胡兄,見外了不是?咱們自家兄弟,何必這麼多繁文縟節。」 胡元禮打個哈哈,就勢站定,問道:「二郎怎會在此?」 楊帆笑道:「忙裡偷閒,與家人來此遊湖!」 楊帆說著向旁邊一指,胡元禮望去,就見道旁路後青青荷葉層層疊疊,遠接天際,也不知有多少頃。碧綠大葉間有荷箭一枝枝躍然而出,彷彿蘸飽了胭脂的一枝枝筆,蘸得那顏色化不開去。 碧湖深處,有支了棚兒的小舟數艘,正在碧荷叢中蕩漾,上面有婦人也有孩子,遠遠看不甚清,想來就是楊帆的家眷。胡元禮不由羨慕地笑道:「二郎真是好生自在呀,為兄可比你不得。」 楊帆哈哈一笑,走去湖邊,摘下兩片如輪的大葉鋪在草地上,對胡元禮道:「許久不見,且坐片刻,不會打擾胡兄行程的。」 胡元禮微微一笑,扭頭吩咐道:「你們且都歇歇吧!」說完走去,撩袍坐於荷葉之上。 那些執役差人大喜,卻也不敢騷擾上官,紛紛避散到遠處湖畔洗臉消暑去了。 楊帆笑問道:「胡兄這是往哪裡去啊?」 胡元禮愁眉苦臉地歎道:「唉!苦差事啊,戶部查關中某地糧儲數目有些不符,朝廷著我去查一查。」 楊帆恍然道:「啊!原來胡兄是為了這件事,那麼胡兄去的應該不是丹州就是鄜州了。」 胡元禮原本只當這是一件尋常差錯,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查證之後,多是地方上辦事效率的問題,有些入倉尚未入帳、有些入帳尚未入倉,出倉也是這般,兩下裡一湊,便出現了較大數目的差錯。 細究起來,只是各個環節的辦事效率出了問題,而糧食數目實則沒有什麼毛病,法不責眾,不好深究,最後不了了之。所以對於此行,他是一點興致也沒有的。 可是如今楊帆脫口便說出了他的去向,胡元禮心中便是一動,楊帆是千騎的人,宮中耳目極是靈通,這件事與軍方並無干係,楊帆卻能脫口說出他的目的地,莫非此事背後還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麼。 胡元禮精神一振,急忙咬住楊帆漏出的口風,笑問道:「二郎怎知為兄去處,莫非這其中還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內幕不成?你我兄弟,可不是外人吶,還請二郎多多指教!」 ※※※※※ 胡元禮的儀仗再度打起,威風八面地迎著炎炎烈日一路向西去了。天氣依舊悶熱,可胡元禮坐在車中,卻連扇子也忘了搖。 從楊帆那裡他聽到了一些消息,這讓他對本來並不太重視的此次鄜州之行格外重視起來。鄜州、丹州一帶的糧儲似乎真的出了問題,刑部和戶部在御前各執一詞,皇帝無法確定地方糧儲是否真的出了問題,於是才命御史台複查。 皇帝沒有對此行任務做特別的交待,自然是刑部與戶部爭執不下的結果。在沒有掌握真憑實據之前,皇帝不好偏袒刑部,不能大張旗鼓地調查戶部拿他們當賊看,否則一旦查無實據,不免寒了戶部之心。 想到這裡,胡元禮忽然興奮起來:機會啊! 在御史台各道御史當中,他資歷淺、名望薄,本來不可能這麼快就成為御史台的一位幹員,可是上一次南疆之行成了他最大的政治資本,現在他已是御史台升僉都御使呼聲最高的兩位官員之一。 現在御史台右僉都御史位還空缺著,有資格坐上這一職位的有三個人。一個是赴丹州辦案的時雨時御使,一個是侍御史李清墨,還有一個就是他胡元禮。 三人之中,李清墨資格最老,但是除此優勢,其他方面都遜色於他和時雨,政績著實乏善可陳。政績方面,他最大的功績就是上一次和楊帆南巡諸州,平息叛亂。可那畢竟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聲譽鵲起的卻是時御史。 御史的政績是什麼呢?不是安民、不是撫政、不是治軍、不是錢糧,就看他替國家剷除了多少貪官蠹役,辦下了多少樁大案。如果鄜州真的有問題…… 國都尚在長安時,幾百萬人的糧食供應在災年不斷、運輸困難的情況下曾一度使皇帝下旨,禁止讀書人進京趕考,以免增加糧食負擔。皇帝還曾數次遷徙洛陽,被戲稱為「逐糧天子」。 因此皇帝陛下對於糧食的重視態度,胡元禮是很清楚的。如果糧食真有問題,如果真的查出了問題…… 胡元禮的眼睛慢慢瞇起,胸中湧起一股難言的興奮,他似乎看到僉都御史的官帽正在向他熱烈招手。 「轟隆隆……」 遠方有殷殷滾雷聲傳來,胡元禮下意識地抬頭看去,見遠方有如鉛的烏雲緩緩壓近,似乎很快將有一場豪雨。 胡元禮眉頭一皺,烈日炎炎固然難行,瓢潑大雨同樣舉步維艱,再想到鄜州糧儲案,胡元禮心頭不由泛起一抹陰霾:「這……是不是上天向我喻示著什麼呢?看來我得好好謀劃一番才是!」 楊帆這邊尚是陽光燦爛。小蠻抱著思蓉坐在船頭,船娘撐著竹篙,尖尖如梭的舟尖擠開層層疊疊的綠葉劃到近岸邊處。紅蓮瓣瓣,如霞似蔚,映著眉目如畫的小蠻和粉妝玉琢的女兒,女兒戲水為樂,玩得正歡。 「阿爹!」 思蓉格格地笑,努力從娘親懷中探出小手,抓那湖中清水,水從她嬌嫩的指尖流過,便如一把白玉梳子,梳開無數極細的綠色絲絛。這一幕隱約有幾分面熟,楊帆忽然想到了長安、曲池、芙蓉橋頭、碧荷叢中,想起了那位如荷蓋初傾、清麗難言的婉約少女。 「與隱宗一戰的消息已經送到長安,有寧珂姑娘在,憑她的智慧聰明,當可應付自如吧。」楊帆想著,微微含笑。寧珂姑娘才智卓絕,他是欽佩萬分的,雖說他的決定是送給獨孤宇的,但他知道寧珂姑娘一定不會坐視,只要寧珂姑娘出手,長安那邊即便不勝至少也能穩住。 「轟隆隆……」 隱隱的雷聲傳到了他的耳邊,楊帆抬頭望去,天邊黑雲一線。楊帆彎腰折下一朵蓮花,向船頭一拋,正好打在女兒頭上。思蓉哎喲一聲,抱住蓮花,「哈哈」地笑起來。楊帆笑道:「乖女兒,別調皮了,咱們趕緊回家,要下雨嘍。」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五章 雨襲 一幢光線黑暗、陰涼、散發著霉味、汗臭味的高大建築內,鋪著一張張霉變骯髒的涼席,每張席上都擺著一張矮几,原本一群人分別圍在矮几前,大呼小叫地進行著六博、樗蒲、雙陸等賭搏遊戲。 此刻,各桌的賭客卻都跑到了靠門的一桌,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看著裡邊兩人「豪賭」的壯舉。兩人用的是最簡單的賭法:擲色子。 「六點、六點、六點!」 一隻白瓷小碗,三枚木質色子,六面形,從一到六都是漆成黑色的圓點,彷彿魔鬼的眼睛,旋轉著、魅惑地盯著這些賭徒。隨著眾人瘋狂的吼叫,色子不負重望地停在那兒,六點。 坐在矮几左面的賭徒身材單薄、尖尖的下巴,兩撇鼠鬚,滿臉麻點,整以暇地拈著色子,笑微微地看著對面那人。對面那人個頭不高,身材肥胖,一張胖臉上滿是油汗,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急促地呼吸著,不住地用袖子擦著額頭的汗水。 鼠鬚青年微笑道:「你輸了,你的房子,現在是我的了!」 這個賭場是用一幢廢棄的糧倉改成的,門口掛著畫了貔貅的簾子,就算是賭場的招牌了。因為夏季炎熱,而這糧倉裡卻很陰涼,所以自打進入夏季,這個賭場的客人格外的多。 剛剛輸了房產的這個胖子姓柯,名叫柯釗,是鄜州倉的一個典事。典事是不入流的小官兒,沒有品級,可是管著糧倉的人,在小民眼中可是有著很大權利的,再加上這個賭場本就屬於鄜州倉,嗜賭的柯典事天天在這兒廝混,所以這兒的人都認識他。 「如何?柯兄似乎沒有本錢再賭了吧?」對面的鼠鬚青年揚著可惡的笑臉,笑吟吟地看著柯釗,三枚色子在他指間靈活地轉動著。 柯胖子咬牙切齒地一拍案幾,喝道:「我把婆娘押上!」 鼠鬚青年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就方才給你送午飯那個?你的錢和房子都已經輸給我了,我想討婆娘還不容易麼,你那娘子的尊容,我是真看不上。」 圍觀的賭徒便有人道:「你那尊容又能好看到哪兒去?」 又有人道:「外鄉人,不要太猖狂,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鼠鬚青年笑道:「這兒是賭場,願賭服輸,可不分外鄉人還是本鄉人,這位老兄想讓我怎麼饒人呢?哦,我記起你來了,前幾日我跟你賭過,輸給你四弔錢,現在叫你把錢吐出來,你幹麼?」 那人聽了便不說話了,因為地域關係,本地人總是偏幫本地人的,不過這一規律似乎在賭場裡是不起作用的,賭場無父子,何況是鄉親。鼠鬚青年睨了柯胖子一眼,道:「怎麼著?你要再拿不出本錢,我可走啦!」 柯胖子又是一拍桌子,大吼道:「我……我把女兒也押給你!」 鼠鬚青年眼睛一亮,道:「你女兒?多大啦?」 柯胖子結巴了一下,吃吃地道:「兩……兩歲。」 鼠鬚青年大為洩氣,搖頭道:「不賭!沒本錢了?那咱們走吧,收房子去!」 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欲走,柯胖子一把拉住他,鼠鬚青年瞪眼道:「怎麼?你還要耍賴不成?」 柯胖子脹紅著臉道:「再賭!我……我寫欠條給你!我是鄜州倉的典事,這裡的人都認識我,如果我再輸了,欠你的債黃不了你,馬上就入秋了,用不了多少功夫,你這債我就能還上。」 鼠鬚青年猶豫了一下,勉為其難地坐下來,兩個人又開賭了。片刻之後,鼠鬚青年哈哈大笑著離去,柯胖子臉色慘白如紙,坐在那兒好似泥雕木塑一般,一動不動。 鼠鬚青年搖搖擺擺地回了租住的院子,回到自己房中,掩好房門。臨牆木架上正有一隻盛滿清水的陶盆,鼠鬚青年俯身清洗容顏,很快,滿臉的麻點不見了,枯黃的皮膚也變得白嫩嬌潤起來。 當他直起腰來時,柳眉杏眼、鼻膩鵝脂、櫻桃小口,赫然變成了一個明眸皓齒的大美人兒。一個極強壯的男人打著哈欠從裡屋出來,懶腰剛抻到一半就看到了她,不禁笑道:「竹韻回來了。」 美人兒回眸一笑,道:「大兄,我的事已辦妥,接下來就看你了!」 ※※※※※ 思蓉和念祖不懼炎熱,在湖上玩得正開心,一聽老爹要讓他們回城,思蓉還好些,念祖卻免不了哭哭啼啼地撒嬌一番,希望能讓老子改變主意,結果楊帆根本不為他的哭啼所動,嚴父嘛,也跟他娘一樣寵他,這兒子還不翻了天? 念祖沒了轍,便趴在車廂裡逗弄從湖裡抓來的幾尾小魚。那兒擺了一口青壇,裡邊盛了半壇湖水,幾條小魚游的正歡,念祖伸手抓魚,玩弄幾下,便嘎嘎地笑起來,臉上淚痕猶自未干。 楊帆和小蠻對視一眼,好笑地搖了搖頭。 「卡……喇喇……」一道震耳欲聾的響雷似乎就在頭頂響起,玩累了正在打瞌睡的思蓉嚇得一驚而醒,小蠻忙摸摸她的頭,哄道:「囡囡乖,好好睡吧!」思蓉迷迷糊糊地又閉上了眼睛。 雨下來了,豆大的雨點「辟啪」而下,打得車頂砰砰直響,車外一陣喧嘩,隨從的男僕女婢紛紛披上蓑衣。官道上正在趕路的百姓紛紛跑到樹下避雨,也有那帶著雨具的手忙腳亂地撐雨傘穿蓑衣。 一個騎著驢子的青衣漢子披著蓑衣,冒雨從楊帆一家人的車駕旁邊匆匆而過。 雨很大,片刻功夫雨水就串成了一條線,天地間白茫茫一片,那騎驢青衣很狼狽地冒雨而行,走到前方里許左右野草、蘆葦、灌木極茂盛處時,忽然回頭看看,急急一扯韁繩,驅著驢子竄進了葦叢。 葦叢中突然冒出兩個人,左右一分蘆葦,讓過那騎驢青衣,再把手一放,蘆葦叢又恢復了正常,葦叢後的兩道人影向下一伏,也不見了。 暴雨傾盆,當真說下就下。誰能想到片刻之前還是烈日如火,片刻之後就是雨傾如注呢? 給楊帆趕車的丁老實雖然穿著一件蓑衣,也被淋成了落湯雞,驟密的雨水打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好在這是筆直的一條官道,就算閉著眼睛也一樣行車。 起先暴雨落地,打得塵土飛揚,雨水氣裡都有一股子土腥味兒,現在卻只有清清涼涼的水氣了。 酷夏時節,其實下點雨降降溫挺好的,若是站在廊下,看著簷下雨幕如簾,聽著那雨水叮叮咚咚打落荷花缸中,漣漪重重,倒也別有一番意境,可正身處雨中那感覺就截然不同了。 地面上迅速積起了一窪窪雨水,車輪過處,轟轟隆隆的濺起老高,大概是因為車上坐了四個人吧,車子做工用料也講究,所以顯得很沉重。 車廂的窗簾已經放下,防止那被風吹得斜穿的雨線直接貫入車廂。車前有幾位騎士,馬上的騎士瞇著眼,大聲吩咐道:「快著些,再有幾里路咱們就進城了。」 他的聲音在嘩嘩的雨水聲中傳的並不遠,但是近處的車輛聽到了,丁老實馬上揚起大鞭,催促馬兒快些前進,後邊的車輛和隨從一見前車加快,自然也就緊緊跟上。 前方兩側,漸漸出現了大片的灌木和蘆葦。蘆葦叢中,悄然伏著兩個人,他們身上披著雨綢,勉強能遮蔽風雨,雨水打在四周的蘆葦上沙沙作響,打在他們身上卻是「噗噗」聲不斷。 「這場雨來的真不是時候!」其中一人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向旁邊一甩,輕聲說道。伏在這兒的這兩個人是隱宗在洛陽方面武功最高的兩個人,說話的這個人叫易小游,旁邊那個叫冷傲語。 冷傲語道:「還好,對咱們的計劃影響不大。暴雨一下,行人迴避,官道上人少,免得有人看到,雨水一沖,連個車輒蹄印都留不下,官府更不好查找他們的下落。」 易小游吁了口氣道:「趙爺這一招成嗎?咱們可不曾稟與公子,得到公子的同意。」 冷傲語道:「有何不可行?趙爺說了,這叫釜底抽薪,只要拿下姓楊的,顯宗群龍無首,馬上就得大亂。」 「來了!」易小游話猶未了,冷傲語突然下意識地伏下了身子,胸口都浸到了迅速溢成的水窪中,胸口處一片清涼。 「準備動手!」易小遊目中精芒一閃,也輕輕伏低了身子,手卻慢慢摸向腰後。他的腰間紮著一條擰成繩兒的布帶,腰後的布帶上插著一條牛骨為柄的長鞭,鞭子一圈圈地繞在鞭柄上,牛皮製成的鞭子被雨水浸得油亮。 「動手!」 當第一輛車子駛近包圍圈時,易小游一聲暴喝,長身而起,半空中手臂急振,掌中一條烏黑色的鞭子彷彿掠空而過的一道閃電,迅急無比地掃向架車的丁老實。而冷傲語則如出山的猛虎,「嗖」地一下竄出了蘆葦叢。 鞭如靈蛇,猛然纏住車把式的身子,被易小游用力一甩,將丁老實橫著掃向前方,把兩名聞警回頭的騎士猛地掃落於馬下,砰地一下砸進雨水裡,水花四濺。 與此同時,冷傲語八步趕蟬,如風般急掠,兔起鶻落,幾個起落,便已撲到第一輛車前,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六章 陷阱 車伕落馬,前方騎士落地,拉車的兩匹馬失去主人的指揮,猛地站住了腳步,搖一搖鬃毛上的雨水,打了個鼻息。 方才騎驢青衣客過來時已經看的清楚,第一輛車上坐著的是楊帆夫婦,兩個孩子也在車中,第二輛車中坐的是楊帆的如夫人天愛奴。他們還知道,楊帆夫婦乃至這位如夫人都有一身好武功。 按照他們的計劃,先把車伕掃落馬下,阻礙住幾名騎士的赴援,迅即接近馬車。與此同時,埋伏在左右的其他同夥分別牽制楊帆前後扈從以及天愛奴,若能把她拿下最好,即便拿不下,只要阻制她赴援就成。聽說楊帆這位如夫人武功雖高卻已有了身孕,諒也威脅不大。 而他兩人功夫最高,負責制住楊帆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在道路對面還有兩人負責接應,楊帆夫婦雖然會武功,可是在這麼狹小的空間內,又有他們的一雙兒女,他們投鼠忌器,必定施展不開。 趙爺已經吩咐了,最好能抓活的,實在不行可取其性命,直接抓楊帆難度較大,若能控制他的孩子,與直接抓住他實無異處。 二人凌空撲出的時候就估計同夥會紛紛撲出,按照預定計劃截向楊帆的侍衛、奴僕和前後兩輛座車,可是似乎是這場大雨影響了他們的配合,易小游的一聲大喝並未起到應有的作用,當丁老實被凌空甩出,把兩名侍衛掃落馬下的時候,道路兩旁的其他伏兵並未出現。 冷傲語無暇多想,幾個箭步衝到車邊,雙拳齊出,「砰」地一聲重重打在車廂上。他有一身橫練功夫,雙手更戴了鐵拳套,這一拳下去,硬木製成的車子馬上就得四分五裂。不料他這一拳下去,只聽「鏗」地一聲,冷傲語如遭巨震,「蹬蹬蹬」連退三步,腕骨疼痛欲折,車子卻只是微微晃動了一下,竟連一條裂痕也未出現。 「怎會這樣?」 冷傲語大驚失色,隨即便反應過來,這車廂必是鐵製的,他無暇多想,立即躍空而起,狠狠一拳又向窗口猛擊,「鏗」地一聲巨響,窗口懸掛的竹簾被他一拳打碎,紛紛揚揚和雨落下,裡邊赫然也是一塊鐵板。 只是掩住窗口的這塊鐵板顯然不及車身處的鐵板厚重,竟被他一拳打出一道輕微的凹痕。可冷傲語一雙鐵拳開碑裂石何等力道?這全力一擊,竟只把這鐵板擊出一道凹痕,這鐵板的厚度已經足以防禦這個時代的任何武器一擊,怕是破城用的大鐵錘也要三兩下才有可能砸開窗子。 幾乎與此同時,易小游一個箭步竄上了車轅,伸手就去拉車門,冷傲語反應奇快,馬上大叫道:「不好!中計了!」 「什麼?」易小游的手已經握緊門扉,用力一拉,紋絲沒動,再聽冷傲語大喝一聲,頓時一呆,再想翻身躍落車轅,一張大網已然「蓬」地一聲在他頭頂張開,迅速向他罩落下來。 易小游團身一縱,向外一衝,正好把整張大網纏在身上,身形未及放開,整個人就一頭栽落雨地,滾轆轆地滾了幾圈,滾到路旁排水溝裡去了。 冷傲語當機立斷,轉身就逃,施展八步趕蟬功夫,疾掠如飛。一步、兩步、三步,三個箭步,如鬼魅般掠到蘆葦塘邊,冷傲語身形前傾,全力一縱,箭一般躥向蘆葦叢,只要被他逃進蘆葦塘,不要說對方有埋伏,便有千軍萬馬也休想抓住他了。 這時遠處忽然有人遙遙一擲,一個兩端拴著小圓球的短棍飛掃過來,一碰他的足踝,看著筆直的一條細棍突然蛇一般彎曲起來,原來竟是一條兩端繫了球形重物的繩索,將他兩條腿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 擲索那人微微抬頭,蓑衣下濃眉如墨、國字臉龐,赫然正是古家老丈。冷傲語正在急奔之中,雙腿突然被縛,「啊」地一聲,整個人就向前栽去。 「不好!」 冷傲語急伸雙手撐地,雙手尚未觸地,眼前突然出現一隻大腳,「噗」地一聲,冷傲語兩眼發黑,重重摔在地上,鼻子口腔一陣腥甜。兩條大漢從蘆葦叢中竄出來,唰地抖開一隻布袋,乾淨俐落地把冷傲語倒裝進去拖起便走,雨水嘩嘩中,在地上犁開一道水線。 車窗緩緩升了起來,楊帆和小蠻慢慢放開護住兒女一雙耳朵的手掌,心平氣和地望著外面。楊念祖瞪大一雙眼睛,滿臉興奮,小屁股一拱一拱的想躥出去看熱鬧,看樣子他是把這當成了一個好玩的遊戲。 楊帆暗忖:「廂板裡雖然絮了絲棉,可這車窗卻沒有減音的效果,遭受重擊時太刺耳了,回頭應該讓『鬼斧部』再改進一下。」 車隊繼續冒雨前行,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渾身泥污、雨水淋淋的易小游彷彿一條泥鰍般被魚網緊緊裹住,丟在第三輛車上掙扎不得,那輛車上裝著布幔圍帳、座席几案、炊具杯盤……,全都是楊帆今日出遊時所攜的東西。 冷傲語就躺在他的旁邊,只露出兩隻腳在布袋外邊,起初冷傲語還很是掙扎了幾下,結果頭上挨了侍衛重重一棒後,他就不再扭動了,也不知道是被打暈了還是做了識時務的俊傑。 車隊繼續前行約一里有半,便拐上了一條岔道,這條小道通向牛家莊。楊府牛老管事的家就在牛家莊,大兒子種地,二兒子種菜,又有老頭子在楊家做管事,在村裡算是富庶人家了。 此時,這牛二家的菜園子,就成了楊帆的刑堂。 雨還在下著,淋得菜葉子綠油油、水靈靈的,顯得異常鮮翠。 牛家後院連著屋簷接出去一片屋面大小的棚子,想必是家人夏日乘涼的地方,雨水打在木質的棚頂,發出開水落地般的「噗噗」聲。 小蠻和阿奴帶著孩子留在了前院,鄉下人家就是這一點好,雖說房屋破舊,可是院落很大,前院蓋了幾間房,是兒孫們住的,後面一排房才是牛二兩夫妻的。牛二如今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都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祖父。 牛家院裡養了雞鴨鵝,這玩意兒楊念祖和姐姐思蓉在府上可不常見,他們平時見到的都是烹飪好了端上桌的家禽肉食,因之把個楊念祖歡喜的不行,他手裡拿個破瓢,裡邊裝著些癟谷子,興致勃勃地在雨幕屋簷下餵著小雞。 楊帆在任威等幾名貼身侍衛的跟隨下到了後院棚下,往條凳上一坐,一見獨臂古老丈正恭立一旁,便客氣地道:「古老丈,你也坐吧。」 古老丈忙陪笑道:「小老兒站慣了,阿郎坐著便是。」說著,心裡卻是輕輕歎息,自從知道自己只是空歡喜一場,這位地位尊崇的顯宗宗主並不曾看上他的女兒,老人家可是鬱悶了很久。 楊帆失神地看了一陣兒雨水澆灌下愈發顯得鮮翠水靈的蔬菜,輕輕舒了口氣,道:「把他們帶過來吧。」 葉小游和冷傲語被反綁雙手拖了過來,綁人的是行家,雙臂綁得結結實實,絕對掙脫不了半分。二人被帶到楊帆面前往地上一摁,二人卻挺著膝蓋不肯跪下,楊帆的侍衛剛欲動手,楊帆擺了擺手,讓他們退開,看看二人,淡淡地道:「草莽就是草莽,只會用些江湖人的伎倆!」 易小游聽他語帶不屑,不服氣地挺起胸膛,大聲道:「你莫要得意!我們來,是奉了趙爺的命令,沈公子可是毫不知情。哼!如果真要出動公子身邊的人,你就算把自己縮到烏龜殼裡去,也未必就保得住性命。」 楊帆微微一蹙眉頭,道:「趙爺?趙逾麼?呵呵,難得,他的身邊倒也有幾個能人。」 趙逾是當初奉沈沐之命到洛陽發展的,曾經一度與楊帆過從甚密,後來楊帆成為顯宗之主,趙逾便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楊帆曾經派人去找過他,可是以前知道的幾處隱宗所在全都沒了他的蹤影。 楊帆知道自己成為顯宗之主,便也自然而然地成了隱宗的競爭對手,趙逾必然要對自己有所戒備,自己以前知道的幾處隱宗的據點必然全都換掉了,也便放棄了與他聯繫的努力,其實楊帆當時只是想通過他瞭解一下沈沐在新羅的情況。 楊帆本就懷疑,沈沐怎麼可能出此下策,簡單粗暴,卻又不能影響大局,實非有智之士所為。如今確認不是沈沐的主意,楊帆微微蹙起的眉頭又悄然舒展開來。 雖然楊帆不懼隱宗的挑釁,也知道雙方必有一戰,可他希望這是雙方綜合實力的一戰。他們不是軍隊,如果只是用武力手段刺殺對方首腦,根本無關於大局。正如顯宗的姜公子,姜公子垮了,七宗五姓馬上就推了他上台,顯宗的實力未曾為此損傷分毫。 隱宗也是一樣,雖然隱宗是靠著沈沐的個人能力才一步步脫穎而出,從附庸於顯宗的一個小組織,發展到如今可以與之分庭抗禮的地步,可它依舊在七宗五姓那班老狐狸的掌握之中。 如果沈沐死了,七宗五姓隨時可以再推舉出一個代理人來,那人沒有沈沐這樣的威望和對隱宗的掌控力,說不定還更合乎那些老傢伙們的心思。所以,即便成了對手,楊帆也不希望沈沐利令智昏,更不願意看到他對自己如此冷血。 如今聽說這個行動上談不上高明、目的更是昏聵的舉動不是出自沈沐之手,楊帆的心情忽然莫名地舒暢起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七章 逆鱗 楊帆舒展了眉頭,沉吟片刻道:「既然你們行刺我只是趙逾的主意,那麼……沈沐有什麼打算?」 易小游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我們公子智深如海,豈是我等可以揣測的。」 楊帆微微瞇了瞇眼睛,道:「好!他有什麼打算你們不知道,那麼他秘密回轉中原一年多都幹了些什麼,你們總該知道吧?」 易小游昂起頭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告訴你麼?」 冷傲語卻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兩年前我們與顯宗一戰,元氣大傷。公子歸來這一年,一直在恢復我們的實力,彌補過去出現的一些問題,可並沒有針對你們隱宗的任何手段。」 楊帆啞然失笑,道:「照你這麼說,你們今天的舉動又做何解釋呢?」 冷傲語針鋒相對地道:「這要問你自己了!你突然遷『繼嗣堂』到洛陽,為的是什麼?你們顯宗的人突然開始到處查探我們的消息,為的又是什麼?」 楊帆揶揄道:「這麼說,倒是我楊某輕啟戰端的不是了?」 他的目光從二人臉上輕輕掃過,說道:「沈沐歸來一年,悄無聲息,同為『繼嗣堂』中人,我一無所知,這算是沒有惡意?不錯,這一年來他的確沒有做任何針對我們的事情,他只是在恢復元氣、彌補漏洞。可是……之後呢?」 楊帆的目光漸漸銳利起來,沉聲道:「等他彌補了漏洞,做好了防禦,他打算幹什麼?他已磨刀霍霍,你怪我先動刀子?呵呵……」 易小游二人頓時語塞,看著楊帆眼中譏誚的笑意,易小游按捺不住地道:「我們只是不服,憑什麼我們隱宗就該屈從於你們顯宗之下,處處聽從你們的調遣?」 楊帆道:「似乎長安一戰後,這種局面就已經改變了。現如今,你們隱宗不是已經擁有了和我們平起平坐的地位嗎?」 易小游道:「那又如何?事實證明,我們比你們更強,你們能做的事,我們也能做。你們做不了的事,我們還是能做。如果這些年來不是你們顯宗霸佔了上位,換了我們公子上去,『繼嗣堂』早已不是今日這般情形了。」 楊帆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息道:「這就是了。什麼不服,都是借口,說到底就是利益之爭!你們這麼想,我們顯宗的人何嘗不是這麼想,這一仗當然不可避免了。相信就算我和沈沐不想打,你們也會製造種種衝突,逼著我們打,是不是?」 確認了這次行動不是出自沈沐,而且從這兩個人口口聲聲所說的話語來看,他們很可能只知道「繼嗣堂」的存在,而不知道「繼嗣堂」背後還有一個七宗五姓,楊帆突然意興闌珊。從這兩個人口中,是不可能問到什麼有用的情報的。 一直冷言寡語的冷傲語突然問道:「我們的人呢?」 正在沉思的楊帆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淡淡答道:「他們?永遠留在蘆葦叢中了。」 易小游一聽,不由得血貫瞳仁,厲聲叫道:「我殺了你!」可惜他剛剛作勢欲撲,就被任威在他膝窩裡狠狠踢了一腳,「通」地一聲雙膝跪在地上。 冷傲語怒道:「是誰出賣了我們?」 楊帆揚起眸子,有些玩味地看著他。易小游也猛然醒悟過來,咬牙切齒地道:「是誰?是誰出賣了我們?」 楊帆搖搖頭道:「並沒有人出賣你們。」 易小游怒道:「你放屁!沒有人出賣我們,你怎麼會預先知道我們在那兒有埋伏,又怎麼能提前安排高手,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我們的人幹掉?」 楊帆慢條斯理地道:「因為姜公子麾下曾經有一位很厲害的高手,那位前輩姓陸,可是就連這位高手和姜公子,都曾在你們隱宗手裡吃了大虧。我跟姜公子斗的時候就已如臨大敵,如今面對著曾讓姜公子吃過大虧的你們,豈能不格外小心?」 易小游和冷傲語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人家並沒有內奸告密,他們卻一敗塗地,這麼大的差距,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對一向自負的他們來說,這個結果,真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楊帆慢慢站起身來,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天邊出現兩道彩虹,雙彩虹,卻不是並行的,如同兩道相連的彩虹橋,七彩的光散發著迷離的美麗。簷下,雨水滴嗒不停,在棚下漸趨平靜的水窪中不斷濺起新的漣漪。楊帆拂了拂袖子,轉身向房中走去。 棚下,只留下了他最後一句話:「你們本來可以不必死的,但是……你們不該打我家人的主意!」 「唰!」 雪亮的刀光在空中一閃即沒,流向菜地的水汩汩然很快變成了血紅的顏色。 這畦菜,也許會生得格外肥美。 ※※※※※ 雨停了,車隊離開牛家莊,向洛陽城駛去。這一回楊帆坐到了阿奴的車上,因為兩個小傢伙都困了,一左一右偎在娘親身邊睡的正香,把座位都擠佔了。阿奴輕輕撫著越來越見隆起的肚子,溫柔地問道:「不曾得到有用的消息?」 楊帆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沒有所得,即是所得。」 阿奴挑了挑好看的眉毛,道:「哦?」 楊帆道:「今日如此蹩腳的刺殺,我原就懷疑不是沈沐的手筆,果然只是趙逾自作聰明。趙逾是沈沐的心腹,他卻不知道沈沐對我有什麼對策,迫不得已用此下策為主分憂,這就說明……」 楊帆看了阿奴一眼,阿奴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這就說明,沈沐並未因為郎君把『繼嗣堂』遷來洛陽,而被你引過來,他未把洛陽當成你們的主戰場,沒在這邊做什麼部署。」 楊帆頷首道:「對,也不對。在這裡,天時、地利、人和,他一樣也不佔,當然不會輕易被我牽著鼻子走,可他早晚還是得來,因為主動在我手裡。」 楊帆想了想,解釋道:「他在長安,我在洛陽,各自排兵佈陣,對峙不動,形同兩軍對壘。這種情況下,只有一方糧草不濟或者先行露出破綻,又或者三軍請戰人心難違,否則只能這麼對峙下去。可我現在正在截他的糧草,他還能龜縮不出麼?」 楊帆微微一笑,斬釘截鐵地道:「他不想出兵,現在也得出兵!」 …… 長安城裡,沈沐臉色難看地負手踱步,徐徐說道:「時御使去查丹州,胡御史去查鄜州,楊帆果然還有後招啊。」 沈沐手下的另一名謀士藍金海焦灼地扼著手腕,道:「張兄已籌措糧草去太原了,要不……馬上派人叫他改道去丹州?」 沈沐搖了搖頭道:「來不及的。時隔半月才布下第二子,楊帆真是打得好算盤,他知道我若有所動作的話,現在必然來不及再應變的。何況,丹州那邊就算解決了,鄜州那邊又該怎麼辦?拆東牆補西牆,我們一直被他牽著鼻子走,早晚必敗。」 沈沐在房中慢慢地踱了幾圈,站住腳步道:「一步步來吧,時雨馬上就到丹州了,而胡元禮卻還在路上,我們先對付這個時雨時御史。哼!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也未必就輸了給你!」 …… 小巷裡,柯釗柯典事垂頭喪氣地走著,想著還能到誰那兒借點錢。 當日賭色子,他不只把家裡的錢輸光,連房子都輸給了人家。可他老爹還沒死呢,哪能由得他做主,回家稍露口風,就被他老爹掄起拐棍追上了大街,嚇得他現在連家都不敢回了。 他那娘子本是一個極賢良溫順的女人,好好一個家因為他嗜賭,早被他弄得不成樣子也從無怨言,可這一次他輸得實在是太過份了,娘子大哭一場後,想要上吊自殺,幸好被人救下來。 妻子的娘家聞訊,幾個大舅子一起登門,把他娘子接回了娘家,他那老爹也是痛心疾首,知道自己兒子實在不是東西,對不住人家媳婦,放話說請親家公另尋佳婿,不要被自己的無賴兒子坑了。 幾個大舅哥為此堵過他一回,把他暴揍一頓,直到他寫下休書這才罷手。柯典事對於休妻毫不在意,可債主討債他不能不在意。欠條上的錢本還可以緩一緩的,房子交不出來人家就不幹了,也不知那外鄉人從哪兒找來一幫討債的,個個凶悍無比,柯典事被逼無奈,只好四處借錢。 可是,昔日那些朋友如今都躲著他走,剛才去與他一向交好的趙倉監家借錢,趙倉監哼哼哈哈的半天不放一個屁,倒被趙倉監的娘子含沙射影地損了他一通,硬把他給轟出來,如今真有點走投無路了。 柯典事正垂頭喪氣地走著,迎面忽然走來一人,柯典事以前也是極驕橫的人物,如今人窮志短,懶得理會,便向旁邊一閃,不料那人橫邁一步,又攔在他的面前。 柯黃事惱怒地抬起頭,一見面前一條大漢,足足比他高出一頭,抱著臂膀,滿臉冷笑,不由大驚失色,踉蹌兩步,顫聲道:「你……你幹什麼?」 話音未落,他的肩膀便是一緊,左右一看,同樣是兩個面色不善的魁梧大漢,面前那人道:「柯典事,欠債還錢,這都多少天了?你總得給債主一個交待吧。」 柯典事陪笑道:「我這不正想辦法呢麼,還請再寬限幾日。」 那人道:「我們兄弟只是拿錢做事,寬不寬限的我們可做不了主,你還是跟債主說吧,帶走!」 柯釗無奈,只得跟著他們離去。在他想來,對方要討債就不能把他怎麼樣,可是這一走,柯典事就從此消失了。 坊間傳言,柯典事欠債太多,又被家人拋棄,所以逃往異鄉去了。便連鄜州倉上上下下的官吏,諸如倉令、倉丞、倉史們也是這麼想的。於是,一個小小典事不入流小吏的消失,在鄜州府連一個泡沫都沒掀起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八章 亂戰 仕望河上,一條輕舟緩緩而行,兩行山巒起伏,兩岸層巒壘嶂,爭奇競秀,美不勝收。 一名青衫文士站在船頭,發挽道髻,束以布帶,髮帶被水上輕風徐徐吹起,又復落下,顯得異常飄逸。 船老大光著雙腳,踩著甲板走過來,對這貌相清秀的文士叉手施禮道:「郎君,這水盡頭便是壺口,河水陡然收束,傾瀉而下,如萬鼓轟鳴,甚是壯觀。那水氣騰空,遮天蔽日,只見彩虹道道,美麗異常,郎君可要前往一觀麼?」 「不必了。」 青衫文士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本……本人去丹州城,有要事待辦,耽擱不得。」 「是!」 那船老大見他氣度談吐不凡,隨從也謹言慎行甚守規矩,知道這位僱主不是尋常人,是以畢恭畢敬,不敢造次。 青衫文士復又目注前方,笑容恬淡。 這位容貌清朗的青衫文士就是當朝御史時雨,時御史接到朝廷命令後立即趨轉丹州。大唐時代的丹州也就是後世的宜川,時御史雖不似胡元禮一般有楊帆提點,但他對這趟差使卻也沒有絲毫大意。 他起於微末,後來考中進士,又蒙當時的吏部尚書青睞,招為女婿,由此一步步進入朝廷中樞,成為清貴御史,本就對底下的諸般事務非常瞭解,他可不認為這次朝廷命他複查的案件僅僅是因為時效問題統計出了岔子。 他知道倉鼠的存在,甚至知道他們慣用的一些伎倆。他曾經彈劾過的一位州府官,就是因為在糧食上做手腳,從而鋃鐺入獄的。那一次的官吏貪墨糧款不僅僅是比之市值高抬價例、羸落官錢,更為惡劣的是,他們還把收進糴場的谷米加入糠麩,用溫水拌和,充作上等好米,簡直喪盡天良。 這等案子,大多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就能完成的,一般都是相關的官吏以及牙儈、糧商三方夥同作弊才能做到,可那一次,他明察暗訪,終究抓到了真憑實據,把那伙貪官污吏繩之以法。 有了上一次辦案的經驗,他相信若丹州府真有問題,他一定也能查到真憑實據。 「右僉都御史之職空懸久矣,如果能辦成這幢大案,眾望所歸之下,這僉都御史之位必是我的!」 時御史搖頭小扇,心頭卻愈加火熱。 「仕望河,仕望河,這條河的名字吉利啊,此番若能晉陞僉都御史,嫂娘一定會為我高興的。」 想到這裡,時御史心情激動莫名,眼睛都微微地濕潤了起來。 時御史出身貧寒,幼時長兄便已過世,那時家境困頓,依照老父的意思,本來是要他輟學務農的,都是長嫂全力支持,為他交納「束脩」,置辦學具,鼓勵他繼續讀書,他才有了今日。 從小到大,他幾乎是在嫂子的照料下一步步成才的,在他心中嫂娘的恩情比山都重,可他沒有什麼能報答嫂娘的,只能在仕途上努力奮鬥,用他的光宗耀祖,讓那含辛茹苦助他成才的嫂子欣慰歡喜。 「嚓!」 上游忽然飄下一艘船來,速度很快。河道雖不算窄,可是近來少雨,適宜行船處不是很寬,那艘船離得太近了些,兩艘船微微地碰了一下,船兒一晃,時御史站立不穩,踉蹌跌出幾步,險些跌倒。 「哎呀,真是對不住!」 對面船上有人輕呼,微有懊惱的時御史抬眼望去,就見青青竹簾高卷,對面船艙中坐著一個淡青衫子的小婦人,長衫逶邐,領口微露一痕蔥綠訶子,慢掩一痕雪膩。烏黑秀髮輕挽,只插一根檀木釵子,氣質如蘭。 其實這小婦人若說容貌,卻也不是十分的美貌,可是六七分的姿色,打扮得體,氣質優雅,手持一卷書本,那種書卷氣質淡淡飛逸,卻是遠比鼻膩鵝脂、妖嬈嫵媚的美人兒更能打動時御史這般讀書人的心了。 小婦人持書掩口,卻只掩了一半,檀口微張,皓齒半露,一臉歉然地看著時御史,只是還不待再說第二句話,那船便飄流而下了。 時御史看了這等氣質高雅的小婦人,那懊惱之意登時一掃而空,他站直身子,抖抖衣衫,望著那迅速與他的船拉開距離的輕舟,微微一笑。兩岸風景雖美,總不及如此美人賞心悅目。這番邂逅,心中漣猗微蕩,未嘗不是行路途中諸般枯躁裡的一件驚喜事也。 時御史此番赴丹州,決心先不與當地官方打交道,他要微服私訪,先暗中打探一番,以免丹州官府上下含隱、互相遮掩,因此以遊學士子身份,到了丹州後先使人租下一幢清幽安靜的小築。 剛剛入住,身體疲乏,時御史並不打算今日便去民間尋訪,先沐浴更衣歇息一番,剛剛沐浴已畢,換了輕便衣衫,便聽琴聲淙淙,優揚入耳。 那琴聲時而舒緩如流泉,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回如呢喃細語。蜿蜒而來,緩緩流淌,直沁心泉,聽得時御史如沐春風。 時御史知道這一排精舍都是當地富商所築,專門租與南來北往客人居住。只隔一道矮矮籬牆,便是別人家房客。可他也是愛琴之人,耳聽如此高明的琴技,不免有見獵心喜之感,大家都是遊子,見見何妨? 時御史本有些書生意氣,主意一定,使取了小扇,循那琴聲而去。琴聲自屋後林中傳來,時御史撥花弄草一路行去,悠揚的琴聲漸漸清晰,翠綠林中一道纖纖身影也赫然在目。 那人垂眸撫琴,唇角微勾,墨玉般的青絲披垂於肩後,腮上兩抹桃紅,顯然也是新浴,線條優美的頸項和清晰可見的鎖骨隱約現出,淡雅出塵,如林間一朵孤芳自賞的芸花,赫然正是他在仕望河上偶然邂逅過的那位小婦人。 原來是一位婦人,時雨若冒昧上前未免失禮,可若就此退卻又未免又有偷窺之嫌。君子坦蕩蕩,行得正坐得端,何必如此顧忌? 時雨正想著,那書香襲體的小婦人已婉然抬頭,見得是他,訝然止住琴音,盈盈起身,福禮微笑道:「原來是船上郎君,倒是有緣,奴家這廂有禮了!」 ※※※※※ 長安城裡,一片蕭蕭竹林當中,沈沐負手而立,聽著七七淙淙琴音,道:「此計行得麼?」 側身站在一旁的藍金海信心十足地道:「屬下有八成把握!那時御史自幼由嫂娘撫養成大,他那嫂娘出身書香門第,賢良淑德,時御史能有今日,全賴他嫂娘功勞。這時御史考中進士入仕作官之後,對他嫂娘至誠至孝,敬若高堂。 這時御史性情剛直、清廉自守,據說他當初之所以答應做吏部尚書女婿,倒不是阿附權貴,而是看中那老尚書的幼女氣質相貌,與他寡嫂有六七分神似。 還有,咱們的人還查到,時御史與同僚好友交遊,也曾出入青樓,旁人只索年輕貌美、妖嬈風騷之女子侍酒,而時御史所選,必然看似良家婦,且大多年紀稍長於他。 屬下據此判斷,時御史對他那寡嫂定是由敬生愛,不可自拔。可這般心事,對他敬若神明般的人物,他定是不敢吐露分毫的,如此種種,其實都是寄托情懷。屬下所選此女,神情氣質,談吐本領,俱都投他所好,再加上此女諸般手段,不怕他不入彀。」 沈沐歎笑道:「如此說來,我倒是害了一個好官、傷了一個癡情種子了。」 藍金海陪著他呵呵地笑了兩聲,道:「鄜州那邊怎麼辦?剛剛上任的鄜州刺史是當朝郡馬裴巽,此人可不是咱們的人,如果胡御史一到,再有此人配合,鄜州這邊可不好辦。」 沈沐眉頭一皺,道:「鄜州這邊,問題是我們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憑空變出那麼多糧食啊。鄜州……」 他剛說到這裡,竹林中一種奚索作響,一個灰袍青壯漢子陡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微微氣喘道:「公子,洛陽剛剛送來的。」 沈沐接過一個小小竹筒,拔開塞子,從裡邊抽出一卷紙,展開來看了片刻,突然大手一攥,把那封信緊緊攥在了手中。 藍金海關切地道:「公子,怎麼了?」 沈沐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趙逾擅作主張,觸怒了楊帆。顯隱二宗之爭,怕是越來越難善了了。」 …… 洛陽城北,千騎軍營。 楊帆看著校場上認真訓練的士卒,耳畔聽著喊殺震天的吶喊,對任威道:「時御史精明強幹、操行端亮,或會在丹州有所斬獲,但是一直以來,我的重點放在鄜州,那就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時御史身上了。 對隱宗的能力我們不可小覷,對沈沐這個人更不可小覷。只要給他充足的時間,他一定會有辦法讓我們找不到破綻。以我之見,對付沈沐這種人,想要十拿九穩,一定會被他搶了先機,觀天部的法子太穩了,不可行。」 任威道:「那宗主的意思是……」 楊帆道:「要快!我們準備不足,沈沐準備一定也不足,但我們是查案的一方,他們是被查的一方,這就是我們的優勢。傳令給古姑娘,等胡御史一到,馬上聯繫裴刺史,亂拳……才能打死沈沐這個老師傅!」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八百九十九章 入彀 初秋時節,洛陽城裡猶自顯得悶熱,可這丹州城裡卻已是秋意襲人了。這丹州地境近半是山,處處濃蔭如蓋,即便是夏日最熱時也不會酷熱難耐,更不要說這般初秋時節了,是故時御史掩了窗子,房中也不覺的發悶。 房中不顯悶熱,可榻上的時御史卻是兩頰飛紅,好似喝醉了酒一般,額頭更是細汗膩膩。在他身下,躺的正是那位仕望河上偶然邂逅的小婦人。 這小婦人姓謝,閨名鈿鈿,本是一個商人婦,丈夫在北方經商,如今北方境況不佳,要回轉關內老家,丈夫留在後面料理一些善後事,她先打了前站,歇在此處等候丈夫的到來。 與時御史熟了之後,閒聊起來,諸如自家因為不育,丈夫專寵幾房侍妾,對她如何冷淡無情的遭遇一一說出來,頗得時御使的同情。謝鈿鈿又屢屢展示她琴棋書畫各項才藝,樣樣撓中了時御史的癢處。 時御史本就喜她相貌端莊、氣質高雅,又憐惜她才識出眾卻紅顏薄命,在她曲意溫存之下,沒幾日功夫兩人便郎情妾意,暗通款曲,只差那最後一層窗戶紙不曾捅破了。 這幾日,時御史並不曾誤了公事,他派家人扮作幫工力夫,到周邊鄉下去打短工,收割早熟作物,趁機與地主鄉人攀談逐事。時御史深知,許多事情是瞞上不瞞下的,上邊要查可能費盡心機也難查到一點脈絡,可是下邊的人早就盡人皆知了。 然則你真要去查,那些人又是絕對不會說與你聽的,哪怕他正是深受其害的人。你總要走的,他卻要祖祖輩輩在此生活。那些不仁的大戶又不是造反,你治他一個治不了一家,他們寧可吃些苦,也不願得罪了鄉間豪強,通過這樣的法子,卻能打聽到真實消息。 而他也搖身一變化身糧商,專在城中幾處糧店裡出入,漸漸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多多少少瞭解了一些情形。昨日,時御史得到了一條確鑿的證據,大喜之下多喝了兩杯,一時控制不住,這小婦人又有意奉迎,二人便滾作一團,作了露水鴛鴦。 這層窗戶紙一捅破,乾柴烈火可就一發而不可收了。 這時候,時御史眼見身下的小婦人嫵媚中帶著端莊,矜持裡含著嬌羞,有種說不出的艷媚感覺,不由得情興勃發,俯首下去,捧住她春情蕩漾的發燙小臉,吮住她的櫻桃小口,咂了個結結實實。 不知不覺間,時御史便蹬掉了小褲,又扯下她的小衣,要做那入幕之賓。謝鈿鈿軟綿綿地一雙玉臂撐住他的胸膛,推托道:「天色尚未全黑,羞人答答的,怎生是好。」 時御史喘息道:「小娘子恁般標緻,叫人實在等不得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娘子請看。」說著把下身一挺,硬梆梆地杵在小婦人軟綿綿的腹上,婦人嚶嚀一聲,含羞掩面,再不言語。 時御史大喜,把那白花花一雙大腿扛在肩上,瞧那細細一道紅縫,搖頭晃腦地歎道:「芳草淒淒,恁也迷人,削人之骨,蝕人之魂吶!」奮力向前一挺,兩下裡齊聲一哼,便是一陣雲疏雨狂。 這廂裡興發情濃,顛篩正狂,只聽門戶那邊猛地一聲巨響,硬生生被人撞開來,許多青衣小帽家人打著燈籠火把直闖進來,就聽一人大喊:「好個賤婢!難怪到你房中尋你不得,原來在此與人苟且偷奸!」 那人一聲喊,把個時御史嚇得登時就軟了,慌慌張張自那婦人身上翻下來,就見兩個家人打著燈籠闖進來,中間一人三綹長髯、道貌岸然,穿一件圓領大袖直綴,頭戴軟角帕頭,威風氣派,著實不凡。 時御史只道是這婦人在北方經商的丈夫今日來了,只羞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只好抓起薄衾掩面。那婦人赤條條滾下榻去,跪在那士子打扮的人面前,淚汪汪哀告道:「阿郎恕罪,非是奴家不守婦道,實是他迫力用強,奴家抵死不得,只好從了他……」 時雨一聽不由大駭,心中電光石火般一閃,一個念頭霍然跳上心頭:「仙人跳!」 時御史怒髮衝冠道:「好!好手段!原來你夫妻二人是使仙人跳的行家,想要訛詐時某錢財麼?你們可知時某身份,信不信本官辦你們個敲詐勒索、構陷官員之罪,流放三千里!」 那三綹長髯的士人愕然大驚道:「你是官?你是何方官員,既來本州,為何不住館驛,卻租住於此?本官堂堂一州之牧守,豈會做什麼敲詐勒索、構陷官員之事?」 時御史驚了一驚,怔怔地道:「一州牧守?你……你是……」 三綹長髯道:「本官丹州刺史李駿峰!」 時御史大驚失色,再指赤條條跪在地上自稱姓謝名鈿鈿的小婦人道:「那……那她是?」 三綹長髯道:「那是本官妾室,因老妻善妒,居於府外,怎麼?」 時御史看看李刺史,再看看那謝姓小婦人,手中薄衾悄然滑落…… ※※※※※ 同一個夜晚,鄜州府。同樣的風清月朗,詩情畫意,幾道人影卻悄然潛入了鄜州倉,似乎正幹著樑上君子的買賣。潛進鄜州倉的正是古竹婷姑娘和她的三位兄長。他們已經從柯釗口中問出了鄜州倉的情形,如今柯釗已被他們轉移看護起來,充作重要人證。 這些天在鄜州府行走,再與楊帆曾經說過的話一一印證,古竹婷終於明白楊帆所說的為何糧食對一個國家如此重要,這些世家豪門又是如何通過糧食來控制或者影響國家大政方針的。 豐收年利用他們巨大的財富買入糧食、欠收年再出售糧食,這只是牟取暴利的最簡單手段。從糧米充足地區購買糧食再運到發生糧荒的受災地區出售糧食,這就有大把可能影響急得火上房的當地官府,做出種種有利於他們的決策了。 運糧這種事說來容易,可是除了官府也就只有他們才有這個人力物力辦得到。官府即便沒有互相推諉扯皮或者貪污腐敗的行為,其辦事程序也不及他們簡化,辦事效率也不及他們迅速。 因此地方官方唯一能夠倚重的只有他們,而且是永遠只有他們,這就使他們立於不敗之地了。只要他們沒想造反,官府就不能巧取豪奪,一切就得在國家律法允許的規則之內解決。 如此一來那些有求於人的地方官府豈能不予妥協?沒飯吃的老百姓是會揭竿而起的,這個後果比什麼都嚴重。所以,掌握著糧食的大戶豪門,從一定程度上,就有了話語權。 再一個,有些地區以開礦設廠為主,有些地方以種桑養蠶為主,有的地方以種植菜油籽為主,有的地方則是以果蔬、蔗糖,釀酒、燒瓷或者漁牧業為主。這些地方人口多,農業卻不發達,糧食嚴重依賴從外地輸入。 於是,從上游控制了糧食收購、運輸、銷售的那些世家豪門,就可以控制糧食價格。糧食價格每提高一分或者降低一分,都直接影響到當地的生活水平,間接影響的就是當地百行各業的價格。 產礦的就要提高礦產價格、產油的就要提高食油價格,產果蔬、蔗糖,釀酒、燒瓷或者漁牧為業的,都要相應提高他們的價格…… 而穿衣戴帽、住宿就餐、做工經商都漲價,那麼農民出售糧食、力夫販運糧食的價格當然也要上漲,於是糧食本身的價格還得再次上漲。糧食價格再度上漲,又刺激其它行業物價繼續高漲,如此惡性循懷,終至不可收拾。 這所有的變動,都關乎著國計民生,關乎著天下的穩定,統治者怎能置若罔聞?置若罔聞的統治者或者解決不了這些困難的統治者,最終將使其成為激發社會各種矛盾的重要誘因,甚而走向滅亡。 朝廷在任何一個方面的決策,如果比較嚴重地影響到這些控制著國家經濟命脈的世家大族的利益,而他們在官府中扶植的代理人又無法阻止這些政令的施行,他們就可以動用這些經濟手段。 這一切是沒有一個明顯的運作者的,它的作用又是實實在在的,這就是李太公所說的「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它在,但是沒有人感覺到它在。它在起作用,但是沒有人認為那結果是它起的作用!」 而這僅僅是世家大族影響朝政的一種手段,他們在政治上扶持代理上,文化上掌握輿論成為士族代表,經濟上控制種種與國家經濟密切相關的產業,哪一項都能對朝政產生影響。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雄才大略的改革者最終折戟沉沙,聲敗名裂,都是因為這種力量在起作用。當然,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在這種力量發生作用時,也能通過它的政權力量進行調控和整治。 可最終無論誰勝誰負,勝的一方也將是元氣大傷,這是一把雙刃劍,所以面對種種矛盾,整個社會大多數時候是在妥協中前進的,很少會發展到這種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也可見其力量之強大。 「阿郎就掌握著這樣的力量!」 一想到這一點,古竹婷就心潮澎湃。當然,她不懂,這股力量永遠都不是由一兩個人來決定的。 在以前,比如隋煬帝的變革影響到整個世家大族的利益時,那時並沒有如「繼嗣堂」這樣的一個組織,是相同的利益取捨,使那些門閥世家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一手段,最終……這成為大隋滅亡的一個重要因素。 今世有了「繼嗣堂」的存在,使第一流的門閥世家有了更密切的聯繫,許多事情他們可以溝通商量著去做,這股力量比以前更加強大,但是要讓他們達成一致,也不是一件事兩件事、一個兩個人就能決定的。 可是無疑,如果在今時今日需要那麼去做,楊帆無疑就是那個釋放這股魔鬼力量的人。這就足以讓古竹婷產生頂禮膜拜的衝動了,那是多麼強大的一股力量啊,而她……就在掌握著這股力量的那個男人身邊。 「可惜那個男人吝於給我一點點憐愛。」 狸貓般躍過高高的圍牆,輕盈無聲落地,古竹婷的心中微微一酸。 古大並不知小妹正心潮起伏地想著什麼,他機警地伏在地面,仔細觀察片刻,指點道:「柯釗交待可能有問題的糧倉在那邊。」 古竹婷收斂了心神,冷靜地一瞟,道:「咱們先查左起第三座!」 既然那邊一座座糧倉都有可能有問題,為何要從左起第三座查起? 古氏幾兄弟都沒有問,他們素知小妹機警,論腦筋他們是比不上的,小妹既然這麼說就一定有這麼做的理由,於是相互一打手勢,幾個人便化作幾道清煙,冉冉地向那座高大的糧倉掠去。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章 倉中倉 鄜州倉共有糧倉二百四十七座,糧窯二十六座。谷子可藏九年,稻米可藏五年,是關內道的一處大型糧儲所在。 倉窯是大口小底缸形窯,口徑四丈,深三丈。糧倉則是圓錐形,夯土為牆,倉頂建有通風樓,人字型屋脊,上鋪灰瓦。內部四梁八柱,十分牢固,大梁與立柱連接處沒有一釘一鉚,木頭與木頭之間全是用陰陽卯連接起來的。 大唐建國前,這裡就是大隋的一處重要糧倉,曾經發生過一次重大貪腐案件。隋煬帝派員查案,那欽差倒是能幹,迅速破獲了此案,只是這位欽差一邊追賊贓一邊抓貪官,自己也從贓物裡貪墨了很大一部分。 那時大隋已是風雨飄搖,內部派系林立,互相攻伐不休,事情很快被敵對派系掌握,一狀告到御前,隋煬帝大怒,再從那一派系的官員中派人查他。 結果後任欽差追討前任欽差贓款時,順手又從前任欽差那兒貪墨了一大筆金銀,這還不算,他還把前任欽差的一位絕色寵妾佔為己有。於是,又有盯著他的人再度告發,最後鄜州城頭懸掛的辦案欽差及其隨員的人頭幾乎不少於貪墨的當地官員…… 貪污著你的貪污,腐敗著你的腐敗。 國之將亡,必出妖孽,有人思量造反,有人瘋狂斂財,亂局莫過於此。自那以後,鄜州倉倒是再未發生過這麼重大的貪腐案件。而如今,古竹婷與三位兄長卻扮演起了民間反貪義士。 飛勾甩到倉頂,勾住屋脊,兄妹四人很快便靈猿般攀附而上。糧食堆積在一起會產生熱量,嚴重的情況下還會自燃。古人雖不明其原理,卻知道這一現象,所以倉頂所建的通風樓與下面的糧倉是相通的。 四人上了樓頂,見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不敢貿然便跳下去,先由古竹婷輟著繩索而下,只行不足一丈,雙足便觸及糧堆,古竹婷心中一寬,說道:「下來吧,高只及丈。」 三個哥哥聽她發聲處略一判斷高矮方位,紛紛縱身而下,一人取出火折子吹燃,又從懷中取出牛油巨燭點燃,另一人打開一個折疊的白絹所制的燈罩,將巨燭罩於其下,明亮柔和的光頓時輝映開來。 光芒所照不過丈餘,四下看不到倉壁,仍是黑漆漆一片,四人彷彿置身於一隻洪荒巨獸的腹中。古竹婷四下看看,蹙眉道:「糧倉是滿的,看樣子沒有問題。」 她的胞兄彎腰捧起一捧谷粟,又徐徐撒落開來,說道:「穀物也沒有問題,粒粒飽滿,沒有糠麩,沒有癟谷,也沒有摻雜沙礫雜草。」 古家大哥沉吟道:「柯典事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吏,這些貪官究竟怎麼貪污挪用糧草的,具體手段他不清楚。他只是跟著開一開方便之門,佔一點小小便宜而已。不過,他一口咬定這邊幾幢糧倉糧儲不足,實有其據。這幾幢糧倉每幢該儲糧多少他是有數的,可入倉糧食不及應儲量的一半,卻已堆滿糧倉,本身就是一樁蹊蹺事。」 古家老二道:「或許這幢糧倉沒問題?要不要再查查其他幾倉?」 古竹婷想了想道:「你們等在這兒,我去看看。」說完一拉繩索,靈活之極地攀援而上,一閃便消失了蹤影。兩柱香的功夫之後,繩索晃動,古竹婷又回到了倉中。古氏兄弟正坐在糧堆上,一見她來,馬上站起。 未等哥哥們詢問,古竹婷便搖搖頭道:「全都一樣,糧食堆得滿滿的。」 古家老大疑惑地道:「莫非柯典事撒謊。」 古竹婷曬然道:「我看他可不像一位忠貞義士!」 古家老三思量片刻,道:「每年都有戶部和御史台查驗糧草,如果叫人一眼就能看得出糧儲不足,他們也不會這麼多年都安然無恙了。這其中必有古怪,咱們可著這一幢糧倉查下去。」 古老大瞪著他道:「怎麼查?」 古老三指了指插在糧堆上的幾把木鍬,道:「往下翻!」 古老大怪叫道:「這麼多糧食,往下翻?你真是蠢的夠……」 他還沒說完,古竹婷突然眼睛一亮,欣然道:「這法子不錯!有時候,用聰明人的辦法對付聰明人,反而不得其法。笨人笨法子,對付這些聰明人反而更有效果。」 這句話是楊帆說過的,古竹婷對楊帆有一種莫名的信服,這時重複阿郎說過的話,心裡甜甜的,笑靨如花。 古老三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地道:「ど妹子,我都不知道你是誇我還是損我。」 古竹婷向他扮個鬼臉。 四口木鍬上下翻飛,虧得這糧倉寬闊,否則糧食顆粒鬆散,堆向四壁的糧食隨時塌落,他們也休想在中間不斷向下挖掘了。不過這糧倉極寬闊,四人又是一身好武功,體力極其充沛,那挖掘速度竟是極快。 四人挖掘近丈深度,古老大暗覺失望,正想叫兄妹罷手,古竹婷一鍬下去,就聽「咚」地一聲,竟然觸到了什麼硬物。 四人同時罷手,相互看了一眼,馬上加快了動作,片刻功夫,隨著他們的清理,腳下漸漸露出了木質的地面,古竹婷使手一叩,「通通」作響,古竹婷沉聲道:「這是空的!」 古老三道:「這些貪官用的法子真是千奇百怪,這樣的手段也有。」 古竹婷道:「在倉中動這樣的手腳,那說明他們貪污糧草已非一日兩日,參與的人也不會是一個兩個,否則如何在倉中建這麼大的一個東西又不為人所知?只怕是上下其手,州官、倉官都有份兒!」 古老大想了想道:「糧倉可以做手腳,帳目也可以做手腳,可是戶部官和御史台檢查糧草時他們怎麼敷衍?難道所有的官都被他們收買了?阿郎給我們的戶部官查驗流程,可是要開倉驗看的,下面沒有糧,如何唬人?」 古竹婷眸波一閃,忽然抄起木鍬,沿著那木質地板向一側掘去,很快,她就掘到了邊緣,這時距倉壁還有近丈距離,從這邊緣看是下邊的木質地板應該是一個圓桶。 古竹婷恍然道:「我明白了!他們這是倉中倉,圓倉中建圓柱充塞,周圍有糧、上面有糧,阿郎給咱們的章程上說,戶部官查糧時,多以尺半木管插入糧堆,以檢驗內中糧米有無損壞霉變或以次充好。這木柱距倉壁至少七八尺,根本驗不出任何問題。」 四人相視而笑,古老大道:「他們用的法子應該不只這一種,其他的倉還要不要查?」 古竹婷盈盈起身,輕輕拭去額頭汗水,輕鬆地笑道:「不必了,一旦被人察覺反而不美,有此一樁,足以作為鐵證!把糧食蓋回去吧,等胡御史到了,咱們就讓他們的陰謀當場大白於天下!」 ※※※※※ 丹州,壺口瀑布。 巨大的轟鳴聲持續不斷,也不知持續了幾千幾萬年。時御史看著那天下至柔的水狠狠砸下懸崖,怒吼著、咆哮著、奔騰著,濺起連天遮地的水霧,急流湍急旋轉,有種想要一頭扎進去,被那激流攪個粉身碎骨的衝動。 李刺史站在旁邊,撚鬚悠然道:「如此壯觀盛景,時御史可有興致賦詩一首?」 時御史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李刺史怡然一笑,又道:「鈿鈿姑娘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榻上風流更是令人回味無窮。如果時御史喜歡,君子有成人之美,李某便把她贈與足下,如何?」 時雨氣的渾身顫抖,霍然轉身,怒視著李駿峰道:「李使君莫要欺人太甚!」 李刺史也不想調侃他過甚,真把此人刺激的不計後果那就不妙了,是以只是哈哈一笑。 經過那樁醜事,時御史在李刺史面前再也擺不出剛正不阿、操守高潔的御史形象,對於丹州糧儲的疑點,他是再也不敢過問了,現在只是捱著時間,等著上報朝廷一個查無實據的結果。 每每想起自己把持不住,中人圈套,時御史都悔恨得心如刀絞,可他怕,他怕醜聞傳開,仕途清譽毀於一旦,他怕罷官丟職,讓那一直為他自豪的嫂娘傷心失望。耳聽得瀑布巨龍般嘶吼,時御史真想縱聲吶喊,可他唯一能做的,僅僅是仰起頭,淚如雨下…… 洛陽正下大雨。 自唐以來,國家三京。西京長安多乾旱,北京太原近邊患,東京洛陽就是易水患了。 伊、洛、、澗、谷等數條河流均流經洛陽,所以洛陽及周邊地區一旦降水較多,洛陽城中就發大水,洛陽大型水災平均每十年必發生一次,具體時間多集中在季風影響的夏秋時節。 楊帆自到洛陽,還不曾遇上連日暴雨,可今年雨水奇多,是他以往從不曾遇到過的,洛陽城中大部分地區已是一片汪洋,雖然水不深卻跋涉極難,出入不便,許多坊市店舖都關門了,菜價糧價開始逐步高漲,原定的秋闈也無限期押後。 楊帆身在宮廷,各地消息都集中送至此處,所以他最清楚水訊嚴峻,今年雨水太多,各處堤防都在加固,水勢也隨之增高,河水滔滔,日日夜夜如牛吼一般奔騰狂嗥,天地之威不由人不為之變色。 宮城北面護城河畔甚至已經準備了一條大船,以備出現意外時接了皇帝與皇太子等人避水災,雖然真若潰了大堤,船隻根本沒有作用。 楊帆牽掛家人,便偷個空閒回來,叮囑家人備足糧米暫上龍門避險。可也巧,他剛到家還沒說幾句話,清河崔林便冒著大雨來了,把他堵個正著。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一章 焚天 「今日不巧的很,為兄馬上還得趕回宮城。賢弟有話得快著點說!」 楊帆說著,擔心地看看陰沉沉的天色,雨幕茫茫,簷下已經成了水簾洞,家僕們用沙袋把所有的院門都壘起來了,可院子裡卻依舊積水甚深。 崔林擰了擰濕漉漉的下擺,洒然笑道:「小弟也知道今日來的不是時候,可是事情緊急,不得不來。」 楊帆回首看他一眼,問道:「可是為的顯隱之爭?」 崔林聽了便歎氣,道:「兄長知道最好,我們希望顯隱二宗能團結一致、精誠合作,而不是互相拆台,甚至彼此對抗。」 楊帆當然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楊帆笑了笑道:「賢弟與我雖相識日短,卻是一見如故。有些話,我也不用藏著掖著,直接給你說了吧。造成今日這種局面,難道不是因為他們縱容的結果麼?沈沐回來一年有餘,他們不清楚?」 崔林苦笑道:「這件事,或許是我們估計有誤。上一次顯宗雖然吃了大虧,還丟了長安這個根本,可說起來,實力卻猶在隱宗之上,長者們也是擔心顯宗會咄咄逼人,誰知道沈沐卻也野心勃勃,到處示弱哭窮的,實則他的實力已然遠超我們所料……」 楊帆想起他在西域時沈沐曾向他展示的力量,隱隱覺得七宗五姓對沈沐的力量評估還是有些偏低,隱宗是沈沐拉著「繼嗣堂」中下層的一群人漸漸發展起來的,其中雖也會直屬於七宗五姓的子弟,但絕不會像顯宗這麼多。 憑沈沐的手段,只要不讓這些人接觸太核心的東西,他們就無法全面掌握隱宗究竟掌控了多大的力量,大概姜公子當初也是因為過於低估了沈沐所能發動的力量,才導致長安慘敗,退走洛陽。 但是楊帆並沒有說出這件事,如果他說出來,固然無憑無據,可七宗五姓未必就全然不信,哪怕其中只有一兩家提高了警覺,進而去摸沈沐的底,都會給沈沐造成一定的麻煩,沈沐若再分神應付七宗五姓,對付他就更是分身乏力。 可楊帆從心底就沒有一點想透露的意思。隱宗固然是他眼下最強大的敵人,七宗五姓卻是懸在他頭頂的一把利劍。顯宗也好、隱宗也罷,不管如何強大、不管怎麼蹦躂,七宗五姓都像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祇,笑看他們在自己的手掌心裡躥上躥下。 這種認知感讓楊帆心裡很不舒服,和背後操控他們的七大世家比起來,他更喜歡隱宗,哪怕隱宗是他針鋒相對的敵人,可至少是看得見摸得著的一股力量,而且並非不可戰勝,七宗五姓卻不然了。 楊帆對崔林道:「是否有所誤判,意圖制衡我顯宗卻是一個事實。這件事傷害的不只是我,也是整個顯宗。」 崔林沉默了,他當然明白楊帆的意思。雖說「繼嗣堂」是七宗五姓一手創建,創建者中大部分都是七宗五姓的人,但是這些年來已經吸收了很多外姓人加入,即便是本來屬於七大世家的子弟,如今也有自己的利益小團體,七宗五姓偏幫隱宗的事當然令他們不滿。 可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崔林沉默片刻,道:「不管如何,我們不希望你們再起爭端。尤其是這一次你動用了官方的力量,自『繼嗣堂』創立以來,從不曾有過這樣的事,一旦官家介入,有些事可由不得我們自己做主了。」 楊帆慢慢踱到門口,門口也堆了沙袋,過膝的混濁雨水在院子裡蕩來蕩去,不時會有雨水濺潑進廳堂。楊帆道:「有時候,事情的發展自然而然,就像這堂前的水,你越堵它越高,我能發動這場『戰爭』是因為我順應了民意,我想阻止已不可能!」 崔林蹙眉道:「難道楊兄希望長者們親自插手不成?」 楊帆回首,桀然一笑:「這件事已經經過了官府,徐有功在太原,時雨在丹州,胡元禮在鄜州,老人家們就算親自出手,此時業已不可能阻止事態的發展,以我之見,長者們還是置身事外的好。」 崔林的臉色沉下來:「一旦官家介入,後果不堪設想,這個……你早該想到的。」 楊帆道:「這件事如果不是因為長者們的縱容,本就不會出現,我現在只能盡可能地把損失縮小到最小的範圍,別的我也沒有辦法。」 崔林道:「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們會把各大世家嫡宗長房的那些子弟們撤出來,否則一旦情勢失控,就算各大世家不會牽涉其中,這些精英子弟也會損失重大。」 不管是顯宗還是隱宗,這樣的世家子弟都有一些,其中尤以顯宗最多。姜公子本就出身世家,再加上他一向高傲,重用的人自然也大多出身世家。在此決戰關頭,如果各大世家施加影響,撤回這些身負要職的子弟,顯然對顯隱二宗都有影響,尤其是顯宗。 楊帆卻絲毫不慌,莞爾一笑道:「也好!我也不希望他們有什麼閃失,等塵埃落定之後,他們再回來也不遲。」 崔林眉頭緊皺,道:「楊兄似乎還不太明白我的話,如果這些子弟撤出,七大世家對你們的支持力度……」 楊帆慢慢轉身,望向廳外,淡然答道:「無論如何,也得決出雌雄再說!」 「卡喇喇……」 一道紫色的閃電映得廳堂驟然一亮,然後一道響雷震得窗欞簌簌發抖。閃電亮起時,負手而立的楊帆彷彿突然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崔林看著他傲立不動的身影,心中輕輕一歎。 他的祖父和各大世家的長者們縱容沈沐,本是希望在繼嗣堂內達成一種平衡的力量,結果卻使掌握著巨大財力物力的繼嗣堂在分裂之後一再內訌,內耗驚人,玩火者終自焚。 他現在只希望顯隱二宗不會步那些老人家的後塵,如果情形失控,最終由朝廷掌握了主動,那對顯宗、隱宗,對顯隱二宗背後的七宗五姓,都將是一場噩夢。 ※※※※※ 「當∼∼,當∼∼∼」 悠揚的鐘聲在古城上空迴盪,這是寶室寺的鐘聲。 鄜州寶室寺建立於隋朝以前,貞觀三年的時候,有善男信女捐資鑄造了銅鐘一口,上鑄飛天、鏈花、朱雀、青龍,還有陽刻正書銘文,成為寶室寺鎮寺之寶。銅鐘一響,聲聞數十里,儼然是鄜州一景了。 胡元禮到了鄜州境內便偃旗息鼓,同時御史一樣,他也想用微服私訪的辦法先對鄜州調查一番。 這倒不是胡元禮與時雨心有靈犀,實在是因為他們這些御史言官天生扮演的就是與其他官員對立的角色,他們每到一處,就算不是為了查辦此地官員,當地官員也會戒備重重。 這種事遇到的太多了,所以御史們到地方上查辦案件,幾乎無一例外都會選擇先微服私訪,雖然側面打聽到的消息有道聽途說之嫌,很難作為確鑿實據,也總比只聽地方官匯報解釋要客觀一些,這也算是兼聽則明的一個辦法吧。 胡元禮扮作客商,悄無聲息地住進寶室寺,捐了一筆香油錢,一行人安頓下來。胡元禮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除去一路風塵,換好輕衫出來,案幾已然擺好,幾道清淡小菜還有一碗粳米粥,一盤當地的特色麵食。 胡元禮坐下來剛要享用,就聽「篤」地一聲,一柄帶著紅纓的飛刀貫在了桌上,駭得胡元禮仰面跌倒,大呼「來人!」 兩名守在門外的差官提刀搶入,一見房中情形也自驚慌,急忙扶起胡元禮,便拔刀搜索起來,室內室外,樑上窗後,哪裡還有人了。 胡元禮心神稍定,見那飛刀下紮著一封信柬,心中不由一動,急忙拔下飛刀,取下信柬,展開細細一閱,不由暗吃一驚:「民間傳說,那江湖遊俠兒高來高去,神通光大,竟然真有這般本事?」 傳書人並未留下名號,信中只說鄜州官吏上下勾結,貪官污吏比衙皆是,他知道胡御史是奉聖命來此查辦鄜州官員貪墨一案的,因此仗義出手,查明鄜州官倉貪污挪用公糧之事實。 信中不但指明了哪口糧倉必有問題,只消一查就能獲得實據,從而對所有糧倉全面清查清點,而且還為他獻上一計,說這鄜州官吏貪鄙者眾,恐怕州衙上下俱都是他等耳目,御史若想查明真相,不可給他們時間隱藏證據,應馬上聯絡新任裴刺史,迅速拿得真憑實據方為上策。 胡元禮驚歎處就在這裡,這些江湖人有飛簷走壁的本領,查出糧倉虛實還不算稀奇,可這遊俠兒不但知道自己身份、知道自己來了鄜州,而且還知道這新任鄜州刺史的底細,對自己做出妥當建議,可謂有勇有謀。 可惜如此高人,來去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否則若能收服此人為朝廷所用,豈非得一得力臂膀?不過轉念一想,這種人以武犯禁,性情又如閒雲逸鶴,怕也不會受官場規矩約束。 拈著這封信,胡元禮暗想:「這封信中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呢?如果是假,撲一場空,未免惹人笑話。可鄜州一案如果真有蹊蹺,那些貪官使這等手段只為給我一些嘲諷,未免太過無聊……」 胡元禮沉吟半晌,終於下了決定。他飯也不吃了,拍案而起,對聞訊趕來,已然把他居處圍得水洩不通的差官侍衛們喝道:「速速更換官衣,咱們去刺史府!」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二章 絕戶計 鄜州刺史府,府門大開,裴巽伴著一位半百老者緩緩走出來。 裴巽微笑止步,道:「李太守,恕不遠送了。」 半百老者回身笑揖道:「裴使君留步。」 這半百老者身著月白襴衫,頭戴軟腳帕頭,腰間輟著一方壓袍的玉珮,溫文儒雅,氣度不凡,此人乃是前任鄜州刺史李昊。 前後任交接,事務是非常繁瑣的,除了需要交待的各項事務還有府庫的各項庫存,這些都要一一點清,謄出名錄,待雙方簽字畫押,前任方才可以離開。 裴郡馬對此全然不懂,若不是他身邊跟著一位出身繼嗣堂的精明幕僚,只怕李昊拿出交接清單,他便馬上痛快畫押了。 可他這位幕僚做過多年的小官小吏,於細處最是精通,在他提點之下,裴郡馬事事核對的仔細,李昊無奈,只好打起精神逐一清點,以致拖延至今不得離開。 裴郡馬的這位幕僚姓木,叫木攸,他是知道宗主打算的,自然不願放李昊離開,可是儘管他提點的仔細,眼下需要核對的賬目也所餘不多了,正常情況下再有兩日功夫,李太守便能離開鄜州,去商州走馬上任。木攸心中雖然焦急,卻也沒有辦法。 裴郡馬站住腳步,笑道:「後日,裴某為太守設宴餞行,離府一應事宜太守也不必擔心,俱都準備妥當了。」 官員離任,當地官員少不得要設宴餞行,歡送一下,還要發動當地士紳相送,什麼萬民傘啊、德政牌啊、脫靴禮啊,這一類的把戲必不可少,甭管這官兒是不是真的受到萬民愛戴,這種禮節是繼任官和其昔日僚屬應盡的義務。 李昊會意地一笑,拱手道:「有勞了!」 李昊轉身離開刺史府,登車而行,快到路口的時候,忽然有一行人馬從對面急急行來。肅靜牌、迴避牌、官銜牌,顯然是官員儀仗了…… 李昊只道是哪位地方官員來拍新刺史的馬屁,初時並不在意,可那官銜牌掠過眼前,忽然看見「進士及第」、「都察御史」的字眼,李昊便陡然一怔,略一思索,臉色登時陰沉下來。 馬車緩緩而行,漸漸駛上長街,夕陽餘暉映著車馬,李昊突然探頭出窗,厲聲喝道:「停下!」 他向自己的心腹管事劉宇桓招了招手,候他跑到面前,壓低聲音吩咐道:「你去,盯著刺史府,但有任何動靜,立即回報!」 那管事是他用慣了的人,一聽阿郎吩咐,馬上就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帶著兩個人,俱都牽了馬匹,回轉巷內。李昊這才縮回車內,車馬繼續前行,李昊的一顆心卻顫顫悠悠的再也無法安定下來。 他知道朝廷派了御史來鄜州,卻不想今日正好碰見。今日監察御史到了鄜州也不稀奇,推算日子也該到了,可是從他方才與那位裴郡馬的言談舉止來分析,這位新任裴刺史對於胡御史的到來還不知曉,這就非常不合情理了。 若是裴御史想要微服私訪,他就不該擺出儀仗。即然要面見本州刺使,那就必須打出儀仗,這不僅僅是欽差威儀,也是朝廷禮制,不僅僅是對他自己的尊重,也是對本州刺史的尊重。 可有一樣,他既然是第一次在鄜州亮相,應該早早就派人至刺史府通知,由刺史率本州官吏相迎,雖然監察御史級別不及刺史,但他擔著朝廷的差遣,有欽差身份,這就是地方官員應盡的禮數了。 即便第一次打過了交道,下次再欲前來拜訪時,通常也該先使人遞貼子,否則州官事務繁忙,你來時他偏偏離府而去或者正在署理大案怎麼辦? 可是從裴郡馬先前的反應以及一再邀請他留下飲宴的行為來看,他並不知道胡御史要來,而方才胡御史一行人行色又太過匆忙。李昊若是心中坦蕩也就罷了,偏生他心中有鬼,是以越想越是不安。 李刺史已經卸任,全家搬出了刺史府,現在正住在州驛裡面。李昊回到本州館驛,剛剛回到房中寬去外袍,才坐下喝了杯水,第二杯剛端起來,劉管事便連滾帶爬地跑回了館驛,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阿郎!阿郎!」 李刺史急忙站起身,問道:「你回來了?出了什麼事?」 劉管事呼呼地喘息著道:「阿郎,那位御史進了刺史府不過一柱香的功夫,裴刺史便派人去請州判,傳皂、捕、壯三班捕役立至州衙,這還不算,他還派人去調一營團練,小的認得在州衙當差的那人,卻只問來這些,問他刺史大人意欲何為,他也並不知曉。」 裴郡馬陡然調集三班衙役捕快,這州府在冊的捕快怕不得一百多號人,這還不算,他還要再調一營團練土兵,這位新任刺史要幹什麼? 諸州有團練使,大多由刺史兼任,可以調動指揮團練兵,可是除非要剿匪捕盜且賊人勢大,否則刺史很少會動用團練。 團練兵雖非國家正規軍隊,畢竟也是一支武裝,一旦調動,必須馬上備書向上司稟報並解釋用兵理由。李昊在鄜州做了八年刺史也只調動過一次團練兵,那次是為了清剿州內一支數十人的綠林悍匪。 如今裴郡馬剛剛上任,他調兵幹什麼? 胡御史是來鄜州查辦糧儲案的,胡御史剛剛見到裴刺史,裴刺使便急急徵召州府全部捕快,這且不算,還要調動一營團練,順著這條線一想,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李刺史心弦一顫,手掌一滑,掌中杯「啪」地一聲落在地上跌個粉碎。 ※※※※※ 裴巽騎在馬上,臉色沉重,原本對卸任太守李昊熱情指點所產生的滿腹感激都化為了憤怒。明日就是交結之期,可他坐守刺史府,卻被李昊一道道迷魂湯騙得神魂顛倒,一旦簽字畫押,來日倉儲出了問題,他這個現管官也難辭其咎。 裴郡馬把牙咬得咯咯直響,心中暗恨:「好個口蜜腹劍的老賊!」 胡御史騎在馬上,回頭看看尾隨其後的團練兵,又看看前邊抄著鋼刀、鐵鏈、枷鎖、哨棒的三班快捕,暗暗吁了口氣:「這些人的集結也太慢了,整整耗費了一個多時辰。不過,裴郡馬剛剛上任,對本地官吏還不能如臂使指,卻也不好苛求於他。 雖然說府衙裡還有大批的原刺史舊僚屬,一個時辰的集結速度足以讓他們打聽到些什麼,如果他們有心洩密也有足夠的時間送出消息,不過胡御史並不擔心。那是糧倉,不是一口米袋子,就算對方得了消息馬上應變,也來不及了。」 胡元禮策馬向裴巽靠近了些,問道:「裴使君,糧儲之地距此還有多遠?」 裴巽以馬鞭向前一指,道:「前行左拐,長巷盡頭就是。胡御史莫急,咱們馬上……」 他剛說到這裡,忽然身子一震,瞠目結舌望著遠方,呆呆坐在馬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胡元禮霍地扭頭看去,一時也呆住了。 此時暮色蒼茫,天邊已昏黑一片,可是視線及處,卻是紅光隱隱,吞吐閃爍,股股濃煙噴薄而出,在天空中緩緩瀰漫開來,好像一隻恐怖的巨獸正要從岩漿裡掙扎著跳出來,胡元禮登時手腳冰涼。 過了半晌,胡元禮和裴巽才突然清醒過來,不約而同地大喊道:「糧倉起火!快!快救火!」 …… 長安府,沈沐居處。 藍金海快步走進沈沐的書房,道:「公子,關內道郡府副使趙厚德托病辭官了,只著人知會了咱們一聲。」 沈沐似乎有些驚訝,沉吟片刻,才道:「也好!讓他置身事外吧,如果顯隱之間的這場大火真的燒開來,也免得延及到他。」 所謂郡府,就是觀察使的府邸,這觀察使訪察善惡、舉其大綱,兵甲、財賦、民俗之事,無所不領,權勢極重,其實就是後來的節度使的雛形。關內道下轄二十六個府州,丹州、鄜州俱在其轄內。 趙厚德是隱宗一派最高級別的官員,作為關內道觀察副使,他是由滎陽鄭氏一手扶植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而滎陽鄭氏和隴西李氏,則是隱宗幕後最大的支持者,因此令此人扶助隱宗。 隱宗在關內道發展如此迅速,離不開此人在官場上的大力扶持和幫助,眼下關內道四處火起,糧患恐有壓制不住的可能,如果一旦爆發驚天大案,恐怕將有大批人頭落地,趙厚德作為關內道觀察副使,到時只怕也逃脫不得。 因此,他審時度勢,果斷托病辭職。這個舉措,背後必然有滎陽鄭氏的影子,這些人等於是大世家借與隱宗的人手,真正能操縱他們的還是世家而非隱宗。 做大官的人並不怕辭職,只要朝裡有人背後有人,隨時可以起復,永遠不會像尚未涉足仕途的人一樣那麼費事,官身是一道高高的門檻,只要邁進來了,就已經躍了龍門,浮浮沉沉都是宦海中事了。 藍金海見沈沐眉頭深蹙,又安慰道:「不過,咱們的反擊也起了效果。隱宗那邊,劍南牛志遠告病還鄉,山南馬三秦也在安排『後事』。」 世家大把撒網,扶植士宦,最終成才的也只是少數,這牛志遠就是其中之一,此人是趙郡李氏背景,現為劍南道鹽運使,不但管著劍南道鹽業,還管著劍南道酒業,這是個肥得流油的差使。 而山南馬三秦是個鹽商,手中有鹽池、鹽井數十處,實則是個傀儡,背後控制他的是趙郡李氏,這兩個人一向與顯宗關係密切。在他們這樣的職位上,屁股是不可能乾淨的,隱宗剛對他們有所行動,這二人就嗅到了味道,果斷以退為進。 其實,這兩人退也無妨,牛志遠在任已近三年,這個肥差誰坐得太久都會招惹得天怒人怨,要不然他也該換地方了,如今退下來避風頭,也算是一舉兩得。而馬三秦本就是受人擺佈的傀儡,這換人也由不得他。 但是這兩個人一退,直接影響到的就是顯宗。顯宗比隱宗攤子鋪的大,花銷也就大,突然減少兩處重大財源,損失著實不小。沈沐想著,臉上便慢慢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二郎,如今你該怎麼辦呢?」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三章 五水困洛城 洛陽城淫雨連綿。 這些日子晴少陰多,雨水不斷,洛水兩岸很多人家都進了水。 進入秋季本來應該是糧米豐收、果蔬豐盛的季節,可是因為雨水影響,糧價菜價都大幅上漲。 別人家楊帆不知道,但牛老管事家長子務農、二子種菜,聽牛管事嘮叨說,大兒子家的莊稼都泡在了水裡,不管是否已完全成熟,全家人搶收搶割,還雇了許多短工,所得比去年也少了一半,可謂損失慘重。 至於二兒子家更不用說了,菜地全泡在水裡了,雖說城裡現在菜價奇高,很多富有人家也只能吃鹹菜,小戶人家更是只剩了干米飯,可他也就搶收搶賣了一畦菜,一片汪洋中怎還撒得了種子? 一時物價飛漲還不算什麼,重要的是洛陽附近的支流因為連日的大雨都發了瘋,五水繞洛城變成了五水困洛城,就在昨日,上游一個縣還不得不決了口子,讓瘋狂的河水洩往鄉村,以保洛陽城。 這種官方為了洩洪主動決口的行為,雖然有一定安排,可以提前撤出洩洪區的百姓,不致於傷了人命,可是對於當地百姓的財產損失卻是不言而喻的,洪災之後撫恤賑民又是一樁大麻煩。 宮裡幾個平時觀風賞景的池子早就注滿了水,蔓延到了周圍的宮室殿基下,玄武門口堆起的沙袋已經快有一人高了,可宮外的水從宮裡的排水系統裡灌進來,根本無法完全阻止。 武則天犯了大多數老人家執拗的毛病,大臣們已經再三促請,可她就是不肯離宮避險,堂堂皇帝被幾場大雨嚇得倉惶離宮豈不惹人笑話?她總覺得只要再堅持幾天,這雨水就能停,洪水也就洩了。 楊帆身負重任,只好與洛陽府和戶部治水官天天守在玄武門上,輪班值宿,時時觀測水情,以便及時做出應對。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外界的消息還是通過各種渠道不時送到他的面前。如今宮城外調集了一批民工在那裡築堤排洪,人來人往的,其實想給他送消息,反而比太平時節要方便的多。 高近人頭寬有兩步的層層沙袋之上,楊帆披著蓑衣站定,腳下混濁的雨水夾雜著枯枝敗葉一遍遍地沖刷著他的腳面,他是赤腳站在沙袋上的,腳背已被浸泡的有些慘白。 「嘩!」 又是一陣水響,泡沫迅速破滅,一隻死老鼠泡的發脹的身子飄過來,楊帆厭惡地挪了個地方。旁邊一個同樣披蓑衣的人跟著他挪了幾步,繼續稟報:「關內道觀察副使趙厚德稱病辭職了。不過,我們這邊牛志遠和馬三秦也不得不讓出了炙手可熱的鹽政大權,可謂兩敗俱傷。」 楊帆凝視著眼前打著旋兒滾滾而去的濁流一言不發。 那人歎了口氣,又道:「兩面再這麼僵持下去,恐怕都要元氣大傷。」 楊帆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宗內元老們的意思?」 那人忙道:「是屬下個人的意思。」 這人叫王雨辰,中了進士卻一直做候選官,這一候就是十多年,家裡雖說未到沒飯吃的地步,可是對一腔熱血的他來說,卻是壯志消磨。心灰意冷之下,卻被顯宗看中,漸漸吸納進來。 此人自十年前進入顯宗,卻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替一個什麼組織做事,直到前不久,楊帆取閱宗內人物卷宗履歷時,才慧眼識人把他納入中樞。十年的時間,此人的一切都已和繼嗣堂融合在一起,忠心是沒有問題的。 楊帆便笑,道:「嗯!可是你要知道,我們雖然折了兩隻翅膀,可這兩條翅膀本來是壓了千斤重擔在上面,他們雖能支撐卻也飛不高的。如今這場惡鬥,只要打敗隱宗,卸去這千斤重擔,哪怕這雙翅膀也受了傷,可一旦傷癒,比現在能發揮的作用就不能同日而語了。」 王雨辰欠身道:「是!」 楊帆略一沉吟,又道:「觀天部的人意思如何?」 王雨辰眉宇間凝重之色稍去,道:「他們倒是個個擁戴宗主的,不只是他們,咱們顯宗各部對宗主的決定都是全力贊成。上一次在長安敗於隱宗,大家可都不服氣呢,早想再與他們較量一番,分個雌雄。」 楊帆頷首,嘴角輕輕逸出一絲微笑,道:「那就好。」 現今的顯宗上下,可謂同仇敵愾。哪怕是那些有著濃厚世家背景的屬下,暫時也擺脫了背後家族的影響,或者對家族陽奉陰違,實則對楊帆的決定全力支持。 他們都是有血有肉、有自主意識的人,在繼嗣堂多年經營,更有了自己的利益圈子,如今他們與繼嗣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有不同進同退的道理,如此一來,楊帆對顯宗的掌控力也是越來越強。 在楊帆心中最重視的還是觀天部,他覺得觀天部做為中樞之天樞,是整個繼嗣堂的靈魂所在。可惜的是,以前在一手創建了繼嗣堂的姜公子面前,因為姜公子的太過強勢以及他所擁有的無上威望,觀天部從未發揮過應有的作用。 而楊帆則不然,他不相信一個人的智慧可以超越一群智者的智慧,哪怕這個人再如何英明神武,人力有限,一個人的精力,怎可能日理萬機而無一疏漏,所以他現在已經加強了觀天部的作用。 尤其是顯隱二宗這次爭鬥竟然引入了官府的勢力,這引起了七大世家的極大忌憚,一些一查就知道有七大世家背景的人正在迅速退出,抹殺他們在繼嗣堂的一切痕跡,避免受到牽累,這些強力人物退出留出的權力空白,正需要觀天部這批人去填補。 這些人個個都是才智卓絕的人物,可惜一直以來都只有參謀諫議之權,而且宗主幾乎從不採納,如今突然能做一些具體的事情,真正地掌握到權力,他們不竭誠擁戴楊帆忠於楊帆才怪。 楊帆認真地想了想,道:「任他幾路兵來,我們只管向他們最薄弱處搗去!哪怕暫時吃些小虧,只要糧儲那邊叫咱們找到一個突破口,剩下來的就全由咱們做主了!你回去告訴他們,不要在意隱宗在別的方面對咱們的挑釁攻擊,咬住他們唯一的破綻,一定要讓他們傷筋動骨!」 「是!」 王雨辰瞇起眼睛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舉步向遠處走去。那兒正停著一艘小舟,洛陽城裡御道行舟,這也是十年難得一見的奇景了。他是扮成運送沙石的工頭兒來的,暫時還不能走,只能待那幾艘運沙石的小船全卸完了貨才好離開。 楊帆方才指指點點,好像在告訴他哪裡需要加固,哪裡還需要多少沙石,這時分開,楊帆也自去城頭,與今日坐鎮玄武門的值宿旅帥黃旭昶見面去了。 顯隱二宗鬥得如火如荼,為何七大世家只是規勸、威脅,甚至不得不坐視他們火拚,卻只是撤出了自己的直系子弟免受牽連? 不是他們不想施加影響,而是今日之繼嗣堂,自隱宗獨立出去,自成一股勢力時開始,姜公子也開始在繼嗣堂中經營完全屬於他的勢力,從那時起,不管是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繼嗣堂都擁有了完全從屬於自己的一股力量。 從那時起,七大世家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依然能夠對繼嗣堂施加影響,卻已不能像當初一樣如臂使指,也無法依靠他們的強大影響力和經濟實力,讓繼嗣堂繼續任搓任扁,完全任由他們擺佈了。 這就像後世的某個大帝國,兩大黨派競爭,作為背後支持他們的大財團,不可能在任何時候任何政策上都左右他們服從自己的意志。黨派也有自己的力量和利益訴求,有時他們的力量足夠強大時,甚至能反過來控制他們背後的財團。 ※※※※※ 鄜州倉,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裴郡馬望著猶自滾滾冒煙的幾處糧倉,臉色鐵青。 好在他正好帶來許多差捕和團練,在這些人的參與和監督下,沒有人敢消極怠工地放任火勢蔓延,但糧倉起火實在不是那麼容易撲滅的,眼下只是控制了火勢漫延,同時撲滅了大部分明火,但是倉裡暗火仍在燃燒,現在既進不去人,也無法撲滅。 胡元禮怔怔地站在那兒,頜下的鬍鬚燎得捲曲了一片,一捋便是一手黑,鬍鬚已經焦脆了。 起火的幾處糧倉,恰恰就是「遊俠兒」飛刀傳書中指明的幾處糧倉。他沒想到那些貪官污吏的膽子這麼大,時間竟也拿捏的這麼好,他來勢雖快,對方竟還搶先一步毀滅了罪證。看護不嚴導致糧倉起火,這失職罪再重也重不過貪墨的。 他卻不知,若不是原刺史李昊今日恰好從刺史府出來,與他走個碰面,且那李昊因為心中有鬼異常機警,今日這一行對方是無論如何來不及應變的。事情到了這一步,實在是天意。 作為裴郡馬的幕職,木攸卻沒有東主那種被人戲弄於股掌之上的羞惱感,他凝視著那猶自濃煙滾滾的四口糧倉,冷靜地思索片刻,忽然走上兩步,對裴郡馬竊竊私語了一番。 裴郡馬也就是在跋扈的義安郡主面前才窩窩囊囊,眼下的一切,已經使他對胡御使的指控再無半分懷疑,木攸一說,裴郡馬拳掌一擊,惡狠狠地道:「成!就這麼辦!」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四章 有效的笨法子 被焚燬的幾幢糧倉是鐵定查不出什麼了,不管裡邊有什麼機關,短缺了多少糧食,那重重罪惡都被一把火掩埋在了灰燼當中。 但是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幾幢糧倉中的手腳最容易被查獲,所以才被放火焚燬。但是這鄜州倉如果有一隻大大的倉鼠,那麼他動過的糧食未必就只限於被焚燬的這幾口糧倉。 他們雖然來晚一步,畢竟對控制火情起了很大作用,許多本來也該被付之一炬的糧倉現在還完好無損。既然這樣,乾脆就當那被焚燬的四口糧倉全沒問題,而其它糧倉逐一清查,如果還有缺口,一樣能夠抓住線索。 雖然這只是一種可能,可他們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裴郡馬對木師爺言聽計從,馬上下令由團練兵駐守鄜州倉,封查所有帳簿,拘押鄜州倉所有官員,停止鄜州倉一切出糶入糴行為。 實際上,這在官場上已經是一種氣極敗壞撕破臉的行為了,在沒有任何真憑實據下的情況下,這是對鄜州官吏全不信任的一種行為,一旦依舊查不出什麼來,那就等於同當地官僚徹底決裂,輕易是不會有哪個官員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但是恰好這兩個官兒身份特殊,他們一個是京派御史,哪怕在這兒再不招人待見,他拍拍屁股就回京了。另一個是皇親國戚,不做這官人家還是郡馬,做這官用不了幾年也依舊要回京去做郡馬,沒有後顧之憂。 再加上這裴郡馬出身大戶人家,從小沒經過什麼磨勵,說好聽點那性格是稜角分明、銳意進取,說不好聽點那就是個不在乎仕途前程的二愣子,所以這一刺史一御史倒是一拍即合。 再說他採取的措施裡最嚴重的也就是拘押鄜州倉所有官吏,可是就算這些官吏沒有貪墨,弄出這麼一場大火災來也是瀆職,拘押起來待罪,這處置沒啥嚴重後果。 用團練兵看管鄜州倉也是木攸的主意,在他看來,鄜州倉這麼快就得著信兒,刺史府裡擺明了有貪官的眼線,而團練兵平時沒有用處,這些貪官怕是不會去結納的,還算其中也有貪官眼線,只要不是整營團練全是貪官的人,互相監督著也出不了大紕漏。 裴郡馬是個沒主意的,自然是攸怎麼說他就怎麼幹,當即吩咐下去,三班捕快拿人,把一倉令、二倉丞、四倉府、八倉史、五監事、四典事、六掌固一股腦兒全拿了,往長街上一拖,蔚為壯觀。 其實這鄜州倉按典制該有五典事,只是那柯釗柯典事已經「避債逃鄉」,逃過了一劫。 隨後裴郡馬又行使刺史特權,吩咐那一營團練駐紮在鄜州倉,所有人等包括鄜州倉裡巡更的、查夜的、日常管事的小吏執役全都清除出去,在案情查明之前,不准放入一個,這等魄力,也就只有這位把作官當度假的郡馬爺了。 館驛裡面,李昊徹底不眠。各種消息流水般送來,聽了那裴郡馬採取的種種措施,李刺史暗暗吃驚,沒想到那看起來少經世事的裴郡馬竟有這般狠辣周密的手段。眼見阿郎忐忑不安的樣子,劉管事道:「阿郎不用擔心,糧倉都燒了,他們還能查出什麼來。」 李昊輕輕搖了搖頭,道:「棘手的是,不知道這糧食虧空究竟有多少啊,一共只燒了四座糧倉,如果他們發起狠來,清查所有糧倉數目,而還有大筆短缺對不上號,終究不是了局。可這曾佑天又被捕了進去……」 曾佑天就是鄜州倉令,從七品的官兒,一般縣官也不過就是七品,若不是管著這麼大的糧儲基地,他的官職不會這麼高,由此也可看出鄜州倉的重要性。劉管事想了想道:「要不然小的去打探打探?」 李昊沉默不語,劉管事道:「阿郎放心,這鄜州府上上下下哪兒沒咱們的人?那胡御史對州府事插不了手,裴郡馬又是新來乍到,只有咱們盯著他們的份兒,他們發現不了咱!」 李刺史終於點了點頭,道:「你小心一些,莫要露出馬腳!」 劉管事道:「小的明白!」說完飛快地退了出去。 李刺史頹然坐倒,惆悵半晌,長長一歎。 其實,不用使人去打聽,他也知道虧空的糧草一定少不了。鄜州倉建於隋代,大隋滅亡改朝換代的時候,這鄜州倉滿滿的糧食都沒來得及取用。之後大唐建國,鄜州倉作為朝廷的一處戰略儲備基地繼續發揮著作用。 可是自建國以來,這兒幾乎就沒有發揮過作用,哪怕是關中發生大旱災的時候也沒有,因為從這兒到關中直線距離雖然較近,可是從這兒運糧去關中只能靠陸路運輸,怕還不及從中原漕運有效率。 這兒儲備的糧食一方面是防備本地及周邊地區災荒,更多的作為邊軍配給儲備。糧食到了儲備年頭上限便上報朝廷低價糶出,再以市價糴入新糧繼續儲存,週而復始,他們的貪慾就漸漸滋生了。 等到米糧到了儲存年限再糶出的話那價格不高,可要是提前賣出呢?如果還是八成新的新米就糶出呢? 反正朝廷一直也用不上這裡的儲備,提前糶出新米,等到了儲備年限再上奏朝廷請求糶出,實則那時米早就賣了,只是走一走帳目,他們從中靠差價就能賺個盆滿缽滿。於是,他們向鄜州倉伸出了手,上下合謀、全州共貪! 卻不想,上得山多終遇虎…… 李昊忽然想起那個姓沈的關中大糧商,不由暗暗打了個冷戰。也許是參與的人越來越多,倒賣的糧食也越來越多,漸漸這事算不得十分隱秘了。前年秋末,那沈姓商人突然找來門來,拿著確鑿證據要脅他要借糧一用。 此事一旦洩露就是殺頭之罪,迫於朝廷法度,李昊不得不從,只好從本就大量虧空的糧倉裡又撥了十五萬石借與那沈姓糧商,那沈糧商原說第二年必定全額償還,卻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今日。 原想著今年馬上就到秋收了,到時這筆虧空就能補上,誰曉得朝廷突然派人下來查帳,而且看這架勢,分明是對鄜州倉有了什麼懷疑。李昊越想越怕:「難道……我李某人的氣運到頭了?」 ※※※※※ 鄜州府牢,一燈如豆,昏暗的牢房內已是人滿為患。 牢門「光啷」一聲打開,一個人提著大木桶走進來,用飯舀子「當當」地敲著桶沿兒,道:「開飯了開飯了。」 那人提著木桶,像倒豬食似的逐人舀著米粥,走到最裡邊一間牢房,待那牢裡矮胖身材、唇上兩撇八字鬍的中年人有氣無力地走到柵欄邊,這施粥人突然一抬頭,低聲喚道:「曾倉令。」 這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正是鄜州倉令曾佑天,一眼看清外邊施粥那人的面孔,曾倉令身子便是一震,失聲道:「劉管……」 劉宇桓豎指抵唇,曾佑天馬上警覺地閉口,壓低嗓音急急說道:「我等已經依著太守吩咐點火了,如今都被關進牢裡,怎生是好?」 劉管事低聲道:「失職起火,最多不過流放三千里,你放心,只要我們阿郎在,還能不想法子救你?待判下來發配了你去地方,我家阿郎一封書信,誰還不給這個面子,你只須咬緊了牙關就是。」 曾倉令也知道孰輕孰重,只得咬著牙重重一點頭,問道:「那你來做什麼?」 劉管事道:「這四倉起火可能掩蓋得了所有的虧空麼?裴郡馬看樣子是要逐倉大清查了,如果還有掩飾不了的短缺,我們得另想法子,否則難免還是要被他們抓住把柄。」 曾倉令苦著臉道:「那四倉糧哪能抵銷所有的虧空,一倉糧也是燒,兩倉糧也是燒,我本打算狠狠心,一把火點它十倉糧,誰曉得他們來的那麼快,還迅速切斷了火源。」 劉管事不耐煩道:「你只說還差多少?」 曾倉令翻著眼睛估摸了一陣,頹然道:「現在心亂如麻,一時也想不起。」他抓著木柵欄向左右看看,壓低聲音對劉管事道:「在我家裡藏著一個賬本兒,上面有確切數目,你去我家,對我那妾室豆兒講,叫她取來給你。」 劉管事點點頭,盛了滿滿一碗粥給他,又提了桶慢慢退了出去。 曾倉令家離鄜州倉不遠,雖是從七品的官兒,家宅倒也不算很大,只是非常精緻。前年春上,曾倉令妻子病故,此後也沒續絃,只是從本州「探春樓」買了個倌人作為妾室侍候寢居。 整個鄜州倉上下官吏被一舉拿獲的消息當然也傳到了曾家,曾家上下聽了登時人心惶惶,這位如夫人放聲大哭,好似天塌了一般,一家人折騰到很晚還沒睡下,恰於此時劉管事悄然登門來了。 那如夫人對自家郎君的事一清二楚,一聽是前任李太守的管事登門,趕緊叫人把他請進書房,擦擦眼淚,趕去書房相見。到了書房一見劉管事,如夫人剛剛止住的眼淚忍不住又撲簌簌地落下來,哀求道:「劉管事,我那郎君一向為李太守奔走效力,甘為犬馬,如今遭了大難,還請管事在太守面前美言,一定要救他脫困吶!」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五章 絕地反擊 劉管事平日常與曾倉令有來往,這位如夫人他也是常見的,但這時說話可就不比平時客氣了。 曾倉令就算只是辦他個玩忽職守,這官職也是一定保不住的,劉管事哪還把他夫人放在眼裡? 一見這婦人哭哭啼啼,劉管事眉頭便是一皺,不耐煩地道:「曾家娘子,此時哪有功夫哭鬧,快去,把你郎君密藏的帳本兒取來,若想救他性命,如今便要著落在此處了。」 婦人呆了一呆,忙不迭答應一聲,趕緊轉身又奔了後宅。 曾倉令那賬本兒平時就是由她收著的,藏的倒也隱秘。婦人取了賬本兒,急急揣進懷裡,又回轉書房。 劉管事正在書房裡急急地轉著圈子,婦人急急閃身進來,掩好門戶,剛把賬本掏出來,便被劉管事一把搶了過去。 劉宇桓在太守府上做管事,賬房中的事情自然也是精通的,他把賬本翻開瞧了幾眼,便看懂了曾佑天記賬的路數。 劉管事一目十行,急急瀏覽,翻到最後一頁時,掐指計算一番,心裡便有了底,暗忖道:「約十萬石糧,還差這麼大的數目?一時卻往哪裡籌措去?此事還是交給阿郎頭疼去吧……」 婦人見他唸唸有詞的,一時也不敢打擾,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直到此時才怯生生地問道:「劉管事,我那郎君被拘於刑獄之中,太守可有什麼法子麼?」 劉管事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心中忽地一動。 這小婦人生得嬌小玲瓏,二十六七歲的年紀,身材卻嬌小如稚齡少女。那領口剛剛從裡邊掏出賬本兒來,情急張惶的忘了掩上,露出一抹蔥綠的胸圍子,一痕雪膩,牛奶般雪白潤滑。乳溝深邃,更是勾人眼神。 劉管事雖不懂童顏巨乳這等簡明扼要的形容詞,可那異樣風情卻是一見便知。再加上她剛剛哭過,眼圈微紅,鬢髮散亂,那種風情更是惹人憐愛。 這小婦人本是青樓出樓,有個諢名叫做「小金豆兒」,與另一位諢名「香扇墜兒」的姑娘齊名於鄜州,都是以嬌嬌小小圓圓潤潤著稱。劉管事雖是太守府上家人,可那一等青樓卻不是他逛得起的,哪曾嘗過這般妖嬈女子滋味兒。 到後來,他雖與曾倉令稱兄道弟,其實人家是正兒八經的朝廷官員,敬他重他只因他是李太守府上的管事,小金豆兒雖只是曾倉令的如夫人,他也是不敢正視的,更不要說有什麼綺念遐思了。 如今卻不然,曾佑天便是能保得性命也注定敗落,牢獄之災更是難免。眼前這小女子只是曾佑天的小妾,凡事都做不得主,就算曾家財產不被抄沒,等曾佑天老家那邊來人處置家產,也不知這小女子流落何方…… 想到這裡,劉管事邪念陡起,便冷笑一聲,恐嚇她道:「你不要抱著太大希望,曾佑天十有八九是要被砍頭的,到時候財產充公,似你這般家眷女子都要被充沒為官奴的,從此為奴為婢,再也翻不的身。」 小金豆兒眼前一黑,雙腿一軟就跌坐在地上,失聲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突然間她反應過來,急急爬上兩步,一把抱住劉管事大腿,苦苦哀求道:「我家阿郎是替太守做事的,如此關頭,太守可不能袖手不理啊,真叫朝廷查明真相,太守也逃脫不得。」 劉管事曬然道:「你在恐嚇我麼?所謂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不過是唬唬你們這些刁民的,你沒聽過刑不上大夫?我家阿郎一方太守,就算查明真相,大不了丟官免職也足以抵消他的罪過了,可你那郎君是鄜州倉正印官,不殺他何以還天下公道?」 小金豆兒一個婦道人家,在青樓上學的都是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與這訟訴律法哪曾涉獵過,一聽這話只嚇得肝膽欲裂,忍不住流淚叩頭道:「我那郎君是為太守做事的,太守可不能棄我夫君於不顧啊。劉管事,求求你,你是好人,求你千萬在太守面前為我郎君美言……」 這婦人身材嬌稚,小腰腴潤,俯身而跪時翹臀如月,看得劉管事眼中慾火更熾,便嘿嘿一笑,俯身將她扶起,假惺惺笑道:「劉某是太守心腹,若我為你美言,自可求得太守相助,只是……你如何謝我呢?」 小金豆兒抬頭看見劉管事臉上笑容,心頭便是一跳,下意識地掩住胸襟,顫聲後退道:「我……我……你要幹什麼?」 窗欞上燈光一片,就見一條人影灰狼般向前一撲,便聽「呀」地一聲嬌呼,隨即裂帛聲起。不一會兒,窗欞上剪影清晰,就見燈下桌上,嬌嬌怯怯一個小人兒,彷彿一隻小貓兒般趴跪著,後面一人敞著衣衫,撞得她咿咿呀呀叫個不停…… ※※※※※ 長安。 沈沐手中拿著快馬傳報來的消息,屈指輕叩桌面,久久沉吟不語。 藍金海在他身邊轉來轉去,數度欲言又止。 過了半晌,沈沐突然重重地一拍桌面,長身而起道:「罷了!便去洛陽又如何,我就去洛陽會會這位楊二郎!」 藍金海大驚失色,慌忙勸道:「宗主不可!宗主萬萬不要亂了分寸,那鄜州刺史本就不是咱們的人,大不了切斷和他的一切聯繫,宗主何必以身涉險呢,那楊帆也不知在洛陽做了什麼準備,那是龍潭虎穴啊!」 沈沐曬然道:「這場較量,是顯隱二宗之爭,要讓他們臣服,就得堂堂正正打敗他們。謀殺行刺,誅其首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能令雙方仇怨越結越深,這種事我不會做,他也不會的。 如今楊帆借官家勢力欺我,我遠在長安,有點什麼消息都要輾轉送來,不等我們做出應對之策,人家那邊已然有了變化,如此這般,處處落後一步,我們安能不處下風?我到洛陽去,跟他當面鑼對面鼓地幹一場!」 沈沐頓了頓,又道:「趙逾已經召回來了吧?」 藍金海點頭道:「是!大概再有三兩天他就到長安。」 沈沐臉色沉了沉,道:「長安就不用來了,直接讓他去隴右,跟著張義做事,永遠都不必再回中原。」 藍金海忙道:「宗主,趙逾畢竟是出自於對您的一片忠心,雖說他擅自行事……」 沈沐冷然道:「不懲治他,豈不是說今後只要打著忠心於我的幌子,人人都可以擅自行事了?這件事,我不對人、只對事,他做錯了事,就必須要受到懲罰!」 藍金海道:「可……永遠不許返回中原也太嚴厲了些,宗主是否再考慮一下?」 沈沐道:「不必考慮,就這麼定了!」 藍金海無奈,只得應道:「那……屬下盡快安排。」 沈沐點點頭道:「李昊雖然不是咱們的人,但是能保還是要保。如今趙厚德已經辭去了關內道觀察副使的職務,我們在官府裡的力量太弱了。如果能保下李昊,他就又有了一樁把柄在我們手上,等他成為商州刺史,對我們還是大有幫助的。」 這些年,沈沐一直在暗中發展勢力,但是因為初期實力遠遜於顯宗,許多事情只能暗中進行,再加上崛起時日尚短,而扶持一個官場代言人的投入期又太長,所以隱宗在官方的勢力實則非常有限。 目前為止,除了暫時隱退以避風頭的關內道觀察副使趙厚德,隱宗裡在官場上數得著的人物就只有延州府長史葉落雨了。趙厚德是滎陽鄭氏背景,這葉落雨是隴西李氏背景。 隴西李氏扶持隱宗,是因為顯宗裡面隴西李氏的人太少,對其影響力有限。所以隴西李氏才和同樣處境的滎陽鄭氏一起大力扶持隱宗。 即便如此,在這兩大世家眼中,隱宗也只是他們拓展權力和影響的一件工具,自然不會把他們所掌握的所有官方勢力都交給隱宗,滎陽鄭氏只交出了一個趙厚德,隴西李氏交出的就是葉落雨。 沈沐思索片刻道:「這樣吧,叫葉落雨從延州那邊弄一批糧食,如今早熟作物已經開始收成了,高價收購也好,從延州富紳地主家高價收購也,總之要湊足十萬石,先幫李昊堵上這筆虧空,本來……這也是我欠他的。」 藍金海蹙眉道:「延州無常備倉,十萬石糧,倉促間他能往何處去籌措?」 沈沐微微一笑,道:「放心,他有辦法的!」 藍金海見狀便知趣地沒有再問。沈沐自嘲地笑笑,搖搖頭道:「二郎啊二郎,你還真是厲害,終於逼得我拆東牆補西牆了。」 沈沐歎了口氣,又對藍金海道:「謹慎些,不要讓胡元禮再抓到把柄。我去洛陽,安全上是不成問題的,我此去也不打算跟他打打殺殺,對我和他來說,匹夫之勇都已是不上台盤的東西。在這裡,光是訊息傳遞,奔波往返,就要錯失許多時機了。」 藍金海點點頭,悄然退了出去。沈沐目光閃動,喃喃自語道:「二郎,我便來見識見識你的好手段,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他的目光深邃中透著詭譎,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看不出他究竟在算計什麼。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六章 三陽宮 鄜州倉被團練兵接管,停止出糶入糴。 裴郡馬真是發了狠,每日親至鄜州倉,親自監督逐倉清點糧食數目。種種跡象表明,鄜州府參與貪污糧儲案的官吏實不在少數,可是他們在裴郡馬的直接監督下,沒人能動手腳,頂多是暗示他們的人消極怠工,拖延時間。 鄜州倉的賬簿很混亂,查賬高手怕也要費上很多功夫,而鄜州地區究竟有多少人牽涉其中,裴郡馬並不清楚,所以他不敢把賬目給當地官府的賬房先生進行核算,只是把抄來的賬目封存,交給自己從京裡帶來的親信保管,又使人回家急調自家賬房來配合查賬。 現在裴郡馬每天做的事,就是親自去鄜州倉監督清點糧食,夜晚則封倉,留下幾名自家帶來的家僕守在鄜州倉,只等全部糧草數目核算清楚,若有差遲再行發難。 在此期間,裴郡馬也抽空審訊過那些倉令倉丞,這些人自然是一口咬定糧儲無誤,當日只是意外失火。這些人都有官員身份,裴郡馬未得朝廷旨意,便是把他們悍然拘禁業已稍嫌過份,自也不能動刑逼供。 李太守第二天還佯裝糊塗地來刺史府交接,裴郡馬大少爺脾氣上來,卻是根本不給他好臉色。現在就是白癡也明白,這件事十有八九跟他有關係,否則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鄜州倉沒人犯得了這麼大的案子,州府官對當地的常備倉可是負有全權監管之責的。 裴郡馬不簽字,李太守就走不了,只好悻悻回府。不過他雖做出一副被羞辱懷疑的憤怒模樣,心中實是驚懼不已。劉管事那晚已經把賬簿取回來了,被燒掉的那四倉糧就算全按滿倉來計算,依舊有十萬石的差額對不上。 這麼大的一筆數目,可不是做做假賬或者用什麼出入倉庫記錄滯後的理由就能搪塞過去的。李太守又驚又怕,暗中遣散親眷、藏匿家產,甚至連後事都已經開始準備,誰知這時候他心目的惡魔突然變成了菩薩,從天而降! 關中的沈大糧商派人來了,並且給他帶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欠糧馬上就還。 但是,沈沐可以把糧食還給他,現在鄜州倉在裴郡馬的看管之下,這筆糧放在外面不合情理,運入倉庫眾目睽睽之下如何完成?這就需要李太守自己去費思量了。 不過對於這一點李太守並不擔心,他最愁的是無法憑空變出十萬石糧食來,至於入庫……總有法子可想的。 這些日子,鄜州官員出入李太守府邸的越來越多,有的人打得幌子是替老太守送行、有些人則是上門替老太守抱屈、還有感覺自己不受新任刺使信任而來向老上司訴苦的,裴郡馬全都看在眼裡,卻也不去理會。 他根本就不曾考慮過現在得罪了這麼多人,如果案子沒查明白,他在這鄜州刺史任上少了手下這些僚屬的配合,政令一出府門就形同一張廢紙,他又如何幹得下去。官場上是容不下二愣子的,可是偶爾蹦出一個有後台的二愣子,在他滾蛋之前也挺讓別人犯愁的。 這段日子,胡元禮一直沒有再等來那位神秘遊俠向他傳書示警,於是便親力親為,主動下去查找有關鄜州倉案的線索。 如果鄜州倉真有問題,參與的官員絕不會僅僅是鄜州倉的直管官,他若錯找了一個與案件有關連的官員來配合查案,那無異於與虎謀皮,所以他跟裴郡馬一樣,拋開了鄜州官吏單干。 裴郡馬封了鄜州倉的賬簿,清點糧食實物,他就奔走四鄉,查找地方實據。 這個時代,百姓繳納賦稅的主要形式還是糧食。鄉里的賦稅由裡正徵收,百姓把糧食交給里正,裡正再集中於縣,縣裡再由縣典、縣尉統計後依數送到州倉,州倉再按照戶部核發的支度數目或留用本州、或運至京師、或儲放入庫。 天下州縣雖多,都是這個路數。如今州里有裴郡馬在查,以驗證賬實,胡御史便自州府往下查,沿州、縣、鄉、民繳納糧食的四個環節逐層倒查,如果州倉在賬簿上做的手腳天衣無縫,通過下面層層細賬的攏計也能看出端倪。 這些天,古竹婷和幾位兄長也在用他們的法子查辦此案。 他們是高來高去的江湖人,一身武功藝業自然不凡,但要說到偵緝案件、查找線索,卻遠不如胡御史這種行家裡手了。他們能做的,只是依據他們的特長,監視一些民聲不大好的當地官員的府邸,還要分出人手去監視鄜州倉,防止有人做手腳。 經過幾天的暗中監視,古竹婷和她的三個哥哥還真通過偷聽確認了幾位涉案的官員,可惜他們偷聽來的談話依據法理是無法當成呈堂證供的,他們也不會天真地認為可以據此為憑。 隨便蹦出幾個「義士」「遊俠」說他聽見某人說過什麼,朝廷就拿下一位官員,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他們說明自己的真正身份,說明是受楊帆指使而來,那麼最先倒霉的又肯定是楊帆了。 貪墨糧儲,性質再惡劣也不會比某一位朝廷官員暗遣人員刺探監視其他朝廷大員更嚴重。但是起碼有了這個線索,他們就可以有的放矢,專門盯緊了這些涉案的官員,在這緊要關頭,他們可能不想辦法自救嗎? 這一盯,還真讓他們盯出了問題。 ※※※※※ 武則天執拗地認為洪水不可能衝垮宮城,哪怕文武大臣、皇親國戚再三促請,太平公主和皇太子跪地相求,就是不願意離開洛陽城。 滿朝文武叫苦不迭,可皇帝不走,他們自然也不能走,但是如楊帆一般先把妻妾兒孫送出城去的卻是不計其數。 皇帝不走,上游及洛陽地區負責治水的官員更是提心吊膽壓力重重。這些日子物價如何高漲早已不是問題了,宮裡每天收到的消息都是哪兒山體滑坡、哪兒發生了泥石流,哪兒橋樑被衝垮,哪兒沖沒農田溺殺了兵民…… 每天報上來的都沒有好消息,洛水河邊一座寺廟被沖沒了,漕運渠道徹底失去了作用,運轉的舟船在滔滔洪水中根本不起作用。幸虧天津橋是前年剛剛重修的,石質的橋架和橋樑非常結實,要不然這座大橋怕也要被衝垮。 洛陽城裡,雖然官員們每天都到皇宮報到,實則朝會以及各衙的公務全都癱瘓了,根本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署理公務。官員們每天到宮裡來,都是架著小舟或者淌水來的,其狼狽之狀難以言表,他們來是勸說皇帝離京的,可皇帝依舊我行我素。 這種局面,直到崇慶門垮塌,命婦院變成危樓才開始改變。近在咫尺的危險終於讓這位一意孤行的皇帝陛下意識到洪水似一隻關不住的猛獸,就在她的身邊。於是在文武百官再次促請時,武則天終於答應移駕三陽宮。 三陽宮是武三思與武承嗣爭寵時,為武則天建造於嵩山腳下的,就在嵩陽縣境內。皇帝答應移駕,滿朝文武總算鬆了口氣,於是皇帝、皇太子、滿朝公卿、皇親國戚幾千號人在數萬兵馬的護送下浩浩蕩蕩直奔嵩陽。 三陽宮建於石淙河畔,周圍二十里,牆高丈八,內中殿堂樓閣、宮軒廊房俱備,奇巖怪石、清泉流水,離宮秘苑,別有洞天。 此番皇帝移駕三陽宮,羽林衛是扈從的主力部隊,千騎全體出動。方圓二十里的三陽宮內,千騎是駐紮其中的唯一的一支武裝,武攸宜的羽林衛則在宮外設防。 楊帆一路跋涉,肩負著拱衛御駕的最繁重任務。 安排住處是婉兒的事情,皇帝、皇太子、諸王、諸公主當然是住在三陽宮內,各宰相、尚書、侍郎也都分別安排了住處,許多隨員和普通官員就只能在三陽宮外的民居、寺院以及臨時搭建的帳篷裡安頓下來了。 婉兒很容易就把楊帆安排在了她的住處附近。這裡不是宮裡,臨時住所沒有人避忌太多,而且楊帆負責三陽宮防務,她則負責三陽宮內務,住的近一些也方便他們之間聯絡安排各種事情,不會有人產生懷疑。 如此優雅勝地,各處宮室之間有林木怪石、飛泉流瀑相間,本是情侶幽會的絕佳所在,可是楊帆拖泥帶水地剛剛趕到,又馬不停蹄地安排防務,只覺疲憊不堪,是以雖知婉兒就在他左近,還是先回了自己的住處。 這時候只怕皇帝那兒也沒來得及燒出熱水呢,楊帆這兒自然沒有熱水供應。不過初秋時節天氣不冷,楊帆從屋後提了幾桶清泉上來,沐浴梳洗一番,換了乾淨衣裳,躺到榻上歇了小半個時辰,精神體力這才恢復。 這時楊帆才想起婉兒住處就在自己屋舍後面的坡上,與自己近在咫尺,心中不由一動,忙從榻上起來,束冠繫帶整理停當,舉步出了房間,沿山牆處一道青草茵茵的小徑向坡上走去。 楊帆走上山坡,看見一抹紅色飛簷挑於濃濃綠蔭之中,正欲舉步走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喊:「將軍!」 楊帆回轉身來,任威腳步匆匆地趕到他的身邊,悄悄遞過一隻蠟封的竹筒,急聲道:「將軍,鄜州送來緊急消息!」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七章 蘭香閣 楊帆接了竹管在手,便想回去住處,卻聽身後一聲嬌呼:「楊將軍!」 楊帆回頭一看,就見婉兒穿一領月白色圓領長袍,戴一頂軟腳帕頭,如玉樹一般亭亭立於怒放的一叢鮮花旁看著他,臉上似笑非笑的。 那花兒奼紫嫣紅,朵朵俱有碗口大小,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想必是當初武三思使人從別處移栽來的奇花異草,可那奇花綻放,爭奇鬥妍,卻也不及身著男裝的婉兒眉眼之俏,魅且妖嬈。 楊帆笑了笑,便向任威擺擺手,舉步朝婉兒走去,婉兒待他走近,已然轉過身去,淡然說道:「皇帝剛剛駐蹕行宮,婉兒正有事情與楊將軍商量,請至房中敘話。」 沿花叢碎石小徑前行,有三兩宮娥姍姍行來,路遇上官婉兒,忙退到路旁,向她斂衽施禮,婉兒徑直走去,只是微微頷首示意。 楊帆跟在婉兒身後,瞧她裊娜的小腰身款款扭動著甚有風韻,雖是一身男裝,猶自難掩那圓月的豐隆翹美,忽然想起當初被婉兒抓差,捧著一疊奏章陪她去史館時的情景,不由會心地一笑。 婉兒娉娉婷婷,走的好不端莊,但她卻似知道楊帆正在後面看她似的,走到前方一上書「蘭香閣」的幽靜小軒房前,突然一手扶門回眸一笑,便似蝴蝶般翩然閃入,只這一回眸,那無限嬌艷欲滴,真個是非此成熟嫵媚婦人再做不出這般風情。 楊帆心頭一熱,馬上快步跟了進去。楊帆一進門,順手一帶便把門扉掩住,果不其實,門才關上,藏於門後的婉兒便把一個嬌媚香軟的身子撲到了他的懷中,火辣辣的紅唇吻住了他的嘴巴。 楊帆攬著婉兒細細的小腰,一邊親吻著,一邊半抱半拖地把她帶進內室,婉兒這才鬆開磁石般貼在楊帆嘴上的雙唇,微微喘息地道:「你這壞人,一路上明明就走在你身畔,都不能多看你一眼,如今到了三陽宮,你還不來看我。」 楊帆笑道:「我這不是來了麼?」在她粉腮上輕輕捏了一把,果凍般細膩的感覺觸指柔滑,這等肌膚既有少女的彈性活力,卻又有種稚純少女所不具備的柔膩腴潤,雖說有剛剛沐浴的因素,也是因為保養得宜。 婉兒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嬌嗔道:「若非我叫住你,你不是又要溜回去了?」 楊帆道:「哪有,實是剛剛收到一封密信,本想回去看了再說,知道你也乏了,不想你再跟著操心。」說著,楊帆就當著她的面拔下了竹筒的塞子。 楊帆自不會對婉兒有所隱瞞,而且這次與隱宗一戰,洛陽這邊需要上官家族鼎力相助,作為上官家族實際上的家主,楊帆縱然想瞞她也是瞞不住的。 楊帆坐在榻上,婉兒柔柔的雙臂攀著他的脖頸,渾圓的美臀就坐在他的膝上,軟綿綿地貼在他的身上,很舒服的樣子,陪著他一起看信。 信是古竹婷寫來的,字很小也很正整,看得出古竹婷寫的很認真,雖則那字寫的並不好看,尤其是坐在楊帆腿上的這位姑娘,是詩畫書法俱稱一絕的文壇大家,恐怕在她眼中更是不值一提,不過那一筆一劃極見心思。 古竹婷的信中向楊帆詳細講述了他們到達鄜州後的所作所為以及發現的問題,尤其是鄜州倉起火後的事情更是做了很詳盡的描述。 信中說,鄜州倉大火之後,裴郡馬果斷收押了倉令倉丞等全部鄜州倉官吏,並封存了鄜州倉,逐倉清點糧食,以求找到確鑿證據。 不過,因為鄜州城就守著糧倉,所以本地糧商一向就地進貨,鄜州倉這一被封,沒兩天功夫本城幾座糧店便告售訖,隨之糧價上漲。消息傳開,延州、邠州等地糧商紛紛趕來此地,卻趁機哄抬物價,以致民怨沸騰。 此時又有鄜州下屬府縣以早熟秋糧繳納的賦稅運抵鄜州,卻因這是上繳的賦稅且未驗收入庫所以不能銷售。可是因為裴郡馬封倉的緣故,糧食又入不了庫,運糧來鄜州城的各地民壯滯留府城,吃住花銷都是自行負責,又急於回鄉參加秋收,是故也是怨聲載道。 不久,便有人蠱惑民眾到館驛向卸任刺史李昊請願,李昊慨然接受民眾申告,率領闔府官員、鄜州士紳以及請願群眾到刺史府為民請命。裴郡馬出府答對,不意竟生口角,幾乎激起民變,裴郡馬被百姓追打叱罵,倉惶退入府第再不敢出來。 鄜州長史、別駕等佐貳官、首領官為平息民怨,當即下令重開鄜州倉,出糶入糴一應事務照舊,並向關內道觀察使具文稟報事由經過。一晝夜間,鄜州倉新入食糧竟不下於十萬石。 古竹婷偶然從當地人議論中得知,那送糧民壯說話不似鄜州百姓,倒有些延州口音。心中有所懷疑,遂暗查其行蹤,果然是來自延州的百姓,有農人言道,延州雨水充沛、年年豐收,存糧甚多。 如此可見,定是貪官為了免罪,從延州購入大批米糧彌補虧空。可延州並無常備倉,不可能是挪用官糧,若是收自千家萬戶,如今糧已入庫,卻是再難分辨是非了。 古竹婷最後說,如今已可斷定,所謂哄抬物價的外地糧商,實與當地貪腐官員一黨,專為其造勢而來。至於所謂繳納賦稅者,實也非本州百姓,然而鄜州倉上下官吏皆在獄中,糶糴事宜概由長史別駕等官把持,無據可查。 如今鄜州倉虧空米糧恐已盡數補齊,如要再查,無憑無據。竹婷有負宗主所托,既慚且愧,不知該何去何從云云。 古竹婷筆下只講述了事情經過,並沒有什麼修飾言辭,可是楊帆能夠想像得到,鄜州官員是如何的上下勾結,日夜暗謀,又利用裴郡馬剛剛走馬上任,地方上還儘是他們的耳目、關係和瓜牙,從而控制糧商、哄抬物價、煽動民怨,暗中又從外鄉大量購進糧食。 隨後李昊又以為民請願的姿態求見裴郡馬,群情洶洶之下,想要製造點事端刺激民眾爆發太容易了,等到民變一起,這些貪官就站出來「響應民意」。 他們衝破團練的封鎖,又借倉儲官盡在牢獄之機,胡亂出糶入糴,幾乎沒個帳目,進進出出到底多少錢糧根本計算不清,趁此機會彌補虧空,叫人再查不到任何憑據。而這件事即便報上朝廷,他們也是「事急從權」,是為了安撫民眾,平息事態,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將整件事想的透徹,楊帆不禁怵然心驚。 這些事說來簡單,可是要辦成這件事,需要多少官員配合,莫非鄜州府上下竟是無人不貪?他們的虧空絕不是一個小數目,竟然說補就補,這要有多麼大的財力、物力和能量? 顯宗要籌措這麼多糧食自然也辦得到,可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卻是絕對辦不到,難道隱宗的實力已強大如斯? 叫那些糧商惜糧不售便不售,調外地糧商來哄抬物價以壯聲勢他們便來,成功組織起這麼大的一場運動,最後造成一場處處是破綻偏偏無一處可以做罩門的事情,隱宗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多大的組織能力和控制力? 這已遠遠超出了楊帆的估量。楊帆的臉色變了,他本以為憑著自己在官場上的優勢,而且又是主動進攻的一方,隱宗有漏洞可尋,勢必能讓隱宗處於被動挨打,可是隱宗通過這件事所顯示出來的力量,令楊帆暗暗心驚,他已不敢再存僥倖之心。 婉兒一目十行,比楊帆看的還快,楊帆還沒讀完,她就已經看完了,她也馬上就明白,郎君苦心謀劃的針對隱宗的致命一擊至此幾已宣告失敗。隱宗已經把他們唯一的破綻彌補上了,郎君接下來只能被動防守。從隱宗在這場較量中所展示的力量來看,郎君很可能會…… 婉兒擔心地看著楊帆,楊帆臉色陰沉,許久,慢慢攥緊了手中的信紙。婉兒輕輕靠在他懷裡,幽幽地道:「二郎。」 楊帆拍了拍她柔腴有力的腰肢,淡淡一笑,目中卻殊無一絲笑意:「婉兒,我……太低估了隱宗的能耐。如今最大的憑仗已經消失,這一戰,我很可能要步姜公子的後塵……」 婉兒把俏麗的臉蛋輕輕枕在他的肩上,柔聲道:「孰勝孰敗,還言之過早。二郎只管全力一戰,勝了固然好,如果真的敗了,敗了也就敗了,不做這顯宗宗主又如何?便是不做官又如何?再說,咱們也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楊帆道:「我只是害怕,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怕這些時日所付出的心血和努力盡付東流,我怕我對不起像獨孤世家還有你的家族這樣傾力支持我的人,如果我敗了,他們所有的付出…… 只怕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都是有的。你知道一個龐大家族背後,關係著多少人的成敗榮辱?我怕面對任威和那些為我出生入死的人,他們所付出的一切也將得不到任何回報。我一個人,肩頭擔著多少人的希望啊。」 婉兒輕輕抱緊了他,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郎君,只想用這個擁抱告訴他,無論富貴貧窮、無論生老病死,她都與他在一起。 楊帆道:「鄜州左近再無其它常備倉了,我實未想到他們竟能從鄜州邠州附近民間籌糧、一斗斗、一升升地攢,自千家萬戶,頃刻間便湊足十萬石糧,好手段!好厲害!沈沐一代梟雄,我不及他……」 延州?這個名字再度入耳,婉兒忽然顰起了彎彎的蛾眉,心裡隱隱約約似乎想起了什麼,可一時偏又想不起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八章 掃把星 楊帆緊蹙雙眉,連婉兒坐在他的腿上那種溫軟香艷的感覺都無暇品味,自也沒有注意婉兒輕顰的蛾眉。 他沉吟半晌,搖頭道:「本以為以糧食為名目,定可一舉擊潰隱宗。所以一直以來,我們都全力進攻,並無防守策略。眼下不成了,我得馬上回去琢磨一下,接下來該如何應對他們的反攻。」 「郎君稍等!」 婉兒站起身來,在房中來回踱著步子,蛾眉輕顰,若有所思。 這三陽宮皇帝雖不常來,各處佈置陳設卻是應有盡有,婉兒所選這幢屋舍名為「蘭香閣」,前窗有竹,後窗流水,流水澗泉旁遍植蘭花,此刻雖然關著窗子,陣陣幽香依舊沁入,滿室芬芳,而前窗竹影婆娑,斑斕一片,也頗有意境。 如此溫婉芬芳之境,如此俏麗嫵媚佳人,正是相得益彰。楊帆沒有心思欣賞,見她若有所思,也不打擾她的思緒,可是等了良久婉兒依舊沉吟不語,楊帆忍不住問道:「婉兒,究竟怎麼了?」 婉兒將螓首輕輕一搖,說道:「奴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似與這延州有莫大干係,只是一時之間卻又無法確定是否記混了……」 婉兒突然對楊帆道:「郎君且在這裡等著,婉兒去去就來!」 說完也不待楊帆回答,婉兒便轉身匆匆而去。楊帆不知婉兒去做什麼,見她匆匆離去,便從榻上起來慢慢踱到前面廳堂坐下,靜靜思考起來。 以糧食為突破口,對隱宗行致命一擊。目前來看,似乎只有楊帆在忙,是楊帆動用官方勢力上了奏章,先虛晃一槍,把隱宗的注意力吸引到太原倉,引出隱宗所掌握的機動物資去填補太原倉的虧空,隨即對丹州和鄜州動手。 在此過程中,除了楊帆派出了個親信,就只有朝廷的兩位御史。整個顯宗除了在背後幫楊帆出出主意,根本沒有什麼動作。其實大大不然,楊帆是怎麼把目標準確地定位在太原倉、丹州倉、鄜州倉這三處所在的? 為了確定他們的主攻方向,顯宗可是動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長安一戰發生於兩年前,當時除了有顯隱二宗背景的諸多糧商,還有許多聞風見利而去的普通糧商,這對有隱宗背景的糧商起到了很好的掩護作用。 如今依照殘存不多的線索去對他們逐一排查,如果換作朝廷出手,即便盡遣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官員公開去查,一時半晌也不能查得清楚。 顯宗要從時續時斷的線索中剔除普通糧商,找到有隱宗背景的人,再逐一分析他們當日所用糧食是自有糧草還是挪借,如果是挪借,則必與當地倉儲官員有所勾結,接下來就要查一查那裡的虧空是否已經補上…… 如此種種,每一步都不是容易辦到的,尤其是在調查過程中還要注意隱蔽,不能讓隱宗發覺他們在查什麼,需要做出的努力更是巨大,如非顯宗,再無旁人做得到。 正因為已經付出了這麼多,所以當他們決定開始行動時,才會全力以赴,務求畢全功於一役。可如今做為佯攻目標的太原倉已經不可能有問題,丹州那邊本來寄予厚望的時御史也沒有任何進展。 如今秋收已經開始,即便丹州那邊本來有什麼問題,已經警覺隱宗也會利用今年秋收大肆收購農人手中餘糧把虧空補上。做為主攻目標的鄜州現在也沒問題了,楊帆能做的只能是迅速回防,防止隱宗接踵而來的反擊…… 楊帆心事重重地思考著,上官婉兒則急趕到了守藏室。 皇帝駐蹕離宮本來不需要帶案牘文本、過往的奏章,可是此番離開洛陽是因為洪水威脅,誰也不知道洪水能不能淹了宮城,所以重要文檔資料全都運了出來,光是這些東西就足足裝了十車。 婉兒趕到守藏室不足一刻鐘的功夫,一大批識字的宮娥太監紛紛趕來。宮門已然打開,守藏室內是堆積如山的宮中秘本和案牘、包括近十年來的全部奏章。 婉兒沉聲吩咐道:「所有人動手,馬上查找,只要是延州的奏章就挑出來!」 這些宮娥太監並不清楚上官待詔想幹什麼,其中有些人因為職司太低,平時見到這位內相只有遠遠站住行禮的份兒,連話都不曾聽她說過一句,如今能得上官待詔親口吩咐做事,個個誠惶誠恐、極賣力氣。 一時間,整個守藏室寬闊巨大的殿堂上,無數的宮娥太監忙碌起來。親近的侍婢搬來萬字結腰鼓錦墩,婉兒款款地坐了,又有人端來一杯潔白如奶的杏酪,婉兒接在手中淺酌低飲,靜候消息。 唐時,春夏秋冬四季皆有應季的飲料,如春有扶芳飲,桃花飲;夏有烏梅飲、沙糖飲;秋有蓮房飲、香茅飲;冬有枸杞飲、人參飲等。宮廷中更有冰屑麻節飲等高檔飲料,婉兒獨愛杏仁所制的杏飲,身邊近侍知其所好,自然奉迎。 「待制,奴婢這裡發現一份!」 一個宮女翻到一份延州府上報朝廷的奏章,馬上歡天喜地的送到婉兒身邊。 婉兒趕緊接過,翻閱起來。 這是延州府證聖元年呈報朝廷的,不過朝廷接到奏章的時候,已經改年號為天冊萬歲元年了,喜歡改年號的武則天在這一年裡一共改過兩次年號,因之奏章封皮上的時間處做了處理,有些顯眼,被那個幸運的宮女注意到了。 這是薛懷義燒燬明堂、天堂,武則天令其重建明堂並鑄九鼎的那一年,延州府聞訊上表敬獻銅鐵的一份奏章,實則是向皇帝表功邀寵,上官婉兒見與她想要的東西毫無關聯,把隨手放到一邊。 過了一陣兒,又有一個太監翻到一份延州府奏章,趕緊屁顛屁顛獻寶似的呈到婉兒面前,婉兒打開一看,喜上眉梢,盈盈起身道:「你們繼續找,翻出來的延州奏章單獨放在一起,候我取閱!」 說罷,婉兒持了那份奏章快步離去,直奔自己的住處。 楊帆在前堂坐著,反覆思量,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了防範隱宗反擊的一些具體步驟,這時回過神兒來,才發現婉兒久去不歸。 楊帆看看夕陽斜照已近黃昏,便欲先行離開,讓任威把消息遞出去,早做一刻準備,就能少受一點損失不是?他剛剛站起,婉兒便急急走了進來,步履匆匆,卻肩膀不搖袍袂不晃,宛如行雲流水。 「二郎,你看這個!」 婉兒笑靨如花地把那份奏章遞於楊帆,奏章豈是誰都可以看的?但眼下只有他們二人,楊帆自無避忌,心中雖然納罕,他也不問,馬上翻開奏章仔細看了起來。《請免延州錢糧並賑濟疏》,看到標題,楊帆便是一怔,再看日期,是聖歷元年,也就是兩年前。 楊帆繼續看下去,這是延州刺史謝宇斌上奏朝廷的一封奏章,奏章中說「延州所屬與腹內不同。邊疆兵事頻繁,禍及延州,又有天災不斷,連年乾旱,以致該地苦寒瘠薄,賣兒鬻女,民不聊生。」 疏中又說:「臣任事七載,百計調停,充實戶口,安此邊土,亦不過勉強令百姓溫飽,實愧對朝廷所托天子厚望。今年又復大旱,連月不雨,耕作無望,百物不產,商賈絕跡,恐將又現民不聊生局面。」 唐時刺史調動並不頻繁,而北地近邊地區的刺史調動更少,一任十年八年那是常有的事,蓋因當地貧苦,又常生外患,如果地方官調動太頻繁,不等他熟悉地方便調走了,難以起到治理地方的作用,所以這位延州刺史在那兒一干七年並不稀奇。 看這奏章,洋洋灑灑,儘是為民請命之語,謝刺史極力懇請朝廷減免延州錢糧,並撥賑糧撫恤災民,又因自己治理地方不力,頻繁向朝廷請求賑濟而惶恐不安,一位親民愛民的清官形像躍然紙上。 奏章下面還有天子批語,楊帆一看那筆跡,就知道是婉兒代天子所書。楊帆將奏章拍了拍,道:「這是延州府因連年災荒民眾貧苦,請朝廷減免該地錢糧並施賑濟的奏章,你要我看這個做什……」 一語未了,楊帆突然定在那裡,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定了半晌,楊帆急急低頭,再看那份奏章,瞪大眼睛看了半晌,沒錯,確是延州府的奏章,落款與用印都是延州府無疑。 楊帆霍地抬頭看向婉兒,婉兒輕輕頷首道:「我原還擔心會記錯呢,如今找到這封奏疏,那就確信無疑了!下邊還有我代天子做的批復,免去延州一年錢糧,並發賑糧八萬石!」 楊帆喃喃地道:「延州連年乾旱,百姓缺衣少糧,常需朝廷賑濟,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居然能湊齊十萬石糧來彌補鄜州虧空?」 婉兒的眼睛閃閃發亮:「郎君這一回,怕是要刨出一隻比倉鼠更大的大碩鼠了。」 楊帆道:「何止,只怕認真追究下去,整個西北官場都要塌了半邊天!」 婉兒嫣然道:「郎君去了一趟南疆,無數人頭落地,上百官吏去職,這一回西北又要因為郎君而遭殃了麼?」 楊帆道:「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婉兒一雙美眸微微張大,問道:「什麼事?」 楊帆道:「幼時我隨恩師出海,夜見大星當空,長兩丈餘,星馳長空,氣象罕見,家師曾為此要給我取名為星馳呢。」 婉兒想了想,這樁異事她也知道,武則天為此改了年號,她又如何不記得。婉兒忍俊不禁地道:「這話怎麼說,難道你是掃把星轉世麼?」 楊帆一本正經地道:「現在看,恐怕是的!」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零九章 巧進諫 「我們可以通過御史台上密奏,太平在御史台有人,我也可以……」 一瞬間,婉兒就想好了對策,但她還沒說完,楊帆便截口道:「不!這一回,由我來稟報皇帝。」 楊帆想利用官方勢力,但是官方的程序實在是太繁瑣了,辦事效率不可避免便受影響。而不管涉及哪個衙門,都不好說事情一定能嚴密到不被發現,所以楊帆決定親自跟皇帝說說,直接跟皇帝打交道,由上而下貫徹,這效率必然快的多。 婉兒蹙眉道:「你是軍中將領,向皇帝諫議此事,恐怕不合規矩。」 楊帆笑道:「不是恐怕,而是根本就不合規矩。不過,咱們這位皇帝本來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你怕甚麼?在皇帝心中,我可是她的心腹之一,說些與己無關的事,皇帝不會覺得我越權,反而會覺得我心中只有天子。何況,我自會想些辦法,不會直接面諫或彈劾什麼人的。」 楊帆這麼說,婉兒倒不好再阻撓了,可她想想,又不放心地道:「那你怎麼說呢?你是禁軍將領,怎麼可能知道延州之事?一旦讓皇帝察覺到你對地方事務特別關心,只怕會對你起了戒心。」 楊帆道:「這有何難?我家可是開著三十多家店舖呢……」 楊帆還沒說完,婉兒便失聲道:「三十多家!小蠻這麼能幹?居然又開了十多家店舖麼?」 楊帆揉揉鼻子,乾笑道:「那丫頭……好像對賺錢特別的有興趣,我也沒辦法。」 婉兒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得了,有這樣能幹的娘子,你心裡不知道多得意呢。」 楊帆打個哈哈,攬住她香肩,柔聲道:「我的婉兒小娘子既是巾幗宰相,又是秤量天下的大才子,一樣了不起。」 婉兒晃了下肩膀,嬌嗔道:「去!少拍馬屁!」 楊帆的鹹豬手順勢就滑到了她豐盈挺翹的臀部,笑道:「遵命,那只摸摸好啦。」 婉兒「啪」地一巴掌打落他的手掌,頰生紅暈地道:「你呀,膽子越來越大,這是廳堂裡呢。別打岔,你快說說打算怎麼說?」 楊帆道:「延州年年報災,朝裡年年賑濟,旁人未必關心此事,也不知道此事,可皇帝一定記得吧?」 婉兒道:「不錯,那又如何?」 楊帆道:「這就是了,我家開著三十多家店舖,其中在南北西三市各開有一家皮裘莊,一向從北方和西域購買皮裘的,如果我店裡夥計路經延州,有所見聞,回來說與我聽,我再找機會說與天子聽,如何?嘿嘿,延州是窮是富,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向天子講講家人的見聞而已。」 楊帆說的有些含糊,婉兒卻已聽懂了,她眼珠轉了轉,微微頷首道:「這個理由不錯。」 楊帆得意地道:「那是!鄜州那邊我是提都不提的,你道裴郡馬就不知道上奏章抗辯,任由那些貪官污吏詆毀他麼?他身邊……咳咳,他雖少經世故,可他出身大戶人家,此去鄜州為刺史,不信裴家便不派幾個經驗豐富的幕僚輔佐。如此一來,他的奏章到了御前,再加上我這番話,皇帝不生疑心?咱們這位陛下疑心病可一向重的很呢。」 婉兒睨著楊帆,一雙點漆似的眸子,恰似一隻歪頭睇人的小鳥,煞是可愛。 楊帆得意地道:「如何?」 婉兒臉上慢慢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好厲害啊你,二郎!眼珠都不轉,一套謊話就編得天衣無縫啦。你說,有沒有騙過我?」 楊帆馬上搖頭,道:「沒有!」 婉兒懷疑地道:「真的沒有?」 楊帆道:「真的沒有。因為……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連你的人都是我的,還有什麼好讓我騙的呢?」 婉兒便笑,這時也不管是不是在廳堂裡了,撲到他懷裡,便張開一口潔白的貝齒,在他肩頭輕輕咬了一口。兩個人擁抱在一起,靜了許久,婉兒柔聲道:「晚上陪我一起用餐吧。」 楊帆遲疑道:「可是你這兒……」 婉兒道:「我身邊侍候的人,誰又看不出我和你的關係了?放心,沒人會亂說話。」 「嗯!」 楊帆答應一聲,輕輕一摟她的纖腰,婉兒便順勢坐到了他的懷裡。 「呀!」 婉兒剛剛坐下,就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跳起來,瞟著他胯下隆起的大帳篷,又好氣又好笑地道:「你……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沒有出息呀?」 楊帆無辜地道:「這怎麼能怪我?誰讓我的婉兒嬌麗如花,不可方物呢。」 婉兒又白了他一眼,心中可是歡喜的很,也甜蜜的很,女人哪有不喜歡被人誇讚美貌的,尤其這誇獎來自她的男人,看著他為自己動情,心中自然很是得意。楊帆看看天色,突然站起,一把抄起婉兒的腿彎,便向內室走去。 婉兒驚道:「你做什麼?」 說話間,二人已然轉過屏風,就聽屏風後面傳來楊帆的聲音,聲音隱隱帶笑:「你說做什麼?當然是做你和我最喜歡做的事?」 聲音未落,一條玉帶已然搭在屏風上面,接著是一襲月白色長袍。 婉兒有些央求的聲音道:「不行啊,倉促離開宮城,人家……人家根本沒帶藥來。」 楊帆道:「它都已經這樣了,你說怎麼辦?」 婉兒啐了他一口,道:「快收起那醜陋傢伙。你……要不……要不人家……」 楊帆道:「什麼?我聽不清。」 婉兒氣道:「偏不說,你故意的!」 楊帆笑道:「好好好,可是……簫自然是要吹的,不過只是一曲洞簫,能讓你家小二郎心服口服地向你服軟麼。來吧,好娘子,就一次,哪有那麼巧就有了……」 兩個人拉拉扯扯、半推半就的,翠花白底的絲綢小衣便搭上了屏風,接著是緋色絹紗的褻褲,然後是碧荷紅蓮的訶子…… ※※※※※ 「萃兩間之秀,居四方之中」。 秋天的嵩山,滿山斑駁陸離,谷風松濤。 三陽宮中,樹木茂密,林蔭蔽日,石淙河畔,山澗深長,石壁如削,綠葉黃花,遮崖蓋頂。一塊塊怪石,有如老翁頷首,有似童子擊掌,有若蒼鷹展翅,有像臥牛反芻,高低大小,姿態各異,石間流水淙淙。 秋意雖美,卻有種蕭瑟之意,這是駐蹕三陽宮的第三天了,已然七十六歲高齡的武側天在張易之和張昌宗的陪同下,緩緩行走在山水林間,「性巧慧,多權術,志向齊天」的武則天也不免感染了幾分消沉之意。 前面,赫然出現一方碧幽幽的水潭,潭中有一塊大石獨出水面,高約兩丈,寬有丈餘,一人身著寬袍,盤坐於上,正低頭看著一張紙,似乎是一封信件,微風徐徐拂動著他的衣袂,如同人在畫中。 「啊!是楊將軍!」 張昌宗看了一眼,訝然道:「這大石距岸甚遠,他如何登上去的?」轉眼便看到水中巨石下有一具竹筏,由繩索繫在石上,張昌宗便笑起來:「唬我一跳,我還以為楊將軍能登萍渡水呢。」 武則天也笑微微地站住,納罕地道:「他在看什麼呢,這般入神?」 張易之聽了便喚道:「楊將軍,聖人來了。」 楊帆在石上似乎看的入神,聽見張易之呼喚,扭頭一看,哎呀一聲,趕緊揣好信件,跳到竹筏上,撐起竹篙三下兩下到了岸邊,閃過幾方大石,向武則天長揖道:「臣楊帆見過聖人。」 如今楊帆是千騎將軍,天子近衛,便也跟著宮裡人稱武則天為聖人了,這是宮裡親近人對天子的稱呼,外臣和關係遠一些的人見了皇帝就只能稱她為陛下或皇帝,雖然只是一個稱呼,也顯出了親疏之別。 武則天微笑道:「楊帆吶,你倒悠閒,在這兒做什麼呢?」 楊帆躬身答道:「臣正在看家書,未曾注意聖人駕臨,還請聖人恕罪。」 武則天笑微微地擺了擺手,道:「無妨,你的家人可還好麼?」 楊帆道:「承蒙聖人關懷,家裡人都好!臣隨御駕來三陽宮時,已囑咐妻兒避到龍門去了。信上說,如今雨水少了,娘子打算再看兩天便回洛陽。家裡開著生意呢,從隴右購回的皮貨,因為大雨在路上耽擱了,臣離京間才冒雨運到,這些日子怕都返潮了,水若退了,得趕緊曬曬,去去潮氣,要不然怕有毀壞。呵呵,挺大一筆開銷,不親自看著點兒,娘子不放心。」 御前奏答,很少有楊帆這麼囉嗦的,旁人生怕說錯了話,皇帝問一答一,問二答二,絕不多言,可楊帆卻像是在跟皇帝嘮家常。而一輩子求索權術的武則天老邁之後偏就喜歡聽這些家長裡短,笑瞇瞇的只是點頭,並無不耐煩的意思。 「小蠻那丫頭,是挺能幹的。朕給你指的婚,這妻子還差得了?」武則天就做過這麼一回媒人,心裡很是得意:「你家有人去隴右購買皮貨?怎麼樣,一路行來,可曾見到別處受災?」 楊帆道:「沒有。聖人聖明,四海昇平。如今驟下大雨,遭災的也只是洛河上下一帶城鎮,其他地區都安然無恙。家人回來說,從隴右過來,一路經過朔方、延州、丹州,俱都是繁華富庶,百姓安居樂業呢……」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章 張楊行 哪個天子不希望自己治下四海昇平安居樂業? 武則天聽了楊帆的話很是歡喜,不過等楊帆說完,她還是笑指楊帆道:「你呀,也只揀好聽的話來哄朕。旁處也就罷了,延州那地方山貧水窮,年年旱災,百姓若能有個溫飽日子過朕就知足了,富庶繁華可跟那兒沾不上邊兒。」 楊帆聽了臉騰地一下就紅了,急忙辯解道:「聖人面前,臣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豈敢有所欺瞞。延州之富庶,是臣的家人親眼所見,那地方雨水充沛、阡陌縱橫,臣那家人故鄉就在延州,幼時離開故里,如今家鄉尚有幾位親人,那裡年年豐收,是其親友親口所說,看他們家境,過的當真不錯,安能有假。」 武則天輕輕「喔」了一聲,道:「那麼……或許是朕記錯了吧。」 她的臉色陰晴不定,顯然有些言不由衷。延州的賑災糧都是她批示發放的,怎麼會記錯地方? 延州其實就是延安,不要以為那裡一直就是窮荒僻壤,實際上隋朝及初唐時期,正處於中國歷史上第三個溫暖期,雨水充足,氣候溫暖,北方和西北地區的植被也遠沒有後世破壞的那麼嚴重,所以那裡非常適宜農耕。 大唐建國後大力興修水利、民間發明了各種新式農耕工具、農作物品種隨著中西方交流不斷增加,朝廷政策上也向農業大力傾斜,如此種種,使得北方和西北地區都成了重要的糧食產區。 直到中唐以後,天氣漸趨寒冷,北方遊牧地區的生存環境日趨惡劣,而中原帝國也經過了蓬勃發展的上升期,國力開始趨弱,這種情況下,北方和西北遊牧民族開始改變以往搶一把就跑的政策,持續穩定地向中原拓張生存空間。 結果許多隋唐時期已然變成重要糧食產區的地區,反而因為戰爭和遊牧民族的佔領而退化了,重新變成遊牧區,而且這種情況從此持續下去,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現在則不然,很多後世人眼中荒涼貧瘠的地區如今都是「小關中」呢。 然而這種狀況,武則天並不清楚。隋末大亂,突厥東侵,延州地區開始變得人口稀少,貧窮不堪。大唐建國後,又經過多年的臥薪嘗膽,直到突厥內亂,東西突厥分裂,朝廷才抓住機會重挫突厥,重新把這一地區掌握在手中。 此後又經過多年的人口繁衍,開荒墾田,延州地區才漸漸恢復元氣。而在此很久以前,武則天就進宮了,那時她才十四歲,在宮裡生活多年,等她掌握政權時,延州地區才重新變成農業發達地區。 可這些事如果地方官有意隱瞞,居於深宮的武則天又如何能知道? 本來是很輕鬆的聽楊帆講些家長裡短,最後這句話卻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插進了武則天的心。武則天無心散步了,她馬上回轉宮殿,召來婉兒,叫她整理卷宗,取閱所有延州奏章。 婉兒早就把有關延州的奏章挑揀了出來,卻不能馬上送給皇帝,婉兒回去又多等了一個多時辰,才帶了一摞奏章回轉皇帝寢宮。 武則天逐份翻閱著奏章,臉色越來越陰沉。她寧願相信奏章上說的都是真的,而楊帆那個家人只是胡言亂語,是故意給自己故鄉貼金。可這件事若是真的……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慄。 天子為四海共主,可是天子不可能走遍山山水水,看顧她的每一片領土,偌大的江山,都要委託她的臣子給她牧守看顧,這個年代交通不便、信息不暢,如果臣子們有心瞞她,那她豈不成了聾子、瞎子,任人擺佈的一個傀儡? 這個後果,她不敢想。她疑心病本來就重,這件事的後果又如此嚴重,她哪能含糊過去?沉思良久,武則天緩緩說道:「去,召戶部和御史台……」 武則天話未說完,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向婉兒說道:「你給朕說說這個延州刺史的情況。」 對於滿朝文武以及州府道的重要長官,他們的生平履歷、政治關係,上官婉兒全都爛熟於心,儼然就是一個會移動的檔案庫。 因為能熟記這些官員之間錯綜複雜的政治關係,她的脈才能號得准,處理奏章才能每每不等天子開口,便能提出最妥善的處理意見。上官婉兒這巾幗內相的位置這麼多年無人能夠撼動,豈是易與之輩。 武則天微微閉著眼睛,張昌宗在背後輕輕給她按摩著頭部,聽著上官婉兒的述說,上官婉兒剛剛說了一半,武則天便霍地張開眼睛,訝然道:「這個人……是承嗣舉薦的?」 上官婉兒輕輕垂下美麗的眼簾,低聲道:「是!」 武則天目光閃動道:「此人在延州已經九年,承嗣怎麼從來沒有想過動他一動?」 武則天知道武三思和武承嗣兩個侄兒為了爭權曾大肆安插親信做官,不過兩人都喜歡把親信安插到朝廷裡或者是軍隊裡,放在一個偏遠州府從此不聞不問,這種事未免透著奇怪。 上官婉兒欲言又止,武則天看在眼裡,淡淡地道:「這裡沒有外人,但說無妨。」 上官婉兒輕輕地道:「是!這謝宇斌,原是振州寧遠縣尉,對魏王曾很是看顧……」 武則天恍然,她掌權之後,曾把幾位堂兄流放邊荒,其中堂兄武元爽一家被流放到了振州寧遠(今海南三亞)。武承嗣是武元爽的兒子,當時也在寧遠,想必當時在寧遠任縣尉的這個謝宇斌對武氏父子多有照顧,所以武承嗣投桃報李。 武則天慢慢靠回椅上,張昌宗一雙雪白柔軟的手又輕輕搭在她的頭上,繼續按摩著,武則天閉著眼睛,不動聲色地道:「繼續說!」 「是!」 上官婉兒繼續介紹著謝刺史的情況,從他的履歷看,果然與武承嗣崛起的時間相符。時間大約也是在十年前,當她準備踢開傀儡兒子,自己登基為帝,開始大肆重用武氏族人的時候。 那時,武承嗣剛剛手握大權,成為朝廷新貴,謝縣尉隨即就從遙遠的振州寧遠調到了京城,做了不足一年的洛陽尉便被調進大理寺,在大理寺僅一年功夫就升至少卿,隨即武則天登基為帝,大封功臣,而這謝宇斌被武承嗣列為功臣,任命為延州刺史。 此人到了延州便從此不曾動過地方,其中緣由武則天也猜到了三五分。振州窮山惡水、地處偏荒,在文教發達地區,飽讀詩書的學子白了頭都未必能考中一個秀才,可是在振州那種地方,字能寫的不出差錯、文能寫得有點條理,就能成為秀才公了,這種地方的縣尉素質又能高到哪兒去? 武承嗣提拔他做官很可能只是為了報恩,壓根沒指望能把他培養成得力的心腹。又或者先前讓他進入洛陽府和大理寺時,就是一個考察栽培的過程,可是在此期間此人表現平庸,這才把他打發開,還了這段恩情了事。 上官婉兒稟報完畢,大殿上頓時靜下來,過了半晌,張易之輕輕咳嗽一聲,武則天閉著眼睛沒有張開,淡然問道:「五郎有話說?」 張易之慢聲細語地道:「聖人,這樁案子如果屬實,那就是延州上下合力蒙蔽聖聽,猖狂若廝,實是駭人聽聞。而這延州刺史是魏王故人,兩人之間已經沒有聯絡了麼?只怕未必。 再者,人是魏王舉薦的,這人若出了問題,魏王臉上也不免難看。萬一魏王一時犯了糊塗,向他通風報信……,臣以為,這件案子必須得查,可知道的人要越少越好,如果由刑部或御史台遣人去,只怕人還沒出京,風聲就洩露了。」 武則天嗯了一聲,道:「五郎可有合適人選?」 張昌宗搶著道:「聖人,昌宗願為聖人分憂!」 「你?」 武則天睜開眼睛,詫異地看了一眼張昌宗。在她眼裡,張昌宗既是她的小情人,又隱約有些長輩寵溺晚輩的感情,唯獨不曾把他當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臣,雖然他現在官拜奉宸丞。 張昌宗見武則天有些好笑,不禁惱羞成怒,臉紅脖子粗地道:「聖人,昌宗一定能把這件差使辦好!」 武則天拍拍他的掌背,笑道:「朕自然相信你的本事,不過……你還是留在宮裡陪朕吧,風餐露宿的,不是甚麼好差使,朕怎麼捨得你去辛苦。」 張昌宗負氣地道:「聖人這明明是不相信昌宗的本事!」 武則天的臉色微微一沉,張易之趕緊道:「六郎年輕不懂事,聖人莫怪。說起來,昌宗還從不曾離開過洛陽百里,難怪他巴望著出去走走。依臣之見,不如選個老誠持重之人負責此案。至於六郎,叫他跟著走一趟全當散心吧,若真學到些本領,以後也好為聖人分憂不是?」 武則天臉色稍霽,微微頷首道:「五郎言之有理。你有合適人選?」 張易之微笑道:「想必聖人已經想到了,既然考較微臣,那臣就說說,這件案子是因楊帆的一句閒言引發,楊帆是聖人您信任的臣子,且與魏王又有不睦,所以絕無畏懼強權庇護貪官的道理。聖人曾讚他有勇有謀,若叫此人去,可不是一個最佳人選麼?」 武則天欣然點頭,對猶自氣鼓鼓的張昌宗道:「好啦,六郎就不要生氣了,朕委你個欽差正使,楊帆為副,同往延州辦案。一路上你要多聽少說,悉心學習,遊山玩水可以,緝察案件時,不可對楊帆指手劃腳!」 張昌宗聽說允他為欽差,先是驚喜若狂,聽到後來又不禁氣結:「說來說去,還不是拿他當小孩子?」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一章 龜符敕書 本來還泛青的粟米,一場東風過後就干了,風一吹,粟田里刷啦啦地響,沉重的谷穗不斷地點頭。 粟米這時還沒完全熟透,不過限於收割能力,農夫是不會等粟米變成一片金黃才收割的,那時收割成熟的粟米得掉多少粒米,霍霍糧食,要遭雷劈的。 農人們男男女女,全家老少齊上陣,彎著腰,不緊不慢地一路割去,身後的粟茬都一樣高,像是用尺子量過似的。 半大的孩子跟在後面,割好的粟米捆紮的整整齊齊,然後就抱起來往地頭的車上送,他們必須得輕拿輕放,免得掉了粟粒。爹娘時而就會回頭看上一眼,若看到孩子把粟米捆隨意地扔上車去,少不得要心疼的大罵他們一頓。 富有人家有牛車,大木輪子的牛車,拉著滿滿一車的粟米垛子,嘎吱嘎吱地行走在轍印深陷的黃土路上,趕車的漢子拿著大鞭跟著車走,挺胸腆肚的,一邊走一邊用高亢的聲音唱著酸曲兒:「聽見哥哥唱著來,熱身子撲在冷窗台……」 貧窮些的人家就要靠人力拉車了,一個壯實的漢子拉著車走在前面,頭紮羊肚子手巾,彷彿額頭長出了一對白色的牛角,力氣也大得像頭牛,孩子跟在後面,下坡路時蹦蹦跳跳地玩耍,上坡路時就撅起屁股用力幫父兄推車。 村子裡有一片片空曠的場地,常年累月地用大石輾子輾壓,早就平平整整、光滑如鏡。收割好的莊稼放在場上,有的人家在用槤枷脫粒,粟米和豆莢被日頭曬得焦脆,七八個人各執槤枷,站成一排,槤枷起落整齊劃一,辟辟啪啪的像是在唱歌。 還有的人家趕了幾頭牛,在鋪了滿地的莊稼上來回地踩,粟粒和豆子就在不斷的踩踏中紛紛脫落,等把這些踩爛的粟秸豆秧揀開,光溜溜的地面上便滿是糧食,掃在一起,再用簸箕揚土除塵。 這是延州臨真縣的一個村子。場院邊樹蔭下歇著十幾位衣飾各異的人,正有說有笑地看著農人打場、揚場。從服飾看這些人就不是鎮子上的人,據說他們是來自皇帝所居的洛陽城,要往西邊去向番人買皮裘。 鎮子上很多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村子方圓十里的地方,他們連洛陽是個城市的名字都不知道,還是見多識廣的裡正老爺說給他們聽才明白那是什麼。裡正老爺每年都要往縣城裡去,那可是見過大市面的人。 村裡人雖然見識少,卻質樸善良,待客熱情。聽說這些人是跟大皇帝住在一座城裡的,農人對這些衣著講究派頭十足的貴客便帶著幾分敬畏,在客人們面前哪怕平時再粗獷的漢子都拘謹起來,生怕有什麼不當叫人家笑話。 可是只要離得這些遠方貴客遠些,他們就馬上恢復了從容。這不,用小鞭兒輕抽牛背,轟趕著幾頭牛在滿地的莊稼上亂踩的那個漢子,正自得其樂地唱著歌呢:「哞哞來,好好來,好好來來好,來來好好來,好來來……」 誰能想像,他剛剛被那個生得比大姑娘都要俊俏、皮膚嬌嫩的比剛落地娃娃的屁股蛋子還要光滑的客人叫住問話時,窘迫的臉都紅了。裡正姓陳,叫陳大山,呲著一口黃牙衝著張昌宗很憨厚地笑:「貴人們甭理他們,都是些沒見識的鄉下人。」 商賈在洛陽算不上多麼有地位,可在他眼中那就是大貴人了,更何況這些貴人慷慨的很,在村子裡歇歇腳而已,便隨手送了他們許多東西,雖然在這些貴人眼中那只是些針頭線腦。 那位生得比大閨女還要俊俏的年輕人旁邊也是一個極英俊的漢子,他坐著個木墩,笑吟吟地對陳大山道:「陳里正,你這村子今年又是好收成啊。」 陳大山眉開眼笑地道:「可不,我小時候這兒可不是這樣,這些年吶,土地爺爺保佑,風調雨順的,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日子也越過越有滋味兒。」 張昌宗淡淡地道:「上繳的賦稅要等這批糧食打下來才會交上去吧?」 陳大山茫然地眨眼睛:「啊?貴人說啥?」 這位貴人看著可不像那位貴人那麼好說話,一跟他說話陳裡正就有些侷促,感覺這位貴人雖然是坐在小馬扎上,卻比縣裡的大老爺還要威風些。他是見過縣大老爺的,有一回進城交糧,適逢縣太爺開堂問案,他擠在人群裡遠遠瞄過一眼。 楊帆笑道:「就是租子。」 陳裡正恍然大悟道:「哦!貴人說租子啊,是啊,這批糧食打出來才交的,我們村裡已經收了一茬麥了,可官府是不收麥的,只收小米和糜子,麥子我們自己吃,這粟子糜子打下來交租,有富餘的就換點油鹽。」 這時節,北方主要農作物依舊是粟(小米)和黍(糜子),有些水源充足地區也種稻子。麥子作為外來物種雖也是旱地作物,卻比粟、黍要求的灌溉條件更高。再加上當時麵粉加工業落後,通常人們是把麥子和大米小米一樣煮熟後食用,口感不佳,所以窮苦人家才吃麥飯。 那時當官的吃麥飯會被視為清廉;子女在守孝期間吃麥飯是虔誠的哀悼;如果有人把小米飯留給自己吃麥飯給長輩吃,會被人罵為不孝。麥子在中國糧食體系中的地位是明朝中後期才確立。因此這時官府收稅仍以粟黍為主,麥子只能農人自己吃。 楊帆和張昌宗對視了一眼,笑微微地又問:「哦,你們這村子有多少畝地,一年要繳納的租子是多少啊?」 ※※※※※ 在這個小村子裡瞭解到當地村民歷年以來的收成和交租情況以後,楊帆和張昌宗便率人離開了,這已是他們走訪過的第四個村莊。 楊帆和張昌宗得到皇帝密令之後精心做了一番安排。 雖說三陽宮裡都是最頂層的權貴人物,其中未必會有隱宗的耳目,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們還是布下了層層煙幕。楊帆消失是因為回洛陽探察水情去了,以備水勢回落報與天子。這個消息只限於上層人物知道,有心人若想打聽自可探知。 此時的洛陽城宛然一座水城,到處都有官府的人在處理善後,亂糟糟的沒個章法,就算有人得了消息,想要回去盯楊帆的梢,他也得有本事先找到楊帆才成。至於張昌宗的消失就簡單多了,他本來就待在內廷,外臣沒幾個人能看到他。除了皇帝身邊的宮娥太監,又有誰知道他不在宮中? 楊帆與張昌宗秘密離開三陽宮後,馬上兵分多路,除了他們這一路,其餘幾路俱是疑兵,分別向綏州、延州、丹州、同州方向進發,但是最終的匯合地點都在延州,按時間來算,他們此時也該向這裡集中了。 楊帆出發前還派人給古竹婷去了信,叫她兄妹四人從鄜州趕來延州,這是他的得力臂助,這個關鍵時刻自然要留在身邊。至於鄜州那邊已經沒什麼好查的,且讓那些貪官得意一時吧。 楊帆原本查丹州和鄜州時,用的手段半明半暗、半官方半江湖,可是當他察覺延州府有著更驚人的黑幕時,就不需要這般謹慎了。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一切陰謀詭計都沒有施展的餘地,他此時用最簡單最粗暴的辦法就能達到目的。 只要他能確認延州一案的存在,抓捕了本地那些貪官,順籐摸瓜地查下去,鄜州那邊的貪官污吏們就將無所遁形。 北方和西北地區本就是隱宗經營的重點,他們必然與當地官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樁驚天動地的大案處理下來,一定能對他們造成沉重打擊。如此一來,既打擊了貪官污吏,又打擊了隱宗勢力,可謂一舉兩得。 車中,張昌宗興沖沖地道:「楊將軍,這幾處地方連年豐收,百姓每年如數納稅,可朝廷那邊一粒米的賦稅都沒有收到,卻年年收到謝刺史的報災請賑奏疏,還得撥款賑災,這明顯就是佯災冒賑啊,咱們可以動手抓人了吧?」 楊帆微笑頷首道:「奉宸丞說的是,咱們是該動手了!」 張昌宗此來一路跋涉,雖然有人服侍著,可吃穿用度、行車趕路也實在辛苦,他原以為出京有多好玩,現今想來實在沒甚麼意思。唯一叫他能支撐至今的念頭,就是可以扮清官大肆抓人,這遊戲有趣的緊。 如今楊帆終於同意用兵,張昌宗不由大喜若狂,馬上在廂壁處一扳,「喀喇」一聲,一個隱秘的夾層便彈開來,張昌宗從夾層裡提出一隻沉甸甸的鐵匣子往案上一放。 匣子一開,裡邊黃綢墊底,有十二個獨立的格子,前面六格方形、後面六格長方形,兩兩對應。方格中,靜靜地趴伏著一隻隻金燦燦的烏龜,一共六隻烏龜。對應的長格中,各有一卷雪白的紙,系以黃絛。 龜為龜符,紙為敕命。 憑此兩物,便可調兵遣將,興一場血雨腥風!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二章 單身入虎穴 延州府從表面上看,的確很難給人一種大城大阜的繁華氣象。 這裡是廣袤無垠的黃土高原,層層梯田彷彿一道道跳躍的音符,村落則散佈於山巒溝壑之間,人們大多依據地勢,以冬暖夏涼的窯洞為屋舍。是以延州城內的建築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這種影響。 城中的建築多是高大厚實的土磚牆壁,靈活多變的方格木窗,窗上貼著大紅剪紙的窗花,與窯洞很有相似之處,顯出一種特有的鄉土氣息。不過,街頭川流不息的人群,趕著牛羊牽著駱駝的商賈,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還是顯出了一種蓬勃的活力。 延州刺史府的建築風格則與城中其它建築迥然不同了。謝宇斌在這裡已經做了九年的太守,刺史府也不斷擴張,如同一座城堡。前堡基本保留了原刺史府的模樣,後宅卻不斷擴建。 深宅大院,連房洞戶、柱壁雕鏤,窗牖雅致,妖童美女,充斥其間,倡調伎樂,晝夜無歇,簡直就是一處人間天堂。可是身在前院的人,根本想像不到一道月門兒之後,茂密大樹叢中,竟然別有洞天。 此刻,後宅西跨院內,一樹樹火紅、一樹樹金黃,火紅與金黃如飛淺的火星,隨著微風飄飄灑灑,飄於閣上、灑於欄上、浮於水上。 閣頂是青黑色的飛簷,掩映於火紅與金黃的樹影中,閣前有鏤花漢白玉的石欄,石欄下碧水清清,紅葉蕩漾,一池粼粼,岸邊垂柳,水中又有孤島茅屋,極是幽靜雅致。 閣中,一座鑲玉瑗落地紫檀插屏座落於主人座位之後,溫潤古樸,沁色天然,顯見是極昂貴之物。坐於屏前幾後、寬袍大袖的那位中年美髯公,就是本宅主人,延州太守謝宇斌。 正位兩側還有幾席,坐的都是姿色殊麗的佳人。謝太守身邊也各有華服美女一人服侍,左邊一女凸乳細腰,酥胸半露,月貌花容,明艷嫵媚,乃是謝太守內宅所蓄眾多姬妾中目前最得寵的一位,閨名小雨。 右邊那個美人兒穿著卻甚是含蓄,冰肌雪膚不露少許,眉心一點嫣紅,烏黑亮澤的桃心髻上插一根翠綠的簪子,余此再無裝飾,臉上不施脂粉,一張清水臉蛋兒卻是瑩潤嫩白清麗絕俗,她頜下有一喉結凸起,卻是謝慶守最寵愛的一個孌童,叫做菩提子。 謝太守穿一襲月白底子彈墨梅花皂色鑲邊交領羅衫,多年來養尊處優,又蓄了一部好鬍鬚,看起來倒真像一位飽學之士,又兼大腹便便,就更有宰相氣度了。 說起來,延州地方對這位謝太守並沒有什麼惡感,這位謝太守自打到了延州,一直就是垂拱而治,什麼都不管。幸好這些年來延州地方既沒有天災也沒有人禍,所以倒也是一片太平。 幸好謝太守不甚理事,否則以這位謝太守的能力,如果他真想做點什麼,哪怕是抱著良好的目的,真心想為百姓們做點事,恐怕最後也要變成「人禍」了。謝太守貪,他很貪,不過除了該收的賦稅,他倒從沒有用各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禍害過地方。 不是他憐惜民力,而是因為他不需要這麼做,從那些窮苦百姓身上能搾出多少油水兒呢?他的膽子比別的貪官都大,他直接貪國家之財。 這位一直在天高皇帝遠的振州寧遠做縣尉,只因為善待武承嗣一家而得以成為一方太守的謝大官人上任的頭一年,就趕上延州乾旱。那一年延州乾旱的情況並不嚴重,但是延州本來底子就薄,這場乾旱還是不免要讓一部分人挨餓。 於是,作為一方太守,謝宇斌自然要上表請求賑濟。謝宇斌的奏表上把延州地方的旱災描述的非常嚴重,簡直是赤地千里一般淒慘。 其實這是他在振州養成的毛病,那兒距帝國腹心之地實在是太遠了,地方官就是土皇帝,可那種地方,就算土皇帝也窮的很,有機會向朝廷索要錢糧時,他們一向是無災報有災,小災報大災,而且根本不用擔心朝廷會萬里迢迢派人來核查。 如今到了延州,謝太守還是習慣性地這麼做了,結果奏章送上朝廷,果然被撥付了大筆錢糧。當時武則天正忙著清洗政敵,周興、來俊臣整天揣摩聖意、構陷大臣,宰相們一撥撥的不等屁股把位置坐熱就下了大獄,京裡形勢十分嚴峻,誰還顧得上偏處西北的延州究竟怎麼樣? 結果,謝太守只是象徵性地發了點賑米,大部分賑災物資都被他吞沒了。謝宇斌嘗到了甜頭,第二年沒有災害,他也照報不誤,這樣,百姓繳納給朝廷的賦稅被他截留了,朝廷撥下的賑災錢糧也被他截留了。他上面貪著朝廷的、下面貪著地方的,一時間肥的放屁流油。 邊遠地區的吏治本就很差,西北地區的吏治比南疆也強不到哪兒去,那些延州地方官員少有品性高潔之士,原本懾於國法,他們還只是小偷小摸,一見太守大人膽子比天狗還大,他們還怕什麼? 謝太守也知道要維持這種局面,需要手下人同流合污,倒也不曾想過吃獨食。一時間,整個延州地方的官員全都成了這張貪污網中的一分子,即便有些有良知的官員想要潔身自好,最終也不得不向貪官們屈服。 旁人都貪你不貪,誰放心與你共事?皇帝哪認得你一個基層官,陞遷提拔全憑上司的考語和推薦,你想獨善其身,就會遭到從上到下所有人的排擠與非難。最終,延州府無官不貪,大家相互庇護,沒有強大的外來力量根本戳穿不了這一黑幕。 關內道御史倒也依照規矩每年巡視延州,可延州地方上下串通,一體蒙蔽,再加上這謝太守時不時把魏王武承嗣抬出來做擋箭牌,而武氏家族在朝中正權勢熏天,小小御史哪敢螻蟻撼樹,因此這駭人聽聞的貪腐大案,竟連續九年無人發現。 如今謝太守已經富可敵國了。 「哈哈哈哈……」 謝太守欣賞著歌舞,放聲大笑。 前幾日一下子就出手十萬石糧,其中五萬的糧款落進了他的腰包,剩下五成由手下的官員們瓜分了。今年延州又是個豐收年,地方上的賦稅正源源不斷地送來,那都是錢吶。朝廷上面,他剛剛遞了奏章上去,繼續報災請賑,用不了多久又是一筆錢糧入項,怎不令人欣喜若狂? 謝太守喝的興起,興沖沖推杯起身,小雨和菩提子連忙左右扶住,謝太守攬住兩個美人兒的纖腰,笑吟吟地道:「老夫醉了,兩位美人兒陪老夫安歇。」 小雨與菩提對視一眼,盡皆紅了嬌靨。這謝太守既好美女又喜孌童,有時候胡天黑地起來,還要叫他的孌童與寵妾鬼混,以助他的「雅興」,太守宅子裡那筆糊塗賬,算也算不清的。 陪坐兩側的眾美人兒紛紛起身,正要恭送太守離去,府上管事突然快步走進來,對謝太守附耳低語幾句。謝太守登時一怔,管事道:「阿郎,來人正在堂上,您看……」 謝太守鬆開兩個美人兒,道:「走!去看看!」 刺史公堂,楊帆一身皂衣,正襟危坐,看那打扮,像是哪個衙門裡的小吏。謝太守匆匆漱了口,更換官衣,自後堂出來,楊帆一見,立即起身,抱拳揖禮道:「奉宸監典事楊二,見過太守!」 謝太守聽人說過,當今女皇網羅了一班美少年充斥後宮,還給他們立了個內廷衙門叫奉宸監,如今一瞧楊帆精神抖擻、氣宇軒昂,明眸皓齒、英俊不凡,心中便道:「果然是奉宸監裡出來的人,可這奉宸監是宮裡衙門,來我這作甚?」 謝太守驚疑不定之際,楊帆已經肅然道:「皇帝有旨!」 謝宇斌吃了一驚,慌忙上前兩步,拱手立定,沉聲道:「臣謝宇斌,聽旨!」 楊帆自袖中摸出一卷黃綾,抑揚頓挫地念了一番,謝宇斌豎起耳朵傾聽,原來是皇帝命奉宸監諸人代聖人巡幸天下,替天子宴請地方耆老,以示天子恩澤。如今奉宸丞張昌宗已經到了丹州,下一站就是延州,要謝太守早做準備。 謝宇斌一聽是這事,不由暗暗鬆了口氣,領了聖旨,展開仔細一看,因為他年年報天災,年年領聖旨,此時不用勘合驗印,這道聖旨他也辨得清真假。確認無誤後,謝太守把聖旨供於公案之上,請楊帆入座,客氣地問道:「天使遠來辛苦,不知陛下何似遣派欽差,訪問四方耆老呢?」 楊帆道:「天子這麼做,一是為了教化天下,倡導尊老敬老之德;二是為了弘揚列祖列宗的仁愛遺風;三呢,各地耆老都是地方上的尊長,聖人希望通過各方耆老轉達天子對四方百姓的關愛之情。 本來,陛下在京裡辦過一次『千叟宴』,可那一次參與耆老都是京城與京郊地方的人。這一次本想令各地官府護送耆老入京,辦一場『萬叟宴』,又擔心長途跋涉,耆老們年紀大了,若是有個好歹,不免辜負了陛下一番仁愛之心,是以令欽差前來安撫。」 謝宇斌撫掌歎息,連連稱善。 楊帆微笑道:「張奉宸約五日後就將抵達延州,不知謝太守可來得及召集四方耆老麼?」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三章 自己挖坑 謝宇斌笑道:「來得及、來得及!謝某馬上就派人通知各府縣鄉村,由地方上提供車馬,護送各地耆老到延州來,面領天子宏恩!五天功夫,本州最遠地方的人只要加快些腳程應也趕到了。」 楊帆微笑頷首,兩人又對答幾句,楊帆便露出疲憊神態,向太守告辭,謝宇斌馬上喚來一個家人,叫他引著「楊二」去本州館驛妥善安置。 楊帆剛一離開,謝宇斌便喚來兩個外管事,一一吩咐道:「你去,馬上驅散西城市集上的所有商賈,勒令他們立即離城,半個月內不許再返延州!本城的店舖也要打聲招呼,所有礙眼的東西,都得給我消失,就像上次程御史巡察時一般!」 那管事連忙退下,謝宇斌又對第二個管事道:「你馬上派人去,請盧別駕、葉長史、藺司馬及六曹參軍、司倉司戶司田等諸功曹來府上見我,就說有要事商量!」 說完,謝太守又對剛剛到內宅報信的管事李巖道:「你備一份禮物,這奉宸監來的楊二已然入住館驛,你去備一份厚禮,再送個女人去服侍他,省得他這五天在城裡亂逛,壞我大事。」 李管事遲疑道:「阿郎,聽說這奉宸監的男人都是女皇帝的男妃啊,送禮倒是使得,送女人會不會……」 謝太守陰陰一笑,道:「如此這般,他偷吃了咱們的東西,這嘴才粘得嚴啊!」 李管事恍然大悟,翹起大拇指道:「阿郎英明,小人這就去辦!」 不一會兒功夫,李管事就從內宅裡選了一個美人兒,這美人兒也姓李,五百年前跟他一家,閨名喚作屏蘭,急急梳妝打扮一番,換了一身艷麗衣衫隨他離開了。這時,當家二娘已備好一份禮物,李管事取了,吩咐人套了輛大車,開角門兒駛出去,直奔館驛。 太史府的大娘子自然是謝宇斌的髮妻,如今謝宇斌發達了,早就看不上那黃臉婆兒了。再者,那婆娘貌相不美,出身也一般,談吐素質、待人接物都難登大雅之堂。與那官紳女眷往來,也實在不給謝太守提氣。 不過休妻是官場大忌,謝太守雖山高皇帝遠的,也不願犯這忌諱,乾脆把那黃臉婆子養起來,錦衣玉食,樣樣不缺,只是從不登她所居的院子。如今太守府上當家管事的是二娘,這是謝太守在洛陽做大理寺少卿的時候納的如夫人,如今儼然就是後宅之主了。 至於李管事從後宅領出來的這位屏蘭姑娘,並不是謝太守的妾室。楊帆所扮的是奉宸監裡一個小典事,這等芝麻綠豆大的官兒,若不是掛著宮裡這麼一道金碧輝煌的牌子,謝太守都不會正眼看他。 饒是如此,堂堂一方太守,也沒有用自己的妾室侍奉於他的道理。太守府上,養著一班舞姬樂女,謝太守有時興致來了,也會從她們之中挑那中意的侍奉枕席,但是這樣的女人是沒有名份的,謝太守也不會把她們看成自己的女人,有時與別駕、長史等人飲酒醉了,晚上就宿在太守府客房,謝太守就會從這班舞姬樂女中選人去服侍。遠自春秋戰國,一直以來,這就是許多豪門大戶人家的習俗。 李管事領了屏蘭姑娘從角門兒離開不過兩刻鐘的功夫,盧別駕、葉長史、藺司馬及錄事參軍、司倉司戶司田等諸功曹便紛紛來到了太守府。 本州別駕叫盧振榮,是延州府第二人,地位官職僅次於謝刺史,主要負責本州訴訟刑獄司法事。本州長史就是有隴西李氏背景、如今受命於隱宗的葉落雨了,他主要負責本州民政。 另有司馬藺冰,主掌本州兵事、軍賦,代刺史掌理團練日常事務,位居別駕與長史之下。再有六曹參軍李秦山,是諸功曹之守,接著就是謝太守特意點名召見的司倉、司戶、司田三位功曹官了。 眾人一聽,謝太守便把事情緣由對他們講了一遍,叮囑道:「欽差此來,是為慰勞耆老,但他們畢竟來自京城,不可大意,若叫他們看到什麼,難免就是一條禍根,諸君當謹慎對待。」 眾人連忙稱是,謝太守又對司倉、司田功曹道:「張昌宗此來是代天子慰勞耆老,余此並非他的責任,可為防萬一,你們那裡都要處理好了,公私要分明!」 二人會意,知道這是太守提點他們,要把貪墨下來的糧食另尋個所在儲放,萬萬不可放在官倉裡面,萬一張昌宗一時興起或者真的另有使命,跑去一看,這受災大戶居然糧食滿倉,豈不壞事。 謝太守對葉長史道:「葉長史這裡,速速行兩道公文,一道命各府縣鄉村將耆老送至延州來。喬司戶,你佐助葉長史,有那管不住嘴巴的刺頭兒,報一個因病不行,不要讓他們來,來的都要敲打敲打,叫他們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要亂講話!」 喬司戶連忙點頭,謝太守又道:「長史再行一道公文,叫各府縣解送州城的賦稅糧草暫停,就說州里要接待欽使,無暇受理。等送走了欽差再說。」 葉長史正微蹙雙眉,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聽了謝太守的話,忙點頭稱是。作為隱宗一員,太原府、丹州府和鄜州府接連發生的事情他是清楚的,因此陡聞有欽差光臨延州,葉長史登時有些警覺。 不過,太原、丹州和鄜州有常備倉,延州沒有,照理說顯宗是不可能注意到這個地方的。再者,女皇前些年就辦過一次「千叟宴」,她的年紀逾加老邁了,忽然興起,慰撫天下耆老,提倡尊老敬老之觀念,貌似也並不突兀。 想到這裡,葉長史的心又漸漸安靜下來。其實,能這麼快抹平心中的疑慮,還有一個他自己也沒有明確認識到的原因,那就是:他既便所疑屬實,也無濟於事。延州這個大窟窿,要麼不捅破,捅破了就沒人填得上。 葉長史是六年前到延州府的,他在京中坐了幾年的冷板凳,隴西李氏暗中運作,給他弄到了一個外派有實權的官職,結果一到延州,上有太守和別駕的冷遇,下有司馬、功曹等下官、僚屬的陽奉陰違,葉長史成了懸在半空中的官兒,上下都藉著不力。 如此無所事事地過了大半年,他才漸漸發覺整個延州官場所有人抱成團兒排擠他是有緣由的。葉長史想得到大家的認可,想真正掌握權力,只能努力地融合進去。一開始,謝宇斌、盧振榮等人並不敢一下子讓他掌握全部內幕,只是在一些小事情上進行試探,等他一步步陷進來,與眾人進退一體,再也不可分割時,不需要向他透露什麼,他也知道了,但他此時已經成了其中一份子。 從上到下的合力,讓他始終有一種安全感,可是現在他卻突然感到了不安。原本孜孜以求的權力,現在忽然有點燙手了。可他陷的太深了,還有退的餘地麼?葉長史只能暗暗祈求,但願皇帝那位面首真的只是為慰老而來…… ※※※※※ 延州驛是一座七進五開間結構的院落,土木結構,磚石極少,遠看高牆一片土氣,置身其中,卻也有池有水,有圃有蔭,尤其是室內軒朗,起居舒適。 唐時館驛,驛傳合一,既是接待過往官員的所在,也是驛夫傳遞書信公文的所在,戰時還充當軍需給養上承下傳的指揮機構的責任。 這年頭交通極不發達,山川之險,道路之遙,令人望而生畏。地處黃土高原的延州與外界接觸更少,城裡最多的是跑西域的商幫,而延州館驛自然不是這些人可以來的,是以館驛裡面非常安靜。 擔夫、兜夫、抄單夫、走遞夫、解徙夫、驛館執役等人都無所事事地坐在門廊裡,驛丞也不在,不曉得幹什麼去了,太守府的家人引著楊帆到了館驛,一問驛丞不在,也懶得等人尋他回來,便喚過一名管事,叮囑道:「這位是京裡來的上差,太守親口吩咐了,好生款待著。」 那管事聽說是京裡來的人,又有本州太守親口吩咐,登時換了一副慇勤模樣,馬上給楊帆安排了一個獨門獨院的小院落,一排三間,左臥室右書房中間為堂屋,院中有古樸的木製桌椅,兩棵大樹,一樹桂花,滿園飄香,一樹石榴,碩果纍纍。 安排了楊帆入住,那太守府家人便離開了,管事慇勤問道:「不知上差今晚吃點兒什麼?」 楊帆道:「勞煩管事隨意安排吧,挑幾樣本州的特色菜餚,再篩壺酒,解解乏兒。哦,對了,還請準備些熱水,我要沐浴。」 「好好好,您先歇著,在下馬上去辦。」 那管事屁顛屁顛地出去了,片刻功夫,遠處就傳來他喳喳呼呼的叱喝聲。熱水送來的到快,灌了滿滿一隻浴桶,楊帆關了房門,寬去衣衫,泡了個熱水澡,已是神情氣爽。出了浴桶,換上乾淨衣衫,楊帆便欲著人來把浴湯倒掉。 房門剛一打開,就見太守府上管事李巖領著一個白淨面皮、丹鳳大眼的俊俏女子踏進院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四章 送禮 李巖一見楊帆,便笑吟吟地拱手道:「楊典事,剛剛洗去一身風塵,在下就來打擾了,趕得巧啊,哈哈……」 楊帆見這人身後跟著一位身著綺麗的女子,還有兩個手捧禮匣的青衣小廝,便遲疑地道:「足下是……,貌似我方才在太守府上曾經見過你。」 李巖滿臉堆笑道:「楊典事好眼力,在下正是太守府上管事,奉太守之命而來。」 楊帆「哦」了一聲,連忙把他請進客堂。楊帆雖然剛剛沐浴,可浴桶在寢室內,外有牆壁、屏風阻隔,倒不影響會客。楊帆把李管事請上客廳,互通名姓後分賓主坐了,便笑問道:「不知謝太守有什麼吩咐?」 李巖欠身道:「楊典事客氣了,欽差天使當面,怎麼敢說吩咐。呵呵,是這樣,這延州府可有年頭不曾有京中上差來過了,楊典事又是天子身邊的人,延州府上下敢不誠惶誠恐?太守生怕對楊典事有何招待不周之處啊。 這延州府,山水窮惡,土地貧瘠,上差自人稠物穰、富庶繁華之地而來,也真委屈了楊典事。延州雖然貧窮,倒還有些山野珍罕之物勉強拿的出手,太守吩咐我給上差送來一點薄禮。」 李巖說著,擺一擺手,兩個青衣小廝便走上前來,兩副托盤都蓋著紅綢,李巖掀開紅綢,一一介紹,盤中赫然是鹿脯一塊、飛龍一隻、虎鞭一根、熊掌一對。 鹿脯是京都最高檔的肉食了,楊帆認得。飛龍他只喝過煲好的飛龍湯,這倒是頭一回看見活的。至於虎鞭和熊掌,他是頭一回看見,不禁多瞧了兩眼。 李巖笑吟吟地道:「延州物產貧瘠,只有這些山野之物還算拿得出手。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請楊典事笑納。」 謝太守後宅裡的二娘統管內務,甚有心計,李管事向她一說情形,她就斟酌了這幾樣禮物出來,金銀珠寶、象牙玉器自然拿得出來,可那東西太貴重了,送給張昌宗尚可,送給一個小小的奉宸監典事,可就有點小題大做。 再者,他們口口聲聲說延州貧瘠,年年需朝廷賑濟,雖說禮多人不怪,可要真送些金銀珠寶出來,未免授人把柄。土特產嘛,再珍稀它也是野物,與延州貧富無關,又能讓這京中上差喜歡。 楊帆連忙起身,推辭道:「哎呀,這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楊某只是奉宸監裡一個小小典事,哪裡當得起太守如此厚禮,太守隆情厚義,楊某心領了,這東西還是請李管事拿回去吧。」 李巖哈哈一笑,道:「楊典事,你太客氣了,太守只是略盡地主之誼罷了,都是些山野之物,有什麼貴重不貴重的,楊典事若是不收,那可就讓在下為難了,李某若把東西原封不動的帶回去,可不被太守責斥麼。」 李巖說著,又向那膚白貌美的綺裳麗人一指,道:「這女子是太守府上的一個舞伎。是銀州(米脂)人哦,那兒可是出過貂蟬的。這延州地處荒涼,沒甚麼好去處。太守差此美人兒來給楊典事侍寢伴遊,以消遣寂寞。」 楊帆一驚,這回拒絕的可是更加堅決了,楊帆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可更加的使不得。李管事,請千萬……」 楊帆還沒說完,李巖已然站起身,向他笑吟吟地一拱手,道:「楊典事一路辛苦,如今剛到延州,身子定然乏了。在下就不多打擾了,屏蘭,楊典事在延州這幾日,起居飲食,你可要侍候好了。哈哈哈,楊典事,李某告辭。」 「李管事不可……」 李巖拔腿就走,楊帆隨後便追,趕到門口拉住李巖,正欲再推辭一番,忽有一個穿著驛卒衣衫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點頭哈腰地道:「楊典事,今有一人自稱是你同伴,特來尋你……」 話音未落,就見一個身穿青色襴衫、腰束革帶,頭戴巾帽,唇紅齒白,俊逸瀟灑的少年公子快步走了進來,他一見楊帆,笑靨如花,剛欲啟唇,忽見廳中有客,不由一怔,腮上笑意微微斂住。 楊帆一見來人,正是一身男裝打扮的古竹婷,因為她此時的容貌只是略略修去了女人的柔媚之氣,顯出幾分英銳,余此之外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所以楊帆一眼就認了出來。 說也奇怪,古竹婷以前不管有無任務,大部分時間都是以假面示人,見過她真面目的人寥寥無幾,可是近一年來她卻是常常以真面目示人,即便需要執行秘密使命,如非必要,她也不願意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其間心理之微妙,實難令人洞察。 楊帆一見古竹婷,心中便是微微一動,收下謝太守厚禮,暫且敷衍一番,以降低他的警惕是必要的,但楊帆卻不想因此就與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逢場作戲。可若拒絕的緊了,又難免令人生起疑心,現在可有了充分的理由。 楊帆不等古竹婷說話,馬上迎上前去,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對李巖興沖沖地介紹道:「這位小兄弟姓古,與楊某同在奉宸衛裡做事,也是一名典事,與楊某素來交好,如今都隨張奉宸面前行走的。」 李巖忙向古竹婷拱手,一瞧這位古典事,眉英眼秀,櫻桃小口,比楊帆還要俊俏幾分,不禁暗自嘀咕:「奉宸監網羅的果然儘是些俊美的少年。如今又來了一個古典事,難不成還要再送一份禮物?幸好二娘算的明白,若頭一人送的太貴重了,可不知要從我家搜刮多少好東西去了。」 古竹婷何等機警,楊帆一說,她便知其中必有蹊蹺,因此只是向李巖很矜持地點了點頭,並不多說一句。 那驛卒站在門口,一見來人果然也是個官家人,便客客氣氣地問道:「楊典事,需要給您這位同僚安排一個住處嗎?」 楊帆道:「不必了,我與古兄弟一向交好,平時公務繁忙,雖同在宮中,卻難得單獨相聚,今晚我二人要秉燭夜話、促膝長談的,給我這房中,多送一套被褥來就好。」 那驛卒答應一聲,退了出去,楊帆轉身又對李管事道:「古老弟過來,定是奉宸丞那邊有事吩咐,我就不多留李管事了。」說著,便攬住了古竹婷的纖腰。 古竹婷小姑獨處,哪曾與男人這般親近過,雖說隨突厥大軍一路奔襲契丹人營地時,兩人食同桌、寢同帳,為了御寒甚至抱得緊緊的,可那時著裝甚厚,兩層皮袍子裹在身上,真正強烈的是心裡的感覺,卻不是肉體上的刺激。 這時楊帆一碰,古竹婷的腰肌便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上一陣戰慄。她瞪大一雙美目,詫異地瞟了楊帆一眼,身子卻一動不動。 楊帆說著,向李管事遞個眼色,又向他領來的屏蘭姑娘瞟了一眼。李管事見楊帆攬在那位俊美少年腰間的大手隱隱地上下滑動了幾下,登時恍然大悟,趕緊應道:「好好好,你們兩位聊,你們兩位聊。」 李管事急急衝屏蘭姑娘一擺手,道:「走了走了,莫要打擾兩位上差敘談公事。」 李管事領了屏蘭姑娘出去,走出院落後這才站定腳步,回頭瞟了一眼,納罕地捏著下巴道:「原來這楊典事跟我們阿郎一樣,喜歡這個調調兒,真是奇怪了,旱道有什麼好的,難道真有三扁不如一圓這一說?」 古姑娘直挺挺地站在那兒,楊帆的手只是微微地上下一動,她就渾身發軟,兩腿發顫,等到李管事領了屏蘭姑娘和兩個小廝出去,楊帆閃電般地收回手,古竹婷的臉這才騰地一下紅起來。 古竹婷滿臉紅暈,咬著薄唇,一言不發地睇著楊帆,等他解釋。楊帆訕訕地道:「方纔那人是本州刺史府上管事,給我送了幾樣禮物,還送來一個女人服侍。我正不知該如何拒絕,幸好你就到了,所以……,若有失禮之處,你可莫怪。」 古姑娘瞟了他一眼,忽然「噗哧」一聲笑了,楊帆一呆,奇道:「你笑什麼?」 古姑娘紅著臉道:「阿郎固然急智,可是你這理由也未免……未免……」 楊帆恍然,哈哈一笑,道:「這理由有何不妥?我朝男風鼎盛,京都裡『香火兄弟』成群結隊的,這個理由完全說的過去嘛。再說你……」 楊帆看看男裝打扮的古竹婷,微笑道:「可憐周小童,微笑摘蘭叢。鮮膚勝粉白,顎臉若桃紅……」 他念的是魏晉時期一首有名的「孌童詩」,古姑娘聽了臉色更紅,雖未說話,卻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眼兒媚,古姑娘偶爾一露的嬌嗔,竟是別樣迷人。 楊帆看得心裡一跳,不敢再說瘋話,馬上換作正容道:「怎麼只有你到了,你那三位兄長呢?」 古姑娘道:「此番在鄜州,我等被貪官一再戲弄,有負阿郎所托,幾位哥哥都心有不甘。接到阿郎來信時,兩位兄長正在鄉下訪察,只有奴與三哥在城裡。奴擔心阿郎這邊急著用人,是以讓三哥留下等候兩位兄長,奴家先行一步,想來他們也晚不了多久。」 楊帆看到她鬢髮衣袍上都隱有風塵之色,就知道她這一路上必是風餐露宿,星夜趕來。其實楊帆信上已經說的明白,因為動手之日尚早,本不需他們趕路如此之急,可是自己只一封書信,她便如此不辭辛勞。 姑娘芳心可可、一片深情,他不瞎不聾,自然有所覺察,心中一時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兒,沉默片刻,他柔聲道:「我已吩咐廚下準備酒菜了,你一路辛苦,先沐浴一下吧,等你歇過乏兒來,咱們一起用晚餐,可好?」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五章 沙場秋點兵 聽著楊帆溫柔的聲音,古竹婷的芳心一陣悸動。她咬著薄薄的嘴唇,輕輕地點了點頭,就像院中花圃裡那朵開得正艷的「瑤台玉鳳」,風中婉約。 楊帆道:「那你先坐下歇會兒,我去叫人打水來。」 古姑娘窘道:「在……在這裡麼?我還是叫驛丞再備一件房吧。」 楊帆略一思索,道:「這樣不妥!也不知道這驛館裡有沒有他們的耳目,你我不可有任何令人起疑的地方,我方才在李管事面前已經說過了,如今為安全計,你就宿在這裡好了。」 一見古姑娘滿臉的不自在,楊帆不禁失笑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同榻而眠咱們都做過,何況同室?」 這句話出口,楊帆立知失言,趕緊搶救道:「咳咳。我是說,這裡書房也有一張榻,我……我晚上睡那邊。」 說完,楊帆也顧不得看古竹婷成熟的石榴般五彩紛呈的臉色,趕緊溜了出去。楊帆找到一個驛卒,叫他找人來清洗浴盆,再換熱水,吩咐已畢回到住處客廳,就見古竹婷站在桌邊,一手拿著一隻熊掌,問道:「這就是熊掌麼?」 楊帆道:「是啊,你沒見過麼?」 古竹婷抿嘴一笑,道:「只見過烹好的,沒見過生的,聽說這玩意兒是珍饈美味,樣子怎麼這麼醜?」 楊帆笑道:「好吃的東西不一定好看啊。等咱回了洛陽,請個名廚,好生烹調一番,讓你嘗嘗滋味。」 古竹婷嫣然一笑,道:「還是阿郎與夫人品嚐吧,奴可不敢壞了規矩。咦?這是什麼?」 古竹婷又拿起那根紫紅色,長長似剝了皮的蛇乾似的虎鞭,好奇地問道:「這是蛇麼?」 楊帆「呃」了一聲,道:「是……是蛇,用來泡酒,活血祛寒……」 「怎麼沒有蛇頭?」 「這蛇巨毒,沾之即死,所以蛇頭除掉了。」 古竹婷道:「在這樣的怪蛇嗎,怎麼這上面有好多好多倒鉤?」 楊帆乾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用嘛,據說此蛇只要有了千年道行就能化龍,那倒鉤就要變成龍鱗的,呵呵……也沒啥稀奇。好了,快收起來吧。」 古竹婷「哦」了一聲,握劍似的拎著虎鞭,把蔥白似的纖纖玉指屈起,在乾癟的睪丸處梆梆地彈了兩下,自言自語地道:「這麼長,好佔地方,酒罈都放不下呢。」說罷雙手一用力,「卡吧」一聲,虎鞭被撅成了兩截。 楊帆一陣蛋疼…… ※※※※※ 大唐軍府遍佈全國,最多時八百多府,少的時候也有六百多府,其中關內道獨佔二百六十一府,佔了總府數的三分之以上,其次為河東、河南、河北、隴右,其它諸道的軍府就比較少了,像江南和嶺南,一共也就設了兩三個軍府。如此佈局,正體現了大唐建軍「居重馭輕,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的政治、軍事意圖。 河南道是大唐東都所在,所以這裡的府軍數量僅次於關中,等武則天遷都洛陽,登基為帝后,這裡的軍府也越來越多,依舊貫徹的是大唐「重手輕足」的軍事策略。不過,到武則天這時候,軍府已經漸漸衰弱,募軍漸漸增多了。 在延州之北,毗鄰延州的綏州府,此時還有四府之軍。駐紮在綏州府城的這一府兵馬就是以地名為府軍名,名曰綏州府軍。這支折衝府為上府,轄一千二百衛士,折衝都尉叫史烈。 史烈已經六十出頭了,老將軍曾經在高宗朝時南征北戰,為大唐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如今眼看著府軍日益衰微,老將軍時常借酒澆愁,雖然他依舊堅持練兵,教習將士攻戰之術,可他也很清楚,現在的府軍戰力已遠不能同當年相比了。 但是他也沒有辦法,府兵制是兵農合一、寓兵於農,如今隨著均田制的崩壞,府兵的基礎正在漸漸消失。再加上國家承平已久,非職業軍人的戰鬥力也不可能保持當初天下大亂、四海動盪時的軍人戰力。 「可惜了啊……」 史烈摸著漸漸鬆馳,不復當年強壯有力的大腿,照著杯中倒影,看著鬢邊白髮,歎息一聲,一口烈酒倒入腹中。 「報!都尉,刺史來了!」 一名軍士匆匆跑進史烈的帥帳稟報,史烈驚詫地站起來,訝然道:「刺史?刺史來此作甚?」 史烈在綏州干了二十年,從兵曹參將一步步升到折衝都尉,一共也沒見過本州刺史幾次,而且都是去州衙相見,從未見他來過軍營。 刺史雖有節制本州兵馬之權限,但是這個權限幾乎就沒有動用的時候,況且近二十年來,史烈也沒打過幾次仗,有幾次突厥人東侵戰局緊張時,史烈所部也曾被調動過,卻只是作為後備軍跑到邊境地區屯紮了一陣兒,前方自有精銳與敵交戰,他們跟突厥人連個照面都沒打。 史烈驚訝之下,正想出帥帳赴轅門相迎,綏州刺史雲錦帆已然一身官衣,神情肅然地走進來,後面跟著幾個或著皂衣、或著襴衫的人。史烈大驚,趕緊離席而起,叉手施禮道:「史烈見過使君!」 雲錦帆嗅到一股酒氣,往案上一看,眉頭便微微一皺,不過卻未發作,只是冷肅地道:「史將軍,朝廷有使者來,欲調你部聽用!」 「哦?」 老將軍雖然老邁,且近二十年不曾打過仗,壯志消磨,頗顯頹廢,可是一聽這話,些許醉意馬上一掃而空,他在人群中掃了一眼,目光便定在雲刺史身旁的一個襴衫青年身上,沉聲道:「可有魚書?」 魚書就是魚符和敕書,這是調兵的必需之物。近幾年朝廷已改魚符為龜符,不過兩者合稱時,各地還是習慣性地稱為「魚書」。 雲刺史一抖手,便張開一道敕書,沉聲道:「朝廷發予本官的敕書在此,本官已驗過勘合無誤。」 雲刺史說完,扭頭看向那襴衫青年,襴衫青年會意地踏前一步,手中托起一隻金燦燦的龜符,道:「兵符在此!」 按照朝廷制度,調兵需用敕書和兵符,剌書由本州的正印官刺史大人勘合驗證,兵符則由統帶兵馬的將領驗證,兩者都符合了,才能調動兵馬。 史將軍一見龜符,眼中陡地射出兩道精芒,日日坐守軍營,從來也沒仗打,這對一個戎馬一生的老將軍來說,是最難煎熬的日子,此刻一見兵符,史將軍心頭一陣激動,他有些壓抑不住地大喝道:「來人,取兵符!」 值日兵曹早就聞訊跟進了帥帳,聞訊高呼一聲「得令!」轉身就走,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全副戎裝披掛的值日兵曹便在四名全副武裝的衛士護擁下,手捧鐵匣匆匆進入帥帳。史烈自腰間取出鑰匙,打開印匣,取出兵符與那襴衫青年所持的兵符一合,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史將軍立即向那襴衫青年抱拳道:「綏州軍府折衝都尉史烈,謹從吩咐!」 那襴衫青年道:「有勞將軍了,此事關係重大,為了不走漏風聲,還請將軍集結所部兵馬,隨我同行,到了地方,自會告知你此番該做什麼。」 史烈一聽此事如此機密,反倒一喜,連忙欠身道:「謹遵將令!請容末將調集兵馬!」 那襴衫青年點頭答應,片刻之後,綏州折衝府大營中便飄起一道濃煙,濃煙如柱,滾滾向上,經久不散。這是烽火訊號,不同的煙柱有著不同的作用,這孤柱一道,就是召集本營所有官兵了。 李遠強正拉著滿滿一車小山般的粟子走在鄉間小路上,兩膀的腱子肉鼓起山丘似的幾塊大疙瘩。大兒子十六了,在後面賣力地推著車,小兒子也在幫哥哥推車,不過他才七歲,正是貪玩的年紀,時不時會被路邊一些事情吸引,跑開一陣子。 「兒子,今年秋糧打完,老子就給你說房媳婦,你說陳老三家的二丫頭怎麼樣?」 明知道兒子跟陳家二丫頭要好,李遠強也早跟婆娘商量好,要把陳家二丫頭娶回來做兒媳婦,因為今年糧食收成好,心情暢快,還是想逗逗兒子。 李家老大性情靦腆,老爹一說,一張小臉就變成了大紅布,隔著小山似的粟子,李家大小子吭吭哧哧地道:「兒……兒子全聽阿爹的安排!」 李遠強就笑:「你這臭小子,一點也不隨你爹!瞅你這慫包樣兒,當年你爹我喜歡了你娘,可你爺爺偏偏相中了東村開油坊的白家閨女,你爹我……」 李遠強還沒跟兒子吹完牛,突然看到遠方一道滾滾黑煙直上九宵,頓時一怔,車子馬上停下來。 李家老大從車後面繞過來,擦把汗道:「爹,你累了啊?」 李遠強瞇著眼看著遠處那道濃煙,臉色越來越嚴肅,突然,他一拍大腿,道:「兒子,你看著車子,爹回村去,一回兒叫你娘和你二叔來運糧食。」說完撒開雙腿,便往村裡狂奔而去。 村子裡,孟宗正在場上用槤枷有節奏地打著豆莢,提著陶罐給他送水來的婆娘忽然覺得天邊有些異象,她手搭涼篷望了兩眼,奇怪地說:「這是哪兒失火了麼,這麼大的煙,莫不是南莊劉老財主家的房子著火了?」 「吧嗒」 身邊一聲響,婆娘扭頭一看,孟宗正一溜煙兒地跑開,婆娘大叫:「當家的,你幹啥去?」 孟宗遠遠地喊了一聲:「大帥點兵啦!去晚了要打板子,你把莊稼收了,小心晚上有雨……」話沒說完,他已經從場地邊上消失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六章 三軍可奪帥 李遠強從家裡匆匆出來時,身穿缺胯袍,腰束皮帶,外著戰襖,頭戴帕頭,腰裡挎一口橫刀,肩上斜背一個包袱,裡邊裝著乾糧、水袋、換洗衣裳,雄赳赳氣昂昂的,看他袍上繡紋,居然還是一位隊正。 斜對面,孟宗也正好從家裡出來,幾乎與李元強一樣的戎裝,只是袍上沒有紋飾,看來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兵。二人一見面,也不多說話,相互打個手勢,便並肩向折衝府大營方向急急趕去。 無數正在田間勞作的農夫搖身一變換了戎裝,像一隻隻歸巢的鳥兒,從四面八方趕向軍營,甲仗庫已經庫門大開,輕裝趕到的府軍士兵直接奔向甲仗庫,從他們熟悉的存放位置取了皮甲、鐵鍪、弓箭、長矛,又紛紛衝向校場。 點將台上,老將史烈一身明光鎧,大馬金刀地坐於帥旗之下。 這套明光鎧是他昔年立下大功時,由黑齒常之大將軍親手賞給他的。史老將軍十分珍愛這套盔甲,閒來無事便擦拭上油,盔甲保養的極好,在陽光下一照金光燦爛,彷彿端坐於此的一座金人。 唯一還在活動的是他的雙眼,他微瞇一雙老眼,不時瞟一眼旁邊的香爐。 香爐中,一枝香剛剛燃到盡頭,值日兵曹又點燃了一根香插上去,史老將軍輕輕闔上了雙目,心中唸唸有詞:「兔崽子們,今兒可是朝廷用兵啊!欽差在此,你們誰要是敢遲到,那可是扇我的老臉,看你誰有這麼能!」 校場上,一個個方陣漸漸成形,殺氣盈宵! 同樣的一幕在綏州其他地方,包括慶州、丹州甚至鄜州都在上演著。 楊帆也是迫不得已才「異地用警」,他在出京前就已仔細盤算過,延州軍隊應該不可能與那些貪官污吏勾結,至少大部分軍隊是可靠的。然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誰也無法確定延州軍隊一定沒有問題。 面對這種必死的重罪,如果延州官員真有鋌而走險者,而他們恰恰控制了一支軍隊,那就要冒不必要的風險了,沒有人能憑一身武功單槍匹馬與整整一支軍隊相抗衡。 再者,由當地的軍人去抓捕當地的官員,即便他們不敢公開反抗,如果有人收受過貪官的好處,給他們暗通聲息,又或者陽奉陰違故意拖延抓捕時間,都會造成案犯逃脫,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只有調動異地兵馬。 而這一點,按照正常官方程序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只有這樣把案子直接捅到御前,再有武則天最寵愛的張昌宗同行,楊帆才能獲得這麼大的便宜調兵之權,種種準備,如今終於到了收穫的時候。 ※※※※※ 各方耆老在當地官府提供的車馬護送下,正陸續趕往延州。館驛中住不下這麼多人,延州府又向城中士紳求助,由他們府上騰挪出許多屋舍,供這些各地趕來的耆老們住下。 何謂耆老?此時耆老並不僅僅是指年老輩尊、德高望重的老者,他們普遍在地方要擔任職差的,雖無品階,在地方上權力卻很大。 在本朝地方官制中,一道之長官為觀察使,一道之下的州郡設刺史(太守)、別駕、長史、司馬、錄事、參軍事、六曹。一州之下的各縣,設縣令、縣丞、主簿、縣尉、錄事、佐史。 那麼一縣之下的地方管事官是誰?就是耆老。五里為一鄉,設耆老;耆老下轄五個里正,五保為一里;裡正下設五個保長,五鄰為一保;四家為一鄰,設一鄰長。有些地方比較荒僻,則以一村為單位,村官為村正。 這麼一看,所謂耆老,其實就是鄉長,是一縣治下直接控制地方的官長,雖是不入品流的小官兒,卻是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在地方上權勢最重、威望最著。 國朝尊老敬老,年高德昭的老者在地方上很有話語權,這些老者又大多是地方大族的族長,本來就在一鄉一村說一不二,由他們任耆老,朝廷貫徹實施各種政令,自然要順暢的多。 雖然耆老們年紀大了,一路勞頓都很疲乏,但是他們打心眼兒裡高興,這可是皇帝派了欽差天使前來慰問,哪個耆老不覺得臉上有光?回去給兒孫說說,這也是老人家的莫大榮耀不是? 宴會地點就設在刺史府,因為地方不夠,左右兩廂的空曠場地上又搭建了許多棚子,棚下設席,席上擺酒。如今正是秋高氣爽時節,只要不下雨,足可應付盛宴的舉行。 延州地方官員此前很是忙碌了一陣,等張昌宗的儀仗趕到延州的時候,刺史、別駕、長史等人這一整天都圍著張昌宗轉,既是一種慇勤,也是阻止他與下面的人有太多接觸。 延州府的基層官員更加忙碌,市令帶人天天在街市上轉悠,行商早就被趕跑了,除了一些基本的必需日用品店舖還開著幾家,其他坐賈都被以各種理由勒令暫時關門,市井間一片蕭條。 司戶、司田等功曹則忙著轉移州衙的糧食、截卡各地運來的稅糧,有些地方接到公文時間稍晚,糧車已經在路上的,都被他們在要道上設卡堵住,又轟了回去。 司法功曹和縣尉則領著三班衙役滿城巡走,他們倒是真在靖清地方,什麼小偷小摸、坑蒙拐騙之徒,潑皮無賴、打架鬥毆之輩,一概弄進牢裡先關起來,整個延州府就像是霜打風吹過後的柿子樹,葉子全光了,就剩下黃澄澄的誘人果實掛在上邊。 州司馬藺冰領著本州只有官身和俸祿,已然不任實職的「送老官」,以及文學博士、醫學博士等人逐一探訪慰問各位耆老,交談中少不了明言暗示敲敲打打,提醒他們見了欽差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種種準備從張昌宗趕到延州前三天就開始了,等他到了又持續了一天,謝太守找那會望天象的人看過天氣,說是明日必是大好晴天,這才覲見欽差,請示明日設宴擺酒,款待四鄉耆老。 其實依著謝太守,恨不得再多準備幾天,做到萬事周全,可是夜長夢多,欽差留在城裡本身也是一種威脅,他們一整天都陪著張昌宗,還可以說是欽差剛到設宴接風,接下來一群州官再整天守在張昌宗身邊可沒那麼多理由了,還是早些把他打發走才好。 翌日,刺史府一片歡騰,披紅掛綵跟過大年似的。有衙差巡捕在外圍巡視維持治安,有各衙小吏紛紛前往,接散居城中各處的耆老們來刺史府。謝太守則親自率領州衙佐官前往驛館迎接欽差。 張昌宗盼了這麼久,扮青天的大戲終於上演,心中好不快活,一早起來,他便梳洗打扮,穿戴整齊,等謝宇斌等人到了,便乘了馬,在他們的前呼後擁之下趕往刺史衙門。 此時,延州府衛大營,也突然出現了幾名不速之客。延州府軍折衝都尉官叫葉羽,年近四旬。他正在營中閒坐,思量一會兒到哪裡去散散心,忽然有親兵急急趨入稟報:「都尉,有人從京中來,持勘合火牌,於轅門請見!」 葉羽心中訝然,連忙起身道:「請他稍候,本官馬上出迎!敲聚將鼓,召集軍中諸將!」 葉羽急急披掛起來,迎出轅門,就見幾位襴衫男子正策馬立於轅門外,中間一人氣宇軒昂、貌相英俊,一通名姓,來人自稱千騎中郎將楊帆。 葉羽聽說是禁軍上差,不由心中暗驚,驗過楊帆身份後便把他們請入帥帳,此時延州折衝府一眾將領已然披掛起來,趕至帥帳,一個個披甲佩刀肅立當場,顯得殺氣騰騰。 楊帆目不斜視,入了帥賬直趨帥位坐下,葉羽怔了怔,只得立於帳下,向他拱手問道:「不知將軍此來有何差遣?」 楊帆端坐帥位,沉聲道:「張奉宸奉旨駕臨延州,撫慰四鄉耆老事,將軍可知曉麼?」 葉羽茫然地點點頭,道:「末將身在軍中,與政務所知有限。不過,張奉宸駕臨延州的消息,末將聽說過。」 楊帆道:「好的很!張奉宸此來延州,另有重案要辦。本將軍奉張奉宸之命來此傳令,延州衛從現在起緊閉轅門、按兵不動,未得朝廷兵書,不可有任何舉動。」 葉羽目芒微微一縮,慢慢挺起腰來,沉聲道:「請上差驗龜符!」 楊帆把手一擺,便有一個襴衫青年上前把敕書、龜符奉上,葉羽喚人取來營中龜符驗過,凝視著楊帆道:「本將驗不得敕書。要由本州刺史勘合才行!」 楊帆微微一笑,道:「可我們抓的就是刺史,如何勘合?」 葉羽臉色陡然一變,又道:「如此,可由別駕勘合!」 楊帆道:「別駕也在其中。」 葉羽驚住了,期期艾艾地道:「那……那麼可以由長史……」 楊帆睨了他一眼,歎口氣道:「延州府已經被一勺燴了,葉將軍,如今我並不是要調動你的兵馬,只是叫你按兵不動,違者以謀反論,懂?」 楊帆起先語速舒緩,說到後來卻是聲色俱厲,葉羽身子一震,情不自禁地答道:「末將懂了!」 楊帆趁熱打鐵,慢慢坐直身子,寒聲道:「交出兵符令箭!」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七章 殺人不濺血 葉羽聽了楊帆的話,又有些遲疑起來,一雙眼睛盯著楊帆,三角眼中光芒閃爍不定。葉羽帳下眾將一見主帥模樣,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腰間佩劍,一見他們有所動作,千騎衛士所扮隨從的幾個襴衫青年馬上毫不猶豫地拔出了佩刀。 「嗆啷啷」一陣聲響,立時寒光一片,那些將領們大吃一驚,馬上下意識地拔出兵刃,帥帳之內一時間刀光劍影,殺氣騰騰。 楊帆銳利的眼神始終盯著葉羽,盯得他目光逡巡不敢直視,突然哈哈一笑,瞪了那幾個襴衫青年一眼,道:「你們這是做什麼?難道你們以為葉將軍會造反不成?趕緊收了刀子,退到一邊去!」 幾個襴衫人狠狠地盯了一眼那些將領,慢慢退到一邊。 葉羽心思百轉,終於呼出一口長氣,回轉身去,衝著手下眾將怒喝道:「你們幹什麼?跟欽差也敢動刀動槍的!整天蹲在你們那一畝三分地兒上,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一群混帳東西,連王法都不知敬畏了!」 葉羽一頓痛罵,眾將唯唯喏喏,收了兵刃,緩緩退到一邊。 葉羽和謝太守的確有些瓜葛,不過他涉入並不深。 府軍如今日漸衰微,葉都尉雖然還擔著這個折衝都尉之職,手下的兵將卻是越來越少,本府的兵馬配額應該有八百人,實則現在連四百人都不到,因為無田農民或遠走他鄉或成了別人佃戶,沒了田是沒有義務繼續服兵役的。 得到授田的人才需要在府軍中服兵役,可均田制度此時早已崩壞了。自北魏以來推行的均田制雖然曾經起過積極作用,但那只是特定歷史環境下才能發揮積極作用的一種制度。當時人口凋敝,土地荒蕪,自可官授均田。一待天下穩定,人口增加,能夠授出的田地就嚴重不足了。 而且,均田令雖然限制土地買賣和占田過限,但是得到授田的農民土地有限、經濟能力脆弱,稍遇天災人禍他們就承受不起,除了賣地別無出路,地主豪強兼併土地是必然的事,因此北魏實施該政策不久即遭破壞。 此後,北齊、北周、隋、唐因為政權更迭頻繁,人口流失、土地荒蕪,所以建國初期都能施行這種政策,但是毫無例外的,天下一旦穩定、人口一旦增加,這種制度的弊端就暴露無疑。 如今多地區的均田制已形同虛設,取消均田制已是早晚的事。葉羽身在府軍,對府軍的現狀再清楚不過,他不知道這府軍何時就會被裁撤,到時他又該何去何從,因此對操演兵馬統帶府軍早就不上心了,每日裡得過且過,有機會就賺點花銷。 比如前些日子鄜州來人急購十萬石糧草並需運抵鄜州,這件事若是三三兩兩聘用民工,效率絕對沒有這麼快。葉長史找到他和另外兩府都尉,由他們幫著收購併運輸過去的,行動才能如此迅速。 用他們做事,動員力度和效率卻遠比一般人要快捷多了。他們的兵本來就是民、戰時才為軍,走一趟鄜州,只要不穿軍服的話,誰又知道他們本來是兵呢,這其間他們自然很是賺了一筆。 可是他們做這些事雖然違犯軍紀,畢竟不是與謝太守同流合污,朝廷也知道府軍如今日子難過,雖有罪責,處分下來也不會太重,可要是鋌而走險與欽差對抗,性質就截然不同了。 想到這裡,葉羽定下了主意,向親兵沉聲吩咐道:「取兵符令箭來!」 楊帆雖然表面上淡定無比,其實孤身入軍營,他也怕這都尉與謝太守勾連太深,真個狗急跳牆。所以聲色俱厲,故意做出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務求在氣勢上震住他,免得他生起異心。 如今這年代,吐番、突厥與本朝的將官貴族們互相叛逃實屬尋常,不要說這些不忠其君不愛其國的貪官污吏,就是當朝英國公徐敬業,矢志匡復李唐的人,兵敗之後還不是想要逃往與大唐敵對的異國去? 如今一見葉羽終於屈服,楊帆的一顆心才終於放下。 ※※※※※ 延州共有十三府兵馬,其中拱衛延州就駐紮在延州左近的有三府。依據地名,分別是膚施府軍、金明府軍、豐林府軍。其中膚施府軍距延州城最近,也就是楊帆趕去的地方,因此又稱延州府軍。 另外兩府也分別派了人去,這兩府中的豐林府,根據事先打探到的情報看,其長官與州府官關係最為密切,兩家有親戚關係。楊帆因為另有重要使命,所以去的是最近的膚施府,這豐林府就交給了古竹婷。 古竹婷一身男兒打扮,率了幾名隨從,直奔豐林府。楊帆的人在帥帳中與葉羽的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當口兒,古竹婷剛剛趕到豐林府軍的轅門外。豐林府軍折衝都尉林麓聞訊,忙把古竹婷一行人請進帥帳,問其來意,古竹婷卻是東拉西扯,拖延時間。 這林麓實乃是謝太守的妹婿,謝太守因為巴結上了魏王武承嗣,一下子魚躍龍門,成了高官顯貴,一家人都跟著雞犬升天,遷出了人煙稀少、荒涼窮困的振州府。謝太守這個妹婿原本是振州寧遠縣一個小吏,也跟著大舅哥做了官。 唐時雖有親屬迴避制度,但還沒有後世完善。直到大唐中期,朝廷才規定祖孫、父子、堂兄弟、叔侄不得在朝廷同一部、司內為官,強調的也只是京城,地方上不遵此例。如今朝堂上都沒這麼嚴謹呢,二張不就在同一衙門做官麼? 謝太守與林都尉既不在同一衙門,一文一武間又沒有直接的統屬關係,且又是地方官,所以不受親屬迴避制度的限制。古竹婷知道這林都尉是謝太守至親,對謝太守的事參預甚多,很可能就是謝太守死黨,哪能不格外小心。 她一直拿腔作調,擺著京中上差的架子東拉西扯問東問西,半晌也不入主題,直到一名襴衫衛士走到她身後,對她悄悄耳語幾句,古竹婷輕輕點頭,這才霍然站起,原本笑吟吟的模樣也變得一片肅然:「林都尉,張奉宸巡撫延州,查延州刺史謝宇斌多有不法事,已決意將其繩之以法!我奉欽差所命,來此接管軍營,請林都尉馬上交出兵符令箭!」 林麓聽了這話不由大吃一驚,方才見古竹婷含糊其辭,東拉西扯,他就暗暗提了小心,悄悄授意親兵埋伏於帥帳左右以應不策,如今來使果然說明了來意,不想竟是為了他的大舅哥而來。 林麓對謝太守的事情參與甚深,自然知道他們一家犯了什麼罪,這可是殺頭的罪過。 林麓陰沉著臉色站起來,沉聲道:「這不合規矩!謝刺史身為一方太守,若有罪責,自有御史彈劾,刑部拿問,怎麼會由禁軍前來索拿?張奉宸奉旨巡撫四方耆老,何時又兼了訪察地方大員的權利?」 古竹婷目光一凝,寒聲道:「你要抗旨?」 林麓原本只是一個振州寧遠小吏,本就對王法皇權缺乏敬畏,如今一步登天做了將軍,在這延州府無法無天逍遙自在,更是膽大包天,哪裡畏懼古竹婷的恐嚇,聞言冷笑道:「林某不敢冒犯國法,只是你們……」 林麓突然急退幾步,閃到幾員全副披掛的將領中間,一指古竹婷,厲聲道:「他們是歹人,冒充欽差,欲行不軌,把他們統統給我拿下,膽敢違抗者……」 林麓戟指大喝,「殺」字尚未出口,古竹婷冷笑一聲,身形一閃,已鬼魅般竄來。站在前面的果毅都尉陳沖雲嚇了一跳,手中橫刀下意識地當頭向她劈去,古竹婷蠻腰一擺,足下一點,飄然自他身邊掠過。 陳沖雲一刀劈空,兵曹楚梓齊猶猶豫豫地揚起刀來,還未等他向前刺出,古竹婷已然滴溜溜一轉,楚梓齊只覺眼前一花,人影一閃,鼻端只餘一陣好聞的淡淡香氣,古竹婷已經到了他的身後。 林麓沒想到這位欽使的身法這麼快,急急抓住旁邊一名別將,往自己身前一擋,古竹婷身形只一頓,便飛快地彈回去,凌空團身一翻,準確地落回座椅,慢條斯理地端起水杯,淡淡地道:「亮出旌節!」 再看林麓,仍然抓著那個別將的衣領擋在自己身前,他的咽喉只露出一半,此時喉頭鮮血狂噴,溫熱腥鹹的血濺得前邊那員別將一頭一臉,這別將似已嚇呆了,保持著被人斜斜扯過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好快!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出手、好快的…… 卻不知她用的是刀還是劍了,她此時只是端著一隻潔白如玉的細瓷水杯,手中根本沒有兵器,身上連一滴血都沒有濺到。那蘭花般秀氣的手掌,實在難以讓人相信它剛剛還殺過人。 林麓瞪大雙眼,驚懼地看著她,手指依舊指著她所在的方向,喉中「咯咯」作響,突然身子一軟,整個人便軟軟地堆在地上。 前方,陳沖雲弓著馬步提刀劈空,還未縮回鋒利的鋼刀,兵曹楚梓齊依然保持著一刀刺出的姿勢,與陳沖雲一左一右,好像降龍伏虎兩尊羅漢,只是龍也不見、虎也不見,只有他們橫眉立眉、張牙舞爪,如一對泥塑木雕似的杵在那兒。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八章 節以專殺 眼見將軍被當場格殺,這人身手又是如此莫測,那些豐林府軍的將領們俱都大駭,他們像見了鬼似的齊齊退出幾大步,果毅都尉陳沖雲這才大叫起來:「將軍遇刺!把他們抓起來!快點烽火,召集兵馬!」 「嘩!」 隨著古竹婷一聲「亮出旌節」,站在她身後的兩位襴衫衛士突然一起動作起來,其中一人迅速抖開一個紫色細絹的長條包裹,亮出一根紫竹,下懸赤色旄牛尾。另一個打開一個同樣的長包裹,抖開一張緋色旗旛,上繪紅虎金龍。 古竹婷清亮如水的雙眸向帳中眾將微微一掃,朗聲說道:「御賜旌節在此,誰敢抗命,殺無赦!」 這旌節,旌以專賞,節以專殺,同漢代的「尚方寶劍」,三國兩晉南北朝的「御賜斧鉞」以及明清時候的「王命旗牌」是一樣的,有先斬後奏之權。輕易不會頒給欽差,在大唐施行節度使制度之前,一共也沒頒發過幾次。 此番若非女皇最寵的小心肝兒蓮花六郎張昌宗前來,這生殺予奪的旌節是斷然不會賜下來的。古竹婷要來的此處軍營情形最為險惡,楊帆怎能不擔心,是以這有生殺大權的旌節便把楊帆討了來,交給了古竹婷。 帥帳中眾將官一看古竹婷亮出旌節,不由面面相覷,他們還是頭一回看見旌節,不過旌節的作用他們是清楚的。這可怎麼辦?是兩眼一閉,愣裝不知道旌節為何物,驅策兵士把這欽差斫為肉泥呢還是棄械聽命? 他們跟著林都尉各種壞事都沒少做,如今林都尉死了,謝太守也要被抓,一旦罪名落實,他們也難逃法網,心中著實不甘。可……他們只是從犯,雖然有罪,罪不致死,縱然該死,也是一人之罪。如今旌節已現,如皇帝親臨,再要反抗,可就是全家滿門俱難逃罪了。 正掙扎猶豫間,一個襴衫衛士陪著一個全部披掛、花白鬍鬚的老將軍急匆匆地闖進帥帳,轅門自有守軍,帳外也有親衛,這兩人竟能長驅直入?莫非…… 一個念頭剛剛湧上眾將心頭,那位大步闖進帳來的披甲老將已然雙手一抱拳,向古竹婷施了一個軍禮,聲若洪鐘地道:「綏州府軍折衝都尉史烈奉聖諭,率所部入延州,聽憑欽差調遣!」 陳沖雲一聽,情知大勢已去,不由長歎一聲,將手中刀往地上一拋,單膝跪地,垂首說道:「豐林府軍果毅都尉陳沖雲,聽憑欽差發落!」 身後「嘩愣愣」一陣響,眾將拋了兵刃,齊刷刷跪了一地。古竹婷站起身來,蛾眉一挑,向史老將軍抱拳回了一禮,朗聲道:「有勞史將軍,請分兵一部接管此處軍營,再勞將軍隨我前往金明府軍接應!」 ※※※※※ 開宴之前,耆老們都集中到了刺史府,聆聽天使向他們傳達皇帝的聖訓與關懷。 楊帆離開時,安排了古老大和古老二守在張昌宗身邊,這可是女皇的心肝小寶貝兒,如果讓他出了意外,只怕再多的功勞也抵不了這個過失了,楊帆得把他保護好了。 可張昌宗卻不覺得自己正身處狼群,他當面答應等楊帆回來再行發難,心底裡卻打算不等楊帆回來便即動手,有楊帆在他總覺得不夠爽利,直接由他號令,把一州官員全體拿下那該有多痛快。 當他站在臨時搭建的高台一角,看到已經肅立在台上的刺史、別駕、長史、司馬等本州主要官員,又看到台下一位位耆老正緩緩向台前集中,禁不住幻想起來,如果把這些人突然拿下,在耆老們目瞪口呆之下歷數這些貪官的罪惡…… 想到那樣的場面,張昌宗便有些飄飄然了,他低聲喚過古老大,悄聲道:「準備動手!」 古老大失聲道:「張奉宸,楊將軍還沒到呢。」 張昌宗躍躍欲試地道:「何必等他,這些都是文官,還能有人反了天去不成?」 古老大皺了皺眉,對他耳語道:「張奉宸,你看那邊!」 張昌宗順著古老大所示方向一看,就見幾個佩著腰刀的差官領著一群手拿鎖鏈哨棒的捕快正巡弋在周圍。古老大低聲道:「這些貪官都是死罪,得小心他們狗急跳牆啊。萬一他們裹挾家人、卷帶財產逃去外族……,張奉宸,這兒距突厥可不遠。」 古老二也到了身邊,低聲道:「這兒的差官巡捕也不知得過他們多少好處,其中難免有些死黨願意與他們共進退,張奉宸,咱們不可操之過急,等楊將軍控制了周邊三府,帶了兵馬回來再發難不遲。」 張昌宗看看台下攢動的人頭,有些壓制不住想要表現一番的慾望。古老大道:「楊將軍說,要抓捕這些貪官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把他們一網打盡而不逃走一個,難的是一下子抓光了延州府上下官員,如何保證延州府的安定如常。張奉宸不妨先穩住他們,等楊將軍帶兵來,到那時張奉宸一時號令,談笑間就能把他們一網打盡了!」 張昌宗略一猶豫,慢慢點了點頭,古老大和古老二暗暗鬆了口氣,悄然退到一邊。張昌宗咳嗽一聲,向肅立於台上的謝太守示意了一下,謝太守忙走到他身邊,張昌宗道:「人已到齊,咱們這就開始吧!」 謝宇斌點點頭,走到高台正中,雙手向下虛虛地一按,揚聲道:「肅靜!肅靜!諸位長者,我聖天子為教化天下,倡導尊老之德,弘揚仁愛之風,特意派出使者,巡行天下,向各方耆老轉達天子仁愛關懷之心。 今有天使欽差張奉宸奉聖諭,不辭辛苦,長途跋涉,至我延州。向四方耆老轉達我聖天子的關懷,並設酒宴款待諸位長者。下面有請張奉宸宣示聖諭,我延州官民上下人等,一體恭聆聖訓!」 謝太守說罷,向後退開兩步,向張昌宗一揖,張昌宗捏了捏袖中所藏的聖旨,舉步走到台前。此行皇帝授予了他便宜之權,只要他們能確認事實即可抓人。這麼大的案子,一旦事發是無從掩飾的,證據自可慢慢搜羅,不必像鄜州那邊必須循正常程序。 「延州各位父老,昌宗這廂有禮了。」 張昌宗清了清嗓子,換上一臉微笑,向台下的耆老們行了個羅圈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台下耆老紛紛拱手還禮。 張昌宗慢慢挺起腰來,朗聲道:「六十曰耆,七十曰老,六十耳順,七十則從心所欲,不逾矩也。是故,我朝以鄉間年高有德、眾所推服之老人為耆老,主持地方,勸民為善、平息爭訟、料理民務。如今天下太平,眾耆老功不可沒……」 ※※※※※ 張昌宗滔滔不絕地展示著他的好口才時,楊帆已然離開了膚施府軍。他沒有從膚施府軍調兵,只是收了他們的兵符令箭,留下幾個人看管葉羽等將領,自己僅帶兩名士兵馳出轅門,直奔通向延州府南門的官道。 此時,古竹婷正和綏州來的史烈將軍率領六百名衛士由東向西,穿過延州北邊的官道,趕往金明府軍駐地。 從他們已經掌握的資料來看,金明府軍與謝太守等人的關係並不密切,可他們並不敢完全相信打探來的消息,以防出現意外。 在此邊陲地帶,那是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的,這些地方的邊軍邊將雖然不像突厥和契丹的酋長貴族們一樣今天降唐明天復叛,叛來叛去如家常便飯一樣反覆無常,可是叛逃之事也並非沒有。 蓋因這些地方接近邊陲,從古到今一直就是中原帝國和邊陲遊牧民族爭來奪去的地方,獫狁、鬼方、戎、狄、樓煩、月氏、羌、氐、鮮卑、稽胡、匈奴、回鶻、突厥、黨項以及來自西域的龜茲、粟特…… 數十個民族上千年的時間把這裡當成了拉鋸戰的前沿陣地,異族強大時,還對這裡進行過至少幾十年、上百年的統治,使得這一地區的百姓對朝廷的向心力非常有限。這裡雖然沒有南疆那樣的土司豪強與皇權抗衡,朝廷的控制力一樣有限,不得不格外謹慎。 古竹婷在豐林府軍東拉西扯拖延時間,就是為了等史烈率軍趕到,他們的兵馬一到,古竹婷立即發難,控制了最危險的豐林衛,然後與史烈將軍再赴金明府軍,金明府軍那邊已經由古竹婷的三哥帶敕命龜符去了,古竹婷再帶兵去,必可順利控制。 楊帆一路疾馳,趕到官道上勒馬停下,只見大路上只有三兩行人緩緩來去,楊帆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撥馬閃到林蔭下面,下了馬歇著馬力,自己坐在路邊一塊大石上靜靜地等待。 他在等援軍,從鄜州伏陸府調來的援軍。這支人馬如果來得太早會打草驚蛇,如果來的太晚卻又起不到作用,所以楊帆從一開始就給他們規定了嚴格的時間,必須於某時某刻趕到。 時間,就快到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一十九章 龍捲風 延州府班頭兒楊城武穿著一襲打了補丁的直裾,戴一頂破舊帕頭,挎一把鞘都磨得露出皮革本色的橫刀,挺胸腆肚地站在南城門下,旁邊站著幾個執哨棒的快手。 楊班頭已經很久沒有穿過這麼破爛的衣裳了,為了尋摸這套行頭他還特意跑了趟已退體多年的尚老捕快家。 這幾天延州府被鬧的雞飛狗跳,如今城門口蕭條的很,楊班頭打個哈欠,正想囑咐人看著點兒,他上城頭打個盹兒,遠處忽然塵土飛揚。 楊班頭還以為是哪個府縣送糧來了,心中不覺有氣:「這他娘的哪個府的,州衙不是早就行了公文麼,怎麼還往這送東西?」 楊班頭正想使人上前攔阻,忽然發現有點不對勁兒了,遠處來的怎麼像是一支軍隊? 楊班頭手搭涼篷細細觀瞧,果然是一路兵馬,旗旛招展,行軍甚速。楊班頭正驚疑間,那隊人馬已經趕到面前,頭前三四匹馬,馬上俱都坐著一員將官。楊班頭驚詫地上前問道:「各位可是膚施衛的府軍,何故進城?」 一人驅馬上前,身穿一襲織有暗花的靛青色圓領襴衫,頭戴皂羅折上巾,腰圍一條忍冬紋蹀躞腰帶,上邊懸掛著算袋、腰刀、礪石、火石袋等「蹀躞七事」,分明是一副五品以上武官打扮。 這人年紀甚輕,雙目如星,飄逸俊朗,向楊班頭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道:「楊班頭不認得我了麼?」 楊班頭定睛一看,不由失聲道:「啊!你……你是……楊典事?」 楊帆哈哈一笑。用馬鞭向前一指,道:「正是楊某,速速讓開城門。」 楊班頭吃吃地道:「楊典事這是……,這是哪兒來的兵馬?」 楊帆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楊班頭,做好自己份內的事便罷,有些事不是你該打聽的。」 楊班頭面紅耳赤,訕訕地向幾個快手擺擺手。幾個快手連忙把擋在城門前面的障礙物搬開,楊帆打馬一鞭,與那幾位騎馬的將官一擁而入,後邊大隊人馬腳步整齊,魚貫而入。 楊班頭看著這支兵馬進城,納罕地拍拍後腦勺,自言自語道:「看他打扮起碼是五品官吶。我還以為他只是欽差跟前一個小跟班兒。沒想到京裡典事的品階這麼高,宰相門前七品官,當真一點不假,咱也是跑腿辦事兒的,跟人家沒法比呀……」 張昌宗誇誇其談,妙語生花。可這話總有說盡的時候,他隨口胡謅地編了半天,眼見楊帆還沒趕到,只得結束談話,吩咐宴會開始。 在刺史府二進院落的花廳裡也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謝太守、葉長史等人陪著欽差飲酒,葉落雨本來一直有些擔心。直到此刻酒席已開,毫無任何異樣,他的一顆心才放回肚裡。 眾人吃了幾道菜,喝了幾杯酒,謝太守及一眾官員便陪著張昌宗出去,逐席向那些老人敬酒,每至一處,老人們紛紛起身,彼此寒暄,熱鬧非凡。 張昌宗慢騰騰地敬完正院,都轉到東跨院外的「棚戶區」了,杯中酒還有一大半呢,每次他只是沾沾唇意思一下罷了。 就在這時,遠處一標人馬遠遠行來,刀槍閃亮,槍戟如林,眾人紛紛望去,一臉愕然。 各席上的耆老紛紛起身,訝然看著眼前一幕,就見那隊官兵遠遠跑來,未到面前便左右一分,向整個「棚戶區」包抄過來。古老大和古老二見狀,馬上向前一站,擠開站在張昌宗左右陪同敬酒的謝刺史和盧別駕。 張昌宗興奮地道:「他們來了?」不等旁人回答,他就看到了楊帆,楊帆與幾名府軍將領快馬馳近,正紛紛下馬向前走來,後面跟著兩隊殺氣騰騰的官兵。 張昌宗大喜,快步迎上前去,楊帆立即向他叉手施禮,高聲道:「末將楊帆,遵欽差所命,引鄜州扶陸府將士共計一千二百員趕到,謹從張奉宸吩咐!」 楊帆才不想出這風頭兒,且不說這延州府官員中有些是有世家背景的,他目前還不宜過於得罪自己的「幕後老闆」,便是與朝中其他官員有聯繫的,也不好把這仇恨拉到自己身上。 本秀於林,風必摧之。在數千年來形成的重集體、輕個人的政治環境下,再了不起的人物,哪怕一時權傾朝野,早晚也會被群僚螞蟻食象般啃成白骨,以為抱緊皇帝大腿就可以無敵的蠢貨早晚完蛋。 張昌宗那玉樹臨風的小體格兒,在楊帆心中是防禦值百分之一千的血牛肉盾,從一開始就定位為肉盾的活寶貝,這時不拿出來用還待何時? 張昌宗可沒這種覺悟,一見楊帆對他禮敬有加,將抓捕延州上下官吏這等大出風頭的事交到他的手上,心中大悅,馬上吩咐道:「楊帆聽令,馬上把延州府正印官、佐貳官、首領官、雜職官,上上下下所有的官,都給我抓起來!」 張昌宗說完才發覺自己手中還端著酒杯,這時該擲杯為號才有戲劇性啊!張昌宗想也不想,馬上把手中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大喝道:「動手!」酒杯落地,摔得粉碎,這一下氣勢算是足了,卻不知這一摔吸引了多少仇恨值過來。 「末將遵命!」 楊帆非常配合,大聲領命,那扶陸府折衝都尉李衣白獰笑一聲,把手中刀一揮,喝道:「動手!」 手下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將便一擁而上,將謝太守、盧別駕、葉長史、藺司馬等一眾官員摁翻在地,先除官衣官帽,再用繩索捆了,手腳麻利的很。 四方耆老見此情景,只驚得目瞪口呆。楊帆見狀,趕緊湊到張昌宗身邊。低聲道:「張奉宸,對四方耆老,宜多加安撫。」 前期安排,楊帆總是獨斷專行,張昌宗心裡有點不痛快。如今見到了該出風頭的時候,楊帆卻處處唯他馬首是瞻,些許不痛快早就煙消雲散了。 張昌宗向楊帆滿意地點點頭,上前兩步。張開雙臂,高聲道:「四方耆老且勿驚慌,本官奉旨拿辦延州一眾貪官,與眾父老無干。今日有請諸位長者做個見證,再則本官還有托付眾耆老處,各位長者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葉落雨被幾個彪悍的扶陸府衛士摁倒地上,剝去官衣、除去帕頭。使一條繩索攢著四肢彷彿殺豬一般綁了起來,臉頰貼在泥上,死死地瞪著楊帆,瞪了半晌,黯然一歎,慢慢閉上了眼睛。 整個延州府亂作一團。到處都是官兵抓人,好在有頭有臉的官兒們如今大都在刺史府,抓起來很容易。其中不無濫抓的,比如文學博士、醫學博士,還有一些無權無勢的「送老官」。這時也顧不得分辨,先一股腦兒抓了。登記造冊時問明身份再放掉就是。 至於小吏差官,都是些跑腿兒的小角色,雖說楊帆有除惡務盡之心,卻也明白這些人是一地執政之基礎,不能一鋤頭全刨了。何況這些小吏差官都是「上不正,下參差」的貨色,如果上官清廉他們就不敢胡作非為,如果上官貪婪他們自然也就沒了操守。換一批人上來還是這個德性,上哪兒找那麼多清廉自守的君子去,是以俱都放過了。 延州府風雲慘變,當扶陸府官兵沿著刺史府一路抄下去,意外地發現隱於後宅深處叢林之中那如詩如畫、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時,也不免驚於這謝太守之富。僅是自謝家後宅,他們就抄出了堆積如山的金珠玉寶、無數財富。 當然,官兵們順手牽羊,摸些易藏易匿的小件財物也是難免的。其實,包括如治軍較嚴的綏州史烈部官兵,抄沒各貪官府邸時也都有順手牽羊發筆小財的行為,這種事不可避免,張昌宗懶得管,楊帆則是睜隻眼閉只眼了。 從一開始,楊帆的打算就是只抓首惡,抓大老虎,放小老鼠,那些心中有鬼忐忑不安的小老鼠們抱著將功抵過的想法,在這段時間自然戰戰兢兢,做事更為賣力。再者,長官被抓,軍隊進駐,他們之中既便有人想要興風作浪也只能徒呼奈何。 再加上楊帆提前找了借口,把直接管轄鄉村一級的官吏集團「耆老們」召集到了延州府,向他們說明情況,由他們在朝廷查清案件委派新任地方官員之前安撫好地方。這些人在地方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本身就是當地豪強地主大族族長,在鄉村裡一向說一不二,自然可以穩定地方的作用,一場滔天的政治風浪,竟然因此不曾在延州府掀起大的動盪。 這也是武則天事先授意的要求。在皇帝心裡,整個天下都是她的,沒有人比她更急切更真心實意地反貪腐了。但是官場是講政治的,官之設立,本來就是為了統治、為了政治而服務,她不能為了打幾隻碩鼠,把自己家的罈罈罐罐全都打爛。 張昌宗和楊帆在延州待了多日,直到朝廷又派來一支禁軍彈壓局面,並且委派了新的刺史、別駕、長史等州治官員,刑部和御史台也派來大批人員善後,二人這才押解那些罪證已然確鑿的犯官回京。 從封疆大吏到府縣官員,僅被張昌宗和楊帆直接帶回京去問罪的就有六十多人,提前畏罪自殺者十餘人,即便如此,這場龍捲風暴也只是一個開始。 雖然擅於瓜蔓抄的周興、來俊臣之輩已然化為塵埃,但是此案太過重大,沒有官員辦案時敢於輕忽怠慢,再加上能查到的線索太多,這場風暴向周邊擴散已是不可避免。 此時,沈沐已經趕到洛陽,因為延州官場政治風暴的影響,一場更加詭譎複雜的大風暴在洛陽上空也隱隱成形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章 釜底抽薪 延州一案事發,京中風波不斷。 由延州貪腐引發的鄜州、丹州官場的大地震也相繼開始了。如此種種,使得京城中動盪不安,地方官總會在京官中有所依附,互通聲息。 於是,京官與地方官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這些有聯繫的官員即便自己不曾貪墨,也擔心因為交往密切而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來。在這種緊急關頭,他們少不得要上下運作、各方請托,力求摘清自己。 而那些與西北三州貪腐案沒有牽連的大臣,卻趁機盯上了西北官場動盪空缺出來的那些職位,這可都是肥肉啊,誰不想叼上一口。你手裡握著資源,人家才巴結你不是? 如果在重要職位上安插了自己的心腹,就可以引為奧援壯大實力,哪怕是把一些低微或者不甚重要的職位爭到手,也可以賞給親友或者給予親信、黨羽的親朋故舊,間接擴大自己的權威。 趁火打劫的、急於撇清的,把這壇本來就渾不見底的水攪得更加渾濁了,與此同時,洪水退卻之後出現的一系列的問題,也令朝廷焦頭爛額。 因為洪水肆虐、一部分河道瘀塞了。 洪水之後,百廢待興,立即徵調伕役疏浚河道不太容易,即便能馬上開始疏浚,河道重新行船也得兩個月之後,在這段時間裡漕運是不通的,如要通過陸路向京都輸運糧草,巨大的損耗且忽略不計,其效率也很不樂觀。 此時已經是秋天,到了冬季一部分河道要凍結,朝廷必須得在此之前把今秋糧賦運抵京城。如果延誤了,就會造成京都糧儲不足,從安全角度而言,這對京城是一個極大的危脅,從經濟角度考慮。這會使京都物價居高不下,造成極不穩定的局面。 武則天雖然對西北三州官員上下勾連、無官不貪的惡劣行徑痛心疾首,以她一向眼裡不揉砂子的強硬性格對此絕不肯善罷甘休,她也更清楚,眼下對朝廷來說當務之急是解決漕運。 為了集中精力解決眼下困局,武則天不得不把延州案件盡快了結。使朝廷百官把精力集中到漕運問題上來。武則天處理的很快,僅僅三天便判處二十九名貪官絞刑,流配四十二人,革職、貶官數十人,一場肅貪風暴過後,整個延州官場為之一空。順籐摸瓜清理蛀蟲的事兒可以讓三法司慢慢辦。大規模的判結是一個訊號:延州貪腐案已經告一段落了。 武則天召集眾宰相和工部、戶部官,集中精力商討如何解決京城目前所遭遇的困難。一連幾天,眾官員各抒己見,莫衷一是,始終拿不出一個萬全之策來。 武則天不耐煩了,她睨了一眼始終蹙著眉頭扮深思,卻一個像樣的條陳都拿不出來的戶部尚書安凌雨。冷冷地道:「安尚書苦思多日,可有良策了?難道戶部對此竟毫無主張?」 安尚書聽女皇話裡帶著火氣,心頭便是一顫。 延州一案,雖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主因卻是糧食,他身為戶部長官,眼皮子底下出了這樣的大案實難辭其咎,要不是漕運方面「幸運」地出了大問題,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他免不了要受牽連。 如今皇帝震怒。他若一策不獻,後果堪憂。安尚書把心一橫,便鼓起勇氣,把自己在部衙與幾位僚屬官佐商議時,度支郎中柳南泉所獻的辦法說了出來:「陛下。臣以為,今冬之危易解,萬年之危難去!洛陽洪水,十年一泛,天地之威,無從根治。國之都城,天下中樞,不應立於憂患之地。」 武則天眉頭一皺,問道:「安卿之意是?」 安尚書一咬牙,道:「臣以為,朝廷當還都於長安!」 此言一出,殿堂上頓時鴉鵲無聲。 ※※※※※ 洛濱坊位於洛陽西北角,隔著洛河,對面就是宮城的崇慶門,此刻崇慶門前正有無數的工匠搶修著在洪水中垮塌的崇慶門和一段城牆。 河這邊就是沈沐所住的莊院。莊院的牆外還有一道坊牆,兩道牆都被洪水沖垮了,還沒來得及砌上。因此沈沐在院子裡坐著,就能看到微顯渾濁滾滾而去的洛河水。 院落裡、廳堂上,一群家僕下人正在滿頭大汗地忙碌著,府裡到處都是厚厚的淤泥,想要把這個莊園清洗如新,三兩天的功夫絕對辦不到,如今已經七天了,也只清理出一小片區域。 沈沐此刻正坐在一棵大樹下,樹下放了一張逍遙椅,旁邊有一張石几,這片地方已經清理好了,地面露出來,幾株頑強的小草裹著泥巴,正在慢慢地恢復著活力。旁邊有一棵大樹,在高近枝叉處,還有明顯的被水浸過的痕跡。 藍金海站在他的身邊,一身儒衫,顯得溫文而雅。藍金海凝視著對面宮城建築群裡,以湛藍天空為背景的飛簷斗拱,若有所思地道:「皇帝會如宗主所願,還都於長安麼?」 沈沐從身旁矮几上端過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淡淡地道:「盡人力,聽天命吧,我只有四成把握!」 藍金海目中訝色一閃,沈沐睨了他一眼,道:「怎麼,你覺得不可能成功?」 藍金海連連搖頭,道:「不,屬下是覺得,要影響一位帝王的決定,而且是遷都這麼重大的事情,能有四成把握,簡直是不可想像。屬下擔心,只因洪水斷了漕運,影響今冬京都糧儲,皇帝就會有意遷都?洛陽雖有泛洪之危,關中還有乾旱之險呢,並非十全十美之地啊。」 沈沐道:「當然不是因為這一件事,不只是因為這一件或幾件事的表象所顯示的問題,而是其中透露出來的一些道理。」 沈沐悠然道:「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如果我們仔細看看各個朝代選為都城的所在,我們就可以發現。其中都是有跡可尋的。盤庚遷殷,是因為殷地富庶,容易籌措糧草。再一個,通過遷都,方便他削弱舊都貴族實力。三則是遠離有異心的異族領地,穩定他的統治。 周平王遷都於洛邑,是因為犬戎之亂使鎬陽殘破不堪,再者犬戎依舊在側虎視眈眈,遷都才安全。而魏孝文帝遷都,一是為了遠離北方遊牧的威脅;二是從平城遷都洛陽。農業興旺,漕運方便。還可以擺脫北方鮮卑貴族盤根錯節的勢力網,以便順利變革。 以古鑒今,帝王選都,所考慮的問題永遠逃不出四個方面,一為地理、二為經濟、三為軍事、四為政治。地理上。關中雖時有乾旱,可是水患對都城的危害卻更大,如今這場水患如果再大一些,淹了洛陽城,後果如何你想像得到,雖說這裡有漕運之利,論起優勢只能勉強和長安打平。 說起經濟。從戰國以來一直到如今,山東、關中、都是士農工商最發達的地區,未來如何,無從得知,現在來講,唯此兩地。三兩之中,山東北有契丹、西有突厥,適宜為國都的,只有長安和洛陽。 軍事上面,以我朝軍力。立都於長安或洛陽區別不大。那麼主要決定因素就只有政治了。關中是我朝建國根本之所在,歷經三朝經營,當今皇帝遷都洛陽僅僅才十年,這國朝重心依舊在關中。 如果關中有失,則國朝危如累卵。你看女皇雖遷都洛陽,始終看重關中,全國府軍關中獨佔三成,但凡為長安令的,必是皇帝心腹,就可知道當今皇帝如何重視關中了。結果呢,皇帝雖然不知我們的存在,各大世家尊長時常往來於長安,她可一清二楚,你說她放心麼? 如今,延、麛、丹三州又出了這麼大的貪腐案子,這三州都在關內道,皇帝遷都於洛陽僅僅十年,關中吏治就已敗壞若斯,根基之地變成這般模樣,你以為皇帝放心得下? 為什麼這一次關中官員出了這麼大的問題,皇帝卻遲遲沒有派遣官員補齊他們空缺出來的職位,不肯像上次對南疆一樣,由吏部來一次大選官,卻一一考量、再三斟酌,對每一個重要職位都不辭辛苦地親自選人? 呵呵,有些人還以為這一次可以上下其手,撈取官位,卻不想想,他們念念不忘地盯著的只是幾個職位,坐在皇帝寶座上的那個女人從帝王的角度,所思所想豈會如他們所願?關中如此重要,卻出了這麼大的問題,皇帝豈能再不謹慎。 再一個,當今皇帝已經立了太子,總有一天要還政於李的,現在軍權卻牢牢把持在武氏手中,二張新近崛起,也是頻頻出手,向朝堂和軍中安插親信,唯獨李氏,除了幾個耿忠老臣,幾乎沒有任何實力。 武氏在洛陽經營這麼多年,明面的實力就已遠高於李氏,暗中的勢力還不知道有多大,皇帝能不考慮如何穩定傳承?當初女皇定都洛陽,是因為長安乃是李氏根基。此一時,彼一時,她既然決心還政於李,還都於長安,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如此一來,她正好借此調整武李兩家實力以求均衡。當然,道理如此,我們只是借勢提議,皇帝聽進耳中,心裡才會想到這些問題,至於她最後如何取捨,那就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了。」 藍金海心悅誠服地道:「宗主一席話,令屬下茅塞頓開。如此看來,皇帝的確有充分的遷都理由。呵呵,楊帆剛把『繼嗣堂』遷來洛陽,宗主一招『釜底抽薪』,可是把主動又操之手中了。」 說到這裡,藍金海忍不住呵呵地笑起來:「西北三州,本對我們是一個莫大的打擊,宗主能化不利為有利,借力打力,反以此事為我所用,促使皇帝遷都長安,我們在長安可是佔了地利人和,嘿嘿,此消彼長之下,隱宗還拿什麼與我抗衡?」 沈沐微微一笑,瞇起眼睛看著湛藍天空中的朵朵白雲,感慨地道:「勝負成敗,現在說還言之過早。楊帆有天時在手啊,如今這天時是什麼?就是他隨時可以調用的皇權,天威不可測,我現在可是絲毫不敢輕視這位小二郎,後生可畏啊!」 這時,一個家人悄然走來,到了沈沐身邊,俯身低語道:「公子,清河崔林求見。」 沈沐淡淡一笑,對藍金海道:「看吧,登門詰難的人已經來了!」 沈沐回首對那家人道:「請崔公子書房相見!」 沈沐說罷,挺身站起,揚長而去。 樹下空餘一張搖椅,吱吱呀呀晃個不停……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一章 施壓 崔林此番拜訪沈沐,卻是剛從楊帆那兒出來。 延州風暴,禍及四方,七大世家損失慘重。 李唐王朝自建國就立都於關中,所以七大世家苦心經營的勢力也都集中在關中。武則天稱制後,雖然將國都遷到洛陽,可長安作為武周的陪都以及大唐的首都,其政治經濟方面的實力和影響始終也不遜於洛陽。 而且武則天立國才十年,可扶持一個能在官場中真正發揮作用的代言人,投入期一般來說都要長於十年,所以七大世家在洛陽的根基極淺。 再一個,這十年也是政局最為動盪的十年,不停的殺戮和清洗,連宰相們都難求周全,更不要說那些站錯隊的蝦兵蟹將了。這種情況下,他們無法在洛陽發展勢力。這也是迄今為止,七大世家依舊選擇長安作為主要活動地點的主要原因。 結果,此番延州出事,禍延丹州、鄜州,整個關中都為之動盪,各大世家在關中苦心經營多年的關係網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破壞。 他們把這個罪責歸咎於楊帆:「如果不是楊帆破壞規矩,把官方勢力引入顯隱二宗之爭,何至於此?」 崔林已經掌握了各世家閥主的態度,所以再次見到楊帆時他毫不客氣,先把各大世家遭受的損失向楊帆列數了一遍,伴隨之的是聲色俱厲的聲討與譴責,最後才怒氣未消地總結道:「這件事,你楊帆難辭其咎,必須負責!」 楊帆一臉無辜地道:「這件事,與本人完全沒有任何關係。延州府官員膽大包天,居然騙災冒賑。而且不是一次兩次,怎麼可能遮掩的住?皇帝不知從何處聽說了那裡的真實情況,派員前往察視,這種事情根本無從掩飾,自然一查就准! 我有公職在身。只是奉命前往延州公幹,正使是張昌宗,我作為副使,聽命行事而已。縱然我不去,朝廷也會派別人去,最終的結果依舊是如此。與現在並沒有任何不同,崔兄又何必把這個責任強加於我?」 崔林大光其火,道:「你敢做不敢當麼?就算這事不是你一手促成,那你至少也可以提前和我們打個招呼吧?」 楊帆唇角微微牽起,譏誚地道:「我為什麼要和你們打招呼?我怎麼知道那兒有你們的人,你們曾經告訴過我嗎?難道我在朝為官。有點什麼大事小情都要向你們匯報一遍?再者說,那些人有家有業、有名有號,我就算告訴了你們,只要他們牽涉其中,難道還能跑得掉?」 崔林的臉色陰沉下來,白淨淨的面皮泛著青滲滲的光:「楊宗主,我只是在向你轉達各位閥主的不滿!各位閥主可以捧你上九宵。也就能踩你下地獄,請你好自為之!」 楊帆淡然道:「撤掉我,能摁住顯宗上下眾志成城的凜凜戰意麼?撤掉我,能讓隱宗放棄對我們的攻擊麼?撤掉我,能讓皇帝不再繼續追查這樁貪腐案麼?撤掉我,能讓你們那些有官方身份恰又被捲進此案的人安然無恙麼?如果能,我讓賢!」 崔林聽了,頓時啞口無言。實際上,楊帆最近一連串強硬且有效的舉動,已經令他贏得了顯宗上下的人心。哪還是幕後的世家想換就換的。 顯宗中許多人雖還不致於對楊帆死心踏地,卻是極為擁戴的。本來嘛,別的且不說,楊帆若能帶著顯宗打了勝仗,不但上次敗在隱宗手裡的一口惡氣得以渲洩。他們的權力和利益也會更進一步。 至於近來獲得重用的天樞部的那幫老傢伙,對楊帆更是全力擁戴,誓死效忠。是同樣出身於庶族的楊帆重用了他們,如果宗主換人,再換個世家出身的人上來,難保不會把他們重新打回冷宮。 這些曾經無權無勢的幕僚參議,如今已經嘗到了權力的滋味,那是令人飄飄欲仙的感覺,他們不會捨得放棄已經到手的一切,那便只能毫無保留地站在楊帆一邊。 不必考慮楊帆方才質問的一連串的「能不能」,僅僅因為這個理由,世家就不能對楊帆輕舉妄動,雙方的矛盾還沒有發展到讓他們寧可給這個龐大的經濟帝國帶來重大損失也要免掉楊帆的地步。 所以,崔林只能讓步。 在楊帆作出只要讓沈沐與他見上一面,雙方達成一個和解條件,那麼他就與沈沐休戰並全力制止事態進一步擴展,以保全那些正處於「暴風眼」中的世家力量的承諾之後,崔林只能悻悻地離開,再去向沈沐施壓。 ※※※※※ 崔林出門登車,立即風風火火地離去。楊帆站在門楣下,望著漸漸遠去的車馬,抬起手來摸了摸耳朵,垂下來時很自然地向前甩了一下,道側一個牽著毛驢的腳夫便馬上躡了上去。 楊帆已經知道沈沐來了洛陽,只是他的住處還沒有打聽出來,如今正好借崔林查清他的所在。如果崔林能促成兩人見面那是最好,有些事,他很想同沈沐當面談談。如果沈沐避而不見,查清他的所在也方便自己接下來的行動。 楊帆眼見那車馬已消失在巷口,正欲轉身回府,剛剛邁進門檻,就見幾個家丁風風火火地跑過來,其中還有一個是「繼嗣堂」安排在府上的侍衛。 楊帆家裡現在有了古老丈一家人保護,「繼嗣堂」派來的人大部分已調作他用,留下幾人也不在守在後宅了。楊帆納罕地道:「你們慌裡慌張的做什麼?」 後面有個女孩兒的聲音大聲道:「別耽擱,你們快點兒!把咱洛陽城有名的醫士都請來!」 說話的是三姐兒,一見楊帆站在門口,三姐兒趕緊蹲身行禮。楊帆側身讓過幾個家丁,向她問道:「出什麼事了?」 三姐兒急急地道:「阿郎,二娘子動了胎氣,腹中有些疼痛。」 「什麼?」 楊帆一聽,心頭便是一緊,馬上大步流星地往後宅裡趕去。限於這個年代的醫術水準,婦人懷孕生子就是過一道鬼門關,所以孕婦有恙那是絕對輕忽不得的事。 三姐兒一溜小跑地追在楊帆後面,楊帆一邊急走一邊問道:「怎麼回事,好端端地怎麼就動了胎氣了?」 三姐兒追跑著,氣喘吁吁地道:「奴……奴家也不曉得,就聽古姑娘喊人,去了才知道二娘動了胎氣,奴家趕緊使人去找醫士……」 兩人對答著趕到阿奴的住處,小蠻已經先到了一步,她是生過孩子的婦人,有些經驗,趕緊扶了阿奴登榻,叫她側身臥著,一臉緊張地問東問西。阿奴躺在榻上一迭聲地向她解釋,自己沒什麼大事,不必如臨大敵。 古竹婷立於榻邊,眼眶裡隱隱有淚光流轉,也不知是急的還是嚇的。旁邊還站著桃梅等幾個丫環、老媽子。兩個孩子也來湊熱鬧,思蓉抱著一隻狗狗,念祖拽著一隻木製的小鴨子,在大人堆裡轉來轉去。 念祖看得出眾人的緊張,眨著一雙大眼睛,不斷地詢問:「娘親,怎麼啦?姨娘,怎麼啦?古姑,怎麼啦?桃姐兒,怎麼啦?乳娘,怎麼啦?嬤嬤……」楊念祖晃著小腦袋挨個地問,跟碎嘴子似的,就是沒人理他。 楊帆進了門便急急問道:「阿奴,你怎麼了?」 阿奴見他也變聲變色的,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郎君不用擔心,妾身只是不小心動了胎氣,腹中稍覺疼痛,躺一下就好了,沒什麼事。」 念祖平時可是家裡人的眼珠子,目前為止,這可是楊家下一輩裡唯一的男丁,將來要撐門立戶的,可今天卻沒人理他,現在總算看到老爹出現在,楊念祖馬上從幾條大腿中間鑽出個小腦袋來,大聲問道:「阿爹,姨娘怎麼啦?」 楊帆道:「姨娘肚子裡的小寶貝淘氣了,踢疼了姨娘。念祖乖,跟姐姐到外面玩去,別吵了弟弟。」 「哦……」 念祖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把他很寶貝的小木鴨子提到楊帆面前,道:「這個給弟弟玩,一哄他就不淘氣了。」 楊帆啼笑皆非地接過來,摸摸他的頭道:「好啦,快出去玩吧,弟弟還小,怕吵的!」 念祖答應一聲,牽起姐姐的小手跑出門口,很驕傲地對思蓉道:「阿姐,弟弟不懂事,沒有我乖吧?」 楊帆見滿屋子都是人,又道:「大家都出去吧,沒有事,我和夫人守在這裡好,醫士若來了,快快請過來。」 丫環婆子們答應一聲,紛紛退下,古竹婷欲言又止,咬著嘴唇也悄然退了出去。房中一靜,只剩下楊帆和小蠻、阿奴了。 孩子現在已經六個月了,阿奴的腹部明顯地隆起來,楊帆小心翼翼地撫著她的肚子,問道:「現在還疼麼?」 阿奴無奈地道:「真的沒事啦,剛剛就是有點岔氣兒,大家這麼謹慎,讓人怪不好意思的。」 楊帆道:「你呀,現在做什麼你都得輕輕的,大意不得,好端端怎麼就動了胎氣呢?」 阿奴白了他一眼,嬌嗔道:「還說呢,這不都怪你麼?」 楊帆一呆,奇道:「你岔了氣,怎地怪到我的頭上?」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二章 意外 阿奴嘴角一抽,似乎還想笑,忙捂著肚子忍住,喘息道:「明明是一條虎鞭,你卻唬弄人家說是蛇干,偏偏古師還就當了真,我一時沒忍住,笑的直不起腰來,結果就……」 楊帆在延州的時候,謝太守曾送他幾樣「土特產」。雖說謝太守被抓了,禮物他可沒還回去,回到洛陽後這幾樣東西就隨口吩咐,送到了阿奴這邊。楊帆是想著那鹿脯、飛龍幹什麼的可以給阿奴滋補下身子。 古竹婷拿出鹿脯、飛龍干、熊掌時還罷了,當她拿起虎鞭並一本正經地說這是蛇干的時候,阿奴很是詫異,她還以為古姑娘在跟她開玩笑,不禁笑道:「古師戲弄我,這東西明明是男人進補用的,我吃它作什麼?」 古竹婷很奇怪,手持被她撅斷的兩截虎鞭,奇怪地道:「蛇干只適宜男人進補麼?這我倒是頭一回聽說。」 阿奴聽了便是一呆,奇道:「蛇肉?這明明是一條虎鞭,古師真不認得?」 虎鞭之名很多人都聽過,可是見過的人卻著實不多,楊帆也是去延州時才見到虎鞭和熊掌的模樣,更不要說古竹婷了。 古姑娘雖自幼習武,十三歲就出道殺人,行走江湖,卻沒機會接觸這種東西。阿奴曾是姜公子近侍,世家深宅時常出入,許多細務都是她替姜公子料理,如同半個管家,旁人送禮也都是由她接收,是以認得這東西。 古竹婷猶自不信,反取笑阿奴說:「誰說這是虎鞭了,這是蛇干,阿郎說的。」 阿奴一聽就明白了。古師是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她若問起,郎君怎好告訴她這東西是老虎的那話兒,說不定她當時也是這般握著,郎君自然只能敷衍一番。想通其中緣由,阿奴不禁暴笑起來。 古竹婷弄清原委,一張俏臉登時羞成了大紅布,一見自己手中還握著虎鞭,好似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馬上把它一扔。又氣又羞。阿奴更是忍俊不禁,結果笑得太激烈了點,以致動了胎氣。 楊帆聽阿奴說明經過,一時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阿奴道:「我真的沒事的,弄得滿宅不寧,妾身心中好生不安。」 楊帆笑笑,道:「不用在意。你自己無所謂,可丫環婆子們不能也覺得無所謂,她們咋咋唬唬的,也是巴結家主,表示忠心,由她們折騰吧,我還能告訴她們。以後主人有點什麼事兒,不用放在心上?」 楊帆拉過小蠻的手,輕輕握在自己掌心,促狹地向她眨了眨眼睛,對阿奴道:「小蠻是做了母親的人,你的情況實則並不要緊,想必她也看得出的,可是如果她來了看過,無所謂地說一聲『沒啥要緊,大家都散了吧』。你心裡會舒服?身份立場不同,有些事啊,哪怕看起來多此一舉,該做也得做。」 小蠻被他說的俏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瞟了阿奴一眼。她聞訊趕來時的確很緊張,可看過阿奴情況後,就覺得家僕們有些小題大做了,可當時情形,她的確不方便說一句無所謂,還得故作緊張、關切。如今楊帆一語挑破,小蠻有些害羞了。 阿奴聽了輕輕「啊」了一聲,露出恍然神色,道:「原來如此,我說古師神色為何那般難堪。我還想呢,姐姐當初就是由古師接生的,她不該看不出我的情形。想必是府中上下的緊張模樣讓她不安了。郎君去看看她吧,莫讓古師擔了心事。」 楊帆點點頭,對小蠻道:「你倆說話吧,我出去瞧瞧。」 楊帆走出房間,見幾個丫環婆子都在院中站著,卻不見古竹婷,便對三姐兒問道:「古姑娘呢?」 三姐兒道:「古姑娘在池子那邊,好像正與古老丈說話!」 古家現在雖有自己的一幢宅院,家中擅長武技的人卻是輪班守在楊家,是以楊帆對古老丈出現並不奇怪。他點點頭,出了院子向遠處一看,就見小橋飛駕如虹,池中假山一處,籐蘿掩映下,一抹月白衫子隱於其後,楊帆便舉步走了過去。 到了近處,就聽古姑娘委屈的聲音隱約傳來:「女兒怎知……怎知那是什麼東西,阿奴要笑女兒又能怎樣?」 古老丈的聲音很嚴厲:「還敢頂嘴?若是你平日裡少往二娘子房中走動,不去沾惹阿郎家務事,會有今日這般事情發生?不管你有無過錯,若是二娘子和孩子真有個好歹,那時你如何自處?你因女子身得以留用後宅,你便只管在後宅巡走看護便是,旁的事,少摻和!」 眼見女兒委屈萬分的神色,古老丈又緩和了語氣,勸道:「女兒啊,你我只是阿郎府上一個護院,要記得自己的身份、守住自己的本份啊!」 古老丈這話本來是心疼女兒,可這話裡話外的意思聽在古竹婷耳裡,卻無異是一種莫大的羞辱,什麼叫記得自己的身份守住自己的本份?難道我是想籍故接近阿郎,不知廉恥存心勾搭麼? 她雖常往阿奴住處去,只是因為後宅裡與阿奴最為相熟,而且從阿奴所居院落,可以就近照看左右。父親這番話倒似說她時常留連阿奴住處是因為居心不良,是想要製造機會接近男主人,妄想做那攀上高枝的鳳凰。 天可憐見,她何曾動過這樣的心機,何曾有過這樣的打算?她若從不曾對楊帆動過情意,對這句話就不會如此敏感,偏偏她確實喜歡了楊帆,這樣的話著實無從辯駁。 古竹婷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心中只想:「府裡的人都是這麼看我的麼?阿郎、大娘子、丫環婆子……」 一想到這裡,古竹婷的臉火辣辣的,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她的雙拳慢慢攥緊起來,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可心裡頭的羞辱痛楚卻比掌心的刺疼還要強烈千百倍。她努力張大眼睛。控制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凝視著父親蒼老的容顏,她一字一句地道:「女兒,記住了!」 古老丈還想敲打她幾句,可是望著女兒慘淡的容顏。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那目光是悲哀還是羞憤?一個女孩兒家的尊嚴、矜持與德性,被人血淋淋地踐踏一番,偏偏她無一句可以辯白,或許那是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絕望。 古老丈沒再說什麼,也沒解釋自己的本意,女兒誤會便誤會了吧。長痛不如短痛。 楊帆隱於假山之後,默然良久,緩緩向後退卻。 古姑娘對他朦朧的情愫他感覺得到,聽到古姑娘用顫抖而絕望的的聲音說出:「女兒,記住了!」感受到她心底的羞辱與悲哀,楊帆心中滿是憐惜、不忍和一種難言的滋味。 可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尤其是現在,古姑娘此刻恐怕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他,如果被她知道自己此刻就站在旁邊,親耳聽到了她與父親之間的對話,獲悉了她的心事,只怕她會羞愧欲死。 楊帆只能退開,放輕了腳步。悄然離開。 在一個不合適的時間地點,說的話再對也是錯的。 也許,找個合適的時間,他該跟古姑娘好好談談…… ※※※※※ 醫士們被楊府家人陸續請來了,有的正在藥店坐堂,給別的病人號脈開方呢,也被楊府家人一把拖上了車。 楊家現在在洛陽也算是有名有號的人物,財力無需多說,權勢那也是通著天的,誰敢不敬? 有一位精於岐黃。被病患贊為手握回生之術的,姓趙,號曰趙回生;有一位號稱三點指間便知六脈疾苦的神醫姓嚴,叫做嚴三點;還有一位夜中無光也可定穴進針的神醫,姓黃。人稱黃夜神。 其他諸如什麼「保嬰國手」、「朱半仙」、「老神仙」、「活神仙」、「神針葉」、「三劑劉」,看得楊帆大皺眉頭。 這些人知道楊家的財勢與權勢,倒是不敢輕慢,一個個給阿奴號過脈,明明沒什麼問題,也鄭重其事地開了方子,好在都是些有名的醫士,不敢亂開方子害人,開的藥都是藥性中正平和保胎益母的,不吃無關大礙,吃也有益無害。 這時候,姜士淳才姍姍來遲。這個大國手在這些名醫之中名氣最大,正好楊帆這位主人業已被一堆名醫加神醫給擠到屋外了,無所事事之下他便親自前往相迎。 姜大醫士已經不認得楊帆了。他每天要見那麼多病人,哪還記得楊帆的模樣,何況楊帆模樣雖變化不大,可氣度威嚴與當初大有不同,姜大醫士哪能把當初修文坊裡一個小坊丁和今日的楊大將軍聯繫起來? 也許讓他扒了楊帆的褲子,再次看到那「其形也如杵。其色也嫣紅。頭大如菇,莖幹挺拔,觀其形察其色,隱如龜伏,勃如怒蛙的大妙之物」,出於職業習慣他還能聯想起來,可是今日請他看的病人卻不是楊帆。 姜大醫士平日來去的豪門大戶眾多,大人物見的也多,倒不像那堆神醫似的謹小慎微,他給阿奴望聞問切一番,便對楊帆道:「將軍太過小心了,尊夫人身體康健,腹中胎兒脈搏有力,也是強壯的很。今日夫人只是偶爾大笑,又恐傷了胎兒刻意隱忍,以致略有腹痛,現在已經無恙了。若是將軍不放心,可讓夫人再靜臥片刻,稍事休養,既不必開方服藥,也不必動用金石。」 虧得此時先前那些神醫名醫們已經診治完畢被請到了客堂,由小蠻一一發放診資、致謝送離,否則聽了姜大醫士這番話,那些開了方子的名醫面上便不好看。 姜大神醫不認得楊帆,楊帆卻認得他,楊帆這一輩子就被男人扒過一次褲子,如何不記得這人模樣? 見這姜大醫士說話爽快、胸襟坦蕩,對他便生起幾分好感。聽了姜士淳的話,楊帆就對阿奴笑道:「如何?這下你放心了吧,且靜臥休養,我送姜神醫!」當著客人,阿奴自不會搶白說是闔府上下太過謹慎,只是委婉地點點頭。 姜士淳由楊帆伴著走出院落,步上小橋,笑吟吟地道:「記得前幾月貴府曾使人上門邀請過姜某,老夫當時正在城南長住,為一位獨孤姑娘診治,後來回府才聽說,未能結識將軍,實為憾事。不想今日終究還是來了。」 楊帆聽到獨孤二字,心中便是一動,道:「獨孤?楊某有位朋友恰是姓獨孤的,不知這位獨孤姑娘芳名是?」 姜士淳隨口答道:「聽她兄長相稱,應該喚作寧珂。」 正行走間,楊帆猛地站住,身影倒映於水中仍舊搖曳不止,可橋上的楊帆已然一動不動,他吃驚地道:「老先生是說……那位姑娘名叫獨孤寧珂?」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三章 但留紅塵一縷香 小蠻送走最後一位醫士,正要回轉後宅,任威突然急急趕來,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大娘子,阿郎突然離開了府邸!」 小蠻怔了怔,奇道:「阿郎離府,還要有人允許麼?」 任威滿頭大汗地道:「不是的,阿郎突然取了一匹馬,匆匆離府而去。我等聽到消息趕去時,已不知阿郎去向,阿郎未要任何人護衛隨行。」 今時今日的楊帆,明面上的身份貴重,暗地裡的身份更加貴重,出入皆有扈從,可謂戒備森嚴。但是楊帆今日獨自離開,不曾通知任何一名侍衛隨行,這種事以前可從未發生過。 小蠻微微蹙了蹙眉頭,對楊帆怪異的舉動頗為不解。不過,楊帆既然是主動離開,又不曾叫人跟隨,必然有他的原因,偌大的洛陽城,現在去找,又能到哪裡去尋他? 小蠻想了想,便道:「郎君這麼做必有他的用意,你們不必著急,且回去候著吧。」 任威見大娘子如此說,只得拱手道:「是!」 洛陽城東南角,這裡本就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因為一場洪水,更加凋零了。 一些遊學於京城的讀書人和到洛陽辦事的外鄉人最喜歡居住在這裡,這裡環境幽雅,而且房租遠較城中心便宜,可是洪水過後,洛陽物價一直居高不下,這些人能離開的都離開了,城南各坊因此顯得更加冷清。 楊帆在空蕩蕩的坊內,沿著一條無人的長巷策馬奔馳著,地上的淤泥還沒有清理,淤泥表面上干了,可一腳踏下去,底下依舊是爛泥,雪白的一匹馬,馬腿馬股上已儘是斑斑泥污,楊帆打馬甚急,可馬陷泥淖,又怎快得起來。 前面出現了一道門戶,旗桿、門扉和階上的石獸,都有水淹過的痕跡,楊帆縱身從馬上躍下來,一個箭步上了台階,抓起門上的銅環,便「通通通」地撞了起來。 「通通通……」楊帆抓著門環,也不知叩了多久,忽地放開門環,退後幾步,打算躍過圍牆翻進去,府門吱呀一聲開了。 站在門口的是船娘,一身素青色的襖褲,腰間扎一條白色絲帶,顯得乾淨俐落。她看到來人是楊帆,露出些意外的神色,但她臉上並沒有太過明顯的表情。楊帆默默地看著她,一時有些無語了。 楊帆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從姜醫士的口中得到寧珂姑娘的消息,他不知道寧珂姑娘已經來了洛陽,不知道寧珂已經在洛陽住了那麼久,不知道寧珂就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默默地守在他身邊,他更不知道寧珂……竟已香消玉殞! 寧珂在他心裡,就像天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他能隨時感受到那溫柔的月光,可是只有偶爾想起來,才會抬起頭望上一眼。 他喜歡寧珂姑娘,但是從來沒有想過要追求她。不僅僅是當時彼此間身份地位的差距,更重要的是寧珂姑娘那種無暇到了骨子裡的純淨,那是一種足以讓天下間任何一個男人自慚形穢的純淨。 直到陡然聽說她已逝去的消息,心中那縷若有若無的情絲才陡然收緊,把他的心勒得一陣陣地作疼,他想也不想便奪馬而出,可是等他趕到姜醫士所說的這處宅邸時,他的心中卻只剩下了惘然。 動,他不知該如何舉動;言,他不知該如何言語;便是淚,也是隱隱作痛欲哭無淚。 「楊將軍?」 「她……還在這裡嗎?」 船娘點點頭,眼圈兒紅了。 楊帆顫聲道:「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船娘無言地點頭,輕輕打開門,讓開了身子。 楊帆沒有理會階下的那匹馬,默默走進去,門又關上了。 看得出,這裡曾是非常雅致精美的一座莊院,不過現在滿是洪水氾濫過的痕跡。船娘要獨自清理偌大的一處院落,迄今為止也只清理出了一些可供通行的路徑。船娘默默地走在前面,腰間白色絲帶飄飄。 後宅中,池塘已被瘀泥灌滿填平,現在看來就像一片荒野,後院很大,池塘邊還有一座坡嶺,嶺上有石有樹還有五角小亭,因為這裡沒有受到洪水的侵蝕,整個莊院裡也就只有這座高坡依舊保持著美麗的園林景致。 船娘引著楊帆一步步登上高坡,一股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彌久不散。 雖無艷態驚群目,卻有清香壓九秋。 眼前有一株桂樹,四葉白瓣、數點黃蕊,一莖青梗,歡天喜地的攢在一起,便是一朵朵輕柔飄渺、獨散異香的小桂花。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不知怎地,楊帆忽然便想到了這首詩,心頭忍不住一陣酸楚。 船娘把他引到桂花樹下,濃濃花香中,一方石碑,一座土丘,丘上有青草少許,伊人已歸去三個多月了。這兒,就是寧珂埋骨之地。這座大宅,在寧珂逝後,竟然被獨孤世家以宅為墓。 楊帆看到碑上「獨孤寧珂」四字時,整個人便癡住了,他癡癡地凝望著那方石碑,連船娘什麼時候悄然離開的都不知道,在他眼前幻現的,儘是與寧珂姑娘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一點一滴,落在心中,醇濃如酒;一點一滴,落在心中,如刀似劍…… 不知何時,船娘又悄然出現在桂花樹下,手中托著一具古琴,琴上還有一封信。看到楊帆癡癡地望著墓碑,和她離開時的姿勢一樣,沒有一點變化,船娘鼻子一酸,淚花便開始在眼中打轉。 「楊將軍,這是寧珂姑娘留給你的。」 楊帆起先還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直到「寧珂」二字入耳,他才下意識地扭過頭。「寧珂姑娘留給我的琴……和信?」 楊帆有些意外地琴書接過來。琴是「綠綺」,寧珂曾經向李太公討過這具琴,李太公答應她賞玩一年後,在她生日時作為禮物贈給她,而現在,這具琴就在他的手中。 桂花樹下,楊帆盤膝坐到了地上,膝上擱著那具琴,手中捧著她的信。 「奴家不知二郎什麼時候才會知道我的死訊,也不知道二郎介時會不會來看我一眼。如果你不來或者永遠也不知道,那麼這封信就當是寫給我自己的吧。如果你會來看我,雖然已陰陽兩隔,你看到我開心的笑了麼? 二郎,我不知道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你依舊是少年英俊意氣風發,還是人到中年略顯蒼桑,又或者白頭皓首兒孫滿堂,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長安城裡那個病怏怏的小女子,她對你,癡心如狂。 奴家喜歡二郎,不管是那個英武的二郎,遐想的二郎,灑脫的二郎,狡黠的二郎,還是那個微笑的二郎,你有時像孩子一樣天真,有時又是那麼的洞悉人心,有時你很霸道,有時又是那麼的穩重,想起來總叫人心裡酥酥的…… 今天在下雨,只是細細的小雨,潤潤的小雨,就像奴家與二郎相識的那一天。那天一早也下了雨,就是這樣細細柔柔的雨,院子裡的小草因之舒展起了莖葉,也許就是在那一天,二郎在奴家心裡生根發芽了吧。 奴不是很確定,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羸弱的身軀又能追求什麼。奴自幼體弱,能遇見二郎,就是一輩子最幸運的事,能喜歡了二郎,就是奴在人世間走一遭留下的最深的痕跡。 索性,隨著心、就著緣,只要心裡想著二郎,偷偷地喜歡著你,我就心滿意足了。真的,奴家真該知足的。奴這一生,從出生就已注定如那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生活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可是蟬總有踏入光明的一天,雖然只是一夏,卻可以享受光明與雨露,縱情地鳴唱,直到死亡。我一直以為,哪怕是這短暫的光明,也是我永遠都得不到的,可是上蒼終於垂憐了我,讓我遇到了你。 雖然時光短暫,可這是我用一生換來的等待啊!你知道麼,哪怕你只有片刻的凝眸是為了我,我都歡喜極了,我從不知道心裡裝著一個人兒,是如此的甜蜜與安寧。 頭很痛,越來越痛,那種滋味叫人無法忍受。以前,我常常恨不得就此死去,不用再受這樣的痛苦,可我現在不捨得了,越來越不捨得。可是想走時不能走,不想走時又得走,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二郎啊,你可知我有多苦。 李太公把『綠綺』送來了,我很想為你彈奏一曲,就像在長安時那樣,彈給你聽,看著你笑,可是,我已經沒有力氣了。連彈琴的力氣都沒有,我是不是很沒用?這琴,留給二郎吧,你彈的不好,可奴家最喜歡聽……」 信在楊帆手中一點點團起,他只覺得胸中沉甸甸的,想哭,哭不出來,憋得氣都喘不上來。他不知道,那個純潔如初雪的女子,對他用情竟如此之深,他不知道在他沾染了紅塵的心頭那一道淺淺的刻痕,在那純潔無暇的小女子心中竟如淵之深。 寧珂身子虛弱,在長安時都不大出門的,她來洛陽做什麼?楊帆只一聽到便已知道了答案。可他沒有想到,直到死他和寧珂姑娘都未再見上一面,長安一別,即成永別,他連追悔都來不及。 許久許久,「錚錚」的琴音在桂樹下響起,琴聲有些晦澀、手法很不熟練,可彈琴的人卻很認真: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夕陽如血,昏鴉繞樹。 歌隨琴聲起,琴聲平平,歌聲切切,亦足以催人淚下。 「悲」字出口,餘音未歇,琴聲忽作金戈,只鏗鏘一聲,一代傳世名琴「綠綺」,便在楊帆掌下化為亟粉。 墳前一爐香,香煙裊裊,似乎是伊人所化,溫柔地繚繞在撫琴人的身側,久久不忍離去……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四章 一怒 夜色蒼茫,華燈初上。 洛陽城已開始宵禁了,城門關閉,坊中幽暗,居民歸室,店舖關門。 寂廖長街之上,唯有一人一馬,正踽踽而來。 楊帆坐在馬上,身形依然挺拔著,只是一雙眼睛透著黯淡,他手裡鬆鬆地挽著馬韁,其實根本沒有理會胯下的駿馬走向哪裡,老馬識途,正自行走向回家的路。 隱隱有絲竹聲隨風飄來,坊牆裡面是高矮參差的一幢幢樓房,在這宵禁時刻,滿城冷清,唯有這處地方,不但沒有關門閉戶,而且高挑燈籠,大敞門窗,絲竹綿軟,帷幔飄飄,一片軟紅香土。 這裡是溫柔坊,佳麗雲集、香歌艷舞之地,這個時辰,正是青樓勾欄開張營業、春光燦爛之時。 「站住!宵禁之時什麼人還敢在街頭行走!」 一聲斷喝,從街角轉出一群巡夜的金吾衛,攔在楊帆馬前。那馬一見有人攔在前面,便自覺地站住,楊帆慢慢抬起頭來,掃了他們一眼,神色慘淡,一言不發。 「喲呵!原來是忠武將軍啊!」 金吾衛中有一人高挑燈籠,看清楊帆的模樣,忍不住便是一喜。 這人是金吾衛右巡街使丁勝,曾被千騎衛的人痛毆了一頓。金吾衛和千騎衛交惡,幾番惡鬥,楊帆更帶人沖營,闖過金吾衛的營地,丁勝自然認得他的模樣。如今一見楊帆犯在他的手上,丁勝喜出望外。 此時華燈初上,青樓中生意還不是最熱鬧的時候,許多勾欄女子都斜倚欄頭,懶洋洋地觀望街景。其實此刻長街上一片冷清,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只是她們做的是夜間生意,白日裡難得歇息一下,也就此時可以一邊候客一邊放風兒。 坊牆下金吾衛攔住晚歸客,登時吸引了她們的目光。姐兒愛俏,瞧這馬上男子青衣一襲,身姿俊逸,樓頭女子們便搖著手帕幫腔起來:「軍爺,人家只晚歸了這麼一刻,就放他過去吧。」 也有女子媚眼亂飛地開葷腔兒:「好俊俏的小哥兒,要不然你就別走了,不如爬牆上來,本姑娘保證侍候的你舒舒服服。」 這一片青樓,飛簷斗拱,畫棟雕樑,倚在欄杆上的各色女子又是髮髻微墮,衣衫半掩,高矮胖瘦、各具麗色,倒真是叫人眼花繚亂,有那金吾衛士兵一抬頭,便瞧見一片鼓騰騰顫巍巍的「山東嗆面大白饅頭」,不禁暗吞口水。 丁勝向樓頭不耐煩地呵斥道:「去去去!金吾衛辦事,閒雜人等一概迴避,你們插什麼嘴,小心本官辦你們個阻礙公務。」 樓頭馬上有人不屑地撇嘴:「你算哪根蔥啊,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金吾衛的人是吧?你們金吾衛的武大將軍就在我們這兒呢,你有本事來抓我們呀。」 丁勝只當沒聽見,轉首瞪向楊帆,道:「楊將軍,你雖是朝中將官,可也不能違反律令。過了宵禁時間還在街上遊蕩者,若無正當理由,非奸即盜!請問你是婚喪嫁娶、買藥請醫還是身負公務啊?」 丁勝上次被千騎衛痛毆一頓,結果對方還佔了理,所以這一次他多了個心眼兒,先要問個清楚。楊帆輕輕搖了搖頭,淡淡地道:「都不是!」 丁勝一聽可逮著理了,仰天打個哈哈道:「那可對不住了,末將身負巡街使之責,自然要秉公辦事,楊將軍犯了宵禁,就請跟末將走吧。來人啊!把他抓起來,明晨再放他離去!」 依照宵禁規定,對於犯禁的人一般處置就是拘留起來,等過了宵禁時間再放掉。當然,如果對方是賊盜或者意圖反抗,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對方反抗激烈,就是當場正法也是可以的。 丁勝雖想整治楊帆出一口惡氣,可他也知道楊帆並不好惹,如今自己雖佔了道理,頂多也就把人家拘留一晚,別的他可承擔不起。以楊帆今時今日的地位,拘留他一晚,也足以把他的臉面丟光了。 幾個金吾衛士兵聽了巡街使吩咐,一擁而上就要拘捕楊帆,這時候樓頭忽有一片窗子同時推開,滿室燈光齊齊映射,街頭登時大亮。 中間一扇窗前,站著一個身材矮小、膚色黎黑的男子,手持酒杯。在他左右,偏偏站了兩個高挑豐滿、肌膚雪白的妙齡女郎,與他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越是矮小瘦弱的男人,越是喜歡高挑豐滿的女人,好像這樣很有征服感似的。 這個男子就是武懿宗,其它幾扇窗前也都站著一個身著輕袍的男子,年紀不一,高矮不一,身邊都陪著一個妖嬈嫵媚的女子,看來是武懿宗與好友在此聚會,聽見樓頭女子們說話,這才開窗探視。 一見佇馬於樓下的人是楊帆,武懿宗大喜,馬上對丁勝喝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還容他坐在馬上麼?叫他下來,驗看身份,搜搜身上有無違禁物品。」 丁勝一見武懿宗,馬上有了主心骨,對楊帆大喝道:「下馬!」 楊帆沒有說話,默默地下了馬背。此刻,他的心情異常沉重,思緒還沉浸在無盡的哀傷之中,根本無心與這些人做口舌之爭。 丁勝本以為楊帆絕不會答應,卻不想他竟真的下了馬,倒是讓丁勝為之一愣,不知道楊帆為何肯服軟低頭。可將軍就在樓頭看著,丁勝不敢對楊帆示弱,一見楊帆下馬,便對兩個士兵擺頭道:「去,搜搜他!」 別看這些士兵剛才喳喳呼呼的,真叫他們去搜楊帆的身,他們也心中忐忑。眼前這個人可是帶兵衝過金吾衛大營的,結果人家不但安然無恙,還陞官進職了,這樣的人物他們哪敢招惹。當下只得戰戰兢兢上前,壯著膽子對楊帆搜查了一番。 「巡街使,他身上有書信一封。」 那士兵摸了信出來,剛剛回頭向丁勝稟報一句,手腕就被楊帆一把攥住,楊帆的手就像一隻燒紅的烙鐵,那士兵只覺腕骨欲裂,疼得呲牙咧嘴,眼淚都快下來了,五指自然鬆開。 楊帆道:「這是私人信件!」他小心翼翼地從那士兵手裡取回寧珂的遺書,生怕不小心造成損壞。丁勝一見來了精神,馬上喝問道:「那封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麼?」 楊帆睨了他一眼,冷冷地道:「這與你無關!」 武懿宗把酒杯從樓上狠狠擲下,大喝道:「把他給我拿下,那封信取來我看!」 楊帆緩緩抬起頭,望著樓頭,一字一句地道:「信件並非違禁之物,事涉個人私隱,武將軍,請不要欺人太甚!」 武懿宗眉頭一挑,邪邪笑道:「私隱?莫不是又靠著你那張俊俏臉蛋兒,勾搭了什麼不守婦道、鮮廉寡恥的女人寫給你的情書?」 武懿宗這話本是影射太平,只是他雖囂張,也不敢公開提及太平公主的名字,是以才含糊其辭。楊帆聽他辱及寧珂,卻是雙目一嗔,厲聲喝道:「閉嘴!」 武懿宗一見戳中他的痛處,不禁心中大樂,更是變本加厲地道:「怎麼著?被我說中了?楊帆,寫信給你的那賤女人,不過就是個放蕩無行的騷狐媚子,要說侍候男人,難道還比得了這溫柔坊裡的女人?」 他雙手一伸,攬住左右兩個女人,他身材瘦小,偏偏摟著兩個高大豐腴的女子,其情其狀實在古怪,他卻洋洋得意,揉搓著兩個女子的豐乳肥臀,嘿嘿笑道:「楊帆,寫信女子比得此間女子風騷麼?不如你把那女子送來溫柔坊裡多伺候侍候男人,這風月本領才能……」 「賊子,敢爾!」 坊牆外一聲大喝,聲音卻似就在武懿宗耳邊響起,震得武懿宗身子猛一哆嗦,就見楊帆一躍而起,一個箭步躍過坊牆外面的明溝,腳在高有丈二的坊牆半截腰處用力一踏,整個身子便穿天猴兒般躍升到半空。 楊帆身形稍落,足尖在牆頭一踢,如同一頭兀鷹般凌空向武懿宗撲來,半空中狠狠一拳向武懿宗的面門猛擊過去,武懿宗只見一隻缽大的拳頭呼嘯而來,只驚得目瞪口呆。 雖說雙方齟齬不斷,可他畢竟是河內郡王,楊帆雖敢跟他叫板,一直卻還知道分寸,就算上次楊帆沖營救人,也只是搶了人就走,不敢動他分毫。可如今…… 他毫不懷疑楊帆這一拳若真個擊中,他的頭馬上就得變成爛柿子。武懿宗雖然無能,畢竟是帶兵的人,身手還算靈活,眼見鐵拳擊來,猛地醒悟過來,怪叫一聲,雙臂用力,便把兩個高挑豐腴的美人兒合抱到了胸前。 楊帆雖氣火攻心,靈台卻還清明,不願傷及無辜,眼見收拳不及,臂膀急急一拐,鐵拳狠狠砸在窗框上,只聽轟地一聲響,半截窗框被擊得粉碎,磚石碎屑塵土飛揚,半扇窗子掛不住,向樓下砸去。 楊帆一頭撞進樓去,和武懿宗還有那兩個女子摔作一團,地上鋪了毛茸茸的地毯,四人摔在地上倒沒受傷,只是兩個女子受了驚嚇,尖叫不止。武懿宗連滾帶爬地逃出兩步,狼狽爬起,色厲內茬地吼道:「楊帆,你敢如此欺辱本王?」 楊帆虎吼一聲,猛地躍起身來,彷彿一隻發怒的猛虎,又是一拳擊去,武懿宗虧得個頭矮,底盤低自然轉動靈活,倏然一個急轉身,撒腿就往門外跑,衝出房門的剎那還不忘順手把門帶上。 楊帆彷彿一陣狂風捲過,太常卿王程皓、大司農唐筱曉、戶部侍郎裘零之、千牛衛將軍江池淵一個個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衣袂被楊帆急掠的身影帶起的勁風齊刷刷地向門口處牽動。 楊帆一拳趕到,堪堪擊在門上,一張極結實的門板登時四分五裂,木屑橫飛中,楊帆破門而出,厲聲咆哮道:「狗鼠輩!哪裡走!」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五章 誰欺負了誰 楊帆破門而出。 門外是這座青樓的大堂。 楊帆立足處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廊頂整齊地懸掛著一盞盞緋色垂穗燈籠。樓梯從左右兩側蜿蜒向下,正前方就是一樓大廳,廳堂頂上懸掛著幾排細木為骨架外鑲紅色絹紗繪以各種圖案的彩繪燈,把整個大堂照得明亮無比。 大堂左右兩廂則是一些散座,坐在那兒的男人多是「開盤子」的,也就是不在青樓過夜,也不找女人侍寢,只是與三五知交來此飲酒,找些姑娘來在一旁侍酒陪坐、聊天唱曲兒,又不願到雅間裡花大頭錢的客人。 武懿宗逃出雅間,跟地老鼠似的一溜煙向樓下逃去,楊帆一拳打碎房門時,已然驚動了滿堂嫖客,接著他便破門而出,一聲厲吼入耳,這大堂上下的男男女女就像中了定身法兒似的呆在那兒,一個個愕然向楊帆看來。 一個跑堂的小二,腰裡紮著圍裙,肩上搭著汗巾,右手前伸,由指尖到肩頭一溜兒擺了五盤菜餚,一腳懸於空中,還保持著登梯而上的動作。 樓下左邊一扇坐屏後,一個嬌媚的翠衣女子一手攀著旁邊的男人,嘟著小嘴兒正要渡個「皮杯兒」過去,此時怔怔地看著樓上,好像患了面癱,酒水從「皮杯兒」裡汩汩地流出來。 另有一位酒客,正站在那裡拎著酒壺給同桌的好友斟酒,此時仰臉看著樓上,那酒水早已注滿,流的滿桌子都是,他還猶自未覺。 老鴇子捏著蘭花指,掐著一方小手帕,正陪著兩位衣冠楚楚的客人踏進大堂,此時也目瞪口呆地站住,仰望著挾著橫飛的木屑,暴怒狂獅一般衝出來的楊帆。 一剎那的安靜,隨即便是一片混亂。 倉惶逃下樓去的武懿宗撞翻了抬腿登樓的店小二,店小二□轆轆地滾下樓梯,一頭扎進了一個姑娘的裙底,姑娘提著裙子尖叫起來,一雙翹首履亂踢亂踩,好像裙底鑽進了一隻老鼠。 小二滾下樓梯時,手臂上的盤子翻下樓去,正好砸中一個心滿意足地摟著美人兒從房間裡鑽出來的嫖客,嫖客怪叫一聲,急急一跳,擦中了另一個夥計的胳膊,夥計手裡提著的水壺一歪,滾燙的開水便灑了出去。 開水濺到櫃檯後面算帳的先生身上,老先生疼得怪叫一聲,雙手亂舞,打亂了懸在頭頂的「花牌」,青樓裡的姑娘每人都有一個花名兒,俱都寫在牌子上,誰正有客人,牌子就會翻過去,這一撞可就全亂套了。 整個大堂一片混亂。 楊帆一見武懿宗逃下樓去,急忙縱身一躍,就從樓上跳了下來,半空中抓住懸掛串紅燈籠的一條長索,在滿堂賓客的驚呼聲中向前蕩去,一個飛身落在大堂門口。 燈繩兒一蕩,燈籠裡的燭火一歪,馬上引燃了燈籠,一長串紅燈籠便在大堂上空「嗶嗶啪啪」地燃燒起來。 正在呆若木雞的老鴇子馬上清醒過來,搖著手帕哭爹喊娘地叫起來:「救火啦!救火啦!快救火啊!你們這些殺千刀的臭男人,捻酸吃醋爭女人,可也不能砸了我家生意啊!蒼天吶,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楊帆一個箭步躍到門口,堪堪把逃到門口的武懿宗堵個正著,武懿宗大驚失色,一抹身便向一旁的散座逃走,一頭便鑽到了一張酒桌底下。 楊帆沒想到武懿宗堂堂王爺,居然會這麼幹,不禁呆了一呆。其實這武懿宗除了沾了他姑母的光混到一個王爵,他又哪裡有一點身為王侯貴族的覺悟了。騎豬、爬樹的事兒他都幹過,還怕鑽桌子麼? 楊帆一個箭步掠過去,抓住武懿宗的一條腿,把他從桌子底下拽了出來,武懿宗怪叫一聲,賴在地上不肯起來,手腳舞著王八拳,撒潑打滾地叫起來:「你別過來!你別過來!辱你幾句,當真便要殺人?」 若在平時,武懿宗即便惹得楊帆大怒,他也不會害怕。無論如何,他是王爺,楊帆能把他怎麼樣?還真敢把他打死不成?可楊帆方才一怒登樓,凌空一拳擊來時,那凜冽的威勢、果決的動作、殺氣騰騰的神情…… 武懿宗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觸了楊帆的逆鱗,讓他變成了失心瘋。但是武懿宗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瘋子真會打死他! 涉及生死,一向惜命的武懿宗可就顧不得什麼王爺的體面了,王爺算個屁,人家當你是王爺,你才是王爺。要不是他姑母是皇帝,他能做王爺?想當初流放嶺南,為了弄口吃的填飽肚皮,他什麼下三濫的事兒沒有幹過? 楊帆可沒想到這位河內王居然如此能屈能伸,這般潑皮無賴的行徑他都能使出來。其實,若不是因為武則天稱帝,武家人雞犬升天,他可不就是一個渾跡街頭的潑皮無賴? 眼見武懿宗烏龜一般躺在地上,手腳亂揮,不肯讓他進身,楊帆的神志漸漸恢復了清醒,雖然怒火未消,可也不能不計後果真個打死他了。楊帆狠狠一腳踢在武懿宗的屁股上,厲聲喝道:「滾出去!再敢出言不遜,我認得你,我的拳頭可不認得你!」 武懿宗真是嚇破了膽,一迭聲地道:「我滾!我滾!我馬上就滾!」武懿宗腰桿一挺,剛想站起來,一見楊帆凶狠的眼神,又嚇軟了,當下手腳並用,爬出大堂,以袖掩面,狼狽而去。 楊帆站在大堂上,看著武懿宗狼狽而去的模樣,忍不住放聲大笑,可是笑著笑著,鼻子忽地一酸,淚水就忍不住流下來。 自從他由姜士淳那兒聽說了寧珂的事,心就一直沉甸甸的,等他趕到寧珂住處,親眼看到她的墳墓,捧讀著她的遺書,楊帆一顆心幾乎被這個柔弱而堅強、深情而自矜、單純如初湧新泉般的女孩兒那千絲萬縷的柔情割的千瘡百孔。 他的心壓抑沉重的令他喘不上氣來,可他就是哭不出來,哪怕是在寧珂的墳前。這時候,淚水卻似決了堤的洪水,淚水滾滾。 堂子裡眾嫖客妓女眼見他片刻前還威風凜凜,猶如天神下凡,把那個衣飾華貴的老男人攆兔子似的轟出去,一轉眼功夫就哭成這副模樣,一個個只看得目瞪口呆。 眼看楊帆哭得傷心,便有那心軟的女子眼圈兒一紅,忍不住掉下淚來,心中又是羨慕,又是酸楚:「這是哪家女子,竟有這般本領,叫他用情如此之深?我若能得如此男兒這般待我,便為他死了也心甘情願了。」 也有那尋花問柳的客人眼見楊帆如此模樣,不禁心有慼慼蔫:「唉!逛青樓逛到這般境界,這位小兄弟可真是……,唉!」 太常卿王程皓、大司農唐筱曉、戶部侍郎裘零之、千牛衛將軍江池淵站在樓頭,眼見如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覷:「這……這他娘的究竟算是誰欺負了誰?」 ※※※※※ 楊帆回到家時已然明月當空。 一路上少不得還有巡夜人查問,可洛陽府的人不敢把他怎麼樣,金吾衛的小股巡邏兵同樣奈何不得這位忠武將軍,宵禁雖是國法,特權階層永遠都存在,敢跟他當面鑼對面鼓的人並不多。 楊帆到家時,兩個小傢伙已經熬不住,甜甜地進了夢鄉,其他人卻都沒睡。小蠻哄睡了孩子讓奶娘看著,自己和阿奴在花廳裡說話兒,心神不寧地等他回來,當三姐兒歡天喜地的跑進來,喊著「阿郎回來」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看到掌燈等他歸來的親人,楊帆有些內疚。小蠻很歡喜地對桃梅道:「快叫廚下把飯菜給阿郎端來。」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對小蠻道:「娘子不要張羅了,我一點也不餓,讓大家都早點休息吧。」 其實楊帆剛一進來,小蠻就已經注意到了他悲慼的神情,再看到他低落的神態、疲憊的語氣,小蠻很乖巧地點點頭,沒有多問。等家人散去,小蠻便對楊帆柔聲道:「郎君累了,早些歇息吧。」 楊帆輕輕「嗯」了一聲,道:「嗯,你們先睡,我靜一靜。」 小蠻點點頭,向一臉擔憂的阿奴遞個眼色,兩人悄然返回了內宅,她們雖然擔心,卻知道男人有心事,有時候寧願讓它壓在心底慢慢發酵,既不願意說與人聽,也不願意聽人聒噪。 楊帆長長地吁了口氣,一見老管事還站在門口,便道:「取壺燒酒送到書房。」 老管家也看出阿郎心情不好,卻又不知該如何相勸,聞言趕緊答應一聲,匆匆離去。 酒入愁腸,應易醉。原本酒量還不錯的楊帆,才幾杯下肚腦袋就昏昏沉沉的了。溫柔坊裡一番折騰,讓他的情緒得到了渲瀉,可是回到家裡,突然安靜下來,他還是心亂如麻,憋的透不過氣來。 楊帆提著酒壺晃晃悠悠地走出書房,在院子裡慢慢徘徊起來。 秋月如霜,靜靜地流瀉在地面上,亭台樓閣、長廊籐架、假山池水…… 夜色中偶爾會有人影一閃,不知從哪兒便突兀地冒出一個人來,待那人看清踽踽獨行的人是楊帆,便鬆了劍柄,又悄然隱入夜色。 酒是燒酒,成都燒,酒麴裡加過草藥,酒味特別辛辣,行幾步路,飲一口酒,酒入咽喉,便化作一團烈火,可再烈的火也驅不散那種清冷寂寥的感覺。 楊帆踱到橋頭,倚著欄杆站住,仰望著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癡癡凝望許久,目光緩緩回落,掠過一處樓角飛簷時,瞧見那樓頭邸吻,不由一怔。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六章 望月 位於內宅邊緣的一處房舍,飛簷斗拱斜挑向空,坐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個內宅。 古竹婷就坐在青黑色的疊瓦屋脊上,倚著一隻邸吻,對月獨酌。 「五脊六獸」是只有官身地位的人家才能擁有的,這個時代對於邸獸雖還沒有明確的排位以確定階級,但是除了皇家還是很少有人會用龍鳳作為自家屋脊的邸吻,楊帆府上用的是一種海中異獸。 古竹婷的劍就擱在一旁蓮瓣圖案的瓦當上,平時用來握劍的手此時正提著一袋酒。值夜時本不該飲酒,可她忍不住,不飲酒她就想流淚,然而她現在雖然在喝酒,還是忍不住流淚。 父親的話刺疼了她的心,把她的尊嚴剝開,傷得她體無完膚。可是一個人坐在這兒,靜靜地望著天空中的月亮時,捫心自問,或許她常常出入阿奴的住處不是有意地想要接近阿郎,但是她的心底裡真就沒有一點這樣的想法? 想到這裡,古竹婷臉上火辣辣的,若不是在這寂靜的夜裡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兒,她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她覺得,喜歡了一個人,真比以前無慾無求的日子還苦,立誓不動情,怎就動了心呢? 「卡嗒」 身畔有瓦片掀動的聲音,古竹婷只是微有醺意,一聽聲音,她的酒袋便迅速交到了左手,擱在瓦當上的劍落入她的手中,虎口斜握,拇指按在卡簧上,一雙明亮的目光箭一般掃去。 可她隨即就發現登上屋脊的人是楊帆,古竹婷趕緊低下頭,飛快地拭去眼淚,強作鎮定地站起來,問道:「阿郎,你怎麼來……小心!」 古竹婷飛身躍起,一把將楊帆扶住,楊帆頭重腳輕,腳下有些虛浮,他任由古竹婷扶著,搖搖晃晃地在屋脊上坐下,仰望著空中皎潔的明月,一縷薄雲輕輕飄來,正要為那明月籠上一層面紗。 楊帆望著月亮,呵呵地傻笑了兩聲,道:「你真聰明,原來……原來坐在房上,看的清楚啊。」 古竹婷很無語,本來滿腹愁緒,卻被他一句醉話一掃而空,弄得她只想笑。她知道楊帆午後獨自離開府邸的事,看他現在借酒澆愁,莫非是遇到了什麼極難解決的事麼? 楊帆怔怔地看著天空的月亮,癡癡地問道:「你看,那月亮美不美?」 古竹婷輕輕點點頭,意識到他看不到,才又應了一聲:「嗯!」 楊帆幽幽地道:「月亮啊,人人都以為……只能仰望,傻瓜才會覺得……能把它摘到手,可是其實……其實我能摘到手的,我能的,我只要一伸手……」 楊帆忽然站起來,向天空中的月亮用力伸出了手,然後他的身子向前猛地一栽…… 如果不是古竹婷一把抓住他的脖領子,像拖死狗似的將他用力扯回來,他就得一頭栽到房下去,如果因此折斷脖子,那他就成了史上第一個因為爬到天空摘月亮而被活活摔死的人。 古竹婷這一扯力氣很大,楊帆幾乎是被很粗暴地拉坐在屋脊上,他依舊望著天空,兩行淚水迅速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哽咽地道:「可我沒有,我沒伸手、我沒伸手啊……」 「天吶!阿郎喝醉的時候怎麼像個小孩子!」古竹婷以手撫額,不忍卒睹了,不知道這個瘋瘋癲癲的阿郎還要幹什麼。 「咕咚咚……」 聽到聲音,古竹婷急忙抬頭,就見楊帆仰著起脖子,飲馬一般地灌著酒,古竹婷趕緊抓住他的手腕,無奈地央求道:「阿郎,不要喝了,好不好?」 楊帆悵望著輕雲籠罩的明月,沉默半晌,好像稍稍恢復了理智,他低低地道:「今天……回來晚了,因為……金吾衛找我的碴兒,我……我把武懿宗那個王八蛋給揍了。」 「什麼?」 古竹婷正用身子頂著楊帆的身體,她若不讓楊帆倚著,只怕一抽身楊帆的後腦勺就得磕在屋脊上,他是真的喝多了,這副樣子,真難為他方才是怎麼上的房。 聽到這句話,古竹婷稍稍側了身子,驚訝地張大眼睛,道:「阿郎……你竟然打了武家的一個王爺?」 楊帆「嘿嘿」地笑,用力擺著手,大著舌頭道:「沒事!根本沒事!你怕什麼?哈哈哈,我們為……為了私事打架,還是在溫柔坊裡,既不涉及立場、又不涉及站隊,你以為……你以為女皇會管嗎?哈哈,你真是個……傻丫頭……」 「人家比你大好不好?」古竹婷哭笑不得地在心裡跟了一句,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想哭,她的心裡有種莫名其妙的暖意,暖得她只想流淚,她趕緊扭過頭去,不想讓楊帆注意到她眼中的淚光。 楊帆又灌了口酒,搖了搖,酒壺空了,楊帆迷茫地轉過頭,看見古竹婷手中的酒袋,頓時雙眼一亮,一把奪過她的酒袋,狠狠灌了一口,才道:「表面上,是一定不會有事的。可是……這個仇也是一定結下啦!只要讓他逮著機會,呵呵……」 古竹婷沉默著,楊帆也沉默著,過了一會,才用越發低沉的聲音道:「所以,有些東西,要麼別爭,爭到了,就決不能再放棄,因為你若是放棄,就會連你本來已經擁有的都要失去。古姑娘,如果……如果我失去現在的權力,除了武懿宗那頭蠢豬,你說還有多少人想……想讓我家破人亡?」 楊帆又舉起了酒袋,飲水似的狠狠灌了一氣,喘息著,靠在古竹婷肩上的身子開始發軟,開始下滑:「權力啊,就是個虎背,一旦騎上去了,你就別想著下來,你想下來,除非……除非是在你沒有得罪任何人之前,否則……你想做個太平富家翁也不可能了。」 古竹婷明白楊帆的意思,這些年在官場上,楊帆得罪的人並不少,被他鬥垮的那些人即便已經失勢的,他們奈何不了現在的楊家,也不代表奈何不了敗落的楊家,就算楊帆有一身武功,他從此什麼事都不做,整天守在家人身邊。 官場中人,用的不一定是武力。而在江湖上,同樣有人恨楊帆入骨,比如盧家。如果楊帆失去他現在所擁有的權勢和那龐大無匹的力量,盧家想輾死他就像踩死一隻螞蟻。 古竹婷不明白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楊帆說他是因為晚歸與金吾衛衝突,所以才與武懿宗發生了衝突,那麼之前出了什麼事?他又為什麼會晚歸?古竹婷知道溫柔坊是什麼地方,可楊帆又為什麼要去溫柔坊? 古竹婷一腦袋的問號,忍不住輕聲問道:「阿郎午後何故獨自離開府邸,發生了什麼事?」 楊帆仰望著被輕雲遮起的明月悵然不語,古竹婷等了半晌不見他回答,還以為他睡著了,側頭一看他的臉,古竹婷不禁嚇了一跳,楊帆臉上淚光閃閃,他哭了,他竟然哭了! 古竹婷慌了手腳,連忙哄道:「奴家不問了,不問了,阿郎……你不要傷心。」 楊帆淚水潸潸地扭過頭來,哽咽著對古竹婷道:「古姑娘,其實我挺混蛋的,你說是不是?」 古竹婷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她倒不覺得阿郎混蛋,她只是覺得阿郎……挺孩子氣的。楊帆淚流不止地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混蛋,我確實是個大混蛋。」 古竹婷苦笑道:「阿郎又沒做錯什麼,怎麼……怎麼這麼說自己呢?」 楊帆搖了搖頭,苦澀地道:「沒做錯……,對!我是沒做錯!可是我沒做對,那就是錯啊。」 古竹婷試探地問道:「什麼事阿郎沒有做對?」 楊帆默默地搖頭,黯然道:「人到世上,走這一遭,其實就這一回。我也好,你也好,唯一該把握的……就是現在,因為……因為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為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矯情,不應該啊……」 楊帆又開始流淚,仰起頭來往喉嚨裡灌酒,古竹婷伸手便奪:「阿郎,你不能再喝了。」 「你別管我!」楊帆瞪起眼睛,訓斥道:「你還管起我來了,好大的膽子!」 可惜他一臉淚痕,這句話挺威嚴,看起來卻毫無威嚴可言。兩個人廝扯一陣,楊帆身子一歪,整個身子突然向下一滑,一下子趴到了古竹婷的大腿上。 古竹婷嚇呆了,這地方……這地方她自己都很少去碰,現在……現在被一個大男人的臉頰結結實實地枕著,她似乎都能通過裙袂感覺到他的呼吸了。 古竹婷身子都僵住了,半晌動彈不得,等她又羞又氣地想要推開楊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楊帆枕在她的大腿上,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他居然睡著了。 古竹婷低著頭,仔細端詳著他的容顏,月光下,睡去的楊帆,臉上似乎有一種孩子般的稚氣,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淚痕,偶爾還會抽泣一下:「他在傷心,他真的在傷心,是誰,因為什麼讓他這般傷心?」 古竹婷看著,一種柔柔的母性在她的心海裡悄悄氾濫,她不忍推醒他,甚至還輕輕屈了屈腿,讓他躺的更舒服些。 如紗的薄雲從月亮上輕輕地移開,清霜般的月光讓大地陡然亮了一下,古竹婷從不曾距楊帆如此之近,以這樣曖昧的姿勢,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他的眉、他的眼、他高挺的鼻樑、唇瓣鮮明的嘴巴…… 古竹婷的芳心一陣悸動,強忍著吻下去的衝動,她突然回想起了楊帆剛剛說過的話,咀嚼半晌,她的芳心跳的愈發厲害了,以致連大腿都在「突突」地發顫:「人說酒後吐真言,阿郎這是……這是在暗示我什麼嗎?」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七章 醉枕美人膝 一雙渾圓、結實、充滿彈性的大腿,帶著若有若無的淡淡體香,它還會隨著你的睡姿做出輕微的調整,以便能讓你枕的更舒服,而且溫度也是那般適宜,不冷不熱,柔軟光滑,這是不是世間最香艷的枕頭? 醉臥美人膝,享受的不只是生理,更叫人飄飄欲仙的是那種心理上的感覺,遺憾的是楊帆現在沒有感覺。 楊帆沒有,古竹婷有。 古竹婷坐在屋脊上,背倚邸吻,當楊帆的臉頰貼著她的大腿內側,灼熱的呼吸烘烤著她最隱秘的所在時,她的嬌軀都忍不住地戰慄起來,渾身血脈賁張,原本她酒喝的並不多,這時卻已有了十分醉意,腦袋暈暈的好似坐在雲霄。 等她漸漸適應下來,心弦劇烈的震動變成了輕而有頻率的顫鳴,嗡嗡的讓她整個人都酥了,看著熟睡在她腿上的楊帆,一種母性的溫柔與憐惜充溢了她的身心。接著,便化作一種滿足、一種安詳、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幸福。 男人最滿足的事情是佔有與征服,而女人似乎恰恰相反,這大概是雌與雄兩種生物本質上的區別。被擁有讓她產生了一種有所歸依的安全感,被征服則讓她在奉獻中得到一種昇華的快樂。 看著躺在她腿上沉沉睡去的楊帆,古竹婷心中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快樂。今夜,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剝去偽裝,將他的脆弱痛苦展現於別人面前吧?而這個別人,是她。這個認知讓她開心、讓她滿足。 天濛濛亮了,倚著邸吻半睡不睡地打了個盹兒的古竹婷忽然驚醒過來,秋夜天寒,她是被凍醒的,打個冷戰,想到睡在她腿上的楊帆,古竹婷忽然有些擔心。 楊帆不知何時已經翻了個身,向著另一側睡了,古竹婷咬著唇想了想,雖然寧願與他這樣一生一世,可是天就快大亮了,府中上下就要開始忙碌,大夫人又有早起練武的習慣,這要叫人看見…… 古竹婷猶豫了一下,便輕輕推了推楊帆:「阿郎!阿郎!」嘴裡喚著,酸楚便湧上心頭,這一夜甜蜜如夢似幻,現在,到了該醒的時候了。 楊帆沒有醒,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繼續睡。古竹婷很苦惱,又輕輕推他,楊帆還是沒有醒,古竹婷試著想要把他側臥的身子扳正,手握在他的肩頭,指尖觸在他的脖頸上,觸及處滾燙一片。 古竹婷駭了一跳,趕緊屈起腿,把楊帆的身子整個兒扳過來,只見他兩頰赤紅如火,伸手一摸額頭,燒得厲害,古竹婷嚇得厲害,一顆心怦怦地亂跳:「他,竟然病了!」 古竹婷急了,她雖能抱得起楊帆,可讓她帶著一個大男人從房頂上躍下去,她可辦不到,她得找人幫忙。然而,守在內宅的只有她一個女人,其他守夜人都在外圍,這可怎麼辦? 正焦急處,迎面一幢房舍的門打開了,古竹婷看到從門裡走出來的人,大喜喚道:「三姐兒!」 三姐兒從房間裡出來,懶洋洋地打個哈欠,懶腰剛抻到一半,就怪異地停在半空,張開的嘴巴也合攏不上了:「古姑娘坐在房頂上,懷裡還抱著一個男人!」 三姐兒眼中的八卦之火立即開始熊熊燃燒起來。 古竹婷一見三姐兒如見救星,趕緊道:「三姐兒,你去尋架梯子……」 她還沒說完,三姐兒就興高采烈地轉過頭,沖房間裡喊:「桃梅,桃梅,你快來,你快來啊!」 披頭散髮的桃梅從房裡跑出來,一俟看清房上的情形,馬上跑到旁邊一間房前,雀躍地敲窗大喊:「習秋、小蓮、趣兒、綠萍、若香、依巧、安陽,你們快來看啊……」 一堆丫環起來了,接著一堆婆子也起來了,丫環和婆子們站在屋簷下,看著對面房上正沐浴在燦爛朝陽中的古姑娘,還有睡在她懷裡的那個男人,笑得合不攏嘴。 然後……然後……,在楊家時日最久的桃梅和三姐兒率先發現,古姑娘偷人偷上房的那個男人貌似是自家阿郎,一群人登時傻了眼。 這時候,小蠻走過來了,郎君昨夜明顯有很大的心事,後來使人問過老管事,說是郎君宿在書房了,小蠻更不放心,是以一大早就醒了,結果還沒等她趕到書房,就見一堆丫環婆子站在這兒,真奇怪,房上有什麼? 小蠻一到,丫環婆子們一哄而散,只有桃梅和三姐兒留下了,眉飛色舞的神情早變成了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怒視著房頂,她倆是大娘子的貼身丫頭,理當與大娘子同仇敵愾。 小蠻一看也不禁呆了:「郎君這是……,這怎麼說的,這要叫人看在眼裡,是妻子霸道不許丈夫進門兒,還是丈夫偷腥兒啊?可……就算偷香竊玉,也沒有偷到房上的道理吧?這要傳出去,得傳成什麼希奇古怪的流言?」 緊接著,阿奴叫人扶著,腆著大肚子也出現了。 「通通通……」 「噹噹噹……」 洛陽城的鐘鼓聲響起來了,欲哭無淚的古竹婷臊得滿臉通紅,帶著哭音兒地沖房下說:「大娘子,阿郎他……他生病了,得弄架梯子來……」 驚詫不已的小蠻定定神,趕緊道:「古姑娘,你先看護阿郎,我去尋架梯子。」 小蠻匆匆便走,一臉古怪的阿奴扭頭看了眼桃梅和三姐兒,壓低聲音,惡狠狠地下令:「你們趕緊去,叮囑那些丫環婆子,誰也不許亂嚼舌根,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要不然,扣六個月的月錢,對!半年!」 ※※※※※ 這一夜,溫柔坊裡可不清靜,雖然夜中的溫柔坊從來就沒有清靜過。 大唐是嫖行天下的年代,即便是官員嫖妓也不犯法,更無關於道德,甚至是一種社會時尚。所以才有嫖客杜牧、嫖俠李白、嫖棍白居易、嫖友元稹等一群既是官員也是名士的風流浪子。 在這個年代查封妓院幾乎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事,但是這天晚上卻發生了。 楊帆與武懿宗的事知道的人其實並不多,只有侍候在武懿宗房中的那些姑娘聽到客人們互相稱呼時才知道,接著有人出來補妝方便的時候,把這作為炫耀的資本說給了旁邊房間候客的姐妹,這才有了後來的故事。 等到楊帆怒闖青樓,攆得河內王落荒而逃後,這些姑娘們就很自覺地保持了緘默,再沒有一個人對別人說起這兩個男人的身份。這些姑娘都是什麼人?那是看一眼就知道你該巴結還是不該巴結,聊兩句就知道你的性情脾氣準能投你所好的狐狸精。 堂堂河內王丟盡顏面,落荒而逃,這種熱鬧也能張揚?她們只對老鴇子耳語了幾句,那老鴇便不敢哭嚎了,報官的念頭也徹底打消,趕緊叫人來收拾了殘局,對此事絕口不談。於是,不到半個時辰,樓裡便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男人們捏著錢袋,望著面前排排站的姑娘們,斟酌著誰醜一點誰俊一點、誰白一點誰黑一點,女人們則是等上床、在上床、正在趕去另一張床…… 誰知就在大家都很忙的當口兒,突然有大批的金吾衛急匆匆趕來,把整家青樓都給包圍了。據說是有一個突厥奸細混進了這家青樓,要把所有人帶走,逐一甄別。 武懿宗回過味兒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封口,仇是一定要報的,但當務之急是不能讓他醜態百出的事張揚天下,河內王是要面子的人。 ※※※※※ 「你好生敲打敲打他們,誰也不許亂嚼舌根,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要不然……,哼!哼哼!」 武懿宗獰笑兩聲,巡街使丁勝心領神會地點頭,想想又問:「曾經侍奉王爺飲酒的那幾位姑娘……」 武懿宗想了想,冷哼道:「先敲打敲打那老鴇子,不管這些女人可不可靠,都轉賣到揚州去,不許她們再在洛陽出現!」 「是!」 此處是洛陽府的大牢,不過所有人關進來後,丁勝根本沒讓洛陽府的人插手,而是派了金吾衛的人看管。這時,有人匆匆走來,對武懿宗道:「大將軍,原來您在這兒,梁王殿下正在找您。」 武懿宗扭頭一看,見是梁王武三思府上的一個管事,便跟著他往外走去,邊走邊問:「梁王尋我作甚?」 那管事陪笑道:「小人只是跑腿兒的,王爺可不曾對小的有所交待。」 武懿宗匆匆趕到梁王府,武三思迎出來,一見武懿宗便道:「懿宗啊,我有急事找你相商,咱們到書房……,咦?你怎麼了,一宿沒睡嗎,怎麼眼睛紅紅的?」 武懿宗一聽他問,恨上心頭,冷笑道:「還不是那個楊帆,我不把他挫骨揚灰,難消我心頭之恨!」 武三思眉頭一皺,不悅地道:「你們兩個又怎麼了?」 武懿宗與他一邊走,一邊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武三思睨了他一眼,曬然道:「那你打算怎麼辦?這種家務事,皇帝的侄子罵了皇帝的女兒,皇帝的便宜女婿出面討公道,你指望皇帝會幫你嗎?皇帝也是女人。」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八章 糾結的小古 武懿宗憤憤地道:「我當然不會到姑母那兒去告狀,我算是看明白了,當初吉頊在朝堂上斥責我,姑母貶他出京,根本不是維護我,而是維護她自己的臉面,她覺得吉頊沒把她這個皇帝放在眼裡。 如今她已引楊帆為心腹,如果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楊帆發難,姑母就該覺得是我不把她放在眼裡了。嘿!咱們這位姑母,維護的只是她的權威,血緣不值一文!我會等,等到可以發難的時候,再整治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武三思大感欣尉地誇獎道:「好!雖說碰過幾回釘子,可你如今懂得了謀而後動,那就很好。」 一進書房,就見周利用、冉祖雍、李悛、宋之遜、姚紹之等梁王心腹都在,濟濟一堂,武懿宗不禁詫然道:「這麼多人在商議什麼,還是為了延州冒賑案?」 武三思讓他坐下,道:「延州謝宇斌是魏王的人,這是我們的絕好機會,可以趁機肅清魏王勢力,還可迫使那些牆頭草倒向我們,怎可放過?正該趁他病,要他命才對。不過你是武將,無需操心此事,利用和紹之是御史,他們會做的。」 武三思說著,神色凝重起來,道:「我昨日剛剛收到一個消息,皇帝似乎有意還都於長安,今天找你來,咱們議議這件事情。」 武懿宗呆了一呆,奇怪地道:「還都長安?還就還唄,長安也好,洛陽也罷,有什麼區別?」 周利用等人或轉首他顧,或掩口輕咳一聲,武三思恨恨地瞪了武懿宗一眼,道:「旁的且不說,就說你,你現在可是金吾衛大將軍,兼領京都屯軍。如果皇帝還都於長安,你除了金吾衛還有什麼?洛陽屯軍能帶到長安去?你的兵,一下子就折了大半!」 「啊!」武懿宗恍然大悟,好像屁股底下安了彈簧似的彈了起來,喝道:「這怎麼成?不行,我們得阻止姑母。」 武三思瞪他一眼,喝道:「坐下!你怎麼阻止?你以為姑母要還都長安,就因為水患和漕運?姑母的眼光比你我要長遠的多。方纔我與利用、祖雍等人商議過,姑母的用意很明顯,她當初為何定都於洛陽,今日就是為何還都於長安。 可是這些年來,李氏被打壓的太狠了,洛陽已經是咱們武氏的天下,就算是攸宜,雖然不曾站在咱們一邊,可他也只是忠於姑母一人,一旦姑母殯天,他會怎麼做?他畢竟他也是姓武的。 姑母栽培楊帆分羽林之權,提拔李唐舊臣充斥朝堂,都是為了這一目的,可姑母還是不放心啊,她擔心只一交權,就得被咱們奪回來,我不希望你現在太張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現在不能讓姑母覺得咱們武家太霸道了,你明白嗎?」 武懿宗懶得明白,他只知道他的權力馬上就要被削弱了,他怒氣沖沖地道:「當初若不是咱們武氏為姑母造勢,不遺餘力地剪除李黨,又為姑母上書勸進,姑母能順順當當做天子麼,今日竟過河拆橋,那你說,咱們怎麼辦?」 ※※※※※ 楊帆被抱進臥房的時候又陷入了昏迷,期間只有短暫的清醒。 他的身體燒的燙人,身體強健不易生病的人一旦生病會更顯嚴重,何況這時代高熱不退是一種很容易就會喪命的疾病。 小蠻和阿奴都慌了手腳,趕緊使人去請醫士。昨日阿奴笑岔了氣兒,整個楊家便如臨大敵,今日阿郎重病,那就更不用說了,一時間洛陽名醫齊集楊府,開始會診。 楊帆這一病很難說是受了風寒還是怎麼,或者說風寒只是一個發病誘因。一個人生病,除了身體內部病灶或外物侵襲,其實還有第三種原因,就是情緒劇變、心理壓力,身體吃不消情緒波動造成的壓力時,就會生病。 楊帆的高熱不停固然有夜宿屋頂寒氣襲體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原因。情緒的極度壓抑與悲傷,最終變成高熱不退,哪能馬上好的利索。所以,雖有名醫開方下藥,可這心病,總也要一個慢慢痊癒的過程。 古竹婷把楊帆從房頂上抱下來,交給小蠻抱回寢室之後,她就逃之夭夭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她總感覺楊府上下所有的丫環婆子看著她時,眼神裡都寫著三個字:「壞女人!壞女人!壞女人……」 她現在頭昏昏的,恨不得也跟阿郎一樣,就此昏倒不省人事才好,可惜她偏偏一點頭疼腦熱的症狀都沒有。 古竹婷溜回古家,撲到炕上拉過被子往頭上一蒙,便嗚嗚地哭起來,慌得她娘跟什麼似的,卻又不知女兒究竟受了什麼委屈,坐在旁邊絮絮叼叼勸解半天,卻也沒個頭緒。 又過了一陣兒,得著信兒的古老丈從楊家匆匆回來了,一撩門簾進了女兒這屋,老婆子趕緊迎上去,輕聲細語地道:「老頭子,咱們閨女這是怎麼啦?」 老頭兒不答,背著雙手在屋裡踱了半天,衝著腦袋蒙在被裡的女兒說了一句:「哭啥呀!要我說吧,閨女,好樣的!」 古竹婷從被子裡探出頭,哭得梨花帶雨、抽抽答答:「爹!」 「哎!」 「你出去!」 老頭揉揉鼻子,道:「女兒啊,你別傷心,我看咱們阿郎,不是個敢做不敢當的,阿郎著了風寒,現在燒的不省人事。等他清醒了,我跟他說。」說完不待女兒發作,老頭便飛快地溜了出去,喜氣洋洋。 老婆子聽得摸不著頭腦,只是聽父女二人這番對答,似乎跟他們家的大恩人楊帆有關,老婆子便衝著駝鳥般重新鑽進被底的女兒問道:「閨女啊,你這是怎麼啦?莫不是……莫不是楊將軍怎麼著你啦?」 古竹婷把翹翹的屁股負氣地一拱,嫩手一甩,在被底哽咽道:「娘……」 「哎!」 「你也出去!」 ※※※※※ 「陛下欽聖皇之顧托,受嗣子之推讓,應天順人,二十年矣。豈不思虞舜褰裳,周公復辟,良以大禹至聖,成王既長,推位讓國,其道備焉!故舜之於禹,是其族親;旦舉成王,不離叔父。且族親何如子之愛?叔父何如母之恩? 今太子孝敬是崇,春秋既壯,若使統臨宸極,何異陛下之隧!陛下年德既尊,寶位將倦,機務殷重,浩蕩心神,何不禪位東宮,自怡聖體! 臣聞自昔明王之孝理天下者,不見二姓而俱王也。當今梁、定、河內、建昌諸王等,承陛下之蔭覆,並得封王,臣恐千秋萬歲之後,於事非便,臣請黜為公侯,任以閒簡。臣又聞陛下有二十餘孫,今無尺土之封,此非長久之計也。臣請四面都督府及要衝州郡,分土而王之……」 出現在武則天御案上的,並不是朝中大臣的奏疏,而是投送於御前的一封秘疏。當初武則天設銅匭,接受民間告密,藉機清洗政敵,但是等她登基以後,對銅匭便不那麼重視了。 銅匭依舊有人定時開啟,清撿其中的告密信,但是沒了朝中那班酷吏,基本上除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沒有什麼值得送到御前的舉報信了,可是這封密信一打開,就把負責清理銅匭的人嚇了一跳,沒敢遲疑,馬上呈到了御前。 這封密信很簡單,一共三段。第一段很不客氣地說,當今皇帝登基是因為先帝臨終的托付,兒子們又不能跟母親相爭,你現在應該學習大禹、學習周公,趕緊把國家還給李氏吧。 第二段把當今太子李顯狠狠地誇獎了一通,而且直言不諱地說,你老啦,國務繁忙,你是料理不來的,還是趕緊讓太子登基才是道理。 第三段更是變本加厲,說天下不應該有兩姓王爺。您封的武家那些王爺們還是降為公侯,罷黜公職,回家享清福去吧。您那些姓李的皇孫才應該馬上分封為王爵,派出去做都督、做太守,掌握實權。 銅匭是接受匿名信的,但是這封密信底下,還很光棍地署了作者的名字:國子監廣文館博士蘇安恆。當今朝廷在長安和洛陽各有一處國子監,這位就是洛陽國子監的人。 草包有時候也有草包的作用,武三思召集親信商議對策的時候,武懿宗一句「當初我們上書勸進」給了周利用很大的啟發,他馬上想出了一個以退為進的法子:「上書勸退」,而且一不做二不休,不但勸退皇帝,連武家的王爺們也要削爵罷職。 按照他們的揣測,以武則天一向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強硬性質,只要看到這封密封,一定會大光其火,不要說還想按部就班一步步安排傳位於皇太子的事情,震怒之下,立即廢了皇太子都未必不可能。 武則天確實極為憤怒,看到這封信,她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嘴唇都顫抖起來。她只要還在位一日,就不會痛痛快快地交出權力,更不要說是這種貌似恭訓實則無理之極的轟她下台,這且不算,居然還要削所有武家人之權,連王爵都削掉。 武則天的眉毛殺氣騰騰地立了起來,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朕剛剛給了你們三分顏色,這是得意猖狂,準備反攻倒算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二十九章 鼓不敲不響 武則天怒意一起,不但上官婉兒噤若寒蟬,便是張昌宗和張易之也不敢多言了。 可武則天驚怒片刻,忽然若有所思,繼而便微微地冷笑起來:「皇儲已定,魏知古、姚崇一班人會這麼沉不住氣?顯兒謹小慎微,一向畏母如虎,什麼時候膽子突然變大了?這個小卒子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誰也不知道武則天在想什麼,她臉上堆積的皺紋如同一道道淺淺的溝壑,已足以掩飾她一些微小的神情變化,看起來,她就像是沒有任何表情。過了許久,武則天忽然拈起那封密信,輕描淡寫地對上官婉兒道:「轉政事堂記檔!」 上官婉兒有些驚訝,這本來是一封密信,轉政事堂?那就是公開了,滿朝文武都會馬上知道。 武則天很滿意她露出的驚訝神色,叫人摸不透自己的心思,才是上位者保持神秘與權威的有效手段。武則天又淡淡地加了一句:「國子監蘇博士關心國事,朕心甚慰,下諭嘉勉,賜食!」 婉兒斂去驚訝的神色,畢恭畢敬地答應一聲,輕輕退了出去。武則天臉上恬淡的神色慢慢隱去,眉宇間輕輕籠起一抹憂慮:「侄兒們還是不死心啊,我所做的種種安排,能保證我百年之後,江山順利傳承麼?」 …… 楊帆到底是身體強健,高熱在持續兩天之後開始消退,第三天下午的時候,經過一上午的昏睡,他已明顯恢復了些精神,眼神也開始變得清明,一直守在他身旁的小蠻不禁鬆了口氣。 「郎君總算有起色了,這幾天,家裡人不知多擔心,阿奴剛剛還來看過你,她挺著個大肚子挺不容易的,我叫她回去休息了。」 小蠻歡喜地說著,輕輕吹涼粳米粥,一口口餵給楊帆,楊帆的眼神先是有些飄忽,不知想著什麼,慢慢的,焦距才落在小蠻的身上。 小蠻依舊那麼美麗,兩個孩子的誕生並沒有對她的身材體態造成一點影響,如果說同以往不同處,就是她以前那種不經意間就會流露出來的女將軍的高傲與冷峻全然不見,如今的她就是一個溫婉溫柔的小婦人。 侍候她的丈夫、看顧她的孩子、辟辟啪啪地打著算盤,計算著家裡不斷增長的財富時就會禁不住眉開眼笑的小婦人,她的世界小小的,曾經裡邊只住了一個阿兄,現在則只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 她到現在也不明白那一天丈夫為什麼突然獨自離開府邸,又為什麼那麼晚才回來。為什麼情緒那麼低落,又為什麼大醉之後復又大病,她感覺到丈夫一定有什麼極不開心的事,可他不說她就不問。 這樣的女人,就是最有魅力的女人,不在於她的容顏有多麼美麗,而是她對男人全心全意地付出和溫柔,那一往深情,又有幾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不為所動? 楊帆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柔荑。他的手有些濕熱,還有些虛弱,楊帆抓著小蠻的手,用那嬌嫩光滑的掌背輕輕摸挲著自己的臉頰。經歷過世事莫測人生無常,他更加珍惜現在所擁有的。 門口悄悄探進一個小腦袋,桃心型的別緻發頂。然後是另一個,頭上梳倆小角丫,緊接著兩顆小腦袋又一起縮了回去。斜照在地上的陽光已經把兩個小傢伙的身影清晰地投射進來,可兩個孩子還未察覺,依舊在門外認真地互相推讓著,想讓對方先進去。 楊帆和小蠻看了不禁相視一笑。 最後,姐姐勝出,弟弟怯生生地探進頭來,眨巴著大眼睛問道:「爹爹,你好些了麼?」 這幾天家裡發生的事,兩個小傢伙都感覺的到,他們在娘親眼裡可一直是比眼珠子還金貴的小寶貝兒,可這幾天連娘親都顧不上他們了,娘親每天都衣不解帶地守在父親的身邊,雖然在他們幼小的心靈裡還不是很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還是不由自主地小心起來。 楊帆看著一雙可愛的兒女,咧開有些皸裂的嘴唇微笑道:「當然好多了,來,兩個小傢伙,你們快進來。」 楊念祖一聲歡呼,搶先跑進來,後面跟著他的小姐姐思蓉,眨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楊帆把一雙兒女拉到身邊,輕輕擁抱著他們小小的身子,忽然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的心底,一直像是有一塊巨石亙在那裡,壓得他喘不上氣來。這時卻像巨石突然被搬開了似的,那種驟然一輕的感覺讓他長長地舒了口氣…… 「爹爹吃不下了,誰幫爹爹吃點兒?」 楊帆從小蠻手裡接過手帕,輕輕擦著嘴角笑問。 念祖馬上踴躍報名:「我,我,我吃!」 雖然念祖一點也不餓,還是大口吃下了碗裡剩下的幾匙粥,他覺得自己能幫父親做點事了,很開心。 「好啦,讓爹爹休息一下吧,娘帶你們出去玩。」 一家人度過了一段溫馨快樂的時光,小蠻牽起一雙兒女的小手,回眸看一眼氣色正漸漸變好的丈夫,稍稍猶豫一下,故作漫不經心地道:「天氣漸漸涼了,郎君要喝酒可以,卻再也不可跑到屋頂賞月了。」 楊帆乾笑兩聲,「嗯」了一聲。 小蠻又道:「古姑娘……自從那天起就再也沒露過面呢。」 楊帆「啊」了一聲,道:「怎麼,她也病了麼?」 小蠻抿抿嘴唇,道:「那倒沒有,只是……郎君因為發了高熱,人事不省,昏倒在她懷裡,她一個人無法把你搬下來,結果……,雖然府上沒有人說三道四,可人家一個姑娘,難免臉皮兒薄……」 楊帆若有所思,等小蠻走到門口的時候,楊帆道:「小蠻,你……請古姑娘過來一下吧,我和她談談。」 ※※※※※ 古竹婷走進月亮門,一見左邊石子路上正有兩個青衣丫環說說笑笑地走來,下意識地向右一閃,繞上了林蔭掩映下的一條竹林小道。這邊若有人來可是不好閃避,但是另一條道上已經有人迎面走來,現在有點杯弓蛇影的古姑娘別無選擇。 結果,剛剛逃上竹林小道,只拐過一道彎兒,迎面就看見阿奴由一個小丫環攙著,正迎面走來,古竹婷再無處躲,只好站住身子,一張白淨面皮已經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紅。 「古師!」阿奴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歡天喜地的迎上來,古竹婷硬著頭皮走上去,施禮道:「二夫人。」 阿奴托住她盈盈拜下的身子,嗔道:「古師怎麼突然跟我客套起來了,叫我阿奴就好。」她擺擺手,讓那小丫環退下,陪著古竹婷一起往前走,笑吟吟地道:「這幾天怎麼都不見古師呢?」 古竹婷吱吱唔唔地道:「其實……我晚上還有值夜的,只是白天有些事情,所以沒有過來……」 阿奴恍然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府上有人說了什麼惹得古師不悅呢。」 古竹婷頗為不安,趕緊道:「沒有沒有,能……能有人說什麼。」 阿奴道:「說的是啊,這府裡啊,誰要是敢對古師不敬,要是叫我知道了,一定饒不了他。哦,對了,阿郎身子已經大好了,現在有了精神頭兒,阿郎可是剛一醒來,就著人請古師來呢。」 古竹婷明明什麼都沒做過,聽他這麼一說,好像自己真的幹過見不得人的事情,心虛的不行,心口通通地亂跳,連話都不敢接。 前邊陽光一亮,已經走到林邊,阿奴忽然站住,對古竹婷道:「我還要去園中散步,就不陪古師過去了。」 古竹婷點點頭,如釋重負,方才陪阿奴走這一段,她可是心驚肉跳。阿奴似笑非笑地瞟著她,突然道:「古師,你說以後,人家是該叫你姐姐呢還是妹妹呀?」 古竹婷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紅到發紫,紫到發黑,眼看就有爆發腦溢血的可能,她結結巴巴地道:「甚……甚麼……姐……姐妹?」 阿奴調皮地笑:「其實細論起來,人家比小蠻還大幾個月呢,可還不是一樣要叫她姐姐?這麼論起來,古師也該叫人家一聲姐姐才對,嘻嘻,世上規矩就是如此,你可不要怪我不尊師重道喔。」 「你……你胡說什麼?」古竹婷倉惶地往前逃,腳尖在石子地上一絆,差點兒摔個跟頭,以她的身手,若非方寸大亂,怎也不至於此狼狽。 林蔭後面忽然轉出了小蠻,看看古竹婷倉惶逃去的背影,嗔怪地對阿奴道:「你呀,言語不要如此刻薄。」 阿奴向她扮個鬼臉道:「我才沒有,明明是一番好心。」 小蠻叫道:「這也叫好心?我從來沒看過古姑娘這般倉惶。」 阿奴歎了口氣,對小蠻道:「姐姐,你心裡從小就只有郎君一人,早就把心交給了他,自然不會明白。這層窗戶紙若是不捅破,我這位古師就會一直躲,你不給她下猛藥是不行的。 她的心思呀,我最清楚,從小把心護的嚴嚴的人,輕易不會動情,可一旦動情,卻又最是敏感,又怕人家不喜歡她,又怕受了人家傷害,很容易就會做傻事。對付這樣的傻女人,就得說白了說開了,逼得她無路可退!」 小蠻忍俊不禁地道:「你是說,就如那糊里糊塗便出了家,給人家做了個把月的義務小工,幫人家抄了好多本金剛經的那位淨蓮師傅?」 淨蓮正是阿奴當初以為楊帆移情別戀,以致傷心欲絕,在淨心庵裡出家時的法號,小蠻這麼一說,阿奴的臉蛋兒登時也紅了,俏俏的如同一朵盛開於枝頭沐浴於風中的春桃花。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章 當面鑼 古竹婷紅著臉站在楊帆門前,逡巡半晌,欲進不進,腦子裡亂烘烘的,只是不斷回想阿奴說過的話。旁邊有兩個青衣小婢很好奇地看著她,都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她也視而不見。 本來嘛,怕見人是因為怕人說閒話,現在可好,所有人都認定她和楊帆之間已經發生了什麼似的,她老爹這麼想、她老娘這麼想、她那幾個缺心眼兒的哥哥也這麼想。原以為楊府裡的丫環婆子只是在背後嚼舌根子,現在可好,連阿奴都當著她的面挑明了讓她認姐姐。 如此這般,還有什麼好躲的?蚤子多了不怕咬,死豬不怕開水燙,債多了不愁……,可是……怎麼一站到楊帆門前,就又膽怯了呢? 「阿奴為什麼那麼說?是不是阿郎對她說過什麼了?可阿郎……阿郎真的喜歡我麼?」古竹婷心裡琢磨著,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受寵若驚。 「咳,誰在外面?」 屋裡忽然傳出楊帆的聲音,古竹婷心中一驚,顧不得多想,一步便邁了進去:「阿郎!」 古竹婷往屋裡一站,身子站得筆直,雙腿卻不受控制地痙攣起來,「突突」、「突突」…… 「古姑娘來啦,你坐。」楊帆微笑著指了指自己旁邊的座位,古竹婷站著沒動,兩條腿還在打顫。楊帆艱難地想要坐起來,古竹婷一見,這才努力指揮著兩條腿走過去,在榻邊坐了。 楊帆躺在榻上,雙手交叉胸前,沉吟半晌,似有話說,卻又不便啟齒的樣子。 古竹婷見了,一顆心跳的更加厲害,她想聽又怕聽,身子依舊保持著坐姿,屁股卻漸漸抬起,虛懸在椅上,一副隨時準備逃命的準備。這副模樣,哪裡還像一個十三歲就潛進重重埋伏,摘了一方都督大帥項上人頭的女中豪傑? 「那天晚上……我哭了沒有?」古竹婷聽的一呆,萬沒想到楊帆猶豫半天,問出的居然是這麼一句話,看著楊帆滿是期待的目光,她突然福至心靈地搖搖頭,道:「沒有,阿郎當時只是喝酒來著。」 楊帆鬆了口氣,趕緊點頭道:「我想也是,我想也是,那……我沒說什麼胡話吧?」 「沒有,阿郎只是賞月喝酒,然後……就睡著了,什麼……什麼都沒說……」 楊帆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 古竹婷的一雙眼睛漸漸彎成了月牙兒,阿郎好有意思,喝醉了放縱,醒酒後又嫌丟人,她覺得這位宗主一點兒也不可怕。 人總有一個認識過程。當初的姜公子,最初在她心中,也是高不可攀的天上人物,當她發現那人並不可怕之後,剩下的就只有可恨了,然而眼前這個……卻只讓人覺得可愛。 忽然,古竹婷想到了什麼,心頭一沉,彎如月牙兒的俏眼便是一黯:什麼都沒說,豈不是說那句叫她這幾天一直想入非非的話也要收回去了?可是面對楊帆期待的目光,她生不起一點拒絕的念頭。 「咳!我當時醉了,是睡在你腿上麼?」 「沒有沒有,阿郎當時明明睡在……」 古竹婷急急否認,楊帆卻望著她,很認真地道:「沒有錯!我記得我確實是睡在你腿上了。」 古竹婷迷惑了,她完全不明白楊帆的意思。楊帆笑了笑,又道:「這幾天,家裡有些丫環婆子在嚼舌根吧?」 「沒有沒有……」 楊帆一揮手,道:「讓她們嚼去,你別往心裡去,我睡自己女人腿上,礙著他們什麼了?」 「阿郎說的是……啊!」 古竹婷一屁股坐回椅上,兩條腿登時軟成了麵條兒,身子也似被抽去了骨頭,若不是背部倚著,身子馬上就要滑到地上去。她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戰戰兢兢地道:「阿郎……與……說什麼?」 楊帆凝視著她,目光很溫柔,看在她的眼裡,就像那晚的月亮,有時明亮,有時朦朧。古竹婷想看又不敢,在這忽明忽暗的目光下拚命地想:「我是不是在做夢?像大前晚、前晚、還有昨晚一樣在做夢……」 楊帆柔聲道:「你的情意,我明白。可是為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我卻一直猶猶豫豫瞻前顧後,或者說是……可有可無吧。可恥的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做別的選擇,所以,我心安理得地享受……」 古竹婷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什麼,苦盡甘來的甜,遠比水到渠成的感覺更加強強烈,她現在就像一口氣兒喝光了一罈子劍南燒酒,整個頭都暈乎乎的,她悄悄掐了一把大腿,很痛,果然不是在做夢。 楊帆道:「可是捫心自問,如果你真的做出別的選擇,或者上天給了你一個不可挽回的結局,我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傷心?所以,我說……我真的是一個混蛋。現在,我說出來,你可以拒絕,但我至少不會再後悔了。」 說到這裡,他的心頭又是一慘,他的心頭有一道深深的創傷,痛起來就撕心裂肺,他要把那傷口深深地埋起來,同樣的傷他不想再受一遍。他凝視著古竹婷,深沉地道:「你願意麼?」 「我……我願意!」 古竹婷攢足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了她的回答,然後她就淚如泉湧。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哭,總之,讓淚流出來,她心裡才會好受。 ※※※※※ 楊府門外,兩輛牛車輕輕停下,策馬於四周的衛士警覺地四下打量著。 一路過來,他們已經注意到巷口開小食鋪的店主一家、巷子裡推車販棗賣糕的兩個小販,還有細弄裡「偶然」經過的幾個行人、一戶人家門口坐著馬扎做針線活兒的兩三個老嫗,都是一等一的技擊高手。 這條巷子,在楊帆繼任宗主之後的兩年裡不斷地進行經營,如今早已成了龍潭虎穴,根本不像楊帆公開展示出來的那點力量,什麼古氏一家、還有楊府裡寥寥無幾的繼嗣堂護衛。 如今這般情形,可是看得他們心驚肉跳,如果對方想要強行發難,他們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沈沐卻似毫不在意,他從車裡出來時,臉上還有一抹淡淡的笑容,顯得非常輕鬆。這人雖然不懂半點武功,可他的心胸魄力、智慧膽量,無疑都是人中翹楚。 「崔公子,請!」 沈沐笑吟吟地向另一輛車中走下來的崔林做了個舉手相邀的表情,並肩走向楊家的府門。崔林軟硬兼施,終於把沈沐請來了,可他不放心,生怕這兩個人一見面,三言兩語之下又大打出手,於是他也來了。 「請問兩位是……」 楊府的門子莫玄飛馬上迎上來,上下打量二人,心中暗暗琢磨:「這個年輕些的公子有點面熟,好像前幾天來過我家。」 崔林道:「本人清河崔林。這位是我的朋友,今日聯袂登門,拜會尊府主人,勞煩通稟一聲。」 莫玄飛道:「不巧的很,我家主人有恙在身,今日不見客,兩位請改日再來吧。」 崔林哪裡肯信,只道是楊帆早就囑咐了門子托病不見,登時大為不悅,他把眉頭一皺,道:「前幾日我來尊府時,二郎還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就病了?他得了什麼病?」 莫玄飛心道:「你這客人好生不講道理,告訴你主人身體不適,你走人就得了,還問得了什麼病,你是醫士麼?我家主人得的是馬上……哦不,是房上風,能說給你聽麼?」 莫玄飛把臉一沉,道:「足下如此追根問底,豈是為客之道?」 崔林道:「今日崔某與這位朋友是一定要見見二郎的,你一個門子,做得了主人的主?叫他出來相迎!」 「哈!好大的口氣!」 莫玄飛把眼一翻,搶白道:「你誰呀你,我告訴你,我楊家這道門,要是我家主人肯見的,就算只是一個挎籃賣菜的夥計,我家阿郎也會親自相迎,因為那是我家阿郎的舊相識,我們阿郎念舊。要是我們阿郎不肯見的人,除非你是當今皇帝,我們攔不得,其他人就送你一碗閉門羹,你還真別到我家來擺譜,出去!」 崔林出身豪門,到哪兒一報名號,人家主人都是倒履相迎,這還是頭一回被人家府上的一個下人如此呵斥,只氣得他臉皮發赤,怒聲道:「楊帆這是不肯善罷甘休了?好好好!一切後果,你叫他自己承擔!」 崔林說罷轉身就走,卻被沈沐一把拉住,笑吟吟地喚著他的表字道:「伯儒息怒。」 沈沐扭頭對莫玄飛道:「尊主人有恙在身,我們來的可真是不巧了,只是事關重大,小兄弟,你衛護家主之心固然可嘉,這事兒卻不是你能做到了主的,你去通稟一聲,就說沈沐來訪,若是尊主人當真不見,沈某馬上就走,絕不讓你為難。」 莫玄飛緩和了顏色,先看看他,又看看崔林,點點頭道:「你這人說話倒是通情達理,得,那我走一趟,你們等等吧!」 莫玄飛轉身向後宅走去,崔林氣咻咻地道:「豈有此理,明明是他說要與你一唔,如今卻又托病不見。」 沈沐目光閃動,淡淡地道:「伯儒不要著惱,依我看,二郎只怕是真的病了。」 崔林瞪了他一眼道:「這樣的托辭你也相信?」 沈沐微微一笑,道:「若是托辭,這個門子就直接趕人了,幾句好話,你以為他真敢回去報信?」 崔林怵然一驚,心中暗想:「難怪他有今日成就,光是這觀察入微的本事,我就不如他。」一時間,倨傲之意卻是淡了。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一章 王見王 房間裡,楊帆試著想要坐起來,終覺有些乏力,不禁苦笑搖頭道:「真是好漢也怕病來磨啊,古姑娘,請你扶我一下。」 「哦!」 古竹婷趕緊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把楊帆攙起,再把厚厚的靠枕墊在他的背後,一看他目光所及,馬上會意地從桌上拿起水杯,看著楊帆喝水,她的心裡甜甜的。 「古姑娘……」 「嗯!」 楊帆沉默了一下,忽地啞然失笑,道:「這麼叫,似乎太生份了,我以後就叫你小婷好不好?」 古竹婷紅著臉蛋,盯著自己的腳尖忸怩道:「小時候,爹娘才這麼叫我……」 楊帆撓撓頭道:「這麼叫不合適嗎?那……那我叫你竹婷可好?」 「不不不,小婷挺好,就叫小婷好了。」 古竹婷在楊帆面前有兩塊最大的心病,一個是她卑微的身份。一個跑江湖的女子,不太容易被正統人家所接受,更何況她原本還是最卑微的奴籍,連個良民百姓都算不上。另一個,就是她比楊帆歲數大。 如今這時代雖然正是女皇當權,可真正能與男人坐而論道的也只是極少數身份高貴大權在握的女人,整個天下依舊是森嚴的男尊女卑制度。 這些東西體現在政治上,比如內廷之外,再無女官。體現在法律上,比如妻毆夫徒一年,夫毆妻減凡人二等。高低貴賤,一目瞭然。體現在生活上,那點點滴滴中尊卑貴賤的規矩就更多了。 比如妻子絕不可以走在丈夫的前面,甚至不可以並肩而行;比如睡覺男人要睡在榻裡,女人絕不可以從他身上翻過去,如確需經過,只能從腳邊爬過;比如男人很少會找比他個頭高的女人做妻子,哪怕這個女人再美;還有就是女人比男人歲數大,在這個時代,這都是極大的忌諱。 「小婷」,這個稱呼,讓她在心理上覺得比對方小一點兒,而且……讓她心裡暖洋洋的,有種被人寵著的感覺。「寵著……」,從她四歲開始練習武功開始,何曾再有機會被人寵過。 楊帆道:「成,那就叫你小婷!小婷,你同意,那咱們的事就這麼定了,不過我考慮,暫時先不要談婚論嫁,總要給家裡人一個適應的時間,另外……小蠻和阿奴那裡我還沒有打招呼,再就是朝堂上近來多事……」 楊帆說到這裡,忽然想到朝廷遷都的密聞,不禁輕輕皺了皺眉。他不認為這麼大的事情會是隱宗促成,但是這件事如果成真,客觀上會幫隱宗的忙,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古竹婷垂眉斂目,楊帆說一句,她便應一句,溫婉柔順的不像話。她是個很傳統的女人,隋唐以來漸漸侵襲中原的胡風,吹得進九重宮闕的皇宮大內,卻吹不進以傳統自傲的世家豪門。 崔家人從不穿胡服,崔家的女子不許沒有規矩地拋頭露面,崔家偌大府邸連一具胡氏傢俱都沒有,既便她是十步殺一人的女中豪傑,可是對自己的男人也必須絕對服從,這個理念是深深銘刻在她骨子裡的。 在得到楊帆承諾之後,古竹婷就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女人,即便她有通天徹地之能,而他手無縛雞之力,古竹婷對楊帆也生不起一絲抗拒。禮法是一股無形但無比強大的力量,由於她的特殊身份,這種尊卑觀念於她而言尤為強烈。 楊帆見她這麼聽話,反而有些不安了,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你不要多想,我作出的承諾就一定會做到。只是有些事總要有所準備。」 古竹婷被他握住小手,登時身子酥了,心也化了,楊帆不管要她做什麼,都是只有順從,哪裡還能說出半個不字,再加上楊帆初次這般溫柔地待她,她緊張的話都不敢說,只是小雞啄米般點頭。 楊帆大概是張揚跋扈的女人見多了,小蠻和阿奴雖不跋扈,卻也活潑的很,對古竹婷這種受氣小媳婦兒的模樣很不適應,忍不住道:「小婷,你不用這麼怕我。」 古竹婷趕緊申辯:「沒啊,我沒怕阿郎。」 楊帆無奈地道:「不用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要是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我會考慮。」 古竹婷趕緊搖頭:「我沒想法啊,阿郎說怎樣,那就怎樣。」 「我是說……」 「嗯?」 一張俏麗的面孔,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巴巴地看著他,一副「恭聆聖訓」的模樣,楊帆不禁苦笑著以手撫額,古竹婷怯生生地道:「阿郎,奴……奴是不是說錯話了?」 楊帆苦笑道:「沒有,我很喜歡啊,呵呵……」 笑聲未了,三姐兒出現在門口,輕聲稟報:「阿郎,門子傳來消息,說是府前有崔林、沈沐求見,阿郎你看……」 「哦?」楊帆思索了一下,道:「請他們進來,到這裡來!」 三姐兒答應一聲,轉身離開了。 古竹婷不安地道:「阿郎,我……我要不要迴避一下?」 楊帆看她謹小慎微的樣子很是無奈。雖然一個這樣俊俏可愛,而且擁有一身詭譎莫測的驚人武功的女人對他如此俯首貼耳,很能滿足一個男人的大男人心理,可是以後兩人要朝夕相處的,總是這般,她該多麼辛苦。 「也許多接觸接觸,讓她適應了這種新關係就會好些。」想到這裡,楊帆搖搖頭,道:「不,你留在這兒,陪我一起見他們!」 青衣小帽的家人引著崔、沈兩人到了前廳,再由老態龍鍾的牛老管事引著他們去後宅,在後宅一處月亮門口,交由三姐兒引著,經修林小徑、假山池水、葡萄籐架,一路行來,到了一處環境雅致的精舍。 從這處房舍建制的位置來看,應該是此宅主臥所在,男女主人日常起居之處。崔林心中的怒意漸漸淡了,楊帆能引他二人來這個地方,應該是真的身有不適,否則大可臥於書房佯作不起,能讓客人登堂入室進入這個地方,就不大可能是裝模作樣了。 崔林心中暗暗納罕:「難道楊帆真的病的很重,以致連起身迎客都覺的吃力?」 雕花鏤飾的門扉處,俏生生地站著一位身材頎長、舉步優雅的美麗的女子,翠色短襦,紅色方片直裙,一條淺綠絲帶束著細細的小腰,柔軟的衣裳貼著豐隆高翹的臀部,裙子的下擺則是斜弧形的多褶斜裾,彷彿一條燃燒的美人魚。 看到崔林和沈沐並肩走來,這條美人魚微微蹲身為禮,輕盈的就像擺了擺她美麗的尾巴,用柔糯的聲音道:「沈公子,崔公子,請!」 這般柔美的聲音落在一向喜歡鑒賞美女的沈沐耳中,他的眉毛不由微微一挑。看這女子,姿容嬌美,蛾眉細長,眼波媚麗,瑤鼻兒象牙般精巧白晰,一線紅唇微微地抿著,斜挑起一抹鮮麗的嫵媚,叫人眼前一亮。 這女子就是古竹婷了,原本就是極美麗的一個女子,此時剛剛得到了愛郎的承諾,芳心有寄、終身有靠,那神采飛揚起來,真是別具容光,即便以沈沐和崔林的眼界,早就見多了美女,也不禁多看了她兩眼。 三姐兒在門外蹲身站定,由古竹婷引著兩人登堂入室,轉向內間。楊帆如今還比不得王侯,更不及世家底蘊,可畢竟身份地位與往昔大不相同,楊府也有了重門疊戶的森嚴氣派。 內部由十二扇屏的八角花鳥屏風與外間隔開,一轉進去,躍入眼簾的就是一張橙色帷帳輕分的酸枝紅木雕花架子床,床邊還有一張同樣質料精雕細琢的梳妝台,梳妝台上置著一架雞心形可翻轉的銅鏡。 余此之外,再無一物,斜照的陽光映得桌面發出琥珀色的光,珠寶首飾、胭脂水粉都在下面的抽匣裡面,沈沐只看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具加了機關的梳妝匣,只消一按按鈕兒,抽匣就能自動彈出來,是時下最受豪門歡迎的一種妝台。 貼著床榻處還有一張高腳幾,上面有一隻細白瓷的花樽,裡邊插著幾莖花枝。旁邊還有一隻托盤,上邊放著湯碗、藥罐。 沈沐和崔林一起望向榻上,楊帆倚著一個厚厚的靠墊,正微笑地望著他們,雖然他的氣色現在已經好多了,可是與正常人畢竟還有差距,崔林和沈沐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不是有意裝病,他的確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楊帆微笑道:「二位快快請坐,楊某有恙在身,不克遠迎,恕罪!」 崔林訝然道:「前幾日來訪時,楊兄還好端端的,怎麼突然間就病了?」 楊帆搖頭苦笑道:「生老病死,向來都是不由人的,因何生病,我又哪裡說的清楚。」 古竹婷聽了俏臉卻是一紅,心虛地給二人搬過錦墩,讓他們坐了,又側著身子,在不阻擋楊帆視線的同時,用一雙纖纖玉手,麻利地把稍稍散下的帷帳又束緊了些,然後便俏生生地退到床頭處,像個低眉順眼的小妻子似的,卻並沒有退出去。 沈沐略顯意外地瞟了她一眼,隨即便露出一絲瞭然,這才目注楊帆,微笑道:「我與二郎一別,迄今該有三載了吧?記得那時二郎還是羽林衛中一郎將。不想闊別三年,二郎竟有這般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為兄在新羅也聽說了二郎做下的轟轟烈烈的許多大事。以一己之力鬥垮御史台那班酷吏、安撫南疆六道諸蠻、奇襲契丹老剿,平定河北之亂,操縱官吏大選,智護廬陵回京,如今又攪得關內道一片腥風血雨。 呵呵,再聯想起此前二郎巧妙離間吐蕃王相、智退突厥十萬大軍,如此種種,令人撫掌讚歎。如今,二郎在朝,那是官至四品的忠武大將軍,在野,又成了我繼嗣堂顯宗宗主,真是可喜可賀!」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二章 龍兄虎弟 楊帆微笑道:「呵呵,小弟做這顯宗之主,其實只是因緣巧合。於沈兄而言,或許可賀,若說可喜,此言當真麼?」 沈沐鄭重點頭,一臉認真地道:「當真,此乃沈某肺腑之言,絕無半字虛假。」 楊帆目注他良久,輕輕點頭道:「這三年,沈兄並不是都在新羅吧,如果我沒說錯的話,沈兄應該已經回來一年了,可惜小弟消息閉塞,對此一無所知,要不然,欣聞沈兄遠歸,小弟也會覺得可喜可賀的。現在麼……,小弟病體虛弱,倒勞沈兄你登門探望,實在遺憾。」 二人一見面,便是一番唇槍舌劍,崔林聽得如坐針氈,他時而向沈沐遞個眼色,時而向楊帆飛個眼神兒,生怕這顯隱二宗之主一言不合,又要大打出手。 他今日來,雖然是做為世家代表、顯隱兩宗的調停人,可是他身份資歷都不夠,權柄又不及二人重,只能委婉地提醒與安撫,若是直接充當裁判,他是不夠資格的,除非七大世家閥主出面。 聽了楊帆的話,沈沐深深地歎了口氣,道:「二郎怕是對我心有怨尤吧,我知道,以你我二人的交情,一回來,為兄就該來探望你的,二郎做了顯宗之主,基於顯隱二宗的關係,為兄更該與二郎多作探討。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楊帆也歎了口氣,深有同感地點頭:「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弟對這句話原還不甚瞭然,如今做了這顯宗宗主,才明白居其位謀其政的道理,有時候真是由不得一己好惡的。所以,小弟很明白沈兄的苦衷,也就無所怨尤了。」 沈沐目注楊帆,似笑非笑地道:「二郎此言當真麼?」 楊帆鄭重點頭,一臉認真地道:「當真,此乃楊某肺腑之言,絕無半字虛假!」 這句話恰是沈沐方才說過的,二人目光一碰,忽然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古竹婷側立一旁,凝神傾聽著這顯隱兩宗的大宗主唇槍舌劍暗打機鋒,目光卻只是留連在楊帆的身上,明亮澄淨的眸子裡不時閃過一道異樣的神彩:「阿郎一本正經時好看,裝模作樣時……也好看得緊呢!」 兩人這番話聽在崔林眼中,卻儘是假惺惺的套話了,他急不可耐地咳嗽一聲,說道:「二位若是能互相諒解,偃甲息兵,那樣才好。二位都是一宗之主,為了本宗的利益有所謀劃無可厚非。 可是,如今你們二宗之爭,不僅傷害了顯隱二宗自身的利益,也傷害了各大世家的利益。各位長輩希望你們能夠相互體諒,有什麼問題磋商解決,盡快達成和解、解決紛爭,兩位就不要繞圈子了,不妨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楊帆和沈沐本來談笑晏晏,不知道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事的人,根本聽不懂他們之間打的機鋒,看起來二人就彷彿一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似的,但是崔林這句話一說完,楊帆和沈帆幾乎同時變了臉色。 沈沐坐直了腰桿兒,楊帆也坐直了身子,兩人臉上的淺笑同時消失,換成一副肅然模樣。 沈沐肅然道:「私底下,我跟二郎算得上是知己朋友,可是你我畢竟各有一班兄弟跟著討生活,如果因私廢公,那就不妥了。所以,為了本宗的利益,有些事我們還是要說個明白的。 我們不管怎麼爭,畢竟都是一家人,繼嗣堂自家人怎麼爭都沒有關係,二郎你借用官家的勢力那就不妥了。宦途險惡,有些事可以擺到檯面上說,有些事只能放到台下講,其中變數太多,很容易脫離掌控,到時候不免害人害己!」 楊帆道:「沈兄前半句話甚合小弟之意,後半句可就不怎麼中聽了。本來若非沈兄擊敗姜公子,小弟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顯宗之主,溯本求源,我該感謝沈兄才是。然則,我現在已經做了顯宗之主,自然不能因私廢公,我就該替顯宗說幾句公道話。 沈兄當初長安一戰大敗姜公子,沒有借用過官場之力麼?如果沒有,那麼小弟今日所為與沈兄又有何相干?朝廷上處置貪官,是為國除蠹蟲、為民除大害,天公地道,法理昭彰,怎麼就牽連到沈兄你了? 如果那些貪官貪污挪用糧草與隱宗沒有關係,那麼我何曾有過針對你隱宗的舉動?如果你們之間有莫大干係,那麼就是你隱宗率先借用過官方之力,是你們先壞了規矩,只不過沈兄借的是權,小弟借的是法,有什麼區別嗎?」 兩個人就像對簿公堂的訟師,目光如鷹,緊緊懾住對方,一開口就火藥味十足,崔林心中很是不安:「就這兩位現在這副模樣,今天真能談和嗎?」他對今天的會唔本來還是抱著相當大的期望,現在卻有些不確定了。 剛剛從單相思進化到熱戀狀態的古姑娘目前正處於「花癡期」,她的男人,不是優點會看成優點,優點的會無限放大,所以她只聽得心花怒放:「阿郎不只好看,口才也犀利的很呢!」 沈沐沉聲道:「當然有區別。我隱宗借權,借的是一官之權,而你們借法,借的是一國之法。一人之權只及一人。一國之法卻難免殃及無辜。你可知道,許多當初並未對我隱宗提供過什麼幫助的世家力量也因延州一案受了無妄之災。 這件事鬧到今天這般地步,惹得各位閥主不悅,可以說都是因為你們顯宗肆意妄為而釀成。二郎,做人是一輩子的事,做官只是一陣子的事,你可不要本末倒置,到最後弄得官沒得做,連人也做不成!」 楊帆道:「沈兄所說的無妄之災,小弟不敢苟同。那些人受了牽連不假,卻不是無妄之災,如果他們無罪,又怎會牽連其中?既然有罪,今日事不發,明日事也不發?你當延州眾貪官捅的那個大窟窿誰能堵得上? 這件事一旦為朝廷所知,早晚還是一場大災難,到那時,各大世家依托這些官員已不知又把多少精英子弟送進官場,這些子弟若是因為這些官員事發而受到牽連,那才是一場無可挽回的大災難。 如今事發,短期內或者於各世家不利,可長遠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免得一疥之癬變成腹心之疾!再者,你對我的指責毫無道理,這件事與我隱宗實無半點關係。我已經和伯儒說過了,楊某只是適逢其會,略加利用而已。」 沈沐冷笑道:「如此說來,二郎你不但無過,反而有功了?」 楊帆頷首道:「小弟正是這麼以為的。」 崔林忍不住道:「好啦好啦,今日請兩位坐到一起,可不是請你兩位爭論誰是誰非的。無論誰是誰非,我們都希望這件事馬上停止,否則七大世家多年來在官場中栽培的力量,怕是要在朝廷接下來的大清洗中折損大半。」 崔林痛心疾首地道:「武後立國十年,洛陽政局動盪不安,朝堂上一片腥風血雨,幾無一日寧靜,是以七大世家辛苦栽培的官場勢力可幾乎都在關中啊!」 楊帆和沈沐對視了一眼,同時垂下眸子,靜靜思索片刻,突然一揚眸,異口同聲地道:「我們……」 二人戛然而止,頓了一頓,又異口同聲地道:「你先說。」 崔林以手撫額,道:「沈兄年長幾歲,就請沈兄先說吧。」 沈沐道:「好!那我就先提出我們的條件。繼嗣堂自成立以來就以顯宗為尊。可這些年來,我隱宗已經證明了能力在顯宗之上,如果由我們作主,我們可以把繼嗣堂經營的更好。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繼嗣堂今後應由我隱宗作主了。」 楊帆冷笑道:「荒謬!」 他乜了崔林一眼,道:「雞頭與鳳尾,若是伯儒,會選哪個?」 崔林不知道他為何提起這個問題,怔了一怔,才思索著道:「屈居人後何如自己作主,應該……選雞頭。」 楊帆搖了搖頭,道:「我卻以為,該選鳳尾。」 崔林奇道:「二郎有何高見?」 楊帆道:「選擇雞頭,的確能馬上出人頭地,可是你的視界永遠都只有這麼遠了,地位也只有這麼高了。雞就是雞,飛的最高也不過站上柴垛。可是鳳呢,鳳翱翔於九天之上,天地何等廣闊,若想有大成就、謀大長遠,就算屈居鳳尾,比之雞頭又何止高出千百倍!」 崔林隱隱明白了楊帆的意思,試探著問道:「二郎之意是?」 楊帆道:「我顯宗不但得先天之利,而且在官場上我顯宗明顯佔據最大優勢。各世家長者不管是想讓家族繼續屹立一方傳承千年萬年而不倒,還是想讓子弟們出人頭地飛黃騰達,又或者經營農商,若是在官場中有人照應,其作用有多大可想而知。 再者,眼下這局面,我顯宗明顯佔據了主動,如果我們推波助瀾,促使朝廷繼續查下去,隱宗在官場上那點薄弱根基將蕩然無存。這個時候,沈兄還敢提出這樣的要求,我真的很佩服你,佩服你的鼠目寸光!」 第二十四卷 龍虎鬥 第九百三十三章 盟約 沈沐毫不著惱,微笑道:「我隱宗在官場上的確根基淺薄,可各大世家卻不然,你想窮追猛打,試問各大世家會同意麼?」 楊帆對崔林攤攤手道:「伯儒,你看到了,隱宗這明顯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逼著我投鼠忌器,逼著各大世家為他所用,各位閥主甘被隱宗利用麼?」 古竹婷緊緊抿著嘴角兒,想笑。楊帆似有覺察,微微一揚眸,便看到兩汪深潭正等在那裡,含情脈脈,咄咄逼人的目光也不禁溫柔起來。 崔林滿臉苦色地對沈沐道:「沈兄所求未免有些不切實際,我希望你們雙方能拿出點誠意來。兩位,越是大權在握的人,越要學會妥協啊。過於貪婪的人,永遠都是曇花一現!」 崔林說到這裡,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七大世家對於顯隱二宗這場鬧劇拿不出強有力的措施,就是因為對繼嗣堂的妥協和內部無法平衡的意見。 隱宗幾乎是憑沈沐一己之力發展起來的,他的人馬都是原來無法進入世家核心的底層人物,所以這些人對沈沐毫無疑問的忠心,世家能做的干預有限。 世家對顯宗的控制更強一些,卻也很難完全阻止他們的行動,更何況只要隱宗不收手,他們難道能勒令顯宗不還手,任由隱宗攻伐?這也不合乎各大世家的利益。 更何況,七大世家雖然對顯隱二宗如此激烈的爭鬥不滿,可是七大世家也不是鐵板一塊,隱宗的背後是隴西李和滎陽鄭,他們是希望隱宗佔上風的。顯宗的背後是博陵崔、趙郡李。 本來還有一個范陽盧氏,而且盧氏在這三家中佔據主導地位,可是因為姜公子一再失誤,隱宗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壯大,直至與顯宗平起平坐,甚至擊敗了他,結果姜公子被趕下台,這兩年來,盧家在顯宗中的影響每況愈下。 如今的情形是,隱宗背後站著隴西李滎陽鄭,顯宗背後站著博陵崔和趙郡李。太原王、清河崔正在積極介入,不過他們也清楚已經各由兩大世家暗中支持的一宗,他們想插手進去很難,即便能夠進去,也只能附於其他世家尾驥。 所以他們的如意算盤是調和顯隱二宗,努力促使雙方達成平衡,只有顯隱二宗勢均力敵,顯隱二宗背後的四大世家之間勢均力敵,就能凸顯出他們的作用,不管哪一派想要有所作為,都必須拉攏他們的支持,這樣他們就可以插手其中。 而范陽盧氏呢,姜公子是被其他六大世家聯手踢下台的,范陽盧氏的利益因此大受損害,范陽盧氏現在對其他六大世家都不大信任,他們現在沒有同任何一方做過接觸,一直在冷眼旁觀,顯然是在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等到戰局明朗再出來站隊,或者等到兩敗俱傷時再出來摘桃子。 試想,這樣一群各懷機心、各有打算的世家集團,怎麼可能對繼嗣堂形成強有力的控制?這次僅僅是因為顯隱二宗鬧得太過火,他們才站出來約束,其實他們根本不希望顯隱二宗一團和氣。 站在顯隱兩宗背後的世家希望自己一方勝出,意圖插手其中的世家希望兩宗繼續惡鬥,最好不但顯隱兩宗鬥得兩敗俱傷,站在他們背後的四大世家也元氣大傷,那他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主導。 只不過,他們希望的是在他們劃定的競技場裡,把顯隱二宗作為兩名由他們來裁決勝敗的角鬥士做殊死一搏,不能殃及他們這些坐在看台上的觀眾,這種情況下,他們能起的作用可想而知。 楊帆和沈沐對崔林的話從善如流,馬上妥協了。 沈沐很乾脆地道:「好!那麼我們隱宗就大度一些,退讓一步,今後顯隱二宗可以平起平坐。不過你們顯宗獨佔的鹽漕生意必須拿出來與我們共享。」 楊帆微笑道:「既然伯儒從中斡旋,這個面子我不能不給,我同意顯隱二宗今後平起平坐的地位,你們隱宗控制的隴右商路要對我們完全開放!」 既得利益誰肯讓出來?就算他們兩個人肯,他們手下的人也不肯,就算他們手下的人肯,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四個大世家也不肯。 這其中不僅有他們多年經營的成果,有已經成型的運輸銷售渠道,有耗費了不知幾代人力物力才建成的關係網,而且這個時代交通不便,他們控制的領域都是依仗地域之利,控制在他們的根基之地。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他們可以向新的領域擴張,卻不可能讓出已經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利益。於是,楊帆和沈沐只做了片刻的謙謙君子,便又劍拔弩張起來。 沈沐冷笑著拋出了撒手鑭:「二郎染恙閉門不出,想必有些事情還不清楚?當今聖上已經有意遷都了!你應該明白一國之都遷往長安,將意味著什麼。暫時你雖佔了上風,可是到那時候……」 楊帆搖頭,不以為然地道:「沈兄不在廟堂之中,不知廟堂之事。一國之都那是想遷就遷的麼?就算皇帝馬上作了決定,真要行動起來,沒有一年的功夫也是無法成行的。而一年的時間,已經足夠讓我們把你們打個落花流水了!」 就在崔林的眼皮子底下,堂堂顯隱二宗之主,彷彿變成了兩個輜銖必較的小商賈,為了每一文錢的得失而唾沫橫飛爭執不下,又或者變成了兩個國家派出的使節,為了每一寸領土而唇槍舌劍寸步不讓。 可是在古竹婷眼中,她的男人可是非常大度的,只有那個沈沐小家子氣。你看,阿郎都說了,可以盡量利用他的影響力來阻止朝廷對關內道官場進行更徹底的清洗,這是多麼慷慨呀,他所要求的代價僅僅是讓沈沐開放西域商道。 雖說阿郎也說了,這件事已經鬧到了朝廷上,而且引起了朝廷各方勢力的關注,所以他的努力最後能起多大作用、能不能阻止皇帝繼續查辦,這些都很難保證,可這不正說明阿郎光明磊落嗎,否則阿郎何必把醜話說在頭裡呢,偏偏沈沐小肚雞腸,就是不肯答應。 還有,阿郎說,只要隱宗放棄對顯宗遍佈鹽漕的勢力進行攻擊,他就發動他所掌握的官場力量,促使朝廷通過河北道疏浚開通馬頰河的諫議。 這項提議,是由世家背後推動的,早就有工部官報與朝廷了,可是因為河北道戰亂後的蕭條、開掘河道所需的巨大花費,有關部司一直在推諉扯皮,目前看來毫無通過的希望。 這條河道一旦開通將直達渤海,從此成為一條旱能灌溉、澇能排洪的重要河道,這對山東世家所控制的沿河大片良田將產生多麼重大的作用啊。 而且開通以後,朝廷還可能通過它來轉運海漕,阿郎已經很大度地表示,對於這條河道的海漕營運,顯宗絕不插手。可沈沐卻堅持要在顯宗控制的鹽漕上分一杯羹,明顯不講道理嘛。 沈沐和楊帆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如同一對技擊高手正在殊死搏鬥。你在這個方面提出利益訴求,我馬上在另一方面提出補償措施;你對我提出什麼限制要求,我馬上就有反制的動議。 聽得頭昏腦脹的崔林已經徹底絕望了,他認為雙方已經不可能達成和解,此事只能報於各位閥主,請他們親自出面來斡旋,否則…… 可是偏偏就在這裡,峰迴路轉,雙方居然達成了協議: 雙方決定,擱置一切有爭議的問題,停止一切相互的攻擊,畢竟眼下這場危機已經到了失控的地步,若是任它發展下去,對雙方都很不利。所以雙方要同心協力,盡量減少朝廷徹查延州貪腐案對關中官場中世家力量的衝擊。 因為在這件事情中顯宗目前佔據著主動,將要發揮的作用也更大,所以隱宗必須做出一些讓步,如此才能安撫顯宗一方的人,隱宗答應顯宗可以重返長安,隱宗不得利用他們在關中官場和民間所掌握的巨大力量,對顯宗勢力的回歸設置任何障礙。 當然,楊帆也投桃報李,表示在開通馬頰河一事上,他將發動顯宗的力量為隱宗鼓氣造勢,促成朝廷通過此議。不過,這事本來對山東世家及河北道百姓最為有利,與隱宗其實沒什麼關係,不知怎麼,被楊帆七繞八繞的攪和進一個未必能夠實現的海漕,就成了給予隱宗的莫大恩惠。 對此,幫親不幫理的古姑娘認為,這是她們家阿郎聰明過人。 擱置爭議,就意味著總有一天再起爭端,但是至少眼前這場即將失控的大火要被控制住了,崔公子暗暗鬆了口氣,在雙方最終確立協約之後,崔林很滿意地與沈沐離開了。 「小婷,扶我起來!」 楊帆沒有送客,等客人離開了,才對古竹婷說了一句。 古竹婷聽他一叫,心裡甜甜的,這可憐又可愛的小女人,終於得到了她自以為純屬奢望的愛情,恨不得變成一隻會搖尾巴的小狗狗,只要討得她的主人的歡心。一句「小婷」,就讓她像是喝了一罐子蜂蜜。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三十四章 通天宮 古竹婷連忙上前,將楊帆從榻上扶起。躺了三天,饒是楊帆身子結實,剛一起來也有些頭暈,身子只一歪,肩膀便觸到一處柔軟而彈性驚人的軟肉。古竹婷俏臉一紅,卻佯作不知,只是牢牢地扶著他,生怕他跌倒了。 楊帆的眼神剛一看向掛在床邊的衣冠,古竹婷就心領神會了,她小心地放開楊帆,確信他能站穩之後,才去取了衣冠,溫婉地侍候他穿戴。古竹婷與小蠻和阿奴都不同,骨子裡,她比這兩個女人更傳統,所以一旦對終身有所認定,也特別的溫馴服從。 可是這裡面固然有她性格本身的原因,但是以她十三歲就能行走江湖,摘走一方都督封疆大吏項上人頭的超卓手段,若不是愛煞了這個男人,珍惜他的憐愛,又怎會心甘情願這般雌伏。 「珍惜……」 想到這個詞,楊帆有剎那的失神,寧珂的去世,給他造成了巨大的心靈創傷,他現在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再也不讓應該珍惜的,最終變成深深的懊悔與傷心。 「阿郎與隱宗達成了協議,總算可以清閒一陣了。」 古竹婷單膝跪地,蹲在楊帆面前,一邊為他細心地整理著袍袂,一邊愉快地說道。 「達成協議,可以輕閒了?」楊帆被這句天真的話逗得笑出了聲,他輕輕一扶古竹婷圓潤的肩頭,古竹婷便乖乖站了起來。 因為面對面站的太近,她害羞地低下了頭,優雅白皙的頸彷彿彎下脖子去輕啄羽翼的天鵝,一抹紅暈迅速爬上她的香腮,高聳挺翹的酥胸則像一對枝頭的蜜桃兒,在風中輕輕點頭,桃子已熟,正等著它的主人伸手採擷呢。 楊帆都不知道自己當初怎麼就會對這樣一個好女人視而不見,對她的似水柔情視若無睹。他在古竹婷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親暱地道:「你啊!原來有些事情,我還不是很確定,不過今日一唔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因為他這個親暱的小動作,古竹婷心中馬上充滿了幸福的感覺。她輕輕揚起眸子,凝視著她的良人她的天,乖巧地問道:「什麼道理?」 「所謂盟約,就是……用來撕毀的!」 ※※※※※ 「朕,要讓他們在這裡,立下一份盟約!」 武則天站在金碧輝煌的通天宮裡,輕頓龍頭拐,用擲地有聲的語氣道。 這座曾經被薛懷義焚燬的萬象神宮終於重新建成了。整座恢宏壯觀、氣象萬千的巨大宮殿在原址,完全按照原尺寸、原樣式重新建造,不過這座新的宮殿被武則天換了一個名字。 一直有些迷信的武則天總覺得那場火劫固然是人為的因素,可冥冥之中未嘗不是天意,要不然薛懷義明明燒的是「天堂」,火勢怎麼就那麼快蔓延到了萬象神宮?所以這座新的明堂,被她改名為「通天」。 通天宮最後的修飾業已完成,武則天在上官婉兒和張氏兄弟的陪同下,拄著龍頭枴杖,慢慢行走在這座巨大的宮殿裡面。整座宮殿煥然一新,但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熟悉,彷彿原本毀於大火的萬象神宮,在她有魔力的手指下又重新矗立起來,這讓她生起一種莫名的成就感。 張易之窺了一眼武則天臉上欣喜的表情,輕聲建議道:「通天宮建成,聖人應該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以示慶祝!」 武則天搖搖頭,說出了她就做出的打算:「朕,要讓他們在這裡,立下一份盟約!」 「他們?」上官婉兒飛快地瞟了武則天一眼,武則天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寶座,彷彿知道身邊三個最親近的人心中的疑惑,用力地點了點頭,道:「對!他們!」 武則天轉過身,一臉莊重地對上官婉兒吩咐:「明日停朝一天,傳朕口諭,令武氏諸王、李氏諸王,明日一早,於剛剛落成的通天神宮見駕!」 自從國子監廣文館博士蘇安恆通過銅匭上了那道密奏,武則天一直有些不安,在此以前,她從不懷疑自己的決定能否得到堅決執行,但是現在她開始懷疑了。她想通過一個儀式、一個誓約來約束武李兩家,避免在她身故後武李兩家陷入大戰。 可是,一個盟約,真的能約束別人麼? 作為一個深諳權謀、最知利害的政治家,武則天從來都不相信它的效力,可她現在卻不得不寄希望於這種方式來保證她身後的政局穩定,對這個半生強勢的女人來說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武則天似乎也明白這個誓約可起的作用有限,當她舉步走向宮門的時候,原本挺拔的胸膛又慢慢佝僂下去,在這金碧輝煌,象徵著帝國命運和皇權的宮殿上,她的背影不可避免地蒼老起來。 從十四歲起就跟在她的身邊,受她指教、輔佐她治國的上官婉兒,凝視著她最熟悉的這個女人的背影,心中忽然浮起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這座宮殿的主人,正在逐漸失去她的帝國!」 武則天在殿口站住,用蒼老卻依舊不失威嚴的聲音又加了一句:「叫太平也來!」 空蕩蕩的大殿上,迴盪著她的最後一句話,上官婉兒和張易之相顧詫然。張昌宗快活地追上去,慇勤地扶住了武則天的臂膀,他根本體會不到武則天心中的感覺,更不明白武則天的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他毫無從政的天賦,卻偏偏出現在波翻浪湧、詭譎莫測的權力中心,這對他來說,實在是禍非福。世間沒有永恆的事物,張開舉世無雙的巨大樹冠,替他這棵小草遮擋著風風雨雨的這棵大樹,又能維護他多久呢? ※※※※※ 晨霧繚繞中的通天宮如同一座天宮神殿,宮殿頂上高達丈二的金鳳半隱於晨霧當中,彷彿剛剛凌空飛至。 一大早,武氏諸王就齊集宮中了,其實他們本不用來的如此之早,但是武則天特意停朝會一天,傳下旨意命武氏家族所有封王齊集通天宮,這些武姓王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難免就緊張起來。 哪怕平時非常懶散的武姓王爺,今天也都起了個大早,魏王武承嗣病體嚴重,已經無法支撐,也讓兒子扶著,顫巍巍地來了。 武氏王爺們自然而然地便湊到了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的面前,向他們打聽今日皇帝召集諸王的原因。武三思其實也不明所以,卻不願表現的自己一無所知,是以只是沉著臉搖頭,道:「都不要問了,一會陛下到了,你們自然就會知道。」 當初,武承嗣的勢力比武三思更大,但今非昔比,圍攏到他身邊打聽消息的人已經遠遠少於圍在武三思身邊的人,武承嗣正輕咳著搖頭,武三思還需要裝出一副消息靈通但不便透露的模樣,他連裝相的心思都沒有了。 他跟武三思已經鬥了半輩子,可是現在一個「壽元將盡」就讓他輸光了所有的本錢,還有什麼好爭的呢? 遠處,又有一行人從薄霧中走來,看到那些人,武氏諸王臉上頓時露出了訝異的神色。 那是……相王李旦和他的五個兒子,還有皇太子李顯和他的三個兒子,一看到這個陣容,武氏諸王就明白了,今天皇帝召集了李武兩家所有的王爺。李顯有四子,但最小的兒子剛剛六歲,尚未封王。 李氏諸王走到與武氏諸王相距五六丈時便停住,兩姓王爺分列在通天宮中間的御道左右,彷彿中間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霧氣漸漸散去,兩姓王爺中間那道無形的屏障卻沒有散去,武氏這邊,由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兩位親王站在前面。武承嗣手中拄著一根枴杖,努力挺起他的腰。 站在他旁邊的是對頭,站在對面的也是對頭,哪怕就要死了,他也不願在老對頭面前露出一副站都站不穩的模樣讓人家笑話,他的兒子被他轟到了後面,與一群郡王們站在一起。 對面,是皇太子李顯和相王李旦站在前面,八位郡王站在後面。則天門上的鼓聲已經響起,繼而滿城響起了轟轟烈烈的鼓聲,陽光普照,霧氣迅速消散,可是卻驅不散雙方王爺們臉上的陰霾。 當然,這陰霾只體現在那些郡王們臉上,站在前面的一位太子、三位親王神情與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武承嗣現在是一副完全無所謂的神情,從他確認自己喪失了戰鬥資格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想爭了,而武三思同樣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因為他沒把任何人放在眼裡。 相王李旦的表情非常平靜,他目不斜視地垂手而立,一動不動,彷彿早已把外物盡皆置之度外,而皇太子李顯,則是一臉謙遜平和的笑容,偶爾與對面的梁王眼神一碰,他還會非常親切地微笑一下。 「皇帝駕到!」 一聲高亢的呼喊,武李兩家諸王一齊轉身,武則天乘著一架御輦,只由幾十名近身隨從、侍衛們拱衛著從遠處走來,並無儀仗伴駕,在她左右,分別走著衣帶飄飄如御風而行的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 御輦前方還有御前待制上官婉兒身著一襲莊重的女官服飾,款款而行。婉兒身邊還有一人,令人意外的是,這人竟然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也是一身盛裝,莊重肅穆,卻又不失嬌艷嫵媚,與一旁人淡如菊婉約裊娜的上官婉兒相映稱趣。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三十五章 狸賦和平條約 「太平怎麼也來了?」 武李兩姓諸王齊齊詫異,最為詫異的就是太平公主的丈夫,如今既是王爺又是駙馬的武攸暨,但是他們來不及多想,眼見御輦到了面前,他們只能一齊拜倒,高聲道:「參見陛下!」 此時儀制,非盛大儀式或祭拜天地,大臣們見了皇帝只需一揖,不必跪拜,但是在場的這些王爺都是武則天的親戚,輩份最高的是武則天的兒子和侄子,剩下的都是她的孫子和侄孫,自然當得起他們大禮參拜。 御輦停下,武則天懶懶地坐在御輦上,側首俯視著跪在階下的諸王。李氏這邊有十位王爺,武氏那邊,除了那個樂呵呵趕去和親,卻被可惡的默啜扣在手裡始終不曾放回的倒霉郡王武延秀,還有二十位王爺。 李氏這邊,所有的王爺都只有一個爵位,無一兵一馬、不兼一官半職,而武氏這邊,二十位中至少十位是帶兵的。武則天從來沒有如此直觀地看到武李兩家的力量對比,此刻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連她自己都覺得以前對李氏壓制的實在是太狠了。 天下人心在李氏一邊,要保證她的傳承,必須得讓李氏能站住腳。否則她若一死,武氏篡位,她的江山就要土崩瓦解,她將重蹈秦始皇、隋文帝的覆轍,到那時,只怕她的陵寢之處都難得安寧。 「必須得把武氏諸王的勢力再削弱一下,要保證有他們的監督,我兒不敢恢復李姓、不敢恢復李唐江山,但是不能讓武氏諸王掌握足以顛覆皇權的力量……」 武則天審視的目光從諸王身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武承嗣身上,如果要在侄子裡邊選擇一個能夠取代李氏坐上皇位的人,只有武承嗣的能力才勉強有三分可能,可是這個只有三分可能的侄子,怕是要走在自己前邊了,其他人……都是扶不起的阿斗! 武則天輕輕歎了口氣,淡淡地道:「都起來吧!」 ※※※※※ 「皇帝召集武李兩姓王爺,立誓文,告天地於明堂,永不相負,絕不相爭,銘刻於鐵券,藏之於史館!太平亦參與其中,一同署名。另,安樂已有孕三月,誓盟之後,天子將親自主持儀典,嫁安樂於崇訓。」 婉兒這條只有兩指寬,寥寥三行文字的紙條,已經把今日將要發生在通天宮的一切堂前幕後事,提前盡數告於楊帆。 「盟誓?皇帝居然將未來帝國的安定,寄望於一紙盟約,看來她是真的別無辦法了。」楊帆嗤笑一聲,雖然他比武李兩姓諸王都早了一步知道這個消息,但是這個消息並沒有帶給他什麼震動,他真正關心的其實只有一條:「太平亦參與其中。」 楊帆長長地舒了口氣,撫著下巴悠悠地想:「皇帝……終於開了禁令,默許太平涉足政壇了麼?」 這是一次武李兩家的重大政治盟約,男主外,女主內,本不該有太平公主參加的。武攸暨作為一家之主,應該全權代表他的妻子,可是太平公主也得以出席,並且在盟約上署名,這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武李兩家有多起聯姻,並不是只有太平公主一個武家媳婦兒,如果僅僅因為她是李家的女兒、武家的媳婦,那麼得以參予此次盛會的,就不應該只有太平公主一個人。 很顯然,在武則天的眼中,她的女兒是獨立出來的,不僅僅是作為武李兩家聯繫的一條鈕帶,而且是一方獨立的政治力量。 皇帝擴百騎為千騎、增強朝堂中李唐舊臣的比例,都是為了將嚴重傾斜到武氏一方的天平調整到平衡狀態。可是,僅憑這些力量,顯然還是不夠,如今這架政治天平,是靠武則天伸出一根手指,強力壓在李氏一邊,這才確保了雙方暫時的和平,只要她抽離手指,這架天平就得重重地砸向武氏一方,李氏的力量實在是太薄弱了,而太平,無疑是一個能夠起到平衡作用的人。 太平公主既有李氏公主的身份,又有武家媳婦的身份,站在她的立場上,她不會希望武李兩方有任何一方徹底失敗,無論哪一方被徹底剷除,她都將被置於一個極其難堪的位置。所以,太平公主無疑是那個最適合擔任武李兩家勢力平衡調停人的人,可是一直以來,武則天都沒想過用她,直到重用楊帆都沒考慮過她。 一個篡位登基的皇帝,最擔心的就是別人有樣學樣也來一次篡位。這位女皇帝是太平的母親,她深知自己這個女兒的心機與智慧,卻一直嚴厲約束,不許她涉足政壇,顯然是擔心她效仿自己。 她是從兒子手裡奪位的,因為孝道的約束,她的兒子既便有勇有謀、有膽有略,也沒有辦法造她的反,再加上天下人大都以為她即便奪了位早晚也要還政於李,因為她的親生兒子都姓李,她登基時已經六十多歲,根本不可能再生育,所以她能比較順利地登基。 但是如果太平也有此野心,她卻沒有她老娘所擁有的那些優勢,如果她滋生野心,只會攪得天下大亂,所以武則天一直把女兒緊緊地關在牢子裡,不許她露出尖牙利爪,可現在她改變主意了。很顯然,她已經發覺,如果不讓女兒出馬,她那兩個綿羊似的兒子即便大義在手也成不了大事。 楊帆的腦筋迅速轉動起來:「太平是女人,很難直接插手軍隊,看來皇帝是打算讓太平在政壇上有所作為,進一步加強李氏家族對政壇的控制。這樣的話……」 至於婉兒紙條中提及的安樂因已有孕三月,倉促出嫁的消息,他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只是目光剛剛掃過時,報以一聲冷笑。在他眼中,那個女人就像他生活多年的那個海島上生長的一種奇花,開著最艷麗的顏色,散發的卻是能熏死人的屍臭! ※※※※※ 明堂盟誓之後,理所當然要有一場皇帝家宴。 此前不曾出現在明堂的許多皇室宗親也都來了,其中包括剛剛做了武家媳婦的幾位新娘子和即將成為武家媳婦的安樂。 安樂公主打扮得異常嬌媚,她身上那條羽裙是時下洛陽最流行的款式,不過坊間流行的羽裙都是用錦雞等飛禽羽毛綴成,而她的裙子是用昂貴的孔雀羽毛修飾的,可是即便這麼華美的裙子也奪不去她的風彩。 在場所有人中,毫無疑問她是最美麗的一個。 太平公主的艷麗,像一輪璀璨的驕陽;上官婉兒的清麗,似一縷柔和的月光;而安樂公主,卻像是一道七彩的長虹,橫亙於長空。三者之中,她更年輕、更活潑、神采飛揚,奪去了殿堂上所有女人的光芒。 但是,武則天的目光從她身上掠過時,卻總是不經意地一蹙,隱隱透著一絲憎厭。這個女孩兒本來是武則天在孫子輩子裡最喜歡的一個,可她現在已經徹底失去了武則天的歡心。 孔雀裙束著的細細的一管小腰身,即便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纖腰依舊婉約。但她已經有身孕是勿庸質疑的。武則天對此很不高興,一個未出閣的皇家公主,居然做出這種醜事,真是有辱門風! 人總是這樣,自己犯錯時,可以找出一千一萬個理由原諒自己,但是當他的兒女犯下同樣的過錯,他就會恨鐵不成鋼,他就會暴跳如雷。 武則天就是這樣,太宗朝時做過才人的事就不消說了,畢竟從理論上來說,進了宮的女人,個個都算是皇帝的預備老婆,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一定侍候過皇帝,每一個宮女都有向皇帝獻出貞操的義務,放出宮後還不一樣嫁人? 才人既是妃嬪的一個等級,也是女官的一個職銜,有幾個女官侍候過皇帝的枕席?做女官可以是因為背景,比如選自大臣家庭的,皇帝從不曾寵幸,也要給個名份,以安臣子之心。還可以是因為資歷、功勞,或者是在御前得用,卻不見得一定陪皇帝上過床。 除皇后和四妃以外,其餘的九嬪、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二十七寶林、二十七御女、二十七采女以及六尚諸司,都是皇帝的預備老婆,其中有的人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皇帝,更不要說侍奉枕席了。 但是,她後來蓄養面首卻是不爭的事實,所以當她得知女兒與楊帆勾勾搭搭的時候,她雖震怒,卻對有樣學樣的女兒擺不出母親的威嚴。現在也是一樣,雖然安樂未婚有孕,可她沒辦法理直氣壯地進行訓斥,更何況還要顧忌皇室的臉面,她只能盡快讓安樂和武崇訓完婚。 然而不能責斥,並不代表她不厭惡。而且她最初喜歡安樂,是因為安樂的活潑美麗彷彿少女時代的她,可她畢竟出身豪門,選入宮中之前,她的父親就是國公,她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這跟安樂不同。 活潑和粗野,天真與淺薄,其實只是一牆之隔,乍一看似乎一樣,可是以武則天的閱歷,很快就能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對安樂她早已不復當初剛剛見到時那般驚喜,因為這樁事,就更生憎厭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三十六章 珠胎暗結 不過轉眼看見她的兒子和侄子們,她微微蹙起的眉頭便舒展開來,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武三思正舉著杯,撫著相王李旦的肩膀,在他耳邊笑語著,然後兩人哈哈大笑,舉杯一飲而盡。皇太子李顯正盤膝坐在武承嗣的旁邊,一臉關切地詢問著他的病情。幾位郡王則圍在駙馬武攸暨和太平公主夫婦周圍談笑宴宴。 武則天喜歡這種場面,雖然她也知道,這種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她在場,但是兩邊關係大有改善也是事實,多幫他們製造些互相接觸的機會,誰說他們就一定不能和睦相處呢? 武則天微笑著,想起了她曾訓養過的狸貓和鸚鵡,狸鵡不能和平共處,但武李兩家一定能。 婉兒也在座,如果說二張因為武則天的原因還算半個武家人,那麼婉兒就是這場家宴唯一的外人了。但是,在場的所有人,誰有她陪伴武則天的時間長?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並不比這些與皇帝有著血緣關係的人遠。 婉兒面前有一碗雪白如煉乳的駝蹄羹,還有一盤金錢鹿肉,配著鮮榆黃磨,鮮嫩醇美,十分可口。這兩道菜婉兒一向很喜歡,可是不知怎麼了,此時聞到那濃郁的肉香,她卻一陣陣地反胃。 婉兒輕撫著胸口,雖將菜餚推開,可滿室飄香,氣味兒還是薰人欲嘔,婉兒嚥下一口酸水兒,實在有些忍不住了,生怕堂上嘔吐出了大醜,趕緊起身悄然行至武則天身旁,附耳低語了幾句。 武則天正望著兒孫們其樂融融的模樣頷首微笑,婉兒的告退她並沒有太往心裡去。在她看來,這是婉兒一向乖覺謹慎才提前退席的。今日盛宴乃是皇帝家宴,皇帝留她那是恩寵,可真是一直陪到曲終人散,那就不是乖巧的婉兒了。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上官婉兒便飄然退向屏風之後。匆匆走出殿堂,秋風一吹,婉兒胸中忽然又泛起一陣作嘔的感覺,她急忙扶住一根廊柱,急促地喘息一陣,才抑住嘔吐的感覺。 符清清聽說待制從宴上歸來,忙拿了幾分文稿趕到婉兒住處,剛要說話,忽見婉兒扶案蹙眉,臉色蒼白,不由驚道:「姐姐,你怎麼了?」 婉兒擺擺手,道:「給我杯水,叫個御醫來。」 「好!」 符清清趕緊放下文稿,倒了杯給婉兒,又匆匆出去,吩咐宮娥去請太醫。不一會一個眉清目秀,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的太醫便隨著宮娥匆匆趕來,一進書房,便向上官婉兒長揖道:「下官太醫院助教楊易,見過上官待制。」 太醫院有醫師、醫工、醫生、典藥、醫博士、醫助教,再往上才是醫正、醫監、醫丞、太醫令,不過後面這些人主要負責太醫院管理事務,具體負責開方診病的就是以醫博士和醫助教為首。 楊易就是太醫院醫助教,這位楊助教今年剛剛五十七歲,在那些皓首銀鬚的老太醫們之中可謂年富力強,家傳醫術十分高明,要不是因為偶感身體不適的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上官婉兒,根本就不必由他出面。 婉兒這時翻騰的心口已經平靜下來,見太醫到了,便道:「楊助教不必多禮,請坐!」 楊易在卷耳雲紋酸枝紅木的矮几對面拾個蒲團坐了,婉兒道:「妾今日偶感脾味不適,方才驟聞油膩,險些嘔吐,勞煩先生看一看。」 楊易欠身道:「有請待制伸腕。」 婉兒伸出手,翠袖一垂,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細細腕管,楊易不敢多看婉兒,目不斜視地伸出一指往婉兒腕上一搭,只以一指切脈。 這倒不是楊助教有意在婉兒面前賣弄他高超的醫術,實在是賣弄久了,習慣成自然,要不然你以為「年紀輕輕」便力蓋太醫院諸多國手憑的什麼?醫生們之間又無法打擂台決勝負,必要的包裝還是應該的。 楊易以一指搭在婉兒脈上,片刻功夫,臉色便是一變。 婉兒眸波飄轉,恰好捕捉到他眼中的震驚,心神也是一緊,她本以為秋日著涼,傷了脾味,雖然叫了太醫,其實也沒怎麼在意,可是一瞧這太醫神色變化,婉兒不禁一驚:「莫非我真得了重病?」 楊易皺皺眉,飛快地向婉兒□了一眼,不想婉兒正盯著他看,目光一碰,楊易的身子明顯一震,差點一下子跳起來。站在一旁的符清清一驚,趕緊問道:「楊太醫,婉兒姐姐病情怎樣?」 楊易急急收回目光,慌亂應道:「哦,哦哦,我再看看。」楊易又搭了一根手指上去,擰著眉毛號了半晌脈,又搭一根手指上去,三根手指號了半天,眼看就要拿整隻手去抓了,符清清按捺不住道:「喂!楊太醫,你究竟診出來什麼沒有?」 楊易的身子猛地一顫,幅度不大,但他正有三根手指按在婉兒腕上,這細微的顫抖卻是瞞不過婉兒,楊易避開婉兒銳利的目光,慌忙答道:「待制只是公務繁忙,致生疲倦,脾胃虛弱,只需益氣健脾、和胃降逆,就能調和中正。下官這就回去,親自抓藥,著人煎好後給待制送來。」 楊易說完便匆匆起身,向婉兒一揖,又向符清清一揖,挎起藥箱就走。婉兒冷眼看著,見他慌裡慌張地向外走去,到了門口伸手拉門時,手指都在哆嗦,突然星眸一凝,沉聲喝道:「站住!」 楊易一驚,倉惶轉身,強自震定地躬身道:「待制還有什麼吩咐?」 婉兒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楊益低著頭,額頭隱隱已有汗水沁出,這時符清清也看出不妥了,急步趕上來站在婉兒身邊,警惕地瞪著楊易。 婉兒盯著楊易,寒聲道:「楊助教,雖然這是宮裡,可我若想殺你,也只如同捻死一隻螞蟻,不會掀起半點風浪,你信不信?」 「吧嗒」一聲,藥箱落地,楊易「噗通」跪倒,叩頭如搗蒜:「待制開恩,待制饒命,下官什麼都不會說,不不不……下官什麼都不知道,下官……」 婉兒臉上慢慢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氣,一字一句地道:「你說!我究竟……怎麼了?」 ※※※※※ 武則天在家宴上只喝了兩杯醪糟,便已有了幾分醺意,隨著身體的老邁,她的酒量也是越來越淺了。但是今日這場家宴,看來是令她很愉快的,當她回到麗春台時,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張易之見女皇今日興致頗高,忙湊趣道:「聖人今日開心,要不要叫奉宸監的人為聖人歌舞一番,他們前幾日剛剛排演了一曲新的歌舞呢。」 「不必了!」 武則天笑吟吟的擺手,臉上還帶著幾分酒後的潮紅,但是眸子已經漸漸變得清明起來,這點酒只能讓她微生倦意,卻不能亂了她的神志。 武則天用清晰有力的聲音道:「朕倦了,要睡一會兒。你給朕傳一道旨意,命戶部左侍郎裘零之、鄭中博,刑部陳東、孫宇軒,御史台胡元禮、時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陳彥如,金吾衛武懿宗、千騎營楊帆,明日至武成殿見駕!」 一聽武則天召集的這些官員居然囊括了戶部、刑部、工部、都察院,以及兩支禁軍統領,武也有文也有,而且彼此間根本沒有什麼關聯,張易之不由一呆,不過他沒敢怠慢,在武則天轉眼向他看過來之前,便已欠身應道:「臣,遵旨!」 看著武則天由宮娥扶著慢慢進入寢宮,張昌宗馬上湊過來,小聲道:「五郎,你說聖人召集這些人幹什麼?」 張易之輕輕搖了搖頭,張昌宗轉了轉眼珠,道:「這件事事先連你我都未得著半點口風,這也太過機密了吧?你說上官待制會不會知道?」 張易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似乎隱隱地想到了什麼,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又搖了搖頭。張昌宗道:「要不然,我去找上官待制問一問,我們對上官待制一向禮敬,如果她知道,這個面子不會不給我們。」 張易之的眼珠錯動了一下,頷首道:「好!你去吧,我去著人傳聖人口諭!」 ※※※※※ 上官婉兒房中靜靜的,唯有窗格上一盆正在盛開的蘭花,向室內逸散著淡淡的幽香。窗子開了一半,一隻翠羽黃喙的小鳥兒撲愣愣地飛來,站到了窗台上,扭頭啄了啄翅下的羽毛,好奇地向室內探頭探腦。 書房裡空蕩蕩的,婉兒此刻已經繞到了屏風隔斷的清雅內室,怔怔地坐在榻上,一手輕撫腹部,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好奇還是驚喜、又或者是恐懼或者擔憂,還有幾分恍惚與不敢置信。 符清清就像一隻沒頭蒼蠅似的在房間裡撞來撞去,偶爾停下一刻,馬上緊張地啃起小指,這是她心情緊張時的小動作。 直到小指都快被她啃禿了,符清清才一臉毅然地對上官婉兒道:「姐姐,此事太過重大,你萬萬不可信任楊易,將生死大事托付於他,我們得把他幹掉!」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三十七章 護子 上官婉兒抬頭起來,有些茫然地看著符清清。 符清清道:「不過是太醫院的一個醫助教,只要姐姐點點頭,妹妹馬上親自去操辦此事,管叫他死的天衣無縫,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婉兒輕輕吁了口氣,緩緩說道:「要殺楊助教很容易,可是殺了他之後呢?」 符清清愕然道:「殺了他之後?之後就沒什麼事了啊,這件事將再也沒人知道,姐姐不就安全了麼?」 上官婉兒撫著平坦的小腹,搖頭道:「那我腹中的孩兒怎麼辦?十月懷胎,能瞞得住人?於事無益,又何必殺人,我想要這孩子健康、平安、喜樂地長大,就該多替他積陰德,怎能讓他尚未出生先背了一條人命。」 符清清頓足道:「哎呀我的好姐姐,你還想著把孩子生下來?那怎麼可能,殺了楊易之後,姐姐就得以省親為由出宮,找個不識姐姐身份的醫生墮胎,歇養兩日再重返宮中,到時候才能平安無事!」 「墮胎?」上官婉兒臉色大變,急急搖頭道:「不!不行!絕對不行!我寧可自己粉身碎骨,也絕不讓人傷害我的孩子。」 她的小腹還非常平坦,可她輕輕撫著腹部,好似已經感覺到了一個小生命正在裡面孕育著,一時間神情也有些癡迷起來:「這是我的孩子,我親生的孩子,這是我的骨血,在我腹中孕育的生命……」 符清清急得臉龐脹紅,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焦急地道:「姐姐,你醒醒吧!如果你死了,難道孩子還能保得住嗎?」 上官婉兒臉色一白,怔忡片刻,遲疑道:「我……我服侍陛下多年,若是苦苦哀求於她,想必她就算要懲罰我,也會念在我這麼多年盡心服侍她的份上,放過這個無辜的嬰兒,哪怕這孩子一出生就像我當年一樣被充為官奴,只要他還活著他爹爹也總有辦法救他的!」 符清清冷笑道:「姐姐是說,當皇帝知道她最信任的替她料理中樞、操縱天下的內廷宰相,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和一位本不該與她有所接觸的外廷武將秘密結成了夫妻,還有了一個孩子? 你以為皇帝知道以後,還會念及舊情,饒你不死?你以為,皇帝已經老糊塗了,不會由此聯想到一些事情?你以為,一個對自己的親兒子、親孫子揮出屠刀時都毫不眨眼的皇帝,會對你法外施恩?你醒醒吧,那時不但你要死,孩子要死,就算楊帆也一樣要死!」 上官婉兒攸然抬頭看向符清清,臉色蒼白如紙。 符清清急道:「姐姐,當斷不斷,反受……」 「上官待制在嗎?張昌宗求見!」 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從門外傳入,上官婉兒一個激靈,趕緊抬手制止了符清清,悄聲道:「你等在這裡!」 上官婉兒拾袖拭去眼角淚水,急急走到外間,平抑了一下情緒,便打開房門,微笑道:「張奉宸何故光臨,怎也不使人知會我一聲,婉兒有失遠迎,還請張奉宸莫怪!」 上官婉兒將張昌宗迎進來,請他在書房裡坐下,張昌宗這人性子直率的很,不用上官婉兒問起來意,他連寒暄客套的話都沒說,便迫不及待地說明了來意。 張昌宗固然沒有心機,其實也沒有這麼缺心眼,他之所以如此直率,是因為作為宮裡最大的兩大勢力,上官婉兒和他兄弟二人一直很和睦、相處的很默契。 在他們的勢力擴張期間,上官婉兒從未給他們製造障礙。相應的,他們也對上官婉兒投桃報李,從沒想過攫取婉兒的權利。一則,宰相門第、名門世家出身的張氏兄弟對同樣出身宰相門第、名門世家的這位大才女頗為尊敬,二來就是因為上官婉兒對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善意。 還有就是,他們也清楚,即便他們能扳倒上官婉兒,也無法控制整個內廷,有一部分作用他們永遠也無法取代婉兒,哪怕是閹了自己當太監。所以有一部分權利,他們也就永遠不可能掌握。 雖然雙方這麼赤裸裸的溝通消息,揣摩皇帝旨意的事情以前還從未幹過,不過雙方長期的配合,早就形成了默契,也明白對方的心思,那麼揭開這層窗戶紙,也就是水到渠成自自然然的事了。 婉兒此刻滿心都是自己有了親生骨肉的狂喜,焦慮的是如何保住這個孩子,心裡亂糟糟的沒個章法,哪裡心思聽張昌宗說什麼,直到從張昌宗口中聽到楊帆這個名字,婉兒才醒過神兒來。 「這件事,婉兒著實不知……」婉兒向張昌宗歉然笑笑,道:「還請張奉宸再說一遍,聖人所召都是何人,或許……婉兒能猜出一二。」 張昌宗放慢了速度,把皇帝點到的那些人又重複了一遍:「戶部裘零之、鄭中博,刑部陳東、孫宇軒,御史台胡元禮、時雨、文傲,工部侯宗瑜、陳彥如,金吾衛武懿宗、千騎營楊帆……」 婉兒凝神聽著,心中急急思索:「這些衙門有文有武,有民政有司法,彼此間全無干係,怎麼突然把這些人召集到一起?皇帝這是想幹什麼?最近有什麼事是需要這些衙門聯手去做的呢?」 「啊!」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她的心頭,婉兒雙目一亮,脫口叫道:「我猜到了!」 張昌宗欣喜地道:「待制果然冰雪聰明,不知待制想到了什麼?」 婉兒一字一句地道:「聖人心意已定,這是要準備遷都了!」 張昌宗懵懵懂懂的,還是沒想出這件事跟遷都能有什麼關係,上官婉兒只好耐著性子又跟他解釋了一番。 其實,皇帝遷都跟老百姓搬家差不多,只是規模的大小、需要考慮方面的多少不同。 一戶人家要搬家,得先把新家打掃乾淨、裝修完畢,屋子裡要是有老鼠蟑螂得先除害,一車車的傢俱,得考慮道路通不通、寬不寬,還得考慮新居周圍的菜市場、醫院學校等各種配套措施全不全。 皇帝遷都基本上是一個道理,武則天登基有十年了,可是朝廷從長安搬出來都二十年了,這長安的宮殿和各部司的衙門還能不能用,需不需要維修粉刷一遍,自洛陽往長安十餘萬軍民趕路,這路況如何,這些都得心裡有數,有問題馬上解決。 再者,遷回長安的官員、家眷、奴僕、軍隊至少十多萬人,因為朝廷中樞遷移,全國各地往來首都的商賈、士紳、舉子、公差,都要跟著轉去長安,長安實際上一下子就要增加幾十萬人,糧道通不通暢?吃飯問題也要解決。 以上這些,就是工部與戶部的責任了。 至於刑部和大理寺,那還用說麼?當然是去除四害了! 什麼蒼蠅蚊子、老鼠蟑螂,都在消滅之列。通過延州一案,女皇對關中的吏治已經很不放心了,首都之地若吏治敗壞就會嚴重影響朝廷中樞的穩定,皇帝要遷都回長安,當然得對關中進行一次「大掃除」。 皇帝要遷都,調動軍隊那是必然的,這是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一個,雖說到時禁軍要從洛陽這邊調過去,難道不需要軍方有人去打前站?軍隊的安置同樣是個大問題,之所以讓北衙的人去,也正因為北衙禁軍才是皇帝最核心的部隊,是常駐都城的軍隊。至於南衙,都是從全國各地輪調府軍入京戍守,不是當務之急。 上官婉兒分析的頭頭是道,張昌宗聽的連連點頭,他一邊聽一邊在心裡急急琢磨著,通過遷都張家能得到哪些什麼好處,可惜他的肚子裡除了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再也沒有旁的了,想了半天也未想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只得放棄,想著回去說與五郎,且由五郎來拿主意。 等婉兒說完,急於回去報信的張昌宗便長身而起,向婉兒心悅誠服地一揖,感激地道:「待制一語驚醒夢中人,這份恩情,昌宗銘記心頭了,容圖後報!」 上官婉兒隨之起身,淺淺一笑道:「張奉宸客氣了,你我都是為聖人做事,想著弄清聖人的心意,也是盼著把事情辦的更好,讓聖人更省心、更開心。為君分憂,本就是我們為人臣子的本份,說什麼謝不謝的。」 張昌宗哈哈一笑,向上官婉兒拱手告辭。上官婉兒送了張昌宗離開,回到書房坐下,手托香腮癡癡出神。 符清清從臥室裡走出來,焦灼地對上官婉兒道:「姐姐,清清方才仔細琢磨了半晌,若想保住這個孩子……」 上官婉兒目光一亮,道:「你想出辦法了?」 符清清尷尬地道:「沒……,清清計拙,實在無法可想。要不然,還是把這消息告訴楊將軍吧,叫他打個主意出來。他……他一個大男人,總不能只管惹禍,不管消災吧。」 說到這裡,符清清便有些怨氣,低聲嘟囔道:「這些男人最混賬了,只圖自己快活,怎麼就……就這麼不小心……」 她畢竟是個未嫁過人的姑娘,說著說著,自己的臉先就紅了。 婉兒輕輕搖了搖頭,道:「不行!你方才也聽到了,他馬上就要離開洛陽,有大事要做,如何分身顧及於我?再說,這件事,他能有什麼主意?徒然讓他分神罷了。你放心,我已經想到了辦法,我一定能保住我的孩子!」 這一刻,她黑若點漆、清澈無比的雙眸中流露出的是溫柔而決絕的光,這個氣質如月光般柔弱的女子,為了保護她的孩子,發出的是裂土難憾、堅逾金石的聲音。沒有人會懷疑,如果有人試圖傷害她的孩子,她就會像一頭發怒的母獅,毫不猶豫地撲出去。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三十八章 昏君 翌日一早,病體已然痊癒的楊帆正要返回千騎營,宮中便有人來傳旨宣他入宮。 楊帆在宮裡一直待到近午,才和戶部、刑部、工部、御史台的諸多官員一起亂烘烘地離開皇宮,眾官員都腳步匆匆,急急趕回部衙,急著把這個消息說與本衙長官和走動很近的所有官員: 皇帝已決意遷都了!不,不是決意,是已經著手遷都了! 武懿宗也參加了在武成殿召開的御前會議,在見到楊帆的時候,武懿宗的臉色馬上忽青忽白地變幻起來,彷彿臉上開了一個大染坊,但是他並沒有如楊帆所想,馬上惡狠狠地撲上來瘋狗般撕咬,這倒令楊帆有些意外。 楊帆已經知道那座青樓的妓女和嫖客都受了牽連,由此舉動,便可以揣測出武懿宗雖然會對他行報復之舉,但絕不會大張旗鼓,他已經在自己面前丟盡了臉,絕不會再在洛陽所有百姓面前繼續丟人。 但是當時他那潑皮無賴般的行徑,是有好幾位朝廷大員看在眼中的,官場上是肯定傳開了,所以楊帆估計他在宮裡面見到自己時必無許多顧忌,說不定馬上就會像上次一樣當場動手。 卻不想武懿宗居然懂得隱忍了,這令楊帆對他刮目相看。楊帆不怕一個自己只要一跺腳,就會衝著他狂吠不止的瘋狗,可是若這瘋狗懂得了隱忍,由瘋狗進化成毒蛇,倒是不可不防了。 皇帝召集他們來不是議事的,是直接下令,命令他們馬上交接手頭事務,次日一早啟程,前往長安安排遷都前的各種準備事宜。 武懿宗一聽,就顧不上盯著楊帆發狠了。姑母果然決定遷都,他就是遷都先遣官的一員,皇帝遷回長安,他這個禁軍將領就沒有遙領洛陽地方屯軍的道理,這支軍隊必須得交給南衙。 通過遷都,皇帝連削帶打,既削了他的勢,又壯大了政事堂的勢,而宰相們權力得以擴張,實際上就是壯大了李唐家族的力量。武懿宗現在腦子裡轉悠的都是如何利用先遣之機在長安攫取權力,哪還顧得上楊帆。 楊帆離開皇宮後馬上吩咐一名親兵前往千騎營送信,告訴司馬許良,移交玄武門防務,收拾行裝準備拔營。差了一名親兵奔千騎營後,楊帆便匆匆回了楊府,一進門便吩咐:「去,把古大、古二、古三還有古姑娘叫到書房來!」 古氏三兄弟的防區在楊府外宅,來得最快,很快他們就昂首挺胸地站到了楊帆面前,一個個精神抖擻、意氣飛揚,看著楊帆的眼神兒,怎麼看怎麼透著一股子親切與歡喜。 阿郎睡在他們妹子懷裡被滿宅的人看在眼裡的消息,他們已經知道了。照理說,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該去把這個佔他們妹子便宜壞他們妹子清白的王八蛋狠狠扁上一頓,但是……三兄弟卻是心花怒放。 府中奴婢下人們略顯異樣的眼光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他們唯一感到遺憾的是:發現阿郎的時候,他們是在房上,而且阿郎還生著病,如果他做了「壞事」怕也有限,如果是在床上……,那就完美了。 千萬不要以為古氏兄弟這是攀附權貴,把自己的親妹妹往火坑裡推。其實他們根本沒想過如果妹妹成了阿郎的女人,他們能從中撈到什麼好處,他們開心,是由衷的替自己妹子開心。 他們三兄弟中,最小的老三家裡孩子都會打醬油了,可小妹還小姑獨處,早就過了適婚年齡了,三兄弟疼愛妹妹,不替她著急才怪。如今妹子這歲數,再加上她的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可嫁誰才好? 如今只要小妹願意嫁,而且那人是個帶把兒的,他們就謝天謝地謝祖宗了,更何況那人是楊帆呢,這等身份地位且又年輕英俊,在他們看來,小妹不知多有福氣,才撿到一個如此完美的良人。 至於說做不了正妻什麼的,在他們心裡壓根就沒考慮過,以阿郎的身份地位,他們古家的女兒做妾都是高攀了,原先是奴籍的人,哪怕是被抬作民籍,普通人家也不會願意娶他們家的女子為妻,這影響怎麼也得做上兩代良民,才能漸漸清除。 更不要覺得他們有一身十步殺一人的超卓武功就如何,武技高手從來就不是正統社會裡地位與身份的象徵。傳奇小說裡的遊俠兒,大都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高貴主人。遊俠兒是最遠離社會秩序的一群人,他們一再宣揚如何的蔑視禮法、輕視權貴、無視尊卑,恰恰證明他們地位的低下和身份的卑賤。 正如男尊女卑的時代,妒婦悍婦固然有,卻是少得可憐,正因為少,偶爾出一個妒婦悍婦才會被文人引為奇事記載下來。被宣揚的永遠不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他們是這個時代的人,不是腦子進水的妖怪,怎麼可能會有那麼不合時宜的怪想法。 三兄弟的武功,楊帆見識過,每一個都不是他的對手,但是如果以一敵二,他可能就只有略佔上風,如果三兄弟一起出手,他必敗無疑,所以對三兄弟的身手他是很信任的,但是說到腦筋……楊帆更相信古姑娘一些。 所以一見三兄弟到齊,楊帆不等古姑娘趕來,便說明了召集他們的用意:「我馬上就得去長安,你們回去收拾行裝,午後啟行。」 三兄弟毫不猶豫,恭聲應道:「是!」 楊帆又道:「我明日才走,你們先我一步,有事需要你們去做,具體需要做些什麼,我會說給古姑娘聽,到時,你們聽令妹安排就是。」 古氏三兄弟連連點頭,心中只想:「我們這些做大舅哥的終究不及小妹跟他親啊!」 三兄弟出門的時候,恰好一身綠襖短打的古竹婷匆匆趕來,老大向妹妹擠了擠眼睛,老二向妹妹翹了翹大拇哥兒,老三則向妹妹扮了個鬼臉,面對三位兄長的善意取笑,古竹婷的俏臉登時爬上兩抹紅暈。 楊帆對她的承諾,她還沒有說給家裡人聽呢,她要把這份幸福與歡喜藏在心裡,一個人在午夜的時候捧出來慢慢品味。她要等著阿郎公開實現他的承諾時,再把這件事變成送給家人的一個驚喜。 不過,在古氏三兄弟除了殺人時機警老練,平素簡單到極點的腦袋裡,妹子都抱著阿郎睡了一夜了,這清白女兒身理所當然就是他的了,那還用想麼?他不要都不行,他要是敢不要,三兄弟就…… 當然啦,阿郎對古氏一家有重如山嶽的大恩,一輩子都還不清,無論他做了什麼,都不能跟他動粗的。不過……阿郎那麼好的人,也不可能委屈了妹子不是? 「阿郎!」 古竹婷紅著臉蛋兒對楊帆說了一聲,長長的眼睫毛便垂下去,盯著自己的腳尖,腳尖兒在青磚上劃著圈兒,那小兒女的羞態別樣迷人。 可惜她一番媚眼兒都做給瞎子看了,楊帆正趴在案上提著一枝筆塗塗抹抹,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麼,頭也不抬地對她道:「今日入宮,我得皇帝旨意,明日一早就要去長安,這一去,估摸著一年都回不來。」 古竹婷「啊」了一聲,俏臉頓時刷白。她因女子身份方便出入內宅,一直負責著內宅的警戒,那就不可能跟阿郎走了,阿郎這一去要一年,那…… 楊帆繼續道:「我方纔已經跟你三位兄長說了,你和他們三個下午就走,先我一步趕去長安,替我做一件大事。」 古竹婷的心馬上從地獄飛回了天堂,這不是意味著不但能長伴郎君左右,而且這段時間沒有別人只有自己?重新活過來的古竹婷眼中氤氳的霧氣還未散盡,便脆生生地答應一聲:「是!」 抿了抿嘴唇,古竹婷忍不住道:「女皇事先沒有半點口風透露,未經滿朝文武廷議,遷都這麼大的事情,說辦就辦了,果然是乾綱獨斷呢!」她的心裡甜滋滋地又加了一句:「皇帝英明!」 「哦?」 正筆走龍蛇的楊帆筆尖一頓,抬頭看了她一眼,輕笑道:「這你可說錯了,遷都這麼大的事情,涉及政治、經濟、軍事、文教、建築、漕運……,還要說服那些在洛陽利益太多不願遷都的王公大臣,牽涉的面兒實在是太廣了。 穩妥的辦法,應該通過廷議,再動用舉國之力來安排。如果放在十年……不,哪怕是五年前,皇帝都會這麼做,如今給滿朝文武來了個『先斬後奏』,不是因為皇帝乾綱獨斷,恰恰是因為她已經沒有把握左右所有人的意見,才來個既定事實,叫人無從阻攔。」 「哦……」 古竹婷柔柔地答應了一聲,無限欽佩地道:「阿郎當真慧眼如炬,人家就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方才開口,固然是因為滿心歡喜,也是想讓阿郎覺得她不是一個女武夫,很明顯,阿郎喜歡有智慧的女子。可是既然猜錯了……,那也沒關係,但凡男人,哪有不喜歡乖巧溫順仰慕崇拜他的女孩子的? 楊帆低著頭寫東西,寫著寫著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古竹婷「噗嗤」一笑,笑得古姑娘一頭霧水。 楊帆覺察到古竹婷那小心翼翼、討好賣乖的小心眼兒了,可他一點也不覺的討厭,反而很開心。 難怪小時候讀史書,常常奇怪奸臣明明奸的盡人皆知,那昏君就是喜歡。現在他知道了,誰喜歡一個整天跟他頂牛兒,動不動就搶白他一番斥責他一番的人呢?要是奸臣都像阿古這般可愛,他也寧願做個昏君。 其實,在楊家,他可不就是一位君王麼?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三十九章 教子 長亭外,古道邊,一行數騎,佇立樹下。 楊帆與古竹婷對面而立,低聲說道:「一路上你們要加快行程,那邊越早佈局,對我們未來的形勢就越有利。」 「阿郎放心,奴家明白!」古竹婷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帶,楊帆寫給她的東西就放在那裡,她已經認真看過了,熟記了七八成,這一路下去,她要把紙上所記的一切都記在腦海裡,然後銷毀實物。 「一個不經意的小失誤,就有可能造成全面潰敗,務必小心!」這是阿郎說的,他的話,她都牢牢地記在心裡。 楊帆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已經做男裝打扮的女子,她只是換了男裝,容顏未改,兩瓣粉唇濕濕亮亮的,好似一對鮮紅嬌嫩的櫻桃。楊帆忽然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滿滿的擁抱,在她耳邊柔聲道:「凡事小心!」 楊帆這一抱,讓古竹婷整個人都呆住了,輕輕噴在她耳際的氣息,更讓她有種酥酥麻麻的感覺,看到這一幕,不遠處的古氏三兄弟也呆住了,原來……果然……天吶! 當楊帆輕輕放開古竹婷的時候,她還傻傻地站在那兒,只為這一抱,她的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了,一張俏臉因為驚喜和激動而被血色沖得紅紅的,唯有她的一雙眸子,黑亮黑亮燦若星辰。 楊帆微微一笑,柔聲道:「上路吧,一路保重!」 楊帆很清楚古竹婷的心態,那種忐忑、那種受寵若驚。試想想,她本來只是這位宗主手下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卒子,隨時為他奔走效力,即便死去在這個人眼中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忽然之間,成了他的女人…… 她本來只是楊帆的一個屬下,是一個從靈魂到肉體都屬於他的奴隸,當楊帆對她許下承諾時,她又驚又喜地把自己當成了楊帆的女人,但是心態上,她還是半認屬下半作女奴,根本沒敢奢求太多。 楊帆早就察覺到她的心態了,但他沒說什麼,言語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只有通過他的態度和行動,慢慢來改變她的心態。直到有一天,她把自己當成她的男人,而不是一個恩人和貴人。 一行四騎快馬,飛快地消失在西去長安的路上,楊帆目送他們消失,這才在任威等人的護衛下回轉洛陽。 半個時辰之後,楊帆出現在洛陽城南。 楊帆逾牆而入,沒有驚動船娘,就一個人,靜靜地出現在寧珂姑娘的墳前。墳頭上,有一棵剛剛冒出莖葉的小草,在風中輕輕搖曳,楊帆走過去,彎腰拔去小草,從地上掬起一捧土,虔誠地灑在墳頭。 垂低的桂花樹葉,溫柔地婆挲著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楊帆在墳前坐下來,雙手抱膝,傍著身旁那方墓碑。他的唇齒不斷地翕合,似乎正在訴說著什麼,神情時而微笑、時而哀傷,只是那輕柔的聲音,除了寧珂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聽見。 風吹過,拂起了他束髮網巾後的兩根飄帶,飄帶時起時落,俏皮地拍打著他的後頸。桂花紛落如雪,灑在他的肩頭,他的腳下…… ※※※※※ 一處環境極為雅致的院落,籐蘿滿牆,中列松檜盆景,繞植異香花卉無數。近窗有一小池如新月,池中有金鯉數尾,蕩漾於睡蓮葉下。 房間很開闊,屏風隔斷,辟出不同的功用空間,最大的一個空間裡,雪白的牆壁上掛著一副《歲寒三友》、一副《煙雨垂釣圖》,還有幾副大字。 臨窗一張酸枝木的書案,上磊著各式名人法貼並幾方寶硯。筆筒筆海內插著十餘管上好狼毫,桌頭還有一隻青瓷花瓶,插著幾枝怒放的菊花,牆邊另有高矮錯落名手雕鏤的書架幾扇。 這是一間書房,可是書房裡的那位書生並沒有在讀書,書外才有顏如玉。 一個雲發半墮衣裳凌亂的美貌少女,雙手扶在書案上,半敞的翠羅衫子裡兩隻倒扣的小玉碗兒般的乳峰輕輕晃蕩著,十分撩人。她的石榴裙兒掀著,堆在纖細的腰間,白嫩緊繃卻猶顯窄小的臀部高高地翹在空中。 一個唇上有著淡淡茸毛猶顯稚氣的少年,上身衣著嚴整,褲兒卻褪籠在腿上,雙手卡著這咿咿呀呀地叫著,媚媚的眼兒瞇著的少女纖細柔軟的腰肢上,在她身後咬牙切齒地頂撞著。 「公主!公主駕到!」 院落中忽然一聲驚呼,一個青衣書僮驚訝地翻身拜倒。 太平公主面沉似水,腳步匆匆地從他身前走過,金線繡織綵鳳大紅牡丹的羅裙如水一般曳過地面,頭上金鳳步搖紋絲不動,彷彿凌波而來。在她後面,幾個胖大的女相撲手腳步騰騰,個個一臉彪悍。 「我娘來了?」 房中正在奮力衝刺,眼看就要攀上極樂世界的清秀少年嚇得小臉兒一白,人也呆,雞也呆,頓時呆若木雞。趴在桌上咿呀亂叫的少女也驀地張大了一雙美眸,一臉驚駭。 「開門!」 太平公主一推書房的門見是關著的,馬上退開兩步,一個胖大的婆娘走上去,雙手抓住房門,晃了一晃,猛地吐氣開聲,用力向外一拔,只聽轟隆一聲,整扇門便連門框都一起扯了下來。 一陣塵土飛揚,待灰塵稍稍散去,太平公主邁步從幾塊跌落的青磚上面走了進去,房中衣衫凌亂的一雙男女鵪鶉似的跪在地上,渾身哆嗦。 太平公主冷冷地看著跪在面前的一男一女,寒聲道:「崇訓,你真是讀的好書啊!每每考較於你,詞賦一竅不通,策論胡說八道,還道你是天資愚鈍,原來你的天資都用在了行這苟且之事上!」 跪在太平公主面前的是她的次子薛崇訓,太平公主改嫁武攸暨後,與前夫所生的兩個兒子不曾改姓,也幸好不曾改姓,不然這薛崇訓改名武崇訓,那就跟尚了安樂公主的武三思長子武崇訓重名了。 薛崇訓叩頭如搗蒜,顫聲道:「孩兒知錯了,孩兒知錯了,母親息怒。」 太平公主大袖一拂,厲聲道:「來人,把這勾引少主不知廉恥的賤婢拖出去,活活杖殺!」 那翠衫美婢自打太平公主一進來,就已嚇成一灘肉泥,除了簌簌發抖,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這時一聽,只嚇得肝膽欲裂,顫顫巍巍一聲「公主饒命」還沒喊出口,就被一個胖大的女相撲手衝上來,一把抓住她的頭髮,將她像拖死狗似的拖了出去。 薛崇訓大驚,重重地把頭磕在地上,連聲道:「母親開恩,饒了阿狸吧!母親,母親!」 太平公主冷笑一聲,轉身便走,只冷冷地拋下一句話:「把這不孝子給我拖出去,鞭二十!」 那幾個女相僕手唯太平之命是從,便是鞭笞少主的命令也毫不猶豫,當下又衝上兩人架起薛崇訓便走。院中,那小書僮跪在地上,以額觸地,屁股翹得老高,根本不敢抬頭,太平公主好似行雲流水一般從他面前走過去,一步都沒停留。 小書僮眼角捎著那大紅的裙袂雲一般從面前飄過,剛剛鬆了口氣,太平公主輕飄飄地從雲端拋下一句話,把他砸進了十八層地獄:「把這個守門把風、助主為惡的賤奴,給我亂棍打死!」 ※※※※※ 公主府外管事李譯一見太平公主,立即揖讓到路邊,太平公主一陣風兒般從他面前走過雲,李譯低著頭,腳步匆匆地跟在後面,太平公主餘怒未息地問道:「什麼事?」 李譯消息何等靈通,太平公主剛一去書房,他就知道二公子不用心讀書,卻與俏婢廝混的事情發了,其實這事兒他早就知道,可他一直沒說,主人那般精明,還不知道他早就知情,這是遷怒於他了。 李譯更加小心,大氣都不敢喘地道:「忠武將軍楊帆求見!」 太平驀地站住,頓了一頓,道:「請他行修堂相見!」 行修堂內,楊帆一見太平公主臉色,便失笑道:「皇帝剛剛默許公主插手政事,公主已然威儀盡顯了。」 太平公主餘怒未息,是以雙眉微顰,楊帆一句話卻逗得她「噗哧」一笑,忍不住嬌嗔道:「你特意上門來取笑我的是不是?什麼威儀隆重,還不是崇訓那個不肖子,唉!整日裡不用心讀書,盡幹些鬥雞養狗、偷香竊玉的混賬事兒。」 楊帆笑道:「你的兒子,生來就有爵祿,一生衣食無憂,你怕什麼,難道你還指望他給你考個狀元回來?」 太平白了他一眼道:「你說的輕巧,做父母的,便是能給兒子留下一座取用不盡的金山,還是希望他能自己有本事啊。」 楊帆也是為人父的人了,聽了這話深有同感,便不再取笑,正色道:「出生於大富人家的子弟,難免有些紈褲氣,你也不要過於嚴苛了。慢慢來吧,只要他品性端正,其它的都不重要。」 太平公主心中猶自懊恨,可她也知道,因為崇訓父親早逝,所以幼時對他過於溺愛,疏於管教了,現如今他心性已成,再想糾正卻是難了。只得苦苦一歎,拋開鬱結的心事,明眸向楊帆一睨,道:「二郎此來,是為了遷都一事?」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章 灞上 明日一早楊帆就得率軍趕往長安,今晚就得趕回軍營,所以時間很緊。但是因為這次與太平公主的會唔非常重要,關係到兩人在長安和洛陽兩地如何遙相呼應,所以楊帆在公主府還是待了差不多近一個時辰才走。 楊帆不能把涉及繼嗣堂的事說與太平公主,所以談到長安,有些事情很難說的太清楚,但是宏觀大局方面的把握,太平公主無疑要比他高出一籌,從他含糊的言辭當中,太平還是抓住了重點,使他對接下來該做的事有了一個清晰明確的概念。 楊帆離開的時候,正看到一輛牛車在幾名家奴的護擁下走來,車上沒插官幡,但是車中人走出來時,楊帆掃了他一眼,隱約認出,似乎是中書的一位舍人。 方纔他與太平密唔期間,管事李譯就曾三次進來對公主耳語,楊帆隱約聽到一些,都是某位朝廷大員來訪的消息。 自從武則天明堂盟誓,點名讓太平公主參加後,嗅覺靈敏的官員便明白了皇帝的心意,於是這些天到公主府拜訪的官員可謂絡繹不絕,這些官員大多是那些牆頭草、中立黨、觀望派。 為什麼他們要投向太平,是因為他們認為朝堂各方勢力中才剛剛崛起的太平公主會最有勢力?不然,只是因為太平的特殊身份。她是李氏的公主,武氏的兒媳,不論哪一派倒了,輕易都不會對她趕盡殺絕。 而且她是女兒身,不會直接參與到皇位爭奪中去,拜到她的門下,就不像那些旗幟鮮明的擁戴某位皇位候選人的官員們一樣再無退路,因為這些原因,他們對太平公主自然趨之若鶩。 然而,這卻直接壯大了太平公主的聲勢,當太平的權力和影響強大到了一定程度時,她的地位和心態是否還會如今日一般超然呢? 楊帆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近來每一次的會唔,都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似乎……他和太平越走越遠了。這種感覺不是因為他現在與太平見面,更多的是研究政治上的配合,少了些男女情愛,那是心靈上的感覺。 激情相戀,能讓那岩漿般熾熱的感情持續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麼?不能!一對戀人,激情過後,靠家庭、孩子和共同的生活來維繫的愛情,最終也將化為親情。可他與太平衍化戀情為親情的基礎也不存在。 所以,在激情漸漸冷卻以後,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更像是一雙知己、一對朋友、更似兩個在事業上默契配合的夥伴,只是因為他們靈與肉的結交,彼此間更多了幾分信任與親暱。 在這樣的情況下,失去情感羈絆的太平,會不會滋生更多的野望?楊帆不確定。 如果武媚當年不曾入宮而是嫁入某個豪門,即便後宅爭寵也不會爭的如此慘烈。如果她最終成了一家主婦而不是一國太后,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成為今日的武則天,人的命運本來就是隨著境遇而不斷變化的,時勢與英雄,總是互相造就的。 沒有誰能按照早早劃定的軌跡一絲不差地走完他的人生,楊帆不知道武則天最終破了她的禁令,允許她一直警惕著的親生女兒涉足政壇是禍還是福,可是至少現在,他必須支持,也只能支持。 因為皇太子和相王,在敏感多疑的女皇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像太平公主一樣招兵買馬,當太平公主出現在新落成的通天宮裡,與武李兩家共計三十位王爺站在一起時,她就成了李氏復興最大的希望。 ※※※※※ 楊帆召集古氏兄弟和古竹婷安排事情的時候,家裡就已經知道他將往長安一行的消息,當他回到家時,他的行裝已經由小蠻親手打點好。 小蠻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叮咐,叫他注意冷暖、注意飲食、保重身體,而阿奴則掐算著日子,只是希望她生孩子的時候,郎君能有機會回來一趟。對於他的遠行,兩位嬌妻倒是沒有什麼幽怨。 這個時代,做官的男人大多要遠行千里異地為官,只要父母高堂健在,他的妻子就必須留在老家代他盡孝。所以和丈夫一別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女人有的是,悔教夫婿覓封侯,是無數盼望著丈夫出人頭地,當丈夫真的出人頭地時卻又覺得孤衾清冷的女人心底的怨。相對於那些女人,她們已經很幸運了。 楊帆拿起行裝正要走人,忽然看到眼巴巴地瞅著他的寶貝兒子和寶貝女兒,忽然想起去見太平時,她正因為兒子不肖而煩惱重重的模樣,楊帆心中馬上就生起了一種危機意識。 楊帆開始對小蠻殷殷囑咐起來:「孩子不小了,過了年就請個西席先生教他們點東西。兒子要學,女兒也要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德行品質,武功嘛……,你們兩個也教他們一點兒,不求做個萬人敵吧,起碼也能強身健體,萬萬不能溺愛孩子!」 楊念祖眨巴著大眼睛聽著,馬上抓住了楊帆這番話中他最關心的問題:「爹爹,我要是學認字兒那還能出去玩麼?」 楊帆板起臉道:「唸書當然要以讀書識字為主,學的好的話可以讓你玩一會兒,要是學的不好當然不能貪玩!」 楊念祖馬上苦兮兮地瞅著他娘:「阿娘,人家不想過年了!」 小蠻忍不住笑出聲來,楊帆把臉一沉,更像一位嚴父了:「這還沒學就想著偷懶了?等老子回來要檢查你的學業,學的不好就打屁股!」 楊念祖把嘴一撅,道:「爹爹快走吧,再不走城門就關了。」 楊帆失笑道:「嘿!你這小王八蛋,趕起老子來了。」 被兒子這麼一逗,些許離愁倒是淡了,楊帆和兩位嬌妻輕輕擁抱了一下,柔聲道:「我走了,別往外送了,興師動眾的!」 楊帆轉身向門外走去,剛剛跨出門檻兒,一直不曾說過話的寶貝女兒楊思蓉就開口了:「阿爹,等一等!」 楊帆心中一暖,要不說女兒是爹娘的貼心小棉襖呢,這才幾歲呀,就知道捨不爹爹了。楊帆微笑著轉過身,親切地看著頭梳雙角丫,粉妝玉琢的漂亮女兒跑過來,扳著手指頭,脆生生地給他安排任務:「阿爹,你記得回來的時候,要給我買面具、泥人、木馬、哨子、竹龍,嗯……還有漂亮的小裙子喔……」 楊帆聽完,熱淚盈眶地對小蠻道:「娘子,教育子女,任重而道遠啊。古有侃母教子、孟母三遷,可見教育子女,做娘的至關重要。咱們家這倆倒霉孩子成不成器,可就全看你啦!」 ※※※※※ 灞上(白鹿原)有一處很大的碼頭。寬廣的碼頭區後面,就是一座座巨大的糧倉,巨大的糧倉矗立在這片高原上,彷彿一個個頂天立地的巨人,而高原之下,就是一望無際的良田。 灞上位於灞水和渭水交匯處,這裡的人是靠水吃飯的。 洪水氾濫時,一瞬間就能吞噬你的一切,你的生命、你的親人、你的家、你的城市,但是人類要想生存,同樣離不開它。所以,即便它偶爾會大發脾氣,人類還是不離不棄地追隨著它的腳步。 長安、洛陽、大梁、鄴城、揚州、京口……,這些繁華的大城大阜,無不依托在大江大河身畔,即便是一個小村莊,也必然要傍河而居。黃河流經大名,於是江淮閩蜀之貨不遠萬里輻輳於此,黃河改道南徙,大名便瞬間敗落。 灞上碼頭靠水運興旺,水運於此的貨物主要就是糧食。 關中是重要的糧產區,但是它的產出不足以供應長安城的糧食需求。長安駐軍、留守陪都的官員、往來遊學的士子、聚集於此的各方豪門及豪門世家如雲的奴僕、國子監和太學的學生們,佛寺、尼寺、道觀大批不事生產的出家人…… 在武則天遷都去洛陽以後,長安還有七十萬人口,而其中有三十萬人不是農民,這些人一年的口糧需要近六百萬石,這還不包括駐軍所養馬匹需要的雜糧。而關中能給這座千年古都提供多少糧食呢? 扣除王侯公爵的封邑田、京官的職分田、公廨田、賜田,道觀寺院的佛田,關中糧產量一年約三百萬石,扣除百姓自用,交納長安京倉的稅糧最多兩百萬石,每年有近四百萬石的糧食需要通過漕運從外地運來。 漕運因此而興,養活了一大批靠水吃飯的人,這些人叫漕丁、漕夫,總數足有數萬人。 水是最變幻莫測的,溫柔的時候予取予求,憤怒的時候摧毀一切,運輸漕糧必須得一群人抱成團,與洶湧的激流斗、與險惡的地勢斗、與莫測的天氣鬥,與逢關過閘敲詐勒索的官吏斗、與各處碼頭的地頭蛇鬥,用血汗與生命把糧食一船船地運到長安,才能換來一家人的口食。 所以,靠水吃飯的人必須團結在一起,才能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於是,他們自然而然就結成了一個個幫派,「順字門」就是這大大小小的幫派中的一個,「順字門」有兩百多名幫眾,五條船,在漕運幫派中只是一個小幫派,他們的幫主叫喬木。 喬幫主近來很苦惱,因為自開張以來就沒順過的「順字門」,現在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坎兒。駕著船兒連號稱鬼門關的三門峽都敢闖的喬幫主這一次是真的絕望了,他知道這回這個坎兒,他闖不過去。 這時候,他的貴人來了,這位貴人是一位很俊很俊的姑娘,這位姑娘姓古。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一章 順字門 喬幫主坐在空場前面的一隻石輾子上,後面是一座座映襯於藍天白雲之下的糧倉。 喬木高大魁梧的身材,因為常年在船上勞作,雙足和手臂顯得異常粗壯發達,看起來就像一隻踞坐於地的猛虎,但是他的臉上卻滿是彷徨與憂慮,這種軟弱的神情與他魁梧的身材形成了強烈對比。 喬家在漕行裡算是一個世家了,不是山東高門或者關隴貴族那種世家,而是跑江湖的世家。喬木從上五代起就是干漕運的,子子孫孫一直以跑船為生。 喬木身左站著他的二弟喬林,身右站著三弟喬森,身後兩側呈雁翎狀站立的就是「順字門」裡的精英骨幹,一共二十名年輕子弟。同三位長輩的沉重憂慮不同,他們緊攥著缽大的拳頭,憤怒的胸膛就像風箱似的一起一伏,似乎憋忍著極大的憤怒。 喬木沉默良久,長長呼出一口氣,沉聲道:「一清!」 一個古銅色皮膚、大眼濃眉的漢子踏前一步,抱拳道:「弟子在!」 這人姓卓,叫卓一清,三十出頭,是『順字門』年輕一輩中的領軍人物。 喬木道:「今天若是擺不平這件事,咱順字門就算完了,這是我喬家祖宗傳下來的基業,喬某人責無旁貸,唯有一死向祖宗死罪!我死之後,你……就帶著兄弟們投入『蛟龍會』吧。」 卓一清怒不可遏地道:「門主怎麼能這樣說,咱們順字門有哪一個兄弟是貪生怕死的?大不了咱們就跟他們蛟龍會拼了,誰敢不忠不義,欺師滅祖,我第一個滅了他!」 喬木搖搖頭,慘然道:「弟兄們哪一個不是拖家帶口,有一門老少等著養活的,拼?你拿什麼跟人家拼,咱們拼得起嗎?是我喬某人無能,保不住祖業,我喬某人一力承擔,不用你們操心!」 卓一清大聲道:「自打我姓卓的呱呱落地,就是順字門這條船上的人!生,我是順字門的人,死,我是順字門的鬼!背主投敵的小人,我做不來!兄弟們也做不來!兄弟們,人家要吞了咱順字門,你們答不答應?」 「不答應!跟他們拼了!」 二十條大漢異口同聲,神情異常壯烈。喬木勃然大怒,瞪著卓一清道:「現在我還是順字門門主,我的命令,你敢不聽?」 卓一清惶恐之至,急忙跪倒,道:「弟子不敢抗命,可……可這樣的命令,弟子不能聽!」說到委屈處,偌大的一條漢子竟然伏地大哭。 卓一清如此惶恐,倒不是喬木如何的嚴厲,實際上他們說是幫會,不如說是同族。他們一出生就繼承父輩,成了順字門的一員,喬木是他們父輩的兄弟,是他們的叔父伯父,及至長大成人,他們上船做事,這才有了上下分明、有了幫規約束。 他之所以如此惶恐,是因為漕幫的幫規嚴厲,抗命的罪名他承擔不起。 自打有了漕運,漕夫們自然而然地聚攏成團,漸漸便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規矩,漕幫一直是以准軍事化的標準進行管理的。 干漕運的,每年一月末就要從家裡啟程,駕船趕往揚州,大約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在揚州集中並將當地糧食裝船,然後一路下去,從各地糧產區繼續裝糧,四月份經淮河進入汴河,六七月份到達黃河河口。 這時正逢黃河漲水,他們的船要在河口碼頭等一個多月,待八九月份黃河水落後,才經黃河進入洛水,將糧食運抵洛陽,一部分糧船在洛陽卸貨,其他的船隻繼續溯河而上,經過險要的三門峽進入關中水道,最後通過渭水運抵長安。 這樣一來,他們每年有九個月要飄蕩在水面上,只有三個月時間因為河道結冰才能與家人團聚。這九個月裡,他們守著自己的船,載著一船船糧食,通過帝國的運輸大動脈,為它輸運著血液,提供著養份。 軍隊中若是有一名士兵不服從軍令,未必能影響整個軍隊的命運,可是在船上,每一名水手都有他不可替代的位置,一旦有所懈怠,就是整船人為他陪葬。所以船上必須有一些嚴格的規定,以近乎軍規有時比軍規還要嚴厲的幫規來約束大家。 在行船過程中,如果有哪個刺頭兒敢違抗命令,馬上綁了石頭沉河處死是天經地義的,就算死者家屬也默認這種規矩。如果舉報,官府也是默許他們的「行規」的,會以查無實據不予受理,而死者家屬則會被所有漕幫拋棄,休想再執此業。 他們是一群置於律法之下,又游離於律法之外,有自己一套更嚴厲的「法律」約束自己的人,令行禁止之嚴格比軍隊還要強,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支帶有幫會傳統和軍隊性質的特殊隊伍,所以喬木說他抗命,卓一清才大為惶恐。 「哈哈哈,感人,實在是太感人啦!文某人似乎來的不是時候啊,徐孝廉,要不然咱們再等等,等喬幫主處理完他們的家務事,咱們再談。」 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忽然響起,說話的人二十出頭,短衣長褲革靴,衣身瘦窄,襯著他那豆芽菜兒似的「苗條」身材,細眼淡眉,一臉輕佻,走起路來大腿夾著,屁股一扭一扭的有點像個忸怩作態的女人,正是「蛟龍會」少幫主文斌。 文幫主原來有過兩個兒子,都是少年早夭,因此對這個小兒子寵得不得了,為了好養活特意把他做女孩打扮,結果長大了也是一身脂粉氣。 文斌身旁還有一位身著斜襟青袍、頭籠網巾的中年人,兩撇八字鬍,於斯文中透著幾分威嚴。在他們身後,還有近百名挽著褲腿、捲著衣袖的大漢,露著肌肉稜稜的胳膊小腿,一臉猙獰。 瞧這架勢,喬木便是一驚,對方擺出這種陣仗,看來是不想善了啊。 喬木硬著頭皮迎向那個八字鬍的青衫中年人,抱拳施禮道:「徐孝廉,勞動您老大駕了,兩幫子弟年輕氣盛,發生了一點小衝突,弄到現在這樣未免傷了和氣。徐孝廉您德高望重,還望您能出面調停。」 這位徐先生叫徐林,本是一個貢生,參加過大闈,被尊為舉人。他也是漕幫中人,是另一個大漕幫「天鷹幫」的重要人物。 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卻成為一個大幫派的重要人物,統領一幫桀驁不馴的江湖人,恰是漕幫特色。因為漕幫和綠林、黑道不同,他們生活在灰色地帶,既有江湖人的特質,在一些事情上又必須遵守官府的制度。 漕糧徵收和運輸,朝廷有專門的機構管理,隨之就衍生了一套盤根錯節的潛規則體系。農民向漕運衙門交漕糧,徵收糧賦的差役、小吏直到官員會層層盤剝,以捐耗為名從中揩油。 漕運過程中,逢關過閘,那些閘口關隘的官員、小吏、差役、雜役還要層層盤剝,不滿足他們就予以刁難,拖著你不許過關,誤了期限損失都是你的。在各處碼頭上歇停時,地頭蛇也會勾結官員生事滋擾,敲詐勒索。 即便到了水上,碰到官船等有優先通行權的船隻漕船也要讓道,倘若人家故意找你麻煩,到了河窄處往那一卡,你就得在後邊心急火燎地等著。這些關節,都不是這些江湖漢子憑武力能解決的。 可要是任由人家這麼盤剝,他們的損失太大了,這種情況下,漕幫就只能交結士紳,通過他們和官府打交道。士紳在官面上有人脈有勢力有話語權,他們出面,官員就不能像直接盤剝百姓那樣肆無忌憚。 久而久之,這些人在漕幫中的地位越來越高,作用越來越大,有些甚至加強入漕幫,成為這些江湖人的首領之一。目前最大的幾家漕幫,全都有士紳參與其中,甚至是由士紳在背後掌舵。 徐林對喬木拱拱手,似笑非笑地道:「喬幫主,你們之間這件事棘手的很吶。經我多方說和,徐少幫主算是答應化戈為玉帛了,不過,你們順字門得取消字號併入蛟龍會,大家從此成了自己人,些許衝突自然就不算什麼了!」 喬木一聽神情就凝滯了,這本來就是蛟龍會提出的和解條件,徐孝廉這哪是從中斡旋,分明就是站在蛟龍會一邊了。 喬木身後的二十多個弟子一聽就炸了:「想吞併我們順字門,門兒都沒有,我們不答應!」 「對!寧死不答應!」 遠處一片空場上,一個頭上包了青布帕,身穿青衣布裙,彎腰叉草的小村姑忽然抬起頭來,用手背拭著額頭的汗水,扭頭向這一邊一漂。她的身姿這一挺拔,美好的酥胸頓時呈現出一道動人的圓弧,而那窄細的腰身則凹出一道魅惑的曲線。 「好像要動手了呢?」 俊俏的小村姑向遠處張望了一下,笑吟吟地道。 旁邊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拄著手中的竹耙站定,把壓到眉際的竹笠微微抬高了些,一雙銳利的眼睛向那邊冷冷一瞥,蹙眉道:「差不多有兩百號人呢,小妹,你行不行?」 小村姑不置可否地笑,頰上兩隻淺淺的小酒窩:「我要是不行,你們再出手唄!」 說著,她就邁著極輕盈、極曼妙的步態,向那劍拔弩張處走去……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二章 以一當百 喬幫主的神色由呆滯漸漸變成驚愕,然後變成無法抑制的悲憤,他的臉龐迅速漲紅起來,就像一隻憤怒的雄雞般怒視著徐林,道:「這,就是你天鷹幫主持的公道?」 徐林被喬木悲憤鄙夷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有些惱羞成怒地道:「喬幫主,你想讓我們天鷹幫給你一個什麼公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的人打傷了蛟龍會的人,按照道上規矩,蛟龍會以牙還牙,有什麼錯?」 喬木道:「這場衝突,誰是誰非且不去論它,如今吃虧的可是我們!我順字門被他們打傷幾十人,其中還有兩個兄弟已經被打殘了,而他們只有四個人受了輕傷。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把人往死裡逼麼?」 徐林把眼皮一抹,陰惻惻地道:「喬幫主,你是五十好幾的人了,白活這麼大歲數?你在道上混了半輩子連這麼點道理都不懂?江湖中哪有那麼多的道理可講,誰的拳頭大,誰就是道理。 你不服氣?你順字門一共兩百多人,蛟龍會卻有幾千個兄弟,就算他們用人壓,也能把你們活活壓死!你拿什麼跟人家爭?聽我良言相勸,加入蛟龍會,以後凡事都有人照應著,又有什麼不好?」 喬木慘笑道:「好好好!好一個徐孝廉,你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你們天鷹幫的意思喬某人也看明白了。江湖,如今的江湖,哪還有什麼道義可言,喬某人瞎了眼睛,活該落得這般下場!」 一句話說的徐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因為喬木對天鷹幫有恩。當年「天鷹幫」老幫主逞能硬闖三門峽,結果船毀落水,是喬木奮不顧身跳水相救,憑著一身好水性把他救出來的,要不然哪有今日的天鷹幫。 如今天鷹幫老幫主已經過世,坐在幫主寶座上的是他兒子魏永唐,喬木請天鷹幫從中說和,天鷹幫主不好拒絕,便派來了副幫主徐林,誰知徐林不但沒有幫助喬木,反而落井下石,變成了蛟龍會的說客。 徐林拂袖道:「既然你喬幫主不識抬舉,那是我天鷹幫多事了。這件事我天鷹幫從此撒手不管,你喬幫主有本事就獨力承擔,你若能打敗蛟龍會,再來跟我天鷹幫談公道也不遲!」 喬木悲笑一聲,連一眼都不願意再看他,似乎多看一眼都會髒了自己的眼睛。 說起這順字門,當年可是風光過的。隋朝時候,「順字門」有近兩千條船,幾萬名弟兄,後來天下大亂,揚州首富張季齡家的三公子張仲堅欲謀天下,四處招兵買馬,喬老幫主當時就是虯髯客的重要班底。 後來虯髯客見先機已失,大事難成,果斷放棄爭霸出走海外,喬老幫主因為手底下有一大票兄弟靠他吃飯,大多拖家帶口的,所以沒有跟虯髯客走。 大唐初建,喬老幫主擔心朝廷因為他與虯髯客的關係,不容許這麼龐大的隨時可以轉化成一支水軍的民間力量存在,所以拆分了「順字門」,把他的船隊和數萬漕夫分給了手下八大金剛,叫他們自立門戶。 順字門只保留了很少的人,幾十條船,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門派。 大唐初期,正是各種新興勢力填補佔據前朝滅亡空出來的各種勢力空白的關鍵時期,這個時候強者愈強、弱者愈弱,「順字門」不進反退,錯過了最好的發展時期,等到順字門傳到他孫子喬木手裡時,就變成了一條只有五艘破船的小魚。 如今漕運河道上的幾大幫派,幾乎都是當年從順字門拆分出去的,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拆分順字門時,喬木的父親還只是個一個吃奶娃娃,如今連喬木都垂垂老矣,時過境遷,早年那點香火之情早就淡到可以忽略不計了。 不過,不管怎麼說,如今最大的幾個幫派都是當年順字門的人,順字門已然破落到這種地步,大家也沒必要刻意與它為難。但是順風門有樣東西很叫人眼紅,那就是他們的人。 當年喬家拆分順字門,留下來的都是漕運河道上的一幫老泥鰍,是最熟悉從揚州到長安一路水情地理的人。 跑船的大多是子繼父業,操舟弄船水情地理的見識全靠父兄長輩口傳身授。不熟悉河道水情的人,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次船毀人亡的代價才能弄清其中關鍵。 「順字門」雖然沒落了,但是像三門峽這樣的險要地形,順字門是所有漕幫中唯一一個敢全部通過船運通過的幫派,其它幫派就沒有這個本事,以「蛟龍會」來說,幫裡兩百多條船,敢直接通過三門峽水域的不超過二十條船。 原因就是他們缺少熟悉該段水域的水手和經驗豐富的船老大,為了避免船毀人亡,他們的船只能在三門峽前方碼頭停下來改用陸運。 一條船所運的糧食得用多少輛車、多少匹騾馬來運?且不提人吃馬喂的損耗,光這時間也耽擱太久,如果蛟龍會能吞併「順字門」,那麼他們就可以馬上增加兩百多號有資格駕船闖三門峽的水手。 因之,一般的小幫派雖受打壓,那只是為了爭奪資源,就算他們主動願意加入,那些大漕幫願不願意收還在兩可之間呢,唯獨順字門是個例外,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 各大漕幫雖然都想打順字門的主意,鑒於欺師滅祖的罵名,又不好巧取豪奪,再加上喬木雖然過得不如意,卻因為祖上的輝煌,死活不願意併入其他幫派,大家也無可奈何,直到「蛟龍會」打起他們的主意。 當年順字門一統江湖的時候,還沒有蛟龍會的存在,他們跟順字門沒有任何瓜葛。曾經不可一世的順字門日趨沒落,蛟龍會卻撞了狗屎運一般不斷壯大。他們想更上層樓,別的都好辦,唯獨好水手難找,就盯上了順字門。 如今正是漕船陸續返回長安的時候,漕夫們這一歇就是三個月,等來年開春時再下揚州,在水上折騰了九個月,清閒下來的漕夫們喜歡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前幾天,順字門的幾個兄弟在小酒館裡因為與「蛟龍會」的幾個漕夫起了口角繼而便動了手。 其實這些跑船的漢子打架滋事很尋常,可這一次他們卻惹了大麻煩,「蛟龍會」的少幫主不依不饒,堵住這幾個人把他們打得遍體鱗傷丟到了喬家門口。順字門一些年輕氣盛的子弟受不得激,雙方便全面開戰了。 「蛟龍會」人多勢眾,幫中弟子成群結隊,見著「順字門」的人就打,才幾天功夫,「順字門」就傷了好幾十人,其中五六個重傷,有兩個很可能變成殘疾,從此再也駛不得船。 喬木明知對方是想迫他就範,才想借助外力迫使蛟龍會收手。誰知日月盟、五行會、三河會、圈子門、太平幫這些源自於順字門的大幫派都不想插手。無奈之下他才找上天鷹幫,結果天鷹幫又在背後捅了他一刀。 喬木悲憤不已,文斌卻道:「徐孝廉,你出於好意為他說和。家父看在您徐孝廉的面子上也同意放手了,結果怎麼樣?好心被人做了驢肝肺呀,人家根本就不領你的情,倒弄得你徐孝廉裡外不是人了。我看這事兒你徐孝廉就不要管了,我們蛟龍會和順字門之間的事兒,我們自己解決!」 文斌說著把手一揮,兩百多號兄弟立即向前一擁,喬木身後二十多人不甘示弱,雖面對十倍之敵,也呼啦一下衝上來把喬木緊緊護在中間。 喬木大聲喝道:「走開!順字門是喬家列祖列宗留給我們喬家人的家業。這事兒,我們喬家人自己抗,和你們不相干!」 卓一清大聲道:「順字門是幫主的家業,也是我們所有兄弟的家業。我爺爺是順字門的人,我爹是順字門的人,我是順字門的人,等我有了兒子,他也是順字門的人!現在人家欺上門來了,咱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保住咱們的家業!」 文少幫主嘴角一撇,冷哼道:「怎麼那麼多的廢話,叫人看著膩歪!給我動手,往死裡打!」 喬木厲聲道:「且慢!」 文斌睨著他道:「怎麼,你怕了?」 喬木道:「怕?我喬家三兄弟這條命今天就全擱在這兒了,喬某也不皺一下眉頭!我只想問個清楚,咱們怎麼打?幾局決勝負?」 文少幫主瞪大一雙細細的眼睛,上上下下看看喬木,忽然捧腹大笑起來,指著喬木笑得前仰後合地道:「哈哈哈,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蠢的人,我說你不是有病吧?誰要跟你單挑了?」 喬木目芒一縮,沉聲道:「什麼意思?」 文少幫主把臉一沉,陰惻惻地道:「如果我們贏了,我們會繼續打,打到你們從灞上永遠消失!如果我們輸了,我們還有幾千號兄弟呢,那麼多人是拿來當擺設的麼,我們還是要繼續打,打到你們永遠消失,你明白了?」 文斌翹起蘭花指向前一點,下令道:「打!」 兩百多號蛟龍會幫眾一擁而上,頃刻之就把順字門的人包圍起來。 卓一清剛剛揮出一拳,就有七八隻拳頭,五六隻腳丫子雨點般向他打來,他的拳頭剛剛打在一個滿臉橫肉的蛟龍幫打手臉上,把那紅通通的酒糟鼻子打得鮮血狂噴,就被一陣狂風暴雨般的襲擊淹沒了。 卓一清咬牙切齒地想要衝向文斌,但他被迅速打倒了,接著就是一邊倒的群毆,一剎那的功夫,他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腳。小腹上的一腳,踢得他佝僂成了蝦米,接著肋骨岔子被狠狠一跺,疼得他喘不上氣兒來,一隻靴底又狠狠踹到他的臉上,踢得他眼冒金星。 二十多號人面對功夫相差無幾人數卻多了十倍的敵人,根本不存在抵抗的可能,只是一剎那,他們就被打翻在地,拳腳相加。喬木目眥欲裂,死死盯著文斌那副可惡的面孔,揮舞著一雙鐵拳向他衝去。 文斌急退,兩側有無數的打手蜂擁而上,潮水般湧向喬木。喬木曾經很能打,一個人單獨應付十個八個壯漢都不成問題,但那是他三旬左右,體力精神都是人生最巔峰時候的事。 現在他已經五十多歲了,歲月和艱辛不止染白了他的兩鬢,壓彎了他的脊樑,也消磨了他的力量。他就像一頭年老的雄獅,雖然當他睜開雙眼,依舊充滿令人膽戰的威嚴,但他的鬃毛已經稀疏,利爪已經遲鈍,他立刻被撲天蓋地的鐵拳淹沒了。 一隻腳狠狠踢在他的腿上,踢他的人很陰損,靴尖是鐵的,喬木的雙腿依舊站的很穩,雖然他在不斷向前移動著,試圖追上文斌,用他的獠牙咬斷獵物的喉嚨,但他每一步邁出去,只要一落地,馬上就像生了根。 在三門峽洶湧澎湃的激流巨浪中,能夠穩穩站在船頭的他,對方這一腳就算穿了鐵靴也踢不斷他的腿、更無法令他移動分毫,他的骨頭比鐵還硬,但他腿上似鐵一般的肌肉還是瞬間烏青一片。 他無暇理會,鐵缽似的一雙大拳頭,奮力向他能夠看得到的一切敵人努力還擊著,一隻隻鐵拳相撞,聲如連珠花炮爆炸,「辟辟啪啪」聲中,不知多少人的拳頭就在相撞的一剎那皮開肉綻。 但,就算他是一頭真正的雄獅,他也衝不開這麼多鬣狗瘋狂的進攻,敵人前仆後繼,比黃河巨浪還要猛烈。 驚濤駭浪中,他可以駕著船、掌著舵、划著槳、撐著篙,利用他對水情的瞭解和掌握,繞過巨浪,避過潛流,讓他的船從那一線稍縱即逝的順流中飛馳過去,但是在這裡不行,他避無可避,退無可退。 喬木的一隻眼睛烏紫,腫脹的只剩下一條縫隙,他的臉上滿是傷痕和血跡,原本任憑風浪自四面八方襲來也穩如泰山的身子開始晃動起來,他咬牙切齒的,以為自己每一拳揮出都使出了全力,都如同奔雷般迅猛,可是在旁觀者眼中,他出拳已經越來越慢,越來越無力。 忽然,有一個蛟龍會的幫眾猛地衝到了他的身邊,身子騰空一躍,臂肘一拐,狠狠地撞在他的耳門上,喬木頓時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劇烈地晃動起來,就像他少年時第一起跟著父親的船經過三門峽那無比險惡的水域,面無人色地站在甲板上時的感覺。 「噗通!」 喬木倒下了,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動作,整個人向前一栽,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可是那些蛟龍會的打手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們馬上一擁而上,無數只腳向昏迷中的喬木踢下來。 他們今天出來之前已經得到幫主的授意:「喬家三兄弟,都要死!」此時又怎麼會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灞上,與長安近在咫尺,但是就在這座輝煌巨大的文明之都旁邊,卻是一片陽光永遠也照耀不到的陰暗之地。無法無天,就是灞上鎮的法律;弱肉強食,就是灞上鎮的規則,在這座駐紮著數萬人,足足抵得上一座小城的鎮子裡,朝廷只派了稅官和稅丁,沒有一個治安官。 因為官府相信,讓這裡的人弱肉強食優勝劣汰就是最好的規則,這樣的灞上鎮,才能經由強力的約束,形成一個有效率的團體,才能維護外面的利益,長安近百萬人口的吃飯問題才能夠解決。 為了這一目的,這裡的一切由這裡的人自己解決。 這裡不是遺棄之地,這裡是官府劃出來的一座鬥獸場。 喬林被擊倒了,吐著血,在一條條不斷踢出來、收回去、再踢出來的腿腳中間,努力向他大哥暈倒的方向爬著,他的臉上有血、有淚,血和淚沾了土,混成一道道泥痕。 忽然,他看見烏沉沉的一道黑影一閃,在灞上出生、長大、在這個特殊環境中長大的他馬上就明白,那是一隻穿了鐵靴的腳。 烏沉沉的靴尖,正對著暈倒在地的喬木的太陽穴狠狠擊去,就像幽冥中探出的一條勾魂索,毫不猶豫地向一條脆弱的靈魂套去。 「大哥!」 喬林絕望地嘶聲大吼,眼看著那烏沉沉的靴尖就要抵及大哥的太陽穴,可他一點力氣都使不上。然而……就差那麼分毫,那只致命的靴尖卻再也不可能觸及他大哥的頭顱了。 他看到一隻很秀氣的靴子,靴邊還有精緻的花紋,那只靴子的靴尖正抵在那個下黑手的蛟龍幫打手的腳脖子上,他聽到「卡嚓」一聲,極清脆的骨裂聲,然後那只穿著鐵靴子的腳,很奇怪地反向折去——腿斷了! 一聲淒厲到極點的慘叫聲響起,正雨點般落到喬林頭上、身上的一隻隻腳也被這聲慘叫震得頓了一頓。 喬林趁機得以抬起頭,額頭的血汩汩地流下來,模糊了他的一隻眼睛,視線內頓時一片血紅。他看到一個頭戴青布帕、身著青衣布裙的清秀小村姑,正站在他大哥暈厥的身體前,花瓣似的唇角微微地翹著,很美。 喬林又低頭看他大哥,他看到那個小村姑的腳好像動了動,他沒有看清,只是眼前幻影似的光線一閃,似乎那個小村姑動了動腳,然後圍在他大哥身邊的幾個蛟龍幫打手便一起發出與先前斷了腿的那個打手一樣淒厲的慘叫,紛紛仰面栽倒。 他們重重地摔在地上,就像打翻在地上的一盆泥鰍,拚命地嘶聽著、翻滾著、扭動著,在地上徒勞地騰躍著身子,以減輕那劇烈的痛苦。 古竹婷出手了。 在兩百多個蛟龍幫兇狠打手匯聚成的驚濤駭浪中,駕了一輩子船的喬老大沒闖過去,船毀人亡。但是古竹婷闖得過去,她就像是一條魚,一條青色的小魚,碎花裙上白色的小花就是這條小魚身上銀色的鱗片。 風浪再兇猛也淹不死魚,她在驚濤駭浪中遊走,舉手投足,就是一地「浪花」,每一個挨著她的人,不管她是輕輕一捏、軟軟一叩、或者靴尖輕吻,都會慘叫著倒下去,片刻功夫,她的周圍就倒了一片,方圓數丈之內,都是慘叫著滿地打滾的人。 她沒有任何剛猛凶厲的動作,十三歲就潛進一州都督戒備森嚴高手拱衛的府邸,悄無聲息摘走位大都督項上人頭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殺人,也更瞭解人體的弱點所在,所以她的出手簡直就是一場優美的舞蹈。 她的手一揮,蔥白似的玉指在某人關節處一叩,那人就半身麻痺,重重地摔在地上,半邊身子好半晌都沒有一點知覺。她的食指一彈,似乎是要伸手拈花,被她觸及的那人便捂著咽喉仰面倒下,呵呵地出著氣兒,卻半天吸不進一口氣。 她的足上那雙秀氣的靴子也裝了鐵尖,比剛才想向喬幫主下黑手的那個蛟龍會打手的鐵靴更精緻、更結實、更牢固,當她輕盈地踢出一腳時,那足尖肯定落在某個人的小腿正面,那裡最脆弱、受到打擊時最痛苦,卻又最缺少防護力。 喬林抬起手來,猛地在臉上抹了一把,抹去血跡,試圖看的清楚一點。他從不認為有人可以以一敵百,但他現在不能不信了,那個小村姑就這樣手舞之,足蹈之,好像在踏歌而舞,但是被她觸碰到的人無一不是在一聲慘叫中撲倒。 被古竹婷攻擊到的人都躺下了,不信邪地衝上來,想要跟這腰若細柳的小女子較量一番的人也倒下了,於是,剩下的人就像見了鬼似的開始後退著,每次不等古竹婷走到他們身邊,只把一雙盈盈妙目向他們瞟上一眼,他們就像看到一群馬蜂迎面撲來似的,「轟」地一聲向後逃散。 古竹婷信手揮灑,勢如破竹,但是從她的神情上看不出一絲驕矜,對付這些所謂的江湖人,遊走在江湖人食物鏈最頂端的她比一條大白鯊更兇猛,比下山的猛虎更霸道,她可以輕易揪住這些只能在灞上鎮稱王稱霸的所謂高手們的七寸,想怎麼對付他們就怎麼對付他們。 「這小村姑是誰?」 喬林看著那女子繼續「舞蹈著」,怔怔地想。 那些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順風門弟子一個個也張大了嘴巴,或趴或跪或站,每一個人的視線都繫在那個「舞蹈」著的美麗女子身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美麗的女人,是誰?」 古竹婷終於收了手,因為她發現離她最近的人都已逃出好遠,她如果再想打下去,只能拔足去追,於是她停下來,走到喬木身邊,蹲下身子將他扶起,臉上的表情忽然變的悲悲切切,俏眼中還漾起閃閃的淚光。 下手陰毒,打得幾十號壯漢滿地亂滾慘叫連天的罪魁禍首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個俏眼含淚,孤苦無依的小村姑,小村姑抱著昏迷不醒的喬幫主,淒然喊道:「舅舅,你怎麼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三章 千變 古竹婷的武功並不比她的三個哥哥高明,實際上還差了一大截,如果她和她的兄長正面交手,輸的一定是她,這是女人先天體質上的差異造成的,即便她天資聰穎,很有學武的天份也不行。 但是如果暗中下手,她的三個哥哥都不是她的對手。潛行匿蹤、行刺暗殺,這才是她的強項。此外,古竹婷的柔骨功獨步武林,在古家也是最出類拔萃的,她可以把自己的身體變幻成各種別人無法想像的形狀,通過一些在別人眼中看來根本不可能鑽過去的細小通道,於別人熟睡中取其性命。 她的易容術也是出神入化,她可以很輕易地就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哪怕是變成一個男人,也少有人能分辨得出。要變成另外一個人依靠的當然不只是高明的易容術,披上虎皮是變不成老虎的,還需要惟妙惟肖的動作、神情、聲音、語氣。 所以,古竹婷很容易就可以從裡到外徹底變成另一個女人,她可以變成滿頭華髮滿臉皺紋的八十老嫗,也能變成一個豆蔻十三天真爛漫的清純少女。高貴的、優雅的、冷艷的、嫵媚的、風騷的、稚嫩的…… 此時,她的腮上就掛著兩行晶瑩的淚水,聲音怯怯,手足無措的樣子像足了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村姑,抱著喬木的頭,帶著哭音兒呼喚著:「舅舅,你怎麼了?」 喬林、喬森和卓一清看得目瞪口呆,喬林那只腫脹的只留下一條縫隙的眼睛努力睜大再睜大,張口結舌地看著這個珠淚盈盈的可憐小村姑,與其說他是在驚詫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冒出這麼一個外甥女兒,還不如說他是因為古竹婷前後表現的巨大差異。 「她是喬木的外甥女兒?喬家居然有一個這麼能打的人!」文少幫主駭然不已,在他眼裡,順字門本來就像一塊一口就可以吞下去的肥肉,但是當他張開血盆大口探出鋒利的獠牙一口吞下去的時候,牙齒卻重重地磕在堅硬的骨頭上,硌得他牙都掉了。 「情況有變,得趕緊告訴爹爹!」膽小的文斌給自己找了個理由,飛快地逃走了。 天鷹幫的徐副幫主也很詫異,一個武功卓絕的江湖高手在其他地方不算什麼,但是在灞上,在這片特殊環境下官方特許形成的以暴力為生存條件的土地上,那就是不容任何人忽視的一股強大力量。 這樣的力量當然不是灞上最終的決定力量,灞上雖是江湖人的天下,可是主宰著這些江湖人的依舊是官宦士紳,很多大幫的頭面人物在長安城裡都是有頭有臉的士紳,這些倚仗一身蠻力的泥腿子,始終在他們的掌控之下。 但是,他們輕易也不會引入官方的力量,請神容易送神難,好不容易把這塊地方置於王法之外,他們在這裡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撕下虛偽的假面無法無天,真要引入官方的力量,要用多少好處才能填飽那些人的欲壑讓他們再甘心離開這裡? 順字門突然有了一個超一流技擊高手的事實,還不足以讓他們破壞灞上鎮的規矩引入官方勢力,如此一來,他們就得重新評價衡量順字門的實力,不然的話,他們得先找出一個能以一敵百的高手才能無視順字門陡升的實力。 徐林匆匆離開了,他要把這件事馬上告訴幫主。 當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順字門好漢們抬著他們昏迷不醒的門主,卻像是打了大勝仗的英雄一般走過那條從碼頭到鎮上最繁華的街道時,糧倉前面的空場上依舊倒著無數的蛟龍會弟子。 他們沒有暈迷,可清醒著才是最痛苦的,他們很多人並沒有嚴重到可以致殘的地步,除了那個穿了鐵靴試圖對喬幫主暗下黑手的倒霉蛋,那個人的腳不需要醫士檢查,他們就可以確定這個倒霉蛋的小腿已經被踢的粉碎。 可是他們站不起來,那個可怕的小村姑用的力道恰到好處,他們的骨頭也許沒斷,但是至少是裂了,沒有人攙扶他們只能爬回去。還有一些人被擊中了身上最脆弱的部位,一時三刻之內完全喪失了行動能力。 等到順字門的人走開以後,他們那些嚇破了膽的夥伴才悄悄趕回來,架著、扶著、抬著、背著他們倉惶離開,等他們也走上那條繁華街道時,道路兩旁的客棧、餐館、酒店、商舖的人們才知道為什麼順字門的人被打得那麼慘卻趾高氣昂的像是打了大勝仗。 二十個人打兩百個人,能把對方打成這樣,真他媽是條漢子!灞上鎮是個靠拳頭講話的地方,這裡的人只敬畏一種人,那就是拳頭比他大的人。 一時間,看著順字門的這些好漢,每一個人的眼光都有了些異樣,他們從未想到,這些很和氣的、在灞上鎮只能靠著祖宗餘蔭和那些若有若無的香火之情,勉強周旋在一個個強大幫派間的順字門居然如此了得。 可是,二十個打兩百個,雖然把對方打成這樣已是驚世駭俗,但他們自己的傷勢之重大家也都看得見,接下來怎麼辦?蛟龍會可還有兩千號人呢,除非順字門兩百多條漢子個個都有這樣一身以一當十的好本事。 這時候,人們只以為把這些蛟龍會打手揍得慘不忍睹的好漢是順字門的這二十條大漢,根本沒有想到方纔那個走在昏迷的喬老幫主身邊,哭天抹淚可憐兮兮的俏麗小村姑才是罪魁禍首。 但是到了晚間的時候,不只是他們,整個灞上鎮所有人都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兇手了,打得蛟龍會落花流水的只是一個小村姑,那個小村姑是喬幫主不知道哪一竿子才挨得上,卻很幸運的挨上了的遠房外甥女兒…… ※※※※※ 「好了,你們都出去吧!」 喬幫主皺著眉,衝著哭哭啼啼的老伴和一群被揍成了豬頭的弟子們吩咐一聲,又道:「老二老三,還有婷兒,你們留下。」 喬幫主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女婿都是順字門的人,老二年輕時要害處受過傷,所以終生沒有娶妻,老三有個兒子,從小聰穎,喜歡讀書,所以喬幫主沒讓他留在幫裡,而是想方設法讓他讀書去了。 順字門之所以敗落到如今這種地步,就是因為當初偃旗息鼓躲避風頭的時候,昔日經營的大隋官場上的後台已經倒了,在新興的李唐朝廷中卻又沒有一個強勁的勢力替他們抵擋來自稅監關吏各地碼頭的敲詐勒索。 等到風平浪靜,他們需要這麼一個人物來重新振作的時候,他們已經成了大多數權貴官員不屑一顧的小幫派,好不容易搭上一條線也會被其他幫派暗中破壞掉,這一點喬幫主很清楚。 那時的順字門雖然從勢力上來說是敗落了,可是他們的名號還在,那些已經自立門戶的幫派擔心順字門再度強大起來。哪怕順字門能擁有和他們相同的勢力,憑著喬家往日的威望和名聲,他們也完全有能力重新整合各大漕幫。 所以,在各方勢力有志一同的打壓之下,喬家始終沒有在官方擁有一個強力後台,而今喬家自己出了一個讀書人,他們自然要全力支持,一旦這孩子得了功名,那就是順字門未來最大的希望。 所以這次衝突,喬幫主不允許任何人告訴他那個在城裡讀書的侄子,那是整個喬家的希望,不可以在這場毫無勝利希望的鬥爭中犧牲掉。房間裡靜下來,只剩下古竹婷和喬家三兄弟。 三兄弟都是滿身的傷,喬木躺在榻上,兩個兄弟坐在胡凳上,身上都是敷了藥包紮好的一條條繃帶。喬木看著古竹婷,臉色冷下來,眸中滿滿的敵意,道:「古姑娘今日為我順字門解圍,我順字門上下衷心感激。不過,我想知道,古姑娘你想要什麼?」 喬木當然清楚他有幾個外甥女兒,更清楚他們家壓根就沒有這麼一個可怕到極點的外甥女兒,但是剛才他不能否認,他需要給幫眾們一點信心,哪怕只是暫時的,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明知道他已力竭,早晚一定會沉到水底,可是現在只要還有力氣掙扎,他就想浮在水面上多喘一口氣。 古竹婷救了他,暫時替他們擺脫了一場大難,但是他不相信灞上鎮會突然出現一個無緣無故拔刀相助的人,就算這個人是一個早就從市井間消失的遊俠,他也不應該是一個女人,更不要說她還自稱是自己的外甥女兒了。 因此,在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以前,他需要弄清楚這個人的身份和目的,如果這個人也是抱著吞併順字門的打算,他的謝意就會成為一個笑話。喬林和喬森雖知此女武功驚人,此時也下意識地往她左右一站,做出夾擊之勢。 當房間裡只剩下他們的時候,古竹婷柔柔怯怯的模樣便倏然不見了,她抱著雙臂,冷冷地睨了一眼喬林喬森擺出的夾擊之勢,嗤然道:「我要什麼?我什麼都不要,區區一個順字門,你們當成寶貝,可在本姑娘眼裡,它屁也不是。」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四章 三爺傳人 溫婉柔弱的小村姑搖身一變成了浪蕩江湖的女光棍,神情語氣都有一種江湖人特有的彪悍,那種俐落灑脫、冷酷無情,絕無一點做作,喬木一看就知道,這個神情多變的女人的確是個老江湖。 古竹婷明媚的雙眸帶著一抹淡淡的輕蔑,向三人冷冷一掃,漫聲說道:「人在江湖,就得有人在江湖的覺悟,技不如人就得任人宰割,這是江湖鐵律。本姑娘不是什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善男信女,你們也甭指望我是活菩薩!」 古竹婷根本無視喬林和喬森作勢欲撲的姿勢,晃著肩膀慢悠悠地向前踱去,一抬腿,那只極秀氣的小蠻靴便踩到了榻前條凳上,古竹婷蠻腰輕折,俯首望著躺在榻上的喬木,道:「本姑娘十三歲手上就沾了人命,不問是非,不管對錯,只要我的主人說要他死,那他就得死!這些年來,死在我手上的江湖好漢朝廷權貴不知凡幾,就你們這三腳貓的功夫,嚇我呀?」 喬木咬著牙道:「喬某知道姑娘藝業驚人,與你放對斷無幸理,何況姑娘你又救了喬某性命,只是……姑娘究竟為何而來,為何要冒充喬某人的外甥女兒,還請姑娘明白示下,若是誤解了姑娘好意,喬某願意致謙!」 古竹婷慢慢直起腰來,微笑起來:「你這人本事不大,心眼兒倒是不少,不錯!本姑娘的確是有所為而來,你們運氣好,我家主人看上了你們,要不然,就算你們順字門老老少少今兒全都死在場院上,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喬木心中一緊,急忙又問:「你家主人?他是誰,他想要什麼?」 喬林和喬森聽了也是心中凜然,這麼可怕的女人,身後居然還有一個主人,這個主人只派了一個人就打得蛟龍會落花流水,她的主人又該多麼可怕? 一時間,三兄弟心中都升起一種絕望無力的感覺,如果說面對蛟龍會的吞併他們還有一拼的勇氣,面對這個只派出一個嬌怯怯的小女人,就把他們心中不可戰勝的強敵蛟龍會打得落花流水的人,他們又拿什麼去抵抗? 古竹婷「嗤」地一笑,譏誚地道:「喬幫主,順字門這塊招牌,你還真是看的比命都重啊。你不用緊張,我的主人可不是想吞了你的順字門,而是想幫你順字門在灞上碼頭重新立起字號。」 古竹婷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們很幸運,本來……我家主人完全可以扶持一個大一些的幫派,那會省下不少力氣。不過……我家主人意外發現,順字門曾經是三爺屬下,作為三爺的傳人,我家主人卻不好不顧這份香火情了。」 喬家三兄弟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三爺究竟是何許人。虯髯客的時代對他們來說已經太遙遠了,虯髯客逍遙海外的時候,他們三兄弟還沒出生呢。但是,作為水上霸主的順字門曾經做過誰的舊屬?只有一個虯髯客! 所以,這個被自己人尊稱為三爺,外人則多稱他為虯髯客的奇人還是很快就被他們想了起來,三兄弟幾乎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齊聲道:「張三爺?虯髯客!」 古竹婷淺淺一笑:「沒錯,就是這位三爺。除了他,還有誰配稱三爺?」 喬氏三兄弟呆住了,虯髯客在他們的記憶裡早就成了一個傳說。他們幼年的時候曾經趴在祖父膝上,聽他講過那個奇人的故事。很多年以後,他們已白髮蒼蒼為人祖父,這時卻忽然跑來一個人,告訴他們說,他是那位傳說中的奇人的後人。 然而……如果不是那位在烽煙處處反王並起的年代一統綠林道,登上總瓢把子寶座的那位江湖奇人,又有誰的後人能有這樣無法想像的武功?幾乎是一瞬間,他們就相信了古竹婷的話。 喬木用極大的理智才控制住自己的震驚,可他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心中的驚駭:「你……你家主人是張三爺的後人?你們……你們想做什麼?」 古竹婷淡淡地道:「順字門敗落的已經太久了,這江湖也亂的太久了,我家主人要整合灞上,打起順字門的旗號,一統江湖!」 房間裡頓時靜下來,驚愕許久,喬幫主的神色才漸漸恢復了冷靜,他沉聲道:「你們……想造反?」 不怪他這麼想,當初張仲堅收服順字門,就是為了謀奪天下,結果大事未成,只好遠走海外,喬家如果不是因為和張仲堅走的太近,也不至於分拆順字門,最終敗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要做大事就要有失敗的準備,喬家人沒有因為不曾封王封侯反而日趨敗落去怨恨虯髯客,甚至依舊對他充滿敬仰,但這並不表示他們這些從未見過虯髯客的人,會因為虯髯客的一個名號便死心踏地的忠於他的後人,繼續造反大業。 古竹婷道:「三爺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家主人並不是想領著你們造反,而是想做你們的『漕口』,幫你們把『順字門』做大,直到順字門重新崛起,吞併各大漕幫,恢復昔日榮光!」 讓順字門恢復昔日榮光? 在喬家三兄弟心裡,這是他們連做夢都不敢奢望的事情,此刻卻從古竹婷口中平平淡淡地說了出來,就像說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時間竟令他們有一種恍惚的感覺。尤其讓他們驚訝的是,那位張三爺的傳人居然要做他們的漕口。 漕口是什麼?如今的順字門是沒有漕口的,所以才越混越慘。那些有實力的中大型幫派才有漕口,幫派中分為漕拳和漕口兩部分。漕拳是漕幫的主要組成部分,那些操船弄舟、在風浪中打拼的江湖漢子都是漕拳。 而漕口就是漕幫中的文人。這些文人不是吟詩作賦附庸風雅的文人,而是在官場中做官或者有人脈的文人,官字兩張口,漕口就是從官府裡爭得一口的意思,只有背後有權貴官紳為他們撐腰的幫派,才能抵擋層層盤剝,混的風生水起。 如果真能找到一個漕口,在官場中有個靠山,那當然是喬木求之不得的事,但順字門被人覬覦久矣,他還是不敢相信天下掉下塊大餡餅。喬木警惕地道:「你說的是真的?不是想趁機吞併我順字門?」 古竹婷眨眨眼道:「旗號依舊叫順字門,門主依舊是你喬木,這樣子也能吞併你們麼?」 喬林和喬森對視一眼,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喬木的心跳也加快了,他強自克制著自己,想了想道:「今日姑娘幫我們解了圍,可也得罪了蛟龍會,說不定一會兒他們就會有更多的人趕來報復,你們……應付得來?」 古竹婷微微一笑,道:「不然,我們為什麼來?灞上惡霸成群,大幫是大惡霸,小幫是小惡霸,在這惡霸窩子裡,你以為本姑娘是打算以德服人嗎?我既然來了,就有比他們更強大的武力!」 喬木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道:「姑娘,在灞上,強大的武力能夠解決一定的問題,但是決定不了根本的問題。蛟龍會在長安府,有官方勢力做後台。我們可不是嘯聚山林的土匪強盜,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吃飯的,只要一個巡檢、三五個捕快,任你再強大的武力都沒了用處。」 古竹婷輕輕搖搖頭,憐憫地道:「難怪順字門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喬幫主的腦筋真的不太夠用。我方纔已經說過了,我家主人是要做你們的漕口,在官方上沒點勢力,能做得了漕口?」 喬木的眼睛終於亮了起來,緊張地道:「你家主人是做官的?比得上蛟龍會的後台?」 古竹婷問道:「你知道蛟龍會的後台是誰麼?」 喬木一怔,搖頭道:「不知道,這種事一向都是漕幫的最高機密,旁人哪裡曉得。」 古竹婷笑了笑,伸出一根蔥白青玉似的纖纖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尖,道:「我知道,蛟龍會在官方的後台是長安府司錄參軍楚天行。我來的時候,已經知會了觀仁坊獨孤家,他們會派人去敲打敲打那位楚參軍的。」 喬幫主聽了,一張嘴頓時張得像是一頭河馬,失聲叫道:「觀仁坊獨孤世家!你……你家主人竟然是獨孤世家的人?」 喬林和喬森也像拉風箱似的喘起了粗氣,獨孤世家?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看上「順字門」的竟然是獨孤世家。如果說虯髯客只是一個傳說中的傳說,那獨孤世家就是現實中的傳說。像那樣高高在上仰望難及的大世家,會低下頭來俯瞰灞上鎮的這些小螻蟻? 他們方纔還在擔心會被人吞沒,真是可笑。一個富可敵國的大富豪,忽然發了善心,想往他們只有幾文錢的破碗裡丟塊金子,他們居然抱緊了破碗,擔心反被人搶走了那幾文錢。如果有獨孤世家做後台…… 巨大的幸福感,讓這三個老江湖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他們已經感動的眼淚汪汪了,古竹婷卻又一錘子把他們砸暈了:「獨孤世家?我可沒說我是獨孤世家的人,準確地說,獨孤世家是我家主人的人!」 喬木渾身哆嗦著問道:「你家主人是誰?他……他在哪裡,喬某想馬上拜望他!」 古竹婷嫣然道:「我家主人麼,這一兩天就到了。」 說到這裡,古竹婷心中一陣說不出的歡喜,好像心花兒都要開了,她的身子也忍不住快要哆嗦起來:「阿郎就快到了,就快到了呢!」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五章 布子於邊 澗谷之中,深險如函。仄長的古道僅容一車通行,一行絡繹如蛇的人馬就緩緩行走在幽仄的谷澗之中。兩邊沿山是綿延數百里的桃林,深秋時節,樹葉都掉光了,一陣風來,枯枝便在風中瑟瑟發抖。 鞍韉齊備、甲明盔亮的千騎將校,騎著魁梧高大的駿馬,隊伍的中間部分有幾輛車子,載著不耐長途騎馬而行的幾位文官。 同千騎一起赴關中的是刑部陳東、孫宇軒,還有御史台的胡元禮、時雨和文傲。至於戶部左侍郎裘零之、倉部郎中鄭中博,還有工部的侯宗瑜、陳彥如都跟著金吾衛的武懿宗先行一步了。 武懿宗把戶部和工部的官員都拉攏到了自己身邊,這兩個衙門一個將要負責長安故都的修繕維建,從而掌握大量的資金和民工,另一個衙門將負責長安民眾的普查和統計,將直接掌握那裡的戶口情況和稅賦情況。 把涉及人口、稅賦、撥款、建築的權力全都抓在手裡,武懿宗明顯是想抓重點,他要在這一路上把這兩個衙門軟硬兼施地掌握在手中。戶部裘零之是他的親家,必然跟他合作的,他需要下力氣拉攏的只有工部。 刑部和御史台雖然既不管錢也不管人,但是他們負責整人。延州貪腐案的餘波蕩漾,而皇帝即將還都長安,對長安治安必然也要下大力氣整治,在這其中刑部和大理寺將起到重大作用。 因為這個原因,只要武懿宗再把刑部和大理寺掌握在手中,那麼他就可以獨攬舊都整治的全部大權,把楊帆完全排除在外。但是刑部和大理寺與楊帆一向走動密切,這一次兩個衙門的人就明確拒絕了他的邀請,而與楊帆走在了一起。 或許抽調這些人時武則天就已想到了這個結果,她刻意抽調這些人,也恰是為了製造這樣一種局面:平衡。 在武則天的心中,還是最信任也最願意重用武家人,況且削減了武懿宗的兵權,這也算是一個變相的補償。 武懿宗會不遺餘力地拉攏工部官員,戶部侍郎裘零之是他親家,必然也全力配合,戶部與工部今後需要密切合作的地方很多,雙管齊下,工部必然站在武懿宗一邊。 然而她又擔心這些人為所欲為,壞了家國大計,她需要有人嚴格監控、約束武懿宗的權利,於是她又特意從刑部和御史台調來了與楊帆親近的幾名官員,這些人辭駕時只怕也是得過她面授機宜的。 時御史獨自乘座一輛車子,病懨懨的走在後面,這一路上就沒露過幾次面,意氣很是消沉。本來他與胡元禮是爭奪僉都御史一職最熱門的人選,可惜丹州一行他中了美人計,被那位鈿鈿姑娘戲弄於股掌之上,最終錯失良機。 隨著張昌宗和楊帆在延州動手,胡元禮坐鎮鄜州也破獲了貪糧大案,而他卻因為把柄落於人手,始終不得伸展,最後因延州一案順籐摸瓜,那個丹州刺史李駿峰終於沒能逃脫法網,他卻沒有半點功勞。 如果不是李駿峰不想給自己再增加一條陷害言官的罪名,他現在只怕早已身敗名裂罷官歸田了。時御史只能黯然看著胡元禮借此春風坐上僉都御史的寶座。而他卻成了胡元禮的一名「得力下屬」,與他一同前來長安。 更叫他難過的是,如果他真的睡過李刺史的如夫人,這口冤枉氣也算出了大半。可是直到李駿峰落入法網,他才知道那位鈿鈿夫人其實只是李駿峰找來的一位青樓名妓。如此不堪境遇,時御史自然心情鬱結。 前方一輛大車上卻熱鬧的很,刑部郎中陳東與僉都御史胡元禮正對坐弈棋,楊帆與孫宇軒分坐左右觀戰。觀戰二人沒有一點觀棋不語的意思,時不時對下棋二人點評一番,四人談笑宴宴,氣氛十分融洽。 車輪轆轆,吱吱嘎嘎地行走在長安古道上,高大的車輪不時捲起幾片敗葉,又揚於瑟瑟秋風之中。 車子忽然停了一下,簾兒一掀,文傲端著一盤黃澄澄的橘子走進來,點頭哈腰地道:「胡僉憲、楊將軍、陳選郎、孫選郎,吃點橘子吧,方才路口買的,清熱生津、理氣和胃呀。」 這文推官當初在御史台一班酷吏橫行的時候,只是那班酷吏御史手下的一隻鷹犬,那班酷吏御史被一掃而空後,文推官倖免於難,這班新御史並非酷吏,文推官自然也不敢為惡了,不過那喜歡阿諛奉迎的性子卻是依舊不改。 對幾位上官,文傲一概使用敬稱,楊帆的品級比胡元禮高,但胡元禮是他本衙上司,所以幾人都在車中時,他一貫是先畢恭畢敬地見過了本衙長官,再依高低次序向其他衙門官員見禮。 楊帆微微一笑,伸手接過盤子,向文傲道:「有勞文推官了。」 文傲得他一謝,登時好似骨頭都輕了幾兩,趕緊道:「應該的,應該的。」 文推官垂手站在一邊,往棋盤上瞄了兩眼,眉開眼笑地道:「哎呀,胡僉憲棋力當真了得,陳選郎這一局怕是無力回天了。」 陳東黑著臉哼了一聲,神色極其不愉,文傲嘿嘿地乾笑兩聲,拍馬屁的目的已達,便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 文推官一走,楊帆便幸災樂禍地笑道:「你陳某人棋臭,沖人家文推官甩什麼臉子?怎麼樣,你剛一開局時我就說你不要急著直取腹心,你卻不聽,這下後力不繼了吧?」 陳東向窗外瞟了一眼,沒好氣地道:「這都過了函谷關了,馬上就到長安,人家河內王可是一出洛陽城就已經開始拉攏人手了,你還有閒心在這兒指指點點?」 楊帆笑吟吟地道:「這有什麼好急的?長安一行,恰如你與胡兄下這一盤棋,誰執先誰執後沒甚麼了不起。圍棋圍棋,圍空之棋,決負之關鍵,在於『圍地』、『圍吃』,眼下還是佈局階段,只要有一個高明的開局,又何必在意讓他得了先手呢!」 楊帆一邊說一邊剝開橘子,將一瓣橘子添進嘴裡,酸甜甘美的汁液立即溢進喉嚨。 陳東乜了他一眼道:「貌似你胸有成竹啊。」 楊帆笑道:「如果此番來的是魏王,我不敢說胸有成竹,便是來的是梁王,我也不敢說一定就有十足把握,可是既然來的是這位騎豬將軍,難道我會比豬還蠢?」 楊帆向棋盤一指,道:「過實過堅,吹毛求疵,一味鞏固陣地,唯恐對手侵入,最終必然貽誤戰機。佈局處,不一定是你最終想要的地盤,只要那是你選定的戰場就行。關鍵是要搶佔要點,取得優勢,哪怕那只是一個邊角,只要得手,也可居高臨下,勢如破竹了!」 胡元禮捋著鬍鬚,頗有深意地望了楊帆一眼,問道:「只不知楊將軍這一子,準備下在哪個角上呢?」 楊帆在棋盤的一角屈指一叩,胡元禮的目光剛剛一凝,以為楊帆要說出玄機了,卻見楊帆老神在在地搖頭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呀……」 ※※※※※ 一間華麗的臥室,那傢俱、燈飾、湖綢的被面,無不顯宗著這戶人家的富有。雖然還沒到冬天,富麗奢華的臥室裡已然生起了火盆,暖氣氤氳。 一個嬌軀婀娜的美人兒坐在梳妝台前,秀麗的長髮披在光潤潔白的玉背上,背後細細一根繩兒,繫了一條安吉絲的訶子掩住飽滿的酥胸,細細的小蠻腰上是一條玉色的褻褲,隱隱透出裡邊誘人的肉色來。 她的容顏從明亮的銅鏡中反照回來,那是一張嬌艷欲滴的容顏,鮮嫩潤麗的如同一朵剛剛綻放的花兒,君如顏一進房間,就看到了她那妖嬈可人的模樣兒,小腹下面登時一熱。 君如顏三十出頭,國子監監生出身,是蛟龍會的三位副會主之一,主要負責帳務和同官方打交道,權柄很重。這女人是他才納了半個月的續絃,出身雖是小戶人家,姿容卻極美麗,性情也溫柔,他是愛極了的。 剛剛君如顏去幫主那兒碰了個頭,商量如何應對順字門的那個絕頂高手,他準備明兒一早就去城裡向楚參軍打聽一下,有沒有什麼權貴人家牽涉其中,只要沒有官方的人插手,那個女人就算再能打又怎麼樣。不要說蛟龍會有三千弟兄,她再能打也對付不了三千人,只要用些打悶棍下迷藥的手段,就能讓那女人著了道兒。 「郎君回來了?」 他的妻子從鏡中看到走過來的人影,剛剛巧笑嫣然地回過頭,就被君如顏一把摟住,抱起她輕盈的嬌軀丟在床上。 「郎君一回來,就只想著做那羞人的事兒。」 那婦人媚眼流波,似羞還怯地說著,君如顏已經哈哈笑著縱身向前撲去。 這一撲,溫香暖玉沒有抱滿懷,他的身子卻整個兒懸在了半空。一隻突兀出現的大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腰帶。君如顏七尺高的漢子,又這麼向前一撲,那人隨手一抓居然就把他整個人平抓在空中,這份臂力著實驚人。 就聽一個粗獷的男人聲音帶著幾分嘲諷挖苦的笑意道:「不好意思,打擾了君會主的好興致,君會主有空先跟在下談談麼?」 君如顏驚恐地扭過頭,就見一個極強壯的大漢穩穩地立在地上,平伸的手臂還抓在他的腰帶上,一雙稜稜大眼炯炯有神。古家三兄弟在這一晚同時出手,在長安城外一角,為楊帆布下了這盤棋的第一子。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六章 侵略如火 李黑慢騰騰地地踱回自己的大宅,進了裝飾粗獷如同聚義大廳的客堂,坐下來思量著今日發生在順字門的事兒,正思忖著,兒媳苗清兒忽然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一見李黑便大叫道:「公公,你回來了,你可回來了!」 李黑雖是江湖人,但是家裡規矩一向極嚴,一見兒媳只穿著一身適宜內宅私室的燕居常服,頭髮濕漉漉的披在肩上尚未挽起,便大為不悅,蹙起眉頭訓斥道:「你怎麼這副樣子,太不成體統了!」 他還沒說完,兒媳便號啕大哭:「公公,金玉不見了,金玉不見了啊!」 李黑一聽嚇得頓時渾身一顫,臉都白了,急忙問道:「不見了,怎麼就不見了,你說清楚。」 李黑就一個兒子,前年秋天過三門峽時落水而死,如今就只剩下一個寶貝孫子李金玉,這可是他李家唯一的血脈。李黑如今已經六十出頭,雖然妻妾滿堂,再想生個兒子卻難了,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百年之後為他披麻帶孝,全指著這個寶貝疙瘩呢。 這個寶貝孫子可是李黑的心頭肉,他現在是蛟龍會第二副會主,其實他本來是第一副會主,就是為了這個寶貝孫子,才交權養老的。 他本來是管漕拳的,每年年初赴揚州,再從揚州回長安,整整九個月在外邊,會裡幾千號兄弟都歸他調度,地位僅次於文會主,實權足以與文會主分庭抗禮,就是為了能時常見到寶貝孫子,他才卸了差使主動讓權。 如今一聽孫子不見了,李黑一股血騰地一下衝到頭頂,頭髮梢都豎了起來,他揚手就是一巴掌,扇得兒媳跌跌撞撞撲到一邊,李黑兩腮的頰肉都突突地顫抖著,凶狠地喝道:「金玉怎麼會不見的,說,你快說!」 兒媳婦一見老公公連眼珠子都紅了,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嚇得都不敢哭了,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回答道:「金玉本來困了,可他一直不肯睡,吵著要等公公回來,兒媳哄了他半晌才睡著。兒媳把他放到炕上,叫奶娘看著,只是去沐浴一番,等兒媳再回到臥室時,就看見奶娘昏倒在地上,金玉他……他不見了!嗚嗚……」 李黑疼得心如刀割,他是跑了一輩子江湖的人,一聽兒媳這麼說,心中便有了分寸,他知道,這事兒絕不會是人販子的干的,人販子少有跑到人家直接偷孩子的,再說李家是什麼地方,不說是龍潭虎穴吧,也不是什麼人都敢闖的,能跑到李家打昏奶娘,神不知鬼不覺地帶了一個孩子離開,豈能是偷雞摸狗之輩? 李黑知道,對方的目的一定不是孩子,而是衝他而來的。只是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麼,如果是要錢,便散盡家財也無妨,只要保住他的大孫子。怕就怕對方是為仇而來,那他的寶貝孫子可就凶多吉少了,在水上混了一輩子,李黑這雙手也是沾過幾十條人命的。 李黑只急得心口發熱,好像一口血都要噴出來,這時一個宅中護衛蹬蹬蹬地跑進來,大聲稟報道:「黑爺,小郎君……小郎君……」 李黑如猛虎一般撲過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領子,顫聲道:「金玉怎麼了?」 那人手指外邊,氣喘喘地道:「有……有個人抱著小郎君回來了。」 李黑霍然扭頭望去,就見一條極魁梧的漢子,在宅中十幾個打手的包圍下,邁著穩穩當當的步子走過來,懷中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娃娃…… ※※※※※ 蛟龍會第一副會主嚴世維沉著臉回到家中,順手解下長袍交給迎上來的侍婢,一邊走向內室,一邊解著腰間革帶,心事重重。 他本來是第二副會主,一向陪著會主坐鎮長安,地位上排第二,實權的話,比排位在他之下的三會主君如顏其實都要遜上一籌。 結果,李黑因為兒子死了,交出了他的權力,於是他一躍成為蛟龍會第一副會主。 漕幫之中,最重者只有漕拳和漕口,這是幫主的左膀右臂。君如顏掌漕口,李黑掌漕拳,他這個第二副會主的地位就尷尬的很。能夠接掌漕拳,他欣喜若狂,可是李黑從他爹那輩兒就掌漕拳,父子兩代經營數十年,心腹眾多,根基深厚,如今李黑雖然交出了大權,可是對這些江湖好漢依舊有著極大的控制力,他嚴世維這個漕拳舵把子當的名不符實。 經過一年多的苦心經營,他才掌握了一定的實力,拉攏到兩三百人成了自己的心腹,就是今日想要依仗武力吞併順字門的那些人。文會主有意吞併順字門時,他拍著胸脯包攬下來,他本以為對付一個順字門輕而易舉,誰知卻丟盡了蛟龍會的面子。 今晚議事,他本來主張立即還以顏色,召集蛟龍會的人馬踏平順字門,可是依舊掌握著蛟龍會大部分武力的李黑卻極力反對,這分明就是有意想看他的笑話。 要馴服那些桀驁不馴的江湖漢子,憑的是手段、靠的是威望,李黑削他臉面,就是不想真的放權。他奶奶的,他孫子還在吃奶呢,這個老不死的究竟想幹什麼,難道還想撐到他孫子長大成人,再把漕拳舵把子的位子奪回去? 嚴世維沉著臉色繞過內室,一抬頭,忽地怔住。 燈光下,一個國字臉、濃眉如墨的大漢正坐在桌前燈下,嚴世維每晚睡前都會喝一碗乳酪,此刻,丫環端來放好的那碗乳酪正端在那個大漢手中,有滋有味兒地品著。 那人抬起頭,一雙銳利有如鷹隼的眼睛盯著嚴世維,微笑道:「嚴會主才回來麼?我可候你多時了!」 嚴世維驚駭的目光從那人身上又落到橫亙於桌上的那口長劍,驚呼一聲,急急便退,大叫道:「來人!有刺客!快來人!」 隨著嚴世維的一聲大喝,府上打手紛紛聞警而至,手持棍棒刀劍向臥室裡撲去。臥房內辟啪轟隆、乒乓作響,桌椅破碎的聲音,什物拋砸的聲音、拳掌相交的聲音、兵刃碰撞的聲音,叱吒喝罵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喀喇」一聲,木畫屏上也被桌子破碎的一角砸破了一個大窟窿。 僅僅片刻,暴風驟雨般的聲音便停止了,臥房裡一片寂靜。嚴世維站在堂上,四個持刀護衛將他團團護在中間,耳聽著臥房內寂然一片,幾人不禁面面相覷。 「去!看看裡邊怎麼樣了?」 嚴世維心驚膽戰地推了推身前兩個護衛,兩個護衛攥著刀,硬著頭皮繞過屏風,環目四顧,只見臥房內一片狼籍,闖進去的七八名打手有的趴在榻上,有的軟綿綿掛在帳頂,有的頭下腳上地倒掛在梳妝台上,有的壓在滿地木屑上,還有一個倚著屏風坐在地上,一個個全都暈迷不醒,而那闖進臥房的大漢卻不見了。 「副會主,那……那人不見了!」 兩個護衛如見鬼魅,又驚又怕地盯著室內,生怕那人妖邪一般突然從一片虛無中躍出來。 「不見了?怎麼可能!」 嚴世維這間臥室,唯一通道就在堂屋這邊,裡邊既沒有小門也沒有窗戶,偌大一個活人怎麼可能就不見了? 嚴世維急急衝過去一看,室內能打碎的都打碎了,帷帳也落在地上,確實沒有一處可以藏人的地方。四名侍衛和嚴世維怔怔地看著房中,嚴世維突然打個冷戰,失聲道:「莫非……莫非是什麼妖魅邪物?」 旁邊一人探頭探腦地往狼籍不堪的臥室裡看,對嚴世維道:「這裡邊有妖魅邪物麼?那副會主該請個道士來做場法事。」 「放屁!你……啊!」 嚴世維怒不可遏,正要扭頭喝罵,忽然發現說話的那人根本不是他的侍衛,那個侍衛不知何時已軟倒在地,不省人事。站在那個位置好奇地向臥室中打量的,赫然就是方才從臥房內消失的那個男人…… ※※※※※ 天快亮的時候,蛟龍會君副會主的家門被人急不可耐地敲響,大約一柱香的功夫之後,君如顏急匆匆地走出家門,帶著數十號明火執仗的打手趕往文會主家。 半路上,正遇到從另一條巷子裡出來的李黑,李黑也帶著幾十號人,兩個人碰面並沒有說話,只是神色冷竣地點點頭,便合作一路向文會主家趕去。不一會兒,嚴世維也出現在鎮上,帶著幾十號打手,一個個陰沉著臉色,腳步匆匆而去,方向也是文會主家。 早起的人發現了異樣,馬上聯想到了昨天蛟龍會吃的那個大虧,難道……蛟龍會把他們向順字門發難報復的時間定在了今天凌晨? 好奇和興奮像一隻叫春的貓兒,撓得他們心神不寧,他們紛紛知會左鄰右舍,一個個眼巴巴地等著,但是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他們也沒見到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殺奔順字門,卻得到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蛟龍會會主文長興……死了! 最先發現文會主之死的是文家八姨娘和九姨娘,文會主的八夫人和九夫人是一對孿生姐妹,原本是跑江湖賣解的,後被文會主看中收為婆娘,文會主最喜歡讓這對孿生姐妹侍寢。 昨夜是這兩姐妹侍候枕席的,今兒天濛濛亮的時候九姨娘要起夜,這才發現睡在她們中間的文會主已然死去。文會主無傷無痕,壽終正寢,享年,四十二歲!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七章 各懷異心 蛟龍會總舵就是文長興的家,靈堂已經搭好,只是因為消息才剛剛傳開,除了提前得到消息的三位副會主以及各路管事,還沒有弔唁的客人。 管事們聚在靈堂外議論紛紛,對於文會主的暴死頗多疑慮,三位副會主和少會主文斌則在客廳中議事。文斌身穿麻衣,頭裹白綾,兩隻眼睛哭得都紅腫了,三位副會主卻異常地沉默。 文斌嘶啞著聲音道:「我爹身體那麼強壯,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就死了?此事一定有古怪,昨兒順字門裡來了一位高手,憑她的武功,想置我爹於死地易如反掌,此事一定跟她脫不了干係。」 三位副會主依舊沉默著。 李黑默默地想著心事,他到現在也忘不了昨夜孫兒失蹤時驚怖惶恐的心情以及失而復得的驚喜欲狂,他還記得當他把心肝寶貝的小孫子搶回懷中,喝令手下將來人拿下時,來人那乾淨俐落的身手。 「我能帶走你的孫子,又當面交還給你,我就可以再次把他帶走。李會主,如果你希望你的孫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能給你養老送終,最好識時務些!」這是那個身手驚人的大漢舉手投足間便打倒了所有人後對他說過的話。 「你想要老夫做什麼?背叛蛟龍會?」 「呵呵,我想做的事,其實和你個人的利益沒有一點衝突。李會主在想什麼,我清楚。你想給你的寶貝孫子留一份家業,讓他衣食無憂,不管我做什麼,你的這點要求我都可以滿足你,而且,我會給你更多!」 「……,把受傷的人抬下去,嘴巴都閉緊些,不許透露半點風聲,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把你全家丟進渭水喂王八!這位壯士,請書房敘話!」 想著昨夜與那人的一番交談,李黑默默地吐出一口濁氣。 嚴世維也在默默地想著心事。 「嚴會主,蛟龍會是文家的,永遠都不可能變成你的,這一點,你沒有異議吧?」 「那又如何?」 「貴幫的漕拳掌舵,現在明著是你,其實還是李黑,這也沒錯吧?」 「你究竟想說什麼?」 「如果,一邊是死,一邊是掌握更大的權力和財富,你選哪邊?」 嚴世維從回憶中醒來,輕輕抬起眼皮,掃了一眼李黑和君如顏,兩個人都沉著臉一言不發,除了幫主這兩個人就是蛟龍會最大的話事人,可今天兩人都出奇地保持著沉默,這和兩人一貫的作派大不相同,莫非…… 嚴世維心中一動:「莫非……他們兩個昨夜也見過什麼人?」 在昨夜正欲撲向美嬌娘,卻被人凌空抓住,輕而易舉就能置其於死地之後,君如顏根本不相信文會主是暴斃,可文會主如果是被人殺的,偏還看不出一點動過手腳的痕跡,那動手的人也未免太可怕了。 昨天為順字門解圍的人是個姑娘,昨夜闖進他臥室的人卻是一個壯漢,這些人究竟什麼來路,究竟有多少人?疑惑之中,那個人對他說的話也在他心頭不斷徘徊。 「君會主,你是蛟龍會的漕口,是讀書人,江湖上的打打殺殺跟你沒關係。你在官府那邊有門路,這就是你最大的本錢,只有握著這份本錢,沒有蛟龍會,也有白龍會、黑龍會重薪禮聘,你沒必要跟著攪風攪雨。 我們江湖人做事簡單的很,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如此而已。君會主在官面上有人脈,降得住這些靠水吃飯的江湖人,可降不住我們這些身份不明飛簷走壁的江湖人,這一點,想必你也明白。」 「你的意思是?」 「你跟嚴世維、李黑不一樣,他們是世世代代靠水吃飯,而你是有功名的人,如果你有幸做了官,外放他鄉,這個漕口掌舵你就做不成,又或者你失去了官方的人脈,這個漕口掌舵你一樣的交出來。你在蛟龍會掛這個副會主,只為求財。只要你肯與我們合作,我們也是需要你的,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我們這些江湖人可做不來,還要靠你君孝廉!」 「你想要我做什麼?」 「現在什麼都不需要你做,明天,你甚至還可以依照你們事先的商定進一趟城,聽聽那位楚參軍的說法,你該怎麼做,等你拿定了主意咱們再談,可好?」 文斌激憤地說了半晌,空曠的大廳裡只有他的聲音迴盪,他終於感覺到了那種令人不安的寧靜,他有些惶惑地看著這三位副會主:「黑爺、君叔、嚴叔,你們怎麼說?」 嚴世維現在是漕拳掌舵,三大副幫主中排名第一,結果卻被文斌最後一個叫到,心裡登時便是一陣不舒服,他開口說道:「賢侄不要激動,會主之死現在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如果我們貿然對順字門動手,那就理虧了。」 「理虧?」文斌聽的張口結舌:「在這灞上,拳頭大就是道理,蛟龍會除了面對比他們更強大的幫派時,什麼時候跟別人講過道理?現在漕拳掌舵嚴世維居然說到了理虧!」 更令他驚訝的是,一向與嚴世維不合的李黑居然也開口附和他的說法:「沒錯!嚴掌舵說的很有道理,少會主不必操之過急,如果此事確為順字門所為,咱們總要討還公道的,不過……在此之前,咱們先要摸清對方的底細。」 文斌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心中一陣陣地恐慌,轉而又問君如顏:「君叔,你怎麼說?」 君如顏的嘴角微微一抽,平靜地說道:「賢侄還是先到外面張羅喪事,答對各方弔客吧,當務之急,是先把幫主的喪事料理好。我一會就去城裡見楚參軍,探一探這順字門的深淺。」 文斌一股怒火油然升起,他緊攥雙拳正要反對,李黑和嚴世維已雙雙站起:「君副會主所言有理,就這麼辦吧。」說完,不待文斌回答,三人已不約而同地轉身向外走去。 文斌怔然看著他們的背影,一股寒意襲上心頭。客廳四周廊壁上掛了大副的白綾,被風吹得蕩漾不已,整座大廳裡只剩下文斌一人,看他那蒼白的臉色,好像他才是該被操辦喪事的那個人。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那三個老傢伙想幹什麼?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攸然湧上心頭,但是馬上就被他排除了。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們覬覦他的幫主之位。 漕幫的特殊體制確保了它的穩定,很難被人篡位。 一則,漕幫並非一家獨大,還有其他各家漕幫在,你對外人怎麼橫都可以,但是在內部,你敢不顧上下尊卑、欺師滅祖,那是要受到所有幫派摒棄的,除非你有凌駕於所有幫派之上的勢力,不用看他們臉色。可是自從隋朝末年順字門拆分,就沒有一家漕幫能獨霸江湖。 再者,漕幫內部一文一武,漕拳和漕口誰也離不了誰,又相互制約著,幫主之位只有一個,漕拳和漕口又是僅次於幫主的地位,把對方捧上位而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誰會做?所以漕拳和漕口永遠不可能合作。 再者,文家不只在幫內有極大勢力,在幫外還有助力,天鷹幫幫主的女兒剛跟他訂了親,天鷹幫的勢力並不比蛟龍會小,有這麼一個強力的老丈人相助,幫裡誰能翻得了天?想到這裡,文斌便沉住了氣,慢慢地走出去。 君如顏今天回城,要從長安司錄參軍楚天行處探探順字門的底兒,同時還得報喪。蛟龍會的重大變故當然得報與楚參軍知道,至於弔唁是不用指望的,楚參軍不會去。 他們這些漕幫弟子與黑道綠林道不同,在黑道和綠林道眼裡皇帝就是個屁,他們幹的買賣本來就是與朝廷為敵,但漕幫不同,他們的飯碗攥在官府手裡,他們可以在相對封閉的漕幫圈子裡為所欲為,但是在官家人眼中,他們也是予取予求的軟柿子,想怎麼捏就怎麼捏。 經過啟夏門的時候,君如顏勒住了坐騎,拋開漕幫這道身份不談,他也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出入城門沒有哪個門丁守卒敢刁難他,但是此刻正在大隊兵馬進城,他只能停下來候著。 絡繹不絕的兵士看樣子是長途跋涉而來,從戰馬兵器、軍服式樣來看,又不像是普通的駐軍。君如顏正看著,隊伍中便出現了許多身著衙門公服的差官,再之後還有幾輛車子,車上插著官幡,御史台僉都御史、刑部郎中…… 胡元禮坐在車上,撚鬚笑道:「呵呵,長安府沒一個人來接咱們,楊將軍,這個下馬威,可弄得咱們灰頭土臉啊。」 楊帆笑吟吟地道:「河內王既然搶先一步到了長安,你就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出了。他們不給咱接風洗塵,咱們就自己動手,呵呵,今兒晚上,平康坊,我請客,怎麼樣?」 胡元禮雙目一亮:「平康坊?好啊!老夫久聞平康坊大名,聽說比之洛陽溫柔坊絲毫不差,那裡尤多妖嬈嫵媚的金絲貓兒。」 正在打瞌睡的陳東一下子精神起來,清咳一聲道:「金絲貓兒?楊將軍一番好意,陳某推辭不得,一定要去見識見識。」 「哈哈哈,你這悶騷貨……」 幾人談笑風生地驅車進城,君如顏立馬站在道旁,全然不知灞上這場風波就因車中這個年輕人而起。這場風波是注定要席捲整個長安城的,現在還只是一個開始……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八章 對台戲 平康坊就在長安朝廷六部及多個衙門所在地的斜對面,有了地利之便,才方便官員們出入,狎伎弄倌、風流飲宴。唐朝時候不禁官員嫖妓,而且以之為時尚,官員是遊逛青樓的主力軍,也就難怪平康坊成為長安城煙花柳巷的集中地了。 能在平康坊掛牌侍酒的中原女子,不只俏眉雅目、體態風流,而且胸懷錦繡,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有那西域女子不以文采見長,卻也是精擅歌舞步步生蓮,只會做皮肉生意的在這裡可沒有她們的一席之地。 只是,此刻長安的官員士紳、世家耋老濟濟一堂,卻既無瓊女姮娥字字珠璣吟詩作賦,也沒有西域胡姬一曲妙舞動人心魄,在眾人面前緩緩踱步,拿腔作調的是個身材不高精瘦如猴的半百男子,正是河內王武懿宗。 武懿宗知道今天楊帆一行人趕到長安,所以提前把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請了來,河內王下貼相邀,誰能不給這個面子,所以長安府尹柳徇天以及陪都全部高級官員、有封爵的皇親貴戚,還有當地的名流世紳、世家耋老全數出席。 「聖人明年可能會回長安來住一段日子,是以本王先行一步,宮室破舊得修繕一番,道路殘缺要平整拓寬,各處河道要疏浚暢通,漕運方面尤其不能出岔子,滿朝文武大員隨行,又有精兵數萬,可不能鬧出沒有糧米供應的事來!」 武懿宗是有意給楊帆和與楊帆走在一起的刑部、御史台官員難堪,拖住這些人不去接迎,但是這種不和,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自然不能明說,所以要給自己找了個名頭,於是這飲宴就變成了訓話。 「戶部、工部都派了人來,將配合本王整治舊都。長安地方官員、駐軍將領、以及各位皇親國戚、權貴士紳、豪門耋老,還望能夠大力配合本王,如果在此過程中,有誰做事不力,或者試圖拖本王的後腿,本王可把醜話說在頭裡,到時你可別怪我心狠手辣……」 「哈哈哈,滿堂佳麗,叫人眼花繚亂吶,胡嬤嬤,你們蒔花館果然名不虛傳,我看當得起平康坊裡第一家了,來來來,快請姑娘們為我們舞上一曲胡旋,胡旋總要胡姬舞來才算原汁原味兒!」 武懿宗一句狠話剛剛摞下,對面忽然傳來一陣說笑聲,扭頭一看,武懿宗不禁瞪大了眼睛。 一道矮牆相隔,就是毗鄰的蒔花館,同樣是二樓,同樣是最大的一處房間,軒窗盡開,裡面的人從這裡看乃是側坐,朝向並不是這邊,窗口還拉著條近乎透明的帷,裡面端坐數人,一眼就能看清面目,中間一人赫然就是楊帆。 楊帆讓許良、馬橋等人先率三軍去長安宮城的玄武門處駐紮,以前在玄武門外就有禁軍營房,此時自然歸他們所有了,只是因為自從皇帝遷都洛陽,此處營房久無人住,年久失修,還需要工部著人修繕,眼下只好湊和著。 御史台和刑部的官員也在胡元禮、陳東的安排下,在該衙所屬的長安官衙入住了,楊帆則拉著陳東、孫宇軒、胡元禮、時雨、文傲等人到了平康坊,或許是巧合,他們所選擇的地方正與武懿宗宴客所在毗鄰。 雖然一牆相隔,分屬兩家青樓,但是曲樂之聲可以相聞、歌舞之態可以互見,猶如在打擂台一般。 武懿宗萬萬沒有想到楊帆等人灰溜溜地趕到長安,沒有一個長安大員前往接迎,他們沒有憤懣不平,居然在此自得其樂,而且巧之又巧地出現在他的隔壁。在座的獨孤宇飛快地掃了一眼在座的客人,見眾人臉上都露出怪異神態,嘴角便輕輕勾了起來。 蒔花館裡,老鴇見這客人這般大方,歡天喜地的答應著下去安排,很快,小廝們便魚貫而入,水陸八珍,饌果俱列,滿是豐盛菜餚,緊接著,八位金髮藍眼、冰肌雪膚的高鼻胡姬便散開來,準備翩然起舞。 這些胡女個個身著桐布輕衫、頭戴七彩珠帽,肩披葡萄紋長帶,露著銷魂的細細小蠻腰,一時滿堂妖嬈,充滿異域風情。她們以胡語先向楊帆等人致詞,鶯聲燕語,也不知說的什麼,只是聲音極其委婉動聽。 緊接著,兩廂早已就坐的樂師彈奏起來,八名胡姬便隨著歡快有力的樂曲跳起了舞蹈。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燈前。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 胡旋樂曲跳躍歡騰,剛勁有力,本來更適合男兒舞蹈,但是女子跳起來於剛勁之中別有一種颯爽英姿,再伴以她們揚眉動目、顧眄流盼的嫵媚風情,胡帽尖尖配著尖尖的下巴,更是別有一番妖嬈滋味直勾人心。 楊帆自始至終不曾向牆外這邊望上一眼,好像根本不知道武懿宗就在一牆之外對面青樓。就是胡元禮、陳東等人都只管撫鬚觀舞,談笑風生,也是個個不曾向這邊看上一眼。 隊既然已經站了,那就不必再有回頭的念想。他們能到今天這個地位,那也是在官場中打熬半生的人,還能不懂得這個道理?此時首鼠兩端,也是沒有退路的,反而連風骨氣節都丟了。 再者,刻意拖住長安官員,不使他們去迎接千騎、御史台和刑部官,雖然掃了別人顏面,可他堂堂王爺如此舉動,這心胸也未免窄了,這幾位心中何嘗沒有火氣。 武懿宗怔怔看了半晌,才狠狠回頭,腳下步子加重,語氣中也有了種克制不住的火氣:「本王會與戶部裘侍郎、工部侯侍郎共同負責長安宮室、街巷、道路、漕運的整治,各位……」 「哈哈哈,好啊!跳得好、唱的好、說的也好!美人辛苦了,某賞你一杯!」 一陣朗聲大笑打斷了武懿宗的話,武懿宗冷冷回頭,就見楊帆舉杯,正向一位胡姬招手大笑。 這胡姬舞則舞矣,幾時唱過又幾時說過?兩席若全不相干的話,楊帆這麼說也罷了,現在兩席主人分明在別苗頭,楊帆這麼一說,倒像是在譏諷武懿宗,武懿宗可不正在奮力踏足、舉臂揮遒,高聲訓話麼? 武懿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可楊帆這麼說他也只能聽著,楊帆可沒留話柄給他,如果怒氣沖沖上前搭話,又有什麼罪名治他?而且上次溫柔坊裡一番遭遇,武懿宗可是深知這楊帆橫起來是不要命的,確實不怕他。 到那時不但奈何不了楊帆,反而更趁了他的心意:「你們既然都在這裡,既然見了面,可不正該替我接風?」到那時,他堂堂河內王也成了接風洗塵的一名陪客,無端抬了楊帆的身價。 胡旋已罷,樂曲改奏輕柔絲樂,堂前換了兩個美麗的胡姬輕歌曼舞,二女鮮麗妖嬈,臉上笑顏潤漾,舞態自若,步履輕盈,猶如風中曼擺的楊柳枝。其他六名美貌的胡姬撤下換了衣衫,散入座席,分別坐在楊帆、陳東等人面前,捧起巨觴,溫柔勸酒。 楊帆和孫宇軒、時雨三人還好,舉止比較矜持些,陳東和胡元禮那兩個老不修乍遇此「山珍海味大魚大肉」,哪裡還把持得住,已經讓那胡姬美人把那宛宛豐臀坐在他們膝上,也不怕壓壞了他們的老胳膊老腿兒。 他們的手更是探進了人家姑娘豐滿雪白的胸膛,酒照喝,不過得要美人兒以「皮杯兒」度酒,菜照吃,不過得叫美人兒持箸來喂,那種香艷勁兒,與一牆之隔的這邊一個個正襟危坐連酒菜都未動過幾筷,只管聽武懿宗耀武揚威訓話的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就是文傲文推官,一開始雖還有些拘束,可是一見其他幾人的醜行惡態,也就豁出去了,他是一個小小推官,河內王認得他是老幾?眼下不站隊,先就要完蛋,想到這裡,文推官把心一橫,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那剛剛舞蹈已畢,粉頸嫣頰香汗膩膩的美人兒巧笑嫣然地探過雀舌,把一口美酒度入他的口中,文推官就勢一把摟住這豐滿胡姬姑娘的柔腴腰肢,另一隻手探進她的胸口,抓住軟綿綿碩大一團粉膩,在胡姬的一聲嬌吟中,狠狠吮住了她的舌尖…… 如此窮形惡相,只氣得武懿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是繼續說,楊帆那邊正在欣賞歌舞,配著他奚落的言語,倒像自己就是在眾賓客面前歌舞獻媚的一名舞姬,如果坐下,喚來胡姬歌舞,那又有效仿對方的感覺,一樣落了下風,武懿宗一時進退兩難。 ※※※※※ 灞上各方勢力在知道蛟龍會會主文長興暴斃的消息之後,各幫各派有頭有臉的人物紛紛趕來弔唁,就連平素與蛟龍會不睦的幫派也聞風而來,再如何不和睦,也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人死為大,總該來弔唁一番的。 當然,那些比蛟龍會勢力更大的幫派還有那些平素與蛟龍會不睦的幫派,完全可以派一個人來代表,之所以這麼隆重,其實誰都明白,不是死去的文幫主面子大,而是因為他們想來一探究竟,想知道文幫主究竟怎麼死的,眼見為實嘛。 「天鷹幫主來了!」 弔唁的人群忽然一陣騷動,自發地閃開一條道路,一個身著黑色長袍,三綹長髯、重眉闊口的中年人帶著一群人緩緩走來,後邊隨行的人都是天鷹幫中的重要人物,漕口掌舵徐林也在其中。 此外,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看起來十七八歲年紀,這女子身材修長,玉羅衫子玉羅裙,行走間下裳裡還隱隱露出一條裹著雙腿的白綢細褌,雪白的綢袖窄而貼身,雙手束有銅皮護腕,竟是一副武人打扮。 這一身武人短打的姑娘,纖腰緊致、胸脯渾圓,長腿翹臀,雖只五六分的姿色,但身材之美倒可評得八分。只是她細唇高顴,微顯刻薄,一雙鳳尾杏眼也習慣性地微微吊著,怎麼看都有一種跋扈之氣,此人正是天鷹幫幫主魏永唐之女魏小筱。 「岳丈、小筱,你們來了!」 文斌一見來人,如見親人,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魏永唐點點頭,輕輕一拍文斌的肩膀,目光掃向一旁腰繫孝帶的李黑和嚴世維,沉聲道:「文會主的死因,可查清楚了?」 這口吻,好像文長興一死,他就能當得了蛟龍會的家,李黑暗自不悅,淡然答道:「身上無傷,體內無毒,找不出任何死因!」 魏小筱搶白道:「還找什麼死因,昨日才跟順字門結了仇,今天文叔叔就出事了,這分明是順字門的人做的手腳。」 魏小筱嘴角噙著冷厲的笑容,一雙眉毛吊得更高了:「你們現在就該去滅了順字門,把那個賤女人挑了腳筋賣進窯子,喬家三兄弟全都綁上石頭沉河。蛟龍會兩千多號弟兄,居然就這麼看著,也不怕灞上各路英雄笑話!」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四十九章 風雲漸起 小筱姑娘所說的在灞上並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行為,這樣的事情灞上大大小小的幫派幾乎全幹過。 殺人的不一定窮凶極惡,被殺的也不一定是良善無辜,只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道上規矩而已,就像一些村莊族長把犯了族規的人浸豬籠。你比別人狠,別人才會怕你,這就是灞上的生存哲學。 眼前這位魏小筱姑娘十三歲就這麼幹過了,跟同樣十三歲時就殺人的古竹婷不同,古姑娘是十三歲就潛進一方都督府,摘走了手握重兵的一方封疆大吏的項上人頭,而這位小筱姑娘是十三歲的時候,被一個雙腿殘疾的討飯花子摸髒過她的裙擺,小筱姑娘就叫人把那乞丐沉了渭河。 對她這種頤指氣使的跋扈嘴臉,前來弔唁的各大幫派都有些不以為然,而勢力還在天鷹幫之上的幾大幫派人物,睨著他們更是眼神不善,蛟龍會的兩位副幫主還有幾位管事大爺更是神色不悅。 魏永唐眉頭一皺,扭頭對女兒道:「住口,這麼多前輩在,輪得到你開口?」 魏永唐轉向李黑,平靜地問道:「不知黑爺做何打算,天鷹幫與蛟龍會願同進同退,守望相助!」 嚴世維現在才是蛟龍會的漕拳掌舵大爺,但是魏永唐也知道蛟龍會真正的實力掌握在李黑手中,這一問,問的就是真正的話事人。嚴世維屢屢被人無視,心中好不鬱悶,昨夜闖進他府中那人說過的話,在心中更是徘徊不去了。 李黑非常平靜地向魏永唐拱手一禮,道:「魏幫主仗義相助,蛟龍會上下同感大德,此事我蛟龍會眾兄弟自有計較,如果今後有需要天鷹幫眾兄弟慨施援手的時候,李黑會向魏幫主開口的。」 老丈人一到,文斌的膽子就大了許多,馬上叫道:「什麼早有計較,黑爺這話我不愛聽!我早就說了,應該馬上滅了順字門,是你們畏首畏尾不肯動手,如今有我岳丈撐腰,咱們還怕什麼,順字門就那一個賤女人能打,咱們灞上這麼多英雄好漢,難道就此向她雌伏?」 「跟長輩這是怎麼說話?」 魏永唐擺足了長輩架子,又訓斥了文斌一句。他原本與蛟龍會定親,是本著強強聯合的打算,如今文長興死了,他這結親的念頭反而更加熾熱了。 他這女婿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很清楚,文斌外強中乾,除了在女人面前會些花言巧語,全無一點本事。 只要女兒與他成了親,這蛟龍會名義上雖還掛著蛟龍會的招牌,實際上就等於是他天鷹幫的了,到那時兩家合一,他就可以一舉躍入第一流的大幫派,與日月盟、五行會、三河會、圈子門、太平幫平起平坐,分庭抗禮。 魏永唐訓斥了女婿幾句,對李黑笑道:「黑爺所言也有道理,那就先操辦文會主的後事吧,反正他順字門也跑不了,咱們想什麼時候討回公道,還不是一句話的事麼?只不過……」 魏永唐掃了眾人一眼,含威不露地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幫不可一日無主啊,文會主過世了,是不是應該馬上請文少會主在文會主靈前上位呢,如此也好告祭文會主在天之靈,叫他放心吶。」 李黑沉默片刻,與嚴世維對視了一眼,緩緩道:「理當如此。」 魏永唐嘴角剛剛綻起一絲笑意,李黑又道:「不過,本會君副會主進城去了,如此大事,還該等他回來再共作商議,眼下,還是先操辦了會主的後事再說吧。」 笑意頓時凝固在了魏永唐的唇邊,要扶文少會主上位,自然得會中重要人物在場才算是一種認可,旁人可以不在,三位副幫主是必須在場的。但李黑說的是等君如顏回來再作商議,而不是等他回來就為文斌舉辦登位儀式。 商議?還要商議什麼? 落座兩旁的各大幫派首腦馬上也聽出了李黑話中的蹊蹺,不禁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有那心眼活泛的人馬上萌生了一個想法:「莫非文長興的暴斃與順字門沒有關係,而是蛟龍會內部起了內訌?」 這件事可有趣了,如果蛟龍會真的內訌,弄得四分五裂,這塊肥肉可比順字門還要誘人,但凡有些把握吞掉分裂後的蛟龍會或者可以從中分一杯羹的幫派首腦,不覺都動起了腦筋。 ※※※※※ 君如顏到了長安府衙,一聲通報進去,馬上就有衙役引著他向司錄參軍楚天行的簽押房趕去。君如顏有功名在身,而且時常出入府衙,上上下下都是打點過的,逢年過節還有紅包奉上,所以在這兒出入不禁,沒有人會對他有所刁難。 長安府司錄參軍可是位高權重的一個人物,在唐代的監察體系中,中央監察體系包括御史台、諫官和封駁官。而地方監察體系就是由巡察使和錄事參軍構成。錄事參軍總掌眾曹文簿,舉彈善惡,性質有些像政法委和紀委的綜合體。 負責長安一地司法官紀的楚天行微胖的身材,花白的頭髮,淡眉,細眼,禿鬢,佛唇,看起來是一位極忠厚的長者,不像是一府司錄參軍,倒像是國子監裡一位好脾氣的經學教習。 只有熟悉他為人的同僚,才知道這位看著總是一副老好人模樣的人,實際上是一個何等心狠手辣的人物。大唐官場習慣給人起綽號,楚天行的綽號叫禿鷲,他沒有鷹鉤鼻子,也沒有銳利的鷹眼,外表形像跟禿鷲毫不沾邊,這個綽號說的就是他的為人和性格。 他就像是一隻蹲伏在懸崖上的禿鷲,一動不動彷彿就是岩石的一部分。只有當它的獵物全無防備或者奄奄一息即將倒下的時候,它才會突然張開羽翼,猛撲過去,用它的利爪死死扣住獵物,再用利喙啄開獵物的皮,啄肉吸血。 君如顏隨著衙役一邊往裡走,一邊琢磨著如何對楚天行訴說經過。雖說兩件事是合二為一的,但是該先探問順字門喬幫主那位外甥女兒的底細還是先說起文會主莫名其妙的死訊,如何說的有條理些,這就要好好琢磨一下了。 「呵呵,孝廉公來了啊,坐坐坐,不要客氣!」 楚天行正伏首在一堆公案之中,一見君如顏來了,馬上笑吟吟地站起來,笑得一團和氣,好像天官賜福。雖然楚參軍一副很好說話的笑模樣,但是熟諳他性格的君如顏可不敢隨便,連忙站定,長長一揖。 引路的衙差退下去了,人影在門口剛一消失,楚天行的臉色就變了,變得非常冷竣。君如顏欠著屁股剛剛落座,一見楚天行這副模樣,趕緊又站起來,心中忐忑不安:「楚司錄,君某今天來……」 楚天行急急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然後匆匆向門口走去,君如顏詫異地閉上嘴巴,看著楚天行怪異的舉動。楚天行閃到門口,向外邊看了看,又掩好房門,飛快地走回來,向君如顏一擺手,低聲道:「來,內室說話!」 「是,是!」 君如顏一見楚天行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禁惶恐起來,趕緊跟著楚天走進內室。這內室是楚天行公事疲乏臨時歇息的地方,臨牆有一組矮櫃,房中有一具軟榻,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楚天行在內室站定身子,對君如顏低聲道:「你不必多言,你的來意我已經清楚了,長安城將會有一場大變故,極大的變故!這個時候,你什麼都不要做,做什麼都可能是錯!」 君如顏訥訥地道:「楚司錄,那蛟龍會……」 楚天行抬手制止了他,道:「你我與蛟龍會那幫亡命之徒不同,咱們只是給他們提供些便利,收受些好處。沒了蛟龍會,只要咱們願意,別的漕幫照樣把咱們奉為上賓,蛟龍會也是太猖狂了些,難免這一場劫難。 君孝廉,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亂往上闖。我警告你,這趟水有多深,可是連我都摸不到底兒,你別跟著摻和,等風平浪靜的時候,還怕少了咱們的好處麼?如今麼,自家掃取門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吧!」 君如顏驚道:「楚司錄已經知道文會主的死訊了?」 楚天行一呆,失色道:「你說甚麼,你說文長興死了?什麼時候死的,怎麼就死了?」 君如顏也是一呆,楚天行還不知道文長興死了?那他這麼如臨大敵的做什麼? 君如顏不敢怠慢,連忙把文長興的死訊對楚天行詳細說了一遍,順帶著把昨天蛟龍會出動兩百好手試圖一舉吞併順字門,結果卻被一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小村姑打得落花流水的事情也說了一遍。 楚天行輕拍額頭,在房中轉來轉去,喃喃自語道:「已經出手了?好果決的手段,果然要出大事了!」 君如顏眼巴巴地看著他,忍不住問道:「楚司錄,究竟出了什麼事?眼下……」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把昨夜有人闖進他家的消息也合盤托出供楚天行參詳,楚天行已霍然轉身,對他道:「文長興死就死了吧,這還只是一個開始呢,接著還會有你我都難以預料的大事發生!你要馬上置身事外,否則只怕是我都要受你牽累,身陷萬劫不復之地!」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章 機心 君如顏聽的毛骨竦然,膽戰心驚地道:「楚司錄,灞上不過是一群靠水吃飯的苦哈哈,就那點兒好處,至於引起這麼大的動靜兒?究竟是什麼大人物看中了灞上,連您都要忌憚三分?」 楚天行冷笑一聲道:「忌憚?忌憚個屁!我也配忌憚,我要是真倒了霉,絕對不會是因為有人想對付我,而是因為我躲的慢,被掃進風尾,做了池魚!我告訴你,我現在恨不得逃得遠遠兒的,要不是……」 楚天行好像惟恐隔牆有耳似的,下意識地向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要不是我身在司錄參軍位上,有些事繞不過我,所以人家跟我提前打了聲招呼,我連與聞其事的資格都沒有。」 君如顏深知楚天行的性格為人,此人絕不是喳喳呼呼大驚小怪的人,如果他能說的這麼嚴重,那麼事實真相一定比他透露出來的還要嚴重,君如顏也不禁驚肉跳起來。可他想不通,灞上那點利益,對他們而言是極豐厚了,可是對更高層次的權貴,應該沒有什麼吸引力才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楚天行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困惑,苦笑道:「你別問我,不是我不想說,是因為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大人物盯上了灞上,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更不知道他想要用什麼樣的手段。」 楚天行歎了口氣道:「一隻小螞蟻,在它眼裡,一根草就是一棵大樹,一塊岩石就是一座難以攀爬的高峰,一條小溪就是無法愈越的大海。它的眼界之內,怎麼可能看得到一棵真正的大樹是什麼模樣,一座真正的大山會有多高?」 君如顏聽得目瞪口呆,在他眼中,長安司錄參軍已經踞伏在高高的懸崖峭壁之上,俯瞰萬物生靈的一隻禿鷲了,可他卻把自己形容成一隻行走在石隙中的小螞蟻,一股莫名的寒意頓時襲上了他的心頭。 君如顏顫聲道:「楚司錄,那……那我現在應該怎麼做?」 楚天行狠狠地道:「如果不是因為咱們兩個是一條繩上的蜢蚱,這番話我是不會對你透露分毫的。你聽過了就算,要把它爛在肚子裡,一句都不可對人吐露。否則,不等別人把你輾成齏粉,我就先要了你的小命!」 君如顏激靈靈打個冷顫,連聲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那我……」 楚天行一字一句地道:「離開蛟龍會,從現在開始,避門不出,不見外客!唯有如此,才能避禍!」 君如顏聽得心頭凜凜,可是想到每個月從蛟龍會拿的豐厚收入,又頗為不捨,是以為難地道:「那……那咱們什麼時候才可以……」 楚天行聲色俱厲地道:「混帳東西,捨命不捨財嗎?如果到了風平浪靜的時候,我會不告訴你?如果在這場風波中,我連自己都保不住,你還指望什麼?快滾,馬上回家,就算灞上天塌地陷,你也不聞不問!」 在長安府位高權重的楚司錄,現在最擔心的居然是在這場不知所謂風波中能不能倖免於難,在君如顏心中確實無法想像這會是一場什麼樣的大風波,但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楚司錄在這場風波中都只是一隻小螞蟻,那他就連個屁都不是。 君如顏連聲答應著,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心裡只徘徊著一個念頭:「避門不出,不見外客!唯有如此,才能避禍!」 ※※※※※ 蒔花館裡,紅裙揚動,廣袖輕舒,樂曲也變成了靡靡之音。 在座客人酒過三巡之後,都變得放浪形骸起來,對面樓上武懿宗的訓話,在這一片笙歌漫舞之中成了一個絕大的笑話,武懿宗已經鐵青著臉色匆匆結束了酒宴,此刻對面樓上一片空空,陳東等人更是無拘無束了。 坐在時雨身旁的是一位高盤雲髻的金髮胡姬,寶石藍的雙眸,椎形美玉的鼻樑,尤其是半敞的衣衫內堆雪般高高聳起的兩團肉峰尤其乍眼。不過,時御史坐在那兒,對旁邊這樣明麗照人的美人兒卻恍若不見,意氣十分消沉。 楊帆笑著向他舉杯道:「時兄,請酒。」 時雨正若有所思,聞言連忙舉杯,強擠出一副笑容,敷衍地向楊帆還敬了一下。 楊帆笑道:「怎麼,時兄對身邊這位美人兒不甚滿意麼?」 時雨忙搖手道:「不不不,二郎莫要多想,時某只是一路舟車,身子有些乏了。」 楊帆哈哈笑道:「時兄正當壯年,你看胡元、陳兄,這兩個老不修興致勃勃的,他們還沒說乏,你怎麼就乏了?」 這時候,陳東正埋首在一個胡姬能悶死人的豐滿胸脯上,逐吻著兩粒紅葡萄,吻得那胡姬吃吃嬌笑不休,而胡元禮已經醉了八成,兩眼發直,搖搖晃晃地坐在那兒,像個不倒甕,兩頰上全是紅紅的唇印。 時雨苦笑兩聲,微微搖頭。 這時,文推官把手從一位妖嬈胡姬臀後裙內抽回來,笑瞇瞇地道:「二郎有所不知,時兄所喜者是端莊溫婉的女子,這些胡姬雖然妖嬈,卻未必合乎他的口味呢。」 時雨眉頭一蹙,楊帆已然笑道:「這有何難,蒔花館裡又並非都是胡姬,美人兒,快去,幫我們這位時兄選一個端莊溫柔,習得詩詞歌賦的才女來!」 楊帆身旁有一個身著薄如蟬翼的紗羅衫襦女子,原是在場上作胡旋之舞的一個胡姬,舞蹈已畢換過衣裳才來他身邊服侍。這胡姬生了一張瓜子臉,金髮碧眼、容顏俏麗,瞧來只有十六七歲模樣,笑容十分甜美。 只是從身材上看,中原十七八歲的女子可沒有一個能與她相比,一條繽紛艷麗、緊身無帶的訶子裹束著她豐滿的酥胸,雪肌晶瑩,乳溝深陷,若換了中原女子,非得三十出頭的熟女,否則休想有這般驚心動魄的火辣。 這小胡姬是懂得漢話的,楊帆說罷在她翹臀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小胡姬便嘻嘻一笑,盈盈起身而去,片刻功夫,小胡姬便領了一位身著紗羅對襟窄袖衫襦,曳地長裙,肩披五彩織繡帔帛的女子姍姍而來。 這女子姿容果然不算十分出色,但一身書卷之氣,不似風塵中女子,倒似一位大家閨秀,二十多歲的年紀在平康坊的有名青樓中已經算是老了。小胡姬攀著那女子的手臂向時雨背影一指,便笑嘻嘻地回到楊帆身邊,往他旁邊一坐,攬過他的一條胳膊,放在自己顫巍巍的酥胸上。 時雨眉頭微蹙,猶自推辭:「不不不,二郎好意時某心領啦,時某今日實在沒有興致……啊!你給我站住!」 時雨正說著,突然冒出一聲大吼,嚇得正趴在兩座玉峰間像只小狗兒似的嗅嗅舔舔的陳東嚇了一跳,霍然抬起頭來,胡元禮和孫宇軒也搖搖晃晃的把發直的眼神向他看去。 時雨從席上一躍而起,飛快地撲上去,一把抓住那掩面欲走的文雅女子,拉開她掩面的雙手,登時一張臉都扭曲起來,咬牙切齒地吼道:「是你!是你!原來是你!果然是你!」 那女人慌張起來,急急搖頭道:「不是我,不是我!客官你……你認錯人了?」 時雨臉色猙獰地道:「認錯人?你化成灰我都認得你!鈿鈿姑娘,你騙得我好苦,你騙得我好苦啊!」 楊帆用有趣的眼神笑望著他們,小鳥依人般黏在他身上的小胡姬笑嘻嘻地道:「這位客官好像認得我們顛顛姐呢。」 楊帆微笑道:「她叫顛顛?彩鈿的鈿還是顛簸的顛?」 小胡姬吃吃笑道:「是呀是呀,就是顛簸的顛,顛顛姐的榻上功夫很了得呢。不過……」 她用一雙勾魂攝魄的藍眼睛瞟著楊帆,湊到他耳邊,細聲細氣兒地道:「人家侍候男人的本事也不比她差喔,俏郎君一會兒就知道啦。」 這時候,時御史緊抓著一臉驚慌矢口否認她就是在丹州玩仙人跳坑了他的那位姑娘,咬牙切齒,面色猙獰,憤怒的像是要一把將她撕得粉碎。只是,他是讀書人出身,從小規矩就嚴,從沒打過女人,所以,他雖恨得發狂,卻只是瞪著顛顛姑娘脹得臉皮子通紅,卻不知該如何整治她,才能出得了心頭這口惡氣。 楊帆起身走過去,一攬時雨的肩膀,笑吟吟地道:「時兄好像在這裡遇到了故人呀,來來來,這邊說話!」 楊帆攬著他往花廳一角走去,又回頭示意那位「乍見故人」驚慌失措的顛顛姑娘候在那兒不要動。到了花廳一角,楊帆壓低聲音,緩和勸解道:「時兄,往事已矣,說起來,顛顛姑娘也是受人差遣身不由己,她與你無親無故的,不坑你坑誰呢? 如果楊某所料不差,自丹州回來,時兄你對此女怕是念念不忘吧?哈哈,愛也好,恨也好,總歸是一場緣份。今兒楊某給你們做個冰人,為這位顛顛姑娘贖身,送與你作妾。她從此算是跳出風塵不再受人擺佈了,你呢,叫她侍候你一生一世作為補償,可好?」 時雨聽了,一股寒意從後脊樑一直竄到頭髮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整個人都呆在了那裡。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一章 抽身 時雨呆若木雞,楊帆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長安之行,對時兄而言是一個好機會啊,若是此時立上一場大功,還怕來日不能青雲直上?據我所知,左僉都御史汪長風年老多疾,怕是很快就要榮休了,時兄,好好想想。」 楊帆說完轉身走去,時雨站在那兒呆呆的半晌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初他興致勃勃地趕到丹州,本來想破獲大案,競爭右僉都御史之位,誰想被假扮商人婦的鈿鈿姑娘色誘,以致落了把柄在丹州刺史李駿峰手中,對丹州一案再也不敢查問。等到延州案發牽連到丹州,李駿峰還是落入了法網,可是時御史的醜事並未爆發。 在時雨想來,定是李駿峰沒有把設計陷害他的罪行招出來,畢竟只憑丹州挪用庫糧的罪行,他只是發配嶺南,如果再多招出一樁罪過來,說不定就要殺頭了。時雨還以為這樁醜事從此石沉大海,再也無人知道,卻不想今日竟被楊帆一口道破。 時御史忽然想起,當初延州眾貪官被抓,朝廷順籐摸瓜,抓了許多地方要員,這丹州刺史李駿峰就是楊帆帶人去抓的,莫非李刺史其實是招了供的,只是這個消息被楊帆瞞了下來?想到這裡,時御史面紅耳赤。 可再往深層想想,時御史又不禁膽戰心驚。楊帆為何要替他把這樁醜聞瞞下來?今日又為何把這件事透露給他知道?當初中了「仙人跳」時,他還以為這位鈿鈿姑娘真是李刺史的侍妾,及至李刺史案發,他才知道那只是李刺史重金聘去的一位煙花女子。 可這煙花女子來自何處,他是不知道的,也不敢打聽,如今這個女子卻出現在蒔花館,這是巧合,還是楊帆的有意安排,如果是有意安排,那麼楊帆軟硬兼施,是想…… 一時間,時雨心思百轉,腦海中也不知轉了多少個念頭,忽而便又想到那句叫他怦然心動的話:左僉都御史汪長風即將病休…… 楊帆走到一邊,又對顛顛姑娘說了幾句話,顛顛姑娘一聽楊帆要為她贖身,不禁又驚又喜,隨即又滿心惶恐。 淪落風塵,大都是身不由己,誰不想有個穩妥的依靠。而風塵女子最佳的結局,就是能被官宦看中納為妾室,她已經二十四歲,在歡場中年歲已嫌大了,姿色又非絕美,能夠成為一個當朝御史的妾室,那是再好不過的出路。 可……可這位御史是被她坑過的呀,雖說她只是一個青樓女子,拿錢做事兒,根本由不得她選擇,但是這位時御史會理解她的苦衷麼?如果他懷恨在心,到時候蹂躪折靡虐待欺壓,還不都由得他? 能有這般好出路,顛顛姑娘實在不捨得,可是想起與時御史結下的仇怨,她又實在害怕極了。如果……如果是做俊俏郎君的侍妾那該多好,萬般無奈處,顛顛姑娘對楊帆不禁生起了一種難言的幽怨。 楊帆看出她的擔心,又附耳對她低語了幾句,先說了幾句時御史的性情為人以寬其心,接下來的幾句話可是聽得顛顛姑娘俏臉通紅了,她含羞答答地點了點頭,偷偷瞧一眼呆立原地的時御史,鼓起勇氣向他走去。 楊帆笑道:「時御史身子乏了,顛顛姑娘,你可要好好侍奉他呀,待明日一早,你便收拾行裝,隨了時御史走吧,時御史此來長安並未攜帶家眷,以後這起食飲居,可都要你來照顧了。」 顛顛姑娘頭也不敢抬,含羞低聲應了。 楊帆又對陳東、胡元禮等人道:「天色晚了,大家就在此歇宿一晚吧。」 眾人酒已飲得夠了,情火漸漸勾起,只是大庭廣眾之下,更加放蕩不羈的舉止可不便表現了,楊帆這句話大得人心,眾人紛紛響應,各自摟了美人搖搖晃晃而去。 那小胡姬湊到楊帆面前,水汪汪的一雙藍眼睛巴巴地望著他,就像一條眼巴巴地等著主人丟骨頭的小狗狗,就差搖尾巴啦。楊帆卻把她向晃到面前的陳東懷裡一推,笑道:「你也去,好生侍候我們這位陳老兄!」 比起年過半百、身材發福的陳郎中,小胡姬顯然更中意這位年輕體壯相貌英俊的二郎郎,小胡姬聞言好不幽怨。陳東卻是大喜過望,一把摟過小胡姬的香肩,衝著楊帆翹起大拇哥兒,大著舌頭道:「二郎……夠……夠朋友,陳某……真沒……沒交錯人吶!」 曲終人散,花廳中一片狼籍,幾個人包括文推官在內都摟著一位或兩位可意的姑娘離開了,只剩下楊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兒。一身便服的任威悄悄湊到他的身邊,楊帆抬頭道:「咱們先去北城,看看千騎營駐紮的情況,之後就去灞上!」 自有人留下為今日酒宴會帳,並且辦理為顛顛姑娘贖身事宜,楊帆則帶了幾個親信侍衛離開蒔花館,快馬飛奔北城。 顛顛姑娘的閨房一如其人,溫馨淡雅,錦幄鋪就,獸香裊裊。顛顛姑娘怯生生地望著以後要侍奉一生的時御史,有些不知所措。 時御史在宴上喝了不少酒,臉龐一片通紅,看著面前這個叫他又恨又愛難以忘懷的女人,時御史咬牙切齒地吼道:「脫!」 顛顛姑娘嚇了一跳,麻溜兒地一扯衣帶,迅速地把自己脫成了一隻光溜溜的小白羊兒,兩隻手正不知該捂上還是捂下失措慌張的當口兒,時御史看得慾火如焚,一把抱住她便撲到了榻上,把那滿腔憋屈都化作了行動。 顛顛當初扮商人婦時,還要故作矜持端莊,不敢放開手腳與他親熱,這時候誠心取悅郎君,自然使盡渾身解數,服侍的時御史飄飄欲仙。牙床頻顫,嬌吟聲聲,看樣子兩人是要在「同歸於盡」中一洩泯恩仇了…… ※※※※※ 大唐東西兩都各有一座宮城,宮城的北門都叫玄武門。不過洛陽只有一座玄武門,長安卻有兩座,長安這兩座玄武門,一座是宮城的北城門,一座是大明宮的北城門。 貞觀年前,皇室沿著宮城的西內苑又向北面繼續拓展,建造了規模宏大的大明宮,其規模之大較之宮城不遑稍讓,僅僅一個大明宮就相當於清故宮的四點五倍,可以想見其寬廣,這座大明宮的北城門就叫玄武門。 宮城的玄武門和大明宮的玄武門,都可以直通內苑皇廷,所以這兩道玄武門都是皇宮大內最緊要的門戶,都要由千騎營來戍守。 現如今整個皇室都在洛陽,宮中不需要嚴密的警衛,千騎營的戍衛任務比較輕鬆,楊帆交代許良等人趁機先帶人熟悉宮中各處道路和宮室,另外就是要選好營址。 原來的禁軍營址就位於宮城北面最關鍵的部分,卡死了整座宮城的北面交通要道,不過當時只有一個百騎,只戍守宮城的玄武門,其他防務是交給北衙禁軍其他部隊的,按照楊帆的意思,如今千騎營有足夠的人手,整個宮城北面必須絕對置於他們的控制之下。 所以,軍營的範圍要擴張,要以北城外的護城河為界線,把整個北面全部置於千騎營範圍之內,這樣任何一支禁軍試圖從北面進入宮城的話,都需要通過千騎營的防地。因此得搶先一步,劃定營房範圍,派兵駐守。 料想武懿宗也不敢在如此敏感的地方跟他們有所爭執。楊帆策馬在北城外巡視了一圈,對許良、馬橋等人已然劃定的範圍進行了確認,對幾個心腹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項,便悄然離開了。 知道楊帆不在營中的只有司馬許良和幾位郎將,而他們雖然知道楊帆離開了軍營,卻不知道他去了何處,就連楊帆的生死兄弟馬橋都不知道,這裡已經變成了千騎營的防地,旁人自然無從打探楊帆究竟是否在這裡面。 楊帆回來時就是一身便裝,此時悄然離開連衣服都不用換,他悄然去了灞上。這玄武門在宮城的北面,宮城在整個長安城的北面,而灞上卻在長安城的東南,楊帆要去灞上,需要橫穿整個長安城,路途著實地遠了些。 此時,灞上鎮正因為君如顏引起了又一場騷動。 君如顏今日赴長安城原因,雖然蛟龍會沒說,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是漕幫的漕口舵把子,蛟龍會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肯定要回城向幕後支持蛟龍會的官方權貴說明一下現在的情況,說不定還要順便瞭解一下順字門的底細。 可是,君如顏這一去就沒回來,只回來兩個心腹侍衛,帶回一個消息:「君副會主中風了!」 依照這兩個心腹侍衛的說法,君副會主從城裡回來時,將要出城門的時候突然中風倒地人事不省,於是緊急送到城中老宅延請醫生診治去了。蛟龍會的各位副會主、大管事以及前來弔唁的客人還沒消化這個消息,兩個侍衛便接了君家大娘子回城。 君如顏出了這麼大的事,讓他的娘子回城伺候本來再正常不過,但是隨後大家就發現,君如顏的人把君家在灞上的房子都搬空了,所有值錢的物件兒一樣都沒留,統統搬回了城裡。 如果君如顏就此癱瘓在床,那他的確失去了當漕口掌舵的可能,君家早晚是要搬出灞上鎮的,可是用不用這麼迫不及待?君如顏已經中風,是誰授意君家娘子把灞上鎮的產業立即搬空的? 本就人心惶惶的蛟龍會,陷入了更大的動盪之中……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二章 定計 李黑和嚴世維聞訊後馬上快馬趕去城中,半道遇上了君家娘子的車隊,他們連個招呼都沒打,越過車隊先行趕到君家,君如顏果然癱瘓在床,口歪眼斜,嘴角流涎,他們一句話都沒問出來,因為君如顏除了唔唔呀呀,已經一句話都不能說了。 這君如顏也算一個狠人,既然楚司錄說「避門不出,不見外客,唯有如此,才能避禍!」他乾脆執行的更徹底些,成了一個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廢人,就算有人主動來見他,也休想從他嘴裡挖出一句話來。 可惜的是,君如顏只是大致知道一點中風後的表現,他並沒有親眼見過中風病人,而李黑和嚴世維經多見廣卻是知道的,君如顏雖然努力地做作,但他並不是一個好演員,李黑和嚴世維還是從他的眼神和努力扭曲起來顯得極不自然的表情看出了一點端倪。 他們都是老於世故的人,並沒有就此點破君如顏在裝瘋賣傻,明擺著君如顏是不會承認的,又何必多此一舉。不一會兒,君家娘子苗清兒也匆匆趕了回來,一見丈夫中風癱瘓,立即軟倒在榻前,只哭的昏天黑地。 她才嫁了君如顏不過個把月就出了這種事情,如果君如顏不能康復,以後就要守一輩子活寡,她如何不傷心? 嚴世維和李黑看看哭得幾欲暈厥的君家娘子,心中暗自凜然,他們當然看得出君家娘子並非作戲,也就是說君如顏佯裝中風,到現在為止連他的枕邊人都是蒙在鼓裡的,對他的妻子都不敢透露實情,究竟是出了何等的大事? 兩個人好言安慰一番,起身告辭,離開君府出了長巷,李黑佇馬街頭久久不語,奇怪的是嚴世維就坐在他旁邊的馬上,居然也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嚴世維才輕輕歎了口氣,道:「黑爺,灞上幾十年的太平日子,怕是要到頭了。」 李黑淡淡一笑,道:「灞上曾經太平過麼?」 嚴世維道:「有風有浪,才叫江湖。太不太平,要看這風浪有多大,以前的風浪掀得翻別人的小船,掀不翻咱們的大船,對咱們來說,那就叫太平。如今……只怕要有一場掀得翻蛟龍會這條船的大風浪。」 李黑深深地盯了嚴世維一眼,道:「一天之內,會主無緣無故成了死人,漕口舵把子中風成了活死人,如今只剩下你這位漕拳舵把子,你打算怎麼辦?」 嚴世維苦笑道:「黑爺,你說這話就是寒磣我了,以前咱們兩個怎麼爭,爭的都是誰來掌舵,好歹是一條船上的人,如今這場風浪可是要掀翻這條船的,跑不了我也躲不了你,還望黑爺能與我同舟共濟啊。」 自打李黑交出漕拳掌舵之位,兩個人就開始了無休止的明爭暗鬥,可是現在偏偏得同舟共濟應對眼下的局面,嚴世維心知肚明,現在蛟龍會裡最有勢力的人就剩下這位半隱退的黑爺了,他不能不放下姿態尋求合作。 李黑沉默半晌,徐徐說道:「昨兒晚上,我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嚴世維身子一震,失聲叫道:「甚麼?」 李黑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看樣子,嚴副會主那兒也有客人造訪?」 嚴世維從震驚中緩緩平復下來,決定與李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說道:「不錯!昨兒夜裡,我府上也有人登門造訪,來人……」 嚴世維把那人說的話對李黑說了一遍,盯著李黑道:「黑爺那位客人,又怎麼說?」 李黑道:「那人的說法與你那位客人的說法大同小異。」 嚴世維目不轉瞬地盯著他,道:「那……黑爺怎麼說?」 李黑道:「看來他們不只一個人,不過,就算有幾個人十幾個人,個個都是以一敵百的好漢,也不可能掌控灞上,沒有人只靠拳頭就讓灞上數萬漕夫俯首貼耳,不能給大家掙口飯吃,大家和你拼了命也不會聽你的。」 嚴世維道:「我原也這麼想,他們用拳頭,是無法讓我低頭的。可現在不同了,君如顏裝瘋賣傻的那副蠢樣兒你也看到了,能嚇得他寧可放棄漕口掌舵的位子,放棄每年豐厚的收入,躲回家裡裝中風,想打灞上主意的這個人來頭一定小不了,君如顏畏之如虎,咱們難道比這位孝廉公更有地位?」 李黑道:「嚴副會主明白這個道理最好,那麼,咱們兩個是不是該認真考慮一下那位不速之客的提議了?」 嚴世維道:「黑爺打算怎麼做呢?嚴某年輕識淺,唯黑爺馬首是瞻便是。」 李黑見他這時還在耍滑頭,不禁曬然一嘿,道:「如果一艘船要沉了,大家想活命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爬上另一條船,一條更大的船,你說呢?」 嚴世維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道:「你確定……那是一條大船?」 李黑淡淡地道:「本來是不大信的,但是看了君如顏這副模樣,你不信?」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一起向長街上望去。 夕陽西下,暗紅色的光把棋盤般規整的長安古城沐浴其下,他們立在長街之上,就像這巨大棋盤上兩枚微不足道的棋子兒,進或退對下棋的人來說無足輕重,但是對這兩個棋子兒來說,卻是關乎生死前程。 夕陽,把人和馬的影子混成一個很奇怪的形狀,拖的很長很長。 李黑默默地佇立著,又想起了昨夜造訪的那位客人對他說過的話,這番話他當時是不大相信的,現在卻不得不重新拿出來,細細地品味咀嚼著:「黑爺,今天這番話我說給你聽,就不怕你洩露出去,不過你記住,如果從你嘴裡洩露出一個字,你這輩子就別想再聽見你孫子叫你一聲阿爺!」 「你說!」 「我們的目的,是整合現在的漕幫,重建當初隋末時候漕幫一統的局面。」 「哈哈!這簡直是癡心枉想,根本不可能的事!你以為憑你一身好武功就能折服我蛟龍會?不要說我們,還有比我們更強大的日月盟、五行會、三河會、圈子門、太平幫,這些第一流的幫派,財大勢雄,要錢有錢,要人有人。 黑白兩道,他們都有人脈,你要動武,就算他們沒有能與你們抗衡的高手,也能花重金請來足以跟你們較量的江湖奇人。更何況,如果他們請動背後的官方勢力,除非你們扯旗造反,否則一個巡檢一隊捕快,就能攆得你們屁滾尿流!」 「呵呵,我們有沒有這個能力,你不用擔心。你應該清楚,如果灞上各大漕幫能合而為一,除了對那些世襲罔替獨掌大權的幫主會主門主們不利,對其他所在人都是有利的,整合之後,你們可以集中所有的駕船好手,把重要的、急需的、過於沉重陸運不便的貨物經由船運,其他物資在水道難行處經由陸運。 如此一來,大家的日子都會比現在好過的多,少了幫派之間的競爭和排擠,大家擰成一股繩兒,就算沒有漕口,沿途官府也不敢太過勒索刁難,不然漕糧運輸受了影響,影響的就是整個長安了。 這件事對你個人更有莫大好處,一旦漕幫合而為一,我們會按照當初順字門的規矩,設立八大長老三十六管事,你該清楚,漕幫合一後一個管事比現在的一個掌舵還要威風,最重要的是,到時你就不用擔心因為孫子年幼,你的家業會被別人奪去。 現在各大漕幫,除了幫主之位穩如泰山,下面各大掌舵只要沒有得力的子孫繼承,就必然會在一番血腥的爭鬥之後被別人奪走權勢,而一旦合而為一,你的孫子就算年幼,也能穩穩地抓住你留給他的飯碗,不會被別人奪去。 因為,他年幼的時候,他的事可以由其他管事代勞,不會影響漕幫事務。反過來,誰想打你孫子的主意,八大長老三十六管事都會替你撐腰,因為誰也不敢保證他們那一房將來不會出現孤兒寡母的一天,今天幫你就是幫他的明天。」 想到這裡,李黑忽然揚起頭來,一抖馬韁,對嚴世維道:「我李黑老了,就這麼一個寶貝孫子,別的我都不想,就想給我孫子留份家業,讓他吃的飽、穿的暖!誰給我飯吃,我就跟誰幹,你怎麼說?」 嚴世維眼珠轉了轉,咬牙道:「那……咱們今晚就依約去見見他們?」 李黑點點頭,揚馬一鞭,策騎飛馳而去。嚴世維盯著他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李黑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長街盡頭,嚴世維才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領著他的人揚塵而去。 順字門這一天來,收到的驚喜或者說是驚嚇實在是太多了,昨夜他們還提心吊膽地擔心蛟龍會的報復,今天一早就得到了蛟龍會會主文長興的死訊。文家大辦喪事的時候,喬木又提心吊膽地等著蛟龍會的人明火執仗地闖進來把他們一家人全都殺掉。 這種事以前並非不曾發生過,十二年前,就曾有一個小幫派的首領仗著一身過人的武藝和桀驁不馴的性格不買蛟龍會的帳,當時剛剛接任幫主之位的文長興以他立威,帶人殺進他的家,一夜之後這位好漢全家就消失在滾滾的渭河水底。 今天,這一幕要在喬家重演麼? 然而傍晚的時候,轉機來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三章 遊說 傍晚的時候,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蛟龍會副會主君如顏中風了!直到此時,蛟龍會依然沒有對順字門採取任何行動。 喬木是一個老江湖了,或許他的能力差一些,但他的眼光卻不差,如此種種,足以說明這位姑娘背後確實有著極其強大的力量,喬木想開了,於是他很光棍地站到了古竹婷一邊。 他本來就沒得選擇,別的小門派可以不在乎被人吞併,只要有口飯吃,但他不行,他承載著祖先的輝煌,他無力恢復祖上的榮光,這已成為他最大的心病,如果讓祖業從他手中斷送,他是死都不肯的。 哪怕順字門只剩下一條船,起碼這個名號還在。這或許是一個很愚蠢的想法,但是在喬木敬祖畏宗的信念中,這種執著卻是他一生為之奮鬥的信念,所以,他不能放棄,哪怕順字門這面旗子已經破爛不堪。 不放棄,在蛟龍會的全力打壓下,他就只能用生命來給列祖列宗一個交待,而最終順字門依舊難逃覆亡的危險。但是現在古姑娘站了出來,憑她的武功或許不能護得他永遠周全,但她顯然不是一個人。 如果這位姑娘所說的主人真的擁有那麼大的力量,如果她的主人真的連獨孤世家那種灞上漕夫連仰望都沒有資格的世家都能驅策,那麼順字門何只可以轉危為安,便如她所說重現輝煌又如何不可能? 所以,在聽到君如顏中風的消息之後,喬木回到了房間,捧著那面縫縫補補、滿是風塵的順字旗,默默思量許久,再出房門的時候,便召集兩個親兄弟和幫中幾個管事,果斷下達了命令:順字門從現在起,由他的「外甥女兒」古竹婷任漕拳舵把子。 順字門一共也就二十多個能打的,這些人都見過古竹婷的功夫,對她自然心服口服,所以這個任命毫無阻力。只是這些人現在都有傷在身,如果眼下就發生什麼事,恐怕只能勞動古姑娘一人出手了,幫裡倒是有二百多號壯漢,可是憑他們那三腳貓的功夫,讓他們出手只能讓他們原本拮据的生活再增添一筆醫藥費而已。 隨即,喬木又讓卓一清帶傷出門,按照古竹婷的吩咐,去拜會同樣受各大幫派欺壓的其它幾家小幫派,請他們的幫主來順字門商議事情。 暮色蒼茫時,李黑和嚴世維從長安城回來了,兩個人先去了一趟文府,給文長興的靈位上了一柱香,同正在守靈的文少會主交待幾句,便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的家,既沒交待何時擁文少會主登位,也沒提報復順字門。 幾個接到喬木拜貼的小幫派首領並沒有馬上趕往順字門,而是在密切關注著蛟龍會的反應,勢力不如人、能力不如人,不代表智慧心機也差的很遠,蛟龍會這種反常的表現,使他們果斷地走出家門,紛紛向喬家趕去。 灞上明顯要有變故了,順字門雖然還沒有掀開他們的底牌,但是從蛟龍會的反應來看,順字門一定有所倚仗,他們先去順字門探探口風總是好的,比起蛟龍會來,他們對同樣飽受欺壓的順字門更親近一些。 「喬兄,你的身體怎麼樣啦?」 幾位小幫會的首領到了喬家,假模假樣地探問著喬木的傷勢,眼神卻不斷地□向一旁的古竹婷。 雖然他們早就知道是這個女人令蛟龍會吃了大虧,蛟龍會會主暴卒、漕口掌舵中風、漕拳掌舵和另一位副會主夾起尾巴不敢吭聲,全都是因為她的緣故,可是親眼看到她時,還是令人不敢相信,就這麼嬌怯怯的一個女人?她的腰甚至沒有我的大腿粗。 喬木向古竹婷一一引薦完畢,對這些首領們道:「這是喬某的外甥女兒,她姓古。從現在起就是我順字門的漕拳舵把子,喬某受了傷要將養一陣,順字門一應事務現在全部由她負責。今日請各位來,是有件事情要跟各位商量,竹婷啊,你跟各位叔伯說吧。」 古竹婷點點頭,向眾人利落地一抱拳,朗聲道:「各位前輩,論資歷論年紀,順字門中都輪不到我這個小輩講話,既然舅舅把這份擔子交到我的肩上,門下眾兄弟又信任我,那小女子也只能當仁不讓了!小女子年輕識淺,如果有說的不對的地方,還請各位前輩多多包涵。」 鐵舵幫韓遠堂道:「江湖中能者為先,古姑娘就不要客氣了。我們這些人筋骨都生了蛂A可一雙老眼不花,這兩天發生在灞上的事兒,我們心裡有數。呵呵,真要比起來,我們是淺水溝裡的老泥鰍,姑娘你可是大江大河裡的龍女,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好!」 古竹婷爽快地道:「諸位平日裡與我順字門一樣,都是飽受那些大幫大派欺壓的,都是在人家手指縫裡求活路的。小女子如今忝為順字門漕拳掌舵,就得為順字門考慮,我琢靡著,要是咱們大傢伙兒抱成團,人家是不是還能把咱們當軟柿子捏呢? 在座諸位前輩,每家都有五六條船,百十個弟兄,如果咱們合在一起,那就有三四十條船,八九百號弟兄,到那時旁的不說,起碼像蛟龍會這樣的幫派,是不敢再隨隨便便拿捏咱們了。」 韓遠堂眉頭一蹙,打斷古竹婷的話道:「古姑娘想必不曾幹過漕運這一行吧?有些事情,並不是姑娘你說的那麼簡單。」 古竹婷笑了笑,道:「請前輩指教。」 韓遠堂道:「如果只是合在一起就行,姑娘以為我們會等到現在麼?喬老哥這順字門是老字號了,想當年是道上最響的一塊招牌,喬老哥不肯做斷送祖業的事,可對我們來說卻沒有這種顧慮。 我們苦熬半生,拼湊出這麼幾條破船,只為混口飯吃,如果能有棵大樹乘涼,我們還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們船少人多,那些大幫大派還看不進眼去呢。自己混飯吃,更難,我們的船說大不小,說小不小,弟子們的水上功夫也是勉勉強強,有些活兒咱接不了,有些能接也不敢接,因為擋了那些大幫派的財路,人家不會放過咱們,不用給你動武,就是沿途給你找些麻煩,你這單生意就做不下去。 從收稅糧到起運,從揚州到長安,有油水的地方,早被那些大幫大派瓜分乾淨了,我們勢單力薄,又沒有漕口照應,只能跟在人家那些大幫大派後面,撿些人家懶得去做或者利水不大的零散生意。 那些大幫大派有門路、有手段、有後台,人家才想著生意做的越大越好,這些東西我們可是一樣都不佔,就我們這幾條破船,百十個兄弟,勉強還能填飽肚子,一旦合起來,我們哪有生意可做?」 古竹婷清亮的目光向眾人身上一掃,問道:「諸位前輩都是這種顧慮麼?」 眾人紛紛點點,七嘴八舌,吁歎不已。 古竹婷微笑道:「如果我說,這些對我來說全都不是問題,那麼各位叔伯可願加入麼?」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韓遠堂疑惑地道:「姑娘真有這等本事?」 不怪他不相信,順字門如果能解決這些問題,何必拉他們這些人入伙。他們船少人多,行船的本領又差,那反而拖累了人家。 古竹婷剛要說話,卓一清忽然走進來,快步趕到古竹婷身邊,對她附耳低語了幾句。古竹婷淺淺一笑,頰上便露出一對誘人的酒渦兒:「各位叔伯,請跟卓大哥走一趟,我請你們看場好戲!」 ※※※※※ 夜晚的灞上鎮依舊熱鬧非凡,這裡本來就是一個相對封閉獨立的環境,當地人除了漕運又多以經商為業,所以長安城裡宵禁前長街上漸趨蕭條冷落的氣像在這裡是根本看不到的。 逛街的依舊邁著悠閒的步子,做小生意的依舊經營的紅紅火火。酒館瓦捨裡人聲鼎沸,賭坊裡面吆五喝六,賭徒們都吼得面紅耳赤,低檔妓院紅燈高掛燕語鶯聲,夜晚的灞上鎮反比白天還要熱鬧。 漕上鎮光漕夫水手就有四萬多人,這還不算那些成了家的人的家眷,再加上鎮上原有的莊戶人家,還有一些專門到鎮上做漕夫生意的買賣人,就構成了一個人口密度極大的特殊群體。 這個群體的主力是數萬漕夫水手,其中大部分人都是光棍,酒色財氣正是他們最喜歡消磨的場所,於是造成了灞上鎮的畸形繁榮。而這種畸形繁榮在每年年末年初的時候,因為漕夫們全都回到鎮上,尤其顯得熱鬧。 快到灞上鎮的時候,楊帆換了一副模樣,他的頜下出現了亂蓬蓬的一部鬍鬚,依舊俊俏的眉眼,因為這部鬍鬚,讓他多了幾分粗獷豪邁的江湖人味道。這是楊帆出京前跟阿奴學的,談不上如何高明,只是一點最簡單的易容手法,瞞不過熟人,卻已足以在灞上鎮掩人耳目了。 楊帆牽著馬剛剛進入鎮子,就從鎮上的人看向他們的眼神發現不對勁了,這兒不是洛陽城也不是長安城,不是那種四海遊學之士八方商賈齊來的大都市,在這兒哪怕只有一個人,只要你是陌生人,都會像濺到沸油鍋裡的一滴水,馬上引起灞上人的注意。 雖說灞上鎮十餘萬人口,鎮上的人彼此間也並非全都認識,但是從一個人的穿著氣質,他們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你是不是鎮上的人。楊帆一行五人,目標更大,而且今天鎮上剛剛出了那麼大的事,這就更加引人注意了。 楊帆還不曾與古竹婷取得聯繫,不知道事情進行的怎麼樣了,現在不宜叫人知道他的目的,於是他果斷地打消了直接尋去順字門的想法,低聲對任威道:「我們先找家客棧,住下來再說!」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四章 路遇 爛船還有三斤釘,順字門的這三斤釘,就體現在他們的聚義堂了。 這些年來,順字門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能賣的都賣了,能當的都當了,唯一還像點樣兒的就是這座聚義堂。一根根合抱粗的巨柱,雖然漆面已經盤剝,依舊穩穩地支撐著這座寬廣的殿堂。 建於隋文帝年間的這座聚義堂現在已經不剩什麼了,除了那座足足由三十六扇屏風組成的巨大無朋的坐屏。坐屏已經極其陳舊,可是從那精緻細密的花紋雕刻、繁複生動的江河圖案,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昔日這座可以同時容納上百位英雄豪傑的大廳氣派。 古竹婷在兩名順字門弟子的引領下進了聚義堂,空蕩蕩的聚義堂中早就沒了主位,只有相對的兩排座椅,在這巨大無比的客廳中卻只有兩排座椅,相向各只三座,未免顯得過於冷清了。 坐在客座上的人是李黑和嚴世維,從兩人的穿著來看,顯然來的時候是做過一番偽裝的,他們自然有辦法躲過鎮上人的視線,悄然潛入順字門做一次秘密拜訪。 一見古竹婷進來,二人便急忙起身,抱拳道:「見過古姑娘!」 二人說著便在古竹婷身上打量,瞧見古姑娘的模樣,二人目中有掩飾不住的驚訝,或許在他們看來,這個能以一敵百的女人雖然是個女子,也該生得身高丈二,胳搏上跑得馬、拳頭上站得人,卻沒想到竟是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雖說她身姿矯健、步履輕盈,眉宇間自有一抹英氣,可是這副模樣顯然距他們心目中能打得蛟龍會百十號人落花流水的女英雄有著極大差距。 「見過黑爺!嚴爺!兩位前輩請坐!」 古竹婷請二人坐下,自在對面坐了,笑盈盈地道:「我還以為兩位前輩明天才會過來,不想今晚就到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嚴世維只當她是在調侃自己,只能尷尬地笑笑,李黑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失聲道:「明天?莫非……莫非今晚還要發生什麼?」 古竹婷淺淺一笑,道:「不知道若是文斌還在,黑爺和嚴爺能否做得了蛟龍會的主呢?又或者你們願不願意擔上一個背主的名聲?如果你們不能又或者不願意,那麼小女子自該代勞,替你們省去這些麻煩。」 李黑和嚴世維相顧駭然,「難不成今晚少會主也要無疾而終?」一想到這種可能,連李黑這種老江湖都有些頭皮發炸。 古竹婷明眸一掃,淡淡地道:「呵呵,這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不談這些了,兩位前輩既然肯來,想必是對我們之前的建議有所考慮了,不知道兩位前輩是如何決定的呢?」 李黑斂去驚容,緩緩說道:「古姑娘,如果我們點了頭,蛟龍會兩千多號兄弟就上了姑娘你這條船,以後得靠姑娘你賞大家一口飯吃了,姑娘是否該向我們交個底兒呢?要不然若出了什麼紕漏,我們兩人可沒法向全幫弟兄交待。」 「黑爺和嚴爺這麼爽快,本姑娘自該開誠佈公!」 古竹婷纖腰一挺,很利落地站起來,「啪啪啪」三擊掌,揚聲道:「請獨孤先生來見見客人!」 ※※※※※ 楊帆注意到鎮上人警惕的眼神後,馬上放緩了步伐,想先找一處客棧住下來再說。 街市上燈光處處、人來人往,棚屋、地攤、店舖將街道擠得窄窄的,道路兩旁的店舖裡探出無數的招牌旗旛,個子稍高一點的人從巷中一走,那些招牌旗旛就會輕輕刮過他的帕頭。 前方緩緩行來的幾個人忽然引起了楊帆的注意。 其中一人身材很高,穿著一件寬大睡袍狀的白色長袍,肩上還搭著一條厚厚的披肩,頭上戴著一條有黑格的白色方巾,方巾用一條一指寬的金屬圈固定在頭上,一看就是一個大食人。 走在他左右和身後的,分明就是他的護衛武士了,這些武士衣著簡單,內衣之外斜肩披纏著一塊棕色的長布,這就算是外衣了,他們的頭上也纏著同色的方巾,手裡提著一柄細劍,劍上沒有鞘,只有一塊破布裹著。 這個滿臉鬍鬚、凹眼直鼻的白袍大食人東張西望地走著,似乎對灞上鎮的情形非常好奇,看樣子他也是剛到灞上。忽然,二層小樓上有人「嘩」地潑下一盆水,水正潑在他的腳下,把他的白袍都濺髒了。 幾名武士大怒,馬上仰起頭,像是見到有人傷害主人的忠狗,呲起獠牙,從喉嚨中發出威脅的低吼,那白袍大食人也滿臉怒容地抬起頭,但惱怒的目光卻馬上變成了驚喜。 窗子裡有一個光著身子的女人,楊帆站在側面,從看到了她赤裸的模樣。女人對她赤裸的身體絲毫不覺羞恥,只是有些寒冷的樣子,她潑了水便摞下木盆,探手去關窗子,這一彎腰,一對豐滿的乳 房顫巍巍地垂下來,更加顯得碩大。 楊帆知道這女人是什麼人了,這鎮上有許多妓女,專門做這些漕夫水手生意的妓女自然談不上什麼檔次,這個女人相貌很普通,身材還有些發胖,不過一身皮肉倒是非常潔白。 大食商人仰起臉,興高采烈地道:「看吶,看吶,看我看到了什麼,啊!那潔白的皮膚,就像放在瓷盤裡的銀幣,又像曠野中的一隻白羚羊。她圓月般的臉龐,豐滿的胸脯像兩隻大石榴……」 想不到這大食人竟說得一口中原話,只是音調有些怪異,還透著些異鄉人的口音。樓上的女人探出頭,很彪悍地罵了一句:「夜叉鬼,滾你的蛋,窮嘰歪什麼!」 大食商人肥肥大大的袍子後面「刺溜」一下鑽出一個金髮碧眼的小鬼,個頭不高,只有十二三歲模樣,叉著腰跳著腳地沖樓上喊:「嘿!這位夫人,你可不要有眼無珠啊,我們老爺可是巴士拉最有名的大詩人,他的詩讓無數貴婦人為之瘋狂,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散落在盤中的珍珠……」 樓上的女人雖然是個只會做皮肉生意的廉價妓女,她很可能連字都不認識,但是生在詩之國度的她顯然還是具備鑒賞能力的,她只用一個語氣詞,就充分表達了她對這首爛詩的評價:「呸!」 女人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那個大食商人望著窗子關上前驚鴻一瞥的女人背影,猶自詩興大發:「啊!她生氣的眼睛就像看見了蟲兒的夜鶯,她憤怒地顫抖的肚皮像黎明時分的魚肚白。她優雅地轉身離去,好似羚羊一般,扭動著那墜彎腰肢的豐滿臀部……」 金髮小鬼雙手做捧心狀,彎著一雙漂亮的藍眼睛,無比陶醉地讚美道:「啊!多麼動聽的詩啊!多麼優美的詩啊!就像晨霧中透出的第一縷晨曦,就像綠葉上凝結的第一滴晨露,啊……」 來自遙遠國度的大詩人大概是太喜歡用肢體語言配合他的詩朗誦了,他一邊吟詩一邊手舞足蹈,從旁邊小酒館裡走出的一個醉漢正好被他杵到眼睛,那醉漢大怒,揚手就拍出一巴掌,喝罵道:「你他娘的不長眼睛嗎?」 大詩人狼狽地退開,衝著那醉漢怒道:「你竟敢羞辱我?羞辱尊貴的阿卜杜拉·沙赫曼·本·阿齊茲·本·哈卡姆!只有毛驢才會習慣於受人羞辱,一位尊貴的先生、一個自由人,哪怕是一頭駱駝都不肯忍氣吞聲!」 那醉漢搖搖晃晃地正要走開,一聽這話被逗笑了,他瞪著一雙通紅的醉眼乜著這個大食人,大著舌頭道:「你……你個胡妖鬼,囉哩吧嗦的放的什麼屁?你……你想幹嗎?」 詩人懊惱地整理好被打歪的頭箍,義正辭嚴地道:「狼會向沒有狗保護的人狂嗥,面對雄獅般的強者卻只有敬畏,我!尊貴的阿卜杜拉·沙赫曼·本·阿齊茲·本·哈卡姆先生為了悍衛我的尊嚴,要和你決鬥!你去下地獄吧!」 大詩人這話一出口,他的幾名武士馬上肩一沉,腰一弓,擺出進攻的架勢,同時呲起雪白的牙齒,從喉中發出低沉的威脅怒吼,手也緊緊攥住了腰間圓柱型的細長劍柄。 「喲呵,你……你跟我決鬥?」 那醉鬼樂不可支地左右看看,把雙手往嘴巴上一攏,大聲喊道:「有個胡妖鬼要找咱三河會的麻煩嘍,弟兄們,上啊!」 「呼啦」一下,從酒館裡、店舖裡、街巷中擁出無數的人來,就連路邊擺攤的小商販都跳出幾個人來,把街巷兩頭堵得嚴嚴實實。那些斜披一匹長布的胡人武士倒是沒有絲毫懼怕,他們依舊眥著白牙,努力把凶狠的大眼睛瞪得更大。 但是,大詩人似乎被這種狀況嚇了一大跳,他憤怒的神色迅速平息下來,用矜持的語氣道:「饒恕人者,安拉就會饒恕他,我不會跟你這種野蠻人一般見識的,我們走吧,阿拔斯。」 詩人對他的金髮小跟班招呼了一聲,轉身就想走,可是整個街巷都被三河會的人堵住了,哪裡還有出路,那個醉漢抱著雙臂,站在旁邊冷冷發笑。 這位大食詩人前倨後恭的模樣實在引人發噱,楊帆忍住笑,走上前道:「同幫兄弟守望相助自是應該的,不過為了些口角之爭就不必大動干戈了吧,欺負外鄉人可不是什麼好名聲!」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五章 藏鋒 醉漢瞪著楊帆道:「你算什麼東西,這灞上鎮三河會的事,什麼時候輪到……」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個三旬左右的壯漢將他拉開了,看來那人在三河會裡是很有身份的人,他一出面,那些三河會的人馬上就停止了喧嘩,那個醉漢回頭看見是他,也立即閉上了嘴巴。 這人上下打量了楊帆幾眼,見楊帆獨自一人站在重重包圍之中,神情自若,毫不膽怯,眼中不禁閃過一絲異色。自從蛟龍會連續出事,如今灞上各幫已是草木皆兵,此人不是灞上的人,身處重圍又如此從容,這位管事心中便起了幾分忌憚。 他看著楊帆,皮笑肉不笑地道:「這位兄弟說的是,只不過是口角之爭罷了,的確不宜大動干戈。大家散了,都散了吧!」 這人一發話,圍攏在四周的三河會的人馬上紛紛散去,其他幫派看熱鬧的見雙方沒有打起來,也都各自散去,邊走邊回頭望著,低聲私語,顯然都在猜測楊帆的身份。 那個三河會管事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也轉身離去。大詩人明顯鬆了口氣,他撫著心口向楊帆優雅地鞠了一躬,笑容可掬地道:「很高興認識你,優雅而有風度的東方先生,我是阿卜杜拉·沙赫曼·本·阿齊茲·本·哈卡姆,可以請教先生的尊姓大名麼?」 楊帆笑了笑,道:「我姓木,木易。您是阿……阿什麼先生?」 大詩人會心地一笑,說道:「我的朋友們都叫我阿卜杜拉,木先生也可以這麼叫我。」 楊帆點點頭道:「阿卜杜拉先生,身處異地,凡事都該謹慎,不要輕易招惹是非啊,你該知道,當地人總是向著當地人的。好了,你忙你的,在下告辭了。」 「不不不,木先生,我很喜歡你,你肯仗義相助,你有崇高的道德,你幫助了我,我應該報答你,請允許我用美味的佳餚來款待您這位尊貴的朋友,以示阿卜杜拉的謝意。」 金髮小鬼阿拔斯適時地跳出來,為他的主人幫腔道:「慷慨好客可是我家主人的祖傳遺風。」 楊帆搖頭笑道:「多謝你,阿卜杜拉先生,吃飯就不必了,我剛到灞上,正要找一處客棧住下。」 阿卜杜拉欣然道:「那可巧極了,我也剛到鎮上,剛剛才住下,我住的那家客棧是這鎮上最好的旅店,木先生就和我住到同一家客棧去吧,來來來,我很榮幸能為你帶路!」 阿卜杜拉不由分說,拉起楊帆就走,一邊走一邊自我吹噓道:「幸虧木先生為我解圍,否則我方才一怒之下,萬一真的傷了人,就會有官府找我的麻煩了。你要知道,我可是既聰明又勇敢,我有出眾超群的劍術……」 金髮小鬼阿拔斯又跳出來,誇耀道:「我的主人殺手殺死過一萬個敵人,焚燒敵人的帳篷、搶走他們的駱駝和女人,贏得大捧的黃金,我的主人身上有一千道傷疤,都是戰鬥留下的傷痕,我的主人流過的血比前邊那條渭河的水還要多……」 任威等人牽著馬跟在後面,只聽得面面相覷。楊帆看看阿卜杜拉,有些意外地道:「原來阿卜杜拉先生是一位英勇的武士?」 其實他想問這位大詩人是不是一個馬賊或者強盜,因為從他的僕從誇耀的事跡來看,這位大詩人實在有點像是西域沙漠裡的馬匪。阿卜杜拉謙遜地搖手道:「不不不,我是一位商人,一位富有的商人。」 金髮小鬼阿拔斯馬上又接口道:「我的主人可是無所不賣的大商人,是戰無不勝的勇士,是天下聞名的詩人,是……」 阿卜杜拉笑瞇瞇地道:「好啦好啦,你這饒舌的小傢伙,安靜一下,我要和尊敬的木先生聊天。」 楊帆可不知道大食國的詩歌裡專門有一類是矜誇詩,不管是誇別人還是誇自己,他們都會毫不臉紅地用最誇張的言辭和語氣大誇特誇,通常這時候還會有一個口齒伶俐受他寵愛的奴隸在一旁幫腔遞話。 這是大食國富有教養的貴人們從小養成的習慣,倒並不是他有意在楊帆面前自吹自擂。只不過,因為他這麼說話的語氣太過誇張,聽起來就像一位老朋友在他面前故意吹牛,楊帆反而沒有絲毫反感。 楊帆一邊走一邊問道:「不知阿卜杜拉先生都做些什麼生意啊?」 阿拔斯馬上跳出來插嘴道:「我的主人可是無所不賣……」 阿卜杜拉瞪了他一眼,對楊帆笑瞇瞇地道:「我主要是經營各種香料、珍貴的珠寶、美麗的毛毯和來自各國的奴隸,販賣來東方的則主要是女奴。這一次我跋涉萬里,本來是要到長安的,不過以前用熟了的一位嚮導生了病,只好換了一個不太熟悉道路的人,結果他領著我們走岔了路,我們去了太原,到了那裡才知道走錯了路,只好又向這邊趕回來,搭乘漕船剛剛趕到這裡,我有很多的駱駝和奴隸,住在這裡比城裡要方便……」 阿卜杜拉是個很健談的人,楊帆只問了一句,他就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除了說明他本來是要到長安,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是說他的身份,他是一個行商。 大食的商業非常發達,大食商人則分為小商販、坐商、行商三種。小商販從作坊收購貨物,再帶到定期集市上交易。坐商通常以某座城市為基地,富可敵國,被尊稱為塔德吉,但他們的經商範圍不僅限於本城。他們同外地甚至遙遠的異國做生意時就要用到行商。 行商受坐商指派,帶著大批貨物或貨幣去異國他鄉經商,能被坐商委派的行商,通常在當地也很有聲望,有自己的莊園和土地,而且品德高尚,否則這個行商若卷帶了坐商的貨物不再回去,那個坐商就虧大了。 楊帆耐著性子聽他說完,插嘴道:「阿卜杜拉先生萬里迢迢而來,這風險可不小啊。」 阿卜杜拉道:「沒有風險又哪來的暴利?我是巴士拉塔德吉最信賴的朋友,受他委託來到這遙遠的東方,我很高興能夠認識您,木先生,我的心靈告訴我,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這並不是我在東方的第一單生意,但我希望這是最大的一單,在您的幫助之下。」 他說這話時眼睛閃閃發光,就像夜空中剛剛探出頭來的兩顆星星,有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味道。楊帆與他的眼神一碰,莫名地笑了一笑。 隨著阿卜杜拉來到客棧,楊帆發現滿院子都是駱駝、箱籠和黑的白的男的女的成群的奴隸,整家客棧都被阿卜杜拉包下來了,雖然天氣已經寒冷,可是很多奴隸還只能睡在廊下的地上,像阿拔斯這個小傢伙因為是得寵的奴隸,就有資格睡在主人屋裡的……地上了。 阿卜杜拉一進客棧,馬上大聲命令他的那些武士:「嘿!趕緊搬出你們的房間,你們到一塊兒擠擠,把房間讓給我尊貴的客人!你,還有你,你們這些懶鬼,趕緊起來,做幾道最精美的飲食,我要用來招待朋友,記住肉裡要多放些香料……」 楊帆趁機對任威耳語道:「你出去轉轉,聯繫一下古姑娘。」 ※※※※※ 長安城,懷真坊,鄭家大宅。 燈下,鄭宇正襟危坐,目光炯炯,認真地傾聽著盤坐在對面的那人說話。 平素與他交往密切的那些世家公子哥兒如果看到鄭宇此刻的眼神兒,絕不會相信這就是他們熟悉的那個人,鄭宇在他們中間一向以書獃子氣著稱,時常為此受到他們的笑話。 可是有一種呆叫大智若愚。當他們像一群小母雞般到處嘰嘰喳喳,扯著榮耀高貴的家世背景作為彩色的羽毛,披在身上就自以為是一隻驕傲的孔雀時,這個看起來憨直愚腐,不通世務的書獃子,正在暗中努力經營著他的勢力。 或許這其中,家族的影響和他的身份起了很大的作用,使他只使出普通人百分之一的力氣,就能比那些人做的更好,有些顯不出他的聰明才智,但是即然有更好的條件、有更高的起點,他為什麼不用? 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你可以生而就具備常人所不具備的聰明才智,他也可以生而就具備你所不具備的高貴身份,擁有比你多上千百倍的人脈資源。至少,做為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介公子,他能有這份心機和理想,就很了不起了。 當初姜公子擄走有孕在身的小蠻,各大世家試圖軟禁他,緩解雙方激化的矛盾,那時就是鄭宇把姜公子悄然送出長安城的,因為此前他欠了姜公子的人情。那時的長安是顯宗的天下,他從姜公子那兒欠下的人情會是什麼呢? 多年的經營如今終於有了回報,當各大世家在關中苦心經營的關係網被扯得七零八落,一些受世家扶持的官員相繼受到牽連,或者入獄殺頭、或者遷調他方、或者罷職免官的時候,他不用再偽裝下去了。 他開始展露他的鋒芒,展示他的力量,那些昔日笑他愚腐、笑他呆子的世家公子們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才是那個蠢到極點的呆子。鄭宇對此也有點自鳴得意,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這大概就是他的真實寫照了。 在洛陽負責調停顯隱之爭的人是清河崔林,在長安預防顯隱二宗再起爭端的人就是他,滎陽鄭宇。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六章 傲慢與偏見 滎陽鄭氏和隴西李氏是隱宗幕後最大的支持者,也是最有力的掌控者,而鄭宇當初與顯宗之主姜公子有些秘密的合作,作為報答,他在長安也經營起了屬於他自己的一張勢力網關係網,在這個緊要關頭,他理所當然地就被世家賦予了重任。 崔林在洛陽的調停其實是失敗的,他少於歷練,而且在洛陽他沒有足夠的關係網可資利用,如果不是顯隱二宗自己發覺再這麼鬥下去將兩敗俱傷,而且會引起七大世家的強烈反對,所以及時懸崖勒馬達成協議的話,崔林將一事無成。 老於世故的世家閥主們當然不會把和平完全寄望於顯隱二宗之間的一紙盟約,沈沐釜底抽薪借力打力,竟然促成了皇帝遷都,可隨即楊帆就成為第一批先遣人員之一,這件事馬上又調動了那些正在焦頭爛額之中的門閥閥主們的敏感神經。 他們希望楊帆先遣只是一個巧合,只是因為皇帝對他的信任,並不是他自己想來長安攪風攪雨,可他們又怕不幸而言中,萬一楊帆真的是衝著隱宗來的呢?他們這把老骨頭可是真的禁不起這麼折騰了。 這個任務就交給了鄭宇,鄭宇希望自己能比崔林做的好十倍,雖然鄭家的世家排名比崔家低,但是世家之爭追根究底還是世家之間的人才之爭,如果他能完美地解決這件事情,鄭家在聲勢上就能壓崔家一頭,為此,他必須全力以赴。 鄭宇目光炯炯地盯著對面的人,沉聲道:「楊帆今天已經趕到長安?」 「是!」 燈影斜照,映得對面那人的面目半明半暗,花白的頭髮,淡眉,細眼,禿鬢,佛唇,赫然就是有「禿鷲」之稱的長安府司錄參軍楚天行。 「你詳細說與我聽!」 「是!楊帆率千騎營全部人馬與刑部陳東、孫宇軒,御史台的胡元禮、時雨、文傲及一干差役公人於今日午後趕到長安。河內王提前一天下了貼子,把長安府的官員、權貴、國戚、以及關隴各世家閥主全都邀去吃酒了,籍以羞辱楊帆。 楊帆等人趕到長安後,並無一人接迎,他們自行進城,刑部與御史台的隨員分別入住陪都衙門,千騎營則屯紮於北城玄武門外,之後,楊帆就邀請刑部和御史台眾官員同往平康坊蒔花館飲酒。」 「哦?」 鄭宇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這個楊帆並無世家背景,出身庶族卻少年得志,位高權重而不自傲,河內王如此相待都不能激怒他,這涵養好的很吶。一個不易動怒的人,通常心機都很深,這樣的人不好對付。你繼續說。」 「是!不巧的很,河內王設宴恰也在平康坊內,而且就與楊帆等人一牆之隔,他們曲樂之聲相聞,五官眉眼可見,楊帆等人大聲喧嘩,談笑風生,惹得河內王好生不悅,以致宴會草草了事了。」 鄭宇怔住了,怔了半晌,「噗嗤」一笑,搖頭道:「罷了罷了,方纔我還誇他,卻是我高看了他。我還真以為他寵辱不驚,心機深沉。卻原來……,哼!什麼湊巧,哪有這麼巧的事,這楊帆分明是打聽清楚了河內王的所在,有意去他面前示威。」 楚天行苦笑道:「公子說的是,可唯其如此我們才該小心啊。老太公交給公子的使命是,密切關注,勿使顯隱二宗再起事端。楊帆這樣偏激的性格,不計輕重、有仇必報,如果隱宗不挑釁還好,如果隱宗做出什麼不合適的舉動來,楊帆的反應可想而知。」 鄭宇的眉頭皺了皺,問道:「沈沐回來了麼?」 楚天行道:「還沒有,這一次延州、丹州、鄜州相繼出事,各大世家都受了牽連,與隱宗有關的一些官員遭了牢獄之災。沈沐如今還留在洛陽,為他們上下奔走,希圖援救。扶持一個官員不容易啊,只要那些人不被殺頭,哪怕是流放嶺南,來日也有復出的機會,一旦復出,就又是一個得用的人,沈沐哪捨得放棄。」 鄭宇心中一寬,頷首道:「那就好,隱宗唯沈沐馬首是瞻,沈沐還沒回來,隱宗就不會輕舉妄動,至少不會有什麼大的動作。」 楚天行提醒道:「公子就不擔心楊帆招惹是非麼?」 鄭宇搖頭道:「不太可能,從楊帆一貫的為人性格來看,如果有人欺上門去,他向來針鋒相對,但他很少主動惹事。沈沐若不是這次回來刻意隱藏行蹤,明顯是針對顯宗,楊帆也不會奮起反擊。如果他有這個心,早趁著沈沐還在新羅便下手了。 如今,河內王武懿宗趕來長安,分明是要有意與楊帆搶奪官場中勢力,利用先於皇帝一年的時間,盡量收服長安各方勢力為武氏所用,在這種情況下,除非隱宗先惹出是非,否則的話,楊帆是不可能輕啟戰端,兩面開戰的。」 楚天行欽佩地道:「公子說的極是!」 鄭宇矜持地笑了笑,頷首道:「你繼續說。」 楚天行道:「河內王等人離開後,楊帆等人繼續飲酒,大醉之後,刑部官和御史們都留宿在蒔花館了。時御史看中了一位姑娘,楊帆還為那位姑娘贖了身,贈與時雨為妾。之後,楊帆便回了軍營。」 鄭宇有些意外地道:「他沒有留宿青樓?」 「沒有!」 鄭宇捏著下巴,沉吟道:「不好酒,不好色,可謂君子自律。贈人美色,更是豪門習氣。可他一擲千金,慷慨好客,分明是江湖習氣;在官場上不知隱忍,稍受撩撥就難以自制,必定馬上還以顏色,更與江湖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沒甚麼區別。 這,應該才是他的本色,此人骨子裡就是一個江湖人。這種人吃軟不吃硬,好名多於好利,野心也不會很大,其實很好對付,只要沈沐不再惹事,料來他也不會再生事端。他回到軍營之後沒有別的動靜了吧?」 「沒有!」 楚天行把厚厚的佛唇輕輕一撇,就像佛祖看著在他掌心蹦蹦跳跳的孫猴子,略帶譏誚地道:「軍井未汲,將不言渴;軍食未熟,將不言饑。這位楊將軍一共也沒帶過幾天兵,大概還牢記著兵書上的規矩,在努力邀買人心吧。」 鄭宇輕笑起來。 在他眼中,楊帆就是一個走了狗屎運的泥腿子,莫名其妙地爬上了高位,卻沒有一點上等人的城府和底蘊,他努力想做一個合格的將軍,努力想成為一個與顯宗宗主身份般配的上等人,可是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婢作夫人、東施效顰。 鄭宇揮揮手,輕蔑地道:「對此人不必過於在意,關鍵還在沈沐身上。我會派人盯緊了沈沐,只要他那裡不出問題,顯隱二宗就不會再生事端。老太公也是這個意思,他老人家覺得以沈沐一向的精明,近來卻昏招迭出,總有些蹊蹺的感覺。」 鄭宇慢慢擰起了眉頭,若有所思地道:「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 阿卜杜拉作為極其富有的大食商人,飲食是很講究的,他並沒有食用客棧的飯菜,而是讓他的奴隸為他和尊貴的客人烹製了一桌大食美食。 他們的飲食很有民族特色,不過這時候的大食人不講究精緻奢華,也不喜歡繁文縟節,飲食簡單粗獷。兩盤水果、生吃的菜葉,之後是肉湯泡饃,接著是手抓飯和煮羊肉,他不飲酒,飲料是駱駝奶。 還別說,熱氣騰騰醇香濃厚的肉湯泡著大餅,真的很好吃,那大塊的煮羊肉鮮香肥嫩也很可口,起碼是很合乎楊帆和他幾名侍衛的胃口的。 等到正餐吃罷,就是甜點了,楊帆不甚喜歡甜點,可阿卜杜拉卻很喜歡,他眉開眼笑地說了一句:「以安拉的名義」,便開始享用他的美食。阿卜杜拉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甜點,一邊開始喚進一批批奴隸,準備選擇送給楊帆的謝禮。 儘管楊帆再三推辭,但是阿卜杜拉很認真地告訴他,慷慨是大食人的美德,為了不有損這位大詩人的美德,楊帆只好坐在那兒,跟選妃似的看著一批批女奴進進出出。 「有喜歡的麼?你看,這是天竺女奴,她們性情溫和,最會照看孩子。不喜歡?也是,天竺女奴最大的缺點就是衰老的很快。那麼信德女奴怎麼樣,你看她們那細細的腰肢,那優美的長髮……,好吧!再換一批!」 「這可是麥地那出生的女奴喔,她們最會跟主人撒嬌了,性情快樂而幽默,而且個個都有一副金嗓子,不管是在舞會上還是在床上,那歌喉都特別銷魂。這個這個,這個是麥加的女奴,瞧她那小巧玲瓏的身材,那似睜似閉勾魂攝魄的眼睛……」 阿卜杜拉進入了狀態,好像他不是在送而是在賣,唾沫橫飛不遺餘力地向楊帆推銷著:「要不然你考慮一下這個柏柏爾女奴吧,她那皮膚像絲緞般柔滑,性情溫順的無以倫比,她有良好的出身,容顏嬌媚、性情溫柔……」 為了禮貌,楊帆強忍著一個哈欠沒有打出來,憋了滿眼淚水。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七章 美人羞 阿卜杜拉毫不氣餒,繼續眉飛色舞地向楊帆推薦:「那麼這個羅馬美人兒怎麼樣,你看她那白裡透紅的肌膚,那亞麻色的柔軟秀髮,那藍寶石般的大眼睛,還有她那磨盤般的大屁股,很好生養的,你沒騎過羅馬女人吧?你應該狠狠地騎她,太有味道了……」 當最後一批女奴也退出去之後,阿卜杜拉終於閉上了嘴,喋喋不休的聲音一結束,房間裡馬上就冷清下來。阿卜杜拉托著肥嘟嘟的下巴,沮喪地道:「親愛的木,你究竟喜歡什麼呢,你多少總該接受一個吧,這可是你最真誠的朋友阿卜杜拉對你的謝意啊。」 阿卜杜拉說著,忽然看到楊帆看著門口,嘴角倏然露出一絲笑意,阿卜杜拉馬上扭頭向門口看去,可門口空空蕩蕩的,除了楊帆的兩名侍衛標槍一般杵在門外,什麼都沒有。 楊帆收回目光,笑吟吟地對阿卜杜拉道:「我剛才看到你的貨物中有許多毛毯,或許你可以送我一條做為禮物。」 阿卜杜拉大喜道:「好!我送你五十條,嘿!那可是最好的羊毛地毯,兩條就能換一個女奴呢。」 楊帆搖頭道:「不不不,一條就夠了,朋友間的情意可不是用金錢的多少來決定的,難道你希望我改行去賣毛毯嗎?」 阿卜杜拉哈哈大笑起來,馬上爽快地喊人去取一條最高檔的毛毯來。當阿卜杜拉把那柔軟光滑、輕如羽毛的上等毛毯送到楊帆手上時,向他擠擠眼睛,促狹地道:「親愛的木,這麼多美麗的女奴你就真沒有一個喜歡的,還是說……您的夫人太厲害了?」 楊帆忍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果然是聰明的阿卜杜拉啊,所以我就不找這個麻煩了,還是毛毯好一些,天氣冷了,睡在上面會很暖和。」 阿卜杜拉搖頭道:「美麗女奴的身體更光滑更柔軟,兩個美麗的女奴會比一張毛毯讓你睡的更溫暖。我的故鄉有個諺語說:『女奴可以自由買賣,自由女人卻是男人脖子上的枷鎖。』你呀,不該這麼早成親的,你看我就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 楊帆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沒有在成親之前就遇到你這位好朋友,聽到你的金玉良言,你快回去休息吧,天色已經很晚了,明天咱們再聊。」 楊帆笑著把阿卜杜拉推出房門,阿卜杜拉意猶未盡嘟嘟囔囔地走了,楊帆轉身回到房間,卻並沒有關門,片刻之後,一道纖麗的人影便倏然閃進房來,房門隨即便被她關上了。 女人一身青色短打,身材曼妙,俏生生地站在燈下,一雙明麗嫵媚的眼睛瞟著楊帆,似笑非笑地道:「阿郎方才應該接受他的好意才是。」 楊帆笑道:「是啊,我本來是想接受的,留兩個漂亮女奴給我暖床,那該多好,不過……我忽然看到了你,那些女人哪有小婷漂亮。」 女人的臉馬上就紅了,她咬著唇,紅著臉,羞羞答答地低下頭,卻沒有出言反對,那種嫵媚的羞態看得楊帆怦然心動,熟透了的美麗女人含羞帶笑的時候,那種魅力真是無可抵擋。 楊帆咳嗽一聲,喉頭有些發緊:「順字門的事,辦的怎麼樣了?」 古竹婷馬上露出喜悅的笑容,喜孜孜地道:「李黑和嚴世維已經答應併入順字門了,奴家答應他們,如果順字門能在明年二月初下江南以前一統漕幫,他們就是三十六管事之一,如果辦不到,他們可以帶著蛟龍會的人馬自立門戶!」 「好,這麼快就打開局面了,有蛟龍會在手,我們就有能力向第一流的大幫派下手了。」 楊帆讓古竹婷坐下,提起半罐子駱駝奶,為她斟了一杯,古竹婷先還以為楊帆口渴,待見他是為自己斟的,頗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站起來,雙手接過,說道:「不只一個蛟龍會,還有七個小幫派也答應並進來了,他們的船和人都比較少,但合起來卻是一支不小的力量,有了他們的加入,順字門現在已經勉強夠得著第一流的大幫派的邊了。」 「哦?真有這麼順利,你要小心些,可不要是他們以進為退,探咱們的底。」 「當然不是!」 見楊帆有點狐疑,古竹婷急了,剛抿了一口駝奶的碗又放回桌上,急急站起對楊帆道:「我們已經展示了強大的武力,君如顏避門不出又顯示了咱們在官府的勢力,在他們受到生命威脅又無力反抗的情況下,他們還有別的選擇麼? 至於那些小幫派,蛟龍會肯併入順字門就能給他們足夠的信心,我都不需要向他們透露底細,只是讓他們站在屏風後面,親耳聽到李黑和嚴世維答應加入順字門的話,他們就很痛快地答應了。」 「好好好,看把你急得。」 楊帆看見古竹婷急的臉都紅了,不禁有點好笑。燈光下,她的肌膚粉潤晶瑩,倉促間,唇邊還有一滴駝奶,乳白色的駝奶、紅艷艷的唇瓣,楊帆腦海中突然幻想出一副邪惡的畫面。 他的小腹有些發熱,當他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按在古竹婷柔軟的唇上,看到她彷彿受驚的小鹿般的可愛雙眸時,他甚至來不及拭去那滴駝奶,便吻上了她的唇瓣。 古竹婷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呀」地輕呼,結果是不但初吻就此失去,丁香小舌兒也就此失守,被楊帆的舌尖勾住。僅僅是一吻,便吻得古竹婷變成了麵條兒一般,整個身子都軟了,幸好楊帆及時摟住了她的小蠻腰。 古竹婷竟是如此不堪情挑,整個人都迷醉了,她幾時曾被人這般溫柔疼惜過?一時間身心俱醉,身子火燙,愈發的柔軟滑膩,楊帆只靠輕摟蠻腰已經無法讓她站立,便順勢坐到了椅上,而喘氣吁吁的古竹婷則癱軟在他的腿上。 楊帆柔聲道:「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怕你急於求成,我們有近三個月的時間,完全可以從容佈局,這決戰的時間不能早了,也不能晚了,必須得選在明年一月末二月初,才能天時地利人和。」 「嗯!」 古竹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臉頰燙燙的不敢抬頭。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方纔的反應有些過份,作為一個殺手,她的性情一向是極沉穩的,卻不知怎的,楊帆稍稍露出一絲不信任的語氣,她就方寸大亂。 她不好意思地垂著頭,低低地道:「那幾個小幫派並不知道我們的真正底細,李黑和嚴世維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我們有獨孤世家支持,還以為我們就是獨孤世家的人,不過憑著獨孤世家的字號,已經足以收服他們了。」 楊帆笑道:「其實在長安這地方,獨孤世家的字號比我的字號管用。他們根本不知道繼嗣堂為何物,讓他們知道是獨孤世家在背後支持他們就行了。」 「啊!」 楊帆的手上下遊走,也不知觸到了哪裡,古竹婷的身子猛地一顫,面紅心跳,鼻息咻咻,一雙濕潤的要滴出水來的眸子帶著些央求的味道望著楊帆,暱聲道:「爺……」 楊帆心腸一軟,一隻手從她乳下的位置挪開了,古竹婷如蒙大赦,繃緊的身子稍稍放鬆了些,:「但……喬家三兄弟卻知道這位三爺傳人是連獨孤世家都能驅策的,只是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是何身份,奴家要不要告訴他們?」 楊帆輕拍著她柔腴豐盈的臀部,思索片刻,搖頭道:「不用,至少現在不必說給他們知道。他們把順字門看的比自己的命都重要,這就是他們忠心的最大保障,底細總要讓他們知道的,前提是……等他們再也下不了船的時候。」 「是!」 楊帆把下巴搭到了古竹婷的肩上,她的身子正在瑟瑟發抖,這種柔柔怯怯的樣兒是很容易勾起男人的獸慾的,楊帆強忍住衝動,才把話接下去:「接下來你先整合順字門,然後逐步吞併其他各派,我會在城裡故佈疑陣,還會時時過來看你們。」 楊帆的愛撫讓古竹婷非常受用,身酥骨軟,快美異常,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滋味,讓她如癡如醉,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哪裡還能答出話來。楊帆看她這般模樣,慾火不禁大熾,情知公事是談不下去了,不如接下來「談談私事?」 楊帆下意識地就要去抱她的腿彎,古竹婷「呀」地一聲驚呼,雙手摟住了楊帆的脖子,發燙的臉蛋兒貼著他的臉頰,顫聲道:「爺,不可以,外邊……有人……」 古竹婷害羞,楊帆也沒有讓人聽牆根的習慣,這兒的房間極簡單,可沒有外堂內室的區別,楊帆略一遲疑,道:「我打發開他們。」 古竹婷大羞,道:「別,那……那多明顯。」 楊帆苦起臉道:「那怎麼辦?」 古竹婷細聲道:「下……下次吧,奴家……奴家已經是爺的人了,還能跑掉麼?」說到後來,已是細若游絲。 楊帆道:「那這次……」 古竹婷鼓足勇氣,一下子從楊帆身上逃開,不敢抬頭看他,雙腿猶自發顫,低低說道:「奴家……先走了。」 門開了,人走了,好像一陣風兒似的,楊帆垂頭喪氣地看看鬥志昂揚的某二哥,歎口氣道:「得,咱歇了吧!」 古竹婷踩著雲朵似的,高一腳低一腳地飛竄出去,一個箭步上了牆頭,軟綿綿的雙腿支撐不住,哎喲一聲就跌了下去,客棧的一個夥計聽到了動靜,抄起棒子大吼:「不開眼的小蟊賊,太平幫開的客棧你也敢闖?」 古竹婷掩面羞走……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八章 靈前風波 翌日一早,李黑和嚴世維便趕到了文會主家。作為文會主的左膀右臂,他們不必為文會主守夜,但是白天也不守在靈前就不合適了。 今天還有許多剛剛得到消息或者昨天在觀望聲色的幫派趕來弔唁,李黑和嚴世維陪著文少會主一一接迎,接受慰問。 對於李黑和嚴世維自文長興死後一系列的怪異舉動,文斌顯然也察覺到了不妥,他沒有再堅持立即對順字門還以顏色,但是沉默中對於李黑和嚴世維這兩位長輩卻保持了明顯的距離和警惕。 三人一邊為文長興操辦後事,一面見縫插針地分別會見幫裡的各路管事,一場半公開的較量就在靈堂前悄然進行著。 其實文斌並不知道李黑和嚴世維究竟要幹什麼,他猜不出,卻不能不作防備,所以在發覺李黑和嚴世維有串聯舉動後,文斌也馬上加強了同忠於文家的勢力的接觸。 但是忠於文家的管事們對於這種暗流湧動並不太在意,他們憂心忡忡的是蛟龍會失去了漕口。漕口在漕幫中人數很少,甚至只有一個人,卻擁有和漕拳相抗衡的力量,成為幫主的左右手,就因為他掌握著一種特殊的資源——官方力量。 而官方力量是一支漕幫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沒有官方背後支持,像蛟龍會這樣上百條船,幾千號兄弟的大幫會,從揚州一路運糧到長安,成本只怕要增加一倍都不止,那就很難維持下去了。 眼下馬上就要進入冬季,今年的漕運已經基本結束,將有長達三個月的休整期內,在此期間還不會出現什麼問題,但是明年開春再下揚州的時候,如果他們還是不能和官方有力人物搭上線,那蛟龍會就完了。 或許君如顏在官方交結的人是誰,幫裡的重要人物是知道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有資格或者有能力取代君如顏,去跟這個人直接建立聯繫。 潛規則的最大特徵就是「潛」字,那些為了個人利益肯給他們大開方便之門的官員並不愁沒有灰色收入的來源,他們首先需要的是安全,絕對的安全,一旦出事,不能牽連他們。 所以,必須要有他們信任的人從中牽線搭橋,他們才肯與之建立聯繫,像君如顏這種人,要麼是那些官員的同窗,要麼是同一座師門下,要麼有同鄉故舊之誼,總之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很難想像這些江湖人不通過這些特殊的「掮客」,而是直接扛一箱子金銀登門拜訪,那些官員就會見錢眼花,答應做他們的保護神。 但是文斌眼下最擔心的卻是會主之位旁落他人,站在不同的位置上,考慮的利益不同,這也無可厚非。眼見管事們心不在蔫,文斌又想起了他的老丈人——天鷹幫幫主魏勇唐。 魏幫主為人四海,仗義的很,何況出言求助的是他的未來女婿,於是在接到文斌的求援口信之後,魏幫主馬上再度來到文家。 魏勇唐帶著女兒恭恭敬敬地給老友上了一柱香,便對李黑和嚴世維道:「黑爺、嚴兄,這兩日灞上接連發生了許多事,蛟龍會上下也是人心惶惶啊。本來,這是蛟龍會的事,魏某不該置喙,但是魏某與文會主是好兄弟,如今兩家又要結親,於公於私,魏某都該幫襯一二,還請二位莫嫌魏某冒昧。」 嚴世維道:「魏幫主客氣了,不知魏幫主的意思是……?」 魏勇唐正色道:「愚以為,現在盡快扶文賢侄上位,繼任會主,以安眾人之心!」 李黑沉著臉,抹著眼皮道:「君副會主眼下臥病在床,不能議事。作為蛟龍會的漕口掌舵,如果不能出席會主就任大典,恐怕幫中上下更要人心不寧。眼下還是專心操辦會主的喪事吧,漕河上要歇兩三個月呢,就任幫主事不急於一時。」 魏勇唐雙眼一瞇,含威不露地道:「黑爺,自來中風者能有幾人痊癒呢?君副會主就算漸漸恢復,大概也是一個不良於行、言語不清的結果,這漕口掌舵早晚要易人的,黑爺還想等君副會主痊癒,就不怕別人說閒話麼?」 嚴世維突然插口道:「黑爺所言有理,就算君副會主不能痊癒,我們也該再找一個漕口,如果沒有漕口,少會主登位時必然大為遜色,難以令幫中兄弟歸心,還會讓其它幫派恥笑。」 魏勇唐目芒微微一縮,李黑和嚴世維一向不合他是知道的,如今這兩個人竟一個鼻孔出氣了,他不禁心中凜凜。魏勇唐思索了一下,問道:「那麼黑爺和嚴兄可有漕口掌舵的人選了?」 李黑道:「我和嚴副會主都是江湖人,在官面上沒有門路,上哪去找個漕口來呢?」 魏勇唐道:「即如此,我們天鷹幫的漕口掌舵倒可以幫幫忙,至於好處,你們原來給多少,現在還是多少,怎麼樣?」 嚴世維嘿嘿地冷笑兩聲,道:「漕口掌舵變成你天鷹幫的人,會主又是你的女婿,魏幫主,到那時還有蛟龍會的存在麼?你魏幫主倒是好打算,這是嫁女兒還是在招上門女婿,連整個蛟龍會都歸了你天鷹幫了?」 魏勇唐臉色一變,道:「嚴世維,你這是什麼意思,蛟龍會如今這般情形,魏某好心幫扶,一是念著與文會主的一番交情,二是念著你們的少會主即將成為魏某的女婿,何曾有過半點私心?」 文斌插口道:「各位前輩不必爭執了,我願意接受岳丈大人的幫助!」 李黑抬了抬眼皮,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你現在還不是會主呢,這就當起蛟龍會的家來了?」 這句話聲音不高,但是含意卻重如山嶽,文斌聽了臉色發赤,一時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耳朵裡轟隆隆的就只有一個念頭:「他們果然生了異心,他們果然生了異心。」 魏小筱又驚又怒地道:「李黑,你這是甚麼話?文斌現在雖然不是會主,可這會主還能換做旁人不成?你這是大逆不道、欺師滅祖!」 李黑瞟了她一眼,曬然道:「大逆不道,欺師滅祖?老夫旁的本事沒有,就是輩份夠高!連你爹都得叫我老頭子一聲黑爺,李黑也是你叫的?不知尊卑、不懂長幼的丫頭!慢說你還沒有嫁進蛟龍會來,就算你成了會主夫人,有什麼資格對會務指手劃腳?滾開!」 這句話可是一點面子都不給,魏小筱被他罵的滿面通紅,魏勇唐頓時黑了臉,嘿嘿冷笑道:「自從文長興過世,魏某就覺著有點兒不對勁,現在終於圖窮匕現了麼?好!李黑,你有什麼招兒,都使出來,我接著!」 嚴世維翻了翻眼睛,陰陽怪氣地道:「我蛟龍會的事,什麼時候需要你魏幫主接著了?」 魏勇唐重重地一拍文斌的肩膀,文斌那單薄的小身板兒差點被這一巴掌給拍趴下,魏勇唐厲聲道:「就憑他是我女婿,我這老丈人替我的女婿出頭,合不合道上規矩?」 雙方在靈前理論,先時聲音還小,眾人不曾察覺,到後來看見雙方變聲變色的就知道有事發生,四下裡早已寂靜一片,只是他們只能看到雙方似有爭執卻聽不清雙方說的話。 這時魏勇唐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聽的清清楚楚,他們終於知道出了大事,前來弔唁的各幫派人員馬上擁上前來,而提前得到李黑、嚴世維或文斌示意的蛟龍會各房管事卻沉著臉站在那裡。 「讓開讓開,萬年縣辦事,閒雜人等,一概迴避!」 隨著一聲吆喝,靈堂前劍拔弩張的雙方愕然望去,就見一群青衣皂靴,手提鎖枷、身佩腰刀的捕快大模大樣地闖了進來,一時間靈堂前各路好漢只看的目瞪口呆。 這灞上有什麼事兒向來是灞上人自己解決,多年的特殊生存狀態使得灞上人養成了這樣的一種習慣,什麼時候需要官府插手了?誰請官府出面,就是灞上公敵,弱勢群體不敢破壞這個規矩,敢破壞這個規矩的人又不需要去破壞,可這個規矩今天還是被打破了。 快手捕役們到了靈堂前便左右一分,中間閃出一個人來。雖說萬年縣的公人真的差不多快一萬年沒有在灞上出現過了,但他們對這個人並不陌生,因為逢年過節他們都要登門孝敬一下的。 這人是萬年縣尉,姓郎名溫。以前見他都是年節時候,攜厚禮登門,郎縣尉也一向笑的一團和氣,可今天郎縣尉的臉色卻陰沉的可怕,令一些本想上前見禮的人望而卻步。 郎縣尉目不斜視,走到靈堂前站定,耷拉著眼皮問道:「誰是文斌?」 文斌不只一次替父登門,給這位郎世伯送過禮,如今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很是茫然,連忙上前,拱手道:「郎世伯,小侄……」 「住口!誰是你的世伯?」 官字兩張口,翻臉不認人,郎縣尉一身正氣、大義凜然地道:「文斌,你的事情發了,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五十九章 黑爺的黑 郎縣尉一揮手,幾個如狼似虎的捕快便撲上前去,手中鐵鏈往文斌頭上「嘩愣」一套,文斌大驚失色,道:「郎少府,文某人犯了什麼罪?」 文夫人和文長興的幾房妾室還有文家一些族親驚慌失措,郎縣尉把眼一翻,厲聲喝道:「肅靜!本官此來只管拿人,你犯了什麼罪,縣尊面前自有分曉,把他帶走!」 魏勇唐躊躇了一下,上前拱手道:「郎少府……」 郎溫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根本不容他說下去,馬上打斷他的話,森然道:「怎麼,你要阻攔本官辦案?」 魏勇唐趕緊道:「魏某不敢,魏某只是……」 「那就閃開,否則一併拿下!」 郎縣尉聲色俱厲,削瘦黝黑的臉頰上一道道紋路好像鐵鑄的一般,當真一副鐵面判官形象。這時,一個身著常服的矮胖子從後邊擠進來,摸著鼠鬚問道:「郎少府,人抓著了麼?」 郎縣尉森厲的容顏陡地一變,趕緊迎上前去,笑得好像三月的迎春花兒,一臉燦爛地道:「文推官,你看,下官早就說,些許小事,哪還用勞動您的大駕,這不就把人拿下了麼,咱們這就回?」 文傲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剛追上來,他昨兒玩了一夜的金絲貓,久不運動的身子,現在手軟腳軟,兩條大腿還肌肉酸疼呢,好不容易追上來,一聽這話,氣喘吁吁地道:「回,這就回吧!」 這些公人來的快走得也快,片刻功夫就離開了文家,但是他們闖進文家抓人的舉動,卻像是在一潭沉寂了多年的死水中突然投進一塊大石頭,多少年的殘渣淤泥都泛了起來。 魏勇唐鐵色鐵青地瞪著李黑道:「黑爺,咱們自己人怎麼鬥都是靠水吃飯的灞上人自家的事,可你竟然讓官府的人介入,你就不怕壞了灞上的規矩,成為公敵麼?」 灞上但凡勢力大一點的幫派,背後總有一個或幾個官府中人的影子,他們可以為你提供行船的便利,但是輕易不會涉入太深,不會替你充當打手,可這並不意味著別人有意挑釁他的權威時他也不會出手。 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為官者更如林中野獸,各有各的勢力範圍,如果有人撈過界,馬上就會激發強烈反彈。所以,官方勢力只為你提供通關過閘的便利,至於幫派之間或者幫派內部的爭鬥,他們概不介入,就成了各方都認可的規矩。 如果有哪一個幫派背後的官方勢力在幫派之爭中直接介入,那就會被視為對對方勢力背後的保護者的直接挑釁,如果對方也跳出來應戰,這些灞上好漢無論進退就由不得自己了。 那時,他們就是理所當然的馬前卒,理所當然的炮灰,更不要提在此過程中要拿出多少錢來打點,才能滿足幕後保護者親自出馬的車馬費了。 李黑勃然大怒道:「姓魏的,你不要血口噴人!文少會主因何被抓,我李黑一無所知,你怎麼就一口咬定在我的頭上?如果我有本事使人抓了少會主,這蛟龍會還怕不能掌握在我手中,我需要這麼做麼?」 魏勇唐這句話說出口也有些後悔了,這話的確孟浪了,李黑雖然從蛟龍會漕拳掌舵的位置上退了下來,但實權還在他手,如果他又能和官方搭上線,那漕拳和漕口就都掌握了。 就算捧文斌上位,蛟龍會也等於完全在他控制之中,到那時他就是理所當然的太上會主。如今這麼做反而對他不利,名義上,他已經交出了漕拳掌舵,少會主被抓,更會使他成為眾矢之的,反而不易他奪位。 如果他真的有所謀劃,其實反不如捧文斌上位,到時候「挾天子以令諸侯」,就算他想把蛟龍會弄到自己名下,那時先削弱文家的影響,也好過此時發難。可若不是李黑又能是誰?嚴世維麼?他要是有這個本事,直接做漕口掌舵就好了,何必做這有名無實的漕拳大當家? 眾人正議論紛紛,忽然有人飛也似地跑進來,大聲嚷嚷道:「出事了,出大事了,鐵舵幫、六帆門、一順會等七家幫派宣佈併入順字門,順字門正召開並派大會呢!」 現場一片嘩然,順字門合併七派?這七派都是些平時不被人看在眼裡的小幫派,有什麼動靜大家本不放在眼裡,但是七家歸一,順字門僅從人數上來說,就可以趕得上一個中上規模的幫派了。更重要的是,順字門有什麼底氣合併門派? 魏勇唐急忙對女兒說道:「讓你徐叔陪你去萬年縣衙,看看文斌究竟犯了什麼事兒,為父去順字門瞧瞧!」 魏小筱點頭答應,馬上由天鷹幫漕口掌舵徐林陪著去萬年縣衙,魏勇唐則直奔順字門,適逢其會的其他幫派中人也都一窩蜂趕了去,片刻功夫,文家便冷清下來。 李黑環目四顧,沉聲道:「關上大門,靈前議事!」 文夫人和各房姨娘聽了面面相覷,忠於文家的大管事章箎滿面警覺地道:「黑爺,少會主被官府抓走,眼下不趕緊搭救,不知還要議什麼事?」 李黑雙目一嗔,厲聲喝道:「議我蛟龍會兩千多號弟兄,近萬家眷親人的活路!」 嚴世維慢悠悠地道:「會主過世,君副會主中風不起,如今文少會主又被官府抓走,幫中多難吶,風雨雷霆之下,眼看我蛟龍會這條船就要沉了,難道不該議一議大家的前途生計麼?現在幫裡面論輩份論地位,均以黑爺為尊,召集大家議事,難道不是名正言順嗎?關門,謝絕外客,幫裡議事!」 章箎大喝道:「且慢!」 李黑臉色一沉,寒聲道:「章箎,你想幹什麼?」 章箎冷笑道:「我還想問,黑爺和嚴爺你們兩位想幹什麼呢?」 李黑又垂下了眼皮,淡淡地道:「我已經說過了,議一議我蛟龍會兩千多號弟兄,近萬家眷親人的活路!」 章箎走到靈前,往蒲團上一跪,向文長興的靈位三叩首,高聲道:「文會主,您屍骨未寒、英靈不遠,您看見了吧,被您視同手足的好兄弟要造您的反啦,您看到了嗎?」 嚴世維大怒,舉步就要上前,被李黑一把拉住,李黑冷笑著搖搖頭。 章箎霍地站了起來,對左右眾管事和幫中弟子們大聲道:「會主逝世,少會主吃了官司,君副會主臥床不起,這時候不救人還議的什麼事?嚴世維和李黑一再阻撓少會主上位,如今又趁少會主被抓,僭越權柄召集各位管事議事,分明是心懷不軌,是好兄弟的就站出來,咱們走,亂命不受!」 李黑呵呵一笑,將雙手攏到袖中,饒有興味地看看他,又看看神色各異的各房管事,笑瞇瞇的一言不發。 靈堂前靜了片刻,便有兩個大漢大踏步走出來,往章箎身邊一站,大聲道:「章大管事說的對,亂命不受!」 這兩個人一個叫林天南,一個叫姜承,都是文長興的心腹,這兩位人一站出來,陸續又有幾人出來與他們站在一起,這些人有大管事也有小管事,人數雖然不是很多,但都是在幫裡掌握實權,身居要職的人。 站在人群中的一位管事猶豫了一下,勸道:「章兄,現在會主已逝,君副會主中風,文少會主入獄,我蛟龍會正是多事之秋,眾兄弟此時該同舟共濟才是,這時可萬萬不能再內訌了,何不停下來,聽聽黑爺的主張再說?」 「我呸!」 章箎怒嗔雙目道:「李黑狼子野心,難道你看不出來?他有什麼資格召集全幫管事議事?我章箎第一個不服他!他要議就議他的,但他商議的任何事,在我章某人面前都不作數,我們走!」 章箎把手一揮,領著人向外就走,李黑袖著雙手,笑瞇瞇的,還是一言不發。 這文家三進的院落,靈堂就設在第三進院落的正房,自第三進院落一直到大門外,三道大門成一條直線,因為正大辦喪事,門戶洞開,兩側擺滿了白花花的祭幛靈幡。 章箎一行人大步而去,出了三院大門,大步流星直奔二進院落大門,眼看就要走出二進院落,二進院兒的大門轟隆一聲關上了,章箎止步一愣,兩下裡發一聲喊,突然跳出許多殺手,長刀短刃地向他們猛撲過去。 章箎霍然轉身,戟指李黑,又驚又怒地道:「李黑,你敢!」 李黑本來是衝著大門站著,彷彿在目送他離開,這時卻嘿嘿一笑,慢慢轉過身去,將背影丟給了章箎。 在李黑背後,一口口鋒利雪亮的鋼刀揚起,「噗噗」的入肉聲中,鮮血四濺,不斷有人撲倒在地,道路兩旁的祭幛靈幡濺滿了斑斑血跡,彷彿大雪中的點點梅花。 林天南死死掐住一個殺手的脖子,但是另一個殺手正把手中的短刀一次次捅進他的胸膛,他的胸膛被紮成了篩子,殷殷鮮血染紅了他的胸襟,緊接著他的嘴裡也汩汩地流出血來。 姜承渾身浴血,踉蹌著逃出兩步,被兩個殺手舉步追上,兩柄長刀一左一右狠狠捅進他的腰眼兒,幾乎把他攔腰絞斷。 李黑緩步向靈前走去,文夫人和各房姨娘嚇得臉色蒼白,倉惶後退。第三進院落的大門在李黑背後緩緩關上了,大門合攏的一剎那,章箎左支右絀,七八口長刀正一起向他當頭劈下。 「砰!」 大門重重地關上了,關門聲並未將那聲絕望、憤懣的慘呼壓住,它清晰地鑽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李黑在靈前站定身子,慢慢轉過來,淡然道:「黑爺闖蕩江湖的時候,他姓章的還在娘肚子裡轉筋呢,他不知道黑爺為什麼叫黑爺,我不會怪他。各位還有誰不知道的,站出來,我也不會怪你的!」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章 開山立櫃 順字門的並派大會並沒有邀請灞上各幫派觀禮,一個像順字門這樣的小幫派,原也不應該有什麼舉動值得別人關注,即便相邀人家也不會來。 但是這一次八幫合一在灞上的確是一件大事,順字門又不禁止外人觀禮,很快,聚義堂裡便擠滿了灞上各個幫派趕來的人。當然,最大的幾個幫派首腦是不會來的,但也派了親信耳目來打聽情況。 自從當年順字門分拆以來,或許這座空蕩蕩的聚義大廳是頭一回人滿為患,聚集了這麼多的幫派人物。 鐵舵幫、六帆門、一順會等七個併入順字門的幫派首領肅然立在堂前,一絲不苟地按照規矩上香、施禮,拜見門主,喬木穿著一身新衣,臉上雖淤青未去,卻精神抖擻,滿面紅光。 古氏三兄弟此刻就混在順字門的弟兄當中,古姑娘的武功他已經見識過了,據說她的三個哥哥比她還有厲害,有這四大高手坐鎮,今兒就不怕任何人來順字門搗亂。 昨日獨孤世家的獨孤文濤收服李黑、嚴世維的過程他也看在眼裡,以獨孤世家的勢力,若說叫君如顏閉門避禍、再向官府施壓整治文斌,也完全可以說的通。 古姑娘說過,真正想扶幫順字門的人,並不是獨孤世家,而是張三爺的傳人,此人連獨孤世家都能左右驅使,他到現在還沒見過這個人,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身份,但他對古姑娘的話已深信不疑。 喬木也是老江湖了,見多識廣、閱歷深厚,平白無故得到一位大貴人相助,許給他偌大的好處,他就沒有一點提防麼?確實沒有,因為他沒有什麼可以提防的,他沒有任何可以被人家看進眼裡的東西。 就憑人家的勢力,要人有人,要錢有錢,唯一借助於他的,大概就是「順字門」這塊馬上就要爛掉的招牌。如果真能如古姑娘所說,讓順字門再次屹立起來,即便真的是對他有所利用,哪怕是要了他的性命又算什麼?何況他本來就已走投無路,這條命就是人家給他撿回來的,喬木本就不信世上會有免費的午餐,他已經孤注一擲了。 眼見七位帶領幫眾併入順字門的幫會首領上香完畢,喬木緊一緊腰帶,便舉步走向前去,他的大腿還腫脹著,步履有些蹣跚,但他走的異常穩重、有力,神態肅穆莊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順字門的人是激動、興奮,好多人目中淚光盈盈,觀禮者則有好奇、有納罕、有譏誚、有疑惑,但是這一刻所有人都不再說話,大廳中靜寂異常。 喬木向祖先靈位鄭重地上了一柱香,轉回身來,一身短打腰繫紅綢的卓一清便捧著一個托盤過來,托盤上有一碗酒。 喬木端起酒碗,掃視了一眼肅立於階下的順字門幫眾,對兩側廊下觀禮的各幫派人員看都不看,朗聲說道:「各位弟兄,自從有了漕運,便有了漕丁,咱們的祖宗,便憑著一槳一櫓、一帆一篙,給咱們撐出了一份家業,養活了一門老小。 可江河上風波險惡,行船弄舟,動輒便有舟傾船毀、人貨兩失之險。逢關過閘,各處碼頭,又有多方刁難,敲詐勒索,咱們這些操舟弄船的水上人生計艱難吶,於是才有了結幫立派的事情。 結幫立派,不是為了為非作歹,不是為了欺壓良善,是為了讓大傢伙兒抱成團,跟江河之險斗、跟貪官污吏斗、跟關閘碼頭的地方強梁們鬥。可時至今日,灞上幫派林立,卻違背了祖宗立幫初衷,爾虞我詐、互相拆台,乃至被人把持利用。 順字門傳到喬某手中,已經是第五代了,可喬某不肖,祖宗偌大家業,被喬某敗落如斯。但喬某一直有志重振順字門,今鐵舵幫、六帆門、一順會……各幫兄弟願共攘盛舉,加入本門,喬某感激不盡。 諸位兄弟,今天是七幫兄弟併入順字門的好日子,從今以後,咱們就親如一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天,還只是一個開始,喬某希望灞上各路英雄好漢都能加入進來,浪高風險、同舟共濟!這碗酒,咱們干了。」 堂前一字排開的七家幫主,人人捧一碗酒,與他一乾而盡。 喬木咕咚咚大口飲盡碗中酒,放下酒碗道:「順字門得各位好兄弟相助,今天八派合一,這幫裡的差使也得明確一下。七位幫主門主,既入了順字門,原來的旗號就不能再要了,七位從此就是順字門的七大管事,目前仍舊各自負責原有人馬和船隻。」 這個是早就商量定了的,韓遠堂等七人抱拳稱是,魚貫走到喬木身後,背著雙手站定。 喬木又道:「咱們吃漕飯的,輾轉江河,難免會遇上三山五嶽的好漢,沒有把子力氣,就得挨人家欺負,一幫之中,漕拳斷不可缺。本門如今八派合一,喬某與眾管事公議,推選一位眾望所歸者,擔任漕拳掌舵!」 「古姑娘!」 喬木一聲大喝,順字門弟子左右一分,一身白色短打、清麗俊俏的古竹婷便大步走了出來。 圍觀的人群頓時一陣騷動,人人都知道就是這位姑娘以一敵百,大敗蛟龍會上百好手,可許多人這還是頭一回看見她的模樣,瞧她姿容清麗、身姿裊娜,腰細胸挺、女人味兒十足,哪有一點江湖豪傑的味道。 若是她那身月白色短打換成大袖羅衣曳地長裙,把那小蠻腰上掛著的佩劍換成荷在肩上的一隻藥鋤,身旁就該有明月桂枝交映,足下該有一隻白兔蹦蹦跳跳了,可她竟是漕拳掌舵。 喬木大聲道:「古姑娘從今往後就是我順字門第一副門主,漕拳舵把子!」 堂前剛剛加入順字門的七個幫派弟子以及順字門的眾弟子齊齊向古竹婷抱拳施禮,大聲道:「參見古掌舵!」 眾人異口同聲,聲音在大廳中轟然迴盪,異常莊嚴,不料就在此時,一個大驚小怪的聲音卻陡然響了起來,說的是漢話,音調卻有些異域風情: 「啊!以安拉的名義起誓,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東方女子!她那腰肢纖細,細過被單相思折磨的病體。她那眉目多情,勝過天上的彎月,她行走起來就像一陣微風,輕輕將沙丘邁越,我為她傾倒、我為她著迷……」 順字門的聚義大廳裡肅穆莊嚴的氣氛蕩然無存,有人嗡嗡議論,有人吃吃失笑,有人東張西望,登時亂作一團。 楊帆站在那兒暗暗叫苦,他是和阿卜杜拉跑來看熱鬧的,誰知道這廝是個花花公子,一見了女人就改不了口花花的毛病,他又賣弄起他的吟詩天賦了。 楊帆知道今天是七個幫派併入順字門的大日子,如果順利的話,蛟龍會這兩天也會有個結果,憑著古家兄妹的武力和獨孤世家背後的支持,楊帆並不擔心會出什麼亂子。 當然,亂子早晚會有,但不是現在,這個時間必須發生在明年一月末二月初,如果到時沒有大亂子,他也會主動去製造一場動亂。 今天,楊帆是確確實實以一個看客的身份跑來看熱鬧的,就連古竹婷都不知道他在場,誰知道原本老老實實站在那兒看「東洋景」的阿卜杜拉一見古竹婷,會說出這樣一番言語來。 一片騷動中,喬木的眉毛皺了起來,只當真的有人來搗亂了,急忙便向卓一清遞個眼色,隱在人影中的古氏兄弟和順字門功夫好手馬上悄然向發聲處移動。 今天順字門莫名其妙地合併其派,而且聽喬木那意思,還有恢復順字門昔日榮光的想法,他若恢復昔日榮光,不就意味著灞上各派都得臣服其下?所以幾個大幫派的人一直抱臂冷笑。 但是,他們現在還沒摸清順字門的底細,沒必要當那只出頭鳥,不想現在終於有人先說話了,大家紛紛向這邊看來,不知道是哪個門派的人按捺不住出了手。 古竹婷霍然扭頭,蛾眉斜挑如劍,銳利的目光陡然向發聲處看去。她這一看,眾人便是一凜,先前看她小腰裊娜,步姿款款,與想像中的女英雄形像相去實在甚遠,此時英氣勃發,才有一種出鞘利劍的感覺。 古竹婷向他一看,阿卜杜拉自我感覺更加良好了,他像一隻表現慾望強烈的孔雀,邁出一大步,張開雙臂,高聲讚美道:「啊!她就像一位素淨的牧女,天然的風韻讓人著迷,這哪是城裡姑娘塗脂抹粉的矯揉造作可以比得? 她那明媚的眼神就像穿雲的利箭一般,把我的心都射穿了,迷死人都不償命的小妖精啊,我真想埋首在你那比駝鳥蛋還要光滑的胸膛上,吮吸你那難得的甘泉!」 「絲……」 不少人暗抽一口冷氣,先前一段讚美的話也就罷了,中原女子也不是不容人誇獎貌美,雖說他說的比較露骨,又是腰又是眉的,其實稍加修飾,弄的文謅謅的,跟曹子建的《洛神賦》有什麼區別? 可……可接下來這一段也太露骨了吧,這算是在順字門並派大會上,公然調戲順字門的掌舵大爺麼? 站在阿卜杜拉周圍的人就像阿卜杜拉成了瘟疫病人似的,嘩啦一下閃開一片,就連楊帆都馬上逃開了,一時間阿卜杜拉身邊就只剩下饒舌小鬼阿拔斯和幾個披著棕色長布衣衫的大食武士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一章 掀開的底牌 饒舌的阿拔斯剛剛跳出來,還沒來得及給他的主人幫腔,就被古竹婷拎起衣領,把他提到了一邊。 古竹婷似乎走的不快,但是蠻腰只是扭了兩扭,便已出現在阿卜杜拉的面前。 阿卜杜拉渾然不知大禍臨頭,他不知道他那可以讓西方貴婦小姐們沾沾自喜的讚美詩在含蓄的東方女性面前已然是一種極大的冒犯。而他若是口花花地冒犯一下別的東方女性,大概被人啐上一口「登徒子」也就算了,可眼前這位姑娘卻是舉手投足就能要人命的。 一見古姑娘到了面前,阿卜杜拉馬上以手撫胸,很優雅地施了個紳士禮,彬彬有禮地微笑道:「阿卜杜拉·沙赫曼·本·阿齊茲·本·哈卡姆向美麗的姑娘問好,您可以把芳名賜告在下麼!」 古竹婷瞪著他,輕輕抬起一隻柔荑,皓腕纖秀,十指修長,宛若一朵優雅的蘭花,但是現在灞上很多人都知道,這位古姑娘出手雖沒有開碑裂石的威猛,但是威力卻不遑稍讓。 大家都摒住了呼吸,等著阿卜杜拉捂著喉嚨躺在地上乾嘔,或者手腳被人分筋錯骨,扭曲得像是患了小兒麻痺一般,再被他那些裹著長布當衣衫的手下抬出去。 但是這位順字門新任漕拳掌舵大爺的纖手舉起,卻只是優雅地掠了掠鬢邊的秀髮,淡淡地道:「阿卜杜拉先生,我們中土風俗與你們西方不同,你這樣露骨的話語是不禮貌的。」 古竹婷是真打算下手的,正好拿這大食商人立威,但是她的手舉起,便驚喜地看到了楊帆,楊帆倚著後面一根粗大的廳柱,微笑著向她搖了搖頭,於是憤怒的小野貓便縮回了它的利爪,只用那軟綿綿的肉墊向人一撲。 「啊!真是對不起,雖然我來過東方幾次,但是我並沒有很多機會遇到像您這麼美麗的自由女性,我該向您道歉,美麗的姑娘,不知姑娘的芳名可以見告麼?」 古竹婷淡淡地道:「在我們中土,女子的名字也是不能輕易說給外人聽的。就像你們那兒的女子不應該在外人面前揭開面紗一樣。」 楊帆聽了目中掠過一絲異色,大食國有身份的女性在外人面前要用面紗遮擋面部,楊帆聽小蠻說過,因為同楊家做生意的也有大食人,想不到古竹婷竟也知道大食人的這個風俗。 古竹婷說完,又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便即轉身離去。阿郎既然如此舉動,顯然是不想暴露身份,她現在正是萬眾矚目的時候,那是一絲異樣都不能露出來的。 阿卜杜拉沒有問到古竹婷的名姓,神情很是沮喪,他搖了搖頭,對站回他身邊的楊帆道:「親愛的木,在你們的國度裡想要贏得一位女士的歡心,比在草原上獵取一隻狡猾的狐狸都難。」 楊帆微笑道:「阿卜杜拉先生來中土是為了做生意,你可不要本末倒置啊。」 阿卜杜拉理直氣壯地道:「做生意是為了什麼呢?為了賺錢!那麼賺錢又是為了什麼呢?木,及時行樂才是道理,不搞清楚這一點,那才是本末倒置。我的故鄉有句諺語:『人生三大樂事,吃肥肉、騎肥馬、肉入肉』,如果一個男人一味地追逐金錢,卻忽略了那些美麗的女人,那是一件多麼可悲的事啊!」 兩個人正悄悄地說著話,古竹婷已走到喬木身邊,向他右後方一站,喬木又朗聲道:「八幫合一,人口多了,那麼多家人老小都要吃飯,這口食就更不好刨了,我想,大家都清楚這一點,也最擔心這一點。 在這裡,我可以告訴大家,完全不用擔心,咱們順字門得到了一位貴人相助,他不但答應出任我順字門的漕口舵把子,而且還給我們提供五十條最新的大船!」 此言一出,滿堂嘩啦,不要說下站的弟子們個個驚喜欲狂,就是那七家剛入伙的小幫派首領也是喜形於色,他們此前只知道順字門現在一定擁有很大的能量,否則斷然不可能招攬蛟龍會的黑爺和嚴爺為其所有,卻沒想到他們居然可以馬上拿到五十條新船! 喬木也是笑容滿面,雙手虛虛向下一壓,高聲道:「有請獨孤先生!」 一位青衫文士越眾而出,向喬木抱拳一禮,含笑道:「學生獨孤文濤,見過門主!」 喬木道:「獨孤先生,從即日起,就是我順字門漕口舵把子。」 獨孤文濤向眾人團團一揖,笑道:「五十條新船,已經向揚子船場下了訂單,明年開春,兄弟們只管趕到揚州接收船隻,就便裝糧啟運就行了。」 「參見獨孤掌舵!」 階下眾弟子異口同聲,熱血沸騰。五十條新船,而且是大船,立即解決了合併後的順字門人口多,船隻少,運力不足的問題,而且他們原來用的船,縫縫補補的有的還是隋朝末年的船呢,早該淘汰了,如今換了新船,行船的風險也小了許多,怎不欣喜若狂。 一時間,堂下議論紛紛,前來觀禮的各幫派弟子望著這個從未見過的複姓獨孤的書生也是交頭接耳,紛紛打聽他的來路。 古姑娘任漕拳掌舵,其實已經在他們預料之中,他們關心的就是漕口掌舵是誰。單單擁有幾十條上百條甚至上千條船,擁有幾萬十幾萬弟兄,那都沒有用,還得有漕口撐腰才行。 從揚州一路過來,長江、汴水、黃河、渭水,一道道關卡、一個個碼頭、一層層閘門,如果沒有強硬後台,你的船越多人越眾,被層層盤剝的就越厲害,等你千辛萬苦到了長安,只是白忙一場,根本無法維持這麼大的一個幫派。 所以如果沒有過硬的漕口,那還不如就弄幾條破船,還能混個溫飽。八幫合一,又有古姑娘這樣的技擊高手,說到底都不是順字門能否站住腳的關鍵,關鍵就在於他們有沒有後台,後台有多硬,如果沒有後台,不用其它幫派打壓,它自己就垮了。 各大幫派關心這一點,不只是想知道順字門能否站住腳,也是籍著評估順字門的實力,以確定自己以後該用一種什麼態度來對待它。 順字門一統江湖的年代已經太久遠了,現在的號召力大不如前,如今各幫派的首領並不會因為順字門這塊招牌就打壓它,但是多出一個強大幫派,總要多出一個競爭對手,出於這一目的,如果能夠打壓他們還是需要打壓的。 這樣他們就需要瞭解順字門的底牌究竟是什麼,到底是誰在背後替他們撐腰,現在結果出來了,這個人叫獨孤文濤。獨孤文濤是何許人,他背後的又是什麼人? 本來是沒有人認識獨孤文濤的,獨孤世家和灞上這群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和他們完全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平時根本沒有交集的,但是這一次,他們幫派中人還是很快就聯想到了獨孤世家。 長安城裡姓獨孤的也許不止獨孤世家一家,可是順字門以前在漕運方面根本沒有門路,只能跟在大幫派後面撿漏,現在剛剛合併又增加了大量人手的順字門,有信心出任他們的漕口,確保官府不會從他們這兒分潤太多,還能幫他們爭取生意、並且一口氣提供五十艘大船的,除了那個獨孤世家,還能有哪個? 觀禮的人群中,陸續有人匆匆離去,這都是各個門派派來打探消息的,他們得馬上把這件事告訴幫主,順字門已經不是那個任搓任扁的軟柿子了,對順字門得小心對待。 這些人走的太早了,結果沒有看到接下來一幕更驚人的消息。 喬木介紹了漕拳掌舵、漕口掌舵兩位舵把子和七位管事給大家,正就順字門擴大之後的一些事情做具體分派的時候,一個弟子忽然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大叫道:「門主,蛟龍會……蛟龍會來了!」 喬木一怔,向門前望去,又有一個弟子面無人色地從外面跑進來,大呼道:「門主,蛟龍會的黑爺、嚴爺領著……領著整個蛟龍會的人來了!」 聚義大廳中再度嘩然,蛟龍會終於行動了,這是要平了順字門麼? 觀禮的各幫派人馬騷動不已,腳下已不知不覺在後退,免得一會兒殺將起來濺一身血……,萬一哪個不開眼的把他們也當成順字門的人,那不是要一起交待在這兒了? 喬木和剛剛投靠順字門的幾位當家都知道李黑和嚴世維與古姑娘的交易,饒是如此,聽說蛟龍會傾巢而出,他們還是有些忐忑,紛紛把眼向古竹婷看來。 古竹婷如今是順字門的漕拳掌舵,當仁不讓,向喬木一抱拳道:「門主寬心,屬下去看看!」 古竹婷說罷,便向大廳外走去,一人、一劍! 長街上,無數人馬浩浩蕩蕩而來,擁塞了整條長街,兩旁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整個灞上都轟動了,就連兩邊的屋頂上都爬滿了人。 蛟龍會終於出動了,而且是傾巢而出,而順字門剛與其它七個幫派合併,一共一千五百多人,合起來也算一個中等規模的幫派了,一千五對兩千,這仗有得打了。 灞上貓冬的三個月,是漕夫們一年裡最清閒的三個月,體魄健壯的漕夫們賭錢拼酒嫖女人,依舊精力過剩無所事事,數千人的大血拼,想想都叫人熱血沸騰,兩邊還沒交戰,他們就興奮的像嘯月的蒼狼似的嗷嗷叫喊起來。 古竹婷一身白衣,腰佩短劍,往長街上一站,娉娉婷婷,俏如芍葯。 對面,兩千壯漢匯聚成一條滾滾的洪流,在李黑和嚴世維的帶領下,向她迎面走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二章 再下一城 「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 榮樹哆哆嗦嗦地爬上屋脊,一眼望不到邊的蛟龍會弟子正滾滾而來,湧向順字門喬家,喬家門口,一身白衣清麗如雪的俏女子扶劍而立,衣袂飄飄。 榮樹看的興奮,趕緊從懷裡摸出一個大棗兒,哆哆嗦嗦地塞到嘴裡。他就這毛病,過度興奮或過度憤怒、過度恐懼時,身子都會禁不住發抖。 榮樹是五行幫的幫眾,眼看蛟龍會的人越走越近,長街上的人都自覺地閃到了道路兩旁,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兒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位順字門的漕拳舵把子,一身雪白的武服短打,窄而貼身,襯得纖腰緊致,胸脯渾圓,胸腰、腿股曲線滑潤,有股子說不出的誘人味道。 榮樹忽然覺得,這樣的俏佳人,的確是該做漕拳掌舵,誰捨得這樣的美人兒給人欺侮?有這麼一位掌舵大爺,只要媚眼一飛、紅唇一呶,大傢伙兒還不得跟搶骨頭的瘋狗似的嗷嗷叫著撲出去? 可……順字門的男人也太不爺們了吧,就真讓這麼嬌滴滴的大美人兒一個人出來?就算她真的很能打,她能一個打兩千個麼?累都累死她,這是絕不可能的。 不過,要是打鬥之中,扯亂了她的腰帶、撕爛了她的衣衫,露出那一身細皮白肉,要是再不小心讓人家扯掉肚兜……,榮樹剛剛湧起的幾分憐香惜玉的念頭迅速被那滿滿的猥瑣所取代。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屋簷邊,如果真的出現那香艷的一幕,他要保證自己是看的最真切、最一覽無餘的那個人!他看到了,他看到黑爺和嚴爺帶著人大步向前,看到他們距那白衣俏美人兒兩丈遠時停下,看到黑爺和嚴爺單獨上前。 嘖嘖,到底是講身份的人吶,這時居然還先禮後兵呢,居然還向那小美人兒抱拳施禮呢,抱什麼拳啊,趕緊上啊,趕緊撕她衣服!怎麼還單膝下跪呢,用不用這麼講究啊? 「下跪?」 榮樹直勾勾地看著眼前這驚人的一幕,突然失去了思維能力,整個人就像一塊石頭似的從屋簷上硬梆梆地掉了下去。 他沒看錯,李黑和嚴世維的確在向古竹婷行大禮,不只他看見了,長街上無數人都看見了,現場頓時死一般寂靜。 寒風瑟瑟,老榆樹頂上最後一片樹葉也被風刮了下來,打著旋兒飄向地面,一隻烏鴉抻著脖子「呀∼∼呀∼∼」地叫了兩聲,一展翅膀,從那草帽狀的巢穴裡飛走了。 魏勇唐聽說李黑和嚴世維率領蛟龍會全體幫眾趕來順字門時,心中很是困惑,從此前李黑和嚴世維二人種種反常舉動來看,顯然他們對蛟龍會是起了異心。 或者是因為君如顏中風,蛟龍會沒了漕口,兩人受到了什麼大幫派的引誘想要另尋高枝兒;或者兩人之間達成了什麼協議,要悍然奪取會主的寶座;然而在文少會主不知因何罪名被官府抓走的時候,他們卻突然帶領全幫弟子向順字門發難,這簡直是不可理喻。 當古竹婷走出聚義堂時,許多看熱鬧的人都跟了出來,然後迅速向兩邊一閃,表明了他們的立場,魏勇唐也帶著他的人閃在一邊,想看看李黑和嚴世維究竟想幹什麼。 結果,他看到李黑和嚴世維向古竹婷單膝跪下,繼而整個蛟龍會兩千弟子就像退卻的潮水般呼地一下矮了三尺,魏勇唐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直到古竹婷扶起李黑和嚴世維,引著他們走向順字門的聚義大廳,有人驚呼「蛟龍會併入順字門」時,魏勇唐才從驚駭中清醒過來。 魏勇唐拔足就想追上去,他想當面質問李黑和嚴世維為何背叛蛟龍會,但他只走出兩步,一股莫名的寒意便猛然襲上心頭。 區區一個順字門憑什麼能收服李黑和嚴世維?就算順字門傍上了獨孤世家,像鐵舵門、六帆會這樣的小幫派會上趕著加入,但是蛟龍會不同,李黑和嚴世維放著副會主不做,卻心甘情願去順字門做一個管事? 魏勇唐越想越是恐懼,他感覺似乎有一個可怕的陰謀正在灞上悄然展開,他卻不知道施展這陰謀的人在哪裡。他眼睜睜地看著李黑和嚴世維隨著古竹婷步入順字門,竟沒有勇氣再邁出一步。 ※※※※※ 李黑以雷霆手段血腥清洗,迅速消滅蛟龍會內不同的聲音,趁著眾人驚魂未定之機馬上做出投奔順字門的決定,其實是非常聰明的舉動。 他在灞上生活了一輩子,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裡。這裡的每一個大幫會都像一條鯊魚,他們一起捕食獵物、一起欺壓弱小,可是當它們之中的一個受了傷,它馬上就會變成同伴口中的獵物,被它們撕碎、分食。 蛟龍會現在就是那條受了傷的鯊魚,之所以各大幫派還沒有動作,只是因為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文長興無疾而終、君如顏莫名中風,兩件事同日發生,那些嗅到了血腥味兒的巨鯊還沒有來得及反應。 如果時間拖久一些,難保這些幫派不會插手,不管是明著插手還是暗中扶持什麼人,他都無法再左右蛟龍會。那時的蛟龍會勢必四分五裂,他即便投了順字門,也很難再保證自己的利益。 李黑這個人能在已經交卸差使的情況下,依舊長期把持漕拳大權,可見他的心機手段,他做事要麼不做,做就做絕,古氏兄弟對他孫子的恐嚇其實只是他肯就範的一個原因,真正促使他下定決心的是他同古竹婷的一番談話。 他知道對方掌握著強大的武力,知道對方在官府中擁有極大的勢力,這就夠了,李黑篤信「不是強龍不過江」的道理,對方敢悍然弄死文會主,逼迫君副會主閉門不出,他還有什麼決心不敢下。 他已經六十好幾,還有幾年好活,這件事只要做成功了,他就能給他的孫子留下一份鐵打的家業,所以,他賭了! 蛟龍會加入順字門,這才是灞上真正的一場軒然大波,整個灞上都被蛟龍會這種奇怪的舉動震驚的無以復加。魏勇唐急急回到家中,剛剛吩咐人去召集各大管事過門議事,徐林便陪著他的女兒魏小筱從萬年縣衙回來了。 「小筱,文斌究竟犯了什麼事?」 魏勇唐一見女兒便迎上去,誰料魏小筱卻臉色發青地道:「阿爹不要再和我提起這個人,我不想知道他的任何事!」說罷便拂袖而去。 魏勇唐詫然看向徐林,徐林苦笑道:「難怪姑娘生氣,那文少會主也真是……唉!」 原來,狀告文斌的苦主是六帆會的人,這個人以前也是蛟龍會的。有一次漕船從揚州回長安,他的兒子兒媳都在那條船上,文斌恰巧乘了那船,見這人兒媳頗有幾分姿色,便動了邪念。 結果,文斌未能得手,反被那女子的丈夫撞見,聲張起來弄得文斌臉上很不好看,為了洩憤,文斌就把這對夫妻綁了石頭沉河,回來之後對這戶人家只說是小夫妻壞了船上規矩,按幫規懲辦了。 老漢聽了原也無可奈何,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漸漸真相洩露出來,老丈知道兒子兒媳真正的死因後,怒向會主申告,文會主豈會懲治他的兒子,反將他逐出蛟龍會。 老丈又去萬年縣鳴冤告狀,又以查無實據被駁回,文斌聞訊,派人去打折了他的腿,要不是再把這老漢殺掉的話實在是人神共憤,這老漢也活不到現在了。 可這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萬年縣為何忽然複查此案?此人現在是六帆會的人,六帆會剛剛併入順字門,真相昭然若揭,這分明就是順字門的手筆,是那位漕口掌舵獨孤文濤的手筆。 以此反推,那君如顏中風一事只怕也大有蹊蹺。如果君如顏中風一事是假的,那就說明他是畏懼對方背後的勢力,對方究竟擁有多大的勢力。 順字門一個小丫頭以一敵百,文會長無疾而終,這是示之以武力;君如顏中風臥床,動用官府之力抓了文斌,這是示之以權力,氣勢洶洶,來者不善啊!魏勇唐此刻對一鳴驚人的順字門已不敢小覷,不過他並沒有往更深裡想。 順字門崛起了又怎麼樣呢,不過是倒了一個蛟龍會,崛起一個順字門,灞上各大幫派多了一個新夥伴,難道它順字門還真有能力一統漕運,重現隋末順字門的輝煌? 魏勇唐不屑地搖搖頭,對徐林道:「不意文斌竟然犯下如此惡行,德行實在不堪,如此敗類豈能匹配吾家女兒,勞煩先生馬上去一趟文家,叫那文夫人退還婚書,魏文兩家的婚約就此作罷!」 徐林一怔,訝然道:「退婚?那蛟龍會方面……」 魏勇唐冷冷一哼,道:「先生去萬年縣衙,還不知灞上出了大事,李黑和嚴世維率兩千子弟入了順字門,蛟龍會已不復存在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三章 玄機 楊帆對古竹婷在灞上採取的一系列行動非常滿意,楊帆給她的只有一個目標、幾個相關的人名以及最終應該達到的效果,具體怎麼做楊帆完全放手,任由古竹婷發揮。 古竹婷可是老江湖了,不加拘束地任其發揮,反比楊帆處處干涉指示做的更好,古竹婷說服順字門,吸納七小幫,吞併蛟龍會,做到這一切竟然只不過用了三天的時間。 當然,接下來該是收斂鋒芒消化內部的時候了,就算順字門本來是一條巨蟒,生吞了一頭水牛它也得好生消化一下,何況順字門吞下的是比它自身強大十餘倍的蛟龍會。 如今九幫合一的順字門,又有了獨孤世家的鼎力支持,已然一躍成為灞上第一流的大幫派,已經具備了在灞上攪起一場腥風血雨的能力。 灞上的人說自己是江湖人,可是比起朝廷這個大江湖,草莽的江湖連個小水窪都算不上,那些籌算於廟堂之上的大人物們,誰會低下頭來看看這片小水窪呢? 然而,將要席捲長安城的滾滾洪流,正是要從這片小水窪開始。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如果這江湖和廟堂混在一塊了,那是個什麼景象?想到這裡,楊帆不禁微笑起來。 阿卜杜拉奇怪地看著他道:「親愛的木,什麼事讓你笑的這麼開心?」 此時,兩人已經離開了喬家聚義堂,正並肩走在渭水河邊。楊帆的侍衛和阿卜杜拉的武士在他們身後三丈處不疾不徐地跟著,二人身後只跟著阿拔斯這個小傢伙。 「沒什麼。」 楊帆笑了笑道:「我馬上就要回長安城了,阿卜杜拉先生有何打算?」 阿卜杜拉眼珠一轉,道:「我也正要進城,我的珠寶、奴隸、香料還有名貴的掛毯,要在城裡才能賣出好價錢。」 楊帆笑道:「那正好,你我同路,阿卜杜拉先生準備去城裡住麼?」 阿卜杜拉道:「不不不,我去城裡談生意,但是貨物還是放在這裡,晚上還要回來的。尤其是今天,我在這裡遇到一位這麼迷人的姑娘,我更不捨得走了。」 阿卜杜拉眉飛色舞地道:「我要對她展開熱烈的追求,我要請求安拉成全我們,讓我能與她有機會共枕同眠……」 楊帆慢慢站住,眼中的笑意漸漸冷下來:「阿卜杜拉先生,請不要再拿我的女人開玩笑,要不然我可能真會把你捆成一隻鴕鳥蛋,沉到渭河裡去汲取那難得的甘泉,哪怕你是沈沐派來的人!」 阿拔斯驚訝地看看一臉嚴肅的楊帆,又看看他的主人,難得地沒有饒舌插嘴。 楊帆理直氣壯地道:「我們中土男人在這方面一向很小氣的!」 阿卜杜拉驚訝地道:「我並沒有向你表露我的身份,你怎麼知道……」 楊帆扭頭看向滾滾而去的渭河水,淡淡地道:「因為我比你想像的要聰明一點。」 阿卜杜拉馬上滿臉堆笑地道:「好好好,尊敬的將軍閣下,阿卜杜拉向你保證,我將不會再對那位姑娘有任何失禮的舉動。」 楊帆乜了他一眼,道:「最好如此,我希望你大老遠的跑來,不是專門為了到我面前耍寶的。」 阿卜杜拉乾笑兩聲,聳聳肩道:「其實我平時也是如此,並不是有意冒犯將軍閣下,只是你們中土男人在感情方面太刻板太含蓄了,不夠幽默也不夠奔放。」 楊帆眉頭一蹙,道:「好了,我沒功夫聽你說這些,現在局已經開了,子業已布下,距離中盤絞殺還有兩個月的時間,距離塵埃落定也只剩下三個月,在此期間,我希望你能全力配合,務必不出差錯!」 「三個月?」 「三個月!」 ※※※※※ 一個月過去了,長安城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萬物凋零,街上的行人也寥落起來,似乎整個世界都在寒冬下休眠了。 但武懿宗卻一直忙碌著,他像一隻辛勤的啄木鳥,時而飛到東,時而飛到西,在這裡「梆梆」地啄幾下,在那裡「梆梆」地啄幾下。 在他的監督驅策下,戶部和工部幹得熱火朝天,戶部正按照他的安排普查長安及周邊府縣人口,令關內道各州府上報最新的戶口統計數據,核查長安府倉存糧數目。 工部則在籌算修繕宮室、官衙、拓寬道路、維修城牆、疏浚護城河所需的花費和人工以及來年漕運所需的糧米數目。 寒冬季節是不能施工的,要等來年開春,而春天又是一年之始,農耕最重要的時候,所以他們要等戶部的統計數字,計算出可以抽調而不致影響春耕的壯丁數目,才能進行下一步安排。 於此同時,武懿宗還與長安駐軍將領密切來往,又上書朝廷,建議在關內道設立屯兵。以屯兵修宮城、以屯兵疏河道,其目的不言而喻,其實還是為了兵權。 反觀楊帆這邊比武懿宗那班人就安靜多了,楊帆似乎只對他那一畝三分地感興趣,他在宮城北郊劃定了大片區域作為千騎營的營舍,地域之廣不要說千騎,萬騎怕都能容下了。 營舍之中,他又指揮兵士平整拓寬了校場,建立了四座馬球場,六個蹴鞠場,若不是大雪降臨,天氣驟寒,恐怕不等工部派工匠來施工,楊帆已經把整個宮城北郊改天換地了。 御史台和刑部的人還是努力做事的,皇帝要遷都,首先就得肅清關中吏治、整頓地方治安,刑部陳東、孫宇軒和御史台的胡元禮、時雨分工明確,一個主抓治安,一個主抓吏治。 刑部幾通嚴打之後,牢裡關滿了潑皮無賴,長安市上的遊俠數目驟減。坑蒙拐騙的、欺行霸市的,也都在嚴厲打擊之列。他們還接受百姓鳴冤告狀,將長安近幾年的案卷全部調閱出來逐一進行覆核。 在此過程中,如果有涉及官員循私舞弊、敗壞綱紀行為的,就將案子移交御史台,由胡元禮和時雨接手。胡元禮和時雨除了通過這種渠道,真正能夠整肅的吏治案件並不多。 皇帝要遷都,對關內道官場勢必要大動干戈,清洗一批、調動一批,升貶一批,騰挪出來的空位要由皇帝信任的官員就任,這是出於政治穩定的目的,決策權在皇帝手中,所以他們只能抓抓小魚小蝦。 胡御史和時御史都只能抓小魚小蝦,文推官就只好抓蝦米了,文傲長期坐鎮長安府治下各縣,耀武揚威喳喳呼呼的,刑案重案破獲不多,處理的多是些鄰里糾紛、偷盜通姦之事,居然撈了個文青天的雅號,差點笑掉武懿宗的大牙。 可就算如此,長安府的功、倉、戶、兵、法、士六曹也忙得不可開交,戶部、工部、刑部、御史台這班老爺們都是從朝廷上空降下來的官兒,具體的事務離不開他們這些地方官吏。 不只他們,從府令柳徇天以下,整個長安府都像沒頭蒼蠅似的被指揮的團團亂轉,後來還是柳徇天靈機一動,採取了人盯人的策略,他每天去戶部報到,少尹去工部,判司官則去刑部和御史台,六曹官在府衙隨時聽候差遣,司錄參軍楚天行負責上傳下達、居中調停。如此一來,果然有序多了。 在皇帝既將西遷之際,長安城裡各路高官顯貴各施手段,有的想有所表現更上層樓,有那屁股不乾淨的想著如何逃過一劫,也有那舊日有怨的想著趁此良機把仇敵拉下馬,整個長安城一片紛芸亂象。 而被所有人忽略了的灞上小江湖,這一個月來也頗不平靜。早已敗落的順字門異軍突起,不知使了什麼手段,居然抱上了獨孤世家的大腿,隨即又合併了包括蛟龍會在內的八個幫派,一舉成為灞上第一流的大幫派。 這一個月來,順字門內部整合消化,一些異己份子被剔除。同時,漕拳掌舵古姑娘和漕口掌舵獨孤文傲陪同喬幫主頻頻拜訪各大幫會,很快就和日月盟、三河會結成了同盟。 因為這三個大幫的主要幫眾集中在鎮東,被稱為東盟。而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馬上也結成了一個同盟,與東盟針鋒相對,被稱為西盟。東西兩盟一成立,就開始拉攏吞併中小幫派,魏勇唐的天鷹幫選擇了加入西盟。 一旦壁壘分明,敵意自然滋生,這些性情粗獷的江湖好漢平時沒事喝醉了酒還要打架滋事呢,何況這時有了明確的對手,雙方打架鬥毆事件頻頻發生,磨擦愈加激烈。 某一天的清晨,毫無暖意的陽光撕開雲層,驅散了大地上的黑暗,在一條小巷中赫然露出幾具凍僵了的屍體,這是圈子門的幾名幫眾,兇手已然無從查找,但江湖人並不需要證據,他們認定是你,那就行了。 次日一早,三河會的四個幫眾被人發現赤條條地躺在通向碼頭的大街上,冰冷的屍體上已凝了一層清霜,衝突升級了!西盟的報復來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東西兩盟立即劍拔弩張,各大幫派不惜重金延攬的江湖高手紛紛入駐灞上,風雲漸起!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四章 火星 除夕之夜,元旦之晨,古城長安的百姓們守歲過年,通宵達旦,徹夜不眠。長安城裡處處綵燈高掛,游龍舞獅,燃放爆竹辟鬼去邪的,焚燒紙錢祭祀祖先的,到處是一片熱鬧景象。 灞上比起長安城裡尤其熱鬧,因為這裡的人有近一多半是沒有家室的單身漢,過大年的時候不能與家人聚在一起守歲,自然要與知交好友三五成群,跑到酒館瓦捨裡去共度新春。 一家小酒館,最裡邊一張桌前,坐著楊帆、任威、阿卜杜拉和阿拔斯。本來任威和阿拔斯是不敢坐的,但是在這樣的小酒館裡如果旁邊站著一個人侍候,未免就太礙眼了,所以他們只能坐著。 阿卜杜拉皺著眉頭,看看酒館中人聲熙攘的場面,對楊帆大聲道:「你我在客棧裡何等自在,何必到這裡來?」 他的聲音想不大都不行,店外街上就有人在燃放爆竹,是那種加了硝石的爆竹,聲音響、火光大,燃放的時候濃煙滾滾,酒館裡座無虛席,唱酒令的、高聲談笑的,聲震屋瓦,他不大聲喊楊帆根本就聽不見,便是大聲說話,也得對著別人的耳朵。 楊帆頜下還是貼了一蓬大鬍子,湊到他耳邊大聲道:「這裡熱鬧啊,這是我們東土人的盛大節日,你我俱無家室在此,冷冷清清的躲在客棧裡有什麼意思,還是這裡好啊,哈哈……」 官府已經封印,官員們也都過年去了,這一夜,楊帆卻易容改扮,又到了灞上。阿卜杜拉搖搖頭,對這種東方人的狂歡節日很是不以為然,他湊近楊帆,大聲問道:「你那邊的事準備的怎麼樣了?」 楊帆道:「乾柴已經架好,連油都潑上去了,萬事俱備,你那邊怎麼樣?」 門外燃放的爆竹,使得一股嗆人的濃煙向酒館裡捲過來,阿卜杜拉咳嗽著揮袖扇著濃煙,對楊帆道:「還能怎麼樣,我已經把駱駝攢好了四蹄綁上烘烤架,現在只要有點兒火星……」 「他娘的,你們三河會也太囂張了,要不是大過年的,老子一把捏碎你的卵蛋!」 「放你母親的臭狗屁!我們三河會的兄弟怕你們啊?來來來,只要你敢過來,明年除夕就是你的祭日!」 阿卜杜拉一句話還沒說完,旁邊兩桌喝的面紅耳赤的客人不知怎的就吵了起來,阿卜杜拉剛剛扭過頭去,就見杯盤碗筷齊飛,兩張方桌被掀得飛上半空,兩伙大漢猛撲上去,拳打腳踢起來。 整個酒館一片嘩然,隨即分屬東西兩盟的其他幫派成員紛紛參戰,這一回桌椅板凳全都飛了起來,任威早已站起,接過一張被人踢飛過來的桌子橫擋在身前,小阿拔斯雖然除了一口伶牙俐齒,似乎並不擅長武藝,卻也跳起來,忠心耿耿地護在他的主人面前。 酒館裡的群毆很快發展到街上,各條街巷間閒逛過年的各幫派弟子紛紛加入了戰團,有的人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主戰場在哪兒,只知道自己人和對頭幹起來了,便向迎面走來的對頭們撲去,混亂迅速瀰漫了整個灞上。 那酒店掌櫃的八風不動,穩穩地站在櫃檯後面,高聲喊道:「我們渭水幫既不是東盟也不是西盟,與各路英雄好漢井水不犯河水,各路英雄今日借了我家的地方了結恩怨,攪了我家生意、毀了我家東西,一應損失還請隨後補償老朽。」 楊帆對阿卜杜拉微笑道:「你瞧,這火星兒有的是,還用找麼?」 阿卜杜拉臉色一凝,沉聲道:「你這是準備動手了?」 楊帆的目光緩緩向外移去,酒館中廝打的人已經捲入街頭對毆的人群當中,無數的人揮舞著拳頭,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腳,還有人抱在一起扭打在地上,一個個撕扯的衣袍凌亂,毆打的鼻青臉腫,卻不知道為何而戰。 楊帆道:「從現在開始一直到上元節,官府都會閉衙封印,這段時間正好讓灞上先鬧一鬧,過了正月十五,可就輪不到他們出風頭了。」 阿卜杜拉長長地吸了口氣,道:「什麼時候發動?」 楊帆道:「明天吧,今天除夕,大好的日子,還是別見血光了。」 楊帆說著站起身來往外就走,阿卜杜拉問道:「你去哪裡?」 楊帆頭也不回,擺擺手道:「找個人,守歲去!」 街頭依舊是扭打成一團的混亂戰場,楊帆就像一條泥鰍,往人群裡一鑽,三下兩下就不見了。阿卜杜拉抓著大鬍子糾結了許久,才長長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我也找個人,守歲去!」 ※※※※※ 今天是大年除夕,初五那天又是五行會會主秦則遠秦老爺子六十六歲大壽,秦家這個年過的就尤其隆重了。本來長期留駐在揚州的三郎君也帶著妻室兒女全部趕回灞上過大年,為老爺子祝壽。 一門兒孫承歡膝下,圍爐團坐,辛苦了半輩子的秦老爺子看了只覺心滿意足,只要年年如此,此生再無所求了。兒孫們都是極孝順的,在他面前小心翼翼,都撿哄老人開心的話說,秦老爺子老懷大慰。 期間,家裡管事曾悄悄稟報說,東西兩盟各大幫派又在街頭群毆,整個鎮上已經打亂了套,五行會裡有很多弟子被打傷,秦家大郎都把這個消息給壓了下去:「今兒是除夕,得讓老爺子高興,天塌下來也得明天再說。」 秦則遠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精力不濟,說是守歲,中間哪能連個盹兒都不打。時近午夜,秦老爺子感覺有些疲倦,正要示意他的如夫人扶他去歇息一下,二管事又急匆匆走了進來。 天沒塌下來,他手裡持的只是一張拜貼,但是秦家大郎接過來一看,臉色卻頓時一變,馬上趕過去在父親耳邊低語了幾句,拜貼的署名處沒有字,只有一副圖,一副很古怪的圖,看著像船,又像浪尖上的一條魚。 秦則遠神情一肅,沉聲道:「引他自角門兒進來,為父在內書房等他!」 人被帶進了書房,這人身材高大,身上套著一件黑色的「一口鍾」,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袍領上有連衣的軟帽,往頭上一罩,低著頭時連臉都看不清楚。 這人進了書房,抬手掀下軟帽,正急步迎上前去的秦則遠頓時張口結舌地定在那兒,這個人他認得,因為這個人曾上門向他推銷過什麼嬌小嫵媚的麥地那女奴,這人是在鎮上包了一家客棧的那個大食商人。 若不是已經驗看過他的拜貼,確信秘印無誤,秦則遠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神,才驚歎道:「你……你是奉公子之命而來?公子當真神通廣大,居然……居然……」 阿卜杜拉微微一笑,接口道:「居然連我這胡人都能被他所用,是麼?」 秦則遠稍微有些尷尬,忙道:「以前不知道阿卜杜拉先生是自己人,如有冒犯,還請原諒。不知阿卜杜拉先生今夜光臨,可是公子有什麼吩咐?」 五行會,秦則遠,是隱宗的人。時下經營漕運的利潤對世家豪門來說並沒有什麼吸引力,憑他們的人脈資源和雄厚資本,他們有的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可以做,可沈沐在意。 沈沐起於微末,要對抗當時遠比他龐大的顯宗,任何可以爭取、利用的力量,哪怕只有一點,他也不會放棄,於是,誰也不知道,隱宗在漕運碼頭居然就悄悄埋下了一路伏兵。 沈沐當初扶持五行會,只是為了開拓財源,並通過五行會招攬各方豪傑為己所用,等到隱宗漸漸壯大,五行會的那點利益就不大看在沈沐眼裡了,從那時起,他很少再對五行會下指令。 直到上一次顯隱二宗在長安展開糧食大戰,對隱宗而言已經如同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般的五行會,才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沐當時為了打敗姜公子,不但動用了自己的全部存糧,並向支持他的李家、郭家等山東世家借調大批糧草,還利用一些官員貪腐的把柄向他們敲詐勒索,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但是糧食搞到了,不運到長安還是不能發揮作用,當時五行會就起了大作用。而這一次,沈沐要用五行會做什麼呢? 阿卜杜拉落座之後,緩緩說道:「最近灞上發生了許多事,我就是為了這件事而來。」 秦則遠訝異地道:「公子已經知道此間發生的事了?」 阿卜杜拉詭譎地笑道:「這裡的事還沒發生時,他就已經知道了。」 秦則遠稍一琢磨,一雙老眼中頓時爆出兩道精芒:「難道……順字門的崛起是公子的手筆?」 阿卜杜拉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秦則遠駭然道:「怎會如此,公子想做什麼?」 阿卜杜拉笑容可掬地道:「這,就是我今夜找你的原因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五章 遙相呼應 阿卜杜拉的珠寶、香料、地毯和女奴已經賣掉了一大批,但是他又購進了許多貴重的東方貨物,諸如瓷器絲綢一類的,都是些嬌貴的東西,所以他還是繼續包租著整家客棧。 阿卜杜拉有身邊人侍候,連飲食都是自己烹製,客棧掌櫃的樂得輕鬆,過大年的時候,店小二都放了假,掌櫃的一家人則回城過年去了,整個客棧都丟給阿卜杜拉,這裡儼然成了他的家。 客棧前面掛起了一串長長的紅燈籠,還堆了很多的爆竹,就連灞上一般人家不捨得買的煙花都擺了幾十匣,阿卜杜拉入鄉隨俗,讓他的隨從武士們也應景兒過起了唐人的節日。 客棧的竿子很高,掛的那串紅燈很長,灞上處處燈火,這串燈火並沒有特別引人注目,但是古竹婷看到了,於是在爆竹聲聲中,她悄然趕來。 還是楊帆先前所居的那間屋子,屋中矮几上已經置了酒菜,楊帆盤膝而坐,門扉一開,先邁進一隻纖巧的鹿皮小靴,古竹婷輕盈地閃進來,掀去頭上昭君臥兔兒的暖套,欣然道:「阿郎召見,可是要動手了?」 幾前有紅泥小爐,爐上正溫著酒,酒香四溢。楊帆看見她來,笑指對面道:「來,坐下說。」 古竹婷略一猶豫,卻沒有走到矮几對面,而是款款地走到榻邊,折腰脫了靴子,只著一雙雪白羅襪,盤膝坐到榻上,輕輕挨著楊帆的身子,那明麗的雙頰似乎被爐火映的,微微泛起一抹嫣紅。 楊帆微感意外,不知她鼓了多少勇氣,才做出這個對她來說大膽已極的舉動,楊帆忍不住握住她的柔荑,道:「別的事,先不談,此刻是一年之末,也是一年之始,你和我一同守歲,可好?」 當然好,只聽了楊帆這句話,古竹婷的眸子就像窗外乍然綻放的煙花般燦爛,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這一年的除夕,注定是她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除夕。 ※※※※※ 楊帆醒來時,耳畔有爆竹聲聲,這是新春第一天的早晨。 他的頭暈暈的,有些口乾舌燥,這才發覺除夕夜,守歲未成,盡付一醉了。 宿醉方醒的楊帆依稀記得,昨夜他與古竹婷一番暢飲,開始還好,後來醉意上來,和她說了許多過往的故事,說到自己陰差陽錯如何混跡朝堂,居其位後又如何想著有一番大作為。 他還提到了女人。他提到了小蠻、阿奴,好像還有婉兒,最後說到了早逝的寧珂。他記得,那時他已淚流滿面,酒喝的也愈加快了,而古竹婷就像溫柔的阿姐,柔聲地寬慰著他。 他記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舉杯遙祭寧珂姑娘的芳魂,然後他就摔倒了。是古竹婷半拖半拽地把他拖上床,好像還枕著他的胳膊,陪他躺了好久,說了很久…… 楊帆的神志漸漸恢復了清醒,扭頭看看,火盆中的獸炭猶在一明一暗,身上的衣服還穿的好好的,身上裹著輕柔如羽的波斯毛毯,上邊又厚厚地壓了一層被子,被窩裡很暖和,鼻尖卻有點涼。 楊帆抽出手來摸摸鼻子,手上猶有餘香,一縷女人香。 楊帆又怔怔地躺了一陣,這才坐起身,從幾上抓過水壺,咕咚咚地灌了幾口,潤了喉嚨這才掀被汲靴,雙腳剛一沾地,便是一個踉蹌,那種頭重腳輕的感覺尤未消失。 楊帆撫著昏沉的腦袋打開房門,就見任威站在門外,一身新衣,身後是屋簷下一排如劍的冰稜,任威一咧嘴,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向他拱手笑揖道:「阿郎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楊帆眨了眨眼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拱手還禮:「一順百順,大吉大利!」正在院中活動的幾名侍衛聽得動靜,紛紛趕過來向阿郎拜年,楊帆雙手虛拱於胸前,不住地還著禮:「一順百順,大吉大利!」 他的髮髻因為昨夜醉臥不曾打開,早晨起來也沒重新梳理頭髮,現在髮髻壓得歪向一邊,再配著他拱手胸前的動作,像極了一隻捧著松果不住點頭的小松鼠。 互相說完新年賀詞,任威才忍著笑道:「阿郎,你的髮髻。」 楊帆摸了摸頭,「啊」地一聲,道:「給我燒些熱水來。」 楊帆轉身就要回屋,月門口人影一閃,阿卜杜拉領著他的小跟班阿拔斯興高采烈地走進來,主僕二人俱都是穿新衣戴新帽,一見楊帆老遠便高聲笑道:「一順百順,大吉大利啊。」 楊帆怔了怔,他這吉利話兒居然被阿卜杜拉先搶去用了,楊帆先拱了拱手,才想出句詞兒:「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剛說到這裡,就聽東牆外一片喧嘩聲,有人語氣激烈地說著話,似乎在大聲控訴著什麼,有人聲音憤懣,似乎在不斷地咒罵,伴隨著的是大隊人馬從巷中急急走過的腳步聲。 站在院子裡,可以看見牆頭上露出一片棍棒梭槍飛快閃過的景像。楊帆宿醉方醒,腦筋還不是很靈活,他怔怔地看著外面混亂的景象,驚訝地問道:「出什麼事了?」 阿卜杜拉扭頭看了眼這個罪魁禍首,奇怪地道:「不是你說今日發動麼?」 ※※※※※ 楊帆醉前一語,灞上一夜不靖。 除夕夜的大騷亂一直持續到三更天才逐漸平息,此時古竹婷剛剛安頓好酩酊大醉的楊帆返回順字門,古竹婷一回順字門,就喚來正與卓一清等人圍爐暢飲的三位兄長細細囑咐了一番。 秦府這邊,阿卜杜拉悄然從角門兒離開,秦則遠馬上把長子和心腹大管事喚進書房,三人密議良久,二人離開,秦則遠則喚來一位妾室,服侍他在書房小榻上小憩。 秦則遠的侍妾事先得了老爺子的吩咐,要她在五更天一定要喚他起來,是以根本不敢入睡,只是倚在床頭假寐,五更天,街頭爆竹聲起,那侍妾馬上喚醒老爺子,侍候他洗漱更衣。 秦則遠洗漱已畢,著裝整齊,大管事馬上趕來攙扶,一路上細細地稟報了些什麼,之後秦則遠趕到正廳,闔府上下按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女、管事帳房、家僕奴婢的順序一一入廳,向老爺子叩頭拜年。 之後全家用早膳,飲屠蘇酒,吃蒸糕、米花、膠牙餳、春餅等,隨即大開府門,接待前來拜年的親友故舊。圈子門門主是第一個來給秦老爺子拜年的,秦老爺子親自往大門外迎接,不意竟在府前遇刺。 刺客身手極其高明,幸好這些日子灞上各大幫派都重金禮聘武藝高強的江湖高手前來助拳,秦老爺子和圈子門門主傅老三身邊各有兩名武藝高強的保鏢,幾人及時出手,刺客只傷了秦老爺子一臂便逃之夭夭。 幾乎於此同時,順字門喬幫主長街遇刺。喬幫主是去給三河會會主黃雲山拜年的,順字門現在和日月盟、三河會是盟友,三大幫派中三河會的黃雲山年歲最長、輩份最尊。 不料喬木行至半途,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遇到刺客,眾弟子護著喬木且戰且退,浴血長街,恰好碰上日月盟的人也來給黃會主拜年,及時加入戰團,在折損幾名好手後,這才驚退刺客。 西盟那邊,因為秦老爺子受傷,五行會上下怒不可遏,適逢其會的圈子門門主也是心有餘悸、惱羞成怒,二人馬上把情況通知了同為盟友的太平幫,磨刀霍霍,意欲以血還血。 東盟這邊,因為順字門門主遇刺,日月盟也折損了幾名好手,兩幫首領又是在去給三河會黃老會主拜年的路上遇刺的,黃雲山聞訊也是勃然大怒,馬上親自探望喬木和日月盟,並調兵遣將,意欲以牙還牙。 昨夜那場騷亂一直持續到三更天,此時剛剛天亮,雙方參與群毆的弟子心氣未平,一聽說又發生了首領遇刺的消息,雙方不斷磨擦累積下的矛盾仇恨,終於無法控制了。 ※※※※※ 如果有人一直在關注灞上各大幫派的動靜和城中刑部御史台一眾欽差的行動,他會發覺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者之間,似乎有一種很奇怪的聯繫。 它們各自採取的一些行動,總是相互呼應,相互配合的。如果說這是一種巧合的話,那麼今天無疑又是一次巧合,當灞上兩大同盟幫派因為刺殺事件而激發了大械鬥的時候,刑部和御史台就馬上採取了行動。 正月初一一大早,柳徇天穿著一襲殷紅底五幅捧壽團花的紫綢袍子,滿面紅光地坐在正廳正位上,家裡人逐一上前向阿郎叩拜,致上新年賀詞。 等他的第六房妾室抱著他剛滿週歲的小女兒上前見禮時,粉妝玉琢的小丫頭奶聲奶氣地說著娘親教她的吉利話兒:「爹爹新春吉祥,前途無量!」 柳徇天眉開眼笑,張開雙臂就要抱過女兒親熱一番,管家忽然氣喘吁吁地跑來稟報說,御史台胡元禮、刑部陳東造訪。柳徇天大為奇怪,這一大早的,這兩位比來拜年的本府屬官還要積極啊!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六章 引君入彀 柳徇天是陪都府令,比一般州府長官品級要高,他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員,楊帆的忠武將軍銜比他都低了半品。雖說楊帆、陳東、胡元禮等人都是專務欽差,他就算想要巴結,也沒有以上官身份去為下官拜年的道理,何況能夠做這長安府令的人,又何嘗不是皇帝親信,也犯不著如此巴結他們。 因此,柳徇天是不可能主動去給他們拜年的,不過按照柳徇天的估計,他們要是今天下午或者明天才姍姍而來也不算希奇,畢竟他們初到長安時,自己未曾相迎,雖說那是河內王從中作梗,總是自己失禮在先。 如今一大早的陳東和胡元禮就聯袂而來,柳徇天還真有點受寵若驚,他趕緊親自迎出門去,把這兩位仁兄請進書房,互相道了慶賀新年的吉利話兒,陳東便臉色一正,取出一份行本來。 柳徇天接過行本打開一看,鼻子差點兒沒氣歪了,這還讓不讓人過年了?你們被皇帝派到這兒來,無親無故、無所事事、無處可去,我們可是有一大幫親朋故舊、同年同僚要走動啊。 柳徇天合上行本,面有難色地道:「胡僉憲,陳選郎,兩位克盡己任、勤勞公事,本官是萬分佩服的,只是元朔之日,舉國同慶,在此時刻大興牢獄是否有些不近人情呢?」 陳東肅然道:「府令此言差矣,我等奉聖諭,前來長安整頓治安、肅清吏治,誠惶誠恐,不敢有一日懈怠。這一個多月以來,我們已經抓了許多不法之徒。但是他們的首腦人物卻大多成了漏網之魚。 究其緣由,是因為這些人多年經營、狡兔三窟,兼之重利之下,一些差官衙役為其耳目,提前得到消息逃之夭夭了,這些人不抓獲,便不能起到震懾宵小的作用,便不能真正地讓長安長治久安!」 柳徇天道:「陳選郎所言固然是大有道理的,可也不必選在大年初一緝兇捕盜吧?」 胡元禮撚鬚微笑道:「柳府令,新春佳節,官府封印,百業停歇,這個時候也正是那些潛逃在外的人犯最為大意的時候,況且年節時候誰不想與家人團聚?那些人犯很可能趁著官府休沐潛回家中過年,此時正好下手。」 柳徇天猶自推脫:「道理固然如此,可是兩位說的太遲了,如今官衙已封,上下官員胥吏盡皆休沐,長安府除了年節期間輪值當差的一班人,再也無人可用,緝兇捕盜恐力有不逮。」 胡元禮道:「這一點柳府令不必擔心,今有千騎營將士駐紮長安,而千騎營忠武將軍楊帆乃是皇帝親封的糾風察非處置使,由其協助緝盜,正是楊將軍份內之事!」 柳徇天驚詫道:「楊將軍還有這個差使麼,本官怎一無所知?」 陳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道:「此事說來話長,容後再與府令分說,眼下還請府令盡量抽調官員協助我等,長安情形,我們終是不熟的。」 楊帆確實有個「糾風察非處置使」的差使,武則天欽命此職時,並未在官職前面加上「洛陽」兩字。其實不加這兩個字,他的職權也是限定在洛陽,因為他同時還是千騎將領,需要衛戍於天子身邊,還能讓他去地方上糾風察非不成? 但是也巧了,偏偏發生了遷都這樣的大事,楊帆這位禁衛軍統領被派到了長安,他的糾察使職差又一直沒有被免去,這就值得推敲了:他的糾風使一職要不要跟著轉移?既然當初沒有限定在洛陽,那麼他到了長安,就此負責長安一地的糾察也合情合理吧? 這或者是公職任命上的一個漏洞,但是楊帆偏就可以鑽了這個漏洞,理直氣壯地插手進來。而且,這很可能也正是皇帝本人的意思,沒有這項職權,他的千騎營和武懿宗的金吾衛井水不犯河水,他拿什麼去制約人家? 巡捕差役都不用你出,只叫人提供一些熟悉長安地理的官員配合他們的抓捕行動,柳徇天還如何搪塞。他只好硬著頭皮把能找到的官員都召到府衙,也不管他們牢騷滿腹,一股腦兒丟給陳東和胡元禮折騰去了。 胡元禮和陳東馬上安排這些人,引著千騎營的甲士走街竄巷、蹲坑守候,抓捕漏網之魚去了。 ※※※※※ 灞上一場械鬥,雙方各有死傷,很快就進入了相持階段。雙方首腦都清楚,他們雙方的力量勢均力敵,手下人即便都拼光了,怕也決不出個勝負來,況且那時決出勝負也沒有意義了。 只不過有一件事,是他們雙方都不清楚的,那就是:眼下這種勢均力敵的局面本就是有人故意促成。這時候他們開始覺得,先前有人使用的「擒王斬首」戰略,或許是解決爭端的最有效手段。 那些普通的幫眾其實最在意的是有沒有飯吃,至於船是誰的、打的誰的旗號,他們並不在乎。若不然李黑也不可能在果斷斬殺幾個持反對意見的管事之後,就能把蛟龍會兩千人馬順順當當地併入順字門。 他們現在要想取勝,似乎也得用這樣的手段,只要斬其首腦,餘眾就是一盤散沙。雙方都注意到這一點後,暗殺便層出不窮了。 圈子門門主傅老三首先遭殃,請來的保鏢一死一殘,他自己則在伏擊中丟了性命,緊跟著日月盟的漕拳掌舵盛隆被人暗殺,天鷹幫魏勇唐被人行刺,僥倖逃得一命,卻也受了重傷。 一系列的刺殺事件,使得雙方首腦人人自危,出入必前呼後擁、坐臥必戒備森嚴,街頭已經很少看到行人,一種詭異的平靜,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波。整個灞上全然沒有了過年的喜慶氣氛,只有寒意,刺骨的寒意。 發生在灞上的這一切,近在咫尺的長安城竟無人察覺,這其中陳東和胡元禮主導的聲勢浩大的春節嚴打固然牽扯了長安官員的主要精力和注意力,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官府對灞上漕夫這個特殊群體的一貫忽視。 一直以來就是這樣,朝廷也罷,地方也罷,他們都知道漕河的重要,也都知道漕運的重要,可是在這過程中,唯獨忽略了人的作用,忽略了那些搏風擊浪,駛著漕船、通過漕河,把漕糧運到京城的那些漕夫。 因為重視漕河,所以朝廷會撥專款疏浚河道、修壩立閘;因為重視漕運,所以專設漕運官員,從糧食的徵集到運輸再到入庫保管的每一個步驟都制定了詳細的規則。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沒人提起那些漕丁,也許是因為他們知道這些漕夫祖祖輩輩就靠這一行吃飯,不用擔心他們消極怠工,不用擔心他們逃亡流失,才會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於是,漕夫們聚集的灞上和近在咫尺的長安城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即便有些城裡人知道了這裡的一些事,也因為事不關己、因為灞上的一貫野蠻血腥而置若罔聞。 可是,這種封閉與獨立並不是絕對的,尤其是那些幫會首腦,他們可以想到利用漕口牽線搭橋,收買官員為其所用,這個時候又怎會想不到讓官府來發揮作用? 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等西盟首腦聚到了一起,秦則遠開宗名義地道:「馬上就到上元節了,一過上元節,咱們就得安排下揚州的事,可是這裡的事不解決,怎麼走?老夫以為,要打破目前局面,唯有請官府出面了!」 太平幫幫主袁志恆蹙眉道:「這個恐怕很難。那些當官的都是翻臉不認人的主兒,咱們許給他們好處,他們給咱們提供便利,這是一樁買賣而非交情,想讓他們為咱們赤膊上陣,不可能!」 在他身旁坐著傅老三的兒子,傅老三被刺身亡,他剛剛繼任幫主,身上還穿著孝衣,他雖背負父仇,卻不是一個魯莽之輩,聞言道:「袁幫主所言不錯,況且對方背後也不是沒有官員撐腰,聽說那喬家漕口還是獨孤世家的人?」 秦則遠道:「我已經打聽過了,獨孤世家當年雖是關隴豪門,現在已今非昔比了,獨孤世家就是因為在朝堂上失了勢,這才轉向工商以牟利益,你們不要被世家的所謂名頭給嚇住。 那些官兒們我們餵了這麼久,就不該為我們出把力?他們的確不在乎咱們,但是他們在乎自己的權威受到別人的挑戰,所以咱們只要有心想要他們出面……,兩位都是聰明人,不需要我說的更明白了吧?」 二人遲疑片刻,對視了一眼,緩緩點頭道:「就依老爺子!」 於此同時,順字門和日月盟、三河會的首腦也在商討對策。兩邊已是水火不容,可是待到春暖花開日,雙方卻是要在同一條河上討生活的,如果不能把爭端地灞上解決,再延伸到水上去,那損失就太大了。 對於事情鬧到今天這一步的緣由,他們已經忘記了,他們記不清如何與其他幫派起的磨擦,如何與順字門結的盟,他們只知道現在已是騎虎難下,如不盡快解決爭端,他們將如早春時節錯過播種的農夫,這一年都沒有收成了。 「一不做二不休,咱們乾脆拆了他們的堂口!」說話的是喬木,當初的病獅如今兵強馬壯,也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黃雲山抬起眼皮,沉沉地看他一眼,道:「喬老弟有何良策?」 喬木道:「打是不能再打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太傷元氣;我覺得咱們應該借用官府的勢力壓住他們的威風!」 黃雲山微微一怔,遲疑著搖了搖頭:「不妥,你們雖把文斌順利送進了大牢,那是因為蛟龍會倒了,他們的後台又不夠硬。其實,城中權貴甚多,很多人未見得會買獨孤家的帳。 我們現在的對手財雄勢大,遠非蛟龍會可比,給他們撐腰的都是長安城裡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如果我們能請動官府,他們也能,到那時,我們雙方都成了砧板上的肉,結果如何,已經由不得我們說了算了。」 喬木微笑道:「黃前輩耳目靈通,獨孤家的底細也一清二楚,不過,黃前輩所言本來是沒有錯的,現在情形卻有些不同。」 黃雲山眉頭一挑,道:「有何不同?」 日月盟的敢千回也瞪大了眼睛,認真傾聽著。 喬木道:「兩位都知道,我順字門漕口掌舵是獨孤文濤,他是獨孤世家的人,他有一位堂兄,名叫獨孤諱之,現在禁軍羽林衛千騎營,官居郎將之職。現在,這位郎將就在長安,他之所以在此,是因為……皇帝即將遷都!」 這個消息對黃雲山和敢千回來說都有些震撼,他們確實知道京城來了一大批官員,還有一支禁軍,但是對於他們此來長安的目的卻不甚瞭然,倒是聽說有工部官員來長安,要疏浚整治河道,他們很是打聽了一番細節,看看是否有利可圖,不想卻從喬木口中得到這麼一個消息。 那些世家即便敗落,官面上的消息還是遠比他們靈通的,喬木既說這個消息來自獨孤家,那應該就不會錯了,兩個人幾乎同時想到皇帝遷都後,長安漕運將更加興旺,心中先是一喜,繼而想到眼下僵持對峙的困局,又不禁眉頭一皺。 喬木沉聲道:「這一批人來的不只是禁軍,也不只是工部官、戶部官,還有刑部、御史台的一眾官員,兩位不妨想一想,法司官到長安,是來幹什麼的?」 隨著喬木的描述,一副清晰的局勢圖在黃雲山和敢千回面前徐徐展開:皇帝要遷都,可她闊別長安已有二十年,當然需要對長安先做一番整治修繕。 於是她派戶部來瞭解民生普查戶口,派工部來維修宮室、修橋鋪路,派刑部來抓捕為非作歹以武犯禁者,那麼御史台的言官來做什麼呢? 皇帝身邊也有個遠近親疏的區別,現在皇帝要遷都回長安,這些親近的人怎麼辦?當然需要長安這邊有人騰位子出來,貪官庸官要清洗,皇帝不信任的官員也要趕走,御史台就是來找碴的。 現在灞上風雲變幻,長安城裡更是雨驟風狂,長安官場正面臨著重新洗牌的局面,我們多年經營結交下來的那些官員可能下一刻就調任遠方,既然如此,何不讓他們最後為我們出一把力?他們就不想下台之前再撈一把? 喬木的話黃雲山和敢千回聽的很明白,但這並不能打消他們心頭的疑慮。 等喬木說完,敢千回道:「如果是這樣,倒不虞他們不為我們所用,但是,我們可以這麼做,我們的對手也可以這麼做,你如何確定,讓官府介入我們之間的爭鬥,勝利的會是我們這一方呢? 喬木道:「我方才說過,獨孤諱之在千騎營為郎將,而千騎營的主將楊帆與刑部和御史台派駐長安的那些官員私交甚篤,你們說,這一仗,誰能贏?」 黃雲山和敢千回對視了一眼,一齊點了點頭!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七章 先下手 上元第三天,夜,大雪。 皇帝在年前就下達了旨意,在元旦那天正式更改年號,大赦天下。如今已是大足元年,這個年號的由來,是因為楊帆去房州營救廬陵王,因事入獄時為了脫困,在獄中偽造金甲神人降世遺下巨大足印,皇帝才改了年號。 雖然武周朝的年號改的容易,天上出現一顆大星、皇帝長了一顆新牙,都可以成為改年號的理由,但是畢竟這一次年號是因為楊帆而改,坐於芙蓉樓上的楊帆心中頗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有多少人可以在歷史上留下這樣的印跡? 大雪紛紛揚揚,灑滿了曲池,樓下的紅梅於雪中怒綻,重瓣粉朱,雪裡映紅,令這寺廟樓宇、園林江水都多了份暖意。各種燈綴滿了枝頭,把枝頭花瓣照得晶瑩剔透。 楊帆酒意半酣地推開窗子,迎著不斷飄入的雪花,俯瞰著夜色燈影下的曲池。曲池江上白茫茫一片,但楊帆眼中依稀仍是一江池水,半江綠葉,伊人那窈窕身姿,著一身荷香、乘一葉蘭舟,向他凝睇微笑。 耳畔似有環珮叮噹,輕輕敲在楊帆的心頭,寧珂的容顏如一朵盛開的蓮花徘徊在腦海裡,可伊人那傾城一笑,他縱然願用世間一切去換,卻也再無法讓它重現了。 有人正在江畔燃放煙花,燦爛的煙花乍然一亮,恰似伊人正端坐在桂花樹下,殘陽如血,桂花香飄,一煙裊裊,芊芊玉指捲著和煦的晚風,伴著紛落的花瓣,為他奏出一曲琴音。 楊帆慢慢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的濕潤已然不見,他輕輕關上窗子,室中的暖意立即又包裹了他的全身,楊帆沒有回頭,只是那麼站著,靜靜站了許久。一襲白衣,卻不似姜公子那種孤高自傲的冷峭,反有一種溫潤如玉的感覺。 身後,獨孤宇默默地站在那兒,凝視著楊帆的背影,他似乎知道楊帆在想什麼,心中有些安慰、有些酸楚。 楊帆慢慢舉起杯,輕輕呷了一口杯中的酒,酒已冷,入喉卻如一團火,等那劍南燒春在胃裡燃燒起來的時候,楊帆稍帶些低啞的聲音道:「大足是個好兆頭啊,就讓我們把他們……一腳踢開吧!」 …… 天鷹幫漕口舵把子徐林下了車,前邊有小廝提著燈籠,朝巷子裡走去。 巷子雖寬,但巷中積雪未掃,車子已駛不進去。 一陣風來,將雪捲進衣領,有些冷,徐林緊了緊披風。 這是上元第三天,街上觀燈的人已經不及前兩天多,再加上今夜大雪,所以街頭更是冷落。當然,這只是相對於前兩天來說,總的來說街頭還是很熱鬧的,巷中也不斷人來人往,千姿百態的燈籠還在茫茫大雪中泛著朦朧的光,信步走去,彷彿置身於童話世界。 灞上各大幫派的漕口掌舵紛紛出動,進城尋找他們的後台。其實他們此前已經來過幾天,但是一直沒有見到他們想找的人,並不是這些官員應酬太多夜不歸宿,而是因為刑部陳東和御史台胡元禮的春節聯合整頓行動正進行的如火如荼,幾乎所有的官員包括一些閒官都被他們借調去了。 陳東和胡元禮把這些人一借到手,就讓千騎營的官兵把他們看管起來,美其名曰「避免走漏風聲」,以致這些人天天都在官兵的眼皮子底下,連晚上都要住在軍營裡,雖說這令官員們非常不滿,但是陳東搬出天子即將西幸,要把長安整治成一片清明世界的大義理由,他們也無法拒絕。 更何況胡元禮還捋著鬍子,很陰險地說過一句:「那些通緝犯人之所以能在我們實施抓捕前逃之夭夭,必是有人通風報信。通風報信者自是被收買的長安官員!」這些官兒們為了避嫌,只好主動配合,從不稍離他們的視線,以此自表清白。 直到今天,這次聯合整治打擊清理治安運動據說以豐碩的成果取得圓滿成功,這些辛苦了半個月的官員們才得以回家與家人團聚,而那些翹首以待的灞上各幫派的漕口掌舵們也才得以見到他們。 徐林來到一處青磚漫地、白石為階的宅邸前,小廝提燈上前扣響了門環,聽到主人在家的消息,徐林喜不自勝,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門口,一束燈光在縹渺的雪花中向二進院落移去。 …… 圈子門的漕口掌舵馬遷此時正在長安府錄事參軍高經潛的的書房內。 大唐各州府普遍都有閒冗官員,官員定額都遠遠高於實際應配備的官員,也就是有官無職只領俸祿的官員。同時有些事務繁忙的州府,在定額之外也常設置超出定額的實職官。 比如,作為陪都,長安府應有錄事參軍事一員,但是實際上長安府司錄參軍除了楚天行還有這位高經潛,也是實職官員,長安府另外還有三名司錄參軍,但那三人就是有官無職,並不負責具體事務。 馬遷把發生在灞上的事情向剛剛回到府邸的高經潛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除了講述東盟諸幫如何的囂張跋扈,就是很巧妙地暗示背後支持東盟諸幫的官紳勢力是如何的肆無忌憚,絲毫不把高參軍等人放在眼裡。 高經潛明白馬遷的話裡有挑唆的意味,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馬遷攤放在桌上的一匣黃金和幾張房契和田契。 長安官場中的人大多都知道今年所謂的皇帝巡幸西都長安,其實就是要把都城遷回長安,只是現在還沒公開向天下宣佈而已。而皇帝一旦遷都,必然要從都城洛陽帶來大批官員,長安原有官員即便不受到清洗大多也會被調離,為皇帝的親信們騰挪位置。 高經潛從資歷、背景上來說,還不足以讓他留在長安,被調離是必然的,到那時,離了漕運這條線,不能再給漕幫提供便利,也就不能從他們那裡收受足夠的好處,那麼在臨走之前撈上一筆,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高經潛在房中緩緩踱著步子,燈影把他的身影投放在牆上,陰影中有金色的閃光,就像倒映的河水,那是一匣黃金在燈下的反光。 高參軍站住了,望著那投影中的金光,沉聲道:「明日一早,本官會派人去,他們背後的人不會沒有動作,你們的手尾要乾淨些,不要被人抓著把柄!」 馬遷大喜,連忙一揖到地:「參軍放心,學生早有安排!」 …… 長安司馬趙昊晨的府邸中同樣迎來了一位客人,客人是太平幫的漕口掌舵唐龍,唐龍同樣攜來一份厚禮,一份很難令人拒絕的厚禮,所以趙昊晨猶豫不決。 趙昊晨是長安府令柳徇天的心腹,一旦皇帝西遷,他或許不能再擔任司馬要職,但是作為帝系心腹的柳徇天一派,他未必會被調離長安,所以他希望這段時間平平安安,無過即是功,平安度過皇帝遷都的動盪時期。 本著這一目的,他現在是不想做什麼事的,尤其是站出來替太平幫出面,直接利用官府勢力打壓其他漕幫。但是太平幫的這份禮物實在是太厚重了,足有往年孝敬的五倍以上,而且唐龍還親口許諾,如果能一舉幹掉東盟諸幫,從此由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獨攬灞上漕運,那麼每年的孝敬都將增加四成。 思量許久,趙昊晨暗想:「陳東和胡元禮為了皇帝遷都,可以在長安嚴打整治,我們作為長安地方官員,整頓長安周邊地區豈不也是名正言順?大家都是為了讓皇帝遷都時長安一片清明嘛,我這次出手,倒是正好利用了時勢,既迎合了欽差又挾帶了私貨,事情若辦的好,皇帝龍顏大悅,說不定倒有利於我更進一步!」 想到這裡,趙昊晨暗暗下定了決心。 …… 開國縣侯王世修的府上同樣來了客人,聽了客人講述的經過,王縣侯冷笑連連:「獨孤世家?獨孤世家早就敗落了,在官場中他們獨孤世家已經沒甚麼影響,他們眼中既然沒有本侯,那本侯就讓他們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王縣侯拍著一匣重禮,對來客傲然挑眉道:「你放心,回去對你們幫主講,這件事,本侯管定了!不就是一個什麼狗屁順字門麼,本侯就平了它,叫獨孤家的人曉得,長安城裡究竟誰說了算!」 …… 翌日一早,長安縣尉吳駱然邁著大步進了縣衙。 一路上,爆竹滿地,殘破的燈籠散碎的到處都是,剛剛過完上元都這樣,各坊坊正還沒來得及安排坊丁清掃,未出正月都是年,懶散點是正常的,不過在喜歡乾淨的吳縣尉來說就有些難以忍受了。 吳縣尉趕到縣衙,同僚們見了紛紛拱手問好,吳縣尉笑吟吟地還著禮,正想著去見見縣尊,熊捕頭忽然急匆匆趕來,一見吳縣尉便道:「少府可算到了,卑職剛剛得明府急令,請少府帶隊,率本衙三班捕快去萬年縣衙共同行動!」 吳縣尉大驚道:「陳欽差和胡欽差又有什麼主意了?」 熊捕頭苦笑道:「這一次卻不是欽差們在折騰,據說是趙司馬、高參軍、王縣侯等人聯名向府衙進言,說是灞上漕夫結幫拉派,尋釁鬥毆,死傷多人,少尹下令,長安、萬年兩縣聯合行動,整治灞上治安!」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八章 黃雀在後 長安縣尉吳駱然帶領三班捕快急急趕到萬年縣衙,就見萬年縣三班捕快早已集結完畢,不但萬年縣尉郎溫在場,而且長安府司錄參軍高經潛也在。 高經潛昨夜收了圈子門饋贈的厚禮後,決意給順字門一個教訓,一大早他便趕到府衙,向長安少尹齊安潤反映灞上治安問題,不想國子監祭酒李劍白也在。 齊少尹的兩個兒子都在國子監就學,所以齊安潤與李劍白關係一向密切,因此高經潛雖見李劍白在場,卻也並未多想。 他要插手灞上之事雖是出於私心,但名義卻是堂而皇之的,因此雖見李劍白在場,倒也沒有遮遮掩掩,仍是開誠佈公說明來意,不料他剛一說完來意,就見李祭酒露出一抹怪異的神色。 高經潛何等精明,旁敲側擊地一問,原來李祭酒也是為此而來,高經潛馬上便知道,這李祭酒定然也是某一幫會的後台,好在兩人目標一致,要整治的都是順字門一方,這一來二人的關係立即親近了許多。 二人說說笑笑地正欲離開,長安司馬趙昊晨和開國縣侯王世修也聯袂趕到,這二人義憤填膺地向齊少尹反映的也是春節前後灞上各幫明爭暗鬥,造成大批漕丁傷殘的事情。 趙司馬更是說道:「如今皇帝西巡在即,朝廷已有欽差大臣來長安專門治理關內治安,灞上治安不靖,長安司法官員難辭其咎,應響應朝廷策令,對灞上豪強嚴厲打擊!」 這麼多官員過了上元節便不約而同地趕到府衙對灞上治安提出質疑,齊少便知其中必有緣故,不過眾人所提的理由名正言順,齊少尹也不多問,馬上答應下來,並順勢指令由高參軍負責此事。 高經潛聽了暗喜在心,因縣尉吳駱然還未趕到,他便先行去了萬年縣衙。吳駱然率長安縣抽調的捕快六十餘人趕到萬年縣衙後,高經潛已經對萬年縣三班捕快做了一番訓示,吳駱然一到,高經潛便催促兩縣捕快立即出發,向灞上開拔。 長安分為長安、萬年兩縣,兩縣縣衙與州府衙門同在一城,但兩縣聯合執法這還是首次。兩縣抽調的捕快共計百二十人,浩浩蕩蕩奔赴灞上。 御史台推事院推官文傲打著哈欠,懶洋洋地從萬年縣衙裡出來,衝著遠去的眾捕快背影冷冷一笑,馬上吩咐人牽來自己的馬,離開萬年縣衙,翻身上馬,一陣風兒似的向御史台趕去。 這些日子文傲一直長駐萬年縣衙,就在縣衙側院裡住著,萬年縣衙有點什麼風吹草動,哪裡能瞞得過他? 往年一過上元節,就是灞上最繁忙的時候,清閒了兩個半月的漕丁們要去見過本幫各房管事領取任務,一些先遣人員要馬上準備開赴揚州籌備今年的漕運事宜,停泊了一冬的船隻要做最後的檢修護理…… 可今年灞上卻依舊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冷靜,碼頭上冷冷清清,一條條漕船依舊停泊在那兒,一條條光禿禿的桅桿就像冬天的樹木,依舊不見半點春色。甲板上連積雪都未除去,甚至連腳印都沒有半隻。 鎮上也是一片蕭條,街上難得看見幾個行人,平素那條最繁華的中心街道連一個行人都沒有,就連小孩子玩耍都自覺地避開了這條道路,這條路已經成了東盟和西盟兩派勢力區域的分界線。 這可苦了那些依賴灞上漕丁過活的酒館和妓院,眼見兩派和解遙遙無期,許多人已從灞上轉去長安城西謀生了,那裡是從西域過來的駝隊最主要的入城路徑,大批的腳夫力工都集中在那兒,是長安另一處畸形繁華之地。 然而,伴隨著白天的冷清,夜晚的灞上又是最熱鬧的,時不時的就會在某一處地方響起一片喊打喊殺的聲音。兩大同盟間的爭鬥從未停止過,夜間的偷襲和攻擊也從未止歇,已經有許多漕夫因之受傷。 這天上午日上三竿時,灞上冷清與寧靜突然被打破了,一群青衣皂靴,手提鎖枷、身佩腰刀的捕快赫然出現在灞上,繼上次蛟龍會幫主文長興靈前一批捕快突然出現,鎖走蛟龍會少幫主文斌之後,多年以來這是灞上第二次出現公差。 整個灞上一片安靜,無數雙眼睛從牆頭、房上、門縫裡觀察著,很快他們就發現,這一次公差針對的目標是東盟諸幫,一隊隊捕快巡檢直接闖進了東盟諸幫主要人物家的大門。 近來因為東西兩大同盟間的爭鬥,這些幫派的主要人物家都有大量的打手護衛,像幫主一類的重要人物家裡甚至還重金聘請了技擊高手保家護院,但是他們這一回面對的是官府的公人,除非他們決意造反,否則又如何敢抵抗。 很快人們便驚訝地發現,就連順字門門主喬木、日月盟盟主敢千回、三河會會主黃雲山都被鎖拿出來,他們幫裡的許多管事和弟子跟在後面,一臉驚怒,卻終是不敢出手,他們都是朝廷控制之下的百姓,賴以為生的漕運更是朝廷給的飯碗,哪有膽量對官府中人動手。 萬年、長安兩縣的捕快們到了一向陌生的灞上也是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一個個鋼刀出鞘,嚴密防備,一俟抓到東盟各大幫派首腦,馬上快速撤離,等他們離開灞上鎮後,西盟各幫弟子立即跑上街來,歡呼雀躍,好像剛過大年一般。 整個灞上鎮都沸騰一片,東盟諸幫的首腦被一網打盡,這一下他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而東盟各幫弟子則垂頭喪氣,面對西盟諸幫弟子的一些言語挑釁或肢體摩擦也全不反抗,一旦失了主心骨,他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李黑、嚴世維、喬森等大管事一臉如喪考妣的模樣,追著被抓的喬木一直出了灞上鎮,眼看著公差押著各幫首腦向長安城走去,才陰沉著臉返回順字門的堂口,一路面對西盟幫眾的冷嘲熱諷也是一言不發。 可是一進順字門的大廳,李黑臉上的陰鬱之色便一掃而空。順字門的重要人物都知道今日之變,尤其是他,他掌控著順字門下最大的一股力量,如果不讓他知道順字門早有後手,誰也無法預料他會做出什麼反應。 對這個心狠手辣的老傢伙,古竹婷既用且防,該讓他寬心的地方是不能有所隱瞞的。而李黑正因為知道順字門還有底牌,所以顯得非常淡定,他能穩住,整個順字門自然也就穩住了。 高經潛騎在馬上,偶爾回頭一望,看見被抓的敢千回、黃雲山、喬木等人垂頭喪氣地戴著大枷踉蹌趕路,不禁暗暗冷笑。說實話,來灞上抓人時,他心裡也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生怕這些桀驁不馴的江湖人真會不惜一切動手反抗。 那樣的話,雖說灞上這些漕夫公開抗法注定要完蛋,可他們這一百來人首當其衝,肯定要先完蛋,如今抓捕這麼順利,高參軍不禁暗暗鬆了口氣。 離開灞上僅三里,遠遠便看見了長安高大巍峨的城門,城門處突然衝出一哨人馬,如同兩道黑龍,遠遠包抄過來,高經潛心中一喜,暗道:「少尹做事當真妥當,這是調了官兵前來接應麼?」 馬蹄聲越來越近,由微弱到響亮、由沉悶到清晰,頃刻間,大地顫抖,蹄聲如雷,盔甲碰撞的鏗鏘聲也也清晰可聞。僅僅兩百餘騎,聲勢竟如千軍萬馬,宛如一道颶風,呼嘯而來。 旗旛招展,馬躍如龍,馬上的騎士俱都是黑衣黑甲,長槍大戟,看起來殺氣騰騰,如此戎裝可不是普通的長安駐軍,乃是天子親衛——千騎營將士。這半個月來,千騎營官兵一直配合刑部整頓治安,高經潛對他們已經很是熟悉。 高經潛一見動用了千騎官兵,還以為是刑部陳郎中聞訊主動請纓,帶兵來掃蕩灞上了,連忙一提駿馬迎了上去。 對面兩隊騎兵並列而行,沿著官道左右,與他們一行人甫一接觸,便片刻不停地包抄下去,對整個捕快隊伍形成了嚴密的包圍警戒態勢。 高經潛獨自策馬向前,馳至近處,只見正前方有兩匹馬,馬上端坐一文一武兩名官員,文官是刑部郎中陳東,那武將他也認識,曾經要他引路,抓過長安逃犯的,乃是千騎營一員郎將,名叫馬橋。 高經潛大笑上前,拱手道:「陳選郎、馬將軍,有勞兩位相迎,灞上群梟懾於朝廷威嚴,不敢反抗,已經束手就擒了!」 陳東突然把臉一沉,喝道:「誰來相迎於你?大膽高經潛,本官接到百姓舉報,告你串通灞上豪強,欺壓良善百姓,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來啊,把高經潛一行人給我拿下,押至行轅候審!」 高經潛一聽不禁目瞪口呆,失色道:「陳選郎,你……你這是……」 馬橋一手持韁,另一隻手把馬鞭向前一指,厲聲喝道:「自高經潛以下,所有人等統統拿下!」 已然對萬年、長安兩縣捕快形成合圍的千騎官兵齊齊把手中鋒利的長槍向前一指,攢刺如蝟,厲聲喝道:「棄械,就縛!」 吳駱然和郎溫兩個縣尉面面相覷:「這是什麼狀況?」 與此同時,又有一隊騎兵滾滾而來,從官道一旁白雪皚皚的沃野中呼嘯而過,幾員帶隊武將猩紅的披風飄揚於空,宛如一朵朵紅雲,所去的方向正是灞上。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六十九章 中盤絞殺 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的弟子們像過大年一樣招搖於灞上。 五行會的榮樹呼朋喚友地到了常去的一家酒館,見酒館仍舊在打烊,便在門上「砰砰」地拍打起來:「開門!開門!老胡,你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起來做生意?」 過了一會兒,窗子開了半扇,掌櫃的胡雄睡眼惺忪地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四下看看,見他這副模樣,榮樹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指著他道:「瞧你那慫樣兒,趕緊起來做生意!順字門、三河會、日月盟的龍頭大哥都被官府抓走了,從此我們就一統灞上了,明白嗎?趕緊開門做生意,我們要慶祝一翻,把你店裡最好的酒都搬出來!」 「哦!哦!好勒!」 胡掌櫃的欣喜若狂,連忙答應一聲,關上窗子便往身上套衣服,又順手在還懶躺在榻上的婆娘肥臀上拍了一巴掌,吼道:「快起來,別睡了,灞上太平了,哈哈哈……」 渭河碼頭上,船老大李晴川興沖沖地跳上甲板,愛惜地撫摸著自己那條船的船舷,見甲板上滿是積雪,便向手下幾個夥計喝道:「都懶洋洋的幹什麼,快點清掃,馬上就得奔揚州去了,從此咱們獨霸漕運,大家都有好日子過了,誰他娘的想當懶蛋,老子可不用他。」 這時,另一條船的船老大楊江波孤零零地出現在船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李晴川趴在船舷上,揚聲喊道:「楊江波,楊老四,哈哈,你們三河會馬上就要完蛋了,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楊老四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沒有說話。 李晴川笑嘻嘻地道:「兄弟我得承認,你使船的本事的確是好!雖說咱們幹過幾架,你還打傷過我的腿,不過呢,李某人寬宏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你要是沒了出路,以後就到李某船上做事如何?爺賞你碗飯吃!」 楊老四拂袖而去,李晴川哈哈大笑。 西盟諸幫弟子充斥了灞上,到處都是一片耀武揚武的景像,而東盟諸幫弟子要麼閉門不出,要麼聚攏在幫主府邸前後,雖然幫主已經被抓走,但是兩大掌舵、眾多的管事還在,他們一個個沉默不語地站在那兒,等著這些人拿出一個主意來。 幾乎所在東盟首腦的府邸都大門緊閉,有些聞訊來晚的管事趕到,弟子們便沉默無聲地閃開一條道路,目送他匆匆走過,角門兒及時打開,候他進去馬上又緊緊關上,各幫重要人物都在緊急商討對策。 就在這時,一陣人喊馬嘶,無數身穿戰襖、外套半身皮甲,全身黑色衣裝,弓刀弩矢齊備的騎士出現在灞上,他們手持的紅纓長漆大槍粗大沉重,整體漆成黑色,精鋼打造的鋒利槍刃上血槽宛然,再襯以熊熊烈焰般鮮紅的槍纓,煞氣迫人。 灞上歡呼的人群登時安靜下來,多少年來,連官府差人都罕至灞上,可今兒不但公差捕快們來了,居然連官兵都來了,許多人都手足無措起來。 一些鞍側掛著繪有猛獸圖案的黑色生漆牛皮騎盾,身穿威武鐵鎧,外罩半臂戰袍、腰挎橫刀的騎士,顯然是一隊隊騎兵的指揮,他們每人率領九名騎士,分別衝向一條條羊腸般曲折狹窄的小巷,厲聲喝道:「所有人等立即回家,不得擅自出入,違者殺無赦!」 楚狂歌和獨孤諱之身著金色明光鎧,殺氣騰騰地出現在長街街頭,獨孤諱之銳利的目光四下一掃,便定在等在酒館門口的榮樹身上,獨孤諱之向他一指,森然問道:「你,什麼幫派的?」 榮樹左右看看,左右的夥伴嘩地一下閃開了距離,榮樹訥訥地道:「小……小民是五行會的。」 獨孤諱之道:「好的很!本將軍獨孤諱之,奉命抓捕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等一眾聚眾滋事、擾亂治安的幫派首領,你給本將軍帶路!」 獨孤諱之? 聽到的人馬上就想到了順字門的漕口掌舵獨孤文濤,獨孤家來人了!東盟的報復竟如此之快!他們才剛剛歡呼了一刻鐘的時間,形勢便整個兒發生了逆轉,西盟的人請動了萬年、長安兩縣公人聯合執法,而東盟……居然請來了官兵! 「砰!」 剛剛卸了兩扇門板的胡雄手忙腳亂地又把門板安上,衝著還站在堂屋裡發呆的婆娘屁股踢了一腳,壓低嗓門吼道:「滾回屋裡去,看緊小五小六,別讓他們到街上去!」 從碼頭回來的楊老四呆呆地站在長街盡頭,當他終於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之後,突然一聲狂笑,返身便往碼頭上狂奔,李晴川在船頭遙見楊老四狂奔回來,笑嘻嘻地調侃道:「怎麼,想通了?想到李某船上做事,先給老子跪下,磕三個響頭!」 「我呸!」 楊老四挺起胸膛,傲然道:「請動幾個公人了不起麼?我們幫主連官兵都搬來了,哈哈,跟我們三河會鬥,就憑你們,也配!呸!」 李晴川傻了,手中一盤纜繩一鬆,就向河裡哧溜溜地滑去…… ※※※※※ 萬年縣、長安縣聯合執法,抓了順字門喬木、日月盟敢千回、三河會黃雲山,行至半途,卻被刑部陳東帶人趕到,截住兩縣公人,以證人名義搶走這三大幫會首腦,又以勾結豪強欺壓良善為名,把錄事參軍高經潛、萬年縣尉郎溫、長安縣尉吳駱然以及百餘名公差巡捕全部抓走,交由推官文傲看管。 這還不算,刑部郎中孫宇軒還帶千騎營楚郎將、獨孤郎將趕赴灞上,將五行會秦則遠、太平幫袁志恆、圈子門傅彩堯、天鷹幫魏勇唐等首腦人物一網打盡。消息傳開,在長安官場登時激起一片軒然大波。 國子監祭酒李劍白、長安府司馬趙昊晨、開國縣侯王世修,一起找到少尹齊安潤,齊安潤對刑部的舉動大為惱火,雖說他與灞上諸幫並無聯繫,可此次行動卻是得到他首肯的,這無疑是對他的權威的一個大挑戰。 齊少尹馬上帶人趕去見柳徇天,柳徇天並無意與欽差衝突,但這並不意味著擔著欽差名份的人就可以在地方上為所欲為,嚴重挑戰他的權力和利益的人,他是不會坐視的。如今找到他的人,有他的副手、有他的親信、有他的支持者,他不能沒有一個態度。 何況,刑部做這件事,事先並沒有和他通氣,這就是對他權威的挑戰,而這些長安官吏的利益受了影響,最終影響的也是他的利益。 整個官場就像一棵大樹的樹根,他是一條主根,下邊的官員就是一條條支根,再下面的官吏就是每條支根下面無數的根須,由此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利益網。 鬚根受損,支根必然受損,支根受損,彙集到主根的營養必然也大為減少,放到長安官場也是一個道理,柳徇天作為長安府令,他本人位高權重,不會直接與灞上那群草莽打交道,但是他手下的官吏們會。 這些官吏們得了灞上漕幫的孝敬,每人分潤出一部分交到上一層官吏手中,上一層官吏每人再拿出一部分從各個地方得到的孝敬,再輸送到他的手中,他在京中有更強的後台,逢年過節、大事小情時也要時時「上供」,這就是一條完整的利益鏈。 陳東、胡元禮在長安打擊那些潑皮混混、整頓治安,又是挾大義名份,這些他可以容忍,但是做出傷及整個長安官場根本利益的事情,他就必須得出面了,平時別人向他輸送利益,為的不就是關鍵時刻得到他的庇護麼? 然而,刑部兩位欽差給出的理由令他不敢輕舉妄動,他不知道刑部兩位欽差具體掌握了什麼證據,又是受何人告舉,才做出與長安地方官員悍然決裂的舉動,老謀深算的柳徇天思量許久,對齊少尹、李監酒暗授一番機宜,幾人心領神會,馬上離去。 柳徇天又派人去刑部探聽消息,隨即擺開儀仗,離開長安府,逕奔河內王武懿宗的欽差行轅,這兩路欽差是一向不合的,此時情況不明,自己赤膊上陣未免被動,自武懿宗到長安後,對武懿宗的事情一向配合,這時是該武懿宗投桃報李的時候了。 灞上一群草莽間的爭鬥進入了長安官場的視線,灞上這片小江湖上掀起的風波,終於引起了長安官場這片大江湖上的滔天巨浪。 西盟諸幫利用他們所掌握的官場勢力對東盟諸幫實施了打擊,而東盟諸幫的反擊是如此迅速、如此猛烈,事已至此,灞上東西兩盟之間的爭端已經不算什麼了,事態演變成了京派官員同利益受損的地方官員之間的明爭暗鬥。 作為地頭蛇,長安地方官員的反擊同樣迅速。第二天一早,大批被他們鼓動起來的西盟諸幫弟子和被抓人員的家眷集中到了刑部衙門,哭訴喊冤,聲勢浩大。 一個時辰之後,西京太學、國子監的數千名學生就被李劍白等人發動起來,先去長安府請願,再遊行至刑部衙門,向圍觀民眾演講,嚴厲抨擊京都官員騷擾地方,破壞漕運,學子為民請命,可不是名正言順麼? 大雁塔上,楊帆微笑地俯瞰著棋盤般規整的長安城。 還沒到長安時,他就在這座棋盤的一角開始佈局,現在,終於到了中盤絞殺的時候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章 秀才遇見兵 哭喊的民眾堵住了刑部衙門的前後門,男女老少都有,其中有被抓捕的灞上諸幫幫派首腦的家人,也有高參軍、吳縣尉、駱縣尉等被抓官員的家眷,孩子哭大人叫的,彷彿有驚天的冤屈。 刑部衙門大門緊閉,對門外的騷亂置之不理。堵住刑部大門的這些人事先就得到了有心人告知,只可以在衙門口鳴冤,不能衝撞衙門,否則性質變了,反會鬧到不可收拾,因此他們只是在大門外哭訴,並無暴力衝突發生。 當然,刑部衙門裡除了欽差隨員,還有兩百名全副武裝的千騎將士,由楚狂歌帶隊鎮守,如果他們真敢衝進衙門,也討不了好去。 大雁塔頂,楊帆居高遠眺,隱約可以看到刑部衙門前黑壓壓的一片人群。楊帆提起青玉的酒壺,為自己斟上一杯,又將對面一隻空置的酒杯斟滿,陽光斜照,有微塵在光束中輕輕飄浮,靜謐無比。 「喝一杯麼?」 「奴自幼身子虛弱,從不飲酒。」 「說是酒,其實它也算不得酒,只是一杯醪糟,毫無酒力,還有活絡血脈的效果。」 於是,女孩意動,她抿了抿少了幾分血色的嘴唇,接過酒杯輕輕一嗅,又蹙起黛眉道:「味兒不好聞。」 「可它喝起來是甜的。」 好奇的女孩轉眼四顧,見沒有旁人在身邊,便伸出舌尖飛快地舔了一下,味道果然很好。 青玉酒杯,白玉蔥指,線條一般的柔美,交織出一片美輪美奐。酒液清澈、酒杯潤澤、手指白皙,交織出一片盈盈欲滴的質感…… 楊帆想著,微笑著,向几案對面的空氣遙遙舉杯,就唇。 太學和國子監的學生們一路招搖過市,一邊憤慨地向路人控訴著刑部官員們的暴行,講述著灞上漕夫的艱辛與貧苦,宣揚著漕運對長安百姓的重要意義,引著越來越多的圍觀百姓趕向刑部衙門。 學子們比起苦主的家眷底氣足了許多,他們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一腔熱血,正義感十足,所以他們站在刑部門前,向聚集過來的圍觀百姓以及被抓人員的家眷一番慷慨陳辭之後,便推舉出三人作為代表,拍打大門,請求面見欽差。 大雁塔上,楊帆舉杯就唇,一飲而盡,然後持著青玉的空杯,癡癡地看著對面。一束陽光下,渺渺輕塵裡,似乎有一個女孩兒也在飲酒,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 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杯酒。楊帆看著她舉杯、抿酒、下嚥,動人、迷人、撩人……,一個個優雅的姿態先後消失在他的視線,卻定格於他的腦海。那種美麗,讓人願意就此化作她舌尖下的一滴酒,流進她的身體…… 楊帆向那束陽光裡的輕塵微笑道:「他們一直以為沈沐還在洛陽,我們兩個就不會鬥起來,騎豬將軍和我一同到了長安,我們就一定會鬥起來,現在如果才發現真相,那就遲了!其實他們並不聰明,可是你一定早就看出來了,對不對?」 楊帆扶膝而起,柔聲道:「因為,你是世上最聰明的女子,一直都是!」 ※※※※※ 長安國子監位於長安城外郭城的務本坊,國子監在該坊的西部,佔了半坊之地。 國子監祭酒李劍白和幾位主簿、博士、助教此刻正聚集在李祭酒的客廳裡,幾人似乎正在商議什麼事情,從他們的臉色看,廳中氣氛十分緊張。 國子監的人能直接為灞上漕幫所用的人少,畢竟他們只是負責教學,行政權力有限,但入學者多為官紳子弟,通過師生關係,他們可以認識許多子弟作官的長輩,這種人脈關係之廣泛卻是無人可比的。 因之,在灞上做漕口的多是國子監、太學等清水衙門的官員,他們自己不能直接為漕幫提供各種便利,卻因為他們廣泛的人脈,成為為漕幫牽線搭橋的最好掮客,而今灞上出了問題,直接受到利益影響的就是他們,他們自然反應最為強烈。 李祭酒沉著臉道:「刑部還是不肯開門接受學子陳情麼?」 一位主簿道:「是,下官剛從刑部衙門回來,刑部大門緊閉,始終沒有動靜。」 李劍白站起身,負著雙手在廳中緩緩踱了幾步,拳掌相交,斷然道:「他們不開門,咱就闖進去!」 一位博士不安地道:「祭酒,這樣只怕不妥吧,一旦硬闖刑部衙門,這事兒就鬧大了,當今皇帝性情一向強勢,若是慫恿學子們闖刑部衙門,只怕皇帝聞聽之後,反而會適得其反。」 一位助教也道:「不錯!且不說皇帝那裡有何反應,畢竟皇帝還遠在洛陽,只是刑部官是欽差,如今的刑部是欽差行轅這一條,我們就亂闖不得,一旦他們鐵了心要跟咱們對著幹,憑著擅闖公門這一條,他們便能大做文章了。」 李劍白冷冷一笑,乜著他道:「是麼?如果我們抬著先聖之像前去叩門呢?」 眾主簿、博士先是一怔,繼而擊掌大讚:「妙啊!此計甚妙!」 李劍白得意地道:「學生們出面了,咱們為人師表的,為了學生們出面,也算順理成章。走,咱們馬上去孔廟,請了至聖先師,便去刑部衙門!」 孔廟就座落在國子監第一進院落最顯著的位置上,這是一個門闔沉沉的獨立院落。大唐剛剛建立的時候,這裡還不叫孔廟,那時這裡主祭的是周公,一旁配享的才是孔子。到了李世民稱帝的時候,大臣奏請天子恩准,停祭周公,升孔夫子為先聖,以顏回配享。從那時起,這周公廟才變成孔子廟,太學和國子監成了孔夫子一人之天下。 當下,李劍白率領太子監眾主簿、助教、博士等興沖沖地趕到夫子廟,焚香上供,頂禮膜拜之後,便七手八腳地把孔夫子的立像從基座上抬下來,置於抬橋之上,李劍白親自抬大橋左前槓,另有三名主簿抬了其它三扛,眾博士與助教隨行於後,昂首挺胸地向國子監大門外走去。 一群人剛剛出了夫子廟,就聽前方一陣喧嘩,幾個國子監的小吏踉蹌奔來,大呼道:「祭酒,祭酒,有官兵闖進國子監!」 李劍白愕然站住,抬頭向前望去,就見幾十名騎士人如虎馬如龍,一直衝到面前猛地勒韁站住,馬上一位將軍俯首一看,笑瞇瞇地向他們問道:「眾位先生,抬著這木像泥人兒,這是要往哪裡去?」 李劍白怔了怔,大怒道:「此乃為國養士、教化本源之地,賢士之所關也,爾等粗野軍漢,縱馬馳騁,目無餘子,安敢如此耶?」 向他問話的乃是黃旭昶,黃旭昶掏掏耳朵,扭頭向馬橋問道:「馬老弟,這老頭兒說甚麼?」 馬橋想了想,回答道:「他的意思好像是說,這裡是讀書人的地方,乃是斯文之地,嫌棄咱們太粗魯了。」 唐時武將可不比宋時武將地位低下,黃旭昶聽了馬橋的回答勃然大怒,馬上衝著李劍白怒目而視,重重地呸了他一口,用馬鞭指著他道:「放你母親的羅圈屁!斯文人待的地方?斯文人犯了王法,難道不用關進大牢?難道因為你們是斯文人,就得另找個斯文地方安頓你們?真是豈有此理!」 黃旭昶把馬鞭一揮,喝道:「來人!把李劍白、劉欣瑜、王攀、倪嘉斌、徐睿、楊錦文給我拿下!」 李劍白聽了又驚又怒地喝道:「誰命你們來拿本官?」 黃旭昶奇道:「咦?你是哪個?」 李劍白挺起胸膛道:「本官就是國子監祭酒李劍白!」 黃旭昶樂了,道:「好啊!抓的就是你,來人,把他帶走!」 幾名官兵躍下馬來,大步上前就要去拿李劍白,李劍白莫名其妙,心裡發慌,大聲叫道:「且慢!孔聖先師面前,誰敢無禮?」 幾名官兵登時站住,扭頭看向兩位將軍,黃旭昶咆哮道:「扯你母親的淡!依著你的話說,犯了事的讀書人都往這尊泥像後邊一躲,那就都沒事了?跟我們當兵的講理都沒用、你他娘的還講歪理?抓了抓了!」 馬橋陰陽怪氣地譏諷道:「泥瓦木匠拜魯班,織絲養蠶的拜嫘祖,開飯館的拜易牙,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祖師爺,這孔老頭兒就是你們讀書人的祖師爺了吧?我們是武人,不讀書的,你們的祖師爺關我們鳥事!」 兩位將軍都這麼說,那些兵士膽氣大壯,當下一擁而上,扯過李劍白,抖開繩索便綁。四人抬轎,陡然少了一角,好在孔夫子那尊雕像是木頭的,不算太沉,抬具晃悠了兩下,剩下三人趕緊放下,這才避免孔老夫子「斯文掃地」。 與此同時,司馬趙昊晨、少尹齊安潤處,也有一隊官兵闖去,直接把他們抓走,開國縣侯王世修剛剛回到家,屁股還沒坐暖和,也被一隊官兵衝進門來,將他綁了離開。這些日子千騎官兵滿城嚴打,對長安地理已無比熟悉,連一步冤枉路都沒走。 消息相繼送到長安府令柳徇天處,柳徇天聞訊大怒,當即擺開儀仗直奔刑部!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一章 蛛網 柳徇天憋著一腔怒火出了門,他在那燃著火盆、溫暖如春的簽押房內,只穿了一套單薄的官袍,如今衣服未換,連大氅都沒披,便急如風火地闖了出去,等他一路策馬疾馳趕到刑部衙門,已被寒風吹得徹骨生寒,瑟瑟發抖了。 等到隨從通報進去,刑部陳東和孫宇軒姍姍地迎出門來時,柳徇天都快凍僵了。陳東和孫宇軒對那些在門前叫囂的學子、哭鬧的人犯家眷們理都不理,只是笑容可掬地向柳徇天詢問來意。 那些嫌犯家眷其實都是受人慫恿而來,實則沒有膽子衝撞官員,何況有二十多名軍校殺氣騰騰地按刀守在幾位刑部官旁邊,因此他們只在一旁喊冤。 至於國子監和太學的那些學生,雖然群情洶湧,但是其中大多是受人蒙蔽,只有領頭的幾個人才知道內情,卻也因為已經得了吩咐,要等祭酒等人抬了夫子像來再衝衙門,因此按兵不動。 柳御天沉著臉道:「兩位選郎既說收到訴狀,要嚴查灞上漕夫鬥毆、官員受賄縱容一案,本官不知就裡,亦不欲過問,然則兩位選郎又派人抓走本府少尹齊安潤和司馬趙昊晨以及縣侯王世修、國子監祭酒李劍白等人,這又是何緣故?難道本府這些官紳統統與灞上漕運有瓜葛不成?」 陳東訝然道:「柳府令何出此言?本官接到舉報,說是灞上有漕夫拉幫結派,鬥毆生事,造成漕運停頓、多人受傷,內中且有官紳收受賄賂,庇護豪強,是以才差人將一干人等鎖來查問。如今只有涉案的高參軍、吳縣尉、郎縣尉在刑部衙門,且未曾受到任何虐待,至於柳府令所說的各位官員,實非本衙鎖拿。」 柳徇天一怔,狐疑地道:「人真的不是陳選郎抓的?」 陳東不悅地道:「柳府令,陳某有必要遮遮掩掩,狡辭妄言麼?」 孫宇軒撫鬚笑道:「柳府令這一遭是真的莽撞了,你看我們衙門前,人山人海、群情激憤的,不要說這麼多的官員進出,就算我們只是帶入一人,能瞞得過眾人的眼睛麼?」 柳徇天拂然道:「孫選郎的意思是本官撒謊了?」 孫宇軒卻也不惱,笑微微地道:「柳府令何不去御史台看看呢,這長安城裡有權拿人的,可不只是我們刑部!」 柳徇天憬然醒悟,不錯!還有一個御史台,難道那些人是御史台抓的?柳徇天馬上向他們拱拱手道:「兩位選郎,柳某這便往御史台一行,對兩位若有冒犯處,容後致歉!」 柳御天說罷返身就走,急急扳鞍上馬,又向御史台疾馳而去。他穿的本來就少,這一番折騰,已凍得臉色發青,在刑部衙門前耽擱了這一陣兒,心中火氣漸消,理智也漸漸恢復了。 御史台拿人的話,就不像刑部拿人那麼簡單了,御史台不會過問普通的刑事或民事案件,他們只要出手,必定是與官員違法違紀有關,柳徇天越想心中猜忌越重,等他趕到御史台時,已經完全沒有了方才趕往刑部時那種氣勢洶洶的態度。 「胡某不知府令駕到,有失遠迎啊,哈哈哈,柳府令,請!」 胡元禮聞訊迎出御史台,未語先笑,將柳徇天客客氣氣地讓進御史台二堂,二人分賓主落座後,柳徇天馬上向他說明了來意,只是語氣裡再無詰問之意,言辭謹慎了許多。 胡元禮聽他說罷,面有難色地道:「不錯,人確實是被本官拿了,只是此案還在審理之中,有關案情本不該示之於人的,不過嘛……」 胡元禮向柳徇天微微一笑,又道:「府令身為長安守牧,天子重臣,自然不在此例。來人啊!」 胡元禮一聲吩咐,一個小吏馬上走到他面前,躬身肅立。胡元禮道:「將已整理出的卷宗取來!」 片刻功夫,一摞卷宗便堆到了柳徇天的面前,柳徇天將那卷宗打開細細一看,越看心頭越驚,本來一路跋涉,他的身子就凍得有些僵硬了,這時手指似乎僵硬的愈發厲害了,那卷宗一連翻了幾次都翻不開一頁。 這一份份卷宗上面,俱都是這些被抓的官紳所犯下的各種罪行,諸如貪污、受賄,諸如縣侯王世修仗勢欺人、霸佔民田等等,每一樁都查得清清楚楚,有人證、有物證,完全可以據此定罪。 這麼詳盡的資料,絕不可能是剛剛把這些官員鎖拿歸案就能盤問出來並整理清楚的,也就是說,這些東西早就有了,直到今天才正式作為證據,鎖拿那些官紳歸案盤問。 僅僅這些卷宗,就要動用多少人手、耗費多少功夫才能完成?而御史台官員到長安才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又一直陪同刑部在大搞什麼治安整治,他們是什麼時候查到這些事情的? 他們從洛陽來,在長安全無根基,就算這段時間旁的全都沒做,一來就大張旗鼓地查辦這些人的案子,都未見得能得到如此詳盡確鑿的證據,除非本地有什麼手眼通天的人物全力協助,這個人又是誰? 最重要的是,他們如此大動干戈,莫非是朝廷的意思?為什麼我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難道……朝廷對我起了猜忌之心? ※※※※※ 柳徇天從御史台無功而返,對於少尹齊安潤、參軍高經潛、縣侯王世修等人家眷的催問,柳徇天含糊其辭,始終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 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些人身上,他急於知道的是長安官場如此巨大的動盪,究竟是不是出於天子授意,為何作為天子心腹他事先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是不是他已失去了天子的信任。所以柳徇天回到府衙之後,馬上派遣心腹家人趕赴洛陽,伺機打探消息。 眾多官員寄望於柳徇天,而柳徇天卻無所作為,從御史台回來後便坐守府衙,對此事再也不聞不問,眾官員家眷大失所望,但是為官者也好,有世襲爵位在身的皇親國戚也好,都有大把人脈在手,並非只有他一人可以托付。 柳徇天這條路走不通,為了營救親人,眾人便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四處托付其他人來,他們多年營造的關係網發揮了巨大作用,世家、豪門、國戚、權貴、官員……,整個長安都陷入一片風雨飄搖之中。 一些手眼通天的人家甚至已經派人前往洛陽活動,利用他們在京的人脈,直接對刑部和御史台兩路欽差進行攻訐彈劾,武懿宗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他一面暗中煽風點火,一面派人返回洛陽,將內中情形詳細稟於武三思知道。 長安的世家、豪門、國戚、權貴、官員、士紳,就像一個個交叉點,共同交織出了一張龐大的網,這張大網上盤踞著大大小小許多蜘蛛,滎陽鄭宇就是盤踞其上的一隻蜘蛛,他一直盯著蹲在網上另一角的那只姓楊的蜘蛛,可那只蜘蛛卻一直一動不動。 如今整張蛛網突然劇烈地波動起來,波動之激烈似乎要把整張大網撕得七零八落,鄭宇倉惶不已也茫然不已,他看到每一個人都在上竄下跳,唯獨他一直緊盯著的那個人還是一動不動。 可是種種跡象表明,這場動盪似乎和那個人脫不了干係,鄭宇不知道事態將如何發展,也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打算做什麼,在這場動盪中那個人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 鄭宇本來想一直盯著那個人,來個敵不動我不動,靜如處子動如脫兔,但是這張網波動的越來越激烈,他不能不動了,因為已經有人托關係托到了他的面前。同時長安官場無數人受其波及牽連其中,這些人中不乏受世家栽培扶植的代理人,如果這些人損失殆盡,各大世家在長安多年的苦心經營將為之一空,他必須得想辦法制止這場風波! ※※※※※ 洛陽,武三思得到武懿宗的密報如獲至寶,此番為皇帝遷都先遣長安的朝官分成兩派,法司衙門明顯與武氏不是一路人,如果他能籍此緣由將刑部和御史台的人扳倒,武家勢力就能獨佔長安。 以前武氏只注意經營洛陽,目光未免短淺了些,可是誰會想到武則天居然想出了遷都這樣的釜底抽薪之計呢?如今若能利用好這個機會,他們就能搶回先機。然而,早有準備的楊帆和老謀深算的陳東又豈會全無防備?他們在長安攪風攪雨,會不考慮可能來自洛陽的干涉? 更重要的是,武則天之所以決定遷都,於水患威脅之外,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年邁之後產生了落葉歸根的念頭,想要回到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長安城,但是毫無疑問,她的最主要目的是為了確保武李兩家勢力能夠達成一種平衡。出於這一目的,她會坐視武氏一族再把長安囊括手中麼? 洛陽,麗春台。 武則天瞇著老花眼,認真地看著楊帆的密報,楊帆在密奏中詳細闡述了他在長安考察出來的情形,匡算了皇帝西遷後每年長安的糧食用度以及除關中地區自給之外需要從外地漕運的數目,然後又計算了目前的漕運能力。 在他的奏章中沒有那些華麗的詞藻,但是言之有物,甚有說服力。楊帆最後在提出疏浚河道、確保漕運的建議之後,又重點提出了漕上丁夫拉幫結派、內耗嚴重的情況,提議由官方出面,整合漕運,減少內耗,同時還提到了漕運沿途各地官吏盤剝嚴重、大量官員從中漁利的情況,建議朝廷嚴加整治。 武則天看罷密奏,對肅立當面的符清清道:「朕西遷在即,漕糧一事至關重要,楊帆所奏必須立即解決,婉兒呢,速叫她來見朕。」 符清清略一遲疑,道:「待制……待制她……」 武則天眉鋒一挑,不悅地道:「吞吞吐吐!她怎麼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二章 婉兒的埋伏 符清清欠身道:「長寧公主新修了一座園子,名曰沁園,據說金碧輝煌,華美似天上宮闕,如今園子剛剛落成,今日廣邀賓朋飲宴賞園,上官待詔也在應邀之列。」 進入冬季以後,朝廷事務不多,正月裡尤其清閒,因此婉兒也自由了許多,武則天曾告訴她,若是因事離宮,只要不是在外過夜,不必事事時時提前請示,對宮裡人而言,隨意出入宮闈,也是一種莫大的恩寵。因此婉兒此次離宮並未告知武則天。 長寧公主是李顯和韋後的親生長女,下嫁與楊慎交,兩夫妻成親後,在洛陽城郊起了一座府邸,府邸極盡奢華,園內奇花異草、怪石林立,府中僅一座池塘就佔地兩百餘畝,住宅西邊還專門建了一座馬球場。 今日府邸落成,長寧公主廣邀賓朋慶賀,內中不無炫耀之意,這可是把楊家財富揮霍一空才建成的一處別莊。 武則天乜了符清清一眼,道:「不過是赴長寧之約,何必吞吞吐吐,內中還有隱情?」 符清清怵然一驚,垂首道:「聖人聖明,慧眼如炬,臣只是心思一轉,便為聖人所知…… 武則天不耐煩地道:「說,還有什麼事?」 符清清吞吞吐吐地道:「只因……只因近來待製出宮較為頻繁,時常與人詩酒唱和,飲宴不休,結交者多為勳戚王侯、詞臣名士,因之坊間傳出了許多閒話。 傳言雖然不堪,其中崔湜、高戳等人皆為風流倜儻的一代俊彥才子,待制則青春貌美,往來頻繁惹人非議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待制只是往梁王府赴宴多了幾回,坊間卻也傳出許多梁王與上官待制間的不堪謠言來。方才聖人問起,臣忽然想起這些事來,因此略顯異樣。」 武則天半躺於臥榻上,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淡淡地一笑,道:「三思去年剛過了六十大壽,如今已是一個花甲老人,婉兒清麗殊絕,體態窈窕,兼之才高八斗,生性清高,若是有所思念,什麼樣的俊俏郎君不能唾手而得?她會喜歡了一個年過六旬原花甲老翁?」 符清清臉色一變,連忙欠了欠身,道:「聖人說的是,坊間百姓愚昧。」 武則天笑容漸冷,又道:「三思身為親王,只要他想,世間何等絕色不可得,他會甘冒觸怒於朕的危險,動朕的身邊人?坊間百姓愚昧?你可精明的很吶,你拿這等荒唐無稽的傳言說與朕聽,是欺朕老邁,以為朕已昏庸不堪了麼?」 符清清大驚,慌忙跪倒,連連頓首,顫聲道:「清清不敢!清清只是……只是聖人問起,不敢隱瞞,說起坊間謠言……」 「住嘴!」 武則天慢慢坐起,森然道:「當初韋團兒受朕寵愛,得意忘形,以致自釀殺身之禍!殿前青磚縫裡,尚有她的血跡斑斑!清清,你在宮中,今時地位堪比昔日團兒,須當時時自省,莫要步她的後塵!」 符清清大驚失色,連連叩首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聖人恕罪,聖人……」 「出去!」 「是、是……」 符清清戰戰兢兢地膝行退下,一直出了殿門才敢起身。 ※※※※※ 洛陽城郊,一座極華麗的府邸,園中處處斗拱飛簷,但是站在牆外,卻難窺園中全貌,不過僅從園外丈二的雪白牆壁,整齊嚴密的黛色頂瓦,以青磚精心修飾的排水濠溝,光可鑒人的朱漆大門,一塵不染的漢白玉石階,就足顯此處莊園之華貴了。 院門一角,停著一長排車駕,有馬車、有牛車,還有拴在那兒的一匹匹駿馬。旁邊或坐或站許多奴僕下人,顯然是赴宴貴人的隨從與車伕們。 一個身穿葛黃袍子,懷裡抱著大鞭的車把式懶洋洋地倚在車上,望著眼前這座華麗之極的園林,對旁邊一人悠悠然歎道:「這世間人,有些過於淺陋,驟然獲得富可敵國的財富,馬上就成了一身銅臭的暴發戶。還有些人驟然獲得了無人可及的尊貴身份,便得意猖狂飛揚跋扈。 我這些年在王府做事,經歷眼界固然不俗,心胸氣度也是好的,如果給我富可敵國的財富或是無人可及的尊貴身份,我都能處變不驚、泰然處之,絕不會被人譏笑為暴發戶或者得志小人,可是……我等了這麼久,還是個趕車的……」 旁邊幾人吃吃地笑起來,說話的這人名叫孟朔,是替梁王武三思趕車的車伕,惟其如此,他才敢如此出言調侃。 這座園子就是長寧公主的別莊新園,這位公主殿下也是韋後親生,是皇太子的嫡長女,比起她的胞妹安樂公主來,長寧還算是個循規蹈矩的女人,不過也僅僅是同她那個妹子比起來罷了。 自打嫁入楊家,驟然從山野苦囚恢復金枝玉葉身的長安公主便開始揮霍享受起來,這座園子是她軟硬兼施,迫使公婆同意修建的,就這一座園子,便耗光了夫家全部的積蓄。 結果園子還沒建成,朝廷便傳出風聲,說是皇帝要遷都回長安,耗資巨萬的別莊用不了幾回就得脫手,而皇帝一旦遷都,王侯公卿都要隨行,洛陽還有幾人買得下這麼華美金貴的一處莊園,賠錢是一定的了。 公婆聞聽後更是大怒,長寧公主倒無所謂,簡簡單單一句「到時把園子隨意處置了也就是了,本宮堂堂公主,起一處園子怎麼了?忒般小氣!」差點沒把她的公婆二老活活給氣死。 長寧公主依舊無所謂,如今公婆抱病在床,她卻在新建的園林裡大擺酒筵,炫耀自己的新宅。如今早春將至,天氣猶寒,酒宴設在華美精緻的廳堂上,上首一張几案,已將菜餚撤去,上官婉兒正應邀為長寧新宅賦詩。 太平公主、長寧公主和駙馬楊慎交、梁王武三思還有張昌宗的堂兄張同休站在一旁觀看,一張几案後站不下那麼多人,其他人依舊坐於席後,等著上官才女寫罷再當眾吟誦出來。 崔湜與崔液、崔蒞兩位兄弟同席,低聲提點道:「你二人趕快琢磨一首精妙好詞,今日在場的俱是一方才俊,更有上官才女和梁王殿下,你們的才學若能入得了他們的法眼,前途不可限量。」 崔液傲然道:「兄長,以你我兄弟才學,詩詞歌賦提筆就來,何須先做準備。」 崔湜道:「不可大意,張同休、張昌儀、張昌期三兄弟亦擅詩詞,張說、高戩更是當世才子,以你我兄弟之門第出身,若是用番心思未嘗不為第一,若是隨意敷衍,不免流於平庸了。大丈夫當先據要路以制人,豈能默默受制於人?」 這時長寧公主忽地拍手喜道:「上官待制佳作已成!」 崔湜聞言,馬上作喜不自勝之狀,連聲道:「公主已先睹為快了,還要這般吊我等胃口不成,快快將上官待制的佳作示之我等,讓我們一睹當世第一才女的佳作!」 這是上官婉兒替長寧公主新宅所賦詩詞,崔湜盛讚上官婉兒之才,長寧公主自然與有榮焉,她喜孜孜地取過婉兒的大作,嬌聲笑道:「崔選郎莫急,待我來吟與大家聽聽。」 長寧公主清了清嗓子,朗聲吟道:「沁水田園先自多,齊城樓觀更無過。倩語張騫莫辛苦,人今從此識天河。參差碧岫聳蓮花,潺湲綠水瑩金沙。何須遠訪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憑高瞰險足怡心,菌閣桃源不暇尋。餘雪依林成玉樹,殘霙點岫即瑤岑。」 張說和高戩聽得連連點頭,撫鬚讚歎,道:「待制大作,果然字字珠璣,聞之清新雅麗,沁園盛景,躍然紙上。」 崔湜、張同休等人更是大聲喝彩,上官婉兒詩酒應和的場面經歷多了,對眾人的大肆讚美早就免疫,聞言只是淡淡一笑,神態極為從容。 長安公主笑吟吟地吩咐人收好婉兒的大作,以待裝裱,然後笑望眾人,道:「今日各位貴客都要留詩一首的,下一位誰先出手呢?」 「我來我來!」 崔湜趕緊站起來,一邊往前走,一邊笑道:「上官待制已有佳作在前,一會兒同休、昌期、昌儀幾位才子、張兄高兄兩位名士再有佳作問世,崔某可不敢出手了。不如趁著還有勇氣,趕緊現醜了吧。」 眾人哄堂大笑,崔湜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便搶了上去提起筆來,崔液和崔蒞馬上跟過去為大兄押陣助威。武三思微微一笑,順勢也退到一旁,撫著鬍鬚對上官婉兒道:「聖人遷都在即,待制身為天子第一近臣,公務可還繁忙麼?」 上官婉兒淺淺笑道:「如今還好,正月裡除非十分緊要的大事,否則大臣們也不會用來煩擾聖人,婉兒因之也清閒了許多。」 武三思呵呵笑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待制平素過於勞碌,能偷得幾日清閒最好。啊,對了,本王近日收到堂弟懿宗的一封家書,內中曾言及漕運之事,他是當作閒話講的,可本王聽了卻深以為慮啊。」 上官婉兒新月似的柳眉微微一挑,神色凝重起來。 武三思道:「天子不管是在洛陽還是在長安,漕運都是重中之重,漕運一旦出了問題,京都百萬人口的吃飯問題就要大受影響,輕則導致物價飛漲,重則皇帝就得再度遷都謀食,令朝廷體面盡喪,一旦碰上水旱災害更是餓殍千里的嚴重後果,因之動搖國本,不可不慎啊。」 上官婉兒動容道:「王爺所言甚有道理,不知漕運上出了什麼變故?」 武三思道:「此事與刑部和御史台的欽差官有關。說起來,刑部和御史台倒是出自一番好意,天子遷都在即,他們想整頓長安治安,打造一個清平世界,以迎天子遷都,只是他們太過求全責備了。 想那漕運的丁夫都是些粗野魯莽的漢子,平時酗酒鬧事打架鬥毆,本是尋常事,卻也沒甚麼了不得。可是刑部陳東、御史台胡元禮等人偏以嚴刑竣法相待,難道還能指望那些使船駕舟的粗漢因此變成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治大國若烹小鮮吶,現如今弄得灞上人心惶惶,聽說漕夫們年初就該赴揚州的,為了此事迄今尚未成行,一旦誤了今年漕運,後果不堪設想。」 上官婉兒訝然道:「竟有此事,王爺該盡快稟與聖人知道才是。」 武三思道:「這個自然是該稟與聖人知道的,只是待制也清楚,聖人一向反感做臣子的不守本份,手伸的太遠,本王如今掌管著洛陽屯兵事宜,若是貿然插手政事,惹得聖人不悅,反而不美。 只是,若是旁的事情,再多等幾日,長安那邊必有消息過來,介時聖人自然知曉,本王也不必多事。奈何漕運重於天,不能等啊,一旦出了岔遲,這一年的漕運都要大受影響,是以……」 上官婉兒莞爾一笑,道:「婉兒明白了,只是婉兒居於深宮,若無長安方面的消息,婉兒也不便向聖人進言吶,如今長安消息未到,若是能有哪位御史風聞奏事,婉兒也好說與聖人,早早應變。」 武三思大喜道:「這個容易,本王可以馬上著人上一道奏本,接下來的事,可要麻煩待制了。」 婉兒嫣然頷首:「為陛下贊畫,本是婉兒份內之事,何勞梁王相謝。」 武三思打個哈哈,道:「待制投我以桃,三思報之以李,本是禮尚往來。既然待制如此說,那待制這番美意,本王就銘記在心裡了!」 這時長寧公主雀躍道:「崔選郎的佳作已成了!」 武三思和上官婉兒相視一笑,舉步向那几案移去。 上官婉兒款款而行,一雙秋水般的明眸盈盈一掃,就見太平公主俏立一旁,正對一具博古架上擺放的古玩指指點點,旁邊有幾人點頭應和著,聽到長寧公主的聲音,他們幾人也轉身走來,內中至少兩個御史。 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目光一碰,彎眉微微一挑,眸中各自閃過一抹神秘的笑意。 這雙姝體態風流,俱為絕色,然相貌韻致各不相同,這會心一笑,風情萬種。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三章 灞上宴 鄭宇終於出手了。世家的力量雖然如水無形,但是一旦動用起來卻是浩蕩磅礡,就像一條河,潺潺涓涓潤物無聲時是它,奔湧咆哮摧毀一切時也是它。 在如今的長安,有能力把正相互敵對、相互算計的千年世家、百年豪門,大唐建國便扎根長安的勳戚權貴人家以及如今陪都官場上的各路重臣要員們聚合到一起的,也就只有世家了。 這一天,曲池江畔芙蓉樓下,車馬川流,熱鬧非凡,許多平時難得一見,跺跺腳九城亂顫的重要人物紛紛趕到這裡,有資格出現在芙蓉樓上的,任哪一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一方要員貴人。 芙蓉樓接待過的權貴要人並不少,但一次趕來這麼多的權貴人物卻尚屬首次,芙蓉樓大掌櫃的親自趕來扮起了跑堂兒,生怕手下的夥計們惹出什麼紕漏來叫人看在眼裡,今天這場面,不誇張地說,那就是整個長安。控制著這座城市、確保著它的運轉的各方頭面人物,今天已盡數出席了。 時間還沒到,但是大多數人都已趕到,這些大人物平時都是習慣於讓一桌人或者一群人在酒席宴前等著他姍姍來遲的,可是今天沒有人敢托大,他們並不是給陳東和胡元禮面子,而是因為今天來的人物中,總會有一個老傢伙,論資歷論地位要在他之上。 陳東和胡元禮還沒到,以他們今時今日的地位,如果他們是長安人士,如果他們此時已致仕還鄉,那麼憑著他們的出身地位,完全可以成為士紳中的一員,和此刻席上的大多數人稱兄道弟,但是今日這種場合,他們未必夠份量參加。 但如今不同,如今他們大權在握,作為欽差,長安一地的司法大權現在就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手中的權力不像這些世家豪門一樣穩固,但是他們此刻掌握著的是皇帝賦予的大權,一朝大權在手,就如掌握著一柄無堅不摧的出鞘利劍,誰敢輕掠其鋒? 所以,儘管他們迄今還沒趕到,各路權貴要人依舊耐心地等待著,他們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不會受到一點輕慢就拂袖而去,當然,陳東和胡元禮對他們的輕慢早晚是要付出代價的,但不是現在。 現在這兩條攪屎棍的殺傷力還是蠻大的,他們攪得整個長安動盪不安,他們這是想幹什麼?想效仿當初周興來俊臣一班酷吏以求幸進麼?這已不是女皇登基之前、也不是女皇初登帝位的時候,想做孤臣酷吏,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與此同時,灞上也召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和談。 他們之間並沒有一個像鄭宇這樣的中間人從中斡旋調停,而是在雙方幫派首腦都被官府控制起來後,雙方的掌舵、管事們嘗試接觸,漸漸達成的一個共識。 他們之所以明爭暗鬥,根本目的還在於想掌握漕運方面更多的資源和利益,而不想同歸於盡,如今雙方首腦被一網打盡,糾纏於官司之中,灞上群龍無首,河道正在解凍,渭河的冰層在一天天變薄,每當陽光暖暖地照下來,房簷下懸掛的冰稜就開始嘀嘀嗒嗒地滴水。 水滴在地上,卻像是鼓槌敲在他們的心上,他們急啊,漕運要利用河道水網,而河道水網並不總是適宜行船的,有的河段要在汛期才能行船,有的河段因為水流太急,要過了汛期才能行船。 水情之複雜又與氣候有著莫大的關係,一旦延誤了行程,整個漕運都要大受影響,漕運受了影響他們就賺不到,灞上十幾萬人來年吃什麼?有鑒於此,如今附庸於東西兩盟的幫派弟子們紛紛向各路管事施壓,他們實在是拖不起了。 日過正午,御史台胡元禮和刑部陳東依舊不見蹤影,芙蓉樓上各路貴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憤怒之急溢於言表:這兩個人竟敢如此托大,眼看宴客時辰將至,他們真敢讓長安權貴在此坐候? 樓下,鄭宇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天氣尤顯寒冷,他卻滿頭大汗。一路路探聽消息的人派出去,送回來的卻始終是未見兩位欽差蹤影。 長安府令柳徇天抽個空隙從芙蓉樓上下來,找到鄭宇,面色不善地道:「賢侄,人怎麼還不到,你可是與他們約定了的?」 鄭宇抹一把額頭的冷汗,對柳徇天道:「小侄大前天就向陳僉憲和陳選郎下了請柬,他們一開始自然是推辭了的,前日小侄再下請柬,他們才緩了口氣,說是若有暇,一定前來赴宴。」 柳徇天聽了,這才緩和了顏色,胡元禮和陳東既這麼說,那就是答應了。國人交往,很講究一個含蓄、委婉與分寸,很少把話說死,像西方人一樣直來直往,「若是有暇一定參加」,那其實就是同意了的,所謂若是,不過是故作矜持,拿捏身份。 柳徇天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本官先回樓上去,樓上的客人都有些不悅了,本官去安撫一下,你也不要一味等在這裡了,實在不行便派人再去促請一下。」 鄭宇連忙長揖道:「多謝世叔,有勞世叔。」 柳徇天點點頭,一提袍裾,緩步登階,剛剛踏上三步,就聽後面有人急叫:「公子,公子,刑部和御史台使人送來消息,說是公務繁忙,無暇赴宴,他們改日再向公子親自致歉。」 柳徇天一腳踏空,險些跌倒,他慌忙扶住欄杆,霍然扭頭,就見鄭宇臉色蒼白如紙,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怔怔地道:「怎麼可能?他們怎麼會不來?怎麼敢不來!」 柳徇天默默站立片刻,舉步又登兩階,停住腳步想想,忽然搖頭一歎,轉身便向階下走來。 「世叔……」 鄭宇的一雙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柳徇天,柳徇天目不旁視,從他身邊從容走過去,對快步迎上來的一位家人吩咐道:「備車,回府!」 很快消息就傳到了樓上,樓上寂然無聲,沒有人大聲喧嘩,已然久候的各路權貴只是默然起身,一個個走出去,從呆若木雞的鄭宇身旁走過,彷彿他根本不存在。 在座的要麼是城府極深的官員權貴,要麼是身份貴重的勳戚耆老,他們縱然怒極,也不會像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用謾罵和咆哮來發洩自己的羞辱和憤怒,但是他們的沉默比咆哮更可怕。 鄭宇臉色蒼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只是喃喃自語:「怎麼可能?他們怎麼敢不來?」 他真的想不通,胡元禮和陳東怎麼敢不來,他們要麼根本就不要答應,既然答應了,最後卻又擺了大家一道,他們真的以為挾天子之令就能無往而不利? 他們不明白這一下就是得罪了長安所有的勢力集團?他們不明白即便眼下無人奈何得了他們,但是長安如此之多的勢力集團隨之而來的無孔不入的反擊,早晚會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他們……怎麼就敢不來? 但是,不管他是如何的想不通,他知道,胡元禮和陳東還沒完,他已經完了,從現在起,他已經淪為長安城的笑話,這些受到羞辱的人不會吝於把嘲弄與羞辱施加於他,他將因此被所有人摒棄,包括他的家族。 鄭宇忽然開始後悔起來:「我為什麼要接這件差使?當別人都遠遠避開的時候,我為什麼要上趕著去做這種事?盧賓宓、盧賓之、崔林……,一個個的都栽了,就連沈沐都被延鄜丹三州事鬧得焦頭爛額,現在籍故避於洛陽不肯跟他別苗頭,我為什麼……」 一見楊帆,誤終身吶! 灞上碼頭,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等西盟幫派的漕口掌舵、漕拳掌舵和大權在握的主要管事坐在左側,順字門、日月盟、三河會等東盟幫派的主要人物端坐於右側,雙方壁壘分明,中間空空,沒有那個舞劍的項伯,劍在他們的唇齒之間。 雙方雖然都存了息事寧人的念頭,卻都不願向對方做出大的讓步。對順字門等東盟諸幫來說,他們的首領只是作為證人留在刑部,而西盟諸幫首領是被扣押,他們佔了上風。 西盟諸幫則認為,現在長安各方勢力全都站在他們一邊,雙方若繼續僵持下去,他們未必會輸。雙方各有倚仗,自然不肯做出太多讓步。 可是雙方首領被扣,放不放人是官府說了算,他們眼下要商量的是放棄爭鬥、放舟南下,如果不能達成協議,大家的飯碗都要受到影響,必要的妥協和讓步又是必須的,因此雙方都很有耐心。 古竹婷作為順字門漕拳掌舵也坐在席上,她的注意力似乎並沒有放在雙方的談判上,眼神兒似乎總是悄悄□向一旁,眉梢眼角似乎……有一抹難言的喜氣,沒錯,就是喜氣,就像一個新媳婦兒般的嬌怯羞喜。 在她身後,站著一排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人人一身短打,其中有一個大鬍子,很是英俊威武,和其他肅立的壯漢一樣,有意地挽著衣袖和褲腿,露出小腿和小臂,小腿和小臂上條狀的肌肉盡顯其精壯有力。 那是她將要陪伴一生的良人,他就在那裡,古竹婷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絲絲的。 這時候,遠處有幾個人籍著碼頭上修補的船隻、待運的貨物等為掩護向正在談判的雙方悄悄靠攏過來,陽光映照在他們身上,在他們鬼鬼祟祟的移動中有點點寒光寒爍。 灞上,昔日曾是沛公劉邦屯兵的地方,他就是在這裡和項羽大軍對峙,最後演出了一幕鴻門宴,今日這裡會上演一出灞上宴麼?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四章 瘋狂的女人 漕幫選擇灞上碼頭作為談判地點,事先做了萬全的準備,雙方所有參加談判的人員都沒有攜帶武器,而在碼頭和碼頭外圍則設下三道防線,由雙方佩刀武士共同警戒,阻止不相干的人靠近。 然而,再嚴密的防線都是用來被人突破的,那些穿著灰白色衣袍、頭上也戴了掩耳狗皮帽子把頭面都遮的嚴嚴實實的人已經突破第一道防線,正向碼頭一步步逼近過來。 六個持刀武士正巡弋在寬達百丈的一段範圍內,這段範圍並不是一片空曠的平地,碼頭上建立了大大小小的臨時堆棧,在漕運繁忙時期,大量來不及分類儲放或運走的物資都會臨時卸船堆放在此。 此時那些堆棧雖是空的,但那大半人高的木排式牆壁卻起到了良好的隱藏作用,正悄然靠近的一行人藏身在木排之下,並沒有人發現他們。正在碼頭上巡弋的六個人分屬於東西兩盟,每盟各有三人。 他們按著刀,慢悠悠地交而走過,瞧著對方的眼神都有些不善,甚至有些挑釁的意味。隱在堆棧後面的人不能再走了,再往前是長達幾十步的空曠區,不可能躲開正在巡弋的雙方武士。 他們隱在堆棧後面,從寬大的衣袍下取出一件烏沉沉的武器,輕輕架在木排上,又從靴筒裡慢慢拔出一枝箭。他們所持的竟然是弩,百步之內可穿重甲的軍弩。 箭矢以樺木為桿,長兩尺四寸,桿首飾黑桃皮,以皂色雕羽為翎,鋒利的鐵鏃長近六分。弩弦無聲地拉開了,可怖的鋒利箭矢慢慢地搭了上去。 「殺!」 一聲令下,正在巡弋的六個人連箭影都沒看清,箭矢便準確地貫入了他們的要害,如雨打殘荷,六人應聲倒地,幾乎與此同時,隱在木排後面的人便衝了出去,拔出佩刀將其中兩個重傷未死的人一刀了結。 整個攻擊毫無間隙,射擊、棄弩、突進、拔刀、刺殺,過程銜接流暢無比,配合的完美無暇,兩個垂死的人雖然發出了一聲痛呼,但是重傷之下聲音不高,又被人迅速結果了性命,並沒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幾具屍體或躺或臥地倒在雪地上,除了兩個被補過一刀的人,其餘四人身畔幾乎沒有鮮血,弩箭深深地貫入了他們的咽喉,又從後頸透出,只有利透穿頸而過的地方才濺出幾點鮮血。 木排後面走出一個年輕的女子,十七八歲,身材修長,玉羅衫子。她的細唇緊緊地抿著,一雙鳳尾杏眼凌厲地吊起來,透出一股凌厲的殺氣,正是天鷹幫幫主魏永唐之女魏小筱。 對地上的那幾具屍體魏小筱看也不看,只是沉聲道:「走!」 屍體被迅速拖到了一處障礙物後面,地上的血跡隨便撥些雪便能掩住,一行人取了勁弩,又悄然向前潛去。 天鷹幫幫主魏勇唐死了。雙方各派刺客刺殺對方首腦的時候,他受了重傷,傷勢未癒又被官差衙役拖走關進了大牢。魏勇唐又氣又怕,傷勢加重,也不知在牢裡受審時是否又受了刑,結果竟一命嗚呼。 魏小攸雖然怨恨文斌拈花惹草,可是要在灞上這種地方找個門當戶對且看著順眼的男人並不容易,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實屬尋常,她的氣消了之後恨意也就淡了,她並不想就此捨了這個未婚夫。 可惜她再也不能救出文斌了,文斌被刑部陳東從重從快地判了死刑,如今未婚夫就要死了,她的父親也死了,魏小筱已幾近家破人亡,東西兩盟居然要和解了!她的父親已死,她的未婚夫也要死了,卻沒有一個人問問她同不同意和解。 她不同意!西盟諸幫那些滿口仁義的江湖大哥不為她主持公道,她就自己討公道!她知道自己勢單力薄,父親死後她連幫眾都指揮不動,憑她一人根本無法報仇,於是她傾盡家財,遠從隴雇來幾個殺手。 這幾個殺手擅使弩,弩是朝廷嚴格控制的武器,即便是官兵未逢戰事也不能從甲仗庫中領用,民間私藏甲冑、弓弩和長兵器,一經查獲,皆按謀反論,饒是如此,民間還是大有私藏違禁武器的人,當初盧賓之就曾以袖弩恐嚇過楊帆。這些年來西北地方不靖,戰事頻頻發生,軍弩流失也就更容易了。 女人一旦恨起來是沒有理智可言的,抄家滅族對魏小筱來說毫無意義,刺殺成功之後雙方再度陷入惡戰,灞上數萬漕夫如何生活,她都不想,她的未婚夫是被順字門漕口掌舵獨孤文濤害的,她的父親是被順字門漕拳掌舵姓古的那個丫頭害的,她只想要這兩個人死! 碼頭上,李黑對圈子門的漕拳舵把子舒子軒道:「舒掌舵,關於貴我兩幫各位首領,現在已是官家的事情,由不得你我作主了。眼下這般情形,我們必須先達成一致,讓大家先去揚州開始今年的漕運。」 舒子軒道:「不錯!可是你們寸步不讓,我們還怎麼談下去?難道我們那麼大的損失提都不用提了?我們有數百人受傷,這筆帳該找誰算?」 李黑道:「你們有人受傷,難道我們沒有?更何況,現在可是我們佔了上風!你們不會是想擱置一切爭議,一切規矩都照往年一樣吧,就算我肯答應,在座的其他幫派首領答應麼?就算我們都肯答應,我們數萬弟兄肯答應麼?舒掌舵,李某不希望漕運路上再出現你死我活的爭鬥一幕,那時可就是舟傾船覆的結果了,那樣的損失誰能承擔得起?」 舒子軒冷笑道:「你這是威脅我了?」 李黑冷然道:「如果你以為李某是在威脅你,我想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談下去了。」 楊帆扮成一個粗獷的虯鬚大漢,雙手負於背後,筆直地站在那兒,聽著二人唇槍舌劍,絲毫不為所動,他知道李黑現在雖然依舊語氣強硬,卻只是故作姿態,今天是一定會做出讓步,最終達成協議的。 楊帆的這步棋雖然下在灞上,由此開局,引發了長安官場的大地震,但是現在鬥爭的主戰場已經轉移到城裡,灞上爭端已經不那麼重要了,楊帆並不想讓這些江湖好漢元氣大傷,畢竟漕運還要指望他們。 楊帆看看天色,暗自思量:「曲池江畔那場宴會該已無疾而終了吧……」 陳東和胡元禮刻意不去赴會,激怒長安各方勢力,從而導致雙方再也不可和解,這才是楊帆的真正目的所在,只要長安城裡雙方勢力進入你死我活的決戰階段,灞上漕幫的和解也就不相干了。 鄭宇雖然隱隱覺得隱居幕後的楊帆似乎在其中起著極大的作用,但他並沒有想過楊帆會是主謀,否則他也不會錯把陳東和胡元禮當成這一系列衝突的主要責任者力邀赴宴了,他連主事人都找錯了,調停又怎麼可能成功? 鄭宇本以為他把長安的世家豪門、權貴勳戚、官紳名流整合到一起,鑄成一把神兵,就足以對抗陳東和胡元禮的天子之劍,但是他失敗了。如今魏曉筱正做著同樣的嘗試,只不過他們一個是有心,一個是無意。有心謀事的失敗了,無心其事的呢?有時候,國家大事,只須匹夫一怒! 碼頭上堆放著一些貨物,漕夫南下在即,漕船要從這裡駛回揚州,一路自然不能空舟而行,已經有些商人托運的貨物堆積在碼頭上,因為灞上漕幫遲遲未能成行,貨物堆積的很多,所以魏小筱領著幾個弩手悄悄爬上一堆貨物,居高臨下地看著碼頭,依舊無人察覺。 三重防線中真正嚴密的只有最外面和最裡面,最外面一重警戒是對外的,最裡邊一重防線實則是防止談判雙方動手的,游戈於中間的那些人只是巡視在重重障礙物裡,防止有人潛藏。 如今魏小筱從同屬西盟的警戒人員防守的區域靠近,驟下殺手把他們除去,一路潛來又除掉幾處暗樁,如今已經接近談判雙方了,第三重侍衛雖然就在前方巡弋著,但是他們已經不需要闖過去了。 他們手中的弩,可以從這裡直接射殺碼頭上的人,碼頭上巡弋的護衛根本沒有想到竟有人無聲無息地靠近了這裡,而且要用遠程武器襲殺目標,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談判雙方的首腦身上了。 刺客藏好身形,斜著眼睛瞄了瞄不遠處的渭河,他們幾個的水性都很好,得手之後可以立即潛入河水逃生。雖說春寒寥峭,水冷刺骨,可是這位主顧所出的賞金實在是太豐厚了,做完這筆買賣就可以洗手不幹了,值得! 魏小攸紅著眼睛,努力了半天顫抖的手指才穩定下來,她盯著古竹婷,咬牙切齒地道:「給我射死他們!那個穿青衣的男子,還有那個穿白衫的……賤女人!」 「就他們兩個?」領頭的刺客陰冷地一笑,目光鎖定在魏小攸所指的兩個人身上:「嘖嘖嘖,還是個大美人兒呢,就這麼殺了,怪可惜的。」 「少廢話!給我殺了她!我要她死。她一定要死!」魏小攸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瘋狂的味道。 刺客首領乜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道:「你放心,我嚴粟川綽號『活閻王』,你以為是白叫的?憑嚴某的這塊金字招牌,今天,她一定死!」 嚴粟川說著,從靴筒裡緩緩拔出一枝弩箭,搭在箭槽上,弩弦慢慢地絞緊:「做完這趟買賣,咱們兄弟就可以洗手不幹了,打起精神,務求一擊必中!烏鴉、大仙、腳夫,你們三個殺那個男的,有道、少煩,你們兩個跟我殺那個女的!」 四下穿來幾聲低低的答應,嚴粟川把眼睛貼到了弩箭的「望山」上,鋒利的箭鏃對準了古竹婷的咽喉。一個「殺」字剛要出口,他的嘴角突然露出一絲邪魅的笑意,弩輕輕地移動了一下,箭鏃瞄準了姑娘那高聳的乳廓優美的胸膛。 烏黑鋒利的箭鏃,刺破那嫩紅的新剝雞頭肉,筆直地貫進軟玉般賁起的酥胸,將那跳動的心臟刺穿,想到那畫面,嚴粟川忽然有種莫名的興奮。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低喝道:「射!」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五章 弩殺 「嗖!」 六名殺手配合默契,幾乎同時扳動了「懸刀」,鉤心脫離,弩牙一縮,繃緊的弩弦驟然回彈,六枚弩箭同時離弦。 「走!」 嚴粟川一聲低喝,向右滾動,到了貨堆邊緣,猛地縱身一躍撲到地上,一個利落的前滾翻,整個人就已在三丈開外,他弓背彎腰,彷彿一支離弦的箭似的疾奔而去,衝到碼頭邊緣,沒有片刻猶豫便向前一撲。 「通!」 夭矯的身形沒入河水,湧動著碎冰塊的水面只微微濺起一點浪花,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水面,當真是靜若處子、動如脫兔。 其他五名殺手幾乎與他反應一致,一擊得手,立即遠遁。其實以前他們做案得手迅速逃離時都會攜走他們的吃飯傢伙——弩,不會捨得把它們棄置不顧,這東西並不是隨時都能搞到的,尤其是作工精良、犀利無比的上等軍弩。 可這一次是在漕幫的地盤上殺人,實在太過危險,而且他們獲得的酬勞已足以讓他們在此次得手後一生富貴無憂,這弩還拿來幹什麼?當然是怎麼快怎麼逃。 未曾金盆洗手,先來渭河淨身。當最後一個殺手也縱身躍進河水的時候,動盪的水面便迅速恢復了平靜,晶瑩的冰塊依舊「卡卡」地碰撞著、摩擦著,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魏小筱本來也想逃的,她方才聽嚴粟川講過出手之後的逃走計劃,生活在灞上的她同樣一身好水性,此時的渭河水雖然冰涼澈骨,對身嬌肉貴的她來說是個可怕的體驗,可這是在逃命,她並不想計較太多。 但是,「活閻王」嚴粟川可以對自己的出手信心百倍,一擊立即遠遁,魏小筱卻不免稍有疑慮,她想親眼看著她的仇人斃命,這不僅僅是因為不放心,更因為那是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因此,在嚴粟川低喝「走」時,她的身形頓了一頓,快意的目光向她的目標看了一眼,只這一眼,她就走不了了。 「舒掌舵,我們可以減少要求,但是你們至少該做出一點讓步,讓我們對數萬兄弟有個交待,我們獨孤掌舵和古掌舵其實是很有誠意通過和談解決爭端的……」 李黑按照古竹婷的授意,準備做出一定的讓步了,被他提到的獨孤文濤和古竹婷微笑著向對面的西盟諸幫首領點點頭,恰在此時,六枝弩箭疾射而至,利矢破空聲尚未傳來,六枝利箭已近在咫尺。 楊帆所站的位置正對著陽光,六枝利矢橫空而至,他目中的光線微微起了一絲變化,陡然引起他的警覺,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作出了反應。 幸虧在利箭剛剛射出的剎那光線細微的變化引起了他的注意,幸虧他的警覺與他的反應同樣敏捷,否則等那能在百步之內貫穿重甲的利矢射至面前才發現的話,任他身手再好也沒有機會了。 習武的人雖然致力於體能的開發和提高,但體能提的再高,也無法超過機括的速度和力量,那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能夠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不是因為他有象的巨力、獅的兇猛、豹的敏捷,而是因為他的智慧。 楊帆在利矢離弦的剎那就動了,弩箭快的在空中只留下一道肉眼難以捕捉的虛影,楊帆完全是靠著最初光線的波動做出的判斷,他甚至來不及大喊一聲示警。 楊帆縱身疾掠,如同一隻兀鷹般「呼」地一聲掠到了古竹婷的身前,古竹婷正向對面的舒子軒等人微笑頷首,頭頂光影一暗,她雙拳一握,馬上就要向空中反擊,但目光所及卻是楊帆,古竹婷不由一怔。 楊帆手腳齊出,靴底奮力一踢,堪堪踢中一枝利矢,同時以袖裹手疾抓另一道虛影。三枝箭出自三人之手,幾乎是同時射出,但是哪怕只是一毫秒的發射間距,利矢射到楊帆面前時彼此間也有了丈餘的距離。 「嗡!」 楊帆只覺靴底一震,半條腿都麻了。細細一根弩箭通過軍弩產生的速度達到每秒百米以上,那時一種可怕的動能,但楊帆這一腳畢竟踢中了弩箭,弩箭方向一歪,斜指長空,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古竹婷的肩頭輕輕一震,自耳垂墜落一枚明珠。 明珠並不大,小巧的珠子以細鏈相連,這是古竹婷身上唯一的飾品,平時她素面朝天,全無裝飾,今天這對珠子是因為楊帆喬裝而來她才特意戴上的,所懷的不過是女為悅己者容的一點小小心思。 而今,細鏈射斷,明珠墮肩,利矢掠過的疾風刮得古竹婷玉頰生疼。 楊帆以袖裹手,探手疾抓,虛影一閃,被他抓住了箭桿的後半截,利矢在手中飛速滑過,袍袖雖厚卻也寸寸碎裂,緊接著箭羽掠過他的掌心,在他的手掌劃過一道深深的痕跡,血肉模糊。 但他這一抓畢竟起了作用,尤其是對弩箭羽翼的影響,改變了箭矢的方向,本來疾射向古竹婷咽喉的一箭斜擦著古竹婷的右臂飛了過去,古竹婷一聲痛呼,肩頭被刮去一片血肉,繼而身後一聲悶哼,矢箭洞穿了一個護衛的小腹。 這時,楊帆力盡,向古竹婷身前落下! 第三枝矢箭光一般射至,楊帆身形懸空下墜,此時就是一個技擊高手一劍刺出他也無從抵擋,何況是快得彷彿幽冥中射來的一箭。利箭「噗」地一聲刺穿了楊帆的胸膛,他被利箭帶得打橫撞進古竹婷的懷裡。 另一席上,獨孤文濤也中箭了。 利矢強大的動能帶得獨孤文濤的身體猛地仰面一摔,第一箭準確地洞穿了他的咽喉,第二箭在他仰面跌倒時射至,斜著貫入了他的天靈蓋,差點兒把他的天靈蓋兒整個掀開,第三枝箭擦著他的頭皮掠過,幸之又幸地從兩個護衛中間的縫隙裡穿過,遙遙消失在大河對面。 「阿……阿……」 古竹婷驚恐地看著懷中的楊帆,他的後胸露出一寸帶血的箭鏃,胸前一截皂色的箭羽,利矢把他的身體都射穿了,古竹婷如墮冰窖,手腳冰涼,渾身僵硬。 多年來她已見慣生死,無論是她把別人置於死地還是中了埋伏自陷死地,她都絕不會有這種反應,但這一次不同,這麼多年來,她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直到愛上他,直到得到他的承認,她才活出了滋味,她才活得像個女人。 可現在,她的男人就躺在她的懷裡,身體被利箭貫穿,古竹婷想喚一聲阿郎,可是聲音哽在喉嚨裡根本喊不出來,她的眼前發黑,差點兒昏過去。 這一切發生如電光石火,當楊帆中弩倒地,獨孤文濤仰面摔倒的時候,整個碼頭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片刻之後,鼓噪聲大起,東盟一方各幫派首領一躍而起,不會武功的急急後退,身懷武功的不等護衛們上前,便怒喝著向對面的西盟諸幫首腦們猛撲過去,根本不容對方有任何解釋便打做一團。 環衛於外的護衛們有一些人拔刀向那處貨堆撲去,另一些人則試圖衝回來衛護自己的首領,但是雙方都懷疑對方的護衛要對己方的首領不利,各自奔出幾步,互相呵斥對方止步無效後便拔刀拚殺起來。 現場一片混亂,外圍是刀光劍影,叱罵拚殺的護衛,碼頭上是拳打腳踢、滾作一團的首領們,古竹婷呆呆地抱著懷中的楊帆,喃喃呼喊:「阿郎、阿郎……」 眼淚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的臉頰蒼白如雪。 「滾開!」 古大拳大如缽,呼嘯生風,猛揮雙拳盪開對方重金聘來保鏢助拳的兩個技擊高手,縱身掠到古竹婷身邊,探手一試楊帆的呼吸,急叫道:「還有氣兒,快帶阿郎去找醫生!」 「哦!哦!」 一聽楊帆還活著,古竹婷陡然回了魂,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大力氣,她抱著楊帆居然從盤膝狀態一下子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向外就跑,古大如同一條出籠的猛虎,鐵拳無御地衝在前面為她開路。 古二和古三也看到了這裡的情形,二人無心與他人糾纏,迅速向這裡靠近,三人呈品字形把抱著楊帆的小妹護在中間向外面闖去。 沒有人知道古掌舵為何對一個普通的護衛如此上心,也無心去想。現場早已亂作一團,只要稍一猶豫,別人的拳頭就會打在他的臉上,每個人都廝吼著同面前的敵人做著殊死搏鬥,其他的一概顧不上了。 舒子軒被護衛藏在中間,跳著腳兒地大喊:「不要動手!不要中了他人奸計!刺客不是我們派的、不是我們派的!」 可是他的吶喊起不了任何作用,不要說東盟諸幫首領們此刻狂怒如獅,就算他們還有理智,也會選擇與對方糾纏搏鬥,誰知道那用弩的刺客是否還有下一個目標,此時與對方糾纏打鬥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是魏家姑娘!」 「是魏小筱!」 「是天鷹幫主的女兒!」 「下來!你馬上下來!」 將貨堆團團圍住的護衛們厲聲高喝著,魏小筱在貨堆上慢慢站了起來,她有些失望地看看平托著一具「死屍」踉蹌離開的古竹婷,扭頭又看看混亂的打鬥現場和那具可怖的屍體,突然瘋狂地笑了起來。 可惜了,可惜只殺了一個,不過沒有關係,他們現在已經不可能談和了,那個賤女人,背叛了她父親的盟友們現在會全力以赴地去殺。魏小筱狂笑著拔出短刀,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這個瘋女人,死了。另一個女人,瘋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六章 雙殺 鹿茸放在純銀的盤中,下邊以炭火加熱,慢慢燒成了灰,鹿茸灰又和烏草根、白芷、當歸、干地黃、續斷、黃蓮、生地、龍骨、血竭、琥珀等藥物的細末用麻油調和成軟膏,填塞入創口,又用桑白皮為線,將創口縫合,外邊敷以用新鮮雞血調和的上好金瘡藥,再用蒸煮過的白疊布細細包紮起來…… 這些藥物有生肌止血的,有止痛消炎的,就連用來縫扎傷口的線,都是用桑白皮製成。桑白皮本身就是一味中藥,具有鎮靜鎮痛、抗炎殺菌等作用,傷癒後會被自然吸收,外露部分脫落,連拆線都省了。 當初韋團兒陷害皇太子李旦,樂工安金藏為了給太子洗脫罪名,當眾以刀剖腹,腸腑盡出,宮中御醫也是用桑白皮為他縫合的傷口,這廝命大,居然活了過來。李唐匡復江山後,對這個樂工大加封賞,最後爵至國公,死後還欽賜謚號為「忠」,當然,這是後話了。 楊帆自始至終暈迷不醒,古二古三一旁打著下手,幫那名醫扶持著,饒是如此,等這一切忙完,那位名醫還是滿頭大汗,被徒弟扶到一邊,就著徒弟的手喝了幾口水,氣息才勻和下來。 古竹婷白著臉兒,兩腿發軟地問道:「先生,我家阿郎……怎麼樣了?」 那位名醫在盆中洗著手,手上的鮮血融入水中,很快就變成了紅色,小徒弟將水端下,給他換水,名醫這才慢吞吞地道:「老夫家傳的這方潤肌生血方,具有清涼止血、解毒止痛、祛腐生肌的奇效……」 古竹婷哪有閒心聽他吹噓自家祖傳的藥方如何了得,不過現如今郎君的性命就操之人手,她沒有耐心也得聽著,倒是古大不耐煩了,瞪眼道:「先生,我們就想知道……我們阿郎是不是沒事了?」 這位名醫雖然是獨孤世家請來的人,也清楚獨孤世家既對此人無比重視,必是獨孤世家的貴賓,但是在自己的專業裡成就卓越的人總有一股傲氣,對古大不敬的語氣很是不悅,他瞪了古大一眼,道:「沒事了?老夫的藥再好,也只能救命不該絕的人。 這個人雖然身子強壯,且被他避過了內腑要害,可他畢竟是箭矢穿胸,傷勢太重,就算醒來,也未必就脫離危險,最終能不能活過來那就要看天意了。對了,這幾天,粥腥之物你們不可以讓他多食,酸鹹之物盡量避免,可以干食或肥脂之物止渴充飢……」 這醫生雖然高傲,對自己診治的病人倒還是上心,小徒弟端來一盆水,他一邊繼續淨著手,一邊對比起古大更加耐看的古竹婷細心叮囑著,古竹婷連連點頭,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裡。 醫生離開不久,獨孤宇沉著臉色走了進來,拋開他與楊帆的個人情誼不談,僅從利益上來說,他也已經把整個家族的未來和利益與楊帆掛了鉤,楊帆生死未卜,對他的打擊可著實不小,比起楊帆的生死,死了一個獨孤文濤反而不算什麼了。 他顯然已經從醫生口中問過了楊帆的傷情,進來之後並沒有再向古竹婷問起楊帆的情況,他默默地站在病榻前,看著昏迷不醒臉色蒼白如紙的楊帆,沉默許久,才低啞地道:「我會再請名醫來,長安擅治外傷的名醫我都會請來,一定盡最大努力保住二郎性命!」 獨孤宇返身走出房間,沿著長廊一路急去,直到長廊盡頭拐角處才驟然站住,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欄杆,他的身影投入水中,水中的游魚以為主人要餵食了,紛紛擁擠過來,濺得水花翻滾。 獨孤宇身後一直緊跟著兩個人,獨孤宇抿了抿唇,微微扭頭,對其中一人道:「傳出命令,叫我們的人暫停一切行動,一切……等楊帆的傷勢明朗再說!」 那人點點頭,快步離去。 獨孤宇長長地吁了口氣,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喃喃自語道:「二郎,你不要怪我,我的每一步,關係到整個家族的前程,不能不慎、不敢不慎啊!」 ※※※※※ 楊帆的情形,陳東和胡元禮並不瞭解,從他們拒絕赴芙蓉樓之宴開始,他們就知道來自長安各方勢力的瘋狂反撲馬上就要開始了,他們正按照既定的計劃做著匆忙的準備。 千騎營眾將校對楊帆此刻的情形也不瞭解,楊帆自打到了長安,常常獨自離開,他們早已習之如常了,他們依舊照常訓練士卒、修繕營房,按照楊帆的要求,把皇城北面可以控制兩座玄武門的關鍵地區牢牢控制在手中。 任威等幾名侍衛一向與楊帆寸步不離,但是這一次楊帆出事時他們並不在楊帆身邊,因為東盟諸幫要把太多生面孔帶去灞上碼頭不太方便,而此番實則並沒有什麼凶險,楊帆又是藝高人膽大,所以他們都留在了順字門。 楊帆出事,被急送獨孤府上救治的時候他們也跟了來,這時就守在楊帆身邊,自從他們成了楊帆的貼身侍衛,楊帆對他們一直刻意拉攏,此時終於見了成效。 楊帆生死未卜的消息一旦公開,會令「顯宗」再度陷入群龍無首的地步,而楊帆的諸多佈署也會大受影響。 獨孤宇心存顧慮,放緩了對楊帆行動的各種配合,還不致於產生太大的後果,如果顯宗因此止步不前,那尚不知情的陳東和胡元禮就要孤軍奮戰,被虐成渣了。 別看顯宗表面上沒在這件事上發揮任何作用,可是不管是長安這邊還是洛陽那裡,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正在他們的悄然影響下按照他們的意願發展著。任威等人沒有把消息稟報「繼嗣堂」,在這件事上,他們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灞上客棧裡,阿卜杜拉心事重重地踱著步子,平素有些輕佻的笑容已全然不見,他沒想到周詳縝密天衣無縫的計劃,居然會發生這樣的意外。 凡事多變,果然沒有誰能算盡一切把握一切,尤其是人心人性方面的事情,實在是太莫測了,誰會想到一個這麼重要的人物最終會栽在一個被所有人忽略無視了的小女人手裡。人可以視人如螻蟻,但人終究不是螻蟻,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亦可天下縞素! 「主人!」 阿拔斯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舉袖拭著額頭的汗水對阿卜杜拉道:「主人,我回來了!」 阿卜杜拉搶上去問道:「怎麼樣了?」 阿拔斯道:「灞上很亂,幸好我的樣子長的很怪,他們一看就知道我不是他們的人,也不是他們的敵人,否則我可能就回不來了,他們在打架,不斷地打架,一個跟一個打、一個跟一群打、一群跟一群打,一群跟一個……」 阿卜杜拉怒道:「阿拔斯,你再饒舌,老爺就揍死你!」 阿拔斯一聽,趕緊總結道:「很可怕,總之很可怕,現在灞上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混亂,主人,您沒事最好不要上街了,真是太可怕了。」 阿卜杜拉瞪著他道:「完了?」 「完了!」 阿卜杜拉怒不可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把這半大漂亮小子給拎了起來,像個破娃娃似的搖晃起來,大聲咆哮道:「城裡呢?城裡怎麼樣了?我讓你出門打聽什麼去了?該死的,難道你媽是跟蠍子上床,才生下你這麼個腦仁比針尖還小的蠢貨嗎?」 阿拔斯嚇得小臉煞白,趕緊雙手連搖,道:「城裡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一切平安無事。」 阿卜杜拉一呆,停住發狂的動作,狐疑地道:「你是說……城裡沒有傳開他的死訊?」 「他還沒死,主人。」 「這只是早晚的問題,重要的是,城裡沒有傳開他的死訊?」 「是的主人,沒有人知道,官府不知道,欽差不知道,就連駐紮在城北的禁軍千騎都一如平常,沒有任何變化。我打聽到的消息,楊帆一進城就被送進了獨孤家,而且是以死去的那個倒霉蛋什麼濤的名義,事實上……」 這時候,他的衣領勒得小臉都脹紅了,阿拔斯趕緊指指自己的脖子,阿卜杜拉冷哼一聲,把他放下。阿拔斯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道:「仁慈的主人,事實上,直到現在,似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灞上的人不知道,都以為救了那位讓主人您著迷的美麗姑娘的傢伙是個普通的護衛武士,而城裡也沒有人知道他就是楊大將軍。」 阿卜杜拉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在房中慢慢地踱著步子,過了許久,才緩緩地道:「按照原來的安排,繼續實施我們的計劃!」 阿拔斯整了整衣領,又整理著他漂亮的金色頭髮,忽然聽阿卜杜拉這麼說,阿拔斯可急了:「主人,那位大將軍已經死了……」 「他還沒死!」 「早晚會死的,這是主人說的。」 「那又怎麼樣?」 「他都快死了,沒有他的配合,我們怎麼可能完成任務呢?這太冒險了。」 阿卜杜拉瞇著眼睛道:「他死或者沒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沒有人知道他快死了,所以我們的計劃還可以照樣實施。這是我與他的約定,也是我向沈沐承諾過的,先知有訓:任何一方毀約,理當分手之前提出!我必須遵守我和他們的約定!」 阿拔斯雙手握於胸前,滿面崇拜地道:「我的主人,您的正直與執著令人欽佩,您是一位真正的紳士。」 阿卜杜拉微笑地點頭,惡狠狠地暗忖:「本來就是雙殺之局,我又不是蠍子養的蠢貨,怎麼會放棄!」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七章 殺戮之夜 太平幫漕拳掌舵秦小龍邁著疲憊的步伐緩緩踱進內宅,揮手摒退左右,坐在椅上輕輕揉著眉心,連日來的風風雨雨,已令他心力憔悴。 由於今日碼頭發生的事情,和談已不可能,只有用武力來解決爭端了,他這一晚連續約見了多位管事,調動人手,準備用武力同東盟諸幫打出一條活路來。今天雙方的爭鬥只是突發意外後毫無組織的混戰,明天的日子卻沒這麼好過了。 秦小龍歎了口氣,起身向臥房走去,剛剛走出幾步,他的身子突然一滯,除了目中閃爍的精芒,整個人就好像泥胎木雕一般。他一陣心悸,彷彿陰影中有什麼不可知的鬼物在窺視著他,那種危險的感覺讓他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僵立片刻,秦小龍突然一躍而起,雙足一拔,彷彿一片被風吹起的枯葉般,無聲無息地飄向牆邊,那兒掛著一口上好的長刀。 「來人!」 一刀在手,秦小龍的心踏實下來,這才厲聲高喝,但是想像中的應答並沒有傳來,秦小龍的心登時又沉了下去。 自從雙方的關係變得水火不容之後,他的府上便加強了戒備,經過今日之事後他的府上護衛更多,內宅裡不但有重金聘來的兩位保鏢,有幫裡的十名好手,還有四條猛犬,可是現在四下裡靜寂無聲,在他一聲大喝後根本無人應答。 秦小龍眼珠一轉,倒退兩步,身子貼著牆壁向門口逸去,一步、兩步、三步,當他飛快地竄出房去時,還是沒有遇到任何危險,秦小龍不敢大意,長刀隱於肘後,正欲突破院中近五丈的距離竄到外宅,一道人影突從簷下鬼魅般閃現。 「是……」 「誰」字還沒出口,那道人影便向他猛撲過來,秦小龍反手一刀,向來人猛劈過去。 「噗!」地一聲,利刃入體,如此順利令秦小龍為之一怔,但他隨即便驚覺不妙,急急想要抽身後退,卻已來不及了。 中了一刀的人影一聲沒吭,卻從那道人影裡又幻化出一個人影,一道更纖細的身影,隨即便是一道雪亮的劍光,秦小龍踉蹌後退,棄刀於地,徒勞地摀住了他的咽喉,但這毫無作用,血從指縫裡飛快地湧出。 秦小龍絕望地張大眼睛,看到那道纖細的人影飛快地消失在牆頭,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清那人的模樣。 …… 「今夜都打起精神來,警醒著些!不要打瞌睡,明天老夫搬回城裡,必有重賞。」 圈子門漕口舵把子何流水提著燈籠在重重警衛下親自巡視了整個後宅,對後宅裡諸多的護衛打氣鼓勁,直到返回內室,他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阿郎回來了。」明亮柔和的燈光下,一位挽著慵懶的髮髻,身穿湖絲半透明睡袍,凸乳細腰,容顏嫵媚的少婦裊娜地迎上來,慇勤地扶他坐下,又去鋪展了床褥,接著就想去滅了壁上燭火。 「等等!」何流水連忙制止:「燈亮著,屋裡所有的燈都亮著!」 美貌少婦嬌嗔道:「阿郎,咱們臥房外有數十人守著,有什麼好怕的,他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除非學了隱身法兒,要不然還能闖進來?」 「啊!」何流水突然一聲尖叫,指著那美貌少婦的背後,顫聲道:「你……你你……」 美貌少婦頓足道:「阿郎,你都多大的人了,還和人家開這樣的玩笑?」 何流水頜下的山羊鬍子簌簌發抖,眼神驚恐的如見鬼魅,根本不像是作偽。 美貌少婦臉色漸變,突然一扭頭,可惜她什麼都沒看見,就覺得頸上一沉,眼前一黑,整個人便人事不知,被人拋到了大床上。 「救命!你……」 一道雪亮的劍光飄過,一蓬鮮血濺上了窗欞。 「轟隆」幾聲大震,門窗崩碎,室外驟聞驚呼的幾個保鏢闖了進來,那道沾了血的劍光急顫,桌上的水壺突然粉碎,炸裂成急速旋飛的無數枚鋒利瓷片,呼嘯著向四面八方疾射而去,與此同時,桌上壁上四盞燈同時熄滅。 房間裡登時陷入黑暗之中,桌椅破裂聲、器物破碎聲、帷帳裂帛聲、尖厲的呼嘯聲、沉重的破風聲交織在一起,彷彿一股股湍流急漩,叱喝鏗鏘不絕於耳,但是這種異常激烈的場面只持續了片刻功夫便陡然沉寂下來。 房間門窗已完全破碎,但室內昏黑一片,闖聲趕到的人不敢妄自闖入,直到有人取來火把,他們才一手持火把,一手舉刀劍,一步步移過室來。柔軟而富有彈性的地毯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人。 何流水腿上壓了一人,臉上趴著一人,當那兩人被人翻開,露出何流水的樣子時,只見他喉頭鮮血汩汩,怒目凸瞪,神光已失,已然氣絕身亡了。 ……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們今晚一定會採取報復!所以我今兒晚上就沒打算睡,一直等你到三更天,終於把你給等來了!」 兩名武士打著燈籠,中間站定一人,正是五行會大管事喬奈何,他是白天裡參加了灞上碼頭談判的一名西盟幫派首領。 院子裡傲立一人,幾與夜幕同色,四下角落裡湧出許多人將他團團圍住,喬奈何站在階上,傲然冷笑道:「你的膽子還真大,一個人也敢闖我喬某人的龍潭虎穴,今天我就叫你來得去不得!殺了他!」 喬奈何一聲令下,武士們立即一擁而上,輕靈的劍、鋒利的刀、長槍短戟、銅鑭鐵杵,各種輕重兵器、長短兵器、奇門兵器向暴風驟雨般向那人猛攻過去。 那人的身形纖細的就像浪尖兒上的一截草莖。浪潮一陣起伏,就能將它淹沒,小小一個漩渦,就能把它拖進水底,但它最終總能重新浮現在水面上。 他一聲不吭,似乎就只為殺人而來,在這瘋狂的攻擊之下,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不斷閃移騰挪著,輕易不出一劍,每一出劍,卻必取一人性命。 突然,在一劍刺死一個武士之後,那人從稍縱即逝的一個缺口裡衝了出來,擰腰向前,速度激增,瞬間便脫離了包圍圈,手中劍疾刺喬奈何。喬奈何沒想到這人竟能脫出重圍,大駭之下急急後退,口中急叫:「攔住他!」 兩柄長刀交叉劈下,可那人疾衝的身形卻似突然停頓了一下,兩個保鏢按照預估的速度一刀劈下竟然劈空,那刺客就站在一刀距離之外,二人大駭,刀光尚未消失,又是一刀交叉劈下,四記刀光彷彿一個「爻」字。 可這一次,那人卻又陡然加快了速度,刀光劈下時,那人便撞進兩個保鏢懷裡,兩個保鏢驚出一身冷汗,可那人卻未下殺手,肩膀只在他二人胸口輕輕一撞,便像一隻皮球般彈了回去。 一縱、一縱、再一縱,追殺過來的眾武士眼看著他彈躍著消失在長廊盡頭,再也追之不及。兩個保鏢急急回頭道:「喬爺,你沒事吧?」 喬奈何一言不發,兩個保鏢心頭登時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他們慢慢將燈籠挑起來,燈光照處,喬奈何低著頭,似乎正盯著自己的腳尖出神,他的胸前一片殷紅,殷紅的顏色已蔓至衣袍的下擺,血從何來? …… 四更天,天際隱隱有了一絲清明。 天鷹幫徐林站在三排護衛後面,面有苦色,澀然說道:「天都快亮了。古姑娘,你……整整殺了一夜……」 古竹婷一身青色勁裝如今已經快變成黑色了,那是被血濺透塗染出來的。 她的容顏十分憔悴,臉色蒼白如紙,臂上的箭創早已在一次次的搏鬥中再度破裂,鮮血浸透了她的衣袖。但是她的眼神卻異常明亮,那雙眸子閃爍著冷厲的精芒,彷彿九幽地府的兩道鬼火。 劍在她的手中,這是一把上好的寶劍,鮮血在劍鋒上掛不住,那劍鋒寒光閃閃,雪亮如水,隨著她握劍的姿勢稍有變動,劍上便暗芒流轉,青幽如霜。持劍在手的古竹婷殺氣充盈,彷彿生於血海的一尊女修羅。 徐林舔舔嘴唇,軟弱地解釋:「古姑娘,小筱姑娘雖然是本幫幫主的女兒,可她的行動我們事先並不知情。她想刺殺你也並非我們指使……」 古竹婷的聲音就像泛著冰碴的渭河水,冷冷的、清清的、淡淡的:「無所謂,我不在乎。」 徐林氣極敗壞地道:「可你不是沒事嗎?你只是肩頭受了點傷,至於如此不依不饒?你已經殺了一夜,已經有多少人死在你的手上,這還不夠平息你的怒氣?」 「不夠!」古竹婷的聲音非常平靜,卻從骨子裡透著一種深深的冷意和恨意:「我還沒嫁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想嫁的人,你們卻想讓我做寡婦,那我就讓你們連鰥夫都做不成!」 「啊!」徐林憬然道:「你……你和獨孤文濤是?」 古竹婷一聲冷笑,仗劍向前撲去,徐林急急怪叫道:「攔住她!殺……殺了她!」 敵叢之中,古竹婷如流光,似逸電,時幻時滅,彷彿鬼魅,手中一道劍光閃爍流轉,每一流轉,便有一條人命在這慘烈的追逐爭鬥中殞落。 她一腳飛踢,破開一人小腹,閃電般側滑三尺,掌中劍一掠,便有一人被切開咽喉。左手一揚,袖中一枚飛刀間不容髮地貫進一個人的眼睛,淒厲的嚎叫聲中,她柳腰一折,又從呼嘯而來的刀斧空隙間楔入,肘部重重地擊在一人肋下,骨折聲剛剛傳出,她的左腿便反撩而出,鞭子似的抽打在另一個人的下陰海底…… 追逐殺戮中,院子裡的人越來越少,如此血腥的手段讓那些護衛打手肝膽欲裂,已經沒有人敢再追逐那條專門收割靈魂的魅影。 徐林眼見不好,拔腿便逃,一邊逃一邊瘋狂地大叫:「不是我授意的、他的死與我無關,你不能殺我,你不講道理……」 古竹婷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響起:「我本來就不講理!」 ※※※※※ 四更天,楊帆沉沉的呼吸忽然停頓了一下,虛弱地張開了眼睛。 古氏三兄弟和任威等人一直守在他身邊,始終有兩個以上的人保持清醒,隨時關注著他的動靜,楊帆一醒,任威馬上驚喜地低呼:「阿郎醒了!」 一瞬間所有人就圍到了榻前,楊帆無神的眼睛注視了他們一會兒,才漸漸清醒過來,他的記憶還保留在被軍弩射中的那一瞬間,眼珠轉了轉,沒有看到古竹婷,楊帆略顯緊張地問道:「古……姑娘呢?」 古大急忙道:「自阿郎中箭小妹就一直抱著阿郎,我們想接下來換換手她都不肯,這一路奔波,她也實在是累了,阿郎包紮好後,我就讓她回房去歇歇……」 楊帆的神色剛剛緩和下來,古老三便接口道:「可是後來我去看她,人已經不見了。」 古大狠狠瞪了老三一眼,搓搓手,對楊帆道:「呃……她那脾氣阿郎也曉得,阿郎不用擔心,只要阿郎無恙就好了。」 楊帆閉了閉眼睛,因為失血過多,頭還有些眩暈。楊帆閉著眼睛,虛弱地問道:「我這是在哪裡,現在……是什麼情形?」 任威連忙向楊帆從頭到尾仔細地說了一遍,楊帆沉默良久,圍在榻邊的眾人幾乎以為他又昏迷過去了,楊帆卻又慢慢張開眼睛,對任威低聲道:「附耳過來!」 任威輕伏在楊帆身邊,將耳朵貼著他的嘴巴,楊帆說話的聲音稍大都會震動傷口,因此音量放得極輕,他低低地對任威說了一陣,任威臉上時而驚訝、時而感佩,也不知道楊帆究竟對他說了什麼,只聽得他連連點頭。 楊帆斷斷續續地說完,又低聲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任威道:「剛過四更天。」 楊帆輕輕「嗯」了一聲,道:「天亮之後,你就……著手安排吧。」 「是!」 楊帆又將目光轉向古大,道:「我口渴,拿點水來。」 「哦!」 古大剛一轉身,忙又轉回來,急急道:「不行不行,醫士嚴囑,酸的鹹的、稀粥水產阿郎都不能食用。」 楊帆無奈地道:「那你……就問問醫士,我能吃什麼、喝什麼。」 「哦!」古大也不管現在是什麼時間,聽了楊帆吩咐,毛毛躁躁地就往外跑。 楊帆精力不濟,眼皮又開始打起架來,他強撐著精神,對古二道:「我……拚命……救她,不是為了……讓她把命再拼掉!找她……回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八章 再死一次 幃幔重重,鮫綃裊垂。無骨燈純以白玉製成,上繪山水人物,花竹翎羽,光自內部透出,如清冰玉壺、爽徹心目,寶光花影,難以正視。 浴湯水池前垂掛著水晶簾,流蘇寶帶,與無骨燈中白玉瑩光交相輝映,璀璨奪目,儼然廣寒清虛府邸。 豪門巨室人家,其驕奢華麗果然不是一般百姓人家可以想像的,獨孤世家在世家中不算一等一的巨室豪門,這間浴室只是客房中陳設,也並非豪宅主人沐浴所在,竟也如此富麗奢華。 更衣間春凳、小几、香爐、立鏡一應俱全,地上鋪著軟綿綿的絲絨地毯,古竹婷解開染血的勁裝棄之一旁,只著小衣舉步走去,雙手分開水晶珠簾,叮叮咚咚悅耳脆響聲中,面前出現霧氣氤氳方圓數丈的一個大浴池。 池壁白玉砌就,一條金色鯉魚躍於池邊,汩汩活水自魚嘴中吐出,緩緩注入池中,古竹婷褪下染血的小衣,蜂腰款款,筆直渾圓玉柱般的兩條大腿,腿心處殷紅一線,白白淨淨的沒有一根毛兒。 古竹婷沿著浸入水中的石階一步步走進去,人一坐入水中,清澈的水中立即漫起一片淡紅色,古竹婷受傷的右臂擱在池上,輕輕吁了口氣,疲憊地仰靠在池壁上,迷人的雪乳在水中漣漪不斷的水中輕輕起伏,霧氣繚繞。 她不是鐵打的身子,白天抱著楊帆一路狂奔,上車後為了怕顛簸了郎君,她也始終托抱著楊帆,等趕到獨孤世家,她又心懸楊帆生死,最後又懷著一腔悲憤,徹夜殺戮不止,此刻往熱水裡一浸,兩眼立即疲憊地合攏,恨不得就此融化在池中才好。 可她強迫著自己不要睡著,她還要去探看楊帆。府上沒有任何騷亂,說明郎君還活著,但是醫士的話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她不知道楊帆能否熬過這一關,若不是不想讓郎君嗅到血腥味兒,她一回來就直接過去了。 靜靜地坐了一陣兒,古竹婷開始梳洗頭髮臉面、潔淨身體,水是活水,有來源也有去處,稀釋在水中的血絲漸漸淡去,復又是一池清水。 古竹婷小心地把傷口周圍也清洗乾淨,匆匆跨出浴池,將傷處簡單包裹,然後拿出獨孤家為她準備的衣裳穿戴整齊,便急急出了房門。 「古姑娘,你回來了!」 早已得到消息的任威已然候在外面,古大也在,一見妹妹便是眉頭一皺,責備道:「你想做什麼,怎也不說與兄長知道?你武藝雖高,卻不要忘了,他們有勁弩在身,尤其是夜間勁矢防不勝防,你萬一有個好歹……」 古竹婷臉色清冷,根本無心和大哥鬥嘴,直接打斷他的話問道:「阿郎怎麼樣了?」 古大悻悻地哼了一聲,道:「你從來就不聽我的話,告訴你,這次可是阿郎說的,他說拼了命救你回來,不是為了再讓你把命拼掉,從現在起,你再不可擅自行動了!」 「阿郎說的?阿郎醒了?」古竹婷忽然動容,驚喜地抓住古大的手,急聲道:「大哥,你說阿郎醒了?」 古大歎了口氣,道:「嗯!凌晨四更左右,他醒過來了……」 古大言猶未了,古竹婷便急奔而出,身形如同一道幻影,向楊帆所居的房舍處疾奔而去,古大下半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妹子的身影已經掠出七八丈遠。古大張開的嘴巴慢慢合攏,嚥回了想說的話,苦笑道:「女生外向……」 一句話出口,忽覺還有外人在,這麼說太也不妥,他乜著眼睛瞟了任威一眼,任威恍如未聞,目不斜視地追了上去。古大見狀忙也舉步跟上。 「阿郎醒了?」古竹婷一進楊帆的臥房,便用低而急促的聲音向聞聲站起的古二和古三詢問。 古二道:「嗯,阿郎醒過,不過現在又昏……睡著了。」 古竹婷快步趕到榻邊,看著沉沉睡去臉色依舊一片蒼白的楊帆,歡喜地絞著手指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醫士怎麼說?」 其實楊帆雖然醒了,此時依舊沒有脫離危險期,但古二怕小妹擔心,更怕她一怒之下,又獨自闖去灞上殺人放火,因此誑她道:「醫士說……阿郎已經醒來,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還需長時間的靜養。」 「感謝老天!」 古竹婷情不自禁地在榻前跪下,歡喜無限地說了一句,雙手便掩住了臉面,淚水滾滾而下。古大追進了臥房,站到榻邊,輕輕按了按古竹婷的肩膀,低聲道:「別哭了,阿郎若是醒著,也不想你這麼難過。」 任威輕輕咳嗽一聲,道:「古姑娘,阿郎剛才甦醒時,曾對任某交待過一件事情,還需古姑娘配合。」 古竹婷霍然回首,道:「什麼事?」 任威向外面示意了一下,古竹婷會意,輕輕站起,不捨地凝望了楊帆一眼,這才隨他走出去。 ※※※※※ 長安坊第二曲巷內,一個小院落內,「活閻王」嚴粟川悄悄開了門,向外探望一番,這才走出來。 踏出房門的時候,簷下冰溜子滴落的水珠落進他的脖梗,涼得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小院的牆很高,門也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到院落中情形的柴門,從外面看,這是屬於中等家境的一戶人家,這就是嚴粟川選擇的一處落腳點。 片刻之後,有人扣響了院門,三長兩短,嚴粟川把腰間的匕首拔出來藏進袖筒,快步走去,先從門縫向外看了看,這才打開房門,門外那人立即閃身進來,這人三十上下,臉形瘦削,透著精明。 此人是嚴粟川的心腹手下,名叫羅嘉昊,因為精於長安本地方言,且熟悉該地情形,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 羅嘉昊一見嚴粟川,便道:「大哥,情形不太妙,灞上西盟諸幫不甘心背黑鍋,已經派人封鎖了長安各處要道,這些地頭蛇比官府還要精明,咱們現在想走很難。而且,在找咱們的不只是灞上的人。」 嚴粟川眉頭一皺,道:「不只灞上的人?啊……」 嚴粟川恍然道:「他們的漕口掌舵姓獨孤的,獨孤世家自然也不肯甘休,這也是一條地頭蛇。」 羅嘉昊頷道道:「是!大哥,咱們現在怎麼辦?」 嚴粟川皺著眉頭緩緩踱了一陣,斷然道:「這是咱們最後一筆買賣,不能冒險。叫大家分開來,分別入住客棧、租借房舍,要不然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太顯眼了,這些城狐社鼠可不能小瞧了,他們找人比官府厲害百倍,藏在地洞裡都能讓他們掘出來。」 羅嘉昊遲疑地道:「烏鴉和大仙都著了風寒,現在正在發熱,讓他們分開隱藏恐怕……,再者說,咱們獲得的酬勞還沒分,他們會不會擔心……」 嚴粟川乜著他,冷哼道:「他們?只怕你也在擔心吧?」 羅嘉昊趕緊道:「我怎麼能呢,大哥,咱們兄弟多年,我還不知道您的為人麼,我對您可是絕對的信任……」 「行了行了!」 嚴粟川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想了想,咬牙道:「暫時分開才是最安全的,如果他們不情願……,也不能讓他們這麼大剌剌地住在房間裡,太顯眼了。叫他們都藏到地窖裡去,熬藥也要在地窖裡熬,小心駛得萬年船!」 ※※※※※ 陳東和胡元禮拒赴芙蓉之宴,與長安地方勢力徹底決裂之後,雙方的鬥爭開始從暗中挪到了明面上。長安府對刑部和御史台的欽差開始採取不合作態度,對他們調閱的檔案、調配的人手開始拖延怠慢。 長安府派至御史台和刑部配合欽差辦案的人員成了他們監視欽差的最好耳目,關在牢裡的嫌犯也開始不斷接到外部送來的消息,內外串聯、內內串聯,串供、翻供、炮製偽證。 與此同時,長安各方勢力開始在地方上製造對欽差不利的言論,利用各種人脈向洛陽方面進行彈劾和攻訐,這些地方勢力不容小覷,他們輕易不會與朝廷大員為敵,但是一旦被逼急了,爆發出來的力量卻是龐大無匹的。 有鑒於此,胡元禮匆匆會唔了陳東,為安全起見,兩人決定摒棄長安府提供的一切隨員,攜帶全部嫌犯和人證入住千騎營的軍營。二人剛剛定下計議,消息便被長安士紳名流、官宦權貴們獲悉了全部細節。 次日過午,千騎營派出了三百名官兵,由已經久不在人前露面的忠武將軍楊帆親自帶隊,先往刑部、再往御史台,接了欽差及京中帶來的全部隨員,押了全部人犯、帶了全部人證沿朱雀大街向洛陽城北的開遠門行去。 楊帆策馬行於隊伍中間,左右是陳東、胡元禮、孫宇軒、時雨、文傲等人,一行人說說笑笑,似對成為長安公敵的處境毫不擔心。人馬正行於長街之上,兩側坊牆上突然冒出一個個人頭,拱衛於外的甲士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攢矢如雨,直取楊帆、陳東和胡元禮三人的位置。 「小心!有刺客!」 楊大將軍反應奇快,陡然拔劍提馬躍上一步,攔在陳東和胡元禮前面急撥來箭,「噗,噗,噗……」箭如瓢潑,楊帆身前近衛接連中箭,慘呼連連,陳東和胡元禮趁機滾鞍落馬,狼狽地匍匐在地上。 「舉盾,護住將軍!」 有人高呼,並摘下騎盾向楊帆處急急靠攏,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利矢在如此近的距離內如此密集的攢射,誰能抵擋?長安百姓眾目睽睽之下,楊帆慘呼一聲,胸口中箭,仰面摔下馬去!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七十九章 回天 戶部簽押房內,裘零之和幾個心腹剛剛議定最後幾條彈劾刑部和御史台的罪名。 他是戶部侍郎,與刑部和御史台本沒有直接衝突,但是他既然上了武家這條船,就得為武家打算。刑部和御史台明顯與武家不是一條心,若能趁此良機扳倒他們,那麼武家在長安就再無人可以作梗搗亂,他們就能順利佈局,收服各方勢力。 戶部與工部所負責的部分涉及到糧食和漕運,而刑部和御史台選擇的切入點恰恰是灞上漕夫,這就給了裘侍郎可趁之機,黑材料寫出來足有厚厚一冊,裘零之把準備送往洛陽的材料拍了拍,露出一絲得意的冷笑。 「本官今晚就寫一封奏章,以此實據附於其後,上奏朝廷!」 裘零之剛剛說完,倉部郎中鄭中博便從外邊走進來。鄭中博瘦小枯乾,滿臉褶皺,兩道倒八字眉,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裘零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以為然地問道:「什麼事?」 鄭中博愁眉苦臉地道:「侍郎,楊帆遇刺了。」 裘零之先是一呆,繼而反應過來,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麼,楊帆怎麼了?」 鄭中博愁眉不展地道:「楊帆帶兵護送刑部官、御史台官去千騎軍營,於朱雀大街遇刺,刺客下手的目標本來是陳東和胡元禮,結果楊帆護在前頭,胸口中箭,如今生死不知。」 「吧嗒!」 裘零之費盡心思、集合眾多幕僚窮數日之功點燈熬油地炮製出來的黑材料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腳面上,裘零之一屁股坐回椅上,兩眼發直地道:「怎麼就遇刺了?這是誰幹的?究竟是誰幹的?」 腳邊厚厚的材料都是他的心血,但他已經懶得去撿了,楊帆遇刺,意味著他炮製的所有材料都沒有了意義。不要說其中捕風捉影者甚多、斷章取義者甚多、扭曲事實者甚多,就算上面羅列種種全是真的,也都沒了意義。 沒有什麼事比朝廷大員遇刺更嚴重的了,涉及律法、涉及政治、涉及朝廷名望與權威,就是斷不容人挑釁的,即便他控告楊帆的所有事都是真的,既便灞上漕夫真的沒有任何過失而被刑部、御史台一班「酷吏」迫害打壓,發生在朱雀大街的這樁公然行刺案,也把他們的全部冤屈付諸流水了。 皇帝即便延緩遷都甚至不遷都,也不會遷就堂堂欽差大臣遭至公然遇刺的事情,這種事不處理,朝廷體面將蕩然無存,從此皇權將經受無數挑戰。遇刺的事實,就是刑部和御史台最有力的武器,敵得過他精心準備的無數罪名! ※※※※※ 「混賬!愚蠢!愚不可及!這是誰幹的?究竟是誰幹的?」 長安府衙深處傳出震駭全府的咆哮聲,柳徇天額頭的青筋繃如蚯蚓,氣得渾身哆嗦。 他精心準備的種種反擊策略全都沒用了,從現在開始,他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向皇帝證明在他治理之下長安並沒有那麼多無法無天的狂徒,他要抓到兇手證明他並不是尸位素餐之輩,他要…… 他可能要做許多事,替自己揩屁股,替別人揩屁股,唯獨不能再攻訐楊帆了,此時再做這種事就是把自己送到皇帝沖宵的怒火上焚成灰燼。 他痛恨陳東和胡元禮的不識時務,他恨不得把這兩個人徹底打倒,讓他們永不翻身,以此向所有試圖挑釁他權威的人證明他的獠牙利齒並不遲鈍,可是所有的手段必須是在官場規則之內。 用挑釁朝廷權威、挑戰皇權的暴力手段,這是最愚不可及的,他正信心百倍地準備把陳東和胡元禮這兩條過江龍徹底整垮,他整合了長安世家豪門、官紳權貴各個方面的力量,正準備畢全功於一役,這時候居然冒出來一個豬一般的隊友,幹出這麼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 如果在官場上,用暴力手段幹掉對手就能解決一切問題,那麼大家豢養一批殺手刺客互相殺來殺去的就好了,何必揣摩吹、拍、哄、貢的晉陞之道,何必修煉狠、準、穩、忍的為官心訣,講什麼權衡、談什麼屈伸、要什麼韜光養晦、做什麼外圓內方…… 毀了! 全他娘的毀了! 一切謀劃,都被這個暗殺欽差的蠢貨給毀了! 尤其是……刺客用的居然還是軍弩! 一想到這裡,柳徇天心裡就一陣陣地發冷,他完全能夠想像得到,皇帝一旦得知這個消息,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柳徇天像困獸似的在簽押房裡轉悠了半晌,咬著牙、獰笑著下令:「立即給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兇手給我找出來!」 代司馬、邢判官、吳捕頭擦著冷汗退了出去,柳徇天拉開抽屜,取出那份寫好的奏章投進火盆,眼看著它燒成灰燼,暗自慶幸還沒來得及把它送到東都。 片刻之後,柳徇天一身官服嚴整,擺全副儀仗,駕臨千騎營,探望重傷垂危的楊將軍,這頭老狐狸嗅覺最是靈敏,在楊帆遇刺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就果斷轉變立場,從此站在刑部和御史台一方了。 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那些世家豪門、權貴官紳,被他像擤大鼻涕一樣擤掉了。 ※※※※※ 「河內王、金吾衛大將軍到∼∼∼」 唱名聲餘音未盡,武懿宗便急如星火地闖了進去,一雙軍靴踏在青磚地上鏗鏗作響,他穿著一身戎服,戎服內暗罩三層軟甲,原本矮小瘦弱的身子因之顯得強壯了許多。 許良率眾將迎了出來,武懿宗腳下不停,陰沉著青滲滲的一張臉龐問道:「楊帆在哪,如今怎麼樣了?」 許良臉色沉重地道:「軍醫剛為將軍包紮完畢,將軍此刻昏迷不醒,性命堪憂。」 武懿宗問話的時候腳下就沒有停,許良說罷,武懿宗道:「快帶我去看他!」說著話,他的人已經到了帥帳前面。 房門一開,一個士兵端了盆水出來,一見來者是位大將軍,趕緊避讓一旁。 武懿宗掃了他一眼,見那盆水已呈紅色,顯然是半盆血水,邁步進了帥帳,直趨後面小帳,前面先是會客廳,武懿宗雖未來過,也知房舍格局,腳下不停,身形一轉又繞向屏風。 屏風後地面上,正丟著一團團軟布,俱都被鮮血染過,室中許多人忙忙碌碌,卻都輕手輕腳的,臉色沉重,一言不發,氣氛十分壓抑。 武懿宗一身戎服就是身份的最好證明,室中的人不管認得還是不認得他,一見這身將帥軍服,連忙施禮避讓,武懿宗大步流星,一直趕到榻前,定睛一看躺在那兒的楊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如果說來時路上他還懷疑楊帆有意作偽,這時些許疑慮全都煙消雲散了,楊帆這副模樣,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他最多只剩下半條命了。楊帆的傷是真的,就連此時的昏迷都是真的,哪有半點破綻可尋。 看了楊帆這副樣子,武懿宗氣的也要罵娘了! 他跟楊帆有仇,這事兒連皇帝都知道,他們兩人一同來到長安來,又存在著利益競爭,如今好了,楊帆遇刺,而且刺客用的居然是軍弩,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這一下他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許良、黃旭昶、楚狂歌等人跟了進來,站在左右,該執的禮數一樣不缺,但是看著他的眼神兒總有點兒…… 武懿宗說不清楚,卻明白那種目光意味著什麼,那是看兇手的眼神!如今他是黃泥巴糊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 ※※※※※ 長安的明爭暗鬥,最終是要反應到朝廷上的,因為最終決定勝負的關鍵就在那裡,在朝廷的樞要之地。 上元節剛過,百官開衙取印,署理公務。休了一個長假,本來還有著慣性的懶散,各個衙門沒有太多的公事,就連皇帝接到的奏章都沒有幾封,但是沒幾天,來自朝廷六部、三法司以及長安地方的各種奏章便充斥了御前。 章奏所述的事體不一,彈劾奏章彈奏的官員也不一樣,但是驟然冒出來的諸多章奏都有一個共同點:長安。所有的章奏不管什麼主題,都與長安有關。 這些章奏有些是武懿宗一派與楊帆一派明爭暗鬥的產物,有些是陳東和胡元禮與利益受到損害的長安士紳權貴世家豪門鬥爭的結果,此外也不乏顯隱二宗推波助瀾的部分。 當陳東和胡元禮拒赴芙蓉之宴,雙方的鬥爭進入白熱化階段後,一直打著營救延州貪腐案犯案官員的幌子滯留洛陽的沈沐又適時發動力量,向皇帝提出遷都不合時宜,應暫緩遷都。 為官者講究揣摩上意,揣摩上意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揣摩清楚上意,不一定就要用迎合的手段,有時候反其道而行之,反而會有意想不到的結果,此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武則天素來獨斷專行,當她有所決斷的時候,誰敢忤逆她的決定,那就是觸了她的逆鱗,這時上表建議停止遷都,會對武則天產生什麼影響可想而知。 灞上那群漕夫,影響到的是長安一些中低階層的官吏和國子監、太學中一些沒有希望入仕,轉而成為官商掮客的讀書人。這些中低階層的官吏和讀書人則影響著陪都的高級官員和世家豪門、勳戚權貴。 這些陪都高官以及勳戚權貴、豪門世家又能影響朝廷中起居八座、建衙開府的得勢重臣。灞上那個小江湖,終於影響到了居廟堂之高的諸多大人物,各方勢力抱著各自不同的目的,加入了這場爭鬥角逐。 這時候,刑部、御史台官員遭遇行刺,結果刺客誤中副車,致使楊帆重傷,且行兇者所用凶器乃是軍弩的消息傳到了京城,一片喧囂的洛陽官場頓時變成了一潭死水,鴉雀無聲。 官場中,以行刺來達到目的事自古就有,但是這麼幹的人都是愚不可及的,如果官場的基本規則受到破壞,沒有一個做官的敢保證下一個受到如此待遇的人不會是他,所以這麼做等於是官場公敵。 楊帆遇刺的消息傳來,朝廷中對刑部和御史台的攻訐登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兩股巨浪不斷地對沖、互相抵消著對方毀天滅地的巨大的力量,其中一股巨浪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另一股巨浪會怎麼樣?它會排山倒海,勢不可擋!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章 繞指之柔 楊帆遇刺的消息傳到楊府,小蠻手中的茶杯應聲落地,「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楊帆西行關隴,南下蠻疆,北赴契丹,都曾出生入死,但每一次都是有驚無險,不要說這麼嚴重的傷勢,西行關隴、南下蠻疆時連塊皮兒都沒蹭破過,在契丹身陷敵營,他也只是腿上受了點輕傷。 誰能想到,這一回在朝廷腹心之地,就在陪都長安,他居然會身受重傷,生死難料。小蠻定了定神,慢慢站起來,對前來報信的差人道:「牛管事,這位差官行腳辛苦,你去賬房支五弔錢,略表謝意!」 那官差一聽,喜不自禁,連聲道謝不止。牛管事引著那官差離去後,侍候在一旁的桃梅和三姐兒馬上衝上來,變聲變色地對小蠻道:「大娘子,阿郎遇刺,生死未卜,這可如何是好?」 「慌甚麼?」 小蠻厲聲喝止,道:「阿郎遠在長安,再急,有用麼?」 桃梅和三姐兒唯唯低頭,小蠻垂首沉思片刻,吩咐道:「咱們自己不說,怕也很快會有風言風語傳來,你們兩個,馬上知會府中上下人等,對此消息守口如瓶,尤其是阿奴那兒,誰敢洩露一個字,嚴懲不貸!」 桃梅和三姐兒連忙應聲退下。二人一出去,小蠻便雙膝一軟,跌坐到椅上。她如何不慌、如何不怕?驟聞這樣的消息,她比任何一個人都擔心害怕,但郎君不在,她就是一家之主,誰都能亂她不能亂,否則這個家還如何維持?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陣有節奏的哨聲傳來,剪著桃心髮式的楊念祖,穿著一件可愛的小百衲衣,手裡舞著一根棒子闖進了花廳,剛跟娘親學了些武功,雖說現在連花拳繡腿都還算不上,不過小傢伙卻就此喜歡上了舞槍弄棒。 他的嘴裡叼著一個銅官窯的彩瓷哨子,哨子是一隻可愛的小鳥形狀,一吹就發出悅耳的哨聲。 「阿娘……,咦?阿娘哭了?」 楊念祖嘴巴一鬆,哨子掉下來,哨子上有紅繩兒穿著,掛在他的脖子上,哨子一垂下來,就在胸前晃蕩著。楊念祖快步跑到小蠻身邊身邊,偎在她的懷裡,張大點漆的雙眸驚訝地看著小蠻,怯怯地道:「阿娘怎麼了?」 小蠻連忙拭去臉上的淚水,強顏一笑道:「傻小子,娘親哪有哭啊,方才迷了眼睛。」 楊念祖眨了眨大眼睛,道:「屋子裡沒有風,哪來的沙子?」 小蠻屈指刮了一下他的小鼻頭,嗔道:「就你鬼機靈,沒有沙子,可是承塵上有灰塵啊。」 「哦!」楊念祖恍然大悟,點點頭,憨聲問道:「阿娘,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呀?」 小蠻心裡一酸,幽幽地道:「寶寶想爹爹了?」 楊念祖嘟起小嘴道:「嗯,寶寶想爹爹了,爹爹上元的時候都不回家,也不陪人家去觀燈,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爹爹抱著呢,我想和爹爹去去大湖釣大魚,爹爹以前答應過寶寶的。」 小蠻的淚又險些流出來,趕緊道:「快了快了,你爹爹就快回來了,你呀,也不要一味的貪玩了,你爹交待過,等開了春,就給你找位先生,教你和你姐姐讀書習字……」 楊念祖一聽讀書,趕緊托辭道:「啊!寶寶還要去找姐姐玩,娘親再見,寶寶走了!」說完就一溜煙兒逃去,小蠻破啼為笑道:「這個臭小子!」 花廳裡又靜下來,小蠻凝睇想了一會兒,邁步出了花廳,向阿奴所居的院落趕去。阿奴此時已臨盆在即,她的肚子高高地腆著,偏偏別處卻並不顯胖,尤其那單薄的後腰,就像細細的枝頭偏輟了一枚碩大的果子,被大肚子一襯,看著要折斷了似的。 經過一冬,終於春暖花開,此時阿奴正愜意地坐在後花園中,懶洋洋地曬太陽,一見小蠻趕來,阿奴忙要從椅上站起來,小蠻搶前一步按住她,嗔怪地道:「自家姐妹,總見外什麼,你躺著吧。」 阿奴「喔」了一聲,迫不及待地問道:「聽說有人自長安捎了郎君的信兒來?」 小蠻暗暗心驚,家裡面有點什麼大事小情兒,貼心的奴婢馬上就會跑去稟報主子,這一次幸虧她反應快,及時下了封口令,否則阿奴正挺著大肚子,萬一聽了消息驚懼擔憂之下有個什麼好歹,她可如何向郎君交待。 小蠻故做從容地道:「嗯,他捎回信兒來說很掛念你呢,核計著你的臨產之期就要到了,可他耽於公事卻回不來,心中很是過意不去,囑咐我多給你準備些可口的好吃的,身邊多挑幾個年歲稍長、有生產經驗的婦人侍候……」 阿奴心裡甜滋滋的,很幸福地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小蠻鼻子發酸,強自笑道:「他還說,他喜歡丫頭,希望你能給他生個漂亮的乖女兒。」 阿奴「哼」了一聲,皺起鼻子道:「丫頭有什麼好,我就喜歡小子,你看念祖多可愛,這一胎,我偏要生個大胖小子。」 阿奴說著自己也笑起來,撫著高高隆起的肚皮,感受著孩子胎動的奇妙感覺。郎君不能第一時間看到孩子的出生固然是一個遺憾,可是一個小生命已在她的腹中孕育成形,即將誕生,作為一個母親,沒有比這更讓她期待與滿足的了! ※※※※※ 永泰公主李仙惠撫著高高隆起的肚皮,一臉安詳,臉上有種孕婦特有的柔美神韻。 武延基笑望著愛妻,心中也是無比滿足,他的妻子不但美麗大方,而且溫柔賢惠,這是他的福氣。 皇太子岳丈的幾個女兒自幼長於山村,雖然讀書習字,但是大多不太知禮,如今驟然尊貴起來,有的變的驕奢淫逸,有的變的飛揚跋扈,可他的娘子雖是韋後嫡生親女,性情卻極為溫柔且知書達禮,在眾姊妹中算得上是個異數。 皇長孫李重潤陪在他們旁邊說著話,武延基夫婦是進宮向皇祖母請安的,結果麗春台上傳出消息,說是皇帝正在批閱重要奏章,是以二人便候在外面。恰好李重潤要去御花園,路經此處,看到妹妹、妹夫,便與他們攀談起來。 三人正說著話,忽見一人從奉宸監方向過來,到了麗春台也不用人通報,便大模大樣地走了進去,李仙惠訝然道:「那人是誰,怎地出入宮闈如此隨便。」 李重潤瞥了那人背影一眼,輕蔑地道:「那人是奉宸監丞張昌宗。」 李仙惠聽過皇祖母納美少年充斥於內宮的傳言,知道其中最受寵愛的就是張氏兄弟,不由訝然道:「原來此人就是張昌宗,人稱蓮花六郎的那個?倒真是丰神如玉,俊俏尤勝女子。」 武延基不屑地道:「不過是個以色相娛人的面首罷了,臭皮囊生得再好又如何?說起來他也算是世家子弟、宰相後人,如此作為,沒得辱沒了門風,若是他那祖父泉下有知,知道家門不幸,有此不肖子孫,怕是做鬼都沒臉見人。」 武延基和李重潤你一言我一語,對張昌宗這種以身侍御求榮華富貴的行徑很是嘲諷了一番,不想旁邊侍候著的小內侍中就有一人是二張的耳目,這小內侍將他們的話停在耳中,很快便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 長安城北,千騎大營,帥帳。 楊帆倚在靠枕上,身上搭著一條柔軟的絨毯。古竹婷側身坐在榻邊,手中端著一碗冬蟲夏草全鴨湯。 春裳正薄,細細的腰、豐美的臀,因為側坐跌宕出起伏動人的腰臀曲線,彷彿一首旋律優美流暢的樂曲。 楊帆已經度過危險期,在連續七位名醫都確認他確實死不了之後,古竹婷幾乎把所有想得到的神佛都謝遍了,要不是捨不得離開楊帆,楊帆估計她真會去把長安城所有的寺廟道觀一一拜遍。 現在楊帆不用粥也不敢吃、水也不敢喝了,古竹婷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塞到楊帆的肚子裡去,以彌補他這些天來的損失,其實楊帆覺得自己固然虛弱,卻並未見瘦,但是在古竹婷眼中,她的郎君似乎已瘦骨嶙峋了。 以楊帆的財力,自然可以買得到一切最好的食物,但是有些東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並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這樣的東西獨孤世家卻有的是,獨孤宇也不吝嗇,傾盡所有,但凡拿得出的天材地寶、珍稀補品都一股腦兒送了來。 因為獨孤諱之是千騎營郎將,獨孤家的這種舉動完全可以被解讀為獨孤諱之對上司的奉迎巴結,所以送來這些補品甚至不用遮遮掩掩,堂而皇之地拿來就好。 對於楊帆垂危期間獨孤世家暫緩行動的舉動,楊帆並不以為意,獨孤家是他的合作夥伴,不是他的部下,事涉整個獨孤世家的生存與前途,獨孤宇當時的選擇無可厚非,而且算得上是明智。 但是獨孤宇卻有愧於心,見楊帆並不見責,心中更加愧疚。或許是出於彌補的心理,他不但搜羅了一切天材地寶滋補楊帆的身體,而且在此後的行動上也是全力以赴,有他這條地頭蛇全力配合,籠罩在長安城上空的這張龐大無匹、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一點點在楊帆面前展現出了全貌。 「來,再喝一口!」 古竹婷嘟起薄嫩嫩的唇瓣兒,輕輕吹涼匙中的湯水。 剔透如新剝荔肉的紅唇本身就有秀色可餐的效果,配著那鮮美的補湯更是美味十足,楊帆愜意地呷一口甘美香醇的湯汁,輕輕搖一搖頭,古竹婷馬上拿起手帕,替他輕輕拭去唇角的水漬。 那雙優雅美麗的柔荑,可以是殺人無算的百練鋼,也可以是溫柔體貼的繞指柔,翻雲覆雨之間,全看面對的人是誰,能被古大殺手如此溫柔侍奉的,除了她老爹,也就只有這位拽得二五八萬的楊二爺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一章 且向長安度一春 「我想出去走走。」 「醫士說,阿郎仍須靜養。」 「房間裡好悶……」 古姑娘上輩子一定欠了楊帆好多好多錢,還也還不清,所以這輩子要還債,對楊帆的任何要求她都沒有抵抗力,楊帆的語氣只是稍露央求,一輛輪椅便以最快的速度推到了楊帆榻前。 輪椅從構造到形狀,和現代的輪椅大體相似,只是輪子不高,因為這時候的輪椅還不是用人自己推動的,而是需要有人推動。 輪椅上墊了厚厚的褥子,古竹婷拒絕了任威的好心幫忙,親手把楊帆小心翼翼地抱到椅上,推著他出了門。 軍營裡鋪墊的已經非常平整,古竹婷又推的非常緩慢,車子並不顛簸,古竹婷這才鬆了口氣。 楊帆一出門,燦爛的陽光便撒在身上,他輕輕瞇起眼睛,嗅著那清新的空氣,卻不敢深深地呼吸,只能貪婪地、小口地品嚐著新鮮空氣的味道。 藍天、白雲,遠處有兵士在操練,但是相距很遠,吶喊聲都細不可聞,顯是怕影響了將軍休息。 近處有幾棵樹,嫩黃的新綠如霧。 輪椅駛到一棵樹下,光從樹影間透下,斑斕一片。艾草蔓生的土丘上,斑鳩和灰雀安祥地漫步,與靜靜坐在樹下的楊帆相安無事地享受著新春的氣息。 遠處,一身戎裝的馬橋看見楊帆出來,馬上快步迎上來。 作為楊帆的好兄弟,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最該陪在楊帆身邊的人,可惜這份權利被古姑娘剝奪了,他不但不能守在楊帆身邊,就連探視楊帆的時候坐的時間稍久,俏立一旁的古姑娘都會露出很幽怨的眼神。 即便是一向粗枝大葉的馬橋,也無法忽視那美人秀顏上幽幽怨怨、欲語還休的神情,他只能閉上嘴巴,停止喋喋不休的嘮叨,笨拙地找一個理由,然後落荒而逃,把時間留給人家卿卿我我。 次數多了,馬橋都有些畏懼去探望楊帆了,每次進去,他都硬著頭皮,好像很心虛的樣子,此刻難得看見楊帆出來曬太陽,馬橋還能放過這好機會不成? 楊帆微笑著看了眼遠處正興高采烈地走來的馬橋,扭頭對任威道:「因為我的受傷,咱們的計劃得略做調整。你去告訴胡僉憲和陳郎中,不必急著向他們清算,朝廷那邊必有動作,現在反而不宜打草驚蛇了。叫陳郎中和胡僉憲虛張聲勢吸引目光,由獨孤家暗中搜集一切資料,如今……就等天子的尚方斬馬劍了!」 說到這裡,猶自滿臉病容的楊帆,眼中依舊露出了鋒利的光芒,像是一線刀鋒! 任威點點頭,快步離去。 經過楊帆重傷垂危一事之後,任威等幾名近衛已經獲得了楊帆全部的信任,正式被他引為心腹,可以參與諸多機密了。 楊帆又拍拍古竹婷扶在他肩頭如玉般膩滑的掌背,柔聲道:「獨孤文濤死了,你又久不露面,喬木撐不住的。說起來李黑這人倒是個人物,問題是他不像喬木一樣只能站在咱們這條船上,他對咱們的底細知道的太少,難免會生異心。你得馬上回灞上去安定人心穩定居面。 你可以讓胡僉憲和陳選郎對柳徇天施加壓力,配合你們盡快派出漕船,姓柳的這頭老狐狸現在不會再生刁難的,何況這對他也有莫大好處,如果長安漕運再受了影響,他這個府令就真的干到頭了。」 楊帆剛說到讓古竹婷回灞上時,她就滿臉的不情願,可她不敢讓楊帆看到,等楊帆說到這裡,她已乖乖地應了聲「是」,答的無比自然。 楊帆又對古竹婷道:「長安這邊怎麼鬥,如今取決於洛陽,取決於皇帝,和灞上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可漕運關係到長安百萬人口的肚子,還會直接影響皇帝遷不遷都,不可不慎,快去吧!」 這時馬橋已經走近了,向楊帆揚聲打著招呼:「二郎,可好些了?」眼神兒卻梢著楊帆的「管家婆」,帶著些討好的意味。 ※※※※※ 麗春台上,武則天看著手中的奏折,心中怒火如熾。刺殺欽差,簡直是無法無天;動用了軍弩,想起來就令人暗暗心驚。動用軍器的人究竟是誰,竟敢動用軍器刺殺朝廷大臣,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皇權國法對這些亡命之徒全然沒有了約束力,兇手對朝廷法度、對皇室權威已完全失去了敬畏之心,他們今天敢刺殺大臣,明天就敢刺殺皇帝!武則是被人刺殺過的,對這種事尤其忌憚。 看到陳東和胡元禮、時雨、孫文宇四人聯名所上的這份奏章,武則天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武懿宗,有這個作案動機而且有條件動用大量人手和軍弩的,非武懿宗莫屬,他的嫌疑最大。 可是武懿宗已經及時上了一封自辯的奏折,奏章言辭切切,詳述他到了長安之後的種種作為,甚至不怕露醜,主動坦白了楊帆初到長安時,他為了掃楊帆的面子,刻意邀約長安官紳赴宴,反被楊帆折辱的事情。 以武則天對這個侄兒的瞭解,他連這種醜事都肯說出來,此事反而不太可能是他做的了。在此之後,他和楊帆再無交集,延至今日才動手,不太可能。何況,兇手本來的目標是陳東和胡元禮,和這兩個人過節最大的人並不是武懿宗。 如果這還不能脫去武懿宗的嫌疑的話,那麼武懿宗接下來的請求卻足以證明他的清白了,他主動提出解除欽差差使以避嫌疑。不管死的是楊帆還是陳東亦或是胡元禮,如果他是主謀,刺殺之後卻自請辭職,這都是得不償失行為。 如果他堅決否認,武則天沒有任何證據在手,一時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他會做出這種過激的反應,顯然是不想替人背黑鍋,不想成為官場公敵,如果他是兇手,今日既有這般反應,當初又何必行刺? 以她的閱歷經驗上判斷,武懿宗不是兇手,從感情上,她也不願意相信這個無法無天的兇手是武家的人,但是該做的姿態還是要有的。 武則天沉吟良久,沉聲下令:「武懿宗身為金吾衛大將軍,如今負責長安治安,卻使賊逆橫行,殺傷大臣,武懿宗難辭其咎,著即免去欽差差使,調回京都。著令刑部陳東、御史台胡元禮,立即整頓長安官場,對以權謀私者、貪污受賄者、中飽私囊者、為非不法者,不管涉及到誰,一概嚴懲不貸!著令柳徇天嚴查兇手,必須把兇手繩之以法!還有,朕不管他們鬧的多麼凶,灞上漕運必須準時開始,這兩件事他若做不好,以瀆職論處!」 婉兒將武則天的一道道命令牢牢記下,恭聲應了聲是。 武則天徐徐站起,眉鋒一剔,冷笑連連:「關內道如果爛透了,朕就把這塊爛肉整個兒剜掉!明堂倒了,朕可以重建,朕也可以重建一個關內道!以為朕法不責眾、以為朕投鼠忌器,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 這時,張昌宗大袖飄飄,極其瀟灑地走了進來,武則天看到她的小情郎,便對婉兒道:「去擬旨吧!」 上官婉兒欠身一禮,飄然退下。張昌宗一展袍袖,向武則天長揖一禮,道:「昌宗見過聖人!」 武則天放下奏章,用一條白玉鎮紙壓住,對張昌宗微笑道:「六郎又偷懶了,那《三教珠英》可編撰好了?」 張易之想要迅速擴大自己的影響,建立功勳、增長資歷,武功又非他所擅長,那就只能興文教事了,所以他奏請女皇批准,彙集了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張說、李嶠、魏知古、劉知幾、崔湜等士叢名流開始編撰一部著作。 這部著作將收集初唐以來名家詩作以及佛、道兩教事典,故以「三教」為名。著書立說是文人成名的捷徑,一旦書成,他就是文壇大宗師,也就有了在政治上與一班名臣抗衡的資本,這一手武則天當初競爭皇后寶座時也曾用過。 張昌宗笑嘻嘻地道:「此事有五郎主持,有眾多學士幫扶,昌宗才學淺薄,又何必多此一舉呢,等到書成之日,昌宗附各大家尾驥,在後面掛個名兒也就是了,昌宗覺得還是陪伴聖人要緊。」 武則天大笑道:「小東西,就你嘴兒甜,來,到朕身邊坐著!」 張昌宗走到武則天身邊,偎依著她坐下,武則天把喝了一半的醪糟端起,親手餵他飲了幾口,二人極親暱地低語說笑一陣容,又耳鬢廝磨一番,武則天這才移開鎮紙,重新批閱起奏章。 張昌宗坐在一旁,為武則天輕輕捶著肩頭,那個小內侍躡手躡腳地來到大殿,站在一根合抱粗的巨柱後面探頭探腦,張昌宗看到他,心知有事相告,便托辭小解離開大殿,那個小內侍馬上快步跟上。 一出大殿,張昌宗便不耐煩地道:「鬼鬼祟祟的,什麼事?」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二章 冷血無情 「武延基還說……」 「啪!」 一記重重的耳光扇得那小內侍原地轉了兩個圈兒,懵了。 張昌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怒不可遏地道:「閉嘴!不要說了!」 小內侍捂著臉訕訕回答:「是!是是!」 張昌宗臉上火辣辣的,他還年輕,雖然他做出了以青春少年侍奉七旬老嫗的事來,也知道天下人都在暗中恥笑他,還是無法接受親耳聽到別人嘲弄羞辱的事實。他像是被人在臉上重重的摑了一巴掌,殺人的心都有了。 「李重潤、武延基、永泰公主……」 張昌宗那張極俊俏的臉孔扭曲著,眼中射出無比怨毒的光,恨不得把這三個人粉身碎骨。他抬頭看看那不知所措的小內侍,厲喝道:「滾!」 那小內侍本來想著告密討好主子,卻沒想到張昌宗竟向他大發雷霆,當下屁也不敢再放一個,忙不迭地溜掉了。張昌宗一拂袖子,便向麗春台上走去。 「六郎回來啦,朕有些乏了,想睡一會兒,來給朕按按頭。」 武則天一見張昌宗,便放下奏章,笑吟吟地仰在軟榻上,微微闔起雙目。結果,她並沒有等到溫柔地按在頭上的十指,卻等來了低低的啜泣聲。武則天張開眼睛,見張昌宗跪伏於地,以額觸地,肩頭聳動,不由訝然道:「六郎這是怎麼了?」 武則天說著,趕緊起身下榻,走過去扶他,這一扶,就見張昌宗淚流滿面,武則天好不心疼,慌忙道:「六郎何故啼哭?快快起來,有什麼委屈跟朕說,自有朕給你做主。」 張昌宗哽咽不起,垂淚道:「昌宗不能再侍奉聖人了,請聖人開恩,釋昌宗出宮。」 武則天更慌了,抱住他道:「朕的小心肝兒,剛才還好端端的,這究竟是怎麼了?」說著,武則天向殿上掃了一眼,以為是哪個宮娥內侍得罪了張昌宗,那目光十分凶狠,駭得殿上宮娥太監紛紛跪倒。 張昌宗流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蒙聖人寵愛,本是昌宗莫大的福分,奈何如今有人說三道四,昌宗可以不在乎這些風言風語,卻不能讓聖人的清譽受了損害,也不忍讓逝去的祖父大人為臣蒙羞啊。」 武則天隱隱猜到了什麼,厲聲問道:「六郎只管講,是誰欺辱於你,且謗君犯上,無法無天,講!朕給你做主!」 張昌宗把武延基和李重潤還有永泰公主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對武則天說了一遍,武則天聞言大怒,面頰上泛起陣陣青光。近年來她年事已高,心性有些仁和,已經很少再動殺機,如今這消失已久的殘忍又浮了出來。 「來人!」 如今已升為內侍總管的小海連忙趨步上前,躬身聽命。 武則天咬牙切齒地道:「你去,把李重潤和武延基拿下,就在宮中杖斃!」 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親孫子,一個是她的侄孫子,小海知道這兩個人要倒霉了,卻沒想到旨意竟是把他二人活活杖殺,不由大驚失色,可皇帝正在怒頭上,他哪敢多置一詞,連忙答應一聲。 武則天又道:「把永泰送去太子宮,告訴皇太子,他若是連一個女兒都教養不好,如何做的一國儲君?如今朕把他的女兒送去,叫他好好的管教管教,若是不能令朕滿意,朕就親自替他教女兒!」 小海唯唯地應了,轉身向外走去。 李重潤自幼住在房州,雖然知道這個祖母厲害,但是因為從小看不到她,有關祖母所有的一切,都是來自父母所言和看押他們的官兵,所以反不如相王那幾個從小被拘押在太子宮中的兒子清楚這位祖母的為人,他低估了張昌宗在一個本就不重視親情的老女人心中的位置。 當他被如狼似虎的宮中武士拿下時,他還以為自己畢竟是郡王、是皇孫,是當今皇帝的親孫子,頂多押去責罵幾句,祖母怎也不會因為一番鄙夷張昌宗的言辭便施重罰,直到聽小海說出「杖斃」二字才大驚失色。 或許直到此時,他才想起自己這個皇孫一文不值,也許他五伯李弘、六伯李賢死於他的皇祖母之手是謠言,但六伯的兩個兒子卻是被他的祖母下令活活鞭笞而死的,為什麼他此時才想到呢? ※※※※※ 東宮,身懷六甲的永泰公主艱難地跪在地上,不明白皇祖母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就因為非議了她的面首幾句?永泰公主被押至東宮時,還不知道對她的丈夫和長兄的處置結果。 宮殿裡,李顯和韋妃並肩而立,面前站著一個從麗春台趕來的太監,用毫無抑揚的平靜語調重述著武則天的話:「皇帝說,皇太子若連女兒都教不好,如何做一國儲君?如今把永泰公主送來,請皇太子殿下好生管教,如果不能令陛下滿意,皇帝就親自出面替太子教女兒。」 太監說罷,把拂塵一揚,轉身就走。 「公公且慢!」 韋妃突然醒過神來,急忙追上去,陪著笑臉道:「請問公公,聖人對重潤和延基是如何處置的?」 那太監瞟了她一眼,淡淡答道:「已然杖斃!」 韋妃踉蹌著倒退了兩步,怔怔地看著那個太監出殿而去,面如死灰。李重潤是她的親生兒子,永泰公主李仙惠是她的親生女兒,如今…… 李顯愣愣地站了半晌,突然失聲道:「重潤啊!我的兒!」淚水如泉水般湧出。 韋妃一把抓住欲奔出大殿的李顯,顫抖著聲音問道:「郎君去哪裡?」 李顯啜泣道:「我……我去向母皇求情,求情……」 韋妃道:「你沒聽到,重潤……已經被杖斃嗎?」說到這裡,韋妃也是淚流滿面。 李顯臉色慘淡地道:「聽到了,可仙惠還活著,母皇叫我管教,我如何管教,我要去向母皇求情……」 韋妃咬著牙,淚眼模糊地道:「你還不明白麼?武延基和重潤都被杖斃了,母皇什麼心意你還不明白?」 李顯身子一震,駭然轉身,不敢置信地看著韋妃,吼道:「那可是你的親生女兒!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她正懷著身孕,她才十七歲啊,她……」 韋妃突然像瘋了似的哭叫起來:「我知道,我知道當然,虎毒還不食子,你道我就願意送了女兒性命?可虎毒不食子,人心毒於虎啊!」 說到這裡,她突然有所醒悟,趕緊摀住了嘴巴,這宮裡的宮娥、太監都是皇帝派來的,誰知道其中有多少耳目。 韋妃壓低了聲音,流著淚對李顯道:「郎君,你以為若是可能,我不想救下自己的女兒?沒用的,母皇心硬如鐵,她已有所決斷的事,豈容他人更改?你去,救不下女兒,只能連你也葬送了!」 韋妃嘶聲道:「郎君,妾身沒有那麼狠的心,那是妾身的親生骨肉啊!可妾也沒有辦法呀!」韋妃說著,軟倒在地,抱著李顯的大腿哀哀痛哭起來,李顯怔立半晌,也像一堆軟泥似的癱在地上。 永泰公主不但受到懲治,而且還逼著她的父母親自下令,這是多麼慘絕人寰的事情?庭院裡,永泰公主被按倒在地,太監掄起大杖開始行刑了,直到一杖重重地打在臀上,永泰公主才醒悟過來,這是真的,這竟然是真的! 永泰公主嘶聲大呼起來:「阿爹、阿娘,女兒錯了!女兒該死!可女兒腹中已經有了孩子啊,求阿爹阿娘替女兒向祖母求個情,只要能讓女兒把孩子生下來,只求讓女兒先把孩子生下來,阿爹、阿娘……」 「啪!啪!啪!」太監們掄起大杖,一杖一杖地打在永泰公主的身上,打得她皮開肉綻,更讓她驚恐的是,腹中一陣陣絞痛,李仙惠又痛又怕,竟然急暈過去。 大殿上,李顯夫婦癱軟在地,韋妃緊緊咬著牙關,手指已經掐進了李顯的手臂裡,嘴角慢慢沁出一絲鮮血。李顯緊緊抱著頭,痛苦不堪,渾身發抖,可是殿外施刑的聲音和女兒的慘呼依舊如魔音穿腦般傳進他的耳朵。 當同情永泰公主的宮娥把她已然暈厥的消息送進來後,李顯像瘋了似的跳起來,嘶吼道:「我要去見母皇,如果要死,就讓我死吧!我要去見母皇!」李顯瘋狂地推開流淚阻攔的韋妃,向麗春台拚命跑去。 當武延基和李重潤變成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後,武則天胸中的戾氣稍稍輕了些,李顯連滾帶爬,號啕大哭地衝進麗春殿,然後一步一磕頭,爬到武則天面前,額前滴血,把頭在金磚地上磕得砰砰直響,哀嚎著為他的女兒乞命。 怒意稍去的武則天在堪堪趕到的張易之為之說情的情況下,這才開恩赦免李仙惠的死罪。李顯大喜若狂,從麗春台到東宮,一路上的宮娥太監、侍衛武士眼看著這位大周太子披頭散髮、額頭鮮血淋漓,像個瘋子似的跑過來又跑過去。 武延基血淋淋的屍體被送回了魏王府,一直病痾沉重、纏綿病榻的武承嗣驚聞噩耗,慌忙叫人攙了他出來,一眼瞧見兒子的屍體,心口頓時一痛,大叫一聲,一口鮮血便「噗」地噴了出去。 李顯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東宮,李仙惠昏厥在地上,身下一汪鮮血還在汩汩地流出,李顯大驚失色,他踉蹌著撲去,一把抱住昏迷的女兒,淒慘地哭叫起來:「快來人吶,救命啊,我兒小產啦!來人救命啊……」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三章 與子同仇 張易之在奉宸監主持編撰《三教珠英》,這些日子往武則天那兒去的也少了,可是今日皇帝僅因幾句閒言碎語杖斃皇太孫和一位武氏郡王,事情太過聳人聽聞,消息還是飛快地傳到了奉宸監裡。 滿堂墨香文稿叢中正忙碌不休的張易之聞訊大驚失色,慌忙趕到麗春台,當他衝進麗春台的宮殿院落時,幾個小內侍正好抬著李重潤和武延基的屍首向外走,張易之一看登時暗暗叫苦不迭。 他隨即進了宮殿,見到武則天,對答沒有幾句,皇太子李顯就跟瘋了一樣闖進來,張易之好言幫他勸說幾句,息了武則天的雷霆之怒,答應赦免李仙惠,李顯又狂奔而去。 武則天雖是替張昌宗撐腰出氣,可一下子打死人家一個孫子一個侄孫,還有一個身懷六甲的孫女兒如今生死未卜,殿上氣氛不免怪異,兩兄弟站在這兒很不是味道,張易之便尋個由頭帶著張昌宗告辭。 張易之沉著臉,領著張昌宗回到奉宸監,一路無話。 到了二人時常獨處的小書房坐下,張易之才冷峻地道:「六郎,武家、李家,這一下子可被我們得罪遍了!」 張昌宗悻悻然道:「五郎,如果有人辱及令堂,你會怎麼樣?」 張易之凜然道:「誰敢辱及我母,血濺五步而已!」 張昌宗道:「這就是了!他們搬弄唇舌,戲辱於我,這且不算,就連咱們張家,連咱們早已亡故的祖父都加以侮辱,我若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豈能不還以顏色?」 「你……」 張易之重重一歎道:「小懲也罷,何必鬧出人命,這一下,你我兄弟就是眾矢之的了。」 張昌宗滿不在乎地道:「那又如何?有聖人寵著,誰能奈何得了咱們?」 張易之壓低聲音道:「怨仇太深,不可化解。聖人年事已高,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你我兄弟可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張昌宗聽了不覺動容,仔細想想,卻又憤憤起來,道:「廬陵一家得以回返洛陽並成為太子,我們兄弟倆可是出了大力的,若是沒有我們在聖人面前為他們美言,他們哪那麼容易回來,他們居然還瞧不起咱們,這口氣,我實在嚥不下。」 張易之森然道:「現在還說這些作甚?仇即已經結下,只能想辦法面對了。我們必須加快攫取權力的過程,結黨拉派、樹立奧援,聖人的寵愛不足為恃,咱們必須得有自己的力量才能自保。不過眼下,你得先避出去。」 張昌宗瞪起眼睛道:「為什麼?」 張易之道:「為了幾句風言風語,你便慫恿聖人殺了一個皇太孫和一位武氏郡王,這事情還小麼?就算李顯李旦不敢言語,不代表太平公主也會視若無睹,朝中有些大臣難免也會彈劾你,武氏族人更會兔死狐悲,雖說有聖人庇護,你暫且避避風頭也是好的。」 張昌宗聽了,悻悻的道:「避開?我能避到哪兒去?」 他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道:「啊!我想起來了,方纔我去見聖人,聖人御案上有份奏章,正是處置楊帆遇刺案的,不如……我向聖人請旨,前去長安督辦此案?」 張易之神情一動,連忙問起細節,待他得知武懿宗被免職調回京城的消息後不由眼睛一亮,脫口道:「好去處!我留在京裡,繼續編撰《三教珠英》,你去長安接替武懿宗,趁機掌握兵權,到那時你我兄弟的地位便穩如泰山了。」 張昌宗大為歡喜,道:「那好,我這就去跟聖人說。」 「且慢!」 張易之一把拉住他,意味深長地笑笑,道:「不可讓聖人明白我們的心意,要以避禍的名義去。且再等等,等彈劾咱們兄弟的奏章到了御前,再向聖人提出不遲!」 ※※※※※ 東宮,李顯夫婦一夜未眠。 御醫進進出出,東宮燈火通明,半夜的時候,年僅十七歲的李仙惠產下了一個還未完全成形的死胎,將近天明的時候,油燈盡枯,這位年輕美麗的公主耗盡了她最後一絲生命力,緊隨她剛剛死去不久的丈夫和孩子,一起離開了這個世界。 李顯形容枯槁地坐在殿上,彷彿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頭髮都白了許多。韋妃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在一日一夜間相繼喪命,哭得她雙眼紅腫如桃。天亮了,則天門上威嚴洪亮的鐘聲響起,一記記鐘聲,掩埋了東宮隱隱的哭聲…… 魏王府,武承嗣的臥房,武延義、武延安、武延壽跪在榻前,武承嗣臥於榻上,面如金紙。武承嗣有六子,其中第五子早夭,長子武延基昨天被杖斃,幼子武延秀為了和親出使突厥,結果被扣在大草原上到現在還沒放回來,身邊只餘三子。 三個兒子含淚看著他們的父親,武承嗣當年被武則天流放振州(海南三亞)時便因環境惡劣生活貧苦留下了病根,這幾年痼疾發作,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如今又被兒子被殺的事情一刺激,業已到了彌留之際。 早已骨瘦如柴的武承嗣像一具乾屍似的躺在榻上,渙散的眼神仰視著帳頂,喃喃自語:「我的父親……死在她的手上!我的兒子,死在她的手上!這個惡婦,這個比蛇還毒的惡婦,咳咳咳咳……」 武延義不安地道:「父親!」 他向外揮揮手,把侍候的下人都趕出去,含淚道:「父親,人死不能復生,大兄已去,父親還請保重身體。」 武承嗣已經處於彌留之際,他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兒子說的話,只是凝視著帳頂,臉皮子脹紅了一陣兒,突然大喊起來:「她是天煞孤星!她是天煞孤星!這個惡婦,刑夫克子,刑親克友,她是天煞孤星!」 「父親!」 武承嗣甩開武延義的手,聲嘶力竭地詛咒道:「這個毒婦,她注定要六親無緣,孤獨終老,注定要晚年淒慘,眾叛親離!她不配做武家的女兒、不配做李家的兒媳,即便到了幽冥地獄,她也無顏面見武李兩族親人,做鬼她也是一隻孤魂野鬼!」 「父親,請不要再說了!父親!父親?」 武延義呆呆地看著武承嗣,武承嗣雙目怒突,瞪著空蕩蕩的帳頂,竟已氣絕身亡! ※※※※※ 清晨的八百記鐘聲敲到最後一響的時候,一輛華貴的馬車駛上了定鼎大街。 流蘇垂幔輕輕擺盪著,端坐車中的太平公主面沉似水。 她這幾天住在「梓澤苑」,昨天發生在宮裡的事情雖有人及時告訴了她,但當天她已來不及回城了,是以今日一早她便趕回來,太平公主一進城,就吩咐車伕直趨宮城。 車廂寬敞,側首坐著一位黑袍老者,鬚髮半白,容顏清瞿,神情氣質於儒雅之中透著沉穩果毅。 老者輕撫及胸的長鬚,沉聲道:「一早天子要臨朝視事,公主此時入宮,未免有咄咄逼人之勢,以老朽之見,公主不該如此急躁,遇事莫慌,否則必自亂陣腳!」 自得到武則天的默許,太平公主行同建衙開府,可以收納門下,自成一方勢力以後,她的勢力迅速擴張,每日裡需要處理的事情也越來越多,縱以太平的精明強幹也大感吃不消。 她府上管事李譯之流只能聽命跑腿,做不了這種事,投效太平門下的大臣各有公務,也不可能時時過府議事,所以太平急需得力的幕僚,這位老者就是太平公主目前最為倚重的一位幕僚先生。 老先生姓莫,莫雨涵。福州人氏,原為吳王李恪之子李千里的幕僚,李千里奉調回京時把他帶了來。李千里在地方上原為一州刺史,軍政一把抓,雖說他為了避免引起武則天的猜忌,政務一概不理,但是總些事總需要他審閱用印的,這些事就俱由莫大先生負責。 如今李千里回京,做了禁軍將領,身邊本就不再需要這麼一位幕僚,有一次赴太平公主家宴時又聽說太平公主正在用人之際,便把這位老先生引薦給了太平。莫大先生學識淵博,智慮深遠,甚得太平器重,如今已成為太平身邊第一幕僚。 太平公主聽了莫大先生的話,有些不悅地乜了他一眼,道:「莫大先生意思,本宮不該理會此事?」 莫雨涵沉聲道:「不該!至少不該做這急先鋒!若說該出面的,太子和相王無論如何也該比公主先出面,公主一早便闖宮見駕,豈非有恃寵而驕之嫌?天子一早要臨朝視事,公主如此迫不及待,不顯得太過咄咄逼人了麼? 公主請不要忘了,那是公主的母親,也是當今天子!再者,皇帝只因些許言語冒犯,便杖斃一位皇太孫和一位郡王,鳳子龍孫命如草芥,此事勢必震動朝野,今日朝會,百官必會有所動作,如果公主一早先去見皇帝,皇帝會怎麼想,會不會認為這些官員全是得了公主殿下授意?公主,小心弄巧成拙啊!」 太平公主怵然一驚,車行轆轆,太平頭上的步搖微微顫動著,忽然,太平公主揚聲道:「調頭,回府!」莫大先生見太平從善如流,肯接納自己的諫議,微笑著捋鬚點了點頭。 馬車已到天津橋頭,應聲停住,折向尚善坊,車仗進了尚善坊行不多久,閉目養神的莫大先生倏然睜開雙目,朗聲道:「停車!」 太平公主訝然看向莫雨涵,莫大先生道:「前方就是梁王府,公主殿下不想去探訪一下嗎?」 太平公主的雙眼慢慢銳利起來,道:「先生是說……」 莫大先生一字一句地道:「二張之害,漸已不可控制!李武兩家,至少在這件事上,是可以走在一起的!」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四章 潑油救火 洛陽西北角,隔著一條洛河與宮城右掖門面面相對的洛濱坊,曾經遭過水災滿地泥污的庭院早已收拾的乾乾淨淨。如今正是春暖花開日,滿院芬芳,蝶飛蜂舞,一派鬧春氣象。 沈沐徘徊於草木蔥綠、鮮花盛開的庭院之間,幕僚藍金海陪伴於側,面前就是洛河,水面上來往的舟船稀稀落落,只有少量的商船、貨船和客船,大型漕船一艘不見,與往年熱鬧無比的漕運場面比起來冷清了許多。 「二郎的傷勢怎麼樣了?」 「長安剛剛送來消息,說他已脫離危險,現在正著手促使灞上漕運恢復正常。」 沈沐鬆了口氣,微笑:「那就好,這個小子還真是福大命大。不過呢,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是真不該輕身涉險的,要不說專淹會水的呢,他自恃武功,就難免大意了,你看我,從不輕蹈險地,每每出入,明裡暗裡必侍衛如雲。呵呵,我可怕死的很。」 沈沐說笑幾句,神色復轉嚴肅,道:「二郎中箭垂危,幾乎導致我們的計劃全盤失敗,幸好他性命垂危時還能設下一計,再造一場『刺殺』,化不利為有利,這一來我們原先的諸多安排都可以棄之不用了,可以快刀斬亂麻!」 藍金海頷首道:「宗主說的是,只是不知宗主打算何時啟程赴長安?」 沈沐笑了笑道:「有二郎在長安,又有阿卜杜拉暗中輔助,官面上的形勢現在對我們也非常有利,我便不去又何妨。」 藍金海道:「可是宗主想不去怕也不成了。楊帆巧化逆勢,雖然使得朝廷整治長安的力度加大,卻也打草驚蛇了,各大世家現在已經有了警覺,察覺到任由長安局勢發展下去,會嚴重影響他們的利益,必會要宗主您平息此事。」 沈沐冷笑道:「這是朝廷的事,我能有什麼辦法?朝廷派去接替武懿宗的人是張昌宗?」 「不錯!」 「哈!那就更妙了!此人好大喜功,又無城府心計,很容易就會被二郎擺佈於股掌之上。當初延州之行成全了他一段功勞,此人嘗到了甜頭,此去長安必然會故技重施,背後又有二郎推波助瀾,嘿嘿……」 藍金海輕輕歎了口氣,道:「因為此人,殺了一個皇孫、一個郡王,還有一位身懷有孕的公主,朝中已是人人自危,正義之士憤慨莫言,他們不好直接攻訐天子,便紛紛彈劾張昌宗,誰料張昌宗明為避禍,卻被委以如此重任,真是出人意料。」 沈沐的目光投向河對面的重重宮闕,陽光下,那斗拱飛簷金光閃閃,宮殿前的天樞巨柱,明堂頂上的丈二金鳳清晰可辨。 沈沐沉沉地道:「進言訴屈的人是張昌宗,可殺人的卻是那位女皇帝!如此毒婦,世所罕見,雖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可是似她這般狠辣,僅因一番言語冒犯就施如此辣手的,實是前所未有。」 沈沐沉默有傾,嘴角輕輕一翹,道:「皇太子和相王都沒有彈劾張昌宗?」 藍金海臉上也露出輕蔑譏誚的神色,道:「沒有,倒是一向與武承嗣不合的武三思,糾結多人上表彈劾張昌宗,力請嚴懲奸佞。」 沈沐道:「武家人自己斗的再怎麼凶,也是自家的事。他們不想看見武家的人被人像狗一樣殺掉。武三思這是兔死狐悲了。皇太子和相王如此表現,想必太平公主一定失望的很了。」 藍金海冷笑道:「太平公主早該對她這兩個無能的兄長感到失望了。」 沈沐歎了口氣道:「也不能這麼說,女皇四子,李弘、李賢、李顯、李旦。李弘李賢皆聰明睿智、機敏敢言,有帝王風範的,結果如何?李旦和李顯早被兩位胞兄的慘死嚇破了膽,如此情勢下,他們明哲保身,也不算錯。」 藍金海道:「不過,這一次太平公主的反應倒是出人意料,她也只是學著武三思上表彈劾了一下,並未親自入宮面君哭訴,換作以往,太平公主斷然不會如此,這不似太平公主一貫的為人。」 沈沐輕輕點了點頭,道:「嗯!我已得到消息,說服太平不要入宮,並勸她和武三思聯手對付二張的,是她的一個心腹幕僚,此人姓莫,叫莫雨涵。這個人,你注意一下!」 藍金海應了聲「是」,這時一個侍衛急急走來,欠身道:「公子,清河崔林求見!」 沈沐回首,笑對藍金海道:「你看,催我去長安救火的人,來了!」 ※※※※※ 長安坊,長安老店。 斑駁的招牌訴說著它悠久的歷史,這是一家真正的老店。掌櫃的百無聊賴地坐在櫃檯旁,看見熟人便打聲招呼,帳房坐著高腳凳,趴在櫃檯上辟嚦啪啦地撥著算盤,雖然這個時辰並沒有幾個客人。 羅嘉昊到了店前,先機警地四下看看,把竹笠壓到眉梢,這才快步走進老店。他一口氣要了二十張胡餅,三斤鹵驢肉、三斤醬狗肉。生意上門,後廚裡立即叮叮噹噹地忙碌起來。 掌櫃的用一雙老眼輕輕瞟了他一眼,馬上就移開了,但是他的心裡已經起了疑竇。 羅嘉昊這是第二次來這家店裡買東西,他每次都盡可能多買一些,避免頻繁到店裡去,而且每次都去坊裡不同的飯館,避免總在同一家飯館買東西,如此舉止不可謂不小心了,但是這個坊比較偏僻,陌生客人並不多,所以他雖隔了多日才來第二回,還是引起了老掌櫃的注意。 老掌櫃的憑著他豐富的閱歷和過人的眼力,馬上就分析出了很多東西:這位客人買了很多吃食,說明不是一兩個人吃用的;他事隔多日再度來買東西,說明這一群人在這坊裡已經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是某戶人家的客人,因為如果他是客人,主人不會讓客人自己來買吃食,也不會不陪他來…… 老掌櫃的打個哈欠,悠然踱進後廚,當羅嘉昊打包食物匆匆離開後,長安老店的一個小夥計已換了衣服,悄然跟在他的後面。 坊裡有裁縫店、小食店、雜貨鋪子,也有書畫、碑貼、花木、頭面鋪子,來來往往的很是熱鬧,那小夥計看起來就像個半大孩子,穿行在人群中,根本不引人注意。 羅嘉昊到了第二曲巷口飛快地閃了進去,那個小夥計追到巷口馬上蹲下,那兒有幾個半大孩子正蹲在地上玩遊戲,在幾個半大孩子看來,這個小夥計是在看他們玩遊戲,在回頭看來的羅嘉昊眼中,那小夥計就是玩遊戲的孩子。 羅嘉昊放心地叩開院門鑽了進去,很快,那個小夥計也離開了。 車船店腳牙,一向是聯繫最為密切的幾個行業,灞上漕幫發了狠要找到那幾個刺客,這些城狐社鼠、魚蝦鱉蟹發揮起他們的能量來也是非常驚人的,官府做得了的事他們做不了,官府做不了的事他們卻能做到。 很快,消息就送到了灞上,五行會馬上派出了一批好手,急赴長安城! ※※※※※ 隆慶坊位於長安城東,這個坊本來與其它坊一樣,也有許多人家,齊齊整整的街道巷曲、規劃整齊的房舍建築。但是前些年,隆慶坊裡一戶人家打水井,結果觸及地泉,泉水噴湧,地面下陷,幾年之後,竟形成一個十頃地大小的水池。 被水淹及的百姓人家紛紛搬離,世家豪門對城中出現這樣一處水景卻是欣喜不已,紛紛在湖水周圍建設住宅。水中有一片凸出水面的地方,形成湖中一個小島,只有一條道路與陸地相連。 這個湖心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所在,如今這島上只有長安府令柳徇天和一位侯爺建了別墅,余此再無其它住家,島上遍植林木,翠色蔥鬱、綠草如茵,百花似錦,又伴以湖中碧波蕩漾,成了一方風景宜人的盛地。 楊帆傷情穩定之後,屢屢前往探視的柳徇天便盛情邀請他到自己的別墅居住調養,隆慶池風景宜人、環境優雅,而且地處長安城中,出入方便,適合調養。 再者,如果楊帆一直居住在軍營裡面,顯然是對長安官方心存戒備,這對急於撇清自己的柳徇天甚為不利。柳徇天急於表明態度,更需要楊帆有所回應。 楊帆知其所想,又知道這隆慶池湖心島確實環境優雅,兼又三面環水,島上清靜,不管是調養身體還是安全防務都很方便,便慨然應允了,是以如今楊帆就住在隆慶池湖心島上。 當一群暗揣利刃、殺氣騰騰的漕幫高手奔赴長安坊的時候,一行快馬也到了隆慶坊。後方八匹馬,八位黑衣騎士猿臂蜂腰極是矯健,中間四匹馬,馬上四位青衣女騎士,容顏清秀、一身勁裝。最前面卻只有一人,一身紅衣如血。 一共十三騎,俱都肩負長劍,劍長如太阿,佩在肩頭,血紅的劍穗迎風飄灑,八面威風。紅衣勁裝女挺胸直背、倍顯精神,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頭,十三騎氣勢所懾,似乎充塞了整條長路。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公孫府大小姐,公孫蘭芷!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五章 調停?挑釁 灞上起風雲的時候,各大世家全然不覺;刑部和御史台與長安各方勢力鬥得你死我活的時候,他們還認為這是武李兩家勢力搶奪地盤。等到形勢越來越嚴峻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們就成了倒霉的池魚。 長安官場的惡鬥已然失控,再這麼下去勢必損及他們的利益,他們這才著起忙來,催促沈沐收拾殘局。崔林造訪沈府之後,沈沐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因為此去長安還需一路跋涉,唯恐在此期間再出什麼變故,他還寫下一封急信,讓他的紅顏知己公孫姑娘替他先去拜訪楊帆。 公孫姑娘是他的紅顏知己,與楊帆的正室夫人謝小蠻是同門,這樣的身份,再沒有人比她更適合做調停人的了。各大世家對沈沐的反應很是欣慰,但是對於公孫姑娘的性情,這些世家大佬們卻一點也不瞭解。 長安藍田縣有個李田,他想到在爆竿裡填塞硝石,從此爆竹一點就著,聲響驚人。 長安公孫府有位公孫姑娘,她的脾氣就像藍田的爆竹,也是一點就著! 隆慶池的湖心島並不是禁地,但是自從一位侯爺和長安府令柳徇天先後在此建了別墅,達官貴人相繼以此作為飲宴踏春之地後,它就變成了禁地,公孫蘭芷一路過來,並未看見一個行人。 到了島上更覺靜寂,一入林中,唯聞鳥語松濤,不見半點人蹤。可是楊帆已經遭遇過一次行刺,柳徇天既把他請至此處療養,豈會不加強戒備,只是在楊帆的要求下,島上只保留了楊帆的人。 官府的警戒設在外面,島嶼周圍幾艘看似悠閒的輕舟,上邊除了操舟人,也儘是六扇門裡的高手。公孫姑娘一行人上島的時候無人攔阻,是因為踏上那條通向湖心島的唯一通道前,就已被人確認了身份。 古竹婷推著輪椅,載著楊帆在一片茵茵綠草地上漫步。楊帆如今搬來隆慶坊調養,距灞上更近了,一有時間她就會過來。古氏兄弟和任威等人散佈四處,看似非常隨意。 楊帆似乎已經提前得到了島外送來的消息,知道有人要來,而且知道是誰要來,看到公孫蘭芷的時候,他臉上沒有一點意外和驚訝,公孫蘭芷從林中出來,陽光重新照在她的紅衣白馬上時,她就看到了微笑的楊帆。 公孫蘭芷下意識地勒住韁繩,隨即覺得這樣有些示弱,便把修長緊致的雙腿一挾馬腹,向楊帆踏步而去。她本蜂腰長腿,身材甚是健美,再配上這一身火紅的衣裳以及肩後一柄奇長的長劍,跨馬而行確是英姿颯爽。 「大師姐好!」 楊帆掩著口輕咳兩聲,道:「大師姐可是聽聞小弟受傷,特來探望?」 楊帆比公孫蘭芷年長,可要從小蠻那兒論起來,的確得叫她一聲師姐。 公孫蘭芷輕哼一聲,粉色的唇瓣抿了抿,揚起細圓的下頜揶揄道:「我還以為你這忘恩負義的傢伙這一下要一命嗚呼了,誰知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一箭穿心都死不了你,你還真是命大啊!」 古竹婷臉色陡然一變,一雙柳眉漸漸挑了起來。 楊帆的眉頭不經意地一蹙,微露不悅地道:「初看大師姐的模樣,實不知你性子刁蠻,嘴巴也是這般不饒人。我想沈沐兄當初大概也是被你的外表騙了,現如今甚是後悔,這才推諉再三,不肯與你成親。」 公孫蘭芷聽了這話,顏色也是一變,她最恨的就是這個,明明一顆芳心早就繫在沈沐身上,卻不知那一向風流好色的傢伙為何變了睜眼瞎子,愣是放著她這個大美人兒一拖再拖,就是不肯娶她過門兒。 楊帆這句話正好戳中她的痛處,公孫蘭芷立即反手握住劍柄,杏眼圓睜道:「你敢對我如此不遜!」 古氏三兄弟遠遠地站著,眼見公孫蘭芷身後四個青衣女騎士、八個黑衣男騎士站在林邊,人不低頭、馬不搖鬃,隊列整齊地站著,卻並不上前,他們也就按兵不動。 楊帆臉色一冷,道:「大師姐擺出偌大的陣仗,又不是為了探望楊某的病情,一見面先冷嘲熱諷一番,卻怪楊某對你不恭麼?」 公孫蘭芷曬然道:「若非你忘恩負義,我豈會出言不遜!說到排場,本姑娘何曾有過排場,他們又不是我公孫世家的人,我家沒有這麼大的派頭!」 楊帆心頭一動,飛快地掃了一眼那些明顯是訓練有素的男女騎士,心中忽生了悟。公孫蘭芷固然好鬥,自己如今與沈沐處於敵對狀態,她傾心於沈沐,對自己抱有敵意也就必然了,但她不會一見面就用惡毒的言語嘲諷自己,這已無關脾氣,而是教養問題了。 公孫大小姐的脾氣雖然不好,但是她的教養絕不至於這麼差,那麼她如此作態,莫非……她根本就是找打架來了?楊帆心中急急盤算著,臉上卻不動聲色,淡然問道:「忘恩負義?不知公孫姑娘所說的恩義是什麼?」 公孫蘭芷瞟了眼一臉敵意的古竹婷,楊帆會意地道:「無妨,你隨便說,這裡沒有外人。」 公孫蘭芷點點頭,這才倨傲地道:「當初若非沈沐哥哥慧眼識人,你不會進入眾世家閥主的眼線。若非我沈沐哥哥鬥垮姜公子,你更不可能坐上如今這個位置。做人該知恩圖報,可是你呢?一朝大權在握,你便與沈沐哥哥明爭暗鬥起來……」 楊帆打斷她的話,道:「公孫姑娘這番話,我也可以照搬過來對沈兄講一講。只不過這慧眼識人的伯樂要換成姜公子,受人提攜的那位就換成沈兄了,不知道沈兄聽了以後會有什麼感受。」 「你……」 公孫蘭芷惱羞成怒,強忍了忍,才道:「沈沐哥哥就要從洛陽趕來長安了!」 楊帆眉兒一挑,曬然道:「那又怎樣?」 公孫蘭芷道:「所以我來勸你,你要好自為之!」 楊帆怒極而笑,道:「楊某不太明白公孫姑娘這句話。」 公孫蘭芷道:「你與河內王爭權,卻不該殃及無辜。如今朝廷已有旨意,河內王武懿宗不日就要奉調回京,這裡已經沒人和你爭,你還是就此罷手吧!否則,朝廷大動干戈,整個關內道都是一片腥風血雨,到頭來,只能落個同歸於盡的下場。」 古竹婷再也忍不住,嬌斥道:「我家阿郎受人暗算,若非吉人天相,早已命喪長街,公孫姑娘輕飄飄一句話,就叫我家阿郎收手?就算是沈公子在,他也不敢對我家阿郎如此頤指氣使,公孫姑娘,你未免也太狂妄了。」 楊帆接口道:「當初在洛陽時,有崔林作證,楊某與沈兄早已達成和解。在長安這麼多天,楊某一直安份守己,並無有任何針對隱宗的舉動。這一次,實是天子西遷在即,刑部和御史台作為先遣,欲整治長安取悅今上,不意觸及長安官紳利益,竟有喪心病狂者刺殺欽差,楊帆只是適逢其會,遭了池魚之災。」 楊帆冷冷地瞟了一眼那十二名男女騎士,沉聲道:「在我個人而言,希望長安官紳能夠交出兇手,還我一個公道,至於其它的事,概與楊某無關,楊某也不會橫加干涉。 至於說各大世家所慮,呵呵,你認為堂堂欽差遇刺,朝廷會息事寧人?或者說楊某上一道奏章,向皇帝言明為了維持長安穩定,不欲追究真兇,皇帝就會從善如流,聽納楊某所言?幼稚!公孫姑娘,若只是狂妄還有得治,若是既狂妄又愚蠢,那就沒得治了!」 公孫蘭芷還當真是個一點就著的脾氣,只見紅影一閃,她已像風一樣掠下駿馬,五指箕張抓向楊帆,杏眼噴火地怒道:「你說誰蠢?」 「啪!啪啪啪!」 彷彿一陣爆竹炸響,古竹婷從楊帆身後疾旋而出,彷彿一道魅影般攔在他的身前,一掌拍向公孫蘭芷的小臂,將她手掌打開。 漂亮姑娘間若是彼此間第一印象不好,那就會越看越不順眼,莫名其妙就能結仇,何況公孫蘭芷一來就咒楊帆沒有早死,古竹婷早就恨之入骨,一招得手,立即一式「反彈琵琶」扇向公孫蘭芷的俏臉。 這位古大姑娘也只有在楊帆面前才扮乖乖小白兔,在別人面前哪有一點好脾氣了。公孫蘭芷見狀更怒,立即施以反擊,兩人拳掌相交,腿腳磕碰,頓時纏鬥在一起。 那十二名騎士確實不是公孫府上的人,而是世家派來以壯行色的,至於其中有無監視之意,那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自從女皇意欲西遷的消息傳出之後,常年盤踞在長安的各大世家元老便紛紛返回各自郡望所在,一些明面上的東西也紛紛轉入地下,與他們關係密切的那些官員更是暫時切斷了聯繫,這些老傢伙的鼻子靈敏著呢。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長安這邊驟然出現意外時,他們已來不及出面。蜀中無大將,就把鄭宇捧出來做了先鋒,結果鄭宇渾渾噩噩的,連對手都沒有找到就已慘敗而去,他們才又找到沈沐頭上。 沈沐急急趕回,又恐中途有變,是以托付公孫蘭芷先來安撫楊帆。公孫蘭芷是楊帆正室夫人的師姐,楊帆上一次到長安就住在公孫府上,在眾世家看來,公孫姑娘的確是最佳調停人,甚至比即將返回的沈沐更有資格。 但是,如果一件事他們從根兒上就做了誤判,在此基礎上又怎麼可能會有正確的舉措? 如今,請來調停的人三句話沒過,居然對楊帆的人出手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六章 雌虎靈狐 公孫蘭芷的拳腳和她的劍法一樣,也是大開大闔,威猛無鑄,而古竹婷的武功則是小巧刁鑽,機敏靈活,兩人風格迥異,鬥得卻是激烈無比。 楊帆坐在椅上,兩位姑娘就在他身前近丈處激戰,兩女都是粉光脂艷,美麗動人。可是鬥起來卻如一頭雌豹和一隻靈狐,你來我往,你進我退,一個如飛雪旋舞,一個似烈焰飛騰。 外人只看見一個白裳一個紅衣,兩位姑娘打的煞是好看,那凝脂般的肌膚因為激鬥透出霞一般的暈紅,更顯嬌艷嫵媚。在內行人眼中二人斗的卻甚是凶狠,無論誰挨上對方一記,那新抽柳條兒似的身子怕都承受不起。 「啪啪啪!」 又是幾記拳掌相交,激鬥中的兩道人影倏然一分,「嗆」然一聲龍吟,公孫蘭芷的長劍颯然出鞘,古竹婷目光精芒一閃,在公孫蘭芷抽身拔劍的當口便向她猛撲過去,半途中短劍出鞘,一道寒光直刺公孫蘭芷的咽喉。 一見雙方居然動了劍,那十二名男女騎士很是不安,提馬就想躍上前去,可是他們的馬韁剛剛一牽,一聲淒厲尖銳的長嘯聲便陡然響起,一枝響箭擦著他們的馬頭橫掠過去,消失在茫茫叢林之中。 十二騎駭然止步,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有一批弓箭手出現,遙遙出現在林中,利矢鎖定了他們的身形,馬橋騎一匹棗紅馬,穿一套明光鎧,挺胸拔背,手按長刀,好像閱兵似的踱了過來。 馬橋到了他們面前,韁繩一勒,拿腔作調地道:「幹什麼幹什麼?都活膩歪了是不是?棄械,下馬,違令者,殺無赦!」 一見古竹婷和公孫蘭芷動了兵器,楊帆的神色也不那麼自然了,他眼中露出明顯的關切與擔心。一直散處四下的古氏兄弟也慢慢靠攏過來,而那十二名男女騎士在箭矢的控制下卻被迫下馬,交出了兵刃。 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古竹婷和公孫蘭芷一個短劍一個長劍,再度展開搏鬥時凶險的意味較之方纔已不可相提並論,但這樣一來戰鬥結束的也快,古竹婷堅持的時間甚至沒有當初阿奴的時間長。 阿奴的武功並不在古竹婷之下,她從藝古竹婷,學的是易容改扮方面的功夫,她的武功實則很雜,連陸伯言都曾指點過她的武功,再加上被公孫蘭芷虐過多次,熟悉了公孫蘭芷的劍法特點,所以她能堅持的久一些。 反之,古竹婷卻沒有阿奴的這些優勢,而且她的短劍風格與阿奴相似,所以一旦動了劍,很快就敗在公孫蘭芷的手上。只見一道閃電乍然一閃,倏地化作一泓秋水,靜靜地橫在古竹婷頎長白皙的頸上。 公孫蘭芷得意洋洋地瞟向楊帆,楊帆見古竹婷並未受傷,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慢慢放下來,古竹婷臉孔脹紅,緊緊攥著劍柄一言不發,在心上人面前落敗,這讓她的心裡非常難受。 公孫蘭芷像只得意洋洋的孔雀,緩緩掣劍後退,對楊帆道:「你的貼身護衛,也不過如此!」 楊帆道:「可惜,上一次我不欲與你交手,這一次,我又交不了手。不過,我不出手,也可以讓你明白人外有人的道理,古大!」 「在!」 古大見妹妹受欺侮,尤其是在他認定的寶貝妹婿面前,早已虎目圓睜,怒不可遏,聞言立即踏出一步。 楊帆淡淡地道:「教訓她!」 「呼!」 古大回答楊帆的是直接出刀,楊帆「她」字餘音尚未落地,古大便一躍而起,寒光閃爍的鋼刀似一道匹練般迎頭劈向公孫蘭芷,他就像一頭人立而起的惡狼,出手凶狠凌厲,霸道絕倫。 楊帆和古氏三兄弟切磋過武功,他的評價是:一對一,他勝;一對二,略遜;一對三,完敗。但是以古大的武功,已足以勝過公孫蘭芷,公孫蘭芷的劍走的也是霸道剛猛的路子,但是比起古大卻還略遜一籌。 淒厲尖銳的破空銳嘯聲中,白茫茫的刀影連綿成一片,刀鋒過處,彷彿一道道狂風漫卷的白練,緊緊圍繞著公孫蘭芷的身子,驚人的氣勁狂飆旋舞著,彷彿大沙漠中肆虐張狂的沙暴,呼嘯著吞噬面前的一切。 方才公孫蘭芷與古竹婷相鬥時,彷彿雌豹與靈狐之搏,此時與古大相鬥,卻似雌豹與雄獅之搏,公孫蘭芷依舊凶狠凌厲,卻明顯比古大的氣勢差了一籌。 「刷刷刷刷刷!」 迎頭五刀,如五道匹練,化作五重巨浪,劈向公孫蘭芷。刀,果然是兵中之王,論起霸氣,是任何劍術都難以企及的。 公孫蘭芷揚劍疾退,退到第五步,化解最後一刀時,刀勢一直剛猛無鑄的古大卻突然輕飄飄地刺出一刀,挾在那呼嘯而至的匹練中,宛如一條剛剛冬眠醒來的毒蛇,看似緩慢,實則迅疾無比地「游」向公孫蘭芷的脖頸。 一如方才公孫蘭芷一劍架在古竹婷的頸上,古大鋒利的長刀也架在了公孫蘭芷的頸上,不過他朝向公孫蘭芷脖子的是刀背的一面,他的武功雖高於公孫蘭芷,畢竟沒有那麼大的差距,若是刀鋒一面,一個拿捏不好,真會割下了那顆美人頭。 公孫蘭芷僵立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古大冷哼一聲,這才收刀,徐徐後退。 古竹婷站在楊帆身邊,其實心裡不好受,她自忖不及小蠻與楊帆的青梅竹馬,也不及阿奴與楊帆的魚水情深,她不但出身低賤,年紀比那兩位女子又長了一些,所以在楊帆面前總有自卑的感覺。 唯一讓她聊以自慰的,就是還能為郎君做些事,結果今日又敗於人手,還是當著他的面,雖說大哥為她掙回了顏面,可那畢竟不是她自己的本事。 楊帆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思,自古大出手,他就沒怎麼看面前搏鬥的兩人,而是在注意古竹婷的臉色,這時輕輕牽住她的手,在她掌背上輕輕拍了拍,柔聲道:「別在意,我知道你的武功其實比她高明。」 「阿郎……」 古竹婷有些意外,對於楊帆的體貼,心情尤其激盪,眼圈一紅,差點流出淚來。 楊帆看古竹婷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便向她眨眨眼,笑道:「再說,你便是武功差了或者不會武功,那又怎麼樣?我喜歡你,又不是因為你武功了得,如果只是因為武功了得,我該喜歡你大哥才是。」 古大聽了,一張古銅色的大臉登時變成了豬肝的顏色。古竹婷卻「噗哧」一笑,很輕很輕地楊帆臂彎裡拍了一下,羞喜的樣子好不嫵媚。 公孫蘭芷一向以武功自傲,如今敗於人手,本就非常難受,再聽楊帆安慰已然敗於她手的古竹婷其實比她厲害,氣的肺都快炸了。 她今天來,的確是事先得了沈沐的暗示,要把調停弄成矛盾激化,所以一來便擺出一副倨傲狂妄的模樣,但是她一向以武功自傲,也最在乎武功的高低,是個女武癡,一聽楊帆這麼說,卻有點假戲真作了。 她把長劍一振,嬌叱道:「好不要臉,若非我手下留情,她早命喪當場了,還說比我高明,來來來,咱們重新比過!」 「夠了!不要胡鬧了!」 遠處一聲厲喝,公孫蘭芷一聽這聲音,就如見了貓的老鼠,趕緊垂下長劍,回過頭去,都沒抬頭看上一眼,便臊眉搭眼地道:「娘,你怎麼來了?」 裴大娘一身宮裝,緩步走來,氣度雍容,看起來就像一位出遊踏春的貴婦人,在她身後跟著兩位衣帶飄飄的娉婷少女,手中各自捧著一口劍匣,一長一短,正是裴大娘的貼身寶劍。 十幾具長弓認箭搭弦,遙對裴大娘的身子,裴大娘卻視若無睹,逕直向他們走來。遠處還有一具馬車,公孫先生正站在車頭,舉目望向這裡。 裴大娘走到女兒身邊,卻看也不看她,只是看了楊帆一眼,又看看俏立在他身旁的古姑娘,緩緩地道:「這位姑娘,練的是殺人的功夫。如果比武,三十招內你就能打敗她,如果是生死較量,二十招內她就能殺你!」 裴大娘這麼說,公孫蘭芷可不敢反駁,只是垂著頭,低低應了聲「是」,裴大娘又道:「這還是當面較技,如果任她施展所長,以暗殺手段對付你,連五招都用不了。」 公孫蘭芷被老娘說的顏面無光,低低埋怨道:「阿娘……」 楊帆微笑道:「裴大娘好眼力!」 裴大娘微微一笑,道:「你的眼力也不錯,能夠一眼便看出蘭芷這孩子其實不是這位姑娘的對手,你的武功比她們兩個都要高明多多。」 楊帆眉開眼笑地道:「大娘過獎了,其實楊帆什麼都沒看出來,只是自己的女人,當然要捧著哄著罷了。」 古竹婷羞喜地瞟了他一眼,公孫蘭芷則恨恨地白了他一眼。 裴大娘轉過身去,板起臉對公孫蘭芷道:「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公孫蘭芷訕然道:「女兒……女兒本來……」 瞧她的臉色,似乎這時才想起來她今天不是來打架的,而是來做調停人。 裴大娘冷哼一聲,睨了眼那些垂著雙手,被人解除了武裝的騎士,對公孫蘭芷道:「回去!」 公孫蘭芷急道:「阿娘!」 裴大娘喝道:「馬上回家,你要氣死爹娘不成!」 公孫蘭芷一甩衣袖,憤憤然離去。 裴大娘又瞟了楊帆一眼,轉身便走。楊帆坐在輪椅上,拱起雙手,微笑道:「恭送裴大娘!」 裴大娘走到那些被箭矢控制住的騎士們面前,冷然道:「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公孫世家屬於關隴,一向被他們排斥、打壓的,難得他們如此高看我公孫家,不過我們沒興趣巴結他們,更不想摻和他們的事。小女無知,受人利用,老身要帶她回去嚴加管束!」 裴大娘說罷拂袖而去。楊帆讓古竹婷推著他,慢悠悠地來到了那些騎士面前,古氏兄弟和任威等人緊隨其後,馬橋見狀擺了擺手,那些弓箭手便徐徐向林中退去,很快消失了蹤影。 楊帆冷峻地道:「只要出了事,那就是楊某人的責任,這種想法實在可笑!楊某不明白,諸位閥主為什麼會這麼想,他們究竟有沒有把楊某當成自己人?如果楊某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他們又何必讓我做這個宗主?」 楊帆掃了眼慢慢垂下頭去的眾騎士,聲色俱厲地道:「試問,楊某所遭遇的,如果換成是姜公子,他會不會善罷甘休?各位閥主會不會向他提出這麼不合情理的要求?為何到了楊某這裡,就有人敢厚著臉皮要我以大局為重、要我息事寧人?你們請回吧,告訴他們,楊某幾乎死在長安,這個公道,我一定要討!」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七章 鐵鎖橫江 十二騎士威風八面而來,灰頭土臉而去。遠處的風,掀起湖上陣陣湛藍的波瀾,也撩起了古竹婷鬢邊的髮絲。 「阿郎,他們這一去,咱們跟他們就真的算是撕破臉皮了。」 「呵呵,這層臉皮,早晚都要撕破的。」 「可是,如果他們及時發動一切力量阻止……」 「他們直到現在,還以為整個事件都是朝中李氏力量與武氏力量較量角逐的結果,以為只要能迫使我息事寧人,本就巴不得低調處理的武氏便會就坡下驢,結果就能保全他們在長安多年的苦心經營,卻不知道我真正的目標其實就是他們。」 遠處水面上傳來一聲驚喜的歡呼,一個釣翁提起了釣竿,一尾活蹦亂跳的大魚被他提出了水面,魚在水面上跳躍掙扎,陽光反映著魚鱗,閃閃發光。這是一個扮作釣甕的捕快,不意竟有意外收穫,這讓他滿面笑容。 也許歇值之後,他會提了這尾魚,找家館子烹一餐魚羹,與一同值勤湖上的兄弟美餐一頓;也許他會把魚提回家,與家人品嚐這肥魚的美味。如果不幸的話,或者會有一個性急的孩子被魚刺卡住喉嚨,從而送了性命。 世間無數看似本沒有任何關聯的事情,而且是極微小的事情,都有可能影響許多人許多事,隨之發生各種各樣的變化,任何一種變化還沒有發生的時候,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發生無法預料它接下來的發展。 比如,這個捕快可能順手把這尾大魚送給某位捕頭,作為一個良好的開始,雙方的關係會漸漸親密起來,因而影響到他的前程。可若是那位捕頭家裡性急的孩子不小心被這條魚的魚刺卡死呢? 楊帆佈局灞上,就是一個看似和各大世家毫無關聯的事情,他一直努力排除各種意外因素對這個佈局的影響,作為策劃者之一,他在灞上遇刺,是一個可以影響佈局的重大意外,但他最終還是把這個意外變成了意料之中的一部分。 到了現在,一切都已不可改變,必然朝著他設定的方向走,就像那個釣到魚的捕快,如果他把魚送給一位捕頭,而那位捕頭家的孩子被魚刺卡死,那麼其它所有可能就都只成了一種假設,唯一正確的結果是:那個孩子死了。 它若已經發生,便再不可逆轉。 「噗通!」 肥魚在即將提上船頭的時候脫了鉤,掉回水裡,水面上濺起一片水花,肥魚搖頭擺尾,逃進了水底,水面上只留下那釣翁惋惜的大呼。楊帆笑了,對古竹婷道:「現在他們即便醒悟過來,也來不及了!」 …… 嚴粟川一手提刀,一手掩著小腹,鮮血染紅了他的下腹。在羅嘉昊的攙扶下,他踉蹌地逃進一條小巷,正在巷中玩耍的幾個頑童看見他們這副樣子,嚇得尖叫而去。 羅嘉昊也受了傷,他的大腿被刺傷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扶著嚴粟川逃進巷子,嚴粟川扶著一棵半枯的大樹,喘息著坐了下去,怨毒地道:「我早說,要分開!他們不聽,就是不聽,這下完了……」 羅嘉昊扭頭看看巷口,焦急地問道:「大哥,咱們的酬金,你藏在哪裡?」 嚴粟川睨了他一眼,道:「他們已經死定了,你帶我逃出去,咱們兩個平分。」 羅嘉昊指著自己流血的大腿,氣極敗壞地道:「大哥,你看我的樣子,我還能帶你走嗎?」 嚴粟川冷笑道:「難道你想拋下我自己逃?」 羅嘉昊暴怒道:「難道你想拖著我一起死?」 話音未落,牆頭衣袂飄風,四個面色陰冷的青袍中年人相繼落下,恰好將他們圍在中間,羅嘉昊揚起刀,色厲內茬地道:「虎落平陽被犬欺,你們這些灞上的狗腿子們,來吧,大爺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賺了!」 嚴粟川也扶著大樹站了起來,把染血的鋼刀橫在了胸前,四個青袍中年人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三人站著不動,只有一人舉步上前,羅嘉昊一咬牙,「呀」地一聲大叫,舉起鋼刀撲了上去。 眼前人影一閃,羅嘉昊手腕巨震,半條臂膀發麻,他駭然看著站著面前的青袍中年人,他的刀就握在那人手上,那人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拈住刀尖,輕輕一拗,「崩」地一聲,一柄鋼口極好的刀,便被那人拗成了兩段。 羅嘉昊和嚴粟川呆若木雞。 …… 「快快快,帶了人出城!」 一共六名刺客,逃了羅嘉昊和嚴粟川後,剩下四人拚死反抗,當場死了兩個,另外兩個身上帶傷,被漕幫好漢們拖著向巷口疾奔而去。 眼下長安城中風聲鶴唳,隨時可能會有巡捕聞訊趕來,他們得速戰速決,把這兩個活口帶出城去,還他們清白。他們拖著兩個活口還沒奔到巷口,兩個青袍中年人便鬼魅般地從長巷兩側的牆頭掠過來。 「殺!」 幾個漕幫好漢一見來者不善,雖不知其身份,也知道必是敵人,連忙放開兩個半死不活的俘虜,揮舞著兵刃撲了上去。 「鏗鏗鏗鏗!」 一連急驟的兵刃撞擊聲,兩個青袍人就像一陣清風似的逸出他們的攻擊圈,一人抓起一個刺客,向兩側牆外一拋,隨之風一般掠了過去。 幾個漕幫好漢手中煮熟的鴨子都飛了,一個個怒不可遏,他們沒有那麼好的身手,不能飛簷走壁,但這坊中的牆卻也難不倒他們,但是當他們費力地爬上牆頭時,卻倒吸一口冷氣,一個個僵在那兒。 兩側牆外早有人接應,遠遠的就見有人負著那兩個刺客,迅速消失在一片叢林之中,而他們面前,幾個青衣漢子平端著小弩,烏中透亮的箭簇正對著他們,持弩的青衣人臉上帶著森然的笑意。 他們持弩對著牆上的漕幫好漢緩緩後退,漕幫漢子以一種古怪的姿勢伏在牆頭,一動也不敢動。 ※※※※※ 灞上,順字門聚義大廳。 灞上東西兩盟、各幫各派的掌舵和管事們濟濟一堂。大廳正前方巨大無朋的三十六扇山河風景屏前,擺著一正四偏五副公案,正案後端坐長安府令柳徇天,偏案後分別是刑部侍郎裘零之、刑部郎中鄭中博、僉都御史胡元禮、刑部郎中陳東。 柳徇天手捧黃緞金鳳聖旨,聲音朗朗,迴盪全場:「……賦取所資,漕挽所出,乃軍國大計也!通彼漕運,京師賴之。漕運不通,漕政崩壞,則不免斗錢斗米,靡費之巨,不可計數。 我朝漕運,水溢則洩之,岸崩則塞之,淤則疏之,淺則導之,規例如此,少有更改。然制國雖有成法,法久必壞,壞必更始,然後再生新例。例也者,所以輔法而植事者也。故觀法可以知其常,觀例可以知其變。 今立新法,以文武重臣各一員總理漕務事,文以戶部侍郎裘零之總理之,武以忠武將軍楊帆總理之。漕上夫丁散漫,當有約束。然夫丁自立幫派,爭利鬥毆,反致成法大壞,朕恤其苦而惡之不法,故取締諸幫,統結一派,報備官府,此為新例!」 柳徇天滔滔不絕,下邊許多人目不識丁,只聽的半懂不懂,只有許多漕口上的管事識文斷字、頗通文學,是以一聽就懂。 敢情灞上東西兩盟各幫爭利鬥毆,新春雪化冰消,他們卻遲遲不能南下揚州,連皇帝都驚動了。皇帝為此更改了漕運舊法,以戶部侍郎裘零之、禁軍忠武將軍、糾風察非處置使楊帆為管理漕運的文武兩大臣。 戶部侍郎督管漕運,這倒好說,漕運運的是糧,跟他正接口。漕運直接歸了戶部管,就少了許多中間環節,糧食一旦輸運不暢,皇帝追究下來,戶部也有責任,所以戶部既管著他們,又算是他們的靠山,以後漕運上面所受的盤剝必然少了,這是好事。 可這位糾風察非處置使,手握兵權的禁軍忠武將軍總理漕運事,他想管什麼?這還用說麼,一個管兵的叫他兼管漕運,這就是一手軟一手硬啊。一旦他們不識時務,再惹出什麼亂子來,只怕就要出動軍隊鎮壓了。 再一個,皇帝雖然認可了漕上丁夫們結幫立派的事實,卻下旨取締了這個幫那個門,要他們結成一個統一的幫派,眼下柳徇天在順字門裡召集各幫派管事傳達聖旨,明擺著是要以順字門為基礎,整合灞上諸幫了。 沒想到自隋末以來,曾經輝煌無比的順字門本已沒落到奄奄一息,轉瞬之間它卻又東山再起了,從此以後,又將是順字門一統江湖的局面。 不答應? 不答應成麼?他們雙方的首腦人物都在牢裡頭關著呢。雖說一方是嫌犯,一方是證人,可官字兩張口,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最重要的是,還有那位總理漕務的大將軍呢,雖說那位大將軍誰都沒見過,今天這種場面他都沒來,可他卻派了人來。那位名叫獨孤諱之的郎將正帶了八百鐵騎,殺氣騰騰地守在聚義大廳門外呢!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八章 惡人自有惡人磨 長安,原屬鄭家的一幢大宅,角門兒開著,鄭宇帶著幾個人站在門口。這幢宅子現在姓劉,實際上還是鄭家的產業,只是在確定皇帝將遷都長安後,常年活動於長安的各大世家主要人物紛紛撤離,一些產業也都做了處理。 武則天是個很愛記仇的人,他們在武則天當皇后、當皇帝、施行新政的過程中一次次阻撓刁難,武則天不是那麼健忘的人;一向重視集權的武則天更是不會容許這些世家來分享她的權力。 所以於公於私,他們都是女皇的眼中釘。如今女皇將遷都長安,在這位女皇的眼皮子底下過日子,一定會很不好過,所以他們早早的就避了開去。 一輛輕車筆直地駛入,停在一片絢麗的花叢邊,蝶與蜂並未收到驚嚇,仍在花叢中戀棧不去,就像此刻鄭宇的心情。車門打開,一襲輕袍的沈沐緩緩走了出來,鄭宇勉強擠出一副笑容迎了上前。 「沈兄!」 「鄭兄!」 沈沐敷衍地向他拱了拱手,鄭宇心中不悅,卻又不好表現出來,他勉強維持著面上的笑容,道:「沈兄一路辛苦,一應事物,小弟都已準備妥當,只等沈兄前來交接。小弟家中驟遇急事,需要趕回去辦理,長安這邊只好拜託沈兄了。」 「好說!好說!」 沈沐懶洋洋的,毫不客氣:「這個爛攤子,丟給誰怕都不好收拾。楊帆此人,性如綿裡針,用強只會適得其反。這一次楊帆無端受害,各位長者本應以安撫為宜,更該助他找出兇手,還他一個公道。 結果呢,各大世家卻只顧著自身的利益,一味要求他以你們的大局為重,此舉難免會讓他為之心寒。事情已經辦砸了,如今沈某來,也只能盡人力而聽天命罷了。」 鄭宇道:「沈兄,此事鄭某已經查過,刺客來路不明,實非哪個世家擅自動了刀兵……」 沈沐打斷他的話道:「這件事,你還是跟楊帆解釋吧,我本就無所謂。不過,這件事和他說了怕也沒用,難道你們沒看出來?女皇這是有意借題發揮,以此理由掃蕩關內所有不穩定、不可靠的因素,為她遷都做準備!」 沈沐一邊說,一邊已經步入廳堂,鄭宇緊隨其後,緊張地道:「鄭某自然明白,只是……事情真的已這般嚴峻?」 沈沐在案後緩緩坐下,道:「從皇帝決定遷都開始,這些事就已是注定了的,要不然各位長者又何必離開長安?其實他們早就預料到了吧。只不過……皇帝本來可用的方式應該很溫和,不見得非要用免職或殺戮來達到目的。可惜欽差遇刺,皇帝的手段必然就是暴雨雷霆了。 這本是各世家所擔心的最糟的局面,如今看來終究是不可避免了。」 鄭宇暗暗歎了口氣,慢慢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單,如果不是形勢嚴峻到了如此地步,這份名單無論如何他是不會拿出來的。 鄭宇輕輕地撫摸了一下那份名單,把它謹而慎之地推到沈沐面前,道:「那麼,沈兄需要做的事,就是盡最大可能,保證我們的人安全。這份名單上的人,請務必保全,最好讓他們還能留在關內道,如果不成,遷官也可,遷官不行,貶官也可,千萬不要弄到丟官罷職甚至……」 沈沐垂著眼睛,眼中隱藏的一抹精芒微微一閃,強抑著激動,慢慢地取過那份名單,故作淡然地打開,上邊密密地寫了一排人名,後邊還附著他們的官銜。 這,就是各大世家以其雄厚實力、千年底蘊,以其士林領袖的身份,苦心栽培扶持出來的官場勢力,這份名單上的人不是世家掌控的官場勢力的全部,但是至少已經佔了七成以上。 縱是以沈沐的沉穩,拿到這份名單,心中也不禁激動萬份,費盡周折,絞盡腦汁,如今終於拿到了他們的底牌! 沈沐點頭道:「沈某一定竭盡全力,不負眾長者所托!」 鄭宇扶膝頓首道:「如此,一切就拜託沈兄了。」 沈沐把名單小心地折起,慢慢塞入袖中。 鄭宇猶不放心,擔憂地道:「沈兄可已有了萬全之策?」 沈沐嘴角一翹,略帶譏誚地道:「世上何時有過萬全之策?」 鄭宇略顯尷尬,又道:「那麼……沈兄有幾分把握?」 沈沐冷然道:「楊帆那裡,我可以盡力說服他。他耿耿於懷的,其實並不是受人刺殺,而是你們的反應,太讓人寒心了。這種心情,我很瞭解,因為我也曾受過同樣的待遇。你捫心自問,你們真的把他當成了顯宗宗主?真的對他有應有的尊重?真的放權給他了?呵呵,盧賓宓曾經擁有的一切,你們都沒有給他。你們只是覺得,用了他,就已是莫大的恩惠和賞賜,一直用高高在上的心態俯視著他。」 鄭宇侷促地道:「這一點,我們已經意識到了,只要能平安度過這一劫,我們一定會對他有所補償!」 沈沐肅然道:「晚了!朝廷已經介入,皇帝龍顏大怒,這件事已經不由我們說了算。所以,我只能盡力而為,結果如何,聽天由命而已!」 ※※※※※ 獨孤宇到了隆慶湖畔就下了馬車,一路緩步走上湖心島。島上自有人迅速通報進去,於是,很快他就在一片草坪上看到了微笑而坐的楊帆。獨孤宇馬上拱手道:「楊兄,小弟幸不辱命,灞上行刺楊兄的幾名刺客,除了兩人頑抗而死之外,其餘四人盡皆被我拿到了。」 獨孤宇一擺手,後面便有人提上四個被捆綁的結結實實、氣息奄奄的人,正是嚴粟川和羅嘉昊等四人。 楊帆扭頭道:「小婷,這幾個人,你處理一下!」 古竹婷婉約地點頭,向那幾名青袍人一擺手,便帶著他們向林外走去。 楊帆這才向獨孤宇拱拱手,笑道:「有勞獨孤兄了。」 獨孤宇慨然道:「不敢當楊兄一謝。在長安地界出了這種事情,是獨孤宇照料不周,如今能把他們抓來交由楊兄處置,心中方覺稍安!」 獨孤宇說著走上前去,很自然地站到了古竹婷的位置,推著楊帆的輪椅,踏著柔軟的草地緩緩向前行去。 楊帆知道他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到處緝捕兇手,是對自己垂危期間他產生了退縮之意的一種變相道歉,當下也不說破,只是微微一笑,由他推著走去。 獨孤宇推著輪椅,緩緩地道:「我聽說公孫姑娘受人所托來過這裡,還有山東世家的人陪著她,只是這位姑娘實在不是做調停人的好材料。這一下雙方徹底撕破了臉皮,只怕他們很快就會回過味兒來了。」 楊帆道:「沈沐那邊,想必還會再灌他們一壺迷魂酒,讓他們再糊塗一陣子。即便沈沐沒有動作,他們現在就已明白過來,其實也來不及了。」 獨孤宇蹙眉道:「但是自楊兄遇刺,朝廷大為震怒,促使咱們的整個計劃都隨之加快了,咱們原來的諸多部署非常周密,現在卻都用不上了,如今形勢,只怕是要馬上跟他們攤牌,楊兄具體打算怎麼去做?」 「為什麼是我去做?」 楊帆一挑眉頭,順手摘下行經處的一朵野花,放到鼻下嗅了嗅,悠然道:「張昌宗要來接替武懿宗,這件事你知道吧?」 獨孤宇微微頷首,隨即想起楊帆正背對著自己,看不見他的動作,便道:「知道,張昌宗今天應該就會到長安了。」 古竹婷走到隆慶池畔,負手站定,氣定神閒地看著碧水微瀾,煙籠遠山似的柳眉微微一挑,沉聲道:「沉湖!」 嚴粟川和羅嘉昊等人雖是氣息奄奄,但神志還清醒著,他們本以為被抓來後,人家一定會向他們追問幕後主使,心裡還琢磨著如何「吞吞吐吐」,讓苦主覺得他們有很多秘密,還有利用價值,誰料人家一句話都沒說,直接就把他們帶到了湖邊。 他們正在納悶兒,這位大姑娘一句話出口,差點兒嚇破他們的苦膽:「沉湖!這位俏生生的大姑娘居然一句話都沒問,直接就要把我們沉湖!」 嚴粟川和羅嘉昊等四人馬上拚命地掙扎起來,為了用舌尖把嘴裡的破布頂出來,他們的面皮子脹得發紫,可惜一切掙扎都無濟於事,他們被摁綁的太緊了,根本無法掙扎。 那些神色冷漠的青袍人得了古竹婷的吩咐,連眼皮都不眨一下,馬上就從地上搬起幾塊石頭,拉開他們的胸襟,粗暴地塞了進去。然後抓住倒縛他們雙手的繩索,把他們打橫舉起,向湖中用力一拋。 「通!」 羅嘉昊像只佝僂的蝦子似的砸到了水面上,湖面濺起一片浪花,他驚恐地瞪大雙眼,一臉絕望地向水底沉去。 「通!通通!」 嚴粟川和另外兩人並沒有害怕多久,他們隨即就被拋進了湖水,碧綠的湖水迅速沒過了他們驚恐的眼睛,頭髮在水面上水草般蕩漾了一下,就徹底消失了蹤影,只留下一串串的氣泡。 水面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一陣風來,湖面上依舊是一片起伏的波瀾,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而古姑娘也早已消失在湖畔,只有那些神色漠然的青袍人,依舊站在那兒。 楊帆輕搖著手中野花,看著姍姍而來的古姑娘,對獨孤宇微笑道:「是啊,張昌宗今天就到了,他倒真是急不可耐呢。他這人對擺威風的事一向樂此不疲,而我除非逼不得已,又一向不喜歡衝鋒陷陣。既然如此,這個惡人何不由他來做呢?」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八十九章 埋伏 十里長亭,一隊精銳甲兵肅立道旁,兵甲鏗鏘,旌旗飛揚,自有一種森嚴法度。 河內王武懿宗、戶部侍郎裘零之、工部侍郎侯宗瑜、僉都御史胡元禮、刑部郎中陳東,還有柳徇天等長安地方文武官員在迎客亭內或坐或站,正等著迎候新任欽差奉宸監丞張昌宗。 武懿宗黑著一張臉,神色十分不快,他才真是遭了無妄之災,那楊帆遇刺,為了避嫌他卻得交出自己的差使,這大半年來在長安,他可真是殫精竭慮,結果倒好,最後成全了張昌宗,讓這毛都沒長齊的張家小子來摘桃子。 而他此刻身份敏感,尤其是他就是要和張昌宗交接的,還不能不來相迎,這種低聲下氣的感覺並不好受。武懿宗此時還不知道因為張昌宗的饞言,武承嗣的長子武延基已被姑母杖殺,如果知道,他雖是站在武三思一邊,與武承嗣明爭暗鬥的,武家人遭此奇禍,他也會有同仇敵愾之心,那時怕是要更加難受了。 裘零之和侯宗瑜竊竊私語著,不管如何,武懿宗要走了,今後主持局面的人將是張昌宗,他們得考慮如何與這位新上司處好關係,這個人是皇帝最為寵幸的人,比起一般的欽差威權更重了三分,聽說他上次出京,皇帝就以旌節相贈,擁有先斬後奏的大權,只怕這一次也不例外,跟這樣的人若是處不好關係,後果堪憂。 柳徇天身後眾多的長安官員、士紳、權貴、勳戚,更是心中凜凜,如何巴結這位欽差,如何與他搞好關係,如何在這場必然到來的大清洗中得以倖免,他們已經有了種種措施。酒色財氣,但凡人之所好,都一股腦兒用上,就不信拿不下這位欽差大人。 前方軍隊中鼓角鳴起,迎客亭內眾人一陣騷動,武懿宗也站起身來,舉目向遠處望去,只見一隊騎兵排著整齊的戰爭,寒光閃閃的兵刃刀槍,紅黑相間的戰袍甲冑,高高飄揚的各色旗幟,宏闊雄渾,不動如山。 武懿宗長吸一口氣,快步迎了上去,眾官員立即緊隨其後,各按品級,冠帶整齊,高下分列前後。 披甲帶胄、鞍薦整齊的武士騎在雄健無比的駿馬上,佩刀掛盾,手執長槍,銀亮的槍尖寒光閃爍,威武雄壯。軍旗獵獵,忽啦啦如同裂帛。騎隊左右分開,讓過向前迎來的各路官員,自道路兩側馳過,騎卒連綿不絕,至少有兩千騎。 前邊有兩千騎,後邊又有多少人馬? 武則天對她最為寵愛的小情郎,倒真是呵護有加。張昌宗主動請命要來長安,暫避武李兩家怒火,武則天卻道楊帆被人刺殺,關中形勢複雜,生怕他出個什麼意外,竟派了如許一支重兵保護,似乎他來的不是陪都長安,而是什麼邊陲重鎮。 大軍過處,勢如山傾,像武懿宗、柳徇天以及眾多京官倒還泰然,可那許多長安地方的官紳權貴卻是暗自凜凜,身旁無數條粗壯的馬腿嘩然而過,一桿桿粗大沉重的長槍如戟如林,鋒利槍刃上血槽殷殷,置身其中,心中發虛的人會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前方出現一輛由四匹雄駿的白馬拉著的大型油壁馬車,帷幕低垂,華美精緻,自有一種極其貴重的氣勢。 武懿宗站住腳步,眼見那馬車馳到面前,馬伕一勒馬韁停住,廂門處帷幕一分,便探出一個頭來。 武懿宗雙手一供,剛要道一聲:「張奉宸!」忽地凝住了動作。探頭出來這人尖下巴、三角眼、兩撇鼠鬚,滿面堆笑,看起來極其猥瑣,哪裡像是那個「蓮花似六郎」的俊逸美少年。 這人探頭出來,小雞啄米似的向各路大員瞇著小眼笑嘻嘻地點了點頭,這才鑽出身子,這人頭戴烏紗帕頭,身上一襲淺綠色繡紋官袍,腰束革帶,腳下一雙皂靴,竟是一位從七品的官兒。 這官兒拉開帷幕,跳下馬車,從車伕手中一把搶過腳踏,掛在車轅上,畢恭畢敬地向車裡施禮道:「張奉宸,請!」 車裡彎腰走出一人,朝服冠帶,腰飾玉符,手中捧著一口明黃錦緞包裹的匣子,丰神如玉、容顏俊朗,正是蓮花六郎張昌宗。 武懿宗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方纔那人是張昌宗的一個隨員。」當下對這馬屁拍的呱呱響的七品小官再不屑多看一眼,只向張昌宗拱手道:「張奉宸,一路辛苦啊!」 這些官員大多不認得那七品小官,也懶得看他,在場這些官員哪個不比他官兒大,不過站在班末最後的萬年縣令陳臨風看見這人卻是大吃一驚:「文傲!御史台推官文傲!」 這文傲在他萬年縣衙住了大半個月,整天拿著雞毛當令箭,折騰來折騰去的不勝其擾,灞上天鷹幫少幫主文斌,就是這位文判官帶了萬年縣尉和一眾捕快去親手抓回來的。文傲不是回了御史台麼,怎麼……怎麼從張奉宸的車上下來? 陳縣令看了看站在前邊的胡元禮和時雨,這兩位御史台的欽差大臣神色從容,沒有絲毫異樣。陳縣令心頭忽地升起一抹寒氣…… ※※※※※ 千帆競渡,百舸爭游。 灞上漕船在剛剛整合完畢的順字門一位大管事統領下,浩浩蕩蕩南下了。 從清晨第一艘船盪開晨霧駛向遠方開始,直到日上三竿時,一艘接一艘的船不斷蕩槳搖櫓,駛離碼頭,而最後一艘漕船還未出港。 碼頭上,許多老人、婦人帶著孩子在送別家裡的親人,這一別,要隔九個月他們才能和親人再相聚,九個月後,有些人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或者是在他鄉生病過世,又或者遇到險惡的水情葬送了性命。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就是灞上人的生活。 不過,今年灞上各漕幫被整合到一起,至少不再存在內耗的事情,漕夫們行船比起往年要順利許多,待到深秋時季漕船陸續返回時,他們也能給家人帶回更豐厚的薪水,這讓每一個漕丁和他的家人於分別的傷感之中,又額外地多了幾分歡喜。 「啊!你那潔白的皮膚,就像黎明東方的魚肚白,你那挺聳的胸脯,就像兩隻成熟的大石榴,你那圓潤的玉腿,宛如一道溪水,中間夾的寶貝,就像一隻豐滿的錢袋。你那渾圓的雙腿,想要站起來時,要準備很久很久……」 能做得出這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絕妙好詩的,除了阿卜杜拉還有哪個? 這傢伙一直賴在灞上,現在灞上每個人都熟悉他了,都知道灞上有個出口成章的阿卜杜拉。 阿卜杜拉一開始以讚美灞上的「野雞」為樂,後來他的情感昇華了,開始以調戲寡婦為榮。 被他讚美著的這位婦人,就是灞上一個開小食店的寡婦,她的皮膚的確像奶油一般白,緊繃的皮膚不見一絲皺紋,她很豐滿,豐滿的足以裝下兩個阿卜杜拉,三個半阿拔斯。 正在醬著一鍋豬蹄的婦人被阿卜杜拉騷擾的不勝其煩,她並沒有準備太久,就從灶台旁站了起來,抄起一根棒子就向阿卜杜拉追來。 「別攆我!上樹摘果,我從不空手而回!我也曾半夜登門,同孕婦幽會;我也曾在果園裡,讓年輕的母親把吃奶的孩子丟在一邊。她上半身扶著樹,下半身在我的懷裡;我也曾爬上……」 阿卜杜拉一邊健步如飛,一邊繼續出口成章。忠心耿耿的阿拔斯光著腳丫子跑在他的主人旁邊,一邊狂奔一邊捧場:「我的主人熱情如火!我的主人風流成性!我的主人才學淵博!我的主人……哎喲!」 婦人掄飛了手中的棒子,正打在阿拔斯的後腦勺上,好在棒子不粗,阿拔斯怪叫一聲,逃到了他的主人前面。 「我也曾……咦?」 阿卜杜拉一邊逃一邊詩朗誦,逃過幾條街後,忽然看見了古竹婷。 古竹婷和原五行會會主、如今順字門三十六管事之一的秦則遠剛送走了第一批漕船,正從碼頭返回順字門,阿卜杜拉一見古竹婷,立即興沖沖地跑到她的面前,沒等古竹婷反應過來,便握住了她的指尖。 「啊!像新生的羅卜纓兒一般美麗水靈的姑娘,阿卜杜拉又見到你了……」阿卜杜拉讚美著屈起一膝,正欲行個吻手禮,古竹婷冷冷地道:「你敢親下去,我保證你的嘴巴以後再也吟不了詩,連飯都吃不成!」 阿卜杜拉的腰桿兒上就像安了個彈簧,嗖地一下就直了起來。 古竹婷又道:「你再不放手,我保證你的手以後再也拿不了東西!」 阿卜杜拉如被蠍蜇,嗖地一下就放了手。 隨在古竹婷身後的漕幫漢子們哈哈大笑,其實他們並不討厭阿卜杜拉,甚至覺得灞上有這麼個活寶是件挺有趣的事兒。不過這個不開眼的調戲到他們舵把子身上,做部下的就該做做姿態了。 原屬五行會,如今已經成為順字門弟子的榮樹大搖大擺地走到他的面前,雙手插腰,運足丹田之氣,喝道:「還不快滾!」 阿卜杜拉和他的小跟班阿拔斯落荒而逃。 秦老爺子搖了搖頭,啼笑皆非地道:「這些西域胡人,風俗習氣亂七八糟的。」 古竹婷板著俏臉,冷哼道:「做商人的會這麼呆頭呆腦?他分明是故意佔便宜,下次再這樣,我就打斷他的腿!」 說著話,她的柔荑便縮到了袖底,纖指一彈,一個紙團便收進了袖中。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九十章 分贓 自從楊帆被柳徇天接到隆慶池靜養以後,這個一向冷清寂寥的小島便開始熱鬧起來,幾乎每天都有人上島拜訪。 隆慶池是一座城中之湖,而湖上又有一座小島,島中還有一頃水,花木茂盛,環境清幽,確是一處修身養性的洞天福地。 楊帆此時就坐在池邊,手中提著一支紫竹的釣竿,悠閒自在地釣著魚,水面上波光粼粼,魚漂隨之起伏,透著一種懶洋洋的氣氛,和煦的春風熏人欲醉。 鄭宇看到楊帆的時候,楊帆正坐在一具製造精巧的輪椅上,釣竿插在扶手的空隙裡,輪椅停在一株垂楊柳下,楊帆仰在輪椅上,正悠然睡去。裊裊的枝條化作千萬道泛著嫩黃新綠的柔媚,輕輕地飄拂在他的肩上,看起來頗有出塵之意。 綠柳垂絛,柳下有一具造型古雅的石台,石台上有清茶三杯,散發著裊裊的香氣。 楊帆坐著輪椅,與沈沐、鄭宇呈品字形圍石台而坐,恰似三足鼎立。 沈沐端起一杯金黃油亮的茶湯,湊在鼻下嗅了嗅,微笑道:「二郎如今也喜歡喝茶了,嗯……還是這原汁原味的茶湯令人回味呀。」 楊帆含笑道:「這種喝法,小弟還是學自沈兄呢,本來楊某對茶一向是敬而遠之的,自從學了沈兄的這品茶之法,才覺出這茶中滋味。」 沈沐哈哈一笑,對鄭宇道:「鄭兄請,你也嘗一嘗。你平素所飲的茶,各式佐料放的太多,反而掩去了茶的本色,以我看來,茶就要這麼品才有味道,口舌生津,回味自甘吶。」 鄭宇端起茶杯,敷衍地品了一口,細細砸摸一番,倒真是別有滋味。只是鄭宇如今食不知味,更不要說喝茶了。可沈沐一來,便與楊帆家長裡短起來,緊接著二人便大談茶道,鄭宇也只好耐心地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他們閒扯。 此時情形恰與當初楊帆和沈沐洛陽會唔時大體相仿,不同的是,這一次的第三方由崔林換成了鄭宇。 閒聊一扯,沈沐才把神色一正,關切地道:「沈某從洛陽回來的路上,才聽說二郎遇刺的事情,幸好二郎吉人天相,才得以逃過一劫。二郎啊,不是為兄說你,你如今身份地位與往昔大不相同,帥與將各有所司,你凡事不該親力親為了。」 楊帆淡淡地道:「這一次可不是小弟輕身涉險,小弟率領數百甲士往迎御史台和刑部官往千騎營去,誰料竟有人動用了軍弩,就在朱雀大街上公然行刺,這樣的凶險你讓小弟如何防範呢?難不成小弟從此就困坐家中,哪兒也不去了?」 鄭宇不安地道:「二郎,這件事,鄭某正要與你分說。二郎長街遇刺之後,長安官紳莫不震驚,如此無法無天之舉,在長安還從來沒有發生過……」 楊帆仰天打個哈哈,悲憤道:「照你這麼說,是楊某來到長安,惹得天怒人怨,這才逼得人家鋌而走險了?」 鄭宇忙道:「不不不,二郎且莫動氣,請聽鄭某解說分明,正因為長安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情,所以長安官紳莫不為之震驚,鄭某聞訊後,便馬上安排人開始調查,希望能夠找出真兇。」 楊帆凝視著他道:「那麼足下可找出了真兇麼?」 鄭宇窒了窒,尷尬地道:「迄今尚無任何線索……」 楊帆曬然一笑,鄭宇蹙眉道:「鄭某確曾動用了大量人手來查證此事,可是那些手持軍弩的人行蹤忒也詭秘,他們在朱雀大街如驚鴻一現,就此便完全消失了,實在令人奇怪。鄭某懷疑,他們是武懿宗的人。」 楊帆搖頭道:「不可能是武懿宗的人!」 鄭宇目光一凝,急忙問道:「二郎如何這般確定?」 楊帆緩緩地道:「因為,武懿宗一直是我的對手!對他,我從來都小心提防著,如果是他下的手,我不會事先毫無警覺,事後也找不出絲毫蛛絲馬跡。」 鄭宇的眉頭擰得更緊了,沉聲道:「可是鄭某也可以確定,這批軍弩和使用軍弩的這些人人,絕非山東某一世家,也不是長安地方任一官紳權貴!」 楊帆微微傾身,冷然道:「你能確定?」 鄭宇毫不猶豫地點頭道:「我能確定!」 楊帆森然道:「如果你的查證有誤呢?」 鄭宇眉頭一揚,道:「如果兇手真是某一世家或者長安某一權貴,一旦二郎找到證據,那就任由二郎處置,我們絕不再做絲毫干預!」 「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 「好啦好啦!」 沈沐出來打圓場道:「二位就不要為此爭執了。行刺二郎的兇手是絕不可以放過的,沈某既然回來了,也會動用我的人手徹查此事,務求還二郎一個公道。不過當務之急,是如何解決長安目前的局勢。」 沈沐的神情嚴肅起來,沉聲說道:「長安局勢目下十分嚴峻。灞上風波影響了漕運,引起了女帝的關注,你的遇刺更讓女帝勃然大怒。女皇遷都在即,而她離開長安已有二十多年,長安目前的情形她並不瞭解,全憑地方上的奏報。 這些消息一一聽在她的耳中,這位女皇會怎麼想呢?長安官場已經糜爛不堪了麼?長安地方已經匪盜橫行了麼?無法無天之輩,藐視官法皇權已經一至於斯了麼?帝王一怒,絕不憚於血流飄櫓的,咱們這位女皇尤其不憚殺戮! 雖然皇帝的意圖在於整頓關中,並非針對世家,但各世家利益與長安官場本就是一體的,休戚與共。皇帝一旦橫下心來蕩滌關中,各世家在關中多年的苦心經營都將毀於一旦,後果不堪設想。 顯隱二宗本因世家而生,更是依附於世家,同根同命,諸多利益與各世家也是分割不清,眼下這種情形,不管是為了世家還是你我二宗,我們都該拋棄一切成見,聯手制止這場大劫。」 沈沐說的情真意切,鄭宇聽的連連點頭。 楊帆卻不以為然,道:「這就是兩位今日造訪的原因了吧?然則你們想讓楊某如何制止呢?我在養傷,三五個月內都只能坐在輪椅上,於軍國大事能做什麼?」 鄭宇欣然道:「二郎只要有這個心思就夠了。鄭某的計劃是這樣,由沈兄暗中串聯長安地方官紳,酒色財氣,數管齊下,籠絡住新任欽差張昌宗,同時在朝中發動各方力量,力諫天子改變心意。 二郎與朝中最強大的武氏、李氏、張氏三方勢力都有一定的聯繫,還請二郎出面,向他們施加影響,相信只要二郎你肯從中斡旋的話,不管是朝堂形勢還是這位張欽差,態度都會大為改觀。」 楊帆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鄭宇見他毫無熱忱,求助地看了沈沐一眼。 沈沐咳嗽一聲,道:「自從盧賓宓離開長安,長安最重要的兩條商路都已在我隱宗掌握之中。不如這樣吧,自西域而來和自中原而來的商旅,皆以長安為界,西域商旅至長安而止,歸我隱宗所有。再往東去,諸般利益由你顯宗享有。 中原商旅亦是如此,自中原而來長安,由你顯宗享用。自長安往西,由我隱宗享用。而長安城,則作為你我兩宗共同分享之地。至於你我兩宗應當分潤於世家的利益,我們雙方各自負責五成,你看如何?」 楊帆鼓掌笑道:「沈兄當真好算計,如今小弟是漕運總理大臣,以漕運帶動商運,東部商路原本就是小弟的囊中之物了,你不想交也得交,現在沈兄大大方方地把它讓給了小弟,小弟還要承你的情了。」 沈沐老臉一紅,略一沉吟,又咬牙道:「那就這樣,長安作坊業,本來是由我隱宗控制著的,長安各式作坊中,我們直接或間接控制著的,至少達到七成,我從中拿出一半來交給你們顯宗,如何?」 楊帆睨了他一眼道:「沈兄嫌長安人工高昂,如今正在美原、邠州、岐州、隴州四地大建各式作坊,你不會以為小弟對此一無所知吧?」 沈沐惱羞成怒地道:「二郎,鹽酒兩行俱是暴利,這兩行都在你顯宗掌握之中,這還不夠麼?難不成讓我隱宗把所有利益都拱手讓與你們?」 鄭宇苦笑道:「兩位,一旦舟傾船覆,大家就要一起完蛋了。如今大家在同一條船上,我們還該同舟共濟才是,萬萬不可互相拆台!」 楊帆道:「鄭兄這話就不對了。對外大家自然是利益一致的,可是具體到各世家之間,難道你們就沒有各自的打算?鄭兄是滎陽鄭氏,如果滎陽鄭氏與隴西李氏產生了利益衝突,你會站在哪邊?如果你一味媾和,讓步太多,鄭氏家族會同意麼?」 沈沐歎了口氣,道:「沈某何嘗不是如此,叫我讓步太多,沈某無法向兄弟們交待的!」 鄭宇咬了咬牙,道:「罷了!鄭某也明白兩位的難處,這樣吧,為了兩位能向所屬有個交待,鄭某代各大世家答應你們,每三年,我們向顯隱二宗提供七個國子監名額,內中必保三人進入太學,必保一人進入國子學,這樣總可以了吧?」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九十一章 魚群 國子監是國立大學,只要畢業就算是取得了省試資格,經禮部試、吏部複試,就能直接做官。如果國子監畢業還想繼續求學的,可以通過考試進入太學,太學生畢業之後還可以進入國子學。 太學和國子學比國子監級別更高,可以直接通過薦舉做官,即便不能做官,在這求學過程中有了座師,有了同年,有了士紳的身份,也等於是進入了官僚階層,可以成為龐大統治階級的一員。 什麼經商、做工、土地,所有這些都是表面利益,都是官本位權力社會的附屬品。世家幾乎壟斷了教育權,也就掌握了權力。 雖說隋唐以來產生了科舉制,寒門子弟也有了做官的希望,但是他們的機會並不大,因為隋唐的科舉結果除了卷面上的成績,還取決於「通榜」和「行卷」。 通榜是通過採訪舉子在社會上的才德聲望製成榜單,供主考官參考。這其中,社會名流、文壇鉅子、達官貴人的推薦至關重要,有時考試前,主考官就已根據「通榜」內定了及第者和列甲科者乃至狀元人選。 而「行卷」就是舉子自薦,考試前把自己的詩文佳作投獻給當時的名公巨卿、社會賢達,求其賞識,製造聲譽,向主考官推薦。最終體現的還是「通榜」,決定「通榜」的社會名流、文壇鉅子、達官貴人們又是何許人呢? 這些人或者本身就是世家出身,或者與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結果可想而知。世家長盛不衰,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國子監作為培養士人和官員的最高學府,早已被他們壟斷了。 而這也是世家最看重、最不肯放棄的權力,只要這項權力在手,即便他們一貧如洗,用不了幾年功夫,也依舊能夠站到權力的金字塔尖上。如今為了促使顯隱合作,鄭宇不惜在這個方面讓出了一部分利益。 七個名額,顯然是七大世家各自讓出一個,這應該是七大世家磋商的結果,否則鄭宇是不敢做這個主的。面對如此豐厚的條件,沈沐和楊帆顯然意動了,沈沐率先伸出了手,很乾脆地道:「我同意!」 楊帆也伸出了手,搭在他的手上:「我同意!」 鄭宇欣然把手搭了上去:「同舟共濟,共赴難關!」 …… 楊帆親自把沈沐和鄭宇送到島邊,看著二人上馬而去。楊帆正要叫古大推他回島,忽見遠處有一騎快馬與沈沐和鄭宇錯馬而過,疾馳而來。楊帆瞇起眼睛一看,認出來人是他府上的家人莫玄飛,心頭頓時莫名地一緊。 莫玄飛快馬加鞭,趕到島上,一見楊帆正坐在輪椅上看著他,急忙滾鞍下馬,長揖到地,大聲道:「恭喜阿郎!賀喜阿郎!」 楊帆揪緊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急忙問道:「何事恭喜?」 楊帆突然身子一震,驚喜地道:「啊!可是阿奴已經生了?」 莫玄飛笑容滿面地道:「是!二娘順利生產,母子平安!大娘特遣小的來長安向阿郎報喜。」 「哈哈哈,好!好好好!嗯?是個男孩?」 莫玄飛笑容可掬地道:「是!二娘生了個大胖小子,壯實著呢,那眉眼,跟阿郎您一模一樣。」 楊帆笑指他道:「你又亂拍馬屁!剛出生的小孩子,眉眼都沒長開,哪裡看得出像誰。哈哈哈……」 莫玄飛嘻皮笑臉地道:「阿郎英明神武,小郎君子肖其父,自然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比的。」 莫玄飛說著,走到楊帆身邊,上下打量他一番,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阿郎氣色甚好,小的回去說與大娘和二娘知道,她們也就能放下心了。」 楊帆道:「家裡一切可都好麼?」 莫玄飛道:「一切都好。開春的時候,大娘還遵照阿郎的吩咐,給大小姐和大郎君請了一位很博學的西席先生,如今先生每日授課,大小姐和大郎君天姿聰穎,很得先生誇獎呢。」 楊帆狐疑地道:「思蓉倒也罷了,念祖會這麼乖麼?那小子一聽讓他讀書習字就逃得遠遠的。」 莫玄飛抽了抽嘴角,道:「大郎君一開始的確不大願意學東西,大娘許諾說只要他肯讀書識字,就帶他騎馬,大郎君便肯賣力氣了。大娘又從古家找了兩個年齡相當的孩子陪他一起讀書,有了夥伴比著,大郎君就更肯用功了。」 楊帆哈哈笑道:「我就說嘛,這小子屬驢的,不弄點甜頭哄著,他怎麼可能這麼聽話。」 莫玄飛笑嘻嘻地道:「大娘叫小的來給阿郎報喜,還請阿郎給二郎君取個大名兒呢。」 楊帆沉吟道:「名字麼……,這個倒要好好想想才成。」剛說到這兒,遠處又有一騎駿馬飛快地馳來,楊帆手搭涼蓬迎著陽光一看,來人正是古竹婷。古竹婷到了近前翻身下馬,莫玄飛一見,忙施禮道:「小玄子見過古姑娘。」 「小玄子,你怎麼來了?」 古竹婷看見是他也頗為驚喜,但她身負重任,倒是不敢囉唆,先向莫玄飛點點頭,便快步走到楊帆面前,自袖中取出一個紙團,楊帆把紙團展開一看,馬上收在掌心,對古大道:「持我名貼,馬上去請胡僉憲和陳選郎來一趟!」 楊帆吩咐完了,扭過頭,對莫玄飛神采飛揚地道:「咱們家這位二郎君的名字有了,就叫楊吉!開市大吉,哈哈哈……」 ※※※※※ 御史台側對面巷口一棵老槐樹下,一位身著青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背著雙手轉來轉去,看他愁眉深鎖的樣子,似是心事重重。旁邊一個小廝垂手站著,一雙眼睛不時追著主人的身影轉動。 「唉!」 青袍人也不知在樹下轉了多少圈,歎了多少口氣,終於把腳重重地一跺,大步向御史台大門走去,那小廝連忙快步追上。 胡元禮接了古家兄弟送來的拜貼,馬上換了一套便服,準備前往隆慶坊拜訪楊帆,他剛剛走出簽押房,便有一個公人趕來,對他道:「僉憲,門前有一人自稱是萬年縣令,有要事求見僉憲。」 「哦?」 胡元禮站住腳步,問道:「他身著公服還是常服?」 那公人道:「一身常服,看他行蹤鬼祟,好像生怕被人看到似的。」 胡元禮心頭一動,來人若著公服,大可由時雨去接待,既著便服又行色詭秘,他的來意可就耐人尋味了。胡元禮略一沉吟,道:「馬上請他來本官的簽押房!」 片刻之後,那青袍中年人被人引著匆匆趕到了簽押房,一見胡元禮,那人便道:「下官萬年縣令陳臨風,見過胡僉憲。」 胡元禮拱了拱手,道:「陳縣令不必多禮,請坐。不知陳縣令今日到訪,所為何來?」 陳臨風欠身道:「僉憲肅政蘭台,為天子耳目風紀所司,方正不阿,志潔行芳,清介自守,溫恭直諒,乃大雅之君子,下官素來敬仰。只是下官職位卑微,一直不敢冒昧請見,今日鼓足勇氣……」 胡元禮微微一曬,道:「陳縣令,本官正欲往隆慶池探望忠武將軍,正欲啟行時得知陳縣令來訪,這才暫且住了車駕。陳縣令此來如果沒有甚麼要緊事,那本官就不奉陪了。」 陳臨風一驚而起,急忙躬身道:「下官此來……此來是舉告少尹齊安潤、國子監祭酒李劍白收受賄賂、貪墨公款。以巧取豪奪之勢兼併民田!」 胡元禮先是一怔,繼而慢慢露出譏誚之色,緩緩地道:「這些事,本官已經查的一清二楚!一些涉案官員捉是不捉。正想請示張奉宸呢。」 陳臨風身子一震,再不敢有所隱瞞,急忙又道:「他們還夥同開國縣公陳愷洵私設互市,同吐蕃交易!他們不但私設互市,而且售賣之物不但有金銀銅鐵、絲綾錦緞,還有……還有兵器!」 胡元禮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目光灼灼地道:「此言當真?」 事已至此,陳臨風什麼也不想隱瞞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他用力點了點頭,斬釘截鐵地道:「下官敢以項上人頭擔保!」 「哈哈哈哈……」 胡元禮閃身離席,笑如春風地走上前去,按著陳縣令的肩膀,熱情洋溢地道:「陳明府,不要拘謹,坐坐坐,詳細情形,還請明府一一道來!」 一個時辰後,胡元禮親自把陳臨風送出了儀門,殷殷叮囑道:「明府此番回去,一切盡如平常,萬勿露出絲毫異樣。 你有這番告舉之功,本官一定會在張奉宸面前替你美言,不但不會追究你的罪過,還有加官晉爵的機會!」 陳臨風感激涕零,連連拱手道:「但能免罪,便一生一世感念僉憲大恩!」 陳臨風離去之後,胡元禮立即喚人備馬,快馬加鞭趕向隆慶池,這個消息真是太重要了,一路馳去,胡元禮意氣風發,頗有一種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感覺。 胡元禮趕到隆慶池的時候,楊帆正與先行趕到的陳東議事,兩人一番揀選之後,楊帆拍板道:「還是以李劍白為主要目標吧,他的權力比起少尹李安潤和司馬趙昊晨來是要差了許多,但是他的人脈最廣。 身為國子監祭酒,他和關中豪門世家幾乎全有關聯,通過他和他那些拐彎抹角的關係,就可以和這份名單上一多半的人糾纏不清了,再通過這些人順籐摸瓜,其他那些人也跑不了,我們就可以將他們一網打盡!」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呀!」楊帆話音剛落,胡元禮就興沖沖地闖了進來:「二郎,胡某剛剛得到一個重要消息,這一下,他們是真的在劫難逃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九十二章 撒網 「竟然有這種事?」 楊帆聽胡元禮說明經過後,臉上微微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 陳東卻是微微一笑,對胡元禮道:「胡僉憲,恭喜!」 胡元禮一怔,奇道:「喜從何來?」 陳東道:「你我所為要株連整個關中官場,在別人看來難免有些小題大做,這一次若不是借了天子西遷的東風,朝中一定會有人彈劾你我要效仿周興、來俊臣之流,欲再興酷吏之事。如今有這樁罪名在手,誰還敢說你胡僉憲半點不是?有此功勞,來日台憲之位也是你胡兄的了,是以小弟先行道喜。」 胡元禮一開始倒沒想到這一點,聞言心中一燙,馬上把熱切的目光投向楊帆。楊帆笑了笑,道:「這件事,與公與私,我們都沒有置之不管的道理,不過,我們不能出面。」 胡元禮和陳東齊齊一怔,楊帆又道:「我是不能出面的,你們兩位雖然可以參與,也得讓出首功,這首功,得給張昌宗。」 胡元禮和陳東仔細一想,連連點頭,陳東笑道:「好!有張奉宸領首功,女皇就更加不吝賞賜了,只可惜了二郎,偌大一樁功勞,卻得拱手讓與他人。」 楊帆意味深長地道:「有時候,吃虧就是佔便宜呢!長安這場風波太大了,我可沒有一位女皇情人在背後撐腰,這風口浪尖上,還是請張奉宸去做那弄潮兒吧!」 楊帆思索了一下,又道:「長安官紳和戶部、工部官對張昌宗糾纏的甚緊,你們兩個一舉一動太過醒目,不宜出面,讓文推官去與張昌宗聯繫!」 胡元禮點了點頭。自從得知張昌宗要來長安,他們就讓文傲遠遠迎出兩百里,張昌宗人還沒到長安,對這裡的情形就已瞭如指掌了。張昌宗孜孜以求的是什麼?是權力,而這是長安官紳給不了他的。 如果他能在長安立下大功,才能得到更大的權力。這份大功是什麼?自然是楊帆等人送給他的清洗關中貪官污吏的大功。這種情形下,關中士紳權貴的拉攏之舉又怎麼可能奏效,張昌宗早把他們看成踏腳石了。 楊帆等人派文傲去見張昌宗,事成之後完全可以悄然離開,之所以讓他在接迎欽差的長安官紳面前公開露面,是因為所需要的人證物證已經搜羅齊備,並不怕被他們看到自己,反而可以促使他們自亂陣腳。 誰知,那些官兒們大多不認識文傲這位芝麻綠豆官兒,作為楊帆一行人的一個隨員,文傲早被長安官紳給忽略了,只有萬年縣令認出了他,結果這位萬年縣令並沒有張揚,一番深思熟慮之後,他反而選擇了做污點證人,爆出這麼大的一個料來。 …… 「把她們轟走!」 張昌宗剛赴武懿宗之宴回來,今日已與武懿宗做了正式交接,接管了兵符令箭,明日就該為武懿宗餞行,送他回洛陽了。不想剛回行轅,就看到某位長安豪紳送來的諸多美人兒,張昌宗厭憎地揮了揮手,大步進了廳堂。 院子裡十多個美人兒,穿著色彩艷麗的時尚新衫,冰肌雪膚若隱若現,體態婀娜勾人雙眼,一個個臉蛋兒明艷清麗各具特色,但所有美人兒的眼睛都是明淨澄澈如一泓秋水,分明都是年輕貌美的處子。 旁邊站著一位不知何人府上的大管事,見張奉宸對這些美人兒看也不看,只得尷尬地揮揮手,帶著這些美女訕然退了出去。 張昌宗大步進了廳堂,暗自咒罵了一句。 其實,他何嘗不喜歡青春貌美的少女?奈何,他的一切都來自女皇,女皇對他視若禁臠,他哪敢有絲毫逾越之舉。 那些蠢貨以為他到了長安便天高皇帝遠了?卻不想想,他身邊扈從如雲,誰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皇帝的耳目。光是他的近身護衛中就有八個內衛高手,他今日敢沾那些女人一手指頭,回頭這根手指頭就要保不住了。 「真是一群該殺的蠢物!」 張昌宗被那體態銷魂、容顏嫵媚的一群美人勾起了心火兒,偏偏不敢染指,因之對長安官紳更加憎惡,剛剛一句斥罵出口,便有一個侍衛出現在廳口:「張奉宸,御史台推官文傲求見!」 「哦?快請!」 張昌宗容顏一霽。這個文傲慣會察言觀色,馬屁拍的甚是高明,自潼關至此,可多虧了此人給他解悶兒,張昌宗對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吏印象很好。 「下官文傲,見過張奉宸!」 廳口一聲拜見,語氣無比驚喜,還透著些孺慕之意,好像闊別故鄉多年的一位遊子,驟然回到故鄉,見到了至親長輩。 張昌宗一回頭,就見文傲含著下巴、垂著三角眼、挑動著兩撇鼠鬚,踮著腳尖兒跟怕踩死螞蟻似的一溜小跑兒地進來,向他笑容可掬地長長一揖,腰彎之深,幾乎要一頭蹌在地上。 張昌宗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道:「少作出這副噁心模樣,你來做什麼?本官的邀請都排到半個月以後去了,莫非你們御史台這才想起要請我去赴宴?」 文傲笑嘻嘻地道:「張奉宸到了長安,我御史台也算半個主人,該盡的禮數總要盡的,宴要請,禮也要送。」 張昌宗擺擺手道:「得了得了,宴會我是不想再去了,禮你也不要送了,本官沒興趣。」 文傲鬼鬼祟祟地左右一看,壓低聲音道:「這份大禮,張奉宸一定會感興趣的。」 張昌宗乜了他一眼,道:「什麼禮物這般神秘?」 文傲自袖中摸出一份行本,神情一肅,將行本畢恭畢敬地雙手捧起,恭聲道:「請欽差覽閱!」 張昌宗滿臉狐疑地接過行本,展開後只看了三行,身子便猛地一震,驚喜地看向文傲道:「這是真的?」 文傲點點頭,端著腰帶,洋洋得意地道:「這份大禮,張奉宸可喜歡麼?」 「喜歡!喜歡!哈哈哈,這份厚禮甚合本官心意!」 文傲擠眉弄眼地道:「那……之後的慶功宴,張奉宸可願赴會麼?」 「一定去!一定去!這樣的酒宴……」 文傲諂媚地道:「怎麼能少了張奉宸您這位主角兒呢?」 「哈哈哈哈……」 ※※※※※ 洮州西控番戎,東蔽湟隴,南接生番,北抵石嶺,是大唐抵禦吐蕃的一處要衝之地。 四山環繞之中,有一座建於北魏太和年間的城池。城牆沿山脊而建,蜿蜒於東隴山數座山峰上,猶如一條巨龍盤繞於群山之間,兩百多年來,洮州百姓就一直在這個地方繁衍生息著。 大唐與西域的來往,除了「絲綢之路」,就是途經於此的「唐蕃古道」,貞觀年間,唐太宗和親於吐蕃,文成公主就是由此進入西域的。後來,吐蕃與大唐日益交惡,時常出兵襲擾邊境,掠奪大唐邊民,這條通道就此封閉。 但是,真正封閉的只是官方通道,民間走私從來不曾中止,後來有一些貪圖厚利的官員參與其中,走私規模越來越大,一個非官方的互市就在這裡重新形成了。 古城西南方,煙墩山下的一個大峽谷。 張大偉負著手,帶著四個侍衛緩緩行走在熙熙攘攘人流擁擠的山谷中,看見他的人都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向他彎腰施禮,張大偉怡然自若,彷彿此間的皇帝。 張大偉是個傳奇人物,當初他只帶六兄弟遠入吐蕃,千辛萬苦,人扛騾馱地做些小生意,借助於中原和吐蕃間繁榮的貿易,迅速發家致富,貲財積以巨萬。張大偉又在附近諸州包買了五百張織機,織造綾錦,售賣吐蕃,一舉成為洮州首富。 可惜,吐蕃隨後就發動了戰爭,中原與吐蕃的交易從此中止,而他擴張的太快,全部家產都投入其中,以致一貧如洗。 窮困潦倒之際,開國縣公陳愷洵看中了他,在此私設互市,以他為代理人,張大偉東山再起,再度成為洮州巨富。而且因為這是私市,他需要自建一支武裝以維持這裡的秩序,權威比當初更盛。 經歷過一番大起大落的張大偉對如今的一切格外珍惜,雖然這裡的互市交易早就上了軌道,不需要他事必恭親,可他每天還是會像國王巡視自己的領土似的,在這座用以互市的山谷中巡視一圈,風雨不輟。 「這是我的帝國!」 張大偉在一片矮坡上站住腳步,環顧熱鬧非凡的互市,撚鬚微笑起來。 雷聲乍響,殷殷而來,滾滾而至,有鳥雀自林中驚飛,遮天蔽日。張大偉迷惑地看看晴朗的天空,再向遠處看去,就見山谷盡頭,一股黑色的潮水滾滾而至,近了,更近了,山谷中那蜿蜒如巨龍般的,分明是一支黑色騎裝的隊伍。 張大偉大驚失色,急忙扭頭看向山谷的另一側,因為用力過猛,他的脖子「卡吧」一聲響,在山谷的另一側,一隊剽悍的騎士已經封鎖了山口,迎風招展的戰旗、寒光閃爍的刀槍、雄渾森嚴的馬隊…… 這不是吐蕃人,也不是邊軍,這是…… 張大偉只覺得天旋地轉,陽光刺痛了雙眼。 他的帝國……崩潰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九十三章 收網 夜色深沉,空中一輪明月,清幽的月光照著煌煌大觀一座園林,園中修竹翠篁,假山池水。房舍精緻,柱壁雕鏤,曲徑通幽處,有一處精舍,燈光猶自明亮。 一架以細木為骨架,細雕紋飾的明珠狀琉璃燈散發著明亮柔和的燈光,燈下妝台前,穿著緋色睡袍,秀髮披散的張昌宗對著八角菱紋銅鏡,一邊哼哼著歌兒,一邊往臉上塗抹著東西。 在他面前,放著大大小小二十幾塊玉碟,每張玉碟裡盛放著不同的東西,綠豆泥、蔬菜汁、杏仁粉、蜂蜜、蛋清、瓜片等等。 張昌宗本容顏甚美,因為如此細膩的保養,肌膚更是白裡透紅,吹彈得破,叫許多女人都要為之生羨。 「叩叩叩!」 房門敲響,張昌宗臉上已經糊滿了各種調和物,瓜片也貼了一半,他有些不悅地扭過頭,道:「本官已經睡了,什麼事這時候還來打……」 「擾」字還沒出口,張昌宗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急忙從錦墩上彈起身子,快步走出去,繞過屏風到了堂屋,伸手一拉房門。 門外那名內衛知道張奉宸同宮中嬪妃一般,有敷臉護顏的習慣,張昌宗敷臉所需的這些東西就是他去置辦的,可是看到張昌宗那張鬼臉,還是把他嚇了一跳。 這內衛定了定神,才低聲道:「奉宸,洮州有消息送來了!」 張昌宗大喜,道:「結果如何?」 那內衛道:「一切順利!王郎將說,最遲後天,就能返回長安,奉宸這邊可以行動了!」 張昌宗大喜過望,拳掌一交,臉上受了震動,好幾片瓜片掉了下來:「好!這份大功,終於到手啦!」 傳遞消息的人是從玄武門進來的,這道門戶在千騎營的掌握之中,因此長安城中無人得以察覺,也因此,楊帆得到消息的時間比張昌宗還早。 午夜時分,湖心島上柳氏大宅最為寬敞的那間客廳裡,壁上燭火處處,照得大堂一片通明。廳堂裡和院落裡,肅然站著不下五十人,這些人高矮胖瘦各一,年齡大小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的服色和神色。 服色俱是青衣,這是夜晚最容易與夜色混然一色的服色。神色則是冷肅、漠然,彷彿已見慣世間生死,天下間再沒有什麼事能夠撼動他們的心志。 獨孤宇坐在廳中,堂前堂外肅立這許多人,沒有一點聲息,甚至連他們的呼吸聲都聽不見,以致孤獨宇輕輕抿一口茶的細微聲音在廳中都顯得特別清晰。古竹婷推著楊帆的輪椅緩緩走出來,獨孤宇急忙摞下茶杯,站起身來。 楊帆掃了一眼那些青衣人,同樣的神色以前他在許多人臉上看見過,包括古竹婷、包括任威,可他們現在在自己身邊久了,已經與往昔大不相同,他們不再是連性命都不屬於自己的純粹殺手,以致七情六慾都被他們牢牢的束縛起來。 關隴幾大世家拿得出手的武力當然不止眼前這些人,但是可以以死士相待的卻只有這些人,如今這些人都已集中於此了,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對他們的家主更是忠心耿耿,可以隨時交出自己的性命。 他們將要對付的人並不都是不諳武技之輩,這次行動之後,其中有些人很可能就要從人世間消失,但是他們依舊一臉漠然,對自己的命如此,對別人的命自然更是如此。 「二郎!」 獨孤宇向楊帆拱了拱手,楊帆自袖中取出一摞紙條,默默地遞給孤獨宇,獨孤宇沒有看,而是直接轉交給了一個鬚髮皆白的青袍人。青袍人開始分發紙條,站在廳中的青袍人顯然比站在廳外的青袍人身份更高,廳中的青袍人每人都領到了一張紙條。 每張紙條上有一個人名,後面是他的身份、住址,還特別註明了此人是否精諳武技。每個看完紙條的人都當場把它團成一團吞下肚去,然後便大步走出客廳,根據他所執行的任務難易,帶走數量不一的人,僅僅一刻鐘之後,整個大廳便空無一人了。 自始至終,所有的人都沒說過一句話,直到廳上空空,獨孤宇才睨了楊帆一眼,道:「二郎似乎心裡不太好受?」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獨孤宇笑了笑,道:「的確,對自己的人下手,心裡總不會感到愉快的。」 楊帆沉默不語,獨孤宇道:「如果寧珂還活著,一定會笑你婦人之仁。」 自從兩個人在長安重逢,彼此都有意地繞過了獨孤寧珂這個話題,誰也不曾提起,此刻還是第一次,或許是獨孤宇終於走出了胞妹去世的悲傷,但是驟然聽他說起,楊帆的身子還是震動了一下。 獨孤宇望著廳外清幽的夜空,輕輕地道:「我初掌獨孤世家時,家族很多人都不服氣我,寧珂並不在意,她幫著我打理各種事務,把垂死的獨孤世家又一步步帶了起來,這時候,有些人開始對我心悅誠服,可依舊有些人不服氣,處處掣肘、拖後腿、使絆子……」 獨孤宇轉向楊帆,微笑道:「我當時很憤怒,可我一籌莫展,你知道寧珂怎麼說?」 楊帆下意識地道:「她怎麼說?」 獨孤宇道:「她說,大兄如今取得的成就,已經當得起家主的身份。依舊不肯服從於你的人,已經被權力和利益蒙蔽了雙眼,他們不會折服於理性,姑息只能養奸,那就只能用暴力了!」 獨孤宇道:「剷除強硬派的行動,是寧珂一手策劃的,我的一位親叔叔,被小妹革去一切職務,發配到了保塞州,三年後他就喪失了在家族中的全部影響,祖母大人曾為他求情,希望可以讓他回來,可小妹不允,氣得祖母流著淚罵她心狠。 祖母本來是最疼小妹的……,小妹對我說,那位叔父雖然已經沒有威脅,但是對他的處置不能撤銷,這是一個態度,對全族的一個警示,不對他狠一些,就是對信任你、追隨你的人不負責任。 如果不是寧珂的果斷,獨孤世家現在可能早已四分五裂,而被趕下家主之位的我,現在是不是還能活著都是個問題!」 獨孤宇輕輕拍了拍楊帆的肩膀,慢慢走入夜色當中。 …… 沈沐看著七七奶睡了孩子,把孩子小心地放在榻上,拉過薄衾為他蓋上,又在他粉撲撲的小臉蛋上輕輕吻了一記,動作無比溫柔,神色間有種母性的安祥與歡喜。曾經嬌縱霸道的李大小姐,如今已是一個成熟嫵媚的小婦人了…… 七七回過頭,見沈沐的眼神兒正留連在自己在燈光下泛著柔和暈光的白皙椒乳上,不禁嬌嗔地白了他一眼,輕輕拉好了衣襟。 沈沐笑了笑,收回眼神,道:「二郎今夜一定有點糾結。」 七七翻了他一眼道:「他沒有你那麼心狠。」 沈沐無所謂地道:「我這是果斷,內部不安份、不可靠的人不清洗,我們做這一切,為了什麼呢?說我心狠,哼哼,你可是姓李的,怎麼還站在我一邊?」 七七理直氣壯地道:「我這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誰叫人家是你沈家的人了呢?」 七七走到沈沐身邊輕輕坐下,抱住他一條胳膊,把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幽幽地道:「可是……我還真的擔心呢,太公的脾氣……,今夜之後,他就會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到時候只怕你難以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沈沐撫摸著她的玉臂,很快就無恥地滑進了她的胸膛,握住了兒子剛剛吮吸過的地方,深沉地道:「你放心,老太公不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一怒拔劍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等他明白大勢所趨時,他會做出明智選擇!」 …… 開國縣公陳愷洵仰臥在兩個身著小衣、明眸皓齒的小丫環腿上,微微闔著雙眼,牙齒輕叩、鼓腮吞津。兩個香軀輕軟、姿容俏麗的小丫環,一個給他梳理著頭髮,一個給他按揉著耳廓。 還有一個身著玉色小衣、俏臉飛紅的小丫環坐在他大張的雙腿中間,手在被底頻頻動作著,看那位置正是陳縣公的胯下位置。陳縣公可不是白晝宣淫,又或者是有什麼性怪癖,他這是晨起之後,在做保健養生之術。 陳縣公叩齒吞津、梳發摩耳,莫不為此,那以一雙柔荑在他胯下活動的小丫頭,做的也是養生的一種功法,叫做「偉兜腎囊功」,俗稱「鐵襠功」,需以雙手搓熱,揉搓睪丸與陽物各一百下。 後來的南宋大詩人陸游也曾大力推廣這種健身方法,還為之賦詩曰:「人生若要常無事,兩顆梨須手自煨。」陳大縣公自然是不用自己煨的,只看他年近七旬,牙齒健全、鬚髮皆黑,就可知這老傢伙的養生之術還是頗有門道的。 陳縣公的一套養生功法全做下來怕不要一個時辰,他懶洋洋地躺在那兒,正等著那正做鐵襠功的小丫環再給他摩腹,院中忽然一陣喧嘩,陳縣公很是不滿,他張開眼睛,一句斥罵還沒出口,房門就被人猛地踢開,兩個披甲扶刀的兵士威風凜凜地站在那兒,狀似門神。 陳縣公呆住了,三個正在侍候他的美貌小丫環也呆住了! 這一戰,就從逮捕這位國公開始了!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九十四章 清洗 楊柳環繞,蓮蘆叢生,小橋亭樹,山光水影,彷彿一處人間仙境,一片優雅之中,藏著幾間草廬。 繞過一道泉水,前方便是一座小橋,橋旁有草亭一座,十分古樸。過了小橋不遠便有一座木坊,上書四個大字「咫尺蓬萊」。 再往前行,只數十步,又見木坊一座,上邊還是四個古拙的大字:「顧瞻君子」。 青草夾徑,踽踽穿過一片竹林,前方霍然開朗,幾間草舍處,便是藍田第一書院:瀛洲書院了。 此間書院的山長名叫林雨涵,字伯舉,號若水。本是隴西狄道人氏,少年中舉,官至監察御史、起居舍人,中年致仕,披髮入道,在朝為儒、在野為道,倒也瀟灑的很。 林山長入道十年,又復還俗,開了這家瀛洲書院,專心講學,關中才俊多集於其門下受業,乃是關中有名的大儒,在關中士族名流中聲望極高,每逢陪都省試,前來「行卷」的舉子絡繹不絕,但求能得林山長一句美言。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這位林山長自少年時起就入了隴西李老太公的法眼,正是受了隴西李氏的栽培,他才有今日在士林中的崇高地位,此人如今正執掌著繼嗣堂的觀天部。 一大早,張子睿便挾著文房四寶和書卷紙張向書院趕來。張子睿就是藍田本地人,家中數百畝良田,還有兩處作坊,在長安南市還有三處店舖,家世在藍田縣裡算是數得著的大戶人家。 此子年少聰穎,十分好學,甚得林山長的青睞,是林雨涵的親傳弟子,他每日必來學院上課,無論寒暑,風雨不輟,而且總是來得最早的一個。 張子睿到了學院,知道來的早了,所以先繞向後面的草廬,矮矮一道籬笆牆,牆角有一具泥爐,一個書僮正在那兒燒著火,張子睿知道恩師有早起喝茶的習慣,連忙加快了腳步。 繞過一絲雜生的矮柳,張子睿忽然覺得院中似有一道青色的人影一閃,如同一隻靈狐般竄入籬笆牆外的雜草叢中不見,張子睿一怔,再看院中依舊寂寂,小童在牆邊烹茶,先生一身麻衣如雪,博帶高冠,裝束整齊地端坐在古槐下石桌旁。 張子睿鬆了口氣,自嘲地搖了搖頭,道:「子不語怪力亂神……」 張子睿匆匆趕去,打開柴開,先向林雨涵長長一揖,畢恭畢敬地道:「學生張子睿見過先生。」 林山長背面而坐,一動不動,牆邊烹茶的書僮回過頭來,欣欣然道:「又是張家郎君來的最……」 書僮一句話沒說完,突然臉色大變,聲音哽在喉裡再也說不出來,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指著林雨涵,顫抖半晌,突然一聲尖叫,仰面便倒。 書僮一跤暈倒在爐旁,那爐中柴草眼看就要燎著了他的衣衫,張子睿大驚,趕緊丟下文房四寶,撲上去拖開書僮,一通拍打滅了火,心有餘悸地回頭一看,張子睿也是一聲尖叫,雖未當場暈倒,卻也嚇的手腳冰涼,臉色蒼白。 林山長依舊端坐在石凳上,博衣高冠,麻衣如雪。可是殷紅的鮮血正披面而下,糊住了他的五官,胸前襟上,一片鮮紅…… ※※※※※ 長安沒有綠林道,但是有黑道。 糾結一批潑皮無賴,專門在坊間坑蒙拐騙、敲詐勒索的是黑道。控制全城明暗所有賭坊的也是黑道,但是兩者間的地位就有天壤之別了。在長安真正稱得上黑道大爺的只有三個人,吳然就是其中一個。 吳然住在長安城裡,他的買賣卻在西去關隴的長安古道上,從關隴到長安這一段路上所有的黑道買賣都是由他控制著,他手下的兄弟足有六七百人。 長安黑道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知道吳二爺的厲害,卻不知道吳二爺之所以叫二爺,不僅僅是因為他行二,還因為在他身後還有一個人,那個人叫沈沐。 吳然在長安公開的買賣是賣酒,吳然本人也好喝酒,平時他都會坐在櫃檯裡邊,一碟熏豬耳朵下酒,半天就能喝掉一壇,如果哪一天坐在櫃檯後面的人換成了二掌櫃的,那必定是吳大掌櫃親自「進酒」去了。 日過正午,吳然坐在櫃檯裡,一碟豬耳朵,一罈子老酒,自斟自飲,自得其趣。店前忽然來了一輛小毛驢拉著的車子,車上放著一隻大酒海。吳然瞟了一眼,渾未在意,只當是來自家買酒的。 長安市上賣散酒的商販,通常是挑擔賣酒,再不然就是以車賣酒。挑擔賣酒的,會在扁擔兩側各擔一隻酒翁,行於大街小巷,向百姓兜售。用車賣酒的,就在車上放一隻大酒海。 「掌櫃的呢,叫你們掌櫃的出來!你們這店裡賣假酒,假酒裡還摻水,真是太喪天良了!出來,叫你們掌櫃的出來!」 環繞著那驢車有四五個人,一到店前便咋唬起來。慇勤迎出門去的夥計也被他們推了一個趔趄。吳然眉頭一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他的店裡有沒有賣過假酒他自然一清二楚。再看這幾個上門聲討的人,雖然做普通酒販打扮,可是他們聳肩踮腳,一身輕佻,一看就是坊間的潑皮所扮。而那牽著毛驢的行腳漢子一臉木訥,與這幾個潑皮格格不入,顯見不是一路人。 以吳然的眼力,一看就看出這是一群潑皮雇了一個行腳的,弄些假酒來自己店裡訛詐。吳然有些好笑,敲竹槓竟然敲到他這位賊祖宗的頭上來,這群不開眼的小賊倒也真是有趣的很。 這家店是吳然的賊窩,店中每一個人都是吳然的心腹,哪怕一個夥計都有一身精湛的武功,要對付幾個潑皮自然易如反掌。但他們畢竟有個開店的公開身份,不能一有人上門找碴,馬上就飽以老拳。 再說,這些人在門前大嚷大叫的,已經吸引了許多街坊和行人,如果把他們趕走,這賣假酒的壞名聲卻是一定會傳出去了,是以那夥計也不惱,他依舊賠著笑臉,只是眼神兒有點冷。 「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們吳家老店賣酒也有年頭了,從來還沒有人說過我們店裡賣假酒,更不要說假酒裡頭還摻水了。這幾位客官面生的緊,小的不記得你們在我店裡進過酒,如果你們不是認錯了人的話,那就請拿出證據來,否則……」 店裡幾個夥計都走出去,把那幾個運酒來的小販圍了起來,店裡的二管事也陰沉著臉色慢慢踱了出去。 「哎喲!你們賣假酒不說,還想仗勢欺人吶!父老鄉親們,你們大傢伙兒給評評理,我們像是有意訛詐的人麼?吳家老店賣假酒可把我們給坑苦了,我們小本生意,經不起折騰啊!」 「鄉親們,吳家老家是黑店啊!」 吳然大怒,把酒杯重重一頓,「嘩」地一聲推開櫃檯旁的小門兒大步走了出去。 二管事急忙迎上來道:「大掌櫃的!」 吳然一把推開他,大聲道:「老夫店裡的酒,每樣都搬出一壇來,請眾鄉親們品嚐一下,若是有一壇與你這酒海裡的假酒相同,那就是老夫賣的假酒。老夫摘了酒牌,從此不做這行買賣,再賠付你們十倍的酒錢!如果本店沒有假酒,嘿……」 吳然一面說,一面大步迎了上去,魁梧雄壯的身材、不怒自威的模樣,讓叫喚的最凶的那個潑皮也有些瑟縮起來。 吳然走到車旁,伸手在酒海上一拍,「嘿」地一聲冷笑,還想再說點什麼,不料異變陡生。那個有些瑟縮的潑皮頭子突然神色一厲,猛地跨前一步,倏然到了吳然面前,雙拳齊出,狠狠搗向他的胸口。 只見他雙拳間寒芒點點,顯然是夾帶了暗器。吳然大吃一驚,他的經驗何等老道,一見中了埋伏,馬上便抽身後退,根本不想與之交手,這一退果然是最佳選擇,他不但避過了那人挾帶暗器的凌厲害一擊,左右兩個潑皮驟然搗向他肋下的黑拳也落空了。 吳然只要再退兩步,退到他的手下身後,便再也無人能傷他分毫了,就在這時,那個一直木訥拘謹的牽驢夥計突然也動了,他的唇邊陡然露出一絲詭譎陰森的笑容,原本極老實木訥的面孔配著這樣陰森的詭笑,顯得極其可怕。 他一揚手,手中的馬鞭就向吳然筆直地刺來。他的位置距吳然本來還有一段距離,無法對吳然構成威脅,如果他出拳襲擊,以吳然的武功也完全來得及阻擋,但是再加上馬鞭的長度,就足以在剎那間觸及吳然了。 吳然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竹竿兒,獰笑一聲,五指一緊,只聽「啪喇」一聲,細細的馬鞭竿柄就被他捏裂了,但是馬鞭並未應聲而斷,竹竿一裂,從裡邊倏然鑽出一道細而韌的鐵刺,從他掌中穿出,如蛇信一吐。 吳然的頸側大動脈被那「毒蛇」狠狠地噬了一口,登時鮮血標射。這一切都只發生在剎那之間,等那吳家老店的管事夥計們怒吼著撲上來時,吳然已經捂著熱血激射的脖子仰面倒了下去。 吳家老店裡櫃檯上面那杯水酒,受吳然一頓,依舊在蕩漾不止,酒水中蕩漾著都是背後那無盡的故事…… 第二十五卷 灞上局 第九百九十五章 「收官」 武周的「關市令」規定,錦、綾、羅、綢、綿、絹、絲、布、牛尾、珍珠、金、銀、鐵不得與西邊、北邊諸關以及沿邊諸州貿易。以上這些東西,即便是兩國和平時期也是禁止民間貿易的,這是官賣品。 違反這一規定與化外蕃人私相交易的,以盜賊論處,流放三千里。交易兵器的,絞。而這還是兩國和平時期正常貿易的時候,如今武周與吐蕃交惡,兩國時常發生戰事,與之私相交易上述物品,罪行該有多重可想而知。 有了這條罪名,楊帆和胡元禮、陳東原來為之搜羅的貪污、受賄等罪行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憑他們原來的罪行,他們在朝中的奧援還可以上下其手從中活動,力圖大事化小,可是涉及裡通外國走私禁物尤其是兵器,那些人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敢多事。 張昌宗在長安城大行抓捕之事,很多官紳昨日還是他的座上客,今天就搖身一變成了階下囚。張昌宗這一動手,陳東和胡元禮先前所做的種種準備就派上了用場,張昌宗不是抓了一個審訊盤問,有了結果再抓相關官員,而是同時下手,一抓一群。 被抓的犯官全部關押在玄武門外的禁軍大營,由千騎營和張昌宗帶來的左衛禁軍看管。為了安全起見,在實施抓捕的同時張昌宗就搬到了禁軍大營,如果有人用勁弩來對付他,縱然身邊高手如雲,他也不敢確保無恙,他可不想步楊帆的後塵。 在張昌宗所抓的這些官員、士紳、權貴、勳戚之中,首當其衝的就是鄭宇提供給沈沐,沈沐又通過阿卜杜拉交給古竹婷的那份名單上的人。 一個個和各大世家有著各種聯繫的官員相繼因為走私、貪污、受賄等罪名落網,其中有些還是極重操守不可能與這些事有瓜驀的,也被以這些強行攀扯上的罪名抓走,鄭宇至此若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那他就真的蠢到不可救藥了。 鄭宇又驚又怒,立刻就想著手反擊。在他手中還有一份名單,這份名單是加了火漆又以蠟封的,非到關鍵時刻,連他也不能開啟,而今顯隱兩宗的宗主背叛了世家,這不正是最危急的時候? 他毫不猶豫地打開了名單。名單上是如今分別屬於顯隱二宗,但是世家可以越過顯隱二宗直接操縱的一些重要人物,顯隱二宗雖有宗主主持大局,但是這麼龐大的組織,宗主不可能事必恭親,這些人都是負責具體一面的大人物。 他們之中有人掌握著強橫的武力,有人控制著顯隱二宗的中樞機要,只要把這些人調動起來,他就可以利用這些人迅速誅殺二宗宗主而不至於讓顯隱二宗就此崩潰。但是,如獲至寶的鄭宇很快就發現,他手裡的這份名單只是一份訃告! 林雨涵、吳然、崔服、吳東、張興、朱明勇、周思、吳寧、李嘉寧、高雲龍、馮烜……,每一個人要麼是名動一方的名士才子,要麼是獨擋一面的黑道梟雄,又或者是一府一地的地方名流,但是他們都死了! 死神就像在和鄭宇賽跑,他每到一處,看到的都只有一具冰冷的屍體,有的已經搭起靈棚斂收進了棺材,有的在他趕去時才剛剛被殺,他只晚了一步,片刻之前那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權重一方的人。 鄭宇怒不可遏,他就像是一隻無事不來的夜貓子,隨著他的一次次拜訪,只見到一具具屍體,他一度以為下一個要遇刺的人就是他了,但是他一直平安無事,依舊活蹦亂跳地穿行於大街小巷,看張昌宗抓人、看陳東抓人、看胡元禮抓人,看不知道是什麼人的人殺人! 他知道殺人的其實一定是沈沐和楊帆,但他不知道沈沐和楊帆何時擁有的這樣一支秘密武裝,哪怕世家在顯宗和隱宗的每一個部門裡都只剩下一個耳目,動用這麼多人手同時對這麼多人下手,也不可能不洩露半點風聲。 可是,這一次真的就沒有洩露半點風聲,這批來無蹤去無影、出手歹毒狠辣、一旦被抓獲立即毫不猶豫地自盡的死士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楊帆和沈沐究竟是什麼時候培養出了這樣一批死士? 楊帆剛剛成為顯宗之主才兩年功夫,這些死士絕不可能是他的,那就只能是沈沐了。可沈沐雖是隱宗的締造者,但是在他手下不乏世家耳目,要培養這麼多身手卓絕且忠心耿耿,隨時可以為主人赴死的死士,能瞞得住人? 培養這樣一批死士,需要的不僅僅是時間、不僅僅是財富、更不僅僅是權勢,他想避開世家耳目,不讓人有絲毫察覺,那得需要多麼周密的策劃、多麼長久的準備、多麼深沉的心機、多麼縝密的謀劃? 鄭宇絲毫沒有懷疑到關隴世家,因為關隴世家與山東世家就像油和水,兩者不可融合,顯隱二宗的宗主雖然做出了背判的舉動,可他們生存的土壤、適應的環境依舊牢牢地打著山東士族的烙印,關隴世家不可能對他們如此信任、如此支持。 可他沒有想到,這支力量正是來自他認為絕不可能的關隴世家,而調動這支力量的人正是被他認為絕不可能的楊帆。他不知道楊帆由於那位宮中內相,已經被關隴世家當成世家女婿,他不知道獨孤世家有位奇女子,慧眼識珠,早就為楊帆從中牽線搭橋。 當他視若瑰寶的那份名單上最後一個人也宣告死亡時,鄭宇洩氣地撕掉了那份名單。沈沐和楊帆手中沒有這樣一份名單,所以顯隱二宗被清洗掉的人當然不止名單上的這些人。 這些人是被各大世家視為絕對可靠的人,沈沐和楊帆經過長期的觀察與分析,也內定了一批他們認為可靠的人,比如觀天部裡除了瀛州書院的那位林山長,剩餘的其他耆老名宿。 而一些在世家和顯隱二宗宗主眼中都顯得模稜兩可、立場不清且又擔任著重要職務的人,這一次都在楊帆和沈沐的清洗之列,寧殺錯,不放過!正因如此,沈沐和楊帆的清洗才能如此乾淨。 這盤棋,已經收官了,不用數子計目,鄭宇就知道他已一敗塗地,他憤懣異常地找到了沈沐,他想知道,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沒想過背叛,我也沒有背叛!」面對鄭宇憤怒的質問,沈沐答得慢條斯理。 七七姑娘並沒有露面,她的男人和她的娘家發生了衝突,無論如何她都不宜露面的。 鄭宇憤怒地道:「你這還不算是背叛?」 「當然不算,我們只是想要更自主的權力,而不是成為世家手中一枚可有可無、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沈沐淡淡道:「我和楊帆與那位盧公子不同,我們背後沒有一個龐大的世家撐腰,所以我們沒有退路。你敢說當初顯隱二宗惡鬥時,背後沒有各大世家的有意縱容?」 沈沐冷笑道:「他們想削弱兩宗,怕我們尾大不掉。長安一戰,盧公子敗了,可我贏了麼?我被發配到新羅去了,如果不是隴西李老太公的鼎力支持,如果不是我在新羅又為各大世家開闢了一條新的商路,我已經被拋棄了。」 沈沐的目光銳利起來:「從那時起,我就決定,再不做一枚任人擺佈的棋子!」 廳中一片寂靜,過了半晌,沈沐才冷誚地道:「而楊帆比我還不如,我雖不是盧公子那樣的世家貴介天之驕子,但我好歹也是世家一手扶植出來的,至少被當成了自己人,雖然是無足輕重的自己人。可楊帆呢,他被你們認同過麼,他只是一個特殊情況下的替代品,隨時可以被拋棄。所以,我跟他一拍即合!」 沈沐仰身靠在椅上,道:「不過,這與背叛無關!各大世家需要繼嗣堂,繼嗣堂更需要各大世家!我們只是想把俯首聽命的關係,換成……合作!」 鄭宇緊攥雙拳,冷笑道:「可我們已經不需要你們了,就算你們控制了繼嗣堂,我們也不需要你們!世家可以扶植你們,也可以隨時拋棄你們!」 沈沐微笑道:「本來也許不需要,但是自從你把那份名單交給我,他們就需要了!他們失去了那些人,如果再失去我們,那麼他們最快也得需要三十年才能恢復元氣。三十年對一個千年世家來說也許不算什麼,但是對他們來說很重要!」 鄭宇的心中湧起一陣深深的懊悔。 沈沐悠然道:「該低頭時,就算皇帝也會低頭的,寧可拚個魚死網破也要圖一時之快是匹夫之勇,而不是世家風範!」 …… 楊帆面前擺著一張長長的燕幾,几案上堆滿了東西,不是金珠玉寶,而是札本帳冊,可是這些札本賬冊的每一張紙片、每一行文字都價值千金。房契、地契、過書、市籍,這些都有,但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冊冊名錄,名錄上的每一個名字都意味著一筆財富或者一條人脈又或者是一批可用的人手。 楊帆輕輕撫摸著案上的這些東西,喃喃自語道:「我知道顯宗很強大,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它究竟有多麼強大!這還只是一個顯宗啊,千年世家的底蘊當真無比雄厚。」 古竹婷好奇地問道:「阿郎,這些東西,價值幾何?」 楊帆道:「這些東西,有的能用金錢衡量,有的卻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如果需要打個比方……,這麼說吧,如果你擁有這案上的東西,你可以轉瞬之間就在西域自立一國,最多三年,就能成為稱霸西域的一位女王!」 古竹婷轉眸一笑,嫣然道:「為什麼不是阿郎去當國王?」 楊帆歎道:「做這個宗主,我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一國之君,我可做不來。」 古竹婷單膝蹲跪在楊帆面前,含情脈脈地仰視著他道:「阿郎就是人家心目中的王,永遠都是!」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九百九十六章 後手 一支特殊的隊伍進入了長安城,一式的高頭大馬,一式的鮮亮鎧甲,刀盾齊備、手執鋒利長槍的騎士,老遠就給人一種壓迫的感覺。 這是禁軍,但是徐動如林的他們此刻卻並沒有整齊劃一的感覺,因為在他們中間,押送著許多貨車,還有用長索鎖在一起的多達幾百人的囚犯。 長安百姓對這一幕已經麻木了,這幾天他們已經見多了抓人的場面,雖說今天這樣盛大的場面比較罕見,對他們來說依舊失去了新鮮感。 這支隊伍從西面進城,並沒有在城中遊走多久,他們很快就折向北面,出開遠門,進入了千騎營的駐地。這是赴洮州榷場抓捕一干人犯的軍隊,當他們返回長安的時候,長安從官方到民間、從明裡到暗裡的大清洗已經接近尾聲。 他們的趕回,為這次聲勢浩大的清洗行動,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這次行動的獲益者很多,但是最終的勝利者只有三個人,一個叫武則天,一個叫沈沐,還有一個……是楊帆。 武則天並不知道沈沐和楊帆的計劃,但是楊帆和沈沐挾九天風雷,摟草打兔子,公私兩不誤,成功地斬斷了縛在他們身上的條條鎖鏈,他們由一枚任人擺佈的棋子,變成了下棋的那個人。 而由棋手淪落為棋子的人呢? 隴西,蘭州。 蘭州城南,那座恢宏莊嚴如同王侯府邸的巨大建築裡面,李太公怒氣勃發。 「灞上!一切緣由,儘是起自於灞上!」 李太公重重地一頓枴杖,轉首問道:「灞上可有我們的人?那裡騷動漸起的時候,我們可曾有所察覺?」 他的長孫李冥鯤苦笑著回答道:「沒有!我們從來沒有注意過灞上那幫泥腿子。實際上,我們控制的人與灞上那些人隔著好幾層呢,結果他們愣是以星火燎原之勢,由灞上那群漕丁漕夫牽連到漕口,通過漕口牽連到中低階層的長安士紳官吏,再通過這些中低階層的士紳官吏牽連到更高一層的官員……,太公,他們下了一手好棋啊!」 「篤!」 枴杖重重地頓在地上,李老太公中氣十足地道:「這盤棋還沒有下完呢!老夫不會善罷甘休。他們以為掃蕩了關中官場,老夫就只能依賴他們了?兩個鼠目寸光的小輩,老夫會讓他們曉得厲害!」 李老太公越說越氣:「尤其是沈沐那條白眼狼,老夫是不會放過他的!這個混帳東西,若非老夫一手栽培,若非老夫不遺餘力的支持,他會有今天?他可倒好,花言巧語地誑到了七七,現在又來對付老夫!若不是他成了老夫的孫女婿,老夫豈會對他一直這麼放心,怎會任他做出這麼大的動作都始終不曾懷疑他的忠心!!」 李冥鯤咳嗽一聲道:「孫兒一直覺得,沈沐腦有反骨……」 「屁話!」 李老太公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這混帳東西,想去當算命先生麼?你早看出來了你不說?你妹妹跟了他時你還大表贊同。」 李冥鯤訕訕地道:「那不是小妹對他死心踏地麼,小妹那脾氣,太公你也知道。」 李太公又憤怒起來:「七七這個死丫頭,虧得老夫這麼疼她!她的男人行這些陰謀詭計之事,她不會一點不知,居然瞞著老夫,居然幫著她的男人對付老夫!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啊!」 李冥鯤苦笑道:「太公,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沈沐派小飛箭張義還有趙逾送來了他的親筆信,向您老人家請罪,並且說明他的苦衷,重申他並無背叛世家之意,只是想掌握更大的主動權,由俯首聽命變成彼此合作。有請太公向各大世家斡旋,太公的意思是?」 李老太公吹鬍子瞪眼地道:「叫他們滾!老夫不見!還想利用老夫麼?想都別想!他以為老夫最寵的孫女兒給了他,他就能隨意擺佈老夫了?他的根基在關隴,關隴可是老夫的地盤,老夫馬上就還以顏色,叫他曉得老夫的厲害,叫他向老夫負荊請罪,叫他……」 李老太公的豪言壯語還沒說完,門外匆匆走進一個容貌清瞿、三綹長髯的青袍儒士,李冥鯤一見連忙畢恭畢敬地欠身施禮:「父親!」 青袍儒士理都沒理他,匆匆走到李老太公身邊,面色凝重地道:「父親,這是隴右諸軍大使、涼州都督郭震上任以後發佈的第一道政令!」 郭震,姓郭名震字元振。這郭元振說起來也是一位奇人,他十八歲就中了進士,被任命為通泉縣尉,可謂才學出眾,前途似錦。 但是這位少年進士卻是性情豪爽,好使氣任俠,喜打抱不平…… 當然,這是他走上正途並且做了大官之後的官方美化之語,其實就是喜歡打架鬥毆。結交了許多不三不四的江湖豪強,他在通泉縣尉任上時,就鑄造私錢、掠賣人口,干下許多違犯綱紀國法的事情。 可他後來卻幡然醒悟,走上了正途,一路高昇,官至禮部主客郎中。今年春上,這位從五品的主客郎中因為做過通泉縣尉、出使過吐蕃、又做了多年的主客郎中,專門跟少數民族和番邦外國打交道,熟悉西域情況,又被委任為涼州都督、隴右諸軍大使。 李老太公知道此人與沈沐關係匪淺,他能有今日,背後未嘗沒有沈沐的點撥和幫助。如今沈沐悍然與世家決裂,兒子卻突然拿出此人就任後的一張通告,兩者之間必有莫大聯繫。 李老太公趕緊搶過了郭都督的佈告,瞇起老花眼認真看起來。 一份佈告看完,李老太公馬上呆若木雞。 這位涼州都督、隴右諸軍大使頒布的文告中列舉了以下幾條舉措:增築城堡、烽燧、開屯田、興水利、召流亡、撫軍民,以上種種都是好事,關隴興旺,隴西李氏自然也會從中受益。 但是接下來的話……,鑒於豪強大族兼併之風盛行,壓搾百姓、勒索商賈,因此郭都督要抑制豪強、解除豪強的私人護衛武裝、限制豪強兼併土地、保護通商西域的商賈,禁止地方豪強干涉政務…… 一樁樁一件件,於冠冕堂皇之中可是暗藏殺機了。這些事要怎麼做、做到什麼程度,那都只在郭都督一念之間,而這一樁樁一件件所針對的具體是誰?試問關隴地區還有比李家更大的豪強麼? 如果任由郭元振施為,關隴道上遭受最嚴重打擊的人將是誰?所謂的保護通商西域的商賈,算不算是給沈沐在西域種種披上了一層來自於官方的保護罩?這個金光罩,他李太公擊得破麼? 李冥鯤湊過來,就著李老太公的手將那佈告看了個明白,見祖父與父親面面相覷,李冥鯤舔了舔嘴唇,乾咳一聲道:「小飛箭張義和趙逾還在客舍候見呢,太公您……是不是見見他們?」 李老太公目光閃動半晌,才深沉地道:「老夫見他們又有何用?就算老夫肯讓步,其他六家肯嚥下這口氣?他們既有手段對付咱李家,應該也有手段向其他六家施壓。再等等,如果他們技止於此……」 李老太公冷笑著搖了搖頭。 ※※※※※ 春天就像一位神采飛揚的畫師,揮舞著它的彩筆,一路塗抹過洛陽宮城、長街短巷、塗抹過農舍田間、塗抹過山嶺河水,稍帶著把行走其間的人也都繪成了五顏六色。 「梓澤苑」中一片花叢,冬時雪如花,春來花如雪,花叢中兩個美人兒,一白一紅,並肩而坐,宛似一枝並蒂牡丹。 太平公主紅裙翠袖、妍妍媚媚。她的母系家族素來有長壽基因,而且衰老程度也出奇的緩慢,她的祖母如是,她的母親也如是,武則天六十多歲時看起來還像四十許人,直到年過七十,衰老的程度才開始加快。 太平公主顯然也繼承了她母親的這一特點,再加上身為公主,生活優渥,保養得宜,若非她那種嬌艷欲滴的成熟婦人味道,只看她的膚色體態的話,說她只有二十許人也是有人信的。 坐在旁邊的是上官婉兒,上官婉兒喜穿白色,今日依舊是一襲月白衫子,只是比起以前剪裁得體、盡顯窈窕身材的輕衫,她現在穿的衣服肥大了許多,瞧起來透出幾分飄逸婀娜的韻味。 兩人手中所持是楊帆的一封來信,信中講了張昌宗到長安前後,對長安官場的清洗掃蕩。但是這種通報並不需要楊帆來講,婉兒和太平都有各自的渠道,可以很清楚地瞭解到發生在長安的一切。 所以,信中對這些事只是一筆略過,並未詳述,楊帆詳細提起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從張昌宗在長安的一舉一動,再加上張易之主持編撰的《三教珠英》即將完稿,總結出了一種可能: 也許是皇帝有意為之,也許是二張主動施為,總之,張氏兄弟正在加緊攫取權力的速度,張易之修書,張昌宗除奸,顯然都是為了這一目的,以皇帝對他們的寵愛,他們很快就能達到這一目的。 張氏兄弟的異軍突起雖然削弱了武氏的力量,可是對李氏的傷害更大。有鑒於此,他認為應該未雨綢繆,立即施加阻礙。 這一點恰也合乎太平公主的判斷,籍由上次與武三次同仇敵愾攻訐二張,武李兩家的關係已經大為緩和,太平正想聯手武氏鉗制二張,楊帆的想法正中她的下懷。可是楊帆提出的方法卻讓一向聰穎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九百九十七章 殺手鑭 太平輕鎖黛眉,沉吟道:「二張本有意攫取權力,二郎此舉不是讓我們把權力拱手相讓麼?這可不正中了二張的下懷?」 信是楊帆寫來的,要京中這邊製造由二張入主禮部,兼管國子監,以攝國之文教的風聲。雖說楊帆信中已經列舉了許多理由,太平對此依舊感到不能理解。 信是楊帆寫給太平和婉兒的,但是婉兒還單獨收到了楊帆的一封信,那封信中楊帆對婉兒坦承了他的苦衷。楊帆此舉是給山東士族的威懾。如果說郭元振在關隴的舉動只能讓隴西李氏一家服軟的話,他的這項舉措才算是掐住了整個山東士族的七寸。 教化特權向來是世家立足之本,千百年來,世家幾起幾落,最終正是靠著他們深厚的文教底蘊才重新掌握了權力,他們是絕不容許文教方面的優越地位失落於他人之手的。尤其是如今有了科舉制,如果他們失去文教上的優越地位,哪怕只有三五十年功夫,還能不能捲土重來都不好說了,沒人敢冒這個險。 可太平並不知道楊帆祭出這個大殺器是為了懾服山東士族,楊帆不能把「繼嗣堂」的存在和他顯宗宗主的身份告訴她,如此一來,他這麼做的動機就缺乏足夠的說服力了。這個說服太平的任務就只能交給婉兒。 上官婉兒想了想,斟酌道:「張易之著書的目的是做文壇大宗師,通過這一舉動,積累他在文壇的德望,同時把一批名流才子招納到他的麾下,最終目的還是要掌握足以控制朝堂的權力。」 太平冷笑道:「不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 上官婉兒吁了口氣,道:「然則上一次張昌宗一番讒言,逼死皇太孫和永泰公主夫婦,殿下你與梁王上書彈劾,結果如何呢?張昌宗只是被送出京城暫避風頭,女皇還委之以欽差重任,把一樁偌大功勞送給他。」 太平沉默良久,黯然道:「韋妃嫡生三女,長寧、永泰和安樂,三女之中,永泰最是和順溫良賢淑守禮,不想卻偏偏是她遭此橫禍,莫非真是好人不長命麼……」 太平和這三個侄女兒多年沒有來往,親情固然淡漠,血脈聯繫卻在,想到李仙惠身懷六甲卻被殘酷迫害至死,不由令人黯然神傷。而害死李仙惠的人正是她的親祖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饒是早知母親冷血的太平也不禁心中凜凜。 聽她提到李仙惠,上官婉兒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漸漸隆起的腹部。 一個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孕育著,李仙惠曾經遭受的痛苦與絕望,同為孕婦的她感同身受。她有孕在身的事已經瞞不了多久,她知道女皇最忌諱什麼,也不知她的安排能否讓她尤其是她的孩子逃過一劫,想起來就揪心。 太平突然提起李仙惠之死,雖沒有明白同意婉兒的話,但是已經承認武李兩家聯合也很難對她那位天性涼薄的母親產生影響,如今能夠左右女皇意志的只有二張,這就是委婉地承認了婉兒的推測。 婉兒道:「二張網羅了不少人為其所用,其中不乏人才。長安出了這麼大的事,皇帝又遷都在即,就算二張想不到這個執掌文教的機會,他們手下的人難道也統統想不到?如果他們主動向皇帝提出要掌握國子監,殿下即便想要阻止怕也未必能夠成功。」 太平公主蹙了蹙蛾眉,道:「那麼我們就反其道而為之?萬一這招以進為退弄巧成拙,母皇順水推舟,利用張易之編撰《三教珠英》的功勞,叫他接掌了國子監……,他們年方弱冠,可是有足夠的時間通過這養士之地讓本朝儒林姓張的。」 婉兒道:「雖然這是國家養士的根本所在,可是見效卻奇緩無比,他們要一直掌握著文教大權,才會出現殿下所擔心的事情!」 太平憬然而悟,二張正值弱冠,當然有足夠的時間去經營文教培養心腹,可女皇卻已老邁,她能活那麼久麼?如果女皇殯天,他們還執什麼文教? 婉兒慢聲細語地道:「所以,即便我們弄巧成拙,也不會真的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何況,二郎信上所列這幾條應該可以確保文教大權不會真的落於二張之手。再者說,二郎對張昌宗甚有影響,如今張昌宗正在長安,你說二郎會不會在他面前也未雨綢繆一番呢?」 太平公主的眼神陡然亮了一下。婉兒嫣然道:「張昌宗的智慧較之張易之遠遠不如,可皇帝最寵信的偏偏是他。如果二郎先對他施加一番影響,此事的最終結果就更不會脫出我們的掌控了。」 太平公主慢慢收起手中的信,緩緩點頭道:「好!既然如此,我這就想辦法放出風去,先為二張造造勢!」 兩女相視一笑,花叢中忽有腳步聲傳來,曾經是太平公主的車伕,現如今是梓澤苑總管的許厚德出現在她們面前,向太平揖禮道:「殿下,安樂公主府送來消息,安樂公主誕下麟兒,母子平安。」 太平公主聽了,一絲厭惡不易察覺地掠過眸底。安樂的品性為人瞞不過女皇武則天,自然也瞞不過生具一雙慧眼的太平公主。當初在龍門初見這個侄女時,她還是頗為喜歡的,可一旦識破安樂的本性,對這個虛榮狡黠、跋扈輕佻的侄女她便心生厭惡了。 這一次安樂公主出嫁才七個月,已經生了兒子,這令皇家顏面無光,依著女皇的意思,當初就想用藥打掉的,可是武三思不肯,這可是他的親孫子,他跑到武則天面前哭求了一番,武則天這才作罷。 不過因此一來,梁王府和安樂公主府對於安樂產子一事就低調的很了。如今安樂生產,皇家沒有大肆宣揚更沒有什麼賞賜,就連向她這位皇姑通知喜訊都異常的低調。太平公主想了想,吩咐道:「讓李譯送一份賀禮過去,本宮改日再過府探望!」 許厚德躬身退下,太平公主彷彿不曾發生過此事,轉首對婉兒道:「苑裡剛剛平整出一塊蹴鞠場來,你我久未同場蹴鞠了,可要去一展身手麼?」 婉兒忙道:「沒有興致,正是春困秋乏時候,人家只坐了這一會兒,就有些疲倦了,要去小睡片刻。」 太平公主隨之站起,笑盈盈地道:「你呀,最近飲宴多了,人也懶了,小心身材發福。咦?你好像真的有些發福了呢。」 婉兒心中一慌,哪敢容她細看,啐她一口,佯嗔道:「怎麼發福也發不出你那玲瓏浮凸的好身材,少說風涼話兒。」說著把雲袖一捲,急急地避開了去。 ※※※※※ 隆慶池湖心島上,張昌宗坐在馬扎上,與坐在輪椅上的楊帆一樣手提一根釣竿,不過他的注意力並沒有放在魚漂上,對正急顫不已的魚漂視若無睹,根本不知道已經有魚上鉤,他正興奮地向楊帆炫耀著他的豐功偉績。 在他們身後站著千騎營郎將陸毛峰,這陸毛峰本與張氏有舊,今日張昌宗來探望楊帆,就是由他率兵護送的。 楊帆微笑道:「六郎確實是有大智慧大本領的人,刑部和御史台官在長安數月,倒也查到了一些人證物證,可惜既沒有那個魄力,也不知該如何著手,以至於處處被動,被那些貪官污吏戲弄於股掌之上,還連累楊某中了冷箭,險些丟了性命。 六郎初到長安,便以莫大魄力,大刀闊斧地掃蕩群獠,以一柄天子快劍,力斬亂麻,乾淨俐落地解決了長安紛亂之局。經過六郎這番大力整頓,天子西遷必可一帆風順了。」 張昌宗大悅,似楊再思堂堂宰相,也算是宦海沉浮數十年的人物了,卻只會誇獎張昌宗貌美如花,殊不知年少氣盛的少年人誰不希望自己是有真正大本事的,男人縱然貌美最在乎的也不是容貌,尤其是張昌宗以色相侍君,更不喜歡人家以此為話題。 楊帆這番讚美,正搔在張昌宗的癢處。張昌宗心花怒放,手中釣竿輕輕一提,又復瀟灑地甩入水中。那魚已經脫鉤,鉤上的魚食也沒了,他都不曾發現。 張昌宗一甩魚鉤,故作矜持地對楊帆道:「五郎編撰的《三教珠英》即將完成了,家兄的意思是減緩速度,先拖著點兒,等聖人遷都長安之後再向聖人奉上這部巨著,作為聖人遷都的獻禮!」 楊帆撫掌歎道:「五郎高見,若等聖人遷都再獻上大作,可不正是錦上添花麼!」 張昌宗得意地一笑,向楊帆側了側身子,壓低聲音道:「五郎的《三教珠英》即將完成,小弟又在長安立下大功,聖人甚為歡喜。京裡傳出消息,有人建議由五郎入禮部兼掌國子監,執天下文教呢。」 楊帆微微一怔,訝然道:「執掌文教?這是何人倡議?」 張昌宗微笑道:「梁王!」 楊帆又是一怔,張昌宗曬然道:「上一次因為武延基之死,他上書彈劾於我,想必是見我聖寵未衰,才又急求補救,這番恭維只是不想我去找他的麻煩吧。呵呵,一個見風使舵的小人。」 「唔……,呃……六郎所言甚是、甚是!」 張昌宗聽出楊帆語氣勉強,不由睨了他一眼,正看見楊帆急急掩住一絲異色。張昌宗頓生疑竇,忙斂去笑意,不悅地道:「張某一向視二郎為知己,二郎如今有話卻不肯對張某直言麼?」 「這個……」 楊帆一臉為難,但是見張昌宗目光灼灼,實在難以掩飾,這才遲疑道:「楊某只是覺得,梁王有此倡議,如果真是有意與六郎修好那再好不過。就怕……就怕他是別有用心……」 張昌宗疑聲道:「教化乃治世大道,主持教化便如掌乾坤,這種事怎麼能別有用心?」 楊帆徐徐地道:「教化非一日之功,聖人春秋已高,只恐……遠水不救近火!」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九百九十八章 馬放南山 張昌宗默然良久,靜靜思索,越想越覺得楊帆說的有道理。武三思真有這種好心?雖說他與五郎受寵,但武三思已是武氏一族的的當家人,女皇本著鞏固帝位的需要,除非武三思造反,會動他麼?他需要如此巴結自己? 楊帆所言不錯,這分明就是武三思的一招緩兵之計,不但蒙蔽了自己和五郎,還讓自己失去對他的戒心。張昌宗越想越是不安,急急把魚竿一拋,起身就走。楊帆忙道:「六郎哪裡去?」 張昌宗道:「二郎一語驚醒夢中人,張某這就回去修書與五郎,不上他武三思的惡當!」 楊帆微笑道:「六郎性情真是爽快,只是此事何必急於一時呢?」 張昌宗疑道:「二郎的意思是?」 楊帆道:「他們現在只是放出風來,這不是還沒向皇帝進言呢麼?六郎與五郎可以等到他們正式向天子為兩位請功的時候再出面婉拒。如此一來便成全了五郎與六郎,天下人都會知道兩位郎君不戀棧權位!」 張昌宗大喜,連忙向楊帆長長一揖,心悅誠服地道:「二郎深謀遠慮,多謝指教!」 張昌宗放下心事,便重拾釣竿繼續釣起魚來,只是以他的耐性,那釣竿兒時不時便提起甩下,哪會有魚兒上鉤,倒是楊帆收穫頗豐。最後,張昌宗只能提著楊帆送他的兩尾大魚告辭。 陸毛峰正與馬橋在一邊聊天,一見張昌宗要離開,趕緊迎上來,瞧見張昌宗手中兩條大魚,伸手接過,連聲恭維道:「六郎真是好本領,居然釣得這樣大魚!」 張昌宗矜持地點了點頭,也不好說自己連條巴掌大的魚都沒釣上來,很瀟灑地甩甩袖子,便揚長而去。陸毛峰接魚在手,交給親兵,遠遠向楊帆一抱拳,大聲道:「楊將軍,卑職告辭了!」 楊帆向他隨意揚了揚手,高聲道:「好生護送著張奉宸,千萬不可出了差遲!」 陸毛峰大聲應了,隨著張昌宗離去。楊帆托著下巴,望著張昌宗遠去的背影,久久,忽然歎了一口氣。古竹婷提著魚簍過來,正盤算這幾尾鮮魚是做魚膾還是做魚羹,聽見楊帆長歎,忙問道:「阿郎有心事?」 楊帆拄著下巴,懶洋洋地道:「倒沒什麼心事,只是覺得百無聊賴。你說,天子當年費盡心機,踏著一地鮮血,終於登上她夢寐以求的皇帝寶座時,是不是也和我現在的心情一樣?」 古竹婷忍不住「噗嗤」一笑。 楊帆乜著她,面色有些不善。 古竹婷趕緊解釋道:「這個……是不同的。女帝當初貴為太后,皇帝是她的親生兒子,已然可以任意廢立,實際上她就是天子了,可她巴望著能以一國之君的名號配享太廟名留史冊。阿郎卻是迫於無奈,不想做一枚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楊帆微微瞇起眼睛,哼道:「我問這個了麼?不要言不由衷!」 古竹婷抿了抿嘴唇,乖乖地坦白道:「奴家覺得阿郎與女皇帝確實不同呢。女皇帝未做皇帝時想著做皇帝,做了皇帝又唯恐失去皇位。所以她一直在算計、一直在防備,有一點疑心就動手殺人,可阿郎你卻……卻有些奇怪。」 「奇怪?」 古竹婷點點頭,道:「是呀,奇怪。阿郎好不容易才擺脫世家的控制,可現在卻不曾經大權獨攬,那麼多的財富、那麼多的人手,阿郎眼都不眨,全部委之於部下,奴家……有些想不通。」 楊帆笑了笑,道:「這有什麼想不通的?你要知道,我和沈沐不同,隱宗是沈沐一手創建的,所以他不用擔心內部的問題。而我呢,現在顯宗裡面雖然有一批忠於我的人,可力量有限,還控制不了全局。 那些必然會起來反我的異己雖然被剷除了,可剩下來的人一旦受到世家的拉攏引誘,也未必就不會再起異心,我能沒完沒了的殺下去嗎?有些殺戮是必要的,可是一味的殺戮卻只能讓人離心離德。 咱們那位女皇帝殺得人還少麼,結果如何?心懷異志者反而越來越多。所以,我要讓他們知道,跟著我,他們可以掌握的權力比跟著世家更多,他們嘗到了甜頭,才會對我死心踏地。 殺一人再立一人,難。而且很容易造成人心惶恐,於世家可乘之機。可是,我每爭取一個人過來,世家那邊就等於少了一個人,這一增一減就划算的很了。而且在此過程中,我也會仔細觀察,看誰靠不住!」 古竹婷滿臉崇拜地道:「阿郎睿智,神機妙算!」 「啪!」 很清脆地一響,古竹婷的翹臀上挨了一巴掌,唔……手感當真不錯。 古竹婷俏臉一紅,趕緊四下看看,暗自慶幸:「幸好沒人。」 馬橋急急遁入樹後,暗自慶幸:「幸好沒被她看見。」 古竹婷羞怩地道:「人家又說錯什麼了?」 楊帆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剛才你那一笑,分明是笑話我做了一宗之主便以皇帝自比,太不自量力!你還花言巧語,百般矯飾。第二,你古大美人要是三言兩語就能被人唬到,早不知被人誘拐多少次了,還扮出一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模樣,你說該不該打?」 古竹婷「嗤」地一聲笑,又趕緊繃住俏臉,垂頭溫馴地道:「是!人家知錯啦!」 輪椅上掛著魚簍,輪車一行,簍中便水花陣陣。楊帆聽著水聲,悠悠然道:「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如今還不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時候,的確有許多事還需要我馬上著手進行!」 古竹婷推著輪椅,感覺臀上一陣陣的酥麻,不免臉泛暈紅神思恍惚,忽然一聽楊帆說有事要做,她目中精芒一閃,頓時泛起隱隱殺氣,躍躍欲試地道:「阿郎有什麼事要做,但請吩咐!」 楊帆道:「你看,這隆慶坊有了這個池子,風光宜人,最是宜居。趁著皇帝遷都的消息還沒有傳開,地價沒有上漲,咱們得在這池邊趕緊買塊地,修一幢大宅子,至少要比洛陽那邊的宅子大上三倍,不!五倍!」 古竹婷的殺氣頓時一洩。 楊帆越說越興奮:「不能光買房子,咱們還得買鋪面。妞妞那個小財迷,除了帶孩子,賺錢就是她最大的樂趣了,我得趕緊在長安東西兩市裡買鋪面!這一次長安有無數官紳權貴倒霉,急著出售店舖的一定很多,價錢也不會貴,咱們得趕緊下手!」 楊帆興致勃勃地指著遠處道:「那個地方不錯,就在那兒買吧,地方一定要大一些,將來兒子們大了,再娶妻生子,一大家人也住得下!」 古竹婷抿抿嘴唇,應道:「是!奴家馬上就著人安排!」 楊帆扭頭看她一眼,笑吟吟地道:「你親自去選,要用些心思,裡邊會有一處庭院是你的呢。」 古竹婷剛剛恢復了顏色的俏臉又是一紅,羞喜之色,甚是嫵媚。楊帆看了不禁心中一蕩,他近來各種補品吃了無數,精力過旺無處發洩,如今只是美人一羞,竟也叫他心生漣漪。 楊帆歪過頭去,壞笑道:「對了,方才對你說的話,有一條可以不作準的。」 古竹婷奇道:「哪一條?阿郎是說買店舖?」 楊帆搖搖頭道:「不不不,是前邊那句,叫你不要再扮不諳世事的天真小姑娘的話。」 古竹婷疑惑地眨了眨眼,楊帆輕咳一聲,壓低聲音道:「若是在閨房中,我可不介意你扮成那樣!」 騰地一下,古竹婷的俏臉就紅到發紫了,楊帆調戲成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宅院裡邊,古大聽到楊帆的笑聲急忙迎了出來,一見妹子頓時大驚失色:「今兒日頭這麼烈嗎?看把小妹這臉曬的……」 ※※※※※ 沈沐風流好色,最喜沾花惹草,處處留情的後果,就是孽債無數,還也還不清,如今公孫蘭芷姑娘就來討債了。 沈沐當初一見公孫蘭芷便驚為天人,可惜他只看到了公孫姑娘的麗色紅顏,美色當前,就忽略了她的性情脾氣。 以公孫姑娘的脾性,即便嫁人生子也不會變成溫柔賢淑的居家少婦的。 裴大娘在公孫先生面前強勢了一輩子,臨到老來才漸漸沉穩,她這個獨生女兒性情比她還要強硬,沈沐根本不敢想像讓她進了自己的後宅,家裡會鬧到何等雞犬不寧的地步。 可他卻又無法果斷地斬斷情絲,感情方面這位仕兄既濫情又優柔寡斷,遠遠不及楊帆,結果就造成了他此刻的被動。 公孫姑娘坐在他的對面,虎視眈眈地道:「好啦,你原來理由一堆,現在沒事了吧?世家那邊再也不能對你頤指氣使了,凡事都得跟你商量著來。顯隱二宗也達成了協議,從此可以和平相處,你還有什麼理由拖著不跟我成親?」 沈沐長歎道:「匈奴未滅……」 「鏗」地一聲,公孫蘭芷長劍出鞘,橫在沈沐肩上,公孫蘭芷杏眼圓睜,惡狠狠地道:「你再敢胡謅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藍金海急步從外面搶進來,高聲道:「公子,阿卜杜拉來了!」身穿白色長袍、頭紮黑白格方巾的大食商人阿卜杜拉應聲出現,後邊還跟著一個金髮碧眼的小隨從。 公孫蘭芷再彪悍也不好當著外人逼婚,她冷哼一聲,唰地一聲收了寶劍,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雄赳赳氣昂昂的。 阿卜杜拉連連搖頭,道:「我早跟你說,女奴可以自由買賣,自由女人卻是男人脖子上的一道枷鎖,啊不!是一柄鋒利的長劍。你要喜歡,可以多買一些美麗風騷的女奴,予取予求何等快活,不應該沾惹這些自由女性啊。」 沈沐訕然道:「好啦,事後諸葛亮,我也會當。你快說說,山東士族得知二張要執掌文教,有何反應?」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九百九十九章 置宅京都 碧波粼粼,柳枝裊裊,隆慶池旁一塊高低不平的荒地上,今日出現了許多人。有穿短衣的匠人、也有穿戎服的兵士,楊帆由古竹婷推著,一路走來,左顧右盼,非常愜意。 從地面留下的痕跡來看,這兒原來是有房基的,應該是有幾處房舍,而附近則是圈起的院子,院子很大,一般這樣的院落會被主人做為菜地使用。可是因為隆慶坊中有人挖井愣是刨開了泉眼,最後竟變成一個方圓十頃的湖,這裡整個地勢都因之發生了變化,已經變得高矮不平。 楊帆買下的這一片地至少包括了原來住在這裡的十戶人家的面積,還可以看到幾堵原本間隔不同人家的土牆。 一個年過半百、精神瞿爍、腰板硬朗的老漢在任威的引領下迎向楊帆,任威向楊帆介紹道:「阿郎,這位就是負責起宅子的黃師傅。」 老漢對楊帆謙卑地呲牙一笑,道:「老漢黃圓寶,東家叫我老黃就成。」 任威笑道:「這位黃師傅可不尋常,當年跟著他師傅參與建造過大明宮,如今已繼承了他師傅的全部衣缽。」 老漢微微一笑,炫耀而不失矜持地補充了一句:「老漢與家師只是負責設計建造了大明宮中的蓬萊池,可不敢說是大明宮。」 楊帆初到長安時,曾經仔仔細細在宮裡走過幾遍,對各處情形都很瞭解,聽他一說,略一回想,便想起了蓬萊池中情形。 大明宮中各處建築,以蓬萊池最具園林風格,這組殿宇建築中池塘假山星羅棋布,亭台樓閣參差其間,又以明暗相間的迴廊巧妙地勾連起來,雖然皇帝在洛陽二十年不曾回返長安,長安宮室年久失修,園林也缺少修葺,依舊給人一種美輪美奐的感覺。 聽說這位黃師傅就是設計建造蓬萊池的匠人,楊帆自然大喜,對他的建造技藝無比放心,楊帆馬上點頭道:「好!楊某這幢宅子,就拜託黃師傅了。」 黃圓寶陪笑道:「郎君放心,老漢一定全力以赴,一定叫郎君滿意!」 …… 同樣是隆慶池邊,不過是在湖水對岸,鄭宇扶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湖邊站住。 老人是鄭老太公,雖說各大世家在獲悉皇帝將遷都長安後就已陸續從此撤離,但是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敢出現在武則天的面前,只是雙方都是龐然大物,就像獅與豹,縱然不會一見面就鬥起來,過於接近總是有些不舒服。 可如今長安出了這麼大的事,旁人或者是來不及趕來,又或者是當時還未意識到情況如此之嚴重,但鄭老太公的長孫在此主持大局,他還是趕過來了,可惜當他趕到的時候,塵埃已然落定。 鄭老太公站定身子,目光下意識地向島上看去,鄭宇卻在看著對岸,等了一陣兒,鄭老太公收回目光,鄭宇才道:「太公,那裡是楊帆買下的地,他要在那裡起一幢大宅子。」 鄭老太公笑了笑,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鄭宇望著遠處,從這裡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有些人影在活動,他不知道楊帆是否正在那裡,可是他卻彷彿已經看見了楊帆似的,咬牙切齒地道:「沈沐倒也罷了,畢竟隱宗原本只是顯宗下邊負責執行一些見不得光的事的小小分支,能被他經營到如今這種局面,也是他的本事,我不服都不行!可楊帆算什麼,如果不是我們賞識他,他什麼都不是,可他竟敢背叛我們,這一次,我們一定要讓他曉得我們的厲害!」 鄭老太公又笑了,笑容依舊那麼沉穩安祥,只是微微帶著幾分苦澀。 「宇兒……」 「太公!」 「如果此人沒有任何可取之處,你認為以沈沐的精明會選擇與他合作麼?」 鄭宇呆了一呆,鄭老太公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道:「沈沐是我這些年來所見過的最厲害的一位年輕人,可楊帆……一直以來,我看輕了他,我們所有世家都看輕了他,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這麼對他,他也就未必會與我們決裂了! 沈沐就像一口鋒利的匕首,哪怕他藏在鞘裡,你也知道,它被拔出來時是要殺人的。而楊帆呢,就像綿裡藏的一根鋼針,看著很柔軟,可以任搓任扁,他根本沒有能力為害,可是如果你捏得太緊,他就會狠狠地刺你一針!」 鄭太公咳嗽了幾聲,悠悠歎道:「沒有他,沈沐一個人唱不了這齣戲,換一個人陪沈沐還是唱不了這齣戲,這……就是他楊帆的本事!」 鄭宇憤憤不平地道:「那又如何,七宗五姓如果想要對付他,還不是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鄭老太公皺了皺眉頭道:「京中傳言甚囂塵上,說是皇帝遷都之後,將讓修書有功的張氏兄弟執掌京都文教,你可聽說了?」 鄭宇道:「孫兒聽說了,可……此事未免太過荒謬了。二張雖然出身世家,雖然有修書立德之功,可他們方及弱冠,有何德望能執文教牛耳?」 鄭老太公意味深長地道:「如果我們執意要對付沈沐和楊帆,二張執掌文教就一定會成為現實。這,是他們對我們的一個威脅,也算是……一個條件。」 鄭宇不屑地道:「我世家力量彌山亙野,無孔不入,還對付不了他們?」 鄭老太公看著猶自一臉不服的鄭宇,暗暗歎息了一聲,心中忽然生起一個奇異的想法:「為什麼我的孫子會這麼蠢?如果沈沐或者楊帆這樣的人,哪怕其中只有一個是我鄭家的子弟,那該多好!」 …… 黃圓寶參與設計建造過宮廷建築,說起來在建築業也是大師級的人物了,奈何在官員面前毫無地位。他點頭哈腰地陪著楊帆東走西走,根本看不出一點大師的樣子。 可是在建築方面,黃師傅畢竟胸中自有丘壑,各處只是隨意一看,他便有了完整的構思。楊帆聽他隨口道來,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副精緻豪華大宅的模樣,一個臭水溝在黃師傅的規劃下便是一道流水潺潺的清泉,一個小土包便是一個飛簷斗拱的亭閣,頗有點鐵成金的奇效。 楊帆頻頻點頭,扭頭對古竹婷笑道:「你看這位黃師傅如何?」 古竹婷欽佩地道:「黃師傅當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建築大師,奴家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見到阿郎這幢新宅子了。」 楊帆笑望了她一眼,道:「你是想看新宅子,還是想看你的新院子?」 古竹婷粉面一紅,嬌俏地白了他一眼,沒有搭腔。楊帆笑笑,又對黃圓寶道:「黃師傅,聽說你的幾位弟子業已出師了,我這旁邊還有幾幢宅子,就交給你的弟子,與你同時起造吧!」 楊帆信手一揮,他的宅院除臨湖一面,其餘三面都囊括其中了。黃圓寶又驚又喜,連聲道:「使得,使得,郎君放心,老漢馬上就叫人把他們找來。」 古竹婷訝然道:「郎君把周圍的地也都買下來了?」 楊帆道:「不然的話,你的家人住在哪裡呢?」 古竹婷聽了心中驀地一暖,眼圈兒有些發紅。黃圓寶年老成精,一開始還當這俏美女郎只是這位看起來貴不可言的大人物的一個婢女,聽他們這話音兒,才知道必是寵妾一流,當下對古竹婷也恭敬起來。 楊帆把黃圓寶叫到一邊,特意囑咐他建造幾處密道、密室,一般大戶人家都有建密道密室的習慣,黃圓寶趕緊把楊帆的詳細要求牢牢記在心上。 前方來到一處高坡。約有兩畝方圓,上邊鬱鬱蔥蔥植滿了樹木。黃圓寶道:「此處拙樸,既無險峻,也不驚奇,以之為嶺為山都不妥當,郎君不該把這一塊也買下來的,若要移土平地,又怕太費人工。」 楊帆搖頭道:「不,此處不可大興土木,就依這土勢地形略做修整,雜樹野草一概清理掉,多移植些奇花異草、珍稀樹種,丘上中心位置要遍植桂樹。」 黃圓寶怔了怔,道:「郎君,此處若不大興土木,難去拙樸之氣,恐與郎君整幢大宅有些不太相襯。」 楊帆莞爾一笑,望著那蔥鬱的林木,依稀好似又看到了那個清揚婉兮如嫡仙子的女孩兒,他向著那片樹林輕輕地點了點頭,認真地對黃圓寶道:「要的就是這個味道!」 …… 麗春台,自階石之下,一階階拾階而上,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金碧輝煌的大殿,再從一根根合抱粗的蟠龍金柱處穿行過去,繞過十八扇屏的坐屏,轉入內殿,一路所有太監、宮娥皆面向宮室方向跪伏於地,大氣都不敢喘。 內殿,紅絨團花地毯上,上官婉兒長跪不起,一旁站著欠身而立的符清清,一臉忐忑。 內殿四面垂著紗縵,陽光透過雙層的紗花格窗,將那繁複華麗的圖案映照在地毯上,整個內殿通透敞亮,可這明亮的光,卻照不清端坐於御案之後的武則天陰沉似水的臉色。 武則天忿怒不已地道:「朕對你期許甚深,想不到,你竟幹出這種醜事!婉兒,你太讓朕失望了!」 武則天越說越氣,猛地抓起案上裁紙的甲刀,狠狠向上官婉兒擲去!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章 如海之深 眼見甲刀迎面飛來,可武則天正在盛怒之中,如果閃躲,勢必更加激怒女皇,上官婉兒一動也不敢動,只能直挺挺地跪著,眼見甲刀及身,下意識地把眼一閉。 刀子不大,是用來裁紙的,可鋒利的刀尖刺中婉兒,眉心還是一痛,甲刀正摜在她的額頭眉心處,甲刀落地,鮮血也隨之披面而下。 「孩子是誰的?」 武則天森冷的聲音隨之傳來,婉兒緊緊閉著雙眼,只覺鮮血緩緩流下,一直蔓延到了嘴邊,她抿緊雙唇,一言不發。 楊帆這個名字她是絕不會說出來的,不說她還有一線希望,說了只能搭上楊帆一條命,而她和孩子也難以倖免。一向視名節重逾性命的她,為了她的男人和為了她的孩子,可以捨了她的命,也可以捨了她的名。 武則天冷冷地看向符清清,這個告密者慌忙垂下頭去,低聲道:「臣……臣也不知。」 武則天微微揚起下巴,問道:「她腹中的孩子已經幾個月了?」 符清清道:「遵聖人吩咐,太醫院助教楊易已給上官待制號過脈了,說是……七個月了。」 「七個月?哈哈哈!朕真的是老啦,老眼昏花,你在朕身邊,懷胎七月,朕竟半點也沒察覺……」 武則天冷笑半晌,輕輕鎖起眉頭,開始思索起來。符清清察顏觀色,趕緊提醒道:「大概……就是聖人從三陽宮回轉京都一個月後的那段時間。」 「嗯……」 武則天目光陡然一厲,沉聲問道:「自那時起,婉兒留宿宮外一共幾次,常與哪些人來往?」 在皇帝面前要告舉一人,哪能信口雌黃,必然是要做足準備的,符清清果然準備充份,她怯怯地看了上官婉兒一眼,還是鼓足勇氣,從袖中摸出一份手札,躡手躡腳地遞到武則天面前。 武則天惡狠狠地翻開手札,一眼望去,登時愕然:「武三思、張同休、張昌期、高戩、張說、崔湜、崔蒞、崔液、崔滌……」 婉兒留宿宮外不歸的這些日子,多是與這些人在一起飲宴,這些人中大多是當世才子,而婉兒主持史館和翰林院,與這些才子名士來往實屬正常,所以武則天一直也沒有什麼猜疑,如今看來她的情郎必是其中之一。 武則天沉吟半晌,擺了擺手,對符清清道:「退下吧!」 「喏!」 符清清答應一聲,躬身退下,臨出殿門時,下意識地又往婉兒身上一瞥,再向武則天看去,忽然發覺兩道殺氣盈然的目光正冷冷注視著她。 符清清怵然一驚,定晴再看,就見帷幔兩旁,各自俏立著一個女子。一個是蘭益清,一個是高瑩,兩人望向她的目光頗為不善,隱隱蓄著一股殺氣。見她向自己望來,兩女不約而同地把嘴角一撇,極是鄙夷不屑。 符清清素知這兩女也是婉兒的心腹,甚至稱得上是好姐妹,符清清不由暗自苦笑:「婉兒姐姐,你讓我做這惡人,以後宮裡面不待見我的人可就多了。」 武則天持著那份手札,在殿中緩緩地踱了一陣,繞回御案後坐下,就見上官婉兒依舊跪在地上,上身挺拔,臉面上殷紅的鮮血與雪白的肌膚相映,有些怵目驚心,心中忽然一軟。 帝王是孤獨的,婉兒從十四歲就侍奉在她身邊,陪伴在她身邊的時間比這天下間任何人都長久,在她心中又豈能沒有一點情意。武則天壓了壓心火,緩緩問道:「你告訴朕,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婉兒輕輕低下頭,低聲道:「回聖人,婉兒……婉兒不知!」 武則天剛剛壓下去的火氣騰地一下又冒了出來,她重重一拍御案,勃然大怒地起身,喝道:「混賬!到了今天這一步你還敢欺瞞朕,你不知道?你……」 武則天指著上官婉兒,忽見她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喝罵的聲音不禁戛然而止,她怔了半晌,才又試探地道:「你……你不能確認孩子是誰的?」 婉兒無言以對,流淚叩首道:「聖人聖明,求聖人不要再問了,婉兒知罪!」 武則天的雙腿一軟,一下子又坐回椅上,她終於明白了,難怪婉兒難以啟齒,原來瞧著冰清玉潔的她,私闈之間竟也是淫亂若斯。 不知怎地,武則天忽然想起控鶴監剛剛成立時,張易之從京中擇選膚白貌美少年七人入宮,自己趁著酒興,也是因為有新奇感,當晚竟同召四人侍寢的事來。 武則天老臉一熱,痛罵上官婉兒的話便不好再出口,同時,心中又有些莫名的輕鬆。婉兒多年來任職中樞參與機要、是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如今被人詡為內相,如果她和某人暗訂了終身,武則天很難保證,婉兒不會因此成為別人楔在自己身邊的一顆釘子。 這顆釘子的作用倒不見得是對她不利,也許只是想清楚她的一舉一動,以迎合上意,諂君媚上,但是沒有誰喜歡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瞭如指掌。 如果婉兒只是身心成熟,有所需索,與那些風流名士們結一夕之緣,成露水夫妻,問題反倒沒什麼嚴重了。 可是,婉兒是真的私闈混亂還是為了掩飾真相? 武則天越老猜忌心越重,因為婉兒難以啟齒的羞愧之態,她想到了這種可能,卻不會因此就相信婉兒所說的一切。 可她該怎麼辦呢?像個女兒被人偷奸的母親一樣,憤怒地找那些人一一質問?此事傳開,皇家體面將蕩然無存,民間不把宮闈傳得淫穢不堪才怪。 武則天可是最清楚鄉間坊裡那些長舌婦人們的厲害,想當年她年方十三,只是容貌俏美、衣著鮮艷了些,又喜歡出外遊逛,就不知被多少人背後說三道四,傳出許多不堪的謠言。這種風流韻事一旦洩露半點風聲,真不知要被人傳的多麼醜陋不堪了。 怎麼處理婉兒還在其次,最緊要的是,她要弄清楚婉兒究竟是不是被人勾搭,成了埋在自己身邊的一個耳目。如何才能在不張揚的情況下弄清楚這件事呢?這才是關鍵,武則天畢竟執政多年,理性迅速佔據了上風,一旦分清主次,她便不再為情緒所左右了。 武則天沉吟良久,語氣漸趨和緩:「這……也是朕的錯。你從十四歲就跟在朕的身邊。多少年來,朕都把你視為心腹,甚至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看待,可是朕卻忽略了,你已經長成一個女人,需要男人了。」 武則天喟然歎息著道:「這件荒唐事兒,朕不想深究了,可是總要想辦法善後的。你應該清楚,此事如果張揚開來,不止你名節無存,朝廷體面也將蕩然無存!」 上官婉兒急急抹去臉上血跡,驚喜地看向武則天,她知道自己所做的種種準備,可以不至引起皇帝最重的猜忌,不至引起皇帝的殺機,卻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能得到武則天的諒解。 上官婉兒驚喜欲狂,連連叩首道:「多謝聖人慈悲,婉兒聽憑聖人安排!」 武則天淡淡一笑,道:「七個月,的確不宜再把孩子打掉。不過,太醫院裡有許多國醫聖手,應該不會傷及你的身體,把孩子打掉,你再以生病為由靜養個十天半月的,便可回到朕身邊,無人會知曉此事。」 上官婉兒臉色一變,慌忙搖頭道:「不!婉兒做不到,求聖人開恩,婉兒要把孩子生下來。」 武則天臉色一變,沉聲道:「你連孩子的父親是誰都無法確定,要這個孩子做什麼?」 上官婉兒泣聲道:「聖人,不管他的父親是誰,那是臣的親生骨肉啊!」 武則天不悅道:「糊塗!如果讓你平平安安生下孩子,如何瞞得住天下人耳目,朕已有意赦免你的罪行,你不要得寸進尺。」 上官婉兒道:「臣寧願加罪己身,哪怕被聖人貶為宮奴,只求聖能人讓臣把孩子生下來。」 武則天拂袖道:「傳太醫!」 「不!聖人,婉兒求你!」 上官婉兒急急膝行幾步,跪在御案前,嘶聲道:「聖人!婉兒受聖人指教、受聖人呵護,聖人在婉兒心中是君也是母親,恩重如山!聖人的話臣本不敢不聽,可這個孩子是臣的骨血,是臣的心頭肉啊,如果聖人要處死這個孩子,臣會恨你一輩子!」 恐怕這世上還沒有人對武則天這麼說過話,至少在她印象裡從來沒有過,她用一種很奇異的目光看著婉兒,沉聲道:「在朕身邊,你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你寧願捨棄朕賜予你的一切,只為保住這個胎兒?」 上官婉兒抬起頭,堅定地道:「臣來世上走這一遭,也想做一回女人,做一回母親!求聖人成全!」 上官婉兒叩首於地,再不起來,武則天瞇起老眼,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古井無波,似那千年不化的寒潭。過了半晌,武則天才道:「如果你想保住這個胎兒,你的榮華、富貴、權力、地位,所有的一切都要割捨,為了皇室的體面,還包括你的自由!朕可以容你把孩子生下來,但你將從此被幽禁,與世隔絕,你也願意?」 上官婉兒聽得還有迴旋餘地,只要保住她的孩子,哪裡還顧忌許多,連連叩首道:「聖人慈悲,婉兒甘願接受!」 武則天凝視著上官婉兒,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她從未把親情當做一回事,所以對這種為了兒女可以拋棄一切的人,她無法理解:「那還只是一團沒有生下來的肉,甚至不算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在她想來,如果有人冒險追求上官婉兒,目的一定是她手中的權力,否則美女多的是,誰會冒這麼大的風險與皇帝身邊的人發生私情?而婉兒也如是,如果她懷有異心,覬覦的是自己給予她的權力,她怎會放棄自己賜予她的這個機會? 所以武則天這番看似寬容的話,早已暗伏殺機,如果婉兒順手推舟地接受她的建議,那就一定要讓婉兒死,哪怕是殺錯了人。如今婉兒為了生下孩子寧願放棄一切,武則天反而相信她對自己是無害的了。 不知怎地,武則天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長女,那是永徽五年的時候,那個粉團一般可愛的嬰兒,一眨眼,快五十年過去了,她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那個永遠也不會再長大的女兒,可現在那個女兒的形象卻清晰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裡,將她的戾氣化得乾乾淨淨。 沉默良久,武則天安祥中透著些空洞的聲音在大殿上悠然響起:「婉兒,擬旨!正式佈告天下,朕今年將遷都於長安!著待制上官婉兒先往長安,會同奉宸丞張昌宗籌備遷都一應事宜!」 上官婉兒訝然抬起頭來。 武則天繼續道:「高瑩、蘭益清!」 一直站在帷幔邊的兩名內衛躬身道:「臣在!」 「你二人護送婉兒去長安,叫張昌宗安排一處隱秘安全、人跡罕至的所在安置她。」 上官婉兒明白過來,大喜叩頭道:「婉兒多謝聖人恩德!」 武則天抓起龍頭拐離開御案,走到上官婉兒身邊時,她把龍頭拐在地上重重地頓了頓,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一章 湖上煙波 春雨如油,淅淅瀝瀝地敲打在青烏色的船篷上。 水面上的漣漪一個套著一個,遽生遽滅。 煙雨濛濛中,天地間彷彿拉起了一道白茫茫的帷幕。 小船停在水上,船頭撐著大傘,傘下有一隻紅泥小爐,炭火正旺,爐上的瓦釜中燉著楊帆親手釣起的一尾大魚,乳白色的魚湯翻滾著,濃濃的香氣揮之不去。 船艙裡,古竹婷跪坐在矮几前,用湯匙輕輕調著一碗魚羹。碗是漁家所用的粗陶大碗,偏就迎合了這細雨小舟湖上野炊的樸拙氛圍,只是再配上那雙柔膩纖美的素手,便有了種秀色可餐的柔美。 乳白色的魚湯,灑一把切得細細的翠綠色的芫荽進去,濃郁的魚香馬上就變成了一股更加誘人食慾的香氣,香氣直沁心脾。楊帆坐在對面,倚著一隻厚厚的軟墊,愜意地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啊,且再放放,還有點燙。」 他的手裡正拿著一封信,信是顯宗的人從洛陽那邊傳過來的,經過一場血腥的大清洗,如今收到洛陽那邊傳遞來的消息,這意味著他已經得到了顯宗上下的臣服,如今顯宗的主要力量可就在洛陽呢。 當初他利用和沈沐的「矛盾」,把繼嗣堂遷往洛陽,整個顯宗勢力東移,是為了方便他們在長安行事,但他當時沒有想到皇帝會把他調往長安,這一來他對顯宗的掌控力就受到了影響,山高皇帝遠嘛。 如今顯宗能重新恢復運作,並且把洛陽那邊的消息及時傳遞給他,這是一個訊號,這意味著顯宗上下已經徹底認可了他的地位,已經上了他的船,也意味著顯宗內部的動盪已經平息。 信很長,向他匯報了方方面面的事情,主要內容當然是顯宗內部整合的情況,但是看到最後一頁的時候,楊帆發現了一條令他注意的消息。信中說,皇帝已正式佈告天下將遷都長安。 楊帆馬上抬頭對古竹婷道:「東西兩市盤下來的店舖可已交割了麼?」 古竹婷不明白他看著信怎麼忽然想起這事了,呆了一呆才道:「是!已經盤下了二十七家店舖,油坊、布莊、糧米店、珠寶鋪子俱有,還有幾家急著售賣店舖的,聽說咱家正大肆收購還主動找上門來呢。」 楊帆眉飛色舞地道:「那就買下!可別讓他們跑了,哪怕咱們自己家經營不過來,回頭轉手一賣,也能大賺一筆,嘿嘿,皇帝遷都的消息馬上就要傳到長安來了,咱們得趕緊下手。」 古竹婷瞧他一副沾了便宜的得意樣兒,忍不住掩口輕笑,垂下整齊漂亮的眼簾道:「人家還是頭一回看見阿郎見錢眼開的樣子呢。」 楊帆白了她一眼道:「我會見錢眼開?錢財與我實無大用,我如此煞費苦心,說到底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古竹婷柔聲道:「奴家不要錢,只要跟著阿郎,富貴也好,貧窮也罷,奴家都開心。」 楊帆點頭道:「這可是你說的啊,你說的不要錢,咱家的產業,以後可沒有你兒子女兒的份兒。」 古竹婷愕然道:「奴家哪有兒子女兒……啊!」問到一半,她就醒悟過來,不禁羞紅著臉偷偷瞟了楊帆一眼,低下頭,吭吭哧哧地道:「奴……奴家謝過阿郎。」 楊帆明知故問地道:「謝我什麼?」 古竹婷咬著薄薄的紅唇,在他肘彎裡輕輕捶了一記,跟拂蚊子似的。 楊帆哈哈一笑,低頭又去看信,自言自語地道:「唉!比小蠻和阿奴還要胸挺臀圓,一看就是宜子之相,將來啊,指不定要給我生多少個兒子呢,我現在不趕緊想著攢錢可怎麼成?當爹的命苦哇……」 古竹婷被他調侃的面紅耳赤,偏是咬著紅唇並不反駁。宜子能生,那是女人家的福氣,要是她能給楊家多生幾個兒子,比起小蠻和阿奴,她就不會那麼弱勢了。她倒不想與小蠻和阿奴爭鋒,可也希望在自己的男人心裡地位重些不是? 「嗯?婉兒要來長安?」楊帆看到這條消息不禁喜上眉梢,婉兒要作為天子特使,先至長安籌備安排遷都事宜了,一旦遠離天子腳下,他們不是可以朝夕相處了麼? 信中只提到了這件事,並沒有太詳細的交待,楊帆和婉兒之間的私情繼嗣堂的人並不知道,他們自然不會在此事上過多關注。如果他們早知楊帆與婉兒有私情,以清洗之前的顯宗遍佈世家耳目的情況下,山東士族早就知道楊帆做了關隴世家的女婿,也不會對他如此大意了。 楊帆自執掌顯宗以來,也一直不曾向宮中發展耳目,一則當時的顯宗他還沒有完全掌握在手中,二則宮中有上官婉兒,還有什麼人比她更瞭解宮中發生的一切,又何必煞費苦心在宮中發展耳目呢。 所以楊帆對上官婉兒的到來只覺驚喜,他根本不知道婉兒已經有了身孕,又為了保護他和孩子在洛陽獨自承擔了那麼多壓力。 看到最後一段時,楊帆微微皺了皺眉,繼上官婉兒之後,皇帝還準備讓武崇訓到長安來。很明顯,武懿宗在長安待不下去了,可武則天並沒有放棄讓武氏在長安預有經營的打算。 如今武承嗣已死,她只剩下武三思這一個侄兒可堪大用了,派武三思的兒子來也就成了唯一的選擇。武崇訓來長安只是一個安排,行程要比上官婉兒晚一個多月。 再往下看,楊帆的眉頭又舒展開來,同時而來的還將有相王李旦的五個兒子。武則天果然打得是平衡的想法,只是現在李氏勢弱,只好以量取勝。可不管怎麼說,這麼些年來,武則天對姓李的看得都很嚴,哪怕是她的親兒子親孫子她都嚴格防範著,這一次肯放他們離開自己的視線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武則天已經在為交權做準備了。 楊帆欣欣然地看完信,古竹婷便把一碗魚湯送過來,楊帆一碗香濃的魚湯下肚,腹中一片火熱,春雨的寒氣一掃而空。古竹婷見他胃口甚好,心中歡喜,接過湯碗,笑盈盈地問道:「阿郎可要再喝一碗?」 楊帆搖搖頭,見美人兒巧笑嫣然地望著自己,長長的睫毛、明亮的雙眸、嬌花潤玉一般的俏臉,唇瓣嬌艷欲滴,忍不住心中愛意,他正是滿心歡喜的時候,興頭頗高,便輕輕一牽她的皓腕,柔聲道:「過來!」 古竹婷暈了雙頰,卻不敢違抗楊帆的吩咐,乖乖挪到他的面前,楊帆伸手一拉,古竹婷便軟軟地倒在了他的懷中,楊帆一手攬著她柔軟的肩背,一手便探上了她那鼓騰騰的胸膛。 楊帆五指輕撥,探入她的衣襟,掌握了那既緊挺又柔軟光滑如絲如緞的一團軟玉,手指在玉峰頂上嫣紅櫻桃處輕輕一撥,古竹婷頓時打了個哆嗦,趕緊閉上雙眼,像只溫順乖巧的小貓兒。 難為這十三歲就能潛入重重警戒之中刺殺一州都督的女英雄,被楊帆一雙大手擺弄得嬌怯無力、柔若無骨,那雙大手的每一下游移,都令她發出一聲銷魂蝕骨的呻吟,楊帆被她的嬌吟弄得彷彿心裡有小蟲子爬似的,不免存了將她就地正法的念頭。 綺念一起,降魔寶杵立現神通,彷彿則天門前高聳百丈的那根天樞巨柱,古竹婷只覺後腰處被一堅硬無比的柱子頂得難受,伸手一摸,只嚇得花容失色,幾乎就要驚跳起來,可惜卻被楊帆抱在懷裡,動彈不得。 古竹婷不敢掙扎,又怕掙扎起來撐裂楊帆的傷處,只好紅著臉兒推讓他的大手,暱聲道:「阿郎,這是在船上……」 楊帆道:「以天為屋,以船為榻,以雨為幕,只有你我,可不正好麼?」 古竹婷被楊帆一碗浪漫的迷蕩灌得星眸如醉,身子軟綿綿的倒下去,臉頰燙燙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分明是要任由楊帆施為了,卻聽風雨中一個破鑼嗓子嘹亮地喊起來:「二郎!二郎!楊二郎!啊哈,二郎,是你在那裡嗎?」 楊帆惱火地停了手,就聽那個聲音鍥爾不捨地叫喚著:「啊!我來了!你最真誠的朋友,阿卜杜拉·沙赫曼·本·阿齊茲·本·哈卡姆來啦,二郎?讚美安拉,這兒的景致真的好美!」 古竹婷咬著唇,忽然「噗嗤」一笑,她馬上憋住,俏美的臉蛋兒紅紅的,眼中卻有一抹調皮的笑意。 楊帆悻悻地放開她,起身向艙外走去。如今距他受傷已經過了四個月,他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古竹婷怕他著涼,雖然手軟腳軟的,而且有點心虛,怕被人看出什麼端倪,還是急急拿起油紙傘追了上去。 楊帆彎腰走出船艙,油紙傘馬上打開,撐在他的頭頂,楊帆舉目望去,就見一葉小舟自濛濛煙雨中駛來,一個身穿蓑衣、頭戴竹笠的船夫撐著船,阿拔斯舉著一柄傘站在船頭,替阿卜杜拉擋著雨。 「啊!二郎果然在這裡!」 阿卜杜拉見到楊帆,登時眉開眼笑,再一轉眼看見隨之出現的古竹婷,又不禁兩眼發直。古竹婷臉上紅暈未褪,她一手撐傘,一手有些不自然地掠著鬢邊的髮絲,那種柔美的風情看得阿卜杜拉詩興大發。 他撫著心口,用呻吟般的語調朗誦起來:「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請幫我離開她,因為我一旦愛,就再無法痊癒。如果你是先知,請幫我擺脫她的魔力,因為我一旦沉溺,就再無法自拔!她像一道藍色的波浪,我看著她,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因為我不會水……」 「砰!」 楊帆的傷勢還沒大好,但是兩步的距離他還是能躍過去的,楊帆本他攪了自己好事,本就一肚子不痛快,又聽他當面調戲自己的女人,一步跨到他船上時,腳下便故意用了些力道,那舟被楊帆大腳一壓一抬,阿卜杜拉「哎喲」一聲就掉進了湖裡。 阿卜杜拉拚命地劃拉著雙臂,大叫道:「我不會水……」 楊帆蹲下身子,笑瞇瞇地道:「還這麼有詩興啊?」 阿卜杜拉灌了幾口水,狼狽地嚎叫道:「我真的不會水!」 楊帆悠悠然道:「早告訴你我很小氣的……」 「我不會水……」 阿卜杜拉狂亂地揮舞著雙臂,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因為他不會水……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二章 青梅煮酒論英雄 濛濛煙雨中,一艘無篷船和一般烏篷船,一前一後,彷彿兩條自由自在的小魚兒般盪開漣漪叢生的水面,向湖邊蕩去。 無篷船的船夫脫下了上衣,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用力擰著衣服的水,阿卜杜拉趴在船舷邊,奄奄一息地嘟囔道:「你們中原男人,真是開不起玩笑……」 楊帆毫無反省之意,哼道:「你入鄉而不隨俗,該當有些懲罰。」 古竹婷為楊帆撐著傘,抿著小嘴兒,笑瞇瞇的煞是可愛。 阿郎為她出頭,那是在乎她,並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會被她的男人如此重視的,在如今這個朝代,姬妾可以用來饋贈他人或者拿來款待客人,有名份的妾室雖不致遭此待遇,卻也不會得到主人應有的尊重。 阿卜杜拉是沈沐手下大將,而楊帆和楊帆是重要的合作夥伴,如今阿卜杜拉只是言語間有所傾慕,並沒說什麼不堪的言語,就受到楊帆這樣的懲罰,古竹婷心裡頭可是甜蜜的很呢。 岸邊正有人等候著,略略一掃便不下數十人,俱都牽著馬韁,蓑衣笠帽,身形站的筆直。其中有阿卜杜拉的幾名隨身武士、有沈沐派來迎接楊帆的高手,任威等幾名楊帆的親隨也等在那裡。 楊帆皺了皺眉頭道:「沈沐怎麼挑了這麼個壞天氣會面?」 阿卜杜拉從船上爬起來,抱著雙臂,臉色有些發青,他不怎麼怕熱,卻很怕冷。湖水裡浸了這一趟,可把他凍壞了。阿卜杜拉瑟縮著道:「哪是特意挑了這麼一個日子,碰巧今天就下雨了。」 楊帆微微笑了笑。尖尖的船頭既將碰上木製的碼頭時,船夫把竹篙輕輕一點,小船魚兒一般把尾一擺,便以側舷輕輕擦靠到了岸上,停的非常穩。 後邊替楊帆駕著另一條船的阿拔斯雖會撐船,技藝卻很一般,到了岸邊不知擺盪,船尖筆直地撞向岸去,把他自己閃了個踉蹌。 楊帆現在的情形,已經可以步行、小跑,早起時做些不太剛猛的動作練練武藝也完全沒有問題,所以已經可以乘馬而行,但沈沐還是給他派來了馬車。 四匹馬拉著的一輛輕油車,十分寬大,阿卜杜拉手忙腳亂地爬上車,對楊帆牙齒打戰地道:「請稍等,我換身衣服。」過了一會兒,一團濕答答的衣服拋了出來,隨即阿卜杜拉從車廂中挺胸腆肚地走出來,那只落湯雞又變得人模狗樣了。 阿卜杜拉把楊帆請上了車,楊帆甫一登車就感覺車子不似它外觀所表現的那麼輕巧,輕輕在壁上一扣,聽那聲音果然是內夾鐵板的。 車輪轆轆,在數十騎士的護送下駛出了隆慶坊。古竹婷取出一方絲帕,替楊帆沾了雨水的臉頰輕輕拭了拭,楊帆聽著淋漓的雨聲,對阿卜杜拉道:「沈兄有話要講,何不來我湖心島,這樣的天氣,去『長安居』作甚。」 阿卜杜拉道:「沈沐說你那島上太素了,他如今日子不好過啊,這也算是公私兩便吧。」 楊帆奇怪地對古竹婷道:「咱們平素吃的食物很素麼?」 古竹婷也茫然不解,阿卜杜拉苦笑兩聲,卻並沒再解釋。 洛陽如意坊裡,字號最老規模最大的一家青樓就叫如意樓,與該坊同名。長安平康坊裡字號最老規模最大的一家青樓卻叫長安居,與該城同名。 到了長安居前,車馬停下,古竹婷撐著傘先盈盈地走了出去,美目一掃,只見數十名騎士早就下了馬,他們的站位看似隨便散亂,其實已經將任何可能存在的偷襲死角都已封鎖住。 古竹婷猶不放心,還是仔細觀察了一下,這才彎腰掀起車簾,柔聲道:「阿郎,可以出來了。」這車前簾子也是以五金之絲織成,不止能防箭矢,連火都能防,看似柔軟,實則極為沉重,古竹婷挽起來卻不費什麼力氣。 楊帆點點頭,舉步走了出去,楊帆以前還不曾來過這裡,如今一看這「長安居」,不由欣然讚歎。 白牆黛瓦、飛簷斗拱,比起洛陽的如意坊來似乎少了幾分脂粉氣,可是看著卻極為大氣,若非早知長安平康坊就如洛陽如意坊一般,乃是煙花聚集之地,楊帆真要以為這是規模宏大的一家書院了。 門樓磚雕精細,兩旁有對聯一副,中間三個大字,赫然是「長安居」,任威已經放好腳踏,楊帆無暇細看便信步走了下去。阿卜杜拉隨後出來,他的小隨從阿拔斯急忙慇勤地上前攙扶。 這「長安居」作為此間最大的一處青樓,生意本極紅火,不過現在是白天,又下著雨,客人想必不多,楊帆站在門下不見有客人出入,連迎客的夥計都未見一個。及至走進去,依舊不見有人走動,楊帆這才明白,這處青樓今日怕是被沈沐包了。 「長安居」裡這邊一叢鮮花、那邊一片修竹,柳下有棋台琴案,水邊有石桌小几,庭院深深,環境優雅。阿卜杜拉引著楊帆穿過一處葫蘆門,穿過花架,又是一道九曲長廊,長廊下有樓裡姑娘閒遊看雨。 見他們過來,姑娘們笑靨如花,斂衽施禮,卻沒有一擁而上、撓首弄姿的模樣,令人如沐春風,十分自在。長廊盡頭,有一幢精緻的二層繡樓,阿卜杜拉向楊帆示意了一下,楊帆扭頭對古竹婷和任威等人囑咐道:「你們候在樓下!」 上青樓赴宴,他就不好帶著任威等人上去了,身後站著幾個赳赳武夫算什麼,又不是找人打架談判。古竹婷現在還是他的貼身護衛,而且是女兒身,上樓原也不妨,但楊帆已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人,帶她上去便更覺不妥了。 楊帆心思細膩,古竹婷知他心意,乖乖答應一聲,便收了雨傘與任威等人進了樓。 楊帆拾階而上,沿著雕花扶欄一上樓,便見眼前偌大一間廳堂,廳中佈置花團錦簇,偏偏並不顯得奢華俗氣,而是一種恰如其分的華美。 沈沐坐在一張几案後面,左右各有一位美人兒,雙目之瞳如碧玉炅炅,兩鬢秀髮似黃金拳拳,赫然是兩個極其妖嬈貌美的胡姬。兩個胡姬一個挾菜、一個餵酒,沈沐的一雙手只管在兩個美人兒身上忙碌著,卻是喝酒吃菜兩不耽擱。 楊帆失笑道:「沈兄左擁右抱,美人佐酒,好不愜意!」 沈沐哈哈一笑,放開雙手,一雙眼睛微醺,卻仍不失精明,他對楊帆笑道:「你我辛苦一番,所為何來?如今大功告成,正該好好享受。來來來,快請坐。」 楊帆聽他說「大功告成」,心中便是一動,他在沈沐對面的几案後緩緩落坐,這才問道:「他們肯讓步了?」 沈沐微笑道:「不錯!昨日,鄭宇陪著鄭家老太公來見過我。」 沈沐說著在兩個胡姬豐滿的翹臀上拍了拍,示意她們兩個退下。 那兩個美貌胡姬被他擺弄的俏頰嫣紅春情上臉,顯然是動了情慾,原以為馬上就要與他胡天黑地一番,不想楊帆一來,這位看似多情實則無情的客人馬上就把她們趕出去了,兩女藍汪汪的大眼睛瞟向楊帆時,不免就有了一絲幽怨。 楊帆被她們看的頭皮發麻:「我跟沈沐又不是香火兄弟、旱路英雄,你們這麼看著我幹嗎?」 兩個胡姬姍姍地退下,廳上頓時一空,楊帆這才發現阿卜杜拉並沒有跟上來,剛才一到樓口他就止住了腳步,如今樓上只有他和沈沐二個人了。 四壁帷幔被風輕輕拂動著,帶入絲絲春雨的潮氣,讓人不免產生幾分蕭索的味道,可沈沐看起來卻興致勃高。他又喝了口酒,這才道:「繼嗣堂如今已在你我二人掌握之中,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們其實就已經失去了跟我們決裂的勇氣。 何況,我們還給了他們希望。他們縱然心有不甘卻也清楚,選擇與我們合作,遠比跟我們決裂的損失要小,而且,我們雖然坑了他們一道,但是要跟他們合作卻是誠心誠意的,這一點他們也明白。 如果這還不能讓他們甘心讓步的話,二張執掌文教的風聲一傳出去,他們就不能不認真考慮了,呵呵,我們雖然損失不起,但我們豁得出去,他們損失的起,可他們不敢拿幾十年上百年的沉淪做代價,這就叫光腳的不怕穿靴的。」 「的確是個好消息!」楊帆欣然微笑起來,斟滿一杯龍膏酒,向沈沐一舉。 雖然他早知道和解是世家最明智的選擇,可是一日得不到準確的消息,他終究放心不下,這幾天他買房置地、遊山玩水,似乎已經沒有任何顧忌,其實不無故意作態的想法,直到此時,他繃緊的心弦才真的放鬆下來。 沈沐微笑著舉起杯,與他遙遙一碰,一飲而盡,又凝視著他道:「接下來,二郎如何打算?」 二人之間早已有過許多交流,又共同做了這樣一件大事,已經不需要婉轉或者試探,因此沈沐開門見山,直截了當。 二人如今的情形就如同選擇了同進同退共同戰鬥的兩個盟國,對於如何瓜分勝利果實,那是在戰勝之前就已決定了的,不需要就此再進行磋商。但是戰勝之後對外要採取什麼策略,卻是不能事先商定的。 因為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敗則一敗塗地,勝則攫取權力,沒什麼好講的。但是仗會打到什麼程度,會造成多大損失,最終的結局會是什麼情形,這卻存在著太多的變數,事先沒有辦法規劃。 楊帆明白沈沐這是在詢問他,也是在考較他,雖然他對此早就做了一番規劃,也徵詢了觀天部的意見,有了詳細的考慮,他還是認真地想了想,才緩緩地道:「一個字,穩!咱們可不能學秦始皇。 接下來,咱們首先要做的,就是恢復與世家的聯繫,爭取他們的信任。畢竟,咱們的根在他們身上,彼此間不僅僅有著許多共同利益,而且今後也是分不開、離不了,我們得用誠意讓他們明白,我們只想獨立,而不是跟他們決裂。不過這次他們吃了大虧,要取得他們的信任,怕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 沈沐微微一笑,道:「我倒不這麼認為。各世家閥主都是一些成了精的老狐狸,我一直覺得,人年紀太大就會缺乏闖勁兒,但是因此一來,他們會更傾向於求穩。血氣之勇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友誼或仇恨,我們和他們之間也是一樣。」 楊帆道:「最好如此!另外一個,我們要穩下來,經營內部。我們現在用強勢手段清洗異已、震懾群雄,的確達到了目的,但是這樣的繼嗣堂是不穩定的,我們還需要用心經營。況且,顯隱二宗從此一家、互為顯隱、因勢而定的策略,也需要讓他們適應。」 沈沐專注地聽著,慢慢呷了口酒,緩緩地道:「那麼對朝中之勢,二郎怎麼看?畢竟,不管是我們繼嗣堂也好,各大世家也好,因為過於龐大,朝廷稍有動作,就會對我們有莫大的影響,世家當初成立繼嗣堂的目的,就是為了應對來自朝廷、戰爭、動亂的變數,我們因為這個使命而生,本身也有這個需要。」 楊帆略一沉吟,緩緩地道:「女皇雖老,爪牙未衰。如今女皇正有一個最強大的而且是她根本不可能戰勝的敵人正一步步向她逼近,我們何不耐心等下去?這時搶著向女皇挑戰,是很愚蠢的。」 沈沐目光一凝,道:「這個敵人是?」 楊帆道:「時間!」 沈沐豁然大笑起來:「二郎所見,與沈某不謀而合,哈哈哈!同二郎一起做事,當真痛快!」 沈沐「啪啪啪」三擊掌,高聲道:「歌樂美人兒,且為我等一助酒興!」 沈沐一聲令下,身著龜茲、波斯、大食、突厥等各式異國服飾的美貌胡姬如穿花蝴蝶般一隻隻「飛」了進來,楊帆打眼一掃,只見個個體態妖嬈,貌美如花,就沒一個不耐看的,怕是這「長安居」中身價最高的美人兒都被沈沐叫了來。 一時間,絃樂聲聲,群雌粥粥,誰會想到如此風月熱鬧下,這兩個在官場上絕對算不上權傾朝野的人物議論的竟是關乎國運的大事。可是當初曹阿瞞和劉大耳朵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時候,袁術袁紹劉表孫策等英雄俱在,他二人又何嘗是天下至尊了? 楊帆這樣想著的時候,似乎沈沐也有同樣的感覺,忽然望著楊帆一笑,說道:「今天下英雄,惟二郎與沐耳!」 楊帆為之失笑,正考慮要不要湊趣地配合一下,比如失手掉落筷子,就聽樓外一聲嬌叱:「沈沐那個混蛋可是在此鬼混?」 沈沐聞言色變,手中酒杯噹啷落地。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三章 好事難成 「閃開!」 公孫姑娘穿一身紅,臉是紅的,眼睛也是紅的,就像一隻從頭紅到了尾的朝天椒,怒氣沖沖地向樓上衝去,管弦絲樂之聲就從樓上傳來,那個混賬東西自然應該是在樓上。 隱宗的人不敢攔她,他們那位風流浪蕩的宗主情債無數,而且專門喜歡招惹不好招惹的大戶人家小姐,類似的戲碼他們已經不是第一回見到了,何況他們之中有人認識公孫蘭芷的,這時哪敢多事。 「沈沐!」 公孫蘭芷一聲厲喝,提劍一躍,極其利落地出現在廳堂中央,一看面前情形,卻是為之一怔。廳上有很多人,但是只有兩個男人,其他的都是女人。男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楊帆,對面坐著的是個大食國人,公孫蘭芷認識,那是阿卜杜拉。 阿卜杜拉穿著一襲肥大的大食國袍服,盤坐於席上,倚紅偎翠,眉飛色舞,在他身邊環繞著的足有七八個美人兒,對面的楊帆與他一般無二,身邊也有七八個美人兒,將他團團圍住,親得他滿臉唇印。 公孫蘭芷四下一掃,不見沈沐形蹤,不覺怔了一怔。她跟楊帆的關係不太和睦,而且阿卜杜拉才是沈沐的心腹,於是她只橫了楊帆一眼,便大步向阿卜杜拉走去,瞪著他道:「沈沐呢?」 「啊!是公孫姑娘啊!」阿卜杜拉抱著一位金髮碧眼的波斯美人兒,大手在她豐滿的懷裡用力揉搓著,眉開眼笑地道:「沒想到在這裡有幸遇到公孫姑娘,哈哈哈,你說沈沐?我今天沒見到他呀。」 公孫蘭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四下一看,大步走去刷地一聲拉開帷幔,帷幔後面自然沒人,公孫蘭芷又探頭向窗外瞧瞧,窗外也沒有人,沈沐不會武功,如果他在這裡,本也不可能及時逃去,而這空蕩蕩的大廳裡是藏不了人的,公孫蘭芷火氣漸消。 她這幾天向沈沐發動了逼婚攻勢,沈沐先是推諉,最後竟然失蹤,把公孫姑娘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公孫蘭芷作為女武癡,在長安遊俠中頗具威望,她一聲號令,通緝逃夫,長安遊俠紛紛湊趣,都在幫他打聽消息。 今日楊帆雨中赴平康坊,因為下雨行人不多,被人發現了他的行蹤,信口說與公孫蘭芷聽了,公孫蘭芷知道楊帆與沈沐是一對狐朋狗友,卻也知道楊帆一向潔身自愛,很少出現在風流場所,登時便疑心是沈沐邀請,因此才急匆匆趕來,誰知到了這裡才知是會唔阿卜杜拉。 公孫蘭芷見沈沐確實不在這裡,醋意去了,火氣也漸消,當下便想轉身離去。楊帆懷裡抱著一個美人兒,懶洋洋地道:「公孫姑娘,聽我良言相勸,女人就該有點女人樣子,你若不是這副凶巴巴的模樣,沈沐也不會逃避你了。」 公孫蘭芷瞪了他一眼,氣唬唬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沒好氣地瞪了楊帆一眼,見楊帆一臉唇印,懷裡還抱著一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那女人一張臉都鑽到他懷裡去了,其形其狀實在醜陋不堪,俏臉不由一紅,又恨恨地道:「沒想到你平素的老實樣兒都是裝的,沒有師妹管束,你便如此風流,等小蠻到了長安,看我不告訴她!」 楊帆拍了拍懷中美人兒的豐臀,洋洋得意地道:「我那賢妻溫良淑德,便是知道我出入煙花柳巷,也不會像你一般模樣的。」 公孫蘭芷氣極,可她知道楊帆不是吹牛,她那師妹被楊帆降的死死的,根本不可能對這個臭男人有所違拗,當下只能恨其不爭地「呸」了一聲,悻悻然道:「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公孫蘭芷攪了人家酒局,連句道歉的話也不講,提著劍揚長而去。只聽那樓梯聲「登登登登」的遠去了,以公孫蘭芷的輕身功夫本不至如此,這分明是她含忿之下有意為之。 腳步聲剛一消失,伏在楊帆懷裡的美人兒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把披散的長髮左右一分,心有餘悸地道:「這野丫頭,險些被她嚇死了。」 楊帆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公孫姑娘旁的都好,可是這脾氣實在叫人吃不消。沈兄根本不該招惹她的。」 沈沐把身上披著的女人長衫脫下來,搖頭歎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處?」 楊帆睨著他道:「怎麼?難道你已經把她給……」 沈沐道:「那倒沒有。」 楊帆奇道:「既然你沒壞了人家身子,有何不能了斷的。」 沈沐悠然長歎道:「伊人一往情深,我怎忍,揮慧劍,斬情絲……」 楊帆沒好氣地道:「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走,懶得看你這副可氣模樣。」 沈沐道:「我今日好不容易才逃出來,你怎就走了?」 楊帆道:「你要尋歡作樂,不是還有阿卜杜拉陪你麼?公孫姑娘既已走了,你還怕她回來不成!」 這邊吩咐下去,古竹婷馬上登樓來接楊帆,其實楊帆現在的傷勢已經好了七七八八,原不需她如此照料,可古竹婷怎麼放心得下。古竹婷見楊帆一臉唇印,連忙取了手帕,自牆角盆中撲濕了,細心幫他拭去,這才攙起他的手臂。 沈沐見古姑娘溫情款款,賢良淑德的模樣,再想想自己,楊雪嬈、李七七、公孫蘭芷,就沒有一盞省油的燈,不由羨歎道:「看看人家二郎,女人調教的這麼好,我的女人怎麼就沒有一個這麼溫柔聽話的呢?」 阿卜杜拉笑吟吟地道:「在我們那兒有句諺語:『女奴可以自由買賣,自由女人卻是男人脖子上的枷鎖。』我早跟你說過的,你不聽,偏要去招惹這些不該招惹的女人,現在知道苦惱了吧?」 沈沐趕緊求知若渴地問道:「那麼你們那兒的諺語有沒有說,男人一旦套上了枷鎖,要如何才能打開?」 ※※※※※ 楊帆登上輕車,車馬啟動後,才向古竹婷輕聲解釋道:「沈沐生性風流,可這幾日被公孫姑娘追得東躲西藏,今日難得逃出來透口氣兒,不想又被公孫姑娘聞訊追來,我臉上的吻痕,都是故意做戲幫他遮掩才造成的。」 古竹婷捻著衣角,垂首道:「郎君無需向奴家解釋,奴家又不會干涉郎君的事情。」 楊帆輕輕牽起她的柔荑,欣然道:「今日見識了公孫姑娘的蠻橫霸道,才知道我家婷兒的好。」 古竹婷似嗔還喜地白了他一眼,幽幽地道:「難道……阿郎平時覺得人家不好麼?」 楊帆笑道:「平時也好,只是有公孫姑娘比著,就更加覺得我家婷兒可愛了。」 楊帆說著,就勢在榻上躺下,枕在古竹婷渾圓結實的大腿上,他今日只淺飲了幾杯,並未醉酒,可是腦後枕著一雙暖玉,鼻端是她淡淡的體香,愜意之中竟然有了幾分倦意,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古竹婷心疼地道:「阿郎身子還未大好呢,沈公子為了自家快活便拖阿郎出來,真不像話,阿郎且歇一歇吧。」 楊帆嗯了一聲,又往她懷裡靠了靠。這是楊帆第二次枕在古竹婷腿上,古竹婷的感覺與上次又有不同,那一次是驚喜莫名,而今芳心已有歸屬,蕩漾在心頭的,卻是一種寧靜滿足的幸福了。 車行轆轆。楊帆在這細雨淅瀝中真的睡去了,直到上了湖心島他才被古竹婷輕輕推醒:「阿郎,回到島上了。」 「嗯!聽雨易眠,這一覺真是好睡。」楊帆愜意地抻了個懶腰,雙臂剛剛伸開,突然又停下,從他躺著的角度望去,幾乎看不到古竹婷的俏臉,躍然在他眼前的是顫顫巍巍傲然挺立的一雙玉峰。 楊帆不由自主地環住了她的纖腰,身子抬起,把臉頰埋進她的酥胸,深深地吸了口氣。「哎呀,阿郎……」古竹婷被楊帆的偷襲弄得手足無措,楊帆在她胸前一蹭,她的酥胸頓時像過了電似的,有種酥酥的感覺。 古竹婷羞怩不勝地道:「阿郎,已經到……到島上了。」 「嗯!」楊帆應了一聲,卻沒放棄對她的騷擾,而且有些變本加厲了。古竹婷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子一點點灼熱起來,雙峰愈發堅挺,乳珠也一點點變硬,古竹婷又羞又怕,阿郎怎麼越來越恣行無忌了? 楊帆是一個成熟健壯的男人,他可真的有很長日子不曾跟女人親熱過了,而且這段時間他不是東奔西走地忙碌公事,而是每天都在湖心島上修身養性,同時各種天材地寶不斷地進補,春天火氣又旺,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在畔,他當然很容易就被撩撥起來。 再者,這裡是他的地盤,他不用在乎別人的想法,古竹婷對他又是一向予取予求,這些都縱容了他。可古竹婷卻羞不可抑,大唐風氣開放,可她卻生長在規矩森嚴、風氣最不開放的世家,骨子裡她是個極傳統的小女人,她可接受不了這些。 但她又沒勇氣反對楊帆,正因為她太傳統,所以一旦心有所屬,對她的男人的順從便深入了她的骨髓,成了她的一種本能。 「阿郎……」她只能低聲地央求。 楊帆放開了她。雖然他此時情慾如潮,有些難以遏制,可他還是很在乎古竹婷的感受,他聽得出古竹婷的難為情。他貼著古竹婷的耳朵道:「那就先回去,可是回到府上你可別找理由了,今天,你逃不了。」 古竹婷被他咬著耳朵,灼熱的氣息噴在臉上,身子都酥軟了,如今只想著讓他下車,免得被人發現異樣,因此紅著臉只管點頭,這時就聽車外有人朗聲大笑道:「哈哈,二郎回來了,為兄等你多時了。」 楊帆兩眼發直:「我有這麼多兄弟?我怎麼不知道!」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四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車簾一掀,楊帆就看到了獨孤宇神采飛揚的笑臉,在滴水漣漣的簷下。 長安風雲獲得最大利益的當然是武則天和幕後策劃推動並借武則天的手大獲全勝的顯隱二宗,但是除了他們,還是有許多人從中獲利,獨孤世家無疑就是其中一個。 當然,他們獲得的利益在政治權力上並沒有太直接的表現,沈沐和楊帆是有意識地不讓他們過多地摻和到權力之爭中來,這會令未來的局勢更加複雜。 但是,經濟上的收益、作為地方大族的崛起,必然會反作用到政治上,他們所擁有的權力和影響較之以前還是有了極大的發展。 這一點是客觀事實,楊帆和沈沐也沒有辦法,只能任其發展。 出身庶族的楊帆和沈沐,本能地不願意看見世家大族獨攬大權左右朝政,雖然從理智上他們也明白,出身庶族並不代表做官就一定清廉,庶族子弟並不見得比世家子弟更具才幹,唯階級論的想法從來都是愚蠢的。 而且無論古今,即便千年世家沒有了,政治世家也依舊會存在,它的存在也許沒有千年那麼久,可是幾代人的影響還是有的。只要家庭、親族、社會的組成架構不變,只要人類還有情感在,這種事就永遠不可能避免。 楊帆和沈沐並沒有狂妄到自以為能動搖它,這根本就是源自人類最根本的情感。換作是你,你有別人所不具備的實力和資源,你會不會投注在你的親生子女身上,你會不會全心全意地栽培他、扶持他,希望他比你走的更高? 沈沐和楊帆都是聰明人,明知不可違的,他們就不會逆天行事,而是適應它。何況他們眼下還需要關隴世家的支持,尤其是皇帝遷都在即,而關中是關隴世家的根基之地,七八代經營下來,他們的勢力盤根錯節,就算皇權也沒辦法連根拔去,適當分潤利益達成共贏就是唯一的選擇。 獨孤宇很高興,原本在日益窘迫的關隴世家中,獨孤世家就因為率先選擇與實力更雄厚的山東士族合作,比起其他關隴世家來保留了較多的元氣,只是山東士族傳承千年,早已自成體系,他始終被排斥在門外。 轉而選擇與楊帆合作後,他終於得償所願,如今山東士族考慮到皇帝即將西遷,他們的官場勢力幾乎損失殆盡,沒有幾十年功夫恢復不了元氣,所以開始放下姿態,同土生土長的關隴世家頻繁接觸,加強了合作,這令獨孤宇更加揚眉吐氣。 楊帆見是獨孤宇,臉上便露出了笑意,腳踏已經放好,細雨已然如絲,楊帆也不等古竹婷為他撐傘便快步走了下去,挽起獨孤宇的手臂欣然道:「獨孤兄來了,怎麼竟在簷下相候。我這院子裡儘是粗人,不懂待客之道,獨孤兄千萬莫怪。」 古竹婷擔心臉上的嫣紅會被人看出異樣,又擔心髮髻衣著會顯得凌亂,所以躲在車裡很是認真整理了一番,這一來就落到了楊帆的後面,等楊帆把著獨孤宇的手臂並肩行向客廳時,她才從車裡姍姍出現。 任威等人好像都很忙,要麼神情專注,要麼腳步匆匆,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麼,總之就是沒有一個人向古竹婷多看一眼,古竹婷不由暗暗鬆了口氣。 獨孤宇這次來見楊帆,是代表關隴世家想跟楊帆就今後的合作明確一些意向、敲定一些細節,同時對於山東士族拋開的橄欖枝該如何反應,也得瞭解一下楊帆這個強大盟友的意見。 如今長安正是多事之秋,每一個人都很敏感,動靜稍大一點就會引人注意,所以關隴世家不能聲勢大張地與楊帆接觸。因為獨孤宇早就與楊帆有聯繫,這件事連柳徇天都知道,來探望他名正言順,關隴世家才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 楊帆剛從沈沐那兒回來,他對時局的看法以及今後的思路已經得到了沈沐的認可,再答覆起獨孤宇來就胸有成竹了,許多關隴世家急於瞭解掌握的底限和態度,如今都得到了楊帆明確的回答。 關隴世家還在等獨孤宇的消息,山東世家在關中的勢力被大肆清洗、勢力正是最虛弱的時候,關隴世家急於佔據他們騰出來的勢力空白,心情急迫的很,如今有了准信兒,獨孤宇急著回去與關隴各世家溝通磋商,所以馬上便向楊帆告辭。 「獨孤兄且慢!」 楊帆喚住獨孤宇,略一沉吟,才道:「小弟還想麻煩兄長一件事。」 獨孤宇聽了又坐回座位,欣欣然道:「你我之間何談麻煩,二郎有話只管講。」 楊帆道:「皇帝已經鹹告天下今年將遷都長安,小弟身居禁衛之職,須在天子抵達長安之前,將整個宮城檢查清理,布戍防務,因此是不能離開的,而我的家人都要從洛陽搬來……」 獨孤宇恍然道:「二郎府上只有女眷和孩子,搬家確屬不易,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介時我親自往洛陽一行,護你家人來此。」 楊帆微微一笑,搖頭道:「小蠻和阿奴雖是女流,卻有一身不讓鬚眉的本領,何況以我今時今日的能力,何至於搬個家都要麻煩兄長。我想說的是另一件事,當然……這也是我的家人。」 獨孤宇眼珠轉了轉,心道:「二郎莫非還置了外室?」當下謹慎答道:「二郎只管吩咐,只要幫得上忙,為兄絕不推諉!」 楊帆輕輕垂下眼睛,低聲道:「寧珂!小弟請獨孤宇把寧珂從洛陽接回來。」 獨孤宇「啊」地一聲,臉上頓現戚容,雖然胞妹過世已久,可他與這個妹妹感情最為深厚,忽聽楊帆提到她,難免勾起他的傷心事。 楊帆低聲道:「小弟在隆慶池畔置了地,正在起造新宅,我想……把她接過來。」 獨孤宇沉默不語。 楊帆道:「世事難料,寧珂雖然聰明絕頂,卻也無法預料到天子遷都,如今我來了長安,怎能讓她孤零零一個人留在洛陽。」 獨孤宇遲疑地道:「二郎,你與寧珂並無名份,只怕……」 楊帆搖了搖頭,道:「名份?寧珂未嫁,過世之後就該把靈柩運回長安葬入獨孤家的祖宅,可她沒有,為何?」 「這是寧珂的遺言,我……不能違拗……」 「她為何要留在洛陽,你應該很清楚,舅兄!」 獨孤宇身子一震,眼圈兒紅了,沉默半晌,他用力地點了點頭,道:「好!這件事,我來辦!」 楊帆起身,向他長長一揖,獨孤宇向他還了一禮,邁著沉重的腳步離去。 楊帆沒有提娶寧珂過門給她一個名份的事,那些儀式都是給活人看的,他心中記住了這個女子,能記她一生一世,這就夠了,沒必要表演給別人看。況且,如果他真想公開娶獨孤寧珂過門,反而會製造許多麻煩。 獨孤世家一定有人不願意把嫡長女嫁給一個有夫之婦,哪怕是結冥婚,他們會趁機發難,再度挑戰獨孤宇的權威。而楊帆也不想讓小蠻難堪,哪怕以小蠻的胸襟和對他的深情,不會在此事中有任何反對意見。 再者,這種事一旦公開,不免會引起皇帝的猜忌和山東士家的警覺。所以,悄然施為,盡到自己的情意就好。 楊帆回到內宅時,天空已經放晴,雲收雨住,鮮綠的枝葉上,隨著微風的蕩漾,仍有水珠點點落下,鮮艷的花朵沾了晶瑩的水珠,嬌艷欲滴。陽光普照大地,暖意融融。 古竹婷吩咐廚下給楊帆燉了龜蛇滋補羹,剛剛繞回內宅,就看見楊帆緩緩走來。這兩天楊帆就像一隻發情的公雞,騷擾的古竹婷現在是又想見他又怕見他,只一瞧見他,下意識地便想躲開。 可這內宅裡只有她一個女人,本來就是負責照顧楊帆的,又能躲到哪兒去?古竹婷只好硬著頭皮上前。 這倒不是柳徇天不捨得支派丫環侍婢侍候楊帆,實在是因為楊帆遇刺後,刑部、御史台和楊帆本人的部下都極度敏感。雖然楊帆接受了他的好意,搬到這湖心島上來養傷,但是島上所有的人都是楊帆的手下,其他人根本不許上島。 楊帆送走獨孤宇,心情鬱鬱,猶未平復,見了古竹婷只是點點頭,便緩步進入房去。古竹婷見他興致不高,不由一怔,以為獨孤宇此來有什麼不好的消息說與楊帆聽了,連忙跟了進去。 楊帆脫了靴子,懶洋洋地躺在臥榻上,枕著一個靠墊,望著屋頂的承塵出神。 古竹婷在榻邊側身坐下,柔聲道:「阿郎不舒服麼?」 楊帆搖搖頭,抓過她的一隻柔荑貼在自己頰上輕輕摩挲著,許久才低沉地道:「沒什麼,只是想歇一歇。」 古竹婷低低答應一聲,拉過一床薄衾為他輕輕蓋上,見他依舊一臉消沉,古竹婷更加擔心,她咬著薄唇,俏臉未語先紅,鼓足勇氣道:「阿郎乏了便回內室歇著著。奴家……奴家侍候阿郎。」 楊帆訝然看向她,眼中慢慢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古竹婷被他看的窘迫不已,臉頰發燙地垂下頭道:「內室裡……安……安靜一些。」 這話可就有點欲蓋彌彰了,楊帆促狹地問道:「雖然安靜了,就不怕阿郎傷勢未癒了?」 這也是古竹婷含羞推卻時的一個理由,只是這時她自薦枕席,難免心慌意亂,並未察覺楊帆的調侃之意,因此低著頭,羞羞答答地道:「聽說……聽說侍候男人,有時是不需要男人勞累的。」 楊帆眼中笑意更濃:「哦?你懂得?」 古竹婷紅著臉道:「奴家怎麼會曉得,這還是以前與江湖人打交道,聽他們亂開葷腔時說過。可……」 她飛快地瞟了楊帆一眼,道:「可阿郎一定曉得,阿郎可以教……教給奴家。」 她大著膽子說到這兒,俏臉已是嬌艷欲滴,勝過天邊的晚霞,楊帆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他輕輕一攬,古竹婷便像一隻貓兒似的被他攬進懷裡。楊帆在她滑嫩的粉頰上輕輕吻了一記,柔聲道:「真是一個可人兒,我很幸運,幸好我不曾再錯過了你!」 楊帆這時反沒了衝動,只想就這麼抱著她嬌嬌軟軟的身子,可古竹帆卻會錯了意,以為楊帆想在這裡要了她,緊張得彷彿一張弓,楊帆察覺到她的緊張,便故意逗她道:「我放心吧,時近傍晚,絕不會再有什麼大哥三弟的來搗亂了。」 這一來古竹婷誤會更深,她紅著臉把眼睛一閉,蚊子哼哼似的答應一聲。就聽院落裡古大的聲音興沖沖地響起:「妹子!妹子!咱們家的建造圖樣兒出來了,你快來看看。」 楊帆聽的呆住了,喃喃自語道:「我怎麼忘了,我還有一堆大舅子小舅子……」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五章 不堪進補 隨著楊帆雨中赴平康坊沈沐之宴,楊帆開始忙碌起來。刑部的陳東、孫宇軒,御史台的胡元禮、時雨、文傲,乃至以柳徇天為首的長安官僚不斷前來拜訪,大清洗之後的善後,許多事都得這位掛著千騎忠武將軍、糾風察非處置處頭銜的楊大官人點頭才行。 張昌宗也是三不五時便會過來一趟,他的來意才是純潔無比,並無半點目的,只是想表示對楊帆的關懷與親近。這還只是明面上的一些往來,暗地裡楊帆又和沈沐進行了幾次接觸,沈沐還安排鄭老太公代表各大世家跟楊帆見了一面。 這些大家族是連改朝換代這樣的大風大浪都經歷過的千年世家,雖說一開始栽在楊帆和沈沐這兩個小輩手裡時他們頗為惱火,但是他們一旦發現事實已不可更改,而且繼嗣堂已經掐住了他們的七寸,他們馬上就調整了心態,同楊帆和沈沐心平氣和地談判起來。 這次會面是很和氣的,鄭老太公見了他們根本就沒有提起他們的背叛,毫無意義的事這些世家閥主們根本不會去做。鄭老太公更關心的是他們需要什麼,今後想幹什麼,打算跟世家如何合作。 楊帆和沈沐對鄭老太公開誠佈公,甚至連顯隱二宗之間今後如何相處的問題都對鄭老太公合盤托出了。 顯隱二宗這一次雖然聯起手來坑了世家一道,但是兩宗之間也有各自的利益訴求,繼續鬥下去必然是兩敗俱傷,可若就此息事寧人,那麼他們就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兩宗之間的利益衝突,來日必定再起波瀾。 這一點,是楊帆和沈沐都沒辦法避免的,就算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就算他們兩個想罷手都是不可能的,在他們手下有很多人。這些人並不是只知道惟命是從的木頭,他們也有自己的慾望。 做為一任領袖,不要說楊帆沒有能力閹割部下的慾望,就算一手締造了隱宗的沈沐也同樣沒辦法讓他的人罷手。沒有辦法避免,那就只能解決。 沈沐和楊帆商定的結果是:二宗之間各自負責的主要方向徹底劃分清楚,一個負責朝堂、一個負責江湖,兩宗之間互為顯隱。 每當朝政出現重大變化、政權更迭甚至改朝換代的時候,放在明的一面的力量已經大多暴露或者受到失勢一派的牽連,那麼他們就退隱,遁入江湖,隱宗則取而代之,同新興的政治勢力結為一體,或者滲透進去,扶持一批新的官員。 利益一旦劃分清楚,兩派之間就不容易產生摩擦了。而在朝的一派需要為在野的一派暗中提供庇護和便利,在野的一派需要為在朝的一派清除麻煩和障礙,如此一來,雙方利益相同,休戚與共,關係自然也就密不可分了。 反過來,如果政局出現重大變化,在朝的一派失勢,或者舊的政權被顛覆,那麼為了確保他們的權力和利益,失事一派也會心甘情願地退隱到幕後,全心全意地扶持本來在野的一派上位。 其實這一手世家早就玩過,傳承千年的世家自有他們的生存哲學,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絕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 即便是一個世家認為局勢已經很明朗,可以旗幟鮮明地宣佈站在某一方,他們也會同另一方暗通款曲,或者出現那麼一個兩個「家族敗類」,和另一類依舊保持著聯繫,以便情況出現不可控的變化時給家族留條後路。 如今繼嗣堂的做法跟他們一直以來的生存哲學完全相同,只是更秘密也更有組織。畢竟,一個家族,姓氏就是他們最明顯的烙印,很多時候當政者並不是不知道世家在給自己留退路,也不是不知道世家還同一方保持著聯繫,可他們的政治智慧使他們只能裝聾作啞。可繼嗣堂的構成,卻可以讓他們完美地掩飾這一點。 至於繼嗣堂同各大世家的合作,基本上也維持了原來的關係,只是七宗五姓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隨意干涉繼嗣堂的內務,不可能再隨意廢立繼嗣堂的宗主了。 沈沐和楊帆的變革使它對世家的利用價值並未消失,甚至因而加強了,而且一旦繼嗣堂出事,也不容易暴露其後的世家力量,所以世家雖對繼嗣堂的獨立依舊不滿,倒也坦然接受了這個事實。 此外,關隴世家方面的聯絡人獨孤宇來的也很勤,他們協助楊帆和沈沐搞了一次血腥的大清洗,按照顯隱二宗提供的名單,清除了他們內部的不穩定因素,之後最主要的事就是搶佔山東士族在關中地區的利益。 一旦涉及到利益分配就是麻煩,何況其中還有許多事是與官場有關聯的,這些都離不了楊帆的斡旋、調停、平衡、分配。 這時候漕船已經從揚州啟航,開始了長達九個月的漫長航程。這一航程並不都是在水面上,他們要沿途停靠碼頭裝載糧草,趕到一些河水低不能行船的地區要停下來等候汛期,路過一些洪水暴發的地方要停下來等著洪水退卻。 這些都需要嚴格的管理和調配,需要梳攏地方上的各種關係,雖說這些事情主要靠隨船而行的管事,可是留在灞上的這些當家管事也有得忙。古竹婷現在還保留著順字門漕拳舵把子的身份,不管對內對外,她都有許多事情要做。 前兩個月因為楊帆傷重,古竹婷幾乎拋下了灞上的所有事,直到現在才有空趕回去處理。等到顯隱二宗分割廟堂和江湖勢力的時候,她肯定是要交出漕拳掌舵這個位置的,但是眼下還離不了她,何況這次漕運本就比往年遲了一些,更是容不得絲毫變故。 這一來,整個湖心島上就只剩下一群公的了。楊帆雖然身子漸好,可每天依舊天材地寶地補著,補得他滿面紅光隱隱、印堂閃閃發亮,兩眼綠光爍爍,可他既沒有做旱路英雄的興趣,也不願浪蕩青樓。 每天早上,楊帆都是被晨勃脹醒的,有時候他真想試一試,一用力會不會把床板捅個窟窿,考慮到這房子是柳徇天借給他的,只好悻悻地打消這個念頭。 楊帆懂些醫理,知道自己其實是補過頭了,只要停了一天三頓的大補藥膳,應該就會好過來。於是楊大官人便去找廚子理論,可是掌勺的朱師傅義正辭嚴地拒絕了他。 其實以楊帆的身份地位,這島上哪有人會違抗他的命令,但是這命令也要分什麼命令,就像有人義正辭嚴地批評他的頂頭上司:「領導,我要給你提意見,為了工作,你太不注意休息了」一樣,朱大師傅覺得拒絕才能體現他對楊帆的關懷。 於是,朱大師傅掄著勺子,慷慨激昂地拒絕了楊大官人的無理要求,因為他的嗓門太大,還把馬橋和任威等人給招來了,人家一番好心,楊帆又不好說自己現在補得像一隻發情的公狗,只好跟求歡未遂似的怏怏溜走。 楊帆精力過剩無處發洩,只好多找些事做,但這樣做的結果是,大家一致認為忠武將軍勤於公事、過於勞累,需要加大進補量,於是楊帆的一日三餐包括飲水,都離不了大補之物了。 這天中午,楊帆剛喝了一碗十全大補湯,便當場流出鼻血,痛定思痛的楊島主決定用實際行動來證明他的身體已經痊癒,從此不再需要進補,於是他帶著任威等一群人來到草坪上,先打了一趟拳,感覺胸口並無不適,又舞了一趟刀。 楊島主躍躍欲試地正想讓任威上來,領教領教他久未習練的「沾衣十八跌」,湖心島上忽然來了一個女人。女人很美,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腰若流紈素,纖纖作細步,瞧來當真是風情萬種,美不可言。 其實以楊島主此刻的狀態,看到一頭母豬他都會覺得很風騷。 美人還在很遠的地方,楊帆收了刀,直勾勾地看著,那女人姍姍而行,終於到了近處,眉目如新月,鼻尖似玉錐,人很俏美,有幾分胡人血統。穿一襲石竹繡羅衣,鴉黑的髮髻上還插著一朵鮮花,美則美矣,卻不是他的竹婷妹子。 楊帆大失所望,能看不能吃的有什麼用? 「奴家見過忠武將軍!」 走到面前的美人兒巧笑嫣然地福了一禮,翠羅裳子裡露出一抹粉紅的訶子,襯著雪白的肌膚,中間一道誘人的乳溝,十分養眼。 楊帆的眼神受到了地心引力的影響,不斷地往下垂,他強迫自己把眼神定在姑娘宜喜宜嗔的美麗笑靨上,清咳一聲問道:「姑娘是什麼人?」 姑娘一聽,幽幽地道:「二哥如今做了大將軍,便不認得人家了。」 這一句一說,任威等人瞧向楊帆的眼神兒頓時有些不對勁兒了。 楊帆才不做魚沒吃著惹一身腥的冤大頭,當下把臉一板,正色道:「楊某與姑娘確實素不相識,何來這般說法?」 人家姑娘可不怕他,向他扮個鬼臉,嘻嘻一笑,道:「奴家樹小苗,二哥敢說,真的不認識人家麼?」 「樹小苗?」 楊帆蹙起眉頭,仔細想了想,忽然失聲叫道:「啊!是你!你不是……」 樹小苗急急遞上一個眼色,楊帆馬上閉緊了嘴巴。 楊帆想起來了,能夠想起她,還是因為她的名字很特別。 樹小苗是武則天宮裡的宮娥,當初武則天還是太后的時候,她就在太后宮裡當值,那時楊帆在宮中做大角手,每天扶戟站崗,因此與樹小苗認得。 有一年冬天大雪,一個叫周元寶的宮娥調戲還是光頭和尚模樣的楊帆,是她為楊帆解了圍,誰知接下來她也調戲楊帆,被當時還對楊帆抱有成見的謝小蠻看見,因之加深了她對楊帆的誤會。 楊帆從那以後和這位樹小苗姑娘就沒有什麼交集了,再後來因為每逢上元佳節隨妃嬪公主們出宮觀燈時,總有宮娥私自逃走,武則天覺得堵不如疏,每年都會選擇一批宮娥放出宮去,楊帆還以為她也早就被放歸故里了呢。 楊帆見她眼色,便知還有內情,馬上對任威等人道:「都散去吧,我與這位姑娘有話說。」 任威等人一哄而散,眾人一離開,楊帆便道:「小苗姑娘,還真是女大十八變啊,你若不說,楊某是真的認不出你來了。」一句話解了尷尬,楊帆馬上又道:「姑娘如今還在宮中做事麼?」 樹小苗點點頭,幽幽地道:「聖人身邊的人,哪有那麼容易便被遣出宮去的。楊將軍……」 樹小苗很快一雙美眸溜溜兒地向四下一掃,楊帆會意,馬上說道:「放心,這島上的人,都可信任。」 樹小苗點點頭,這才探手入懷,摸出一樣東西,低聲道:「這封密函,請將軍親啟。」 這東西不放在袖袋裡,而是貼身而藏,足見其重要,而她又是武則天身邊的人,楊帆不由自主地慎重起來,對她探手入懷時胸襟一繃的曼妙曲線也忘了欣賞,待她取出書信,趕緊雙手接過。 楊帆急急啟開密函一看,登時變了臉色。 樹小苗顯然早就知道內情,一見楊帆臉色,便道:「都過去了,待制追隨聖人多年,說起來與聖人的感情比皇子皇女們還要深一些,聖人既已寬恕了待制,就不會再有什麼麻煩,只是,要確保不能傳出什麼風言風語。」 楊帆一聽就知道,就連自己和上官婉兒的私情,這個樹小苗都是清楚的,如此說來,她必定是婉兒的心腹,便也不再掩飾,只是沉聲問道:「婉兒可已到了長安?」 樹小苗道:「待制快到了,臨近長安時,待制有意拖延了一下行程,命我先來將密信親手交與將軍。」 「我知道了,這一次辛苦你了,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樹小苗嫣然一笑,道:「不敢有勞將軍,我的人在島外候著呢,小苗不敢久耽,信已送到,這便告辭了。」 楊帆鄭重其事地向她揖了一禮,道:「有勞姑娘了!」 望著樹小苗遠去的背影,楊帆暗暗吁了口氣。他沒想到,當初三陽宮裡一夕纏綿,婉兒竟然真的珠胎暗結,他更沒想到,婉兒想孩子想瘋了,居然敢冒著生命危險把這個孩子留下來,而且這些事情直到塵埃落定再說與他知道。 雖然這些都已是過去的事了,想起來楊帆還是一陣心驚肉跳,這時他還不知道武則天震怒之中讓婉兒受傷的事呢。楊帆暗自慶幸了一陣,忽然想起婉兒馬上就到長安,將由張昌宗負責安置。那時她住在哪裡?偌大一個長安城,想要安置上官婉兒可有的是地方。 楊帆想親自照顧她,婉兒為他付出良多,如今連個名份都沒有,他不想再委屈了婉兒。當初小蠻生產時,偏偏被姜公子擄走。阿奴生產時,他又不在身旁,這一次,他無論如何要盡到一個男人和一個父親的責任!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六章 順水行舟 張昌宗一直住在千騎營裡,千騎營裡全是禁軍精銳士卒,同時張昌宗帶來的兩千鐵騎也駐紮在這裡,安全方面當然是固若金湯,只是軍營裡的枯躁也是不問可知。 其實,在大清洗結束後,張昌宗就已不必要繼續住在這裡了,至少作為地主的柳徇天應該意思一下,比如主動邀請張昌宗入住隆慶池湖心島,稍盡地主之誼,但是柳徇天始終沒有什麼動作。 仔細品味柳徇天這一不近人情的舉動,其實是很耐人尋味的。 當初柳徇天邀請楊帆到湖心島私家別墅入住,也是因為當時正在大清洗的緊要關頭,柳徇天急於通過向楊帆示好,拉近和刑部御史台之間的關係,避免牽連到他,否則的話他一樣不會做此善意舉動。原因只有一個,局勢不明。 柳徇天是太后一派的人,在太后變成大周皇帝以前,他就留守長安。如今這位太后做皇帝業已十年了,時間和空間已經拉開了他和這位女皇的距離,嚴格說來,他現在已經不算女皇的絕對心腹了。 柳徇天在長安同關中地方勢力勾連,並暗中打造屬於自己的勢力,正是出於這種危機感。他是很狡黠的,就像一隻機敏的雪狐,朝廷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就能從中嗅到令人不安的氣味。 他遠在長安,但是發生在洛陽的一切他都瞭如指掌,曾經有多少深受女皇信任重用的大臣,如今成了那只被烹的走狗,他很清楚。所以他一直很慶幸自己能留守長安,否則他也不敢保證在詭譎莫測的政壇風雲中就不會落馬。 如今,長安突然要變成全國的政治中心了,而皇帝遷都所釋放的政治訊號是:還政於李。老奸巨滑的柳徇天豈能不為自己的未來打算? 女皇帝已經太老了,風燭殘年的她,已經失去了讓人死心踏地追隨於她的信心,柳徇天走出的每一步,都需要深思熟慮,需要考慮到今後幾年朝廷政局的變化。 皇帝是一定會出自李家或者武家的,李家至少有六成的機會,武家至少有四成的機會,其他人則不可能有覬覦帝位的機會,這就是柳徇天做出的判斷。 二張兄弟已經把武李兩家都得罪了,所以柳徇天不想對他稍示親近。 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一點微小的失誤,將來都可以被人拿出來大做文章,老謀深算的柳徇天在這種莫測的環境下給自己定了八字方針:「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因此,除了張昌宗初到長安時他代表長安官方擺過一次接風宴,此後便再無任何表示了。 看著許多人為了在皇帝西遷之後能夠獲得更多的權力,紛紛向張昌宗這位天子第一寵臣獻媚巴結、投獻重禮,柳徇天站在長安府衙的深宅大院裡,只是報以一聲不屑的冷笑,他根本不為所動。 柳徇天的態度,其實已經屬於是對二張的疏離,如果是張易之在這裡,或許能咂摸出其中幾分味道,但是張昌宗不行,他有無雙的美貌,也有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才情,可他毫無政治智慧。 面對紛至沓來的諂媚巴結者,張昌宗已經完全忽略了柳徇天,他以為柳徇天的深居簡出、緘默慎言是因為關中出了這麼多的事,柳徇天難辭其咎,因此心中惴惴,完全沒有意識到作為關中政壇第一人,柳徇天的一舉一動究竟意味著什麼。 虧得這些不斷跑去千騎營送禮宴請的人,否則張昌宗在千騎營裡根本待不下去,許良、馬橋、黃旭昶等人對張昌宗固然禮敬有加,可這些粗人跟張昌宗沒有共同話題,而不斷前來拜訪的人中以文官和文人居多,張昌宗才不至於那麼煩悶。 這天近午,張昌宗剛剛送走一位客人,回到房中正細細把玩那客人送來的一雙晶瑩剔透的玉馬,忽然有人來報,說楊帆來了,張昌宗連忙叫人收好寶物,親自迎了出去。 楊帆本就是千騎營的統帥,自然無需等人通報,聽說他回來了,許良、黃旭昶、陸毛峰等人紛紛趕來相見,簇擁著楊帆有說有笑地往裡走。張昌宗迎出來,一見楊帆便笑道:「二郎回來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楊帆打趣道:「說來我才是此間地主,六郎是我的貴賓,今日反要客迎主人,楊某才是失禮的那個人吶!」 張昌宗哈哈大笑起來,連忙攜了楊帆的手臂一同入室坐下。 楊帆道:「如今楊某身子已經大好,特意回營來看看,同時,有意邀請六郎去湖心島小住,那兒的安全較之這裡不遑稍讓,可風光卻勝這裡百倍,六郎整日住在軍營裡,同這些老粗們混在一起,不嫌煩悶麼?」 張昌宗大為意動,他還沒答話,一名親隨忽然走了進來,快步走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然後把一份密信遞給他,張昌宗打開一看,臉上頓時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 楊帆今天就是踩著點兒來的,他叫人關注著護送上官婉兒的人馬行程,知道他們已經到了長安城,這才搶先一步趕來見張昌宗,是以一見張昌宗的神色,他就知道是婉兒那邊派人送信來了。 楊帆佯作不知,故意問道:「六郎有什麼為難事,可要楊某幫忙參詳麼?」 楊帆此舉稍顯冒昧了,可楊帆不能不說,否則張昌宗若真個繞過他把婉兒安排到什麼僻靜之處,他想探望可就難了,雖說可以偷偷潛往,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張昌宗抬起頭來,面色凝重地對許良等人道:「各位請迴避一下,我有大事要與楊將軍商議。」 眾人見他神色凝重,就連對楊帆的稱呼都用了比較正式的叫法,便知二人真有要事商議,眾人連忙離席,紛紛退下,片刻功夫廳中便為之一空,就連那名報信的親隨都退了出去。 楊帆笑道:「六郎如此慎重,究系何事?」 張昌宗壓低聲音,神秘地道:「京裡來人了,上官待制到了。」 「哦?」 楊帆不以為然地笑道:「陛下已經公告天下,說過今年將遷都於長安,還說要先遣上官待制來此與六郎一起籌備遷都事宜,楊某也是知道這件事的,上官待制到了有什麼希奇,六郎前往相迎盡了禮數就好。」 張昌宗嘿嘿一笑,搖頭道:「若只是上官待制到了,我何必這般模樣,你可知上官待制究系因何而來?」 楊帆動容道:「莫非上官待制還另負使命,關中大地又要再起風雲?」 張昌宗難掩興奮之色,把手中密函一推,道:「二郎請看。」 楊帆故意推辭道:「陛下密旨,楊某怎好與聞。」 張昌宗道:「此非密旨,何況,你又不是外人。」這話可就有些拉攏之意了,楊帆佯作未曾聽出話外之音,伸手取過張昌宗那份密信,展開一看,忙也露出大驚之色。 張昌宗嘿嘿笑道:「昌宗一直以為,若是這宮裡只剩下一個人守身如玉,那也該是這位上官待制,不想上官待制私闈之中也是這般風流,如今竟然鬧出了『人命』,哈哈……」 張昌宗對上官婉兒的才學一向欽佩,再加上雙方勢力發展過程中婉兒總是對他們保持著克制與容讓,所以雙方的私誼也不錯。如今驟聞這等風流韻事,張昌宗只是做為一個男人表現出了本能的興趣,卻沒有太過份的言語。 楊帆拿著信,心中卻有些難過,他知道上官婉兒是何等珍惜她的名節。但他也清楚,若非自敗名節,就很難打消女皇帝的戒心和殺意,婉兒這是走了一步最正確的棋,這是為了保住他們兩個人的孩子。 令楊帆感動的是,在此之前,婉兒沒有向他透露一絲口風。 這人世間,最難猜測的便是人心。帝王眼中,殺一人活一人都不過是尋常事,皇帝不開心的時候,幾句非議便能讓她殺了她的親孫子和親孫女。 婉兒雖然在皇帝身邊,可以隨時掌握皇帝的喜怒,可以選擇最佳時機自暴真相,可她並沒有把握因之確保無恙。如果皇帝真的要殺她,那就是一屍兩命,她之所以在脫離危險前根本不讓自己知道,是為了最大限度地保護他。 雖然楊帆昨日就已知道了消息,可今日想起婉兒的良苦用心,依舊心情激盪:「婉兒……,楊某負你良多,這似海深情怕是一生一世都償還不清了。」 張昌宗見楊帆望著那封密信怔怔出神,只道他被這個消息驚呆了。自己是御前紅人,身份地位比上官待制只高不低,調侃她幾句也無妨,以楊帆的身份自然是不敢多作置喙的,便清咳了一聲。 楊帆醒過神來,連忙放下密信,抱怨道:「如此機密,六郎不該叫楊某與聞的。」 張昌宗笑吟吟地道:「我可從沒把二郎當成外人,自家兄弟便知道了又何妨,我還想讓你幫我出出主意,看看如何安置上官待制才妥當呢。」 張昌宗說著,不免有些自鳴得意。他沒有讓楊帆迴避,根本原因是因為這兒是人家的地盤,他讓別人迴避也就罷了,如果讓這位忠武將軍迴避,未免不近人情。看到密信內容後,他又靈機一動,覺得讓楊帆與聞機密,是拉近彼此關係的好機會。 共同的秘密,最容易拉近兩個人的關係,二張利用皇帝的寵愛,一番苦心經營,在朝中已經拉攏了一批黨羽,唯獨在軍隊中沒有什麼進展,到如今最大的成果也不過是在千騎營中安插了一個陸毛峰。 他和張易之一直想把揚帆這個執掌著最中樞武裝力量的統帥拉到自己一邊,如今不見外的舉動,自然也有示好和拉攏之意。 楊帆今日出現在這裡,也充份考慮了張昌宗可能會有的反應,他還準備了至少兩套應變措施,但是顯然第一招用以對付張昌宗這個政治低能兒已經能夠奏效了。在張昌宗自鳴得意的時候,這件事已經變為楊帆主導。 楊帆懊悔道:「楊某今日出門沒看黃歷,來錯了!」 張昌宗得意的哈哈大笑,指著他道:「看你怕成這副樣子,放心吧,聖人的意思是,只要不鬧到天下皆知便可,你也是天子心腹,有甚麼好怕的?」 楊帆苦笑道:「總之這是一趟渾水。」 張昌宗笑道:「好啦好啦,你就不要抱怨了,你說咱們應該把她安排在哪裡才妥當?」 楊帆反問道:「六郎有何打算?」 張昌宗托著下巴想了想,說道:「你看,讓上官待制住到感業寺去如何?那兒很是僻靜,我在這裡,也好就近照顧。」 楊帆想了想,蹙眉道:「不妥。」 張昌宗道:「怎麼?」 楊帆道:「感業寺是皇家寺院,專門收容先帝過世時未曾生育過的妃嬪,而且該寺位於禁苑之中,少與外界有接觸,六郎想必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想到這裡的吧?」 張昌宗點頭道:「正是!」 楊帆道:「可是,正因為那兒的比丘尼都是先朝妃嬪,經多見廣,只怕反而會被她們看出端倪。再者,聖人特意做此安排,顯然對上官待制還要大用的,待制此來又負有籌備遷都事宜的聖命,住進感業寺豈不惹人猜疑?」 楊帆這一說,張昌宗也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太成熟,便道:「那以二郎所見,該當如何?」 楊帆道:「第一,這個地方必須偏僻冷清,尋常人等難以接觸,這樣才會最大限度地保證秘密不會洩露。第二,這個地方必須環境優雅,符合上官待制的身份,叫人知道她來長安是負有聖命的,而不是軟禁放逐。第三……」 楊帆還沒說完,張昌宗的眼睛便亮起來,脫口說道:「湖心島!」 楊帆一怔,道:「湖心島?」 張昌宗興奮地道:「不錯!湖心島正符合這個要求!」 楊帆呆了半晌,頷首道:「不錯!湖心島確是一處合適的所在。這樣吧,我的身體已經康復,不需要再住在島上調養,我今日便搬離隆慶坊回千騎營來,六郎與上官待制住到隆慶池中便是。」 張昌宗哪肯和上官婉兒單獨住在一起,他的一切來自於天子,如今知道上官婉兒私闈不淨,他當然會想到避嫌。 這湖心島他早不去晚不去,上官婉兒來了,他便搬去湖心島,而且還把楊帆「趕」走,孤男寡女的,傳出點什麼不雅的風聲,總是個麻煩。雖說婉兒已是身懷六甲的婦人,皇帝聽了也不會當真,可是哪怕令皇帝稍有不悅的事,他也是不願做的。 因此張昌宗馬上否決了楊帆的提議,斷然道:「不,二郎依舊住在島上,有你在,正好幫我遮掩。二郎智計百出,有你在,萬一有個什麼狀況,我也有人商議。」 楊帆連聲拒絕道:「不不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六郎,你就放過為兄吧!」 張昌宗笑吟吟地道:「二郎已經知道此事了。」 楊帆道:「可上官待制並不知道我已知道此事!」 張昌宗道:「上官待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啊!」 楊帆瞪了他一眼,鬱悶地道:「真是交友不慎!」 張昌宗哈哈大笑,拱手道:「有勞二郎,這個人情,昌宗記下啦!」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七章 巾幗宰相小女人 上官婉兒到了長安。 張昌宗接了上官婉兒,並把她送往隆慶坊湖心島進行安置的時候,這個消息才在長安傳開。消息一傳開,長安官紳都大大地鬆了口氣,上官婉兒的到來意味著皇帝對長安的清洗整頓徹底告一段落了,接下來的重心該是關於遷都的一系列事情。 上官婉兒是內廷女官,因為兼管著史館和翰林院,在京時才會和詞臣名士們有所來往,到了長安她自然不需要與地方官員們接觸,地方官員也不會去拜見一位宮中女官,內外各成系統,本就涇渭分明。 何況真若論起品級,上官婉兒作為御前待詔只是六品官,陪都這地方哪怕一個縣令都是正五品,一群官員個個都比上官婉兒級別高,搶著去拜會一位比自己品秩低的官員而且還是宮廷女官,太有失顏面了。 武則天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把上官婉兒打發到長安來,她是宮廷女官,來了長安負責的也是關係宮闈的事情,與外臣不會打什麼交道,方便瞞過她有孕在身的秘密。 楊帆在島上已經做了一番安排,侍衛人員盡可能地遣派到外圍,營造出一個寬鬆安閒的內部氛圍。至於柳徇天派人布下的警戒,全部被楊帆的人驅離,理由是張昌宗和上官婉兒兩位欽差入住湖心島,島上防務從此由楊帆一人負責。 柳徇天巴不得在政局未曾經明朗前跟他們少些接觸,馬上從善如流地撤回了自己的人,如此一來,湖心島便成了楊帆的天下。 婉兒入住的是那位開國縣侯的別墅,張昌宗則搬去與楊帆同住柳氏別墅,單獨佔了一個院落。 張昌宗把上官婉兒安頓好後便趕緊離開了,當年薛懷義何等受寵,一旦做了令女皇不快的事,也落得個灰飛煙滅的下場,前車之鑒,張昌宗自然深以為戒。 楊帆知道婉兒剛到湖心島,隨從人員正忙著安排各自住處,這時出出進進的不清靜,因此耐著性子等著,好不容易捱到傍晚時分,估摸著那邊已經安靜下來,這才飛身越過丈二的高牆,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上官婉兒的住所。 這島上的防務外緊內松,畢竟不是戰火連天的時候,島上一共就只有兩處別苑,住的分別是一文一武一內廷三位大臣,連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兒的人都沒有,不需要甲士們層層設防,兩處別苑連守門的持戟武士都沒有。 不過楊帆已經從婉兒的來信中知道,這次隨行的人中有幾個梅花內衛,這些女子都深懷絕技,楊帆自然不敢大意,潛入婉兒住處後依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上官婉兒送走張昌宗後,先吩咐人燒水沐浴了一番,洗去一路風塵,換了身鬆軟舒適的寬袍,便往榻上懶洋洋地躺了。 她的肚腹日見累贅,坐久了便覺腰酸,這樣側臥著時比較舒適。 樹小苗端了一碗新鮮的羊奶,輕聲喚道:「姐姐。」 婉兒坐了一路的車,這時躺下還有些站在船上的感覺,聽到樹小苗的聲音,她疲憊地張開眼睛看了看,懶洋洋地道:「先擱在那兒吧。」 樹小苗答應一聲,把羊奶擱在矮几上,婉兒道:「你也累了,去歇著吧。」說著翻了個身,她這時大腹便便,翻身也很不方便。身子翻過去,婉兒便長長地喘了口氣,她已經很乏了,可她還不能睡,她知道楊帆一定會來見她。 身後忽然有人挨著榻邊坐下,一隻手輕輕搭在了她的腰間,婉兒以為是樹小苗還未離去,慵懶地道:「怎麼還不去歇著?」但她馬上就感覺不對,霍然一扭頭,就看到楊帆坐在榻邊,正目光湛湛地看著她。 兩個人對視良久,楊帆的眼中慢慢漾起一抹濕潤的光澤,而婉兒目中早已霧氣氤氳,兩顆清淚漸漸凝結。 「郎君……」 婉兒一聲呼喚,忘情地撲入了楊帆的懷中,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慢著些,你現在的身子……」 楊帆被她的敏捷唬了一跳,生怕碰著了她的身子,以致有些手忙腳亂,直到婉兒撲進他的懷裡,熱淚撲簌簌地打濕了他的肩頭,楊帆僵在空中的雙臂才慢慢落下,將她輕輕擁緊。 婉兒趴在楊帆的懷裡,楊帆用下巴輕輕摩挲著她頭頂濕潤柔軟、散發著皂角清香的秀髮,柔聲道:「委屈了你。」 許久,楊帆才輕輕扶起婉兒的身子,溫柔地為她拭去腮邊的淚水,看到她眉間梅花狀的花子,楊帆忍不住調侃道:「以前你不喜妝扮的,常常清湯掛面,怎麼如今有孕在身反而注意打扮了?」 楊帆說到這裡,臉色忽然一變,婉兒眉間的花子艷紅瑰麗,給一向清麗的婉兒很是增添了幾分嫵媚。楊帆乍一看也有一種驚艷的感覺,可是他坐的這麼近,自然發現了幾分古怪,他馬上伸手撫去。 「郎君……」 婉兒急忙去抓他的手,但楊帆的手指已經撫到她眉間的花子,指尖傳來的感覺告訴他,那不是他的錯覺,眉心受了傷,婉兒才精心繪了花子以掩飾傷痕,楊帆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問道:「你的眉間怎會受傷的?」 楊帆胸口的箭傷怵目驚心,雖然已經痊癒,可是若有人看到那銅錢大小的深色箭疤,想著它所在的位置,也會暗自後怕。說起來,婉兒這點皮肉傷倒不算什麼了,但女兒家誰不愛惜容貌,楊帆尤其在乎他的女人,他知道以婉兒所處的環境,根本不可能受什麼皮肉傷,除非……有事發生! 婉兒知道這事瞞不過楊帆,她也不想瞞著,畢竟都已是過去的事了。婉兒便偎依在楊帆懷裡,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雖然此事早已過去,楊帆聽來仍覺驚心動魄,如果當時女皇殺意稍重…… 楊帆暗暗驚出一身冷汗,不由握緊婉兒的素手,嗔怪地道:「真是太冒險了,婉兒,剛剛發覺有了身孕時,你就該打掉的。」 「我捨不得!」 婉兒的聲音柔柔的,但無比堅定:「你知道,每當我看見小蠻的孩子,聽見他們喊著阿爹阿娘時,我心裡有多難過。我做夢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當我忽然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的時候,我沒有害怕,只有滿心的歡喜,那時我就決定,上天既然把他給了我,那我就一定要把他生下來!」 「你不該瞞著我。」 「可我若是告訴你,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 婉兒柔聲道:「這件事若是告訴了你,你也無計可施的,我是宮裡的人,你不可能讓我無緣無故地消失,你若強加干涉,結果只能更糟,而你一旦知道又絕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我才沒有告訴你。」 楊帆後悔不迭地道:「是我不好,當日在三陽宮我太……,害你受了這許多苦。」 婉兒輕輕撲到他的懷裡,甜蜜地笑:「當時我也怕,可當我真有了身孕,卻只有滿心的歡喜了。 我哪有受什麼苦,生孩子是母親的生死關,又有哪個女人不願意闖這一關?這一點皮肉傷又算什麼?」 楊帆抱緊了她的身子,許久才緩緩地道:「我有些後悔了,如果我當初不是想著要有一番作為,而是全心全意地策劃帶你離開,說不定真能想到辦法,又何至於讓你為了生下我們的骨肉擔上莫大風險?」 楊帆的手指再度撫上婉兒眉間那殷紅如血的花子,低聲道:「血染江山的畫,怎敵你眉間一點硃砂。便是掌握天下,也不過一場繁華……」 婉兒柔聲道:「你可以拋棄權柄榮耀、富貴榮華,但是你能放棄你的責任麼?你能讓你的子女隨你隱居山林,生來就做個離群索居的山民百姓?你還有追隨你的部下、信任你的朋友、器重你的長輩……,生而為人,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楊帆無語,只能默默地抱緊了她。 婉兒微笑道:「再說,你我當時真若走了,你又如何能與小蠻相認?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在已經過去了,別多想了,讓我躺下,這麼坐著有些難受。」 楊帆一聽趕緊放開她,拉過靠枕讓她躺好。婉兒輕輕撫著肚子,開心地道:「再有三個月,你就能看見咱們的寶貝兒子了。」 楊帆有意讓氣氛輕鬆起來,他撫著婉兒的肚皮,笑道:「怎就一定會是兒子?女兒有什麼不好,生下來一定像你一般溫柔美麗。」 婉兒乜了他一眼道:「假惺惺,誰不喜歡要兒子?我就想生兒子。」 楊帆道:「生女兒多好,給她準備一筆嫁妝,我就盡了老子的責任。若是生了兒子……我這當爹的還不得拚命給他掙家業。」 婉兒「噗哧」一笑,白了他一眼道:「我的兒子可不指著你,自我得聖人重用,我家收沒入官的房產店舖、千頃良田全都發還了,現在由我母親代管呢,將來這些還不都是我兒子的麼?」 楊帆訝然道:「千頃良田?」 一頃就是五十畝,千頃……足足有五萬畝啊! 婉兒悠然地道:「準確地說,是一千六百八十頃,咱們家啊,一直就是岐州最大的地主。」 說著,她遺憾地歎了口氣,道:「當初落難的時候,被人瓜分了許多,那都是些功臣世家,追不回來了,要不然不算投獻田,咱家至少也有三千頃地。」 楊帆正在急急估算一千八百六十頃是多少畝地,剛剛估算出大概是八萬多畝,結果又聽到一個三千頃,真有些張口結舌了。 這位顯宗宗主上位時間太短,其實連他掌握的顯宗家底究竟有多少都還沒計算清楚,驟聽以萬畝為單位的家產,不免為之震驚。其實唐初時候,光是朝廷賞賜功臣,動輒就是數百頃上千頃的,比如裴寂就曾得到高宗賜田千頃。 上官家族本來就是官宦世家,又是高宗朝的權相,擁有這些田產有何稀奇。上官家全盛時,如果再加上投獻依附於他的那些農民的田產,屬於上官家的田地怕不有上萬頃。若非如此,那些世家高門何以能左右地方,影響朝堂。 楊帆聽著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婉兒真生了兒子,婉兒的嫁妝都是要留給她兒子的,小蠻的兒子和阿奴的兒子……,自己那些店舖可比得了八萬畝良田?他這個當爹的,壓力山大呀。 婉兒哪知道自己隨便曬了曬家底,就給她的男人施加了這麼大的壓力,她抱住楊帆的手臂,撒嬌道:「張昌宗一走,人家就在等你來了,你怎麼現在才過來,可是張昌宗纏著你麼?」 楊帆回過神來,答道:「他在我那裡倒沒耽擱多少時間,不過你這裡下人不少,我看你信中還提過有內衛相隨,是以很是小心,我早就來了,一直躲在暗處,等到小苗離開,我才敢現身。」 婉兒笑歎道:「難為我的好郎君,堂堂一位大將軍,居然要做那翻牆盜洞的小蟊賊。」 楊帆瞪了她一眼,婉兒吃吃笑道:「你就放心吧,隨行的內衛只有高瑩和蘭益清兩人。這兩個人盡可放心,你只要小心不要碰到其他的侍衛就好。至於內宅裡面,內宅聽用的一共有八名宮娥,以樹小苗為首,你更是無需迴避。」 楊帆訝然道:「你是說……」 婉兒輕輕揚起圓潤可愛的下巴,甜甜笑道:「奴家十四歲便是御前待詔,迄今已經有二十年了,若還交不下幾個心腹之人,豈不讓郎君看輕了?」 楊帆心道:「這豈是交下幾個心腹的問題。雖說皇帝倚重你,這一次也有意維護,可派來的人一定是皇帝選派的,結果選來的人幾乎都是婉兒可交付生死的心腹,她在宮裡究竟有多大的勢力!」 楊帆一直覺得,在自己的女人當中,太平公主就不用說了,那是最酷肖女帝武則天的女人,雄才大略,智略深遠。小蠻呢,不但一身武功,而且精於理財。阿奴更是個百事通,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舞刀弄劍、女紅廚藝,就連兵法都有模有樣,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她不會的。古竹婷是個江湖女英雄,一旦身入江湖,便是人中之龍。 唯有婉兒,雖有秤量天下的才名,可楊帆對詩詞之道一向不感興趣。雖然她在御前幫助皇帝處理政務,可那種治國平天下的大本領距凡人的生活太遙遠,楊帆也一直沒有什麼感覺。 在他印象裡,婉兒一直是那個性情若水、人淡如菊的婉約女子,可是今日他才發現,能夠在這麼高的位置上穩穩坐了二十年的人,又豈是易與之輩?自己身邊這幾位紅顏,真正論起大本領的,怕是只有婉兒。御人有方、處事有道,又怎麼可能會是他心目中那個楚楚可憐的小女子? 楊帆心悅誠服地道:「以前我還真的是看輕了你,從今以後,只能對你頂禮膜拜了。」 婉兒向他眨眨眼睛,嬌聲道:「人家可是一向任你欺負、無怨無悔的,哪有本事叫你頂禮膜拜。道家有言,萬物相生相剋,一物必降一物,人家就是被你降得死死的那個女人……」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八章 攜美樊川游 長安五月天,風和日麗,正是出門郊遊的好日子。 一行人馬,護著幾輛輕車,悄然離開了隆慶池的湖心島。 他們先轉到湖左楊帆置下的那片宅院處。楊帆的工錢給的足,請的人工也足夠多,所以宅子起的很快,一座莊院正平地而地,屋舍連蔓、假山池水、庭台樓閣、俱都初見形狀,從規模上看,必是一處不輸王侯的大宅子。 楊家不缺錢,只要沒有逾制的地方,自然是怎麼豪華怎麼來。 楊帆並沒有打擾那些正在土木大作的工匠,車隊停在一旁,婉兒早經楊帆指點,知道宅中哪處院子是給她預備的,所以車馬停下捲起竹簾後,她的明眸只是一轉,便找到了那處地方。 什麼雅致美麗的庭院婉兒不曾見過,可是這處宅院對她的意義卻非同凡響,那將是她的家。雖說她現在還不是自由身,一時半晌很難與愛郎長相廝守,可是看著那漸漸成形的優雅庭院,她的心中還是無限的歡喜。 車隊很快就離開了工地,繼續向南走去,簾籠放下,婉兒倚在柔軟的靠墊上,撫著高高隆起的肚皮,幻想著她和楊帆坐在花叢修竹精舍小亭之間,可愛的孩子就在他們膝上撒嬌、身邊跑跳,一時竟有些癡了。 婉兒到長安已經一月有餘,在此期間她只約見過幾位長安皇宮的留守太監,過問了一些關於宮城修繕翻新的事情。實際上出面的人並不是她,而是樹小苗,樹小苗以出了風疹為由,會見宮監時頭戴一頂「淺露」,除非與婉兒極熟的人哪能辯別真假。 如今皇城、宮城處處都在大興土木,宮裡面要修繕殿室、清理庭院、包括池塘裡的淤泥也要清理出來。長安城裡在平整街道、整頓市容,就連城外的護城河都召集了伕役進行整治,是以處處都是役夫匠人。 這幾天沒有下雨,難免塵土飛揚,是以直到車馬出了長安城,他們才捲起簾籠。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樊川,這裡曾是漢朝名將樊噲的食邑,因之得名。樊川與曲江、灞上都位於長安南郊,風光極為優美。 今日出遊,乃是出自張昌宗的倡議。張昌宗在島上住了個把月,便覺煩悶起來,雖說島上景致優美,天天看著也就沒了感覺,再加上該送禮的也都送過了,來訪的客人不多,張昌宗便靜極思動,邀楊帆一同出遊。 婉兒還有一個多月就要生產,這些日子楊帆每天都去陪伴她,卿卿我我,極是恩愛。這時候他哪有心思陪張昌宗出遊,張昌宗卻是一再相邀,婉兒聽說後,倒也起了遊興,便要與他同來。 雖說婉兒大腹便便,可她也是個閒不住的性子,以前在宮裡是沒辦法,如今有機會徘徊山林,盡嘗野趣,尤其還有楊帆陪伴,自然是很想去的。楊帆見她很有興致,這才有了這趟樊川之行。 車行轆轆,後邊忽有十餘騎快馬趕上來,一行人鮮衣怒馬,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子弟。楊帆一行人本是輕車出城郊遊散心,侍衛們都換了便裝,而且在楊帆的要求下刻意低調,行色較之那群人還要弱上幾分。 自後趕來的這群豪奴是陪著一位公子哥兒出行的,這位公子是京兆杜氏的杜文天。杜家是關隴豪門,自魏晉以來,一直聲名顯赫,名人輩出,因京兆杜氏和京兆韋氏的府邸都在城南樊川,故而在長安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之說。 如今關隴世家整個沒落了,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作為關隴世家中數一數二的豪門,杜家在長安地方依舊是威權極重的人家。 楊帆一行人的車隊因為有上官婉兒,不能行的太快,所以聽到後邊馬蹄急驟聲,楊帆的人便很自覺地往路旁讓了讓,想讓那些人先過去,杜文天也確實有意越過前邊這些人,可是趕到近處,隨意一眼望去,他卻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他只一眼,就注意到了簇擁著婉兒車駕的幾個女子。策馬陪伴左右的是高瑩和蘭益清,後邊或騎馬或騎驢的還有幾位做青衣丫環打扮的宮娥,哪一個都眉清目秀、體態窈窕。 作為男人,首先注意到的就是這支隊伍中的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就算年紀大些的男人也莫不如此,何況這位杜公子本來就是年輕人,而且最是性喜漁色。 聽到馬蹄聲響時,高瑩和蘭益清便輕輕勒韁,扭頭望去,二人俱都一身勁裝,體態婀娜,容顏俏美,把杜文天看的一呆。 他的目光在蘭益清臉上一掃,只覺這少女嬌俏可愛,宜喜宜嗔。再一看旁邊的高瑩,英姿颯爽中也是透著一股難言的俏麗,縱然是見慣了美女的他,也不由暗讚一聲。 他一看這兩位美女的衣著和所處的位置,就知道是車中女子的隨從,隨從女婢已是如此俏美,那車中主人又該如何?若是主人醜陋,絕不會選一群容顏俏美的婢子侍候在身邊,由婢知主人,杜文天好奇之心大起。 他快馬加鞭,追上來往車中一看,見簾籠竟然挑著,不覺大喜。大戶人家女眷出門,一定會戴帷幔遮住容顏,但身在車中就不必這麼講究,此時轎簾兒捲著,婉兒也正好奇地向外張望,杜文天一眼就看到了她的模樣。 這一看,杜文天便是心神一震,車中麗人看起來約有二十許人,肌膚勝雪,杏眼蛾眉,紅唇微翕,貝齒晶瑩,嬌艷欲滴的模樣恰似一枚成熟的蜜桃兒,有一種驚人的魅力,杜文天閱人多矣,卻少有這種驚艷的感覺。 婉兒雖身懷六甲,卻只是肚腹顯大,容顏五官比起以前只是稍顯豐滿,並沒有太大變化,也正因此她才能瞞了武則天那麼久。這時她坐在車中,杜文天看不見她的身材,小小窗口堪堪窺見她的容顏。 原本容色清麗的婉兒自從有了身孕,神情氣質便嬌媚了許多,尤其是眉間為了掩飾傷疤,點了一朵梅花妝後,更有一種驚人的魅力。杜文天一瞧她的年紀風韻,便估摸不是待字閨中的少女。 這杜文天仰仗他的家世和不俗的外表,也不知壞過多少良家女子的名節,如今見這車中女子羅敷有夫,興致依舊不減,這等尤物,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哪肯輕易放過,馬上就放慢馬速,輟在了楊帆等人的後面。 前邊眼看到了興教寺,已經可以看見壯觀的寺廟建築群。玄奘法師圓寂後初葬於白鹿原(灞上),後於高宗年間改葬於此,並為此修建了靈塔和寺院,從而一舉奠定了興教寺在長安佛教界的地位。 婉兒本就信佛,如今有了身孕,更想去佛前為孩子祈福,一見到了興教寺,婉兒便動了禮佛的心思,於是探出頭來,對伴隨身畔的蘭益清吩咐了一聲。蘭益清驅馬向前,把婉兒的意思稟報了楊帆和張昌宗。 張昌宗自無不允。楊帆更無異議,他就是為了陪自己的女人散心嘛,於是一聲吩咐下去,隊伍便放慢了速度。杜文天一路跟著,見這一行人要去興教寺,忙也在興教寺前下了馬,假意要去寺中禮佛,悄悄喚過一個心腹吩咐了幾句。 那心腹平素沒少幫著杜文天幹那偷香竊玉的事情,馬上牽著馬到樹下,一邊繫著韁繩,一邊對楊帆的一個侍衛信口搭訕:「貴主人也是往興教寺上香的?不知貴主人怎麼稱呼啊?」 那侍衛答道:「我家主人姓楊。」 杜文天派來的那個豪奴暗自一驚,心道:「莫非是弘農楊氏的人?這一回公子怕是打不了人家女眷的主意了。」 弘農楊氏比杜氏的傳承還要悠久,從西漢丞相楊敞形開始,再到他的玄孫楊震官至太尉,號稱「關西孔子」,楊震的兒子楊秉、孫子楊賜、重孫孫彪,「四世三公」,楊氏便名震關中了。 楊震之子楊奉的後代也是世居高官。從「西晉三楊」到北魏楊播兄弟,無不聲威顯赫。隋朝皇室,越國公楊素以及他的兒子玄感,一直到後來滿門忠烈的楊家將。這種老牌世家的底蘊極其雄厚。 杜文天雖性好漁色,可對方若是弘農楊氏的人,他也得收斂色心。此人在他能降得住的人面前恣意妄為、肆無忌憚,但是對背景強大的人卻從不招惹,因此他在外面雖聲名狼藉,可是杜家長輩卻一無所知。 那豪奴心裡急急轉著念頭,臉上卻露出欣喜的笑容,道:「你家主人莫非是弘農楊氏子弟?哈哈,那可不是外人了,我家與弘農楊氏是世交,不知貴主人是弘農楊氏哪一房哪一支的子弟?」 楊帆那個侍衛拴好馬匹,淡淡答道:「我家主人與弘農楊氏並無任何干係。」說完便轉身離去,並不想跟他多作搭訕。 婉兒下了車,由樹小苗攙扶著向興教寺內走去,杜文天也扮成去廟裡上香的模樣追上來,一見那叫他驚艷難忘的美人兒竟已身懷六甲,不由大失所望。可一轉眼,他又看見了攙著婉兒的樹小苗,樹小苗是混血兒,容顏殊麗,別具風姿,杜文天一見不禁又起了垂涎之心。 這時那家奴已經趕回他的面前,杜文天低聲問道:「他們是什麼人?」 家奴答道:「說是姓楊的。」 杜文天眉頭一皺,道:「弘農楊氏?」 家奴笑道:「不是,小的已經問清楚了,他們和弘農楊氏全無關係。」 杜文天仔細想了想,這一行人有主有僕,還有懷孕的女眷,定然是長安人氏,可他印象裡除了弘農楊氏,長安城裡似乎沒有什麼有權有勢的大戶人家是姓楊的,色心登時又高漲起來。 他的一雙色眼瞄著樹小苗款款的風姿,再看看高瑩和蘭益清矯健婀娜的身段兒,心道:「先把這幾個小美人兒弄到手嘗嘗鮮,至於那美婦人……便放到來日再勾搭也不遲!」 想到這裡,他微微一笑,吩咐道:「跟上去!」 當著張昌宗的面,楊帆不好與婉兒太過親近,便與張昌宗並肩走在前面,婉兒自有人貼身照顧,也不用時時回頭看顧,他可不知這一番郊遊,居然會被一個不開眼的好色之徒盯上,由此竟惹來一場偌大麻煩。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九章 興教寺風波 興教寺裡香火很盛,一開始知客僧並沒注意到楊帆一行人,但是當上官婉兒捐獻了一大筆香油錢,緊跟著楊帆和張昌宗也湊趣在功德簿上添了一筆之後,那位紅光滿面、寶相莊嚴的知客僧馬上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 一番寒暄,婉兒用了她母親鄭氏的姓氏,自稱鄭婉兒,與丈夫來此上香,求佛祖保佑她腹中的孩子。於是楊帆就成了她的丈夫,楊帆如今在長安城也算是一號人物,名字自然也改了,婉兒改姓他改名,楊帆在知客僧面前成了楊喬。 他們二人這番話就是當著張昌宗的面說的,可張昌宗卻不知道人家這番做作裡邊藏著的竟然就是事實,心裡還暗讚兩人掩飾的自然。 知客僧人很熱情,也很會說話,佛家也要多招攬回頭客香火才會旺盛的。知客僧很慇勤地提出要陪著客人遊覽一下寺院,還要請方丈大師為這位女施主摩頂賜福。 婉兒本就篤信佛教,楊帆也想討個吉利,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杜文天一邊假模假樣地上香禮佛,一邊讓人靠近楊帆一群人,偷聽他們與知客僧交談,得知此人姓楊名喬,妻子名叫鄭婉兒,他的印象裡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號人物,膽氣自然更壯了。 興教寺由殿宇、經樓、塔院三部分組成,雖說楊帆與婉兒捐獻了大筆香油錢,也不能深入腹地,所以主要就是在殿宇區遊覽。離開大雄寶殿後,他們先去看了十八羅漢堂,接著又去參觀壁刻的《金剛經》。 婉兒對此興趣盎然,聽那知客僧解說也是津津有味,這知客僧雖說市儈了些,但是對於經義的見解倒很深厚,與婉兒一問一答,很談得來。楊帆雖說聽著無趣,只要陪著婉兒就好,倒也沒什麼不耐煩。 張昌宗卻不耐煩跟著那知客僧,亦步亦趨地聽他解說什麼佛教經義,他向楊帆打了聲招呼,便帶了幾個侍衛,叫一個小沙彌領著他們四下閒逛去了。 知客僧陪著楊帆和婉兒遊遍了前寺建築,轉到大殿後面的東廂房,便停住腳下對楊帆道:「方丈處不好請女施主過去,還請施主在此稍候,貧僧去請方丈來!」 「有勞大師!」楊帆頷首謝過,便要與婉兒到室中小坐,歇歇腳兒。 這院中廣植松竹,清幽宜人,松竹林中有一面照壁,上面雕刻了千佛之像,婉兒甚感興趣,便讓楊帆先去殿中。 男人若是無法心遊逛,不只心裡無聊,身子也會疲乏之極,這可與腳力沒甚麼關係。楊帆對佛家事物毫無興趣,早就逛得腳後跟生疼了,此刻還不如大腹便便的婉兒精神,他見院中清幽,婉兒身邊又有高瑩和蘭益清等人,不虞會有意外,便去殿中坐了。 杜文天一直悄悄地尾隨在婉兒身後,眼見男女主人分開,機不可失,馬上就湊了上來。楊帆在殿中只坐了片刻,就聽院中傳出一陣爭吵斥責聲,其中女聲似乎是樹小苗,楊帆眉頭一皺,馬上走了出來。 他走出殿門的時候,正好看到張昌宗一張白臉氣的發紅,手拈蘭花指,點著面前一位儒袍公子,跟鬥雞似的尖叫道:「給我往死裡打!」 張昌宗身邊幾名侍衛一擁而上,那位儒袍公子正是杜文天,他身邊自有豪奴,也都精通拳腳,卻哪是大內侍衛的對手,不過片刻功夫,便被大內侍衛盡數打倒,張昌宗也親自出馬,照著已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杜公子就是一頓猛踹。 張昌宗吩咐打人的時候,楊帆正好出現在殿口,眼見這般情形,他卻沒有及時阻止,婉兒就在旁邊,她既不阻止,內中便必有隱情,何況這些大內侍衛是張昌宗的人,他想喝止也不會聽他的。 楊帆見婉兒站立一旁,眉尖輕鼙,高瑩和蘭益清更是滿面怒色,便走過去,向婉兒問道:「什麼事?」 婉兒不悅地道:「這個登徒子佔小苗的便宜。」 樹小苗俏臉飛紅地站在一邊,小胸脯氣鼓鼓的,倒是更顯茁壯了。 這杜文天勾搭女子倒也不是只會用這般下作手段,以他的家世才學和英俊不俗的外貌,自然有的是手段勾引女人。可今日楊帆一行人明顯是有男主人同行,想籍故接近人家女眷是不可能的。 從楊帆一行人的派場來看,雖非世家豪門,必也是大富之家,這樣的人家可不易得手,與之不如索之,讓他覺得肉痛了,就會乖乖把女人獻上來消災免禍,因此杜文天想用的辦法就是:找揍! 如果因為一點小小摩擦,杜家公子被打,他就有足夠的理由利用杜家的權勢和人脈向對方施壓,到那時像樹小苗、高瑩、蘭益清等這幾位俏美可愛的姑娘便唾手可得了,除非與他家世相仿,否則誰會為了幾個俏婢得罪他? 另外這也是一個試探,手下打聽來的消息不甚詳細,籍由此舉也可再摸一下對方的底兒。雖說他心中已有九成把握,這一行人不會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家,可萬一判斷有誤,以他的家世只是順手揩了一個侍婢的油兒,只要說破身份,雙方也只是一笑了之的事情。 主意已定,杜文天便趁樹小苗解手回來經過他旁邊時,在姑娘的翹臀上擰了一把,誰料他等來的不是姑娘的一巴掌,卻是一頓暴打,打的他甚至來不及自報身份。 此時張昌宗遊興已盡,正好讓小沙彌領他回來。好巧不巧的,這一幕正好被張昌宗看在眼裡。張昌宗是什麼脾氣,這廝自覺此番出遊乃是出自他的倡議,一行人中又以他的身份最高,如今樹小苗受辱,那就是他帶出來的人被人欺負了,這可不是掃了他張昌宗的顏面麼,長安城裡誰敢捋他的虎鬚? 張昌宗勃然大怒,當即發作。婉兒雖瞧杜文天其人風度翩翩溫瑞如玉,可金玉其外的人多了,樹小苗萬無誣蔑於他的道理,不過如今既有張昌宗出面教訓他,她自然不用說話了。 楊帆問明經過,對那杜公子也是厭惡之極,可是見張昌宗一群人動手極狠,片刻功夫已經打得杜文天及一眾豪奴頭破血流,這才上前拉住張昌宗道:「六郎息怒,此等小人,何必污了你的手腳。」 張昌宗又在杜文天臉上重重踢了一腳,這才罷手。 那些豪奴趕緊忍痛爬起,架起他們的公子爺就跑。他們一向看杜文天眼色行事,今日不知為何,公子遲遲不自報身份,他們以為公子另有打算,自也不敢多言,卻不知杜文天早就想喊破自己身份了,只是剛一動手他就被人一拳打在鼻子上,幾乎痛暈了,根本說不出話來。 杜家豪奴拖了杜文天逃去,張昌宗猶自憤憤地道:「若非二郎說話,我今日非砍了他的賤手、割了他的舌頭不可。」 楊帆打個哈哈,對樹小苗道:「誰叫你生得這般美麗,連我看了都想搭訕,也難怪那浪蕩子起了色心。如今虧得六郎為你出氣,還不快快上前道謝!」 樹小苗被他一誇,不覺有些靦腆,這小妮子當初就對還是光頭小和尚的楊帆動了愛慕之意,如今雖知他是上官婉兒情郎,自家與他再無可能,但是得他讚美,芳心裡還是別有一種歡喜。 當下樹小苗便姍姍上前,向張昌宗福禮道謝,張昌宗自覺有了面子,打個哈哈也就了事。 今日這樁事楊帆並未往心裡去,說起來是那公子理虧在先,打就打了,給這登徒子一個教訓也好。不久興教寺方丈趕來,為婉兒摩頂賜福,隨後他們就離開興教寺繼續遊覽風光去了。 杜文天被手下豪奴架著,匆匆逃離興教寺,到了一處樹林這才停下,擦拭血跡、包紮傷口。杜文天一口血水吐到地上,只覺兩顆門牙都鬆動了。他摸了下鼻子,登時一聲慘叫,鼻樑骨腫脹的嚇人,傷處紫青發亮,張昌宗那一腳可一點力都沒留。 這副樣子杜文天哪敢回家,他恨恨地又吐一口血水,牙齒露風、怨毒無比地道:「送我去城裡,養好傷勢再說。陳佳,你跟著他們,一定要查清他們的身份住處!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楊帆一行人離開興教寺,又行十餘里,便見一條銀亮的小河繞林而行,綿延的樹林一片新綠,再往前去是一片舒緩的山坡,疏落廣大的樹林前方是一片相當平坦的草甸,綠草茵茵,彷彿一條精美的地毯。 陽光穿過枝葉照在林中開闊的草地上,光影班駁,幽明雜錯,透著一種靜謐安閒的氣氛。張昌宗氣性大,但脾氣來的快去得也快,方才發生在興教寺的一幕早已被他拋諸腦後,一見林中美景,便興致勃勃地道:「我們在這裡歇下吧!」 楊帆和婉兒也甚喜此處幽靜,野趣盎然,二人一點頭,那些侍衛侍婢們便忙碌起來,在林中紮起圍帳,草地上鋪好氈席,有人埋灶生火,有人取水烹調,還有就地取材,採些山餚野蔌,再搬來幾罈美酒,野炊宴飲,坐起喧嘩,倒也忘憂。 只是這三人都是什麼身份,楊帆還好些,出遊時嫌累贅,但求逍遙自在,可婉兒自幼長於宮廷,張昌宗則出身世家,兩人都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主兒,出行的排場早成了他們的一種習慣,是以鋪張開來極為奢華浩大,自然難以瞞過杜文天派來的眼線。 城南杜府主人杜敬亭正看著一書信,信中說明日高陽郡王武崇訓和安樂公主夫婦,還有相王李旦家的五位郡王都將駕臨長安,杜敬亭頓時動了心。 此次長安之變,關隴世家獲益良多,但是人心不足,僅僅擄奪山東士族在關中的利益怎麼能夠讓他們滿足,他們不只希望能壓過山東士族,他還希望恢復關隴世家往日的榮光,欲壑是沒有止境的。 女皇重返長安,這是一個危機,卻也是一個機遇。誰都知道女皇將不久於人世了,更知道女皇遷都長安意味著什麼,十年來,在女皇的淫威之下,關隴世家如寒冬臘月的蕭蕭萬木,了無生氣,現在寒冬即將過去,他們蜇伏已久的野心也蠢蠢欲動了。 「要跟武李兩家建立聯繫,以應付來日之變!」 杜敬亭馬上就做出了決定,張昌宗在他眼中看來沒什麼價值,傳承千年的世家不會在意這種流星般的政壇權臣,可武李兩家卻必有一個將成為天下的主宰,這就有結交的必要了。 杜敬亭暗忖:「應該讓天兒去迎接他們,他們年齡相仿,容易建立交情;一旦事情有什麼變化,我這個當爹的也好出面挽回。」計議已定,杜敬亭便抬頭道:「文天呢?」 管家躬身道:「郎君去了興教寺。」 杜敬亭皺了皺眉,吩咐道:「速去尋他,老夫有要事交待。」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零十章 窺間伺隙 陳佳乃杜家世僕,對杜家忠心耿耿。他的年歲與杜文天相當,從小就是杜文天的伴當,因此深受杜文天的信任。 目送其他僕從護送公子往長安城去後,陳佳便去尋找楊帆一行人的蹤跡。 五月時節已經過了踏青出遊的最佳時節,樊川上雖有不少遊人,卻多是三五成群,像楊帆一行人這等排場的人家不多,這陳佳又頗有一股恆心,一邊尋找一邊打聽,終於被他尋到了楊帆等人的所在。 陳佳甚是機靈,遠遠地看著並不靠近,偶爾看見有三兩遊人逡巡左右,他還靠過去攀談幾句,遠遠看來,更難叫人發覺他是在盯自己的梢。 及至傍晚,張昌宗楊帆等人興盡而歸,陳佳便小心地躡在後面,及至進了長安城他就更好跟蹤了,長安城中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工匠役夫遍佈滿城,行人出走不便,街上人頭攢動,陳佳藏身其中哪有人能發現。 陳佳一路躡著楊帆的隊伍,慢慢跟進了隆慶坊,直到此時陳佳還不覺得什麼,直到楊帆等人的車駕到了隆慶池邊,沿那唯一的陸路向湖心島上駛去,陳佳這才呆住了。 作為長安本地人,又是常隨公子出行的,他當然知道湖心島是個什麼所在,也知道現如今是誰住在那裡。陳佳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遠遠地看著,直到楊帆等人的車駕全部上了湖心島,陳佳才返身溜走。 杜文天住進杜家長安城裡的府邸,請了擅治跌打傷的名醫回來給他用了藥,正咬牙切齒地在那兒咒罵著楊帆一群人,陳佳急急趕了回來,杜文天雙眼一亮,馬上跳起來問道:「可查到了他們的身份住處?」 陳佳欲言又止,頗為顧忌,杜文天見狀,馬上揮手摒退堂上侍候的一眾侍婢,陳佳這才湊到他的面前,低聲道:「郎君,這一下咱們怕是踢到鐵板上了,那些人,咱們實實的招惹不起!」 杜文天聽他這麼一說,激忿的頭腦登時冷靜了幾分,長安城中藏龍臥虎,就算全盛時期的杜家,雖有「去天尺五」之稱,卻也不能一手遮天,何況如今,難道那一行人真的大有來歷? 杜文天趕緊道:「少廢話,快說他們來歷!」 陳佳把他一路跟蹤楊帆等人的事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杜文天聽了也不禁怔住。 陳佳低聲道:「郎君,那家主人姓楊,指使人毆打郎君的那個少年貌美猶勝女子……」 杜文天慢慢吸了一口冷氣,只覺得鬆動的牙齒有些發酸:「姓楊的楊帆?貌美少年是蓮花六郎張昌宗?」 陳佳失聲道:「對啊!當時那姓楊的去攔那美貌少年時,就是叫他六郎的。」 這個年代,相熟的朋友常以排行加一個郎字相稱,杜文天參加朋友聚會時,大郎二郎總有那麼五六個,六郎七郎卻也不是絕無僅有,所以當時聽楊帆喚張昌宗六郎,他確實沒有多想,可長安城中六郎雖多,住在隆慶坊湖心島上的卻只有一個。 一時間杜文天呆若木雞,陳佳同情地看了少主人一眼,心知這個虧他是討不回來了,陳佳小聲安慰道:「好在他們也不知道咱們的身份,只是一場……」 他看了看杜文天貼了膏藥彷彿小丑的鼻樑,「小衝突」三個字沒好說出口,轉而道:「郎君,此事還是就這麼算了吧。」 不算了又能如何?在杜文天看來,那個什麼忠武將軍若是真想對付他,未必就不可能,可是張昌宗,那就真的沒有一絲機會了。 楊帆這次到長安低調的很,長安風雲雖是他一手策劃並主導,可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許多人知道他的名字,還是因為他遇刺的事。大家都知道就是因為這個倒霉蛋替人受過,中了一箭險喪性命,這才激怒朝廷,在長安展開了一場大清洗,也因此,被他救了性命的御史台胡僉憲和刑部陳選郎才視他為友,常去探望。 至於楊帆是繼嗣堂顯宗宗主的身份,山東士族那邊的嫡房子弟大多瞭然,可關隴世家這邊卻只有他們的族長閥主一類重要人物才清楚,這些人都這個秘密都諱莫如深、守口如瓶,杜敬亭也是如此,他的兒子杜文天自然不知其詳。 杜文天沮喪地坐回椅上,有氣無力地揮了揮手,陳佳會意,正要躬身退下,杜文天突然一驚而起。這一下動作急了,牽動傷處,頓覺又是一痛,杜文天急忙扶住鼻子,低低說道:「如果說那姓楊的人是楊帆,那貌美少年是張昌宗,那麼……那個身懷六甲的美婦人鄭婉兒又是誰?」 主僕二人面面相覷,眼中漸漸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 陳佳吶吶地道:「郎君,該……該不會吧?」 杜文天獰笑道:「然則,她會是誰?」 杜文天在室中急急踱起步來,陳佳追著他的身影,吃吃地問道:「那郎君打算怎麼辦?」 杜文天忽然站住腳步,冷笑道:「別讓我知道真相,否則……我就叫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陳佳趕緊湊到他的面前,小聲道:「郎君,那張昌宗可是御前最受寵的人,咱們招惹不起。」 杜文天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陰惻惻地道:「誰說我想報仇就一定要赤膊上陣的?百姓的嘴,就連皇帝都管不到!」 ※※※※※ 次日上午,婉兒的閨房。 一縷陽光斜照,室內充滿柔和的光。一乘透雕的護屏矮足繡榻上,婉兒倚著靠枕,就著楊帆的手,輕輕吃著羊奶。一碗羊奶喝罷,楊帆把碗放回一旁的描金小几上,又從幾上拿起撲濕的絲巾替她拭了拭嘴角。 婉兒道:「高陽郡王夫婦和相王五子今日要駕臨長安了。聖人遷都長安,隨行不下三十萬之眾,這麼龐大的人口一下子要轉移過來,沿途州府一定吃不消,遷入長安後也勢必要亂上一陣子。看聖人這意思是打算分批遷徙,接下來皇親國戚就要陸續起行了。」 楊帆搖頭道:「我看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皇帝現在很注意均衡武李兩家的勢力和影響。只可惜,她忽略了二張的崛起。」 婉兒的黛眉輕輕一鼙,輕聲道:「皇帝對二張的寵愛,蒙蔽了她的眼睛。二張勢大,確實不妥,其實,二張本不該如此熱衷權勢的,他們的權力是無根之木,強要攫取,只會給他們招災引禍。」 楊帆微微一笑,道:「可身在局中的,又有幾人能看的清楚?你若勸二張只可斂財求取富貴,千萬莫要沾染權力,他們只會以為你是要害他。」 婉兒嫣然道:「我自然不會做那多事之人,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停了一停,婉兒道:「你可知道,其實聖人一開始是想讓唐昌王和義興王來長安的?」 「哦?」楊帆一聽,好奇之心頓起。 唐昌王和義興王都是如今的皇太子李顯的兒子,唐昌王是李重福,義興王是李重俊。李顯有四子,長子李重潤因辱及張昌宗被武則天杖殺,餘下三子中最小的李重茂現在還是一個孩子,長大成人的就只有李重福和李重俊了。 楊帆也覺得讓皇太子的兒子先遷到長安,對天下人而言是一個積極的政治訊號,他們的身份,比相王之子的政治作用更大,可女皇派來的卻是相王李旦的五個兒子,如今聽婉兒提起,才明白其中必有緣故。 婉兒道:「安樂聽說聖人要派她的夫婿到長安,便央求武崇訓帶她同來。武崇訓對安樂向來寵溺畏懼,沒有絲毫敢違拗,自然一口答應下來。聖人聽說後極為不悅,這才改派了相王之子。」 安樂是皇太子的嫡女,武則天本想派武三思的兒子和皇太子的兒子代表皇親國戚先期趕到長安,可安樂公主一旦隨行,作為皇太子的嫡女,她就打破了這種均衡。所以女皇才改派了相王之子。 楊帆眉頭大皺,道:「她不是剛剛生了孩子?」 婉兒苦笑道:「那又如何,安樂生子不過半個月,便呼朋喚友出城遊玩了。這個安樂向來任性刁蠻,偏偏武崇訓對她言聽計從、俯首貼耳,誰又能奈何得了她?」 楊帆心道:「何止是任性刁蠻。這分明是目光短淺、不顧大局,真是蠢不可及的一個女人,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楊帆可以想見,李裹兒此舉不過是因為她任性放縱,或者還存著些虛榮炫耀的心思,畢竟在洛陽她這位公主現如今也不算什麼,比她地位尊崇的人有的是,可若到了長安,在天子及眾多權臣國戚趕到前,她的身份地位就是這裡最為尊崇的。 然則她的這個要求一提,武崇訓固然是不敢違拗,武三思也一定是樂見其成的,等到木已成舟,她的父母雙親也只能背後懊喪了,他們在女皇身邊一向謹小慎微,哪有勇氣去說服女兒改變主意,那樣的話他們的意圖就太明顯了。 這等家事知道的人絕不會多,婉兒身在御前能夠一清二楚,可外人由何得知?外臣據此只能揣測是皇帝打算以梁王武三思和相王李旦分掌軍政大權,以皇太子李顯執掌君權,形成三足鼎立之勢。 如此一來,心向李唐的官員十有八九會投效相王,實權與虛名之間的區別,還有人比他們更明白麼?這本是為太子一派揚名漲勢的絕好機會,沒想到卻成全了相王,李顯有此蠢女,當真是家門不幸。 婉兒見他側首沉思,便笑問道:「你在想什麼?」 楊帆醒過神來,歎了口氣道:「婉兒,咱們要是有了女兒,可一定得好好教導,若是出個敗家女兒,真能把爹娘活活氣死。」 婉兒「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嬌嗔道:「討厭,怎麼拿我的孩子去比安樂,我若生個女兒,一定是個乖巧可愛的小淑女!」 楊帆哈哈一笑,端過漆金描銀的果端,盤中是泉水濯淨的一粒粒櫻桃,鮮艷欲滴。楊帆拈了一顆紅到發黑已經熟透的櫻桃遞過去,婉兒張開豐澤的紅唇將櫻桃吮進口中,靈巧的丁香小舌還順勢在他指尖上舔了一下,媚意橫生。 楊帆被她的眼神一勾,再看到她的唇瓣濡著櫻桃汁液,濕濕亮亮的極為誘惑,不由心弦一蕩,忍不住便俯身下去,吻住那嬌艷欲滴的紅唇,抵齒叩關,勾出她的丁香小舌,一陣纏綿。 壓抑不住的輕吟在婉兒的喉底宛轉低回,婉兒也被他吻的情動了,忍不住反手勾住他的脖頸,楊帆近來雖然停了大補之物,可慾火還是被勾了起來,婉兒與他是做久了的夫妻,楊帆有所感應,她自然感覺得到。 婉兒趕緊縮回身子,吃吃笑道:「郎君又想使壞,現在人家可不敢侍候你。」 楊帆幽怨地瞟著她的肚皮,道:「我知道,現在天大地大,這個小傢伙最大!」 婉兒嘻嘻一笑,向他扮個俏皮的鬼臉,道:「好啦,自己孩子的醋都要吃麼!」 她咬了咬唇,忽然又道:「郎君自來長安,約摸快有一年了,你就從沒沾過女人的身子?」 楊帆怔了怔,忽然叫起撞天屈來:「可不是麼!你不說我還忘了,枉我有三房嬌妻,如今都快做了一年的和尚了,這真是千古奇冤吶!」 婉兒輕輕一哼,瞟著他道:「那位古姑娘呢,嬌滴滴的一朵花兒就在你的身邊,你就沒采過?」 古竹婷的事楊帆並沒瞞著婉兒,此前已經對她說過古竹婷的存在,楊帆還打算等古竹婷忙完灞上的事,便引她來與婉兒相見,都要做姐妹的,自然不用遮遮掩掩。 楊帆垂頭喪氣地道:「還真沒有。」 婉兒雖知他是故作可憐,可是瞧著郎君那副模樣還是心有不忍,一雙嫵媚的眸子在楊帆身上微微一轉,便含羞低頭,輕輕地道:「郎君去洗一下身子。」 楊帆一呆,舉臂嗅了嗅,茫然道:「早上練過拳腳後我才洗過啊,又沒出汗,大晌午的洗什麼澡?」 婉兒俏臉一紅,扭過頭道:「你若不要那就算了。」 楊帆突然醒悟過來,慌忙道:「要要要!當然要!」說著急急跳起來就跑。 婉兒編貝似的牙齒輕輕咬著豐澤性感的紅唇,聽著楊帆的動靜,漸漸爬滿紅暈的俏臉上,隱隱泛起一抹媚意……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一章 攔驚馬 長安城外十里長亭,許多人正在那兒等候著高陽郡王的車駕。 相王五子雖然是和高陽郡王武崇訓同時出京的,不過他們有意耽擱了一下行程,和武崇訓夫婦錯開了抵達的長安的時間,這一來就省了長安官紳為難。 今日前來迎接武崇訓夫婦的官員只有柳徇天和長安、萬年兩縣縣令,畢竟這次來的是皇親國戚,而非朝廷大員,當地官員不宜大張旗鼓。其他人則以皇帝國戚、勳臣世家為主。 許多平素不太出門,彼此不容易見到的公爺、侯爺們今日紛紛露面,彼此間少不得要把臂攀談一番,因此等候的過程中倒也並不寂寞。 獨孤宇也在迎候的人群當中,這一次關隴世家趁著山東士族元氣大傷掠奪了不少利益,其中獨孤宇出力甚巨,如今他在關隴世家的地位較之往日大不相同,向他問好攀談的人也因此增加了許多。 側方林中,杜文天探頭向十里亭下看了兩眼,對陳佳道:「準備好了麼,千萬莫要出了差錯。」 陳佳點頭哈腰地道:「郎君放心,小的這裡出不了岔子。」 杜文天點點頭,伸手去揭他鼻子上的膏藥,那膏藥糊得倒緊,往下一揭,疼得杜文天呲牙裂嘴。陳佳圍著他團團打轉,想伸手幫忙卻又不敢,杜文天咬了咬牙,突然用力一扯將那膏藥撕下,疼得眼淚刷刷直流。 遠處,一排車駕遙遙出現,旌旗招展,鼓樂齊鳴。 亭下頓時騷動起,公侯士紳們紛紛整理衣冠,迎上前去。他們可不比官員們迎接上官時隊列整齊,官員們迎接欽差,只管按品秩高低排列就行,同一品秩的也可按地位資歷再行排列,所以隊伍井然有序。 可這些公侯士紳地位都差不多,誰先誰後免不了就要互相客套一番,「張公請、李翁請,不敢不敢,承讓承讓……」,高陽郡王武崇訓和安樂公主李裹兒的車駕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這裡亂糟糟的還沒分出個上下尊卑。 半里地外,陳佳隱在半人高的蒿草叢中,遠遠盯著徐徐走來的儀仗,眼看到了他預定的地點,陳佳握緊馬鞭照著馬屁股用力一戳,那馬希聿聿一聲慘叫,拖著一輛拉滿柴禾的大車便狂奔出去。 這陳佳也真夠狠的,那馬鞭狠狠地戳進了馬屁股,那匹馬雖是跑不快的駑馬,可是突然被人爆了菊花,實是痛不可當,這一竄當真快如飛箭。 從這林中到前方官道有一條村民踩出的小道,而且道路很直,那馬雖然受了驚,跑起來倒是習慣性地沿著小道狂奔,而小道與官道的交叉點,武崇訓的儀仗堪堪趕到。 那些公卿官紳還在你推我讓互相謙虛,忽聽有人驚叫:「馬驚了,馬驚了!」 眾人詫然望去,就見一匹馬拉著一車柴禾奔向官道,撞向高陽郡王和安樂公主的儀仗,後邊一個粗布衣裳的馬伕揚著馬鞭追了幾步,發現路上這些人排場甚大似乎不太好惹,當下馬也不要了車也不管了,掉頭就逃進了林子。 這時他們才反應過來,紛紛驚呼道:「快攔住驚馬,莫要擾了王爺、公主的車駕!」 說是這麼說,一時間誰來得及反應? 這時候斜刺裡一聲吶喊,就見一騎快馬從路旁草叢中呼嘯而過,飛快地截向那匹驚馬。因為將到十里亭,車簾兒已經掀起,安樂公主坐在車中也看到了驚馬,同時也看到了那個奮不顧身的騎士。 這騎士極為果決,一看那驚馬拖著柴車勢不可擋,馬上拔出了雪亮的長劍,李裹兒俏眼微瞇,就見那騎士衝到驚馬前面,手起劍落,一道血光沖天而起,這口劍當真鋒利無匹,竟把那馬自頸項處硬生生斬斷。 那馬雖被一劍斷頭,可衝勢不減,馬身一下子與那人胯下寶駒撞在一起,那寶馬被橫著撞出幾步,轟然一聲倒在地上,馬上的騎士就勢滾出幾步,再爬起來時滿臉鮮血,也不知道是馬血還是被撞傷了頭面。 若是楊帆在這裡,見了這一幕,少不得要翹起大拇指,讚他一聲:「英雄所見略同!」 攔驚馬的正是杜文天,他這一招跟楊帆在朱雀大街上的中箭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楊帆是中了箭傷,非幾個月時間養不好,他必須得想辦法給自己的傷找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而杜文天是為了掩飾他受傷的窘態,免得被人嘲笑。 昨天傍晚的時候,杜府二管事奉了家主杜敬亭的命令匆匆趕到長安來見桂文天,杜文天倒沒有避而不見,他和杜敬亭才是親父子,將來注定是杜府的當家人,他讓管事閉嘴,管事豈敢多事? 管事把杜敬亭要他出面迎接高陽郡王善加結納的命令傳達了一遍,杜文天不禁發起愁來。父親交待下來的事情他不敢不辦,可他這副樣子怎麼見人?思來想去,還是陳佳聰明,幫他想出了這麼個辦法。 杜文天雖不擅長拳腳功夫,可馬術極精,又有削鐵如泥的寶劍,扮一個攔驚馬的義士勉強倒也使的。 一臉是血的杜文天被攙到武崇訓和李裹兒面前,武崇訓少不得上前慰勉一番,表表謝意。李裹兒也下了車,笑吟吟地道:「這位郎君尊姓大名?」 杜文天正用手帕掩在鼻子上吱吱唔唔地應付著武崇訓,忽聽耳邊嬌聲瀝瀝,閃目一看,頓時呆在那裡。其實何止是他,李裹兒一走出輕車,不但許多少年慕艾的年輕人為之失神,便是許多人到中年的男子也頓覺驚艷。 一身翠羅衫子,體態婀娜,酥胸細腰、曲線曼妙。那膚白如雪膚質如玉,被燦爛的陽光一照,彷彿散發出一種柔和明亮的暈光,如此美麗絕倫,簡直不似凡間女子,倒似謫仙下凡。 就連一向簡於語言,甚少描述相貌,更不會加注評語的史書提到安樂公主時都特別註明一句「光艷動天下」,她那無雙容色可想而知,如今只一亮相便驚艷全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又何止一個兩個。 今日的安樂公主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埋藏深山十六載的李裹兒了,她清楚自己究竟有多美,看到杜文天魂不守舍的樣子,她驕矜地一笑,柔聲又道:「還未請教這位慨施援手的郎君尊姓大名?」 「啊!樊川杜文天,見過公主殿下!」杜文天回過神兒來,趕緊長揖一禮,安樂公主妙眸一轉,嫣然道:「原來是樊川杜氏子弟,多謝杜公子援手之恩。」 杜文天連稱不敢,目光垂下,瞧著安樂公主的裙裾,根本不敢再抬頭,生怕被安樂公主的無雙容色所懾,讓他當場丟醜。可是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便只看那裙袂輕搖、繡鞋微露,也覺得嬌美絕倫。 ※※※※※ 長安官紳接了武崇訓夫婦進入長安城的時候,阿卜杜拉帶著他的小隨從阿拔斯也到了湖心島,前來拜謁楊帆。 阿卜杜拉此來是向楊帆辭行的,他是沈沐的部下,但他大食商人的身份也不是假的,大食行商都是一方坐商的代理人,受坐商委託跋涉萬里赴異域經商。這坐商通常都是富可敵國的大商人,被尊稱為塔德吉。 阿卜杜拉在大食國有一位塔德吉,在大唐也有一位,大唐這邊的塔德吉自然就是沈沐,而阿卜杜拉就是負責連起大唐和大食兩大帝國這兩位富可敵國的塔德吉的橋樑。 阿卜杜拉的生意做的很大,這次返程,他攜帶的商品足足裝了五百頭駱駝,整個隊伍有數千人,商隊如今正在長安北郊集結,阿卜杜拉忙裡偷閒,來此向楊帆道別。 繡榻之上,婉兒染了蔻丹的蔥指輕輕繞住那管羞人的玉簫,不點而紅的朱唇輕輕俯湊上去,星眸流轉,半睜半閉,羞態煞是撩人。她檀口輕啟,正要吹奏一曲天籟之音,忽地窗上輕叩了三聲。 阿卜杜拉趕到湖心島,巡遊於外向他問明來意的蘭益清便急急趕回來叩窗示警。窗子關著,外邊人自然不知裡邊情景,可婉兒正要做那羞人之事,難免有些無地自容。 楊帆聽到叩窗三聲,知道是有客人來尋自己,只得捺下慾火,匆匆起身,逾牆而出,悄然返回自己的住處。兩幢別墅相距極近,後宅外面又是荒僻的野草叢,倒是很方便他來去潛行。 「哈哈哈,我親愛的朋友,阿卜杜拉就要回大食國啦,今日特來向你辭行!」阿卜杜拉一見楊帆走進客廳,便張開雙臂,笑哈哈地迎了上去。楊帆此刻的心情很不好,哪個男人在那種緊要關頭被人壞了好事心情都不會好。 楊帆拉著臉,拱拱手道:「此去大食,千險萬阻,祝你一路順風啊!可惜楊某公務繁忙,不能為你設宴餞行了」 阿卜杜拉道:「我馬上離開,也無暇吃酒了。我在東方只交下兩位朋友,一個是沈沐,一個就是足下。臨行在即,我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你!」 阿卜杜拉向楊帆神秘地眨眨眼,道:「上一次想送你幾個美人兒,可你不要,這次這個,我相信你一定會收下。她太漂亮了,她是萬中挑一的沙漠明珠,我相信你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要騎她。」 楊帆與他交往良久,已經知道遊牧出身的大食國人習慣用「騎」來表示性愛,只道他又要向自己贈送美人兒。不過這一次楊帆沒有斷然拒絕,他真的不想再做和尚了,如果阿卜杜拉打算再送他一個美人兒,他決定……半推半就! 意志已被慾望折磨的不太堅定的楊帆半推半就地被阿卜杜拉拖出了客廳,阿卜杜拉向院中一指,得意洋洋地道:「看!漂亮吧!她可是個令人為之著迷的小美人兒呢,你看她那優美的腰身,你看她那美麗的毛髮,難道你會不想騎她?」 楊帆呆呆地看著阿卜杜拉口中的那個小美人兒,小美人兒抬起頭,很俏皮地向他打了個噴鼻兒,這是一匹很漂亮的阿拉伯小母馬。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二章 寶馬美人 灞上,大片的莊稼地綠油油的,風吹過,便是一陣沙沙的響聲,響聲輕微而悅耳,植物的淡淡清新香氣隨著這沙沙聲直沁心脾,令人從裡到外的感覺舒坦。 楊帆站在田埂上眺望著遠方,旁邊有一棵老榆樹,他的阿拉伯小美人兒就在榆樹下安靜地吃著草。 純種的阿拉伯馬是馬中的皇族,它的體形也是最漂亮的。頭形輕俊,前額寬廣,耳短豎直,眼大有神,頸長形美,臀部渾圓,肌腱發達,蹄質堅韌,不管它的毛髮是什麼顏色,它的皮膚都是黑色的。 阿拉伯馬兼備了驚人的速度和極大的耐力,三個時辰它就能跑出兩百五十里路,這才是真正日行千里的神駿。而且它性情溫和,聰明敏銳,具有較高的智商,很容易就能領會主人的意圖。 比如現在,它的韁繩沒有拴著,楊帆只是吩咐了一聲,它就溫馴的繞著老榆樹打轉,只啃樹下的野草,幾步之外的莊稼地裡就是綠油油的青苗,但它根本不會靠近一步。 純種的阿拉伯馬即便在大食國也被視為珍寶一般的存在,經常會被主人牽進自己居住的帳篷安置保護,他們只用雌馬,不相信騸馬,只保存少量雄性小馬配種,絕不混血,更不會出售。 阿卜杜拉沒有吹噓,他這次送給楊帆的禮物確實是價值連城,便是拿一千個美麗的女奴去換,有的人也未必肯以自己的大食寶馬作為代價。 遠處,一騎飛來,馬上是一個女子,穿著一身雪白的胡服,銀白色的繫帶緊緊繫住她纖細的小腰,駿馬奔馳間馬上的女騎士挺胸拔背,柔韌纖細的小蠻腰隨著那跨鞍打浪的動作款款擺動,有種迷人的韻律。 到了近前那女子猛地一勒馬韁,棗紅馬人立而起,希聿聿一聲長嘶,碗大的馬蹄重重地踏向地面,馬蹄還未著地,馬上的女騎士便一躍而下,珍珠白的尖翹緞靴穩穩地踏在草地上。 「阿郎!」 古竹婷歡喜地向楊帆喚道,俏麗的臉蛋兒上帶著一抹潮紅,或許是因為奔跑過急,可其中也不無法看見楊帆的激動,紅暈襯得她的臉蛋兒愈發明媚。 她可是真有日子沒有見到楊帆了,一開始確實是因為她太忙,她不在灞上的這些日子,已經積壓了太多的事情,後來卻是因為上官婉兒到了長安。 如果說相對於小蠻和阿奴,她僅僅是覺得小蠻與郎君青梅竹奴,阿奴比她青春年少、多才多藝,那上官婉兒在她心中就是只能仰望的存在了。 論身世那是世家千金、論地位那是巾幗宰相、論才學那是主掌史館和翰林院、秤量天下才子名士的第一才女,論名氣兩人間更是天壤之別。古竹婷那敏感自卑的心思登時又重了幾分,自慚形穢,不敢相見。 楊帆漸漸咂摸出了幾分味道,知道她是有意拖延,不敢離開灞上,再加上婉兒也有意要見見這位姐妹,所以楊帆這一次便藉著試騎寶馬的機會,乾脆來了灞上。不過他沒到灞上鎮去,而是等在田間,古竹婷得人傳訊後,慌忙趕了來。 楊帆笑道:「看你騎馬都是一種美妙的享受,我自認馬術也算不錯,可是與你一比,可就不能瞧了。」 「人家騎術一般,哪有阿郎說的……」 古竹婷靦腆地笑,正要謙遜,忽然看見正在老榆樹下吃草的那匹大食寶馬,不由一聲驚呼。她急忙反手掩住嘴巴,一雙美麗的杏眼瞪得溜圓,看著那匹毛髮似深青色緞子般的大食寶馬,再也不捨得移開目光。 楊帆打聲呼哨,那匹馬立即快步走到他的身邊,用鼻子親暱地蹭了蹭他。楊帆摸摸馬鬃,對古竹婷笑道:「你看這馬如何?」 古竹婷目不轉睛地點點頭,走過去繞著那馬轉了兩圈兒,半信半疑地道:「這是……大食寶馬?」 楊帆對馬沒甚麼研究,此番出城騎乘駿馬,雖然感到這馬又快又穩,疾駿如風,確實與凡馬不同,可是因為他對馬不甚瞭解,卻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這時聽古竹婷一說,不禁奇道:「你認得?」 古竹婷點頭道:「昔日幽州都督唐振凱六十大壽時,崔老太公曾想法設法重金購得一匹大食寶馬作為壽禮,唐都督大喜,從此視如瑰寶。不過崔老太公那匹馬有些雜色,不及此馬俊美。」 楊帆知道幽州都督府下轄幽、易、燕、北燕、平、檀六州,兵權極重,乃北方封疆大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等山東大族多有倚重他處,唐都督大壽,恐怕山東士族各大世家都會有厚禮饋贈。 楊帆當初大婚時,曾經見過薛懷義與太平公主斗富,二人所贈寶物都算得上價值連城。而山東世家千年底蘊,對幽州都督又多有倚重,存心結納之下,所贈的寶物較之自己當日所得必定還勝幾分,可這唐都督卻以大食寶馬為第一厚禮,可見其貴重。 這時楊帆才明白這匹馬究竟何等貴重,阿卜杜拉送他的這份禮物不可謂不重。想起當日被阿卜杜拉打斷好事,自己還滿腹不悅,楊帆不禁暗自內疚:「等阿卜杜拉再從大食回來,一定要向他盛宴賠罪才是。」 楊帆見古竹婷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這匹寶馬,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便笑道:「騎上去試試看。」 古竹婷訝然指著自己的鼻尖道:「我?」 楊帆笑道:「當然是你。」 古竹婷連忙搖頭道:「不不不,這是阿郎的愛馬,我怎麼敢騎。」 楊帆低聲道:「一匹馬而已,我想騎的可是你!」 古竹婷的俏臉騰地一下紅了,雖說二人一見面,任威等人就很自覺地退開了,這句調笑的情話兒不用擔心被人聽見,可她面嫩,還是羞得滿面通紅,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帶起了濕意。 楊帆見她窘迫,不好再調戲她,便笑道:「來,騎上去試試,馬本來就是用來騎的啊。」 「可這是寶馬……」 「寶馬也是馬,馬再好,在我心中總不及你珍貴,難道人還不如一匹馬麼?」 古竹婷咬著薄唇輕輕點了點頭,拉過那匹馬,輕輕一躍,小心地翻上馬背。她的纖腰長腿有著極完美協調的比例,往馬上一坐,細綢的褲子一下子繃緊了大腿,頓時顯出腴潤渾圓的曲線來。 尤其是她雙腿挾緊馬腹的時候,股肌一繃,楊帆看著那曼妙的曲線,想著這樣一雙渾圓修長、結實膩潤的大腿夾在自己腰間的感覺,胯下的小二哥竟然有些搖頭擺尾,近來楊大官人真是極度慾求不滿了。 幸好古竹婷雙足一磕馬腹,輕輕一聲叱喝,那馬就像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楊帆才不致現醜。大食馬不但擅長跑長途,短程衝刺也是快如追風,古竹婷馬術極佳,雖是頭一回騎乘這匹寶馬,卻是駕馭自如。 騎在這樣的駿馬背上,她幾乎沒有任何顛簸的感覺,彷彿飛翔在空中一般,那馬的四蹄彷彿踏在懸浮的空氣裡,平靜、敏捷,楊帆等人遠遠看去,古竹婷跨鞍打浪的動作也不那麼明顯了,她似乎已經人馬合一,箭一般射向遠處。 古竹婷去的快,回來也快,片刻功夫她就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之中,可一眨眼,她又飛馳而回,到了楊帆面前古竹婷一勒馬韁,那馬也不揚蹄嘶鳴,沒見怎麼作勢,就穩穩地停在了那兒,而古竹婷筆直地甩向身後的秀髮這才緩緩飄落下來。 楊帆翹指讚道:「好!果然是好馬!你的騎術也好,從現在起,它就屬於你了。」 古竹婷剛從馬上躍下,一聽這話,吃驚道:「不不不,這匹馬……太貴重了。」 崔老太公當初以大食寶馬饋贈唐都督,古竹婷就是負責護送的人之一,她親眼見到,安東都護府大都護趙歡將軍欲以四個新羅美人兒,一對高麗孿生姊妹、還有兩個金髮碧眼、膚白勝雪的斯拉夫女奴再加高麗明珠三斛交換此馬,卻被唐都督一口回絕。 據說唐壽星得了此馬,比對親兒子還親,他親自洗馬餵馬,從不容他人插手。因為這馬出入後宅無忌,他最寵愛的一個侍妾被馬驚了一下,只抽了它一鞭子,就被唐都督打個半死,丟到浣衣房做了女奴。 如今楊帆想都不想,就把這樣的寶馬送給了她,在楊帆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匹馬,再稀罕也是代駕的牲口,可是在古竹婷心中卻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兒,古竹婷心中激盪,眼圈兒一紅,差點掉下淚來。 楊帆瞧她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的樣子,不禁又好笑又好笑,他原以為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已經打消了她的自卑念頭,沒想到這女人還是這般模樣,深入骨髓的觀念真是不容易糾正啊。 楊帆輕輕攬住她的香肩,柔聲道:「只是一匹馬而已,何必這般模樣,連你都是我的,你的馬還不是我的馬?就當你是幫我照看它好了,我想騎時,還不是一樣可以騎麼。」 古竹婷摟住楊帆結實的腰背,低低地道:「嗯!」她吸了吸鼻子,輕輕地道:「人家也情願被阿郎騎,阿郎想什麼時候騎,就什麼時候騎。」 楊帆本已半死不活地耷拉下去的小兄弟騰地一下就熱血上頭了,馬上像根旗桿兒似的豎了起來,他是真想馬上扳鞍上馬,騎著她風一樣飛走,可是……,看看站在田埂上的幾名侍衛,好不礙眼。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三章 小家碧玉 古竹婷跟著楊帆回城,一路垂首,臉蛋兒紅紅的,始終不說話,連頭都不大抬。 如此羞怩,倒不是因為她剛剛私下裡跟楊帆說的那句大膽情話,而是因為回城路上,楊帆就和她換了馬,把那匹大食寶馬讓給了她,古竹婷騎在馬上,興致勃勃地問了一句:「阿郎,這匹馬可有名字?」 楊帆信口答了一句:「它叫美人兒!」任威等人臉上的神氣頓時古怪起來,古竹婷只道楊帆是當眾挑逗她,是以才羞不可抑,她卻不知這匹大食寶馬的芳名真的就叫「美人兒」,阿卜杜拉的惡趣味害人吶。 快進城門的時候,道路就擁擠混亂起來,護城河正在修繕挖掘,岸邊堆著清理出來的紫黑色淤泥還沒來得運走,進了城也是處處施工,人頭攢動,有些地方過於狹窄,他們只能下馬步行。 牽馬而行的時候,楊帆挨近古竹婷的香肩,向她粉頰處一湊,低聲道:「一會兒回去,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古竹婷心裡噗通一下,登時有些緊張了。她當然知道楊帆要帶她去見誰,一時間古竹婷真比醜媳婦要去見公婆還要忐忑。楊帆見她緊張的俏臉發白,忍不住低笑道:「你怕甚麼,她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古竹婷悄悄嚥了口唾沫,小聲道:「奴家……奴家就不用見她了吧?」 楊帆道:「她不能時常出宮,這一次機會難得。小蠻和阿奴早就跟她相識了,彼此相處的不錯。你和她認識怕什麼,她性情溫柔,很好說話的,這一次你躲開,以後還不是要相見,再說,她也想見見你。」 古竹婷期期艾艾地道:「可奴家……奴家只懂得拳腳功夫,於詩詞一道全然不通,在……在她面前,只怕沒什麼好說的。」 楊帆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小可憐兒的樣子,真招人疼。楊帆安慰道:「你放心吧,她可不是一身酸腐氣的冬烘先生,和我在一起時也從不吟詩作賦的。你不是會蹴鞠嗎,她是蹴鞠高手,你跟她聊蹴鞠就好了。」 「嗯!」古竹婷答應著,隨他走過一道架在坑道上的踏板,忍不住又問:「阿郎,人家這還是頭一回見她,要不要……要不要準備一份禮物呢?」 楊帆聽了忍不住又想笑,古竹婷的想法真有點小家子氣。太平和婉兒就不用說了,就算小蠻和阿奴,一個從小跟在天子身邊官至內衛都尉,一個是世家公子的貼身丫環,見識廣博,熏染出來的也是一種大家氣派。 古竹婷一開始給他的印象是個神出鬼沒辣手無情的女殺手,很有江湖味兒的豪爽女子,可骨子裡她卻是個小家碧玉的小女人,這種真面目,也只有他才知道。 楊帆本想勸她安心,轉念一想,何必讓她事事服從自己的意願,她本來就有些忐忑不安,應該給她一點信心。想到這裡,楊帆便改變了想法,展顏道:「還是你想的周到,走,咱們去東市,買一份可心的禮物。」 ※※※※※ 長安兩市中,因為西市距三大內(西內太極宮、東內大明宮、南內興慶宮)較遠,周圍多平民住宅,所以市中經營多以衣燭餅藥等日常用品主,熙熙攘攘,繁華更勝東市,但是商品大多普通。 東市靠近三大內,周圍坊裡住的多是皇室貴族和達官顯貴,故而市內店舖所售多為貴重商品,客人雖然不多,但是所售都是高昂奢移品,動輒巨萬的寶物比比皆是,正所謂「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東市裡,貨財二百二十行,貨別隧列,八方珍奇,盡集於此。長安古都,底蘊深厚,安樂公主興致勃勃地遊走其間,深覺不虛此行。 長安以朱雀大街為界,城東屬萬年縣,城西屬長安縣,東市正歸萬年縣管轄,萬年縣令新任縣尉黃劍羽一身便服,帶著一些沉穩老練的便裝捕快散入人群,暗暗保護著安樂公主一行人。 今日相王五子抵達長安,長安官紳再度出迎,武崇訓因為先到了一天,也去相迎了。如今武李兩家關係不錯,因為李顯夫婦與武氏結親後竭力迎合的緣故,再加上二張的崛起使武李兩家都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意識,關係就更加親密了。 尤其是張昌宗一番讒言害死武延基和李重潤、李仙惠之後,因為武延基是武家的人,李重潤是李家的人,李仙惠更是李家的閨女、武家的媳婦,使得武李兩家同仇敵愾,關係更加緊密。 有鑒於此,武崇訓自然要往十里長亭相迎,可安樂公主卻沒有同行。本來,作為武家的媳婦,她是沒有必要前往迎接其他皇親國戚的,由她丈夫出面禮數就到了,但她同時還是李家的女兒,此番來的是她的堂兄弟,她不前往便有些說不過去。 在一些人的揣測當中,把李裹兒的這番舉動解釋為避嫌,避免讓外人覺得武李兩家已經聯手,尤其是張昌宗正在長安,為了避免引起二張的忌憚,身份敏感的她才選擇了避不露面。 其實李裹兒哪有那樣的心機,她不去相迎就一個原因,她壓根沒把這幾位堂兄弟放在眼裡,便是自家兄弟姐妹,她的親情都淡漠的很。一個兒子剛剛出生就丟給奶娘,自己跟著丈夫跑去長安散心的人會把同族親人放在心上? 伴同安樂公主出遊的多為豪門貴婦,男人也有一個,就是杜文天。 杜文天昨日「義攔驚馬」,可算是因禍得福,先是因此受到了武崇訓夫婦的青睞,繼而又發生了一件事,使得杜文天與武氏夫婦的關係更近了一步。 因為武氏崛起時武則天已長住洛陽,所以武氏一族在長安全無根基,更談不上有什麼以前的府邸,所以柳徇天臨時為他們夫婦準備了一個住處。接風宴後,柳循天等人便送郡王夫婦前往住處。 安樂公主到了那裡甚為不悅,那院子倒也精緻優美,只是規格小了些,三進的院落作為一個臨時住處本也無妨,可安樂愛慕虛榮,崇尚奢侈,自忖作為皇女眼下在長安以她身份最為尊貴,卻以這樣一幢院子安置,未免委屈了她。 安樂公主當場就沉了臉色,弄得柳府令好不尷尬,杜文天及時解圍,邀請郡王夫婦入住杜家在長安城中置辦的府邸,因為他攔馬相救的事,武崇訓對他甚有好感,竟然答應下來,杜文天喜出望外,忙把他的女神迎回自家府去。 這一夜,因為同住在一處府邸裡,杜文天都翻來覆去的半宿沒睡,似乎因而就和那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兒之間有了某種不同一般的關係。只不過,他也只能想入非非,他雖好色,也不敢打公主的主意。 今日一早,武崇訓等人去迎接相王五子,因為杜文天昨天受了傷,武崇訓便勸他留下歇養,杜文天趁勢留了下來。在他看來,安樂公主是皇太子的女兒,只要巴結上了安樂公主,就算是跟李家搭上了線。 而安樂公主又是武家的兒媳,如果李家失勢,武家坐了天下,那麼他今日巴結的就是未來的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這可比跟相王五子走的太近風險小的多。 他並沒意識到,其實他是想跟這位絕色尤物多些親近的機會。哪怕明知沒有機會一親芳澤,只要離得近些,多多看到她的麗色笑靨,他心裡也歡喜的很。就這樣,安樂出遊,他也跟了出來。 安樂出入的儘是販賣名貴珠寶和名貴衣飾的店舖,只要她把玩稍久或留連片刻,一旁察顏觀色的杜文天馬上就會乖巧地替她付帳,如今隨在後面的僕人已經扛滿了大包小裹,全都是公主殿下購買的東西。 昨日杜文天義攔驚馬的英姿已很是令安樂公主青睞,再加上他借出豪宅的事更增安樂好感,今日他又知情識趣、出手如此闊綽,安樂公主心下更喜,仔細瞧他雖然鼻子上貼了膏藥瞧著有些可笑,但他身材高大、風度翩翩,五官眉眼甚是英俊,心裡便有了幾分喜歡。 安樂公主對他越來越親切,一鼙一笑,莫不風情萬種,把個杜文天迷得神魂顛倒,這一路下來都輕飄飄的,似乎骨頭都沒了份量,得美人一個明媚的眼波、一個璀璨的微笑,就讓他歡喜的忘乎所以了。 安樂大概是前半生窮日子過怕了,如今一朝貴為公主,最喜歡的就是豪宅、美食、珠寶和華麗的衣裝,似乎想籍此把她前半輩子受的苦全都補回來,一見前邊又有一家門臉頗大的衣帽店,安樂馬上舉步走去。 此時,楊帆牽著馬與古竹婷正並肩走來。楊帆知道古竹婷因為要見婉兒心中忐忑,因此一路上盡挑些輕鬆的話題逗她說話,古竹婷緊張的心情漸漸輕鬆下來,臉上也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李裹兒一抬頭,正看見二人低聲談笑著,男俊女俏,郎才女貌。李裹兒心中又妒又恨,她一挺胸,便向他們大步迎去。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四章 辱人者自辱 看到安樂公主的時候,楊帆微微一怔,他知道安樂到了長安,卻沒想到她今天會出現在這裡。 古竹婷本來落後他半步,楊帆突然站住時她沒反應過來,倉促間又邁出一步,便和楊帆比肩了,她趕緊又退後一步,依舊保持落後楊帆半步的距離。女人不能走在自己的男人前面,這是老輩兒傳下來的規矩,她可一直記著呢。 眼前的李裹兒依舊是那麼美麗,和以前不同的是,以前她的美麗中有種山野女子特有的朝氣,彷彿山澗清泉般的清麗,也許是因為養尊處優的生活、也許是因為身份地位的變化,現在的李裹兒美麗之中多了幾分雍容與驕矜。 因為生過孩子,她又多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風韻,這種韻味完美地融入了她美麗的姿色,從她完美的身材、絕麗的容顏上,根本看不出這已是一個有了孩子的小婦人,實際上從心理上也是,驕縱如她,何曾有過為人母的覺悟。 李裹兒對楊帆極為痛恨,楊帆與她只有恩,何曾有仇?但是對她來說,恩情總是容易忘記的,仇恨卻很難被她忘記,即便不是仇恨,僅僅是嫌隙,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在她心底發酵為仇恨。 她恨楊帆,因為楊帆是唯一一個讓她肯放下身段去討好獻媚、他卻棄如敝履的男人;她恨楊帆,因為楊帆是如今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她當初曾經如何落魄,以至於只能用她的身體去奉迎男人換取好處的人。 匍匐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越多,她越記起楊帆的不屑;每當見到楊帆,已然高高在上如同鳳凰的她就會記起當初落魄時不如一隻草雞的羞恥,而這種羞恥最終變成了她對楊帆的刻骨仇恨。 她看了楊帆一眼,又看了一眼站在楊帆旁邊的古竹婷。她剛才看到楊帆和古竹婷悄聲低語,眉眼之間滿是溫柔,他對自己何曾有過這種態度?論姿色、論身份、論年紀,這個女人拿什麼跟自己比? 安樂公主快步迎向前時,杜文天和幾位豪門貴婦也加快腳步想追上去,但是他們隨即就發現公主殿下遇到了故人,於是這些貴婦知趣地站住了腳步。杜文天自然也不敢逾越,馬上站住了腳步。 他沒認出楊帆,前天尾隨上官婉兒到興教寺大殿時,他在佯裝上香,派去竊聽楊帆談話的是他的手下。而他挨打時,記憶最深的是張昌宗的模樣,楊帆從殿裡走出來時,他已經被打得鼻青臉腫,隨即就被人架著逃走了,根本沒顧得上看看楊帆。 楊帆從容地向安樂公主欠身一笑,道:「見過公主殿下!」 旁邊的古竹婷微微一驚:「眼前這個絕美的女子竟然是一位公主?」 「楊將軍,你可真是命大呀!」 安樂公主眼中的恨意一閃而逝,隨即變成一種顛倒眾人的嫵媚,她上下打量楊帆幾眼,笑瞇瞇地道:「聽說楊將軍在朱雀大街被人射了一箭,如今看你模樣,已然是大好了。」 楊帆微笑道:「承蒙殿下動問,楊某命大,那一箭險之又險,差點射中要害,幸好只是穿胸而過,不曾射中心臟,楊某才大難不死。」 安樂公主格格一笑,嫣然道:「難怪人家說好人不常命,禍害活千年呢……」 這句話內蘊深意,古竹婷並不知道安樂公主與楊帆之間的恩恩怨怨,聽她這麼說,還以為她是在調侃,能用別人的重傷作為調侃的話題,說明兩人之間很熟,楊帆本就與皇家很多人都有來往,他和太平的風流韻事古竹婷也是聽說過的,心中登時暗想:「阿郎和這位公主殿下該不會……不會不會!」 似乎察覺到了古竹婷關注的目光,安樂公主的目光轉移到了她身上,像打量一件商品似的看了看,淡淡地道:「這是你的女人?」 楊帆伸出一隻手,攬住古竹婷的肩頭,微笑道:「沒錯!她,是我的女人!」 安樂公主說到「你的女人」和楊帆說到「我的女人」時,語氣各有不同,悄然之間已經交手一個回合。古竹婷沒有察覺,當她聽到楊帆當著外人承認她的身份時,心中已是又羞又喜,像喝了蜜似的。 安樂公主淡然一笑,目光突然定在古竹婷牽著的那匹大食寶馬身上,她仔細看了兩眼,不太確定地道:「這是……大食馬?」 大食馬與中原馬的外形區別比別明顯,但是不知道大食馬長什麼樣子的人卻不可能從這種外形的區別認出它的來路,想不到安樂公主卻一下子就認了出來。 其實這也不奇怪,大唐的公主沒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弱不禁風的嬌小姐,貴族女子大多會騎馬。安樂剛剛回到長安那陣兒,急於躋身上流社會,不想被那些使相千金、豪門貴婦們看低了,所以她曾狠下了一番功夫,努力學習一位貴族女子應該具備的舉止談吐、各項技能。 她是個處處都想比人高上一頭的女人,有一次與豪門貴婦乘馬出遊的時候,她特意向武則天懇請,自御馬監借過一匹大食寶馬,那是大食國派來使節希望加強兩國商貿往來時進貢給大周皇帝的。 當時安樂公主正受武則天的寵愛,御馬監官員大拍馬屁,向她推薦了那匹寶馬,並詳細介紹了它的本領。不過後來安樂公主漸漸惹得武則天心生厭憎,便也沒有這份待遇了。但她還記得大食馬的特徵,因此一眼就認了出來。 楊帆訝然道:「公主殿下竟然認得大食馬?好眼力!」 安樂公主的眼睛頓時亮了,洛陽那群皇親國戚可沒有一家養有這樣的寶馬,當初她借了女皇的御馬時大出了一次風頭,只可惜那是借來的。想不到楊帆這裡竟有一匹,安樂馬上道:「本宮很喜歡騎馬,不知楊將軍可肯割愛?」 楊帆搖搖頭道:「不好意思,這匹馬是我送給古姑娘的定情之物!」 安樂公主笑了,笑的妍妍媚媚,眼神卻越來越冷:「本宮開口,楊將軍還不肯割愛?」 楊帆淡淡地道:「殿下何必奪人所愛!」 安樂公主臉上的笑容掛不住了,她冷冷地瞪著楊帆,道:「楊帆,你可不要恃寵而驕!什麼將軍大臣,說到底,不過就是我們皇家豢養的一條狗!」 古竹婷心裡深感不安,作為一個殺手,她十三歲就敢奉命去刺殺一位大都督,如果命令是讓她去刺殺皇帝,她一樣敢下手。從骨子裡說,她是最敬畏階級、最重視禮教的人,但她又不畏皇權,敢於挑戰最高的權力。 這些說起來似乎很矛盾,其實一點也不矛盾,當她跳出一個圈子置身於外的時候,她可以蔑視那個圈子裡的一切規矩,沒有什麼是她需要敬畏遵從的。當她心甘情願地跳進一個圈子,她就必須遵從那個圈子裡的一切。 如今,她不再是一個女殺手,她的人生因為他而有了新的意義,她珍惜現在的一切,深愛著身邊的這個男人,她就得一切從他的角度去考慮。 眼前是一位公主,是皇家的人,古竹婷不能不考慮這種衝突會給她的男人帶來的困境,因此縱是百般不捨,她還是低聲道:「阿郎,公主既然喜歡這匹馬,那奴家便轉贈與殿下吧。反正奴家平時也不甚騎馬。」 楊帆還沒說話。李裹兒便尖刻地道:「你是什麼身份,也配對本宮說轉贈兩個字。」 她轉向楊帆,倨傲地揚起下巴,道:「我要你把它送給我。」 楊帆沒有理她,扭頭對古竹婷道:「婷兒,你不需要為了任何人委曲自己,你的男人能有今天,是憑著一場場九死一生的拚搏掙回來的,可不是因為阿諛某位公主殿下。」 李裹兒被楊帆譏諷的怒火中燒,她是尊貴的公主,她比古竹婷更漂亮,她不明白,楊帆為何對她不假辭色,卻把一個卑賤的女人視如瑰寶。 李裹兒又妒又恨,口不擇言地道:「她是個什麼東西?地位、身份、年齡、美貌,哪一樣能跟我比?一個仗著幾分姿色不知廉恥攀附權貴的賤婢罷了,值得你如珍似寶!」 古竹婷被她罵的臉色蒼白如紙,她愛上楊帆,從不是因為他的權勢地位。可是彼此間身份地位的差距卻是明擺著的事實,她之所以常常心生自卑念頭,就是因為這些事實的存在,如今被人如此辱罵,她無法以只言相駁,她緊緊咬著下唇,一絲甜腥的味道漸漸潤進口中,也蝕痛了她的心。 遠處,那群貴婦和杜文天從雙方的神色似乎看出他們並不是故人相見友好攀談,好奇心使他們紛紛豎起了耳朵,可惜他們沒有楊帆那樣超強的耳力,因為站的太遠,坊間不時又響起一陣叫賣聲,所以一個字也沒聽見。 楊帆怒極,他不明白李裹兒究竟是發的什麼瘋,說到感情,兩人之間並不曾有過什麼感情,當日在黃竹嶺上一夕繾綣,她對床笫之事之間的熟練,不曾出現的落紅,就已讓楊帆心生警惕。 之後明白她是為了逃離監禁之地,不惜以身奉獻,楊帆便又看輕了她幾分。接著弄明白了她的真正身份,楊帆就開始疏遠她,等他漸漸發現此女品性大有問題時,更是敬而遠之了。 說到仇恨,更是一絲也不該有,楊帆對她全家有恩,何曾有過仇恨。如果說楊帆是對她始亂終棄,她由愛生恨也算是個理由,可楊帆清楚,自己對她並無愛意,她對自己也只是利用。 安樂公主回京後漸漸傳出的種種風流緋聞,楊帆並非一無所知,這個女人永遠不會把心踏踏實實地放在一個男人身上,既然無情,又談何因愛生恨。可是除了這些,他實在想不通究竟哪裡得罪了她,竟讓她對自己積怨如此之深。 他卻不知,這世界上真的有一種人,乖張暴戾的難以用常理來揣測。 當初楊帆窺探黃竹嶺情形,恰趕上她被毒蛇咬傷,性命危在旦夕,楊帆身負營救廬陵王的重任,明知救了這村姑有暴露身份的可能,還是為她吮毒救了她性命,可她卻趁楊帆返身離去之際,抓起一塊尖石狠狠砸向楊帆的後腦。 楊帆躲過襲擊抓住了她,她馬上詭辯說是因為不相信楊帆是採藥人,怕他意圖對自己不軌,當時楊帆已經背起藥簍準備離去,哪有可能再對她意圖不軌?她又何曾在乎過貞節清譽? 她之所以想砸死救命恩人,只因為她把楊帆之前的一句戲言當了真,楊帆為了掩飾自己的真正身份,說他是採藥人,因此取了她的那顆成色並不怎麼樣的珍珠作為報酬,她要砸死救命恩人的唯一目的,是要取回她的那顆珍珠。 這種人,心腸狹隘到了極點,湧泉之恩她也不會放在心上,睚眥之仇她卻斤斤計較。這種人,就像她剛一出生,上天就往她心裡塞進了一股戾氣,哪能當成正常人來看待。 楊帆被激怒了,他的臉沉下來,一字一句地道:「你問區別?那我就告訴你,你和古姑娘的區別,是一個婊子和一個女人的區別!」 古竹婷驚呆了,她沒想到楊帆竟然敢辱罵一位公主,那可是公主啊!而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她受到了辱罵,眼淚開始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安樂公主也駭呆了,她沒想到楊帆敢這麼說話,她驚愕地看著楊帆,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了。 楊帆臉色如冰,冷冷說道:「黃竹嶺上的賈星賈旅帥以及他的幾個隊正全都死了,據我所知,他們幾個人的親信扈兵之後也陸續出了各種意外,內中原因,想必你最清楚吧,九彩兒姑娘!」 安樂公主倒退一步,臉色蒼白如紙。 楊帆冷笑道:「公主殿下,請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古姑娘,你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那是一汪清泉!那裡面盛著尊嚴、盛著貞烈、盛著忠誠與純潔!可是在你的眼睛裡,我只看到了貪婪、放縱、虛榮和無恥!」 李裹兒如遭雷擊,忍不住又退了一步,楊帆不屑地道:「一具隨時可以出賣的肉體,再光鮮也臭不可聞!你拿什麼和古姑娘比!」 安樂公主的嘴唇顫抖著、翕動著,已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楊帆說出那個秘密,叫出「九彩兒」這個名字時,就似撕去了她的畫皮,讓她在楊帆面前體無完膚,一時竟失去了叫囂的勇氣。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五章 我要了 楊帆不屑地看了李裹兒一眼,挽起古竹婷的手臂向一旁的隆茂老店走去。 隆茂老店不是長安東市最悠久的衣帽店舖,卻是最富盛名的一家。 一見楊帆離開,杜文天和那些貴婦人們才圍上來,杜文天非常機警,儘管李裹兒飛快地掩飾了她的情緒,臉上的顏色也恢復了正常,杜文天還是看到了她眼眸中一閃即逝的怨毒。 杜文天佯作好奇地問道:「殿下,這人是誰啊,貌似和殿下很熟悉啊。」 李裹兒淡淡地道:「他是千騎忠武將軍楊帆!」 李裹兒此時的神色和表情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聽不到一絲恨意。說完這句話,她就舉步向隆茂老店走去。她不甘心受此羞辱,也沒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涵養,只要有機會,她會立即施以報復。 杜文天嚇了一跳,他這才知道剛才那人就是楊帆,可他看到李裹兒負氣地走向那家衣帽店,他便心中瞭然,這位安樂公主殿下和那位忠武將軍絕不是什麼友好的故人,兩人之間肯定有怨隙。 杜文天眼珠一轉,馬上跟了進去。得知那人是楊帆以後,他也曾擔心會被楊帆認出他來,但他馬上就發覺,安樂公主和楊帆的關係似乎也極不融洽,這件事開始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身為世家公子,從小養尊處優,他還從來也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上次在舉教寺的遭遇,是他從不曾有過的慘痛經歷,他不是不想報仇,也不是不敢報仇,而是沒有報仇的能力。現在,他發現一個大好機會就在眼前! 而現在,他發現安樂公主與楊帆似乎也不融洽,如果利用這位公主…… 於是,他毫無顧忌地跟了進去。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原因,他怕張昌宗、怕上官婉兒,卻並不怎麼怕楊帆。他並不瞭解楊帆的真正底細,僅僅一個忠武將軍的話還不至於讓他退避三舍。 古竹婷雖然不曾光顧過這樣的店舖,可是憑她的眼力,一進店就發覺這家店裡的東西一定很昂貴,不是一般的貴。果不其然,店裡正有一位富家小姐在買東西,婢女在結帳,掌櫃的說出的價錢是「一萬八千錢」,而櫃檯上擺著的只是一一雙靴子。 古竹婷不禁擔心地捏了捏她的錢袋。 楊帆給她的月錢比起當初在姜公子手下做事時多了幾倍,再加上她現在是漕拳掌舵,也有一筆收入,所以一向節儉的她已經攢下了「一大筆錢」,至少在她看來是很大的一筆錢了。 她甚至覺得不用手頭並不寬裕的父母為她操辦,就能為自己置辦一份很體面的嫁妝,可是現在她才發現,她的那點積蓄恐怕要全部搭在這家店裡,才能買到一份比較體面的見面禮。 「婷兒,你看這件半臂怎麼樣?」 楊帆見古竹婷的目光定在一件半臂上,便也站住腳步,笑吟吟地問道。 這件半臂袖長及肘,身長及腰,顏色是淺白色,內蘊道道細緻的花紋,看起來卻不甚明顯,小翻領透著俏皮。這種帶隱紋的衣料費工費力,所以價錢十分昂貴,當在,衣服也因之更加美麗。 古竹婷沒有穿過這樣的上等衣料,不過她在崔家小姐身上見過這種衣料。隆茂老店的掌櫃姓信名余。信余迎上來,笑吟吟地道:「客官好眼力,這件半袖是繚綾所制,精美異常,以小娘子的花容月貌,配上這樣的好料子一定更顯俏美。」 「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這種質地細緻,紋彩華麗的絲織品產於越地,因為產量有限,又要作為貢品進奉宮中,是以在民間可謂千金難求。 「這件半袖不錯,我要了!」 安樂公主闖進來,還沒看見古竹婷看中的是件什麼衣服,便傲然說道。 妒火怒火交織在一起,使她本能地想要打擊楊帆,在她心中,楊帆無論如何是不可能跟她較量財力的,何況今日還有杜氏家族的杜文天跟著她買單,她想讓楊帆在她的女人面前灰頭土臉,比她剛才還要丟人! 信掌櫃的趕緊又向她迎過去,陪笑道:「小娘子,這件半袖需要三萬錢……」 安樂公主把手一揮,淡淡地道:「包起來!」 杜文天馬上踏前一步,吩咐道:「付錢!」 陳佳馬上走上去,一邊掏出錢袋,一邊傲然道:「不用說價錢,我們看中的東西你就只管包起來,我們買得起!」 古竹婷瞟了楊帆一眼,可憐兮兮的。 膽氣要有能力匹配才行,沒有能力徒有膽氣,那就是狂妄。如果是較武鬥技、生死相搏,古竹婷不會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怯意,要較量武功,她有一身傲視天下的絕技,要生死相搏,她不惜一命。但是要鬥富,較量的可是錢。 楊帆看見她小女孩兒似的可憐兒,心裡頭又好氣又好笑。 他當初剛與古竹婷接觸的時候可不曾見過她現在這副神情,那時的她明知自己已繼承顯宗宗主之位,卻敢暗揣利刃與他相見。她明知姜公子的身世背景,卻敢毫不猶豫地向他行刺,只為要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可如今…… 楊帆挺享受這位了不起的女殺手卻處處依賴自己的感覺,所以他笑而不語。 古竹婷咬了咬唇,在店裡繼續轉著,很快她的目光又鎖定在一條披帛上,這是一條以金銀線線織就花瓣圖案的披帛,確實非常大方美麗。可那店主還沒說價,安樂公主就向那披帛一指,大聲道:「這條披帛,我也要了!」 店主眉開眼笑,趕緊道:「小娘子,這條披帛,要一萬八千錢。」 安樂公主下巴微翹,不屑地道:「說過了不必談價錢,本宮……本姑娘沒有談價錢的習慣,包起來!」 「好好好!」店主忙不迭答應著,吩咐夥計給包裝起來,陳佳趕緊上前繼續付錢。 這時候不只精明的店主看出了端倪,就是那些尾隨安樂公主的豪門貴婦也看出不對勁了,貌似這位公主殿下在跟人鬥氣呀。 一雙內襯綾縠的軟底透空錦靿靴、一件翻領小袖齊膝襖、一條湖絲條紋小口褲、一件飄絲平巾幘…… 古竹婷的目光看在哪裡,李裹兒就會買到哪裡,僅僅半個時辰,店裡的東西幾乎被她掃走了一半,古竹婷的額頭不禁沁出了細細的汗水。剩下的都是更昂貴的大件衣物了,從剛才被買走的商品估計,這些服裝最低起價也得五萬錢,她要買起來比較吃力。 楊帆無疑是一個很體貼的男人,古竹婷的不安被他看在眼裡,他可不捨得繼續逗弄自己的女人了,他微笑著對古竹婷附耳道:「婷兒看中了什麼只管拿,不用考慮錢的問題。」 古竹婷低聲道:「這是人家送給姐姐的一片心意,不該用阿郎的錢……」 楊帆道:「連你都是我的,我的不就是你的?」 古竹婷咬了咬唇沒說話,她的心裡暖烘烘的,就像滴進了一滴蜜,正在慢慢地潤開,讓她越來越甜。 楊帆為了她不惜與一位尊貴的公主發生如此激烈的衝突,已經讓身心完全臣服的她感激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如今這般體貼,更令她感激涕零。 她悄然望向楊帆的目光裡儘是蜜意柔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這麼幸運,她本以為一個殺手最終的歸宿就是孤零零地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可是如今她的命運已因這個男人而徹底改變,她真的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喜歡! 「店家,請問這件霓裳月色裙……」 古竹婷客氣地向掌櫃的詢問,不出她所料,她還沒問完,李裹兒已傲然道:「包起來!」 杜文天向陳佳擺擺手:「付錢!」 說完這句話,杜文天悄悄掏出手帕,擦了擦鬢角。他沒想到這位公主殿上竟然如此彪悍,他雖有錢,也達不到如此揮霍無度的地步,最初他還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現在卻已有些吃不消了。 楊帆隨意地轉悠著,忽然看到一件大袖紗羅衫子,這是一件在閨房裡穿著的晚裝,衣料薄如蟬翼,想像著他的女人不著內衣、僅以這襲輕紗蔽體,綺羅纖縷見肌膚的曼妙風景,楊帆不禁說道:「掌櫃的,這件衣服……」 李裹兒道:「我要了!」 杜文天實在忍不住了,悄悄湊過去,低聲道:「殿下,杜某帶的錢已經……花光了。」 李裹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文天卻沒有看到,他低著頭,甚是羞慚,可心中也不無怨尤。今天知道要隨安樂公主逛東市,他特意帶了錢的,可李裹兒這哪是一擲萬金,簡直是揮霍無度,他就是有一座金山也禁不起這麼花銷啊。 李裹兒對自己的侍女冷冷吩咐道:「付錢!」 楊帆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扭頭對信掌櫃的道:「老掌櫃,這件衣服,我瞧著也一般,你這店裡可有更好的衣服麼?」 信余直到現在還沒見他買過一件衣服,他一個大男人,帶著自己的女伴來購物,卻被人如此打臉,居然還能這般坦然自若,心中不免存了輕蔑之意,可他是個極精明的生意人,自然不會在態度上露出絲毫輕視之意。 不過態度上不表現出來,行為上卻可以無法可挑剔地表現出來,他客氣地笑道:「本店有一件鎮店之寶,因怕落了灰塵,所以沒有擺在外面,客官可要看麼,本店這鎮店之寶,價錢……可不菲。」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六章 我還要! 楊帆淡然道:「你且取來看看,我選東西,只挑稱心的,至於價錢,貴或賤,都不在我的考慮之中。」 「好!」 信掌櫃的微微一笑,扭頭吩咐幾個夥計道:「你們照顧好幾位貴客,我去把東西取來。」 掌櫃的很慎重,親自回到後堂去取衣服,不一會兒他就捧著一隻作工精美的香樟木匣出來,木匣往櫃檯上一放,打開以後裡邊又襯著幾層蜀錦,蜀錦本就是極昂貴的衣料,這件衣服以可以驅蟲的香樟為匣,再以蜀錦為襯,衣服的昂貴可想而知。 一時間他的舉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信掌櫃的揭開幾層蜀錦,取出一條裙子,輕輕一抖,將它展開,登時滿室生輝,裙子反射出的毫光彷彿瀲灩的波光,隨著裙子微微的擺動,牆壁、衣物和室內眾人的身上臉上,就像有潺潺的流水輕輕淌過。 店裡頓時靜了一剎,每個人都驚呆了。楊帆也不禁露出了驚異的目光,雖然他對衣服沒什麼研究,也看得出這條裙子的華美,他沒想到這家店裡居然真有如此寶物。 信掌櫃的帶著一種驕傲的神色,朗聲道:「各位客官,這就是本店的鎮店之寶:條單絲碧羅百鳥籠裙!」 楊帆湊到古竹婷耳邊,道:「這件裙子不錯,買下來。」 古竹婷見這店中隨便一件東西都貴不可言,這條裙子如此炫麗,其珍貴不問可知,不禁低聲道:「阿郎,這條裙子……怕不得要幾十萬錢呢。」 楊帆道:「錢不是問題!就要這件,買下來!」 古竹婷猶豫道:「真的要買?」 楊帆道:「當然要買!不然,可丟了你男人的臉啦。」 二人低語的時候,那些貴婦人已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天吶,這是什麼衣料,紫中透紅,毫光之中又有百鳥隱現,當真奇妙無比。」 「紫色?怎麼會是紫色,這明明是翠綠色,不全是翠綠,還有道道紅光。」 「這明明是金色和銀色……」 那店主得意洋洋地道:「不瞞諸位客官,此裙第一個難得之處,是要采百鳥絨羽,僅此一點就難如登天,非數年之功不可;再一個難得之處,是要把百鳥絨羽製成衣服,這又需第一等能工巧匠費盡心思。 第三個難得之處,光以百鳥之羽製衣還不算,還要用各色羽毛拼湊出百鳥圖案,最小的鳥兒圖案僅有指甲蓋大小,卻眉眼五官、羽足俱全。都說龍袍難做,一件龍袍,需繡匠、金工、畫匠等上千人,耗時兩年才制的成,這裙子所費的心血較之龍袍也不遑稍讓。」 他輕輕一抖裙子,七彩毫光閃爍,有人驚呼道:「變了變了,是翠綠色的,咦,又變成金色了。」 信掌櫃的又道:「各位,此裙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到的顏色也是不一樣的。」 眾人聽了更是讚歎不止,李裹兒看得兩眼發直,這樣一件衣服,只是這麼一亮相就有如此效果,如果是穿在她的身上出現在陽光下又將是什麼效果?如果是與皇親貴戚們出遊,如果是出席宮廷宴會,只要穿上這件裙子…… 李裹兒的心激動的怦怦直跳,白玉似的臉頰上也透出一抹嫣紅,她衝口道:「這條裙子我要了!」 信掌櫃的道:「各位客官先別著忙,這條裙子價值太過昂貴,不好出手,容易壓了本錢,可本店為何還不惜重金購回呢?我們這隆茂老店,說起來在東市各家售賣衣帽的店舖裡是排名第一,我們店的老東家是陳國公。 陳國公犯了王法,進了大牢,家裡人處置財產,把這家老店盤出去了。 因為這事兒,我們店裡的生意也受了影響,如今在東市可稱不得第一。我們新東家不惜重金購回這件衣服,圖的不是賺錢,而是名聲。 這條裙子沒有五六年的功夫,世上不會有第二件,因此至少在五年之內,這樣的裙子天下間只此一條,我們買這條裙子花了這麼大的價錢,說到底圖的就是個獨一無二,要一個鎮店之寶! 只要這件裙子放在這兒,就沒人敢說他的店比我這家老店更高一籌。所以呢,這條裙子如果要賣,我們自然也要賣個獨一無二的好價錢,才能打響我們隆茂老店的字號,各位客官,這條裙子您要是中意只管出價,起價一百萬錢,價高者得!」 這一說那些貴婦們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古竹婷雖不知其價值,可她的揣測是靠譜的,那些貴婦們也估計這樣一件裙子,應該在五十萬錢到六十萬錢之間,其中最富有者想想一條裙子需要五六十萬錢,也只能望而興歎。卻不想這店主一開口就翻了一倍,居然要價一百萬錢。 「一百萬錢!」安樂公主也不禁吃了一驚,她雖大手大腳慣了,可也不曾花過這麼多錢。 杜文天聽的心驚肉跳,腳步輕移,悄悄向後蹭去,暗自慶幸好在自己已經有言在先,否則用可以起造一幢五進五出的大宅子的價錢買一件裙子來巴結討好一位公主,那代價可就太高了。 如今朝廷形勢未明,他們杜家只是想籍此與武李兩家都建立聯繫,可不想現在就踏上某一方的賊船,這一百萬錢要是由他來出,杜家就會被打上武家的烙印,跳不出來了。 安樂公主有些不安,她們一家才回朝多久,底蘊實在談不上雄厚。當初成親時倒是有一大筆嫁妝,還收了不少賀禮,可是一則用那麼多錢買一件裙子實在肉疼,再者許多禮物也不可能變成現錢,難不成叫她堂堂公主還來個以物易物?再說人家也未必答應。 可她又實在放不下這件裙子,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尤其愛美、愛出風頭,一想到穿上這件裙子,在皇親貴戚間出盡風頭的樣子,安樂公主就激動的渾身發抖,她不惜一切都要得到這件裙子。 旁邊不只有楊帆和古竹婷,還有好幾位長安貴婦,安樂公主實在拉不下面子砍價,只好硬著頭皮開口:「一百萬錢……,我要!」 「一百萬錢,那得買多少土地買多少糧食啊,用來買一件裙子,真是瘋了!」古竹婷打起了退堂鼓,悄然望向楊帆,楊帆卻好整以暇地向她點了點頭,目光滿含鼓勵。 勇氣回到了古竹婷的身上,她提起聲音道:「店家,這條裙子我要,一百零一萬錢!」 安樂公主怒不可遏地道:「這條裙子我已經要了。」 楊帆微笑道:「掌櫃的說的明白,這條裙子不求一定賣掉,圖的是個名聲。人家不是還沒答應賣給你嗎?我的女人也看中了這條裙子,正所謂價高者得,你如果出價比我高,它才是你的。」 安樂公主受他一激,大聲:「一百一十萬!」 楊帆對古竹婷低聲道:「十萬十萬的加價!」 古竹婷瞟了他一眼,目光中透著央求,她不想花楊帆那麼多錢,在她看來,再漂亮的衣服也不值這麼高的價,哪怕穿出去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儘管她男人在為她撐腰,可她不想為了一份虛榮心花去她男人那麼多錢,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楊帆臉上笑吟吟的,用只有她才能聽得見的聲音小聲道:「乖!你男人的面子,難道還不值一條裙子?」 古竹婷咬了咬牙,大聲道:「一百二十萬!」 安樂公主馬上道:「一百三十萬!」 楊帆的手輕輕扶在了古竹婷的腰間,掌心不只把溫熱傳到了古竹婷的身上,也傳給了她莫大的勇氣:「一百四十萬!」 一件裙子,就在雙方的不斷叫價中,漸漸被提到了兩百萬,店中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掌櫃的也沒想到這價能抬到這麼高,他強抑激動,悄悄吩咐了夥計一聲,馬上就有兩個小夥計悄悄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兩個夥計的宣揚就引來了無數的人,把隆茂老店圍得水洩不通。信掌櫃的心也夠黑,他這是存心激將,看起來兩邊都是有身份的人,只要他們落不下面子,價錢還能叫的更高。 「兩百一十萬!」 「兩百二十萬!」 價錢果然又叫上去了,那店主激動的攏在袖中的手都在悄悄發抖。這家老店剛剛換了東家,據說東家還在洛陽,可是從東家派人送來的幾次指示來看,這位東家可是極厲害的一個角色。 但凡這樣強勢精明的東家,都喜歡把一切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上,所以這家老店換了東家後,旁人大概不會有什麼影響,他這個掌櫃的卻十有八九要被拿下。如今他為新東家立下這麼大的功勞,還怕他的地位不能穩如泰山。 「兩百五十萬!」 「兩百六十萬!」 安樂公主叫著價,心頭也在滴血,這個價太高了,已經遠遠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對於她的男人她是沒有絲毫顧忌的,那個武崇訓把她當女神一般寵著,在武崇訓面前她向來說一不二。 問題是安樂公主府根本拿不出這麼龐大的一筆錢,她才領了幾年俸祿,父親又是一個正在韜光隱晦的皇太子,她沒有其它來錢的門路,如今只能向武家要錢,動用這麼大一筆錢只為買一件裙子,她的公婆會怎麼看? 公婆會怎麼看,她現在已經顧不得了,她只知道,她的公婆就算砸鍋賣錢,也得認了這筆帳,因為她是武家的媳婦,丟也是丟武家人的臉。武家人不能不要臉。至於為此生了嫌隙……,哼!那兩個老不死的,她在乎麼? 安樂公主把心一橫,鐵青著臉色繼續叫價:「兩百七十萬!」 她不相信她堂堂公主拼不過楊帆、拼不過那個賤人,這條天下無雙的百鳥裙,她誓在必得!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七章 千金引一笑 古竹婷心裡好不為難,安樂公主如今是騎虎難下,她卻不然,她不在乎那點虛榮,比起讓她的男人背上一筆沉重的負擔,她寧可讓自己被人嘲笑。 她知道楊帆有錢,可這筆錢楊帆怕也承擔不起,繼嗣堂雖然富可敵國,但那不是楊帆的錢,楊帆雖有很多家店舖,卻未必有這麼多的活錢。 再者,就算有那麼多現錢又如何,她還沒過門就花掉楊帆這麼多錢,大娘子會怎麼看她?這一下不只會得罪小蠻,只怕阿奴對她也要心生嫌隙,到時候進了楊家的門,大娘和二娘都不待見她,她可怎麼活? 古竹婷可憐巴巴地看了一眼楊帆,楊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面子,面子…… 古竹婷把心一橫,揚聲道:「三百萬錢!」 這個價喊出口的時候,整個東市都沸騰了,消息已經迅速從老店向四面八方傳開:有人以兩百萬錢買一條裙子! 無數的人蜂擁而來,當他們趕到的時候,裙子的價格節節攀升,已經達到了三百萬錢,店裡頭的人炸了窩,夥計們一個個滿面紅光,今日之後,普天之下還有哪家衣帽店敢說比他隆茂老店更有名。 李裹兒說出「三百一十萬」的時候,聲音和表情都木然了,她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如果早知道,她根本就不會踏進這個店面。 她擔心的不是擔心公婆的惱怒,也不是丈夫的難堪,而是如果對方再抬價的話,只怕武家一時之間也拿不出這麼多現金,到那時這件衣服帶給她的將不再是榮耀,而是自不量力的羞辱。 「三百五十萬錢!」 楊帆突然開口,他喊出了一個令全場屏息啞然的價錢,笑吟吟地向安樂公主拱了拱手,說道:「小娘子,拙荊對這件衣服甚是喜歡,還請割愛吧!」 安樂公主終於有了一個台階,她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走出隆茂老店的時候,她依舊挺胸抬頭,驕傲的像一隻孔雀。可她終究是一個失敗者,儘管圍觀者們都驚訝於她的美麗,可那目光中依舊不乏嘲笑的意味,安樂公主氣得心尖兒都在發顫:「楊帆!楊帆!我記住你了!」 杜文天快步跟在她的後面,看著安樂公主僵硬的脊背,杜文天下意識地摸了摸他的鼻子。他的鼻子還是輕輕一碰就痛的要命,但他心裡卻樂開了花,他覺得這個仇,越來越有可能得報了。 李裹兒在隆茂老店丟了顏面,哪還有心繼續遊逛,離開東市後她就恨恨地回了住處。楊帆買下那件百鳥衣,叫店主依舊裝回香樟匣子,又叫任威提著,一行人便離開了隆茂老店。 他們一走,早已忍耐良久的店裡夥計們立即歡呼起來,信掌櫃的很淡定地對雀躍歡呼的夥計們道:「好了好了,看你們一個個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趕緊招呼客人。」 喝住夥計,信余便轉身向後堂走去,掀開門簾兒一進後堂,他立即握緊拳頭向空中狠狠一揮,無聲地一「嘿」,偌大年紀的他居然蹦起一尺多高。 二掌櫃的是信掌櫃的親侄子,他本來正在後店盤貨,聽到風聲也早跑了出來,信掌櫃的一回後堂,他馬上就跟了進去,正好看到這一幕。 二掌櫃的興奮地道:「叔,這筆生意可做大發了,哈哈哈!咱們隆茂老店的字號這下子打出去了,放眼長安,不!放眼天下,可沒人再比得上咱們風光。」 信掌櫃的笑逐顏開,卻依舊強作矜持地道:「快!趕緊派個夥計,去向東家報信兒!」 二掌櫃的一呆,道:「叔,咱們東家不是還在洛陽嗎?」 信掌櫃的睨了他一眼,道:「你信嗎?這個店,是獨孤世家出面盤下來的,我估摸著,這東家就是獨孤世家。只不過因為這店原來是陳國公的產業,獨孤世家不好讓人覺著他們趁火打劫。 過戶的那天,我可在旁邊看著的,我瞅的清清楚楚,契書上寫著,咱們的東家姓謝,叫謝沐雯,這一看就是個女人名字,你說誰家能讓女人當家作主?咱們這位東家,指不定就是獨孤世家哪一房的當家夫人。聽我的,把喜信兒報到獨孤家去。」 「好勒,我這就讓人……,不不不,我自己去!」 二掌櫃的換了套衣服,興沖沖地出了門,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消息已經傳開,還有許多人聞訊趕往隆茂老店。更有許多其他店舖的掌櫃夥計站在店門口,遠遠地眺望著隆茂老店,一副艷羨。 二掌櫃的走在大街上,雖然與他擦肩而過匆匆趕向隆茂老店的人沒有誰知道他就是隆茂老店的二掌櫃,他的胸脯兒還是挺的高高的。 ※※※※※ 安樂公主憤憤回府以後,陪她逛街的幾位貴婦便紛紛散去。作為今日這場斗富風波的見證者,她們迫不及待地想把她們的所見所聞與人分享,尤其是吃癟的一方是高貴的公主,這更滿足了她們不足為外人道的某種娛樂心理。 消息被她們添油加醋地傳播開來,長寧侯黃劍羽是第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人。 柳徇天接受了昨日被安樂公主當面難堪的教訓,為相王五子安排了一處頗大的宅院,宅院就在黃侯爺府邸旁,於是這接風宴就設在了黃家。 武崇訓正與人持杯對飲,長寧侯忽然笑道:「武郡王,你可知安樂公主殿下今日在東市隆茂老店要買下一件瑰麗之極的百鳥裙,此事已轟動長安了。」 武崇訓已經喝得有六七分醉意,聞言搖頭笑道:「安樂最喜歡華麗的衣裳,府中置辦的華衣已不下數百件,她還是樂此不疲,真是沒辦法。」 黃侯爺笑道:「是啊,三百萬錢買一條裙子,這樣大手筆,當真令人瞠目結舌。」 武崇訓聽的眼前一黑,酒也嚇醒了,他結結巴巴地問道:「多……多少錢?」 黃侯爺慢慢伸出三根手指,道:「三百萬錢!」 一時間,滿堂無聲。 武崇訓又驚又怒,把酒杯重重一頓,大聲道:「三百萬錢?這怎麼可能!就算那條裙子以金絲織就,又怎值得三百萬錢,這分明是奸商害人,安樂一向天真,定然是被人騙了,不行,我得回府去……」 黃侯爺笑道:「慢來,慢來,武郡王,本侯只是說公主殿下想以三百萬錢買下那條裙子,又沒說她已經買下,你急什麼。這條裙子,還真就不是金絲織就的,金子做的裙子,誰穿得起來啊? 呵呵,據說這條裙子是採集百鳥之羽,集千人之工,費時兩年方才織成,天下間僅此一件,是以價值連城。不過,公主殿下可不曾買到手,因為有人出了更高的價錢,三百五十萬錢,買下了這條裙子。」 滿堂頓時嘩然,一件裙子三百五十萬錢,縱然在座的不是豪紳就是巨富,也不免為之驚駭,更叫他們驚訝的是,真的有人肯花費數百萬錢買條裙子,而且是跟公主相爭。 武崇訓本來已經快昏倒了,聽說這條裙子是被別人買了去,他又活了過來,裝模作樣地道:「原來此裙如此罕有,那倒真是物以稀為貴了,既是罕有之物,倒也值得三百萬錢。這個安樂呀,喜歡就買下麼,不過幾百萬錢,有什麼了不起!」 他方才失顏變色的模樣,眾人都看在眼裡,這時見他打腫臉充胖子,眾人都暗自好笑,只是不好說破。李隆基放下酒杯,饒有興致地問道:「黃侯,不知比本王的堂姐出價更高的那人是誰呢?」 黃侯爺微笑道:「此人乃是千騎忠武將軍,楊帆!」 堂上眾人聽了頓地議論紛紛,有人道:「原來是他,這位忠武將軍倒真有錢啊!」 「這個傢伙,膽子不小,居然敢和公主殿下爭風。」 武崇訓一聽是楊帆,不禁暗生感激,如果不是楊帆出價到三百五十萬,安樂一定會買下那件裙子,那時他該如何收場。到那時,就算他爹娘同意,怕也得變賣些土地房產才能湊齊這筆錢,露出一點風聲,武家就成了笑話。 「不對!楊帆為什麼要花費如此巨資買條裙子,莫非他見我娘子喜愛此裙,所以一擲百萬,準備把它送給安樂,討她的歡心?」 武崇訓突又生疑,他自己把安樂公主看成了活寶,總擔心別給他戴綠帽子。李家的公主大多不太安份,安樂又美色驚人,也難怪武崇訓如此警惕。 卻不知看是看不住的,在他眼中如珍似寶的安樂殿下,纖纖細腰間那根裙帶從來就不曾繫緊過,只不過她主動投懷送抱,人家楊帆也沒放在眼裡罷了。 這時黃侯爺又道:「聽說當時楊將軍還攜了一位美人兒同行,這條裙子就是要送給那位美人兒的,沒想到楊將軍一介武將,竟然如此憐香惜玉。」 李旦長子李成器打個哈哈道:「呵呵,楊將軍在洛陽三市有數十家店舖,極其富有,自然出手闊綽,只是一擲三百萬,當真大手筆了。」 說話間,李成器與三弟李隆基悄悄碰了一個眼色。他們可不認為楊帆此舉只是為了斗富,又或者一擲百萬金只為搏佳人一笑。安樂雖是李家的女兒,如今可是梁王武三思的兒媳,楊帆此舉究竟想表達什麼? 李旦五子個個都不簡單,其中以李成器和李隆基最為聰穎,楊帆此舉在他二人看來分明是想向世人釋放一個訊號,可他究竟想要表達什麼呢?這一瞬間,二人心中就轉了無數個念頭。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八章 莫測女兒心 楊帆要去隆慶坊,直接穿過東市就行。東市佔地相當於兩個坊大小,平素人並不太多,可是因為今日傳出隆茂老店有人以三百五十萬錢的價格買走了一條裙子,一時吸引了許多閒極無聊的坊間百姓,所以變得異常擁擠起來。 楊帆等人一路向北,發現街上居然人滿為患,等到發現不妙,想要往回走時,他們已經走了一半路程,乾脆就繼續往前行去,一路之上聽著跟趕集似的百姓們議論著發生在隆茂老店的事,楊帆不禁有些好笑。 好不容易從東市裡出來,楊帆等人這才上馬,加快了行程。古竹婷看看提在任威手裡的那只匣子,還是感慨萬分,以前在清河崔家,她也見過大宗的錢財出入,可那是人家的錢,她沒甚麼感覺,僅僅是一個數字而已。這次可不同,三百五十萬,這可是楊家的錢,楊家就是她家,居然只用來買一條裙子,古竹婷有種不堪回首的感覺。 楊帆忽然回首一笑,道:「你不必多想,是我做主買下的。」 古竹婷咬著嘴唇「嗯」了一聲。 楊帆又笑道:「是不是覺得花了這麼多錢,小蠻知道了會對你不滿?」 古竹婷被他說破心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 楊帆哈哈笑道:「你放心,小蠻這丫頭雖然喜歡賺錢,卻不是一個守財奴,再說……」 楊帆忽然一勒馬韁,對古竹婷示意了一下。 古竹婷本來跟他落後半個馬身,見他示意,忙催馬趕到他身邊。 楊帆臉上帶著一抹奇怪的笑容,問道:「我叫你抓緊收購長安東西兩市店舖,這件事你找誰辦的?」 古竹婷有點緊張地道:「奴家不瞭解買賣上的事,但也知道欺生的道理,如果以一個外鄉人的身份去收買店舖,只怕會被人欺騙了。再者,長安地面上什麼生意最熱火,奴家也不曉得。 所以,奴家就把這事兒拜託給了獨孤世家。獨孤文濤死後,獨孤家又派了一個人去灞上做漕口,這事兒我就是請托給他的,獨孤世家在本地有頭有臉,他們出面,不會有人敢欺詐他們的,怎麼了,可是有何不妥?」 楊帆目中蘊著古怪的笑意,對古竹婷道:「你呀,倒真圖省心,結果人家收購了哪些店面,你都不過問的?直接就一股腦兒給我送來?」 古竹婷垂下頭,小聲地道:「這事兒,阿郎瞭解就好啦。再說,這些店面都要交給大娘子管理的,奴家……奴家不想多問。」 楊帆忍著笑道:「於是,你都不知道隆茂老店是咱們家的產業?」 「奴家知道獨孤世家不敢欺哄阿郎的,所以就沒……什麼?」 古竹婷說到一半,突然抬起頭,一臉驚愕地看向楊帆。 楊帆笑吟吟地道:「這隆茂老店,是咱們家的產業。呵呵,我也一直沒有過問,過書拿到手之後,正好你婉兒姐姐閒著沒事,就交給她幫著打點一下。我只粗略看過幾眼,記住了幾家店面的名字,其中就有隆茂老店。 咱們要買東西,當然肥水不落外人田,誰知道……今日居然碰到了安樂公主,她還迫不及待地幫著咱們家自賣自買的炒作了一番,哈哈,這一下咱們的隆茂老店生意想不火都難了。」 古竹婷又驚又喜,道:「阿郎,那隆茂老店,真是咱們家的?」 說到這兒,她突覺口誤,俏臉登時又是一紅,讓阿郎帶溝裡去了,她還沒嫁呢,怎麼好意思一口一個咱們家的。 楊帆笑吟吟地點頭道:「一點沒錯,這下你不用擔心了吧?」 古竹婷又羞又喜地點點頭,策馬再行,她只覺心頭一片輕鬆,沒有那種沉甸甸的感覺了。 一路行去,前方進了隆慶坊,眼看隆慶池在望,古竹婷忽然「呀」地一聲輕呼。 楊帆詫然看了她一眼,古竹婷輕輕鼙著眉尖兒,懊惱地道:「阿郎,咱們該把那條裙子賣給公主的,那可是三百五十萬錢啊!」 楊帆驚訝地看著她,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險些溜下馬去。 古竹婷被他笑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這句話有什麼問題。 楊帆笑的肩膀一聳一聳的,對古竹婷道:「你呀,千萬不要擔心以後和小蠻相處的問題,你們兩個一定會很合得來的,哈哈哈……」 古竹婷咬著下唇,臉蛋兒有些暈紅,她大概聽明白了阿郎的調侃,大概是說她和大娘子一樣,都鑽進錢眼兒裡去了。 古竹婷委屈的很,她可不貪財,這不是替阿郎打算麼,女人不幫她的男人精打細算怎麼成。 楊帆一邊走,一邊道:「今天她已經被坑的夠狠啦,我算著呢,跟在她身邊那小子花有差不多有三十萬錢,她自己花了也有二十萬錢,足足五十萬錢,丟了個丑,又幫咱揚了個名,呵呵,差不多啦。 如果真的趕鴨子上架,逼著她拿三百萬錢買下這條百鳥羽裙,她未必拿得出,到時候,武崇訓惱羞成怒,一定會不惜一切地對付隆茂老店,做生意嘛,見好就收。一旦打起了官司,誰輸誰贏且不說,先就影響了店裡生意。再說就算我出面也不好和武家直接對抗,如果讓他知道這店是我的,就更有理由賴帳了。」 楊帆當日在興教寺聽到喧鬧聲走出門去時,杜文天已被打倒在地,抱頭亂滾,如果是張昌宗或上官婉兒,哪怕是樹小苗、蘭益清她們看到,都會認出他來,但楊帆可沒想到這個鼻樑上貼了膏藥的人就是當日在興教寺被打的登徒子,因此只以那小子稱之。 古竹婷聽楊帆一說大有道理,這才不言語了,可心裡還是隱隱覺得有些遺憾,三百五十萬錢吶!至於這筆生意真的做成了,會不會害得梁王殿下賣房子賣地,害得安樂公主婆媳失和,她才不在乎。 古大殺手從來就不是善類,只有在楊帆面前她才會變成小白兔,離開楊帆的視線,小白兔搖身一變就成虎…… ※※※※※ 上官婉兒坐在梳妝台前,拈起碧綠的一支步搖,輕輕插入鴉黑的髮髻,對鏡看看,嫣然一笑。 知道楊帆今天會帶古竹婷來見她,婉兒認真打扮了一番,穿著也不似平常隨意,若不是大腹便便,只看鏡中那張嬌艷欲滴的容顏,誰知道她身懷六甲。 仔細想想,婉兒不禁啞然失笑,什麼大場面她沒見過,什麼大人物她沒見過,今天古姑娘來訪,為何這般在意?說到底,她緊張在意的那個人是楊帆,關乎於他的事,她便會很自然地放在心上。 「篤篤篤!」 房門響了,樹小苗的聲音在屋外響起:「婉兒姐姐。」 上官婉兒凝視著鏡中端莊嫵媚的容顏,輕輕調整了一下步搖的位置。樹小苗笑盈盈地走進來,剛要說話,一眼瞧見她的模樣,忍不住道:「呀!姐姐今兒打扮的好生漂亮,就像一位漂亮的新娘子。」 上官婉兒嗔了她一眼,道:「就你嘴兒甜,什麼事呀?」 樹小苗笑嘻嘻地道:「蘭姑娘剛剛送來的消息,今兒長安城裡發生了一件事,跟楊將軍有關的,姐姐想不想聽?」 上官婉兒乜了她一眼,拿起「妝點」,輕輕點著潤澤的唇瓣,淡淡地道:「還不說,討打是麼?」 …… 楊帆與古竹婷回到府邸,溫柔問道:「累不累?」 古竹婷搖搖頭,楊帆便道:「好,我帶你先去見見婉兒。」 古竹婷趕緊道:「別!阿郎,能不能等一下。」 「嗯?」 古竹婷難為情地道:「奴家……總該打扮一下。」 楊帆忍不住笑起來:「這樣子不是很好嗎?婉兒很隨和的,你不用擔心。」 古竹婷垂下頭,捲著衣袖,低低地道:「那也該裝扮一下的,也是……對婉兒姐姐的尊重。」 楊帆笑起來,他喜歡看古竹婷在他面前扮小女人的模樣,就像他習慣用「妞妞」拿捏小蠻一樣,只要兩人意見相左,或者惹得小蠻發了脾氣,他只要祭出「妞妞大法」,這兩字一出口,肯定無往而不利。 古竹婷顯然也注意到了,知道這種樣子最容易惹起他的憐惜,扮小女人扮的有點樂此不疲了。 他在古竹婷豐盈挺翹的美臀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去吧,給你半個時辰!」 古竹婷知道被他窺破了自己的小心思,紅著俏臉逃走了。 楊帆說是半個時辰,其實是照著一個時辰準備的,女人打扮起來總是沒完沒了,以前和小蠻或阿奴出門時就是這樣,楊帆早就習慣了她們梳妝打扮時的拖拉,所以他說半個時辰,估計一個時辰後才會見到古竹婷,如果他說一個時辰,恐怕要兩個時辰以後了。 可是古竹婷真就在半個時辰內出來了。半個時辰,她居然已經洗了澡,換了衣服,挽了髮髻,淡施脂粉,輕點絳唇,其實別人看不出她梳妝打扮過的痕跡,但是以楊帆對她的熟悉,自然可以看出其中的微妙變化。 古竹婷擅長易容術,這可是比梳妝打扮高明百倍的技巧,她能把一個二八少女易容成一個八旬老嫗,也能把一個六旬老婦人易容成二八少女,甚至可以讓男人變成女人,女人變成男人,可你面對面的看著,也找不出絲毫破綻。 如今她只是稍作雕飾,容顏便有極大改觀,看那模樣依舊是她,似乎沒有絲毫變化,卻顯得至少年輕了十歲,而且帶著一抹稚氣。在婉兒面前扮嫩,或許正是她心理意識的自然反應。 「嗯!很漂亮!走吧,咱們去見見她!」楊帆微笑著誇讚了她一句,牽起她的手,向屋外走去。 丈高的圍牆,古竹婷不知翻越過多少次了,以前翻牆多是去殺人,殺的人通常本事都不小,但她從來沒有害怕過。這一次翻牆卻是去見人,這個人手無法縛雞之力,她的心卻跳的特別厲害。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一十九章 暗室私心 看到古竹婷走進來,婉兒馬上站起,微笑著迎上去。 不等楊帆介紹,她便親切地道:「竹婷妹妹來了。」 她的笑容親切而溫柔,讓人一見便如沐春風。兩個女人明明是頭一次見面,可她的微笑卻像是很熟稔的朋友,讓人感覺無比的親切,卻沒有絲毫做作的味道,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 比起婉兒的輕鬆自若,古竹婷的表情卻明顯透著幾分侷促,但她的侷促卻是恰到好處的,叫人一看就是因為見到了名滿天下的上官才女,因為發自內心的崇敬和仰慕才有些緊張,這樣的侷促自然不會令婉兒看輕她,反而會心生好感。 楊帆笑瞇瞇地看著她們,對於這次會面,這兩個女人顯然都用了心思。 婉兒十四歲就在武則天身邊聽用,替她整理奏章、伴她處理國事,看她接見大臣,多年的耳濡目染、錘練經歷,自然會有一種廟堂之上的睿智精明。 而十三歲就刺殺了一位手握重兵的封江大吏的古竹婷,也有一種江湖人的機警與狡黠,這些本領可以讓她在詭譎莫測殺機四伏的江湖上行走自如,要在婉兒面前扮豬吃虎自然也易如反掌。 一個是在廟堂之上見識謀略絲毫不遜於那些起居八座、建衙開府的當朝重臣的宮廷內相。一個是在江湖之中心機膽魄絲毫不遜於那些三山五嶽、五湖四海的江湖豪傑的巾幗英雄。 廟堂之上的聰明睿智和江湖之中的心機膽魄,用於私邸之內閨閣之間顯然都有些游刃有餘。兩女都露出了笑容,這回才是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古竹婷甜甜地叫了一聲:「婉兒姐姐。」 楊帆沒理會她們,看來也不需要他引見了,他大模大樣地走過去,在羅漢榻上躺下來,托著腮,笑瞇瞇地看著她們: 婉兒穿一襲隱紋素錦的宮裝,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般輕輕流瀉於地,逶迤三尺有餘,墨玉般的青絲簡單地綰了個飛仙髻,只插了一枝翠綠色的玉步搖,步搖綴明珠一顆,使得她的身姿步態愈加雍容柔美。 古竹婷一身窄袖青衣,鴉黑的秀髮挽一個椎形髮髻,以青巾包裹,精明幹練。分出的兩綹秀髮整齊地披在肩後,秀髮濕亮,光可鑒人,額前淡梳幾綹劉海兒,清麗俏巧,靈秀可人。 在兩女互相審視、評估、分析、試探、接觸,一步步開始親近的時候,楊帆托著腮,笑得就像一隻老家賊。他算是看出來了,溫婉如春泉的上官婉兒是個老江湖,清麗似新雪的古竹婷也不是雛兒。 論風情,誰能及得上天香牡丹真國色的太平公主;鬥氣質,便是榮色天下第一的安樂公主在婉兒面前也得甘拜下風。古竹婷本來就是小家碧玉,如果強扮雍容優雅必定如婢效主人,真我如我,這才是我,她展現自我的方法無疑是最正確的。 兩人如此煞費苦心,難道是為了壓對方一頭?顯然不是,婉兒不屑,竹婷不敢,說到底,她們都是不想在她的男人面前顯得自己遜色。兩女這番心思,都是為了取悅楊帆,楊帆怎能不笑的得意。 上官婉兒和古竹婷都是極慧黠的女子,當然明白楊帆為什麼笑的如此可惡,這個壞蛋分明已經看破了她們的心意。所以一番寒暄之後,婉兒拉著古竹婷的手親親切熱熱走向坐榻的時候,飛快地白了楊帆一眼,古竹婷也不失時機地向他皺了皺鼻子。 楊帆見二人走近,便往榻裡挪了挪,上官婉兒挨著他的大腿坐下,笑吟吟地誇著古竹婷:「竹婷妹妹真是不錯,清麗俏媚、溫柔大方。二郎,這天下的好福氣怎麼就都歸了你!」 她說著,便伸出手去在楊帆大腿上拍了拍,籍著這一拍,食指和拇指在他大腿上飛快地擰了一下,誰讓這廝笑得那麼討人嫌呢。 古竹婷垂著頭,羞怯地道:「一見姐姐的神采,人家便自覺形穢了,哪裡當得起姐姐如此誇獎,姐姐再誇,人家可無地自容了……」 婉兒能誇她,她可不能誇婉兒,這就是本份。不過恭維一下卻沒關係,禮多人不怪嘛。 楊帆咳嗽一聲,道:「都是一家人,你們就別那麼客氣了,生份!這調調兒,聽得我牙都酸了。那啥,其實吧,你們姐兒倆有那心思不如都用在我身上,把我侍候舒服了,那比啥都強……」 楊帆一句話,就把兩個人的假面毫不客氣地撕掉了,兩個美人兒窘極,她們咬著嘴唇紅著臉,偷偷把眼一□,眼神兒堪堪一碰,忽然「噗嗤」一笑,些許的生疏便似薄薄的一層冰,在笑如春風中化成絲絲春雨,濕了她們水樣的眼波…… ※※※※※ 李裹兒回到府邸,憤憤地衝到自己的寢室,很快,寢室之中便風雨大作。 這座府邸是杜家的,李裹兒住的自然不是客房,現在住客房的是此間主人杜文天,安樂和武崇訓夫婦住的才是正房,所以這房中陳設極是華麗,一桌一幾、一杯一碟都是上等器皿,在李裹兒的憤怒之下全都遭了殃。 李裹兒倒不見外,真把這兒當成了她家,一通摔砸,只為洩憤,哪還理會這是人家的東西。一座瓷製十八連盞的大型落地華燈,古拙如樹,上有各種動物造型,各頂一盞燭台,被她掄起春凳一下子就砸了個粉碎。 一架名匠打架、名師繪畫的紫檀屏風,被她拂開的文房四寶濺了個墨水淋漓。一具放著各式古玩的博古架被她硬生生推倒,一面鑲嵌在牆壁上的六尺高青銅古鏡本來清光瑩然、可鑒毫髮,乃極貴重之物,也被她擲出去的花盆兒砸了個大坑。 侍女聽到臥房之中的打砸聲,一個個噤若寒蟬,不管是李裹兒伴嫁的宮娥還是武家撥來的丫環,誰不知道這位安樂公主的刁蠻驕橫,聽到她大發脾氣,誰也不敢進去觸她的霉頭。 過了許久,室內的打砸聲停下了,丫環們心中惴惴,還是不敢入內,這時杜文天逡巡著來到安樂公主的房外,一見侍候在外面的宮娥侍婢臉色有異,不禁擔心地問道:「公主殿下可是發了脾氣?」 一個宮女豎指於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道:「公主極為不快,正發火呢。」 杜文天知道今日自己半途示弱,必定令安樂不快,聽說她發火。心頭更是一緊,有心先離開,又怕不及時請罪,惹的這位美人兒更加不高興,遲疑半晌,才道:「杜某想見見公主。」 那宮女趕緊搖頭,小聲道:「公主正發脾氣,誰敢為你請見。」 這裡畢竟是杜文天的家,不比是在公主府上,杜文天不需要那麼拘謹,他想了想,便壯起膽子高聲道:「杜文天求見公主。」 過了半晌不見回答,杜文天有點難堪,正想返身離去,就聽室中隱隱約約一個聲音傳來:「進來吧!」 杜文天連忙進入房中,一進房便是一個大方廳,廳中倒不見凌亂,這是杜文天的家,室內情形極熟的,一見公主不在這裡,壯起膽子又繞過屏風,一瞧裡邊好像遭了龍捲風似的,許多貴重器物都砸得粉碎,心中好不心疼。 可是再一瞧坐在榻邊的安樂公主,杜文天心頭一跳,喉頭頓時有些發乾。 如今已近六月天氣,氣候炎熱,安樂公主一通打砸,身子熱了,便寬去外衣,坐在榻邊生悶氣。杜文天進來時,氣的發昏的安樂公主卻已忘了自己未著外衣。 一個絕色美人兒,只著中衣,雖然中衣不至於裸露太多肌膚,可安樂的內衣極為薄透,煙羅一般,怎掩得住她那妖嬈的體態。 儘管她仍在憤懣之中,她可那張美麗的嬌靨依舊妖媚入骨,若隱若現的肌膚驚人的白嫩,散發著淡淡的暈光,令人心旌搖動,神魂顛倒。杜文天癡迷了剎那,這才驚醒,趕緊趨前拜見:「文天見過殿下!」 杜文天不敢往上看,貪婪的目光只顧盯著那雙膚色雪白、纖秀俏美的玉足,故作恭敬地道:「殿下,今日出行,杜某實未料到會出現這般情形,所帶銀錢不足,以致令殿下受辱,實在是罪過,今……特來向殿下請罪。」 安樂公主睨了他一眼,雖然杜文天掩飾的飛快,安樂公主還是在他眼中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目光,她見過太多這種男人了,那種貪婪的慾望、癡迷的眼神,令她的心情好過了不少。 看看室中一片狼籍,安樂這才想起這房子是借來的,自家在長安的公主府還沒建造起來。今日出行,杜文天給她花的錢已經不少了,差不多四十萬錢,就算她貴為公主,又是梁王兒媳,出行也不會帶這麼多錢。花著人家的、用著人家的,還要砸人家的,怎好再向人發脾氣,於是,李裹兒擺擺手,很大度地道:「罷了,這事也不怪你。坐。」 「謝殿下。」 杜文天趕緊答應一聲,扶起一個倒在地上的錦墩,欠著身子坐了下去。 李裹兒長長地舒了口氣,拉過一個靠枕在榻上半躺下,這一躺,衣襟處頓時露出一片雪玉般的賁起,杜文天眼看著那薄如蟬翼的紗羅下倒扣玉碗兒似的嬌乳輕蕩了一下,他的心也是噗通一跳,那眼神兒陷進白嫩嫩的乳溝便再也拔不出來了。 他本就是一隻色中餓鬼,如此美人當面,若非靈台還有一線清明,曉得這是公主,稍有冒犯,觸怒於她,自己就要完蛋大吉,他早就撲了上去。 李裹兒憤憤然道:「這個楊帆,讓本宮如此出醜,我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杜文天這才想起他的來意,趕緊道:「公主說的是,在下實在想不明白,他楊帆不過是區區一個忠武將軍,從三品的官兒,怎麼就這麼大的膽子,敢當眾拂了殿下您的面子。」 如今李家可不得勢,安樂公主若非嫁到武家,不把她這位公主放在眼裡的人更多,這話她怎能講,因此悻悻地道:「此人與張昌宗走動甚近,自以為巴結上了高枝兒,自然連本宮都不放在眼裡!」 杜文天心道:「張昌宗如今是御前第一紅人,不要說安樂公主,就是是梁王也不敢輕掠其鋒,楊帆巴結上了他,難怪如此猖狂了。可是,天子已然老邁,二張能囂張到幾時?這個楊帆,也不過是鼠目寸光之輩」 杜文天在心底小小地輕蔑了一下,趕緊道:「原來如此。難怪前幾日,杜某在興教寺裡見到他與張昌宗一同出遊呢,哦!對了,當時他們身邊還有一位容貌秀婉一身書卷之氣的女子,三人說說笑笑,甚是融洽。」 安樂懶洋洋地道:「是麼?那定是上官待制了。」 杜文天陪笑道:「杜某可不認得上官待制,不曉得是不是她。當日出遊,楊帆化名楊喬,那個女人卻是叫鄭婉兒的。」 安樂道:「鄭婉兒?那就是了,上官待制的母親姓鄭,她叫鄭婉兒,可不就是用了母姓麼。奇怪,他們出城郊遊而已,何必如此鬼祟,還要易名改姓。」 杜文天搖搖頭,故作懵懂地道:「不會是上官待制吧,那個鄭婉兒可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呢。」 「什麼?」安樂公主一聽,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雙眼熠熠放光:「你說那鄭婉兒身懷六甲?」 「正是!」 「近前來,細細說與我聽。」 杜文天趕緊答應一聲,移動錦墩到她近前坐下,這一靠近,只覺幽香撲鼻,安樂公主那薄而透明的大袖羅衫完全不能對她那豐滿雪白,玲瓏凹凸的胴體產生絲毫遮掩作用,反而更增無限誘惑。 杜文天忍不住咕咚嚥了一口口水。 若是張昌宗出遊,有哪個女人夠資格與他平起平坐的,只能是上官婉兒,何況那婦人叫鄭婉兒。可她若是上官婉兒,怎麼可能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他們出遊為何掩飾身份?安樂公主馬上就看出了蹊蹺。 李裹兒已經看到杜文天的眼神兒又有些發直了,她卻全不在意,反而故意傾身向前,把那一對顫巍巍的美乳遞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迫不及待地道:「快!把你當日所見,詳詳細細地說與本宮知道!」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章 一拍即合 古竹婷與上官婉兒以楊帆女人身份的首度會唔時間並不是很長,其實兩人相處的過程很,不過她們兩人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不同、所受的教育也不同,一個擅文、一個擅武,實在沒有太多共同話題。 當然啦,上官婉兒發現古姑娘身具精妙絕倫的易容化妝術後,馬上就成了她的徒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什麼樣的女人在美的追求上都是一致的,於是乎,小蠻、阿奴、婉兒和古竹婷四個人馬上就有了共同話題,天天聚在一起切磋,不過這是後話了。 如果兩人還沒到那個份兒上,坐的太久沒了話題時,兩個人都會覺的尷尬,所以古竹婷很快就獻上禮物,乖巧地向婉兒告辭了。 婉兒並沒有見面禮回饋,古竹婷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能夠得到婉兒的認可,對她來說已是最好的禮物,她的心裡踏實多了。 楊帆沒有馬上走,古竹婷告辭之後,上官婉兒向依舊懶洋洋地臥在榻上的楊帆回眸一笑,道:「古姑娘不錯,我喜歡她。你呀,還真是好命,小蠻、阿奴、竹婷,俱都容顏俏美,更重要的是,她們的性情脾氣為人秉性也都好,後宅裡一片祥和安寧,有福之人呢。」 「哈哈,上官待制在朝廷上品評天下詩文,看來養成了習慣,在家裡開始幫為夫鑒定起嬌妻美妾來了。」 楊帆笑吟吟地向她靠近了些,扳著她的肩膀讓她陪自己躺下,兩人臉兒對著,楊帆在她豐澤誘人的唇瓣上吻了一下,半是調侃半是認真地道:「上官待制一雙慧眼鑒定過了,我就放心啦。 女人總歸是要相夫教子、持家度日的,容顏之美僅是一時的誘惑,脾氣秉性才至關重要。我時常走南闖北的,若非我的女人溫良賢淑,持家有道,我奔波在外是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的。」 上官婉兒白了他一眼,嬌嗔道:「你就哄我吧,人家只說我喜歡她,礙著你什麼事了。還幫你鑒別,哼!我若說不好你便不要了麼?你這個人吶,心裡頭可有主意呢,你的女人有哪一個是我幫你選的?」 楊帆嘻皮笑臉地道:「以前那不是你不方便出宮麼,你看這回我不就把人給你領來了?古姑娘直到現在都是完璧之身呢。咱們家什麼事兒你不特殊啊,就連肚子裡這小寶貝,都是自己個兒冒冒失失跑來的,害得你這當娘的為他吃苦。」 楊帆說著,在她眉心的梅花妝上吻了一下,又輕輕撫摸著她的肚皮。 「不許你這麼說他!」 婉兒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又把臉頰埋到他的懷裡,幽幽地道:「郎君,人家有件事一直想跟你商量。人家有了孩子。現如今也得了聖人的默許,可以平平安安地把他生下來了,可這孩子出生以後如何安置,卻是個問題……」 說到這裡,婉兒心中一陣委屈,目中便泛起一片晶瑩的淚光。 她埋頭在楊帆懷裡,楊帆看不到她的眼淚,卻聽得到她有點哀傷的聲音,忍不住抱緊了她的身子,低低地道:「是我委屈了你……」 婉兒在他懷裡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奴家不覺得委屈。婉兒自幼家門破敗,被充沒為宮奴,本以為這一輩子就要孤老宮中了,有了郎君你,這是上蒼對奴家的厚愛,如今咱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此生婉兒真是別無所求了。」 楊帆一時無言,抱緊了她,過了許久才低聲道:「這件事,我也曾仔細想過,只是一時還沒想出最妥當的辦法來,你可是已經有了打算?」 婉兒輕輕點頭,道:「這件事,萬萬不可以讓聖人疑心到你的身上,婉兒打算生了孩子之後,交給我的母親撫養。到時候,就說是家母從上官族人中替我過繼過來的,郎君覺得這麼做,可以嗎?」 婉兒詢問的時候,心中暗生忐忑,孩子雖然都是做母親的生的,可孩子從來都是屬於父系的,起決定作用的是父系血脈,母親無權決定他們的歸屬,千百年來一直如此。哪怕婉兒這麼做是因為她的特殊處境,可她這麼安排畢竟還是懷了一些私心,她怕楊帆不同意。 她想以「過繼」的方式安置孩子,這樣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孩子的母親,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去照看孩子,可這樣一來,孩子就要冠上上官這個姓氏,哪怕將來能認祖歸宗,至少現在要姓上官,楊帆作為父親,會願意麼? 再者,這一來她作為母親探望孩子是方便了,楊帆作為父親要看望孩子卻大為不便了,或許他只能像飛賊一樣飛簷走壁地趁夜去看上幾眼,等孩子稍大,為了不太懂事的孩子洩露這個秘密他就更加不宜露面了,因此婉兒很是忐忑。 楊帆聽了婉兒的話,認真地思考起來。 其實楊帆並沒有婉兒擔心的那麼多想法,婉兒為他受了許多苦,她的這個辦法即便夾雜了一些私心,也是出於一個母親的本能,而且這個孩子出生以後,女皇一定會有所關注,他想帶回自己家照料不太現實。 其實楊帆想過用「偷梁換柱」的法子把自己的親生骨肉帶回家去,可那樣一來,他就得先弄到一個用來冒充的孩子,這就意味著一定會有一個母親要失去她的孩子,即便他可以重金去買,還不是要讓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先背了一份債?再者,那樣的話,婉兒就不方便看到她的骨肉,反而要常去那個並非她骨肉的孩子身邊奉獻母愛,這對一個做娘的何其殘忍。 楊帆思來想去,點點頭道:「我想不出更妥當的辦法,你這法子很好,就這麼辦吧。」 「可……這樣一來,孩子得姓上官。」 楊帆溫柔地道:「那有什麼關係,孩子即便不能冠以我的姓氏,他的身上流淌著的依舊是我的血脈!」 上官婉兒聽的驚喜交加,她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得到楊帆的同意。 她是大戶人家出身,雖說她自幼入宮,可是她的母親鄭氏並未因此放棄對她的教育,她從小就知道家族要比個人、比家庭更重要,為了維護家族,族人應該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這個理念,已經深入她的骨髓。 家族成員所維護的所有利益,說到底都是為了這個家族的傳承,而傳承一個家族最基本的必要條件是:血脈。所以,一個大戶人家絕不會為了考慮一個女人的想法或感情,而把傳承著自家血脈、應當冠以自家姓氏的子嗣交給外人撫養,可楊帆答應了。 婉兒感激莫名:「郎君……」 她抱住楊帆,激動的淚水潸潸。她知道,以楊帆的能力,完全可以在孩子出生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掉包,或者乾脆弄個「夭折」,然後把他們的親生骨肉帶回楊家,他這樣做,完全是為她著想。 婉兒感激地道:「能有郎君這樣的好夫君,是婉兒這一輩子最大的幸運。」 楊帆大言不慚地笑道:「那是,為夫不對你好還對誰好。你看,我今天還花費了數百萬錢給你買了條裙子呢,你可別不信,方才竹婷送你的那條百鳥羽裙,真的價值數百萬錢呢。」 婉兒忍不住破啼為笑,道:「是不是三百五十萬錢呀?」 楊帆奇道:「咦?你怎麼知道的?」 婉兒哼了一聲道:「獨孤家派人送信來唄,那條裙子,就是我讓信掌櫃的買下的。」 楊帆一愣:「竟有此事?」 婉兒白了他一眼,道:「你呀,還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一氣兒買了那麼多家店舖,自己卻當了甩手掌櫃的,又說小蠻還在洛陽,讓我先管著麼?這隆茂老店原來的東家是陳國公,陳國公入獄後,這家店的生意就受了影響。等咱們把店盤下來時,在東市衣帽行裡第一的名頭已經被人取代了。 我不方便出行,對各家店舖只做了些簡單瞭解和處置,一時也拿不出太好的辦法,就讓他們花了四十萬錢買下了這條天下無雙的裙子,有了這鎮店之寶,對於聲名地位就會有所提升,誰知卻被你這個東家買了來。」 楊帆呆了半晌,笑道:「也算錯打錯著。哈哈,不管誰買的,反正這條裙子是賣出了三百五十萬錢的天價,這個名聲打出去了,誰也無法再撼動咱們隆茂老店的江湖地位。不過,就算是自己家的,還不是買給你的麼,你看我對誰還這麼好?」 「才怪!」 婉兒輕輕啐了他一口,嗔道:「你跟安樂斗富,這一下鬧得無人不知,這條裙子我還能穿麼?我只一穿,誰還不知道是你送我的?你一個大男人,為何花費數百萬錢給我買衣服? 你說我方才為何不送古姑娘一件見面禮?一來,確實沒有合適的東西送她,二來,我當時就想好了,這條價值數百萬錢的羽裙,我是無福享用的,你還是拿回去,等她過門的那天,做她的新人禮服得了。」 楊帆眉開眼笑地道:「這法子不錯,還是婉兒想的周到。」 婉兒狐疑地道:「真的?這不是你早就想好了的吧?先慷慨地送我一下,哄我開心,再拿回去,給你的新人穿上。」 楊帆急忙搖頭:「瞧你,我什麼時候算計過自己的女人?給你送見面禮,還是竹婷臨時想到的呢,我這人一向粗心,根本就沒想到這種事,還會想出這樣下作的法子?」 婉兒撇撇嘴道:「你呀,倒是不下作。不過說你粗心?哼哼,誰信呀。」 楊帆湊到她耳邊,神秘地道:「為夫可是真的粗心,不過……倒是有一樣東西是極粗的,婉兒姑娘,你一定感觸頗深。」 說到這兒,楊帆把身子向前一拱,婉兒大腿上登時感覺到硬梆梆的一根,貼著那薄裙,還有一股驚人的熱力。這廝補藥吃過了勁兒,身子實在太壯了些,說著說著就起了性。 婉兒俏臉一紅,轉過身去,嗔道:「去,找你的古姑娘去。」 楊帆就勢往她的豐臀上一頂,附耳道:「現在我就想要你。」 婉兒被他頂的心裡有些酥酥的,卻不敢放肆,轉過身來,推他道:「好啦,這麼纏人。快回去吧,人家的身子愈發沉了,要是折騰到孩子可辦。」 楊帆又何嘗敢冒險,只是故意逗她罷了,聞言還要賣乖,他故意長歎一聲,躺平了身子,頂著個大帳篷,一臉慾求不滿的樣子。 婉兒看了忍不住想笑,對楊帆道:「小蠻和阿奴要等幾個月後才會來長安呢,我看,你和古姑娘已經水到渠成,也不必知會她們兩個,今晚就把古姑娘收房算了。」 「今晚麼?」 楊帆想到那個可以風騷、可以嫵媚、可以稚嫩、可以清純,形容神態,變化莫測的千面女殺手,不由得怦然心動,胯下的旗桿兒登時豎得更高了。 ※※※※※ 「那天,在下到興教寺上香,看到一行人也在興教寺裡,排場著實不小。上香的時候,我看到那楊帆自稱楊喬,又說那身懷六甲的婦人是他的娘子,名叫鄭婉兒。他們都捐了一大筆香油錢,張昌宗在功德簿上寫的名字是張六……」 杜文天之所以對他們的名字瞭解的這麼仔細,是因為他心有不甘,事後曾經再去查過他們的名字。以他的身份,自然可以查得到興教寺的功德簿,也恰因如此,他才更加確定那三個人就是張昌宗、上官婉兒和楊帆。 李裹兒耐心地聽他說著,雙膝盤在榻上,身形微微前傾,一手支在腿上,再托著下巴,動作就像一個純真稚美的小女孩兒,可她的肉體卻已成熟了,從薄如蟬翼的中衣領口看進去,肌膚一片雪膩酥滑,胸前雙峰豐挺圓潤,散發著一種令男人垂涎三尺的誘人光華。 等她微微坐直,除了一道誘人的乳溝,再往下去便看不見了,可是隔著中衣,依舊能夠隱隱看清她雙乳的輪廓,她居然沒穿訶子,顫巍巍的雙峰就抵在薄薄的衣衫上,衣衫上凸起兩點,隱隱透出一抹肉紅色,看著杜文天喉頭發乾。 安樂公主耐心地聽他說完,興奮地從榻上跳下來,光著雙腳在地上走來走去:「一定是她!一定是上官婉兒,別人不可能讓張昌宗如此禮遇。難怪皇祖母一向離不得她,這次卻打發她離開身邊,原來她有了身孕,真是奇怪,那孽種會是誰的?」 安樂公主沒有懷疑到楊帆身上,一來楊帆出入宮闈的機會並不多,而在宮裡偷情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二來上官婉兒與京都才子名士過從甚密的傳聞她也聽說過,她沒想到這個大才女會跟楊帆這個武夫有私情,而是想到了那些才子名士們身上,只怕上官婉兒的情人就在他們之中。 杜文天輕輕低著頭,如癡如醉的目光追隨著李裹兒那雙白玉如霜、纖巧靈秀的天足,那雙腳掌白皙嬌嫩,瘦不露骨,紅艷艷的蔻丹、蠶寶寶似的足趾,纖巧圓潤的足踝,每一寸肌膚、每一條曲線,都有一種讓人癡迷的魔力。 安樂公主一開始僅僅是一種八卦心理,但是越往深想就越不平衡了。她未婚先孕,皇祖母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對她,害的她為梁王府生下一位小王子都得低調處理,要不然本可以借此大肆操辦,斂收一筆厚禮的。 結果上官婉兒跟人鬼混懷了孽種,皇祖母就呵護有加,顧及她的清譽,努力幫她遮掩,以過問長安宮室修繕的名義把她派到長安來養胎,憑什麼?妒意使李裹兒本能地想要拿此事做做文章。 緊接著,她就想到了楊帆,楊帆曾在興教寺信口開河,說上官待制是他的娘子?李裹兒嬌美的俏靨上慢慢浮現出一片陰冷的笑意:「皇祖母最好臉面,這件事不曾傳揚出去還則罷了,一旦弄的滿城皆知,無法收場時,上官婉兒再受寵,皇祖母也得殺她。至於楊帆,你敢如此對我,我就讓你們弄假成真,一塊兒身敗名裂,身首異處!」 安樂公主越想越興奮,霍地轉身道:「杜公子!」 「嗯,啊?」 安樂公主這一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可不得了,光線透體而過,那襲蟬翼般的中衣根本起不到絲毫遮掩的作用,反而讓她曼妙的胴體愈加迷人。杜文天看著她的胴體,身體已經不自覺地起了反應。 婀娜有致的曲線、曲腴修長的大腿、纖纖一握的蠻腰、豐挺圓翹的美臀,還有尖尖如筍的玉乳,杜文天已經被她徹底迷住了,下體硬梆梆地挺起來,虧得袍服寬大容易遮掩,否則他早當面出醜了。 可安樂公主猛一轉身,還是從他脹紅的臉色、粗重的呼吸,察覺到了什麼。杜文天被她一喚,猛地抬起頭道:「公主,有什麼吩咐!」 安樂公主嬌媚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瞟著他,忽地輕咬下唇,扭腰擺臀地向他走去,短短幾步路,走得那叫一個搖曳生姿。她一直走到杜文天面前,尖尖的胸膛頂端輕輕觸到杜文天的身上,這才嬌聲道:「杜公子,你方才在看什麼,嗯?」 杜文天沙啞著嗓子道:「公……公主……」 安樂公主笑的愈發甜蜜了,她的胸膊又挺了挺,溫潤柔軟的小手輕輕抓住杜文天顫抖火熱的手掌,暱聲道:「杜公子,你覺得本宮美麼?」 「美……美……美如天仙……」 杜文天被她抓住手,一激動就像發了瘧疾似的打起了擺子。忽然,他的腦海「轟」地一下炸了,因為安樂公主抓著他的手,忽然搭在了她柔軟的小蠻腰上,而且還輕輕向上移去,移向她鴿乳般柔軟溫暖的胸膛。 杜文天喉嚨裡咯咯作響,發出一聲不知是哭是笑的呻吟,忽然張開雙臂,猛地向安樂公主抱去,安樂公主似笑非笑地站著,只是扭頭躲避著他吻上來的嘴巴,身子卻一動不動,杜文天就在她光滑如玉的臉上頰上小狗兒似的胡亂舔吻著,一雙手也開始上下遊走起來。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此時的杜文天,哪怕是被武崇訓逮個正著,要了他的性命也顧不得了,他現在只想佔有這個絕代尤物,哪怕一死,做鬼也風流。 可是忽然間,他又發出一聲怪異的呻吟,整個身子都停在了那裡,安樂公主纖若無骨的小手正握著他那根直挺挺的命根子,一種極度的快感差點兒讓他馬上崩潰,這種極樂的味道他還想享受的更久一些,所以他不敢稍動,生怕稍有刺激他就會一洩如注。 安樂公主輕咬薄唇,似笑非笑在看著他,暱聲道:「杜公子,你的膽子很大呢……」 杜文天像一隻發情的野獸般粗重地喘息著的道:「只要……只要能一親公主殿下的芳澤,杜某便是立即粉身碎骨也……也心甘情願。」 安樂公主格格一笑,杜文天突然發出一聲慘叫,雙手捂著下體像只蝦子似的蜷縮在地上。安樂公主優雅地攏了攏頭髮,盈盈地蹲下,臉上依舊帶著一副騷媚入骨的誘惑,溫柔地撫摸著杜文天因為痛苦而扭曲起來的臉頰:「你想粉身碎骨,也不能拖著本宮跟你一塊兒粉身碎骨啊。這是什麼地方,外邊好多人呢,你卻不管不顧的,你呀,你們臭男人,都是一個樣兒……」 安樂公主慢慢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衫,臉上恢復了那副清傲高潔不容褻瀆的尊貴神態,可她如霜似玉的美足卻正輕輕抬起,輕輕踏在杜文天的臉上:「杜公子,你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本公主其實也喜歡的很呢,只可惜,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實在不宜發生點兒什麼……」 安樂公主方才突然凶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蛋蛋,痛的杜文天喘不上氣兒來,滿腔慾火都被極度的痛苦所取代了。可是當那美足誘惑地踏在他的臉上,再聽到安樂公主這樣引人遐思的話,杜文天馬上又陷入了興奮之中。 他渴望地盯著安樂,就像一隻盼望著主人丟根骨頭給他的賤狗。安樂公主扭著美臀,款款地走向臥榻,淡淡地道:「你先出去吧,關於上官待制的這件事,你不要再說給任何人聽,等本宮探聽明白再說。」 「是是是!」 杜文天貪婪地盯著那滿月似的宛宛香臀,恨不得馬上化身為一根離弦的怒箭,向那圓月狠狠地刺進去。可他不敢放肆,他的女神已經給了他希望,他可以等,等一個合適的時間和一個合適的地點。 他倒退著爬到屏風邊,又戀戀不捨地盯了一眼那具令他神魂顛倒的美麗胴體,這才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時,杜文天摸了摸剛被安樂公主美足踩過的臉頰,又嗅了嗅剛剛摸過安樂公主酥胸的手掌,心神俱醉。 杜文天興沖沖地離開不久,披上了外衣的李裹兒出現在門口,臉若寒霜地對肅立門前的一眾僕婢道:「你們幾個,把房間打掃一下。你,吩咐人備車,本宮要馬上去隆慶坊,拜會上官待制!」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一章 求打臉 婉兒好說歹說的,總算把那纏人的俏郎君給哄走了,楊帆這一陣騷擾,把婉兒也弄得嬌靨潮紅,身上有了些異樣的感覺。她趕緊躺回榻上,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她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兒。 還有大半個月孩子就該出生了,饒是婉兒身子骨一向強健,也變得比以前渴睡了,或許是因為挺著個大肚子墜的腰酸,又或者是因為初夏時節天氣炎熱本就渴睡,總之她每天都要小睡兩次才能解乏。 今天為了等楊帆和古竹婷,她已經花費了太多時間,之後又和楊帆聊了這麼久,這時真的有些乏了,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不過婉兒小睡的時間並不長,每次都只是打個盹兒,大概半個時辰左右就能醒來。 婉兒小睡的時候都會提前告訴小苗一聲,小苗便知會後宅侍候的宮娥,持了竹竿侍候在寢室左右,驅趕鳥雀,省得弄出動靜打擾她休息。 可今天婉兒才睡了一會兒,就聽到一陣尖厲難聽的「哭叫聲」,婉兒被叫聲驚醒,她從枕上抬起頭來側耳一聽,就聽窗外樹小苗的聲音氣極敗壞地道:「這是哪兒跑來的野貓,打死它,哎喲,還敢跑!」 另一個宮娥道:「啊!上牆了,算了,趕走就好了,這是本宅主人家養的貓兒,好像是廚子養的吧。他們搬出去以後,這隻貓兒卻留下來了,小青,你不是常去餵它麼,是這隻貓吧?」 那個名叫小青的宮娥憤憤地道:「可不是它麼,我每天都餵它吃食的,這死貓,翻臉不認人,居然還想撓我,恩將仇報。」 樹小苗吃吃地笑起來:「你沒聽它那叫聲麼?這只死貓是公的,它這是發情了,發情的公貓最喜歡撓人,你以後離它遠一點兒,小心它撓你個滿臉開花。」 小青窘迫地啐了她一口道:「什麼話,一隻貓兒還能非禮人家?」 小苗笑道:「倒不是非禮你,只不過,這畜牲發情的時候最喜歡攻擊人,暴躁起來連自己主人都不認的,你可別指望你餵過它東西,它就記著你的好兒。」 另一個宮娥嘻嘻笑道:「我看吶,它就是瞧你漂亮,把你當成一隻母貓了,想跟你一雙兩好,小青啊,我看你就從了它吧!」 「你個小蹄子胡說八道,看我不撕你的嘴!」 樹小苗忙道:「好啦好啦,你們兩個別鬧了,小心吵醒了婉兒姐姐。」 上官婉兒在室內聽的清楚,不禁啞然失笑。 她躺回枕上,忽然想起了楊帆。楊帆早已把他天天進補的痛苦經歷說給她聽了,按理說像他這麼年青力壯、體魄強健的男子,近一年時間不近女色,已然是久曠之身,難得忍得住,何況他還吃了那麼多大補之物。 想到郎君這些天也像那只發情的公貓兒似的極具「攻擊性」,婉兒忍不住「噗哧」一笑。 這年代,男子出入煙花柳巷實屬尋常,那兒不僅是男人的風流之地,也是他們結交朋友、迎送往來的聚會場所,因此男人即便堂而皇之地前往,家眷妻妾也是無可挑剔無法指責的。可是名聞天下的平康坊距隆慶坊並不遠,郎君卻潔身自好,從不曾去過那等溫柔鄉。 再想到他同意自己對孩子的安排,婉兒心中不禁充滿了幸福感。其實真要想把孩子帶回楊家,一定會有辦法的,楊帆同意她的辦法,說到底,是從她的角度考慮,照顧到她的心情,有此溫柔體貼的良人佳婿,她何其幸運。 婉兒已經沒有了睡意,她躺在枕上,靜靜地回想著郎君的好,就像有一道甜甜的水流緩緩流淌在心裡,把溫馨的幸福潺潺地灌滿她的心田…… 院子裡,樹小苗和小青等幾個宮娥把那發情的公貓趕走後,生怕它去而復返,幾人各持竹竿守在院落前後小心戒備著,這時蘭益清快步走進院子。這後宅裡面除了婉兒的八個貼身侍婢,就只有蘭益清和高瑩兩人可以未經通報便進來。 樹小苗一見蘭益清,忙迎上去道:「益清姐姐。」 蘭益清道:「小苗,安樂公主到了府前,要拜會婉兒姐姐。」 樹小苗訝然道:「安樂公主?她和婉兒姐姐又不熟,平素沒甚麼來往的,跑來幹啥?」 蘭益清道:「誰知道她想幹什麼,或者是想巴結婉兒姐姐吧。」 樹小苗道:「婉兒姐如今這副樣子,怎麼可能去見她?」 蘭益清道:「可她畢竟是公主,我們怎好為婉兒姐姐做主,還是通稟進去,請婉兒姐姐定奪吧。」 樹小苗道:「婉兒姐姐正在小睡,叫她先等著吧。」 李裹兒雖是公主,上官婉兒卻是御前第一人,皇親國戚從來都不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對於天子近臣,就算是皇親國戚也得巴結著。如今雖說女皇已經立廬陵王為太子,而且這一次不像是擺樣子樹傀儡,李氏皇族的地位已經有所提高,可是除了深受女皇寵愛的太平公主,上官婉兒依舊不需要把其他皇族放在心上。樹小苗這句話雖有些托大,可真這麼做了,也沒什麼了不起。 上官婉兒在室中已經隱約聽到了二人談話,揚聲道:「益清,進來。」 蘭益清連忙拉開障子門走進內室,上官婉兒已經坐起身,向她問道:「你說安樂來了,她要見我?」 蘭益清連忙把安樂公主要拜會上官婉兒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上官婉兒聽了不禁輕輕顰起了黛眉。 她感到奇怪,安樂公主為什麼要來見她。她們兩個人以前甚少交集,即便是婉兒常常出宮,來往的也是詞臣文士,雖也有些公主命婦,因為年紀輩份的關係,婉兒交往的人群與安樂公主交往的人群也完全不同,安樂公主突然跑來見她做什麼? 以上官婉兒對安樂的瞭解,安樂不是那種追求面面俱到的女人,不可能是為了不缺禮數而來拜訪。如果說是為了同她加強聯繫,那更不可能是安樂公主可以決定的,只能是出自李家或武家的授意。 可安樂公主如今能代表哪一家?武家還是李家?無論哪一家,如果想加強同她上官婉兒的聯繫,以安樂公主過於敏感且模糊不清的身份,顯然都不是最合適的「使節」人選。那麼,她為何而來? 蘭益清見她黛眉輕鎖,沉吟良久還不說話,不禁奇道:「難道婉兒姐姐真想見她?」 婉兒搖搖頭道:「我如今這副模樣,如何能夠見她?見自然是絕不能見的。不過……」 婉兒想了想,道:「你去吧,就說我偶染小恙,不見外客,承蒙安樂殿下來訪,改日我再親自回訪於她,請她先回去!」 不管安樂公主因何目的而來,即然已經到了府前,總該見上一面的,否則未免不合禮數、不合情理。可婉兒現在這副樣子又是絕不能見她的。即便她有所猜疑,婉兒也不信她會猜到自己有孕在身。至於說於禮不合,以她今時今日的地位,還真不用在乎。 蘭益清答應一聲,輕輕退了出去。婉兒螓首輕揚,思索良久,依舊滿腹困惑。她本能地感覺得今日安樂公主莫名其妙的來訪,必定大有文章,可她始終想不出安樂公主可能的目的。 自從她來到長安,只有一次靜極思動,讓楊帆陪著去了一趟樊川,那時候安樂公主還沒到長安呢,而且她游樊川的時候還特意隱去了名姓,怎麼可能洩露身份?婉兒怎會想到,那日懲誡的那個登徒子,居然和安樂公主搭上了線,而且還看破了她的身份。長安這邊,本不該有人認得她的。 婉兒輕輕躺下,思來想去,越想越是不安,她無法揣測安樂公主的來意,但這並不影響她因之產生警覺。思索良久,婉兒揚聲喚道:「小苗,你進來!」 ※※※※※ 安樂公主從杜文天那裡聽到婉兒有孕這個天大的秘密之後,馬上就風風火火地奔了隆慶坊。她也知道,一向跟上官婉兒沒什麼交集的她,突然登門拜訪會顯得有些突兀,但她也知道,以她李家公主、武家媳婦的身份,除非上官婉兒真的有見不得人的理由,否則絕不會讓她吃個「閉門羹」。 上官婉兒在宮中是極有勢力的,但她從不鋒芒外露,她和武氏、李氏、二張乃至相王諸黨各派勢力都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這樣一個處事圓滑的人物,她既已來訪,邀她入內小座片刻款待一番,才是最合乎上官婉兒處事之道的作法。 所以,一向心高氣傲的安樂公主,今天最希望的就是吃一碗「閉門羹」。婉兒若是不見她,掃了她的顏面,才是她最想看到的結果,那樣就能證明婉兒確實心中有鬼,她才好繼續接下來的計劃。 她如願以償了。 杜文天在興教寺「求挨揍」,他如願以償地挨了一頓揍。 安樂公主跑到隆慶池「求打臉」,她也如願以償地被打了臉。 蘭益清從後宅出來,直接趕到府門前,對等候在車中的安樂公主拱手稟道:「我家待制偶染小恙,身體有所不適,今日不宜見客。待制說,有勞殿下來訪,待制改日再回拜公主殿下。」 安樂公主一聽,不禁喜上眉梢。以她一向的脾氣,被人如此冷遇,早就惱羞成怒懷恨在心了,這時她卻只有滿心的歡喜。 安樂微微一笑道:「安樂來的不巧,既然如此,這便告辭,請回復上官待制,等待制病體痊癒,本宮再過府拜會!」 安樂公主擺擺手,車中侍立的侍女放下竹簾兒,車伕一揚鞭,驅著兩頭健壯的青牛,拉著翠幄清油車,慢慢悠悠地離開了府門。 安樂公主在車中興奮地攥了擤拳頭,聽杜文天說起此事時,她心裡就已信了七成,如今又被上官婉兒無禮地拒絕相見,她便有了九成把握。 可是安樂公主只覺得自己下了一招妙棋,稍一試探就掌握了婉兒的底細,卻怎知道以婉兒一向的謹慎機警,她的冒昧來訪何嘗不是不合情理,就在她驅車離開隆慶池的時候,婉兒已經派樹小苗去知會楊帆了。 安樂公主興沖沖地回到杜氏府邸,武崇訓此時已經赴宴歸來,一見她便道:「娘子去拜會上官待制了?以娘子的身份地位,何必紆尊降貴地去拜會她呢。」 安樂公主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我有什麼身份地位?你當人家上官婉兒看得進眼去?嘁!」 武崇訓見她臉色不愉,趕緊陪笑道:「啊!為夫聽說娘子今日在東市看中了一件百鳥羽裙,結果卻被別人搶先買了去?娘子啊,你既然喜歡,那就買回來嘛,不過區區數百萬錢,咱們武家……」 安樂公主唬著臉搶白道:「咱們武家怎麼了?區區數百萬錢?你也好意思說,你拿得出來嗎?虧你還是梁王世子,可是你比你的那些兄弟們多什麼了?你家那老不死的許你支用的才多少錢?區區數百萬錢?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 身邊有不少宮娥太監侍候在那兒,武崇訓被妻子當眾教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卻不敢多言。安樂公主氣呼呼的坐到榻上,吩咐道:「來人,去請杜公子來。」 武崇訓把安樂公主當成天上仙子一般,最不喜她接觸男人,一聽她要見杜文天,登時不悅道:「娘子要見他做什麼,有什麼事派人去吩咐一聲不就好了?」 「要你多嘴!」 安樂公主抓住靠枕一倚,雙腿往榻上一放,武崇訓趕緊上前,替她脫掉靴子,輕車熟路地捏起腳來。 「上官婉兒……」 安樂公主倚在靠枕上,閉著眼睛想著,暗暗冷笑起來,憑什麼她可以比我更尊貴?她姓上官,我可是姓李的。想著高高在上的上官婉兒身敗名裂、身首異處,安樂心中登時湧起一種異樣的快感。 轉念再想到楊帆,安樂卻有一種咬牙切齒的感覺。一直以來,楊帆的不假辭色,都讓她又惱又恨,今日在長安東市讓她當眾丟臉,更叫她恨極了楊帆,在她遇到的男人當中,楊帆實在是最特別的一個。 她不明白,憑她的天生麗質,楊帆為什麼就不能像其他的男人一樣為她神魂顛倒。可楊帆之所以在她心裡印象深刻,不正因為他的特別麼?主動拜倒在她石榴下的,她不在乎,她得不到的,才叫她念念不忘。 「該死的楊帆!」 安樂公主暗暗咒罵著,忽然想到房州黃竹嶺上她與楊帆那銷魂蝕骨的一幕。他不止身材健美、容貌英俊,而且……而且真的好厲害!那種極樂銷魂的感覺,她只在楊帆身下才感受過。 纖秀美麗的雪足被武崇訓捧地懷裡輕輕揉捏著,心裡想著當初與楊帆交歡的極樂感覺,她的花心兒突然濡濡的有些濕了。安樂扭緊了大腿,臉頰潮紅起來,星眸如絲、半闔半閉地想:「我……要不要再給他一次機會?」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二章 試探性接觸 杜文天聽說安樂公主傳見,心中頗為忐忑,他已經知道駙馬武崇訓回府了,此去不會有一親芳澤的機會,而且當著武崇訓的面,他心裡多少有些恐懼。可安樂公主相召,他又不敢不從。 杜文天硬著頭皮趕到安樂公主的居處,安樂公主依舊大剌剌地躺在榻上,讓武崇訓給她按著腳,根本不顧忌客人的到來,而且還是一個男子。 杜文天走入廳中,飛快地瞟了武崇訓一眼,隨即便低下頭去。他並不覺得堂堂駙馬同時還有著郡王身份,卻在客人面前為娘子捏腳有什麼不妥,倒是暗暗生起幾分羨慕,如果可能,他也想把那雙嬌美可愛的雪足摟在懷裡。 杜文天快步上前,欠身施禮道:「杜文天見過郡王、公主!」 安樂公主彷彿從不曾和他有過什麼曖昧舉動,神態極為從容,她懶洋洋地道:「杜公子,你去查一查,上官婉兒近期有什麼可以用來大肆慶祝的緣由,比如說她的壽誕或者她母親鄭氏的壽誕,只要能拿來大作文章的都行。」 杜文天聽的一呆,不知安樂此舉意欲何為,她想尋個理由為上官婉兒大肆慶祝?杜文天畢竟也不是尋常之輩,尤其是關係到坑人害人的事情,心思略略一轉,他便明白了安樂公主的意思。 杜文天欣然答道:「在下明白了,在下這就去辦。」 當著武崇訓的面,杜文天對安樂公主可是一眼也不敢多看,他生怕被武崇訓看出什麼端倪,始終循規蹈矩的,說完這句話便躬身退了出去。杜文天一走,武崇訓馬上好奇地道:「娘子打聽上官待制的生辰做什麼?咱們用得著這麼巴結她麼?」 「你懂個屁!」李裹兒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閉上眼睛道:「用力些。」 武崇訓心中憤憤,那杜文天顯然知道什麼,可他這個做丈夫的卻要被蒙在鼓裡。武崇訓滿腔鬱悶,手上用力大了些,李裹兒痛得「哎喲」一聲,一抬腿便踢在他的臉上。 武崇訓疼的也是「哎喲」一聲,鼻子又酸又疼,眼淚都湧出來了。 武崇訓捂著鼻子,惱怒地道:「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我怎麼啦?」李裹兒騰地一下坐起來,大光其火地道:「真是個廢物,什麼事都做不好。滾開,看見你我就煩。」 武崇訓心中怒極,可是在李裹兒的積威之下卻根本不敢反嘴,他氣呼呼地站起來,正要出去,李裹兒突然又喚住他,眼波微微流轉,說道:「我問你,咱們家的宅子建在什麼地方,你可選定了麼?」 武崇訓捂著鼻子道:「還沒有,咱們昨天剛到,今天又去迎接相王五子,沒騰出功夫來呢,我明兒就去挑個合適的地方。」說到這兒,他怕李裹兒又罵他不做事,趕緊又問:「不知娘子覺得樊川怎麼樣?韋杜等關隴大族的宅子都選在那兒。」 李裹兒重又躺下,向兩個宮娥招招手,叫她們一個捶肩,一個捏腳,美眸半睜不閉地道:「不用選了,今兒我去會唔上官待制,見隆慶池風景秀麗,而且距三大內不遠,是個起宅子的好地方。我已經選好地方了,你明天找些匠人回來。」 李裹兒吃了婉兒一碗「閉門羹」,離開隆慶池湖心島時,恰好看到正在湖邊起造的楊氏大宅,李裹兒瞧那隆慶坊風景秀麗,面湖起宅,一出門就是碧波萬頃,當即就有意在湖邊造一幢豪宅。 她信口問了一句,得知正在建造的那幢宅子是楊帆的,更是動了番心思,她打算把楊帆旁邊那片地買下來,跟楊帆做一對「好鄰居」。 武崇訓哪知道他視若珍寶的嬌妻正處心積慮地想要送他一頂鮮嫩嫩的綠帽子,這府邸不是梁王府,而是他們夫妻的府邸,選建在哪兒自然要聽從安樂的吩咐,當下忙不迭答應下來。 ※※※※※ 接風宴散後,相王五子便被長寧侯黃劍羽送回了臨時安置他們的那幢大宅。長寧侯告辭以後,五兄弟就在花廳裡坐下來,李成器一見老二李成義喝的酩酊大醉,忙人叫人上了一壺酸梅湯。 或許是因為終於離開了武則天的身邊,他們從心裡頭感到輕鬆,又或者是因為長安官紳對他們依舊有一種面對皇族宗室時該有的尊敬,五兄弟的心情非常好,所以今天喝的都有些多了。 老四李隆業揮手摒退侍婢,親手斟了碗酸梅湯遞給醉眼乜斜的二哥,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盤膝上了羅漢床,笑嘻嘻地道:「今天哥幾個真很開心吶,你們看老五,平素滴酒不沾的人,今兒也喝高了。」 老大李成器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知道兄弟幾個今日為何開懷,不是因為今天這場接風宴比洛陽的酒菜如何的鮮美奢華,而是因為在迎接他們的長安官紳面前,他們感覺到了久違的敬重。 長安畢竟是大唐開國之主建都所在,李淵、李世民、李治,三代君主皆據此以號令天下,而武則天唯我獨尊已經是到洛陽之後的事了,所以李家在長安的人望遠遠超過洛陽,長安官紳對李氏皇族的敬畏確實是發自內心的。 老五李隆范道:「咱們住的這幢宅子是人家借給咱的,住在這兒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皇祖母不是說允許咱們在長安選處地方起造五王宅麼,咱們是不是應該先把這事兒辦了,不然的話,等皇祖母遷來長安時,咱們還沒有自己的府邸呢。」 李隆基點點頭道:「是這話,明日咱們請長寧侯幫忙,領著咱們四處走走,他久居長安,地面上熟絡,應該知道哪兒適宜起造大宅,總之,咱們盡量選擇離三大內近些的所在就是。」 李成器呷了口酸梅汁,道:「今日宴上,我偶然聽說岐國公的內弟就是造宅子的,選好了地方以後,咱們就請岐國公幫忙吧。」 李隆范擔心地道:「他那內弟造的宅子成不成啊?咱們五兄弟在洛陽沒有宅子,在長安也沒有,這可是咱們的第一幢府邸,馬虎不得。」 李成器道:「放心吧,給咱們五兄弟造宅子,人家不會馬虎的。」 李隆基微微一笑,他明白大哥的意思了,交情不是非得正兒八經登門拜會才能建立的,那麼做反而容易弄巧成拙。請岐國公的內弟造宅子,不管是他們照顧了岐國公生意,還是岐國公少要工錢多拿木料送他們五兄弟一個人情,這份交情在不知不覺間也就有了。 醉醺醺的李成義嚷嚷道:「成啊,我頭一回來長安,正想到處逛逛呢,趁著選宅址的機會,讓長寧侯領咱們四處走走。我可先說好了啊,不管這宅子建在哪兒,咱們五兄弟的宅院都要挨著,不能分開。」 李隆范笑道:「那是,要是分開,二哥你答應,我老五也不答應。」 皇家兒女大多親情淡泊,但是相王五子因為自幼軟禁於東宮,相互之間卻是兄弟情深、感情親厚。患難之際是這樣,發達以後也是這樣,皇帝的寶座也不及他們兄弟間親情的深厚,在幾千年來的皇室家族裡,相王五子算是一個難得的異數了。 李成器端著湯梅汁,一步三搖地向花廳外走去,走到李隆基身旁時,悄悄向他遞了個眼色,李隆基會意,起身跟了出去。 園中風景極是優雅,有亭有樹、有花有草。一灣流水潺潺,自成一道曲溪。李成器伏在欄上,望著水中的倒影和游魚、落花,低聲道:「三郎,還記得今日席上長寧侯說起楊帆和安樂斗富爭裙的事麼?」 李成器倒不是有心瞞著其他幾位兄弟,只是二弟成義性情粗獷,任俠好義,衝鋒陷陣的事兒他可以當仁不讓,計議謀劃的事兒你找他也沒用,老四和老五則太年輕,城府不深,容易洩密。 李隆基也伏到欄上,緩緩說道:「大哥的意思是?」 李成器抿了口紫紅色的酸梅汁,悠然道:「你覺得,楊帆此舉是意氣之爭呢還是別有目的?」 李隆基從大哥手中拿過碗來,就唇喝了一口,沉吟地道:「大哥,你覺得一個能扳倒來俊臣、整垮御史台、屢屢與武懿宗作對,還能遊走於武氏、二張和咱們李家之間卻毫髮無傷,結果還受到皇祖母器重的人,會是一個喜做意氣之爭的人嗎?」 李成器接過李隆基遞回來的湯碗,呷了口酸甜的酸梅汁,久久不發一語。 李隆基道:「大哥也覺得楊帆別有用意?」 李成器低沉地道:「我只是有此感覺,卻不敢確定。楊帆這人,和太平姑姑交好、與梁王關係也很好、如今又和二張過從甚密,這個人處處留有餘地,處事過於圓滑,我不太放心。」 李隆基道:「官場上八面玲瓏、處事圓滑,不失為保身之道,但那是在一般情況下。自從皇祖母決心遷都,形勢便已日漸明朗,來日政局變化無異於改天換日,這種情況下還想同不共戴天的各方都保持密切關係,最終只能被各方都拋棄。 大哥,今時不同往日了,觀楊帆以往種種,此人極為聰明,一個聰明人在這個時候會做出意氣相爭的事來麼?他是到了該明確立場的時候了,所以,我覺得,這極可能是他釋放出來的一個訊號!」 李成器轉向李隆基,目光炯炯地道:「你是說,我們該爭取他?」 李隆基微笑道:「何妨一試?」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三章 節外生枝 楊帆偷偷摸摸地潛回了自己的府邸。 其實大白天的不易隱藏行蹤,他的動作雖然小心,還是被守在府邸外圍的任威等人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不過宗主大人常常鬼鬼祟祟地潛到隔壁上官待制府上,任威等人早已見怪不怪,一見是宗主大人,只能一笑置之。 楊帆捧著那口香樟匣子回到內宅,古竹婷迎上前來,一見他把那件價值連城的百鳥羽裙又捧了回來,不免有些詫異。 楊帆把匣子放在几案上,對古竹婷笑道:「這條裙子婉兒轉贈給你了,說是等你過門兒的時候作新嫁衣。」 三百五十萬錢,要是堆在人身上能把人活活壓斷氣,這麼昂貴的裙子古竹婷哪裡敢穿,楊帆見她推辭,不禁笑道:「行啦,婉兒不要,你也不要,咱還能退貨不成,快把裙子收起來。」 古竹婷道:「阿郎,這條羽裙若是婉兒姐姐不肯收,那就等大娘子到了長安,送給大娘子吧。奴家已經收了阿郎一匹大食寶馬,若再收了這條羽裙,那……,奴家知道阿郎憐惜,所以格外呵護,可奴家實在受寵若驚……」 楊帆明白過來,不禁好笑道:「你呀,不要想那麼多,怕小蠻誤會我偏心麼?放心吧,小蠻性情最是溫柔,不是個小肚雞腸的女人。進了我家的門兒,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不要互相猜忌,至於阿奴你就更不用擔心了,你們之間可是有師徒之誼呢。」 古竹婷心道:「大娘子在你面前自然溫柔若水、賢淑體貼,在旁人面前可未必了。要不然她做得了梅花內衛的大都尉,鎮得住那麼多身手高明的部下? 說到大方,就算阿郎你把家底子都敗光了,大娘子都不會對你說半個不字的,可那只是對你呀,你是沒看到大娘子盤賬理財時的那副精明樣兒,那真是輜銖必較。 說到阿奴,我也不過是教過她易容改扮、潛行匿蹤的功夫,這樣的師徒之誼靠得住麼。崔家大郎君曾經納過一對姐妹花,雖說比起其他妾室,兩姐妹間確實要親近許多,可是為了多得郎君一分寵愛,又何嘗不是處處計較。」 其實楊帆並沒太多想法,有好東西就想著她也不是因為她出身卑微家境貧寒,他這麼做的唯一原因就是:身邊現在就她一個女人,有好東西自然想著她,誰先誰後他根本沒考慮過,在他心裡是一視同仁的。 可古竹婷自幼身在大戶人家,見慣了大宅門裡的明爭暗鬥,這些方面自然格外謹慎。 楊帆見她執意不收,便道:「這裙子三百五十萬錢,我也不能人手一條,再說這樣的裙子幾年都做不出一條,有錢都沒處買去。若把它送給小蠻的話,十有八九會被那個小財迷送進店舖再賣掉。你也別為難了,這條裙子,就當成咱們楊家的傳家寶得了,以後啊,該你們誰侍候枕席的時候就誰穿上,這叫人人有份,雨露均沾,你看怎麼樣?」 古竹婷被他調侃的臉熱心跳,羞答答地低下頭,像蚊子哼哼似的道:「一切但憑阿郎吩咐。」 楊帆把雙手往她的削肩上輕輕一搭,古竹婷頓時嬌軀一顫,楊帆看著她螓首微垂、含羞帶怯的小模樣兒,低聲道:「那今晚,你就先穿給我看看吧。」 古竹婷的心怦然一跳,一抬頭便看見楊帆火辣辣的目光,她馬上明白了楊帆的意思:「今晚……今晚我就要和阿郎成就好事,成為他的女人麼?」 想到這裡,古竹婷登時心跳如鼓,楊帆按在她肩頭的兩隻大手,從掌心傳出的那股灼熱也一直滲透到她的心裡,她就像個雪做的人兒,忽然被挪到了爐火旁的,整個人都化了。她的兩條大腿不受控制地亂顫起來,身子軟的無法站立,一下子就貼在了楊帆的身上。 古竹婷香香軟軟地身子緊緊靠在楊帆的身上,緊張地喘息道:「阿郎……」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不堪,只要一想到要跟阿郎同床共榻,她就骨軟筋酥,心跳如鼓,有種要窒息的感覺。 楊帆也不明白,他和婉兒、小蠻、阿奴初次歡好時,她們也都是處子之身,女兒家初次破瓜,難免緊張害怕,可是她們都沒有表現的像古竹婷這般不堪,這幾個女子中以古竹婷武功最高,而且她自幼做殺手,心志遠比一般人堅強,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嚇成這樣。 楊帆只覺她的身子彷彿一下子被人抽去了所有的骨頭,軟綿綿的毫無氣力,身子緊張的一直在打顫,可她攀住自己脖子的雙手卻又特別有力,似乎她若不是這麼掛在自己身上,早就癱軟在他的身下。 楊帆的男性慾望被古竹婷的嬌弱刺激的勃然爆發。他有些等不及晚上了,古竹婷緊張極了,喚他的嗓音都在發顫,有點綿羊音兒,楊帆很想馬上就把她剝成一隻會咩咩叫的小白羊。 楊帆是個想到就做的主兒,他一把抄起古竹婷的腿彎,將她打橫抱起,舉步走進內室,把她輕輕放到榻上時,噴在她臉上的鼻息都灼熱了,古竹婷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了,她又羞又怕,緊張地閉上了眼睛。 那張爬滿紅暈的俏臉艷麗如石榴,叫人看了又憐又愛,這等可人兒的模樣,真不知享用起來會是何等的銷魂。 楊帆伸出手,探到美人兒緊致纖細的小蠻腰上,手指剛剛拈起她的腰帶,不速之客就來了。 「這也太邪性了吧!」 楊帆從臥房走出來的時候暗自想道,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每次他想把古竹婷吃掉的時候,總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發生。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巧合,三次四次都是這樣,一向不信邪的楊帆都有點毛了。 楊帆懊惱地走到廳中,聽任威稟明來意,不禁皺起眉頭道:「你說安樂公主上島了?」 「是!」 楊帆疑惑起來,暗自思索道:「她來幹什麼,難不成還想對我糾纏不休?」 但是這種事他也只能私下想想,官面上兩個人還得客客氣氣的,楊帆擺手道:「你去,等她到了便大開中門,我去換身衣服就來。」 楊帆以為安樂公主是衝著他來的,因為安樂公主和上官婉兒一向沒什麼來往,所以他壓根沒有想到安樂公主今天的目標竟是婉兒。等他換好衣服從內室出來,見任威還站在廳中,便道:「公主到了麼?」 任威有點尷尬地道:「是卑職弄錯了,安樂公主上島,拜會的是上官待制。」 楊帆聽了又是一愣,安樂去拜會婉兒,她想幹什麼?楊帆知道婉兒大腹便便,是根本不可能見她的,他好奇的是安樂的來意,不一會兒前邊傳來消息,婉兒果然沒見安樂,公主已擺駕離開湖心島。 楊帆負著雙手在廳中慢慢踱步,正揣摩安樂的來意,蘭益清又奉婉兒的吩咐趕來。 楊帆聽蘭益清說明婉兒的擔憂,雖然並不覺得安樂公主會知道婉兒有孕的事,但是謹慎一些總是好的。他馬上吩咐任威道:「派人盯著安樂,她有任何異動,馬上回報於我!」 安樂公主自以為得計,離開隆慶坊後馬上讓杜文天去查探有關婉兒的消息,卻不知「繼嗣堂」的高手已悄然盯住了她。 ※※※※※ 翌日一早,李成器便到長寧侯府上拜訪,請長寧侯黃劍羽陪他們五兄弟選一處合適的地點建造五王府,長寧侯欣然應允。 當初高宗和武後二聖東遷的時候,相王五子還沒有出生,所以長安只有相王李旦的府邸,他們五個卻沒有自己的宅子。到了洛陽之後,他們五個還在幼年尚未封王時,就和父親一起被軟禁在東宮,所以還是沒有自己的府邸。 如今,女皇打算遷都長安,因為李成器五兄弟俱已長大成人,而且有了郡王的封爵,理應擁有自己的王府,所以臨行前女皇就下了旨意,允許他們在長安城中擇地開府,由陪都長安的工部撥款督造。 長寧侯領著李成器五兄弟先去了樊川。長安權貴建造府邸最好的所在只有兩處,其中一處就是樊川,這裡毗鄰曲池,本身的景致也是極美,適宜豪紳權貴在此建造府邸。關隴世家中聲望最高的韋杜兩家,府邸都建在樊川。 相王五子是皇室宗親,身具王爵,但爵位與官職是兩碼事,郡王無權參與政事,無需每日上朝面君參駕議政,不必考慮住的地方離宮城遠近,所以城南樊川就是他們的最佳選擇。 李成義一到城南就看中了這裡美麗的風光,老四李隆業和老五李成范也大為滿意。但老大李成器和老三李隆基面帶微笑,左看右看的卻始終不置可否,五兄弟中這兩人智計最高,平素就是五兄弟的主心骨,他們二人不表態,這事自然定不下來。 長寧侯見狀,又領著他們往長安城中走。長安城中以東市和平康坊為中心,周圍諸坊住的都是權貴豪門。這裡距三大內很近,長安還是大唐國都的時候,朝中重臣多選擇在這一帶居住,方便入朝見駕。 其情形就像洛陽那邊的重臣權貴們多在洛陽宮城附近建造府邸一樣。像狄仁傑那般遠離宮城,上一趟朝就要橫穿整個洛陽城的人畢竟是少數,所以久而久之,東市附近就成了權貴聚集之地。 長寧侯一見相王五子並不屬意樊川,反而對東市附近甚感興趣,不禁暗想:「聖人已立廬陵王為太子,相王一脈已無緣皇位,可是看這樣子,相王五子似乎不甘寂寞呢。」 東市附近雖是權貴聚居之地,但是大多已有地主,雖然還有可以建造宅邸的地方,但是地塊比較分散,要是在此建造府邸,五兄弟就得分開,五兄弟對這一點堅持不允,長寧侯思來想去,能滿足五座王府毗鄰的就只有隆慶坊了,於是又把他們領到了隆慶池邊。 隆慶池十頃碧水,煙波浩緲,湖畔垂柳,彷彿仙境。相王五子一到這裡就喜歡上了這裡的優美景致。五兄弟與長寧侯策馬繞湖走了一圈,發現有一處地方已經開始大興土木,造起了一幢大宅。 雖說環繞隆慶池的各處景致都很美,可是這幢大宅所處的位置顯然是風光最優美的一處所在,相王五子也看中了這裡,只是這個觀湖角度最佳的位置已經被那幢正在建造的府邸所佔據,不免有些遺憾。 五兄弟四處觀望了一陣,李成器和李隆基指著那座府邸左邊的地方,異口同聲地道:「這裡極好!」 兩兄弟話一出口,登時一怔,隨即啞然失笑。李隆基道:「大哥,此處風景秀美,地域廣闊,足以造得下五幢相連的大宅。」 李成器頷首道:「我也喜歡這裡。說來也巧了,這個坊叫隆慶坊,這個湖叫隆慶池,三郎你和四郎、五郎名字中又各有一個隆字,咱們的府邸選建在這裡可不正是天意麼?」 李成業雙眼一亮,道:「著哇!隆慶坊、隆慶池,再加上老三老四老五名字裡都帶一個隆字,合起來就是五,又正合我五兄弟之數,哈哈,咱們在此造宅子,當真是上合天意呢。」 李隆業和李隆范一聽也覺得此事奇巧無比,當下連連點頭,對選址於此再無異議。長寧侯笑道:「五位郡王真是好眼光,本侯也覺得此處風景極佳,宜造大宅。既然這樣,本侯馬上使人去工部,叫他們派人過來。」 李成器道:「倒也不急,選定了地方就好,回頭再知會他們吧。時近正午,勞煩長寧侯跟著奔波了大半天,咱們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長寧侯笑道:「郡王有所不知,自從皇帝遷都的消息傳開以後,洛陽權貴紛紛使人來長安選址造宅,咱們若不趕緊定下來,只怕要被旁人捷足先登。」 李隆基道:「既然如此,那還是先知會工部,叫他們先圈了地方,免得節外生枝。」 李隆范興致勃勃地道:「我這就去選地方,先劃出我的府邸來,你們都是哥哥,可不能跟我搶!」 李隆范一揚馬鞭,興致勃勃地衝了出去。這時遠處一行車馬緩緩而來,安樂公主和武崇訓端坐車中,杜文天騎馬陪侍一旁,安樂今日也是來選定府址的。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四章 眼看他起高樓 武崇訓和安樂公主的車仗趕來時,李成器和李隆基幾兄弟也看到了,他們撥轉馬頭,詫異地看向那隊人馬。青牛車上沒有打起官幡,他們一時還不能確認對方的身份,但是對方顯然是衝著這兒來的,卻是勿庸質疑了。 長寧侯對李成器笑道:「王爺,看樣子人家也是奔著這塊地來的,我就說得早下手吧,呵呵,此處位置絕佳,再晚些怕就被別人拿走了。」 李隆基笑道:「長寧侯提醒的是,放眼整個隆慶池,除了那幢正在起造的大宅子,數著這片地塊兒角度最好。」 說話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李隆范興沖沖地策馬回來,到了近前猛一勒馬,大聲道:「我已經選好了,我要那道坡後面的地方,三哥四哥,我擠到你們中間去沒問題吧?咦?還有人也看中這裡了麼?」 這時,那隊人馬已經到了面前,車隊一停,杜文天就俯身向車中小聲稟道:「郡王,公主,看樣子有人也看中了這個地方,走到咱們前邊了。」 「怕什麼?他看中了也得給我讓出來!」 安樂公主橫了武崇訓一眼,嗔道:「還不去?」 武崇訓趕緊掀開轎簾,往車轅上一站。在安樂公主面前,武崇訓就是個孝子賢孫的貨,可是在外人面前,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跋扈二世祖,武崇訓撇著嘴角,倨傲地道:「我家娘子看中的地方,不管他是誰,都是讓……」 說到這兒,武崇訓突然一怔,他看到了李成器。李成器、李隆基等人也看到了他,李成器微微一怔,訝然道:「是高陽郡王。」李隆基微笑著沒有說話,但是目芒卻微微收縮了一下。 長寧侯黃劍羽策馬一旁,饒有興致地瞟了他們一眼。選擇開府地址,說起來只是小事一件,但是如今兩家人都看中了同一個地方,而這兩家分別是武李兩家的人,這件事就不會那麼單純了。這塊地花落誰家,起決定作用的將是武李兩家的勢力,最終決定的也是武李兩家的面子。 李成器一踹馬蹬,向武崇訓迎過去,在馬上微微一拱手,朗聲笑道:「高陽王,咱們又見面啦!」 武崇訓遲疑著拱起手道:「原來是壽春王,你怎會在這裡?」 李成器的父親李旦當初登基為帝的時候,李成器就被立為皇太子了,後來李旦被他母親武則天拉下馬,從皇帝變成了皇太子,李成器也就從皇太子降成了皇太孫,如今父親的皇太子身份也被他的皇祖母捋奪了,他又從皇太孫降成了壽春王。 李成器笑吟吟地道:「我兄弟幾人直到如今還沒有一處府邸,此番來長安,皇祖母特意關照,叫我兄弟幾人在長安擇址開府,這不,我們逛到這兒,剛剛相中了地方,正使人去工部,叫他們派人來圈地定址呢,高陽王何故來此?」 李成器不想跟武崇訓發生衝突,所以一開口就先聲明:他們已經看中了這塊地皮,希望武崇訓能知難而退。 武崇訓打個哈哈道:「巧了巧了,我和娘子也是看中了這隆慶池的美景,今日來此,也是為了選址造宅。」 安樂公主選定的地方當然就是這裡,她昨日一眼就看中了這裡,得知旁邊正在建造的那幢宅子是楊帆的府邸之後,她就更加認定了此處。 武崇訓之所以說話有點含糊,並不是因為他畏懼相王五子,武家的人何曾把李家的人放在眼裡過。武崇訓之所以話語含糊,是因為李成器幾兄弟是李裹兒的堂兄弟,武崇訓以為李裹兒肯定禮讓自家堂兄弟,他又何必做個惡人,惹得安樂不快。 安樂公主正要彎腰走出車廂,一聽與丈夫說話的人竟是她的大堂兄,便又坐回座位。她本以為這種事由丈夫出面交涉最為妥當,誰知這混賬東西居然露出了退讓之意,安樂公主忍無可忍,一腳就踢在武崇訓的屁股上。 武崇訓哪會想到安樂公主會突然踢了他一眼,「哎喲」一聲,就從車上摔了下去。李成器和李隆基、長寧侯等人大為錯愕,車把式也嚇了一跳,但他反應最快,馬上跳下馬車攙起武崇訓。 武崇訓從地上爬起來,勉強笑了笑,揉著蹌破了皮的膝蓋,掩飾道:「武某一時立足不穩,讓各位見笑了。」 李成業、李隆范等人落在後面,倒真沒有看清經過,他們只看到武崇訓莫名其妙地就從馬車上撲下來,摔了一個狗吃屎,兄弟幾個忍不住想笑,怕笑出聲來武崇訓難堪,忙又用力忍住。 李成器、李隆基和長寧侯三人就策馬站在馬車前,他們看的清清楚楚,分明是一條秀腿破簾而出,把武崇訓硬生生踢下馬去,只是他們沉得住氣,臉上沒有露出絲毫異樣。轎簾兒一掀,李裹兒沉著俏臉從車裡走出來。 因見武崇訓滾落地面,李成器等人已經扳鞍下馬,一見李裹兒從轎子裡出來,李成器向她含笑打了聲招呼,道:「安樂,你也來啦。」 「呀!大堂兄怎會在此?三弟也在呀!」 安樂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們,彷彿直到此事才知道他們在場,她親親熱熱地先向李成器和李隆基打了聲招呼,又見李隆范等人站在後面,忙逐一招呼,禮數十分周到。 她若走出車轎聲不曾沉著臉色,這時佯扮的親切驚喜十分逼真自然,旁人還真不容易看出她是故意做作,此時眾人自然心中有數了。 可她若是有意做作,不想讓李成器等人看出她的不快,走出車廂時就不該沉著臉色,既然已經摞了臉子,現在又故作親熱,證明她根本就不是想掩飾自己的不快,而是徹頭徹尾的輕蔑、戲弄。 李成器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勉強打個哈哈道:「七姐兒,好久不見了。」 李裹兒踏著腳踏款款而下,笑靨如花地道:「昨日就聽說幾位兄弟到了長安,裹兒一介女流,就沒跟去十里長亭湊熱鬧。原想著今日先選定開府的宅址,之後便去探望你們,不想竟在這兒相遇,真是巧極了。」 李隆基微笑道:「的確是巧,這是莫大的緣份吶。七姐,我們剛剛在這兒選定了地方,就是這一片地方,七姐不如就在我們旁邊選址建宅吧,你我兩家做了鄰居,日後也好時常走動。」 李隆基看著李裹兒裝模作樣,心中已是厭憎之極。他這番話已經和李裹兒劃清了關係。「你我兩家」,他們李氏五兄弟是一家,李裹兒跟誰是一家?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李隆基言下之意,已經不承認李裹兒是他們李家的姑娘了。可李隆基這番話說的很客氣,明面上卻挑不出錯兒來,而且他還「盛請邀請」武崇訓、李裹兒夫婦跟他做鄰居,這是在強調:「這塊地方,我們已經選中了。」 李裹兒是個極狡黠機敏的女人,她雖沒有大智慧,小聰明還是有的,爭風鬥嘴的本事更是不比任何人差,李隆基的弦外之音她早聽在耳中,心裡暗暗冷笑,卻作出一副驚訝的模樣道:「三郎也選中了隆慶坊啊?那倒是好的很,咱們的確能做鄰居了。」 李裹兒笑嘻嘻地攀住武崇訓的手臂,嬌滴滴地道:「郎君啊,不巧的很,你看中的這塊地方,三郎他們也看中了呢,不如咱們就把這塊地方讓給他們算啦,咱們往那邊挪挪,挨著他們起宅子好不好?」 「不好!」 武崇訓一聲大吼,他可不是福至心靈,忽然明白了李裹兒的心意,而是李裹兒親親熱熱地攀住他的手臂時,籠在袖中的纖纖玉指已經擰住了他臂彎裡的一塊嫩肉,只要他言語稍有不對,誠得被她擰的烏青一片,武崇訓再蠢也該明白她的意思了,哪敢不立即表態。 李裹兒頓足嬌嗔道:「郎君,你怎麼這般小氣,都是自家親戚,何必那麼認真呢,叫外人瞧了笑話。」 武崇訓道:「這可不是我小氣,要是一幢宅子也就罷了。可成器他們有兄弟五人,這一大溜兒宅子造起來,咱們的宅子可不知要被擠到哪兒去了。」 李隆基雖然聰明機警,可他畢竟年輕,性情脾氣遠未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一聽武崇訓說的冠冕堂皇,心中有氣,忍不住擠兌他道:「這倒無妨,就讓我大哥在此建宅,高陽王與七姐可以挨著我大哥建宅子,我呢,正好跟高陽王親近親近。」 武崇訓打了個哈哈,道:「素聞相王府上五兄弟感情深厚,我武崇訓若是橫插一腳,可不作了惡人麼,這種事,我可萬萬不敢答應啊。」 這時候,工部員外郎蕭之辰領著幾個吏員急急趕到了隆慶池旁,點頭哈腰地道:「下官工部員外郎蕭之辰,是哪位王爺要在這兒造宅子?」 相王最小的兒子李隆范忍不住大聲道:「我!我巴陵王李隆范要在這兒造宅子,還有我大哥壽春王、二哥衡陽王、三哥臨淄王,四哥彭城王!」 蕭之辰被一連串的王震得頭昏腦脹,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武崇訓說話了。武崇訓臉上帶著微笑,可眼中卻是不容質疑的寒光,他凝視著李隆范,一字一句地道:「不好意思,這處地方,我要定了!」 武崇訓睨了蕭之辰一眼,淡淡地道:「蕭員外,馬上圈地,盡快拿出草圖。」 蕭之辰愣愣地問道:「不知足下是……」 武崇訓雙手往身後一負,傲然道:「武崇訓!」 他連自己的王號都懶得講,一句話說完便揚長而去。 武崇訓,三個字足矣! 五個王,也及得上一個「武」字,他就不信工部的人敢把那塊地劃給李家的人! 「大堂兄,二堂兄,三位堂弟,崇訓他就是這麼個倔脾氣,誰知道他今天哪根筋不對了,你們莫要見怪。裹兒再去勸勸他!」 李裹兒一臉歉意地說著,可眸中閃爍的分明是得意與譏誚,她向臉色鐵青的李成器點點頭,便轉身向武崇訓追去。 蕭之辰這個悔呀,早知如此派個小吏來聽候吩咐不就行了,何必一聽是王爺傳喚就屁顛屁顛地親自趕來拍馬屁,如今不管這塊地給了誰,他都要得罪另外一方。 都說李家的皇子現在是落翅的鳳凰不如雞,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呀,就算李家失了勢,他這個從六品上的工部員外郎在失勢的李家皇子們面前,也連只小家雀都算不上,這是何苦來哉。 李成義氣的臉色赤紅,如同塗了一層雞血,他雙拳緊攥,捏的骨節卡卡直響,大聲怒吼道:「武崇訓,你這廝太猖狂了!」 李成義拔足就要向武崇訓追去,卻被李成器一把攥住,李成義回頭怒道:「大哥!」 李成器搖了搖頭,鐵青的頰上,肌肉猛地抽搐了幾下,沉聲喝道:「不許惹事,我們走!」 作為大哥,李成器在兄弟裡面還是頗有威望的,李隆范和李隆業雖然氣的肺都快炸了,可大哥吩咐,還是不能不聽。 長寧侯暗暗歎了口氣,心中驀然生起一種悲涼的感覺,他黃家的爵位是李家人封的,眼見李家如此受欺,豈能沒有一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 李隆基年方十六,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又何嘗能夠容忍這樣的侮辱,但是他很清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是他們和武家起衝突的時候。他們的身份太敏感了,楊帆可以把武懿宗追得上竄下跳,如同一隻喪家之犬,他們卻不能同武家爭一片宅基地,只因他們姓李。 他滿懷屈辱地跟在大哥李成器和二哥李成義後面,默默地走出好遠,突然站住腳步,高聲喚道:「大哥、二哥!」 李成器生怕性情衝動的二弟與武崇訓發生衝突,所以一直緊攥著他的手不放,他和老二正把臂急行,忽聽李隆基召喚,李成器站住腳步,回頭道:「三郎,怎麼了?」 這時他們已經走過正在建造的楊氏大宅,李隆基指著宅子旁邊那片空地,對李成器道:「大哥,我們的宅子,就選在此處如何?」 李成義怒喝道:「老三,我說你是怎麼回事,還嫌被人家羞辱的不夠嗎?」 李隆基微笑道:「二哥,建在這兒有什麼不好?」 他緩緩轉回頭,凝視著遠處正對著蕭員外郎指手畫腳的武崇訓、李裹兒夫婦,一字一頓地道:「我要眼看著它站起來,眼看著它倒下去!」 長寧侯霍然向他望去,臉上還帶著一片稚氣的李隆基穩穩地站在那裡,銳氣逼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五章 左鄰右舍 日上三竿的時候,燦爛無比的陽光普照大地。 窗外一株盛開的花樹,樹枝上幾隻鳥兒,或交頸或啄羽,時而伸著脖子歌唱幾聲,怡然自得。 古竹婷慵懶地躺在榻上,依舊睡的十分香甜。鴉黑的秀髮如瀑般散落,絲緞一般鋪陳在她的身下,襯著她雪白的香肩。她那潮紅的俏臉籠在一片蓬鬆的秀髮中,唇角還帶著一抹嫣然的甜笑。 楊帆已經醒來,側躺在她的身邊,含笑望著她甜睡的模樣。 一夜春宵,古竹婷終於成了他的女人,看著自己的女人一臉甜美滿足的樣子,於男人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莫大的滿足與快樂。 也難怪古竹婷迄今未醒,他們兩個人可是足足折騰了大半夜,對一個初破瓜的女人來說,精神體力實已是消耗殆盡,到最後她躺在那兒,已經連動動小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楊帆雖是久曠之身,卻也知道憐惜他的女人,昨宵是古竹婷的初夜,楊帆並沒有由著自己的性子為所欲為,兩個人折騰那麼久,一大半原因卻是因為古竹婷的特殊體質。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自幼修練柔術的原因,再加上初承雨露過於緊張,一經交合,楊帆就像陷入了地泉浸潤熱氣蒸騰的一片泥沼,進則重門疊戶障礙重重,出則絲絲纏繞吸力驚人。 進也難、出也難,楊帆是進退兩難,而且每進一分便灼熱一分,及至深處,甚至有滾燙的感覺。若他是個初哥兒,只怕這一陷進去就要丟盔卸甲,如今雖不至於甫一交手就繳槍投降,卻也需要用盡腰力才能進退自如。 於楊帆而言,耗力雖大,卻是更加酣暢,對於初嘗雲雨滋味的古竹婷而言,自然是艱苦異常了。想到這裡,楊帆忍不住笑起來,他早覺得古竹婷是個內媚的女子,想不到內媚的不僅僅是她的性情,還有她的身體。 隨著楊帆的輕笑,熟睡中的古竹婷玉頰漸漸泛起紅暈,楊帆看在眼裡,心中不由一動:「莫非她在裝睡?」 她的呼吸、她的睡態,看起來都似真的沒醒,毫無破綻可言,但是她的臉色……,楊帆眼珠一轉,大手便落在那片柔軟而極富彈性的酥胸上,稍一把玩,他就感覺到古竹婷的身體溫度不受控制地升高了。 楊帆恍然大悟:「她真的在裝睡,不好意思看到我麼?」楊帆唇角露出一絲會心的笑意,輕輕湊到她的耳邊,悄聲道:「婷兒,昨夜可還舒服麼?」 古竹婷依舊是一副熟睡未醒的模樣,可是玉容愈見紅潤。楊帆見狀,已經確定她是在裝睡,他笑嘻嘻地將手探進古竹婷的股間,大腿內側的肌膚潤膩嬌嫩的如同剛做出來的豆腐,細潤極了。 古竹婷被他一碰,嬌軀不由一顫,雙眸張開,與楊帆的眼神一碰,瞧見他促狹的笑容,不禁含羞低頭,雙腿用力夾緊了楊帆作怪的大手,低聲央求道:「阿郎饒命……」 楊帆低聲笑道:「饒什麼命,為夫又沒想殺你。」 古竹婷的臉蛋愈發紅了,發燙的溫度似乎能煎雞蛋,她垂著眼簾,婉轉低回地道:「阿郎雖不想殺人,人家也要被阿郎給折騰死了。」 這句話就像催人情慾的衝鋒號,楊帆的小老弟騰地一下又站了起來。其實昨夜楊帆真沒有盡興,因為古竹婷是初破玉瓜,楊帆只要了她一次,只是因為她的體質特殊,兩人這一番恩愛纏綿持續的時間久了些,此後清潔身子又耗費了很長功夫。 初夏時節容易出汗,當楊帆讓她跪趴在榻上翹起雪臀時,她的臀部就已汗水津津,彷彿滑不溜手的一對玉球,古竹婷好潔,哪能這樣伴著郎君入睡,雲收雨住後,古竹婷明明骨軟筋酥,還得強打精神爬起來去沐浴。 等她清潔了身子回到榻上躺下,絲絲鮮血又弄髒了床榻。她的體質確實特殊,方才交合時見紅只有幾縷血絲,沒想到這時血量才見增。二人少不得又要更換床單被褥,床單被褥換好,古竹婷還得強打精神再去清潔身子,這麼幾度折騰,她不累散了身子才怪。 楊帆被她一說,想起昨夜她醉人的風情,忍不住貼近了她的嬌軀,不依不饒地追問道:「那你說,快被郎君折騰死的滋味,你喜不喜歡、舒不舒服呢。」 古竹婷紅著臉不答,卻把頭埋進了他懷裡,楊帆哪肯罷休,他向前挺了挺身子,古竹婷忽覺小腹上硬觸的感覺,不由駭了一跳,連忙應道:「喜歡喜歡、舒服舒服。」這句話說完,登覺羞不可抑,她趕緊把臉又埋在楊帆懷裡,再也不敢露出來了。 楊帆被她逗弄的「食指大動」,一直被她兩條豐腴結實的大腿死死夾住的手指忍不住在股心嬌嫩處又輕輕動作起來,古竹婷嬌軀一顫,纖纖十指扣住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地道:「阿郎……」 楊帆低聲道:「昨夜郎君還未盡興呢,婷兒可願與郎君再恩愛一回?」 楊帆想著她初為人婦,難免辛苦,如果她不願意便忍耐一時,讓她好好恢復一下,可古竹婷想起昨夜滋味,雖是又愛又怕,對楊帆卻是根本生不起一絲抗拒的念頭,聽他這麼說,埋頭在他懷裡只不言語。 楊帆見狀,難免意氣生發,忍不住道:「你昨夜也太羞澀了些,為夫都沒仔細瞧過你的身子呢。乖,轉過去,叫郎君好生瞧瞧你的俏模樣兒。」 楊帆一聲「乖」,古竹婷哪裡敢不乖,她紅著臉兒翻過身去,蜷縮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楊帆掀開薄衾,這才瞧見她動人的嬌軀全貌。美玉般光滑的脊背,細細的腰肢下便是弧度誇張的圓臀。 楊帆想起昨夜讓她翻身趴爬著的時候,那圓潤緊翹的粉臀配上極纖細的腰肢,彷彿墜於枝頭、昂於榻上的一顆水蜜桃兒,那種美麗驚人的視覺感,帶給他的是一種何等驚人的愉悅,忍不住伸出手去。 古竹婷身子一顫,楊帆因為長期習練刀劍掌上帶有厚繭,厚繭輕輕觸在她細嫩粉滑的臀上,彷彿有好多只螞蟻在輕輕爬動,她被動地承受著郎君的愛撫,繃緊的身子不愛控制地酥軟下去,小腹裡慢慢騰起一股酸意。 細細癢癢的感覺很快就從臀部爬到了前邊,她的股心裡忍不住也酥癢起來,讓她忍不住絞緊了大腿。楊帆輕輕一扳她的肩頭,她便順從地躺下來,雙手抱在胸上,緊緊閉著雙眼,整齊的睫毛撲閃著。 「阿郎,求你……放下帷幔吧。」其實一層薄帷,在此時明亮而柔和的光線下根本起不到什麼遮掩的作用,或者是因為一個更加封閉的空間,能給她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吧。 楊帆沒有拒絕她,輕抬手,摘金鉤,薄薄的繡金絲蔓紗幔便緩緩垂落下來,將床榻封閉成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繡床輕搖,帷幔內一具健碩的男性身體前後搖擺著腰臀,一雙雪白悠長的大腿勾掛在他的腰間,吱吱呀呀的樂曲聲再度奏起。 她的動作還很生澀,但是自幼習慣柔術的胴體顯然能適應任何的動作,隨著身上男人的指點,她有力的腰肢和渾圓的臀部開始上下拋落起來,其情其景恰似一個騎術絕佳的騎士,正在駕馭一匹桀驁的野馬。 攸而,兩人又更換了位置,男騎士變成了女騎士,細的幾乎要被折斷的小蠻腰如風擺楊柳般裊娜,隨之起落的還有胸前兩顆雪玉光華般粉潤的圓球。細碎的嬌吟,甜得妖媚入骨,帶著三分痛苦、七分愉悅…… 紗帳的律動緩緩平息下來,細細的吟叫也變成了輕輕的喘息,帳中一雙男女如枝頭交頸的鳥兒般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古竹婷酥胸起伏,積攢了一夜的力氣此時又蕩然無存了,可她心裡卻是甜美之極。 初嘗情愛滋味的她,其實從肉體上得到的愉悅感還沒有被開發到極致,但是心理上的滿足感這時卻正是最強烈的時候。她喜歡被她的男人徹底佔有的感覺,喜歡被他深深地進入自己的身心,喜歡他在自己身上達到極樂,她願意為這個男人奉獻一切。 楊帆的唇從她細汗涔涔的額頭吻到鼻尖,吻到粉唇,再吻到她圓潤的肩頭,一直吻到她臂上被弩箭傷過的那道粉紅色疤痕,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古竹婷的心思極其敏感,只道自己的表現有什麼不對,忍不住低聲詢問:「阿郎因何發笑?」 楊帆輕輕撫著她柔軟的腰肢,慢慢滑到翹美圓潤的臀部,品味著那種絕美的觸感,輕笑道:「你是不知我昨夜擔了多大的心事,總擔心劍及履及的關鍵時刻,突然就有人跑進來衝著我大喊:『將軍,有人到訪』!『宗主,大事不好』!『二郎,某已候你多時啦……』」 古竹婷張開眼睛,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顯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楊帆笑道:「你忘了前幾次麼……」 楊帆把他幾次三番想要跟古竹婷成就好事,卻屢屢被人打斷的事情說了一遍,古竹婷聽了忍不住也是「噗哧」一笑,這一笑出來,她又覺得特別不好意思,趕緊又藏回他的懷中。 楊帆在她的翹臀上「啪啪」地輕拍著,如釋重負地道:「謝天謝地,這一回,你我總算做了真正夫妻,而且平平安安無人生事……」 這一番雲雨,古竹婷自然還得洗澡,一夜之間頻頻洗澡,古竹婷都有些不好意思吩咐下去了,楊帆臉皮厚,他可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對男人來說,這是值得炫耀的事,這不正說明他楊大將軍龍精虎猛、龍馬精神麼? 楊帆吩咐人備好熱水,沒讓嬌弱無力的古竹婷侍候沐浴,自己動手簡單地清洗了一下,便穿上一襲輕袍、挽起一個道髻,神清氣爽地踱出了後宅。古竹婷這個澡怕是又要洗好久,洗好了也得歇著。 「奇怪啊,這種事明明是男人最賣力氣,可為什麼女人卻更加疲憊不堪呢?」楊帆一路走一路琢磨,最後得出一個叫他洋洋自得的結論:「應該只有我家才這樣,這是因為我身子太強壯的緣故啊……」 楊帆正沒臉沒皮地自得著,忽然看見古大、古二、古三坐在葡萄架下,楊帆還沒正式納古竹婷過門兒就睡了人家妹子,乍然看見三位大舅哥,心裡頭不免有點發虛,他腳下一轉,就想躲到一旁的竹林中去,可古氏三兄弟已經看到了他。 古大站起身道:「阿郎,咱們家宅子左邊,有人在造宅子了。」 楊帆打個哈哈,只好走過去,問道:「是嗎,是誰這等好眼光,看中了那裡啊?」 古二道:「屬下剛剛打聽過,聽說是高陽王,本來那兒是被壽春王五兄弟先看中的,都已經找工部來圈地了,結果卻被高陽王硬搶了去。」 楊帆頓時眉頭大皺,高陽王?家有惡鄰睡不安吶!武崇訓和李裹兒都不是什麼善類,這對專門惹是生非的夫妻怎麼偏就看中了那裡。 幸好只有高陽王一家,若是壽春王幾兄弟也在那兒造宅子,那就真的天下大亂了。 楊帆正暗自慶幸著,古三道:「阿郎,咱們家宅子右邊的地,也被人買下來了。」 楊帆奇道:「怎麼這麼多人看中那裡,咱們這右捨又是何人?」 古大道:「可不就是壽春王五兄弟麼,他們看中的地方被高陽王搶去了,於是就選了咱們家宅子右邊。」 楊帆聽的兩眼發直,這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武李兩家這是打算要幹什麼,我楊家夾在他們中間,這是要永無寧日的節奏嗎? 這時候,任威帶著幾位侍衛從竹林中慢悠悠走出來,人前扮酷、人後悶騷的任威沒看見楊帆,他眉飛色舞地對幾個部下道:「今兒我去西市,聽到一個笑話,說是有戶人家,左鄰是銅匠店,右鄰是鐵匠店,兩家店整天敲敲打打,噪聲煩人。 這天,中間那戶人家聽說兩家店要搬走,非常高興,馬上把鄰居請到家來設宴款待。結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他向兩位店主一問,你猜怎麼著,銅匠說:『我要搬到鐵匠店。』鐵匠說:『我要搬到銅匠店。』哈哈哈……」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六章 自取其辱 左鄰右舍王對王,很不幸地居其中間的楊大官人坐不住了,馬上帶著古竹婷趕向正在興建的那處大宅。 楊帆沒有騎馬,而是乘了牛車。他算看明白了,哪怕驍勇如古大殺手,到了床上也是個不堪殺伐的弱者,她此刻那副嬌慵無力的樣子,怎麼可能讓她騎馬。 帶她出府的時候,楊帆一直擔心會被隨從而來的古氏三兄弟看出什麼端倪,可他還得硬著頭皮帶古竹婷來,古竹婷現如今是他的貼身侍衛,雖然他一再強調自己已經傷癒,可手下人並不這麼看,如果他此番出行不帶古竹婷,只會更加惹起別人懷疑。 但是看起來古氏三兄弟是足夠粗心的,他們壓根就沒發現發生在妹子身上的異常變化。這令楊帆暗暗鬆了口氣,直笑自己太過心虛。 楊帆新宅左右的土地都已由工部的人劃定了區域,正由一些小吏在那裡做具體的測量,楊帆趕到的時候相王五子已經不在了,他們看中的地方被武崇訓強行奪走,即便心態再好也覺顏面無光,哪好意思還留在這裡。不過,楊帆宅邸左面,武崇訓夫婦卻還站在那兒。 武崇訓對於家中大小事宜一向不敢多言,所有事俱由安樂公主作主。安樂公主一開始劃定的區域足有三個王府大小,遠遠超出了公主府的規格,工部員外郎蕭之辰無奈,只好轉彎抹腳地敲打了她一下,他向安樂公主提起了皇帝。 他們的府邸是皇帝賜建的,工程用度都要報到皇帝面前,如果府邸的面積太大,一定會被女皇發現。安樂公主雖不明白女皇為何對她日益冷淡,卻知道自己已經不受祖母寵愛了,這才收斂了些,把府邸的面積縮小了一半。 楊帆趕到時,安樂公主正指手劃腳地向蕭之辰交待著府邸建造中所需注意的問題,一見楊帆趕到,安樂公主便對傀儡似的武崇訓道:「你來說給他聽,切記,這座園子一定要跟咱們洛陽的那座園子一樣。」 楊帆趕來,一個原因是因為相王五子。相王五子到京時他沒有去迎,如今人家跑來跟他做了鄰居,就不好避而不見了。另一個原因卻是因為李裹兒,李裹兒一向跋扈,在東市他又駁了李裹兒的顏面,兩人結了仇,他擔心這位公主驕橫起來,不只趕走了相王五子,連他的宅院也要侵佔。 好在李裹兒雖然跋扈,但她現在主要是倚仗婆家勢力,如果只靠她那位當皇太子的爹,她現在便是對著權柄稍重的一般大臣都沒什麼底氣,更遑論楊帆了。因此她雖任性,卻還不敢做出強搶民宅的事來。 楊帆已經知道自己宅院右邊就是相王五子選定的地方,但他趕到的時候卻沒見到李成器五兄弟,楊帆眉頭一皺,正猶豫要不要去見見武崇訓,又或佯作不知他在那群人中,就見李裹兒向他走來。 楊帆便拍拍古竹婷的膝蓋,獨自迎下車去。楊帆此刻對李裹兒算是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這個女人不但淫蕩無恥,而且連皇室貴胄的基本修養和風度都沒有,他怕李裹兒又出言辱及古竹婷,是以不願讓她們接觸。 武崇訓見愛妻拋下他獨自去見楊帆,心中很是不悅。他把李裹兒看的天下無雙,如珍似寶,便以為天下男子都跟他一般把李裹兒當活寶,似乎只要李裹兒勾一勾手指,就會像條狗似的匍匐到她的石榴裙下。 不過,因為在長安東市,楊帆曾當眾駁了李裹兒的臉面,所以武崇訓雖然心中不悅,卻也不至於有太多的想法。 李裹兒走到近處,漸漸放慢腳步,雙手負到身後,邁著曼妙的貓步,一路搖曳生姿,楊帆看在眼裡,心裡也不得不承認,單論姿色,眼前的安樂確是他生平僅見,美到了極致的一個女人。 李裹兒帶著一副顛倒眾生的嫵媚笑容,暱聲道:「楊將軍,今後咱們要做鄰居了呢。」 楊帆沉著臉色道:「那真是不幸!」 李裹兒臉色一變,羞惱道:「本宮就叫你如此避如蛇蠍?你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於我?」 楊帆道:「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殿下何不反思一下,楊某為何會對公主不恭呢?」 李裹兒冷冷地睨了一眼遠處車中的古竹婷,冷笑道:「就為了她?那個賤女人?」 楊帆沉聲道:「你不要忘了,如果不是她,你不會有今日,你的父親也早已經死了!她,是你們一家人的救命恩人。」 李裹兒揚起曲線優美的下巴,不屑地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阿爹被定為皇嗣,你們這些做臣子的就該捨了自己的性命救他脫困,我是皇女,你們救我也是忠義所在,難道還要我承她的情麼?」 楊帆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滿面憎惡地道:「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李裹兒嫣然道:「我變成哪副樣子了?我沒發現自己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啊。哦,如果說有,那就是我比以前更漂亮了。人靠衣裳馬靠鞍呀,就算是天生麗質,也需要華美的衣裝首飾,才能讓人變得更美。」 楊帆沒有因為她這番話而動怒,他淡淡地問道:「公主可曾見過長安城外的護城河?」 李裹兒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轉向了這個話題,微微錯愕之後才道:「看過,怎麼?」 楊帆道:「你覺得那護城河漂亮麼?」 李裹兒皺了皺眉,道:「我進城的時候看到那護城河已經乾涸了,岸邊堆滿了淤泥,骯髒不堪,有什麼好看的?」 楊帆笑了笑道:「我從洛陽趕來時還是去年秋天,秋高氣爽時節,河水一片澄碧,風一吹便蕩起粼粼一片,水面上還有白雲的倒影,非常漂亮。可惜,現在為了拓寬河道清理淤泥,長安府把河水截斷了,我也沒有想到,揭開那層清澈的河水,下面竟是這般的骯髒不堪。」 李裹兒俏麗的臉蛋慢慢變了顏色,但楊帆還在說:「清淤的時候,那些淤泥一被掘起,下邊更是污穢不堪,陣陣腥臭熏得人透不上氣來,就像殿下你一樣,在房州的時候,即便你是裝的,至少也還有那麼幾分假假的可愛。 可現在呢?你有了身份、有了地位,你越來越無所顧忌,本性也暴露無疑。我真不明白上天既然給了一個人這樣美麗的外表,為什麼又會給她那麼骯髒的內心,粗鄙、淺薄、乖張、自私、淫蕩、無恥……」 李裹兒怒不可遏地道:「楊帆,你夠了!」 楊帆冷笑,繼續說道:「我不知道當你的父親成為皇帝,你可以更加肆無忌憚的時候,那時你又會變成一副什麼模樣。有人說,你是大唐開國以來最美的一位公主,可是如果你再不知悔改,總有一天,你也會成為大唐立國以來最醜的一位公主!」 「你站住!」 李裹兒一聲厲叱,楊帆停住了腳步,但是轉過的身子並未轉回來,只是冷冷地道:「敢問殿下還有什麼事麼?」 李裹兒尖尖的指甲刺著掌心,強自控制著心頭的憤怒,咬牙切齒地道:「只要我想,沒有一個男人會不心甘情願地匍匐在我的腳下,楊帆,你也不例外的!你會像一條狗似的跪在我的腳下,向我搖尾乞憐,乞求我饒恕你!乞求我……」 楊帆慢慢轉過身,臉上帶著一抹譏誚的冷笑,嘲弄地道:「我就說麼,撇去上面的清水,露出的就是骯髒不堪的淤泥,挖開骯髒不堪的淤泥,才聞到中人欲嘔的臭氣。有些東西,總要一層一層地揭開。就如殿下你,我現在應該再給你加上一項美德:『狂妄』!」 楊帆哈哈大笑地離開了,李裹兒望著他的背影,緊咬著牙關,俏麗的臉蛋上繃起兩道凌厲的痕跡,目中灼灼地彷彿要噴出一道火焰,把他焚成灰燼! 她從來沒有被人罵的這麼賤,從來沒有,哪怕她正在做著很下賤的事情的時候。可是在她重新貴為皇女的時候,卻有一個人把她罵的如此不堪。 武崇訓一直遠遠地盯著,好像他的嬌妻讓人多看一眼都是被人佔了便宜,等到李裹兒怒氣沖沖地向他走來時,這才轉過身裝模作樣地叮囑起蕭員外來。 李裹兒沉著臉走到他身邊,道:「還沒交待完?」 武崇訓陪笑道:「還沒有,快了快了……」 李裹兒把她在楊帆那裡受的一肚子窩囊氣都發洩到了他的身上,怒道:「真是一個沒用的廢物!交待你這麼點事你都做不好!」 武崇訓慌忙道:「娘子,哪裡去?」 李裹兒回頭怒叱道:「我回府去,怎麼?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就只會跟在女人身後轉麼?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待在這兒,這個院子一草一木都得照著洛陽那幢莊園一樣佈置,出了半點差錯我唯你是問!」 武崇訓不敢追去,眼看李裹兒憤然登車遠去,這才怏怏回頭。 工部員外郎蕭之辰趕緊收起唇邊的一抹笑意,故作恭謹地提起筆道:「郡王,請繼續。」 武崇訓把他在李裹兒那裡受的一腔子窩囊氣都發洩在了蕭員外的身上,唾沫橫飛地道:「你這個廢物,這麼點事你還聽不明白!趕緊行文洛陽工部,叫他們去我府上把後花園繪成圖,拿來照樣建造,但有半點差遲,本王唯你是問!」武崇訓說罷拂袖而去,他卻不敢馬上回府,生怕又被李裹兒責罵,只好四處走走,且散散心罷了。 李裹兒坐在車中,將要離開隆慶坊的時候,忽自車中探出頭來,凝視著湖心那座青螺似的小島,眼角慢慢綻起一抹怨毒的笑意。她改變主意了,她想讓楊帆死,她一定要楊帆死,馬上!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七章 賣俏行奸 安樂公主怒氣沖沖地回到府邸,馬上使人去傳杜文天。杜文天本來是陪他們一起去看宅基的,不過他在安樂身邊晃來晃去,武崇訓心中甚為不滿,當著安樂公主的面他雖不敢說什麼,卻也沒給杜文天好臉色。 杜文天本來就對安樂公主心生覬覦,一見武崇訓這般模樣心裡發虛,於是就尋了個借口,說他要去辦理安樂公主交待給他的事情先行離開了。杜文天雖然是在找理由,倒真去打探了一番,這時剛剛回府。 一聽安樂公主傳喚,杜文天心下便是一驚,再一打聽武崇訓並沒有跟她一起回來,色心又佔了上風,趕緊喜不自勝地去見安樂。安樂公主回到居處,剛剛換了一襲衣衫,聽說杜文天到了,便揮手摒退侍女,吩咐道:「叫他進來。」 杜文天低著頭,畢恭畢敬地走進房中,長揖道:「杜文天見過公主!」 「免了吧!」 安樂公主隨意地吩咐了一聲,杜文天一抬頭,就見安樂公主正站在他的面前,一襲大紅牡丹翠紗煙羅衫子,逶迤曳地的水仙散花綠葉裙,胸前袒露一片雪白,兩道線條優美的鎖骨中間延伸下一道誘人的乳溝,眼神不由一直。 安樂公主挺了挺胸,眼波欲流,搔首弄姿地道:「杜文天,你的膽子真是很大呀,竟敢這麼盯著本宮看。」 杜文天想起她上次挑逗自己的事情,心知這位公主不是什麼冰清玉潔的女人,便壯起膽子道:「公主貌若天仙,是杜某生平僅見的絕色佳人,見到公主這樣的無雙美貌,杜某大起來的又何只是一個膽子呢。」 安樂公主睨了一眼他的下體,見他袍上隱隱拱起一個小帳篷,不禁掩口嬌笑起來。方才在隆慶池畔被楊帆一通貶損,著實傷了她的自尊,如今看見杜文天這般癡迷,她才找回幾分自信。 安樂公主輕盈地轉身,把個渾圓挺翹的美臀拋給了杜文天,裊裊娜娜地走過去,往羅漢榻上款款一坐。水綠色的絲綢在她的細腰上繫了一個合歡結,這一坐下纖腰欲折,腰後便繃起一道流暢的弧線。 安樂公主嬌聲道:「本宮吩咐你的事情打聽的怎麼樣了?」 杜文天定了定神,欠身道:「公主吩咐杜某敢不盡力。杜某已經打聽清楚,鄭氏老夫人的壽誕是九月二十一,因為去年鄭老夫人大壽時,長安世家大多曾派人前往洛陽祝賀,所以現在都還記得。」 安樂公主沉吟道:「九月二十一?距今差不多還有四個月的時間呢,到那時上官婉兒早就分娩了,哪裡還有證據可抓。來不及的,上官婉兒的生日呢?」 杜文天道:「上官婉兒尚是未嫁之身,她又不曾大擺筵宴慶祝過生日,這具體的生辰可不好打聽。 不過……,杜某聽一位世叔說,上官婉兒的祖父和父親是麟德元年十二月十三日被女皇下令處死的,那時上官婉兒還沒滿月,所以上官婉兒的生辰應該是在十一月下旬或十二月上旬。」 安樂公主的黛眉又是一鼙,道:「十一二月,那更不成了,有其他理由可以利用麼?」 杜文天搖了搖頭道:「杜某慚愧,實在打聽不到。公主殿下是打算……」 安樂公主道:「如果她的生日近在眼前,本宮就可以用慶生為由聚集長安官紳,再以送她一個意外之喜為由強闖湖心島,到那時她再沒有理由拒不見人的,只要她出來,還怕這醜事不鬧的天下皆知?」 杜文天道:「如果上官婉兒就是不見呢?」 安樂公主冷笑道:「世上哪有如此不近情理之人、哪有如此不合情理之事?如果她依舊躲著不見人,本宮有的是辦法硬闖進去,比如安排人弄點亂子,製造一出刺殺的假象,只要我有理由把長安官紳權貴聚集到島上,就不怕她不出來!」 杜文天讚道:「公主智略無雙,當真妙計!」 安樂公主笑道:「這一招倒不是本宮想出來的,當初在龍門時,魏王和梁王就是以刺客為由想要找出我爹爹,本宮是有樣學樣而已。呵呵……,好啦,你少拍馬屁,我們如今沒了借口,你說該怎麼辦?」 杜文天瞧著她那圓滾滾的翹臀曲線,倒真想好生拍拍這位公主殿下的「馬屁」,只是這位公主雖然跟他打情罵俏的,卻沒有更進一步的示意,杜文天依舊不敢太過放肆。安樂公主這麼一說,杜文天不禁皺起眉頭,認真思索起來。 安樂公主也鼙眉細思著,沉思良久,安樂公主突然眼波一亮,興奮地道:「有了!」 杜文天趕緊問道:「殿下計將安出?」 安樂招手道:「附耳過來!」 杜文天趕緊上前,輕輕俯下身去,這一俯身,鼻端便嗅到一股細細的幽香,觸目所及便是一道誘人深溝,從上向下看過去,兩座奇峰突兀。杜文天難得與李裹兒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心情無比激動。 不過,他的激動並沒有持續太久,安樂公主的方法一說出來,便似一盆冷水澆頭,把他嚇出一身冷汗,那旖旎香艷的念頭也都嚇到爪哇國去了。這位公主就只會這麼簡單直接、漏洞百出的法子麼? 杜文天駭然道:「殿下,咱們這麼做的話,動靜是不是太大了,一旦洩露出去,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呀!」 安樂公主曬然道:「有什麼使不得的,只要我們手腳夠乾淨,誰能挑出不是來?」 杜文天心驚肉跳地道:「殿下,咱們還是好好想想,總會有法子的。此計破綻太多,實不可行,上官待制只要靜下心來細一推敲,一定會明白其中緣由,據此就可以查到咱們身上。」 安樂公主不屑地道:「到那時她已是待決之囚,還有機會追查真相麼?皇帝遠在洛陽,又如何察知詳情,還不是我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到那時皇帝陛下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殺了上官婉兒遮醜,不會追查此事的。」 杜文天連連搖頭,還是不敢答應。他雖色令智昏,可是掉腦袋的事兒又怎敢輕易答應,安樂公主怒道:「你不是說甘願為本宮粉身碎骨麼?」 杜文天屈膝跪倒,叩首道:「杜某為了殿下,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可此事太過冒險,一旦牽連到公主,杜某就是千刀萬剮也難贖其罪,杜某萬萬不敢答應。」 安樂公主見他不肯就範,眸波微微一轉,歎口氣道:「也罷,這麼做確實難為了你,既如此,就待本宮想出萬全之策再說。」 杜文天鬆了口氣,連聲叩首稱是,安樂公主懶洋洋地往榻上一躺,漫聲道:「本宮乏了,給本宮按按肩膀。」 杜文天呆了一呆,有些不敢置信地道:「公主,是……是說在下麼?」 李裹兒乜了他一眼,哼道:「這房裡還有旁人麼?」 「在下遵命!」 杜文天大喜若狂,趕緊走過去,將他那顫抖的雙手輕輕搭在李裹兒的肩上,李裹兒穿著一襲袒胸裝,胸前露出一大片晶瑩剔透白嫩驚人的肌膚,杜文天輕輕一按,一種柔媚入骨的感覺便沁入心脾。 杜文天按了幾下,色心蠢蠢欲動,再也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便向她胸前凸凹有致的聳挺曲線處移動了一些。見安樂公主毫無表示,杜文天膽氣漸壯,正想再靠近一些,李裹兒忽然抬起手輕輕搭在他的手上。 杜文天身子一僵,卻見李裹兒眼都沒睜,只是拉起他的手,輕輕移到自己柔軟豐聳的乳峰上,杜文天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顫聲道:「公主……」 安樂公主暱聲道:「這裡也有些酸,你幫我好好揉揉,還有這裡……」 安樂公主拉著他的手,又向自己平坦的小腹移去,向下、繼續向下,柔媚地道:「這裡,還有這裡……」 杜文天再也忍不住了,大手剛剛觸及她那圓潤纖細,活力澎湃、散發出無窮肉慾的細腰,喉嚨裡便發出一聲獸性的嘶吼,向她俯壓下去…… 安樂公主衣衫半裸地躺在那裡,酥胸玉乳半掩半露,猶如鮮花綻放般嬌挺誘人,她像中了箭的天鵝般揚起優美的頸項,雙手緊緊按著埋首於胯下的杜文天的頭,嬌喘細細地道:「杜公子,你想不想要了本宮?」 杜文天都快急瘋了,他真想馬上鑽進那春水潺潺的銷魂洞窟,可惜安樂公主的雙腿挾緊了他的脖子,雙手又按著他的腦袋,只能讓他一飽口舌之欲。一聽安樂公主這麼說,杜文天迫不及待地道:「想,想!公主給我,求公主殿下垂憐!」 安樂公主鼻息膩膩,嬌靨嫣紅地道:「那麼本宮交待給你的事情你可願意去做?」 杜文天現在只求能鑽入她的身子,還有什麼事是不能答應的,馬上點頭道:「願意!願意!只要公主垂憐,杜某願意為公主做任何事。」 安樂公主放浪地一笑,大腿一敞,杜文天就像一隻被人從籠中釋放出來的野獸,嘶吼一聲跳將起來,他的衣袍早已敞開,直挺挺地向前一迎,屁股就像一條發情的公狗般篩動起來。 只可惜他忍耐良久,早已箭在弦上,眼前又是他癡迷良久的美人兒,結果剛一鑽進安樂的身子就一洩如注了,杜文天好不甘心,可他已經控制不住,只能像只洩了氣的皮球似的癱軟在她的身上。 安樂公主媚眼如絲,玉靨暈染,輕輕撫摸著他的肩背,滿面潮紅,一副春情上臉的模樣,可她眼中卻有一絲清明而得意的笑意。杜文天欠缺勇氣,她就送他一些勇氣。如今叫他嘗了甜頭,還怕他不乖乖為自己做事麼。 ※※※※※ 楊帆從隆慶池畔離開後,並沒有馬上返回湖心島,而是隨即驅車去了玄武門外的千騎大營。雖說他還掛著傷勢未曾完全痊癒的借口,但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在島上多陪陪婉兒,千騎營是他的根本所在,他不能長久不去。 不過,楊帆到了千騎營也只是走走看看,會見諸郎將、旅帥甚至隊正伙長等各級將佐,如今皇帝還沒遷都長安,千騎營除了日常操練確也沒有什麼事做。但他這一趟還是有必要來的,久不出現必然降低他在軍中的影響力,楊帆此舉意在昭示眾人,他才是千騎營的最高統帥。 楊帆在千騎營待了一個多時辰,驅車返回長安時,便見街頭擁擠不堪,勾欄之中傳出一陣熱烈的叫好聲。楊帆隨意掃了一眼,不意竟在台上看見幾個熟人。勾欄中半人多高的台上正在表演幻術,表演幻術的正是老班主莫觀。 莫老人是有名的幻術大師,當初楊帆曾把他從長安請到洛陽,本想讓他當眾揭穿什方道人、河內老尼和胡人摩勒三個神棍的騙術,不意薛懷義一把火燒了明堂和天堂,武則天因此遷怒於自稱可知過去未來的河內老尼,這位幻術大師就沒發揮用處。 之後楊帆奉命去房州接廬陵王回京,還曾以這莫老人的幻術團為掩護,後來雙方在房州分手,不想如今他們又到了長安。 莫老人未曾發現楊帆,他正在台上表演「四方雞蛋」,一個圓圓的雞蛋藏入帽中,轉眼間帽底便盛滿了雞蛋,而且每個雞蛋都是四四方方,引得觀眾嘖嘖稱奇。 這只是一個難度不高的小幻術,因為知道楊帆乃是朝廷大臣,不會以幻術為業搶他生意,所以莫觀曾把變出雞蛋的手法和用醋浸泡使蛋殼變形的秘訣告訴過楊帆。楊帆曾經用這個魔術逗過兒子,把那小傢伙逗得一愣一愣的,簡直把他老爹當成了神人。 如今看見莫觀表演這門幻術,楊帆不禁想起了遠在洛陽久未相見的兒子,想起了兒女承歡膝下的情形,思親的情緒忽然便湧上了他的心頭,可是要想看見他們還得幾個月時間呢,楊帆想到這裡,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 這時,湖心島上正有人一路尋來,看見楊帆的車駕停在路邊,便趕到近前,向他輕聲稟報道:「阿郎,相王府的五位郡王剛剛赴湖心島拜訪,因阿郎不在島上,現已離去。」 郡王身份尊貴,五位郡王聯袂拜訪自然非同小可,所以留守島上的人沒敢耽擱,馬上就派人來給他送信了。古竹婷看看天色還早,便向楊帆請示道:「阿郎可要去五位郡王府上回訪?」 楊帆一聽來人稟明消息,臉上就露出了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他微笑著搖了頭,輕輕一拍古竹婷健美柔腴的大腿,道:「婷兒,你家阿郎雖然不是諸葛亮,可這三顧茅廬的場面還是要走一走的,呵呵,咱們回隆慶坊。」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八章 機心械腸 楊帆對古竹婷說要等相王五子三顧茅廬,其實只是隨口說笑,如果他真的模仿諸葛亮讓相王五子反覆來上幾趟,未免著了痕跡。 相王五子的聯袂拜訪,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態度,楊帆因此明白了對方的意圖,也明白對方已經清楚他在長安東市與安樂公主爭風斗富的真實意圖,這就夠了。 有些事他不能說的太直白、也不能做的太直白,所以他需要對方有所回應,這樣才知道對方是否已經領悟,雙方才能配合默契。如今相王五子做出了回應,他自然也就明白該怎麼做了。 第二天一早,楊帆便命人持他的拜貼去見壽春王。權貴之間交際往來,除非是毫不見外的熟朋友,否則都需要提前遣人送上拜貼,約定會唔的時間。相王五子昨日之所以不告而至,是因為楊帆一直打著在湖心島養傷的名號,相王五子沒想到他會離開湖心島。如今楊帆要去回拜相王五子,就需要提前預約時間了。 楊帆與相王五子約定的時間是第二日上午。 次日,楊帆準時登門拜訪。 楊帆這個忠武將軍比起郡王的級別低了可不只一級兩級,依照禮節,郡王根本不需出迎,只需遣一管事將他引入客廳即可,可是楊帆剛剛踏進大門,就見五個少年立於儀門之下,微笑相候。 楊帆見了也不免有些驚訝,他事先確實沒有想到相王五子會對他如此禮遇,楊帆急忙加快腳步迎上前去,未及階前便長揖一禮道:「楊帆見過五位郡王,承勞各位郡王降階相迎,楊某不勝惶恐。」 今日楊帆穿了一身便服,頭戴一頂軟腳帕頭,腳下一雙烏面白底皂靴,身著一襲白色的右衽中衣,緊束革帶,外罩一件淡青色敞懷輕袍,淡金色回字繡紋飾邊。因為外衣未束革帶,舉動之間,寬袍裊裊,大袖飄飄,極顯瀟灑。五位郡王也是儒巾儒袍,六人站在一起,倒像一個書院裡出來的學生。 李成器哈哈大笑,急急迎上前來,扶住楊帆道:「楊將軍今日輕袍緩帶,風度翩翩,若不是早知道你的身份,本王還以為是哪位國子學裡的秀才公到了呢。僅看楊將軍如此風姿,誰會想到楊將軍竟是驍勇善戰、功勳赫赫的一員武將呢!」 這李成器很會說話,國子監裡分為國子監、太學、國子學三個級別,最高一級的就是國子學,秀才也不是後世的秀才,唐朝的秀才無一不是萬里挑一的飽學才子,比進士還要難考。 楊帆微笑道:「郡王謬讚了,楊某只是一介武夫,這般打扮,只是徒有其表,哈哈!」 李成器笑容微斂,關切地又問:「本王在長安時就聽說楊將軍中了宵小暗算,心下十分關切,昨日特與幾位兄弟登門拜望,不巧楊將軍心切軍務,去了千騎大營,怎麼樣,楊將軍身子可已大好了麼?」 楊帆微笑答道:「承蒙殿下關懷,楊某這傷已經將養了幾個月,如今已經大好了。最多再有個把月就能重返軍營。」 「那就好,那就好!」李成器把著他的手臂,笑吟吟地介紹道:「我這幾位兄弟,楊將軍都是見過的,本王就不一一介紹了。聽說楊將軍今日要來,我這幾個兄弟都在府上相候呢,你看,我這五弟平素最是貪玩,今兒也不曾出門。」 李成器這廂說著,楊帆便向李成義四人一一拱手見禮,四人含笑還禮,李成器熱情地道:「走走走,廳中已然布下酒席,就等楊將軍你大駕光臨啦,來,咱們到廳中坐下,一邊飲酒,一邊說話。」 李成器把著楊帆的手臂走在前頭,一旁自有人引了任威等人去休息,古竹婷穿著一身青衣,布巾束髮,彷彿一位書僮,始終緊隨楊帆身後。李成器等人看她柳眉杏眼、肌膚如玉,就知是女子所扮,是以也不多問。 柳徇天給相王五子準備的這處宅院頗具規模,三進四廂兩明堂一花園的建築結構,大門、儀門、中門俱全。廳堂裡花格嵌窗,漏窗和門扇上俱是惟妙惟肖的猴、鹿、魚、鳥等飛禽走獸,極盡絢麗大方。 廳中寬敞明亮,懸掛著松、竹、梅、蘭等豎式畫幅,優雅恬淡的氣氛,看起來倒似一座大型書房。眾人一進花廳,侍婢便穿花蝴蝶般將各色佳餚呈上,但是兩廂裡卻沒有樂師舞姬助興。 如此一來,既顯出相王五子對楊帆的器重與尊敬,又不至於給人一種太過巴結以至自降身份的感覺。楊帆見此,便知五兄弟事先很是用過一番心思,不禁暗暗稱道。 說起來,自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開始,李家便豪傑輩出,只可惜橫空殺出個女魔頭武則天,到如今李家但凡精明一點能幹一點的子弟,都被武則天殺光了,就連武則天最有人君風度的兩個兒子也都死於非命。如今這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可謂平庸已極,不想他們的晚輩倒是頭角崢嶸。 ※※※※※ 李裹兒府上,側院裡,杜文天沉著臉對幾個家人道:「我剛才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麼?」 幾個家人頻頻點頭,道:「公子放心,我們明白了。」 杜文天擺擺手,道:「去吧,大街小巷,勾欄瓦肆,你們盡快把消息散播出去,小心一點,切勿暴露自家身份!」 幾個家人立即出門而去。 杜文天依著李裹兒的吩咐,第一步就是製造謠言,散播上官婉兒與人私通且已身懷有孕的消息,李裹兒吩咐杜文天「裁贓」給楊帆,讓他散播消息說上官婉兒懷的孩子是楊帆的種。 即便沒有楊帆這回事,安樂公主知道上官婉兒懷有身孕並被送到長安待產的消息後,她也想伺機生事,置上官婉兒於死地,她和上官婉兒無仇無怨,有此念頭全因一個妒字,她妒恨她的皇祖母對她不公平。 她未婚有孕,皇祖母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憑什麼一個外人未婚有孕便對她這般包庇,而對自己卻如此刻薄?她不明白,恰恰是因為內外有別,所以武則天才對她如此苛求。一個做長輩的,哪怕自己很不堪,也希望他的孩子品行高尚。 李裹兒卻認為這是皇祖母對上官婉兒的偏袒,她要用自己的方法找回公道!她身為皇女,身份無比尊貴,卻因未婚有孕受人奚落,那麼上官婉兒就該因此去死這才公平。至於把楊帆牽涉其中,只是她的靈機一動。 李裹兒已經恨透了楊帆,想籍此把楊帆一舉剷除。可是即便她的父親坐上皇位,一位朝廷大臣也不是她一個公主想動就動的,她必須要有一個充分的理由,如今正好籍由此事把楊帆攀扯進去。她可沒有想到,她給楊帆編排的這個罪名,其實已經無限接近事實了。 只可惜,她的這個真正目的無法說給杜文天聽,她只說需要有一個男人才能讓這個謠言更加完美,而楊帆在洛陽時大有機會接觸上官婉兒,如今恰又住在湖心島,所以是最佳人選,她卻沒有想到杜文天告訴她這個秘密也有他的動機。 杜文天恨之入骨的人是張昌宗,他在興教寺被張昌宗痛毆了一頓,他要復仇。他認為安樂公主把楊帆牽扯其中,只是因為楊帆在長安東市掃了她的顏面,這點小事顯然不及他所遭受的痛苦為重,所以他對李裹兒的吩咐做了一點小小的改動,他把楊帆改成了張昌宗。 楊帆從五王子府告辭出來,信馬游韁地走著,臉上卻帶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古竹婷伴在他的身邊,銳利的目光先是習慣性地掃視了一眼人群,確信沒有危險人物接近,這才對楊帆道:「阿郎在想什麼?」 楊帆笑了笑道:「我在想相王五子,這五個年輕人不簡單吶,他們前天才到長安,這才第三天,就已經找了件可以邀買人心的事情做,很了不起。」 古竹婷訝然道:「阿郎是說相王五子要上旨請皇帝撥悲田、建病坊的事?」 楊帆頷首道:「不錯!」 古竹婷在席間曾聽李隆基提到,說龍華寺有一位洪昉禪師建立病坊,收助貧疾數百人,結果因為皇帝遷都在即,為了整頓市容,長安府令柳徇天竟然想把這些人驅離長安,以免他們有礙觀瞻。 李成器五兄弟得知此事動了惻隱之心,打算上書朝廷,請求皇帝表彰龍華寺洪昉禪師的善舉義行,並由朝廷撥款資助病坊,他們五人願意各獻俸祿田五十畝,充作龍華寺的悲田,以瞻養那些貧疾無助的百姓。 李成器還盛情邀請楊帆共攘義舉,並且願以楊帆牽頭上書,楊帆慨然應允,答應他們共同上書,並且也捐助田產五十畝,古竹婷當時還覺得這幾位王爺如此體恤民情十分難得,如今聽阿郎一說,難道他們還另有目的? 楊帆笑答道:「無他,邀買人心而已。」 古竹婷悻悻地道:「原來如此,奴家還以為他們是好人呢!」 楊帆笑道:「這怎麼就不是好人了?如果普天下的人都願意這樣邀買人心,那得有多少大善人?行善者,有的是出於憐憫、有的是為求心安、有的是為了積德、有的是圖個名聲,出於什麼目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好事!」 古竹婷道:「奴家倒也不是說他們做善事不好,可是朝廷一旦批准此事,雖然是阿郎牽頭,可是有五位郡王同時請命,民間百姓只會記著那些官兒大的人情,誰還記得阿郎,阿郎做了好事,好名聲卻都讓他們賺了去,奴家怎會開心。」 楊帆笑道:「你呀!其實他們也不是為了佔我的便宜,之所以邀我共攘義舉,是因為他們處境艱難,實在無奈。而且,他們此舉也有進一步試探於我,看我是否真有攘助李家的念頭。」 古竹婷眨了眨眼,不甚明白楊帆的意思。 楊帆進一步解釋道:「李家雖然稍稍恢復了元氣,卻還遠未到可以與武氏爭風的地步。何況,當今皇太子多年以來一直被軟禁在房州,與武氏並沒有什麼大衝突,而如今這位相王殿下,卻是屢受武氏攻訐,雙方早已結下不解之仇。 這種情況下,相王一脈既不好喧賓奪主,搶了皇太子的風頭,也不好與武氏當面鑼對面鼓的對抗。如今,皇帝遷都在即,二張和武氏都跑到長安來邀買人心,拉攏權貴官紳,相王一脈想有所作為,還得避免與他們衝突,就只能另闢蹊徑。二張和武氏都在拉攏上邊的人,他們就只能往下邊看了。」 古竹婷道:「可……他們拉上阿郎,又是為了什麼?」 楊帆道:「因為我現在和武氏不太對付,還因為我曾救過太子,有這兩層因緣,他們才拉我一同出面。民間百姓雖然看不到廟堂之上的風風雨雨,廟堂之中的人卻一清二楚,有我出面,他們才不會承受太大的壓力。 你要知道,當今皇太子做過皇帝,相王也做過皇帝,兩個人其實都有資格繼續大唐江山。所以,他們想積攢人望,卻又不能讓皇帝忌憚、不能讓武氏忌憚、不能讓二張忌憚、不能讓與他們同病相憐的皇太子忌憚,難吶。」 古竹婷聽的好不頭痛,阿郎說的這些東西真真比潛入百萬軍中刺殺上將還要複雜麻煩,繞啊繞啊,繞得她頭大如斗,古竹婷搖搖頭道:「奴家不聽了,真是太複雜了,奴家根本聽不懂。」 楊帆聽她說的有趣,忍不住也為之失笑。這時前邊經過一片勾欄,聽見一片叫好聲,楊帆頭一看,恰好又是莫觀帶著他的馬戲班子在這表演幻術。 楊帆笑道:「咱們跟他們還真是有緣,昨日不曾捧他的場,今日左右無事,走,咱們去看看,他們可有新的幻術表演。」 楊帆說著扳鞍下馬,古竹婷忙也飛身下馬,護到他的身前。翹首觀看幻術表演的人群中,一個杜府家人正賣力地講著當朝第一才女上官婉兒的「緋聞逸事」,全未發覺楊帆正一步三搖地向他身邊走來。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二十九章 尋蹤覓源 那杜府家丁哪裡會想到他在勾欄之中竟能遇到此事的關鍵人物,台上正表演著幻術,他也無心觀看,只是不遺餘力地散播著謠言:「你還別不信,上官婉兒地位再高、才學再好,她也是個女人,她就不想男人? 張昌宗是宰相子孫,世家後裔,琴棋書畫無所不通的少年才子,而且相貌極美,要不怎麼會得了個『蓮花六郎』的美譽呢。張昌宗和上官婉兒都住在宮裡,朝夕相見,日久生情,不是理所當然麼。」 旁邊一人顯然還是不大相信他的話,笑道:「不太可能吧?你可不要亂說。 那張昌宗不是皇帝的爺們麼,他敢背著皇帝做出這樣的事來?」 杜府家丁「嗤嗤」笑道:「男女和奸有哪個不背人的?又有哪個不怕被人發現的?可這天雷勾動了地火,是說忍就能忍的嗎?我再跟你說件事兒,前幾天張昌宗偷偷帶了上官婉兒到興教寺上香,被人給看見了。 那上官婉兒已經身懷六甲,大腹便便。他們捐了一大筆香油錢給廟裡,功德簿上寫的明白:夫妻!只不過,他們都用了化名。嘿!他們兩個不但有私情,連孽種都有了,到廟裡拜佛,可不就是求神佛保佑平安麼。」 旁邊一人半信半疑地道:「竟有此事?」 楊帆眉頭微微一皺,古竹婷知道上官婉兒懷的是誰的孩子,一聽那人信口雌黃,玷污婉兒清譽,不由勃然大怒,可她剛一舉步,手腕就被楊帆緊緊攥住,向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杜府家丁得意洋洋地道:「可不!你想啊,張昌宗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男寵是吧?上官婉兒是皇帝最倚重的親信是吧?皇帝還沒遷回長安呢,為什麼先後把自己最寵愛的男人和最寵信的心腹打發到長安來?」 杜府家丁說到這裡,鬼祟地四下看了看,楊帆此時已把目光投向台上,彷彿全未注意他的言語。其實這杜府家丁也是故意裝腔作勢,他哪裡是真怕別人聽到,根本是生怕別人聽不到。 這家丁故作姿態一番,才道:「這事啊,分明是他們蒙騙了皇帝。上官婉兒懷了張昌宗的孽種,肚子漸漸大了,怕被皇帝發現,這才尋個理由避到長安來,那張昌宗是她姦夫啊,哪裡放心得下,當然要跟著一起來。」 「不是吧,我聽說是張昌宗先到的長安啊。」 「這有什麼奇怪的,這世上還有比枕邊人更親近的人麼,皇帝肯定是先答應了張昌宗唄,張昌宗到了長安,只要說他一個人處理不來,皇帝心疼情郎,還能不把她最得力的幫手派來?」 楊帆沉著臉色走出了人群,古竹婷追上來,低聲請示道:「阿郎?」 她的聲音隱隱透著殺氣,那個杜府家丁的污蔑,已經激起了她的殺心,她可不在乎那人該不該因言獲罪,她是楊家的人,不管是誰,只要損及楊家的聲名利益,那就是她的敵人,而她最擅長的解決手段就是讓對方變成死人。 楊帆明白她的意思,輕輕搖了搖頭,道:「這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流言僅僅是有人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隨口傳出的一些閒話,還是有人別有用心。」 古竹婷道:「阿郎放心,奴家會查出來的。」 楊帆道:「如果真是有人別有用心,只要你動了他,即便查出了結果也會打草驚蛇。你先不要動他,只管盯著,我要知道他背後有沒有人,如果有人,這個人是誰,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古竹婷點了點頭,悄然潛回了人群。 楊帆回到車上,心思一下子沉重起來。他不知道僅僅是往興教興走了一趟,怎麼就會被人發現,難道一直有人監視著他們的舉動? 這個人散播的謠言有真有假,是因為他是道聽途說的,還是有人授意如此呢?如果這個人不是謠言的第一傳播者,婷兒想查清謠言的真正傳播人恐怕將難如登天。如果這僅僅是一場流言緋語,楊帆根本就不會在乎,市井小民捕風捉影嚼舌根子的本事他早就領教過了。 但是婉兒身懷有孕的事情屬實,婉兒在女皇面前以死抗爭,才為她和孩子爭取了活命的機會,女皇放過婉兒和孩子的前提條件是消息不得洩露,不能釀成醜聞。如果這是有心人的策劃,那麼他必然有進一步的行動。 皇帝不會介意市井小民的流言緋語,也不會有機會聽到市井小民的流言誹語,可是此事一旦被權貴階層證明為事實,女皇唯一的選擇就只能是祭起屠刀,用婉兒和孩子的血來洗刷宮廷為之蒙受的恥辱。事關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他不敢不慎重對待。 這一次楊帆很幸運,杜文天剛剛派人散播消息,就被他親耳聽到了。古竹婷暗中盯著那個杜府家丁,以她的身手和機警,那個杜府家丁自然不能發現,他在勾欄裡散播了一陣消息,便又轉向一處酒館。 這杜府家丁對於公子交待的事情倒也很賣力氣,他每到一處地方,便往人多處去,隨意找個借口搭訕幾句,便把話題引向張昌宗和上官婉兒的緋聞。古竹婷跟著他走了兩處地方,就已確定此人不是道聽途說然後信口說與他人知道,他是有意在散播消息。也就是說他是謠言的直接傳播者,這一下追查起來就方便多了。 古竹婷悄悄盯著他,直到他返回杜府,確認了他的身份,這才匆匆返回湖心島。 「樊川杜氏?」 楊帆聽古竹婷說出對方身份,不覺有些意外。樊川杜氏與他素無仇怨,而且如今他的繼嗣堂和關隴世家合作密切,樊川杜氏正是他的重要合夥人之一,杜家此舉意在何為?雖說謠言中並沒有涉及到他,但他與上官婉兒之間的關係,杜氏掌門人杜敬亭是清楚的,當初也正因為這層關係,他才獲得關隴眾世家的信任和支持,杜家如今這麼做,究竟意欲何為? 楊帆心思百轉,始終猜度不透,這時古竹婷恨恨地道:「一定是安樂公主從中作祟,安樂公主在長安東市被阿郎你駁了顏面,因而懷恨在心,所以想要敗壞……」 說到這裡古竹婷忽又一呆,覺得自己的推測並不成立,她喃喃自語道:「不對,如果是因為安樂公主對阿郎懷恨在心,她應該把那姦夫說成阿郎才對,為何又攀扯到張昌宗的身上?」 楊帆聽了卻有些奇怪,問道:「散播謠言的是樊川杜氏,與安樂公主有何關聯?」 古竹婷奇道:「難道阿郎還不知道,安樂公主和高陽郡王如今所住的府邸正是杜家借給他們的麼?」 楊帆聽了也呆住了:「你是說,安樂公主夫婦就住在杜家,就住在那幢宅院裡?」 楊帆對武崇訓夫婦根本就漠不關心,也未想過登門造訪,所以連他們住在哪兒都不清楚,古竹婷頷首應是。楊帆細細思索,越發覺得此事迷霧重重,不可琢磨了。 如果說武崇訓夫婦也參預其中,此事究竟意味著什麼?謠言中沒有他,顯然並沒有把他算計在其中,婉兒長居內廷,與各方勢力若即若離,並無大的利害,不會有誰迫不及待想要剷除她,難道對方的真正目標其實是張昌宗? 楊帆越想越覺得這個猜測最合情理,武家和李家對二張的崛起早已心生忌憚,因為張昌宗一番讒言,皇帝處死了武延基夫婦和李重潤,他們之間的矛盾更是徹底激化,難道是有人發現婉兒懷孕,想借題發揮除掉二張? 楊帆這一番可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把一樁很簡單的恩怨想的太複雜了,可他哪裡知道對於此事,杜家根本就一無所知,此事完全是因為杜家公子杜文天的私人恩怨和安樂公主的妒恨使然? 杜文天並不清楚他的真實身份,武家也沒有人參予其中,此事實際上是一個登徒子和一個心胸狹窄的小婦人聯手搞出來的把戲。 只不過因為那登徒子仇恨的人是下令毆打他的張昌宗,所以在執行安樂公主的命令時夾帶了私貨,才把事情搞得更加複雜起來。內中情形過於複雜,夾雜著太多的偶然性,所以以楊帆的機警,也猜不透真正的緣由。 楊帆忽然想起因為安樂公主冒昧拜訪上官婉兒,引起了他的戒心,他曾派有人手監視安樂公主的一舉一動,如今既然知道安樂公主住在杜府,或許那些秘諜會掌握到什麼消息,楊帆馬上任威調來負責監視安樂公主的人親自詢問。 得到楊帆的吩咐後,任威一共從繼嗣堂抽調了四個人負責監視安樂公主,這四個人扮成行商游販,每日盯在安樂公主府左近,安樂每次出府,會見過什麼人,做過哪些事,他們都有記錄。 很快,任威就把四個秘諜的負責人找來,帶到了楊帆的面前。 楊帆翻閱了一下他們的記載,沒想到就連安樂公主在隆慶池畔與他相見的場面上面都記錄下來了:「五月二十七,已時四刻,與千騎忠武將軍楊帆會於隆慶池畔,交談未及半柱香時刻,雙方即拂袖而去,各呈不悅。」 楊帆雖然心事重重,看了他們這麼公事公辦的記載,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又仔細翻閱了一下,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需要注意的內容,便放下簿子,對那人道:「你們記的倒是詳細。安樂為何住進了杜府,柳徇天沒有給他們安排居處麼?」 這在楊帆看來是個蹊蹺之處,柳徇天是女帝一黨,說起來和武氏應該走的很近,可他居然未給武崇訓夫婦安排住宅,這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楊帆所問的問題本不在這幾個秘諜所承擔的任務之中,不過他們倒真是對此做過瞭解,馬上答道:「安樂公主對柳府令安排的住處不甚滿意,因此才接受杜家公子杜文天的邀請住進杜府。」 楊帆道:「武家與杜家素有交往麼?」他沒有提到安樂公主,因為李裹兒自幼住在房州,回京也沒多久,不可能跟杜家有什麼關係。直到此時,他依舊懷疑是杜家和武家兩大家族有什麼秘密往來。 那秘諜道:「卑職並不知道武杜兩家是否有聯繫,不過武崇訓夫婦到京時,曾在十里長亭遇到驚馬,是杜家長公子杜文天揮劍斬殺驚馬,救下郡王夫婦,自己還為此受了傷,雙方因此結下交情。」 繼嗣堂原來的宗主姜公子素來高高在上、冷若冰霜,最是憎惡部下多嘴,所以繼嗣堂的人見了他常常戰戰兢兢,有一答一,有二答二,絕不敢多置一辭,但楊帆卻和氣的很,這個秘諜的拘謹緊張漸漸消失,忽然想到一件趣聞,忍不住多了句嘴: 「不過卑職曾聽杜府下人閒談時說過,他們說杜家公子其實在迎接武崇訓夫婦的頭一天就受了傷,那天他在興教寺調戲一位婦人,被人痛毆了一頓。他是為了掩飾臉上的傷痕,才炮製出驚馬這樁事來。」 楊帆一愣,雙目漸漸亮了起來。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章 十日危機 楊帆在聽到杜文天就是當日在興教寺被張昌宗暴打了一頓的登徒子後,馬上就想通了一些猶疑難決的問題。 古竹婷也瞬間恍然,興奮地道:「我明白了!杜文天調戲小苗,結果被張奉宸教訓了一頓。他懷恨在心,在知道張奉宸的身份之後,便猜到了婉兒姐姐的身份,所以他想通過這件事向張奉宸報仇!」 楊帆點點頭,道:「不錯,應該就是這樣。我本以為這是武家和杜家聯手策劃,針對二張的一個陰謀,想不到卻只是因為杜文天和張昌宗之間的個人恩怨。」 古竹婷展開眉頭道:「緣由既然如此簡單,那事情就好辦了,此事就交給奴家可好?」 楊帆睨了她一眼,道:「你打算怎麼做?」 古竹婷道:「事情是杜文天惹起來的,只要讓這個禍根『閉嘴』,風波自然就平息了。」 楊帆忍不住笑起來,道:「我就知道,你的主意就是殺人。那杜文天的身份並不簡單,這件事也不知道他已經交待給了多少屬下,如果他突然死掉,你說杜家會輕易罷手麼,杜家會不追查緣由?何況……」 楊帆的目光深沉起來:「我一直不明白,和婉兒素無交集的安樂公主為什麼會突然登門拜訪,論交情她們兩人可談不上絲毫交情,如果說是想要巴結,安樂是李家的公主,武家的兒媳,也完全不需要巴結婉兒,你說她究竟是為了什麼?」 古竹婷眼神閃爍了一下,低聲道:「阿郎是說,這件事情安樂公主也參與了?」 楊帆輕輕點了點頭,沉聲道:「很有可能!」 古竹婷變了顏色,如果安樂公主參與了此事,那就不太好辦了。古竹婷想了想,有些疑惑地道:「可是,安樂公主為什麼要參與其事呢,她為什麼要中傷婉兒姐姐和張昌宗?她恨的應該是阿郎才對,她又不知道阿郎和婉兒姐姐之間的關係……」 楊帆道:「你不要忘了,她的胞兄李重潤和胞姐永泰公主都是因為張昌宗而死。」 古竹婷「啊」地一聲,道:「她想借由此事為胞兄胞姐復仇。」 楊帆道:「只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否則她何必參與其中?她和婉兒無怨無仇,如今和杜文天合謀,只能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我一直以為這李裹兒全無可取之處,想不到她肯為了兄姊的血仇,不惜向二張發難。」 楊帆說這番話時,語氣中不免有了些欣賞之意,二張是女帝最寵愛的面首,李重潤和武延基夫婦死後,武李兩家雖然恨二張入骨,可是他們忌憚女皇,除了發動言官上了幾道彈劾奏章後便再無其他舉動了,實在是少了點血性。想不到最後卻是這個令他鄙夷的李裹兒處心積慮地為兄姐復仇。 楊帆也曾身負血海深仇,對安樂公主這種舉動自然大為欣賞。可是,安樂復仇的工具是婉兒和她腹中的孩子,那都是他最親的親人,他自然不能因為欣賞安樂的這一舉動而袖手旁觀。 楊帆緩緩踱步,沉吟良久,忽然向古竹婷問道:「沐先生說婉兒還有多久生產?」 楊帆的話題跳躍的太快,古竹婷先是一愣,隨即才答道:「沐先生說,婉兒姐姐還有十天左右就會生產。」 沐先生名叫沐輝,乃是長安一位名醫,但是不為人知的是,他還是繼嗣堂的人。繼嗣堂招攬的人才囊括了三教九流各個行業,這沐輝就是其中之一。不過,沐輝本人並不知道他屬於繼嗣堂。只知道他屬於一個強大的勢力。 在繼嗣堂中,除了核心的一小部分人,其餘大都是身在局中,不見全貌。他們不知道自己處於一個什麼組織之中,對這個組織存在的目的自然也無從談起。 對於士農工商各個行業,繼嗣堂則更顯神秘,因為它是利用處於上層建築的地位和能力間接控制和影響各行各業,那些行業甚至感覺不到世間有一股龐大的勢力在影響、左右著一切。 當一些行當依據時局和朝政做出某種選擇的時候,他們以為是自己自發自主地做出的決定,卻不知道影響他們做出決定的那些依據,就是繼嗣堂創造或提供給他們的。繼嗣堂正是用這種手段保證了他們的神秘。 在這個時代,生孩子無疑是女人的一道生死關,楊帆對此不敢有絲毫大意,因為婉兒的身份不能示之於眾,所以他才啟用了繼嗣堂的這位名醫,即便如此,每次請他來為婉兒診脈時,他也會被人蒙上眼睛,就連切脈的時候也看不到病人。至於待產時的穩婆,就無須去外面請人了,古竹婷就可以。當初她執行一項使命時,曾經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扮作一個穩婆的學徒,接生的本事就是她在那段時間學會的。 楊帆聽了古竹婷的話,喃喃自語道:「十天,十天……」 楊帆忽然感覺有些心煩意亂,這十天難道會出現意外麼? 楊帆坐下,思索了很久也沒有說話,古竹婷見狀,便示意眾人退下,自去取了杯水,輕輕送到楊帆面前。楊帆沒有接水杯,而是輕輕一牽她的皓腕,把她拉到了自己懷裡。古竹婷有些難為情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忸怩地道:「阿郎,廳外……有人呢。」 楊帆微微一呆,隨即失笑起來。 他在古竹婷的豐臀上輕輕拍了一巴掌,笑道:「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有事要問你。」 古竹婷本以為阿郎想的心煩意亂,一時動了荒唐主意,不免有些害羞,結果卻是自己想差了,不覺更是羞窘。楊帆佯作沒有看到她的窘態,認真地問道:「小婷,如果讓你易容成婉兒,你能辦得到嗎?」 古竹婷窘態稍斂,微微蹙起眉頭,搖頭道:「阿郎,世上哪有那樣神乎其技的易容術,那不是易容術而是法術了。奴家可以把一個人的模樣完全裝扮成另外一副樣子,但是沒有辦法完全冒充另外一個人。」 楊帆本來也只是存著一絲幻想,聽她這麼說,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當初在房州秘密接廬陵王回京,古竹婷與廬陵王真真假假,不但瞞過了追兵,還瞞過了自己人。但是當時真假廬陵王都是易過容的,兩人都是易容成與廬陵王的真實相貌有六七分神似的一個中年人。 當時這麼做的理由很充份,他們在躲避追兵,廬陵王當然需要喬裝改扮。在龍門一開始能瞞過太平公主,是因為太平公主和她的胞兄已經有十六年未曾相見,艱苦的囚禁生涯已經把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變成了一個蒼老憔悴的中年人。 至於古竹婷冒充楊帆那一次,也只是扮得幾分相似,行於長街時,前後左右俱是他的親兵扈衛,旁人只能遠遠觀瞧,而且當時並無熟人當面,看到的人已然先入為主,事後探望的人看到的是確實身受箭傷的他,自然不會生疑。 可如今不成,武崇訓夫婦幾個月前還見過上官婉兒,古竹婷的易容術雖然神奇,卻也無法把自己完全易容成他們熟識的另一個人,況且婉兒氣質優雅高潔、一身書卷韻味,很難扮的神似。此法既然不可行,楊帆也只能打消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另想主意了。 ※※※※※ 島上隨處可見的幾枝野花,一隻晶瑩剔透的細頸玉瓶,一柄小小的剪刀,經過婉兒的修剪整枝,再把剪好的野花插進玉瓶,或粉或藍的朵朵小花再配上幾片鮮綠的枝葉,便成了一道濃淡相宜的風景。 楊帆一邊看她插花,一邊把自己瞭解到的情況對她說了一遍。 婉兒端詳了一下瓶中的鮮花,放下剪刀,轉向楊帆道:「安樂沒有拜訪的理由,我之所以心生警惕,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如今聽你所言,恐怕她與此事是確有干係的,她來拜訪我,想必就是想查證杜文天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楊帆頷首道:「我也這麼認為。安樂的拜訪雖說是莫名其妙,可她既然來了,你卻沒有不見她的理由。你沒有見她,她自然相信了杜文天的話。」 婉兒道:「於是,她開始動作。散播謠言想必只是她計劃的第一步。」 楊帆道:「沒錯!她的目標應該是張昌宗,可她並不知道你懷有身孕的事皇帝根本就已一清二楚,她以為揭開此事可以讓女皇憤怒難堪,從而像處死薛懷義一樣處死張昌宗,卻不知道張昌宗一定會安然無恙,只有你會受到牽連。」 婉兒鼙起好看的眉毛,疑惑地道:「可她能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要不見她,她能奈我何?」 楊帆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不過,此事關係到你和孩子的性命,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大意,必須得謹慎以待。」 婉兒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身不由己的無奈,更多的卻是對楊帆的依賴和甜蜜,她輕輕偎依到楊帆懷中,柔聲道:「妾身本以為此事不必煩勞郎君就能安然解決了,誰知到了長安偏又遇上這樣的事,終究還是要郎君操心。」 楊帆嗔怪地道:「什麼話,你是我的女人,你和孩子的事,當然該我來處理。」 婉兒溫馴地點頭,道:「既然到了你的身邊,人家就什麼都不管了,一切全由郎君作主,誰叫你是人家的男人呢。」 楊帆呵呵一笑,輕輕貼上她的臉頰,心中都有一種安詳甜蜜的感覺。過了一陣兒,楊帆才輕聲打破了這種溫馨的寧靜:「我打算挑個時間去拜會一下武崇訓!」 婉兒微微露出訝色,道:「有這個必要麼?」 楊帆道:「相王五子那裡我已經去過了,再去拜會一下武崇訓也沒什麼不應該的?呵呵,不過,我會派人盯著點兒,挑個武崇訓不在府上的機會才去拜見他!」 婉兒恍然道:「郎君是要去見安樂公主?」 楊帆道:「不錯!我想探一探她的口風。她雖狡黠,卻只是小聰明,能有什麼城府?我去見她,若能掌握一點蛛絲馬跡,或者可以猜到她究竟想幹什麼。」 婉兒眸波一轉,道:「高陽郡王若是不在府上,安樂公主如何會見你?」 楊帆自然不會向婉兒坦白他與李裹兒的那段孽緣,只是哈哈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計。」 婉兒也不多問,溫婉地點點頭道:「那郎君就去試試吧,如果實在不行,不要忘了,還有張昌宗在。」 楊帆會意地道:「我明白。人在江湖,誰能獨善其身,何況此事本來就因他而起,必要的時候,我會請張奉宸出山,借他的快刀一用!」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一章 投石問路 午後辰光,兩頭健壯的青牛牽挽著一輛油壁輕車,緩緩地行走在朱雀大街上。 窗口懸著細竹簾兒,縷縷清光從竹簾縫隙間透射進來,也把街頭熙熙攘攘的聲音傳進來。 一雙透空錦靿蓮花靴子整齊地放在坐榻前,古竹婷只著一雙白襪子,貓一般蜷縮在榻上。她的嬌軀籠在衣裙之內,只能看見一雙纖美的腳兒,纖秀的腳兒時不時地就會抽搐一下,那是因為楊帆的大手時不時地騷擾她一下引起的反應。 兩人剛剛做了真正夫妻,正當情熱時候,而古竹婷又是怕羞敏感的體質,偏偏對楊帆又不敢有絲毫違拗,所以楊帆特別喜歡「欺負」她,看她又羞又怕、偏還得逆來順受的可憐樣兒。 這裡雖是長安最熱鬧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但是垂下轎簾的清油車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而隱秘的空間,聽著外面的嘈雜聲、叫賣聲,逗她開心,實是別有一番情趣。 「別……別……,阿郎……」 古竹婷忽然嬌吟一聲,身子向後一縮,嬌躬繃緊如弓,翹臀自鵝黃裙下繃起一道圓潤優美的曲線,柔荑也探將出去抓住了楊帆的大手,低聲央求起來:郎君的動作越來越過份了,這可是在大街上,她實在耐不住羞了。 楊帆本來就是想逗弄她,倒也不是這般荒淫,如今達到目的,不禁哈哈一笑,放過了這個在自己面前永遠像個小可憐兒似的女飛俠。他伸手牽了一下車壁旁的藕紫色細繩兒,把車簾拉開了一線,車廂中頓時一亮,傳進耳中的叫賣聲也變的更加清晰了。 楊帆把背倚在車壁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今天是去「拜訪」武崇訓的。 今日韋杜等關隴世家作東,在曲池芙蓉樓擺下盛宴,邀請相王五子和武崇訓。張昌宗、上官婉兒,包括工部、戶部、刑部、大理寺等先遣長安的京官全都接到了請柬。此時武崇訓不在府上,所以楊帆來了。 這次韋杜兩大家族家長牽頭,集合長安有頭有臉的所有士紳,宴請京派權貴官員們,等於是長安士紳歡迎皇帝遷都的一次公開表態,武崇訓、相王五子、張昌宗、陳東、胡元禮等人皆已欣然赴約,上官婉兒自然婉拒了。 婉兒自從到了長安,與長安地方的官員、士紳、權貴們便少有來往,不過她有如此反應並不突兀,因為她是宮廷女官,雖說她的聲名、地位乃至權力、影響早已不局限於內廷,但是從身份而言,她依舊是個六品宮廷女官。 內廷官與宮外勢力過從甚密是很敏感的,尤其是她如今不在天子身邊,更要避些嫌疑。 楊帆也不在受邀之列,因為他是武將,武將在朝政中能夠施加的影響有限,長安士紳本就無須傾心結交,再加上結交武將和結交內臣一樣敏感,很容易傳出是非,所以他也不在受邀之列。 街頭風景自一指寬的轎簾縫隙中一一閃過,楊帆的思緒漸漸沉靜下來,他不知道此番安樂公主府之行能否拿到他想要的答案,可他必須去嘗試一下,事關他的女人和他孩子的安危,他不能不積極應對,他需要弄清楚李裹兒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雖然他已經派了人暗中監視李裹兒的一舉一動,但是很多事李裹兒並不需要親自出面,她只需要制訂計劃,然後吩咐手下人去做,楊帆不可能對公主府所有下人也都逐一監視起來。一旦等到安樂公主親自出面,就已是圖窮匕現的時候,那時能否來得及應變實難預料。 車行處,始終有一道閃亮的光透過那道縫隙,映在他的眉心和高挺的鼻樑上,將他的臉分割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因為廂壁對光線的阻隔而發暗,另一部分又被竹簾橫著分割成明暗相間的格欄,讓他的容顏透著幾分神秘。 楊帆怔怔地望著窗外,可是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沒有走進他的心裡,他的思緒已經完全沉浸到內心裡,他在思量安樂的陰謀,尋找解決的辦法,他要評估一旦應對失敗會產生的後果,要估量各方勢力的反應以及對未來時局的影響。 他的身份、婉兒的身份,還有張昌宗的身份,注定了這件因私人恩怨而起的事情不會以私人的成敗來了結。這件事無論怎麼解決,影響到的都不會只是他的家庭,身處什麼樣的位置,自然就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此時他才深深理解了為什麼說「皇帝無家事」。現如今的他便如同一個無冕之王,他的一舉一動同樣影響深遠,牽一髮而動全局,正所謂「一動一靜皆風雲,一喜一怒皆雷霆」。 古竹婷枕在他的腿上,癡癡地凝望著他深思的英俊模樣,眸中滿是纏綿的愛戀。方才為了躲避楊帆偷襲要害的大手,她的嬌軀彎曲如弓,翹臀都懸到榻外了,這時才悄悄縮回來,小貓般愜意地躺在他的身上。 古竹婷很滿意現在所擁有一切,也很珍惜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曾幾何時,她還是一個卑賤的家奴,一個冷血的殺手,她不想讓她的後代重複她的人生,她對自己未來悲慘的命運也早有了估計,所以她矢志不嫁。 可現在,她有了一個疼她愛她的男人,有了一個幸福穩定的家庭,她不但可以做一個幸福的小女人,還可以擁有做母親的權力,這一切都令她無比珍惜,旁人根本無法想像她此刻是如何的滿足與幸福。 那些養尊處優的使相千金大家閨秀們,坐在芳閨之中、倚在繡榻之上,讓人無微不至地侍候照料著,讀著筆記傳奇小說,無比羨慕那些女飛俠女劍客自由自在地縱橫江湖、快意恩仇多姿多彩的傳奇經歷,可是對她而言,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才是彌足珍貴的。 她格外珍惜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她知道這個家庭的每一個人都是她幸福的一部分,所以她愛屋及烏,甘於奉獻,願意為了她的家,全心全意地奉獻她的一切。不過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靠簡單暴力能夠解決的。她是一個殺手,她精諳各種殺人的技巧,能夠應付江湖上各種鬼域伎倆,可是朝堂與江湖完全是戰鬥規則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她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單純。 她無法替她的男人分擔更多,她所能做的,就是不讓她的男人再為她操心,多給他些歡樂,守在他的身邊,保護他的安全。她像一尾小魚,終於找到一個安靜的水灣,江湖再大也與她全無干係,她的世界已在這裡。 牛車本來就走的緩慢,此時更加遲緩了,因為長街上有人在搭台表演,周圍聚攏了許多圍觀的百姓。楊帆坐在車中,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圈出的檯子,巧的很,他又看到了莫觀老人。 戲法看的就是一個新奇,所以他們要頻頻更換表演場所,吸引更多沒有看過他們表演的人,這樣才能賺到更多的錢。楊帆看到他們,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眉頭微微蹙起了一個「川」字。 古竹婷很想伸出手去,用她溫柔的指尖熨平他眉間的紋路,但她不敢。楊帆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忽然低下頭,咬著她的耳朵低語起來。古竹婷認真地聽著,時不時地微微點點頭。 牛車緩慢地繞過人群繼續行進,當車子經過下一個坊口的時候,車簾一掀,從車中跳下一道矯健的身影。這人一身青衣、身材頎長,是個容貌平凡、年約三旬的中年人。他撣了撣衣袍,順手一抹唇邊的鬍鬚,舉止瀟灑地向圍觀幻術表演的人群走去。 楊帆看著古竹婷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輕輕放下了轎簾…… ※※※※※ 藕色的薄紗掩映著雕工精細的架子床,薄紗如雲般拂下,帳中白皙赤裸的美人兒水一般的胴體曲線一覽無餘。杜文天情興如狂地捧著那具宛宛香臀,咬牙切齒的模樣像是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繡床吱嘎聲不絕於耳,不過宮娥侍女們早就避到了遠處,沒人聽得到這引人遐思的聲音。對於杜家公子和自家公主間不太正常的來往,宮娥們早就心存疑慮了,但是沒有人敢多說話。 她們是公主的陪嫁丫頭,駙馬爺對公主是如何的俯首貼耳她們也一清二楚。再者,男女主人一個是公主一個是郡王,不管站在誰那邊她們都不會有好下場,明哲保身的唯一法門就是裝聾作啞。 杜文天情興如狂,那種從心理到生理的極度愉悅是他從其他任何女人身上都無法獲得的,因為在他胯下的是一位尊貴的公主,別的女人即便比她更加美麗,也不可能有她那樣高貴的身份。 可是,也恰是因為她高貴的身份、嬌美的容顏,給了他無上極樂的感覺,所以他和這位公主殿下偷歡,總是無法令她滿意。杜文天早已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偷香竊玉時要麼有心無力,要麼草草了事,他已經察覺到公主的不滿了。 他以前弄到的女人再美味可口,只要他自己滿足快樂就成了,根本不用考慮對方的感受,可這一次不成,他只好另闢蹊徑。 昨天聽說武駙馬今日要往曲池赴宴,杜文天馬上就做起了準備,他讓陳佳花重金給他買回一副助興的藥物,臨來之前還在廁中自瀆了一回,以免興奮過度草草了事。入幕之後少不得施展唇舌功夫侍候良久,這才扳鞍上馬。 如今他已躍馬馳騁,已經有半柱香的功夫,依舊雄風不減,不免洋洋自得起來。李裹兒被他意外的表現撩起了興致,可是她總覺得還差那麼一分,無法更深入、更充實,忍不住主動迎合起來。 李裹兒渾圓的玉臀隨著他打夯似的動作嫻熟巧妙地迎湊上去。可惜這位杜大將軍只能騎得逍遙馬,李裹兒只是稍作迎湊,他就覺得脊髓一麻,猛地痙攣起來…… 「別停!」 李裹兒一聲嬌呼,可惜已經遲了,李裹兒恨的銀牙暗咬,憤憤地一挺身子,把死狗般趴在她背上的杜文天掀到榻上,叱道:「真是一個沒用的廢物!」 李裹兒悻悻地下了榻,披上一襲薄紗,頭也不回地繞過屏風。 屏風後面另成一間居室,臨牆處還有一道飾花壁畫的角門兒,李裹兒又推開角門,便進入一間浴室。浴桶中已經放好了熱水,水上灑著鮮艷的花瓣。 李裹兒寬去輕衫,浸入水中,恨恨地揚聲道:「來人!」 這浴房外邊另有一道門戶,兩個身穿短衫小衣的宮娥早就候在外面,聞聲連忙進來,侍候公主沐浴。杜文天垂頭喪氣地爬起身子,一邊暗罵庸醫坑人,一邊手軟腳軟地穿好衣服,從另外一邊的門戶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楊帆的車駕在杜府門前緩緩停下,任威手持拜貼拾階而上,抓起門環,鏗然叩響。 駙馬不在府上,但楊帆篤定李裹兒一定會知道他的到來,因為這裡是公主府而不是駙馬府。世上從來都只有公主府,做駙馬就意味著做上門女婿,即便武崇訓擁有郡王封爵也是一樣,公主才是皇室。 武承嗣、武三思奮鬥了十多年,一直想讓武家成為皇族,可是因為武則天沒有立武氏子侄為儲君,這道門檻兒他們始終沒有邁過去。也因此武崇訓雖貴為郡王,既與安樂成親,府邸也只能叫公主府。 這不僅僅是一個稱呼的問題,這還意味著這幢府邸的主人是公主。關隴世家邀請武崇訓赴宴,送來的請柬也不能直接呈給武崇訓,而要呈給安樂公主,這是禮數。 侍候李裹兒沐浴的一個小侍女跪在庭院中,兩頰被一個面目凶狠的嬤嬤摑得赤腫一片,另一個侍女跪在地上,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李裹兒心火勾起,卻因杜文天太沒用而無從渲洩,脾氣不免暴躁起來。一開始她嫌侍女輕手輕腳,大力了一些又嫌搓疼了肌膚,她的一腔怒火不免就發洩到了這個倒霉的侍女身上。 公主府內管事持著一封拜貼走來,看見這副情形,曉得公主心情不好,不免也有些忐忑,離著她還有近丈距離便站定身子,小心翼翼地稟道:「公主,忠武將軍楊帆登門拜訪駙馬爺。」 「楊帆?」 李裹兒扭頭看了她一眼,疑惑地自語道:「他見駙馬做什麼?」 李裹兒想了想,吩咐道:「請他到客堂小坐,本宮馬上去見他!」 內管事答應一聲,趕緊溜之大吉,李裹兒沒好氣地又看了眼那個兩頰赤腫、口角流血的小宮女,惡狠狠地道:「繼續打,叫她長長記性!」說完一抖袍袖,揚聲道:「來人,侍候本宮更衣!」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二章 誤打誤撞 楊帆負著雙手,悠然打量著置身其中的這座客廳。 這座客廳以白石為階,朱紅漆門,廳中一案一幾、一柱一匾皆具古意,兩廂壁上掛了幾軸筆墨酣暢的寫意山水,堂中柱上一幅楹聯,寫的是「有三分水、四分竹、添七分明月;從五步樓、十步閣、望百步清風。」 廳堂雖深,可軒窗大開,映得一片明亮,不顯絲毫晦暗。窗外假山籐蘿,綠意盎然,其自然之趣與廳中的拙樸古意相得益彰,無論是廳外的一石一木,還是廳中的一柱一梁,俱都帶著一種歲月留下的特殊味道,顯出一種特別的莊重與肅穆。 以楊帆今時今日的財力,也能佈置得出這樣的廳堂,但是哪怕他建造的與這座客堂一模一樣,甚至就連一片帷幔一架盆景都絲毫不差,也造不出這座廳堂的味道。這味道是這座廳堂兩百多年歲月積累下來的,絕非人工可以複製。 這是杜家的老宅,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故事,可李裹兒很不喜歡,不過這是她臨時借住的地方,自也不好做什麼更改。如果這是她的宅子,廳中陳設必然鑲金嵌玉,帷幔簾帳也得是綾羅絲紗,極盡奢靡才合她的喜好。 「難得楊大將軍居然會光臨寒舍,真是叫人意外!」 隨著一聲揶揄的話語,李裹兒從屏風後面姍姍走了出來。絳紅紗裙鵝黃襦,襯得她腰細胸挺,濕亮的秀髮只是俏皮地一挽,容顏清麗絕俗,宛如春山頂上第一抹新綠。 她此時不曾塗朱描黛,也不曾飾玉珮金,反而因此透出一種不加雕飾的清麗秀美,即便憎惡她的為人品性,楊帆見了也不由眼前一亮,暗讚此女當真殊麗非常。 「怎麼?」 李裹兒看到楊帆眸中的欣賞之意,不覺有些歡喜,她聘聘婷婷地站定,笑望著楊帆,翩然轉了一圈,道:「人家漂亮麼?」 楊帆斂去眸中的欣賞意味,向她拱了拱手,道:「楊某見過公主殿下。」 李裹兒翹起下巴,輕輕地「哼」了一聲,俏生生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有意把那帶著一抹清香的裙袂掃過他的袍裾,就在他身前站定,漫聲道:「楊大將軍是來尋我夫君的麼?可惜他今兒不在家,到曲池吃酒去了。」 楊帆隨著她轉過身子,看著她烏鴉鴉的一頭秀髮,低聲道:「所謂拜會武駙馬只是一個借口罷了。公主一向慧黠伶俐,難道猜不出楊某此番就是衝著殿下你來的麼?」 李裹兒把那遠山含黛的眉梢一揚,道:「你來找我做什麼?」嘴裡問著話,她的心裡卻不免有些緊張:不會吧,難道杜文天叫人散播的那番謠言,這麼快他就知道了?而且查到了我的身上? 楊帆低聲道:「楊某受張奉宸所托,向公主殿下請教一件事情!」 李裹兒呆了一呆,霍然轉過身,面對著他,愕然道:「張昌宗?他有什麼事情問我?」 楊帆今天登門的目的就是想「打草驚蛇」,楊帆說這句話時就在注意她的反應,只要她的神色稍現異樣,就休想瞞過他的眼睛,可是李裹兒驚訝的神情沒有一絲作偽。 楊帆見狀,心中也不禁犯起了核計:「難道是我多疑了?杜文天散播的那番謠言和她全無關係?如果真是這樣,那倒不必這麼擔心了,只要教訓那杜文天一頓,叫他曉得厲害,從此閉嘴就是。」 楊帆哪知道這是因為杜文天執行李裹兒的吩咐時,把那姦夫的名字偷梁換柱了。 他突然提起張昌宗,如果李裹兒知道底細,當然會有所反應,奈何在李裹兒心中,還以為謠言中的男主角是他楊帆呢,楊帆突然扯到張昌宗身上,她當然會莫名其妙。 這剎那之間,兩人都是心思百轉。楊帆想到李裹兒去湖心島拜訪婉兒的不合情理,心中依舊難以釋然,他有心再作一番試探,可廳角還站著四名宮娥呢,方才二人說話聲音都不高,可他若是一直低聲細語,恐怕就惹人生疑了。 想到這裡,楊帆打個哈哈道:「這件事說來話長,可否與公主私下商量呢?」 李裹兒原以為他是為了市井間那番謠言登門問罪來了,不想他卻突然提到張昌宗。李裹兒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和張昌宗之間有什麼好說的,心中倒真的有些好奇起來,便道:「既然如此,請隨本宮到小書房敘話!」 這小書房就在客廳旁邊,掩在一道坐屏後面,小書房中陳設佈置較之客廳自然更加華貴,盡量雍容大氣。 李裹兒一撫裙袂,在羅漢榻上欠身坐下,臂肘往炕桌上一撐,左足落在腳踏上,右腿一抬便疊上了左膝,裙下露出一隻巧致可愛的翹頭繡鞋來,輕輕擺盪。這個姿勢在丈夫之外的男人面前露出來,未免有些不規矩,可是纖腰輕折,襯得她腰如約束,繡鞋輕蕩,更是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李裹兒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瞟著楊帆,道:「好啦,這兒除了你我,再也沒有第三個人了,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她沒有讓楊帆坐下,對楊帆,她自然不需要什麼待客之道。楊帆緩緩踱到她對面椅前,椅旁有一張几案,案上是一張碧紗窗子,窗子兩側也有一副對聯,寫的是:「人莫心高自有生成造化,事由天定何須苦用機關!」 楊帆把這副對聯瀏覽了一遍,這才轉過身,不慌不忙地一撩袍裾,在椅上坐了,泰然自若地道:「上官待制被差遣到長安的真正原因,張奉宸一清二楚。」 李裹兒聽到「上官婉兒」四字,不由倏然色變:「他真的知道了!杜文天這個蠢材,不只在床上沒用,做事情更沒用,居然這麼快就讓人家找上門兒來,要不是本宮在長安實在無人可用,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這個廢物!」 李裹兒神色遽變,自然被楊帆看在眼裡,他終於確定,李裹兒一定參與了此事。楊帆徐徐道:「上官待制十四歲時便在御前聽用,多年來一直是陛下最倚重也是最信賴的人,是以陛下才對上官待制格外關愛、呵護有加,公主殿下對此想必也該清楚吧?」 李裹兒冷笑著揚起眉頭,事情既然已經被人揭穿,她也沒有必要掩飾下去了,她冷笑著道:「那又如何?」 楊帆道:「上官待制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陛下也是很清楚的。陛下讓上官待制到長安來,實是出於關愛的苦心。因為此事極其隱秘,陛下才命張奉宸居中照料,以免再出什麼差遲。這件事,公主明白麼?」 杜文天散佈謠言主角是上官婉兒和張昌宗,所以楊帆根本沒想到李裹兒真正要害的人是他,他還以為李裹兒是想用此事置張昌宗於死地。李裹兒縱有千般不是,但是在她為兄姊報仇這件事上,楊帆其實是極為欣賞的。 可他再欣賞也得想辦法打消李裹兒的念頭,因為李裹兒用來攻擊張昌宗的緣由是有孕在身的婉兒,如果讓她陰謀得逞,就會害了婉兒和孩子。楊帆此番暗示是告示她:「此事皇帝已經一清二楚,已經赦免了她,張昌宗是奉命保護她,你想用此事大作文章,是根本扳不倒張昌宗的,只會害了與你毫不相干的上官婉兒。」 但是李裹兒以為緋聞的男主角是楊帆本人,楊帆這番話自然起不到該有的作用,李裹兒心道:「你終於知道怕了,竟然拿張昌宗來壓我!張昌宗和你又有什麼過命的交情了?就算皇祖母把此事交由他負責,可醜聞揭穿,對他又沒有半分損害。他已經得罪過我李家和武家一次,為了避風頭才來長安,他會為了你和上官婉兒的事再得罪我們武李兩家一次?哼!上官婉兒一死,宮中勢力便盡為二張所得,只怕他對這個結果求之不得呢。」 李裹兒想到這裡,傲然反問道:「明白又如何,不明白又如何?」 楊帆道:「公主不怕因此觸怒張奉宸?」 李裹兒「嗤」地一聲冷笑,嘲弄道:「楊將軍,你如今就只會用張昌宗來嚇人麼?你在東市駁我顏面的猖狂哪兒去了?你在隆慶池畔羞辱我的威風哪兒去了?何必口口聲聲的抬出張昌宗來,有本事你可以繼續頂撞我呀!」 她得意洋洋地站起身,裊裊娜娜地走到楊帆身邊,伸手一臂軟綿綿地勾住他的脖子,纖腰微沉,益發襯出隆圓玉臀的完美弧線,貝齒輕噬紅唇,眉間舒展出一個極其誘惑的表情。 她妖媚地睇著楊帆,格格笑道:「你說我很賤,我也覺得自己特別賤,因為我越來越喜歡你頂撞我了,你頂撞的越用力,我就越開心,來啊,繼續啊,說不定我一開心,就……」 「嘩啦」一聲,障子門開了,李裹兒的圓臀挑逗地朝向楊帆的大腿,將坐未坐,坐姿僵在空中,霍然扭頭一看,卻是杜文天闖了進來。 杜文天從李裹兒那裡離開後,先去找到他的隨從陳佳,把陳佳罵了個狗血噴頭。杜文天也知道這個忠僕不會有意坑他,可這假藥畢竟是他買來的。杜文天把陳佳狠狠地罵了一頓,洩了心頭火才回來。 他一回來就聽說楊帆登門拜訪,杜文天到了客廳外探頭探腦地一看,不見廳上有人,趕緊進去一問,聽廳上侍婢說公主與楊將軍進了小客廳,杜文天心裡可著了慌,孤男寡女的,到小客廳裡去做什麼? 這杜文天妒心也重,李裹兒雖然不是他的婆娘,他卻不願讓別的男人沾她的身子,這位公主裙帶太鬆,雖說她與楊帆似乎不合,可這楊帆容貌俊俏、身材魁偉,焉知公主不會春心蕩漾,與他「化干戈為肉帛?」 旁人不敢到小書房外偷聽,可杜文天自以為他做了公主殿下的入幕之賓,就有這個資格,他悄然潛到小書房外,恰好聽到安樂公主挑逗楊帆的話,一時間妒火中燒,想也不想便闖了進來。 李裹兒一見是他,不禁放下心來,她慢慢站直身子,俏臉含霜道:「誰讓你進來的?」 杜文天趕緊道:「啊!在下莽撞,請公主恕罪。」 李裹兒把纖纖素指向外一點,斥道:「出去!」 杜文天哪裡肯走,胡亂尋借口道:「呃……,在下此來,是有要事請示公主。」 李裹兒哪會不知他的心思,這混帳東西有什麼資格管她?若不是楊帆在這,李裹兒早就一掌摑了出去,她杏眼含威地道:「什麼要緊事,讓你連禮數都不講了?」 杜文天哪有什麼要緊事,只是胡亂搪塞罷了,偏偏安樂不依不饒,杜文天情急智生,倒真想出一個理由,急忙答道:「啊!公主不是要在六月初八於大興苑大擺筵宴,款待長安官紳名流麼? 在下忽然想到,官紳權貴莫不俗務纏身,雖說現在還隔著七八天功夫,可這請柬若是下得晚了,只怕他們俗務纏身,未免倉促。在下以為,不如早早把請柬發出去,不知公主以為如何?」 六月初八,在大興苑宴請長安官僚士紳、勳戚權貴,正是李裹兒打算向楊帆發難的那一天,可她沒有想到杜文天竟然當著楊帆的面把這件事說了出來,雖然楊帆未必想得到這件事的真實目的,她的臉色還是為之一變。 其實對杜文天而言,他是臨事慌張,一時又想不到別的借口,這才把此事當成理由說了出來。另外,在他散播的謠言裡根本沒有楊帆什麼事兒,所以他根本沒想到楊帆今天就是為了那個謠言來的。 李裹兒又氣又急地斥道:「誰說我要宴請長安官紳了。」 杜文天一呆,道:「公主……打算取消宴會?」 說著,他還飛快地看了楊帆一眼,又妒又恨地想:「公主原先可是想把他一起坑了的,如今怎麼突然改了主意,莫非兩人真的盡釋前嫌,勾搭到一起了?」 李裹兒情急之下矢口否認,隨即就發覺這樣有欲蓋彌彰之嫌,忙又補救道:「本宮是打算在那一天宴請長安官紳名流家的女眷,這些貴婦千金能有什麼事,還怕不能及時赴宴麼,請柬早一天晚一天的沒有關係。」 杜文天乾笑道:「是是是,既然這樣,那……那就不急著散發請貼了。」嘴裡這麼說著,他的腳下卻是一步也不挪動,堅決不給二人獨處的機會。 楊帆一開始還真沒注意杜文天說的這件事情,因為自從武崇訓到了長安,吃請宴會方面的事情本就極多,可二人的神色變化和李裹兒的矢口否認又急急補救,卻引起了他的警覺。楊帆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微微一動:「六月初八大興苑之宴,莫非大有緣由?」 這時候,武崇訓也回府了。武崇訓帶著五六分酒意,興沖沖地回到府邸,剛剛邁過二門,就向迎上來的家人問道:「公主呢?」 家人答道:「忠武將軍楊帆登門拜會,駙馬爺您不在,公主代您款待客人去了。」 武崇訓一聽安樂公主代他會唔楊帆,心裡就不太舒服,急步趕到客廳,卻見廳堂之上空空如野,既不見李裹兒也不見楊帆,心頭不由一緊,急忙向廳中侍婢問道:「公主和楊帆呢?」 侍婢屈身答道:「公主請忠武將軍到小書房敘話了。」 「什麼?」武崇訓一聽就急了,好端端的,把個男人請進小書房去幹什麼,孤男寡女的傳出去多不好聽。武崇訓大步流星趕向小書房,到了書房一看,不只楊帆在,杜文天也在,武崇訓馬上又放下心來。屋裡有三個人呢,能出什麼事? 他可不知道,屋裡這兩位仁兄都是他的好連襟,兩人一先一後,都給他的腦袋頂上刷過漆。武崇訓此番赴宴穿的是便服,一頂青紗帕頭,一襲青色缺胯袍,足蹬一雙高靿靴,陽光透過碧羅紗窗往他身上一照,湛清碧綠的,當真應時又應景兒。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三章 履機乘變 武崇訓不因妒意而方寸大亂的時候,還是很有幾分公子風範的,當他弄清楊帆的來意,知道他是特意登門拜會自己的時候,馬上吩咐人擺酒設宴,款待客人。 楊帆今日登門確也名正言順,他和武懿宗雖勢成水火,但是與武三思之間的交情沒有斷,勉強算得上是梁王的半個門人,如今梁王之子駕臨長安,他登門拜會梁王世子自然是應盡之儀。 武崇訓把楊帆請到花廳,由他和杜文天作陪,不一時美酒佳餚流水般奉上,三人便同席飲宴。武崇訓從曲池回來時就已有了六七分酒意,這時藉著酒意再度暢飲,本就自控力不足,又有楊帆頻頻舉杯相敬,不免喝的酩酊大醉。 酒席散後,武崇訓已經醉的無法親自送楊帆離開了,只好硬著舌頭讓杜文天送楊帆離去,自己則叫兩個內侍攙著,搖搖晃晃地回了內宅。楊帆與杜文天並肩而行,各自無話,走到儀門前,楊帆站住腳步對杜文天道:「公子請留步。」 杜文天先前偷聽到楊帆和安樂公主在小書房的一部分談話,認定二人之間有些不清不楚,心中已把楊帆當成情敵,妒意滿懷,本就不想送他,聞言馬上站定,向他拱了拱手,敷衍地道:「楊將軍請慢走。」 楊帆笑了笑,道:「今日登門,承蒙武駙馬和杜公子的熱情款待。不想武駙馬喝的大醉,楊某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說呢,就請杜公子代為轉告吧。」 杜文天冷著臉道:「不知楊將軍有什麼話需要在下轉告。」 楊帆道:「聽說安樂公主選定的新宅就在楊某的宅子旁邊,以後兩家要做鄰居了,應該常常走動才是,何況楊某本就與梁王府有舊,算得上是故交。若是公主與駙馬有暇,楊帆想在湖心島設宴,回請公主與駙馬。」 杜文天以己度人,只道他對安樂色心不死,臉色頓時一變,說道:「將軍放心,杜某一定轉告!」心裡卻是打定主意,絕不把楊帆的邀請告知安樂,還要想辦法中傷楊帆,以免二人舊情復燃。 楊帆瞧他神色變化,心中已然有數,哈哈一笑,拱手而去。 杜文天站在儀門處,冷冷地睨了一眼他的背影,不等他出門,便拂袖離開了。 …… 莫觀的幾個弟子表演的十分賣力,街頭圍觀的百姓人山人海,可是等到收錢的時候,卻「呼啦啦」走掉一大半,幻術團的小徒弟捧著銅鑼,時而拿話擠兌愛面子的觀眾不要離開,時而點頭哈腰遞著小話兒,銅鑼上叮叮噹噹一陣亂響,一圈下來,倒也討了幾十文錢。 莫觀坐在長檯一角搭起的更衣小帳內,看著外面的情形,歎了口氣道:「長街賣藝,賺頭終究不大,還是要到勾欄裡才能賺點錢。」 站在旁邊的一個弟子道:「師傅說的是,只是長安這邊熱鬧些的勾欄瓦肆咱們都去了,一時不會再有那麼多客人。」 莫老人點點頭道:「嗯,咱們在長安約摸待了一個月了吧,再演兩天,咱們就轉去太原。」 這時,那捧著銅鑼討錢的小徒弟走到一個身材欣長、留著兩撇漂亮八字鬍的青年人面前,屈膝低頭,陪著笑道:「謝郎君賞!」青年人微微一笑,隨手一拋,只聽「噹」地一聲,小徒弟手中的銅鑼便是一沉。 那小徒弟每天負責向觀眾討錢,哪怕只拋上去幾文錢,根據輕重的細微變化,他也能估量出來多少,一聽這麼沉重的一聲,心中不由暗惱:「你這客人不打賞就不打賞,怎麼拋上塊磚頭戲弄我們。」 從那重量估計,可不就是一塊磚頭麼,這麼沉重的一塊,難道還能是金子?可那小夥計一抬頭,看清鑼裡的東西,頓時張口結舌。銅鑼裡一塊似圓非圓黃澄澄亮閃閃的餅子,在陽光下光芒閃閃,可不正是一塊金子。 這位客人出手當真闊綽,居然賞了一枚「金鋌」,那小徒弟驚喜交集,生怕客人反悔似的,趕緊把銅鑼往懷裡一收,抱著銅鑼連連鞠躬,一迭聲地道謝:「多謝郎君重賞,多謝郎君重賞。」 青衣人微微一笑,道:「帶我去見你們班主,有筆大買賣,我要和他談談!」 「請請請,貴人這邊請!」 那小徒弟一聽還有大買賣,喜不自勝,也顧不得繼續討小錢了,趕緊引著青衣人向那帳邊走。莫老人在帳中也看出這客人是打了重賞,正要起身迎出去,小徒弟已經引著青衣人走進來。 莫觀往小徒弟手中的銅鑼上一看,看見黃澄澄一塊金子,眼中不禁也放出了金光,趕緊滿臉堆笑地迎上去,謙卑地笑道:「貴人請坐,小老兒多謝貴人的重賞!」 青衣人摸了摸鬍鬚,微笑道:「老人家就是這幻術班的班主吧?」 「是,是是!」 「好的很,鄙人姓楊,楊之古!我家老太君八十大壽將近,作為晚輩,我想弄些稀罕玩意兒哄她老人家歡心。」 莫觀一聽「老太君」三字,便知道人家是官宦人家,老夫人能稱太君的,兒孫中起碼也得有個五品官,他的神色更顯恭敬,連忙道:「郎君可是想讓小老兒這幻術班子到貴府去表演麼?」 楊之古搖搖頭,道:「不!我想自己學點幻術戲法兒,在老太君的壽宴上演一演,古有老萊子綵衣娛親,為哄老太君開心,我這孫兒輩的還怕扮一回戲子麼?」 莫觀陪笑道:「郎君真是孝心可嘉,不知郎君想學些什麼玩意兒?」 楊之古道:「不瞞老人家,楊某本就懂些幻術戲法兒,以前也曾給老太君演示過,所以尋常把戲我家老太君是看不入眼的,要學,我就學你最拿手的本事。」 莫老人一聽,不禁有些猶豫,雖說這位客人出手闊綽,若再教他戲法兒必定還有重賞,可這畢竟是他吃飯的本事,哪能輕易示人。 楊之古見他遲疑,不禁朗聲笑道:「老人家不會以為楊某是想偷學你的絕藝吧?楊某是讀書人,將來是要科考入仕的,你當我會去跑江湖賣藝麼?再者說,我只討教你一樣本事,搶不走你們的飯碗。」 說著,他的手在案前輕輕一揮,三枚黃澄澄的金鋌便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案上。莫老人眼睛一亮,倒不是因為這楊之古的手法神奇,他的手法固然巧妙,但是在莫觀這等幻術大家的眼中卻也不夠瞧的,他是因為看到了三枚金鋌,所謂見錢眼開是也。 楊之古笑問:「如何?」 莫觀嚥了口唾沫,低聲道:「郎君,我們跑江湖賣藝的也有自己的行規,這幻術戲法兒,神就神在一個秘字,郎君的要求……實在是有些……」 楊之古信手一揮,案上那三枚金鋌就變成了六枚,楊之古盯著他道:「這回如何?六塊金餅子,換你一門本事!」 「這個……」 莫老人仍舊遲疑不決,他的徒弟可有些沉不住氣了,低聲喚道:「師傅!」 楊之古道:「一門術法,養活不了一個戲班子,足下不會以為我學了你一門絕技,就能搶了你們的飯碗吧?再者說,以楊某的身份,會去幹這一行麼?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這門本事我若學了去,也只為哄老太君開心,以後不會教給別人的。」 莫老人為難地道:「幻術無一非虛,無一非假,想要將虛作實,以假為真,需要極高妙的本領,而這需要很久的辛苦訓練,即便老朽告訴你其中的訣竅,只怕郎君你也未必能很快學成。」 楊之古道:「這個就不勞老班主擔心了,學的會學不會,那都是在下自己的事,只要老班主你肯傾心傳授!」 莫觀砸了砸嘴唇,低聲道:「郎君……能否再加一枚?」他也覺得自己有點貪得無厭了,說出話來很沒底氣。 楊之古沒說話,只是抬起手,只聽「噹噹噹」三聲響,案上又落下三枚金餅,金光燦爛,輝映雙目。 莫觀一陣激動,一把按住金餅,顫聲問道:「不知郎君想學什麼?」 楊之古一字一頓地道:「換、頭、術!」 ※※※※※ 日落西山,滿城殘紅。 隆慶坊的坊丁推著坊門正要關上,就見一騎快馬自遠處馳來,馬上一個青衣人,身手極為矯健。那坊丁沒好氣地停住腳步,只留了半扇門,等著那青衣人過來。 那馬片刻不停,到了坊前,就見馬上一個青衣人三十出頭,留著兩撇漂亮的八字鬍兒,精氣神兒十足,那青衣人見這坊丁等在門前,向他哈哈一笑,朗聲說道:「謝啦!」順手一拋,一個亮閃閃的東西便落到坊丁腳下。 坊丁低頭一看,卻是一隻銀鋌子,坊丁又驚又喜,趕緊拾起來,扭頭一看,那馬已向隆慶池方向疾馳而去,坊丁衝著那人背影高高喊了一嗓子:「謝啦!」然後笑逐顏開地關了坊門。 青衣人快馬如飛到了島上,很快就出現在楊帆的面前。楊帆坐在一具燈樹旁邊,身前一張小几,几案上四式精緻小菜,正在冒著熱氣。見他進來,微笑道:「我還擔心你今晚回不來呢,坐下,歇歇氣兒,一起用膳,咱們邊吃邊說。」 青衣人訝然道:「阿郎還未用膳?」他雖仍是一副男人模樣,可是聽這聲音,分明就是古竹婷。 楊帆道:「我在等你,若是坊門關了你仍未回,我就獨自享用了。」 古竹婷心中一暖,她本想先去卸了裝扮,如今既知阿郎也未用膳,卻怕餓了他的肚子,趕緊淨了手,趕到他的身邊。楊帆為她布了一箸菜,又為她盛上半碗粳米粥,笑問道:「這麼快就回來了,可是已經學到手了麼?」 古竹婷眸中微現得意之色,道:「莫班主說,當年他給師傅打了三年的下手,又蒙師傅親自指點,苦練了半年之久,這門幻術才運用的得心應手,所以對我說,即便我知道了其中的秘竅和術法,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學會。不過,奴家精擅柔術和潛行匿蹤的本事,其中不乏與幻術相通之處,這門術法的訣竅我已瞭然,只要給我幾天功夫準備和習練,必定運用自如。」 楊帆大喜道:「哈哈,這就是一法通百法通了。說起來,這和我當初蹴鞠一個道理,即便我從未習過蹴鞠,只要明白了它的道理,我也能馬上成為蹴鞠高手。」 二人邊談邊吃,四樣小菜都很清淡,分明是按照古竹婷的口味做的。古竹婷見楊帆吃的不多,心中微覺不安,問道:「這菜不合阿郎口味麼?」 楊帆笑道:「那倒不是,只是今日去吃了酒,現在還不太餓。不然的話,不要說這菜餚本就味道極美,僅是有你這秀色可餐的美人兒在旁,我又豈能沒有胃口?」 古竹婷含羞低頭,忸怩地道:「阿郎又取笑人家。」 楊帆「噗哧」一聲,哈哈大笑起來,古竹婷被他笑的滿面通紅,不知自己又說錯了什麼,只好訕訕問道:「阿郎……阿郎笑什麼?」 楊帆指著她,前仰後合地道:「一個男人含羞帶怯的模樣,看著實在有些古怪。哈哈,我已命人備好熱水了,你先去沐浴一下吧。」 古竹婷這才想到自己還是男人打扮,唇上還有兩撇鬍子,不禁「呀」地一聲跳了起來,想想這樣一副醜樣子,居然還在阿郎面前扮可愛,把個古竹婷羞得無地自容,趕緊慌慌張張逃開了。 浴房裡面熱氣氤氳,水已經備好了,水面上灑著許多花瓣,隱在霧氣裡面,彷彿就是生在那水面上的花朵一般。 一見阿郎如此體貼,古竹婷心中好不熨貼,她撕下鬍鬚,解開頭髮,寬衣解帶之際突然「嗤」地一笑,她忽然想起楊帆方纔所說的「秀色可餐」了,自己方才明明是一副男人模樣,哪兒會秀色可餐了?郎君果然是在逗弄人家。 衣衫褪去,再解下小衣褻褲,便當真現出一具婀娜曼妙、秀色可餐的嬌軀了,古竹婷扶著桶沿,剛剛把一隻纖足探入水中,想要試試水溫高低,門扉忽然一響,楊帆竟然走了進來。 古竹婷呀地一聲輕呼,趕緊縱身一跳,「噗通」一聲,整個人都浸到水裡,臉龐羞紅如石榴地怯聲道:「阿郎……」 楊帆笑的像只偷雞的大灰狼:「呃,我忽然想起,我也未曾沐浴,不如我們就一起洗吧……」 古竹婷雖說早跟他同床共榻過了,卻還不曾共浴過,一時間羞的連耳根子都紅了,她哪裡還敢說話,也不敢看楊帆寬衣解帶的樣子,只是閉著眼睛坐在水中,從頭到腳紅通通的像只煮熟的蝦子。 耳邊衣裳悉索,繼而嘩啦水響,郎君竟已入水,她的芳心不禁噗通通地跳了起來。 水聲嘩啦不停,撩撥的她的心也是蕩漾不止。她正想偷偷睜開眼睛看看阿郎在做什麼,忽然感覺一隻有力的大手攬住了她的肩頭,因為水中浮力的原因,古竹婷輕飄飄的,就像一綹柔軟的水草般向他飄過去,一直飄到他的懷中。 「阿郎……」 古竹婷偎依到楊帆懷裡,把頭枕到他的肩上,楊帆既與美人共浴,哪會老老實實只是洗澡,手掌已然悄悄攀上她的玉峰。古竹婷手足無措,只好咬著嘴唇任他欺負,可是郎君卻變本加厲起來,竟然抓住她一隻手,悄悄探入水下,滑到他的小腹,繼續滑下去。 古竹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只柔軟細膩,嫩滑纖巧的小手輕輕觸到他的金剛怒杵,先是受了驚嚇似的一縮,這才輕輕纏上去,依著他的心意輕輕撥弄起來。 楊帆靠在桶壁上,愜意地閉上了眼睛。見他十分舒服的樣子,古竹婷登時生出莫大的勇氣。她的小手在楊帆腹下把玩良久,原本生澀的手法漸漸純熟起來,撩撥的楊帆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終於,他開始了反擊,張開雙臂,一下子把那玲瓏凹凸腴白柔嫩的香艷玉體抱進了懷裡,古竹婷坐在他的懷中,一雙玉臂柔柔地搭在他的肩上,星眸半睜半閉,嬌怯中帶些無措與溫馴,與她平時精明強幹的模樣判若兩人。 楊帆掌下指間,觸及處儘是柔軟幼滑的香艷感覺,目光所及儘是堆玉砌雪粉光緻緻,觸感與視覺俱達銷魂極致,頓時慾火暴熾。他從桶邊抓過一條厚毛巾,往桶沿上一搭,再輕輕一推她的玉背,古竹婷心領神會,乖乖伏到那條雪白的浴巾上。 楊帆輕輕貼到她的背後,一觸及雪膩光滑的柔軟臀股,便迫不及待地開始深澗探幽了。水聲嘩嘩,波翻浪湧,浴湧中掀起了無休止的風浪,那浪頭湧至高處時,一直衝擊到古竹婷完美幼滑的美背上,潮水洩下時,便蕩漾在那圓月般翹懸空中的臀下。 隨著情郎的一波波衝擊,古竹婷的心也在情慾浪潮中起起伏伏。 她發出如哭似泣的嬌吟,恭馴而頑強翹著她的美臀,迎接著楊帆越來越激烈的衝刺,輕輕上揚的朱唇宛如一朵楚楚可憐的玫瑰。眼看越來越是弱不禁風的身子,纖腰卻不由自主地擺盪迎挺起來。 楊帆只覺身下起伏迎湊的臀股圓潤光滑、豐盈緊實,極致的快感讓他的慾望不斷攀升。明亮的燈光照著身下的女體,伏於桶沿上的美麗胴體半浴水中半露水面,彷彿一條攀在桶沿上的美女蛇,正在等著他這位降妖除魔的大法師來降服。 美女蛇漸漸禁受不起楊大法師的神威了,她的身子軟癱了下去,剛身子剛剛一軟,卻又被楊帆從水中撈起,啪啪聲急驟如雨,古竹婷感覺喘息都有些困難了。可她偏就喜歡這樣,喜歡被他蹂躪,喜歡被他玩弄,喜歡被他征服…… 忽然,美女蛇就像被人擊中了七寸,修長的玉頸猛地一甩,隨著一聲蕩氣迴腸的「絕望悲鳴」,整個人都軟癱下去,再也動彈不得…… 水面上朵朵花瓣輕輕起伏蕩漾著,浴桶中的風浪漸漸平息了,古竹婷心中的風浪卻還沒有完全平息,她把潮紅髮燙的臉頰搭在楊帆肩上,楊帆能夠聽到她的心房發出比平時急驟兩倍的咚咚急跳聲。 楊帆在她翹臀上拍了兩記,輕輕笑起來。他知道這一次真是把她折騰狠了,差不多大半個時辰都是在最急驟的暴風雨中度過的,就是太平公主那樣的美艷熟婦都承受不起,何況初為人婦的她。 楊帆把她抱在懷裡,輕憐蜜愛著。隨著他溫柔的愛撫和水流的溫暖,古竹婷漸漸恢復了力氣,她幽幽地歎息了一聲,有些渙散迷離的眼神望著她的愛郎,低聲道:「人家真快被你弄死了。」 楊帆促狹地笑道:「你這不是還沒死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好好練功吧,下回報復回來。」 古竹婷紅著臉蛋在他胸口輕輕咬了一下。楊帆笑吟吟地抱著她的嬌軀,低聲道:「回頭好好查查杜文天,他和安樂之間可能有私情,這件事說不定可以利用一下。」 「嗯!」 古竹婷溫馴地答應了一聲,只是回答的時間比平時的速度慢了兩拍。她又喘息了幾聲,輕輕拔高了一些身子,玉乳半埋水中,如同沉浮不定的一對玉瓜,稍稍離水讓她的呼吸舒暢了許多:「阿郎,她果然還有後招?」 「嗯!我曾試圖打消她的念頭,可她不肯。她為兄姐報仇的舉動,倒是讓我對她有些刮目相看了,但是她這麼做會牽累到婉兒,我就不能坐視了。安樂此人做事一向不計後果,我不能不小心應對。多少次大風大浪我都闖過來了,可不能陰溝裡翻船,栽在她這條小泥鰍身上呀。」 「阿郎才不會輸呢。」 古竹婷柔若無骨的玉臂輕輕攬住楊帆的脖子,伸出細舌在他胸口嬌媚地一舔,暱聲道:「人家縱橫江湖的時候,還被人稱為女魔頭呢,如今還不是被阿郎你收拾的乖乖的,就憑那個小妖精的道行,哪裡會是阿郎的對手。」 楊帆一時間又驚又喜,古竹婷恭維他的時候可多了,但是什麼時候學會挑逗了?這一語雙關用的,這嬌媚入骨舔的,一時間楊帆家裡的小楊帆又躍躍欲試起來。 「啊!阿郎饒命,人家不要了!」 隨著嬌滴滴的一聲討饒,浴房中又是風雨大作……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四章 上眼藥 兩頭青牛,牽挽著一輛油壁輕車緩緩停靠在皇室禁苑的芳林門前。 禁苑東監的內宦正守在門前,上前驗過了車中人的身份,便向門口的禁衛擺了擺手,門隨即便無聲地打開了,兩頭青牛拉著車子緩緩駛入。 一進大門,又是一番天地,園中花木繁盛,亭台樓閣掩映於綠樹之間,小橋流水參差於青草坪上,彷彿一片人間仙境。 禁苑的門又在後面無聲無息地關上,守門的一個禁軍看著地上兩道深深的車輒,納罕地道:「不過是一輛油壁輕車,怎麼會這麼沉,裡邊載了什麼東西?」 另一個禁軍往地上看了看,抱著大戟,懶洋洋地道:「大概是昨夜下雨,草地濕濘的緣故吧。」 「怎麼可能,方纔那幾輛車子進去,車輒可沒這麼深。」 另一個禁軍道:「誰曉得,方纔我可看到了,車裡就坐了一個人,好像是千騎忠武將軍,哪還有什麼東西,難不成那輛車子是鐵鑄的不成?你啊,吃飽了撐的操那閒心。」 兩個禁軍回到門前復又站定,遠處又有幾輛輕車向這裡駛來。 長安三苑包括西內苑、東內苑和禁苑。大興苑在禁苑之中,禁苑位於都城之外,東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佔地一百二十里,東接滻水,西括長安,南連宮城,北枕渭水,是三大苑中面積最大的一個。 苑內面積如此之大,受邀的客人自然不能在禁苑外下車,裡邊還有很長一段路呢。楊帆是從千騎營過來的,所以走的路程並不多,行不多久,便見前方二十幾個奴僕家將護著一輛輕車正在草原上遊蕩,車頭插的官幡寫著「奉宸張」三個字。 楊帆微微一笑,吩咐道:「加快速度,追上去!」 張昌宗的那輛車子進了禁苑之後,一路欣賞著沿途風光,走的並不快,楊帆的車子一追近,張昌宗就看清了他的官幡,馬上命人停下車駕等他,兩人相見,哈哈大笑,張昌宗舉手相邀,楊帆便下了自己的車子,上了張昌宗的車。 張昌宗這輛車單轅兩軛,長駕高輪,車上支著橢圓形的大型油紙車蓋,形同戰國先秦時代的車子,看起來頗具古意,因為四下沒有車廂擋著,所以視野極好,正適合在此處行走,可以隨時觀賞到四方美景。 張昌宗笑問道:「楊將軍也是受邀赴宴來的?高陽王這一次設宴,邀請的人可是不少啊。皇親國戚、勳貴功卿、兩京權貴、官員士紳、文武重臣都齊了,聽說就連宮裡頭幾位有品秩的內宦中官也都受到了邀請,哈哈,當真是包羅萬象。」 楊帆聽出他話中的嘲弄之意,笑答道:「這種事,也只有高陽王夫婦才能做,他們夫婦二人集皇室、功臣、勳戚、權貴於一身,若是旁人這麼做,一來不合乎身份,容易引人閒話,二來旁人未必買賬,可他們出面就沒問題了。」 張昌宗撇了撇嘴,神情很是不屑。 楊帆目光一閃,又道:「據我所知,上官待制也受到了安樂公主的邀請。」 張昌宗笑道:「只怕上官待制來不了吧。」 楊帆笑道:「正是,定然婉拒的,可惜安樂公主不知真正緣由,怕是會因此怪罪上官待制了。」 張昌宗曬然道:「安樂算個什麼東西?今兒來的客人,九成九沖的是梁王武三思的面子,你真以為有那麼多人把她放在眼裡麼?我若不是因為閒極無聊,想到禁苑裡來散散心,今兒也懶得赴她的約。」 楊帆一笑,又道:「對了,近來坊間有些奇怪的傳言,六郎可曾聽說過麼?」 張昌宗道:「坊間流言蜚語有什麼好打聽的?嗯?聽二郎的話音兒,莫非這流言與我有關?」 楊帆道:「不錯,這番流言正與六郎有關。坊間有傳言說,上官待制已身懷六甲,她是為了避免事情暴露,才尋個機會避到長安來的。」 張昌宗吃了一驚,失聲道:「怎麼可能!上官待制一直住在湖心島上,根本不與外人接觸,旁人怎知她身懷有孕?」 楊帆搖頭道:「楊某對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更叫人奇怪的是,坊間傳言還說,那個令上官待制身懷有孕的男人就是六郎你。」 張昌宗嚇得差點兒跳起來,臉紅脖子粗的道:「胡說八道,這是誰人信口雌黃,竟敢如此污蔑於我,若是叫我抓到了那亂嚼舌根子的混蛋,我必把他千刀萬剮,銼骨揚灰,方消心頭之恨。」 楊帆一臉古怪地道:「六郎何必這般激怒,那個男人……不會真的是你吧?」 張昌宗又急又氣,臉都紫了:「當然不是我,張某為何插手此事,二郎你知道啊,你怎麼也說這樣的話?」 楊帆乾笑道:「楊某本來是不信的。不過要說起來,以上官待制的人品才學,也只有六郎你這樣的少年才俊她才會看得上,所以聽到這坊間傳言後,不瞞你說,就連楊某心裡也有點含糊了。」 張昌宗急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二郎,此事真的與張某全無干係!張某素蒙聖人寵愛,在男女之事上怎敢逾越雷池一步,你想想,如果張某真與上官待制有私情,聖人會放過上官待制麼?會放過我麼?會讓我來安置上官待制麼?」 楊帆點頭道:「六郎所言有理。只是坊間百姓沒有這般頭腦,只會人云亦云,才會散播這等謠言。六郎,你莫往心裡去,市井間的傳言又不會傳入聖人耳朵,況且聖人素來寵愛六郎,雖然古人有三人成虎、眾口爍金的說法,想必是不會發生在六郎身上的。」 楊帆不安慰還罷了,這一安慰,張昌宗心裡更毛了,一張白臉再也見不到半點血色:「旁的事或許陛下不信,可是這種事根本就是越描越黑,一旦陛下聽說……,真是奇怪,上官待制身懷有孕的事怎會洩露出去?為何會傳成是我……」 張昌宗身子一震,突然道:「不對!一定是有人想要害我。」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不至於吧,六郎素來與人為善,誰會想加害於你呢?」 張昌宗道:「想要害我的人多了,武家的人,李家的人,那些以忠臣自居、以為我張某人禍亂宮廷、蒙蔽君上、必欲除之而後快的人。」 楊帆搖頭道:「誰不知六郎是聖人身邊第一寵臣,他們敢做那等螻蟻撼樹之事?」 張昌宗道:「要想害我,自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所以他們才用此事大做文章,聖人如此寵我,他們想要害我,就只能讓聖人先厭我憎我!」 張昌宗越分析,越覺得自己的推測無誤,楊帆心中暗笑:「皇帝命你照顧婉兒,你若失職,也不過是小事一樁。如今這事牽連到你的頭上,還怕你不盡心竭力。」臉上卻也陡然變色道:「不無可能!楊某原來還只當荒唐傳聞來聽,沒想到謠言背後竟暗藏殺機。」 張昌宗咬牙切齒地道:「是誰害我,究竟是誰要害我呢?」 楊帆疑惑地喃喃自語道:「是啊,上官待制一到長安,就被送上了湖心島,根本與外人沒有接觸。楊某是絕對沒有洩露消息的,我的人我也可以替他們保證,可這消息……,我想起來了,咱們游過樊川,去過興教寺,難不成有人認出了上官待制?」 張昌宗斷然道:「不可能!上官待制自幼居於深宮,便是洛陽也沒幾個認得她的人,何況這是長安呢。我明白了,一定是洛陽那邊有人探聽到了這個秘密,想利用此事加害於我!」 楊帆道:「清者自清,六郎莫要胡亂猜疑自亂陣腳。這件事你就交給我好了,我一定幫你查個清清楚楚!」 張昌宗是個受不得激的性子,此刻他怒火攻心,恨不得立刻就回去追查此事,楊帆再三相勸,才讓他勉強平息心頭怒火。 前方草木漸稀,漸漸出現一片平湖,平湖波瀾如海,水畔有巍峨的宮闕,宮殿群與山川、草木、河水完美地融為一體,風水氣脈,絲絲入扣,宛然天成,沒有一絲突兀生硬的感覺。 這裡是皇室禁苑,如同洛陽的龍門溫泉,雖然皇室遷去洛陽已久,這裡不似皇帝居住在長安時一般年年整修,依舊顯得奢華壯觀。宮殿前面早已停了許多車子,先到的客人或三三兩兩徘徊於池邊柳下,或在殿上談笑風生。 張昌宗的車駕一到,就有人通報上去,武崇訓夫婦作為地主,自該前往相迎,有那忌憚二張勢力的客人,少不得也要跟上來拍拍馬屁,巴結一番。 安樂公主一邊緩步而行,一邊對落後半步的杜文天低聲道:「上官婉兒不會來了,一切按照計劃行事!」 杜文天低聲道:「在下明白!」 今日這場飲宴,雖說是武崇訓夫婦宴請賓客,不過廚子奴婢、樂師舞姬、食材美酒,一應器物,莫不是由杜家提供的,所以這杜文天才得以亦步亦趨地跟在安樂公主身邊,儼成了公主府上的大管事。 這禁苑中飲宴,其實是集野炊、踏青、狩獵、騎馬、蹴鞠、登山等各種遊樂為一體的大型野外聚會,所以安樂公主穿的不是宮裝,而是一件小翻領的窄袖衫,衣長及膝,內著條紋缺胯褲,腰繫革帶,近似胡服,十分妖嬈又添兩分英氣,顯得格外嫵媚。 楊帆坐在車上,看到緊隨安樂公主身後的杜文天,唇邊倏然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對張昌宗低聲道:「六郎你看,跟在安樂公主身後的那個男子,可有些熟悉麼?」 張昌宗雖然托大,也不至於坐在車上等著眾人迎過來,他正想下車,聽楊帆這麼一說,連忙縱目看去,一見杜文天,不禁微生疑惑地道:「不錯,看著是有些熟悉。他是什麼人?」 楊帆不太確定地道:「我看著怎麼像是當初咱們在興教寺裡教訓過的那個登徒子呢?」 「是麼?」 張昌宗定睛又看兩眼,在扶手上「啪」地一拍,說道:「對!就是他!」 張昌宗說完這句話忽然想到了什麼,他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我明白了,原來是他!」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五章 坐等出招 楊帆一把沒拉住,張昌宗已跳下車去。 其實楊帆也沒真想攔他,安樂要為她的胞兄阿姐報仇,楊帆管不著,但她不能傷及他的親人。李裹兒用婉兒和孩子的性命做武器,他就只能站到張昌宗一邊。 如今李裹兒磨刀霍霍,他不能一味地被動應付,他慫恿張昌宗出面,是想打亂對方的節奏,探明對方的底牌。但是婉兒現在真的大著肚子呢,這就是他最大的罩門,他也怕杜文天當真胡言亂語,所以馬上跟了上去。 其實照理說,杜文天膽子再大也不敢當著張昌宗的面聲張此事,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是按情理出牌。有些世家子已經被寵壞了,性情乖張、妄自尊大,蹲在世家那口井裡,根本不知天地之闊,他不能不防。 武崇訓和安樂公主見張昌宗快步向他們迎來,不禁露出了笑意,能讓張昌宗如此禮遇,何嘗不是他們的面子。但是笑容很快就凝結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看出不對勁兒了,張昌宗臉色發青,目蘊怒火,看的根本不是他們。 「張奉宸……」 武崇訓站住腳步,遲疑地向張昌宗拱起手,可張昌宗理都沒理,逕直從他身邊走過去,掄圓胳膊,「啪」地一掌重重摑在杜文天的臉上。杜文天看到張昌宗怒氣沖沖而來,心中就知不妙,可他以為張昌宗會跟他理論,卻沒想到張昌宗會立即動手。 他卻忘了,在家世背景、勢力關係遠不如他杜家的人面前,他何嘗不是一向恣意張狂,因為他有底氣。如今張昌宗敢當著這麼多的皇親國戚、勳臣權貴的面這麼做,同樣是因為他有底氣。 杜文天的鼻子才剛養好,被張昌宗這一記重摑,登時又痛不可當,眼淚和鼻血一起流下來。張昌宗像只憤怒的雄雞,也不說話,緊咬牙關,又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杜文天仰面跌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杜文天蜷縮在地上,雙手護著頭面,抵擋著張昌宗的拳打腳踢,放聲高呼道:「你憑什麼動手打人?再不住手我可要還手了!」 今日在場的奴僕下人都是杜家帶來的,一看少主被打,紛紛擁上前來,張昌宗帶來的十多個人立即四下一分,把張昌宗護在中間,刀劍鏗鏘出鞘,厲聲喝道:「誰敢上前,殺無赦!」 這些人都是大內高手,張昌宗打別人他們視若無睹,有人想對張昌宗不利他們可不答應,他們不但把張昌宗護在中間,還有兩個侍衛面朝內側,看那躍躍欲試的樣子,只要杜文天敢還手,他們就要代張昌宗出頭了。 今日武崇訓舉辦這場酒宴,杜氏家主杜敬亭也來了,眼見張昌宗一言不發就對他的兒子大打出手,杜敬亭又驚又怒,急忙衝上來道:「張奉宸,我杜家敬你如上賓,你何故毆打我兒?」 張昌宗一頓拳腳打將下去,累得呼呼直喘,他指著杜敬亭的鼻子道:「你這老匹夫就是他爹?張某如今替你教訓教訓你這個有眼無珠的混帳兒子,你待怎樣?」 杜敬亭身份尊貴,何時受過這樣的氣,一時臉色發青,渾身亂抖。武崇訓趕緊迎上前,抓住張昌宗的手臂道:「張奉宸請息怒,不知杜公子哪裡得罪了你,我叫他向你賠不是,切勿傷了和氣。」 張昌宗怒道:「張某與他有什麼和氣,你自己問他,他該不該打!」 楊帆適時闖了過來,一臉訝然地道:「六郎怎麼大的火氣,這位仁兄跟你有過節麼?啊!看他模樣好面熟……,六郎,此人好像就是咱們在興教寺時遇到的那個登徒子啊。」 杜敬亭聽的一呆,慌忙問道:「什麼登徒子?」 楊帆道:「楊某曾與張奉宸同遊興教寺,見一登徒子在寺中猥褻婦人,張奉宸仗義出手教訓過他一番。不知這位老先生是什麼人,這個登徒子難道就是你的兒子?」 杜敬亭是知道楊帆真正身份的,一見他這麼說,哪裡還會不信,他又驚又怒地轉向杜文天,厲聲喝道:「孽障,可有此事?」 杜文天急急辯白:「父親,你別聽他們胡說,他們明明是……」 楊帆突然一聲大喝,打斷他的話道:「你敢說,在興教寺時不曾調戲過女子?」 杜文天語氣一窒,他當初的確是因為調戲婦人才被毆打,後來的種種恩怨皆因此而起。但他這時哪肯承認,他想出言反駁,卻因為被楊帆一聲大喝點破醜事,語氣為之一頓,神色也有些變化。 圍觀的賓客哪個是沒見過世面的,只看他的神情發虛,就知道楊帆所言不假,不禁交頭接耳,露出鄙夷神色。杜敬亭萬沒想到這個在自己面前一向乖巧的兒子竟在外面幹出這樣的醜事,他怒不可遏地罵道:「你這個孽子,真是丟盡了我杜家的臉!」 杜敬亭說著就向杜文天衝去,卻被楊帆拉住,一閃身搶在他的前面,楊帆伸手一扶,拇指在杜文天的麻筋上一扣,杜文天只覺半邊身子酸麻,不禁悶哼一聲,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楊帆低聲道:「你敢當眾胡言,張奉宸就敢當眾殺人!」 杜文天看見那幾名大內侍衛手中明晃晃的刀劍,心中一寒,哪還有當眾喝破「真相」的勇氣。 楊帆這句話又疾又快,而且是藉著彎腰扶他的機會在他耳邊說的,旁人全無察覺,楊帆扶起杜文天,對張昌宗朗聲道:「六郎,今日可是武駙馬宴請賓朋的好日子,你總該給武駙馬幾分面子吧,這事算啦。」 張昌宗方才也是氣火攻心,這才不計後果地出手,這時見楊帆向他暗暗遞來眼色,忽然醒悟起來,也怕杜文天被逼急了當眾令他難堪,便重重地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楊帆打個哈哈,又對杜敬亭道:「當日之事,說起來也只是令郎少年慕艾,忽見心儀的女子,舉止有些失措,只是張奉宸素來急公好義,插手過問時與令郎起了衝突,今日相見才沒壓住火氣。大家既然相熟,此事就不要細究了吧。」 他方纔還口口聲聲說杜文天是個登徒子,在興教寺裡猥褻良家婦女,這時又說他當時只是舉止失措,解釋的根本毫無誠意。不只杜文天氣的發昏,就連杜敬亭也被他堵的不知該答對。 李裹兒暗暗冷笑:「你以為借了張昌宗的手恐嚇他會有用麼?那番傳言早已散播出去,只等我逼著上官婉兒現身,叫這滿堂賓客親眼看見她身懷六甲的模樣,到那時你冤與不冤都百口莫辯了。」 直到此刻李裹兒還以為杜文天散播的謠言中那個令上官婉兒懷孕的男人是楊帆,她怕杜文天隱忍不住壞了她的大事,便向杜文天丟了個眼色,打圓場道:「大家給本宮一個薄面,此事再也休提。」 杜文天對李裹兒那真比他親爹還聽話,一見李裹兒的眼色,只好忍氣吞聲。杜敬亭見此情景,更加認定兒子調戲過良家婦女,雖說不是多麼大的罪過,終究有辱門風,顯得他杜某人教子不嚴。 杜敬亭滿心羞愧,卻也不好再當眾教訓兒子,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斥罵道:「你這小畜牲,如今看在公主和駙馬面上,暫且放過了你,等回府去老夫再跟你好好算帳!」 武崇訓趕緊上前攀住張昌宗的手臂,向迎上來的各位客人一一介紹,眾人也不想讓杜敬亭太過難堪,都佯裝不知此事似的高聲寒暄,隨即眾星捧月般把張昌宗迎往大殿。 杜文天望著張昌宗遠去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忠僕陳佳趕緊奉上一方手帕,杜文天擦擦鼻血,心中恨意更盛。本來李裹兒讓他做那件事時他還有些猶豫,此時卻是再無顧忌了。 ※※※※※ 殿上宴開,大家談笑風生,都刻意避開了方纔那件事,不過可以想見,樊川杜家公子調戲民女又被張昌宗暴打一頓的事宴後必定會傳遍長安。杜敬亭臉上無光,只坐了片刻便聲稱身體不適,向公主和駙馬告辭。 武崇訓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便也沒有挽留。杜敬亭出了大殿,本想找來兒子再教訓一番,向幾個家僕一問,卻無人知道他的去向,杜敬亭只道兒子沒臉見人已經先行離開,便氣憤憤地登車離去。 宮室一角,陳佳提著一隻油桶費力地走過來,拔開塞子,又遲疑回頭道:「公子,真的要點嗎?」 杜文天臉上帶著一個清晰的掌印,一瘸一拐地走上來,一腳蹬翻油桶,將一支火把向前狠狠一擲,一道烈焰「蓬」地一聲燃燒起來,火光熊熊,映著他猙獰的面孔,這才咬牙切齒地道:「點!」 今日宴請賓朋的人是安樂公主和武崇訓夫婦,但是不管是相王五子還是武崇訓夫婦,都不是這場宴會的,張昌宗既然到了,想不喧賓奪主都難,眾人輪番敬酒,楊帆捱了許久才等個機會走到他的面前。 張昌宗看了他一眼,道:「坐!」 楊帆在他身旁疊足坐下,張昌宗端起酒杯,盯著殿上翩躚欲飛的兩行舞姬,低聲說道:「方纔你何必攔我,叫我一劍把他殺了豈不一了百了,杜家又怎麼樣,殺也已經殺了,他們能奈我何!」 楊帆呷了口酒,向輕拋綠袖,朝他媚眼飄飛的領舞美人兒還個笑臉,低聲道:「六郎以為此事只是杜家公子挾怨中傷那麼簡單麼?」 張昌宗神色一動,緩緩扭過頭來,問道:「什麼意思?」 楊帆道:「那個登徒子真有膽量與六郎為敵?再者,此事就算傳遍民間,又如何傳到深居九重宮闕的皇帝耳中?皇帝若不知道,對二郎你又能有什麼損害?可他有本事面謁天顏麼?」 張昌宗目芒驀然一縮,醒悟道:「你是說……他背後有人?」 楊帆沒說話,只是又呷了一口酒。 張昌宗臉色一變,突然轉首看向武崇訓,滿眼殺氣。武崇訓正細心地挑去魚刺,把一塊魚肉慇勤地挾到安樂盤中,全未注意張昌宗凶狠的目光。張昌宗收回視線,低聲問道:「你說他們還有什麼陰謀?」 楊帆道:「楊某也不知道,所以……我們要等!」 話猶未了,一陣硝煙忽地從殿後捲來。宮中帷幔重重,建築又多為木料,再加上有油助燃、有風助勢,是以燒的極快,楊帆猛一回頭,火舌已在眼前。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六章 圖窮匕現 安樂公主用以宴請賓朋的這座宮殿叫碧游宮,是大興苑內最大的一處宮殿建築,整座宮殿未用一顆釘子,全部用鑲嵌榫卯的方式建造而盛。 這座宮殿自大隋仁壽二年落成至今,接待過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唐高祖李淵、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還有數不清的后妃宮嬪乃至皇帝國戚,一直完好無損,可是此刻它卻變成了一座熊熊燃燒的火山。 火焰飛騰而起,熱力撲面炙人口鼻,眾人只能一退再退。負責管理禁苑的長樂監、東監、西監的大太監小太監們紛紛聞訊趕到,就近從碧波池中汲水滅火,可是那宮殿全以木製,一旦燃燒起來火勢便不可遏制。 烈焰蒸騰之下周圍數十丈內都無法站人,有幾個膽大的太監強行靠近一些,頭髮立即被烘的焦糊蜷曲起來,就連雙眼也無法睜開,這樣如何救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大火把整座宮殿漸漸吞噬。 張昌宗望著高如小山的熊熊烈焰,撫掌讚歎道:「好大的火,只可惜還是不及洛陽『明堂』和『天堂』大火時壯觀。」 楊帆斜著眼乜著他,心道:「這廝當是在放焰火麼?偌大一座華美壯觀的宮殿說沒就沒了,似乎他還看的意猶未盡似的。」 楊帆轉回頭來,望著那被火焰完全吞噬的宮殿,惋惜地一歎。忽然,他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視著自己,楊帆驀地閃目向那道目光看去,李裹兒急急收回目光,轉頭他顧,彷彿根本不曾看過他似的。 但她目光收的雖快,楊帆還是捕捉到了少許,那是一抹興奮而妖異的目光。碧游宮大火,她為何要看我?為何她的目光那麼詭異,楊帆眉頭微微一皺,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不安的感覺。 「轟!」 一根巨大的樑柱倒坍下來,濺起火星無數,火焰先是一沉,繼而燃燒的更加猛烈,一面宮牆搖搖欲墜,終於也在大火中轟然倒坍,撲面而來的烈焰逼得眾人連連後退,一直退出十多丈外這才能站定身子。 那座巍峨莊觀的宮殿,終於被燒成了一片殘垣斷壁,火雖然還在燃燒,但是直衝雲霄的火光已經漸漸萎縮下來,匆匆趕到的禁苑總監大管事羅善乾一看這副情形,雙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他抖著白白胖胖的雙下巴,如喪考妣地道:「完啦,完啦,碧游宮全完啦,這麼大的罪過,老公我如何承擔的起呀……」 長樂監管事楊青風臉上黑一道白一道,跟灶坑裡爬出來的小鬼似的湊到羅善乾面前,哭喪著臉道:「羅公公,碧游宮失火了,這下可如何是好?」 羅善乾也不知哪來的那麼多力氣,那麼滾圓肥胖的一個身子,居然一咕嚕就從地上爬起來,把魚泡眼用力一瞪,尖聲喝道:「你問我我問誰去?你個混帳東西,光天化日的怎麼就讓碧游宮失了火?」 楊青風叫起了撞天屈:「羅公公,這可怪不得我呀,我是負責大興苑不假,可是我也不能時時守在碧游宮裡呀。」 羅善乾掄圓了給他一個大嘴巴,扇得楊青風原地轉了兩個圈兒,羅善乾尖聲斥道:「這麼說你還有理了?好端端的碧游宮為何會失火?是天干物燥引發天火還是怎樣,你總要給咱家一個說法,否則你楊青風休想脫了干係!」 羅善乾一邊說,一邊向他擠眉弄眼,他那張胖胖圓圓白白淨淨的臉如同褪了毛的大號豬頭,脖子輕輕一晃,雙下巴就顫顫巍巍不停,一雙有些浮腫的魚泡眼,還非要弄出呶嘴擰眉的暗示表情,當真難為了他。 楊青風一看羅善乾小眼頻擠、嘴角直歪,還以為他被碧游宮大火氣中風了,怔了一怔才突然反應過來,急忙嚷道:「昨兒個這裡才下了雨,哪會天干物燥,這……這分明是廚下不小心,遺失火種引發火災。」 羅善乾暗暗鬆了口氣,這廝總算不是太蠢。 羅善乾像只圓滾滾的肉球兒似的跑到安樂公主身邊,作揖道:「公主,碧游宮好端端的怎會起火呢,這分明是杜家帶來的那些廚子不小心引發的火災,若是朝廷追究下來,還請公主為奴婢做個見證。」 安樂公主把杏眼一瞪,嬌斥道:「本宮今日大宴賓朋,本來極開心的事,如今都被這場大火破壞了。你們這些閹人,看管不善引發火災,險些葬送了本宮的性命,現在還要推諉於人麼?」 羅公公身上裹著一襲綠袍,繃的緊緊的,後脊處已有汗濕的痕跡,如今一聽安樂公主似乎要包庇杜家廚子,把帳算到他們頭上,心中又急又怕,更是汗出如漿:「殿下,這碧游宮可有年頭了,從來不曾出過半點事情,如今無緣無故起了大火,自然是廚下用火不慎造成的,殿下要為奴婢做主啊。」 杜文天聽了怒不可遏,上前說道:「依著公公的意思,這火災要怪罪到廚下去了,可是看那火頭起處,分明不是廚下的位置。」 楊青風道:「這大殿裡到處懸掛著帷幔,俱都是易燃之物,一點火星就能引燃。起火處雖非廚下,難道就不能是廚下散落火種引起的大火麼?如今正是白天,未點火燭,碧游宮中唯一的火種就在廚下,不是廚下失火還能是誰?」 今日赴宴的還有長安宮城的幾位管事太監,他們與羅公公和楊公公或多或少都有些交情,即便沒有交情,也知道這事兒若是攤在羅公公頭上必是極大罪過,他們都是在宮裡當差的,兔死狐悲之下,自然也要站在羅公公一邊。當下幾個管事太監就迎上來,幫著楊公公理論起來, 陳佳混在一群廚子中間,低聲道:「你們聽見了嗎?這些閹奴想把罪責推到你們身上呢,這罪名要是坐實了,那可是殺頭的罪過!」 從幾家大館子裡聘來的二十多位廚子一聽陳佳說這幫沒卵子的閹人要把失火的責任推到他們身上,不禁又驚又怒:「像話嗎!你們在殿上醉酒笙歌、尋歡作樂,我們在廚下煙熏火燎、揮汗如雨,出了事你們還要推到我們身上?」 一幫悲憤交加的廚子馬上衝到安樂公主身邊,跟一幫沒卵子的閹人理論起來。膀大腰圓的廚子嗓音厚重如洪鐘大呂,喉音尖細的太監聲音清越如薄磬輕鳴,兩下裡各說各理,寸步不讓。那些廚子都還繫著圍裙,有的逃命時還沒忘了拎著飯鏟,激憤之下也都揮舞起來,瞧著煞是壯觀。 張昌宗幸災樂禍地站在一邊,越看越是得趣,楊帆的臉色卻漸漸凝重起來,他看了一眼安樂公主,安樂公主站在那兒,看著吵的面紅耳赤的雙方,菱唇微微翹起,勾起一抹誘人的弧線。 楊帆微微瞇起眼睛,向後招了招手,任威馬上走到他的身邊,楊帆對任威附耳低語了幾句,任威先是一怔,隨即便點點頭,匆匆走出人群,策馬飛奔而去。現場正是一片混亂的時候,根本沒人注意到他的離去。 眼見火災現場打起了官司,眾賓客都有些無所適眾,幾位世家頭面人物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由獨孤宇代大家出面,來到武崇訓的面前。 獨孤宇向武崇訓和安樂公主拱了拱手道:「公主,駙馬,今日承蒙賢伉儷熱情款待,我等不勝榮幸。不意變生肘腋,實在令人扼腕。如今這般模樣,我等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諸位賓朋,且請慢行,安樂有話要說。」 武崇訓還未點頭答應,安樂公主突然搶先說道:「今日突發意外,掃了大家興致,安樂也遺憾的很。我皇祖母遷都在即,不意今日碧游宮卻毀於大火,皇祖母聞聽定然不喜,安樂想起來也是心中惴惴。 說起來,這長安的宮室禁苑,目前俱歸上官待制管轄著,如今宮監和坑飪各執一辭,安樂年輕識淺,也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了。安樂以為,此事應稟明上官待制,誰是誰非,聽憑上官待制發落。 只是一來事關重大,安樂唯恐說不明白;二來今日主持飲宴的就是安樂,細究起來,安樂也有責任,怎好去為他人主持公道?三來,杜家今日是攘助本宮操辦宴會,本宮即便秉持一顆公心,也難免被人非議有所偏倚,所以想請各位前去做個見證……」 安樂公主侃侃而談,神色間忽而難過、忽而為難,那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心痛,說出話來更是合情合理,今日眾人都是來赴宴的,一聽主人如此為難,怎好再說要離去的話。楊帆聽到一半,便明白了安樂的心思,唇角不由露出一絲冷笑。 張昌宗本來一直在袖手旁觀看熱鬧,這時聽說安樂公主要領著眾人去見上官婉兒,頓時急了,現在上官婉兒哪能見人,一個人都不能見的,何況是這麼多人,一旦讓他們見到上官婉兒,這事再也遮掩不住了。 張昌宗心中一急,就要衝出去阻止,卻被楊帆一把拉住,張昌宗急道:「二郎攔我作甚,要出大事了!」 楊帆低聲道:「安樂所言句句在理,六郎想用什麼理由攔阻她?」 「這……這……我便是沒有任何理由,也要攔阻她,上官待制現在不能見人,我就是不許她去,難道她敢與我為難?」 楊帆道:「六郎,你到現在還沒看明白這場大火究竟為何而起嗎?」 張昌宗先是一呆,繼而大駭,道:「難道說……難道說是她燒了一座碧游宮,就為逼上官待制相見?」 楊帆道:「如今看來,只怕是了!六郎,若是尋常時候,我也相信她不敢冒犯六郎你。可是如今看來,幕後主使分明就是安樂!她為了替兄姊向你復仇,苦心孤詣,不惜焚燬一座碧游宮,如今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你以為她會因為擔心觸怒於你,就放棄逼迫上官待制見她的大好機會麼?」 張昌宗又驚又怒地道:「那該如何是好?」 楊帆忽然附耳對他說出一番話來,張昌宗目光一亮,驚喜道:「此言當真?」 楊帆微微一笑,從容地道:「六郎,楊某與你共謀大事時,什麼時候叫你失望過?」 張昌宗哈地一聲笑,笑聲剛剛衝出腔子便急急忍住,幸好他忍的及時,只發出一個爆破音,這地方煙熏火燎的,旁人還以為他是被煙熏了喉嚨。張昌宗咳嗽一聲,壓低嗓音,興奮地道:「那我且忍耐一時,只要讓我撐過這一關,哼!」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七章 逐步反擊 隆慶坊裡還是頭一回有這麼多的權貴要人集中出現,隆慶池上更是頭一回這麼熱鬧,今日赴宴的勳戚權貴足有上百人,再加上他們的隨從奴僕至少幾千人,浩浩蕩蕩地登上了湖心島。 大隊人馬到了島上,來到上官婉兒的府邸前,除了本就住在島上的張昌宗和楊帆,只有安樂公主和他們一同舉步上前,因為她是皇室,此番能夠動用禁苑宴客,也是因為她的身份,如今出了事,自然要由她出面。 三人舉步上前,張昌宗按捺不住,搶先衝上前叩門,安樂公主乜了楊帆一眼,椰揄地道:「楊將軍,你好像有點緊張呀。」 楊帆目不斜視地望著那扇朱漆大門,淡淡地道:「我有什麼好緊張的?」 安樂公主唇角噙起一絲陰謀得逞的得意,冷笑道:「你以為上官待制今天還能避不見人麼?只要她出來,大腹便便的樣子還能瞞住誰?眾目睽睽之下,此事馬上就會傳遍長安城,隨之流傳於坊間的那些傳言就會進入這些高官權貴們的耳朵。你認為到了那時候,我皇祖母是會為了保住你,對詞臣文士們大肆追查,把這醜聞搞到無人不知呢,還是將錯就錯,趕緊把你和上官婉兒斬首了事?」 楊帆驀然扭頭看向她,眸中滿是掩飾不住的意外和驚訝。李裹兒看在眼中,只當那是他震驚與惶恐的神色,心中更加快意,她得意冷笑道:「你以為,我讓人傳播你和上官婉兒有私情,僅僅是想敗壞你的名譽?你要是這麼想那就錯了!大錯特錯!我李裹兒從來不是那麼寬宏大量的人,你得罪了我,我就要你死,要你死無葬身之地!」 楊帆沒聽她後邊的狠話,他的思緒異常混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謠言明明是說婉兒和張昌宗之間有私情,怎麼她言之鑿鑿地說是我,難道她不是想為兄姊報仇,而是蓄意對付我,可那傳言怎麼會…… 楊帆突然想到了什麼,他霍地扭頭望去,人群中,杜文天揚著一張指印宛然的臉,正怨毒地瞪著張昌宗的背影,臉上滿是得意的冷笑。一剎那間,楊帆就全明白了…… 張昌宗快下從階上走下來,李裹兒馬上迎上去道:「張奉宸,上官待制怎麼說?」 張昌宗此前已經得到楊帆暗示,但他畢竟不曾全程參與其事,生怕事情未必會像楊帆所說的那麼容易,所以心中還是有些忐忑,他先看了楊帆一眼,才道:「上官待制……正在山後擊鞠。」 「什麼?」 李裹兒聽了也是一呆,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能騎馬擊鞠?顯然不能!難道杜文天的消息有誤?可是無論怎樣,她都要親眼看見上官婉兒的樣子才成,李裹兒怔了一怔,馬上道:「好!那麼我們就去後山!」 李裹兒一轉身,手提裙裾急行幾步,對靜候於前的眾多長安官紳權貴們道:「上官待制正在山後擊鞠,我等就直接去山後見她吧。杜公子,請上前來,本宮有話問你。」 杜文天趕緊屁顛屁顛地跑到她的面前,躬身道:「殿下。」 李裹兒轉身向山上走,冷冷問道:「你確定當日所見的那個身懷六甲的婦人就是上官婉兒?」 杜文天稍一猶豫,答道:「杜某實不知上官婉兒是何模樣。不過,那個以鄭婉兒之名捐獻香油錢的婦人確是身懷六甲,這是確對沒錯的。 而且,當時另外兩個以化名伴她同游的男人確實是楊帆和張昌宗,從三人間的言行舉止來看,那個女子的身份地位絕不在張昌宗之下,除了上官婉兒還能是誰?」 李裹兒聽了稍稍放下心來,低聲囑咐道:「一會兒見了上官婉兒,你給我看仔細些,看看究竟是不是你見過的那個人!」 杜文天剛要點頭答應,後邊突然伸出一隻手,往他肩膀上一搭,把他粗暴地向外一撥拉,杜文天未曾防備,險些摔個跟頭。 武崇訓擠過來,對李裹兒低聲道:「安樂,你這究竟是在幹什麼呀?咱們飲宴於碧游宮,不慎釀成了大火,聖人聽了固然會不喜,可不該燒也已經燒了,還能怎麼樣?朝廷是追究內監失職也好,追究杜家聘來的那些坑飪們失火也罷,你堂堂公主身份尊榮,犯得著居中充當判司麼?你看,整個長安城的權貴們都被你請上湖心島了,這陣仗也未免太大了。」 李裹兒橫了他一眼,斥道:「我的事,你少管!」 楊帆與張昌宗並肩而行,不安地問道:「二郎,咱們此番當真可以瞞天過海麼?」 楊帆道:「不瞞你說,我在長安市上閒遊時,偶然看到那精擅幻術的江湖藝人表演戲法兒,這才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法子,當時叫人學來,本是為了以防萬一,沒想到今天還真用上了。你放心吧,除非他們想搜身,否則絕對看不出真假,你說,他們有理由、有膽子搜上官待的身麼?」 張昌宗這才悄悄吁了口氣,道:「如此最好。」 ※※※※※ 這島上所謂的山不過是一道高坡,翻過高坡,就見一片綠草如茵,如綠茸茸的地毯般一直蔓延到山腳下茂密的叢林處。 坡度雖然較緩,但還是貼近樹林處最為平坦,所以馬球場就設在那裡,七八個女子頭戴帕巾、腳蹬長靴,手執鞠杖,騎著高頭大馬,正在球場上驅策爭搶,戰況看來十分激烈。 一個騎著棗紅馬的女子抖韁疾馳,突然一彎腰,鞠杖向地上靈巧地一抄,側身向後擊出一球,那紅球滑著一道弧線,飛出七八丈遠,彈動著滾落地面,堪堪搶位至此的幾個女子馬上一起爭搶上去。 李裹兒剛一翻過山坡,看到擊鞠的人群,馬上就在人群中尋找上官婉兒的身影,當她看到那個騎棗紅馬的俏麗女子時,一下子就站住了腳步,整個人都呆在那裡。她一站住,尾隨其後的千百號人登時也都站住了。 雖然離的還遠,可是看那五官輪廊,騎棗紅馬的那個女子分明就是上官婉兒,她衣帶飄飄、策馬馳騁,縱橫來去,看那矯健靈活的身姿以及她彎腰仰身時不堪一握的小蠻腰,誰敢說她有孕在身? 李裹兒霍然扭頭向杜文天看去,杜文天也有些惶惑了,正在馬上擊鞠的那個女子,確實像極了他那日所見的大肚婦人,雖說他們此時站在山坡上,距那馬球場還遠,人物五官看的不是很清楚,可是場上一共就七八個人,除了此女再無一個與那日所見婦人相像。 此時李裹兒已經無暇再向他確認了,事已至此,不管杜文天所言是真是假,她都得把這場戲深下去,李裹兒長長吸了口氣,舉步向坡下走去,一邊走,一邊自心中暗暗生起一絲慶幸:「幸好我先找了借口,留了退路,不曾與她公開撕破臉面,否則今日之事怕是難了了。」 那個紅球在幾個女子的爭搶下,忽然又被擊到「上官婉兒」身前,「上官婉兒」揮起球杖,策馬去搶,眼看就要衝到球前,忽然看到坡上有大隊人馬走過來,她似乎怔了怔,下意識地勒住了韁繩。 可是那幾個猛衝過來搶球的女子卻來不及停下了,她們的胯下馬與「上官婉兒」的馬重重地撞在一邊,只聽戰馬嘶鳥,「上官婉兒」一跤從馬上摔下來,滾了幾圈兒,摔到林邊草叢中。 那幾個擊鞠女子慌忙從馬上跳下,紛紛搶上前去。李裹兒居高臨下看的清楚,那「上官婉兒」雖然摔下馬去,翻滾了幾圈,一直摔到林邊及膝高的草叢裡,但是依舊可以看得到她的人,自始至終她都未曾脫離自己的視線。 幾個擊鞠女子七手八腳地把「上官婉兒」扶起來,「上官婉兒」也不知是崴了腳還是扭了腰,只見她一手叉腰,佝僂著身子,只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便擺手站住。當下又有人揚聲大喊,便有車伕自鞠場旁邊駛來一輛翠幄清油車,那幾個女子又把她攙上車去。 李裹兒帶著人匆匆趕到時,上官婉兒已經在車中坐定。 時值夏日,輕車的簾子都已高高捲著,車子裡面一片通透,看的清清楚楚。方才騎馬擊鞠的那個人確實是她,落馬受傷被攙上車去的那個人還是她,她……她的模樣……,半點沒錯,確實就是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似乎還有些痛楚,她一手輕叉小蠻腰,一手按在側立在窗邊的扶手上,黛眉輕顰,似乎對李裹兒帶了這麼多人上島有些不解:「安樂公主,武駙馬。啊!張奉宸、壽春王、衡陽王,你們幾兄弟也來了啊。」 婉兒向他們打起招呼:「婉兒剛剛跌了一跤,岔了內息,不能下車相見,還請各位恕過婉兒無禮!」 張昌宗和武崇訓連忙拱手,直說無妨。李成器五兄弟對上官婉兒態度更是恭敬,向她拱手長揖,禮數十分周到。 上官婉兒疑惑地看看站在他們身後的那些人,看到那些內宦太監和繫著圍裙拎著鍋鏟的坑飪大廚時目光尤其驚奇,只是以她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會向人好奇地打聽這些人的來由。 武崇訓並不知安樂公執意要見上官婉兒的真正目的,他向上官婉兒打個哈哈道:「上官待制,今日我夫婦大宴賓朋,您可是我們夫婦最重要的客人吶,待制不是說偶染小恙,不能前往麼,怎麼卻在這裡擊鞠打球,英姿颯爽的。」 上官婉兒苦笑道:「武駙馬,你這話可說錯了,婉兒如今可不正是偶染小恙麼?」 武崇訓聽了忍俊不禁,不覺笑了起來。 上官婉兒與他說笑幾句,又把神色一正,道:「婉兒性喜清靜,實在是不適合太過喧囂的場面,如果是吟詩作賦、結社游嬉,婉兒自當欣然前往。可是一聽是偌大的飲宴場面,便避之唯恐不及了。再者說,婉兒終究是個內臣,有著諸多不便,還望武駙馬體諒。」 武崇訓笑道:「上官待制客氣了,武某安敢怪罪?待制的傷勢可嚴重麼,要不要請個醫士來看看?」 上官婉兒淺淺一笑,道:「不必了,不過是扭傷了腰,待我回去敷些活絡藥膏,再讓小苗為我按摩一下就好。小苗的按摩可是學自太醫署的梁大國手,手法高妙不在太醫署四大按摩師之下呢,連聖人都喜歡讓她按摩助眠。」 兩下裡攀談的時候,李裹兒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她努力想要找出點可疑之處,可是她從婉兒身上,真的找不出半點紕漏。她的模樣不但與上官婉兒一點不差,就連她的聲音都絲毫無誤。 此刻她就坐在榻上,因為身穿一襲胡式騎服,健美婀娜的體形一覽無餘,那小蠻腰兒細細的,哪有半點孕婦模樣。 安樂也有一輛這樣的清油車,所以她很清楚這車的構造,這種夏季所用的清油車,左右兩邊和後邊都是一層薄薄的廂板,就是上官婉兒臀下的坐榻都不是箱式的,而是空心木板,哪裡還有藏人的地方。 當然,安樂的重點都放在婉兒身上,也沒對車子做太多打量,因為她根本就不曾想過偷梁換柱,找一個和上官婉兒一模一樣的人來?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上官婉兒與武崇訓客套幾句,主動拉回了正題:「公主與駙馬不在大興苑與眾位賓朋飲宴,卻大張旗鼓的來到這湖心島作甚?」 李裹兒狠狠地盯了呆若木雞的杜文天一眼,硬著頭皮上前道:「待制,本宮今日在大興苑的碧游宮裡設宴款待賓朋,誰料樂極生悲,碧游宮突然失火,搶救未及,現如今整座碧游宮都毀於一旦了。」 「什麼?」 上官婉兒大吃一驚,李裹兒看的清清楚楚,上官婉兒一驚之下,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可她臀兒一抬,牽動了腰傷,這才哎喲一聲復又坐下,緊張地道:「公主說碧游宮被焚燬了?整個碧游宮都毀了?」 李裹兒眼見如此模樣,心各大上官婉兒絕對沒有問題,心中對杜文天真是又惱又恨,只得勉強答道:「是!現如今禁苑諸監與當日聘來的坑飪們各執一辭,苑監說是因為灶下散落火種這才釀成大禍,坑飪們說是因為內監看顧不善,意外焚燬宮殿。事關重大,安樂不敢武斷,只得前來求見上官待制,現如今宮苑各處,俱由上官待制管理,還請待制評斷這番公案。」 上官婉兒歎息了一聲道:「碧游宮火起,本是誰也不願見到的。如今宮室已經焚燬,公主也不要想那麼多了,此事婉兒自會稟報聖人,聖人向來慈悲,定會從輕發落。只是,這起火的緣由還是要查個明白分清責任的。婉兒扭傷了腰,現在不宜趕赴火場,再者說,這種事婉兒也不在行,據我所知,禁苑諸監是歸司農寺管轄的吧?」 禁苑監正羅善乾趕緊上前道:「是,禁苑諸監都隸屬於司農寺。」 上官婉兒點點頭道:「好!那就讓司農寺出面,勘探火場,查明原委。此事既然還牽涉到外聘的坑飪,為求公道……,刑部和洛陽府可有人在麼?」 陳東和柳徇天馬上上前拱手道:「見過上官待制。」 上官婉兒頷首道:「有勞刑部、洛陽府與司農寺官員聯手勘察火場,查明原委,釐清責任。」 二人連忙答應下來。 杜文天站在人堆裡,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認得車中所坐的婉兒,的確是那天在司農寺所見的那個婦人,可是她的肚子怎麼沒了?杜文天逡巡著腳步越靠越近,想要再看個清楚。 楊帆一直在盯著他,這時向一身騎裝的樹小苗悄悄遞了個眼色,樹小苗突然跳將出來,作恍然大悟養道:「咦?此人不就是在興教寺裡大膽調戲於我的那個登徒子麼?」 杜文天大吃一驚,他沒想到對方竟然敢自己叫破此事,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樹小苗已怒氣沖沖地道:「當日是你逃得快,今天看你還往哪裡逃,姐妹們,揍他!」 蘭益清、高瑩等女掄起手中的鞠杖,劈頭蓋臉就打將下去,杜文天還待解說,眾女子哪裡給他機會,這一通打,打得杜文天頭破血流,抱頭鼠竄,那幾個女子不依不饒,一路追殺下去。 旁觀眾人這才明白,難怪張昌宗在大興苑見到杜文天會大打出手,原還奇怪他哪來的這種行俠仗義的胸懷,敢情是因為他與上官待制交情深厚,杜文天這廝不開眼,調戲上官待制的身邊人,這才挨了打。 上官婉兒的臉色沉了下來,向武崇訓問道:「武駙馬,方纔那人是誰?」 這時,杜文天已抱頭逃上高坡,被高瑩一杖打中雙腿,痛呼一聲滾了下去。杜文天人品低下,調戲婦女,本來不關武崇訓的事,但他今日也算是武崇訓的客人,何況武崇訓就住在他的府上,所以也覺得顏面無關。 武崇訓尷尬地解釋了一下杜文天的身份,上官婉兒淡淡地道:「駙馬雖好結交朋友,可是這等人品低劣的小人,還是拉開些距離才好。婉兒受了傷,要回府歇息,就不送各位了。」 眾人本來就只是來做個見證,原本他們就覺得李裹兒有點小題大作,心中很是不以為然,如今婉兒已經做出處置措施,又因為見到了調戲她身邊使女的登徒子拂然不悅,眾人還杵在這兒自找不痛快麼,當下便紛紛告辭離去。 這些人中有不少人都跟楊帆有交情,張昌宗自恃身份誰也不送,楊帆卻是要送一送的,他把眾人送到離島的路口方才返回,楊帆沒回自己的府邸,直接去了婉兒的住處,這一次他是打著探問傷勢的幌子,自然可以公開登堂入室。 楊帆來到後宅,剛剛走出竹林,就見張昌宗一頭撞了過來,楊帆急忙把他扶住,笑道:「六郎怎麼總是慌慌張張的?」 張昌宗氣喘吁吁地道:「壞了壞了,上官待制這番折騰好像動了胎氣……她……她就要生了……」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八章 黛兒 高瑩和蘭益清守在後院門口,七八名宮娥在房裡進進出出,時而想起這個要取、時而忘了那個要拿,就像一群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 這也不怪她們,她們本來就是一群未出閣的大姑娘,哪懂這些事,而且事情發生的又太突然,自然亂了章法。 上官婉兒和古竹婷在擊鞠場上演出了一場特殊的雙簧。 馬上擊鞠的那人是古竹婷,她只能扮出六七分神似,但是遠觀時足以亂真。清油車裡設有夾層,採用了幻術表演所用道具的相同設計,可以讓人產生視覺錯誤,婉兒提前就已藏在車中。 古竹婷佯裝落馬受傷,被扶上車子後,兩人就聯手上演了一出精妙絕倫的「換頭術」,眾人看到的身子是古竹婷的,而頭卻是上官婉兒的,嚴絲合縫,沒有絲毫破綻。古竹婷在短時間內本來很難掌握難度這麼大的幻術,但是她的柔術和遁術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 可是那車箱夾層的空間畢竟有限,婉兒已大腹便便,在那裡面委曲的時間太久了點,她本來就到了臨產期,這一來不免動了胎氣,腹中的嬰兒迫不及待地要出來了。 如今施展妙手為她接生的人還是古竹婷,古竹婷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匆匆上陣,此刻已是汗流浹背。 婉兒是順產,遠沒有上次小蠻一般凶險,但是上次古竹婷為小蠻接生時和楊家一點關係都沒有,大的也好小的也罷是死是活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盡力而為罷了。 這一次不同,她已經是楊家的人,如果這母子倆萬一有個意外,那就是折在她的手上。正所謂關心則亂,再加上六月天氣著實熱了些,古竹婷額頭的汗水一點也不比正痛呼分娩的婉兒少。 楊帆和張昌宗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桌上擺著葡萄酒、酸奶和鎮暑解渴的酸梅湯,不過楊帆一口沒碰。 當著張昌宗的面,楊帆不能表現出特別的關切和擔心,可他的心卻早已飛到了室內,隨著房中隱約傳出的每一點動靜、隨著每一個匆忙進出的宮娥,他的心就時而揪緊、時而放鬆。 張昌宗翹著二郎腿,用銀夾子夾起兩片冰魚兒丟進琉璃高足杯,輕輕搖晃著殷紅的葡萄美酒,道:「這一關總算是捱過去了,如今上官待制正在分娩,只等孩子一生下來,便再沒有任何把柄叫人抓了。」 楊帆向門扉掩合處深深地望了一眼,忍不住說出了一句心裡話:「但願她母子平安。」 張昌宗無所謂地擺了擺手道:「雖然老話兒說女人生孩子就是過生死關,可也沒那麼巧就會發生在上官待制身上吧?那麼多的女人生孩子,還不是都平安無事麼。噯,對了!二郎你說,這是不是上天在眷顧咱們?」 張昌宗突然在石案上拍了一掌,一臉的興奮。楊帆不明白他一驚一乍的在說什麼,有些納罕地問道:「上天眷顧咱們什麼啦?」 張昌宗笑道:「你看,今兒讓他們親眼目睹上官待制跌傷,萬一上官待制過不去這道坎兒,鬧個一屍兩命,咱們總得對外邊有個交待吧?到時正好用上這個理由,嘿嘿,跌出了內傷,當時沒看出來,這說法任誰也挑不出毛病吧?」 雖說婉兒與他無親無故,怎就能說出這麼涼薄的話來,楊帆正是憂心如焚的時候,聽他說出這樣的混帳話,就如咒他妻兒早死,心中頓時一怒,雙拳攥緊,他強行克制,這才忍住,轉頭看向房門處。 張昌宗自覺失言,又見楊帆沒有絲毫回應,更加覺得沒趣。他乾笑兩聲,把話題岔開道:「我還真沒看出來,李家居然有安樂這樣的人物,不簡單啊,居然想法子坑我,這一次我平安無事,接下來她就該有事嘍。」 楊帆淡然道:「因六郎一言,武家死了一兒一媳,李家死了一兒一女,如今武李兩家皆視你如寇仇,六郎還是不要節外生枝了吧?」 張昌宗哈地一聲笑,仰起下巴,傲然道:「仇已經結下,就算我肯罷休,他們肯罷手麼?官場和商場不同,商場上那是和氣生財,官場上那是要麼不鬥,斗就要毫不留情,徹底把對頭鬥垮,那才沒有後患。」 張昌宗看了一眼楊帆的側影,又放低聲音,若有所指地道:「在官場上要交朋友,也得立場分明!敵就是敵,友就是友,若是三心二意兩面三刀,想一腳踏幾船,最後的結果一定最先被幹掉。」 冰魚兒在酒中漸漸融化了,張昌宗呷了口酒,漫聲道:「兩個人如果要決鬥,可是觀戰的人群中卻有人立場不明,隨時都可能從背後捅人一刀,你卻不知道他會捅誰,要一決勝負的雙方肯定先把他清理出去,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帆沒想到一向談不上什麼權謀智慧的張昌宗今天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而且還旁敲側擊地想拉攏他。官場混久了,哪怕是耳濡目染,果然還是會學到一些東西。張昌宗今日有這番話,大概是因為他們二人今日聯手擺了安樂公主一道,而安樂公主一肩挑著兩家,背後是李氏和武氏,所以覺得很有機會把他拉到自己一邊來。 楊帆心道:「你這比喻倒是不錯。可是,你以為你是場上決鬥的那個人麼?這個擂台,不是什麼人都能上的,能登台的,只能姓武或者姓李,你才是那個需要被決鬥雙方最先清出場的人。」 楊帆不好沒有絲毫回應,他正斟酌該如何回答張昌宗這句話,房門忽然開了,樹小苗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口,兩頰嫣紅如桃,額頭細汗打濕了秀髮,興奮的結結巴巴地道:「生……生啦!母女平安!」 一陣響亮有力的嬰兒哭聲伴著樹小苗的這句話從房中飄了出來。樹小苗這句話是衝著楊帆說的,這個院子裡除了張昌宗,還有誰不知道楊帆就是孩子的親生父親。 「好!好啊!」 楊帆說著,幾乎要跳起來發出一聲歡呼,可他腳尖剛剛一顛,忽然想到張昌宗就在身邊,忙又硬生生忍住。他想要立刻衝進房去看看他的女人和孩子,可是身子剛剛向前一傾,還沒如離弦的箭一般衝出去,馬上又想到了張昌宗。 任何過於熱切的表現,對他在而言都是不合適的,都不符合他現在的立場和身份,但他的激動已經溢於言表,身形先是一拔、復又一傾,再想故作平靜業已不能。楊大官人的急智此時體現的淋漓盡致,他身形風車般一旋,就握住了張昌宗的手。 楊帆緊緊地握著張昌宗的手,激動地道:「太好啦!聖人交待給咱們的事情終於辦好了,哈哈哈,六郎,現在你可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張昌宗眼淚汪汪地咧著嘴,吃力地道:「放……放手!痛!痛!快放手!痛死我啦!」 兩個人從婉兒府上走出來時,楊帆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地對張昌宗道:「今日赴碧游宮之宴,因為一場大火,可是沒有吃好喝好。緊接著又來島上一番折騰,出了一身臭汗,我且回去沐浴一番,今晚再請六郎暢飲。」 張昌宗甩著火辣辣紅通通的手掌,呲牙咧嘴地道:「好!張某也要回去沐浴一番,咱們晚上見。」 兩個人都住在柳徇天府上,一個住東跨院,一個住西跨院。楊帆這個院子外面隔著十餘丈遠就是婉兒所住院落的外牆。楊帆風風火火地回了自己院子,一刻沒停就逾牆而出,片刻之後,他已經喘息著出現在婉兒的臥房。 臥房中雖然仍顯凌亂,可是已經收拾乾淨了,古竹婷站在房中,看著楊帆,微笑道:「婉兒姐姐母女平安。」 「嗯!」 楊帆張口想說什麼,一時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只是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了古竹婷一下,力氣大的幾乎讓她喘不上氣來,這才放開她向榻上望去,他看到婉兒躺在榻上,容顏有些憔悴,但是她正甜甜地笑,笑的無比安詳、無比滿足。 楊帆走過去,在榻邊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異常柔軟。古竹婷微微一笑,舉步走了出去,順手把障子門輕輕拉上。 楊帆伸出手,憐惜地擦了擦婉兒的額頭,已經有人為她拭過臉了,可還是有細汗又滲出來,楊帆把她的雙手完全包合在自己的掌心,目光微微一轉,便看到了襁褓中的孩子。 一個花格包袱,裹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只露出半個巴掌大的一張小臉,小傢伙閉著眼睛,睡的極是香甜。她在榻上,就在婉兒身子裡邊,一大一小兩個人兒,交織成兩道暖流,蕩漾在楊帆的心頭。 楊帆寵溺地目光在孩子臉上留連許久,才轉向婉兒,低聲道:「是個女兒,咱們的女兒,長大了一定會和你一樣漂亮的。」 婉兒柔聲道:「這下可遂了你的心意了。」 楊帆呵呵地笑了兩聲,又趕緊收聲,生怕驚醒了女兒,他放低聲音,輕聲問道:「你怎麼樣?」 婉兒輕輕撫著肚子,低聲道:「肚子裡空空的,可心裡頭滿滿的。」 兩個人對望著,忽然同時輕笑起來,笑著把目光同時投向他們愛的結晶。 許久許久,婉兒把柔柔的目光從女兒臉上收回來,對楊帆道:「郎君,給咱們的女兒取個名字吧。」 楊帆輕輕撫著她的臉頰,又緩緩移到她的眉宇間,撫著那已描作梅花的疤痕,低聲道:「黛兒,就叫……楊黛兒吧!」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三十九章 自掘墳墓 張昌宗回到自己的住處,先寫了一封簡短的密疏,把上官婉兒誕下一女的消息寫下來,吩咐人密報於皇帝,這才寬衣解帶,自去沐浴不提。 婉兒剛剛分娩,體力消耗很大,與楊帆說了會話,興奮勁兒一退,倦意便湧上來,黛兒安靜的很,大概是剛出生時一番賣力的哭叫把她累著了,躺在母親身邊一直沉睡不醒,楊帆見狀,便讓她母女好生歇息,起身回了自己的住處。 古竹婷離開以後,馬上喬裝打扮去了長安名醫沐輝的府上。依舊把沐輝蒙了雙眼請上車子,在城中兜了幾圈兒,確認無人跟蹤,這才繞回湖心島,讓他再次替婉兒切脈探視,開了幾份滋補的藥方,又將他送回。 古竹婷至此就留在了婉兒身邊,有她幫忙照料,要比蘭益清、樹小苗那幾個生澀的丫頭強上許多。當然,楊帆也是有意籍此拉近她和婉兒之間的關係,正是一當兩便,何樂而不為。 楊帆沐浴之後,換了套輕衫出來,他知道婉兒此時體弱,正是需要休息的時候,雖然總想看看她和孩子,卻也打消了今晚再去探望的想法,只吩咐人準備酒宴,今晚要和張昌宗痛飲一番。 楊帆今日設宴,於他而言實是要慶祝愛女誕生、母女平安,只是這個理由不好宣之於眾。他剛剛吩咐了廚下備宴,就看到任威快步從外面進來,看他神情,似乎有事,楊帆站住腳步道:「什麼事?」 任威神情詭異地湊到楊帆面前,低聲道:「阿郎,您交待的那件事情,卑職的人已經打聽出了一點眉目。」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聽得楊帆眉頭一皺,問道:「我交待你的什麼事?」 任威道:「就是杜文天和安樂公主之間似乎有些不清不楚的事。今日杜文天挨了高姑娘、蘭姑娘她們一頓暴打,逃回去後請了跌打醫士上門治療,照理說,他剛剛受傷,應該在府上靜養才對,誰知他竟然離開府邸,跑到一處酒家喝悶酒。 卑職的人覺得事有蹊蹺,就重金賄買了一個酒博士,冒名頂替混到他的身邊,杜文天酩酊大醉之際說了許多酒醉的牢騷話,雖然他話中不曾提到安樂這個名字,可是說的女人分明就是她。 聽他那話音兒,似乎是因為差事辦砸了,回府後受到了安樂公主的責罵。他一邊喝酒,一邊發牢騷,說什麼為了那個女人盡心竭力,府邸送給她住,自甘如同奴僕,為她購物、張羅飲宴,前前後後花費了近百萬錢。 結果,如今他盛了長安的大笑話,連他父親都不待見他,卻還受到如此冷遇。從這廝酒醉之際的一番言語來看,他和安樂公主只怕是已經做過男女之事了。嘿嘿,這人還真是個情種,雖然牢騷滿腹,卻似依舊不能忘懷於她呢。」 「情種?不過是色迷心竅罷了。」 楊帆不屑地冷笑了兩聲,負手輕輕踱起了步子,任威低聲道:「阿郎有何打算?」 楊帆沉吟了一下,道:「危機已經解除,安樂那邊,接下來就要應對張昌宗的報復,只怕要應接不暇,沒時間再來尋我的晦氣。至於這個杜文天……」 楊帆無奈地搖了搖頭,若不是杜文天挑對了合適的時機、挑對了合適的同謀,他有什麼資格向自己挑釁。楊帆讓人調查此事,本用以此做做文章,但婉兒現在已平安分娩,沒有把柄可抓了。 人在喜悅幸福的時候,心境是大不相同的,想到女兒那張可愛的小臉,楊帆胸中的些許戾氣都被柔情沖淡了。杜文天經此一敗,應該會偃旗息鼓了,他也不想窮追猛打、不依不饒。 楊帆吁了口氣,道:「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把盯著他們的人撤回來,不要追究了。」 ※※※※※ 麗春台上有一座軒廳,這是一座涼屋。 軒廳旁邊有一道溪流,流水潺潺,一輛水車被水力催動,一圈圈地勻速旋轉著,一個個竹筒循環往復,把清澈清涼的溪水持續不斷地澆在一個凌空高架的木槽上,泉水汩汩地流出去,正好澆灌在軒廳傘形的屋頂上。 水向四面蔓延開去,從軒廳的四面雨簷如同幕布般垂落,形成了一道晶瑩的水簾。軒廳中因此涼爽異常,與廳外炎熱的天氣迥然有異。 武則天斜臥在湘妃竹榻上,靠著玉枕,望著廳前一池紅白蓮花,慢慢啜飲著蓮子湯。張易之坐在一旁,輕聲為她讀著張昌宗的秘奏。 張昌宗赴長安以後,張易之就放緩了《三教珠英》的編撰,把時間騰出來陪伴武則天。 他清楚他的權力地位來自於誰,張昌宗不在,他可以把其它任何事都放下,但是絕不可以疏遠了女皇,一旦女皇寵愛了別人,他會失去一切。 「婉兒生了個女兒?」 武則天聽到一半,笑吟吟地向張易之問了一句,聽說婉兒生的是女孩,武則天的心中微微一寬,若是男丁,總是不免叫人多一層顧慮,生個丫頭,是她最樂於見到的結果。 張易之微笑道:「是的,聖人。」 一陣風來,涼風襲體,讓人神清氣爽。軒廳四壁的門窗上,懸掛著來自天竺和波斯的名貴香料製作的香珠串,以及茉莉、素馨等香花穿成的長絡,這些香珠和香花串成的簾兒可以阻擋蚊蠅,隨風又能送來陣陣清香,置身其中,心曠神怡。 武則天抬了抬身子,張易之趕緊放下密奏,把一個竹製的靠枕移到武則天的身後,換下玉枕。武則天愜意地靠定,闔起雙眼,張易之的雙手便輕柔地按在她的肩上。 武則天微笑道:「婉兒前番來信,曾經提到過對孩子的安置……」 張昌宗一邊為她按摩,一邊道:「是!上官待制想請聖人開恩,以鄭氏老夫人為她選擇繼子為由,把這孩子交給她的母親撫養。」 武則天淡然道:「如今她生的是個女兒,一個丫頭有過繼的必要麼?上官家族能靠一個女孩子撐起門戶?」 張易之不明其意,試探地道:「聖人的意思是……」 武則天笑而不語,心中卻是輕輕一歎,她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是對張易之很明顯的點撥了,可張易之的政治覺悟比起她想要看到的結果顯然還有不少的差距。 張易之沒有看到婉兒此舉背後的意義。雖說武則天重用上官婉兒,上官家族也以上官婉兒母親鄭氏夫人的名義重新崛起了,但是武則天一直沒有為上官氏公開平反,他們的罪名仍在。 上官儀父子是武則天殺掉的,她豈會輕易否定自己的決定。 「這個丫頭,很懂得利用機會呢,她想迂迴地利用這件事為家族平反。只要朕答應讓鄭氏夫人為她擇立繼子,支撐上官氏門戶,不就變相地為上官儀父子正名了麼?呵呵,這丫頭真以為朕老糊塗了,連這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都看不出來?」 武則天微笑著想,她雖重用婉兒,也信賴婉兒,但她一直沒有把加諸於上官家族的罪名削去,這個罪名還在,就是懸在上官家族頭上的一口利刃。只要她想,這口刀隨時可以落下,上官家族拿回的一切都會再度被剝奪。 其實,武則天對上官婉兒倒是一直信賴無疑的,這麼做也不是想挾制婉兒,這只是作為老謀深算的帝王所習慣採用的一種手段。然而如今經由婉兒意外懷孕一事,武則天對婉兒雖然依舊器重,信任卻不如從前了,這樣的手段她便覺得很有必要保留。 武則天沒有對張易之說出這番話,她已經點撥過了,張易之既然揣摩不透,那麼她即便說的更加明白,也無益於他的提高。 武則天淡淡一笑,隨口道:「沒什麼,朕只是好奇,婉兒一向心思縝密,如今怎會百密一疏,就沒想過若是生個女兒該當如何?」 其實武則天心知肚明,生女不涉及撐立門戶的問題,會更好解決,如果上官婉兒想過繼個兒子她都能允許,過繼一個女兒自然更加不在話下,婉兒當然不必在秘奏中特意提出生男如何生女如何。 張易之笑起來,道:「想必,上官待制也是覺得如果生了兒子,才好煞費苦心地為他安排一番前程,若是生了女兒,怎麼不能把她養大?就沒必要太過操心了。女兒嘛,總比兒子少些麻煩。」 武則天笑了笑,突然問道:「此事,楊帆亦曾參與其中?」 張易之警惕地看了武則天一眼,武則天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她仰躺在榻上,神色安詳。陽光透過晶瑩的雨簾和香花絲絡透射進來,映在她滿是皺紋的蒼老臉龐上,本就皺紋濃密的老臉被那斑駁的光影一映,更是溝壑縱橫。 張易之突然轉過頭去,望著迷離的雨幕光影,深深地吸了口香花絲絡的淡淡幽香,這才壓下心頭直欲作嘔的感覺。但是他的聲音依舊柔和、恭敬、纏綿,彷彿是在他最愛的女人耳邊低訴情話。 「六郎對聖人交待的事情最是上心,可他年紀輕,不曾獨自擔當過這樣的大事,他清楚聖人對上官待制的器重,生怕事情出了什麼差遲,自然要格外小心了。再者說,六郎想做這事,總要使人去辦。 六郎手下的人未必就如楊帆可靠。兩人在延州時一起做過事,有些交情,六郎這才想到請他幫忙。六郎得到消息時,上官待制已經到了長安,六郎是來不及請示聖人,這才擅作主張,聖人千萬莫要見責。」 武則天笑起來,她張開眼睛,嬌嗔地指了指張易之道:「你呀,朕何曾有片言責怪六郎,只是信口一問,你緊張什麼。」 張易之尷尬地笑笑,低聲道:「聖人寬宏,可也別把六郎寵壞了。」 武則天又合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既然如此,如何安置這個孩子,依舊交給楊帆去做,讓他想個萬全的理由,把這丫頭收養了吧。」 張易之有些意外地看了武則天一眼,她的唇角紋路很深,透著固執與高傲,張易之到了嘴邊的話不禁又嚥了回去。他想不通女皇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上官待制生的是個男孩或要多作些考慮,一個女孩兒家,為何不應婉兒所請呢,既然聖人還要用上官婉兒,這順水推舟的恩惠何不給了她。 帝王心術,張昌宗永遠也不會明白。武則天的確常有逆人心思而動的作派,但她這麼做從來都不是因為她個性剛強,喜歡跟人唱反調,她已站在天下最高處,這麼做對她毫無意義。 她之所以如此,只因為一個原因:作為最高權力的掌控者,她不想讓任何人覺得,她會附和別人的主張。她要讓別人永遠都記得一件事:不要對她動心眼兒,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切都要由她決定! 武則天沒有繼續糾纏這個話題,轉而說道:「聽說崇訓和成器那幾個孩子都選擇在隆慶坊建府造宅,如今做了鄰居?」 張易之回過神來,連忙應了聲是。武則天沒有再問,抿起的嘴角卻柔和起來。她希望武李兩家能夠化干戈為玉帛,同心協力把她的大周江山延續下去,武崇訓夫婦和相王五子做鄰居,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她樂見其成。 武則天想了想道:「五郎,你回頭擬一份名單呈上來,一部分王公大臣、皇親國戚的家眷,現在就可以向長安開始遷徙了。嗯,婉兒母親那裡,這一批不作考慮。」 「諾!」 …… 杜文天自打在興教寺調戲樹小苗挨了一頓胖揍,從此就走了背字運,這些天他連連挨打。在湖心島被蘭益清、樹小苗等人一頓胖揍之後,鼻青臉腫的杜文天還沒養好傷,就被他爹召回樊川,請出家法又是一頓教訓。 杜文天滿腔悲憤,他覺得上天待他太不公了,他好心請安樂公主入住杜家府邸,為了巴結安樂前前後後花費逾百萬錢,因為安樂被人連番毆打,成了長安城的一個笑話,如今碧游宮火災責任難明,杜家又要大出血,負責一半的賠償。 這也就罷了,如果安樂公主能因此念著他的好,他所受的委屈、傷害和羞辱也算有了回報。可是在他失去利用價值以後,連安樂公主也對他不假辭色了。他不甘心,他不願就此放棄他心中的女神。 楊帆因為愛女誕生,慈悲心發,有意放他一馬,但是這世上有些人不會因為你的大度就改變他自己,杜文天就屬於那種「不作死就不會死,但我偏偏要作死」的人物,楊帆想息事寧人了,他卻不想!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四十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時當正午,五六個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兒出現在新昌酒家門前,隨行的僕從就有數十人之多。 正站在門前撓首弄姿招攬生意的兩個美貌胡姬一見這一行人的衣裝打扮,發現其中幾位公子僅是腰間佩玉就價值千金,知道是些貴介公子,當下不敢怠慢。急忙迎上前去,同時向店裡招呼。 這一行人都是韋杜柳蘇等關中世家子弟,被簇擁在中間的那位就是杜文天。杜文天作為關隴大族杜氏家族的長公子,自然有自己的一班朋友,他最近倒了大霉,這些朋友知道他心情不好,今日是特意邀他出來散心的。 這些朋友只知道杜文天在興教寺調戲過一個美貌女子,不巧那女子卻是上官待制身邊的使女,杜文天因此被張昌宗和上官待制教訓了兩次,之後他幫武崇訓夫婦在碧游宮大擺筵宴,結果又因大火受到牽累,害得杜家要賠償一大筆錢,所以心情很不好。 可杜文天心中真正的苦,卻是無法對人說的。那日離開隆慶坊後,安樂公主對他的態度與往昔相比便大相逕庭了,杜文天受了這麼多罪,安樂公主不但沒有片言隻語安慰,而且開始疏遠他了。 倒是不明就裡的武駙馬,覺得杜家借出府邸給他居住,又替他包攬了碧游宮飲宴的全部費用,是在幫他撐場面,結果卻受了株連,要承擔復建碧游宮的一半花銷,這可是一筆驚人的巨款,心中有點過意不去,對他的態度大為改觀。 杜文天色心不死,總覺得自己為安樂公主付出那麼多,安樂應該對他投桃報李,可是結果卻是安樂公主從此對他再也不假辭色。 杜文天這些天就像患了相思病,直到被人擁上高樓,還神思恍惚的。 這個時辰二樓酒客不多,只有臨窗的幾桌,中間位置全被杜文天等人包下了。杜文天借酒澆愁,酒入愁腸愁上加愁,他的酒量本就一般,今日又恣情放縱,不一會兒便喝的酩酊大醉。 眾公子今日聚在一起本來是為了陪他散心,不想還沒多久,他就醉的東倒西歪,朱家公子朱洪君便道:「給文天喝點醒酒湯,不要讓他喝了。」 朱家在關隴貴族中不是有實力的人家,不過在這些朋友當中,朱洪君年紀最長,而且性情沉穩、做事周全,久而久之,眾公子有什麼架鷹牽狗、遛馬飲宴一類的事情,都由他張羅,大家也願意聽他安排。 朱洪君這麼一說,侍奉杜文天的胡姬便趕緊叫人上了一碗醒酒湯,喂杜文天吃了一半,叫他斜斜枕在自己腿上發散酒力。 眾公子坐在那兒東拉西扯,扯了一陣葷腔,忽然便有人說到了坊間關於張昌宗和上官婉兒的流言。這個流言經過一陣子的散播,終於從坊間市井傳進了高門大戶。 朱洪君一聽這個話題,馬上忙對那人道:「小混啊,這等坊間流言,千萬不要亂傳,小心禍由口出,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所說的小混姓武,名武曉琿,雖也家境殷實。還有個叔叔在外地做官,但是比起這些底蘊深厚的世家子來卻只算是第三流的人家,不過豪門公子時常廝混的朋友也不是個個都講究門當戶對的。 這其中總要有幾個有眼色、會說話的幫閒人物哄大家開心,武曉琿扮演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他每每跟著這些貴介公子們混吃混喝,眾公子開他玩笑,才把他的名字叫成了諧音:小混。 韋家公子韋德睿年紀雖輕,卻是個極明事理的少年,馬上接著朱洪君的話頭,正色道:「朱兄說的是,那日武駙馬在碧游宮設宴,小弟也隨父親赴宴了。之後因失火緣由難以分辨,安樂公主還曾邀我等到隆慶坊面見上官待制。 小弟親眼所見,當時上官待制正與宮娥策馬擊鞠,一個身懷六甲的婦人能騎馬擊鞠麼?何況小弟看的清楚,上官待制纖腰一握,絕非有孕婦人,這等子烏虛有的謠言,切勿人云亦云。」 朱洪君雖被眾人敬為大哥,但他家世地位並不算高,所以對人說話倒還委婉,韋德睿年紀雖輕,身份地位卻高的很。關隴世家的領軍人物是樊川韋杜兩家,他韋家地位還在杜家之上,對武小混說話就沒那麼客氣了。 武小混被他說的臉色一紅,赧然道:「呃……我也就是隨口一說,逗大家一樂。」 韋德睿認真地道:「這種事也能拿來說笑麼?這可是敗人名節的大事,再嚴重些,沒準就給人惹來天大的禍事。你我家中多有在朝為官的,更該格外謹慎。何況,上官待制也屬我關隴一脈,大家休戚與共,不是更該維護麼?」 一番話說的武小混面紅耳赤,訕然不語。 不想正枕著美人大腿,朦朦朧朧半醉半醒的杜文天卻聽清了他們的對話。杜文天一直覺得他的女神不再理他,是因為他提供了不實的消息,可他當日親眼所見,迄今也不相信自己是看走了眼。 人還是那個人,要說沒有懷孕,難道以上官婉兒的身份,當時會閒極無聊在肚子裡塞個枕頭玩麼?這個消息就是他散播的,韋德睿卻說這是無稽之談,杜文天可不愛聽了,他呼地一下坐起來,往案上「啪」地一拍,大聲道:「小混說的沒錯!上官婉兒……呃!她……她就是與人私通,身懷有孕。」 韋德睿眉頭一皺,道:「文天兄,你醉了。」 「我沒醉,我才沒醉!」 杜文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像踩在雲霄裡似的邁著步子,拍著自己的胸脯兒道:「我……我這裡頭清醒著呢。那車,那輛車一定有鬼!先前是有人跌落馬上,可那人就一定是上官婉兒麼? 嘿嘿,我……我看不……不見得。我反覆琢磨,越想……越不對勁兒,你說她們騎馬擊鞠,還要乘車去鞠場麼?那鞠場邊上,為啥恰好……有輛車子?張昌宗和上官婉兒一個青春年少,一個百媚千嬌,俱都長住宮中,日久生情太……太正常了,嘿嘿……」 杜文天冷笑著轉了半圈兒,笑聲忽地戛然而止,臉色也刷地一下變了。 樓梯口正站著一男一女,男的是張昌宗,女的是上官婉兒。 婉兒今日是去碧游宮察看損失的,以前她不好在人前露面,現在卻不怕了,正好藉著碧游宮失火一事,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回來路上,應張昌宗之邀,到新昌酒樓來吃杯水酒,誰想恰好就遇到了杜文天,還聽到了他的混帳話。 杜文天見張昌宗氣的面孔有些扭曲,不禁打了個哆嗦,酒意嚇醒了幾分,暗暗叫苦道:「壞了!我怎麼……怎麼偏就遇上了他們?」 「呵呵呵呵……」張昌宗突然發出一陣□人的笑聲,笑得杜文天雙腿發軟,若不是因為在場有太多朋友,面子實在難以放下,只怕他就要雙腿一軟,直接跪到地上了。 張昌宗笑吟吟地看著杜文天,眸中卻是冰一般寒冷:「杜公子,張某人和上官待制如今就站在你的面前,請你當面說個清楚,你說我張某人與上官待制有私情,上官待制還身懷六甲?」 杜文天囁嚅,一言不發。 上官婉兒俏靨蒼白,她一言不發,拂袖便走。樓梯下還站著楊帆呢,因那樓梯寬度有限,只宜兩人並行,楊帆論身份論地位不及張昌宗和上官婉兒,所以他落在後面。 楊帆沒有跟著婉兒一起走,他與婉兒錯肩而過,走到張昌宗身邊,對杜文天搖頭一歎,道:「杜公子,當日楊某邀張奉宸和上官待制同遊興教寺,為了避免聲勢太大影響遊興,所以俱都穿了便裝。你不知道我們的真正身份,仗著你杜家的勢力,想要調戲上官待制身邊侍婢,被張奉宸教訓了一頓。 想不到你竟為此懷恨在心。 興教寺在樊川,你杜家也在樊川,我還奇怪呢,在你杜家的地盤上,讓你這位杜家長公子吃了大虧,你怎麼會忍氣吞聲。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當時吃了虧,未必就沒有招呼爪牙試圖報復,只是看破了我們的真正身份,不敢出面了吧? 呵呵,我想,市井間這樣的謠言,應該也是你使喚人散播出去的了?你對張奉宸懷恨在心,卻又無法報復,所以就用這樣的謠言來中傷張奉宸和上官待制!杜公子,枉你出身名門,真是無恥之尤!」 謊話的最高境界,就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叫人真假難辨。張昌宗看了楊帆一眼,心中好不崇拜:「沒看出來啊,楊將軍不只拳腳厲害,這張嘴巴更是厲害,這一來連謠言一併解決了,正好為我洗刷清白。」 楊帆從張昌宗的眼神中知道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便道:「上官待制氣憤不已,可別出點什麼差遲才好,楊某追去安撫一番,這裡就拜託給六郎了!」 說到這裡,楊帆淡淡地瞟了杜文天一眼,無慍無怒,彷彿在看一個死人。如果有人執意尋死,他也不會濫施慈悲,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楊帆不是活菩薩。 「二郎只管去!」 張昌宗大包大攬,經過楊帆這麼一說,他也覺得這個謠言很可能就是杜文天散播出去的。不過,究竟是不是杜文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他而言這是個機會,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洗刷清白。 有這個謠言在,對他而言早晚是個隱患。所以,他今天必須要大鬧一場,鬧的動靜越大越好,如此才能洗刷冤屈清白。洗刷冤屈的關鍵就是杜文天,因此就算散佈謠言的不是他,今天也要證明是他! 兩排大內侍衛雁翎般散開,恰如正印官升堂問案。張昌宗向前一走,坐在首席的韋德睿、朱洪君兩人便慌忙退到一邊,張昌宗在席後坐下,抓起一隻錫壺往案上重重一頓,厲聲咆哮道:「姓杜的,你可知罪!」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四十一章 借力打力 張昌宗雖然頭腦簡單,性情衝動,可他畢竟在宮廷中待了幾年,哪怕只是無意中聽到看到的一些事情,對他的智商也頗有提高。楊帆那一番話瞬間就點醒了他,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一旦涉及到男女私情的謠言,當事人大多會陷於這樣一種尷尬的境地,如果你覺著清者自清不屑理會,旁人會認為你心虛,如果你竭力辯駁,他還是會認為你心虛。說到底,這是因為大部分人心底都有陰暗的一面。 不辯是黑,越辯越黑,你還如何表白自己?現在卻是一個絕好機會,杜文天跟他有過節,把謠言的炮製者鎖定在杜文天身上,把他的謠言當眾挑開,張昌宗就有機會洗刷清白扭轉局面。 新昌酒家是長安有名的大酒樓,來來往往的客人非常多,這件事很快就傳揚開去,當遠在城南樊川的杜敬亭得到消息,急急趕到新昌酒家的時候,新昌酒家門裡門外乃至街對面的樓上都站滿了人。 杜文天跪在張昌宗面前,兩頰已被摑的赤腫一片,他還在用力扇著自己耳光,張昌宗冷幽幽的目光盯著他,張昌宗不說停,他的手就不敢停,而且不敢藏一點力,所謂面子、所謂勇氣,在張昌宗的霸道面前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開始他還顧忌著尊嚴、唯恐被人恥笑,但是面對張昌宗的折磨與毆打,面對張昌宗追究的嚴重後果,他不能不屈服了。當他低聲下氣地向張昌宗俯首道歉,承認是他散播謠言,是他懷恨在心才惡意中傷時,他就沒有勇氣對抗了。 他現在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張昌宗能消了火氣,讓他逃過一劫。這世上總有些人不自量力,以為自己可以獨力應對這個世界,可是當他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才知道其實他什麼都不是。 武則天對張昌宗的寵愛遠在薛懷義之上,薛懷仁昔日飛揚跋扈,王公為他牽馬墜鐙、廟堂高官說打就打,他曾當街鞭笞御史,他曾軍中拳打宰相。二張從不曾有過他這樣囂張的行為,不是因為他們不能,而是因為他們不是薛懷義那種暴發戶。 但這並不意味著張昌宗就是一個謙謙君子,惹急了他的時候,他的猖狂絲毫不在薛懷義之下。樊川杜家雖然大不如前,卻只是相對於它自己以往的輝煌,它仍是一個擁有極大潛勢力的政治世家,可張昌宗並不在乎,他是強龍,不怕這條地頭蛇。 當杜敬亭匆匆走進新昌酒家的時候,馬上看到他的兒子正跪在張昌宗的面前,兩頰已經一片赤腫。杜文天神思恍惚,連他父親走進來都沒有看到,他還在賣力地扇著自己耳光,那一記記耳光,就如扇在杜敬亭的臉上。 誹謗罪正式確立是在秦朝,之後漢文帝等曾先後下詔廢止誹謗罪,但一直反反覆覆,直到隋文帝降敕群臣「誹謗之罪,勿復以聞」,誹謗罪才從法律上正式廢除,之後的唐宋兩朝刑法中都沒有「誹謗」這個罪名。 但是律法中沒有誹謗這個罪名,並不意味著你可以隨便說話,這是人治社會,權大於法,既便律法中明明白白寫著這條罪名,是否依法追究又或不去追究也是因人而定,如今沒有法律依據,後果輕重更是取決於人。 杜文天謠言誹謗的人是張昌宗和上官婉兒,這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杜文天已經在張昌宗的威逼之下承認一切出自他口,他甚至已經寫好供狀,畫了押,生死都操在張昌宗的手上。 杜敬亭羞愧難當,向張昌宗慚然拱手道:「張奉宸,都是老朽教子無方。這個孽子竟信口雌黃,誹謗張奉宸與上官待制的清譽,老朽實在無地自容,老朽意欲把這孽子帶回嚴加管教,還望張奉宸能高抬貴手。」 杜敬亭什麼時候在人前自稱過老朽?他如今把身份降的這麼低,正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在張昌宗的面前,他可擺不出關中大族掌門人的身份,只能向張昌宗低聲下氣地乞饒。 張昌宗冷笑道:「你想怎麼教兒子不關張某人的事。可是你兒子誹謗大臣,那就跟張某人有關了。張某是男人,可以不在乎這些風言風語,上官待制可是視名節逾性命的女子。張某和上官待制因為你兒子散播的謠言玷污了名譽,這事怎麼說?」 杜敬亭羞慚的無地自容,拱手道:「老朽知罪,老朽願攜這不肖子前往隆慶坊,向張奉宸和上官待制鄭重道歉!」 張昌宗冷冷地道:「張某可當不起。你們到隆慶坊,旁人哪知發生了什麼,到時候指不定又會有什麼難聽的話兒傳出去呢。」 杜敬亭心知張昌宗這是要讓他杜家當眾道歉,如今他的老臉已經被這個不肖子丟光了,再若攜子當眾道歉,可以想見對杜家聲名的損害,可他又能怎樣。大錯已經鑄成,兒子再不爭氣也是他的骨肉,他能棄而不顧麼。 杜敬亭只得忍氣吞聲地道:「老朽願意請長安各方士紳名流、勳戚權貴出來做個見證,以正張奉宸和上官待制之名。」 張昌宗仰天打個哈哈,道:「成,張某可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主兒。不過湖心島可招待不下你們這麼多人,一個不巧再弄出一場火災來,張某人可沒錢賠給柳府令。這麼著吧,你們杜家不是在安邑坊有幢大宅子麼,就選那兒!」 杜敬亭心中一驚,那幢宅子已經借給武駙馬了,前幾日宴上還說過此事,當時張昌宗也在,他清楚啊,為何要指定在那裡擺酒謝罪?稍一轉念,杜敬亭便明白過來,敢情這張奉宸宗早就被他得罪了,如今是借題發揮,二罪並罰。 二張和武李之間已經形同水火,他杜家竭力巴結武氏,這不是擺明要跟張昌宗作對麼?一時間,杜敬亭心中又悔又恨。 其實他的選擇並沒錯,眼光長遠的人都看得出,別看二張如今威風不可一世,但來日之天下,只能由武氏或李氏來做主。他巴結武崇訓,就等於是上了武家的船、又拴著李家的船,可謂一招妙棋。 只是,他的算計雖然不錯,卻漏算了一點:來日必將敗落的二張,如今威風還在武李兩家之上,他站隊太早了,不是他的選擇不對,而是時機沒有把握好,他不該這麼早就擺明立場。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杜敬亭一定不會過早做出如此明確的選擇,可他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如果他按照張昌宗的吩咐去做,就要把武駙馬伕婦掃地出門,這樣做勢必得罪武駙馬。如果不這麼做,武駙馬才是那幛宅子現在的主人,他在那裡設宴謝罪算是什麼事兒,還是要得罪武駙馬,杜敬亭愁腸百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張昌宗卻不給他多作選擇的餘地,他站起身,傲然走到杜文天身邊,突然飛起一腳,把杜文天踢翻在地,冷冷地道:「張某的耐性可不是那麼好,三天!我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若不能擺酒設宴為張某正名,我會叫你明白什麼叫禍由口出!」 張昌宗一甩大袖,揚長而去。 杜文天爬起來,戰戰兢兢地叫道:「父親!」 杜敬亭怒從心頭起,抬腿就要把他踢開,嚇得杜文天瑟縮了一下,杜敬亭欲哭無淚,只能仰天長歎一聲,黯然走下樓去。 ※※※※※ 婉兒輕輕拉開衣襟,露出嬌彈彈一隻雪乳,本來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躺在她懷裡的小丫頭嗅到了奶香,突然把細細的脖子向力向前一探,準確地吮住了她嬌紅的奶頭兒,用力吸吮起來。 婉兒看著女兒可愛的樣子,忍不住格格一笑,撫了撫她的小臉蛋,柔聲道:「這個小傢伙,真饞。」 楊黛兒吮的很用力,她大口大口地吞嚥著甘美的乳汁,根本無暇理會娘親的逗弄。楊帆也停止了說話,微笑著看著女兒。 婉兒把手臂抬高了一些,讓女兒吃的更方便,抬頭對楊帆道:「我估摸那番謠言還真就是他傳出去的。張昌宗那性子不會輕饒了他。如今正好抓住此事叫他說個明白。他呀,是被安樂利用了,可安樂這時未必會保他。」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婉兒凝眸道:「怎麼?」 楊帆沉默片刻,道:「安樂利用了他不假,可他也利用了安樂。這個蠢才雖無心機也無勇氣,卻有自以為是的狂妄。其實,安樂真正想對付的人是我,是杜文天把火燒到張昌宗身上去的。」 婉兒詫異地揚起眉毛,楊帆不等她問,便把那天安樂帶人登島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又補充道:「安樂是想利用他來對付我,他對張昌宗懷恨在心,也想利用安樂對付張昌宗,所以才篡改了安樂交待給他的話。如果不是這樣,張昌宗今日就不會強出頭,那麼在新昌酒樓大擺威風的人就只能換成你了,為夫可沒有能力讓樊川杜家的人對我服服貼貼。」 婉兒怒道:「郎君對安樂一家何止是救命之恩,安樂一家能有今日富貴,也全賴郎君捨生忘死為之籌謀,安樂竟然睚眥必報,如此對待郎君!」 楊帆笑了笑道:「美麗的蘑菇,通常都是有毒的。顏色越艷麗的蛇,毒性就越大。 安樂有美麗出眾的儀表,但她的心卻不像她的外貌一樣美麗,蛇蠍心腸,莫過如是。」 婉兒皺了皺眉道:「不過,她的身份特別,郎君提妨著她就是,卻不宜針對她有所舉動。」 楊帆道:「她要對付我的話,我還可以容忍,但她試圖傷害我的親人,我就不能打不還手了。她,還有那個杜文天,我已經給過他們機會,是他們自己不知死活。」 婉兒擔心地道:「郎君打算怎麼做?」 楊帆沒有回答,只是低頭按了按女兒粉嘟嘟的小臉蛋,微笑道:「小寶貝兒還沒吃飽麼,也不陪爹爹聊聊天,真是不乖!」 楊黛兒打了個奶嗝兒,小腦袋撥愣了一下,不耐煩地甩開父親的手指,一頭又撲到母親的乳房上。 楊帆和婉兒都笑了,婉兒嬌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不說就算了,不過你要格外小心,你可不是只有你自己,你還有我,還有孩子,還有這個家,不管你做什麼,先要考慮你自己的安全,不能意氣用事。」 楊帆微笑道:「我明白,你放心,我要反擊,也不一定就得自己衝在前面。」 一大早,工部員外郎蕭之辰就帶著幾個吏員出現在安樂公主府的建築工地上。相王五子的宅邸還沒動工呢,可安樂公主府這邊已然大興土木,干的熱火朝天。 如今武氏比李氏勢大,長安官員雖大多心向李氏,卻不敢有太明顯的表現,如今武李兩家都在這裡起宅子,自然先要照顧武家。再者說,武駙馬每天都要來工地上轉悠一圈兒,誰敢敷衍。 可今兒一大早,蕭之辰剛到工地就出事了,有人在工地上刨出一個盒子,上邊寫了五個大字:「武駙馬親啟!」 第二十六卷 眉上黛 第一千四十二章 武大捉姦 武崇訓陰沉著一張臉回到杜府,府上管事趕緊迎上前來,畢恭畢敬地道:「駙馬,公主與幾位公侯夫人游曲池去了。」 武崇訓一言不發,逕自走向書房,管事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駙馬每次回府第一件事必是問起公主的動靜,所以他才不等詢問便主動說明,可駙馬今天這是怎麼了。 武崇訓到了書房坐下,從袖中緩緩抽出一張皺皺巴巴的信箋,慢慢展開,看著上面的字,原本陰沉的臉色漸漸變成鐵青色,眸中卻隱隱泛出幾分嗜血的寒芒。 信箋上只有一句話:「安樂與杜文天有私。」 武崇訓不想相信這件事是真的,但又由不得他不信,這種事換做任何一個男人也不會用「我相信她」作理由便根本不查不問。武崇訓死死地盯著那張信箋,良久之後突然惡狠狠地把信箋一團,厲聲喝道:「來人!」 照理說,公主府上下都是公主的人,駙馬類同入贅,對公主府的財務權、人事權等各項事務都沒有話事權,但是武崇訓這個駙馬本身是郡王,與普通的駙馬大不相同。 而且,安樂回京時間尚短,不像太平公主一樣身邊早有一套完整的班底,何況她又性喜奢靡、注重排場,所以安樂公主府倒有一多半是武崇訓帶來的人。 安樂公主陪嫁的奴婢多置於內宅,武崇訓的人則大多負責外宅,雙方雖有混淆,側重卻有不同。武崇訓的兩個心腹家將進入書房不久便悄悄離開了,很快。安樂公主身邊的宮娥清兒便被他們悄然拖進書房。 清兒是安樂公主出家時作為皇室的陪嫁來到公主府的,她被兩個殺氣騰騰的侍衛拖進書房時就已嚇得手軟腳軟,兩個侍衛一鬆手,她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對武崇訓顫聲道:「駙馬爺,不知奴婢犯了什麼錯。」 武崇訓慢慢抬起頭,眼神幽幽,彷彿燃燒的兩簇鬼火:「你沒有犯錯,只是本王要問你一件事情!你要老實地回答本王。答的好,饒你不死,如果你有半句虛言……」 武崇訓慢慢站起身子,扶案前傾,森然道:「我殺你全家!」 清兒駭的花容失色,慌忙叩頭道:「奴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求駙馬爺開恩!」 半個時辰後,杜家後院裡,一個青衣侍女走到井邊,伸手拎過水桶,掛上鐵鉤,剛要順進井裡,可她隨意地往井裡看了一眼,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倉慌間險些失足落入井中。她倉惶後退,淒厲地尖叫起來:「不好啦!不好啦!有人掉到井裡啦……」 後宅裡許多侍婢內監聞聲跑來,有那膽大的湊到井邊探頭一看,只見清兒半沉半浮地仰在井水裡,一雙驚恐的眼睛睜的大大的。 ※※※※※ 天下間沒有絕對的公平,既便是父母之愛也是一樣。雖然都是自己的骨血,可做父母的總會有最偏愛的一個。杜敬亭妻妾成行,不管嫡子還是庶子都不只一個,可是在他所有的兒子裡面,他最喜歡的就是杜文天。 即便是杜文天現在讓整個杜家成了長安無數人背地裡恥笑的對象,又害杜家把今年四分之一的收入用以賠付碧游宮的損失,在杜敬亭的心中,依舊沒有哪個兒子能夠取代杜文天的位置。 但是杜文天闖出這麼多的大禍,總要對家族做出一個交待,再則杜敬亭雖然疼愛杜文天,還是非常生氣,他生氣是因為恨鐵不成鋼。 似乎是作為對謠言的回應,上官婉兒最近頻頻現身,上次在新昌酒樓時就有許多人親眼見到過她,關於她身懷六甲的謠言不攻自破,杜文天也不敢再繼續堅執己見咬死這件事了,他現在需要做的不是攻擊別人而是撇清自己。 他想應付自己的父親還是很容易的,這世上總有一些人,在和外人打交道時顯得很低能、很愚蠢,被人像傻瓜一樣哄得團團亂轉。可是他回到家裡,卻能花言巧語哄騙他的父母,把在外人面前很精明的父母糊弄的像喝了迷魂湯似的。 杜文天向父親承認,說他在興教寺時確實看見一位容顏秀美、身姿嫵媚的姑娘,故而心生好感,但他絕對沒有任何下作的舉動或言語,他只是心生好感,上前攀談幾句,就被張昌宗不由分說毆打了一頓。 杜敬亭信了,他相信兒子的人品,相信兒子不會騙他,反之,他已經領教了張昌宗的猖狂,他相信在這件事上,的確是兒子受了委屈。 杜文天又說,坊裡關於張昌宗和上官婉兒的謠言與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他只是聽人說起過這些謠言,而且本無傳謠中傷之意,只是因為張昌宗在碧游宮時不依不饒,毆打他事小,卻讓杜家丟了臉面,他心生憤懣,為了洩憤這才說了幾句。 杜敬亭又信了,他覺得兒子一向識大體、明大義,的確不可能做出這種小人行徑,全是因為張昌宗過於猖狂,而他的兒子無法向權勢熏天的張昌宗討回公道,這才出言不恭,既是為了洩憤,也是為了維護家門。 杜敬亭氣憤過後,又聽了兒子這番合情合理的解釋,反而覺得是自己兒子受了委屈,是他這個當爹的不能為兒子申訴冤屈,心中便有了歉疚之意。不過,本著嚴父之道,杜敬亭心中這番感受是不會讓兒子知道的,他依舊讓杜文天在祖祠長跪三個時辰以示謝罪,這才叫人把他帶到自己面前。 看到兒子下跪太久,腳步蹣跚,步履艱難,還得兩個人攙著才能走進書房,杜敬亭心中便是一軟,一見杜文天作勢欲跪,忙道:「罷了,今日這個教訓,你要牢牢記在心裡才好,不用跪了。」 杜敬亭讓兩個家人給兒子搬了把椅子,又命他們退下,這才對杜文天道:「張昌宗要我父子召集四方賓朋向他謝罪,指定在安逸坊的那幢宅子。那幢宅子如今已經借與武駙馬,宅子雖是我杜家的,可現在武駙馬才是那裡的主人,如果我杜家在那裡向張昌宗請罪,勢必會得罪武駙馬。」 杜文天一看父親不是要繼續責罵他,而是有事跟他商量,心裡安穩下來,便道:「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另選宅邸,便是把他請來樊川赴宴又有何不可?」 杜敬亭歎了口氣,道:「兒啊,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麼?張昌宗此番發難,並非只為你對他的非議,自我杜家將武駙馬伕婦迎至安邑坊,就已得罪他了。」 杜文天恍然大悟,杜敬亭又道:「二張之猖狂斷不會長久。但是眼下二張卻還不是我們杜家可以應付的,所以,張昌宗的要求,我們不能不答應。可要是就這麼答應,得罪了武家,我杜氏更是得不償失。」 杜文天一聽也沒了主意,不禁問道:「那該如何是好?」 杜敬亭捋著鬍鬚,輕聲道:「為父仔細琢磨一番,倒是想出一個法子。如果我們請武駙馬做東道,打著從中斡旋的幌子主持這場謝罪宴,那麼把酒宴設在安邑坊就合情合理了麼,這樣做既不會掃了武駙馬顏面,也算對張昌宗有了一個交待。」 這種事丟人現眼的,難道還能讓父親厚著臉皮去辦?自然要由他這當兒子的擔待,杜文天明白過來,馬上道:「兒明日一早就回安邑坊,一定讓武駙馬答應下來。」 杜敬亭擔心地道:「你的傷……」 杜文天道:「只是些皮肉傷,不礙事的。」 杜敬亭點點頭,起身離座,走到杜文天身邊,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緩緩走出了書房。 ※※※※※ 次日一早武崇訓便命人備馬,說是跟韋德睿、朱洪君、武小混等人有約,要去終南山一遊。府中管事忙提醒道:「駙馬,昨日杜府送來消息,不是說杜家公子今日要來請駙馬斡旋與張奉宸之間的恩怨麼?」 武崇訓「啊」地一拍額頭,道:「是了,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罷了,等他到了,引他去見公主,這事讓公主決定就好。趕緊備馬。」 管事答應一聲,匆匆下去準備,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後,武崇訓便帶著十多個侍衛,出安邑坊杜府,疾馳而去。 武崇訓離開約半個時辰,杜文天便到了安邑坊,一問武崇訓去向,公主府管事道:「武駙馬一早與人有約,游終南山去了,臨行交待,杜公子有什麼事,只管與公主商量即可,公主之決定,便是駙馬之決定。」 杜文天對安樂公主始終念念不忘,只是自打從隆慶坊湖心島回來,安樂便不肯再見他,杜文天只能徒呼奈何,如今一聽有機會正大光明的去見安樂公主,杜文天心中大喜,連忙道:「如此,有勞管家通稟一聲,就說杜文天求見。」 安樂公主之所以勾搭杜文天,是因為他一表人才,出手闊綽,小意奉迎,很合她的胃口,再者她意欲暗害楊帆,也需借重於杜文天。不料此人外強中乾,床上稱不起偉丈夫,做點事情也做不好,安樂心中生厭,自然對他棄如敝履了。 安樂公主之後再不肯見杜文天,外面的消息卻是不斷傳入她的耳中,她這才知道杜文天擅自篡改了她的計劃,把那「姦夫」楊帆換成了張昌宗,心中更是氣憤難平。可是她聽說張昌宗為難杜家的消息後,不免又忐忑起來。 她擔心張昌宗對杜家逼迫過狠,杜文天無奈之下會把她這個同謀招出來。她的胞兄胞姐當初命喪張昌宗之手,說到底只不過是因為嘲諷了張昌宗幾句,她卻是蓄意讒言殺害張昌宗的罪過。 雖說這不是她的本意,她要害的是楊帆,並不是張昌宗,她壓根就沒想過要為兄姐報仇,也沒有勇氣對抗張昌宗,這一切全是那不知好歹的杜文天所為,可是張昌宗會相信麼。 安樂公主開始暗悔不該對杜文天那般絕情,若是他對自己仍舊心存念想,就不會輕易出賣她,可是她已冷落了杜文天,杜文天這兩天一直在樊川祖宅,也無法聯絡他,不知他是否已經供出了自己。 安樂公主正在不安,卻聽說杜文天求見,不由大喜,連忙叫人把他請來。等那管事出去,安樂公主想了想,便寬去外衣,換了套只宜內室私宅夫妻相見時才宜穿著的薄軟絲袍,往羅漢榻上一躺,又將絲袍拉高一些,露出一雙晶瑩粉潤的玉腿。 「公主,杜某……」 因為這幾天安樂對他冷顏相待,杜文天一進內室,便垂眉斂目,做畢恭畢敬狀,生怕還未言語便被安樂公主轟出去,可他一抬頭看到安樂嬌媚不可言狀的模樣,喉頭不由一緊,登時呆在那裡。 安樂瞧他色授魂銷的模樣,心中暗自得意,便嫵媚地飛白了他一眼,嬌嗔道:「看什麼看,你又不是沒見過。」 她探手從榻邊几案上拈起一枚剝好的荔枝,噙在嬌艷的唇瓣間,輕輕咬了一口,汁液濺到唇邊,復又伸出靈活的細舌輕輕一舔,暱聲道:「聽說張昌宗難為了你,人家好不擔心,還好你沒事,來,有什麼話,到人家身邊說。」 安樂眼角含春地往榻邊拍了拍,大腿輕輕扭動了兩下,姿勢說不出的誘惑。杜文天臉龐脹紅起來,他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慢慢走近兩步,顫聲道:「公主……」話未說完就像一頭餓狼似的撲了過去。 ※※※※※ 杜府門前蹄聲如雨,本來說已往終南山去的武崇訓突然出現,武崇訓的馬還沒有停穩,便有兩個身形矯健的武士躍下馬去,到了武崇訓馬前,一個抓住韁繩,一個單膝跪地,武崇訓一偏腿,在那武士背上一踩,兩步躍上台階,大步向內趕去,手中還緊緊抓著馬鞭不曾拋下。 十幾名佩劍侍衛隨即跟入,府中門子一見駙馬爺回來了,慌忙迎上前來,陪笑道:「駙馬爺,您不是去終南山了麼,怎麼這就回來了?」 武崇訓面沉似水,大聲說道:「少廢話,馬上閉緊門戶!」 武崇訓大步向後宅闖去,五六個侍衛緊隨其後,其他的侍衛則衝向西廂,整個府邸自打借與武崇訓,府中便都換了公主府的人,但西跨院還空著,以前是杜文天和他的隨從在那兒住,現在杜文天到了這裡,隨從也是到那裡歇息。 陳佳和另外三名杜府侍衛正在院中樹下閒坐聊天,忽見幾名公主府侍衛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他認得其中一人,便笑著打了聲招呼:「單兄,這麼急,什麼事啊?」 那姓單的侍衛平時跟他有說有笑的頗有幾分交情,這時卻沉著臉一言不發,及至近處,突然縱身一掠,一個箭步竄到他的面前,不等陳佳反應過來,一記窩心腿便踹在他的心口,踢的陳佳悶哼一聲,整個人都飛了出去。 陳佳「砰」地一聲落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鮮血,奄奄一息地道:「單……單兄,你這是做什麼?」 姓單的厲喝道:「統統抓起來!」 其他三名杜府侍衛剛把手搭到劍柄上,幾口鋒利的長劍已經橫到了他們頸上。 武崇訓當日見了秘信,不禁半信半疑,等他從清兒口中得知杜文天以前經常進入公主私室,每次都在半個時辰以上時,疑心更重了幾分。可是光憑這些,他還不敢確定,更不敢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時候去質問安樂。 捉賊拿贓,捉姦捉雙,他必須得有真憑實據。武崇訓一路疾行如風,沿途見有侍婢宮奴立即趕開,等他終於衝到安樂公主門外時,突然又有些遲疑起來。 他事先在街上放了耳目,杜文天剛一進府他就急急趕回來了,速度未免太快了些。杜文天和安樂縱有私情,可他今日來還另有要務,兩個人總不會因為戀姦情熱,一見面就急急媾和吧?萬一這時闖進去,兩人只是在閒坐敘話…… 說到武崇訓的懼內,天下可是無出其右,如今捉姦捉到關鍵時刻,他卻膽怯起來,生怕捉不到把柄,會被安樂訓斥責罵。就在這時,他隱約聽到室內發出一聲銷魂蝕骨的呻吟,武崇訓心中一震,想也不想,「嘩」地一聲就拉開了障子門。 武崇訓一衝進去,他的家將就在外面把門一拉,轉身站到了門前。儘管他們很清楚今天是為何而來,但這最後一關也不是他們該闖的,他們只能站在這兒,剩下的事只能交給武崇訓自己處理。 武崇訓衝進門後,馬上就想繞過屏風到內室捉賊,可他剛一邁進屋門,整個人就定在那裡。他們居然連內室都沒有進,就在這堂屋裡,就在那張羅漢榻上,便顛鸞倒鳳,雲雨纏綿起來! 杜文天雙腿跪在榻上,袒胸露懷,肩上一對白嫩可人的小腳丫,就像風雨中兩朵羞澀的小花。 榻上,白袍粉裳糾纏在一起,顯得一片綾亂,綾亂之中粉彎玉股半隱半現,無比的淫靡誘惑。因為武崇訓的突然闖入,榻上的兩個人都駭呆了,保持著交合的姿勢,一時竟想不到分開。 「啊!好賊子!」 武崇訓怒髮衝冠,氣的都快吐血了,他猛衝上去,重重一拳擊在杜文天的腮幫子上,杜文天的頭猛地一甩,兩顆牙齒和著鮮血甩出一條拋物線,整個人也橫飛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武崇訓飛身趕上,掄起手中馬鞭就打,杜文天剛剛揚起雙臂想保護頭腦,馬上就慘叫一聲,整個人都佝僂起來,任由武崇訓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頭上、背上,再也不作絲毫抵抗。 武崇訓的靴子正踩在他的胯間,杜文天一陣蛋疼,痛到都快窒息了,那還管得了抽打在身上的鞭子。武崇訓獰笑著輾踩著杜文天的胯下,忽然隱隱發出「噗」地一聲,杜文天的一顆蛋蛋硬生生被武崇訓踩碎了,杜文天悶哼一聲,便暈厥過去。 在武崇訓折磨杜文天的時候,安樂公主已經從驚慌中冷靜下來,她匆匆爬起,穿好衣裙,當武崇訓發現杜文天已經暈厥,轉身向她怒視的時候,安樂公主已經極淡定、極優雅地站定,彷彿一位凜然不可欺犯的仙子。 武崇訓頰肉抽搐著,一步一步向她逼緊,目眥欲裂地道:「安樂,你幹的好事!」 安樂冷笑,不屑地睨著他,一邊若無其事地整理著衣服,一邊道:「我做什麼好事了?你少跟我拿腔作調的,你以為擺出這副樣子我就會怕你!你敢說你在外邊就沒有拈花惹草過?哼!」 武崇訓怒吼道:「自從娶你過門,我就再沒碰過其他女人!」 安樂挽好頭髮,順手拿過榻邊的釵子將頭髮簪住,斜睨著他道:「為我守身如玉麼?誰希罕!你瞪著我做什麼?你膽子不小,現在居然敢瞪我!」 武崇訓怒極,猛地揚起手來,安樂公主挺胸面對著他,傲然揚起她的臉龐,她的臉上依舊帶著一抹春色桃紅:「怎麼?想打我啊?動手啊!武崇訓,你要是不敢動手,你就是烏龜王八蛋!」 武崇訓氣的渾身哆嗦:「你……你……」 安樂公主臉色一變,突然揚起手,狠狠一掌摑在他的臉上,斥罵道:「混賬東西,當初跪在我腳下求我垂憐、求我下嫁時的你哪去了?你現在竟敢對我張牙舞爪!」 安樂公主越說越氣,反手又是一記耳光重重地抽在他的臉上,抽得武崇訓愕然站在那兒,一臉無措模樣,那點捉姦時的威風氣概早就不見了。 安樂公主冷冷地道:「本宮要去沐浴了,你要是不服氣,只管去寫休書,就說我安樂不守婦道,把我休回李家便是!」 安樂公主一甩袍袖,邁步便走,走出幾步,又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把那個姓杜的給我拖出去,你們兩個,都讓我噁心!」 佛家有雲,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武則天把李家坑的太狠了,現在李家的姑娘可著勁兒的糟蹋武家的男人,太平公主是這樣、安樂公主更是這樣。 武崇訓氣勢洶洶跑來捉姦,被捉姦在床的李裹兒兩記耳光便打掉了他的氣焰,若無其事地沐浴去了,武崇訓呆呆地站了半晌,根本沒有勇氣追上去向自己的妻子發難,他慢慢轉過身,彎腰揪起杜文天的頭髮,拖著他向外走去…… 第二十六卷 眉間黛 第一千四十三章 自掛東南枝 這天午後,一個消息突然在長安城中傳開。高陽王武崇訓受杜家公子的請托,前往隆慶池湖心島拜訪張昌宗,試圖調解張昌宗與杜文天之間的恩怨,結果卻被張昌宗斷然拒絕,無功而返。 張昌宗隨即放出話來,說他與杜文天之間的是非恩怨早有定論,他也願意網開一面,但是杜家必須公開道歉,為他和上官待制正名,所以無需再有任何人來居中調停。 他還說,當日在新昌酒樓時,他就已經明白說過,三日之內杜家必須在安邑坊杜家大宅公開擺酒謝罪,此事不容更改。明日就是最後期限,若杜家不依約行事,他一定追究到底,讓杜家曉得他的厲害。 杜敬亭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消息是前往長安城中向各方朋友遞發請柬的家僕管事們帶回來的,杜文天本人並沒有及時把這個消息送回來,他根本就沒有回來。 杜敬亭又氣又急,趕緊驅車前往長安城,可他趕到城池門口時,城門已經關了。以杜敬亭的身份和影響原可叫開城門,但是長安城防務現在有禁軍插手,杜敬亭剛剛得罪了張昌宗,不想在此時自找麻煩,再讓張昌宗多抓一個把柄,只好怏怏返回。 次日一早,杜敬亭便再度驅車前往長安,等他趕到安邑坊拜見了駙馬武崇訓,也沒見到自己的兒子杜文天。 武崇訓對杜敬亭很客氣,請他上坐,然後說道:「昨日令公子曾來對本王言明為難之處,本王清楚,張昌宗這麼做,不只是在難為你杜家,也是有意沖本王發威,本王曾往隆慶池去拜會他,張昌宗此人……」 武崇訓皺了皺眉,很是不悅地道:「張昌宗此人狂妄之極,他根本不答應由本王居中調停。本王回來後,就把結果告訴了令公子,令公子大失所望,匆匆告辭離去,怎麼他不曾回稟杜先生麼?」 杜敬亭慚愧地道:「犬子昨日並不曾返回樊川,老夫還是從家中管事那裡聽說郡王您出面斡旋,張昌宗卻不給情面的事。老夫一大早便驅車前來向郡王致歉,至於犬子,迄今還不曾見到他。」 武崇訓想了想道:「此事由他引起,想必令公子是怕受到老先生的責備,所以不敢相見。」 杜敬亭也是這麼想的,估計那不肖子得到張昌宗不肯放手的消息以後,跑到平康坊哪處溫柔鄉里借酒澆愁去了,可是張昌宗這件事能避得過去麼?這個孩子輕重不分、做事如此沒有擔當,這一次杜敬亭是真的有些失望了。 武崇訓道:「老先生不必再為此事為難,本王回來後,與安樂仔細商量過這件事。說起來,自我夫婦到了長安,老先生借出大宅,熱情款待,後又攘助我夫婦舉辦碧游宮之宴,用心至誠啊。 結果碧游宮不慎起火,因責任難明,還讓杜家大受損失,本王嘴上不說,心中卻是明白的。如今張昌宗咄咄逼人,固然是因為杜公子說錯了話,可是他項莊舞劍,難道真以為本王看不透他的用意?杜先生,這幢宅子你只管拿去用……」 杜敬亭本就為這樁為難事而來,一聽又驚又喜,可嘴上還得推辭,連忙道:「可……這麼做於郡王您的面上須不好看。」 武崇訓淡淡一笑,道:「本王的面子難道還比不上你們杜家對我的隆情厚義?你放心,這筆帳,本王會記在他張昌宗的身上,絕不會因此與你杜家生出嫌隙。」 杜敬亭急急起身,向武崇訓長長一揖道:「此事本因小兒引起,郡王您如此豁達,老夫實在是無地自容了。」 武崇訓哈哈一笑,抬手道:「老先生不必這麼客氣,既然如此,老先生這就著手準備吧,本王與安樂會馬上離開。」 杜敬亭不安地道:「這大清早的,郡王可已安頓了去處,來得及搬遷麼?」 武崇訓道:「行裝可以慢慢的搬,本王懶得看張昌宗那副耀武揚威的嘴臉,先走一步。說起來,本王早就有意與安樂去溫泉宮(即後來之華清池)小住些時日,正好趁這個機會,到那裡走走。」 杜敬亭感激涕零地道:「既如此,老夫恭送郡王,等郡王歸來時,這住處依舊由老夫負責,老夫一定尋一處比這裡更加寬大豪華的宅院請郡王入住。」 武崇訓微笑道:「好!聽說杜老先生還有半個月就是六十大壽了,這段時間,本王與安樂就住在溫泉宮。張昌宗不是想看我武杜兩家失和麼,到時候,本王與安樂會親赴樊川,為杜老先生慶壽!」 杜敬亭心中激盪不已,一個長揖到地,沒有再說半個謝字,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了。 ※※※※※ 今日便是杜家公開謝罪的日子,張昌宗興奮過度,一大早就起來了。一開始,他確實是一門心思想要洗刷自己的污名,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經發現此事大可加以利用,從而削弱武氏影響,壯大二張在長安的勢力。 如果說長安地方勢力是一條地頭蛇,那麼杜家就是這條地頭蛇的蛇頭,如果杜家不肯向他服軟,他就可以籍由此事窮追猛打,通過打擊杜家來震懾長安地方勢力,從而讓更多人依附到他二張的門下。 如果杜家迫於壓力,答應在安邑坊設筵,那就掃了武崇訓的顏面,造成武杜兩家失和。同時,這也等於是向世人宣告,在這場交鋒中張家力壓武家!武崇訓可不是普通的武家子弟,他是梁王世子,是如今武氏家族中地位最高勢力最大的武三思的長子,其意義比打壓杜家低頭服軟更大。 這樣的一個一石二鳥之計,無論從哪一邊去算,對張家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張昌宗不免自鳴得意起來,他忽然發現宦海權謀不外如是,他已經掌握了其中的訣竅,可以在宦海中暢遊自如了。 張昌宗早晨起來,先洗去昨晚敷面的美容膏藥,用了點早餐,穿戴整齊之後,便派人去邀請上官婉兒。上官婉兒也是謠言的受害者,自然有權向張家討還公道。但上官婉兒很客氣地回拒了,言明一切交由張昌宗處理。 張昌宗早就知道上官婉兒會這麼做,她一個女子,當然不適合在這樣的場合拋頭露面。上官婉兒不去,張昌宗又去邀請楊帆,這一次沒有派人去請,張昌宗親自趕去,到了那裡不由分說,拉起楊帆就走。 張昌宗這麼做,口頭上說是為了找個見證,其實是為了拉楊帆下水。楊帆是他一直力爭拉攏的人,楊帆今日若陪他出席,就會給別人這樣一種感覺:在武氏和二張之間,楊帆與張氏更加親近,從而逼著楊帆不得不向自己靠攏。 張昌宗越想越是洋洋自得,他發覺他已經是一個很高明的權謀家了,這令他登上車子的時候,還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這種自得的感覺一直持續到離開湖心島,走完那條通向島上的長堤。 長堤入口栽有兩排大槐樹,因為隆慶池上只有兩座貴族別墅,周邊也剛剛開始造起大宅,所以這一片地方非常冷清。張昌宗的儀仗走到路口時,突然有人發出一聲驚呼,然後整個車隊都停下來。 張昌宗詫異地從窗口探出頭去,就見隊伍已經站住,侍衛們將他的車子團團護住,一個個拔出刀劍,身形朝外,張昌宗趕緊縮回了腦袋,但他隨即就發覺不像是受到了攻擊,而且侍衛們已經形成了嚴密的保衛,不會有什麼危險。 張昌宗重又探出頭去,順著眾人觀望的方向看去,不由驚呼一聲,他發現,在路邊的那棵老槐樹下斜斜探出的枝杈上正吊著一個人,那人長髮披面,身上一襲血跡斑斑的長袍,雙腳懸在空中,隨著微風輕輕擺動著身體。 楊帆迅速走下車去,命令侍衛解下樹上那人。 張昌宗的侍衛守著座駕沒動,任威一躍而起,凌空一劍揮過,削斷了繫在樹杈上的衣帶,底下另有兩個侍衛,準確地接住了從樹上掉下來的那個人,上吊的那個人剛一接在手中,他們就知道此人沒救了,因為他的身子都已經僵硬。 楊帆在幾名侍衛的護持下走過去,任威撥開那人覆在臉上的長髮,楊帆俯身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張昌宗從窗口探出身子,揚聲道:「二郎,自縊的人可還有救?若是已經救不得就不要理會了,到前面知會坊正一聲,叫他們來報官處理吧,咱們還要趕路呢。」 楊帆走到他車邊,神情凝重地道:「六郎,只怕這安邑坊是不用去了。」 張昌宗奇道:「這是為何?」 楊帆道:「因為……吊死的那個人,就是杜文天。」 「什麼?」 張昌宗大吃一驚,快步走下車去,分開人群,去看那屍體。 那具屍體果然就是杜文天,身上一襲白袍已經被血跡浸染的斑駁一片。任威仔細地驗看著屍體,杜文天的手腳四肢俱已被人打得寸寸折斷,身上血肉模糊,他的眼睛被搗爛、舌頭被割去,就連胯下都剜成了一個血窟窿,成了一個死太監。 見到這麼殘忍的手段,張昌宗的臉也嚇白了,失聲叫道:「怎會這樣,是誰下手這麼狠毒?」 楊帆一臉同情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張昌宗慢慢冷靜下來,他忽然明白,他的麻煩來了。 第二十六卷 眉間黛 第一千四十四章 巧利用 武崇訓攜妻游溫泉宮去了,這溫泉宮就是後世有名的華清池。杜敬亭送走武崇訓夫婦,馬上開始籌備謝罪宴,同時派人去尋他兒子。 這邊正準備著,長安地方的官紳權貴陸續趕來,他們都是受到杜家邀請,從來人身份大致就能感覺出他們對此事的態度。 但凡與杜家交情深厚的,或者是依附武家的,大多只派了個子侄意思一下。 這場謝罪宴,丟的是杜家的臉,扇的是武家的臉,與杜家有交情或者投靠武家的人自然不會出動家主或者德高望重的門中長輩來給張昌宗捧場。就連心向李氏的大多也只是派個子侄作為代表,武李兩家雖然明爭暗鬥,但是對二張卻是同仇敵愾的。 相王五子只派了最小的兄弟李隆范來走過場,這是郡王,杜敬亭得親自迎接,杜敬亭剛剛迎了李隆范進去,隆慶坊就派人來報信了。 隆慶坊坊正派了一個坊丁,騎著一頭騾子,風風火火地到了安邑坊。府前迎客的杜家管事上前一問,得知大公子自縊身亡,不由大吃一驚。他趕緊領著那個坊丁急急闖進府去. 杜敬亭正陪著李隆范強顏歡笑,管事忽然急急走來,杜敬亭眉頭一皺,向李隆范告了聲罪,走過去低聲問道:「文天回來了?」 那管事低聲道:「阿郎,大郎君已經找到了,不過……不過……」 杜敬亭怒道:「不過什麼?他不敢回來?這個孽子!我杜家幾百年基業,起起伏伏,比今日難堪十倍的時候也曾有過,怕甚麼!只要不認輸、不放棄,但憑一身傲骨、一口志氣,就沒人踩得倒杜家。一時失意有什麼了得!」 管事實在難以啟齒,卻又不能不說,他壓低了聲音,澀然道:「阿郎,大郎君他……他在隆慶池畔,自縊身亡了!」 「什麼?」 杜敬亭如五雷轟頂,踉蹌地退了幾步,眼前一黑,幾乎一頭仆倒在地,幸好李隆范見機的快,搶前一步將他扶住。 …… 「啊……丫……」 楊黛兒張著小嘴兒,咿咿呀呀地叫了幾聲,楊帆把懸在小床上方的一顆綴著纓絡的朱紅色圓球輕輕一推,紅球擺盪起來,楊黛兒馬上不叫了,只是瞪著一雙點漆似的眸子,愣愣地看著那顆紅球。 婉兒站在一旁,笑道:「黛兒比她姐姐小時候乖呢,記得思蓉這麼大的時候,雖不如念祖淘氣,卻也沒少哭鬧,折騰的小蠻精疲力盡。黛兒可乖巧的很,只要讓她吃的飽、身子也乾淨,她就不哭不鬧,頂多咿呀幾聲,你一哄,她就乖了。」 楊帆笑道:「孩子是自己的好,黛兒確實乖巧,可她要是比思蓉更淘氣,你就該誇她活潑伶俐、精神十足了。」 婉兒向他皺了皺鼻子,俯下身子看看愛女,在她頰上親了一下,抬頭看見楊帆若有所思的神情,就知道他的心神飄忽,不知正想著什麼,便斂了笑容,關切地問道:「怎麼,杜文天那件事很麻煩?」 楊帆搖搖頭,道:「有麻煩也不是我的麻煩。我正在考慮別的事情……」 楊帆輕輕伸出一根手指,觸了觸黛兒的掌心,正在好奇地望著紅球的黛兒馬上握住了他的手指,用的力氣很大。她那專注的眼神並未從紅球上挪開,但她已咧開小嘴,露出一個無聲的笑臉。 她的笑只是開心的自然反應,倒不見得是因為知道父親在逗弄她,楊帆還是向她還了個微笑,這才緩緩說道:「我在考慮的是……這個麻煩是讓它落在張昌宗的身上好,還是落在武崇訓身上好……」 …… 「這個黑鍋當然該讓張昌宗背起來!」 沈沐枕在七七柔腴的大腿上,他的寶貝兒子正賣力地想要爬過他的一雙大腿,那藕節似的胖胳膊胖腿兒費力地掙扎了半天,可橫在他面前的一雙大腿就像一座大山,還是爬不過去。 小傢伙氣極敗壞地仰起頭,乾嚎了兩聲,七七探身想要扶他一把,卻被沈沐伸手撥開:「你別管,讓他自己爬,這兒子呀,可不能嬌生慣養,要不然長大了變成杜文天那種廢物,那就坑人坑己了。」 七七瞪了他一眼,不服氣地道:「去!我兒子才不會長成那種敗家子兒!」說歸說,她終究還是沒去幫助兒子,小傢伙乾嚎了兩聲,見爹娘不肯幫忙,於是瞪大眼睛,抿著嘴兒,繼續他的翻山大業。 七七理了理鬢邊的髮絲,柔聲道:「為什麼說讓張昌宗背起這個黑鍋比較好?」 沈沐悠然道:「這件事如果揭開了有什麼好?杜家會因此恨上武崇訓,可他再恨又能怎麼樣,不要說捉姦在床本就可以打死勿論,就算武崇訓是事後殺人洩憤,杜家真能拿梁王世子抵罪? 這件事最終的結果,武家、李家、杜家都淪為世人的笑柄,作為關中大族的杜家從此與武李兩家交惡,而武李兩家則會因為安樂偷人,徹底斷送這場由婚姻而締結的聯盟,讓二張從中漁利。 二張是未來局勢的最大變數,也是我們最不可控的一個變數,促進武李連盟,剷除二張勢力,是我們早就制定的計劃,不可以隨意更改。這個黑鍋讓他背起來,才最符合我們的利益。」 七七在兒子嫩嫩的小屁股上拍了兩把以示鼓勵,對沈沐道:「你準備如此告知楊帆?」 沈沐道:「我不需要告訴他什麼,他也不需要我的指引或教誨。他告訴我這件事,只是想告訴我,他已經為我們創造了一個機會,接下來他已不方便出面,該由我出頭去推波助瀾,利用此事促進關中地方勢力與武李兩家的聯合。」 七七歎了口氣道:「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男人,有什麼話不能直接說,非要這麼繞來繞去的。」 沈沐微笑道:「因為他同樣不想給我一種感覺,一種顯宗還在領導隱宗的感覺。相敬如賓才是維繫我們兩宗和平的根本,而不是依靠我們兩人個人之間的友情。 這種事,你這種頭髮長屁股大的女人當然不懂。」 七七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她不是不懂,只是對這種事沒有興趣,她的興趣在緋聞八卦上,她好奇地岔開了話題,問道:「武崇訓呢?他現在幹什麼去了?」 沈沐懶洋洋地道:「他呀,他和安樂去溫泉宮洗鴛鴦浴去了。」 七七的眸子裡放出興奮的光:「他的娘子偷人,他還去洗鴛鴦浴?他的心有沒有這麼大呀,你說他會不會找個機會淹死安樂?」 沈沐淡淡地道:「清河房氏乃山東高門,房玄齡又是一代名相,總領百司,執掌政務達二十年之久,權傾朝野。可他的兒媳高陽公主與僧人偷情,他的兒子房遺愛居然把門放風。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有些誇大其辭,世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男人呢,現在我信了,其實有卵子的不一定就是男人!」 七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不會啊,我覺得武崇訓能忍人所不能忍,是個很了不起的大丈夫,你呀,應該多向他學習學習。」 沈沐睨著她道:「讓我學他,你想幹嘛?」 七七向他俏皮地眨眨眼道:「你要是跟他一樣,我豈不是也能理直氣壯地去偷人了。」 沈沐瞇起眼睛,露出一種很危險的表情:「你想偷誰?」 七七側著頭盤算起來:「偷誰都行啊,比如說……楊帆,怎麼樣?你看,他比你年輕,比你英俊,而且和你一樣手握重權,人家不只在暗處掌握著極大的權力,明裡也比你的身份光鮮,這樣的好男人,哎呀呀……」 七七說著,一雙媚眼就開始水汪汪的,好像已經動了春心。 沈沐哼了一聲,道:「好啊,那你就去試試吧。」 七七故作天真地問道:「如果我真的去試了,你打算怎麼辦?把楊帆掛在隆慶池畔,對我恩愛如故?」 沈沐向她翻了個白眼兒,道:「我會把你沉進隆慶池底。」 七七咬了咬潤澤的豐唇,柔聲道:「你捨得麼?」 沈沐板著臉道:「捨得!有卵子的男人就一定捨得!」 「我咬死你!」 七七姑娘發了威,張大嘴巴衝向沈沐,最後卻只是在他唇上輕輕啄吻了一下。他們的寶貝兒子呼哧帶喘的,終於成功地從父親的兩條腿上爬了過去,雙手撐在榻上,拱起小屁股,扭頭望向爹娘,得意地笑起來…… ※※※※※ 杜文天死了,這只挨了很多次打,卻越挨打越頑強,始終打不死的小強終於掛了。 杜文天一死,杜家的請罪宴自然沒有必要再辦下去。 張昌宗在看到杜文天的死狀時,就知道這口黑鍋他背定了。昨天武崇訓過府拜望,被他傲然拒絕,還放出風去,說如果杜家不依約請罪,他不會善罷甘休,緊接著杜文天就吊死在隆慶池畔。 任誰都會想到此事與他有關,甚至有人已經得出這樣的推斷:杜文天在得知武崇訓出面調停被拒後,憤而上島理論,言語間衝撞了他,被他羞唇毆打,杜文天自覺有負家族,走投無路之下憤而自縊。 這個謠言已經在長安城裡廣為流傳,但是到了案發現場,看到杜文天屍體的柳徇天卻不相信這個說法,杜文天不可能是自縊,根本就是被人吊死的。 隆慶坊坊正聽說出了人命案子,馬上就帶人趕到了湖畔,獲悉死者是樊川杜家的人之後,他就知道這件事不是他能處理的,於是馬上報到了萬年縣。萬年縣令聽說死掉的是杜家公子,又馬上親自去見長安府令。 最後,長安府令柳徇天領著司法參軍、推官、通判、萬年縣令、萬年縣尉、巡檢、差官、忤作等一共近百人,浩浩蕩蕩地趕到了隆慶坊。經過一番勘察,他們又在隆慶池中發現了五匹死馬、四具屍體。 經過辨認,那四具屍體正是杜文天的四名隨從,事情至此更不可能是自殺了。杜文天帶著四個侍衛,五個大活人還有五匹馬盡皆死在隆慶池畔,除了張昌宗還有誰辦得到?這分明就是張昌宗的報復、赤裸裸的報復。 可是此案若斷為他殺,就繞不過張昌宗這座山,誰敢審他?誰敢問他?想想張昌宗的靠山就叫人不寒而慄。柳徇天和司法參軍、判官推官、縣令縣尉以及刑房總捕頭聚在一起,憂心忡忡地討論了半天。 他們討論的根本不是案情,杜文天怎麼死的並不重要,能不能找到真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案子要怎麼判才能不牽扯到張昌宗,從而避免讓他們這些地方小官用小胳膊去扭女皇的大腿。 最後,他們得到了一個完全一致的意見:「杜文天是自殺!」 杜文天的舌頭被人割掉了,舌頭被割掉沒關係,他還有力氣自殺。杜文天的下體也被殘害了,這也沒關係,他不見得馬上就死,只要他的生命力足夠頑強,他就能堅持著解下褲腰帶,爬到樹上去自殺。 可他雙眼也被剜掉了,再說他是自殺未免就太說不過去。一個舌頭被割、下體致殘、雙眼被剜的人,還能爬上老槐樹,解下褲腰帶上吊,這難度實在不是一點半點,如果這樣都能斷個自殺,簡直是侮辱天下人的智商。 但是官場中永遠不乏荒誕無稽的事,當他們用一些荒誕到極點的理由去敷衍苦主和民眾的時候,其實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這樣混賬的理由可以取信於人,但是他給你一個理由,你沒有權力推翻他給你的理由,這就行了。 於是,杜文天之死「真相大白」:他是自殺! 可杜文天為什麼要自殺呢?如果說他是因為受到非人的虐待故而自殺,那麼官府還是要去追查兇手,而他們之所以得出自殺這麼荒誕的判斷,就是為了沒有兇手,這一來問題繞了一圈又回到了起點。 在長安府當差三十年、經驗閱歷無比豐富的老捕頭周言經過對現場縝密細緻的一番勘察,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死者的眼睛是被烏鴉啄瞎的,舌頭和下體是被野貓和野狗吞食的,身上的纍纍傷痕皆緣於此。結論:死者在上吊之前並沒有受傷。」 柳徇天很滿意這個結果,他把向苦主通報此案結果的事情交給了推官,推官又把此事推給了萬年縣令,萬年縣令又把此事推給了萬年縣尉。 萬年縣尉仔細琢磨了一陣,覺得風頭上不宜馬上公佈結果,此案不妨拖一拖,風頭過了再把「勘察結果」告知苦主。案件早已有了結論,還要煞有其事地去調查、去審理,在官場上同樣是屢見不鮮。 杜敬亭沒有理會萬年縣尉「正在抓緊調查,如系他殺,必將罪犯繩之以法」的保證,當他看到兒子的屍體,就已認定兇手一定是張昌宗,他沒想過官府能為他主持公道,官府根本不可能把真兇繩之以法,這個仇,他要自己報! 杜敬亭抱著兒子的屍體,老淚縱橫:「兒子,回家,我們回家!」 杜敬亭吃力地想要托起兒子的屍體,兩個家人趕緊搶上前,從他手中接過杜文天的屍體,又把他扶上車去。 杜文天坐在兒子屍體旁,握著他的手,森然發誓:「兒子,這個仇,爹一定會為你報!他以為有皇帝撐腰就可以安然無恙了麼?他妄想!我們杜家在這裡經營了幾百年,有些東西除非我自己願意放棄,否則就算是皇帝也拿不走。張昌宗,會為他的猖狂和殘忍付出代價!」 ※※※※※ 馬車載著一個老人和一個死人,緩緩地離開了隆慶坊。 馬車離開的時候,正有一騎快馬與他們相向而來,擦肩而過。武則天派來了信使,密使直接找到了楊帆,楊帆看過武則天的密旨後,馬上便去見婉兒,婉兒看罷密旨,不禁幽幽一歎,黯然道:「聖人終究還是識破了我的用意。」 楊帆攬住她的肩膀道:「沒關係,黛兒總歸是要認祖歸宗的。如此一來倒省了來日再有一番波折,如今皇帝既有這樣的安排,你我以後相會便有了充足的理由,你想看女兒還不容易麼?至於為上官家族洗刷罪名,總有機會的。」 婉兒點點頭,又擔心地問道:「郎君打算怎麼把孩子帶回楊家,家裡總不能莫名其妙就多了一個孩子吧,要不……要不就以收養的名義?」 楊帆道:「不妥,好端端地,我為何要收養一個嬰兒?」 他在室中慢慢地踱了一陣,霍然抬頭對婉兒道:「你不要擔心,我有辦法了!」 楊帆匆匆回到自己住處,就見古竹婷手托香腮,正坐在竹林中癡癡出神,眼波盈盈欲流,也不知在想什麼,似乎有一抹興奮與欣喜的光在眸中閃爍。 楊帆在她身邊繞了兩匝,古竹婷依舊毫無察覺,楊帆奇怪地在她旁邊坐下,把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古竹婷這才「呀」地一聲清醒過來,不好意思地道:「阿郎。」 楊帆問道:「你在想什麼?」 古竹婷紅著臉搖搖頭,低聲道:「沒什麼,就是有點走神兒。」 楊帆吁了口氣,對古竹婷道:「婷兒,有件事,現在只能由你去做。」 古竹婷挺直了腰背:「什麼事?」 楊帆低聲道:「懷孕!你得假裝有了身孕!」 古竹婷臉上登時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氣兒,遲疑地道:「懷孕?」 楊帆知道她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正想把事情向她解釋一番,古竹婷卻道:「人家……人家現在真的有了身孕……」 這回輪到楊帆發呆了:「真的?你已有了身孕,你確定?」 古竹婷咬著嘴唇,羞答答地點點頭,低聲道:「人家……人家的月事沒有來,就……就找沐神醫給號了脈,沐神醫斷定奴家已經有了身孕。」 楊帆怔了好久,忍不住哈地一聲笑:「好極了!反正咱家小蠻已經生過雙棒兒了,你再生一對雙胞胎也沒什麼了不起,楊某天賦異稟嘛,哈哈哈……」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四十五章 新都氣象 大足元年十月三日,女皇武則天率滿朝文武離開洛陽,西幸長安。十月二十二日,武則天抵達長安,大赦天下,改元為長安元年。 武則天是在洛陽登基為帝的,如今還都於長安,絕不是簡簡單單的一次遷都,誰都知道,這意味著這位從兒子手中奪走了大唐江山的女皇帝,已經準備把江山再交還給她的兒子。 武三思與一眾心腹多次密議之後,已經調整了武氏一族的策略,他不再對皇位虎視耽耽了,轉而低調鞏固起自己的勢力基礎,時時拜訪太子李顯,邀他一同出遊、與他一同飲宴,曾經不共戴天的一對仇家,現在儼然成了最好的親家。 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是敵是友,並不取決於雙方的感情,而是取決於雙方是否有著共同的利益。武三思與李顯親近,一方面是為了聯合李氏對抗二張,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在皇權過渡之後,繼續維持武氏的風光。 皇帝遷都後,兵權一分為三,南衙禁軍交給政事堂諸宰相,北衙禁軍仍由武氏掌控,保衛皇宮的左右羽林衛和羽林衛最核心的千騎營則由皇帝本人最信賴的將領掌控,皇位已經與他無緣,武三思只得改弦更張,決心強化外戚勢力,挾天子以令諸侯. 女皇遷都長安的這段日子,朝堂上可謂一片祥和,大家最常做的事就是「走親訪友」。皇帝遷都長安後,官員們紛紛在長安買宅置地,當初隨皇帝從長安遷往洛陽的老臣在長安有老宅子,新晉權貴則紛紛起造新宅。 隨著宅邸位置的改變,權貴之間的關係似乎也在改變,有些曾經的敵人正化敵為友,有些親密的朋友正化友為敵。這其中起作用的當然不是他們宅邸位置的變化,而是隨著局勢的明朗,他們有了新的選擇。 關中地方勢力也是靜極思動,皇帝剛剛遷都,正是他們同隨從天子遷都而來的權貴重臣們建立聯繫的大好機會,所以他們同朝廷重臣頻頻進行接觸,樊川杜敬亭在喪子之痛漸漸平息之後,也積極行動起來,今日正邀請老友、如今的大周宰相魏元忠共游曲池。 楊帆的家人是第一批遷來長安的官員家眷。楊家在隆慶池畔建造的這幢宅子已經在兩個月前完工,府邸中小樓亭閣,軒窗掩映,幽房曲室,互相連屬,迴環四合,牖戶自通,極是優雅秀麗。 寬敞的庭院裡,西院牆處有一道起伏不定的坡嶺,嶺下綠水環繞,嶺上花木繁茂,蒼松數株,翠竹千竿,再往裡去,奇花異草,芬芳撲鼻,中間還有小廟一座,廟後有桂樹一株,樹下就埋著寧珂的香骨。 除了楊帆會來四時祭奠,這座小丘嶺就成了楊思蓉和楊念祖姐弟倆最喜歡玩耍的地方,阿奴的兒子小吉也時常在娘親懷裡一竄一竄的,蹦著高兒地想跟著哥哥姐姐去坡上玩耍,只是他還太小,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哥哥姐姐逍遙自在。 楊黛兒如今就養在楊家,只是除了內宅的人並無外人知道,古竹婷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孕,只等她十月分娩,才好對外公佈她生了一對雙胞胎,那時才能宣告楊黛兒的存在,至於讓她示之於人,則要再大一些,可以混淆了兩個孩子年齡的時候。 好在古竹婷是妾室身份,楊帆又是武將,與朝中百官瓜葛不深,他不想大操大辦,旁人也不會關注楊家一個妾室所生的庶子庶女。 如今,楊家府邸左面的安樂公主府業已建造完成,而右邊的五王子府則剛剛建造了一半,初見雛形。 楊帆宅邸的後方,一牆之隔也在大興土木,上官婉兒的母親鄭氏夫人的府邸就建在那裡,府門朝向另一側,兩家的後花園只隔一道牆。只等府邸落成,牆上鑿個角門兒,兩家就可以自由來往,婉兒只要回府,就可以輕鬆進出楊府,幽會情郎,探望愛女。 青蔥鮮翠的坡嶺上,有一座五角小亭,小亭掩映於蒼松翠柏之間,隱現飛簷一角。坡上植有松柏果樹、奇花異草。金秋十月,樹木蔥蔥,果實纍纍,鮮花怒放,芬芳撲鼻。 小亭中置清茶兩杯,楊帆和太平公主對面而坐,淺笑低語。 花叢掩映中,偶爾傳出童子的稚語歡聲,卻是楊思蓉和楊念祖姐弟倆,他們在三姐兒和桃梅的看顧下時常到林中玩耍。楊帆對兒子很有一點放任的意思,雖然學業上要求甚嚴,但平時並不把他當成宦門之後、貴介公子來教養。 小小年紀的楊念祖本就淘氣,又隨母親和姨娘習了一身武功,身手較之少年時的楊帆更加靈活,他時不時就會攀上樹去,像只桀驁不馴的野猴兒似的。 楊思蓉也被弟弟帶壞了,桃梅和三姐兒稍不留神,她就會把紅裙兒一掖,手腳並用,飛快地爬上樹去。等桃梅和三姐兒茫然四顧,到處喚著「小娘子」的時候,她已經坐在樹丫上,從身旁隨手摘下梨子、沙棠,用紅裙兒一擦,就卡嚓嚓地吃起來。 太平公主抿了口黃澄澄的茶湯,嫣然道:「還別說,你這種吃法,細細品來,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楊帆笑道:「我這也是跟別人學的,初時飲茶只是覺的提神解膩,現在倒真有些上癮了。」 石桌旁有紅泥小爐一具,爐上置著茶缶,楊帆又為太平篩了碗茶,說道:「張易之準備近日就把《三教珠英》獻與天子,作為皇帝遷都的賀禮。此乃文教大事,皇帝必有封賞,依照前約,你該聯合武氏共同進表,勸天子封他們為王。」 太平公主伸出修長的蔥指,輕輕搭在青玉似的杯沿上,嫵媚狹長的鳳目向他一睨,道:「你可知道二張的勢力如今有多大麼?他們的勢力愈發強大了,如果母皇順水推舟,真的封他們為王,那麼二張就是繼武氏之後,本朝又一郡王人家,二張介時更要風頭無倆了。」 楊帆搖頭道:「不會,皇帝不會答應的。」 太平公主把好看的蛾眉微微一挑,揶揄地道:「哦?那可是我的母親,貌似你比我還清楚她的為人。」 楊帆笑道:「那當然。 說起來,你的母親可是我的岳母呢,我這做女婿的,不揣摩清楚岳母大人的脾氣秉性,怎麼討好她的寶貝女兒。」 太平公主玉面微紅,嬌嗔道:「油嘴滑舌,討打是麼!」 太平抬起腿來,作勢欲踢,卻被楊帆雙腿一張一合,趁勢挾住,太平微覺羞怩,不安地四顧了一眼,輕聲道:「快放開,小心被你那寶貝兒子看見,怪難為情的。」 楊帆笑道:「有桌面遮著呢,他看不見的。」說著雙腿夾的更緊,而且變本加厲地把手摸上了她圓潤的大腿,楊帆的指尖剛剛觸到大腿內側的嫩肉,就被太平一把拍開,紅著臉道:「那你說,母皇為何不會答應?」 楊帆不再戲弄她,收回了手,故意湊在鼻端一嗅,做出一副色瞇瞇的樣子,換來太平一個嫵媚嬌俏的白眼兒,這才說道:「你注意到沒有,二張陞遷之速固然無人能及,但是他們兩人幾乎從未擔任過真正的要職。」 太平公主輕輕轉動著茶杯,認真傾聽著。 楊帆道:「張昌宗曾經以欽差身份出使延州、先遣長安,但這都是臨時差使,就如當年薛懷義率兵討伐突厥,雖然他領重兵十餘萬,卻也是臨時差使,戰事一了,即刻解除兵權。」 太平公主舉起茶杯,若有所思的呷了一口。 楊帆道:「女帝一朝,平均一年,要更換五個宰相,大周朝宰相更易之頻繁,自古至今再也沒有第二家。皇帝如此頻繁地更換宰相,固然是朝中各方勢力激烈角遂的結果,卻也是皇帝有意通過這種方式,把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迄今為止,皇室宗親和外戚之中,只有武承嗣曾經短暫擔任過宰相,此外再無一人。二張固然受寵,也一直與相位無緣,可見皇帝雖然年邁,有些事還是看的很清楚的,她清楚如果讓二張過度干涉朝廷,對朝廷是禍害,對他們自己也是取禍之道。」 太平公主道:「蘇味道和吉頊經二張說情,如今已經回京,復居要職。通過編撰《三教珠英》,張易之還將大批的士子名流網羅旗下,其中張說、李嶠等人都是朝廷重臣,李迥秀和楊再思早就依附了二張。如今韋家的韋承慶、韋嗣立也與二張過從甚密,這其中僅有宰相身份的就有五人了,二張固然不曾成為宰相,可是他們有這麼大的勢力,還不應警惕麼?」 楊帆道:「他們聖寵正隆,自然就有人巴結,就像當年的薛懷義,梁王、魏王和諸多宰相們還不是為他們牽馬墜鐙,竭力巴結?可是他們之間的關係算是穩固的政治同盟麼?況且二張根本不懂權術之道,也無法把這些勢力真正掌握手中。他們順風順水時對這些人還可一用,一旦遭遇逆勢,這些人必做鳥獸散。」 「再者說,政權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軍權,這一點上皇帝更是慎之又慎,從不讓二張染指。皇帝顯然是想讓他們走勳官之途,如果這次就給他們封王,從此賞無可賞封無可封,以後怎麼辦?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 太平公主被說服了,口中卻道:「你這張嘴呀,死的都能說成活的,罷了,你說怎麼做那就怎麼做吧,誰叫人家是你的女人呢。」 楊帆笑道:「我厲害的可不只是一張嘴喔,我身上有樣東西,還可以讓活的變成『死』的。」 「嗯?」 太平詫異地揚眸,就聽楊帆促狹地笑道:「就算沒死,也能讓令月姑娘直叫『要死了要死了!』」 太平公主俏臉飛紅,啐道:「要死了你,說的什麼渾話!」這句話說完,臉卻更紅了。 楊帆微微傾身,柔聲道:「今天就不要走了吧。」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睨著他,道:「我不走,你家有我住的地方麼?」 楊帆道:「有啊!我在瀨芳園裡建了一座紅樓,樓上有特製的床榻一張,那張床特大,特結實,特禁得起折騰。」 饒是太平素來大方,也被他說的滿臉紅暈,不過,她那整齊潔白的貝齒輕輕咬著豐澤性感的紅唇,媚眼流波,水汪汪地睇著楊帆,卻沒再說話,顯然是默許了楊帆的要求。 就在這時,只聽遠處一聲怪叫:「哎喲,這是什麼……啊!你個小畜牲!」 楊帆聽的一怔,訝然道:「武懿宗?」 隨著就傳來一個孩子嘎嘎的笑聲,還有一個女子連聲說著:「對不住,對不住!」 楊帆失聲道:「是念祖和三姐兒。你等在這裡,我去看看!」說罷飛身而去,向聲音發處疾掠過去。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四十六章 反客為主 武懿宗站在牆下,好不懊惱。 今日是安樂公府落成的好日子,安樂公主與駙馬大發請柬,宴請賓朋,慶賀喬遷之喜。 武懿宗也是受邀而來,因為時辰尚早,酒筵尚未開始,武懿宗便與武攸宜、武攸暨幾位同宗兄弟散步閒談,一邊欣賞安樂公主府的美景,一邊聊些事情,不意行至高牆下時,忽有一道水柱從天而降。 武懿宗堪堪被那道水流澆在頭上,今日萬里晴空,怎麼會突然天降大雨?武懿宗正覺奇怪,忽覺那水流有些溫熱,武懿宗急忙閃身抬頭,就見牆上有一道水流劃著一道彩虹般的弧線落下來,敢情有人站在牆頭撒尿,只把武懿宗氣的火冒三丈。 楊帆這座宅子,因為貼牆就是一道坡嶺,所以牆外高有丈二,牆內地面卻只比牆頭矮了不到兩尺,楊念祖和姐姐在玩捉迷藏,尋了一陣找不到姐姐,忽然有些尿急,便到牆邊撒尿。 小孩子淘氣,瞧那牆頭不高,一時玩興起來,便移動水龍射向牆外。誰料武懿宗與幾位同宗兄弟並肩而行,正走到牆下,被他澆個正著。 楊念祖聽到氣極敗壞的叫罵聲,趕緊趴在牆頭上探頭向下一看,卻見一個長鬍子瘦老頭兒吹鬍子瞪眼的,還不斷抹臉甩手,樣子十分滑稽,忍不住笑了起來。武懿宗更是氣極,戟指罵道:「你這小畜牲,居然還敢笑,本王擰了你的腦袋!」 楊念祖哪見過這麼兇惡的人,被他一罵,又恐嚇幾句,小嘴一扁,「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這時阿奴正好抱著楊吉急急趕到,楊吉年歲尚小,不能跑地亂跑,跟在哥哥屁股後面當跟屁蟲兒,可是只要被他看見哥哥到嶺上玩耍,就眼饞的不行,總是連蹦帶竄的示意娘親抱他來看。 阿奴拗不過他,每每抱著他追在念祖或思蓉後面,楊吉在一旁看哥哥姐姐躲貓貓,倒比遊戲其中的兩個人還要開心。這時聽見叫罵聲,阿奴連忙抱著楊吉走近,一見一個瘦小枯乾的老頭兒站在牆外,厲聲喝斥,把楊念祖都罵哭了,阿奴的俏臉登時沉了下來。 楊家這幾個女人都有些護短,何況這雙方一老一少,年紀實在不成比例。哪有這麼大歲數的人跟這麼小的孩子較真的。 阿奴伸手拉過楊念祖,替他擦去眼淚,哄道:「念祖乖,不要哭啦,出了什麼事?」 楊念祖扁著小嘴,抽抽答答地道:「姨娘,人家也不知道,人家趴在牆頭上往下看,那老頭兒就開口罵人,樣子好凶……」 阿奴登時把柳眉一豎,狠狠地瞪了武懿宗一眼,喝斥道:「老東西,你白長了偌大的歲數,跟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抖什麼威風。」 阿奴回頭又對楊念祖道:「念祖不要哭,你是男孩子,膽子這麼小怎麼保護你阿姐和弟弟,聽姨娘的話,誰要是敢欺負你,你就用姨姨教你的功夫,狠狠扇他嘴巴子。」 武懿宗快氣瘋了,怒聲喝道:「你這婦人好不講道理,你問問你家那小畜牲究竟幹了什麼!」武懿宗氣極之下鬍子都直撅撅地抖起來,上面還掛著幾滴晶瑩的水珠。 阿奴一見他這副狼狽模樣,就已猜到了幾分,只是惱他偌大年紀卻跟一個不懂事的娃娃計較,說話還這麼難聽,才佯裝不知,趁機損他幾句。這時聽武懿宗口口聲聲說小畜牲,心中更惱,便居高臨下地向他一指,嬌斥道:「你這老畜牲怎麼不修口德?」 楊吉還不會說話呢,看見娘親大怒,也瞪圓了眼睛,露出一副很生氣的模樣,向武懿宗用力揮了揮拳頭以示恐嚇。 武攸宜大皺眉頭,如果是別的事,武家的人當然不能容人侮辱,可今天這事實在只能算是武懿宗倒霉,那孩子不過才幾歲年紀,怎麼計較?趕緊自認晦氣去清洗一下頭面就得了,這麼大發雷霆的跟婦人孩子罵架,有理也丟人吶。越有身份就得越有涵養不是,如今這般行徑與粗俗的市井匹夫有何不同。 武攸宜便出言勸道:「懿宗,小小頑童不明事理,你跟他計較什麼,趕緊去清洗一下頭面吧。」 武懿宗暴跳如雷地道:「小小頑童,本王自然不會跟他一般見識,可那婦人也是頑童麼?小的做錯了事,大的也不懂規矩,老夫豈能善罷甘休,今日我還偏就要理論個清楚明白了,旁邊這戶是什麼人家?」 武懿宗並不知道安樂公主府旁邊就是他的老冤家楊帆的府邸,不過他知道能與公主府毗鄰,定也不是尋常人家,是以才問起這戶人家的身份。 他們在這牆上牆下的一吵,許多園中閒遊,觀賞公主新居的客人都圍攏過來,長安府令柳徇天看見武懿宗那副模樣,忍住笑道:「王爺,這是忠武將軍楊帆的府邸。」 武懿宗一聽楊帆,新仇舊恨勾上心頭,更加不依不饒了。阿奴也不是好惹的,聽他口口聲聲小畜牲,還罵到了楊帆頭上,登時火冒三丈,她把兒子往地上一戳,對楊念祖道:「念祖,你看著弟弟!」 阿奴說罷,一挽袖子,就要躍下去找那老頭兒算帳。小楊吉一落地,就蹣跚地揪住哥哥的衣襟,伸出小胖手幫他擦眼淚,楊念祖怕弟弟跌倒,忙把他摟在懷裡。這時,楊帆飛身趕到,急忙道:「阿奴,出了什麼事?」 阿奴正要躍下牆頭,聽見楊帆的聲音,這才頓住身形,氣鼓鼓地道:「你聽,隔壁人家那個瘋老頭兒口出不遜,罵的實在難聽。」 楊帆探頭往牆外一看,不禁笑了起來:「哎喲,武大將軍、武駙馬、柳府令,你們好啊,今兒這是什麼好日子,怎麼諸位都來啦?」 他是千騎營的將領,隸屬羽林衛,武攸宜是他本衙正印上官,所以要先打招呼,接著就是太平公主的駙馬武攸暨,武攸暨的娘子如今就在牆這邊呢,想不到這有名無實的駙馬爺居然出現在隔壁。至於河內王武懿宗,兩人是老冤家了,楊帆直接無視了。 武懿宗一聽他故意忽略了自己,心中更是大怒,厲聲喝道:「楊帆,你教的好兒子!竟然站在牆頭上撒尿,尿了本王一頭一臉,此事你怎麼說!」 武懿宗話音一落,身後便傳出一陣吃吃的竊笑聲,武懿宗怒而回頭,就見不少客人聞訊趕來,聚在那兒,一個個滿臉好奇,卻不知方才究竟是何人發笑。 楊帆看見他這副狼狽模樣,也有些想笑,他連忙忍住,喚過兒子,問道:「念祖,你真的在牆頭上撒尿了?」 楊念祖也知道闖禍了,低著頭,囁嚅地道:「是!不過……孩兒撒尿的時候不知道牆那邊有人呀。」 楊帆道:「有沒有人你這麼做都不對啊,那是別人家,不是咱們自己家,你看看,你都撒到人家頭上去了,這樣做是不對的。以後切切不可再犯這種錯誤,來,趕緊向這位老伯伯賠個不是!」 「哦!」 楊念祖乖乖上前,向牆頭下邊的武懿宗作了個長揖,稚聲稚氣地道:「小子無禮,得罪了老伯,這裡向您賠不是了,還請恕罪。」 武攸宜打個哈哈,忙打圓場道:「好啦好啦,小孩子哪有不淘氣的,其實河內王本也不想計較的,只是令公子淘氣,你那如夫人也有些護短,言語衝撞起來,河內王才大光其火。」 楊帆橫了阿奴一眼,斥道:「不像話!明明是咱們孩子做錯了事,向人道個歉不就完了麼,你怎麼可以如此偏袒,這不教壞了孩子麼?」 阿奴氣不過道:「奴家原也不想護短的,可這人偌大年紀,嘴巴還不乾不淨的,為老不尊。」 楊帆道:「那又怎樣,咱們孩子先做錯了事,難道還不讓人說麼?因為人家言語不遜,你便言語不遜,那你和別人又有什麼區別?趕緊抱著孩子回去,晚上我再跟你算帳!」 阿奴被男人訓了一通,把小嘴一嘟,抱起楊吉就走。 武懿宗聽他訓老婆,怎麼聽怎麼不得勁兒,忍不住怒道:「怎麼著,你打算賠個不是就算完了?你兒子都敢騎到本王頭上拉屎撒尿了,你楊帆也太囂張了吧,這件事我絕不能就此善罷甘休。」 武攸暨皺起眉頭,低聲道:「懿宗,你想幹什麼,不要惹人笑話。」 「你別管,誰笑話?笑話誰?」 武懿宗早就想尋楊帆的晦氣,這下終於佔著理了,他自然不肯輕易罷休。楊帆抱起楊念祖,一個飛身便輕盈地躍到牆下,身手俐落之極,若不是眼下這個場面,只怕圍觀者中便有不少人要叫出好來。 武懿宗曉得他的拳腳厲害,駭然後退兩步,色厲內茬地道:「你……你想幹什麼?」 楊帆誠懇地道:「犬子的確是做錯了事情,王爺位極人臣,受此侮辱,火冒三丈也是應該的。做錯了事就要有擔當,楊某已經讓犬子道過歉了,既然王爺覺得還不夠,那楊某就把犬子交給王爺了,願打願罵,悉聽尊便。」 武懿宗一呆,他沒想到楊帆竟給他來了這麼一手,這麼屁大的一個小娃娃,他……他怎麼打?怎麼罰?楊帆把孩子放下,向他拱了拱手,轉身就走,楊念祖心中害怕,急忙牽住他的衣襟,楚楚可憐地道:「爹爹!」 楊帆回過身,對他嚴肅地道:「平時爹爹都是怎麼教你的,你說,在這位伯伯頭上撒尿,是不是你的不是?」 楊念祖怯怯地道:「是!」 「男子漢大丈夫,是你的錯,你就要有擔當!現在爹爹把你交給這位老伯伯處置,你怕不怕?」 楊念祖道:「孩兒不怕!」 楊帆笑道:「嗯,這才乖,不許掉眼淚!」 楊念祖扁著小嘴點了點頭:「嗯!」 楊帆欣慰地拍了拍兒子稚嫩的肩頭,揚長而去。 楊念祖有些惶恐害怕,不過他努力地按照父親的要求,要做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楊念祖攥著小拳頭,抿著嘴兒,堅強地站在那兒,小小的身材,彷彿一隻小白兔站在大灰狼面前。 三搭頭的髮型,正額留了一撮,左右各留一撮,極其可愛。身上穿一件繡滿花鳥走獸的短襦襖,下系一條喇叭口的開襠褲,腳上一雙虎頭鞋,臉上悲壯的神情卻似一個寧死不屈的大英雄。 武懿宗看看楊帆的背影,再回頭看看楊念祖,不禁傻了眼,他堂堂郡王,他都五十有四的人了,他能對這麼小的一個孩子說什麼做什麼。 人家的老子已經走了,他現在不要說動這孩子一手指頭,就是多說一句重話,都會被人鄙夷到死。 其實現在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就已經不對勁了。 今日赴宴的人都是武家的人或者與武家走動密切的人,可即便是這些人,看他的眼神也透著一絲鄙夷,女人們更不含蓄,武懿宗這麼大歲數的人,一個堂堂王爺,如此刁難一個如此可愛的小孩子,母性氾濫起來的婦人們已經用毫不掩飾的語氣對他發洩起了不滿。 武懿宗有些茫然:「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本來是想為難楊帆的啊,怎麼現在變成別人為難我了?」 楊帆沒有騰身躍回楊家,而是從安樂公主的大門走出去,出了大門,往自家府門方向一折,眼看走到府門前,就見一輛牛車正迎面而來,車行緩慢,到了他身邊便停了下來,車中探出一張蒼老的面孔,用低沉嘶啞的聲音道:「二郎。」 那張面孔異常蒼老,頭髮花白,楊帆愣了愣,才認出車中人是杜敬亭。杜敬亭五旬出頭,但保養有術,一直風采照人。楊帆沒想到才這麼一段時間不見,他就變成了這般模樣,雖然他的兒子是自己作死,可是看到這位憔悴的老人,楊帆還是生起幾分內疚。 杜敬亭叫完「二郎」就縮回了身子,顯然是邀請他上車,楊帆舉步登上車子,進入車廂,杜敬亭無聲地向他做了個請坐的動作,楊帆便在一張錦墩上坐下。杜敬亭用暗啞的聲音道:「楊宗主,老夫想對付張昌宗。」 楊帆對他的開門見山和所說的事情沒有一絲驚訝,沉穩地點了點頭道:「張昌宗也是我們的敵人。」 杜敬亭道:「正因如此,所以老夫才知會於你,老夫很快就要對他動手!」 楊帆皺了皺眉,道:「你想對付他,我也想,不只你我,其實武家和李家都想動他,如果這種事容易做,二張早就垮了。如今二張聖眷正隆,不宜操之過急,一旦打蛇不死,反而會引起他們的警覺。」 杜敬亭喟然道:「聽二郎這意思,是不能給老夫幾分助力了?」 楊帆歉然搖頭,道:「對不起!我不能!我的一舉一動,代表的並不是我一個人,我認為現在不是對張昌宗發動攻擊的時候。」 杜敬亭點點頭,苦笑了一聲,慢慢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幽幽地道:「武家,李家,也都是這個意思。其實老夫心裡也知道,現在不是對付他們的最好時機,可是老夫忍不住啊!」 杜敬亭慢慢張開眼睛,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楊帆,道:「張昌宗在宮裡悠遊自在,而我的兒子正在棺木裡慢慢腐爛,我經常夢到他,他在夢裡流著淚問我,問我為什麼還不替他復仇……」 杜敬亭說著,已老淚縱橫,楊帆不為所動,冷靜地反問道:「所以,你不惜用杜氏家族的前程作為代價來冒險嗎?」 杜敬亭搖搖頭,道:「不!不要說我只死了一個兒子,就算我所有的兒子都死在他的手上,我也不會用整個家族做陪葬,我會很小心地出手!」 楊帆突然問道:「杜先生此來之前,曾經宴請過客人?」 杜敬亭一呆,以為楊帆已經瞭解他的行蹤。其實顯宗雖然強大,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盯著每一個人的行蹤,楊帆這麼問,是因為他嗅到了淡淡地酒氣。杜敬亭點點頭,道:「魏公是老夫多年好友,今日老夫邀他同游曲池,因要來賀武駙馬喬遷之喜,這才早早回來。」 能被杜敬亭稱為魏公的自然是魏元忠,魏元忠如今是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但他原來是肅政台御史中丞,做了幾十年的肅政大臣,御史台如今的言官大多是出自他的門下。 楊帆聽到這裡,已經明白杜敬亭打算怎麼做,他沉默了片刻,緩緩地道:「如果你們事機不密,反為二張所乘時,楊某會盡力幫助你們解圍。」 杜敬亭敏感地道:「楊宗主之意,是老夫一定會失敗了?」 楊帆沒有回答,他向杜敬亭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牛車,杜敬亭沉默片刻,抬靴輕輕一踢廂板,牛車繼續駛動,走向安樂公主的府門。 楊帆回到府中,小蠻正好從照壁後面迎出來,她身後還跟著楊思蓉和阿奴,阿奴懷裡還抱著小楊吉。一見楊帆獨自回來,小蠻不禁花容失色:「郎君,念祖呢?」 楊帆笑道:「念祖啊,也許一會兒就回來啦。」 楊吉趴在娘親懷中咬著手指,一見阿爹走來,馬上咧開嘴巴,向他伸出雙手,大半個身子都探出去,楊帆將他自阿奴手中接過,單手抱著,邁著八字步向後宅走去,小蠻頓足埋怨道:「郎君怎麼就放心把孩子丟給人家不管了。」 小蠻言猶未了,就聽府門前一聲清咳:「呃……咳!」 小蠻和阿奴聞聲扭頭,就見楊家大少爺左手托著個瓷缽,右手拿著個湯匙兒,從那瓷缽裡蘸著麥芽糖,吃的嘴上臉上到處都是。武攸宜和武攸暨笑容滿面地站在他的左右,一個手裡提個竹馬,一個手裡舉著風車。 武攸宜笑容可掬地道:「楊家娘子,快把你這寶貝兒子領回去吧!」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四十七章 何謂重器 女人如花,經過雨露澆灌的女人就像新雨初晴陽光普照下的花苞,嬌艷欲滴。 太平公主當然不會真的住在楊帆府上,她只是多耽擱了一兩個時辰,傍晚時分才踏著滿天的霞光離開。 晚霞沐浴下的太平公主,臉泛嬌嫩嫣紅,眼波盈盈欲流,身姿步態都帶起幾分慵懶的風情,那久曠的身子經過一番雨驟風狂,還真有點吃不消的感覺,可風雨過後卻是身心通泰,說不出的快意。 青牛牽挽著翠幄清油車,悠然自在地漫步在朱雀街頭,車輪轆轆,車上,太平嬌慵無力地伏在坐榻上,似乎在睡又似醒著,軟綿綿的毫無氣力,直到那牛車信步閒遊似的,通過側門直接駛進公主府去。 太平回府後稍事歇息,換了衣裝,這才來到書房,喚莫雨涵來見。 莫大先生謀略深遠、性情沉穩、心思縝密細緻之極,各種事務處理的都甚合太平的心意,如今已經成為太平公主最為倚重的心腹。 莫大先生一進書房,就見太平穿著一襲大紅牡丹翠羅軟袍,玉臂斜支於案上,托著粉腮,嘴角一絲甜笑,彷彿一枝倚欄滴露的芍葯,風情無限。 一見莫大先生進來,太平急忙坐直身子,將那慵懶妖嬈的風情悄然斂去,可是雲雨之後眉梢眼角那藏不出的春情,卻不是一時半晌便能褪去的,莫雨涵看在眼裡,心中便猜到了幾分。 他知道公主今天是去見楊帆的,太平以公主之尊,主動去拜見一位將軍,兩人私下裡到底誰尊誰卑便可想而知了,更何況太平與楊帆之間的風流韻事早已充斥市井,莫大先生也是耳聞過的。 在莫大先生看來,大唐的公主養面首並不稀奇,更何況是太平這樣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可是一位如此高貴、如此美麗的公主能被一個男人降的死死的,不是她在養面首,而是她以公主之尊成了人家的外室,那就稀罕的很了。 莫大先生年紀雖然大了,可他畢竟是個男人,所以對楊帆很有一些好奇心,他很想瞧瞧這個楊帆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把這位高傲的大唐公主降的伏伏貼貼。 太平公主見他進來,便坐正身子,恢復凜然不可欺犯的高貴模樣。太平找他來,是要和他再商量一下聯合武李兩姓諸王向皇帝進言,為二張請命,請求晉封二張王爵的事。 太平當然不會說這是她聽了楊帆的意見做出的決定,只說這是她的想法,徵求莫先生的意見,莫雨涵認真聽她說罷,撫掌歎道:「妙計!公主這一招以進為退,實是絕妙好計!」 太平明眸一轉,笑問道:「哦,先生以為,此計可行麼?」 莫大先生撫著鬍鬚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二張一旦封王,那便位極人臣,封無可封、賞無可賞,陛下還如何籠絡二張?再者,以著書立說之功封王,實在難堵悠悠眾人之口,皇帝是不會答應的。既然如此,我們何不賣他們這個人情? 公主,二張修書,目的有二。一是為了借此機會將士子名流籠絡在他們門下;二是想以文教之功求晉身之階。如果我們不為他們請封,他們也必然會向陛下求賞。萬一皇帝授他們一個實職,縱不及王侯顯赫,卻只會讓他們權柄更重。兩相權衡,我們主動為二張請功。從一開始就把這封賞牽制在爵祿上面,不失為以進為退的一招妙棋啊。」 太平公主一聽莫大先生的分析與愛郎所言正相符合,心中甚喜,嫣然點頭道:「本宮也是這個意思。如此說來,本宮當知會梁王和兩位兄長一聲,一俟二張獻書,便出面為他二人請功求賞!」 莫雨涵微笑道:「以老朽之見,梁王那裡說上一聲就好。可太子和相王那裡,公主應該親自去上一趟,向他們曉明利害,打消他們的顧慮,才好使他們與公主共進退。」 太平公主皺了皺眉,不甚喜歡莫先生這種拐彎抹角的暗示,她單刀直入地問道:「先生究竟想說什麼?」 莫雨涵道:「公主若不與太子和相王說個明白,恐他們瞻前顧後、疑慮重重。 天後諸子中,有人君之相者,唯弘與賢。今太子與相王,無論胸襟氣度還是膽略智慧,遜之多矣。唉!可惜殿下您是女兒身……」 太平默然良久,沉聲道:「這種話,先生以後不要再說。」 莫雨涵連忙欠身道:「是!」 太平歎了口氣,道:「先生退下吧,本宮還要處理些事情。」 莫雨涵點點頭,起身走出書房,將障子門在身後輕輕拉上,然後緩步下了石階。前方不遠處就是一圃菊花,菊花怒綻,芬芳撲鼻,周圍以一圈竹籬相攔。 莫大先生走過去,彎腰摘下一朵拔蕊怒放、如金絲銀線般攢綻著的名貴菊花,湊到鼻端嗅了嗅它的香氣,又慢慢仰起頭,望著湛藍的天空。 天空澄碧,天邊有一縷淡若煙塵的白雲靜靜地掛在那兒,莫先生的眸光有些晶瑩起來,喃喃自語道:「秀兒,如果你還活著,如今該和公主一般年紀了,爹爹……也早就抱了孫子吧……」 莫先生幽幽地歎了口氣,緩緩踱出了院落。 花圃旁遺下菊花一朵,被靴底輾落如泥…… ※※※※※ 這日早朝,武則天臨朝聽政,一應國事處理已畢,忽有內監上殿稟報,說奉宸監張易之、張昌宗編撰《三教珠英》已大功告成,欲當堂敬獻於天子。 武則天其實早知其事,今天就是刻意安排兩位愛郎當眾獻書,聞言馬上欣然下旨:傳張易之、張昌宗攜《三教珠英》上殿。 不一會兒,張昌宗和張易之一身官袍,隆重謹然,手中各捧一摞書冊走上大殿,向武則天躬身施禮。 武則天欣然道:「朕聽說《三教珠英》已然編撰完成,此乃朕遷都長安後文教第一盛事,今命你二人上殿獻書,與眾臣工共賞之。易之,昌宗,你二人手中所捧書冊,就是《三教珠英》麼?」 張易之欠身答道:「回陛下,臣與昌宗所獻,乃《三教珠英》的目錄,共計一十三卷。至於《三教珠英》全書麼……」 張易之掃了一眼堂上眾臣,將聲音提高了些,傲然道:「《三教珠英》全書共計一千三百卷,因數量過於龐大,是以不曾攜帶上殿。」 滿朝文武聽了不禁嘩然,私議聲匯成一股聲浪,在朝堂上彌久不息。 許多大臣都知道二張編撰《三教珠英》的事,不過他們並沒有把這兩個皇帝面首放在眼裡,只當他們是在胡鬧,方才眼見二人各自捧著厚厚一摞書冊上殿,心中已經驚訝不已,竟然有這麼厚的一摞書冊,看來他們是真的做了事呀。卻不想,兩人手中所捧還只是《三教珠英》的目錄冊,全書竟有一千三百卷之多。 武則天哈哈大笑,道:「無妨,今日朝會結束的早些,朕就與眾臣工好好看看,這《三教珠英》的全貌。來啊,傳旨奉宸監,將《三教珠英》全書呈獻殿上。」 其實那《三教珠英》全書已經運到殿外,武則天一聲令下,共計一百名小內侍每人手捧十三冊《三教珠英》魚貫而入,將書冊放在鋪了紅綾的金磚地面上再退下,整個進獻過程就持續了三炷香的時間。 等那一百名小內侍退下,《三教珠英》全書在金殿上鋪開偌大一片,近兩尺高、方圓數十步的地面滿滿當當,鋪的全是墨香撲鼻的書冊,二張此舉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武則天龍顏大悅,朗聲道:「著書立說,可以述往事、思來者、淳風化、俗教育、厚風俗、正人倫,闡說言修,將先賢心得著經立傳,傳之後世,可謂莫大功德。 今《三教珠英》書成,實是我朝一大幸事也!」 武三思聽話聽音,自然聽得出姑母此話重點就在「莫大功德」四個字上,不禁暗道:「不出太平所料,二張果然迫不及待主動請功了,姑母也有意加以厚賞,我還是搶先一步,為他們請封吧。如此一來不但可以賣二張一個好,還免得他們得授實缺,便真給他們一個王爵,也好過讓他們做哪個衙門的正印官!」 想到這裡,武三思立即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著書立說者,必為一時之俊才。何況如此宏篇巨著,傳之後世,實為莫大功德。參與編撰此書的一眾才俊,陛下皆應重賞以彰教化。而二張居首功,可以封王!」 武三思話音一落,金殿上一片嘩然,著書立說,朝廷一定重賞,這是必然的,可是因為編撰一部書就封王,這王爵封的也太濫了吧?不過其中有些眼界高明的,心思稍稍一轉,便明白了武三思的真正用意。 太子李顯看了眼相王李旦,二人不約而同地出班奏道:「臣附議!」 太子李顯、相王李旦也早與太平公主溝通過了,不出莫大先生所料,李顯和李旦確實沒有想到二張獲得重賞會是必然而然的事,也沒有想到一旦讓二張獲得實缺職位,後果遠比讓他們得一個王爵更嚴重。 即便是太平公主苦口婆心曉以利害,太子和李顯依舊顧慮重重,擔心在滿朝文武面前如此奉迎巴結會有損他們的名望。畢竟二張是他們母親的面首,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秘密,他們厚顏巴結豈不令天下人恥笑? 孰不知,那些老謀深算的權臣誰會品味不出這其中的真正意圖,至於坊間小民人云亦云的一通聒噪有什麼用處?他們的譏諷嘲笑如果有用,二張早就垮了,真正起作用的是廟堂之上的那些權貴重臣,而他們只會因此對太子和相王心生敬畏。 可惜,儘管太平一再打氣,太子和相王還是因為一時猶豫被梁王武三思搶了先,太子和相王此時才出頭附和,已經完全失去了在文武百官面前展示自己的意義,反而給人一種感覺,似乎兩位皇子唯梁王馬首是瞻。 二張聽梁王為他們請封王爵,太子和相王也隨聲附合,不由又驚又喜,他們知道此番必得皇帝重賞,說不定會到禮部擔個實缺的侍郎,又或者受封侯爵,卻沒想到武三思和皇太子、相王等人竟然提議封王。 二張滿懷激動地望著武則天,只盼從她口中聽到一個「准」字,封王!王爵!張氏若一門雙王,張家該何等輝煌! 武則天向侄兒武三思和兒子李顯、李旦投以飽含深意的一眼,看的兩個兒子心虛地低下頭去,這才淡淡地道:「易之與昌宗有大功於國,然……封王不是小事,國之重器,豈能輕與,此事……再議吧!」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四十八章 求王 早朝散後,御駕回返長生院,張易之和張昌宗則命人把《三教珠英》書冊一千三百卷收起,率領百名內侍把書冊送回奉宸監,入庫鎖好,隨即便往長生院見駕。皇帝沒有當即答應封他二人為王,二張心中甚是不喜,想去趁熱打鐵,慫恿女皇恩准此議。 對於武三思和太子李顯、相王李旦推舉二張為王的真實意圖,其實武則天一眼就看穿了,不過這分明是她的親兒子和親侄子對二張心懷敵意,武則天就不方便對二張把這層意思揭開了。 二張一到,武則天就明白了他們的來意,笑道:「五郎、六郎,只因著書立說便欲封王,你們就不怕天下人非議麼?此事朕心中自有主張,你們不必多言,如今你們在朕的身邊,雖無郡王之名,卻有親王之實了,這還不夠麼?」 二張還沒說話就被武則天堵了嘴,只好不再談起此事,二人陪武則天閒坐一陣,武則天睏倦欲眠,二人便怏怏而返,一出長生院,張易之便在路上與兄弟商議了一下,派人出宮去找張同休。 二人吩咐了人出宮,正欲回轉奉宸監,恰見楊帆領著兩名禁軍侍衛迎面走來,一見二張,楊帆老遠便拱手大笑:「五郎、六郎,恭喜、恭喜啊!聽說皇太子和相王、梁王兩位殿下聯名推舉賢昆仲稱王,實在是羨煞人了!」 張昌宗悻悻地道:「八字還沒一撇呢,有什麼好開心的。」 楊帆奇道:「這話怎麼說,五郎和六郎素得聖人寵愛,此番立下大功,又有皇太子和相王、梁王兩位殿下推舉,難道還有什麼什麼不識相的人敢出來反對麼?」 張昌宗苦笑道:「反對的人就是當今聖人,如之奈何。」 張易之嗔怪地瞪了兄弟一眼,不想他多說話,轉而對楊帆笑道:「封王非是小事,聖人擔心有濫賞之嫌,故而心生猶豫。易之以為,陛下睿智,所思所慮遠非我兄弟所能及,自當遵從聖人意願。呵呵,其實易之編撰《三教珠英》,也只是想做一番事業,如今著書有成,可以青史留名,心願足矣,至於封不封王倒沒什麼。」 楊帆道:「五郎心胸豁達,令人佩服。在楊某看來,賢昆仲此番大功若能封王,也是實至名歸了。不過天子所言也大有道理,如果此番不能封王,愚意以為,賢昆仲不妨退而求其次,若能得封國公,距王爵僅一步之遙,來日再想封王也就容易了。」 張昌宗聽到這裡,不由雙眼一亮。兩下裡笑談了一番,楊帆便拱手告辭,楊帆一走,張昌宗馬上對張易之道:「五郎,楊帆說的對啊!此番你我若不能封王,咱們就退而求其次,求聖人封咱們為國公,以後只要再有機會,不怕聖人不答應封你我為王。」 張昌宗聽了也大為意動,頷首道:「言之有理,且等大兄到了再商議一番。」 張同休如今官拜司禮少卿,平時也沒什麼正經事兒干,忽然聽人傳信兒,叫他去見二張。張同休馬上隨來人入宮,到奉宸監見到張易之和張昌宗。 二張找他來的意思,是想讓他發動張氏一黨向天子進言,推舉他們兄弟為王。張同休哪有什麼主張,他的富貴功名都來自於二張,二張既有要求,張同休自然無有不應。 張同休連聲答應下來,說道:「張說和李嶠都是參與編撰《三教珠英》的人,如果讓他們出面為你們請封,無異於為他們自己表功,不合適。為兄去找蘇味道和吉頊吧,叫他們上表勸封。」 張易之道:「好!兩個人聲勢弱了些,讓韋承慶和韋嗣立也上表,此事當趁熱打鐵,宜早不宜遲。大兄這就回去,對了,你讓他們話頭上鬆動一些,如果封王確無可能,就請封公爵。」 其實一開始張易之也曾想過要一個實缺的朝官,可他沒想到武三思竟一步把他推到了位極人臣的地位,王爺啊!這個爵位不由得他不心動,是以那抓實缺官的心思早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他現在一門心思的要稱王。 蘇味道和吉頊是走了二張的門路才得以回到京城的,理所當然的就被二張當成了自己的門人。不過這只是二張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蘇味道號稱「模稜手」,做事必留餘地,哪肯死心踏地站到二張這條船上。 吉頊剛剛春風得意,就因當朝衝撞武懿宗,被貶官流放,此番回來,性情也謹慎多了。他們依附於二張,卻不是二張的堅定盟友。二張本可以通過一些事情和他們建立一些休戚與共的利害關係,從而叫他們死心踏地跟著自己走,可二張又沒這種馭人的手段。 當時在朝堂上,蘇味道和吉頊就已猜出梁王武三思和皇太子李顯、相王李旦的真實用意,他們在金殿上沒有出聲附和,就是希望二張能想明白其中利害,誰料二張利令智昏,不但迄今也沒看破其中困果,居然還極為熱衷。 蘇味道和吉頊心中苦笑,但他們並不想得罪武氏和李兩家,就此與二張綁在一起,當然不會說破此事。張同休既有所命,他們一口就答應下來,答應今晚就寫奏章,明日呈於天子。 韋承慶和韋嗣立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韋承慶現今是天官侍郎,凡三掌選,銓授平允,乃是大權在握的一位吏部大員。而韋嗣立則官至鳳閣侍郎,在朝廷上同樣是位高權重,年輕有為。 韋氏兄弟的父親是前宰相韋思謙,說起來也是宰相後人、官宦世家。不過他們這個韋字世家並不是關中的京兆韋氏,而是河內韋氏,他們的郡望在河內陽武。 當今皇太子李顯的王妃韋氏出身於京兆韋氏,故而京兆韋氏親近太子,不可能依附二張。出身河內韋氏的這兩兄弟雖然依附二張,對二張卻同樣不是全心全意,他們依附二張,是因為二張對他們多方拉攏,他們不敢得罪,這才虛與委蛇。 如此情況下,儘管武三思和相王、太子等人的用意他們已一目瞭然,卻也不會對張同休點破內情,一時間,二張門下倒是籠絡了形形色色許多人才,卻沒有一個真心輔佐他們的,弄得二張是眾人皆醒我獨醉。 這些人得到二張的示意,自然紛紛上書推舉,太子黨、相王黨以及梁王黨也是奏章不斷,紛紛向女皇推舉二張封王,二張側面向婉兒打聽了一下,得知推舉他二人封王的奏章如雪片一般擁向皇宮,不由為之大喜。 二人馬上再去面見武則天,向她獻上一場剛剛排練好的舞蹈,二張兄弟親自下場,扮作胡兒賣力熱舞,如今雖是金秋十月,二人卻累得汗流浹背。武則天明白他二人如此討自己歡心究竟為了什麼,不禁心中暗歎。 舞蹈已了,二張身著胡服,也未換裝,便跑到武則天身邊,一個為她捶腿,一個為她捏肩,慇勤備至。 武則天年歲太高,自洛陽遷都長安時一路舟車勞頓,身子更是疲乏不堪,於床笫之事漸漸淡了,已很少召他們雲雨纏綿,更多的時候只是與他們擁抱親吻,享受那種與青春年少的俊俏少年親暱愛撫的感覺。 二張的服侍令武則天非常滿意,她輕輕瞇起眼睛,道:「五郎,六郎,你們真的這麼想封王嗎?」 張易之乖巧地道:「封王與否,易之但憑聖人吩咐。易之明白,這個世上,誰對我們兄弟不好,也不會是聖人。聖人對我兄弟呵護有加,關懷備至,聖人的任何決定,一定是為了我們好。」 武則天笑起來,點點他的額頭道:「你呀你呀,你這張小嘴兒,總是這麼甜。」 張昌宗卻是直來直去的性子,說道:「聖人,人家只是想,若能封王那該多威風呀。 再說,武家那麼多子侄,一共二十多人盡皆封王了,他們有什麼功勞了,還不是因為和聖人親近。我是立過大功的,為什麼就不能封王?其實封不封王還在其次,我只是覺得委屈,若說親近,人家和聖人難道還不及他們親近。」 武則天搖搖頭道:「你們就不怕被人架在火上烤麼?」 張昌宗道:「有聖人雨露之恩,誰敢把我們架到火上烤啊?」 縱是武則天這般人物,聽了這句有所隱喻的話也不禁老臉微微一熱,嗔道:「討打!你呀,真是比不得你家兄長聰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句話你都沒聽過麼?」 張昌宗聽她語氣有所鬆動,趕緊拉起她的手,撒嬌道:「聖人,昌宗靠著您這棵參天大樹呢,有什麼風能吹到昌宗的身上。」眼見武則天心情很好,張昌宗正想趁熱打鐵,內侍總管小海突然稟報,太平公主求見。 自從到了長安,武則天已經有日子沒有見過女兒了,一聽她來了,便欣然道:「宣她進來。」頭幾年武則天見大臣見子侄時還會讓二張迴避一下,而今卻習慣成自然,根本沒有讓他們迴避的意思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四十九章 項莊舞劍 已婚的公主回宮,就如同回娘家,不管她此來究竟是想見誰,按照皇室禮儀都要走一遍一套固定的程序,即:先向皇太后問安,依序再向太后、皇帝、皇后問安,如果有太子,太子比她年長,還要向太子、太子妃問安。 武周朝是女皇帝,沒有皇太后也沒有皇后,雖說東宮一直放著個儲君,可以前那樣子根本就是一囚犯,太平雖然受寵,也不敢犯忌前往拜望。如今不同了,皇太子的處境比往昔好了許多。 太平公主從長生院出來,便向皇太子宮趕去。 「吧嗒!」 太平正姍姍而行,肩頭忽然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打了一下,太平扭頭一看,就見一枚青紅相間的大棗兒正在地上咕嚕嚕地滾開,抬頭再向遠處一瞧,就看見楊帆那小冤家一身戎裝,英姿颯爽,笑得滿臉陽光。 太平公主俏巧地白了他一眼,向他姍姍走去,隨侍身後的兩名公主府侍婢很有眼力件兒地站住了腳步。太平公主裊裊娜娜地走到楊帆面前,板著俏臉道:「你沒事做麼,在這裡閒逛什麼?」 楊帆道:「誰說我在閒逛,我這不是正在巡視宮闈麼?」 太平公主乜著他道:「你會這麼恪盡職守?」 楊帆笑道:「我要休沐了,不得到處看看?朝廷放授衣假時我正在長安忙著籌備迎駕,一直不得休沐。如今得武大將軍允准,從明日起補假,休沐半個月,我打算和家人到外面走走。」 大唐制度,內外官員五月給田假,九月給授衣假,分為兩番,各十五日。武周朝一併沿續下來。 太平道:「現在已經過了最好的踏秋時節,你怎麼忽然有興致出遊了?」 楊帆歎了口氣,道:「安樂公主府天天大宴賓朋,絲竹不斷,也不知她這喬遷宴要辦上幾天,實在被她煩的不得安寧。正好出去走走。怎麼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太平公主有些意動,低聲問道:「你想去哪兒?」 楊帆道:「岐州,周文王鳳鳴岐山的所在,去那兒置些良田。」 「岐州?」 太平公主忽然想起上官世家就是岐州第一大地主,楊帆到岐州去置地買田?騙鬼呀,十有八九是為了陪上官婉兒,不用問,婉兒這兩天也肯定向母皇告假。這個小冤家,人家問起,才順口邀請,根本毫無誠意。 太平公主心裡酸溜溜的,便道:「你們雙宿雙棲的,人家去礙那個眼幹嘛?不去!」 楊帆嘿嘿乾笑,倒也沒有再度邀請。其實太平只猜對了一半,楊帆是陪婉兒不假,卻也是想讓婉兒母女有機會在一起,如果真把太平公主也邀請同去,會有諸多不便。 太平轉身要走,忽又站住,道:「對了,我剛剛收到消息,御史台有人要對二張不利,幕後策動其事的人其實是樊川杜家。」 楊帆知道太平在御史台有人,籌謀對付二張絕非小事,必然會有許多人參與謀劃,所以不可能一點風聲也透不出來,不過太平能一口說出推動此事的人是杜敬亭,可見參與其事的言官中就有太平的耳目。 楊帆道:「二張聖眷正隆,此時對付他還不是時候。」 太平歎了口氣道:「杜敬亭是被亡子之恨沖昏了頭腦了。」 楊帆心道:「若杜敬亭知道他的兒子是因為勾搭你李家的姑娘,被武家的人幹掉,不知道他是會恨李家還是武家。」 楊帆道:「杜敬亭怒火攻心,可御史台那班人不該這麼不理智吧?如今二張剛剛立下著書立言的功德,此時更加不宜對他們發難了。」 太平道:「御史台謀劃此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事先也不曾料到二張恰於此時獻書,如今他們雖知時機不妥,可是有些事已經做了大半,此時收手,前功盡棄,而且會打草驚蛇,說不定還會遭到二張的反噬,他們已無法收手了。」 楊帆沉吟片刻,道:「僅憑御史台的人,怕是沒膽子這麼做。魏相執掌御史台多年,諸御史多是他的舊部,這件事是魏相在策劃吧?」 太平公主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楊帆,她知道楊帆不會無端問起此事,必定還有下文。 楊帆道:「魏相是皇太子的人……」 太平覺得有些刺耳,馬上強調道:「魏相是李唐的忠臣。」 楊帆笑了笑,不想與她爭辯這其中的區別,轉而問道:「你來尋太子,可是想請太子出面,叫魏相收手,亦或有個準備,一旦失敗,為他們收拾殘局?」 太平公主搖搖頭道:「都不是,太子絕不能牽扯到這些事情中去。此事已無法善了,我以為,如今雖非最佳時機,卻有一樁好處,正因為這不是向二張發難的好機會,所以母皇不會相信這次向二張發難是蓄意所為。如此一來,我們倒可以借此試探一下,看看母皇對二張究竟有多少袒護!我去太子宮,只是既然進了宮,且去探望一下,這件事我根本不想讓他知道。」 楊帆道:「你不是為太子而來,那就是衝著聖人而來的了,究竟有什麼事?」 太平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還不是聽你的吩咐,向母皇推舉二張為王麼?」 楊帆笑道:「瞧你這麼幽怨,好像被我欺負了似的。那我如此殫精竭慮,為的又是誰呢?」 太平公主瞪了他一眼,轉念一想,自己雖是依照他的話而來,可他所謀劃的一切,可不都是為了匡復她李家的江山麼,太平心中一暖,便柔聲道:「好啦,人家知道錯啦,你楊大將軍勞苦功高行了吧,待來日,人家做牛做馬的還報與你就是了。」 楊帆調笑道:「何必再待來日呢,只要你肯做牛做馬,我一定騎上去的。」 太平公主俏臉一紅,啐他一口道:「以前被你少騎了麼?」 這話一出口,她的臉更紅了,只覺兩人越說越不像話,羞嗔道:「不跟你說了,我去見太子哥哥。」 楊帆在後邊小聲道:「想做牛做馬的時候記得跟我說呀……」 太平公主悶著頭走路,假裝沒聽見,可腳下卻加快了腳步,走得一路香風。 楊帆望著她的背影嘿嘿一笑,抬頭看看天空,喃喃自語道:「要變天啦……」 ※※※※※ 翌日一早,楊帆攜家人悄然離開長安城,游岐山去了。同一日,上官婉兒攜母親鄭氏離開長安前往岐州,那裡不只有上官家族的大量良田,還有一幢老宅,婉兒是陪侍母親散心去了。 這兩件事並沒有引起別人的關注,這天最引人注目的事是女皇對參與《三教珠英》編撰的四十七名官員名士的褒獎,有加官進爵的,在賞賜宅田的,作為主持編撰的張易之和張昌宗,則分別加封為恆國公、鄴國公。 武則天沒有應武三思和皇太子、相王所請封他們為王,這令二張大失所望。他們卻不知道,這分明是捧殺,即便是封他們為國公已令天下為之側目了。一直以為,晉封公爵的要麼是開國功臣、要麼是戰功赫赫,亦或是位至宰輔掌持國政數十載的老臣。 就算當年的薛懷義,也是有兩度率兵出征,「擊退」突厥來犯之敵的戰功,又主持修建了明堂和天堂兩大宏偉建築,這才得以晉封國公,張家兩小兒有什麼功勞,誰還不知道這《三教珠英》究竟是誰編撰的,兩兄弟居然盡封國公。 他們收穫了爵祿,也收穫了更多敵視。文臣不服氣、武將不服氣,那些祖上立下百戰軍功才得封侯伯子男等爵位的功臣後裔更不服氣。自家祖宗拿命拼、拿本事掙,都沒得到一個世襲國公的爵位,張家兩小兒陪女皇睡了幾覺就他娘的混個國公,誰服氣? 就在這樣的潛流湧動下,御史台對二張的第一次進攻開始了。 以前有人曾經上表請求女皇疏遠二張,或者把他們驅出宮城,利用的都是冠冕堂皇卻不痛不癢的大義道理,女皇帝若不接受大可付之一笑,完全不需要給百官、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但這一次不同,這一次他們是直接尋找二張的罪名,既有罪名,就必須得判出個是非。二張是受女皇庇護的,這次對二張發動進攻,無異於是向女皇的權威發動了一次挑戰。 就在二張受封國公的第二天,侍御史張廷珪彈劾尚方少監張昌儀收受賄賂,武則天並沒把這件事和二張聯繫起來。有貪腐,就一定會做損害國家的事,而國家是她的,她是皇帝,自然憎恨貪腐。 武則天下旨,命肅政台鞫張昌儀到案審問,一天之後,司刑正賈敬言上奏:「張昌宗強買人田,應徵銅二十斤以代罰款。」 這次事情雖然牽涉到張昌宗,可事情實在太小,處罰也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武則天雖然寵愛張昌宗,但官員依法辦事,又於她的愛郎無甚大害,武則天還是沒有引起足夠的警惕,於是准奏。 第三天,御史台對張昌儀受賄案的審理取得了突破性的發展,司禮少卿張同休、汴州刺史張昌期都被牽連進去成為受賄案的共犯。 張昌儀被御史台拘審的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就很茫然,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一直以為,他們有什麼事都是直接求到女皇頭上,可這一步涉及司法,他們沒有道理讓女皇輕易干涉,然而讓他們自己想辦法,他們又不知該走什麼程序、通過什麼門路。 這對溫室裡長大的小花不只在御史台沒有一個爪牙,而且根本不懂官場上的一切規矩和辦法。一直以來,他們都是依仗特權,特事特辦,一旦讓他們循正常規則辦事,他們根本就不得其門而入。 不過,張昌儀被御史台拘押,還審訊階段,一時半晌不至於出現什麼緊急情況,所以二張倒還沉得住氣,畢竟他們有女皇撐腰,底氣還是有的。可是第二天張昌宗就因強買人田被罰了款。 洛陽那邊的大戶豪門隨皇帝搬來長安後,都在買宅置地。土地是權貴們最熱衷的財富,哪怕家裡堆一座金山,也不及萬頃良田讓人感到踏實,那才是傳之萬世而不易的財富,張家自然也不能免俗。 張家的確有倚仗權勢強買人田的事,罰的錢雖然不多,問題是他堂堂國公,這個面子他丟不起。張昌宗正自懊惱的時候,張同休和張昌期也被牽連進了貪腐案,被御史台拘審,二張更加不知所措了。 這時候,御史大夫李承嘉再次當朝彈劾,矛頭直指二張:「陛下!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貪腐一案,可能牽涉到恆國公張易之、鄴國公張昌宗,請陛下恩准,鞫二張到台聽候審訊。」 此時,武則天已經覺察到他們的真正目標是誰了,武則天不動聲色地道:「准卿所奏!」 她倒想看看,還有誰會蹦躂出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章 舉重若輕 關中的秋天已經有了幾分寒意,尤其是清晨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更是寒意寥峭。太陽升起的時候,依舊有一抹氤氳的霧氣徘徊於山嶺之間,讓那遠山近水、青天大地宛如一幅濃淡相宜紛繁有致的水墨畫。 阿奴對這等景致早已司空見慣,不以為奇。她陪著身懷六甲的古竹婷坐在一輛鋪著柔軟皮褥的輕車上,兩側窗子只拉開一道縫隙,二人也不觀望風景,只在車中絮絮交流著懷孕生子的心得。 這樣的關中秋景對自幼長於深宮的上官婉兒卻是難得一見的景致,岐州地面雖有上官家族數百頃良田,她也從未去過,對婉兒來說,那只是賬本上的一行數字。不過此時她卻顧不上欣賞沿途風景,因為愛女與她同車。 小傢伙一路上要吃奶、要撒尿,時不時的還要咿呀叫喚著讓娘親逗她玩。幸好旁邊有小蠻幫忙,婉兒那雙擺弄慣了文房四寶,只會揮灑詩詞歌賦的手侍候起孩子來雖顯笨拙,卻還應付得來。 楊帆帶著念祖和思蓉坐在頭一輛車裡,左右的車窗被兩個孩子堵得嚴嚴實實,他們趴在窗口,探出頭去,興致勃勃地看著沿途景致,時不時的大呼小叫一番。楊帆坐在車中,只好時不時的拿他們的小屁股當成手鼓拍打兩下解悶兒。 兩側山嶺上的植被漸漸呈現出五顏六色的色彩,泛黃染綠、浸紅透紫,色調分明,紛呈如畫。秋風把蘆花紛紛揚揚地送上青天,天空中一行雁影展翅飛過…… 楊帆的雙腿上各站一雙小腳丫,他懶洋洋地靠在椅墊上,看不到車外的風景,卻聽得到雁過長空的鳴叫聲和田間地壟裡傳出的高亢嘹亮的秦腔。 這樣的日子,逍遙似神仙啊!遠離了廟堂的紛擾,少了些機心算計,楊帆身心一片閒適,異常輕鬆。這樣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而現在一年裡也難得和家人過上幾天這樣悠遊自在地日子,楊帆心中不由生起幾分思歸的念頭。 進入岐州地面,婉兒和楊帆坐到了同一輛車上,楊帆像個老太爺似的半癱在座位上,楊黛兒就趴在他的胸腹之間,手舞足蹈的往上爬,費盡力氣,卻也只能偶爾伸出小手,摸一下爹爹的臉頰。 然後她便一路滑下去,卻被楊帆用肚皮用力一彈,止住下滑的勢頭,讓她繼續攀登。黛兒的精力旺盛的很,對這種看起來很無聊的小遊戲樂此不疲,只要被她偶爾摸到爹爹的臉頰,便會開心的格格發笑。 婉兒坐在一邊,微笑著看著父女間親暱的遊戲,心中無比溫馨安寧。 「郎君,從這兒開始,就是咱們家的地了。」 婉兒向窗外望了一眼,柔聲說道。 婉兒自從受寵於女皇,便被賜還了家族田產,不過她從來沒有到過這裡,只是每年能在賬簿上看到田畝的變化和收成。不過此番游岐州,專門管理岐州田產的管事一路都伴隨著,已經向她介紹過這裡的情形,所以她很是清楚。 楊帆攬住女兒,歪著頭向外看了看,黛兒趁機揪住了他的鬍子,興奮的直蹦。楊帆已經二十八歲,依禮可以蓄須了,他的鬍鬚剛剛蓄起,修剪的非常整齊漂亮,黛兒抓到爹爹的鬍子,開心地笑了起來。 楊帆托了托她的小屁股,把她托高一些,對婉兒道:「咱們家的田地都在這一片兒麼?」 婉兒道:「咱家的地並不都在一塊兒。要靠近水源的才是上等肥田。不過現在看到的這一片卻是咱家最完整的一塊地,足有上千廟,按照現在的速度,從這兒開始咱們得走到晌午才能走完。」 楊帆抓住女兒越來越淘氣的小手,衝她做了個吹鬍子瞪眼睛的生氣動作,可惜小傢伙根本不怕,反而被他逗的直樂。楊帆道:「看咱們寶貝女兒,生得多漂亮,將來還有這麼豐厚的嫁妝,不曉得會便宜了誰家小子。」 婉兒白了他一眼,從他手中抱過女兒,道:「女兒將來自然會有一份豐厚的嫁妝,可咱楊家的田產哪有給了外姓人的道理。再說,咱們女兒將來嫁人也得嫁個有本事的男人,難不成要找個靠丈人貼補的廢物?」 楊帆笑道:「有道理!咱們楊家的寶貝閨女,將來找的女婿一定錯不了。」 婉兒向他皺皺鼻子,哼道:「你這就惦記著拿田產做嫁妝了,是不是以後都不想讓人家再生呀?」 楊帆笑道:「我就隨口一說,哪想過那麼多?生!當然要生!你給我多生幾個兒子,再多生幾個女兒,兒子呢都教一身本事,女兒都嫁有本事的姑爺。嘿嘿!到時候我楊老漢要是跟左鄰右舍生了是非,就領著一群有本事的兒子和有本事的姑爺上門打架,嚇都嚇死他們。」 婉兒「噗哧」一笑,嬌嗔道:「你呀,沒點正形。明裡頭,你是堂堂的忠武大將軍,這般年輕就官居四品,前程似錦。暗裡頭,你是顯宗宗主,掌握著翻雲覆雨的大力量,哪個鄰居敢跟你生是非?」 楊帆苦起臉道:「怎麼不敢?我那左鄰,乃是梁王世子和當今皇太子的愛女。我那右捨是相王府上的五位郡王,你說他們哪個是好惹的?我這忠武將軍在一堆王爺公主跟前兒不夠看吶,顯宗的力量又不好擺上檯面,只好指著兒子和姑爺替我爭風出氣。」 婉兒忍不住又笑起來,道:「聽你這一說還真是這樣。 你蓋房子的時候,是不是沒有選個良辰吉日啊,看你這左鄰右舍,不是金枝玉葉,也是稱王稱侯,而且兩家早晚必有一戰,你夾在中間,風水真是好啊。」 楊帆歎了口氣,道:「算啦!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二張住在宮裡頭,沒有左鄰右舍了吧,如今還不是惹禍上身?所以說啊,該找你的事情,你就是躲上終南山也是逃避不了的。」 黛兒躺在娘親懷裡,舒服倒是舒服了,可娘親不似爹爹那樣逗她玩,覺得很沒意思,於是扎撒著小手又向楊帆這邊傾過來,扭著小屁股想要爹爹抱。婉兒嗔道:「你這小沒良心的,娘親抱你一會兒都不願意了。」 說歸說,她還是把女兒遞給了楊帆,黛兒一到楊帆懷裡,馬上眉開眼笑地去摸他唇上的短鬚。婉兒睨了楊帆一眼,揶揄道:「你此番出遊,該不是為了逃避因二張而起的這場風波吧?」 楊帆道:「二張這事兒跟我有什麼關係,沒什麼好逃避的。我這一次,就是為了陪你出來散散心,讓你們母女倆兒多親近一下。至於京裡這場爭鬥,真沒什麼好看的,因為……勝敗早有定論!」 ※※※※※ 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三兄弟相繼被御史台拘訊,御史台準備的十分充分,面對如山鐵證,三人無從抵賴,只好承認他們貪贓索賄共計四千餘緡。 一緡等於十貫,這就是驚人的四萬餘貫,四千餘萬錢。張同休是司禮少卿、張昌儀是尚方少監、張昌期是汴州刺史,三人中只有一個張昌期算是有實權的官員,而且上任沒多久,便能收受賄賂四千餘萬錢,他們能替別人辦什麼事? 其實給他們行賄的人,沖的都是宮中的二張,這錢也大部分落到了二張手裡,御史台拘押他們的最終目的,也正是想證明二張貪污。可張同休三兄弟並不蠢,他們很清楚一件事:只要二張不倒,他們就沒事。 別人的賄賂都是送到他們手上的,和二張直接聯繫的只有他們三兄弟,三兄弟咬緊牙關,就是不承認此事與二張有關聯,御史台又不敢對他們動刑逼供,這案子審到他們身上就陷入了僵局。 張同休三人犯下的罪行明顯是不能和二張直接扯上聯繫了,御史台只好另想辦法。辦法還真找到了,因為依照大周律的連坐法,以張同休三人所犯的罪行,舉薦他們為官的張易之和張昌宗應該連坐。 於是,這日早朝,御史中丞植彥范向皇帝稟報這樁貪污案的審理結果:「陛下,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貪腐案已經審結,三人共貪贓四千餘緡,應依法嚴懲。此三人系張易之、張昌宗舉存,按連坐法,亦應免官治罪。」 植中丞這一手與司刑正賈敬言罰沒張昌宗二十斤銅的手段有異曲同工之妙。現如今二張身為國公,原來的官職已不值一提,他向皇帝請求免去二張的官職而非削其爵位,免了官職不過少一份俸祿,對二張而言並沒什麼重大損失。 可皇帝只要答應,那就意味著在這場交鋒中御史台大獲全勝。二張的威望受到折損的同時,御史台不但剪除了他們的三個重要黨羽,還能將一些依附二張這棵大樹忠心卻不甚堅定的猢猻嚇跑。 想搞垮整垮二張,不可能一蹴而就,這就像推倒一棵大樹,需要把它的根須一根根地切斷,等到它的根須支幹全被剪除的時候,只要一陣微風,就能讓它轟然倒地。 武則天朗聲道:「張同休、張昌期、張昌儀罪行確鑿,著即免去官職!」 武則天神色凜然,治貪是她登基以來一直著力推行的一項基本國策,她不會在這種事上自煽耳光,如果她循私,動搖的將是她自己的威望。御史台下了一招死棋,逼她在規則之內應戰,她就只能棄卒保帥。 可是御史台希望這一戰連她的帥也一併剷除,張同休三人被帶出了大殿,三人離開時,夷然不懼,神色倨傲,只要二張沒事,他們隨時都能捲土重來,御史台的手段只是讓他們心生鄙夷。 植中丞踏前一步,咄咄逼人:「陛下,張易之、張昌宗以法連坐,亦應免官。」 武則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對免冠伏地聽罪的張易之和張昌宗道:「桓中丞的話你們都聽到了?恆國公、鄴國公,你二人可知罪麼?」 張易之頓首道:「臣知罪!不過臣與昌宗有功於國,依法可以抵罪。」 武則天眉頭微微一挑,問道:「你二人有何功勞,當面講來。」 張易之道:「臣與昌宗,曾主持編撰《三教珠英》,有教化之功!」 武則天道:「諸位宰相,二張有著書之功,可以免罪麼?」 御史台辦理此案時,剛剛有了眉目,便逢二張獻書,他們也知道此事對他們追究二張之罪大為不利,早就想好了對策。宰相魏知古馬上出班奏道:「陛下,二小著書雖然有功,然二小已因功封爵,其功已賞,怎能再抵其罪!」 大殿上微微有些騷動,百官雖然瞧不起二張,可是很少有人敢公然以輕蔑的語氣稱其二小。再者,二張如今已經晉封國公,論爵位還在宰相之上,可魏知古居然當著皇帝和二張的面直斥其小,這話裡面的硝煙味兒已經很濃了。 二張憤怒地抬起頭來看向魏知古,武則天的臉上卻看不出半點喜怒,她只是輕輕轉向二張,淡然道:「依魏相所言,你二人著書之功已得封賞,故功不能抵過,你二人還有其他功勞麼,若是沒有,朕當依法處治。」 張易之冷冷地盯了宰相楊再思一眼,楊再思阿諛二張,儼然門下。被張易之一盯,楊再思站不穩了,只好硬著頭皮出班奏道:「陛下,臣嘗聞恆國公、鄴國公合造神丹,陛下服之,龍體康泰,此乃莫大之功,可以抵罪。」 魏知古又驚又怒地道:「楊相,魏某怎麼不曾聽說二小曾合造神丹,為陛下祛病!」 楊再思迴避著他憤怒的眼神,吱吱唔唔地道:「呃……,此事是楊某在宴席之上偶然聽恆國公提起,恆國公、鄴國公居功而不自傲,不曾張揚過,魏相公不知其事有什麼稀奇的。」 魏知古還待再說,武則天已搶先道:「不錯!楊卿所言確有此事。朕年紀大了,若非楊卿提起,朕倒是忘了。朕曾染恙,是恆國公、鄴國公合造神丹,朕服下後方才痊癒。魏相以為此功可以抵罪麼?」 魏知古心知皇帝這是鐵了心要保二張,什麼合造神丹,這兩個小兒除了在床笫之間取悅女帝,會造個屁的神丹。可皇帝都親口承認確有其事了,總不能說皇帝做偽證吧,魏知古只好俯首道:「既如此,可以抵罪!」 「哈哈哈哈……」 武則天豁然大笑,站起身來,把龍袍大袖一甩,袖上的金龍在御案之上劃過一道耀眼的金光:「退朝!」 張易之和張昌宗連忙戴好冠帽,站起身來,用挑釁的眼神睨了眼魏知古、植彥范等大臣,一溜煙兒地跑上御階,一左一右攙起武則天,彷彿得勝還朝的大將軍似的揚長而去。植彥范與魏知古對視了一眼,嗒然若喪。 朝會方散,太平公主便聽說了今日朝議諸張之罪的詳細經過,她站在池旁,將一把魚食拋下,看著群魚爭食的場面沉默不語。 莫先生安慰道:「此番攻訐,在二張甫立著書之功的情況下,還能免了張同休三人的官職,又罰了張昌宗的款,也算有所斬獲了。」 太平歎息道:「如此煞費苦心,方才破獲這樁貪腐大案,結果卻是板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依舊不能撼動二張。母皇庇護,二張有恃無恐,今日受這一番攻訐,來日必思圖報復,朝廷從此多事了。」 莫雨涵沉默片刻,悠悠然道:「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所損害者乃是國家,君王是國家的主人,對他們尚且如此庇護,可見其關之心愛。 然則若是二張篡國,陛下還會庇護他們麼?」 太平怵然一驚,驀回首,卻見莫大先生笑望群魚競水爭食,神色一派恬淡。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一章 秋風五丈原 按照婉兒的吩咐,岐州管事並沒把本家主人駕臨岐州的事情對外張揚,即便他們入住上官家老宅子的時候,對外也只說奉老夫人所命,主家派了一房親戚來岐州查賬。婉兒與母親只在老宅住了一天,便去岐山縣城與楊帆匯合,開始了他們的岐州之旅。 鄭氏老夫人在女兒懷孕的時候才知道楊帆的存在,直到此次岐州之行,才同這個「見不得人」的女婿頭一次見面,鄭氏夫人很不喜歡楊帆。 鄭氏以為,她的女兒可以嫁一個比楊帆更有身份更有地位的人,而且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或許楊帆在同齡人中算得上年輕有為,如果要找個比他更加位高爵顯的,殊為不易。 一般這樣的人大多年過半百,而且還得是正室夫人已經過世,要聘娶續絃。但是在歷盡坎坷的鄭氏夫人看來,這些因素並不重要,情投意合、年貌相當,並不見得就是良配,這樣家世身份地位的人才配得上女兒,才能琴瑟和鳴。 更何況楊帆已經有妻有妾,在這一點也不佔優勢,和女兒的關係又不能示之於人,鄭氏就更加不悅了。其實婉兒不能嫁人,原因在武則天身上,鄭氏夫人也明白這一點,可她既已對楊帆不滿,自然把所有原因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鄭氏剛剛生下婉兒時,公公和丈夫就慘遭橫死,本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她帶著襁褓中的女兒做了宮奴,她含辛茹苦地把女兒拉扯大,還教了她一身才學本領,可見其個性之堅韌頑強,經過這許多磨難,性情變的更加固執。 她心中已經有了成見,對楊帆就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氣」了。只是楊帆和婉兒不但早就做了真正夫妻,如今連孩子都有了,鄭氏夫人又能如何。況且婉兒看似柔弱,卻外柔內剛、極富主見,鄭氏夫人也只好承認了這樁事實。 承認歸承認,對楊帆她自然沒有半點好臉色。楊帆從小到大都極有女人緣,卻不想在這位岳母面前鎩羽而歸。楊帆對鄭氏還是保持了相當的尊重,但婉兒對楊帆受此冷待自然心懷歉疚。 她只在老宅待了一天便與楊帆出遊,未嘗不是向母親表達她的不滿。有著這樣的原因,一路上婉兒對楊帆自然格外溫存,而小蠻和阿奴平時有大把時間與郎君相處,婉兒難得出宮,這時也都有意相讓,讓他們有更多時間在一起。 岐山、周原、周公廟、孔明寺……,岐州當地有點名氣的古跡,楊家一家人都遊遍了。其實許多歷史遺跡因為年代太過久遠,真正留下來的只有一個名字,已經很難看到真正的古跡。 不過置身於那些在古籍上耳熟能詳的地方,面對那些泯滅了痕跡,已經變成原野和村莊的地方,雖然很難再生起一種懷古思今的情緒,倒是會產生一種滄海桑田世事無常的感慨。 這天,他們來到了五丈原,五丈原南靠秦嶺,北臨渭水,東西皆是雨水多年沖刷形成的深溝,地勢極為險要。時當正午,他們就在鎮上歇下來,鎮口有家麵館兒,開麵館的是本村里正。 楊帆一家人在麵館棚下一坐,立即吸引了許多村民,村民對這些舉止作派顯然是城裡貴人的客人充滿了好奇,不過任威等人按刀而立,逡巡四周,那冷厲而警惕的眼神卻令他們望而怯步。 楊念祖很想跟那些鄉間小童們一起玩耍,可那些孩子也被任威一眾侍衛給嚇跑了,楊念祖站在棚下,眼巴巴地看著那些在對面大樹下撒尿和泥巴的頑童,著實眼熱的很。 楊帆對任威笑道:「這些人一看就是本地村民,不必這般謹慎,你們也坐下歇歇吧。」 古竹婷和阿奴向四下掃了一眼,沒有說話。世居於此的這些百姓們,似乎已經從骨子裡融成了這黃土高原的一部分,他們的衣服、頭髮、膚色、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浸染了黃土的味道,這是根本無法模仿得來的。 本村裡正兼本店掌櫃的見楊帆一行人氣度不凡,主動迎上來攀談一番,楊帆自稱是上官世家的人,那裡正一聽頓時肅然起敬。巧的很,這鎮上有一半的土地就是上官家的,村子裡有一半的人就是上官家的佃戶。 楊帆笑問道:「王里正,這兒為什麼叫五丈原啊?」 王裡正道:「老輩兒的人都說,最早的時候我們這兒叫陂陀坡,秦朝二世皇帝胡亥秋初時節西巡至此,恰有一道旋風捲至,刮起五丈塵柱,極是壯觀,秦二世便揮毫寫下一句詩『五丈秋風原』,胡亥是皇帝嘛,這做官兒的哪有不拍馬屁的,順著聖意就改成五丈原了。」 楊帆聽的大笑起來,小蠻用臂肘拐了他一下,低笑揶揄道:「聽到沒有?這做官兒的哪有不拍馬屁的,原來郎君最擅長的功夫,就是拍馬屁呀。」 楊帆睨了她一眼道:「謝姑娘小小年紀便官至都尉,了不起,當真了不起。」 小蠻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婉兒本來也想取笑楊帆的,忽然醒覺自己也是做官的,做官的投機鑽營或者沒有,但是順口遞句便宜話兒恭維上官誰沒做過,婉兒和楊帆、小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誰也不說話了。 阿奴忍不住吃吃直笑,挎住古竹婷的胳膊對他們道:「奴家和古師可是沒做過官喔。」 楊念祖雖不知就裡,倒也聽得出拍馬屁肯定不是誇人的話,馬上撇清自己,大聲道:「我也沒有!我姐姐也沒有、我弟弟也沒有,我妹妹也沒有!」 楊帆沒好氣地道:「去!混小子,你這就是在拍你奴奴姨娘的馬屁,知道嗎?」 楊念祖眨巴著大眼睛不明所以,小蠻和婉兒看了他可愛的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時候,熱氣騰騰的臊子面已經做好了,楊帆趕緊道:「好了好了,不說了,咱們吃飯!」 菜籽油、麥粉、豬肉,醋,這些東西都是當地自產的,□出的麵條薄而筋道,麵湯清亮鮮美,再點上幾滴用茱萸製成的辣子油,香氣撲鼻,誘人食慾。 念祖和思蓉一路上沒少吃零食,吃了幾口就飽了,兩個人不肯安分坐在那兒,東轉西轉的,開始對那鍋盔產生了興趣,那鍋蓋大的一張麵餅,他們看著實在稀罕。王裡正知道這戶人家不差錢兒,馬上拿了一張鍋盔遞給他們。 這鍋盔在念祖手裡也成了玩具,他把中間掏空,留給姐姐吃,自己把中間掏了個大洞的鍋盔掛在脖子上,好像披掛了一副盔甲,顧盼自若、得意洋洋。因為楊帆有言在先,任威沒有再阻止他和那些村童親近,只是派了兩個機警伶俐的手下盯著他。 念祖掛著鍋盔玩了一陣兒,新鮮勁兒一過,就摘下鍋盔慷慨地分給那些村童,這一舉動馬上贏得了那些孩子的好感,不再把這個衣著名貴、白白嫩嫩的闊少爺當成異類,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楊帆在鎮口打尖,本想吃過午飯稍事歇息便離開,因見念祖和那些村童們在一起玩的歡實,便刻意多待了一陣兒,眼看時辰差不多了,楊帆從棚下走出來,正要招呼兒子離開,遠處忽有一隊人馬馳來。 這村鎮裡邊騎馬的人本就少見,何況是一隊人馬,總數不下數百人,排成一條長龍,隊伍過處,身後黃土捲起一路輕塵。 楊帆縱目望去,見是一隊府兵,可隨即又發現,府兵護於外圍,中間的人卻是一群吐蕃打扮的人,楊帆不由訝然站住。 吐蕃與大周連年交戰,正處於敵對狀態,怎麼會有一群吐蕃人出現在這兒? 任威派去看護楊念祖的兩個侍衛馬上把小公子帶到棚下,眾侍衛把他們護在棚內,手按刀劍,提高了警覺。 那群府兵護著那些吐蕃人到了近前速度絲毫不減,但是他們經過鎮口的時候,內中一位身材魁梧、腰佩闊刀的吐蕃人突然驚咦一聲,猛地一勒韁繩站住了腳步。他身邊的人都訓練有素,馬術極精,這人突然勒馬,左右侍衛並不慌張,更沒有人冒冒失失地一頭撞上去,便是他身後跟的極近的人也及時勒住了坐騎,護持著他們的大周武軍忙也站住腳步。 那吐蕃人翻身從馬上下來,大步流星走到鎮口樹下,村下停著楊帆一家人所乘的車子,還有十幾匹駿馬,那吐蕃人繞著楊帆送給古竹婷的那匹「美人兒」轉了兩圈兒,搓手大讚,眉開眼笑地道:「好馬!好馬!這是一匹大食寶馬啊!」 一位身著緋袍、佩銀魚袋的大同五品官也下了馬,走到那吐蕃人身邊,道:「論彌薩使節,咱們還是快點上路吧。」 被稱為論彌薩的吐蕃人指著那匹大食寶馬道:「這匹馬是誰的,我要了!」 楊帆把他二人的對話聽在耳中,不禁對眾女笑道:「你們這等禍國殃民的美人兒,都該感到慚愧才是,阿卜杜拉送我這匹馬可比你們威風多了,只帶它出了兩次門,兩次都有人看中了它。」 古竹婷掩口笑道:「這匹馬就叫『美人兒』,這才是實至名歸。」 楊帆哈哈一笑,起身迎了上去,朗聲道:「這是我的馬。」 論彌薩驀一回首,看清楊帆模樣,不由失聲叫道:「沐絲!怎麼是你!」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二章 套馬桿 楊帆沒想到這個吐蕃使節居然認得阿史那沐絲,心裡微微一怔,臉上卻很自然地換上一副逼真的茫然:「足下在說什麼?你認識我?」 論彌薩道:「我是吐蕃的論彌薩啊,你不認識我了嗎?你怎麼從突厥……」 說到這兒,論彌薩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發覺眼前這人同沐絲的不同之處了,兩人眉眼五官的確極為相似,但眼前這人比沐絲的膚色要白淨許多,兩人所蓄的鬍鬚也不同,看起來眼前這個「沐絲」還很年輕,而他印象中的那個沐絲卻有著遠遠超出同齡人的蒼老。 眼前這個「沐絲」說的是漢話,這倒不稀奇,突厥和吐蕃的官員和貴族們大都會說漢話,可是眼前這個「沐絲」的聲音異常清朗,而沐絲因為喉部受過傷,聲音嘶啞的就像是用鋼銼用力去銼刀背。 論彌薩驚訝地看著楊帆,遲疑道:「你……你不是沐絲?」 楊帆明知故問地道:「沐絲是誰?跟在下長的很相像麼?呵呵,原來足下是認錯人了。」 「果然不是!」 論彌薩恍然笑道:「失禮,在下認錯人了。足下的模樣與我認識的一位突厥王族極為相像。哈哈,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貴國的王孝傑將軍就酷肖我王逝去多年的父親,今日又見到足下,與我一位相熟的朋友如此酷似,貴國博大,人物眾多,難怪如此。」 這時,那位大周官員向楊帆拱手問道:「未敢請教,足下是……」 關中地面上世家高門、王侯權貴本就極多,如今皇帝遷都長安,伴駕遷到長安的達官貴人更是不計其數,誰也不敢保證他遇到的一個貌不驚人的人物就有多大的來頭。 何況這位大周官員此刻所遇的楊帆雖然出現在五丈原,可衣著氣度俱都不凡,他自然不敢小覷了。 楊帆還禮道:「在下千騎忠武將軍楊帆,足下是……」 那位官員有些動容,連忙肅然施禮道:「原來是禁軍千騎營的楊大將軍,岐州司馬張彧,見過楊將軍。」 論彌薩聽了楊帆的身份,眼中異芒一閃,哈哈笑道:「楊將軍,在下是吐蕃使節論彌薩,奉王命出使貴國的。我很喜歡你這匹馬,不知足下可肯割愛啊?」 論彌薩從懷裡摸出一個絲絨口袋,小心地托在掌心,鬆開袋口,陽光一照,袋中彩光登時氤氳而起,令人目眩神馳。袋中是一袋珍珠,顆顆俱有龍眼大小,瑩潤剔透,而且紛呈金黃、粉紅、玉白、純黑、深藍、淺綠、丁香紫、玫瑰紅等各種顏色。 這樣大小渾圓如一的十餘顆明珠,而且顏色無一相同,令人目迷五色,價值連城。以這一袋珍珠換一匹寶馬,應該說楊帆還是賺的,最重要的是,寶馬的價值體現在戰場上,楊帆雖是武將,可他是禁軍將領,寶馬對他的用處遠不及一袋名貴寶珠。 論彌薩本以為楊帆一定會答應,誰料楊帆卻搖頭笑道:「足下以為我很缺錢麼?」 論彌薩眉頭一皺,緩緩道:「這並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匹馬,在下真的很喜歡。而這明珠,相信也配得上這匹馬的價值,對足下來說……」 論彌薩說著,往楊帆來處看了一眼,見桌邊正坐著四個美人兒,聘聘婷婷、殊麗各異,如此絕色若有一個倒也並不罕見,難得的是四人打扮分明是他家眷,卻個個嫵媚異常,仔細看來,竟是各有各的好處,難分軒輊。 論彌薩心道:「財帛難動此人心思,可是看起來,他極好女色呀!」 論彌薩馬上改口道:「既然如此,我用美人兒來換,如何?」 楊帆眉頭一挑,奇怪地道:「貴使攜有美人兒?」 論彌薩哈哈一笑,回首指道:「你看我這車中所載,俱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兒,比之將軍的妻妾或者略有不如,可是女人如花,各具妖嬈,誰嫌家裡的花兒多了呢?這些女子性情爽朗,精擅歌舞,每一個都具備女子的六十四種美德(吐蕃對女人的理想要求),你儘管去選,看中哪個,我便用哪個跟你交換,如何?」 楊帆抬頭看了一眼,見隊伍中有五六輛馬車,每輛馬車中都坐著幾個年輕的女子,車簾兒正挑著,雖然隔的還遠,依稀也能看出,車中女子個個粉光脂艷,眉目如畫,一眼望去,便覺一種難言的嫵媚如溫柔的春風拂上心田。 阿奴小聲道:「你們猜,郎君會不會答應以馬易美?」 古竹婷笑而不語,想到郎君把馬贈給她之後,不惜得罪安樂公主的事,她的心裡就像喝了蜜,她可以不在乎在楊家的身份和地位,卻在乎她的男人在不在乎她,雖然楊帆若迫於安樂的威勢交出寶馬她也不在乎,可楊帆沒有那麼做,她卻異常的開心。 小蠻和婉兒也都微笑不語,小蠻始終是一種無所謂的心態。她才不在乎阿兄願不願意以馬易人,阿兄如果同意,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果阿兄不同意,一定也有他的考慮,小蠻對楊帆是一種近乎盲目的信賴和遵從。 婉兒則是篤定楊帆不會同意,但她所想到的理由和小蠻這種根本沒有考慮便無條件的信賴不同,她從獲悉對方身份之後,就知道楊帆不會答應,她對楊帆的智慧和穩重有信心。 果然,楊帆笑了笑,泰然道:「論彌薩使節,如果我沒猜錯,你這明珠美人,應該都是貴國用來作為貢品的吧?」 論彌薩忙道:「沒有關係,我們生活在草原上,馬就是我們牧人最好的朋友。如果我能用一斛明珠、幾個美人兒就換來這樣的一匹好馬,就算是贊普也不會責怪我的。」 楊帆道:「貴國的贊普不見怪於你,不代表你這件事做的妥當。貴國贊普重用你時,不會以此尋你的毛病,可一旦你得罪了贊普,那就是你的把柄了。再者說,有官場就有爭鬥,贊普不怪你,不代表別人也不會把這件事當成你身為使節的一個重大失誤,足下爽朗直率,是個可交的朋友,我怎麼能讓你遺人把柄,留下後患呢。」 論彌薩盯著楊帆,明亮的目光中帶著一種深思的意味,兩人對視良久,突然同聲大笑起來。 論彌薩的確很喜歡這匹馬,也確實想過要傾囊買下這匹馬,但他並沒有膽量用贊普交給他用以進貢皇帝和交通皇太子、相王、梁王等要人的禮物來交換這匹馬,直到他聽說了楊帆的身份。 楊帆是禁軍的重要將領,如果原本打算送給天子的明珠、贈給太子、梁王和相王的美人兒給了他,即便是論彌薩主動拿來以物易物的,這些人聽說之後心裡會怎麼想?天子富有四海,也許並不在乎這雖然稀罕卻也不是絕無僅有的七彩珍珠,也許梁王、相王和太子見慣了世間美女,也不在乎幾個吐蕃美人兒,但他們一定在乎楊帆的做法。 一位將軍擅自把本要送給他們的禮物換走,這會讓他們非常不愉快,他們會認為這個將軍對他們沒有心存敬畏,這是對他們的尊嚴和權勢的嚴重挑戰,若是因為這一件事使他們對這位禁軍將領心生嫌隙,誰也無法預料未來會出現什麼事。 可惜,楊帆看破了他的用心。楊帆以吐蕃政局作比,其實暗示的是自己接受對方以物易物條件後將要面臨的局面。論彌薩貌相粗獷,看起來爽朗直率,其實心思機敏靈活,他不著痕跡地離間既然被人識破,自然不會再自找難堪。 論彌薩哈哈大笑著向楊帆拱手道:「多承美意,既如此,在下告辭了!」 楊帆微笑著拱了拱手,論彌薩翻身上馬,戀戀不捨地看了眼那匹大食寶馬,雙腿一磕馬鐙,就要率隊離開。 楊帆知道,自從吐蕃王相內鬥,軍神論欽陵被殺以後,吐蕃王雖然心比天高,國力軍力卻是每況愈下,論欽陵之死,無異於吐蕃贊普自斷臂膀,後果遠比武則天斬殺黑齒常之等名將的後果更加嚴重。 此後吐蕃與大周做戰,勝負局面較之以前已不可相提並論,雙方時打時和。吐蕃就像一貼揭不下去的狗皮膏藥,根本的目的就是惦記著想從中原多撈些好處,卻不知這一次他派出使節又想幹什麼。 楊帆忍不住揚聲問道:「不知貴使此番東來,負有什麼使命?」 論彌薩回頭望了他一眼,微笑道:「我吐蕃贊普意欲與大周世代友好,結翁婿之邦,是以遣我前來請求和親,迎娶貴國公主!」 楊帆眸光一閃,拱手不語,論彌薩點點頭,策馬而去。 婉兒也聽到了論彌薩的話,凝眸微微一想,神態漸顯凝重。她站起身向楊帆走去,步態裊娜,優美得就像一朵迎風款擺的芍葯,她姍姍地走到楊帆身邊,與他一同望向遠去的吐蕃隊伍。 阿奴走過來,打趣地笑道:「郎君依依不捨的在看什麼,你要是不捨得那土蕃美人兒,咱們這匹大食寶馬是可以日行千里的,郎君不妨騎了追上去,現在要換人還來得及。」 楊帆打個哈哈,道:「收拾一下,咱們也該走了。」 小蠻柔聲道:「郎君,咱們接下來要去哪兒?」 楊帆道:「回長安!」 小蠻微微一怔,本來說好還要再遊玩三天才走,怎麼突然就……。楊帆道:「準備啟程吧。」說完轉身走向正玩的不亦樂乎的楊念祖,這孩子玩心極重,如果不是他親自出面,怕那小子不會捨得離開。 阿奴納罕地道:「吐蕃人來迎娶公主,郎君急躁什麼?」小蠻和阿奴、古竹婷互相看看,忽然都有些心虛:「莫不是哪位還未出嫁的公主殿下跟我家郎君……,咳!此事不無可能,我們家這個男人可是有前科的……」 眾女之中,唯有婉兒輕輕點頭,楊帆從和親表象之下所看到的,顯然她也看到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三章 牽一髮而動全身 若說到聰明慧黠,小蠻、阿奴和古竹婷三人或不遜於婉兒,但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她們沒有婉兒自十四歲起就隨侍御前、浸淫官場的閱歷,所以不會連婚喪嫁娶都習慣於從政壇變化、勢力角逐的角度去分析。 而婉兒與她們不同,所以婉兒馬上想到了吐蕃和親將對大周政局的種種影響。突厥就曾以去突厥和親的駙馬姓武而不姓李為由拒絕女兒出嫁,弄的武延秀直到現在還在大草原上放馬,吐蕃和親迎娶的公主也只能是李家的人, 現在皇帝已經決定還政於李,這一點中外皆知,所以吐蕃和親的對象更不可能成為武家的人。可是李唐宗室現在適嫁的皇女還有幾個呢? 皇太子李旦雖有六個女兒,年齡也都不大,但是李顯還朝之後,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採取了以婚姻拉攏世家、結交武家的策略,六個女兒全部迅速出嫁,嫁給了世家子弟和武家子弟,吐蕃想與大周和親,唯一的選擇目標只能是相王李旦的女兒。 李旦比他七哥李顯子嗣多一些,他有五個兒子,十一個女兒,其中最大的女兒還不到二十歲,最小的女兒只有七歲,其中未嫁適婚的有好幾個。 這樣一來問題就出現了,吐蕃和親的真正目的是什麼?為了和平?絕無可能!歷史上就沒有一樁和親真正起到過這個作用,和親總是在一方無力再戰、一方再戰得不償失的情況下才做為一種結束衝突的體面手段被提出來。 有些時候,兩國和親之後平息干戈幾年、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是因為嫁了個女兒過去,而是因為雙方都沒有繼續挑起戰爭的能力,或者不認為在現階段繼續挑起戰爭會得到更多利益。 那麼吐蕃和親是因為王相內鬥、耗盡國力的情況下想偃旗息鼓、養精蓄銳?如果是這樣,大周或許會同意和親。你養精蓄銳,我也需要養精蓄銳,幾十年後孰強孰弱,那就看誰這幾十年誰休養生息的更好了。 但,現在吐蕃和親的對象只能是相王的女兒,而李顯又是一個徒有太子之名,卻因大權旁落於武氏,一旦登基也將注定成為一個弱勢皇帝的太子,吐蕃與相王結為姻親以後,會不會會不會慫恿相王問鼎皇帝寶座,繼而合理干涉大周內政?? 皇太子李顯和相王李旦本來君臣名份已定,可這對兄弟都曾當過皇太子,也都曾經當過皇帝,一旦有外國勢力從中作祟,朝廷將來會不會再起風波,讓大周未來的政局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吐蕃自從剷除了軍神論欽陵之後,軍力大傷,對大周作戰開始敗多勝少,武則天遷都長安後,又加強了關中地區的邊防力量,吐蕃方面壓力倍增,這應該也是他們選擇和親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是就像剛才論彌薩順手就要挖個坑讓楊帆跳一樣,他們的和親不可能抱有任何善意的目的,只要給他們機會,他們就不會放棄分裂大周、削弱中原。再者,從大周帝國這方面來考慮,吐蕃與相王結為姻親後會不會引起皇太子的猜忌? 對武氏來說,李唐是一體,吐蕃與相王結親,壯大的李氏的力量,武氏又會做何反應?武則天最近幾年一直在為身後事做準備,她努力打造的政局平衡會不會因為和親而被打破?她會如何取捨? 這一切未知的選擇在未來都可能對大周政局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楊帆即便只是一個單純的武將,站在他這樣敏感的位置上,捲入紛爭也是必然的結果,更何況他暗中還另有一重身份。 今日若覺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等到禍及己身時再想應變就晚了,一個有遠見的人不會幹這樣鼠目寸光的事,所以楊帆儘管還不知道他在這件事上能做什麼,但他必須得去,他要第一時間知道發生了什麼,未雨綢繆。 岐州司馬張彧護送論彌薩的使節隊伍離開半個時辰之後,楊帆一家人的車駕也離開了五丈原。暮色蒼茫,車隊行走在一道奇險詭麗的深溝旁。那是一道千萬年河流沖刷而成的深溝,大自然的偉力把黃土的崖壁與河道鑿刻出一道道蒼涼而悲壯的痕跡。 婉兒與楊帆並轡於黃土懸壁上,望著那深險詭奇的深谷。晚風拂著婉兒鬢邊的髮絲,夕陽為她的髮絲和頭面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邊,彷彿一尊奇美的雕像。 「當年,諸葛亮從漢中出發,取道褒斜道,穿秦嶺進駐五丈原。在這裡與魏將司馬懿相持,用計引魏兵入葫蘆溝,放火燒斷了谷口,卻不料一場大雨使魏軍轉危為安,諸葛亮一世雄才,也只能扼腕長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楊帆立馬崖頂,聽著婉兒低柔的聲音,彷彿看到了那金戈鐵馬旌旗連天,彷彿聽到了那號角聲聲戰鼓隆隆。楊帆感慨地道:「何止諸葛亮會生此感慨,沒有人能隨心所欲的,哪怕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你放心吧,我只是想謀事,而非逆天!」 ※※※※※ 御史台對二張發起的第一次攻擊,成功地罷免了張同休、張昌儀、張昌期三兄弟的官職,又罰了張昌宗二十斤銅,算是小有斬獲,但是二張的元氣未傷。幾天以後,在二張央求之下,張同休三兄弟便又做官了。 武則天下旨,任命張同休為坊州丞,張昌儀為博望丞,張昌期為岐州丞。三人都是貶做一縣縣丞,這是一縣裡正印官的第一副手,比起原來的京職算是貶了官,但論起實權卻是明降暗升。 京裡有二張撐腰,他們這個縣丞就足以壓得住縣令,成為事實上的一縣之主;而且三人說是貶官,卻未曾離開關中地面,做的都是關中地方官,而帝都此刻就在關中;再者,三人原本的官職都是沒有實權的閒職,現在卻是實權在握。 這是二張的一次強力反擊,也是武則天的一次強力反彈,二張籍此證明皇帝對他們寵愛如故,武則天籍此表明權力依舊在她掌握之中,御史台雖然可以利用法律的規則向二張發難,她也可以用權力的規則力挽狂瀾。 宰相魏元忠和御史中丞宋璟聞聽張同休三人再獲啟用,雙雙趕到御前據理力爭,結果卻無功而返。魏元忠怒火中燒,正欲發動言官們再度向二張發動一波攻勢,吐蕃使節論彌薩卻突然來到了長安。 魏元忠等人這次對二張的攻擊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佔,這樁突發意外使得朝堂的注意力完全轉移了,在這樁影響深遠的重大國事面前,他們也不能不識時務地繼續糾纏於張氏兄弟貪污案上了。 吐蕃使節論彌薩此番到京,向大周朝廷進貢了一千匹良駒、兩千兩黃金,攜國書請求大周皇帝將宗室公主下嫁於吐蕃贊普,良駒千匹因無法攜帶入京,已經交由岐州地方官府接收。 比起突厥可汗默啜求婚時一向的吝嗇,吐蕃的貢物算是很隆重了,不過和親之後他們得到的嫁妝更加豐厚。即便和親不獲允許,大周的賞賜也會加倍,中原帝國一向是厚往薄來的。 武則天當廷接了國書,宣佈次日於大明宮麟德殿款待吐蕃使者,著禮部官員把吐蕃使節論彌薩帶下安置後,武則天馬上就與群臣商議大周是否同意吐蕃的和親之請。 一時群臣紛議,交頭接耳,殿上嗡嗡一片,武則天見狀皺了皺眉,向宰相班中望了一眼,朗聲問道:「魏卿,你以為如何?」 魏元忠緩步出班,向武則天長長一揖,斟酌著道:「臣記得,大唐太宗皇帝曾經說過:『北狄風俗,多出內政,亦即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斷可知矣,以此而言,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 如今的天下雖然國號稱為大周,但武則天是由兒子「禪位讓國」才登基為帝的,屬於和平演變。而大唐太宗皇帝又是她的公公,所以大周對前朝的事並不太忌諱,武則天自己也時常說起太宗時候如何如何,因此魏元忠以唐太宗的話做答也沒什麼。 武則天目光一凝,追問道:「這麼說,魏相是贊成和親了?」 魏元忠略一猶豫,頷首答道:「是!臣以為,吐蕃既有和平之誠意,何妨與之結為翁婿之國呢,兩國之間化干戈為玉帛,則萬民幸甚。」 魏元忠是太子黨,忠於當今太子李顯,但他與相王李旦的關係也比較密切。他方才遲疑不出,也是因為這層關係。 他覺得如果要與吐蕃和親只能嫁相王的女兒,那樣對鞏固太子的地位不利,但李唐宗室與吐蕃結親,有利於李唐宗室同武氏家族的競爭,所以一時間難以取捨。可皇帝已經垂詢,容不得他慢慢權衡,只好倉促回答。 「魏相此言差矣!」 魏元忠話音剛落,一位身材頎長的文官便越眾而出,慷慨激昂,作殺伐之音:「貞觀三年,松贊干布繼位贊普,之後秣馬厲兵,平息各地叛亂,陸續征服蘇毗、多彌、羊同等部落,試圖一統吐蕃。 貞觀八年,松贊干佈於內亂未平時,為謀求我中土大國支持,遂向太宗皇帝請婚,遭拒!未幾,再次求婚,亦未獲准!松贊干布遂訴諸武力,兵發松州,為大唐太宗皇帝所敗,和親之議遂不再提。 貞觀十四年,松贊干布以武力一統吐蕃,大亂之後急需大治,想要大治則更需借重我中土之力,遂陳兵邊境,再度遣使請婚,並將工匠、農書、文教、政體等方面的幫助列為嫁妝。 當是時也,大唐帝國正遠征高麗,且因東西突厥內亂,大唐趁此絕佳機會發兵討伐,實無餘力三面開戰,再與剛剛一統兵鋒正盛的吐蕃交兵,不得已才同意和親。據此觀之,那番言論實為遮羞,魏相博古通今,安能不知?」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四章 挑女婿 說話的人是冉祖雍,三思五犬之一,如今已然官至刑部侍郎。吐蕃和親之舉,是必然會引發大周內部各派勢力內訌的,可是馬上就激起軒然大波,卻有些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之外。 魏元忠睨了冉祖雍一眼,曬然道:「魏某說錯了麼?自文成公主和親於吐蕃,兩國雖無三十年之和平,卻也有二十二年不曾起過刀兵。」 冉祖雍仰天打個哈哈,冷然道:「魏相所言固然不假,可這二十二年的和平,難道是因為一個女子而來嗎?」 冉祖雍把大袖一拂,面向群臣,侃侃地道:「松贊干布的妃子可不只一個文成,他還迎娶過象雄國的公主,而且他的妹妹就嫁給了象雄王,結果如何呢?貞觀十八年,松贊干布滅象雄國,殺死象雄王!」 魏元忠道:「那又如何?他可沒有侵犯過大唐!」 冉祖雍道:「錯!他只是沒有直接侵入大唐,而不是沒有侵犯大唐!」 魏元忠眉頭一皺,道:「冉侍郎這話是什麼意思?」 冉祖雍白眼一翻,冷笑道:「魏相敢不敢對天下人講,侵犯大唐屬國,不算侵犯大唐?」 魏元忠陡然想起了什麼,語氣頓時一窒。 冉祖雍道:「松贊干布和親之後沒有同大唐交兵,是因為侯君集恰於此時滅了高昌國,大唐於交河置安西都護府,大軍屯紮,與吐谷渾遙相呼應,吐蕃敢向大唐輕啟戰端乎?可這二十二年裡,松贊干布在做什麼呢? 他鎮壓叛逆、制定法律、封賞功臣、創造文字、通過和親向我中土求取了大批的工匠、農書,改革了政制、軍制,經略了東部康、安地區,大唐在康安地區的二十多個屬國就是在此期間被吐蕃逐一吞沒的。 吐蕃勵精圖治二十餘年,一俟內政平穩、國力雄厚,便發兵滅了我大唐與吐蕃之間最後的藩籬吐谷渾,吐谷渾也是我大唐屬國!七年後,吐蕃陷我西域一十八州,襲擊龜茲奪取換城,大敗薛仁貴,入侵劍南。又過六年,襲掠鄯、廓、河、芳、疊五州。 次年吐蕃又入寇我扶州臨河鎮,擒獲鎮將杜孝升;同年九月再度大敗前往討伐的李敬玄十八萬大軍,擒獲工部尚書左衛大將軍劉審禮……,如此種種,何談和平。欲求太平於公主和蕃,豈非緣木求魚,純屬癡心妄想!」 宋璟出班奏道:「陛下,兩國藩親,以大國嫁女則為其父國,婿為子國,此天綱倫常毋庸置疑。兩國和親,小則保境安民,無傷兩國和氣,大則避免刀兵,無損國之根基,以一女而勝伏千軍,何樂而不為?昔年若無這和親之舉,唐蕃之間未必會有二十二年的和平呢。」 周利用出班奏道:「我天朝上國,雖意在以德服人,然蠻邦狼子野心,非有強大武力為倚仗,難求安寧。當年若不和親,吐蕃也未必敢戰,如果吐蕃敢戰,以當時吐蕃情形,恐一戰之下元氣大傷,我中土二十多個西番屬國也不會被他們逐一吞沒,致使吐蕃有今日遼闊版圖,養慮為患了!」 雙方這一番理論,各自引經據典,互相駁斥,寸步不讓,煌煌殿堂頓時成了雙方賣弄唇舌的所在,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戰團,卻始終沒有人能說服對方。眼見時當正午,武則天久坐朝堂早已精力不濟,不耐煩地吩咐道:「此事容後再議,退朝!」 滿堂聒噪頓時止歇,眾臣子向御座躬身施禮,恭送武則天退朝。 武則天怏怏地退出明堂,現任宮尉的吉頊隨侍於側,武則天坐在步輦上,向一旁隨行的吉頊搖頭歎道:「滿朝臣工,一個個各懷機心,偏還冠冕堂皇、滿口大義,什麼時候他們才能拋開私心,一心為國呢?」 吉頊雖被貶過一次官,倒依舊是個敢言的性子,聽到武則天這番感慨,吉頊直爽地答道:「臣以為,朝廷有今日局面,實是陛下您的過失。」 「哦?」 武則天揮了揮手,止住步輦,詫異地看著吉頊道:「吉卿此話怎講?」 吉頊躬身道:「陛下,如果把水和土和成一塊泥,這泥會有所爭嗎?」 武則天道:「兩者已然合為一體,自然不會有爭。」 吉頊道:「如果把這泥再分成兩半,一半塑成佛祖,一半塑成天尊,他們之間會有爭麼?」 武則天道:「一個佛祖、一個天尊,各求香火,自然有爭了。」 吉頊道:「正是如此。如果宗室(李氏)和外戚(武氏)各守本分,則天下必安。如今太子已立而外戚猶自稱王,這是陛下為他們造成將來的必爭之勢啊,臣恐他們會兩不得安。」 武則天沉默良久,喟然歎道:「朕亦知之,但事巳如此,無可奈何。」 ※※※※※ 相王五子的王府還沒建好,五個郡王還住在他們的父親相王府上。今天不是大朝會,相王和三個兒子不用上殿面君,但是吐蕃和親的消息還是很快通過他們的渠道傳進了相王府,李旦聞訊後馬上把三個兒子喚了來。 老四和老五因為年紀尚小,沒有參與議事。其實老三李隆基年紀也不大,但他少年老成、足智多謀尤在兩位兄長之上,一向甚受相王看重,有事情時也常叫他來,父子一同參詳。 李旦把吐蕃和親的情況說了一遍,又道:「太子無女可嫁,一旦和親,十有八九要著落在你們的姐妹身上,你們對此事怎麼看?」 李成器皺起眉頭道:「父親說的不錯,吐蕃若要和親,宗室裡宜嫁的女子唯有我家了。吐蕃乃野蠻之地,且山高路遠,此一去從此便與親人永別,我家姐妹是不會有人願意去和親的。」 李成器大聲道:「是啊,爹,這事你可不能答應。那粗野番王,都是未開化的人主,一身的羊膻味兒,據說一輩子都不洗幾回澡,便是我中原尋常人家的女子又有誰願意嫁他,何況是咱們家。」 李隆基沉吟道:「蕃王乃一國之主,大權在握,算得上一位偉丈夫。可吐蕃風俗與中原大不相同,脾氣秉性與我中原人也相去甚遠,我家姐妹若嫁了去,恐怕夫妻之間難得和睦。 昔日文成公主十六歲便跋山涉水遠嫁西域,從此永別故里。可她與松贊干布十年夫妻,相處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足三年,之後的三十年歲月裡更是孤苦伶仃,怎好讓我姐妹去受這個苦,父親,就不能另尋宗室女遠嫁麼?」 李旦歎道:「宗室女倒是有一些,她們的父兄皆因謀反罪被誅殺,如今她們以罪女身份被囚禁著,若能遠嫁,便得自由,說不定她們倒是肯的。可吐蕃此時和親,居心不良,其所謀者絕非一個女子,若換做尋常宗室女子,他們是不會同意的。」 一時間,父子四人盡皆默然,李旦沉默良久,緩緩看著三個兒子,輕輕撫著鬍鬚,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笑意,李隆基看見父親臉上的笑容,不禁問道:「父親面露微笑,可是有了主意?」 李旦搖頭道:「為父並非有了主意,而是看到你們現在這個樣子,深感欣慰。」 李成器幾兄弟驚訝地互相看看,不太明白李旦的話。 李旦道:「為父找你三兄弟商議此事,你三兄弟所思所想,都是從你們姐妹的幸福與否去考慮,沒有一個人去想若是嫁了一個姐妹過去,對我家會有什麼幫助。你們兄弟姐妹之間能夠如此相親相愛,手足情深,為父感到高興啊。」 李成器道:「父親,我們兄弟姐妹血脈相連,理應相親相愛。」 李旦深深地點了點頭,沉聲道:「不錯,這也是為父最為自豪的一點。你們一定要記住,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手足之情,權勢地位、富貴前程,永遠也不該置於親情之上。」 這是做父親的鄭重囑咐了,三兄弟連忙站起,肅然應是。李旦擺擺手道:「坐,你們坐下吧,自家父子隨便說話,不用這麼多的規矩。」 李旦捻著鬍鬚想了想,又道:「為父方才多慮了,事先想的太多,反而優柔寡斷,你們三兄弟的話倒是提醒了為父,我的女兒,總要她自己願意嫁,能給她找個如意郎君才好,豈能存有功利之心,害了女兒一生。咱們家的女兒,不能遠嫁吐蕃,要避過這一劫,得讓她們趕緊嫁人才成。」 李成義咧開大嘴笑道:「好啊!這樣一來,我可一下子多了好幾位妹婿,以後要喝酒就有伴了,我去跟妹子們說。」 李成器連忙拉住他道:「二郎且慢!」 李成器攔住李成義,轉首對李旦道:「父親,如今吐蕃和親,皇祖母心意未定,父親若是急急為女兒挑女婿,皇祖母若是知道了,豈能不見責於父親?」 李旦聽了頓時眉頭一皺,他和李顯兩兄弟性情都很怯懦,雖然他比李顯勇敢一些,可是要他對抗武則天他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而且他也明白,除非母親允許,否則他便是為女兒選定了女婿也不作數。 李隆基緩緩地道:「這一點,我看倒不是十分為難。」 李旦雙眼一亮,忙道:「三郎一向多智,你有什麼法子,快快說與為父知道。」 李隆基笑道:「兒哪有什麼法子。只不過,兒知道,皇祖母一向比較偏聽武氏族人的話,而武氏一族是一定會竭力反對我李氏嫁女的。因此,朝議雖然未決,可皇祖母心中怕是已經有了定論。 現今皇祖母所慮者,只是擔心吐蕃求親不成,又會以武力逼婚,以致生起邊亂。如今我朝都城剛剛遷回長安,關中邊防尚未鞏固,一旦開啟戰端而戰事失利,恐有再度遷都的可能,那一來就遺笑天下了。 如果父親去求皇祖母允許,十有八九會得到皇祖母的首肯。吐蕃需要的也是一個體面而已,如果我朝宗室宜嫁女子皆已有了夫婿,吐蕃還能強要我皇家退婚另嫁不成?現如今吐蕃實力大不如前,如非得已,他們也是不願輕啟戰端的。 到時候它吐蕃願娶,那就選個待罪的宗室女嫁了,若它不願娶,那是它吐蕃自己沒有中意的人選。此事必須要得到皇祖母的允許,如此才好請皇祖母下旨,讓四方館阻止相關消息傳進吐蕃使節的耳朵。」 李成器和李成義聽了連連點頭,相王李旦也頷首道:「三郎言之有理,為父這就入宮,求母親恩准,為你們的妹妹挑女婿。」 李旦扳著手指頭算了算,道:「壽昌和荊山已經16歲了,淮陽和涼國15歲,這四個女兒都得馬上出嫁,其他幾個孩子最大的才12歲,料那吐蕃王也不會娶的。嗯!我這就去宮裡!」 楊帆帶著一大家子人匆匆忙忙回了長安城,他本以為一回長安就會聽說武李兩家為了和親與否舌戰不休,卻不料他聽到的最轟動的消息,居然是相王李旦滿長安的為女兒挑女婿……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五章 七仙女的婚姻危機 楊帆的車駕一路趕向隆慶坊,近日裡京城裡發生的各種消息從一路上便陸續不斷地傳到了他的車上。朝堂上有關和親的詳細爭論,民間百姓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們只知道結果,而楊帆卻有他的消息渠道,對各派勢力的反應掌握的一清二楚。 至於坊間流傳的相王急於嫁女的消息,顯宗業已進行了確認,相王一嫁就是四個女兒,這麼大的動靜怎麼能瞞得住人,此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要說不知道的,大概就只剩下吐蕃使者團的那些人了。 吐蕃使節一行人被安置在四方館。四方館隸屬於禮部,其職能就是接待各國使節,所以四方館裡哪怕是一個小吏、一個執役,都屬於半諜報人員,他們從他國使節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分析竊探各種情報、同時也負有防止他們偵察本國情報的責任。 在他們的防範之下,論彌薩一行人還真不知道此刻在長安城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何況武則天為了掩護相王選婿,還以遷都之後宮女短缺為由在長安選秀,一時間長安百姓也都忙著找女婿嫁女兒,這就很好地掩飾了相王府的舉動。 楊帆看罷消息,輕輕歎了口氣,對小蠻道:「相王若能嫁一女入吐蕃,對鞏固他的權位是極有利的。可他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卻寧願放棄這個機會,處境如此凶險的一位皇子,能夠做到這一點,著實不易。」 小蠻慨然道:「是呀,這一點就是許多世家高門都做不到呢,在他們眼中,女兒只是用來聯盟其他勢力的一件工具。豪門嫁女,最重視的從來都不是女兒家本人喜不喜歡,而是選了這個女婿對自己的家族有什麼助益。」 楊帆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嗯,世家大族是這樣,皇家也多是這樣,當今皇太子乃到當今皇帝……」 楊帆忽然想到了皇太子李顯從房州回朝後倉促嫁女的事情,與他的兄弟李旦相比,李顯嫁女的功利性也太明顯了。即便是當今女皇武則天,當初強迫太平公主下嫁武攸暨,又何嘗不是出於政治目的? 雖然武則天對女兒多有補償,對她大肆封賞,把她的俸祿提升為親王等級,又賜給她田地屋舍,可這一切能撫平她感情上所受到的傷害麼?相王面對這個能大幅提升相王府的影響和地位,改善他政治環境的好機會,卻能毅然捨棄,實屬難得。 長街上,上官婉兒的車隊正緩緩離去。一進城,婉兒的車隊就與他的車隊分開了,陪著母親鄭氏轉向上官家的老宅,楊帆從窗口悵然遙望婉兒漸行漸遠的車隊,想到自己與她不能相守,同樣是因為太多的利害關係,不由黯然一歎。 ※※※※※ 次日,武則天於大明宮麟德殿宴請吐蕃國使節論彌薩,這畢竟是皇帝遷都以後,迎來的第一位重要外國使節,是以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作陪,規格十分隆重。 如此盛宴,自然要奏宮廷大樂,先奏的一曲就是《太平樂》,太平樂又名《五方獅子舞》,由二人穿花錦袍,五色綾褲,戴雲冠,蹬黑皮靴,持繩秉拂,引逗雄獅,又有十人分扮五頭雄獅各居於一方,隨樂起舞,殿下還有一百四十個人同聲高歌《太平樂》,鼓掌踏足,應和節拍,聲威雄壯之極。 論彌薩一見這等齊整威風、聲勢浩大的舞樂,不禁手舞足蹈起來,忙向武則天請求道:「陛下,外臣生於邊荒,不識中國音樂,如今高踞階下,看不清舞樂細節,乞請陛下恩准外臣離席,趨近一觀。」 武則天微笑著點了點頭,論彌薩與吐蕃副使便離開席位,趕到歌舞伎人旁邊,倚著龍柱,交頭接耳,讚歎不已,殿上文武百官見他們這般模樣,不免露出輕蔑的神色,有人還竊竊私語,低聲譏笑。 可論彌薩和副使站在那兒猶自一副驚喜讚歎的模樣,對眾人幾乎毫不掩飾的嘲諷似乎渾然不覺。楊帆扶劍立於殿旁,冷眼看他表演,心中漸生警惕。 他和論彌薩在五丈原曾有過一番交鋒,深知此人貌相粗獷,心思實多狡黠,或許論彌薩真的不曾見過這等聲勢浩大、衣著齊整、動作劃一、氣度莊嚴的宮廷大樂,但是作為吐蕃王派來的一國使節,他的涵養素質絕不至於低到如此地步。而今他故作粗鄙,必定有所圖謀。 一曲太平樂演罷,論彌薩和副使意猶未盡地回到座位,向武則天讚歎拜謝道:「外臣自入聖朝,倍蒙陛下優待,今又觀此奇樂,真不虛此生了。外臣自顧卑賤,實不知該如何報答天恩,唯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論彌薩把姿態放的這麼低,哪怕明知道他是在說恭維話,武則天也不禁龍顏大悅,近年來很少飲酒的她,竟也端起杯來,大大地抿了一口。 論彌薩又道:「我吐蕃地處偏荒,一向仰慕中土上國文化,今外臣受我王差遣,前來上國,誠惶誠恐、虔誠祈求,還請聖主天皇能夠允准將宗室皇女下嫁於吾王,從此兩國永結翁婿之好。」 武則天微微一怔,放下酒杯,微笑道:「就算朕是尋常百姓人家主婦,嫁女也不是一件小事,總要與兒女好生商議一番,再看看家中適婚宜嫁的女子們誰最般配,貴使剛到中土,不必著急,今日且觀歌舞,此事容後再議。」 論彌薩無奈,只得謝恩歸座。接下來殿上又奏四方樂,論彌薩端坐觀看,他的副使卻在左顧右盼,忽然間看到一人,那副使為之一怔,便與論彌薩低語民幾句,論彌薩閃目看去,也是微微一怔,隨即二人便交頭接耳,不時窺看。 武則天看他二人神態鬼祟,不禁問道:「貴使在看什麼?」 論彌薩連忙欠身道:「外臣請問陛下,對面席上那位將軍可是姓唐?」 武則天看他所指之人,確是穿著一身武將常服,依稀有些面熟,卻叫不上名字,便示意那人上前。那人乃是涼州都督唐休璟,因為恰好回朝辦事,按照品級,今日也參加了這場宮廷大宴。 唐休璟自報身份後,論彌薩恍然大悟道:「啊!果然是唐將軍!」 武則天奇道:「貴使與唐休璟有舊麼?」 論彌薩忙道:「我國不自量力,曾冒犯上國天威,洪源一戰時,外臣曾在戰場上親眼見過這位唐將軍,這位唐將軍勇猛無敵,以寡敵眾、大敗我吐蕃軍隊,因外臣曾親見其虎威,是以記憶猶深。」 武則天聞言大悅,轉首便對陪侍一旁的上官婉兒低聲道:「此人乃虎將也,你記下他的名字,朕要重用他!」 楊帆才不相信論彌薩作為一方使節,在宴會上連這點深沉氣度都沒有,一驚一乍的連老態龍鍾的武則天都能注意到他的異樣,只怕他看到唐休璟,並自曝大敗於周軍的醜事,都是他有意為之。 這論彌薩卑躬屈膝的,甚至不惜自曝其醜,先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如今又把他們被唐休璟大敗的醜事毫不羞慚地說出來,如此種種,是只為討好皇帝求取和親麼? 「摯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相博,弭耳俯伏。」楊帆突然想到了這句話,心頭不由一震,馬上趕到殿下,對巡弋於外的任威吩咐了幾句,這才回到殿上。 身為宗主,許多事不用他親力親為,只要想到了他就可以動用自己的力量去做,單以這件事而論,他有了疑心,就可以動用自己的力量去查,而這些事並不是府上有幾個家丁隨從的人,隨便派出幾個人去就能做到的。 除了楊帆和沈沐,天下間也只有朝廷才有這個實力,然而這種捕風捉影的懷疑,未必能說服朝廷出動力量進行偵察,而且通過官方途徑效率也太慢,恐怕查到真相的時候為時已晚。 楊帆的匆匆進出,引起了論彌薩的注意,論彌薩看到楊帆,不禁失笑出聲,又與副使低語了幾句。論彌薩入朝後,已經攜厚禮拜會過太子、相王和梁王,與他們都比較熟悉了。皇太子李顯見他發笑,順著他的目光一看,便道:「莫非貴使與楊將軍也是舊相識?」 論彌薩笑道:「正是!本使自吐蕃來,路經五丈原,曾經見到這位將軍。楊將軍有一匹大食寶馬,本使本欲以重金購買,可惜楊將軍也是愛馬之人,堅辭不允。本使又欲以吐蕃美人兒易馬,楊將軍還是不答應,可惜啊!」 相王李旦聽了,回首望了楊帆一眼,對陪坐一旁的長子李成器道:「楊帆愛馬,吐蕃欲求亦不願捨,為父又豈能捨愛女遠嫁他鄉呢,你那幾個妹子的婚事,要抓緊進行了。」 李成器低聲答道:「父親放心,兒已經從京中才俊、貴介公子裡挑選了一些合適的人選,不日便邀請他們過府飲宴,讓妹子們私下裡看看,若是中意,便馬上定親!」 李旦點點頭,這時論彌薩卻突然對他道:「本使聽說,相王殿下有多位愛女皆已到了適婚的年齡,我王如今剛剛年過三旬,正當壯年時候,且素來渴慕中土上國人物,不知相王殿下可願與我王締結姻親麼?」 皇太子李顯飛快地瞟了一眼李旦,代為答道:「貴使何其性急也,我皇陛下方才不是說過麼,嫁女非是小事,此事容後再議。」 李旦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外有二張咄咄逼人、武氏虎視耽耽,不想兄長還對我心存戒意。」 論彌薩笑道:「所以,本使才相詢於相王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相王殿下同意,相信女皇陛下也會恩准的。」 李旦道:「貴使的消息不太靈通啊,實不相瞞,本王雖有幾個適婚宜嫁的女兒,卻早就有了夫家,文聘之禮早就下過了,長女和次女今年就要完婚的,三女和四女業已定下親事。」 論彌薩馬上追問道:「相王殿下不只四女吧,不知其他皇女可曾婚配?」 李旦道:「本王還有七女,但這七個女兒,最大的也才十二歲,怎能談婚論嫁。」 論彌薩撫掌笑道:「相王此言差矣,依我吐蕃習俗,便是六歲七歲成親又有何妨。既然相王殿下還有七位愛女,我想,為了大周與吐蕃世代友好,相王殿下不會拒絕從七位愛女之中擇一下嫁吧?」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六章 婚齡不是問題 李旦只聽得目瞪口呆,對論欽陵的話一時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來了,顯慶三年吐蕃向唐請婚時,吐蕃王芒松芒贊年僅八歲,儀風四年吐蕃向大唐請求和親時,吐蕃王赤都松年僅四歲,政治婚姻中,起決定作用的是附載於婚姻的政治利益,年齡絕對不是問題。 實際上在大唐歷史上,吐蕃還曾多次向唐請婚過,包括之後的神龍三年,吐蕃向唐請求和親,當時吐蕃王墀德祖贊年僅三歲,三年後和親成功,六歲的小新郎迎娶了十二歲的金城公主。 李旦並非不知道吐蕃以前幾次向唐請親的事,問題是那幾次吐蕃向唐請親時,吐蕃王自己也是個小孩子,小公主嫁過去,大不了夫妻倆一起長大就是,可如今吐蕃王已年過三旬,年過三旬的男子怎能迎娶一個十二歲的小公主,所以李旦完全忽略了這一點。 直到論彌薩無所謂地說七八歲的小公主也成時,李旦才突然明白過來:基於政治的聯姻,根本就不能用常理來揣測,不要說他還有十二歲的女兒,就算他的女兒年僅三歲,只有符合政治利益,一樣可以成為吐蕃王妃,哪怕吐蕃王已經八十歲。 論彌薩目光炯炯地盯著李旦,神情中全然沒有了最初那種偽裝的敬畏與無知,他相信李旦是願意把女兒嫁去吐蕃的,吐蕃對大周目前的情形曾經做過一番調查,他們認為和親有利於鞏固李旦的地位,他一定千肯萬肯,現在的推辭應該只是擔心引起皇太子和武氏一族的忌憚。 李旦遲疑片刻,勉強道:「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子,少不更事,怎麼能夠成為一個合格的王妃、一個合格的妻子,我皇室之中還另有宗女……」 論彌薩打斷他的話道:「相王殿下,據外臣所知,皇太子諸女已然盡皆出嫁,那麼適合嫁於我王的就只有相王您的女兒了。呵呵,貴國婚姻之道講究門當戶對,我吐蕃何嘗不是如此?作為您的女兒,即便年紀幼小,相信她也是知書達理、溫良賢淑。至於說年紀尚小,那也不妨,我王迎娶王妃後,可以待她年長一些再圓房。」 李旦有些招架不住了,他總不能說那幾個年僅十一二歲的女兒也定了親吧,再說就算他現在還來得及改口,可那才六七歲的女兒又怎麼說?難道說她們也早定了親?可他連已經成年的女兒都不想嫁去吐蕃,哪捨得把一個天真爛漫的十二歲少女嫁去吐蕃受苦呢。 李旦只得硬著頭皮搪塞道:「這個……,吾女年幼,以本王看來,實不宜過早出嫁。這樣吧,這件事,待本王與母皇再好生商議一番再說,今日只為宴請貴使,咱們且不論此事,來來來,請酒、請酒。」 ※※※※※ 對於吐蕃的求婚,李旦只能使一個拖字訣,卻不知能夠拖延到什麼時候。論彌薩是每隔一天必定前往皇宮一趟求見天子,催促天子同意和親,時不時的還去拜訪太子、相王和梁王,軟硬兼施。 武則天也曾嘗試過要以宗室罪女加封公主出嫁吐蕃,卻遭到論彌薩的斷然拒絕,論彌薩的理由是吐蕃贊普畢竟是一國之主,不能以大周罪女匹配,唯有女皇的親生血脈方才配得上吐蕃之主。 延續了女皇武則天血脈的子嗣如今只剩下李顯和李旦兩房。李顯這一房六個女兒盡皆嫁人了,那就只有李旦的女兒可嫁。 可是即便皇太子李顯還有女兒可以出嫁,武則天也不希望通過與吐蕃聯姻,增加未來大周帝國平衡局面的變數,更何況是李旦的女兒呢,一旦相王李旦與吐蕃聯姻,則未來政局將更加撲朔迷離,她豈肯答應。 然而若不答應,她又擔心吐蕃再度揮軍來戰,如今的吐蕃是一個強大的鄰國,雖說吐蕃軍神論欽陵死後,大周在武力上漸呈上風,但還達不到一邊倒的強力壓制,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剛剛遷都於長安,邊防軍事尚未鞏固的武則天不敢輕啟戰端。 曾經的武則天並非沒有這份自信,但是自從小小契丹造反,卻接連折損王孝傑等數員大將,縱兵為禍河北,給大周當頭一棒之後,武則天已猛然醒覺,大周雖然看著還是一個龐然大物,卻早非太宗、高宗時候那般強大了。 朝廷拖延不過半月有餘,論彌薩的態度便漸趨強硬,每日到宮裡糾纏不休,連武則天都有些應接不暇了,恰在這時突厥可汗默啜突然發兵騷擾武周全境,鹽州、夏州、并州、代州、忻州一帶接連出現敵蹤,他們時或深入,不斷擄掠人畜財物。 武則天接到奏報後,不敢再派武家那些侄兒們去壞事了,她先任命雍州長史薛季昶為山東防禦大使,節制河北滄、瀛、幽、易、恆、定諸州兵馬;又以幽州刺史張仁願專知幽、平、媯、檀四州防禦,與薛季昶遙相呼應,共拒突厥。 旋即,武則天又以相王李旦為安北大都護兼天兵道大元帥,統領燕、趙、秦、隴、諸部兵馬討伐突厥,但她仍然故技重施,讓李旦為帥卻不讓他領軍,只是讓李旦掛個名號,實際上以宰相魏元忠為元帥,迎擊突厥諸路大軍。 這時候,武則天倒是有了充分的理由搪塞論彌薩,大周正與外敵交兵,此時此刻自然不宜討論和親事宜。論彌薩得知武周與突厥暴發全面戰爭之後,卻也不再前往皇宮催促,只是安心住在四方館裡。看那這樣子,他可以暫時不再催促,但和親之議並不會就這麼算了,大週一日不和親,他是決不肯走的。 ※※※※※ 彤雲密佈,寒風呼嘯,雪花被狂風席捲著,迷得行人難以睜眼。今冬的雪下的勤快,大地彷彿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農耕之民心裡樂開了花,這可注定來年是個豐收年。 而牧人們卻不免要開始向上蒼祈求,祈求上天歇上一歇,他們沒有雪不成,可這雪要是太大了,很容易就會變成白災,把他們的牛羊全都凍死,那就是他們的噩夢了。 如今正是滴水成冰的隆冬季節,年關將近,山野村莊到處一片空曠,人和動物一樣都開始貓冬了。大雪塞途,行人絕跡,塞外隴上冰天雪地之中本應絕無人跡的,但是就在這樣的天氣裡,茂州(今四川茂汶羌族自治縣)郊外無垠雪野之中,卻有幾道身影正在艱難地行走著。 積雪盈尺,深可沒膝,再加上這惡劣到了極點的天氣,曠野中本不應有人類的身影,可那幾道身影分明就是人類,他們牽著坐騎,冒著大雪向前趕路。因為積雪太深,馬匹無法奔跑,所以四人只能牽馬步行。 馬匹的身上包了防寒保暖的裹腿、裹肚,背上還披了氈毯,四個牽馬而行的人身上都穿了厚厚的羊皮襖,褲子是用狼皮縫製的,褲腿塞在澀牛皮的高筒氈靴裡,腿上又綁了獸皮的綁腿以防積雪灌入。 四人頭上都戴著狗皮風帽,又用毛巾摀住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睛,呼吸的熱氣從毛巾上沿冒出,口腔位置和眼角下面都蒙上了厚厚一層白霜,看來著實辛苦。 四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根本沒有想到,正行進間,周圍雪地之中突然冒出六個人影。六個人都是一身白,與雪同色,在這風雪之中若非他們突然閃現,並且亮出了雪亮的刀子,根本就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 雪深及膝,舉步維艱,可這六個人的身法竟然靈活異常,他們甫一現身,就像一匹匹餓惡,凶狠地撲向那四個行者。 「殺!」 隨著一聲冷厲的叱喝,六個人化作六團狂風,裹挾著漫天風雪,向四個行者凶狠地撲去。這四個行者已經在大雪中走了很遠的路,此刻已經精疲力盡,而且他們捂的太嚴實,視線和耳力都受到了影響,及至發現危險時已經慢了一拍。 而且六個攻擊者又是猝然襲擊,動作兔起鶻落,矯健之極。人影交錯之間,血光已然四濺,慘叫聲中,一個行者突出重圍,掉頭狂奔,奔命之際此人驟生神力,在及膝深的雪地裡竟然奔跑如飛,其他三個夥伴卻在他突圍的一瞬間就被那六個人刀光交錯,斫為肉泥。 逃走的那個行者掠出七八丈距離,所過之處留下了斑斑血跡,彷彿朵朵梅花,那六個人並沒有忙著追,其中一人只是冷笑一聲,單足在地上一挑,挑起一口單刀,用足尖一踢那口刀的刀柄,單刀頓時風車般呼嘯而出,從那逃跑的人右腿間旋轉而過。 刀光旋處,那人剛剛抬起的右腿自足踝處被齊齊絞斷,那人慘呼一聲,斜著栽進雪地,淒厲地哀嚎翻滾起來。一個白袍殺手漫步追去,一掌斫在他的頸上,將他砍暈,一揪他的衣領,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拖了回來,所經處留下一道怵目驚心的血線。 這個人是他們留下的活口,但他們並沒有試圖為這人包紮傷口,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很快這人的傷處就會凍結成冰,不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 六個人猝然擊殺了三個人,又斫斷了一個人的腳,卻彷彿只是宰殺了三條野狗,臉上的神情沉穩冷靜的可怕。他們對三具死屍仔細搜索了一番,把搜出的東西全部揣進自己懷裡。 片刻之後,六個人便牽著那四匹馬,馱著那個半死不活的行者,消失在漫漫風雪之中。風雪很快就會把地上的血跡、散落的屍體和兵器掩埋住。如果嗅覺靈敏的野獸不能把他們從積雪下刨出來裹腹,他們就要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才能被人發現了。 這六個人只是楊帆一聲令下之後,顯宗派出的幾百支小分隊中的一支,他們很幸運地發現了任務中要查找的人,完成任務之後就把他們搜到的東西和抓獲的活口上繳了,至於為什麼殺人、殺的是什麼人他們統統不管,他們本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馬匪,只管做事拿錢。 繳獲的東西和活口在經過五次轉手之後,由楊帆的人接手了,在此之前的五層關係,都不知道他們是在為繼嗣堂做事,甚至不知道世上有繼嗣堂的存在。活口由楊帆的人進行了審訊,只要人還活著,他們就有辦法叫人開口。 很快,他們問到的消息便由一具狗拉的雪撬載著,箭一般穿過皚皚的關中平原,送進了長安城。楊帆此時正在千騎營當值,消息輾轉遞到任威手上,楊帆看罷密信,不由瞿然一驚,他不幸言中了,吐蕃果然另有所圖!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七章 一群小蘿莉 年關將近,宮中防務也有所加強,楊帆又往各處巡視了一圈,吩咐本日當值的獨孤諱之一定要格外謹慎,切勿出什麼差錯,這才找個理由離開宮城。楊帆一出宮門,候在玄武門下的任威便把狐皮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楊帆低聲問道:「沈沐可回京了麼?」 「繼嗣堂」顯隱二宗擺脫世家控制,雙方變成合作關係之後,有許多關係需要釐清。這些輜銖必較、唇槍舌劍的事情,沈沐比楊帆更擅長,而且他對各大世家又比楊帆熟悉,再加上他沒有官方身份,行動自由,所以這些時日一直由他奔走於各大世家之間,協調商量。 如今大雪隆冬,年關將近,沈沐是必然要回京過年的,楊帆提前就讓任威打聽過沈沐的歸期,兩人有很長時間沒見了,顯隱二宗之間也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們兩位首領磋商,眼下這件大事更是少不得沈沐的參與。 任威道:「卑職得到的消息說,沈公子將於明日回京。」 楊帆抬頭看看陰沉的天色,吁然道:「今年關中的風雪著實太大了些,但願明天沒有大風雪阻了他的行程。」 任威咧開嘴巴笑道:「將軍儘管放心,風雪再大,也只能攔得住千軍萬馬,沈公子若想回京,就一定不會耽誤的。」 楊帆點點頭,這時手下為他牽來坐騎,楊帆繫好大氅,扳鞍認鐙,跨上了戰馬。 隆慶池畔,緊挨著楊家府邸的右側五座郡王府已經建成了一半。李成器和李成義的府邸已經正式落成,李隆基的府邸也只剩下最後一點需要完善的地方,因天氣過於寒冷,暫時停了工。 李成器和李成義新宅落成,自然也要慶祝一番,宴會就在今日,設在李成器的王府裡,比起安樂公主連辦數日的喬遷宴,遍邀京師權貴的鋪張,相王五子就低調多了,他們除了自家兄弟姐妹,就只邀請了一些皇親國戚。 壽昌、荊山、淮陽和涼國四位姑娘已經訂了親,而且她們的未來夫婿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四位姑娘就只能在後宅陪著那些皇家貴婦,不好到處走動了,免得撞見未婚夫婿叫人難為情。 其他七位姑娘年紀還小,根本沒有被人當成女人看待,都把她們看成頑童,幾個女孩兒性情活潑、極其好動,在後宅裡待的難受,又不好去前宅與男性賓客廝渾,七人便在郡王府裡四處走動,很快就來到了僻靜的左山牆。 這七個女孩兒,最大的只有十二歲,最小的才六歲,每人都穿一襲雪狐皮襖,兩三個年長些的還罩了貂裘大衣,一個個秀骨妍妍,有的潔淨優雅、有的恬淡溫潤、有的明眸皓齒,雖然不是個個姿色上乘,但是因為衣裝富貴氣質高雅,卻也美麗紛呈。 年方十二歲的壽光縣主李華婉生得溫婉秀氣,她自幼喜好書法與樂器,所以在七姐妹們氣質也最顯溫婉賢淑。 七姐妹在一株樹葉凋零的大樹下停下來,李華婉搓著凍紅的小手,對幾個姐妹道:「我聽說那吐蕃使節還賴在四方館不走呢,每天都到宮裡糾纏皇祖母,非要從咱們姐妹中選一個嫁到吐蕃去。」 清陽縣主與她同歲,只是生日小些,清陽姿色略顯平庸,但她膚色極為白嫩,聽了姐姐的話,清陽怯生生地道:「人家可不想嫁去吐蕃,聽說那兒好苦呢,以氈為房,以地為榻。而且高原之上近天更近,陽光熾烈,風也剛硬,用不了多久就會曬成黑炭頭。」 同樣十二歲的西城縣主道:「你就知道愛惜你的皮膚,這點小事兒算什麼,我聽說,嫁去那兒的人,如果丈夫死了,就要嫁給兒子,兒子死了就要嫁給孫子,當初大隋義成公主出嫁吐蕃,一生嫁了四回呢!」 「天吶!太可怕了!這樣有悖倫理綱常的事兒,打死我都不幹!」 「是啊,我還聽說,那兒的人一生都不洗幾回澡,那身上臭的啊……」 幾個小女子一齊摀住了口鼻,秀氣的眉頭也皺起來,好像已經看到了一個好臭好臭,好髒好髒的男人。 年方九歲的崇昌縣主李持盈,在從姐妹中姿色最為出眾,一雙大眼水靈靈的,唇紅齒白、五官靈秀,雖然年紀還顯青澀,但是美貌少女那種特殊的明艷氣質已是遮掩不住了。 李持盈氣憤地道:「真不明白,皇祖母何必對吐蕃人如此忍讓呢,難道她就甘心讓自己的親孫女兒嫁去吐蕃受苦麼?想當初我大唐在太宗皇帝治下何等強大,文成入藏時還不是受盡了冷遇? 她帶的隨從連飯都沒有人管。出嫁後所居不過一間簡陃的斗室,房中只一榻一櫃而已,幾個人都站不下。文成帶去那麼豐厚的嫁妝,卻飽受冷遇,還受到正妃的欺辱,出嫁一個多月,都不撥一個侍候的奴僕給她。 人家吐蕃覺得文成和親是因為大唐畏其兵威,向吐蕃乞和的貢物,我大唐明明被人羞辱的顏面無光,史官還竭力自吹自擂,說的好像吐蕃人對我大唐何等景仰,如何沐浴上國天恩似的,自欺欺人! 文成公主西嫁,到了吐蕃不過就是個次妃,連正室都算不上,吐蕃王為正妃建了大昭寺,供奉從尼泊爾帶去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為文成卻只建了一個規模小的多的小昭寺,供奉咱大唐帶去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 兩位王妃地位高下可見一斑了。而且文成公主和吐蕃王做了十年夫妻,文成能夠見到的時間滿打滿算還不到三年。一生無子、無寵、形同奴婢!試問你我身為相王女,難道會比文成更受尊重?」 李華婉越聽越怕,不由驚道:「持盈,這些事兒你從哪裡聽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李持盈道:「我聽三哥說的,朝官們只會自吹自擂,打腫臉充胖子,會告訴你真情麼?」 李華婉素知這個小妹子聰慧機靈,而三郎隆基又是兄弟姐妹中最為成熟穩重的一個,平素也最注意關心天下大事,這話既然是他說的,想必不假,心中更加害怕。 霍國縣主年方六歲,還不太懂事,但幾個姐姐說的話是好是賴她也聽的明白,不禁害怕起來,珠淚盈睫地泣道:「人家……人家才不要去吐蕃呢。」 李持盈白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好啦,你哭什麼,你上邊有六個姐姐,怎麼也輪不到你。」 李持盈這樣一說,壽光、清陽、西城幾位十二歲的姐姐不禁著起慌來,她們在七女中年紀最大,皇帝一旦答應和親,那麼被和親吐蕃的人十有八九要出自她們之一。李華婉攥緊粉拳,大聲道:「我不嫁,我寧可死都不嫁!」 清陽縣主咬著小指想了想,突然雙眸一亮,興奮道:「對啦,想當初吐蕃向我大唐求親,意欲迎娶太平姑姑,皇祖母不是為太平姑姑修了一座道觀,讓太平姑姑受戒出家麼,結果吐蕃只好無功而返。要不然,咱們也出家吧?」 霍國縣主鼓掌道:「好啊好啊!那咱們一起出家,大家以後住在一個觀裡,卻也不嫌煩悶。」 西城縣主垂頭喪氣地道:「算了吧,真是異想天開,七位皇女一起出家做女黃冠,你們覺得,這樣的理由能騙過吐蕃人?你當人家傻麼?」 眾少女面面相覷,慢慢垂下頭來。李持盈咬著薄嫩的嘴唇,水靈靈的大眼睛轉了幾轉,忽然道:「今日皇親國戚都來賀咱大兄喬遷之喜。不如我們趁此機會鬧個大動靜兒,叫皇祖母曉得我們寧死不嫁,說不定吐蕃人就會知難而退了。」 李華婉急忙問道:「你說,怎麼把動靜鬧大一點兒?」 李持盈神采飛揚地道:「咱們上吊!」 「啊?」 李華婉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但她馬上就明白了李持盈的意思,不禁遲疑道:「你是說,咱們假意尋死,以死明志?」 李持盈洋洋得意地道:「不錯!這郡王府裡有這麼多人出入,還能真叫咱們吊死了不成。只要咱們肯上吊,這消息一定能傳進皇祖母的耳朵,皇祖母總不能逼的孫女兒上吊了還迫嫁吧?」 相王有五子十一女,五子之中以三郎李隆基最為睿智,素來受兄弟們的敬服。而女兒之中就以這個年方九歲的李持盈最是慧黠伶俐,幾個姐妹對她也是素來言聽計從。六姐妹聽了李持盈的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覺心動起來。 「小弟,你可小心著點些呀,不要摔下來。」 「知道啦知道啦,姐,你真的好煩啊,你只管幫我看著點兒,有人過來就告訴我!」 楊念祖說著,像隻猴子似的,靈活地攀上了一株老梅橫生的枝丫,接著再接再勵,繼續向更高處爬去,手腳碰處,樹上積雪簌簌落下,楊思念避開落下的積雪,站在樹下,緊張地張大雙眼看著小弟。 天寒地凍的,姐弟倆實在沒什麼好去處玩耍,眼見這株老梅生得艷麗,楊思蓉看上了那吐露芬芳的滿樹梅花,正覺精力過剩無處施展的楊念祖馬上自告奮勇地爬上了大樹,楊思蓉擔心被娘親看見,又想折枝梅花,心裡可是矛盾的很。 楊念祖在第一根橫枝上,就可以伸手折梅了,可他心性貪玩,既然上了樹,就想爬到高處,好在他的身子輕,那樹幹盡可撐得起他,一路爬去,梅樹老干都沒怎麼晃動。 「阿郎,您回來了啊!」 遠處忽然傳來門子莫玄飛慇勤的聲音,楊思蓉慌忙叫道:「哎呀,不好啦,爹爹回來了,念祖,你快下來。」 「姐,你別吵啦,生怕爹爹不知道我在這麼,下去哪這麼快!」 楊念祖跟個小大人兒似的,不耐煩地打斷姐姐的話,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姐,我藏在樹上不動,爹爹從樹下經過,不會往樹上看的。」 楊思蓉急忙道:「那我怎麼辦啊?」 楊念祖道:「姐,你好笨喔,你藏到樹後去嘛,等爹爹過去了咱們再出來!」 「哦哦哦!」楊思蓉痛快地答應著,躡手躡腳地跑向樹後。 楊帆一手戎裝,外罩大氅,沿著清掃的乾乾淨淨的石子小路大步走到那株老梅樹下,路邊潔白的積雪沒有清理,楊帆突然看到一行清晰的小腳印通向梅樹後面,抬眼一看,恰見樹後露出一角衣襟,楊帆不禁失笑出聲。 這小丫頭顧頭不顧□,裙裾都露出一截,她卻渾未注意,楊帆只道是女兒知道自己回家,在和自己藏貓貓呢,他正想悄悄潛去抓她,樹上忽然飄落一縷雪沫子,卻是因為楊念祖心中緊張,腳下挪動了一下,又碰落了一些積雪。 楊帆一怔,身形忽然鬼魅般飄離了原地,楊帆猛一抬頭,就見兒子抱著樹幹趴在樹巔,正一臉尷尬地看著他。楊帆把臉一板,沉聲喝道:「你這個小兔崽子,爬那麼高幹什麼?去看吊死鬼麼?」 楊念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這個老子,被他老爹一訓,楊念祖訕訕答道:「阿爹,孩兒……孩兒是想幫姐姐……」 楊念祖正要坦白交待,忽然看見牆外鄰家情形,不由驚歎道:「哇!阿爹,你說的太對啦!站在這兒真的有吊死鬼看!一群吊死鬼,好不壯觀!」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八章 有話好好說 李持盈緊緊抓住套在脖子上的腰帶,小臉脹的通紅,氣喘吁吁地沖年紀最小的霍國縣主嚷道:「你這個小笨蛋,我明明告訴你是假裝上吊了,你怎麼還真吊上了。」 六歲的小霍國吊在腰帶上,勒得小舌頭都快伸出來了,她面紅耳赤,呃呃直叫,雙腿亂蹬,這時再想抬手去抓腰帶,手卻根本抬不起來了。 李持盈雙手抓著腰帶系成的套環,緊張地道:「怎麼還沒人來呀?持盈,不好了,小妹快要吊死了,咱們快喊人!」 清陽縣主眼淚吧喳地道:「我……我也快要撐不住了!」 李持盈道:「那你快放手,這裡離地不高,摔不死人的。」 清陽縣主顫聲道:「不,不,我害怕,我不敢,我……哎喲……」她力氣小,說著說著就撐不住了,雙手一鬆,套環一下子就勒緊了她的脖子,清陽縣主雙眼一凸,突時勒的說不出話了。 李華婉心中一慌,她原本就已力竭,這時雙手一滑,脖子也被腰帶死死勒住,這一下七姐妹弄假成真,本來是想假裝上吊的,如今卻變成真上吊了。 隨侍在她們姐妹身邊的丫環使女已經被她們指使開了,這天寒地凍的,到郡王府赴宴的來賓一時之間還真沒有人願意離開暖意融融的庭堂,跑到這院落最東角來。李持盈嚇得珠淚滾滾,叫她放手摔下去她又不敢,眼看她也沒力氣撐下去了,只得淒淒惶惶地慘叫:「快……來人……吶!」 牆那邊,楊帆聽兒子在樹上胡說八道,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衝他叱道:「小兔崽子,學會唬弄你家老子了是不是?你馬上給我滾下來!」 楊念祖急得在樹上直蹦:「不是啊爹爹,那邊真的有人上吊,而且是一大群人上吊,還都是很漂亮的小姐姐呢。」 一群人上吊?而且還是一群漂亮少女?這種鬼話楊帆如何肯信,他把臉一沉,叱道:「你下不下來?你要再不下來,老子就打爛你的屁股!」 老爹發威,楊念祖不敢違拗,趕緊貼著樹幹滑下來,滑到一半就被楊帆一把揪住他的背心,把他放在地上,在他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叱道:「你這混小子,怎麼比你爹小時候還要淘氣!」 他剛說到這兒,就聽順風傳來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救命……吶!」 楊帆一怔,猛然一個旱地拔蔥,原地躍起一丈來高,騰身站到了梅樹幹上,縱目向牆外看去,他的兒子果然沒有撒謊,那邊居然真的有人正在上吊,而且是一群衣著華貴的小姑娘。 楊帆失聲道:「真的有人上吊!」 楊念祖可逮著理了,在樹下抻著脖子道:「看吧,看吧,人家說爹爹還不信呢,你還踢人家屁股。」 楊思蓉在一旁急的團團亂轉,追著弟弟問道:「小弟,你說誰上吊了,有多少吶?快說給姐姐聽聽。」 楊帆沒敢猶豫,他縱身一躍,藉著那樹幹反彈的彈力,兀鷹般躍上牆頭,足尖在牆頭用力一點,又是凌空橫掠三丈。 李持盈又慌又怕,更追悔莫及的當口,就見一道矯健之極的身影突然橫空掠至,半空中「嗆啷啷」一聲刀鳴,一道耀眼的匹練便呼嘯如至,掛在樹枝上的兩條腰帶應聲而斷,壽光和霍國兩個姐妹便向地面摔去。 那道人影明明前掠之勢未盡,可他一挺腰,居然硬生生地向下一沉,搶在那兩個姐妹之前落了地,一個一個,將她們穩穩接住。李持盈一雙大眼睛依舊淚水迷離的,便驀然張大,驚歎道:「好厲害!」 牆那邊,楊思蓉剛向弟弟問了一句,她老爹楊帆就在樹上雙足一頓,樹上厚厚的積雪簌簌落下,楊念祖和楊思蓉被傾盆大雪砸個正著,兩小哎喲一聲便抱頭鼠竄,一時也顧不上眾女上吊的事了。 楊帆沒有思毫停歇,將兩個小女娃兒一把借住,把猛地透過氣來劇咳不止的霍國往壽光懷裡一推,立即縱身再起,轉眼之間又把清陽和西城兩個女娃兒救下。 楊帆匆匆一掃,就發現那個長著鵝蛋臉、眼睛大大、嘴巴小小的清秀女孩兒最機靈,她的雙手始終抓著套在脖子上的環索,雖然看來岌岌可危,可一時不虞真會發生危險,因此把她放在了最後。 楊帆兔起鶻落,腳下像安了彈簧似的,起落之間便救下六個女子。當他帶著最後兩個女孩兒落向地面時,那個大眼小嘴的清秀女孩兒也撐不住了,哎喲一聲就從樹上掉下來,楊帆手中各抓著一人,身形剛剛落地,那女孩兒就從面前掉落,來不及放手去救,便急忙一伸右腿。 楊帆是蹴鞠高手,舉重若輕、舉輕若重,他把那女娃兒當了皮球,使了個掂球的動作,腳背往那小丫頭臀下一墊,大腿一沉一抬,便緩解了她的下墜之勢。楊帆把手中兩個女娃兒放下,右腿也緩緩落下,坐在他腳背上的女孩雙腳已經觸地了,卻還傻傻地坐在那兒。 「小娘子,你已經安全了。」 楊帆見那女孩兒快嚇傻了,不禁有些好笑,不過他知道這裡是李成器的郡王府,而這幾位小姑娘看其裝扮,絕不是什麼丫環侍婢之流,所以沒有戲謔地稱呼她為小丫頭,而是用了正兒八經的稱呼。 「哦?啊!」 坐在楊帆腳背上的正是李持盈,李持盈還以為這一跤跌下來,肯定要把屁股摔八瓣了,不想竟穩穩當當地落了地,她正莫名其妙,被楊帆一說,這才反應過來,李持盈趕緊跳起身來。 她整整衣衫,撫著臀兒,忽然想起那兒被這男人的腳碰過,不禁暈生雙頰。她雖年紀還小,畢竟出身皇室王府,自幼接受各種教育,懂得男女有別的道理,不免有些羞澀起來。 楊帆看看這驚魂未定的七個小丫頭,好笑地道:「諸位小娘子,你們什麼遊戲不好玩兒,怎麼玩起上吊來了,知不知道你們剛才有多危險?」 楊帆可不認為這七個未諳世事的小丫頭方才真是上吊,再說他方才躍進牆裡救人時,眼見其中幾個還用手抓著絞索呢,所以以為她們是在玩遊戲。李華婉七姐妹互相看看,訥訥難言。 楊帆是從牆頭躍進來的,雖說是為了救人,畢竟屬於擅入他人宅邸,眼見眾女不語,楊帆搖搖頭,說道:「以後你們可不要再玩這種危險的遊戲了,不是每回都恰巧有人來救你們的,快把那梯子搬走吧,免得你家大人看見,少不得又是一番訓斥。」 說著楊帆就要作勢躍出牆頭,李華婉反應過來,連忙趨前拜謝道:「多謝郎君救命之恩!未敢請教郎君尊姓大名?」 楊帆擺擺手道:「舉手之勞,何必道謝。鄙人姓楊,單名一個帆字,與此間主人算是鄰居。」 李持婉臉上羞紅稍褪,聽到他的名字,雙眸不由一亮,脫口問道:「看郎君服色,乃是禁軍中的將領,郎君又是姓楊名帆的,莫非郎君就是那位自房州將當今皇太子安然接回洛陽城的千騎忠武大將軍?」 楊帆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暗生警惕。 朝廷在他接回李顯之後,才派人公開去房州接李顯,當然,這只是打著接李顯的幜子,實際上接的是廬陵王妃韋氏和李顯的一眾兒女。知道他已經把李顯從房州接回來的人都是廟堂中的權貴人物,不但民間百姓不知其事,便是朝中許多官員也不知道廬陵王李顯早就被接回京了,而且回京路上曾發生過那麼多驚險離奇的事情,可這小丫頭居然知道。 楊帆緩緩答道:「鄙人的確是千騎忠武將軍,至於接迎皇太子返京什麼的,實則並無其事,不知小娘子是從何處聽來,此等謠言,切勿輕信。」 李持盈一撇小嘴,道:「楊將軍是個光明磊落的大英雄,自己做過的事,又何必遮遮掩掩呢。將軍巧施連環計,於重重凶險之中把我七伯救回洛陽的經過,人家聽三哥說過不止一回了,我三哥才會傳謠信謠,騙自己妹子呢。」 李旦有十一個女兒,其中與李隆基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只有兩個,一個是西城縣主李持瓊,一個就是崇昌縣主李持盈,所以李持盈與三哥李隆基一向最為親近,因而從李隆基那裡打聽到許多旁人不知的秘聞。 楊帆聽她稱皇太子李顯為七伯,隱隱有些明白了她們的身份,楊帆遲疑著問道:「你三哥是……」 李持盈道:「我三哥是臨淄郡王!」 楊帆看看這七個小姑娘,恍然道:「原來是相王府上的七位貴女,楊某失禮了。」 李持盈道:「楊將軍是我姐妹七人的救命恩人呢,何談失禮。可是,將軍知不知道,你今日雖救下我姐妹一命,可我姐妹若是難題不解,終究還是要再度尋死的。」李持盈一邊說,一邊繞到楊帆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 楊帆眉頭一皺,隱隱覺得自己好像把什麼麻煩找上身了,他硬著頭皮答道:「諸位貴女乃是天皇貴胄,身份尊崇、地位超然,能有什麼麻煩?」 李持盈道:「將軍可曾聽說吐蕃王遣使和親之事?」 楊帆頷首道:「略有所聞。」 聽到這裡,楊帆已經明白過來,只怕這七位皇女剛才不是在上吊玩兒,而是因為吐蕃求親不願西嫁。看她們方纔那副模樣,上吊雖未必是真,卻是有意要鬧出一番動靜,向女皇施壓,逼迫女皇拒絕和親。 李持盈上前一步,微微仰起下巴,看著楊帆,燦爛的陽光正映在她的臉上,她的唇上有一片極細極淡的處子絨毛,被陽光一照,彷彿在那嬌嫩的肌膚上塗了一層珍珠粉,她的尖頜上還有一顆硃砂小痣,襯得她極是俏皮。 楊帆警惕地退了一步,正不知這個伶俐的小丫頭要做什麼,李持盈突然雙腿一屈,向楊帆盈盈拜倒,泣然道:「求將軍垂憐,救我姐妹性命!」 楊帆大驚失色,這要叫人看見那還得了,楊帆趕緊閃身避過,驚聲道:「縣主快快請起,你這是做什麼?」 李持盈卻不起身,她挪動雙膝,依舊面向楊帆而拜,抽抽噎噎地道:「奴家不想遠嫁吐蕃,也不想姐妹們去吐蕃受苦,可吐蕃咄咄逼人,皇祖母很可能會答應吐蕃的要求,奴家求楊將軍為我姐妹解圍!」 楊帆躲也躲不得,又不好一縱身就竄過牆頭逃之夭夭,急的汗都快下來了,他匆匆回頭一看,幸好這裡比較偏僻,一時不見人來,楊帆趕緊上前道:「縣主快快請起,和親乃是國之大事,楊某人微言輕,如何做得了主。」 本來男女有別,楊帆不該去扶,但這時候他也顧不得許多了,怎麼也得先把這難纏的小丫頭拉起來再說,這要被人看見成何體統。卻不想楊帆一伸手就被李持盈一把抓住,緊緊扯住他的衣袖再不放手了。 李持盈扭頭對發呆的六姐妹道:「當日七伯還京,奸臣曾布下層層陷阱一路截殺,全賴這位楊將軍巧施妙計,才保得七伯安然回京。三哥說,楊將軍謀略過人,乃天下一等一的智者,這世上沒有什麼事能難得住他,你我姐妹終身幸福,如今全賴楊將軍,你們還不與我一起央求更待何時?」 李持盈如今是急病亂投醫了,她也不管楊帆是不是真能解決她的問題。但是楊帆妙計救李顯的事情,她確是聽李隆基說過的,李持盈聽後直把楊帆崇拜的如神人一番。方纔這番評價,也的確是李隆基說的。 李隆基年歲漸長,已不似當年天真幼稚,他已經明白善與惡、遠與近,有時並非表裡如一,官場上逢場作戲是在所難免的事,所以對楊帆當初接近梁王早已不抱成見,對楊帆這番巧妙安排他也是衷心欽佩的,才有這番言語。 李持盈在眾女之中年紀不是最大,卻最有威望,她話一出口,幾個沒主意的姐妹們紛紛屈膝下跪,李持盈道:「楊將軍,我們的終身都拜託給你啦,你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七個小蘿莉跪在楊帆面前,齊聲道:「楊將軍,我們的終身都拜託給你啦,你就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楊帆的汗涮地一下就下來了,這要被人看見,不知又會編排出什麼難聽的傳聞,他倉惶四顧,幸虧四下沒人,楊帆大汗淋漓地道:「你們不要如此,這可折殺楊某了!快起來,快起來,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咱們有話好好說!」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五十九章 詢計 楊帆飛身躍回自家牆內,一顆吊了半天的心這才放下。 剛才那一幕實在是太驚險了,如果讓別人看見相王府的七位皇女跪在他的面前,領頭的一個小蘿莉還「抱著他的大腿」,雖然實際上人家只是扯住了他的衣角,但是在洛陽修文坊早已見識過長舌婦人造謠傳謠本領的楊帆完全可以想像的出,到時說那小丫頭是在抱他大腿都算是輕的。 僅此一幕無聲啞劇就足以震動天下,更何況七個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還口口聲聲說什麼「自家的終身就拜託給楊將軍」了,不可想像啊!楊帆拍著胸脯,暗自慶幸:「幸好我脫身及時,不曾被人看到,無量天尊,我的佛啊!」 當時那種情況下,楊帆急於脫身,只能滿口答應下來,從六歲到十二歲的那群小丫頭倒是好騙,楊帆一作承諾她們就信了。楊帆倒也不是誠心欺騙他們,只是自從他接到茂州送來的消息以後,他就知道這場和親必定一波三折,很有可能無疾而終。 但他也不敢保證這件事萬無一失,如果他盡了力,而和親最終還是成為現實,他也沒有辦法,食言也就食言了,反正他是被逼的,楊大官人是絕不會為此對那群小丫頭片子感到內疚的,這群黃毛丫頭到時也奈何不了他。 楊帆想通心事,便舉步向後宅走去,一牆之隔,七個小蘿莉興奮地聚在一起。李華婉雀躍地道:「這下好啦,三哥把楊大將軍誇的這麼厲害,他既然答應幫忙,咱們姐妹就不用嫁去吐蕃了。」 清陽縣主是個天生的悲觀性子,怯怯地潑冷水道:「可這事兒連父親都沒辦法,只能讓姐姐們趕緊出嫁,楊將軍再厲害也不會比阿爹厲害吧,再說,他真會幫咱們麼?要是他食言怎麼辦?」 李持盈杏眼一瞪,摞下一句狠話:「他敢!他要是敢食言,我決不放過他!」 李華婉白了她一眼道:「人家可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不要說你一個縣主,就算你是郡主、公主又能奈他何?我聽說安樂姐姐就曾在東市受過他的羞辱呢。」 「我……我……我自有辦法!」 李持盈眼珠一轉,把小胸脯一挺,道:「如果他敢食言,我就告他非禮,讓皇祖母治他的罪!」 六歲的霍國縣主拍著胖胖的小手,欽佩地道:「好主意,十娘最聰明啦!」 李華婉又白了她一眼道:「什麼好主意。十娘才幾歲呀,說人家楊大將軍非禮她,會有人信麼。」 霍國縣主又憨憨地點頭道:「五娘說的也有道理!」 李華婉和李持盈一起啐了她一口,道:「馬屁精!」 李持盈不服氣地又對李華婉道:「怎麼就不能信呢?我聽三哥說,長安府令柳徇天崇信左道,就最喜歡狎戲幼女,說是能滋陰補陽,延年益壽什麼的,不管啦,反正他要是敢食言,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你們幫我做證,看看皇祖母是信他一個,還是信咱們七個!」 六顆小腦袋瓜像小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中間夾雜著霍國縣主憨憨的馬屁聲:「十娘就是聰明!」 楊帆走著走著,忽然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噴嚏,忙把衣服拉緊了些…… ※※※※※ 楊帆剛剛邁進後院的月亮門兒,就見小蠻領著思蓉急急走來,念祖風風火火地跑在前面,一看楊帆他就站住了腳步。小蠻道:「郎君回來了,念祖這孩子,胡說什麼壽春王府有一群小丫頭上吊……」 小蠻說到一半,看到楊帆古怪的神氣,不由一怔,奇道:「難道是真的?」 楊帆搖頭苦笑道:「一言難盡,你穿的這麼單薄怎麼就出來了,走,咱們到廳中再說。」 楊帆和小蠻領著兩個孩子回到廳中,花廳中獸炭火爐燃的正旺,雖是寒冬,廳中卻是暖流陣陣,彷彿三春時節,暖流中還有淡淡香氣。 阿奴穿著一襲輕軟的銀綾裡衣,趿著一雙蒲草織就內襯軟裡的蘆花暖鞋,坐在炕桌左邊,楊吉趴在她身旁,腦袋枕在她的膝上,呼呼大睡,睡姿極香。阿奴手裡捧著一個做工精美的手爐,笑吟吟地與坐在炕桌另一邊的古竹婷說著話。 古竹婷身邊有一個襁褓,楊黛兒也在呼呼大睡,古竹婷穿著一身柔軟的輕羅,腹部y高高隆起,再有三個多月她就要生了,此刻她正雙手撐著床沿,穿著雪白襪兒的纖秀雙足踩著一隻滾腳凳。 這只滾腳凳是竹製的,長二尺,闊六寸,內置滾軸圓筒,雙腳踏在上面,滾動竹筒,可以起到按摩足底的作用。如今古竹婷有了身孕,不宜運動,數九寒冬的又不好到院中散步,所以用這滾腳凳活絡血脈,以免影響了腹中胎兒。 看見楊帆進來,二人忙要站起,楊帆連忙示意她們坐著,自己與小蠻就在一旁的胡椅上坐了,楊念祖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阿爹,隔壁人家那些上吊的姐姐已經死了嗎?」 楊帆道:「誰說她們想上吊來著,她們是太淘氣了,不聽大人的話,沒輕沒重的拿上吊做遊戲,結果差點兒真的吊死,幸虧爹爹救了她們性命,要不然啊……,念祖,你可不能這麼不聽話,知道麼?」 楊念祖沒想到三句話不到,老爹又繞到了對他的教訓上,不禁垂頭喪氣地答應一聲。楊帆唬著臉又問:「今天叫你背下的文章背熟了沒有?」 楊念祖慌慌張張地道:「啊……孩兒已經……快……快背熟了。」 楊思蓉悄悄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地往書房逃去,楊帆假裝沒看見,板著臉對楊念祖道:「快去背,爹爹一會兒考你。要是背不出就打手心!」 楊念祖「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向書房走去,小蠻對楊帆低聲道:「這不是快過年了嘛,別對他們這麼嚴厲。」 楊帆眼看兒子已經進了書房,才對小蠻笑道:「你呀,慈母多敗兒的道理都不懂麼?你和阿奴、竹婷都寵著他們,我要再不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害怕,他們還不翻上天去?你當我喜歡扮惡人不成?」 小蠻向他皺了皺鼻子,雖是成熟婦人了,這樣的小動作依舊帶著幾分少女的俏皮:「好啦好啦,再說下去,人家也要挨你的訓了。壽春王府裡究竟怎麼了,真的有人上吊?」 楊帆歎了口氣,把才纔的事情說了一遍,阿奴和古竹婷也都側耳聽著,聽他說罷經過,阿奴莞爾笑道:「民間總是有些以訛傳訛的話,吐蕃固然不如我中原,卻也不必把他們當成生番一般野蠻。」 古竹婷道:「話雖如此,可是就算吐蕃比現在強上十倍,這些金枝玉葉也未必願意嫁過去的。」 阿奴點頭道:「那倒是,尋常百姓人家又有哪個願意往吐蕃嫁女兒了。這幾位皇女倒是急病亂投醫,居然纏上了郎君。郎君打算怎麼做呢,真的要幫她們麼?」 楊帆攤手笑道:「她們嫁或不嫁,取決於當今天子,你家郎君哪有那個本事叫她們說不嫁就不嫁?」 小蠻嗔道:「那你就不該哄瞞人家,怎麼又騙她們說願意幫忙了?」 楊帆以手撫額,苦笑道:「你是不知道當時情形,她們七個小丫頭跪在我面前,那副模樣若叫人看了去還得了,我不答應成嗎?不過,我也不是有意欺騙她們,今日我剛剛收到一份密報,若是情況屬實,這和親之事……必定再生枝節的!」 楊帆沉默片刻,一挑眉頭,對小蠻道:「明日叫廚下準備些精緻的酒菜,有貴客登門!」 翌日一早,又是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壞天氣。 今日是馬橋在玄武門當值,楊帆與馬橋如同兄弟,只是派人給他捎了個口信,自己就沒趕去宮中巡視,只管在府上等候沈沐。沈沐的車駕一進長安城,都沒回自家府邸就來了隆慶坊。 楊帆在松風軒內為沈沐擺酒接風,水陸八珍、饌果俱列,菜餚自然豐盛。不過,在這隆冬時節,真正珍貴的不是那些龍肝鳳髓,而是韭黃、芹菜、油菜、菠菜一類的新鮮綠菜。 在如今這個時代,寒冬時節想要吃到這些綠菜,要麼得利用天然的地熱溫泉,要麼就得建造溫室大棚,照料起來花費極大,所以只有宮廷御宴才能享用,就是王侯之家也無緣問津,更不要說普通百姓人家了。 楊帆左鄰安樂公主府,右鄰壽春郡王府,自家的一日三餐亦或這幾天的飲宴鄉客,席上珍饈美味固然不少,可都見不著這樣的新鮮綠菜,楊帆的餐桌上能有這等帝王待遇,自然是因為繼嗣堂的雄厚財力。 楊帆舉杯道:「今晨見大雪紛飛,還擔心沈兄會誤了行程,不想沈兄竟然冒著風雪趕回來,著實辛苦了。如今聊備水酒,與兄長少敘杯杓之禮,請!」二人共飲了一杯,美酒入口綿軟甘醇,齒頰留香。 沈沐挾了口醋漬芹菜,楊帆問道:「沈兄這一行情況如何?」 沈沐笑道:「我早說過,他們都是識時務的俊傑,自然一切順利。你這裡怎麼樣?」 楊帆道:「長安城裡本來一片太平,不過近來卻有些樹欲靜而風不止了。」 沈沐目光一凝,停箸問道:「風從何來?」 楊帆道:「吐蕃高原!」 說著,他自袖中摸出那封密信,緩緩推向沈沐,沈沐接信在手,仔細地看了一遍,把信放在桌上,提起酒壺為自己又斟了一杯。 楊帆端坐席前,泰然笑問:「不知沈君有何妙計?」 沈沐乜了他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挾了口菜道:「你明明有了主意,又何必考較於我,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章 後院點火 楊帆瞇了瞇眼睛,道:「我的確想到了一個辦法,等你來就是為了和你參詳一番。不過,我還有兩點疑問,如果不能確認,便不知道我的法子是否能對症下藥了。」 沈沐挾了口白灼菠菜,在茱萸製成的辣子油裡蘸了蘸,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一邊看著楊帆。楊帆道:「突厥於今冬突然在河北、隴右一帶向我朝發動全面進攻,這樣大規模的戰事前所未有。 而吐蕃也幾乎與此同時調兵遣將,在川陝一帶開始秘密活動,突厥與吐蕃之間是否互通聲息,這是不是一次聯手行動?如果不是,他們雙方為何配合如此默契,如果是,為何突厥早已發動而吐蕃卻遲緩若斯?」 沈沐道:「第二呢?」 楊帆道:「如果吐蕃意在與突厥聯手,趁我都城剛剛西遷,立足未穩,想要侵佔中原的話,突厥又何必派遣使者向我朝請求和親呢?那吐蕃使節迄今還住在四方館裡不肯離去,天天糾纏不休,可見和親之意甚誠。 可是自從突厥入侵我朝的消息傳來之後,他反而變得安靜了,這可不符合他們一貫的作法,吐蕃人在這時候不趁火打劫、提出更多附加條件,反而這麼通情達理?這也是我懷疑他們兩國有所圖謀的原因。」 沈沐靜靜地思索了片刻,緩緩說道:「我此番前往各大世家,最後一處去的隴右。回程時便大雪紛飛,跋涉艱難,今冬不只長安地區連降大雪,吐蕃地區更是如此。小飛箭張義今冬正在吐蕃境內活動,他得到的消息說,吐蕃不只在川陝一帶活動,在康寧一帶也正秘密調兵遣將。」 楊帆目芒一縮,脫口道:「你是說,吐蕃與突厥聯手出兵是實,吐蕃之所以沒有及時配合突厥的行動,並非吐蕃不想配合突厥的行動,而是因為連番大雪,使他們行動遲緩,這才延誤了行程?」 沈沐道:「很可能就是如此!今天的雪下的太大,十數年難得一見。而這一點,突厥與吐蕃若有合謀,當時一定無法算計到,以致吐番不能及時發兵,無法與突厥遙相呼應,否則我朝必定兩面受敵。」 楊帆慢慢端起杯,沉吟道:「然則吐蕃和親又是為了什麼呢?他們以兩千匹好馬、兩千兩黃金做為貢物,又以明珠一斛、美人兒數車用來交通我朝大臣,吐蕃既決意與我朝一戰,又何必多此一舉?」 沈沐道:「我從西北來,還聽說一件事。」 楊帆睨了他一眼,道:「你能不能一次說完?」 沈沐一笑,慢慢呷了口酒,細細品味一番,這才把酒一口飲下,悠然答道:「突厥也向我朝派出了和親使者,他們要把默咄的小女兒嫁給咱們大周的皇太孫。」 楊帆蹙眉道:「他們還來?上次他們就說要嫁女兒,結果把武延秀騙到突厥,一直扣到現在還沒放回來,如今還想把皇太孫騙去不成?」 沈沐道:「如果他們故技重施,我朝自然不會再次上當。不過,這一次他們的條件很寬鬆,如果我朝皇帝答應和親,他們會把武延秀釋還我朝,同時皇太孫不必親往突厥迎親,只在兩國邊境處迎接突厥公主即可。」 沈沐向楊帆眨了眨眼,笑道:「你看,人家很有誠意啊!」 楊帆怔住了。 沈沐道:「吐蕃先禮後兵,一面派出使節和親,一面調兵遣將。而突厥則先兵後禮,先行出動兵馬入寇我朝,又『滿懷誠意』地派出使節要與我朝和親,你說這是不是有些不合情理?」 楊帆心中隱隱捕捉到了什麼,可一時又無法想的透澈,他放下筷子,靜靜地思索起來。過了半晌,楊帆霍然一抬雙目,正對上沈沐那雙微笑的眼睛,沈沐悠然問道:「你想到了?」 楊帆道:「如果我是吐蕃王,你是突厥可汗!武周皇帝突然遷都於長安,而長安比洛陽更接近吐蕃和突厥,武週一旦定都長安,勢必加重關中和隴右的軍力,臥榻之旁,猛虎窺伺,令人不安吶!」 沈沐道:「是啊!所以,我就找你商量,決定趁武周立足未穩,聯手發兵攻打武周。以你我兩國的軍力,想滅亡武周固然是辦不到,但是順利的話,我們可以把武周皇帝趕回洛陽,運氣好的話,我們還可以在隴右河北,康寧川陝地區,佔上一大塊土地。」 楊帆眉頭一皺,說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如果行動失敗怎麼辦?一旦武周大勝,那麼武周不但將在關中站穩腳跟,而且聲威大熾,你我那時更要寢食難安了!」 沈沐道:「所以啊,未慮勝,先慮敗,咱們得預留後手,打得贏咱就打,打不贏就和親。」 楊帆道:「和親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攀親戚。」 沈沐道:「那是自然,咱們打不贏,拍拍屁股就走,武周是無力追入我們國內的,又何必多此一舉攀這個親家。」 楊帆道:「那麼跟誰和親就得好好想一想了。皇太子和相王兩家,只有相王還有女兒待嫁,不如我就指定相王做我的丈人,娶他一個女兒。」 沈沐道:「哎呀,被你搶了先了。那我只好吃點虧,挑個女兒嫁給他們的皇太孫。」 楊帆道:「你我聯兵,武周皇帝也一定頭痛的很,我們想罷戰和親,她一定求之不得。到時候,我就是相王殿下的女婿,你就是太孫殿下的丈人,咱們『一心一意』地幫著自己家親戚,武周就熱鬧起來啦!」 沈沐道:「好極了!有咱們幫忙,一定越幫越忙,到時候兄弟鬩牆,咱們通過戰爭達不到的目的,或許通過和親兵不血刃就能完成了!」 楊帆道:「可是皇太子和相王兩位殿下要是不需要咱們幫忙呢?」 沈沐正色道:「那怎麼成?我這個老丈人替自己的女兒和將來的小外孫出頭,理直氣壯啊,誰敢攔我?」 楊帆頷首道:「有道理!那我這女婿的,為老丈人和大舅哥出頭,也是名正言順了。」 兩人對望一眼,忽然同時大笑起來。 「噹」地一聲清音,二人又對飲了一杯。 楊帆道:「虧得這場大雪,使突厥和吐蕃的聯合行動受到了挫折,吐蕃沒能及時響應突厥的行動,我朝兵馬調動起來還算從容,突厥哪今雖在河北、隴右一帶全面出擊,我朝始終沒有出動駐紮在關中地區的精兵,眼下東部和南部各道的兵馬業已集結起來,隨時可以北上赴援了。」 沈沐道:「但吐蕃兵馬雖因大雪延誤了行動,可他們早晚還是會來,雖然我們已經有了準備,不至於讓他們討個大便宜,可一場大亂終究難免。介時他們若提出和親,皇帝必然答應,吐蕃和突厥若以此插手我朝內政,必成心腹大患!」 楊帆道:「若是兵來將擋,就算擊退來犯之敵,最終也不免會出現和親之局,從而使他們有借口干涉我朝內政。而要擊退來犯之敵,又不讓皇帝同意和親,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促使兩國主動收兵!」 沈沐沉吟道:「讓他們自己主動……,那除非釜底抽薪了。」 楊帆點了點頭,道:「我想的正是這個主意。突騎施部落首領烏質勒在你的扶持下,如今已經取代斛瑟羅,成為西突厥十姓部落的可汗,如果你能讓他在突厥腹心捅上一刀,你說突厥會不會退兵?」 沈沐凝眸思索片刻,緩緩答道:「我雖能對烏質勒施加一定的影響,但是要發動十姓部落兵馬攻打東突厥,茲事體大,就算烏質勒肯答應,他也未必能說服十姓部落的首領,沒有足夠的好處他們不會出兵的……」 楊帆道:「以隱宗一家之力,或者不能促成東西突厥一戰,但是如果皇帝陛下也派出使節,對十姓部落予以封賞,再要他們出兵攻打默啜,在突厥西南一角燒上一把野火呢?」 沈沐慢慢點了點頭,道:「若是明裡有朝廷蠱惑,暗中有隱宗慫恿,雙管齊下,此事可成。不過,吐蕃方面又怎麼辦?」 楊帆微笑著舉起杯,道:「吐蕃後院的那把火,就由我來燒吧!」 「你?」 沈沐微微一詫,隨即便反應過來,道:「這把火,你準備燒在吐蕃東南?」 楊帆笑道:「北面和西面,沈兄已經營多年,兄弟不好插足,只好往別處發展了。」 西域地區是隱宗經營多年的所在,而北方自沈沐被「發配」新羅,也迅速擴大了他們在北方的影響,何況那一帶本就是七宗五姓的根基,兩者很容易就連成一片,楊帆若不想與隱宗產生利益衝突,只能另僻蹊徑。如今聽他所言,不只南方,就連東方也成了他的勢力範圍。 沈沐知道當年楊帆平定東南六道之亂,與南疆多位部落頭人建立了極其密切的關係,還與其中幾位重要部落首領結拜為兄弟,有此基礎,再加上顯宗的強大實力,想把他的勢力滲透到南疆易如反掌。 但東方除了日本,全是茫茫大海,顯宗在東方如何立足,又如何擴展的實力,沈沐就一無所知了,心中於欽佩之餘,對楊帆的手段也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不過,他也知道,事關顯宗機密,楊帆是不會對他透露其中原委的。 沈沐舉起杯道:「既如此,咱們這兩把火就燒起來吧,且看誰燒的更旺一些!」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一章 黑雲壓城城欲摧 刀如輪轉,槍似閃電,兩條大漢,一刀一矛、一長一短,配合的十分默契,攻防之間虎虎生威。 與二人對敵的只有一人,此人手使一根狼牙棒,整根狼牙棒烏鐵打造,雄渾沉重,狼牙棒在他手中大開大闔,霸道萬分,那使刀矛的兩個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子。 這種一力降十會的剛猛功夫,非神力不能為,但一旦有此神力,卻也足以令許多會家子為之頭疼了,因為任你招式如何精妙,在他力竭之前也難傷他分毫。 如今正是滴水成冰的酷寒天氣,正在交戰的這三個人卻都光著上身,虯突有力的肌肉散發著騰騰熱氣。 三人之中使狼牙棒的那個人身材尤其壯碩,他身高足有丈二,剃著光頭,一身古銅色的肌膚滿是疤痕,胸肌肩肌健碩的如同岩石,那種陽剛狂野的味道,彷彿一位來自洪荒的巨獸。 他那常年運動造就的筋骨,如銅澆鐵鑄一般強橫堅實,從他的動作來看,此人不僅天生神力,而且精擅武功,那一身強健柔韌均勻有力的肌肉,雄壯中蘊含著洶湧的暴力,而這一切都體現在他那根揮灑自如無堅不催的狼牙棒上。 突然,這大漢手中的狼牙棒呼嘯著盤旋一匝,與他對搏的那人手中鋼刀堪堪一碰,只聽「噹」地一聲暴鳴,那人鋼刀便脫手飛出,四下裡袖手圍觀的軍士們趕緊散開,任那口刀遙遙飛出,斜斜插入雪地。 「不打了不打了,俺有些收不住力了。」身高丈二的大漢把狼牙棒往地上重重一頓,呼呼喘著粗氣,噴著一團團白霧,對那單刀脫手的人嘿嘿笑道:「駱司馬,對不住啦,又毀了你一口好刀。」 駱司馬笑道:「怨不得你,你陳大都督綽號大力熊王,一身橫練功夫威震三軍,我偏要跟你過招,豈不是自討苦吃麼。」 陳都督哈哈大笑,這時早就來到校場站在一旁觀戰的一名侍衛匆匆走過來對陳都督耳語了幾句,陳都督眉頭一皺,道:「一個行商,卻說是有要緊軍事稟報於我。奶奶的,一個行商有什麼軍機要事?」 那駱司馬目光一閃,道:「大都督,咱們去瞧瞧不就知道了,萬一有要緊事,也免得錯過。」 陳都督「嗯」了一聲,有人拿過他的皮袍皮帽,陳都督穿上皮衣,把帽子往頭上一扣,這一身皮袍皮帽,竟然都是用白熊皮製成的。 這位陳都督乃是劍南道茂州兵馬大都督,名叫陳大慈。名字很斯文,但這陳都督虎背熊腰、身高丈二,長得跟頭黑金剛似的,不但沒有一點慈眉善目的形象,更不像一個大慈大悲的居士,而是一位驍勇善戰,殺人如麻的武將。 陳大慈領著幾員將領回到帥帳,就見兩個高鼻深眼、臉膛黑紅髮亮、輪廓分明猶如刀削、編發盤辮身材高大,身穿土黃色長袍的大漢正靜靜地站在那兒,一看他們的五官輪廊和穿著,陳大慈就知道這是兩個羌人。 茂州地區諸族雜居,但當地最多的就是羌人,陳大慈在此帶兵久矣,自然是認得的。陳大慈看了看他們,大聲問道:「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你們既是商人,有什麼要緊軍事稟報本督?」 兩個羌人是不苟談笑的性子,雖然見一大群武將簇擁著此人進來,曉得他就是茂州大都督,也向他恭敬地撫胸施禮,卻沒有一般商人見人就笑的習慣。陳大慈知道這些羌族漢子性情剛直、不苟言笑,雖是商人也不改本性,倒也不以為奇。 那年長些的漢子道:「大都督,我叫日渥不基,這是我的兄弟日谷得基。我們兄弟二人行走四方,做些小生意餬口,前幾天要從嘉梁州到野城去,為了圖省事,就抄了近路,經過了吐蕃的一片地方。」 陳大慈這些年鎮守邊陲,跟吐蕃是老對頭了,一聽吐蕃二字,登時上了心,瞪大一雙熊眼盯著日渥不基。日渥不基道:「我們發現,在附近竟秘密屯紮了數千吐蕃士兵,而且從各地還有兵士源源而來。 我兄弟心生恐懼,急忙拔營離開。遷轉途中,恰好遇到一個吐蕃散騎追趕一頭中箭的黃羊,我們怕他招來吐蕃兵,只好動手把他留下,探問之下,才知道他們集結重兵是為了要偷襲茂州,我們就是茂州人,生怕家鄉遭難,所以趕來稟報將軍……」 陳大慈也不打岔,聽他說完經過,這才問道:「被你們抓到的吐蕃兵呢?」 日渥不基道:「他試圖逃跑,慌亂中被我們亂刀砍死了,不過屍體我們還帶著。」 陳大慈來到帳外,有人把一具硬梆梆的屍體從馬背上解了下來,這人遍體鱗傷,右足已齊踝被利刃砍去. 陳大慈雖然大字不識幾個,但多年的軍旅生涯,卻養成了他謹慎細膩的性格。他蹲下身子,扳開那死者的手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的牙齒、頭髮、膚色、面容…… 表象上的一些東西可以偽裝,但有些東西是很難喬扮的,比如常常握刀虎口處磨出的刀繭、比如久居高原赤紅粗糙的皮膚,甚至因為飲食習慣、衛生習慣的不同,對膚色的深淺和牙齒的磨損造成的不同變化。 陳大慈認真檢查了一番,又向日渥不基要來從這人身上搜出的那些東西仔細檢查了一番,確信這是一具吐蕃士兵的屍體,陳大慈便笑容可掬地道:「你們這個消息十分重要,本督這就派人查證。你們且在軍中住下,一經查證屬實,本督為你們向朝廷請功。」 日渥不基為難地道:「將軍,我們兄弟還有一批貨,要趕著年前運出去……」 陳大慈哈哈大笑,道:「你們立下如此大功,還在乎那點小利做什麼。 去去去,暫且歇下,一俟證明消息確實,朝廷必有重賞,你放心,若是朝廷沒有封賞,本督也不會虧待了你們。」 陳大慈叫人把他兄弟二人帶下,立即對駱司馬道:「死者確是吐蕃人無疑,卻不知這兄弟二人所說消息真假。他們二人的『過所』你方才也看過了,馬上向地方官查證這兩人身份!」 駱司馬點點頭,快步走了出去,陳大慈又對一員將領道:「速速派出斥侯,探查是否有吐蕃軍隊隱藏於我茂州左右。」 陳大慈用手指在地圖上比劃著,他字雖認得不多,但這茂州一山一水他都爛熟於胸,一看便知就裡。 陳大慈跟胡羅卜似的粗大手指在地圖上點著,道:「這兩個商人說,從嘉梁州到野城去時他們抄了近路,路上偶遇吐蕃兵馬,那麼吐蕃兵馬應該就藏在此處:四崍坪!重點查這裡!」 那將領向他抱拳領命,匆匆離去。陳大慈瞇著眼睛,望著地圖又出神半晌,便轉身向外走去,隨口拋下一句話道:「看緊了那兩個行商,別讓他們溜了!」 ※※※※※ 一聲尖利的如同幽魂夜泣的聲音從曠野中攸然掠過,聲音雖然不是極大,卻綿綿長長,經久不息。一個獵人正興奮地從雪窩子提出一隻被夾索套住的兔子,忽然聽到聲音,不禁詫然抬頭。但那尖厲的聲音已一閃而逝,獵人搖了搖頭,還以為他聽錯了,把兔子敲死背在肩頭,便向下一處下套處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去。 呼嘯而過的聲音其實是一枝響箭,那是遠出數百里,深入吐蕃領地探聽消息的茂州探馬傳回的警訊,每隔一箭地,便有幾名探馬,如此一程一程接力,數百里外的消息,轉瞬之間就能送到茂州城去。 陳大慈很快就得到了斥侯送回的消息,茂州三軍大營立即緊急調動起來:「馬上把消息呈報劍南北道兵馬大總管、並報長安兵部!抄報拓州、恭州、雅州、維州、彭州等地駐軍!」 陳大慈抓起帥印,「砰」地一聲在軍情急報上蓋下一個鮮紅的大印,甩給一名驛兵,然後大步趕到地圖前,正圍攏在地圖前面七嘴八舌爭吵不休的幾員大將趕緊給他讓了個位置。 駱司馬道:「大都督,末將以為,我們應該出兵岷山,據岷山地利,拒敵於外,而不應該困守軍營,候敵來攻。」 陳大慈盯著地圖,微微躬著背,像一隻作勢欲撲的巨熊,大聲道:「主動出兵是對的!依岷山之險候敵來攻卻大大的不妥。此地雖險,卻只宜防守,我們如今已經知道那些藏頭露尾的龜孫子要幹什麼,還守在岷山等他們來?笑話!」 駱司馬與眾將互相看看,問道:「那大都督準備怎麼打?」 陳大慈伸出熊掌,「啪」地一聲拍在地圖上:「汶川!咱們在汶川打!集結兵馬,馬上趕到汶川去,藏兵於邛崍山,在岷江邊上打他們一個措不及防!他奶奶的,就只許他們那群龜孫兒來陰的?俺也會!」 …… 吐蕃發兵攻打茂州了! 今日沒有朝會,武則天在後宮獲悉這一消息,不禁大驚失色,她馬上駕臨長生院正殿,吩咐人召集政事堂諸宰相和兵部尚書、侍郎等官員來見。 傳旨太監出殿之後,武則天便拄著龍頭枴杖,焦慮地踱起了步子:「朕剛剛遷都長安,默咄便向我大周全面開戰,而今吐蕃又自朕的腹心狠狠捅上一刀,國家艱難啊!萬一軍事不利……」 武則天憂心忡忡地看向殿外,喃喃自語道:「吐蕃為何發兵呢?難道是為了逼朕把孫女嫁給他們的國主?兩面開戰,一個不慎就是滿盤皆輸,吐蕃這是在趁火打劫啊!朕若是捨一女而息刀兵,倒也未嘗不可……」 今日楊帆到宮中戍值,剛剛與上官婉兒會唔過,婉兒聽她言語有所鬆動,連忙道:「聖人,據我朝斥侯送回的消息,吐蕃在康寧川陝一帶皆有動作,這可不像是為了和親,如果不是吐蕃遇上十年不遇的大暴雪,恐怕他們早就與突厥人一起殺進我們的國土了。」 武則天矍然一驚,霍然轉身看向上官婉兒,沉聲道:「你是說……吐蕃與突厥聯手謀我大周?」 上官婉兒道:「婉兒不敢斷定,不過從現在掌握的情報看,很有可能。」 武則天目光漸顯茫然,喃喃地道:「若是如此,就算朕答應和親,這一戰也不能避免了……」 上官婉兒明眸一閃,突然說道:「婉兒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吐蕃使節赴麟德殿國宴時,不是曾經見到一位大敗過吐蕃兵馬的將軍嗎?那位將軍一直在西域一帶領兵,熟悉吐蕃情形,何不讓他參與軍機,說不定他會有辦法。」 武則天道:「對對對!那人叫什麼來著,朕讓你記過他的名字,好像是涼州都督……」 武則天輕輕叩著腦袋,蹙眉思索,婉兒接口道:「那位將軍叫唐休璟。」 武則天道:「不錯!就是他!快快傳旨,召他入宮同議軍機!」 婉兒答應一聲,快步走出大殿宣旨。 楊帆正扶刀立於院內,在稀零的雪花中來回漫步,積了一肩雪花。 婉兒喚過一名內侍,匆匆吩咐幾句,那內侍便一溜煙兒地跑開了。婉兒回身欲返回宮殿,楊帆恰好走到殿下階前,婉兒走到他身邊時,向他飛快地遞了個俏媚的眼神兒,低聲道:「事諧矣!」 楊帆微微一笑,不著痕跡地輕輕點了點頭,舉步向長生院外走去…… 壽春王府,五兄弟正閒座吃酒,一名侍衛忽然走到李隆基身邊,悄悄耳語幾句,遞過一個紙團,李隆基並不避諱幾個兄弟,直接將那紙團展開。這是高力士給他寫來的密信,向他通報了宮中剛剛發生的事情。 李隆基看罷眉頭一皺,將信團起,投進了銅製的炭爐。 李成器問道:「三弟何事為難?」 李隆基揮手摒退堂前侍奉的侍女,對李成器道:「大兄,吐蕃發兵攻打我朝,這一來,咱們的小妹子只怕是逃不過嫁去吐蕃的命運了。」 李成器幾兄弟聞言,面面相覷,怔愕不語。屏風後面,李持盈躡手躡腳地走開,片刻之後,七姐妹便重聚在東牆邊的大槐樹下,李持盈小臉脹的通紅,大聲說道:「他說話不算數,答應過要幫咱們想辦法的,卻食言而肥!」 李華婉彷徨無助地道:「如今吐蕃發兵來戰,恐怕皇祖母也無計可施了,他不過一個禁衛將軍,能有什麼辦法?」 清陽和西城兩人垮著小臉兒,眩然欲滴。如果她們姐妹之中必須要有一個嫁去吐蕃,十有八九就出在她們三人裡面。 李持盈怒氣沖沖地揮手道:「我不管!誰叫他答應咱們的,我找他去!」 「十娘,十娘!」 李華婉一把沒拉住,李持盈已經挺著小胸脯兒,怒氣沖沖地拔足而去!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二章 宮門立雪 楊帆出了玄武門,跨上戰馬,待他離開玄武門,拐過一道宮牆時,忽然驚詫地勒住了馬韁。 這裡還是宮城範圍,在宮牆外側還有一道夾牆,中間是一條長長的甬道,專門用以從宮城後門通行的人出入的,尋常百姓根本不可能來到這兒,所以長道上冷清的很,連積雪也沒有打掃。 長道上,兩側積雪平緩,被風吹成一道道固定的波紋,中間部分則是一片凌亂的車輒印、馬蹄印,顯得有些骯髒。 就在這樣一條甬道上,卻站著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一件雪白的狐裘大衣裹住了她嬌小可愛的身材,頭上一頂毛絨絨的胡帽,還有兩道雪白的狐尾垂在她的胸前,把那張小臉襯托得如含苞的臘梅般精緻。 那襲雪白的狐裘長及膝上,下邊露出一截湖水綠的襦裙,襦裙底下則露出一線嫩黃的綢褌,接下來則是一雙白緞高筒小蠻靴,裹緊了那雙纖美的小腿。 在這種地方竟出現一個無人伴從的少女,這情形未免太奇怪了些,所以楊帆一眼就認出她就是當日在壽春王府扯住自己衣衫,強行把一個天大的難題拋到他身上的那個小姑娘,那她自然就是相王之女了。 至於這小丫頭在相王諸女中排行第幾,芳名如何,楊帆可就完全不知道了,那天他就沒有問過,即便當時問過,七個小丫頭的排行和芳名,他又哪裡記得住。 李持盈看來已經在那兒站了許久了,凍得一張雪白的小臉通紅,那一勾挺直小巧的瓊鼻也凍得紅通通的。她蜷著小手呵著氣,用力跺著小蠻靴,正在努力取暖,忽然看見楊帆出現,她馬上挺直了腰背,雙手也攥成了一對小拳頭。 看那模樣,頗有一點討債人的威風霸道,只是她未及說話,兩顆晶瑩的淚珠便緩緩凝結成形,掛在了長長的眼睫毛上。 任威等人勒住戰馬,看向楊帆。 美人攔道這等戲碼,前幾年倒是常見,這幾年就少見的很了,可今日不但有美人兒攔路,而且還是一個小美人兒,怎麼看也就十歲上下的樣子,任威等人可沒懷疑過這小丫頭會和宗主有什麼暖昧。 宗主雖風流倜償,是個極有女人緣的情種,可從沒聽說他有孌童幼女一類的怪癖,這種毛都沒長齊的黃毛丫頭即便生的再美,能有幾分風情?料來宗主也不會和她有什麼情感糾紛。不過……這個小丫頭雖然不可能是宗主的情人,是不是他在外面的某一筆風流孽債留下了種子,那就不好說了。 這個年代大多數人都是早婚,富貴人家的男子成親雖然晚些,但他們接觸女人的時間可一點也不晚。十二三歲就闖蕩青樓尋花問柳的富家公子比比皆是,在外面交接情人偷嘗禁果的也不乏其人。 宗主如今二十八歲,看這少女大約十歲,說起來比宗主小了十八年。若說宗主十七八歲時在外邊有過一份孽緣,如今女兒長大找上門來那再正常不過了,所以他們馬上識趣地站住了。 楊帆一見這個刁鑽的小姑娘,當真是頭疼不已,他怕有哪位大臣正好經過,看到這一幕辯白不清,趕緊翻身下馬走到她的面前。 李持盈凍得身子都有些哆嗦了,一見楊帆走到面前,委屈的淚水便忍不住滾滾而落,抽噎地道:「你……你耍賴皮,你堂堂大將軍,都答應人家的事,卻還騙人家。」 楊帆苦笑連連地道:「小娘子,你這話從何說起,我哪有答應過你事情,卻沒有做的?」 李持盈憤怒地道:「就有!你還想騙人嗎?我聽說,因為我朝遲遲不肯允婚,吐蕃已經發兵攻打茂州了,這一下皇祖母一定允嫁,你答應我的話呢?」 楊帆心頭怦然一跳,皇帝這廂剛剛召集重臣商議軍機,這個小丫頭就知道了?相王府的消息好靈通啊。楊帆心中想著,口中道:「那你讓我怎麼辦呢?難道我說一句吐蕃不許發兵,他們就不會發兵了?還是說你讓我單槍匹馬殺去吐蕃,一刀宰了吐蕃王,新郎倌兒沒了,你們就不用嫁了?」 李持盈雖然年幼,卻也清楚這太不可能,但楊帆已是她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哪怕明知他靠不住,只要最後一線希望因此未絕,她也不捨得放棄。其實,此刻的她與其說是把拒絕和親的希望寄托在楊帆身上,不如說是為了在心中保存一絲幻想。幻想晚破滅一會兒,她的心就能好受一些。 李持盈不說話,只是抿著嘴巴,一副很委屈的模樣。 楊帆歎了口氣,放緩了聲音安慰道:「你放心吧,這件事我已經在想辦法了。不過這可需要時間,吐蕃既然已經出兵,無論如何總要打一打的,能因為人家一出兵,皇帝就馬上答應和親嗎,那朝廷還有什麼體面?所以啊,你不要急,這件事的變數還大的很。」 李持盈濃睫輕顫,原本迷離的淚眼眨動了幾下,漸漸變得黑白分明起來,她咬著粉嫩的櫻唇仔細想了想,猶豫地問道:「你說的是真的,沒有騙我?」 楊帆連忙道:「當然沒有,我怎麼會騙小孩子?不瞞你說,今日宮中正在商議此事,吐蕃既然出兵,我們是一定要還手的,這一打起來可就不是一時半晌就能分出勝負的,和親自然要往後拖,這段時間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李持盈吸了吸鼻子,追問道:「此言當真?」 「自然當真!不過,這件事你知我知,萬萬不可再說與任何人知道。」 李持盈見他說的慎重,漸漸有些信了,輕輕點了點頭。 楊帆見宮中正在商議軍機的事這小姑娘馬上就知道了,便知道相王府一定在宮中收買有眼線,朝廷將部署反擊的事即便自己不說,這小丫頭很快也會知道,為了脫身,倒不妨先說與她聽。 但是這件事卻不能再讓她對別人張揚,不管是讓別人知道自己洩露了軍機也好,還是讓人知道相王府在宮中埋有眼線,都不是一件好事。於是,楊帆又囑咐道:「我說的任何人,包括你的姐妹、兄弟,還有你的父親。總之,切切不可讓任何人知道。以後你若聽到了什麼消息也不可胡亂張揚了,一旦被人知道,對你父兄大大不利。」 李持盈年紀雖幼,畢竟生於帝王之家,這個道理還是明白的,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小聲道:「人家這不是跟你說嘛,對外人自然不會胡亂張揚了。」 楊帆道:「那就好,這件事,你就當是你我之間的一個小秘密好了,無論如何,萬萬不可說與他人知道,明白?」 李持盈白了他一眼道:「知道啦,只要你不騙我,我就不對任何人說。」 楊帆可不大相信一個小丫頭的保證,又恐嚇道:「是絕對不可以說,你要是說了,我的計劃可就不靈了,到時候皇帝派人嫁去吐蕃,我就會向皇帝進言,派你嫁去吐蕃做新娘子!」 李持盈咬了咬櫻唇,忽然向楊帆招招手,楊帆狐疑地彎下腰,問道:「什麼事?」 李持盈踮起腳跟,湊近楊帆耳畔,前額的劉海觸在他的頰上,散發出一抹淡淡的少女馨香。 李持盈在楊帆耳邊小聲道:「我也告訴你,要是你敢食言而肥,皇祖母真要從我們姐妹之中選一個嫁去吐蕃的話,我就自告奮勇,充當和親公主!」 楊帆訝然看了李持盈一眼,翹起大指,衷心欽佩地道:「小娘子深明大義,為國分憂,如此高風亮節,令人感佩。姐妹之間如此情深,更是令人感動!」 李持盈小嘴一翹,「嗤」了一聲道:「你少灌我迷湯,人家這麼做,是因為是我把此事拜託給你的,如果這事壞在你的手上,我李持盈自然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過,你要是不守信用,我也不會放過你的,我會要你當陪嫁!」 楊帆一怔,哭笑不得地道:「我當陪嫁?我是禁軍將領,又不是宮娥太監,我當什麼陪嫁。」 李持盈一雙漂亮的杏眼微微瞇了起來,眸中漾起一抹殺氣:「把你閹了不就行囉……」 楊帆頓時呆在那裡,李持盈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俏麗的臉蛋上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線。 她高傲地揚起下頜,對楊帆道:「人家會信守對你的承諾,今天這番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會教第三個人知道。你對人家說過的話,也要信守承諾才成,要不然的話,你就陪人家去吐蕃吧!」 李持盈終究還是個孩子,似乎有了可以威脅楊帆的武器,她和姐妹們就一定不必嫁去吐蕃了。她的心情輕鬆了許多,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轉過身,像一位打了勝仗的大將軍似的,邁著輕快的步伐,像一隻牝鹿般輕盈地走開。 前方轉角處,匆匆迎來幾個小內侍,隨即一輛輕車馳至,李持盈提起裙裾舉步登車,彎腰欲進車廂時她忽然停了一下,扭頭向楊帆這邊看了一眼。 楊帆依舊站在那兒,兩人相距已遠,看不清李持盈的眉目神情,但楊帆完全可以想像得到,她這盈盈一瞥,該是何等得意。 這一招真是夠狠,如果這個沒輕沒重的小丫頭被選為和親公主,沒準她真能幹得出這樣的事情。「如果她把我當陪嫁作為和親的唯一條件,皇帝會不會答應?」楊帆想了想,汗毛忽然豎了起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三章 廷上奏對 對於吐蕃在茂州一帶的軍事行動,眾宰相與兵部官員眾議的策略是御而不擊,朝廷馬上下令,命劍南道各州兵馬全力戒備,分據各州,防止吐蕃進犯。同時在關內道設立第二防線,以防劍南道被突破後,吐蕃大軍進入關中。 他們的策略雖趨於保守,但是在目前來說,還是比較穩妥的辦法。一則國都剛剛遷回長安,容不得紕漏,一旦吐蕃兵進關中,皇帝就得再度遷都回洛陽,哪怕只是暫時的,國家威信朝廷體面也將一朝喪盡。 再者,如今正是寒冬季節,大雪封途,行動不便,而且吐蕃是攻的一方,他們已經掌握了主動,同時在康、寧、川、陝一帶都有吐蕃兵馬調動,實難判斷他們的主攻方向,如果主動出擊,很容易被敵所乘,顧此失彼。 所以在康寧川陝所有與吐蕃接壤州府陳兵防禦才是上策,至於茂州都督陳大慈主動出擊,作戰範圍畢竟還是在茂州境內,而且對付的也只是率先侵入劍南的第一路吐蕃兵馬,即便失敗也不會對全局產生壞的影響,如果他能取勝,還有助於提高周軍士氣。眼下也只得聽之任之,這也算是防中有攻了。 對於吐蕃當前的軍事行動,大周眾臣的策略還是可圈可點的,武則天也贊成他們的意見,馬上下了旨意。但是對於如何應付吐蕃和突厥的聯手行動,眾大臣就莫衷一是了。魏元忠重提舊議,建議答應吐蕃和親以息干戈,梁王一派則據理力爭,堅不妥協。 雙方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武則天也是委決不下。在內政上她可以一言而決、乾綱獨斷,涉及到軍事,尤其是具體的戰略戰術,武則天自知短處,倒也不會輕率地發表意見。 就在這時,涼州都督唐休璟奉詔趕到了長生院。 唐休璟本打算近日返回涼州的,因為連番大雪道路難行,這才延誤了行程。但是突然接到武則天的宣詔,唐休璟卻並沒有感到吃驚,因為此前已經有客人登門拜訪,提前和他透露過消息,並幫他分析了西域局勢。 唐休璟和郭元振一樣,做為鎮守西域的一方諸侯,軍政經濟都要抓,所以根本離不了地方豪強的支持,因此他們與當地豪強的關係都非常密切。而當地豪強大多與繼嗣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的甚至就是隱宗的一員。故而沈沐很容易就能通過這重重關係和唐休璟這位一方諸侯建立密切聯繫,並施加一定的影響。 唐休璟趕到長生院後,武則天便讓婉兒把吐蕃發兵攻打茂州,且與突厥遙相呼應,似有聯手,現今武周面臨兩面作戰、處境頗為艱難的事情對他述說了一遍。 待婉兒介紹已畢,武則天便道:「唐卿久居西域,熟悉突厥與吐蕃情形,我朝如今兩面作戰,難免要捉襟見肘,唐卿可有良策使我朝廷擺脫目前的窘境?」 唐休璟心中本已有了方略,卻不好馬上直言,他佯做思索了片刻,眾官員都停止了爭執,紛紛沉默地看著他。唐休璟蹙額沉思片刻,向武則天長揖一禮,道:「陛下,臣以為,要想打破兩面受敵的僵局,只有破壞突厥與吐蕃的聯兵。」 武則天頷首道:「眾宰相也是這個意思。然則突厥與吐蕃若真的已經暗通款曲,同進同退,成聯兵之勢。朕要怎麼做才能破壞他們的聯盟呢?」 唐休璟道:「臣以為,朝廷可以借助突厥十姓的力量來牽制默啜,默啜一旦退兵,則兩國聯兵之勢自然破解。」 武則天沉默片刻,猶豫道:「朕若下詔,突厥十姓會應詔出兵嗎?」 對此,武則天還真沒什麼把握,或許突厥十姓部落不會公然抗旨,但他們只要消極執行,出工不出力,朝廷也是無可奈何,如果完全寄望於突厥十姓,而十姓部落不肯出兵,反而貽誤了戰機。 唐休璟自信地道:「臣以為,此計可行。東西突厥雖然同祖同宗,卻早成世仇,況且東西突厥的根本之地都在草原,草原就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根本,如今默啜佔據了突厥水草最豐美的地方,僅憑這一條,東西突厥之間便成不死不休之勢。 如今,默啜兵馬盡出襲我中原,國內武力空虛,對突厥十姓來說,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如果陛下再能許以一定的好處,那麼突厥十姓必定會成為陛下的一支精兵,奉詔直搗突厥腹心,解我朝廷之危。」 武則天馬上抓住了重點,要突厥出兵的關鍵是要有個足以打動他們的條件。武則天馬上追問道:「依卿之見,朕要許以什麼條件,十姓部落才肯出兵?」 唐休璟慨然道:「最重要的,是先許以大義名份!」 武則天的目光微微一閃,道:「大義名份?」 唐休璟道:「不錯!陛下,突厥十姓部落的首領,是陛下欽封的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斛瑟羅。然斛瑟羅早已有名無實,多年來,斛瑟羅遠離部落,長居京師,十姓部落一直由莫賀達干(突厥官名)代管。 這位莫賀達干名叫烏質勒,是十姓部落中最強大的突騎施部首領,此人能撫士,有威信,西域胡人爭相順附,現今麾下已有都督二十人,每個都督下轄精銳騎兵七千人,再加上他本部精銳六萬人,烏質勒已有控弦之士二十萬,足以與默啜一較長短了。 現在烏質勒設大牙帳於碎葉城,小牙帳於弓月城,斛瑟羅之故地部眾,盡歸於他。可是,我朝現在仍只認斛瑟羅為突厥十姓之主。斛瑟羅有其名而無其實,烏質勒則有其實而無其名。 如果陛下承認烏質勒為十姓部落可汗,烏質勒必感念天恩,必定願為朝廷效力。一旦讓他成為朝廷認可的十姓部落之主,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令麾下各部落從其出兵。至於十姓酋長,朝廷也不需要施以財帛之利,須知一旦突厥亂我中原,西域商途中斷,十姓部落首當其衝,必受其害,只要遣一使者,曉以利害,再有烏質勒號令諸部,他們必定出兵!」 武則天大喜道:「好!朕若命你持朕詔書出使十姓部落,加封突騎施部落首領烏質勒為懷德郡王、突騎施汗,命他帶兵攻打突厥,你可願為朕分憂?」 唐休璟欠身道:「臣自領命,此去碎葉城,必不負聖望。」 武則天大喜,連連點頭,一旁婉兒則運筆如飛,飛快地草擬對烏質勒的詔書。 唐休璟又道:「陛下,對於吐蕃,臣以為,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退其兵馬!」 武則天本想著只要突厥退兵,朝廷就有足夠的兵力從容應對吐蕃的入侵,一聽唐休璟對吐蕃也有建議,興致更高了,趕緊道:「唐卿有何妙計,速速道來。」 唐休璟道:「陛下,吐蕃一直內亂不休,直至松贊干布內平叛亂、外吞諸番,吐蕃才一舉超越像雄,成為高原第一大國。然而松贊干布英年早逝,幸虧有祿東贊、論欽陵父子乃是不世出的當世雄才,這父子二人一個擅於內政,一個擅於軍事,有這父子二人為相,把持吐蕃大政,才保了吐蕃數十年太平。 然而吐蕃的內憂外患一直沒有排除,只是靠祿東贊、論欽陵父子強行壓制而已。如今論欽陵家族被吐蕃王一舉剷除,吐蕃良將盡除,傷的何止是軍力,內外各方久被壓迫,現在都有些蠢蠢欲動了。 南詔諸國當初本是我中原屬國,後迫於吐蕃威勢向其稱臣,然我中原素來以德服人,對南詔各部多有優容,而吐蕃則橫徵暴斂,待之苛薄,兩相比較,南詔各國自然心向中原而敵吐蕃。 這些年來,南詔諸國與吐蕃屢興刀兵,時降時反,時反時降。今吐蕃伐周,必向南詔勒索軍餉輜重,陛下若下詔給南詔諸王,重納其為我朝屬國,南詔諸王必定響應朝廷,介時吐蕃也將面臨兩面受敵的窘境,自然不敢再向我中原發兵!」 想那南詔諸國沒有大周支持,還時不時的反上一反,如今受到吐蕃勒索,有了大周在器甲錢糧方面的支持,他們不反了吐蕃才怪。唐休璟所言有理有據,聽來大為可行,偌大一個難題,被他把解決的辦法放在國朝之外,竟然輕易解決了。 武則天聽的龍顏大悅,再想起上次吐蕃使節論彌薩說過此人悍勇,曾大敗吐蕃,令大周揚眉吐氣的事,對他是越看越順眼。如果早起用這樣的人才,充分發揮他的才能,大周何至於像現在這般,飽受蠻夷欺凌啊! 武則天欣然道:「唐休璟聽封!」 唐休璟趕緊站定,恭聲道:「臣在!」 武則天道:「朕命你為夏官尚書、檢校涼州都督,同鳳閣鸞台三品!」 唐休璟嚇了一跳,沒想到一番御前奏對,居然就升為當朝宰相了,趕緊謝辭道:「臣德行淺薄,何堪重任!」 武則天不滿地掃了一眼殿上眾臣,加重語氣對唐休璟道:「卿乃國之幹才,可以為朕分憂。啟用卿太遲,已經是朕的遺憾了!」 眾大臣聽了,都有些顏面無光。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四章 扶桑飛鴻是故人 楊帆回到隆慶坊,路經壽春王府時,很是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就怕大門突然打開,從裡邊跳出一個絲帕蒙面、手提大刀的黃毛丫頭,奶聲奶氣地大喝一聲道:「呔,你這食言而肥的大將軍,就乖乖隨本姑娘嫁去吐蕃吧!」 幸虧壽春王府的大門關的嚴嚴實實的,他的馬從壽春王府門前經過,一路平安無事,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楊府門前,家人正張羅著往燈柱上掛紅燈籠,眼看就要過年了,門前的燈籠正換作兩串紅通通的串燈兒,一串九隻紅燈,掛起來份外喜慶。 莫玄飛踩著梯子爬的高高的,正往桿頭上掛著燈籠。楊帆翻身下馬,跺跺靴上積雪,正要邁步進門,莫玄飛站在梯子上看到了他,揚聲喊了一句:「阿郎回來啦!」 楊帆「嗯」了一聲,莫玄飛道:「阿郎,今兒有位姑娘找你。」 楊帆有些詫異,站住腳步,抬頭問道:「什麼姑娘?」 莫玄飛把燈籠掛好,一溜煙兒地爬下來,撓著後腦勺對楊帆道:「那位姑娘自稱叫李十娘,看起來像是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有輕車相隨,還有僕從相伴,是頭一回登咱家門的客人,小的也不認識。」 「李十娘?沒聽說過呀……」 楊帆蹙眉思索著,在他印象裡並沒有這麼一個人,楊帆可不知道李持盈在相王的女兒裡面排行第十,姐妹之間平時都稱呼她為十娘的,楊帆想了一下不得其所,便問道:「那位姑娘為何登門,她現在人呢?」 莫玄飛道:「那位姑娘是晌午時候登門的,一聽說阿郎不在,她轉身就走了,小的也沒顧上問她別的。那位小姑娘也就十歲上下吧,真是奇怪,不曉得這位小娘子找阿郎有什麼事情。」 楊帆一聽心裡頭「咯登」一下,十歲上下的大戶人家小姐,那還用問麼,肯定是相王府那位千金了,這時間可不就是到他府上沒找到他,才轉去宮城的麼?楊帆心有餘悸,趕緊吩咐道:「你記住,這位姑娘要是再來,不管我在不在,都告訴她我不在。」 「哦!」 莫玄飛答應一聲,莫名其妙地撓了撓後腦勺,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來,忙道:「對了,阿郎,今天還有一位客人登門。」 楊帆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你說話非得一頓一頓的麼?還有誰來了?」 莫玄飛訥訥地道:「那人……似乎是個外國和尚。」 「外國和尚?」 楊帆更加摸不著頭腦了,他近年來交往的人裡面壓根就沒有出家人,更不要說什麼外國和尚了。莫玄飛道:「那和尚聽說阿郎不在府上,連門都沒進就走了,他給阿郎留下一封拜貼,現就放在門房,阿郎稍候,小的去取。」 莫玄飛匆匆跑進門房,不一會兒便取出一封拜貼,楊帆就在門下打開拜貼,看罷之後,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氣,他把拜貼匆匆袖起,轉身就往外走,說道:「我出門一趟。」 莫玄飛追在後面嚷道:「阿郎,天氣陰沉,怕是又要下雪了,阿郎還是帶件蓑衣吧,這天色都已經晚了,要不明日再去會客……」 楊帆衝著身後擺了擺手,道:「你告訴大娘子,就說我今晚有事,不回來睡了。」 ※※※※※ 天宇下一抹慘淡的夕陽,映著寺院雄偉高大的山門,廟牆裡露出一道塔尖,直指蒼穹。 楊帆趕到的時候,陰翳的天空居然晴郎了,楊帆就踏著晚晴的夕陽步入禪寺。 粉牆黛瓦、修竹蒼松,都披上了一層白雪,小橋曲折,橋下河水已經結冰,冰上又覆了一層白雪,幾枝殘荷孤零零地豎立在雪面上,於風中瑟瑟,不遠處有一座假山,白雪、青苔、蒼石,稀疏的籐蘿枯莖,篩下一道斑駁的光影,如同一幅水墨畫卷。 這是大雲寺,昔年洛陽十大高僧在薛懷義主持下造《大雲經疏》,偽稱經中有「天女菩薩以女身當國」,指的就是當今太后。武則天隨即命天下各州府均建大雲寺一座,內置藏經閣,藏《大雲經》一部,這座大雲寺即是那時在長安建造的。 楊帆走在禪院時,暮色蒼茫,禪院中異常靜謐。 日本國第八次遣唐使前兩天剛剛趕到長安,本次出使以粟田真人為遣唐執節使,阪合部大分為大使,巨使邑治為副使,一行百餘人。其隨行人員多為僧侶,因而他們便住在了大雲寺。 大雲寺是奉詔而建,專門用來收藏《大雲經》,寺院大部分地區都不對外開放,所以十分寧靜安閒,成了日本國遣唐使節的住處後,這裡更加安靜,一應香客一個不見。 楊帆走上小橋,便見對面橋頭站著一個身穿日式僧衣的和尚,頭戴竹笠,腳穿芒鞋,雙手合什,肅然相候。楊帆猛地站住,靜了片刻,突然加快腳步趕過去,那黑衣僧人也快步迎了上來,張開雙臂,臉上露出激動的笑容。 「十七!」 「六師兄!」 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過了半晌,楊帆才放開手臂,拭去頰上喜淚,欣然道:「真沒想到,你我二人還會在這裡重逢。」 那黑衣僧人正是昔年洛陽白馬寺的流氓和尚弘六,弘六咧開大嘴,笑道:「誰說不是呢,我本以為這一輩子再也回不得中原,再也見不到你啦。哈哈哈,走走走,師傅已經等你好久了。」 弘六拉起楊帆就走,沿著青簷紅柱的長廊一陣迂迴轉折,一路之上每隔一根廊柱,便有兩名東瀛武士靜靜地站在那兒,腰間插著鋒利的倭刀,他們的左手按在纏著黑白相間的麻布刀柄上,手背凍得通紅,卻肅立謹然,一絲不苟。 看到弘六大步走來,那些武士都向他頓首行禮,弘六理也不理,只管拉著楊帆興沖沖前行,他們來到一間靜室前,未及伸手扣門,裡邊聽到動靜,障子門便嘩啦一聲拉開了,迎門的也是一個黑衣僧人,赫然正是弘一。 弘一與楊帆相見,免不了又是一個緊緊的擁抱,就聽室中一人笑罵道:「你們打算在門口聊到什麼時候,快些進來,叫洒家看看十七!」 弘一趕緊放開楊帆,就見一人盤膝坐在榻上,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衣,袒露著壯碩的胸懷,正笑望楊帆,目中隱有淚光閃動,正是久違了的薛懷義。 薛懷義看起來比當年蒼老了一些,臉頰也瘦了點,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雪白肌膚如今已略顯黎黑。 楊帆除下鞋子,快步走進房去,薛懷義從榻上站起,哈哈大笑著迎上來,給了楊帆一個有力的擁抱。兩人緊緊擁抱一陣,楊帆才放開薛懷義,擔心地責怪道:「薛師,你不該回中原的。」 薛懷義道:「什麼薛師,薛師已死,世上再無薛懷義其人了!我如今已復了祖宗本姓,就叫馮小寶。你放心,沒人知道我是誰的。除了你,這一趟回來,我也不會再去見什麼故人。」 幾人在榻上坐下,這間屋子四壁皆空,牆壁塗刷的一片雪白,地上置著兩盞高筒紙座瓜式罩燈,燈紙上繪著竹葉,映得四壁迷離片,彷彿置身於竹影之內。地上有一個下沉式的火爐,與地面平齊,熱氣蒸騰。 楊帆道:「南海曾有信來,說師父在南海住的甚不快意,只過了年餘便執意求去,最後竟不告而別,無人知道師父去了何處。今日陡見日本國使節拜貼,見到『為你剃度人』幾個字,可把弟子嚇了一跳。」 薛懷義哈哈大笑道:「做事若不驚世駭俗,令人側目,那還是我馮小寶的本色麼?你既來了,今晚就不要走了,咱們好好喝一頓。」 薛懷義說著,「啪啪啪」三擊掌,身後看似牆壁,居然「嘩啦」一聲拉開一道障子門,一個身穿淡青色大印花委地和服的美麗少女,挽著日式垂發,發上帶著「額櫛」和三根「釵子」,裊裊娜娜地走了進來。 她的和服上繫著一個大大的蝴蝶結,使那穿著素色和服的小腰身略顯活潑,一雙雪白棉襪的秀足在和服下攸隱攸現的,邁著小碎步兒走到楊帆面前,屈膝跪坐,將一個朱漆食盤放下來。 漆盤中放著幾式小菜和一小罈酒,少女秀眉彎如新月,眸波似琉璃般純淨,向楊帆含羞一笑,便為他們布菜斟酒,舉動之間,鑲著嫩黃滾邊的純白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姿態極其優雅。 楊帆沒想到這寺廟裡竟然有一位東瀛少女,不由露出驚愕的神色,那少女為弘一和弘六斟酒時,二人都恭敬地接過酒杯,對那少女道一聲「多謝師娘」,楊帆聽了更是合不攏嘴巴。 薛懷義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十七啊,洒家為你引見,她叫若香,是我的女人!」 薛懷義撓著光頭,得意洋洋:「嘿嘿!這有本事的,到哪兒都能混的風生水起。呃……對了,我得說明一下,這一次,我馮小寶可不是靠女人,而是靠自己真本事才有今日風光的。」 少女向楊帆抿嘴一笑,扶膝頓首,細聲慢語地道:「請慢用!」說罷拿起空盤,姍姍退下,片刻功夫又走回來,在屋角盆中淨了手,捧來一具古琴,盤膝坐下,素手輕撥,山澗輕泉般的叮咚妙音便流淌出來。 楊帆暗暗納罕,他師傅張暴來信上說的明白,薛懷義自南海離開時,只帶了弘一弘六兩個人,身無分文,卻不知他怎就到了日本,又有了什麼奇遇。楊帆捺下好奇,舉杯慶賀道:「恭喜師父還俗,還娶了這麼一位溫柔賢淑的師娘。」 弘六笑道:「十七,這你可說錯了,咱們師傅並未還俗,師傅不但沒有還俗,還在扶桑國京都一帶創立了本原教,建了一座本原寺,自立為一派教宗,很是威風了得呢。」 薛懷義這假和尚居然也能自創一派,成為教宗? 楊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弘一和弘六你一言我一語細細道來,楊帆才聽的明白。 原來這日本和尚有很多教派都是可以吃葷成家的,不少寺院都是家傳,父傳子、子傳孫,代代傳承,把這寺廟當了家業。 有那了不起的寺院,不但有自己的武裝,擁有大量不用上稅的土地,擁有大量的信徒,甚至可以割據一方,干涉大名政務。 剛才廊下那些武士,就是薛懷義的私兵,其實日本禪宗不但有些教派不禁婚嫁,就是有些戒律森嚴的教派,其門下高僧與女子私通也是公開不禁的秘密。正是「有時江海有時山,世外道人名利間,夜夜鴛鴦禪榻被,風流私語一時閒。」 薛懷義自立一教,諸般規矩自然是他自己說了算,他這一派不禁酒肉女色,講究的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其教義與六祖慧能的「頓悟」相似,不過只是形似。 彼時日本貴族及民眾崇佛信佛者甚眾,但是真正精於佛學的大德高僧卻極少,薛懷義用他在白馬寺時耳濡目染聽來的那點半吊子佛學,居然在東瀛打開了局面,創下了一份大大的基業。 弘六說罷,得意洋洋道:「十七,你是無法想像師父如今在東瀛的威風,不但各路大名對師父畢恭畢敬,便是日本國王對咱們師父那也是奉若上賓!」 弘一補充道:「師父可是就帶著我兄弟二人,自南海而至日本,赤手空拳打下這份家業的。」 薛懷義撓著光頭,努力要露出謙遜神色,可那大嘴咧著,卻是說不出的得意。楊帆失笑道:「沒想到,確實沒想到!呵呵,師父,你如今醇酒美人醉修禪,這等逍遙,可真是羨煞人了。」 撫琴的扶桑少女聽了,輕輕咬住豐澤的紅唇,臉上露出一抹動人的笑靨,明眸飛快地向楊帆一掃,又嫵媚地瞟了薛懷義一眼,纖指一挑,撥出一個滑音,吟猱綽注,盡顯羞怩纏綿的少女情懷。 薛懷義開懷大笑道:「你若羨慕,便隨為師往東瀛去吧,為師依舊許你一個首座,憑你的本事,咱師徒倆聯手,定可縱橫扶桑,學那虯髯客一般自立一方,逍遙快活,可不好過在這裡受那老婦人的腌臢氣麼。」 楊帆目光一閃,警覺地問道:「師父如今還懷恨於她麼?」 薛懷義搖了搖頭,笑容斂起,淡然答道:「你以為我這次來,是意圖報復?呵呵,她這一生,得不到一個人真心相待,對一個女人來說,早就得了報應了。我的錯,我知道,又何必報復於她?」 薛懷義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撫琴的若香,慨然道:「有那功夫,洒家不如用來珍惜眼前人。我從南海到扶桑,一文不名,落魄街頭,是若香收留了我。男人落魄了,才會知道誰真愛你,誰真拿你當朋友。日久不一定生情,但一定能見人心啊!」 薛懷義舉起杯,對楊帆道:「過往種種,於洒家而言,已盡化雲煙了,除了你。十七啊,我這一次來,就是想回來看看,不回來一趟,這顆心就放不下。洛陽,我去過了,白馬寺,我也走了一遭,如今來長安,只因這裡有你。如果可能,你還是如我一般逍遙世外去吧,這廟堂之上……實在腌臢的很!」 楊帆舉起杯,深有感慨地道:「這該放下的,薛師都已放下了,才有今日逍遙快活。可弟子還有許多人、許多事放不下啊!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像薛師一般逍遙快活去,但不是現在。等來日,我可以放下一切的時候,一定周遊四海,到那時,我會帶上家人,去扶桑看你!」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五章 強嫁女 晚上又下了雪,紛紛揚揚,無聲無息。 楊帆和薛懷義、弘一、弘六四個人喝得酒酣興濃,乾脆拉開了門,看著那滿園迷濛的大雪喝酒,有時一陣風來,把雪花吹入室內,撲到臉上時就已化作一團濕潤,令人頗感暢快。 楊帆他們說起昔年一起擊鞠、一起喝酒的往事,說到薛懷義長街剃度、醉打御史的顛狂,不時就會發出一陣大笑,有時說起些令人悲傷的往事,又不免唏噓長歎,甚至黯然淚下。 若香懂得漢話,他們幾個人的話她都聽的懂,但她只是安詳地微笑著,靜靜地坐在角落裡,溫婉如一朵初綻的薔薇,始終不聲不響,從沒插過一句話,只是有時走上前替薛懷義拭去灑在胸膛上的酒漬,有時見酒罈空了,便不聲不響地再去取一壇來。 哪怕四人醉意甚濃,她也不會多一句嘴,只是努力服侍的更好,其溫順之態與中原女子大相逕庭。楊帆聽薛懷義說過,這位若香姑娘不是平民之女,乃是京都一位小領主的女兒,故人能有如此際遇,楊帆自也替他高興。 不知不覺間,雪越下越大,四個人的酒也越喝越多,酒罈子滾落一地。楊帆最後記得的一個畫面是弘六枕在他的腿上,他則枕在弘一的肚子上,薛懷義在旁邊袒懷大睡,呼嚕震天。 楊帆醉眼迷離之際,看見若香抱了幾床被子輕輕走進來,分別替他們蓋好,最後替薛懷義溫柔地掖了掖被角,便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輕輕拉上門,擋住了迷茫的大雪。 天亮時,楊帆醒的最早,他時常要早起上朝,可比不得這三個逍遙和尚自在,這幾個和尚想坐禪就坐禪,想睡禪就睡禪,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他可沒有這樣的福氣。 楊帆坐起身來,見薛懷義三人還在呼呼大睡,旁邊小几上卻有一隻水壺。伸手一探,水還是溫熱,想來一早若香送來的,楊帆倒了碗水解了口渴,一拉房門,一股清涼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院中銀裝素裹,雪下了一夜,整個地麵粉絨絨的煞是可愛。楊帆趿上靴子走到廊下,就聽「嗒嗒嗒」的木屐聲響,扭頭一看,若香端著一盆熱水正從長廊走來,今天她換了一身粉色小碎花的和服,就像雪中盛開的一枝櫻花。 看到楊帆,若香站住腳步,向他欠身招呼道:「您起來啦,請洗漱淨面吧。」 「呃……謝謝師娘。」 楊帆趕緊接過水盆,回到房中洗漱已畢,楊帆又到院中踏著積雪打了兩趟拳,整個身子都活動開了,薛懷義三人才起身。薛懷義在若香的侍候下洗漱淨面,走到院中,看著剛剛收勢站定的楊帆笑道:「聽說你現在已經是四品大將軍了,這功夫還沒摞下?」 楊帆笑道:「弟子是武將,功夫自然不能荒廢了,薛師現在可還習武麼?」 薛懷義臉色微紅,哈哈一笑道:「往日裡洒家只是胡吹大氣,其實我心裡也清楚,我那武藝都是花拳繡腿、街頭把式,哈哈哈,根本當不得真的,沒啥用處,練它作甚。」 兩人正說著,一位博帶高冠、容顏瞿瘦的和服男子從遠處走來,看見薛懷義,便站住身子,向他神態恭敬地鞠了一躬,道:「大和尚早。」轉眼看見若香從房中出來,他又向若香鞠躬道:「梵嫂早。」 薛懷義和若香也向他還禮問早,這三人說的都是日語,楊帆沒聽明白他們說的什麼,是以也不理會。那人雖然看見了楊帆,但是並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向他也鞠了一躬,便從廊下過去了。 薛懷義對楊帆道:「這人就是日本國遣唐執節使粟田真人。」 楊帆心道:「身為執節使,必是位高權重的一方人物,竟對薛師如此恭敬,看來弘六所言非虛,薛師在日本還真的闖出了一番名堂。」楊帆就勢問道:「薛師打算什麼時候回日本?」 薛懷義笑道:「怎麼,這就著急攆我走了?」 楊帆道:「自然不是如此,只是……」 薛懷義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你是為我的安全擔憂。你放心,就算為了若香,我也不會恣意妄為的,我不會等到使團離開的時候再走,一開春,洒家便乘舟東下,出海回扶桑去。」 楊帆聽了這話不禁鬆了口氣,他知道這遣唐使並不是朝貢的使節,朝貢使節上了貢就走。 這遣唐使卻是政治、文化交流的使者,每次入唐至少要待上一年功夫,到處參觀訪問、買書購物,領略中土風情,學習中土文化制度,有所收穫後才會離開。 如果薛懷義要隨使團一起走,那至少得在長安住上一年,自從出了遊覽興教寺卻被杜文天窺破行藏的事件之後,楊帆就不大相信保密這種事了,自然是盼著薛懷義早早離開以策安全。 楊帆趕緊道:「既如此,師父東歸時候,舟船車馬,俱由弟子來安排吧,定可護得師父一路周全。」 薛懷義對他自然不需要假惺惺的客套,當下便爽快地答應下來,楊帆與薛懷義和弘一、弘六一起用過了早膳,約定時常過來探望,這才告辭離開。 楊帆出了大雲寺,轉上朱雀大街,就見長街上白茫茫一片,許多坊丁正由坊正指揮著清理坊中的積雪,長街上的雪還來不及清掃,上面已有許多早行人留下的車輒足印。 楊帆帶著侍衛策馬而行,因為今天沒有朝會,他便想直接返回隆慶坊,行至一個路口,忽見一隊士兵護送著一支駝馬隊從遠處走來,擁塞了整條道路。楊帆策馬避到一戶人家屋簷下,看著那支龐大的隊伍經過。 這支隊伍約有兩百人上下,隊伍中過半是駱駝,駱駝上馱著各式包裹器仗,一看就是遠道來人。騎在馬和駱馱上的人從袍服款式來看,應該都是突厥人,他們既由官兵護送,那就不會是商旅了,所以楊帆格外注意起來。 簷下懸掛著一道道冰稜,彷彿一柄柄利劍,陽光一映,閃閃發光,楊帆自那冰劍叢中閃目望去,一眼就看到了一輛車上用漢文和突厥文書寫的一道官幡。一俟看清那上面的文字,楊帆心中便是一動:突厥和親使者終於來了。 ※※※※※ 突厥比起吐蕃,實在還要無賴三分。吐蕃就像一個恃強耍橫的壯漢,而突厥則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潑皮。勢不如人的時候,默啜可以厚著臉皮主動要求當武則天的乾兒子,一見有便宜可佔時,他馬上就能翻臉,絲毫不在乎一個國家的信譽和體面。 就拿這一次來,吐蕃至少是先和親索要好處,和親之議拖延不成,這才訴諸武力。突厥則是打了再說,無論勝敗,他都會厚著臉皮來談條件要好處。 大周朝廷對突厥的憎惡實在吐蕃之上,但是限於當下形勢,對突厥的和親使團又不能不接待,武則天只好以禮部教習禮節為由,先拖了他們三天,最終還是把他們請上了金殿,以傳遞國書。 有趣的是,這次不管是哪一派系,都強烈反對同突厥和親。突厥使節剛剛遞上國書說明來意,表明和親意向,滿朝文武便群起而攻之。 武則天遷都長安後,剛剛任命為秋官侍郎的張柬之率先出馬,捧笏高聲道:「臣反對!自古以來,從無中國親王納夷狄之女為正妃者,更何況是皇太孫呢,將來母儀天下者,難道可以是個胡人嗎?陛下萬萬不能答應,這是奇恥大辱啊!」 對張柬之的話,武則天從心眼裡是不大待見的。什麼奇恥大辱,自漢以來,中原王朝送了多少公主給夷狄糟蹋,怎麼沒人說是奇恥大辱呢?大唐送文成公主和親時,他怎麼不跳出來說國恥呢? 合著人家要把女兒嫁來就成了咱們的奇恥大辱了,這老貨男尊女卑的想法還挺嚴重。再說夷狄之女,什麼夷狄之女,李唐皇宗的血統很純正麼,那當初以漢人正統自居的七宗五姓等巨室高門何必鄙視皇室。 不過,武則天也知道突厥比諸吐蕃更沒有國格,出爾反爾如同放屁,和突厥和親也無助於緩解兩國局勢,只要有機可趁,默啜絕對會以最快的速度來咬上一口,況且上次她讓侄子武延秀和親突厥,卻被默啜扣留至今,這口氣她還沒出呢。 張柬之的理由她雖不以為然,但是張柬之的態度卻正是她的態度,因此武則天默然不語。隨即魏元忠便捧笏而出,鬚髮皆張,聲色俱厲地道:「突厥狼子野心,反覆無常,安可許之以親。 默啜以女兒和親,卻狂妄地指定必須要嫁給我朝皇太孫,當真豈有此理。皇太孫是儲君之儲君,未來之天子,若娶夷狄之女為正妃,則未來之天子便有了夷狄血統,紊亂了我皇家血統,陛下不可答應。」 周利用陰陽怪氣地道:「前番默啜卑躬屈膝地要自認為陛下義子,又向陛下和親,陛下念其一片赤誠,派淮陽王武延秀入突厥迎親。自古以來以女和親者,都是主動送親於彼國,哪有王子親抵汗庭相迎的道理,陛下如此禮遇,足見恩德。結果如何呢,突厥竟扣留了淮陽王,毀婚背諾,迄今還不曾把淮陽王釋還,我朝如今豈能再與突厥和親。」 突厥使節名叫莫賀干,生著一雙銳利的眼眼,一隻鷹鉤鼻子,唇上兩撇鬍須,像兩把彎刀一般,看來就有一種陰鷲的氣質。 眾大臣接二連三地當面指責,莫賀干既不惱也不怒,只是帶著一絲滿不在乎的微笑,鎮定地站在那兒。等這幾人說完,莫賀幹才輕咳一聲,朗聲道:「我朝可汗一向只認李唐宗室,前番請求和親,也說的清清楚楚,欲與李唐宗室和親。 武延秀雖是親王,卻並非李唐宗室,這件事,實是貴國理虧,我國公主當時本已盛裝打扮,滿心歡喜地待嫁,結果貴國卻以假宗室騙婚,我公主痛哭流涕,久無歡顏。扣押武延秀,實為討還公道。 我突厥公主,實乃可汗之愛女,一向最為寵愛,貴國大臣貶以夷狄,不屑一顧,這就是禮義之邦的待客之道麼?昔日貴國太宗皇帝陛下曾有言『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你等大臣口口聲聲華夷有別,卻是何道理?」 莫賀幹上前兩步,又向武則天傲然一拱手,道:「陛下,外臣來時,我國可汗曾親口交待,若貴國允婚,則淮陽王武延秀將予釋還。一旦陛下允婚,無須貴國皇太孫親往迎親,我可汗將親送愛女於邊境,這還不見我國誠意嗎?」 「今莫賀干奉旨而來,代表的是突厥汗國的國體,可是貴國大臣卻在朝堂之下冷嘲熱諷、大加貶斥,如此種種,羞辱的並不是我莫賀干,而是我莫賀干所代表的突厥汗國!」 莫賀干把手像刀一般向下用力一揮,倨傲地道:「我突厥疆域數萬里,西北諸夷爭相歸附,控弦之士八十萬眾!更有默啜可汗英明之主,麾下良將不計其數,今若受辱,我可汗必起傾國之兵雪恥,到那時兩國失和,狼煙四起,誰負其罪?」 金殿之上頓時一片騷動,有些人被八十萬控弦之士這句話給嚇住了。莫賀幹這句話其實有些誇大其辭了,突厥的兵馬最多時也不過三十多萬,再加上幅員遼闊,處處需要守衛,境內各要地和王帳中樞更需精兵拱衛,這都要分薄兵力,何況他們還要戒備西突厥十姓部落,所以默啜所謂的傾國之兵,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萬人。 但是並不是每一個大臣都瞭解突厥形勢,許多文臣只精於內政,甚至只精於為官之道,他們並不清楚突厥究竟有多少兵馬,卻知道本國的常備兵力只有四十萬上下,一聽八十萬之眾自然為之大駭。 武則天雖是個久居深宮的老婦人,但她對這個強鄰卻是瞭解的,並沒有被莫賀干的這句話嚇住。但是雖無什麼八十萬控弦之士,只十餘萬突厥兵就足以在大周各處燃起戰火了,更何況還有吐蕃遙相呼應。 武則天淡然道:「和親炫之以武力,這是貴國使節的風範?我大周常備兵力倍於突厥!我大周更有五千萬民眾,即便是軍隊打光了,朕也隨時可以再召建一支軍隊,誰也休想以武力恫嚇於朕!貴使遠道而來,本負有和平使命,卻口口聲聲打打殺殺,這是你的意思,還是默啜的意思?」 武則天始則淡然,但語氣越來越是嚴肅,到後來已聲色俱厲,莫賀干急忙撫胸道歉道:「外臣知罪,外臣只是因為受到貴國大臣的一再羞辱,心生憤懣,這才口出妄言,還祈陛下恕罪!」 武則天冷哼一聲,道:「和親不是須臾可定的事情,你且退下吧,此事容後再議。」 莫賀干欲言又止,看了看武則天冷峻的臉色,他終究沒有再說話。莫賀干一走,張柬之、韋嗣立、魏元忠、姚崇、周利用等人就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搶著說道:「陛下……」 武則天把大袖一揮,厭倦地道:「朕知道了,你們不必再說。此事先拖著,等戰場局勢出現轉機再說。」 突厥求婚的消息很快在長安城中傳開,相王府上的幾個小蘿莉不用打聽就都聽說了,西城惶惶然道:「沒想到突厥也來趁火打劫,還恐嚇說,一旦我朝不答應和親,他們馬上就派兵入侵呢。」 李華婉道:「皇太孫重俊已經被皇祖母杖斃了,如今皇太子只有三個兒子,平恩王重福,、義興王重俊、北海王重茂都是庶子,是以皇太孫之位久懸未決。朝廷若想許婚,就只有先定下皇太孫,皇祖母一定不肯倉促決定皇太孫之位的,如此一來,就只有答應吐蕃和親的要求,先去一強敵了。」 霍國嘟著嘴道:「我早說楊帆那人不可靠了,十娘找他幫忙,可不是越幫越忙。」 「喲!你能耐了是吧?」李持盈捏著她肉頭頭的鼻子,道:「是不是聽你娘說了,知道不管誰出嫁也輪不到你,心裡頭不著急了,就不拍姐姐的馬屁了,嗯?我現在就找他去!」 清陽歎了口氣道:「罷了,十娘,你找他有什麼用呢,我早說了,這種事他也是無能為力的。」 李持盈氣鼓鼓地道:「我……我找他算帳去行不行?他要是沒本事管就老老實實承認嘛,幹嘛要騙我們說他想辦法啊?他既然答應了人家,就應該做到。一諾千金,殺頭不改!我一個小女子都明白的道理,他怎麼可以不明白?」 李持盈憤憤然轉身就走,此時她已回到相王府居住,當即叫人備了車馬直奔隆慶坊,相王這些兒女感情密切,平素經常走動,相王只道她是去尋幾位王兄了,所以問也沒問,李持盈風風火火地趕到隆慶坊,便要求見楊帆。 莫玄飛此前已經接到過楊帆的吩咐,一見這位李十娘又來了,趕緊說道:「我們阿郎不在,進宮當值去了。」 李持盈眉頭一皺,轉身要走,忽然看見門旁站著幾個將軍府的侍衛,看行色一副要出門的樣子,他們之中有個人牽了兩匹馬,其中一匹是「烏雲蓋雪」,這匹馬遍身頭尾漆也似的烏黑,唯獨四條馬腿齊膝以下雪一樣白。 李持盈當初在宮城曾經見楊帆騎過這匹馬,主人的坐騎當然不是隨意更換的,李持盈登時起疑,轉念再一想忽然記起今天沒有朝會,這位忠武將軍十有八九不曾上朝,李持盈登時怒氣滿胸,雙手叉腰擺出了大茶壺造型。 楊帆躲在照壁後面暗自慶幸著,他剛才正要出門去大雲寺看望薛懷義,一抬頭正看見那小魔頭下馬車,幸虧他閃的快,沒有被她看見。楊帆正暗自慶幸,就聽外面一個脆生生的女孩兒聲音喊起來:「楊帆!你出來!楊帆,你出來……」 安樂公主府上大門洞開,十餘奴僕護著一輛清油車出了門,沿隆慶池畔向前行去,楊府門前的喊聲傳來,車廂中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陡然吩咐:「停車!」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六章 訓女 輕車在楊府門前停下,車簾一掀,露出一張顛倒眾生的嬌媚面孔,正是安樂。安樂不曉得又要去哪裡赴宴,盛裝打扮,一副精心修飾過的模樣,原本就嬌美至極的容顏,此時更是美的不可方物。 李持盈扭頭一看,不禁訝然道:「安樂姐姐?」 安樂與相王一家的來往並不密切,這些堂姐妹她雖然都見過,但是因為交往不多,所以對李持盈只是有些面熟,她記不清這是相王府的第幾女以及她的芳名,只是一看李持盈便覺眼熟,此時再一聽她喚自己阿姐,這才確信她果然是八叔家的女兒。 安樂瞟了眼楊府大門,換上一副甜甜的笑靨,柔聲道:「小妹,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你找楊將軍做什麼?」 「我……」 李持盈忽然有些語塞,這小丫頭年紀雖然不大,性情有些莽撞衝動,卻有一樁好處,她重然諾。自從上次在宮城答應楊帆絕不把這件事說給別人聽,她便真的履行諾言,沒有對任何人再說起過,包括她的姐妹和最親近的三哥。 如今安樂問起,李持盈自然不會背信棄諾,她眼珠一轉,胡亂答道:「我……我在大兄府裡面踢毽子,毽子踢過了牆頭,掉到楊府去了,結果被……被楊家那個小屁孩給弄壞了,我來找他賠。」 李持盈說謊的道行哪及得上李裹兒這等成了精的小狐狸,李裹兒只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謊。 李裹兒本來只是對李持盈的舉動有些好奇,並不覺得這個小堂妹會和楊帆有什麼瓜驀,畢竟李持盈的年紀太小,很難叫人聯想到男女之情上去。 可李持盈一撒謊,安樂以己度人,不免就起了疑心,她不動聲色地「喔」了一聲,從車子裡出來,走到李持盈身邊,牽起她的小手,笑瞇瞇地道:「這樣啊,楊大將軍的那個寶貝兒子的確是個混世魔王,上一回他還站在牆頭,尿了河內王一頭一臉呢。」 李持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安樂笑吟吟地道:「咱李家的姐妹可不能由著他姓楊的這麼欺負。不過你呢,畢竟是皇室貴女,站在這大門口兒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來,姐姐帶你到楊家去,找楊將軍當面討還公道。」 「這……」李持盈有些為難,一抬頭,正看見安樂乜著她的坐車淺淺地一笑,李持盈的俏臉頓時一熱。 她剛剛還說是在大哥府上踢毽子,毽子落入楊府被楊家小公子給弄壞了,卻忘了她是遠道而來,車馬奴僕都侍立在一旁呢,她大哥的府邸和楊帆的府邸是挨著的,如果她方才就在大哥府上,這麼近的路還用得著車馬? 謊話露了餡,李持盈頗有些難為情,安樂也不說破,牽起她的小手,就要帶她闖進楊府。莫玄飛站在門口一臉的為難,人家身份貴重,如果真要硬往裡闖,他還真不大敢攔著。 楊帆耳力超凡,站在照壁後面將二人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眼見是躲不過去了,楊帆趕緊清咳一聲,裝模做樣的走出來,恰好與李裹兒和李持盈相遇於府門之下。楊帆一臉驚訝,道:「我說剛剛怎麼聽見兩隻喜鵲喳喳的叫了好一陣呢,原來是兩位貴女登門。不知二位此來何事呀?」 李持盈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楊大將軍。你就別撿好聽的說了,只要你不覺得是夜貓子上門,人家就謝天謝地了。」 楊帆看了李裹兒一眼,若有所指地笑道:「還別說,昨兒晚上,倒真有一隻夜貓子叫個不停。」 李持盈以為楊帆是在說她,一張小臉登時板起來,李裹兒卻是俏臉一沉,她自然明白楊帆是在說不喜歡她登楊家的門兒。李持盈很不開心地道:「楊將軍,人家今兒來,可是找你討債的。」 說完她又怕楊帆誤會,萬一楊帆以為她早把事情說與安樂,乾脆當著安樂的面說破兩人之間的那點秘密那就不妙了,她又趕緊追上一句,道:「人家的毽子踢過牆頭,被你家小孩子給弄壞了,你看怎麼辦吧?」 楊帆笑道:「小孩子不懂事,縣主何必跟他一般見識呢。這樣吧,我正要出門去,縣主不妨與我同行,到那長安市上,你看中什麼樣的毽子,我都買還給你,這樣可好?」 李持盈急著打發安樂走,趕緊答應道:「說話算數,那咱這就走吧!」 楊帆看了一眼李裹兒,臉上依舊帶著笑,笑容卻冷下來:「不知殿下登門,所為何來?」 李裹兒見他二人一唱一和的,自己已不可能有什麼好戲可看,心中雖然不能釋疑,卻也放開李持盈的小手,莞爾笑道:「沒什麼麼,本宮是陪小妹過來,既然你們都說和了,那就沒我什麼事了。楊將軍、小妹,本宮告辭了。」 李裹兒回身便走,提裙步下台階,忽又回眸一笑,對楊帆道:「楊將軍,你可要履行承諾呀,若是欺負了我這小妹子,本宮一定會幫她討回公道。」 楊帆眉頭微微一蹙,甚是不悅。李持盈站在一邊,見他神色,不禁心中忐忑。但她輕輕咬著下唇,並不說話,直到李裹兒登車離開,她才迫不及待地向楊帆解釋道:「人家可什麼都沒跟她說。」 楊帆冷冷地道:「我知道。」他一提袍裾,步出府門,李持盈偷偷瞟一眼他的臉色,侷促地跟在他的身後。楊帆負著雙手,望著安樂遠去的車隊,淡淡地道:「我很不喜歡你這個堂姐。」 李持盈道:「我知道,她可不是我找來的。我聽說當初在長安東市……」 楊帆道:「我討厭這人,卻與那事無關。」 李持盈窒了窒,鼓起勇氣道:「我也不喜歡她,安樂姐姐……總有些拿腔作調的派頭。而且我三哥也跟我說過,叫我不要和安樂來往,說她不宜深交,人家不太明白三哥的意思,不過……三哥不會害我,他這麼說,一定有道理的。」 楊帆有些失笑,他睨了一眼身旁的這個小大人兒,忽然問道:「你可知道,你與她有些相似之處?」 「啊?」 李持盈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驀然張大,奇怪地道:「人家哪裡跟她有所相似了?」 楊帆臉色一沉,道:「你們兩人,一樣的不知輕重,任性衝動!」 李持盈頭一回看見他向自己發火,不禁嚇了一跳,一時竟不敢回話。楊帆舉向隆慶池畔走去,池中湖水已經凍結,冰雪覆蓋,湖邊有幾隻枯萎的荷莖,在冰雪中掙扎出短短一截,一片枯敗氣象。 李持盈邁著小小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挪到他的身邊,偷偷瞟一眼他的臉色,怯生生地道:「你……你生氣啦?」 楊帆望著面前一片雪野,寒聲道:「你雖年幼,畢竟生在帝王家,應該比尋常人家女子明白事理。你說,這兩國和親是不是一件國家大事?如果是,那麼此事成與不成,都應該交給朝廷來權衡利弊得失,從而做出最合乎國家利益的選擇。至於其中一個女人終身幸福與否,根本不在考慮之列,而楊某做為一個朝廷官員,更不該從中動什麼手腳。 如果這是一件私事,那麼就是涉及你相王府諸女的一件私事,與楊某有半分干係麼?楊某幫你,算不算是一份人情?怎麼反倒像是我欠了你似的,動不動上門來大呼小叫的,擺出一副債主的嘴臉,難道你是皇女,就可以為所欲為?」 李持盈被他訓的委屈不已,珠淚盈睫地道:「人家……人家也知道,是……是求你楊將軍幫忙。可是……可是人家忽然聽說突厥也要來和親,滿朝一片反對,這一來,只怕皇祖母就會答應吐蕃那邊的和親了,人家又不見將軍你有任何動作……」 楊帆道:「皇帝也不想與吐蕃和突厥和親,可她能直接拒絕麼?就算是兩戶普通人家聯姻,如果兩家常有生意往往,有女兒的這戶人家怕影響了自家的生意,也不能毫不客氣地拒絕說因為你那兒子吃喝嫖賭,不當人子,所以我家女兒不能嫁吧? 他總得找各種理由,委婉地拒絕人家,既不得罪人,又保全了自己的女兒。如果他想找個人從中調停,這個人更要用些手段才成。我一直在為此事奔走,可你以為我會把所有的事都做在明處?還是說我做過什麼,都得事無鉅細地告訴你一個黃毛丫頭?」 李持盈被他訓的低下頭不說話了,楊帆加重語氣,又道:「你不要聽風就是雨的。想到什麼就做什麼,說好聽些這叫率性天真,但你不要忘了,你是皇女,此事更是牽涉重大,所以需要格外謹慎,你明白麼?」 李持盈委屈地道:「人家明白了……」說著兩顆淚珠輕輕落下,垂在她的衣襟上。李持盈忍不住輕輕啜泣起來。 遠處,相王府的那些使女奴僕們似乎注意到了什麼,他們踮腳望向這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楊帆發覺到他們的異樣,不禁暗叫不妙,自己把話說重了,弄得這小丫頭哭鼻子,如果相王府家人回去與相王一講,自己可有點說不清。 楊帆展顏一笑,忽然又和氣起來,對她道:「不過我倒是發現,你比安樂至少強了兩處。」 小孩子的注意力果然是容易轉移的,被訓的眼淚吧喳的李持盈馬上眨眨淚眼,眼睫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呢,便好奇地問道:「是嗎?人家哪兒比安樂姐姐強?」 楊帆道:「一個是你肯聽勸,而不是狂妄到自以為是,那樣的女子最是可憎。再一個,你很重然諾,雖然你年紀還小,可是你答應了別人的事,就一定會信守承諾,這可是個好姑娘。」 李持盈破啼為笑,楊帆再接再勵,繼續讚道:「我現在又發現一處你比她強的地方。」 李持盈兩眼放光地道:「是嗎?」 楊帆點頭:「當然!你笑起來很好看,我忽然發現你是個美人胚子,再長大些一定比安樂還要美麗。」 李持盈被他讚得俏臉生暈,忸怩地道:「人家哪有安樂姐姐美,你盡亂講……」 安樂之樂,在京城上流圈子裡是出了名的,太平公主曾被詡為洛陽之花,如今她年屆中年,開府建衙之後更以政壇女強人的形象開始展示在眾人面前,已不似年輕時候一般,以其容色揚名天下了,但是即便她正當柳媚花嬌的少女妙齡時,她在姿色上也沒有得到過安樂這般評價。 李持盈幾個姐姐正當青春年少,平時在一起常常評價京中貴女姿色高下,李裹兒每次都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李持盈自然也是清楚的,她可壓根不敢想自己能比安樂更美。 不過女孩子不管年紀大小,打一懂事,就會喜歡人家讚她美麗,李持盈雖然覺得楊帆有些言過其實,還是開心的不得了。她嘴裡說楊帆亂講,心裡可巴不得楊帆說的都是真的呢。 楊帆道:「女子如花,有淡如菊,有清如蓮,有如寒梅傲雪,有如深谷幽蘭,多姿多彩,各不相同,美就是美,分什麼高下。」 李持盈可沒聽過這樣的話,一時心馳神往。她歪著螓首想了想,天真地問道:「是麼,那……人家像什麼花?」 楊帆暗自好笑,信口胡謅幾句,這小丫頭居然當了真,楊帆故作認真的打量了她一下,李持盈居然有些害羞地避開他的目光,楊帆道:「荷春光之餘照,托陽山之峻趾,比蓂莢之能連,引芝芳而自擬。姑娘你麼,可比百合!」 李持盈聽的心花怒放,楊帆可不知道因為自己隨口一句話,這小丫頭從此以後百花之中惟愛百合,不但屋裡插花變成了百合,衣服上繡紋變成了百合,更是到處搜集百合花卉,以致她過生日時,姐妹們都以能送她一盆異種百合為傲。 楊帆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兒,成功地哄得這小丫頭歡天喜地的離去了。楊帆站在原地,卻是深深蹙起了眉頭,他早就開始佈局了,但是沒想到突厥來的這麼快,萬一女皇撐不到吐蕃和突厥兩國發生狀況,情況可是大大不妙。 這時,突有一騎飛馳而至,任威迎上去對答幾句,忽然轉身向楊帆興沖沖地跑來,老遠就喊道:「將軍!將軍!茂州大捷!」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七章 暫時的寧靜 茂州都督陳大慈大敗吐蕃,這個消息成為年前最為轟動京城的消息,因為吐蕃和突厥接連興兵逼婚而大為緊張的武周朝廷也鬆了口氣。 吐蕃此番攻打茂州調動了萬餘精騎,但是他們沒有想到行蹤已經洩露,更沒想到習慣御而不擊的周軍這次居然主動離開他們的軍營,而且不在岷山這等易守難攻的地方設伏,反而跑到汶川設下埋伏。 自吐蕃王相內訌之後,吐蕃良將已損失殆盡,此時已經很難找得出一個可以獨擋一面的大將來,因為這種種原因,吐蕃兵馬在汶川吃了陳大慈一個大大的埋伏,一敗塗地。吐蕃兵馬倉惶敗退之際,陳大慈又奮起餘勇,揮軍急追,直殺得吐蕃屍橫遍野。 陳大慈一路追去,一連四戰,四戰皆勝,直殺得吐蕃人丟盔卸甲,一直把吐蕃人追進吐蕃領土數十里地,擔心過於深入中了埋伏,這才凱旋而歸。四戰下來,陳大慈斬首千餘級,生擒吐蕃將士三千餘人,繳獲了大量被吐蕃人充作食糧的牛羊。 武則天聞訊龍顏大悅,立即傳令三軍予以嘉獎。因為陳大慈打了大勝仗,武則天的底氣也壯了許多,論彌薩再度赴宮城追問和親事宜時,武則天根本沒有放他入宮,論彌薩跟守衛宮門的禁軍將士也耍不了什麼威風,只好氣悶地回轉四方館。 對突厥使臣莫賀干,武則天也不急著接見了,一直捱了五天,在莫賀干的一再請求下,考慮到再不接見就要過元旦了,到時有諸般慶賀儀典,更沒時間接見外使,武則天才答應在宿羽台設宴款待。 是日,太子、相王、梁王及在京三品以上大臣盡皆與會,這也算是年前皇帝對朝中重臣的一次聚會。太子的兩個兒子平恩王李重福、義興王李重俊也被召來,侍奉君前。 太子李顯還有一個小兒子北海王李重茂,因為還不到十歲,不可能成為和親對象,所以不曾到會。 莫賀干由禮部官員引到御前,向武則天見了禮,瞟一眼立於武則天身側的兩個錦袍少年,明知故問地道:「陛下身邊這兩位少年俊彥,想必就是陛下的皇孫了。」 武則天道:「不錯!重福、重俊,這位是吐厥國使節莫賀干!」 李重福和李重俊舉步上前,莫賀干趕緊搶上施禮,道:「外臣莫賀干見過……」 說到這裡,莫賀干突然停頓了一下,故作遲疑地道:「呃……卻不知兩位殿下,哪一位才是當今皇太孫?」 李重福和李重俊微微一怔,同時拱手道:「小王乃平恩王重福(義興王重俊),莫賀干使者,我二人並非皇太孫。」 莫賀干轉向武則天道:「陛下,外臣此番為和親而來,陛下為外臣引見皇孫,外臣歡迎之至。但我可汗指定的是要將愛女嫁與貴國的皇太孫,陛下怎麼只把兩位王爺請來,卻不讓外臣見見皇太孫呢。」 李重福和李重俊臉色倏然一變,武則天淡淡地道:「太子家有三男,重俊、重福、重茂,皆封王。重茂年幼,未到婚齡,是以不曾赴宴。朕如今只立了皇太子,尚未立皇太孫,怎麼,你想幫朕選立一位皇太孫不成?」 莫賀干急忙欠身道:「外臣不敢,外臣不敢。只是……我國可汗指定非皇太孫不嫁,如今貴國未立皇太孫,這該如何是好?」 武則天仰天打個哈哈,淡然道:「這好辦,太子適婚的皇子,如今只有重福和重俊,他二人都是鳳子龍孫、天皇貴胄,也不會辱沒了你家公主,你且看他二人誰與你家公主般配的,儘管嫁過來就是了。」 莫賀干狡黠地道:「陛下,我國可汗要選的女婿可是貴國的皇太孫。」 武則天笑瞇瞇地道:「那也好辦,那就等朕立了皇太孫,貴國再派使節來和親好了。」 莫賀干漸有怒氣,強自忍耐地道:「若是貴國一直不立皇太孫,難道我突厥公主就要一直等下去?」 武則天的神色愈見和藹,道:「朕的皇太孫等得,難道貴國的公主就等不得?若是貴國公主非我大周皇太孫不嫁,那就只好等朕選立了皇太孫再說,難道為了貴國公主出嫁,朕就得倉促選立一位皇太孫?朕擇一公主和親突厥,非貴國儲君不嫁,貴國是否會馬上選立儲君?」 「這個……」 突厥人耍無賴耍慣了,武老太太忽然也跟他耍起了無賴,莫賀干一時竟無言以對。 庭上唇槍舌箭之際,下邊的眾臣也不安份。 此時御史中丞宋璟剛剛走進宿羽台,上一次彈劾張同休三兄弟,並罰沒張昌宗二十斤銅,就是在宋璟授意之下由御史台眾言官來完成的。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自此對宋璟懷恨在心。 但他二人也清楚,宋璟如今是御史中丞,把持肅政台,控制科道言官,對滿朝文武皆有監控檢舉之權,對這樣一個令人頭疼的實權人物,與其結仇,不如結好。再說他們兄弟上次雖然折了顏面,卻也因禍得福,三個同宗兄弟都外放州縣掌了實權,也就不為己甚。 宋璟上殿,遊目四顧一番,正想走到魏元忠下首那一席坐下,張易之已急急站起,讓出自己距天子更近的位置,向宋璟迎過前,笑容可掬地道:「宋公乃方今第一人,怎能下坐呢,來來來,宋公快請上座。」 宋璟瞟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璟才劣位卑,張卿以為第一,是何道理?」 張易之的臉色頓時一僵,他只是順口拍一句馬屁,誰知道宋璟會這麼較真? 張易之神色尷尬,正不知該如何自圓其說。一旁天官侍郎鄭杲見了頓時心生不悅,他已投靠二張,成了二張黨羽,一見宋璟詰難,鄭杲馬上冷冷說道:「宋公可不就是當世第一麼,若非第一,何以稱五郎為『卿』?」 卿在漢代以前是對別人的敬稱,自魏晉六朝以來則成為暱稱或卑稱,到了隋唐時候又是一變,成了皇帝對臣民的專用稱謂了,鄭杲這個字眼挑的可謂暗藏殺機。 宋璟哈哈一笑,道:「張易之位至九卿,以官言之,正當為卿。足下並非張卿家奴啊,為何稱他為郎呢?」 宋璟這句話可有點強辭奪理了,時下郎字用的甚廣,對素不相識的男子,可以敬稱為「郎君」、也可以稱為「貴人」,至於按排行再加一個郎字,那是親近之人才用的稱謂,許多人稱呼張易之和張昌宗為五郎、六郎,都是表示親近。 可家奴對主人、少主人也是稱郎的。比如在楊帆府上,楊帆被稱為阿郎,楊念祖就被稱為大郎君,楊吉就是二郎君。宋璟此時刻意強調奴僕對主人的稱謂,分明是當眾嘲諷鄭杲阿附權貴、拍馬溜須。 鄭杲生性呆板,本不擅口才,哪是宋璟這等言官出身,專靠筆桿子、好口才謀口食的人,一時間臉色通紅,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殿上許多官員都聽見了二人這番對答,眼見雙方針鋒相對,連官場上的表面和氣都不講了,不免都有些吃驚。 殿上一安靜下來,鄭杲更覺得難堪之極,只脹得臉皮子發紫。宋璟哈哈一笑,施施然地走向魏元忠,與魏元忠含笑相揖一禮,便在魏元忠下首坐下了。張易之的頰肉猛地抽搐了幾下,拂袖走回自己座位。 殿上的官員都看到張易之俊美的臉龐鐵青一片,眸中隱隱泛著怒火。此時,正是武則天與莫賀干對答的時候,所以武則天並沒有注意到情郎與宋璟的這番交鋒,但巡弋於殿上的楊帆卻看的一清二楚。 楊帆頓時眉頭一皺,他知道,朝臣與二張之間的鬥爭,遠還沒到塵埃落定的時候,這一次只是因為突厥和吐蕃的相繼入侵與和親,朝臣與二張之間劍拔弩張的形勢才暫告緩解。外患一旦解除,也就是他們再度你死我活的時候……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八章 大三元 唐休璟自從領了聖諭,便星夜兼程趕往碎葉城去了。 沈沐在這件事上給了他極大的幫助,唐休璟及其隨從人員至少數百人,若乘車馬駱駝此去路途遙遠,又兼冰天雪地,可不知要走到幾時。要用最快的時間把他們送到碎葉城,只有沈沐這位隴右的地頭蛇才辦得到。 在沈沐的全力調配下,「隱宗」以西域豪強的名義,調動了足夠數量的爬犁,用比馬匹快上數倍的速度,一路接力般把唐休璟及其隨員送往碎葉城去了,但是十姓部落接詔後做何反應、是否出兵,此時還不得而知。 給南詔各國的詔書要比碎葉城那邊到的快些,從長安到南詔,直線路程雖不及到碎葉城遠,但這一路要跋山涉山,同樣困難重重。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與南詔各部取得聯繫,武則天沒有從長安派出使節,而是派驛卒以八百里快馬把聖旨傳到姚州。 劍南南道監察御史李巖接到聖旨後,馬上會同白蠻大首領熏期還有他的女婿烏蠻大首領孟折竹一起赴南詔宣旨。白蠻和烏蠻與南詔六部王族大多沾親帶故,彼此間的關係十分密切,有烏蠻和白蠻首領從中說和,事情便成了一半。 再加上南詔六部近年來受到吐蕃越來越殘酷的剝削,彼此間本就衝突不斷,如今得到大周承諾,將向他們提供大量武器和糧草,六詔諸王立即揭竿而起,殺死了在其境內作威作福索要貢賦的吐蕃人,向吐蕃本土發起了進攻。 烏蠻和白蠻也派出人馬,混在南詔六部的隊伍之中,趁火打劫地侵入吐蕃,打算撈上一筆,發點小財。朝廷這邊封鎖了南詔六部起兵的消息,對吐蕃和突厥的和親使節依舊是使個拖字訣敷衍著他們。 茂州都督陳大慈大敗吐蕃來犯之敵以後,吐蕃使節論彌薩的氣焰便不復當初猖狂了,很快,論彌薩又收到了六詔叛亂的消息。六詔這幾年經常跟吐蕃打打和和,論彌薩並不知道這一次的六詔叛亂根本就是大周攛掇的,急忙封鎖了這個消息,唯恐被大周知道。 不過這一來,論彌薩就更不敢咄咄逼人了。突厥使節一開始是一副趁火打劫的形象,跟在吐蕃屁股後面也要求有和親的待遇,如今吐蕃吃了敗仗,緊接著後院起火,論彌薩底氣不足,反而把莫賀干推到前邊衝鋒陷陣,自己在後面搖旗吶喊了。 莫賀干一開始還以為論彌薩只是因為茂州大敗便態度大改,等六詔叛亂的消息遮掩不知,連大周都「知道」了的時候,莫賀幹才明白論彌薩前倨而後恭的真正原因,可這時候他並不知道他們突厥的後院也要起火了。 武則天一拖再拖,使盡渾身解數,終於拖到了新年。 為了慶祝新年,武周安排了一系列的新年慶典,這一下更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將他們拖下去了。而突厥和吐蕃使者也打算平息了六詔叛亂再繼續向武周施壓。 雙方各有打算,卻正不謀而合,隨著新年的到來,關於和親的議論暫時也就被人們拋在了腦後。 ※※※※※ 正月一日,歲之元,時之元,月之元,是為三元之始。 楊家大門兩側掛了鮮紅的桃符,門上還貼了一幅阿奴手書的春聯:「三陽始布、四序初開」。 初夕這天一大早,隆慶池畔高宅大院裡的爆竿兒就辟辟啪啪響個不停,這叫「庭燎」,大富人家院子裡的這堆火至少要燒上一天一夜,有的人家甚至要三天三夜不停。 安樂公主府提前好幾天就往回拉爆竿,也不知買回來多少車爆竿,在庭院中堆積如山,大年三十一早,安樂公主府的爆竿兒就聲勢震天地燒起來,安樂公主還別出心裁地往爆竿裡灑了名貴的香料,一燒起來弄得到處異香繚繞。 楊帆的家底其實比安樂公主富有的多,但他並沒有像安樂公主一般炫富,饒是如此,楊府上下精心裝扮起來,也是披紅掛綵,喜氣盈門。 最開心的就要數楊思蓉和楊念祖兩姐弟了,兩姐弟穿新衣戴新帽,前院後院兒地撒歡,他們一會繞著院中漂亮的燈樹打轉,一會加入踏歌而舞的丫環隊伍,在那些牽手踏歌的姑娘們中間鑽來鑽去的。 到了傍晚,楊帆的左鄰右舍就安靜下來。武崇訓和安樂兩夫妻趕到梁王府守歲去了,壽春王李成器五兄弟也去了相王府,雖然他們府上依舊燈火通明,但是只有奴僕守家,就沒了那種熱鬧勁兒,只有楊家,熱鬧依舊。 西牆邊的矮丘深處,一座汗白玉圍欄的小亭,楊帆往寧柯的墳上填了幾捧新土,又打開食盒,把幾樣寒食、幾碟干食一一擺在碑前,最後又把攜來的金銀錁子和紙錢點燃,火光驟起,暗紅的灰燼伴著點點火光,蝴蝶一般逸去。 爆竹的辟啪聲遠遠近近地傳來,卻愈加顯得此處的空寂。 楊帆拜祭了寧珂,緩緩走出丘山,院中的爆竹燃的熱烈,辟啪聲如連珠炮一般。來來往往的家人俱都穿著新衣,一臉喜氣洋洋,古家的孩子們也不時跑來竄門兒,見了楊帆,眾人都紛紛問好。 一進後宅花廳,楊帆就見楊念祖提著一盞金魚燈,好像喝醉了酒似的,歪歪斜斜地從花廳裡出來,出門的時候,還一頭撞到了門框上。 楊帆一把將他扶住,只見兒子睡眼惺忪,不禁啞然失笑,今兒一家人起的就早,平素有午睡習慣的楊念祖興奮過勁兒了,晌午也沒睡過,看起來是困的不行了。 楊帆摸摸他的腦袋,道:「看你困的,去睡會兒吧!」 「孩兒不睏,孩兒要守歲!」 楊念祖搖搖頭,一年裡就數這幾天熱鬧,他哪捨得睡覺,提了金魚燈便一路歪斜地走去,頑強地同睡魔搏鬥著,等候著子夜的到來。 子夜終於到了,先是長安宮城裡鐘鼓齊鳴,悠揚的鐘鼓聲剛剛隱隱約約地傳進耳朵,朱雀大街以及各坊、各寺院、各道觀的鐘鼓聲便一起響了起來,聲音有遠有近、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匯種一種令人極為震撼的感覺。 辭舊迎新的一刻到了。 管家馬韓笑容可掬地對楊帆道:「阿郎,您請上座!」 楊府原本的老管家姓牛,因為帝都西遷,楊家也從洛陽遷來,老牛年歲已高,家人又都住在洛陽,所以沒有隨來長安,辭了職回家養老去了,這馬韓是楊家到了長安後新聘的管事,極為精明能幹。 楊帆有些意外地笑道:「這是什麼規矩,我還要上座麼?」 馬韓笑道:「這是自然,阿郎,您可是楊家的一家之主,輩份、身份最為貴重,自然要上座,接受全家人的拜見。」 楊帆這方面的常識還真是欠缺的很,他幼失枯恃,飄零南洋,南洋習俗與中土不同。及至成年,他回到中原,赤手空拳打下這份家業,還一直沒有正兒八經地按照中原大戶人家的習慣守歲過。 楊帆依著管家的意思在堂上正中坐了,就見旁身邊還放了一個座位,靠後半步,左右還有兩張座位。小蠻、阿奴和古竹婷笑盈盈地走進來,依次向楊帆福禮拜賀,鶯聲瀝瀝,卻莊重異常。 緊接著,三女依次歸座,楊思蓉和楊念祖姐弟倆被帶到楊帆面前,在蒲團上跪下,姐弟倆很實誠地給阿爹磕了響頭,脆生生地說著「福延新日,慶壽無疆」一類的吉祥話。 楊帆一開始還有些好笑,漸漸卻漾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小小的楊吉也被奶娘放到蒲團上,學著哥哥姐姐的樣子,很可愛地向阿爹阿娘作揖磕頭,小傢伙奶聲奶氣地說了幾句什麼,可惜口齒不清、聲音太小,再加上遠遠近近的鐘鼓聲和爆竿聲不斷傳來,除了他自己,怕是誰也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楊吉說完了賀詞,便很認真地磕頭,瞧著似模似樣的,結果重心不穩,結果差點了一個跟頭翻過去,虧他機靈,屁股一歪,倒向一旁,被奶娘一把接住。楊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目光卻有些瑩然。 楊黛兒的年紀還小,只能由奶娘抱著向爹娘意思一下就算是叩過頭拜過年了,然後就從管家馬韓開始,由一從家奴丫環婆子們給主人、主母叩頭拜年,小蠻早就讓人準備了一筐紅包,筐子上也纏了紅綾,就放在楊帆身邊,楊帆把一封封紅包送出去,送了個皆大歡喜。 等一家人吃完年夜飯,直正得以歇下已經快四更天了,一家人小睡片刻,前後一共也就一個多時辰,便被清晨的鐘鼓聲再度喚醒。今天楊帆必須得早起,大年初一得上朝給皇帝拜年。 馬管家比主人起的更早,楊帆起來時,看到他正指揮著家人在院子裡豎起一根很長的竹木竿子,竿頭懸飄著綢布做的繡著各色吉祥動物花紋的長條型旗子,楊帆也不明白這又喻意什麼,由著他折騰去吧。 等一家人都起來時,早餐就上了桌,桌上有一壺「屠蘇酒」。這種酒由大黃、白朮、桔梗、蜀椒、桂辛、烏頭、菝□七種藥材混合製成,據說喝了屠蘇酒能驅邪解毒、延年益壽。 楊帆聽馬管家說完其中道理,笑吟吟地正要端起酒杯,馬管家忙阻攔道:「阿郎且慢,這酒全家人都要喝,不過得從年紀最小的孩子開始。」 楊帆奇道:「這又是什麼規矩?」 馬管家笑道:「老輩兒傳下來的說法,小者得歲,先酒賀之。老者失歲,故後飲酒。老朽也是照葫蘆畫瓢。」 楊帆聽了不禁啞然失笑,他正當壯年,無論如何也跟老者兩個字牽扯不上關係,不過他父母雙亡,楊府裡沒有比他更年長的人了,也只好當了這老者之名。他幼時居於山村,環境清貧,可不記得小時候過年家裡有沒有這樣的規矩了,只管聽人安排便是。 楊帆便停了手,笑道:「那……就得從黛兒開始喝了,來,把我的寶貝女兒抱過來。」 楊黛兒由奶娘抱著,穿著一身鮮艷的新衣服,眉心點了一個紅色的圓點兒,粉團團的可愛之極。她正吮著手指頭,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戴著虎皮帽的哥哥楊念祖,目不轉睛。 楊帆持箸蘸了點屠蘇酒走近她時,小丫頭才轉眸看了眼父親,一嗅到藥味兒,小丫頭馬上警覺地皺起小臉,把眼一閉,抿起嘴巴,堅決地扭向旁邊。 「咦?這丫頭,機靈啊!」 楊帆笑嘻嘻地移動筷子,剛剛觸到她的嘴唇,小丫頭便飛快地又把頭扭向另一邊。楊思蓉看的有趣,忍不住捂著嘴巴格格地笑了起來。父女倆較了半天勁,楊帆終於如願以償地把一滴屠蘇酒滴進了小丫頭的嘴裡。 一嘗到那股中藥味兒,小丫頭馬上委屈地扁起了嘴巴,然後慢慢咧開,「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哇……哇……嗚……喔……」 小蠻適時把一滴蜜糖抹到她嘴巴上,正放聲大哭以示抗議的楊黛兒神情明顯的一愣,她伸出舌尖試探著舔了舔,然後飛快地把唇邊那滴蜜糖捲進嘴巴,有滋有味地品嚐起來,看得楊帆又是一陣大笑。 楊黛兒吃完蜜糖,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張大眼睛追著小蠻的手指,手指稍一靠近她就一抻脖子,看那眼巴巴的小模樣兒,著實叫人心疼,小蠻心軟,到底還是又點了一滴蜜糖給她,這一次楊黛兒早早就張大了嘴巴,像只嗷嗷待哺的黃喙小雀。 「呵呵,小傢伙好用力,快冒牙尖了,會咬人了呢。」 小蠻收回手指,開心地笑起來。吃了一滴藥酒,換來兩滴蜜糖的楊黛兒看大娘笑了,也咧開嘴巴,露出一個可愛的笑臉。 侍候完了小的,其他幾個孩子就好辦了,楊帆只要一瞪眼,就連楊吉也得乖乖聽話。楊帆倒不相信屠蘇酒有這種功效,不過傳統還是要遵守的,就像子夜時一家人要聚在一起,向他這一家之主拜年,一開始他也不以為然,但他漸漸覺得一些儀式和規矩,正是家風與情感的基礎。 大年初一的早餐比較與平時不同,最先端上來的是一個青青綠綠、生辣氣沖天的五辛盤,盛著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五樣蔬菜,據說吃五辛盤可以發散五臟郁氣,預防時疫不生病。 幾個孩子也有他們愛吃的食品,一碟麥芽糖製成的「膠牙餳」很快就被幾個孩子瓜分一空。桃梅和三姐兒又端著兩盤熱氣騰騰地「牢丸」上來,這牢丸就是餃子,只是這年代還不叫這個名字罷了。 楊帆夾了一個「牢丸」,一邊吃著一邊對小蠻道:「一會兒我要入朝參拜天子,儀典之後還有宮宴,昨夜是陸毛峰當值,下午我去替他一會兒,因為晚上宮裡有驅儺舞,我還得對警戒先做些安排,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楊帆對小蠻交待著,楊思蓉就在一旁眨著一雙大眼睛看他,楊帆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蛋兒,道:「野丫頭,巴望著想出去吧?一會兒叫你娘帶你去『傳座』。爹爹晚上回來,再帶你們去朱雀大街看驅儺舞。記著,到了別人家,別見著什麼好東西都吃,要是吃飽了,到了下一家可就吃不下東西了。」 楊思蓉頓時高興起來,向他扮個鬼臉,嘻嘻地笑起來。 唐人正月初一時,家家戶戶都設酒宴,鄰居、好友要互相拜年,走到誰家吃到誰家,這叫『傳座』,楊帆的左右鄰居過年時都不在家,但是鄭氏夫人的府邸就在後邊,這是必須要去的。 古竹婷雖然是妾,可楊帆對她父母一直很尊敬,所以古家也是要去的,同時楊帆在長安也有一些交好的人家、官場的同道,包括馬橋的老娘和夫人也從洛陽搬來了,就住在旁邊坊裡,也要登門拜望一下。 楊帆道:「今日就由娘子帶著孩子去傳座拜託年吧,阿奴留在府上接待旁人來拜年的,小婷正懷著身孕,昨兒就沒休息好,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晚上遊街看戲的時候咱們一家人一起出去,記得準備一輛步挽車。」 楊帆一一吩咐,嬌妻愛妾皆溫馴點頭,對他的安排自無絲毫疑議。楊帆吃了一盤「牢丸」,又洗漱清潔一番,便換了朝服入宮。宮門外百官雲集,今天來的官員著實不少,在京官員都得來,還有皇親國戚,勳貴功臣。 好在每年的大年初一京官都要給皇帝拜年,這套規章禮儀大家都熟稔了,倒也忙而不亂。很快,大家便按文臣武將、皇親勳貴的隊伍站好,同一隊列再按官職爵位的高低排列,顯得有條不紊。 大家互相見面,自然也要互相問候一番,是以隊伍裡亂烘烘的,平時督管甚嚴的觀風御史這時也不再板著臭臉,而是和大家一樣笑容可掬,見到了熟人、朋友也會上前招呼拜年。 吉時一到,宰相率領百官入宮,武則天已端坐正殿接受朝拜。在京官員人數太多,平時不上朝的也都來了,大家就輪流上殿,拜賀皇帝,由宰相向皇帝宣讀晦澀拗口、字字生僻的賀年駢文,緊接著內臣替皇帝作答致謝。 京官們拜完了年,還有外地府官藩屬送來的賀文朝表,由地方官派來的代表當眾宣講,這一通折騰至午方休。 官員們早上即便吃的很飽,這時也飢腸轆轆了。 好在這時朝拜終於結束,皇帝宣佈召開宮宴,不夠資格的小官參拜完皇帝就退出宮城了,只有高級文武官員才參加宴會。因為宮宴設在大明宮,大家又一窩蜂地轉向大明宮。 吐蕃、突厥和日本等國在京使節也都參加了朝拜,在這舉國歡慶的時刻,沒有人會不識相地說些不愉快的話,吐蕃和突厥使節都沒有說什麼不合時宜的話,不過一入席吐蕃和突厥使節就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神色沉重。 吐蕃使節論彌薩見突厥使節莫賀干憂心忡忡,便向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貴使放心,我王已御駕親征,親往六詔平叛去了。我王此去,必能很快平定叛亂,到時候趁勝揮軍,與貴國仍舊可以形成兩面夾攻之勢。」 莫賀干聽了,雙眼一亮,道:「當真?如此才好,要不然,這一遭中怕你我兩國要無功而返。」 大周文武百官這邊,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也不再試圖與魏元忠、宋璟等人和解,大家自然而然地形成不同的交際圈子,談笑起來倒也其樂融融。 內侍宮娥魚貫而入,「甘露羹」、「消靈炙」、「鵝鴨炙」、「鹿尾醬」、「赤明香」、「駝蹄羹」、「光明蝦炙」、「玉露團」、「鳳凰胎」、「雪嬰兒」、「御皇王母飯」等宮廷御宴大菜紛紛呈上。 食材是名貴的,烹飪也是一流的,只是這麼大的一場宴會,許多菜只能事先做好,等到上桌時已經半冷不熱,味道大受影響。好在夠資格參加御宴的人也沒有誰是衝著吃的來的,宴會上依舊熱鬧非凡。 武則天在朝堂上支持了一上午,接見各路臣子陛見,早就疲乏不堪,所以在御宴上只是小坐了一會兒,接受百官敬酒,又向百官回敬了一杯便擺駕回宮了,皇帝一走,群臣更加自在,這頓御宴一直吃到近晚才散。 楊帆在殿上只坐了一陣,皇帝一走,他就向熟絡的朋友、同道的官員敬了杯酒,便以巡察宮室為由離開了大明宮,楊帆先去替了陸毛峰,坐了會班,等獨孤諱之和黃旭昶趕到,查問了一下當晚的警戒安排,這才離開。 楊帆在宮裡隨意遊逛了一陣兒,便潛入了婉兒的住處。婉兒是隨武則天一起離開御宴的,御宴上沒有吃好,回來之後叫人開了小灶,準備了幾道精緻的小菜,由符清清作陪,兩人正對坐小酌。 楊帆一到,符清清自然告退,楊帆陪著婉兒吃著東西,說起今早讓黛兒喝屠蘇酒的趣事,惹得婉兒格格直笑。 「明天,奴家就回阿母那裡去了。」 說著說著,婉兒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唐朝時候沒有陰曆陽曆之分,所以元旦與春節是同一天,元旦要休七天,年前三天,年後三天,加上大年初一這一天,一共七天假期。不過婉兒是內廷女官,前三天要安排處理宮中的各項慶典細務,初一這天要陪同皇帝接見百官,所以只有年會三天才能省親。 楊帆捏了捏她酥嫩的小手,一臉神秘的笑意:「嗯!楊府後院的門可掛了鎖頭,並沒有鎖,要不要人家恭立門側迎候芳駕呀?」 婉兒輕輕啐了他一口,道:「人家是要去看女兒,好久不見黛兒,心裡想念的緊,你想到哪兒去了。」 楊帆眨眨眼,笑道:「我也沒說旁的啊,我也想……得緊。」 婉兒紅了臉,握起粉拳在他肩頭輕輕捶了一下,又偎依到他的懷中,語氣幽幽地道:「不知幾時人家才得與郎君長相廝守。」 楊帆安慰道:「現在你出宮比以前已經方便了許多,暫時這樣倒也不錯呀。家裡頭,小蠻平時打理店舖,還不覺煩悶。阿奴整天待在家裡就覺得有些無聊了。你如今在御前處理政務,揮斥方遒慣了,若叫你現在就做一隻金絲雀,每日困居深宅,偶爾上街購物,少了許多人生姿采,只怕你未必覺得快意,或者再年長些,你才收得住性兒。」 婉兒嬌嗔道:「沒良心的,就知道你不想人家。」 楊帆道:「哪有,這不是想寬你的心嗎?呵呵,現在二張在宮裡宮外到處插手,權欲比以前大了許多,如此一來你得以出宮的機會也越來越多了,天子不是准你每旬出宮三天嗎?咱們呀,是小別勝新婚。」 婉兒輕輕啐了他一口,卻也認可了他的說法。楊帆提起二張,婉兒忽然有所警覺,便提醒道:「郎君今後不要與他們走動過密了。」 楊帆點頭道:「你放心,二張那裡我已久不走動了,就連梁王那邊我也不大去了,今日御宴上,也只是隨著大隊人馬給他們敬了杯酒,他們府上我是不打算去了。呵呵,如今再不立場鮮明,到時候只怕要洗脫不清。」 婉兒點點頭,輕聲道:「自二張受到彈劾,上次宴請突厥使節時又受宋璟當面羞辱,二張便頻頻約見黨羽,似有所謀。」 楊帆喟然歎道:「我知道。朝中大臣們以為太子之位已定,武氏已不足為懼,現今天下雖然仍是大周,只待天子駕鶴西歸,自然重歸於李唐。惟獨二張,不但權柄日盛,而且他們侍奉君前,很容易就能隔絕內外,百官忌憚萬分,所以必欲除之而後快。 可二張呢?又是權欲熏心,始終不明白他們的權力只是無根之木,沒有權力才能免禍,求權就是求禍,反而變本加厲起來。他們雙方這一戰是早晚必定要發生的事,我只希望如果百官敗了,不要牽連到太子或相王,否則梁王那邊見有機可趁,必定混水摸魚。」 婉兒搖頭:「魏相等耿忠之臣迫不及待地對付二張,在奴看來殊為不智,天子只要在一日,就斷不會叫人傷害他們的。」 不知怎地,楊帆忽然想到了此刻正住在大雲寺裡的薛懷義,他出神地想了想,悠然道:「或許吧,不過……世事無絕對……」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六十九章 紅旗報捷驅儺戲 大年初一晚上,在朱雀大街遊行表演的驅儺大醮是長安百姓共同參與的一場盛宴。剛到夜晚,街上的行人就越來越多,等到華燈初上的時候已是摩肩接踵,揮袖如雲。 街頭踏歌起舞者有之,觀燈猜謎者有之,叫賣商品者有之,舉家同游者有之,直至那鏗鏘震耳的樂聲遠遠傳來,所有人擁上前去,迎接驅儺大陣,儺舞隊伍且歌且舞地來了…… 戈戟閃亮,金甲輝煌,當先開路的是「四相」,之後是一對男女,男的穿朱衣系畫褲,頭戴一個老翁面具,這人就是儺翁了。女者穿青衣也系畫褲,頭戴一個老嫗面具,這就是儺母。 他們身後是三百六十個頭戴娃娃面具的護僮侲子,緊接著就是佛家梵天四大天王高舉四種神器,道家各路神仙白髯飄飄或執佛塵或執七星寶劍,五道將軍揮舞長鞭,安城大祆口噴聖火…… 這不僅是長安百姓的盛大節日,也是滿天神佛的盛大節日,但凡數得出字號的神佛幾乎全被人拉了出來,接下來就是扮演魑魅魍魎的各路妖魔人物,他們邊唱邊跳,一路前行。 這一晚,街上有許多挑擔擺攤賣面具的,觀儺舞的百姓大多都買一個面具戴上,有些戴了面具的少年子弟且舞且蹈地混進了驅儺童子的隊伍,以致那隊伍越來越長,人也越來越多,最後足有千人齊跳儺舞,當真壯觀已極。 楊帆一家人走在人群之中,臉上也都戴了面具,長街上人來人往,大家都帶面具,讓人彷彿一下子置身於假面世界。這種情況下家人很容易走失,所以大人拉著小孩子的手一刻也不放開,饒是如此,人群中還是不斷有人扯著喉嚨呼朋喚友。 古竹婷雖說有了身孕,可是憑她的身手,步行觀舞也不用擔心被人擠撞,但是為了安全,楊帆還是弄了一輛步挽車,載著她同行,這輛車子也就成了楊家人識別彼此的標誌,一家人都圍著這輛車子緩緩而行。 赤裸著臂膀,肌肉賁張有力,面帶猙獰面具的盤古氏手執青銅開山大斧,忽爾做舉頭劈天狀、忽爾做俯首砍地狀,張牙舞爪地走來,伴隨著昂揚激越的鼓點,殺氣騰騰,楊念祖看了他兇惡的模樣,不禁膽怯地向父親身邊靠了靠。 楊帆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頭,看著那扮盤古的大漢。大漢舞姿拙樸,動作粗獷,很有一種遠古混沌時期的蠻荒與神秘的感覺,把那巨人開創乾坤的氣概和原始人類的力量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血脈賁張。 「哎呀,人家的面具!」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嬌嗔,楊帆扭頭一看,卻是楊思蓉被人刮掉了面具,未及撿拾就被人群踩在了腳下,氣的小丫頭直跺腳,楊帆信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遞給她,笑道:「別撅嘴兒啦,都能掛個油瓶了,一會看見中意的再買一個便是。」 「哦!」 思蓉悶悶不樂地接過了阿爹的面具,她的面具本來是麻姑仙子,很漂亮的,可阿爹的面具卻是一隻擠眉弄眼的猴兒臉,思蓉不喜歡,不過有比沒有好,只好接過來戴在頭上,楊念祖戴著一隻肥頭大耳的豬臉,衝著她哈哈大笑。 楊帆領著一家人一路觀景,信步而去,正走著,前路忽然被兩個迎面而來的人擋住了。看那兩人衣著身材,應該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壯魁梧,戴著一個笑面彌勒的面具,女的則帶一個青面獠牙的小鬼,鬼面上探出一截鮮紅的舌頭。 「勞駕,請讓讓!」 楊帆客氣地說了一句,可那兩人卻一動不動,楊帆的目光微微一凝,任威等人正在人群中艱難行進,一見有些異狀,立即往這邊靠過來。那大肚彌勒把面具一掀,露出一張笑吟吟的面孔,楊帆失聲道:「薛……啊,怎麼是你!」 薛懷義把面具放下,笑道:「這麼熱鬧的場面,洒家自然也要看看。」楊帆瞟了眼站在他旁邊的小鬼,心道:「這位定是若香師娘了。」想到一位清柔婉麗的扶桑美人兒,居然帶一幅青面獠牙的小鬼面具,總有些怪異的感覺。 一見楊帆與來人認識,任威等人馬上又散入人群,自始至終無人注意到他們是這一家人的隨從。 小蠻和阿奴都認得薛懷義,二人暗吃一驚,但她們都很沉著,馬上不動聲色地挽過若香,宛如一家人似的。 長街上人來人往,楊帆便不再口稱薛師,只是說道:「儺舞你又不是沒有見過,有什麼好看的。」 薛懷義大笑道:「驅儺大醮是新年裡最熱鬧的一件大事兒,我雖見過,可若香卻沒見過,我帶她來長長見識。」 「哦!兩位師兄呢?」 「別提他們了,兩個沒出息的東西。方才有一群姑娘踏歌起舞,那兩個混蛋擠進去湊熱鬧,結果……走散了。」 楊帆真沒想到薛懷義膽子這麼大,兩人並肩而行,楊帆總是左顧右盼,薛懷義見他不安模樣,笑道:「你怕什麼,我現在這副模樣,就是到皇宮前面走上一圈,又有什麼打緊。」 楊帆歎道:「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啊。」 薛懷義睨著他,嗤道:「在我面前,你也敢稱老江湖麼?想當初洒家闖蕩江湖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薛懷義語氣一頓,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道:「罷了,我是江湖子弟江湖老,你是江湖不老你也不老,比不得啊!」 楊帆笑道:「大師父如今何等逍遙,比之當年威風絲毫不減,如果說老,那也是老當益壯啊。」 薛懷義哈哈大笑起來,洋洋得意地道:「不錯,這個嘛,洒家倒是當得!」他摟過楊帆的肩膀,在他耳邊詭秘地道:「很快,你就要有一個小師弟了。」 楊帆奇道:「不會吧,師父又替人剃度……,啊!」楊帆忽然反應過來,驚喜地道:「莫非師娘她……」 薛懷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其實他本想放聲大笑的,忽然想到自己是快當爹的人了,應該深沉一點,刻意憋忍的結果,就是笑聲如同一隻剛下完蛋的老母雞。 驅儺隊伍漸漸遠去,不少百姓歡呼笑鬧著追去,楊帆等人所在的地方頓時寬鬆了許多,他們得以信步漫遊,觀燈賞景。 薛懷義看著路旁一株巨大的燈樹,不屑一顧地評價道:「這盞燈樹,比起洒家當年的百尺燈樹來可差得遠了。」 這株燈樹高數十尺,是這朱雀大街上最大的一盞燈樹,不過比起當年薛懷義在洛陽定鼎大街建的那株燈樹卻矮了一倍不只。楊帆想起當年與太平公主一起攀上燈樹,並肩坐在「樹葉」上,俯瞰洛陽城,於摘星處低語蜜吻的情景,不禁悠然神往。 遠處忽然一陣騷動,隨即響起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其實這時街上人頭攢動,人群稠密,還真不容易看出什麼騷動,但是人們的行動是沿朱雀大街南北方向流動的,如果人群突然停止並向左右閃開,自然引人注目。 楊帆和薛懷義站住腳步,向長街上看去,就見四五個邊軍將士,滿面風霜,手執紅旗,紅旗於風中獵獵,他們一路馳來,搖動紅旗,用粗獷嘶啞的聲音大吼:「吐蕃贊普暴斃,諸子爭王,國內大亂,邊患解除!」 朱雀大街上遊人太多,雖然長街上燈火通明,可人們看清了來人是紅旗報捷的驛卒也來不及閃躲,是以這幾個邊軍信使跑的並不快,他們的吶喊聲大家聽的清清楚楚,歡呼聲立即響起,後邊依舊不明真相的百姓頓時愕然。 隨著報捷使者一路披荊斬棘般向宮城方向趕去,消息次第傳開,歡呼聲也是此起彼伏,如同一波波的潮水。楊帆先是一陣驚愕,旋即大喜若狂,他沒想到,吐蕃贊普御駕親征六詔,居然暴卒了。 吐蕃贊普器弩悉弄年僅三十四歲,幾個兒子還沒有一個成年,所謂的諸子爭王,應該是各王子背後母族之間的較量,唯其如此,後果才更加嚴重,吐蕃這場內亂遠比他預想的要複雜百倍! 吐蕃也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與突厥聯合出兵,本來計劃的好好的,卻驟遇暴雪,延誤了行動,繼而御駕親征的贊普暴卒,國內大亂,雖然碎葉城那邊還沒傳回消息,但是朝廷兩面夾攻的危機,至此已經宣告解除。 朱雀門外光祿寺前,街上搭著各種造型瑰麗玄奇的冰燈,雖然未至上元,長街兩旁簷下還是懸掛了許多燈謎,相王府眾姐妹都在路邊游賞,壽昌、仙源等四位年歲稍長者聚在一起觀燈,其他七位年紀小些的則在路邊猜著燈謎。 眾女子中,李持盈最為聰慧,反應也快,她已經猜中了好幾條字謎,得的獎賞禮物全都給了小妹子霍國,把霍國喜得眉開眼笑,用裙裾兜著一堆玩具緊緊黏在姐姐屁股後面,拍著馬屁給她鼓勁兒。 清陽站在一條謎語前,緩緩吟哦道:「鼻子朝天,嘴巴朝地。敲它一錘,驚天動地。嗯,這是……」 「鍾啦!分明就是一口鍾嘛!」 李持盈跳過來,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哎呀,小姑娘,你可真是厲害,又猜中啦!」 攤主拿起一隻蓮花燈,笑瞇瞇地道:「這是你的獎賞。」 霍國趕緊兜著自己的衣襟道:「放這裡,放這裡。」又對李持盈道:「十娘真厲害。」 李持盈拿手背一蹭有些發紅的鼻尖,得意洋洋地道:「那是,還沒有什麼字謎能難得住我呢。嗯,百姐妹,千姐妹,同床睡,各蓋被,這一條是什麼?」 李持盈輕輕敲著額頭思索起來,李華婉歎了口氣,清陽問道:「大過年的,五娘歎什麼氣?」 李華婉道:「吐蕃使節猶不死心,我只怕咱們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哪像那個丫頭……」 李華婉瞪了眼專心猜謎的李持盈,恨恨地道:「這沒心沒肺的,都不知道愁。」 清陽道:「如果祖母真要使人去吐蕃和親,也必定出自你我之中,持盈年方九歲,哪會輪得到她,她自然不急。」 李持盈耳尖,聽到姐姐們的議論,心中好不委屈。她是個樂天派,想著就算要嫁,這不是還沒嫁麼,日子總還是要過的,難道天天哭喪著臉就能解決問題?好歹人家還想了辦法,姐姐這麼說她,她自然不開心。 可她又不能告訴姐姐那位楊將軍已經答應她在想辦法,只是事情重大而複雜,不能立時見效。李持盈生起氣來,就忘了猜謎的事兒,霍國眼巴巴地等了半晌,忍不住問道:「十娘,這條謎語打的是什麼呀?」 李持盈瞪了她一眼,剛要說話,紅旗信使就到了,他們的聲音愈發嘶啞,但承天門已赫然在目,他們的聲音也異常興奮起來:「報捷!報捷!吐蕃贊普暴斃,吐蕃諸子爭位,吐蕃大亂,邊患解除!」 壽光、清陽、西城等人聽了這個消息都呆住了,直到那些信使打馬揚鞭從她們眼前消失,姐妹們才歡呼一聲,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霍國鍥而不捨地追問道:「十娘,謎底是什麼啊?十娘……」 「石榴!石榴!」李持盈信口回答了妹子一句,霍國馬上轉身,興高采烈地道:「掌櫃的,謎底是石榴,快給我禮物!」 李持盈夢遊似的,迷迷瞪瞪地走下台階,冰燈的燈光映在她果凍般光滑的臉蛋兒上,有種如夢似幻的美麗。 「天吶!他是怎麼做到的?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他……真把吐蕃王幹掉了,真是……真是太厲害了。」 李持盈的眸子被綵燈倒映出了一顆顆的小星星,她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夢囈般的語氣呢喃著,那口吻如夢似幻,帶著一絲少女特有的迷離稚氣。 承天門上,武則天在張昌宗、張易之的陪同下,正在看著宮中的驅儺舞。 宮中驅儺由太常寺主持,選小黃門一百二十人為侲子,再選魁梧健壯的金吾衛將士執金槍龍旗,繡畫色衣,貫金鍍銅甲,扮作各路神仙和妖魔鬼怪。 此時,各路神仙在儺公、儺母和眾侲子的陪同下,追的一眾鬼王妖魔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跪地投降,受大斧斫面。儺公、儺母率眾侲子向承天門上高唱神詞:「一願家家吉慶,二願夫婦均安,三願風調雨順,四願田禾大熟,五願豬牛興旺,六願五穀豐登,七願天下太平,八願我皇千秋,九願……」 一個背插紅旗,因為一路疾馳不曾稍歇,雙腿已經麻木的驛卒被兩個身強力壯的禁軍士兵架著,腳不沾地的上了承天門,那人一頭撲倒在武則天腳下,把發生在吐蕃的消息向武則天詳細稟報了一番。 原來,姜域一帶的南詔在大周慫恿下叛亂,旋即泥婆羅門等南方屬國相繼造反,吐蕃王亦知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馬上御駕親征,前往討逆,結果南詔地區瘴疫橫行,一朝不慎,竟然染病身亡。 本來吐蕃將領也懂得密不發喪,從容退軍的道理,可問題是這消息對外可以秘而不宣,對內總不能不稟報王庭啊。消息一傳回王庭,王城馬上炸了鍋,吐蕃王的幾個兒子都不大,每個王妃背後都有自己的一派政治勢力,紛紛想捧自己的兒子上位,一時竟打的不可開交。 吐蕃王城一亂,這消息就再也瞞不住了,六詔趁勝追擊,武周各路邊軍也向對峙已久的吐蕃軍隊發起了攻擊,吐蕃各路兵馬都急於回去幫助有利於自己的王子奪權,無心戀戰,一時竟形成了全面潰敗的局面。 張昌宗和張易之聽了又驚又喜,連忙對武則天拜道:「恭喜吾皇!賀喜吾皇!今春開年大吉,喜事連連,真是可喜可賀呀!」 武則天自御椅上慢慢地站了起來,睥睨城下,忽然向那些扮成妖魔鬼怪跪地授首的人一指,對張易之和張昌宗微笑道:「五郎、六郎,你們看,那些魑魅魍魎妖魔鬼怪的扮相,像不像吐蕃人啊?」 張易之和張昌宗心領神會,連忙答道:「像!太像了!分明就是嘛!」 「哈哈哈哈……」 武則天手扶碟牆,仰天大笑起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章 三國內亂 整個正月,長安都是在一種舒緩而懶散的氣氛中度過的。 吐蕃內亂,諸王子爭位,已然是自顧不暇,同突厥的合兵之策自然瓦解。 論彌薩是吐蕃大將,他也有自己的部落,也有最合乎本人和本部落利益的王子想要擁戴,如今和親的男主角已經死了,他還留在長安做什麼,在得知這一噩耗的第二天,他就倉慌辭駕,趕回吐蕃,參與權利之爭去了。 吐蕃的放手,讓突厥頗有一些孤掌難鳴的感覺,但突厥使者莫賀幹不能像論彌薩一樣灰溜溜地離開,他仍滯溜長安徘徊不去,武則天的態度這時明顯強勢起來,莫賀干十次求見難得一回允許,形勢比人強,莫賀干也無法咄咄逼人了。 出了正月,春風漸漸回暖大地,大周皇朝也迎來了兩樁喜事。 為了躲避與吐蕃和親,相王為兩個年歲最長的女兒仙源、壽昌緊急選定了夫婿,如今吐蕃雖因內亂不再逼親,但已經定好的親事自然還要舉行,所以武則天下詔,為壽昌和仙源成親。 武則天讓鸞台出降制曰:「相王女壽昌縣主,仙源縣主,並稟靈天漢,漸訓王門,質耀桃李,性芬蘭蕙。帝孫將降,甫及笄年,國人所承,允歸時望。 清廟齋郎崔珍,太子左奉御薛伯陽,並地襲衣冠,躬履名教,風猷美茂,才藝紛綸。飛鳳之占,既合其吉;乘龍之背,宜膺雙舉。壽昌縣主可出適珍、仙源縣主可出適伯陽……」 旨意一下,兩家馬上籌備婚事,就在陽春三月,為兩位縣主舉辦了婚事。婚宴上,相王諸女匯聚一堂,在後宅裡也開了一桌,她們雖然年幼,也吃了些米酒,畢竟是大喜的日子。 清陽舉起杯,對眾姐妹道:「吐蕃王暴斃,我等姐妹得以逃過一劫,這都是十娘的功勞啊,眾姐妹們,還不舉起杯來,咱們合敬十娘一杯,以示謝意。」 清陽本是調侃李持盈,眾姐妹聽了都嘻嘻哈哈地舉起酒杯,李華婉擔心小妹臉上掛不住,急忙去扯清陽的衣襟,卻已攔的遲了。 誰料李持盈卻絲毫不惱,她臉含淺笑,坦然舉杯,受了姐妹們的一敬,眾姐妹只道她是在硬撐架子,誰知李持盈卻是暗自得意:「哼!這事兒本來就是我托人幫忙,才幫你們化解了的,受你們一敬也是應該的。」 李持盈先入為主,已經認定吐蕃王的暴卒是楊帆做的手腳了,只是礙於先前的誓言,她又是極重然諾的人,不好把這個秘密宣諸於眾。在這小妮子心裡,已經把楊帆視若神人了。 其實,早在她聽三哥講起楊帆如果巧妙運籌,把廬陵王從房州安然救回洛陽的時候,就已經把楊帆敬若天人了,若非如此,她也不會急病亂求醫,認為只要楊帆肯想辦法,就能幫她解此大劫。 也正因為她早認為楊帆有神鬼莫測之能,這一遭才把吐蕃贊普之死歸功於楊帆。不過,吐蕃贊普受了南詔瘴疫而死,雖是不可預料的意外,但利用南詔牽制吐蕃,主意確是楊帆出的,事情也是他促成的,只是這個結果並非他的手段,李持盈也算猜對了一半。 吐蕃因贊普暴卒軍中,未及安排後事,眼下是真的陷入內亂了。 相王府兩位縣主出嫁的時候,楊帆就已收到吐蕃內線傳來的消息,吐蕃諸王子爭霸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選出了新王。 眼看各大部落各擁其主,整個吐蕃要分崩離析,皇太后沒廬氏尺瑪蕾急忙出面,以太后之尊垂簾聽政了。 太后聽政以後,果斷地立年僅七歲的孫子棄隸蹜贊為贊普,棄隸蹜讚的母親叫贊莫托,家族勢力極為龐大,太后尺瑪蕾的娘家同樣極有權勢,兩大家族合力,再加上太后選立王孫屬於名正言順之舉,這才確定贊普之位。 不過,這只是保證了表面上的安定,各位王子背後的部落、家族並不甘心,王權急劇衰落已成事實,又沒有一個強大的相權壓制,很多部落開始自行其事,王權政令已難以貫徹整個吐蕃。 楊帆與沈沐會唔後評估了一番,認為吐蕃至少要亂上二十年,直到這棄隸蹜贊成年之後,如果他能像松贊干布一樣成為一代雄主,吐蕃才會恢復元氣。至少二十年內,吐蕃已很難再對中原構成威脅。 兩個人的這番評估,是在充份瞭解吐蕃各方勢力情況,又得到「觀天部」諸多智者參詳之後才得出的結論。事實上,棄隸蹜贊成年後並未成為一代雄主,此後的列代吐蕃贊普也都沒有再出現過松贊干布那樣的一代豪傑。 吐蕃的衰落,從這個時候就開始了,從這個時候起,吐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直至亡國。 相王府兩位縣主出嫁三天,正式回門兒的那一天,西域也傳來了唐休璟的好消息。唐休璟到了碎葉城,對十姓部落又打又拉、軟硬兼施,空頭支票不要錢似的往外開,把十姓部落首領忽悠的五迷三道。 十姓部落之主烏質勒被大周正式封為郡王,承認他是突騎施汗,他從此可以名正言順地把斛瑟羅一腳踢開,正式成為十姓部落之主,算是得到了最大的實惠,所以欣然同意出兵。 烏質勒出兵討伐默啜,不僅可以得到大唐更近一步的支持,也符合他自己的切身利益,畢竟東西突厥自從分裂就成了世仇,他既然取代阿史那斛瑟羅成為西突厥之主,那麼向東突厥之主默啜發動進攻,就是他必然的立場。 烏質勒擁有雄兵二十萬,僅有默啜的一半,但是默啜的領土疆域太廣,各處都需要駐兵把守,尤其是與大周接壤地段,因此實際可以調動的兵馬並不比烏質勒佔優,這一來默啜在東線的戰事只能全面停止,抽調兵馬迎擊烏質勒。 莫賀古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後,也立即改變了態度。他現在要做的不是向大周逼婚,而是向大周示好,努力修復兩國關係,免得大周與十姓部落聯手,再從他們背後捅上一刀。 楊帆和沈沐這對好損友對吐蕃、突厥相繼後院失火的事,自然是極為幸災樂禍,可他們沒有想到,武周外患一去,也開始內訌了。 這場內亂,自然還是百官與二張之間的戰爭。 二張與百官之間一直摩擦不斷,但是導致雙方全面開戰的導火索卻是張昌期。 張昌期上次被御史台彈劾貶官,武則天拉了偏架,動用皇帝的權力,對他明升暗降,「貶」為岐州丞。張昌期到了岐州,正趕上吐蕃與突厥聯手入侵,張昌期叫苦不迭,卻不敢棄城逃走,好在他們前面還有邊軍駐守,只好緊閉城門,忐忑待敵。 結果沒多久,先是陳大慈在茂州大捷,吐蕃各路兵馬因而不敢再輕舉妄動,繼而吐蕃贊普親征六詔,結果染上瘴疫死在軍中,吐蕃諸王爭霸,一場內訌,武周邊患解除,算是有驚無險。 這時候,張昌期的機靈勁兒倒是上來了,他假模假樣地率兵「追殺」了一陣,連吐蕃兵的影子都沒看到就「凱旋班師」,張昌期隨即上書說他大敗來犯之敵,讓他的堂兄弟為他請功。 二張有了這條理由,自然整日裡央求武則天,武則天捱不住這兩個情郎的軟磨硬泡,只好答應幫張昌期物色個官職。這一日早朝,吏部報雍州長史出缺,武則天馬上想到了她答應情郎的事,便環顧眾宰相,問道:「雍州長史出缺,誰人可以勝任?」 魏元忠出班奏道:「薛季昶可以勝任。」 這薛季昶原本就是雍州長史,現在是右台大夫,比起以前清貴了許多,卻不及以前權重,魏元忠想讓這位同僚好友再任雍州長史。天子老邁,變天在即,多掌握一些實權,將來的把握就更大一些。 宰相之中,楊再思、蘇味道、韋承慶、韋嗣立都與二張交情深厚,但是這件事發生的突然,他們事先並未得到二張授意,自然不會提名張昌期。 武則天知道不能指望宰相們舉薦,便主動提起道:「薛季昶久任京城,朕另有重用。近來,岐州丞張昌期擊退吐蕃來犯之敵,立下了戰功,朕想讓張昌期任雍州長史,眾宰相以為如何?」 楊再思、蘇味道等宰相這才明白武則天的意思,連忙躬身道:「陛下聖明!」 魏元忠卻又越眾而出,高聲道:「張昌期不可任雍州長史!」 武則天眉頭微微一蹙,問道:「魏相何出此言?」 魏元忠道:「張昌期年少無知,不諳地方政務。在岐州任上短短時日,更難談得上什麼歷練。雍州乃帝京(雍州即京兆府,治設長安),政務繁冗,豈是張昌期可以勝任的?此人與薛季昶比較,優劣一看便知。」 本來,眾宰相都有舉薦官員的權利,現在楊再思、蘇味道等人已經明白了武則天的意思,只要武則天再堅持一下,這幾位宰相一定出面幫腔,可武則天也知道張昌期無論是資歷論、才幹、聲望都不勝任雍州長史之職。 武則天假公濟私,便沒了那麼大的底氣,被魏元忠一說,竟爾沉默不語起來。楊再思、蘇味道等人都是老滑頭,一看天子都沒堅持,自然不會出面說話,萬一張昌期在雍州任上出點什麼事,他們作為舉薦人也要承擔責任的,此事竟不了了之。 二張聽聞此事後,不禁勃然大怒,張昌宗拍案厲喝道:「這魏老兒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我張家為難,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向比他穩重的張易之也被魏元忠惹惱了,大怒道:「這個不識抬舉的老東西,當真蹬鼻子上臉,以為我們張家人好欺負麼?不給他點顏色看看,這老朽必定更加猖狂!」兩兄弟一番商議,針對魏元忠的報復旋即展開。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一章 灞柳風雪起 陽春三月,春和景明。白茫茫的柳絮漫天飛揚著,彷彿隆冬時節的一場大雪。 然而,這場大雪之下,卻是寒煙籠翠、岸柳新發,一派春日氣象。 柳色如煙絮如雪,乃是長安八景之一,被稱為「灞柳風雪」。 此情此景,美則美矣,卻只宜遠觀。對於置身其中的人來說,卻是不勝煩惱。 比如此刻正站在灞橋邊的楊帆和薛懷義,一旁若香姑娘頭戴「淺露」,對這紛紛揚揚的柳絮倒還沒有什麼感覺,楊帆和薛懷義就得瞇著眼,說話也得格外小心,避免無孔不入的柳絮鑽進嘴巴。 「我會叫人把薛師一路送抵揚州,然後在那裡換乘大船出海。船隻和人手都很可靠,薛師儘管放心。」 薛懷義笑道:「十七啊,如今的你還真是了得,沒想到你和南洋、東瀛還有這麼密切的來往。這支船隊就是你的吧?洒家如今雖然住在京都,可日本各路諸侯對洒家都要給幾分面子的,今後你的人若在東瀛遇到什麼麻煩,就讓他們到京都本原寺來找我!」 薛懷義幾經坎坷,為人已不似當年般粗鄙,但是性情疏狂依舊,這番話說來當真是豪氣干雲。不過,他的狂傲一直都是有底氣的,以前在中原有武則天給他撐腰,現如今在東瀛,是因為他有足夠的勢力。 「多謝師傅。師娘,祝一路平安!」 楊帆又轉向若香,微笑著向她欠身施禮。若香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比楊帆還小了許多,可她的身份擺在那兒,所以楊帆禮數十分周到。若香向他按膝還了一禮,淺露下隱約看到一張極俏麗的笑靨。 「好啦好啊,咱們都是大男人,就不要來那些兒女情長的把戲了,走了走了,這就走了,洒家在東瀛等你來看我。」 薛懷義見弘一和弘六也要上前與楊帆告別,便用力擺了擺手,轉身大踏步走上船去,若香立即亦步亦趨地隨在他的身後。弘一和弘六對楊帆抱拳道:「保重!」便隨著薛懷義快步上船。 不遠處,日本遣唐執節使和大使、副使一齊向船上鞠躬施禮,還有幾位日本僧侶也雙手合什,薛懷義在船頭站穩,雙手抱拳,向他們行了一個羅圈揖。楊帆看著他的動作,怎麼看怎麼像街頭賣藝。 可一個街頭賣藝、兜售大力丸的下九流人物,能有薛懷義這般傳奇經歷的,古往今來還有哪個?就連楊帆想起來,都不由得感歎人生際遇之奇。 船帆升起,纜繩解開,大錨嘩嘩地絞上船去,隸屬順字門的大船緩緩離岸了,渭河兩岸是綠油油的田疇,一片新綠的樹木中間就是那條春水浩蕩的大河,大河上白帆如一片新雲,緩緩駛向遙遠的天際…… 薛懷義的船離開灞上之後,楊帆就策馬返回長安了。日本遣唐使的那些人沒有與他同路,那些人對灞上煙柳的迷人景致似乎很有興趣,送別小寶大師之後,他們就留連於灞上,欣賞起風景來。 楊帆派了人為他們伴遊,又與他們約定來日飲宴的時間,便策馬告辭了。這些人有的本來就是日本官員,有的學成歸國後也必定能成為一方人物,都是楊帆今後用得上的人,自然要有所聯繫。 楊帆為了避免與隱宗發生利益衝突,所以把顯宗的勢力發展確定為東方和南方。楊帆在南方各州有雄厚的人脈基礎,很容易就保證了他的勢力滲透。東南沿海一帶早就商船稠密,楊帆的師傅又是南海一方霸主,所以這條線上的建設也異常順利。 至於東面,新羅往北已經被沈沐搶了先機,楊帆的主要目標就放在了扶桑。但他著手經營東瀛的時間比較晚,在那裡的勢力還很單薄,如今雖有了薛懷義的照拂,等於在日本有了一個最大的內應,但是和這些遣唐使保持密切的聯繫,將來他在東瀛的人脈才會更廣泛,對他的勢力發展也必定大有益處,這個機會自然不容錯過。 楊帆將到城門時,遠方忽有一隊人馬策騎而來,奔跑甚速,道路上濺起一路輕塵,許多進城的百姓為此都避向道路兩旁。 那隊人馬最前方有幾個豪奴開路,到了城門前他們也不知與守門官說了幾句什麼,守門官就趕緊讓人大開城門,搬開障礙,放那些人進城。城門開時,那群人堪堪趕到城門,幾乎未做任何停留,便長驅直入。 楊帆從那群人中看到幾張面孔有些眼熟,卻大多叫不上名字,只隱約記的他們都是關中世家人物,其中只有一人楊帆記的很清楚,因為那人是杜文天的父親,樊川杜氏家主杜敬亭。 眼見這些人物突然聚在一起且行色匆匆,楊帆不禁暗暗納罕:「難道出了什麼事了?」 楊帆回城後便派人去打探那些人的消息,自己則返回隆慶坊,沿朱雀大街一路行去,將欲折向隆慶坊時,路旁一座坊內忽又有數十騎駿馬出來,馬上的騎士大多頭戴軟腳帕頭、身著襴袍,腳蹬烏皮六合靴。 既然是這樣的服色打扮,那麼不是身著燕服的官員,就是有功名在身的士人了,眼見他們神色肅然,一路匆匆,沒有一人說笑,不像是聚眾出遊的樣子,便引起了楊帆的注意。楊帆一打量,在人群中又發現幾張熟面孔,被眾人簇擁於前的可不正是當朝肅政大臣,御史中丞宋璟麼。 宋璟神色冷肅,目蘊怒火,楊帆一看心中便道:「一定出事了!」 沒多久,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便送回了詳細消息,果然出事了。 ※※※※※ 二張並不是善於隱忍的人,即便張易之也只是比張昌宗沉穩一些。兩兄弟一俟決定向魏元忠發動反擊,馬上就開始著手實施了。 他們利用一切機會向武則天進讒言,他們說:魏元忠曾公開揚言,一旦太子繼位,必先誅二張!他們說,魏元忠結納私黨,蠱惑他們說,天子老邁,不如早早投靠太子,以保富貴榮華…… 魏元忠的確是忠於太子的人,這一點從他在朝堂上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武則天都能感覺的出來。魏元忠也的確在拉幫結派,其實為官的哪有不結黨立派的,越是重臣越是如此。 古往今來,不管是真正想做一番事業還是只為鞏固個人權位,但凡掙扎於宦途的人,不管權位高低,都有自己的一個小圈子,就連以孤臣自詡的來俊臣都有一班黨羽。 真正達到孤臣境界,混的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清流濁流、忠奸兩道都敬而遠之不願結交的大概也就是大明朝的奇葩海瑞大人了。 只是後人習慣於把他欣賞的古人結黨稱為忠義同道,而厭憎的人物結黨稱為狼狽為奸,對天子來說,只要結黨,就是他厭惡和警惕的,為了什麼目的都不影響事情的性質。 魏元忠也的確說過一些抨擊二張甚至對武則天不滿的話,雖然他不會說的像二張告訴武則天的話一樣露骨,但二張只是有所誇大,或者把魏元忠沒有說出來的潛台詞給直接說破了,倒也不是捕風捉影,空口無憑。 因為這些原因,再加上晚年的武則天對兩個情郎感情上的過度依賴與信任,她完全採信了二張的話,武則天由此產生了極大的憤怒,她認為這是對她的不敬,對她權威的挑戰。而武則天對一切試圖挑釁她權威的敵人,一貫的態度就是嚴厲打擊,寧殺錯,勿放過! 她自我反省的結果,認為群臣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是因為她這幾年太過寬容了,群臣已經對她失去敬畏,於是,她決定嚴懲魏元忠,殺一儆百。但她也知道,僅憑這些話,頂多判魏元忠一個出言無狀,無法嚴懲一位宰相,於是她授意二張,要找出一個更嚴重的罪名。 既然決定立威,武則天就決定不惜一切手段了,二張心領神會,馬上就炮製出了一個武則天一貫用以打擊政敵的拿手武器:「謀反!魏元忠試圖謀反。」 魏元忠的背後是當今太子,武則天不認為沒有太子的授意,魏元忠就會如此肆無忌憚,所以她要嚴懲魏元忠,同時敲打一下太子,叫他安份些。二張剛剛炮製出魏元忠謀反的證據,武則天就下詔拘捕魏元忠。 這幾年,太子身份確立,還政於李成為未來必然的事實,天子老邁,殺戮之心遠不及當年,確實令朝臣從力量到膽量都恢復了一些元氣,以前宰相們被捕,群臣也會努力營救,但他們採用的手段多是上書言事。 天子留中不發,群臣也不敢再有更多的諍言,可這一次武則天似乎捅了馬蜂窩,群臣的反彈比以前要嚴重的多。朝堂上、奏疏上,文武百官利用一切手段,密集轟炸似的開始進諫,每天都有大批的人求見皇帝。 武則天是真的老邁了,她的精力已不足以支撐她與群臣周旋,做針鋒相對的鬥爭,如此種種,弄得武則天疲憊不堪,每天只有回到內宮,她才能夠得到短暫的安寧。 群臣反擊的火力如此兇猛,當然不能只靠他們自發的力量,這一次反彈力度如此之大,是因為幕後有人撐腰,但這個人既不是太子也不是相王,楊帆獲悉事情全部經過的時候,這個人已經趕到楊府等著他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二章 戒急用忍 正在楊家等著楊帆的這個人就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也早發覺群臣針對二張的舉動,但她一直未予制止,目的是想利用群臣試探一下母皇如今的態度和可以容忍的底限,如果群臣攻訐二張成功那固然好,如果失敗也不傷元氣。 但是官場爭鬥哪有那麼容易置身事外的,她被牽連其中卻是二張所為。二張得到武則天的暗示之後,有恃無恐地給魏元忠編排了一個謀反的罪名,張易之靈機一動,順手把司禮丞高戩也當成魏元忠的同謀加了進去,而高戩正是太平公主的門下。 太平公主自從開衙建府以來就不斷擴張勢力,二張也在迅速擴充勢力,為了爭奪一些官位,雙方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摩擦,太平公主又不像婉兒一般對二張多存忍讓,因此雙方早就有了積怨。 而且二張也清楚,太子和相王一向怯懦,只有這位太平公主才是李唐宗室的中流砥柱,只有把她扳倒才能讓來自李唐一派的威脅徹底消失,所以他們把高戩劃為魏元忠的同黨,只要高戩罪名成立,他們就可以再發動一波攻擊,把矛頭指向太子和太平公主。 武則天根本沒有注意過這個權位不重的司禮丞,看到高戩的名字時,她還真以為高戩是魏元忠的黨羽,所以一併下詔鎖拿了。這一來卻讓太平公主勃然大怒,她若不能保住高戩,勢必影響她正在擴充的勢力,她又豈能置身事外。 因此一來,太平公主才成了此番群臣反擊二張幕後的最大支持者和策劃者。一聽說魏元忠被捕,太平公主馬上發動她的人進諫,同時去找她的兩個哥哥商議對策,只要這兩位兄長站出來表個態,忠於他們的勢力必定會全力以赴。 到時候,即便強勢如武則天也未必就敢讓君權和臣權形成如此嚴重的對立,她已經太老了,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平穩過渡,到時對魏元忠一案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是唯一的選擇,高戩自然也可以轉危為安。 誰料太子李顯早就被他的母親嚇破了膽,根本不敢出面。而且,他認為他現在已經是太子,武氏家族已經放棄角逐太子之位,二張再怎麼折騰也不可能成為皇帝,他沒什麼好急的,只要耐心等幾年,皇帝一定是他。因此李顯不但不願與太平公主一起出頭,被太平公主說的急了,還發了一頓牢騷,言語之間對魏元忠頗多怨恚,埋怨他無事生非,活該受此教訓。 太平公主對這位沒擔當的皇兄真是失望極了,無奈之下她又去找相王,相王倒是比太子多了幾分血性,可這件事根本與他無關,此事如果真能牽連到太子,對他說不定還會有意料之外的好事,太子自己都不出頭,他何必多事? 太平公主在兩位兄長那裡一連碰了兩顆釘子,當真有些心灰意冷,可她又不想就此放棄,只能繼續發動自己一派的力量通過諍諫營救魏元忠和高戩,至於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共同對抗二張,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可以團結的最大力量就是太子和相王,太子和相王不願出面,太子派和相王派就形不成合力,除了太平公主的人,就只有本屬於太子派且與魏元忠有私交的那些大臣出面,太平能夠聯絡的力量只剩下梁王了,可梁王會為他們出面嗎? 這個問題的結果不問可知,所以太平公主根本沒有嘗試聯絡武三思。 彷徨無計、心力憔悴之際,太平公主來了楊帆家。 太平並不知道楊帆掌握著一支極其雄厚的政治力量,這支力量的主體雖是世家和士子階層,卻可以透過千絲萬縷的聯繫向政壇施加巨大影響。她只是軟弱無力的時候,本能地想在情郎這裡得到一絲慰藉。 此時,奉宸監裡,張氏兄弟也正緊張地商議著對策。他們事先沒有預料到會引來群臣如此強烈的反彈,如果他們早知群臣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或許他們就不會把高戩列為謀反的同謀了。 而今,魏元忠和高戩在獄中完全否認強加給他們的一切罪名,如今的三法司已經沒有周興、來俊臣、索元禮那樣的酷吏,三法司的官員們大多心向李唐,他們不會大刑逼供,甚至還默許獄吏們為魏元忠和高戩內外溝通聲息。 魏元忠和高戩知道群臣正在奔走營救後,他們在獄中的態度更是堅決。武則天命三法司提審了幾次,都沒有拿到兩人一句口供,魏元忠更是反戈一擊,援引當年武則天在御前召見被來俊臣誣陷謀反的狄仁傑等七大臣,親自詢問案情的舊例,要求在御前與二張對質。「巧的很」,宋璟等朝臣也恰在此時進諫,要求廷辨,以明是非。 武則天無奈之下,只得答應在廷上讓舉告一方與被告一方當眾對質,以判明魏元忠和高戩是否有罪。隨著身體的衰老和精力的衰退,武則天對朝堂的掌控力確實越來越差了,換作十年前,她怎會被朝臣們逼得這般「狼狽」。 自朝堂下來,武則天馬上把此事告訴了二張,罪名是他們提供的,他們自然要負責提供證據。張易之和張昌宗一聽就著了慌,他們的謀反罪名本就是捏造的,真要較真,哪有真憑實據。 兩人密議一番,張易之道:「咱們必須得找個人證,有供詞,有人證,才能定他們的罪!」 張昌宗鬆了口氣,道:「這事兒好辦,我讓馬韓出面做人證,叫他一口咬定魏元忠和高戩,就說親耳聽他們說過那些大逆不道的話不就成了?」 張易之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道:「糊塗!馬韓是咱們奉宸監的人,讓咱們的人出面做人證,你說天下人能心服口服麼?」 張昌宗摸了摸下巴,遲疑道:「要不,咱們重金收買?坊間有許多亡命的潑皮,只要咱們出得起價錢,他們一定……」 張易之又打斷了他的話,道:「一個潑皮,居然聽見過當朝宰相說過什麼,可能麼?」 張昌宗瞪眼道:「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說怎麼辦?」 張易之沉吟半晌,斷然道:「張說!咱們讓張說出面!」 張昌宗一怔,訝然道:「張說,他肯麼?」 張說此時官居鳳閣舍人,張說年及弱冠就高中進士,殿試廷策時,他的策對又被武則天評為第一,乃是當今世上有名的大才子。此人與高戩素有交情,要讓他出面指認老友謀反,張昌宗不免有些含糊起來。 張易之卻道:「正因為張說與高戩私交不錯,再加上他官聲素來卓著,由他出面指證的話,才能成為最有力的證據。」 張昌宗苦笑道:「這我知道,可是張說肯為咱們做人證嗎?」 張易之道:「雖然張說與高戩有些私交,不過兩人政見一向不合,我想……他們之間怕也談不上有多麼深厚的交情。」 張昌宗神色一動,急忙問道:「竟有此事?」 張易之點點頭,道:「高戩曾經想引見張說與他一同拜入太平公主門下,可張說卻不肯答應。後來更因坊間有關於太平蓄養高戩等人為面首的流言蜚語,張說便以此為由,疏遠了太平。 我們編撰《三教珠英》時,張說出力甚巨,我也沒有虧待了他,正因編撰《三教珠英》,他一個沒什麼背景後台的人才榮升鳳閣舍人,這算是我於他的一段恩情吧?如今,我們只要許之以高官厚祿,他未必就不會為我們所動。」 張易之對張昌宗附耳私語道:「你去,先把他找來,到時候,我利誘,你威逼,咱們兩個雙管齊下,他若答應做人證,高官厚祿任他選擇,他若不答應,那就斷了他的前程,不怕他不乖乖就範!」 張昌宗連連點頭,隨即就離開奉宸監,親自邀請張說去了。 ※※※※※ 楊帆獲悉當朝宰相被捕,這可是近幾年來不曾發生過的大事,楊帆趕緊入宮瞭解詳情。他有千騎將軍的身份,出入宮闈比皇親國戚們還要便利,很快就從婉兒那裡掌握了第一手資料。 楊帆從宮裡出來,剛剛回到府邸,莫玄飛就湊上來小聲道:「阿郎,太平公主來了。」 莫玄飛知道自家主人與太平公主之間的暖昧,是以聲音放得極小,楊帆一怔,低聲問道:「她在哪裡?」 莫玄飛向那花草繁盛處一指,楊帆會意,便轉身往矮山上登去。一座紅色五角小亭中,小蠻正陪著太平對坐聊天,亭邊枝繁葉茂,碗口大的奇花沉甸甸地垂在她們身側,兩女卻比鮮花還要嬌麗。 看見楊帆自小徑上分花拂柳地走來,小蠻馬上盈盈起身,嬌聲喚道:「郎君。」 楊帆向她點點頭,又對太平笑笑,拱手道:「殿下來了。」 小蠻向他微微一笑,柔聲道:「郎君陪殿下小坐,奴家去準備酒菜。」 小蠻向太平告罪一聲,便姍姍離去,楊帆在她剛剛坐過的位置上坐下,看看太平神色不愉,便笑了笑道:「怎麼,因為高戩被抓的事不開心了?」 太平恨恨地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二張這分明就是衝著我來的,這件事,我絕不與他們善罷甘休。」 楊帆歎道:「說起來,魏相的性格也是太耿直了。既然對二張彈劾無效,天子維護之意明顯,那就暫且隱忍嘛,何必把對二張的厭憎表現的那麼明顯,如果他們肯虛與委蛇,二張又怎會鋌而走險?現在可好,二張只是丟了個小丑,他們卻吃了大虧,真是不智。」 太平白了他一眼,嬌嗔道:「這叫什麼話!若非早知你的為人,只聽你這番話,我還以為你是二張一邊的呢。」 楊帆笑著安慰道:「好啦好啦,事已至此,你生氣也於事無補,還是把眼光放長遠一些吧。」 太平賭氣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眼光放不長遠!」 說到這裡,她忽然察覺楊帆話中有話,不禁訝然抬眸,道:「眼光放長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帆此番進宮已經打聽明白,想要殺一儆百的人就是武則天本人,二張只是一個執行者,這官司怎麼打? 楊帆便道:「你呀,你以為什麼人都敢胡亂誣陷他人謀反麼?當初周興、索元禮一班人敢動輒以此為理由剷除大臣,那是因為皇帝也需要他們這麼做。至於來俊臣,那是瘋狗一隻,不可以常理來揣測了。你看二張像來俊臣一樣瘋麼?」 太平公主何等慧黠,楊帆雖然說的含糊,太平公主卻一聽就懂,不禁失聲叫道:「你是說,此事乃母皇授意?」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沉吟著道:「二張此番有備而來,你想救高戩,很難。」 太平公主咬了咬嘴唇,道:「難也得做,我能坐視不理麼?」 楊帆道:「壯士解腕,該放手時一定要放手,不然,本該斷一指的,你卻要連手臂都葬送了,此智者不為之事!令月,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忍得一時之氣,來日才會有更有力的反擊呀。」 太平公主扭過身去,默然不語。楊帆沒有再說話,只想讓她好好想想,誰知片刻之後,卻隱隱聽見抽泣的聲音,楊帆急忙站起,走到她身邊一看,只見太平淚水漣漣,不禁慌道:「令月,你這是幹什麼?」 太平泣聲道:「人家欺到我的頭上來了,你不替你的女人撐腰,卻只會一味勸我罷手。你們……你們這些臭男人一個個的都只會明哲保身,難道這天下該讓我一個女人來操心麼?」 楊帆訝然道:「你們?」 太平負氣地一掙他的肩膀,道:「人家兩位兄長是這樣,你也是這樣,都是膽小鬼!」 楊帆恍然,輕輕攬過她的香肩,真情流露地道:「如果能夠幫你,你以為我不肯麼?經此一事,於你確實有所傷害,可宦途險惡,哪有一帆風順的,如果有那意志不堅的,因為小小挫折便棄你而去另謀高就,你便把他籠絡到門下又何堪重用。」 太平氣苦地道:「那我就這麼忍了?」 楊帆道:「忍了!忍得一時之氣,方成長久之功!眼下看來,尋常罪名是根本奈何不了他們的。只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有成功的可能。在此之前,你一定要忍!」 任是太平驚才絕艷,氣傲心高,在楊帆面前也得伏低做小,聽了楊帆這番話,太平思來想去,猶豫良久,終是委委屈屈地點了點頭。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三章 取捨之間 張說從奉宸監裡出來,心事重重的,就連御史中丞宋璟迎面走來他都沒有看到,宋璟心生奇怪,主動向他打了聲招呼,張說這才如夢初醒,趕緊站定,向宋璟施禮。宋璟看他神思恍惚,便道:「道濟,你身體不舒服麼,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張說強笑道:「承蒙中丞動問,張說無恙,只是……只是小感不適。」張說也無心多言,向宋璟客套幾句,便拱拱手告辭離開了,宋璟看著他的背影,疑惑地搖了搖頭。 張說是編撰《三教珠英》的主要功臣,因此與二張建立了比較密切的聯繫,雖然這種聯繫主要是公務上的。今日張昌宗親自邀請,張說很是驚訝,他可沒有想到二張邀請,竟是這樣的一個目的。 張說從心底裡是不願意做這個小人的,可是面對權勢熏天的二張威逼利誘,張說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張說沒有什麼雄厚的家世背景,他的父親只做過一任洪洞縣丞,他能有今日,完全是因為他出眾的才學和自身的努力,如今他才三十出頭,就已官拜鳳閣舍人,前途可謂十分遠大。 這也正是張說不願意拉幫結派,不願接受好友高戩引薦,投入太平門下的原因。他為人謹慎,不想在如今錯綜複雜、形勢難明的情況下投入任何一派。他只要做好本分,不管誰登基,憑他良好的官聲政績、出類拔萃的才學本領以及清白的政治背景,都會得到重用。 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這場風波終於還是波及到了他的身上。張易之對他許下厚利,只要他答應做證,事成之後,保他一個侍郎之職,只要先到六部做一任實權在握的侍郎,他就有機會晉位宰相。 雖然張說對自己的仕途一直很有信心,可是對於宰相這個終極目標,他也不敢有太多奢望,在他估計,就算宦途一帆風順,成為宰相也得是他六十歲以後的事,他至少還得奮鬥三十年。張易之的承諾,把時間縮短了二十年。 這個條件的確動人,可若只是利誘,還是不能打動張說,張說不願為此背上一個一生洗之不去的污點。可張昌宗同時還對他進行了一番威脅,如果他不肯照做,就貶他到嶺南,終老於縣丞任上。 就憑當今女帝對二張的寵溺,張說相信他們說得出做得到。張說不肯投入任何一派,的確令他地位超然,恰也因為這個原因,他沒有後台撐腰,二張可以把他捧上天,也能一腳踩他下地獄。 正是因為這個威脅,張說才在軟硬兼施之下答應二張,願意為他們做證。但是剛一離開奉宸監,張說就清醒過來。他從小所受的儒家教育、君子之說,不容許他做出這種沒有品格的事情。而且他也不看好二張的未來,如果從此綁在二張的戰車上…… 然而不答應他們,眼下這一關就過不了。張說愁腸百結,著實難以取捨。沒有人知道他與二張的這番密議,張說也不願與人商量,他心事重重地回了家,思來想去的,竟是整整一夜都沒合眼。 ※※※※※ 次日沒有早朝,武則天在長生院單獨召集太子、相王、梁王及眾宰相作為見證,讓原被告當堂對質。 滿朝文武聞風而動,雖未奉詔,不能進入長生院,卻都聚集在長生院外,翹首等待事情結果。 上殿以後,對於二張的指控,魏元忠和高戩自然還是一口否認,二張卻言之鑿鑿,雙方爭執不下,姚崇越眾而出,對武則天道:「陛下,二小所言,無人證、無物證,不足以判定宰相有罪!」 這句話本該由太子來說,可李顯自從一上殿,就像只生了病的鵪鶉似的站在那兒,垂眉耷眼,一言不發。武則天淡淡地道:「可是朕聽說,此案卻有一位關鍵人證,足以證明元忠、高戩有罪!」 此言一出,殿上眾官員和魏元忠、高戩都是一驚,武則天揚聲道:「來人,宣鳳閣舍人張說上殿!」 一時間殿上一片嘩然,高戩更是瞪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直到此刻,他仍不相信自己的摯交好友會出面作證陷害他。 上官婉兒急急向傳旨太監遞個眼色,傳旨太監是小海,作為婉兒的心腹,他馬上心領神會,走出長生院後,小海頭不抬眼不睜,只管拉著長音兒漫聲宣道:「皇帝有旨,宣鳳閣舍人張說,上殿為張奉宸作證!」 如果小海只宣張說上殿,誰也不會明白宣他上殿何事,至少不會明白他是要替二張做證。可小海此言一出,候立殿外等候消息的滿朝文武誰還不明白皇帝宣張說上殿是要做對魏元忠和高戩不利的證詞? 早已候立儀門之內的張說被兩個小內侍帶了過來,經這一夜的心理折磨,張說神情異常憔悴,他垂著頭,有氣無力地向前走。眾文武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御史中丞宋璟突然搶上前去,攔在張說面前。 張說看見面前出現一雙腳,他慢慢抬起頭,見是宋璟,不由一怔,遲疑著拱手道:「宋中丞。」 宋璟目光灼灼,正色言道:「道濟!為人名節最重,鬼神難欺啊!你萬萬不可黨邪害正,自求苟免!寧可獲罪流放,也能留芳千古。真若觸怒天子,宋某願叩闕力爭,與你同死!道濟,千秋功罪,如今都在你一念之間啦!」 張說聽了宋璟這番話,臉色頓時一變。殿中侍御史張廷珪見狀也振臂大呼道:「夫子之道不可須臾離,朝聞道,夕死可矣!道濟兄,一失足成千古恨吶,你可要好好思量!」 左史劉知幾也高聲大喝說:「道濟,你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如今正是捨生取義時候,萬萬不可玷污青史,累及子孫啊!」 眾文武都慷慨激昂地勸說起來,張說舉步維艱,好似腿上拴了千斤重擔。小海眼見眾人勸的差不多了,也不敢做得太過明顯,便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揚聲制止道:「張舍人,請快些上殿吧,莫讓天子久候。」 張說本就猶豫難決,不願做那小人,再被眾文武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一陣,只聽得心頭氣血一陣翻騰,忽然間竟拿定了主意,他咬了咬牙,向眾文武團團行了個羅圈揖,毅然舉步向殿上走去。 張說走進長生院正殿,向武則天欠身道:「臣張說,見過陛下。」 武則天還未及說話,魏元忠已越前一步,厲聲喝道:「張說,你想和二小聯手,陷害我魏元忠嗎?」 張說臉色一變,沉聲反駁道:「魏公,你身為宰相,怎麼能說出里巷小人的話來!」 一旁高戩猶自不敢置信,驚訝道:「道濟兄,你……你真要為二小做偽證?」 高戩知道,只要張說今日作下偽證,他的項上人頭就要不保,是以神色很是慘淡。 張昌宗興高采烈地打斷高戩的話道:「住口!你二人今為疑犯,怎麼可以干擾證人證詞。張舍人,你曾聽見魏元忠和高戩說過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儘管當著聖人和眾王、眾宰相的面說出來,自有聖人替你做主!」 張說看了眼一臉驚怒的魏元忠和高戩,向武則天拱手道:「陛下,臣張說如今當著陛下、眾王、眾宰相面前,不敢不據實以答……」 張說深深吸了口氣,把心一橫,凜然高聲道:「臣實未聽聞魏公與高戩說過那些大逆不道之言,此系二小逼我作偽證。」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魏元忠和高戩固然喜形於色,張易之和張昌宗卻是驚怒交加。慌亂之下,張昌宗脫口而出:「聖人,這張說……這張說與魏元忠乃是同謀,兩人曾同謀造反,所以不敢舉報。」 武則天心中惱火,暗自埋怨兩個小情郎辦事兒不夠牢靠,就連找個人證都能當堂翻供,眼下不只二張,就連她也被弄得窘迫的很,一聽張昌宗這話,趕緊自找台階,沉聲問道:「可有證據?」 張昌宗只是信口一說,皇帝一問,他馬上搜腸刮肚,驀然想起一事,興奮地道:「張說曾勸魏元忠做伊尹、周公。眾所周知,伊尹曾經流放過他的君王太甲,周公曾經取代他的君王攝政,張說這不是慫恿魏元忠叛君造反麼?」 武則天臉色一沉,對張說道:「張說,你可曾說過這番話。」 張說既然做出了選擇,倒是迅速鎮定下來,他不屑地瞟了二張一眼,對武則天道:「易之兄弟都是不讀書的小人,只知伊、周故事,卻不明其中道理。當初魏公升任三品(三品以上官著紫衣,有資格拜相),臣以郎官身份前往拜賀。 魏公對眾賓客說『無功受寵,不勝慚愧』。臣便說了一句:『魏公居伊、周之任,何愧三品。』眾所周知,伊尹、周公乃古之賢相,為臣至忠,天下共仰。陛下用宰相,不讓他們效仿伊、周,那麼該學誰呢?」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四章 一意孤行 武則天聽了張說的話不禁有些無言以對。周公的確代周王攝過政,可那是因為周王年幼;伊尹也的確流放過他的君主,可那是因為君王無道。待後來成王洗心革面,伊尹又還政給他了。 當然,今時今日即便君王無道,臣子這麼做那也是大逆不道的行為了,可那是千年以前,千百年來,伊尹、周公早就被後人奉為為臣的典範,成為史上留名的賢相,據此怎能判定張說有罪。 張說既已和二張撕破了臉,乾脆一股腦兒全說了出來,慨然道:「陛下,張易之曾對臣言,只要臣為他們做偽證,就保我出任侍郎,繼而薦我為宰相。臣也明白,今日若附和魏公,一旦他罪名確立,張說也是罪不容誅。可臣實在不敢昧心誣證!」 「你胡說!你……,聖人,臣冤枉,臣冤枉啊!張說為了替魏元忠脫罪,有意陷害微臣,請聖人為臣主持公道!」 張易之和張昌宗慌了神,連忙跪倒在武則天面前,事已至此,他們只能全盤否認,根本不承認與張說私下有過接觸了。 楊再思和蘇味道等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繼續裝聾作啞,姚崇卻挺身而出,大聲道:「陛下,二張陷害宰相,此事非同小可,臣請陛下徹查此案!」 武則天見張說不但未能證明魏元忠有罪,反讓二張成了陷害忠良的嫌犯,心中真是憤怒已極。她事先已得二張面奏,知道張說答應替他們做證的事,如今卻出爾反而,令武則天厭憎之極。 武則天拍案而起,沉聲道:「把魏元忠和高戩押回大牢,容後再審!」 姚崇急道:「陛下!」 武則天理也不理,拂袖又道:「張說是此案重要人證,一併拘押、待審!」 姚崇怒道:「陛下!今既不能證明魏相有罪,便應予以釋放!」 武則天面沉似水,一言不發,只管返身離去。 姚崇臉色鐵青,隨即走出長生院,站在階石上把發生在殿上的事情經過向群臣控訴了一遍,此事在文武百官之中立即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 次日朝會,正諫大夫、同平章事朱敬當庭抗言:「陛下!魏元忠素以忠正著稱,今二張以張說為證,張說卻反證魏元忠無罪,如此情況,陛下就該開釋忠臣,陛下依舊羈押魏相與高寺丞,連做證的張舍人都拘押了,如此不公豈不令天下失心?」 更有人言辭激烈,直指武則天本人:「陛下革命之初,不失為納諫之主;暮年以來,竟成受佞之主耶?自元忠下獄,里巷洶洶,皆以為陛下委信奸宄,斥逐賢良。忠臣烈士,皆痛心於私室而緘口於公朝,蓋畏易之兄弟之勢,徒取死而無益。方今賦役煩重,百姓凋弊,加以小人專恣,刑賞顛倒,竊恐人心不安,別生他變,爭鋒於朱雀門內,問鼎於大明宮前,陛下將何以謝之?何以御之?」 武則天勃然大怒,呼來站殿將軍,戟指怒喝道:「把他們拖出去,統統拖出去!」 朝會不歡而散,太平公主聞訊大喜,邀楊帆過府,興致勃勃地對他道:「二郎,這一遭你可判斷有誤了,嘻嘻,二張欲以張說為證,如今反讓他們亂了陣腳。滿朝文武群情洶洶,正可為我所用。我打算明日入宮向母皇當面進諫,營救魏相與高寺丞出獄。」 楊帆在御前有婉兒為耳目,再沒有人比他更瞭解武則天此刻的心態了,武則天當日廷前奏對之後,怒氣沖沖回返後宮,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張說,真反覆小人也,可鄙可恨,令朕厭憎!」 什麼叫反覆小人?張說此前可沒有當堂作供說過魏元忠和高戩的壞話,哪裡來的反覆?武則天這無意中的一句話,不但說明她事先知道二張收買張說偽造證言,而且對張說如今實話實說憤怒不已。 楊帆見太平一派天真,不禁搖頭道:「令月,不要得意忘形,現在不是你赤膊上陣的時候。」 太平公主抱怨道:「你啊,前番若不聽你的,人家早早出面,說不定早就救了人出來。如今你還要阻攔人家,眼下朝中局勢,難道你還看不明白?我那兩位胞兄在母皇面前一向怯懦,我若也不出面,豈不讓忠臣寒心?」 楊帆正色道:「朝中局勢如何,我當然看的明白,可是看明白了又能如何?決定這件事的,最終是皇帝,而皇帝的心意如何,難道你不明白。張說當眾作證,真相已然大白,天子為何不赦免魏相與高寺丞的罪名,反而把張說也押進監牢? 如果你貿然出面,觸怒天子,被天子剝奪你開衙建府的權利,豈不是得不償失?昔日勾踐臥薪嘗膽,作盡了小人,也不見越國臣屬寒心離他而去,你究竟在擔心什麼?還是太過熱衷權利,不想放棄這個拉攏人心的機會?」 太平公主攸然變色,楊帆歎了口氣,輕輕攬住她的身子,撫著她的秀髮,柔聲道:「三軍主帥,豈能輕易涉險,衝鋒陷陣。這樣吧,你再等三天。如果三天內皇帝依舊沒有做出決斷,你便出面為魏相、高寺丞和張舍人求請。如果三天之內皇帝有所決斷而對魏相不利,我答應你,與你共謀二張。」 太平公主沉吟良久,輕輕點了點頭。 ※※※※※ 武則天在朝堂上大發雷霆,把幾個當面諍諫的官員轟出了大殿,可群臣並沒有就此罷休,她前腳返回後宮,朝臣的奏章便一份接一份地跟了過來,抨擊的言辭也一個比一個激烈,武則天罔視國法的行為,徹底激怒了這些官員。 許多太子派、相王派的官員本來與魏元忠和張說、高戩沒有私交,也沒有接到太子或相王的授意,所以一直置身事外,這時也憤然加入了諫諍的隊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一直堅持的正義執念,還有一種兔死狐悲般的感愴。 年邁的武則天性情異常固執,面對群臣雪片般的上書武則天置若罔聞,只是下詔,令河內王武懿宗與眾宰相共審此案。武懿宗是繼周興、來俊臣、索元禮、丘神績之後有數的酷吏了,武則天希望他能取得突破,拿到有利於二張的證供。 可是,張昌宗上次一番讒言,害死了太子的一子一女,還害死了武承嗣的長子,更使得重病之中的武承嗣吐血而亡。這件事使武李兩家的其他人感同身受,對二張都起了同仇敵愾之心,武懿宗雖然明白姑母的心意所在,卻也不願助二張之虐。 主審官都打醬油,審理自然沒有任何結果,群臣的進諫在這種情況下也是愈加激烈,眼見局勢快要不可控制,武則天悍然繞過三法司,無視沒有人證物證等任何證據的事,直接下旨干涉司法。 武則天以「出言無狀、欺君犯上」為罪名,貶魏元忠為高要尉(今廣東高要縣),至於高戩和張說,則作為魏元忠的從犯流放嶺南。 上官婉兒從十四歲便侍奉在武則天身邊,武則天一生中最輝煌的二十年,就是她作為太后的最後十年和作為皇帝的最初十年,這二十年裡,婉兒一直陪伴在她左右,對她的作派最為瞭解。 如今武則天竟下達了這樣一道旨意,就連深知她為人的上官婉兒都為之震驚。在窺個機會,把這道還未正式公佈的旨意告知楊帆以後,婉兒輕輕歎了口氣,對楊帆感慨地道:「陛下變了……」 楊帆望著她,婉兒幽幽地道:「以前,陛下不管要做什麼事,就算她明知是冤枉了你,甚至就是要冤枉你,在律法上她總會做的無懈可擊,可這一次,陛下做出了與法律完全相悖的決定。這是陛下一生中第一次……公開枉法!」 楊帆沉默了一會兒,喟然道:「一個人年紀太大時,不只他的身體會衰老、精力會不濟,就是他的智慧和思慮也會受到影響,更糟糕的是,很多老人還會性情大變,變的暴躁而固執,如果這個人只是一家之主,或者只是兒子多挨幾句責罵,如果這個人是一國之主……」 楊帆慢慢綻開一個笑臉,輕聲道:「可是這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一次,陛下無法通過三法司給魏元忠定罪,她只能繞過三法司,利用皇權強勢壓制,這說明……她對朝堂的掌控力,已經越來越小了。」 楊帆抬眼望向昏黃的天際,悠然道:「太陽升起,總有落下的時候。這輪太陽,快落山了……」 ※※※※※ 楊帆從玄武門裡剛一出來,任威就向他呶了呶嘴。 楊帆抬頭一看,就見一輛翠幄清油車正靜靜地停在寬闊的街道對面那道淡黃色的宮牆下,沐浴在夕陽裡。楊帆看見侍立於輕車左右的那四個膀大腰圓的女相撲手,便知道那是誰的車了,於是緩步走過去。 楊帆慢慢走到車前,車門無聲地打開了,楊帆很自然地舉步登車,車門在他身後關上,車子開始向外駛去。太平公主的侍衛人馬簇擁著車子,任威等楊府侍衛則遠遠輟在後面。太平公主望著楊帆,花容慘淡地道:「二郎,你說對了。」 楊帆無聲地一歎,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抬起頭,用希冀的眼神看著他,低聲道:「你說過,你會幫我。」 楊帆點點頭,柔聲道:「我會幫你!」得到楊帆的承諾,太平眼中頓時溢起晶瑩的淚花,她忽然撲到楊帆懷中,緊緊地抱住了他。楊帆輕撫著她柔滑的頸背,太平公主靠著他寬厚結實的肩膀,感受著他的愛撫,淚水順著眼角輕輕滾落。 自從母親默許她涉足政壇後,她的權柄比以前重了,壓力自然也比以前重了。一方面,她不能搶了太子哥哥的風頭,一方面她又得努力承擔起本應由太子承擔起來的責任,當真是舉步維艱,如履薄冰。 沒有人能夠幫她分擔,她的兩個哥哥一次又一次的怯懦舉動讓她一次次失望,可她又得盡心竭力,輔佐她的皇兄,這使她縛手縛腳,常常感到有心無力。 這一次的政治危機,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二張對李唐勢力的一次反擊,真正的目標就是太子,可太子卻鼠目寸光,不肯為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部下做絲毫努力,而相王卻又抱著明哲保身的態度置身事外,太平公主又是疲憊又是傷心。 莫大先生端坐馬上,隨著太平的車駕緩緩而行,他知道在這場政治危機中太子李顯和相王李旦的表現讓太平公主又大失所望了,可這……不正是他想要的麼? 莫大先生漠然抬頭看了看沐浴在夕陽下的宮闕飛簷,天邊的晚霞正映著他的眸子,眸中有光芒閃爍,卻沒有一絲暖意。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五章 二張永不倒 魏元忠乃當朝宰相,年逾七十高齡,卻再度遭到發配。這一次發配的地方更遠,他被發配到廣東去了,如果再遠一點就到交趾了。 魏元忠一身布衣,金殿辭駕,憤然高聲道:「臣老矣,今向嶺南,十死一生,恐怕不能再到陛下了,陛下他日必有思念臣的時候。」 武則天餘怒未息,聽他這麼說,倒是起了幾分好奇,冷笑道:「朕為何思念於你。」 魏元忠白鬚飄飄,往武則天身旁侍立的張易之和張昌宗一指,大喝道:「此二小兒,他日必成陛下種下的禍根!介時,陛下方會想到老臣的好處!」 武則天臉色一變,張易之和張昌宗被魏元忠當庭指斥為奸佞,急忙伏於闕下,放聲大哭起來,高呼冤枉。 魏元忠看他二人一臉醜態,更是怒不可遏,他向武則天拱了拱手,把大袖一拂,便昂然走出大殿,殿上眾文武竟不約而同地向他深深一揖。有人更低聲道:「魏公保重!」「魏公,一路順風!」 金殿之上皆為君主的臣子,彼此之間不論職位高低,見面都不用施禮,而且嚴格一點講,在皇帝面前,臣子互相稱呼時都不應該使用敬語,也不應該互稱官職,而應一概以姓名稱呼。 可是此刻群臣竟在皇帝面前向魏元忠鄭重施禮,甚至道一聲「魏公保重」,分明是對皇帝不滿已極,籍此發洩情緒。武則天將群臣反應看在眼裡,心中暗暗警惕,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孤家寡人了。 武則天的神思一陣恍惚,忽然記起了已經相繼伏誅的周興、索元禮、來俊臣、丘神績那些人,不由暗自感慨起來:「他們才是真正忠心於朕的人啊,如果他們還在,群臣敢這麼囂張麼?」 然而這時再想這些已經無濟於事,武則天也清楚,她已來日無多,沒有時間再培養幾個得力的看門犬了。而且群臣膽氣漸壯,也不僅僅是因為她身邊失去了那幾個得力的爪牙,更重要的是因為她的年紀已日薄西山。 她的老去是不可阻止的,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婦人還能再坐十年八年江山,即便是以前就依附於她的人這時也在找著退路、找著新的靠山,何況是那些虛與委蛇,一心以恢復李唐江山為己任的貳臣忠呢。 想到這裡,武則天看著殿上群臣,一股厭惡油然而生。 「聖人,臣冤枉、臣冤枉啊!」 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號啕,武則天定晴一看,二張還伏在案前大哭呢。 張易之和張昌宗剛一號啕,武則天就該喚他們起來了,只是武則天的確是年紀大了點兒,這種時候居然走神兒,緬懷起四大酷吏在朝時她說一不二、八面威風的模樣。二張無奈,只得繼續乾嚎。 武則天聽到哭嚎聲,低頭一看二張跪在面前捶胸頓足的樣子,心中不禁湧起一抹暖意,她忽然覺得自己並不孤獨,至少還有這兩個小情郎,他們不僅與她朝夕相處、恩愛親暱,在政治上也從不會與她做對。 武則天柔聲道:「魏元忠已經走了,二卿快快請起,不要怕,朕怎會相信他的讒言呢。」 ※※※※※ 當一個人年老的時候,就會出現一些和小孩子相似的地方。儘管武則天已是高齡老婦,對於床笫之私的需求已經極少,但是她對張易之和張昌宗的依賴卻越來越重。 張易之和張昌宗不用再在榻上侍候皮馳肉鬆、散發著老腐之氣的那個老婦人,僅僅是陪伴她、慰藉她,二張心裡也更容易接受,武則天感受到他們的情意,對他們更是須臾不願稍離。 他們有時會坐在一起,講著幼稚可笑的民間故事,婉兒驚奇地發現,這些連她也不屑一聽的小故事,竟會逗得武則天哈哈大笑,發自內心的笑。有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則會向她講起發生在民間的一些趣聞,武則天更是聽的津津有味。 她時常向二張講起她童年的一些事情,儘管她現在常常遺忘一些事情,可是關於童年往事卻莫名地記的清晰起來。 她翻來覆去的講,就連婉兒對她童年的每段故事都耳熟能詳了,更不要說天天廝守在她身邊的二張了。可二張依舊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每一次都很認真地聽著,彷彿是頭一回聽她說起這些故事。 對武則天來說,她的確是頭一回講起,她已經不記得或許就在昨天、甚至就在剛才已經對二張講過一遍。講著講著,她就會依偎在張易之或張昌宗的懷中睡著,睡夢中的她顯得特別安詳,就像一個孩子。 婉兒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郎君說的是對的,這輪太陽,快要落山了…… 魏元忠和高戩、張說被流配嶺南了,但群臣的憤怒並未因此而停止,樊川杜氏一直把二張看成害死杜文天的兇手,更是不遺餘力地串聯,通過世家龐大的人脈和財力,團結著一切力量,堅持不懈地給二張找著麻煩。 彈劾奏章不斷地送往御前,武則天表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態度:無視。 她對奏章中提及的二張的種種罪名採取了完全無視的態度,但也沒有據此對彈劾二張、挑釁她權威的人進行任何懲罰,不是她不想,而是因為她已經失去了旺盛的精力,身體的衰老使她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種本不應該出現在強勢如她的人身上的反應。 張易之一開始面對各種彈劾還有些惶恐不安,但是眼見武則天安之若素,張易之也漸漸養成了無視的習慣,他只是悄悄記下了每一個彈劾他的人的名字,隱忍著、等候著反擊的機會。 武則天對張易之的「淡然」非常欣賞,有一天,她笑著對張易之說:「君子坦蕩蕩,面對群臣的挑釁與彈劾,五郎能淡然處之,可以無愧君子之名了。」 張易之謙遜而討好地道:「易之不敢當君子之名,只是因為知道聖人會庇護我們,所以心安。」 張昌宗卻道:「群臣不依不饒,人家好不鬱悶。我兄弟二人並不曾與人為惡,為什麼他們就是容不下我們呢。」 「因為在臣子們的眼中,一個皇帝,只有成為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他才是一個好皇帝!」 武則天微笑著回答:「他們不是針對你們,任何一個人,受到朕這樣的寵信,都會成為他們的敵人。可是他們容不下你,朕容得下你,他們又能怎麼樣呢?」 武則天說著孩子氣的話,同時還做了一件孩子氣的事,她拿過一份彈劾二張的奏疏,撕成碎片,像天女散花一樣拋灑在地上。 做為皇帝,是不能把臣子的奏章撕毀的,因為那是昏君的象徵,哪怕皇帝不耐煩看到某份奏章,也得把它歸檔存放,以示納諫。已經掌握了天下至尊的僅力,只有身後之名可以在乎的武則天似乎已經把名聲棄若敝履。 起居郎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件事,武則天看著他,只是淡淡地一笑,笑容充滿譏誚與不屑,她這樣的表情,並不是衝著起居郎,而是衝著滿朝文武,她用這種近乎幼稚的舉動,來發洩她的不滿。 婉兒向小海遞了個眼神兒,小海拂塵一擺,幾個小黃門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跪在地上,撿拾著那天女散花般的碎片,希望還能把它們拼湊起來重新粘好,武則天沒有制止他們,她只是不屑地一笑,偎在張易之的懷中,睡著了…… …… 並不是每一個大臣都有睿智長遠的目光,也不是每一個大臣都能秉持聖人之道,天子對二張異乎尋常的寵信,還是令一些官員如逐臭之蠅,向二張搖尾示好、投效門下了。這其中有幾個是手握實權的人物,如夏宮侍郎韋承慶、鳳閣侍郎崔神慶…… 他們距拜相僅一步之遙,他們希望借助二張的勢力,順利進入政事堂。政事堂眾宰相中,楊再思、蘇味道等人一向與二張眉來眼去,自魏元忠被貶,姚崇已孤掌難鳴,為保住相位,避免反張勢力在政事堂的最後一張席位也失去,姚崇也不得不改變做法,至少在表面上開始同二張親近起來,這使得二張的聲望更是甚囂塵上。 武則天也在不斷加強二張的勢力,張昌宗除了鄴國公的爵位、奉宸丞的文職,還兼著雲麾將軍之職,擔任左千牛衛中郎將,控制了一支軍隊。而張易之則於國公和奉宸令的職權之外,兼任了司衛少卿之職,總理武庫、武器,守宮三署。 二人不但掌握了一定的軍權,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開始代替武則天處理大量政務,奏疏十之七八的批復,實則是出自他們二人之手。 天子怠政而授權於二張,這不僅惹惱了因為魏元忠遭貶謫而被激怒的大臣,就連太子、相王和武氏家族的代表梁王武三思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作為兼具武李兩家背景的倒張急先鋒太平公主,自然更是緊張。 「你不要急……」 渭水河畔,楊帆持著釣竿,看著魚漂在粼粼的水面上輕輕顫動,對頭戴淺露、款坐身旁,同樣持著釣桿的太平公主道:「我已經著手佈局了,旁的罪名扳不倒他們,那就給他們扣上謀反的罪名,不信他們依舊不倒!」 太平公主此時倒是清醒過來,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道:「看阿母對他們的寵信程度,我擔心就算是扣上謀反的罪名也扳不倒他們,那時……該怎麼辦呢?」 楊帆倏然一提釣竿,一尾活蹦亂跳的鯽魚便躍水而出,在草叢中掙扎彈跳起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六章 屢試不爽 太平公主對楊帆的承諾是無條件信任的,雖然她不知道楊帆擁有巨大的勢力,但她相信楊帆的智慧和他辦事的沉穩。這麼多年來,楊帆走南闖北,著實做過幾件大事,一直有勇有謀、處事練達,他既說已在著手準備,太平公主便捺下了性子。 楊帆確實已經著手佈局了,他用的手段以前也用過類似的,雖然事情的目的不同、具體的手段也不同,但其基本套路不變:裝神弄鬼,誘人犯錯!這一招就像官場上一些為官手段,幾百上千年下來,其實也就那麼幾招,但是應對上司與同僚,卻永遠奏效。 楊帆打聽到張昌宗的母親劉氏崇信道教,就派了一個叫李弘泰的人扮作道士,先到劉氏常去的道觀裡掛單,等劉氏上香時藉機借近,一見面,李弘泰便故作驚訝地把劉氏夫人稱為貴人。 劉氏夫人自然好奇,她本就迷信鬼神之說,向這道人一問,樁樁件件莫不奇準無比,這位誥命夫人登時就把這個李道人當成了活神仙。 有楊帆事先打聽到的有關張家的各種消息,再加上李弘泰本人善於察顏觀色,生就一張舌燦蓮花的嘴巴,要忽悠劉氏一個婦人自然是易如反掌。劉氏夫人自己信了李道人,少不得要向來往密切的親友宣傳,很快就連張易之的母親阿藏夫人也成了他的信徒。 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都很孝順,隔三岔五就離開宮廷回家探望母親,劉氏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百官彈劾兒子的消息她也知道一些,如今有這麼一位活神仙在身邊,劉氏自然要讓兒子拜見拜見,求活神仙指點迷津。 張昌宗本來還不太信的,但是那李弘泰給張昌宗起了幾卦卻無不靈驗,許多發生在宮裡的事情、甚至就發生在頭一天,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傳揚到外界的事情,李道人都一清二楚,而李道人預算他將要遇到的事情,十九也會發生,張昌宗自然態度大改,把這李弘泰當成道行高深的真人了。 李弘泰巧施手段,弄些障眼法兒充作法術糊弄這對母子。至於相術,宮裡有婉兒策應,宮外有顯宗的人偵伺與配合,李道人的相術自然也是沒有不靈驗的,漸漸的,張昌宗就對這李道人崇如神仙,一旦出宮,必定把他帶在身邊。 這年秋天,默啜把武延秀放回來了。 默啜拘押武延秀,本來是想著奇貨可居,結果這武延秀並沒起過什麼作用,尤其是武承嗣死後,他這個被羈縻草原的兒子就更沒人過問了。默啜好吃好喝地養著這麼一個廢物,卻對武周起不到任何挾製作用。 武則天遷都長安後,成功地瓦解了吐蕃和突厥的聯手進攻,如今吐蕃王年幼,諸王子賊心不死,吐蕃內亂此起彼伏,根本無暇外顧。烏質勒成為突騎施汗後,又在默啜的背後不斷搗蛋,默啜只靠機動兵力已經無法應付烏質勒的騷擾。 這種情況下,對中原他已無力擴張,默啜便及時調整了他的戰略,決心以舉國之力向西擴張。於是,儘管和親未成,默啜還是主動同武周議盟,雙方息兵罷戰,從而調動南疆的大批軍隊西征,而武延秀就在這種背景下被釋放回國了。 自古以來,但凡和親,都是女方主動送親,唯獨武周與突厥和親,居然讓新郎官武延秀親自迎親至突厥汗庭,這已開了和親史上的先河,結果武則天的這位侄孫還被默啜扣押,武則天卑躬屈膝陪著笑臉還被人摑一巴掌,當真顏面盡失。 如今武延秀回來了,等於是又提醒了別人一次,女皇曾經遭受過怎麼樣的屈辱,武則天對這個侄孫的出現自然不喜,於是就以有負聖恩為名,把這個流落異鄉達六年之久的侄孫貶了爵。 武延秀赴突厥迎親前是淮陽郡王,歸國後卻被降為桓國公。這一來,卻激起了武氏家族的憤慨。其實,武氏家族中一直以來武承嗣和武三思就爭的厲害,而且在武承嗣重病之前,武承嗣一脈在朝堂上的勢力一直壓著武三思,雙方沒有任何交情可言。 但是武承嗣死後,這種內部紛爭已不復存在,相反,因為二張的崛起和對武氏一族的壓迫,武氏一族現在空前的團結,如今武延秀受到這樣不公的待遇,作為武氏家族的代表武三思自然也臉上無光。 於是,為了替武氏家族爭回一個顏面,武三思特意舉辦了一次盛大的歡迎宴會,為他這個滯留突厥六年重返故里的侄子接風洗塵。滿朝文武都接到了梁王府的宴請函,這其中也包括張易之和張昌宗,這也是武三思一種變相的示威。 一家道觀裡,楊帆對一身道人打扮,恭立於自己面前的李弘泰吩咐道:「張易之比張昌宗精明多多,而且懂得輕重,恐怕會壞了咱們的好事,不能讓他參與其會,得想辦法把他支開。」 李弘泰想了想,建議道:「張易之此人至孝,屬下可以通過阿藏夫人把張易之牽制住。 只要聽說阿藏夫人有事,張易之絕不會赴梁王之宴的。」 楊帆頷首道:「這樣最好,你在宴上公開露面後,馬上藉故消失吧。切記,不可令二張因此生疑。」 李弘泰微微一笑,欠身答道:「屬下明白!屬下赴宴之後,就說要往崑崙山去尋訪幾位道友,需要三年五載才能回來,劉氏夫人對屬下一向奉若神明,絕不會生疑的。」 楊帆點了點頭,輕輕笑了。 ※※※※※ 武氏家族為武延秀舉辦的接風宴就設在梁王府。梁王武三思此舉,頗有一種武氏大家長關愛子侄的風範,倒是因此贏得了許多武承嗣舊部的感激與認同。 除了大年初一進宮陛見天子,恐怕再也沒有什麼宴會比梁王府今天這場宴會規模更大也更隆重的了。武氏家族及依附於武氏家族的官員自然要來,太子、相王、太平公主這三支李唐勢力的官員也紛紛趕到。 原因無他,他們現在共同的敵人是二張。這時自然要為武氏站腳助威。不過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這三個人沒有親自趕來,他們的身份地位擺在那兒,只是叫人送了一份厚禮,使家中晚輩代為赴宴。 二張一派的人也沒有一個人來,這是一種立場,但二張本人卻是要來的,他們本人赴宴不代表向武氏低頭,反而是對武氏的一種示威 楊帆策馬來到梁王府門前,一勒馬韁,抬頭看著門楣上「梁王府」三個赫然的大字,這兒他還是他頭一回來。 梁王府門前車水馬龍,達官權貴川流不息,楊帆翻身下馬,舉步向大門走去,門口站著梁王府的兩個管家,在那兒不斷向裡邊高聲唱著來客的名姓,不同身份的客人自有相應的主人出來迎接。 楊帆走到門前,拾階而上,一個梁王府管事剛要詢問他的名姓官身,忽然雙眼一亮,便繞過他,急步向他身後迎去,同時高聲唱道:「河內王駕到……」 武懿宗哈哈大笑,傲然道:「去,迎你的客人去。本王是自家人,無需王兄出迎。」 武懿宗說著就舉步登門,剛剛趕到府門前的一些達官貴人紛紛向他拱手問好,武懿宗矜持地點著頭,楊帆轉過身,笑吟吟地看著武懿宗,武懿宗一見楊帆臉色頓時一變,笑容也消失了。 楊帆向武懿宗拱了拱手,他本來就比武懿宗高了一頭,如今又比武懿宗站高了一階,武懿宗只能仰著頭看他,這令武懿宗更感不悅,他冷哼一聲,把袖子用力一甩,目不斜視地從楊帆身旁走進梁王府。 楊帆既不慍也不惱,回過身來對那管家道:「千騎忠武將軍楊帆,迎邀赴宴。」說著把請柬遞給那位管家。 那位管家不曾見過楊帆,只看武懿宗對楊帆神色不善,不禁對他的身份暗暗好奇,楊帆自報姓名,把那管家嚇了一跳,心道:「原來此人就是睡過我武家兒媳,打過我武家王爺,依舊活蹦亂跳安然無恙的那個人。」 安定王武攸暨的媳婦都給人睡了,居然一直安之若素;河內王武攸暨被此人率軍沖營,嚇得竄上樹去,見了他的面居然只是冷冷一哼,到如今人家居然還成了梁王殿下的座上客,那管家自然不敢給他顏色看。 管家驗過請柬,向門內高呼道:「千騎忠武將軍楊帆……到!」 武三思的長子、次子皆已成親另有府邸,三子崇烈、四子崇為、五子崇操因為尚未成年還住在梁王府,一聽是千騎將軍到了,年紀最小的武崇操便整整衣冠舉步迎出門去。 楊帆一見梁王府小王子迎出來,正要拱手致謝,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驚呼喧嘩,楊帆訝然一扭頭,就見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梁府門前,武崇訓站在車前,正伸出手臂,攙著一個身姿曼妙的美人兒下來。 武崇訓攙著的美麗少婦自然是李裹兒,楊帆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後,轉身就想先進府去。他很不喜歡安樂的為人,但是更不想和她做口舌之爭,而這個女人令人生厭的毛病裡恰恰就有一條是不分場合糾纏不清。 但他一眼看到李裹兒的裝扮,不由一驚,身子也停下來。 李裹兒款款下車,身上那條裙子隨著她裊裊動人的步態在陽光下輝映出七彩的霞光,霞光瀲灩,倏紫倏紅,紛呈變幻著不同的顏色,這樣一條羽裙,本已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更何況是穿在這樣一個國色天姿的女人身上。 楊帆看到的第一眼,心中便生疑問:「奇怪!我家那條羽裙,怎麼穿在她的身上?」 楊帆定睛再看,這才發現有些不同,他府上那件條單絲碧羅百鳥籠裙不僅是用百鳥羽毛織成,而且還用各色羽毛拼湊出百鳥圖案,最小的鳥兒圖案僅有指甲大小,卻眉眼五官羽足俱全。 那件羽裙難得,一是衣料難得,沒有一年半載功夫,難以採集齊全百鳥羽毛,二是織工難得,要將那百鳥羽毛拼湊出百鳥圖案織就,比繡龍袍還難,更非一兩年的細緻功夫不可,可李裹兒所穿這條羽裙用料雖與楊府那條相同,卻沒有那麼複雜的百鳥圖案。 李裹兒這時也看到了楊帆,她把尖尖的下巴一翹,細長的柳眉一挑,精緻的臉蛋上頓時透出一抹得意的妖嬈。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七章 滿堂花醉三千客 延崇訓是武三思的長子,照理說今天他該比客人們來的都早,可是因為安樂梳妝打扮的時間太久了點,所以才姍姍來遲。 安樂提著裙裾,在眾人注視之下裊裊婷婷風姿萬千地走上石階,向楊帆投以一個挑釁的眼神,便又搖曳生姿地向前走去。 武崇訓對楊帆倒沒有什麼成見,一直以來他對楊帆的警惕和敵意,都緣於他最心愛的女人似乎對楊帆有點特別,但是自從楊帆上次在東市掃了安樂的顏面,安樂每每提起楊帆時都是咬牙切齒咒罵不已,武崇訓因之反而對楊帆有了幾分好感。 他向楊帆微笑著點點頭,便舉步追上了妻子。 武崇操一見他們,連忙施禮道:「大哥、嫂嫂。」 武崇訓「嗯」了一聲道:「你去照顧客人吧,為兄陪你嫂嫂先去見過父親大人。」 武崇操答應一聲,這才迎向楊帆。 楊帆這種官員若是放在地方上,與一州太守也可以平起平坐,但是在高官顯貴多如狗的京城裡面卻又算不上什麼了。如今滿堂權貴,楊帆置身期間一點也不顯眼。 今日受邀而來的武官本就不多,與楊帆相識且有交情的人更少,楊帆也樂得清閒,獨自一人躲在僻靜的角落裡,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几上,冷眼旁觀那些打躬作揖互相問候的權臣顯貴。 「喂!」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小女孩兒的清脆聲音,楊帆扭頭一看,就見一襲鵝黃衣裙、襯得花嬌柳妍的李持盈笑嘻嘻地從一根廊柱後面閃出來,向他扮個鬼臉道:「楊大將軍,你怎麼這麼閒呀。」 楊帆見是這位「小故人」,也不禁笑起來,道:「你這小討債鬼,今日也來赴宴啦。」 李持盈向他皺了皺好看的鼻子,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這一笑頰上便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兒,她不服氣地道:「討厭,誰跟你討債啦,有本事你當初不答應人家啊,你不答應,人家還能纏著你不成?」 楊帆揶揄地道:「就的是啊,楊某答應幫某位姑娘的忙,不是因為某位姑娘抱著楊某的大腿,跪在地上哭鼻子,還拉了一大幫姐妹們陪跪,而是楊某上趕著要求幫忙,實在不關那位姑娘的事兒。」 李持盈辯白道:「才沒有抱你大腿,人家是扯著你的衣襟!」 這話一出口,她也發覺先前講沒有纏著人家的話有些不講道理了,不由小臉一紅,嬌嗔地白了楊帆一眼,摟著鵝黃宮裙在他身邊坐下,歪著頭又想了想,認真地道:「好吧,人家承情,這件事……真要謝謝你啦。」 楊帆哈哈大笑,對這小丫頭的觀感又好了許多,便和聲悅色地問道:「你那些姐妹們呢,怎麼沒跟她們在一起?」 李持盈撅著小嘴道:「她們呀,都圍著裹兒姐姐看她的新裙子呢。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兒,還說什麼費了多大的力氣,花了多少錢,想了多少辦法,才買到這件裙子,人家想摸一摸她都不捨得,哼!人家才不稀罕了。」 李持盈雖這麼說著,可是看她眼神兒,還是極為羨慕的,女人對美麗的衣服,抵抗力實在有限。楊帆看她模樣,不禁有些好笑,復又想起李裹兒在後宅炫耀的模樣,眉頭便不經意地蹙了一下。 李持盈雖然年紀不大,卻甚有眼色,她迅速捕捉到楊帆眼中一閃即逝的厭惡,忍不住問道:「楊大將軍,你很討厭裹兒姐姐麼?」 楊帆淡淡地道:「討厭卻也談不上,只是……不喜歡她的為人。」 李持盈認真地點了點頭,道:「嗯!人家也不喜歡她。」 「哦?」 楊帆扭頭瞟了她一眼,笑問道:「又是你三哥告訴你的?」 李持盈不服氣地道:「人家又不是小孩子,需要什麼事都得別人來告訴我嗎?我是……反正我就覺得她這人不好。」 楊帆轉過頭,隨意地掃視著越來越多的賓客,悠悠說道:「這種話呢,你最好藏在自己的心裡面,不要隨便跟人家說。如果只是你和你堂姐之間的矛盾也就罷了,就怕被有心人利用,造成太子和令尊之間的不和。」 「嗯!」 李持盈甜甜地一笑,用力地點頭道:「人家才不傻呢,當然不會大嘴巴,逮著誰和誰說啦。你放心吧,你看人家像是心裡存不住事的人麼,這不是因為是你,這才和你說麼。」 楊帆笑起來,逗她道:「因為是我就可以說了?這麼說,咱們兩個還是無話不說的知己呢。」 李持盈年紀太小,比楊帆的女兒也大不了兩歲,楊帆只把她當作一個可愛的晚輩逗弄,心中絲毫沒有想到男女間事。同樣的,小小年紀的李持盈情竇未開,對楊帆也沒有一星半點男女間的感覺,她只是喜歡跟楊帆說話,還對楊帆有著小小的崇拜。 李持盈向楊帆調皮地扮個鬼臉,笑嘻嘻地道:「那是,你可不要了,人家可是知道你的小秘密的。」 楊帆好奇心起,正想問她自己有什麼秘密,梁王府負責迎客的大管家突然用高亢的聲調宣唱道:「鄴國公大駕光臨!」 今日武家宅子裡放眼望去,光是王爺就有二三十個,可是論起名聲地位,他們綁在一塊兒也比不了這位鄴國公,庭院中的客人們頓時一靜,片刻功夫,就見武三思、武懿宗等武家長輩急急從廳上迎了出來。 眾賓客們也自然而然地隨在他們身後向外迎去,李持盈見狀把小嘴一撅,悻悻地道:「真是這群馬屁精!」然後把眼神兒一乜,睨著楊帆道:「喂!你要不要也去拍拍那位鄴國公的馬屁呀。」 楊帆把胸一挺,傲然道:「大丈夫存身立世,安能為五斗米折腰?不去!」 李持盈頓時笑靨如花,衝他翹起大拇指,讚道:「好樣的!本姑娘刮目相看的男人,就該與眾不同。」 楊帆揉了揉鼻子,訕訕地道:「不過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堤高於岸,浪必摧之。咱們不去相迎也就罷了,大剌剌地坐在這兒,卻是一定會引人注意的,你看咱們是不是找個地方避一避先?」 李持盈「噗哧」一笑,嗔道:「你呀,真虛偽!」 嘴裡說著,她卻飛快地跳起身來,像是在做遊戲似的,興趣盎然地道:「咱們走!」 ※※※※※ 今日這場接風宴,坐在最上首的自然是本宅主人武三思和最尊貴的客人張昌宗,但是最引人注目的卻是自突厥歸來的武延秀。 武延秀能在眾多的武氏子侄中被武則天欽點為和親人選,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在武氏諸子之中,武延秀貌相最為俊美,身高頎長、風度翩躚,六年的草原生活更是錘煉了他的身體,使他變得強魄健壯。 廳堂上,許多達官貴人向武延秀問起在他草原上這幾年的生活,尤其是那些貴婦人,好奇之心最濃,武延秀繪聲緩色地向他們講述著自己在草原上的種種經歷與見聞,只聽得這些並不熟悉突厥情況的貴人們時時發出一陣陣讚歎。 武延秀雖然是作為人質被默啜扣押的,但是默啜並沒有虐待他,而且在大草原上也不用擔心他能逃走,所以他平時都是隨汗帳部落一起遊牧、遷徙,生活與活動並沒有受到太多限制。 六年裡,武延秀學會了突厥語,學會了許多當地的民謠,還學了一身突厥舞蹈,包括如今在中原宮廷和民間都極為流行的胡旋舞。這樣的經歷,與其說是做囚犯,不如說是一場探險,自然很是滿足那些達官貴人們的好奇心。 張昌宗的身邊坐著一位灰袍道人,道人面前案上是素菜,這位道人自顧安靜地享用著美食,不管是武延秀講起草原上的遭遇,還是旁人插話詢問、驚呼感歎,他都置若罔聞,與這廳上喧嚷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道人是張昌宗帶來的,引見給武三思的時候,張昌宗把這位道人的本領吹噓的天上少有地上無,顯然是甚為器重。不過武三思對此只是一笑置之,心中絲毫不信,而且有些敬而遠之。 武承嗣曾經設計讓一個道人蠱惑劉思禮、纂連耀謀反,從而誘使武則天重新啟用了來俊臣,讓這個酷吏為武周朝的酷吏政治,上演了最後一次瘋狂。 武三思雖不知道當年這件事是武承嗣的設計,但是自從那次事件以後,武三思對這些江湖術士卻是敬而遠之了。河內老尼、什方道人和胡人摩勒三個神棍倒台時牽連了大批官員,武三思更是深以為戒。 張昌宗喝著酒,聽武延秀說他精通胡旋舞,突然打斷他的話,笑道:「桓國公從突厥人那兒學過胡旋麼?張某也是練過胡旋的,可惜沒有名師指點。桓國公的胡旋舞既是學自突厥,想必原汁原味了,可否當庭舞上一曲,讓張某看看眼界?」 武延秀一怔,一時沒有做答。 這個年代,達官貴人酒興所至,下場歌舞實屬常事,狄仁傑那胖老頭兒喝高興了的時候也會牽著長鬚下場,在同僚和子侄晚輩們面前扭扭屁股,絲毫不介意他的宰相身份。 當初太上皇李淵更曾在殿上親自彈起琵琶,皇帝李世民則下場,在百官面前載歌載舞,時下風氣如此,所以張昌宗邀請武延秀跳舞,根本無關彼此地位高低,也不存在把對方視作舞伎戲子,存心侮辱戲弄的意思。 但武延秀這胡旋舞是如何學來的?是他和親突厥,卻被人家扣留了六年,在作為囚犯的六年歲月裡學來的本事。如今張昌宗讓他以胡旋舞娛樂大眾,不免有揭人瘡疤的嫌疑。 武延秀被扣押在突厥時,二張還不曾受到武則天的寵愛,武延秀剛剛還朝,自然不知道張昌宗權柄地位如何貴重,但是從這滿堂賓客對張昌宗的態度,從滿堂權貴裡唯獨這位貌美少年可與梁王並肩而座的架勢,他也知道此人地位尊貴,所以不好貿然拒絕。 正猶豫間,忽然有個極悅耳動聽的聲音道:「安樂也最喜歡胡旋舞,堂兄既然擅舞胡旋,何妨當庭為大家舞上一曲呢,安樂也想藉機觀摩一番,揣摩領悟一下這最正宗的胡旋舞呢。」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八章 語不驚人死不休 武延秀閃目一看,正是方才剛剛認識的安樂公主,目中異采頓時一閃。 方才武崇訓攜妻子拜見這位自突厥歸來的這位堂兄,武延秀一見安樂的無雙容色,登時驚為天人,心旌搖動,便有些把持不定了。好在他還記得安樂貴為公主,而且是叔父武三思的長兒媳,才不敢有絲毫逾禮的想法。 可是武延秀不敢想,安樂卻敢做。安樂一見武延秀容顏俊美,身體健碩,不免就有些春心蕩漾了。 自從上次她與杜文天苟合,被丈夫捉姦在床之後,雖然武崇訓愛她至深,甚至不敢因為這種無法容忍之事而對她有片言隻語的指責,偷偷地忍了這口腌臢氣,但是此後卻對她接觸外人防範愈嚴。 安樂本人根本不知貞操為何物,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可以為男人輕解羅裙,甚至不在乎老少美醜;為了滿足她的征服欲,對那些不肯對她假以辭色她又有些興趣的男人,她也樂於奉獻肉體。 於此之外,她更喜歡品嚐不同的男人,享受偷情的刺激,這樣一個蕩婦,哪怕武崇訓是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與她如何的和諧美滿,也照舊阻止不了她勾三搭四、獵奇放縱的心思,更何況武崇訓在她面前一向卑躬屈膝,反令安樂生厭了。 安樂這段日子因為武崇訓的防範,久不偷食,也是忍的久了,乍見這位堂兄貌美體壯,不免勾起了一絲綺念,是以攀談之際,背著丈夫不時向他暗送秋波,武延秀瞧在眼裡,不免就有些心猿意馬了。 他已察覺到,這個弟媳裙帶甚鬆,不是什麼冰清玉潔謹守婦道的好女人,對如此尤物,不免也就有些想入非非,盼著有機會能一親芳澤了。如今安樂也說要觀舞,武延秀色授魂消,登時便想答應下來。 他方才不想答應張昌宗,是因為此舉有自揭瘡疤供人取樂之嫌,如今有心儀的美人兒故作小兒女的嬌憨之態央他教舞,武延秀還可借此免去尷尬,自是欣然應允。武延秀對安樂頷首一笑,朗聲道:「公主過獎,既然如此,那延秀便舞上一曲,若有不當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今日賓客甚多,除了首席的武三思和張昌宗,大家都散座分食,沒有排列序次。為了方便招呼客人,武姓諸王都散座在各席中間,以使就近招呼客人,客人們自然更精確不必按照上下尊卑排列了。 今日武三思大宴賓客,跟楊帆也打過招呼,梁王既然打了招呼,他就不能不來,可他不願表現的和武家人過於親近。因為這個便利,他刻意挑了個靠後的位置,身後就是一根巨大廳柱,背倚圓柱,悠然自飲,還能將滿堂上下一覽無餘,倒也悠閒自在。 「喂!你會不會跳胡旋啊?」 耳畔忽然傳來那熟悉的秩嫩童音,楊帆沒有回頭,只聽聲音就知道又是相王府的那個李十娘。楊帆聽著激動人心的羯鼓聲,看著一身胡服、載歌載舞的武延秀,回答道:「我可不會。」 李持盈開心起來,道:「哈!原來你也有不會的事情呀,我都會跳胡旋舞呢。」 楊帆扭頭看了她一眼,赫然發現李持盈已經換了一身男人衣服,像個眉清目秀的小書僮似的蹲在他身邊。楊帆訝然道:「你不陪你的姐妹們在後宅裡就坐,怎麼這副打扮就跑出來了?」 「要你管?我爹都沒說我呢!」李持盈向他皺了皺鼻子,又向前一呶嘴道:「你瞧,安樂不也坐在前廳麼?」 這小丫頭倒是有些心氣兒,楊帆好笑地道:「安樂已經嫁了人,你可是待字閨中的大姑娘。」 李持盈笑嘻嘻地道:「錯了錯了,人家是小姑娘,還沒長成大姑娘,沒有那麼多的講究。」 這時廳上忽然傳出一陣雷鳴般的喝彩聲,卻是武延秀舞蹈已畢,以一個難度極高的急旋動作金雞獨立穩穩站住,安樂公主帶頭鼓掌喝彩,嬌聲叫好,一旁武崇訓又沉下了臉,卻不敢多說半句。 張昌宗滿臉不屑,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巴掌,對一旁的李道人懶洋洋地道:「道長以為,桓國公這曲胡旋跳的怎麼樣啊?」 李道人頭也不抬,慢慢悠悠地道:「貧道只懂得看相,不懂得舞蹈。」 武延秀見安樂公主鼓掌熱烈,不禁向她一笑,忽然聽見這道人的言語,頓時覺得自己在美人面前丟了顏面,心中極是不悅,便嗆聲道:「想不到道長還有這般本領,不知本國公面相如何啊?」 李道人這才抬起眼睛,上下看他兩眼,慢吞吞地道:「雙耳無輪,眉低壓眼,一劫方去,一劫又來。」 武延秀一怔,臉上泛起怒色,強自按捺道:「這位道人,請你把話說清楚些,何謂一劫方去,一劫又來。」 李弘泰根本就是奉楊帆所命來給張昌宗埋坑的,他也不介意幫張昌宗多得罪幾個人,反而今日宴後他就要一走了之,有多少爛帳最後都得記在張昌宗身上,李弘泰哈哈一笑,大聲道:「施主前一劫已經應了,乃是拘身,這後一劫,自然就是拘命了。」 武延秀大怒,踏前兩步,喝道:「你這牛鼻子,說個清楚,本國公有何大劫,何時斃命!」 李弘泰淡淡一笑,道:「天機不可洩露。」 武延秀怒極,躍躍欲試的就要撲上去,張昌宗卻是身形一正,雙眼威脅地瞇了起來。 安樂公主見狀,忽地格格一笑,輕拍玉掌,暱聲道:「道長相的真好,相的真靈呢。人活百年,終有一死,堂兄,你再活個七八十年,到頭來還是一死,到時候你要不要讚一聲道人靈驗呢?」 安樂這樣一說,廳上頓時傳出一陣大笑聲。 安樂又向李弘泰嫣然一笑,婉媚地道:「請教道長,不知本公主面相的又如何呢?」 這安樂誠心戲弄,不但聲音嬌滴滴的,而且媚意盎然,她那聲音聽在許多男人心中,就像一根羽毛搔到了心上似的癢的不得了,再看她這般嫵媚的模樣,更是令人失神,武崇訓見她又賣弄風騷,氣的臉都黑了,武三思眼見兒媳露出風流之態,也不禁沉下了臉色。 李弘泰與安樂公主的眼神一碰,心中也是一蕩,趕緊垂下目光,心中暗道:「這女人當真厲害,怕不是什麼九尾狐狸精轉世吧,怎麼一身媚力。」 李弘泰垂著眼皮,臉上始終是一副七情不動的模樣,看在旁人眼中,倒覺得這位道人似乎是真有些道行的,起碼他這道心夠堅定。李弘泰垂著眼睛道:「這位女施主眼若秋水,色似桃花,蛇腰蜂目,半笑含情。」 安樂不明就裡,只聽這話字面上的意思,似乎是讚美自己無雙美貌,不禁喜孜孜地問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李弘泰嘴角微微一抽,依舊淡淡答道:「天機不可洩露。」 楊帆耳畔倏地傳出一陣「咕咕咕」的低笑聲,楊帆扭頭一看,就見李持盈捂著嘴巴,笑的身子直顫,好像一隻快樂的小母雞,不禁訝然道:「你笑什麼?」 李持盈肩頭聳動,又偷笑了半晌,這才附到楊帆耳邊,小聲道:「那道人不是好人,他暗諷安樂不守婦道、風流淫邪呢,卻欺負人家聽不懂。」 楊帆對相術判語也是一竅不通,一聽李持盈這麼說,不禁驚奇地道:「你怎麼聽的懂?」 李持盈把小胸脯一挺,得意洋洋地道:「人家可是自幼向道,正兒八經看過一些道家典藏的。」 武三思聽這道人當眾誇獎兒媳美貌無雙,愈發覺得不成體統,只好咳嗽一聲,轉移眾人視線道:「這位道長能蒙鄴國公如此看重,定是有些道行的,卻不知,我們鄴國公的面相在道長眼中,又是怎麼看的呢?」 李弘泰稽首道:「鄴國公有天子之相,貴不可言!」 這句話頓時令眾人目瞪口呆,這道人是張昌宗的食客,不用問也知道他肯定要誇獎誇姿態主家,不過張昌宗年及弱冠便成了國公,榮華富貴、貴不可言,大家都清楚,還用得著他相面?他想說出點新意來怕也不容易,誰知道他竟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張昌宗有帝王相? 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慄。 武三思先是一驚,既而大喜。他曾和武承嗣聯手對付阻礙姑母登基稱帝的那些李唐忠臣,又曾為了爭皇儲與武承嗣斗了大半輩子,豈能沒有這點心機。 武三思立即哈哈大笑,彷彿這只是酒席筵上一句無足輕重的玩笑話似的,打趣張昌宗道:「鄴國公,你門下的這位食客為了討你歡心,可是不遺餘力啊,哈哈哈。」 赴宴的許多大臣也迅速反應過來,一個個都是迅速斂去驚訝,嘻嘻哈哈一番,彷彿並未把這話聽在心裡。如果大家多驚訝一陣兒,或許張昌宗可能提高點警覺,可眾人這麼嘻嘻哈哈一說,他也覺得這句話無所謂了。 張昌宗接著李弘泰的話,打個哈哈道:「道長這可誇得大了,如果本國公是天子,那道長你不就是我的國師嗎,哈哈哈……」 李弘泰微微一笑,稽首不語。人群後面,楊帆也是微微一笑,舉起杯來,望空一舉,自飲一杯。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七十九章 集矢攢攻 在武三思為武延秀舉辦的接風宴上,李弘泰公然聲稱張昌宗有天子相,而面對武三思等人不以為然的笑鬧,一向沒有政治覺悟的張昌宗居然沒有提起絲毫警惕。 他回到宮裡之後,也沒有把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而當日赴武三思之宴的又沒有二張一派的黨羽,以致於此事過了足足十來天的功夫也沒有人提起。張昌宗赴宴的第三天,李道長就離開長安,打點行裝去崑崙山拜訪幾位修真的道友去了。 楊帆製造了一個機會,但他不會讓自己的人去衝鋒陷陣,他知道既然已經給人提供了機會,就一定會有人忍耐不住跳出來。 宰相姚崇府上。 自從魏元忠被貶謫嶺南,姚崇就成了這些忠臣義士理所當然的領袖。 在二張面前頻頻示好、似已服軟低頭的姚崇一臉冷峻地坐在上首,接著依次是御史中丞宋璟、鳳閣侍郎崔玄暉、司刑少卿桓彥范、大理丞封全禎、監察御史馬懷素等一眾大臣。 姚崇環顧群僚,神色冷峻,鏗鏘有力的聲音在眾人耳畔迴盪著:「自皇儲已立,武氏一族便不足為慮,今所憂者,唯在二張恃寵用事,廣結黨羽,長此以往,必成朝廷大患,是以我等才集矢於二張。 上一次,我們的準備可謂十分充分了,可恨賣官鬻爵、貪贓枉法這等重罪,天子仍然包庇。如今張昌宗狂妄,竟在人前公然接受『天子相』之恭維,此無疑於謀反。這一次,我們一定要不惜一切,必蹈其隙而以法繩之!」 司刑少卿桓彥范憤然道:「張昌宗受人恭維有天子之相,竟坦然受之,此為不臣。而梁王武三思當時就在宴上,親耳所聞、親眼所見,如今已經半個月了,卻對此事不作任何反應!」 鳳閣侍郎崔玄暉曬然道:「武三思已無緣於皇位,他雖敵視二張,但知我耿忠之臣必有動作,他自然不會做這出頭鳥!」 宋璟雙拳緊握,厲聲道:「他不做,我來做,此番有進無退,唯死而已!」 就在眾人議事的第二天,許州士子楊元嗣於通衢大街、鬧市繁華所在大肆張貼告示,控告張昌宗謀反,被帶兵巡視街頭的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當眾擒獲,一經訊問,獲悉此人跟皇家還沾親帶故。 原來這楊元嗣是東平王李續的外孫。東平王李續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孫子,紀王李慎的長子。李慎有七子,其中李續和李秀兩子最為傑出。武則天在登基稱帝前大肆屠殺李唐宗室,李續這一房也被武則天殺得七零八落。 楊元嗣因為不是東平王一房的李氏直系子孫。而且他還是弘農楊氏子弟,和武則天的母親是同一家族,這才倖免於難。一俟得知楊元嗣的身份,武懿宗馬上以舉告人身份特殊,且被舉告人身份同樣特殊為由,把人犯和繳獲的揭貼轉到了御史台。 御史台接到這樁案子,立即以最快的速度進行了審理,拿到楊元嗣的口供之後,馬上形成奏章,由御史中丞宋璟加印,呈報尚書省,尚書省加印,又報門下省,門下省加印又送政事台,宰相姚崇恰於今日在宮中坐值,一見奏章馬上附白署名,送抵上官婉兒處。 從楊元嗣在長安街頭張貼告示,宣揚張昌宗大逆不道,到上官婉兒持著這份奏章出現在武則天面前,中間經過了金吾衛、御史台、尚書省、門下省、政事台,可全部過程,僅僅用了半天的時間。 這期間涉及的這些衙門包括受武氏家族控制的金吾衛,忠於太子的御史台,附庸相王的尚書省、由太平公主門下控制的門下省,還有隸屬世家顯宗的內相上官婉兒,所有的派系事先沒有經過任何預演和互通聲息,卻達到了驚人的默契。 似乎所有的派系力量都在等著有人發動,就像一群獵人,手持利刃緊緊地盯著隨時欲擇人而噬的一頭猛虎,誰也不敢先發動,也不敢交頭接耳,但他們更清楚這時絕不能背向猛虎,於是只能這麼僵持著。 一直堅持到有一個獵戶忍不住大吼一聲,搶先撲了上去,所有的獵戶也就同時動作起來,有人刺它心口、有人剁它手足、有人猛劈它的頭顱,配合的無比默契,因為他們都想殺死這頭猛虎。 武則天聽上官婉兒讀了一半,就要過奏章,瞇起老花眼吃力地看了起來,她看完奏章之後,靜靜地坐在那兒,一句話都不說,也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連追隨她多年的上官婉兒都無法揣測她究竟在想什麼。 武則天沉默良久,輕輕抖了抖手中的奏章,低沉地道:「群情鼎沸啊……」 婉兒的心驀地一緊,武則天的嘴角這時才露出一絲不可掩飾的譏誚:「婉兒,這樁公案,已經滿朝皆知了吧?」 婉兒沒有說話,她知道武則天這是明知故問,這封奏章以公開的方式呈報御前,怎麼可能不鬧得盡人皆知,那奏章底下一個接一個的朱紅大印早已說明了這一點。 武則天合上眼睛,疲憊地道:「你去,傳六郎來見我。」 張昌宗在奉宸監聽說天子傳見,心中很是驚訝,一直以來都是他主動去見天子,因為他每天都去面見天子問安,即便哪天武則天想留他在身邊陪伴,也會事先說明,突然主動傳見,實是前所未有之事。 張昌宗跟著上官婉兒離開奉宸監,走在路上時,悄聲問道:「待制,聖人見召,可是有什麼急事麼?」 婉兒飛快地掃了一眼前後伴從的內侍,壓低聲音道:「有件麻煩事,對六郎你大為不利,六郎須早做準備。」 婉兒情知張昌宗只要一到御前,馬上就會明白發生什麼,現在有所遮掩並沒有什麼用處,現在還不能確定這次的罪證就一定能夠扳倒二張,不能讓二張發現她的真正立場,所以這個好還是要賣給張昌宗的, 張昌宗一聽心中惴惴,慌忙問道:「何事麻煩?」 婉兒低聲道:「有人告六郎謀反!」 張昌宗聽了,不由大吃一驚。 張昌宗被帶到長生殿,唱名報進,武則天正坐在他熟悉的位置上,身後帷幔兩側也依舊站著四男四女八名內侍宮娥,所有的一切與他平時見駕時一模一樣,但張昌宗總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張昌宗走到武則天面前,惶恐地垂首:「聖人。」 武則天凝視著他,緩聲問道:「彈劾你的事,是真的麼?」 張昌宗自然不敢表現出他已知情,他茫然地抬起頭來,因惑地看著武則天,道:「聖人在說什麼?」 武則天低沉地道:「御史台奏疏,尚書、門下加印,宰相附白,說許州人楊元嗣告變。六郎啊,告你謀逆!」 「聖人明鑒,臣怎麼敢造反。怎麼會造陛下的反呢?」 張昌宗雙腿一軟,跪在武則天的面前,額頭沁出汗水,悲憤地道:「臣對聖人忠心耿耿,從無半點背叛之心。百官嫉恨微臣,所以中傷不斷,請聖人明察。」 武則天輕輕歎息了一聲,無奈地道:「楊元嗣告變,可是有真憑實據的,朕看過奏章了,相信御史台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麼荒唐,拿一件只須一查馬上就能戳穿真假的事來欺騙朕。」 張昌宗茫然道:「不可能啊!臣從無反叛之心,怎麼可能做過反叛之事,證據,御史台能有什麼證據?」 武則天緩緩問道:「你可自稱當為天子?」 張昌宗一呆,武則天道:「御史中丞宋璟在奏章上說,此事有朝中諸多權貴為證,曾有術士李弘泰當眾聲言,說你有天子之相,而你坦然受之,還許他國師之職,朕來問你,可有此事?」 「啊……啊……」 張昌宗眨著眼睛,一張白淨的面孔脹的通紅,突然恍然大悟:「臣明白啦!這是他們陷害微臣,陛下,這是他們合起伙來陷害微臣啊!」 武則天凝視著他道:「難道,你不曾說過這樣的話,嗯?」 「臣說過,不是!臣沒說!不是這樣,臣……」 張昌宗急的語無倫次,他努力平息了一下心情,這才說道:「聖人,這個李弘泰確有其人,他精通相術,還會一些術法兒,家母崇道,把他奉若上賓。因為他號稱能知禍福,趨吉避凶,所以臣對他也禮遇的很。 前些天梁王為武延秀歸國舉辦賀宴,臣應邀赴筵,就把這個李弘泰也帶了去。在宴會上,有人請李道人相面,間或提及微臣的面相,李弘泰就說臣有天子之相,當時滿堂哄笑,人人都以為笑話,微臣也覺得荒唐,就信口戲言,說如果我是天子,他就是本朝的國師了。聖人,事情就是這樣。」 「那個李弘泰呢?」 「李弘泰?他……去崑崙訪道去了。啊!」 張昌宗突然一拍額頭,急道:「怎麼就這麼巧,莫非……這李弘泰也是他們的人?」 武則天盯著他,不知為何,她相信張昌宗所說的話。她不但相信張昌宗說的話,而且相信張昌宗是受到了別人的陷害,武則天的心中不禁升起幾分憐憫,她放緩聲音,柔和地道:「六郎,你在朝中也待了這麼久了,難道還不明白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張昌宗依舊一臉的茫然:「聖人,這只是一個玩笑啊,那李弘泰阿諛奉承而已,聽到的人都在笑,都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啊。這……這就算是反叛之罪?」 武則天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隱隱帶著一抹啼笑皆非的意味:「是的,依照國法,你已經犯了謀反大罪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八十章 逼宮 「聖人……」 張昌宗眼淚汪汪的,他真害怕了,即便再無知,他也明白一旦坐實謀反的罪名將得到一個什麼結果,這二十多年來,因為「謀反」而家破人亡的人已經太多了。 武則天不忍讓他繼續害怕,開口說道:「如今看來,那個李弘泰,分明就是有人故意勾結,用來引你入彀的人。不過,現在這件事已經鬧的無人不知,朕也不能善罷了,國法無情,只能交付審判。」 張昌宗一聽大驚失色,急急叩頭,道:「聖人,百官恨不得臣早死,如果聖人把臣發付法司,那臣絕無生還的可能了。」 武則天緩緩地道:「朕會命天官侍郎韋承慶、司刑卿崔神慶,會同御史中丞宋璟三人一起來審理此案,韋、崔二人都是你舉薦的官員,他們不會為難你的,你到了法庭,只管按照方纔所言交待就是。」 上官婉兒聽了,目中攸然閃過一道光芒。 「聖人!」張昌宗依舊賴著不肯起來,央求道,「臣寧願讓聖人親自審問。」 武則天扭過頭去,喟然道:「不要胡鬧!你去吧,朕會派人隨時關注案情的進展。」 張昌宗無奈,只得叩頭退下。 武則天又輕輕揮了揮手,婉兒會意地一欠身,悄然退了出去。 不動聲色間,武則天的反應就傳出了宮廷,楊帆知道消息後怔了半天,搖頭苦笑道:「以前,在爭奪和維護她的皇帝寶座時,哪怕是她的親生兒子礙了她的路,她也會毫不留情地剷除。對於事涉謀反的罪名,她一向是寧殺錯不放過。所以,我以為這個罪名足以置二張於死地,我錯了!現在的武曌,已經不是當初的武曌了……」 楊帆知道了武則天的態度,太平公主自然也很快就知道了。太平公主獲悉母親在對待張昌宗謀反一案的態度時,神情忽然變得極其古怪。她沒有說話,就那麼坐著,坐了許久,目中漸漸蘊起晶瑩的淚光。 莫大先生坐在一旁,注意到了太平公主神情的異樣,但即便世事練達如他,也無法揣測太平公主此刻的心態:為什麼聽了這個消息,她先是一片迷惘,繼而淚光瑩然? 莫大先生正暗暗揣測著,太平公主的目光又漸漸變成了憤怒和仇恨。她的淚光下,就像孕育著一團火! 太平公主聽了這個消息,心中滿是悲傷,既而就是無盡的憤怒。 她無法理解,母親為什麼對那個比做她孫子都還嫌小的張昌宗就如此寵愛。 是!這個計策很難瞞得過武則天的眼睛,尤其是張昌宗一直就在武則天的身邊,憑他的道行很難瞞得過武則天,武則天早就清楚他的為人和能力,知道他不可能反,可是……她對自己的女婿難道就一無所知? 當年薛家三兄弟參與反武一案,她明明清楚薛紹是冤枉的,為什麼不肯饒他一命?她的女兒抱著年幼的孩子叩闕請命,暈厥在宮前,她都不為所動,現在她對那個張昌宗卻是這般的通情達理、這般的寬宏大量…… 太平公主恨得銀牙緊咬,本來她矢志對付二張是為了避免李唐重新掌握政權的過程中出現變數,如今武則天對張昌宗無條件的信任與庇護卻激起了她的妒恨:生身母親對一個外人如此袒護對骨肉親人卻殘忍絕情的妒與恨! 「我不會再忍下去!」 太平公主扶案而起,十指用力,骨節撐得掌背泛白:「這一次,如果不能讓二張授首,那麼我將不惜採用任何手段,皇帝不肯做的事,我來做!」 莫雨涵心中一動,遲疑地道:「恐怕太子……」 太平公主霍然看向他,用她凌厲的目光制止了莫大先生接下來要說的話,她一字一句地道:「不管他是太子還是皇帝,任何人,都休想再阻止我!這是我……應該討還的公道!」 ※※※※※ 韋承慶是天官侍郎,位高權重,又是天子指定的第一人,所以理所當然地由他擔任主審官,而司刑卿崔神慶和御史中丞宋璟做為陪審。 韋承慶和崔神慶都是跑二張的門路才得以高昇的,是二張門下,豈會為難張昌宗呢,張昌宗一上堂,韋承慶就和顏悅色地命人看座。 謀反這樣的大罪,雖然還未讞定,豈有看座的道理,可他是主審,宋璟不想在這些細枝末節上糾纏,也就捏著鼻子忍了。 可接下來的所謂審理簡直就是一場鬧劇,韋承慶笑吟吟地向張昌宗問了一陣家常,又大致瞭解了一下他自承天子的經過,便道:「李弘泰這番言語實是大逆不道,雖然國公只當玩笑話聽,想必事後也是稟報過天子的吧?」 宋璟一聽就覺得不對,這不是誘供麼?而且是向著嫌疑人有利的角度誘供,宋璟馬上制止,厲聲道:「韋侍郎,此言大是不妥。」 其實韋承慶是高估了張昌宗的政治智商,他這麼明顯的暗示,張昌宗根本就聽不出來,於琴棋書畫他自然是精通的,可政治與律法他卻一竅不通,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告訴過天子此事究竟意味著什麼。 如果光是韋承慶暗示,他十有八九要懵懵懂懂地說一句:「沒有啊!本國公在皇上面前倒是常講笑話,可李弘泰這番話雖然是玩笑話,卻是他用來拍馬屁的,本國公並不覺得好笑啊。」 但宋璟這麼緊張,張昌宗還能看不出一點眼色?他知道宋璟是必欲置他於死地,而韋承慶才是他的幫手,宋璟既然反對,那自己照做肯定就是對的。靠著這種簡單的分析方法,張昌宗福至心靈地應道:「是,昌宗的確對天子說過。」 宋璟大怒,厲聲道:「何人為證?」 司刑卿崔神慶馬上接口道:「鄴國公既然是說與天子知道了,那證人自然就是當今天子。」 韋承慶頷首道:「那麼,此事只須面稟天子予以確認即可。鄴國公既然曾經將這番話當成笑談說與天子,那麼既便有罪,也屬自首,援例當減等處置。」 宋璟大聲道:「謀反大罪,豈可因其一言而開釋?依法,至少該詢問相關人證,搜查昌宗府邸。」 韋承慶臉色一沉,道:「當日赴宴的都是王公大臣,你要把他們都拘來此處做人證?只需使人去詢問一聲就行了嘛。至於搜查國公府,既然不能證明他的罪名,誰有膽子搜查一位國公的府邸?」 崔神慶馬上接口道:「韋侍郎所言有理,如今已經真相大白,咱們還是先稟明天子,由天子定奪才是。」 韋承慶和崔神慶一唱一和,根本就把持了整個審判,宋璟作為御史中丞,監察百官的最高首腦,居然無法多置一辭。韋承慶與宋璟說罷,就很客氣地對張昌宗道:「委屈國公,還要羈押一日,待下官將緣由稟明天子,再為國公擺酒壓驚。」 張昌宗擺擺手,大剌剌地退出訊堂,只把宋璟氣的怒髮衝冠。 翌日一早,韋承慶便金殿面君,向皇帝復奏:「鄴國公張昌宗以言語不慎,惹來是非,以臣看來,乃術士李弘泰不知禁忌,作為食客以阿諛之言奉迎主上,而鄴國公只是以為笑談,肆後也曾告於天子,實無大過。陛下可罰其三個月的俸祿,以為懲誡。至於那李弘泰,雖為阿諛,究系妖言,論罪當誅,應大索天下,將其繩之以法!」 武則天龍顏大悅,剛要點頭,御史中丞宋璟已捧笏而出,聲色俱厲地道:「陛下,術士妖言,因人而發,張昌宗屢承寵眷,權勢熏天,方有術士阿諛。想那昌宗,年紀輕輕,無寸功於國而爵至國公,他卻召一術士,形影不離,目的何在?自是包藏禍心,圖謀不軌,論罪當誅!」 武則天勃然大怒,沉聲道:「韋承慶、崔神慶同為主審,對此案已有判定!」 話音剛落,鸞台侍郎崔玄暉昂然而出,高聲道:「陛下!韋承慶、崔神慶系鄴國公舉薦而遷升,此事天下皆知,他們的判決,難保公正,依據法理,審理張昌宗之罪,這兩位大臣應該迴避,所以,臣恭請陛下重審此案!」 武則天忍了忍怒氣,道:「卿主持鸞台,不明法理,退下!」 崔玄暉屹立不退,司刑少卿桓彥范又自班中走出,高聲道:「韋承慶、崔神慶受張昌宗舉薦陞遷,若張昌宗有罪,他二人也要受到牽連。彼此休戚與共,則其公正難以保證。臣亦請陛下重審此案。」 武則天剛說崔玄暉不懂法律,就蹦出個懂法律的來,一下子就堵住了武則天的嘴。韋承慶與崔玄暉都是一衙侍郎,而崔神慶是司刑卿,跳出來向他挑戰的桓彥范是司刑少卿,是他的副手。崔玄暉和桓彥范公開向他二人發難,這已經是撕破臉皮,根本不求共存了。 武則天長長地吸了口氣,朗聲道:「張昌宗已經向朕自首過,理應減免罪行。」 天子的金口玉言,並不是永遠言出法隨的,自古以為,多少君權旁落的皇帝,說出的話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但武則天卻是一位極強勢的皇帝,在她還沒有做皇帝時,她的每一句話就已形同聖旨,無人敢於違拗,但是今天…… 今天,緣自各大派系的官員一致倒張,矛頭已直接指向天子。 滿朝文武群情洶洶、聞風而動了!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八十一章 君臣鬥法 御史中丞宋璟大步走出來,昂昂然地抗議道:「陛下,張昌宗即便曾經對陛下說過這件事,可他卻未曾首告術士李弘泰妄言,以致李弘泰於事發三日之後,還能從容逃離長安,此舉分明是張昌宗心存僥倖,預留借口。 依律,他依然有罪。」 「陛下!」 大理丞封全禎也跳了出來,高聲叫道,「由此觀之,張昌宗之所謂自首,實為形勢所迫,並非他的本意,且謀反大罪,禍在社稷,也不宜施用自首原宥的規矩。張昌宗如此大逆不道,不伏大刑何用國法耶?」 「陛下!」侍御史周利用挺身而出,朗聲說道:「張昌宗有罪不究,必縱容天下宵小為禍啊!」 監察御史馬懷素隨即跟出來,聲音朗朗地道:「張昌宗承恩背義,陰謀叛逆,理應處以大辟之刑。」 這些人一個個地跳出來,就連武則天也倏然變色。 高高在上的皇帝並非沒有任何畏懼,她高居於九重宮闕之內,這個天下她是要靠這些大臣們才能施加影響的,如果所有的大臣都反對她,她自然而然地會感到恐懼,她沒有辦法一下子就斬斷所有的手足。 即便是皇帝,再生能力也沒有那麼強、那麼快,也不可能馬上就找到一批合適的人選取而代之。可她依舊要保張昌宗,這已不僅僅是因為她對張昌宗的寵愛了,而是關乎她的威嚴,關乎她不可動搖的權威。 可是令她感到悲哀的是,雖然在她有意縱容之下,二張似乎掌握了極大的權力,擁有了包括眾多宰相在內的門下,這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跳出來為他們說話,這兩個只懂得風花雪月的小情郎比起薛懷義那個粗漢都不如,薛懷義赴死時至少還有兩個忠心耿耿的弟子陪在身邊,與他共赴黃泉。 武則天不好強硬地拒絕這麼大臣的進諫,她還想努力維持她公正的明君形象,於是她把目光投向宰相楊再思,楊再思會意,只好硬著頭皮走出來,肅然道:「陛下已經知道了,你們先退下吧,如果陛下有進一步的指示,本相會傳達給你們!」 宋璟冷冷地道:「聖天子與我近在咫尺,我要親自聆聽天子的吩咐,就不.勞你楊內史代為宣敕了!」 楊再思臉色一僵,他沒想到宋璟連他這個老宰相的面子都不給,朝堂上已經鴉雀無聲,文武百官都摒住了呼吸,靜靜地觀察著天子的反應。 武則天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努力想要看清眾大臣的神情與臉色,可她眼前一片片模糊的陰翳閃過,什麼都看不清。 武則天覺得胸口沉沉的,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她不知道再繼續下去,會不會當場暈厥,她只知道,無論如何她都要堅持住,如果她今天暈倒在御座上,那對她的權威將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沉重打擊,她多年以來樹立的無上威望將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 「既然眾卿堅持昌宗有罪……」 武則天抿著嘴巴,用大家不甚注意的動作緊緊地呼吸了幾下,她已經有些窒息了:「那麼,韋承慶,你就把張昌宗移交御史台,由宋中丞複審吧!」 武則天說完這句話馬上站起身來,內侍急忙把拂塵一揚,高宣道:「退朝!」說罷急急趕上去,攙住了武則天。 群臣沒有像以往一樣,高呼「恭送陛下」,所有的人都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那個老邁的婦人,邁著艱難的步伐,被內侍架著,緩緩挪向後宮,他們的目光變得極其複雜,他們忽然發現,原來他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神明一般的人物,也有退讓低頭的時候。 一個念頭不約而同地閃現在許多人的心頭:「女皇的時代,要結束了……」 ※※※※※ 然而,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她十三歲入宮,從一個小小的才人,和蕭淑妃斗、和王皇后斗、和長孫無忌斗、和上官儀斗、和她的丈夫、兒孫、以及忠於李唐的無數文臣武將們鬥,一直鬥到今天,從一個才人、從一個女流,一直攀到帝國至高無上的地位,她是不會輕易認輸的。 今日在朝堂上她之所以低頭,是因為驟臨劇變,她極度衰老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那麼強大的精神衝擊,如果當時再僵持下去,她必定會當場暈厥,而皇帝在群臣的進逼下當場暈厥,將迫使她還能掌握的力量也會立即另尋出路,她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武則天被攙回後宮,馬上召來御醫用藥診治,而御史中丞宋璟則於退朝之後,立即糾纏住了韋承慶,他要馬上把張昌宗押送到御史台。 韋承慶自然不願輕易就把張昌宗交出去,他拖延著,一直拖到傍晚,也沒等到武則天進一步的旨意,眼看就要散衙下值了,他實在沒有理由繼續拖下去,這才不情不願地把張昌宗交給了宋璟。 天色已晚,宋璟也沒辦法挑燈夜審了,相關的一干人證都是王公大臣,他不可能把這些人深夜請到御史台,於是把張昌宗關入大牢,以候明日再審。次日一早,宋璟就把張昌宗押上大堂,親自審理。 張昌宗無比絕望而恐懼,他以為武則天已經拋棄了他,當他被押上大堂的時候,臉色蒼白,雙腿發抖,完全沒有了原來的囂張氣焰。 宋璟神色莊嚴地坐定,傳令開審,然而他剛剛依照法律程序驗明張昌宗的正身,還未及下令傳召各路證人,武則天的反擊就開始了。 這次百官逼宮的行為對武則天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她衰老的身體承受不了這麼沉重的打擊,她病倒了,但是經過一夜的治療,用了一株五百年以上的老參滋補元氣,次日清晨的時候,她的精神體力恢復了許多。 於是,她虛弱而冷靜地下達了第一道命令,隨著她的這道命令,一名中官率領八名內侍突然出現在御史台,在他們身後,則站著十六名內衛武士。 中官徐徐展開中旨,用矜持而倨傲的語調高聲宣佈:「特赦!皇帝陛下決定,寬宥張昌宗犯下的一切罪行!宋中丞,請立即交出鄴國公!」 說罷,不待宋璟有所反應,他就把手一擺,兩個身高力大的內侍衝上去架起張昌宗轉身就走,宋璟自案後站起,目瞪口呆。 特赦,自有史料傳下的夏朝時代就有了,這是君王的特權。特赦權即便到了現代依舊保留著,儘管幾千幾百年來,幾乎從來沒有一個君主動用過這項權力,但它一直在律法中保留著。 它,是完全合乎法律的! 宋璟和滿朝文武不是口口聲聲以法律為依據麼?好!你們要鬥法,我武媚就和你們鬥法!作為皇帝,我有特赦權!我不能阻止你們判定張昌宗有罪,但我有權赦免他所有的罪,哪怕是必死之罪! 宋璟沒必要再審下去了,因為他哪怕是給張昌宗把十惡不赦之罪全都編排到身上,武則天一樣可以利用皇帝的這項終極大殺器,把他全部的罪行予以赦免。武則天的反擊由此開始,依舊充滿武氏特有的戰鬥風格,霸道!凌厲! 而這,還只是武則天反擊的第一拳! 「我該馬上用刑的!我該把他提上大堂就立即杖死!如此最多也不過是個施刑不當,只要能除此奸佞,宋某何懼前程!」直到那中官帶著張昌宗揚長而去,宋璟這才反應過來,痛心疾首地捶著書案放聲大呼。 張昌宗雖只在獄中待了一夜,卻已弄得蓬頭垢面,狼狽不堪,回到奉宸監後,他和張易之哭訴了幾句,就被張易之催促著去沐浴更衣,隨後領著他去向天子謝恩。到了長生院,兩人沒敢像以前一樣登堂入室,而是先令內侍傳報。 臥室裡面,武則天早晨的時候清醒了一陣,後來又開始頭痛噁心、胸口悶塞,剛剛召御醫用藥施針,沉沉睡去。昏睡中的武則天,嘴角還不時痙攣一下,婉兒和符清清兩位內廷最重要的女官侍立左右,看著武則天的狀況,暗生憂慮。 儘管對於武則天的種種行為婉兒都不敢苟同,但是兩人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麼漫長的歲月,即便武則天是殺害她的祖父和父親的兇手,可那時婉兒尚是襁褓中的一個嬰兒,對父祖並沒有什麼感情,眼見武則天衰老若此,她的心底還是有些淡淡的憂傷。 一名內侍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對婉兒耳語幾句,婉兒點點頭,轉身走出武則天的寢宮。張易之和張昌宗一見婉兒,馬上快步迎上來,婉兒道:「聖人身體不適,剛剛睡下,現在不能吵醒她。五郎六郎,你們不用擔心,聖人對你們,是絕對信任與維護的。」 婉兒頓了頓,又對張昌宗道:「陛下睡前曾說,如果六郎回來了,請你去宋中丞府上一趟,感謝他高抬貴手。」 張昌宗勃然道:「明明是聖人救我,那宋璟唯恐我不死,他哪有高抬貴手?他……」 張易之拉了拉他的衣袖,對婉兒點點頭,道:「是!易之這就陪六郎一起去。」 稍一沉默,他又淒然歎道:「我兄弟二人從無野心,為何百官偏要視我們如眼中釘呢,但願這次……宋中丞肯接受我們的誠意,我們……我們與人無爭,只想好好活著而已……」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了。 傍晚的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回來了,兩人回宮後,馬上又趕到武則天的寢宮,武則天此時已經醒過來,聽說他們回來了,便讓他們進來。武則天微笑道:「你們回來了,宋璟可見了你們?」 張易之和張昌宗垂手站在武則天面前,張易之黯然道:「我兄弟二人立在宋中丞門下,整整求懇了兩個時辰,可他堅拒不見。眼見天色已晚,再遲了就回不了宮,我們……這才回來。」 武則天的眼角跳了跳,但她臉上依舊微笑著,向他們虛弱地招招手,二人馬上趕到她的身邊跪下,眼淚汪汪地握住她蒼老而冰涼的手。 「只要朕還活著,總能保全你們的。」 武則天溫和地說,又輕輕地歎了口氣,道:「可是……朕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而你們還太年輕……」 她輕輕撫摸著張昌宗年輕緊致的臉頰,柔聲道:「放心吧,朕會安排好,一切都安排好的……」 她渾濁的眼中湧動著自信而不屈的光芒,她知道自己已經老去,她知道她即將死去,但她依舊相信,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世間的一切,就一定繼續掌握在她的手中! 第二十七卷 帝都亂象 第一千八十二章 反戈一擊 長安四年八月,武則天開始臥病在床。 九月初,氣象異變,長安竟驟降大雪,如此怪異天氣,引得坊間一片謠言。 早在八月下旬,以前歸順武周的突厥將領叱列文崇突然反叛,消息在九月中旬傳到了長安,武則天在病榻上聽取了軍情匯報後,馬上傳旨,命宰相姚崇為靈武道安撫大使,節制靈武道兵馬平息叛亂。 姚崇雖是文臣,卻自幼習武,而且知軍機事。當初契丹叛亂時,姚崇就曾多次上書,軍機分析十分透徹且每每言中,被武則天認為是一位奇才,這才提拔他做了夏官侍郎,直至如今官拜宰相。 所以,武則天派他帶兵也算是名正言順,此時還沒有人意識到,這是武則天向群臣發起的第二波反擊。臥病在床的武則天並沒有放棄對權力的渴望,在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她即將展開一系列的人事任命,她要按照她的設想,對朝廷的權力架構進行一番調整。 姚崇領兵在即,宰相班中就有了空缺,按例,武則天要向告老還鄉或因其他事故離開崗位的宰相詢問繼承人選。其實,此刻政事堂裡的宰相已經人滿為患了,以前政事堂裡從來沒有這麼多的宰相。 但是現在的宰相又有幾個及得上當初岑長倩、任知古、裴行本、狄仁傑、魏元忠那些宰相們精明幹練呢?現在的宰相,要麼是楊再思那種尸位素餐混吃等死的阿諛之徒,要麼是蘇味道那種首鼠兩端、模稜兩可的奸滑之輩。 而武則天已經年老力衰、精力不濟,也不像當年一般有足夠的精力處理那麼多的國家大事,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依賴宰相們的協助,所以她需要一個真正能做事的人。姚崇向武則天推薦了秋官侍郎張柬之,武則天想起狄國老也曾推薦過他,於是欣然應允。 武則天當然清楚,姚崇既然推薦了張柬之,那麼張柬之必然與姚崇志向相同,但她更清楚,她要治理國家,還是需要這樣的人。不管如何,張柬之剛剛成為宰相,在宰相班中排名居末,他應該不可能像姚崇一樣過激。 如果過段時間,這張柬之根基漸成,也像姚崇一般尾大不掉時再把他換掉就是了,在她以太后和皇帝身份執政的這二十年裡,她前前後後已經換了七十多個宰相,古往今來,再沒一個人帝王如她一般換相頻繁,這一手她早就駕輕就熟了。 更何況,張柬之與她同歲,都是八十歲高齡了。她都沒幾天好活了,張柬之偌大年紀,還能攪起什麼風浪呢?所以武則天對他放鬆了警惕,在姚崇率軍出征之後,張柬之就被任命為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入駐政事堂,成為當朝宰相。 張柬之拜相的這一天,是長安四年十月二十二日。 二十三日,武則天以鳳閣侍郎韋嗣立為檢校魏州刺史,同平章事。 三十日,武則天以懷州長史房融為正諫大夫,同平章事。 十一月五日,武則天以天官侍郎韋承慶為鳳閣侍郎、同平章事。 一系列任命,就像密不透風的一套組合拳,毫不留情地打了出來。 韋嗣立和韋承慶是兄弟,兩兄弟同時入閣拜相,轟動一時,令人警惕的是,這兄弟都與二張交厚。 至於拜相的懷州長史房融,曾經參與編撰《三教珠英》,如今也是二張一黨。 在武則天做出這一系列調整的時候,她一直臥病在床,這些旨意都是通過內廷發出的,這使得民間猜忌漸重。許多人傳說這些旨意根本不是女皇帝下達的,女皇已經病重,昏迷不醒,這是二張矯詔、擴張自己的勢力。 其實武則天雖然纏綿病榻,連臨朝都停了,但她並沒有虛弱到不能視事的地步,起碼這些命令,都是她把宰相們喚到面前,當前他們的面口齒清楚、頭腦清晰地下達的。 但是,太子派、相王派、梁王派等各派勢力自然不會站出來為她闢謠,這些謠言對他們是有利的,他們樂於看到這些謠言,其中很多謠言實際上就是他們的人炮製出來並散播出去的。 當武則天一口氣兒提拔了三個二張的黨羽進入政事黨以後,她就著手拔除第二顆眼中釘了。自魏元忠遭貶以後,姚崇就是反張派在政事堂裡的最高代表,是武則天的第一顆眼中針。 如今姚崇被她打發到靈武平叛去了,第二個反張派的重要領袖宋璟就成了她急欲拔除的釘子。武則天下詔,命宋璟出按揚州、幽州、隴右及巴蜀四地。 這四個地方,一在東,一在北,一在西,一在南,真是四六不靠,如果再加上一個交趾,那就是想讓宋璟沿著武周帝國的國境線繞上一圈了,即便是眼下這四個地方,宋璟想要走完,沒有一兩年的功夫也辦不到。 宋璟知道這是武則天想把他調出京城,他是御史中丞,一旦他離開,女皇帝就可以把肅政言官的這塊重要陣地也換成二張一派的人,那時二張的地位就更加難以撼動了,所以宋璟悍然抗旨,不肯出行。 宋璟跑到宮中,在武則天的面前,義正辭嚴地拒絕道:「臣身為御史中丞,負有監攝百官之責,而朝廷就是百官的樞要之地,故而非軍國大事中丞不得離朝,今國無大事,臣不能離開!」 宋璟這一耍驢,可把武則天氣壞了,但是武則天還不想把她的目的表現的太赤裸裸,只好強忍了這口窩囊氣。然而,她在這短時間一連串的舉動,只要不是瞎子誰還看不明白她想做什麼呢? 面對女皇的反擊,群臣誠惶誠恐,他們最擔心的是,武則天的病體一直不見好轉,每天都只有二張才能侍奉君前,大臣們能夠見到天子的時間越來越少,他們擔心二張會在女皇出現不測的時候鋌而走險,偽造聖旨。 如果真的出現那樣一幕,即便他們仍然能夠控制住局勢,在法理上也站不住腳了,在史書上,他們勢必要留下一個「亂臣賊子」的評價,這是他們所不能容忍的。 宰相崔玄瑋按捺不住,前往後宮求見女皇,向她建議道:「皇太子與相王都是陛下您的親生兒子,他們仁明孝友,足以為陛下侍奉湯藥,陛下應該令兩位皇子到身邊侍候,宮禁重地,還是不要讓異姓隨意出入的好。」 武則天淡淡一笑,道:「崔相好意,朕足感盛情。」 然而,對於崔玄瑋的建議,武則天卻並不採納,群臣更加焦慮起來,他們已經和二張徹底對立,可如今本該屬於帝王的利劍,劍柄卻操縱在二張的手裡,誰也無法預料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劍,已經懸在他們頭頂,他們只有一個選擇:奮起反抗!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三章 時不我待 八十歲,在現代也是高壽了,在唐朝時候更是近乎「人瑞」一般的年紀,這樣的老人還能有旺盛的精力、縝密的思想,還能處理繁重而複雜的政務,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但是少不代表沒有,大器晚成的張柬之就是這樣一個異類。 在縣尉的位置上蹲到六十多歲,換作旁人都該告老還鄉了,可他才剛剛熬出頭的張柬之,似乎這時才煥發出生命的活力,他以八十歲高齡成為了當朝宰相,很快就要進入新的一年,到時候他就八十一歲了。 書房內,剛剛拜相的張柬之按著一張雪白的紙張,懸筆紙上,筆鋒下垂,如同一口鋒利的槍尖。 他沉吟半晌,一揮而就:「青田白鶴丹山鳳,婺女姮娥兩相送。誰家絕世綺帳前,艷粉芳脂映寶鈿。窈窕玉堂褰翠幕,參差繡戶懸珠箔。絕世三五愛紅妝,冶袖長裾蘭麝香。春去花枝俄易改,可歎年光不相待!」 春去花枝俄易改,可歎年光不相待!是啊,對八十高齡的他來說,早已到了時不我待的時候了。他做了宰相,位極人臣,可以說達到了一個臣子一生所謀的最高成就,他應該感到滿足了。然而,在宰相任上,他能做些什麼呢? 像房杜一樣輔佐君治理天下,打造一個太平盛世?那非得數十年辰光不可,他不可能再活那麼久了。像狄仁傑一樣撥亂反正、於風波險惡中力挽狂瀾,拯救國朝命運,保養國家元氣? 那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辦到的事,雖然他的身體還很健康,但是到了八十歲,他最常想到的就是「歸去之期」,當死亡成為他隨時可能面對的事情,他就有了一種極為迫切的感覺。 他在年近七旬的時候,才跳出蹲了一輩子的小縣城,真正走上通向權力巔峰的道路,八十歲的時候,他才真正成為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首!他一生的志向,就是建功立業,匡復李唐江山,而這時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所以,誰都能等,他不能等。 年華易逝,對他而言尤其如是,他才剛剛坐上宰相的位子,屁股還沒坐熱,但他沒有時間按部就班地去做好這任宰相了,他必須只爭朝夕! 「阿郎,他們到了!」 侍候了他一輩子的老家人佝僂著腰桿兒,走到他身邊小聲道。 端詳著詩句的張柬之沉聲道:「請他們進來。」 片刻之後,悉索的腳步聲響起,宋璟、崔玄暉、楊元琰、桓彥范、袁恕己、敬暉依次走了進來。張柬之剛剛擔任宰相,但是在他擔任秋官侍郎的這一年裡,他並有沒閒著,他早已陰結力量,聯絡同志,為的就是這一天。 姚崇被調虎離山了,他在離任之前力薦張柬之,把這個老而彌堅、比他更為激進的老傢伙拱上了相位。 燭影搖紅,室中一片靜謐,進入書房的每一個人臉色都很凝重,他們已經預料到張柬之今日秘邀,將和他們談些什麼。 張柬之這時是秋官侍郎、同平章事,按後世的說法就是國務院副總理兼司法部長;天官侍郎崔玄暉是組織部副部長;御史中丞宋璟是最高檢察院檢察長;中台右丞敬暉是國務院副秘書長;司刑少卿桓彥范是最高法院副院長;司馬袁恕己是軍事參謀長。 沒有人知道他們密議了些什麼,書房裡的聲音時而高、時而低,時而激昂慷慨,時而低沉壓抑,老管家在午夜時分親自送入夜宵的時候,發現這些國家重臣一個個臉上都帶著奇怪的暈紅,眼神興奮的發亮,沒有半點疲倦之色。 翌日一早,徹夜未眠的眾大臣悄然告辭,乘上他們沒有任何標識的車駕,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相府,一場秘密的行動,從這一天開始悄然展開了。 張柬之剛剛拜相,再加上年關將近,他應該對幾位超然於宰相之上的重要人物禮節性地拜會一番。藉著這個便利,張柬之第一個拜訪的就是皇太子。 李顯對這位大器晚成的張丞相並不瞭解,所以對他的做事風格全然不知,他本以為張柬之只是一次禮節性的正常拜會,所以臉上還帶著虛偽的笑容,本想著不鹹不淡地胡扯幾句,就起身送客,可張柬之開門見山的一席話,一下子就把他嚇住了。 李顯吱吱唔唔地道:「二張……胸無大志,料來……料來不會有什麼妨害。」 張柬之道:「二張之中,張昌宗實為無能之輩,不足為慮。但張易之雖不敢說足智多謀,卻也詭計多端,更何況他們網羅有重多黨羽,那些人中也不乏野心勃勃者,焉知他們不會慫恿二張狗急跳牆?」 李顯慌忙道:「二張身份尷尬,既非皇室,又非外戚,縱有作亂之心,也成不了事的。」 張柬之沒想到李顯竟如此怯懦,但李顯是皇太子,是大義的標誌,必須得到他的首肯才能保證出師有名,只有他點頭,一切行為,才有了合法合理的依據,這個人又是必須爭取的,張柬之只能苦口婆心地繼續說服。 「太子,女皇病危,而宮禁森嚴,唯有二張可出入自由,一旦他們萌生野心,偽造聖旨,皇帝大行之後,他們上有皇帝遺詔,下有死黨相助,江山社稷就會落入他們手中。 即便他們沒有得到強力的軍中人物支持,我們也要被動了,那時即便誅除奸佞,青史之上也難免落一個亂臣賊子的蓋棺論定,所以,必須先行誅殺,以除後患。」 李顯駭得面如土色,連連搖頭,道:「不成不成,母皇猶在,想必……想必母皇對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寡人即是君之臣,又是母之子,豈可擅做主張,犯上作亂。」 張柬之白眉一聳,道:「太子,這樣做不是犯上作亂,而是撥亂反正,以兵諫,清君側!」 李顯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行不通,行不通,此舉萬萬不可。」 張柬之好話說盡,李顯就是不允,張柬之眉頭一皺,只得換了一個說法,道:「既然太子不同意,那老臣自然不能擅作主張。不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老臣欲聯結眾多耿忠之士,以備萬一,二張不動,我亦不動,只為自保,如此,太子可應允否?」 李顯一聽,這樣的話似乎還可以接受,如果二張真的陰謀叛亂,發動兵變,無論如何都要自保的,忠臣們要做些防備倒是很有必要的,他衝口就要答應,可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他只怕一答應,自己就難以擺脫,一旦母皇察覺,追究起來,那就是塌天大罪。 於是,李顯掩耳盜鈴地道:「寡人是儲君,天子猶在,寡人不應參予政事。張相公乃當朝宰相,上佐天子,總司百官,外鎮四夷諸侯,內撫萬千百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張相公可自作決定,無需問過寡人。」 李顯的一雙兒女都是被二張害死的,身為生父,此可謂血海深仇,可是一聽張柬之要針對二張有所舉動,居然還是恐懼若斯,張柬之不由暗自苦笑。 不過好歹得了他一句話,接下來再做什麼,勉勉強強也能打起他的名號,張柬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免得他恐慌起來,明確表態不支持張柬之的行動,那可不好號召忠於太子的大臣了。於是,張柬之便拱手告辭,道:「老臣明白,老臣告辭!」 張柬之拜訪的第二個人是相王,相王在強勢母親的壓迫下,性情膽略也稱不上如何的果斷剛毅,不過比起他的七哥李顯,李旦明顯還是有幾分血性的,或許他那幾個傑出的兒子,平時對他影響較多的緣故。 聽了張柬之的話,李旦良久不語,張柬之心中暗道:「相王不會也像太子一樣,膽小如鼠吧?」 李旦垂下眼皮,沉吟良久,霍然張開雙目,沉聲道:「太子已經首肯了?」 張柬之怕把他嚇退,含糊地答道:「太子答應老臣,可便宜行事。」 李旦直截了當地問道:「張相公想讓孤做些什麼?」 張柬之道:「殿下曾為皇帝,亦曾為太子,聲望隆重。還需殿下鼎力支持,若二張有所陰謀,急需應變時,太子必須坐鎮中樞,介時唯有殿下的身份和名望,才能外鎮九城。至於眼下,還需殿下……」 張柬之思路十分清晰,一一說的明白,李旦聽他說罷,斷然道:「好!孤一切盡允張相!」說罷起身,向張柬之鄭重地一揖,張柬之慌忙起身避禮,道:「殿下這是做什麼?」 李旦肅然道:「孤代李氏列祖列宗,謝過張相公,此事若成,張相就是我李家的大恩人!」 張柬之從相王府告辭,接下來就去拜訪梁王武三思,但是對武三思,他就不會坦言其事了,要他直率也得分人,他知道對太子和相王如何直截了當,都不用擔心他們會跑去向皇帝告密,但武氏家族一切仰仗武則天,他會做何反應,張柬之可無法預料。 武氏家族掌握著武周最龐大的武裝力量,要行兵諫,是絕對離不開武氏家族的支持或默許的,但這件事他不打算親自說與武三思並與之商量。張柬之從相王府離開不久,相王就備車直奔太平公主府,找他那個尤勝鬚眉的小妹子李令月去了。 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長安悄然織結形成。 作為那只觸覺最靈敏的蜘蛛,楊帆悄然趴在角落裡,似乎已經感應到了什麼……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四章 秘謀兵諫 相王這一次倒真是不想袖手旁觀了,上一次他置身事外,一則是因為太子才是事主,可太子本人都膽怯畏縮,事主自己都不出頭,卻讓他跳出來冒險替魏元忠說話?相王心中有氣,他又不是聖人,同樣不想惹禍上身。 可是當時,他並沒有意識到母親對二張是如此庇護,竟連十惡不赦之罪也一味包庇,群臣合力對二張發動戰爭,在佔據法理的基礎上,依舊因為母親的偏袒而鎩羽而歸,相王感到害怕了。 作為李氏家族的重要一員,他現在和太子的利益還是休戚相關的,如果真讓二張控制了皇帝、把持了政權,後果不堪設想。如今太子既然決定出頭,相王自然也是當仁不讓。 要做這種大事,相王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太平公主,他知道這個妹子手中掌握著一股極大的政治力量,更清楚要論膽魄、智慧,這個妹子比他和七哥都要更勝一籌。 除此之外,妹子還有武家媳婦的身份,而武家現在控制著在京的大半武裝,要想兵諫,就根本繞不過武家,要和武家溝通協調,妹子又是最合知的人選,所以這件事必須得拉上妹子。 太平公主在書房裡會見了她的胞兄。對自己的胞妹,李旦並不遮掩,他一落座,就直言不諱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李旦先把今日張柬之拜訪他的經過說了一遍,又對太平公主道:「二張如此受寵,實在出乎為兄的意料之外。如今母親病情嚴重,二張把持著宮闈,更加令人擔心,我覺得,是該採取特別手段的時候了。」 太平公主蛾眉微微一挑,問道:「王兄覺得,他們能有多大的把握呢?」 李旦搖頭道:「不是他們,而是我們!他們已經向母親諍諫過了,結果如何呢?只靠一群文官,是斷然不成的,這一次是要施兵諫,只有太子、你、我,包括武氏家族,我們有志一同,鼎力合作,才有成功的可能。」 太平公主又道:「太子答應了?」 李旦點頭道:「是!張柬之親口所言!」 太平公主吁了口氣,吶吶地道:「換而言之,這一次是傾舉朝之力對抗天子了。」 李旦苦笑道:「宋璟以『天子相』之罪彈劾二張的時候,就已是傾舉朝之力了,結果還不是一敗塗地?這一次,固然需要李武兩家鼎力合作,但最最重要的,既然是兵諫,就需要動用武力,武力才是根本。」 太平公主緩緩站起身,在房中踱起步來,裙袂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盪著,如水之律。李旦知道這樣重大的事,妹子需要好好考慮一下,而她考慮的重點,應該不是是否參與,而是此事成功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太平公主踱步許久,倏然站定身子,毅然對李旦道:「眼下,母親病重,久不臨朝,而後宮旨意頻傳,二張黨羽屢獲擢升,朝野為之震動。也只有實行兵諫,誅殺二張,以清君側,才能扭轉乾坤了。令月願附兩位兄長尾驥,共行大事!」 李旦欣然道:「為兄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的!」 太平公主目光一閃,問道:「你們現在掌握了多少武力?」 李旦搖頭道:「眼下還談不上對武力的掌控,總要先確定有多少盟友,誰願參與其中,才好分工協作,商量具體計劃。我現在只知道,不管有多少人參與,我們唯一的辦法只剩下兵諫了,而想要兵諫就只有一條路,試圖通過其他任何通道抵達寢宮誅殺二張,母親都會有足夠的時間調動兵馬,平息騷亂。」 太平公主沉聲道:「玄武門?」 李旦用力點了點頭,道:「沒錯!就是玄武門!如今守衛玄武門的人是千騎,而千騎的將領是楊帆,這個人至關重要,你……有沒有把握,讓他站在我們一邊?」 太平沉默了,李旦也沒有急著催問。儘管作為太平的胞兄,不會有人蠢到去他面前宣揚太平與楊帆的風流韻事,但他多多少少還是聽說過一些,不過他並不認為這層關係就能保證楊帆站在他們一邊。 他們認為自己是兵諫清君側,可對皇帝來說,這無異於謀反。一旦失敗就是身死族滅的結局,面臨謀反大罪時,妻子舉告丈夫、兒子舉告老子的事,歷史上都曾發生過的,情情愛愛一類的玩意兒根本無法保證什麼。 楊帆有家有業、官居四品,是理智成熟的成年人,決不會因為兒女私情,就在這麼重大的事情上斷然選擇站在對方身邊。所以如果太平輕率地相信楊帆,他反倒要提醒妹子應該謹慎小心了。 太平沉默良久,才緩緩地道:「這件事,我會先探探他的口風,再決定是否對他合盤托出。」 李旦舒了口氣,露出讚賞的目光,道:「茲事體大,本就該格外小心。楊帆那裡是一個關鍵,還有一個關鍵就是武家。武家控制著北衙的精銳,如果武家不同意兵諫,這個計劃成功的可能就微乎其微。」 太平公主點點頭道:「經過這幾年的休養生息,我們在朝中的確積蓄了一支力量,但是最大的問題是,我們始終沒有機會掌握兵權。兵諫的時候,衝入宮中誅殺二張或許用不了多少人,但是要控制宮城、皇城,就必須要有兵權在手。而沒有現在把持著軍權的武氏家族點頭,我們毫無機會。」 李旦道:「所以,我們必須得說服武氏家族與我們合作。」 太平公主頜首道:「這件事交給我吧!」 兄妹二人又計議了一番,因為現在是串聯各方勢力的時候,盟友還未確定,無法確定具體的兵諫計劃,所以二人也討論不了太具體的東西。 李旦來探望妹子,本是很尋常的一件事,但是因為二人現在正策劃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自然就有些心虛了,李旦不敢久留,看看時辰差不多了,就匆匆告辭。 太平把兄長送走,回到書房坐下,沉思良久,仰首望著屋頂承塵,緩緩地道:「高祖皇帝欲立建成,太宗皇帝於玄武門發動兵變,把他將要失去的一切搶了過來,你覺得,如果我們再發動一次玄武門之變,我們能不能像太宗皇帝一樣獲得成功呢?」 書房裡除了她已經空無一人,可她說這話的語氣又不像是仰天自問,那麼她是在和誰說話? 太平公主身後,是一幅「花開富貴圖」的坐屏,屏風上繪著一朵朵嬌艷美麗的牡丹花,隨著太平公主的詢問,屏風後面悄然走出一人,長身玉立,輕衫如雪,俊美之中透著一股勃勃的英武之氣,正是楊帆。 楊帆今日來可不是向太平公主通風報信的,雖然他因為觸手甚多,已經隱隱察覺了一些徵兆,卻也只是通過他的人,察覺到張柬之等一些人正在秘密地接觸,至於他們磋商的具體內容自然一無所知。 這種情況下,他不會把那些連捕風捉影都算不上的消息對太平透露,即便他已經掌握了全部內情,他也不會匆匆上門合盤托出,勢必會想一個更妥當的辦法再說,否則以太平的智慧,一定馬上就能察覺到,他掌握著一支龐大的力量。 事實上楊帆今日登門,只是因為他察覺到張柬之及其一眾黨羽似乎有所圖謀,他不確定太平公主是否也是這個秘密的參與者之一,所以今天是向太平打探消息來了。結果李旦突然登門拜訪,被他聽到了一切。 太平公主本可以把他安置在別處,但她並不覺得有什麼秘密可以瞞著楊帆,不想讓情郎覺得自己把他當成了外人,所以才讓他避到了屏風後面,結果讓他聽到了欲行兵諫的全部計劃。 從這一點上來說,女人和男人的確在先天上就有著很大的不同,男人總是相對更理性一些,如果換作楊帆,即便不是繼嗣堂這種在太平立場上絕對不能接受的秘密,只要是機密,也不會貿然讓她與聞。 哪怕楊帆沒有繼嗣堂顯宗宗主的敏感身份,沒有任何秘密可以瞞著她,他也寧可在事後仔細斟酌一番再透露給她。而大多數女人一旦涉及到感情就不是那麼理智了,這一點連一代天驕武則天都無法免俗,自然也不能苛求太平。 玄武門是實施兵諫的唯一選擇,楊帆早晚要被拉扯進來,現在楊帆已經聽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太平公主便乾脆繞過了試探、接觸、聯手的正常過程,直接與他商量大事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楊帆說出了他在五丈原觀望葫蘆溝三國古戰場遺跡時發出的那句感慨。 「再完美再縝密的計劃,也可能因為一點小小的失誤或者意外而功虧一簣。但是即便是一個漏洞百出的計劃,如果運氣夠好,也未必不能成功。你現在要考慮的不是事情最終成功與否,而是……是否決定參與其中。」 楊帆在太平對面坐下,就坐在李旦方纔所坐的位置上,臀下的坐墊似乎猶有餘溫。 太平公主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經決定參與,我決定的事,就決不會更改!」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五章 以古為鏡 楊帆微笑道:「那麼,我們只要認真考慮一下如何做好這件事就行了,又何必在意最終的結果呢?這世上本沒有什麼事是萬無一失的。」 他的笑容雖然安詳,可眼角的紋路卻有些發僵,實行兵諫的後果他很清楚,他明白一旦失敗將意味著什麼,雖然他也知道時至今日只能訴諸武力,而且從很久以前他掌握千騎時起,他就準備著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事到臨頭依舊難免緊張。 太平公主清澈的雙眸像一汪泉水,深深地凝視著他,低聲道:「你會幫我嗎?」 楊帆道:「從一開始,我和你不就站在一起麼?何曾做過對手?」 太平公主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狐媚妖嬈,眸中漾出溫柔甜蜜的笑意。但她只是眸波一閃,就似想到了什麼,忍不住白了楊帆一眼,幽幽地道:「當真從一開始,你就和人家站在一起麼?」 楊帆道:「當然是……」 楊帆語氣一頓,忽然明白過來,不禁好笑道:「公私要分明啊令月姑娘,想當初在洛水河畔,我不接你拋過來的『繡球』,可不代表我不肯站在李唐一邊。」 「哼!」 想起當初在他面前所受的委屈、所掉的眼淚,太平猶自有些不平,不過她無法否認,不管楊帆是否接受她個人的感情,在政治立場上,楊帆卻是一貫站在李唐一邊的,可女人又有幾個能把公私分的那麼清楚呢。 兩人之間的氣氛不知不覺地溫馨起來,二人目光纏綿對坐良久,楊帆才低聲道:「施行兵諫,誅殺二張,如果失敗,後果自不待言。如果成功呢,江山是否便能從此安定下來,你想過麼?」 太平公主微微揚起了眉,不太明白他這句話,但她只是稍稍咀嚼了一下,便明白了楊帆的意思。楊帆這番話說的其實比較含糊,因為他真正要問的是對武則天如何處置,可武則天卻是太平的母親,他自然不好問的太過明白。 但他又不能不問,如果這些皇子、皇女、皇侄們實施兵諫誅殺二張之後,依舊讓武則天把持著大權,傻兮兮地坐等皇帝駕崩後再把政權交接給太子,那楊帆抽身就走,這次行動他絕不參與,而且絕對不會放水,誰也別想從他的玄武門闖進皇宮去。 楊帆這種顧慮並非無的放矢,蓋因張柬之串聯的這些派系,不管分屬哪一派,追根究底都和武則天有牽扯不清的關係。太子、相王和太平是武則天的親生兒女,而武氏一族則是武則天的娘家人。 太子、相王和太平公主出於孝道,即便兵諫成功,也不可能對武則天做出太過份的事來,雖然武則天當初對李唐家族不曾有過絲毫手軟,可是孝道這座大山,卻不是武則天的兒女晚輩敢去觸碰的。 武氏家族能有今天,全都依賴於武則天,他們雖想誅殺二張,卻更加不會對武則天趕盡殺絕。楊帆對武則天這個老婦人卻不敢有絲毫輕視,儘管她已經太老,像一頭垂死的猛虎,可是只要給她一點喘息之機,她依舊可以咬死比她小得多的獵物。 而在大周國土上,哪有和她比肩的龐然大物?楊帆若不弄清這些皇子、皇女、皇侄們的真實意圖,冒冒失失地就跟上去,人家一家子是打斷了骨頭連著筋,最先倒霉的肯定就是他們這些搖旗吶喊衝鋒陷陣的蝦兵蟹將,到時候太平公主都保不住他。 太平公主明白了楊帆的意思,她也知道,這一點上含糊不得,若不能打消楊帆這個顧慮,即便二人之間有私情,楊帆也不會搭上全家陪她去兵諫。 她思索片刻,緩緩說道:「誅二張,清君側,合乎大義名份,但也只能這麼做,天子是我的母親,我不能對她有所不利。」 楊帆目光一冷,太平公主卻緊接著又說了一句:「誅殺二張之後,可援引太宗時玄武門故事,你看這樣妥當嗎?」 楊帆聽了,目光陡然又亮起來,這個回答,他很滿意。 太平公主的回答其實也比較含糊,是側面暗示,並沒有直白的表態,因為她說起的畢竟是對她母親的處置,做兒女的總不好說的太赤裸裸。 可她說起玄武門故事,同樣是含糊暗示,不肯明講,因為她是李世民的直系子孫,而李世民當初這件事做的不太地道,他能利用無上的君權修改史書,讓千百年後的人分辨不清當年的是是非非,卻無法瞞過這些才過了幾十年的國人。 太平為尊者諱,也只好含糊其辭了。 當初,李世民覬覦太子之位的事天下皆知,而李淵是決意立嫡長子的,他的態度也從未改變。李世民不肯死心,眼見他勢力大成,齊王李元吉曾想趁李世民去他府上時將李世民殺掉,以保大哥尊位,卻被李建成極力阻止。 之後東宮屬臣魏征也曾力勸李建成誅殺李世民,並再三為他獻計,也被李建成一一否決。李建成這麼做或許是因為宅心仁厚,又或者是因為他已經是太子,名份已定,不想做那惡人,總之他不肯做決的結果是被李世民害了。 李世民在玄武門殺死李建成和李元吉後立即帶兵進宮,自己先不出面,而是由尉遲恭去見天子,扮黑臉軟硬兼施地迫使李淵承認現實、交出權力,待李淵無奈同意之後,這才親自出面,跪地大哭,向父親請罪,來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戲。 說起這尉遲恭,也絕非演義中的大老粗形象,此人有勇有謀,力勸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的是他,射死齊王李元吉的也是他,恫嚇李淵交出政權的還是他,他是玄武門之變的真正策劃者和實施者,至於秦瓊和程咬金,只是參與者之一罷了。 李世民誅殺太子和齊王之後,就把父親李淵軟禁起來,但名義上李淵依舊是一國之主,拖了一段時間,才上演禪位把戲,他這麼做就是為了不想擔上篡位的惡名,要努力營造一副父子相授、名正言順的模樣。 太平公主對楊帆的答覆,顯然是說兵諫之後就模仿祖父李世民的手段,對母親實施事實上的控制,過段時間再讓她禪位,這樣既能保證兵諫真正達到效果,又不至於擔上逼母篡位之名。 楊帆知道太平對她兩位兄長的影響力,她既然這麼說了,一定能說服太子和相王,這樣就能避免兵諫後武則天反攻倒算的可能,但是要這麼做還有一個繞不過去的人,那就是梁王。 眼下兵權還掌握在武氏一族的手中,要兵諫就必須要得到武家的配合,而武家會同意這麼做嗎? 太平道:「梁王那裡,我會去做說客。武氏一族對二張也是深為忌憚,我想他會同意實施兵諫的。」 楊帆道:「但梁王同意的,只能是誅殺二張,他是不會同意對天子有所不利的。」 太平道:「天子是太子、相王和我的生身母親,作為兒女,我們本來就不可能對她有什麼大逆不道的舉動。至於說讓母親交出政權,眼下來看,如果沒有二張這個變數,母親交出權力也不過就是一年半載之內的事情,這一點武三思很清楚,那麼我們提前一些時日,他又能堅持什麼?皇位已經跟他無緣了,他就不想與我李家緩和關係麼?」 楊帆思索了一下,輕輕點點頭,道:「嗯,這件事你盡力而為吧,只有武家同意,我們才能在軍隊中動手腳,這個盟友必須要拉過來,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許諾他們一些好處也在所不惜!」 太平深以為然,點頭道:「二張那邊,我們要不要拉攏些人過來?」 楊帆想了想,搖頭道:「不妥。二張根基尚淺,他們身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位高權重的,這些人依附二張也是首鼠兩端。另一種是二張一手提拔的,這些人發跡的時間還短,有些尚未掌握重要權力,有些雖被二張安插到了重要職位上去,剛剛到任也只一兩個月,還不能控制那些要害部門,於我們既無危脅,也無幫助。」 太平公主想了想,不得不承認楊帆所說的大有道理。如今要實施兵諫,她總會不自覺地想起祖父當年發動的玄武門之變,並從那次成功的兵變中檢討得失。 當初李世民覬覦皇位時,太子李建成雖然不肯採用極端的手段對付他,但也並非沒有採取措施防範,他一面壓制秦王府的發展、削弱李世民的勢力,同時還和李世民一樣,向對方採取了滲透和拉攏的手段。 只不過,李建成拉攏的是李世民的心腹大將,而李世民拉攏的則是李建成手下官職較低卻掌握關鍵性權力的那些人,比如看守玄武門的守將常何,所以李建成一無所獲,而李世民卻一再成功。 兩者為何有這麼大的差異?並不是李建成眼高手低,能力太差,而是因為他們的目的不同。李建成已經是太子,大義所在,如果他能成功地把李世民身邊的領兵大將拉攏過來,就可以兵不血刃地達到目的。 可李世民不是太子,李淵也根本沒有更換太子的想法,他根本就沒有機會用正當手段上位,除非實行兵變,兵變最需要的就是守衛皇宮關鍵要害處的那些守將。兩者的地位和拉攏的目的不同,自然採用的手段也不同。 眼下二張的勢力主要在宮中,如果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和梁王幾大勢力聯手,就可以把持軍政兩界的絕大部分力量,進而發動兵變,確實用不著冒險拉攏二張身邊的人,一旦洩露消息,後果反而不妙。 這些關節一旦想的明白,作為勾連李武兩家的關鍵,太平公主的思路便迅速明晰起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六章 狡兔三窟 武三思送走了太平公主,站在府門前略一思索,便喚過一名心腹家人,吩咐道:「你速去金吾衛,請河內王來府上見我,有要事與他相商!」 那家人急急而去,武三思正要轉身回府,剛一回身,就見安樂公主打扮的花枝招展地出來,而他那個沒出息的兒子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媳婦身後。武三思頓時白眉一皺,不悅地問道:「你們這是去哪兒?」 安樂公主雖然驕橫,但是在這個公公面前卻還真不敢放肆,一見他正站在門口,安樂公主馬上站住身子,向他乖巧地福了一禮,嬌聲道:「公公,桓國公延秀在曲池設宴,相邀崇訓參加,兒媳要陪夫君赴曲池之宴。」 昨日是梁王武三思夫人的大壽,所以武崇訓夫妻也趕回來,晚上就在梁王府住了一晚,武三思雖然不滿這個兒媳整天熱衷交際,可是一來兒子兒媳另有居處,眼不見心不煩,二來他也清楚這個兒子對媳婦有多聽話,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武三思本來還想叫長子到書房裡共同商議一下這件大事的,眼見兒子顛顛兒的陪著娘子離去,也就懶得叫他了,這個兒子還當真不夠爭氣,可仔細想想,他幾個兒子又有哪個立世成器的? 一時間,武三思不禁心灰意冷起來:「罷了!休說這江山我已經失去爭奪的資格,便真有本事爭來了,這幾個孩子誰有本事守得住?老夫已年近七旬,也幫不了他們幾年啦,還是保他們一份富貴榮華罷了。」 一念及此,武三思更堅定了與太平公主合作的念頭。 今天太平公主驟然登門,武三思著實有些意外,一般來說,除非是召開家宴的時候,而且有武攸暨陪同,否則他這個弟妹是從不登門的,今天太平公主不但來了,而且沒有武攸暨陪伴在側,武三思便有些意外。 待他把太平公主請至堂上坐下,向她問起來意,太平公主向他稍作試探,便開誠佈公地說明來意,倒把武三思嚇了一跳。 憑心而論,武三思對眼下的形勢也感到棘手,武則天纏綿病榻,已經很久不見外臣了,對兒女、侄子們她一概不信任,反把二張當成了親人,武三思也是頗為擔心。 他倒不相信二張敢矯詔稱帝,二張怎麼也不至於蠢到那個程度。可是這不代表二張什麼手腳也不會做。武則天如此高齡,又疾病纏身,明顯不太樂觀了,這個時候二張會不考慮一下自己的前程? 二張已經和武李兩家都結了仇,他們會這麼老實地等著武則天嚥氣,然後乖乖滾回張府,等著武李兩家和他們算李重潤、李仙惠和武延基的舊帳麼?絕不可能!就算二張肯,依附在他們身邊的那些人也不肯。 他們一定會尋求自保,想要自保那手段就多了,他們可以矯詔,讓相王李旦繼位,他們害死的是李顯的兒女和武家的人,如果他們立下扶保李旦稱帝的功勞,李旦投桃報李,自然可以保住他們的富貴。 如果他們不捨得權力,他們還可以矯詔,越過李顯,立李顯的幼子李重福繼位稱帝,李重福年僅七歲,如果他們立李重福為帝,再從遺詔上把自己兩兄弟任命為顧命大臣,那就挾天子已令諸侯了。 是不是二張有了武則天的「遺詔」,武李兩家就一定會遵從?那當然不見得,武李兩家完全可以聲稱遺詔是偽詔,拒不受命,可那樣一來,他們就得背一個不奉詔的亂臣賊子之名,再想洗刷這罪名也是千難萬難。 而且,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的立場目前很難確定,他一直只忠於武則天個人,對武李兩家的爭端、對武李兩家與二張之間的爭端置身事外,如果他相信武則天的遺詔,或者二張以天下兵權為誘餌爭取他的支持,那麼武李兩家能否推翻偽詔都很難說。 如果二張夠聰明,再對楊再思、蘇味道等一班宰相們封官許願甚至許以王爵,對一些掌握著重要武裝的封疆大吏大力拉攏,宮中又有武攸宜給他們撐腰,先立幼帝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二張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成了氣候。 在此過程中,他武三思將如何自處?不錯,他也有被拉攏的可能,可是二張拿什麼拉攏他呢?他已經位極人臣,升無可升了,二張也不可能再給他更大的權力,那樣二張就是替他做嫁衣了。 所以,作為武氏家族的當家人,他必須從長遠角度為自己、為兒孫、為武氏一族認真打算,他選擇的結果就是與李氏聯手。他和李顯是親家,而李顯一向平庸無能,如果他再有佐立新君之功,他就不會受什麼影響。 至於姑母那裡,太平公主那番話他也聽進心裡去了。太平公主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實行兵諫以後,會促使女皇交出權力,武三思儘管很依賴他的姑母,卻也知道姑母確實撐不了多久了,這件事他早晚要面對。 那麼,乾脆就誅殺二張,按照姑母這幾年來一直著手安排的佈局,由武李兩家共掌天下吧,無論誰試圖改變這一格局,都必須剷除,不管這個人是二張還是一手製造出這一局面的武則天本人! 武李倒張聯盟,從這一刻開始正式形成了。 ※※※※※ 夜色深沉,楊帆慢慢走到書房的西山牆處,身後跟著小蠻和阿奴,阿奴提著一盞燈籠。雪色泛光,所以大地比較明亮,那燈光便也並不顯眼。 山牆下是一副五牛圖的壁刻,壁刻前面還有一口水缸,水缸裡本來植著睡蓮,但此刻正是冬季,缸裡只能看到微微溢出的乳白色的冰塊。 楊帆伸手抱住大缸,向左用力一旋,那大缸轉動起來,周圍的積雪紛紛翻起,楊帆把大缸用力轉了三圈,又走到壁刻前,扳住中間一頭牛凸出的石質牛角,猛地向前一拉,石壁轟然一聲,中間竟吱軋軋地露出一個洞口。 楊帆回首問道:「你們兩個可看清楚了?」 小蠻和阿奴輕輕點了點頭,楊帆便從阿奴手中接過燈籠,率先走了進去。 壘石堆砌的通道,一直沿伸向假山裡面,楊帆的聲音在石窟裡有些空洞:「看到這個把手了麼,你們進來之後,只要扳動這裡,入口就會封死,外面的人如果想挖出就不是一時半刻的事了。 從這裡一直往前走,一共有三條道路。左邊這條直通距此兩里有餘的一處湖畔,出口在一戶人家的井裡。右邊這條通向咱們宅子的側後方,出口在安樂公主府後牆外一戶民宅的菜地裡。中間那條通道通向鄭氏夫人的宅子,平時是封閉的,你們不用管。」 楊帆介紹的很仔細,小蠻和阿奴對視了一眼,清麗的眉宇間隱隱帶著一抹憂慮。丈夫突然把她們喚來,帶著她們沿自家的秘道走上一遍,還這麼鄭重其事地介紹一番,她們如何會不擔心。 她們知道自家府邸裡有暗道,不過卻一直沒有走過,也沒有瞭解過,今天還是第一次在楊帆的陪同下進入秘道。 楊帆道:「這條秘道是由顯宗的高明匠人精心設計的,而且設計者也是各自負責一段,施工的人也是如此,因此知道整條秘道詳情的人只有我們三個。至於黃圓寶幫咱們家建造的那間密室,那只是個幌子,我根本就沒想啟用過,他畢竟給皇家造過宮室……」 楊帆提著燈慢慢走在前面,聲音十分清晰:「如果需要用到這條秘道的時候,情況一定是十分危急了,你們帶領全家人避進這裡,可以選擇左、也可以選擇右,還可以分別從兩個出口離開。 出口處所在的人家,都是我早就安排好的人,只要你們從這裡一出去,他們就會知道該怎麼做。左面這條出口的人可以安排你們去西域或南疆,右邊這條出口的人可以安排你們去扶桑或者南海。至於具體送你們去哪裡,還要視當時的具體情況而定。」 小蠻顫聲道:「郎君,究竟出了什麼事?」 楊帆回過身,向她微笑道:「你別擔心,沒發生什麼事,否則我還會帶你們來這裡慢條斯理地講這些事嗎?早帶著你們逃之夭夭了,呵呵,今天跟你們交待這些,只是以防萬一。」 小蠻並未因此釋疑,執著地問道:「郎君,你我夫妻已久,我還不知道你的性情為人麼?別瞞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想讓奴家防什麼?」阿奴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握住了楊帆的手,她的小手一片冰涼。 楊帆暗暗歎了口氣,他也知道以這兩位娘子的精明,不是輕易就能哄騙過去的,眼下既然對她們做了一番交待,不吐露實情只怕她們是不肯善罷甘休的。可是對她們交待了一切,她們就不擔心了麼? 楊帆心猶不死,故意用輕鬆的語調道:「我現在的確有件大事要做,不過……不會太危險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我還不懂?呵呵,真要說風險,什麼事都有風險,走在路上會遇到驚馬,坐在家裡會垮掉大梁,我只是一向未慮勝先慮敗,這才……」 「郎君!」 小蠻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柳眉挑起,漸顯英氣:「李唐的公主、武周的王侯,郎君何曾在意?吐蕃王城裡,郎君戲弄過贊普和大相;突厥薛延陀城,郎君周旋於十萬大軍之中亦游刃有餘。這一次,究竟是誰,令你如此慎重?」 楊帆沉默良久,輕輕答道:「女皇帝!」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七章 磨刀霍霍 又是一年年關將近,臨近年底時宮裡的人出出入入的也頻繁起來,置辦年貨的太監、紮彩棚的匠人、排練大型宮樂舞蹈各種慶祝活動的教坊司樂伎……,因之宮禁較之平時也鬆懈了許多。 但是小年的頭一天,宮裡卻發生了一件不太愉快的事。 有個小太監突然跑去稟報上官婉兒,發現有人揣帶宮中物品出去售賣,上官婉兒聞訊之後馬上從內衛調了一隊人,由她的親信太監率領,至各處宮門嚴格盤查。 結果他們從一些來不及走避的宮娥、太監身上搜出一些綾帛、香爐、頭面、書冊等器物。其實這些東西都不是太值錢的東西,真正貴重的東西他們也不敢竊賣,但是從宮中抄走一些東西,利用出宮的機會販賣,總歸是犯了規矩。 上官婉兒大怒,但她並沒有把這件事稟報天子,一則小偷小摸這種事情沒必要稟報天子,二則天子近幾個月一直纏綿病榻,不但多日不上朝了,就連新年的幾項重大慶典也無法出席,這種小事自然更不可能去打擾她。 於是,上官婉兒把這件事向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做了通報,督促他加強管理。因為負責把守宮城的是羽林衛,其中玄武門由名義上隸屬羽林衛,實際上直屬天子的千騎把守,其他各處宮門都在羽林衛的直接控制之下。 正常來說,太監宮娥出入宮闈,羽林衛是要搜身的,只是這麼多年下來,這方面一直不是太嚴,說不定有些羽林衛士兵也是收受了他們的好處,故意放縱,所以太監宮娥們能挾帶出宮,他們是難辭其咎的。 武攸宜很是懊惱,也只好吩咐手下加強盤查,些許小事,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緊接著,次日小年,殿中丞吉頊巡察各處宮室時,又意外發現幾名羽林衛將士偷偷喝了酒,並於酒後上崗,執勤守護,吉頊大為不滿,這些人雖再三求饒,吉頊仍是鐵面無禮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武攸宜。 到了臘月二十八這天,太常寺在宮裡排演儺戲,選拔了一百二十名小黃門扮演侲子,又從金吾衛裡挑選了幾百名膀大腰圓的將士扮演各路神仙妖怪,在排演驅儺大蘸之後,排練處又莫名其妙地起了一場火災。 火災倒是不大,很快就被撲滅了,但是事後一查,是他們散去時驅魔的火種沒有完全熄滅才釀成的火災。參演的小黃門和金吾衛力士都受到了懲罰,可火災是在他們離開近一個時辰後才死灰復燃的,負責巡弋的羽林衛自然更少不了責任。 於是,風聞此事的周利用、張廷珪等幾位御史便上了一道措辭嚴厲的奏章,歷數羽林衛管理不善的種種劣跡,要求朝廷予以查辦、進行整頓。 如今武則天已經因病久不上朝,除了十分重大的事情也不再親自處理,這道奏章便落到了剛剛拜相的張柬之手裡。 其實論資歷,剛剛拜相的張柬之沒資格搶在楊再思、蘇味道等老宰相頭裡處理事情,可那幾位宰相都是怕擔事的人,這份奏章涉及到建安王、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他們不想得罪人,互相推諉之下,這份奏章自然就落到了張柬之的手上。 張柬之倒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對這份奏章十分重視,馬上召來武攸宜,聲色俱厲地譴責了一番,次日就免去了幾個直接或間接需要承擔責任的羽林衛將官,調撥了幾個年輕有為的官員進入羽林衛任職。 張柬之安排的這幾個人包括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范,右散騎常侍李湛,散朝大夫王同皎、秘書丞薛思行、諫議大夫楊元琰,這些人一水兒的都是文官,好在唐朝文武官員互易角色極其正常,楊帆就是先武後文繼又從伍的,張柬之有此安排也不稀奇。 這些人被張柬之安排到羽林衛,分別擔任將軍之職,本來一下子撤換、任命這麼多羽林衛的中級將領,必定會引起軍權在握的武家人警惕,只要武三思出面干涉,張柬之這次大規模的人事調動絕對難以成功,但是武三思對此居然保持了緘默。 武攸宜因為御下不嚴,以致部下屢屢出錯,本就有些心虛,又得不到家族中掌握軍權的眾多親人支持,所以對張柬之的這番調整也就聽之任之了。 武李兩家謀劃的兵諫,順利地展開了第一步。 這幾個人分別擔任羽林將軍之後,馬上把一些親信家將引入軍中,他們不可能對羽林衛做大規模的換血行為,但是引進幾個親衛充作親兵,這是很正常的事,當初楊帆組建千騎,也曾把從未從軍的任威等親信侍衛安排到軍中。 在這些中層將領緊鑼密鼓地籌備兵諫的時候,宮裡也在婉兒的安排下悄悄發生著變化,這些變化就在二張的眼皮子底下,但二人卻全無察覺,說起在宮中的底蘊,他們怎麼比得上經營二十年之久的上官婉兒。 楊帆這裡也在悄然做著準備,楊帆找到馬橋,與他密議了一番,第二天馬橋就「病」了,一連多日他都告假在家。本來玄武門是由五位郎將輪流值守的,可馬橋生了病,他輪值的這一天就要有人替代。 馬橋為此找到了陸毛峰,陸毛峰欣然應允,在馬橋告病在家的這些天,都由他代替馬橋戍守,這些假期當然是需要還的,那麼必要的時候,只要馬橋一「痊癒」,就可以反過來替陸毛峰值戍,這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避免陸毛峰出現在玄武門。 楊帆做這番準備是經過充分考慮的,在他手下有五位郎將,其中黃旭昶、楚狂歌、馬橋以及獨孤諱之他都有把握能夠控制,只有陸毛峰當初是二張引薦進入千騎的,楊帆對他不能不提起幾分小心。 其實陸毛峰在千騎的這幾年,與千騎一干兄弟處的極好,對楊帆也是忠心耿耿,可這件事太過重大,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做亡命一搏,一旦失敗,最好的結果就是亡命天涯,楊帆不敢冒險。 如果陸毛峰依舊忠心於二張,哪怕只是為了報答二張的恩情,效仿關雲長來個「義釋華容道」,那都是楊帆不可承受之重,他不敢冒這個險,而且用些手段讓陸毛峰避開,也免得陸郎將難做。 當然,如果兵諫當天恰好是陸毛峰當值,楊帆也可以安排幾個親信,在發動兵諫時先把他控制住,可那樣一來,兩人幾年來的交情就蕩然無存了,事後也很難再彌補裂痕,莫不如用些委婉的手段讓他迴避。 ※※※※※ 二張這些日子一直守護在武則天身邊,在詢問御醫,獲悉武則天情況不妙後,他們更是連夜把武則天遷居到迎仙宮,調來他們的心腹,控制了整座迎仙宮,宰相們想見天子必須經過他們的同意,就連內相上官婉兒不得他們允許也沒機會見到武則天了。 太子這些天每天都扮孝子,跑到北門外守候,等著病重的母親召見,入宮侍奉,可惜他只能守在北門外,連母親寢宮的飛簷殿角都看不見。 二張做出此等行為,只是因為對前途和未來感到迷茫所做出的本能反應,至於接下來他們該做什麼,其實毫無頭緒。 這些天來,二張匯聚了一班親信,也在商量武則天駕崩後他們的出路問題。 只隔一道帷幔,帷幔後面就是病重垂危、昏迷不醒的武則天,而帷幔外面,就是她晚年倚為感情支柱的兩位情郎,這兩個情郎正冷靜地討論著她死後該如何保全自己的富貴榮華。 二張手下真正的死黨都是一群手高眼低的紈褲子弟,面對這種軍國大事哪有什麼辦法,就是張易之也只是比起張昌宗來顯得沉穩一些,面對這種國家大事他同樣有種狗咬刺蝟無從下手的感覺,以致商議多日,他們商量出來的儘是一些異想天開的主意。 這時,張柬之對羽林衛中級將領做出調整的消息傳進了他們的耳朵,雖然對發生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的變化,他們有點燈下黑的感覺,可是張柬之的舉動卻引起了他們的警惕,二張更加不安了,馬上召集奉宸監的一班美少年「智囊」們商議對策。 作為二張手下首席智囊,身材頎長、容顏俊美的樊樂遠氣勢洶洶地道:「張柬之此舉必是針對咱們,奉宸令,人家已經屠刀高舉了,咱們必須得馬上應變。」 張昌宗茫然道:「這些天,咱們一直都在商量如何應變,可一直也沒理出個頭緒,你倒說說,咱們該如何應變?」 樊樂遠道:「奉宸丞,您是雲麾將軍、左牛千衛中郎將啊,您手下有千牛衛的上萬兵馬,而奉宸令則是司衛少卿,總理武庫、武器、守宮三署。聖人把這兩個職位交給你們,不就是為了以防萬一麼? 咱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就由您下令調千牛衛入宮,由奉宸令打開武庫,將甲冑弓弩等一應犀利的武器下發,清理宮中原本的戍衛,由千牛衛入值宮廷,把整座皇宮牢牢控制起來,有重重宮牆為屏障,誰也休想打的進來。」 張易之變色道:「你這是做什麼,想謀反不成?」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八章 謀莫難於周密 張昌宗聽了樊樂遠的話,徬徨心虛地答道:「這個……,自我擔任千牛衛中郎將以來,因為要侍奉聖人,我一共也沒去過幾次軍中啊,不曉得那些官兵是否肯聽從我的調遣。而且我只是一個中郎將,外無戰事,無權調動大軍……」 樊樂遠道:「這個好辦,御璽如今不是掌握在奉宸令手中嗎?只要奉宸令擬一道聖旨,以天子的名義調兵,誰敢違抗呢?」 張易之沉不住氣了,厲聲再問:「那麼我們調兵控制宮城之後又該如何呢?難道我們還能造反不成?」 樊樂遠道:「造反自然力有不逮,索性假天子之詔,誅殺心懷不軌的張柬之那些人,咱們總該做得到吧?」 張易之道:「張柬之背後乃是當今太子,你以為殺了一個張柬之,就能解了我們目前的困局嗎?」 樊樂遠惡狠狠地道:「那就連太子一起殺!」 張易之冷冷地道:「殺太子?你以為相王、梁王那班人會袖手旁觀?」 樊樂遠並掌如刀,向下用力一切,面色猙獰地道:「那就一不作二不休,把太子、梁王、相王還有太平公主那些人統統幹掉,到時候群龍無首,還不是由著咱們擺佈?」 樊樂遠一番話,把他的美少年小夥伴們都驚呆了:「這小子瘋了!」 樊樂遠看看他們震驚的表情,曬然道:「怎麼?你們怕了?這種事,當年來俊臣就想幹,而且他還真就這麼幹了,咱們如今有皇帝在手,只要再控制宮城,頒布聖旨,大義在手,有什麼不能做的?」 張易之連連搖頭,道:「你以為他們會洗乾淨脖子坐在家裡等著咱們去殺?他們會不防備咱們?是你想殺就能殺的麼?你可知道一旦失手意味著什麼?異想天開!真是異想天開!」 「慢來慢來!樊兄的主意未必不能一用!」同屬奉宸監的曹勝突然兩眼放光地道:「誅殺諸王是不可能的,到時候他們那麼多的子侄統統造起反來,咱們只靠一支千牛衛絕對彈壓不住。 不過,如果我們拉一派打一派呢?」 曹勝環顧眾人,道:「相王和梁王,都是已經無緣皇位的人,如果我們拉攏其中一派為咱們所用,答應捧他做皇帝……」 張易之閉了閉眼睛,緩緩地道:「你不要忘了,咱們曾經殺了武家的人和李家的人。」 曹勝道:「那又如何?利之所在,他們會放不下這點仇恨?何況,死掉的人是太子的兒女和魏王武承嗣的兒子,又不是相王和梁王的親生兒女。咱們只要控制宮城和皇帝,再和相王或梁王談判,以皇帝寶座為餌相誘,不怕他不乖乖就範。」 眾人面面相覷,覺得曹勝的想法雖然大膽,卻也不無道理。順著他的思路想了想,張易之道:「武家不行,武家的人掌握了京師大半的兵權,而且武家子侄眾多,個個身居高位,根本不需要我們,只要我們捧武三思上位,他龍袍一穿,立刻就可以把咱們一腳踢開!」 張昌宗興奮地道:「那咱們就找相王,如何?」 張易之站起來,在殿上徐徐地踱了一陣,遲疑地道:「梁王手中有兵權,太子手中有大義,朝臣雖各有擁附,但是自從狄仁傑死後,相王一派勢力大減。再加上太子之位確定後,相王為了避嫌,刻意同朝臣減少了來往。 如今朝中各派勢力,以相王一派的力量最為弱小,就連太平公主都比他勢力大,咱們扶持他?就算他肯答應,那也太冒險了些,如果咱們有能力滅了太子和梁王,扶持相王上位,何至於身處如此尷尬的境地呢?」 此言一出,眾皆啞然,計劃固然是好的,可說到底,他們沒有那麼強大的實力,皇帝不是他們想立就能立的,如果他們招攬相王,相王就算垂涎皇位,只怕也不會相信他們的能力,說不定反手就把他們賣了以取信太子。 一時間,眾少年的商議又走進了死胡同,這時候帷幔後面忽然傳出幾聲輕微的咳嗽,一個宮娥驚叫道:「聖人醒了,聖人醒了。」 張易之連忙把手一抬制止眾人言語,壓低聲音道:「此事容後再議,你們退下!」說罷,他故意把髮絲弄得凌亂了一些,好像衣不解帶侍奉君前,弄得十分憔悴的樣子,一溜小跑地衝進了帷幔…… ※※※※※ 冬天的曲江,雪盡南坡,寒意襲人。 站在芙蓉樓上,在晴朗的日子裡,可以看到遠處終南山上的積雪浮雲。 楊帆推開窗子,沒有看向終南山,卻眺望著北方如嚴整棋盤般的城池。 終南山,隱逸之地也,他現在正積極入世呢。 火爐熊熊,沈沐可沒有楊帆那麼強健的體魄,這麼冷的天他有些受不了,楊帆一開窗子,寒風透入,正坐在爐前煨火的沈沐機靈靈便打了個冷戰,趕緊拿起皮裘裹在身上,這才舉步走到楊帆身邊。 楊帆沒有回頭,只是迎著風雨,眺望著遠處宮城恢宏的氣象,感慨地道:「誰能想到,在這一片安靜之下,一場巨變即將形成?此番我們若能成功兵變,或我大唐可以重現上國之雄了!」 沈沐緊了緊裘衣的領口,閉緊嘴巴,待他適應了衝鼻而來的寒氣,這才開口道:「顯宗這一遭打算沖在頭裡麼?」 楊帆搖了搖頭,道:「我仔細考慮過,若求一時富貴,儘管出頭,若求長久富貴,那麼做任何事,都該留上三分,不可鋒芒盡露……」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是把目光落在芙蓉園中一株高大的樹木上,因為積雪壓覆,那棵大樹蒼老的樹幹已經裂開,搖搖欲墜於風雪之中。 沈沐笑了笑,露出一絲欣然之意:「一過完年,我就離開。」 雖然顯隱二宗一向配合默契,但這一次,隱宗不打算涉足其中,不只沈沐要離開,隱宗的許多重要人物都要在政變之前離開長安。 一旦顯宗參與的政變失敗,按照楊帆和沈沐之前的約定,顯隱二宗就要互換身份,明化為暗,暗化為明,那時楊帆將率領顯宗避居幕後成為隱宗,而沈沐則率領隱宗同政變後的勝利者接觸,成為顯宗。 看到沈沐又打了個冷戰,楊帆笑了笑,順手關了窗子,沈沐舒了口氣,回到爐邊除去皮裘,楊帆也走回來,在火爐邊坐下,斟了一杯燙好的酒。沈沐道:「臨行之前,我要提醒你一句,小心武氏趁火打劫。」 楊帆安詳地一笑,道:「這一點不用我們操心,張柬之已經想到了。在南疆,我和那老傢伙打過交道,此人老謀深算,心機頗深,這種事他怎麼會想不到呢?他不只防著武家,對我也不是絕對的信任呢。」 沈沐忍不住笑起來,道:「誰叫你當初和武家走的那麼近,如果我是張柬之,國運家運盡付於一役,我也不敢對你絲毫不做防備啊。呵呵,他要怎麼做?」 楊帆道:「這一戰,策劃並主持兵諫的是朝中眾大臣,他們是兵變的主力,皇太子是號召天下的旗幟,通過他的大義名份聚攏人心,並在兵諫成功後主持大局。 這幾次突厥入侵,皇帝都是以相王為帥,命宰相為副帥,雖然真正掌權領兵的是副帥,可相王畢竟是名義上的最高統帥,直到如今,相王擔著的軍職還沒有解除呢,他現在可是南衙諸衛官兵的最高統帥……」 沈沐強調道:「只是名義上的。」 楊帆道:「名義上的最高統帥同樣是一種大義名份,如果皇帝已經對政權失去控制,控制著大半兵權的武家又承認他的身份,那麼,他就能號令戍守九城的各衛兵馬,維持兵諫時整個京城的安定。」 沈沐瞇著眼睛想了想,輕輕點點頭,道:「繼續。」 楊帆道:「太平公主是女流,行動不會那麼引人注意,所以這段時間,就由她居中聯絡,奔走各方,做為太子、相王和梁王各派之間的聯絡人。」 沈沐點點頭,道:「京都兵力,分為南北兩衙。南衙本應由宰相們號令,現在有張柬之、崔玄暉兩位宰相,再加上相王這位南衙名義上的最高軍事統帥,武家也不從中作梗,南衙應該可以掌握手中了。那麼,北衙呢?」 楊帆道:「北衙複雜一些,北衙諸衛兵馬,大多掌握在武氏家族手中,駐紮於宮城北側的玄武門外,這些兵馬,武三思和武懿忠可以控制大半。其中直接戍守宮城的是羽林衛,羽林衛不在武三思和武懿忠的控制之中。羽林衛分為三支力量……」 沈沐微微一笑,道:「你的千騎,就是一支獨立力量了?」 楊帆點點頭,道:「不錯,左右羽林衛大將軍平時可以號令於我,但我實際上直屬於天子,完全可以拒絕他們的軍事調動以及命令。 那麼接下來就是左右羽林衛兩支力量了。左羽林大將軍是武攸宜,左右左為尊,他掌控著整個羽林衛,但實際上他能直接調動的只有左羽林衛,李多祚掌握禁軍、北門宿衛二十餘年,右羽林衛已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平時他遵從武攸宜的命令,可是關鍵時刻他若想抗命,武攸宜也奈何不了他。」 沈沐輕輕舉起杯,道:「互相制衡,層層牽制,女皇帝好手段。」 楊帆道:「可惜,手段太複雜,有時反而是致命傷。」 沈沐呷了口酒,悠然道:「不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位李多祚大將軍,也被張柬之策反了?」 楊帆點點頭,道:「沒錯!在二張和武李兩家之中,他會做何選擇,不問可知。」 沈沐凝眸思索了片刻,恍然道:「難怪張柬之對武家又用又防,武三思也肯答應合作,原來關鍵在這裡。」 楊帆頷首道:「到時候,張柬之會發動他安排到羽林衛中的幾個心腹將領,各率親信於玄武門匯合,由我打開玄武門放他們進來,隨即關閉玄武門以防武三思黃雀在後,而我安排手下守住玄武門,本人則隨他們一起行動。」 沈沐笑道:「這是以你為人質了,不過只要你沒有異心,一定會同意他們這樣的安排,從龍之功也有大小,既然都提著腦袋干了,誰不想在太子面前露露臉。嗯……,南衙禁軍由相王統領控制九城,北衙禁軍由武三思統領彈壓軍中。那麼最大的變數就是左羽林衛了,而他們又有右羽林衛牽制著……,這樣的話,的確是萬無一失。」 楊帆笑道:「不知道是不是年歲漸長,經歷過的事情也多了,我現在從不相信萬無一失這一說,《鬼谷子》說:『謀莫難於周密,說莫難於悉聽,事莫難於必成。』我現在是深以為然啊。 不過如此安排,兵諫成功的機會的確會大增。實際上,在整個兵諫計劃中所安排的手段,還不僅僅是我和你說的這些,有些防範措施連我也不知道。我能確定的是,這次兵諫成功的機會至少有七成,除非提前洩密,或者出現重大意外。」 沈沐道:「我們繼嗣堂的利益,可要利用這次兵變,務求爭取最大。」 楊帆泰然道:「這點當然是一定的。」 沈沐笑起來:「看樣子,我們隱宗還要繼續蜇伏下去呀!這杯酒,我敬你,祝你馬到成功!」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八十九章 漫長一日(1) 新的一年到了,這一年,已經被喜歡改年號的武則天提前定好了一個年號:神龍。 這個年號,是武則天在病榻上想出並與病榻上決定的,武則天一直執著地相信改名可以改運,或許她是想冀由這個新的年號,改善她的身體狀況,讓她依舊如神龍一般夭矯而起,翱翔於九天之上。 可是,她的身體並未因此改善,御醫在診治過她的身體之後,堅決反對她參加一系列的新年慶典,二張在向御醫充分瞭解後,也不得不加入勸解的行列。執拗的武則天只好向她的兩個小情郎讓步,放棄了參加新年慶典的機會。 趁著武則天還算清醒的時候,一直沒有商量出一個好對策的二張也曾拐彎抹腳地向武則天問計,表達了他們深深的憂慮,但是武則天對此不以為然,她堅信她的身體會好起來,她並不覺得自己已病入膏肓。 同時,武則天對她一手設計的武氏掌兵、李氏主政的武周帝國的未來格局非常自信,她不相信武李兩家會聯合起來反對她,只要武李兩家不能聯合,她一手設計的政體就是絕對平穩的,武李兩族互相牽制著,又怎麼可能有人會對二張不利呢? 可是,人事難期,人心難測,她的縝密安排和防範,隨著她的老去和她對二張過度的縱容,已是漏洞百出不堪一擊,看似絕不可能聯合的武李兩家,因為二張的異軍突起破壞了他們之間的平衡,已經聯起手來準備圖謀她這位至高無上的皇帝了。 武則天迫於身體狀況,取消或沒有參加大量的慶典活動,可是百官於大年初一朝覲天子的典禮她卻不想取消,她也不想避不出席。她清楚,這麼久不上朝,百官早已人心浮動,如果連這麼重要的典禮她都不參加,她對朝廷的掌控力將進一步萎縮。 可是,幾乎長達一天的參拜,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即便是只坐在御座上一言不發,也是難以支撐下來的,於是武則天經過再三斟酌,將全部在京文武官員及皇親國戚、功臣權貴的參拜改為五品以上,之後又改為三品以上。 饒是如此,她也沒有堅持到官員朝拜已畢,就虛汗淋漓地被迫退回寢宮休息,如此一來,她接受百官朝覲根本沒有達到效果,反而起了反作用,百官對皇帝的身體狀況愈加擔心,討論皇帝身後事已經成了一個公開的話題。 在這種情況下,已經被無數人關注、被無數雙眼睛盯著的武則天又做了兩件事,引起了正積極籌劃兵諫的張柬之等人警惕,促使他們決定立即發動兵諫。 不知是因為一個皇帝在病危之際本能的反應,還是武則天真的發覺了什麼,過了正月十五,武則天忽然下旨命千牛衛參與宮城值守,因新年期間調動不便,經張柬之、崔玄暉等人再三勸諫,她才決定緩行至正月以後執行。 另外一件事是,她抱病接見了宰相楊再思,不知與他商議了些什麼,足足半日功夫,楊再思才從皇帝寢宮離開。 如今張昌宗是左千牛衛中郎將,可以名正言順地統帥這支軍隊,而楊再思又一直阿諛二張,自認是二張門下,武則天這番舉動或許只是聽了二張的擔憂和告白,有意為他們增加一層保障,但對正密謀大事的武李兩黨來說,卻是心中凜凜。 於是,「只爭朝夕」的張柬之斷然決定,馬上實施兵諫。 可這馬上,也是需要各種準備的,所以他們從正月十六那天獲悉消息決定兵諫開始,又緊鑼密鼓地準備了五天,度日如年地苦熬了五天,這才開始正式實施。 ※※※※※ 正月二十二日,大雪。 正月裡,國事比較輕鬆,眾宰相們年紀都大了,所以輪流值夜於政事堂,這天是張柬之和崔玄暉兩位宰相輪值的日子。 午後,白雪茫茫,下的愈發大了。 張柬之走到廊下,看著滿園瓊瑤,舉起雙手抻了抻身子,張柬之正活動著身子,崔玄暉也從他的值房裡走出來,一見張柬之便笑道:「孟將兄,你好清閒啊。」 張柬之呵呵地笑了起來,道:「正月裡政務不忙,可這班還是要坐的,一上午也沒處理過什麼事兒,閒的這身老骨頭都癢啦。」 崔玄暉道:「孟將兄,何不下棋消磨時光呢?」 張柬之捋鬚一想,頷首道:「使得。」便大步走向崔玄暉的值房。 二人一進屋,守在堂上的兩個小太監便關了房門,引著他們繞過處理政務的正堂,拐進後面宰相休息的房間。兩人一路走去,臉上輕鬆的神情不知不覺便冷峻下來,再也看不到半點笑容。 四人在臥房中站定,崔玄暉向兩個小內侍打了個手勢,兩個小內侍便推開後窗,窗外也是大雪紛飛,正有兩個人站在雪中,頭上肩上蒙了厚厚一層雪,只從身上袍服顏色可以看出也是宮中內侍。 窗子一打開,內外四個內侍便行動起來,搭好腳凳,攙扶兩位老宰相從窗子裡出去,然後把事先準備好的兩件套頭連體斗篷披到他們身上,將他們頭面身體都遮掩起來。 「兩位相公,請這邊走!」 窗外的一個小內侍壓低聲音說著,引著張柬之和崔玄暉匆匆離去。留在窗外的那個小內侍個子很高,他神色肅然地對室內的兩個小內侍吩咐道:「你們兩個回去,守在前堂,不可使人發現兩位相公已經離去!」 兩個小內侍答應一聲,掩好了窗子。那高個子內侍抬起頭,看了看灰濛濛的天色,頭上的積雪因而簌簌而落,他沒有說話,只是抿了抿嘴巴,便大步離去,看他模樣,正是高力士。 雪,無聲而落。 披著油布兜蓬的衛兵筆直地站在玄武門下。門洞下風向不定,雪花直往門洞裡鑽,撲得衛兵都瞇起了眼睛。 馬橋「病癒」了,他握著刀柄,緊張地在門洞裡踱來踱去。時而踱進陰沉沉的門洞,那便連他的身影也看不清了,時而又踱出來,雪色映得他的臉色一片鐵青,那不是凍的,而是因為緊張。 時至此刻,他還有一種做夢般的感覺,遙想當年他只是一個混混噩噩度日的潑皮坊丁,連聽著鐘聲開坊門都是半睡不醒、瞇著眼屎,就是這個小小屁民,今天竟然可以擔任這樣重要的使命,參與決定國運的兵諫。 遠處,迷濛的大雪中,一輛輕車馳來,一看官幡是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馬橋目芒一縮,他等的車子終於來了,馬橋立即揮手道:「開門,放行!」 事關重大,兵諫的事情現在只有他這個郎將知道,手下的官兵還都茫然不知,所以馬橋格外緊張,以致聲音都有些變了調。好在士兵們並沒有起疑,一聽將軍吩咐,馬上就有衛兵趕上去,抬下門閂,拉開沉重的宮門。 這時候,左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披著斗蓬,帶著幾名衛兵,循著宮牆慢悠悠地踱到了玄武門城樓上,一眼看見城下馳來的輕車,武攸宜不禁驚咦了一聲,雖說這是北宮門,可是有資格在宮裡馳車的人實屬罕見,武攸宜心生疑慮,因在城上大雪茫茫,他又因年老目力有限,便想下城一查。 「叫他們停一下!」 武攸宜指著城下對侍衛吩咐一聲,舉步就要下城。 「大將軍!武大將軍!」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喊,武攸宜扭頭一看,就見千騎忠武將軍楊帆從城門樓裡快步跑出來。 「哈哈哈,大將軍,這麼辛苦,還在巡城啊。」 武攸宜指了指城下,問道:「那是誰的車子?」 楊帆向城下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道:「哦!那是李多祚大將軍的車駕。」 武攸宜哼了一聲,道:「這老匹夫,好大的派頭,怎麼乘起車來了?」 唐時規矩,文臣武將都是騎馬,只有極少數年紀實在太大行動不便的人才乘車或步輦上朝,比如張柬之。 楊帆笑道:「李大將軍當年征戰西北,趴冰臥雪的,得了一雙老寒腿,冬季裡腿病發作,吃不消啊。對了,大將軍,方才金吾衛武大將軍派人送信來,請大將軍您過去一趟呢,末將正要使人去尋找大將軍,這就恰巧遇到了。」 這裡說著話,因為武攸宜對城下沒有進一步的指示,那本想下城喝令停車的侍衛也站住了,城門大開,那輛車子出城,沿著空曠的北城甬道揚長而去,雪地上只留下兩道深深長長的車轍。 武攸宜聽了楊帆的話不由眉頭一皺,心道:「武懿宗找我做什麼?」 武攸宜和武懿宗兩個人都是王爺,而且都是統兵一方的大將軍,武攸宜對武懿宗有事情卻不主動登門拜訪,反而大剌剌地遣人送信的舉動頗為不滿,不過他性情遠不及武懿宗跋扈,不想因為這點小事傷了和氣,蹙眉一想,還是決定走上一趟。 武攸宜吩咐手下去把馬匹牽來,等了大約兩刻鐘,侍衛從馬房把馬牽了來,武攸宜便帶著一群親兵侍衛下了城,翻身上馬,亦自出宮而去。楊帆站在城上,向城下一望,馬橋恰從城下抬起頭來,二人目光一碰,大雪茫茫中銳利如劍。 楊帆向馬橋點點頭,返身走向城牆的另一邊,牆外白茫茫的御道上,就見武攸宜率著一群侍衛正飛馳而去。 楊帆站在城頭一動不動,片刻功夫,他的頭肩身上便蒙了厚厚一層白雪,彷彿一個雪人,而他卻依舊沒動,似乎他並不是在目送武攸宜離開,而是在等著什麼人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章 漫長一日(2) 武攸宜一行人漸漸消失在風雪之中…… 大約兩柱香時間之後,有一輛輕車在八名侍衛的護擁下從風雪中走來。 八名侍衛俱著皮裘,看起來身寬體胖,他們沉穩地走在路上,中間的輕車速度也不快,就這麼一步步向玄武門走來。 立在玄武門城頭的雪人忽然也動了,白雪簌簌而落,現出楊帆矯健剛勁的身形,他快步向樓梯處走去,很快就出現在城下,緩和了一下呼吸,沉聲吩咐道:「開門!」 「吱軋軋軋……」 沉重的宮門再度打開,雪花飄零而入,不知什麼時候起,風小了,雪也小了。 宮門完全打開的時候,那輛輕車也到了宮門前,八名皮裘護衛從近處看,顯得更形壯碩肥胖。 楊帆頭前開路,引著那輛車向內邊走去,守衛玄武門的千騎士兵有些納悶兒,這隊人馬入宮,將軍居然沒有搜查,甚至沒有驗看車中人的身份?不過,將軍大人既然這麼做了,他們當然不會多置一辭。 車子在八名侍衛的護持下進了宮,很快在一處宮殿的後宮牆下停住,楊帆回身站定,那八名侍衛齊刷刷地脫下風帽,露出白胖無須的面孔,正是太平公主手下的那八個女相撲手。 車簾兒一掀,身著玄狐皮裘的秀媚麗人俏生生地從車裡走出來,她披一件石青刻絲灰鼠皮的披風,頭戴秋板貂的昭君暖套,雍容俏皮,嫵媚動人。秀項上白狐風領簇擁著她潤玉勝雪的嬌靨,不可方物。 「二郎!」 太平公主向楊帆打了聲招呼,臉上帶著笑,不過她的笑容微微顯得有些僵硬,不知是凍的還是因為太過緊張。楊帆沒有和她客套,馬上接口道:「快跟我來!」 車子被車伕驅趕到了殿角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停下,太平公主帶著八個女相撲手緊隨楊帆身後,繞到前面的殿門處。 大殿裡空蕩蕩的,沒有什麼器物擺設,顯然是一座閒置的宮殿。殿上只燃著一盞燈,一個俏麗的身影正在殿上心神不寧地來回踱著步子。楊帆推門而入,急聲道:「小苗!公主到了。」 …… 掛著李多祚大將軍官幡的輕車出了宮城,先是駛上朱雀大街,急馳一陣拐進一座坊裡,等它東拐西拐的再從坊裡出來時,車上的官幡已經不見了,車子向南城駛去。坊裡又有幾輛馬車隨後駛出,分別馳向不同的方向。 其中一輛馬車在城中轉悠了半天,這時正是大雪嚴寒天氣,路上行人稀少,所以很容易就能確定是否有人跟蹤,那輛車子在確認無人躡蹤跟隨後,就悄然駛入了張柬之的府邸。 張府角門處早有人等在那裡,車子一到馬上打開門,讓車子直接駛進院子。幾個家人提著掃把出來,迅速掃清了從巷口到角門的車轍,隨即角門兒便輕輕關上,了無聲息。 車子穩穩地停在張相府邸的後花院裡,車上走出兩個人來,兩人中都沒有李多祚,他們分別是本該今日在宮中輪值的宰相張柬之和崔玄暉。 二人一言不發,神色冷峻地往堂上走,堂上早已人群濟濟,羽林將軍敬暉、李湛、桓彥范,以及相王府司馬袁恕己等人都已候在那裡,他們沒有一個人坐在椅上,都在焦灼不安地滿地徘,一見二人進來,眾人立即驚喜地迎上來。 「張相公、崔相公!」 「好了好了,兩位相公回來了!」 「有兩位相公主持大局,大事可成了!」 相王府司馬袁恕己沒有理會眾人興奮之下七嘴八舌的議論,他一個箭步衝到前面,迫不及待地向張柬之問道:「張相公,東西可帶回來了麼?」 張柬之點點頭,從腰帶中小心地取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張,袁恕己將那張紙展開,紙上印著繁複的紋記和號碼,還有幾行墨跡新鮮的文字。 袁恕己看清上面鮮紅的政事堂大印和張柬之、崔玄暉兩位宰相的用印,欣然點點頭,把那紙張重新疊好,小心地揣進懷裡,對張柬之和崔玄暉道:「兩位相公,王爺已經等的急了,恕己這便告辭!」 張柬之鄭重地點點頭,崔玄暉則道:「恕己,一路小心!」 袁恕己急匆匆地走出去,堂上頓時肅靜下來,每個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張柬之。白髮蒼蒼的張柬之徐徐掃視了眾人一遍,只見眾人臉上有緊張、有興奮、有期待、有忐忑,唯獨沒有畏懼,他欣慰地笑了。 張柬之神情肅然,聲音低沉而有力地道:「各位,成敗生死,就在今日了!」 崔玄暉將雙手望空一拱,沉聲道:「願先帝在天之靈庇佑,唐皇社稷,復於今夜」 敬暉等人神色激動地一起拱手,齊聲道:「願先帝在天之靈庇佑!」 張柬之也和他們一樣雙手高拱,卻沒有跟著眾人一起說話,他閉著雙眼,聽著眾人的祈禱,似乎默禱了一句什麼,然後緩緩睜開那雙蒼老而銳利的眼睛,對眾人道:「諸君,分頭行動吧!」 片刻之後,張柬之府上有幾路人馬,或車或馬逸散而去。 ※※※※※ 金吾衛大營外設有三座哨營,成品字形三足鼎立,每營駐金吾衛兵士十人,哨營中各立一座哨塔,高十餘丈,可縱眺遠近十餘里。 只不過那是天晴氣朗時候,這樣大雪瀰漫的天氣,而且又到了黃昏時分,武攸宜趕到哨塔前不足三百步時,才被塔上戍守的官兵發現。 塔上官兵馬上發出訊號,哨營中的士兵聞警上前探問,一俟查明來人是羽林衛武大將軍,自然不敢阻攔,他們一面放行,一面用聲光訊號向後營發出警示。於是,在武攸宜趕到轅門前時,武懿宗已經迎候在那裡了。 這麼大雪的天跋涉至此,武攸宜不免滿腹怨氣,不過一見武懿宗早就恭候於轅門,一臉笑容可掬的模樣,武攸宜的怨氣便也消散了,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埋怨道:「這麼大的雪,你究竟有什麼事找我來啊?」 武懿宗哈哈笑道:「自然是有一樁大大的好事,你不要嫌漫天風雪的,跑了幾步路便埋怨自家兄弟,等你到了我的帥帳,明白前因後果,自然知道我今日請你來,是為了送你一樁大好處。」 武攸宜納罕不已,忍不住狐疑地問道:「有什麼好事,你會記掛著我?」 「看看,這麼說傷人了不是,虧得我胸懷寬廣,不跟你一般見識。」武懿宗笑吟吟地說著,卻避而不答「那樁好事」究系何事,只管領著武攸宜往帥帳走,到了帥帳處,武懿宗趕前兩步,伸手一掀帳簾,笑道:「請吧!」 武攸宜見他故作神秘,好笑地搖搖頭,彎腰邁步踏進帳去。武攸宜一進帥帳,就覺帳內空空,唯有一人高踞帥椅之後,正低頭翻閱著什麼,武攸宜定晴一看,不由暗吃一驚,失聲叫道:「梁王!」 武三思抬起頭來,一見是他,不禁笑道:「自家兄弟,稱什麼王爺,生份了。」 武攸宜雖也是武氏家族的一員,但他一向只忠於武則天一人,不管是當初梁王武三思和魏王武承嗣爭雄,還是後來武氏家族與李唐宗室爭風,他都置身事外,所以和這班堂兄弟們交情很淺。 如今武懿宗突然邀他相見,而梁王武三思居然也雪夜現身於金吾衛的軍營之中,武攸宜馬上就猜到出了大事。他下意識地攥住劍柄,轉身就欲衝出帥帳,武懿宗笑吟吟地站在一邊也不阻攔,外邊卻立即衝進十幾名持戈執刀的披甲武士,殺氣騰騰地將他圍住。 因為一連十幾人衝入,在那帳簾掀而未放的間隙,武攸宜分明看到他的幾名親兵衛士直挺挺地站在外面,身周不下數十桿鋒利的長槍,已將他們團團困住。武攸宜不由吁了口氣,他知道:走不了啦。 武攸宜鬆開劍柄,回過身來冷冷地看著武三思,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武懿宗笑嘻嘻地走到他身邊,摘下他腰間寶劍,揚手一拋,便有一個士兵伸手接住。武懿宗攬住武攸宜的肩膀,一邊向前走,一邊道:「攸宜啊,咱們可是自家兄弟,還能害你不成?」 武三思也離案而起,道:「不錯!咱們武家人,得齊心協力,才不能叫外人佔了便宜。可是你呀,一直以來,跟兄弟們心都不齊。這一次請你來,就是怕你關鍵時刻犯了糊塗,幹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所以我跟懿宗商量了一下,特意請你來坐客。」 武三思走到他的身邊,挽起他的胳膊,親熱地道:「走,後帳已經備下酒宴,咱們兩兄弟一邊喝酒一邊說,這個啞謎呀,為兄親口給你解開。說起來,咱們兩兄弟,可真是有年頭沒交心了……」 武三思說著,向武懿宗遞了個眼色,把著武攸宜的手臂便往後帳走去,後邊幾名侍衛寸步不離地跟著。兩人剛剛離開帥帳,就聽「咚」地一聲巨響,武攸宜一哆嗦,隨即就聽鼓聲不絕,聲聲震耳,彷彿雪夜驚雷。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一章 漫長一日(3) 武攸宜久在軍中,一聽鼓聲就知道是聚將鼓,武攸宜心中暗凜:「此為京師重地,又是在正月裡,此時此刻,武懿宗突然擊鼓聚將,他想幹什麼?」聯想到武三思和武懿宗對自己的軟禁,武攸宜心中倏然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 武懿宗擊鼓聚將,各營將佐聞聽鼓聲不敢怠慢,紛紛披掛起來,急馳帥帳。一時間,眾將領紛紛趕到,唱名報進,須臾功夫,眾將便雲集帳下,帥帳內一片殺氣騰騰。 這些將領中有些是武懿宗的心腹,事先已經得他面授機宜,是以十分鎮定,有些是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免心中驚疑,只是帥帳之中無人敢喧嘩,也不敢交頭接耳,只得肅立待命。 後帳裡,果真擺下了一桌酒席,武三思咂摸了口酒,對武攸宜感慨地道:「這人吶,一輩子都在往前走,可往前去只有一條路麼?不是!你每走一步,都有無數個岔路口,走啊選啊,選啊走啊,可是不管選對選錯,都是無法回頭的。」 武攸宜不明其意,如今已經被人控制,他也只好沉下心來聽著。 武三思吁然道:「小時候,咱們武家也算是地方上的一個大戶,那時候我最想的,就是長大以後能謀個一官半職,或者在地方上成為舉足輕重的一位士紳。後來,姑母入了宮,可她只是個才人,我也沒有什麼想法。」 「再後來,姑母做了皇后,我這時才從父親那兒知道,姑母其實跟咱們這些親戚並不和睦。我也就沒想著能成為皇親國戚,藉著姑母的勢力攀龍附鳳威風鄉里,可那時我也沒想過姑母會那麼狠啊……」 武三思沉默下來,武攸宜還是不說話,不過他也想到了武家那段時間所遭遇的一切,冰冷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輕輕地歎了口氣。 武三思沉默半晌,又道:「被姑母發配嶺南的日子,苦啊。父親整日提心吊膽,我也是衣不蔽體、食不裹腹,那時我就想著,只要能吃飽飯、穿上一件完整的衣服,那個做皇后的姑母一輩子都不要再想起我們來,那就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沒多久,父親就死了,都說他是水土不服,染疫而死。呵呵……」 武三思抬頭看向武攸宜,眼睛有些發紅:「我沒想過報仇,真的,即便是到了今天。不管怎麼說,是姑母把我們從地獄裡又救回來,而且給了我們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我武三思有今天全拜姑母所賜,武家能有今天也是拜姑母所賜! 姑母重用武家人,不是因為血緣之親,而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她想稱帝,她再也找不到比武家人更可靠的支持者了,她需要我們,可我們想過好日子,更要依賴她。所以,我跟姑母不親,可我不想害她。」 武則天的父親是武士擭,武三思的父親武元慶就是武士擭的兒子,而武攸宜是武士擭的哥哥武士讓的孫子,他的父親與武元慶是隔房兄弟。關係較遠,所以當年不曾受過武則天的迫害,武三思的痛,他沒有感同身受的感覺。 因此,聽了武三思的話,武攸宜不為所動,只是冷冷地道:「是麼?那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又算什麼?」 武三思沉聲道:「算什麼?我都快七十歲的人了,你說我還能幹什麼?我只想為兒孫保留一份富貴榮華,不想他們再像我少年時一樣,過那飢寒交迫、隨時待死的日子!」 武三思向武攸宜一指,厲聲道:「你也有兒孫,難道你不想為他們早做安排?姑母已經老了,她老糊塗了!她做了一輩子孤家寡人,臨到老了,她親近兒孫,我認了!親近咱武家人,我高興!可她拿著兩個外姓小輩當親人,那算什麼事兒?」 武攸宜沉聲道:「你妄言了!」 武三思大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在帳中急急繞行:「張易之和張昌宗那兩個小輩,不是貪圖她賜予的榮華富貴,會以少年之軀甘心侍奉她這個皓首老婦?她縱有百般不是,我們武李兩家做兒女的、做侄兒的,頂多是不讓她當家,還能把她這個長輩怎麼樣? 可她竟如此信重兩個外人,你說她不是老糊塗了是什麼?我武家掌軍、李氏秉政,共同扶保她一手創立的大周江山,這本是她一手制定的國策,如今她性命垂危之際,卻放縱二張把持宮廷! 皇室子女、皇親國戚乃至六部九卿,諸位相公,全都不得相見,內外隔絕,二張可以為所欲為!她不是一家主婦,一家主婦如此信重外人,即便那二張炮製出一份假遺囑,我們還有國法可依,還可以告上公堂。 可她是一國之君啊,還有誰能來維護正法、主持公道?二張一旦大膽妄為,釀出巨變,她一手締造的帝國將會怎麼樣?我武三思全家滿門又會怎樣?你!」武三思回首一指,冷笑道:「攸宜,你以為那時你能獨善其身麼?」 武攸宜一動不動,只是手中的酒水微微蕩起一片漣漪…… 眾將畢集,武懿宗全副披掛,手扶利劍昂然於帥案之後,眾將齊齊抱拳,甲冑鏗鏘:「參見大帥!」 「免!」 武懿宗把手一揮,沉聲道:「本帥得到警訊,左千牛衛營中蠢動,似有異變,因此命你等立即出兵,圍住左牛千衛軍營駐地,防範警戒,禁止左千牛衛有任何舉動,如有抗命出營者,立即格殺,彈壓全營!」 此言一出,不明底細的將領們頓時一陣騷動,當下就有一位將領質疑道:「大帥,我金吾衛與千牛衛皆為禁軍,如今出兵,對千牛衛以敵人相待,似乎不妥,不知大帥可有陛下虎符及政事堂的調令?」 武懿宗嗔目大喝,道:「糊塗!左千牛衛是誰的人馬,你又不是不知道。實話對你說了吧,陛下已經為人所制,內外隔絕,不得相見,哪還有虎符可以傳出禁宮?我等身為天子禁衛,此時正該扶正卻邪、還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正說著,後帳處嘩地一聲掀開帳簾,武三思和武攸宜並肩出現在那兒。武三思微笑著看著帳中眾將,側首對武攸宜道:「你看如何?軍心可用啊……」 「請!」 武三思向武攸宜肅手相請,二人又折回後帳。 一邊走,武三思一邊道:「攸宜,為兄不勉強你參與我們的行動,何況,如果為兄真的失敗,只要還能保住你,也算是為我武家留下一脈香火,我只要求你待在這軍營裡直到事情有了結局。我會把你和你的侍衛關在一起,他們可以證明,你並不是我們的同黨,為兄這一片苦心,你還要多多體諒……」 帥帳中,武懿宗道:「此番,就是羽林衛武攸宜大將軍發現了二張陰謀,這才一面調兵拱衛京城,一面急往梁王處告變。梁王與羽林大將軍同來本帥軍中調兵,宮城有羽林衛拱衛,我們就負責盯住牛千衛,避免他們攻城,驚擾聖上,震驚中外,誰有異議?」 眾將都認得梁王武三思和羽林衛大將軍武攸宜,見此情景,再無異議,何況武懿宗瞪起眼睛,手已攥住劍柄,縱然還稍有疑慮的,這時也不敢多言了。武懿宗一見眾將沉默不語,立即抓起一支金批令箭,喝道:「鄭郎將,聽令!立即率你本部人馬,接管武庫,分發武器……」 武懿宗和武三思事先早已商量明白,此時調兵遣將,一條條命令發出去,倒也是井井有條,一應將官紛紛領命出營,片刻功夫,外面便人喊馬嘶,金吾衛出動了。 武懿宗眼珠一轉,又招手喚過一個心腹,壓低聲音道:「速派機敏些的斥候,去探一探玄武門的動靜,記住,多派幾個人,有什麼消息,隨時來報!」 因為是冬天,天黑的早,再加上風雪瀰漫,天色陰沉,所以很早天就黑了,不過,宵禁的時間依舊是嚴格等到則天門上的漏刻「晝刻」已盡,這才開始擂響「閉門鼓」,鼓響六百槌,九城關閉,執金吾上街巡弋,嚴禁行人出入。 其實這樣的夜晚根本不必等執金吾上街,寒風肆虐,大雪隆冬的,這種天氣誰會出來?可這時,偏有一個人影匆匆行走在崇仁坊的十字大街上。 這個時候除了巡夜的人還能行走在街上,只有朝廷信使、婚喪吉凶以及疾病買藥請醫的急事,持有相關證明才行。當然,特權者雖然也可在宵禁後出門,但那是潛規則,畢竟不合法。 眼前這個人就是出門買藥的,他叫楚才,是相府的人。蘇味道蘇相府上的人,蘇味道近來有些寒熱,還誘發了哮喘,相府本來有藥,只是恰好有一味藥不夠了,這才使人去藥房抓藥。 身為相府家丁,楚才並不擔心有人攔路,他袖著雙手,縮著脖子,提著藥包,低頭急急而行,一路有人攔住問話時,這才出示身份,眼看著府門在望,楚才加快了腳步,但是前方道路旁突然竄出兩個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楚才只道又是巡夜的,便不耐煩地道:「我是相府派出……」 他話猶未了,後腦便挨了重重一擊,登時兩眼一直,昏厥在地, 一個黑影把手一擺,沉聲道:「拖走!」 楚才被人倒拖著腳,迅速拖離了大路,他的小指還勾著藥包,在雪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音。蘇味道府邸左右影影綽綽地冒出幾道人影,稍一停頓,又迅速掩於暗夜之中。 與此同時,楊再思、韋承慶、韋嗣立、崔神慶、房融等二張一黨的重要大臣府邸左右,都有一些神秘的人影悄然活動的,他們的府邸已經被封鎖起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二章 漫長一日(4) 京城的宵禁是從二更天開始的,事實上在這寒冷的冬夜,一更天的時候街上就沒有什麼人了。 二更三刻,張相府的府門大開,兩輛輕車從府裡先後駛出,在二十多名鐵甲侍衛的護送下急急馳去。 坊門那裡已經提前打了招呼,小小坊丁也不知道宰相為什麼要深夜離坊,但宰相府發了話,他們自然奉行不渝,一見宰相座駕趕到,他們趕緊打開坊門,眼看宰相車駕出去,這才鎖了坊門,打著哈欠回去睡覺了。 此時,他們決不會想到,明早起來,這天就要變了!而在今夜參與改天換日的人員中,就有兩個人曾經與他們一樣,也是一個坊的小小坊丁,只不過那個坊在洛陽。 二更四刻,楊帆突然全副披掛地從城樓上下來,馬橋和呂顏、高初早就候在樓下,一見楊帆趕到,馬上迎上前去。 呂顏、高初、黎大隱、張溪桐等人都是楊帆最早的班底,也是他最信任的人,為了這次行動,楊帆藉著張柬之整頓羽林衛的機會,對千騎進行了一番自糾自察,把這些人全部調入馬橋這一旅,加強了這一旅兵馬的控制。 「集合兵丁!」 楊帆一聲令下,訓練有素的千騎兵將迅速集合在玄武門下,這些兵士訓練有素,有些已經睡下,但楊帆一聲令下,他們就迅速著裝整齊趕到了城下,全部過程沒有超過半柱香時間,整個過程鴉雀無聲。 全場肅立,朔風呼號,黎大隱和張溪桐率領一些心腹,站在千騎衛一旅之師的左右兩翼,冷冷地盯著肅立的士兵,防範有人異動,他們的手彷彿已經和刀柄鑄在一起,攥的異常用力。 楊帆滿意地看了看黑鴉鴉肅立於前的千騎將士,沉聲道:「諸位將士,本帥今晚有一樁大事宣佈!」 …… 張柬之和崔玄暉的輕車馳於朱雀大街,巡弋街頭的金吾衛將士事先都已得到武懿宗的吩咐,心中熟記著今夜不可阻攔的幾個人的名字,一見車頭挑著的燈幡亮明瞭張柬之和崔玄暉的身份,他們根本不曾上前阻攔,只是肅立路旁,目送宰相車駕離去。 張柬之和崔玄暉的車駕一路行去,一直進入宮城範圍。楊元琰、敬暉、桓彥范等人已經各自集合了最可信任的心腹死士,各不下數十人,等候在那裡,兩位宰相一到,他們立即尾隨在二相車駕後面,馳向玄武門。 隨在兩位宰相後面的隊伍越來越形壯大,最後匯聚了五六百人,人人披甲持戈,腰佩短刀,沿著夾城馬道,一路無一人喧嘩,只聽見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和甲冑磨擦的聲音,鏗鏘出陣陣殺氣。 玄武門下,隊伍停下來,只見沉重的宮門緊緊關閉,城門巍峨,彷彿一隻蹲伏在那裡的洪荒巨獸。張柬之被人從車上扶下來,仰頭看了看城上,又與崔玄暉對視一眼,強抑激動,低沉地吩咐道:「發訊號!」 立即有兩個侍衛點燃氣死風燈,舉向城頭,先左後右,各轉三圈。城頭上突然也亮起一盞燈來,向著城下左右擺動了三次,隨即熄滅了。片刻之後,城門吱軋軋地打開,黑洞洞的城門口彷彿巨獸張開的大口。 敬暉緊張地看了張柬之一眼,雖然對方打開城門,也就意味著沒有誘敵埋伏,因為如果裡邊的人對他們報有敵意,絕不會冒險放他們入宮,一定是緊閉宮門,此刻玄武門應該已在自己人掌握之中,可這黑漆漆的還是令人忌憚。 張柬之長長地吸了口氣,沉聲道:「隨老夫來!」他很清楚,他現在只能相信楊帆。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他已經不可能回頭,就算裡邊真有埋伏,就算這是龍潭虎穴,他也必須得闖一闖! 「我先來!」 楊元琰把刀往胸前一橫,搶先闖進玄武門,敬暉和桓彥范把心一橫,立即也率領他們的親信侍衛緊隨其後,李湛等人則把張柬之和崔玄暉護在中間,隨前軍而行。 「張相公、崔相公!」 前方忽然迎來一盞燈,藉著那微弱的燈光,看清後面站的人是李多祚,張柬之和崔玄暉繃緊的心猛然放鬆下來。如果玄武門守將楊帆有何異心,必然會先把李多祚拿下了,李多祚既然在此,玄武門當無恙矣。 三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李多祚道:「兩位相公既已到了,末將就放心了,羽林軍可以立刻發動了!」 李多祚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塊虎符,低聲喚道:「承訓!」 李多祚的兒子李承訓也是一身甲冑,急步迎上前來,李多祚把虎符遞給他,沉聲道:「持我信物,速返軍中,告訴你趙叔、曹叔,還有你姐夫,依先前約定,嚴密防範右羽林衛,必要時候,可以兵戎相見,務必確保無一兵一卒殺至玄武門下!」 「是!」 李承訓答應一聲,自父親手中接過虎符,率領幾名虎賁急急離去。張柬之倒沒冷落了楊帆,兩人當初在劍南就打過交道的,此時相見,張柬之便向楊帆鄭重地拱手一禮,道:「將軍與我等共謀大事,必將永垂青史!」 手提燈籠的楊帆道:「張相客氣了,此地已準備妥當,時間緊迫,我們馬上行動吧!」 楊帆一語提醒眾人,張柬之馬上道:「不錯!我們立即行動!」 當下張柬之便急急分派起來,第一路由李多祚、李湛、王同皎率領,直趨東宮,去接太子,太子是此番行動的大義所在,這桿大旗必須得接來。 第二路由張柬之、崔玄暉與敬暉、桓彥范等人率領,立即趕赴皇帝所居的迎仙殿。 第三路由右羽林將軍楊元琰、左威衛將軍薛思行率領,陪同楊帆守住玄武門這道重要門戶,只等接來太子,便緊閉玄武門,由千騎守此要地,楊帆則與楊元琰、薛思行等人一起護送太子追趕張柬之。 眾人分做三路,分別行去。玄武門前一點燈光又熄滅了,夜色深沉,雪光黯淡,只有玄武門城樓上的簷鈴鐵馬,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 此時,皇太子李顯已經睡熟了。 說起來好笑,今夜長安內外,也不知有多少人正磨刀霍霍、有多少人正奔走來去,烽煙已經燃起,可李顯這位「三軍主帥」卻還根本不知情,因為考慮到他太過怯懦,怕他拖了後腿,所以沒有人敢告訴他。 可是李顯不知道,他身邊幾個心腹太監卻知情,這幾個人都是李顯被立為太子後,由婉兒選撥來侍候他的人。 這幾個太監今夜都沒有睡,他們一直靜靜地守候在東宮門前,直到李多祚等人趕到宮門外,由王同皎和守在門內的太監對上暗號,他們便立即打開了宮門。 李顯從房州回京後,很快就安排幾個女兒出嫁,其中新寧郡主看中的就是王同皎,所以王同皎是李顯的女婿,因為這層關係,和太子宮的幾名大太監內外勾連互通聲息的事情就交給了他。 宮門一開,王同皎、李多祚、李湛等人馬上一擁而入,門口留下四名侍衛拔刀戒備著,宮裡大太監則引著他們闖進太子的居處。 李顯沒有和韋妃同榻而眠,他那身體早已不能房事,可妻子正是虎狼之年,經常瞅見妻子幽怨的眼神他也不好受,所以晚上通常獨宿一處。 此刻,李顯正酣聲大作,突然被人驚醒,李顯剛剛醒來,就發現幾個太監正扶著他,七手八腳地為他穿戴著衣冠,而他的女婿王同皎就站在榻前。李顯迷迷瞪瞪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同皎,你怎麼在這裡?」 王同皎欠身道:「太子,張相公和崔相公已經去迎仙宮面君了,小婿由李多祚大將軍和李湛將軍陪同,前來接太子去迎仙客共謀大事。」 「啊!」 李顯大吃一驚,登時汗濕脊背,他也不蠢,一聽王同皎這麼說就明白了。 李多祚和李湛候在門口,一見李顯已經穿上袍子,馬上閃身進來,對李顯長揖道:「天祐皇唐,北門南衙一致決定擁戴太子恢復大唐社稷,請殿下隨臣出東宮,率領眾臣,往迎仙宮剷除奸佞吧。」 「大將軍……」 李顯渾身亂顫,被李多祚的一席話著實給嚇壞了,以致說話都有些結巴:「大將軍,這……這樣做,只怕不妥吧……」 李湛頓足道:「殿下,北門禁軍,一致效忠,機會難得啊!請太子速速入後宮共討凶豎!我等不顧家族,冒死至此,殿下千萬不可再遲疑了,時機稍縱即逝,再要猶豫下去,只恐玉石俱焚。」 李湛說著向兩個手下一使眼色,等不及讓李顯整束好衣冠,便架起他向宮外走去。 「出了什麼事?你們是什麼人?」 隨著一聲厲叱,兩盞燈籠亮起,一道人影姍姍而來。來者是韋妃,她的居處和李顯的居處並不遠,這邊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她哪能聽不到,韋妃急急起身,披上件衣服就跑出來,一見有人攙著丈夫要走,不由大驚失色。 王同皎一聽動靜,「鏗」地一聲便拔出刀來,一見那人是他岳母,衣著簡單,胴體若現,急忙收刀垂下目光,恭聲道:「太子妃,臣等護從太子前往迎仙宮,會合眾宰相,誅奸佞、清君側,復我李唐江山!」 事情緊急,實在容不出時間細說,王同皎說著,眾人已扶著李顯腳不沾地的向外面走去。韋妃聽了女婿這番話登時呆在那裡,一時也不知是驚是喜。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三章 漫長一日(5) 長安之北是禁軍諸衛的駐紮之地,諸衛之中以左右羽林衛距玄武門最近,在他們之前,還有一個千騎營。 夜色深沉,羽林衛司馬閔雍伯巡營回來,摘了佩刀往案上一扔,便負著雙手徐徐踱起步子,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陪他巡營回來的羽林將軍王大剛打個哈欠,正要回帳睡覺,見他這般模樣,不禁奇怪地問道:「閔司馬,你有心事?」 閔雍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夜色已深了,可大將軍還未回營。」 王大剛笑道:「不是說河內王相邀,去金吾衛了麼,說不定人家兩兄弟此刻正在對坐飲酒促膝長談,便是今夜不回來也有可能,你擔心什麼。」 閔雍伯道:「不可能,大將軍從不貪杯。而且,你也知道大將軍的為人,在軍務上,大將軍從不懈怠,怎會對咱們連個交待都沒有?就算他不回來吧,也該派個親兵回來報個信兒啊。」 王大剛仍是不以為然,道:「你呀,誰能對大將軍不利呢?再說,大將軍去的可是金吾衛,那可都是武家人的地盤。」 閔雍伯哼了一聲,道:「同室操戈的事很罕見麼?」 這句話出口,他也覺得不妥,此言似乎有暗指武家不合的意思,他便咳嗽一聲,向王大剛招了招手。 王大剛湊到他的面前,閔雍伯壓低聲音道:「前幾日,陛下曾讓給大將軍下了一道密詔,吩咐他加強宮中的戒備,尤其是在千牛衛換防宮城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否則你以為大將軍這些天為什麼每天都要到宮城裡去巡視?」 王大剛吃了一驚,失聲道:「竟有此事?」 王大剛也是武攸宜的心腹,話已說到這裡,閔雍伯也不瞞他了,便道:「正是,大將軍對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執行陛下的旨意從來不打折扣,你想他怎會驟然離開,放棄巡城的公務,且不對我們有所交待呢?我心中不安吶。」 王大剛是一個純粹的武將,打仗固然沒問題,可這種勾心鬥角的事他就不在行了,他撓了撓頭,為難地道:「那……咱們應該怎麼辦?」 閔雍伯思量片刻,道:「大將軍奉有秘詔的事,只與我交待過,聽大將軍那話音兒,京裡最近似乎不太平。我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我想這麼著,由我帶一隊人馬替大將軍巡視宮城去,你則去一趟金吾衛,大將軍沒事也不會責怪咱們多事。」 王大剛雖然已經困了,可閔雍伯這麼說,他也只好答應。二人立即各整親兵,王大剛帶了二十多名部下,閔雍伯則帶了一個百人隊,俱乘駿馬,馳出轅門。 兩隊人馬馳出轅門,前行二里,還沒等他們分道揚鑣,一南一北分頭行動,夜色之中突然響起一聲淒厲的銳嘯,銳嘯橫空,分明就是一枝響箭,二人不約而同勒住了戰馬,心中滿是驚疑。 這時候,雪野中突然湧現出一隊人馬,因為有雪色反光,所以這夜裡不至於黑漆漆的不能視物,他們可以看清那些人影,黑壓壓的一片,一時也數不清楚。 對方既然動用了鳴鏑,顯然是不怕暴露行蹤了,閔雍伯和王大剛實在想不出在營門口會遇到什麼事兒,閔雍伯低聲示意一個侍衛返回營中報訊,自己則帶領眾騎站在那兒,希冀弄個明白。 夜色中傳來一個粗野豪放的聲音:「哈哈,左羽林的諸位好兄弟,深更半夜的,這是要去哪兒啊?」 閔雍伯聽那人聲音有些耳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便厲聲問道:「你是誰?」 那人哈哈大笑,笑聲中閔雍伯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悶哼,閔雍伯扭頭一看,受他吩咐回營報信的那名侍衛剛剛馳離大隊人馬,就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在他附近並無人影,分明是受了弩箭一類武器的攻擊。 隨即,在他們身後的雪地中,也有一排人影突兀地站起,一步步向他們逼近過來。閔雍伯手下一干人等不安起來,閔雍伯的馬急躁地轉了兩圈了兒,閔雍伯輕拍馬鬃,安撫著胯下的戰馬,沉聲道:「不要亂,肅靜!」 閔雍伯情知不妙,可他分明已經被包圍了,正面逼近的那群人俱都是長槍大戟,排著整齊的隊伍,身後包抄過來的那些人都平端武器,雖然看不甚清,可是從他們的動作身形來看,分明都是軍弩。 眼下這個距離,閔雍伯的人馬只有一次加速衝鋒的時間,可是現在對他們而言,有著太多不利的條件。一來這是深夜,而且遍地大雪,全力衝刺馬速也不快;二來,他們佩的都是短兵器,對方不是長槍大戟就是勁弓硬弩,就算他發起衝鋒,也絕對討不了好去。 而且,這些人雖然敵意明顯,可他怎麼想,也不覺得對方會不問青紅皂白就痛下殺手,因而也生不起拚死一搏的勇氣,這一來雙方就越靠越近,等到對方的槍戟兵逼近,他們已經失去馬匹加速的有效距離,就更沒有動手的想法了。 對方的人馬站住了,只有一名佩刀將領獨自上前,行到近處,閔雍伯才看清來人,這人乃是右羽林將軍野呼利,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的女婿。 閔雍伯想到武大將軍所接的秘旨,臉色便開始發青,說道:「野呼利將軍,你們這是幹什麼?」 野呼利若無其事地拍打著刀鞘,朗聲道:「二張蠱惑天子,禍亂朝廷,北門南衙各路禁軍,在太子、相王及諸位宰相統領下,已殺進宮去誅除奸佞了,閔司馬,這趟混水,你可趟不得。」 王大剛氣的臉皮子發紫,怒聲道:「我們大將軍呢?」 野呼利狡黠地一笑,道:「他呀,正在河內王那兒做客呢,你們放心,武攸宜大將軍安然無恙,梁王殿下正陪他吃酒。」 閔雍伯與王大剛一聽,心中更是驚駭,武三思和武懿宗也參與其中了?難怪野呼利敢誇口說北門禁軍、南衙禁軍俱都響應太子兵變,有太子、相王和政事堂眾宰相牽頭,又有武家暗中響應,可不就是舉朝皆反了麼? 王大剛緊張地對閔雍伯道:「司馬,咱們怎麼辦?」 閔雍伯看看四下裡虎視耽耽的右羽林兵士,澀聲問道:「野呼利兄,你想怎樣?」 野呼利道:「請二位至我軍中歇息,天明即得自由,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啊?」 閔雍伯攥緊馬疆,一時取捨不定,只覺掌心全是汗水。 野呼利舉了舉手,四下裡的槍戟兵立即踏前三步,整齊的腳步踏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令人心寒的聲音,與此同時,後方與他們始終保持一定距離的弓弩手也同時一動,擺出了進攻的架勢。 王大剛提著刀,急呼道:「司馬!」 閔雍伯咬咬牙,沉聲道:「棄械!下馬!」 ※※※※※ 李顯衣衫不整,連靴子都沒穿好,厚暖的外袍自然也沒穿上,他被人架著腳不沾地的將到宮門處,迎面一陣冷風吹來,李顯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迷迷糊糊的頭腦忽然清醒過來。 他想到了母親的鐵血手腕,想到了母親強大的掌控力:「今夜兵變真能成功嗎?雖然二張的權柄一日盛似一日,可他們還能當皇帝不成,我是太子,我的太子之位沒變啊!母親已病入膏肓,這皇位唾手可得,我何必冒這個風險?」 李顯左右看看,只見李多祚、李湛等人個個神色激昂,李顯心想:「這些人趁母皇病危發動兵變,所謂誅殺二張扶保大唐,不過是貪圖從龍之功罷了,孤名份早定,只要安份守己,這皇位一定就是我的,何必與他們一起冒險呢?」 想到這裡,李顯突然掙扎起來,甩開扶侍他的兩個人,緊緊抓住宮門,不肯再往外走了,王同皎愕然道:「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李顯哆嗦道:「國家大計,自有母皇運籌帷幄,所謂兵諫,無異於犯上作亂,非臣子所為,孤……孤不能去!」 王同皎一聽,額頭的青筋都蹦起來了,太子不去,他們不就真的成了造反了麼,沒有太子,何以服眾?消息傳出,只怕那五百捨了身家性命的壯士都要散去逃命了,大家不是都要完蛋麼? 王同皎也不客氣了,臉紅脖子粗地對他岳父道:「殿下,先帝以神器付殿下,而殿下橫遭幽廢,人神同憤,二十三年矣。今天地有靈,北門禁軍、南衙宰輔,同心協力,以誅二豎,復李氏社稷,請殿下立即赴玄武門,以孚眾望。」 李顯兩腳蹬地,屁股後墜,雙手緊緊抱住大門,惶恐地道:「奸佞小人自當誅殺,只是聖上龍體有恙,萬一我等興兵於內宮,嚇著她老人家該怎麼辦?孤不是要擔上不孝之名了嗎?依孤之見,你們還是暫且散去,咱們從長計議吧。」 李湛一聽眼珠子都紅了,這叫什麼屁話,現在叫我們散去?已經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了,你當別人都是死豬嗎,現在散去無異於自殺!要不是這個膽小如鼠的蠢貨是當今太子,李湛已經一腳把他踢死了。 李多祚站在一邊欲哭無淚,他沒想到,兵諫的第一個問題,竟是來自他們一心要扶保登基的皇太子殿下。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四章 漫長一日(6) 李湛強抑憤怒,對李顯道:「諸將相不顧家族保衛社稷,殿下奈何置之死地?事已至此,便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臣無力勸阻眾將士,如果殿下不願成行,就請殿下親自勸說將士們吧!」 李湛雖然憤怒,卻也明白一旦大功告成,這位窩囊太子就是皇帝,一旦做了皇帝,他未必就會這麼窩囊了,如果此時太過冒犯,自己的從龍之功不用提了,說不定新皇帝什麼時候想起他今日的無禮來,就會送他一雙小鞋,所以語氣雖然憤懣,言詞倒還委婉。 這時候,守在宮門處的衛士都聽到了李顯的話,一個個頓時鼻息咻咻,兩眼發紅,眼看著就有狂化的可能。可不是嘛,李顯這時候掉鏈子,分明是要把大家往死裡頭推啊! 眼看著那一雙雙既痛心又憤怒的眼睛,李顯馬上明白過來,事已至此,真的無法挽回了,如果他敢退縮,只怕這些憤怒的士兵就能把他活活生吃了。李顯囁嚅著鬆開雙手,喃喃地道:「孤……孤願與諸君同往,還請諸君……千萬莫要驚擾母皇。」 這時正是爭分奪秒的時候,李湛也顧不得聽他廢話,馬上把手一擺,兩個士兵便架起李顯搶出門去,立即有士兵牽來一匹早已準備好的太平馬,大家七手八腳地把李顯扶到馬上,便向玄武門趕去。 大唐歷史上第二次玄武門之變,因為李顯這位不可或缺的主角到來,正式開始了! 玄武門下,右羽林將軍楊元琰、左威衛將軍薛思行等人與楊帆的千騎守在城下,城門虛掩著,留了一人寬的縫隙,楊元琰和薛思行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不時探出頭去看看,倒是楊帆尚顯沉著。 忽然,遠處一群人馬急急趕來,楊元琰立刻拔刀出鞘,壓低聲音喝問口令,李湛答了口令,便急促地道:「太子來了!」玄武門下,眾將士立即一陣騷動,雖然沒人敢於高呼,可興奮之態卻溢於言表。 李顯到了這時也不能回頭了,一旦冷靜下來,他也明白這時該安撫人心,一見眾人迎上前來參拜,便結結巴巴地道:「眾……眾將士辛苦了,爾等今日為國家社稷,奮不顧身,孤銘記在心!」 楊元琰道:「太子,張相公和崔相公已帶人先往迎仙宮去了,請太子快快啟行,以正大義!」當下親手為李顯牽馬,拉了他就往宮裡跑,左威衛將軍薛思行對楊帆道:「楊老弟,咱們快走吧!」 楊帆對馬橋道:「立即封閉玄武門,不管誰來,倚堅強守,絕不開門!」 「遵命!」 馬橋答應一聲,喝道:「關門!」 沉重的玄武門轟然關閉,落下粗可一抱的門閂,馬橋等人立即持械登城,楊帆這邊也提刀在手,與薛思行、李湛疾步追向太子…… ※※※※※ 「開門!」 李成器站在太極宮前,嗔目大喝。 相王李旦在相王府司馬袁恕己還有他五個全副披掛的兒子陪同下,於二更三刻發動,這時已經趕到太極宮前朱雀門內,這裡是南衙諸衛的大本營。 戍守京城的禁軍分為南北兩衙,北衙禁軍六衛其實是天子親軍,不需要朝廷正式下達調兵令,也不服從朝廷的調兵令,他們直屬天子。而南衙十六衛才是真正的國家軍隊,需要天子下詔、宰相用印、兵部勘合,才能予以調動。 戍守京城各道城門的多為南衙禁軍,主要包括勳衛、翎衛、策衛、左右衛、左右武衛、左右驍衛、太子三府三衛等等,各衛兵馬輪流宿值,駐屯與值宿交錯,連將領也相互滲透交錯,皇帝就是通過這種相互檢侍的手段,避免某位將領獨攬大權。 李成器和李成義持戈勒馬,向太極宮守衛厲聲喝道:「開門!」 宮門守衛見他們明火執仗,不禁駭然,連忙持槍戒備,高聲道:「來者何人,可有皇帝敕書,引駕仗官與監門官何在?」 軍防重地不是誰都可以貿然進入的,要進入這軍機要地,非得有皇帝的敕書,並用引駕仗官和監門官引領不可,那些士兵也是按照規矩辦事。 李成器「咄」地一喝,揚起長矛,大喝道:「并州牧、左衛大將軍、太子衛率、安北大都護、相王殿下駕臨,誰敢攔路。」 大唐沿續隋制,左右衛是南衙十六衛之首,李旦這位左衛大將軍也就是南衙十六衛的最高統帥,可是你別看李旦這一系列的官銜稱號聽著挺嚇人的,可京城各衛兵馬大多由將軍主持實務,大將軍一職則為虛銜,李旦這個大將軍更是虛得一塌糊塗。 可是這其中的道理,將官們才明白,這些小小兵卒哪懂其中道理,便是懂得,他們也沒有膽子抗拒大將軍。僅僅一愣神的功夫,李成器、李成義已衝到門前,將長矛一探,雙膀較力,「嘿」地一聲大喝,將兩具拒馬挑飛出一丈多遠,隨即提馬便走。 袁恕己和李隆基等人帶著相王府的參軍、典軍等一眾文武屬臣還有幾十名王府親兵,護著相王直闖太極宮。 太極宮中諸衛將軍被急驟的聚將鼓聲驚醒,趕緊爬起身來,匆匆趕到太極宮大殿,就見殿上燈火通明,數十名戰士盔甲鮮明,手持利刃,排列於大殿左右,最前面五員小將俱著金甲,護擁著一位身著王袍的中年人肅立於帥案之後,定睛一看,正是相王。 相王李旦肅立於帥案之後,將政事堂兩位宰相加印的掌兵勘合一亮,沉聲道:「二張謀反,挾制天皇。今北門南衙,一體除奸!張相公和崔相公已經護從太子,率領羽林衛入宮擒賊去了,本王奉太子所命,主持南衙!」 眾將一聽,不由面面相覷,相王說的好聽,誰不知道這是造了皇帝的反了,可是相王既然出現在這裡,太子入宮應該不假,而太子入宮,沒有羽林衛、沒有千騎這種北門禁軍中的天子親軍配合絕不可能。所以…… 想到天子老邁,且又病重,身體虛弱到連新春慶典都無法主持,新君上位已是必然,誰還想反抗?何況天子一向倚重北門禁軍,對南衙諸衛視同後娘養的,給養、軍資、軍餉方面遠不如北衙,北衙都反了,他們充的什麼忠臣? 這些心思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相王殿下敢率領這麼點人馬就來接收南衙,誰知道殿上這些將領裡邊已經有誰是投靠相王的人?若是自己有所質疑,會不會馬上就有人拔出刀來把自己砍了? 因此,相王說完這番話,大殿上竟是鴉雀無聲,眾將半晌竟無一人出言質疑。此舉固然有天子寵賴北衙禁軍而慢待南衙的原因,使得南衙將領心生怨懟,可是這麼多將領,竟無一人出頭,換作幾年前是絕不可能的。 武則天的老邁,確實成了她最大的致命傷,她的影響力、號召力、掌控力都在飛快地喪失。 相王目光左右一掃,厲聲喝道:「東宮十衛率,出列!」 東宮十衛率,即太子左右衛率(軍號「超乘」)、太子左右司御率(軍號「旅賁」)、太子左右清道率(軍號「直蕩」)、太子左右監門率和太子左右內率。其中前六率各領三至五個折衝府,後四率只領內府兵。 東宮十率本是太子親軍,但是自武則天做太后的時候起,太子對東宮十率的兵權就被剝奪了。但是武則天只能剝奪太子對東宮十率的兵權,卻不能取消東宮十率的建制,所以東宮十率依舊保留著。 可因此一來,女皇對東宮十率的防範也最嚴,南衙禁軍的待遇低於北衙禁軍,東宮十率的待遇比其他南衙禁軍更低,東宮十率的將官什麼心情可想而知,他們對天子的忠心就更加談不上了。 因此相王李旦早已命司馬袁恕己同東宮十率的將領進行過接觸,袁恕己並沒有把兵諫這個絕大機密告訴他們,只是對他們做了一番試探瞭解,有了一定的把握。此刻情況危急,相王本就有點狐假虎威,也只有先從東宮十率著手,才能弄假成真了。 東宮十率的將領略一猶豫,便紛紛走上前去,走出的時候還是左顧右盼,遲遲疑疑,一旦站到李旦的面前,也就知道既然有了這個態度,那就沒有退路了,是以參見李旦的動作聲音倒是整齊劃一。 「參見大將軍!」 李旦振聲道:「超乘軍,速隨本王記室參軍丘悅增防東西兩城,切記不可靠近宮城!」 超乘軍將軍到了此時也不想退路了,眾人之中,本就以他最為傾向李唐,是以大聲答應下來,便見李旦身旁走出一人,向他拱手道:「將軍,請隨我來!」 李旦又道:「旅賁軍,速隨本王功曹參軍竇希瑊協助金吾衛控制朱雀大街,及京城烽堠各處,嚴禁任何人等靠近!」 有超乘軍先行答應下來,旅賁軍統領也沒了顧忌,再說東宮十率本就該由太子統率,他們的歸屬感最強,因此爽快地答應一聲,跟著竇希瑊急急離去。 李旦再道:「直蕩軍,速隨本王典軍丘琬,控制南城通往北城的各條要道,禁止一切器仗人馬出入!」 直蕩軍將領恭聲應諾,李旦又道:「東宮左率何在?」 「末將在!」 「速隨臨淄王,去拿張同休府上一干人等!」 「東宮右率何在?」 「速隨壽春王,去拿韋承慶闔府人等!」 隨著李旦的一條條將令,南衙各路兵馬調動起來,這些人一旦接受調動,各路兵馬都不知道其他人馬的動靜,各路兵馬的將領無法互通聲息,就更不可能反悔倒戈了。 同時,這些人一旦領命,哪怕只是遵照相王的吩咐閉營不出,也等於表明了他的立場,南衙,穩住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五章 漫長一日(7) 寂靜的夜裡,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官兵匆匆走過街頭,他們的行動並沒有引起午夜熟睡的百姓們注意。 這要得益於坊市制度和宵禁制度。空無一人的街道,寬闊街道兩旁的排水溝、排水溝內測的樹牆、樹牆之後的坊牆,然後才是人家住戶,把他們和長街隔的遠遠的,深夜之中誰還會注意到軍隊的調動呢。 千騎郎將陸毛峰這一夜睡的很香,他和年前新納的小妾歡愛了許久,饒是身體精壯,也有些乏了,自始至終,他沒有發現外界的一點風吹草動。 對他來說,這是一件好事。二張對他有提拔之恩,以他的性情,很難坐視二張遇難。可他又極為重視他在軍中的前程和楊帆對他的賞識,還有他的家、他的兒子、他新納的寵妾,如果他真的發現了什麼,將是一個很痛苦的抉擇。 「不好了,大事不好!」 迎仙殿前,一個小太監踉踉蹌蹌地跑來,一邊跑一邊喊著,沒等他跑到殿門前,迎面突然閃出兩個小太監,手中提著宮燈,中間站定一人,厲聲叱喝道:「站住!皇宮大內也敢隨便跑動,懂不懂規矩!」 那小太監定睛一看,見是御前的小海公公,急忙道:「海公公,出事了,出大事了,有……有一隊人馬奔著聖人的寢宮來了,他們要對聖人不利啊,快去稟報聖人。」 小海臉上陡然泛起一抹古怪的神氣:「此言當真?」 「當真!」 那小太監連連點頭,道:「奴婢在凝陰閣看見一隊人馬遙遙過來,奴婢心裡納悶,這麼晚了,宮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行走,奴婢起了疑心,就藏在一旁看著,那群人一個個都提著明晃晃的刀劍,穿著也不是宮中巡夜的兵丁,海公公你說,他們拿刀拿槍的,不是想造反是什……」 他還沒有說完,後腦就挨了重重一擊,兩眼登時一直,向前一仆倒在地上。在他後邊出現了一個小太監,手裡拿著一根棒槌,似乎是頭一回打人悶棍,他一棒把那人打昏,自己反而呆在那裡。 小海低聲喝道:「趕緊把人拖走!」 「哦!哦哦!」 那打悶棍的小太監清醒過來,急忙拖起那個昏倒的內侍離去。 小海左右看看,吩咐那兩個提燈太監道:「守在這裡,嚴防意外!」 小海說罷便向迎仙宮旁的紫蘭殿急急趕去。他們在宮裡也在翹首等待事情的進展,眼下看來太子是順利進宮了,或許馬上就到,他得趕緊去報信,上官待制和太平公主正在紫蘭殿上等候消息呢。 小海只顧把那意外發現兵諫人馬行蹤的人打昏拖走,根本無暇細審,結果就錯過了一條重要消息。發現兵諫人馬的並不只是這一個小太監,而是兩個。這兩人一見情形不妙,確也害怕,可又覺得這是一個立功升職的大好機會,當下稍一商量,二人就兵分兩路了,一個趕回來向皇帝報信,另一個……搬救兵去了。 這兩個小太監說機靈,能權宜機變到這個份兒上,也算是夠機靈,可要說他們蠢吧,卻也真夠蠢的。他們也不想想,那隊人馬是從玄武門方向來的,分明是與守衛玄武門的千騎一黨,說不定來的就是千騎的人,哪還能去向千騎搬救兵。 說起來,大概也是為了防範兵權太過集中,皇帝對各路禁軍調來調去的太過複雜,這些內宮小太監根本不明白、也懶得明白這些禁軍的派系和分屬。 那個搬救兵的小太監並沒去玄武門,那不是要和叛軍走個對臉麼,他去的是跑馬樓,因為他剛從那邊過來,恰好見到那邊有一支禁軍巡弋。 這小太監跑的飛快,都快把鞋跑飛了,他趕到跑馬樓下,就見那隊禁軍剛剛從樓後轉出來,趕緊迎上前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快!快!不好啦,有叛賊入宮,快去保護聖人!」 「什麼?有人闖宮?」 那迎上來的隊正聽了大吃一驚,這名隊正是千騎剛剛組建時楊帆親手錄取的蕭千月,蕭千月自打改了名字叫蕭雨客,大概真是轉了運,幾年下來,已經升為隊正,大小也算一個軍官了。 不過,以他現在的官職,還不夠參與機密的資格,今晚兵諫的事他不知道。他正想問個清楚,身後一人急步趕上,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急聲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說話的這人是殿中監田歸道,田歸道不是千騎的將領,但千騎巡弋宮中,是有宮中官員帶領的,這宮中負責安全防衛的官員就是殿中監。 田歸道弱冠時以明經擢第,累補為司賓丞,不久轉為左衛郎將。後來契丹造反,突厥默啜趁機要求朝廷把六胡州和單于都護府劃為他的轄地,田歸道曾為此出使突厥,差點被扣留,幸好武則天答應和親,派武延秀赴突厥,並帶去大批彩禮。 默啜一見武延秀這只肥羊,就把田歸道這個蝦米給放回來了,田歸道回來馬上告訴武則天默啜狼子野心,根本無意和親,來日必定再犯中原,之後默啜果然扣留了武延秀,並發兵河北趁火打劫。 武則天賞識他有先見之明,提拔他由武轉文,做了夏官侍郎,不久又由文轉武,遷為左金吾將軍,在武懿宗手下廝混了一陣,後來他走了二張的門路,做了奉宸監內供奉,之後就轉為殿中監,開始負責宮中警衛了。 他和千騎的關係就像巡城御史和兵馬司,巡城御史隸屬都察院,兵馬司隸屬五城兵馬指揮司,一文一武,互不統屬。但是執行巡城任務時,兩者就要結和在一起,兵馬司的官兵要接受巡城御史的領導。 蕭千月這一路千騎禁軍大體相似,此時要受田歸道的指揮。 楊帆事先也曾想過田歸道的問題,可田歸道不是他的人,他無法左右田歸道,為了萬無一失,他通過自己手下的兵將,詳細瞭解了田歸道的巡弋路線和時間,之所以把兵諫時間定為二更三刻而非剛一宵禁就開始,其中就考慮了這方面的原因。 誰知,因為不可控的兩個小太監以及他們的自作聰明,這個田歸道還是沒繞過去。田歸道聽那小太監一說,不禁大驚失色,立即帶人急急趕向迎仙殿,蕭千月等千騎將士不明底細,只道皇帝要是出點差錯,他們都要掉腦袋,自然也是亡命飛奔。 張柬之和崔玄暉領著三百多名壯士急急趕向迎仙殿,張柬之年逾八旬,居然也是健步如飛,只是這宮廷實在太大,一路下來,也是氣喘吁吁,眼見老宰相有些體力不濟,敬暉忙讓兩名士兵攙住了他。 他們又行不遠,側方御道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隨即有一隊人馬橫空殺至,將他們攔在路上,正是田歸道帶人趕到了,雙方這一對峙,各自都覺有些心驚。 張柬之和崔玄暉本以為玄武門和羽林軍都已在他們的控制之下,一路下來可以如入無人之境,誰知道這裡居然橫空殺出一支人馬,他們擔心一旦打鬥起來,女皇那裡聽說消息會及時做出應變。 不要說宮裡還有一支神秘的武裝力量是他們無法控制的,就算女皇倉惶出逃,偌大一座宮廷,就憑他們這麼點人,再想找到女皇也難如登天。一旦女皇出走宮廷,後果就難以預料了,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面對著她的時候還有膽量違背她的命令,何況女皇經營二十餘年,誰知道她還留有什麼後手。 田歸道也是又驚又怕,而且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想到真的有人敢闖入皇宮發動叛亂,更沒想到出現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張柬之和崔玄暉兩位宰相。 田歸道雖然做過武將也做過文官,但他是科舉取士,骨子裡始終把自己當成一個文臣,而文臣的巔峰就是宰相。眼下在他面前一下子冒出來兩個宰相,要他把對方直斥為亂臣賊子,他心裡一時可轉不過這個彎兒來。 雙方詭異地對峙了片刻,張柬之搶先說道:「二張,國之奸佞也!老夫與崔相公會同北門南衙各路兵將,又得相王、梁王相助,共同扶保太子,入宮除奸。田中監乃國之忠臣,希望你能與老夫共攘盛舉!」 田歸道心中彷徨,不知該如何抉擇,他雖投靠過二張,做過奉宸監內供奉,目的只是為了仕途能順暢些,他並沒有忠於二張的意思,可是眼下張柬之紅口白牙的他也不敢輕易相信,這可是一步決生死的選擇啊。 田歸道也不敢聲張,只是沉聲問道:「太子何在?」 張柬之道:「李多祚大將軍已去相迎,隨後就到。」 田歸道半信半疑,仍不願就此讓路。 崔玄暉道:「二張禍國,難道田中監就能坐視麼?我等扶保太子,清君側、殺奸佞,還我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乃是名垂千古的莫大功德。田中監如果不願與我等一同行事,那就請你讓開一邊,事成之後,我等同樣感念你的恩情!」 田歸道持劍而立,依舊委決不定,蕭千月等人緊張地與張柬之的人馬對峙著,不知道統領他們的這位殿中監究竟戰是不戰。 就在這時,遠處又有一隊人馬趕來,中間還有一匹馬,馬上坐著一個人,楊帆和薛思行持刀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他們正急急追趕張柬之和崔玄暉,忽見前方兩軍對峙,不由大吃一驚。 薛思行立即止示向身後示警,命人護住太子,楊帆則提刀衝了上去。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六章 漫長一日(8) 楊帆飛身掠至,一見攔路的是蕭千月率領的那支巡宮人馬,提起的心才放下來。 方纔他還納悶兒,哪兒突然冒出一支人馬來的? 哪怕這只是武則天臨時糾集起來的一支武裝,也證明兵諫的事情已經被她知曉,那必將釀成極大的麻煩。 武則天如今還是皇帝,她依舊擁有對整個帝國的統治權,別看他們此番兵諫號稱北門南衙盡皆擁戴,可是武則天只要能逃過此劫,她依舊能扭轉形勢。 那時施行兵諫的這些人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扶太子南奔,於南疆另立朝廷,和武則天分庭抗禮了。可那樣一來,突厥和吐蕃會放過趁火打劫的好機會麼? 楊帆暗自出了一身冷汗,沉聲喝道:「蕭雨客,立即率隊退到一邊!」 蕭千月呆了一呆,這才看清楊帆,不由驚叫道:「楊將軍!」 楊帆厲聲道:「北門南衙、兩位宰相,共同扶保太子誅奸佞、清君側,你等速速退過一旁!」 「我們千騎也參與兵變了?」 蕭千月一時消化不了這麼駭人的消息,可服從命令於他而言幾乎成了一種本能,楊帆一聲厲喝,蕭千月下意識地答道:「遵命!」 蕭千月所部官兵一見連本衙主將來了,本就戰意全無,又見蕭隊正示意迴避,他們立即收起刀槍,退到一旁,一時間御道上就只剩下田歸道「一夫當關」了。 田歸道頓時慌張起來,他本來就搖擺不定,不知該如何抉擇,眼下連袂擇的權利都沒有了,他一個人,能做什麼大事? 這時李多祚、薛思行等人護著太子謹慎地靠過來,田歸道一見太子果真在隊伍當真,趁機自找台階,恭聲道:「太子既然在此,臣不能抗命!」說罷,雙手高拱著,一步一步地退向路邊。 這一次兵諫的參與者幾乎囊括了除二張以外的所有派系,而這些派系的很多人和二張一派多少總有些瓜葛,如果全部清算的話,勢必要造成混亂而嚴重的動盪局勢,太子的皇位只怕也不易坐穩。 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制定的方針就是縮小打擊面,絕不寬恕的人只局限在二張的心腹死黨範圍內。如今田歸道既然服軟,也不必一刀把他砍了,楊帆向蕭千月吩咐道:「你,護送田中監到玄武殿去,沒有我的命令,不得妄動!」 蕭千月抱拳道:「末將遵命!」 田歸道聽了心中一寬,知道自己沒有性命之憂了。 如果太子兵變成功,無疑還是要跟他清算今日攔路之罪的,不過頂多就是罷官免職,回家頤養天年,還能怎麼樣。可反過來說,如果太子兵變失敗呢?那被拘禁的他也不會被視作亂黨砍頭,說不定還有加官晉爵的機會。 正所謂風險有多大,收益就有多大,這個結果還是他能接受的,所以田歸道也不用蕭千月使兵丁押送,便很自覺地向玄武殿走去,蕭千月馬上率領所部兵馬追上去,一邊走一邊還有一種作夢般的感覺:「我們千騎……真的反了?」 ※※※※※ 楊帆及時趕到,斥退了蕭千月的人馬,總算避免了半途惡戰。各處宮室都有守夜的太監宮娥,這裡一旦廝殺起來,再想不驚動武則天那就難了。 一行人隨即加快步伐,闖向迎仙宮的方向。又往前行不遠,高力士引著兩個小太監匆匆迎了上來,一見走在頭裡的楊帆,便歡喜地喚道:「楊大哥!」 內苑裡頭連楊帆來的也不多,道路不甚熟悉,但是高力士卻是走慣了的,有他為內應,眾人行動更加敏捷,很快他們便來到迎仙宮前。 眾人站定身子,望著那巍峨的宮殿、高大的宮門,想到那位女皇就宿在裡面,一種威壓登時襲上心頭。 不過,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他們都敢施行兵變了,這時還能有什麼顧忌。那種強大的心理壓力也只是令得他們心中一沉,旋即就恢復了勇氣,而且湧起一種豪邁之氣,人之一生,誰能如此轟轟烈烈,這可是易立皇帝的大功業啊! 「楊大哥!」 剛剛消失了瞬間的高力士又指揮著幾個小太監,吃力地扛著一根粗大的圓木跑回來了。 也不知他們是從哪兒搞來的圓木,事先又藏在什麼地方,楊帆一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讚道:「好樣的!快,咱們撞門!」 皇帝的寢宮入夜之後也是絕不會打開的,想進去只有一個辦法,撞開大門!好在那宮牆雖極高,但這畢竟是內廷寢宮的宮門,並不像宮城的門一樣厚重,有這麼粗的圓木一定可以撞開。 王同皎、敬暉率先搶上去,自小太監手中接過圓木,馬上又有十幾個膀大腰圓的士兵自告奮勇地衝上前,與他們合力抱起那根巨木,一溜小跑助力,向宮門狠狠地撞去。 「通」地一聲巨響,宮門轟然一震,眾人抱著圓木疾步後退,再度助跑,又是一聲巨震,只連撞了三次,那宮門就有些鬆動了,每遇撞擊便張開一道一拳寬的口子。桓彥范提著刀,大喜道:「快!再來幾下就撞開了!」 一到迎仙宮,李顯就心虛地下了馬,看他臉上驚恐之色猶未散去。那根圓木撞在宮門上的節奏並不快,因為每一次撞擊後,都要退後十餘步,才能再度發力猛撞,饒是如此,每一記巨響還是像敲在他的心上,震得他心驚肉跳。 迎仙宮是單獨的一座宮殿建築群,裡邊重門疊戶曲徑幽深,簡單區分的話也要分前後三進院落,每個院落裡又有寬敞的庭院和高大的建築,所以這麼巨大的撞門聲傳到第二進院落就已經變得很輕微了,宿在第三進院落的人根本無法聽到。 但是宿在第一進院落裡的人卻在第一時間就被驚醒了。自打皇帝病重,被二張遷居至迎仙宮,這裡就由二張的人完全控制了,住在迎仙宮內的除了二張網羅的一些親信太監和宮娥,還違規安排了許多奉宸監的人守護。 外邊一撞門,他們就知道出事了,一群人頓時慌亂起來。這些人跟沒頭蒼蠅似的跑出來,衣衫不整,呼天搶地,有的直奔後宮報信,有的大呼救兵,還有人見那宮門越撞越險,門槓有斷裂的危險,大呼搬來桌椅抵住大門,一時間亂作一團。 宿在迎仙宮左右幾座小型宮室裡的宮娥太監這時自然也被驚醒了,可這時他們才發現異狀已經遲了,他們不敢過來,只是遠遠地站著,急欲闖宮的一群人也懶得理會他們,只是加快了撞門的速度。 「轟!喀……喇喇……」 圓木又是一撞,門槓被撞斷了,只剩下一小半虛連著,眾人大喜,也顧不得再後退借力了,就在原地借雙臂擺盪之力,將大門又連撞兩記,終於把宮門撞的大開,李多祚眉鋒一挑,拔出利劍,大喝道:「殺進去!」 眾人拔出刀劍,一湧而入,院子裡早就亂了套,二張倚為臂助的那些人狼奔豕突滿院亂竄,李多祚、桓彥范等人但見衝上來的,立即手起刀落,這時誰還顧得上心慈手軟,反抗的要殺,礙事擋路的也一樣要殺,他們就像一柄燒紅的刀子切進牛油,直接衝向二門,一路所去,許多知機的宮娥內侍都跪伏於地,渾身亂抖。 迎仙殿遇襲的警訊在第一時間就傳到了內衛。內衛隨天子而動,天子寢於何處,內衛就會在寢宮附近擇地而居,並且在寢宮與內衛之間架設一道秘密示警渠道,這是絕對機密,就連上官婉兒也無法瞭解。而且為了避免引起內衛的警覺,她也不敢打聽。 這麼多年來,婉兒在內衛中也滲透發展了一些屬於她的人,但是作為女皇最貼身的也是最後的一支保衛力量,它的一切任命與調動都由天子本人負責,婉兒能夠插手影響的著實不多。 尤其是婉兒懷孕以後,雖然她以自污的手段,避免了武則天對她的警覺,但武則天雖在政務上依舊倚重於她,還是對她生了嫌隙,涉及內廷的一些事務就開始轉交他人了。 其實這也正常,武則天一向講究制衡與牽制,又豈能容許婉兒在內廷一家獨大?當初韋團兒就是婉兒在內廷的牽制力量,不過為了給受誣而死太子妃和側妃、還有差點蒙冤自盡的太子一個交待,武則天處死了韋團兒,之後一度曾由婉兒獨掌內宮。 婉兒對梅花內衛的影響,也正是始於那時。但皇帝是不會容許這種情況持續太久的,婉兒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才在她有孕在身無法遮掩時,授意她的好姐妹符清清扮演了那個告密的惡人。 不過,她們的把戲雖然成功地騙過了武則天,但符清清並沒有因此成為那個取代韋團兒的人,因為武則天有了二張,而二張很熱衷把持內宮的權力。這一來不但內廷許多事務落入二張掌握,因為武則天對他們的寵愛與信任,就連內衛也落入了他們手中。 內衛若能及時趕到,成敗猶未可知!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七章 漫長一日(9) 迎仙宮示警的訊息剛剛傳到內衛,當值的內衛就迅速行動起來。她們在值守的日子裡一向衣不解帶、劍不離身,是以集結十分迅速。 當最後一名內衛快步出現在殿堂上時,那位相貌清秀,顴骨略高,顯得堅毅剛強的女都尉用力把手一揮,一言不發向外奔去,眾內衛不用吩咐,馬上緊隨其後。 這位都尉名叫洛飛雲,小蠻擔任梅花內衛都尉一職時,她就是副都尉之一,後來小蠻出嫁,她從兩名副都尉中脫穎而出,擔任了都尉之職。洛都尉性情嚴謹、不苟言笑,是以大多數內衛都有些畏懼她。 內宮遇襲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事情,但是作為天子最後的武裝保障,哪怕這種可能萬年難逢,她們也必須做好準備。對於皇帝遇險、宮廷遭受重大變故時如何應變、如何解救皇帝、如何突圍,她們都有各種預案,平時也經常進行演練,此時只管遵照成法,自然無需多作安排。 這些女侍衛統一的武器是佩劍,此外根據個人特長,還分別配備袖弩、飛刀等暗器,由於武器輕便,再加個身手不凡,是以她們奔走甚快,夜色下只見一道道身影輕靈,就像躍出叢林奔向朝陽的牝鹿。 從她們的宿處到迎仙宮距離並不遠,這是為了一旦有事,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抵達天子身邊,以她們的輕身功夫,這一路疾奔須臾便至,但是她們面前突然出現了八根巨柱,八根由人組成的肉柱,擋在了她們的前路。 這是太平公主手下的八個女相撲手,八個人每人手持一根沉重的降魔杵,穩穩地橫亙在梅花內衛與迎仙宮之間的御道上,封鎖了她們的去路,中間一個胖大婦人將降魔杵向前一指,沉聲怒喝道:「回去!此路不通!」 「殺過去!」 洛飛雲針鋒相對,一聲嬌叱中,利劍龍鳴,鏗然出鞘,自始至終她腳下都不曾稍停,厲叱、拔劍、前指,所有的動作都在奔跑中完成,領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內衛女戰士風捲殘雲般壓了上去。 奪路的是女人,攔路的也是女人,這場女人對女人的戰爭,看起來比男人之間的戰爭還要火爆。 胖大婦人勃然大怒,腳步向前一踏,「通」地一聲巨響,地皮彷彿也顫了一顫,隨著一招力劈華山,她手中的降魔杵便帶著一股淒厲的銳嘯劈頭蓋臉地砸將下來,洛飛雲不閃不避,健步如飛,利劍筆直地指向前方,灑出一路寒光。 「住手!」 隨著一聲威嚴的嬌叱,八個女力士後面突然出現兩個清麗的垂髫少女,兩個俊俏少女各持宮燈,左右一站,暈紅的燈光映著她們雪白的俏靨,彷彿一雙靈氣逼人的小狐仙,兩人正是樹小苗和周元寶。 在她們身後,有一位麗人款款站定,一襲白衣,優雅似觀音謫凡。洛飛雲陡然看清此人,目芒頓時一縮,本來一往無前的沖氣也頹然而止,猛地站住腳步,失聲喚道:「上官待制!」 照理說,上官婉兒是不可能背叛女皇的,而且上官婉兒在宮中的威望太高,洛飛雲大驚之下,不得不站住腳步,一時之間,她都要懷疑自己方纔所收到的警訊是不是有什麼誤差了。 上官婉兒上前兩步,揚聲道:「今夜,北門南衙諸衛,奉太子所命,興兵入宮除奸,內衛一干人等速速迴避!」 洛飛雲心一沉,聽這話音兒,果然有叛亂,而且她認為絕不可能背叛的上官待制也成了叛軍的一員。洛飛雲咬緊牙關,道:「迎仙宮示警,卑職身為天子護衛,職責所在,不得不行,待制所言,恕不從命!」 上官婉兒沉聲道:「太子乃國之儲君,天子病危,太子代掌朝政,理所當然。太子身為天子之子,豈會對天子有所不利?你們的職責是衛護天子安危,太子要誅殺的是佞臣二張!還不退下!」 內衛諸女不問政事,只忠於天子一人,這是她們從小就接受的信仰和教育,眼下迎仙宮示警求援,卻讓她們置身事外,這在她們一貫的理念裡有些無法接受,眾女衛不約而同地看向洛飛雲,聽她決斷。 洛飛雲沉吟不語,手中劍也慢慢垂下,似乎被上官婉兒一番嚴詞訓斥說的意動,婉兒心中暗喜,柳眉一展,又踏前一步,正要再勸幾句,洛飛雲突然揚眉出劍,尖聲叫道:「卑職無禮了!」 洛飛雲先出劍後發話,身如獵豹急躍而出,直撲上官婉兒,手中的利劍也化作一道閃電,直刺婉兒的胸口。洛飛雲身為內衛都尉,必要時是可以先斬後奏的,上官婉兒既然反了女皇,她自然不用留手。 她方才假意做出被婉兒打動的樣子,就是想出其不意,一舉殺掉上官婉兒,來個擒賊先擒王。她這番做作,確實很迷惑人,那八個女相撲手力大無窮,但是論身手敏捷卻遠不及洛飛雲。 洛飛雲猝然出劍,兩個離得最近的女相撲手大聲驚呼,欲待揚起沉重的降魔杵攔阻,卻已差了一剎。一見洛飛雲出手,幾個內衛也不約而同地向對面的女相撲手發起了攻擊。 洛飛雲一劍疾出,眼見上官婉兒站在那兒連閃避都忘了,洛飛雲的唇角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但是這絲微笑剛剛綻開,便於一聲悶哼中散去。 洛飛雲陡覺背後突然一陣巨痛,她悶哼一聲,飛躍而起的身體猛地墜地,踉蹌前行三步,驚愕地低下頭,在她胸口透出一截雪亮的劍尖,一滴鮮血正輕輕滑向冰冷的劍峰,寒意直透她的心腑。 洛飛雲驚愕地想要扭回頭去,但是利劍還牢牢握在她身後的人手裡,她根本動彈不得。身後,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洛都尉,對不起!」 利劍猛然抽出,洛飛雲又是一聲悶哼,身子癱軟在地,這時她才發現那些第一時間隨她出手的人已經大多中劍倒地。旁邊還有金鐵交鳴聲傳出,那是一個及時避過偷襲的內衛正同人交手。 同那人交手的是蘭益清,蘭益清心地格外善良,方才雖按計劃她也適時出手,可劍及對手後心,她卻心腸一軟,沒有及時遞出這一劍,以致讓對方逃過一劫。蘭益清一面揮劍抵擋,一面叫道:「衣衣姐,大局已定,你放棄吧!」 被她稱為衣衣姐的人名叫燕衣衣,是內衛中一名校尉。燕衣衣杏目噴火,怒聲吼道:「你作夢!你們竟敢背叛皇帝,我一定要殺了你!」 燕衣衣一手亂披風劍法氣勢如虹,整個人已經進入生死兩忘的狂怒狀態,蘭益清心慌意亂,被她運劍一絞,「哎呀」一聲驚呼,掌中劍竟脫手飛去,那燕衣衣毫不猶豫,長劍一振,一聲嗡鳴,便向蘭益清的咽喉刺來。 蘭益清退不及退、避無可避,只見劍光一點如寒星般襲來,只能絕望地閉上眼睛等死。耳畔突然「噹」地一聲清鳴,緊跟著一聲慘呼,蘭益清霍然張開眼睛,就見高瑩搶步趕到她的身邊,堪堪將那必殺的一劍高高挑起。 而自燕衣衣身後追來的一個女相撲手則毫不遲疑地掄起降魔杵,重重地砸在她的後腦上,將她砸得腦漿迸裂,「噗通」一聲癱倒地上,這時,捂著心口躺在地上的洛飛雲才絕望地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一番同室操戈,只把那些隨在後面的女內衛驚得目瞪口呆,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其中一些內衛下意識地避向一個身材高挑的青衣女身邊,在她周圍形成了一個相對集中和嚴密的圈子。 高瑩隱劍於肘後,對那身材頎長的青衣女內衛道:「霍都尉,南北兩衙禁軍盡皆歸附太子了,何必行那螳壁擋車之舉呢?太子今日只是想誅殺二張,為了眾姐妹,收手吧!」 在內衛裡面,都尉洛飛、副都尉高瑩還有這位霍副都尉都各有一批擁躉,一生異變,這個霍都尉身旁自然而然便聚攏了一批人。此刻洛飛雲和她的親信已被清除,可大部分內衛還在搖擺不定,必須說服霍都尉,才能避免一戰。 霍都尉持著利劍,神色變幻不已。就在這時,八名女相撲手突然徐徐後退,形成一個半弧狀的圈子,又有一人姍姍出現,站在上官婉兒身邊,一襲宮裙,雍容高貴,赫然是太平公主。 「這是我李家的家事,和你們沒有關係!」 太平公主用高傲的語調對霍都尉道:「吩咐你的人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我將保證你和你的部下安全,而且不會受到清算!」 眼見洛都尉及其親信被殺,而高都尉及其心腹又站在對方一邊,霍都尉心中的天平漸漸傾向投降了,這時太平公主的出現,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她輕輕呼出一口長氣,沉聲道:「放棄抵抗!」 說著,霍都尉率先將手中的長劍拋到地上,一見霍都尉投降,她身邊的內衛們也都紛紛做出了相同的動作,只聽叮叮噹噹一陣響,地上很快便堆起了十幾口長劍,上官婉兒緊張的臉色慢慢鬆弛下來。 最後一個變數,終於解決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八章 漫長一日(10) 玄武門得以順利進入,一路闖到迎仙宮,再撞開迎仙宮的大門,這就似一顆松塔被砸開鱗片似的堅硬外殼,剝開一層層含有松油的難剝的果肉,最後露出了那粒粒香脆的松籽兒,只等著被人享用它的美味了。 二張網羅的那些人平日裡狐假虎威地把持著宮廷,連宰相和皇子皇女們要見女皇,都要經過他們首肯才行,可這時候人家以刀兵相見,他們就不堪一擊了。 張柬之和崔玄暉攙著李顯,李多祚橫刀立於他們前面,敬暉、桓彥范等人則亮出刀劍衝在最前面,只管向後宮裡闖,至於那些微弱的抵抗,只管由他們帶來的兵丁進行清理,他們絕不糾纏,原因無他,只因兵變成功的關鍵就是控制住武則天。 張易之和張昌宗正在睡覺,門扉上突然一陣急驟的捶敲,一個跑得快的親信慌慌張張地來到他們的宿處,拚命地拍打著門戶,聲嘶力竭地叫道:「張奉宸,出事了,有人謀反啊,張奉宸!」 張易之和張昌宗被喊聲驚醒,張昌宗從眼睛上拿開兩片敷面的黃瓜,怔怔地道:「什麼?有人謀反?」 張易之比他反應快些,他騰地一下跳下地,抓過一件袍子匆匆裹在身上,也顧不得穿靴便繞過屏風,搶到前面一把拉開房門,急聲問道:「你說什麼?誰造反了,反賊現如今在哪裡?」 張易之臉上白不白紅不紅的敷著一層蜂蜜果泥,此刻已經干了,皸裂的果泥面孔看起來猶如厲鬼,那個報信的心腹雖然早知道他兄弟二人有敷面美容的習慣,偶爾也見過他們敷面的樣子,還是嚇了一跳。 那人下意識地退了兩步,這才叫道:「張奉宸,是太子反了,宰相也反啦,還有禁軍也反啦,他……他們……」 話猶未了,一陣驚呼喊叫聲傳來,張柬之和那報信的心腹急急循聲一望,就見幾個宮娥太監倉惶地逃進院門,後邊緊跟著就是一群明火執仗的軍漢,一個個身著甲冑,手執鋼刀,其中幾人擎著火把,映著他們殺氣騰騰的面孔,有的臉上還濺著血珠。 張易之一見亡魂皆冒,尖叫一聲道:「造反啦!有反賊啊!聖人,有反賊啊!」拔腿就往正殿武則天的居處逃去。那親信一邊追一邊叫道:「張奉宸,等等我……」 「賊子休走!」 右散騎常侍李湛聽見「張奉宸」三個字,心中不由一動,他脫手擲出鋼刀,刀化長虹,自張易之的後心「噗」地一聲貫入,張易之又往前奔出三步,一頭蹌在地上,他那個心腹見狀,怪叫一聲扭身就逃,卻一頭撞在牆上,撞得頭昏眼花,被薛思行搶上去,手起刀落,將他乾淨俐落地劈成兩半。 這時張昌宗才穿上衣服,慌慌張張地從門裡頭出來,一路叫道:「誰反了,誰反了?五郎,究竟是誰反了……啊!」 張昌宗跑到院中,一見滿院軍漢,個個手執鋼刀,嚇得他怪叫一聲。方才張易之逃的快,眾人未曾看見他的面孔,這時火把燈光之下,看清這鬼臉怪物,把眾人也唬了一跳,隨即才反應過來。 薛思行和桓彥范不約而同地搶上前去,想要砍死張昌宗,這二人心裡都存了個心思,雖說這護持太子登基有從龍之功,可這從龍之功也有大有小,張氏兄弟死在誰的手上,誰的功勞自然大些。 結果張昌宗眼見兩口鋒利的刀劍劈來,嚇得雙腿一軟,竟然癱跪在地上,二人刀劍落空,相視一怔,倒不好再立即出手了,要不然這吃相也太難看了些。 張昌宗體如篩糠,顫聲叫道:「諸位將軍,昌宗何罪當誅啊?但求活命,昌宗願傾家相報,將軍饒命!饒命啊!」 桓彥范冷笑一聲,沉聲喝道:「你這賊子蠱惑君上、禍國殃民,還不該死麼?桓某今日為國正法、替天行道!」 說著便將劍高高舉起,桓彥范的官位比薛思行高,而且這番漂亮話兒也說出口了,薛思行倒不好再與他爭,只能眼看著桓彥范一劍劈下,將張昌宗的人頭砍落在地。 這些人中,不管文官武將,大多精通弓馬,但是說到步戰技擊,卻沒有一人比得上楊帆,楊帆若想爭功,就憑他的身手,這些人誰也休想搶得過他,但楊帆就隨在太子李顯身後,連刀都沒有拔。 今日是保太子、誅二張的,如果太子有個好歹,那樂子就大了。事關生死成敗,楊帆自然不能讓太子有什麼閃失,所以他始終跟在太子身邊,護他周全。 至於搶功,一則他要的是整個繼嗣堂的利益,繼嗣堂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至於他個人的權位功名,如果驟然高昇,反而有高處不勝寒的危險。二來他與二張雖是互相利用,畢竟不曾撕破過臉皮,叫他親自動手,他下不了手。 皇帝寢宮裡面,武則天年老覺輕,外邊人聲雜沓的,已經把她吵醒了,張易之瀕死前那一聲大叫更是被她聽了個清清楚楚,武則天心頭一緊,撐起身子喝道:「快快掌燈!何人作亂?」 寢宮裡自有宮娥徹夜侍候,燈火也是留了一盞的,那幾名宮娥聽到外面聲音,也是慌如熱鍋上的螞蟻,只是侍候在天子身邊,她們早就習慣了按規矩辦事,未得命令不敢擅自行動,這時一聽武則天吩咐,慌忙把殿上幾盞燈一一點燃,然後飛快地退到武則天身邊。 天子雖然已弱不禁風,在她們心中依舊如山之峙、如淵之停,依舊是一個強大不可戰勝的存在,站在她的身邊,總能安心一些。 這時,迎仙宮監渾身發抖地跑了進來,一進來便一頭撲倒在地,武則天雖然披散著稀疏蒼白的頭髮,穿著一件白色的小衣,不似平時一身盛裝、威嚴隆重的打扮,可是依舊不怒自威:「究竟何人作亂,說!」 那迎仙宮監跪在地上只是磕頭,額頭觸地砰砰直響,竟連一個字也不敢答。 武則天大怒,還待再問,門帷一揭,李多祚、李湛、薛思行三人已持血刀闖入,目光凌厲地四下一掃,見寢宮內並無威脅,這才左右一閃,張柬之和崔玄暉扶著太子闖了進來,後邊又跟著敬暉、薛思行、楊帆等一大堆羽林將軍。 一見室中並無凶險,李多祚等人便收了刀,與張柬之等一起向武則天肅然行禮,李顯一見母親,就如老鼠見貓,登時就麻了爪,一見眾人施禮,這才醒悟過來,慌忙也隨之行之,只是反應雖快,終究慢了半拍。 武則天見了,一雙老眼中微微閃過一絲輕蔑,森然道:「是你們作亂?」 「陛下!」 張柬之向武則天鄭重地一揖,沉聲道:「張易之、張昌宗謀反,臣等奉太子令,入誅二逆,恐致洩漏,故不敢預聞。今賴祖宗有靈,二逆伏誅,臣等自知稱兵宮禁,罪該萬死,向陛下謝罪!」 武則天聽到「二逆伏誅」四個字,不由得心中一慘,呼吸也頓時急促起來,她連吸了幾口氣,強抑心頭的激動,將凌厲的目光投向李顯,冷冷地道:「顯兒,你好!你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 李顯身子一顫,雙膝一軟便跪在地上,顫聲道:「孩兒知罪!」 武則天冷哼一聲,喝道:「張氏兄弟既已伏誅,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還不速回東宮!」 李顯慌忙道:「是!孩兒這就……」 「且慢!」 張柬之一聲大喝,打斷了李顯的話,拱手道:「陛下!太子不可再返東宮了!天皇陛下將愛子托於陛下已二十餘年矣。臣等不忘太宗、天皇厚恩,捨身忘家奉太子討賊,今願陛下傳位於太子,上應天心,下順民意!」 此言一出,眾皆愕然。所謂眾皆愕然,是連崔玄暉、李多祚、敬暉、王同皎、楊帆等人都為之愕然,因為這並不是他們本來商定的計劃。楊帆心道:「張柬之果然是頭老狐狸,我也著了他的道了!」 桓彥范大聲道:「張相公所言有理,今太子年齒已長,天意人心久歸太子。請陛下傳位太子,上應天下,下合民意!」 方才張柬之一番話,眾皆愕然,只有桓彥范泰然自若,面不改色,這時又是他搶先響應,楊帆心中電閃:「這個決定,應該是他二人事先籌劃的了!」 這時眾人才猛然明白過來:張柬之這是要讓這班擁太子闖宮的大臣佔據從龍之功的最大份額啊! 按照他們事先的籌劃,今夜要先將皇帝軟禁起來,由今夜參與兵變的將士嚴密看管,明日公開宣佈奉天子詔誅殺二張,然後利用天子的名義清洗二張的死黨。過一兩個月,再讓天子禪位於太子。 這樣做,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朝堂上的震盪,而各派勢力也能利用這段時間充分協調好彼此的關係,說直白些就是分配好政治利益。可眼下張柬之卻突然義正辭嚴地迫令武則天交權,這樣一來,最大的一份功勞自然就由他們這群人享有了。 維持九城治安的相王和正在與上官婉兒一同維持安撫宮內秩序的太平公主自然也有功勞,可是比起他們這些直接護持太子登基的人畢竟要差著一層,至於武氏家族那就更不用說了,這是要排擠外戚、皇親,樹立臣權啊! 一俟想明白這一點,眾文武立即紛紛搶前,異口同聲道:「願陛下傳位太子,上應天心,下合民意!」 武則天冷冷地看著他們,看到李湛時,武則天有些意外:「李湛,朕待你父子可不薄啊,想不到你竟做出這種事來。」 李湛愧然低下頭,武則天又望向崔玄暉,道:「旁的宰相都是有人舉存,朕才提拔的,唯有你是朕親手選拔,沒想到今天你也會出現在這裡。」 宰相就是宰相,不管是應變能力還是心理素質都不是李湛所能比的,崔玄暉大義凜然地回答道:「正因為陛下對臣有賞識提拔之恩,臣才不惜性命家族以報天子!臣以為,誅奸佞、保太子,就是報答天子、報效朝廷的最好手段!」 武則天被他氣得一股急火上升,登時有些頭暈目眩,急忙一手撐床,一手扶額,這才定住心神,免於暈倒。張柬之見此情形,立即俯身跪倒,朗聲道:「謝陛下恩准!」 「你……,咳咳咳……」 武則天怒指張柬之,一陣劇咳,臉龐脹紅,說不出話來。 崔玄暉、李多祚等人見狀,立即一股腦兒跪下,齊聲道:「謝陛下恩准!」 楊帆也隨著眾人跪下了,望著憤怒、無奈、憔悴、絕望的武則天,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女皇的時候,那一年、那一天、那個時候……,仿若一夢!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九十九章 漫長一日(11) 直到走出天子寢殿,李顯的臉色才緩和過來。張柬之則始終保持著冷靜,離開天子寢殿之後,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勒令迎仙宮監交出天子十寶和那十二塊調兵虎符。 李顯聽了張柬之的話,突然身子一震,一種異樣的衝動從他的後腰眼兒一直衝到了天靈蓋,他的整個身子都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這種感覺,以前似乎只有和韋妃剛剛成親那些日子,在床笫之間他才感覺過。 他忽然意識到,他成功了,從現在起,他將成為皇帝! 是的,他曾經當過皇帝,僅僅當了一個月,就被廢為廬陵王,從此幽禁於房州黃竹嶺。但是那次即便登基為帝,他也不曾有過太多興奮,因為那時的他僅僅擁有了皇帝的稱號,一切權力都掌握在他的母親手中,而這一次不同了。 這一次,還有誰能夠挾制他? 他是皇帝! 高高在上的皇帝! 九五至尊的皇帝! 唯我獨尊的皇帝! 李顯陶醉了,暈陶陶中,李湛、王同皎率領一班衛士,押著迎仙宮監,從二張的住處把天子九寶和十二虎符搜出來,畢恭畢敬地奉到他的面前。 天子之印本來名為「璽」,但是武則天覺得璽與息同音,不吉利,所以改璽為寶了。 張柬之和崔玄暉一絲不苟地檢查著每一方玉璽,「受命寶」、「定命寶」…… 秦一統天下,始皇帝定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共六璽,再加上一方最重要的傳國璽,實為七璽。漢代又加兩枚寶璽,後世皆沿續漢制,便有傳國璽與八寶璽了。 不過,到了唐代,又加了一塊,因為大唐初立時沒有和氏璧所刻的那枚傳國璽,傳國璽早被視為「皇權神授、正統合法」的信物,凡登大位而無傳國璽者,則被人譏笑為「白版皇帝」。 大唐缺了傳國璽,只好自己刻了一塊「受命璽」聊以自慰,他們也不好意思完全抄襲傳國璽,樣式雖然照抄傳國璽,不過那八個大字改了一下,刻的是「受命之天、皇帝壽昌」。 所以大唐的寶璽數目還是與漢制相同,不過貞觀四年的時候,李靖伐突厥,將蕭後與傳國璽一起帶回了李唐,傳國璽找到了,也不好把自己刻來充數的那塊砸了,於是大唐就多出了一枚寶璽。 一共十塊寶璽,全以白玉雕成,螭獸為鈕,除傳國璽方四寸,其餘的璽都是一寸二分,所以哪一方是傳國璽極易辨認。 不過大唐在沒找回傳國璽的時候,自己刻來充數的那枚寶璽仿的是傳國璽,也是方四寸。因此這十枚寶璽就是八枚天子寶璽,一枚受命璽與一枚傳國璽大小相同了。 張柬之和崔玄暉逐枚打開璽盒,認真辨認,唯恐被人移花接木。八枚寶璽驗罷,來到軍士捧著的最後兩枚寶璽前,兩人壓根沒看受命璽,不約而同地望向傳國璽。 兩雙顫抖的手同時伸出去,輕輕打開璽盒,一枚寶璽正靜靜地躺在璽盒內,璽方四寸,白玉為之,螭獸鈕,上交五蟠螭,隱起鳥篆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張柬之一直古井無波的老臉突然激動起來,滿臉的皺紋彷彿蕩起了層層漣漪,他像捧著初生嬰兒似的,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枚傳國璽,高高舉過頭頂,突然一轉身,重重地跪在李顯面前,高聲道:「天祐大唐,吾皇萬歲!」 這是要坐實擁立之功了,誰還甘落人後,所有人都激動的跪倒在地,向李顯高聲道:「天祐大唐,吾皇萬歲!」 李顯站在那兒,彷彿騰雲駕霧一般,幸福來的太快,他有些適應不了。 ※※※※※ 迎仙宮裡二相逼宮的時候,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正在召集六尚二十四司以及內侍省諸內侍長官,向他們說明今夜的行動情況、行動宗旨,以安撫眾人。 這些人都是宮廷裡各司各監的頭頭腦腦,其中很多人還不知道今夜究竟發生了什麼,整個宮廷裡人心惶惶的,必須把這些人安撫下來才能穩定宮廷。接下來要保證這個權力中心的順暢運作,也離不了他們的配合。 外有大軍彈壓,內有在內廷中最具權力和威望的上官婉兒控制,又有太平公主作為皇室的代表,這些宮娥太監的內司長官很快鎮定下來。 忽然,小海公公悄悄走來,踮著腳尖對太平公主低語了幾句,太平公主點點頭,對婉兒道:「這裡交給你了,我去一趟迎仙宮。」 迎仙宮已經被參與兵變的羽林士兵完全控制住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又有持戈的士兵在各條通道上來回巡弋著,滿身肅殺,方纔的殺戮顯然還沒有讓他們完全冷靜下來。 他們之中很多人並不認識太平公主,因為參與政變的人成分複雜,便是薛思行這個政變的參與者也有不少士兵不認識,所以太平公主在薛思行的親自引領下,也得數次停下來,亮出張柬之臨時加蓋寶印製成的特殊通行證,才得以進入迎仙宮。 迎仙宮內的混亂還沒有完全平息下來,倖存的宮娥太監都瑟瑟縮縮的蹲在院子裡,在官兵的嚴密監視下一動不動,這些人身上都打著二張的烙印,絕對不能留用的,回頭一定會打發到浣衣局、司農寺一類的地方,另換一批可靠的宮娥太監進來。 不過這得等婉兒把六尚二十四司以及內侍省的大小宦官、女官們安撫下來以後才能著手安排,現在只能把他們集中看管了。 門上的血跡已經凍結成冰,地上的屍體還沒有搬走,太平公主小心地避讓著一具具死屍,隨著薛思行向內宮裡走。 在第三進院落裡,太平站住了,楊帆正蹲在地上,俯首看著面前的一具屍體,太平正好看到他的側臉,楊帆的神色很平靜,不喜不怒。太平輕輕走過去,薛思行聽說過她和楊帆之間的風流韻事,識相地站在原地沒動。 楊帆聽到腳步聲,扭頭一看是她,急忙站起來,擋在那具屍體前,但他還是晚了一步,太平公主看清了那具屍體,「呀」地一聲輕呼,伸手摀住了嘴巴,眸中露出驚駭之色。 那具屍體穿著一襲長袍,袍帶未系,散在地上,頭髮也披散著,後背上插著一口刀,半截刀刃深入身體,令人怵目驚心的是,他沒有頭,頭頸的位置有一大灘鮮血。饒是太平膽氣過人,驟見這種情形,還是不免一驚。 楊帆擋住太平,回首對一名羽林軍道:「把屍體抬走!」 那士兵遲疑道:「這……他是逆賊首領張易之,未得宰相吩咐,只怕不宜處置。將軍……」 楊帆霍然一轉身,眉宇間凝起一片殺氣,沉聲道:「殘屍也要蹂躪麼?以鋪蓋捲了抬走!」 那羽林軍被楊帆嚇了一跳,慌忙喚過兩名士兵,去二張臥房拖了床被褥出來,將那屍體捲起,楊帆一指門口另一具無頭屍體,道:「還有那一具,一併抬走,看管好了。」那羽林軍未敢再反對,急忙又把那具屍體裹好抬起。 太平公主低聲道:「這是二張的屍體?」 楊帆點點頭,與她並肩向宮殿裡走,一邊走一邊道:「張相公吩咐割下他們的人頭,要懸掛於朱雀大街示眾。」 太平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二郎勿惱,這是……必要的舉動。」 楊帆輕輕吁了口氣,道:「我知道,所以我並沒有反對。只是殘屍總要處理的,不能一直放在迎仙宮吧。」 「嗯……」 太平明白他的心情,點點頭,道:「懸首示眾後,我會安排人把他們的屍首縫合起來,送去大慈恩寺火化。」 楊帆低聲道:「好!」 他在皇帝寢宮門口站住,低聲道:「皇帝現在的心情很不好,你是皇帝的女兒,好好勸慰她一下。」 太平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情緒,正如楊帆之於二張,她對自己的生身母親也是如此,這場兵變是她主動參與的,並且在其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她希望兵變成功,可是兵變真的成功了,她的母皇淪為階下囚後,她還是難免傷感。 楊帆略一沉默,又道:「張相還交待,希望你能說服皇帝,馬上下禪位制書。」 太平公主霍然抬起頭,驚愕地道:「馬上?不是說……」 她直視著楊帆,目中漸漸升起憤怒的火焰。 楊帆苦笑道:「這件事,我事先全不知情。我看,就是那些參與兵變的文武大臣,事先也不知情,所有人都被張相公瞞住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件事應該只有桓彥范參與商量過。」 太平公主慢慢冷靜下來,其實參與兵變的人中並非沒有她的親信,只是別人不知道而已,敬暉實際上就是她的人。 如果這些大臣刻意要瞞過武李兩家,以行兵諫清君側之名,實則打著立即奪位的打算,那麼敬暉作為兵諫的主要人物一定會事先知道,那她也就知道了。如今既連敬暉都不知道,楊帆這個被人防範著的參與者不知內情也就不稀奇了。 楊帆淡淡地道:「沒有人是傻瓜,既然提著腦袋參加了兵變,誰不想謀求最大的利益?可是你我居然沒有看穿這一點,我們被張老頭兒騙,也是活該。」 太平公主憤怒地道:「可這不是我們本來的計劃,我不答應……」 楊帆截斷她的話道:「我們不能不答應!天子之寶已經落在他的手中,如果皇帝執意不肯下制書,他一樣可以炮製出一份來。難道我們可以在這個時候,再發動一場政變麼?」 太平公主咬緊牙關,道:「張相公現在何處?」 楊帆道:「他們已護送太子駐入紫宸殿,正在商議明晨如何詔告天下。」 太平公主沉默良久,緩緩地道:「我明白了!」 楊帆看著太平公主走向寢宮的背影,她的脊背孤傲而挺拔,像一張繃緊的弓弦,似乎稍觸發,就會激烈地彈射出去。 楊帆知道以太平剛烈的性格,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算計,她從來就不是任人擺佈的性格,可這一次,她不能不接受,因為張柬之已經算計到了所有的情況,完美地利用了眼下的形勢。 曾經,武則天用她的強勢,壓迫太平接受了她安排的婚姻,但她用她的方式進行了十年持續不懈的反擊。這一次,張柬之的算計,她能隱忍多久? 楊帆也是參與政變的軍事將領,立即擁戴李顯登基其實是對他大大有利的,他將獲得的名利,將比他預計的還要多,可他同樣有些惱火,惱火於張柬之的算計。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次政變,將不會完美結束……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章 漫長一日(12) 寢宮裡面,武則天靜靜地躺在榻上,自從張柬之和崔玄暉等人擁著太子離去,她就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她聽到張柬之在外堂喝令宮監交出御璽和虎符的聲音,聽見甲冑碰撞,知道那是在她寢殿門口安排了侍衛,但她始終未發一言,事到如今,她還能做什麼呢? 她緊閉著眼睛,眼淚依舊從眼角滲出來,武則天便轉過身去,她不想讓宮娥看見她流淚的樣子,實際上幾名宮娥此刻正蜷縮在角落裡為她們自己的命運提心吊膽,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動靜。 武則天的心中滿是悲涼,這一刻來的太突然了,以致她還沒有時間靜下心來去反思自己的一生,沒有時間去想她這一輩子害過多少人,那些人每一個的下場都比她淒慘十倍,所以她覺得異常的悲憤。 江山社稷,皇帝的寶座,她早晚是要交出去的,所以她並不戀棧這即便不被人奪走也再維持不了多久的權力,令她傷心的是,她一手締造的武周帝國勢必要一世而終了,她的兒子既然發動兵變奪回皇位,就一定會恢復李唐的名號。 武則天覺得身上一陣陣的寒冷,她忽然想到了張易之和張昌宗偎依在她身邊時帶給她的溫暖,而那兩個情夫此刻已經變成兩具冰冷的屍體。 她還記得不久前自己信心十足地給他們的保證和承諾,這令她尤其感到絕望而憤怒。她本以為在她死後有些人才會不能容納張氏兄弟,可她沒有想到她還活著,那些人就已經如此猖狂。 她用了二十年時間,殺戮了無數生命,殫精竭慮、窮盡心思,才建立了她的帝國,創業艱辛啊,毀滅卻只需要一晚…… 「阿母……」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喚,武則天連忙拭去腮邊的淚水,冷冷地道:「令月,你也背叛了我,是麼?」 身後沒有傳來太平的回答,只是感覺臥榻微微一沉,知道她在榻邊坐住了。武則天凝視著面前霧一般的帷幔,喃喃地道:「朕這個皇帝,真的這麼失敗麼?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們念念不忘恢復李唐?」 不管如何,武則天都是她的生身母親,如今武則天已經成為一個失敗者,不管是在國事上還是在家事上,太平公主都不想再對她說什麼重話,指摘她什麼過失、或者譴責她的無情,太平公主只是無言地坐著,許久才輕輕勸道:「阿母,不要傷心了。」 「呵呵……」 武則天冷漠地笑了笑,緩緩轉過身,凝視著她的女兒道:「我沒有傷心,傷心有什麼何用處?我這一輩子都在鬥,在家族,入宮後,當皇后、當太后、當皇帝……,無時無刻不在與人斗、與天鬥,我鬥了一輩子,最後一仗,我輸了而已。」 太平公主默默地看著她的母親,武則天道:「我這一輩子,就輸了這麼一仗,失敗的原因是因為我太老了,我疾病纏身,沒有精力去注意他們,我大限將至,所以一些人開始別覓高枝!我是敗給了歲月,而歲月是任何人都無法打敗的對手!」 太平公主想要反駁她,可是思緒異常的混亂,考慮到母親所受的打擊已經極其沉重,太平公主也不想再說什麼重話,於是她認可了武則天的結論似的,輕輕點了點頭。 武則天看到她點頭,臉上露出欣然的神色,像個孩子似的笑了:「女兒,你們以為把我囚禁在這裡,我就可以任由你們擺佈了?不,不可能,我是武曌,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武曌!如果我決意赴死,照樣能給你們製造無窮的麻煩,不是麼?」 太平公主有些不耐煩母親的自鳴得意了,她毫不留情地反駁道:「母親,你以為自盡可以讓太子哥哥擔上弒母的罪名,從而受到千秋萬代的唾罵?這座迎仙宮已經被太子哥哥控制了,如果母親決意赴死,明天您依然會『活在宮中』。即便這個消息瞞不住世人,朝廷也可以偽造一份『您』的罪己詔,宣佈您是一死以謝天下!」 武則天的心頭倏然掠過一絲寒意,她是皇帝,這些手段她再清楚不過,她知道女兒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可能成為現實,她怔怔地愣了半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 她不想死了以後還被人擺佈,那她就只能屈辱地活著!她失去了她的帝國,失去了她的寶座,失去了她的情郎,連她自己的生死,如今都由不得她自己選擇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武則天的低笑變成了放聲大笑,她憤懣地捶著床榻,笑得滿臉是淚。太平公主默默地坐在榻邊,任由武則天發洩著,過了半晌,武則天才喘息著躺回榻上,疲憊地閉上眼睛,低聲問道:「外邊如今是個什麼情形?」 太平公主道:「尚還平靜,九城已在相王哥哥掌握之中,宮裡面,六尚二十四司和內侍省的人會一如既往地安排好宮裡的一切,北城各路禁軍也沒有蠢動……」 武則天打斷她的話,問道:「沒有人死難麼?」 太平公主想了想,答道:「幾乎沒有什麼傷亡,除了在這迎仙宮中……,他們為了盡快趕到您的寢宮,所以動了手,殺死了幾十個張氏兄弟的人,不過……二張的死黨,本來就不會被放過的。」 武則天心中一陣失望,她沒想到,她以太后之尊、皇帝之母的身份,也要用那麼多年的時間,前前後後殺掉那麼多人、流放那麼多人,才能坐上皇帝的寶座,可是在她的權力交替的時刻,居然沒有一個死士站出來。 太平公主看著母親蒼老的容顏,這幾年,她的牙齒已經掉光了,兩頰明顯的凹陷著,顯得那麼衰弱。她的眼睛閉著,眼球也沒有一絲轉動,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以致於太平有種無話可說的感覺。 她張了張嘴,還是覺得此刻向母親提出禪位制書的事有些難以啟齒,於是她又抿上了嘴巴,心裡想著或許讓母親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向她提出這件事會更好些。但是武則天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為難,慢慢張開眼睛,淡淡地問道:「他們讓你來見我,不僅僅是為了探望我這個老婆子吧?」 太平公主垂下了眼睛,低聲道:「母親……」 武則天轉動了一下眼珠,喃喃地道:「他們還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哦!他們……想要朕下退位詔書,是麼?」 太平公主咬著下唇,輕輕點了點頭。 明明大局已定,完全可以像太宗皇帝時一樣先這麼過上幾個月,再讓女皇退位,既可以保全君臣母子的顏面,又可以更平穩地接掌政權,可現在卻要如此迫不及待,這讓太平很是不快,向母親坦承此事時也有些難為情。 「呵呵……」 武則天譏誚地笑起來:「他們也太性急了,你不用覺得難為情,娘知道這一定不是你的主意,如果你是太子,是不會決定現在就逼娘退位的,你比你那兩個沒出息的哥哥都要強。可惜你是女兒身啊……」 太平公主心中一陣激動,受到母親的器重和讚賞,總是會讓兒女感到愉悅的,更何況她的母親是前無古人的一代女皇,但是這種激動剛剛湧遍全身,就像潮水一般洩了下去,太平突然心中凜凜: 「母親真的讚賞我的才幹嗎?五哥的暴斃或許是個不解之謎,可六哥呢?他可是明白無誤地死於母親之手!可惜我是女兒之身?五哥和六哥是有才幹的賢明太子,是男兒身,結果又如何?七哥和八哥如今這般懦弱無能,難道母親就能脫得了干係?」 想到母親這麼說可能對她包藏的禍心,太平公主突然不寒而慄。她的沉默使武則天有些不安,武則天不自然地扭過頭,避開了女兒深沉的目光,低聲道:「你告訴顯兒,退位詔書,我會下達的……」 一夜的變亂,在黎明前結束了。 宮廷裡的鐘聲,和往常一樣準時響起。這意味著兵變者已經完全控制了宮廷,雖然它的女主人已經淪為階下囚,但它一如既往地正常運作著,新的皇帝正在紫宸殿裡等著登基。這個世界沒有誰是不可取代的。 一早起來,渾然不知昨夜宮中事的長安百姓們,驚訝地發現朱雀大街上挑起了五顆人頭,張柬之的確沒有大開殺戒,就連張家的人,他也只下令殺了張易之、張昌宗、張同休、張昌儀、張昌期這五個標誌性的人物。 張同休三人本來是地方官,過年的時候回京與家人團聚的,因為有張氏的背景,所以他們滯留不歸,本打算過完正月才回地方上去,結果昨夜兵變,他們便追著張易之和張昌宗下了九泉。 張柬之是八十高齡才被任命為宰相的,在這一點上,大概只有那位渭水垂釣的姜太公才能與他媲美。在他之前,不知多少仁人志士前赴後繼地要終結武周王朝,可是他們不斷添柴加油,武周這鍋水就是燒不開,直到張柬之這把柴填進去,武周王朝,謝幕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排排坐,分果果 神龍元年正月二十三日的黎明,朱雀大街上赫然挑出了張氏五兄弟的人頭。 這個消息剛剛傳遍長安城,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女皇已經宣佈,由皇太子監國,總統萬機。 長安百姓對李唐的歸屬感較之洛陽百姓尤勝三分,聞聽這個消息,萬眾歡呼,無數百姓湧上街頭,彷彿又回到上元節時的熱鬧場面。 樊川杜敬亭趕到朱雀大街,擺下香案,就在張易之五兄弟的人頭前面擺下香案,祭奠亡兒,一時間老淚縱橫。 旋即,宣佈監國的皇太子李顯就下令,任命相王府司馬袁恕己為風閣侍郎、同平章事,分遣十名使者,奉監國太子的璽書,宣慰十道各州。 如果此時讓武則天繼續頂著皇帝的頭銜,是非常有利於政權平穩交替的,他們可以打著武則天的幌子把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解決,一些不宜由太子出面的事情打著皇帝的旗號先行處理好。 但是因為張柬之和桓彥范的自作主張,設想中本來至少應該三個月的過渡期被一下子縮短為一天,朝廷於正月二十四日就宣佈女皇退位,禪位於皇太子,這一來不但許多計劃中的事情無法實施,而且當即就產生了新的問題。 突然改變兵諫計劃的直接結果就是立即造成了兵諫集團的分裂,勃然大怒的武三思憤然向皇太子告病,閉門不出。武氏一族身具軍職的子弟們全部遣往軍中,就連武攸宜也被放歸羽林衛。 隨即,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也先後向皇太子稱病,一時間把李顯弄得焦頭爛額,可他當時禁不住立即登位的誘惑,已經答應了張柬之等人,而且已經貿然宣示全國,豈能出爾反爾? 萬般無奈,李顯只得放下身段,親自登門慰問,先訪相王府,再訪太平公主府,最後是梁王府。 李顯與兄弟、胞妹私下密談時,竭力撇清自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張柬之和崔玄暉一群人身上,相王和太平公主心知這事既已成為事實,是不可能逼著皇太子再改變主意的,他們只是心氣難平,鬧些情緒。 如今皇太子主動登門,放下身段,軟語央求,二人發了一通牢騷也就答應出席登基大典了。可武三思卻不給李顯這個面子,任他好話說盡,武三思執意不出。 如今雖然是相王李旦掌握著南衙諸衛,只要他答應出席登基大典,支持太子登基,基本上就可以保證九城的安全,但是李顯可不放心,儘管張柬之再三向他保證,說武氏一族此時此刻絕不敢冒天下之大諱再生事端,他還是提心吊膽。 於是,李顯又掉轉車頭,再度回到太平公主府,厚著臉皮央求胞妹以武家媳婦的身份出面,勸說她的大伯武三思。太平公主只好說面,一番協商之下,武三思這才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 這些事情,自然只有李顯三兄妹和武三思這幾個當事人才清楚,至少在外人眼中看來,皇太子登基是眾望所歸的。 正月二十五日的登基大典,雖然因為過於倉促而顯得有些簡陋,但是眾多實力派人物紛紛出席,自然讓人覺得皇太子登基天下歸心、實至名歸。但是,一些熟諳朝廷典制禮儀的官員和儒生們,還是能從中品砸出一些特殊味道。 皇帝登基,照例有一套固定的程序,有一些事情也應該在登基當日宣佈,比如既然是禪位,新皇對先皇如何安置;新帝登基,年號確定為何,新帝有何重大國策;新朝甫立,對文武百官有什麼任命和調動等等…… 而這一切,因為李顯登基太過倉促,而且涉及到重大利益的方面,政變集團內部還沒有協商一致,無法立即宣佈,導致李顯時隔二十年,再度登基稱帝的時候,竟然在登基大典上只宣佈了一件事。 而這件事在皇帝登基當日慣例程序中,本應是最後一條,而不是僅有的一條,那就是:大赦天下! 李顯宣佈,自文明(公元684年,也就是李顯初次稱帝旋即下台的那一年)以來獲罪的人,除了徐敬業、越王李貞、琅琊王李沖及其反逆魁首,以及二張一派的死黨,盡皆昭雪,子女配沒者盡皆赦免。 張易之一黨遇赦不赦倒是情有可願,為何保唐反武的徐敬業還有越王李貞、琅琊王李沖這兩位有血性的李唐王爺都不能得到赦免呢?追根究底,還是因為張柬之的突然勸進打亂了政權交替的最好節奏。 張柬之或許是為了抑制宗室和外戚勢力,或許只是為了讓功臣集團獲取最大的政治利益,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外人無從得知。但他倉促勸進,沒有留出一個政變的緩衝期,絕對是犯了政治上的大錯誤。 這三個最該平反的人無法得到平反,就是因為張柬之的冒進。因為這三個人當初起兵打起的旗號都是反武則天,而李顯是以武則天禪位的名義登基稱帝的,他如果為公開打起反武旗號的三個「反賊」平反,那不就是變相承認他也是反武的麼? 自己打自己耳光的事他不能做,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幾樁公案的解決本應該放在皇太子監國期間,找個機會以這幾樁公案的當事人,女皇武則天的名義「下詔」赦免,可是因為計劃突然改變,懸而未決的事情何止這麼幾件。 正月二十六日,武則天搬出皇帝寢宮,徙居上陽宮。 正月二十七日,李顯率文武百官至上陽宮拜謁武則天,上尊號「則天大聖皇帝」。為了表示自己對母親的孝心,李顯還當眾宣佈,每十天他就要率領百官拜謁一次,估計大權被奪、軟禁內苑的武則天並不喜歡這種安排,但她已無權要求什麼,自然也無權反對什麼。 新朝氣象,新帝登基了,不能對百官沒有絲毫動靜吧,再說大家也都知道這一次皇太子是在清君側、誅二張的背景下才提前登基稱帝的,那就必然有功臣存在,對功臣的封賞不能無休止地拖下去。 所以張柬之、敬暉、桓彥范等把持了朝政的五大臣這幾天最忙碌的一件事就是協商功勞分配的問題。 正月二十八日,第一批封賞功臣的名單終於出籠了。 首先獲得封賞的就是這次策劃政變的功臣集團。李顯宣佈,以張柬之為夏官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崔玄瑋為內史,袁恕己為同鳳閣鸞台三品,敬暉、桓彥范皆為納言,以上五人皆為宰相,皆賜爵為國公。 李多祚已經是羽林大將軍,官職上升無可升,賜爵遼陽郡王;王同皎作為皇帝的女婿和擁立的主要功臣,封右千牛將軍、賜爵琅邪郡公;李湛封羽林大將軍、賜爵趙國公;楊帆封冠軍大將軍,賜爵忠武侯。 從楊帆受封的爵位來看,李顯並沒有忘記他把自己從房州救回京城的大恩,反倒是在這次兵變中,李顯和功臣集團並不認為他起了什麼關鍵作用。不過,李顯依舊讓他掌握千騎,也算是對他表示了充份的信任。 從官銜上來說,楊帆也快爬到武職巔峰了。在他上面,只剩下驃騎、輔國、鎮軍三個大將軍銜,而其中前兩個還是虛銜,在掌實權的軍銜中,楊帆只差一步就能登頂,獲封鎮軍大將軍了。 至於其他功臣,因為各派勢力角逐激烈,寸土必爭,每一個名額都不願放棄,一時之間還沒有商量出個結果。不過從先封功臣,且張柬之五人俱封國公、俱都拜相的舉動來看,張柬之的勸進確實取得了絕對性的效果,朝政現在由他們把持了。 封賞完功臣就該封賞參與政變的皇親國戚以及其他有功人員了,首先要加封的當然是出力甚巨的相王和太平公主。 相王李旦以并州牧、左衛大將軍、太子衛率兼安北大都護、相王的身份,進號為安國相王,官拜太尉,參知政事,加食邑一萬戶。太平公主則進號鎮國公主,加實封五千戶,參知政事。一個安國,一個鎮國,這兩兄妹的江湖地位可想而知。 至於武三思……,很不幸,因為時間緊急、協商未果,這老頭兒被排到下一批准備封賞的功臣裡去了。 以上種種封賞,自然不是李顯一人決定的,而是由從政變當天,懷抱傳國璽護持太子入掌紫宸殿開始就已經控制了政權的張柬之、崔玄暉等人主導的,排斥武氏家族也是他們的決定。 在他們看來,皇帝已經登基,大局已定,南衙已被牢牢控制,北衙這段時間也在被分化滲透著,武氏一族已不足為慮,假以時日,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武氏家族徹底踢出政壇,無需再看他們臉色。 武三思被利用完就像一塊破抹布似的被丟在了一邊,這可把他氣壞了,他先是氣的磨牙,接著氣的磨刀。當初說是誅殺二張,結果張柬之那老賊臨陣變卦,提前擁太子登基了。好,這他忍了。 接著為了讓他答應出席登基大典,李顯那混帳東西親自登門,低聲下氣好話說盡,接著又捧出太平公主說情,他給了面子,出席了登基大典,現在該論功行賞了,他卻被排到第二梯隊,「叔可忍嬸不可忍啊!」 且不提氣的跳腳的武三思,這次扶保李顯登基稱帝,還有一個大功臣。此人居功甚偉,不可不賞,可是對眾功臣一番論功行賞後,輪到她時,卻讓皇帝和五大宰相犯了難,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賞……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論功行賞 不是她提供消息,策劃兵變的人就無法對宮裡的情況瞭如指掌,自然也就不敢輕率行動。 不是她巧妙安排,張柬之等人扶太子硬闖迎仙宮時,就不會只是偶然被兩個小太監發現了; 不是她預先叫人安排了撞木,迎仙宮不會那麼迅速就被攻破,事先誰也難以保證迎仙宮中有無秘道,皇帝能否及時脫身; 不是她挺身而出,內衛未必就能受阻於半途,也許這就是他們折戟沉沙的那個關鍵。要知道,內衛中高副都尉的那一支人馬,可是她的心腹; 不是她主持大局,宮廷也不會這麼快就安定下來,功臣集團是沒有能力一下子就撤換掉所有宮娥太監的,內廷若是穩不下來,太子就不敢居留於宮中,新皇登基卻住在宮外,那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 如此種種,功莫大蔫,此人就是上官婉兒。新帝登基,論功行賞,輪到上官婉兒時,李顯和張柬之、崔玄暉等一群人卻有些為難了,因為婉兒固然功勳卓著,但他們不知道該對婉兒如何論功行賞。 婉兒雖權如內相,品秩上卻只是五品女官,再若提拔只能是五品以上,可她畢竟是女人,不能賜她一個朝官,那就只能依舊在內廷官員體制裡進行提拔。內廷裡也是有官員階級的,太監有宦官的品秩,宮娥有女官的品秩。 但內廷女官品級中,一般五品也就到頭了。五品以上的女官,一向只封給皇帝的后妃,作為她們的待遇標準,而婉兒早就是五品了,還怎麼升呢?有鑒於此,敬暉提出,不如就讓皇帝納上官婉兒為妃,反正皇帝登基後,總要再納些妃子的。 但這一提議卻立即遭到了張柬之、崔玄暉等一批老成持重之臣的堅決反對,後宮裡韋妃聞言,更是反應激烈。 張柬之等人的反應是很正常的,他們之所以要給婉兒論功,一是因為婉兒的功勞就擺在那裡,繞不過去,二來也是因為婉兒主持宮廷那麼久,現在新帝剛剛登基,要穩定宮廷離不開她的支持。 但也恰是因為如此,婉兒絕對不可以成為皇帝的嬪妃,這些年來,她作為內相,與太多外臣打過交道,後宮若有一個和朝臣有密切關係的后妃,那幾乎就意味帝國必將再遭遇一場災難。 武則天就是由一個強勢的后妃脫穎而出,最終成為一代女皇的,前車之鑒不遠,還不汲取教訓麼?這是張柬之等大臣的想法。 而在韋妃看來,婉兒與一些外臣有聯繫,還牢牢控制著內廷,且素有才名,人又生得婉媚無雙,雖然她早知丈夫在床闈之間已經不成了,可是婉兒一旦成為后妃,想架空她這個正宮也是輕而歇舉的事,只要不是太蠢,沒有哪個女人會坐視這樣一個強大對手的出現。 韋妃對李顯這個皇帝有著莫大的影響力,李顯對韋妃幾乎是言聽計從,而張柬之等兵諫五大臣現在則把持著朝政,對李顯的影響力同樣巨大,他們都不同意,李顯自然不會點頭。 大家議來議去,最後只好決定破一次例,反正大唐的新鮮事兒已經多了,比如公主開府建衙,比如造新字兒,比如女子稱帝,蚤子多了不怕咬,也不差再多這麼一件。 於是,他們商量之後,決定加封上官婉兒為三品女官:婕妤。本來這個官職一向只有皇帝嬪妃才能授予的,現在為婉兒破了例。 婉兒本想功成身退,一聽之下自然婉拒不受,她只想辭官出宮。 有功不賞,有罪不誅,乃是天子大忌,何況這些功臣們已經拉了長長一份名單,都想著要一人得道、雞犬生天呢,上官婉兒若是這麼發揚風格,你讓他們怎麼辦? 所以眾人堅決不答應,他們以為婉兒嫌官小,於是又把婉兒再提一級,升為二品昭容。昭容在二品女官裡面僅次於昭儀,而武則天當年是做過昭儀的,為了迴避皇帝曾經擔任過的職務,這才封她為昭容。 這已是皇帝和五大臣最大的誠意,再要往上升就只能做皇妃了,婉兒之意本不在此,奈何她與郎君在朝廷裡卻是越陷越深拔足不得,直接坦承她與楊帆的私情?這石破天驚的消息說出來,還不知是禍是福。 無奈之下,婉兒只好答應了皇帝的封賞,不過她也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每日與朝官們一起入宮做事,與宰相們一樣每月在宮中輪值,其他時間要宿在宮外。這個要求倒是正合韋妃和張柬之等大臣們的心意,於是他們慨然應允。 並且,皇帝還慷慨地決定,由朝廷出資為她修建一幢官邸。這是示之以恩,但也明確了她雖官至昭容,卻非皇帝嬪妃。因為有史以來,從沒有哪個皇帝允許他的女人在宮外居住過,內宮都只用太監呢,嬪妃豈能居住宮外。 婉兒這一表態,韋妃和張柬之等人對她都沒了戒心,不但加封她為二品昭容,而且由她專掌詔命,這一來對她的重用實際上已經超過了武則天時期,這也是為了宮中的安全,他們清楚武三思現在心懷不滿,而內外勾結正是兵變成功的關鍵,必須要拉攏婉兒。 婉兒選擇的宅邸緊挨著她母親的府邸,這是出於孝道,朝廷自然要予以滿足,如今那一片的百姓人家正在搬遷當中。 ※※※※※ 「參見上官昭容!」 楊家後花園裡,楊帆一見婉兒,便笑吟吟地向她施禮。 婉兒紫衣玉帶,頭戴珠冠,一張笑靨份外嫵媚。在她背後就是長廊雨簷,新融積雪化作點點水珠,正自簷上淋漓而下,被陽光一照,七彩紛呈,映得婉兒嬌麗的身影住彷彿雨露灌溉後的鮮花。 「楊大將軍,免禮吧!」 婉兒拖著長音兒,裝模做樣地朝他虛扶了一下,忽然「噗哧」一聲嬌笑,如穿林乳燕一般縱身一躍,輕盈地撲進他的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歡喜地道:「郎君呀,人家從此總算可以與你長相廝守了!」 婉兒本來清麗窈窕,年紀漸長且生了孩子之後,身子稍稍豐腴了一些,於是清麗嬌俏就轉作了婉媚溫柔。 婉媚溫柔的美人入懷,楊帆自然便是一番擁抱親吻,婉兒自打生了孩子,變得特別容易動情,一番親暱,惹得她俏臉生暈,眉梢眼角儘是春意,那雙眼睛也水汪汪的嫵媚無比了。 這番春意入目,楊帆也不禁食指大動,只不過…… 「呀呀呀,咭咭……」 三姐兒不合時宜地闖進了院子,懷裡還抱著個小丫頭,小丫頭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忽然一眼看見她老爹,小丫頭馬上咧開嘴巴笑了起來,身子一竄一竄的蹦著高兒。 「黛兒!」 一見孩子,婉兒立即驚喜地迎過去,一把搶在懷裡。小丫頭倒也常能見到娘親,雖然最近這些日子見的少了,卻也沒有生疏,因此並未抗拒她的擁抱和親吻,只是她顯然和老爹更親近些,扎撒著小手,只希望爹爹抱抱她。 楊帆幽怨地瞟了三姐兒一眼,三姐一臉無辜:「不是阿郎讓我把孩子抱來的麼?幹嘛這麼看著人家,像人家欠你兩弔錢似的。」 古竹婷已經生了,很幸運的是,她生了個兒子,這樣就不至於出現雙胞胎長相大相逕庭的疑問了。只是兩個孩子現在體形差距還比較明顯,暫時不宜抱出來見外人。 婉兒一見孩子,眼裡就沒有楊帆了,楊帆在旁邊轉來轉去的,根本被她視若無物,弄得楊大將軍好不吃味,好在還有黛兒安慰著他受傷的小心肝,黛兒一直張著小手要抱抱呢,只可惜都被婉兒用胳膊肘擋開了。 這時候,桃梅也到了後院,在楊帆又一次被母女倆「無視」後,走到他身邊耳語了幾句,楊帆神色一動,對婉兒道:「我去見位重要的客人。」 「嗯!」 婉兒答應一聲,頭都沒抬,只是跟女兒頂了頂鼻尖,在逗得她嘎嘎大笑之後,親暱地問道:「乖寶寶,想娘親沒有?」 「唉!」 楊大將軍酸溜溜地歎了口氣,揚長而去。還是小蠻好啊,從沒因為孩子就忽視了他的存在,至於阿奴和小婷,都和婉兒一個樣。楊大將軍一邊走一邊惡狠狠地想:「我讓你們生,我讓你們多生幾個,到時候煩不勝煩,看你們還疼得過來不!」 「楊念祖!」 楊帆正大步流星地走著,忽然看見一道人影倏然閃過一道月亮門兒,立即一聲大吼,楊念祖慢慢從門邊退了回來,瑟瑟縮縮地站好,怯生生地叫道:「父親大人。」 楊帆背著雙手,端著父親大人的架子走過去,板起臉道:「這個時辰你不是正該讀書麼,在院子裡頭晃悠什麼?」 楊念祖垂著雙手,一副習慣性挨訓的德性:「先生辭職了,娘親說要給姐姐和孩兒重新找位有德行有學識的先生,這兩天還沒找來呢。」 楊帆勃然大怒:「先生為什麼辭職,先生什麼時候辭的職,是不是被你小子給氣的?」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革命尚未成功 楊帆這些天一直沒有回家,因為政權交替的方式不是正常而和平的,宮廷的警備是重中之重,他直到現在依舊要每天守在軍營裡,今兒是抽空回來一趟,實在不知道家裡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 楊念祖囁嚅著剛要回答,小蠻忽然從竹林小徑中走出來,一見兒子像老鼠見貓似的站在父親面前,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便對楊帆嬌嗔道:「你呀,好久不回家,一回來就訓他作什麼。念祖,你去玩吧。」 楊念祖一聽如蒙大赦,向楊帆吐了吐舌頭,立即溜之呼也。 小蠻對楊帆道:「展先生辭去了西席,家裡一時還沒找到合適的老師,便讓他歇兩天吧,這孩子現在做起功課來還是挺認真的。」 那位展先生教書很負責,與楊帆賓主之間相處的也不錯,如今竟然辭去了,楊帆很是惋惜,便問道:「展先生怎麼會辭歸呢,他是嫌咱們家的束修不高,還是他家裡出了什麼事情?」 小蠻道:「奴家也曾一再挽留,後來那展先生實在推卻不過,這才說出實情。原來這位展先生以前是敬相公家裡的西席,後來他的一個甥女還嫁給了敬相公的內弟為續絃。如今敬相公保舉他要做官了。人家有這般大好前程,奴家怎好攔著,便贈了他一份程儀,送他離開了。」 稱為相公的就是宰相,宰相班中姓敬的現在只有一個敬暉,聽說是這麼回事,楊帆也只能搖了搖頭,無奈地道:「良師難覓啊,那就好好掃聽一下吧,選個好先生回來,不能誤了孩子。婉兒來了,你去見見她吧,我到書房見一位朋友。」 小蠻點點頭,逕往花園趕去,楊帆也直奔書房。楊帆推開書房的門,就見一人正負手望著壁上的山水畫,聽見聲音扭頭一看,便轉過身來,向他笑吟吟地長揖一禮,漫聲道:「草民沈沐,見過侯爺。」 楊帆笑起來,道:「沈兄,你也開我玩笑是不是?你要是喜歡,那咱倆就換換,我還羨慕你這布衣侯的逍遙呢。」 沈沐直起腰來,笑道:「怎麼,你年紀輕輕的,就從一無所有熬到了世襲國侯,還不滿足麼?」 楊帆歎道:「廟堂之中不自由啊。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回來多久了?」 沈沐懶散地笑道:「剛回來,不過……有些消息,我不在長安也一樣瞭如指掌。要不然,你以為我怎麼知道你受封侯爵了?」 楊帆道:「不過是多領一份俸祿罷了,有甚麼大不了的。」 沈沐道:「不只吧……」 他上下打量楊帆幾眼,問道:「你現在可是冠軍大將軍了,怎麼沒著紫服玉帶?」 楊帆道:「我有那麼騷包麼?又不是上殿面君,我穿成那副樣子是要唱大戲麼?」 沈沐「哧哧」地笑起來,道:「朝廷體制,我是不甚瞭然的。怎麼樣,你這個冠軍大將軍,與以前有什麼不同?」 楊帆皺著眉頭想了想,道:「除了多領幾石祿米,需要向我行禮的官員多了幾個,也就是手下的兵丁又多些了。」 沈沐雙眼一亮,探身問道:「多了多少?」 楊帆道:「千騎變萬騎,你說多了多少?」 沈沐一驚,失聲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楊帆抻了個懶腰道:「就是今兒,皇帝剛剛跟我交待的。」 沈沐笑起來,道:「好啊!你這才是悶聲發大財呢,比起那些表面風光都要強些,官很容易就奪走,爵也很容易就削掉,可這實打實的兵權,不管誰想動你,他都得先好好琢磨琢磨才行。」 楊帆無聊地擺了擺手,道:「我既不想造反,也不想挾天子以令諸侯,要那麼大的權力做什麼?」 沈沐狡黠地道:「是麼?那你怎麼不掛冠歸去?」 楊帆雙手一攤,道:「你以為我想走就能走啊?我又沒到七老八十的歲數,有什麼理由解甲歸田呢?皇帝能准麼?皇帝在沒有合適的人選之前是不會放我走的。張相公把我當做功臣一黨,也寧願由我繼續掌握千騎,我如今是泥足深陷、拔足不得啊,」 沈沐笑道:「他們都很看重你啊,這就是你做『避役』(變色龍)的好處了。不過,這只是表面的原因吧?」 楊帆睨了他一眼,道:「我看你今兒來,不是因為剛剛回京特來探望吧?」 沈沐坐正了身子,神情嚴肅了些:「二郎,女皇退位,太子登基了,李唐江山已經恢復,可是你覺得,天下是否能從此太平下來呢?」 楊帆又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你覺得如何?」 沈沐道:「我覺得,神龍元年,玄武之變,這才只是一個開始!」 楊帆的神色倏然一動,雖然他背後有「觀天部」這個智囊團幫他搜集情報、分析大勢,為他出謀劃策,但他從未因此小覷過隱宗的能力,他相信隱宗裡應該也有一個類似的組織。 楊帆很想聽聽沈沐的見解,進而印證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於是他也坐正了身子,向沈沐認真地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沈沐道:「女皇本來就打算把皇位傳給太子,只是二張的異軍突起讓所有人心裡都沒了譜,他們不想橫生枝節,所以才斷然動用了武力。如今二張伏誅,他們達到了目的,女皇退位只是讓太子登基的時間提前了一些。 要說出人意料的變化,其實是朝廷中的力量分佈出了大變化。擁戴皇太子登基後,功臣們異軍突起後來居上,成了當今朝廷上最炙手可熱的一支力量,同生共死的經歷,已經使他們抱成了團,可以稱之為……功臣黨。 李唐皇室的力量在這次兵變中也增強了,但是這股力量並不是掌握在皇帝本人手中,而是掌握在相王和太平公主手上,相王控制了南衙,他的權力主要是武力,在朝堂上當然也有傾向於他的人,可稱之為相王黨。 太平公主的力量主要表現在朝堂上,明裡暗裡她的門下這一次都佔據了很多要職,可以預料,她還會拉一份清單,把更多門下塞進朝廷,佔據要職。而且,她是調解皇帝與相王、皇帝與梁王、相王與梁王等各方矛盾的最佳人選,舉足輕重,因而可稱之為太平黨。 武氏一族呢,在這次兵變中他們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失,況且武家在這次兵變中也是出了大力的,哪怕功臣們再如何排斥,他們也必須得給武三思一個交待,因而可以預料,武家的力量這次也一定會有所加強,因而,可稱之為梁王黨。 這一下問題就來了,原本未來的局勢應該是武氏和李氏共掌天下,武氏掌軍、李氏秉政,武家的首領是武三思,李家的首領則是當今皇帝。武三思年近七旬,沒幾年好活了,武家第三代中後繼乏人,而李家則有皇權大義在手。 那時的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沒有力量單獨同武氏抗衡,也沒有力量同大義在手的皇帝抗衡,他們只能堅定地站在皇帝身邊,匯合整個李唐家族的力量,慢慢抵消武家家族自女皇秉政以來形成的影響,最終以和平的方式將權力集中於皇家。 可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呢?李唐皇氏的力量變強了,但這力量分別掌握於相王黨和太平黨手中,而不是直接屬於皇帝。武家的力量也增強了,皇帝這邊呢?本來文武百官就是皇帝手中的力量,可文武百官中冒出一個功臣集團自成一旦,尾大不掉了。 於是朝廷將要面對的局面將是:武氏一黨還是武氏一黨,而李氏一黨則分裂為三黨,這三黨按照勢力大小分別是功臣黨、相王黨和太平黨。李氏一黨分裂三黨的直接後果就是,皇帝被架空了,變成了所有勢力裡面最弱的一方。」 沈沐的聲音振聾發聵般在楊帆耳邊迴響:「『群雄並起,主弱臣強!』自古以來,但凡如此,可有安寧?你,算是帝黨、相王黨、太平黨、梁王黨還是功臣黨?即便你已解甲歸田,如果你那一黨敗了,你能得善終嗎?人常說功成身退,功尚未成,你如何能退?」 ※※※※※ 「嘩啦!」 御案上高高壘起的奏章被李顯一把拂到地上,李顯勃然大怒了,氣得胸膛起伏,臉龐漲紅:「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個個的,這是要把朕當成傀儡擺佈麼?」 韋妃親自捧了食盤送到御書房,上面擺著一碗羹湯和一碟糖餅,這是李顯最愛吃的食物。一見李顯大怒,韋妃忙放下食盤,柔聲道:「看看你,怎麼生這麼大的氣,你是皇帝了,凡事要喜怒不形於色才是啊。」 「你看看,你看看,這都是些什麼混帳東西!」 李顯一見韋妃進來,順手抓起一份倖存在御案上的奏章,隨手翻開看了看,便遞給韋妃,憤怒地道:「喏!這份是桓彥范的請功奏章,上邊所列的功臣名字不下百餘人,朕連一個都沒見過。 你看看這個人,這是桓彥范的大舅哥易州刺史趙履溫,桓彥范說他也是策劃兵變擁朕登基的大功臣!他遠在河北怎麼策劃兵變擁朕登基?這不是把朕當成白癡了嗎?這是赤裸裸的欺君,肆無忌憚的欺君!其心可誅、其心可誅啊!」 君臣的蜜月是如此短暫,這才剛剛出了正月……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李顯要自強! 李顯又拿起一份奏章,這位奏章半懸在御案邊上,只差一點沒有被他拂到地上。 李顯隨手翻開來一看,見是相王李顯的請功奏章,便悲憤地指著奏章中的功臣名單,對韋妃道:「娘子,你再看看這份,這是相王的請功奏章,他的相王府司馬袁恕己,朕已經拜為宰相了,他還不知足,又要把豆盧欽望弄進政事堂。 豆盧欽望還在地方上,哪來的擁立之功?普天之下誰不知道豆盧欽望做過他相王府的屬官,而且豆盧欽望的侄女就是他的側妃?對了,豆盧欽望的兒子還和太平的長女訂了親,他們這是在結黨、這是結黨啊!」 李顯把奏章狠狠地扔在地上,憤慨地道:「他們一個個的都要雞犬升天啦!敬暉連他們家的西席先生都奏請封官了!滿朝上下都成了他們的人,那還要朕何用?朕本來只有一個婆婆,現在換成了一堆婆婆,人人都來向朕指手劃腳,還容不得朕拒絕!」 李顯像一頭憤怒的公牛般繞案疾走:「二日,就是二日那天,張柬之告訴朕,應該讓舉人們停止習《臣軌》,重習《老子》,朕答應了,只是說最好等一等,再有其他什麼事要佈告天下的時候一併宣佈,那老兒就勃然不悅,盛氣凌人地要朕馬上下詔,還把朕狠狠地教訓了一頓,說為君者該當如何如何。 昨天他們又拿出一堆需要革新的東西讓朕頒詔,什麼易國號、宗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這些不應該是朕登基時就詔告天下的麼?結果,朕是先做了大周的皇帝,又改做大唐的皇帝! 二日那天停習《臣軌》的事,難道不可以和這些事放在一起宣佈嗎?他們不許朕有隻言片語反駁,可是朕煞有介事地頒一道旨意就只為停習《臣軌》,只過一日又下一旨,還是關乎革新的,這讓天下人怎麼看朕?難道朕思緒混亂,想一出是一出嗎?」 《臣軌》是武則天命人編撰並親自審閱的,之後便讓舉人停止學習大唐一貫的舉人專用教材《老子》,而改習《臣軌》,如今李顯登基,自然要恢復唐制,停習武則天編撰的《臣軌》。 但是二月二日朝廷剛剛鄭重其事地頒布旨意停止學習《臣軌》,二月四號就又下了一道旨意,宣佈復國號為唐,宗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等一概恢復唐高宗永淳以前的舊制,神都洛陽也恢復舊稱為東都。 武則天登基時所創造的那二十幾個新字除了一個「曌」字也全部取消了,之所以沒有取消「曌」字,是因為這是武則天為自己取的名字,做兒子的總不能替母親改名字吧。 朝廷種種作為,都是為了抹殺武周朝留下的痕跡。停習《臣軌》自然也是為了這一目的,結果停習《臣軌》這件小事單獨下了一份詔書,而復國號、更改宗廟、陵寢、百官等諸多重要事務卻羅列到一起下了份詔書,而且兩件事僅僅事隔一天,這會給人一種國朝施政混亂無序的感覺,難怪李顯大光其火。 韋妃凝視著他,臉色異常平靜,李顯見了娘子的神色,慢慢冷靜下來,韋妃這才說道:「夫君,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憤怒發洩過後,李顯又恢復了懦弱的本性,他怔怔地想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還能怎麼樣?他們……他們有大功於國、有大恩於朕,再說……再說他們都擁有極大的勢力,朕還要倚助他們的,也只能……只能答應他們了……」 韋妃輕輕歎了口氣,李顯聽在耳中,面皮子又脹紅起來。韋妃輕輕走到他身邊,挽起他的胳膊,柔聲道:「你現在知道,為何我執意要求你讓楊帆擴充千騎了?」 李顯訝然道:「你是說……,嗨!那有什麼用,他還不是功臣一黨麼?」 韋妃搖搖頭,輕嗔道:「你呀,如果楊帆不開玄武門,他們任何圖謀都不可能成功,可是請功奏章上他們把楊帆排在什麼位置?居末呀!而且他們僅僅提出可以給楊帆加一個縣伯的爵位。妾身一看張柬之他們所擬的請功奏章,就知道楊帆絕對不是他們的人。」 李顯道:「楊帆不是他們的人,也未必就是朕的人,聽說他和太平……」 韋妃在他額頭輕輕點了一指,嗔道:「千金買馬骨的道理你都不懂?再說,你打算一下子就和全天下開戰麼?總得有拉有打呀,比起那些居功自傲的所謂臣子們,至少你的這些兄弟姐妹眼下還可靠,不拉攏著怎麼行。 再說,楊帆對你有活命之恩,如今看來,他和武家的親近其實也只是在武家勢大時不得已而為之的敷衍手段,咱們是誤會了他的,夫君只要施之以恩,善加拉攏,怎知他就一定不會投靠你呢。你可是皇帝呀,誰不想抱那棵最粗最大的樹?」 李顯聽的連連點頭,韋妃又瞟了他一眼,柔聲道:「夫君,你呀,是該發展屬於你自己的勢力了!」 韋妃拉著李顯一同在御椅上坐下,循循善誘地道:「夫君,自從你登基稱帝,妾身雖然身在後宮,可是你所遇到的事情,妾身都看在眼裡。妾身也曾認真思量過夫君眼下的處境,想過該怎麼做才能樹立夫君無上的權威。妾身這裡有些許淺見,供夫君參詳。若是婦人之見,還望夫君莫怪,」 李顯握住她的手道:「娘子說哪裡話來,你我一場夫妻,何分彼此,你有什麼主意,快快說與我聽。」 韋妃道:「從現在開始,夫君應該淡化政變之事,不要再口口聲聲提起張柬之他們對你有何功勞了,郎君應該尊崇母皇。」 李顯訝然道:「這是為何?」 韋妃道:「那些人不是以功臣自居麼?夫君就淡化他們的擁立之功。」 李顯恍然大悟。 韋妃柳眉輕佻,臉上漾出一抹妖艷的冷意:「夫君要明詔天下,就說母親當年登基稱帝是因為徐敬業於揚州謀反,帝國危難之際,母親不得已挺身而出,拯救帝國於危難之中,如今天下砥定,母親便傳位於你。 母親稱帝既然是符合禮法的,那麼你繼承皇位也就是合理合法的,那裡邊還有張柬之那班人什麼事兒呢?他們還能如今日一般,動輒擺出一副皇帝大恩人的醜惡嘴臉,在夫君面前為所欲為麼?」 李顯欣然點頭,韋妃又道:「當然,如果他們肯就此識相那是最好。可是妾身以為,他們既然已經大權在握,嘗到了甜頭,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急流勇退的,郎君以為呢?」 李顯冷笑道:「那還用說,他們已經得到了世襲罔替的富貴,還不知足,現在恨不得把他們家看門的都塞到朝裡來做官,會捨得放手才怪!」 李顯雖曾一度痛恨自己生在帝王家,可他如今做了皇帝,即便是做了個有一堆婆婆當家的皇帝,他還是感到了皇帝那無上的尊榮,這種感覺讓他昏昏欲醉,他不捨得放棄到手的權力,以己度人,別人肯麼? 韋妃道:「這就是了,所以尊崇母皇,對神龍兵變輕描淡寫,就是要讓天下人覺得,他們並沒有什麼改天換日之功。夫君想要奪回本應屬於你的權力,還必須要培植一支完全屬於你的嫡系人馬。」 李顯振奮地道:「娘子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我必須馬上著手栽培我自己的勢力!我要……」 李顯說到一半,聲音忽然戛然而止,興奮的臉色慢慢漸漸變成一片茫然。 要從微末之臣裡培植自己的親信那就曠日持久了,要想馬上啟用而且能馬上大用的,那就只能是他的老關係,他的老關係非常簡單,一個是皇族、一個是東宮屬官,一個是後族。 皇族不用提了,他那位兄弟李旦也是有資格當皇帝的人,他本能的就有防範之心。 東宮屬官包括他第一次做皇太子時的屬官和第二次做皇太子時的屬官,作為東宮屬官,這些人包括已經被武則天貶到嶺南的魏元忠,還有韋安石、李懷遠、唐休璨、楊再思、祝欽明等人。 本來崔玄暉也曾經做過東宮屬官,只是現在他明顯屬於功臣黨,而且成了其中的骨幹,不可靠了。問題是,剩下這些人就都能用了麼?魏元忠是因為堅決反對二張才被貶的,而楊再思卻是二張一黨,眼下正閉門待參。 這些東宮屬官這些年來在仕途上各有發展,如今已是派系林立,他們還能齊心協力擁戴自己這個皇帝嗎?旁的不說,如果保下了楊再思,再把魏元忠從嶺南調回來,他們兩個就得立馬死掐吧。 東宮屬官不能大用,那韋妃的娘家人總可以吧,就像母親當年重用武氏家族一樣,利用韋氏外戚,來制衡功臣黨、相王黨、太平黨和梁王黨,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可是韋氏家族貌似也沒人可用了啊…… 當初李顯之所以登基一個月就被武則天踢下皇位,起因是他剛做皇帝就要大力提拔岳父韋玄貞,因為受到大臣的反對,他還說出要把天下禪讓給韋玄貞的話,結果被武則天揪住了把柄。 他被軟禁房州以後,他的岳父一家也受了牽連,被流放到了欽州(廣西),流放期間,韋玄貞病死,接著欽州蠻族首領寧承基看中了他的小姨子,想娶她過門。可他岳母崔氏不答應,結果寧承基一怒之下,把他岳母和四個小舅子全都殺了。 李顯忽然發現,他這個大唐皇帝,居然可悲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牝雞司晨 二月十四日,李顯立妃韋氏為皇后。 對此百官沒有什麼異議,韋妃一直就是李顯的正妃,當初李顯做皇帝時,她就是皇后,如今再度為後也是理所當然,何況她陪伴李顯苦守房州十六載,這個皇后之位根本沒人能和她爭。 李顯還追封韋後的父親韋玄貞為上洛王,母親崔氏為王妃,皇后的亡父亡母被追封為王和王妃,雖說規格高了些,可畢竟人已經死了,誰又會和死人計較呢,所以這件事也得以順利通過。 但是二月十五日早朝的時候,皇后韋氏突然出現在金殿上,卻令滿朝文武大吃一驚。 李顯登堂坐殿,皇后韋氏與他並肩升殿,百官見此情況不禁面面相覷,不明白皇后突然駕臨金殿所為何故。他們雖然心中納罕,但禮不可廢,還是依照規矩先向皇帝和皇后施禮,心想天子對此總會有所交待的。 不料百官見禮之後,就有兩個內侍抬了一張坐榻上來,放在皇帝的御座左側,隨後又在前面拉起一道薄薄的帷幔。百官一見這般情況,頓時滿堂嘩然,這個架勢擺出來,誰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后這是要垂簾預政麼? 此情此景,殿上的一些老臣子並不陌生,高宗李治晚年時患了頭疾,眼睛也出了毛病,那段時間不就是皇后武則天垂簾預政的麼,如今這是怎麼了?難道韋後要重演則天故事,來個二聖臨朝? 如今的百官之首是張柬之,論威望、論地位、論權勢,無人能與他相比,這種情況自然得由他出面說話,張柬之抱笏而出,先冷冷地看了一眼韋後。 韋後坐在帷幔後面,身形若隱若現,他雖能看見韋後的身形動作,卻看不清韋後的五官神態。韋後因為距帷幔很近,她在後面卻能很清楚地看清楚百官的表情,張柬之這警惕而輕蔑的一瞥,看得韋後脊背一挺,一雙素手不由自主地扣住了椅背。 張柬之向李顯捧笏拱手,沉聲道:「陛下,不知今日皇后臨朝,所為何事?」 李顯面無表情地答道:「朕初登大寶,國務繁忙,有些精力不濟,是以請皇后臨朝,與朕一起參謀國事。」 張柬之白眉一聳,大聲道:「陛下,國務繁忙,自有臣等為陛下分憂,皇后臨朝,有悖體制!」 李顯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一副很木訥的樣子,說出的話卻是柔中有剛:「張卿此言差矣,難道你忘了先帝時二聖臨朝的故事?」 張柬之馬上踏前一步,聲音朗朗地道:「臣沒有忘!難道陛下忘了聖母神皇太后如何成為則天大聖皇帝的故事?」 李顯淡淡地道:「朕自然沒有忘。不過,那只是國朝危急時所採取的權宜之計,如今則天大聖皇帝不是把皇位又傳回給朕了麼?」 張柬之頓時一呆,李顯的眼皮垂了垂,又慢慢撩起來,冷冷地盯著張柬之道:「怎麼,難道張卿對此不以為然?」 張柬之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李顯有一句潛台詞沒有說:就算沒有神龍政變,武則天也會把皇位傳給他,這是已經指定了的事,區別只在於他還要等,等到武則天壽終正寢以後才行,而且在此過程中二張這個變數不會鬧出什麼ど蛾子來。 張柬之當然可以強調說武則天當初登基稱帝絕非什麼權宜之計,根本就是篡奪江山,只是臨到老來發現後繼乏人,不得已才把皇位又傳給她的兒子,而且按照女皇本來的設計,是讓他做大周的皇帝,而非大唐的皇帝。 可是,這句話他偏偏說不出口,因為為了避免讓李顯擔上一個逼母篡位不孝不仁的罪名,他們對外宣佈的就是則天女皇主動禪位,雖然實則是被兵諫所逼,可這些檯面下的事情怎麼拿到檯面上來講? 再者,當初為了說服武氏家族參與政變,這也是他們答應武氏家族的一個重要條件,此時若出爾反爾,那不是讓本來就大為不滿的武氏家族更加憤怒麼?武氏依舊掌握著極大的力量,也不易貿然啟釁。 李顯今兒倒不是胸有成竹,誠心要跟這班掌權的功臣扳手腕兒,他之所以神態沉靜,完全是因為登基之後處處被這些倚功自傲的大臣指手劃腳,拿他當牽線木偶似的事情給氣著了,他在嘔氣,可是一見張柬之語塞,他心中大感快意,膽氣也壯了幾分。 他打個哈哈,聲音又提高了一些:「朕御極以來,民間常有議論,眾說紛紜,人心不安。朕打算把則天皇帝當初為何稱帝的一番苦心,以及朕如何受禪得國的經過佈告天下,以正視聽,今日且說與眾卿知道。」 張柬之當初為了政權的平穩過渡才同意對外宣佈是女皇禪位的,如今作繭自縛,他又反駁不得,只把他氣得老臉通紅,他不明白今日皇帝怎麼膽氣這麼壯了,難道說做了幾天皇帝,他找回九五至尊的感覺了? 張柬之雖有心針鋒相對,卻又有所顧慮。私下裡對皇帝直顏犯諫也就罷了,可如今眾目睽睽,如果對皇帝大不敬,旁人會怎麼看他?他如今可是當朝第一大功臣,也是當朝第一大忠臣,已經有人把他比做周公了,清譽豈能為此受了影響。 一見張柬之遲疑,桓彥范馬上越眾而出,厲聲道:「陛下!牝雞司晨,有害無利!臣請皇后專居中宮,勿預外事。」 雖然自古就有以牝雞司晨來形容女子掌權的事情,可韋後本人如今就在殿上呢,桓彥范這麼說未免有些太過無禮。 不過桓彥範本人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李顯的怯懦無能他是親眼見過的,而且這個皇帝不是率領他們政變,而是他們發動政變把這個皇位送到了李顯的手上,所以他對李顯這個皇帝缺乏應有的敬畏,自然更談不上對皇后的敬畏了。 另一方面,他是從一個司刑少卿,一步登天成為國公和宰相的,一朝權傾朝野,缺少按部就班陞遷過程中的心態錘煉,又沒有謹慎自省的沉穩,驟然爬上一個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高度,有些忘乎所以了。 韋後氣的臉色鐵青,雙拳攥緊,指甲都刺進了掌心,但她仍是一言不發,沒有像武則天當初一般直接衝出帷幔,指著進諫的大臣對皇帝大吼:「何不撲殺此獠!」 君臣僵持在那兒,眾功臣集團成員一見,立即出班幫腔,齊齊向李顯躬身道:「牝雞司晨,有害無利!請皇后專居中宮,勿預外事!」 崔玄暉做過東宮屬官,見此情形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這可是立場問是,但稍一猶豫之後,他還是走了出來,默不作聲地與眾人站到了一起。李顯見此情景不禁有些慌了,他掌心全是汗水,侷促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嗓子眼裡像是有只小蟲子在爬,癢癢的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韋後見狀,輕輕咳嗽了一聲,李顯聽在耳中,忽然想起上朝前娘子對他說過的話:「夫君,今日妾與夫君一起臨朝,百官必然反對。無論如何,夫君一定要沉住氣,如果這次你再讓步,他們必然得寸進尺,你這個皇帝從此就成了他們手中一個玩偶,任由他們擺佈了。」 李顯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向站出來的官員們一一望去,他發現相王派的官員正在交頭接耳互遞眼色,太平黨人面無表情沒什麼動靜,而武氏一黨則紛紛露出冷笑,大有旁觀看戲的樣子,心中不由一定。 「娘子說的對,張柬之等人搶功奪權,氣焰熏人,如今對他們不滿的已不僅僅是我這個皇帝了。」 他轉眼又看到那個一時無法確定究竟屬於哪一黨的楊帆,見他站列班中,手捧笏板,若有所思地看著那些擺出逼宮架勢的大臣,身形紋絲不動,心中更是一寬:「朕命他擴千騎為萬騎,這籠絡之恩見效了。」 李顯的膽氣又壯了幾分,忽然一拍御案,騰身站起,厲喝道:「怎麼,你們這是要逼宮麼?」 張柬之、桓彥范等人急忙俯首道:「臣等不敢!」 李顯大聲道:「朕當初困居房州,惟有皇后與朕同甘共苦共過患難,若非皇后一路扶持,朕未必能活到今天。當初,朕曾對天盟誓,一朝得見天日,誓不與皇后相禁忌。難道你們想讓朕食言嗎?」 皇帝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而其他各派的官員又個個穩坐釣魚台,崔玄暉覺得不宜和皇帝鬧的太僵,便出面打起了圓場,而張柬之見韋後一直坐在帷幔後面,始終一言不發,感覺她未必就會有則天女皇當初的霸道,便就坡下驢做了讓步,這場衝突才緩解下來。 百官散朝後,楊帆因是宮中的禁衛將領,無需和他們一起出宮,所以楊帆只是繞了個彎,一過金水橋就左轉,從宮苑夾牆繞到了宮城後苑,很快來到上官婉兒署政辦公的那處宮殿。 楊帆四下一掃,見沒人注意,正欲閃向婉兒的居處,忽見一個人從不遠處的一座宮室裡出來,身後跟著個僕從,懷裡抱著一口箱子,楊帆一見此人,登時站住腳步,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他沒想到會在宮裡再遇到此人。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天下共逐之 楊帆認識這個人,這人是殿中監田歸道。 當日玄武門兵變時,他不識相地攔路與張柬之等僵持,若非楊帆及時出現調開千騎將士,導致田歸道無兵可用,很難說他會幹些什麼出來。再者,此人當初還依附過二張,所以政變成功後,此人立即被張柬之等人請旨罷官了。 這都過去一個多月了,照理說此人早該捲鋪蓋回家了才是,怎麼還會出現在這裡。楊帆心中納罕不已,便舉步向他走去。田歸道正要離去,一見楊帆,忙站住腳步,向他拱手道:「大將軍!」 以前楊帆只是將軍,有人稱他一聲大將軍那是恭維,如今他可是實至名歸的大將軍,冠軍大將軍! 楊帆還了一禮,道:「田兄,本官聽說你已還歸故里了,不意竟在這裡相見。」 田歸道澀然一笑,道:「正月裡不好啟行,下官本打算開春才走。承蒙陛下恩典,赦免了下官的罪過,准予下官戴罪立功了。」 「哦?」 楊帆有些意外地道:「那麼田兄如今依舊是殿中監、右金吾將軍麼?」 田歸道搖了搖頭,道:「下官如今被陛下任命為太僕少卿了,原在宮中做事時,有些私人物件放在這兒,今日特意奏請陛下進宮取回的。下官馬上還要去太僕寺報到,大將軍,下官要告辭了。」 楊帆點點頭,忽又想起一事,道:「哦!本官奉旨擴充千騎,還需補充大批戰馬,今後少不得要與田少卿打交道,改日本官請田少監吃酒,咱們二人多親近親近。」 田歸道連忙道:「下官願為大將軍效勞,卻不敢勞煩大將軍相請。大將軍如此折節下交,下官已是受寵若驚了,若是大將軍不嫌棄的話,下官改日在府中設宴,相請大將軍。」 楊帆含笑答應了一聲,田歸道向他拱拱手,便領著那僕從離開了。楊帆望著他的背影,蹙眉沉思了一會兒,才向婉兒的居處走去。 「郎君!」 上官婉兒一見楊帆,忙把毛筆往錦紋花石的筆山上一擱,雀躍著撲到了他的懷中。 婉兒如今已在宮外居住,每五天在宮中當值一晚,與宰相們相同。這也從另一方面證明她的地位依舊是內相。 張柬之等人作為宰相是三品官,他們另有爵位在身,受封開國郡公,從這方面算,他們是二品。婉兒如今官拜昭容,也是二品,和他們品秩相同,比起楊帆這個正三品上的冠軍大將軍還高一品呢。 雖說楊帆受爵開國侯,食邑千戶,但他這開國侯也是三品,無論從哪兒算,都還比不上婉兒。婉兒如今常在宮外居住,得以與楊帆長相廝守,昨夜二人就是鴛鴦並枕同宿同眠的,一則是剛剛燕好過,二來是夙願得償芳心踏實下來,婉兒此刻容顏煥發,嬌靨艷若桃李,宛如一個新婚少婦,一見楊帆,竟歡喜的露出小兒女情態。 楊帆擁住她的纖腰,在她櫻唇上輕輕啄吻了一記,笑道:「一大早起來時還抱怨腰酸腿疼,這會兒倒是精神奕奕啦。」 婉兒俏臉一紅,在他胸口輕輕捶了一記,輕啐道:「又來取笑人家。」 她揚著雙眸,認真打量了一下楊帆的神色,輕聲道:「郎君有心事?」 楊帆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今天,皇后垂簾預政了。」 婉兒毫不驚訝,頷首道:「嗯!奴家聽說了。」 她拉著楊帆在書案邊坐下,道:「這算是陛下的反戈一擊吧。這些功臣們,也真是有些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了。」 楊帆挑眉道:「怎麼,你也看不慣他們?」 婉兒淺笑道:「我才不在乎,你看我現在多輕閒……」 她呶著小嘴兒往案上示意了一下,楊帆這才發現案上幾乎沒有幾本奏章,僅有的幾份奏章,看起來也就五六份的樣子,堆在案角處,書案上攤著一張紙,紙上繪著乳燕穿林圖,剛剛畫了一半,看來剛才婉兒正在這裡揮毫潑墨呢。 婉兒道:「在他們眼中,一個垂拱而治、無為而治的皇帝才是聖明之君,他們想讓皇帝高高地坐在上面,天下大事統統交由他們來負責,代君分憂,替天行狩,做一個名垂千古的杜稷之臣。」 楊帆皺了皺眉,道:「所謂明君良臣。明君之明,在於識人;良臣之良,在於治理天下。魏玄成(魏征)在《諫太宗十思疏》裡不是也勸說太宗『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麼?」 婉兒輕笑道:「那麼,你認為太宗皇帝垂拱而治過麼?」 楊帆搖頭道:「皇帝眼中的明君都是有大作為的,要想有一番大作為就必然親力親為。臣子們希望皇帝垂拱而天下治,這樣的皇帝才是他們眼中的明君。可他們凡事操之己手,在他們看來是為君分憂,在天子眼中怕就是僭越君權了。也只有你才巴不得少些事做。」 婉兒「嘻嘻」一笑,道:「奴家寧願與郎君花前月下,才不喜歡這案牘之勞。」 楊帆苦笑道:「只可惜皇帝不會這麼想,張相公他們也不會這麼想。」 婉兒道:「所以呀,這就有麻煩了。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這樣的古訓,他們竟全然忘記了,他們自以為是大忠臣,一切都是為了皇帝、為了社稷,可他們就真的私德無虧?」 婉兒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楊帆想起自己家那位教書的展先生也搖身一變成了「神龍政變的大功臣」,從而入職吏部,做了主事,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婉兒柔聲道:「戀棧權位,結黨營私,一旦皇帝心中對他們有了這麼一個印象,還能信任他們麼?『身後有餘忘縮手』啦,所以我說,他們有些得意忘形了。」 楊帆沉默片刻,道:「天子對他們的大包大攬確是有些不滿了,方纔我在路上見到田歸道,田歸道被皇帝赦罪留用,改任太僕少卿了。太僕寺總攬全國馬政,位高權重,皇帝這根本就是跟張相公他們唱反調。」 婉兒道:「這事奴家知道,詔書還是奴家秉筆的呢。田歸道是『墨敕斜封官』。」 楊帆聽了又是一怔,所謂墨敕斜封官,就是不通過中書省、門下省的考察,不通過正規程序批准,由皇帝直接下旨任命的官員。武則天時就曾搜羅天下,未經試練,便委任過大批官員,這些官兒都是斜封官。 把田歸道罷官免職,是張柬之等人決定,經由正規程序辦理的,現在皇帝又把他赦免,以斜封官的方式調任太僕寺,很可能事先和張柬之等人沒有商量過,再聯想到今日皇后垂簾,楊帆發現朝中局勢變得愈發嚴重了。 婉兒眸波一轉,又道:「對了,上月末桓相公說李唐匡復,宜於諸州置一『中興』寺,於是朝廷下旨於各州擇一寺觀改名『中興』了。不過昨日右補闕張景源上疏認為中間有阻斷的復興才叫中興,陛下是受讓武周,周唐一體,無所謂中興,應改稱『龍興』。」 楊帆道:「皇帝怎麼說?」 婉兒博聞強記,過目不忘,馬上答道:「皇帝口諭,張補闕所言有理,自今已後,不得言中興之號,『中興』寺觀皆改稱『龍興』寺觀。奴家剛剛擬好了旨意,頒發下去。」 楊帆道:「張景源是東宮舊臣吧?」 「是!」 楊帆緩緩地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婉兒凝眸道:「郎君有什麼打算?」 楊帆道:「今日皇后臨朝,張相、桓相、敬相等皆出面阻止,但相王、太平、梁王諸黨卻全無動靜。我冷眼旁觀,只覺各方現在是各懷機心,當初為了誅殺二張臨時拼湊起來的聯盟,怕是要土崩瓦解了。」 婉兒蹙了蹙眉,猶疑地道:「這麼快就……」 楊帆沉重地點了點頭,又道:「敬暉本是太平門下……」 婉兒「呀」地一聲輕呼,顯然這件事她並不清楚。 楊帆繼續道:「袁恕己和崔玄暉則是相王舊屬,相王和太平門下全無動靜,唯獨他們站出來,很顯然他們三個已經脫離太平和相王,改與張柬之和桓彥范自結一黨了。太平和相王不會坐視他們背叛的,未來情勢如何殊難預料。不可妄動,還是靜觀其變吧!」 婉兒點點頭,輕歎道:「如今形勢,比女皇在位時更加莫測了,本以為天下已定了,誰知卻是秦甫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時候。」 楊帆問道:「女皇如今情形如何?」 婉兒道:「衣食坐臥沒有問題,她畢竟是陛下的生身母親,除了不得自由,其它方面還能虧待了她不成……」 婉兒頓了頓,有些傷感地道:「不過,奴家去探望過她,看她好像一夜之間又老了十歲,身體……很不好。」 楊帆道:「曾經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一代女皇,一旦失敗,下場也不過如此,何況你我凡人,所以,為了你們,為了孩子,為了我們的家,我們必須慎之又慎。」 看到婉兒面露傷感,猶在感憐武則天的境遇,楊帆把她擁進懷裡,柔聲安慰道:「其實作為一個失敗者,她已經很幸運了。想想九泉之下的王皇后和蕭淑妃,想想她們的家人還冠著蟒氏和梟氏的姓氏在嶺南受苦,她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風起雲湧 韋後垂簾預政後,每次上朝都只是往帷幔後面一坐,如徐庶進曹營一般一言不發,漸漸的,張柬之等人也就放鬆了對她的警惕,在他們看來,如果這位皇后陛下能一直這麼本份下去,那麼她即便垂簾預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李顯赦免田歸道的罪過,任命他為太僕少卿,以及通令天下,改「中興寺」為「龍興寺」的事,張柬之等人也並非沒有引起注意,不過他們知道皇帝對他們獨攬大權的行為極為不滿,他們不希望與皇帝徹底鬧僵,這些事小小不言的,讓皇帝出出氣也罷,因此並未有過激的反應。 但是,李顯這一系列小動作卻僅僅是對他們的一種試探,當李顯發現張柬之等人並沒有太過激烈的反應之後,他忽然意識到,這些人其實並沒有他想像中強大,而且政變集團裂痕已生,他們也絕對沒有能力再發動一次兵變,威脅他的皇位。 於是,李顯的膽氣漸漸壯了起來。二月十六日那天,也就是李顯登基稱帝的第二十天,李顯突然宣佈,拜武三思為大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武三思繼武承嗣之後,成為了武家第二個擔任宰相的人。 關於這個任命,李顯事先沒有同那班功臣宰相們商議過一句,他是在朝堂上直接公開宣佈的,打了張柬之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就在李顯拜武三思為宰相並加封大司空的同時,他還宣佈晉封太平公主的丈夫武攸暨為定王。武攸暨原本是安定王,如今雖只是一字之差,但雙字是郡名,單字是國名,這一下武攸暨就由郡王升格為親王了。 武攸暨升為親王,也就意味著太平公主的長子將來會襲封親王爵位,因此哪怕太平公主與丈夫的感情再不好,她也會欣然領情。 與此同時,李顯還宣佈,提高鎮國太平公主和安國相王的儀仗規格、警戒待遇,規定相王府和太平公主府的警衛今後類比皇帝,晝夜皆有侍衛扈從,府邸中每十步便設一處警哨。李顯按照韋後教給他的辦法,採取了分化打擊的手段,這一手果然奏效。 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是神龍政變的主要功臣,相對而言,張柬之等人只是牽了個頭,出謀畫策方面下了番功夫,結果卻獨攬大權、排斥異己,令相王和太平公主也大為不滿。如今又有皇帝隆重禮遇,他們投挑報李,自然選擇支持皇帝。 皇帝一旦鐵下心來堅持自己的主張,張柬之等人也不敢輕易對抗,畢竟他們掌權的基礎就是忠於皇帝。再者,他們雖風頭一時無倆,論政治底蘊卻無法和武氏家族、相王還有太平公主相比。 如今皇帝堅持己見,相王黨、太平黨和梁王黨又全力擁戴,張柬之等人無力回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在武則天當朝時也無法插手政治的武氏家族殺進了政事堂,佔據了一席宰相之位。 對於皇帝最近一系列的舉動,張柬之等人雖然極為不滿,但他們身在局中,依舊沒有察覺危機的到來,不是麼?他們依舊大權在握啊,皇帝對他們的大多數要求依舊全盤採納,他們身邊依舊有那麼多人恭維巴結著,這些都麻痺了他們的嗅覺。 但是旁觀者中卻不乏清醒的人,洛州長史薛季昶就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對皇帝一系列的舉動,薛季昶深感不安,他和好友朝邑尉劉幽求喝酒時便提到了自己的擔心,不想劉幽求也有相同的看法,兩人一拍即合,乾脆趁著酒意求見張柬之了。 張柬之與桓彥范等五宰相可以說是大唐歷史上最團結最合睦的一屆宰相班子了,平時他們常會聚在一起探討天下大事,商量政策政令,而不會奉行官場上「王不見王」的慣例,薛季昶和劉幽求趕到政事堂的時候,桓彥范、敬暉等四人正聚在張柬之處高談闊論。 薛季昶和劉幽求也是張柬之等人的同道中人,一聽是他們求見,馬上便讓人請他們進來。見禮已畢,張柬之請二人落座,一問來意,薛季昶便直言不諱地道:「張相公,武家本擁有強大武力,如今再掌政權,後患無窮啊。薛某今日來,就是勸相公及早圖謀對策。」 張柬之一聽是為了此事,很是不以為然,他傲然道:「眾宰相裡,武三思僅有一席之地,不日魏相公還朝,我們的力量將更加壯大,大局既定,武三思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若想除之,彈指間事,有什麼好防範的呢?我等剛剛秉政,不宜再增殺戮啦。」 劉幽求勸道:「諸位相公,我們要防患於未然啊。昔日曹孟德立曹丕為王太子,立即果斷抑制曹植的勢力,殺了楊修等人,剪除了曹植的羽翼,才確保政權順利交替。則天皇帝立今上為皇太子後,卻縱容武氏與二張結納黨羽擴充勢力,若非諸公奮力而起,我大唐的宗廟社稷恐再難保了。如今二張已除,武三思卻猶在,諸位相公須早施雷霆手段,才能確保無憂啊。」 敬暉聽的有些意動,撚鬚點頭不已,他正想出言附合,勸說張柬之幾句,不想桓彥范卻哈哈大笑,擺手道:「你們兩位就不要危言聳聽了,今時不同往日,朝政盡在我等耿忠之士的掌握之中,皇帝又是我等忠臣親手扶立的,武三思動得了咱們? 說起武力,相王已掌握南衙,足以制衡北衙禁衛。況且北衙中又有李多祚等忠誠將領控扼要害,其他諸衛將領中望風來投者不計其數,這等情況下,武氏稍有蠢動,我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滅了他們,何必不教而誅,受人指摘?」 這兩人已經是五宰相之首,一見他們兩人意見一致,敬暉也不好說話了,當著薛季昶和劉幽求的面,他必須注意保持五個人之間的高度一致,不能唱反調。 敬暉既作此想,袁恕己和崔玄暉也是一樣的想法,薛季昶和劉幽求雖痛陳厲害,再三勸說,五位宰相只是不以為然,二人大失所望,只得怏怏告辭。 兩人從政事堂裡出來,劉幽求便沮喪地對薛季昶道:「五位相公根本無視你我的警告,該當如何是好?」 薛季昶臉色極其難看,他深深歎了口氣,憂心忡忡地道:「一旦有變,你我將死無葬身之地矣!」 ※※※※※ 由於對武則天在位期間的一系列舉措發自內心的反感,再加黑齒常之夫人剖腹生子對他的觸動,以及狄仁傑臨終時的一番托付,楊帆愈發堅定地站到了擁李復唐的陣線上,可現在這一目的達到了,他卻並沒看到帝國中興的希望。 楊帆也不禁茫然了,就算天生聖人也沒有穿越未來的眼睛,他不知道這個正在醞釀著新的動盪的帝國,接下來將走向何方,也不清楚他在其中能夠發揮什麼作用,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局勢沒有明朗之間保護好自己,靜觀雲舒雲卷。 楊帆得以立足官場、保持顯宗優勢的最大本錢就是千騎。千騎一旦擴充為萬騎,他在政壇上就可以輻射出更大的能量,從而為顯宗向政壇的滲透創造更多便利條件。在研判了當前局勢,做出蜇伏決定後,楊帆便專心經營起自己的勢力來。 這一次敬暉、崔玄暉和袁恕己改換門庭,背棄太平公主和相王,自結一黨與舊主分庭抗禮的事,讓楊帆深深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利益才是決定一切的根本,你無法要求一個政客純潔無暇、忠心耿耿。 一入宦海,每一個人都要不停地研判、選擇、放棄、取得,一路撲騰下來,那些好傻好天真的、盲目一根筋的,早就在殘酷的競爭中被淘汰了,能爬上來的人,若有資格自立門戶,怎會繼續屈居在你的門下? 千騎一旦擴充為萬騎,他就不可能對一支如此龐大的隊伍實施直接控制,而需要一批得力的部將,部將一多,也很難保證個個忠心。所以,他也不得不利用交叉平衡、相互牽制等手段來確保他的控制力。 要做到這一點,對於將官們的任命就是他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而千騎一旦擴充為萬騎,就擁有了獨力完成重大使命的能力,不同於以往只有千把人、只負責扼守一處要地,皇帝也不會把這樣一支力量完全地交給他來控制。 這是帝王的本能,武則天對武攸宜如此信任,還不是把羽林軍一分為三,交由武攸宜、李多祚和他交叉控制?如今千騎成萬,皇帝一定會往裡面楔釘子,他要保持對這支軍隊的控制力,就更加艱難了。 有鑒於此,楊帆把現有將官的家庭背景、與自己的關係遠近等資料都交給了「觀天部」,叫智囊們協助他制定一個更完善的調整計劃。因之在這段時間裡,楊帆對於各派勢力間的明爭暗鬥關注的也就少了。 陽春三月,桃李爭艷,朝堂上也完全變了模樣……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微服私訪 白牆黛瓦,牆裡人家,牆外長巷。 牆頭斑駁著年輪的瓦片間幾株翠綠的小草頑強地掙扎出來,向湛藍的天空快活地舒展開葉子,給這幽靜的長巷憑添了幾分活力。當然,牆裡時而傳出的歡聲笑語同樣給這幽靜的長巷添了幾許熱鬧。 牆外長巷內,楊帆一身儒生文士長袍,掩藏了健碩結實的身體,看起來倒真有了幾分儒雅斯文的讀書人味道,在他身邊,跟著便裝打扮的五六個人,馬橋、楚狂歌、任威等人赫然在列。 楊帆背負雙手,認真打量著四周情形,不時吩咐幾句,馬橋和楚狂歌等人認真傾聽著,當他們走開時,很快便招了一群人到身邊,按照他們的吩咐四下散佈,似乎是在旁邊那座府邸周圍佈置著警戒。 楊帆潛心經營千騎的這段時間,朝廷裡又發生了許多事。 首先是魏元忠從嶺南回來了。 作為反張的急先鋒,二張伏誅,他自然就無罪有功了,於是被李顯下旨從嶺南調回來。對他的到來,張柬之等人非常歡迎,雖然魏元忠是東宮舊屬,但他們既然能把敬暉、崔玄暉、袁恕己拉過來,便相信也能把魏元忠引為同黨。 與此同時,曾經大拍二張馬屁的楊再思也被李顯赦免了罪行予以留用了。不過他畢竟有過失,所以被趕出了政事堂,但楊再思雖無宰相之名,卻仍有宰相之實,他被李顯任命為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兼長安留守。 如此一來,他的實權並沒有降低多少,他不擔能把持戶部,控制大唐財政,而且兼任長安留守,控制一府之兵,而且他還是同中書門下三品,有權與宰相們一起參政議政。 對於留用楊再思這種品行低劣的小人,張柬之等人就堅決反對了,不過他們近來讓步太多,李顯氣勢漸盛,尤其是在他成功分化了功臣黨和相王黨、太平黨的關係,又得到梁王黨的支持之後,作為皇帝,李顯的話語權明顯強硬了許多。 一番僵持之後,張柬之等人再度讓步,這使得李顯膽氣更壯,東宮舊屬如韋安石、李懷遠、唐休璨、祝欽明等人也被他一一啟用了,雖說這些人派系林立,不可能團結一致,至少還能用上一用,眼下李顯缺人,也只能韓信將兵多多益善。 只不過,政事堂裡的位子已經被功臣集團佔滿了,如今又加了個武三思和魏元忠,實在不能再往裡邊塞宰相了,否則這大唐宰相就跟街頭賣的大白菜一般不值錢,李顯只好把他們統統封為同中書門下三品,先分薄了宰相們的權力再說。 等楊帆對千騎擴充的事情初步理出一個眉目,李顯已經拳打腳踢的利用皇帝身份的先天優勢,在朝堂上打開了一定的局面,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不再事事任由張柬之等人擺佈了。 但是李顯並不滿足於現狀,作為一個皇帝,他的權力還是太小,可他若想繼續擴大自己的權力,勢必會碰觸到功臣黨的底限,遭到他們的強烈反彈,除非他的實力也能同步增大,從而迫使功臣黨低頭。 於是,李顯把目光放在了武三思的身上。相王是他的親兄弟,而這恰恰是他所忌憚的,太平公主固然可以聯手,可太平公主雖對功臣黨的跋扈有所不滿,卻不可能聯手他打壓功臣集團,所以他唯一能夠選擇的只有武家。 武家的實力依舊極其強大,武三思又是他的兒女親家,同功臣集團更是矛盾重重,這不就是他的最佳打手麼?於是,在任命武三思為宰相、並加封為大司空之後,李顯對武家又展開了一系列拉攏示恩的舉動。 今天沒有朝會,李顯突然起意要到武家微服私訪,為了避免功臣們聞訊又跑到他的面前勸諫,對他聒噪不休,李顯選擇從楊帆控制的玄武門出宮,於是這警戒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楊帆的身上。 天子微服出巡,其實哪能真個做到微服,只要動靜不那麼大,不致於聲張開來鬧得盡人皆知就算微服了。梁王府裡的警戒由新任內衛都尉高瑩負責,梁王府外則由楊帆負責,皇帝若稍有閃失,他們就是殺頭之罪,自然格外謹慎。 楊帆親自趕到梁王府,在四周巡弋了一圈,瞭解了周圍形勢後,便開始安排起來,從梁王府再到梁王府所在的整個昭國坊,一直到朱雀大街,各處要害都安排了便衣千騎巡視戒備。 「咦?這是……,十一娘,你推高些、再推高些!」 牆裡有一架鞦韆,鞦韆越蕩越高,鞦韆上坐著一個紅裙少女,當那鞦韆蕩過牆頭時,她忽然發現牆外巷裡站著一個人,模樣有點兒眼熟,定睛一看竟是楊帆,趕緊便回頭吩咐她的妹子用力把她推的更高。 在鞦韆架後,站著個嬰兒肥的可愛小姑娘,正是相王最小的閨女十一娘霍國,鞦韆架上坐著的這位自然就是十娘李持盈了。 這幢府邸是相王的女兒安興縣主的家,安興嫁的丈夫是梁王府參軍薛琳,因此便買下了梁王府前旁邊的這幢府邸,以方便丈夫到王府做事。今日,李持盈等眾姐妹是到姐姐家裡來玩的。 小馬屁精霍國看上了李持盈的一件珠飾,一直追著姐姐討要,作為交換條件,李持盈就要她幫自己蕩鞦韆,霍國為了得到姐姐的珠飾可謂不遺餘力,一聽姐姐發話,立即鼓起腮幫子,更加賣力地推了起來。 李持盈穿著裙子,也怕春光外洩,是以雙腿夾得很緊,不過那艷紅耀眼的裙袂依舊如雲般飛揚,顯得份外美麗。 李持盈看清牆外站的那人果然是楊帆,心中很是歡喜,她正要向楊帆打聲招呼,心中忽然動了疑心:「不對呀,他穿一身便服,偷偷摸摸地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 長巷中一戶人家的角門兒忽然打開了,從裡邊出來一輛馬車,馬車一出角門便向這邊一拐,急速馳來,此舉立刻引起了散處巷內的便衣千騎們的注意。 楊帆已經吩咐過,要他們暗中戒備,不可大張旗鼓,以免弄得四鄰八捨全都知道有位大人物要造訪梁王府,所以這些便衣衛士不會輕易亮出身份搜檢行人,可這輛車子一出現他們就警覺起來。 幾名千騎衛士馬上抽出短刃,飛快地迎上去,同時亮出了他們的魚符。不怪他們如此緊張,住在這一帶的都是豪門大戶、官宦人家,本來從一戶人家出來輛馬車不該引人注意,可這輛馬車在陽春三月天氣卻簾籠低垂,密不透風,完全看不清車中情形,且車伕一出角門就揮鞭如雨,神情慌張,怎不惹人生疑。 幾名千騎上前一攔,那車伕急忙勒住馬匹,先是面露怒色,待見千騎們亮出身份,那馬伕又變成了惶惑之色,他扭頭向車裡說了幾句什麼,車簾兒一掀,便從裡邊走出一個人來。 楊帆注意到,那人從車裡走出來時非常小心,簾兒壓得極低,似乎生怕旁人看見車中情形似的,不禁也動了疑。定睛一看,只見那人年約六旬,一身襴衫,頭束青巾,頜下三綹長髯,便向那幾名千騎士兵打了個手勢,示意放那車子過來。 幾個千騎士兵閃過兩邊,催促那馬車駛向楊帆,車子到了楊帆面前,車上那人立即下車,向楊帆拱一拱手,驚疑不定地道:「足下……是千騎中人?」 楊帆方才巡視四周瞭解情形時已經知道,馬車駛出來的那戶人家就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桓彥范桓相公的府邸。功臣黨們雖然並未把楊帆當成他們的核心成員,但是作為一同兵諫的戰友誼,卻也並不排斥他,彼此關係還算良好。 楊帆向那人拱了拱手道:「不錯,本官正是千騎衛冠軍大將軍楊帆,不知足下是?」 那老人略微吃了一驚,連忙依著官場禮節重新向楊帆見禮,說道:「原來是楊大將軍當面,失敬失敬,下官是易州刺史趙履溫。」 楊帆這才知道他是何人,原來他是桓相公的大舅子。 桓彥范把他那位遠在易州當刺史的內兄說成政變功臣,向皇帝請封,惹得皇帝在內宮大發脾氣的事,婉兒從她的眼線那裡聽說過,之後又當成了笑話說給楊帆聽,是以楊帆對此人很有印象。 楊帆忙道:「哦,原來是趙太守,失禮失禮。本將軍在此有公務待辦,手下人不知道太守的身份,有所冒犯,還請太守恕罪,太守若有急事,這便請過去吧,楊某使人為太守開路。」 易州刺史趙履溫欣然道:「有勞大將軍,既然如此,那下官就不打擾了,告……」 趙履溫「辭」字還沒出口,那座尚未關閉的角門兒裡突然走出一個五旬年紀的婦人,身後還跟著兩個青衣小婢,那婦人一出角門便左顧右盼,道:「誰說老身的兄長來了,在哪兒呢?」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趙履溫面朝楊帆,看不見身後的情形,但那婦人的聲音他卻聽的清清楚楚,趙履溫的臉色頓時一變,露出央求之意對楊帆道:「楊將軍,趙某曾聽桓相公提到過足下的大名,不意今日竟相遇於此處,也算有緣,如今趙某有一事相求,還請將軍切勿推托。」 楊帆奇怪地道:「不知趙太守有什麼事情需要楊某幫忙的?」 趙履溫臉上現出一絲羞愧的神色,但是時間緊迫,他也不敢吞吞吐吐,急急便道:「桓相公是趙某的妹婿。趙某自易州來時,順便給桓相公帶了兩個侍女,本來今日打聽到妹子去大慈恩寺上香了,趙某這才過來,誰知……」 楊帆聽到這裡,已經明白了原委。這趙履溫得到桓彥范的保舉,從易州那苦地方回到京朝做了大官,如此大恩,雖然是親戚也要投桃報李的,他便想送給桓彥范兩個美人兒侍奉枕席。 不過這桓彥范的正室夫人乃是他的胞妹,大舅哥給妹夫送女人,這多少有些說不過去。楊帆忍俊不禁地道:「這個麼……,以桓相公的身份,便是收幾房美人兒,想必令妹也不會反對吧?」 趙履溫赧然道:「旁人若是送美婢與桓相公,自然是不妨的。可趙某……趙某畢竟是桓相公的舅兄啊。」 楊帆故意問道:「那趙太守想要楊某怎麼幫忙呢?」 趙履溫急道:「還請大將軍幫忙遮掩一二,一旦舍妹問起這車中女子的來歷,你就說……就說趙某與將軍你乃是舊相識,車中這兩個美婢乃是送與楊將軍的。否則叫妹子知道了真相,趙某可就無顏再見她了。」 趙履溫自回京後,這已不是第一次來桓府了,老婦身邊的那個侍婢眼尖,已經看見了趙履溫的身影,遠遠地向這邊一指,還對那老婦說了幾句什麼,老婦便興沖沖地向這邊趕過來。 楊帆見狀,也不想再難為這趙履忠了,便對他丟了個是男人都懂得的眼神兒,笑吟吟地道:「趙太守放心,楊某知道該怎麼做了。」 「兄長?哎呀,果然是兄長!」 那老婦走到近處,欣喜地道:「妹子本在園中賞花,忽聽家人說大兄來了,妹子正要迎出來,又聽家人說大兄返身離開了,叫人莫名其妙,大兄,你這是做什麼?」 「啊!妹子!」 趙履溫霍然扭身,故做驚喜狀道:「你怎麼出來了?呵呵,為兄今日本要去拜訪千騎衛的楊將軍,再來探望你和妹婿的,不想楊將軍不在府上,問他家人,卻說楊將軍今日來了昭國坊公幹,為兄就先奔你這兒來了。」 趙履溫笑容滿面,撒起謊來眼都不眨:「為兄方才本想先到你的府上,再讓人去尋找楊將軍,不巧楊將軍正好從巷中經過,是以為兄就迎出來了。你呀,咱們兩兄妹是自家人,還用得著那麼客氣嗎,為兄與楊將軍說完話這便進去了。」 趙履溫其實本想連車子都推說是楊帆的,那就一了百了,不必解釋了,可那樣一來,他就無法解釋他是如何來到桓府的了,以他的身份總不能是走路來的吧,再說他的車伕妹子是見過的,也不知她還記不記的,不能冒險。 到底是做官的人,不但心思縝密,且有急智,趙履溫竟然想出這麼個理由圓的天衣無縫,聽得楊帆暗暗佩服。趙履溫提及他身份時,楊帆便向桓夫人欠了欠身,客氣地道:「桓夫人好。」 桓夫人是宰相夫人,倒不必對楊帆太客氣,不過聽兄長這話風兒,應該和楊帆是官場上相近的朋友,桓夫人便向楊帆微笑著點了點頭,這才對趙履溫道:「兄長這便與妹子回府嗎?」 趙履溫撫鬚道:「呃……好。楊將軍啊,你戎馬倥傯軍務繁忙,身邊豈能沒個細心的丫頭照料呢?這兩個美婢,說起來還是老夫赴京時同僚好友饋贈的,老夫年紀大了,留在身邊豈不暴殄天物?送與將軍,那正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啊。哈、哈哈、哈哈哈!」 楊帆一臉為難的樣子:「哎呀,太守,您真是太客氣了。說起來,當初契丹作亂,本將軍赴河北道執行軍務,也沒少得到太守您的幫助啊。本將軍只是順手幫了您一點小忙,不想卻勞您記在了心裡,這麼一份大禮,楊某……愧不敢受啊。」 「哪裡哪裡,楊將軍,這是趙某一點小小心意,你就不要客氣啦!」 趙履溫說著,咳嗽一聲,對那車伕道:「請那兩位姑娘下車吧。」 車上姍姍出來兩位垂髫少女,看年紀也就十五六歲模樣,明眸皓齒,月貌花容,當真生的嬌俏。 兩個少女事先已經得到交待,此番是要送去侍候宰相大人的,在車中忽聽轉送了一個武夫,心中便有些不喜。不料下車一看,這位將軍並非想像中的那種粗魯大漢,而是英俊健碩,一表人才,想那宰相固然威風,年紀終究太大了,與這楊帆一比,她們反而歡喜起來。 官場上互贈美婢寶馬那都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桓夫人毫不起疑,等兄長把一雙璧人贈與楊帆後,她便歡歡喜喜地陪胞兄回了桓府,趙履溫走到角門處時,還依依不捨地回頭望了一眼,看得楊帆差點兒笑出聲來。 李持盈在鞦韆上觀望看著外邊動靜,一起一伏的看的支離破碎,自然無法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反正看到後來,她就看見旁人都走了,楊帆身邊卻多了一雙俊俏丫頭,李持盈不禁心道:「這個大色鬼,原來偷偷摸摸跑到這兒,是有人送女人給他。」 李持盈扭頭道:「十一娘,你再用力些嘛!」 霍國本來就比較胖,再加上她年紀小力氣輕,這一陣子推下來,已經額頭見汗了,一見姐姐還不滿意,便開始找外援了:「六娘,你最好啦,來幫幫小妹嘛。」 相王第六女李華莊正在一旁踢毽子,聽見小妹召喚,老大不情願地走過來,在李持盈的鞦韆又蕩回來時,與霍國合力順著鞦韆再度蕩回去的勁兒用力一推,李持盈恰好急不可耐地扭身催促,這鞦韆陡然力道猛增,蕩起老高,李持盈啊地一聲尖叫,竟爾脫手飛出牆外。 霍國呆呆地站在那兒,喃喃道:「啊!十娘……飛出去了。」 李華莊怔了剎那,忽地一聲尖叫,嚇得小臉蒼白,人從這麼高的地方摔出去,那還得了? ※※※※※ 趙履溫走後,楊帆看著兩位姑娘卻犯了難。他和趙履溫的一番低語,旁人沒有聽見,只道這兩位姑娘真是送給他的,但他自己清楚原委啊,人家只是托他遮掩一下,又不是真送給他的。 這兩位姑娘的模樣桓夫人已經見過了,趙履溫十有八九得另換兩位姑娘,至於這兩位姑娘他是自己留用還是轉手再贈送他人,就跟楊帆沒有關係了,楊帆只管等他從桓府出來,再把人還給他就行。 問題是楊帆眼下有公務在身,總不能把這兩位姑娘帶在身邊啊。楊帆正考慮要不要先派個人把這兩位姑娘帶走,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回頭再知會趙刺史去把人帶回,就聽半空中傳來一聲尖叫。 楊帆猛一抬頭,就見一朵紅雲當頭罩下,楊帆大吃一驚,「嗆啷」一聲響,一招「舉火撩天」,腰間佩刀便脫鞘而出,猶如一道電光般直刺那紅雲的中心。 「咦……,這白白圓圓的是什麼東西……」 虧得楊帆眼力過人,一眼看清那當頭壓下來的物事,只把他嚇了一跳,傲指蒼穹的長刀急急一收,反手一插,「哧」地一聲便入地半尺。 那時節還沒有帶襠的褲子,紅裙飛揚如雲,裙底春光盡洩,楊帆一俟看清那圓圓白白的竟是……,可真把他嚇了一跳,若非他收刀及時,這從天而降的人就要一屁股坐到他的刀上去。 楊帆攸然收刀,李持盈的身子也隨之落下。楊帆「嚓」地一聲鋼刀入土,下意識地一抬手,便覺觸手一陣滑膩,隨即一個少女的身子坐到了他的肩頭,紅裙隨之飄落,將他頭臉蓋住。 任威等人大驚,拔出刀子惡狠狠地撲過來,一見是個嬌俏少女,睜著一雙迷濛的眼睛坐在楊帆身上,楊帆的頭面都鑽到了人家裙子裡邊,不禁傻了眼,定睛再一看,認出那少女竟是屢次找過自家主人麻煩的相王府千金,幾個人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哎喲……」 雖說楊帆肩膀挺寬挺厚實的,坐在上面並不硌人,可李持盈是從上邊砸下來的,屁股還是有些痛楚,她驚魂稍定,發現自己竟是坐在別人身上的,更是慌亂不已,雙腿亂蹬,又羞又窘地叫道:「放我下來!你快放我下來!」 楊帆眼前光線昏暗,只見一雙光溜溜的大腿亂蹬,鼻端則是淡淡香氣,其他的什麼也看不見,忍不住大聲喝道:「閉嘴!不要亂動!」 楊帆手忙腳亂地把那一層層的褻衣中衣外裙撥拉開,露出自己的腦袋,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就見任威等人刀舉在空中,正傻兮兮地看他。楊帆怒道:「你們這麼看什麼看,還不……哎呀!」 楊帆剛說到一半,一雙小拳頭就在他頭上捶開了,李持盈敲著他的腦袋,又羞又氣地叫道:「你這個壞蛋,還不放我下來。」 楊帆惱怒地一聳肩膀,把坐在肩頭的李持盈震了下來,不過他的手在裙下墊了一把,李持盈得以穩穩地落到地上,慌裡慌張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再抬起頭時,一張小臉已經跟那石榴裙變成了同一顏色。 「啊!是你!」楊帆一看是李持盈,忽然憶起方纔所見的白白圓圓,不禁傻了眼……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一拍即合 應付這樣的尷尬事,楊帆是很有經驗的,他最大的優勢是,有一張厚如城牆的臉和一張燦若蓮花的嘴。 想當初被重傷暈迷乍然醒來的天愛奴一把攥住了他的要害,楊帆都能處變不驚莊敬自強,還有餘暇調戲人家,何況今日局面,何況對方是一個黃毛丫頭。 只不過李持盈的身份尊貴,而李家的女人又一向比較彪悍,楊帆擔心李持盈年紀小不懂事,不知輕重地瞎嚷嚷,他年長於李持盈,又是個男人,這消息張揚開來,他再無辜也會成為被譴責的對象,那就真的尷尬了。 幸好,距離吐蕃逼婚已經過了兩年光景,李持盈如今已近豆蔻年華,出落成大姑娘了。隨著她的幾個姐姐相繼出嫁,有時年長些的姐妹們玩笑起來,也會說及男女間事,李持盈一旁聽著,雖說半懂不懂的,卻也不是全然不知的狀態了。 所以此時的李持盈已經漸漸具備了少女的羞澀,方纔那一幕,直把她羞得臉蛋兒如同一塊大紅布,直到此刻眼睛都不敢抬。一見她這副模樣,楊帆就寬心了,這樣青澀稚嫩的小丫頭,楊大官人應付起來還不得心應手麼? 楊帆壓根不再提起這樁尷尬事,他就像從未發生過此事似的,立即把眉頭一蹙,扮出一副很為難的模樣,把那兩位姑娘的來歷對李持盈說了一遍,又一本正經地請她幫忙,要把二女暫且安頓在她姐夫薛琳府上。 楊帆機警的舉動,讓李持盈很快就從羞窘中解脫出來,隨即薛家後角門兒急急打開了,李持盈的幾個姐妹還有薛家一大幫管事奴僕變聲變色地跑出來,這一打岔,就更加緩解了李持盈的窘態。 一見李持盈安然無恙,她的那些姐妹和薛府上下才放下心來,一問經過,李持盈只好期欺艾艾地說是被楊帆接住,至於怎麼接住的,她是提都不敢提的,只是一邊說著,一邊就下意識地撫到了臀後,感覺被楊帆的大手觸及處麻酥酥的。 李持盈的姐妹們和薛府上下少不得要向楊帆連聲道謝,李持盈又羞又氣,是楊帆救了她不假,可終歸是被人家佔了便宜,這時還要向人家道謝,上哪兒說這個理去。窺個機會,李持盈便狠狠地白了楊帆一眼,神態至此終於恢復了正常。 趙履溫準備送給桓彥范的兩個美人兒先被李持盈帶回去了,楊帆安排了人守在桓家後門,只等趙履溫出來再引他去接走兩位姑娘。 李持盈回到薛府,依舊坐在鞦韆上,卻沒了做那「半仙之戲」的興趣,霍國跑到她面前,一臉討好地道:「十娘,還要蕩鞦韆嗎?」 李持盈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道:「再讓你把我悠出牆去呀?哪那麼好命,每回都有人等在牆外接著。」 霍國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道:「十娘運氣已經很好啦,人家還以為這回你的屁股要摔八瓣呢,嘻嘻,幸虧有人在外面接著,十娘福大命大呢。」 李持盈摘下小妹看中的那枚珠飾,遞到她手裡,沒好氣地道:「去去去,人家現在想起來還心驚肉跳的,你別煩我。」 霍國得了珠飾,立即歡呼雀躍著跑開,李持盈雙手握著鞦韆索,雙腳在地上一蹬,輕輕悠蕩著,忽然回想起方才飛出牆頭的那一幕,沒有心驚肉跳,倒是耳熱心跳起來。少女懷春,總不免生出幾分遐思…… ※※※※※ 李顯微幸梁王府的時候,楊帆伴駕進入王府,這時他才驚訝地發現,不只皇帝來了,皇后竟也來了,李顯夫婦俱作尋常富家翁打扮,乘車從角門兒悄然駛進了梁王府。 武三思夫婦攜闔府親眷早就候立在院內,一見皇帝皇后到了,馬上笑容可掬地迎上去。武三思的幾個兒子兒媳都在,就連他的侄子武延秀也在。 楊帆一見這般陣仗,這才明白李顯的用意,看來他是想把這場私幸當作親家相會啊,如此一來便淡漠了君臣上下之分,強調了親家之間的關係,顯然會讓兩家人更容易親近起來。 安樂公主見到楊帆陪伴在父皇身側,妖嬈的蛾眉頓時一挑。 在武則天時期,她的父親儲君之位不穩還得夾著尾巴做人的時候,她就已經飛揚跋扈了,如今成了帝女,自然更加高傲。一見楊帆,她就把尖尖的下頜一翹,向楊帆傲然一笑,配著那條七彩羽裙,就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楊帆對她可笑的心態未予理會。他覺得安樂儘管已為人妻、為人母,可是她的心理甚至還不如方才從天而降的那位李十娘成熟,這位公主殿下是比千金公主更要奇葩的女人,可以謂之大唐之恥了。 楊帆曬然轉過臉去,正看到一身武服英姿颯爽的高瑩正瞪著他看,顯然方才安樂公主刻意挑釁似的妖艷眼神兒已經被她看在眼裡。她的眼睛清如泉水,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在這樣的一雙目光下遁形。 楊帆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低聲道:「我跟她可沒什麼關係。」 「關我屁事!」 高瑩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把驕傲的胸膛驕傲地一挺,長腿錯落,也似一隻高傲的孔雀般從他身旁悠然走過,一縷細若游絲的聲音便在她輕盈而過時輕飄飄地鑽進了楊帆的耳朵:「信你才怪!」 楊帆歎了口氣,自打和太平公主的風流韻事傳開以後,他在男女之事上的信譽似乎就一直不大好…… 李顯的梁王府之行非常愉快。作為皇帝,他需要強有力的支持,以便幫助他擺脫功臣黨的控制,而武氏家族雖在政變之後沒有什麼損失,但功臣黨和相王黨、太平黨幾派勢力的崛起,也讓武三思深為忌憚。 他知道,儘管這幾派之間也存在著競爭,但是武家一旦有什麼舉動,這三派馬上就會團結起來一致對抗武家,所以投靠這位親家皇帝也是他最好的選擇,兩者結合,他們都能取得自己想要的利益。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擺在桌面上說明白的,這場家宴中,李顯和武三思隻字未提涉及國事的話題,但是觥籌交錯間兩個人就已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在李顯熱情邀請梁王時常入宮走親戚的時候,武三思欣然答應下來。 ※※※※※ 打鐵要趁熱,第二日朝會後,武三思就持著李顯親手贈予他的出入宮闈的專用魚符來到了後宮。李顯正在前殿批閱奏章,韋後出面接待了親家,又使人去給李顯送信,李顯匆匆處理完一些緊要奏章後,馬上回轉了後宮。 李顯來到皇后的宮殿,就見武三思和韋後正坐在羅漢榻上,中間置放著一具棋盤,二人正在打雙陸。李顯也是個雙陸迷,馬上興沖沖地湊上去看,看棋面,武三思的棋優勢相當明顯,他面前也堆著大量籌碼,看來是贏了。 李顯打趣地笑道:「怎麼,皇后要輸了嗎?」 李顯進來時,特意要人不必通報,這一說話,武三思才看見皇帝進來,趕緊便要下榻參見,李顯上前將他按住,笑道:「這裡是後宮,自家親人相見,何必拘泥禮節。」說著便笑吟吟地坐在一旁,拿過韋後的籌碼數了數,笑道:「哈哈,皇后真的要輸了。」 韋後正要擲骰子呢,一聽這話便撒嬌地把骰子遞給李顯,道:「聖人替人家擲一回吧,妾身今兒手氣不好。」 李顯笑道:「那朕來試式。」李顯抓起兩顆骰子,攏在手裡煞有介事地吹了口氣兒,往碗裡一擲,兩顆骰子滴溜溜一陣亂轉,竟擲出了一個六、一個五,加起來有十一點,韋後大喜道:「聖人果然手氣好。」 這雙陸有點像跳棋,走多少步靠擲骰子的運氣,可是想贏還得看你怎麼走,畢竟棋路走法有許多不同的選擇,如今李顯擲出了一個好點數,給了韋後一個扳回敗局的機會,她便認真琢磨起該如何走棋了。 武三思見皇后沉思,便與李顯閒談起來。武三思撫著垂及胸膛的白鬚,漫不經心地道:「老臣聽說陛下御極以後,對皇后的父母雙親追贈王爵,此事在朝堂和民間都引起了很大的議論啊。」 一聽此事李顯便有些氣憤,道:「朕御極以來,功臣烈士皆有封賞,哪個不曾厚待過?何以輪到朕的岳父岳母就生出這許多是非來了?當初若非受到朕的牽連,他們也不會流落嶺南遭遇不測,朕就不能稍作補償麼。」 武三思贊同地道:「陛下說的對,陛下仁心宅厚,有些小人妄自揣測,別具機心!說起來,老臣覺得,陛下對皇后親眷封賞著實不多,皇后的四位兄長都在嶺南遇難,皇后娘家幾無生者得沐皇恩吶。」 李顯歎了口氣,道:「皇后血親幾乎盡遭不測,朕縱想加恩,又施之何人呢?」 武三思呵呵一笑,道:「陛下,皇后的父兄雖然早逝,但皇后的姐妹和他們的夫婿還在啊,皇后的族中兄弟們也在啊,在朝為官的人,皇家有時還會施恩於他們的子嗣,皇親國戚就不能承受陛下的祖蔭麼?」 韋後拈著棋子兒做沉思狀,對這番話不置一辭,心裡卻好不歡喜。她若親口為自己的親眷請封,未免不好開口,方才下棋時特意露了點口風,武三思果然老辣,立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顯略顯猶豫道:「只恐張相公、桓相公他們聽了又要反對。」 武三思把長鬚一拋,很不服氣道:「他們可以受封國公可以官至宰相,難道與皇帝共度患難的親人就不能沐浴君恩?下次早朝,老臣會當面向陛下請旨,安國相王和鎮國太平公主屢受君恩,諒也不會阻止,僅憑張柬之那老兒一班人,又能如何?」 李顯一聽,欣然道:「有梁王贊畫,朕安心矣!」 韋後心花怒放,把棋子「啪」地一點,笑逐顏開地道:「本宮這一子,就下在這裡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金風未動蟬先覺 有了武氏家族的鼎力支持,李顯的動作明顯加大了,首先他把皇后韋氏的幾個堂兄弟以及韋後姐妹的夫婿們或封爵或加官地調進了京城,安排到一些機要中樞部門,之後又與一班和尚、道士、術士們開始了頻繁的接觸。 宗教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擁有大量信徒的佛道界傑出人物個個擁有龐大的能量,武則天當初為了登基為帝就曾大肆籠絡佛門子弟,而大唐李氏自認是道家始祖老子的後人,如今恢復了李唐名號,李家的子孫自然不能薄待了道家弟子。 但是在武則天主掌天下的二十年前,佛家氣候已成,如今勢力猶在道家之上,這股力量是不容忽視的,現在急於尋求支持的李顯自然不能無視這樣一股力量。 得到了武氏家族的支持,相王黨和太平黨的態度又一直比較含糊暖昧,功臣黨又處處以忠臣自居,做事束手縛腳,在李顯的進攻下開始節節敗退,敬暉見此情形,想到當日薛季昶和劉幽求的那番諍言,開始不安起來。 這一日李顯又向朝廷一貫最重要的文教下手了,他突然下旨,將秘書監和國子監祭酒換了人,而功臣黨依舊重複著諫諍、僵持、退讓的套路,最終認可了李顯的決定,敬暉開始忍無可忍了。 眾宰相與李顯議事之後各自散去,敬暉慢悠悠地走著,見楊再思和武三思不注意,直接就奔了桓彥范的簽押房。 桓彥范的大舅哥又換了兩個美人兒,昨日終於找個機會偷偷給桓彥范送上門去,桓彥范一晚接連給兩個美人兒開了苞,他年紀大了,這一夜折騰,體力消耗著實不小,今日又在御書房待了半天,頗覺睏倦,正想到靜室內小睡片刻,敬暉就摸上門來。 敬暉一見桓彥范便開門見山地道:「士則兄,那鄭普思只是一個術士,居然成了秘書監,葉靜能只是一個道士,居然做了國子祭酒,胡僧慧范無寸功於國,居然成了銀青光祿大夫,又賜爵上庸縣公,如此種種,你和張相公怎能一再忍讓?」 桓彥范半躺在榻上,輕輕捶著酸軟的腰眼兒,喚著敬暉的表字親切地道:「敬曄啊,你以為我就覺得陛下此舉妥當?可是陛下如今有武氏支持,而安國相王和鎮國太平公主一黨對此又不置一辭,我們總不好事事出頭,和陛下鬧的太僵吧?」 桓彥范讓敬暉坐下,壓低聲音道:「秘書監是何等重要的所在?當年擔任秘書監的是誰?那可是被赫赫有名的魏玄成(魏征)。當時的國子祭酒是誰?那是飽學鴻儒孔穎達。如今呢,居然對一個術士一個道士把持如此重要的文教之職,你想想,天下士林會怎麼看?」 敬暉不覺動容道:「莫非咱們是以退為進,先激起士林之怒,然後再……」 桓彥范微笑道:「天子畢竟是天子,坐擁大義名份,我等忠良以賢名聞達於天下,如果事事與天子作對,那天下人會怎麼看待我們呢?只有讓陛下犯錯,讓天下人曉得陛下犯了錯,我們據理力諫才能發揮作用啊。」 敬暉搓了搓手道:「只怕時不我待啊!韋後昨日拜訪樊川韋氏,士則兄可清楚?韋後以同屬韋姓為由,拐彎抹角地要和韋家認親,皇后主動攀親,那韋家自是求之不得,我聽說韋家已經答應了,現在正在修族譜呢。韋氏乃是長安大族,在士林中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如果韋家投靠過去,恐怕將是我們的一個大麻煩。」 桓彥范拿過一個軟枕椅在腰間,呵呵一笑道:「我們的手段自然也不僅僅如此,如今朝堂上最重要的職位都在我們的把握之中,皇帝就算安插一些人手,一時半晌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的,現下我們真正的對手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武家!」 敬暉把錦墩往前挪了挪,贊同地道:「不錯!武家一日不除,終究是個禍害,如今想來,當日薛季昶和劉幽求的那番話未必就是危言聳聽呢,士則兄既然也覺得武氏於國有害,為何不及早圖謀呢?」 桓彥范呵呵一笑,神色間透出幾分狡黠。他向敬暉眨了眨眼,突然壓低聲音問道:「敬曄,近來坊間有些傳言,說那武三思頻頻出入宮闈,與當今皇后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你可聽說過麼?」 敬暉頷首道:「昨日曾聽一位同僚說過此事,事關陛下與皇后聲譽,某還曾為此狠狠責備了他一番。 桓相怎麼突然提起此事……啊!」 敬暉看到桓彥范詭譎的笑意,身子猛然一震,驚呼一聲,道:「莫非……莫非……」 桓彥范立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敬暉馬上會意地閉上了嘴巴,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敬暉才把聲音壓得極低,小聲道:「此事與陛下聲名不利呀。」 桓彥范不以為然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與陛下的江山社稷相比,區區名譽又算得了什麼?眼下這消息還沒有張揚的無人不知,自然不見效果。等到消息傳揚的無人不知,陛下為之震怒,武氏必成齏粉!」 桓彥范得意洋洋地道:「只有陛下出面,才能整合安國相王、鎮國太平公主的力量為我所用,到時候聯絡各方剷除武氏的人是誰呢?自然還是我們,我等居中策劃,統籌全局,這力挽狂瀾扶保皇唐的首功,依舊是咱們的!」 敬暉皺了皺眉,道:「那武三思年近七旬,雞皮鶴髮,以皇后之尊,甘冒身敗名裂之險,就為這一老翁,誰會相信?」 桓彥范曬然道:「敬曄沒聽過三人成虎的故事麼?」 敬暉想了想,猶覺不妥,又道:「宮闈中事誰人能知?尋常百姓斷不可能,只能是朝廷中人。然則朝廷中誰會傳出對武氏不利的消息?盡人皆知,與武氏最為不合的就是你我,到時候不會引火燒身麼」 桓彥范曬然道:「誰有證據?」 敬暉一怔,桓彥范傲然道:「我等於國家有擎天之功,無憑無據,誰能奈何得你我?敬曄啊,你太謹慎了,便是尋常百姓聞聽此事也必作匹夫之怒,何況天子?須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言可殺人吶!」 ※※※※※ 敬暉從桓彥范處告辭出來,越想心裡越不踏實。雖然桓彥范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可敬暉卻覺得事情未必會如桓彥范所想。武三思年紀太大,皇后縱然性情風流,也沒有找上這麼一個白髮老頭兒的道理,這個謠言太沒說服力。 再者,皇帝剛剛登基,皇后剛剛主持六宮,在宮中根基尚淺,皇后宮中的宮娥太監不會這麼快就變成她的絕對心腹,她現在在宮裡的勢力甚至遠不及上官婉兒。這種情況下,要說皇后與人私通,而且能夠瞞得住皇帝,卻鬧得外臣與民間百姓無人不知,這…… 只要皇帝不是太蠢,恐怕就不會相信這個謠言,一旦皇帝心生疑慮,必然會猜到他們身上,說不定因為此事反而會對他們生出惡感,那就弄巧成拙了。 敬暉一路思忖著回到府邸,剛剛踏進府門,老門子便稟報道:「阿郎,考功員外郎崔湜過府拜望,現在客廳相候。」 「哦?」 敬暉撚鬚一想,突然想到一個主意,馬上道:「去,請他到書房相見!」 客廳中,崔湜正安靜地坐著。 對於敬暉的際遇,崔湜極其艷羨。想當初他二人都曾拜到太平門下,那時兩人地位相仿,說起家世背景崔湜比之敬暉還要雄厚的多,誰料敬暉如此膽大,竟然敢向則天女皇發起挑戰。 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成功了!這其中風險固然極大,可是這成功的回報也真是豐厚,轉眼之間,敬暉便位至國公,官拜宰相,如今兩人的地位已是天壤之別。他這位天之驕子欲求仕途再進一步,也得放下身架,巴結於人了。 崔湜看了看放在案上的那份厚禮,輕輕歎了口氣,就在這時,敬府老家人走了進來,對他施禮道:「崔舍人,我家主人請您書房相見。」 崔湜聽了先是一呆,隨即便有些受寵若驚,主人在書房相待的那都是最重視的客人,以敬暉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並不需要對他如此禮遇的,崔湜趕緊正了正衣冠,對那老家人道:「煩請前方帶路。」 ※※※※※ 崔湜離開敬府的時候,好像丟了魂兒一般。 他今日拜訪敬暉,本來是想投到敬暉的門下,以敬暉如日中天的權勢,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可他沒想到剖肝瀝膽地表白了忠心之後,敬暉竟然以一樁大事相托,讓他投到武三思門下作內間。 崔湜感到驚訝和困惑的並不是讓他做內間這件事本身,而是通過這件事透露出來的不同尋常的信息:功臣們視武三思為強大威脅,要動用內間來探察武家動靜,如此小心翼翼如臨大敵,這意味著什麼? 近一個月來,李顯在武三思的支持下步步反擊,而功臣集團卻因為態度不夠堅決而一再讓步事不僅民間百姓們不清楚,就是朝堂上知道內情的也僅僅是機要中樞衙門的幾位大人物。 因為現在政權掌於張柬之等五相公之手,一應政令都是通過他們頒發的,他們同皇帝的鬥爭大多是私下交鋒,一旦拿到檯面上成為決定的時候,那就是他們妥協讓步或者協商同意後的結果了。 在旁人眼中不知這些過程,自然依舊把他們看做皇帝面前最大的紅人,依舊把他們看做朝堂上最令人仰視的力量,沒有人清楚他們正在迅速失去皇帝的信任,也不清楚皇帝任用私人的一些命令,實際上他們是進行過一番激烈抗爭的。 可現在崔湜知道了,當他發現功臣們眼下的處境遠不是他想像的那麼風光時,他開始猶豫起來:「投靠他們,真的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麼?」 這時候,長街上突然有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攔在了崔湜的馬前,崔湜的兩個侍衛立即提馬上前,正欲喝斥對方讓路,車簾兒一掀,車中一位白袍公子笑吟吟地對崔湜道:「澄瀾兄,久違啦!」 崔湜定晴一看車中那人,登時大吃一驚,失聲叫道:「是你!希廉賢弟,你怎在此!」 車中那人與昔日的姜公子有六七分神似,正是范陽盧氏家族的盧賓之。盧賓之仰天打個哈哈,笑道:「小弟怎就不能來此了?你我故友重逢,澄瀾兄不請小弟登門置酒,再作詳談麼?」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利字在中間 崔湜把盧賓之帶到自己府上,馬上摒退左右,引他進入書房,緊張地道:「希廉,你怎來了長安?」 盧賓之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袍袂一掀,翹起二郎腿,乜著他道:「怎麼,澄瀾兄覺得這長安城小弟就來不得麼?」 崔湜道:「非也非也,希廉莫要誤會為兄的意思。盧家禁足三年之期已過,盧家子弟自然可以周遊天下。只是這長安城……楊帆就在長安啊,你二人若是相見,恐怕大有不妥。」 其實,當初楊帆在長安要挾盧老太公,逼他發下的誓言是盧賓之永遠軟禁於范陽且盧氏子弟要禁足三年,如今盧賓之出現在這裡,那就是盧家背誓了。崔湜當然不好當著盧賓之的面說這些事,只能委婉一些。 盧賓之的神情慢慢變得有些慼然,他放下二郎腿,站起身來,垂首道:「家祖……已經過世了。」 崔湜吃了一驚,隨之站起,失聲道:「什麼?盧老太公已經過世了?這……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竟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盧賓之道:「這是上個月才剛剛發生的事,想必崔老太公那裡也是剛剛收到消息,你在長安自然不知。」 崔湜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希廉,節哀順變。」 盧賓之仰天打個哈哈,雖然在笑,笑聲裡卻沒有絲毫歡愉:「澄瀾兄,賓之已經被盧家開革出門,從此以後,再也不是范陽盧氏的子孫了。」說到這裡,兩行清淚滾滾而落,他的聲音也哽咽起來。 崔湜又吃一驚,愕然道:「怎會如此,賢弟犯下什麼大錯,竟被逐出門牆?」 要知道,盧賓之可是盧家長房嫡孫,自他兄長過世,他就是盧氏家主的第一順位繼承人,要讓盧家把長房嫡孫、第一順位繼承人逐出門牆,實在是難以想像,這得犯下多大的罪過? 盧賓之淡淡地道:「賓之沒有犯什麼錯,被族譜除名,是因為賓之自請開革。」 崔湜驀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盧賓之。 盧賓之慢慢坐下,微微仰起頭來,一臉緬懷聲音幽幽地道:「這幾年,家祖從無一日露出過歡愉之色,他老人家一直在思念家兄,小弟也時刻記著,家兄的大仇未報……」 盧賓之輕輕舒了口氣,望著崔湜道:「賓之幼年時家父便已仙逝,家兄對賓之來說是亦兄亦父啊。我想,家祖臨終時最大的憾事,就是家兄的大仇不能得報,賓之應該完成他老人家的遺願。」 崔湜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如果他的兄弟有盧賓宓一般際遇,他這作兄弟的也會念著替他報仇,可是,如果要他付出家主之位的代價,他能做得到嗎?崔湜忽然有些慚愧。 盧賓之道:「家祖過世後,賓之作為嫡房嫡孫,本應接掌盧氏閥主之位。然而家兄慘遭橫死,家祖抑鬱而終,賓之豈能坦然接掌權位,心安理得地做那一家之主?所以,賓之自請驅逐,宗譜除名,如此一來,也就不算違背家祖所發的毒誓了。」 盧賓之這番話說的雲淡風輕,沒有露出絲毫怨恚之意,可崔湜知道,他的恨分明是深入了骨髓,所以才說的這般平靜。感覺到盧賓之的這股執念,令他不禁心生一股寒意。 在一個大家族中,一族之長的位置和一國之君的位置一樣,是無數家族子弟從一懂事就企望的最高目標。不過,這個位置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命中注定的,它的爭奪從不像皇位的爭奪那樣血腥殘酷。 世家作為一種特殊的存在,先天就有著生存延續的種種優勢。對外,這種優勢主要體現在一個個王朝消亡與興起的過程中,儘管城頭變幻大王旗,卻很少會對世家大族產生致命的衝擊。 新的王朝統治者一定會用最殘酷最冷血的手段消滅舊王朝的統治者及其一切有統治繼承權的人,但是對於在地方上根深蒂固而且不會對其統治地位造成威脅的那些世家大族,卻會採取拉攏吸納的方式以鞏固自己的統治。 而在家族內部,各房各支也很難像皇子們爭奪皇位一樣激烈,因為世家不是世間最高的統治者,在他們上面還有朝廷,在他們身邊還有盤根錯節的其他各大世家,高高在上的王法和盤根錯節的制衡保證了世家內部的競爭必須是平和的。 因此,世家很少會受到國家興亡的影響,也很少會出現爭嫡奪位的血腥鬥爭,這些都保證了它的生命力遠比那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帝國王朝更加長久,它的傳承過程是相對平和的,即便再如何心生垂涎,也很少會有哪房子弟敢向不屬於他的位置發動挑戰。 因此,儘管盧家長房人丁稀少,但是盧賓之只要自己不願放棄,就沒有人能從他這個第一順位繼承人手中搶走閥主之位,他們頂多是倚仗自己這一房人丁多,勢力大,在家族中爭奪較大的話語權而已。 這就有些像日本的政體,即便大權掌握在幕府將軍手中,皇位也依舊屬於萬世一系的天皇,很難動搖。因此,崔湜相信盧賓之絕不是被趕下家主寶座的,他是主動放棄,那麼盧賓之放棄閥主之位會不提條件麼? 盧家太龐大了,其中有實力接掌閥主之位的絕不僅僅只有一房,最終選擇誰,這要靠盧賓之來指定,那麼他們之間就一定會有一個交換條件,盧賓之交換來的只能是有助於他復仇的力量。 崔湜相信這股力量絕對不會小,而得到了這麼龐大的一股力量,又被削除了宗籍,少了許多制約,盧賓之將能利用這股力量做多少事,想想就叫人不寒而慄。 崔湜咳嗽一聲,勸說道:「希廉,你我二人私交甚篤。難得你還記著為兄,一到長安就來看我,為兄這裡得勸你幾句,令兄當初可以對付楊帆而今日你卻不可以,因為今日的楊帆已不是當初的楊帆。 楊帆如今牢牢控制著顯宗,沈沐也跟他狼狽為奸,不管你輸是贏,其結果都必然是兩敗俱傷。崔老太公和令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盧家的利益,而你所要做的將讓盧家大傷元氣呀。」 盧賓之的嘴角一翹,笑得有些邪氣:「澄瀾兄,我不會輕舉妄動的,禁足家中的這些年,我一直在反覆思量,為什麼我會敗?為什麼家兄會敗?為什麼家祖拿楊帆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坐在簷下,看那花開花落,聽那雨來雨歇,瞧那秋實冬雪,如是這般想了幾年,我終於想明白了,因為楊帆懂得借勢,雖然他當時很弱小,但他懂得借關隴世家的勢、借繼嗣堂中心懷野心者的勢、借皇朝天子的勢,其勢如天,我盧家卻一直在逆天而行,焉能不敗?」 盧賓之直視著崔湜,沉聲道:「澄瀾兄,實不相瞞,我今天來,不是為了和你暢談故人之情,而是為了借你崔家的勢。」 崔湜皺了皺眉,對盧賓之道:「希廉,崔家有家祖做主,縱然家祖有朝一日不在了,還有家父做主,這麼大的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崔某自作主張。」 盧賓之微笑道:「楊帆執掌顯宗後,他做了什麼?第一,他把家兄多年打下的基業從顯宗裡剷除了;第二,聯合沈沐做了一個局,把七宗五姓全坑了;楊帆更與關隴世家眉來眼去,狼子野心,所謀者何? 現在皇帝遷都長安,如此一來,勢必要借重關隴世家,而關隴世家在神龍政變中出力甚巨,也會借此擴張勢力,天下一共就這麼大,能夠享有的好處一共就那麼多,關隴世家崛起,我山東士族必然就會蒙受損牛。 此消彼長,到時候崔兄還敢說你崔家依舊是天下第一世家?現在也許還是,可是三五年後呢?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崔兄是想當令尊把崔家交到你手上時,失去七宗五姓的領袖地位? 小弟今日與兄長所議,不過是遙相呼應,並不需要澄瀾兄為小弟赤膊上陣,這是對崔家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兄長就不想聽聽小弟究竟打算怎麼做麼?」 崔湜怦然心動,朝中如今不太平啊,這個黨那個黨的就不用提了,今兒他才知道正如日中天的功臣黨也不是那麼牢靠。再說根基就在長安的那些關隴世家吧,關隴世家兩大龍頭,一個是杜氏,一個是韋氏。 杜氏現在和功臣黨走的很近,而韋氏聽說已經跟皇后娘娘攀了親戚,至於關中其他各大家族有些跟著他們走的,有些則投靠了太平黨、梁王黨。朝堂上,各派系蠢蠢欲動,地方上,各大世家也是紛紛把握時機。 山東世家因為失了地利,間接失去了天時與人和,已經走在所有人後面了,這時豈能不奮起急追,想著趕緊插手進去分一杯羹?崔老太公已經來信催促崔湜,要他觀察朝中各派勢力,擇其強者而投之。 正是為此,崔湜才決心投靠功臣黨,結果今日敬暉打發他去梁王那裡臥底的事猶如當頭一盆冷水,崔湜忽然發現功臣黨的地位其實並不穩固,一時間倒讓他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如今盧賓之來到長安,又對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究竟有什麼打算呢?如果真是合則兩利的事,那便與他合作又有何妨?想到這裡,崔湜的目光驀然敏銳起來,盯著盧賓之,沉聲問道:「希廉賢弟打算如何呢?」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倚榜門戶 崔湜輕車簡從,來到了位於昭國坊的梁王府,車到府前緩緩停下,車伕回頭對車中稟報道:「公子,梁王府到了。」 「哦?」 一臉迷惘的崔湜倏然醒來,長長吸了口氣,沉聲道:「呈上拜貼!」 梁王此時正在角門兒恭送皇帝離開。 政治上果然沒有永遠的敵人,曾幾何時,武三思還欲置李顯於死地,楊帆護著李顯巧思竭慮費盡周折才把他護送回京,可如今在功臣黨這個共同的敵人面前,他們卻迅速和解,好得如同一家人似的。 近日來李顯常常造訪梁王府,梁王武三思也是隔三岔五就到宮裡走一遭,今日正是李顯再度造訪梁王府的日子。 「臣恭送皇上!」 因為李顯是微服而來,武三思不能送出府門,是以在院門處便站住,向李顯笑微微地長揖到地,在他身後,闔門老少也是一齊行禮,李顯坐在車中,微笑著向他擺了擺手,輕輕放下了車簾。 「啟駕!」 楊帆低聲吩咐了一句,梁王府角門大開,一行人護著李顯的車子迅速駛離了梁王府。諸多內衛扮作隨從護擁在車駕左右,而楊帆則率領暗藏利刃的千騎將士,四散於人群當中暗暗策應。 這時候,在皇帝微服私幸期間負責監視梁王府前門動靜的任威提馬來到楊帆身邊,對他低聲稟報道:「大將軍,方才有吏部考功員外郎崔湜至梁王府拜訪。」 「哦?」 楊帆聽了頓時一愣,官場上派系之間涇渭分明,就如武延秀從突厥回來的時候,武三思為他大擺酒宴,整個長安有頭有臉的人都下了貼子,但是二張一派的人一個都沒有來。 二張自己可以來,因為沒有人因此對他們產生什麼想法,可是拜在他們門下的人與其他派系的人接觸,哪怕只是禮節性的拜訪也是大忌,如果他們去了,誰知道二張會怎麼想? 不去,拂了梁王的面子,那是他們做出選擇後應盡的義務,如果這時還猶豫不決,那就難免會給人一種首鼠兩端的感覺,結果必然是左右不討好了,政治小白都不會犯這種常識性錯誤。 崔湜當然不是這樣的政治白癡,可他本是太平的人,如今卻來拜訪梁王,這意味著什麼?是他有意改換門牆還是太平公主的授意?楊帆略一思忖,低聲吩咐道:「準備一下,護送皇帝回宮後,咱們便往太平公主處一行。」 ※※※※※ 崔湜恭立於梁王府的正殿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銀鑾殿上,靜靜等候著武三思的召見。雖然他的官職不高,但他相信憑他崔家子弟的身份和吏部考功員外郎的身份,梁王除非無所圖謀,否則即便只是因為好奇也會見見他。 今天崔湜遇到了太多意外,每一個意外都對他產生了強烈的衝擊。 他本以為張柬之、恆彥范等功臣已經權傾朝野、唯我獨尊了,但是當他放下身段準備徹底投向功臣黨的時候,卻突然發現武家的實力之強竟令功臣黨不得不用臥間的方式來防備。 在他印象中的盧賓之,本來是個淺薄狂妄目無餘子的無知小兒,可是經過這幾年的軟禁,他卻似脫胎換骨了。盧賓之一如既往地狂妄著,而且是更加的目無餘子,幾乎讓人以為他大哥「姜公子」靈魂附體了,可是隨之而來的。是他似乎連「姜公子」的聰明才幹也一併繼承了。 姜公子固然狂,但他有狂的本錢,是他首先提出了繼嗣堂的設想並且一手締造了它,儘管最終這一切都為沈沐和楊帆做了嫁衣,但是時也、運也、命也,即便他失敗身死,也無人否認他的才智本領,在七大世家年輕一輩子弟中,他是公認的第一才俊。 姜公子的狂是恃才傲物的狂,而盧賓之的狂本來是因為他的淺陋無知,可是幾年的軟禁磨煉了他的心智,他是否徹底具備了昔日「姜公子」的才能崔湜尚不得而知,但他的幾項提議卻切切實實地打動了崔湜。 盧賓之的條件真的很慨慷,按照盧賓之的條件,他並不需要親自出頭同沈沐和楊帆這對難纏的對手抗衡,他只需要遙相呼應、暗中配合,再利用繼嗣堂與七大世家之間的密切關係及時向盧賓之透露一些瞭解到的消息。 在這過程中,他將和盧賓之直線聯繫,一旦盧賓之失敗,將沒有任何證據牽扯到他,只要沒有人證物證,就算盧賓之招出他來,以他的身份也無人奈何得了他。 何況,以盧賓之的狂妄,也斷然不會做出那種事來。盧家的人或許野心勃勃,或許狂妄知大,但是盧家沒有那麼卑劣的小人。風險很小,而成功之後他將獲得什麼呢? 慾望永無止境,到了崔湜這樣的身份地位,難道就一無所求了? 如果他穩穩當當地熬下去,不出意外的話,未來的某一天,他將成為清河崔氏的閥主,但是當他接手閥主之位的時候,崔家未必依舊是七大世家之首。七大世家的排名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姜公子」活著的時候,崔湜的祖父就曾感歎說來日七大世家必以盧氏排名第一。 而今「姜公子」死了,以姜公子第二自詡的盧賓之,會不會再度實現這個預言?其他各大世家會不會取而代之?如果他崔湜不能保持崔家的強大優勢,其他幾大家族會不會後來居上?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遠的不說,就說那王同皎吧,他是當今皇帝的女婿,又是響應張柬之政變的急先鋒,身具帝黨和功臣黨雙重身份,前程不可限量,如果讓他爬到宰相的位置,太原王氏未必就不能挑戰清河崔氏的領袖地位。 更何況,他們七宗五姓還有山東士族的共同敵人:關隴世家。 當年李世民用了二十年時間來打壓山東士族,到了李治和武媚的時候又驅狼斗虎,利用山東士族對付關隴世家,再利用關隴世家對付山東士族,弄得他們兩敗俱傷。 當今皇帝並沒有太宗、高宗那樣的魄力和眼光,他很可能會重新啟用關隴世家,只要十年時間,關隴世家就有力量同山東士族分庭抗禮,二十年後即便他作為崔氏閥主仍是山東士族之首,也要被關隴世家騎到頭上。 而這,都是他不能不考慮的事實,這些都是他將來需要面對的問題。 所以,他被盧賓之說服了。 他覺得盧賓之說的有道理,作為堂堂崔氏子弟,他何必一定要等大勢明朗之後再選擇最強的那介人投靠呢?錦上添花者獲得的利益,永遠沒有雪中送炭來得珍貴。桓彥范、敬暉等人今日為何如此風光,還不是因為他們的擎天之功? 功勞,只能努力爭取,等是等不來的。 於是,他果斷作出了決定:與盧賓之合作!而合作的第一步,就是投奔梁王! 所以,他來了,光明正大地來了。 這本來就是敬暉交給他的使命,不是麼? ※※※※※ 「我今兒只是約了相王府的幾位姐妹游曲江,你個大男人跟著幹什麼?」 「真的?只怕我不去的話那武延秀就要出現了吧?」 「你說的什麼屁話!」 安樂公主大怒:「那是你的堂兄,人家念在自家親人的面上才對他客氣一些,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維護你,你怎麼倒胡亂猜疑起來了,這天底下還有你這樣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的混蛋!」 安樂一怒,武崇訓又萎了,囁嚅地道:「我……我反正要跟你一塊兒去!」 「你堂堂郡王,整天跟在女人身後,有什麼出息,滾開!」 剛剛送走皇帝李顯,眾人一散,安樂公主就對武崇訓發起了脾氣,起因是安樂要往曲江赴宴,而武崇訓雖然聽說都是女子,依舊執意要去,原因是他對安樂和堂兄武延秀產生了懷疑。 能歌善舞、相貌英俊的武延秀從突厥一回來,就令安樂公主眼前一亮,這位堂兄論人品相貌,比她丈夫可是強的太多了,安樂本就是個裙帶甚鬆的女人,如今年歲漸長,漸漸嘗到了男女之樂的趣味,就更加不安於室了。 如果說她以前勾搭男人或是為了有求於人,或是單純地想要看到自己美色的無往不利,現在卻是為了享受床闈之樂了,於是她開始勾搭武延秀。 武延秀也不是什麼好鳥,這樣容色無雙的美人兒主動投懷送抱,他還能做柳下惠不成?於是,他就犯了一個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而且犯了一次又一次…… 雖說二人行事隱秘,可漸漸的就有風聲傳出來了,弄到如今連早做了無數次綠毛龜的武崇訓都知道了.武崇訓曾親手抓到杜文天這個姦夫,對這傳言自然深信不疑,可他一向畏懼安樂公主,聽說之後既不敢詰問也不敢發怒,只能整天盯著,避免二人有機會相處。 武崇訓強要跟隨,安樂還真沒有辦法,這裡是公公的府邸,總不好對丈夫動手。再說,就算她不攜武崇訓同行,武崇訓也可以自己去,自己雖不怕他見到武延秀,可他若在那裡,自己總不好當著他的面與武延秀卿卿我我吧? 想到這裡,安樂公主懊惱不已地道:「罷了!我哪兒也不去了!我這就回隆慶坊,你別跟我來,我見到你就生厭!」 安樂公主憤憤然地往外走,武崇訓情知一回自己府邸,離開父親的視線,安樂必會變本加厲地欺負他,可他依舊粘在安樂身後,寸步不離,安樂一見愈加惱怒,腳下越走越快。 月亮門處,王府管事肅手道:「崔郎中請!」 崔湜含笑點頭,剛一邁步,便有一個嬌俏的身影從月亮門裡出來,險險撞進他的懷裡,崔湜吃了一驚,知是王府內眷,慌忙退了一步,拱手謝罪。 安樂公主柳眉倒豎,嬌叱道:「你這人長不長……」 一句話沒說完,她已看清眼前這人模樣,見他長身玉立、風度翩翩,面如冠玉、朗目星眸,竟是一個成熟儒雅的美男子,眸中怒火頓時化成了一汪春水般的媚意。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擐甲執兵 崔湜也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乍見如此國色天香,不禁有剎那驚魂的感覺。但這是在梁王府,此女是梁王府女眷,他又哪敢無禮,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做正人君子狀向她施禮。 安樂變作一副淑女模樣,連聲音都嬌柔起來,淺談幾句,崔湜便在梁王管事的陪同下走向書房,安樂笑容一斂,復又板起俏臉,對武崇訓道:「混蛋,險些讓本宮在外人面前丟醜!」 武崇訓涎著笑臉,低聲下氣地道:「我陪娘子回府嘛。」 安樂把手一揮,惱怒道:「不回去了,若是單獨對著你,豈不更加叫人生厭了,我在此多住幾日。」 安樂說罷一拂袖子,轉身向後宅走去,武崇訓聽說她不走了,頓時鬆了口氣,娘子若是留在這裡那就不必擔心,他也知道在父親府上妻子一向還是比較收斂的。 武崇訓這回沒有跟上去,他哪能真的整日無所事事,不要說自從神龍政變後他身上也兼了差事,有正事要做,就算沒有,也有各種應酬啊,哪能整天只是圍著自己的女人打轉,這不是沒辦法麼。 如今娘子不走,武崇訓也就放下心來。當下喚過家人備馬。聽說郡王要出府,一眾隨從自然紛紛趕來候在廡下,武崇訓趕招手喚過兩個親信,叮囑道:「本王要去延國公府上赴宴,你們守在府裡,若是公主離開府邸的話,馬上前去報與我知。」 安樂公主那點爛事兒他手下的人比他還清楚幾分,聽他吩咐的仔細,兩個親信都有些替他臊得慌。兩人趕緊答應下來,等武崇訓一走,兩個家人一商量,便一個守在前門,一個守在角門,盡心盡力地看護起了女主人。 安樂公主憤憤然地回了內宅,見武崇訓沒有跟來,心裡這才暢快了一些,想想武延秀還在曲池傻等,她便喚過一個貼身丫環,對她囑咐幾句,丫環領命而去。 安樂雖見武崇訓沒有追來,也知他暗中必有監視,這時不好離開。她心浮氣躁地到了花園中,持著團扇,輕輕驅趕著聞香而來的蜂蝶,暗自忖道:「這夯貨整日守在身邊不得自由,長此以往終歸不是個辦法呀。 有了!」 安樂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若是去央求父皇,就說丈夫有心為朝廷做事,想要得個實官正職,也無需遠去,就在京畿一帶做事便好,父皇必定應允,公公一直盼著這長子能有些出息,也必然樂意讓他有所歷練。 到時候由不得他不答應,因在京畿附近,夜晚可以歸府,諒他也不好拒絕,那樣一來,自己不就有了自由之身了麼?至於晚上他要歸府倒不必擔心,以她的身份本就不能夜不歸宿的。 想到妙處,安樂不禁眉開眼笑,她雀躍地走上一座小橋,一陣春風襲來,拂動她的衣帶飄飄,直欲凌空飛去的仙子,身姿曼妙,嬌美異常。 安樂欣欣然舉目四眺,忽見遠處春花綠草掩映下一角飛簷,正是公公的書房所在,安樂驀然想起方纔所見的那位儒雅風流的俊俏書生來,春心不由一陣蕩漾。 安樂把團扇往那飛簷處遙遙一指,對隨侍在後的一名青衣小婢吩咐道:「你去打聽一下,剛剛去訪梁王的那位公子姓甚名誰,什麼身份!」 ※※※※※ 崔湜對於梁王肯在書房見他略感意外,待他進入書房,就見幾個青衣正在將果盤茶水一一端下,崔湜這才恍然,原來梁王不是對他重視,而是因為剛剛有客,懶得再移動王駕再往銀鑾殿去見他罷了。 崔湜忙陪笑道:「下官吏部考功員外郎崔湜,見過梁王殿下。」 梁王大剌剌地道:「免禮,平身,看坐。」 崔湜在王府家人搬來的座位上小心地坐下,看看猶未清理乾淨的書房,清咳一聲道:「原來王爺有客人,下官沒有打擾了王爺會客吧。」 梁王刻意要他來書房相見,為的就是讓他看到這一幕,他若不問,梁王也是要想辦法提起的,崔湜一問正合梁王心意,梁王打個哈哈,道:「這位客人乃是當今聖人,是你能打擾的麼?不知崔員外來見本王,有何見教啊?」 崔湜一聽皇帝剛剛來過,不禁暗吃一驚,同時一種莫名的興奮也陡然湧遍了他的全身,這一遭果然來對了,武家不但榮寵不衰,而且猶勝從前啊,難怪功臣黨忌憚若斯。 梁王再一問,崔湜把心一橫,忽然離座而起,對武三思肅然拱手道:「請梁王摒退左右,下官有要事相告!」 武三思頗為詫異,不明白他玩什麼花樣,武三思狐疑地將左右趕出書房,崔湜一撩袍裾,大禮參拜下去,朗聲道:「王爺,崔湜受命投效王爺以為內間。然王爺虎威,崔某豈敢輕捋,今特向王爺自首,祈請王爺寬宥!」 武三思大吃一驚,霍然站起,二目一睜,厲聲問道:「何人遺你投效?」 武三思不能不慌,他知道崔湜是太平門人,如果是太平公主遣人來做內間,那就很難保證這件事相王有沒有參與,進而推斷,恐怕皇帝連番示好也是別有用心了。 崔湜恭聲答道:「臣受齊國公、金紫光祿大夫、侍中敬暉差遣。」 武三思目芒一縮,咬著牙根,一字一頓地恨聲道:「功、臣、黨!」 ※※※※※ 輕車載著盧賓之悄然離開崔府,在長安城裡周遊了很久,車子甚至駛到隆慶坊,在楊府門前不遠處緩緩駛過,最後沿著朱雀大街向南行去。長街上人聲喧嚷,車廂內卻始終一片靜謐。 車廂中有兩個人,正位上坐著盧賓之,他靠坐在椅子上,微閉著雙眼,好像睡著了似的,哪怕是車到楊府門前時他都沒有睜開眼,側方坐著一個四旬上下、兩腮無肉的中年人,始終雙手扶膝,狀極恭謹。 直到一個趕腳的漢子經過車旁,然後一句話迅速傳到了車上,那削瘦的中年人側耳聽人稟報著,盧賓之淡淡地問道:「什麼事?」 削瘦中年人回首道:「公子,崔湜赴梁王府了。」 盧賓之聽了,微微一笑,張開眼睛。削瘦中年人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問道:「公子,屬下不明白,既然在朝廷各派之中,公子看好梁王,為何咱們不主動接近他而要假手崔湜呢?」 盧賓之道:「因為我看中了崔湜背後的家族力量,我們想取顯隱二宗而代之。僅靠我們現在的力量,就算能夠得計也很難成功。崔湜涉入越深越難脫身,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嘛。」 盧賓之沉默片刻,又道:「鄭愔被貶去哪裡了?」 盧賓之所說的這個鄭愔,是河北滄縣(滄州)人,受盧家贊助扶持讀書入仕的,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算得上少年才俊,入仕不久就做了侍御史,前程不可限量。 不料後來盧家受了楊帆的禁足三年之令,間接影響了他們對朝堂的影響力,鄭愔沒了後台就在原位停滯不前了,鄭愔見朝中無人實難更進一步,而盧家又久無消息,就依附了二張。 也算他倒霉,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投靠二張,結果他剛投過去,還沒等二張對他委以重任,神龍政變就發生了,鄭愔受他二人牽連,也被功臣黨貶了官,從侍御史貶到了地方。 那削瘦的中年人恭謹地答道:「鄭愔如今在許州做司戶參軍。」 盧賓之道:「想個辦法把他弄回長安,我有大用!」 盧賓之直到祖父過世才自請除名離開盧家,但他對朝廷的形勢卻一直都很清楚,他從來就沒有放鬆過對朝廷、尤其是對楊帆的觀察,這些年來他身在范陽,眼睛卻一直緊盯著楊帆的身影,楊帆走到哪兒,他的目光就追隨到哪兒。所以對朝中形勢相當清楚。 車子在城南進了通濟坊,駛入一條幽仄的長巷,在長巷盡頭停下,一牆之外就是曲江了。侍衛上前輕扣門環,宅院的角門兒悄然打開,車子輕輕駛進院去。 盧賓之下了車,舉步走向廊廡,廊下早就站了一個青衣人,盧賓之走過來,那人便欠身行禮。盧賓之沒有停下,而是從他旁邊走了過去,那人馬上轉身,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你那邊的事做的怎麼樣了?」 盧賓之頭也不回,一邊走,一邊問道。 那人答道:「小人篩選了幾個人,正在試探接觸,為了謹慎起見,沒有向他們透露過我們的目的和身份。」 盧賓之大袖飄飄,走得極其瀟灑:「嗯!不必急於求成,半年不成那就一年,一年不成那就兩年,如果你一個月就能把人拉過來,我反而不大信了。水滴石穿,慢慢用功。」 青衣人恭聲道:「是!」 盧賓之轉過一個牆角,繼續向前走著:「敬暉本來出自太平門下,崔玄暉和袁恕己本來出自相王門下,如今他們卻自立門戶,與張柬之、桓彥范等人自結一黨了。 為何他們要背叛舊主?因為他們想追求更大的利益。逐利不是商人的專利,而是人類的本能,家兄當年栽培了那麼多人,最終還不是背叛了他?只因為背叛可以讓他們獲得更大的利益。 說到底,這就是人心的選擇,是人就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繼嗣堂裡有我們七宗五姓不少不得志的支房偏房子弟,因為繼嗣堂給了他們更好的前程,所以他們忠於繼嗣堂。當情況對他們不利而我們能給他更多好處時,他們自然會想起我們來,那時候……」 盧賓之突然站住,盯著那青衣人,目光炯然:「楊帆對家兄做過的一切,我都會原樣奉還!」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生死博奕 自從太平公主可以開衙建府,有了自己的的官屬班底,她的事情就多起來,以前她的精力主要用來打理自家的店舖和田產,雖然一直關心朝政,卻只是偶爾才出面參與一二,更多時候是把精力用在暗中網羅人才為匡復大唐積蓄力量上面。 現如今太平公主有權參政議政了,舉凡朝政、稅賦、水利、建築、軍事諸多方面上行下達的各種事情她這裡都要進行報備,這樣一來她每天至少要拿出一半的時間來瞭解關注國家大事。 午後,太平公主處理完手頭的公事,從她儼然一座小朝廷的銀鑾殿上回轉後宅,疲倦地躺到榻上,正在小睡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又翻身坐起來。 近來朝廷頻施新政,送到她案頭的公事也多起來,太平料理這些政務分身乏術,所以有幾天沒有過問兒女的學業了。 雖說她歷年來所受賞賜無數,如今又有萬戶食邑,她的子嗣不愁吃穿用度,但做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真才實學。如今她在朝廷上已經有了話語權,眼看長子和次子即將成年,她正打算等他們再大些就安排他們任個實缺官,不要做個只領俸祿的蠹蟲,所以對他們比以前尤為嚴格。 「來人,崇簡呢?」 太平公主沒有下榻,而是坐起身,向侍候在房中的侍婢詢問,她第一個就問起了她最疼愛的二兒子薛崇簡。 「公主,二郎君去終南山狩獵了,是跟相王府的幾位小郡王一起去的。」 太平公主「喔」了一聲,臉上的曲線柔和起來。 她這個次子不怎麼喜歡文學,倒是有些尚武精神,從小喜歡舞槍弄棒,自到長安後,因為政治環境寬鬆下來,他很快就和相王李旦的幾個兒子關係密切起來,如今與三郎隆基尤其親近,太平對此倒是樂見其成的。 太平又問道:「崇訓呢,他可在府上讀書麼?」 那侍婢略一遲疑,還是硬著頭皮照實答道:「大郎君也出去了,說是要赴延國公之宴。」 太平一聽就皺起了眉頭,延國公是開國功臣之一,如今已經是第五代國公了,祖上的勇武一點也沒繼承下來,整日只是會集京中一班紈褲鬥雞走狗出入煙花柳巷,太平最不喜歡兒子與這班人來往,早已告誡過他多次,可這個兒子就是不長進,總跟他們廝混在一起。 太平幾乎立刻就要使人去帶他回來,可兒子畢竟已經大了,不能用這樣簡單粗暴的手段,否則傳揚開去,兒子在貴介子弟面前就成了笑話,不免抬不起頭來。 太平無奈地歎了口氣,吩咐道:「等他回來,讓他馬上來見我!」 侍婢躬身答應,這時管事李譯走進來,一見榻前有人侍候,李譯便擺了擺手,示意那侍婢退下,等房中空了,這才對太平稟道:「公主,冠軍大將軍楊帆求見。」 「哦?」 剛剛躺下的太平又坐了起來,因為動作猛了一些,胸前一對彈性驚人的肉球頓時發出誘人的顫動,不過李譯是個宦官,太平出嫁時皇家陪嫁的貼身太監,太平從沒把他當個男人看待,倒不介意春光外洩。 太平情知楊帆此時趕來必是有事商量,連忙吩咐道:「請他來此相見!」 太平自榻上起來,本來她只著訶子和褻褲,粉膩圓潤的香肩一鑒無遺,這時順手抓過一件薄如蟬翼的軟袍披上,又繫個合歡結兒,便坐到梳妝台前,淺淺梳妝起來。 太平如今年紀漸增,又有國事家事紛擾影響,於床笫之事已經不似年輕時那麼熱衷,她與楊帆倒是時常幽會,但相會之處一向都在她的別莊下院,所以一聽就知道情郎此來不是為了卿卿我我,但情郎既來,總要打扮一番的。 李譯把楊帆帶到太平閨房門口,便自覺地站住了腳步,恭聲道:「大將軍,請!」 楊帆對太平身邊的這位大太監很客氣,向他點點頭,道了聲謝,這才步入房間。 李譯招手喚過兩個侍婢,吩咐道:「守在門外,不得傳喚,任何人不得進入,隨時聽候公主吩咐。」 待兩個侍婢在門前站定,李譯這才悄然離去。 楊帆走進太平公主的臥房,繞過屏風,見太平公主正坐在梳妝台前,薄如蟬翼的輕紗蔽體,腰間淺系絲絛,襯得纖腰下的圓臀拱起一個驚人的渾圓,曼妙之極。 鏡中映出一張美婦人的嫵媚面孔,看見楊帆進來,只把誘人的雙眸向他一乜便媚意盎然。她正塗著唇脂,既不起身也未說話,楊帆走過去在她翹臀上「啪」地一拍,又順手摟住她柔滑的肩頭,在她頸上嗅了一口,調笑道:「好香。」 豐盈上翹的美臀是女性獨有的性感象徵,每每見面,太平那翹美圓潤的「八月十五」總要先挨上楊帆一掌見面禮,太平公主早就見慣不怪了,她放下唇脂,往楊帆懷裡一靠,嬌慵地仰起頭來,一雙美眸凝睇著,柔聲問道:「今兒怎麼想起來看我了?」 楊帆道:「今日我又陪陛下去了一趟梁王府。」 太平公主的黛眉頓時一鼙,幽怨道:「皇帝和梁王的來往越來越密切了。我就想不通,當初武三思幾次三番要置他於死地,如今就算功臣黨恃功自傲,難道自己的兄長和妹子靠不住麼?為何他偏偏選擇本應是敵人的武家。」 楊帆淡淡地道:「因為武家已經沒有可能繼承皇位,可相王卻有這個資格,而你與相王明顯比和皇帝更親近,所以皇帝都不放心,皇帝要對付功臣黨,那就只能選擇武家作幫手了。」 太平公主霍然轉身,憤怒地道:「相王根本沒有覬覦皇位之心!」 楊帆道:「你相信相王,但皇帝不會冒這個險。再說,人心是會變的,要想確保相王不變心,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給他變心的機會和條件,不對麼?皇帝這麼做,倒也無可厚非。」 太平公主飽滿的胸膛急劇起伏著,她緊緊咬著下唇,眸中漸漸露出無盡的哀傷。大唐皇室多桀多難,經過武週一朝,皇室凋零,高宗一脈如今就只剩下兩兄弟而已,可皇兄剛剛御極,便對自己的同胞兄妹如此防範,怎不叫人傷心。 楊帆暗悔剛一見面便破壞了她的心境,可這些事總是要說的,尤其是崔湜的舉動,如果他拜訪梁王不是出自太平的授意,那這件事就必須盡早讓她知道,以便有所防範。 於是,楊帆又道:「皇帝回宮時,正好有人去拜訪梁王,因梁王府前後俱有我的人暗中監視,所以看見了此人。」 太平一聽就知道這才是楊帆想要告訴自己的,馬上警惕地問道:「是誰?」 楊帆緩緩地道:「崔湜!」 太平聽了微微一怔,臉上露出古怪的神氣。 楊帆見她臉色有異,不似憤怒,便問道:「怎麼,是你派去的?」 太平唇角一翹,微微露出一絲譏誚,平靜地答道:「自二張得勢,令我難以伸展,崔湜與我的往來便越來越少了,如今他是誰的門下走狗,我也不知。呵呵,或許他是嫌我幫他討來的這個考功員外郎官兒太小吧。」 楊帆皺了皺眉,道:「這麼說來,崔湜是覺得武家在新朝裡面大有前途,這才決心另攀高枝了?奇怪,現在聲勢最盛的明明是張相公他們,知道他們已經失去聖心的寥寥無幾,崔湜的鼻子怎麼就這麼靈敏?」 忽然想起崔湜的門第出身,楊帆陡然明白了一些,難道崔家另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楊帆並沒想到崔湜先是投了功臣黨,而敬暉竟然想出了臥底的主意來,因之對崔湜的人品產生了一些鄙視。 同時因為崔湜是清河崔氏的重要子弟,他的一舉一動未必不是崔閥的選擇,如果這是崔閥的打算,那麼在一定程度上就會影響到繼嗣堂,因為崔閥與繼嗣堂依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楊帆此來本想提醒太平公主,結果崔湜早已離開太平門下,此事與太平毫無干係,倒是楊帆自己,因為顯宗和崔家的密切關係,他需要提起小心了。 「崔湜投靠武三思,若是崔老太公的主張,來日政爭再起,一旦武三思失利,必定牽累崔家,我得吩咐下去,讓我的人和崔家保持安全距離。」 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崔湜對武三思的投誠,已經加劇了梁王對功臣黨的仇恨和忌憚,正促使武三思提前發動對功臣黨的反擊。 楊帆也沒有意識到,在盧老太公的毒誓下本應永遠軟禁於盧府的盧賓之已經悄然來到長安,將復仇之箭瞄準了他! 盧賓之雖然才剛剛來到長安,但他復仇的佈局早就開始了。朝堂上,天子在算計功臣黨,功臣黨在算計武三思,武三思也在算計功臣黨,而相王和太平公主則暫時作壁上觀。 而江湖上,聯手擺脫七宗五姓控制,並默契配合,剛剛度過神龍政變的顯隱二宗,也迎來了磨劍多年的盧賓之的全力一擊。廟堂與江湖,一輪新的生死博弈又開始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苦諫 沈沐的面前擺著兩份來自北方的線報。 第一份是關於盧老太公的。對於盧老太公的過世,沈沐並不意外,年前他就得到消息,盧老太公病重了,那麼大年紀的人,也算是喜喪了吧。令他意外的是盧老太公去世後繼承人卻不是盧賓之,他繼續被軟禁著,永遠失去了閥主之位。 沈沐歎了口氣道:「盧老太公的長子過世甚早,所以盧老太子對長房這兩個孫子格外寵愛。盧賓宓死後,我本以為這閥主之位一定是盧賓之的囊中之物了,想不到盧老太公臨終時候居然換了人。」 藍金海答道:「盧賓之害的盧家元氣大傷,盧老太公總要給族人們一個交待才行,畢竟他再喜歡盧賓之也得為整個盧氏家族考慮,另立閥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藍金海問道:「盧老太公過世,公子可要赴范陽弔唁麼?」 沈沐笑了笑道:「還是算了吧,盧老太公不會喜歡見到我的,你從門中擇一位長者代我前去吧。」 沈沐與「姜公子」有過一番龍爭虎鬥,正是他把這位盧家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一步步拉下神壇,最後被楊帆趕到,窩心一腳把「姜公子」踢了下去,追根究底,這一切都源於沈沐對姜公子的背叛。 接著,沈沐又和楊帆合作演了一齣好戲,把七大世家都算計了,從此脫離了七大世家的掌控,所以他和盧家可謂積怨重重,弔唁是真的不必去了,因為盧家最恨的人是楊帆,其次就是他。 藍金海道:「盧賓宓此人精明強幹,又是他一手創建了繼嗣堂,在繼嗣堂中根基深厚、黨羽眾多,他又有盧閥閥主繼承人的身份,來日一旦以繼嗣堂宗主的身份接任盧閥閥主,結果可想而知。 就算七大世家不容許他以繼嗣堂宗主身份兼掌盧閥,那麼他也可以安排一個親信掌管繼嗣堂,到時候以盧閥的勢力再聯手繼嗣堂,盧氏必將成為七宗五姓第一人! 只要這個格局不變,盧氏就可以一直坐穩這個位置,這個結果是其他各大世家所不願意見到的。所以公子對抗盧公子,何嘗沒有其他各大世家的暗中支持與配合呢,可這惡人卻都讓公子做了。」 沈沐笑道:「替我打抱不平麼?不管怎麼說,獲益最大的畢竟是我,再說,藉著掀倒盧公子之勢,我不是還順手脫離了七大世家的掌控麼,就憑這一條,我這個惡人便做的不冤枉。」 沈沐笑吟吟地拿起第二份密報,仔細一看,卻不禁深深地蹙起了眉頭,這份密報是關於顯宗的。沈沐把密報仔細地看了一遍,遞給藍金海道:「金海,你來瞧瞧。」 藍金海接過密報認真看了一遍,不禁也皺起眉頭,道:「顯宗勢力向北方滲透了?楊帆不是說,他們選擇東、南兩方,不與我隱宗爭利麼?」 沈沐沉吟道:「說是各據兩方,終究不似兩國一般明確界限,能明確劃分出彼此的勢力範圍,或許這只是顯宗的正常經營,只是模糊了界限……」 藍金海道:「公子,他們的人已經出現在涿郡了,如果這還只是模糊界限的高血壓,難道要等他們把勢力發展到北海,到了那蘇武牧羊的不毛之地才算侵犯咱們麼?」 沈沐沉默不語。藍金海一臉警惕地道:「公子,長安屬於西方,在我隱宗勢力範圍之內,可是他們在長安的勢力甚至比我們還要雄厚。 楊帆在官方擁有極大勢力,這是顯宗的優勢所在,暫且可以不提了。但楊家在東西兩市擁有極多店舖產業,通過這些擴展滲透,他們在長安地方就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楊家在岐州擁有許多田莊,是西岐第一大地主,通過這些,他與關中地方豪門也有了諸多聯繫,而且關中地區的地頭蛇關隴世家,與楊帆的關係更是眾所周知。 還有漕運,漕運自西面而東,東為頭,西為尾。他們勢力東向,就扼住了漕運的龍頭,雖說漕運現在已經交給我們控制,可是他們對順字門恩情似海,只要他一句話,順字門就能叛我而去,於是他又控制了漕運之尾。 如此種種,我們不能不予謹慎啊,眼下他們又插手河北道,擠佔我顯宗地盤,接下來他們還會做什麼呢?」 沈沐皺了皺眉道:「金海,你想多了。長安雖然屬西,可畢竟是帝都所在,也是顯宗的根基所在,當初便說長安地界要由我們兩宗共同經營,而不是單獨劃歸我隱宗名下,至於誰經營的更好,那就各憑本事了。 再說,楊帆在岐州的田產、在長安的商舖、與關隴世家的關係、還有順字門的交情,這些都是顯隱二宗劃分勢力範圍之前他已經建立的,並不是針對我隱宗有什麼敵意。」 藍金海道:「金海是您的幕僚,如果一味恭維說好話,那就有負公子的信重了,該說的話金海必須得說。試問公子您剛剛進入繼嗣堂的時候,可曾有過對抗『姜公子』的想法麼?」 沈沐微微一怔,臉色沉下來。 藍金海道:「許多事情,最初並不是一個人本來就存了什麼念頭,但是隨著他的勢力的發展、利益的需要,自然而然就會發生變化,這不僅僅取決於宗主一個人,而是取決於宗主和追隨宗主的所有人。 顯宗一直不忿隱宗後來居上,這一點宗主您不否認吧?如今顯宗的種種作為,已然激起我隱宗屬下諸多不滿了,宗主若放任顯宗這麼下去,不作防範與反擊,卑職只恐……當日姜公子故事,會重演於公子身上。」 沈沐的身子倏然一震,當初是姜公子賞識他,把他引入繼嗣堂,並提拔重用起來的。但是隨著發展,漸漸有一批人聚攏到了他的身邊、有了自己的心腹、有了自己的勢力,一切就開始發生變化了。 那時他並沒有反叛姜公子的想法,但是隨著姜公子的打壓、排擠、制衡,隨著身邊人不斷遭受委屈、發洩牢騷,不知不覺他便走上了與姜公子對立的道路,直至水火不容。 這一幕,真的會重演麼? 古往今來,一個個王朝中,反覆上演著那一幕幕似曾相識的故事,是不是都因為同樣的原因?是不是人在江湖就一定身不由己?是不是權利之爭中要麼甘心雌伏,否則就只能有我無你?是不是他對顯隱互易的設想有著太多的一廂情願?他和楊帆,終究要一山難容二虎麼? 沈沐靜靜地沉思了許久,才緩緩吩咐道:「顯宗在河北道撈過界了,不妨還以顏色,將他們擠出去,但是……不可動用武力。你把盧老太公過世,盧賓之遭永久軟禁的消息先報與楊帆。我再瞭解一下詳情,擇機與他談談。」 ※※※※※ 藍金海因為顯宗的強勢崛起和對隱宗勢力滲秀侵犯而心生警惕,苦諫沈沐的時候,張柬之等人也漸漸聽說了皇帝頻繁出入梁王府的消息,迫不及待地要勸諫李顯了。 最初武三思頻繁出入後宮的時候,張柬之等人並不清楚李顯已先行拜訪過武三思,還以為這是武三思眼見李唐得勢,蓄意巴結,所以他默許了桓彥范的計策,以讒言詆毀武三思與韋後私通。 這麼做其實不甚光彩,而且中傷武三思的同時也敗壞了皇后的名聲,難免會讓皇帝聲譽受損,不是忠臣所為,不過他們對韋後垂簾預政、擴張國戚勢力的舉動極為不滿,正想把韋後也拉下馬,大義所在,也就成大事不拘小節了。 可是聽到皇帝頻繁造訪梁王府,張柬之開始覺得桓彥范的計劃未必能夠成功了,梁王出入皇宮,你造謠說他和韋後私通,皇帝私幸梁王府那又作何解釋?難道說皇帝和梁王妃私通不成? 而且造謠的目的不是為了搞臭武三思,而是想籍此激怒皇帝,從而令皇帝疏遠武氏,最終達到削弱甚至剷除武氏的目的,從而再立新功,到時朝堂就是功臣黨一家之天下,把國戚皇親勢力掃蕩於外了。 然而,既然是皇帝先向武氏頻頻示好,武三思才奉皇命入宮,這謠言還能達到應有的效果嗎?皇帝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而且皇帝很清楚是誰對武家必欲除之而後快,一旦疑心到他們身上,會不會弄巧成拙? 尤其叫人擔心的是,皇帝如此親近武氏究竟目的何在?難道……皇帝要兔死狗烹,對一手扶持他上位的功臣們下手了? 直到此時,張柬之一班人還不覺得他們扶持李顯登基後,大力栽培親信,弄的雞犬升天,又恃功自傲一手把持朝政、強迫李顯做個垂拱而治的賢明之君有何不妥。 他們覺得委屈,因為他們沒有不臣之心。他們栽培親信是因為他們認為他們提拔的人都是忠於朝廷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他們提拔這些人是為了更好地為朝廷盡忠。不用自己親近熟悉親近的人,難道要提拔一些異己來拖後腿? 至於讓天子做個垂拱而治的賢君,這正是古往今來臣子們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嗎?這才是最理想的政治格局,這麼做都是為了皇帝好、是為了黎庶萬民好,至於皇帝本人願不願意……,大勢所趨時,皇帝不願意也得同意! 可現在很顯然,皇帝並不甘心出現這種「大勢所趨」,他不願意按照張柬之等人的策劃做個垂拱而治的聖天子,為了擺脫他們的束縛,開始尋求其他勢力的支持了。 張柬之等人緊張起來,這日朝會後,功臣黨的一班骨幹份子沒有離開宮廷,他們以各種借口趕到政事黨,待武三思等一班人相繼離開宮城後,他們要在五大宰相的帶領上拜謁天子,犯顏直諫,誅殺武氏!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漩渦 李顯散了朝會回轉後宮,正好韋後要去球場亭看鞠蹴,李顯很高興,也換了身箭袖要與皇后同去。雖說他身子不大好,但是特別喜歡看馬球和鞠蹴,偶爾下場比劃兩下也是一件挺愜意的事。 李顯剛剛換好衣服,內侍小海就急匆匆地跑進來,微微喘息著稟報道:「聖人,張柬之、桓彥范、崔玄暉、敬暉、袁恕己等五位宰相率領多位大臣前來求見。」 李顯打了個愣怔,這幾位宰相在他面前都很強勢,任何一個單獨來見,他都不敢不見的,何況是五人齊至,聽這話音兒,似乎不只五位宰相,還有大臣相隨,也不知又有什麼事要難為他,李顯心裡登時有些打怵。 韋後睨了他一眼,道:「眾宰相齊來,夫君便去見見吧。」 李顯道:「嗯,那……朕就去見見。」 韋後聽他語氣,微笑道:「宰相們都是夫君的臣子,素以忠義聞名,不會為難夫君的,若有什麼難決之事,夫君不妨含糊應下,回頭再作理論便是。 夫君若實在不放心的話,妾身與夫君同去,就在帳後聽著。」 李顯展顏道:「張相公等忠於國事,朕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們未免心切,是以常令朕有咄咄逼人之感,呵呵,朕又不願寒了忠臣之心,說不得重話。娘子願與為夫同去最好,見過眾臣工後,你我正好同往球場亭。」 皇宮大內本是天下最神秘最神聖的所在,但恰也因此,臣子們都喜歡在宮裡面收買些耳目,弄得皇宮跟個篩子似的,有點什麼大事小情,總有人在最快的時間內知道。 李顯夫婦對身邊這些丫環內侍並不都是那麼信任,所以場面話說起來不免有點假惺惺的。 李顯換了身衣服轉到前殿,韋後帶了兩個貼身丫環悄然潛到屏風後面,兩個丫環搬來錦墩請皇后坐下。前殿裡面,一見李顯,眾臣躬身施禮,李顯客氣地道:「眾卿平身,來人,給相公們看座。」 內侍搬了錦墩上來,賜了五位宰相座位,其他大臣則侍立於下,李顯在御案後坐定,微笑著問道:「眾愛卿,朝會剛剛散去,眾卿又來見朕,所為何事啊?」 張柬之拱手道:「陛下,臣等今日見駕,為的是武氏一族的事情。」 李顯心中一驚,微微動容道:「武氏一族?如今有賴眾臣工鼎力扶持,朝廷法度嚴明,天下安定,武氏一族有什麼事勞動各位相公前來見朕?」 張柬之道:「陛下覺得天下已經安定了麼?可老臣卻覺得,這天下並不安定,隨時都會傾覆啊。」 李顯臉色微變,道:「愛卿何出此言?」 張柬之道:「陛下,太后革命之初,宗室諸李,誅戮殆盡。今賴天地有靈,忠臣用命,扶保陛下,匡復李唐。如今太后尚在,而周之舊臣,依舊列居朝堂,武氏一族猶自封王作相,陛下難道不覺得這其中有莫大隱患麼?」 他們一說話必定提一提神龍政變,永遠不會忘了聲明一下皇帝是他們扶保出來的,李顯一聽心裡頭就覺得膩味,因此把眼皮一耷拉,沒精打彩地道:「張相公此言差矣!」 張柬之還很少聽李顯敢當面說他錯了,尤其是此刻當著這麼多功臣一派的大臣,張柬之的一雙老眼登時瞪了起來,不怒自威地道:「老臣敢問陛下,老臣錯在何處?」 李顯依舊耷拉著眼皮,有氣無力的聲調,但話語卻犀利的很:「當日神龍政變誅殺二張時,武氏一族正控制著半朝精兵,試想武氏一族若不支持,朕能兵不血刃匡復李唐嗎? 且梁王坐鎮金吾衛,拘押武攸宜,迫使羽林衛不敢妄動,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大功勞,不容抹殺。有功不賞,有罪不罰,此乃為君者之大忌,這還是張相公你勸諫於朕的話,朕始終牢記心頭。 想那武氏有功於國,朕豈能無所表示。五位愛卿因神龍之功得封國公、晉位宰相,對梁王難道朕就不賞反罰貶其爵祿?梁王早有王爵在身,爵位上朕已賞無可賞,也只有讓他位列宰相了。梁王雖為宰相,可國事朕已盡付於眾位愛卿,又何必不肯見容於他呢。」 監察御史崔皎拱手道:「先武周朝的則天大帝尚在,周之舊臣盡列於朝廷,陛下初復李唐,縱然論功行賞,對武氏一族也該戒備疏遠,損抑其勢,以防不測,奈何卻一再私幸武氏,大漲武氏氣焰,這與有功必賞又有什麼關係呢?」 李顯心中愈加懊惱,悻悻然地想:「則天皇帝在位時你們在哪兒?有誰結廬隱居,做那不食周祿的大忠臣了!口口聲聲說什麼武周舊臣,誰是武周舊臣,不就是你們的政敵麼?」 可這話他也只敢放在心裡發發牢騷,因此敷衍道:「崔愛卿,梁王是朕的親家,朕的愛女是梁王的兒媳,朕私幸梁王府,這只是親戚之間的走動,崔愛卿何必危言聳聽呢?」 桓彥范出班道:「天子無私事!天子的家事同樣是國事,臣等豈能不予關注。陛下返正,而武氏濫官僭爵,按堵如故,豈不令天下失望!」 李顯心頭火起,口口聲聲說什麼天下,這天下究竟是你們的天下還是朕的天下?他強捺火氣,沉聲道:「武氏無罪有功,朕不能不教而誅!」 張柬之霍然起身,勃然道:「臣等忠心耿耿,所思所慮皆為陛下!雖然忠言逆耳,還望陛下善納忠言!」 桓彥范、敬暉等人一擁而起,同聲拱手道:「還望陛下善納忠言。」 李顯一見這般架勢,不禁有些心慌起來,這時身後屏風上輕輕傳出幾聲叩擊,李顯聽了心神稍定,忙安撫道:「眾卿的忠心朕都知道了,只是身為天子,總不能師出無名吧!各位愛卿容朕好好思量一番再做定奪!」 敬暉一見皇帝口風鬆動,馬上踏前一步,再接再勵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陛下既已有心除奸,就該立即動手,臣請陛下降旨,臣願提三尺青鋒,為陛下先驅,斬此奸佞!」 李顯汗都下來了,只是道:「愛卿容朕好生思量一番再做定奪吧。」 楊元琰見狀,也要上前進諫,無論如何,只要今日拿到聖旨,就算激怒了皇帝也是值得的。不過張柬之已經先他一步踏了出去,張柬之是功臣黨的首領,他既出面,楊元琰便站住了腳步。 張柬之出面卻並不是想繼續逼迫皇帝,他知道皇帝之所以和他們這些功臣黨漸行漸遠,主要原因就是他們把持朝政以後,沒有對皇帝表現出一個臣子應有的敬意。 如今他們這番勸諫嚴格說來已經算是逼宮了,不要說太宗、則天那樣的強勢皇帝,換了任何一個有自尊的皇帝都會覺得這是一種羞辱,如果他們氣勢凌人,徹底激怒了天子,就算這一次能逼著天子誅殺武氏,也難保以後天子不會再借助相王、太平之勢,到時候還能逼著天子把宗室也都殺了? 所以,張柬之想著先把皇帝的這句承諾確定下來,只要皇帝答應了,也不過就是讓武氏再囂張幾天罷了,於大局並沒什麼影響。功臣黨目下如日中天,諒武氏也不敢鋌而走險。 因此,張柬之俯首道:「陛下採納忠言,答應誅殺武氏,實為聖明之君。老臣記的陛上昔日曾受先帝敕封為英王,希望陛下不負壯烈英勇之名,親自誅殺諸武,以張天子之威,臣等甘附天子尾驥!」 李顯鬆了口氣,連忙答應道:「好!待朕準備停當,必定誅殺奸佞,介時還需借重眾卿之力。」 屏風後面,韋後對一個侍婢俯耳低語幾句,那侍婢連連點頭,飛也似的離去了。 ※※※※※ 那侍婢離開宮廷,趕往梁王府的時候,武三思正在府上接見一個官員。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皇帝頻繁私幸梁王府的消息近日已經流傳開來,有些見風駛舵的大臣或者在功臣黨得勢後被排擠於外被邊緣化的大臣開始向武三思靠攏了。 武三思為了迅速擴張自己在朝中的勢力,也是不分良莠、來者不拒,比如今天來拜訪他的這位官員就是一位因為貪贓逃離任職之地的貪官,此人正是盧賓之提到過的那個鄭愔。 鄭愔本來有范陽盧氏背景,可范陽盧氏三年不出,鄭愔失去靠山,轉而就想投靠二張,結果他剛投到二張門下,還沒得到什麼實際的好處,二張就被殺了。 也幸虧他還沒從二張那裡得到好處,張柬之等人認為他和二張的關係並不密切,而且他十七歲就中了進士,是北方有名的才子,便網開一面,把他貶離中樞,弄到許州做司戶參軍去了。 盧賓之派人去許州與他結交,引誘他出入煙花柳巷、酗酒濫賭,鄭愔自覺沒了前程,意志消沉,稍一勾引就上了勾,沒幾天功夫就把家財散盡,接著就在那個「損友」的慫恿下貪贓受賄挪用公款,陷入了盧賓之的圈套。 然後他那「損友」又使人檢舉告發,許州刺史聞訊大怒,命人拿問鄭愔,這時那「損友」又出面示警,自言與梁王府有些關係,慫恿他逃離許州投奔正在招賢納士的梁王。 鄭愔走投無路,就跟著這位「損友」逃回了長安,走了崔湜的門路,把他引見到梁王面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盧賓之想打敗顯宗在手的楊帆,就必須先要有一件趁手的利器,梁王武三思就是他選擇的器。 方今天下之勢,恰似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諸般勢力就是其中的明流暗流、支流潛流、寒流暖流,一旦碰撞到一起,就會形成一個噬人的漩渦。隨著鄭愔的到來,一個吃人的漩渦,悄然形成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神龍再變 鄭愔一見武三思,納頭便拜,號啕大哭。 武三思端著架子坐在案後,本就等著鄭愔納頭便拜呢,卻未料到他會號啕大哭。轉念一想,武三思便釋然了,這位十七歲就中了進士的河北才子確也倒霉,只因所投不是明主,仕途便如此坎坷,如此本王肯接納於他,他這是喜極而泣吧? 武三思剛剛想到這兒,鄭愔果然仰面大笑起來,武三思暗自得意,微笑道:「鄭司戶,為何一見本王,先哭後笑啊?」 鄭愔這般作態,不過是窮酸文人的通病,要麼故作驚人之語,要麼故作恣狂之態,都是為了想要引起主公的注意罷了,一見梁王並不驚訝,倒是令他有些失望。 鄭愔擦擦眼淚,道:「臣一見大王便痛哭失聲,是因為雖蒙大王收留,得到大王庇佑,可大王您這棵參天大樹很快也要倒了,一旦大王遭遇不幸,介時臣不知又該流落何方,故而大哭。」 武三思拂然不悅,不屑地道:「鄭司戶,你這番話太過危言聳聽了吧?」 鄭愔正色道:「臣絕非故作妄言。臣敢問大王,以大王今日權柄,比諸昔日則天女皇如何?」 武三思道:「一在地、一在天,自然無從比較。」 鄭愔道:「這就是了,然則張柬之、桓彥范、敬暉之流當初並無今日權勢,尚且憑其一身膽識,悍然廢掉則天女皇。而今他們把持著將相大權,一呼百諾、權傾朝野,大王雖有天子寵幸,能及昔日女皇威風嗎?諸功臣磨刀霍霍,所圖者大王也,大王命危如晨露,猶自以為安如泰山,不當臣之一哭嗎?」 武三思雖然對功臣黨暗懷警惕,卻不至於被鄭愔這番話就嚇到,他沉著臉色問道:「然則你又為何發笑呢?」 鄭愔把雞胸脯兒一挺,傲然道:「因為微臣來到了大王身邊,只要大王肯接納微臣的主張,微臣略施小計,就能保得大王高枕無憂,大王若是穩如泰山,微臣也就有了長久的依靠,安能不笑?」 武三思哈哈大笑起來,為了對付功臣黨,他和門下五犬也不是沒商量過辦法,只是一直沒有太妥當的主意,最終只能採取先固帝寵,徐圖功臣的作法。如今這位河北才子雖然有點故弄玄虛,不過他能想己之所想,倒是有那麼點為主分憂的架勢了。 武三思笑吟吟地道:「鄭司戶有何妙計,還請道來。」 鄭愔在投奔武三思的路上,他那位據說和梁王府有些關係的「酒肉損友」就和他講過武三思目前的處境,他要投奔梁王獲其重用自然要投其所好,所以對於如何改變梁王的處境,他是真正下過一番功夫的。 最終在他那位損友一句「無意之言」的啟發下,他是真的想出了一條妙計,作為他投奔梁王的投名狀、見面禮。是以鄭愔胸有成竹地道:「事關重大,還請王爺摒退左右。」 武三思擺擺手,左右家將立即退出門去,崔湜微微一笑,作勢也要退出,鄭愔眼下還未得武三思寵信,人家可是已經成為梁王心腹了,哪敢把這引見人得罪了,趕緊道:「崔員外請留步,還請足下一同參詳。」 這時候,奉韋後之命出宮的那個小宮娥,已經乘著一輛驢車,急急趕到了梁王府。 ※※※※※ 面對強大的則天女帝,張柬之以只爭朝夕的心態孤注一擲果斷動手,成功地把這位女皇帝拉下了馬。可是大權在握之後,不知道他是顧忌多了,還是心態發生了變化,他開始優柔寡斷了。 針對如何處理武氏一族,楊元琰和敬暉等人主張快刀斬亂麻,借神龍政變的大勝之勢,再來一次革命,但是作為功臣黨的最高領袖,張柬之堅決反對這一主張,他要等皇帝下旨。 雖然沒有這道聖旨,憑他們如今的勢力一樣可以採取行動,但是擎天功臣、當世周公等一系列的大帽子扣在他頭上之後,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珍惜羽毛,他不想在品性和行為上遭人詬病。 當然,他做出這一選擇,不僅僅是因為他愛惜名聲,同時也源於他強大的自信。他堅信皇帝儘管對一些功臣的跋扈有些不滿,但皇帝倚重的依舊只能是他們。 他堅信皇帝無法拋棄也不能拋棄一手扶持他登基御極的這些功臣,離開他們,政令聖旨將難出宮門,所以皇帝即便為難,最後在取捨之間也只能選擇他們,來個揮淚斬馬謖。他要手持聖旨,堂堂正正誅殺諸武。 但是,在得知他們已磨刀霍霍之後,武三思卻以比他們更快的速度採取了行動,尤其是得鄭愔獻計,緊跟著又得到宮女傳訊,獲悉危機將至以後,武三思馬上決定動手了。 武三思要動手同樣離不開皇帝的支持,否則他就是亂臣賊子,相王黨、太平黨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一定會在功臣黨和梁王黨兩敗俱傷之際,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但是李顯本人儘管優柔寡斷,可他有個「賢內助」,他的這位賢內助對武三思的決定極力贊同,而李顯對這位賢內助又一向言聽計從,於是,由皇帝李顯親手主導的政變又開始了。 這一年,依舊是神龍元年。 …… 傍晚,今日輪值的楊帆巡弋罷各處宮室,聽到端門傳來鼓聲,便吩咐關門落鎖,一道道宮門轟然關閉,將一道道夕陽鎖於宮門之外,整個皇宮立即寂靜下來,瀰漫起一片肅殺寂寥的氣氛。 楊帆的宿處在玄武門,他正要回轉宿處,內侍總管小海忽然帶著兩個小太監匆匆趕來,一見楊帆,欠身施禮道:「大將軍,可叫奴婢好找,陛下在仙居殿等著召見大將軍呢!」 楊帆微微有些錯愕,他吩咐任威等人先回玄武門,自與小海走向仙居殿。小海是婉兒的親信,與楊帆的關係自然也不生疏,楊帆舉步前行,將那兩名小太監甩開六七步距離,低聲問道:「皇帝何事見召?」 小海飛快地向身後掃了一眼,依舊快步前行,低聲答道:「皇上御極以後,後宮裡調撥了許多新人,有些事情連奴婢都未得參預,此番召見所為何故,奴婢著實不知,不過上官昭容那裡也被告知今夜不得離宮了。」 楊帆聽了心頭不覺一緊,暗暗提起了小心。 二人來到仙居殿,小海先行一步,進入宮門,高聲稟道:「聖人,楊帆到了。」 片刻之後,宮內遙遙傳出一個小內侍尖細的聲音:「宣楊帆晉見。」 楊帆將佩劍摘下交給站殿將軍,舉步走進殿去,就見李顯站在御案後面,正在持筆潑墨,一時也看不清寫的什麼,極目一望,似是一副山水模樣。楊帆不覺有些意外,皇帝這麼有閒情逸致,似乎不像有什麼大事發生。 李顯將筆擱在筆山上,抬頭看著楊帆,笑吟吟道:「大將軍來啦,來人,賜座。」 楊帆趕緊欠身道:「陛下面前,豈能有臣的座位。」 李顯離案笑道:「愛卿不要客套啦,你是朕的大恩人,沒有愛卿,就沒有朕的今天,快快坐下吧。」 「是!臣謝陛下。」 楊帆答應著,依舊不敢就座,直到李顯在案後坐下,這才欠著身子,只把半個屁股摞到了小海親手搬來的錦墩上。 這姿勢也是有講究的,下位者為了表示對上位者誠惶誠恐尊敬有加,在交際中便有了些言行方面的定例成規,比如這麼坐就是表示對上位者心存敬畏,今日皇帝召見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楊帆自然要謹慎些了。 李顯見他規矩謹慎地坐下,滿意地微笑了一下。 楊帆故作恭謹地坐定,忽然聽到極其細微的呼吸聲,楊帆暗暗一怔,凝神細察,便覺殿中殿中巨柱之後、殿頂承梁之上,似乎都有幾道極其細微的呼吸聲,若非他耳力超凡斷難察覺,楊帆的脊背不由悄然繃緊了。 李顯笑問道:「愛卿麾下萬騎,如今組建的如何了?」 楊帆雙足暗暗用力,一旦有變,隨時可以如鷹隼般躍起,不過他為了表示恭敬,坐姿本來就比較緊張,旁人倒看不出詭異。 一聽天子動問,楊帆忙欠身道:「臣得聖諭後不敢怠慢,特從北衙、南衙普通士兵中選調精銳、又從長安清白百姓中招納勇士,如今萬騎將士已經滿員,眼下正在對他們進行訓練。」 李顯頷首道:「好!你是擁立朕的從龍功臣,又曾救過朕的性命,朕對你是絕對信任的。這一次,朕許你千騎擴建為萬騎,就是希望愛卿能夠掌握更大的力量,才能更好地為朕效力啊。」 楊帆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道:「陛下對臣如此厚愛,怎不讓臣肝腦塗地,臣當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誓死報答陛下知遇之恩!」 李顯擺擺手,歎口氣道:「愛卿先有救駕之功,復有從龍之功,僅有些許恩賜,已經是委屈了愛卿啦,又何談知遇之恩呢。只是,朕雖貴為天子,卻也做不到一言九鼎,有心賞賜愛卿,還得看他人臉色,徒呼奈何。」 楊帆「果然中計」,「驚怒交集」地道:「陛下九五至尊,言出法隨,誰敢違拗?可不是亂臣賊子麼!」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示恩 李顯搖頭道:「亂臣賊子麼,倒是有些言重了,不過有人假言國事,卻為一己私心,這倒是真的。」 李顯看了楊帆一眼,又道:「朕御極之初,論功行賞。依愛卿的大功,便是封個公爵,朕覺得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有人說起愛卿與二張交往素來密切……」 楊帆急忙起身表白:「陛下,微臣……」 李顯伸手向下一按,道:「愛卿坐下,朕對愛卿的忠心從未有所懷疑。說起來,二張得勢時,又有誰不虛與委蛇呢,不要說愛卿你,就是朕當時在他們面前也要退讓三分啊。 結果敘功論賞時,有大臣說加封愛卿一個縣伯便可。朕覺得如此薄賞會讓功臣寒心,所以朕力排眾議,擢升愛卿為冠軍大將軍,加侯爵銜,又擴充千騎為萬騎,算是朕對愛卿的一點補償。」 「功敘功論賞時有大臣建議?」這個大臣是誰?論功行賞一事可是由張柬之、恆彥范等人一手把持的。「朕力排眾議?」這眾議之人又是哪些人? 皇帝這麼說,分明是在離間楊帆與功臣黨的關係了,楊帆對李顯的用心非常清楚,但李顯這番話雖有挑撥之嫌,他說的事情卻是不假。 有婉兒在宮裡,張柬之等人字斟句酌之後呈上去的那份請功奏章的內容,楊帆一清二楚。這些人連自家的教書先生都沒忘了名列功臣簿,卻把楊帆這個關鍵人物遺忘在榜末,這是事實。 楊帆趕緊起身謝道:「陛下對臣如此厚愛,令臣惶恐之至、感激之至!」 李顯道:「以愛卿的功勞,受之無愧。愛卿不必拘禮。唉,只可惜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愛卿一般公忠體國啊。有些人恃功自傲,不知進退,結黨營私,蒙蔽君上,與愛卿一比,真是讓朕大失所望!」 到了這個時候楊帆如何還不明白皇帝的用心,皇帝這是要對功臣黨下手了,楊帆心中凜凜,面上卻作出一副義憤模樣,慨然道:「臣食皇家俸祿,忠於李唐社稷,陛下但有所命,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顯霍然起身,雙手扶案,微微傾身,一臉肅殺地道:「若是朕要你帶兵誅殺他們,你也願意聽從朕的旨意嗎?」 隨著李顯這一聲喝問,他身後的帷幔突然鼓蕩了一下,似乎有一股無形的殺氣要破開那靛青色的帷幔。楊帆目芒一縮,懼然道:「臣惟陛下之命是從,願為陛下效死!」 李顯哈哈大笑,欣然道:「好!朕沒有看錯你,楊帆,你果然是朕的忠臣!」 這時李顯身後的帷幔又輕輕波動了一下,似乎李顯的殺氣一斂,那帷幔也飄垂回去,恢復了原狀。 帷幔後面分明是有一排侍衛,不過楊帆自始至終都不曾聽到帷幔後面發出呼吸,顯然警戒於天子身後帷幔之中的這些侍衛較之匿於別處的那些侍衛武功更高一籌。 李顯登基之後,對則天女皇留下的梅花內衛進行了徹底的改組,一班立下大功的女侍衛皆被他下旨開赦允其離宮出嫁了,並賜下房宅田產,立了首功的高瑩、蘭益清等人更是由他慨慷地許下了誥命身份,一俟出嫁,立即就是誥命之身。 皇帝想要招納一批身手高明的武士為他所用,自然是易如反掌。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世上哪有那麼多不慕名利,甘心把自幼苦練方才擁有的一身絕學與草木同朽的世外高人?都是小說家言罷了。 現在的內衛是由李顯一手掌控的,如果楊帆方才不是對阻礙皇帝論功行賞的大臣表現的異常憤懣,如果不是他對李顯一再表示忠心,又或者對功臣黨稍示欣賞或同情,這仙居殿上恐怕已經是一片刀光劍影了。 楊帆手上畢竟掌握著上萬精兵,而且主職就是戍守宮廷,皇帝如果想有什麼舉動,楊帆的立場和態度至關重要。如果天子已經對他親口示恩並做了種種暗示,他還模稜兩可立場不明,那就足以成為被誅殺的理由了。 楊帆主動請戰地道:「請陛下降旨!」 李顯搖搖頭,欣然道:「朕方纔如此說,只是想明白愛卿的心意,雖然他們得勢之後有些忘乎所以,對朕不恭,可畢竟有功於朕、有功於國,朕豈能濫施殺戮呢?」 楊帆暗暗鬆了口氣,忙道:「陛下英明!」 李顯道:「朕打算封張柬之、崔玄暉、桓彥范、敬暉、袁恕己五位宰相為王!」 楊帆頓時一呆,他見這仙居殿上明裡暗裡的埋伏,心中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卻不想從李顯口中聽到的竟然不是誅殺,也不是削官罷爵,而是陞官,五功臣居然都要封王了。 楊帆知道五宰相封王必然是有相應條件的,那就是交權,不能再對皇帝指手劃腳,可是古往今來江山更替,那些陪著天子一刀一槍打下江山的功臣們又有幾人能得封王呢? 江山是李家的,李家不想用這些忘乎所以的功臣了,用賜以王爵的方式讓他們榮休,如此看來,比起狡兔死走狗烹的開國明君們,當今聖上算是極為厚道了。 楊帆情不自禁地讚道:「陛下仁慈!」 如果說他方纔那句「陛下英明」有拍馬屁的意思,這句話卻是說的情真意切了。 李顯喟然道:「雖然他們得意猖狂,可是畢竟有功於國,朕也不忍過度苛責。賜他們一個王爵,讓他們世襲罔替,子子孫孫榮華富貴,與國同休。朕再賜他們一道丹書鐵券,如非十惡不赦之罪,可免死十次,這麼做也算對得起他們了。」 李顯得到了楊帆盡忠的承諾,心情大好,欣然又道:「明日大朝會時,朕會當場下旨分封五功臣為王。只是朕的這番苦心他們未必理解。一旦他們戀棧權位當庭抗旨,難免會生出禍亂來,是以還要愛卿早做準備才是。」 李顯說著,舉起手來「啪啪啪」三擊掌,帷幔一分,霍然從後邊走出一個人來,楊帆定睛一看,正是武三思。楊帆心中又是一驚,看來皇帝早已有所準備了啊。 武三思本人雖不統兵,但武家子侄中卻多有統帥兵馬的,李顯作為皇帝要罷黜大臣本就是理所應當的,再有武家以武力撐腰,足以保證旨意的貫徹。如此看來,如果不是因為他楊帆控制的玄武門太過重要,而調開千騎又勢必會引起大臣們的戒備,因此只能對他實施拉攏的話,這次連他也要被蒙在鼓裡。 武三思已經帶了多少兵進宮?他們又是怎麼進來的? 楊帆心思連轉,突然想到隸屬金吾衛的大角手,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李顯道:「梁王、楊將軍,如今五功臣把持著將相大權,朕也不得不忌憚三分,朝中如今儘是他等耳目,事機不可不慎,所以這樁大事,朕只分付你二人知道,再無他人與聞。朕的生死前程,如今就托付給你們了!」 李顯說著,向武三思和楊帆鄭重地長揖一禮。 ※※※※※ 翌日早朝,皇帝於太極宮的正殿太極殿上舉行大朝會。 百官一早就趕到了宮城,自承天門魚貫而入,穿過太極門,直入太極殿,面君見駕。 殿上金瓜武士以及皇帝身邊的近身侍衛,平時都是挑選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高矮胖瘦都一般無二的衛士們充任,但是今日全部換了賣相雖然不是那麼好。卻個個都有一身絕技的內衛高手。 「封鎖永安門!」 百官剛剛進入太極殿,左千牛衛將軍曹勝便沉聲下令,一隊官兵從早先埋伏藏身的將作監裡衝出來,直奔永安門。與此同時,橫街上又有幾隊官兵搶出,分別封鎖了長樂門和承天門,這是從外朝進入太極宮的三個重要門戶。 與此同時,內衛大將軍武攸暨率領左右衛的兵馬控制了分別通往東宮和掖庭宮的通訓門和通明門。 自從李顯登基,對武則天忠心耿耿的武攸宜就被剝奪了大將軍職位,只保留了王爵,改由武三思一黨的武重規統帥右羽林衛,武重規率領右羽林衛此時也控制了安禮門和嘉慶門,再加上楊帆控制的玄武門,整個太極宮已被困的水洩不通。 大將軍李多祚如今是羽林衛的最高統帥,但他與功臣黨關係相對來說太過密切,而且在神龍政變後他已封王,獲益極大,李顯沒有把握把他爭取過來,所以對他封鎖了消息,是以李多祚對這番突出其來的變動竟一無所知。 而太極宮內各處要道上,則由全副披掛的武懿宗率領金吾衛控制起來,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這些金吾衛精銳是以大角手換防的名義秘密調入宮城的。 金殿之上,大臣們聽著對外面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三茅鐘鳴,皇帝駕興,李顯戴帕頭、玉帶、錦袍,轉過玉屏,於御座就坐,皇后韋氏也同時升殿,在垂簾後面止步,落座。 四名身著鎧甲的鎮殿將軍分站殿角,金吾軍執大仗黃旗站在大殿內外,朝會開始了。文武百官聳列殿上,朝儀整肅,齊齊捧笏向皇帝施禮,高聲道:「臣等參見陛下!」 一個小太監自玉屏後面悄然轉出,湊到韋後耳邊悄聲低語了幾句,韋後聽罷,一雙明眸穿過珠簾,冷冷地投到長揖到地的百官身上,唇角一翹,漾出一絲嬌美而冷厲的笑意!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捧殺(上) 御前太監剛剛宣罷「有本早奏」,張柬之便閃身出列,捧笏向李顯道:「陛下,自武後秉政以來,殺戮之多,冤獄之繁,不可勝數。神龍革命後,陛下屢頒大赦,然仍有獲罪者遺漏於外,未曾蒙受陛下的恩典。 老臣著三法司檢索之後,發現仍有下列人等需陛下隆恩特赦:一、為周、來、索、丘等酷吏所枉者,應鹹令清雪;二、其子女配沒者,應赦自由;三、昔日蒙冤今朝得雪之官宦子孫皆應恢復資蔭(繼承先輩應該傳下來的特權和爵位);四、蟒氏(王皇后)與梟氏(蕭淑妃)家人應盡復舊姓,還請陛下恩准!」 李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換做以前,張柬之這番話不會引起他特別的聯想,但是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惡感之後,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去揣摩對方的動機,而且絕不會往高尚的方向去想。 張柬之這番話說罷,李顯便想:「自神龍政變以來,迄今百餘日了,這位以周公自詡的宰相主持朝政,於國計民生、外交軍事方面並無一策一令之建樹,每日裡奏到御前的都是還有何人應該封賞、還有何人應該昭雪,這是宰相該幹的事嗎?」 其實,那個時代國家運行效率本就遲緩,神龍政變又發生在正月,如今才過了百餘天,剛剛到了春天,除了著令戶部關注春耕外,這段時間裡也確實沒有什麼國家大政方針需要制訂。 再者說,李顯不是順利繼位的,而是採用政變的方式強行登位,以這種方式推翻舊的統治者,本就應該在賞與罰上好生做一番文章,清洗舊黨,建立新黨,讓政權穩固下來,張柬之這段時間著重關注這方面的事本也無可厚非。 但李顯已經對張柬之有了成見,他便不這麼想了,他認為周興、來俊臣等一班酷吏所陷害的人都是朝中重臣,王皇后和蕭淑妃的背後都有世家大族的影子,張柬之為他們平反,目的是示之以恩,拉攏他們為己所用,進一步擴大他在朝廷中的控制力,達到一手遮天的目的。 李顯暗暗冷笑:「今日朕便收回你的權利,叫你回家做個無所事事的富家翁去,你便是示恩於他們,也休想讓這些人為你所用了。」 李顯淡淡地應了一聲,道:「愛卿所言甚是,准奏!」 李顯這一准奏,倒把張柬之弄的一愣。 旁的還好說,他估計皇帝會答應,不過把王皇后和蕭淑妃家人的家人貶為蟒姓和梟雄是武則天下的旨意。近來皇帝的態度明顯轉變,有心淡化神龍政變的影響,不願對武周朝的一切為了推翻而推翻了。 所以他精心準備了一套說辭,只等皇帝推脫不允時便說出來說服皇帝,卻不想李顯急於施展「捧殺」的殺手鑭,無心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糾纏,倒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張柬之愣了愣,只好嚥下精心準備的一套說辭,鬱悶地應道:「陛下仁慈!」便退回班中。 李顯一見又有大臣要出班奏事,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等那人進言,李顯便咳嗽一聲,朗聲道:「諸位臣工,自文明以來蒙冤受害的忠臣及其家眷子嗣早應平反,為何自朕登基以來已三次大赦天下,迄今仍有遺漏的人呢?」 李顯環顧眾臣,見大家相顧愕然,微微一笑,又道:「因為二張心懷叵測,趁朕的母親病重之機把持朝政,朕迫不得已誅殺二張,母親病情嚴重,已無法料理國事,倉促之間禪位於朕!」 李顯這番話早已做了精心準備,所以說來鏗鏘有力,說到「朕」字時他刻意地頓了一頓,金殿上攏音放大的效果極好,一個「朕」字在眾人耳中迴盪了好幾遍。 李顯先後兩次坐朝稱帝,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一般意氣風發,眼見群臣噤語,愈發的底氣十足,他高聲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朕為母親分憂,倉促繼承大寶,急於平復因二張之亂給國家造成的混亂,因之諸般國策施行都不夠縝密。」 武三思馬上捧笏高聲道:「陛下所言甚是!」 李顯把聲音又拔高了一截,道:「對於誅殺二張的功臣們,朕的賞賜於倉促之中,也有許多不夠縝密之處,這些天來,朕反覆思量,決定對一些居功甚偉的大臣要重新進行封賞。」 此言一出,眾人更加驚訝,聽皇帝這話音兒,似乎還嫌賞的不夠?扶保皇帝登基的幾位主要大臣,如今都位列國公官至宰相了,再往上封豈不封無可封了? 張柬之等人卻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他們並不清楚皇帝有何打算,更是作夢都想不到皇帝要用明升暗降的法子,不惜一下子拋出五個王位給他們這些異姓大臣以換取皇權的集中。不過此事皇帝事先沒有跟他們通過半點消息,這就足以引起他們的警惕了。 李顯說到這裡,身子往御椅上一靠,雙手搭在龍形的扶手上,朗聲宣道:「上官昭容,宣聖旨!」 此言一出,殿上頓時又是一陣騷動,皇帝連聖旨都擬好了?直接就要宣旨,根本沒有通過中書門下!自從李顯登基以來,除了半遮半掩的封過幾個皇親國戚斜封官兒,還從來不曾這麼乾綱獨斷過呢。 九龍玉屏後面閃出一道倩麗苗條的身影,甫一出現,便向站於武臣班中的楊帆投以關切的一瞥。昨夜婉兒也被留在宮中,擬了一夜的聖旨,雖然聖旨中沒有提到楊帆,可楊帆與功臣黨多少也有一些瓜葛,婉兒不知郎君會不會受到牽連,著實地牽掛了許久。 而楊帆自昨夜向李顯表白忠心之後,就和武三思形影不離了,還有一班內衛武士始終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們,他根本沒有機會去見婉兒,是以也是擔了一夜的心事。 見到楊帆投來的示意安心的目光,婉兒才輕鬆下來。她站在御前,一名宮娥捧著一個黃絹托盤緊隨其後,婉兒的目光向群臣微微一掃,伸手取過一軸聖旨,徐徐地展開。 這位上官昭容在宮裡做官,在宮外有府邸,享受皇妃品祿,擔任的卻是大臣職務,與那位女皇帝一樣,也算是古往今來獨一份兒了。滿朝文武都明白這位昭容的真實身份,對她宣旨自然沒有什麼疑慮。 婉兒宣的第一道聖旨是針對相王府的。相王本人已經加封安國相王,食邑萬戶,儀仗警衛如同天子,實在是升無可升了,李顯就把這賞賜加在了相王的五個兒子身上。 李成器任左贊善大夫,加銀青光祿大夫銜,食邑三百戶。李成義任司農少卿,加銀青光祿大夫,加賜實封食邑兩百戶。李隆基、李隆范等三子分封地方,開府建署,設置僚屬,正式成為一郡長官。 相王的長子和次子之所以沒有外放地方,卻是因為相王尚在,為人子的必須要有人在身前盡孝,所以不能將五子盡數分封地方,不過這一下相王府有三子分封地方,立即掌握了三郡之地,這可是真真切切的實惠。 這道聖旨宣佈已畢,眾臣工都有些莫名其妙,因為李顯對他這位同樣當過皇帝也當過太子的兄弟滿懷戒備,這事瞞不了人,如今他突然加恩,難道天子轉了性兒? 這道聖旨宣罷,上官婉兒又拿起第二道聖旨,因為她站在丹陛之上,群臣在下面看不到那托盤中是否還有聖旨,只能耐著性子聽著。 這第二道聖旨卻是對太平公主的加恩。太平公主當初與薛紹成親後,本有兩子兩女,與武攸暨成親後,因自己與楊帆有私,便也放任武攸暨納妾聘女,武攸暨如今生有兩子兩女,也都歸在太平名下,所以太平如今算是有四個兒子。 四子之中,除了一個年幼,其餘三個皆封三品,次子薛崇簡更是受封為郢國公,拜太中大夫司禮丞,加封銀青光祿大夫。李顯之所以對太平公主次子格外施恩,是因為太平公主的長子將來要繼承武攸暨的王位,現在封他一個國公也不算給了實惠。 至於太平公主的幾個女兒,聖旨一下,也都加封為縣主了,而這縣主本是親王之女才可以得到的封號,公主之女原本沒有這項特權,皇帝此舉分明是把太平公主視同一位皇室親王了。 這道聖旨一下,大殿上原本的騷動頓時變成了一片嘩然,爵位、官職、食邑好像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扔,皇帝突然變成了善財童子,這是要瘋啊?李顯安坐於上,笑微微的,不動如山。 眾臣一見就曉得還有下文,馬上都肅靜下來,就見上官婉兒自黃綾托盤之上又緩緩拿起了第三卷聖旨。楊帆看著那雙柔荑輕輕展開聖旨,不由暗暗一歎,慢慢垂下了目光。 昨夜始終有內衛高手陪同左右,他縱有心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何況皇帝對功臣黨封王奪權,逼其榮休,手段算不得酷厲,而他又算不得功臣黨,叫他捨了身家性命,在皇帝已經有備的情況下調動千騎孤注一擲,他做不到。 況且,他的初衷是擁李復唐,如今是李唐的皇帝不滿功臣擅專,想要奪回帝王的權力,他沒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為功臣黨的利益而戰。可眼見得圖窮匕現,楊帆心中終究難免一絲悲憫。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捧殺(下) 「建侯之典,豈獨於懿親;茅土之榮,必覃於茂績。侍中上柱國齊國公敬暉、侍中上柱國譙郡開國公桓彥范、銀青光祿大夫守中書令兼修國史上柱國漢陽郡開國公張柬之、銀青光祿大夫中書令博陵郡開國公崔元暉、中書令兼檢校安國相王府長史上柱國南陽郡開國公袁恕己等: 早竭忠讜,夙罄腹心。在身喻於股肱,在物均於舟楫。除凶而殄逆,更安社稷之基;策命而褒崇,爰申建侯之寵。敬暉可封為平陽郡王,彥范可封為扶陽郡王,柬之可封為漢陽郡王兼特進,勳及食實封各如故。玄暉可封為博陵郡王,恕己可封為南陽郡王。仍令准例朔望朝參,便即不須推讓。主者施行。」 區區兩百餘字,卻似一道驚雷,聖旨宣罷,金殿上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皇帝的這道旨意驚呆了。 李顯看了看金殿上的群臣,完全不似平日一般目中無人聒噪不休,一絲快意的冷笑不禁倏然掠過他的雙眸,幾個月來他在功臣們面前所受的窩囊氣似乎在這一刻全都宣洩出去了。 他清咳一聲,接過婉兒的話頭道:「朕賜五王金帛鞍馬,丹書鐵券,非十惡不赦之大罪,可免十次死罪。諸位愛卿安居榮養,每月朔望(每個月的初一、十五兩天)可上朝面君。退下吧。」 張柬之一群人如五雷轟頂,他們驚愕地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時有些不敢相信他們剛剛聽到的話。皇帝毫不客氣地轟他們下殿了,他們還呆呆地站在那裡。 垂簾後面,韋後見狀輕輕咳嗽一聲,又向身邊侍候的小太監呶了呶嘴兒,小太監會意,馬上跨前一步,高聲宣道:「金瓜武士,請五王下殿。」 幾名金瓜武士馬上走到張柬之等人面前,將手中金瓜一橫,桓彥范目欲噴火,霍然衝上前去,就想與皇帝理論一番,金瓜武士臉色一獰,立即把金瓜向他胸前一抵。 桓彥范袖口一緊,扭頭一看,就見張柬之臉色鐵青,目光微垂,憤怒的火苗在他眸上隱隱燃燒著,但他牙關緊咬,頰上繃起兩道稜子肉,強抑憤怒地向桓彥范搖了搖頭,然後率先向御座上的李顯拱起雙手,一步步退向殿外。 敬暉、袁恕己、崔玄暉三人面色如土,突如其來的打擊弄得他們不知所措,他們惶然拱手,隨著張柬之向殿外退去,桓彥范見此情形,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腳,也不向天子施禮謝恩,只把大袖一甩,昂然闊步地出了金殿。 張柬之一出金殿,金燦燦的陽光耀眼,不禁令他瞇起了雙眼,這時他才發現殿前戒備突然森嚴了許多,太極殿前一直到筆直的御道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執金吾整齊的隊伍似乎一直排到了天盡頭。 張柬之仰起頭來,想要長歎一聲,卻突然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險些一跤跌倒在地,敬暉和崔玄暉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自從神龍政變的那個驚魂之夜,迄今不過才四個月,一共百餘天,這段時間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可此時想來,卻似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張柬之忽地啞然失笑。 袁恕己一見暗自揪心,生怕這個八十一歲的老人受此沉重打擊一下子瘋掉,那功臣黨可就群龍無首了,袁恕己不安地問道:「張相公,您……這是何故發笑啊?」 張柬之慘然道:「老夫笑我自己,白活了八十多個春秋,竟是如此不知進退、不知分寸。 老夫為相一共才七個月,自神龍政變至今不過四個月,有什麼根基底氣可以與皇帝相爭呢? 老夫的權力本是空中樓閣,老夫卻以為自己是天子奠基之石,空有從龍之功,不懂得用來維繫天子的信任,卻迫不及待地把天子推到武氏一邊,老夫怎能不敗?呵呵,敗的不冤、敗的不冤啊!」 崔玄暉、敬暉、袁恕己黯然不語,唯有桓彥范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甘心,這件事不會就這麼算了。」 張柬之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士則,你我得以封王,世襲罔替,皇恩也算深重了。皇上對我們並沒有做絕,承認我們的失敗吧。」 桓彥范臉色鐵青,怒吼道:「憑什麼?如果不是我們,他能坐上皇位?我不甘心,我們還沒有輸,我們在羽林衛中還有諸多將領,我們在朝廷上還有一呼百諾的威望,我們在天下間還有忠義無雙的美名,我們……」 張柬之長滿老年斑的臉龐猛地抽搐了一下,他用力掙脫崔玄暉和敬暉的扶持,厲聲喝道:「那麼你想幹什麼?難道因為皇帝不重用你,你就要發動兵變,再換一位皇帝?」 「我……」 桓彥范被張柬之質問的啞口無言。 這時,武懿宗率領一隊持戈配劍的金吾侍衛,從太極門外走來,桓彥范定睛一看,不由露出駭然神色,就見李湛、薛思行、楊元琰等人垂頭喪氣地跟在武懿宗後面。 武懿宗走到他們面前,大剌剌地拱了拱手,陰陽怪氣地道:「五位相公……啊!本王說錯了,應該是五位王爺,哈哈,五位王爺怎麼這麼有興致,站在太極殿前曬太陽麼?」 桓彥范沒有理他,而是急急向楊元琰等人問道:「你們這是……這是怎麼了?」 李湛如喪考妣地道:「陛下有旨,免去我等軍職,另有任命。」 桓彥范一聽,彷彿被一個無形的巨人迎面打了一拳,踉蹌退了幾步,臉色變成死灰。武懿宗怪笑幾聲,對李湛等人道:「諸位,快點走吧,可別讓陛下久等了。」 李湛等向張柬之五人默默地抱了抱拳,長歎一聲,隨著武懿宗向金殿上走去。這時,就見崔湜從金殿裡匆匆出來,與武懿忠錯肩而過向他們奔來,後邊還跟著十幾個身姿矯健的內衛武士。 「莫非皇帝回心轉意了?」張柬之一雙老眼中陡然煥發出了神采。 崔湜走到張柬之面前,拱手道:「五位王爺,下官奉旨,陪同五位王爺立即前往政事堂,向梁王交割一應宰相印衿及簿錄。」 張柬之眼中的神光迅速黯淡下去,崔玄暉卻驚疑不定地道:「崔湜?你……你不是吏部員外郎麼,宰相交接,你一小小員外郎有何資格見證主持?」 崔湜笑容滿面地向他打了個躬,道:「王爺您有所不知,承蒙陛下寵信,下官剛剛被皇帝任命為中書舍人兼兵部侍郎了。」 敬暉恍然大悟,他怒吼一聲撲將上去,五指箕張,凌厲地抓向崔湜的咽喉,嘶聲大吼道:「好賊子,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出賣了我們。」 一條手臂陡然出現在敬暉的身前將他硬生生擋住,雖然只是一條手臂,卻似鐵鑄的一般,穩穩橫在那裡,狂怒之中的敬暉竟無法撼動分毫。這是一個面色陰冷年約四旬的武士,他輕蔑地一振手臂,敬暉便仰面摔了出去。 桓彥范和袁恕己急急扶住敬暉,怒視著崔湜。 崔湜退後一步,撣了撣衣襟,曬然道:「王爺,您請自重!」 敬暉氣的渾身哆嗦,指著他顫聲道:「你……你你……你這賊子……」 崔湜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兒,道:「崔某不聽敬相公您的,而是聽當今天子的,你說崔某是忠是奸呢?哼!似你這種尊卑不分狂妄自大之徒,陛下竟不加罪,而是封王榮養,可謂天恩浩蕩,你還不知感恩,這才是狼子野心!」 崔湜沉著臉道:「交接已畢,下官還另有事情待辦,五位王爺,這就請吧!」 桓彥范還不知道敬暉派崔湜到梁王那裡臥底的事兒,不解地向敬暉問道:「仲曄,你……你為何這般模樣?」 敬暉老淚縱橫,仰天痛哭道:「是我瞎了眼瞎,是我害了你們啊!」 張柬之雖然年老,心裡卻不糊塗,眼見這般情形,他已經明白了幾分,只是這時也懶得理會詳情了。張柬之長長歎了口氣,對敬暉和桓彥范道:「走吧,一切再也休提。」 崔湜得意洋洋,五王卻是腳步沉重,張束之等人意氣消沉,彷彿一下子衰老了十歲,獨有恆彥范依舊不甘心就這麼退出政壇,結束他叱吒廟堂、揮斥方遒的政治生涯。 走著走著,桓彥范突然想到了一個人。神龍革命前後,功臣黨在軍中安插了一些親信,主要集中在羽林衛裡,這些人方才都被解除軍職了,但是還有一個人方才並沒有見到,那就是王同皎。 王同皎是皇帝李顯的女婿,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逃過了對軍隊的清洗。可也恰因為他是皇帝的女婿,所以在他身上有著功臣黨和帝黨的雙重身份。 如今他會站在誰一邊呢?桓彥范無法確定,但他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經過神龍政變,他已明白改天換日並不一定要動用舉國之兵,鬧得烽煙四起。有時候,在中樞腹心之地,只需一小支武裝,百十餘人,就可以在不傷筋動骨的情況下改變國家的命運。 桓彥范心中陡然升起一線希望,無論如何,他都要試試。 金殿上的封賞還沒有結束,婉兒又拿起了第四道聖旨,這回是對皇后家族的封賞了。 在張柬之等人的堅決反對下,李顯登基後只封了已經死去的岳父為王,如今張柬之等人被一腳踢開,李顯馬上追封因流放嶺南被當地蠻族酋長殺死的四個舅兄為郡王,又把韋後的大妹夫陸頌封為國子祭酒,二妹夫馮太和封為太常少卿;韋後的堂兄弟韋溫封為禮部尚書並加封魯國公,堂弟韋胥封為左羽林將軍並加封曹國公。 功臣黨倒下了,但他們留下的勢力空白迅速被後黨佔據。帝王心術,簡而言之不過四個字:「平衡之術」。 如今,李顯擁有了梁王黨、培植了後黨,新的政治格局在這一天正式形成。梁王黨與後黨是一派,相王黨與太平黨是一派,兩大陣營相互制衡,對李顯來說,他的目的達到了。 然而,功臣黨會甘心就此沒落嗎?相王黨和太平黨會甘心讓後黨崛起嗎?龍,是行雲布雨之神。神龍元年的風雨,注定不會就此停歇。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告誡 楊帆在皇宮裡一待三天,直到三天後才得以回家。 其實李顯根本不必如此緊張,他是皇帝,想用誰不想用是皇帝應有的權利,何況他並沒有採取任何過於激烈的手段來奪回權力,而是對五功臣慷慨地封王賜歸。 這種情況下,張柬之五人根本沒有可能向皇帝反擊,既便李顯沒有將李湛等人從羽林衛中清除出去,那些人也不會因為皇帝封五功臣為王,而剝奪了他們的政治權力就悍然發動兵變。 但凡有點腦子的人就不會那麼做,如果他們那麼做,他們就成了亂臣賊子,真的身敗名裂了,而且不會有任何人附庸他們、響應他們。就算最激進的桓彥范,也只敢在激忿之中才說幾句過份的牢騷話。 但李顯剛剛經過神龍政變,不免有些驚弓之鳥,所以才如此鄭重其事。這三天裡,他已經對功臣黨控制的中樞機要部門來了一次極徹底的大換血,掖庭宮裡也駐紮了千牛衛和左衛各一支勁旅,這才撤銷了最高警戒狀態。 楊帆回到家裡剛剛半個時辰,才同妻妾兒女親熱了一會兒,沈沐就登門拜訪了。 楊帆把沈沐請進小書房,先就朝廷這兩天發生的事同他述說了一遍,雖說這些事的結果沈沐已經瞭解,可是許多細節卻不可能有楊帆這樣的當事人瞭解,是以聽的津津有味。 楊帆說罷,沈沐笑道:「呵呵,皇帝的意圖其實非常明顯,他不想任由功臣黨對他指手劃腳了,這個傀儡他當夠了。不過,他採用的手段非常高妙,既不是誅殺功臣,也不是貶官降職,而是賜封為王。 如果張柬之等人不戀棧權位的話,這個賞賜應該是他們求之得的結果,那就是君臣皆大歡喜了。你想,冒著殺頭的危險扶保太子登基,換來的不僅僅是一世的榮華富貴,而是生生世世。 只要大唐不滅,他們的子孫後代就永遠承庇餘蔭,與國同休,這樣的賞賜還不算隆重麼?天下百姓也只會認為皇帝知恩圖報有功必賞,挑不出半點錯來,如果功臣黨還想攪什麼是非,天下人心是不會站在他們一邊的。」 楊帆道:「天下人心,那都是虛的,說到底,起作用的還是廟堂上的那些人。皇帝加封相王五子,又封沉太平公主的子女,憑此莫大恩惠,就攏住了相王黨和太平黨在此緊要關頭按兵不動了。 而且,皇帝用這樣平和的手段免去張柬之等人的兵權,保住他們的榮華富貴,也不至於刺激相王和太平公主,迫使他們發生激反應,這才是皇帝得以順利罷免五大功臣的關鍵。」 沈沐歎了口氣,道:「是啊。不過梁王是沒有這種心機的,有高人幫他。」 楊帆道:「這個高人……應該就是崔湜吧,據我所知,他已投到梁王門下,如果是他想出此計,我並不覺得意外。」 沈沐略一沉吟,緩緩道:「或許是他又或許是鄭愔……」 楊帆眉尖一挑,道:「鄭愔?這人是誰?」 沈沐擺擺手道:「是誰都無所謂了,他們只能獻計獻策,最終還是要梁王來採納執行,否則他們就空負屠龍之技,全無用武之地。如今武氏比則天女皇時勢力還要龐大,後黨又迅速崛起,我看,這天下會更不太平了。」 楊帆目光一凝,道:「你是說?」 沈沐道:「相王和太平不會坐視他們崛起,他們也不會讓相王和太平擋了他們的前程,你看著吧,這廟堂之上,必將掀起更多風雨。」 楊帆皺了皺眉道:「我們當然是站在李唐一邊。」 沈沐微微一笑,道:「則天女皇時才有李唐與武周之分,現在誰不是李唐呢?不管是後黨、梁王黨、相王黨亦或太平黨,誰不是李唐之臣?坐天下的可就是姓李的皇帝。」 楊帆被他點破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你放心,公是公,私是私,我不會因為和太平的關係,就拉著兄弟們不管死活地站在她那一邊。不過,後黨梁王黨與相王黨、太平黨之間如果產生爭鬥,我們一定會站在相王和太平一邊,這沒錯吧?」 沈沐道:「不錯!我們的背後是世家,而世家和皇室即便是斗了這麼多年,彼此之間的關係卻是越來越糾纏不清了,旁的不說,皇帝和相王都有子女與世家聯姻,這就注定了我們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可武家不同……」 沈沐徐徐地道:「昔日太宗、高宗皇帝雖有意打壓世家以抬高皇權,但所用手段卻還溫和,而武周時大為不同,因之世家與武周也就有了解不開的仇恨。崔湜投入武三思門下,真是有些利令智昏了。」 楊帆警覺地道:「你是說,這很可能是崔湜的個人主張,而非崔老太公授意?」 沈沐道:「很有可能。所以,崔老太公那裡,我會讓人透露點風聲,如果這不是崔老太公的主意,也許可以迫使崔湜離開武三思,至少……不會讓他再死心踏地的跟著武三思走。」 楊帆慢慢吐出一口濁氣,道:「如今崔湜是否離開武三思,對梁王黨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憑梁王黨自身的勢力就足以在當今朝堂攪起漫天風雨,更何況如今又有後黨與他們狼狽為奸。」 沈沐轉了轉眼珠,道:「從則天女皇成為太后時候起,她就盯上了帝位。也是從那時起,武氏開始成為朝中最重要的一支力量,這麼多年來,它已樹大根深,輕易扳不倒它了。 現如今,則天女皇都倒了,而武氏依舊屹立於朝堂,他們把持著的軍權依舊水潑不進,說實話,功臣黨的確有些狂妄了,他們以為這次是中了梁王黨的奸計,卻不明白其實最想把他們轟下台的其實是皇帝。 如果這次皇帝把他們趕下了台,而是讓他們從容佈署對付武氏的手段,他們也對付不了武氏,到時候只怕下場比現在還要淒慘。而如今後黨崛起,說不定反是一件好事?」 楊帆道:「此話怎麼講?」 沈沐道:「後黨一旦崛起,必定也要插手軍隊。他們是梁王黨的盟友,對他們梁王黨反而不會那麼戒備,也許這削弱分化梁王黨軍權的事情,就要著落在他們身上了。」 楊帆道:「後黨與梁王黨狼狽為奸,有著相王和太平這個共同的敵人,他們之間是不會產生嚴重衝突的,即便是武氏一族把持的軍權分潤一部分給後黨,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沈沐深沉地笑了笑,道:「一旦涉及到利益之爭,就很難保證有永久的友誼了。後黨和梁王黨未必始終親如一家。他們和相王太平之間,也未必就永遠涇渭分明。 到那時,如果有人專門對付後黨或者梁王黨,焉知另外一派不會像今天的相王和太平坐視功臣黨垮台一樣袖手旁觀呢?二郎,未來的事,現在沒有誰說的清?」 楊帆咀嚼著沈沐的這番話,越想越是意味深長,不由想的癡了。沈沐慢慢站起來,若有深意地望了楊帆一眼,道:「我該走了。今天來,一是探望探望你,瞭解些不為人知的情況,二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楊帆回過神來,忙道:「哦?你說。」 沈沐道:「你們顯州的人在涿州一帶和我的手下鬧了些不愉快。為了確保不是我的人有意啟釁,我已經先行做了些瞭解,確信不是我們的責任才來找你,我希望……你能過問一下。」 楊帆皺了皺眉,詫異地道:「你是說涿州?我早就說過,西、北兩面既然是你隱宗早有佈局的地方,我是絕不會插手的。我的人,怎麼會跑到涿州去了?」 沈沐一直緊盯著楊帆的目光,看他目光神光,確信他不是作偽,便欣慰地笑了笑,說道:「這些事,你還是通過你的人來瞭解一下吧,若從我嘴裡說出來,對他們有些不公平。」 楊帆蹙著眉頭想了想,頷首道:「你放心,這件事我很盡快查個明白,給你一個交待。」 「嗯!」 沈沐點點頭,用力拍了拍楊帆的肩膀,慨然道:「二郎,為兄希望能和你永遠做朋友。不過,你我不是布衣白丁,在你我背後都有一股龐大的勢力,所以有些事是由不得你我個人意願的。 我希望顯隱二宗之間能夠按照你我二人的設想,保持一種唇齒相依的親密關係,而非勢不兩立。可要做到這一點,前提就是,不要損害對方的利益,最好能夠互惠互利!」 沈沐離開了,陽光下,他的步伐依舊是那麼漫不經心,輕鬆隨意到了極致,可楊帆卻因他臨行之際的那一番話而有些心情沉重。沈沐坐進車裡,捲起車簾,微笑著向楊帆揮了揮手,揚長而後。 楊帆滿臉陰鬱地喚過任威,沉著臉吩咐道:「馬上派人查一查,我們的人在涿州與顯宗發生了什麼糾葛!記住,我不要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那些廢話,我只要事實,不得有絲毫隱瞞!」 「喏!」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作戲 大雁塔頂,楊帆和寧珂曾對坐飲酒的所在,盧賓之負手站在窗口,任由長空吹來的風,把他的衣袂吹得獵獵飛揚。 他喜歡站在這樣的高處,站在這裡,可以把棋盤似的長安城包括那座恢宏壯觀的宮城一覽無餘,所以近來他常到這裡,一個人站在這裡靜靜地思考,每當他站在這裡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和亡兄盧賓宓融為一體了。 盧賓之一直很崇拜他的大哥,他並不是一個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少年時候他和哥哥盧賓宓一樣聰穎,只是當他漸漸懂事,知道家族所有的一切將來都要由他大哥繼承,他就開始駕鷹牽犬,嬉於學業了。 這並非出於沮喪或妒嫉,他對他的兄長非常崇拜,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相信有兄長在,家族的任何問題都能解決,不需要他為家族再做什麼,所以他放縱自己,耽於享樂。 而現在,他必須要振作起來,繼續兄長的遺志。所以,報仇絕非他唯一的目的,也不是他最主要的目的,因為他知道亡兄念念不忘的是什麼,亡兄最希望的是讓盧家站到七宗五姓之首的位置上去。 所以,到長安這麼久,他從未試圖對楊家或楊家採取什麼措施,殺死楊帆只是他此來捎帶著的一個目的。他的目標非常長遠,就像他站在這裡所看到的,很遠很遠…… 兩腮無肉的青袍中年人慢慢地爬到了最高一層,在進入盧賓之所在的塔頂前,他站住了,站在那裡努力調勻呼吸,直到覺得呼吸再無一絲急促,這才輕輕走進去。 盧賓之沒有回頭,但他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他瞇著眼望著眼前那張巨大的「棋盤」,望著「棋盤」之上的芸芸眾生,悠然問道:「事情辦妥了?」 青袍人恭謹地垂手道:「是,屬下安排了人,通過很巧妙的方式,已經和他拉上了關係,依著公子吩咐,不曾向他透露任何目的,目前只求接近並取得他的信任。」 「很好!」 盧賓之微笑了一下。 青袍人沉默了一下,說道:「公子,咱們在這個人身上下了這麼大的功夫……,屬下覺得沒有什麼用處啊,還不如在楊帆身邊多下點功夫,把那個人早點收買過來。」 青袍人知道盧賓之同他兄長一樣,不喜歡別人進諫,他也無意進諫,他說這番話的目的只是想給盧賓之一個機會,讓他賣弄自己。 盧賓宓很高傲,高傲到聽不進人言,也不屑向人解釋他的任何行動,盧賓之也很高難,但是在這一點上盧賓之和他的哥哥不像,他喜歡賣弄,作為屬下自然要投其所好。 盧賓之果然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說道:「現在看來,這個人確實是一步閒棋,可未來的事又有誰說的清呢?楊帆,我只要他死就行了,顯宗的歸屬,又不可能由他來指定。 說起作用,一旦這個人能發揮作用,那楊帆的作用將遠不及他所能發揮的作用。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沒有無用的人,只看你是否能把他放在一個合適的位置,再給他一個合適的機會。」 青袍人不解地道:「可是天子正當壯年,此人就算在其位,又能有什麼用呢?」 盧賓之豎起食指雲淡風輕地搖了搖,道:「首先,我們要把他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上去。接下來,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為他創造一個時機,那時閒棋就會變成必殺之子了!」 青袍人垂首道:「是,卑職明白了。那麼我們接近武三思,也是為了這一目的吧?」 「只有一半原因是因為這個……」 盧賓之沉吟了一下,矜然道:「我是不會把所有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的,武三思是個看著比較結實的籃子,但是說到底,他終究還是個籃子。」 ※※※※※ 大朝會後的第五天,又到了皇帝每旬率領文武百官皇親國戚拜見則天皇帝的時候了。李顯率領皇親國戚、勳貴公卿,乃至三品以上文武官員趕到了武則天幽居的上陽宮。 武則天自從被趕下皇位,儘管各項規格待遇沒有削減,可精神上的打擊卻給她造成了嚴重的傷害。她的頭髮掉落的更加稀疏了,臉龐憔悴的令人不忍直視。 但是每當皇帝率文武百官覲見的時候,無論她是否不舒服,她都會努力掙扎起來,叫人花上至少一個時辰為她梳妝打扮,再為她換上鮮艷的禮服,哪怕覲見之後她要疲憊兩天緩不過來。 她不想讓這些昔日在她膝下頂禮膜拜的臣工看輕了她,不想讓他們或憐憫、或輕蔑、或者看她的笑話,她現在惟一剩下的就只有尊嚴,惟一可以用來維護的也只剩下它了。 當太監朗聲高宣皇帝與百官覲見的時候,武則天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為了掩飾她的蒼老和憔悴,她還在身前掛起一道珠簾,她就隔著這道珠簾冷冷地看著在她面前作戲的皇帝和百官。 皇帝說話了,武則天厭惡地瞟了他一眼,懶得聽他老生常談的關懷呵護,而是把不屑的目光投向群臣,然後,她愣了。 武則天像一隻衰老的獸王,牙齒已經遲鈍脫落,但她的嗅覺依舊無比靈敏,她老態畢露的臉上,一雙眼睛透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銳利,透過珠簾緊緊地盯著百官。慢慢的,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詭譎的冷笑。 李顯其實挺不耐煩這樣的作戲,多年以來,這對母子之間的感情早就淡漠到了極點。對於這位生身母親,他只是由於為人子的職責來奉養,他不會弒母的事,也不會虐待生身母親,但他實在無法表現出對母親的敬愛與依戀。 可他還必須得表現出孝子模樣,因為他是皇帝,是天下人的表率,這場戲不僅要表演給大臣們看,還要表演給天下人看。 李顯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不厭其煩地詢問著母親的飲食、休息、生活的各個方面,武則天一概以低沉的嗯啊聲作為答覆,自始至終沒有回答他一句話。 終於,這場讓母子倆都覺得無聊的慰問結束了,又換上韋後繼續裝模做樣一番,之後就是相王、太平等一眾皇親國戚,最後輪到文武百官,探望至此就接近尾聲了,所有人都暗暗鬆了口氣。 等到眾文武向則天女皇問安之後,李顯畢恭畢敬地道:「母親,兒還有國事待辦,這就告辭了。」 「嗯!」 武則天依舊低沉地回答,李顯拱了拱手,轉身向殿外走去,武則天突然開口道:「顯兒!」 李顯愣了愣,愕然回身,俯首道:「母親。」 武則天沉默片刻,用嘶啞無力的聲音道:「顯兒,讓令月留下吧,陪娘說說話兒。」 「呃……」 李顯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太平公主,又與韋後勿匆交換了一個眼色,這才勉為其難地道:「是,那麼……太平,你就留下陪母親說說話吧。」 太平公主也很意外,但她迅速鎮定下來,向李顯點了點頭。 眾人潮水般向外退去,只留下太平公主一人仍舊站在殿上。 「母親!」 太平公主向武則天欠了欠身,武則天道:「來,令月啊,咱們娘兒倆到園子裡走走。」 太平公主連忙掀開垂簾,武則天盛裝之後隔著簾籠面目五官就朦朧起來,覲見眾臣時看著依舊威嚴如初,這一走近,才發現她衰老的厲害。太平公主與母親雖然有諸多恩怨,可是看見母親這副模樣,還是眼圈兒一紅,險險掉下淚來。 她趕緊上前,親手攙起武則天,武則天吃力地站起來,厭惡地對那些湊上來的宮娥宦官道:「滾開!老身與女兒說說體己話兒,還用你們看著?你們那位皇帝不會連他的胞妹都不信任吧?」 眾太監宮娥俱都面有難色,可武則天既然已經這麼說了,太平公主又在旁邊,他們也不好表現的太過明顯,只好唯唯喏喏地退到了一邊。 太平公主扶著步履蹣跚的武則天走到後面的小花園裡,武則天瞇著眼睛打量著滿園鮮花,忽然問道:「張柬之、崔玄暉那幾個人哪兒去了,今天怎麼沒見他們來呢?」 太平公主這才明白母親留住自己的用意,她瞥了母親一眼,用冷淡的語氣答道:「母親只管頤養天年,朝中大事就不必過問了。」 武則天「呵呵」地笑起來:「女兒呀,你這性子,真是最像為娘。為娘問你,不是還妄想復辟。娘已偌大年紀,還費那個力氣做什麼呢?如果年初的時候他們不曾逼宮,這時為娘怕也交出大位了吧。」 武則天望著滿園春花,愈發感覺到自己的老去,她悵然一歎,又道:「女兒,為娘問這些不是想害你。幾個孩子裡面,娘最疼的就是你,對你那位皇帝兄長,你要小心些。不要看娘在位的時候,他唯唯喏喏人畜無害的樣子,他的心胸和一位帝王比,差得遠呢。」 武則天的嘴角勾起一抹輕蔑,冷冷地道:「張柬之、崔玄暉那班人已經失寵了吧?呵,距他們逼宮才四個月而已,這些君臣就鬧翻了。女兒啊,你那兄長刻薄寡恩,今日他能這麼對付擁他上位的功臣,明日就能對付你,女兒須早圖之啊……」 「母親!」 太平公主忍無可忍,厲聲喝止了武則天的聲音,顫聲道:「母親,不要對女兒展現你的慈祥關愛了,你刻意留下女兒,難道不是為了引起皇兄對女兒的猜忌嗎?」 淚水在太平公主的眼眶裡打轉,她痛心地道:「母親,你就這樣安度晚年不好麼,難道你一定要兒女們手足相殘你才甘心?」 武則天的臉色冷下來,目光中透著怨毒,絲毫沒有被女兒揭破用心的尷尬,她冷冷地盯著太平公主,緩緩道:「不錯!我是不甘心!可我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還能做什麼呢? 女兒,你覺得為娘想害你?如果你那位兄長對你尚有手足之情,如果他記得你這些年來為了李唐所付出的一切,這麼粗淺的離間之計,你認為他會中計麼?如果他為此對你心生忌憚,就算沒有娘親離間,你們就能手足情深了?」 太平公主踉蹌退了幾步,面色蒼白如紙。 沒錯,母親就是蓄意挑起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爭鬥,她一眼就看穿了,可那又怎麼樣?她能確保她那位兄長對她這個二十年來孤心苦詣,為匡復李唐耗盡心血的妹子不生疑心嗎? 武則天笑得像個陰險的女巫:「女兒,為娘敢打賭,你離開上陽宮的時候,你那位好兄長一定在外面等你,你不妨把咱母女這番對話告訴他,你看他會不會信你?這個兒子,為娘早就看透了,哈、哈哈……」 武則天仰起蒼白如雪的頭顱瘋狂地大笑起來。 當太平公主腳步沉重地走出上陽宮時,就見李顯極慇勤地迎上去,迫不及待地問道:「小妹,母親對你說些什麼?快告訴兄長,如果母親有什麼需要,兄長也好使人送去。」 太平公主看著兄長極力掩飾的異樣目光和不自然的臉色,一股寒意直襲心頭。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幽會 長安西南,有一座昆明池。 僅聽名字裡有個池字,似乎小的很,可是實際上它有面積相當於四個西湖。這是漢武帝時為了南征昆明國訓練水軍,在古靈沼的基礎上擴建挖掘而成的。 數百年下來,這裡已經成了長安的一處盛景,碧波蕩漾,水天一色,菡萏相宜,煙波浩渺。 昆明池中最大的那座島上,今夜千百盞燈如同滿天繁星,將整座島映襯得彷彿人間仙境一般。武三思在這裡舉辦了一次盛大宴會,武氏一族和眾多投靠武氏的大臣今晚都應邀而來。 這是一次慶功宴。武氏一黨在神龍政變後,許多人心中惴惴,擔心則天女皇倒台最終會牽連到他們,如今一顆心終於放下,武三思需要這樣一次聚會凝聚人心振奮士氣。 夜色深沉,島上的喧囂終於沉寂下來。島深處,一處巨石籐蘿交織掩映的所在,一道人影沒有掌燈,只藉著滿天星光,悄然走來。他走走停停,趕到巨石處停下,四下看了看,低聲喚道:「公主,公主?」 「啪!」 他的肩上突然挨了一掌,把他嚇了一跳,急忙一扭頭,就見那妙人兒持著一盞小小的燈籠,笑吟吟地站在那裡,整個人沐浴在朦朧的光暈裡,一身霓裳,仿若仙妃。 這仙妃般的麗人正是安樂,而這悄然潛來的男子卻是崔湜。 安樂自從見了這位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哪裡還按捺得住她那顆驛動的春心,而在她的誠心挑逗之下,崔湜又怎能把持得住,兩人竟然成就了一番露水姻緣。 只是那金風玉露一相逢,卻是發生在梁王府內,環境危險、時間緊迫,兩人草草成就好事,各自都覺不甘,卻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今日梁王於昆明池大擺筵宴,安樂公主窺個機會使貼身侍婢給他遞了話兒,如今才得相見。 「崔郎!」 安樂歡喜地撲到崔湜懷中,甜笑道:「叫人家好等,你怎麼現在才來呀。」 這等大逆不道的幽會對崔湜來說感覺異常的刺激,對這姿色絕艷的美人兒他也是異常迷戀,尤其是她那高貴的身份令他異常滿足,可是一旦事發後果不堪設想,他抵不住誘惑,卻又控制不住恐懼。 他一面緊張地四下張望著,一面迫不及待地摟緊了安樂的小蠻腰,揉捏著她挺翹迷人的粉臀,低聲答道:「崔某早想赴公主之約了,只是好不容易捱過酒局,誰知又有楊元琰使人求告,這才拖延了時間。」 五大功臣明升暗降,封王之後就被剝奪了宰相之權,隨同他們發動神龍政變的功臣們也大都調離了原職,尤其是軍職。作為神龍政變的主要策劃者和大功臣,楊元琰大為沮喪。 他比許多人目光更加長遠,他知道功臣黨們不會甘心失去權力,一定會再生事端。他也清楚武三思不會就此罷休,一定會再找機會,直到把功臣黨徹底打垮。 天子是龍的化身,天子的心性也和龍一樣反覆無常。翻雲覆雨只在他的一念之間,寵與失寵對天子而言根本無法把握,所以對於政敵必須斬草除根,不給他捲土重來的機會。 正如張柬之在太極殿前幡然醒悟時所想的那樣,他們的權力根本就是空中樓閣,這與武氏家族實實在在的根基大不相同,所以楊元琰判定,功臣黨如曇花一現慧星當空,他們的輝煌既已過去就不會再來。 窮則獨善其身,現在楊元琰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自己。於是他上書辭官,說是已經勘破紅塵,要出家為僧。 如今五大功臣封王榮養,民間不乏有識之士有所議論,這時候楊元琰再削髮出家的話,那不是坐實了他們的猜測麼?所以李顯立即駁回了楊元琰的辭呈,並派人慰問挽留。 皇帝不允許辭職,楊元琰束手無策,欲求歸去而不可得,奈何?他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了武三思身上,如今也只有甚受皇帝寵信的這位梁王殿下出面,他才能順利出家吧。 可他和武三思本是政敵,當面示弱未免聲名掃地,再者萬一武三思也不想要他辭職,而是想納其為己用,難道他能為了身家性命投靠政敵,幹出遺臭萬年的事來麼? 正是在這種兩難處境下,他想到了崔湜。 五相封王后,崔湜驟遷中書舍人兼兵部侍郎,這一下任誰都知道崔湜是武三思一黨了。而崔湜原是太平門下,與功臣黨的關係也比較密切,同楊元琰有些私交,楊元琰就求到了他的頭上。 趁著今日盛筵,楊元琰先拜託了一位與他有些私交,隸屬梁王一派,但沒有資格直接同梁王對話的同僚,請他把自己的心意說與崔湜,希望崔湜念及舊情,代為說項,崔湜就是為此耽擱了幽會。 安樂但見他來,便已心花怒放,上一次她淺嘗輒止,不曾盡興,如今這美男子就在眼前,恨不得劍及履及,早些快活起來,哪有暇聽他訴說苦衷,安樂一扯他的袍袖,似羞還喜地道:「崔郎快來!」 崔湜緊張地道:「公主,這裡不會有人來吧?駙馬不曾察覺公主離開?」 安樂示意那貼身小婢熄了燈火,站在巨石旁把風,親手牽了崔湜鑽進籐蘿,嘻嘻笑道:「這一帶安置的都是內奼女眷,各有範圍,誰會來呢。駙馬如今醉的像頭死豬似的,等天亮了都不會醒的。」 安樂把他拖到籐蘿掩映的洞窟之中,洞穴裡面有幾有案,還有臥榻一具,原是安樂白日裡在此乘涼的所在,這時正好用來偷情。安樂拖著崔湜軟在榻上,用小指勾起他的衣帶,媚眼如絲地道:「春宵苦短,崔郎還上扳鞍上馬?」 崔湜登時心神俱醉,慾念一起,些許恐懼緊張俱都拋到了九宵雲外,他在安樂那雪膩香馥的頸上吻了一記,便急急寬衣解帶起來。 片刻之後,一陣靡靡之音便在洞穴中響起,夾雜著安樂公主繼繼續續的聲音:「好人兒,真是好舒服!嗯……人家……人家要讓父皇把昆明池賜給我,用……用這洞天福地,用作與你恩愛幽會之所……」 ※※※※※ 安邑坊第二曲有一幢三進院落的宅院,在這毗鄰宮城和東市,地價昂貴的地方,這樣一幢宅院的價格不菲。但是這幢宅院平時卻都空著,只有幾個老僕守護,附近人家都不知道這幢宅院隸屬何人。 不過,這一帶住的都是非富即貴人家,雖不知道身份,鄰居們也知道這戶人家定然不是尋常人物。權貴豪富深宅大院,鄰里之間都很重視個人隱私,也就無人打聽。 這幢宅院其實正是太平公主的產業,專門用來與情郎幽會的所在。兩人各有公務與家庭,一般每旬也就只在這裡幽會一次,今夜正是二人幽會之期。 太平和楊帆雖無夫妻之名,卻是做久了的真正夫妻,彼此最明白對方的喜好與需求,這一番恩愛纏綿,水乳交融,酣暢淋漓。 雲雨初歇,太平公主眼餳骨軟,嬌暈滿面,懶洋洋的不願這就起身沐浴,便以她最喜歡的姿勢背轉身去,將兩瓣異樣肥美軟彈的玉股抵住愛郎的身子,享受他的溫存。 楊帆環著太平公主的身子,吻著她光滑圓潤的肩頭,在她耳邊柔聲道:「令月,你有心事麼?」 太平公主脊背一僵,忙道:「胡說八道,人家哪有什麼心事了?」 楊帆摟緊了她依舊沒有一絲贅肉,極其圓潤柔軟的腰肢,輕聲道:「你是我的枕邊人,難道我還看不出你有沒有心事?今夜你這股顛狂勁兒,想是要把所有煩惱都宣洩了似的,可不像平常的你。」 太平公主倏然扭轉身來,把她發燙的臉頰埋進楊帆的懷抱,暱聲道:「那是因為人家好久沒跟你親熱了嘛,你不喜歡麼?」 楊帆道:「喜歡。不過……」 他輕輕佻起太平的下巴,直視著她,認真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太平垂著眼睛,躲閃地道:「真的沒有……」 一語未了,她突然崩潰了似的,淚如泉水般湧出,她抱緊了楊帆,哭泣起來:「郎君,你說為什麼?為什麼我的母親不像母親、我的兄長不像兄長?難道生在皇家就真的沒有絲毫親情可言麼?」 淚水迅速打濕了楊帆的胸膛,楊帆緊緊地擁抱著她,直到她的哭泣聲漸漸停歇下來,才低聲道:「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太平公主哽咽著把她探望武則天的經過對楊帆敘說了一遍,楊帆皺了皺眉道:「你如實告訴皇帝?皇帝卻不相信?」 太平公主慘然一笑,沒有回答,其情其狀,尤其令人心生惻隱。 楊帆憐惜地抱緊了她,低聲道:「你擔心皇帝會對你不利麼?」 太平公主輕輕搖搖頭,幽幽地道:「皇帝不會認為我要覬覦他的寶座,可他知道我與相王更加親近,他擔心……我是為相王牽線搭橋的人,因為母親最恨的人現在是他。」 太平公主輕輕抬起頭,凝視著楊帆,目中滿滿的都是悲哀:「母親逼我嫁給武攸暨,是為了在武李之間搭座橋;相王哥哥讓我去見武三思,是為了在反張派系之間搭座橋;現在皇帝哥哥也是這樣看我。人家說太平是公主中的公主,其實我不過是一座受人利用的橋罷了,一直都是……」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幕僚 經過楊帆的勸慰,太平心中的鬱結稍稍得到了舒緩,但她沒有想到,皇帝因為猜忌,那麼快就採取了手段。 李顯所採取的手段事先是問計於武三思的,而武三思則問計於崔湜和鄭愔,自從得到這兩大智囊,武三思用計的水準突飛猛進,早非吳下阿蒙了。 此番針對相王的計劃,可謂神來之筆,一開始的時候根本沒有引起太平公和相王的警覺。 整個事件,是從國朝立儲開始的。 皇帝已然登基,皇后已然冊立,但皇室的三套馬車還有一套沒有確立,那就是太子之位。於是,武三思通過崔湜授意一位正要投入武氏門庭的御史上書,諫請天子早立太子。 本來李顯有四個兒子,其中只有李重潤是嫡子,所以他是理所當然的太子人選,只可惜李重潤就因為背後議論了二張幾句,便被他的祖母武則天下令杖斃了。 李重潤死後,李顯還餘下三個兒子,分別是李重福、李重俊和李重茂。他這三個兒子都是嬪妃所生,並非皇后韋氏的骨血,未來的國之儲君就將從這三個皇子中產生。 這三個皇子都不是韋後的親生兒子,韋後其實也就無所謂選立誰了。不過這三個皇子中,她最不喜歡李重福。李重福比李重潤還要大一歲,是庶長子,當初李顯被轟下皇位軟禁於房州時,李重福已經是幾歲的頑童,對生母有了記憶。因此,對韋後一直不怎麼親近。 如今要立儲了,韋後自然不願意讓李重福做皇太子。然而,三個皇子都是庶子,沒有嫡庶之分,按理就應該按照長幼的順序來確立皇儲,如果這樣的話,皇太子一定是李重福的,於是韋後出面干預了。 韋後此時業已擁有了後黨,雖然因為她的勢力剛剛組建,還沒有梁王黨、相王黨和太平黨那般強大,但她手裡也有了一批人手可用。 韋後指使其中一人彈劾李重福,說當初皇太孫李重潤之所以被殺,是因為李重福覬覦皇太孫之位,故意把李重潤說過的話透露給則天皇帝,這才造成李重潤被杖斃。 這件事的當事人只有李重潤、李仙惠、武延基和張昌宗,這幾個人都死光了,根本是死無對證的事,你叫李重福如何辯解?他叩闕自辯,辯來辯去也沒說個明白。 這時又有大臣上奏,認為李重福若為皇太子,將來一旦御極登基,很可能會為二張翻案,從而禍及社稷,因為李重福的王妃是張易之的外甥女。 李重福聞聽此言肺都快氣炸了,他哪有資格自己選妃,當初讓他納張易之的外甥女為妻是韋後的意思,韋後是想籍此拉近和二張的關係,以鞏固她丈夫的權位,如今可好,這也成了李重福不得為太子的罪名。 李重福知道這一切都是韋後搞鬼,可他不敢聲張。 朝堂之上,百官為此幾次爭議,最後李顯乾綱獨斷,判定李重福在李重潤之死的事件上確有重大責任,因此把他貶到均州(今湖北,近房州)任刺史,使他徹底喪失了皇位繼承權。 李重福含恨辭宮,怏怏地去均州上任了。他的繼承權被剝奪,這一來就只剩下李重俊和李重茂兩位皇子了。依照長幼順序,應該冊立李重俊為皇太子,李重俊尚武好勇、性情粗獷,為人少計短謀,韋後認為他很好控制,所以沒有從中作梗。 但是已經被掀動起來的朝臣們卻有不同意見了,有人認為李重俊好勇少謀,不會成為一個稱職的皇帝,建議立皇四子重茂為儲君,李重茂少而聰穎,性情溫和,對待師長謙遜知禮,是大臣心目中合格的君主人選。 於是,一派堅持立長,一派堅持立賢,在朝堂上吵的不可開交。他們卻不知道,事態發展到今天這一步,根本就是皇帝李顯有意引導,皇帝的目的根本不在於立儲,而是要對付相王,如今已經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了。 就在雙方大臣據理力爭,國朝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儲君一事上時,李顯突發奇論:他認為兩個兒子都沒有能匹配一國之君的才幹,所以他要立相王為皇太弟! 李旦做過太子,也做過皇帝,自神龍政變後,他又控制了南衙十六衛禁軍,在軍中和朝堂上都擁有極大勢力與威望,李顯忽然聲稱要立相王為皇太弟,一時間竟然獲得了很多大臣的擁戴。 李旦是「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有大臣建議立儲,皇后反對立重福為儲君,百官爭立重俊與重茂為皇儲時,他還沒有發覺到皇帝的真正用心,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他如何還不明白皇帝暗伏殺機。 他今日若敢答應成為皇太弟,交出兵權,按照「太子不干政」的規矩遷居東宮就任皇儲,指不定哪天就得暴斃身亡,與其如此,還不如早早交出兵權讓皇帝放心。 於是,李旦連朝服都沒顧得換上,就一溜煙兒奔了金鑾殿,無論如何也不肯做這個皇太弟。兄弟二人你推我讓,一些直到如今還沒看破底細的大臣好不感動。 最後相王被皇帝哥哥逼急了,乾脆把他控制南衙十六衛禁軍兵馬的帥印都交了出來:「你不是要逼我當皇太弟嗎?得,我連現在的差使都不要了,我回去做個逍遙王,這總成了吧!」 李旦交出兵權帥印,回到相王府閉門不出,以示決心。李顯也是做戲做全套,一連三次降旨宣相王上朝議立儲君,相王堅辭不去,李顯這才就坡下驢,立李重俊為皇太子。 直到此時,許多先前為了皇太子之位的歸屬,在金殿上噴了很多口水,爭得面紅耳赤的大臣們才發現了事實真相,敢情他們都被皇帝給「涮」了,皇帝這是以進為退啊。 李顯大概也看出百官的眼神兒不太對勁,訕訕的有些掛不住臉面。為了遮羞,他與武三思密議一番,徵得武三思同意後,開始下詔貶謫諸武爵位:梁王武三思降為德靜郡王,定王武攸暨降為樂壽郡王。河內王武懿宗等十二位武姓王皆降為國公。以此掩飾他刻意針對相王的意圖。 太平公主冷眼旁觀,將朝堂上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裡。眼見皇帝如此處心積慮地對付自己的同胞兄弟,太平一顆心如置冰窖,已經寒透了。 莫大先生不失時機地又進言了:「公主,當日神龍政變時,如果不是相王殿下控制南衙禁軍,以此強軍鎮懾北衙,皇帝復辟安能如此從容?相王殿下可是立下了汗馬功勞啊! 相王做這件事,那是冒了多大的風險?一旦事敗,那就是毀家滅門,可相王卻率領自己的五個兒子,義無反顧地闖朱雀門去了!試問,相王若不參與,那又如何? 政變成功,他是相王!政變失敗,他還是相王。不!老朽說錯了,如果當今皇上當日政變失敗,那皇太子就要換成相王來做了,相王殿下為何要冒此奇險麼?他這麼做又是為了誰?」 「夠了!不要再說了!」 太平公主怒不可遏,狠狠地一掌拍在案上。 莫大先生一臉古井無波,繼續說道:「可就是這樣,皇帝居然猜忌相王。公主殿下,皇帝已經對相王下手了,你說接下來他會對付誰呢?老朽實在是想不通,皇帝這是怎麼了? 是誰冒著毀家滅門的風險把他捧上了皇帝的寶座?為何皇帝對不計生死擁他上位的親人如此戒備,卻對毫無功績的韋家、對曾經是生死大敵的武家如此信任?公主,您覺得您做的一切,值得嗎?」 「出去!」 太平公主雙目噴出憤怒的火苗,向莫先生大吼一聲。莫大先生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向太平公主長長一揖,退後三步,把大袖左右一分,揚長而去。 太平公主頹然退坐到案後,悵然半晌,癡癡自問道:「值不值呢?」一語未罷,潸然淚下。 ※※※※※ 「哈哈哈,來來來,眾卿家,請滿飲此杯。」 李重俊舉著造型古樸的大號青銅爵,向左庶子、右庶子、太子賓客等一眾東宮僚屬們勸著酒。這李重俊肩寬體闊、猿臂蜂腰,極具英武之氣,一張國字臉顧盼自雄,倒是生就一副好皮相。 在他上面有個嫡長子,還有個庶長子,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皇太子的寶座會送到他的屁股底下,可這一不小心,他就成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子,直到現在他還有一種作夢的感覺。 「太子請!」 眾僚屬紛紛舉杯應和,李重俊一仰脖子,將那一爵美酒一飲而盡。李重俊好酒,嫌那酒杯太過斯文,特意換的大號青銅爵,這樣才喝的痛快。 一位身著戎裝的青年走上前來,笑吟吟地對李重俊道:「承況再敬一杯,為太子賀!」 李重俊一見他來,馬上向旁邊挪了挪位置,拍著蓆子對那人道:「來來來,承況,你與孤同席,咱們兄弟多喝兩杯。」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推辭,道:「謝太子!」便繞過酒案與李重俊坐到了同一席上。 這人叫李承況,也是李唐子孫。其曾祖是唐高祖李淵的第五子李智雲。武則天掌權時,他這一支已經是遠支了,所以沒有受到迫害,只是從王爵降成了公爵,如今李承況是右羽林將軍。 別看李重俊與李承況這般親密無間,彷彿多年好友,其實兩人從相識到如今一共才不過一個多月時間。 李重俊尚武、好遊獵,初春時節他到郊外遊獵,恰好與在那裡射獵的李承況相遇,兩人都很賞識對方的騎術與箭術,通名報姓之後,原來還是一家人,這一下就結成了莫逆之交。 李承況在李重俊身邊坐下,李重俊親熱地攀住李承況的肩膀,對僚屬們笑道:「承況可是孤的福將啊!自從與承況相識,孤的運氣就出奇地好,前不久剛剛封王,這一眨眼兒又成了太子,哈哈,來來來,承況,咱倆滿飲此杯。」 李承況笑吟吟地捧起杯,在李重俊耳邊小聲道:「太子,您少喝一點。」 「噯!」 李重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男兒大丈夫,豈能學女子一般婆婆媽媽,今日咱們要不醉無歸。」 李承況無奈地向他側了側身子,小聲道:「太子不可喝醉,您忘了,承況今日邀請了幾位軍中將領給您認識呢,他們人多,不方便到東宮裡來,還請太子出宮赴宴,太子要固儲君之位,這些豪傑應該多多結交!」 李重俊恍然大悟,認真地點了點頭。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危機 神龍元年四月,五相還政,神龍元年五月,相王交兵,到了神龍元年六月的時候,武黨和後黨已經隱隱壓了相王和太平一頭。對於李顯的這種種舉動,楊帆只有一句考評:「利令智昏,自廢武功!」 但是李顯這位奇葩的「六位帝皇丸」有些什麼腦殘行為,實在不是楊帆所能控制的,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給自己披上一層保護色,把他的力量保存下來,以應對未來莫測的局勢。 這時候,顯宗在涿州方面的人也派了一位代表風塵僕僕地趕到了京城,於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進入楊府。 本來任威按照楊帆的吩咐,是要求顯宗在涿州的相關人員遞交一份詳細報告的,但是涿州方面的人似乎覺得無法在文字上說的太明白,所以派了專人進京面稟。 驚雷滾滾,一道閃電過後,一聲巨雷震得窗欞瑟瑟發抖,坐在室內的楊帆不動如山,依舊靜靜地傾聽涿州來人向他喋喋不休地訴說著:「宗主,隱宗居然惡人先告狀?」 他氣憤地道:「隱宗得寸進尺,咄咄逼人,他們有什麼資格告狀?我們又沒有搶佔他們的地盤,派去涿州的人只能算是行商,又不是到涿州去做坐商,他們至於如臨大敵嗎?」 楊帆用力叩了叩桌面,沉聲道:「我只要知道,為什麼我們的人把手伸到了涿州。」 那人苦笑道:「宗主,商賈也,貿遷有無,逐利遠近。怎麼可能囿於一地呢?就算大唐與吐蕃、突厥,雖屬兩國,跋涉千里,又有刀兵阻隔,也不能阻止商賈往來啊。 如果我們顯宗從此絕跡於西、北諸州,那不僅僅是放棄我們在西、北諸州的利益,還意味著我們把東、南諸州的許多生意也都拋棄掉,再沒有人願意同我們做生意或者接受我們的控制,損失之大不可想像。」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去涿州的人可是我們的心腹之人?」 那人搖頭道:「不是,就連他們的大掌櫃也不知道繼嗣堂的存在,我們控制影響他們,憑的是我們的強大財力,正因如此,我們沒有充分的理由阻止他們去涿州,我們怎麼跟他們解釋這件事情?」 楊帆沒有說話,窗欞外屋簷下雨水嘩嘩而落,他的心頭也是一陣煩悶。 沈沐關於顯隱二宗分工合作的設想本是極好的,但是因為在財力、物力、人力方面顯隱二宗涇渭分明,這就注定他們必須要有自己的經營,不能借助對方的力量,如此一來在資源爭奪上不可避免地要有衝突,對此他們之前顯然估計不足。 涿州來人悻悻然道:「宗主,為何隱宗在東、南諸州涉足不多,如今又慷慨地把那些地方劃給我們?因為東、南臨海,商貿不及西、北發達,天下有德者居之,江湖何嘗不是,我們就把這麼大的利益拱手讓人了?」 楊帆緩緩地道:「顯隱二宗存世的目的本就不同,經商牟利為的是什麼?不要捨本逐末!金錢於我等而言不可或缺,但永遠不是最重要的。 東南兩途,我們以海貿為主,鹽、米、酒、布等巨利行業,我們與隱宗又有劃分,即便減少與西、北的直接貿易,些許損失我們也是承擔的起的,你不必危言聳聽。馬上把咱們的人撤回來,以後不得與隱宗發生衝突。」 「宗主!」 涿州來人霍然站起,急急說道:「如果我們這麼做,會丟掉一大批依附於我們的勢力,失去了他們,我們將失去對東、南、中州諸多地方的控制!到那時,顯宗將淪為隱宗附庸……」 楊帆厲聲道:「把涉及北面的生意全部結束,立即把人撤回來!」 涿州來人怔了怔,慢慢站直身子,僵硬地道:「宗主這麼做,令屬下很為難!」 楊帆的眼睛慢慢瞇了起來,如刀鋒般銳利。 涿州來人毫不畏懼,堅持道:「這麼做不僅會損害顯宗的利益,很多元老的個人生意也將蒙受重大損失。」 楊帆向門口一指,斥道:「出去!」 涿州來人向楊帆深深鞠了一躬,硬梆梆地道:「屬下會遵令行事。但是,該說的話屬下一定得說完,我們的人和他們的人已經發生了一些衝突,一些兄弟因此受傷。 雖然衝突雙方只是外圍人員,他們甚至不知道繼嗣堂的存在,但很難說這背後沒有隱宗的人刻意挑唆。宗主,您是顯宗的宗主,不是隱宗的宗主!卑職一番肺腑之言,宗主明鑒!」 他說完這番話,又向楊帆深作一揖,緩緩向外退卻。門一打開,嘩嘩的雨聲便撲進了書房,伴隨著一股潮濕的水氣。他就這麼走出去,一直走入雨中,任由瓢潑大雨澆在身上,腰桿兒始終拔的筆直,直到完全沒有水幕之中。 門緩緩掩上,楊帆的眉頭緊緊蹙了起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事情比他想像的要複雜的多,他的官員身份拘束了他的行動,他在朝堂上也耗費了太多的精力,所以他對顯宗事務的管理很難像沈沐那麼專注,結果就是他的掌控力遠不如沈沐對隱宗的控制。 最初,由於那場冷血而殘酷的大清洗,他震懾了顯宗高層的一大批人,換來了幾年的安寧,可現在似乎又有人蠢蠢欲動了。楊帆甚至懷疑,顯隱二宗之間發生的摩擦,是否也是有心人蓄意為之。 他覺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黑手,正慢慢向他攫來…… ※※※※※ 楊帆調動了一切他認為可靠的力量,開始未雨綢繆。同時,他覺得有必要同沈沐好好談一談,找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辦法,解決雙方的利益糾紛。可是當他趕到沈府時,卻被沈府管家告知,沈沐去了西域,還要十天左右才會回來,楊帆只得無功而返。 這段時間裡,豆盧欽望也回京了。 當初相王李旦的請功奏章所列兵變功臣,第一個名字就是豆盧欽望。豆盧欽望的侄女是相王李旦的妃子,他的兒子又和太平公主的長女訂了親,李旦當然想把他弄回政事堂引為奧援。 可惜當時豆盧欽望正臥病在床,以致姍姍來遲,錯過了最好的機會,相王李旦如今已經交出兵權,閉門做起了逍遙王,不可能再為他提供什麼幫助了。 豆盧欽望在路上就聽說了京裡近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以他的宦途經歷和官場經驗,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所以他到京之後根本不敢去拜會相王,馬上乖乖繳旨求見天子。 李顯很冷淡地見了他一面,任命他為右僕射,然後就把他打發出宮了。豆盧欽望離開皇宮,一陣失魂落魄。豆盧欽望緣何有些反應?這就得說說大唐的宰相制度了。 唐初延續隋制,以三省長官(中書令、侍中、尚書令)為宰相,共議國政。後來因為太宗李世民當過尚書令,他做皇帝後沒有臣子敢做尚書令,於是尚書令一職空懸,改以左右僕射為尚書省長官兼中書門下。 左右僕射兼中書門下,午前決朝政,午後決尚書省事,這就是宰相。 如今皇帝任命豆盧欽望為右僕射,卻沒說讓他兼任中書門下,這就是說他只能午後決尚書省事,至於午前決政政的權力卻沒有了,空有宰相之名,而沒了宰相之實。 這麼大的一件事,可能是皇帝疏忽麼?豆盧欽望心知這是因為相王之故,皇帝對他有了戒備,因此心中凜凜,每日下午只在尚書省裡坐班,上朝時便一言不發,不敢過問朝政。 不只如此,他擔心皇帝對他仍舊不能放心,隨後還有後招,是以在尚書省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戰戰兢兢的唯恐有什麼把柄被人抓住。 眼見豆盧欽望如此模樣,即便此前頭腦遲鈍,沒有看出皇帝此前立皇太弟的舉動完全是做秀的人,這回也明白皇帝與相王失和了。 楊帆這些天加強了對萬騎的訓練和控制,每天他都出現在軍中與士兵們一起摸爬滾打,晚上回到家又得忙碌顯宗諸多繁雜的事情。 以前他是極度放權,眼下他卻不能如此慷慨了,他正在利用干涉與過問,溫和地收回權力,加強他的掌控。 聽說豆盧欽望的遭遇後,楊帆就知道此事勢必會讓相王和太平公主引起更大的不安。天子一念之間,絕不僅僅是收回權力那麼簡單,誰知道繼之而來的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就連楊帆驟然發現顯宗內部躁動不穩,有可能出現他無法控制的局面後,都馬上開始動用以古氏家族為主的武力,準備在關鍵時刻以鐵血手段行雷霆一擊,皇帝為什麼不可以這麼做? 相王交出了兵權,但他對南衙的影響力卻不可能隨著兵權的交接立刻消失,如果皇帝想殺人,這就足以成為他殺人的理由。面對隨時可能加諸於頸的鋼刀,相王和太平還能坦然受之嗎? 可是楊帆從婉兒那裡得到的消息表明,李顯似乎無意對相王和太平有更進一步的舉動,至少現在還完全沒有跡象。楊帆擔心太平和相王鋌而走險反而授人口實,所以他想見見太平安撫一番。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沒有見到太平,甫從西域趕回的沈沐卻出事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沈沐與胡椒面 沈沐從隴右回來,已經進入京畿地區,還有一天就到長安。 沈沐此番到隴右是特意去拜見李老太公的,雖說沈沐和楊帆做了個局,擺了七大世家一道,趁機擺脫了世家的控制,但是繼嗣堂本就誕生於七大世家,打斷骨頭連著筋,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斷不了的。 他們之所以能夠擺脫世家控制,是因為如果要鬥個魚死網破,對世家有害無益,而合作雖不盡如世家之意,但還在他們能夠接受的範圍之內,所以眾世家主動放手了。 要不然的話,世家離了繼嗣堂依舊是世家,而繼嗣堂離了世家將迅速枯萎,至少在目前階段,繼嗣堂還沒有能力離開世家的合作而依舊保證擁有目前這麼龐大的力量。 七宗五姓這等世家大族,短的也經營了數百年之久,他們的「根系」早已深植於中下層,而「枝葉」則伸展於中上層,形成了一棵參天大樹。 他們的勢力龐博而隱秘,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合縱連橫之下,彼此之間的關係可謂盤根錯節。每個世家都有人在朝中任職,但他們在朝廷上未必擁有舉足輕重的重要職位。 這些在朝任職的子弟實際上只是起個橋樑作用,為世家和朝廷大佬之間牽線搭橋,世家很少冒險把自己的嫡系子弟推上巔峰,他們的目光常常放在幾百上千年後,又怎會在意一時風光。 比如隴西李氏,在朝只有幾個子弟擔任些清要之職,並無實權在手,所以不管他們站在哪一邊,朝堂爭鬥一旦失利,頂多也就是個丟官罷職的下場,不至於有個血淋淋的結局。 而在地方上,尤其是隴西李氏根基所在的隴西地區,有大批州府縣的處於關鍵位置的中下層官吏和地方實權派人物是由李氏子弟把持的。他們遠離朝廷的政治漩渦,不虞捲入朝廷的角力,又擁有相當的實力,從而擁有左右政治局勢走向的一定影響力。 他們對朝堂的影響力是潛移默化的,是用你無法注意到的隱秘方式暗中推動的,你看不到它插手,可它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推動或誘使你按照他的意圖發展了。 比如說此番韋後反對冊立李重福為太子,結果李重福被貶到地方,李重俊成為太子,而且利用這一爭端,皇帝還迫使相王交出了兵權,在世人看來,這僅僅是朝廷大佬們之間的一場政治角逐,與其他人全不相干。 可是,如果你知道和皇太子李重俊相交莫逆的那個李承況早已被盧賓之收買,如果你知道韋後身邊最受信任的幾個大太監和宮娥女官都收過盧賓之的厚禮,如果你知道被武三思倚為左膀右臂的崔湜和鄭愔也是盧賓之的人,你還認為在這件事上發揮力量的僅僅是皇帝、梁王、韋後幾個人? 盧賓之是這樣,世家是這樣,沈沐和楊帆也是這樣,他們操縱政局的手法大都如此,雖然他們擁有龐大的勢力,但是沒有朝廷的那種運行效率,所以他們施加影響的方式也是緩慢而隱秘,不會明明白白地叫你看到,這樣一個多麼其蠢如豬的人才會為了一時威風把這種力量展示到皇帝面前? 因此,即便讓世家吃了一個小虧,沈沐並沒有因此輕視世家的力量。這次朝廷格局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他急需與世家統一一下彼此的意見。何況,拋開合作關係不談,李太公是七七的祖父,這門親也還是要走的。 如今的隴右不像十年前那般動盪,沈沐往返隴右自然也沒有動用當初和楊帆赴隴右時一般的排場,搞得方圓十里儘是斥候,饒是如此,也是戒備森嚴,難以靠近。 沈沐沒有楊帆那樣驕人的武功,若和一個習過武的人比起來,他算是弱不禁風了,所以對於安全非常在意,尤其是在隴右那種形勢詭譎複雜的地方。 可是沒有人永遠繃緊了神經,吃飯睡覺、洗澡散步,無時無刻毫不鬆懈,沒有人做得到這一點。當沈沐進入京畿地區後,他們自然而然地放鬆了警惕。尤其是來到這所小鎮,距長安僅一日路程時。 這座小鎮是長安往返西域的行人商旅必經要道,所以南來北往的客人很多。這裡民風淳樸,坑蒙拐騙欺詐客人的事在這個鎮上是很難看到的,如果有人想賺黑心錢,他的店一定開不了多久,不用客旅們「眾所周知」,鎮上的百姓就會把他的臭名宣揚出去。 沈沐每次赴西域都會在這個鎮上歇宿,如今他甚至能夠準確地叫出鎮上一些人的名字。所以這天傍晚趕到鎮上時,他依舊歇宿在這裡,在這裡他就像在自己家的後花園裡一般自在。 晚飯前,沈沐沐浴了一番,帶了兩個侍衛到街上散步。金黃的夕陽、湛綠的大樹、幽仄的小巷、黃土的道路,路邊簡陋但散發著誘人香氣的小店,街邊高聲叫賣的小販、牽著駱駝的西域胡人,拄著拐棍的耄耋老人…… 如此種種,匯成了一種特殊的氛圍。既安閒又熱鬧,溫馨、懶散、安閒,讓人置身其間時不由自主地就放鬆下來,步伐也會變得越來越懶、身姿越來越悠閒。 沈沐一路跋涉,身體頗覺疲憊,他把自己的身心都浸入了這種充滿煙火氣的緩慢節奏裡,享受著這種難得的安閒。可他絕不會想到,危險與殺機就起自於此時、就起自於這樣的氛圍。 駝鈴悠揚,幾個斜披皮襖的西域胡人牽著高大的駱駝緩緩走來,在並不寬闊的小鎮道路上,這一排行人一行駱駝,足以佔去大半道路,沈沐聽到聲音回頭看了一下,慢慢退到路邊站住。 他還向那個在路邊擺攤賣陳皮八角、胡椒面、花椒面等食物佐料的小販兒笑著打了聲招呼。這個小販一直在這裡擺攤,沈沐多次西行,見過他已不止一次,那小販也認得他,笑著還了聲招呼。 猝變,就在這一刻發生。 沈沐看到那小販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眼睛驀地睜大,露出驚恐的目光,他立即感覺不妙。沈沐的身手不快,但他腦筋轉的很快,恰是這一點救了他的命,他沒有本能地回頭,而是立即向前一撲,撲向那個滿面驚恐的小販。 沈沐背後一痛,一口尖刀劃過空中,在空中揚起一串血滴,於夕陽下晶瑩如同一串琥珀。 「公子!」 沈沐的兩個部下萬萬沒有料到在這熟悉的小鎮居然會遇襲,大驚之下身形稍稍遲頓了片刻,只是這片刻的遲滯,那口尖刀就筆直地刺向了沈沐的後心,兩個侍衛只驚的魂飛魄散。 幸好沈沐用最正確的反應救了他的性命,如果他回身觀望或者試圖左右閃避,憑他的身手根本不可能有那刺客應變之快,終究還是難免一死,但是他順勢前撲,尖刀雖然刺中後心,卻因卸力入肉不深。 那刺客一刀刺中,正自大喜,不料沈沐向前一撲,只差毫釐沒有傷及要害,他想隨著沈沐向前俯衝,可他是一躍而至,以一個弓步全力猛刺沈沐後心,刀至盡頭餘力已盡,哪還來得及俯身再刺。 待他想再撲上去補一刀時,沈沐的一個侍衛已經把刀一揮,匹練般向他席捲而來,他倉促間把短刃一豎,「鏗」地一聲硬接了這一刀,被一股巨力震得連退幾步,手中短刃幾乎脫手飛去。 與此同時,牽駱駝的那一行人紛紛自鞍下抽出短刃,惡狠狠地向沈沐撲來,另一個侍衛拔出腰刀,厲吼一聲道:「公子快走!」便猛撲上去,一式夜戰八方擋住眾人。七八口短刃如同默契獵食的一群狼伸出的獠牙利齒,毫不留情地向他籠罩下去。 沈沐把那小販撞了個滾地葫蘆,他一個翻身,也顧不得背上巨痛,伸手抓起攤在地上的那塊羊皮,猛地望空一揚,那些罈罈罐罐全都飛到了空中。 那些花椒面兒、胡椒面兒倒真是貨真價實,紛紛揚揚漫天飛舞,頓時迷了眼睛嗆住呼吸,煙塵之中一陣咳嗽。待煙塵散去,就見沈沐那個侍衛已身中多刀,血染塵埃,幾個中了沈沐陰招的殺手狼狽不堪,涕淚橫流。 沈沐揚起佐料,一溜煙兒爬起來,飛快地竄進了旁邊一家小飯館,沈沐在這家小飯館吃過飯,瞭解店裡情形,店裡有幾個客人正在吃飯,沈沐一陣風兒似的自桌椅間穿過,一掀門簾衝到了後廚。 肥肥胖胖的大師傅正在烏煙瘴氣的灶間忙碌著,忽然覺得身後刮過一陣旋風,他詫異地回頭一看,背後什麼都沒有,大師傅毫不在意地回過頭去,繼續翻煮著豬大腸。 沈沐奔過後廚,有個食客正在牆角解手,沈沐也不吭聲,咬緊牙關,沿著窄巷狂奔,身後滴滴點點儘是鮮血。 沈沐的第二個侍衛在他竄進小飯館時,已經猛撲過去,橫刀當胸,擺出一夫當關之勢,幾個殺手紅著眼睛流著眼淚向他撲過去,他注定命將不保,但他為沈沐爭取了最寶貴的時間。 這些刺客尾隨沈沐久矣,始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直到來到小鎮,驚喜地發現沈沐出來散步,給了他們一個絕佳的機會,於是他們倉促之間安排了這次行動。 刺殺行動的時間、地點完全由不得他們選擇決定,而且時機稍縱即逝,誰也無法預料沈沐會不會突然回去,使他們唯一的機會化為泡影,所以他們尾隨沈沐片刻便果斷出手了。 他們挑選的位置還算可以,可是千算萬算,無論怎麼算,他們也沒有算到那漫天飛舞的胡椒面,誰會想到這個街邊小販竟成了行動成敗的關鍵呢?可恰恰是這個小販攤上的一罐胡椒面,讓他們功敗垂成。 沈沐一路狂奔,一頭撞開自己租住的府門。剎那之後,一道響箭直刺長空,隱宗的反擊開始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拔劍 沈沐赤著上身,肩背處纏著幾層白疊布,他的刀傷雖然在要害處,但是因為入肉不深,沒有傷及肺腑,所以只是上了金瘡藥並做了包紮。 沈沐遇襲的地方距他的住處僅一箭之地,從他成功逃回住處開始,那群刺客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即便刺客們早就準備了逃跑路線和馬匹,沈沐也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他們全抓回來,無一遺漏。 而事實是,那群人功敗垂成之後,撤走的反應和速度遠不如沈沐估計的那麼高。他們之中最後一個被沈沐的人抓獲時僅僅逃出鎮子不足三里,這時沈沐就已有了不好的估計。 審訊結果不出沈沐所料,這些人並不是職業的刺客,他們本來就是一隊貨真價實的胡商,西域胡商很多都是半商半匪,在荒無人煙的旅途中如果遇到富有又沒有自保能力的商旅或村莊時,他們有時也會卸下偽裝揮起屠刀。 但是在人煙稠密、有官府王法的地方,又或者是碰到明顯無法吃下的對手時,他們又是真正的商人,正因如此,他們最初接近沈沐的時候,才沒有引起沈沐及其手下的警覺。 他們這次在京畿重地動手殺人,實在有些出乎沈沐的預料,但是審訊結果卻很簡單:有人付了一筆重金買兇殺人,這筆錢多到讓他們無法拒絕,於是鋌而走險。 這些人根本不知道沈沐是什麼人,他們甚至不知道僱傭他們的是什麼人。 沈沐盯著藍金海問道:「沒有線索?」 藍金海羞愧地道:「沒有,買兇的人每次都是主動找到他們。他們曾經懷疑,如果他們成功了,對方會不會付清剩下的錢?他們已經收到的錢就足夠他們一生享用不盡了,所以他們甚至想過逃跑。」 「為什麼沒有逃?」 「因為……」 藍金海深深地吸了口氣,道:「他們想逃跑的時候,突然有一隊騎術精湛、武藝高強的蒙面騎士攔住了他們,他們動手了,結果被殺了六個人,剩下的人只好乖乖回來履行承諾。」 沈沐道:「這麼神秘?那負責和他們聯繫的人一定也是蒙著面了?」 「是!」 沈沐思索片刻,緩緩地道:「也就是說,我們只知道買兇的人很有錢?」 藍金海道:「當然不止,我們還知道買兇的人擁有比行兇的人更強大的武力,可他們卻不肯自己動手。我們還知道買兇的人耳目很靈通,他們能夠查到這支商隊不那麼規矩,而且有本事一直控制住他們。」 沈沐深沉地一笑,道:「不錯!這樣的話,我們想找出他們來,已經可以縮小很大的範圍了。」 沈沐慢慢地站起來,沉聲道:「把他們處理掉,我們回長安,連夜!」 ※※※※※ 楊帆對沈沐遇襲的事一無所知,沈沐遇襲的這個黃昏,他已經趕到與太平公主幽會的那幢私宅,把他從婉兒那裡瞭解到的宮中情形源源本本地對太平公主述說了一遍,寬慰她道:「令月,皇帝確是有意收回兵權,不過並無意對你和相王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你可以轉告相王,不必過於驚懼。」 太平公主沉默片刻,低聲道:「豆盧欽望回京後,成為大唐自建國以來第一個身為僕射卻不是宰相的人,你說皇帝是在做什麼?也許如你所言,他現在並沒有對付我們的意思,可是誰能保證他以後沒有對付我們的想法?誰能保證皇后和梁王不會落井下石呢?」 楊帆擔心地道:「那你想怎麼樣,難道……」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把楊帆沒有說出來的那兩個字坦然說了出來:「造反?」她搖搖頭,黯然道:「不會的,他是李家的人,是我和相王的兄長,造他的反,師出無名,不會有人響應。就算有可能成功……」 太平公主慢慢抬起頭,凝視著楊帆道:「你認為,我和相王會對胞兄不利嗎?」 現如今幽居上陽宮的那位女皇帝,是他們的母親,難道就比胞兄的關係弱了?這種家務事,楊帆實在無從置評,所以他只能閉上嘴巴。 太平公主緩慢而有力地搖著頭:「不會的,不管他怎麼對我們,終究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他可以不仁,我們不可以不義。」 太平公主慢慢扭過頭,凝視著窗前一叢紫的藍的盛開的鮮花,深沉地道:「不過,我有時真的好後悔,如果……我們當初不是那麼賣力地把他從房州救回來,也許結果會更好些。」 楊帆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則天皇帝要改立他為太子,這才把他調回京城。不賣力救他,那不是坐視武承嗣和武三思置他於死地麼?」 「我就是這個意思。」 太平公主倏然回頭,向楊帆桀然一笑,楊帆的心頭不由一寒。 太平的眸光很冷,就像玄冰雕,寒意襲人,她的聲音也冷嗖嗖的:「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麼?我不會反他,但是如果他陷於生死兩難之境,就憑我們現在的關係,我也絕不會伸手拉他一把。我和他現在只有兄妹名份,沒有手足之情了!」 太平這番話飽含恨意,冷肅蕭殺,楊帆不想在人家兄弟姐妹之間的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下去,他岔開話題道:「豆盧欽望一事,我倒有個主意,可以解決他的困境,對你和相王也有好處……」 「哦?」 太平公主把嫵媚的眉輕輕佻動了一下,有些不置可否。楊帆貼近她的耳朵,低低耳語幾句,太平公主驀然張大眼睛,驚訝地道:「這麼做……有什麼好處?」 楊帆攤開雙手,苦笑道:「令月,以你的聰穎才智,怎麼會想不到這麼做的好處?你不要被委屈和氣憤蒙蔽了心智,這麼做一來可以……」 太平公主的目光驀然如燈花般閃爍了一下,恍然道:「啊!我明白了!不錯,不錯!這的確是個一石二鳥的好主意!」 ※※※※※ 翌日早朝,這一天是七月十五,皇帝封五功臣為王時曾經說過,朔望大朝會,可以上殿見駕。張柬之等五位王爺一早就趕到了午門,紫袍玉帶,著裝齊整。 不過以前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出現,許多大臣都會如逐臭之蠅般撲過去,現在這些人反而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出現在哪兒,周圍就像陡然出現了一道無形的牆壁。 一班同遭處理的功臣倒是上前與他們見禮,但也沒有多做攀談,眼下這種局勢,自然要顧忌一些。待早朝一開,因為他們是王爺,要站在勳戚班首,五人一齊上殿,往那班首一站,倒是比往昔更顯威風,只是那背影,怎麼看怎麼有種末路英雄的蕭索。 勳戚們只能聽政,輕易不能議政,他們杵在勳戚班子裡不言不語,完全扮演了木樁的角色,眼見昔日懾於他們的威儀,時時事事要看他們臉色行事的百官如今旁若無人地議論國事,他們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百官奏事,自然要宰相牽頭,幾位宰相剛剛把自己的事情說罷,豆盧欽望突然咳嗽一聲,捧笏出班了。 豆盧欽望這一出班,幾位想要奏事的大臣立即站住了腳步,就連武三思、魏元忠、楊再思、韋安石等幾位剛剛歸班站定的宰相都向他好奇地行起了注目禮。 原因無他,蓋因豆盧欽望回朝之後,自己也知道皇帝不待見他,所以在尚書省裡裝聾作啞,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什麼事都盡量不沾手,比起以「模稜兩可」聞名的老滑頭蘇味道還要油滑三分。 在朝堂上,豆盧欽望更是從不多言,所以他今日突然出班,百官莫不驚詫,不明白這位僕射大人突然一反常態,究竟有什麼本章上奏,說不定……真有什麼石破天驚的消息呢。近來朝堂上太沉寂了些,未免無趣,至少對那些靠彈劾其他官吏討生活的御史們來說是如此,他們最近都找不到話題告狀了。 李顯也很好奇,他的身體一直不大好,最近幾天又犯了病,坐在御座上一副病怏怏的樣子,看著沒精打采,可豆盧欽望一出班,就連李顯都提起了精神。垂簾後面的韋後也驚訝地張大了眼睛。 豆盧欽望上前三步,又咳嗽一聲,慢吞吞地開口了:「陛下總統萬機,聽覽朝政,群臣性命,仰陛下存活;三聖基業,待陛下興隆。陛下一身繫以天下,貴重無比。 今陛下年逾五旬,已過中年,尤其應該保重龍體。臣聽說陛下昔日在房州時,飽經勞苦,身體病弱,後又患了腳氣,著實令臣憂心……」 百官目瞪口呆,根本不知道豆盧欽望亂七八糟地在說些什麼。楊帆站列武將班中,聽的差點兒笑出聲來,太平做事倒是爽快,昨日自己才授計於她,今日豆盧欽望便依計行事了。 只是,楊帆只是建議說讓豆盧欽望先拍拍皇帝的馬屁,越示弱越好、越肉麻越好,至於找什麼話題他卻不曾提到,這些具體的事情本就不必也讓他幫忙去想。 連他也沒有想到豆盧欽望如此天才,居然想出這麼一個話題。瞧他站在金殿上,捧笏上奏,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何等的憂國憂民,誰會想到他正在討論的居然是李顯的腳氣呢。 群臣隊伍中已經有人竊笑起來,豆盧欽望似乎全無察覺,依舊一本正經的樣子道:「近日聽說陛下舊疾復發,食慾不振,每日只進薄粥,臣下聞之不勝驚恐。 陛下奉累聖之緒,承遺制之托,上事宗廟社稷,下養赤子蒼生,安可自輕性命耶?臣痛切之至,伏乞陛下輟朝三日,延請名醫精心調養,多進美膳,以保龍體康和。」 豆盧欽望這一記馬屁「啪啪」地拍在李顯的龍臀上,拍的不少大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卻把李顯拍的龍顏大悅。他當然知道豆盧欽望在拍馬屁,而且拍的肉麻無比,可即便知道,他依舊感到高興,不是因為聽到拍馬屁的話而高興,而是因為拍馬屁的人對他表現出的足夠的敬畏與恭維。 李顯第一次登基時,就跟大臣們耍了一次威風,大臣們嗆架沒有嗆過皇帝,於是搬出了皇帝他娘,結果彪悍無比的武則天直接把皇帝從皇位上踢了下去。 李顯第二次當皇帝,又冒出五個得意忘形的功臣,以恩人自居,天天對他指手劃腳,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覺到做天子的樂趣。 楊帆冷眼看著李顯的臉色,心道:「還別說,豆盧欽望這一記馬屁拍的恰到好處,有了這個良好的開始,看來他接下來的計劃也能順利實施了。」 早朝過後,皇帝退朝,皇帝和皇后轉過玉屏,百官忽啦一下一哄而散,張柬之、桓彥范等五王孤零零地立在朝堂上,以前每次散朝後百官簇擁過來吁寒問暖、恭訓討教的場面全然不見。 五人對視一眼,黯然一歎,默默地向宮外走去。經過金水橋時,桓彥范忽然看見王同皎正站在橋上。 神龍政變後,王同皎作為擁立的主要功臣,獲得了一系列的封賞:雲麾將軍、右千牛將軍、琅琊郡公、駙馬都尉、銀青光祿大夫、光祿卿。這一系列顯赫的官職並沒有隨著張柬之五人黯然退出政壇而撤銷,因為他是皇帝的女婿。 王同皎見五王形單影隻,心中也覺淒涼,連忙鄭重地抱拳一禮,恭聲道:「五位王爺安好。」 王同皎身為國公,只比他們低了一級,無須大禮參拜,因此這一禮只是微微一欠身,桓彥范卻似受寵若驚似的,趕緊上前攙扶王同皎,一迭聲道:「駙馬爺勿須多禮。」 兩人手臂一碰,桓彥范便自袖底迅速遞過一個紙團,王同皎微微一怔,馬上接過紙團攏入袖中,他的神色只是微微一怔便恢復了正常,金水橋上侍立的武士和橋上緩緩走過的大臣們沒有發現絲毫異樣。 站在遠處的楊帆也目睹了橋上發生的一幕,他在遠處當然更加不可能看到桓彥范和王同皎「暗通款曲」的秘密,但是王同皎本是功臣一黨,他們之間的接觸,難免勾起楊帆敏感的神經。 桓彥范遞過紙團兒,便暗暗鬆了口氣:總算和王同皎聯繫上了。 桓彥范早就想和依舊軍權在握的王同皎取得聯絡了,可王同皎是駙馬,住在公主府上,而公主府裡多的是皇帝的陪嫁太監和宮女,桓彥范不敢冒這個險。 王同皎已是他最後的希望,他不希望這次出現任何差遲,所以他耐心地等待著,直到現在才等到機會。桓彥范遞給王同皎的紙團上並沒寫什麼太重要的東西,他現在還不能確定王同皎的心意。 他只是邀王同皎秘密會唔一次,他相信王同皎一定能夠明白他的用意,只要王同皎肯來,那就意味著王同皎的心依舊在功臣們這邊。憑他對王同皎的瞭解,賣友求榮王同皎是一定不會做出來的。 桓彥范不甘心就此頤養天年,不甘心就此沒落沉寂。時勢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時勢,他要奪回失去的一切,這一次,將不再是由張柬之來主導,而是他!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拭鋒 桓彥范遞出紙條,又佯作平靜地與王同皎寒暄了幾句,便即告辭。張柬之等人正是心情極其低落的時候,不想攀談,所以只是向王同皎客氣地點了點頭,幾人便黯然離去。 遠處宮牆下,看到他們落寞遠去的楊帆不禁輕輕歎了口氣。說實話,自從神龍政變以來,拋開功臣黨在論功行賞時對他個人的不公平不談,但從其他方面來說,楊帆對張柬之等人的作法也是不甚贊同的。 他們不僅大肆培植親黨,倚功自傲無視天子,在政務上也沒有什麼叫人眼前一亮的政績。這五位宰相中崔玄暉還好些,至於張柬之,他在地方上做縣尉一做就做到六十五歲。 在此之後才被提拔為一州刺史,而且處於窮山惡水之間,地方豪族強大,政績乏善可陳。雖說在政變一事上他盡顯果決與老辣,尤其是他的膽量過人,可是作為一個宰相,不是僅有這些就稱職的。 其它幾人就更不用說了,敬暉、桓彥范、袁恕己三個人原本連一個衙門的正印官都沒有做過,直接一步登天成了宰相,他們雖有大功,可是有與宰相匹配的能力麼? 歷數他們主持朝政以來四個月裡頒布的所有政令,除了一些關於舉人教材、旗幟廟堂、規制稱呼的表面文章,就是昭雪平反、清洗張黨,於國計民生方面的舉措乏善可陳。 簡單地說,他們太飄了,不但心飄了,所作所為也飄了,沒有幾樁能夠落實到實處,於國於民、於則天女皇統治了近二十年之久的大唐,可以令人為之一振的舉措。 楊帆覺得,如果不是朝中還有後黨和武黨需要牽制,他們就此榮養未必是件壞事,否則再過個一年半載,他們在治國上的短板暴露出來,政變功臣的光環將徹底褪卻,那時就連他們的一世英名也要蒙塵了。 張柬之等人離宮而去,楊帆歎息著也轉身離開了。他方才得到任威報訊,知道沈沐今天一早已經回到長安,急於和他見個面。 他直覺地感到,發生在涿州的事並不僅僅是顯陷二宗爭利這麼簡單。一葉知秋,他已經察覺到顯宗內部似乎正醞釀著什麼不安份的因素,這個難關,他需要沈沐的幫助。 楊帆信步走去,剛剛走到東宮前面的御道上,忽見一人身著箭袖,挎著長弓、箭壺,肩上搭著幾隻野雉、野兔,邁著大步興沖沖走來,後邊還有四個小黃門合力抬著一頭麋鹿。 楊帆一見,立即止步,向側方退開兩步,拱手道:「微臣見過太子!」 「啊!楊將軍!」 李重俊向楊帆大剌剌地揮了揮手,停都沒停便一陣風兒地從他旁邊走過去了。李重俊經李承況引介,在羽林軍中交結了一班朋友,其中不乏楊帆的同僚、袍澤乃至屬下,有暇時他們便一起射獵野遊,成了極親近的朋友。 通過這些人,他對楊帆也有了一些瞭解,對楊帆並無惡感。不過他最好的朋友李承況對楊帆卻頗有微辭。李重俊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就是李承況,因此對楊帆也就刻意疏遠了。 楊帆不為己甚,直起腰來正欲離去,斜刺裡安樂公主突然領著兩個宮娥走過來。照理說,皇親國戚入宮都要走後門,也就是從玄武門入宮,這前宮是皇帝署理政務的所在,內眷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但是安樂公主在皇帝李顯和皇后韋氏跟前最是受寵,李顯稱帝以後,這位素來驕橫的公主殿下在京城裡更是可以橫著走了,又有哪裡能是她的禁區?只怕那金鑾殿上的御椅,只要她願意去坐坐,李顯都不會反對。 安樂公主穿著她那件百鳥羽毛織成的華麗羽裙,高傲而優雅地走來,恰好與太子走個對面,李重俊一見安樂頓時站住,神色間微現猶豫。 李重俊如今是儲君,除了皇帝和皇后就以他地位為尊,普天下的人都是他的臣子,安樂見了他自然應該先向他行禮,然後李重俊才會還禮。不過李重俊是庶子,在兄弟姐妹之中地位遠不及這個妹子高,所以乍一相見,李重俊頗有些為難。 以他太子的身份,讓他先向安樂行禮,他是從心眼裡不樂意,可是想到安樂在父皇母后面前受寵的程度,李重俊又真心的不願意得罪安樂。就這麼一猶豫的功夫,安樂公主已經走到他的面前,俏眼一瞪,厭惡地道:「讓開!」 這御道極為寬敞,可以並排行兩駕馬車,可是身為太子,一國儲君,當然不能從道邊行走,所以李重俊站的是御道中線,而安樂公主走的也是御道中間,而且當仁不讓地喝令他讓路。 李重俊雖為太子,可是在安樂的積威之下,他這個還沒做幾天太子的皇子還真沒有足夠的底氣和自信,被安樂一喝,李重俊心中一慌,下意識地避讓了兩步。 安樂公主翹起迷人的下巴,得意洋洋地走過去,不屑多看李重俊一眼,可是望向楊帆時,她那雙俏眼卻漾起兩道狐媚誘人的眼神兒。 安樂一向自視甚高,偏偏楊帆棄如敝履,安樂心中甚不服氣,總想著能把楊帆征服,讓他跪倒地自己的石榴裙下,為了乞求她的恩典醜態百出那才甘心。 楊帆一見安樂公主要找碴兒,頓時把眉頭一皺,佯裝沒看見她,轉身就要離開,剛一轉身,就聽安樂公主「啊」地一聲尖叫,透著氣極敗壞的味道。 楊帆扭頭一看,就見安樂公主抖著裙子,拚命地跺著小蠻靴,旁邊幾個抬著麋鹿的小黃門一臉慌張無措。 原來,四個小黃門抬著太子親手獵取的那頭黃鹿正往前走,一見安樂公主得意洋洋地走來,馬上自覺地避到了一邊。 可是,安樂公主那條羽裙的下擺太蓬鬆了,彷彿一個喇叭口,如此剪裁可以襯托的小腰身更加婉約。但是因為裙擺蓬鬆,安樂公主走過時,裙擺竟在麋鹿的身體上蹭了一下。 那頭麋鹿從郊野馱到城中,已經沒有鮮血滴濺,可鹿屍上卻還有半凝未凝的血跡,一下子蹭在了安樂的裙擺上。 安樂對這條裙子十分愛惜,這一下真是火冒三丈,她一邊抖裙跺腳,一邊厲聲叱罵:「你們這些狗殺才,竟敢玷污了本宮的羽裙,真是該死!」 四個小黃門慌忙丟了麋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向安樂公主連連叩頭。安樂公主咬牙切齒地吩咐道:「去,使人來,把這四個不開眼的狗殺才統統杖斃了。」 一個宮娥拔足離去,四個小黃門更是魂飛魄散,拚命向她叩頭請罪。這四個小黃門都是東宮的人,李重俊再不願意得罪安樂,這時也得出面說話了,否則出了這麼一點差錯就被打殺,東宮上下誰還甘心為他所用? 李重俊硬著頭皮上前,對安樂公主作了一揖,道:「裹兒妹妹,是為兄身邊的人不小心,為兄這裡向你賠不是,裹兒妹妹大人大量,還請看在為兄的薄面,不要與他們一般……」 「滾開!」 安樂的面皮子氣到發紅,她指著李重俊的鼻子,尖聲叱罵道:「你個婢養的有什麼面子可言?」 李重俊的面皮騰地一下漲的發紫。不錯,他的母親本是一名普通的宮娥,因為受到李顯的寵幸且懷了孩子,這才提拔為嬪妃,地位本極低微。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成為太子之後,安樂對他依舊如此跋扈。 一時間,李重俊血貫瞳仁,一雙鐵拳憤怒地攥緊,骨節發出一陣卡吧作響聲。安樂輕蔑地揚起下巴,挑釁道:「怎麼?你不服氣?你就是個婢養的,就算做了太子你也是婢養的,你也配在本宮面前要面子。」 李重俊一身武功,此時若是一拳揮出,安樂那張巴掌大小,精緻到了極點、狐媚到了極點的俏臉就得變成一張柿餅子,再也不能顛倒眾生了。可李重俊哪敢真的出手,他氣的渾身發顫,可攥緊的雙拳卻緊貼著身子不敢揮出。 楊帆見狀,忍不住插口道:「這幾位中人只是無心之失,公主殿下身份何等尊崇,螻蟻般的人物,哪會放在眼裡呢,還請放過他們性命吧。」 安樂乜了他一眼,怒氣忽然一斂,俏生生地轉向楊帆,問道:「怎麼,楊將軍這是為了他們向本宮求情麼?」 若能救下四條性命,楊帆又何惜自家身段,他向安樂認真地點了點頭,誠懇地道:「不錯,微臣為四位中人向公主殿下求情,還望公主高抬貴手。」 安樂公主忽然嘻嘻一笑,嫣然點頭道:「成!那人家就賣你這個面子。」 楊帆欣然拱手道:「多謝公主!」 四個小黃門如釋重負,感激的連連磕頭,道:「多謝公主殿下,多謝楊大將軍。」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向李重俊和安樂公主拱了拱手,道:「太子,公主,微臣告辭。」 李重俊雖然尚武,心眼兒卻並不大,一見他低聲下氣地求懇一番,安樂公主卻一點臉面都不給他,反而把他羞辱了一頓,結果楊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勸住了安樂,這一下等於在他已經血淋淋的自尊心上又割了一刀,臉丟的更大了,是以對楊帆全無感激,卻連楊帆也恨上了。 這時候,那個宮娥領著十多個手執大杖的宦官匆匆跑來,幾個宦官氣喘吁吁地站定,向安樂公主點頭哈腰地道:「奴婢們到了,不知公主有什麼吩咐?」說著他們不安地看了太子一眼。 他們是最卑賤的奴婢,自然不想得罪太子,可是在宮裡討生活的人誰不知道皇帝面前最受寵的是安樂?安樂公主在皇帝面前一向說一不二,雖說太子將來會做皇帝,可要是得罪了安樂,眼下就活不了,兩相權衡,他們自然要聽安樂公主的話。 安樂公主向跪在地上的四個小黃門一指,道:「去!這幾個不開眼的東西全都打斷雙腿,丟出宮門,由他們自生自滅吧。」 李重俊大驚,憤怒地吼道:「安樂,你……你方才明明答應饒過他們的!」 安樂公主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揶揄地道:「本宮看在楊帆的面子上,才答應饒了他們,楊帆求本宮饒他們不死,本宮就饒他們不死,可沒說過不做絲毫懲誡。你不想我打折他們的腿,可惜你沒有那個面子!」 「你……你……」 李重俊氣的打起了擺子,幾乎咬碎一口鋼牙。 安樂公主把手一擺,冷冷地道:「你們不要怪本宮,要怪就怪你們的主人沒本事吧。拖下去,行刑!」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雙龍會 楊帆離開皇宮便往沈府趕去,他本以為沈沐剛剛回京,此去必能見到,結果卻撲了個空。 沈府家人對他說,自家阿郎剛回來,公孫大小姐就找上門來,害得阿郎落荒而逃,如今也不知避到哪裡去了。 楊帆對這對歡喜冤家的事情知之甚詳,是以並不生疑,只是給沈府家人留了句話,要他們等沈沐回來後一定要把自己來過的事情告訴他。 楊帆以為沈沐得到消息後會主動與他取得聯繫,結果次日一整天都沒有得到沈沐的消息。第三天楊帆再度登門拜訪,沈府家人還是那句話:「阿郎自那日離開就再沒回來。」 楊帆頓時心生疑慮。如果說公孫蘭芷上門糾纏,沈沐躲出去避風頭他是信的,公孫蘭芷那丫頭刁蠻起來確實叫人吃不消。但是沈沐剛回京,為了躲避公孫蘭芷就一連三天不回家門,也不探望妻兒,這就不合情理了。 「沈沐在故意迴避我!」 這是楊帆能夠得出的唯一結論。 至於沈沐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卻不得而知。他只能根據少的可憐的消息做出判斷:沈沐此番赴隴右,除了因為隴右是隱宗的根基,有許多事務需要他親力親為,必定還會和隴西李氏進行接觸。 而他和隴西李氏有所接觸後,回京便對自己態度大變,其中有何原由?楊帆百思不得其解,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顯隱二宗在河北道的那些糾紛,難道那邊的情形又有惡化? 楊帆一面讓任威派人再赴河北道調查,一面讓古氏兄弟查找沈沐的下落。這幾年來,他已經以古家三兄弟為班底,打造了一支超然於繼嗣堂之外,完全聽命於他的武裝。 在這一點上,他和李顯相似,也是重用妻子娘家的人。因此單從這一點上來說,楊帆並不反感李顯對韋氏族人的重用,用什麼人沒有問題,重要的是看你怎麼用。 並非只要冠上國戚頭銜就一定代表著無能,就一定是奸賊,就像老太太看大戲,出來個女角是西宮,那肯定就是奸妃,她一定還有個老白臉的奸賊國丈,這就純屬扯淡了。 國戚與否,並不是判定忠奸善惡有無才幹的標準。漢武帝重用的衛青霍去病都是國戚,結果如何?如果你有識人之明、用人之度、驅人之威、容人之懷、服人之德,親戚難道不比外人用起來更得心應手? 楊帆對古氏家族就是絕對信任的,當然,這種信任不是盲目的,除了古氏族人本身就具備的忠心與品德,還因為古氏一家人的利益如今是牢牢地綁在他身上的,絕對沒有取而代之的本錢。 繼嗣堂並不是一個武裝集團,武力在繼嗣堂中所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繼嗣堂是以它在經濟和政治上所能發揮的作用體現它的強大的,在其中能夠發揮主要作用的是隸屬於繼嗣堂的諸多經濟實體以及他們培植出來的官場代言人、士林代言人。 武力相對於這樣一個組織來說,只能起到很小的輔助作用,它不可能在繼嗣堂內發揮什麼重大作用,也不可能在外發揮什麼巨大作用,一旦離開楊帆的支持,它立即就會煙消雲散,這就保證了它必須也只能忠於楊帆。 楊帆想找到沈沐,又不想手下的手段太過簡單粗暴引起隱宗的誤會,為了把握好這個分寸,他把他的擔心和分析告訴了古氏三兄弟。古氏三兄弟了然之後,在查找沈沐下落的同時,也順手加強了楊府安全的防範。 對他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這種表現看在有心人眼裡,就會產生完全不同的解讀。 楊帆並不知道沈沐一回京就對他展開了調查,而他查找沈沐下落、加強府邸戒備的舉動,會讓沈沐怎麼看呢? 沈沐只是很理性地根據他所掌握的情報,把顯宗列為嫌疑人之一。這並非是出於對楊帆的不信任,鑒於他所掌握的線索,他只能把所有具備這個實力的人都列為嫌疑人。 實際上,沈沐不僅把楊帆列成了嫌疑人,就連隱宗本身和隴西李氏也被他列成了嫌疑人,只要是有能力布下這個殺局的人,全在他的懷疑之列,他需要一一進行排除。 沈沐躲起來的這三天並不是在防楊帆,而是在防隱宗自己,他不能暴露行蹤,如果是隱宗內部出了問題,那麼暴露行蹤對他來說就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所以他一回城就立即「消失了」。 利用這三天時間,沈沐親自對隱宗內部進行了排查,確認隱宗內部沒有問題,這才放心調用更多人手對顯宗、隴西李氏乃至關隴幾大世家展開調查。楊帆對他的追查尤其是加強自身戒備的舉動馬上吸引了沈沐的注意力。 如果僅僅是因為顯隱二宗在河北道發生的一些糾紛,沈沐相信楊帆不至於對他下毒手,可是……如果真如藍金海所言,隨著所掌握的權力漸形壯大,楊帆的野心也隨之膨脹呢? 在失蹤三天之後,沈沐終於送來了消息,約楊帆相會於芙蓉樓。 隱宗對顯宗的防範和戒備,顯宗的人一樣有所察覺,雖然雙方都沒有表現出明顯的敵意,但是這就像兩頭嗅覺靈敏的野獸,當其中一隻對另一隻懷有戒心或敵意的時候,對方馬上就能感覺到,於是雙方的戒意越來越深,敵意也越來越重。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即便如楊帆和沈沐這等智者,很多消息他們也只能依靠手下的稟報,而他們目前得到的消息,即便裡邊沒有情報人員因為自身情緒而導致的添油加醋,也只能令他們心生戒備。 所以楊帆赴會的時候,遠比往日隆重。他帶了古家老大、任威以及另外幾名身手高明的侍衛,同時由古家老三負責拱衛楊府,古家老二另率一路人馬扮成不同人物混入曲池遊人之中以為策應。 楊帆已經成長起來,不是一個不在乎證據,不需要理智,僅憑一腔熱血無條件相信他人的單純少年了,面對可能的威脅,以他如今的身份不可能不做防範,而誤會也因此越來越深了。 沈沐站在高高的芙蓉樓上,一邊聽著手下的稟報,一邊看著於前呼後擁中走上芙蓉橋頭的楊帆,眸子裡有一抹深重的悲哀:「如果他心中無鬼,為什麼戒備森嚴?」 可是,他並沒有反省一下,他此番赴會何嘗不是明裡暗裡高手環伺。 「沈兄。」 「二郎。」 兩人稱呼依舊,笑容依舊,到了他們這個層次,很容易就能給自己戴上一層無懈可擊的「人皮面具」,但是他們從彼此的目光深處,還是看到了一絲陌生的意味。 窗風蟬聲嘹亮,愈發顯得樓中寂寞。 兩人分別在案後坐下,楊帆向沈沐微笑著打趣道:「沈兄剛回京就一躲三天,就為了躲避公孫姑娘的癡纏麼?說起來公孫姑娘性情雖然刁蠻了些,但她對沈兄可是癡心一片。公孫姑娘花容月貌、又有一身高強武功,論家世那也是一等一的人家,沈兄何必辜負美人恩呢。」 沈沐歎了口氣道:「二郎兩房嬌妻一房美妾,居然和和美美,便以為天下人家都是這樣的麼?二郎還是太年輕,有些天真了。 如果沈某想納幾房妾,那自然是多多益善。名份已定,尊卑有序,自然不怕會出亂子。 可是公孫世家的姑娘可能為妾嗎。而一旦成了沈某的妻室,誰尊誰卑、誰大誰小、誰管事誰理財,這些就成了麻煩,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 到時候一個不慎,就得釀成衝突。雪嬈倒還罷了,不會也不敢跟她爭,可是七七呢?那是隴右李家的大小姐,與她這公孫世家的大姑娘,正是半斤八面,兩人又都是性如烈火,我這後院兒還能太平?」 楊帆道:「兩位姑娘對沈兄你都是用情至深,想必能夠和平相處的吧?」 沈沐仰天打個哈哈,道:「想必?想必就是未必,有些事不是你一廂情願就行的。自家不是能容人的性子,又想著為自己的親生兒女打算,又有身邊的丫環婆子攛掇、又有娘家人背後慫恿,想不出事也難啊。」 沈沐這番話對楊帆是個試探,也是個敲打,可是楊帆聽到「娘家人背後慫恿」這句話,卻並不以為沈沐是在點他,還以為他是在自述苦衷,楊帆目芒頓時一縮。而這神情變化自然被沈沐看在眼裡。 沈沐突然問道:「二郎家有雙妻,為何卻能一家和睦呢,內中有何訣竅,可否指點一二?」 楊帆道:「內中緣由不值一提。小蠻與我相依為命,本有兄妹之情,雖離散多年,情意不改。成年之後,終得相遇,我們之間既有兄妹親情又有夫妻之情,她知道我永遠不會負她,自然無需太多算計。 而阿奴自幼遭遇坎坷,與小蠻童年際遇大體相似,可謂同病相憐。再者,她雖相貌出眾,才藝卓絕,卻是出身奴婢,所以平時看著雖也刁蠻,其實與世家小姐那種骨子裡的高傲截然不同。 楊帆昔日受來俊臣構陷入獄時,她們更曾為了救我出獄同生共死,彼此間有深厚交情。除此之外,她們都是孤兒,沒有什麼娘家人背後慫恿,自然不會起什麼紛爭。丫環婆子也是看人下菜碟的,自家主婦不是那樣的人,她們又豈敢起那個心思?」 沈沐歎道:「不錯,是這個理兒,二郎好福氣呀。可是沈某與你情形截然不同,如之奈何?」 楊帆蹙眉道:「既然如此,沈兄當初又何必把這水火不能相容的兩位姑娘都招惹了呢?」 沈沐苦笑道:「若不招惹她們,我又怎知她們是怎樣的性情呢?」 楊帆默然一歎,搖頭不語。 沈沐突然笑道:「好啦,為兄這點家事就不提了,赴隴右前,我曾與你提過涿州之事,不知二郎查證如何了?」 楊帆道:「正要與沈兄說起此事。我已命我的人全部撤出涿州,不與你們的人發生衝突。不過,我強令退出,只能治標,難以治本,若不商量個妥當的辦法,只恐早晚再起爭端。」 沈沐呷了口酒,盯著他道:「這話怎麼說?」 楊帆道:「小弟仔細瞭解過,他們與沈兄的手下發生衝突也有他們的苦衷。商賈本就是販賤賣貴、貿遷有無、逐利遠近,以此牟利。當初你我分設顯隱,卻沒想過這些問題,或者說沒想到會在這些方面產生這麼大的衝突。」 沈沐呵呵一笑,楊帆敏感地道:「沈兄笑什麼?」 沈沐道:「我忽然覺得,或許姜公子當初建立繼嗣堂時所作的種種設置才是最適合它的存在的,只有一位宗主,上下尊卑有序,自然禍亂不生。」 楊帆的眼神倏然一縮,沉聲道:「如果是為了『繼嗣存續』這一目的,姜公子的安排自然沒有什麼不妥。可是,現在的繼嗣堂還是為了這一目的或者說僅僅為了這一目的而存在的麼?」 沈沐沒有回答,他不用回答。兩個人心中都明白,「繼嗣堂」建立之初的目的早就變質了,這個改變甚至不是從沈沐開始的,實際上打著這一幌子建立繼嗣堂的姜公子當初就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是這苦果,因為姜公子的目的一直沒有機會展露出來,所以直到此時才由他們兩個人承受了。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言,或許在這一刻,他們心中都有一種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感觸。 沈沐沉默良久,一仰脖子,把一杯酒猛地灌了下去,然後把酒杯往案上重重一頓,這一下牽動了背傷,使得他的表情非常痛苦,彷彿那杯酒是苦酒。 楊帆低沉地道:「總要想個法子才好,我懷疑,顯宗內部已經有人蠢蠢欲動了,我擔心已經無法控制他們……」 沈沐的目光突然銳利起來,緊盯著楊帆道:「所謂無法控制,是什麼意思?」 楊帆略一沉吟,斟酌地道:「我無法確定,也許他們會背著我做些什麼我不情願的事,等到形勢無法挽回我就只能按照他們的意願行事。這一手他們駕輕就熟,因為這本就是各大世家和我們一貫用以對付朝廷的手段,不是麼?」 沈沐低頭斟酒,籍著這個動作,掩飾住他眸中無法掩飾的一抹譏誚,他認為楊帆是在為小鎮刺殺預埋伏筆,推卸責任。當兩個人對彼此誤會越來越深,戒意越來越重的時候,他們又能商量出什麼來? 最終,楊帆只能無奈地告辭,沒有帶走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 沈沐依舊盤膝而坐,冷淡地看著對面,對面案上的酒菜一動沒動,楊帆滴酒未沾,片箸未動。 沈沐的唇角慢慢勾起,他終於不用再掩飾那抹譏誚了。 楊帆走上芙蓉橋頭,抬頭看了看天,雲舒雲卷,漸行濃重,似乎一場豪雨就要到來。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示恩 楊帆走下芙蓉橋頭,立即對任威道:「馬上讓我們負責北面生意的人到長安來一趟,我要親自見見他們,當面商量個解決辦法出來!」 「遵命!」 任威答應著,緊跟著楊帆的步伐,見他面有不愉,任威略一遲疑,還是忍不住問道:「宗主,您……方才與沈公子會唔,沒有什麼不愉快吧?」 楊帆睨了他一眼,任威心頭一凜,慌忙垂首道:「屬下多嘴!」 這時候在曲池江畔的侍衛牽來馬匹,楊帆扳鞍上馬,雙腿輕輕一磕馬鐙,便向前輕馳出去,任威趕緊躍上戰馬,與其他侍衛緊隨左右。 楊帆沿著曲池江畔輕馳出一箭之地,這才緊了緊韁繩,換成信馬游韁,喟然長歎道:「我真是不明白,他為何對我突然有了那麼濃的戒備與敵意。」 馬兒緩緩而行,江畔芙渠濃綠,在荷葉間擺著尾巴悠閒來去的水鴨一見馬兒靠近,便向深處游去。任威策馬追在楊帆身側,眉頭緊蹙,欲言又止。楊帆乜了他一眼,道:「你有話說?」 任威鼓起勇氣道:「宗主,屬下本不敢僭越。只是事關宗主安危,屬下不得不冒昧進言提醒宗主,沈公子與宗主您或者有一份交情在,可是姜公子對沈公子還有伯樂之恩呢,結果又如何? 隱宗是沈公子一手創建的,他能在姜公子眼皮子底下悄然發展出這麼大的勢力,最終逼得姜公子黯然下台,心機手段實是了得,如果他想對宗主您有所不利……,屬下請宗主千萬注意自身安危。」 楊帆笑了笑,對此不予置評。他只是望著湖心輕輕蕩過的一葉扁舟,悵然道:「顯宗承認隱宗的存在,與隱宗分置使命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要重演沈沐與姜公子的故事,卻不想我與他終究是漸行漸遠……」 沈沐站在芙蓉樓上,看著楊帆一行人漸行漸行,終於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內,黯然說道:「金海,我現在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藍金海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的身邊,聽了沈沐這句話,他只是欠了欠身,一言未發。 沈沐揮了揮衣袖,轉身向樓下走去。「蹬、蹬、聲……」,腳步聲中,沈沐沉聲吩咐道:「從現在起,對顯宗全面戒備,不得有絲毫懈憊!」 ※※※※※ 豆盧欽望雙手虛拱,隨著一名執拂塵的小內侍亦步亦趨地走進彩絲院。 彩絲院內絲竹聲聲,台上正有一名綵衣歌女縱聲高歌,歌喉婉轉,十分動聽。這名歌女正是高力士的姐姐,教坊司大供奉如眉大師的親傳弟子,如今她已出落成了楚楚動人的大姑娘。 據說,她現在的歌樂造詣已直追如眉大師,是如眉大師弟子中最有希望成為大供奉的一個。雖說她能頻頻出現在宮廷中為帝后演出不乏她的弟弟高力士從中出力,不過她的才藝確也十分出色,李顯聽的十分入神。 稱帝以來,歷經半年多的時間,李顯和韋後終於提拔起了一批絕對忠於他們的宮娥和太監,雖然對於整個宮廷的人數來說,這麼點人連百分之一都不到,但是他們至少可以保證帝后有比較私密的生活,而不至於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馬上傳出宮闈了。 此刻侍候在彩絲院裡的就是李顯和皇后最信任的一班人,所以聞聽豆盧欽望求見,李顯才讓人把他帶到這兒來。一見皇帝正聽的入神,豆盧欽望慌忙擺手制止那名內侍為他唱名,而是躬身立在一旁,狀極恭謹。 李顯聽罷一曲,拍手叫好,欣然吩咐道:「來啊,看賞!」 韋後把明媚的眼波輕輕一□,瞟見一旁垂手恭立的豆盧欽望,便微微側了身,對李顯道:「聖人,豆盧僕射來了。」 「哦?」 李顯彷彿這才看到豆盧欽望似的,扭頭笑道:「豆盧愛卿,你來了啊。」 豆盧欽望慌忙橫跨一下,站到李顯對面,長長一揖道:「老臣豆盧欽望,見過陛下。」 「來人啊,為豆盧僕射看座!」 李顯剛剛聽罷一曲天籟之音,心情很好。他笑吟吟地吩咐了一句,對豆盧欽望道:「豆盧愛卿啊,你所獻的那株五百年老參,朕已經服用了,感覺很舒坦。愛卿真是有心了。」 剛剛坐下的豆盧欽望趕緊又欠身道:「陛下用著好就好。昔日陛下還在東宮的時候時,老臣就是陛下的宮尹,是陛下的東宮屬臣。那時節陛下少年英發,才華橫溢,就已盡顯明君風範了。 國運坎坷,如今有賴陛下,社稷才得匡復,百廢待興,正是奮發圖強時候。陛下本雄才大略,一旦宏圖大展,無異當世明主,定可中興大唐。奈何卻因病疾所困,不能一展抱負。 老臣每每思及,寢食難安。老臣不懂醫術,不知那老參對陛下的舊疾是否有效,老臣只是覺的這老參拿來補補身子總是好的,陛下若服了覺得還有些好處,那是臣的莫大榮幸。」 李顯微笑著點點頭,緬懷著自己當初身在東宮的情形,又看看豆盧欽望的滿頭白髮,不由輕歎道:「朕記得,那時候你是朕的宮尹,每日盡心輔佐於朕,教授朕治國的學問,與朕亦師亦友啊。唉!一晃就這麼多年過去了,那時愛卿正當中年,歲月如逝,如今愛卿的年紀也大了。」 豆盧欽望只聽得老淚縱橫,他離座而起,長揖到地,哽咽地:「輔佐陛下,本是臣的本份,也是先帝賦予臣的使命,敢不為陛下效死?只是,臣老矣,只能為陛下略盡綿薄之力。 江山社稷繫於陛下一身,大唐中興全賴於陛下一身。為了天下黎民,為了大唐江山,陛下您千萬要保重龍體啊。老臣如夕陽遲暮,卻還希望能追隨明主建功立業、留名青史呢。」 豆盧欽望這番表演唱念做打的很賣力氣,不但說的聲情並茂,更是老淚縱橫,看的李顯動容不已。 韋後莞爾一笑,說道:「豆盧僕射確是國朝忠臣,亦為良臣。古有君臣相契者,多以姻緣親近,彼此不疑不棄。可惜卿有愛子,朕的女兒卻都嫁了人了。幸好太平府上還有宜嫁的女子,聽說卿已經與太平結為親家了?這樣好,這樣好,太平是聖人的胞妹,豆盧僕射與太平結親也就等於和聖人做了親戚。」 豆盧欽望一聽,忽然退後三步,撩袍跪倒在地,以額觸地,頓首不語。 李顯和韋後齊齊一怔,李顯忙抬手道:「愛卿何故行此大禮呀?」 豆盧欽望以額觸地,恭聲道:「還請陛下先恕過臣不恭之罪,臣才敢言。」 李顯道:「愛卿不要如此,快快請起,言語若有不妥之處,朕恕你無罪便是。」 豆盧欽望這才爬起來,拱手道:「老臣不敢欺瞞陛下,犬子頑劣,不好讀書,如今雖已成年,卻仍是鬥雞走狗,不學無術。老臣雖然時常提點教誨,奈何卻不見成效。 太平公主是陛下您的胞妹,太平公主的女兒也算是天皇貴胄了,老臣怎忍心讓自己的兒子耽誤了公主的愛女,所以有意退婚,請公主之女另擇良配佳偶,一番苦心,若不剖白,又恐觸怒陛下,所以還要請陛下恩准。」 李顯和韋後對視了一眼,片刻錯愕之後,眸中忽然便露出一絲笑意。 李顯欣然離座,走到豆盧欽望面前,含笑道:「愛卿能不避家醜,果然是忠君體國。不過這婚事嘛,既然已經定下,怎好就此悔婚,一旦傳揚出去,旁人不知內情,還不知要編排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在朕看來,少年輕狂,其實也沒什麼,一旦成了親,自然也就收心了。」 豆盧欽望還要再說,韋後突然道:「聖人,豆盧欽望是聖人做太子時的東宮老臣了,說起來與聖人結緣最早,並非外人,你的那些煩惱,對這些的耿忠老臣又有什麼好隱瞞的呢,不妨直言以告吧。」 豆盧欽望有些訝然地看了韋後一眼,又復看向李顯。 李顯咳嗽一聲,略顯為難地道:「不瞞愛卿,自朕登基以來,因為政略主張與相王和太平頗有衝突,致使太平和相王對朕生出了些誤會。他們與朕是一母同胞的手足,朕每每思及被骨肉同胞誤解,便痛心疾首。 愛卿做過朕的宮尹,又是相王妃的叔父,如果再與太平結為姻親,那與我李唐皇室當真是最親近的人了。朕還希望你能成為我們兄妹三人的中人呢,相王和太平如果對朕有什麼誤會,愛卿也能及早告知於朕,朕才好與他們溝通誤會,手足和睦。所以,朕覺得你這門親還是應該結的。」 豆盧欽望這才明白李顯用意,想到若非相王與太平冒死相助,天子未必會有今天,卻不想他竟如此處心積慮,天性涼薄一至於斯。豆盧欽望不禁暗暗心寒,面上卻做出惶恐不勝狀,道:「老臣願為陛下效命!」 李顯龍顏大悅,欣然執起豆盧欽望的手道:「好好好!朕就知道,愛卿是不會讓朕失望的。愛卿啊,你回京一月有餘了,先前朕聽說你在地方上生了重病,也是因此才耽擱了回京的行程。 是以你剛剛回京時,朕未敢貿然讓你承擔重任,只恐你一路舟車勞頓,累壞了身子。如今愛卿歇養已有月餘了,應該可以出來幫朕多分擔些事情才是。朕明白會下旨著愛卿預政,還望愛卿莫要推辭。」 豆盧欽望知道這份恩賞全是因為他又拍馬又示忠,今日又答應替皇帝做秘探這才得到的回報,心中滿是苦澀的味道,卻還得作出一副欣喜模樣,拱手稱謝道:「是,老臣一定盡忠職守,為陛下分憂。」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年紀很輕的內侍風風火火地向彩絲院走來,看他模樣尚顯稚嫩,可是卻穿著一身品階很高的宦官袍服,一路行來,眾多宮娥太監紛紛行禮問好。 此人正是高力士,因為在政變之夜的出色表現,他雖年紀輕輕,尚還算是一個成年人,卻已經成了宮裡有數的大宦官,自從武則天被軟禁後,看管武則天的要事就一直由他負責。 高力士奔進彩絲園,向李顯急急稟奏道:「陛下,則天皇帝舊疾復發,病情嚴重。」 「啊!」 李顯吃了一驚,慌忙問道:「可已傳了太醫?」 高力士道:「奴婢已經請了太醫。」 李顯急急地道:「快快快,朕馬上與皇后一同去探望母皇!」 高力士躬身道:「奴婢已讓人備好御輦。」 李顯一聽,便與韋後急急向彩絲院外走去。 豆盧欽望聽說武則天病危,也是吃驚不小,一見李顯倉惶離去,都沒顧得上和他說句話兒,便在後面長揖一禮道:「臣恭送皇帝、皇后!」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女皇之殤 豆盧欽望拜見李顯的次日,李顯便下旨宣佈:「有軍國重事時,中書門下可共平章」。 有了這道特旨,豆盧欽望就有了宰相之權。但李顯這道特旨,並沒有針對豆盧欽望的僕射官職做出改變。從此以後,專拜僕射者,便都成了表示尊寵的一種封號,再無宰相之權了。 外界的人並不清楚豆盧欽望對李顯表忠心的內幕,對於豆盧欽望重新被任命為宰相,朝臣、士林、百姓都認為這是皇帝對相王交出兵權的一種認可與鼓勵,但是實際上儘管相王已經交出兵權,李顯還是不放心,他對相王和太平的權力和影響在一步步地進行收攏和壓縮。 天氣一天天轉冷了,皇帝與相王、太平的關係也在一天天變冷,而楊帆和沈沐之間的關係也隨著雙方的不信任變得越來越冷淡。 顯隱之間的衝突和麻煩,源由非常複雜,儘管裡邊有盧賓之暗中搗鬼,但他並非無中生有,而是利用顯隱兩宗之間的互不服氣和生意上的必然競爭,買通最底層的幾個人,就能把這矛盾激化、擴大。 這就如同戰國時期楚越兩國邊界處的兩個採桑女口角爭鬥,先是牽涉到兩家,繼而牽涉到兩個村莊,繼而擴大到兩個城邑,最終發展成兩國之戰,如果當時有第三個人煽風點火,高高在上的君主又如何察覺? 不要說楊帆把負責北方的幾個大管事召回京城親口詢問,就算他親自趕到涿州,把整個衝突原由弄個清清楚楚,同樣不會發現其中有人作祟,因為雙方的問題確實存在,即便沒有盧賓之從中搗鬼,總有一天它也會積小怨成大怨。 幸好楊帆和沈沐雖然都對對方產生了不信任的感覺,但是都還保持著最大程度的克制,因而沒有把這種局部的對立擴展到顯隱兩宗的全面戰爭。 但是楊帆在顯宗裡的地位和影響,顯然不能與沈沐對隱宗的控制程度相比擬,他在官場上消耗了太多精力和時間,而且一個是接手姜公子的舊部,手下派系林立,一個是一手創建了該組織,兩者的掌控力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儘管楊帆現在已經意識到危險,開始逐步收攏權力,安插親信,可是亡羊補牢也需要時間,也許再給他十年的時間,他在顯宗的地位才能如今日之沈沐在隱宗一般穩如泰山。 所以這段時間,楊帆承受的壓力遠比沈沐要重,這種壓力不僅自外部,還有顯宗內部諸多對他「示弱」表示不滿的元老,楊帆就在這種內外交困的情況下,迎來了則天女皇的病危。 上陽宮裡,李顯、韋後、上官婉兒、相王、太平公主、梁王,以及李武兩家眾多親族都跪伏於榻前,宮中遍佈內衛武士,宮外則由楊帆親自率領的萬騎將士圍得風雨不透。 進出上陽宮的每一個宮娥太監都要受到最嚴格的盤查,並由萬騎與內衛各派一人監視去處,不許有任何夾帶,也不許擅自走動,宮裡的宮娥太監走路都踮著腳尖兒,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武則天這次病發,是從上次豆盧欽望拜見李顯就開始的,從那以後儘管不斷地延醫問藥,她的身體卻始終不見好轉,已經八十二歲高齡的武則天快要走到生命盡頭了。 這幾天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到了今天,一向不敢做出對病情做出準確判斷的御醫們這一次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告訴李顯,女皇確實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母親……」 不管這一輩子他們之間有多少仇恨,到了這一刻都不必再提起。眼見生身母親形容枯槁,李顯、李旦、太平公主三個跪在最前面的兒女忍不住心頭酸楚,留下淚來。 武則天悠然醒來,剛為她施完針的御醫滿頭大汗地膝行退了幾步,為女皇和她的親生兒女讓開了位置。 「令月,令月……」 武則天用微弱的聲音呼喚著,太平公主連忙膝行上前,握住她冰涼而蒼老的手指,哽咽道:「母親,女兒在。」 「女兒啊,娘剛才夢見淑妃了,娘還夢見了皇后……」 武則天喃喃地道:「她們大聲咒罵為娘呢,說娘就要去見她們了,他們要向聖人告娘的狀。」 李顯側著耳朵,努力地聽著武則天的話,自從上次在彩絲園聽曲兒的時候武則天突發重疾,他就已經吩咐下去,一旦母親有什麼不妥,務必立刻稟報於他,他要確保自己能守候在母親身邊,知道母親臨終有什麼遺囑。 現在母親終於說話了,但她所說的話卻與國家大計全無干係,居然提起了早已化作朽骨的王皇后和蕭淑妃,這令李顯有些茫然。 武則天的嘴角輕輕勾起一道驕傲的弧線,道:「在人世間,她們不是我的對手,到了陰間,她們也一樣不是我的對手。女兒啊,你父皇是個雄才大略的君王,可在後宮裡他卻沒有那麼精明呢。娘見了他,依舊還是最受寵的,呵呵……」 「娘親……」 太平公主有些哭笑不得,她沒想到這個時候母親說的居然是這些事情,但是不知怎麼的,聽著聽著,偏又有些心酸的感覺。 武則天忽然傳出打呼的聲音,李顯趕緊抬起頭,卻見武則天睜著眼睛,只是似乎喉間有痰,呼吸有些急促。武則天看到他,神色倏然冷下來,她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喚道:「顯兒。」 李顯趕緊湊到她面前,太平公主為他讓開位置,李顯握住了武則天的手。武則天的手下意識地縮了一下,終於還是慢慢鬆弛下來。大限將至,什麼都要放下了,又何必那麼看不開。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低沉地道:「顯兒,娘……待你一向刻薄,你卻能讓娘保留皇帝封號至今,娘心中著實慚愧。」 這是武則天第一次在兒子面前示弱,李顯有些惶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武則天輕輕歎息了一聲,道:「娘親就要走了,娘死後,把娘親的帝號去掉吧。」 李顯一臉的無所適從,只是茫然答應了一聲。 武則天思路似乎很清晰,但她能記起的似乎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往事,近些年來的一切她都忘記了,她不再記得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薛懷義,不再記得她最寵愛的張昌宗,連她這十五年來身為帝王的輝煌都忘記了。 她努力思索著,又道:「王皇后和蕭淑妃的族人,還有褚遂良、韓璦、柳奭的親族,都赦免了吧……」 李顯又茫然答應一聲。 武則天臉上慢慢露出一絲輕蔑與高傲,道:「娘在陽間奈何不了死去的她們,只能把罪業加在她們的族人身上。現在娘要死了,她們不死心,那娘就到陰間收拾她們,自然不必為難她們在陽間的族人。」 對她的話,幾個兒女都無從接口,武則天鬥了一輩子,似乎老而彌堅,鬥志更盛,只不過現在她的一腔雄心報負都打算拿到陰間去施展了。 武則天的眼神迷濛了片刻又漸漸清明起來,喃喃地道:「娘建的周廟也就算了,娘死後,把娘的神主靈位歸附到李唐太廟去,把娘……把娘葬入你父皇的陵墓。」 儘管武則天的聲音非常虛弱,但是似乎仍然擁有著無法言喻的魔力,李顯根本沒有反對的勇氣,只是低聲答應著。 「祔廟」、「歸陵」,取消帝號。 一代女皇,在生命即將到達終點時,終於妥協了,放棄了她一生孜孜追求的東西。 她向天下低頭了,承認她不是皇帝,她是李唐的皇后。 儘管所謂廢唐建周實是母奪子位,與尋常的改朝換位大不相同,所以就連她治下的臣民心裡也從未承認過所謂的武周帝國,但是強項如她做出這一決定,卻殊為難得。 她向她的丈夫低頭了。 在她的丈夫去世以後,她一步步地攫取政權,她的四個親生子死了兩個廢了兩個,她把丈夫的親族殺的七零八落,最終如願以償登上皇位,此刻她卻願意以媳婦的身份重新回到丈夫身邊了。 她寬恕了王皇后、蕭淑妃,還有站在她們一邊的褚遂良、韓瑗等人的親族,不是因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是因為她堅信到了陰間,她依舊可以橫掃一切,今日在陽間所赦免的,來日到了陰間若不低頭,也依舊是她的階下囚。 然而,她真的投降了麼? 她沒有!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堅持她的勝利。 失去的已經失去,即便她還想緊緊攫住也不可能了,以退為進是她現在能夠使用的唯一正確做法。她自削帝號,恢復皇后封號,就不會再有人推翻她的帝號,落得一無所有。 她吩咐她的兒子把她□廟、歸陵,以高宗皇帝合法妻子的身份葬入乾陵,作為兒子孝道為先,只能服從。而後人除非想連高宗皇帝一起推翻,否則就永遠不可能反攻倒算掘她的墳。 她是有智慧的,自從她十三歲入宮,她的一生都是轟轟烈烈,直到生命中的最後一年,從神龍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到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這最後的九個月零四天裡,也不是一直黯淡無光的。 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依舊讓她的智慧綻放出了一束耀眼的光芒。在退讓中盡可能地挽留她想保留的,這種做法以她一向的強硬性格,一生僅有這麼一次。 武則天說完這一切,似乎已經倦極了,她再度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武則天忽然從夢中驚悸而起,惶然喚道:「女兒!令月!」 權力、地位、名望,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都沒了作用,此刻她能記起的,能給她以溫暖的,只有她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太平握住了她的手,武則天安心了,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喃喃地道:「好冷啊,現在是什麼季節了。」 太平低聲答道:「母親,已經冬天了,外面正下雪呢。」 武則天聽了,枯槁衰老的臉上忽然綻開一片少女般爛漫的笑容:「下雪了嗎?記得娘當年入宮時,也正是下雪的時候呢。也不知道聞香殿的梅花現在開了沒有?娘好想念那兒的香氣。」 太平公主有些錯愕,怔了一會兒,才輕聲提醒道:「娘親,這是長安啊,聞香殿……在洛陽。」 「啊……」 武則天啞然失笑:「是哦,娘老糊塗了……」 她想笑,橘皮般的老臉剛剛綻開一絲笑容,嘴還微張著,便永遠凝固在那裡。 第二十八卷 神龍政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亂象 武則天一道看似軟弱而妥協的遺囑,使她在臨終的時候終於把握了一定的主動。生身母親母親主動放棄皇帝稱呼,願以皇后的身份葬入高宗乾陵,為李顯避免了許多尷尬,做為兒子他還能有更苛刻的作法麼? 李顯命婉兒草擬《則天大聖皇后哀冊文》,並親筆逐字修訂,在其中加入了一句話,褒揚他的母親為「英才遠略,鴻業大勳,雷霆其武,日月其文」,並為武則天舉行盛大的國喪。 然而不和諧的聲音總還是有的,對於則天皇后遺囑要求葬入乾陵與高宗合葬一事,給事中嚴善思馬上跳出來當庭反對了。 嚴善思慷慨陳辭道:「陛下!尊者先葬,卑者就不該在陵寢落成之後再去打擾亡者。則天皇后雖然身份尊崇,可是較之先帝畢竟位卑,以卑動尊,恐非吉兆。 再者,乾陵玄宮是以巨石為門,以鐵汁澆合縫隙,如今要打開乾陵,就必須要動用斧鑿。神明之道,體尚幽玄。興師動工,大興土木的,恐會驚瀆先帝之靈。 況且,帝后合葬並非古制,古時候的皇陵,帝后大多並不合葬,自從魏晉以來,才開始有帝后合葬的事情出現。則天皇后一向崇尚古制,怎麼會要求合葬呢?此恐非則天皇后本意吧……」 李顯聽到這裡,臉「呱嗒」一下就摞了下來,什麼叫恐非則天皇后本意,難道朕篡改母后遺詔不成? 其實李顯很清楚母親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武則天就是為了防止李唐後嗣有朝一日對她反攻倒算,讓她連遺骸都不得安寧。他也清楚嚴善思為什麼要反對合葬。 嚴善思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之所以反對母后與父皇合葬,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扳倒武氏一族時,可以毫無顧忌地清洗武氏一族的人,因為這嚴善思就是功臣餘黨。 嚴善思倒沒注意李顯已經沉下臉色,他依舊慷慨激昂地道:「臣以為,陛下應於乾陵之側另擇吉地安葬則天皇后。若神道有知,幽途自當通會;若是無識無靈,合葬也沒有什麼益處!」 李顯打斷他的話,冷笑著答道:「母后的遺詔,當時有朕與相王、梁王、太平等一眾皇親國戚親耳與聞,上官昭容也在場,安能有假?朕為人子,合葬一事,自當遵母親遺命而行!」 自五王廢政,李顯正在風頭上,在朝堂中大有一言而決的氣勢,嚴善思身為功臣黨,此刻力量最是薄弱,想找幾個幫腔的都難,無可奈何之下,只能捧笏退到一旁。 李顯掃了眾臣一眼,淡淡地道:「此事勿需再議了,眾卿且議一議則天皇后的陵寢碑文吧。」 這件事,李顯一開始是想委託上官婉兒來寫的,因為上官婉兒十四歲就輔佐武則天,對她的一生最為熟悉。結果以上官婉兒能夠秤量天下的才學,提筆一晚居然無法付諸一字。 李顯也知道此事為難,轉而又授意宰相魏元忠執筆,魏元忠硬著頭皮答應下來,結果憋了兩天,還是很羞愧地請天子另擇高明了。 文筆方面不管是上官婉兒還是魏元忠都沒有問題,問題在於他們能寫什麼?碑文是對一個人的一生蓋棺論定的評價,士林對此留之千古的文字莫不萬分重視。 可武則天的一生叫人如何評價?當今皇帝是她的兒子,她是先帝的皇后,卻又是一個篡位者、一個叛國者。貶抑的話不能寫,如果只是一味歌功頌德,她的豐功偉績背後又有哪一樁沒藏著腌臢難堪? 李顯也是沒有辦法,只好把這個難題拿到朝堂上來廷議,結果他這話一出口,百官立即閉口不言,金殿上鴉雀無聲。就為立碑事,百官竟三緘其口,再無一人發言。 李顯環顧左右,眼見眾臣工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一個敢接話碴兒,不由也是暗自苦笑,只好主動點將。他的目光徐徐移動著:「嗯,楊……相公,你來說說吧,這碑文該如何著筆?」 李顯這一個「楊」字拖的時間久了點,整個殿堂上但凡姓楊的全都嚇了一跳,就連楊帆身為武將,明知這寫碑文的事不會落到他頭上,也是提心吊膽,好在李顯後邊又跟出一句「相公」。 所有大臣都鬆了口氣,一起把幸災樂禍的目光看向楊再思。楊再思一聽臉就揪成了包子,他覺得自己都快成萬金油了,誰有什麼麻煩事兒都會把他拉出來,連皇帝都是這樣。 楊再思吭哧半晌,只能訕訕答道:「依臣看來,依臣看來……太后一生的功業……實在……實在難以文字形容,不妨就置一無字碑,功過得失,留給後人評價便是了。」 楊再思這本是無可奈何的推脫之舉,不過李顯聽了卻是雙眼一亮,眾文武聽了也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竟然都覺得這個主意是神來之筆。 是啊,先帝的皇后、今上的母后,如何評述她的一生?能說她的不是麼?可要昧著良心光撿好聽的說,誰執筆誰虧心吶。立個無字碑最好,既然難以描述,乾脆不去描述。 李顯越想越覺得有理,這個繞不過去的難題竟然一下子解決了,他點點頭,道:「愛卿言之有理!那麼……這碑文就不題了吧。相王、梁王!」 李旦和武三思同時踏出一步,拱手道:「臣在。」 李顯道:「國喪一應事務,由相王和梁王總領。」 二人一齊躬身道:「臣領旨!」 李顯自以為這麼處理非常妥當,子不言父過,對生身母親自然也是一樣,他能在墓碑上譴責母親什麼?那不是人子之道。可要是胡謅八扯一番,閉著眼睛說瞎話兒,那又失去了立碑的意義,徒惹後人笑話,如此處理再妥當不過。 他卻沒有想到,他開了這樣一個先河,將來他也會遭逢同樣的待遇。在他過世以後,他的繼任者不知道該如何來評價他的一生,最後也給他立了一塊無字碑。 只可惜他是古往今來無數男皇帝中的一個,而武則天是獨一無二的,就憑一個獨一無二,足以得到一些人的另眼相看。 武則天的無字碑,被捧臭腳的人說成是女皇胸襟寬廣、氣魄非凡,說他這是對自己的一生不做評價,千秋功過任由後人評說。全不理會這碑是她死後由後人為她鐫刻的。 至於李顯嘛,大多數人都忽略了他也有一塊無字碑,偶爾有人想起來,也歸結於旁人「忙著爭權奪利,沒空理會李顯的身後事」。這麼說的時候全然不理會李顯的國喪朝廷都給操辦了,偏偏沒空刻一塊碑? ※※※※※ 相王和梁王主持治喪以後,為武則天操辦的喪禮開始正式進行,百官分批入宮拜祭。在這些大臣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就是張柬之、桓彥范等五位異姓王了。 他們都曾是武則天的治下之臣,也都是把武則天拉下馬的人,如今站在武則天的靈槨前,他們會想些什麼呢?楊帆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五王進來前,他正在靈堂致祭。 他和武則天並沒有私人恩怨,所以對於武則天的死,他沒有感到快意。自從他為了復仇趕到洛陽,因緣際會進入仕途以後,對於武則天種種作為他從不認同,心裡始終不曾臣服於這位女皇,所以他也談不上傷感。 可是,剛剛逝去的這位帝王,畢竟是承載著他青春歲月中最具傳奇色彩的那段經歷的人,站在她的靈槨前,楊帆還是有些緬懷的,他認真地拜祭,既沒有虛情假意的悲傷,也沒有隨意的敷衍。 五王在想什麼他並不知道,他只是默默退到一邊,看著五王上前致祭。五王的拜祭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他們草草地行了禮,便向靈堂外走去。 張柬之已是八十二歲的老人,被封王奪權之後,沉重的精神打擊似乎讓他的身體也垮了,還沒走下台階,就氣喘起來。桓彥范和崔玄暉上前扶住他,體貼地道:「天寒地凍,張相公小心些。」 進入靈堂致祭的大臣低著頭,彷彿沒有看見他們,如避瘟疫般繞過。張柬之在階下站住,看著閃避他目光的群臣淡淡一笑。敬暉擔憂地道:「張相公似乎身子不太好,您可要保重身體呀。」 張柬之搖搖頭道:「老啦!不濟事了。老夫與則天皇后同年,則天皇后去了,老夫的大限怕是也快到了。」 袁恕己蹙了蹙眉頭。張柬之看了桓彥范一眼,若有深意地道:「你我匡復李唐,受封王爵,從此以後世襲罔替,子子孫孫都享用不盡。說起來,天子也不算虧待了咱們。呵呵,士則如今休身養性、寄情山水,可還習慣麼?」 桓彥范淡淡地答道:「張老相公,彥范不曾遊山玩水,如今正閉門讀書。」 張柬之捋鬚道:「哦?讀書好啊,卻不知士則在讀些什麼書啊?」 桓彥范道:「彥范正在看孟嘗君的故事。一個很有趣的小故事。孟嘗君少年時,見他父親良田千隉,金銀萬貫,便問他的父親:『您兒子的兒子叫什麼?』田嬰說『孫子』。 田文又問:『那您孫子的孫子叫什麼呢?』田嬰回答說:『玄孫』,田文再問:『那您玄孫的玄孫又叫什麼呢?』田嬰搖頭說:『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張老相公,您說這故事有趣麼?」 張柬之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在場的幾位都是博覽群書的人,自然也看過這個故事,知道孟嘗君接下來說了什麼,也知道孟嘗君為什麼要這麼說,所以他們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桓彥范笑吟吟地道:「我覺得田文說的很有道理啊,攢下萬貫家產有什麼用,給那些他連稱呼都叫不上來的子孫後代享用?為人做馬牛,何必呢?大丈夫,當建功立業,名垂千古,方是道理!」 桓彥范笑吟吟地向他們拱了拱手,道:「告辭。」 看著桓彥范遠去的背影,敬暉不安地對張柬之道:「張老相公,你看他這是……」 張柬之臉色陰沉地道:「若有禍事,必是士則招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有王者之氣 武則天去世了。 神龍元年初,她被拉下了皇位;神龍元年末,她溘然離世。女皇的時代在這一年徹底終結。 神龍二年到了,雖然皇太后的喪期未過,但這是新君登基後的第一年,朝廷還是舉辦了盛大的慶典,長安百姓走上街頭歡度新春,至於女皇……已經被他們徹底遺忘了,百姓關心的是柴米油鹽事,朝堂上誰來掌印,他們不會關心太久。 宮中,上官婉兒辦理公務的那處宮殿,婉兒袖著一個懷爐,處理罷一份奏章,提著毛筆扭頭看了一眼,見她吩咐去為她挑選衣衫的兩個宮娥還在屏風後面嘰嘰喳喳品頭論足,不禁好笑地道:「好啦,不要挑三揀四的,拿件男子袍服就好。」 屏風後面兩個心腹宮女正拿著一套套衣裝比對著,聽婉兒這麼說,二人答應一聲,又捧過了幾件圓領長袍,總想挑出一件最漂亮的來。這時,楊帆從外面匆匆進入,向婉兒抱拳一揖,道:「見過上官昭容。」 「啊!楊大將軍來了!」 上官婉兒欣然放下毛筆,清咳一聲道:「我與楊將軍議事,你們先退下。」 兩個宮娥聽了連忙放下衣物,從屏風後面翩然退出,走到楊帆身邊時,向他福身一禮。待二人出去,婉兒便走到楊帆身邊,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嫣然道:「你今兒怎麼有空過來呀?」 如今婉兒常在宮外居住,每五天只有一天在宮中值宿,她的情郎和愛女都是可以時常見到的,所以見了楊帆自然態度從容。楊帆道:「陛下令萬騎挑選一支精幹的隊伍,隨御駕去隆慶池。我剛剛安頓妥了,聽說你也要同去,特來看看。」 婉兒向他眨眨眼,調皮地笑道:「看什麼?又不是我要出嫁。」說著不免就有了幾分幽怨之意。 人心總是得隴望蜀的,當初她只盼能與郎君長相廝守就好,其他的全不在乎。如今能夠與郎君長相廝守了,她又盼著可以在楊家有個堂堂正正的身份,最好……連她引以為憾的婚禮也能補辦一下。 楊帆知她心中所想,輕輕擁住她,歉然道:「眼下這形勢,你我抽身亦難。唉,誰會想到女皇過世,這天下政局反而更加……」 婉兒伸出柔荑,輕輕掩住他的口,道:「好啦,人家就只是隨口一說,你不要往心裡去。你過來是因為不明白陛下為什麼要去隆慶池麼?」 楊帆道:「是啊,說起來隆慶池在長安算不得風光極出色的地方,可皇帝偏偏看中了那裡,這也罷了,皇帝此番行色也太隆重了,居然要把宮苑裡所養的四頭白象也牽去,規模比大朝會還要隆重,皇帝這究竟是想踏春還是想做什麼?我總感覺有些古怪。」 婉兒向殿口看了看,輕輕一扯楊帆,將他引到一邊,低聲道:「你沒聽說過隆慶坊有龍氣的傳言?」 楊帆怔了怔,訝然道:「什麼?隆慶坊有龍氣?」 這些時日,楊帆的全部精力都用來控制顯宗、梳理內部了,一個人精力有限,因此一來對朝廷中的事情關注的就少了,更不要說什麼坊間傳言了。 顯宗除了在朝中有些固定的耳目,並沒有專門的情報機構,就是以大唐的國力,要建設一個遍佈全國的情報組織也力有不逮。 顯宗的消息來源主要依靠顯宗遍佈士農工商各行各業的成員。這些人大部分都不知道繼嗣堂的存在,但這並不影響需要消息時,自上而下的搜集。 通常,顯宗上層想要關注哪方面的消息,就會授意下去,讓下面的人有這方面消息時呈報上來,或者吩咐下面的人在這段時間關注一下這方面的消息,不可能是底下人聽到點什麼風吹草動都主動向上反饋。 如果讓這些遍佈三教九流的底層人員天天向上匯報各種消息,他們再蠢也知道他們不僅是一個讀書人、不僅是一個店舖夥計、不僅是一個佃戶,而是在他們上面有一個極龐大的組織了,那繼嗣堂的秘密還能保持多久? 再者,即便這些人毫無重點地把聽到的、看到的、甚至毫無依據的各種消息每天像寫日記似的統統報上去,又有誰來分揀甄選?就算把「觀天部」再擴大一百倍,那些人也處理不過來。 可婉兒並不是太瞭解顯宗的內幕,她也謹守本份,從未向楊帆問起過顯宗的詳細情形,在她心中,還以為顯宗手眼通天,無所不知呢。 楊帆向婉兒搖搖頭道:「我對此確實一無所知,怎麼了?」 婉兒道:「坊間有傳言說,隆慶坊裡有隆慶池,隆慶池畔住著隆基隆業隆范三兄。五隆集於一地,便有王者之氣匯聚。還有人繪聲繪色地說,曾經在大霧時和大雨天,看見隆慶池上有一條隱隱約約的白龍盤旋而上。」 楊帆的臉色嚴肅起來。 婉兒道:「皇帝借口去游隆慶池,其實是想以他的真龍身份去那裡鎮壓龍氣。牽白象同去也是一個道理。」 說到這裡,婉兒不禁失笑:「陛下如今不是正寵信著幾個佛道中人麼?這天子親至可以鎮壓龍氣的說法,就是那個胡僧慧范說的,至於白象踏地、池中泛舟可以破壞該地風水,則是術士鄭普思說的。當真荒唐,天子居然相信。」 婉兒說到這裡,搖搖頭,歎道:「一個術士居然入掌秘書監,一個和尚居然做了國子祭酒,唉,再荒唐些也不算什麼了。」 楊帆微微瞇起眼睛,警覺地道:「這個大逆不道的謠言直接提到相王府的三位王子了,尋常小民敢編造這些的謠言?而且,我就住在隆慶坊,這個關係到隆慶坊的傳言就算我沒注意到,我府中那麼多的丫環下人每日進進出出的,他們也聽不到半點風聲?」 婉兒也是聰慧之人,一聽這話便是一怔,訝然道:「你是說……」 楊帆道:「炮製謠言的人一定是別有用心,他的目的也不是在民間傳謠,所以這個謠言只怕在民間根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個謠言就是為了編給皇帝聽的。」 婉兒腦筋一轉,失聲道:「啊!莫非是梁王……」 楊帆道:「朝中若能有人進奏此謠,根本瞞不過你的耳目,如果連你都不知道這謠言從何而來,那必定是繞過朝廷傳到陛下耳中的。你想,可以隨意出入宮闈在御前進言,還可以避過你的耳目,除了梁王還能有誰? 再者,皇帝咨詢於胡僧慧范和術士鄭普思,他們也煞有其事地認可此事,還給皇帝出主意破解,鄭重其事地要幫天子去鎮壓什麼龍氣,而這兩個左道中人恰好又與梁王過往密切,這一切都指向誰,還用說麼?」 ※※※※※ 李成器府上,五兄弟俱都在座。武則天過世後,李隆基等三兄弟都回到了京城,緊接著在京中過年,年後又要準備安葬武則天的棺槨,所以李隆基等三位分封地方的郡王也就滯留京城不歸了。 五兄弟都已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說話也就有些肆無忌憚。李成義把酒杯重重一頓,道:「宮裡傳諭叫咱們準備接待天子呢。哈!天子是咱們的叔父,你們聽說過有長輩拜訪晚輩的道理麼?況且這個長輩還是當今天子。」 李隆基輕輕轉著酒杯,玩味地道:「二哥,你說錯了,皇帝是來游隆慶池的。」 李成義怒道:「呸!游隆慶池?皇帝踏青出遊連大象都要牽出來麼?你小子,不要跟我裝模作樣的,我知道你在宮裡有人,快說,皇帝究竟是幹什麼來了?」 李成義這麼一說,李隆業和李隆范也都起了疑心,好奇地看向李隆基。李隆基攤了攤手,道:「我跟父親和大哥說過了,你們問大哥好了。」 李成器歎了口氣道:「你們不要逼問老三了,皇帝為何來隆慶坊,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兒麼?元旦那天,皇帝下制,七公主皆可開府置官,你們還記得麼?」 李隆范道:「記得倒是記得。不過……大哥呀,這事兒跟咱們正在說的有什麼關係麼?」 李成器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呀,就是不長腦子。現在皇帝的幾個女兒和太平姑姑一樣,都有開府置官之權了,那你說太平姑姑算什麼?如果政事堂裡本有一個宰相,突然變成了七個,那一個宰相還會風光?」 李成器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幾兄弟,有些悲憤地道:「皇帝聽信了奸人讒言,對父親和太平姑娘一直心懷忌憚,他奪回父親的兵權、分太平姑姑之權,都是防著咱們呢。至於如今要游隆慶池,說來更是可笑。據說有人稟報天子說這隆慶坊裡有王者氣,所以天子要以他的真龍之身來鎮壓這裡的王氣,呵呵……」 李隆范勃然大怒,道:「如果不是父親和姑姑傾力相助,如果不是咱們五兄弟提著腦袋為他效力,他能坐上這個皇位嗎?如今他卻把咱們這些親人視為敵人,真真一個大昏君!」 「五弟謹言!」李隆基正色地道:「父親說,我李唐江山匡復不易,如今武氏依舊大權在握,無論皇帝怎麼想,作為李唐子孫,我們是不可以生出是非的,以免被外人有機可乘。皇帝要來踩龍氣讓他來好了,在皇帝面前,你們萬萬不可露出怨恚之色。」 李隆業白眼一翻,一字一句地質問道:「如果皇帝的戒心不止於此呢?你猜他接下來會做什麼?」 李隆基沉默片刻,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一雙英朗的眼睛隱隱透出殺氣,聲音隱泛金石之音,道:「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農夫與蛇 李顯游隆慶池的真正用意並不能瞞住世人的眼睛。他擺著全副儀仗,連大朝會時的雄獅白象都要牽去,還說這只是泛舟春遊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了。而且又有有心人刻意散播這個消息,暗示相王已經失寵,李顯的真正用意自然無人不知了。 駙馬王同皎聞聽此事後悲憤莫名。王同皎在功臣黨受到清洗時並沒有受牽連,因為他是皇帝的女婿,兼具帝黨身份,可是在他骨子裡,只是把自己當成皇帝的女婿,至於派系,他是認為自己屬於功臣黨的。 這也正常,誰願意認為自己有今天只因為他娶了皇帝的女兒?他當然是憑著自己的功勞,一刀一槍殺將出來的。如今眼見功臣黨一貫的政敵武氏一族如日中天,王同皎當真是憂心如焚。 這一次聽說皇帝又聽信讒言,對相王戒備重重,王同皎與一班知己說起來,不免痛心疾首了。此刻,他們正在公主府後花園的花樹下鋪席暢飲。王同皎放下酒杯,臉上帶著一抹潮紅。 他的好友祖延慶勸說道:「駙馬,不要再這麼喝下去了,你快醉了。」 王同皎搖搖頭,長歎道:「借酒澆愁罷了!天子寵信奸佞,迫害忠良。先是張相等五功臣被逐,如今又要對相王下手了,如果功臣與宗室盡被驅逐,武氏一黨豈不為所欲為了嗎?同皎思及於此,憂心如焚吶。」 他的另一位好友周憬道:「駙馬不是說,桓相公對此已經有所籌謀了嗎?」 王同皎擺擺手,苦笑道:「噯,桓相公的法子,不要去提他了,去年神龍政變,闖玄武門、踏仙居殿,何等爽利,誰知道桓相公這一次居然用起了文謅謅的法子。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啊!」 祖延慶睨了王同皎一眼,道:「桓相公的法子不行,那咱們就另想辦法。我看駙馬似乎已經有了主意,你我兄弟相交莫逆,若有主意就莫要遮掩了,不妨說來聽聽。」 王同皎道:「同皎確實另有打算,今日請各位兄弟來,就是想跟你們商量商量。」 張仲之、祖延慶、周憬等人相視一眼,齊聲道:「駙馬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王同皎跪坐於地,雙手按膝,鄭重地道:「諸位,如今武氏一族肆虐,所恃者唯武三思一人,只要武三思一死,武氏一族立即就會土崩瓦解。所以,司皎想與諸位刺殺武三思,除此奸佞以保社稷,不知諸君意下如何?」 張仲之道:「為國除奸,義無反顧。只是我等武功有限,梁王出入儀仗龐大,身邊自有高手拱衛,我們怎麼能夠得手?」 王同皎道:「機會就在眼前啊!則天大聖皇后出殯之日將近,梁王作為主持介時必定行於百官之前,他的侍衛也不好隨行左右。同皎可利用羽林將軍身份將利劍長矛外裹白綾,渾作儀仗器物,你我到時取了兵器,伺機刺殺武三思。此獠一死,大局可定矣!」 祖延慶皺眉道:「可是我們如何能夠混進儀仗呢?」 王同皎道:「此事自然包在我的身上。」 幾個人耳語商議一番,由祖延慶代表大家,慨然說道:「武氏倒行逆施,人神共憤,吾等願與駙馬鏟奸除惡,建不世功業!」 王同皎興奮地道:「好!我就知道諸君都是熱血男兒!」 樹叢後面,一個人影悄然離去,正在熱血沸騰中的幾人全未察覺。 那人急急逃到西廂,客房內兩位儒袍中年人正在搖頭晃腦地吟誦詩句,那人一頭搶進去,慌張說道:「爹爹,伯父,大禍事到了,咱們還是趕緊逃吧!」他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登時弄房中二人一愣。 其中一人愕然道:「曇兒,什麼禍事來了?」 那人氣喘吁吁地道:「駙馬與人計議要刺殺梁王呢,一旦失敗,必招來滅門之禍,你我借住於公主府上,必定會被視作駙馬黨羽,還是早早逃命去吧。」室中兩詩人一聽不由大驚失色。 原來,室中的這兩位中年人就是唐時著名詩人宋之問、宋之遜兩兄弟。張易之、張昌宗二人得寵時,這兩位大詩人投靠了二張,獻詩諂媚,等二張伏法,他們作為二張黨羽被流放嶺南。 這兩人不願去那瘴疫橫行之地受苦,便央求駙馬王同皎。他們和王同皎本來沒什麼交情,不過他們的堂妹嫁給了祖延慶,而祖延慶是王同皎的好友,通過這層關係,兩人求到王同皎門下。 王同皎覺得他們沒有什麼大惡,只是迫於形勢討好過二張,便做主把他們留了下來。只是當時張柬之等人正清洗二張餘黨,王同皎不願在此時出面讓張柬之等人為難,所以就先把他們全家收留在自己府裡,想等風聲過去再說。 結果沒兩個月張柬之等人就被李顯明升暗降趕出朝廷了,從此朝堂由武氏和韋氏把持,王同皎與這兩派都沒什麼交情,一時不好再出面為他們說項,兩兄弟就攜家人一直賴在了駙馬府。 宋之遜向兒子宋曇問明詳情,不禁慌張不已。宋之問卻是眼珠一轉,突然拍案道:「好啊!之遜,你我兄弟的大好機會來啦!」 宋之遜一愣,奇道:「大兄,什麼大好機會?」 宋之問微笑道:「功臣黨已然失勢,你我攜家眷在駙馬府住了這許久,依舊不得復官,眼看這王駙馬是不濟事了。你我想要投靠梁王,奈何沒有門路啊,可如今這門路不就自己送上門了麼?」 宋之遜恍然大悟道:「你是說……」 ※※※※※ 隆慶池上,李顯攜皇后、梁王等一干文武重臣登舟遊湖,狀似悠閒,相王李旦陪同於側,心事重重,卻還得強作歡容。 相王五子站在船舷旁,只見遠處湖邊綠柳成行,綠柳之後隱隱有獸師牽著雄獅大象走來走去,還能看清有人正穿著七星道袍,在那裡披髮仗劍,正在做著什麼法事。李成義不禁衝著船外惡狠狠地啐了一口。 「哎喲,這是誰……」 卻不想船外正有一艘小船靠近,李成義一口痰正吐在那人後脖梗裡,這人惱怒地抬起頭,忽然省起這是天子座駕,船上的人非富即貴,沒有一個是他能得罪起的,只好悻悻地閉嘴,掏出汗巾用力擦著。 乘小舟而來的這人正是宋之遜的兒子宋曇,宋之問兩兄弟獲悉王同皎要刺殺武三思後,絲毫不顧念王同皎對他們的恩情,馬上想到這是他們重返仕途的絕好機會。兩兄弟擔心自己出門會引起王同皎的警覺,而宋曇時常出門倒是沒有此慮。 所以二人吩咐宋曇馬上去向武三思告密,宋曇趕到武三思府上時,武三思已經陪同李顯游隆慶池去了。武府管事聽宋曇說明來意,知道事關重大,不敢怠慢,當下親自帶著他追到了隆慶池。 二人登上大船時,李隆基五兄弟已經轉向別處,武府管事向禁衛亮明身份,悄悄趕去見武三思,武三思正陪李顯坐在船頭飲酒,聽到消息後便向李顯告了聲罪,由管家引著趕到後艙。 宋曇一見武三思,馬上長揖到地,惶恐道:「後生小子宋曇,奉家父、伯父之命,求見大王。」 武三思一把揪住他的領口,沉聲道:「你說有十萬火急的消息要稟報本王?」 ※※※※※ 楊帆自船舷旁走過,恰好看到相王五子迎面走來,楊帆便站住腳步,向他們微笑著拱了拱手。令楊帆意外的是,李隆基居然也站住腳步,向他鄭重地拱了拱手,微笑道:「大將軍安好。」 楊帆沒想到李隆基會這麼客氣,忙也還禮問候道:「臨淄王安好,各位郡王好!」 李隆基笑道:「小王少年時便與大將軍相識了,不意如今到了長安,彼此還做了鄰居。這場緣份實屬難得,可惜小王不日就要離開京城,否則一定請大將軍過府與我兄弟暢飲敘舊。」 楊帆笑道:「末將不勝惶恐,如果郡王不嫌棄的話,待郡王有暇末將願置酒相邀共謀一醉。」 李隆基哈哈一笑,頷首道:「固所願,不敢請耳!」 雙方錯肩而過,李隆范有些意外地對李隆基小聲道:「三郎為何對那姓楊的這般禮遇?」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天子忌憚之下,我相王一門如風中之燭,危在旦夕,多結交些天下英雄有什麼不好?」 李成器若有所思地道:「唔……,楊帆,楊帆似乎是太平姑姑門下,說起來與我相王府的確算得上友好,可以親近。」 李隆基神秘地一笑,道:「呵呵,恐怕未必如此……」 他頓了一頓,又解釋道:「我是說,恐怕他未必就是太平姑姑的門下,此人的實力也未必就如我們所能看到的一般簡單。不過……很幸運的是,他親李厭武的態度卻是應該不假。」 楊帆耳力超凡,此刻他又是順風,所以儘管李隆基等人聲音極其輕微,他居然還是若隱若現地聽到了。 楊帆剛剛閃過一面順風飄揚的龍旗,突然聽到李隆基這句話,心頭「咯登」一下,就像一隻嗅到危險的猛獸,一股寒意「唰」地一下湧上心頭,頓時讓他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千鈞一髮 李隆基看似尋常的一句話,聽在心裡藏著一個絕大秘密的楊帆耳中,卻立即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他馬上意識到李隆基一定察覺到了什麼,可他又是如何察覺到的呢?一剎那間,楊帆就想到自己近來忽略了太多的東西。 他想起有一次婉兒對他信口說過,相王在東宮時高力士是東宮掌事太監,與李三郎關係極好,兩人還常常一起蹴鞠;他想起今天登船後,曾經見到高力士與李隆基說過話,二人雖只交談片刻,可是他們的神態卻是熟稔的人之間才有的表情。 這些他或聽到過、或看到過,但他從未深思過。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即便再如何精力充沛、才智高絕的人,也做不到事事兼顧面面俱到。此前他太過專注官場,結果顯宗內部陸續出現問題。如今他集中精力處理內亂,結果就發生在他身旁的有關朝堂的蛛絲馬跡就被他忽略了。 論才智機警,他並不在沈沐之下,但沈沐做事專一,他做不到。他的事情太繁太雜,軍中、官場、顯宗……,哪一個都得全力以對,可想把所有一切都抓在手中又談何容易?一個不慎,曾經闖過多少大江大浪也難以避免陰溝裡翻船。 直到聽到李隆基的這句話,很多早該被他注意卻被他忽略掉的事又突然聯想起來,他才恍然大悟。 神龍政變前後,高力士作為婉兒的一個親信參與了太多的事情,楊帆的實力和所作所為他多少知道一些。高力士本人不會從這些蛛絲馬跡察覺到什麼,但是如果他對李隆基說過,憑李三郎的聰慧…… 楊帆剛想到這裡,馬橋便快步走來,急急說道:「大將軍,天子召見!」 楊帆趕到船艙中,就見皇帝和皇后面沉似水地坐在正中,相王、梁王等人分坐左右,人人面有異色。 楊帆不知就裡,連忙上前參見天子,李顯寒著臉色道:「楊帆,你立即調一路人馬,由武延秀陪同去捉拿萬年縣尉周憬!」 楊帆頓時愕然,捉拿官員?捉拿官員怎麼不動用三法司的人,卻讓萬騎去抓人? 梁王武三思冷著臉道:「楊帆,羽林將軍王同皎勾結一班叛逆,試圖利用為則天大聖皇后出殯之機謀殺皇后與本王,幸有義士宋曇舉告,如今武崇訓、姚紹之、李承嘉等已分別率人去捉拿王同皎及其同黨了。你負責其中一路,捉拿萬年縣丞周憬。記住,要盡量抓活的。」 韋後臉色鐵青地喝道:「還不快去!」 楊帆不敢怠慢,急忙領旨,與武延秀匆匆走出去。 方才宋曇把事情稟報於武三思,武三思聽了又驚又怒,馬上就要去向皇帝告狀。可他轉念又一思量,王同皎是皇帝的女婿,如果只說王同皎想殺自己,恐怕未必能把王同皎置於死地。 武三思靈機一動,就又轉回身去,對宋曇開導了一番,宋曇是個讀書人,心眼兒活泛,一聽就明白了武三思的意圖,馬上順著他的話頭兒「發揮」起來,武三思很滿意,這才領著他去見李顯和韋後。 宋曇把王同皎要刺殺韋後和梁王的消息一說,把韋氏氣得怒髮衝冠:「這個白眼狼的女婿,居然要誅殺岳母?」,這還得了,韋後大發雷霆,馬上讓李顯派人前去捉拿。 因為宋曇告狀的時候張仲之幾個人已經散去,為了避免其中有人獲悉風聲逃走,李顯顧不得回宮,馬上就下令拿人。他把武崇訓等身邊得用的人一一分派出去,還剩下一個周憬就交給了楊帆。 楊帆和武延秀乘小船趕到岸上。因為皇帝巡幸於此,此時隆慶池畔駐紮著萬騎、金吾衛、千牛衛各一旅之師,楊帆就從自己的萬騎中抽調了百十餘人,和武延秀領著他們直奔萬年縣衙。 一路行去,楊帆心裡總有一種對這種場面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很多年前他曾經有過相同的境遇。倏忽之間他想到了小蠻,這才恍然大悟。是了,當年武則天派丘神機和小蠻領兵去抓兩個皇孫時的情景,與此時此刻何等相似。 不同的是,武則天抓的是她的孫子,而李顯抓的是他的女婿;武則天那兩個小孫兒大的才十四歲,小的才九歲,所謂的謀反根本就令人無法置信,而駙馬王同皎是不是真要刺殺皇后和梁王,楊帆就無從得知了。 再一個區別是,武則天當時已經授意丘神機,去了之後將她的兩個孫子當場格殺。而李顯卻想要抓活的,他顯然是想通過王同皎這些人抓出幾條更大的魚來。可是比王同皎更大的魚會是誰呢? 一念及此,楊帆不寒而慄。 ※※※※※ 李顯無心遊湖了,聽人送來消息,說術士鄭思善已經做完法事,將隆慶池的龍氣洩去了,李顯馬上就擺駕回宮,怒氣沖沖地等著拿他的女婿來問話。李旦帶著五個兒子送走皇帝後,馬上就趕回了大兒子李成器的府邸。 李隆基見李旦臉色陰沉,不禁喚道:「爹……」 李旦用冷厲的目光制止了他,說道:「成器,隆基,你們兩個跟為父來一下!」 李旦當先向後花園裡走去。李隆基和李成器對視一眼,快步追了上去。 李旦在花園中徘徊良久,沉聲說道:「隆基,等你祖母的喪事辦完,你和隆范、隆業立即返回封地。」 李隆基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他毅然點了點頭,凜然道:「是!孩兒明白。」 李旦欣慰地看了他一眼,道:「三郎,還是你最讓為父省心啊。你那些兄弟,怕還不明就裡,如果他們這段時間聽到什麼不好的傳言,說不定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你去解說一番,看緊他們。」 李隆基應聲而去,李成器急道:「父親,梁王要他們抓活的,分明是要針對父親啊,這時候怎麼能讓隆基他們離去。隆基最是聰穎,有他在,若有什麼事情,咱們父子也好積思廣益,更可合力面對外敵啊。」 李旦瞪了他一眼道:「武三思若能得逞,必是假皇帝之意行事,那時便你我父子在一起又能如何?隆基他們三人必須得走,我只盼在喪事辦完之前這個案子沒有審結,可以讓隆基他們順利離開。他們越是不在咱們身邊,咱們越安全,懂麼?」 李成器疑惑地看著父親,過了好久才恍然大悟。 周憬是萬年縣尉,則天女皇出殯之日他也要負責外圍警戒,既然決意與王同皎一起誅殺梁王建功立業,到出殯那天他就不能被外事纏住。周憬回到萬年縣衙便苦思辦法,思來想去只有想辦法把這件事丟給縣佐(縣尉的副手)。 武則天出殯的日期就在兩天之後,時間很是緊迫了,如果到了那一天才臨時辭去,只恐生出什麼意外耽誤正事,二來也容易惹起別人注意,想到這裡,周憬馬上叫人去喚縣佐謝瑞麒。 謝瑞麒一到,周憬便誑說家中有些瑣事急於處理,大殯時他難以脫身,請謝老弟幫忙。謝瑞麒作為縣佐那天肯定也要去長安街頭維持治安的,這又是頂頭上司的請求,哪能不答應。 謝瑞麒一口答應下來,周憬笑道:「辛苦謝賢弟了,等此事一了,為兄請你吃酒。啊,家中這事兒挺急的,為兄這就離開了。案上還有幾份公文,也請謝賢弟一併處置一下。」 周憬匆匆告辭,他還沒走到府門,楊帆就帶著人闖進來了,兩下裡碰個正著。 周憬見一位羽林將軍率領大批兵弁走來,不免有些詫異,這萬年縣衙可少有武將過來。他看了楊帆一眼沒有說話,楊帆也看了他一眼,目芒微微一縮,同樣沒有作聲。 周憬赴宴回來時還未換上官服,武延秀看了他一眼,還以為是來衙門裡辦事的,自然也不理會。天下衙門裡的建築都是一般無二的設置,他和楊帆都清楚縣尉的簽押房所在,便領著人直撲周縣尉的簽押房所在。 周憬若是尋常時候看見官兵來到萬年縣衙,雖然覺得稀罕卻也不致生疑,但今日不同,他越走越慢,心中漸漸生起一種不祥的感覺,下意識地扭頭一看,見那位將軍率領士兵所去的方向好像是他的簽押房,周憬突然調頭往回趕去。 楊帆和武延秀一頭闖進周憬的簽押房,就見一位青袍文官正坐在案後翻閱著一份案卷,武延透沉聲問道:「周憬?」 謝瑞麒聞聲抬頭,一臉茫然地道:「啊?」 楊帆馬上喝道:「帶走!」 幾個萬騎士兵立即撲上去,將謝瑞麒牢牢摁住,這時簽押房左右耳房裡擁出許多差役書辦,一見這等情形不禁人人驚愕。楊帆揚聲道:「你等不必慌張,本將軍奉聖旨,前來緝拿萬年縣尉周憬。」 謝瑞麒一見官兵闖進來抓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心裡又驚又怕,一聽楊帆這句話,謝縣佐鬆了口氣,趕緊跳腳兒的嚷起來:「我不是周憬,我不是周憬啊。我是萬年縣佐謝瑞麒啊!」 周憬一路尾隨回來,見那群官兵果然是衝著自己的簽押房去的,心頭頓時湧起一片陰雲,這時再一聽謝瑞麒高聲所喊的聲音,周憬心頭一沉,暗道:「糟了!」他二話不說,急急一轉身,便向縣衙的廂房區逃去。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循索追兇 「他不是周憬?」 武延秀一俟弄清謝瑞麒的身份,立即高聲喝道:「快走,趕緊去抓人!」 他急急走出幾步,忽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對謝瑞麒道:「你,再帶上幾個認得周憬的人,陪同本國公一起去抓人,只要能抓到周憬,便是你們大功一件。」 謝瑞麒慌慌張張地點了幾個書辦小吏陪著楊帆和武延秀向外面走,這縣衙如同一座小朝廷,說起來佔地也不小,走到前一進院落裡,眼看到大門口了,迎面恰好有幾個公人走過來。 看見謝瑞麒,他們打招呼道:「謝縣佐,你要出去啊?」 謝瑞麒急急問道:「你們從外邊來,可曾見到周縣尉?」 那幾個公人茫然搖頭,這時有個從旁邊經過的書吏突然插口道:「周縣尉嗎?卑職看到周縣尉往那邊去了,謝縣佐有事找他?」 武延秀一個箭步躍過去,揪住那人衣領喝道:「快!馬上帶我們去尋他!」 那書吏不知武延秀的身份,不免有些驚慌失措,謝瑞麒急忙道:「還不快些?周憬犯了大案,這是朝廷派來緝捕他的官員!」 那書吏這才恍然大悟,慌慌張張地道:「請,請這邊走。」 周憬翻牆跳出縣衙,沿著小巷向外狂奔,不一會兒後邊就有大隊人馬追了上來。周憬跑到大街上,眼見那些士卒越追越近,突然從旁邊的豬肉攤上搶過一口尖刀,又將一筐菜掀向追來的士兵。 周憬身為縣尉,負有緝兇捕盜的責任,拳腳功夫還是有的,只是要對付官兵就力有不逮了,何況這些官兵是萬騎士兵,禁軍中的精銳。虧得楊帆匆匆追來時高喊了一句:「京畿重地,不得惹出大亂子。」 那些士兵只聽楊帆吩咐,追趕時便有所顧忌,不肯誤傷人命,也不肯把街市攪得一團糟,這才讓周憬逃的更遠了些。可是周憬做官久矣,這體力實在比不上這些禁軍士兵,一條長街跑到頭時,周憬的雙腿已經沉得像是灌了鉛。 眼看再這麼逃下去一定會被生擒活捉,周憬抬眼一看,見前方有一座小廟,馬上持刀衝了進去。 武延秀在草原上受了幾年苦,倒是打磨出了一副好體格,他提著袍裾跑的飛快,眼見周憬逃進小廟,武延秀立即大喊道:「快!馬上把廟圍起來!」 那座小廟不大,看樣子比土地廟也大不了許多,廟裡根本沒什麼香火,冷冷清清。只有一個老廟祝守著這小廟,他正坐在門口曬破棉襖呢,眼見周憬手持尖刀飛奔而入,把他嚇得站在門口再也不敢回去。 士兵們忽啦一下就把小廟圍住了,隨即就開始驅趕周圍擺攤賣貨的小販和行人。楊帆見狀輕輕皺了皺眉,對武延秀道:「賊人雖只一個,卻需防他狗急跳牆,持刀傷人。國公且率人守在外面,楊某進去拿他。」 楊帆這麼安排,武延秀心裡當然舒服,便道:「楊將軍小心。」 楊帆笑了笑道:「憑他?還不是楊某的對手。」 楊帆說罷高聲道:「你們守在這裡,本官進去拿他。」 楊帆手下的一個伙長叫道:「大將軍萬金軀豈能涉險,不過是一介縣尉,能有多大本事,讓卑職率人進去拿他吧。」 楊帆擺了擺手,提著單刀獨自走了進去,武延秀立即道:「你們把這裡守住了,要是讓他跑了,本國公拿你們是問!」 這座小廟門匾上的字跡剝落的厲害,楊帆也沒看清這座廟叫什麼,他走進小廟,又跨過一個小小的院落,便走進了小小的正殿,就見周憬緊攥尖刀,正癡癡入神地抬頭看著上面的神像。 那神像古舊拙樸,因為有老廟祝時時拂拭,五官模樣倒還清晰可辨。只是這尊神像比較少見,楊帆雖然看見了他的模樣,還是認不出是哪一路神仙。 周憬聽見腳步聲並不回頭,只是喃喃地道:「時也,命也。周某生死存亡時刻,竟然逃到比干廟來,這……大概就是天意了。」 楊帆這才知道這座香火幾乎斷絕的小廟供奉的竟然是殷商時的忠臣比干。 楊帆輕輕舒了口氣,緩聲道:「我是不大信奉天命的,我相信事在人為。不過,不得不說,你們這些人徒有一腔熱血,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此大事,你們居然可以被人隨口聽到,事機如此不密,能做什麼大事?」 周憬霍然轉身看向楊帆,厲聲道:「是誰舉告的?張仲之、祖延慶,還是……」 楊帆打斷他的話道:「如果是你的同黨告密,那只能說你們連識人之明都沒有了,這個告密的人是寄住在王駙馬府上的一個外人,宋之遜的兒子宋曇,這麼重要的事你們居然被他聽到,豈不可笑?」 「原來是他!」 周憬先是恨得咬牙切齒,隨即想到如此大事居然就輕易被人聽到,又不禁沮然若喪。 楊帆上前兩步,抬頭看了看比干的神像,說道:「周縣尉,剛剛與你在萬年縣衙相遇時,我就已經懷疑你了。」 周憬一驚,愕然看向楊帆。 楊帆道:「你沒穿官服,卻穿了官靴。我知道你剛從駙馬府回來,如果沒穿官服也屬平常。一座縣衙裡邊有官職在身的其實並沒有幾個人,所以當時我至少該攔住你問問身份,可我沒有這麼做。」 周憬怔怔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 楊帆又道:「我們趕到你的簽押房時,那謝縣佐答話時神情茫然,我都看在眼裡,我知道他不是你,但我還是下令把他抓了起來,只希望能多拖延些時間。包括方才在街上時,我依舊希望你能逃掉……」 周憬的眼睛亮起來,興奮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了:「你……你也是憎恨武氏專權禍亂朝綱的人?你我同道中人,你能放我走?」 楊帆惋惜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道:「我曾想為你創造機會,我也為你創造了三次機會,可惜你還是沒有逃掉。與我同來的人裡面有武氏家族的人,我現在已經不可能放你逃走了。」 周憬聽了,臉上血色盡褪,復又變成一片慘白。 楊帆道:「天子想要我把你活捉回去,你明白是為什麼嗎?」 周憬茫然道:「為什麼?」 楊帆忍不住心中歎氣,這樣幾個人,除了一腔熱血什麼都沒有,還真不是能改朝換代的料兒。他低聲說道:「因為,皇帝……或者說是梁王,想通過你們把相王和太平公主牽涉進來,你明白嗎?」 周憬這才恍然大悟。楊帆同情地看著他道:「有些人為了志向能夠不惜生命,但他未必能夠禁得住酷刑的折磨,最終連一世英名也葬送掉。所以,我不能讓你被他們活捉去的。」 周憬慢慢點了點頭,慘然一笑,道:「我明白。」 楊帆慢慢橫刀當胸,盯著他問道:「是你自己動手,還是要我送你一程?」 周憬朗聲一笑,道:「不勞足下動手,周某不是懦夫!」 他手腕一翻,就把尖刀抵住了自己的胸膛,仰首看向比干威嚴的塑像,沉聲說道:「足下既是我道中人,我等未競之事,就拜託給足下了!」 周憬說罷,雙手握住刀柄,狠狠向自己的心口刺下,楊帆見他一動,已經不忍地挪開了目光,過了片刻不聞聲息,楊帆回頭一看,就見周憬穩穩地站在比干神像前,二目怒突,氣絕身亡。 ※※※※※ 王同皎、張仲之、祖延慶都被李顯派出的人生擒活捉了,李顯將王同皎帶到宮中痛罵了一番,任憑王同皎如何解說,他也不相信王同皎僅僅是要刺殺梁王,並沒有要刺殺岳母、逼岳父遜位的打算。 李顯這樣想其實也不算離譜,如果想保證政變成功,確實不可能只除掉梁王了事,要想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那麼在誅殺武三思後,必須要殺掉韋後,如此才能確保武氏、韋氏集團的徹底垮台。 事情到此就結束了? 不然! 皇帝的妻子、皇帝最寵信的大臣都被你殺了,然後你痛哭流涕地訴說衷腸,皇帝就不計前嫌了,就幡然悔悟了,就不擔心有哪一天不聽你的話時你會連他一塊殺掉了,就肯按照你的主張做皇帝了? 忒也天真。 當初神龍政變誅殺二張時,如果張柬之和桓彥范打算在誅殺二張後繼續讓武則天主持朝政,那麼不管是相王、太平、梁王或者是軍中諸多將領,根本不會有一個人響應他們的行動,那不是拿自己全家的性命開玩笑麼? 所以,李顯也不相信王同皎的目的會那麼簡單。儘管實際上王同皎等人的目的就是那麼簡單。在政治上他們確實幼稚的很,他們連殺韋後的想法都不曾有,他們很單純地以為殺了武三思,就能政治清明、天下太平了。 可是這番真心話現在有誰肯信呢?李顯不但不相信他們這番話,而且總覺得就憑他們幾個人,除了一個王同皎就沒有一個能拿得出手的人物,居然敢策劃刺殺皇后和梁王,威逼天子遜位,這不可能! 儘管周憬已經「畏罪自殺」了,可王同皎、張仲之、祖延慶三人還活著,李顯認為通過他們或許可以追查出真正的幕後主使人。於是,他把這三個活口交給御史大夫李承嘉、監察御史姚紹之主審,宰相楊再思、李嶠、韋巨源陪審。 刀鋒爍爍,直指相王、太平。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出師不利 大明宮含元殿,殿外石階下,一個素衣少婦與一個只有三歲左右的男童跪在宮門前,清麗少婦臉上掛著兩行清淚,那頑童似乎根本不明白今天為什麼要到這兒來,臉上還掛著淚珠,已經好奇地東張西望了。 高力士躡著腳尖兒從宮裡出來,見那少婦依舊流淚不止,哭得梨花帶雨,不禁搖了搖頭,左右幾個小黃門正左右為難,一見他來,連忙圍上去,如見救星。 高力士分開他們,輕輕走到少婦身邊,小聲勸慰道:「公主,皇后娘娘說了,駙馬事涉謀反,國法當前,雖然是至親也不能循私,此事朝廷自有公斷,還請公主回府聽信兒吧。」 望闕哭宮的小婦人是王同皎的妻子定安公主,聽說丈夫試圖刺殺皇后和梁王被抓進大牢,定安公主如同五雷轟頂。 她不明白,她的丈夫貴為雲麾將軍、右千牛將軍、琅邪郡公、駙馬都尉、銀青光祿大夫,光祿卿。這些官職帶來的俸祿且不提,丈夫還加食邑五百戶,她作為公主有一千三百戶,兩夫妻榮華富貴一生無憂,丈夫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為什麼好好的日子不過,偏偏要去造反。 可她恨歸恨,那畢竟是自己的男人,是孩子親生的爹呀,儘管她不是韋後親生,平時一向畏懼這位精明嚴厲的母親,還是硬著頭皮跑來哭宮了。 定安公主抬起淚眼,央求道:「高公公,還請公公再為定安傳話,求父皇開恩,同皎一時糊塗,父皇就是罷了他的官職,把他軟禁在府裡都行,千萬……千萬不要降下重罰呀。」說到這裡,淚水又是簌簌而下。 高力士唉聲歎氣地道:「公主,你……你可難為死奴婢了。聖人……聖人當時就在皇后娘娘身邊,娘娘說的話聖人也是聽著的。奴婢……奴婢為公主往宮裡傳話已經是犯了規矩,實在不敢再三冒犯……」 定安公主一聽就明白了,韋後當然不在乎王同皎的生死,恐怕連她這個女兒,韋後都無所謂的,本指望父親能夠開恩,可父親一向懼內,如今他已經知道自己在宮外哭求還是硬起心腸不見,這可如何是好? 高力士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現如今案子還未審結,究竟怎麼判還不得而知,想來……聖人念及骨肉親情,也不會對駙馬太過嚴苛,可公主要是一直跪在這兒哭鬧不休,一旦惹得聖人和娘娘厭棄,恐怕反而不好了。過猶不及啊,公主還是回去吧。」 定安公主聽了這話,只好拉起兒子,三步一回頭地哭泣著向宮外走去。高力士望著她母子倆的背影同情地歎了口氣,悄然向左銀台門的方向走去。 宮裡面,李顯坐臥不安,他雖刻薄寡恩,但是對自己的骨肉還是有感情的,想到女兒帶著年僅三歲的小孫子叩門哭拜,心裡便有些不忍。他偷偷看了韋後一眼,有些心虛地試探道:「娘子,你打算……如何處置同皎啊?」 韋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什麼同皎,那是朝廷的叛逆,是謀反篡位的叛賊。你可不要心軟,要是沒有人告舉,你運氣好的話也是個階下囚,運氣不好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那時誰來為你心軟?」 李顯本來就怕老婆,隨著韋氏娘家的力量崛起,同武家的聯繫也主要通過韋氏進行,韋氏的話語權越來越重,他也越來越怕了,聽了韋後這句話,李顯再也沒有勇氣為王同皎求情。 可是想想女兒青春少艾,孫子又那麼少,他知道娘子是鐵了心要殺王同皎的,忍不住囁嚅地道:「王同皎……固然死不足惜,可是定安還這麼年輕,為夫想起來,這心裡頭不好受啊……」 韋後白了他一眼,道:「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兒,皇帝的女兒還愁嫁嗎?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我的堂弟韋濯去年不是剛剛死了妻子麼,他還沒續絃呢,我看就讓定安嫁給韋濯好了?還是親上加親呢。」 李顯點點頭,歎了口氣道:「唉!也只好如此了。嗯?你說什麼?」 李顯突然反應過來,驚訝地道:「你的堂弟?定安可是你我的女兒呀,你……你的堂弟,論輩份不就是她的堂舅嗎?」 韋後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他們之間又沒有什麼血緣關係,輩份有什麼大不了的?成了,這事你不要管,回頭我讓楊再思去給他們撮合一下。」 高力士來到御膳房,找到一個負責採買的小太監。採買是宮裡的肥缺,這個小內侍就是高力士安排進來的,因此對高力士言聽計從,是高力士的心腹。 高力士到了小內侍那裡,只待了一柱香的功夫,便拎著一包肉脯悠閒地離開了。瞧他那樣子像是嘴饞了到這裡弄些好吃的。可他離開沒有多久,那小內侍也離開了御膳房,悄然離開了宮城。 小內侍到東市上逛了一圈兒,隨便採買了些東西就回了宮,整件事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自從楊帆對高力士產生了懷疑,就已告訴婉兒,婉兒便安排了人盯著高力士的一舉一動。 宮裡面有大大小小的網,皇帝的、皇后的、女官的、太監的,還有宮外權臣的,這所有的網中沒有哪一張能及得上婉兒的關係網、耳目網之龐大,所以高力士在宮中的一舉一動,都在婉兒的監視之中。 那負責採買的小內侍出宮後,離開了婉兒的監控網,卻又落入了顯宗的監視,最後反饋到楊帆那裡的消息就只有一句話:那個小內侍常去採買的一座肉菜鋪子,是臨淄王府指定採購有鋪子。 事情至此,楊帆終於明白,在宮裡有得力眼線的其實並不只有他一人。 婉兒不能容忍對楊帆的背叛,她氣憤地道:「郎君對高力士有救命之恩,沒想到他反為李三郎所用,一切對郎君不利的因素,都應扼殺於萌芽之中。郎君,這件事交給我好了。」 楊帆瞟了她一眼,笑道:「你打算怎麼辦呢?」 婉兒道:「宮裡要意外死個人,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楊帆搖了搖頭,道:「不,高力士身世可憐,所以我雖幫了他,卻沒想過要利用他。他接受李隆基的招攬,也不算是對我的背叛。何況,我們既然知道李隆基有這個眼線,說不定會有大用。」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道:「此人,有大用!」 ※※※※※ 為了從王同皎幾人口中挖出有用的供詞,御史大夫李承嘉、監察御史姚紹之絞盡了腦汁。他們是武三思的人,而負責監審的三位宰相中,楊再思是典型的牆頭草,韋巨源則是京兆韋氏子弟,韋後現在已經和京兆韋氏認了親,算是皇后的同宗兄弟了,自然屬於韋後一派,而李嶠則是當年東宮舊臣,純粹的帝黨。 這麼一群人把持著公堂,審訊的公正性可想而知,不過王同皎等人都是血性漢子,雖經嚴刑毆打,面對誘供卻始終一言不發。 武三思的本意是想藉著這個機會把相王和太平扳倒,但是王同皎他們不但沒有供出對相王和太平任何不利的消息,就連他們所知道的桓彥范也在密謀對付韋後和梁王的消息都沒有透露半分。 李承嘉無奈,只好炮製了一份似是而非的供詞給武三思交差,面對這麼一份漏洞百出的供詞,李顯居然信了,馬上召見御史中丞蕭至忠,命他接手此案,因為案件至此已經不是一個御史能夠審理的了。 但高力士已經悄悄送出了消息,相王和太平公主已經提前做好了應變措施,御史中丞蕭至忠就是太平公主的門下,聽到皇帝的這個命令,蕭至忠潸然淚下,馬上泣告於御前道:「陛下您富有四海,怎麼就容不下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呢! 陛下覺得他們像是謀反的人嗎?神龍政變時若是沒有他們,陛下您能穩坐皇位?當年您剛剛從房陵回到洛陽,那時相王還是皇嗣,是他主動辭讓了太子之位。他那時都不想和您爭皇位,現在會參與叛亂?臣若奉詔,就是置陛下於不義,臣萬死不從!」 李顯被蕭至忠這番質問說的面紅耳赤,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蕭至忠流著淚離開了。他一出宮城,就把這件事傳揚開來,這一下李顯可捅了馬蜂窩,右補闕吳兢第一個風風火火地衝到了宮裡。 拾遺、補缺,顧名思義,擔任這個職務的官員就是負責監督天子言行,對天子做錯的、遺漏的事情進行批評指摘的,既然是他們份內之事,對皇帝哪裡還會客氣。 吳補闕對李顯慷慨陳辭,唾沫星子都噴到了李顯的臉上:「陛下,您糊塗啊!宗室可是陛下您最大的依靠。現在陛下骨肉凋零,能夠扶助您的只有一個相王、一個太平了,陛下還要把他們除掉,要做一個孤家寡人嗎?」 吳補闕言猶未了,曹拾遺怒瞪雙目闖了進來,一聽吳補闕所言,馬上又接了一句:「陛下,自古信任外姓、疏遠骨肉的人,可都沒有什麼好下場!臣萬萬不能坐視陛下重蹈古帝王之覆轍!」 緊接著,當面哭諫的、上書痛責的,百官群情激昂,朝野議論紛紛,到處都傳說皇帝忘恩負義,要對他的親兄弟和親妹妹下毒手了。李顯面對如此情形,不禁慌了手腳。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孤注一擲 李顯沒有想到大臣們的反應會如此強烈,當初剝奪張柬之五人權柄的時候,群臣可沒有這樣強烈的反應啊。 他卻不想想,相王和太平已經在朝堂上經營了多少年? 他在房州一住就是十六年,相王和太平可是一直就在朝堂上,雖然在武則天的威壓之下,相王和太平一向謹小慎微,不敢有什麼大動作,但總比他這個廬陵王人氣強吧。雖然李顯現在是皇帝,可他復位一共還不到一年時間,能建立多麼雄厚的班底呢。 再說驟然高昇的張柬之五人,他們固然收穫了無上的權力和名望,卻也收穫了太多的嫉妒,尤其是他們得志之後過於驕狂,百官表面上不說什麼,心裡哪能沒有一點嫌隙,他們的根基連李顯都比不上,比起相王和太平更是雲泥之別了。 群情洶洶之下,李顯頓時退縮了,儘管梁王和韋後不肯放棄這個機會,不斷向他施加壓力,李顯依舊猶猶豫豫,不敢貿然下決定。就在這種僵持之中,朝廷捱到了則天皇后的大殯之期。 大殯之後,李隆基和他的兩個兄弟連王府都沒有回,半路就離開出殯隊伍,馬不停蹄地趕回封地去了。武三思獲悉這一消息,再仔細權衡一番,收於收斂了把相王和太平一網打盡的野心。 如今的情形是:百官堅決反對,地方上又有李隆基三位王爺領軍治民,南衙禁軍近來也有些不甚安份,王同皎謀反的事暴發的又太突然,武氏一族完全沒有準備,而韋氏一族則剛剛興起。 這種情況下如果把相王和太平公主逼得太緊,一旦他們狗急跳牆,鹿死誰手,殊未可知。面對這種情景,已經佔據了優勢的武三思何必輕易冒險,武三思把自己的意見對韋後一說,韋後卻不甘心,眼珠一轉,又把主意打到了張柬之五人身上。 武三思也覺得,張柬之五人雖然已經是沒了牙的老虎,可是如果有機會再踢他們一腳,徹底斷送他們東山再起的可能也未嘗不好,於是馬上授意一班爪牙,重新炮製出了一份供詞。 李顯明知張柬之五人是冤枉的,可他對張柬之五人扶自己登基的恩情並沒有記住,卻牢牢記住了他成為皇帝之後張柬之五人是如何的囂張,李顯默認了這份供詞的真實性,對張柬之五人下手了。 李顯下旨:五王因對皇帝心生不滿,慫恿王同皎等人刺殺梁王與皇后,試圖挾天子以令諸侯,罪莫大焉。念及他們有從龍之功,且有十次免死之鐵券,所以不予重懲,著五人削除王爵,貶到地方任刺史。 王同皎等人事機不密,恰如楊帆所說,不僅害己,而且害了別人。這時正是神龍二年的陽春三月,距離五王政變,推翻則天女皇,擁戴李顯登基剛滿一年。 三月初七,李顯以謀逆罪將王同皎、張仲之和祖延慶三人在都亭驛處斬。宋之問、宋之遜兩兄弟因告密有功旋即授予五品官,宋之遜的兒子宋曇也被封為尚衣奉御。 一晃又是半個月過去了,都亭驛的血跡已被春雨洗刷的乾乾淨淨。 相王府裡,李持盈坐在自己的閨房內,若有所思地看著手頭的一份密報。 密報是從宮裡傳來的。 自從李隆基離開長安後,與宮裡聯絡的事情就交給了李持盈。李隆基選擇李持盈,是因為李持盈和他是一母同胞的胞妹,兄妹二人感情最好。他的大哥和二哥雖然留在了長安,但大哥身為相王世子,繁雜事務較多,二哥性情又太過暴躁,也只有小妹才適合做這個事情。 李持盈所看的這份密報是關於楊帆的,近來高力士從上官婉兒那裡瞭解到了很多有關楊帆的情報,高力士當然不清楚這些情報都是楊帆有意洩露給他的,他只覺得這些情報對李隆基很有幫助,而且高力士也很樂於讓自己所報效的小郡王賞識自己的大恩人,最好能促使楊帆為李隆基所用,所以對於有關楊帆的情報他更加熱衷呈報了。 「這個傢伙還真的很厲害呢。萬騎精兵盡在他的掌握之中。三哥說叫我幫他多多注意可以拉攏的手握重兵的朝廷大將,此人既手握重兵,又對梁王和韋後不滿,應該值得拉攏呢。」 李持盈想著,一雙秀氣的大眼睛輕輕地瞇了起來。 十六歲的少女,已是到了青春慕艾的年紀了,她手托著香腮,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起來,這一想便想到了那多少次令她面紅耳赤的一幕:她,紅裙如傘,自天而降,落在楊帆肩上,想到內裡空空,光光的屁股坐在人家身上…… 李持盈很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臀部,好像那裡有螞蟻在爬。她輕輕啐了自己一口,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蛋兒悄然暈紅,眉梢眼角漾起一抹旖旎的春意。 「十娘、十娘!」 霍國風風火火地從外邊跑進來,比李持盈小了幾歲的霍國在這個時代也算是一個大姑娘了,雖然她的身材和臉蛋還是帶著一點嬰兒肥,可是眉眼已經生的非常可愛。 「吵什麼吵呀?」 突然被人打斷綺思,李持盈很不高興地收起密柬,瞪了妹妹一眼。 霍國喘著氣道:「出事了,出大事了,人家剛聽管事說的,你要不要聽?」 李持盈打個哈欠,慵洋洋地道:「什麼事兒呀,你要說就說,不說拉倒,人家正犯困呢。」 霍國是個急性子,李持盈知道霍國心裡藏不住話兒,霍國果然主動開口啦,她神秘地道:「十娘,你知道嗎?朱雀大街上有人貼了好多份揭貼呢,揭貼上說……說梁王跟皇后娘娘私通,說他們淫亂宮闈呢。」 「什麼?」 李持盈這一下只驚得花容失色,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失聲道:「竟有此事?」 ※※※※※ 「聖人!聖人!娘娘自盡了!」 「什麼?」 李顯唬得一躍而起,把一摞奏章帶翻在地。 他吃驚地問道:「皇后自盡?所為何事?皇后怎麼樣了?」 那報信的宮娥急急搖頭道:「奴婢不知娘娘為何自盡,幸虧發現的及時,娘娘已被救下,如今正在施救呢。」 李顯一聽,急忙離案道:「我去看她。」 李顯匆匆走到殿門口,這時一個太監趕來,道:「聖人,梁王有事求見。」 李顯把袖子一甩,道:「讓他等著。」 李顯匆匆趕到皇后寢宮,韋後正悠悠醒來,一見李顯,立即放聲大哭道:「想我韋氏也是大戶人家出身,自從跟了你李顯,福不曾享著半點,卻跟著你在房州擔驚受怕地過了十六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又為了你被人如此污蔑。我如今貴為國母,卻讓天下小民如此嘲諷,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李顯驚愕道:「娘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朕……朕正批閱奏章,全然無知啊。」 韋後跳將起來,指著李顯的鼻子罵道:「你不知道?還不都是你,邀那武三思入宮是不是你的主意?拉攏武三思為你所用是不是你的主意?如今有人造謠,在朱雀大街上張貼告示,說我與武三思私通,淫亂宮闈! 那武三思已是年過六旬的老者,雞皮鶴髮,老邁蒼蒼,就算我不守婦道,難道會看中他那個死老頭子?我的清譽都毀在你的手裡,你開心了?嗚嗚嗚,我不要活了!」韋後說著猛地跳起來,向一根殿柱撞去。 李顯大驚,慌忙叫道:「快攔住皇后!」 幾個宮娥太監急忙搶上去攔阻,宮裡一時間雞飛狗跳。過了半晌,一頭霧水的李顯才弄明白事情緣由,只把他氣得怒髮衝冠,他憤怒地咆哮道:「是誰如此無恥?朕一定不會放過他,一定不會!」 武三思免冠除帽,恭恭敬敬地跪在宮前。 他也是聽說朱雀大街出了招貼,說他與皇后私通,這才匆匆跑來請罪的。 武三思作為武氏一族的當家人,可以為了利益與人聯手,卻不會因為床笫之歡為人效力。況且他貴為王爺,什麼樣的美人得不到,又豈會對一個半老徐娘有興趣,他這個年紀,並不喜歡虎狼之年的婦人,而是秀色可餐的少女。 再說,他早年被姑母武則天流放,成親時間很晚,所以雖與李顯夫婦是親家,孩子年紀相當,可他的年紀卻比李顯夫婦大了二三十歲,就他這樣的老頭子,皇后能看得上他麼? 可恨有人竟然無恥地造此謠言並張貼於市,武三思心中著實有些忐忑,雖然他自忖李顯不會相信此事,而且李顯倚重他處甚多,不會對他不利,終究擔心皇帝會因此疏遠了他,畢竟是個男人聽說這種事,既便不是事實心裡也會有個疙瘩。 他在宮門口跪了許久,還是不見李顯傳召,一顆心不禁七上八下起來。 敬暉急匆匆趕到扶陽郡王桓彥范的府上,不等門子通報便闖了進去。桓府裡停著幾十輛車子,有的已經裝滿了東西,五王都被貶到地方任刺史了,但是他們家大業大的,一時之間卻還來不及起行。 桓彥范剛剛迎出來,便見敬暉怒氣沖沖地走上來,大袖一抖,斥退左右家僕,鐵青著臉色對桓彥范道:「長街招貼,可是你做的好事?」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坐看風雲起 桓彥范見敬暉一臉怒氣,強抑的聲音都有些打顫,不禁皺了皺眉,他向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不悅地道:「仲曄,你怒氣沖沖而來,就為了此事麼?」 敬暉見他對自己的質問避而不答,不禁憤怒地道:「這麼說果然是你了?士則啊,你糊塗!你糊塗啊!你還怕朝廷上的風波不夠多嗎?拉攏武三思本就是皇帝的主意,不過是假韋後之手罷了,你以為皇帝會相信那些荒唐之言?」 桓彥范微笑起來,道:「我自然知道皇帝不會相信。不過……連你也以為我是想借此謠言幹掉武三思,好的很,好的很吶!呵呵,連你都沒有看出我的真正用意,皇帝自然更加不會察覺了。」 敬暉怔了一怔,放緩了語氣,驚疑不定地道:「難道……你另有打算?」 桓彥范頷首道:「不錯,某正是另有打算。你我站在這兒長談算是怎麼回事,來來來,這邊請,咱們到書房裡說。」 桓彥范把敬暉引進書房,二人剛剛落座,敬暉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士則,快講,你究竟有什麼打算。」 桓彥范道:「仲曄啊,皇帝雖不相信武三思與韋後有私情,可此事一旦傳開,皇帝必定龍顏大怒,是麼?」 敬暉頷首道:「那還用說,朝廷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桓彥范呵呵一笑,神色極為自得。 敬暉按捺不住道:「士則,你還沒說你的打算。」 桓彥范臉色一正,道:「同皎以身殉國了,皇帝聽信讒言,還想借此對相王和太平公主下手,只因百官反應過於激烈,這才退而求其次,把我五人削去王爵,貶謫到地方,相王和太平公主勉強逃過一劫。你想,這次又出了事,皇帝首先會疑心到誰呢?」 敬暉一怔,慢慢陷入沉思之中。 桓彥范道:「我們已經被貶官了,馬上就要離開京城,這場風雨會是我們攪起來的麼?最大的嫌疑人應該是相王和太平公主吧,我就是想利用這件事,逼著他們不得不和我們站在一起!」 敬暉身子一震,遲疑地道:「天心難測啊,皇帝就一定會疑心到相王和太平公主身上?我們含憤報復,不也說得過去麼?再說,你有把握把相王和太平公主拉過來?如果他們肯站過來,那時……你又打算怎麼辦?」 桓彥范自得地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道:「你的第一個問題根本不是問題。並不是皇帝會不會疑心到相王和太平公主身上,而是把這罪責推到他們身上最符合皇帝和相王、韋後的利益,所以他們一定會這麼幹! 這種事,我當然不會事先就同相王和太平公主商量,但是等到皇帝疑心他們時,皇帝步步緊逼,不怕他們不求自保,到那時我們只要『慨施援手』,他們不但要為我們所用,而且會對我們感激涕零。」 敬暉的目光閃爍不定。 桓彥范吁了口氣道:「之後如何,就不是我們單獨能夠決定的了,總要相王和太平也肯答應才行,或者……請太子登基,或者……乾脆就由相王稱帝,當今皇帝必須做太上皇,也只能去做太上皇!」 桓彥范霍然立起,振聲道:「我要借同皎的血,借皇帝一次次的毒手,激起梁王所有敵人的同仇敵愾,大家聯起手來再做一場!憑我們和相王、太平公主三家的力量,未必就不能重演神龍故事!」 敬暉驚怔地看著桓彥范,彷彿看著一個陌生人。 桓彥范用熱切的目光看著他道:「仲曄,我們馬上就要離開京城了。我們五人就要分別貶往五個地方,到時候在地方上要受到朝廷的監視,彼此間又難通聲息,我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將永遠沒有機會。」 敬暉無力地道:「士則,你在玩火、你在冒險……」 桓彥范指著他大笑起來:「你呀,你呀,富貴本就是在險中求的!你放心吧,上一次我們造勢、用勢,大獲成功!這一次,我們也一樣不會失敗!哈哈哈……」桓彥范笑了起來,笑的像個輸光了本錢的賭徒。 ※※※※※ 皇帝的寢殿裡面,韋後臉上淚痕未乾,恨恨地坐在那兒。武三思很尷尬地坐在她的下首,垂頭不語。李顯則怒意未消,繞殿急走,口中喃喃自語:「是誰?究竟是誰?」 韋後忍不住道:「還能有誰?如今朝廷上對你不滿,想把妾身和梁王置之死地而後快的除了你那好兄弟和好妹妹,還能有誰?」 「相王和太平?」李顯搖搖頭道:「不會,此事把皇家體面丟的乾乾淨淨,他們同為皇室中人,臉上好看麼?」 韋後氣道:「生死倏關,事涉帝位,還有人在乎臉面嗎?」 武三思恨極了那誣陷他的人,但他仔細一想,卻也搖頭道:「相王和太平因為王同皎一案剛剛逃脫一劫,這時還會主動惹事,唯恐天下不亂?老臣也覺得……不太可能。」 韋後道:「不是他們還能是誰?朝中還有誰對我們不滿的。」 武三思蹙眉想了半晌,一時把握不定。 李顯回身對武三思道:「梁王,這件事朕就交給你了,你和御史大夫李承嘉聯手承辦此案,他們在朱雀大街張貼告示,又貼了那麼多,不會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查!一定要給朕查個水落石出!」 武三思慌忙離座而起,拱手道:「老臣遵旨。」 …… 「叮叮淙淙……」 一曲琴聲悠揚而止,盧賓之十指按於琴弦之上,止住了琴音,笑吟吟地道:「有趣,有趣啊!這件事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在他身周,花叢環繞,芬芳撲鼻。幾名手下跪坐在蓆子周圍。 盧賓之道:「相王和太平經此一劫,一定如驚弓之鳥。」 一個手下道:「公子說的是,屬下偵知,相王與太平公主頻繁秘密接觸,似在商議對策。」 另一名手下道:「鄭愔傳來消息,說武三思得韋後授意,要把此事推在相王與太平身上。」 盧賓之閉目沉吟片刻,霍然張開眼睛,道:「不可!如今相王和太平公主的勢力依舊不小,如果他們狗急跳牆,就算不勝,也要鬧個兩敗俱傷,如果他們勝了,我們的注可沒下在他們身上,那樣一來我們的圖謀將付諸流水,眼下還不宜迫之過急。」 盧賓之站起身來,赤著腳在蓆子上徐徐踱了幾步,沉聲道:「告訴崔湜和鄭愔,務必說服武三思,不能貿然與相王和太平決裂。變化之節奏,一定要掌握在我的手裡!」 「是!」 一個手下恭聲應是,急急離開。 盧賓之轉首望向另外一人,道:「告訴李承況,要加緊對太子的調教!」 ※※※※※ 「我不會反的,我不能反!」 李旦的聲音透著難言的悲愴,他哀傷地看著太平公主,淒淒涼涼地道:「令月,我累了、倦了。我們的生身母親,為了奪取皇位可以毫不憐惜地殺掉她的兒女和孫子孫女,如今七郎又莫名其妙地疑心於我,為了保住他的皇位一再想對我下毒手,這個皇位真的就那麼重要嗎?如果他要殺,那就讓他殺吧。」 李旦苦澀地笑了笑,道:「生,有什麼樂趣呢?」 太平公主見八哥居然有了厭世的念頭,不禁急道:「八郎,你可以放手,但是你忍心讓你的兒女也都命喪黃泉嗎?武三思和皇后除非不殺你,如果殺了你,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的兒女?」 李旦的身子震動了一下,太平公主又道:「我不是讓你反,是讓你利用你在南衙的影響力,和那些將領們多接觸一下,他們都忠於你,願意為你赴死,可是如果你根本不接納他們,不告訴他們你的想法,他們能為你做什麼呢?」 李旦慢慢轉過身子,神情猶豫著。太平公主跟上去道:「只要你有所動作,只要南衙諸將與你稍有來往,皇帝想動你,就不得不謹慎考慮!」 李旦澀然道:「可……那樣一來,七郎不就更加懷疑我了麼?」 太平公主氣道:「現在他就不懷疑你我了?人家已經把刀架到了咱們脖子上,眼前這一關都難過了,你還想什麼以後?」 李旦心中掙扎不已,過了半晌,他才說道:「桓彥范派人來暗示我,說是願意幫助我們,一起誅殺武三思和韋後。」 太平公主雙眼一亮,急問道:「你怎麼說?」 李旦道:「我回復他,李旦絕不會背叛胞兄!」 太平雙眼一黯,道:「皇帝不倒,梁王和韋後又怎麼可能會倒?兄長這是明確拒絕他了?」 李旦道:「是!所以……,我答應你,可以同南衙聯絡,但我只求自保,絕不造七郎的反!」 太平公主凝視他良久,深深地點了點頭,道:「兄長請相信我,令月與你一樣,只求自保!」 …… 楊帆站在花園小廳中,微笑地著著花叢中:阿奴的兒子楊吉、婉兒的女兒黛兒正在花叢中瘋跑,古竹婷的寶貝兒子現在是老ど,理所當然地成了小跟屁蟲,嘎嘎笑著追在哥哥姐姐後面。 至於楊思蓉和楊念祖,已經不再喜歡這種遊戲了。楊思蓉現在長成大姑娘了,雖然跟著父母雙親學了一身高明武功,但她越來越喜歡靜,很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至於楊念祖嘛…… 一想到兒子,楊帆的眉頭皺了起來,他是真不想提起那個混球兒子。 小時候看著那麼可愛的一個孩子,長大了怎麼就這麼讓人咬牙切齒呢?功課沒見他有多少長進,卻整天喜歡往外瘋跑。小小年紀,他就敢跟著順字門的人乘船去漕運,說是要去歷險,幸好在三門峽前把他抓了回來。 閒極無聊時他還喜歡跑去娘親打理的店舖裡冒充店小二,有一次他居然把店裡打更的老蒼頭的尿壺,冒充一隻漢朝古董給高價賣了出去,等人家回過味兒來上門吵鬧,差點砸了楊家的招牌。要說武功,他學的倒是極好的,可就是讀起書來……,唉!這孩子是別指望他考個進士了。 小蠻和阿奴挺著大肚子在池塘邊緩緩散步,正穿著一身輕羅在池塘邊練習柔術的古竹婷彎腰站起,巧笑嫣然地迎上去,三個人站在那兒說說笑笑的,一起向旁邊的竹林小徑中走去。 三人之中雖然有兩個孕婦,可是看著依舊那麼美麗,歲月似乎沒有在她們身上留下什麼痕跡。如果說有,那也如同一罈老酒,經過歲月的沉澱,變得更加甘醇、更加嫵媚、更加迷人。 楊帆會心地微笑起來,婉兒順著楊帆的目光看去,目中不禁露出艷羨之意。 當年在三陽宮她意外中招,冒險為楊帆生了個女兒,從那以後她與楊帆歡好時就一直很注意,避免再次發生意外。可這畢竟是無奈之舉,其實她是極喜歡孩子的,眼看小蠻和阿奴又有了身孕,婉兒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是真想再多生幾個孩子呀,最好還都是男孩,可是…… 楊帆回過頭,看到婉兒輕鼙的眉尖鎖著一縷深深的幽怨,馬上知道她又在為了孩子的事傷心。 楊帆回過身來,輕輕攬住她的腰肢,柔聲道:「顯隱之爭,雖未釀成大患,可是雙方的關係卻是越來越冷了,如今兩宗各行其是,不但帶來諸多不便,而且對雙方都有損害。 我一面要彈壓顯宗內部的不穩因素,一面要對抗隱宗,同時在朝堂上還要觀風看色,尋找出路,真的是心力交瘁。我想……尋找機會淡出朝廷。等我辦好這件事,便可與你泛舟西湖,做那逍遙自在的范蠡與施夷光了,那時候,你想生幾個就生幾個。」 婉兒歡喜地道:「真的嗎?郎君可不要哄我。」 楊帆道:「自然是真的,你以為我要你向高力士頻頻洩露消息是為了什麼?」 婉兒歡喜地抱緊了楊帆,過了片刻,突然輕啐他一口,道:「你這比喻不妥,西施可是先侍候過越王再跟了范蠡的,人家可是自始至終只有你楊大將軍一個男人。」 楊帆眨眨眼道:「誰說的,只有冠軍大將軍是男人?難道我堂堂顯宗宗主不是男人麼?」 婉兒先是一怔,馬上就覺得這種角色遊戲似乎很有趣,她媚眼如絲地瞟著楊帆道:「是麼,那麼楊大將軍和楊大宗主,你這兩個大壞人,打算怎麼欺負人家呢?」 楊帆看她媚從骨生的模樣,不覺情動道:「你不會現在就想再生個孩子吧。」 婉兒暱聲道:「他李家的事兒且擱下一邊,生孩子的事也擱下一邊,人家現在……只想你疼奴家。」 楊帆四下看看沒人,一把抄起婉兒,便向她的春閨逸去。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行至水窮處 御史大夫李承嘉近來成了皇帝跟前的大紅人,王同皎一案就是由他主持的,結果這個案子把五位王爺拉下了馬,李承嘉頓時名揚天下。 如今,又出現了朱雀大街誹謗皇后和梁王案,這案子又交到了他的手上,李承嘉既興奮又忐忑,這件案子順利辦下來,御史中丞的位置就向他招手了。可他又擔心梁王還想藉機整治相王和太平公主。 王同皎一案原本就是想把相王和太平公主拉下水的,結果文武百官群情激昂,幸虧皇帝及時收手,迅速把目標轉到了張柬之五人身上,否則百官繼續鬧下去,沒準皇帝就會找只替罪羊以息眾怒,到時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李承嘉沒有擔心多久,梁王武三思就告訴他,這次一定要找出真兇,並沒有暗示他把這件案子爭取和相王和太平公主牽扯起來,李承嘉很是慶幸,馬上卯足了力氣,認真查辦起來。 李承嘉用的法子是個笨辦法,卻很有效。 朱雀大街上的招貼是一早就被長安市民發現的,也就是說,招貼必定是頭一天晚上貼出的。李承嘉通過長安、萬年兩縣把案子分解到長安的每一個坊,要求徹查所有當晚宵禁後還出入過坊門的人。 那一晚,在宵禁之後出入坊門的只有兩家成親的,還有一家因為父親生了急病半夜出去找醫生的,找醫生的這家只有一人出門倒還好查,可那成親的連親朋都算上,這人數就非常可觀了。 李承嘉從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調撥了大批人手,配合萬年、長安兩縣逐人排查,確信這些人並無可疑之處,就把目標對準了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員,因為只有三品以上朝廷大員,才可以直接對著大街開門,不需要走坊門。 京都重地,雖然官宦多如走狗,可是三品大員卻也不多見,而且其中毗鄰朱雀大街的三品官更少,李承嘉的目標迅速縮小,最後鎖定在十四戶人家,其中就有前宰相桓彥范的府邸。 這些人都是大官,李承嘉倒不敢直接提調這些官員來審訊,但是他有皇帝、韋後和梁王撐腰,要拿這些人家的家僕下人詢問,這些官員卻是不好拒絕的。何況天子已經震怒,這時誰敢拒絕調查豈不顯得自己心虛? 李承嘉是當朝御史,幹的就是司法刑訴的差使,真要叫他問案,確實很有一手,從他有條不紊地縮小調查範圍,他的精明就可見一斑。 他審訊這些人家的家僕下人時,又用了些技巧。他去長街看過那些招貼,不下數十份,貼的工工整整,一個人在有金吾衛巡邏的朱雀大街上是很難做出這些事情的,張貼招貼的人至少也得有兩到三人。 而做這種事的人,必然是主人的心腹或者家生子兒的奴婢,那些僱傭的長工短工,隨時可以抬屁股走人的僕傭,是不可能被主人安排這樣的差使的。 有了這樣的分析,李承嘉審問起來就得心應手了,一俟查清該人不是主人家的管事、管家、家生子的奴婢,李承嘉立即放人,而對有些可疑的人,則安排人手分別審訊,或威嚇或使詐,從中尋找蛛絲馬跡。 李承嘉找來的人都是辦案經驗豐富的公人,借調來後,都是一日發三日的薪水,而且一旦有誰發現端倪,立即奏請皇帝封官。有了這些懸賞,那些公人哪有不賣力的。 這些豪門奴僕並沒有哪個是作奸犯科的慣犯,一群精明狡詐的積年老吏,審訊一群毫無應對審訊經驗的豪門家僕,桓彥范自以為天衣無縫、絕無把柄的行動,居然被萬年縣一個辦過三十年案子,應付過形形色色的犯人的老班頭給破獲了。 這老班頭查問的是桓家一個家生子的奴僕,跟桓家簽了賣身契的。公人擺出刑具稍作恫嚇,心中有鬼的他就露出了些許破綻,那班頭一見有門,馬上連哄帶嚇,又故意出入幾趟,詐稱他的同伴已經招供,這人心裡一慌,竟然招了。 老班頭大喜若狂,沒想到老了老了,居然可以從吏變成官,一步躍過了龍門,喜得他仰天大笑三聲,隨即便親自押著那名桓府家僕獻寶似的去找李御史。 李承嘉一聽也是大喜若狂,馬上叫人把桓府管家和另一個張貼告示的人抓起來,用大刑一問,那兩人捱不過大刑,相繼招供。李承嘉又押著人犯找到他們丟棄刷子、漿桶的地溝,將證物撈起,便喜孜孜地向梁王報功去了。 案情結果迅速呈報到了李顯面前,李顯看罷供詞,怒不可遏,馬上下令拘捕張柬之等五人,並立即召集眾宰相及三法司官員,議處五人之罪。 武三思終於抓住了造謠的真兇,一時間揚眉吐氣,他惡狠狠地對李顯道:「陛下,他們如此造謠,污蔑皇后、污辱陛下,應該把他們全部明正典刑,以正國法!」 大理寺丞李朝隱出班反對道:「梁王且慢,如今還沒有張柬之等人的認罪供詞,對這等大臣不經審問就匆忙誅殺,不合我朝律法。」 李顯惡狠狠地拍案道:「那就審,審他個心服口服!」 御史中丞蕭至忠見到證人證物,就知道這案子翻不了啦,不禁暗暗埋怨桓彥范利令智昏。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就算再審他們,他們咬緊牙關不招又能如何?人是他們府上的下人,又有現成的證物,他們還能翻得了天? 即便沒有這些證物,依照三人成供的唐律,這一個管家兩個家僕的供詞,也足以定張柬之等人的罪名了。 蕭至忠靈機一動,忽然說道:「陛下,張柬之等人扶保陛下登基有功,此事天下皆聞。如今此案一經審理,普天下都知道是五位功臣蓄意誣蔑皇后、污辱陛下清譽了,天下人會怎麼想呢?大好君臣,竟然失和一至於斯,恐怕……會招惹諸多非議吧。」 「這個……」 李顯一聽也大是頭疼,他雖然確實刻薄寡恩,卻不願被天下人戳他的脊樑骨。 刑部侍郎裴談有意討好韋後和武三思。馬上出班奏道:「只要陛下下旨,以詔令將他們誅殺,那麼即便沒有通過公開審判,也是合乎律法的。」 「臣反對!」 鳳閣舍人宋璟本來是在一旁記錄的,一聽這話馬上出班道:「陛下,特旨殺人,又以何罪名呢?不教而誅,天下人如何心服?再者,不管是特旨殺人還是特旨赦免,雖是天子特權,卻不可以輕易動用。 自夏商周時,天子便有特赦之權,但未見有一位天子妄自動用,則天大聖皇后在時,倒是為了二張動用過一次特赦之權,結果如何?法不可亂,張柬之等人有無罪責,應當秉公而判,天子若以特權殺之,惹遭天下人非議。」 宋璟是跟魏元忠一塊被赦免的。當初二張想讓宋璟誣告魏元忠,宋璟不肯,結果和魏元忠一起被流放到嶺南,李顯登基赦魏元忠還朝,宋璟自然也回到朝廷。 只是,魏元忠這一生,自高宗以來已經侍候了四代皇帝,其間多次遭到貶謫,如今他已經七十多歲了,早已意氣消沉。尤其是此番回朝,眼見扶保天子登基的大臣,一年之內就從宰相變成了階下囚,更加令他心寒。 因此現在魏元忠簡直變成了蘇味道第二,做事模稜兩可,對於政爭從不多置一辭,如今眼見張柬之等人危在旦夕,魏元忠也是一言不發,倒是宋璟年少氣盛,出面爭執起來。 武三思大怒,斜睨著宋璟道:「照你這麼說,要維護天子清譽,對他們的罪行就得視而不見了?」 宋璟捧笏垂眸,把這個難題拋給了天子:「宋某沒有這麼說,宋某只是就事論事。前番因王同皎事,朝廷公佈說桓彥范、張柬之等人因與梁王政見不合,故而慫恿王同皎刺殺梁王。 這個罪名雖其罪無赦,然其情可憫,無損於陛下與張柬之等人的一番君臣情義。如今若是說桓彥范等人無視陛下尊嚴,於長街張貼告示,詆毀皇后,桓彥范等人固然當誅,可君臣交惡一至於斯,只怕於陛下的清譽同樣有損。臣想不出折衷之策,只是為陛下計,不得不言。」 李顯啞然,沉默良久,方才說道:「罷了,此案就當做一樁無頭公案吧!」 武三思趨前一步,急道:「陛下,那桓彥范等人……」 李顯道:「傳旨,桓彥范、張柬之等人慫恿王同皎刺殺大臣,事敗後受到貶官的處罰,他們不知自省,屢出妄言,非議朝政。將張柬之流放瀧州,敬暉流放瓊州,桓彥范流放瀼州,袁恕己流放環州……」 李顯一口氣兒說出了對桓彥范等人的處理決定,稍一沉默,又道:「這幾家的子弟,但凡十六歲以上的男子,盡皆流放嶺南。並,收回丹書鐵券!」 ※※※※※ 桓彥范等人在一個正確的時間、正確的地點,得到了一群關鍵人物的幫助,成功地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但是他們真的就有運籌帷幄的本事麼?真的就有匹配宰相才能的本領麼?未必。 宰相任上,於國計民生方面,五位宰相並無一絲建樹。執掌朝政後,他們又忘記了權力究竟來自於誰,竟然只用了一個多月,就與皇帝徹底交惡,把皇帝推到了梁王武三思一邊,又犯了一個政治上的天大的錯誤。之後,他們又不肯承認失敗,用很拙劣的手段試圖反擊,結果把自己徹底葬送了。 五戶人家,包括八十二歲的張柬之,被驅趕出京城,在士兵的押送下永遠的離開了他們曾經輝煌過的長安城。長安城重新歸於平靜,並未因為他們五人的離開造成什麼轟動,百姓依舊過著自己的日子,朝堂上的驚心動魄血雨腥風,永遠都只是他們茶餘飯後的一點談資。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了,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唱,唱的人昏昏欲睡。 李重俊穿著一條犢鼻褲,赤著上身坐在樹蔭下的涼席上,一臉煩悶地喝著酒。李承況從遠處走來,李重俊乜了他一眼,也沒說話,只是把一碗酒狠狠地灌了下去。李承況也不見禮,在席上隨意坐了,向他問道:「怎麼,太子有心事?」 李重俊把酒碗一放,恨恨地道:「那安樂越發放肆了,她根本不把我這個儲君放在眼裡,今天……今天她又當眾羞辱我,這還不算,她還說,就算她做皇太女,也比我做皇太子強,當著好多大臣啊,真真豈有此理。」 李重俊說著說著,手又忍不住發起抖來。李承況欲言又止,偷偷瞟他一眼,忽然重重地歎了口氣,拿過一個酒碗,也為自己斟滿一碗,一臉苦悶地飲下。李重俊道:「怎麼,你有話說?」 李承況長長地吁了口氣,壓低聲音道:「太子……情形真的不大妙啊。」 李重俊神色一緊,連忙道:「這話怎麼說?」 李承況道:「宋璟因為替桓彥范等人說話,被趕出京城,貶到并州做長史去了,李朝隱也因為同樣的原因被貶為聞喜縣令了,這事你知道吧?」 李重俊莫名其妙地道:「知道啊,怎麼了?」 李承況道:「現在,韋家的韋捷、韋濯、韋播、韋璿等人都被任命了要職,韋後的勢力大張,又與武氏一族勾連,誰人能擋?你可不要忘了,安樂公主是皇后的親生女兒,皇后的親生兒子已經死了,如果韋家繼續壯大下去,安樂未必就不可能成為皇太女。」 李重俊冷笑道:「古往今來,就從來沒有過皇太女!」 李承況截口道:「古往今來,也不曾有過女皇帝!但是,本朝有了!」 李重俊倏然變色。 李承況道:「太子,你可知道桓彥范那些人現在怎麼樣了嗎?」 李重俊訝然道:「他們不是被流放到嶺南去了麼?」 李承況苦笑道:「太子,你的眼睛不要只盯著宮裡這麼大的地方,也該放眼看看天下啦。沒錯,桓彥范等人被流放嶺南了,他們已經不可能再威脅任何人了,可是你知道他們落得個什麼下場?」 李重俊目光一凜,道:「怎麼?他們……出事了?」 李承況長長地吸了口氣,道:「張柬之年老體衰,恚恨成疾,剛到新州就一病不起,已然過世了。張柬之已經八十二歲高齡,天年已盡,雖是病死卻也算是壽終正寢,幸運的很了。 而桓彥范就慘了,他在押送途中就被梁王的爪牙周利貞追上,命人將他綁起,在砍伐過的竹樁子上拖行,那竹子砍伐過後尖利如刀,桓彥范被拖磨的遍體鱗傷,肉被竹樁刮去,露出森森白骨,活活折磨至死。」 李重俊身子一顫,有些心驚肉跳。 李承況又道:「敬暉更慘,竟被武三思派人把他凌遲而死。而袁恕己則被人灌入有毒的野葛籐汁,一時五內如焚,疼得他以手抓土,指甲磨盡,雙臂深深沒入泥土,最後竟活活……」 李重俊叫道:「你不要再說了。」 李承況閉上嘴巴,過了半晌,才輕輕一歎道:「斬草除根吶。我只擔心,憑著陛下對安樂的寵愛,又一向順從皇后的話,韋氏繼續壯大下去後……,你覺得,韋家的人是希望你做皇帝呢,還是希望有韋家血統的人做皇帝?梁王現在正把持著我朝半壁江山,你說他是希望他的兒媳做女皇呢,還是你來做?到那時,你不但皇位不保,恐怕……下場將比桓彥范、袁恕己他們……」 「夠了!」 李重俊厲喝一聲站了起來,他呼呼地喘著粗氣,臉色蒼白如紙,眼中閃爍著恐懼而瘋狂的光芒。李重俊困獸般轉悠了半天,突然又跪坐在地,向李承況急爬幾步,乞求似地抓住他的手道:「承況,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李承況沉聲道:「先下手為強,太子,若想保住皇位、保住性命,你要做出決定了。」 李重俊一下子萎頓在地,喃喃地道:「我……我該怎麼決定?相王與我素無來往,太平姑姑我又一向不熟,我……我該怎麼辦?」 李承況道:「太子真是糊塗了。張柬之他們將則天皇帝拉下皇位的時候,他們手裡有什麼?太子如今只需一支聽你調動的人馬,不需太多,能夠控制大內就行,事成之後,你以為相王和太平公主會不承認你是皇帝?」 李重俊看向李承況,惘然道:「軍隊?孤雖然是太子,手下有六率兵馬,可這六率兵馬一直沒有交到我的手上,現在在皇后的堂弟韋捷手中啊。」 李承況目中攸然閃過一絲詭譎之色,道:「太子有那麼多相交莫逆的軍中好友,難道不堪一用麼?」 李重俊恍然道:「對啊!他們都是羽林衛中軍官,如果他們能攘助於孤……」 李重俊突然又顯彷徨道:「可……這種掉腦袋的事情,他們……肯為孤效死麼?」 李重俊一字一頓地道:「一旦擁立成功,你就是天子,他們就是從龍之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只要賄以重利,誰能抵擋如此誘惑?」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魚游沸鼎 夏夜,偶爾幾聲蟬鳴,一聲聲撒裂了夜的寧靜。 楊帆和獨孤諱之巡夜回來,雖然穿的是一身輕袍並沒有披甲,卻也出了一身細汗。 楊帆打個哈欠,對隨行的眾侍衛道:「大家辛苦了,都散了吧,回去沐浴一下早點休息吧,這天氣太過悶熱,一時半會可不容易睡著。」 眾兵將紛紛散去,獨孤諱之卻湊到楊帆跟前,神秘地道:「大將軍,請到末將帳中一敘。」 楊帆瞧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有些好奇地跟著他進了他的住處,就見帳中一燈如豆,桌上置了四道下酒的小菜,旁邊還擺著一壺酒,兩隻酒杯。楊帆一見便道:「夜色已深,還是早些休息吧。」 獨孤諱之一把扯住楊帆,笑嘻嘻地道:「大將軍莫急,且請坐下,末將有話說。」 軍中嚴禁飲酒是從宋朝才開始的,這時候軍中並沒有嚴厲的禁酒令,何況獨孤諱之是楊帆的五虎上將之一,楊帆也不好卻了他的臉面,只好跟他入帳對坐。 獨孤諱之為楊帆斟滿一杯酒,涎著臉皮笑道:「大將軍,末將下個月……想跟大將軍您告個假,只要准假十天就好,如果能讓末將休沐半個月,那末將就更加感念您的大恩大德了。」 楊帆詫異地道:「你告假做什麼?家中有事嗎?」 獨孤諱之靦腆地笑道:「不瞞大將軍,末將……下個月要成親了。」 「哦?」 楊帆一聽,臉上也露出了笑意,說道:「好啊,這是好事,某若不准你的假,豈非太過不近人情了。獨孤宇怎麼不曾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獨孤諱之有些尷尬地道:「呃……,末將在獨孤家族中不算近支,末將的婚事,根本不會驚動閥主的。」 楊帆知道獨孤諱之雖然能幹,如今也算一員大將,但是在獨孤世家的確不是近支子弟,是以如楊帆的真正身份、楊帆與獨孤世家的真正關係,獨孤諱之一點不知,他一直以為楊帆只是與獨孤家主獨孤宇莫逆之交呢。 楊帆怕他難堪,忙岔開話題道:「如此說來,倒真是一樁大喜事呢,你的婚事打算在哪裡操辦啊,咱們軍中一班兄弟該去湊個熱鬧才是。」 獨孤諱之道:「末將的家在商洛,路途遠了些,兄弟們恐怕是不能趕去了,這麼著,等末將成親回來,再請各位同僚好好喝幾杯。今兒晚上,末將就是向大將軍您告個假,另外就是提前請您喝杯喜酒。」 楊帆欣然一笑,舉起杯道:「這杯酒我無論如何都要喝的,獨孤將軍,借你的酒,楊某先祝賀你啦!」 獨孤諱之趕緊給自己也滿上一杯,雙手捧起,喜孜孜地對楊帆道:「謝大將軍,請!」 ※※※※※ 東宮,永春門洞開。 一隊持槍執戈的禁軍悄無聲息地閃進門去,正在長街上巡弋的金吾衛士兵恍如未見,反而不斷地東張西望,似乎擔心別人會看到。 李重俊本就是尚武之人,他被安樂實在是欺負的狠了,如今橫了一條心,既已做出決定,倒也不再畏懼。他全身披甲,在李承況的陪同下靜靜地站在明德殿前,心急如焚。 「太子,李多祚大將軍到了。」 右羽林將軍李思沖從明德門急急跑進來,壓低嗓門對李重俊道。其實這東宮面積甚大,雖然這是安靜的夜晚,可他若是站在這兒大吼,便是吼破喉嚨,東宮之外也不會有人聽見,可今夜終究幹的是殺人的買賣,他哪能不緊張呢。 李重俊大喜,連忙迎上前去,就見一隊羽林軍閃進明德門,迅速分向兩旁,雖在靜夜之中,卻也紀律嚴明,一副訓練有素的模樣。隨即一個高大的人影快步走了進來,李重俊連忙上前,激動地道:「李大將軍忠心為國,孤感激不盡!」 李多祚趕緊叉手回禮,道:「太子是君,不必對臣如此多禮。自張柬之等五功臣慘死,軍中袍澤多受清洗,李某痛心疾首啊。如今韋後又不斷往軍中安插親信,這天下馬上就要姓韋了,老臣一生唯忠於李,這一腔熱血,自當為太子效命!」 李重俊抓著他的手,用力搖晃了兩下,道:「好!好!好!大將軍的忠義,孤全記在心裡了。沙叱忠義將軍到了沒有?」 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在一旁接口道:「臨行前,臣已派人給沙叱忠義將軍送了信,這時也快到了。」 李多祚是靺鞨族人,他的女婿野呼利是突厥人,而沙叱忠義則是沙陀人,但這幾個人都是大唐的將領,如今韋氏不斷往軍中安插親信,排斥舊將,這些人早就心懷不滿,是以李重俊一招攬,他們就毅然投向了李重俊。 雙方剛剛竊語片刻,又有一員校尉急急來報,成王李千里到了。 這李千里是吳王李恪之子,李千里跟他老爹一樣慣會作戲,他當初分封地方,到了地方什麼政務都不管,統統交給武則天派來的長史負責,他每天只管弄些地方特產送去洛陽,很討武則天的喜歡,是以武則天大殺李唐宗室時,李千里一直安然無恙。 等武則天終於決定還政於李時,也就無所謂讓他遠離朝廷了,遂把他調回京城。李千里是李唐宗室,可如今李唐雖然匡復了江山,主宰天下的卻變成了武氏和韋氏,李千里自然不甘心。 李千里其實更矚意相王,可惜相王雖被皇帝一再逼迫,卻始終不肯反,令李千里大失所望,如今有太子招攬,叔侄倆自然一拍即和了。 李千里如今是左金吾大將軍。今夜長安城內正好由他的人馬負責巡視,所以李多祚才能如此順利地進入東宮而不驚動任何人。 這幾路人馬匯合沒有多久,沙叱忠義也率領人馬匆匆趕到了,一時間東宮之內兵強馬壯,李重俊的信心頓時直線飆升。 ※※※※※ 深夜之中,大雁塔上竟然有人。 閣樓一角掛著一盞燈籠,燈光柔和而昏暗,並不虞會被人看見。 盧賓之坐在樓頂,面前置著一張几案,案上有酒有菜。 雖然夏夜有些悶熱,可是在這高處卻有涼風席席,因之盧賓之一襲白袍,端坐飲酒,居然神情氣爽。 在他側面依舊坐著那個與他形影不離的青袍人,這人分明是盧賓之的幕僚謀士,可惜一直以後盧賓之都只是拿他當個傳話筒,從來不曾聽他提過什麼建議。盧賓之雖然不及他的兄長高傲,他卻一直在模仿他的兄長,在剛愎自用這一點上,兩兄弟一模一樣。 「今夜真的很不錯啊!」 盧賓之呷了一口酒,滿面笑容地道:「夜黑風高,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候。」 青袍人笑道:「公子當真好手段呢,公子運籌於帷幄之中,只是稍加點撥,皇帝、皇后、太子,還有這麼多的王侯將相,就得按照公子您的心意而動,由公子您來決定他們的命運,帝王將相在公子手下也不過是一枚小小棋子罷了。」 盧賓之呵呵地笑起來,道:「本公子不但要驅策他們為我所用,還要他們置身局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受我誘導。這就是懂得借勢、用勢的妙處了。我……喜歡這種感覺!」 青袍人執壺為盧賓之斟滿了酒,盧賓之端起酒杯,把目光投向只有幾處亮著燈火,其它地方一片黑暗的長安古城,慢慢把目光投向古城的更遠方,那是宮城之外萬騎禁軍駐紮的地方。 盧賓之將手中的酒杯向那裡遙遙一舉,悠然道:「楊帆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吧?只可惜他活著的時候,我還沒有成功地挑起顯隱之間的惡戰,不過……沒關係,本公子有的是時間!」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純武陣營 萬騎大營,獨孤諱之的寢帳。 楊帆吃了幾杯酒,突然臉色一變,扶案欲起,但是他的身子已酥軟無力,剛剛挺起腰桿便無力地滑下去,只覺手腳都麻痺起來,無力支撐他的身子。楊帆吃驚地看著獨孤諱之,滿臉的不敢置信。 獨孤諱之慢慢放下酒杯,凝視著楊帆,歉然道:「大將軍,對不起了。」 楊帆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他的喉部肌肉也有些鬆弛了,以致說話都有些困難:「諱之,你……這是……做什麼?」 獨孤諱之道:「大將軍,你不用擔心,酒裡的毒並不致命。」 楊帆吃力地道:「你……究竟想做什麼?是獨孤……宇命令……你的?」 他的眼前開始一陣陣的模糊,獨孤諱之的身影忽而清晰忽而如霧,耳邊傳來獨孤諱之的聲音也忽遠忽近:「閥主並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他一向只在需要的時候下命令給我就是了,又豈會在意我想什麼呢?」 楊帆漸漸軟倒,終於失去知覺,獨孤諱之還在說著:「他從來都不需要瞭解我。雖然我們都姓獨孤,但是……他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而我……哪怕我再如何努力,也只能俯首聽命。大將軍,你瞭解這種感受嗎?」 帳簾一掀,幾個持刀的士卒飛快地閃進來,神色緊張之極,一見楊帆已經昏倒,他們都鬆了口氣。其中一個校尉壓低聲音道:「郎將已經得手了?時間快到了,咱們得馬上行動。」 獨孤諱之點點頭,站起身來,沉聲吩咐道:「把大將軍綁了。」 那個校尉一怔,道:「中郎將,何必這麼麻煩呢,一刀把他砍了不就行了?」 獨孤諱之寒著臉道:「我們要反的是天子,又不是大將軍,殺他何益?」 那校尉遲疑道:「可是……李承況將軍不是說,務必要殺掉大將軍嗎?」 獨孤諱之道:「如果我們成功,大將軍便不足為慮,要殺就讓太子去殺。如果我們失敗,也輪不到大將軍來殺我。大將軍待我不薄,如今已經將他制住,又何必讓我的刀鋒染上大將軍的鮮血。」 那校尉道:「可是……」 獨孤諱之突然一扭頭,手按刀柄,滿臉殺氣地道:「你究竟是聽我的,還是聽李承況的?」 那校尉神色一凜,趕緊垂首道:「自然唯中郎將之命是從!」 楊帆被捆了個結結實實,又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獨孤諱之看了看從楊帆身上搜出的兵符,往懷裡一揣,揮手道:「走!」 幾個人匆匆走出軍帳,帳中一燭,搖曳依舊。 …… 千騎原本有五營,擴充成萬騎之後,已經成為一個龐大的軍團,楊帆手下五個郎將全部晉陞為中郎將,每人管轄的營地都十分廣闊。獨孤諱之持著楊帆的兵符匆匆趕到自己的營地,立即開始調兵遣將。 為了不驚動其他各營,獨孤諱之沒有調動本營的全部兵馬,他只調動了兩團兵馬。一團設一校尉,下轄兩旅,一旅設一旅帥,下轄一百人,兩團兵馬就是四百人,再加上直屬他的親兵百人,共計五百人。 真正知道今夜有什麼行動的只有他身邊十幾個最親信的侍衛,便是這些將校也不明白突然聚兵所為何故。兩個校尉、四個旅帥匆匆集結完畢,全副披掛入帳參見獨孤諱之。 這兩個校尉一個叫蔡沽府,一個叫崔浪,一見獨孤諱之,崔浪便緊張地問道:「中郎將,午夜聚兵,出了什麼變故?」 獨孤諱之冷峻地道:「朝廷出現了大變故,奉大將軍令,我部兵馬立即趕往東宮,聽候太子調遣。」 這幾位校尉、旅帥都是參加過神龍政變的,也正是在那一戰中立下功勞,這才晉陞上來,此時一聽獨孤諱之這話,幾人心頭便是一跳:「怎麼?又要兵變?」 蔡沽府抱拳道:「中郎將,可有大將軍令諭。」 獨孤諱之一揚手就把楊帆的兵符擲到了他的懷裡,蔡沽府接住兵符,就著燈光仔細辨認一番,又遞給崔浪驗看,兩人看罷兵符對視了一眼,恭恭敬敬地把兵符交還獨孤諱之,退後一步,抱拳道:「謹遵中郎將吩咐!」 獨孤諱之的心已經快跳出嗓子眼了,他暗暗鬆了口氣,強抑緊張,故作平靜地收好兵符,沉聲喝道:「隨我出營,立赴東宮。」 ※※※※※ 太子李重俊在翹首企盼中,終於盼來了獨孤諱之的人馬。 李重俊要發動兵變,憑現在手頭的兵馬也算用了,但他必須得等獨孤諱之。因為獨孤諱之也是歃血為盟參與兵變的核心人員,如果他一兵一卒都不到,那十有八九就是出了意外,太子這裡就得趕緊應變了,哪還放心發動兵變。 一見獨孤諱之率人趕到,李重俊大喜過望,道:「諸位將軍,奸臣當道,國朝危急,今夜,就讓你我用手中的利劍力挽狂瀾吧!」 李多祚道:「太子準備如何行動,恭請吩咐!」 李重俊道:「孤仔細想過,一路由孤和大將軍您親自率領,直撲梁王府,除此奸佞。一路由孤的皇叔成王千歲率領,佔領宮城各道城門,為我等掃清進宮的障礙。我等只要誅殺梁王,武氏一族便不足為懼。此獠一死,外援斷絕,我等入宮後也可從容行事。」 在場這些人清一色全是武將,其中好多還是大老粗,字都不認識,雖然他們在戰場上衝鋒陷陣的經驗豐富,可是搞政變這種高難度的事兒經驗著實不多。就算李多祚曾親身參加過神龍政變,那時也是由別人制定策略,他只負責具體執行,並不瞭解通盤計劃,是以李重俊這麼一說,眾人都覺得很有章法。 李承況雖是盧賓之的內間,不過他能做的是激化太子和安樂公主的矛盾,煽風點火地挑起太子的野心,他不可能做出太多干涉,不然隱居幕後的盧賓之就要暴露在台前了,所以他只負責誘導,確保太子按照他們的設計走上兵變的道路,至於太子如何兵變,最終拉攏哪些人,那就不是他能保證的了。 單以李承況本人來說,他也只是個武將,雖然是個成功的內間,可政變這種高層次的玩意兒他也是頭一回參加,一聽太子這麼安排,他也覺得有條有理,自然毫不遲疑地表示贊同。 太子一見眾人響應,更是信心十足,便道:「皇叔,你與沙叱忠義將軍、李思衝將軍,在我們離開兩柱香的時間之後就開始奪取各道宮門。如能詐門那就詐門,萬不得已時才可強行攻佔,避免過早驚動內宮。」 李千里、沙叱忠義、李思衝向他抱拳道:「諾!」 太子拔劍在手,對李多祚、野呼利、獨孤諱之道:「三位將軍,請隨本宮,誅殺梁王!」 當下北衙羽林衛、萬騎、金吾衛三路兵馬分別行動起來,被獨孤諱之抽調來的兩個校尉急匆匆地跟著太子、李多祚等人趕往城南的梁王府,想到太子的種種安排,而且並未見到大將軍楊帆,二人心中不禁狐疑。 蔡沽府悄聲道:「老崔,怎麼沒見大將軍啊?」 崔浪道:「是啊。而且……你說怪不怪,太子要闖宮,為啥不走玄武門,這要從東宮一路闖進大內去,至少得過四五道宮門,宮裡面還能得不到信兒應變嗎?這麼捨近求遠的……,不對勁兒呀。」 蔡沽府越想越不對勁,悄悄扯住獨孤諱之詢問,獨孤諱之沉著臉色道:「大將軍另有要務,你們不必多問。至於玄武門,實話對你們說了吧,今夜駐守玄武門的馬橋已經跟大將軍不是一條心了,自然不能由玄武內直趨大內。」 萬騎諸將中,與大將軍最要好的就是馬橋,其次是楚狂歌,如今獨孤諱之竟說馬橋與大將軍離心,兩個校尉心中更覺古怪,但是獨孤諱之已經不容他們問下去了,急喝道:「趕快些!」說罷便快步向前走去。 如今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蔡、崔二人縱然一肚子的納悶兒,也只能先揣起來,跟著太子向梁王府疾奔。 太子提著劍,騎在高頭大馬上咬牙切齒,他似乎已經看到自己一劍斬下武三思的狗頭,又把安樂那個小賤人刺得稀爛。 李重俊越想越開心,幾乎就在馬上狂笑起來。 ※※※※※ 萬騎營中,楊帆緩緩醒來。 他中的是類似蒙汗藥一類的藥物,獨孤諱之下的份量並不少,照理說他不該這麼快就醒過來。可是獨孤諱之的人把他捆的太緊了,臨走又拉過一床被子蒙在他的身上,這麼熱的天,昏迷中的楊帆出了一身透汗,藥力發散出去,竟爾提前醒來。 楊帆剛剛甦醒,還有些頭昏腦脹口乾舌躁,他急促的喘息了一陣,發現昏黑一片氣悶難耐,這才意識到被人蓋在被子裡邊。楊帆急忙掙扎,卻發現他被人從頭到腳整個人都捆起來,一圈圈的繩索把他縛得緊緊的,想左右扭擺一下身子都困難,更不要說甩脫身上的被子了。楊帆欲待呼喊,又發現嘴裡塞著一團破布,外邊還用布條綁住,根本沒辦法吐出來。 「獨孤諱之反了!」 楊帆明白過來,就和追隨著他和楊帆,同七宗五姓決裂的那些世家支房偏系子弟們一樣,他們掌握了一定的實力,有了魚躍龍門的機會,慾望和野心隨之滋生,豈能甘心僅僅因為血緣就永遠屈居人下。 那些世家的宗支嫡房是怎麼確立的?還不是幾百上千年前,這一房的祖先為將為相一舉奠定了他這一房子孫在家族中的不朽地位?如果他們能夠爭取到莫大的權柄,幾代下來一樣可以,不然就像博陵崔、清河崔一樣,分裂出去自立郡望。 楊帆暗暗苦笑了一聲:過去他太過關注朝堂,以致顯宗險險出了大亂子。這一年多來他一直致力於控制顯宗,誰知軍中又出了問題。人力有時盡,這就是分心之過呀。 楊帆還沒檢討完,突然想起一事,登時又驚出一身冷汗:「糟了!婉兒今夜就在宮中值宿,亂軍之中,她能得保全嗎?」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一屈一伸 太子李重俊、大將軍李多祚騎在馬上,率領幾百名禁軍士兵,迅速撲向梁王府。 他們這一路下去,至少遇到四隊巡夜的金吾衛,但金吾衛士兵都很默契地為他們讓開了道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今夜是成王李千里的兵馬巡夜,正因如此他們才刻意挑選了今天行事,是以一路十分順利。 李重俊事先已經派人打探過,這些日子武崇訓夫婦一直住在梁王府上,這倒省了他奔走於梁王府和公主府兩地了,他選擇今夜行動,這也是原因之一。 梁王的住宅是面朝長街開門的,因此無需先闖坊門,李重俊等人趕到梁王府後,馬上讓幾名士兵疊羅漢爬過牆頭,又用長戟拖送下去。梁王府裡養有看門狗,這些士兵一進院牆,那狗就狂吠起來。 可梁王府的門子哪會想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敢夜入梁王府,他揉著眼睛從門房裡出來,懶洋洋的還沒看清狀況,就被那些造反的禁軍士兵掣出腰刀將他結果了。等巡夜的王府侍衛們趕過來時,這些士兵已經打開大門,把大隊的禁軍官兵放了進來。 這些王府侍衛哪是那些悍勇的禁軍官兵的對手,再說他們倉促應戰,人數又少,片刻功夫就被禁軍殺得七零八落,他們一旦逃散,大隊人馬也不糾纏,只管護著李重俊和李多祚向後宅衝去。 「阿郎,阿郎,出大事了,啊!」 匆匆搶到梁王門前一邊拍打房門一邊縱聲狂呼的一個家人還沒說完,就被衝上來的一個士兵一槍刺死,隨即房門就被士兵們踹開,李多祚提著刀,領著十幾個親兵一陣風兒似的衝了進去。 「什麼事?」 武三思穿著一身白色小衣,匆匆分開帷帳探頭驚問。 他一探頭,就看見李多祚殺氣騰騰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李多祚厲聲喝道:「斬了!」 武三思驚叫一聲「不好」,還沒來得縮頭,就被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一刀斬下他的項上人頭。 帷帳內一個衣著暴露、胴體誘人的少女瑟縮在床角,眼見一具無頭屍體一腔熱血狂卉,驚得她歇欺底裡地狂叫起來。不過她的叫聲只持續了片刻便戛然而止了,她也被野呼利一刀刺死在榻上。 李多祚提起武三思的人頭回身就走,喝道:「殺!殺盡武府上下,立即回轉宮門!」 一場大屠殺開始了,那些士兵未曾破門前就得到了命令:不要活口,統統殺掉,是以一進梁王府他們就大開殺戒,不過他們一進來就向武家主人及家眷所住的後宅衝去,是以住在左右兩廂的家僕下人們大部分有了充分的時間躲藏,又或逾牆上房地逃走,武府那麼大,一時也無人顧及他們。 不過,武三思一門老少可就倒了霉,這些士兵雖見梁王府花團錦簇,到處飾金佩玉,殺戮之中順手抄走了不少,可這並沒有耽誤他們殺人,梁王武三思被殺,隨後他的幾個兒子和妻妾家人也相繼被殺。 武府中也有懂得武功的,可是一來他們赤手空拳,二來這些士兵都是三五成群,猛虎尚且架不住群狼,何況他們平素養尊處優的,縱然會些功夫卻也有限,一時紛紛血染塵埃。 「安樂那個賤人在哪?」 李重俊一進梁王府就紅著眼睛尋找安樂,梁王府十分廣大,重門疊戶,院落重重,安樂公主住在哪裡他可不清楚,匆忙中他抓住一個家僕帶路,這才把他帶到安樂公主和武崇訓的住處。 「公……公主殿下就……就住在這裡。」 那武府家僕被李重俊的利劍架在脖子上,話也答得戰戰兢兢的。 李重俊一見安樂公主所住的小樓,眸中陡然閃過一絲凶獰的恨意,他把手中劍用力一抹,那個家僕便打著轉兒跌倒在地,喉間突突冒血,身子像切斷了喉嚨的雞劇烈地抽搐著,卻已嘶喊不出。 李重俊一連幾個箭步躍上台階,重重一腳向門上踹去,李重俊好武,他一身武功當真不錯,這一腳下去,門扉「轟隆」一聲裂開兩半,李重俊立即仗劍護身衝了進去,嘶聲大吼道:「安樂賤婢,拿命來!」 李重俊可是政變的大旗,如果他有點什麼閃失,這樂子可就鬧大了,左右誰敢讓他有失,獨孤諱之一見立即帶人追了上去,搶在李重俊的前面繞過屏風。 公主的寢室內十分華麗,桌上正燃著一盞燈,燈光本就明亮,士兵們又打著火把,把室內照得一片通明,獨孤諱之搶先衝過去,一把掀開帷帳,用刀一挑被子,赫然發現底下竟空無一人。 李重俊走過去,伸手向榻上一摸,雙目登時一張,厲聲喝道:「還是溫的,走不遠,給我搜!」 ※※※※※ 高初帶著幾名持戟的士兵,打著火把向中軍帥帳走來。 高初如今是萬騎營冠軍大將軍楊帆帳下的昭武校尉,今夜由他帶隊巡營。雖然是承平時期,可這是天子腳下,楊帆治軍又一向嚴厲,時常親自巡視全營,在他的表率作用下,全營將官無人敢怠忽巡視的職責。 「神龍!」 「中興!」 口令相符,守在帥帳區前的兩名士兵馬上收起長矛。他們沒有掌燈,靜夜之中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的幾乎沒人看得到他們,但是高初等人是打著火把來的,所以再往前走出不遠,他們就看清了高初的模樣。 一名值守的士兵馬上笑著向他打了聲招呼:「高校尉辛苦啦。」 高初「噓」了一聲,道:「小點聲,莫要擾了各位將軍休息。」 那士兵笑道:「今兒午後剛剛大演了一會,現在打雷恐怕各位將軍都未必會醒。」 高初笑罵了一聲,走到近處,一看他的模樣,詫然道:「千月,是你啊,你怎麼守起軍門來了。」 蕭千月趕緊聲明道:「卑職早就改名了,如今叫蕭雨客。今夜值守的士兵身子有些不舒服,我替他一次。」 高初道:「還不是大將軍總叫你千月千月的,我也聽習慣了。」高初站住,上下看他幾眼,笑吟吟地道:「行啊你,愛兵如子,身為將官,居然替屬下值守,不錯!」 蕭千月乾笑兩聲,忸怩地道:「那人……是我小舅子。」 這樣一說,在場的人都忍不住笑起來,笑聲未了,其中一人突然驚呼一聲,叫道:「什麼東西?」說著,他便嗆啷一聲拔出腰刀,高初等人一怔,馬上向他所望的方向看去,手中的兵器也都警覺地舉了起來。 高初仔細看了看,疑惑地道:「哪有什麼東西?你小子一驚一乍的別是眼花……啊!」 高初剛說到這兒突然也驚呼了一聲,他看到了,地上似乎有什麼東西突然努動了一下,這一動便向前竄出一截距離。動作有些……有些像尺蠖,只是看那東西,比起尺蠖至少大了幾百倍。 高初拔刀在手,猛一揚臂,他帶來的人和蕭雨客兩個人立即呈戰鬥隊形散開,高初森然喝道:「是誰?再不答話,老子可要動手了。」 那黑影又動了一下,但是這回只是在原地彈動了一下,並沒有向前挪動,高初刀鋒前指,戒備地一步步逼近。在他左右各有一名士兵,一手持刀,一手提著燈籠,這兩名士兵外圍又有長槍兵將槍鋒前指,護在他們前面。 當他們一步步靠近,手中的燈籠終於可以照清那古怪的東西時,高初和蕭雨客一班人都傻在了那裡。地上的並不是什麼怪物,而是他們的大將軍,被綁得直不愣登彷彿一條棍子似的楊大將軍。 楊帆甦醒之後,忽然想到婉兒還在宮中,登時心中大急。他不知道獨孤諱之把他迷倒,盜他兵符,究竟是受誰驅使,不過想來有資格造反的也不過就是那麼幾個人:相王和太平、梁王武三思、太子李重俊。 這其中大概只有相王一脈如果造反可能會對婉兒客氣一些,但是亂軍之中除非他們親自關照過了,否則誰也難保婉兒不出差遲。 楊帆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宮中,奈何他的身子被綁得緊緊的,就算想要滾動也無法動用相應的肌肉產生力量。 楊帆動也動不得,喊也喊不得,真是又氣又急。萬般無奈之下,他嘗試著用他的四十八顫之法,本來是想讓繩子鬆動些。還好他的這種功法是靠內息配合的,肌肉顫動頻率極高卻不需動用太多肌肉,這也是別人除非貼近他的身子否則難以察覺的原因。 他像尺蠖似的,居然可以讓身子一屈一伸地動彈了。於是,楊帆就這麼一屈一伸地鑽出了被子,艱難地鑽出了軍帳,一步步地挪了出來…… 引起值守者注意後楊帆就不敢動了,雖然這些人手中沒有弓弩,不至於先射上兩箭看看他是什麼東西,可要有個冒失鬼跳上來先捅他一槍他也受不了啊。 高初瞪著楊帆,兩顆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他結結巴巴地道:「大……大大……大將軍,你這是……這是做什麼?」 楊帆怒極:「這是問的什麼混帳話?」可他根本說不出話來,只能惡狠狠地瞪著高初,滿頭大汗。高初這才反應過來,急急撲上前去為他鬆綁。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危在旦夕 「在這裡,我找到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在安樂公主的寢室裡到處翻找著,帷帳後邊突然有個士兵驚喜地叫了起來,李重俊立即興沖沖地趕去,就見武崇訓穿著一身小衣,蹲在馬桶後面瑟瑟發抖,手裡還舉著馬桶蓋,似乎想當盾牌。 一見李重俊,武崇訓立即丟下「盾牌」,跪地乞求道:「太子,太子饒命啊!」 廝殺聲剛起來時武崇訓就驚醒了,聽見外邊殺聲一片,武崇訓便知不妙,馬上慌慌張張地躲了起來。但當時他並不清楚究竟是誰作亂,等李重俊帶人闖進他的房間,聽到李重俊的聲音,他就知道大禍臨頭了,平日安樂羞辱太子時,他又何嘗沒有為虎作倀。 可是哪怕有一線生機,他也不會放過的,因此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李重俊見平日裡不可一世的武崇訓跪在自己腳下瑟瑟發抖,快意油然而生,但是沒有看見安樂,卻令他大失所望。 李重俊把帶血的長劍一振,指著武崇訓喝道:「安樂那個小賤人呢?」 武崇訓哆哆嗦嗦地道:「安……安樂今夜宿在宮中,不……不不……不在這裡。」 「什麼?」 李重俊大失所望,可轉念一想,等他殺進宮去一樣可以取那賤人狗命,遂不再多想,猛地把劍揚了起來。武崇訓一見趕緊叩頭如搗蒜地乞求道:「太子饒命,太子饒命,崇訓……可是您的妹婿啊。」 李重俊狂笑一聲,譏誚地道:「事到如今,你才想起是孤的妹婿嗎?」 「不……」 武崇訓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就見一道血色的虹影一閃,然後就是一陣天旋地轉,他看到自己的身子還跪在地上,周圍的一切都在急旋,然後他就「通」地一聲落進了馬桶。 「好臭……」 這是武崇訓在人世間最後的一絲意識。 李重俊本想提著他的人頭去皇宮,一見人頭落入馬桶,李重俊立即厭惡地捂著鼻子退了幾步,對一名士兵吩咐道:「挑起他的人頭,走!」 那士兵將長矛摜入馬桶,把武崇訓的人頭一扎,尿水淋漓地提出來在榻上蹭了蹭,跟著李重俊大步向外走去。 ※※※※※ 高初急急解開楊帆的繩索,楊帆一躍而起,厲聲喝道:「擊鼓聚將!」 片刻之後,戰鼓聲隆隆響起,各路將領訓練有素,很快就聚集在帥帳之內。 楊帆如今雖然爵高位顯,但他從不憚於以身涉險,如果他一個人趕去皇宮就能夠解決問題,他在解開束縛的時候就已奪馬直奔玄武門了。但是這種事不是憑著江湖人的武勇一人一劍就能解決的。 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今夜究竟是誰要反,究竟有多少人參與其中,而且單槍匹馬的殺入宮中,在那麼巨大的範圍內、在無數的建築中要尋找一個想救的人,實在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李重俊想到就做,可真應了那句「亂拳打死老師傅」了,事態之突然,事先全無珠絲馬跡,沒有任何一方勢力察覺。楊帆要擊鼓聚將,也是要瞭解一下自己手下有多少人參與其中。 須臾功夫,帥帳內已是戰將如雲,眼見楊帆一臉殺氣地站在上首,眾將雖然心中驚疑,卻不敢出聲詢問。等三通鼓罷、眾將到齊,楊帆唱名點卯,發現除了今夜值守玄武門的馬橋所部不在,就只有獨孤諱之和蔡沽府和崔浪三員戰將未到。 楊帆心中大定,立即下達軍令,命黃旭昶、陸毛峰等人率所部兵馬疾馳橫街,控制太極宮的承天門和東宮的重明門,再令楚狂歌部與自己馳援玄武門,許良所部控制西內苑,確保有一條退路。 許良是行軍司馬,是楊帆的副手,一聽楊帆這樣安排,許良便眉頭大皺,他出列問道:「大將軍,究竟出了什麼事,末將等尚還一頭霧水,望大將軍告知我等。」 楊帆雖然憂心如焚,卻也清楚如果一點消息都不透露,眾將必定無所適從,等他們趕到地點,如果遇到些什麼狀況,都不清楚究竟該怎麼做。 楊帆只得把事由經過簡單地對他們說了說,但他所知也極有限,目前只知有人要反,具體情形卻一概不知。 許良一聽便反對道:「大將軍,如今是誰要反,究竟有哪些軍隊參與其中,我們一概不知。一旦殺至承天門和重明門,碰到其他軍隊,對方究竟是叛軍還是勤王的軍隊我們如何分辨呢? 其他軍隊又如何確定我們的立場呢?到時候我們該怎麼辦?一旦動起手來,而對方又是勤王的軍隊,事後誰能為大將軍作保,證明大將軍是忠於天子的?那時一個反賊的罪名扣下來……」 楊帆憬然醒悟,這真是關心則亂了,他如今只想迅速控制宮廷,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以眼下的亂局,如果他貿然有所動作,適必會讓眼下的亂局亂上加亂。他的兵馬一旦派出去,他也無法及時取得聯絡了,到時候恐怕與事無補,反而讓自己辯白不清。 楊帆在帳中急急徘徊片刻,改變主意道:「楚狂歌將軍率所部兵馬與本帥馳援玄武門。許良將軍彈壓中軍,各部馬不卸鞍、衣不解甲,嚴陣以待,由高初負責居中聯絡,本帥一俟弄清原委,立即由高初傳達將令,各部須執行不怠,違令者斬!」 許良一聽這麼安排倒也妥當,馬上退回隊列,與眾將抱拳恭聲道:「末將遵令!」 片刻功夫,楊帆和楚狂歌率領千餘騎戰士,俱乘戰馬,如一陣狂風一般捲出轅門,劍一般刺穿西內苑,殺向了玄武門。 ※※※※※ 李重俊率兵殺了武三思一家,立即掉轉馬頭再殺向皇宮。此時,成王李千里已經發動奪門之戰。 要進內苑,最快最簡捷的方式就是走玄武門,玄武門在皇宮的北面,皇宮是面南背北的,北面是後宮,所以一開玄武門,直接就是後宮的範圍。 可是守玄武門的將領是馬橋,他們收買不得,所以他們的進攻路線只能捨易就難,從東宮的通訓門進入太極宮,這一來雖然繞過了太極重的正門承天門,但一路下去還有太極門、兩儀門、甘露門三道門戶。 如果萬騎還是像以前一樣,由五位郎將輪流值守,他們完全可以等獨孤諱之把守玄武門的時候再假傳楊帆將令,率領玄武門守軍加入叛亂。可是神龍政變之後,千騎擴充成了萬騎,一下子擴軍十倍,五位郎將晉陞為中郎將,各有所司,分工更細了。 如今戍守玄武門的,變成了楚狂歌部和馬橋部輪換值守,其他各部已不再擔任輪值玄武門之責,而是作為機動部隊以防萬一,獨孤諱之沒有可能再擔任玄武門守將了,是以他們根本就沒敢設想可以打開玄武門。 成王李千里如今兼任左金吾大將軍,他和沙吒忠義、李思況先矯詔詐開了太極門,馬上又闖向兩儀門。到了兩儀門,李千里仍是重施故技,要詐開兩儀門。 李千里是成王,是皇室成員,當今皇帝的堂弟。沙吒忠義老將軍在軍中更是赫赫有名,這兩個人不但位高權重,而且極具威名。而李思沖則是右羽林將軍,是天子最親信的近衛軍將領。 這樣三個人分別代表了皇室宗親、軍方重臣和天子近衛,這樣一個組合太有欺騙性了,他們眾口一詞地說有奸臣發動叛亂,他們是奉詔入宮勤王,手中又有一道偽造的詔書,城上守將一時還真不容易分辨真假。 尤其那城頭守將還是沙吒忠義的老部下,一聽是沙吒忠義老將軍叫門,他雖不敢輕信,卻也不敢輕率拒絕,便遲遲疑疑的請沙吒忠義上城說明經過。 沙吒忠義被吊上城頭,立即趁其不備挾持了他,脅迫他下令打開了城門,兩儀門再度兵不血刃地失守。可是當他們闖到甘露門時,再想重施故技卻不可能了,因為甘露門後就是甘露殿,值守於此的正是上官婉兒。 太極宮的戍衛分佈是這樣的,正門入宮有三道門戶:承天門、永安門、長樂門。承天門由左右驍衛負責把守,永安門和長樂門由左右威衛負責把守。但叛軍是從東宮通往太極宮的門戶潛入的,這樣就繞過了前邊這三道門戶。 從承天門再往裡抵達太極門前,還有一道類似甕城的門戶,稱為嘉德門。這道門戶之間由號稱挾門隊的左右監門衛士兵守護。過了嘉德門,戍守太極門的是左右武衛。太極門之後的兩儀門由左右千牛衛把守。 把守此處的共五隊人馬,一隊五十人,五隊合計就是二百五十名士兵,稱為衙內五仗。雖然人數不是很多,但是倚仗著高牆堅城,又是在皇宮裡面,這些警衛力量把守一道門戶足夠了。 而這是由禁軍守衛的最後一道門戶,再往裡就是甘露門,一過甘露門就是內廷,內廷是嬪妃宮娥們的天下,這裡就不能讓兵士們把守了,所以守在這道門戶上的是孔武有力、受過訓練的太監。 而且這道門內就是甘露殿,值守甘露殿的是上官婉兒。李千里的成王身份唬不住這位內相,沙吒忠義在軍中的赫赫威名也鎮不住這位上官姑娘,守在甘露門上的內宦太監們也根本不會買李思沖這位羽林將軍的帳。 所以,要奪甘露門他們只能強攻。 好在他們一路兵不血刃,沒有驚動甘露門的太監守衛。再者,甘露門是進入內廷的最後一道門戶,從承天門開始往裡來,每道門戶都比外邊的矮小,守軍數量也逐次遞減,甘露門既沒有高大厚重到不可攀爬、守衛其上的內宦太監人數也不是很多。 李千里一聲令下,禁軍士兵紛紛取出早已準備好的飛抓擲上牆頭,便靈猿一般攀爬起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奪門之戰 甘露門外有隸屬不同系統的禁軍把守著四五道門戶,宮城之外又有金吾衛徹夜巡邏,甘露門上的太監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有一支軍隊可以悄無聲息地殺上甘露門的,所以城門上的防範非常鬆懈。 夏夜難眠,穆老太監領著兩個年輕太監在城門樓裡鋪了涼席,躺在上面搖著蒲扇聊天,飛抓甩上城來扣住城牆時,隱隱發出「叮叮」幾聲,穆老太監聽見了,吩咐道:「凳子,你去瞧瞧,這什麼動靜。」 凳子道:「老公,咱們這地兒還能出啥事不成。」 穆老太監瞪眼道:「怎麼著,不聽使喚了?叫你去你就去,難不成還讓老公我去看?」 凳子踢了旁邊那個太監一腳,道:「桌子,你去。」 桌子的職銜似乎比凳子還低一點,很不情願地站起來,嘟嘟囔囔地往外走。 穆老太監嘿嘿地樂起來:「你們吶,是大懶支小懶,小懶乾瞪眼。」 桌子趿上鞋,踢踢嗒嗒地出了城門樓,四下瞧了瞧沒見有什麼東西,打個哈欠剛要回去,突見城牆上冒出一個人頭,桌子一怔,緊跟著就見城牆上冒出一片人影來,桌子機靈靈打了個冷戰,扯開破鑼嗓子就嚎叫起來:「出事啦!有人闖宮!」 爬上城牆的禁軍一看被人發現,立即加快了速度,幾個口銜利刃的禁軍翻身躍過城牆就向桌子猛撲過來。桌子前腳剛邁進城門樓,就被人自後一刀揮過,本就沒了小頭的可憐傢伙登時大頭也離身而去。 「什麼人?殺!」 小凳子赤著雙腳,揮著鋼刀搶了過來,「鏗鏗」交手數合,便被兩名禁軍聯手砍翻在地,這時那穆老公已經慌慌張張爬上二樓,拉起鍾繩光光地敲響了警鐘,戍守在城上的太監們馬上一個個衣袍不整地從宿處衝出來。 甘露門上殺聲起。 聽到警鐘聲,婉兒立即披衣起床,動作雖然迅速,舉止卻毫不慌張。一見婉兒鎮定自若,她身邊的宮娥們也就鎮定下來,一盞盞燈陸續亮起,婉兒舉步出宮,望著甘露門沉聲道:「出了什麼事?」 片刻功夫,一個一手捂著胳膊,鮮血染紅了半邊衣袍的太監踉踉蹌蹌地衝進來,大呼道:「昭容,大事不好,有亂軍沖城!」 婉兒玉顏一冷,厲聲問道:「來者何人?多少人馬?」 她沒有問甘露門能否守住,一看這個受了刀傷的太監,她就知道亂軍已經上了城了。 那太監哭喪著臉道:「奴婢不知來者身份,人數遠超門上守軍。」 婉兒一聽這話,馬上吩咐道:「死死擋住,我去面君。」 「喏!」 那太監答應一聲,又轉身跑去,婉兒掃了一眼臉帶驚容但舉止未亂的幾個宮娥,肅然道:「走!去天子寢宮!」 婉兒輕移蓮步,急急走出不足百步,突又省起一事,急扭頭對身邊一名提燈的宮娥道:「你去,將安樂公主也帶來皇帝寢宮。」 今夜安樂宿在宮中還是上官婉兒安排的住處,這時突然想起來,自然得吩咐人把她也好好保護起來,公主一旦有失,她也罪責難逃。那宮娥不敢怠慢,急急奔向安樂公主的寢殿。 後宮內苑著實不小,甘露門上的廝殺根本傳不到皇帝的寢宮,婉兒一路走去,一路吩咐人喚起各路太監,就近尋些趁手的傢伙趕去甘露門支援,雖然這些人不可能是亂軍的對手,可是多阻擋片刻就多一分機會。 李顯自夢中被人喚起,片刻功夫,皇后韋後也急急趕來,皇帝和皇后穿著小衣披著中單,披頭散髮的顯得異常狼狽。倒是婉兒衣裝齊整,身後幾名女官還抱著御璽,顯得慌而不亂。 「婉兒,出了什麼事?」 李顯夫婦急急向上官婉兒詢問,滿臉懼色,神龍政變那天的事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很遙遠的過去,那一次他們是叛亂者,整晚都為萬一失敗的後果擔心。如今他們成了這皇宮的主人,卻要擔心叛軍成功了。 婉兒平靜地道:「聖人,宮裡發生叛亂,亂軍已攻上甘露門,頃刻便至。」 「啊!」 韋後一聽,頓時花容失色,道:「怎麼會!亂軍是誰,怎麼就悄無聲息地被他們殺上甘露門了。」 婉兒道:「聖人、皇后,眼下不是追查這個緣故的時候,內廷裡無一兵一卒,只靠些宮娥太監是抵擋不住亂軍的,他們一旦衝進來那就大勢去矣,眼下須得找一個安全之處,以保聖人與皇后的安全。」 李顯這時大悔,他登基後把女衛全部裁撤了,新設的內衛全是男子,所以根本不留在宮裡,這時節才發覺看似固若金湯的皇宮也不保險,身邊還是該多幾支武裝保護才好。他團團亂轉,手足無措地道:「上官昭容言之有理,可……可是何處安全啊?」 上官婉兒道:「聖人,不如我們去玄武門,玄武門堅不可摧,又有忠心於陛下的禁軍守衛著,聖人暫避於玄武門上,定可避過兵鋒。」 李顯牙齒格格打戰,恐懼地問道:「玄武門守軍……沒有參與叛亂嗎?」 婉兒平靜地道:「聖人,若玄武門守軍也叛亂了,亂軍何需攻打甘露門呢,早從玄武門長驅直入了。」 李晃恍然大悟道:「啊!不錯!那……娘子,咱們快走!」 李顯和韋後急急逃出寢宮,上官婉兒一邊走一邊回身顧盼。 韋後驚慌道:「婉兒,可是亂軍追上來了?」 婉兒搖頭道:「不是亂軍。婉兒使人去向安樂殿下示警了,卻不知為何,安樂公主殿下還未追來。」 李顯這才想起安樂,猛地站住腳步,頓足道:「是啊,朕怎麼忘了安樂,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韋後把牙一咬,拉起李顯道:「陛下身繫天下,不容有所閃失,快上玄武門。安樂那裡再使人去知會一聲就是了。」 韋後向隨侍身邊的一個大太監喝道:「你,速去尋到公主,喚她來玄武門暫避。」 那大太監不敢不從,只好硬著頭皮跑開。 李顯一路跑到玄武門下,已經是累的上氣不接下氣,這時就見另一條御道上有一群人也匆匆向這裡跑來,前邊還有人提著燈籠,李顯大驚失色道:「不好!亂軍追來了!」說罷轉身就逃。 上官婉兒一把將他抓住,瞇起眼睛望著遠方,徐徐道:「聖人勿驚,來人應該不是叛軍。」 果不其然,那群人越跑越近,頭前掌燈的是兩個綵衣寰鬢的宮娥,若是亂軍,怎可能由宮娥掌燈?李顯想通這個道理,登時也安份下來。 那群人匆匆跑到面前,護送的居然是安樂公主。 安樂公主被婉兒派去的人喚起來後,一聽有亂軍殺上甘露門,馬上就逃出寢宮,向玄武門跑來。她的腦筋轉的極快,一聽亂軍是從甘露門殺進來,就知道玄武門的守軍肯定是沒問題的。 只是,她當時只顧自己逃命,可把親爹親娘都拋到九宵雲外了,這時迎面撞見,安樂不由尷尬,她心思急急一轉,趕緊撲上前去,關切歡喜地道:「阿爹、阿娘,謝天謝地,你們終於到了。快,咱們上城。咦?女兒派去給你們送信的人怎麼不在呢?」 李顯愕然道:「什麼報信的人?」 安樂道:「亂軍既然自甘露門闖入,那玄武門定然是無恙的。女兒特意使人去知會爹娘叫你們來此暫避,咱們一家人在此聚合呀,怎麼?你們不是接到女兒派去的人知會才趕來的麼?」 李顯對女兒的話信任不疑,韋後雖然精明,倉惶之中卻也不知女兒這番話真假,想到女兒派人知會自己躲避,自己卻沒管女兒死活,韋後暗自羞愧,生怕李顯說漏了嘴,趕緊打岔道:「事態緊急,不要多說了,先上城。」 城頭守軍這時已經發現城下亂象,而且聽到了甘露門傳來的示警鐘聲,城上已嚴密戒備,馬橋全副披掛,手持鋼刀,警覺地趕到運兵道口,向城下厲聲喝道:「城下何人,速速止步!」 婉兒急急示意李顯和韋後站住,向城上高聲喊道:「城上可是今夜值守的馬將軍?」 馬橋認得婉兒的聲音,驚呼道:「正是馬某,城下可是……上官昭容?」 婉兒自一個宮娥手中取過一盞燈,挑高了照了照自己的模樣,又照了照一旁的皇帝和皇后,高聲對馬橋道:「有叛軍闖入內廷,婉兒護送皇帝、皇后和安樂殿下來此,請馬將軍護駕。」 馬橋嚇了一跳,心道:「怎麼又有人反了?這是誰啊?反正不會是我們的人,要是二郎反了,斷無不知會於我的道理,而且他也不會讓婉兒姑娘身陷險地呀。」 但他從軍多年,心思也機警了許多,方纔他倒是看清了婉兒的模樣,估計這裡邊也有先聽到了婉兒聲音,先入為主的緣故。可皇帝和皇后披頭散髮的,他擔心是有人想要奪門,挾持上官婉兒,再使人冒充帝后。 馬橋謹慎地道:「請上官昭容陪同陛下和皇后,還有安樂公主四人先行登城,以便末將辨明身份。」 只上來四個人,其中還有兩個是女人,縱然真是亂軍扮的,馬橋也不信他們能翻上天去,是以有此要求。婉兒聽了馬上吩咐眾人止步,單獨引著李顯、韋後和安樂公主往城樓上攀登。 李顯這身子骨兒一路跑來已是筋疲力盡,再爬上城樓,只顧呼呼大喘,已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馬橋雖然守在玄武門,與帝后近在咫尺,可他跟皇帝、皇后可不熟,帝后哪有那麼容易見的。 但安樂公主他是認識的,如今一見安樂公果然在,而且婉兒已經上了城樓,並無人挾制著她,這些人的身份自然無疑,馬橋立即向皇帝、皇后叉手施禮道:「臣馬橋護駕來遲,請聖人恕罪。」 韋後上了城樓,心中大安,此時她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馬橋的謹慎在她看來並沒覺得有所不敬,反而覺得越是小心才越安全,她剛想安撫幾句,就見兩行火把如火龍一般從兩條御道向這裡滾滾而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城下之戰 馬橋一見遠遠有兩隊人馬疾奔而來,敵我難辨,趕緊向城下招呼道:「你等速速上城!」 那些宮娥太監們一聽如蒙大赦,立即爭先恐後地向玄武門上跑去,眼見還剩為數不多的幾個宮娥太監沒有上城時,那兩隊人馬中的一支已經衝到了玄武門下。 這支人馬正是隨從太子造反的一支羽林軍,統帥他們的是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的女婿野呼利。 他們突破甘露門後不敢怠慢,立即殺向後宮,得知天子已聞訊逃走,他們分兵幾路四下尋找,其中野呼利這一路人馬從逃逸的太監宮娥口中得知皇帝可能逃向玄武門,是以馬不停蹄地追過來。 一見好多宮娥太監正哭爹喊娘地往玄武門城樓上跑,野呼利生恐他們逃上城樓後上邊的人會關閉運兵道,馬上緊趕幾步,追上滯留在最後的幾個人,手中刀寒光一閃,便有一個宮娥、一個太監慘叫著倒在他的刀下。 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突然屈身一彈,呼地一聲飛落到他的面前,這一躍竟有一丈左右,速度猶如鷹隼撲食。 野呼利嚇了一跳,手中一口刀舞得水潑不入,鏗鏘之聲猶如炒豆一般連綿不絕,野呼利和那身材高大的太監各使一口刀,兩口刀幻化成兩團光影,一進一退間氣勢極其駭人,把追上來的羽林衛們都看呆了。 這個太監叫楊思勖,原也是內衛一員。李顯重組內衛時,原有人員全部裁撤,他也就成了尋常的中官,不過在二十四司裡他也是擔任著一司之職的,是個大宦官。此人一身武功十分了得,眼見追兵迫近,一旦被他們銜尾追上玄武門,後果不堪設想,楊思勖果斷地衝了上去。 野呼利是一員戰將,騎射雙絕,但步下技擊之術卻遠不及楊思勖,再說他也沒料到一個沒卵子的男人可以如此威猛,以致被楊思勖殺了個措手不及。野呼利急退三步,楊思勖便急進三步,始終壓著他打。 二人一進一退輾轉騰挪之間,兩口刀已不知硬劈硬砍了幾十上百次,刀鋒上都崩現了一道道缺口,突然間一道血光迸現,楊思勖抽身疾退,一手提刀,一提撩起袍襟,腳下像風車一般,一陣風兒地逃上了玄武門。 那些羽林衛一看,就見野呼利舉著一口鋸子般的鋼刀,雙眼怒突,胸口斜斜一道血痕迅速蔓延開來,把他的整個前胸都染成了紅色。野呼利大叫一聲,噴出一口血霧,直挺挺地仰面倒下,眾羽林衛大駭,這才曉得將軍被那太監給殺了。 藉著城下的一支支火把,城上觀戰的李顯、韋後、安樂、馬橋等人都親眼看見了這陣前斬將威猛無儔的一幕,一時間心馳神往,馬橋更是以掌大力拍擊碟牆,興奮地大讚道:「好功夫,好身手!」 這些羽林衛死了首領,不由又驚又怒,其中一個旅帥持刀直指玄武門,狂叫道:「殺上去!」 馬橋冷笑一聲,道:「放斷石!」 石閘旁早有人嚴陣以待了,這時最後一個宮娥也逃上了玄武門,馬橋一聲令下,一道石閘轟然落下,將追兵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城下。 這時,自另一條御道趕來的那支人馬也衝到了玄武門下,他們大約有三五百名將士,領兵的是右羽林將軍劉景仁。 左右羽林衛原本分屬於武攸宜和李多祚掌管,神龍政變後武攸宜被剝奪了軍權,右羽林衛的成份就變複雜了,其中有韋後安插的人,有武三思安插的人,有李顯直接安插的人,也有原屬武攸宜部下,但是因為沒有擁戴武則天的明顯立場,還未被清理的人。 劉景仁這一路兵馬本駐紮於太極宮右側的掖庭宮,聽到甘露門上的警訊後衝過來救駕的,他們從安樂公主寢宮逃散的宮娥太監處得知公主逃向了玄武門,料想公主必定和皇帝、皇后在一起,所以也急急趕來。 今晚造反的兵馬來源太複雜,除了參與謀反的主要將領,基層將官和下面的兵丁都不清楚究竟有哪支人馬參與了叛亂,一見劉景仁率人趕到,他們立即收攏人馬戒備起來,想弄清來人的立場和身份。 叛軍都搞不清自己人都有誰,匆匆趕來救駕的劉景仁就更不清楚了,他從掖庭宮急吼吼地跑過來,連今夜是誰帶頭造反都不知道,方才運兵道前一場大戰他也沒看清楚,自然無法分辨敵我。 是以劉景仁也是急急收攏人馬,與野呼利的人馬互相戒備。要確定敵我,最好的方法就是由皇帝來甄別,劉景仁紮好陣腳,便向城上高呼道:「臣右羽林將軍劉景仁前來護駕,陛下可在玄武門上?」 李顯大喜,慌忙道:「快!快叫他帶兵上城護駕。」 「且慢!小心有詐!」 韋後馬上制止了李顯,對馬橋道:「告訴劉將軍,天子就在城上,劉將軍救駕有功,忠心可嘉,請劉將軍於玄武門前列陣卻敵。」 馬橋看了李顯一眼,見他沒有反對,便向城下喊道:「某乃玄武門守將馬橋,陛下、皇后與安樂公主都在城上,陛下說劉將軍救駕有功,忠心可嘉,那支人馬就是叛軍,請劉將軍於城前列陣卻敵!」 劉景仁向城上抱拳道:「臣遵旨!」 劉景仁一揮手,喝道:「城下列陣!」 劉景仁所部官兵立即排列於城下,背向城牆,槍矛前指,與野呼利的人馬對峙起來。 如果是戰場廝殺,主將戰死,野呼利這些部下就得一哄而散了,可這是造反,失敗就是死,逃也無處逃,他們自然不能退卻。可是沒了主將,其他人又不知該如何進退,也沒誰有那個魄力站出來做首領,雙方就僵持在了那裡。 這時,李千里、李多祚、獨孤諱之等人簇擁著李重俊也趕到了城下。一見叛軍雲集,城下的劉景仁心中打鼓,李顯剛剛恢復了的臉色又蒼白起來。 可是幾乎在李重俊剛剛趕到的同時,玄武門外殺聲震天,楊帆和楚狂歌率領一支人馬也衝到了玄武門下。他們後邊有一支人馬與他們且戰且進,廝殺成了一團,那支人馬正是成王李千里安排在玄武門外的金吾衛,用以阻攔援軍的。 可是萬騎這路人馬有楊帆與楚狂歌這兩員虎將,麾下將士人人用命,又倚仗馬快,哪是他們能阻攔得住的,竟爾被楊帆等人一直殺到了玄武門外。 只不過到了這裡馬是無法再跑了,速度優勢一失,反不如步戰靈活,萬騎又急於趕到玄武門,無心與金吾衛戀戰,是以又被他們糾纏上來,看著大有節節敗退之勢,若非他們是訓練有素的精銳,這種且戰且走的戰術早就變成了真正的潰敗。 楊帆衝到城下,勒馬提韁,向城頭大吼道:「萬騎楊帆,率軍救駕,馬橋可在,上前搭話!」 上官婉兒一聽楊帆焦急的大吼,心中頓時一暖。今晚這場兵變,誰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參與,如果其中有萬騎的人,那就難以預料楊帆會不會遇險了,所以婉兒一直提心吊膽,此時聽見他的聲音,婉兒才終於心安。 婉兒急忙搶到北城牆,扶著碟牆向城下喊道:「楊將軍,我是上官婉兒。天子與皇后都在玄武門上,叛軍已集結於城下,請將軍快快上城救駕!」 女兒家聲音嬌弱,在高高的玄武門上喊起來,又伴著城下的廝殺聲,一般人還真不能聽清楚,但楊帆耳力極強,一聽上官婉兒的聲音,就知道她是在向自己報平安,眼見婉兒無恙,皇帝也未落於人手,楊帆心中大安,高聲道:「楊某明白!」 楊帆圈馬回身,就見金吾衛正潮水般湧來,叛軍也清楚,一旦讓楊帆這支生力軍殺進城去,很可能扭轉大勢,是以人人亡命,楊帆見此情形,不由眉頭一皺。 黑夜之中,他也不清楚這支金吾衛一共有多少人馬,想讓宮裡打開城門是不可能了,一個不慎就要把外邊這支亂軍引進宮去。再者,亂軍既然已經集結於城下,真就開了城門,被裡邊的叛軍堵住出口,兵馬施展不開,反要被內外兩股叛軍殲滅於此了。 楊帆還不知道城內也有一支援軍已在城下列陣,不過他知道也沒有用。首先劉景仁那支人馬是守在左右兩條運兵道前面的,並不是守城門,如果劉景仁這時再移陣到城門前方,陣形一散,憑他們的劣勢兵力,立即就得被殲滅。而且就算他們正守著城門,只要被叛軍壓著打,衝進城去的萬騎也施展不開,最終只能被內外兩股叛軍擠壓在城門洞裡蠶食掉。 一個感覺,亂! 這是一場最沒頭緒最沒計劃的政變,可笑的是,現在它只差一步就要成功了。 楊帆對楚狂歌道:「不能退了,讓將士們下馬,就地反擊,你來指揮。」 楚狂歌大聲道:「好,你怎麼辦?」 楊帆劍眉一挑,道:「我上城去!」 楚狂歌翻身下馬,把大刀一舉,豪邁地叫道:「弟兄們,下馬步戰,叫他們金吾衛瞧瞧咱們萬騎的厲害!」 楊帆仰首向城上大吼:「放下繩索,帶我上城。」 眼見馬橋是忠的,李顯自然相信楊帆未反,再者只上來一人,也不怕出什麼意外,是以馬上命人尋找繩索。可玄武門上一時間到哪裡去找繩索,沒奈何太監們紛紛「寬衣解帶」,用腰帶系成了一條長索順下城來。 楊帆一把抓住繩索,便向城上攀去。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方寸之戰 楊帆輕如靈猿地攀上城牆,一眼就看到兩張笑臉。 一張笑臉是婉兒的,笑的好甜。另外一張是馬橋的,笑得好傻。 楊帆的目光只是在他們臉上飛快地一掃,現在可不是敘舊抒情的時候,然後他就看到了李顯和韋後,以及安樂公主。 李顯也正咧著嘴巴,雖然只上來一個人,但是心理上卻給了更多的安全感。韋後和安樂的衣著像李顯一樣狼狽,她們的頭髮此刻都只是簡單地束在腦後,不過她們一樣笑的很開心,哪怕是與楊帆有過太多糾葛的安樂,生死攸關時刻,許多事情都會變的很簡單。 李顯一把抓住楊帆,激動地道:「楊大將軍,你終於來了,萬騎呢?萬騎都在外面嗎?」 楊帆道:「陛下勿慌,玄武門堅不可摧,他們一時半晌上不來。臣至今還不知道是何人謀反,只知我萬騎中也有一員將領盜了臣的兵符,領走兩旅之師。臣怕貿然調兵進城,敵我不分之下會更加混亂,所以臣讓大軍披甲候於軍營,先率一隊人馬來玄武門打探情況。如今既知陛下在此,臣馬上傳下將令,命萬騎立即赴援玄武門。」 李顯一聽連連點頭,道:「好好好,這樣好。楊將軍,朕的安危,就交付給你了。」 楊帆轉向馬橋,問道:「城下情形如何?」 馬橋道:「陸續趕來許多兵馬,都是叛軍一黨,不過他們的首領直到現在還沒露面。也不知究竟是誰。另外,右羽林劉景仁將軍率領一支偏師趕到了,如今就在兩處運兵道下與敵對峙。」 楊帆匆匆趕到城牆邊向下探望,就見火把處處彷彿繁星閃爍,叛軍正在集結成陣。楊帆蹙眉一想,玄武門上只有百餘人,底下劉景仁那支兵馬也不知能抵擋多久,玄武門固然堅固,可這天底下又哪有攻不城的堡壘,可別萬騎大軍未到,先讓叛軍攻上城來,那就慘了。 楊帆凝神思索片刻,轉身對李顯道:「陛下,臣的兵馬一到,必能護得陛下周全。」 李顯把頭點的跟小雞啄米似的,連聲道:「好好好。」 楊帆話風一轉,道:「不過,城上守軍不多,如果叛軍強行攻城,將士們固然會誓死堅守,可陛下、皇后與公主乃萬金之軀,豈容有所閃失呢,為萬全計,臣認為應該想辦法拖延他們攻城的時候,盡量拖延到萬騎趕來。」 李顯趕緊道:「楊將軍計將安出?」 ※※※※※ 李重俊趕到城下,聽說父皇、母后和安樂都逃上了玄武門,不禁遲疑起來。 按他原來的打算,是發動亂兵闖進內宮,殺了韋後和安樂再向父親「請罪」,只說是誅殺奸佞,到時候怎麼請罪都無所謂了,就像他祖父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後向李淵請罪一樣,李淵就算想治罪,可他還有能力治罪麼? 結果事情有些出乎意料,自正門闖宮果然延誤了時間,居然讓父皇逃上了玄武門,身邊還有兵馬保護著,這時李顯還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叫他悍然下令攻城,他還真有些缺乏勇氣。 李重俊把李多祚、李千里、沙吒忠義、李思沖、李思況、獨孤諱之等人聚在一起商議對策,李多祚為了幫太子造反連女婿都死了,自然是一力主張攻城。李千里卻覺得可以恫嚇天子交出韋後和安樂,不必把父子之間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撕掉,這有利於李重俊登基之後掌握政權。 至於沙吒忠義和獨孤諱之則有些模稜兩可,覺得怎麼做都行,只要能扶保李重俊登基,從此以後就能揚眉吐氣,一躍成為萬萬人之上了。 李承況和李思沖也建議馬上攻城,李承況眼見距勝利已一步之遙,當真是心嚮往之,只盼著立刻能成就不世功業,自然是心急如焚。 兵貴神速,可雙方這一番爭論卻耗費了不少時間,更重要的不是時間,還有士氣。如果他們殺到城下立即攻城,那些士兵們殺心正濃,士氣如虹,這玄武門也未必就能守得住,可是這麼一停滯,士兵們站在那兒無所事事,難免胡亂琢磨,士氣便有些散了。 兩派意見相擰,最後好不容易才商量出一個折衷的辦法,即:眾人向先皇帝施壓,要求皇帝交出韋後和安樂,他們則對天盟誓,確保皇帝的安危。如果皇帝不肯聽從,再發動大軍攻城。 於是眾將簇擁著李重俊來到城下,向城上高聲喊話,李顯這才知道兵變的竟然是他的兒子。李顯是皇帝,哪怕再狼狽,也要盡量保持皇帝的威嚴,自然不好趴在城頭扯著脖子亂喊,便讓馬橋替他傳話。 馬橋自碟牆探出頭去,大聲道:「陛下說,李重俊,你貴為太子,為何犯上作亂,你以為你能把弒父篡位的醜聞瞞過天下人的耳目嗎?陛下說,李多祚、李千里,朕待你們不薄,為何相助太子謀反啊?」 李重俊向城上抱拳道:「父皇,兒臣並無反意。只是後黨囂張,篡我國器,兒為儲君豈能坐視,今日與眾忠良一同入宮向父皇兵諫,只請父皇交出韋後與安樂,兒願在父皇面前請罪。」 李多祚也大聲道:「武三思淫亂宮闈,臣等奉太子命令,已將武三思父子正法了。太子與臣等並無反意,只求陛下肅清宮闈,只要陛下做得到,臣等立刻退兵,向陛下請罪。」 李顯一聽武三思父子被處死,不由大驚失色,韋後和婉兒也是駭得花容失色,她們害怕的不是武三思父子喪命,而是不知道由武氏一族控制的兵權是否也落入了太子之手,如果太子已經掌握了北衙禁軍,恐怕只憑萬騎也難抵擋。 唯一讓他們覺得慶幸的是,此番兵變看來沒有南衙參與,相王和太平沒有跟著一起反,否則的話,後果將更加不可收拾。 楊帆已經讓高初闖出重圍報信去了,只是大隊人馬一時半晌還無法趕至,眼下他是能多拖一時便多一分希望,所以立即在李顯耳邊道:「陛下,請依臣計,拖延時間。」 李顯點點頭,緊張地道:「朕明白,全依大將軍之計。」 馬橋見狀,便向城下喊道:「爾等聽真,統統肅靜,陛下要親自與你們說話。」 這句話一喊出來,城下的鼓噪聲立即停了下來。 光有秀才參與的造反固然難以成功,可是一個秀才也沒有的純武將陣營造反同樣難成大事。這些人兵臨城下後沒有立即攻城,已經是犯了大忌,此時居然還肅靜下來聽皇帝訓話,不免又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李顯趴在城牆口,努力調勻了呼吸,大聲向城下喊道:「諸位將士,你們都是朕的親信侍衛,你們的前程和俸祿都是朕給你們的,你們為什麼要跟著太子造反吶?」 李承況一聽不妙,馬上喊道:「太子,不要等了,下令攻城吧!」 李重俊提著劍,猶豫地轉頭去看李千里、李多祚和沙吒忠義三位老將,這時候,李顯扯破了喉嚨,放聲大呼道:「將士們,只要你們立時反正,殺死反賊,朕保證既往不咎,還要論功行賞,保你們一個榮華富貴。」 李顯幾乎從來沒有這麼大聲說過話,一番話說完就忍不住咳嗽起來,楊帆舉起一支火把飛身躍上城牆,挺身大喝道:「皇帝金口玉言,說是既往不咎,就一定會遵守承諾!太子能給你們的,皇帝更能給你們,再不早做決定,等我萬騎大軍一到,悔之晚矣!」 楊帆將火把慢慢靠近自己的臉龐,向城下叛軍照清了自己的模樣,冷冷地注視著城下黑壓壓的戰陣,舌綻春雷,大聲厲喝:「獨孤諱之,你盜我兵符,誑我將士為你賣命,你可知罪麼?萬騎營下將士,楊帆在此,爾等還不速速反正,更待何時?」 楊帆相信此計不但能拖延叛軍進攻的時間,而且能為他們造成混亂,原因就是獨孤諱之盜走了他的兵符。獨孤諱之帶走的那兩旅之師如果都是獨孤諱之的心腹,對獨孤諱之惟命是從的話,獨孤諱之也用不著煞費苦心地盜他的兵符了。 因此楊帆斷定,叛軍之中一定有不少人是被裹挾蠱惑而來,如今皇帝已經保證不追究他們的罪行,又許之高官厚祿,他再出面,以萬騎大軍恫嚇,揭穿獨孤諱之假傳軍令的行為,料想一定可以在叛軍中引起一場混亂。 果不其然,楊帆這番話說罷,城下叛軍陣營雖然鴉雀無聲,但是原本嚴整的陣營頃刻間就鬆動了起來,無數的人在左顧右盼,有的是想看看身邊還有誰是被誑騙來的,有的是心懷戒備想知道誰要反正。 楊帆立於城牆之上,眼見軍心可用,立即大喝道:「天子宏恩,大軍將至,還不反正,更待何時?」 馬橋率領玄武門上百餘名禁軍齊聲高呼:「天子宏恩,大軍將至,還不反正,更待何時?更待何時、更待何時、更待何時、更待何時……」 最後一句話被他們齊整威武地一遍遍重複大呼著,像佛永不止歇的一波波潮水,一遍遍衝擊著城下叛軍的心房,衝垮了他們的士,衝垮了他們的信心,衝垮了他們的膽氣。方寸之心,卻是人之魂魄所在,心靈被懾,誰還有心作戰。 萬騎校尉蔡沽府和崔浪互相看了一眼,突然拔出佩刀,大吼道:「兄弟們,反正啦!」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逋逃之戰 萬騎校尉蔡沽府刀光一卷,如同一道匹練,遽然斬在羽林大將軍李多祚的頸上。這位大將軍縱橫疆場幾十年,萬沒想到竟喪命於此,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個驚愕憤怒的表情,便已身首異處。 崔浪一見蔡沽府手刃李多祚,這可是一份大功,不但罪責可免,說不定還要加功進爵,不由有些著急。可太子畢竟是儲君,他還不敢驟下毒手,便拔刀向沙吒忠義衝去。沙吒忠義雖不及李多祚爵高位顯,卻也是有數的名將,若能殺了他也是大功一件。 沙吒忠義年輕時候倒還能跟崔浪一較長短,可他已經這般年紀,不以筋骨為能了。他縱橫疆場數十年,憑的是調兵遣將、排兵佈陣的本事而不是個人武勇,哪是崔浪這樣的年輕人對手。 崔浪一動手,沙吒忠義便倉惶疾退,崔浪一刀未中,立即「霍霍霍」一連三刀,緊躡著沙吒忠義疾退的身形,看那樣子不砍下他的人頭誓不罷休。 隨從造反的萬騎營兩旅之師一聽楊帆的話,這才知道大將軍根本沒有造反,他們上了獨孤諱之的當,不由得又驚又怒。蔡沽府和崔浪一動手,他們立即蜂擁而上,向李思沖、李千里等人發起了攻擊。 萬騎士兵因楊帆一語而陣前倒戈,其他各路人馬聽了皇帝的話本就意志動搖,一見果然有人反了,登時軍心大亂,人人爭相閃避,只求不被別人殺死,哪裡還有護持本軍將領的心情。 沙吒忠義終被崔浪追上,一聲慘叫,被劈翻在地,此時蔡沽府已率反正的萬騎將士向李千里、李思沖剿殺過去。一見大勢已去,李承況、獨孤諱之等人慌忙護著太子李重俊向外逃去。 太子身邊還有七八名親兵,加上李承況、獨孤諱之幾人的心腹親兵,一共二十多人,叛軍們現在全無鬥志,只求動手,既不追隨也不交戰,四下閃避的當口倒是方便了他們的逃亡。 列陣於玄武門下的劉景仁一見這般情形,哪肯放過機會,馬上揮軍掩殺過來。馬橋在城頭一見,興奮的叫道:「拉起斷石,我等下去殺賊!」 楊帆一把拉住他:「且慢,仍未肅清餘匪,哪怕只有一個叛軍衝到陛下面前,後果都不堪設想,斷石不能開,你只管在此守住陛下和皇后。」 楊帆說完對李顯道:「陛下,臣方才因這玄武門難開,命我將士疾馳於橫街,由前門殺入。叛賊首領既已逃去,臣馬上追去,捕殺叛逆。」 「好!」 一見情勢逆轉,李顯的膽氣頓時壯了起來,恢復了天子氣派,李顯惡狠狠地道:「太子竟敢弒父弒母,罪不容赦!他若不降,就給朕把他當場誅殺!」 李顯看了一眼方才立下大功,現正侍立身旁的楊思勖一眼,道:「你跟楊將軍同去。」 楊思勖躬身道:「奴婢遵旨。」 楊思勖笑微微地看了看楊帆這個本家:「大將軍,請了!」 那條由太監腰帶系成的長索從城頭上擲了下來,楊帆和楊思勖一前一後,攀索飛奔而下,身手同樣的靈活敏捷。 自劉景仁揮軍掩殺過來,叛軍就紛紛棄械投降了,楊帆和楊思勖躍下玄武門時,就見寬廣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放下刀槍跪地投降的兵士,二人自這些兵士中間飛奔而過,疾追李重俊等人的身影。 崔浪和蔡沽府提刀奔來,隔著幾丈遠便單膝跪地:「卑職向大將軍請罪!」 楊帆片刻不停:「快快收攏亂兵,聽候發落!」 「喏!」 崔浪二人答應一聲,抬頭再一看,遠處只剩下兩道淡淡的影子一閃而逝。 ※※※※※ 李承況和獨孤諱之架著失魂落魄的李重俊飛奔出去,到了橫街上,拉過幾匹散亂地候在長街上的戰馬飛身躍上,就向宮城外疾馳而去,親兵們緊緊追隨。 李重俊騎在馬上神情呆滯,依舊做夢一般。距皇帝的寶座僅一步之遙了,誰曾想竟有這般變化。他前一刻還想著就要做皇帝,下一刻就成了亡命徒,這種強烈的心理落差,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獨孤諱之一邊縱馬狂奔,心中也是一片悲涼,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別人可以投降,他就算投降了,楊帆饒得過他嗎?獨孤宇饒得過他嗎?被他欺騙過的崔浪和蔡沽府能饒得過他嗎? 他沒有第二條路走,唯有陪著太子亡命天涯。既然已經失敗,太子這桿旗還能不能豎得起來,他並不知道,但他已經別無選擇。 李承況是李重俊謀反的主要策劃者,皇帝或許會赦免別人,卻絕不會赦免他,他對此心知肚明,是以只能逃走。 不過,他同獨孤諱之走投無路的心態不同,在他看來,廟堂之高他是爬不上去了,可是他背後還有盧賓之,大不了遁入江湖,只要他能逃得出去,他一樣逍遙快活,因此李承況倒還不是特別的擔心。 趁著京中一片混亂,誰也摸不清楚形勢,李承況護著李重俊,持著李千里的兵符,順利逃出了由金吾衛控制的南門。金吾衛是李千里的部下,見了大將軍的軍符將令自然要遵從無誤。等他們逃出長安城時,天色已經微明瞭。 楊帆和楊思勖追出橫街不遠,陸毛峰就率領一支人馬殺到,楊帆和楊思勖馬上率領他們向太子追去,要查太子一行人去向並不難,不但九城之間有聲光訊號可以聯絡,而且長街上巡弋的金吾衛面對楊大將軍的詢問也不敢撒謊。 大部分金吾衛今夜並沒有參與叛亂,要他們參與叛亂,李千里還沒有那麼大的把握,但是他對不知情的隊伍下令要求對今夜持有他的將令的人不得攔阻,那些金吾衛士兵也是沒有膽量抗命的。 如今楊帆帶著萬騎禁軍趕來,殺氣騰騰的,身邊還有一個宦官,明顯是天子所遣,向他們問起事情來,又有誰敢隱瞞呢。 長安城外,青青草徑,十幾匹馬呼嘯而過,後邊有隱隱的馬蹄聲,急驟如雷。 李承況急急回頭一看,對獨孤諱之道:「獨孤將軍,阻擋他們一下。」 獨孤諱之咬了咬牙,猛然一勒馬韁,大喝道:「留下幾人,與我卻敵!」 幾名親兵隨他一同勒馬停住,雙腿一磕馬腹,朝追兵迎去。 「殺!」 「殺!」 雙方的人都高高擎起了兵刃,楊思勖一見有人攔阻,眸中頓時閃過一抹嗜血的精芒,猛地一挾馬腹,興奮欲狂地迎了上去。 楊思勖性情冷酷堅毅,作為一個太監,女人是不用想了,他又不貪財,所以,他最喜歡的就是刀鋒刺穿人體的感覺,他喜歡殺戮,以前在內衛中,他就專門負責一些見不得人的暗殺行徑。 「鏗鏗鏗」火星四濺,楊思勖與獨孤諱之交手數合,就在獨孤諱之的肩頭留下了一道血痕。 獨孤諱之是武將,卻不意味著擅長個人武功。較量武技,他不是楊思勖這等技擊高手的對手,如果兩人各領一支軍隊排兵佈陣戰場廝殺,那……他也未必能贏,因為楊思勖不僅武藝高強,還知軍事,兵書戰策樣樣精通。 獨孤諱之一見這個宦官如此厲害,想起他一刀就砍下了野呼利的人頭,不由心頭一寒,立即撥馬就走。 楊思勖獰笑一聲,手臂一振,掌中刀化作一道長虹脫手飛去,獨孤諱之萬沒料到這太監竟還有一手如此精準的擲刀術,「啊」地一聲慘叫,背部中刀,翻身跌落馬下。 楊思勖這匹馬是搶的散失在橫街的金吾衛的馬,馬上有背囊,背囊裡還插著五桿標槍,楊思勖殺的性起,順手抽出袋中標槍,大吼道:「殺!殺!殺!」 楊思勖連喊三聲,一連摜出三桿標槍,將三名叛軍士兵刺殺於馬下,隨後拔出最後兩桿標槍,一手擎著一桿,猶如握著兩支長劍,大叫道:「殺!拿下所有叛賊,皇帝重重有賞!」雙腿一挾馬腹,便一股風兒似的追了上去。 楊帆策馬追到獨孤諱之身旁,猛地一勒馬韁,身邊風聲呼嘯,有無數的騎士飛馳而過,只有他一人一馬靜靜地佇立在那兒。獨孤諱之趴在地上,看到碗口大的馬蹄停在面前,慢慢仰起頭,見是楊帆,不由一怔。 楊帆從馬上跳下,慢慢走到他的身邊,輕輕蹲下。 獨孤諱之迴避著他的目光,低聲道:「大將軍,對不起。」 楊帆輕輕地道:「在我手下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他們出身世家,為了世家承擔了太多的責任和義務,卻永遠沒有機會享受世家的榮耀與權威,他們想出人頭地,想擺脫這該死的出身,所以他們跟著我。你的所作所為,我能理解,成王敗寇而已。」 馬蹄聲不斷,但獨孤諱之還是聽清了楊帆的話,他驚愕地看著楊帆,不明白楊帆在說什麼:「大將軍麾下有許多世家子弟?」獨孤諱之想了很久,除了他自己,還是一個都沒想起來。 楊帆看了看獨孤諱之背部深入肺腑的一刀,知道他已不可能活下去,不禁幽幽一歎:「多年來我曾遇到很多凶險,可性命完全不能掌握這還是第一次。如果你當時給我一刀,我已經死了,所以,你真的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獨孤諱之沙啞地笑了兩聲:「我……只想出人頭地,沒想過要背棄家族。你是閥主的朋友,如果殺了你,我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說起來,我還是為了自己,並非要對大將軍手下留情。」 楊帆盯著他道:「可你因此敗了,你不後悔?」 獨孤諱之搖頭:「不後悔!關羽尚且走麥城,孔明尚且失街亭,誰做事能保證萬無一失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況且……」 獨孤諱之回望了一眼太子逃去的方向,慘然一笑:「如今看來,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就算大將軍不來,我們也未必就能攻得上玄武門,終究難免一敗,只是……轟轟烈烈一戰,不必死的這麼淒涼罷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終南之戰 每個人從一出生,就開始背負一些東西,父母的期望、家庭的責任,又比如楊帆這樣的人所肩負的刻骨仇恨。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個人擔負的東西也越來越多,只要有機會,沒有人不想出人頭地,為自己、為家人爭取更好的生活,可是這廟堂之上的腥風血雨實在是太多了,楊帆輕輕撫上獨孤諱之雙眼,心裡一陣陣地發冷。 人如虎,馬如龍,狼煙陣陣,直向終南。 楊帆翻身上馬,對候在身邊的親衛道:「留兩個人把他的屍體送回城去!」 說罷,楊帆一磕馬鐙,向終南山方向疾馳追去。 終南山下,楊思勖看看遺落在山坳裡的五六匹馬,再抬頭看看鬱鬱蔥蔥的山林,焦急地道:「快,馬上把這兒圍起來,立即派人回去調兵,不能讓太子跑了!」 陸毛峰急急調兵沿山防守,好在此番追來的都是騎兵,要散佈開來十分容易。楊帆在趕來的路上遇到回城報信的人,得知太子已經上山,便是去了山下一時也無從搜尋,因為愛惜馬力便放慢了速度。 楊帆帶著十幾個親衛趕到終南山下,就見楊思勖正焦急地在山腳下轉來轉去。這片山麓人煙稀少,草木旺盛,那些豪門世家所建的別苑下莊並不在這一片區域,如果進入這蔥鬱的森林,便如魚入大海,很難搜尋。 楊帆一見這般情形,也不禁撓頭,如今這般模樣,也只有稟明皇帝,調集大隊人馬才有可能沿山搜索了。 山上叢林中,李重俊背倚一棵高聳入雲的青松,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麼頃刻之間就一敗塗地了?」 李承況憐憫地看了一眼這個可憐蟲,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刺激,似乎讓這位太子殿下有些不正常了,想想突如其來的失敗,李承況也不禁歎了口氣。 他轉眼四顧,就見倖存的四名親兵疲憊地坐在地上,其中兩個身上帶傷,另外兩個正撕下衣襟,幫他們做著簡單的包紮。 李承況爬上一塊巨石,向山下觀望,起伏的叢林彷彿大海的波浪,從這兒根本看不清山坳裡的情形,李承況也不禁犯起愁來。 如此結局,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其實他倒不是沒有想過失敗的可能,不過依照他的想法,失敗也是在宮裡失敗,如果失敗他就趁亂溜走。他在長安城裡已經安排了一間房子,備足了十天的飲水和食物,到時隱藏一段時間,再去投奔盧公子便是。 可是他沒想到居然要陪太子逃出來,而且一開始慌不擇路,出了長安城才想到逃往終南山。出現目前這種局面,完全不在他的預料之中,他該怎麼辦呢? ※※※※※ 一夜驚魂,等到天明,宮裡終於安靜下來。文武百官紛紛入宮探望天子,相王李顯和太平公主聞訊也急急趕來,走到半路正碰上武家一群人全身縞素,號啕大哭地入宮見駕,兩撥人合作一夥向宮裡走。 宮裡面,李顯如驚弓之鳥,把武家的幾個堂兄弟、侄兒以及姑爺全都安排到羽林衛中,暫時接管左右羽林衛軍控制宮廷,一面派人審問俘虜,緝拿太子餘黨。 忽然聽說太子逃上終南山,因山高林密還需派遣大量的軍隊搜山,李顯馬上命令果毅都尉趙思慎率領大隊人馬前往增援,李顯現在恨死了李重俊,絕不容他逃脫的。再說太子的身份太過敏感,一旦真的逃脫,誰也無法預料還會鬧出什麼亂子來。 李承況待太子緩過神來,調勻了呼吸,便與他商量出路,可李重俊能有什麼主意? 李顯做太子時固然窩囊,李重俊這個太子卻比他爹當年還要窩囊,如果當年武則天不是嚴密控制著李顯,李顯又有膽量反抗的話,只要他能逃出去,總有一路封疆大吏敢收留他,並且打起匡復李唐的旗號幫他造反。 可是如今已經是李唐的天下,李重俊這個太子又從未結交過什麼重臣,不管他投奔誰,都只能是一個結果:被綁送京城。有能力幫他,而且打起他的旗號可以有番作為的只有相王和太平公主,然而這兩個人會幫他麼? 李承況思來想去,忽然想起盧家在終南山的另一面有一幢別院,如今也只能冒險與盧家取得聯繫詢問對策了。李承況便對太子說他要四下走走,窺探情況,以便決定下一步的行止。 李重俊一直把李承況當成他最好的朋友、兄弟,此時此刻,他對李承況依舊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既不曾懷疑他一直以來對自己只是利用,也沒有懷疑他有可能大難臨頭獨自逃命,李重俊的信任讓李承況暗自慚愧。 但這慚愧只是片刻功夫就被他拋到了腦後,李承況不是沒有感情,只是在他心中,有著太多比感情更重要的東西,那是利益及一切與利益相關的東西。 李承況趕到終南山南麓掩映於蒼松翠柏間的一幢幢別墅小樓的時候,李顯的兵馬還不曾派來,李承況在林間小心地尋找著,終於找到了掛著「盧庵草堂」四字牌匾的一座清雅莊園。 李承況看看四下無人,壯起膽子衝進盧庵,本想尋到留守此處的盧家奴僕,讓他們去往長安城中向盧公子報信,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他竟然在這裡看到了丁躍。丁躍就是一直伴隨在盧賓之身邊的那個藍袍人,是盧賓之的首席謀士。 李承況一見丁躍,不禁又驚又喜:「丁先生,您怎麼在這裡,公子也在?」 丁躍覺著臉冷哼一聲,道:「公子豈能輕身涉險?」 「那麼?」 丁躍道:「公子一直在關注著你們的行動,你們逃向終南,公子料想你極有可能就近尋找咱們的人,所以派我來這裡等你。算你聰明,還真的尋來了。你怎麼搞的,本來十拿九穩的事,怎麼會出差錯?」 李承況苦著臉道:「丁先生,李某……」 丁躍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好啦,現在多說無益。你快說說,太子可無恙嗎?現在是什麼情形?」 李承況把情況一說,丁躍便沉吟著踱了起來。 李承況道:「丁先生,太子大勢已去,只能當做棄子了,不如咱們就此離去吧。」 丁躍睨了他一眼,道:「就這麼偃旗息鼓?你知道公子在你和太子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 李承況苦著臉道:「可……太子已經失敗,沒有用處了呀。」 丁躍陰沉沉地道:「不!他……還有一個用處。」 李承況愕然道:「什麼用處?」 ※※※※※ 太子李重俊在森林中焦急地踱著步子,昨兒一夜宮變,逃出長安後直到現在他還沒吃上一點東西,以致腹饑如鼓,可是李承況還沒有回來,他又無法離開,只能焦灼地等待。 又過了片刻,草叢中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響聲,李重俊急退兩步,低聲喝道:「誰?」 四個侍衛立即拔刀戒備,李承況滿頭汗水地從草叢中鑽了出來,道:「謝天謝地,一路做了記號,還是差點兒迷路。」 李重俊一見是他,趕緊迎上去,問道:「承況,怎麼樣了,可找到了出路麼?」 李承況苦著臉搖搖頭,道:「太子,山外已經被官軍重重包圍了。」 李重俊呆道:「那……那該怎麼辦?」 李承況道:「太子,咱們現在只能往山裡走,離他們越遠越好,等到天黑咱們再想辦法潛出去。這裡群山重重,我就不信他們能處處設防。」 李重俊沮喪地道:「也只好如此了,走,咱們馬上離開!」 六個人迅速離開原地,向莽莽叢林的深處走去。 李承況在丁躍那裡已經弄了些東西吃,又喝了水,雖然他盡力裝出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其實遠比這五個人體力棄沛,可他腳下拖泥帶水,依舊扮出一副很疲憊的樣子。 幾人走出不遠,叢林愈加茂密,只能由一人拔刀在前劈砍,剩下的人排成一排從他開闢的道路才能前進。走著走著,李承況忽然站住腳步道:「太子先走,我方便一下。」 李重俊不疑有他,跟在揮刀開路的侍衛後面撥分枝葉艱難前行,李承況落在最後,眼珠微微一轉,眸中掠過一絲狠色。 「不!他……還有一個用處!」 「什麼用處?」 「皇帝已經傳下旨意,必殺太子。李千里、李多祚、沙吒忠義等人都已經死了,只要太子也死掉,還有誰知道太子謀反是你的主意呢?你現在的官職不高,不會有人疑心你是謀反的主犯,只要你殺了太子,不但無罪,而且有功。皇帝正在用人之際,作為手刃太子的人,他對你還能不放心?到時候你就是皇帝的心腹了!」 「什麼?這……這也太危險了吧,萬一皇帝不肯饒我……」 「愚蠢!皇帝是什麼身份,豈能食言?如果他殺了你,來日再有事端時,誰還肯歸降天子?皇帝肯為你一人失信於天下人嗎?承況,富貴險中求,你也不希望從此隱姓瞞名、浪跡江湖吧?」 想到與丁先生的一番對話,李承況把牙暗暗一咬,自腰間悄然拔出一柄寒光閃閃的匕首,狸貓般躡了上去。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未雨綢繆 太子走在中間,前邊有一名士兵開路,後邊是兩名受傷的士兵,最後邊還有一名士兵,李承況悄悄掩上去,突然一把摀住那個士兵的嘴巴,刀往他的咽喉處用力一抹,血如噴泉般湧出,感覺到他已徹底失去掙扎的力道,李承況便把他往樹叢中一推,繼續躡了上去。 果毅都尉趙思慎帶著大隊人馬趕到了,立功心切的楊思勖命他率領游騎守在山下所有要道處,親自帶兵上山搜尋,楊帆也帶了自己的人,揮刀開闢著道路向山上尋找。 太子動了他手下的人,差點致他於死地,玄武門下又因他的一席話萬騎陣前倒戈,致使太子兵敗,這個梁子已經結定了,如果太子翻盤,他絕對沒有好果子吃,斬草除根這麼簡單的道理他自然是懂的。 楊帆一路上山,正尋找間,突然有一名士兵叫道:「大將軍,這裡有砍斷的樹枝草葉。」 楊帆急忙湊過去察看,一時也無法確定是不是其他搜山隊伍留下的,便道:「追上去看看。」 一行人追到一處空曠地帶,沒有明顯的標誌,失去了追蹤目標的痕跡,正想尋找一個方向繼續搜尋,突然樹叢中一陣撥動,似乎是有人或大獸靠近,任威等侍衛立即持刀戒備。 樹叢一分,從中鑽出一個人來,一身狼狽,手中還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一見楊帆等人,那人先是嚇了一跳,繼而看清楊帆的模樣,不禁大喜叫道:「楊大將軍,末將李承況,遵從聖諭反正啦!」 從樹叢中鑽出的這個人正是李承況,他急急丟了刀,趨前兩步,雙膝跪倒在地,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高高舉起。楊帆一看那顆人頭,不由一驚,只見那顆人頭怒目圓睜,悲憤震驚的神情猶自掛在臉上,正是太子李承況。 楊帆失聲道:「太子?」 李承況急急點頭:「正是太子,大將軍,末將受天子感召,毅然反正,殺了一眾叛賊,大將軍您看,末將還為此受了傷呢。」 楊帆略一遲疑,緩聲道:「你起來吧,本官帶你去見聖上。」 李承況大喜若狂,連忙站起來,點頭哈腰地道:「謝大將軍,大將軍的恩德,末將沒齒不忘……」 李承況正說著恭維話兒,任威突然揚起手中刀,寒光一閃,捲向李承況的頸部。 李承況雖然不大情願以太子的人頭為投名狀再投靠皇帝,不過他覺得丁先生所言甚有道理,一則天子當眾說過「反正者既往不咎」,他是謀反主謀的機密不會有人知道,不至於把他當成主犯,當可獲得原諒。 二來,他今日殺了太子,就是絕了所有退路,如果還有人試圖對天子不利,絕不會招攬他,他除了為李顯做走狗再無第二條出路。如果有人能夠成就大事,為了否定李顯必然為太子平反,太子一旦平反,他還是要死,所以他不但要為天子做走狗,而且只能做一條死心踏地的忠狗,畢竟別人不知道他早就是盧氏內間。 因此一來,他免死之後,能被李顯重用的可能確實很大,李顯缺少可用之人又不是什麼秘密。所以他殺了太子之後,持人頭來投,根本沒存什麼戒心。 任威刀鋒一卷,李承況一顆大好人頭就被平平地削了下去,滾出一丈多遠,噗通一聲掉在地上,咕嚕嚕地滾到草叢中。任威出刀的剎那,楊帆也是一驚,手下意識地按緊了刀柄,等李承況人頭落地,楊帆的五指才緩緩鬆開。 任威殺了李承況,便轉身向楊帆單膝跪倒。 楊帆沉聲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任威道:「大將軍,這份功勞,何必拱手讓於李承況這個反覆小人?」 楊帆神色不動:「哦?」 任威抬起頭,目光有些熾熱:「大將軍,從則天皇帝直到當今天子,將軍一直受到重用,可是他們對大將軍又不無戒備。眼下是個更進一步,被天子視為心腹的機會,大將軍怎麼可以錯過?」 任威膝行兩步,壓低聲音又道:「近一年多來,我顯宗與隱宗明爭暗鬥,雙方都是元氣大傷。隱宗在江湖上的根基比咱們深厚,宗主若想壓隱宗一頭,唯有在朝堂上掌握更大的權力。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 楊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道:「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我顯宗各位長老的想法?」 任威垂下頭去不語,楊帆默然片刻,回身就走。 任威急道:「大將軍!」 一見楊帆頭也不回,任威起身就追,又向其他侍衛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撿起李承況和太子的人頭。 ※※※※※ 「好!好好!思勖,把人頭懸於午門之下,令百官出入都能見到。三日之後,拿去梁王靈前祭奠!」 李顯看清那顆人頭確是自己的兒子,這才放心地叫人拿走。李重俊闖宮弒母、把他嚇得魂飛魄散,父子之情稀釋的半點也無了,看到親生兒子的人頭,他沒有半點惻隱之心,而且惡狠狠地下令懸於午門,再祭於梁王靈前。 李顯看了楊帆一眼,笑瞇瞇地道:「二郎,你立下大功,要朕怎麼賞你呀?」 楊帆抱拳道:「陛下誤會了,太子……並非死於微臣手中。」 李顯眉毛一挑,奇道:「哦?太子不是你殺的?」 楊帆道:「不是,殺太子者,乃太子身邊的李承況。李承況殺了太子,試圖以此免罪。只是他在林中行跡鬼祟,臣的下屬在林中搜索,錯以為他要伏擊微臣,是以果斷出手將他斃殺,後來看到太子人頭,並找到太子身邊幾個親衛,從一個垂死的侍衛口中問出真相,這才清楚緣由。」 「啊!原來如此……」 李顯的臉色有點難看,他深深地注視了楊帆一眼,道:「雖然如此,也是功不可沒。何況你在玄武門下還有救駕之功。唔,你先退下吧,你的功勞,朕會酌情賞賜。」 「謝陛下!」 楊帆拱手退了三步,轉身走出大殿。 李顯看著他的背影,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屏風後面,韋後和安樂公主走了出來。自打武家出了事,安樂這幾天一直在宮裡住著,都沒回去拜祭過公公和丈夫,眼下餘黨還未清洗乾淨,她哪敢冒那個險。 韋後走到李顯身邊,順著他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李顯喃喃地道:「殺太子的是李承況,可這事兒只有他身邊的人清楚。他若不說,誰知真相?如此大功,他竟不為所動,嘿!嘿嘿!」 韋後道:「楊帆為何拒不受功?是擔心有朝一日有人會反攻倒算,還是不想死心踏地的跟著你走呢?」 李顯的臉色更加陰沉了。 安樂公主嬌聲道:「阿爹阿娘,你們想的太多了。如果楊帆心懷叵測,那他何必冒險登上玄武門護駕?」 韋後道:「你沒聽他說,他也被蒙在鼓裡?要不是他與獨孤氏交好,獨孤諱之不敢輕易得罪家族,當時就把他殺了。」 安樂公主道:「那又如何?從護送爹爹出房陵,再到神龍政變擁戴爹爹登基,直到這一回闖宮救駕力挽狂瀾,這個人吶,忠心是沒得說的,就是過於謹慎小心,總想著能處處逢源,所以不肯一條道兒走到黑。」 李顯沉著臉道:「朕是天子,他不一心忠於朕,想要在哪裡處處逢源吶?相王那兒麼?哼!這就是最大的不忠!」 韋後提醒道:「他可是有大功在身的,你想坐實自己刻薄寡恩的名聲麼?」 安樂公主笑嘻嘻地道:「有功當然要賞啦,張柬之他們,爹爹不就慨慨地封了個王位嗎?是吧,爹爹。」 李顯轉怒為喜,笑吟吟地道:「還是我的寶貝女兒機靈。」 安樂公主嘻嘻一笑,眸波蕩漾著,不知打著什麼主意。 ※※※※※ 小蠻聽說郎君回府,連忙迎出內宅,卻聽管家說郎君一回來就喚了古大去書房議事。 小蠻回轉花廳,坐在羅漢床邊,輕輕歎了口氣,正在羅漢床上興致勃勃地為孩子做著衣裳的阿奴瞟了她一眼,道:「有心事?」 小蠻搖搖頭,道:「朝廷多事,總為郎君牽腸掛肚的,實在叫人擔心。」 阿奴咬斷線頭,道:「放心吧,他武藝高強,又手握重兵,能出什麼事。」 小蠻道:「卻也未必,武功高強又有什麼用?聽說他手下也有參與兵變的將領,還用藥麻翻了他,險些就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這根本是防不勝防的。再說手握重兵,李多祚、李千里、沙吒忠義,哪一個不是手握重兵?瓦罐難離井口破,大將難免……,我怎能不擔心?」 阿奴聽了,好看的黛眉也輕輕顰了起來,沉默半晌,幽幽地道:「男人,總要在外打拼的。我們女人家又能有什麼辦法呢?難道勸說郎君棄官歸隱,做一個逍遙自在的田舍翁不成?」 小蠻道:「擔心也得放在心裡頭,可別叫他看出來。他已經很不容易了,不要讓他再為家裡操心。」 阿奴溫婉地點頭:「人家省得。」 書房裡,古大一聽楊帆所言,登時臉上變色,失聲道:「什麼?宗主是說……」 楊帆臉色陰沉地點點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這也只是防範於未然,你記在心裡就好,不必聲張。」 古大趕緊拱手道:「屬下明白!」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賦閒 夏夜無風,古竹婷哄睡了孩子,叫奶娘抱去,又讓丫環往榻前的鏤石冰籠裡填了一籠碎冰,便姍姍地走到榻前,想要吹熄了燈歇下。這時門扉一響,有人走了進來,古竹婷道:「都歇了吧,不用侍候。」 身後無人答話,腳步聲卻越來越近,一雙大手輕輕攬住了她的纖腰。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古竹婷就知道來人是誰了,她溫馴地向後一靠,偎依在那寬厚有力的胸膛上,回眸笑道:「朝廷剛剛出了大事,人家還以為你今晚要宿在軍中呢。」 楊帆道:「萬騎暫由韋後的堂弟韋播接管了,皇帝倒不曾讓我迴避,可我留在那兒,誰主誰副呢?王不見王啊,所以我還是回來陪我的小婷婷好了。」 古竹婷「吃吃」地笑起來,她拍落楊帆揉捏酥胸的大手,娉娉婷婷地走開,又點亮了一盞燈,柔聲道:「郎君可要沐浴?」 楊帆欣賞著她半透明的蟬翼輕紗睡袍下曼妙的身材,說道:「已經洗過了。」 古竹婷「嗯」了一聲,回到他身邊,在榻沿上款款地坐了,說道:「可要人送些點心來?」 楊帆吁了口氣,往榻上一歪,疲憊地道:「不用了,早些歇了吧。」 古竹婷纖腰輕折,替他脫了靴子、襪子,把他的雙腿搬到榻上,輕輕為他松著肩,柔聲道:「郎君倦了,奴家給你推拿一下。」 楊帆捉住她的手,道:「算了,一通忙活下來,又是一身汗。來,躺著。」 楊帆伸手為她寬衣,古竹婷穿的本就輕薄,睡袍一脫,委然落地,酥胸雪股,份外誘人。古竹婷害羞地道:「奴家去息了燈。」 楊帆道:「息了燈怎還看得到這般美景?老夫老妻了,忸怩什麼,躺著。」 古竹婷乖乖躺在楊帆身邊,任他灼熱的大手搭在自己的翹臀上,楊帆嗅著她髮絲的清香,大手輕輕摸挲著,感受著她肌膚的滑膩綿軟和絲絲彈性,久久沒有說話。古竹婷有所察覺,柔聲道:「郎君不只身子疲憊吧,可有心事麼?」 楊帆又沉吟半晌,才輕輕地道:「我一直在思索一件事。剛剛接手顯宗的時候,我就是朝廷中人,那時一身兼兩任,倒也游刃有餘,如今時日久了,怎麼反而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呢,總覺得哪一端都照顧不到。」 古竹婷道:「小到一家,大到一國,其實不是一樣的道理嗎?郎君剛剛接手顯宗時,外患未除,又用了雷霆手段,自然可以震懾群雄。可時日久了,不能總用酷法,底下人自然也生起種種心思。就像咱們大唐,這些年的亂勁兒,怎比得立國之初?」 楊帆輕輕「嗯」了一聲,道:「按下葫蘆起來瓢啊。萬騎成立之初,我專注於朝堂之上,結果顯宗出了問題,雖然及時按下去了,卻是後患重重。我及時發現,開始專注於顯宗了,結果萬騎又出了問題,獨孤諱之這樣的大將,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收買,我居然毫無察覺……」 他出神半晌,低低地道:「我總覺得,似乎有一個人,正在背後搗鬼。」 古竹婷安慰道:「郎君多心了,許是太累了,歇歇就好了。」 楊帆搖搖頭道:「不是的,我有種預感,如果我繼續像現在一樣,兩頭都不捨得放棄,最後兩邊都得失去。我不能既處江湖之遠,又居廟堂之高,一手做著大將軍,一手控制著江湖。」 古竹婷眨著眼睛,癡迷地望著他依舊英俊,但是因為成熟而更有味道的男人臉龐,輕聲道:「那郎君打算怎麼辦呢?」 楊帆沉默了半晌,輕輕地道:「睡吧,困了就得睡覺。累了,就得歇著……」 ※※※※※ 王同皎要刺殺武三思,給了李顯一個機會,他趁機奪走了相王的兵權,將南衙禁軍同相王黨剝離開來。 桓彥范試圖用謠言離間武三思和皇帝,給了皇帝第二個機會,李顯趁機對朝堂進行了一番大清洗,將重要官職都安插了自己的人。 太子逼宮,給了李顯第三個機會,他趁機對北衙禁軍進行了一次大換血,韋溫成為長安兵馬大總管,同時還是宮廷禁軍的最高統帥。左右羽林軍由韋捷和韋濯兩兄弟掌管。 李顯又把萬騎分割為左右萬騎,同時再設左右飛騎,仿照萬騎的設置,分別由韋播、韋璿、皇后的外甥高崇、安樂的情夫武延秀掌管,從而控制了軍權。 楊帆呢,再次因功陞官,獲封輔國大將軍,金印紫綬,位同三公。 武將班列中,天策上將這一職務自李世民之後就沒有人可以擔任了,因為那是皇帝做過的官職,所以在楊帆上邊就只剩下一個品級:驃騎大將軍。 這個職位在歷史上只有霍去病、馬超、曹洪、司成懿等寥寥數人擔任過,如果楊帆能活到壽終正寢,大有機會再進一步升為驃騎大將軍,與諸位先賢並列。 同時,他的爵位也從開國縣侯升為開國郡公,食邑從一千戶上升到兩千戶,足足翻了一倍,可謂位極人臣。可是,需要注意的是,爵位固然沒有實權,輔國大將軍也是沒有實權的,就像相王李顯掌管南衙禁軍的時候一樣,這是名義上的三軍統帥。 楊大將軍被駕空了,這是李顯對他撇清太子之死的懲罰,既然你不願意死心踏地的打上我李顯的標籤,那麼我就剝奪你的權力! 李裹兒非常開心,她的祖母為了權利,殺子、殺女、殺孫子、殺孫女、殺宗室、殺大臣,她的父親和她的太子哥哥同樣為了權利,一個逼宮於母親,一個逼宮於父親,權力的魅力,無人能擋。 她相信楊帆驟然大權旁落,一定很不甘心。而她憑著父親的寵愛,完全有能力重新把權力還給楊帆,當然,這是有條件的,楊帆一定得匍匐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做她的入幕之賓。 她相信楊帆雖能禁得起她的美色誘惑,卻一定禁不起權力的誘惑。楊帆幾乎成了她的一塊心病,或許真的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她對這個男人一直念念不忘。但是眼下她並不急著拋出她的條件,先讓那個有眼無珠的傢伙失落一陣子好了。 李裹兒現在正忙著操辦她和武延秀的婚事。她覺得武延秀比武崇訓強多了,人生得俊俏,而且還大度,根本不干涉她在外邊勾三搭四,是個千里挑一的如意郎君。 王同皎死後,他的妻子定安公主由皇帝作主改嫁韋濯了,出嫁的時候王同皎墳頭的土還沒幹,如今武崇訓已經死了一個月,裹兒覺得拖到現在她才改嫁,已經很對得起死去的丈夫。 武三思之死,最高興的就是韋後。自從五宰相、相王黨相繼被剝奪權力,太平公主一派也偃旗息鼓,韋氏一黨的發展,最大的競爭對手就成了梁王黨。可韋後一時半晌還真不敢向梁王黨發起挑戰。 如今好了,梁王被太子殺了,梁王一死,武氏一族群龍無首,沒有一個有能力、有資歷、有威望的人可以擔當整個家族的領袖,武氏一族紛紛向她獻媚討好,而武三思在朝中的勢力更是別無選擇地投靠了她。 三思五犬向韋後效忠了,兵部尚書宗楚客向韋後效忠了、將作大匠宗晉卿向韋後效忠了,太府卿紀處訥向韋後效忠了、鴻臚卿甘元柬向韋後效忠了……,一時間韋家似烈火烹油,花團錦簇。 ※※※※※ 一般能做到輔國大將軍的,都是七八旬的老人了,到了這個年紀,不想榮休也只能休了,朝廷有重大慶典的時候就把他請去,同級官員都往後站,請老前輩頭前就坐應應景兒。大朝會的時候偶爾上朝露露臉,表示俺老人家還活著,還能吃幾碗乾飯。至於秉筆著書、授業解惑,那是文官的事兒,除非是文武兼修的人,否則就與武將無緣了。 楊帆能做什麼呢?優遊林下,安享「晚」年而已。 楊帆「賦閒在家」,最快活的就是小蠻和阿奴了,兩個女子都挺著大肚子,這回郎君終於能廝守身邊,噓寒問暖,心中怎不快活? 古竹婷也快活的很,有郎君陪伴,遊山玩水,何等愜意,而且雲雨纏綿多了,珠胎暗結的機會也多了不是。 婉兒對楊帆的清閒也持贊成態度,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朝堂的凶險了,可是,她原來留在朝廷本是為了楊帆。如今楊帆抽身而走,她反而走不開,這讓婉兒心中不無幽怨。 眼下韋後正忙於平衡韋氏內部的各方勢力,她一直認為婉兒是無根之萍,必須依附於皇權才能發展,所以對婉兒頗為信賴,婉兒幾次請辭出宮,不但沒有獲得允准,反而讓李顯和韋後更加認定婉兒不戀權位,是個可用之人了。 要說不快活,最不快活的就是楊念祖楊大少爺了,楊大少的老爹在軍中忙碌時,難得回一趟家,他在家裡爬樹掏鳥、上房射雀、潛水捉魚、帶著古家的一群小夥伴和坊裡的其他孩子打群架,何等逍遙快活。 眼看著他就要混出一個「小霸王」的綽號了,老爹回來了,一回來就讓他讀書,他的幸福童年全都毀了,他要稱霸隆慶坊、笑傲隆慶池的英雄夢也破滅了。 一個小小人兒,常常徘徊於隆慶池畔,仰首望天,低頭長歎:「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其聲也悲,其情也哀,怎不令人一掬同情之淚。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鳳鳴岐山 夏末的時候,小蠻和阿奴先後生產,小蠻又生了一個兒子,阿奴這回則生了個女兒,兩人都是有兒有女,楊家則是添丁進口,楊府上下喜氣洋洋。 到了金秋時節,一家人靜極思動,決定離開長安城,再度往岐州一遊。這一回楊帆的時間寬裕的很,一家人準備在岐州多待些日子,所以準備了許多路上用的東西,足足裝了六輛大車。 楊念祖很開心,至少在這段時間,他不用每天被老子逼著背書了。其實楊帆看著他苦惱的樣子,有時也非常不忍。記得他小時候因為淘氣不肯讀書,多次吃過父親的板子,那時他還想長大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不會逼著他讀書。可是到了今天,他依舊擺不脫父親走過的路,追根究底還是為了兒子的前程,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又有幾人能理解呢? 六輛拉東西的馬車,再加上三位夫人和奶娘、孩子、丫環等人乘坐的車子,足有十五六輛,又有鮮衣怒馬的衛、僕從近百餘人,浩浩蕩蕩走上朱雀大街。 楊帆此行是去岐州農莊散心的,所以沒有擺出輔國大將軍的儀仗,不過為了一路出行方便,官燈官幡還是要掛起來的。所以他們走上朱雀大街的時候,就被迎面走來的安樂公主看到了。 武崇訓的屍骨未寒,安樂就已嫁作新婦。武延秀本就識情知趣的很,況且如今韋氏權傾朝野,武家已經淪為韋氏的附庸,武延秀底氣全無,自然不可能像武崇訓一樣處處干涉安樂公主的行動。 安樂公主如今真是得其所哉,不但與崔湜常常苟且,而且還找了幾個新的面首,俱都是玉面朱唇的美貌少年,其中還有崔湜的兄弟崔液和崔滌,幾個人時常胡天黑地一番,穢亂的一塌糊塗。 今日安樂公主出遊回來,因為小飲了幾杯,微帶醺意,便扯起窗簾迎著秋風醒酒,忽然看見楊帆的官幡,急忙叫道:「停車!」 兩車交錯時停住,安樂公主柳腰輕折,自車中姍姍出來,看向交錯而停的那輛車子,笑吟吟地道:「可是輔國大將軍?」 車簾兒一掀,楊帆正坐在車中,淡淡地看著她,旁邊坐著古竹婷,小鳥依人一般。楊帆輕聲吩咐了一句,楊家的車隊就繼續前行了,楊大少爺從窗子裡探出頭來,虎頭虎腦的樣子,盯著安樂公主很認真地看。 安樂公主見自己的美貌連這麼小的孩子都能吸引,不免有些自矜地揚起下巴,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卻聽楊大少爺扭回頭去,扯著大嗓門嚷道:「娘,這位娘子穿的那條裙子,跟咱們家那條好像噯,不過沒咱們家那條好看。」 安樂公主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楊帆差點兒沒忍住笑出聲來,他走出車子,向安樂公主拱了拱手,道:「公主殿下安好。」 安樂被楊家大少氣的粉面鐵青,板著臉對楊帆道:「本宮好的很。楊大將軍可好麼?」 楊帆笑道:「本大將軍也好的很啊,無事一身輕,岐州山水,自古清秀,此番舉家西行,其樂融融,豈不美哉?」 安樂輕輕撇了撇嘴,道:「假惺惺,大權旁落,誰會甘心?不過呢……如果你想重掌大權,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肯……央求於我。」 安樂公主一雙眼睛水汪汪的,眸中漾起一抹膩膩的媚眼,眼睫毛像一柄蘸了蜜的刷子,撲閃閃的撩撥著楊帆。 楊帆回身、彎腰、入內、就坐,揚聲道:「走吧。」 車簾一放,馬伕揚鞭「啪」地炸出一個鞭花,車子便追著大隊人馬去了,安樂公主的粉面再度鐵青。 ※※※※※ 這日傍晚,楊府一家人宿於一座小鎮。全家安頓下來後,楊帆把任威喚到了他的面前,低聲吩咐道:「此去岐州,我是要同沈沐見一見的。」 任威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不過他並沒有說話,他知道楊帆接下來一定還有話說。 楊帆道:「顯隱兩宗不能一直就這麼對峙下去,長此以往,對我們雙方都沒有好處。我想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僵持,沈沐心中應該也有數了。我們脫離了七宗五姓,能和他們從附庸變成合作,而且一直合作的很好,顯隱之間難道就找不出一個妥當的解決辦法?」 楊帆負著手,緩緩地踱著步子,沉吟地道:「我這次同他接觸,就是為了這一目的,他也同意了。不過……,我在岐州雖有萬頃良田,是那兒最大的地主,可那地方卻是在隱宗的控制之下,防人之心不可無,你明白?」 任威用力點了點頭,楊帆頷首道:「我已經讓古大先赴岐州,預做準備了。你是我的近衛首領,我和家人的安危最終還是要交在你的手上,你在明、古大在暗,一定要確保我的家人在岐州的安全。」 任威道:「是!卑職一定竭死效力,確保宗主與家眷的安全。只是……只是隱宗意圖難明,此行難保沒有危險,宗主既然決定與沈沐在岐州會面,又何必冒險把家人都帶上呢?」 楊帆道:「我帶上自己的家人,而且是在他的地盤,這才證明我的誠意。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我不但暗中有古大,明裡有你,而且……我畢竟還是朝廷的輔國大將軍。」 楊帆微微一笑,道:「在朝堂上,我這個大將軍是沒有多大說話的餘地了,可我這個輔國大將軍畢竟代表著朝廷的臉面,如果莫名其妙地出點事兒,朝廷臉上須不好看,地方上的官員更是擔待不起,你以為他們會不派人保護嗎?沈沐的隱宗雖然混跡於江湖,可他們同樣是為了求勢、求財,而不是打家劫舍。相信他們也不會鋌而走險,幹出太出格的事來。」 任威點了點頭,道:「是,卑職明白!」 任威見楊帆沒有別的吩咐了,便拱手道:「卑職這就去做些安排。」 任威轉身就走,楊帆突然又道:「我知道宗內有些元老對我的隱忍讓步一直有些不滿,也清楚你刀斬李承況,是想緩和我與元老們之間的矛盾,為我顯宗爭取更大的利益,我之所以拒不接受,是因為……」 任威站住了,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楊帆。 楊帆道:「是因為我們著眼的不僅僅是當下,而是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千年之後,所以,我們不可以走上一旦踏上去就無法回頭的路。」 楊帆凝視著任威,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的用心再好,我希望你以後都能謹守本分,不要妄自替我作主!」 楊帆說到後來,神色已經冷峻下來,任威的身子微微一顫,垂首道:「是!卑職明白!」 ※※※※※ 五丈原,河水沖刷的深溝前面,楊帆和沈沐並肩而立。 天地之威在這裡雕刻出了一副無比宏偉的畫卷,歲月又為它塗上了一層蒼涼的釉漿,站在這裡,思古懷幽之情油然而生。 沈沐負手而立,風拂袍袂,原本平凡的相貌竟也因此生出幾分瀟灑飄逸。 楊帆睨了他一眼,又看看站的很遠的沈沐侍衛,道:「你不怕我一伸手就把你丟下去,摔個粉身碎骨?」 沈沐微微一笑,乜著他道:「你既帶著全家來到岐州,我會懷疑你的誠意嗎?」 楊帆歎了口氣,道:「沈兄,這一年多來,我們兩個真的生份了。」 沈沐也歎了口氣,道:「幸好顯隱二宗沒像當初一樣水火不容。」 楊帆道:「可是雙方如果繼續這麼下去,總有一天,它們真的會水火不容,因為……互相下著絆子,雙方都會大受損失,沒有人能容忍這種損失無限期地繼續下去,到時候會發生什麼,恐怕連你我都控制不了。」 沈沐皺了皺眉,道:「你是想跟我和解了?」 楊帆道:「難道你不想麼?」 二人對視了一眼,沈沐慢慢轉過身去,俯視著身前那道深邃的幽谷,道:「當初的事情,本不至於鬧到那樣的地步,我承認雙方的人都想賺取更大的好處,可當時顯隱二宗的關係很融洽,正常情況來說,不該有任何一方的人敢於主動挑釁,把事情鬧的那麼大,那就失去求財的本意了。」 楊帆側過頭,疑惑地看著他。沈沐慢慢地道:「對此我有所懷疑,可我仔細調查了許久,依舊全無線索。但是後來在處理另外一件事時,我的手下意外地發現一個帳房家中有一筆堪稱巨款的財產,可觀的很呢。」 楊帆的眼神錯動了一下,但他沒有說話,風掠動他的髮絲,目光如箭。 沈沐道:「他本不該有那麼多錢的,哪怕他把他帳下所有的錢都貪墨掉。而實際上,他的帳目完全沒有問題,他沒有貪墨一分錢。他沒有犯事,家裡再有錢也都不關我們隱宗的事了,這件事本該到此為止,不過他恰好就是當日顯隱二宗發生衝突的主要當事人之一,而我派去調查這件事的那個兄弟又恰好特別精明。」 楊帆脫口問道:「你發現了什麼?」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佈局謀篇 沈沐沉默良久,緩緩說道:「蹊蹺之處就在於,什麼都沒有發現。」 楊帆皺了皺眉,道:「就這樣?這不是等於什麼都沒說?」 沈沐忽然笑了笑,道:「不過我和你不同,官場和江湖的規矩也不同。在你那邊,沒有證據,你是無法下手,因為權力規則一旦被破壞,對所有的官員都是一個噩夢。除非你想學來俊臣而且有皇帝的支持,饒是如此,下場堪憂。」 沈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可是江湖自有江湖的一套規矩……在江湖上,你的實力足夠強大,你就可以制定規則,你的話就是規則。」 楊帆悠悠歎息了一聲,目光投向遠處,道:「江湖……心嚮往之。」 沈沐哈哈一笑,道:「你若嚮往,我們不妨換換啊。在我手下,有很多奇人異士,其中有個胡兒,擅長惑心之術。於是我叫人把那個一身疑點卻沒有破綻的掌櫃綁了來,讓他用惑心術詢問。只要意志不夠堅定,被他的惑心術所迷的人,無所不招。」 楊帆問道:「結果如何?」 沈沐道:「他的確是受人收買,接受了一筆巨款,然後把事情鬧大,釀成顯隱之間的一場衝突。作為隱宗的一員,他早就對顯宗的競爭感到不滿了,而且覺得我對顯宗有些過於忍讓,在他看來,他這只是順水推舟,是為了我們隱宗,他在惑心狀態下,依舊不認為這是對隱宗、對我的一種背叛……」 楊帆截斷他的話道:「沈兄,你的年紀是不是已經有點太大了?」 沈沐一怔,錯愕地道:「怎麼?」 楊帆道:「嘮嘮叨叼半天說不到重點,我想知道的是,幕後主使者是誰!」 沈沐很乾脆地答道:「不知道!」 楊帆一呆,沈沐道:「收買他的人並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連負責出面收買他的人都不知道名字和身份,但是這個人準確地把握了那個掌櫃的心態,利用他本來就有的不滿和怒氣再加上一大筆錢,讓一個迄今依舊無意背叛隱宗的人為他所用了。」 沈沐望著楊帆,道:「這個人很會把握人心啊,而且對我們兩宗的情況似乎很瞭解。」 楊帆道:「然後呢?你不會就此罷休吧?」 沈沐道:「沒錯,有這個財力,瞭解我們的情形,有心想動我們的,只能有四方勢力。」 楊帆不禁又皺了皺眉:「這麼多?」 沈沐苦笑了一聲,道:「不僅僅是多,而且複雜。這四方勢力,一個可能是我內部的人,不滿我對顯宗的忍讓。一個可能是你們內部的人,不滿你對我們的忍讓,呵呵,總有些人不知道別人的苦,不知道身在其位的難處,一味認為自己吃了虧的。」 楊帆「嗯」了一聲,道:「這一點我也懷疑過,還有兩方呢?」 沈沐道:「七宗五姓。或許……他們不甘心失去對我們的掌控,希望挑起我們雙方的一場惡戰,等到兩敗俱傷的時候,他們就出來收拾殘局,重新把我們納入他們的掌控之中。」 楊帆道:「這也不無可能。」 沈沐道:「還有最後一方,就是盧家。」 楊帆目光一閃,道:「盧家不也是七宗五姓之一?」 沈沐道:「但是目的不同,所以我開始派人調查盧賓之的下落。」 楊帆想了想,感慨地道:「不管是隱宗內部還是顯宗內部,如果有哪個元老對現狀不滿,動用他的力量暗中搞鬼,想把他找出來並不容易。至於七宗五姓,七個龐大的世家,你無法確定其中是誰授意,是誰執行此事,要想往水潑不進、針插不入的世家中去探察他們的一個秘密,一樣難如登天。至於盧賓之,一個本該享有家族繼承權的人,既然被剝奪了權力,就如一個失了勢的儲君,盧家對他必然也是嚴加戒備,禁止內外人等對他進行接觸,對他的現況必然諱莫如深。你想查出來,很難。」 沈沐點點頭,道:「你知道最好,這就是我一直沒有和你取得聯繫,坐視雙方關係越來越淡漠的原因,我希望那個幕後的黑手相信我們雙方已經徹底決裂,盼著他再次出手,我既已注意到了,他只要出手,再想全身而退就不會那麼容易。」 楊帆道:「但是他們一直沒有再出手?」 沈沐道:「是的,一直沒有。好像他們只做了這麼一件事,就對我們失去了興趣。所以我覺得,這四方可疑的勢力之中,嫌疑最小的反而是盧家了,如果這個幕後主使是盧賓之,以他對你我的仇恨,不會不痛不癢地做這麼一點小事,然後就不知去向。」 楊帆道:「這一年多來,朝廷多事,一個不慎,就要折戟沉沙,所以我在這方面下的功夫比較多,因之忽略了其外的很多東西。太子謀反時,我被自己的人用藥放倒,差點送了性命。」 沈沐道:「這件事我已知道,幸好你沒出事,否則顯隱之間被你我強行控制住的局面必然被打破,一場大戰不可避免。不過……,如果你真的死了,我相信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隱宗。所以,還頗為遺憾呢,哈哈……」 楊帆睨了他一眼,道:「可是有件事你並不知道,我們在終南山追捕太子的時候,我發現……或許我身邊被收買的人不僅僅是獨孤諱之一個人,還有其他的人,而這個人,很有可能知道誰才是幕後黑手。」 這回換成沈沐聳然動容了:「誰?」 楊帆道:「我也很想知道,這就是我邀請你來的主要原因。顯隱二宗宗主於決裂之後突然秘密會唔,我想這件事他不會不告訴那個幕後人吧?」 ※※※※※ 在楊帆和沈沐聊起盧賓之的時候,盧賓之正在長安那所隱秘的宅院中,身著一塵不染、皎潔如雪的輕衣盤坐撫琴。 琴聲悠揚,看來盧賓之的心情很好。 在他左右前方,各有一張蒲團,兩個身著青衣的男人扶膝跪坐,神態謹然。 兩個人一個才二十出頭,劍眉星目,俊郎不凡。雖然穿著一身襴袍,掩住了健碩的身體,但是從脊背、胳膊繃起的硬朗的線條,依舊難以掩飾他那一身可以爆發出強大力量的肌肉,這人明顯是個武士。 另一個人則不然,他已經三十出頭了,頜下蓄了微髯,風度翩翩,儒雅斯文,有著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魅力,他靜靜地坐在那兒,微微闔著雙目,面帶微笑地聆聽著盧賓之的琴聲,柔和的陽光映在他的身上,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卷書,一卷散發著墨香的書。 他的味道和那個年輕的武士截然不同,但是都有一種特別的男人味兒。 盧賓之一曲撫罷,十指輕輕下壓,止住了依舊餘音裊裊的琴聲,微笑道:「沈沐和楊帆麼?不用理會他們。楊帆如今已大權旁落,他今後只能專注於江湖,而江湖中已經有一條蛟龍,豈能容他窺伺自己的地盤,他們早晚會鬥起來。此時我們如果插手,引起他們的警覺,反而不美。」 門口傳來一聲恭敬的回答:「是,卑職馬上按公子的吩咐回復他。」 原來障子門兒拉著,在門口還跪坐著一人,這人一身風塵,顯然是遠道而來。 障子門拉上了,一陣腳步聲遠去。 盧賓之轉身對跪坐在身前的兩個人道:「你們兩個各有絕學,一個一身武功,擊鞠之術尤其高明。一個一身醫術精湛,尤其擅長調理婦人科疾病,我費盡心機,把你們兩個調進羽林衛和太醫署,你們的使命可清楚了?」 兩人欠身道:「丁先生已經把公子交待給我們的任務說清楚了。」 「那好,你們現在就離開吧,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在你們有所進展之前,本公子不會再與你們聯繫。你們二人,要好自為之!」 兩人扶膝向盧賓之欠身施了一禮,逕直走了出去。 盧賓之凝視著他們的背影,等障子門拉上後,雙手剛剛搭上琴弦,就聽門外又有一個聲音:「公子,我回來了。」 障子門一開,丁躍脫靴走入房中,向盧賓之躬身一禮。 「坐!」 盧賓之的手從琴弦上抬起,瀟灑地向右一拂,丁躍便在那張蒲團上坐下。 盧賓之道:「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丁躍道:「相王那裡有些麻煩,我們嘗試與他進行了一些接觸,試探之後,發現他對目前的處境雖然頗為不滿,但是並沒有試圖反抗的意思,我們的人過於熱切,還險些引起了他對我們的警覺。 不過太平公主那裡倒是頗有進展,太平公主身邊第一謀士莫大先生非常熱衷權勢,眼下相王和太平兩派元氣大傷,韋氏一黨異軍突起,為了盡可能地掌握財源和權勢,莫大先生似乎有些不擇手段了。」 盧賓之若有所思地道:「太平公主麼?呵呵,武則天雖然已經死了,可她統治天下二十多年,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個女皇帝,所造成的影響當真不小啊。時至今日,女人對權力的熱望,依舊甚於男子。太平公主、韋後……,想不到我這兩注籌碼,最終都要著落在女人身上。」 他望向丁躍,漫聲道:「加強同這位莫大先生的聯繫,金錢、美色,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這條線,不能斷!」 「是!」 須臾,悠揚的琴聲再度響起……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步步為營 楊帆和沈沐站在崖邊,只見他們先是眺望著峽谷,淡淡地說著什麼,繼而對面相視,神情激動。說著說著,楊帆突然一伸手就揪住了沈沐的衣領,隨即一扣他的腰帶,竟將他整個人舉了起來。 沈沐的手下一見這般情形,立即拔出兵刃衝了過去,任威、古二等人自然也不怠慢,雙方施展提縱術,幾乎在同一時間趕到了楊帆和沈沐的身邊,眼見沈沐已經在楊帆的控制之下,沈沐手下的人雖然怒不可遏,卻因投鼠忌器,不敢再靠近半步。 沈沐被楊帆舉在空中,身前就是懸崖峭壁,只要楊帆一鬆手,他就得跌下去摔個粉身碎骨,可他被擎在空中,形像雖然狼狽,神色間卻毫不慌張,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揶揄的笑容,只是因為人被橫在空中,所以笑容顯得有些詭異。 「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沉不住氣了,一言不合就想出手殺手麼,二郎,這可不合乎你現在的身份。你也不想想,這裡是誰的地盤,即便你能殺了我,你就能安然離開?不要以為你現在有官的身份,就能確保你的安全,就算你能動用大軍護送你回京,你和你的家人,從此也會一直被獵殺,直到死去、死光,你信麼?」 「我不信!」 楊帆冷笑一聲,突然把沈沐向前一擲,隨著沈沐手下的一聲驚呼,他們才發現宗主不是被拋向崖下,而是拋向了他們,有幾個人趕緊棄了兵刃去接沈沐。楊帆這一擲力道不小,那幾個人接住沈沐,連連退了幾步才卸去力道。 楊帆道:「大言不慚,『姜公子』又如何?死了也就死了,樹倒猢猻散,你以為你的人就會對你忠心若斯?在你死後,還會忠心耿耿地為你賣命?」 沈沐站住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袍,笑吟吟地道:「既然你不信,為什麼又要放掉我?」 楊帆「啪」地一聲按住了刀柄,厲聲道:「因為,我要堂堂正正地打敗你!」 沈沐輕蔑地睨了他一眼,道:「就憑你?」 楊帆沉聲道:「就憑我!昔日,是我將太多的精力放在了朝堂上,才予你可趁之機,如今只要我著眼於江湖,江湖就不再是你一個人的天下了,來日的江湖之王,必定叫楊帆。不信,咱們就走著瞧!」 楊帆似乎不欲再與沈沐鬥嘴,說罷便將手一揮,帶著人揚長而去。沈沐手下的人扭頭看向宗主,沈沐輕鬆的笑意在楊帆轉身的剎那便倏然不見,眸中只有絲絲寒冷的殺氣。 楊帆離開之後,立即帶著家人離開了五丈原。 一路疾行,直至附近一座大城外的官道交叉路口時速度才慢下來,這時忽然有支隊伍從另一條道路上趕來。楊帆手下百餘名侍衛在任威的指揮下立即戒備起來。 宗主試圖與沈沐和解,結果雙方卻越鬧越僵,眼下雖說已經靠近城池了,不大可能有人會在這裡劫殺當朝的輔國大將軍,可誰也不敢保證一定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隊人馬漸漸走近了,一俟看清那些人的模樣,任威等人便是一呆。這支人馬太古怪了些,其中一小半是邊軍士卒,另外一多半卻是身著三角形翻領對襟束腰長袍,頭戴寬邊卷簷帽的吐蕃人,從他們打起的旗幟來看,既有唐國的旗幟,也有吐蕃國的旗幟,這分明是由邊軍護送入城的一隊吐蕃國人。 饒是如此,任威依舊不敢大意,吩咐人嚴加戒備著,那些人到了面前,對楊帆手下如臨大敵的模樣頗為奇怪,不過他們倒不認為在這兒敢有人劫殺官兵,是以只是好奇地看了他們一眼,便向入城的大道拐去。 前隊的官兵剛剛拐過官道,便有一位邊軍將領輕馳而來,這人一見楊帆登時吃了一驚,定睛再一看,立即滾鞍落馬,急急向前幾步,向楊帆抱拳一揖,略顯激動地道:「岐州司馬錢知語,見過輔國大將軍!」 楊帆這時身著便袍,可沒想到在這地方竟有人認出自己,他微微一怔,詫然道:「錢司馬,你認得我?」 錢知語連連點頭,道:「認得,認得,當初大將軍游五丈原時,下官是岐州府掌書記,曾隨本衙長官護送吐蕃和親使者赴京,見過大將軍一面。只是下官職位低微,不曾有幸上前與大將軍說話。大將軍此番再游岐州府,朝廷是告知過地方的,是以下官一眼就認了出來。」 楊帆不禁失笑,這人記性倒好,昔日與婉兒同游岐州時,只被他見過一面,如今都過了七八年了,他居然還記得。 楊帆頷首道:「原來如此,不知錢司馬此番護送的這些吐蕃人,可還是吐蕃國使節?」 錢知語道:「正是。」 楊帆道:「哦,吐蕃王此番遣使東來,所為者何?」 錢知語道:「呃……還是為了和親。」 楊帆一聽大為驚奇,失聲道:「和親?如今的吐蕃王好像才七八歲吧?這就要成親了?」 錢知語垂手陪笑道:「吐蕃贊普還差著個把月才滿七歲呢,不過……和親嘛,年紀倒不是問題。」 楊帆啞然,靜默片刻,才揮揮手道:「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擱你的公事了。」 錢知語趕緊道:「下官哪敢與輔國大將軍爭道,還請大將軍先行。」 楊帆道:「呵呵,我此番來西岐,全為遊山賞景,一路信馬游韁才有看頭。你自去吧,不必顧慮本官。」 錢知語這才唯唯喏喏地答應了,牽著馬走出一段距離,這才爬上馬背,又吩咐人放慢了速度,免得踐起一路塵土,惹得大將軍不喜。楊帆見他如此細緻入微,對此人的印象倒是加深了幾分。 ※※※※※ 望雲亭中,李顯和韋後坐著那兒,笑望著亭外擊鞠場上人喊馬嘶,一枚朱紅色的小小球兒,在雙方十人的爭搶之下,不斷幻化成一道紅色的弧線掠過長空。 寬闊的馬球場上,十匹馬馳騁來去,縱橫自如,馬上的騎士揮舞著球杖,彷彿揮舞著一口口斬馬劍,殺氣騰騰,夭矯如龍。其中有個年輕英俊的騎士技藝尤其高超,不管是躍馬馳騁,還是揮杖截球,都是威風凜凜。 他赤著上身,一身健碩的肌肉泛著古銅色的光,因為運動過量流出的汗水,使那飽滿結實的肌肉在陽光下熠熠放光,透著一種令人癡迷的陽剛之美。 「好!」 一見那騎士又是揮杖一擊,紅球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應聲落入球門,韋後不禁鼓掌嬌叫道:「打的太棒了!思勖,這個年輕人叫什麼名字?」 楊思勖因在玄武門下刀斬野呼利,已經被李顯重用了,如今他成了侍候在御前的大宦官。聽韋後這麼一問,楊思勖瞟了那個年輕人一眼,認出這年輕人是剛剛進入羽林衛還不到一個月的侍衛楊均,便道:「回娘娘,此人姓楊,名叫楊均!」 「楊均……」 韋後點點頭,把嫵媚的蛾眉一揚,道:「這個人球打的好,賞他三枚金餅子!」 楊思勖趕緊答應,自有小太監去內庫取金子,準備賞賜給楊均。 這時場上交換場地,同時中場休息,韋後便收回目光,與李顯有說有笑地聊起天來,等到下半場開局的時候,韋後突然感覺肚子有些不舒服,便提前離開,回去寢宮休息,李顯是個馬球迷,見娘子不像有大恙的模樣,便留下繼續看球。 太醫院正羅進榮接到宮中太監傳來的懿旨後,大致問了下皇后不適的情況,略一思索,便道:「本院正這就安排合適的太醫入宮,請公公稍候。」 羅院正走出房間,喚過一個小藥僮,叫他去傳太醫馬秦客,不一會兒,馬秦客便隨那小藥僮急急趕來。 這馬秦客三旬左右,生得面如冠玉、眸如朗星,氣質儒雅,當真是一表人才。而且他的一舉一動之間,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斯文,彷彿那是一卷墨香撲鼻的書卷,不知多少向住才子佳人傳說的少女,見了這般風流人物要為之一見傾心。 馬秦客一見羅進榮,便笑吟吟地拱手道:「羅院正。」 羅進榮道:「馬太醫,皇后娘娘玉體有所不適,著你入宮診治。」 馬秦客「啊」了一聲,欣然長揖道:「是!馬某這就入宮。」 羅進榮又道:「皇后娘娘的玉體何等貴重,你為娘娘診治,要格外小心才行,咳、不得賣弄醫術,務求平安……,懂麼?」 馬秦客心領神會,露出感激的神色,道:「是,多謝院正前輩的教誨。」 他拉著羅進榮的手輕輕搖了搖,貌似感激地道謝,一件極圓潤的東西便輕輕塞到了他的掌心。 羅進榮感覺到掌心那龍眼大小的東西,手自然地一垂,那珠子便攏在了袖中,對馬秦客道:「你隨我來吧,由宮裡的內侍帶你進去。你是頭回進宮,時時處處都要規矩些,要聽那公公提點。」 一路走,羅進榮便想:「這馬秦客在婦人科方面醫術極其高明,若非年紀太輕,早成一代名醫了,如今只需熬著時日就好,何必將大把的好處許我,只為爭這入宮的機會呢。若能得到皇后的賞識,固然成名更快,可那天家的人是那麼好侍候的麼?伴君如伴虎啊,到底是年輕人,急功近利……」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下套 岐州麟游城郊有一座馬氏莊園。 馬氏是此地大族,僅次於上官世家的岐州第二大地主,雖說在擁有的土地面積上,馬家不如上官氏,但是馬家擁有四座大牧場,蓄養戰馬萬匹,就連朝廷主管馬匹的太僕寺對馬家也是優容有加,馬家的駿馬可是朝廷的重要補充。 因之,麟游馬氏在當地的地位異乎尋常,當地官府的主要官員見了馬莊主都是稱兄道弟,如果不是上官婉兒在朝廷上的身份,僅憑上官氏在岐州坐擁萬頃良田,還真未必比得上馬家有勢力。 馬家在當地如此威風,馬家莊自然也就成了一處禁地,從來沒有人敢予冒犯。但是這幾天馬家莊的警戒似乎比以往更加森嚴了,尤其是入夜之後,整個莊園很快就安靜下來,聽不到任何笑鬧喧囂,明裡暗裡人影幢幢。 明裡暗裡不僅有許多一等一的高手暗樁,更有數十條惡犬巡弋在馬府之中,如此嚴密的戒備,就算是以古竹婷那樣的潛行高手,也極難深入。 午夜,明月高照,偏有一道黑影逾牆而入,大剌剌地就向後宅闖去,明暗間不斷有人迎上來,但那人只亮出一件東西,便登堂入室,如入無人之境。只不過迎上前去的人都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那是宗主的暗衛。 這馬家莊是隱宗的產業,馬家莊莊主馬如風是沈沐的人,而沈沐此刻就住在馬家莊,因為與顯宗再度交惡,這裡的防衛自然格外森嚴。同楊帆身邊有古大這樣的一支暗衛一樣,沈沐身邊也有一批永遠行走在影子裡的人,此刻闖入馬家莊的這個人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這個人停在沈沐的臥室外面,廊下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魁梧矯健的身材,臉上蒙著一塊青巾,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自有人入內通報,片刻之後,障子門拉開,直挺挺地站在門前的兩名侍衛左右一閃,讓開了道路。 那蒙面人昂然直入,障子門在他身後又關上了。房間裡也有一個人等在那裡,這是一個極窈窕的女子,臉上帶著嫵媚的笑容。紅潤的臉頰、水汪汪的媚眼,顯然是剛剛經歷過一番雲雨。 明明是個嬌滴滴的美人兒,可那蒙面人只一眼就看出,這女子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沒有危險的時候,她會溫柔的像一隻貓,可是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的利爪探出,恐怕就不僅僅是一隻凶狠的母貓,而是一頭可怕的猛虎了,她那纖纖柔荑要擰斷一個壯漢的脖子恐怕並不比拈起一支眉筆更困難。 蒙面人挑了挑眉,從她身邊走了過去,鼻端嗅到一陣好聞的幽香。轉到內室,就見沈沐懶洋洋的剛起來,正繫著睡袍。蒙面人扯下了面巾,柔和的燈光映在他的臉上,赫然正是古大。 沈沐直截了當地向他問道:「這麼快,二郎那邊有結果了?」 古大笑了笑,道:「憑我古家的躡蹤術,如果誠心盯著一個人,還很少有人能擺脫我們的監視。」 沈沐也笑了,突然問道:「那個人是誰?」 古大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氣,道:「盧賓之。」 沈沐微微怔了一下,驚訝地道:「盧家老二?這還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他的眼神閃爍著道:「我一直以為盧賓之這輩子做定了紈褲子,沒想到他竟能把我蒙在鼓裡,士別三日,當真要刮目相看呢。」 沈沐低頭想了片刻,又抬起眼道:「二郎有何打算?」 古大道:「我家宗主以為,不妨將計就計!」 沈沐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好主意,既然這樣,我會繼續派人到盧家打探盧二公子的消息,咱們就瞧瞧這位二公子究竟有什麼打算吧。」 ※※※※※ 明月如玉盤,靜靜地懸在空中,一角飛簷,尖尖的似乎要刺向那皎潔的明月。 李顯和韋後站在欄邊,眺望著空中那輪明月。 韋後道:「吐蕃遣使和親,你打算怎麼辦?」 李顯道:「咱們的女兒都已許了人的,如果他早來兩年,便把定安嫁去也無妨,可如今自然就沒辦法了。」 定安公主就是王同皎的妻子,李顯的女兒。不過庶出之女,在李顯的心目中顯然就不是那麼受寵,李顯壓根就沒想過讓安樂去吐蕃受苦,可是定安公主的話,如果可能,當成一件政治工具就沒什麼不可能的了,哪怕那吐蕃王年僅六歲。 韋後道:「可那吐蕃使節尚贊咄甚有誠意啊,而且聲明只要是宗室女即可,又不是非得是你的女兒,你若拒絕,不怕再引起兩國間什麼糾紛?」 李顯奇怪地看了韋後一眼,道:「娘子的意思是?」 韋後道:「妾身以為,不妨答應他們。吐蕃王年僅六歲,這就急著和親了,是希望他得到我大唐的認可,從而穩定他的王位。吐蕃眾王子對贊普的寶座可是一直沒有放棄野心呢,眼下我們籠絡住吐蕃,對我大唐也有莫大好處。」 李顯道:「相王女?一旦相王女和親於吐蕃,不是會壯大相王的力量嗎?」 他對相王的戒備不能在臣僚們面前表現的那麼明顯,還得努力裝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樣,可是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就沒必要那麼掩飾了。韋後「嗤」地一笑,笑聲中不無譏誚之意,李顯有些敏感地看了她一眼。 韋後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不能按照當初的情況來判斷了。當初吐蕃與突厥一同求親,一個要娶相王女,一個要嫁太子兒,目的就是為了挑起皇儲之爭,如今你已成為皇帝,情況自然不同。 況且吐蕃王年幼,自身王位不穩,求親於大唐,是希望得到上國認可,他哪有餘力干涉我朝內政。和親於吐蕃,恰恰是我朝在吐蕃施加影響的時候,你想,這樣一來,吐蕃王要不要巴結你,吐蕃眾王子要不要巴結你?」 李顯聽的連連點頭,韋後臉上掠過一絲狠色,又道:「況且,相王畢竟有功於你,有功於國,又是你的親兄弟,如果他不犯錯,你想收拾他也沒有合適的借口,如果他在此事上犯些什麼過錯,到時候……」 李顯心領神會,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韋後又道:「就算他謹小慎微,一直扮烏龜,只要來日吐蕃再度興兵侵擾我大唐,你說,他這個吐蕃國丈是不是很尷尬,要不要避嫌?到時候,他更得安份守己,規規矩矩的不敢再犯半點錯!」 李顯聽的心花怒放,攬住韋後的香肩道:「娘子果真是為夫的智囊,若離了你,為夫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顯只是一個表示親暱的動作,但二人已多年不曾親近,韋後頗覺不適,她不著痕跡地離開了李顯的懷抱,道:「既已定下主意,夫君明日便下詔給相王府吧。妾身疲倦了,要回去歇下。」 李顯訕訕地道:「呃……好,娘子歇了吧,為夫也睡了。」 望著韋後姍姍地走向皇后寢宮,李顯輕輕歎了口氣,也徑直走向自己的宿處。 ※※※※※ 韋後寢宮裡,她輕顰著蛾眉,將碗中最後一口難喝的藥汁喝罷,侍女馬上捧過一杯蜂蜜調和的甜水,韋後漱了漱口,瞟一眼欠身肅立於榻前的馬秦客,道:「你開的藥,本宮服過後確實舒適了一些,只是並沒有更大的改善。近來還是常常失眠,間或頭痛,身子也倦的很,而且常常無緣無故地大發脾氣,你說,本宮這究竟是什麼病啊?」 馬秦客猶豫了一下,欠身道:「呃……只是娘娘輔佐陛下操勞國事太過勞累罷了,娘娘並無大恙。」 韋後見他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不免緊張起來,道:「病不諱醫,你就把本宮當成一個普通的病患,儘管直言。」 馬秦客依舊不語,韋後見狀,輕輕擺了擺手,旁邊侍候的幾個宮娥便走了出去。 韋後板起臉道:「好啦,現在只剩下本宮一人,你可以直言了。」 馬秦客「噗通」一聲跪倒榻前,叩首道:「還請娘娘恕過臣不恭之罪,臣才敢直言。」 韋後的脾氣又暴躁起來,不耐煩地道:「講!不管你說什麼,本宮都不怪罪於你便是。」 馬秦客道:「是!娘娘這病……」他猶豫了一下,才一咬牙關,低聲說道:「是……房事不諧引起。」 韋後一怔,臉上突然有些發燒,兩抹淡淡的紅暈飄起,羞惱之中,別具嫵媚味道。 馬秦客似乎是豁出去了,又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陰陽失衡,故而氣血混亂。失眠多思、頭痛易躁,還只是輕淺的症狀,若不及時調理,還會折損壽命,衰老加快。」 韋後吃了一驚,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問道:「那麼,服用你這藥物,可能調理過來?」 馬秦客猶豫了一下,壯起膽子道:「娘娘還該……還該多與陛下在一起才好……」 這話說的極其明顯了,韋後想起李顯那不爭氣的身體,心裡卻有些淒涼。 馬秦客偷偷瞟了韋後一眼,又道:「臣若以推拿之術輔之以藥物,或可起些作用。只是……終究不能……不能取代天地陰陽自然之道。」 韋後怔怔半晌,抬眼看了看他斯文儒雅的容貌,忽然道:「既如此,那麼……你先為本宮推拿一番吧,本宮已失眠多日無法安睡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入道 韋後往榻上一倒。馬秦客登時手足無措起來,吃吃地道:「這……這這……,男女有別啊娘娘。臣……臣……」 韋後撐著香腮,風情萬種地睨了他一眼,道:「本宮說過了,病不諱醫,馬秦客,你就把本宮當成需要你盡心醫治的一個普通病患就好。」 說著,韋後就翻了個身,整個人趴在榻上,曲線跌宕,曼妙的成熟婦人的味道一覽無餘。 「是,是……」 馬秦客顫聲答應著,哆哆嗦嗦地走過去,雙手比劃了半天,才往韋後的肩上輕輕一搭,韋後被他一碰,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全身都繃緊了,嚇得馬秦客不敢再動。 韋後鎮靜了半晌,這才慢慢放鬆了身體,柔聲道:「你來吧。」便抓住一個枕頭抱在懷裡,靜靜地伏在那裡。 馬秦客為韋後推拿著身體,一開始還謹小慎微,到後來才漸漸自如起來,他那雙手似乎有莫大的魔力,推拿過處,韋後的身子酥酥麻麻的,好像有一股極細微的電流通過了她的身體。 當馬秦客的雙手輕輕按摩到她的後腰處,在那裡輕輕按揉著的時候,韋後只覺小腹中似乎有一團火焰正在漸漸地燃燒起來,下體有一種極其空虛難耐的感覺,害得她總想絞緊雙腿,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韋後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又是久曠的身子,而馬秦客卻是一個極有男人味的美男子,這樣一對孤男寡女,在這靜夜之中獨處一室,已經足以讓人生起綺念遐思,更何況馬秦客在韋後的藥中還偷偷摻了些催發情慾的藥物,藥量雖然不大,有這許多引子,還怕勾不起韋後的情慾麼?而這壓抑已久的情慾一旦煥發,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了。 馬秦客在韋後的後腰處輕輕按揉一陣,眼見韋後有些按捺不住了,她面紅耳赤地抱緊了枕頭,對他偶爾觸及臀部的動作不但沒有絲毫反感,當他的手觸及時臀部還會微有迎合,動作雖然輕微,卻將她的心事暴露無疑。 馬秦客心中有數,他略一猶豫後,還是壯起膽子將雙手滑向韋後的大腿,聲音放得極低地在韋後耳邊問道:「娘娘,下面……可還要按摩一番麼?」 韋後咬著下唇,一雙媚眼如絲,早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聽到馬秦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灼熱的呼吸就噴在他的頸上,韋後突然翻身坐起,火辣辣的眼神兒看著馬泰客,看得馬秦客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訝然道:「娘娘?」 韋後突然向前一撲,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子,將他整個人都推倒在榻上。 這一晚,韋後的下面有沒有推拿到是沒人知道了,不過裡面倒是著著實實地推拿了一番,馬神醫藥到病除,韋後這一夜睡得當真香甜。 ※※※※※ 楊帆在岐州消磨了近一個月的時光,直到秋收已經結束,從西北高原吹來的風已經有了絲絲寒意,這才啟程返京。 一入長安城,楊帆就發現有些不對勁兒,朱雀大街上兩排金吾衛士兵五步一崗,持戟肅立,自大道一直排向宮城方向,街頭行人都得在金吾衛清理出來的主道兩側行走,筆直的大道中央空無一人。 楊帆讓自家的車隊也拐向道旁,使人向看熱鬧的路人詢問究竟,只過了片刻,任威便匆匆趕回,對楊帆稟報道:「大將軍,相王府第八女西城縣主潛心向道,今欲出家修道,為高宗皇帝、則天皇后祈福。天子允准,特加封西城仙主為金仙公主,由崇玄真人收為弟子,眼下崇玄真人正在宮中為公主授菉佩符,稍候就將送往輔興坊金仙觀為主持。」 「哦?」 楊帆聽了不禁微微一呆,對這位金仙公主他約略有些印象,金仙不比持盈性情活潑,她有些靦腆內向,也是個極秀麗的女子,因為相王諸女中,只有她和李持盈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所以和李持盈打過幾回交道的楊帆,對她的印象格外深一些。 「這位公主,今年應該才十七八歲吧,如此年紀的少女,怎麼就喜歡入道修行了?」 楊帆突然想到太平公主少年時候為了避免和親遠嫁異國出家做女道士的經歷,心中不由一動:「莫非是為了避免嫁去吐蕃?不會吧,吐蕃王如今剛剛六歲,這位公主已經十七八歲,怎也不會被指為和親公主吧?誰能這麼亂點鴛鴦譜,這也太不靠譜了……」 楊帆剛想到這兒,就聽任威又道:「聽說,是皇帝要把她嫁給吐蕃贊普,金仙公主跪求哭拒,皇帝始終不肯收回成命,這位金仙公主才執意要出家的,她說出家是為祖父、祖母祈福,皇帝身為人子,自然也就無法拒絕了。」 「果然如此。」 楊帆輕輕歎了口氣,想起此番岐州之行,不禁暗自苦笑:「上一次我去岐州,恰逢吐蕃王來和親,這一次我去岐州,吐蕃王又來和親,莫非我很有當月老的潛質嗎?」 皇宮裡面,長安最有名的道人史崇玄親自為金仙公主授菉佩符,賜法號「無上道」,然後就要將她送上青牛挽拉的輕車。陪同金仙公主出家的,有宮裡賜給她的二十名宮娥,這二十人俱都穿著杏黃道袍,手執拂塵,恭立於車前。 相王站在法壇下,臉色非常難看,李持盈站在他身後,眼淚汪汪地看著姐姐。倒是李八娘神色非常的平靜,她甚至沒向自己的父親和兄長、姐妹們望上一眼,只是雙手合什,隨在師傅身後一步步走向牛車。 延嘉殿上,李顯怒氣沖沖地走來走去:「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一個小女娃兒,竟然寧可出家,也不肯嫁去吐蕃,還拿朕的父母來壓朕,逼著朕不得不答應,讓天下人非議朕,其心可誅!」 韋後近來氣色好的很,兩頰紅潤,如泛桃花,不過此時她的臉色似乎也不大好。她冷笑著對李顯道:「西城一向老實,哪有這樣的心機,不用問,這就是你那好兄弟給她出的主意,他這是效仿太平當年的事呢,想等此事過去再讓女兒還俗嫁人。」 李顯嘿嘿地冷笑起來,神色有些猙獰:「她要出家,朕就送她出家,還要為她大操大辦,她想還俗,那就絕不可能了,既然她喜歡出家,朕就讓她一輩子出家!」 李顯霍然轉過身來,厲聲道:「西城雖然出家了,難道相王就沒有別的女兒了?和親這件事,朕就要著落在他的身上!」 ※※※※※ 就在金仙出家的次日,又一道中旨送到了相王府,皇帝點名和親的西城雖然出家了,可和親不能因此而作罷,皇帝再度指定,由十娘李持盈嫁給六歲的吐蕃贊普,這一年,李持盈十六歲。 金仙公主是八娘,不過九娘比她訂親更早,金仙出家後,相王就只剩下兩個未曾許親的女兒了,一個是十娘持盈,一個是老ど霍國。 接到中旨,一向老實的相王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憤怒地撕碎中旨,向傳旨的中官太監楊思勖咆哮道:「那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允許她嫁去吐蕃,你回去告訴皇帝,如果他容不下我這個親兄弟,就來殺我的頭好了,我絕不反抗,想動我的女兒,沒門!」 自神龍政變以來李顯的種種作為,楊思勖都看在眼裡,對李顯的恩將仇報,對李顯已經大權在握,並且把所有的軍權都收攏在自己手中,還是如此的不自信,不斷逼迫自己兄弟的冷血行為,楊思勖也非常反感。 張柬之等人發動神龍政變時,楊思勖作為內衛的一員,也是立下大功的,但是李顯一朝登基就解散內衛,對那些遣散出宮的內衛女孩子們,李顯還優容的很,給予了很多賞賜,而其中屬於內宦的一些人,因為是皇帝的奴才,就完全無視他們的感受了。 楊思勖被冷落了許久,在太子李重俊謀反的時候,楊思勖刀斬野呼利立下大功,才又重新受到重用,可是他的心思已經變了,對李顯他已經很難再產生什麼忠誠的感覺,如今眼見相王憤怒到了無法自控的地步,楊思勖也不禁心有慼慼焉。 李旦的唾沫星子都濺到了楊思勖的臉上,他也不怒,只是向李旦欠身行了一禮,和氣地道:「相王殿下,您息怒。奴婢只是個傳旨的人,您這麼大發脾氣也不是辦法,如果不想縣主嫁去吐蕃,殿下還該早早想個妥當的辦法才好。」 楊思勖這樣和顏悅色地一說,李旦也知道這脾氣沖人家發的沒有道理,而且聽他這話音兒,還是站在自己一邊的,李旦便向楊思勖還了一禮,歉然道:「本王失禮了。」 楊思勖趕緊道:「奴婢可當不得王爺一禮,王爺,奴婢已經傳罷旨意,這就得回宮去了。王爺與聖人一母同胞,又是神龍之變中立過大功的人,這些事天下皆知,聖人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若王爺執意不肯,想必聖人也會心軟的。奴婢告退了。」 楊思勖若有深意地望了李旦一眼,告辭離去。 李旦心中一動,暗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授菉 秋意襲人,一陣風過,便有黃葉簌簌落下。 楊家院子裡的有幾顆柿樹、棗樹和山楂樹,果實都已熟透。 楊大少爺如今讀書之餘,最喜歡的事就是在樹上爬上爬下,摘吃各種水果,吃飽了就跑到花廳,爬到羅漢榻上,擠到還不會爬的小弟、小妹身邊,揉著肚子哼哼:「肚子撐到了,牙也酸倒了,娘啊,給我吃點麥芽糖吧,吃了就好了。」 念蓉大姐出落的愈發漂亮了,人也越來越有大姑娘氣質,讀書之餘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刺繡,她繡的鴛鴦戲水特別好看,水靈靈的像真的一樣,楊黛兒很喜歡,於是讓大姐幫她繡了一個鴛鴦戲水的肚兜。楊家二少爺楊吉看了看了二姐的肚兜很喜歡,於是讓大姐給他繡了條鴛鴦戲水的開襠褲。 自從楊帆以如此年輕的年齡,便以輔國大將軍這等超高級別的將領身份賦閒在家之後,楊家的日子過得和和美美、紅紅火火,似乎比以前更有家的味道了。 小蠻與丈夫剛在後花園裡過了一趟招。自打在家相夫教子以來,小蠻的功夫不可避免地擱下了,尤其是生養孩子的時候,武功荒廢的更加厲害,而楊帆的武功卻愈加精進,一趟功夫練下來,楊帆面不改色,小蠻卻是香汗涔涔。 小蠻身著一身箭袖,臉蛋紅撲撲的,由楊帆陪著往前院走,三姐兒已經提前離開,吩咐人燒水準備沐浴了。 與丈夫說笑了幾句,小蠻忽然提到了吐蕃和親的事兒。婚喪嫁娶這種事本就是坊間最喜歡說道的事情,更何況這是相王女兒要遠嫁吐蕃,小蠻常去東市照料自家店舖,消息尤其靈通。 「郎君,我聽說金仙公主出家以後,皇帝又指定相王府的十娘李持盈和親吐蕃,結果十娘也不願意嫁,於是學著她的姐姐上書皇帝,也說要出家入道,為高宗皇帝和則天皇后祈福呢。」 楊帆默默地聽著,想起武則天時吐蕃和親時的那番情景,心中幽幽一歎。小蠻憤憤地道:「對一個女兒家而言,終身大事就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皇帝怎麼可以這麼做,硬逼著人家的女兒嫁去吐蕃呢?」 楊帆歎道:「你呀,虧你在宮裡那麼多年,這你還不明白?既是和親,什麼時候由得女人去選擇了?誰讓她是皇室女呢,既然生來就有別人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崇高地位,錦衣玉食、僕從如雲,那麼有時候自然也要做出犧牲。」 小蠻白了他一眼,道:「蓉兒今年十五了,要是人家要你把女兒嫁給一個比她小十歲、還流著鼻涕的小屁孩兒,這孩子的家還遠在陽關以西,你肯麼?」 楊帆一聽勃然大怒:「敢!誰敢上門提這個親,我大耳刮子扇他,我楊帆的女兒……」 小蠻搶白道:「你的女兒又怎麼了?還不是生來就是大將軍的女兒,錦衣玉食、嬌生慣養的?」 楊帆道:「那……這個……嘿嘿。」 小蠻道:「皇家的女兒還不是一樣,生在什麼人家又不是她能選擇的。她的父親是皇帝、王爺之流,難道還能把她從小當丫環養著?難道等她長大成人,就必須得付出這般犧牲。」 楊帆睨了她一眼道:「怎麼這般打抱不平的?」 小蠻道:「何止是我,長安市上,無論嬸子大娘、媳婦姑娘,誰不說皇帝不講道理呀。要說他若是嫁他自己的親生骨肉也就罷了,結果他嫁的還不是他的女兒,人家相王立下多少功勞?他就這麼對待人家。要我說呀,你如今賦閒在家算是對了,要不然,就憑皇帝對自己兄弟尚且如此刻薄的勁兒,誰跟在他身邊都沒好兒。」 楊帆聽她說的憤憤然的,樣子特別可愛,忍不住在她鼻頭上刮了一下,寵溺一如當年:「好啦好啦,我的妞妞又喜歡打抱不平了,趕緊去沐浴一下吧,這種事兒,咱們也就是說說,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何況是皇家的事。」 小蠻雖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依舊喜歡被楊帆當小孩子寵著,她撒嬌地向楊帆皺了下鼻子,嗔道:「鐵石心腸,不跟你說了。」說著便翩然向臥房趕去。楊帆笑了笑,回眸一掃,視線掠過牆頭,忽然看見一道雪白的人影。 那裡是壽春王府,王府中年初的時候新建了一座小樓,從樓上可以看見楊帆這院中的情形。從這裡自然也可以看見站在樓上的人。楊帆只一看,就認出那白衣如雪的少女是李持盈。 雖然這少女與他印象中的那個女孩相比,身材更顯頎長,容顏更加清減,五官眉眼出落的也更具幾分女兒家的清麗嬌媚,可那輪廓和神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楊帆站住了,因為李持盈正站在樓上靜靜地凝視著他,他又怎好故作不見。 兩人隔著一道牆頭對視良久,李持盈突然轉身離去,楊帆依舊站在那兒,怔忡良久,輕輕一歎。他正要轉身離去,忽然看見對面那棵樹上橫生探出的支幹上有一道繩索,那道繩索還顫動了一下。 楊帆心中電光石火般一閃,突然變色道:「不好!」 楊帆二話不說,突然快逾奔馬,幾個縱躍就撲到牆邊,身形一縱,腳尖在牆體上一點,旋身拔腰,半空中一個轉身,方才與娘子演武習練時所用的那口刀已嗆然出鞘,當他的身形轉回去時,刀鋒堪堪劃過那道繫在樹幹上的繩索。 刀鋒劃過,楊帆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為什麼……繩索有兩根?」 「哎喲!」 鞦韆索一斷,李持盈抓著兩截斷索,一個屁股墩兒坐在地上,痛得眼睛裡閃爍著淚花兒,委屈地看著這位仗義拔刀的好漢。 楊帆落地,一臉尷尬地道:「誤會,誤會!」 李持盈恨恨地看著他,突然「噗嗤」一笑,小嘴一撅,向他伸出手來。楊帆趕緊把李持盈拉起來,小手柔軟纖細,有種少女特有的感覺。李持盈烏溜溜的大眼睛瞪著楊帆,道:「你以為我要自殺?」 楊帆乾笑道:「本來以為……主要是當初七公主齊齊上吊的事情……楊某印象太深。」 李持盈又想笑,她趕緊抿起了嘴唇,沉默片刻,眸中突然湧起淚光,憂傷地道:「我……要出家了……」 想起老李家那一樁樁糊塗事兒,楊帆只能歎氣。 李持盈擦擦眼淚,道:「我不會自殺的,你放心吧。」 李持盈轉身要走,身子忽又停住,沉默片刻,她突又轉回身來,兩眼熠熠放光地看著楊帆:「人家入道那天,你來觀禮,可好?」 楊帆望著她那希冀的目光,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道:「好!」 李持盈笑了,笑得很甜,她甜甜地笑著,兩行清淚潸然而下:「你說,我要不是生在皇家,那該多好。」 楊帆還未說話,白影一閃,這個香香軟軟的人兒竟然撲進了他的懷裡,楊帆愣住了,整個人都僵在那裡。 隨即,他就感到一雙柔軟的嘴唇在他唇上飛快地吻了一下,然後那少女便離開了他的懷抱,轉身飛奔而去,及至奔到小樓前才突然止步,回眸望了他一眼,眸中滿是絕望與哀痛,淚光瑩瑩。 ※※※※※ 皇帝要把相王第八女和親於吐蕃,人家毅然決然地出家了。 皇帝又想讓相王第十女嫁到吐蕃,人家居然又要出家,而且理由一樣地不容他拒絕。 李顯氣極敗壞地准奏,再度大操大辦,命三洞大法師、金紫光祿大夫、鴻臚卿、河內郡開國公、上柱國、太清觀主史崇玄為李持盈授菉傳度,加玉真公主封號,授菉出家,法號無上真。 公主出家,雖然沒有規定什麼人可以觀禮什麼人不可以觀禮,可是因為這是皇家私事,所以朝臣一向並不參加,上次金仙公主出家,就只有皇室中的一些人來為她觀禮,而這一次,卻多了一個楊帆。 埇土為壇,壇有三級,高一丈二尺,金蓮華纂,紫金題榜。法壇四周各置錦緞,青、緋、白、皂、黃羅七十二匹,絹四百八十匹,錢二百四十貫,黃金二百兩,香一百二十斤,奏紙兩萬四千番、金玉各色香爐,可謂價值連城。 皇室女出家的排場果然非凡,如果出家都需要這樣的排場,恐怕平常人想要出家也是一種奢望了。 今日出現在祭壇邊的,除了相王、太平公主和相王的長子、次子以及女兒們之外,一個皇親國戚都沒有,誰都知道相王府連續兩女出家,根本就是對皇帝的一種反擊與蔑視,這種時候誰肯出現。可是,楊帆來了,紫綬玉帶,全套朝服。 太平公主看見楊帆頗為驚訝,等他見過了一臉意外的相王,退到她的身邊時,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楊帆仰視著台上,答道:「受玉真公主所邀。」 太平一怔,忍不住看了眼台上正合什祈禱的李持盈,一時搞不清楊帆和她的關係。若說兩人有私情吧,楊帆不可能這麼毫不避忌地告訴她,可若說沒有,難道楊帆和持盈那丫頭還能有什麼友情不成?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機鋒 李持盈正合什受菉,沒有看到楊帆,可金仙公主卻看到了。 金仙公主已經出家,法號無上道,和李持盈是同一個師傅。兩人既是親姐妹,如今也是師姐妹了。今日金仙是陪師傅崇玄真人為妹妹授菉的,眼見楊帆出現,金仙公主很是驚訝,悄聲對李持盈道:「十娘,楊帆怎麼來了。」 「他來了麼?」 李持盈心中一喜,對金仙公主道:「是我邀請他來的。」說著便向台下急急望去,只一眼便看見楊帆正站在那裡,玉真臉上登時露出欣慰的笑容,楊帆微微一笑,向她頷首致意。 金仙公主輕輕搖了搖頭,低聲埋怨道:「你這妮子真是不懂事,這一回你可替楊大將軍招惹禍事了。」 李持盈訝然道:「怎麼了?」 金仙公主道:「你我先後出家,拒不和親,把皇帝的臉面掃得一乾二淨,你看今日除了太平姑姑還有哪個皇親國戚肯來觀禮的,誰不怕得罪皇帝呀。你偏把楊大將軍請來,皇帝知道了,會不怨恨他麼?」 「啊!糟糕!」 玉真公主雖然聰穎,終究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對於這種事情如何能夠明白,此時她才知道自己對楊帆的邀請於楊帆而言是一種多麼大的政治風險,他將因此得罪這天下間最有權勢的人:皇帝! 可是,他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真的來了。 想到這裡,李持盈心懷激盪,悄悄再瞟一眼楊帆,不知怎麼,李持盈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延嘉殿上,李顯已經氣不起來了,金仙出家了,玉真也出家了,相王只剩下一個小女兒霍國,看相王這意思,如果自己再逼迫下去,霍國很可能也要出家,那時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朕? 李顯可以預料,只要他敢再指定由霍國和親,霍國一定會馬上效仿她的兩個姐姐出家入道,而從眼下的情況來看,李旦作為父親對此並不反對,而且很可能這一切就是他在搗鬼,想到這裡,李顯有種深深的挫敗感。雖然他做了皇帝,可終究不能為所欲為啊。 韋後冷靜地道:「這件事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還是另指一個宗室女吧。」 李顯咬著牙根,絲絲地吸著冷氣道:「我不甘心……」 韋後道:「夫君,事情明擺著,這一次相王是鐵了心要反抗你了,你如果再指定霍國,也不過是再多受一次羞辱,於事何益?而且還會激起天下人的唾罵。」 見李顯依舊心有不甘的樣子,韋後輕輕歎了口氣,道:「不甘心現在也得忍著,如今你知道你這個兄弟對你並不是那麼恭順了吧?咱們要整治他,機會多的很,卻不是現在。」 李顯心臟不太好,這一番氣怒嘴唇都紫了,胸口更是憋悶的厲害,他撫著胸口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這才稍稍緩和過來,無可奈何地道:「罷了,就依娘子,那你看看,有哪個宗室女合適,就封為公主嫁去吐蕃,早早了結這件事吧。」 剛說到這兒,一個小內侍走進來,對李顯和韋後道:「聖人,娘娘,安樂公主殿下和駙馬求見。」 韋後道:「叫他們進來。」 片刻功夫,安樂公主和武延秀自外面走進來,一見李顯和韋後,安樂公主便笑嘻嘻地打招呼道:「阿爹,阿娘。」 眼見李顯神色不愉,安樂公主吐了吐舌頭,挽住韋後的胳膊,小聲道:「娘,阿爹好像不太高興呀,誰惹著他了?」 武延秀向李顯和韋後行了個禮,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 韋後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因為相王府十娘要出家的事兒,這件事啊,讓你爹爹大失顏面,他能高興的起來才怪呢。」 安樂公主一聽,憤憤地道:「這件事,相王真的是有些得寸進尺了,也就是爹爹仁厚,才會這般讓著他,不過相王如此目無君上,這件事誰不看在眼裡?此次十娘出家,皇親國戚里頭除了太平姑姑就沒一個來觀禮的,這就是公道人心,爹爹啊,你就別生氣了。」 韋後睨了李顯一眼,道:「太平觀禮再自然不過,人家太平和相王是兄妹,和你爹爹也是兄妹,可人家那對兄妹可比你爹這對兄妹感情好多了。」 安樂眼珠一轉,突然道:「對了,女兒剛才來的時候,還看到輔國大將軍楊帆也為十娘觀禮去了,嘻嘻,滿朝文武裡邊,就他這麼一個吧?這位大將軍還真不把阿爹這個皇帝放在眼裡呢。」 李顯一聽,登時臉現怒色,沉聲問道:「楊帆當真去觀禮了?」 安樂眨眨眼睛,道:「是呀,女兒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自從上次長街相遇,再次受到楊帆的冷落之後,安樂一直以來積壓在心頭的羞辱和怒火終於爆發了,她知道不管用什麼法子,都不可能讓楊帆臣服於她的石榴裙下了,幻想破滅之後,安樂尤其的痛恨楊帆,如今終於抓到了楊帆的把柄,自然要趁機中傷。 肅立於旁的武延秀突然微笑道:「輔國大將軍敢這麼做,自然是有所憑恃的。且不說神龍政變以及太子謀反時,輔國大將軍相繼立下大功,輕易動他不大。就說這萬騎吧,當年不過是區區一個百騎,是在楊大將軍手中變成千騎、萬騎的,大將軍如今雖然不在軍中了,可大將軍一手打造的這支鐵軍依舊對大將軍景仰不已呢。」 李顯聽到這裡,臉色更加陰沉,一抹殺機悄然萌生出來。 ※※※※※ 法壇上,李持盈受八菉三洞紫文靈書,佩五老真印,杖八威神策,這都是當時道家最為神奇上乘的秘法,按照道家的說法,公主得崇玄真人傳道,三位得道真人證法,受此靈寶,頃刻間就連升四級仙階,算是得道的女修了。 授菉佩符已畢,李持盈披上八寶道袍,隨在師傅與師姐身後走下法壇,經過楊帆身邊時,李持盈突然站住腳步,向他鄭重地稽首一禮,楊帆一見趕緊還禮,李持盈向他調皮地一笑,又看了父親、兄長、姐妹們一眼,這才隨崇玄道人走向牛車。 因為她的出家,宗正寺又緊急騰出一座道觀,改名為玉真觀,算是她的修行之地了。 楊帆看著玉真天真爛漫的笑臉,心中忽然有些酸楚,這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大概還不甚明白出家修行意味著什麼吧,從此後,青春歲月將葬於道觀之中,眼看那青絲,絲絲成雪…… 楊帆喟然一歎,意興闌珊地轉身向相王和太平公主行了一禮,便大步離去。相王對楊帆今日出現在觀禮台上感到非常的意外,同時也非常的感動,一見楊帆行禮,忙也鄭重地還了一禮。太平公主對相王低語幾句,疾步向楊帆追去。 「二郎!」 楊帆聽到呼喚聲,馬上停下腳步,候太平公主趕到身邊,這才並肩向外走去。 太平公主道:「二郎今日怎會來參加十娘的入道禮?」 楊帆道:「我前幾日在府中,偶見牆外樹上有繩索飄蕩,還以為有人想不開要自盡,急忙躍過去搶救,卻不想是玉真公主在她兄長府上蕩鞦韆。一場誤會,我要離開時,玉真公主忽然言及她出家在即,邀我觀禮,我就來了。」 太平公主嗔道:「一個女娃兒不知輕重,你也不知輕重?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出現在這兒對皇帝來說意味著什麼?」 楊帆淡淡地道:「當然知道,不就是失去聖心麼?其實,在我極力撇清太子之死的時候,就已經失去聖心了,如今我已賦閒在家,陛下還能怎麼樣,殺了我不成?」 太平公主吃驚地看著他,變色道:「二郎,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楊帆站住腳步,回身凝視著她,道:「當然,你看我像是喝酒了麼?」 太平公主急急向左右一看,走近楊帆,低聲道:「二郎,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楊帆舉首望向天空,天空灰濛濛的,正是陰天,因為烏雲的遮蔽,太陽只露出一個淡淡的輪廓,完全失去了光照大地的威力。楊帆沉默少頃,低聲道:「你說,被烏雲遮住的這輪太陽,如果它再出現時,會不會還是原來那輪太陽?」 太平公主道:「當然是。」 楊帆微笑道:「是麼?那麼你說,白馬是馬嗎?」 太平愕然,楊帆哈哈一笑,大步離去。 太平公主望著楊帆遠去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麼,不禁倏然色變。 ※※※※※ 安樂公主和武延秀在皇帝面前給楊帆上完了眼藥,便糾纏著李顯要去內庫尋寶。原來前兩天韋後的寵臣宗楚客大宴賓朋,將他精心收藏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二人的書法裝裱成十二扇屏,炫耀於眾。 如此瑰寶,確是少見,令武延秀眼熱不已,回到公主府便對安樂說起此事,安樂最喜出風頭,想起大內瑰寶甚多,說不定會有力壓宗楚客一頭的寶貝,於是就和武延秀來到了宮中。 李顯對這個寶貝女兒確是寵溺之極,實在捱不過她的央求,只好道:「罷了罷了,你便與駙馬去內庫裡看看吧,有什麼喜歡的只管拿去。」 安樂大喜,道:「多謝爹爹,爹爹對裹兒最好啦。」 李顯笑道:「你這丫頭,爹不疼你還疼哪個。」 安樂目的達到,喜孜孜地向父親母親告辭,拉著武延秀興沖沖地闖去大內寶庫,她此去就為和宗楚客別一別苗頭,到了內庫只管在書畫寶物裡挑選,只小半個時辰,就挑選出二十多幅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真跡,其中最為寶貴的是那幅《蘭亭序》真跡。 得了這樣的寶貝,自忖必能蓋過宗楚客的風頭,兩夫妻這才興高采烈地離開了皇宮。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坐籌 在相王府一連兩個女兒入道出家之後,皇帝李顯已經無法繼續壓迫相王了,再這麼下去他依舊不能達到目的,只會讓自己原本不佳的聲望更降一階。無奈之下,李顯只能把雍王李守禮的女兒李奴奴收為養女,加封號金城公主,讓她遠嫁吐蕃。 李奴奴沒有膽量像金仙、玉真一樣出家,只能逆來順受。雍王李守禮也沒有膽子跟李顯叫板,於是十四歲的金城公主李奴奴,很快就由左衛大將軍楊矩護送入蕃,嫁給了六歲的吐蕃贊普。 此事之後,皇帝李顯與相王李旦的關係真是降到了冰點,甚至連市井小民都知道了皇帝與相王交惡的事情。只是李旦現在兵權已經交了,每日連府門都不出,只在王府謹慎度日,他立過大功,如今沒有差錯,李顯也奈何不得他,一時倒是個相安無事的局面。 楊帆自從成為輔國大將軍,除了大朝會的時候上朝露露臉,基本上就算淡出了朝堂,每日裡陪伴妻妾子女,看起來倒是其樂融融。偶爾他還會陪著很是同情相王府兩位公主遭遇的小蠻一起去玉真觀走走。 玉真觀就在隆慶坊,而且就建在隆慶池邊,本來這裡叫三清觀,因為李持盈急著出家,來不及給她蓋座新的,所以就把這裡匆匆收拾了一下,把幾個道士趕去別的道觀,換了塊牌匾,就成了李持盈的修行之所。 說是修行,其實李持盈的生活與以前相比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她依舊是錦衣玉食,僕從如雲,只是每日多了個做功課的時間。飲食上,如果她不想吃齋,她身為主持,觀中眾女冠都是她帶來的宮娥,又有誰肯多事了。 今日玉真公主設宴款待楊帆夫婦,叫人備下的宴席上就有酒有魚,只是她一個年輕女子,本就吃的清淡,倒是沒有太多葷腥之物。金仙公主此時也在玉真觀,這兩姐妹時常見面,說她們是修行,倒不如說她們是把這道觀當成了相王府的一處下莊別苑,在這裡修身養性更合適。 酒宴之後,金仙和玉真陪著小蠻這位二品誥命夫人去後院閒坐,烹茶論道去了,楊帆就帶著古二、任威漫步於竹林之中消食。此時已是深秋時節,竹葉開始泛黃,失去了修竹飄逸的味道,秋氣濃重。 楊帆漫步一陣,對任威道:「孫龍、裴堯、鄭裡等人可按我的吩咐趕去潞州(今山西)了?」 任威道:「遵照宗主的吩咐,這幾人已分別趕到潞州,如今先行趕到的人正在潞州交結當地官府與權貴,置地買宅,開闢糧、布、鹽、馬等行當店舖。」 楊帆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這幾個人,身份可是極保密的?」 任威道:「宗主放心,這些人要麼是近幾年才被我顯宗吸納的,要麼原本的身份就極隱秘,隱宗斷然不會察覺他們的真正身份。」 楊帆微微一笑,道:「這就好。相王府第三子臨淄王李隆基,如今正在潞州任別駕,你可讓鄭裡想辦法巴結他,此子心氣兒不小,是有心要在地方上幹出一番大事業的,如果他知道鄭裡要在潞州建一處大馬場,一定會全力支持。臨淄王喜歡什麼就給他什麼,財帛女子,有求必應,這是我們與潞州官方搭上線的最快辦法,只要鄭裡能成功,我們在潞州就能立足了。」 任威答應一聲,陪著楊帆走出一陣,有些不解地道:「宗主,屬下不明白,潞州並非商貿發達之地,咱們為何要花大力氣在潞州扎根呢?」 楊帆道:「正因為潞州不是商貿發達之地,所以隱宗在潞州的勢力非常淺薄,而這就是我們的機會,否則的話,你以為我們能順利插手進去,輕易從隱宗手裡搶過這麼大的一塊地盤?」 他睨了任威一眼,忽然笑道:「你可是覺得潞州對我們而言只是一塊雞肋?」 任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楊帆收斂笑容,正色道:「你錯了,潞州對我們非常重要。這京畿道如今是都城所在,咱們要和隱宗鬥個你死我活,決不能選這裡,否則一旦被朝廷察覺,大家馬上一起完蛋。那麼我們能選擇哪裡呢?」 楊帆伸出一隻手,在空中隨意地點了點,道:「西邊是隴右,那是隱宗的根基之所,傾我顯宗全力,也休想拔掉它,要打敗隱宗,只能採取將它逐步削弱的辦法。東、南兩方,我們的實力較隱宗強大,只要一動手,很快就能把他們的勢力清除出去,對我們來說,最難啃的就是河北道這塊硬骨頭。」 任威略有所悟,道:「屬下明白了,宗主是想把潞州控制在手中,從而把隴右道與河北道割裂開來。」 楊帆頷首道:「不錯!河北道不但是隱宗極其重要的地盤,而且還聯繫著隱宗與高麗、日本的貿易。我們什麼時候能把潞州牢牢控制在手中,什麼時候就是我們對河北道的隱宗勢力發動攻擊的時候,只要吃掉了河北道……」 楊帆冷冷一笑,任威會意,馬上接口道:「那時我們顯宗就可以挾大勝之威,集北、東、西三面之兵,圍殲隴右,就算滅不了它,也可以把他們趕回隴右,讓他們龜縮不出,從此由我顯宗一統中原!」 楊帆哈哈大笑起來,任威摩拳擦掌地道:「屬下明白了,屬下一定全力以赴,務必為宗主經營好潞州。」 楊帆點頭道:「嗯!鄭裡等人的使命能否完成至關重要,關於他們的身份算是一個絕密。以後有什麼吩咐,我會直接下令給你,由你和他們聯繫,萬萬不可假手他人,務必保證他們的身份不致引起隱宗的注意。」 「是!」 …… 盧賓之看罷一張小紙條,輕輕一彈,把它投入火盆,紙條迅速化成了一團灰燼。盧賓之傲慢而得意地道:「顯隱二宗,終究還是要鬥起來了啊。」 丁躍用竹勺為他盛出一碗茶湯,輕輕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公子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盧賓之莞爾一笑:「是啊,早就迫不及待了,不過……我也清楚,他們是不會這麼快動手的,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啊,他們必會做出充分準備才會思量出手,而這,也就是我們的機會了。 以顯隱二宗勢力之龐大,勢力之隱秘,就算是動用大軍剿殺,也是無從下手的。兩宗之間動用一些江湖人打打殺殺,更是不傷元氣。他們真正的戰場是不見血的,卻也是最傷根本的。那時他們的實力才會真正暴露出來。我們就可以坐山觀虎鬥,等顯隱二宗鬥個兩敗俱傷再出面收拾殘局,由我們接手,重組繼嗣堂。」 丁躍興奮地道:「屬下明白,那……顯隱二宗秣馬厲兵的這段時間,咱們是不是不要介入,以免打草驚蛇?」 盧賓之頷首道:「當然,不過……」 盧賓之摸了摸下巴,沉吟地道:「在北方,若論底蘊,誰能比得過我們盧家,倒忙當然是不能幫的,可若是一點忙也不幫,似乎又沒盡到地主的本份。」 他的笑容有些陰險,丁躍忍不住問道:「那公子打算……」 盧賓之道:「讓咱們在潞州方面的人,盡可能地給楊帆的人提供些方便,幫他們早日在潞州立足!」 丁躍會意地笑了起來:「屬下明白!」 ※※※※※ 楊帆和小蠻在玉真觀做客至傍晚時分才告辭離開,夫妻倆從玉真觀裡出來,驅車回到自己的府邸,可進府門,莫玄飛就在楊帆耳邊小聲稟報道:「阿郎,上官昭容到了。」 楊帆點點頭,對小蠻交待了一聲,便徑往後花園裡行去。後花園裡有一座小樓,這是婉兒出宮後與楊帆幽會之處。鄭氏夫人雖對楊帆有些委曲了女兒不太滿意,可女兒一顆心都放在楊帆身上,她也只好聽之任之,把自己的宅子當成兩人的掩護了。 楊帆到了後花園,漫步來到小樓前,一見楊帆到了,一個圓臉的可愛侍婢忙向他蹲身行了一禮,復又向向樓上一指,衝著楊帆調皮地一笑。這位主人隨和的很,內宅的這些侍婢都不怎麼怕他。 楊帆會意地一笑,舉步登樓。 婉兒已經沐浴過了,換了一身輕軟的長袍,正懶洋洋地靠在被上看著書,聽見樓梯聲響,婉兒凝神一聽,馬上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榻,汲上軟底的鞋子,悄悄閃向屏風後面。 可楊帆是何等身手,她的動作哪能瞞得過楊帆,她正貼著屏風等著楊帆出來嚇他一跳,卻不想楊帆忽然從屏風的另一邊閃過來,一把攬住了她的腰肢,倒把她嚇了一跳。 楊帆哈哈大笑著倒在榻上,拉著她偎在自己身邊,看了眼枕邊的書,問道:「今兒怎麼有空看書,沒把黛兒帶過來呢?」 婉兒歎了口氣,道:「那丫頭,漸漸大了,性子也野了,整天跟著她吉哥哥東跑西顛的,我要帶她過來陪陪她,她還挺不樂意的。以前還能給她講些故事,現在她也聽的膩了,真是氣人。」 瞧她一臉幽怨的樣子,楊帆忍不住就笑,婉兒嗔怪地打了他一下,道:「你還笑,還不是你養的好女兒。沒良心的,你如今算是遠離廟堂,得其所哉了,可人家怎麼辦?你也不想想辦法。」 「別急,快了,我正在想辦法呢。」 楊帆抱著她安撫一番,問道:「如今宮裡情形如何?」 婉兒歎了口氣,道:「還能如何?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妻不妻,真是令人大失所望。」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秘密 楊帆聽了婉兒的話,奇怪地道:「何謂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妻不妻呢?」 婉兒歎息一聲,道:「想當初,咱們都盼著李氏重奪江山,天下能夠從此太平下來,如今再看,也難怪則天皇帝看不上太子,她這個兒子,還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昏聵的不成樣子。」 「怎麼?」 「還問怎麼,你說自他登基以來,都做過什麼?如今對安樂公主更是寵溺的不成樣子,他總說當年被流放房州,半途生下安樂,連個襁褓都來不及準備,有些對不起女兒,現在做了皇帝,要對她加倍地好。 宮中珍藏的二王真跡,任由安樂取走也就算了,就連官職也由著安樂拿去送人。那安樂與她的胞姐長寧公主斗富,府邸建得花團錦簇,難分高下,安樂就想把昆明池討要到手,以此勝過長寧一籌。 昆明池也是能饋贈的麼?偌大一個湖泊,不知多少百姓要依賴它生存,皇帝不肯,她就在城郊圈了一塊地方,強行驅走當地百姓,要挖一個比昆明池還大的湖,連名字都取好了,叫定昆池。 可要建這麼大的一個湖泊,這錢還不跟流水似的,安樂拿不出那麼多錢,就賣官鬻爵,只要你付得起價錢,她就保你一個官做。收了錢,她就寫好一份聖旨,請皇帝朱批、加印,事先掩了上面的內容,只留出皇帝加印的空隙。皇帝居然都不問她寫的是什麼,這等荒唐事,古往今來,你聽說過麼?」 楊帆聽著,心情莫名的壓抑起來。 婉兒道:「這還不算,她還想當皇太女呢。」 楊帆吃驚地瞪大眼睛,道:「上一次她想當皇太女,激起太子之變,她還敢要求當皇太女?」 婉兒道:「不錯,當初我還以為那只是她的一句戲言,如今看來,她是當真的。」 楊帆默然不語。 婉兒道:「試問,哪個皇子敢向天子主動請求冊立自己為儲君?膽敢覬覦大寶的,下場不問可知。安樂身為女子,竟然提出這樣荒唐的要求,皇帝總該嚴詞訓誡一番了吧,你猜皇帝怎麼說。」 婉兒搖搖頭,苦笑一聲,道:「皇帝竟然說:『你想當皇太女,等你母后做了女皇帝再說。』唉!則天皇帝險些把李氏一族殺個精光,這才多長時間,他就忘得一乾二淨了,什麼江山社稷,在咱們這位皇帝眼中,他不是皇帝,他只是李家的主人!」 話說到這兒,兩個人都沉默起來,過了許久,楊帆才凝視著上官婉兒,道:「婉兒,在我徹底退出朝堂之前,我想在做一件事。」 婉兒挑了挑眉,疑問地看著他。 楊帆道:「錯是我鑄成的,我就該挽回它。而且,我離開了,雖然沒了兵權,至少還有榮華富貴,還有個嚇人的名頭:輔國大將軍。可是跟著我出生入死的那些兄弟,卻還在軍中,韋家兄弟掌管羽林軍後,正大肆排斥異己,假以時日,那班好兄弟恐怕都沒有好下場,所以……我想做一件事。」 婉兒何等慧黠,而且她在皇帝身邊二十多年,聽到這兒,她已明白過來,不禁臉色一變,駭然道:「郎君,難道你想……」 楊帆輕輕點了點頭。 婉兒突然撲到他的懷中,嬌軀簌簌發抖,這件事給她的震撼顯然不輕。 楊帆輕撫她的玉背,以開玩笑的口吻道:「不必擔心,做這種事,我又不是一回兩回了,熟能生巧啊……」 二人都過於專注這個話題,那「夫不夫妻不妻」的事情卻是無意中略過了。 ※※※※※ 自那日為玉真公主入道觀禮後,太平公主頻頻約會楊帆,楊帆那天在宮中的一席話真的把她嚇著了,但是對她,楊帆卻做不到對婉兒一樣的毫無保留。太平是個性格很堅強、很獨立的女人,而且她身上背負著太多的責任,這一點同婉兒大不相同。 在婉兒心中,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天,而太平心中,她自己才是她的太,天大地大,沒有什麼可以束縛她的,無論是親情還是愛情。 楊帆肯含蓄地透露一些意思給她,還是因為如果他真想有所行動,很可能還要與太平攜手合作,否則就連這點消息都不會透露給她。 君不密喪其國,臣不密失其身。楊帆現在不是孤家寡人一個,他同樣有自己的責任需要擔當,豈能隨便張揚。不過,以太平公主的聰穎,已經從楊帆含蓄的表達中隱隱猜到了他要做什麼,為此她一再約見楊帆,想要確定他的意思。 楊帆自然不肯透露更多,他現在還在同他選定的人進行秘密的接觸,對方還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如果對方無意於此,他自然會取消打算,又何必過早地把秘密透露與太平知道。 這天,太平公主又來到了楊家,不過這一次她可不是逼問楊帆那天一番隱晦的表述的本意,而是與他一同赴安樂公主府之宴。因為安樂公主府就在楊帆府邸的隔壁,所以她才先到了楊家。 武崇訓雖然死了,但是安樂公主與武崇訓卻有一個兒子,這個孩子今天要過生日,本來一個小孩子的生日,根本不可能驚動滿朝公卿,哪怕他的母親是公主,可是如今這位安樂公主,儼然就是一個小天子,幾乎能當得了李顯大半個家,那自然就另當別論了。 何況,李顯寵溺女兒,今日特意與皇后一同出宮來安樂公主府赴宴,特意下詔命三品以上文武大員暨皇親國戚全員參加,以致太平公主也不得不紆尊降貴,來為她這個侄孫賀生。 太平在楊家小坐了片刻,吃了三碗清茶,正要與他步行前往安樂公主府,還沒走到大門口,門子莫玄飛忽然領著一個女道士進來,那女道士看年紀也就十六七歲模樣,明眸皓齒,姿容嫵媚。 一見楊帆正舉步走來,莫玄飛趕緊上前,稟道:「阿郎,這位仙姑是玉真觀來的,說有要事求見阿郎。」 「哦?」 楊帆詫異地看了那小道姑一眼,似乎有些眼熟,卻叫不上名字來。 楊帆幾次往玉真觀拜訪,那小道姑是認得他的,趕緊福身一禮,突又發覺不對,忙又紅著臉蛋兒向他打了個稽首禮,看的楊帆直想笑。 小道姑一見楊帆翹起嘴角,神色更加忸怩,絞著手指,很不好意思地道:「貧道凝香,奉玉真觀主持無上真觀主所命,有請大將軍。」 楊帆道:「哦!本將軍正要往安樂公主府赴宴,請小道長回復玉真觀主,就說楊某回頭便去拜訪。」 凝香小道姑答應一聲,期期艾艾地又道:「可……可觀主說,事情非常緊急,請大將軍馬上過去一趟。」 楊帆微微一蹙眉,心道:「持盈那小丫頭片子,能有什麼緊要事了。」便道:「知道了,楊某乃奉詔往安樂公主府赴宴,不能耽擱,宴後楊某便去玉真觀。」 凝香小道姑不敢再說,只好唯唯地答應一聲,又偷偷瞟一眼太平公主,慌慌張張地離去。 楊帆感覺旁邊有些安靜,扭頭一看,太平公主正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他,不禁問道:「怎麼?」 太平公主慢慢走上兩步,猶豫了一下,問道:「二郎,你……你……」 「嗯?」 「你跟持盈,是什麼關係?」 「嗯?」 楊帆把眉頭一挑,凝視著太平,眸中漸漸生起一抹笑意:「你以為我和她是什麼關係?」 太平的臉開始紅,她恨恨地跺了跺腳,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楊帆歎道:「別胡思亂想了,我跟那黃毛丫頭,能有什麼關係?」 太平公主一邊跟著他往邊走,一邊覷著他的神情,見他神色坦然,不像作偽,這才稍稍放心,她是楊帆的女人,如果她的侄女也和楊帆有點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那可真是羞煞人了。 楊帆如今否認,瞧來倒真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樣子,可這只是楊帆一面的說法,持盈那邊呢?她對楊帆有沒有別樣心思?持盈正是少女懷春的年齡,而楊帆無疑是個很討女孩子喜歡的男人,尤其是他年過三旬,有了成熟氣質之後,那種英俊迷人的魅力,更不是一個懷春少女可以抵擋的。 太平公主思來想去,神志恍惚,到了安樂公主府門前,還沒醒過神兒來。 …… 玉真公主在靜室中徘徊往返,心急如焚。 門扉忽然叩響,玉真公主急急止步,向房外喊道:「可是凝香,快進來!」 障子門一拉,小道姑凝香從外邊進來,對玉真公主道:「弟子凝香,見過觀主。」 玉真公主往她身後一看,急道:「大將軍呢?沒在家?」 凝香道:「大將軍在,可是……大將軍正要赴安樂公主之宴,奴婢……啊不,弟子不曾請到。」 玉真公主大急,頓足道:「我不是說無論如何也要把人給我請回來嗎?」 凝香訕訕地道:「可……可太平公主就在大將軍身邊,奴婢……呃,弟子一見就怕,不敢放肆。」 玉真公主聽了心中更加焦灼,卻也無法責怪於她。 玉真剛剛得到一個與楊帆有關的消息,急於通知楊帆。可她身邊這二十多個小道姑都是宮裡頭賜的,雖說以她的身份,照理說不會引起皇帝的重視,不至於在她身邊安插眼線,可她還是不敢冒險,怎敢把這件事說給傳話的人聽。如今看來,只有親自跑一趟了。 想到這裡,玉真公主柳眉一剔,沉聲道:「馬上備車,我要去安樂公主府!」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慶壽 大唐自開國以來,或許權力最集中的時候就是李旦為帝的這個時候了,朝裡沒有這個派那個黨的系,所有的派系全都蜇伏了,現在朝堂上只有一派:韋黨。 政事堂裡,有韋溫、韋安石、韋巨源三個韋家人當宰相,宰相不但掌握著政權,而且還轄制著南衙禁軍。同時,又有韋捷、韋濯、韋播、韋璿、和皇后的外甥高崇、駙馬武延秀六人控制北衙,文官武將,盡集於韋氏一門矣。 除了韋氏的直系族人,還有宗楚客、紀處訥。周利用、冉祖雍,李悛,宋之遜,姚紹之、宗晉卿等一眾黨羽阿附韋氏,而這些人則控制著御史台和朝廷六部,所有機樞緊要的衙門,全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放眼朝堂,袞袞諸公皆韋氏也!武則天時,都不曾讓武氏一族一家獨大過,武則天始終堅持平衡之道,不管她打倒了多少人,總是要同時樹立起一股新的勢力,以確保各方勢力的均衡,可李顯則反其道而行之,主動幫著韋氏剷除了所有的競爭對手。 如今這種情況下,安樂公主的兒子要過生日,誰敢不來?沒看到連相王和太平公主都不得不出面為他們這個侄孫來慶生了嗎? 各種名貴的禮物因為來不及運走,堆滿了儀門兩側,府裡出出入入的儘是衣著朱紫的當朝重臣,若是不著緋衣的官兒,連進去喝口水的資格都沒有,能把禮物摞下就是給了你天大的面子,歡天喜地的走人便是。 安樂公主的兒子今年剛剛五歲,五歲的小壽星被李顯抱在懷裡,很是不耐煩地扭著身子,他可不喜歡跟這麼多大人混在一起,可是被安樂瞪了兩眼後他就老實了。對這個一向懶得照顧他的親生母親,這個小壽星一向只有畏懼。 楊帆刻意地想挑個角落的位置坐著,結果卻被人發現,把他推到了前面,雖說今日出現在安樂公主府的都是權重一方的大人物,不過正二品的大員卻也不多見。楊帆不但是正二品,而且實際上已經沒有實權,所以眾人非常尊敬地把他和那些已經致仕榮休的老傢伙安排在了一起。 放眼望去,前後左右都是白髮蒼蒼的前宰相、前尚書,楊帆坐於其中,當填鶴立雞群。他當然清楚這是安樂公主刻意的安排,他已經看到了安樂公主得意的目光,而且這裡是安樂公主府,席位安排一事,怎麼可能不問安樂的意見。 不過,楊帆倒沒有羞辱的感覺,他和這些前高官們不熟,坐在他們中間,正好省了騷擾,只管平心靜氣地喝自己的酒,吃自己的菜,大有既來之,且安之的意思。 眼見安樂公主刻意羞辱楊帆,太平公主起初還頗為擔心,怕楊帆按捺不住當場翻臉,見他安之若素,這才放心。 韋後坐在上首,把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當成禮物送給了小壽星,小壽星對這顆圓溜溜的寶珠很有興趣,喜孜孜地接過來,用兩隻小手捧著把玩。韋後對李顯笑道:「今兒是你外孫的生日,你這外祖父不該送他一份禮物嗎?」 李顯笑道:「你有寶珠為禮,我自然也有禮物給他。」 李顯對侍候在身邊的一個小太監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小太監便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牽了一匹馬進來,廳中眾賓客一見,不由嘖嘖稱奇:這匹馬高度只有半米,精緻矮小之極,就算是放在狗窩裡,都不見得比大狗強壯,可它實實在在是一匹馬。 小壽星一見這匹馬,頓時兩眼放光,扭著麻花從李顯懷裡滑出去,跑到那匹馬兒面前,興奮地伸出手去。這小矮馬性情極其溫順,那宦官也不怕它會踢傷了孩子,笑嘻嘻地看著小壽星撫摸馬鬃。 李顯撫鬚笑道:「孫兒,你可喜歡這馬麼?」 小壽星笑逐顏開,連連點頭,道:「喜歡!喜歡!外祖真好。」 李顯呵呵大笑,韋後卻把嘴一撇,道:「不過是一匹漢宮矮馬罷了,你可是富擁天下的皇帝,給咱外孫慶生,就只送一匹寵物馬,未免小氣了些。」 李顯道:「噯!小孩子嘛,過個生日就圖個熱鬧,金珠玉器那類東西,你當他會喜歡嗎?這可是朕為外孫精心挑選的禮物啊。」 安樂公主拉著李顯的胳膊撒嬌道:「爹爹,人家也覺得,堂堂天子,只送一匹矮馬作為生日禮物未免小氣了些,我兒現在年幼,還分不出好歹,等他長大些,可不免要埋怨你這外祖父了。」 李顯無奈道:「好好好,你這丫頭,你說,爹爹要賞賜些什麼你才滿意呢?」 安樂公主眼珠一轉,拍手道:「那爹爹就封他個官兒好啦。」 「這個……」 李顯捋著鬍鬚想了想,沉吟道:「那……封個什麼官兒好呢。」 安樂笑嘻嘻地道:「爹爹是當今皇帝,要封什麼官兒,還不是爹爹您說了算。」 李顯覺得外孫才五歲,驟然封個高官恐怕不太合適,可是官兒封的太小了,看這樣子女兒又一定不滿意,正斟酌間,韋後不耐煩地道:「這有什麼好想的,就任命我那外孫為太常卿,加金紫光祿大夫、左衛將軍,封鎬國公,實封食邑五百戶好了。」 李顯一聽大吃一驚,趕緊道:「使不得,這……未免太草率了些,且待朕回宮去細細思量過後再做計較。」 韋後冷冷地道:「這有什麼好計較的,陛下在房州時不是說過,將來妾身不管做什麼,陛下都不干涉麼?」 李顯頓時語塞,安樂公主趕緊向武延秀遞了個眼神兒,二人拉過小壽星,一齊向李顯施禮道:「多謝父皇封賞!」 李顯張了張嘴,終是垂頭喪氣地說了一句:「平身罷。」 這一幕,在場官員無不看在眼裡,韋氏一派的官員見皇帝在皇后面前毫無威信,不免沾沾自喜,相王、太平和其他官員卻是暗自神傷。楊帆端著杯,冷眼看著廳中情景,心中暗道:「如今這皇帝,分明是韋後啊……」 楊帆一仰脖子,一杯酒便灌下肚去。 李顯被韋後當眾拂逆,很是沒有臉面,他悶悶不樂地坐了一會兒,便推說身子倦了要擺駕回宮。皇帝前來為外孫賀壽,本就不該待的太久,稍坐一坐就該離開的,如今皇帝要走,百官自然要送。 眾文武和皇帝國戚亂哄哄地把李顯夫婦送出公主府,重新回到廳中就坐,此時沒有皇帝在上首坐著,現場才真的輕鬆熱鬧起來。 楊帆見皇帝走了,又小酌幾步,便站起身來,想去與此間主人辭行。他見武延秀與宗楚客正把酒言歡說的熱鬧,剛要走過去,一個青衣小廝忽然攔到了他的面前,向他笑吟吟地施了一禮,道:「大將軍,我家公主有請。」 皇帝、皇后走後,男女賓客們便分開了,一班皇親貴婦都去了後宅,安樂公主也拉著兒子到後面去了,這廳中已沒有女眷。楊帆一聽安樂相請,只道她又要糾纏自己,便道:「楊某已經有了幾分酒意,正要告辭,某與公主男女有別,這後宅就不去了吧。」 那青衣小廝壓低聲音道:「大將軍不要誤會,公主差遣小的時說,有一件緊要大事,想與大將軍商量,公主也知後宅裡面大將軍不宜前往,是以就在隔壁廂房相候,還請大將軍莫要難為小人。」 「這……」 楊帆心中暗自奇怪,聽這話頭兒,好像安樂真有什麼機密大事要跟他說似的。當然,楊帆不相信安樂這種人會關心什麼國家大事,不過以她的身份,要說知道了什麼絕大機密卻也並不稀奇。 而她要與自己相見,十有八九是要利用這個機密要挾自己什麼,或者軟硬兼施地迫使自己就範。只是……她究竟知道了什麼緊要大事呢?她既邀我相見,看來這件事兒必定是與我有關的。 想到這裡,楊帆便決定與她一見,只要他不動心,難道安樂公主還能把他強姦了不成? 楊帆點點頭道:「如此,就請頭前帶路吧。」 那小廝欣然一笑,道:「大將軍,這邊請。」 這大廳十分寬闊,前後左右都有出口,小廝所引就是右邊一道門戶。 楊帆跟在那小廝後面,剛剛走出幾步,就聽大廳正門處一陣喧嘩,有人道:「噯,你不能進去!」旋即一個清脆的女人聲音道:「大膽!我雖入道修行,仍是皇室之女,你一個賤奴下人,竟敢攔我!」 楊帆聽那聲音耳熟,止步回身向門口望去,就見兩個青衣小帽的家奴攔在廳口,恰被一隻玉掌摑過,二人「唉喲」一聲,捂著臉頰退了兩步,卻仍不肯退開。 那動手打人的是個女冠,一身素雅的月白道袍,光可鑒人的青絲挽個簡單的道髻,簪一支碧玉簪子,肌膚如玉、面若桃花,清華婉媚,猶如玉人,臂彎裡還持著一柄玉如意,飄逸出塵的模樣,如同姑射仙子臨凡,可不正是玉真觀的無上真道長李持盈麼。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敢與貧道搶漢子 楊帆見來人是玉真公主,不免有些納罕,她怎麼來了,也是為安樂家的小壽星賀壽的麼?相王那是不得不來,李持盈如今是出家人,便是拒絕出席,諒也無人能夠勉強。再說,這硬闖公主府,掌摑安樂家奴的架勢,也不像是赴宴的啊。 一轉念間,楊帆忽然想起赴宴之前李持盈曾差人來請過他,不禁又想:「難道是為我而來?不可能啊,她有什麼要緊事兒,以致於連這一會都等不及,要怒闖安樂府?她雖是公主,可是與安樂這個公主比起來卻是天壤之別,怎會輕易便得罪安樂呢,莫非……安樂有什麼事兒激怒了她?以安樂一向囂張的操行,這事兒還真沒準。」 楊帆思索的當口,玉真公主已經一轉身,從隨從而來的一個小道姑手中拿過一冊黃絹為面的書冊,手腕一振,嘩啦一聲展開來,變成長長的一道書卷。唐朝時候還沒發明線裝書,「旋風裝」這時也不流行,此時的書大多是「經折裝」。 「經折裝」不打開時和後來的書籍看著沒什麼兩樣,一打開其樣式就像後來影視劇中常見的奏折,拉開來是長長的一幅紙卷,反覆對折後就合成一本書的樣子。 李持盈喝道:「狗奴才,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玉碟在此,貧道算不算是皇室宗親!」 李持盈所拿的這本黃絹為面的書冊就是玉碟了,專門記錄皇室中人身份的簿冊,是皇族中人的族譜,只是此物雖名為「玉碟」,卻也是紙張製成,倒不是說這種身份證明就是用玉石刻制的。 相王在皇帝離開之後,旋即告辭,此時已經離開了,所以沒有看見他女兒發彪的模樣。當時太平公主也想走,卻被安樂公主極力挽留,一幫想討好安樂的皇家公主們一擁而上,將太平公主請去了後宅,此時也不在這裡。 沒有自家長輩喝止,旁人又有誰願意出面呵斥一位公主。武延秀一見這般情形,作為主人當然要上前問話,是以撇下宗楚客,急急迎上前去。 引著楊帆要去廂房的那個青衣小廝對玉真公主的舉動也好奇的很,站在那兒瞧新鮮,一時並未催促楊帆離開。武延秀趕到玉真公主身邊,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道:「無上真道長,不知光臨敝府有何指教啊?」 李持盈被他問的一呆,突然驚出一身冷汗,只是旁人瞧著,依舊是個俏生生的妙齡女冠,看不出來這等變化。 李持盈被武延秀一問,不禁又急又驚,又怕又慌,心中只想:「糟了!我匆匆趕來,竟未想出一個合適的借口,這該如何是好?」 隔壁廂房,安樂公主已經做了一番精心的準備,一套撕爛的褻衣穿在內裡,外面罩了一件輕羅衫子遮掩著,想到當楊帆進入房間後,她突然之間扯開羅裳,大呼非禮,引得堂上賓客一擁而入的情景,安樂公主便微微冷笑起來。 一位禍水級的美麗公主、一個已經喝醉的大將軍,出現這樣一幕情景豈非再正常不過?到時只說公主殿下要請這位賦閒在家的大將軍做她兒子的啟蒙老師,所以將他請到廂房磋商此事,誰知這位大將軍酒醉起色心,竟然想要強暴公主…… 只憑這一條,縱然要不了他的命,也足以讓他身敗名裂,從此在長安城無法立足,朝廷也必然會對他施行削官罷爵的懲處,到那時楊帆就是一隻拔光了毛的鳳凰,不管他被罷黜到哪裡,那時再想殺他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龍困淺灘遭蝦戲的感受,再沒有人比安樂公主體會的更深了。 等了一陣兒,還不見楊帆過來,安樂公主有些不耐煩了。她也知道楊帆不願意見她,可是除非楊帆已經知道她要設計陷害,否則怎麼可能連點好奇心都沒有,他就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緊要事麼? 為了方便她用計,安樂公主已經摒退了身邊侍婢,這時想要使人去看個究竟也不可能,只好耐心地繼續等候。 李持盈只是微微一呆的功夫,腦子裡已經不知轉了幾千幾萬個念頭。原來,今日玉真公主急著要見楊帆,就是因為她知道了安樂公主想陷害楊帆的消息。 安樂公主自從絕了征服楊帆的念頭之後,就一門心思想著要置楊帆於死地了,她雖不說為何如此仇視楊帆,但是在武延秀面前卻沒少說過她對楊帆的恨意。 武延秀對他這位公主妻子巴結的很,可是要讓他對付一位功勳卓著的大將軍,他也沒有什麼好辦法,此事就這麼一直拖了下來。 前兩日武延秀在宮中當值,與韋後的外甥高崇吃酒。這兩人如今都是羽林將軍,分別控制著一支飛騎和一支萬騎,可謂權柄極重。 如今韋氏氣焰熏天,不可一世,兩人不但敢在宮中當值時飲酒,而且喝的就是宮裡取來的御酒,身邊侍候的也是宮裡的內侍。 他們不大相信楊帆的舊部,對於尋常的宮娥太監也能保持一定的警惕,但是對皇后宮裡提拔重用起來的這些內侍就沒有那麼大的戒心了,因此當著他們的面商量事情也是沒有什麼避諱。 卻不想韋後雖對婉兒又用又防,不肯讓婉兒的人在自己宮裡做事,卻沒注意過高力士這個年輕的宦官,高力士如今主管著宮中採買這個肥差,憑借這個優差,著實籠絡了許多人,為高崇和武延秀端茶侍酒的兩個小內侍中,恰有一個是高力士的乾兒子。 說是乾兒子,這個小太監其實比高力士也小不了幾歲,只是宮裡太監們排資論輩,主要是看地位高低,與年紀多大卻沒有太多關係。 武延秀和高崇喝到七八分醉意的時候,武延秀忽然把話題繞到了楊帆身上,說他不知何故得罪了公主,只是苦於沒有借口整治他,高崇就為他獻上了這一計,武延秀一聽覺得大為可行,回去就要照此施為。 兩人這一番交談,被高力士的那個乾兒子聽得一清二楚,回去悄悄報與高力士,高力士回頭就通過宮中負責採買的太監把這個消息送到了玉真公主手上,玉真公主雖然出了家,卻依舊是替她三哥掌握宮裡這條線的唯一負責人,高力士只能與她聯繫。 玉真公主聽說這個消息後,馬上就想對楊帆示警,不過她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安樂公主府慶生宴的當天,玉真公主雖然立即派人去見楊帆,緊趕慢趕的還是晚了一步,李持盈乾脆把心一橫,直接闖到了安樂公主府。 這時武延秀上前一問,玉真公主才突然意識到這其中有個重大關節她沒有考慮到:「她該如何向人說明自己的來意。」 如果她胡亂找個別的理由,比如說就是為了給侄子過壽,惱怒那門子阻撓,這才大發雌威,她闖進安樂公主府的理由倒是充分了,卻沒借口留住楊帆,如果武延秀使人把她送去後宅,稍後楊帆中計,那她闖來又為什麼? 如果說就是為了楊帆而來……,有什麼理由她要怒闖安樂公主府,只為一個楊帆?如果沒有一個合理的借口,卻又破壞了安樂公主的好事,一定會引起武延秀等人的警覺,他們會猜到洩露了消息。 當日侍候武延秀與高崇吃酒的一共不過就是兩個小太監,只要他們有心追查,這件事一定會洩露,那個小太監要死,高力士很可能也要暴光,相王府在宮中安插眼線的事也要被天子知曉。 這一連串的惡果,只是想一想,李持盈就一身冷汗。正所謂情急智生,這種種利害在她心中急急閃過,李持盈突然想到了一個絕佳的借口。 武延秀見玉真公主不語,只是臉色微顯異樣,不禁又問:「道長光臨敝府,究竟因何而來?呵呵,莫非也是為小兒慶生來的麼?」 李持盈鎮定下來,視線越過武延秀的肩頭看向楊帆,大聲道:「楊大將軍,事先與你約好的時辰,可貧道那壺茶都已烹老了,猶自不見將軍到來,貧道還以為將軍有什麼大事,原來卻在這裡逍遙快活。」 李持盈這句話酸溜溜的,帶著一股濃濃的醋意,那酸味兒整個廳堂中所有人都咂摸的出來。滿堂朱紫頓時嘩然,請人喝個茶而已,至於因為人家延遲赴約就如此大動干戈嗎?而且這語氣、這神態…… 難怪李十娘不肯遠嫁吐蕃,原來早就有了心上人啊! 而且她這心上人還是有婦之夫,而且她這心上人與她姑姑還有著暖昧不明的關係,絲……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齊刷刷地把欽佩的目光投向楊大將軍,英雄啊! 更有甚者,忽然有人想到金仙公主也是時常出入玉真觀與妹子團聚的,而且這金仙公主也是因為不肯嫁去吐蕃才執意出家的,莫非這對姊妹花都和楊帆有一腿?這樣一想,他們望向楊帆的目光已是佩服的五體投地:這是公主殺手啊! 楊帆雖已淡出人們的視野,可是因此一事,江湖上卻又久久流傳起了他的傳說。 李持盈也知道自己這句話一出口將引來什麼樣的岐義,何況她還故意拿捏出吃醋捻酸的味道,是以一句話出口,她的俏臉已不自覺地飛起兩朵紅雲,那目光閃爍,似羞還惱,更加印證了人們心中的猜測。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芳心可可 楊帆聽到李持盈這句話,心頭頓時一緊。幾乎是一剎那的功夫,他就已經確定,李持盈此來確實是有十分緊要的事情要對他說,這件事是如此重要,而且是非常機密,以致於她不惜自辱名節,以掩飾她的真正目的。 楊帆本就是個人精,這時哪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馬上運氣一逼,弄出一副面紅耳赤的模樣,急急迎上前去,侷促不安地對玉真公主道:「道長,實在對不住,楊某爽約了。今日赴安樂公主宴會,乃是奉了聖命,身為臣子,安能抗旨。有勞道長相候,還移玉趾親自前來相迎,楊某真是惶恐之至。楊某回頭一定會向道長鄭重致歉的。」 楊帆說罷,又急急轉身,依舊是一副臊眉搭眼的模樣,訕訕地迴避著眾人的眼神,對武延秀拱了拱手,道:「承蒙駙馬盛宴款待,楊某今已酒足飯飽,這便告辭,告辭了。」 「呃……」武延秀張了張嘴,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那青衣小廝並不知道安樂公主夫婦的真正打算,雖說女主人說過一定要把楊大將軍請到廂房,可是楊帆正向他的男主人辭行,他一個家僕奴才哪有資格上前挽留,所以只得站在哪裡不語。 玉真公主見楊帆領會了她的心意,不禁暗暗鬆了口氣,可緊張勁兒一洩,羞意卻是不可避免地湧上來,一時羞不可抑,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 她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臉嫩的很,如今這麼說話,都不算是向楊帆公開示愛了,直接就可以被人以為她和楊帆已經有了私情,分明是連這處子之身都已交給了楊帆,她如何不羞?而今楊帆這番做作,更等於是承認了他們兩人確有私情,玉真公主羞澀難禁,一張俏臉燙的都能攤雞蛋了。 一道道或驚訝、或鄙夷、或艷羨、或戲謔的目光刺得李持盈無地自容,她再也站不下去了,乾脆把袖子一拂,冷哼一聲,轉身就走。楊帆一臉窘態,忙不迭向武延秀拱拱手,便一提袍襟,一溜小跑地追著玉真公主去了。 二人一走,廳堂上「轟」地一聲,頓時便響起一片議論聲,那些衣著朱紫的朝廷大員一個個擠眉弄眼,眉飛色舞。誰說地位尊崇者就沒有八卦之心了,這些人八卦起來比起市井間那些男女絲毫不讓,區別只是他們只跟同一層次的人交流罷了。 偶見幾個老成持重者只是撚鬚微笑,淡淡不語,瞧來頗有城府,誰又知道他們是不是正在咀嚼楊帆那句「楊某回頭一定會向道長鄭重致歉的」究竟是一個如何致歉法。嗯,越是品味,越是回味無窮啊…… 消息傳到西廂,安樂目瞪口呆。繼而卻是更深的怨恨,李持娘固然美麗,難道能比她更美麗?她知道楊帆為何看不起她,而這恰是她抹不去的污點,她也不想抹去,她從未想過要為一個男人守身守心,卻又無法接受一個男人能夠拒絕她的誘惑,於是她只能把這化為更深的怨懟。 「楊帆!」 安樂怨毒地冷笑,恨意深深。 後宅裡面,正與諸公主、貴婦們飲酒的太平公主也聽說了這個消息,乍一聽說出家的玉真公主與楊帆有私,後宅裡立即炸了,這些深閨無聊的婦人比男人對這種花邊新聞更感興趣。 她們嘰嘰喳喳、雀躍不已地說了半天才忽然意識到,現場還坐著一個與楊帆有著暖昧關係的太平,這時她們才想噤口卻已晚了,太平公主雖然竭力想要掩飾自己的情緒,可她的臉色已經陰沉的嚇人。 一杯殷紅的葡萄酒被她緊緊攥在手中,骨節都繃得發白了,屈辱,還有背叛的痛苦,像兩口刀子,不斷地絞著她的心…… ※※※※※ 楊帆在配合李持盈做那場戲的時候,就知道必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可當時他已經無法顧忌太多,更不可能人家一個女兒家都不惜自毀名節了,他還拿腔作調地撇清自己,這種君子,他不屑為之。 李持盈來時乘的是牛車,牛車固然慢,可她那庵中只有牛車,一時也無處去尋馬,牛車行的雖慢,車子卻比馬車寬敞許多。楊帆來時是步行來的,因此出了安樂公主府,就上了玉真公主的牛車。 車子寬敞,又有客座,楊帆不用和李持盈擠在一起,饒是如此,因為廳中那一番話,兩人突然坐進這封閉的小空間後,李持盈還是感覺很不自在,她偷偷瞟了楊帆一眼,俏臉再度泛起紅暈,忸怩莫名。 楊帆坐下後,牛車便駛動了,楊帆也不禁看了李持盈一眼,很是認真地看了一眼。漆黑亮澤的長髮挽成一個道髻,一根碧玉簪子,一襲月白色的道袍罩體,小腰細細的,暗藏萬般妖嬈。瞧她眉若遠山,膚如凝脂,清麗脫俗,氣韻靈秀,還真有幾分成熟女子的味道了。 楊帆輕咳一聲,不再去那看張微微透明,隱泛紅暈的臉蛋兒,只是雙手扶膝,肅然問道:「殿下不惜用這樣的法子把楊某喚出來,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啊!正是,正是出了大事。」 李持盈心神恍惚著,似有一種難言的滋味正悄悄侵入她的心扉,陡然被楊帆一語喚醒,李持盈登時神智一清,急忙說道:「貧道倉惶趕來,實非得已。只因貧道突然收到一個消息,那安樂公主欲對大將軍不利……」 李持盈把她得到的消息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一抹怒氣登時浮上了楊帆的眉頭。 這個奸計幼稚麼?幼稚的很,也簡單的很,但它實實在在能夠達到效果。恰恰因為這個陰謀太過簡單而幼稚,所以楊帆不會有所防範,而這種事一旦被人看在眼裡,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的,更何況皇帝本就有心要整治他,只是苦於沒有借口。 李裹兒並不知道他還是顯宗的宗主,如果楊帆不是還有這一層身份,這一次一旦中計,那就真的要任人宰割了。楊帆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慢慢斂去眉宇間的怒氣,對李持盈拱了拱手,誠摯地道:「多謝公主提醒,若非公主不惜自辱清白前來示警,楊某今日必定著了她的道兒,大恩不言謝,楊某銘記在心了。」 李持盈好奇地瞟了他一眼,忙又把目光移開,不知怎地,她現在有些怕看楊帆。 李持盈絞著手指,期期艾艾地道:「那安樂……為何處心積慮地要對付大將軍呢,大將軍對皇帝一家可是有莫大恩德呀,莫非……大將軍與安樂有私怨麼?」 楊帆苦笑一聲,反問道:「皇帝如今處心積慮地要對付相王,相王同樣有大恩於皇帝的,他們之間可有什麼私怨麼?」 李持盈撅了撅小嘴,道:「那可不同!」 楊帆道:「有何不同?」 李持盈張了張嘴,有些話終究不好啟齒,在她想來,楊帆和安樂公主結怨,十分八九是因為男女之事,安樂裙帶太鬆,在京城裡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不過……,想那安樂容色無雙,無人能及,他居然能抗拒安樂的誘惑,這份定力倒真是有些了不起呢。 想到這裡,李持盈不禁又偷偷瞟了楊帆一眼,不想一眼望去,正好看見楊帆直勾勾地盯著她看,嘴角還有一絲莫名的笑意,李持盈大窘,趕緊收回目光,下巴深深地勾下去,窘的都坐不穩了。 楊帆盯著李持盈打量,倒不是在欣賞她那恬淡清麗的容顏,而是在思索一件事:李持盈怎麼會打聽到這麼大的一個秘密?毫無疑問,她在宮裡有人。而她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緣何在宮中安插眼線? 楊帆想到了高力士,想到了高力士後面的李三郎,再從李三郎聯想到眼前這個玉真觀主,一條清晰的關係線在他心中漸漸明朗起來:李三郎遠在潞州,聯繫宮裡與李三郎之間的人,就是他的胞妹:玉真公主! 想到這裡,楊帆不禁微笑起來。 曾經,他以為天子更易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是神龍政變的成功、太子那般簡單粗暴的政變也險些成功,忽然讓他意識到,天子雖然富擁四海、雄兵百萬,可是處於核心的他,其實也脆弱的很。 就像一個蜂巢,那成千上萬的蜜蜂誰也無從抵擋,可你若能避開這些工蜂,直搗腹心,找出那只蜂后,兩根手指就能捏死它。 親手參與過兩次政變的楊帆,決心要在他退出廟堂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把他親手抬上皇位的那個人,再拉下來! 如果要把李顯拉下來,難道還能再換李顯的兒子上去?楊帆對李顯剩下那兩個兒子做過些瞭解,被發配嶺南的那個李重福資質平庸的很,而且他的王妃又是張易之、張昌宗二人的侄女,楊帆可是參與過誅殺二張的。至於李顯的另一個兒子李重茂,還是一個小孩子呢。 如此一來,他只能扶持別人,那麼這個人除了李旦還能有誰?從李旦在神龍政變時毅然出面,率五子赴太極宮奪取南衙禁軍兵權,確保京師不亂這件事,楊帆就可以看出,李旦或者平時性情有些柔弱,但是並不乏剛烈的一面。 而且此人能把五個兒子、十一個女兒教育的如此成功,兄弟姐妹般如此親睦,這是李顯所不具備的,李顯天性涼薄,他那幾個兒女之間的關係也是冷漠的很。李旦卻絕不可能是李顯那樣的人,那樣的人,教不出這樣的兒女。因此,楊帆已經把目標確定於李旦。 可是,暗中試探李旦心意的何止是盧賓之一人,楊帆也曾遣人試探相王的意思,相王雖受皇帝一再打壓,卻始終沒有造他胞兄反的意思。如此一來,楊帆只能另闢蹊徑,與相王的兒子達成共識。 楊帆對相王的五個兒子又進行了一番考量,最終確定的可能人選只有兩個人:李成器或李隆基。楊帆之所以對要接觸的人如此謹慎,是因為一旦失敗嚴重之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他必須選擇一個最可靠的人進行接觸。 又是一番認真的分析、甄選,楊帆終於選定了李隆基,他佯作籌備與隱宗開戰,開始在潞州安插人馬,其目的就是為了一旦與李隆基達成同盟,方便向李隆基提供財力、物力,供其招兵買馬。 只是,他固然謹慎,李隆基何嘗不是一樣,對他們兩個人來說,這都是一件極其凶險的事,所以李隆基迄今還沒有給他一個明確的答覆,如今有了這位玉真公主,他和李隆基之間算是有了一道可靠的橋樑了。 李持盈哪知道楊帆的這會心一笑究系何意,被楊帆一笑,李持盈垂下了頭,一顆芳心直似關不住的小鹿似的亂跳起來,跳得她心慌意亂。李持盈悄悄嚥了一口唾沫,怯怯地問道:「大將軍……你笑甚麼?」 楊帆吁了口氣,感慨地道:「我是想,事情既然已經走到今天這一步,相信有些事情我再做起來,就少了許多顧忌啦。」 正在心慌意外的李持盈聽了這句話,可就禁不住心驚肉跳起來:「他想做什麼,要無所顧忌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 楊帆和玉真公主之間有私情的事,在上流社會間秘密流傳著。詭異的是,這件事居然沒有流傳到民間,市井間知道此事的人寥寥無幾。 出現這樣的效果,要歸功於韋黨。如今朝中韋黨獨佔鰲頭,明知此事會給相王府的聲譽造成一定的損害,但是一直把相王當成眼中釘的韋黨卻沒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究其原因,卻是因為這件事無論怎麼樣都無法對相王和楊帆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反而會讓皇帝大失顏面,而皇帝現在和韋黨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他們自然不會做出自損顏面的事來。 因為李持盈出家,是為了抗拒皇帝要她和親。你宣揚什麼?好嘛,人家不但不和親,而且連出家人都沒正兒八經去做?人家不但依舊錦衣玉食地過日子,甚至連男人都有了,你說誰最丟人? 當初李世民可以一怒斬了辯機和尚,李顯卻無法以此殺了楊帆。因為玉真公主和當年的高陽公主不同,高陽公主那是已經嫁作人婦,有了駙馬,卻與僧人私通。 而且高陽公主送給辯機和尚的玉枕失竊,最終被御史鬧上金殿,皇家已經顏面掃地,只能用殺人來洗刷恥辱了,這才下令腰斬了辯機。可玉真公主沒有丈夫,人家是自由之身,出家入道之後就更自由了。 唐朝的女道士有三種,一種是真心入道,潛心修行的;一種是夫妻不睦或者不耐規矩繁多,於是轉為道士身份的貴婦千金;第三種甚至就是為了避稅,以道士身份行娼妓之實的妓女。 不管是哪一種,唐朝的道門女冠都沒有那麼森嚴的男女之別,男性賓客出入道觀尋常的很。如此風氣下,你能對玉真公主如何?這事兒就算想嚴辦也辦不到相王身上,如果玉真公主和楊帆再來個矢口否認,可沒有玉枕當成證據。 此外就是,如今真正管事的人是韋後和安樂公主。安樂公主自己私闈不靖,不知做過多少風流事兒,連民間都傳開了,老百姓正對玉真公主被逼出家同情萬分呢,她敢拿這事做文章,不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至於韋後,當初可是被人在朱雀大街貼過大字報的,當時她沒有跟人私通過,還算問心無愧,可現在不同了。即便她依舊問心無愧,身為國母也擔心有人舊話重題呢,何況她現在沒有那個底氣。 楊帆每隔幾年,總能陰差陽錯地因為某件事成為風口浪尖上的人物,這一次的後果卻沒有那麼嚴重,這令他慶幸不已。不過,朝廷上他逃過了一劫,太平公主這次卻是真真的惱了他。 書房裡,太平公主認真的看著一份長長的禮單,看完之後,點點頭道:「嗯,就按這份禮單準備吧,下月初六,就是納徵之禮,不要出了什麼岔遲。」 外管事李譯恭應一聲,太平公主疲憊地歎了口氣,揉著眉心道:「崇訓這孩子性情跳脫,一向不務正業。希望成了親,他能懂點事吧。」 事關少主人,李譯可不敢多嘴,他向太平公主躬身退下,剛剛走到門口,就見二郎君薛崇簡風風火火地走來。李譯忙退到門邊,向薛崇簡行禮。 薛崇簡沒理他,一步邁進門去,大聲道:「娘,孩兒想入萬騎當兵的事兒怎麼樣了?」 太平公主放下手,蹙眉道:「你這孩子,怎麼又來糾纏,如今局勢微妙,你怎麼執意要當兵呢,你的身份太過敏感,沒得叫人尋咱們家的岔子。」 薛崇簡一聽大為不悅,嚷道:「娘親,孩兒的要求高麼?你想要孩兒有出息,孩兒這不就想到軍伍中錘煉一番麼,孩兒好武,娘又不是不知道,孩兒不去軍中,那該做個什麼事情才好?」 「你……」 太平煩惱地揮了揮手,道:「娘正忙著呢,你去吧,明日娘便進宮,跟皇帝說說。」 薛崇簡轉怒為喜,喜孜孜地答應一聲,跑去後校場練槍去了。 太平公主望著兒子的背影苦笑了一聲,想想這事要想辦成,終究離不開韋家點頭,便想叫人去庫裡取一套名貴的首飾,入宮在韋後面前說說小話了。 為了這個心愛的兒子,一向高傲的太平公主也算是低聲下氣了。她剛想喚人去庫房取出那套她最喜歡的紅寶石頭飾,一個侍婢輕盈地走了進來,蹲身道:「公主,輔國大將軍求見。」 一聽是楊帆,太平公主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不見!」 一見公主臉色陰沉,那侍婢不敢多說,連忙答應一聲,便逃了出去。 太平公主張口欲言,似乎想要喚住她,可是手已舉到空中,到了嘴邊的話卻說不出來。這是楊帆第三次來見她了,她始終只有兩個字:「不見!」 她不想聽楊帆解釋,不管楊帆和持盈是不是真的有私,她都已經淪為他人的笑柄。 也許她恨的不是楊帆,而是儘管她那個強勢的母親已經過世,可是加在她身上的桎棝依舊不能擺脫,她無法追求她想要的,她只能繼續在令她生厭的環境裡生活下去。 她恨楊帆,更恨自己,她厭倦了現在的一切,哪怕是愛,也無法給她應有的激情了。 ※※※※※ 「大將軍請回吧,公主不見!」 未等楊帆回答,大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子是最勢利的一種動物,眼見公主殿下一連三次讓楊帆吃了「閉門羹」,這門子對楊帆也就沒了恭敬。 楊帆站在門前,輕盈的雪花飄落在他的頭上、肩上,很快就變成了白絨絨的一層,楊帆輕輕歎了口氣,載著那一肩雪花,漫步走下了石階。 任威牽過一匹駿馬,楊帆扳鞍認鐙,一行人緩緩遠去,漸漸與大雪融為了一色。 楊帆無法把玉真公主尋找他的真相告訴太平公主,人家不惜自辱清譽也要保住的秘密,作為被救的那個人,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為了自己不被誤會而無恥地洩露出去。 楊帆苦思冥想,倒是想出了一個同樣可以遮掩過去的借口,可惜太平公主根本不見他,他自然也就無法向太平公主「解釋誤會」,幾次求見未果,楊帆只能默然離去,心也漸漸地冷了。 西門大官人說:「潘驢鄧小閒,」這五樣兒,我都有些。楊大官人可是即沒有「小」,也沒有「閒」,哪有大把的時間拿來談情說愛、小意奉迎,況且太平公主也過了一句纏綿的話便令她開心半天的年紀。 對於這一天,楊帆或許早有預感。他知道玉真公主的事其實只不過是一個誘因。太平有她的生活,有她的世界,中年之後,男女之間的激情淡淡漸去,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家庭和孩子身上。 兩人之間沒有一個共同的子女,也沒有共組一個家庭,感情在不知不覺中淡去,便是理所當然的事了。情,不知所起,不知所終,這大概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見」的最真實寫照罷了。 ※※※※※ 蕭然的不僅是楊帆和太平公主之間的關係,還有天氣。 當又一場大雪給大地鋪上一層厚重的棉被,到處一片銀裝素裹,楊家丘台上那幾株臘梅開得正艷的時候,又是一年新春到了。 上元佳節,宮中自是熱鬧非凡,不過這種喜慶熱鬧,與往年大不相同。 大唐這個家,現在幾乎是由韋氏和三不五時就纏著父親要當皇太女的安樂公主完全把持了。宮中盛筵、新春慶典自然也由她們張羅,是以別具特色。 驅儺之舞取消了,因為韋後對那種張牙舞爪、神神怪怪的大型舞蹈沒有興趣;武則天所喜的那種千人同舞、恢宏壯觀的宮中大樂也取消了,因為安樂公主覺得乏味。 在安樂公主別出心裁的安排下,掖庭宮裡搭起綵棚、架好櫃檯,擺上各式坊間雜貨,各式生熟小吃、綾羅綢緞、首飾頭面、針頭線腦,令小內侍和宮娥站在後面充作小販。 百官先進入太極宮,再從通明門進入掖庭宮,一進宮門便是夾塞於御道兩旁的諸多「店舖」,宮娥太監們早就得了安樂公主的吩咐,馬上賣力地吆喝起來。 這些大臣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不曾親自到街市上去買東西了,而且上前一問價錢,居然還可以討價還價的,挺像真的生意,一些官員覺得很新鮮。 可是更多的大臣對此卻是相顧搖頭,黯然歎氣,只覺此舉實在是有辱斯文,皇宮大內竟然變成了坊市,滿朝公卿都成了客人,這遊戲也不知是為了娛人還是娛己。 楊帆負著雙手漫步其間,瞧著皇宮裡一副烏煙瘴氣的模樣,心中有種莫名的悲哀,這就是天可汗李世民的子孫。雖然楊帆一向不屑於那位有史以來唯一的女帝武則天,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這座皇宮的主人依舊是武則天,至少她不會把皇權踐踏如斯。 楊帆慢悠悠地隨著人流向前走著,淡漠地看著左右的「攤販店舖」,全然不曾注意到,暗中有雙眼睛已悄然鎖緊了他,眼神異常的複雜。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國不國 楊帆一路行去,人群中那雙眼睛始終盯著他,那眼神兒有些猶豫、有些彷徨,似乎想要接近楊帆,卻缺乏足夠的勇氣。 當楊帆從掖庭宮的後門轉回太極宮,沿千步廊走向玄武門的時候,那雙眼睛悄然消失了。在千步廊上如果想追蹤一個人,是很容易被發現的。 玄武門上此時也是披紅掛綵,一派喜氣。城頭樓簷上懸掛著一隻隻巨大的紅燈籠,自城下一直到城上還鋪了柔軟的紅地毯,城頭備了胡床御座,周圍架設著上好獸炭的火盆。 原來皇帝別出心裁,今年要在這裡觀賞歌舞及拔河比賽,以此作為上元慶典。這些自然又是韋後和安樂公主的主意,她們愣是把上元佳節的宮中慶典變成了一場文體娛樂大會。 楊帆登上玄武門的時候,皇帝與皇后還未出現,一見楊帆登城,今日戍守玄武門的陸毛峰神色一喜,馬上帶著幾名親兵快步迎上前去,楊帆旋即向他遞了個嚴厲的眼神。 如今城頭上已經站了許多朝廷大員,正在那兒高談闊論,楊帆不想讓這一幕落在他們眼中,讓他們曉得自己對萬騎依舊擁有強大的控制力。 再者,楊帆也不想讓陸毛峰等人為難。他知道萬騎現在日子不好過,自從韋氏兄弟接管萬騎,為了把這支武裝迅速掌握在手中,他們採用了自以為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嚴刑峻法。 大批士卒被他們以種種借口嚴加懲治,許多中低階軍官也不能倖免,前兩日甚至就連黃旭昶這等高級將領,也因為言語間稍有頂撞,被韋播抽了一頓鞭子。 陸毛峰並不乏心機,一見楊帆的眼神,腳下馬上微微一轉,他本來是領著幾個親兵快步迎上的,這時卻變成了與楊帆勿匆錯肩而過,彷彿要去辦什麼急事似的。 他沒有立即止步或者轉首他顧,這城上的大臣哪個不是人精,那樣的舉動太明顯了,恐怕反而會惹人生疑。二人錯肩而過時,楊帆微微低下頭,不著痕跡地向他投了一個讚許的眼神。 自從楊帆被明升暗降,成了有名無實的輔國大將軍,百官都知道楊帆失勢了,如今眼見就連他的舊部都與他如此疏遠,不免暗自感歎世態炎涼。 可感歎歸感歎,輪到自己時,照樣沒人去錦上添花。 楊帆往城上一站,周圍的大臣立即或有意或無意地走開,在他身邊方圓三丈以內清出一塊空地。誰也不想當皇帝、皇后登上城頭的時候,看到自己跟楊帆站在一起。 在楊帆之後登城的官員往城上一掃,便也甚有默契地避開了他,可是卻有一個人稍一猶豫,便大步流星地走過去,與楊帆肩並肩地站到了一起,這個人正是楊帆自掖庭宮一路走來時始終暗中躡著他的那個人。 對於眾人的迴避,楊帆並非沒有察覺,雖然他不介意,心中也難免有些異樣的感覺,這時竟有人敢湊到自己身邊來,楊帆頗為意外,待他看清來人,心中就更加意外了,這人竟是太平公主的兒子薛崇簡。 楊帆和太平公主有私情,如今卻和她的兒子站的這麼近,又怎能揮灑自如?楊帆神色間略現尷尬,尷尬的神色稍縱即逝,隨即微笑著向薛崇簡點了點頭。 薛崇簡臉上一熱,急忙轉臉看向城下。他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鎮靜功夫不及楊帆,是以很不自在。方纔他一直躡著楊帆,就是沒有勇氣上前。 楊帆與母親的事,薛崇簡也有耳聞,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楊帆,所以寧願永遠不與楊帆照面,但這次他又不得不來,其實他完全不必選擇眼下這種場面相見,可如果換個安靜隱秘的所在與楊帆獨處,只怕他更沒有勇氣。 薛崇簡任由寒冷的風吹在他的臉上,直到臉上的熱度漸漸降下來,心情才稍稍平復,這時才道:「大將軍,三郎托我向大將軍問好!」 楊帆幾乎霍地扭過頭去,用了絕大的毅力,才猛地止住了脖頸的轉動,他見薛崇簡走到自己身邊,就知道他一定有話對自己說,可他想到的話題只有一個:太平公主。 因此楊帆難免有些惴惴不安,卻不想薛崇簡一開口,竟令他聽到這麼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三郎?潞州別駕李三郎?李三郎托他向我問好?」 楊帆一直在等李隆基的回信,卻沒想到,李隆基直接越過他派去與李隆基接觸的人,把他的決定傳達到了他留守在長安的人這裡。薛崇簡,一定是李隆基的人! 最艱難的永遠是第一步,薛崇簡說出這句話後,心裡那種不自在的感覺減弱了一些,他向前走出兩步,手扶在碟牆上,攥起一捧積雪,涼意直透肺腑。 「大將軍,三月初,皇帝將於南郊舉行大祭,介時三郎也將回京參加大祭,詳細情形,介時他將親自與大將軍面談。」 楊帆慢慢吁出一口氣,他已經可以確定,薛崇簡就是李隆基的人,而且是絕對的心腹。 李隆基遠赴潞州後,顯然不放心被囿於京師的父親和兄弟,於是他讓小妹替他收集京中的消息,使他雖在潞州,卻依舊可以對發生在長安的一切瞭如指掌。 但僅有這些還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一支應急的力量,他的父兄是受朝廷監控的重要目標,如果皇帝一旦決心對付他們,身在局中的他們是無能為力的。 要脫險,唯一的希望就是異軍突出,而這個異軍無疑就是薛崇簡。楊帆乜著薛崇簡,看他此時的眼神,有著與年齡並不相稱的冷靜,哪還有一點粗魯武夫的形象。 坊間都說,太平公主府的二公子喜武厭文,是個粗鄙武夫,時常糾結一群京都俠少,狩獵演武,不務正業,如今看來,這薛崇簡竟是給自己披上了一層絕好的保護色。 轉念再想想李隆基謹慎的安排,楊帆更是心中凜凜:「這個李三郎,不簡單啊!」 薛崇簡淡淡一笑,道:「我與三郎,一向意氣相投。不錯,三郎離京後,在京中暗裡策應,護侍相王安全的人,就是我,不過,我的力量其實非常有限,頂多在關鍵時刻扮一扮劫法場闖天牢的角色。」 薛崇簡道:「我本想,若能在羽林衛中任一個軍職,最好是萬騎,哪怕只能掌握一旅之師,一旅精銳,且是來去如風的鐵騎,關鍵時刻也能成為一支真正的奇兵,可惜……」 薛崇簡輕輕歎了口氣,一鬆手,握緊的雪團便掉落下去,陷進鬆軟的積雪:「可惜,皇帝對我家同樣忌憚重重,母親給皇后送了一份厚禮,依舊沒能給我換來一個武職,只委了我一個司禮丞的官職,與我沒有任何助益,呵呵……」 薛崇簡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如今韋氏獨攬朝綱,誰也無法預料他們會不會突然下手,做出什麼事來。三郎在潞州,最擔心的就是相王的安全。他說,若有不測,希望大將軍您能為相王府出一把力,以保相王安全。」 楊帆很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並不因為現在李隆基有求於他而而恣意驕狂,他輕輕點了點頭,道:「臨淄郡王客氣了,楊某既要為郡王效力,這些事自然就是楊某份內之事了。」 遠處黃羅傘蓋冉冉而來,皇帝和皇后到了。李顯和韋後攜手登城,緊隨其後的就是一襲雪白的狐裘,彷彿雪裡梅花的安樂公主。 安樂公主隨著父皇母后登上城頭,一雙媚眼向眾人微微一掃,便高傲而優雅地走向她的座位,城上人頭攢頭,她並沒有看到站在角落裡的楊帆。 御座之後紮起了黃緞的「圍牆」以遮風寒,李顯坐定之後,便笑吟吟地道:「今年上元,朕意,就不使藝伎為樂了,眾位愛卿都是多才多藝之士,不如自展才學,與眾同樂,如何?」 宗楚客、韋播等人連忙叫好,工部尚書張錫和司農卿趙履溫為了討好皇帝和韋後,更是搶先自薦:「陛下所言有禮,臣願先獻一舞,拋磚引玉!」 這兩個官兒都是慣會阿諛奉承的。安樂公主如今正在修「定昆池」,從民間徵調了大批夫子,又從工部和司農寺借調了大批人手。這兩位官員為了奉迎安樂,無不依從。 為了討好安樂公主,司農卿趙履溫送人去定昆池時,居然還挽起袖子,親自拉起小車,幫著運了幾車土,堂堂從三品的高官,謅媚一至於斯,實也少見。 韋後見群臣踴躍,心中歡喜,便道:「既如此,不如就讓張尚書先舞上一曲吧。」 張錫得意地瞟了一眼趙履溫,得意洋洋地走上前去,讓樂師奏起樂曲,就在玄武門上舞了一曲《談容娘》。趙履溫也不甘示弱,緊跟著來了一段剛勁有力的《渾脫舞》。 有那既不會舞也不會歌的,就誦上一段經文,或者吟上一段古詩,反正挑些吉利話兒說就是了,也能得到李顯的讚揚和賞賜。 這些大臣平時都是一本正經、嚴肅謹然的模樣,這時各展才藝,有些為了討帝后歡心,更是忸怩作態、醜態百出,就連侍候一旁的宮娥太監都忍俊不禁。 楊帆冷眼旁觀,想起那日婉兒所說的「君不君臣不臣」,不禁搖頭一歎,喃喃自語道:「眼看著,就要國將不國了……」 李顯和韋後興致勃勃,安樂公主趁著他們的興頭,笑嘻嘻地道:「父皇,母后,還有許多大臣不曾獻技呢,可城上寒冷,站久了怕也難耐,不如接下來這拔河就從方才不曾歌舞賦詩過的大臣們選拔,讓他們活動一下也好暖暖身子。」 李顯欣然道:「裹兒所言有理,眾位卿家,不曾歌舞賦詩的,這便出列拔河吧。」 本來以為逃過一劫的大臣們頓時苦下臉來,可是眼見皇帝興致勃勃,卻又不敢推脫。 城下早就做了準備,一條近四十丈長的粗大繩索擺放在地上,中間立兩桿大旗為界,那些大臣們你推我搡,不情不願地推選出一批人來,磨磨蹭蹭地下了城頭。 這些人分作兩隊撿起繩索,李顯在城頭興致盎然,親自奪過鼓槌為他們擂鼓助威,城下這些老臣方才有資格侍立於天子身邊,大多都是年歲大的,平均年齡都在六十歲以上,其中像宰相豆盧欽望和楊再思等人都要八十高齡了。 且不說這個年代,官員大臣極重威儀,堂堂宰相擼袖子拔河供天子取樂,這與他們自己飲酒半酣,主動下場舞蹈的意義大有不同,就算是為了奉迎天子,如此高齡、又位至宰相的人,也是不應該下場的。 可是李顯一見韋後和安樂拍手叫好,生怕掃了她們的興頭,竟是並不阻攔,反而親自擂鼓助興。 拔河源於春秋戰國,古稱「牽鉤」,最初起源於楚國,到了唐朝時期已經和蹴鞠、相撲一樣,成為一項極普遍的民間運動了,不過這一次的拔河當真非同小可,因為參賽者不是身強力壯的青壯男子,而是當朝文武大員。 鼓聲一響,雙方便一聲低喝,用力技起河來,別看他們不情不願的,可是一旦真的動起手來,卻也不免起了好勝之心,雙方許多白髮白鬚的老者,咬牙切齒,爭的面紅耳赤。 雙方拉鋸般較量許久,其中一隊漸漸佔了上風,不由得士氣大振,他們隨著小太監喊出的號子突然用力一拉,只聽「轟」然一聲,勝方和敗方就一齊摔倒在地上。 敗的一方摔了個狗吃屎,固然形像難看,勝的一方個個摔的仰面朝天,韋後和安樂在城頭看見,只笑得肚子都疼了,許多宮娥太監也都成了掩嘴葫蘆。 李顯扔下鼓槌,哈哈大笑,道:「來啊,勝者一方,每人賞綵緞五匹,敗者一方……」 他還沒有說完,城下突然一陣喧嘩,許多人都圍攏過去,似乎出了什麼事情,李顯眉頭一皺,扶著碟牆向下觀望,片刻功夫,就有一個太監一陣風兒似地掠上了城頭,正是一身功夫的楊思勖。 楊思勖臉皮子發青,一上玄武門,便向李顯急急稟道:「陛下,大事不好,楊相公一跤跌倒,不省人事。豆盧相公嗆破了額頭,血流如注。」 「什麼?」 李顯一聽,兩位年近八旬的老宰相因為拔河竟出了這樣的事故,頓時也變了臉色。這兩個人若是出了事,只怕他在史書上難逃一個荒唐皇帝的評語了。 李顯臉色難看地從御座上站起,急道:「快,快帶朕去看看同,馬上傳太醫。」 李顯隨著楊思勖匆匆走下城去,韋後和安樂公主一見出了事情不由大為不悅,韋後顰起眉頭道:「真是掃心,走吧,咱們回宮。」 安樂道:「是,女兒陪娘親說話。」安樂攙起韋後的手臂正要下城,突然發現一道挺拔的身影正自石階一步步走下去,那背影有些寂寥,卻似大雪下的青松,有種說不出的孤傲……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灞上川 楊帆實在無法忍受這種把股肱重臣當猴耍的場面了,對一些人為了阿諛奉迎皇帝,不惜自己扮小丑的行為更是無法忍受,所以他提前離開了。 楊再思經過御醫的搶救,總算悠悠醒來,馬上被送回府去休養,豆盧欽望沒有暈厥,只是一跤跌破了頭,簡單做了下包紮,也著人送回了府邸。 這兩個人一個八十歲,一個七十九,本來就是風中殘燭的年紀,這一番拔河角力,又重重摔了一跤,被人狠狠地壓了一下,有無更嚴重的後果,眼下卻是無法預料了。 這件意外並沒有影響李顯和韋後的心情,當天晚上,在安樂公主的提議下,皇帝、皇后又換上便服,繼與臣同樂之後,打算與民同樂了。 他們換上了便服,可這並不是想微服私訪,僅僅是為了出行方便。宮中六尚二十四司所有宮娥太監,除了一些必要的留守人員,全部提著燈盞伴駕同游。 數千上萬名宮娥太監再加上換了便裝的大量衛士,簇擁著帝后,這本身就是一支龐大無匹的隊伍,再加上初次見此盛景的長安百姓們蜂擁而來,今年的上元夜顯得格外熱鬧。 但是天明時分,遊行隊伍返回皇宮時,宮裡管事清點人數,駭然發現幾乎有三分之一的宮娥秀女不見了。 近年來朝廷政變頻頻,宮中一些正常管理也受到了影響。本來每隔三五年就要進行一次選秀,選些年輕的宮娥進來,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如果不能成為女官,沒有擔任重要職務的,則大多釋還回京,可這幾年卻沒有進行這種大規模的輪換。 於是,趁著今夜提燈出宮,遊行朱雀長街,而且夜黑人雜,無人看管的機會,竟然有數千名宮女逃之夭夭了。 上元節三天是沒有宵禁的,宮女們這麼多年下來都有一定的積蓄,她們事先帶在身上,一旦逃脫,大多連夜就出了長安城。 這令李顯既尷尬又羞憤,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太監一個也沒走。韋後也是懊惱不已,可這種事張揚出去,又是皇家的一樁醜聞,這時節的戶籍制度也不是那麼嚴密,難道要大索天下,追緝逃亡宮女嗎? 再者說,能選進宮的女人身材長相就沒有太差的,換個男人逃出去還不好討生活,而女人不愁沒人要啊,就算真查下去,只怕鬧的天翻地覆也找不回幾個人。 無奈之下,李顯和韋後只好忍了這口惡氣,可是這麼大規模的逃亡,消息還是不可避免地洩露了出去,楊帆聽說此事後,不禁也是一聲苦笑:荒涎、荒唐,莫過於此。 上元佳節期間,婉兒主持宮中內務最是繁忙,始終不得清閒,所以直到上元節後,婉兒才得以告假休息。 楊帆在上元期間陪伴妻妾兒女,一家人聚會出遊、其樂無窮,如今自然要把功夫用來陪伴婉兒。 灞上千里雪原,天氣晴朗的時候,這裡常有野免覓食,有時還有狐狸和狼,而這正是不怕寒冷,喜歡出遊狩獵的人最開心的日子。楊帆今日也帶了一隊隨從,與婉兒策馬灞上、射獵散心。 楊帆勁裝結束,皮裘罩體,荷弓佩劍,雄壯頎長,英武之姿剽悍無比。婉兒則是與他完全不同的氣質了,雖然她也穿著一身男裝,卻是秀媚無雙。 一襲蜀錦圓領窄袖短袍,纖腰緊束革帶,足蹬鹿皮小靴,外罩灰鼠披風,唇若塗朱,目秀神清,肌膚細膩,宛如桃花。如此俊俏,女人見了不免目眩神馳,好男風的見了怕更要心旌搖蕩了。 婉兒的騎術相當不錯,箭術也是不俗,她策馬輕馳,動作輕捷利落,披風飛起來時更顯英姿颯爽。猛然間,婉兒扣箭認弦,遙遙一箭,每每便有所斬獲,如今在她馬股上,已經搭了一串肥兔子。 婉兒又是一箭射去,一隻灰兔被射中,在地上打了個滾便寂然不動了,侍衛急急策馬馳去撿取,婉兒回眸對楊帆笑道:「呵呵,今日出遊,斬獲不小。」 楊帆笑道:「看你玩的這麼開心,可不要凍著了。」說著探身過去,幫她把有些鬆散了的狐尾圍脖繫緊了些。婉兒向他甜甜一笑,很是享受郎君的溫存體貼。 楊帆為她繫好狐尾,笑道:「婉兒乃當世才女,可你還不曾當著我的面吟過一首詩,此時灞上情景,氣象萬千,上官姑娘可想一抒胸臆麼?」 「郎君有命,妾婦自當遵從!」上官婉兒笑答了一句,輕搖馬鞭,沉吟片刻,便漫聲吟道:「三冬季月景龍年,萬乘觀風出灞川,遙看電躍龍為馬,回矚霜原玉作田……」 楊帆擊掌讚道:「好!好一句『遙看電躍龍如馬,回矚霜原玉作田』,婉兒雖是女子,可這詩波瀾壯闊,氣象不凡,大有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氣概啊。」 婉兒正想急轉直下,從灞上盛景轉到二人之間的郎情妾意上去,被楊帆這一讚打斷了思路,不禁嗔怪地道:「瞧你,人家剛想把你我融入詩中,被你這一打岔,卻一時沒了靈感。」 楊帆輕咳一聲,低笑道:「這有何難,等遊獵回去,香閨中溫暖如春,牙床上春色無邊。你我一番雲雨恩愛,真正融成一個人兒時時,這下句自然就想起來了。」 婉兒俏臉一紅,輕輕啐了他一口,柔柔媚媚地嗔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二人正自打情罵俏,一匹駿馬忽從遠處馳來,楊帆瞇起眼睛,迎著耀眼的雪光看去,只見那人一身襴袍,所奔的方向正是衝著他們二人。 那人快馬趕到近處,先向上官婉兒抱拳一禮,又對楊帆客氣地道:「見過大將軍。」 楊帆一看是婉兒的人,便佇馬不語,婉兒惑然問道:「宮裡可是有什麼事麼?」 那人是婉兒心腹,知道婉兒和楊帆的關係,因此也不避諱,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婉兒馬前,自袖中取出一封密札,雙手高高舉起,道:「符姐姐令屬下送來的密件。」 婉兒呼出一團白氣,馬鞭往小指上一掛,伸手接過密札,當場打開,看了一看,嘴角便逸出一絲不屑,對那騎士道:「知道了,你告訴清清,呈與陛下便是。」 「喏!」 那騎士恭應一聲,又向楊帆抱拳一禮,回身上馬,揚長而去。 楊帆策馬靠近,問道:「怎麼了?」 婉兒道:「酸棗(河南延津)尉袁楚客不知從哪兒聽說我平日宿在宮外的事了,上書朝廷要彈劾於我,說什麼『先朝宮女,得自便居外,出入無禁,交通請謁』,要求朝廷禁止呢。」 婉兒抖了抖手中的密札,輕蔑地道:「又是一個為了博取天子注意不擇手段的酸腐文人,我倒是不想出入宮闈來著,他要真有本事,那就趕我出宮啊,我還求之不得呢。」 婉兒一身男裝,本就瀟灑帥氣,這時嘴角一勾,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乜斜凝睇著,更是說不出的俏皮。 楊帆看得又憐又愛,忍不住道:「也真苦了你,婉兒,你放心,此番我若功成身退,一定攜你歸隱,寄情江湖。」 婉兒乜著他道:「此話當真?不會再哄騙人家吧?」 楊帆正色道:「自然當真,只是到那時候,你就只能做一個相夫教子的小婦人了,再無今日這般尊榮,也無今日這般權勢,你可不要後悔才是。」 婉兒嫣然一笑,聲音柔柔的,卻異常的堅決:「胸懷整個天下,也莫如郎君的一個懷抱熨貼,婉兒不悔!」 婉兒一句話,說的情深意重,楊帆聽的蕩氣迴腸,一時間,二人四目相對,眼波交織,竟是如癡如醉。 ※※※※※ 灞上狩獵興盡而歸,一進隆慶坊,楊帆的神色就有些古怪起來。 婉兒連休三天,如今也是要回隆慶坊的,所以兩人同路,但楊帆回城後還要去一個地方,如今面對婉兒,他有些難以啟齒,因為他要去的是玉真觀。 一路行去,前邊已經出現一片波瀾壯闊的湖泊,湖邊那座素淨清雅的玉真道觀也赫然在目了,楊帆只得硬著頭皮道:「婉兒,你先回去吧,我……咳咳,我還有事。」 「哦?」 婉兒瞟了一眼玉真觀的所在,眸波回轉,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道:「可是去探望李十娘嗎?」 饒是楊帆皮厚,被婉兒這麼一說,也不禁有些赧然,急急辯白道:「內中緣由,婉兒,你是知道的,我怎麼可能……咳咳……」 婉兒掩口一笑,道:「行啦,我自然明白的。你去吧,便是你真的公私兩便,那也沒有什麼。」 楊帆被她噎了一下,不禁失聲道:「婉兒!」 婉兒笑吟吟地,卻半真半假地道:「持盈那丫頭的性情脾氣我也知道一些,這丫頭……總比太平好為人婦吧。」 「女人吶……」 楊帆望著婉兒遠去的背影暗自苦笑。當初太平逼她立下毒誓,她與太平從此生了芥蒂,後來雖因自己二人復又和好,在一起時也總是一副好的蜜裡調油的模樣,卻不想表面上的親熱原來都是假的,兩人之間的嫌隙已是如此之深。這不,逮著機會,以婉兒一向的大度賢淑,卻也會不失時機地給太平上一劑眼藥兒。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二郎三郎 那天玉真公主強闖安樂公主府,使人誤會了她與楊帆兩人之間的關係後,楊帆就得常往玉真觀一遊了。 這場假戲他們必須得繼續演下去,如此才能確保宮中內線的安全,同時有利於掩護他和李三郎的接觸。 李隆基要回京參加大祭,這幾天就要到京,玉真觀是他們二人首次進行會唔的極佳所在。 楊帆拾階而上,走到山門下,忽然想到李持盈那張清麗嬌美的容顏,想到兩人間的流言緋語,一時還真有些心猿意馬的感覺。曖昧是種毒,不知不覺間便能侵蝕到人的心裡。 石階上的雪已經掃去,卻有一層薄薄的冰,楊帆心有所思,腳下一滑,險險一跤跌倒。虧他身手高手,急忙定勢站住,臉上便有些發燙:「胡思亂想什麼,你要老牛吃嫩草麼!」 「哞∼∼∼」 適時地一聲牛哞,一頭大青牛踱著四方步,晃著大大的犄角,慢悠悠地走過來,嘴裡還咀嚼著一束乾草,看見楊帆,大青牛傲慢地乜了他一牛眼,緩緩踱了過去。 「哎呀!楊大將軍!」 小道姑凝香提著一桶水走來,忽然看見楊帆,急忙放下水桶,向他甜甜笑著打招呼。 楊帆微笑道:「凝香道長好啊,玉真觀主可在麼?」 凝香忙不迭地點頭:「在的,在的,大將軍請。」 凝香又費力地提起水桶,卻被楊帆一把搶過,笑道:「走吧!」 水桶在楊帆手中輕如無物,凝香邁著小碎步跟在楊帆身邊,到了後院兒,楊帆把水桶交給她,凝香一雙眼睛笑得像月牙兒似的,甜甜地道:「多謝大將軍。」 前方有裊裊的琴音傳來,楊帆向凝香笑著點點頭,放慢腳步走過去,當他走到廊下,從室內傳來的琴音愈發清晰了。 楊帆幼時雖然習過琴,又經過獨孤寧珂這等大家點撥過,卻都只是挑幾首曲子練習指法,並不熟悉太多古曲,是以只能聽出曲調古拙,卻不曉得這是什麼樂曲。 楊帆立在廊下,靜靜地傾聽著。偶爾有風吹來,拂下簷上一些雪沫,飄灑的速度似比那裊裊的琴音還要急些。 楊帆傾聽片刻,只覺這首琴曲少了些空明清雅,透著纏綿徘惻,不像是道家音樂,轉念一想,不禁失笑:「這玉真本就是為了避婚才出家的,她那師傅醉心於官場,又難得來教她點東西,想必這曲子還是她在相王府時學的吧。」 等那琴曲終於停下,楊帆在餘音裊裊中叩響了房門。 「篤篤篤!」 「什麼人?」 「玉真觀主,楊某求見!」 「呀!」 「咚!」 「嗡……」 七音齊鳴,似乎隨著一聲驚呼,琴摔到了地上,震得七弦顫動,然後就是一陣細碎忙亂的聲音,聽的楊帆眉頭直跳,幾乎懷疑自己屁股後面生出了一條直撅撅的大尾巴:「至於嚇成這樣麼?」 過了片刻,室內才靜下來,就聽李持盈強作鎮靜的聲音道:「楊將軍……請進。」 楊帆慢慢拉開障子門,就見李持盈一身青衣,稽首而立,再往室內一看,地面與四壁空空,牆上好歹還掛著一幅墨跡淋漓的「道」字,地面上除了幾張蒲團哪裡還有什麼東西。 李持盈見他搜尋的目光,臉上那層胭脂似的暈紅變得更濃了,她輕輕垂下眼簾,羞澀地道:「大將軍請進。」 楊帆脫下靴子走進室內,李持盈舉步相隨,青青道袍下一雙雪白的布襪,足弓纖瘦如月,步態輕盈如貓。 兩人各拾一個蒲團坐了,李持盈垂眉斂目,臉色微暈地道:「大將軍怎麼來了?」 楊帆道:「前日觀主不是說,三郎可能於今日還京麼,我想,三郎與觀主兄妹情篤,若是回京一定會來探望觀主,是以想在這裡等他。」 「哦!三哥……今晨已經還京了,卻不知今日會不會來。」 李持盈低聲說著,心中便有一絲淡淡的失落。楊帆見她突然出神,長長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納罕地看著她。 李持盈出神半晌,突然醒過神來,一見楊帆古怪地目光,臉頰又是一熱,好似心事被人窺破了似的,心虛道:「呃……,玉真竟然忘了為大將軍奉茶,實在失禮。大將軍請稍候。」 李持盈一時緊張,忘了喚人來侍候,竟然親自跑去準備茶水。可她剛剛跑到門口,還未穿靴出去,就是一聲驚喜的歡呼:「三哥,你來啦!」 楊帆聞聲抬頭,就見一個俊朗少年,穿一身淡青色襴衫,披一條烏黑的大氅,頭上一頂烏紗的硬腳帕頭,正自雪間小徑大步走來,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十娘,好久不見!」 李隆基親切地握住胞妹的手,眼見李持盈淚花閃爍,不禁憐惜地拍了拍她的玉背,目光自她肩頭越過,忽然看到正徐徐站起的楊帆,四目相對,剎那凝注,然後相視一笑。 房屋中間有一塊兩尺見方的地板,掀開後下邊是空心的,火爐就置於其中,紅紅的炭火燃燒起來,映得李持盈的臉蛋兒紅通通的。 楊帆和李隆基盤膝相向而坐,李持盈拿著火鉗子,時而撥弄一下獸炭,時而抬起頭來,看著她心中最親近的兩個男人,臉上有種異常滿足與安詳的快樂。 李隆基與楊帆笑談一番,突然轉向李持盈道:「十娘,你這裡可有更隱秘些的所地?」 「哦,有的,三哥有話,可到內間靜室去談。」 李持盈回過神來,連忙說道。 李隆基微微一笑,對楊帆肅手道:「大將軍,請!」 「臨淄王請!」 楊帆並未因為李隆基要倚重於己便有所僭越,李隆基微微一笑,舉步前行,拉開一道障子門,扭頭對李持盈道:「這裡一如尋常,莫要使人進來!」 李持盈頷首稱是,李隆基和楊帆便一前一後走進裡間去了。 一進裡間,楊帆才發現這裡別有洞天,拉開障子門後,裡邊不只一個房間,而是一條長廊串連著三個房間,兩邊兩間,估計分別是李持盈的書房和臥室,中間那道門開著,卻是一間供奉著老君像的靜室。 待楊帆和李隆基走進內室,李持盈癡癡出神半晌,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往牆邊地板上一按,一道機括小門兒便應聲滑開,一架古琴赫然在目。 李持盈把古琴捧出來擱在膝上,仔細檢視一番,發現方才慌亂之中並未把琴摔壞,於是鬆了口氣,繼而卻又是一聲長歎。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多愁善感了。 靜室內,楊帆和李隆基正在進行著一場對他們自己、對整個天下都至關重要的談話。 李隆基道:「……神龍政變時,功臣雖眾,但是在我看來,功勞最大者,唯有兩人!」 楊帆微笑道:「願聞其詳。」 李隆基道:「一位麼,就是家父,若非家父力闖南衙,控制南衙十六衛,彈壓北門禁軍不得妄動,當日局勢恐一團糜爛,結果如何,殊難預料。」 楊帆點頭,道:「三郎此言甚是中肯,世人皆以為張柬之等五人功勞最重,但在楊某看來,關鍵時刻,所賴者唯有武力,若無武力為憑恃,一切都不過是場鏡花水月罷了。」 一開始楊帆還是恭稱郡王的,在李隆基的一再堅持下,楊帆便改稱他為三郎了,這是時下最親近的人才使用的稱呼。 李隆基向楊帆一指,道:「這另一位,就是二郎你了,若非玄武門因你而開,使我等長驅直入,當日政變,我等十有八九要落得與太子重俊一般下場。」 楊帆不好自吹自擂,是以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李隆基歎了口氣,道:「事到如今,功臣何在呢?張柬之、桓彥范等人,先是明升暗降,奪其權柄,繼而遭到罷黜,最終慘死於周利用那等小人之手; 家父與太平姑姑一個受封安國相王,一個受封鎮國公主,儀仗一如帝王,可謂榮寵之至,其實卻如張柬之等人一般,明裡尊榮,暗裡窘迫,如今是苟且偷安,惶惶然不知屠刀何時落下。」 「至於二郎你,呵呵……」李隆基微微瞇起眼睛,道:「二郎年紀輕輕,就已貴為輔國大將軍,眼看就要走到武將的巔峰,皇帝對你,也是『青睞』的很吶。」 楊帆苦笑一聲,道:「楊某實在不想做張柬之第二。」 李隆基黯然道:「家父也不想!可是,可以預見,等韋氏一黨的腳跟站的再穩一些,我們欲求苟安也將成為奢望!刀,已經架在我們脖子上了!」 楊帆緩慢而有力地點了點頭,道:「這正是我邀三郎會面的原因,楊某不想坐以待斃,相信三郎你也不想,韋氏一黨挾天子以令諸侯,大肆培值韋氏黨羽,若假以時日,我們再沒有力量反抗了!」 李隆基欣然道:「英雄所見略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今韋氏已磨刀霍霍,如果我們還是心存幻想,那就只有等人把刀磨快了,便可斬下我們的人頭。但是……」 李隆基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道:「二郎,實不相瞞,我手中的力量其實非常有限,根本不足以成事。我之所以還要積攢力量,只是不想窩窩囊囊地赴死罷了。而今既蒙二郎相邀共商大計,我想知道,二郎可以給我什麼助力?」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謀國 楊帆沉默片刻,淡淡地吐出兩個字:「萬騎!」 李隆基濃黑如墨、劍鋒一般的眉毛輕輕一挑,說道:「萬騎?萬騎如今不是已在韋氏的掌握之中了麼?」 楊帆笑了笑,道:「掌握一支軍隊,和把一支軍隊的主要將領換成自己的人,那是兩碼事。萬騎是楊某一手組建的,如今楊帆雖已不在其位,但離任不久,些許威望還是有的。 而韋氏一黨呢,他們雖把萬騎置於自己的掌握之中,還另設了飛騎以制衡萬騎。可是韋璿、韋播之流根本就沒有當過兵、打過仗,只懂得以嚴刑峻法御下,故而不得軍心,反而令部下離心離德。 楊某與軍中諸將還有一份交情在。如果有楊某出面溝連,有一個有資格承擔大統的人出面主持大局,我相信那些血性漢子會做出明智的選擇。」 李隆基微微瞇起眼睛,瞇起的眼縫中有精光時而閃爍一下,他正在評估、消化著楊帆告訴他的這些信息,那張有稜有角的國字臉因而顯得嚴肅起來。 楊帆靜靜的地看著他,抿起的嘴唇,縱起幾道細微而明晰的紋路,使得那張面孔透出一種堅毅果敢的神情,在這張沉思的臉上,有一種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 楊帆又道:「韋氏如今雖大權獨攬,但是他們的根基現在只集中於京師一地,而且流於表面,這時只需一支奇兵,或許就能成就大事。若再假以時日的話,那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李隆基輕輕頷首,急急思索著。他認同楊帆的這種說法,他也知道韋氏一黨一旦掌握了更大的力量,對政局有了絕對的掌控力之後,絕不會放過相王一脈。 那時他的父兄,他的姐妹,整個相王一脈都會被連根剷除。而楊帆無疑也是因為產生了這種危機意識,所以才想和他這個同病相憐者共進退。 李隆基思索的主要是聯合楊帆之後究竟有無成功的可能。目前,他在潞州正在積蓄力量,當初在京城也交下了一批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但他清楚,這些力量自保尚嫌不足,更不要反擊了。 他當初只所以不斷地謀求力量,並不是妄想著憑自己薄弱的力量可以反抗朝廷,僅僅是一種面對危機的本能反應,和不甘心束手就縛的憤怒。 可是,如今要是加上萬騎的力量呢? 李隆基暗想,以我的俸祿,自然不足以招納更多的人,可是我如今有鄭裡、孫龍、裴堯這些西域豪商投效,他們飽受隴西李氏大族的排擠欺凌,如今遷轉潞州,已經投到我的門下。 這些久居西域不靖之地的商賈同我中原商賈不同,他們更願意冒險,只要我答應他們足夠的條件,相信他們會不惜一切攘助於我的,有了他們的財力支持,我就可以招募更多的勇士,收買更多的人。 如果再加上萬騎的兵力……,如果事情順利的話,一千人就足以顛覆政權,一萬人,這是一筆大本錢,已經值得冒險了,時不我待呀! 想到這裡,李隆基霍然張開眼睛,灼灼地盯著楊帆,沉聲道:「大將軍能說服萬騎倒戈?不知你有幾成把握?」 緊張之下,李隆基不由自主地恢復了對楊帆的大將軍敬稱,而他如此稱呼,也是在強調對方的身份與作用,軍隊啊!那才是成功的保障! 楊帆低頭思索片刻,緩緩抬頭道:「七成!」 李隆基雙眼一閉,復又一張,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慨然道:「有三成把握就值得一搏!楊大將軍,此事若成,我相王一脈必不負將軍,若違此誓,天地厭之,神鬼擊之!」 ※※※※※ 「公主稍候,奴婢這就……」 「不用啦,本宮自去見母后!」 安樂公主不等守宮太監再說,便高傲地擺擺手,揚著胸脯走進去,走出一路風姿。 她穿著一條極華美的裙子,裙子用百鳥羽毛織成,裙上還巧妙地利用羽毛的不同顏色,織成大小各色花卉鳥獸,大如拳頭,小如粟粒,可謂巧奪天工。 這樣一條裙子,月下日下,視之各有不同,就算同樣是在陽光下,不同角度、光線強弱不同,它也會發生種種變化,看著一路所遇宮娥太監驚訝新奇的目光,李裹兒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她終於得到了一條與楊家那條羽裙相比毫不遜色的百鳥羽裙,因為它的材料收集、圖案設計和做工耗費的時間實在太久,儘管安樂開出了比楊帆當初所買那條羽裙三倍的價錢,也是直到今日方才到手。 安樂公主迫不及待地穿上這條羽初趕往皇宮,她要請母后出面,在她尚未完全完工的定昆池召開一次盛筵,邀請所有的公主、誥命、使相千金參加,而她則可以在這次盛會上展示她「獨一無二」的羽裙。 是的,「獨一無二」! 固然,楊家也有一條這樣的羽裙,但楊家人並不曾穿著它招搖過市,安樂有足夠的信心在筵會上大出風頭,讓無數的女人向她投以驚訝艷羨的眼神。 至於楊家……,安樂冷冷一笑,總有一天,她要讓楊帆死無葬身之地,她要把楊帆的妻妾兒女都變成她的官奴,讓她任意凌辱奴役,她要抄了楊帆的家,把那條讓她受過屈辱的羽裙親手燒掉! 「安樂公主駕到!」 跟在安樂身後的守宮太監眼見安樂就要進入寢宮,突然高聲唱了一句,安樂本想給母親一個驚喜,聽他一叫,不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過倒沒有為難母親的這個心腹。 寢殿牙床上,韋後高臥枕上,雙腿岔開,裙下有一個人探身其中,只露出下半截身子,不時發出品咂之聲。 韋後滿面春色,媚眼如絲,正咬著貝齒,咻咻撩人地忍耐著馬秦客的舌耕,陡然聽這一聲喊,不由臉色一變,趕緊坐起道:「快起來,裹兒來了!」 ※※※※※ 李持盈捧琴在懷,心思怔忡。 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很容易就會對一個英俊成熟、事業成功的異性產生好感,如果他們兩個人偏又有那許多特別的經歷,如今那男人又是她惟一能夠時常接觸的異性,有些事就會如水到渠成一般自然了。 更何況,關於他們的流言蜚語雖然是假的,可假戲常作,卻也能讓假戲成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楊帆的身影已經滿滿地裝進了她的心房。 只是她也清楚,以她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和楊帆在一起的,女兒家的羞澀與矜持,甚至使她不能向楊帆吐露愛意,這就不免有些自怨自艾了。 她下意識地撥著琴弦,不覺又奏起了那首曲子。古拙的樂曲傳進後邊的靜室,置身其中對坐議事的楊帆和李隆基看起來就有了一種古意。 不過聽到妹子奏起的這首琴曲,李隆基卻心中一怔,李隆基不僅允文允武,而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小妹所奏的這首曲子他並不陌生。 聽著那熟悉的旋律,一首相應的古詩便像潺潺溪水般淌過他的心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這位出家入道、已達四階仙菉的玉真觀主,所撫的琴曲竟是《子衿》。「妹子這是……這是思……思誰了?」李隆基的神氣陡然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楊帆並未注意到他的古怪,他正針對李隆基剛剛開出的條件進行答覆:「宦途險惡,三郎,一旦事成,王爵我不要,官場我也不想待了,楊某寧願做個逍遙自在的田舍翁。我願傾我所能攘助相王,只求事成之後,三郎能答應我兩件事。」 李隆基急忙收斂心神,對楊帆道:「哪兩個條件,二郎請說!」 楊帆道:「第一,大事若成,我希望相王一脈能善待萬騎的兄弟們,即便把他們調離軍隊另作他用也無妨,只是……還請善待他們。」 李隆基凝視著楊帆,突地啞然失笑:「呵呵,二郎可是擔心,我們會像當今聖上一樣,無端猜忌,忌憚你在萬騎中的威望,從而對他們有所不利?」 李隆基曬然搖頭:「他們是你的袍澤,更是朝廷的臣子。如果一個帝王,不能令食其祿者歸心,不能鎮壓心懷異志者,那是這個帝王無能!無能的人,再怎麼用盡心思,終究難逃一敗!所以……」 李隆基長長地吸了口氣,自信地道:「大事成功之後,朝廷依舊會重用他們的!只要君視臣如手足,就算是你,如果想領著他們反了朝廷,他們也一定不會遵從!」 楊帆看著眼前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王爺,欣然點了點頭。 李隆基問道:「那麼,第二件事是什麼?」 楊帆略一沉吟,道:「這第二件事倒是好辦,是關於一個女人!」 李隆基的神氣陡然又古怪起來,追問道:「女人?」 楊帆頷首,輕輕地道:「我和她,兩情相悅。可是她的身份、地位太過敏感,始終不得廝守。今若大功告成,楊某希望三郎能助我一臂之力,讓我攜她歸隱林泉。」 李隆基的臉龐突然漲紅起來,雙目一張,身形虎躍而起,攥緊鐵拳喝道:「住口!」 楊帆一呆,李隆基聲色俱厲地道:「你已妻妾滿堂,還根除打我妹子主意?就算我家如今情形再如何岌岌可危,她也是皇室貴胄,安能為妾作小? 你竟敢提出這樣的條件,把我李三郎看做什麼樣人了!不管是為了自保亦或為了皇位,李某人都不會以出賣自己的親人、犧牲自己的胞妹為代價!」 楊帆抹了把臉上的唾沫星子,茫然地看著怒不可遏的李隆基,心道:「這廝喝多了麼?」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東施效顰 安樂公主走進寢宮,見母親正斜倚在榻上,太醫馬秦客坐在榻邊的錦墩上,正為母親號著脈。安樂道:「阿娘,可是身子不舒服麼?」 韋後鬢髮微散,面帶紅暈,眼波盈盈欲流,倒真有幾分臥榻方起的模樣,她向女兒微微一笑,道:「沒甚麼,還是睡眠不好,經馬太醫調理,已經好多了。」 韋後睨了裝模作樣的馬秦客一眼,輕聲道:「你且退下吧,本宮與女兒說話。」 「是,微臣告退。」 馬秦客連忙拿起一旁根本不曾打開過的藥匣,向韋後和安樂欠身一禮,便向外面退去。 馬秦客儀表堂堂,就是安樂也禁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去安樂突然心中一動,馬秦客的嘴角沾著一根捲曲的毛髮,再看一眼母親暈紅的臉頰,安樂心中突然明白了什麼。 韋後被女兒那略顯古怪的眼神兒看的有點心虛,連忙咳嗽一聲,坐直身子道:「女兒今日怎麼有空來看為娘?」 安樂公主急忙掩飾住自己的異樣,提起裙裾,在原地轉了一圈,笑嘻嘻地道:「阿娘,你瞧女兒這件裙子好看麼?」 韋後一見,頓時雙眼一亮,仔細打量著這條羽裙,讚道:「當真是巧奪天工,女兒是自何處買來這樣一條裙子的,普天之下怕也是獨一無二了吧?」 「嘻嘻,自然是……獨一無二。」 安樂公主大為得意,說到「獨一無二」時,忽然想到楊家還有一條同樣的裙子,心中不禁掠過一絲陰翳,不過這不快馬上就被她拋到了九宵雲外。 「現在這條裙子不是獨一無二,以後卻一定是!」 安樂公主放下裙裾,上前攀住韋後的胳膊,笑嘻嘻地道:「阿娘,眼看就春暖花開了,我那定昆池也初步有了模樣,母親何不遍邀京都貴婦名媛,在定昆池舉辦一場盛宴呢。」 韋後一聽就明白了女兒的心思,不禁嗔笑道:「你呀,得了一條寶貝裙子,迫不及待地要向人顯擺麼?」 安樂公主並不害羞,笑道:「既有錦衣,豈能夜行,娘親,你應不應嘛。」 韋後略一思索,道:「女兒,倒也不必一定要去定昆池擺筵的,今春朝廷將於南郊舉辦祭祀天地的大典,為娘想親自擔任亞獻,娘是女兒身,總不好叫一班外臣隨侍做齋郎,所以想要京師所有誥命夫人、使相千金為隨侍齋娘。 女兒介時與娘親同往,到時候何止可以讓京師所有貴婦名媛見識見識你的風光,便是滿朝公卿,也可瞻仰你的風采啊。」 安樂公主一聽大喜,連聲道:「好啊好啊,只是……母親要擔任亞獻,阿爹會同意麼?」 自周公定禮,禮制在官場中的作用就越來越大,時至今日,每一個儀典的具體的步驟,都蘊含著極豐富的政治意義,大祭這種盛大慶更是如此。 一向以來,天地大祭都是天子負責首獻,公卿百官負責亞獻,如果有儲君在,一般情況下則由儲君負責亞獻。 這種規矩高宗破例一回,由皇后武則天充當亞獻了;武則天也破例了一回,把當時的太子李旦扔到一邊,由魏王武承嗣負責亞獻,這兩件事都曾在朝堂上引起一場激烈的搏奕,是以安樂有此一問。 韋後撇了撇嘴角,輕蔑地道:「你那親兄長重潤早被則天皇后害死,繼立的太子重俊則是個想弒父殺母的畜牲,如今業已伏誅。重福不孝,已遣至嶺南,至於重茂卻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這亞獻除了為娘,還有誰配擔任吶?」 安樂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道:「自然是我嘍,娘啊,人家可是你的親生女兒,重福、重茂都是庶子,地位卑下,與母親又沒有血緣之親,難道娘親還想從他們之中中擇立一個太子嗎?」 安樂在韋後身邊坐下,又道:「你看,重俊不是你生的,他做了太子是怎麼對你的,竟然想興兵弒母呀!娘,如今連女皇帝也有過了,女兒便做個皇太女又有何不可呢? 咱們才是一家人吶,與其讓重福或重茂為太子,來日羽翼豐滿後辜負母親,阿娘不如勸說阿爹立女兒為皇太女。咱們是至親之人,女兒才是真正孝順您的。」 韋後瞪了她一眼,嗔道:「荒唐之極!這種事,縱然是皇帝,也不能擅作主張的,你做皇太女?滿朝文武會答應嗎,你爹爹也不能無所顧忌啊。」 安樂不屑地道:「哪裡還有什麼滿朝文武了?如今文武大權,不是都在咱們掌握之中嗎,誰敢不服,就用刀劍逼著他服!啊!阿娘,不如這樣……」 安樂雀躍地道:「反正爹爹不喜歡署理政務的,現在朝政多由娘親主持,乾脆讓爹爹把皇位讓給阿娘吧,爹爹做太上皇,娘親做皇帝,那女兒做皇太女,不就順理成章了麼?」 韋後在她額頭輕輕一點,笑道:「你呀,真是異想天開,你這腦袋瓜兒,整天想些什麼糊塗主意?」 韋後這樣說著,心裡卻是陡然一動:「是啊!政事堂與六部,還有南北兩衙禁軍,如今盡在我韋氏掌握之中,我便真做個女皇,又有什麼不可以?」 韋氏與李顯本就淡了夫妻之情,而且從心底裡看不起李顯,自從儒雅斯文的馬秦客和健碩強壯的楊均先後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後,心裡就更沒恥李顯的位置,如今女兒一席話,竟然打動了她的心思。 遙想當年女帝武則天威風霸道、舉世無雙的氣派,想起自己在這個女皇婆婆面前,連口大氣兒都不敢喘的小心模樣,韋後不禁悠然神往…… ※※※※※ 李顯對韋後畏懼久矣,雖做了皇帝,這懼內的毛病也是一直沒改過來。何況如今文武兩途盡在韋氏掌握之中,他這個皇帝當得甚沒底氣。 不過,張柬之等五功臣得意忘形,有僭越之舉時,李顯怒不可遏;他的親兄弟和胞妹大權在握時,他心生忌憚,如今整個朝堂都姓韋了,他卻沒有半點猜忌之心。 這位在房州黃竹嶺一住十六載的皇帝,眼界似乎只有一座茅屋那麼大了,在他看來,妻子再強勢也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家人,她強勢也就是自己強勢,而且她的強勢必須依賴於自己這個皇帝的名份,故而不虞背叛。 於是,韋後央求他要做亞獻,李顯幾乎不做任何考慮,很痛快地就答應了,可這件事卻不出所料地在朝堂上引起了一片軒然大波。 當年高宗皇帝封禪於泰山,就是由皇后武則天負責亞獻,那是史無先例的一個舉動,結果武則天繼高宗之後成了皇帝,從此為李唐帶來了二十多年的腥風雪雨。 莫非……繼武則天之後,還要再出一個韋女皇? 儘管韋氏已經基本把持了朝廷,但韋氏還做不到控制住所有的聲音,馬上就有御史上本反對,韋後對此早有準備,立即安排人引經據典地說皇后參與大祭乃是古制。 反對的御史則辯駁,古制中皇后參與的大祭是祭祖,是太廟之祭,而非祭祀天地,這兩者有著本質的不同。兩派爭執不下,李顯見狀,便裁決道:「此事可由宰相決定!」 如今政事堂裡那幾位是誰呢? 首鼠兩端的楊再思和明裡忠於李顯實為相王心腹的豆盧欽望因為拔河傷了身體,如今纏綿病榻,在家裡養傷呢,剩下幾位宰相有三個姓韋的,都是韋後同族。宰相們自然站在韋後一邊,於是皇后亞獻的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砰!」 一杯茶重重地頓在李隆基面前,茶湯一下子溢了出來,淺到桌子上。隨即又是一杯茶,一雙纖美修長的柔荑捧著,輕輕放到楊帆面前,含蓄溫柔地一笑。 李隆基滿臉苦笑,自從上回誤會了楊帆,險些與楊帆發生肉搏之後,得知真相的玉真公主又氣又羞,對她這位三哥就沒了好臉色。 「唉!女生外向啊,哥哥這麼做還不是為了你好。」李隆基揉揉鼻子,鬱悶地想。 「大將軍,請喝茶。」 李持盈向楊帆柔柔地一笑,端起茶盤退出靜室,李隆基一臉幽怨地看著胞妹離去,換來的卻只是一個憤憤地白眼,然後,障子門拉上了。 「咳!」 楊帆尷尬地咳嗽一聲,道:「三郎,這些時日朝堂上發生的事,你都清楚吧?」 楊帆與李隆基都住在隆慶池畔,楊帆的府邸與李成器的府邸還挨著,本不需捨近求遠來玉真觀,但是楊帆也是無奈,他身邊就有他人的眼線,而楊帆現在不想揭穿這個人,又要防範他,也就只有拿玉真公主來做掩護了。 李隆基神色一正,輕輕點了點頭:「皇帝宣佈由皇后做大祭亞獻,之後就有宮女說發現皇后的衣笥裙上出現五彩祥雲,是為祥瑞,詔告天下。」 楊帆接口道:「昨日又有人上本,說聖人受命於天,之前必有歌謠。高祖受命前,天下歌《桃李子》,太宗受命前,天下歌《秦王破陣樂》,則天受命前,天下歌《嫵媚娘》,今民間有歌曰《桑條韋》,可見韋後是天降國母云云……」 李隆基道:「如此種種,與則天皇后昔日稱帝前何等相似,先是亞獻,繼而祥瑞,緊接著就出現受命於天的歌謠。呵呵,韋後所行種種,都在模仿則天皇后啊!則天皇后接下來幹了些什麼呢?」 楊帆微微瞇起眼睛,肅殺地道:「殺李唐宗室、誅李唐忠臣!」 李隆基臉色沉重地道:「我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獸窮則嚙 當初武則天一直捱到丈夫過世,捱到她的兒子成了皇帝,這才開始大造聲勢,動手剷除異己,足足做了八年時間的準備,才逼迫傀儡皇帝的兒子禪位。 可韋後不是武則天那種越逢大事越要謀而後動的人,柳梢剛剛萌發綠芽的時候她才產生稱帝的野心,柳絮尚未漫空飛舞,她已經把武則天八年才做完的事做了一半。 兵來將擋這種事,是要建立在實力相當的基礎上的,如果彼此間實力相差懸殊,你還搞什麼兵來將擋,那麼等對手準備充份時,就已莫可御之,唯有閉目受死了。 楊帆和李隆基都是那種具備野獸般敏銳感覺的人,他們感覺到了危險,又無法確定韋後什麼時候就會發動對宗室和忠臣的清洗,所以他們必須爭分奪秒。 楊帆沉聲問道:「三郎可曾試探過令尊的心意?不知相王意下如何?」 李隆基輕輕搖了搖頭,沮喪地道:「我曾小心試探過家父的意思,家父有所警覺後,立即對我嚴詞訓誡了一番,他老人家是不會……唉!」 楊帆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試探令尊心意了。此事若成,自然以令尊上位為最佳,介時尊今下為太上皇,相信令尊那時也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如果令尊執意不肯對胞兄取而代之,那就退而求其次,由令尊來攝政,總之,權力一定要拿過來,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今上掌握,否則我們難免如張柬之等人一般下場。」 李隆基鄭重地點點頭:「我明白!大祭之後,我就趕回潞州籌備。」 楊帆道:「好,我這邊也會盡快與萬騎中一班袍澤進行聯絡。若是來得及,咱們便搶先發動,若是來不及,早些開始準備,也不至於屠刀臨頭時毫無還手之力。」 李隆基道:「嗯,我回潞州之後,家父這邊就拜託於你了……」 楊帆會意地道:「你放心,若是韋後驟下毒手,我與薛崇簡會盡全力護送相王與太平公主離開長安,據北地而御,未嘗就沒有一搏之力。」 李隆基向楊帆抱拳,鄭重一揖。 楊帆肅然還禮。 一揖,便是一個托生付死的承諾! …… 南郊大祭如期舉行。在李顯而言,如此莊嚴肅穆的一場天地大祭,不過是他用以哄妻子、女兒開心的一個遊戲,但是對韋後而言,卻是意義重大。 武則天封後五年,才得到垂簾預政的資格,這還是因為高宗李治風疾發作,頭暈目眩,不能視政,不得不委託皇后預政,而韋後在李顯剛剛稱帝時,就順利取得了垂簾預政的資格。 武則天封後十一年,才得到成為亞獻參與大祭的機會,她韋後依舊走到了武則天的前面。至於獻祥瑞和受命於天的歌謠,高宗李治活著的時候,武則天絕對不敢這麼做,可她韋後同樣做到了。 韋後為此志得意滿,她覺得自己比婆婆武則天更加了不起,她想成為女皇實比武則天還要容易。野心一旦萌發,在這極其適宜成長的環境裡,幾乎在剎那間就長成一棵參天大樹了。 景龍四年,南郊大祭。天子首獻,皇后亞獻,命婦千金,一體伴同,大祭之後皇帝宣佈大赦天下,赦還流人。大祭之禮後天子還朝,相王、太平等重臣陪同,其他人等則一哄而散。 那些命婦千金一開始聽說要陪同皇后大祭,還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可這一套大祭下來,一個個曬得滿臉油汗,妝也花了,腳也酸了,真是叫苦不迭。 大祭一結束,她們就紛紛鑽進自家車馬回府去了。李成器五兄弟先到車裡換下厚重古板的禮服,穿上一身便袍,復又騎馬而行,沿官道行了片刻,李隆基突然勒住韁繩,眺首遠望。 李隆范詫然道:「三郎,怎麼不走了?」 李隆基道:「你們先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李隆基說完,雙腿一磕馬鐙,打馬一鞭,斜刺裡便殺出官道,向荒郊野外馳去。 李隆范急道:「三哥!」撥馬就想追上去,卻被李成器急急喚住:「老五,站住!」 李成器望著李隆基遠去的方向,輕輕搖了搖頭,歎息道:「不要管他,讓他一個人去散散心吧。」 這兄弟幾人中,只有李成器約摸瞭解一些三郎在做什麼,他知道這個尚未成年的兄弟,肩上背負著多麼沉重的壓力。可是他自知天資不如三弟,有些事他這個長兄是擔不起來的,他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禱,希望三弟能夠成功。 李隆基打馬甚急,他的座騎本極雄駿,在主人的催促下更如一枝離弦的箭,片刻功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李隆范莫名其妙地看看三哥遠去的方向,撥馬回到隊列當中。 「駕!駕!駕!」 李隆基一人一馬,疾馳如飛,馬至昆明池,迎面碧濤萬頃,心胸為之一暢,壓在胸臆間的那副重壓陡然化作一團濁氣,被他用力噴出去,這才舒坦了許多。 李隆基下了馬,牽馬而行,徘徊於昆明上,處處碧波綠樹,參差如畫,李隆基壓抑的心情在這如詩如畫的美景裡漸漸舒緩起來。 前方出現一片茵茵草坡,一旁是華蓋如雲的大樹,樹葉都是新綠,被陽光一映,發出嫩黃的顏色。草地上掘了淺溝,引來湖水,十幾個華服少年散坐在淺渠兩旁,四周有俏美侍婢服侍著,顯然都是非富即貴人家的子弟。 李隆基在那片草坡前停住,身前不足一尺,就是那條引水的小渠,湖水悠悠而過,一隻酒杯正在水面上飄飄而來,杯中盛滿美酒。 一個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的少年看見李隆基,見他雖只一人一馬,但貌相英俊,一表人才,不禁生起好感,向他舉杯一笑,朗聲道:「相逢即是緣份,足下何不飲上一杯。」 李隆基見他們曲水流觴、悠遊自在的模樣,緊張的心弦更加輕鬆起來,他微微一笑,鬆開馬韁,任那馬兒去一旁啃吃草皮,一彎腰便從水中撈起那杯酒,向那好客少年遙遙一舉,將酒一飲而盡。 那少年見他爽快,拍手大笑道:「真妙人也,足下既然孤獨一人,何不與我等同座,飲上幾杯呢。」 李隆基甚喜此人爽朗,便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那少年笑嘻嘻地道:「環雲,還不為這位郎君斟酒。」 旁邊俏立的侍女立即跪坐下來為李隆基斟酒,李隆基盤膝而坐,神色從容,沒有任何的不自在。 遍觀在場諸少年,唯隆基一人丰神如玉,最是俊朗,周圍那些俏婢忍不住都拿眼偷偷瞧他,頗為羨慕那個斟酒少女可以如此與他親近。 邀李隆基同坐的少年轉首又對那些同伴們道:「所以,李某以為,儒家那一套,修身則可,不足以治國。某並非人為人性本惡,但人生而為人,世間誘惑千千萬萬,本無善惡之分的人性,自然會趨向惡的一面,僅靠道德教育,那是萬萬不夠的,非得以法約束不可。」 李隆基訝異地瞟了他一眼,心道:「原來這些官宦少年,正在這裡論辯,看來這位與我同姓的少年是崇尚法家了。」 李姓少年又道:「儒門教條、孔孟之道,太不切合實際了,以法治政,外圓內方,方能使朝廷和國家有章可循,才能無為無不為,才能凡事有度……」 一個臉上生著幾顆青春痘的少年見李隆基面如冠玉,氣度雍容,心中不免嫉妒,再看他與自己等人同座,大剌剌的毫不拘禁,心中更加不悅,卻是無心聽這李姓少年論辯了。 他放下酒杯,打斷李姓少年的話道:「哥奴,你我今日出遊,難得清閒,怎麼又兜售起你那套韓非理論了?我們可都是儒教弟子,不會聽你那套左道旁門的,呵呵,不如咱們做個遊戲,多飲幾杯才是正經。」 李姓少年無奈地嘿嘿兩聲,道:「什麼遊戲,你且說來。」 那人顧盼左右,微笑道:「你我皆官宦高門,不如就在這裡自報一下家門,歷數自家上三代之豪傑,據此排定飲酒順序,如何?」 眾人一聽,都覺有趣的很,若只論父輩官職,高低上下就不用排了,可是還涉及到祖父曾祖,那誰上誰下就不一定了,少年好勝,於是紛紛叫好。 其中一人興致勃勃地道:「我先來!某,曾祖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封爵許國公。祖吏部侍郎。父徐州刺史。本人蘇震,蔭封千牛校尉!」 敢搶先自報家門的,家世自然相對顯赫一些,但是其他人卻也未必就弱於他,有的曾祖、祖父輩兒不及他家顯赫,可是父親這輩兒卻後來居上。 於是那首倡這個遊戲的少年便道:「某,曾祖定州刺史,祖中書令兼太子左庶子。父太子少保、禮部尚書,本人薛奇童,現為中散大夫。」 薛奇童說完,傲然瞥了李隆基一眼,坐在李隆基旁邊的李姓少年道:「某,曾祖,長平王。祖,原州長史。父,揚州參軍。本人李林甫,現為千牛直長。」 李林甫說著,語氣有些消沉,相對那兩人,他這一族真是一輩不如一輩了。 李隆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眼前這人在曾祖輩兒還是堂兄弟,雖然血緣如今已經遠的很了,畢竟是李氏一家,李唐宗室如今凋零若斯,看到本家不免親近了許多。 這時又有人要自報家門,薛奇童卻打斷了那人,笑吟吟地對李隆基道:「足下不請自來,想必也是出身高門了,不知足下家族中又有什麼顯赫的人物,不妨說出來讓我等一開眼界。」 他的語氣裡就帶著一種戲謔的味道,其他幾個少年聽了,臉上都露出玩味的笑意,齊齊看向李隆基。他們覺得李隆基的家世雖然也該不錯,不過出遊昆明池,連個僕從都沒有,單人匹馬,縱然家裡有人做官,想必也低微的很。 李林甫喝的有些醉了,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原來薛奇童這個遊戲就是要羞辱他邀來的客人,登時有些不悅,他剛想出言維護,卻被李隆基一把按住手臂。 李隆基微微一掃眾人,淡淡地道:「某,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本人李隆基,現為臨淄郡王。」一言既出,眾人面面相覷,竟是半晌無言。 李隆基微笑著問道:「這第一杯酒,李某可喝得麼?」 薛奇童面紅耳赤,訕訕地道:「自然……自然該由足下……呃,不不不,該由郡王先飲。」 李隆基哈哈大笑,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復把酒杯一拋,長身而起,向李林甫長長一揖,道:「多謝足下請酒,深感盛情,這就告辭了。」 李隆基牽起馬兒,在眾人錯愕難堪的眼神中悠然遠去,不一會兒便消失於茂盛蔥綠的樹叢之中。 昆明池畔,李隆基登上那條足有三丈長的漢代石鯨,足踏鯨背,眼前碧波萬頃,風從湖上來,吹得他衣袂飄起。李隆基扶三尺劍,黯然慨歎:「大丈夫,真不可一日無權也!」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密相會 楊帆走在人群後面,看到李隆基發洩似的策馬而去的情形,楊帆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還以為這個看起來遠比他的實際年齡更加成熟的少年,心志真的已經堅強到了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至高境界,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他終究還是一個少年,即便他的心胸、見識、膽魄、智慧都比同齡人強,可養氣功夫是需要歲月沉澱的,它必須有所經歷才能形成,也許再給他十年功夫,他能變得非常成熟,但是現在一個少年若有那般深沉的城府,那就只能用妖孽來形容了。 後邊一輛輕車突然從楊帆身旁快速馳過,車子很華美,就連車廂外壁上都鏤著精美的花紋,還用了上好的清漆,在陽光下發出玉石一般潤澤的光。 楊帆認真地盯了一眼那輛車子,似乎很欣賞它的做工和手藝,但是與此同時,他手上微微用了點力,馬韁拉緊,輕馳的馬慢了下來。 前面那輛車子依舊駛的飛快,楊帆則信馬游韁,當他趕到長安城門時,那輛輕車已經不見了蹤影。 回到隆慶坊後,楊帆撥馬離開大道,拐進了路旁叢林的一條小徑。頭一天剛下過雨,小徑有些泥濘,隨在楊帆身後的侍衛們沒有對他的這個舉動表現出任何異樣。 他們知道這條小徑不長,小徑的盡頭就是玉真觀的後門,宗主近來常去那兒。 民間不曾流傳過楊帆與玉真公主的故事,可是楊帆身邊的這些侍衛對他們的交待最清楚,每次宗主到玉真觀主那兒,盤桓的時間都超過一個時辰。 毫無疑問,這個年輕、美麗、高貴的公主,是宗主的新寵。一個時辰,已經足夠他們做很多事。 到了玉真觀的後門,不用楊帆吩咐,任威等人便翻身下馬,將馬拴在樹下,散落在四下靜候,楊帆則走上前去,親手叩響了院門。 院門兒打開了,探出一張俏麗的面孔,彷彿從牆裡探出的一枝芍葯,任威認得那是玉真公主身邊的一位小仙姑,好像聽宗主叫過她凝香。 一見楊帆,凝香臉上就露出雀躍的笑容,歡喜地把楊帆迎進去,院門兒隨即關上了。 任威抬頭看了看天色,懶洋洋地躺到了柔軟的草地上。至少要等一個時辰呢…… 楊帆鬼鬼祟祟地走進了玉真公主所居的院落。偷情確實是最好的掩飾理由,楊帆無論做出多麼奇怪的舉動,旁人都會幫他做出合理的解釋。 「你來啦!」 玉真一襲月白色的道袍,秀髮綢緞般散披在肩上,盤膝坐於蒲團之上,手握一卷道經,正在靜靜地閱讀著,整個人涓淨秀麗的彷彿一朵初浴的白蓮。 聽到障子門發出響動,李持盈一抬頭,瞧見楊帆進來,她那素淨的容顏、優雅的舉止,立即化成了歡喜的雀躍。 這樣的舉動和神情,絕對是一個懷春少女見到朝思暮想的情郎時該有的表現。 自從那天李三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兒似的,氣急敗壞地揪著楊帆的衣領一陣咆哮後,楊帆已經知道這位姑娘對他的情意,見她如此真情流露,楊帆心靈深處的那份柔軟,也不禁被觸動了一下。 「好啦,你出去吧!」 李持盈剛要迎上來,突然想起凝香還在門口,於是趕緊說了一句。受楊帆影響,李持盈現在也愛喝茶了,泥爐中炭火正旺,茶香四溢,自然無需凝香進來侍候。 障子門剛一拉上,楊帆的笑容便是一肅:「他來了麼?」 玉真公主剛要說的話又嚥了回去,斂了笑容輕輕點頭,向後邊示意了一下。楊帆微微一笑,道:「如非要事,他不會來找我的,我先去見見他。」 本來楊帆一開口就問起別的人,玉真公主心中頗感失落,可是聽他這小意兒解釋的口氣,生怕自己不快似的,李持盈心裡又突然歡喜起來。 她點點頭,像一個賢淑的小妻子似的,溫婉地看著楊帆拉開障子門走向後邊。楊帆穿過走廊,走進靜室,就見沈沐正盤膝坐在那兒,凝視著牆上的老君像。 聽見腳步聲,沈沐扭過頭,向楊帆微微一笑。 自從在五丈原「公開決裂」,兩人就不再見面了,確有緊要大事時,也是通過古二來聯絡,可是需要他們兩人商量的哪一件不是大事?三言兩語可說不清楚。 後來發現玉真觀是個絕佳的掩護場所後,這種窘境才得以解決,以隱宗的能力,要掘一條直通玉真觀後宅公主院落的秘道,卻是輕而易舉。 楊帆道:「你突然邀我相見,可是出了大事?」 沈沐道:「若非如此,我來見你做什麼,你又不是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兒。」他雖輕鬆地笑著,可眉宇之間分明有一絲隱憂,顯見是真有大事。 楊帆看出了他的擔心,不過今時今日的楊帆,也是越逢大事心態越穩了,他沒有急著追問,而是施施然坐下,打趣地笑道:「我雖不是女人,可這觀裡卻正有一位嬌艷高貴的美人兒。」 沈沐曬然道:「某雖風流,可從不打兄弟女人的主意。」 楊帆登時臉上一熱,乾咳一聲道:「究竟什麼事?」 沈沐並不忙著回答,上下打量他幾眼,問道:「李隆基回潞州去了?」 楊帆頷首道:「明日便走。」 沈沐略一沉吟,道:「你做的這件事……真不需要我的幫忙?」 楊帆搖頭道:「不需要,此事若有成功之可能,憑我的力量足矣。若是不成功,便是合顯隱二宗之全力,又如何能與朝廷大軍正面抗衡? 你只需在韋氏那邊下點籌碼,一旦在下失敗,不得不遁入江湖的時候,你能出來收拾殘局就好了。快說吧,今日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 沈沐坐正了一些,稍稍斟酌了一下,緩緩道:「安西大都護郭元振雖然不是我們的人,但是這麼多年以來,我們雙方建立了很密切的關係。 我們以西域大豪的身份,幫助他鞏固朝廷在西域的統治,而他則為我們提供某些便利,雙方合作一直愉快,但是現在他有麻煩了,很大的麻煩。」 楊帆皺了皺眉,道:「你說的可是突騎施與阿史那之爭?」 沈沐道:「正是!」 突騎施是受隱宗扶持成為突厥十姓第一大部落的,沈沐還把突騎施部首領烏質勒成功地捧成了突騎施汗,但是就在去年末,烏質勒病故了。 烏質勒病故後,其子娑葛繼位,成為突厥十姓首領,照理說朝廷該下詔書,正式冊立他為突騎施汗,但是不知何故,朝廷卻遲遲未予冊封。 突厥十姓中勢力僅次於突騎施部的阿史那部首領阿史那忠節見此情形,以為娑葛已經失去了大唐朝廷的支持,便想奪取十姓部落可汗的寶座。 兩大部落幾次大戰,打得安西一團糜爛,而安西大都護郭元振卻只能按兵不動。因為這是突厥十姓內部之爭,他們爭的是突厥十姓的領導權,而非反了大唐。 郭元振即便身為安西大都護,也沒有權力擅自動用軍隊干涉,他迅速把這件事奏報給了朝廷,並建議把阿史那部遷到瓜沙諸州,與娑葛部落隔離。 李顯下詔表示同意,而阿史那忠節能調去比較富庶的地方,且從此不受娑葛節制,卻也欣然同意。可是阿史那部在遷徙途中,朝廷卻突然改了主意。 李顯突然遣使慰問阿史那忠節,同時任命大將牛師獎為安西副都護,與阿史那忠節一起發兵討伐娑葛,朝廷竟公然站在了以下犯上的阿史那部一邊。 李顯任命牛師獎為副都護,更是一個要罷黜郭元振的預兆,不出意外的話,牛師獎大敗娑葛之後,就是他正式取代郭元振成為安西大都護的時候。 突騎施部首領烏質勒一生對朝廷忠心耿耿,如今他兒子娑葛子繼父職,本是天公地道的事。正是因為朝廷拖延不肯冊立,才激起阿史那部的野心,如今朝廷居然還要幫助阿史那部! 是可忍,孰不可忍! 娑葛聞訊大怒,當然憤然自立,稱十姓可汗,隨即發五千騎出安西,五千騎出撥換,五千騎出焉耆,五千騎出疏勒,精騎四出,攻擊大唐駐軍。 阿史那忠節迎接朝廷欽差的時候,娑葛事先得到消息,又親率一路奇兵偷襲,只一戰便生擒阿那史忠節,殺掉欽差,處死了大將呂守素。 那位剛剛走馬上任的安西副都牛師獎聞訊大怒,親自率兵討伐,卻被娑葛殺得落花流水,就連他這位三軍主帥都戰死沙場,安西四鎮就此陷落。 李顯聞訊大怒,聽信宰相宗楚客關於郭元振久鎮西域、交結諸番、有不軌之心,此番突厥十姓之亂即是郭元振挑唆的讒言,免其軍職,令其還京待參。 李顯還依宗楚客之言,任命右威衛將軍周以悌為安西大都護,冊立阿史那忠節之弟阿史那獻為十姓可汗,一同發兵討伐叛逆。 沈沐豈能坐視郭元振遭難,這些日子他一直在處理此事,楊帆知之甚詳。 此時聽了沈沐的話,楊帆不由眉頭一皺,為難地道:「就算我如今仍有軍權在身,也不可能干涉朝廷對一位封疆大吏的處置,何況我如今就是一隻閒雲野鶴,能幫上什麼忙呢?」 沈沐道:「你只要在大朝會時,幫我把一個人帶到御前,就行了。」 楊帆訝然道:「什麼人?」 沈沐「啪啪啪」三擊掌,沉聲道:「帶他過來!」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廷對 左邊書房裡忽然傳出一陣腳步聲,然後是沉重的鐵門開啟聲,等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靜室的障子門拉開了,兩個青衣漢子帶著一個面蒙黑巾的人出現在楊帆和沈沐面前。 這人臉上蒙著黑布,以致鼻子以上髮際以下都被蒙住,只露出滿是虯鬚的下頜,他的身材極其魁梧,一看就是一個彪悍的武夫,往斗室之中一站,彷彿泰山石敢當一般。 可是在楊帆這等武學大行家眼中,那兩個看起來並不魁梧的兩個青衣人才是真正剽悍的高手,他們雖然削瘦,卻似精鋼鑄成的身體,舉止之間,都隱隱透出一股勁氣勃發的感覺。 大漢被帶進室內後,一個青衣人在他肩頭輕輕按了一下,他會意地盤坐下來。兩個青衣人悄然退下,拉上了障子門,沈沐緩聲道:「郭兄,可以解下面巾了。」 楊帆一看沈沐這番舉動,就知道此人不是隱宗的人,所以沈沐才讓他候在外面,不過此人應該特別和隱宗有相當密切的關係。 而且,他姓郭…… 楊帆開始有些興趣了。 那滿面虯鬚的粗獷大漢聽了沈沐的話,動手解下自己的面巾,剛剛接觸光線,他的一雙大眼微微瞇了起來,稍過片刻,才緩緩張開。 濃眉如墨,方面闊口,看起來威風凜凜,雖然貌相並不英俊,卻有一種陽剛方正之美,楊帆不禁暗讚了一聲。沈沐向楊帆一指,道:「郭兄,這位就是輔國大將軍了。」 那大漢仔細看了楊帆一眼,見他比自己還要年輕許多,神色間更顯驚訝。他向楊帆行了個恭謹的頓首禮,道:「安西都護府錄事參軍事郭鴻見過大將軍。」 楊帆微微一笑,道:「郭大都護是你的什麼人?」 郭鴻正容道:「正是家父!」 楊帆輕輕啊了一聲,拱手道:「失敬!」 沈沐道:「郭兄,宗楚客一手遮天,如今能夠幫到令尊的,唯有眼前這位輔國大將軍了,你且把說過向楊大將軍敘說一遍。」 郭鴻點點頭,感激地看了一眼沈沐,便對楊帆說出一番話來。楊帆一聽,心中許多不解之處才豁然開朗。 原來,突騎施汗烏質勒死後,娑葛繼任突騎施部首領,旋即向朝廷請求冊立,朝廷之所以拖延不辦,卻是因為宗楚客索賄未成。 娑葛繼位後,屯紮西域的右威衛大將軍周以悌便拐彎抹角地提醒他應該向宗楚客有所孝敬。娑葛不以為然,周以悌便威脅他說,若是宗相不開心,這個可汗他就做不成。 果不其然,娑葛的奏章到了朝廷,便被留中了。之後,周以悌同阿史那部的首領忠節便來往密切起來,沒過多久,被周以悌慫恿的忠節就向娑葛發起了挑戰。 安西大都護郭元振上書朝廷,建議把阿史那部調離安西,遷居瓜、沙,阿史那忠節因為和娑葛幾番大戰並沒佔到什麼便宜,卻也欣然應允。 可他舉族遷徙途中,心有不甘的宗楚客再一次說服了李顯,派大將牛師獎出師西域,主動干涉突厥十姓內部的權力之爭,要聯合阿史那部剿滅娑葛。 朝廷如此作法,令一直保持中立的突厥十姓其他諸部大為反感,開始向突騎施部提供情報,暗中支援,以致娑葛如有神助般,生擒阿史那忠節,陣殲大將牛師獎。 這時宗楚客再度進言,讓右威衛大將軍周以悌取代郭元振為安西大都護,奪郭元振兵權,又讓皇帝冊立阿史那忠節的族弟阿史那獻為可汗,再度興兵。 娑葛雖然大勝,卻也沒有底氣與天朝做對,他生擒阿史那忠節和大將呂守素後,得知了事情原委,馬上修書一封,派人送與郭元振,委託他向朝廷訴說苦衷。 郭元振這時已被免去大都護之職,勒令回京待參了。他知道只要一回朝,必定落得個跟黑齒常之一般的下場,因此竭力拖延,遲遲不歸。 如今一見娑葛的來信和阿史那忠節、呂守素二人的供狀,郭元振如獲至寶。他擔心通過正常途徑,這些證據會被韋黨爪牙毀掉,於是讓兒子喬裝改扮,返京找他的好友沈沐幫忙。 沈沐見了郭鴻帶來的證據也是大喜,可他沒有辦法把郭鴻安全送上金殿,因此才找到楊帆。 郭鴻把事情對楊帆敘說了一遍,探手入懷,取出一個羊皮包裹,就在楊帆面前小心地打開,從中取出一封信件。 楊帆瀏覽了一遍,內容果與郭鴻所言一般無二。這信件除了郭元振、娑葛二人的自陳狀,後邊還附有阿史那忠節和呂守素簽字畫押的供狀。 沈沐關切地道:「大將軍,這些證據若當堂公示,能扳倒宗楚客麼?」 楊帆略一沉吟,道:「至少可保大都護無虞。」 郭鴻大喜,向楊帆頓首道:「還請大將軍為我父子主持公道!」 楊帆客氣地道:「郭兄請起,大都護鎮守西域,功勳卓著,楊某素來敬仰,如今大都護受奸人所害,楊某豈能袖手旁觀。」 他略一沉吟,對沈沐道:「還請沈兄把郭兄先行送到我的府上,明日大朝會時,就委曲郭兄扮做我的侍衛,由我帶你入宮面聖!」 郭鴻一聽喜極而泣,郭鴻流著淚向楊帆拜了三拜,感激涕零地道:「大將軍之恩,郭某沒齒不忘!」當下兩個青衣人進來,又幫郭鴻蒙上眼睛,帶著他離開了。 沈沐對楊帆道:「我知道你如今的處境不是太好,這件事,難為了你。」 楊帆道:「即便我現在扮作一隻無害的小白兔,他們的屠刀還是會斬下來的。結一段善緣,留一條路,也沒什麼不好!」 ※※※※※ 大朝會,文武、勳戚、宗室各站一班,楊帆站在武將班首,不過他現在只有虛職,大多數時候都只是站在那兒聽政。 按照順序,朝會時一般先處理外事和地方官的奏章,今日只有一道地方官的奏本需要天子當朝處治,就譙王李重福的乞歸奏章。 奏事官道:「陛下,今有均州刺史譙王重福乞歸。」 李顯不耐煩地揚了揚下巴,奏事官道:「譙王重福說:『陛下焚香獻禮,祭告天地,黎民罪皆赦除,赤子偏加摒棄。皇天公平之道,必不如此。天下之人皆為臣流涕,況陛下仁慈,豈不憐臣孤苦。伏地百拜,乞請還朝……』」 還沒念完,珠簾之後便猛地傳出一聲冷笑,韋後冷冷地道:「陛下命譙王鎮守嶺南,本是期以重望。難道在譙王眼中,這是流放一般的苦差嗎? 陛下祭天,大赦天下,赦的是罪犯和流人,難道連分封地方的諸王也要召還京師嗎?甚麼天下之人都為他流涕,譁眾取寵!陛下不必理會!」 李顯一見妻子大發雌威,有些不自然地挪了下屁股,乾巴巴地道:「此奏,留中吧。」 奏事官躬身退下,楊帆不待其他官員有所反應。 楊帆突然出班,捧起笏板,朗聲道:「陛下,臣有本奏!」 朝廷上微微有些騷動,楊帆就算以前掌著兵權時,因為是武將,所以也很少在朝堂上奏本,如今他是個閒職,突然出列,卻不知為了何事,是以百官都提起了精神。 李顯有些意外地看了楊帆一眼,道:「有本奏來!」 楊帆道:「陛下,安西大都護郭元振之子郭鴻,有大事要面奏天子。」 朝堂上頓時響起一片嗡嗡議論聲,郭元振已被罷職,卻一直遲滯不歸,如今他把兒子秘密遣回京師想幹什麼。百官都敏銳地感到,似乎有大事要發生了,不覺興奮起來。 李顯也有些驚訝,略一遲疑,才道:「宣他上殿!」 片刻之後,一身戎服的郭鴻走上金殿,向李顯高聲道:「臣安西都護府錄事參軍事郭鴻見過陛下。」 李顯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父元振做事不利,致使十姓部落頻起干戈。朕令其回京待參,迄今遲滯不歸,卻遣你來見朕,意欲何為?」 郭鴻有些激憤,突然伏地大哭,道:「陛下,突騎施首領娑葛謀反,乃是有人索賄不成,橫加刁難,臣父居中調停,又受讒言構陷,請陛下明察!」 郭鴻跪爬幾步,提高嗓門,把發生在西域的這些事情,從頭到尾對李顯當面說了一遍,一時殿上一片嘩然。 依照規矩,有人彈劾,受劾官員本該免冠躬身,待罪聽參。但是宗楚客卻勃然出列,厲聲大喝道:「一派胡言!陛下,這都是郭元振蠱惑君上的讒言。 郭元振久鎮西域,有不軌之心,娑葛縱騎為禍時,他按兵不動就是鐵證!如今朝廷令其回朝待參,他卻拖延不歸,反令其子入朝,信口雌黃,誣陷微臣。」 御史崔琬眼見宗楚客如此肆無忌憚,馬上出班道:「宗相公,天子不曾詢問,你就該出列待參,安敢如此放肆?你說郭鴻信口雌黃,郭鴻卻有鐵證如山!如果郭元振和娑葛的自陳狀是假的,難道呂守素的供狀也是假的?供狀可是他親筆畫押。」 宗楚客冷冷地睨了崔琬一眼,冷笑道:「宗某從不曾授意周以悌為我索賄,周以悌遠在西域,所作所為,我在長安如何得知?如今呂守素已死,他的供狀是真是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正伏地哭泣的郭鴻突然抬頭道:「呂守素雖死,阿史那忠節卻還活著,只要陛下降旨,臣願赴西域,押解忠節入京,與之當面對質!」 韋後坐於珠簾之後,眼見情形如此,不由黛眉緊顰。宗楚客索賄是否屬實,她一清二楚。宗楚客索來的賄賂,有七成或落進了她的腰包、或扔進了安樂公主的「定昆池」。 借由娑葛造反,剝奪郭元振軍權,換上韋黨中人,也是宗楚客與她商議過的。誰知道牛師獎會那麼沒用,阿史那忠節如此膿包,以朝廷大軍匯合阿史那部兵馬,居然一敗塗地,還讓人生擒活捉了去,這事兒……只怕是遮掩不住了。 想到這裡,韋後不禁恨恨地盯了楊帆一眼,心道:「此人當真是個禍害!」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和事天子 郭鴻沒有立即把奏章呈與天子,而是以金殿訴冤的方式當眾說出內情,是楊帆事先提醒他做的。 楊帆很清楚宗楚客如今在韋黨中的地位,韋氏一黨不會坐視這麼得力的一員大將垮台。 何況郭元振一旦坐視不作為的罪名而被免職,韋氏一黨就可以把安西都護府十數萬大軍納入囊中,單從這一點上來說,韋黨也一定會包庇宗楚客。 因此,如果只是把證據呈到御前,此事很可能暗箱操作,最後不了了之。就憑韋後對皇帝的控制力,這件事最終很可能將錯就錯,但是在朝堂上公開揭穿此事,情形就截然不同了,皇帝不能連最起碼的規矩都不講。 如今郭鴻當場揭穿了真相,李顯命人把娑葛和郭元振的自供狀以及呂守素、阿史那忠節的供狀呈上來,親自閱覽了一番,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他並不清楚宗楚客貪墨的事情,眼下見了這些證據,李顯很是惱火。雖然現在只有筆供,但他相信郭元振和娑葛的自訴是實情。很簡單的道理,娑葛已經自立稱汗,如果他不是真的受了冤枉而是誠心造反,他何必多此一舉。 李顯冷冷地看了宗楚客一眼,沉聲道:「宗楚客,你怎麼說?」 宗禁客向韋後垂簾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沉穩地躬下身去,朗聲道:「陛下,臣冤枉!臣盡忠職守,謹言修身,豈會做出有負聖望的事情。再者,那周以悌遠在西域,臣怎麼可能與他勾通?」 李顯大怒,把那信柬往前面狠狠一拋,厲聲喝道:「那麼,阿史那忠節和呂守素的自供狀,你又做何解釋,難道非要朕把阿史那忠節押赴京城與你當面對質,你才肯俯首認罪?」 宗楚客垂首道:「臣惶恐!臣不敢!但……臣無罪!臣冤枉!」 「你!」 李顯怒指宗楚客,被他的狡辯氣得怒髮衝冠,臉上泛起一片潮紅。韋後在珠簾後面輕輕咳嗽了一聲,悠然道:「陛下息怒,宗楚客一向公忠體國,依臣妾看來,指他索賄,確是不太可能。」 李顯皺了皺眉,用微帶埋怨的語氣道:「皇后!」 韋後不以為然,依舊自顧自地說道:「就以常理說吧,宗楚客乃是當朝宰相,如果他想索要賄賂,不知多少人將要趨之若鶩,奔走於相府。 宗楚客又何必捨近求遠,去勒索一個番胡部落呢?那些遊牧部落能有多少錢,值得我大唐宰相垂涎?當然,臣妾相信郭鴻所言也是不假,不過陛下想過沒有,難道周以悌就不能假宗相之名狐假虎威?」 李顯聽了不覺意動,仔細想想,似乎皇后所言大有道理,從本心裡,他也不願相信自己所寵信的宗楚客如此貪得無厭,而且因為皇后早年間為他受的苦,以及他失去一個男人正常功能的自卑,都使他沒有勇氣違拗妻子的意思。 宗楚客暗暗吁了口氣,連忙躬身道:「皇后英明!」 韋後淡淡一笑,又道:「皇帝若想押解阿史那忠節回京對質,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路途遙遠,一去一回,最少也得半年的功夫,等皇帝再查明真相進行處置,那就得一年上下了。 如今娑葛已經佔據安西,切斷四鎮同中原的聯絡,西域商賈之路斷絕,周以悌則正率兵前往討伐,不論勝敗,總是一場兵禍,殃及無數百姓,陛下心中何忍。 吐蕃和突厥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如果他們趁機興兵,挑撥離間,說服娑葛與他們聯盟,則西域又將烽火連天,不知何日才得太平了。」 李顯若有所思地道:「嗯!皇后所言甚有道理,那麼依皇后所言,朕該怎麼辦呢?」 韋後道:「陛下,今有郭鴻所獻陳詞供狀,已經足以證明郭元振和娑葛的清白。依臣妾之見,首要之事,就是安撫娑葛、恢復郭元振的軍職,以平息安西局面。」 李顯聽了連連點頭,韋後又道:「臣妾以為,陛下只需承認娑葛十姓可汗的大義份,便可將突厥十姓重新納入治下,安西四鎮將不戰而復。 陛下本因郭元振身為安西大都護,卻坐視娑葛與阿史那忠節相爭,之後牛師獎遇襲又未及時救援而治罪,如今看來,儘是周以悌垂涎大都護之職所進的讒言。」 韋後說到這裡,語氣稍稍一頓,眸光驀然冷下來:「這周以悌先是先是假宰相之名勒索番酋,復又中傷大臣,敗壞朝綱,理當嚴懲,以儆傚尤。」 李顯欣然道:「皇后所言甚是妥當,那麼……就這麼辦吧。」 李顯扭過頭來,便依著韋後的意思頒布詔命,郭鴻一聽父親轉危為安、官復原職,雖然未能扳倒宗楚客,對他父子而言已是極好的結果,馬上叩頭謝恩。 不料,御史崔琬卻不想就此罷休。 如今大唐朝堂已經被韋氏一黨完全把持了,但這並不代表所有的官員都變成了韋氏一黨,只是所有重要職位都被韋黨把持,朝廷權力的運轉施行由韋黨掌握而已。 御史台是言官的陣地,這個地方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進的,別看言官是清要之職,沒有多大油水,可是因為一向的傳統,要進御史台首先就得是進士出身,就這一條就限制了許多幸進的官員。 進士出身而投靠韋黨的官員自然也不少,不過他們就算不是一衙的部堂主官,也是一些樞要之地的官員,又或職位不高卻油水十足的地方,總不成向韋黨效忠了,便弄去清水衙門坐冷板凳吧。 因此,這御史台是少數幾個還沒有被韋黨大舉佔領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攻訐宗楚客的理由,崔琬豈肯輕易放過,眼見韋後要丟卒保帥,崔琬馬上越眾而出,高聲道:「且慢,臣還有本奏!」 李顯蹙著眉頭,不悅地看了他一眼。崔琬道:「陛下,皇后所言,立即安撫突騎施部,恢復郭都護之軍職,以平息西域局勢,免為吐蕃或突厥所趁,臣深表贊同。然……」 崔琬向宗楚客一指,厲聲道:「如此行為的原因是,郭鴻獻上了證據。可是關於周以悌逼反娑葛一事,究竟是周以悌假宗宰相之名而索賄,還是宗宰相授意周以悌替他索賄,卻不能妄加推測。」 崔琬跨前一步,捧笏道:「陛下,如果是周以悌假借宗宰相之名索賄,因而逼反娑葛,釀成這般兵禍,周以悌罪不容誅!然則若是宗宰相索要賄賂致生邊患呢?臣以為,此事應徹查!」 宗楚客勃然大怒,並指點著崔琬道:「姓崔的,你這沽名釣譽之輩,為了一己清名,屢次三番中傷本相,如今又妄加猜測,究竟意欲何為?周以悌一案,陛下與皇后已有決定,難道你要抗旨嗎?」 崔琬針鋒相對,聲音比宗楚客還高出許多:「崔某身為御史,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記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本官有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之權,宰相大人,難道崔某就彈劾不得你嗎?」 這二人都是善辯之人,一時間滔滔不絕,各說各理,金殿之上,只聞二人咆哮聲不絕於耳,李顯無奈地道:「兩位愛卿,注意官體,不要再爭吵了。」 二人唇槍舌箭,對李顯的話充耳不聞。 李顯無奈又道:「兩位愛卿,此事朕已有論斷,你們各自退下。」 崔琬和宗楚客爭的面紅耳赤,還是不理。 李顯大怒,猛地抄起「震山河」用力一拍,「啪」地一聲響澈金殿,宗楚客和崔琬一呆,這才發覺有些君前失儀了。 崔琬正了正因為激憤爭吵歪掉的官帽,渾然不以為意,他是言官,在這方面是有特權的,不怕皇帝責怪。宗楚客卻是老臉一紅,他是宰相,如此作為,實在丟臉。 宗楚客趕緊正一正衣冠,向李顯請罪,李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和靄起來,說道:「兩位愛卿雖然有些失儀,可說起來,卻都是為了朝政,朕心甚慰,豈會加罪。 兩位愛卿都是忠良,就不要為了偏執之見,傷了和氣了。不如,今日由朕作主,你二人就此結為異姓兄弟,從此同心協力,扶保朕的江山社稷,再不可做無謂之爭了。」 「什麼?」 一聽李顯這番荒唐之言,不只宗楚客和崔琬傻了眼,滿朝文武都傻了眼,楊帆站在武將班首,臉頰一陣抽搐,險險沒有忍住大笑出口,如此天子,當真天下無雙! 宗楚客和崔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都透著怪異,二人剛剛還跟鬥雞似的斗的你死我活,皇帝從中調和,居然讓他們結拜為異姓兄弟? 李顯見二人面面相覷,神氣古怪,不由臉色一沉,不悅地道:「怎麼,難道朕做不得這個中人,你二人想要抗旨麼?」 宗楚客的眼神飛快地閃爍了幾下,轉向崔琬,拱手道:「崔御史年長於宗某,應為兄長。兄長,請受小弟一拜!」說著向崔琬揖了三揖。 李顯撫鬚大悅,崔琬站在那兒,一副啼笑皆非的模樣,也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了。李顯見他沒有還禮,微微一蹙眉,催促道:「崔琬,怎麼還不……」 李顯剛剛說到這兒,就見一名站殿武士腳步匆匆而來,到了御前單膝跪地,沉聲道:「陛下!右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楊再思府上,遣人報喪!」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摘葉飛花 楊再思病故了! 是的,他是病故,這一點對皇帝來說至關重要。 如果說上元佳節時,已八旬高齡的楊再思,只因為帝后和安樂公主想瞧個樂子,就不得不參加「拔河」比賽,結果喪了性命,那對皇帝的聲譽將是一個沉重打擊。 雖然這位一生以阿諛奉迎為做官準則,是以穩居相位十餘年,在這政局極度動盪的年代裡卻始終屹立不倒的楊宰相,確實是因為阿諛而送命。 不過他雖是在拔河時摔了一跤,但他被送回府邸後,楊府到處延請國醫聖手,愣是把他的命又拖了四個多月,這一來皇帝就可以把這件事與拔河事件分開了。 否則此事一旦張揚開來,皇帝少不得一個荒唐之名。其實今日他在朝堂上為了調解宗楚客與崔琬之爭,竟異想天開地要讓他們結為異姓兄弟,已經是盡顯荒唐了。 只是皇帝本人顯然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荒唐,但宰相楊再思之死,他意識到了後果的嚴重,現在可不只是楊再思一人,豆盧欽望自那日拔河跌破頭後,也是一直纏綿病榻,眼看熬不了多久了。 如果兩位八旬宰相都是因為皇帝要他們拔河因而喪命,李顯將再也難逃荒唐天子之名,是以一聽楊再思病逝,李顯非常緊張,他也顧不得撮合宗楚客和崔琬結拜託兄弟了,當下便宣佈退朝,親往楊府致祭。 韋後在珠簾後聽說此事也覺得大為棘手,當日提議讓大臣拔河的可是安樂,而且她也極力贊同,朝會一散,韋後馬收留下宗楚客,與他商議此事。 宗楚客聽了韋後的擔憂,安慰韋後道:「娘娘不必擔心。楊再思已是八旬老人,說他是因病而死,也完全說的通。當日玄武門下拔河,因為沒出什麼大事,此事還未流傳於民間,知情者只有文武大臣,如果說會有人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也只能是他們。臣馬上以政事堂的名義通令各部堂,嚴禁官員非議就是了。」 韋後點頭稱善,讓宗楚客速去處理,等宗楚客離開後,韋後突然想起起居郎和史官,忙又吩咐人把上官昭容請來。 起居郎那裡和史官那裡也得交待一下。千萬不能在史書和起居注上有所記載,一旦這上面把楊再思之死歸咎於上元拔河,那她和皇帝都要留下千古罵名了。 而史官和起居郎目前是由上官婉兒管轄的,自李世民干涉寫史,史官就再也做不到古時一般地位超然,只要通過婉兒對他們施加壓力,當可督促史官小心用筆。 且不提韋後這裡如何絞盡腦汁地想去控制事態,單說楊帆這邊,朝會一散,郭鴻就趕到他面前千恩萬謝一番,隨即便被太監喚去政事堂領旨。 楊帆離開宮城,乘馬而歸,一路行去,路過通義坊時,楊帆突然勒住了坐騎,扭頭望向坊內,神色黯然。他和太平幽會之所就在這座坊裡,一進坊門第二曲第一巷就是。 今天,正是他們每月相約幽會的日子,可是這通義坊他已很久不曾來過了。楊帆鬼使神差地一拉韁繩,撥馬向坊中走去,任威等人默不作聲地追了上去。 三進的院落,在這毗鄰宮城、寸土寸金的通義坊裡,比偏僻些的坊裡七進的大宅院還要昂貴些。太平公主自籐蘿假山、修竹玉立的幽雅小徑裡姍姍而來,後邊亦步亦趨地跟著內管事周敏和謀士莫大先生。 太平公主對周敏道:「行了,該說的本宮都說過了,接下來的事兒都交給你了,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你好生打理一下,莫要出了差遲。」 周敏恭應一聲,停住腳步,目送太平和莫大先生離開。 太平又對莫大先生道:「你剛才說今日朝上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 莫大先生微笑著把今日朝會的緊要大事對太平公主說了一遍,太平公主聽到楊帆為郭元振出頭,目中不禁泛起一抹異采,再聽到李顯居然撮合宗楚客和崔琬結為異姓兄弟,太平公主猛然站住了。 「什麼?簡直荒唐之至!皇兄怎麼……實在是荒謬絕倫!」 太平公主氣得粉面通紅,嬌軀都禁不住發起抖來。一股莫名的悲哀充溢了她的胸膛,這一刻她甚至覺得即便是母親復生,天下重又姓武也比眼下這種局面更好。 現在把持朝政的是韋後,是韋氏一黨,李唐宗室的地位甚至比武則天在世時更差。韋黨現在雖然還沒有向李唐宗室揮起屠刀,卻也已磨刀霍霍了。 再者,女帝在時,雖然李唐宗室慘遭屠戮,可在天下臣民眼中,李唐依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正統。現在呢?一個被皇后戲弄如傀儡的皇帝,一個如此昏庸荒唐的皇帝,李唐淪為了天下人的笑柄。 莫大先生眼看著太平公主的臉色由通紅變得鐵青,顫抖的嬌軀雖然漸漸平靜下來,可手掌卻仍緊緊地攥著,不禁同情地歎了口氣。 他握拳輕咳了兩聲,藉著那一低頭的機會,一抹帶些嘲諷、帶些快意的笑,自他眸中一閃即逝…… ※※※※※ 楊帆本不指望能在這裡見到太平,自從在公主府一連吃了三次閉門羹後,楊帆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再也沒有去過太平公主府,今日來到通義坊,與其說是希望在這裡遇到太平公主,莫不如說是他對逝去的一種懷念。 可是當他看到府門大開的時候,楊帆先是微微一怔,隨即便是滿心的歡喜:「她在這兒!她竟然真的在這兒,令月也不捨就此斷了一生緣份吧!」 楊帆強抑激動,勿匆翻身下馬,把馬韁繩向任威一拋,便提起袍袂疾步登上石階。 兩個門子正在門楣下站著,楊帆認得他二人本就是留守此處府邸的公主府下人,便道:「公主可在府上?」 這兩個門子一直留守此處,還不清楚楊帆與公主殿下間的恩恩怨怨,只知道公主和楊大將軍已經許久不曾在此幽會過了,如今一見楊帆,只道他是應公主之邀而來,二人十分慇勤。 其中一人點頭哈腰地道:「在的在的,大將軍請先至客堂歇息。」 另一個人則搶著說道:「小的這就去稟報公主。」 兩個門子搶上來,「砰」地一聲關上了院門,一個引著楊帆去客廳,另一個則直奔後宅。 「楊帆來了?」 太平公主怒氣沖沖地從月亮門兒出來,聽到那門子稟報,心弦不由一顫,眼波似微風拂起的湖水般泛起了陣陣波瀾。 「咳!殿下!」 莫大先生踏近一步,低沉地道:「殿下,莫要害人害己吶!」 太平公主怵然一驚,眼神陡然變得清明起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緩緩扭過身,對莫雨涵低聲說道:「先生請放心,令月曉得該怎麼做。」 莫大先生沒有再說話,只是深深地望了太平公主一眼,緩緩地退開兩步。太平公主深深地吸了口氣,舉步向客廳走去,步伐慢慢平穩起來。 「令月!」 楊帆一見太平,臉上立即露出歡喜的神色,但是他的歡喜剛剛綻放開來,便凍結在他的臉上,太平的神色很是冷漠,眼神裡有種讓他感到陌生的東西。 「大將軍,請坐吧!」 太平公主淡淡地說了一句,便從楊帆面前昂然走了過去,袍袖一展,在主位上翩然落座,一雙丹鳳眼向楊帆示威似地一瞥。 楊帆在客位上緩緩落坐,勉強一笑,道:「呵呵,今日,鬼使神差地就來了這兒,本沒期望遇到你的,想不到……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天意?」 太平公主的嘴角勾起來,帶起一抹譏誚,冷淡地道:「天意這種東西,只能拿去哄騙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子,我早就不信那些東西了。」 楊帆蹙眉道:「令月,我和十娘其實……」 太平公主陡然臉色一沉,厲聲叱道:「住口!我不想聽你解釋這件事,如果你是為此而來,那就請你立即離開!」 楊帆窒了窒,按在膝上的雙手猛地扣緊,憤然道:「令月,你寧可相信一些傳言也不相信我說的話?就算親眼看到的東西,有時都當不得真,何況我們並無私情。我可以告訴你真正的原因,其實……」 太平公主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說了,你是逢場作戲也好,假戲真做也罷,對我來說,都已沒有什麼區別,因為……我其實是倦了。」 楊帆怔了怔,眼神漸漸冷下來,他悲聲一笑,道:「倦了?呵呵,對我倦了麼?」 太平公主沒有回答他這句話,而是乜了他一眼,突然岔開話題道:「今日,你把郭鴻帶上了金殿?」 楊帆一怔,頗為意外地道:「我剛從宮裡出來,你已經知道了?」 太平公主笑了笑,笑容裡帶著一抹難言的驕傲:「鎮國太平,並不像有些人想像的那麼弱。」 楊帆輕輕搖了搖頭,道:「這『有些人』,可並不包括我,我可從沒看輕過你。」 太平公主揶揄地道:「能讓你這樣心機深沉、智慧超卓的人士贊上一句,太平真是受寵若驚。」 楊帆皺了皺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平公主恬淡地一笑,道:「沒有甚麼意思,郭鴻在金殿上當眾揭穿宗楚客索賄,以致逼反娑葛,陷害郭元振的事,應該也是出自於你的授意吧?」 楊帆心中一凜,眼神驀然收縮了一下。太平公主早已在注意他的神色,楊帆一閃即逝的神情變化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太平公主微笑道:「好手段!想不到這樣一件事也能被你利用。造勢、借勢、運勢之術,出神入化、登峰造極!」 太平輕輕歎了口氣,道:「你以前和我說,武功練到最高境界,摘葉飛花皆可傷人,你現在的宦途功夫,應該就已練到這種境界了吧?」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情不知所終 楊帆的神色慢慢平靜下來。他緩緩坐直身子,肩背間繃緊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起來。楊帆眼中露出欣賞的笑意,眼前這個驕傲的女人自有其驕傲的資本,她的政治智慧從來沒有讓他失望。 楊帆輕聲問道:「你看出來了?」 太平道:「穩妥的辦法,你該趁皇帝召見宰相及六部正堂時呈上證據,在一個較小的範圍內,皇帝就不會像今天一般狼狽,甚至失措到幹出讓宗楚客與崔琬結拜的蠢事來!」 楊帆輕輕笑了笑,太平看到他的笑容有些惱怒,道:「你故意讓郭鴻在金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揭發真相,是因為你知道韋黨一定會維護宗楚客,而皇帝則一定會順從韋黨的意思,對不對?」 楊帆依舊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眼皮都沒眨一下,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 太平公主道:「郭元振在西域大興屯田,治理涼州,都護安西,鞏固邊防,拓展疆域,可謂功勳卓著,乃國之柱石。如此耿忠老將,受人污陷,險些喪了性命,如今真相大白,結果卻不了了之,構陷功臣者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軍方將領們會怎麼想?」 「因為奸臣索賄不成,逼反娑葛,朝廷為此動用數萬大軍,耗費無數錢糧,最終卻損兵折將,罪魁禍首居然不受任何懲罰,天下黎民會怎麼想?」 「十姓部落是我朝控制安西、抵抗吐番、突厥的重要力量,為了讓他們為我所用,朝廷耗費了多少心血。昔日烏質勒已眾望所歸時,朝廷猶自謹慎,不肯輕易廢去阿史那斛瑟羅的汗位。 如今阿史那忠節實力遠不及娑葛,在十姓部落中也沒有一呼百應的威望,朝廷竟輕率扶持,挑起十姓部落內戰,如此自毀長城,何其昏饋。及至發現真相,猶不懲罰禍首,文武百官又會怎麼想?」 太平公主瞪著楊帆,一字一句地道:「你這是在置皇帝於不義之地!」 「我沒有!」 楊帆坦然望著太平公主,平靜地反問道:「這些事是誰做的?不是我,而是皇帝!如果我不授意郭鴻當眾揭發真相,這些事難道皇帝就不做了?」 太平公主被他問的一陣無力,頹然坐下身子。 楊帆話鋒如風,冷冷地道:「如果我不這麼做,會怎麼樣?皇帝很可能會將錯就錯,郭元振會被解職,會被解赴京城,還可能會枉死獄中。 周以悌會成為安西大都護,率軍討伐突厥十姓,狼煙四起,荼毒地方,不管勝敗,還不知要有多少將士要喪生於西域,只為宗楚客的貪婪。 吐蕃和突厥也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拉攏十姓部落,將安西之地盡數納入他們的領土,到那時,我大唐何止喪師辱國,還將失去大片領土。」 楊帆這才長長吸了口氣,振聲道:「沒錯,我是想向世人揭穿皇帝陛下的無能,可是即便我沒有這個用心,依舊只能用這個法子,才能確保勞苦功高的郭大都護無恙,不是麼?」 楊帆眸中露出一抹譏誚,輕輕地道:「事實上,皇帝陛下比我預想的干的還要『好!』」 太平公主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楊帆的譏誚和指責是針對皇帝李顯的,但是同樣是皇家的一份子,作為皇帝的胞妹,太平公主感到楊帆的嘲諷就像狠狠扇在她臉上的一巴掌。 她不能不承認,楊帆說的是實話,他只是稍帶著達成了自己的一個目的。而皇帝所表現的比楊帆預計的還要不堪,身為天下共主,他不僅罔顧國法與社稷,一味包庇宗楚客,他甚至異想天開地要讓宗楚客和崔琬結為異姓兄弟。 太平公主臉上火辣辣的,過了半晌心情才平靜下來,太平公主凝視著楊帆,沉聲問道:「你這麼做,究竟是想幹什麼?」 楊帆道:「何必多問,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嗎?皇帝如今根本就是一個傀儡,而且是個幹盡蠢事的傀儡!如今大唐天下真正的皇帝是韋後了! 韋後如今磨刀霍霍,你、我、相王,還有那些不肯歸附韋氏的大臣,很快就要大禍臨頭。我不想坐以待斃,而且我不甘心!神龍政變,我也是把腦袋拴在腰帶上,結果我們換來了什麼? 這個天下,不是我們理想的天下,這個皇帝,不是我們理想的皇帝!」 雖然已經猜到楊帆的用心,太平親耳聽他說出來時,心中還是一陣戰慄,她激動地質問道:「你認為,誰能取而代之?相王嗎?相王的性情脾氣我最瞭解不過,他絕不會造胞兄的反!」 楊帆平靜地道:「那有什麼關係,今上也絕不想造則天皇帝的反,可是神龍政變那一晚,他還是離開了東宮。令月,有時候,有些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 說到這裡,楊帆的眼神黯了黯,凝視著太平公主,低聲道:「就像……我厭倦了朝堂,想要去浪跡江湖,可我一身羈絆。還有,我不明白,我和你為什麼會走到今天?」 太平公主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二郎,我厭的……並不是你。」 楊帆的眼睛驀然亮起,瞬也不瞬地盯著太平,太平公主迎著他的目光,這一回並沒有躲閃移開:「我厭的,是我們這種不可能有結果的關係。 有些事,你不會去想,也不可能去想,因為你是男人,而我不同。三十多歲,對一個男人來說,是最好的年齡,就算你五十歲六十歲,對男人來說依舊不算,可女人不同……」 淚光在太平眸中瑩然,她輕輕摸娑著自己的臉頰,黯然道:「你才三十四歲,風華正茂,而我已四十有五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開始害怕。 每天早晨一張開眼睛,我就記起,自己又老了一天。每次對著妝鏡,我最怕在眼角發現多了一絲皺紋,從髮絲中挑出一根白髮,每每有所發現,我都鬱鬱半日不得歡顏。 我不知道再過幾年我們之間會怎樣?即便是現在,雖然我們還時常幽會,可是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現在和當初已大不相同,激情終究不能長久。 如果我再老一些,我們用以維繫關係的男歡女愛都將不復存在,那時你我算是什麼關係呢?紅顏知己?偶爾會面,坐在一起吃杯酒、喝碗茶、聊聊天?呵呵……」 楊帆動容道:「令月……」 太平公主猛地搖了搖頭,淒然道:「那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啊,二郎。你說的對,有些時,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我不是孑然一身,不能拋下一切跟你走。 我也有兒有女,以前,我對他們忽略的太多,只覺得讓他們錦衣玉食就足夠了,卻忽略了他們還需要一個母親。不知不覺間,他們都已長大成人,我虧欠他們的真是太多太多。 我不知道,是因為年華老去,自然而然的就會更加關心後輩的成長,還是快到了知命之年,才萌發了母親的天性,我清楚地知道,現在的我,不可能為了愛而拋棄一切。 看著我的孩子們成家立業,看著他們幸福美滿,看著孫兒、孫女、外孫、外孫女們誕生,才是我此刻最大的夢想與追求。我現在想要的、最希望得到的,是親情,你明白麼? 千金公主過世了,他的兒子特意在母親的墓誌銘上寫明,他的官職是憑著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而不是因為他的母親阿諛則天皇帝,以姑母之身拜侄媳為母,對於千金種種不堪行為,更是竭力掩飾。 二郎,千金公主的葬禮,我去過,看到那墓碑,我不寒而慄。看到她的子女們毫無悲傷、甚至大感輕鬆的神態,就像暮鼓震鐘,在我的耳邊敲響,振聾發聵!你希望我被兒孫鄙視嫌棄麼?」 楊帆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陌生的容顏,但太平公主卻笑了,露出了他很熟悉的笑容,依舊嫵媚。 「漢武帝曾經寵愛李夫人,李夫人病重垂危時,漢武帝去探望她,李夫人卻以被掩面,至死不與漢武相見。我一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現在我明白了。 漢武一生中所至愛者,曾有阿嬌、衛子夫、王夫人、李夫人、鉤弋夫人。何以唯有李夫人令他念念不忘?何以李夫人過世後,漢武帝為了再見她,不惜重金聘請方士做法托夢?何以漢武死後,唯有李夫人得封孝武皇后,得與同葬? 隨著年華漸漸老去,我開始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二郎,該結束的就讓它這樣結束吧,這樣……你我心中留下的,都將是你我最懷念、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但是在你心裡,我的位置永遠都比不上小蠻、阿奴、婉兒,甚至逝去的寧珂姑娘,你之所以三登吾門,更多的是因為……責任!」 楊帆的身子猛地顫動了一下,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我不想等到有一天,什麼都自然而然地淡了,煙消雲散,連懷念都懶得。當初,是我糾纏的你,現在,我求你離開我,好不好?」 楊帆深深地凝視著她,但太平公主已經轉開了視線,她緩緩起身,把背影丟給了楊帆:「時間過的好快呀,我的二女兒也要出嫁了。這所宅院,我送給了她。」 太平公主舉步向屏風後面走去,當她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屏風後面時,用盡全身力氣,才制止了聲音的顫抖,說出一句:「送客!」 第二十九卷 神龍再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心城無鑰 太平公主轉過屏風,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她倔強地仰起下巴,任由淚水爬過臉頰,一顆顆地打在衣襟上,直到楊帆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太平公主突然像是被人抽去了骨頭,萎頓在地,放聲大哭起來。 一雙雪白的步襪悄無聲息地走近,在她不遠處停下,然後一角青色的袍袂一撩,有人慢慢跪坐下來。 太平公主抬起頭,淚眼迷離地望去,就見莫大先生正靜靜地望著他,目光中透著一種過來人洞察世事人情的悲憫與無奈。 太平慢慢坐正了身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水,低聲道:「二郎此舉,果如先生所言,他是有所圖謀的。」 莫大先生輕輕蹙起花白的眉毛,撫著鬍鬚,沉吟片刻,道:「殿下曾經試過令兄相王,如果相王真心無意於皇位、不曾在殿下面前作偽的話……」 太平截口道:「不會做偽!當今皇帝幽居房州十六載,為人秉性與少年時已大相逕庭,我的確看錯了他。但我不會看錯相王,相王與我居洛陽,數十載相依為命,我瞭解他。 他皇帝做過了、太子也做過了,這些年來,眼看著為了一個皇位,母不似母、子不似子,親人相殘、血親相仇,相王仁厚,對此早已深惡痛絕,他的確是無意於皇位的!」 莫大先生微笑道:「那就有趣的很了。天子無道,楊將軍既然想伐無道,樹有道,而相王又不肯反了他的胞兄,那麼楊將軍想跟誰合作呢。」 太平慢慢冷靜下來,她思索著楊帆方才說過的話,恍然悟道:「我明白了,他一定和相王五子達成了協議,事成之後迫相王不得不登大寶!」 太平公主猶豫了一下,忽然又道:「莫先生,如果二郎能夠成功,似乎我就不必……」 莫大先生的眼神陡然凌厲起來,猶如兩柄鋒利的刀子,太平公主受其鋒芒所懾,登時心中一震。 但是莫雨涵馬上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他急忙收斂神色,又恢復了那副溫文爾雅、君子如玉的雍容氣度,淡淡地道:「殿下,這種話萬萬不可再說,這種想法,也萬萬不可再有了!」 莫雨涵望著太平公主,誠懇地道:「殿下,你想想,有多少人已經把身家性命托付給了你?有些事,一旦開始行動,還能停得下來麼?開弓沒有回頭箭,公主豈能三心二意,猶豫不決! 你不為別人想,也該為你的兒女們好好想想吧,如果你就此罷手,而事機洩露,豈非只有束手待斃,那時你的兒女也要跟著遭殃啊!」 太平公主有些迷茫,這些年來,她先是同她那剛強精明的母親鬥,努力為李唐積攢保存著火種,繼而與她那昏庸冷血的胞兄鬥,為了保證自己和相王的生存,早已是心力交萃了。 莫先生沉聲道:「既已有所決斷,就必須走下去。再說,就算相王上位又怎麼樣,或許他不比今上那般天性涼薄,可是僅憑仁厚能成為一個有為的天子嗎? 他們的才德比起公主你都遠遠不如,你為大唐付出了那麼多,連你的終身幸福都搭進去了,可你得到過什麼?既然別人做不好、不想做,那公主你就該當仁不讓」 莫大先生越說神情越激動,清瞿的臉上湧起兩片潮紅:「你的父親是皇帝,你的母親也是皇帝!你為什麼就不能做皇帝?你也是鳳子龍孫啊! 殿下,你若做了皇帝,天下還有什麼事能讓你為難?就算你想和楊將軍長相廝守,只消一道聖旨納他為後,誰敢說三道四?你是皇帝,你定規矩!你就它是對的,它就是對的!」 聽著莫大先生富有蠱惑力的聲音,太平公主軟弱的神情漸漸堅定起來…… ※※※※※ 盧賓之看著丁躍列出來的兩份清單,輕輕佻了挑眉頭,道:「太平公主要這些東西做什麼?這可都是違禁之物啊,呵呵……,看來太平公主有所圖啊。」 丁躍已經派人以西域大胡商的身份投效到了太平公主門下,得到太平的信任,這份清單,就是莫大先生要這位西域胡商幫他採購的東西和急於變現的東西。 莫先生採購的東西都是可以製造弓弩、箭矢、刀劍、甲冑等武器的材料,而變現的東西則是大量的珠寶、字畫甚至田地、莊園,盧賓之見了這兩份清單,如何還猜不到太平公主有所圖謀。 盧賓之把兩份清單往案上一拋,微笑道:「皇位啊,真是令人垂涎的好東西。看來所謂相王不喜歡那張寶座,只是惺惺作態罷了。他只是不敢信任咱們。 太平公主這麼做,一定是得到了相王授意。嘿嘿,我還真當他是一隻能忍的烏龜呢,人家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還不肯反擊。想不到他是如此謹慎。」 丁躍蹙眉道:「公子,咱們幫不幫他們採買這些東西?馬秦客和楊均如今已經成為韋後的入幕之賓,我們似乎用不著在相王這邊多下籌碼了吧?」 盧賓之瞪了他一眼,叱道:「鼠目寸光!你看薛懷義和二張,向來都是面上風光,他們的面首身份,就注定了不會有人死心踏地的投效他們,一有風浪,應聲便倒。 馬秦客和楊均成為韋後的入幕之賓,也就是能為我們提供些韋黨的重要情報罷了,你看韋黨中如今主持大局的都是些什麼人,馬秦客和楊均很難從中分一杯羹的。 再說,皇帝還健在呢,韋後敢私蓄面首,卻不敢公開提拔她的面首做官的,頂多是賞賜他們一些金銀財帛,這些東西對我有什麼用? 我們想插手朝廷,只能在相王這邊下注。正所謂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果相王能夠成功,我們的人才能發揮最大作用。」 盧賓之站起身,慢慢踱了幾步,吩咐道:「他們所需要的,都幫他們辦到,再引薦一些人才給他們,或擅文或擅武,挑最有才幹的人給他們! 他們一旦成功,咱們這些人就有了從龍之功,可以拜將封侯,假以時日,他們就能成為朝廷股肱,那時,天下將由我來操縱。如果失敗……我們不過損失些金錢和人手罷了。」 丁躍擔心地道:「屬下擔心,以顯隱二宗耳目之靈敏,會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介時必定會成為我們的大敵。」 盧賓之擺擺手道:「不用顧忌他們,本公子剛剛收到密報,郭元振受宗楚客構陷,險致牢獄之災,他派兒子進京活動,是楊帆幫了他的大忙。 楊帆此舉,分明是為了示恩於郭元振。郭元振是安西大都護,而沈沐的根基就在西域,楊帆不惜得罪韋黨也要這麼拉攏郭元振,你說他想幹什麼?呵呵,顯隱二宗決鬥之期……近了。」 盧賓之越說越開心,興奮地道:「顯隱二宗馬上就要兵戎相見。而朝堂上,相王和太平業已忍無可忍,很快就是一番龍爭虎鬥!太美妙了,顯隱二宗兩敗俱傷的時候,就是我們出面接手繼嗣堂的時候。 至於朝堂這邊,如果相王一派大獲全勝,我們將從此入執朝堂,如果相王大敗,於我們也沒有太大的損失,介時顯隱二宗盡納手中,我們大可徐徐圖之。」 「哈哈哈哈……」 盧賓之背負雙手,仰天大笑起來:「我喜歡這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我喜歡這種幕後操縱一切的感覺!」 ※※※※※ 楊帆終於明白太平公主為什麼性情大變了。 他原以為太平是人到中年,性情有些喜怒無常,這樣的女人並不少見,如今才知道太平究竟在恐懼著什麼、悲哀著什麼,更可悲的時,他無法用一句用力的話來安慰她,楊帆心中也不禁湧起一種深深的悲哀。 太平沒有說錯,他也清楚,僅僅床笫之歡是無法維繫一份感情的。他和太平當然不是肉慾關係,可是任何一種感情,都需要一個厚重的基礎寄托著才能延續下去,或者是家庭,或者是孩子。 可他們之間有什麼呢? 他有他的家庭和他的兒女,太平同樣有她的家庭和她的兒女,他們各自有各自不同的生活,誰也無法進駐另一個人的家庭世界。 太平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因為這段婚姻來自於武則天的強迫,這對同床異夢的夫妻都不需要向對方履行夫妻的義務,但是在她的兒女面前,她依舊是一個母親。 隨著年齡的增長,男女之間的激情必然漸漸淡化,無論男女,他的生活重心必然會轉向他的家庭和孩子,而這一點恰是他們無法產生交集的地方。 楊帆勒馬望向宮城,宮城裡邊,有一個婉兒。婉兒與太平的不同之處,恰是這一點。婉兒被拘禁在一座有形的宮城裡面,而太平是被困在人倫、情感交織而成的無形宮殿裡面。 困住婉兒的那座城,他可以用他的刀劈開,把她救出來,困住太平的那座城,他用什麼去打破?他也是人,生而為人,就必須遵循人類世間的一些基本規則,那座心城,不是他能攻破的。 楊帆怔立長街,許久許久,唯有悠悠一歎。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彈劾 豆盧欽望不負李顯所望,他比楊再思多撐了四個多月的時間,在秋風將枝頭敗葉一掃而空的時候,才捎帶著把他也一併掃走了。豆盧欽望,卒。 豆盧欽望從上元佳節玄武門下拔河磕破了頭,就一直苟延殘喘著,一直拖到年尾才死,再加上他已經七十九歲高齡,完全可以歸咎於正常死亡。 再者,經過楊再思之死,李顯已經積累了足夠的經驗,所以處理此事駕輕就熟。不過,不管是出於對豆盧欽望的愧疚也好,還是出於豆盧欽望的年齡和身份,李顯都得親往致祭。 皇帝駕臨,使得豆盧家好一通忙亂,可皇帝到了,也不過是叫親信太監替他上一柱香,再使人在靈前念罷上官婉兒替他代筆的一份悼文便離開了。 李氏家族有心腦血管疾病的遺傳疾病,唐高祖、唐太宗、長孫皇后、唐高宗都患有「氣疾」或「風疾」的毛病,李顯臨到老來,這方面的疾病也開始凸顯。 他在房州十六年,不但生活艱苦,而且擔憂受怕,使他還染上了其它的一些疾病,是以身體更加衰弱,此番出行,雖然時間不長,也覺得極其疲憊。 他上了御輦,懶洋洋地躺了一會兒,只覺愈發地氣悶,便道:「打起簾兒來。」 跪坐在軟榻前侍候的四個小宮娥立即站起一人,輕輕捲起了轎簾兒,就在這時,只聽路邊一聲大吼:「臣許州參軍燕欽融,請見陛下!」 隨即就是一陣喧嘩,路旁圍觀的無數百姓中突然越出一人,直撲李顯的御輦。 他那一聲吼,護侍御前的飛騎、萬騎、千牛萬、內衛眾侍衛都聽得清楚,有人本已揮刀砍去,一聽他自報身份乃是朝廷命官,急急又收了那必殺的一刀。 他們雖不殺人,卻也不會容許此人靠近御輦,這人只是個文弱書生,在這些身高力大、一身武藝的御前侍衛們面前哪有可能闖過去,登時被摁倒在地。 李顯皺了皺眉,吩咐道:「停下,問他何事見朕!」 楊思勖立即高聲喝令儀仗停下,然後趕到那個被摁在地上的許州參軍面前,片刻之後,回轉李顯身邊,臉上帶著一抹古怪的神氣,低聲道:「陛下,那燕欽融彈劾……」 「嗯?」 「彈劾皇后、安樂公主、武延秀、宗楚客、崔湜、鄭愔等人。」 李顯的臉色一沉,這些人不是他的親人就是他的親信,卻是不能當街詢問了。李顯默然片刻,緩緩地道:「帶他回宮!」 ※※※※※ 「陛下,皇后淫亂宮廷,垂簾預政,韋氏一門雞犬升天,把持文武兩途,天下只知韋後,不知陛下,長此以往,武氏之禍復矣,陛下難道不該警醒麼? 安樂公主,驕奢無度,收受賄賂,府屬官員尤為浮濫,盡都出自屠販之家,因是捐納資財買得官職得授斜封官者不計其數,侯王柄臣,多出其門。 安樂營建居室及安樂佛廬,全部模擬宮禁,工巧猶勝一籌。安樂建定昆池,無償動用國家伕役逾十萬人,司農卿趙履溫為討好安樂,亦如安樂門下走狗,以三品大員身為其挽韁運土! 安樂奪臨川長公主舊宅為私邸,廣拆民房,怨聲載道。修建所需,皆出內府,禁中物為之一空。安樂建安樂寺,擅用戶部數百萬錢。 安樂與諸位草不能取勝,竟派人以八百里快馬去往南海祗洹寺,割下摩詰菩薩的鬍鬚,以為奇草。那鬍鬚可是南朝謝靈運臨終所獻啊,自此不復存在……」 李顯回到宮中,便摒退左右,聽燕欽融彈劾,聽到女兒所幹的一樁樁荒唐事,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這些事有的他知道,有的不知道,但是對於相濡與沫的賢妻韋氏偷奸,他是絕不相信的。 李顯有心問個清楚,誰知這位許州參軍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說話的機會,是以滔滔不絕,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燕欽融又道:「宗楚客與武延秀等朋比為奸,索要賄賂,致生邊患,以為天下不知嗎?此等謀危社稷者,百死難贖其罪,可這些人,偏偏竊居高位! 又有崔湜、鄭愔這等人物,年不過四旬,官不過五品,驟為宰相,入主政事堂,這些人也是沆瀣一氣,賣官鬻爵,以致選法大壞,如今官缺已經連未來三年的名額都賣空了,陛下您知道嗎?」 …… 今日沒有大朝會,崔湜作為新晉的宰相,陪同天子慰問豆盧欽望家人後回到自家府邸,車馬剛剛停下,就有一人衝到車駕前,高聲道:「劍南道侯選官韓旭楓求見崔相公!」 崔湜下了車,瞟了那人一眼,見是一個四旬上下的男子,身量不高,儀容倒是端正。 崔湜舉步登階,理都沒有理他。自他和鄭愔拜相後,主管吏部,權柄甚重,怎會停下腳步聽一候選官聒噪。 那韓旭楓見崔湜不理會,不由大急,跳著腳兒嚷道:「崔相,您的親人已經收受在下的禮金,為何此番授官沒有在下的名字。」 崔湜一聽勃然色變,趕緊左右一看,宰相門前哪有閒人走動,只有他的僕從護衛而已,崔湜心中一鬆,立即喝道:「帶他進來!」 崔湜匆匆回府,叫人把那韓旭楓帶到客廳,也顧不得去換衣服,便沉聲問道:「韓旭楓,你說本相親戚收受了你的禮金?」 韓旭楓道:「半點不假,一百萬錢啊,在下這裡還有收條,相公此番授官,怎麼卻把在下遺漏了?」 崔湜已經把未來三年的官缺都賣空了,朝中官員頗有非議,他不得不收斂了些。本想著再做一筆收便暫時收手,昨日任命了最後一批官員,未曾敬獻禮金的人自然無緣。 此時聽說有親戚打著他的名號收受禮金,崔湜不禁勃然大怒,道:「給本相看看,誰敢打著我的名號收受禮金,本相把他捉來,活活打殺!」 韓旭楓剛從袖中摸出收條,一聽這話,臉上頓時露出古怪的神氣,道:「相公息怒,此事可萬萬使不得。」 崔湜嗔目道:「有何使不得?」 韓旭楓訕然道:「相公,你若打殺了他,你就得丁憂了。」 丁憂?只有服父母之喪才需罷官丁憂,那這收受禮金的竟然是…… 一時間,崔湜的臉都脹成了茄子色兒,好不尷尬。 …… 宮裡面,燕欽融跪在李顯身前,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個時辰,聲音都嘶啞了,猶自不停。好不容易他才把這些人的胡作非為一一控訴完畢,向李顯叩首哭泣道:「陛下,再不重整山河,天下將糜爛至不可收拾了!」 李顯沉著臉色問道:「你在許州任官,如何知道這京中之事?」 燕欽融悲笑道:「陛下,臣在許州,早已風聞。今吏部大考,令臣回京述職,臣之考課明明是上優,卻被罷官,為的就是替行賄者騰出職位。 臣在京中也有許多同年舊友,多方打聽下,方知傳言不虛。陛下,這些事早已天下皆知,唯有陛下您還蒙在鼓裡。這些事陛下只要一查便知,臣絕無妄言!」 李顯雙眼微微一瞇,咬著牙根又問:「你說皇后穢亂宮廷,又有何證據?」 燕欽融挺身道:「臣沒有證據,可此事早在京中傳開,不僅是小民在傳,便是公人胥吏、朝廷大員們都是言之鑿鑿,就連那姦夫名姓身份都說得出來,陛下以為有假麼?」 李顯霍然走到燕欽融面前,聲音因為緊張,變得和燕欽融一樣嘶啞起來:「是誰?」 燕欽融昂然道:「太醫馬秦客、禁衛楊均!」 李顯身子一振,猛然想到韋氏身體不適,只說太醫馬秦客最擅調理,近來只由馬秦客一人診治,他出入皇后寢宮時都不只一次見到過。 再想到那擅長擊鞠的楊均,韋後也是最喜歡看他打馬球的,有時與皇后一同去看擊鞠,皇后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楊均,時不時便有賞賜,難道…… 「不會的,不會的,皇后與我在房州一十六載,同甘共苦,若非她的鼓勵支持,朕早就懸樑自盡了,又豈有今日。如今苦盡甘來,皇后豈會負我,這定是……定是……」 「是了,這一定是皇后身體不適,常著馬秦客調治,觀看擊鞠時,對楊均格外關愛了些,引起一些人嫉恨,是以造謠誹謗,中傷二人,牽累到皇后。」 李顯不斷地安慰著自己,可是疑雲在心底卻始終揮之不去,而且越來越濃。 「陛下若是不信,可著親信調查,這些事絕難瞞住他人耳目的,陛下一查便知。」 燕欽融見李顯怔忡不語,臉色變幻不已,以為自己的話已經聽進皇帝耳中,不禁萌生了希望,趕緊又勸諫了一句。 李顯略一猶豫,擺手道:「你去,且在館驛中住下,隨時聽候朕垂詢。」 燕欽融大喜,叩首道:「臣,遵旨!」 李顯回宮途中有人闖駕求見,之後皇帝帶人進宮,摒退左右秘密垂詢,這件事很快就有人知道,並伺機告訴了韋後。韋後聽說後立即趕往御書房,等她趕到時燕欽融已經離開。 韋後見李顯坐在御椅上,臉色難看,眼神飄忽,對她的到來視而不見,心中疑竇更深,忍不住問道:「陛下!陛下?陛下怎麼神不守舍的?」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跋扈 「啊?原來是娘子!」 李顯被韋後的話嚇醒了,身子猛地一顫,然後才看清來人。韋後輕輕皺了皺眉頭,擔心地問道:「陛下怎麼了?」 李顯勉強笑了笑,回答道:「沒什麼,我在想些事情。」 韋後馬上追問道:「可是那個許州小官攔駕上奏之事?」 韋後直接一口說破是燕欽融的彈劾,在她積威之下,李顯根本沒有勇氣否認,他也不知道韋後知道了些什麼,只得含糊應道:「是啊,那人叫燕欽融,對朕說了些事情……」 韋後截口問道:「他說了甚麼?」 「他說你……」 李顯脫口而出,想要遮掩卻已來不及了。 韋後瞳孔一縮,沉聲道:「他說我什麼?」 李顯更加慌亂,訕訕地道:「他……彈劾娘子說……說娘子不該干預朝政,還說裹兒建寺掘池、造宅斗富,有些……有些太過荒唐……」 韋後暗暗鬆了口氣,問道:「就這些?」 李顯道:「呃……他還彈劾宗楚客、武延秀等人賣官鬻爵。娘子不必擔心,娘子預政是朕的主意,國家大事,朕是真離不開皇后的輔佐啊。 至於裹兒,她幼年時吃了太多的苦,如今終於恢復帝皇貴胄身份,稍有驕奢,朕覺得也沒什麼。只是他說宗楚客、崔湜等人已用盡未來三年的官缺,實在有些駭人聽聞。 朕還不知真假。倒要著人好好查上一查,如果情況屬實,就算他們沒有索賄受賄,也未免有濫用職權之嫌,朕卻得好好辦一辦他們了。」 韋後「嗤」了一聲,不屑地道:「陛下不用查了,這件事兒妾身知道,宗楚客和崔湜他們確實把官缺用到了三年之後。不過,他們可沒受賄,而是出於一片公心,出於盡忠陛下之心。」 李顯愕然道:「這話從何說起?」 韋後道:「陛下,張柬之等人雖然倒了,可是神龍舊臣卻還充斥朝堂,相王和太平雖然不預政了,可是他們依舊有大批的黨羽在朝中,這些人總該轟出去吧?」 李顯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韋後道:「可這些人沒有什麼明顯的過失,朝廷有什麼理由一下子把這麼一大批官員罷官免職呢?一時趕不走他們,叫他們依舊控制著朝政,又有莫大的風險,宗楚客才與妾身商量,任命一批咱們的人分其權柄,慢慢把他們架空,再逐步把他們踢出去。」 韋後道:「此乃老成謀國之見,何來賣官鬻爵之說。那姓燕的分明是神龍舊黨,再不然就是相王、太平的黨羽,眼見大勢不妙,所以讒言蒙蔽君上。」 韋後說罷,輕描淡寫地道:「這件事,夫君就不用過問了。宗楚客對夫君素來忠心耿耿,他和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官說的話,誰更可信?」 李顯訥訥地道:「娘子所言有理,既如此,朕不理會他就是了。」 韋後目光微微一轉,故作隨意地問道:「那個姓燕的已經打發走了?」 李顯有心點頭,可是被韋後一雙鳳目盯著,居然沒有勇氣撒謊,老老實實答道:「還沒,當時我真以為宗楚客等貪贓枉法,是以讓他先去四方館住下,候我詢問。」 韋後笑了笑,道:「哦!這樣啊,那一會兒妾身就使個人去四方館,告訴他回許州去吧。」 韋後說完,又對李顯關切地道:「陛下身子不好,處理政務要張有馳,切不可過於勞累。妾身不多打擾了,晚膳的時候,妾身再請陛下一同用膳。」 韋後離開御書房,溫柔的臉色立即變得冷肅起來,她喚過一個心腹太監,對他耳語幾句,這才回轉後宮。那太監得了韋後的吩咐,馬上飛一般向政事堂奔去。 大唐京師之中只有一處館驛,由四方館兼署打理,一些到京師各部或者面君的地方大員,在等候期間可以住在這裡。不過,只有品級極高的封疆大吏和一方諸侯才有居住於此的資格,其他人只好自尋住處。 如今燕欽融得了皇帝口諭,卻也可以入住此處。因為此處入住的一向都是高官,房舍規格自然較高,雖然燕欽融官位卑微,可是挑了套最差的住處給他,卻也是獨門獨院。 燕欽融入住館驛後,先沐浴一番,換上一身輕軟長袍,趿著蒲草的軟底草鞋,慢慢踱到院中,佇立於一株雲柏樹下,想起今日見駕情形,不由滿心歡喜。 今日一抒胸臆,看樣子陛下是聽進去了,他所揭發的那些事情,皇帝只要使人一查必能掌握證權,如此奸臣得懲,他也可以由此進入皇帝的法眼,豈不兩全齊美。 想到開心處,燕欽融直欲仰天長笑,恰在此時,卻聽「轟隆」一聲巨響,兩扇院門被硬生生撞開,砰地一聲撞在牆上又反彈回來,然後再次張開。 燕欽融駭然望去,就見一雙碗口大的馬蹄自半空中直踏下來,「砰」地一聲砸在青磚地面上,鐵蹄濺起一片青磚沫,然後一匹雄俊的戰馬昂然而入。 馬上端坐一名全身甲胃、威風凜凜的騎士,甲冑閃爍著鋼鐵的光芒,盡顯厚重質感。人與馬都充滿了力量的感覺,即便只是肋下一口佩劍,也是殺氣隱隱。 燕欽融大驚失色,驚聲道:「你是什麼人?怎麼……怎麼竟敢闖入館驛?」 那騎士全身披甲,提馬闖入院中,戰馬慢慢踱到他的身邊,高大的駿馬,全身披甲的騎士,皮質護項上沿連嘴巴鼻子也一併遮住,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產生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他冷冷地看了燕欽融一眼,問道:「你就是許州參軍燕欽融?」 燕欽融此時已經隱隱明白了什麼,目中不禁漾起一抹恐懼與悲哀,可他隨即挺起胸膛,大聲道:「正是許某!」 那騎士懶得與他廢話,把手用力一揮,喝道:「帶走!」 只聽鏗鏘聲響,門外又闖進兩個披甲人,身材高大,魁梧健壯,兩人好似老鷹抓小雞一般,提起燕欽融向外就走,外邊還有七八名甲士,俱都騎著高大雄駿的健馬,他們把燕欽融用鐵鏈一鎖,用長索拴在馬股後面便呼嘯而去。 燕欽融如何跟得上快馬的速度,他只跟著奔跑了幾步便一跤跌倒在地,那些騎士不管不顧,揮鞭如雨,馬馳如飛,燕欽融被長索拖拉著,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嚎,被他們拖著沿長街向宮城方面奔去。 等他們離開後,負責館驛的一個綠袍小官兒才領著幾個小吏雜役鬼鬼祟祟地鑽出來,探頭探腦地向遠處觀望,一臉的苦色。 一個小吏壯起膽子道:「驛丞,這姓燕的是奉聖諭入住的,如今叫人抓走了,咱們可如何是好?」 驛丞狠狠啐了他一口唾沫,罵道:「你他娘的問我,我問誰去?你不見那來抓人的是禁軍麼,你不見他們是奉了宗相公的手諭麼?我敢擋著?」 那小史苦著臉道:「小的自然知道,可……萬一皇帝那兒查問起來,人是從咱們這兒抓走的,咱們不聲不響也不是法子啊。宰相咱們得罪不起,皇帝咱們一樣得罪不起啊。」 那驛丞原地轉了幾圈兒,重重踱了一腳,道:「神仙打架,咱們這些小鬼兒能有什麼辦法?我如實稟報通事舍人去,叫這些大人物們頭痛去吧。」 ※※※※※ 李顯騙走韋後,隨手翻開一份奏章,卻哪裡還看得進去,腦子裡反覆回想的都是燕欽融彈劾皇后蓄養面首、穢亂宮廷的事情。 「會是真的嗎?我的身子早就壞了,娘子一直獨守空床,如今正值虎狼之年,難道她……,不可能,不可能,她出身高門大姓、自幼家教嚴肅、品性端莊,她如今可是當朝國母啊……」 李顯心中好不糾結,有心不信,卻難敵心魔。有心去查,可仔細一想,朝中上下、宮裡內外,他竟沒有一個心腹可用,所有他信得過的、委以重任的、或者調至身邊行走的人,與韋後的關係都比他更密切。 這時,一個小太監進來稟報:「陛下,通事舍人劉天沐求見。」 「哦?宣他進來。」 李顯一聽是通事舍人,急忙傳見。通事舍人只有兩個職責,一個是傳達令旨內外啟奏,再一個就是管理外交。是以李顯對他的到來很是重視。 通事舍人劉天沐屁顛屁顛地進了大殿,把事由經過對李顯一說,李顯大為忿怒,厲聲喝問:「那燕欽融如今怎樣?」 劉天沐苦著臉道:「微臣入宮時,只見一道血痕殷然,一直拖到宮門外,到宮門處時,就見那燕欽融倒斃在地,因為一路拖曳,已是骨肉糜爛,不成人形!」 李顯大怒,拍案喝道:「宗楚客好狗膽,竟敢如此欺君罔上!」 李顯只氣得頭暈眼花,不得不用雙手扶住御案,有心使人去拿宗楚客,可轉念一想,此事宗楚客如何得知?又怎知燕欽融身在館驛?幕後指使分明是韋氏。 一想到韋氏,李顯滿腔的怒氣和勇氣都煙消雲散了,他頹然坐下,無力地揮了揮手,劉舍人急忙欠身退下。 李顯痛苦地低聲自語道:「娘子!娘子啊……」這時對燕欽融的話,他已信了幾分。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孱主懦夫 一個內廷女官來到御書房,見到李顯,斂衽施禮道:「陛下,皇后有請陛下共用晚膳。」 李顯正在掙扎痛苦之中,他抬起頭,沉重地道:「告訴皇后,朕身體不適,歇下了。」 「是!」 女官不敢多言,再施一禮,悄然退下。 李顯怔怔地坐了半晌,輕輕歎息一聲,慢慢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他的寢宮甘露殿走去。 夜半三更,若有若無的低吟嬌喘聲終於慢慢停歇,韋後髮絲散亂,滿面潮紅,一雙鳳目半睜半閉的,鼻息咻咻,依舊未能從令人顫慄顫抖的激情中舒緩下來。 她貪婪地抱緊了楊均健碩陽剛的身體,許久許久,才有氣無力地往旁邊一翻,拉過一方軟紗羅巾橫搭在身上,只遮住了肚腹和要害,一雙渾圓玉腿和飽滿的胸膛依舊裸露著。 楊均和馬秦客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味道。馬秦客是個斯文、成熟的男人,他的纏綿也如涓涓流水,讓人在溫柔中盡情地受用,直到達到極樂的境界。 而楊均是個武士,他年輕、壯碩,他可以像暴雨狂風一般,讓韋後體驗到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折騰的她大呼吃不消,可這種強烈的刺激,卻令韋氏這種養尊處優的深宮婦人特別著迷。 今天她心情有些煩躁,特意把楊均喚來,果然在酣暢淋漓中,讓她體驗到了極樂的感覺,身心都得到了極度的舒放。 她的焦慮煩躁,是因為她感覺丈夫李顯好像已經知道了什麼,一開始她還沒有發覺,可是當她從御書房離開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她對李顯太熟悉了,李顯的掩飾怎能完全瞞過她的眼睛。 她感覺到李顯說起燕欽融彈劾的內容時對她似乎有所保留,可李顯連燕欽融彈劾她婦人干政,會使大唐重蹈武後之劫的事都說出來了,還能有什麼事瞞著她? 自家事自己知,她做過什麼對不起李顯的事,她自己最清楚,不期然地就想到了這件事。 雖然夫妻二人落難房州時,李顯出於感激,對她說過今後凡事都由著她的話,可她當然明白,這其中絕不會包括可以讓她有違婦道。 何況……男人的承諾靠得住嗎? 李顯這種天性涼薄的男人的承諾更加的靠不住。雖然韋後已經把韋家的人充斥了文武兩途,政事堂和羽林禁軍盡皆在韋氏掌握之中,可她清楚,這一切都依附於李顯。 李顯再無能再昏庸,他也是那棵大樹,哪怕李顯這棵大樹已經腐朽了、死亡了,可他依舊矗立在那兒。 而韋黨,則是依附於這棵大樹的籐蘿,哪怕它的枝葉再鮮綠、花開的再茂盛,離開這棵大樹也要軟趴趴地伏在地上。 或許,有一天這籐蘿能把它的根系深深扎進那棵腐朽的大樹,愈發地茁壯起來,直至取而代之,成為一棵新的參天大樹,猶如當年的武媚娘一般。 但她知道,現在還不行。所以,想到李顯可能發現了她的不忠,韋後心中便有一種莫名的煩躁。她清楚,李顯或許什麼都能放任她,但是這種事他不會接受。 「年輕就是好啊!」 韋後輕輕撫摸著楊均健碩、結實的胸膛,眸波蕩漾,有些癡迷。現在她還能回味起方纔他是多麼的勇猛、多麼的強悍,讓她飄飄欲仙,忘卻一切煩惱。 楊均身子一動,想要離開,韋後的手緊了緊,嬌慵無力地道:「今夜不要走了,留下來陪我。」 楊均略一遲疑,道:「秦姐姐還在後門兒等著帶我離開。」 韋後眼皮打架,她柔柔地打了個哈欠,呢喃道:「那就讓她候著吧。」說著把一條豐腴的大腿往楊均身上一搭,甜甜地睡了起來。 …… 李顯晚上簡單地吃了一碗碧粳粥,已經躺到榻上了,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眠。燕欽融說過的話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進他的心裡,無論如何揮之不去。 燕欽融的死,更像是一塊燒紅了的炭,烙在他的心房上,烙得他疼得慌。李顯烙餅似的翻來翻去,實在忍無可忍,終於披衣而起,他要向皇后問個清楚,否則因著這塊心病,他根本無法入睡。 「陛下!」 兩個俏麗的小宮女跪坐在柔軟的地毯上,倚著巨大無比的龍榻正打瞌睡,忽然驚覺皇帝起身,趕緊爬起來,以為皇帝想要起夜,她們剛往上一湊,李顯便擺手道:「無需侍候,退下!」 李顯走出寢宮,站在廡廊下,望著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長長地舒了口氣。今夜當值的大宦官楊思勖悄無聲息地從角落裡走出來,躬身道:「陛下!」 李顯擺擺手,道:「朕心中煩亂,獨自走走。」 楊思勖遲疑了一下,道:「陛下既想安靜,不如由老奴一人陪著。」 李顯睨了他一眼,冷哼道:「這是宮裡頭,能有什麼事,退下!」 楊思勖只得躬身退到殿角,李顯伸手一拾袍袂,便向階下走去。 皇后寢宮與天子居處隔的不遠,中間只有一道厚重的高牆。夜深人靜,月華如霜,沒有宮娥頭前掌燈,沒有太監前後隨侍,李顯獨自一人踽踽而行,倒是難得地有了一種輕鬆閒適的感覺。 李顯這還是第一次在入夜之後來到皇后的寢宮,他不想帶人來,向妻子問起這種事本就令人難以啟齒,一旦惹得皇后哭鬧起來,他臉上將更加難看。 畢竟曾有過同甘共苦的患難經歷,他相信同妻子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或者可以打消彼此的一些隔閡。 皇后宮前四個守門的太監都溜到班房睡覺去了,這時節已是深秋初冬,天氣寒冷。而且這些太監都知道晚上主子根本不會出入門禁。 皇后宮的太監、宮娥、女官都是韋後掌權後從六尚二十四司裡邊的清水衙門裡挑選的,韋後知道這些地方的人無權無勢,而且遠離帝后,不會有哪一方勢力從這些人中培植心腹。 她從這些人裡挑選一些人為己所用,示之恩惠,這些人才能對她忠心耿耿,可正因為這些人以前一直沒有侍候過帝后,韋後又是一次更換了所有的人,沒有人指導教訓,所以這些人也不像以前帝后身邊的內侍宮娥一般恪守規矩。 這麼冷的天氣,又知道不可能有人出入,那楊均已被帶入寢宮一個半時辰了,這時也早該離開了,這些守門太監豈會老老實實待在那兒。 李顯來到皇后寢宮立政殿的正殿,才被兩個守燭火的小宮女發現。這兩個宮女正打著瞌睡,忽然感覺有人進來,迷迷糊糊地睜眼一看,不由嚇了一跳。 「噤聲,你們不必通報了。」 李顯立即向她們打了個手勢,他不想大張旗鼓,讓皇后起身整裝,再隆而重之地出來相迎,今夜就像尋常夫妻一樣,好好與她談談心罷了。 兩個小宮女年紀小,眼見皇帝已經示意不得喧嘩,再若高聲必定引得皇帝發怒或生疑,再者這個時辰,想必楊均早已走了,是以不敢多言。 可今夜韋後心中煩躁,特別顛狂了些,雲雨之後疲乏不堪,又因秋夜寒涼,貪戀楊均身體健碩溫暖,沒有讓他離開,抱著他溫存片刻竟然睡熟了,兩個守燭火的小宮女哪知裡邊情形。 李顯慢慢走到皇后的寢居之處,韋後與人偷歡,早將身邊人打發開去,李顯一路登堂入室,竟未遇到一個人,走進皇后寢殿,就見燭火通明,緋色的帷幔垂掛著,一片溫馨。 李顯眸中露出溫柔之意,走過去輕輕一分帷幔,微笑著向帳中一望,含笑的神情突然便凝固在臉上。 韋後玉體橫陳,腰間只搭了一條軟紗羅巾,豐潤而飽滿的玉體艷光緻緻,水靈鮮艷,一條雪白的大腿側跨著,跨在一具赤裸的男人身體上。 那人身材魁梧壯碩,一張英俊迷人的臉龐,可不正是最受韋後青睞的那個擅長擊鞠的侍衛。 楊均是習武之人,睡覺比較警醒,昏睡之中突然有所感應,突然一張眼,就見一張發紫的面孔正猙獰地瞪著他,把楊均嚇了一跳,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楊均這一坐起,赫然發現鬼一般立在榻前的人竟是當今皇帝,楊均這一嚇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驚恐之下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陛下!」 「嗯……?」 楊均驚坐而起,驚醒了韋後,韋後不悅地張開眼睛,陡然看見李顯,頓時也是一聲驚叫,她急忙爬起,掩著胸向床角縮了縮,饒是她素來潑辣,這時被捉姦在床,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李顯瞪著他們,一臉猙獰,瞪視二人良久,李顯的嘴角突然詭異地翹了起來,自嘲的笑容還沒完全綻放,就突然凝固在那兒。他指著韋後,向後面緩緩倒去。 「噗通!」 一聲沉悶的肉體墮地聲,震得榻上的兩人猛地一顫,過了半晌,韋後才顫聲道:「你……你去瞧瞧,他……怎麼樣了?」 男人終究膽子大些,再說皇后已經被他睡過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楊均想通這一點,倒也光棍起來,他一把拉開帷幔,便赤條條地躍下地去。 楊均見李顯仰躺於地,牙關緊咬,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挪近一步,試了試李顯的鼻息,不由怵然一驚,趕緊並指再向他頸下一探,整個人便呆在那裡。 韋後縮在壁角,抓著紗羅擋在身前,顫聲問道:「他怎樣了?」 楊均深深地吸了口氣,沉聲道:「皇帝……已然氣絕!」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警號 自從萬騎於羽林衛中脫穎而出,實際上羽林軍就此分割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部分是萬騎,另一部分是羽林衛,羽林衛又分為左右羽林衛。 左右羽林大將軍的職位在萬騎中郎將之上,但是他們卻無權調動萬騎。而今,韋氏專權,又把萬騎一分為二,分割為左右萬騎,左右羽林衛則更名為左右飛騎。 於是,羽林衛就成了一個比較虛的名號,在其下實際上是由左右萬騎、左右飛騎四支隊伍構成,合稱為羽林衛,由宰相兼長安兵馬大總管韋溫統攝。 羽林衛中的這四支軍隊,則由韋後的侄子韋捷、韋濯、韋播、韋璿,還有韋後的外甥高崇、女婿武延秀統帶,這種一家獨大的格局在其他任何帝王時候都是不可想像的。 非常時行非常事,如果作為一種權宜之計,這麼做倒也無可厚非,問題是韋後的這些子侄親人,沒有一個具備帶兵的能力。 韋後和李顯被幽禁房州的時候,韋後家族也受到了武則天的嚴厲打擊,她這些子侄輩們那時才多大?就此流放嶺南,為生活所苦,沒有受到高門大姓應有的教育。 所以這些人掌握軍隊之後,為了能夠迅速控制這支軍隊,做到令行禁止,所採用的唯一辦法,就是簡單粗暴的嚴刑峻法。這種行為,顯然起到了反效果,否則楊帆和李宜德、王毛仲絕不可能這麼順利潛入飛騎大營。 王毛仲和李宜德是李隆基的心腹。 王毛仲是高麗人,父親曾官至游擊將軍,後因犯事處死,年幼的王毛仲就此被充為官奴,分配到相王府為僕,自幼就是李隆基的伴當。 李宜德,卻是李隆基到潞州任別駕時發現的一位豪傑。此人本是潞州一位豪紳的家奴,矯捷善射,被李隆基看中,花五萬錢買下,成為侍衛。 這兩個人是李隆基派到京城協助楊帆收買軍心的。在馭人這一點上,李隆基明顯比李顯高出一大截。 李顯當初聽說張柬之等人有意擁其政變後,驚恐之極,極力推諉,以致張柬之等人怕他惶恐洩露,在真正實施政變之前一直隱瞞著他,直到發動時才強闖東宮,擁他上馬。 這麼做的直接後果,就是張柬之等人儘管對李唐皇室忠心耿耿,從不曾有過悖逆李顯之意,卻從心底裡缺少對他這位君主應有的敬畏。 雖然張柬之等人自己也未必意識到他們有這種心態,但是政變成功後,他們驕橫跋扈、視天子如無物,以致迅速與李顯交惡,其中主因卻恰緣於此。 如果李顯當時一味地扮駝鳥,對政變一事不聞不問,張柬之等人政變也失敗了,那麼他會因為不知情就被武則天赦免麼?根本不可能。 既然如此,為何不積極主動地拿過控制權,如此一來,一則以他太子的身份,可以招攬更多人為其所用,使政變成功的可能性大增,二則在此過程中就能樹立他的絕對權威。 如果神龍政變是李顯全程參與並主要領導的,張柬之等人在政變成功後絕對不會那般專權跋扈,以他們的忠心和才幹,若能與李顯君臣相宜,未嘗不能重演貞觀時盛世景像。 李隆基就沒有犯李顯的這種錯誤,此前他在羽林衛中毫無根基,他需要楊帆這個雖然去職卻還沒有過氣的大將軍支持,才能獲得軍中將領們的忠心。 但他並未因此甩手不管,把所有的事情全部委託於楊帆,李隆基派出他的兩個心腹參與「招安」,就是表明一種態度,提前向這些將領們灌輸一種觀念。 他要讓所有歸順的將領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楊帆只是負責牽線搭橋的人,他們真正投效的人是相王,將來能給予他們富貴榮華的也只能是相王。 這是一種政治態度,也是一種政治智慧,是一個成功的上位者必須應該具體的政治素質。 飛騎左營的大將軍是韋濯,韋濯麾下有三員大將,葛福順、陳玄禮、熊明偉,這三人都是羽林衛的老將。這三人現在都在葛福順的軍帳中。 韋氏跟暴發戶似的,還沒有培植出那麼深厚的底蘊,沒有足夠的人力資源用以撤換這些具體掌兵的中高階將領,但他們已飽受排擠。 引著楊帆和王毛仲、李宜德悄然潛入這座大帳的則是萬騎右衛的中郎將馬橋。大帳的窗子和門都用厚氈蒙了起來,嚴防燈光外洩,好在已是秋末初冬,並不令人氣悶。 帳中諸人散坐著,個個神色凝重。萬騎是楊帆的大本營,黃旭昶、楚狂歌等人早就被他說服了,如今要說服的人就是飛騎的將領,此前他們已經有過幾次接觸了。 飛騎與萬騎本來涇渭分明,並沒有什麼深厚的關係與淵源,可是韋捷、韋濯等人對將校士卒動輒打罵,萬騎與飛騎將士同病相憐,又有楊帆授意,楚狂歌、馬橋等人頻頻與飛騎將領接觸,自然便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此刻正在向飛騎將領解說利害、示恩拉攏的人是王毛仲,李隆基的這兩個心腹中,王毛仲聰穎機警、能言善辯,李宜德訥言寡語,但堅毅果敢,臨危不亂,二人互補所短,正是最佳搭配。 楊帆有意只做一個引見人,所以就如他帶著王毛仲和李宜德去會見萬騎將領時一樣,他很少說話,除了最開始的引見,只在一些關鍵處或是將領們有所猶豫時才插句嘴。 如果他依舊志在官場,這時也不是搶風頭的時候,牽線搭橋讓羽林衛投效相王已是他的第一等功勞,李隆基不會忘記,可要是喧賓奪主,那結果就適得其反了。 如今楊帆已有心歸隱,更沒必要把這些人牢牢把持在自己手中,尤其是黃旭昶、馬橋、楚狂歌等人,這些人都是他的好兄弟,他既已志不在官場,還不放棄對他們的影響那只會害了他們。 說服飛騎將領的事情進行的很順利,楊帆對飛騎的影響極其有限,這些將領能夠這麼痛快就答應響應相王,不是楊帆的功勞,而是韋濯等韋家將領們的功勞。 他們對高級將領也視如門下走狗,非打即罵,同時剋扣軍餉、貪墨軍資、勒索賄賂,如此種種,這些將領們早就敢怒而不敢言了,如今既有李唐宗室挑起大旗,這些血性漢子自然紛紛響應。 王毛仲和李宜德向葛福順、陳玄禮、熊明偉三人鄭重地一揖,道:「好!葛將軍,陳將軍、熊將軍,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待大業功成之日,相王和臨淄王是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的。」 三人連忙還禮。三人中熊明偉是儒將,代葛福順二人答道:「韋後專權,皇帝無道,韋氏一黨由此狂獗,李唐宗室逐漸勢微,我等身為皇唐之臣,自當響應臨淄王號召,清流蕩濁,扶正黜邪!」 王毛仲微笑著點點頭,轉身正要對楊帆說話,一陣蒼涼的號角聲突然響起。號角聲響起的地方應該還很遠,再加上窗子和門都掩了毛氈,所以聲音並不大。 但帳中諸人商量的是殺頭的買賣,一聽號角聲頓時大駭。王毛仲「嗆」地一聲拔刀出鞘,警惕地退了一步,李宜德則一個箭步躥到門口,鋼刀高舉,作勢欲劈。 葛福順慌忙解釋道:「諸位,我等是誠心投效明主,絕未洩露各位行蹤。」 馬橋雖未拔刀,亦已握緊刀柄,一雙虎目冷冷地盯著他們三人,看來一個不妙,他就要揮刀殺人了。 楊帆乍聞號角聲,心頭也是一驚,但他念頭轉的極快,馬上鎮靜下來,沉聲喝道:「不要驚慌!葛郎將,請去查看一下,究竟出了什麼事。」 說著,楊帆便盤膝坐下,鎮定地道:「都坐下,滅燭火!」 一見楊帆鎮定自若,眾人驚慌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葛福順感激地瞥了楊帆一眼,用力點點頭,大步向外走去。 馬橋對楊帆有種盲目的信任,他雖還不明情況,卻第一個坐下,又舉手一揮,滅了燭火,室中頓時一片黑暗。 靜默片刻,一陣悉索聲響,幾人紛紛坐下。又過片刻,王毛仲突然讚歎一聲,道:「還是大將軍機警,不錯,這號角號當與我等無關。」 這時其他幾人還沒醒過味兒來,畢竟都是些憨直的武將,其中只有熊明偉是讀書人,腦筋轉的快,王毛仲這麼一說,熊明偉突然明白過來,說道:「不錯!如果是韋黨發現了我們的圖謀,斷不至於遠遠鳴號,使我們有所警覺。」 眾人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其實這個道理十分淺顯,可是一群人正在商量一件一旦失敗就要搭上自己和整個家族的大事,突然號角聲起,又有幾人能平心靜氣地分析其中道理。 楊帆冷靜地道:「除非驟遇敵襲,何需半夜嗚號?此乃禁軍大營,更沒有半夜三更突然鳴號的道理。此事雖與我等無關,但一定出了大事,外圍箭哨倉促之間只能先以號角向營內示警。若我所料不差,接著就該擊鼓聚將了,陳將軍、熊將軍,你二人須早做準備。」 楊帆話音剛落,便是一陣隆隆戰鼓聲傳來,葛明順出帳時,為了不讓楊帆等人心生猜忌,所以沒有放下帳簾,鼓聲十分清晰。陳玄禮和熊明偉「啊」地一聲便跳起來。 他們悄悄潛入葛明順的大帳議事,沒有披盔戴甲,如今擊鼓聚將,需要立即趕回穿戴整齊,再去大營聽命。三通鼓罷不到,按軍律當斬,自韋氏一黨掌權後,對軍律尤為嚴厲,無人敢予冒犯。 二人一跳起來,馬橋和李宜德下意識地又去摸刀,楊帆沉聲道:「兩位自去披甲,速速趕去中軍大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等在此等候消息。」 這時,朱雀大街上,一乘馬車在數十名甲士的扈從下,也正急行如飛,車中坐著的是上官婉兒,她今日本在府休息,忽被韋後被人接出,也不說明緣由,便往宮城疾馳。 空曠無人的朱雀大街上,鐵蹄踐踏,銅鈴叮噹,其行如火!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後事 韋濯擊鼓聚將,各營將領匆匆披掛起來趕往中軍大帳。不過兩柱香的功夫,他們又急急返回各自的營地,隨即就是整隊集合,軍營中一陣騷亂。 葛福順回到自己的中軍大帳,馬上吩咐全體官兵集合,隨即放下帳簾,對楊帆等人道:「韋濯突然傳令,集合飛騎左衛全部人馬,立即趕赴橫街。」 楊帆等人頓時一呆,這種舉動就算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是極其罕見的行為,何況此時正是半夜,帶兵入城,進駐宮城,這是要幹什麼? 「莫非韋氏要發動兵變?」 這個念頭剛剛襲上心頭,就被楊帆斷然否定:不可能!韋氏家族現在雖然如日中天,卻如空中樓閣一般沒有基礎,這一切風光都依賴於李顯。 韋家現在非常需要李顯這塊招牌,以培養心腹壯大根基,絕不可能貿然發難,與天下為敵。就算韋後本人利令智昏,妄想一步登天,整個韋氏集團也不會同意。 即便韋後或韋氏集團同李顯產生了矛盾,或者急於把他一腳踢開,最妥當的辦法也是幽禁李顯,挾天子以令諸侯,靜待水到渠成時再登極稱帝。 韋後不是一直在學武則天嗎,武則天當初就是這麼幹的,她把當皇帝的兒子李旦足足幽禁了八年,一切準備停當,這才讓有名無實的皇帝李旦禪位。 可如今韋氏調兵入城,如果不是意圖逼宮篡位自立,那麼他們想幹什麼呢?楊帆感到難以理解。 葛福順道:「韋濯持有長安兵馬大總管韋溫的調令虎符,確鑿無誤,現在各營兵馬都在調動中,你們幾人此時離開恐怕不太容易了,不如先隨末將一起進城,再伺機離開。」 楊帆等人來時,為了掩人耳目,穿的就是禁軍士卒的衣服,倒是無需再行更換。葛福順說罷,看了馬橋一眼,擔心地道:「馬將軍,你部恐也在調動之中,你不能及時趕回,這該怎麼辦?」 馬橋答道:「這倒無妨,近幾日我是告了假的,本就不在軍中。」 楊帆略一思忖,果斷地道:「如此,你我就扮做葛將軍的親兵,一同進城,見機行事!」 …… 長安城中,一隊隊持戈兵士匆匆來去,殺氣騰騰。 飛騎、萬騎、千牛衛等各路禁軍各於宮城一處宮門外屯紮,楊帆一路行來稍稍估摸了一下,此刻守在宮城周圍的兵力至少得有四萬人,不由暗暗心驚。 韋濯持著兵馬大總管韋溫的調令虎符,一路不斷有禁軍攔路盤問,驗明調令虎符方才放行。 待他們趕到太極宮正門承天門前的橫街上時,韋濯高聲下令:「全軍就地駐紮,沒有韋大總管手諭,禁止任何人出入,違者格殺勿論!」 數千訓練有素的精銳禁軍立即行動起來,長街上不聞絲毫喧嘩聲,可是急促的腳步聲、甲冑的鏗鏘聲、刀盾兵器的碰撞聲,卻匯聚成一股軍營特有的森嚴氣氛。 他們背倚承天門,面朝朱雀大街,剛剛擺好一座心月陣,便有一輛輕車急馳而來,輕車周圍有數十名甲士簇擁著,那種華美精緻的明光鎧可不是每個禁軍將士都能擁有的,除了少數禁軍將領,只有大內武士才有。 饒是如此,韋濯還是親自帶人上前阻攔、盤問,其中一名騎士向他遞過韋溫的手令,韋濯在火把下驗過無誤後,又與那騎士低語幾句,便回首喝道:「打開宮門!」 沉重高大的宮門轟然打開,韋濯又命令道:「卸去門檻!」 宮門的門檻既長又高,寬達數丈、高有兩尺、木質堅硬結實、外邊還包了一層銅皮,沉重之極,二十多名魁梧的飛騎士卒聯手才將那門檻卸下,輕車得以長驅直入。 楊帆站在承天門外大街靠近中書省牆角的偏僻處,望著那輛神秘的輕車,自言自語地道:「奇怪!車中是誰,竟然可以驅車直入宮門。」 王毛仲四下逡巡著,悄悄靠近楊帆,低聲道:「大將軍,似乎……出大事了。」 王毛仲的聲音有些緊張,聽起來有些嘶啞的感覺,同寡言少語卻堅毅剛強的李宜德相比,自幼在相王府為奴的王毛仲固然忠心耿耿,膽氣卻嫌不足。 楊帆笑了笑,答道:「你不必擔心,宮城四周各路兵馬秩序井然,現在持著韋大總管手令的人還可以自由出入宮廷,可見並未發生什麼叛亂,只是在防範著什麼。 葛將軍這一路兵馬守在外側,很方便咱們離開,如果想走,咱們現在就能走,只是既然適逢其會了,何妨弄個明白呢。」 王毛仲訕訕一笑,低聲道:「小人這條賤命不算什麼,只恐壞了郡王大事,這等情形,小人確是有些不知所措,一切但憑大將軍吩咐便是。」 ※※※※※ 甘露殿中,韋後靜靜地坐在李顯曾經坐著的御椅上,容顏就像一整塊白玉雕成似的,既沒有血色,也沒有表情,她的眸子在燈光輝映下閃耀的光都是沒有生命的。 甘露殿是皇帝的寢宮,她不敢回到立政殿去。立政殿是皇后的寢宮,長孫皇后曾經居住在那裡,王皇后曾經居住在那裡,武則天也曾經居住在那裡。 長孫皇后是一代賢後,英年早逝;王皇后被廢後打入冷宮,最後被武則天殘忍地折磨至死;而武則天本人,則由皇后變成了皇帝,又從皇帝變回了皇后,最後淒涼地死去。 在韋後之前的每一任皇后,一生命運都是精彩紛呈的,不管成功或失敗,但是……還沒有哪一任皇帝是死在皇后寢宮的,韋後不敢留在那裡,她害怕看到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娘娘,娘娘……」 一個女官戰戰兢兢地喚了幾聲,顫抖的聲音不斷提高,韋後表面上冷靜到了極點,內裡卻是心亂如麻,直到那女官喚了第五聲才怵然驚醒:「什麼?」 「娘娘,上官昭容到了。」 韋後霍地一下站了起來,急道:「快!快請她進來!」 片刻之後,上官婉兒快步走進大殿。 她從家裡被匆匆接出,一直來到甘露殿前才停下車馬,一路上門窗緊閉,她既不知道傳她進宮的原因,也看不到外界的情形,只從一處處喝問口令、繳驗兵符的聲音中,感覺是出了大事。 她經歷過天堂、明堂兩座舉世無雙的恢宏宮殿被一把火焚為灰燼的事,她經歷過神龍政變,也經歷過太子謀反,可她從未遇到過如此詭異的局面。 上官婉兒還以為是皇帝李顯連夜召見,可是當她急急走上大殿時,卻駭然看到韋後焦灼中透著驚喜的容顏,上官婉兒登時芳心一沉,隱隱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婉兒見過皇后娘娘。不知娘娘深夜召見,所為何故。」 上官婉兒剛剛說罷,韋後便衝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婉兒只覺韋後的雙手冰涼,沒有一絲溫度,韋後顫抖的聲音道:「婉兒,陛下……駕崩了!」 ※※※※※ 在婉兒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韋後向她匆匆解釋了皇帝駕崩的經過:皇帝今夜宿於皇后宮中,宿疾突發,不治而亡。說起來,如果沒有她偷歡於楊均的刺激,基本倒也算是實情。 但重點並不在此,李顯不是一戶尋常人家的丈夫、父親,而是大唐帝國的皇帝,他死了,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善後:誰來做新皇帝。 婉兒迅速冷靜下來,則天大帝那麼大的變故她都經歷過了,這個懼內天子、懦弱皇帝,在她心中的位置著實不高,也就無法在她心中激起更大的波瀾。 她冷靜地對韋後道:「娘娘打算怎麼做該?」 韋後緊張地扼著手腕,在殿上徐徐行走:「你還沒來時,哀家就在思量這件事。為恐消息洩露,激起什麼莫測的變化,哀家已發北門禁軍五萬,護住了整座宮城,嚴禁出入,以策安全。」 婉兒輕輕頷首道:「娘娘此舉甚是妥當。」 韋後雖然出身大家閨秀,可是大家閨秀學習的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而不是國家大政典章制度。她成為皇后之後,對這些方面倒是有所瞭解,可比起婉兒依舊望塵莫及。 別的不說,如果離了婉兒,讓她獨自擬出一道合乎李顯風格,足以令天下人相信的遺詔,她就辦不到,更遑論其他更加複雜的政務了,是以聽到婉兒認可,韋後慌亂的心思登時一寬。 韋後又道:「哀家以為,接下來最緊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天子之位由誰來繼承。皇帝暴卒,生前不曾立下太子,照規矩就得由哀家與群臣共同商議了。 可國不可一日無君,譙王遠在嶺南,最快也得一個月才回得來。況且他資質平庸,何堪大任,哀家以為,唯有立重福為太子以繼大寶了。」 婉兒目光一閃,直截了當地問到了最關鍵的一點:「皇四子年幼,若立皇四子為帝的話,誰人輔政呢。」 韋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挺起胸膛道:「哀家是重福的母親,是當今皇后,不!哀家馬上就要變成皇太后了,自然是由哀家來攝政。」 婉兒問的是「輔政」,韋後回的是「攝政」,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婉兒看著韋後隱隱透著緊張、興奮的神情,似乎看到了當年的那個武媚娘。她們也許有著太多的不同,但至少在這一刻,她們臉上的神情異乎尋常的相似。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遺詔 韋後見上官婉兒定定地看著她,不禁問道:「有何不妥嗎?」 「娘娘,這樣不可行!」 幾乎是一剎那的功夫,在女帝武則天身邊磨煉了近三十年的上官婉兒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用斷然的語氣否決了韋氏的決定。 立儲君這一點根本無可爭議,貶謫到嶺南的譙王李重福也好,尚未成年的皇四子李重茂也好,兩人都是庶子,而且連庶長子都不是,如今朝堂上又是韋黨一手庶天,即便不按照韋後的決定辦,廷議的結果也一定符合韋後的意思,也就是說,新的皇帝一定是李重茂。 關鍵之所在是確立儲君後的安排,儲君只是個過渡,第二天就得登基,新皇尚未成年,登基之後需要有人輔國、有人預政,韋後把這個權利攬到了手中,李唐宗室卻被排除在外了。 這樣一來,這道先皇李顯的「遺詔」將從法理上確認韋後專權的合法性,儘管相王一黨依舊可以發動政變奪回權力,可他們無論怎麼做,都將失去大義名份。 不要小看大義名份,一個國家不能不講法理,不能不講大義名份,尤其是一個以儒教思想為國家主流價值觀的國度,不合禮教法理,將會為你帶來無法想像的困難。 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想法設法地干涉史官,編造出太子李建成試圖殺掉他的諸多證據為自己漂白。 政變成功後,他不肯立即登基,而是以太子身份和被他幽禁的老子假惺惺地演了幾個月父慈子孝的好戲,就是由於這個原因,他需要大義名份。 即便是雄才大略的一代英主,也不敢在這一點上讓自己留下遭人詬病的污點,何況是李顯,神龍政變後李顯不惜給予武則天那麼高的待遇,甚至讓她保留皇帝稱號,只求得到她的一張禪位詔書,原因依舊在此。 李顯當時已大權在握,而且他本就是李唐的太子,曾經也做過皇帝,就算武則天不肯頒布禪位詔書,他就無法登基嗎?可他依舊希望「名正言順。」 婉兒如果幫韋後炮製出這樣一道詔書,將為相王一派奪回政權製造一道巨大的障礙,即便政變成功,李旦也要為了證明自己的合法性而大費周章。 而上官婉兒也將因此被打上韋黨的烙印,即便別人知道她是迫不得已,也不會因此原諒她。政治不會看你有沒有苦衷,你做了什麼,給你的定性就只能是什麼。 婉兒當然不肯寫下這樣一張對她來說形同「投名狀」的傳位詔書,她定了定神,努力保持著平靜,不讓韋後看出她的神情有所異樣。 婉兒扮出一副為了韋後殫精竭慮的模樣,輕輕顰著眉心,沉吟地道:「娘娘,如今唯有立皇四子重茂為儲君了,婉兒對此並無意見。不過娘娘攝政嘛……」 韋後的目光陡然一厲,沉聲道:「怎麼?」 婉兒好像沒有看到韋後威脅的目光,坦然答道:「婉兒以為,此舉不妥!皇四子雖未成年,卻也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他今年已經十五歲,再有三年就可以親政。 皇四子如今這個年齡,已經足以對一些國家大事做出清楚的判斷,所以依照規矩,有大臣輔政即可,娘娘若以皇太后的身份攝政,恐會引起天下人猜忌。」 韋後拂然道:「這江山是我們家的,皇帝大行,身為皇后,哀家有責任替他看好家業。就算普天下人都猜忌哀家又能如何,儲君年幼,一旦出了什麼變故,哀家於九泉之下有何臉面去見先帝。」 婉兒柔聲道:「娘娘所慮甚是,婉兒並非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不過,先帝是暴卒,自古以來,但凡君主暴卒,總有好事者傳出諸多謠言。 如果皇后執意懾政,可以預料,民間一定有對皇后不利的傳言了。如果我們既能讓娘娘掌理國政,又叫天下人無話可說,豈不兩全齊美?」 韋後轉怒為喜道:「哀家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快說。」 婉兒道:「娘娘,你看這樣如何,婉兒為先帝擬一道遺詔,立皇四子重茂為天子,娘娘您則臨朝聽政……」 韋後一聽剛要發作,婉兒已搶著道:「娘娘,雖說是聽政,可天子年少,兼且至孝。朝中又有宗楚客、崔湜、鄭愔、韋溫、韋安石、韋巨源等各位宰相,對娘娘忠心耿耿,這個家不還是娘娘您說了算嗎?娘娘您只是不要攝政這個名頭,天下間誰也無法非議娘娘專權,同時又能達成娘娘為先帝看守家園的初衷,何樂而不為呢?」 韋後可沒有婉兒那般精明的政治頭腦,在她想來,只要實權在握,是否名正言順就無所謂了,一個是虛名而已,為了一個虛名而置自己於不利的輿論風潮,殊為不智。 想到這裡,韋後點點頭,卻沒有說話。婉兒一直在悄然觀察著她的神色,見此情景心中暗喜,趁熱打鐵地又道:「婉兒以為,遺詔上還應提及由相王輔政。」 韋後一聽這話,猶如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勃然變色,厲聲喝:「不行!絕不可以!上官婉兒,你是何居心,難道你有不軌之心嗎?」 殿上就有武士侍立,韋後厲聲一喝,幾個武士立即把殺氣騰騰的眼睛看向婉兒,婉兒急道:「娘娘,就算讓相王輔政,今日之朝堂,難道還有他說話的餘地嗎?」 「那也不成!」 韋後悻悻地道:「相王倚功自傲,與張柬之等人狼狽為奸,覬覦大位,如果不是先帝念及手足之情,早就治他的死罪了。如今好不容易才讓他交出兵權滾出朝堂,你要哀家再把他請回來?」 婉兒懇切地道:「娘娘,婉兒建議把相王請回朝堂,以安國相王的身份輔政,不是為了相王,而是為了娘娘您吶。您想,武後稱帝,大肆屠戮李唐宗室、忠臣,掀起一場多大的腥風血雨? 如今天子年少,朝中重臣皆為韋氏外戚,娘娘您又要垂簾預政,天下人會怎麼想呢?他們是絕不會允許再出現第二個則天皇帝的,一旦有封疆大吏或者宗室子弟以此為借口謀反……」 韋後在政治方面著實缺乏見識,她認真地想了一陣兒,覺得婉兒所言也有她的道理。韋氏一族崛起時日尚短,如果她表現的太急迫,恐怕會有人趁機作亂。 當年徐敬業揚州起兵反武,那時候武則天還沒稱帝呢,她以皇后身份治理天下多年,又以皇太后身份迫使她那傀儡兒皇帝李旦下詔,這才平息了叛亂。 如今這個時候,如果某位封疆大吏反了,只怕就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了。若是讓相王做個有名無實的輔政王,先安天下之心,再挾幼帝以令諸侯,三年時間,足以把天下各地統兵大將換成韋氏黨人了吧? 想到這裡,韋後終於接納了婉兒的意見,緩緩說道:「那麼……就這麼辦吧,天色將明,百官就要上朝,你速速擬旨,不得延誤!」 ※※※※※ 清晨的第一縷曦光將長安城沐浴其中時,端門的鼓聲響起來,皇帝駕崩並沒有影響到鐘鼓司的正常運行。宗楚客騎著一匹駿馬,踏著這激昂的鼓聲,飛馳宮城,背襟已然被汗浸透。 李顯是昨夜近三更時駕崩的,韋後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持虎符調兵,叫韋溫調北門禁軍來保護宮城,第二件事就是叫人通知宗楚客、韋巨源兩位府邸離宮城最近的宰相趕去南衙。 神龍政變時相王李旦怒闖南衙,接收兵權的事情韋後記憶猶新,此時自然不能重蹈覆轍,所以她馬上命令宗楚客和韋巨源先行控制南衙禁軍。 宗楚客從睡夢中被人叫醒,一聽皇帝駕崩,也是大驚失色,趕緊爬起,裹了件袍子便跑出府門。等他趕到南衙時已經四更天了,好一番忙碌,直到天色微明這才安排妥當。 在趕往南衙控制禁軍的路上,宗楚客就想好了幾條善後之策,遣人飛騎入宮稟與韋後,韋後對上官婉兒所說的善後事宜,基本上就是宗楚客的條陳。 可宗禁客還是放心不下宮裡,這邊剛一安排妥當,他就立即趕往宮城,緊趕慢趕的,等他趕到宮城時,已然午門大開,文武百官正魚貫入宮,踏著朝陽走上金水橋。 昨夜之事,文武百官們一無所知,直到今晨趕到宮城,他們才駭然發現宮城大軍雲集,戒備森嚴。等午門大開,宮裡更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飛騎萬騎,殺氣騰騰。 這些官兒們頓時膽戰心驚,不曉得朝中又出了什麼大事。自從神龍政變以來,政局動盪不安,他們還真不知道一會兒上了金殿,會不會發現皇帝又換了人。 宗楚客本想趕到皇宮後先去面見韋後,問問善後事宜是否處理妥當。可是等他提著袍袂一路狂奔進了太極門,卻見文武百官正走進太極殿,無奈之下,只得快步追了上去。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極樂 朝堂之上,百官謹然。 一雙雙緊張的眼睛死死盯著御座之後的十二扇玉屏,每個不知內情的人都不確定從屏風後面出來的將會是什麼人,不同派系的大臣們都是格外忐忑。 韋氏一派的武將如今都在外面控制九城兵馬,韋安石、崔湜等人也不明白雖是韋黨一派,可是事情發生突然,他們此刻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是以同樣臉色發白。 片刻之後,四個手執拂塵的太監自玉屏後面飄然而至,緊跟著便是一對鳳羽扇,兩個身形纖纖的宮娥,手執羽掌護著韋後出現了。韋後全身縞素,牽著溫王李重茂的手,李重茂也是一身縞素。 一見這般情形,金殿上頓時轟地一聲炸了鍋,所有人都馬上明白了一件事:「皇帝駕崩了!」 「肅靜!肅靜!糾風御史,還不彈壓!」楊思勖站在御階上沉聲大喝,隨即轉身向韋後欠身一禮,韋後一步一步走上御台,一雙威嚴的鳳目向群臣緩緩一掃,沉聲說道:「皇帝……殯天了!」 一語說罷,也不知是因為心虛兼且愧疚,或者是對李顯還有一份夫妻之情,還是本就精於偽裝作戲,韋後的兩行清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百官一聽,頓時大放悲聲。不管真哭假哭,這是必須的禮節。金殿上捶胸頓足者有之,號啕大哭者有之,伏地哀哀者有之,默默垂淚者有之,悲愴之聲充斥朝堂。 李重茂愣愣地看著階下眾生之相,滿面惶恐。韋後見狀,在他胳膊上用力擰了一下,李重茂疼得一聲尖叫,急急扭頭看見母后嚴厲的眼神,李重茂不禁哆嗦了一下忙也咧開嘴巴號啕大哭起來。 韋後陪著大家掉了一會兒眼淚,摸出手帕擦了擦眼淚,淒然說道:「皇帝本有痼疾,昨夜皇帝痼疾突然發作,哀家急喚御醫診治卻是來不及了。陛下只來得及交待了一番後事,便即殯天……」 說到這裡,韋後已是泣不成聲,她回過身去,掩面道:「先帝大行,哀家……哀家情難自控,上官昭容,你來宣讀皇帝遺詔吧。」 眾人這才發現上官婉兒也在御階之上,她一身縞素,彷彿一朵不染纖塵的出水淨蓮。方才大家一看皇后身著縞素,已然是大驚失色,是以不曾注意到隨行其後的這位內相。 上官婉兒拭了拭眼角,揣好手帕,返身從一旁捧著白綾托盤的太監手中取過一軸黃綾聖旨,緩緩走上兩步,站到韋後前面,展開聖旨,揚聲道:「天子遺詔!」 「嘩……」 金殿上的所有大臣彷彿被鐮刀揮過的麥子,紛紛拜伏於地。上官婉兒清了清嗓子,高聲宣道:「門下:天降重疾,藥石難醫,朕於彌留之際,不及召集百官,茲遺訓於皇后。 溫王重茂,握衷履己,敦敏徇齊,早著天子風範,夙表皇帝之器,著即立為太子。宗社存焉,不可一日無主,皇太子即日於柩前即皇帝位。 然太子年少,朕恐不堪當國。皇后韋氏,恭虔中饋、溫婉淑德,著令垂簾聽政,以明法度、以近賢臣。安國相王,朕之胞弟,寬仁大度,海內共聞,著令當國輔政,扶保太子。 朕之大行,務求約省。吏民令到出臨三日,便可釋服,不禁嫁娶,不禁酒肉。文武百官,三品以上者,三日朝晡哭臨,各十五聲,事訖便出。非旦夕臨時,毋得擅哭……」 上官婉兒念罷聖旨,緩緩退到一邊,群臣不管抱著什麼心思,都是一體伏地,恭領聖旨。 韋後一臉淒然地道:「哀家已遣人去迎安國相王了,待相王趕到,再與諸位臣工共議先帝的後事吧。」 宗楚客站在文官最前面,聽罷這道遺詔,不由目瞪口呆:「怎麼回事?不是由太后攝政麼,怎麼就變成聽政了?這裡邊有相王什麼事兒,怎麼讓他出來當輔政王了?」 宗楚客突有所覺,一雙嚴厲的光目陡然望向上官婉兒。 天子暴卒,新君甫立,一應後事還沒有來得及安排,文武重臣的職務怕也要隨之做出一些調整,文武百官站在那兒等候相王趕來,哪還做得到靜悄悄的一言不發。 是以眾人交頭接耳,一道道細微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就成了一片嗡嗡聲浪瀰漫於金殿之上。而一襲白衣如玉,俏立如蓮的上官婉兒,卻垂眉斂目,彷彿手托柳枝淨瓶的觀世音般。 似乎有些悲憫、又似全無表情的澄澈目光靜靜地看著前方,她雖就立於金殿上,卻似與這風浪、與這漣漪、與宗楚客那雙冷厲的目光全無干係。 韋後一臉哀傷淒楚的樣子,讓李重茂扶著,緩緩退到珠簾後面,在軟榻上就坐,當她的脊背挨到靠墊兒時,韋後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看樣子,算是順利過關了……」 ※※※※※ 相王驚聞皇帝大行,不由大驚失色。宮裡派來的人催促不已,他也無暇哀思,急急穿戴整齊,便隨著宮裡派來的武士上了馬車馳往宮城。 車子啟動,坐在車中的相王才潸然淚下,雖然他那胞兄自房州回來後性情大變,較之少年時兄弟情義大為淡薄,可畢竟是手足同胞,驟聞噩耗,相王怎能不為之傷心。 至於進宮的安全他是不擔心的,如果皇帝剛死,韋後就敢對他不利,那無疑是逼著分封各地的李唐宗室馬上造反,再者韋後若要殺他,派人登門時一刀就行了,也不會多此一舉。 相王被宮中侍衛護送著直趨宮城的時候,宗楚客已經把皇后請到朝會中間小休的偏殿,一見韋後,宗禁客就焦躁地頓足道:「娘娘,你糊塗啊!」 韋後登時臉色一沉,不悅地道:「你說什麼?」 宗楚客情急之下說話有些欠思量,一見韋後臉色,方才省起自己有些失了臣禮,趕緊道歉道:「娘娘,請恕臣失言,臣是為娘娘擔心。娘娘為何不趁此機會接納臣的主張,以太后身份攝政呢。」 韋後臉色稍霽,緩聲道:「原來是為了這個,你先坐下!」 旁邊小太監搬來一張錦墩,韋後先行就坐,對宗楚客道:「宗卿,你那主張,哀家看過了,可哀家覺得,若是依你之計,哀家的意圖未免太明顯了些。」 宗禁客有些冒犯地盯著韋後的眼睛,追問道:「這是娘娘本人的意思,還是娘娘聽了什麼人的讒言?」 韋後權衡婉兒之言,聯想武則天當年所用的手段,覺得婉兒的說法大有道理,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見,是以欣然採納。但是在宗楚客面前,她是不會承認這是婉兒建議的。 一個一心想當皇帝的人,絕不希望手下的人看輕了他,更何況她還是一個婦人,先天在性別上就處於劣勢,她更需要營造自己聰明睿智的形像以折服群臣。 韋後不悅地道:「倉促之間,哀家還能跟誰商量去?這自然是哀家本人的主意,哀家拿定主意之後,就令上官昭容擬旨了,怎麼,有何不妥嗎?」 宗楚客聽說這是韋後自己的主張,不由暗自苦笑,方才見過韋後不悅的神情,他也清楚韋後現在剛剛獨攬大權,心態上還沒調整過來,最忌諱別人否定她的智慧,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違心地道:「這個……卻也沒什麼不妥。只是微臣覺得,娘娘本來可以利用先帝遺詔名正言順地懾政,如今這麼做,可就放過了一個大好機會。」 韋後笑道:「宗卿的忠心,哀家自然是知道的。不過,有些事是欲速則不達,宗卿未免操之過急了。武後雄才大略,還不是做了八年太后,待諸事齊備,才登基稱帝麼? 哀家或者不需要等上八年,可是一些必要的過場還是要走的,眼下,我們應該先穩定天下人心。只要大權牢牢地掌握在咱們手中,便讓重茂先做幾日皇帝又如何?」 宗禁客暗暗歎了口氣,無奈地拱手道:「娘娘高瞻遠矚,非臣所能及。」 ※※※※※ 一輛輕車在十幾個彪悍的侍衛簇擁下出現在長樂門前,一位全身披甲的校尉驗過魚符後,恭敬地道:「皇后有旨,一切車馬不得入宮。還請公主殿下下車步行,一應侍衛皆候在宮外。」 「阿娘真是的,連我入宮也要受限麼!」車簾兒一掀,安樂公主悻悻地走了出來。 走在高高的宮牆下,看著牆外偶爾探出的一角飛簷,在湛藍的天空下彷彿天上宮闕偶現崢嶸,安樂公主心中的不快漸漸散去,忽然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 剛剛聽說父親暴卒後,安樂還是有些傷心的,但她更多的卻是震驚。如今走在這平坦幽深的御道上,透過厚重、高大的宮牆,感受到那種至高無上的皇權,她卻突然興奮起來。 「父親死了,李重茂那個婢養的下賤之人成了皇帝,可是大權依舊掌握在我的母親手中。如果母親能效仿則天皇帝成為女皇,那麼我……」 「我有李家的血脈、我有韋家的血脈、我還是武家的兒媳,這就是我得天獨厚的本錢,李重茂那個賤奴根本無法與我相比,假以時日,我豈不就成了皇太女、成了則天三世?」 想到這裡,安樂突然血脈賁張,她情不自禁地握緊拳頭,身體裡彷彿倏然通過一股電流似的,讓她體會到了一種遠甚於床笫之歡的極樂感覺。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制變 又是一輛華美的馬車緩緩駛向宮城,莫大先生拉起窗簾,通過窗口謹慎地觀察著外面的情形,看著一隊隊戒備森嚴的禁軍,忽然若有所思。 莫大先生思索片刻,對太平公主道:「公主,皇帝之死,恐怕有些疑竇。」 太平公主一驚,失色道:「何以見得?」 莫大先生臉色沉重地道:「如果皇帝是病死,皇后為什麼要調五萬兵把宮城圍得水洩不通,既有遺詔,辦喪事、立新君就是了,何必這般如臨大敵? 皇帝之死,我們也是直到今晨得到宮中傳訊才知道的,試問昨夜皇帝暴卒,宮裡又是下了鎖的,嚴禁一切人出入,能有什麼消息外洩呢?」 莫雨涵沉聲道:「只有兩個原因,皇后才可能這麼做。第一是皇帝被人刺殺!皇后才會如此緊張,立即調兵護住宮城,防止有人叛亂。 第二麼,那就是皇帝之死,與皇后有莫大的干係了。一個人只有在心虛的時候,才會在這種根本不需防範的事情上,做出緊張防範的舉動。」 聽了莫大先生的分析,太平公主的臉色不禁陰沉下來,「莫先生的推測大有道理,而且第一個原因可以直接排除,因為昨夜並不曾有人叛亂。 那麼,是第二個原因?一夜之間,皇宮就變成了一座由無數精銳禁軍團團拱衛的強大堡壘。皇后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到底在怕什麼?」 思索半晌,太平公主心情沉重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不管皇帝之死與皇后是否有關聯,皇帝都已經死了。皇帝一死,我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莫大先生看著那些標槍般肅立不動的禁軍戰士,目中閃過一絲欣賞之色。他突然對太平公主道:「輔國大將軍已經不掌兵權,可是老朽相信他對萬騎依舊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可是這種情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隨著時間的延續,輔國大將軍在軍中的影響也會漸漸下降,公主為何不趁輔國大將軍還能影響萬騎,籠絡其為我們所用呢?」 太平公主怔了怔,隨即啞然失笑。 莫先生納罕地道:「公主笑什麼?」 太平莞爾道:「莫先生是個世事練達的智者,難道你看不出二郎的為人品性?他是絕對不會贊同我做女皇帝的。呵呵,不只是他,普天下有幾個男人相信婦人能治理好國家呢?」 莫先生歎息了一聲,道:「著實可惜。」 太平公主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二郎已有歸隱之心,迄今未走,只是因為他還想給人一個交待!給追隨他的那些兄弟們一個交待,因為那些人很快就要受到韋黨的清洗。 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因為把今上捧到皇帝寶座上,他也有份,結果大家卻發現,這個皇帝甚至還不如被推翻的那一個,他會怎麼想?他既然想走,我……又何必把他挽留在這個骯髒的泥潭裡。」 說到這裡,太平心中突然有些心酸。她知道,楊帆還想給一個人一個交待,那個人是無怨無悔地跟著他,並為他生下一個女兒的上官婉兒。 可是,他有想過給自己一個交待嗎?太平心裡很清楚,即便楊帆提出請求,她也不可能拋下兒女、隱姓埋名地跟他走。但是她即便明知自己會拒絕,還是希望他會提出來。 可他沒有…… ※※※※※ 天色尚未大亮的時候,楊帆便知道了天子暴卒的消息。 韋溫是最早的知情人,他把天子暴卒的消息第一時間就告訴了控制著各支軍隊的韋家人。韋濯還是一個年輕人,心裡藏不住事,這件事令他極其興奮,當他按捺不住,把這件事透漏給幾個心腹知道的時候,秘密洩露出去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因為他的心腹還各有心腹。 楊帆獲悉這一消息後,馬上和王毛仲、李宜德以及馬橋在葛福順的幫助下悄然離開了宮城。 今日不是大朝會,許多公卿勳戚今日都不用上朝,相王入宮與皇后和群臣議定國喪之禮後,才由禮部派人逐一通知尚不知情的三品以上大臣。 楊帆是在接到通知後,才「大驚」奔喪的。楊帆到了宮門處,先領到一套孝服。他穿上麻衣,繫上孝帶,頭上裹了白綾,便與急趕來弔孝的眾大臣一起去給大行皇帝上香。 楊帆按照禮部的指示乾嚎了十五聲後,便退出來給其他人騰地方。這樣的哭祭需要持續三天,所以楊帆明天、後天還要來,每次上一柱香,嚎十五聲,少一聲多一聲都是失禮。 楊帆從靈殿上出來後並沒有馬上離開宮廷,此時他已經獲悉了發生在朝堂上的事情,也知道婉兒就在宮中,他知道婉兒一定會想辦法把他所不知道的內情告訴他。 楊帆穿著孝服,在人群裡逛到第三圈的時候,一身孝、白裡俏的符清清姑娘指揮著幾個小太監,抬著幾筐金銀錁子和紙錢從他身邊走過去,伊人過處,一個小紙團迅速遞到了他的手中。 楊帆伺機看罷婉兒傳來的紙條,臉色登時大變。婉兒寫給楊帆的消息用了只有他們之間才能看懂的暗語,用暗語表達的意思不夠詳細,但是足以引起楊帆的警惕了。 婉兒在紙條上只向他簡要扼要地說明了一件事:「皇后已經開始覬覦大位,只是受婉兒規勸,這才暫且忍耐。可是婉兒也無法確定在韋黨的慫恿下會不會再出變故,因此警告楊帆及早應變。」 楊帆藉著掩口咳嗽的機會,把紙團吞進肚去,隨即離開了皇宮。馬橋、王毛仲和李宜德此刻正在景風門外平康坊裡的一座青樓中等著他,這座青樓屬於隱宗。 此時,皇帝暴卒的消息還沒有在市井間傳開,百姓們對宮城周圍大軍雲集的現象津津有味地議論了一陣,便各忙各事去了。民以食為天,他們最關心的是自己的生活。 青樓總是在晚間才最喧囂最熱鬧,這個時辰,那些美人兒正在甜甜入睡,就連端茶遞水侍候了一夜的大茶壺們也都回房睡了,院子裡異常安靜。 楊帆半途脫掉孝服,穿上一身便裝,又用從古竹婷那兒學來的易容術,對自己的相貌稍稍做了一些改變,當他趕到那座青樓時,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楊帆自角門進入青樓,問清暗號後,一個糊著眼屎、走路搖搖晃晃的大茶壺就把他帶了進去。 楊帆一進馬橋三人藏身的房間,馬上掩上房門,把耳朵貼到門上,見此情景,一擁而上的馬橋三人馬上閉緊了嘴巴。楊帆傾聽片刻,直起腰來,道:「可以說話了。」 王毛仲迫不及待地問道:「大將軍,宮中情形如何?」 楊帆道:「福王已被立為太子,三日後登基。韋後將垂簾聽政,由相王當國輔政。」 王毛仲和李宜德驚喜地對視了一眼,楊帆曬然道:「且莫得意。如今朝中情形如何,你們都很清楚,政事堂諸位相公統統都是韋黨中人,六部要職也盡操於韋黨之手,你們覺得輔政相王在朝中能有一席之地嗎?這只是韋後安天下之心的一個伎倆罷了。」 王毛仲和李宜德的笑容僵在臉上。 楊帆又道:「我剛剛得到消息,韋後已有篡位之心,她這次本欲攝政,只是皇帝暴卒,恐生是非,所以暫時隱忍。可是觀韋後以往種種作為,此人絕非戒急用忍的人,我想她驟臨大變,亂了分寸,才有這般舉措,恐怕不久就會反悔。」 王毛仲緊張地道:「那該怎麼辦?」 楊帆負著雙手,在室中慢慢地徘徊了一陣,突然站住腳步,回身對王毛仲和李宜德道:「也許,我們該動手了。」 王毛仲登時一愣,就連一向木訥寡言的李宜德都不禁大為錯愕,瞪著楊帆說道:「大將軍,我家郡王可還沒有足夠的力量……」 楊帆截口道:「來不及了,等臨淄王積攢出足以一搏的力量時,韋黨也將不再是現在的韋黨,朝堂更不是現在的朝堂了,那時候我們將更沒有勝算。 實力相差懸殊的時候,要想取得勝利,就得善於乘勢、用勢、借勢、造勢。皇帝駕崩,對我們而言,既是一個危險,也是一個機會,我想……臨淄王會明白這個道理。」 楊帆道:「你們立刻回去,將京中情形稟報臨淄王,請他立即秘密赴京,共商大計!」 王毛仲和李宜德對視一眼,猶豫惶恐的臉色漸漸堅定下來。王毛仲向楊帆用力點了點頭,沉聲道:「好!我們立即回潞州!」 楊帆馬上出去找到隱宗的人,悄悄吩咐了幾句,很快,隱宗的人就為他們準備好了駿馬、乾糧、和一套新的過所證明,安排他們離開。 王毛仲和李宜德一走,房中就只剩下楊帆和馬橋兩人,楊帆看著馬橋,半晌方道:「倉促應變,風險會很大。」 馬橋嘿嘿一笑,攬住他的肩膀,道:「二郎,你在替我擔心?咱們兄弟……當初是什麼?洛陽修文坊裡一個小坊丁啊!要不是你,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坊丁了。 掏掏陰溝、管管坊門,偷雞摸狗、賺點小錢。等我有了兒子,將來了不起也就做個坊丁,有了孫子還是如此,可現如今我是什麼?堂堂的禁軍將領啊! 想當初,我只是做了一個小小的禁軍士卒,回到坊裡頭,你看把那些街坊鄰居羨慕的,誰不對咱另眼相看啊?就算是蘇坊正,對我都比從前客氣了許多。 我的家,以前窮成啥樣兒,老娘琢磨弄個牙刷子賺錢,結果把家裡僅有的幾十文錢賠個精光;我的娘子,只是個賣面片兒湯的,起五更睡半夜,也就勉強餬口。 現在呢,我的老娘人家得尊稱一聲太君,因為咱是將軍!我的娘子錦衣玉食、僕從如雲,走到街上人家得尊稱一聲夫人;就是我那兒子,也成了小郎君不是?」 馬橋說著,眼睛紅了,聲音也有些嘶啞:「別人就算肯拚命,未必能換來這場富貴,咱這福氣,是你給的!現如今,咱們連皇帝都能廢立,男兒大丈夫,還有比這更風光的功業嗎?」 楊帆欣然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那成!舉事時,我會叫人把伯母、嫂夫人和你那寶貝兒子先行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大事若成,我送你一份封妻蔭子、與國同休的大富貴。若是敗了……」 馬橋朗聲道:「敗就敗!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死也是屌朝天!」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貓和老鼠 韋後如願以償地臨朝聽朝了。 雖然從李顯稱帝時起,她就臨朝聽政,但是這一次與以前截然不同,那時她面對的皇帝是她的丈夫,很多時候她只能默默地坐在珠簾後面,大臣們或有意或無意的總是忘記了她的存在。 大多數時候,她有什麼想法,只能等回到後宮,才能對她的丈夫耳提面命,在金殿上,她必須要顧忌到對方皇帝與丈夫的雙重身份,不管哪一重身份,都在她之上。 而現在卻完全不同了,皇帝是她的兒子,做為母親和皇太后,手中又握有先帝的聽政遺詔,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對國家大事發號施令。 更重要的是,如今大臣們有什麼本章,一定要向她請示,現在被大臣們有意無意地忽略掉的人成了皇帝。除了皇帝,還有一個輔政王相王。相王是輔佐天子理政的,天子都成了擺設,他給誰輔政呢? 眼見李顯死後,天下人很容易地就接受了這一現實,她也順利地接手朝政,並沒有遭遇任何阻力,韋後後悔了,她後悔不該聽從婉兒的意見,如果按照宗楚客的建議,她可以更快成為皇帝。 但是,韋後已經意識到自己是帝國的最高決策者,是這個龐大帝國的最高統治者,所以她不能承認自己犯了錯誤,她只是含蓄地通過堂弟韋溫和女婿武延秀向韋黨暗示:該為皇太后登極大造聲勢了。 於是,在韋後聽政的短短幾天後,大量發生在長安周邊的、荒唐無稽的祥瑞開始出現;一些領了錢的潑皮閒漢開始跑到端門前面大呼太后登基,韋氏天下! 宗楚客、武延秀、趙履溫、葉靜能等雖然不姓韋,卻烙著明顯的韋黨標籤的大臣們開始公開提議由皇太后韋氏沿循則天皇帝舊例登基稱帝。 大量的有關韋氏應主天下的民謠開始在長安街頭傳唱,有人費盡心思地找到了一些「上古的圖讖」,證明韋氏當政乃是上天注定,上天安排。 朝野之間的氣氛莫名地緊張起來,很多人都對當年武則天為了登基殘殺過多少李唐宗室、斬過多少顆李唐舊臣人頭的事記憶猶新,而今李唐似乎又要變天了。 台閣政職、內外兵馬大權以及中央禁軍等,全部掌握在韋氏族人和黨羽手中,由於李唐宗室和舊臣被武則天殺得七零八落,韋太后比當年的武太后更具優勢,在她面前已是一片坦途。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李持盈的纖纖十指輕輕撥弄著琴弦,隨著纏綿深情的琴音,那雙多情的美目也大膽地凝睇著情根深種的那個男人,心中則默默吟詠著上古的詩篇。 她知道眼前這個男人並不熟悉這首旋律,不知道她彈的是什麼曲子,可這有什麼關係呢?當她三哥揪著楊帆衣領憤怒咆哮起來的時候,他對她的情意就已瞭然於心了。 所以,她此刻脈脈含情的目光幾乎毫不掩飾,大唐的女子們本就性情奔放,更何況是生在帝王之家的女子,她們從小與人交遊往來很少需要掩飾自己的愛憎,這就養成了她們直來直去的性格。 楊帆被她那愛意濃濃的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了,於是他佯作聽的入神,輕輕閉上了眼睛,還搖頭晃腦的,一副陶醉其中的樣子。 這等模樣,自然瞞不過冰雪聰明的玉真公主,玉真公主的神色登時變得有些幽怨,但只是片刻功夫,又開始喜孜孜的:「如果不是他心裡已經有了我,怎會如此怕看我呢?」 少女的身子就像正在灌漿的果實,它們仍青澀著,但天地精華正飛快地充盈它們的身體,讓那該凸的凸,該翹的翹,該圓的圓,該潤的潤。 在這生命的脈動中,她們的心靈也正處於朝氣蓬勃的時候,憂鬱和沮喪就像天上的浮雲,只是她們生命裡的一個小小點綴,她們總是樂觀的、積極的。 所以李持盈的那顆心也總是處於歡樂之中的,彷彿絢麗多姿的花蕊,不管蜂蝶撥弄還是風雨及身,它總是快樂地綻放著芬芳與美麗,迎接愛的陽光。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李持盈的纖纖十指輕輕搭在琴弦上,天籟頓時隱於空靈之中。楊帆適時張開眼睛,輕輕鼓起掌來,滿臉笑意,心中卻是暗暗鬆了一口大氣。 李持盈以琴傳情,當初他的確不甚了了,可是自從被李隆基揪過衣領以後,他豈能依舊懵懂無知呢?琴音聽過幾遍,他就能大致彈出來了,找個明白人一問,他還不明白麼? 可這份情,他吃不消。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些皇家女子們自幼居住於其深似海的閨房之內,所能接觸的男人除了父兄就只有奴僕,所以一旦有機會同其他男人接觸,這個男人又不太差的話,就很容易寄托芳心。 太平公主與他兩情相悅,可是因為她的特殊身份,終究有緣無份,到後來由愛生怨,直至如今,弄到相見不如不見的地步。 安樂公主,性狡如狐,鮮廉寡恥,楊帆本應避之唯恐不及,卻因當初錯把她認作山野女子,結下一段孽緣,從此糾纏不休。 如今楊帆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他有他的事業和家庭,豈肯再沾惹一位公主殿下為他惹來偌大麻煩。 楊帆越想裝糊塗,李持盈越不想放過他,天知道她用了多少天的思念,才積累出今日向他一訴衷腸的勇氣。今天,她要把自己的情意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她深情地凝視著楊帆,柔聲道:「持盈已在二郎面前多次奏起此曲了,二郎可知道這首曲子喚為何名?」 說起這稱呼的轉喚,楊帆更是無可奈何。忽然有一天,玉真公主對他的稱呼就從「大將軍」變成「二郎」了,當時楊帆正在喫茶,聽到羞怯歡喜的一聲「二郎」,一口茶登時就從鼻子噴了出去。 李持盈的理由是:她是李隆基的胞妹,李隆基稱呼楊帆為二郎,所以,她也要稱呼楊帆為二郎,若是稱他「大將軍」,那會顯得比較生份。 李持盈這麼說的時候,嬌羞地低著頭,臉上有一絲嬌紅,艷若桃李。其色微羞,其情稍喜,還有一種女孩兒家達成心願的竊喜,甚是可人。 楊帆一聽「二郎」這個稱呼,就似孫猴子戴上了緊箍咒,渾身不自在,奈何人家從此就理直氣壯的換了稱呼,那甜絲絲的聲音聽久了,也就習慣成自然了。 如今玉真公主突然向他問起這首琴曲的名字,楊帆情知不妙,更是有點心頭發毛,他乾笑兩聲,道:「這個麼……,我以為,樂曲是要認真傾聽,仔細感受的,你覺得它是流水它就是流水,你覺得它是高山它就是高山,要放開胸懷,任意暢想,如此方能品味音樂真諦。若是知道了琴曲的名字,必然會依照曲名感悟其意,未免陷入桎棝,落了下乘。」 李持盈帶著一種很有趣的表情凝視著他,漸漸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嫵媚的眼波輕輕一蕩,鍥而不捨地追問道:「那麼,二郎聽這首曲子,感受到了什麼呢?」 楊帆哪敢接招,他避開了李持盈有些衝動、有些戲謔的目光,他知道無論自己怎麼回答,她都會趁機說出她想說的話,而這層窗戶紙一旦戳破,他不知兩人今後該如何相處。 楊帆突然振衣而起,負起雙手,腳步沉重地走開,一步一步沿著石階踱到修竹掩映下的五角小亭中,舉首遠眺,沉吟不語。這一手,果然吸引了李持盈的好奇心。 李持盈翩然起身,姍姍地追了上去。一襲青袍,長髮披肩,身姿婉約,氣韻如水,隨著她的步姿和微風的拂動,及腰的長髮輕輕起伏著。 偷眼一看,見楊帆眉心微微蹙出一個淡淡的川字,神態非常的凝重,李持盈的芳心不免忐忑起來,趕緊問道:「二郎,你在想什麼?」 楊帆喟然一聲長歎,語氣沉重地道:「我現在哪能靜下心思細細揣摩樂曲之美啊。舉事在即,若是成功還好,若是失敗……」 楊帆忽又展顏一笑,道:「不過,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該做的事,總是要去做的。」 他轉身面向李持盈,微笑道:「你不用擔心,你已出家,再說你是女子,就算我們失敗,也不會影響到你什麼。如果我們成功,你就不必再穿這幅巾道袍,還能做一個真正的公主!」 玉真公主的眼睛亮晶晶的:「入道修仙,求的是長生。天皇貴胄,富貴榮華,能得長生嗎?」 楊帆啼笑皆非:「玄玄長生之道,你信?」 玉真公主認真地點了點頭:「我信!不過……」 她慢慢轉身,竹葉如剪,盡頭處是一片波瀾,那是煙波浩渺的隆慶池。 玉真公主漫聲吟道:「十里平湖綠滿天,玉簪暗暗惜華年。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玉真公主突然轉向楊帆,眸中像是燃著兩簇火焰:「富貴榮華,我不希罕!不過,如果能得到一個有情郎,長相廝守,白首不離,便是神仙,我也不做!」 她的目光綿綿地留連在楊帆臉上,柔聲道:「你能幫我父親奪取這江山,你能幫我……找到一個好男人麼?」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說客 楊帆萬萬沒有想到似李持盈這等斯文秀氣、性情溫婉的大姑娘,居然也有這麼彪悍的時候。 仔細想來,他所遭遇過的那些公主們,千金、太平、安樂,還有現在的玉真……,莫不如此。 是因為這些皇家女身份地位天生不同,所以才百無禁忌,還是因為李唐家族血脈中的胡人血統,給了李家的女子們如此大膽、潑辣的性情? 楊帆無法確定,在李持盈大膽、多情的目光逼視下,他只能狼狽地後退,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楊帆退縮的表現立即給了李持盈莫大的勇氣。 如果楊帆方才稍稍說上一句重話,用了無數個日夜才攢出這份告白勇氣的李持盈都會馬上退縮,從此再沒勇氣向他表白,但是楊帆的反應使她勇氣倍增。 她驕傲地挺起驕傲的胸膛,向楊帆逼近了三步,那尖聳的酥胸似乎馬上就要觸及楊帆的身體了,這才站住腳步,逼問道:「說啊,你能幫我找到一個讓我喜歡的男人麼?」 「我憑什麼幫你找男人,我又不是你爹!」 這句話楊帆只能腹誹,一個明顯對你有情有意的漂亮女人,哪個憐香惜玉的男人捨得傷害她,即便是言語的傷害? 於是楊帆再退一步,訕訕答道:「卻不知……公主殿下想找一個什麼樣的駙馬?」 李持盈望著他的目光愈發灼熱了,臉蛋卻不可抑制地紅了起來:「就像……二郎你這樣的男人!」 楊帆迴避著她的目光,乾笑道:「呃……公主真是風趣。呵呵呵……,你是說成熟一些事業有成的男人吧,這樣的男人長安城裡有的是,相信只要令尊開一句口,京中才俊……」 李持盈截口道:「有的是?真的嗎?那麼你告訴我,誰能隻身赴西域,智退突厥十萬甲兵、又離間吐蕃王相,致使吐蕃從此勢微?你告訴我,誰可以孤身入南疆,平定諸蠻之亂;」 李持盈問一句,逼近一步,楊帆只能步步後退:「你告訴我,誰能巧施妙計,把權傾朝野,小兒止啼的酷吏們一舉剷除;你告訴我,誰可以孤騎馳騁千里,一舉剿滅契丹叛亂; 你告訴我,誰可以智計百出,於重重包圍之中把廬陵王安全護送到京;誰可以運籌帷幄,不動聲色地推翻一代女皇;他還要……他還要……」 李持盈越說臉蛋越紅,眼波盈盈欲流:「他還要被我跪過,被我騎過、被我親過,為我……為我殺過一國君主,他還要……如你一般英俊……」 李持盈越說,眼神越是迷離,說到「英俊」二字時,她的聲音已經輕柔的如同在楊帆耳邊輕輕歎息。 「我為你殺過一國君主?哪有這種事?啊!這丫頭,莫非以為吐蕃贊普之死,是我做的手腳?」 楊帆想著,李持盈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要撫摸他的臉頰,香香軟軟的身子也向他慢慢偎過去。 楊帆大驚,還想再退,脊背卻突然觸到了硬梆梆的東西,他已經退到亭柱邊上了。就在這時,竹林中突然傳出幾聲「咕咕」鳥鳴,楊帆精神一振,如蒙大赦地道:「三郎到了!」 這一句話,李持盈進逼的動作立即硬生生停住,楊帆逃也似的衝進了竹林,片刻之後,就見枝影搖動,楊帆隨著一道青色的人影,匆匆遠去。 李持盈望著他的背影,攥緊了拳頭向空中狠狠一揮,興奮地道:「我說出來了!我終於說出來了!原來……原來說出來,也沒有那麼可怕嘛。」 李持盈甜甜地笑起來,心事鬱積於內久矣,終於一吐衷腸,當真是暢快莫名:「反正……反正本姑娘是看上你了!你想跑……門都沒有!我還就不講理了!嘻嘻……」 ※※※※※ 穿過竹林,盡頭是圍牆,圍牆上有一道角門兒。這個角門兒並不常開,上邊的鎖都有些生蚺F,還好,用鑰匙輕輕一捅,依舊能夠打開。 此刻,角門兒已經打開,角門之外就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叢林,有條曲曲折折的小徑直通隆慶池畔。隆慶池畔有一條烏蓬船,一個赤著雙腳、頭戴竹笠的漢子正撐著竹篙,穩著小船。 楊帆上了船,彎腰進入船艙,就見一個葛袍青年正端坐在裡面,他的五官眉眼倒還耐看,只是臉色薑黃,還生了許多麻子,眉毛粗濃,而且還是弔客眉,不免令人生厭。 楊帆沒想到李隆基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看來他的身邊也不乏江湖中人,懂得各種雞鳴狗盜之技。 他的偽裝雖然遠不及古竹婷那等出神入化的易容術,可是除非有人自他離開潞州就一路盯著他,否則就算熟識他的人,看到此刻的他,也很難把他和李三郎聯繫起來。 人家的妹子剛剛才向他吐露情意,雖然他絕對沒有勾引過那個純情少女,可是乍一見到人家的哥哥,楊帆還是有些不自在。 他那不自然的笑容落入李隆基眼中,李隆基登時面皮子一緊,急忙起身問道:「二郎,京中出了什麼變故嗎?」 楊帆趕緊示意他坐下,安撫道:「不必擔心,目前還沒有什麼變化。不過,以韋後種種作為看來,很難說她哪一天就會突然發動,所以我們必須得搶先動手!」 李隆基神色凝重,輕輕點了點頭,聲音異常的冷靜:「毛仲和宜德已經把京裡的情形對我說了,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這次我來,已經把所有能用的人全都帶來,二郎可已有了什麼打算?」 楊帆道:「如今的情形乍一看似乎比則天皇后稱帝的時候還要嚴峻。則天皇帝時,武氏掌握兵權,卻只掌管北門禁軍,南衙禁軍隸屬於宰相,而宰相們是站在咱們一邊的。 如今軍政盡皆操與韋氏之手,如此看來,咱們不要說勝算了,連舉事的可能都不大。幸運的是,韋後不是則天皇后,她的才幹與則天皇后比起來如雲泥之別。 韋後迫不及待地想當皇帝,諸事操之過急,她的人看起來已經掌握了所有的機要中樞、台閣政職以及軍隊,可惜的是,時日太短,沒有打下足夠的根基,這就是我們的機會了!唯一的機會!」 楊帆伸出手指,在杯中蘸了點水,在案上一點,沉聲道:「我的計劃是這樣……」 自楊帆一上船,船就駛向湖心。碧水藍天,澄澈一色,一葉扁舟,蕩漾其上,誰會想到,就在這樣一條小船上,正有兩個人在其中商議著改天換地的大計劃。 李持盈一襲道袍,娉娉婷婷俏立於竹林小亭之上,眺望著遠處的那艘小船,恰似探出牆頭的一朵紅杏。她杏眼桃腮,秀髮披肩,雖然身著一襲飄逸出塵的道袍,卻也掩不住她的勃勃春色。 船上,楊帆把他的計劃詳細敘述了一遍,李隆基仔細思索半晌,用力一拍桌案,沉聲道:「使得!如今這般局面,實也沒有萬全之策可想,唯有以暴制暴,殊死一搏!只是……」 李隆基情不自禁地鎖起了眉頭,楊帆問道:「怎麼?還有什麼問題?」 李隆基道:「咱們本來的計劃,是想誅殺韋黨,成功之後奉大行皇帝為太上皇,如果家父不肯逼胞兄退位,那就退而求其次,由家父攝政。可是沒想到皇帝竟然大行了,如今在位的是我的堂弟,家父的親侄兒……」 楊帆道:「你擔心,令尊本就不肯奪胞兄的皇位,如今更不肯轟侄子下台?」 李隆基苦笑道:「是!而且,如今大行皇帝遺詔中已經說明由家父輔政,這一來,恐怕家父更不肯以輔政王的身份奪取侄兒的江山,留下千古罵名。唉!家父有時……」 他沒有說出「太過愚腐」兩字,子不言父過,為人子女的怎能言及父母的不是呢。 楊帆微微一笑,道:「這不是缺點,而是令尊的長處。只不過,有些長處,適合一位仁厚長者,卻不適合一國之君罷了。」 楊帆彎腰從船艙裡走出去,李隆基也隨之出了船艙,二人站在船頭,看著一碧萬頃的澄澈湖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怡人的風,精神為之一振。 楊帆道:「你所慮者,確實是個問題,一旦舉事成功,國體大政就得馬上定下來,君主之位一旦拖延久了,就不可能更迭了。令尊那邊……,需要有人來說服他,一個要讓他打心眼裡信服的人!」 李隆基目光一閃,脫口道:「有了!太平姑姑!太平姑姑一定行的!」 楊帆沒有說話,只是瞇起眼睛,看著遙遠的岸邊,岸邊棵棵垂柳,遠遠看去,如同籠在湖面上的一縷輕煙。 李隆基興奮地道:「大行皇帝幽禁於房州十六年,家父作為太子,也被幽禁於東宮十六年。這十六年裡,家父每日擔驚受怕,唯恐遭了毒手。 那些時日,全靠太平姑姑暗中維護,幫家父化解來自武氏家族的種種陷害,是以家父對太平姑姑最是信賴,如果說還有人能夠說服家父的話,那麼非太平姑姑莫屬了!」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黃雀 寬敞的軒廳,陽光斜照。 清漆原色、紋理清楚的地板泛出溫暖的淡黃色光澤。屏風前,太平公主和回家省親的二女兒隔案對坐,臉上帶著輕鬆的笑容,隨著母女倆的低語,時而會傳出一陣輕鬆的笑聲。 做兒女的似乎總要等到成家立業之後,才會被父母雙親當作成年人來看待。對二女來說尤其如是,一向嚴厲的母親現在很和藹,拉著她的手只聊些家常,不再問及學業,也再沒有呵斥。 內管事周敏悄然出現在門口,脫下鞋子,輕輕走進來,陽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太平公主和二女之間的几案上。 周敏本是宮中女官,當年太平公主出嫁的時候作為陪嫁到了公主府,從此成了太平公主的身邊人。 太平公主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兒女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對於母親的這位心腹,太平的兒女們從來不敢當成普通的奴僕對待,見她進來,二女連忙頷首為禮。 周敏微笑著向二小姐一福,彎腰湊到太平公主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太平公主微微一怔,隨即轉向女兒從容說道:「你的閨房娘依舊為你保留著呢,先回房歇息一會兒吧,晚上陪娘一起用膳。」 「是,母親!」 二女盈盈起身,向母親施禮了一禮,再向周敏頷首為禮,輕輕退出花廳。二女的身影剛剛消失,太平公主便笑容一斂,對周敏道:「你說是誰?李隆基求見?」 周敏點了點頭,太平公主的眼中倏然閃過一絲精芒,喃喃語道:「隆基,他不在潞州做官,悄然返回京城作甚?難道他不知道消息一旦洩露,就是形同謀反的大罪麼?」 周敏輕聲道:「若是公主不想見他,奴婢這就打發他離開。」 太平公主搖了搖頭,顰眉沉思片刻,吩咐道:「你帶他到小書房去,不要驚動其他人。」 周敏會意地答應一聲,悄然退出了房間。太平公主按膝思索片刻,大袖一擺,翩然起身,向小書房漫步走去。 …… 太極宮千秋殿,韋後端然而坐,韋溫和宗楚客跪坐於前,正與皇太后奏對。 大和大聖大昭孝皇帝李顯已駕崩十五天,少帝李重茂於十二天前登基稱帝。十二天,韋黨中人可謂度日如年,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韋後登基稱帝了。 今天韋溫和宗楚客乃是聯袂而來,韋家這些人實比武家的人還要不堪,文不成、武不就,這一點韋後的堂弟韋溫自己心裡有數,他一心想讓韋後稱帝,又擔心不能說服皇太后,所以找到了宗楚客。 宗楚客與韋溫可謂一拍即合,當即與他入宮進諫,這兩人一唱一和的,本就沒個准主意的韋後頓時有些意動了。韋後思索一陣,猶豫道:「重茂稱帝不及半月,朕若貿然發動,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 宗楚客朗聲笑道:「太后多慮了。如今朝政盡出太后之手,天下間還有什麼人能奈何得了太后呢?」 韋溫道:「是啊,現有韋捷、韋濯、韋璇、韋播、韋錡、韋元、高嵩、武延秀等分掌各軍,長安城固若金湯,如果說還有什麼意外可能發生,那就只能是相王和太平了,只消一刀殺之,大事可定。」 韋後顰著黛眉道:「相王與太平無罪,以何名義殺之?」 宗楚客微微一笑,道:「這有何難?大行皇帝暴卒,民間對此多有議論,臣以為,我們正好可以利用此事。為大行皇帝出殯時,臣可以安排一些人製造亂子,之後……」 韋溫顯然已經跟他商量好了,馬上接口道:「之後,咱們就趁機把相王和太平公主抓起來,當場誅殺,就說他們意圖謀反。臣還可以找幾名死士,一口咬定大行皇帝之死,是相王與太平所為。」 宗楚客道:「只要相王和太平一死,李氏一族再無一人可以擔當大局,太后想讓少帝遜位,想讓這天下姓韋,那時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麼?」 韋後聽了,緊張地站起來,在室中急急地踱著步子,宗楚客和韋溫對視一眼,一齊拜了下去:「請太后循武後故事,革唐命,建韋氏天下!」 韋後臉上緊張、掙扎的神色幻現了片刻,漸漸轉為堅決,她慢慢站住腳步,沉聲道:「好!你二人好生規劃一番,切莫出了紕漏,先帝出殯之日,成此大事!」 宗楚客與韋溫大喜若狂,急忙頓首道:「臣謹遵皇后懿旨!」 二人興沖沖地離開了,身影剛剛消失在殿門口,屏風後面就轉出兩個人來。一個體健壯碩,一個斯文儒雅,正是馬秦客和楊均。二人相視一笑,乖巧地向韋後行禮道:「臣見過陛下!」 韋後笑起來,她愜意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懶懶地向後一躺。 楊均早就趕過來,韋後正好躺在他結實有力的大腿上,而馬秦客則順勢坐在韋後身邊,一雙精於推拿的手,技巧地按摩著她那雙豐腴而富有彈性的大腿,韋後的眉梢眼角登時漾起一抹春意。 韋後掌握大權後,已把馬秦客封為散騎常侍、楊均封為光祿少卿,實則二人只是白領一份俸祿,他們的辦公地點只有一處:就是韋後的寢宮錦榻。 或許韋後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其實她一直就在學武則天,不但奪權稱帝的手段效仿於武則天,就連她蓄養面首也是在刻意地學習那位女皇帝。 自古至今,天下從不曾有過女子稱皇,可武則天卻做成了這件開天闢地的大事,這個壯舉對那些同樣身處權力中心的女人們來說,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大衝擊。 韋後、太平、安樂……,這些曾經匍匐在武則天腳下,或戰戰兢兢、或小心謹慎的女人們,在不知不覺中都受到了這個太陽般光輝燦爛的女人感染。 ※※※※※ 宗楚客回到府邸,立即命人傳崔日用來見。不到三株香的功夫,崔日用便飛馬趕到了,其快如風。 這崔日用乃是進士出身,最初被任命為芮城尉。大足元年的時候,宗楚客作為一州刺史路經陝州,崔日用支供頓事,廣求珍味以奉迎,慇勤備至,令宗楚客大為滿意。 之後,宗楚客便舉薦他為新豐尉,不久又提拔他為監察御史。崔日用從此就成了宗楚客的門下走狗,對宗楚客一向敬畏,猶如以臣事君。 如今,他已是宗楚客門下第一心腹。宗楚客如今權傾朝野,崔日用已被他提拔為兵部侍郎兼修文館學士了。 崔日用匆匆趕到小書房,就見宗楚客正奮筆疾書,雖不知他在寫些什麼,可是看他臉色滿面紅光,似乎興奮異常。 崔日用雖是兵部侍郎,位高權重,在宗楚客面前卻是恭謹異常。他既不敢就座,也不敢驚攏,只是拱著雙手,微微欠身站在那兒。 又過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宗楚客才寫罷那篇東西,輕輕吹了吹,用心疊好。 「日用,你來了啊!」 宗楚客好像這時才發現了崔日用似的,很親切地向他打起招呼。 其實他早就知道崔日用來了,但他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一味地禮賢下士是不行的,在他看來,馭下之道就是恩威並重。雖然崔日用已是兵部侍郎,可門下就得永遠有做門下的覺悟。 崔日用態度恭謹地施禮道:「門下見過宗公。」 宗楚客呵呵地笑起來,道:「坐吧,你我之間,不必拘禮。」 崔日用畢恭畢敬地坐下,可只片刻功夫,他就驚跳起來,因為他從宗楚客口中聽到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韋後想利用為先帝出殯的機會,誅殺相王和太平公主!」 這還不是最驚人的,真正讓他心驚肉跳的是:韋後擒下相王和太平公主,以謀反和弒殺先帝的罪名把他們誅殺後,宗楚客要突出奇兵,劫持少帝,誅殺韋黨一黨! 借韋氏的手殺掉相王和太平公主,再以撥亂反正的忠臣名份殺掉當時必然在場的所有韋氏高官,挾持少帝為傀儡,把持文武大權,直至謀奪這江山,讓這天下姓宗! 「這……這……」 崔日用額頭的汗水頓時冒了出來,一顆顆足有黃豆大小。 宗楚客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道:「怎麼,你怕了?」 崔日用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澀然道:「門下的一切都是宗公給的。門下為宗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門下雖是兵部侍郎,可是能調動的兵力有限啊,只怕……只怕有負宗公厚望。」 宗楚客「呵呵」地笑起來,安慰道:「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宗楚客抬起眼簾,望向前方一片虛無,悠然說道:「宗某並非只有你一支兵可用。你不要忘了,宗某是則天皇帝的外甥,武氏一族的那些人與我都是表兄、表弟!」 崔日用身子猛然一震,失聲道:「宗公是說……」 宗楚客道:「不錯!自李重俊謀反,殺死梁王武三思,武氏一族群龍無首,日趨沒落了。可是武家多少年的根基,不會這麼快就倒下去。 武氏與李氏多有聯姻,李氏當國,武氏的日子還能過下去,一旦這天下姓韋,李氏固然要完蛋,武氏難道就有好日子過了?他們也在擔心啊。 現如今軍中將領多出於韋氏門下,可他們那些人哪有什麼根基可言?不是宗某狂妄,武氏統領北門禁軍多年,如今不敢說能調動全部禁軍,可要從中拉出一支隊伍來卻也容易。想要亂中取勝,只需一個機會就行了!」 宗楚客撫著鬍鬚,眼中漸漸露出瘋狂的光芒:「某初在卑位時,熱切宰相之職。如今做了宰相,距天子只一步之遙,有此機會,還能不想當皇帝嗎?男兒在世,哪怕南面稱寡只一日,也好過庸碌地死去!」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究竟誰是黃雀 李隆基從太平公主府上離開之後,太平公主在書房中獨自徘徊了許久,這才讓人把莫先生請來,把李隆基此來的用意向他合盤托出。 莫雨涵聽罷,欣然道:「韋氏磨刀霍霍,意識到大難將要臨頭的看來並非公主殿下一人啊。這個李三郎倒是精明人,只是他為何不與相王商議,卻來尋公主相助呢?」 太平公主苦笑道:「我那兄長性如婦人,心慈面軟,如果把這件事告訴他,只怕反要壞了事情。不過……」 太平微微瞇起眼睛,欣賞地道:「不過三郎居然從潞州秘密返回,孤主一擲,倒真是一個狠角色。」 莫雨涵深以為然,頷首道:「拿得起、放的下,性情果毅,精明幹練,如果這等人是我們的對手,那就要非常小心了。」 太平曬然一笑,道:「他上面還有兩位兄長,而且他不是嫡出,不會礙事的。」 莫雨涵問道:「若是得國之功呢?」 太平公主自信地道:「所以,他此來,只想讓我在關鍵時刻說服他的父親,我卻要求全程參與,敗則同死,若是成功,作為他的姑母,此事自然是我居首功!」 …… 隆慶池畔,一個青袍文士負手漫步於柳下,看他腳步遲緩,往復不斷,似乎是一位斯文士子在湖邊散心吟哦,惟有走近了,你才能看到他眉頭緊鎖、滿臉焦慮。 這人正是崔日用,他阿附於宗楚客不假,可他阿附宗楚客的目的只是為了背靠大樹好乘涼。他從未想過宗楚客能當皇帝,當宗楚客對他說出自己的遠大理想時,崔日用唯一的感覺就是:「宗楚客瘋了!」 崔日用可不想陪著宗楚客一起發瘋,更不想陪著他一起死,這棵大樹眼看就要變成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每一隻靠近的飛蛾都會被化為灰燼,是時候另投明主了。 崔日用思來想去,要想告發宗楚客的陰謀,他只能選擇韋氏或者李氏。在韋氏和李氏當中,一番反覆權衡,他的心理便漸漸傾向了李氏。 宗楚客雖然是韋黨的重要一員,但是作為宗楚客的心腹,為了避免引起宗楚客的忌諱,他和韋黨的其他成員並沒有什麼交集,他是完全依附於宗楚客一人的。 可是在此之前,他和李氏的關係卻也相當和睦。因為他是大足元年之後才被宗楚客舉薦陞官的。而大足元年是怎麼來的呢?那是楊帆搞出來的一個把戲。 那一年,楊帆奉武則天之命秘密潛赴房州救援廬陵王,在房州因瑣事入獄,為了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順利逃走,他們在牢裡炮製出金甲神人的故事,並偽造了一個巨大的腳印。 當地官府把這件事上奏朝廷,武則天認為這是祥瑞,所以第二年改年號為「大足」。那時候,武則天已決意立兒子李顯為儲君,李唐宗室的政治環境趨於好轉。 普天下都知道下一任皇帝必定出自李氏,這種環境下,崔日用自然與李唐宗室也有過一些密切的來往。 而當時剛剛從房州回來被立為太子的李顯行事小心非常謹慎,唯恐出些什麼差錯,所以當時代表李唐宗室與權貴們交往的就是相王,所以崔日用和相王最熟。 再者,崔日用是進士出身,自幼讀聖賢書,正統理念很嚴重,他始終認為李唐才是正統。雖然他是宗楚客門下,可當初他投效宗楚客的時候,宗楚客可並沒有反意。 如今宗楚客居然覬覦帝位,他就不能不有所選擇了。因為以上種種原因,再加上他身在兵部,很清楚韋氏是如何的不得軍心,所以最終選擇了李家。 他想把這個消息稟報相王,但他不敢去相王府,因為相王的目標太大了,很可能現在已經有人在盯著他,於是崔日用選擇了相王長子李成器。 只是到了壽春王李成器的王府前,他又不免猶豫起來。進或退,只要選擇錯了,都可能是滅頂之災啊,崔日用怎不糾結萬分。他徘徊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跺了跺腳,走向王府大門…… ※※※※※ 自從李顯駕崩,韋氏日益猖獗,為了免生是非,李成器這些日子一直閉門不出,崔日用登門後馬上就找到了他,一聽崔日用說明來意,李成器不禁大驚失色。 他千恩萬謝地送走了崔日用,馬上回轉內宅去找李隆基。李隆基自從秘密回京後,一直住在他的府上。 李隆基聽大哥說明情況也是大為震駭,雖說他早知韋後一旦穩住了政局必然會對李家下手,卻沒想到韋黨的動作竟如此之快。 更讓李隆基沒有想到的是,韋家的頭號打手宗楚客居然懷有如此之大的野心,宗楚客的計劃雖然聽起來很荒唐,可是仔細想想,卻也不無成功的可能。 如果韋後以謀殺先帝的罪名把相王和太平公主當場誅殺,人心浮動之際,宗楚客突然異軍突出,替李唐宗室翻案,把韋黨一網打盡,控制住少年天子李重茂,那麼…… 想到其中的利害,李隆基不禁冷汗淋淋。他大哥李成器的府邸與楊帆的府邸是挨著的,李隆基恨不得馬上爬過牆頭,把這個驚人的消息說與楊帆知道。 幸好,這個時刻他依舊記得楊帆對他的告誡:「不管何等緊急的事情,務必要在玉真觀見面。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凡事不密則成害,三郎謹記!」 李隆基並不清楚楊帆如此叮囑是因為楊帆身邊有內奸,而楊帆還不想太早把他揪出來,故而才如此叮囑他,但他嚴格地遵守了這一約點。 李隆基馬上喬裝打扮一番,匆匆去了玉真觀。很快,玉真觀裡有個美貌小道姑就出了門,坐著牛車出現在楊帆府前。 消息送到後宅時,楊帆正握著次子楊吉的手在教他寫字,一聽玉真觀來人相請,楊帆知道必有大事,趕緊把兒子交給阿奴,匆匆趕往玉真觀。 玉真觀裡,李隆基坐立不安,玉真公主見狀,向他問起內情,李隆基倒也沒有隱瞞,他把實情對胞妹講了,玉真公主也是心急如焚。 也不知過了多久,楊帆終於趕到。玉真公主情知大事緊急,雖然那日吐露衷腸後,一連幾天楊帆都避不登門,令她頗為幽怨,這時卻也不好說些涉及兒女私情的話,急忙便把楊帆請進了靜室。 李隆基把事情經過對楊帆一講,楊帆意外地道:「宗楚客?倒真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這等野心。還有武氏家族,他們終究是不甘寂寞啊……」 李隆基見楊帆氣定神閒,不禁納罕地道:「二郎不覺得此事緊迫嗎?」 楊帆看了他一眼,從他那張英氣勃勃的臉上,彷彿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楊帆微笑道:「事態固然緊迫,但是咱們的心態卻不能急,越急越容易出錯。」 李隆基欽佩地道:「隆基受教,二郎才是任大事的人。」 楊帆搖搖頭道:「換做十多年前,我可能比你更加衝動,你若經歷過幾次生死一線的事情,自然也能沉穩下來。」 楊帆若有所思地叩著几案,沉吟片刻後一抬雙眼,道:「咱們本就要採取行動的,如今不過是早行一步罷了,無需慌張,三日之後,咱們搶先動手!」 一抹潮紅迅速蔓延到了李隆基的臉上,李隆基攥緊雙拳,激動地道:「我就等你這句話呢!那麼,咱們就約定三天之後,拼他個魚死網破!」 楊帆在李隆基秩嫩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沉聲道:「網要破,咱們可死不得!消息千萬不能走漏,等到舉事那天,你再通知下去!」 李隆基愕然道:「不需要讓志士們早做準備嗎?」 楊帆道:「讓他們準備些什麼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生死一搏,勝敗天命,唯此而已!」 李隆基咀嚼著這句話,輕輕點了點頭。 楊帆走出靜室時,只見李持盈膝上架著一具古琴,怔怔地坐在那兒,手指搭在琴弦上,若有所思。楊帆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終是抿住嘴唇,大步走向房門。 「二郎!」 李持盈突然驚醒,急急喚了他一句。楊帆止步回身,看向她。李持盈深深地凝視著他,一雙美目迅速溢起了一層霧氣:「二郎,保重!」 楊帆望著她,慢慢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拉開門,走了出去。 …… 夜色深沉,楊家後院一座獨幢的小樓上,楊帆穿著單薄的衣服,靜靜地靠在樓欄內,沐浴著如霜的月光。 婉兒緩緩走來,一襲鬆軟飄逸的雪白長袍委地,秀髮披肩,赤著雪足,彷彿月光凝成的一隻精靈。 她走到楊帆身邊,將一襲長袍披在楊帆肩上,柔聲道:「夜裡天寒。」 「嗯!」楊帆緊了緊袍子,回首望向婉兒,清冷的月光照在婉兒美麗的臉龐上,那雙眼睛如星辰般熠熠地放著光。楊帆輕輕握住她的手,手如軟玉,溫涼滑膩。 楊帆低聲道:「婉兒,你好生安排一下,三日後那一晚,一定要在宮中當值!」 「嗯?」 婉兒先是疑惑地顰起眉,然後眼睛慢慢張大,眼神變得緊張而興奮起來。她握緊了楊帆的手,激動地道:「三天後,我們……要舉事了?」 楊帆張開雙臂,把她輕輕擁進自己的懷抱,抬頭望著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柔聲道:「嗯!三天後,不論成敗,你都不再是一隻籠中鳥了!」 淡淡的雲彩,皎潔的明月,一隻大鳥不知從何處飛來,無聲地舒展著雙翼,彷彿為那輪明月插上了一副翅膀……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引蛇出洞 驪山腳下,一座巨大的室內溫泉。 這幢建築依山勢而建,牆壁半是山石,半是木質,一些喜歡潮濕溫熱環境的籐蘿和蕨類植物生長的十分茂盛,中間還開著各色的小花。 一眼溫泉被不規整的山石砌成的池子圍起來,水質極其澄澈,但水面上霧氣氤氳。少女的嬌笑聲從霧氣中傳來,隨即戛然而止,一個美麗的少女捂著嘴巴從霧氣裡鑽出來。 她移動的速度非常緩慢,似乎是怕激起水花的響聲,緊接著又出現一個美麗的少女,同樣捂著嘴巴,眼睛裡帶著笑意,悄悄地向外移動著。 她們的年紀都在十六七歲上下,明眸皓齒,眉目如畫。最重要的是,她們那略顯青澀、卻已凹凸有致、窈窕誘人的嬌軀,完全是不著寸縷的。 一個男人大張著雙手從霧氣裡鑽出來,眼睛上蒙著一條比抹額略寬的黑絲巾,他向左一撲,向右一劃,激盪的池水翻湧不已,白色的霧氣擴散開來,使那兩個少女誘人的嬌軀愈發若隱若現。 忽然,那男人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他側著耳朵聽聽,向一個方向劃過去,剛剛走出幾步,突然大吼一聲,斜刺裡猛地一衝,裹著一個翻湧的浪頭探出手去。 「哈!抓住你啦,我看你還往哪兒逃。」 蒙著眼睛的男人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但他隨即就發覺不對勁兒了,他緊了緊手,感覺抓住的是一隻靴子,急忙摘下眼罩一看,握在手中的可不正是一隻鹿皮小靴麼。 鹿皮小靴的主人是一個俏麗可人的姑娘,她站在溫泉邊上,十六七歲的年紀,衣服穿得齊齊整整的,一襲青色勁裝,愈發襯得英姿颯爽。 那摘下眼罩的男人正是沈沐,一見這位姑娘,沈沐不由笑道:「怎麼,伽耶也想陪我捉迷藏麼?那還不寬衣下來。」 俏麗少女嬌靨一紅,欠身施禮道:「主人,金二有要事求見。」 「金二?」 沈沐色瞇瞇的眼睛登時一片清明。 金二是他的暗衛之一,沈沐曾經對身邊的人下過命令:「若是金二求見,不管什麼時候,務必立即通稟。」因為這個金二還有一個只有他才知道的名字:「古大!」 沈沐「嘩啦」一聲從泉水裡走出去,邁出第三步的時候,伽耶已把一條大浴巾為他披到肩上。 沈沐在外邊的小間裡會見了古大,這間屋子十分通透,頂上開有天窗,光線柔和明亮,迎面是一扇側拉的門戶,門正開著,觸目就是對面莽莽的叢林。 沈沐裹著大浴巾仰躺在一張竹製的逍遙椅上,古大待室中只剩下沈沐一人時,才拉下他蒙面的青巾,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奉與沈沐。 沈沐接過書信,驗過火漆,撕開封口,抽出信紙展開看了看,突然一挺脊背坐了起來,壓得身下的竹椅「吱嘎」一聲:「二郎這是要摟草打兔子,一併解決啊!」 沈沐站起來,攥著那封信走到門口,燦爛的陽光照到他的身上,他的眼睛正在發光。 沈沐盯著對面的群山,也不知在想什麼,靜默的群山面對著他,似乎也在沉默地觀察著他。過了半晌,沈沐突然一旋身,對古大沉聲道:「你回復二郎,我定全力配合!」 ※※※※※ 楊家遍植名貴花草的那座高高的土丘上,一座五角小亭正對著碧波一片的隆慶池,站在亭中居高臨下,可以把隆慶池的美景盡收眼底。 此刻,楊帆與任威就站在小亭中,一前一後。 楊帆背負雙手,眺望著煙波浩渺的湖面,任威則站在他側後方,雙手輕垂。一前一後,一個負手,一個垂手,主次尊卑的地位一目瞭然。 「如今朝中的情形愈加不妙了!」楊帆道:「我觀韋後有效仿則天皇帝之意,一旦她要登基,勢必先大肆屠戮一番,清除李唐宗室和忠臣,以屠刀立威於天下,到時候,不知還要殃及多少池魚了。 幸好,我已決定置身事外,不過留在這裡還是難免會受到波及,我決定近日就向朝廷辭職,徹底離開朝堂,不再與任何一方勢力有所掛葛。」 楊帆扭過頭,對任威道:「你立即傳出我的命令,命令南疆、潞州、河北三地,立即向所有已經查明的隱宗勢力發動進攻!不管是商戰還是動用武力,又或者是借助地方官府之力,總之,吞食他們的勢力,消滅他們的人力,讓他們徹底消失!」 任威心中一震,眼中驀然露出興奮的神色。宗主蓄勢這麼久,終於決定向隱宗開戰了,而且這一次連試探性的進攻都沒有,甫一出手,就是有我無你的絕殺! 任威緊張地嚥了口唾沫,欣然應道:「是!卑職馬上就辦!」 楊帆的身子完全轉過來,凝視著他,微笑道:「咱們第一個動手的地方,就是這長安城!兩天之後,動用咱們在長安的全部力量,趁夜襲殺隱宗重要人物。」 楊帆道:「我知道要刺殺他們的重要人物並不容易,但是你們一定要不惜一切!只要他們潛伏在長安的重要人物能被我們剪除三成,在這場決戰中,我們就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卑職明白!」 任威用有力的聲音回答:「隱宗猖獗久矣,宗主終於肯還以顏色,此舉大快人心!相信全宗上下必定全力以赴,此一戰,要讓隱宗從此臣服!」 「嗯!這一仗,要打得漂亮些,就算準備踏足江湖的我,送給江湖人的見面禮吧!哈哈哈哈……」 楊帆笑起來,任威也愉快地笑了。 「哈哈哈哈……」 終南山下,一汪澄碧的湖水,湖心有座黛如青螺的小島,島上青蔥一片。島邊有一塊嶙峋突兀的怪石,盧賓之正坐在怪石上垂釣,忽然接到手下傳來的一封密信,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釣竿落入水中,被一條咬鉤的肥魚拖著向遠處閃去,在水面上拉起一道白色的水線,盧賓之看都不看一眼。他狂笑著,笑了許久,忽地潸然淚下。 「等到了!我終於等到了啊!」盧賓之緊緊攥著那封信,跪地大哭起來,報信的侍衛一見宗主跪下,忙也退後幾步,跪在地上。 盧賓之慢慢抬起頭,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面孔扭曲的嚇人,他咬牙切齒地道:「大哥,我孤心苦詣,我放棄閥主之位,我暗中積蓄力量,我耐心等了這麼久,眼看他風光、眼看他得意,終於等來這一天了啊! 他們從你手裡奪走的一切,我都要奪回來!我要讓沈沐和楊帆死不瞑目,我不但要把他們挫骨揚灰、我還要讓他們的妻妾兒女世世代代為我盧家作奴作婢!哈哈哈哈……」 盧賓之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聽得那單膝跪地的侍衛暗暗打了一個冷戰。盧賓之突然跪爬著轉過身,脊背弓著,四肢踞地,彷彿一條馬上就要一躍而起、擇人而噬的狼。 他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那個滿面惶恐的侍衛,厲聲吩咐道:「立即發動我們所有潛伏起來的力量,趁顯隱二宗兩敗俱傷之際,一舉殲之!」 ※※※※※ 楊府所在是隆慶池畔景致最好的地方,楊府門前不足百丈,就是美麗的隆慶池。湖邊有一行垂柳,淺水區則是大片的芙渠,不僅風景優雅,而且水中有大量魚類,是垂釣的好地方。 湖邊有幾個釣翁,和任威都很熟悉了,常在這兒垂釣的人都有自己習慣的位置,任威垂釣的位置就在一棵至少有五十年樹齡的老柳樹下。 這棵垂柳緊貼著湖畔,湖水湧動,拍擊湖岸,天長日久使那垂柳的根系裸露出一半,於是浸於水下的根系便長出很多紅色根須,在裡邊生長著許多小蝦。 根須的上半部分有個突出的樹瘤,形似一個坐墩,正適合背倚垂柳,坐在上面垂釣。 這日午後,任威又來到湖畔,旁邊已有兩個頭戴竹笠的老翁持著釣桿坐在那兒,看到他來,向他熱情地打了聲招呼,便又關注起自己的魚漂。 任威在他熟悉的位置上坐下來,熟練地掛好魚餌,將魚鉤一甩,看著那魚漂在粼粼的水面上輕輕起伏著,懶懶地往柳樹幹上一靠,笑道:「吳老伯,你家六郎就要娶親了吧,怎麼還這麼輕閒?」 一個釣翁捋鬚笑道:「老朽有六個兒子、兩個女兒,如今小兒子要成家了,叫他這些兄長和姐姐們為他操持就行了,還要老漢操心不成?」 任威與那釣翁你一言我一語地笑談著,左手悄然摸向粗可一抱的大樹根部,那裡貼著地面有個拳頭大小的樹窟窿,任威探進兩根手指,飛快地一摸,一個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便落入了他的掌心。 這樣的動作極其隱秘,根本沒有任何人發現,即便是就坐在他身邊,看到了他的動作,因為袍袖的遮掩,也只能以為他是扶了一下地面。 這種樹洞不會有人特意探摸的,就算淘氣的小孩子,也會擔心裡邊會有蟲蚊一類的東西,何況那紙片不是塞進樹洞了事,而是釘在樹洞內側的上緣。 任威不動聲色地把紙片塞進了自己的腰帶,他沒有馬上就走,而是耐心地同釣友們繼續說笑著,過了大約一個時辰,任威才提起一簍肥魚,施施然地走回楊府。 任威剛進楊府的大門,就見古二自西跨院裡風風火火地走出來,一見他便笑道:「任兄,你回來啦,我正要去找你呢,阿郎召你我於書房相見!」 任威聽了,便把魚簍遞給門子,笑道:「送你了,拿去燉碗魚湯喝吧。」說罷也不理會門子一迭聲的道謝,便隨著古二向書房走去。 二人一路走,古二便放低了聲音笑道:「今夜就是咱們向隱宗全面發動的時候了,想不到任兄你還有興致釣魚,如此處變不驚,當真大將風度啊。」 任威微笑道:「古兄過獎,我只是喜歡以釣魚放鬆身心罷了。宗主常說,越臨大事越要鎮靜,我如今就是在努力培養自己的養氣功夫,不過我距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還差得遠呢。」 二人說笑著便到了書房前,只見古大、古三和古老丈都肅立在書房門前,任威沒想到今夜的行動連古老丈都要出動,一見他也在,連忙拱手行禮。 任威拱起雙手,還未及說話,就聽古二哈哈一笑,道:「不錯,背主負恩,見利忘義,做出這等事來,任兄你的確應該緊張的。」 話音未落,古老丈便是臉色一沉,獨臂向任威一指,厲聲喝道:「把他給我拿下!」 古大古三左右一分,手便按上了劍柄,任威只聽古二說了半句已是大驚,方欲有所動作,便覺後背一緊,一口利劍已經抵住了他的後心。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狩獵 任威被帶進書房的時候,臉色非常難看。古氏三兄弟,其中任何一個武功都不在他之下,三兄弟將他圍住,他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何況旁邊還有一個古老丈。 任威只能束手就縛,被古二將牛筋的一條短索,把他的雙手倒縛在身後。他依舊能行走自如,甚至只憑一雙腿,等閒十幾條壯漢也近不了身,但這間書房間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是等閒的壯漢,尤其楊帆,任威很清楚楊帆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明,就算楊帆赤手空拳,而他手中拿著最趁手的兵器,依舊不會是楊帆的對手。 楊帆坐在書案後面,神色很平靜,目光深邃,凝視著他的時候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 任威與楊帆的眼神一碰,目中頓時閃過一抹羞愧,他低下頭,片刻之後才緩緩抬起,向楊帆澀然一笑:「我終究還是小看了宗主,不知宗主什麼時候發現的?」 楊帆道:「在終南山,你驟然出手,殺死李承況的時候。」 任威的眼神一陣飄忽,喃喃地道:「很久的事了,那麼早……你就發現了?」 楊帆搖搖頭:「那時,我只是懷疑你。那麼衝動,不似你一慣的為人。再說,你是我身邊的人,即便是你迫於宗內元老們的壓力,那至少也說明,宗內有人正在和你秘密接觸,不是麼?而事實上,一開始我確實是懷疑宗內有元老對我不滿,所以才收買你,想迫使我接受些什麼,想讓我做他們的傀儡。」 任威聽到這裡,心中不由一涼,他聽明白了一件事:楊帆不但知道他是別人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甚至已經清楚那個人是誰。可楊帆就憑他一刀殺了李承況?此人的心機也未免深沉的太可怕了些。 任威回想著那日官兵在終南山搜索太子的情形,歎息道:「我殺李承況,就是鑄下了大錯。李承況,其實是奉那個人的命令殺死太子,以太子的人頭做投名狀,想再依附皇帝的。 可惜,這件事是那個人臨時的決定,我並不清楚,我只知道李承況也是那個人的心腹,我不知道李承況對我瞭解多少,是否知道我也是那個人的人,而且我既然投靠了那個人,總得為他效力吧?如果李承況真的是投靠了朝廷,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說出更多的秘密。你,就據此斷定我是內奸?」 楊帆道:「僅僅是懷疑,所以,我找沈沐又做了一場戲。我提前把這件事告訴了你,讓我安排警衛,我知道我和沈沐會唔這麼大的事,你一定會稟告那個人……」 楊帆的聲音頓了頓,冷笑道:「那個藏頭露尾的盧賓之!我派人暗中盯著你,終於摸清了他的底細。很不錯,我一直以為他就是個不成器的紈褲子弟,想不到他如今頗有乃兄的風範。」 任威的臉色僵住了,他瞪著楊帆,瞪了許久,才恍然大悟,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失聲道:「宗主……與沈公子在五丈原會唔,本就是為了引出我的幕後人的一個手段?」 楊帆微笑著點了點頭,任威脫口道:「那麼宗主和沈沐的公開決裂,其實也是……」 楊帆還在點頭,動作非常優雅。 任威的臉色蒼白,如果說他一開始有些恐懼,後來面對現實,開始認命。但是這時知道人家早就察覺了他的身份,把他戲弄於股掌之上,而他還自鳴得意,一直偽裝著隱藏在楊帆的身邊,那就只剩下莫大的屈辱了。 這時古二上前一步,將任威還沒打開過的那個小紙條遞給楊帆:「宗主,這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 楊帆伸手接過,打開瞧了瞧,笑著對任威一揚,問道:「想不想知道盧賓之對你有些什麼吩咐?」 任威沮喪地搖了搖頭:這些事情他已經沒有必要知道了。 楊帆把那張紙條輕輕拋起,任它緩緩飄落,笑望著任威道:「盧賓之這幾年經營出了多大的場面,我不清楚。不過今夜之後,他所有的勢力應該都會浮出水面了……」 飄落的紙條切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視線,楊帆的聲音依舊傳進耳朵:「於是,他們就像躺在抽乾水的湖面上的蚌,我只要提前籃子一隻隻去撿就成了。」 任威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耳畔聽到楊帆在問:「為什麼要背叛我?盧賓之許給了你什麼條件?」 任威閉緊了嘴巴,用力搖了搖。金錢、地位、權力又或是美色,能打動他的不外如是,只是現在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楊帆深深地一聲歎息,道:「你放心地去吧,很快……他們就會去陪你的!」 ※※※※※ 太平公主府的後園裡,十幾名侍衛俱都身著獵裝,荷弓佩劍,牽著戰馬立於庭院之中。薛崇簡因為兼著個衛尉卿的軍職,所以穿了一身戎裝。 他還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可是因為身材高大,看起來已經是個成年男子了,只是容貌略顯秩嫩。 太平公主為他緊了緊絆甲絲絛,以掩飾心中的緊張,她看著兒子那張與亡夫薛紹有七分相似的面孔,低聲道:「簡兒此去要多加小心。記住,你是一員主將,是統帥,你的作用是指揮調度,萬萬不可輕身上陣。」 薛崇簡意氣風發地笑道:「母親大人放心!兒子自會小心的,只是嘛,若是需要上陣時還當上陣拚殺,這可不是兩軍對壘。若是咱們成了,大事諧矣,若是不成,終究難免一死,母親又何須顧慮呢。」 太平公主聽了這樣不吉利的話,不禁黛眉一蹙,微微有些著惱。旁邊一個獵裝侍衛忙應道:「姑母大人請放心,侄兒自會看住崇簡,不讓他胡來。」 這個獵裝侍衛面如冠玉,兩道英眉,正是做一身侍衛打扮的李隆基。太平公主向他點了點頭,毅然道:「你們……這就去吧!」說罷一轉身,便急走走開。 李隆基向薛崇簡打了個手勢,一行人牽著馬出了角門兒,一出角門兒便紛紛上馬,沿長巷飛馳而去。 太平公主急急而行,走到一方假山石處,陡然站住腳步,回首一望,卻見兒子與李隆基領著十幾個心腹侍衛,已經頭也不會地向院外走去,太平不由喟然一聲長歎。 假山石後,悄然轉出了莫雨涵,太平公主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她依舊凝望著兒子消失的地方,淡淡地道:「莫先生不必擔心,本宮既已下了決心,就不會舉棋不定的!」 她的聲音很輕,但語氣異常堅決。如果現在有個曾經見過中年武則天的人出現在這裡,他會驚訝地發現此時的太平公主,不僅容貌酷肖當初的武則天,就連她冷靜堅毅的眼神都一模一樣。 莫雨涵聽出太平公主這句話語出至誠,不安的神色漸漸隱去。 上位者如果有所決斷,屬下的人不怕你野心越來越大,因為風險越大,意味著收穫也就越大,既然他們已經跟著你走上這條不歸路,就不會怕你走的更高更遠。 可是你若首鼠兩端,舉棋不定,那就是為帥者之大忌了。你別想指望手下依舊會無怨無悔地接受你的一切決定。當他們已經豁出性命追隨的時候,你的退縮和猶豫會讓他們無比憤怒。 你想金盆洗手?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天知道已經做過的那些事會不會有洩露的一天。為了自保,大家只能把我幹掉,再不然就要用既成事實逼你就範。 這種事,以前有,以後也會有,人類再怎麼發展,只要慾望猶在,這種事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反覆上演,形式或許有些變化,可其本質卻永遠不變。 ※※※※※ 李隆基一行人都扮作薛崇簡的侍衛,一副要出城狩獵的樣子,行至通化門附近時,他們在路邊停下來,又過了片刻,又有幾員戎裝將領各帶三五侍衛趕來。 長上果毅麻嗣宗、尚衣奉御王崇曄、朝邑尉劉幽求……,這些人各帶身著獵裝的侍衛,都是一副要出城狩獵的模樣。這些人,都是薛崇簡平時以李隆基的名義結交的意氣相投的朋友。 此時將近黃昏,通化門又位於宮城之東,這周圍雖也有幾個坊,卻不是百姓聚居之地,商賈旅人也不從這個門出入,是以街頭十分冷清。 他們都知道今天要去做什麼事,心中都有些緊張,卻又有種難以按捺的憧憬與興奮。李隆基一見人已到齊,便把大沿寬帽往眉際一拉,低聲道:「咱們走!」 朝邑尉劉幽求低聲道:「且慢!郡王,如此大事,可曾稟明相王了麼?」 李隆基回首向相王府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道:「我輩以此報效社稷,事敗以身殉國便是,何必連累家父。且家父仁厚,性情優柔,今若稟報,若父親贊成還好,一旦反對未免不美。」 眾人點頭稱是,便與李隆基一起出了通化門。他們出了通化門後,沿官道徑直馳出約五里許,眼見官道上再無一個行人,突然斜刺裡打馬衝向北邊的荒郊野地。 他們迂迴繞了近十里左右,跑得戰馬汗濕,來到禁軍大營附近的一處榆樹林子,就見林下有三人三馬正佇足等待,頭前一人乃是楊帆,身後兩人是李宜德和王毛仲。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狀況頻頻 李隆基隔的還遠就勒住坐騎,翻身下馬,快步迎向楊帆,抱拳稱道:「大將軍!」 楊帆笑著拱手道:「郡王,一路還順利吧?」 李隆基見楊帆極其沉穩的神情,忐忑的心情竟奇跡般地平靜下來,向楊帆點點頭,笑容顯得輕鬆了許多。楊帆欣然道:「那好,咱們現在就去禁苑。」 朝中的政治力量經過則天朝、李顯朝的一次次清洗,現在比以前任何時候都乾淨,韋黨一枝獨秀,李隆基根本沒有奧援,這種情況下楊帆和李隆基不得不謹慎再三,今日作為發動之期,事先知情的人極少極少。 他們這一行人有幾十號人,目標太過明顯,顯然是不宜進入軍營的,如果引起有心人注意,政變恐怕就要夭折,但作為政變領袖,李隆基又不能遠離軍營,以現時的通訊條件,他根本無法遙控。 所以他們選擇了「御苑監」作為「政變前敵指揮部」。宮城北面駐紮的是萬騎和飛騎,在他們中間只有一個非軍方機構,就是禁苑監。 禁苑監有數百名園丁,負責皇家園林和宮中各處花草的修剪維護,禁苑監緊挨著皇城北牆,左右則是萬騎和飛騎的軍營,是最恰當的地點。 禁苑監總監名叫鍾紹京,此人早被薛崇簡收買了,但是他官職太低,在這場政變中他也發揮不了其他作用,他最大的作用就是為李隆基提供一個安全便利的指揮場所,所以今日政變的事情就連他也不知情。 禁苑監的園丁經常見到薛崇簡來尋鍾總監吃酒,今天見他又來了,還帶來了幾十個身裝獵裝的人,只道是遊獵歸來不及回城,所以並未起疑,很熱情地把他們放了進來。 薛崇簡輕車熟路地引著眾人趕到鍾紹京的住處,抓住門環「咚咚咚」地叩了幾聲,就聽門內有個婦人聲音問道:「誰啊!」 薛崇簡答了一聲,門內那婦人道:「啊!原來是薛公子,請稍等!」 薛崇簡回身對李隆基道:「這婦人是鍾總監的娘子。」 眾人在門前等了一陣,還是不見有人開門,李隆基不禁警覺起來,薛崇簡又高聲喚了幾句,這鍾總監不是大官,一共就兩進的房舍,在房內應該聽得很清楚,可是裡邊始終不見回答。 李隆基悄悄握住劍柄,向王毛仲和李宜德丟了個眼色,低聲吩咐道:「你們散向四周,看看有無埋伏!」 一見薛崇簡竟然敲不開門,王毛仲就已緊張的臉色發白,一聽李隆基吩咐,他馬上向李宜德打個手勢,各帶幾人散向四周,故做從容,暗暗觀察著四周情形。 薛崇簡沉不住氣了,對李隆基道:「三郎,要不咱們闖進去吧!」 李隆基掃了一眼禁苑裡四處散步閒聊的園丁,低聲道:「不成,距咱們發動的時間還有幾個時辰,這禁苑裡有幾百號人,一旦被人察覺有異,咱們是控制不住這麼多人的。」 薛崇簡恨恨地罵道:「這個老鐘,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鍾府二進院落的客廳裡,鍾紹京直挺挺地站在堂上,額頭冷汗涔涔。 事到臨頭,他怕了。 他的確是心向李唐,再加上薛崇簡折節下交,抱著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心態,再加上一份封妻蔭子的願望,他便慨然答應為臨淄王所用了。 但是,他並不知道事變之期就在今日,也不知道自己這裡將成為臨淄王的指揮之地,是以毫無心理準備。 方才夫人來報訊兒,鍾紹京連忙迎到前廳,扒著門縫兒往外看了一眼,一看門外那些人的打扮、神情,他就意識到那一天終於來了。 這道門一開,他就徹底踏上了相王這條船,一想到失敗的後果,尤其是有太子李重俊謀反失敗的例子擺在前面,鍾紹京突然莫名地恐慌起來。 他只是個管園林的小吏,一個負責照顧花花草草的人,突然間要他面臨這樣的大事,他如何鎮定得起來。一時間,鍾紹京心中天人交戰,竟是半晌委決不下。 鍾紹京的夫人許氏與丈夫一向情深意篤,丈夫投郊臨淄王的事情也沒有瞞著她,此時一見丈夫這副模樣,她就明白臨淄王將要於今夜舉事了。 許氏眼見丈夫委決不下,便走到他的面前,柔聲喚道:「夫君!」 「啊?」鍾紹京醒過神來,茫然地看向妻子。 許氏鄭重地道:「夫君已與臨淄王有約,就算你今日把他們拒之門外,如果他們失敗,難道夫君就能逃得一死嗎?忘身殉國,神明也會暗中庇佑,至已至此,夫君不能再猶豫了!」 鍾紹京受妻子一勸,仔細想想,確是這個道理,其實從他答應為臨淄王所用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是相王這條船上的人了,再也不可能下來。 鍾紹京咬了咬牙,道:「娘子說的是,為夫這就去迎郡王!」 院門外,李隆基等人久等鍾紹京不至,都知道出了意外,一時間陷入兩難之地,此時不要說薛崇簡、劉幽求等人,就是李隆基的臉色都有些蒼白。 一向從容自若的楊帆也不禁暗暗皺緊了眉頭,心道:「莫非這一遭出師不利,還不等發動兵變就要折戟沉沙了?」 這時就聽門栓「光啷」一聲響,隨即院門大開,鍾紹京站在門口,擠出一副笑容,大聲道:「啊哈!鍾某正在沐浴,勞薛公子久候了,請請請,快請進!」 這一行幾十人在門口站了這麼久,禁苑裡許多園丁已經開始注意他們了,還有人在交頭接耳,如今一見總監大人親自出迎,這些人才消了疑心,各自散去。 李隆基暗暗鬆了口氣,連忙吩咐身邊一個侍衛:「你去,把宜德和毛仲叫回來!」隨即就隨薛崇簡進了院子。 鍾紹京這處房子只有兩進,院子可是不小,偌大一個院落,養了些雞鴨,種了幾畦青菜,頗有田園味道。 院門掩上之後,薛崇簡便對鍾紹京道:「鍾總監,我等舉事,就在今夜了!這位就是臨淄王爺,還不上前拜見!」 鍾紹京見一個英氣勃勃做侍衛打扮的年青人正向他頷首微笑,急忙跪拜於地,道:「鍾紹京見過郡王殿下!」 李隆基看他模樣,就知道所謂沐浴純屬托詞,不過如此大事,生死攸關,他心中有所掙扎也是正常,如今他既肯開門,說明他終究還是站在了自己一方。 是以李隆基也不點破,只是上前將他扶起,緩聲安慰道:「鍾總監忠心社稷、義薄雲天,我李家不會忘了足下這番忠義,大事若成,必有厚報!」 鍾紹京也知道方才說的理由不大可信,又聽李隆基這麼說,而且語出至誠,並無敷衍哄瞞之意,心中慚愧不已,他不敢接這個話碴兒,只管熱情地把眾人往屋裡請。 李隆基剛要隨著鍾紹京進屋,李宜德突然領著幾個侍衛從院外闖進來,一見李隆基便道:「郡王,王毛仲不見了!」 李隆基大吃一驚,急忙問道:「怎會不見了?他出了什麼事?」 李宜德的神氣有些古怪,期期艾艾地道:「他……方才有人看見,他牽了一匹馬,悄悄出了禁苑監的大門。」 「什麼?」 薛崇簡、鍾紹京等人聞聲色變,薛崇簡急急一扯李隆基的袍袖,驚恐地道:「大事不好,三郎,咱們快走!」 李隆基被他扯著走出兩步,突然反手一抓他的手腕,牢牢地站在原地不動了。薛崇簡急道:「三郎,你做什麼?」 李隆基眉心微鎖,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們走不得!」 薛崇簡頓足道:「怎麼走不得,此時不走,等那王毛仲引了韋家的兵來,咱們就沒有活路了。」 鍾紹京更是嚇得牙齒格格打戰,顫聲道:「是……是啊!趁著他們還沒來,郡王你快走吧。哦!在下也得跟郡王一起走,娘子!娘子,快些收拾細軟……」 李隆基沉聲道:「韋家不會來抓人的。」 劉幽求納罕地道:「郡王何以如此肯定?」 李隆基道:「王毛仲此人是我府上家奴,自幼侍奉於我,對他我最瞭解不過,此人並無異心,只是膽小如鼠,不出所料的話,他是因為鍾總監開門晚了些,以為出了意外,心中惶恐,是以逃命。」 李隆基苦笑一聲,道:「他留下,我們多一個幫手,他逃走,我們也不過就是少了一雙拳頭,我與諸位除大逆、安社稷、各取富貴,成功就在今日! 如今,諸般準備皆已做好,今晚韋黨發現不了端倪,明日也必察覺有異,如果我們就此罷手,明日依舊難逃一死,諸君,我們唯有一戰,不能回頭了!」 李隆基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極富感染力,眾人聽了他的聲音,驚恐稍去,立即逃之夭夭的想法竟然淡了許多。 楊帆方才也是暗吃一驚,如今眼見李隆基說的入情入理,心中稍安。又看李隆基也是暗生驚懼,卻仍能強自鎮定,避免了眾人因為這樁意外就此潰逃,不禁暗暗佩服。 楊帆贊同道:「郡王說的在理,如果王毛仲真是內奸,我等一入禁苑監就該伏兵四起了,還會等他報訊麼?王毛仲是臨陣生怯做了逃兵,咱們不可因此前功盡棄!」 眾人聽楊帆附合李隆基的說法,這兩人在眾人中身份地位最高,不覺又信了幾分。這時薛崇簡卻突又驚呼一聲,道:「遭了!王毛仲逃走,誰來負責與萬騎飛騎眾將聯絡?」 李隆基不在京時,一直由王毛仲和李宜德替他招攬諸將。李宜德此人既忠且勇,只是訥於言語,而王毛仲則是能言善辯之輩,因此一直由他總攬其事。 今夜李隆基於禁苑監內指揮調度,首先就要奪取萬騎和飛騎的軍權,而王毛仲就是負責到禁軍中聯絡諸將指揮奪權的人,誰知他竟臨陣脫逃,這可如何是好? 說起這武力政變,自大唐立國以來,已經發生了三次,李世民那一次最簡單、也最是痛快,於玄武門伏擊毫無防備入宮的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乾淨利落,一舉成功。第二次則是張柬之等策劃神龍政變,面對一個控制著禁軍精銳的強勢女皇,他們制訂了一個最精密的政變計劃。 第三次則是太子李重俊造皇帝李顯的反,這一次政變雖然頗無章法,政變過程也是困難重重,卻只差最後一步就讓他成功了,如果不是在最後關頭李顯登上了玄武門的話。 而這一次,因為整個朝堂已盡在韋黨掌握之中,即便如楊帆和李隆基這等人中龍鳳策劃的行動,在巨大的實力差距面前,竟也是頻出意外,先是鍾紹京臨陣生怯,繼而王毛仲臨陣脫逃,而這兩個人都負有重要使命。 眾人心中悄然浮起一片陰翳:「狀況頻頻,實非吉兆啊!」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錦囊妙計 「我去吧!」 關鍵時刻,楊帆挺身而出,儘管一個「吧」字透著些無奈與勉強。 雖然他和葛福順、陳玄禮等人來往不多,畢竟見過幾次面。而且他是萬騎的締造者,是輔國大將軍,在軍中尤其是禁軍中的威望和地位無人能及,他出面其實比王毛仲可合適。 只是楊帆已決定歸隱,他和李隆基已經談好條件,所以他不想在這次政變中發揮盡人皆知的作用,否則大事若成,朝廷不能不予封賞。 所以楊帆才想避居幕後,然而眼下情況緊急,他再不出面收拾殘局,隱退就不用想了,從此只能亡命天涯,只好硬著頭皮站出來,至於此舉是否會影響他的隱退大計,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隆基一見楊帆挺身而出,欣然道:「如今也只有大將軍出面才能主持大局。既如此,軍中一切,都拜託大將軍了!」 楊帆道:「郡王在此安坐,靜候楊某的好消息便是!」 說罷,向眾人抱一抱拳,大步離去。 李隆基這裡的政變甫一開始就接連遭遇不測,顯隱二宗和準備黃雀在後的盧賓之之間的鬥爭卻是進行的如火如荼,極其順利。 三天前楊帆就已傳出命令,命令各地顯宗力量向隱宗發動全面進攻,聞訊之後盧賓之也立即下達了命令,命令他的人趁顯隱二宗決一死戰兩敗俱傷之際,行致命一擊。 這個機會他必須把握,他很清楚顯隱二宗有多強大,有多雄厚的底蘊,再慘烈的傷害也不可能把它們徹底消滅,頂多是讓它們換一種形式存在下去,假以時日它依舊東山再起。 盧賓之可行的辦法,要麼是趁顯隱二宗元氣大傷的機會崛起第三方勢力,變成三足鼎立;要麼趁顯隱二宗兩敗俱傷的機會接掌「繼嗣堂」,「篡其位、謀其政」,成為這個地下王國的新的統治者。 可他絕不會想到,顯隱二宗居然會用這麼久的時間、這麼大的犧牲來佈一個局,他耗費了絕大物力財力在各地組建的秘密勢力將因此全部浮出水面。 只有顯隱二宗的宗主才清楚他們之間是在做戲,就連那些元老們都蒙蔽其中,更不要說其他人員了,包括受其支配並不清楚自己從屬於這樣一個組織的那些地方士紳勢力團體。 因此一來,顯隱二宗這些日子的對立當然足以亂真,因為那些具體的執行者們本就是「真戲真做」,盧賓之又怎能從中看出什麼端倪。 長安城中的「亂戰」於今夜開始,「捕食」的一方是顯宗,「被捕食」的一方是隱宗,暗中準備出手把捕食者和被捕食者一起吞掉的則是盧賓之。 但是盧賓之很快就會發現,捕食者和被捕食者其實是聯手做了一個局,目的是把他潛伏在暗處的人馬都引出來,他才是真正的被捕食者。 但是,當他明白這一點時,什麼都來不及了。而且,盧賓之在各地培植的潛勢力會同步發難,戰鬥一打響,他們即便知道上當,也來不及示警。 巨大規整如棋盤的長安城中,無數的棋子正在按照上位者事先為他們劃定的任務開始行動,一場博奕隨之展開,卻掩蓋在了即將發動的謀國之戰下。 顯宗各支負責具體行動的小隊在最後時刻才遵照上面的指示打開一道「錦囊」,這是楊帆的命令。 一直以來,楊帆都是通過任威向顯宗下達各種指令,但是他讓古大以另組一支殺手力量為掩護,早就建立了一條越過任威和其他身邊人,直接指揮顯宗各處力量的渠道。 而這一次,是這個「特殊驛道」第一次發揮作用。按照要求,每個「錦囊」都是在所有參與行動的成員面前打開、傳閱的,看完之後,所有參與行動的人臉色都非常精彩。 楊帆不確定他手下被收買的人是否只有任威一個,所以他採用了這種直到開始行動才下達指示的。這種做法很有效,一直到上千年後的世界,依舊被採用著。 這樣一來,即便顯宗內部還有人被盧賓之所收買,也無法破壞計劃的實施了。 其實楊帆手下被收買的人著實不多,準確地說只有任威一個。像當初造成兩宗衝突的那些人,僅僅是受人好處為其所用,他們甚至不知道是誰在利用他們,目的又是什麼。 盧賓之這次復出,可謂機關算盡。他做事非常小心,如果收買太多的人,一旦其中有人變節,又或者有人拒絕被收買,只能將其剪除,秘密都很難保住。 何況他的目的是挑起顯隱之爭,坐收漁人之利,而非在顯宗內部進行顛覆、篡權,鬥爭模式的不同,也注定了他不需要冒著極大風險收買太多的人。 顯宗的人看罷宗主的錦囊妙計,雖然心中怪異莫名,還是嚴格地遵照宗主的要求開始了……「作戲」。 他們對事先確定的隱宗成員發起了攻擊,而沈沐也嚴格執行了他對楊帆的承諾:「全力配合」,「猝不及防」之下,隱宗損失慘重。 盧賓之的人按照任威提供的時間和地點,耐心地伏於一旁,扮演著黃雀的角色,當螳螂和蟬一方慘敗、一方慘勝的時候,他們興奮地跳了出來。 然後,他們就愕然發現,慘敗的人和慘勝的人突然都變得生龍活虎起來,一瘸一拐的人突然健步如飛,搖搖欲墜的人突然生龍活虎,倒地斃命的人也突然活了過來,他們一頭鑽進了死亡陷阱…… ※※※※※ 飛騎營前,一名小校焦灼地等候著,不時向遠處張望幾眼。他是葛福順的心腹,被派來接應王毛仲,眼見天色越來越暗,百步之外已難辨物,王毛仲依舊蹤影全無,這個小校心急如焚。 就在這時,楊帆從另一側走來,這小校並未想到會有人從禁苑監方向過來,聽到腳步聲嚇了一跳,急急一轉身,定晴一看,認得是與王毛仲一起見過自家將軍的,趕緊迎上前去,問道:「王先生呢?」 楊帆道:「王毛仲因故未至,由我去見葛將軍。」 那小校接到的命令是接王毛仲入營,葛福順曾再三叮囑他,切勿出了差錯,如今王毛仲蹤影全無,對方卻換了人,不禁遲疑起來。 楊帆道:「你猶豫什麼,只管帶我去,葛將軍一見我,自會明白一切。我只有一個人,你還怕出什麼問題不成?」 那小校是見過楊帆與王毛仲同來的,略一思索,只得無奈答應,帶著楊帆進了萬騎大營。 葛福順此時也在焦急地等待著,因為心中有事,晚飯他都沒吃幾口。等那小校在外喊了一聲:「將軍!」一直坐在那裡的葛福順騰地一下跳了起來,一個箭步便躥到門口,掀開帳簾,埋怨道:「你怎麼才……」 一見楊帆,葛福順頓時一呆,接下來的話便說不下去。楊帆哪能說出真相亂了軍心,是以微微一笑,道:「事關重大,郡王臨時改變主意,由我來此配合葛將軍行動。」 葛福順大喜過望,雖然他早知部屬們對韋家派來的幾個空降將軍怨聲載道,到時自己振臂一呼,至少有七成把握他們會跟著自己幹,可終究有些忐忑。 如今有輔國大將軍、在禁軍中素孚人望的楊帆親自趕來,那號召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成功的把握也會更大,葛福順慌忙把楊帆迎進帥帳,連聲道:「不敢不敢,大將軍既至,自然以大將軍為主,末將唯大將軍馬首是瞻。」 楊帆笑了笑道:「我說的可不是客氣話。我這官已經夠高了,再要封賞那就功高震主了,哈哈,葛將軍,你不用客氣,這首功就是你的,誰也拿不走。」 楊帆談笑風生,葛福順緊張的心情也隨之輕鬆下來,聽說楊帆不欲與之爭功,更是暗懷感激。楊帆入帳坐下,問道:「這邊準備的怎麼樣了?」 說起這次行動,楊帆也是無奈,前兩次政變,一次他是參與者,一次他是抵抗者,所以對內情很瞭解。兩次政變中,都有大批高級將領參加,而且有文臣配合謀劃,如今情形卻大不相同,韋黨已經把持了所有重要職位,朝中文臣更是沒有一人參與。 楊帆最大的憑仗是萬騎,可是因為萬騎的中下級軍官都是他的舊部,所以韋後建立飛騎後,一些重要任務就轉由飛騎負責了,又把一些萬騎和飛騎軍官做了互調。 楊帆如今要行動,離不開這些飛騎將領的配合,可是正因為現在整個羽林軍龍蛇混雜,許多中下級軍官事先都沒有進行明確地拉攏,無法確定他們一定會參與政變。 現在楊帆只能靠拉攏的這幾位中高級軍官對軍隊的控制力,以及三軍將士對韋家派來的幾個無能將軍對將士們的凌辱欺壓所產生的怨恨,在舉事那一刻才宣佈政變。 這其中無疑充滿很多變數,風險極大,經過鍾紹京的動搖事件和王毛仲的潛逃事件,現在就連楊帆對前景也不敢那麼樂觀了。 葛福順低聲道:「除了我和陳玄禮、熊明偉兩位將軍的親兵心腹,三軍將士都還不知此事,末將打算今晚兩更三刻,先去殺掉幾個韋家的幾個羽林將軍,再號召三軍起事。」 楊帆頷首道:「好一個擒賊先擒王!到時候,本將軍與你同去!」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如此順利! 楊帆和葛福順坐在帳下,再有一個更次,他們就要提著鋒利的刀,衝進中軍大帳取上將首級,事成封侯拜相,事敗家破人亡,這個時候,顯然是沒有閒情逸致談風花雪月的。 然而不談這個,兩個大男人對面枯坐就成了一件很無聊的事,尤其是這種心理極其煎熬的時候。楊帆見葛福順坐立不安,碩大的屁股扭來扭去,壓得臀下的馬扎吱嘎直響,不禁笑問:「有些緊張?」 葛福順粗獷的臉上露出一絲狼狽,他往地上唾了口唾沫,以掩飾窘態,訕訕笑道:「末將從軍已二十年多年了,從一介士卒混到今天,也曾百戰沙場,末將手上的人命總也有百十條了吧,沒想到今天竟有些忐忑,著實沒有出息。」 楊帆笑道:「葛將軍固然不畏死,只是此番舉事,一旦失敗,不僅要搭上自己這條性命,還要累及家人,這與戰死沙場大不相同,有些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葛福順見楊帆鎮定自若,不禁讚道:「大將軍不愧是大將軍,雖然論年齒大將軍比末將還要小些,可大將軍這份鎮定自若的養氣功夫,末將卻是望塵不及呀。」 楊帆淡淡一笑,心道:「如果我不是已妥善安排了家人,此刻怕與你一樣如坐針氈了。」 他吁了口氣,下意識地看向宮城方向。那裡有他的一份牽掛,今日事了,還了為國的一份心願,安排好一眾袍澤的前程,就可與她攜手江湖之遠了。 一時無言,兩人相繼閉目養起神來。二更天,梆子聲剛剛敲過,葛福順便身子一震,猛然張開眼來,只見楊帆盤膝散坐於地,雙手輕輕搭在腿旁,氣息悠長,一動不動。葛福順暗道一聲慚愧,又悄然閉上了眼睛。 二更三刻,楊帆倏然張開眼睛,葛福順幾乎同時張開雙眼,四目一對,雙雙振衣而起。 葛福順沉聲道:「時辰已到!大將軍,咱們行動吧!」 楊帆道:「你準備如何開始?」 葛福順道:「自然是與陳玄禮、熊明順、李仙鳧幾個兄弟各帶親兵,殺進中軍大營!」 楊帆道:「此計不可取,我們一動手就得驚動全軍,飛騎營裡先來一場廝殺,一旦走漏消息,宮中聞變,提前做了準備,我們成功機會渺茫。」 葛福順愕然道:「那依大將軍之意?」 楊帆道:「方纔我已想過,以你的身份,以飛騎營中一貫的情形,只要你我能進得了中軍大營,取韋播三人首級,如探囊取物耳,何必大動干戈?」 楊帆把佩刀往腰間一掛,洒然道:「走吧!」 ※※※※※ 葛福順急急做了一番調整,使人把計劃的變更告知陳玄禮等人,又給楊帆弄了身侍衛的衣服,便大模大樣地趕往中軍大營。 「站住!什麼人?」 守著中軍大門的士兵一見遠處人來,馬上挺槍喝問,待見葛福順帶著一個侍衛自月色下走來,忙打招呼道:「葛郎將,這麼晚了還不睡嗎?」 葛福順咳嗽一聲,道:「我有事情要面稟韋播將軍。」 一個隊正訝然道:「這時候?韋將軍怕是已經睡了,葛郎將有要緊事嗎?」 葛福順臉色一沉,斥道:「我有什麼事,難道還要報與你知道?」 那隊正不敢頂撞,訕訕地退到一邊,葛福順冷哼一聲昂然而過,楊帆亦步亦趨,那隊正鬱悶自語:「我這不是怕你去的不是時候挨韋將軍的教訓麼,真是……怎麼這麼大的脾氣。」 中軍大營的房舍也是一排一排的,但韋播等主要將領的住處單獨在軍官住宅區,幾位高級將領都擁有獨門獨戶帶前後院落的住宅。 這裡是禁軍大營,內裡自然無需警戒,是以二人一路走來,連一個士卒都沒有看見。葛福順來到韋播住處,本欲翻牆進去,誰料一推院門,竟然應聲而開。 楊帆左右一掃,對葛福順低聲道:「進去!」 二人閃身進入院落,將院門虛掩,到了門前一推,房門居然依舊未閂,房門「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一陣響亮的鼾聲立即傳來,楊帆對葛福順低聲道:「我把風!」 葛福順點點頭,慢慢拔刀出鞘,悄然潛進房去。軍營中的建築格局全都一樣,葛福順如同進了自己的房間,輕車熟路地閃進韋的臥室,就見燭影搖紅,一燈未滅,燈光照在榻上,韋播只穿一條犢鼻褲,赤著上身仰面大睡,鼾聲極響。 葛福順見此不由血脈賁張:「手刃韋播的功勞是我的了!」 他是武將,行事本就乾脆,這時更不會思前想後顧慮重重,馬上便把利刃一舉。 人似乎真的有種第六感,韋播睡的正香,突然似有所覺,好像感應到了某種未知的危險,他鼾聲一停,驀然張開眼睛,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韋播只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榻前,擋住了几案上投來的燈光,這人的雙臂高高擎在空中,一道寒光正凌空劈下。 韋播的一聲驚呼剛剛衝上喉頭,還沒化成一道爆破音破口而出,就被那凌厲的一刀斬成了兩半。 楊帆聽到鼾聲驟停,就知道葛福順已經得手,片刻之後,葛福順從房中出來,伸手一拍腰間,興奮地道:「成了,手到擒來!」只見他腰間繫著一條汗巾,裹著一個圓乎乎的東西,想來就是韋播的項上人頭了。 楊帆悄聲道:「韋濯住處何在?」 葛福順低聲道:「他們幾個將領的住處都挨著,旁邊那幢就是韋濯的住處。」 楊帆向他打個手勢,二人悄然離開了韋播的小院。 韋濯的院門是閂著的,這等低矮的院牆自然防不住楊帆這種可以高來高去的人,不過推了一下院門,他發現不用翻牆,那院門閉合不好,一推就有道一指寬的縫隙,用刀一挑就能把門閂卸下。 還是一樣的安排,楊帆把風,葛福順殺人,這一回房中沒有亮著燈,葛福順潛進內室,聽到榻上傳出輕微的呼嚕聲,揣摩著大致位置便是一刀斬去。 「噗!」 隨著銳器入體的聲音,緊跟著就是一聲痛呼,有人含糊咒罵道:「怎麼回事,好痛!」 葛福順大驚,只道這一刀失了手,生怕韋濯喊叫起來,當即向前一撲,手中刀狠狠攮去。 「呃!」 一聲悶哼,叫罵聲變成了細若游絲的一聲低吟,葛福順拔刀再刺,一連刺了六七刀,這才滿頭冷汗地住手,他在黑暗中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才摸索到几案,用火折子點燃了一盞燈,移動榻邊一看,不禁啐了一口:「晦氣!」 難怪他失手,原來榻上不只一個人,躺在外側的是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一絲不掛,皮膚白皙,細腰窄臀,現在已經屍首分離,因為下刀太快,這人神色十分安詳,依舊抱持著睡夢中的姿態,只是襯著榻上那一窪血,顯得有些驚怵詭異。 床榻內側才是韋濯,韋濯也是赤條條一絲不掛,葛福順的那口刀自青年身體穿過去,又刺穿了他的胸膛,先前的幾刀也是穿過那青年身體,再捅在他的身上,胸腹間血肉模糊一片。 韋濯雙眼怒睜,滿臉驚駭,已經氣絕身亡。他的頰上有一道刀口,傷的不深,卻是鮮血淋漓,想是葛福順那一刀劈下青的人頭,也劃傷了他的臉頰。 軍中有那容貌姣好、眉目清秀的士兵,常有被老兵或上司弄作玉兔雌伏的,葛福順久在軍中,對這種事情並不陌生,只是沒想到韋濯也有這種癖好。 如今雖然殺了韋濯,葛福順卻已驚出一身虛汗,當下急忙拔出利刃,斬下韋濯人頭,在榻上蹭了蹭血跡,包進腰間汗巾,這才匆匆離開。 楊帆見他出來,不禁皺眉道:「怎麼這麼久?」 葛福順苦笑道:「出了一點意外,大將軍不用擔心,已經解決了。」 楊帆聽了也不多問,由他引著,二人再度撲向高崇住處。 高崇是韋後的外甥,此人一向嗜酒,今日又喝得酩酊大醉,不要說葛福順潛入十分小心,就算他大模大樣闖進去,先點了燈,再替高崇擺一個最適合挨刀的臥姿,他也不會醒。 葛福順很順利地斬下高崇的人頭,將三顆人頭用汗巾兜在一起,背在肩頭,跟個偷瓜賊似的溜到院子裡,楊帆見他再度得手,也是欣然:「走,咱們去帥帳,擊鼓聚將!」 ※※※※※ 葛福順得了韋播三人的人頭,飛騎營中已無人職位高得過他,頓時膽氣大壯,當下便與楊帆直撲中軍帥堂。 帥堂處自然是有士卒值戍的,葛福順此時已是圖窮匕現,自然毫不客氣,他是飛騎郎將,執意要闖中軍帥帳,那些士兵也不敢以武力對抗,只得無奈放行。 可這些士兵也不敢擔此干係,只能使人去通報韋播。他們哪知道韋播的人頭此刻就提在葛福順的手裡。 葛福順闖進中軍帥帳,火把通明中看一眼帥案後面的猛虎下山圖,把包著三個人頭的包袱往帥案下「通」地一丟,對跟進帥帳的值守士兵喝道:「去,敲聚將鼓!」 中軍士卒直屬韋播,韋播管軍又一向嚴厲,動輒就施以酷刑,誰敢胡亂聽命他人,一個隊正硬著頭皮對葛福順道:「葛將軍,卑職……卑職不敢從命啊。」 葛福順嘿然一聲,道:「我知道你不敢,也不難為你,我自己來!」 葛福順搶到帳下,從鼓架上取下一對棒槌似的大鼓槌,「咚」地一聲便敲在那面直徑足有一人高的巨大鼓面上。 「通通通通……」,葛福順一通聚將鼓敲罷,頓了一頓,節奏突然一變,又敲起了衝鋒鼓,那些聞聲就近趕來的中軍將校面面相覷,都不明白葛郎將發了什麼瘋。 聚將鼓要連敲三遍,三通鼓罷,逾時不至者,斬!可是還從來沒有人敲一通聚將鼓,緊接著再敲一通衝鋒鼓的,這兩者節奏不同,久在軍中的人一聽就能分辨出來。 有人暗想:「聽說葛將軍近來不大得志,韋播將軍很快就要把他調出禁軍,莫不是過於憂悶,患了失心瘋?」 有位隸屬中軍的旅帥聞聽聚將鼓響,急忙披掛起身,匆匆趕到帥帳,卻見一群巡夜的侍衛愣愣地站在那兒,一條大漢正奮力擂著戰鼓,這時鼓聲已經變成了衝鋒鼓。 那旅帥一看擂鼓大漢,認得是葛福順,不僅是他的老上司,而且彼此關係極好,情同兄弟一般,平素也不大講究上下尊卑,不禁驚笑道:「老葛,你這是發的什麼瘋?」 葛福順理也不理,只管奮力擊鼓,鼓聲隆隆傳遍全營。似陳玄禮、熊明偉、李仙鳧等人早已得到他的傳訊,一聽這混亂的鼓聲,就知道葛福順已經得手,振奮之下立即率領親兵急急趕來。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義不容辭 飛騎各營將官雖然聽這鼓聲敲的莫名其妙,卻也因此更加好奇,所以他們趕到的時間並不比正常的三通聚將鼓更晚。 當葛福順從衝鋒鼓令又變回聚將鼓令,敲罷第三通後,數十位郎將、校尉、旅帥已經聚集在他周圍,黑壓壓一群人,個個頂盔掛甲,肋下佩劍,殺氣盈宵。 眾將官都沒進入帥帳,因為最先趕到的是早有準備的陳玄禮、李仙鳧、熊明偉等人,這些人一到就聚集在葛福順身邊,人都有從眾心理,他們自然也停下了。 而且他們聽那鼓聲並非聚將鼓,知道不是中郎將韋播召集他們,這時站住,看清擊鼓的人是葛郎將,心中更覺得古怪,是以都想問個明白。 葛福順三通鼓罷,把鼓槌一丟,微微有些氣喘。這些將領與葛福順都很熟悉,很多平時也在一起吃酒罵娘的,葛福順鼓槌一丟,便有一個相熟的罵道:「老葛,半夜三更的你發什麼瘋?」 葛福順朗聲道:「諸位將軍想知道葛某為何三更擊鼓?那就請入帳說話!」 他大聲說著,眼神卻飄向熊明偉、陳玄禮、李仙鳧等人,這幾人不著痕跡地點了點頭,暗示他已經將帶來的親兵侍衛佈署在帥帳周圍,葛福順心中一寬,率先向大帳走去。 這時,原本值守帥帳的那名隊正派去向韋播稟報的小校失魂落魄地跑回來,彷彿後面有只厲鬼追著似的,衝到那隊正身邊,哆哆嗦嗦地說了幾句什麼。 這時眾將領的注意力都放在葛福順身上,並沒人注意到他。那隊正聽他說完,不由大吃一驚,急忙摀住他的嘴巴,機警地向前一望,見沒有哪位將軍聽見,這才安心。 可他目光再一轉,卻見李仙鳧的親兵隊長手扶刀柄,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不由得膽兒一突。那親兵隊長向他森然一笑,突然道:「老賈,安份著些,都是自家弟兄,莫要手足相殘。」 那隊正臉色十分難看,卻真的不言不動了。 飛騎各營將領都急於弄清原委,一起擁向帥帳,本極寬大的帥帳口竟然有些擁堵,可是奇怪的是,雖然帳口有些擁堵,走進帥帳的將領們也是一邊走一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但是只要一進帥帳,聲音立即戛然而止,再也沒有一絲聲息發出,就像是那人一腳邁進帥帳,就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這種怪異的現象自然引起了後邊人的警惕,可是前邊人頭攢頭,那些突然屏息失聲的將領們還在那裡,自然不會是受了暗算或者發生了什麼意外,那麼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才突然閉口不言? 越是好奇,越想知道,後邊的人更是向前擁擠起來。可是當他們擠到前邊後,馬上就同先行走進帥帳的人一樣,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 漸漸的,所有將領都進入了帥帳,但是他們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分列左右,肅容挺立,而是擠作一團,直勾勾地看著帥案,他們看到了中郎將韋播,還看到了韋濯、高崇兩員副將。 三位飛騎統帥,齊刷刷地出現在帥案上,一個怒目圓睜、一個滿面錯愕、一個雙目微闔,睡態安詳。但是,只有他們的頭,只有三顆人頭,他們不是站在帥案後面,而是擺在帥案上面。 帥案之後,一幅巨大的猛虎下山圖,一頭威風凜凜的斑斕猛虎,一條線條遒勁的虎尾如吳鉤一般斜挑長空,虎頭碩大,怒目突睜,似乎正瞪著案上的三顆人頭,獠牙鋒利森然。 而猛虎之下,正站著一個身著小校戎服的年輕人,朗目如星,唇角含笑,背負雙手,淡定地站在帥案後面,雖然帳中一下子擁入數十位將軍,雖然帥案上擺著三顆血淋淋的人頭,他卻似雪中觀梅,氣定神閒。 儘管他只穿著一身小校的粗布軍服,但是他那雍容的氣度、睥睨的神態,卻把所有披甲戴盔、霸氣凜然的將領們都比了下去,彷彿他既然在這裡,就理所當然的應該居於所有人之上。 飛騎營中的高階將領都認得他:大唐軍中軍階最高的輔國大將軍——楊帆! 「今天,召集諸將的人,是我!」 楊帆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他是輔國大將軍,大唐三軍統帥,他自然有這個資格。 楊帆又道:「爾等皆大唐軍將,食大唐俸祿,理應效忠大唐!今韋氏專權,挾持幼主,有不臣之心!吾等願奉臨淄郡王為帥,以輔政安國相王殿下之名,盡起禁軍,匡復李唐,此你我軍人應盡之義,諸位將軍相從否?」 飛騎由韋播、韋濯、高崇三員將領統轄,萬騎則由韋璿、韋捷和武延秀三人管帶,都是由韋家的人把持軍權,但萬騎那邊楊帆並不擔心。有楚狂歌、黃旭昶、馬橋幾員悍將在,又有許良、陸毛峰這等有勇有謀的智將,大局可定。 楊帆擔心的就是飛騎這邊,葛福順、陳玄禮等將領能力如何他不瞭解,也不瞭解他們在飛騎中究竟有多大的號召力,所以他要親自坐鎮,但是這場大戲的主角,他還是要交給葛福順的。 楊帆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一語說罷,眾人馬上就明白,這又是有人策劃政變了,不由得為之駭然。 立於帥案之側的葛福順一見眾人臉現異色,然然拔刀大喝:「諸位兄弟,你們知道先帝是怎麼死的嗎?先帝是被韋後毒死的!」 此言一出,帳下頓時一片嘩然,就連楊帆也有些意外,不過此時他自然不會露出驚訝之色。 楊帆只是用眼角睨了葛福順一眼,心道:「這個理由倒是有力的很,不會是這個粗人靈機一動想出的主意吧?莫非是臨淄王授意?怎麼事先不說與我知道。」 葛福順一言說出,眼見眾將領露出驚怒之色,不由心中暗喜:「嘿!王毛仲說的主意果然管用,這麼一說,果然就打動了他們的心思。」 葛福順趁熱打鐵,不容他們多想,又道:「安樂公主想當皇太女,此事天下皆知!韋後利令智昏,也是個想當女皇帝的!這些娘們兒,一個個的不好好伺候丈夫生孩子,偏要把天下攪得烏煙瘴氣! 如今我等願奉相王為主,臨淄郡王為帥,輔國大將軍指揮,為先帝報仇,剷除韋家逆黨,以安李唐天下!不知各位將軍意下如何啊?」 韋黨在軍中實是不得人心,再加上韋後空降來的幾個侄子做了將軍後倒行逆施,更是惹得三軍怨憎,如今韋播、韋濯和高崇三顆血淋淋的人頭就在案上,飛騎眾將不由意動。 可是這一步邁出就是生死抉擇,做出頭鳥實比旁人需要更多的勇氣,是以諸將左顧右盼。其實他們一旦參與其中,是不是首附結果都一樣,可人心人性就是這樣,趨吉避凶,是人的本能。 他們不肯先出頭,自有別人出頭當這只出頭鳥,陳玄禮第一個站出來,慨然高聲道:「末將願奉輔政安國相王,誅殺逆黨、匡復李唐!」 緊接著,第二隻出頭鳥李仙鳧、第三隻出頭鳥熊明偉也相繼出列,眾將一見這般情形,其中尤以多次受過韋播等人欺凌的將軍,立即響應起來。 葛明順大喜道:「好!那麼你我就在此盟誓,共誅叛逆,扶保李唐,但違此誓者,斷子絕孫,人神共滅!」 陳玄禮、李仙鳧等帶頭盟誓,事已致此,眾將也不再猶豫,葛明順眼見大事可成,欣然轉身,向楊帆拱手道:「大將軍,請吩咐!」 楊帆朗聲道:「好!諸君用命,事成之後,少不得一場潑天富貴送與你們!本將軍這就攜三員逆黨的人頭去見臨淄王,爾等且由葛福順將軍為中郎將,陳玄禮、李仙鳧為副將,立即調集本部人馬候命,只待禁苑監中戰鼓聲起,便與萬騎殺進宮去!」 ※※※※※ 禁苑監裡,李隆基等人在鍾紹京家裡焦急地等候著外面的消息,李隆基身為主帥,不能亂了軍心,是以儘管心中焦灼,表面上還得故做從容,手下那些人卻不需掩飾,是以一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不斷轉來轉去。 忽然間,守在前門的劉幽求急奔而入,衝到門口時腳在門檻上絆了一下,險險一跤跌倒,幸好薛崇簡反應快,搶上去扶了他一把。 李隆基再也坐不住了,騰地一下站起來,眼巴巴地看著他,劉幽求滿臉喜色地道:「郡王,萬騎得手了!」 旋即馬橋帶著幾名扈兵快步趕來,手中提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一見李隆基,馬橋立即把人頭一舉,大聲道:「郡王,萬騎已然誅殺韋璿、韋捷兩名逆黨,三軍集結,只候郡王命令了!」 「好!好啊!」 李隆基大喜,搶上兩步仔細一看,認出韋璿和韋捷模樣,不由哈哈大笑,李隆基仰天大笑了兩聲,突然笑聲一停,緊張地問道:「武延秀呢,被他逃了?」 馬橋忙道:「郡王放心,武延秀不是逃了,而是今夜根本就不在軍中,韋捷交待,武延秀今夜悄悄入宮,與安樂公主廝混去了。」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勢如破竹 李隆基一聽消息沒有走漏,這才放心。飛騎那邊雖然還沒有消息,可萬騎已經在他的掌握之中,緊張的心情便也輕鬆了一半。李隆基嘉勉了馬橋一番,叫他立即返回萬騎聽候命令。 馬橋一走,薛崇簡、劉幽求、鍾紹京等人便紛紛圍到李隆基身邊,興奮之色溢於言表。李隆基固然也很高興,卻仍努力保持平靜,故作從容地道:「諸位稍安勿躁,我們還需等候飛騎那邊的消息。」 這時鍾紹京也放心了許多,臉上有了笑模樣,聞言湊趣道:「郡王您洪福齊天,飛騎營中又有輔國大將軍坐鎮,必然不會出什麼岔子的。」 鍾紹京府上眾人因為馬橋的到來,緊張的情緒終於舒緩下來,兩柱香的時間過後,楊帆終於帶著四名飛騎侍衛以及三顆人頭回到了禁苑監。 楊帆還沒踏進門檻,李隆基就聞訊率眾迎了出來,楊帆一見李隆基,馬上站住腳步,雙手抱拳,大聲道:「楊某幸不辱命,韋播、韋濯、高崇三人的人頭,為郡王帶回來了!」 李隆基疾步走到楊帆身邊,一把攀住他的雙臂,興奮的聲音發顫:「好好好!大將軍,咱們終於成了!」 楊帆笑道:「成了,如今只待郡王一聲令下便可發兵,萬騎那邊順利麼?」 李隆基一迭聲地道:「順利!順利!萬騎那邊業已得手!」 楊帆見李隆基興奮的滿面紅光,提醒道:「郡王,時間緊急,快快下令吧!」 李隆基被楊帆一語提醒,趕緊回首道:「麻嗣宗,擊鼓!不!我自己來!」 李隆基衝上前去,操起鼓槌,站在鼓前,右臂慢慢舉起,突然頓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眼見得胸膛慢慢隆起,右臂猛然用力揮下:「咚!咚!咚咚咚咚……」 急驟的鼓聲穿過靜謐的夜空迅速地傳向遠方,飛騎營中,葛福順聽見禁苑監中傳出戰鼓聲,「嗆」地一聲拔刀出鞘,大喝道:「諸位,建功立業就在今日了!我等殺進城去,誅殺韋黨,不分男女老幼,高過馬鞭者,皆殺無赦!衝啊!」 葛福順率領本部人馬一馬當先地衝向宮城。按照事先的計劃,飛騎營負責攻打玄德門,自東宮穿插進入太極宮;萬騎營攻打嘉猷門,自掖庭宮進入太極宮。 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為現在宮中不比往常,由於先帝大行,尚未安葬,靈堂設在宮中,所以宮中此刻有一支千牛衛的武裝負責守護靈堂。關鍵時刻,這支千牛衛的武裝很可能就會成為此次政變的一個變數。 再者,儘管玄武門本就在萬騎控制之下,楊帆還是汲取了太子兵變失敗的教訓,為了防止韋後攜少帝逃上某座城門據險死守,故而由他和李隆基率領這百十名精銳自玄武門進入。 飛騎、萬騎順利殺進太極宮後,由飛騎在凌煙閣大聲鼓噪為號,屯紮在玄武門下的李隆基聞訊立即趕去匯合。這樣一來三條行軍線路恰好構成一個三角形。 而皇帝的寢宮甘露殿就在這三條線路的中心點,如此一來就可以確保韋後無法逃脫。甘露殿本是皇帝寢宮,可現在雖然是李重茂登基稱帝,平時卻只能住在東宮。 據韋後所言,先帝死於皇后的寢宮立政殿,如果她留在立政殿,常會睹物思人,過於傷心,折損鳳體,故而搬進甘露殿。 不健忘的人應該會記得,當年在洛陽時,相王李旦做了八年傀儡皇帝,就是一直以皇帝身份住東宮的,皇帝寢宮是由太后武則天居住的。韋後效仿武則天,向來一絲不苟。 一通鼓擂罷,李隆基扔下鼓槌,意氣風發地道:「走,咱們去玄武門!」 李隆基手下百十號人都已整裝待發,每人左臂都繫了一條白色汗巾為記號,當下一起鼓噪著便往玄武門趕去。 今夜值宿在玄武門上的將領是張溪桐,楊帆當年赴西域時的百騎戰友,如今業已積功累歷,榮升郎將。 玄武門上的守軍約有一百多人,其中只有一個旅帥和兩個隊正是韋捷的親信,李隆基等人一到玄武門下,張溪桐便悍然發動,命親信誅殺幾個韋黨中人,大開城門放李隆基進城。 薛崇簡、鍾紹京、麻嗣宗、王崇曄等人簇擁著李隆基闖進玄武門,就在城下紮好陣勢,張溪桐急急下城前來拜見臨淄王和他的老上司楊帆。 楊帆依舊是一身小校打扮,左臂也繫了條白色汗巾,對李隆基道:「郡王可在此等候,待凌閣閣傳訊便立即起兵應和,夾擊甘露殿,末將先去探探情形。」 李隆基早已和他有約,自然明白他此去所為何故,他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頷首道:「宮中此時太過混亂,大將軍千萬注意安全。」 張溪桐急道:「大將軍且慢,待末將調幾個人隨大將軍同去!」 楊帆輕笑道:「我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人一劍,足矣!」 楊帆一面說一面走,也沒見他作勢疾奔,似乎只是緩緩舉步而行,可是速度卻快得出奇,「足矣」二字出口,他的身影已經沒入茫茫夜色之中。 ※※※※※ 楊帆對長安皇宮瞭如指掌,這一路行去輕車熟路,直奔上官婉兒值宿所在,遠遠有殺聲震天,許多宮娥太監聽到喊殺聲都驚起亂容起來。 他們不清楚宮裡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騷亂自何處發作,只是本能地向喊殺聲響起的地方反向逃跑,像一隻隻受了驚的老鼠,尋找著可以躲藏的地方。 楊帆沒有想到其他兩路兵馬進宮的速度這麼快,先前因為鍾紹驚的動搖和王毛仲的臨陣脫逃,楊帆還一度擔心此番政變會比太子李重俊的那次謀反失敗的更加難看。 結果卻令他大為意料,韋氏政權就像一枚核桃,堅硬的只是那層外殼,一旦被敲開,裡邊竟是不堪一擊:誅殺韋播、韋捷等人的過程是如此順利,攻進皇宮的過程還是如此順利。 馬橋、楚狂歌、黃旭昶三員悍將率領萬騎,一路勢如破竹,各處守衛的官兵一聽他們高呼「韋後安樂,毒殺先帝,誅殺韋逆,匡復李唐!」的口聲,不是棄械逃跑就是臨陣倒戈。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韋家的人對兵將們真的不怎麼樣,武家的人掌兵權時,對外固然飛揚跋扈,可是對他們手下的兵將,卻有一種近乎護短般的照顧。 可韋家呢?禁軍作為保衛皇室的終極力量,一向享有各種優厚待遇,可是韋氏當權後,自韋溫之下韋黨中人無一不貪,他們連禁軍士卒的軍餉都貪,誰還肯為他們賣命? 守衛肅章門的將軍名叫賀婁,這賀婁是韋家的一個心腹,驚聞喊殺聲自掖庭宮中傳來,他急忙披甲登上城頭,下令緊守宮門,同時命人向宮裡示警。 可那守城的將士都是楚狂歌、馬橋等人舊部,楚狂歌在城下歷數韋氏罪行,又代相王封官許願一番後,城頭一個姓金的隊正突然一刀砍下賀婁的人頭,反正了。 肅章門一開,太極宮就像一個被縛住雙手、脫去衣裙的小姑娘,只能任由這幫軍中粗漢肆意蹂躪了。 馬橋一手提刀,一手舉著火把衝在最前面,自肅章門進來,剛剛跑出百餘步,迎面便有幾人急急趕來,其中一人大叫道:「誰准你們撤退的,速速回去守城,違令者斬!」 「哈!那就斬!」 馬橋一聲怪笑,把火把猛地向空中一拋,雙手攥刀,縱身一躍,猶如猛虎撲食,呼地一聲便躍至空中,猛地吐氣開聲,一式「力劈華山」,向那發號施令的人當頭劈下。 那人一手提劍,一手提燈,衣衫不整,披頭散髮,連腰帶都沒系,他聞警而來,帶著幾個執棍棒的胖大太監充當軍法隊,正要趕往肅章門督戰,眼見一群人急急奔來,只道是守軍脫逃。 肅章門可是進入太極宮的一道宮門啊,城牆極高,宮門厚重,就算守軍一動不動,任由攻打,外面的人想衝進來也不是一時半刻的事兒,哪能這麼快就闖進來? 是以他本能地認為來人是潰兵,卻不想這「潰兵」竟敢跟他交手,眼見那人凌空撲下,彷彿虛空中撲來的一頭兀鷹,手中利刃化作一團虛影,裹挾著一聲銳嘯,嚇得他怪叫一聲,舉劍更迎。 劍刃輕靈,如何能與刀鋒硬撞,何況馬橋雙手握刀,力大勢沉,這人匆忙間只是單臂舉劍來搪,只能「嚓」地一聲,劍鞘一歪,慘呼聲中四根手指與連鞘的長劍落向地面。 長劍還未落地,那一刀已砸開長劍,端端正正地劈在這人的天靈蓋上。馬橋隨楊帆修習上乘刀法,運刀法門極其高明,這一刀下去一直劈到那人的胸腔,被胸骨一卡,餘勢方盡。 一顆大好頭顱被馬橋一刀劈成了兩半,跟在那人後邊的幾個胖大太監見此情景先是一愣,隨即發出幾聲尖厲的嚎叫,把棍棒一扔,撒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尖叫:「駙馬死啦!駙馬死啦!」 這時楚狂歌和黃旭昶率人追上來,打起火把一照,雖說那個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人從眉際到胸口已被劈成兩半,臉面上還濺了很多血,但是看了那兩半臉,在腦海裡拼湊一下,勉強還能還原他的模樣。 楚狂歌失叫道:「啊!是武延秀,橋哥兒,你殺了武延秀,立下大功啦!」 原來,一進肅章門第一座宮殿就是百福殿,安樂公主如今就住在這裡,武延秀今夜入宮與娘子歡好,之後便宿在了宮中,雖然這樣不合規矩,可現在又有敢管他。聞聽警訊後,武延秀倉惶趕往肅章門督戰,不想卻糊里糊塗吃了馬橋一刀。 馬橋一聽武延秀死在他的刀上,不禁哈哈大笑,黃旭昶羨慕不已地叫道:「你已拔了頭籌,下一個可不許跟我搶!」說罷雙足發力,急吼吼地搶到前面。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樹未倒,猢猻已散 停放李顯棺槨的地方是神龍殿,神龍殿就在甘露殿之左,但是因為宮廷巨大,相距也在三四里。這裡駐紮有千牛衛士兵約四百人,在宮裡這算是一支極強大的武裝力量了。 這四百人是天子靈堂的儀仗兵,可是他們用的兵器都是真的,只是在外面裹了一層白綾而已,因此一旦投入戰鬥,他們可以發揮重大作用。 葛福順、陳玄禮、李仙鳧等人自玄德門入宮後,所要面對的最大考驗,就是這支守護天子靈柩的儀仗:千牛衛。 葛福順一路殺進來,比楚狂歌、馬橋那一路人馬還要順利,他們一路上幾乎沒有遇到過像樣的抵抗,偶爾動過幾次手,也不是宮中禁衛誠心護主,而是倉惶之下不知該逃向何處,本能地持械反擊。 這樣零星的抵抗當然阻擋不了葛福順等人的腳步,他們一路馬不停蹄地便趕到了神龍殿,在這裡堪堪碰上已經集結完畢的四百名千牛衛。 一見千牛衛已然列陣森嚴,葛福順立即制止了自己的人馬蠢動,雙方隔著近二十步的距離,排列起緊密的陣形,刀槍並舉,氣氛極其緊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葛福順持刀獨自向前五步,高聲喝道:「韋後與安樂,為了當女皇帝和皇太女,悍然毒死了先帝!我萬騎、飛騎官兵奉輔政安國相王殿下所命,要誅殺韋黨! 你們千牛衛,掌執御刀、宿衛侍從,乃是皇帝親軍,如今天子枉死,你們是願意與我等一起誅殺叛逆,扶保李唐,還是要逆天而行?」 葛福順這番話一說,登時在千牛衛中引起一陣騷動。千牛衛官兵並不知道葛福順所言是真是假,但天子暴卒後,民間有諸多非議,此時一聽葛福順所言,不免就信了幾分。 若光憑葛福順這幾句話,他們縱然半信半疑,卻也不致於立即瓦解了士氣,但是更糟糕的是,他們守護天子靈柩,剛剛還惹了一肚子閒氣。 為皇帝操辦喪事,這可是個肥差,韋家的人怎麼會放過這個好機會,這件事就由韋後侄子韋播的妹婿包攬下來。 儀兵在宮中守候靈柩,住宿飲食也要由他負責,一日三餐他不但不準時送來,弄得士兵飢腸轆轆,而且飯菜還常常是涼的,今天更是過份,居然把一些別人吃過的剩菜剩飯熱都不熱就給送來。 千牛衛的士兵們如何還能忍耐,一時鼓噪起來,卻被有恃無恐的那位皇親羞辱了一番,迫於對方權勢,他們也無可奈何,可這恨意卻鬱積心頭。如今聽葛福順這麼一說,新仇舊恨頓時湧上心頭。 葛福順眼見一席話說的千牛衛人心浮動,士氣全無,不由心中暗喜,忙把背在身後的手打了個手勢,陳玄禮與他相交久矣,一見手勢頓時明白,馬上喝令兵士向前進逼。 飛騎刀盾手們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用刀有節奏地敲擊著盾面,每踏進一步,便大喝一聲:「誅殺叛逆!扶保李唐!誅殺叛逆!扶保李唐……」 千牛衛郎將楚才惶然退了一步,突然將目光投向身後,在他身後,三名旅帥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那目光是一種不甘的躁動。楚才猛然把牙一咬,雙手高高舉起。 陳玄禮一見,立即制止士兵繼續進逼,楚才回身喊道:「兄弟們,我們是天子親衛,不是韋傢俬軍。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某要跟萬騎、飛騎的兄弟們一起反了,你們怎麼說!」 千牛衛四百壯士鴉雀無聲,片刻之後,三名旅帥突然一起攘臂高呼:「反了她!反了她!反了她!」 ※※※※※ 今夜對韋後來說,注定會是一個難忘的夜晚。 雖然她已經有了兩個年輕俊俏的情人,卻從來不曾大被同眠,玩過那三人行的荒唐把戲。可今夜,她帶著三分羞怯三分忐忑,召來馬秦客和楊均侍寢,終於享受了一次不一樣的滋味。 「帝王啊!這就是帝王的權利!」 體軟如泥的韋後癱在榻上,媚眼如絲地望著她的一雙情人,女性特有的那種羞澀已全然不見。她韋氏並不比武則天差,武則天擁有過的一切她也要擁有。武則天享用過二張,於是她就要擁有馬、楊。 武則天登基稱帝時已六旬高齡,而她才四十出頭,她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享受,她自信可以創造出比武則天更了不起的輝煌,不讓武媚娘專美與前。 「呵呵呵……」 想到得意處,韋後不禁笑出聲來。楊均湊趣地問道:「娘娘何故發笑?」 韋後暱聲道:「還不是被你這冤家服侍的快美異常,這才……」 韋後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有一個宦官不顧不得進入寢宮的命令,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倉皇大叫:「娘娘,大事不好,宮變、宮變了!」 韋後一聽宮變,本已酥軟如泥的身子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失色道:「何人謀反?」 那太監顫聲道:「奴婢不知,肅章門傳來消息,只說萬騎反了,正在攻打宮門。」 韋後這才發現自己還不著寸縷,急忙扯過薄衾掩住身子。楊均是武人,膽氣頗壯,當即騰身下地,也不顧赤身裸體,急道:「娘娘快快更衣,臣護娘娘暫避一時。」 一時間,三人也顧不得地上還跪著個太監,急急各尋衣服,韋後也不用宮娥侍候了,七手八腳穿戴起來,當真醜態百出。 幾個人穿好衣服由那太監引著離開寢宮,就見甘露殿上許多宮娥太監都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竄來竄去,韋後大怒,還待喝罵,卻被楊帆一把拖起,足不沾地的衝出殿去。 這時肅章門已經破了,馬橋、楚狂歌等人正向百福殿殺去,而東面卻是寂靜一片。 楊均當機立斷,道:「娘娘,萬騎叛軍在西面,東面神龍殿有四百牛千衛,只需叫他們憑險而守,足可保得娘娘平安,直到勤王之師趕來,咱們往神龍殿去。」 他們卻不知道,神龍殿方向此時異常寂靜,是因為千牛衛剛剛反水,正與飛騎合兵一處,並且充作先鋒,向甘露殿殺來。 楊均和馬秦客扶著韋後急急逃去,後邊許多宮娥太監也如喪家之犬般追隨著他們,行至甘露殿和神龍殿之間一個長方向的空曠場院時,忽見前方火把如龍,正迅速向他們這裡移動。 馬秦客大吃一驚,失聲道:「糟了,這裡也有亂兵。」 楊均定睛一看,火把之下,只見許多人腰繫孝帶,頭戴孝巾,手中所持的兵器也是裹著白綾的,不由大喜道:「不是亂兵,是千牛衛救駕來了。」 韋後被馬秦客一句話嚇得花容失色,險些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聽了楊均這句話,復又精神大振,她急忙掙脫二人的扶持,欣然迎上前去,大聲道:「哀家在此,千牛衛快快護駕!」 葛福順、李仙鳧和倒戈的千牛衛郎將楚才正急急向前狂奔,忽見前方幾盞燈籠冉冉而來,隨即便有一道高挑纖細的身影嬌聲大呼「哀家」,頓時心中一跳。 以哀家自稱的,除了韋後還能有誰?三個人頓時就像已經餓了一個冬天的狼,不約而同地猛衝出去!那是韋後啊!首功!殺了她,封個王都不無可能! 「韋後!封王!封王!韋後!」三員猛將手執利刃,向前他們眼中的獵物惡狠狠地撲過去,也不知是誰劈出的第一刀,致命的一刀又屬何人…… ※※※※※ 黃旭昶正向百福殿方向狂奔著,突然發現幾盞燈籠鬼火般向太極殿方向冉冉而去,不由得心中一動。 這時許多宮娥太監都在逃命,黃旭昶一路衝過來時就遇到好幾個,他也懶得理會這些下人奴婢。 可是這些宮娥太監慌張四散,既不會成群結隊,也很少打起燈籠,遠處那幾點燈火隱隱照出些人影,分明是有一群人。 而且若是宮娥太監,往水缸、灌木、假山石後躲藏一陣就是,不管誰輸誰贏,塵埃落定後總不會為難他們,何必要往太極殿逃,那可是天子臨朝的大殿啊。 黃旭昶心道:「莫非是韋後?」黃旭昶是個直性子,想到就追,一邊向那群人狂追,一邊高聲大叫:「快追!別讓韋後跑了!」 跟在後面的馬橋和楚狂歌等人不明就裡,忽見黃旭昶向太極殿方向追去,又大叫大嚷什麼「韋後」,還當他真的有所發現,馬上一窩蜂地追了下去。 其實逃向太極殿的那個人乃是安樂公主。 百福宮一聞警訊,武延秀就急急趕往肅章門督戰去了,安樂公主在百福殿上等候一陣,突然有些不安:「如果叛軍進不了宮,我自然無恙,如果叛軍進了宮,我該怎麼辦?」 已經經歷過太子李重俊謀反的安樂公主倒也沉著,略一思忖,便帶著幾個貼身太監、宮娥向太極殿方向逃去。 她沒有去肅章門陪她的丈夫,因為她很清楚,一旦肅章門被攻破,她的丈夫必死無疑,她還不想死。 她也沒有去甘露殿見她的母親,因為她知道叛軍一旦入宮,她的母親就是最大的目標,她不想被她母親連累。 於是她選擇了太極殿。太極殿雖然是天子召見百官的所在,是天子頒布大政、發號施令的地方,可是晚間那裡只是一座空殿,不是叛軍關注的要地。 安樂的如意算盤是,到太極殿找個地方躲起來,馬上天就亮了,宮裡這麼大,叛軍要搜到她很難。只要她能成功地躲到天亮,躲到百官入朝,她就安全了。 她知道有資格叛亂的人只能是相王。她若死在亂軍之中,誰也沒話說,可是在百官面前,她的叔父斷然不會下令處死他的侄女,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婦人。 裹兒,固然沒有大智慧,卻頗具小聰明!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殺人者,馬橋! 安樂公主穿過兩儀門快要趕到太極殿的時候,一個太監忽然尖聲叫道:「公主,不好啦,後面有追兵!」 安樂公主跑的釵橫鬢散,香汗津津,急急扭頭一看,果然看見數十點火光跳躍著向這邊追來。安樂這一驚非同小可,腦筋急急一轉,馬上吩咐道:「快,你們去太極殿。」 那太監愣道:「那公主您呢?」 安樂大怒,喝道:「快去!本宮去處,無須過問!否則杖斃了你!」 那太監不敢違拗,愣愣地轉過身,領著一幫太監宮女向太極殿跑去,安樂繼續向前,逾太極殿而不入,而是向太極殿前面的延明門跑去。 出了延明門就是太極門了,在延明門和太極門之間,有禁軍值宿。當然,因為延明門是上了鎖的,外面的兵就算還忠於韋氏也進不來,除非有人從裡邊開門,可這種宮門,光是那沉重的門閂就得六七個壯漢才能搬下,更不要說還加了巨鎖,安樂是出不去的。 她只是想讓那些提著燈籠,跟一隻隻熒火蟲般引人注目的太監宮娥引走追兵,而她則在延明門和太極殿之間找個地方躲起來,巨柱後、欄杆下、石獸旁,只要有個地方藏身,讓她拖到早朝。 可那些太監宮娥們低賤的只是身份,並不是毫無智商任人擺佈的笨蛋,安樂公主的用意他們當然明白,誰也不願白白送死,他們只跑出幾步,就把燈籠一扔,做鳥獸散了。 這一來黃旭昶等人更加認定此處必有大魚,他們一面繼續往前追,一面散開了陣形防止有人逃脫。他們像一張拉網似的,一路搜索向前,不一會兒就抓到兩個宮娥。 黃旭昶向那宮娥一問,得知逃向此處的是安樂公主,不禁有些失望,轉念一想,安樂雖不及韋後重要,卻也是韋黨的重要人物,殺了她仍是大功一件,便趕緊令人繼續搜索。 楚狂歌追過來時就讓許良和陸毛峰率領主力部隊繼續向甘露殿方向進發了,不用擔心會影響整個政變的計劃,因此和馬橋也率領他們的親兵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三人各率一支人馬,分別向三個方向搜去,不一會就聽延明門下傳來黃旭昶的哈哈大笑:「這一功是俺老黃的,天注定,誰也搶不走!」 楚狂歌聽到聲音馬上率人趕過去,就見黃旭昶帶著十幾個人,手持火把圍成一圈。楚狂歌一邊往裡擠,一邊道:「老黃,殺就殺了,還愣什麼,快趕去甘露殿匯合,飛騎那邊還……」 說到這裡,楚狂歌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已經擠到人群中央,他看到的不是一具屍體,而是一個人,一個跪著的人,一個跪著的美人。 安樂倉促之間逃出百福宮,衣衫都沒有穿的整齊,身上只是一襲白色的中衣,衣料是最名貴、最柔滑的鮫紗,沒有任何的飾紋和其它顏色,也不需要其它修飾,因為穿著它的人,是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鮫紗薄透,玉體若隱若現,她跪伏於地,柔順的秀髮、柔順的衣料、貼著那凹凸有致、曲線跌宕的嬌軀,勾勒出柔順優美的曲線,美妙絕倫。 楚狂歌終於明白黃旭昶為何愣在那裡了,這樣一個女人,誰捨得下手?即便很清楚她的所作所為,很清楚她美絕人寰的僅僅是一副皮囊,可是依舊不忍下手。 李裹兒跪伏在地上,刻意地沉下小蠻腰,讓那纖腰纖纖如勾、不堪一握,讓那圓臀更顯渾圓曼妙,她很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的美。 她雙手伏地,臉兒卻揚著,嬌艷無雙的容顏,卻是蒼白到了極點。她怯生生地跪在那裡,彷彿一隻無害的玉兔,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掃過誰,誰就不由自主地垂下手中的刀,他們不僅不忍下手,甚至不忍把利器對著她。 楚狂歌和黃旭昶以前是見過安樂公主的,雖然那時的位置比較遠,他們也不敢一直盯著一位尊貴的公主瞧,但終究是見過的,可那時看到安樂雖然覺得驚艷,卻與此時的感覺截然不同。 全身華服盛裝、高傲不可一世的美麗公主,和衣衫不整,跪伏於地、楚楚可憐、女人味兒十足的美麗女人,給人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此刻她所展現的美麗與可憐是那般扣人心弦。 黃旭昶聲音有些發緊:「老楚,這份功勞,我老黃不要了,還是你……你來吧!」黃旭昶說著轉過身去,他不但不忍看楚狂歌殺人,甚至不忍對這個完美到了極點的女人說出那個「殺」字。 「將軍……」 兩顆晶瑩的淚珠突然滾落了安樂的玉靨,她泣聲道:「安樂只是一個與人無害的弱女子,家國天下,那些皇子王爺們想爭就爭,為何非要牽連我這無辜女子呢?將軍你忍心對我揚起屠刀麼?」 她流著淚,爬到楚狂歌面前,抱住了他的大腿。雪白鬆軟的鮫紗因為她的動作敞開了一些,露出半圓的迷人乳球,它比初雪還白、它比玉更潤澤,在閃耀的火把光照下,只望一眼,似乎就嗅到了陣陣幽香。 楚狂歌的胳膊比她的大腿都粗,根本無需用刀,他只須一隻手就能捏斷安樂的脖子,可是他胳膊上的筋絡繃起如一條條青蛇,還是拔不出鞘中的那口刀。 楚狂歌狼狽地退了兩步,掙脫她的雙手,把頭仰起,望著那群星璀璨的天空,喉結努力地吞嚥了一下,艱難地吩咐道:「戴崇華,你來動手!」 戴崇華是他的親兵隊長,此刻就站在他的身邊,戴崇華聽了楚狂歌的吩咐,刀在火光下頓時閃出一道道光華,顯見是連刀都握不穩了。 戴崇華不敢抗命,可是一接觸到安樂公主那雙淒婉、悲涼、美麗到極致的目光,他就是下不了手。軍令如山,她的美,連山都能抗起來。 戴崇華小時候聽阿爺講故事,說上古時候有妖女妲己禍亂朝綱,武王伐紂將她擄獲,卻無一人忍心殺她,戴崇華一直覺得這是個很好笑的傳說,現在他終於相信,世上真的有這樣的女人。 戴崇華扭過頭,對他的手下吩咐道:「動手!殺了她!」幾個忠心耿耿、殺人不眨眼的親兵侍衛面面相覷,他們或持著刀,或端著槍,卻無一人願得這份功勞。 安樂公主心中一寬,暗自得意:這些男人,終究抗拒不了她的魅力,這條命可以保住了。她對自己的美貌有絕對的信心,她相信以她的美色,在男人面前無往而不利,除了那個瞎眼的楊帆! 只要今日能不死,她就有把握重新獲得無上的權力與尊榮。她可以誘惑她的叔父李旦,她可以勾引將被封為太子的堂兄,把新的天下至尊迷的神魂顛倒。 到時候,她依舊榮華富貴,今日被她跪地乞求、見過她醜態的男人,都將被她一一除掉,就像……當初戍守黃竹嶺的那些將領和他們的親兵。 她盈盈起立,周圍都是全身甲冑、戰袍濺血的將士,而她卻是嬌媚不可方物的一個女人。剛與柔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火光映在她的身上,皎潔、圓潤、纖細、陰影,構成一副優美絕倫的圖畫。 她優雅地揚起頸項,閉上美麗的眼睛,淒婉地道:「各位將軍既然抓到了我,何不把我交給相王裁決呢?如果叔父真要殺安樂,安樂死了也罷,要是將軍想以安樂的項上人頭加官進爵,那……就請動手吧。」 她頎長的秀項揚著,彷彿一隻絕望的白天鵝,可她展現給這些男人的卻不是那種聖潔的淒美,她的腰有意沉著以凸顯臀部的圓潤挺翹,她的胸高高聳著而且沒有掩飾那半裸的乳房,週身上下,無處不媚。 「你們不殺,我殺!」 一聲沉喝驟然響起,安樂公主「呃」地一聲,驀然張大眼睛,驚恐地低下頭,看著那穿胸而過的長刀,然後慢慢抬起頭,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 刀,握在一隻有力的手中,持刀的人她不認得,生得不算英俊,卻自有一股果敢勇猛之氣。他的手穩穩地握著手中的刀,只是他的頭卻微微側著,沒有看她的眼睛。 殺人者,馬橋! 楊帆與安樂的事情,只有楊帆這位異姓兄弟知道,他知道這個女人是如何的狡詐如狐,如何的睚眥必報,他更清楚這個女人的魅力幾乎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抵抗。 這個女人只要還活著,一定後患無窮。馬橋知道,如果說這天下間還有什麼男人捨得殺她,那就一定是楊帆,可是因為楊帆與她之間的一段孽緣,楊帆一定不會動手。 那麼,就只有他來動手,替他兄弟動手,永絕後患!武延秀死在他手上,安樂公主也將死在他手上,這公母倆終究死在同一口刀下! 安樂公主絕望地軟倒在地,她不想與她的丈夫共赴黃泉,可她終究要不情不願地去了。在天旋地轉、萎頓在地的剎那,她忽然看到一道人影從遠處疾掠而來,身形異常熟悉……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城頭變幻大王旗 馬橋悍然一刀,刺穿了安樂那美麗到極致、令人不忍傷害的胴體,就似一個根本不懂欣賞與美的粗漢,惡狠狠地摔碎了一件舉世無雙的青花瓷。 當那「精美的瓷器」摔在地面上時,破碎的不僅是她的生命,還喚醒了楚狂歌等人的理智。 楚狂歌不失時機地振臂高呼道:「韋後安樂,喪心病狂,為篡奪大位,不惜毒殺先帝!今安樂已死,只要再誅韋後,國仇可報、大事可期,吾等速速殺往甘露殿!」 恰在此時,一道人影其疾如風地飛掠而至,站在外圍的一名士兵只覺眼前人影一閃,形同鬼魅一般,他想也不想揮刀便劈,不料刀剛揚起,那人已擦身而過,在人群中倏然站定。 那名士兵在火把下定睛一看,見來人正是楊帆大將軍,當真嚇了一跳,趕緊四下看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楊帆吸引過去,這才吐吐舌頭,訕訕收刀。 楊帆從玄武門進來,要去弘文館見婉兒的。弘文館和史館毗鄰,就在太極殿的左前方。 楊帆從玄武門進入,經望雲亭、彩絲殿、歸真觀、安仁殿、百福殿,太極殿,一直走的是條直線,直到此處再往左一拐,就是婉兒值宿的弘文館了。 楊帆掠至此處時,看到數十名將校高擎火把圍成一圈,他們左臂上盡皆繫著一條白色汗巾,知道是萬騎的士兵,是以趕來察探。 「大將軍!」 楚狂歌、黃旭昶一見楊帆,極為欣喜,楊帆向他們點點頭,目光投向萎頓在地的安樂,入目便是怵目驚心的一片紅,頓時便是一怔。 馬橋沒想到楊帆竟於此時趕到,微微有些意外,遲疑了一下,也道:「大將軍,你來了!」 楊帆看了他一眼,兩人十幾年兄弟,心意早已相通,只一眼,楊帆就明白了他的苦心,唯有暗暗歎息一聲,伸手自一名禁軍士兵手中接過火把,沉聲道:「甘露殿左有喊殺聲起,你等速去接應。」 「是!」馬橋答應一聲,低頭看看安樂,見她奄奄一息,臉如金紙,情知她已不可能活命,這才放心地大喝一聲道:「兄弟們,咱們去接應飛騎弟兄!」 數十名禁軍將士隨著馬橋飛奔而去,楊帆慢慢蹲下,有些悲憫地看著安樂。安樂臉色異常蒼白,那故意作態的媚意早已不見了,絕美的容顏因為失卻血色,有種淒艷的感覺。 「二郎,我是不是要死了?」 安樂伏在地上,看見楊帆,吃力地問道。楊帆的目光落在她的胸口,看到那血肉模糊的傷口,目芒陡然一縮,他雖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安樂明白了,她靜靜地凝視著楊帆,忽地淒然道:「我怕吃苦,我怕死,這世間我只愛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我想擁有這世間一切榮華,可是……」 她慘然一笑,道:「等我不得不死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怕的並不可怕,我愛的也並不可愛,我一直想擁有的其實都是些鏡花水月……」 楊帆相信她說的是真話,這時她用不著騙人,但楊帆也知道,這只是她人之將死時的一種感悟,如果她能活下來,如果她能再度擁有她想要的權柄與富貴,她一定會故態復萌,甚至變本加厲。 但是楊帆不想對她說什麼重話,不管怎麼說,她真的要死了,至少在這一刻,她是真的拋開了虛榮、無情、貪婪和淫蕩,這時的她是真實的! 「你不相信我的話嗎?」 即便是奄奄一息,安樂的感覺依舊敏銳,她注意到了楊帆的沉默。楊帆搖了搖頭,低聲道:「你明白你不應該追求什麼了,可你明白你應該追求什麼了嗎?」 安樂望著楊帆,一臉迷惘,過了片刻她才緩慢地搖了搖頭:「來到這個人世間,不是我的意願;離開這人世間,同樣不是我的意願。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到這世上走一遭,我不知道……」 她,貴為大唐公主,出生時卻是在去往房州的坎坷路上,她的父親落魄到只能用自己的外衣作為迎接她初生的襁褓。 她貴為大唐公主,死的時候卻倒臥在太極殿前這方石階空地上,除了楊帆,沒有人為她送行。沒人教過她如何做人,她到死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該如何做人…… 「我……我沒殺我父親……」 安樂感到時自己的生命如同自己流出的鮮血,已經即將流逝到盡頭,她的眼沉重的快要睜不開了,但她竭力掙扎的,用最後的力氣為自己辯白。 楊帆深深地點了點頭,低聲道:「我知道。」 安樂驀然張開眼睛,即便已經瀕臨死亡,當她用那雙最美麗的眼睛凝視著你的時候,依舊有種令人心悸的驚艷:「你相信我?」 楊帆又點了點頭,低沉地道:「也許,這是你我相識以來,說過的唯一一句真話,但是……我相信!」 安樂笑起來,眼神開始散亂開來,彷彿穿過了楊帆的臉,看到了更遙遠的地方:「我好想……和你回到初識那天,我保證,不管我是做個好女人還是壞女人,都不再騙你,永遠……」 笑容綻放在她容色無雙的臉上,就此凝固,依舊光艷天下! ※※※※※ 韋後以為來了救星,卻沒想到她自以為穩如泰山的政權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就連守護先帝靈柩的千牛衛居然也能臨陣倒戈。 她掙脫馬秦客的扶持獨自走上前去,本來是想在官兵面前保持太后的威嚴,卻不想飛奔上前的三員武將並沒有對她納頭便拜,而是悍然揚起了手中的屠刀。 究竟是誰砍出的第一刀,在這昏天黑地的混亂之中已經無法確認了,人們只能確認最後一個收刀的人是楚才。楚才半途反水,自然想表現得比別人更堅決。 當楚才收刀時,一直夢想沿續武則天之路的韋太后已被剁的稀爛,尊貴如她,卻死的比一頭豬還要低賤。 馬秦客和楊均見此情景只驚得亡魂直冒,片刻之後楊均率先反應過來,立即拔腿就逃,而反應稍慢的馬秦客卻被蜂擁上來的千牛衛結果了性命。 葛福順砍下韋後的人頭立即趕到凌煙閣,命人大聲鼓噪傳出訊號,守在玄武門的李隆基、薛行簡等人一聽訊號馬上向甘露殿方向發起了進攻。 等李隆基趕到甘露殿時,許良、陸毛鋒率萬騎、葛福順、陳玄禮率飛騎,以及反正的千牛衛三路大軍紛紛趕到,與甘露殿勝利會師。 葛福順搶到李隆基面前,雙手奉上韋後的人頭,大聲道:「郡王,逆妃韋氏的人頭在此!」 「啊!」 李隆基一見韋後的人頭,不由大喜過望,這個韋黨的核心人物一死,今夜這場政變就算是成功了七成了。 就在這時,馬橋、楚狂歌和黃旭昶也相繼趕到,又為他獻上了武延秀的人頭,告知了安樂公主的死訊,李隆基心中大定,當即命令各軍以甘露殿為中心,向四下清掃韋黨殘餘,並且命令南衙禁軍開始行動,圍剿韋黨大臣。 別看李隆基年紀輕輕,發號施令卻是有條不紊。待眾將紛紛領命離去,薛崇簡興沖沖地從後宮裡走出來,他已經搜到了皇帝的御璽。 李隆基把御璽帶在身邊,馬上率領親兵趕赴太極殿,待他趕到太極殿時,劉幽求把少帝李重茂從太子宮帶了來。 李重茂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幼時居於房州,及至後來雖然境遇改善,但是因為他是庶子,不受韋後和安樂待見,所以受的壓迫頗深,做了皇帝也是傀儡,是以毫無主見,膽小怯懦,比起李隆基這個堂兄可著實差的太遠。 「郡王,末將尋到了少帝!」 劉幽求低聲對李隆基道:「如今宮中亂作一團,你看要不要把他……」 劉幽求並掌如刀,狠狠地做了個切的手勢。 李隆基聽的怦然心動,如果讓少帝生茂死於「亂軍」之中,李顯一脈就只有遠在嶺南的譙王李重福一人了,那樣一來父親登基稱帝應該更無阻礙了吧? 可他睨了惶惶恐一臉蒼白的李重茂,又強行抵抗住了這個誘惑:「不成,至少今夜不行,今夜誅殺韋黨,眼見已是成功在即,大權必將歸於父親。 到時有姑母相勸,未必不能說服父親,這李重茂不一定就要殺掉。再者,要稱帝還要名正言順才坐得穩江山,如果少帝死在宮中,無論他是怎麼死的,必將引起諸多非議,李重茂只能活,不能死!」 想到這裡,李隆基斷然道:「不可,將少帝好生保護起來!」 劉幽求為之一怔,可是眼見李隆基神色堅決,不敢再出言勸諫,只好答應下來。 此時天色微明,宮中廝殺聲已漸趨靜止,除了少數兵丁還在宮中進行搜索清理,清剿韋氏一黨的行動已經開始向宮外蔓延,似楚狂歌、李仙鳧等人都各帶一路兵馬,分別去捕殺韋溫、紀處訥、宗楚客、趙履溫等韋氏死黨去了。 而長安城中,顯宗和隱宗擊殺盧賓之一黨的行動也已進入了尾聲,血腥的殺戮完美地融合進了今夜的政變之中,及至天明,朝廷混亂,百廢待興、新舊更替,再沒人會在意這些事情。 那時候,將無法查明也不可能會有人不識趣地去調查這些殺戮是否與當夜的政變有關。甚至不會有人不識趣地把這些事情向新的統治者稟報。 李隆基站在太極殿高高的石階上,望向巍峨壯觀的太極門,一縷晨曦正穿透雲層,照耀在那宮門的琉璃瓦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太陽即將升起,新的一天,新的帝王、新的時代即將開始,簇擁在他身邊的這些將領,都將成為新政權的中流砥柱,然而…… 李隆基下意識地望向弘文館的方向:那位大將軍卻要從此遠離朝堂了。 李隆基是很希望父親的新政權能得到楊帆支持的,而且從幼年以來,他一直對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大將軍懷有一種仰慕之意。 可是,他也清楚,這位大將軍已經是功高震主、封無可封了,也許就此榮歸,是他與皇室可以永遠和睦下去最好的選擇。 眼見李隆基眺望弘文館,似乎若有所思,劉幽求忙道:「郡王,上官婉兒今夜於宮中當值,若她沒有聞亂逃逸的話,此刻應該就在那裡。」 李隆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劉幽求又道:「此女歷武、韋兩朝,恆掌宸翰,軍國謀猷,殺生大柄,詔令敕旨,多出其手,雖是女流,儼然國之重臣,可要末將把她擒來麼?」 李隆基淡淡一笑,沉聲道:「不,我自去見她!」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章 好事多磨 弘文館存書二十餘萬卷,設館主一人,總領館務,學生數十人,皆選皇族貴戚及高級京官子弟,隨從學士學習經史書法。 如今的弘文館館主一直由婉兒兼任著,她在宮中值宿時也住在這裡。 夜晚的弘文館尤其靜謐,校書郎和諸位學士、學生們晚間是不能宿在宮中的,是以弘文館裡只有婉兒和樹小苗、符清清兩個女子為伴。 今天一入夜,婉兒便陷入了焦急的等待當中,如何能夠安枕,她只能披衣而起,時時走到屋外階上,眺望著遠方,黛眉遠山暗藏憂慮。 她很清楚今夜將發生什麼,可她無法預料事情能否順利成功,唯其如此,她才格外擔心,為楊帆擔心。 對於自身的安危她是不用擔心的,臨淄王若是成功,她從此可以得到自由之身,臨淄王若是失敗,韋黨不知道她與叛黨的關係,也不致牽連到她。 只是那樣一來,她和楊帆長相廝守的計劃又將化為泡影,除非韋後肯讓她出宮,否則擔負著一個龐大家族責任的她,是絕不可能拋下一切與楊帆私奔的。 當宮中廝殺聲起時,融身於靜謐的夜色之中,婉兒清晰地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喊殺聲,她的心立即激動地跳起來。從聲音響起處,她知道萬騎和飛騎已經順利殺進宮中,這令她憑添了許多希冀。 符清清和樹小苗是她絕對的心腹,但婉兒並未向她們交待事情的詳細經過,只是在入夜後把她們喚到身邊,對她們做過一番含糊的交待,以她們的聰穎,應該猜到了什麼。 在這個漫長的夜裡,她們兩個同樣無法入眠,當遠處的廝殺聲隱隱約約地傳進宿處時,她們不由自主地披衣出來,未及向遠處探望,就發現婉兒正俏生生地立於石階之上。 聽到腳步聲,婉兒沒有回頭,只是說道:「今夜有大亂發生,你們兩個到廳中去,未經我的傳喚,不要出來!」 符清清與樹小苗對視一眼,難掩目中一片驚詫。二人答應一聲,順從地走向弘文館正堂,就在這時,婉兒忽見遠處似有一道人影輕煙般飛來,其行之速,快逾奔馬。 婉兒心中怦然一動,急急提起裙裾,欣然拾階而下。 「二……」 上官婉兒疾步迎到門口,剛剛喚出一個字,藉著弘文館門下兩串明燈的照耀,突然發現飛掠而來的那個人竟然不是楊帆,心中「咯登」一下,頓時戛然住口。 婉兒的反應極是敏捷,「二」字一出口,發現來人不是楊帆,雖然心中驚駭莫名,她便立即改口道:「楊少卿,你……你夜半三更,緣何行色匆忙?」 原來,亡命奔至的人正是棄了韋後逃脫一命的光祿少卿楊均。楊均眼見千牛衛一湧而上,興高彩烈地把韋後砍翻在地,嚇得魂飛魄散,當即轉身就逃。 後宮他是不敢去了,便往前殿竄來。他也清楚宮門上了鎖,他是出不去的,只是下意識地向相對安全些的方向逃跑,及至近處才想到了弘文館。 在他看來,上官婉兒歷經三朝,在宮中耳目眾多,出了宮不敢講,但是在宮中卻是極具勢力的人。此番兵變只怕她也難逃一劫,兩人是一條繩上的蜢蚱,正好守望相助。 婉兒本來想喚「二郎」,虧她應變極快,隨即喊出了「楊少卿」三字,倉惶之間楊均只道她之前脫口喊出的是一聲「啊!」而且婉兒一臉訝色絕無作偽,是以並未生疑。 婉兒半夜三更著裝整齊地站在門口雖然不合常理,此時卻也說的通的,遠處那廝殺聲隱約能夠傳到這裡,只要不是睡的太瓷實的人,總能聽見的。 楊均一見婉兒。急急便道:「上官昭容,大事不好了!萬騎、飛騎和千牛衛,盡皆反了,皇后娘娘已然被殺,亂兵正在到處燒殺搶泉流,咱們快逃吧。」 「啊!怎麼會這樣?」婉兒「大驚失色」,顫聲道:「皇后娘娘被殺了?這……這可如何是好,究竟是誰造反?」 楊均苦笑道:「事起倉促,楊某尚不知是何人作亂,我們還是先逃出宮去再做商議吧。」 「逃出宮去,如何逃得出去?」 婉兒滿面為難,蹙額苦思,看在楊均眼中,上官昭容焦灼憂慮自然是在苦思脫身之法,卻不知婉兒正在暗暗叫苦,不知該如何擺脫他這個不速之客。 婉兒想把他隨意支開很難,如果胡亂指點個去處讓他逃走,而自己卻不肯離開,楊均十有八九會猜到她也是叛黨的一員,何況她也沒有什麼去處可以指點。 一會兒楊帆趕到,這楊均再蠢也能明白她在這場政變中所扮演的角色了,到時候還是十分凶險,又或被楊均挾為人質……,這可如何是好? 楊均現在走投無路,已經把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位上官昭容身上,眼見她踱來踱去,神色變幻不定,楊均不禁急道:「昭容也沒有辦法嗎?」 上官婉兒心中突生一計,抬頭對楊均道:「楊少卿,請隨我來!」。 弘文館內,樹小苗和符清清正暗自惴惻著,突見婉兒急急走入,身後緊跟著一個男子,定睛一看,不由大駭,此人雖也姓楊,卻不是楊帆。 符清清和樹小苗面面相覷,心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弄了半天,昭容不是要跟楊大將軍私奔,而是和這位光祿少卿?昭容與楊將軍連孩子都生了,什麼時候又和這位光祿少卿相好了?」 兩位姑娘一頭霧水,看向婉兒兒的目光便有些怪異。婉兒也無暇理會她們,只是快步走到一排書架前面,這殿堂中有二十餘萬卷書,擺滿了一排排書架,地上還有一口口的箱子,裡邊放的是一些外借送還或剛剛收集還沒整理的書畫。 婉兒隨手打開一口箱子,對楊均道:「楊少卿,快把其中的字畫取出來,你且藏身其中。」 楊均一聽,頓時疑道:「楊某藏於箱中?那昭容你呢?」 婉兒從容地道:「不管誰要造反,所謀者皆為天下,婉兒一介女子,與其無害。而新朝甫立,制度沿革、禮儀輕重,少不得還要用到婉兒,或可應付過去。」 楊均本來就不肯鑽進箱了,覺得一旦鑽進去,那就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一聽婉兒這話更不放心了,冷笑道:「那樣的話,楊某如何知道昭容不會出賣楊某?」 婉兒慍發怒道:「婉兒的生死,取決於叛黨是否想用婉兒,你楊少卿還沒有那麼重的份量,出賣你,就能讓婉兒死中求生!婉兒幫你,只為留條後路,萬一韋大總管還能扭轉形勢,你也可以證明婉兒的無辜,何必多疑呢。」 楊均一見婉兒發怒,忙陪笑道:「上官昭容恕罪,楊某如今似一隻驚弓之鳥,難免疑神疑鬼,言語若有衝撞還祈恕罪。不過,讓楊某藏進箱子著實不妥。」 婉兒惱道:「這也不妥,那也不妥,你待如何?婉兒手無縛雞之力,是無處可去了,只能坐待相王之意。亂軍頃刻便至,楊少卿莫要害我,他自逃命去吧。」 楊均道:「逃是無處可逃的,楊某如今只能賭這一回,終究還是要借助昭容之力,只不過躲進箱子的法子楊某實難從命,咱們不如這樣……」 ※※※※※ 楊帆自右延明門轉向弘文館,想到安樂之死,心中也自喟然。 待他行至弘文館門下,只見宮燈高掛,大門洞開,靜悄悄的卻沒甚麼動靜,不由暗自奇怪:「婉兒也太沉得住氣了吧,宮中已經喧囂若期,她都不曾出來探望?」 楊帆心中生疑,不覺提了幾分小心,深吸一口氣,便往弘文館中闖進去。 「吱呀!」一聲,楊帆一把推開房門,目光一閃,便看到四條人影,還未及鎖定婉兒的嬌顏,就聽婉兒的聲音驚訝道:「楊大將軍,你怎在此?宮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楊帆心中頓時一沉,這等關節,婉兒絕不會還有閒情逸致同他開玩笑,她這麼說話,必是出了什麼意外。楊帆定睛望去,馬上發現有異。 婉兒神色間的緊張絕非偽裝,碰到他的目光時,婉兒立即很技巧地向他示意了一下,似乎是讓他注意自己身後,楊帆的目光馬上向她身後掃了一眼。 婉兒身後站著三個人,其中兩個他都認得:符清清和樹小苗。而另外一個,身形比符清清還要略高一些,垂首立著,因為室中只燃了一盞燈,且是放在壁角,光線微暗,無法看清「她」的模樣。 「這個人有問題……」 楊帆心中一動,緩步上前,假意說道:「上官昭容,實不相瞞,韋後弒君,圖謀大位。我等奉輔政安國相王所命,於今夜誅殺韋黨,匡復李唐,如今大局已定了!」 上官婉兒「啊」地一聲驚呼,顯得十分驚駭,可她臉上卻露出了歡喜的笑容,與她語氣中透出的震驚全然不符,只可惜楊均站在她的身後,根本無從發覺。 楊帆又道:「昭容恆掌宸翰,軍國詔令多出於昭容之手,相王殿下甚是器重,撥雲見日之後,對昭容必然重用的,是以先遣楊某來此,提防亂兵加害。」 楊帆一面說一面靠近上官婉兒,想突然出手制住她身後那個陌生的「宮女」,可是那個宮女卻似有些膽怯似的,悄然向婉兒身後又避了避。 「她」和上官婉兒挨的太近,楊帆實無把握在不傷害婉兒的情況下出手。楊帆心中大恨:「馬上就要攜手婉兒泛舟江湖了,怎地突發這種意外,此人究竟是誰,婉兒被她制住了麼?」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玉殞香消 婉兒心中雖然焦灼,這場戲卻還得硬著頭皮演下去,便對楊帆謝道:「承蒙相王愛護,婉兒感激涕零,自當為相王殿下效力,婉兒如今可要與將軍同去拜見相王麼?」 楊帆道:「相王殿下如今正坐鎮宮外指揮清剿韋氏亂黨,軍務繁重,昭容不必著急,等天亮後,再去拜見相王不遲。」 楊均垂首站在婉兒身後,聽到這裡,不由悄悄鬆了口氣。此刻他穿著符清清的一套宮裝,打散髮髻,挽作女式髮型,唇塗朱,臉敷粉,扮成了一個宮女。 楊均貌相本極英俊,塗抹一番後於燈下瞧來倒也像個美人兒,只是臉部線條略顯硬朗。他的個頭比符清清要高出許多,但是屈了雙膝,在裙下也看不出來。 楊均的主意雖然大膽,卻是眼下他能接受的唯一辦法。藏進箱子聽由天命,他接受不了。而且他也不相信婉兒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會對無親無故的他竭力保全。 扮作宮女守在婉兒身邊,他就覺得安全多了。靜下心來仔細一想,婉兒這位內相在外朝並無權柄,她的權力完全來自於皇帝,所以每每改朝換代,新的皇帝對她都能放心使用。 只要叛黨能優容上官昭容,他寄身於此就可暫時活命,誰會去注意上官昭容身邊的一個宮女呢?即便猜測失誤,左右也不過是拚死一搏。 如今聽楊帆所言,相王果然有招攬上官之意,如果長安兵馬大總管韋溫能扭轉局面,他依舊可以混跡朝堂,如果韋溫也敗了,他回頭也可趁亂出宮。 婉兒見楊均在她身邊寸步不離,心中固然焦急,卻也不敢表現出來,一旦楊均發現有異,必定鋌而走險,她和符清清、樹小苗都是不諳武技的女子,一旦楊均暴起發難,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因此,婉兒只好拖延著為楊帆製造機會,道:「既如此,大將軍且請入室稍坐。」 二人入室落座,婉兒假意向他問起宮中情形,此時楊帆倒不隱瞞,把今夜政變真相一一說明,同時暗中尋找機會,只可惜楊均一直站在婉兒身後,寸步不離,楊帆投鼠忌器,無從下手。 正沒奈何處,李隆基已然帶著眾侍衛來到弘文館前,劉幽求上前幾步,高聲宣道:「臨淄郡王駕到,上官昭容還不出迎?」 楊帆心道:「這卻是個機會。」趕緊起身道:「臨淄王來了,昭容可與楊某一同迎駕。」 婉兒起身,可楊均所扮的宮女仍是寸步不離,楊帆有心把他斥退,又恐他狗急跳牆,既然知道相王器重婉兒,乾脆擄她為人質,只好佯作未見。 這楊均卻也機警,守在婉兒的另一側,有意避著楊帆,不肯讓他接近。楊均被韋後納為面首時,楊帆已離開朝堂,並不認得他的模樣。 即便楊帆認得他,也不知道他的武功深淺,在他全神貫注於婉兒身上時自然不敢冒險發難,一見仍是沒有機會下手,楊帆不動聲色,只與婉兒雙雙迎出弘文館。 李隆基一見上官婉兒,臉上便露出怪異的神色:剛剛聽說這位秤量天下的大才女居然與楊大將軍有私時他就驚訝不已,此時見到她,這種感覺還是揮之不去。 他實在想像不出,一個久在宮中的女人,是如何與楊帆保持戀情的,又想到小妹持盈對楊帆的一往情深,李隆基臉上的神氣愈發古怪起來。 劉幽求自打上官婉兒一出來就在觀察李隆基的神色,他想確定李隆基對上官婉兒是想殺還是想招攬。他被李隆基引為謀士,本能地就想揣摩上意以取悅這位年輕有為的少年王爺。 結果上官婉兒盈盈拜倒於這位少年王爺面前時,李隆基臉上的神情莫名地古怪起來,既不像是蘊有殺氣,也不像是非常器重,一雙眼睛卻極認真地打量著婉兒。 劉幽求心中一動,不由萌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莫非郡王對上官昭容……」 劉幽求下意識地看向上官婉兒,身姿輕盈,容顏俏美,容顏體態竟然保持的如同一個雙十年華的女郎般美麗。聽說少年喪母的男子多對年長於他的美麗女子心生愛意,莫非郡王…… 劉幽求暗暗嘀咕,上官婉兒則盈盈拜倒,稱道:「罪臣上官婉兒,拜見臨淄郡王。」 李隆基想起先前與楊帆的約定,把臉色一肅,冷聲道:「你罪犯哪條?」 上官婉兒垂首道:「韋後把持大權,倒行逆施,一應詔令,多出於婉兒之手,婉兒附於叛逆,有負先帝厚望,是為大罪!」 劉幽求自忖已經瞭解到李隆基的心意,觀他神色也不似真怒,更加以為自己猜到了他的真正用心:「郡王這是施之以威,欲降伏上官昭容啊!」 想到這裡,劉幽求趕緊上前代為懇求道:「郡王息怒,上官昭容只是依照上意草擬詔令,詔命雖出於上官昭容之手,實則出自於上,以臣看來,上官昭容罪不致死,可讓她將功贖罪……」 李隆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劉幽求趕緊住口,心道:「糟糕,莫非猜錯了郡王的心思?」 楊帆拜見李隆基的時候,一直暗中盯著那個身份詭異的宮女,這時他已看出那是一個男人,猜到婉兒是被人劫持,只是那人也隨婉兒拜倒,中間還隔著一個樹小苗,楊帆殊無把握。 楊帆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個出手的機會,眼見那人防範嚴密,便道:「郡王,臣方才與上官昭容一番攀談,頗知昭容苦衷,郡王且請入室上座,容臣一一稟告。」 李隆基挑了挑眉,詫異地看向楊帆,心道:「你這是要搞什麼鬼?不是你讓我一見上官昭容,便讓她以附從韋逆的罪名『自盡』麼,如今又要我入室談個什麼東西?」 李隆基略一躊躇,還是答應下來,對劉幽求等人道:「你們候在這裡!」便舉步向弘文館中走去。楊帆和上官婉兒緊隨其後,楊均也站起,左邊是符清清、右邊是樹小苗,伴同入內。 楊帆和上官婉兒隨在李隆基身後,進入大廳轉向座位時突然腳尖向後一探,堪堪點住樹小苗的靴尖,他這動作隱在袍下,旁人根本無從看見,樹小苗猝不及防,「哎呀」一聲就撲到了他的背上。 楊均本來亦步亦趨地跟著上官婉兒,樹小苗一倒,他立即心生警兆,倏然一扭頭,見是樹小苗失足滑了一跤,蓄起的勁勢不由為之一洩。 楊帆借訝然回頭之機,眼角一直在捎著他,見他肩膀先是一緊,復又一鬆,就趁這勁力一攢復又一洩的剎那,楊帆果斷出手,身形一旋,狠狠一拳擊向他的肋下。 楊帆蓄勢久矣,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出手哪會留情,一拳擊出,卻聽「卡嚓」一聲,楊均被這一拳擊得橫空飛出,竟跌出三丈多遠,一頭撞到一根廳柱上,這才重重摔落在青磚地上。 楊帆一拳擊出,自己也不禁悶哼一聲,只覺掌骨欲裂,痛楚難當,心中大吃一驚:「難道這廝練了金鐘罩一類的橫練功夫,怎麼這一拳如中鐵石?」 楊均哪有這麼高明的武功,他的武功固然不錯,但是較之楊帆仍舊遠遠不如。盧賓之選他入宮,主要原因是他相貌英俊。 盧賓之並不確定韋後會喜歡什麼樣的男子,因此選了一個絲毫不懂武功、但氣質風度優雅不俗的馬秦客,又選了一個英俊陽剛的楊均。 盧賓之身手遜於楊帆,又是屈膝前行掩飾身高,楊帆猝然出手,他根本躲不開去,不過楊帆這一拳蓄力雖猛,至少可以打斷他三根肋骨,卻不該把他打出這麼遠,只是他衣袍下本就藏著利刃,楊帆這一拳正好打在刀面上,這一拳太也霸道,竟把那刀打斷,斷刃割傷了楊均的軟肋。 楊均被一拳打飛,重重撞在廳柱上又跌落在地,「哇」地一口鮮血噴出,他還想掙扎,急急就要爬起,猛一抬頭,就見一道寒芒閃過,楊帆似乎……正在拔刀? 一絲血線,在楊均眉宇間倏然閃現,楊均呆了一呆,一顆頭突然裂成兩半。眼見如此詭異場面,符清清嚇得一聲尖叫,猛地向後一跳,就連李隆基都嚇了一跳:「好……快的刀!」 「嚓!」 楊帆看似拔刀的動作,原來竟是還刀入鞘。 「二郎!」 上官婉兒喜極而泣,忘形地撲進了楊帆的懷抱。 這次政變與神龍政變時截然不同,朝中沒有勢力響應,宮中也沒有勢力響應,自從梅花內衛被李顯解散驅逐出宮,婉兒縱然想留個高手在身邊護衛也是不能。 況且依照計劃,只要楊帆等能夠順利進宮,他必馬上趕來,誰會想到出此意外。眼見馬上就要擺脫這個身份,再不與案牘公文為伴,從此相夫教子,做個幸福女人,驟然逢變,婉兒如何不怕。直到這一刻她才放心,撲進楊帆的懷抱後已是喜極而泣。 院落裡,劉幽求聽到裡邊一聲驚呼,不由大驚:「快,保護郡王!」說罷率人就往裡沖,李隆基已經看明白了些什麼,又怕婉兒與楊帆的事被更多人知道,馬上大喝道:「守在外面!」 一聲喝罷,李隆基眉頭緊蹙,對楊帆道:「大將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隆基的一聲大喝,喝住了劉幽求,劉幽求滿腹疑惑,卻是不敢抗命。過了大約兩柱香的時間,李隆基施施然地走出弘文館,淡淡地道:「上官氏依附韋氏,罪不容赦,已然伏誅,將她屍首盛斂了吧。」 劉幽求大吃一驚,想不到李隆基竟如此殺伐果斷,心中凜凜地恭應一聲,待他走進廳去,就見地上一汪鮮血,一具屍體已用草蓆裹起,捆紮停當了。 楊帆站在一邊,對符清清等三個宮女和聲安慰道:「你等不必擔心,郡王只誅首惡,不會牽連無辜,你們跟我走吧,待宮中安定,去留悉聽尊便。」 劉幽求揮手道:「來人啊,把屍首搬走。」 兩個禁軍士兵應聲而入去抬草蓆,一個士兵往上一搬,草蓆中頓時露出一雙大腳,穿的還是男人靴子,劉幽求嚇了一跳,趕緊喝道:「停下!」 劉幽求扭頭看一眼隨在楊帆身後離去的三個宮女,見其中一女低頭急行,那身姿似乎…… 劉幽求哪敢聲張,急忙扭回頭來,心道:「果不其然,郡王對上官昭容有意啊。這番偷龍轉鳳,上官昭容只怕要就此改名換姓,被郡王收為禁臠充塞後宮了。」 劉幽求匆匆去窗邊扯下兩匹帷幔,將蓆子頭尾兩端塞住,這才鬆了口氣,心中暗忖:「噫!我那九姨正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居婦人,郡王既有這般嗜好,我不如找機會引見引見……」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一物隆一物 二更三刻,葛福順于飛騎營中斬殺韋播韋濯高崇三將,與此同時,萬騎營中楚狂歌和馬橋發難,斬殺韋璿、韋捷兩將,就此掌控飛騎與萬騎。 三更天,萬騎、飛騎同時向宮城進發,飛騎攻打玄德門,萬騎攻打嘉猷門,李隆基則從禁苑監移師玄武門。 四更天,韋後、安樂、武延秀,上官婉兒先後授首,李隆基移駐太極殿。隨即,對韋氏親黨的清剿開始在全城展開。 太子太保、同中書門下三品、長安兵馬大總管韋溫在前後府門同時受到攻擊的情況下逾牆而走,倉惶逃到東市北門,被追兵投矛射死。 中書令宗楚客趁夜逃出家門,扮作一個行商,牽著一頭驢子藏在坊中小巷裡,天明後混出坊門,意圖自通化門逃出長安,結果因褡褳裡藏了太多金銀,被盤查的南衙禁軍發現真正身份,當即斬於驢下。 宗晉卿、趙履溫等韋氏死黨,皆被萬騎斬殺於家中。宰相韋巨源年已八十,也因阿附韋黨,被飛騎刺死於府中階下。 秘書監李邕娶的是韋後的寡妹,御史大夫竇從一娶的是韋後的乳母,平時常以此誇耀於人,此番聞聽宮中驚變,韋後伏誅,二人大駭之下果斷殺死妻子,捧首級急趨相王府,只求不死。 待得天光大亮時,城中的清洗已接近尾聲,兵部侍郎崔日用為了表示對相王的忠心,又發兵出城,去誅殺樊川韋氏族人。 樊川韋氏和韋後本來並不相干,可是韋後專權後因為娘家人口稀少,為了壯大外戚,與樊川杜氏攀親,樊川杜氏得以和皇后結為同宗也是求之不得,誰知卻為家族埋下了禍根。 崔日用大軍到處,韋氏家族就連襁褓中的嬰兒也不能倖免,盡遭屠戮。樊川杜氏和韋家的府邸相接,被那些在韋家豪宅裡轉暈了頭的官兵當成了韋家人,也誤殺了許多我,弄得杜敬亭欲哭無淚。 李隆基到底年少,做事不比張柬之那班人沉穩,上一次神龍政變時殺的人可不多,懸於朱雀大街上的人頭一共也不過張氏五兄弟而已,這一次卻是殺的血流成河。 不過這也正常,張柬之等人那次謀反,因為武則天纏綿病榻,百官早生異心,朝中、軍中有許多人響應、李、武兩家全體參與,朝廷大員們彼此間關係盤根錯節,還真不好大開殺戒。 可這一次不同,韋氏一黨已經佔據了整個朝堂,忠臣義士為之一空,李隆基這次謀反,在朝中和宮中都沒有任何奧援,甚至連他的父親都蒙在鼓裡。 此次參與政變的完全就是一群鷹派軍官、血性漢子,抱著成王敗寇的心理殊死一搏,既然成功了,也只能大肆屠殺才能清洗舊黨、符合再建新朝的政治需要。 只是任何事情一旦貫徹實施起來,下面的人總會變本加厲以奉迎上司,最終使得規模遠遠超出倡議者的意願,這場大清洗之殘酷遠比李隆基想要的結果嚴重的多。 百官大多居於北城和東城,彼此府邸相接,眼見血腥殺戮,不由人人驚懼,以致到了早朝的時候,幸而不死的百官雖然聚於宮城之下,卻只是畏懼跪拜,竟無一人敢入宮。 如果今天百官不能上朝,那樂子可就鬧大了,消息傳開,天下如何能夠相信這次政變是合乎天心民意的正義之舉?李隆基慌了,趕緊派人再三促請並承諾安全,百官依舊畏懼而不敢動。 一時間李隆基也傻了眼,難道要派兵把他們都抓進宮不成?這也不妥,外邊有無數的長安百姓正在圍觀呢,如果百官要用抓的才能上朝,這面子還是要被剝個精光。 京師不比其他地方,在小地方一個縣太爺就能讓地方百姓戰戰兢兢,而京師重地文武大員多如狗,長安百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是以並不畏懼,全都圍在那兒看熱鬧。 李隆基這才知道殺過了火,一時卻想不到寬慰百官的法子,還是劉幽求情急智生,獻計道:「郡王何不往相王府去,請令尊出面,相王德高望重,有他出面,必可安定百官之心。」 李隆基恍然大悟,一開始他不想讓父親出面,是因為知道父親生性恬淡,不戀權位,擔心他不肯接受侄子「禪讓」的皇位,所以想讓百官上朝,先逼李重茂遜位,造成既定事實,再率文武百官去迎接父親即位。如今情形失控,只好把父親請來收拾殘局。 鐵騎如龍,護送著李隆基直奔相王府,扈從騎士足有千人之眾。此時長安城中風雲動盪,誰也無法保證韋黨餘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能被全部清除,對李隆基的安全自然要格外小心。 相王府前,此時空空蕩蕩,一個家丁下人都沒有,朱漆大門緊閉,連一絲縫隙都不露。 門前石階下跪著兩個人,一個是秘書監李邕,一個是御史大夫竇從一,兩人俯首於地,頭都不敢抬,可要走近了仔細看,一定會叫人大吃一驚,因為這兩人身前竟然還各擺著一顆人頭。 李邕身前那顆人頭一頭烏絲,雖然人頭擱在地上看著有些恐怖,可要仔細看,你會發現這顆人頭生前頗為美貌,她是韋後的胞妹。 竇從一身前那顆人頭卻是一個白髮老嫗,滿臉褶皺,這是韋後的乳娘,如今已六旬有餘了。 竇從一如今也才不過五十出頭,妻子過世後,以他身份大可娶個美嬌娘,可是為了巴結韋氏,他居然娶了韋後的乳娘為妻,並以此為榮,如今叩首於地,卻不知心中悔也不悔。 韋後一黨如今已被殺得七零八落,這兩個人卻能幸而不死,全因此處是相王府,那些奉命清剿韋氏餘黨的人沒有誰敢在相王府門前動刀殺人。 李隆基離著相王府大門還有數十丈距離便翻身下馬,步行向前走去,身邊只有十餘名禁衛相隨,聽到腳步聲,李邕和竇從一頭都不敢抬,身子伏得更低了。 李隆基沒有理會他們,大步走到府門前,拾起黃銅獸環,「砰砰砰」地叩響起來,過了片刻,府中傳出門子的詢問聲:「何人叩門?」 李隆基朗聲答道:「速去通稟我父,就說三郎求見!」 停了片刻,門裡的聲音有些發怯地回答:「三郎君恕罪,三郎君做的事,阿郎已經知道了。阿郎發下話來,絕不見三郎。」 李隆基呆了一呆,大聲道:「隆基所為,全是為了李唐社稷啊!你再去回稟我父知道,就說三郎有軍國大事,懇請父親一見。」 這回,那門子的聲音從門縫裡娓娓傳來,看來是扒著門縫沖外說呢,那人低聲下氣地道:「三郎君,阿郎親口吩咐,無論如何都不見你,三郎君莫要難為小的,阿郎正在忿怒之中,小的……小的不敢回話啊!」 李隆基咬了咬牙,忽然轉身走出三步,再一回身,就在石階下直挺挺地跪下,隨他前來的那些侍衛一見,忙也一起隨他跪倒。 李隆基大聲道:「父親!三郎擅行大事,陷父於不義,是三郎的錯,父親要如何責罰,三郎都甘願領罪。然則韋逆已除,天下觀望,還望父親能為祖宗江山著想,出面維持大局!三郎於此長拜,父親不見三郎,三郎再不起身!」 門內依舊毫無動靜,李隆基也犯了強性,直挺挺地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過了大約三柱香的功夫,相王府裡依舊不見半點動靜,長巷盡頭卻是一陣騷動,禁軍騎士們分向兩旁,閃開一條道路,一架牛車緩緩駛來。 一個跪在李隆基身後的侍衛扭頭瞧了一眼,看清車上官燈字樣,頓時神色一喜,急忙爬上兩步,低聲稟報道:「郡王快看,太平公主來了!」 李隆基聽見這句話不由大喜過望,扭頭一望,果見兩頭老牛,邁著悠閒的步伐,拉著一輛華美的輕車緩緩駛來。 車在相王府前停住,馬伕跳下車來放好腳踏,車門打開,太平公主一身盛裝,雍容的如同一朵嬌艷的富貴牡丹,緩緩自車上走下來。 李隆基轉過身子,頓首道:「三郎見過姑母!」 太平公主向他微微頷首,腳下不停,舉步登上石階,向門裡喝道:「本宮太平,要見王兄!開門!」 裡邊馬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想是有人飛奔著入內稟報去了,又過片刻,急促的腳步聲去而復返,相王府大門轟然開啟,李旦一身燕居常服,急急迎出門道:「令月,你怎來了?」 太平公主見他到了,卻不理他,反而一轉身,舉手去扶李隆基,和藹地道:「三郎,你起來吧!」 李隆基眼望父親,哪敢起身,太平公主睨了胞兄一眼,冷哼道:「起來!我看他敢責罵你!」 李隆基這才遲疑著爬起,太平公主正色道:「宗社不亡,都虧了你!我李唐列祖列宗泉下有靈,也會以你為榮!」 李旦微微蹙起眉頭,埋怨道:「令月,你怎這般包庇他!這個小畜牲膽大包天,為兄正惱他莽撞,你還讚他。」 太平公主乜了他一眼,不滿地道:「兄長,我李家如果多幾個像他這樣的『莽撞人』,何至於落得今日這般凋零,隆基這孩子比你我都要出息呢。」 李旦苦笑連連,他在自己兒子面前可以擺出老子的威風,在這個曾經關照庇護他多年的胞妹面前可是半點底氣都沒有。太平公主一把抓住李隆基的手臂,道:「走,咱們進去說話!」 太平公主不由分說,抓起李隆基的手臂就走,一腳邁過門檻,才回眸一望李旦,揶揄地道:「怎麼,兄長這本宅主人,倒不肯進來嗎?」 李旦苦笑一聲,只得乖乖隨之進去……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風雨不休 李旦對太平這個胞妹確實是言聽計從,一則太平自幼受武則天寵愛,個性剛強,李旦則自幼謹小慎微,性情早就磨勵的沒了稜角,很難拒絕太平的堅持。 再者,李旦做皇帝八年,做太子十餘年,一直處於武氏的攻擊陷害之中,全賴太平公主幫助扶持,李旦不是李顯那種天性涼薄的人,受人如許恩惠,自覺虧欠,自然強硬不起來。 是以在太平公主的勸說下,李旦終於答應赴宮城解決百官不敢上朝的窘境。當下幾人俱都換了快馬離開相王府,由宮城側門進入皇宮。 相王見到被軟禁在神龍殿的少帝李重茂,先好生安慰了侄子一番,便與他一同登上安福門,慰諭百官。 少帝李重茂站在城頭,眼見城下跪了無數官員,不禁惶然看向叔父李旦,把他先前教給自己的話忘的一乾二淨。 李旦見狀,只能暗歎一口氣,重新複述了一遍。李旦說一句,李重茂便高聲宣一句:「諸位臣工,韋皇后窺伺神器,已被誅滅。自支餘黨,一無所問,眾卿家不要過於驚慌。」 劉幽求低聲對李隆基嘀咕道:「郡王,該讓皇帝當眾宣佈韋後鴆殺先帝的罪名才是,如此方可蓋棺論定,令人再無疑議。」 李隆基輕輕歎了口氣,苦笑道:「家父那性情……,若非太平姑姑相勸,只怕他為表清白,從此就要與世隔絕,閉門不出了,我哪敢再要求許多。」 少帝李重茂在城頭張開雙臂,高聲又道:「城中百姓,多有為亂兵滋擾者,朕心著實不安,特免全城百姓半年賦稅,以養生息。眾臣工可早入金殿,共議國事!」 李旦死後,少帝李重茂就是韋後手中的一個傀儡,此事天下皆知。如今韋後伏誅,他又落到李隆基手上,依舊是個做不了主的人,若讓他登城安撫,百官根本不信。 可這一回有相王陪他一起登城,相王是誰?那是李隆基的父親,他往那兒一站,就是信譽的保證,百官自然不疑,是以李重茂詔旨一下,百官安心,紛紛謝恩領旨,起立整隊,準備入宮。 李隆基見此,一顆懸起的心這才放心:「這場鬧劇,總算體面收場了。」 ※※※※※ 第二日,午後。 隆慶湖上一葉偏舟。 上官婉兒頭戴竹笠,一襲青衣,坐在船邊。腳上未著鞋襪,挽著褲腿兒,一雙晶瑩纖美的玉足就濯在清澈的湖水裡,手中提著釣竿,臉上卻沒有垂釣人的那種寧靜,顧兮盼兮,神采飛揚。 楊帆一身便服從船艙裡出來,把身子往空中一跳,調皮地一屁股墩在她身邊,小船一陣搖晃,上官婉兒「哎呀」一聲,趕緊扶住船舷,待小船穩下來,嗔怪地捶了他一記粉拳。 楊帆笑道:「如何,忽然間離開朝堂,不再掌握勾決天下的那枝御筆,可還適應麼?」 上官婉兒深深地吸了口自由清新的風,欣然道:「這才是人家想要的生活。以前在洛陽的時候,人家只有陪則天女皇棲於龍門時,才有機會偶爾獨自徘徊林中,享受片刻自由呢。」 說著,她有些傷感起來,把頭輕輕靠到楊帆肩上,凝視著面前一碧萬頃的湖水,柔聲道:「自我一出生就束縛於宮中,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及至長成,又受相思之苦,思母、思夫、思女,難得一見,終不得安樂,直至今日,我始得自由之身,郎君,我……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楊帆情不自禁地擁緊了她,與她共同沐浴著溫暖的陽光,身心俱都暖洋洋的。過了半晌,楊帆才道:「好!那以後,我就陪你暢遊四海!」 婉兒欣然回眸,笑道:「當真?你若肯留在朝堂,必可得一份彪炳千秋的功業,捨得就此放棄麼?」 楊帆哂然道:「我已經放棄了!」 婉兒抿嘴笑道:「那也得要天下太平才行。我聽說,今日早朝,有宮人和宦官欲立少帝李重茂的生母為太后,垂簾輔政,不是又要生出事端了吧?」 楊帆笑了笑,輕拍她的玉背,嗔道:「你呀,這才剛剛離開朝堂,就懶得思考政事了。一群宮人和宦官有這麼大的膽子麼?這不過是三郎搞出來的把戲罷了。」 楊帆抻了個懶腰,道:「李三郎這一招,逼得少帝馬上斥駁諫議以自白,徹底絕了一些外臣的幻想,而且還借少帝的手順勢罷了諸公主的屬官,除了太平,所有公主的衙署都裁撤了。」 婉兒靈動的眸子略微轉動了一下,欣然道:「此子聰慧,不同凡響。」 楊帆贊同地道:「而且殺伐決斷,果毅剛強,相王諸子較之先帝諸子,強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 李隆基騎在馬上,意氣風發地離開了太平公主的府邸。 李隆基與手下眾功臣一番計議,大家都覺得應該趁勢打鐵,直接推相王為帝,可是相王已經看淡名利、甚至厭惡了名利,要說服他可不容易。 普天之下如果說還有人能說服相王改變心意,那只有太平公主莫屬了。於是李隆基再度拜訪太平公主,得到姑母的親口承諾,離開太平公主府時,李隆基滿心歡喜。 「站住!什麼人!」 這時的長安剛剛經歷過一番動盪,還不算太平,所以李隆基此番拜訪太平公主,帶的扈衛著實不少,雖然不及帝王出巡,可前後甲衛也是如狼似虎。 不想剛剛出了太平公主所在的坊,坊門邊突然衝出一個人來,這些甲士大驚失色,只道來了刺客,一個個立即刀劍出鞘,長槍森然。 「不要動手!不要動手!郡王、郡王,我是毛仲,我是毛仲啊!」 李隆基倒是不慌,端坐馬上勒韁而立,忽然聽見那人叫喊,李隆基不由眉頭一挑,喝道:「帶他過來!」 騎士們左右一分,閃開一條道路,被攔在外面的那人立即顛兒顛兒地跑到李隆基的馬前,滿臉堆笑地道:「郡王!」 方才聽聲音,李隆基就知道是王毛仲,此時一看,這人一身行腳商人打扮,肩上還搭著個褡褳,雖然形貌狼狽,可不正是王毛仲麼。 李隆基濃眉一豎,怒道:「混帳東西,你還敢回來!」 王毛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磕頭道:「郡王恕罪,郡王恕罪,小的從小膽兒小,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的就這點毛病,生了一顆鼠膽,可小的對您是忠心耿耿啊。」 李隆基沒好氣地罵道:「你既然走了,還回來做甚?」 王毛仲磕頭如搗蒜地道:「郡王明鑒,小的……小的膽小如鼠,那日一見鍾紹京不肯開門,嚇得膽都破了,慌慌張張的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逃了。 可……可小的從小侍候郡王您,小的從沒想過離開郡王吶。離開之後,小的也知道做錯了事,不敢回去見您,又不知該去哪兒,郡王啊……」 王毛仲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看的李隆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他也清楚王毛仲膽小的事情,如今眼見他哭得這麼悲傷,而且對膽怯而逃的事乖乖招供,並無隻言片語欺瞞,不由心軟了。 王毛仲是他自幼的伴當,李隆基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想想自幼的朝夕相處,尤其是自己陪父親被軟禁東宮時,他陪著自己吃的那些苦頭,再想到「韋後安樂鴆殺先帝」是他想出的好主意…… 李隆基呼出一口大氣,揚起馬鞭狠狠抽了他一鞭子,抽得王毛仲一個激靈,李隆基罵道:「滾起來,當街丟我的臉嗎?回去再跟你算賬!」 王毛仲一聽這話大喜過望,知道郡王原諒自己了,連忙又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道:「小的不堪郡王大用,就是個牽馬墜鐙、鞍前馬後的小人,只要能伺候在郡王身邊,那就開心了。」 李隆基嗤地一聲,笑罵道:「真是個馬屁精!」說罷打馬揚鞭輕馳而去。王毛仲趕緊撒開一雙飛毛腿,歡天喜地的追在馬屁股後面。 ※※※※※ 終南山,盧氏別墅。 沈沐負著雙手,施施然地走進去,一柱香的時間之後,又施施然走出來。 藍金海迎上去,道:「宗主。」 沈沐搖頭道:「人去室空!這小子,見機倒快!」 藍金海道:「要不要派偵騎四下探查?」 沈沐擺擺手,道:「他既然已經考慮到了失敗,必然留有退路,此時派人去追,又怎麼可能追得上。再說,韋後剛剛伏誅,朝廷偵騎四出,不要在此時惹事,引來朝廷警覺。」 他摸挲著下巴,沉吟片刻道:「這一次他的勢力已經全被引出來一網打盡了,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個,縱然逃脫,還能為害麼?」 沈沐打個響指,瀟灑地道:「這一遭斬獲著實不少,走了,咱們找楊帆分贓去!」 山連山,峰連峰,谷深崖絕,山高路狹。盧賓之一夫當關,青衫竹笠,立於潼關雄壯城樓之上,眺望著長安古城的方向,風掠動他的衣帶,直欲乘風而去。 丁躍站在一側,擔憂地看著他。 盧賓之眺望良久,目中閃過一絲狠絕之色:「長安!沈沐!楊帆!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魔戒 太平公主送走李隆基,馬上吩咐道:「備車,我要進宮!」 宮城現在由萬騎和飛騎負責防務,實際上都操控於李隆基之手,在李隆基的名單上,只有有限的幾個人可以自由出入宮廷,其中就有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進了皇宮,立即去見少帝李重茂。李重茂依舊住在東宮,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以前是韋後霸佔了甘露殿,現如今甘露殿已經空了,可他這位皇帝依舊住在東宮裡,似乎自武則天之後,李顯、李旦、李重茂,這幾位皇帝都有住東宮的癮。 李重茂雖然年幼,卻並非不懂人情世故,這個擔驚受怕、毫無感覺的皇位,他是真的坐膩了。他也清楚他被韋後推上帝位完全是為了方便韋後掌權而推出來的傀儡,現如今卻有人不想讓他繼續做這個傀儡了。 太平公主把來意一說,既無需曉以大義,也無需出言恫嚇,這位小皇帝就如釋重負地答應下來。 太平公主其實也很清楚在李重茂這裡不會有絲毫阻力,只是稱帝是件大事,她總不能隨便派個下人,來宮裡告知少帝一聲了事,這一趟是必須要走的。 見李重茂識趣的很,太平公主緩聲道:「甚好!祖宗江山,需要一個有為的君王,你是承擔不起這份重任的,便做一個太平王爺也罷。你好生準備一下,明日早朝,禪位於相王!」 李重茂忙不迭點頭稱是,太平公主出了東宮便想去相王府,皇帝這裡其實只是一句話的事,真正的難關在相王那裡,太平公主很清楚,她這位胞兄絕非惺惺作態,他是真的不想做這個皇帝。 太平一邊走一邊想著見到相王之後的言詞,忽然一聲苦笑:「你不想做皇帝,大家千方百計地想要你做皇帝。而我同為天皇骨血,即便我能做一個好皇帝,卻只因我是女兒身……,天道何其不公啊!」 太平暗暗歎了口氣,不無失落不平之意。 自從心存帝王之念,她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那張皇帝寶座巨大的誘惑力了,它的誘惑無所不至,無可抵擋,不管想擁有它的本願是想為惡還是為善,最終都能讓人義無反顧地成為它的奴僕。 但是,每一個願為這權力所奴役的人都是心甘情願的,而且是奮不顧身的,恰如此刻的太平公主。她始終堅信自己想掌握皇權的目的是好的,是為了更好的治理祖宗傳下的江山,可她不會意識到,貪慾也在蒙蔽著她的神智。 但是儘管此刻她是那麼渴望登上皇位,可是她的理智卻告訴她,至少現在是絕不可能的,哪怕她是男兒身,只要她的皇兄還在,就輪不到她登位。 前方有十幾個內侍搭著一具沉重的棺木自御道上走來,看見太平公主,他們馬上恭謹地站住,退到路邊。太平詫然問道:「這是誰的棺槨,怎麼還未清出宮去。」 一個內侍急忙趕到她面前,畢恭畢敬地道:「鎮國公主殿下,這具棺槨,盛斂的是上官昭容。」 「哦?」 太平公主身子一震,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看了看那具棺槨,說道:「鄭家還未來人斂屍麼?」 那內侍道:「是!許是因為宮中多事,鄭家一時還不敢探問上官昭容下落,又或者是因為上官昭容被列為亂黨,鄭家心存怯意……」 太平公主心中泛起一種苦澀的感覺,雖然她不知道楊帆的計劃,但她很清楚,上官婉兒沒有死,不需要別的理由,僅從楊帆的反應就能看出來。 「婉兒現在正與他廝守在一起吧……」 太平公主先是一陣心酸,繼而滿腔嫉恨,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竟是說不出究竟是一種什麼滋味兒。 太平怔怔出神,那太監也不敢動,就乖乖站在她面前,過了半晌,太平醒過神兒來,淡淡地道:「把棺槨搭出宮去吧,總留在這裡也不是法子。本宮負責安葬上官昭容。」 那太監遲疑道:「這……臨淄郡王那裡……」 太平公主鳳目一嗔,煞氣隱現:「沒有聽到本宮的話?」 那太監打了個冷戰,連忙躬身道:「是!奴婢遵命!」 太平公主又看了那具棺槨一眼,舉步向前走去,那太監急忙一揮手,指揮那些內侍調轉方向,抬著棺槨,遠遠地跟在太平公主身後。 當高大雄偉、恢宏壯觀的承天門在望時,太平公主心底那抹酸澀已隨風吹去,變得又冷又硬。 ※※※※※ 太平公主左思右想,反覆估量皇兄性格,料定即便是他對自己一向言聽計從,在這件觸及他道德底線的事上也不會輕易答應,所以趕到相王府後,並沒有如對少帝一般直截了當說明來意。 太平公主只是向李旦表示了對主少國疑的擔心,以及對少帝重茂治理國家能力的憂慮,李旦對此倒是並不在意,他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跟個花農似的,興致勃勃地擺弄著他讓人尋來的花花草草。 聽太平公主說罷,李旦笑道:「你不必為此憂慮,我大唐多劫多難,自父皇過世經歷過多少風雨?少帝或者資質平庸一些,但我大唐飽經風雨,原也需要休養生息,天子垂拱而治,未嘗不是好事。」 太平公主聽他這般說法,不禁暗暗慶幸自己沒有直接對他說明擁他為帝的主意,便順著他的意思道:「兄長所說也有道理,或許是妹子操之過急了吧。 只是主少國疑,加上韋黨剛剛伏誅,朝野動盪未息,兄長身為輔政安國相王,受先帝遺詔托付,這段期間還要多多輔佐少主,以安天下人心才好。」 李旦侍弄好了一盆花,拍拍手上泥土,笑道:「好!為兄這些天就辛苦些,每日上朝站殿,給少帝撐場面去。其實啊,你比為兄天資高出十倍,巾幗尤勝鬚眉,有你在朝幫少帝主持局面就好,本不必讓為兄辛苦這一回的。」 太平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兄長不想去卻也得去,誰叫兄長不是巾幗呢……」 翌日早朝,李顯起了個大早去上朝,現在既然是幫助侄子鞏固江山,李顯還是很賣力氣的,他全未想到,他的妹子、兒子、侄子以及滿朝文武,已經商定於今天改天換日了。 因唐中宗李顯過世剛剛二十一天,此時尚未安葬,是以少帝臨朝要坐太極殿東隅西向,面朝中宗李顯的梓宮。相王李顯則侍立於少帝身旁。 這一日是大朝會,太平公主作為大唐此時唯一一位有權開府建衙、置備屬官、聽政問政的公主,也盛裝出席,侍立於少帝李重茂的右側。 許多官員早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皇帝就要換人,神色間有種掩飾不住的興奮。 自相王李旦陪同少帝李重茂登高安撫群臣開始,朝廷算是暫時安穩下來了,但是政變功臣們直到此時還沒有賞,韋氏一黨空缺出來的職位還沒有封。 原先百官以為朝廷忙著收拾殘局,一時顧不上這許多。這時自然明白,這些都是刻意留著給新皇帝示恩群臣的,如今新君一立,這封賞就該提上日程了。 待百官上殿,未及俯身拜見天子,一身大紅繡金牡丹華麗宮服、頭戴花簪珠冠、威儀隆重雍容的太平公主突然上前一步,朗聲道:「國家不安,君主年幼,不克執掌國囂。皇帝為了社稷江山的穩定,今日要禪位於相王李旦,諸位大臣以為如何?」 李旦一聽大驚失色,不等他反應過來,那些早已得到訊息的文武大臣立即搶步上前,高聲喊道:「此上合天意,下順民心,臣等附議!」 「這……這……」 李旦愕然看向太平公主,直到此時,他才明白妹子竟是早有預謀。 有那反應慢的,這時也紛紛高呼擁戴,有那事先不知情的,都是官職低微些的,這時明白過來,也是馬上出列,頃刻功夫,百官俯首,竟無一人反對。 少帝李重茂終究還是個半大孩子,根本不明白他這時應該站起主動禪位,還呆呆地坐在御榻上,等著太平姑姑示意。 太平公主扭頭看見他還愣愣地坐在御榻上,不覺心中好笑,轉身走到他身邊,道:「陛下,今天下人心已歸相王,陛下該起而禪位了!」說罷一把將他扯起,拉過胞兄李旦,摁在御榻上。 李旦突然醒覺,驚立而起道:「萬萬不可!」 太平公主已然退後三步,盈盈拜倒:「相王,國家多難,需要一位明主。皇帝仁孝,直追堯舜,願禪位於相王以保大唐社稷,相王任重道遠,不可推辭!」 李旦大怒,轉身要走,早有劉幽求手捧事先寫好的禪位詔書衝上御階,跪在李旦面前,截住他的去路,將詔書高高舉起,道:「天心民意不可違!相王雖欲高居獨善,卻置祖宗基業於何地?今天下歸心,百官響應,相王再勿推辭!」 如今執掌飛騎的葛福順也是大步登上御階,跪在御榻另一側,高聲道:「今唯有相王登基方可服眾,為江山計,臣恭請相王即皇帝位!」 「請相王即皇帝位!」金殿上百官一齊跪倒,高聲宣告,聲音傳出大殿,自太極宮一直到承天門,無數侍衛紛紛跪倒,異口同聲地道:「請相王即皇帝位!」 眼見此情此景,李旦不禁舉措茫然,這時楊思勖早已率領四個小太監捧著龍袍御冠衝上御階,七手八腳為李旦穿戴起來,然後把他強行扶上皇位,百官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太平公主與遜位的少帝重茂站在御座旁,聽著那山呼海嘯的聲音,不由心情激盪:廢一帝、立一帝,舉手投足間就能改天換日,這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讓她醺醺欲醉!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太平皇帝 李旦黃袍加身,做了皇帝。少帝李重茂遜位,重新成了溫王,李旦的幾個兒子就此成為親王,在此番政變中有功的大臣們也各有封賞。 至於在其中發揮了重大作用的楊帆,因為與李隆基有約在先,報功簿上便沒了他的名字,除了當時參與政變的一些主要將領,其他人都不知道當時的政變他也有份參與。 聽到李顯登基稱帝的消息,楊帆不由鬆了口氣,此番政變如果不能做到權力徹底交接,未來只能出現兩種局面:要麼李重茂為了擺脫束縛奪回權力,對相王一脈和功臣們下毒手,重走他父親的老路。要麼功臣們下手除掉少帝,一了百了。一場不徹底的革命,必定後患無窮:如今這樣是最好的結果。 京中事了,和隱宗「分贓」的事也已分割清楚了。這一次顯隱二宗從盧賓之手中獲得的利益,幾乎可以完全彌補顯隱二宗這兩年半真半假的對峙中所造成的損失。 可以想見,盧賓之主動交出閥主之位,必定從盧家換取了大量財富,他利用這些財富暗中經營,滾雪團似的壯大起來,形成了一個規模僅次於顯隱二宗的龐大經濟體,最終為他人做了嫁衣。 一切事了後,楊帆最想做的事就是與家人東遊扶桑,他想乘船東渡前往日本,順道探望一下那位在日本國諸大名中混的風生水起的懷義大和尚。 這只是他東渡的原因之一,他還想借此機會探一探路,以確定將來是否可以從海路南下,以便探望他那位在南海稱王的師兄,並祭拜灑掃師父和師祖的陵墓,他還想把父母雙親和姐姐的墳也遷去。 那裡是他獲得新生的地方,雖然他的子孫後代今後祭掃祖墳會變的很麻煩,可是籍此讓子孫行萬里路,多多見識天下風情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這趟遠行,楊帆準備帶上婉兒、阿奴還有長子念祖,楊念祖已經長成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楊帆想帶他出去增長閱歷,見識一下異國風情。 出遊的準備自然不用楊帆操心,小蠻把行裝打點的妥妥當當,乍得自由便可遠遊異國的婉兒很是興奮,對她而言,這是一種天高任鳥飛的感覺。 因為一直代天子閱覽奏章,她對這個天下知道熟悉的地方甚至比楊帆還多,可她真正去過的只有東都和西都,而且限於身份束縛,她的人生歲月幾乎全在宮中度過。 這次遠遊,是她平生第一次。這個時代遠遊一次並不容易,這很可能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怎能不教她興奮莫名。當楊帆走上紅樓看到她的模樣時,還能看得出她眉梢眼角的喜氣洋洋。 「婉兒,咱們後天就要起行了,你和令堂說過沒……」婉兒嬌嗔地白了他一眼,楊帆會意,馬上改口道:「哦,和我的岳母大人說過沒有?」 婉兒拉他在榻邊坐下,笑道:「你呀,其實母親已經接受你了,這次出遊的事,我已和母親說過,只是當時還沒定下日期,回頭你和我過去一塊兒對她老人家說。」 楊帆略一沉吟,道:「也好。」 婉兒覷了他一眼,聲音忽然低下來:「此去扶桑,一來一回怕不得大半年光景,你不和她說一聲麼?」 楊帆心中一跳,明知故問地道:「和誰?」 婉兒歎了口氣,幽幽地道:「聽說我那棺槨,是她代為處理的。」 楊帆不能再裝模作樣,頷首道:「嗯,我不好出面料理此事,若由令堂出面,我覺得拖延幾日才更合乎她此刻忐忑的心情,卻沒想到太平……」 婉兒歎道:「她一定猜得到,這是我假死脫身之計,而且猜到我已和你在一起。」 楊帆眉頭一挑,問道:「怎麼,你擔心她會……」 婉兒莞爾搖頭,道:「怎麼會呢,只是你即將遠行,不和她見個面,道個別嗎?」 楊帆沉默半晌,黯然道:「說與不說有什麼區別?我現在和她每次見面都不愉快,每次分別都有一種相見不如不見的感覺,我已經怯於見她了。」 婉兒嗔道:「你呀,說與不說怎麼能夠一樣呢?你這次帶我去扶桑,不僅僅是為了陪我散心,也是為了徹底抹去你在朝堂上的影響,是麼?」 楊帆沒有否認,在皇朝新舊交替、百官密集調整的時候,他離開政權中樞長達半年以上的時間,根本就是為了徹底抹去他對朝堂的影響。他要退,就要退的乾淨俐落,決不拖泥帶水。 婉兒道:「正因如此,你更要見她一面,向她道一聲別。你說了,她就知道你心裡還惦記著她。你不說,她會覺得你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會認為你離開的不僅是這朝堂,還有她。」 女人是種很奇怪的生物,大多數時候,婉兒是不喜歡楊帆與太平接觸的,尤其是太平的性格如此強勢。但有時候,她又同情太平的遭遇。 尤其是此刻,在她獲得了歸宿,終身有靠的時候,她知道無論如何楊帆和太平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以己度人,同情心氾濫的就更加厲害。 楊帆苦笑道:「她想要的,我給不了她。我能給她的,她不想要。明知我也無奈,她還是不免要怨恨我,每每見她,只是令她相看生厭,我……」 楊帆沮喪地歎了口氣,道:「罷了,你既這麼說,那……我就去見見她。」 婉兒展顏道:「這就對了,女兒家的心思不像你們男人,簡簡單單、愛憎分明。她的心,也很苦,如果又衝你發脾氣的話,郎君多擔待些。」 楊帆在婉兒的服侍下換了一套襴衫,帶了四名便衣侍衛,乘一輛馬車出了門。 楊帆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就見巷中車馬如龍,川流不息,行進的速度頓時慢下來。 楊帆挑起一角簾籠,就見車馬不斷,騎馬的不好辨別身份,乘車的上邊都挑著官幡,都是各部員外郎、郎中、侍郎、舍人一類的官員。 楊帆微微皺了皺眉,心道:「這條巷子只有太平一家,這些官員定是往太平府去的了,這是出了什麼事,莫非太平府上在操辦什麼喜事?」 楊帆現在懶於關注朝堂上的消息,顯宗有限的情報力量也開始側重於江湖層面,儘管他知道太平現在頗受皇帝倚重,卻也不知道已經到了炙手可熱的地步。 李旦根本不願意做皇帝,他不情不願地被推上皇帝寶座後,也無心掌握大權,樹立君威。可朝廷重臣清掃一空,許多重大決策又離不開他這個皇帝來決定。 李旦苦於政務纏身,偏偏他這些年來,根本不再關心朝政,對於許多棘手的事情一時也拿不出合適的舉措,是以盡數委於太平。 但逢大事,李旦必邀太平入宮議政,如此次數多了不免耽誤功夫,又不好讓太平公主住在宮裡,於是李旦乾脆打發宰相們到太平公主府咨詢政務。 李旦自在宮中侍弄花草,但逢宰相們奏事,總是習慣性地問上一句:「可與太平商議過嗎?」 如果沒有,那好,你先去跟太平公主商量一下。已經商量過了?那更好,太平怎麼說的,你照做就是了。 李旦這個甩手天子當得逍遙自在,不但軍國大事盡數委於太平,就連文武百官一應任免的大權也盡數委於太平,一時間,大有李旦天子、太平皇帝的意思。 因此一來,出於公務需要拜訪太平公主的官員驟增,想附附太平以求前程的官員更是趨之若鶩。 楊帆的馬車來到太平公主門前,就見一條長長的車龍排出好遠,楊帆的車子未打官幡,旁人不知車中人身份,是以對他的插隊一時也無人敢言。 自有侍衛持了楊帆的拜貼登門,迎門的管事接過貼子一看,見是輔國大將軍楊帆求見,當即收起倨傲神色,客氣地答道:「勞駕稍候,在下這就入內稟報!」 太平公主與親王一樣,有權開府建衙,有一眾屬官,其政務堂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銀安殿」,銀安殿上,儼然一個小朝廷,也是文武兩行,奏對議事。 此時太平公主正在銀安殿上聽吏部尚書與政事堂首席宰相郭元振向她稟報推舉宰相的事情。 自韋後伏誅後,政事堂為之一空,李旦暫時任命了郭元振、竇懷貞、岑羲三人為相。這三人中,除了郭元振本就是宰相,只是一直戍守西域,如今奉調回京真正做起宰相事務,其他兩人都是太平公主舉薦陞遷的。 太平公主舉薦宰相,固然希望推舉些與她親系親近的大臣,可僅僅關係親近不成,這些大臣還必須得孚眾望,畢竟是禮絕百僚的一國宰相,不能輕率。 太平一時沒有太多適合擔任宰相的人選舉薦,偌大帝國又不能僅憑三位宰相處理繁瑣沉重的公務,因此只得由大臣廷舉,再行選拔幾位官員任宰相。 此時眾大臣群議有了結果,還需太平公主予以認可,是以上門稟報。郭元振道:「愚等以為,許州刺史姚崇、洛州長史宋璟皆宰相之才……」 這時那管事悄悄從屏風後面轉出來,向太平公主遞上楊帆的拜貼,太平一見拜貼上的名字,心頭不由一顫,頓時有些悲苦:「你終於肯見我了麼?」 她舉手示意郭元振暫停,打開拜貼看了看,不由蹙起了黛眉,此時正聽到緊要處,事涉宰相人選,關係到她今後的權柄大小,大意不得。 太平略一思忖,便對管事道:「你回復他,本宮公務繁忙,請他明日再來!」 管事答應一聲,剛剛返身要走,太平忙道:「且慢!」 她急急翻開一份手札,看看上面記載的事情,明日要議於幽州設節度使事,議罷斜封官事、議吐蕃奏請割九曲之地為金城公主湯沐邑事,議許國公許瑰喪儀規格及謚號事…… 太平撫額歎息一聲,無奈地道:「你叫他後日再來見我吧。」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儲君、郎君 宰相,上輔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禮絕百僚,其職至關重要。即便是武則天乾綱獨斷的時候,別看她旨行法隨,一言鼎定,其實之前何嘗不是反覆斟酌。 候選宰相的才幹、品德、名望、資歷、任官以來的履歷、對君主的忠誠、與同僚的關係,都要反覆衡量,對比取捨,到了太平公主這兒,更要考慮這些問題。 尤其是儘管李旦對她無比信任,大膽放權,可她畢竟不是皇帝,也遠沒有武則天當年那般威風,她也要考慮做出的選擇能否服眾,一旦令人群起反對,對她日漸高昇的人望將是一個沉重打擊。 是故,太平公主耐心聽兩位大臣講了許久,把他們推舉的六個人選姓名鄭重地寫在紙上,這才說道:「好,本宮已心中有數,候選宰相的履歷就放在這兒吧,本宮晚上再仔細斟酌一番。明日你二人早早過來,咱們盡快把宰相人選定下來。」 這時天光遲暮,郭元振二人得馬上離開了,否則就得趕上宵禁。新朝甫癢癢,宵禁遠比以前時候嚴格,縱然他們是當朝重臣,到時也是個大麻煩。 二人向太平拱手告辭,太平把他們送到銀安殿門口,折返殿中,命人點起蠟燭,看著那六人名單反覆思量,最終把目標鎖定在許州刺史姚崇和洛州長史宋璟身上。 這兩人論資歷論人望,論才幹論品德都是可以服眾的上上之選,只是這兩人與太平平素來往不多,不算太平一派的人,這一點令太平有些躊躇。 現如今太平公主不但有皇帝的信任和支持,而且在政事堂中的擁躉也佔絕對多數,所以她的政見可以暢通無阻。 她擔心這兩人拜相後會改變政事堂的局面。一旦這幾位宰相與她政見不合,就會影響她對政權的操控。 這些日子裡,雖然她夙興夜寐地操勞國事,甚是辛苦,卻覺得異常充足,天下大事一言而決,那是一種令人著迷的感覺,她不想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姚崇、宋璟…… 思量許久,太平暗道:「我不點頭,他們終究是無法成為宰相的,他們二人對我豈能沒有一點感恩之心?到時對他們再多加籠絡些,未必就不能把他們拉攏到我的門下……」 太平公主還是很自信的,在別無英才可供選擇的情況下,目標只能放在這兩個人身上,她便找到了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太平公主主意已定,抬頭一看,見莫先生在殿宇一角正掌燈審閱著候選宰相資料,不由微微一笑,道:「天色已晚,先生且歇一歇吧。」 莫雨涵抬起頭來,捶了捶腰桿兒道:「明日郭相就要來詢問最終人選,今晚總要能夠確定才好。」 太平的眉梢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問道:「哦,莫先生可有所得?」 莫雨涵道:「老朽反覆思量,覺得最合適的人選,唯有姚崇、宋璟兩人,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太平一聽,欣量笑道:「呵呵,宰相最大的作用,就是選賢任能,以佐天子。依本宮看來,莫先生有這一雙慧眼,是真正的宰相之才了。」 莫雨涵哈哈一笑,拱手道:「公主過獎,天階之高,豈是凡人可以企及。老朽乃一介布衣,若想成為宰相,那除非公主殿下您登基做皇帝了。」 太平微微一笑,拋開這件事不談,只道:「本宮也屬意這兩個人,只可惜他們與本宮一向並不熟稔,如果我手中另有合適人選,那是決不會用他們的。 唉!可宰相難求啊,陛下雖然信任,我選出的宰相總要能夠服眾才好,思來想去,也只有他們,如今只有等他們到京,再施以恩惠,讓他們拜到本宮門下了。」 莫雨涵道:「殿下說的是,不過老朽這裡還另有一個人選,如果單獨對他拜相,恐令朝野矚目,如果把他連同姚、宋二人一起薦與天子,倒是容易過關。」 太平奇道:「哦?是什麼人,居然有資格擔當宰相,而本宮居然沒有想到?」 莫雨涵道:「崔湜崔澄瀾!」 太平訝然道:「崔湜?」 莫雨涵道:「正是,公主,這崔湜已不止一次遣人登門,意欲拜入公主門下。」 太平公主厭惡地皺了皺眉,道:「此人唯利是圖,品性不端。昔年本來拜在本宮門下,見武三思權傾朝野,又投靠武三思。武三思死後韋後聽政,他又投靠韋後,實屬三姓家奴,豈可用之?」 莫雨涵微笑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趨吉避凶,本是人的天性,公主何必耿耿於懷呢?此人曾經是宰相,只要公主同意讓他復相,陛下那裡十之八九會答應。 此人一旦復相,唯有依附公主。最重要的是,此人是崔氏嫡房長支子弟,而崔氏乃山東士族第一高門,公主欲謀天下,若有山東士族支持,豈不事半功倍?」 太平公主憬然而悟,沉吟半晌道:「如此說來,此人非用不可了。」 莫雨涵撚鬚微笑,緋色的燈光映在他的眸子裡,如同一抹殷紅的血。 ※※※※※ 楊帆遠行之期,一眾袍澤好友盡數不知,他有意隱瞞了消息,唯一的知情人只有沈沐。 長安事了後,政事堂為之一空,皇帝急調郭元振回京,隱宗的根本在西域,郭元振是隱宗在西域結交的最重要的封疆大吏,此人一走,沈沐不敢怠慢,須得趕去西域與新任封疆大吏進行接觸,所以不在京城,因此一來楊帆走得更是輕鬆。 阿奴自幼隨盧公子走南闖北,去過的地方多了。日本雖是海外之國,她並未去過,不過這個年代,世人皆以中華為中心,四夷蠻荒的吸引力不大,對此番遠行倒是安之若素。 真正開心的是上官婉兒和楊念祖,楊念祖昨兒晚上興奮的一宿沒有睡覺,此時將要上路了,卻不禁打起了瞌睡,只能坐在車裡,硬撐著眼皮不肯歇下。 上官婉兒因為是女人,帶的行裝尤其多些,她甚至還帶了一位精通婦科的國醫聖手。其意不言而喻,看來上官婉兒是打算與郎君東遊時再要一個孩子,只是畢竟過了生育的最佳年齡,為安全計,不得不準備周全。 楊帆與家人告別後,帶領車隊駛上朱雀大街,對婉兒和阿奴叮囑道:「你們先出南門,趕赴灞上,在那裡等我。」 婉兒知道楊帆去處,頷首答應,車隊繼續前行,楊帆則撥馬奔了太平公主府。 銀安殿上,太平公主面沉似水,郭元振、竇懷貞、岑羲三位宰相見了不禁噤若寒蟬。 太平公主慍然道:「這件事有什麼好議的?國之儲君,立嫡立長!成器是皇長子,是嫡子。隆基是庶子,是三子,這儲君怎麼可能輪得到他?」 郭元振躬身道:「公主,本來以皇長子為儲君是沒有異議的,況且宋王成器早在二十六年前就曾被立為皇太子,則天皇后稱帝時,今上降為皇嗣,成器依舊是皇太孫。 今上登基,若復以成器為皇儲,本是順理成章。奈何平王隆基有大功於國,如果不是平王誅殺韋黨,當今天下還不知是何等模樣,是以陛下頗為猶豫。」 「豈有此理!」太平公主把袍袖一拂,不悅地道:「陛下糊塗!皇子有大功於國,便可以違背祖宗成法了?沒了規矩,豈非禍亂之源!成器和隆基本人怎麼說?」 竇懷貞忙道:「兩位王爺還不知此事。陛下的意思是,讓臣等先與公主殿下先行商議,不過群臣廷議過此事後,想必兩位王爺很快就要耳聞了。」 太平公主睨了他一眼,問道:「那麼眾大臣是什麼意見?」 竇懷貞躬身道:「眾大臣也是意見不一,多半是認為應由宋王成器為儲君的,不過擁戴平王隆基為儲君的大臣卻也不少,而且多是武將。」 這個結果,本在太平公主的意料之中,李隆基本來是絕對沒有資格做儲君的,但誅殺韋氏幾乎全賴李隆基之力,由此許多武將得以上位。這些武將心中哪有什麼祖宗成法,他們只佩服肯和他們同生共死的首領,自然擁戴李隆基。 至於文臣百官對於祖宗成法還是敬畏於心的,即便許多重臣是因為李隆基誅殺了韋黨重臣騰出官位這才得以高昇,但是涉及儲君之事,他們還是選擇立嫡立長。 聽說文武百官多數擁戴李成器,太平公主心中稍安,但皇兄對於理所當然的皇儲人選居然搖擺不定,這令太平心中很是警惕。 李隆基果敢有為,不是易與之輩。比起李隆基,李成器的性格更像相王一些,立他為皇儲,才有利於太平的長遠大計。 立儲一事不能出了差遲,哪怕現在還只是一個苗頭,也得立即扼殺於萌芽之中!想到這裡,太平公主雙眉一剔,沉聲道:「你們先回吧,本宮立即去見天子。」 三位宰相應聲退下,一旁公主府長史江天炎忙稟道:「殿下,府外還有許多官員等候接見,另外今天還有幾樁待決的緊要公事……」 太平公主惱道:「何等事情及得立儲重要?待本宮回來再說。」 太平公主袍袖一捲,起身就要離開,江長史忙又提醒道:「殿下昨日還交待,說今日輔國大將軍要來拜訪。」 太平公主腳下一滯,略一思索,便道:「等大將軍到了,你告訴他,本宮公務繁忙,今日實是無暇接見,叫他且回,待本宮事了,自會使人與他約定時間。」 江長史躬身稱喏,太平公主急如星火直奔皇宮而去。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失之交臂 如今的皇宮對太平公主來說,登堂入室如入自家府邸,根本無需通報。太平自玄武門入,沿千步廊走到咸池殿,就見前方一頂明黃色華蓋,曉得皇兄必在那裡,趕緊加快了腳步。 漸至近處,就見皇兄李旦仰臥於一張逍遙椅上,手持一具釣竿,似乎正在垂釣。太平公主揚手制止宮娥蹲身施禮並傳報,定睛一看,就見皇兄腰間搭了一條薄毯,竟然睡著了。 逍遙椅邊有一張一張,上邊放著些果脯肉脯和各色小吃,還有錫壺一具、玉杯一隻,杯中尚有殘酒未盡。太平沒好氣地叫道:「皇兄,魚兒咬鉤啦!」 「啊!」 李旦一下子驚醒,手忙腳亂就去提那釣桿,魚鉤出水,上面只有一截魚餌,哪有魚兒上鉤,李旦瞪了太平一眼,道:「你呀,就會做怪,為兄小睡正酣,偏生被你驚醒。」 太平公主在旁邊繩床上坐下,埋怨道:「皇兄這太平天子做的真是逍遙,家國大事一概不管,這也罷了,立儲之事一個不慎就是無窮後患,這樣的大事未決,你也睡的踏實?」 李旦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太平公主笑道:「我道你為何而來,原來是為了立儲之事,哈哈,此事自然不用為兄操心啦,因為此事已經解決了。」 太平公主一呆,急忙傾身道:「已經解決了?怎生解決的?」 李旦道:「說起來,這儲君之位理應是成器的,可是隆基功勳卓著,這江山根本就是他奪回來的,若不立他為儲君,為兄覺得對他甚是不公啊。 為兄正為難呢,不想成器已聽聞此事,馬上入宮向為兄表示,他不願當這勞什子儲君,極力向為兄薦舉他那三弟呢。你看,如此一來,立儲的難題不就迎刃而解了麼?」 李旦撫著鬍鬚,欣慰地道:「令月啊,皇位是個能讓人喪失理智、喪盡天良的東西,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不惜骨肉相殘、人倫盡喪啊。 所謂血濃於水,在這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卻是一個笑話。可是,多少人日思夜想的皇位,終究是有人棄如敝履的,正所謂『有人星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鄉』,成器性情肖我,肖我呀。」 李旦端起几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品砸了一下美酒的滋味,洋洋得意地道:「令月,為兄自問論才幹本領心胸氣魄,皆不如父祖。可要說到教子,自高祖以下,列祖列宗,何人及我呢!」 太平公主倏然變色:李成器主動辭讓太子之位? 本來,從封建禮法和皇朝法統而言,既是長子又是嫡子的李成器是無所爭議的皇儲人選,可是如今李成器主動辭讓儲君之位,這就糟糕了。 李成器這麼做,一下子就變成了皇室毫無爭議地對李隆基的支持。李隆基本來就有誰也無法否認的大功,再有李成器的主動相讓,她還有什麼理由反對此事。 太平急道:「皇兄,此事萬萬不可啊!立嫡立長,此乃祖宗成法!若是違背了這樣的規矩,子孫後代人人覬覦跌大位,我大唐豈不從此多事了?」 「呵呵……」 李旦笑了幾聲,笑的有點冷:「祖宗成法?令月啊,祖宗成法有妻代夫位嗎?祖宗成法,有母代子位嗎?祖宗成法,有皇太女的說法嗎?自古立嫡立長,哪一朝哪一代避免了骨肉相殘? 堅持立嫡立長,就能永保太平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法。如今隆基有大功於國,他的兄長又主動謙讓,這不正是兄友弟恭的好事嗎?你我何不樂見其成?」 「這……」 面對李旦的一連串詰問,太平公主實在無言以對,想了一想,又道:「可是,皇兄真覺得成器是甘心讓位嗎?隆基誅殺韋氏有功,又得武將支持,成器會不會是為了自保才……」 李旦一聽拂然不悅,對太平公主道:「令月,我的兒子我心裡有數。成器不是個怯懦無能的孩子,當初神龍政變,五個兒子隨我闖南衙、奪兵權,成器單槍匹馬,衝鋒在前,何曾有過畏懼? 皇兄對我心存猜忌,隆基等三子被逐出京,而成器和成義則作為人質留在京中。那時為兄為了避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是成器,不顧皇帝猜忌,努力周旋於滿朝權貴之間,這我爭取一線生機,你說成器是個怕事的人嗎? 成器五兄弟骨肉情深,絕不是為了區區一個皇位就會自相殘殺的人。如今新朝甫立,百廢待興,如果成器有心於皇位,此時絕不退讓才是上策!令月,你想多了。」 太平公主眼見話不投機,不好繼續進言,心中只想:「解鈴還須繫鈴人,要解決此事,終究還是要著落在李成器身上,趁著皇兄還未明詔天下,得勸說成器回心轉意才行。」 想到這裡,太平公主便避而不談此事,轉而與李旦聊起了其他事情,過了一會兒,便即起身告辭。李旦也不生疑,他酒意未去,往逍遙椅上一倒,不一會兒功夫,又成了一個酣然睡去的釣翁。 太平離開皇宮,馬上擺駕趕往隆慶坊李成器的府邸。 李成器入宮向父親辭讓太子之位,得到父親允許後喜不自勝,他興沖沖地回到府中,取出一管玉簫,趁著興致吹起了一曲《梅花三弄》,心中滿是快活。 李成器比李隆基大六歲,當初被幽禁東宮的時候他已經很懂事了,宮廷慘劇他已看的太多,為了一個皇位,母殺子、妻弒夫、子害父…… 他的父親囚居東宮時,不知有多少次因為恐懼酷吏羅織罪名陷害而午夜驚醒,他的生身母親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被他的祖母活生生打死。 歷盡苦難的生活經歷,使李成器從小就有了一份不尋常的生命感悟。對於皇位,他像他的父親一樣淡泊,如今終得一身輕鬆,他心中無比暢快。 這時忽有人趕來稟報:「王爺,鎮國太平公主駕到!」 李成器訝然放下玉簫,未及整衣出迎,就見太平公主已經走進了後花園,李成器連忙快步上前,躬身施禮道:「未知姑母大人駕臨,侄兒有失遠迎,還祈恕罪。」 太平公主道:「自家人何必拘禮。成器啊,我早聽說你精於音律,方才聽你一曲『梅花三弄』,當真造詣匪淺,我家崇簡一向只知好勇鬥狠,應該讓他和你多親近親近,學些風雅之事才好。」 李成器謙笑道:「崇簡好武,怕是學不來侄兒這些興趣。他與三郎一向交好,三郎的羯鼓也是一絕,表弟若是想學音律,三郎那裡就可從事了。」 太平公主眉頭一挑,道:「說到三郎,我聽說你向皇帝辭去儲君之位了?成器,你是陛下長子,依照禮法,理應為儲君,何故退讓呢?」 李成器一呆,這才明白姑母突兀而來的原因,李成器忙解釋道:「姑母,太子乃國之根基,成器一向懶散,心性淡泊,如何能承擔如此大任。」 太平公主逼視著他,沉聲問道:「成器,你可是覺得隆基有軍方支持,心生顧慮,所以才放棄皇儲之位嗎?」 李成器愕然。 太平公主道:「成器,你做太子,滿朝公卿都很擁戴,姑母也會全力支持你。只要你願意,姑母馬上可以請天子立你為太子,讓你統領南衙十六衛兵馬,並組建一支最精銳的東宮六率。 再者,當日隨同隆基起兵者,不過飛騎、萬騎兩支人馬,北門禁軍其餘諸衛皆未參與,對北門禁軍,大可以此為契機進行重新組合。 滿朝公卿,本就站在你一邊,到時候軍權在握,你的地位更是穩如泰山!可你今日只要一讓,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成器,你可要想想清楚!」 李成器詫異的神色漸漸變成了一片恬淡的笑容,雖然站在他面前的是鎮國太平公主,無論威望地位、權柄才幹都遠非他所能及,但是因為這份淡泊,看起來他比太平公主還要有幾分出塵的飄逸。 李成器微笑著,用輕柔卻不失堅定的聲音道:「姑母美意,成器心領了。皇位或許是很多人在意的,卻不是所有人在意的。三弟如果能為我李唐挑起這份擔子,成器對他只有感激與歡喜。這個皇位,我不坐,不想坐!」 太平公主離開宋王府時,心中滿是沮喪,李成器和李隆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這要她如何出面做那惡人? 「不成!只要事情一日未成定局,就還有機會,我要馬上發動大臣們反對此事!」 太平公主想著,舉步登上車子,車子啟動,李成器恭立門下,長揖一禮,太平怏怏的甚至懶得回禮。 儀仗緩緩而行,前方忽然經過楊府門前,太平公主看到楊府大門,忽然想到今日與楊帆的約定,不由輕啊一聲,連忙吩咐道:「停車!」 太平心想:「這個時辰,他應該已經回來了吧?」 片刻功夫,她的貼身侍衛自楊府門前急急趕回,向她稟報道:「回公主殿下,楊大將軍出遊了,不在府上。」 太平一怔,問道:「出遊?往何處出遊?」 那侍衛道:「楊府門子說,楊大將軍攜子游東瀛去了,此一去須得大半年光景方回。」 太平公主聽了,心中茫然若失。 灞上,楊帆甩鐙下馬,楊念祖站在船頭,雀躍地向他揮著手,楊帆向兒子笑了笑,又向站立船頭的婉兒和阿奴招招手,扭頭回望長安,黯然一歎,舉步登船。 遠處,原上,垂楊柳下。 玉真公主娉娉婷婷的身姿,似比那柳枝還要裊娜。她眺望著遠處那艘大船上揚起的雲一般的帆,輕輕折下一枝楊柳,眸中的淚光似露水一般澄澈瑩然。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飛蛾 楊帆此行是為了遊覽天下,放鬆身心,一路上不是帶著兒子去遍訪名勝、出入裡坊、領略地方風情,就是與阿奴和婉兒兩個美人兒登山渡山,撫琴吹簫,極盡魚水之樂,是以走的並不快。 但水路終究順暢,幾日後抵達洛陽附近。楊帆想換乘小船,由漕渠入洛水直達洛陽城,到洛陽故地重遊一番,卻不想大河上關隘重重,哨卡不斷,兩岸大隊兵丁氣勢洶洶,盤查極為嚴格。 楊帆此番出遊沒有乘坐官船,也沒有通知地方官府,是以無人知道這艘船上乘坐的乃是當朝輔國大將軍,楊帆又不想暴露身份,於是也被困在漕渠入口了。楊帆起初還不在意,可是捱了一天一夜還是未得放行,這才覺得有些不對,於是命人持了他的魚符去喚地方官。 正在大河上盤查的是河南縣的一個縣尉,一個從九品的小官兒,突然聽說當朝輔國大將軍被他攔在河口一天一夜,只嚇得屁滾尿滾,慌忙捧著那塊烙鐵似的大將軍魚符,爬上大船請罪。 楊帆見他一臉惶恐,笑著安慰道:「少府勿需驚慌,楊某此番出遊只是與家人四處走走,並不想驚動官府,迎來送往的忒不自由。是楊某隱瞞身份,少府何罪之有呢,楊某在此的消息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張揚出去。」 那縣尉慌忙應是,楊帆這才問道:「洛陽出了什麼事,怎麼戒備如此森嚴?」 那縣尉急忙對楊帆稟報一番,楊帆這才明白緣由:譙王李重福,反了! 李顯四個兒子,長子李重潤因為非議了張易之、張昌宗幾句,和他的妹妹、妹婿一起被武則天杖斃了;次子李重俊因為屢受安樂凌辱,憤而宮變,被殺死在終南山;三子李重福被韋後嫌棄,趕到嶺南為王;四子李重茂做了十八天的皇帝,現在變回溫王榮養在京。 李重福在嶺南一直不甚安心,曾上書父親李顯請求回京,李顯氣怒而死,韋後專權,立李重茂為少帝后,李重福在嶺南就有些蠢蠢欲動,但是懾於韋後的淫威,他還是不敢妄為。 卻不想沒過多久,韋後也死了,相王李旦成了皇帝。李重福在積威之下畏韋氏如虎,對這個沒接觸過幾回,性情一向溫和恬淡的叔父卻沒有什麼畏懼,在他想來,他雖非李顯嫡子,卻是李顯長子,李顯駕崩,就該由他當皇帝,如今他四弟遜位,更該把皇位禪讓給他而不是叔父,不平之下,野心頓起。 李重福身邊頗有幾個不自量力的謀士,也巴望著譙王登基,他們能魚躍龍門。在他們看來,譙王如今是先帝長子,是最合法的皇位繼承人,只要譙王登高一呼,天下臣民必定響應,一舉奪得皇位。 於是,幾個很傻很天真的陰謀家慫恿李重福,帶著二十幾名衛士,換了便裝悄然潛離藩王封地,秘密來到洛陽,住到他妹夫裴巽家裡,積極聯絡一些在政變中落馬,不得志的官員試圖謀反。 在李重福的想像中,只要他趕到洛陽,憑他高貴的血統和身份,闖入左右屯營,大軍立馬就得倒戈,隨即殺掉洛陽留守,佔領東都,號令天下,兵鋒直指關中,天下指麾可定,是以行事肆無忌憚。 在他串連不得志官員的時候,根本不注意保密,以致弄得街坊四鄰無人不智,居然有百姓把消息報到了洛陽縣。 東都洛陽下轄洛陽縣與河南縣兩縣,此地正歸洛陽縣管轄。洛陽縣令牧承軒聞訊大吃一驚,急忙派了個做事沉穩的老捕頭去駙馬都尉裴巽家探查,結果這老捕頭去了根本不用查,還沒到門口呢,就看到譙王李重福帶著幾個謀士招搖過市而來,居然連彼此間的稱呼都不做掩飾。 這老班頭當了一輩子差,頭一回辦謀反的案子,也是頭一回看到蠢到如此極致的反逆叛黨,當下一溜兒就去回稟縣令,洛陽縣令考慮到譙王身份貴重,不敢擅專,於是又報與洛陽留守柳徇天。 這柳徇天也算是一棵政壇長青樹了,他當初本是武則天心腹,可武則天居洛陽二十餘年,他遠在長安,這派系烙印就淡了,之後幾次風波,他要麼很幸運的站對了隊,要麼因為不在中樞而示受牽連,現在帝都遷回長安,他居然又被派到東都洛陽任留守了。 他這留守本就是負責監督官員不軌的,哪會在乎一個不得志的王爺,立即命令洛州長史率軍捉拿。 李重福大吃一驚,急忙逃出裴家,直奔左右屯營,想著王霸之氣一震,大軍立即倒戈,卻不想跟他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屯營大門緊閉,矢下如雨,根本不容他靠近。 李重福無奈,又跑到洛陽宮城的左掖門,想效仿李旦神龍政變奪南衙兵權時的法子,奪取宮防戍衛的兵權,結果左掖門也是大門緊閉,對他置之不理。 李重福大怒,命令左右侍衛去搜羅柴禾要把宮門燒了,剛找來幾捆柴,還不等點燃,左右屯營官兵已接到了洛陽留守柳留守的調令,派兵來捉拿他了。 李重福一見學不成皇叔李旦,只好學他皇兄李重俊,慌慌張張逃出洛陽城,幸好官兵知他身份,未得皇命不敢下殺手,被他單槍匹馬逃出洛陽,一路向東,一頭扎進了邙山,官兵又往山上搜尋,李重福眼見走投無路,只好投水而死。 說起來,這李重福的叛亂根本就是一場荒誕鬧劇,連一點浪花都沒折騰起來,可是他的身份太敏感,事變的性質也嚴重,洛陽地方官員哪敢大意,這幾天洛陽地面上到處折騰,搜捕餘黨,是以鬧得天翻地覆。 楊帆弄清原委,叫那縣尉退下,後艙便走出了婉兒,輕歎道:「真是荒唐之至!」 楊帆笑著攬美入懷,道:「譙王的舉動或許荒唐,可是追逐權力的慾望卻很正常。權力就是一堆篝火,不知多少人熱衷於做那撲火的飛蛾。倒是我的婉兒,放著名揚天下的內相不做,只願做我身後的一個小女人,你不是飛蛾,而是雲雀。」 婉兒眸波流轉,嫣然笑道:「那郎君是什麼?扶搖於九宵之上的鯤鵬麼?」 兩人相視而笑。 ※※※※※ 願意做那飛蛾的,又何只是譙王重福,太平公主也正振翅飛向世間最明亮的那堆篝火。然而,願遠離那篝火的,也不僅僅只有楊帆和婉兒這一雙智者,李成器同樣抗拒住了那巨大的誘惑。 太平公主勸他爭儲的舉動沒有取得應有的效果,反而適得其反,李成器雖然沒有因此懷疑太平公主有覬覦帝位之心,但是很顯然太平公主有獨攬大權之意,所以才想干涉儲君廢立。李成器生怕姑母再生是非,第二日早朝時突然上殿,要求面見天子。 今日不是大朝會,諸王本不用上殿,李旦聞聽長子求見,心中納罕,忙讓人宣他上來,李成器上了金殿,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對李旦誠懇地道:「陛下,儲君乃天下公器,國家平安時可以先嫡長,國家危難時則應先有功。若是違背這一規矩,則海內失望,實非社稷之福,平王有大功於國,臣今敢以死相請,請陛下立平王為太子!」 此言一出,如一石入水,滿殿嘩然,文武百官都沒料到皇長子竟賢達若斯,毫不留戀唾手可得的皇位。 劉幽求是李隆基的心腹,自然盼望李隆基為太子,一聽此言立即出班附和道:「陛下,除天下之禍者,理應享天下之福。平王拯社稷之危,救君親之難,論功最大,論德最賢,今皇長子主動棄位,臣以為陛下不必猶疑,可立平王為皇太子!」 劉幽求此言說罷,葛福順、陳玄禮、楚狂歌、馬橋等禁軍大將紛紛出列,高聲道:「臣等附議!」 李旦見兒子上殿是為了當眾再次表明不當太子的決心,心中很是欣慰,便對百官道:「眾卿以為如何?」 擁戴李隆基的官員自不待言,本來贊成嫡長子為儲君的,眼見皇長子主動推讓,他們沒了擁戴的對象,於是也改變了立場,要麼贊成由李隆基為太子,要麼緘默不言,除了幾個認定非嫡長不可為儲君的老腦筋一時拐不過彎兒,反對的聲音極其微薄。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李隆基耳中,李隆基聞聽此事又是惶恐,又是激動。 他上面有兩個哥哥,大哥李成器是嫡長子,二哥李成義和他一樣也是庶子,他既不佔嫡也不居長,原本沒有想到太子之位會落到他的頭上,卻不想長兄居然主動放棄皇位,薦舉他為太子。 李隆基心懷大志,並不像李成器一樣性情淡泊,他自然是願意做皇太子的,可他不確定大哥是真的無意於皇位還是不想貪人之功,若是大哥有意於皇儲,他縱有心也不會為此壞了兄弟情份,於是親自上殿,向父親固辭。 兩兄弟就此較上了勁,就在皇帝面前推讓起來。如果李成器真有意於皇位,在他順理成章本應為太子的情況下,完全可以順水推舟,而李隆基既然當著滿朝文武公開辭讓,勢必也沒法再圖謀皇位。 這就像李顯當初假惺惺地要立李旦為皇太弟一樣,就是要以退為進,逼著你主動表態。可李成器並非如此,他跪請天子,堅決辭讓,說到情切處,甚至流下眼淚,李旦終於下定決心,宣佈立李隆基為皇太子! 在此期間,太平公主只在最初兩天,授意她的門下進行了阻攔,之後就偃旗息鼓,完全放棄了行動。李隆基甫立大功,鋒芒正勝,李成器主動放棄皇位,更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數,智慧如她,一時也想不出阻撓的理由。 但她並沒有就此放棄,她從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於婉兒而言,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天,她的女兒就是她的地,擁有了他們,就擁有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而對太平來說,從來都不是如此。 薛紹被賜死時的悲痛與無助,李唐復興的責任和理想,執掌朝政的野心和抱負,對子女的關愛和期盼,還有與楊帆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緣……,如此種種,既是枷鎖,也是動力,但還有一線希望,她就會努力攫取。 太平公主從不覺得自己是一隻飛蛾,即便是,如果那火在她眼中只是一點燭火,勇敢地撲上去,焉知就不能撲滅?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親情權力 數十騎快馬沿著隆慶坊一路馳去,馬蹄聲、吆喝聲、笑鬧聲驚飛了樹上的一隻隻鳥兒。 遠遠看到他們馳來,宋王府的大門就已打開,勤快的家僕把門檻也卸了去,數十騎快馬停也不停,一直衝進府去。 李成器翻身下馬,大聲吆喝道:「快些準備熱水,某要與兄弟們一同沐浴更衣。」 宋王府管事老程笑著迎上來道:「各位郎君,熱水早就備好了,酒宴也都備好了!」 李成器等人大步向浴房走去,一邊走,一邊還聽李成義扯著大嗓門道:「嘿!我說老五啊,這擊鞠之術你還得好好練練,方才在場上你那一招『犀牛望月』,險險把那一球打中我的腦袋,要不是我閃的快,可叫你一球開了瓢。」 李隆業笑道:「二郎,你怎不說是你馬術太差呢,咱們倆是一夥兒的,我已經得了球,你不該搶到我前邊去接應我才對嗎,誰讓你追在我馬屁股後面的,結果又讓三郎把球截了去。」 五兄弟一身風塵,大汗淋漓,竟是剛剛擊鞠回來,他們說說笑笑的便進了宋王的浴房,這浴房雖然沒有洛陽龍門的溫泉宮那麼奢華誇張,不過五兄弟常常一起沐浴,所以這間浴房剛剛建造時就考慮到了這一點,是以極為寬敞。 五兄弟寬衣解帶,脫得赤條條的,李隆業第一個縱身跳了下去,激起一片水浪,五兄弟入了水,先是笑鬧一陣,如同過潑水節一般,弄得池外都是水漬,熱氣也隨之氤氳起來,置身其中如同身在雲霧之中,這才隨口說些閒話兒。 閒聊一陣,李隆業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對李隆基笑嘻嘻地說道:「哎,我聽說近日京中有流言甚囂塵上,說什麼『非嫡長,不得立,否則要天降大禍於國家』,還有人把這話編成了童謠到處傳唱,這不明明是針對你李三郎的麼,三郎,你可是得罪了什麼人?」 李隆基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好在霧氣瀰漫,旁人看不清楚,只是明顯感覺到他的興致有些低落。李隆基沉默了一下,才勉強笑道:「有人說三道四,咱們不去理會便是。否則便中了他的計,越描越黑了。」 李成器在水下用膝蓋頂了老五一下,說道:「是啊,說起來,咱五兄弟裡,能扶助父皇治理好天下的,除了三郎你還能有誰呢,三郎肯挑起這份重擔,那是國家的福氣,也是我們兄弟的祖氣。三郎啊,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你不必放在心上。」 李隆基笑道:「大哥不用擔心,三郎省得。」 嘴裡雖然這樣說,李隆基心裡還是一陣難過。他自然清楚這個謠言到底是誰授意傳出來的,自從他成為太子,到今天已經三個月了,這個謠言在他成為太子不到半個月就傳了出來。 而困擾他的又何止是一個謠言,自從他成為太子,姑母在東宮安插了多少耳目,他都一清二楚。他自有一班人馬,想在他身邊悄悄安插個新人並不容易,可姑母並非暗中施為,她是利用父皇對她的信任和鎮國太平公主的權力,直接插手東宮屬官的設置,把他身邊的東宮僚屬都換成了她的人。 這些人不但監視李隆基的一舉一動,還對他的行動和職權處處製造障礙,李隆基知道父皇與姑母的感情深厚,也明白姑母經過十餘年的努力經營,底蘊之雄厚遠非他所能及,所以他不敢同這位姑母對抗,只能處處忍讓,以他剛強的個性,為此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他不明白姑母為什麼這麼針對他,當初姑侄聯手對付韋氏時,那是何等和睦親密呀,為什麼時至今日,他做了太子,姑母也成了坐在父皇背後的隱皇帝,兩個人的關係卻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 李隆基暗暗歎了口氣,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洗去滿心的沮喪惆悵,對李成器笑道:「不談這些不開心的事情。一會兒酒足飯飽,咱們五兄弟還要再較量較量音律樂器方面的本領,大哥可不許讓我!」 夜深沉,一曲節奏明快、風格愉悅的《舞春風》從宋王府的花廳中輕輕流逸出來,融入了皎潔的月色。 廳中杯盤狼藉,五兄弟酒菜未撤,便在席上奏起了樂器。李成器就唇吹簫,李隆基以掌擊鼓,李隆業擊缶,李隆范撫琴,五兄弟中以李成器形象脾氣最為粗獷,可是他那大手撥弄起一支曲項琵琶,居然也甚是靈巧。 一曲彈罷,李成器等人縱聲大笑起來,李隆基笑著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心中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傷,忍不住熱淚長流,李隆業一見不由驚道:「三郎,你這是怎麼了?」 李隆基連忙掩飾道:「哦,沒什麼,剛剛擊鼓用力過甚有些氣喘,這一口酒灌下去,嗆著了。」 李成器幾人心思不夠細膩,聽了之後毫不動疑,李成器卻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三郎,今日有幾句話,為兄想當著眾兄弟的面和你說說。」 李隆基趕緊坐正身子,道:「大哥,你說!」 李成器道:「你我手足兄弟,當年幽禁於東宮時,朝不知夕死,每日惶恐,唯有相互激勵,掙扎著活下去;近十年光景裡,你我囿於東宮,除了身邊幾個下人,再也見不到一個外人,只有我兄弟幾人朝夕相伴、一同嬉戲玩耍、一同識字讀書;寒冬季節,薪炭不足,室外滴水成冰,室內寒如冰窖,咱們只有相擁取暖,苦苦撐捱,六郎……就是在那時候夭折的……」 說到這裡,李成器目中已是淚光瑩然:「三郎,你性情堅毅、做事果敢,韋氏專權時,軍中、朝堂儘是韋黨,起兵造反幾乎是必死的結局,可你還是毫不猶豫地去做了,你會怕什麼? 我知道你怕的是什麼,我知道你心中因何而苦,今天大哥在這裡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破壞咱們兄弟之間的情意,皇位不可能,來自於他人的離間,更不可能!」 「大哥……」 李隆基一把攥住李成器的手,心中多日以來積下的委屈,盡數化作熱淚流下來。 李成器緊緊抓著李隆基的手,大聲道:「咱們兄弟,要相愛一生,決不相負!」 幾兄弟都探身過來,把手與他們緊緊搭在一起,滿面激動、異口同聲地道:「相愛一生,決不相負!」 ※※※※※ 太平公主每天在銀安殿接見大臣處理政務,常常過午不休,廢寢忘食,可是這一天距午休時間還差著大半個時辰,她便突然將手中一份書札憤然拍在案上,一拂大袖離開了銀安殿。 公主府長史展獲見狀不敢多言,只是走出去,連忙示意站在殿外候見的那些官員們離開,那些官員已經等了大半天,哪裡捨得就走,後來還是展長史靈機一動,給他們發了號牌,承諾明日可據此不用排隊,這才紛紛離開。 太平公主一走,她的私人幕僚、首席謀士莫先生便擱下筆,快步追了上去。 太平公主離開銀安殿,走到側廂一處有廳閣池水的雅致院落裡,這才扶欄止步,酥胸起伏,顯見仍然十分激動。 水中游魚以為有人投食,紛紛向她游過來,把水面攪成了紅的黃的一片斑瀾水浪。 莫先生走到太平公主身邊,拱手道:「公主。」 太平公主沒有回頭,沉默半晌,憤懣說道:「誅韋氏時,韋巨源年逾八旬,也因身屬韋黨而被誅殺。韋安石因為姓韋也受了牽連,待罪在家,是本宮查清韋安石並無阿附韋黨的行徑,替他洗白冤屈,才復為宰相。可他不知感恩,本宮邀他赴宴,他竟一口回絕!」 太平公主憤怒地一甩袖子,又道:「還有姚崇、宋璟那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如果本宮不點頭,他們能成為宰相嗎,可是他們回京之後,居然聯起手來和本宮一再做對!」 莫先生平靜地道:「與公主為敵的幾位朝廷重臣中,只有張說曾經做過臨淄王的老師,其他這幾位朝廷重臣與李三郎全都沒有私交,以前和三郎甚至沒有任何接觸,可他們雖然受了公主殿下的恩惠,卻極力擁戴李三郎,公主殿下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莫先生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李三郎是男人,而公主殿下您是女人!在世人眼中,女人本就不該高於男人,自則天皇后和韋後攝政,屠刀高舉,大興牢獄之後,大臣們對女子干政更是極為警惕。」 莫先生道:「還有,李三郎是天子指定的儲君,有大義名份在身,這一點尤其重要!就憑這一條,公主您費盡心思禮賢下士,也不如李三郎垂拱而治招攬到的人才更多,長此以往他的地位將更加穩定,而公主殿下將再也沒有機會。」 莫先生向前踏進一步,一字一句地道:「殿下,除非你現在就承認失敗,就此收手,交出手中一切權力,還可安享榮華富貴。否則,您必須先下手為強了,遲則……必敗!」 「先下手為強!」 太平公主默默地念著這句話,慢慢揚起驕傲的頭顱,粉拳緊攥!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推心置腹 安仁殿緊挨著甘露殿,是朝會之後皇帝單獨會見大臣商議密事的所在。李旦這個甩手天子雖然做了皇帝,政務卻一向交於太平料理,現在有了太子,李旦又以太子聽政的名義叫兒子分擔了一部分,他這個皇帝就更清閒了。 除了每隔一天上一次朝,點個卯應應景兒,李旦基本上不會召見任何大臣,今天卻破天荒地使人傳韋安石到安仁殿見駕,見了韋安石他又躊躇再三,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不禁令韋安石心中納悶兒。 韋安石捋著鬍鬚,耐心地等候著,過了半晌,李旦好似拿定了主意,清咳一聲,對韋安石道:「韋卿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二張專權時韋卿不畏強權,韋後當政時韋卿能潔身自好,今政事堂裡眾相公,論年歲又以韋卿居長,這件大事朕也只能找你商量了。」 韋安石聽了這番話,不由心頭一緊,急忙起身道:「不知陛下有何憂慮,但請講來,老臣理應為陛下分憂。」 李旦歎了口氣,面帶隱憂地道:「你也知道,誅殺韋後扶保朕做天子的是朕的三郎。是故軍中將領多欽佩三郎勇武,而今朕又聽說……」 「嗯?」 韋安石揚起一雙白眉,詫異地看著吞吞吐吐的天子。 李旦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朕聽說,朝中大臣們也是心向太子,太子正多方籠絡大臣,你說他會不會……」 韋安石沉浮宦海數十年,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一聽皇帝這話頓時恍然大悟,他知道皇帝是不會告訴他是誰向皇帝如此進言的,他略一思索,反問道:「向陛下進言者,是否還說陛下正當中年,恐太子等不及那許多歲月,是以會對陛下不利?」 李旦驀然揚眸,看向韋安石的目光透出幾分驚奇。韋安石一見,便知所料不差,道:「陛下怎麼能相信這等聳人聽聞的話呢?太子仁明孝友,天下皆知。當初推辭太子之位也是真心真意,如今他做了太子,再無人與之相爭,陛下又將國政盡數委之並不干涉,太子反而會冒天下之大不諱,欲對陛下不利嗎?」 李旦微微傾身,關切地道:「韋相公以為,太子絕不致此?」 李旦對權力是絲毫不熱衷的,可是對生命他還沒有厭煩,是以一聽太子恐怕等不及要當皇帝,慮及自身安危,這才頗為關切,此時一聽老宰相這話,不由鬆了口氣。 韋安石斬釘截鐵地道:「絕不致此!陛下,老臣不敢動問那向陛下進諫之人的名字,只請陛下想一想,進諫之人與何人關係最為密切?」 李旦一怔,心中急急思索:「竇懷貞娶了韋後的乳母王氏,以謅媚韋後,韋後伏誅時,他手刃妻子,至我府前乞饒故得以不死,之後他本來被貶為濠州司馬,是太平薦舉,才起復為相,莫非……」 聯想到李成器、李成業等幾個兒子都對他發過牢騷,說太平姑姑與三郎不和,多有仗勢欺壓之舉,李旦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韋安石察顏觀色,見李旦已經心中有數,又道:「陛下,這必定是有人對太子不滿,所以離間陛下父子之情,希望陛下因為猜忌而拿下太子。陛下若是信了他的話,就中了他的計了。」 李旦沉默不語,他本就不大相信三郎會對他不利,否則驚聞此等大事,猜忌之心一起,早就寧可信其有,先拿下太子諸般權利再說了,又何必找韋安石來商量,只是事關生死,不敢等閒視之罷了。 如今韋安石一針見血,點破了那幕後主使者的身份,李旦頓時有些惘然。這幾個月來,他對妹妹和三郎不和的事情並非一無所知,只是沒想到兩人之間的關係已經惡劣到了這種地步而已。 李旦默然道:「幸虧愛卿提醒,朕明白了!」 李旦命韋安石退下,怏怏起身,黯然道:「當初我李家處境何其險惡,一家人尚能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而今我李家重新得了天下,本該是安享太平的時候,骨肉至親,何以相殘呢……」 ※※※※※ 太平公主在宮中自有耳目,得知韋安石壞了她的大事,頓時勃然大怒。莫先生的話言猶在耳,她也感覺到,李隆基多做一天太子地位就愈鞏固一分,必須得盡快下手,全力相爭。 而今韋安石先是拒絕她的拉攏,復又壞她的好事,正好作為儆猴的那隻雞。危機感使得太平公主在兩天之後就果斷出手,她先是免去韋安石的中書令一職,讓他改任左僕射,這一職位雖然有宰相之名,卻沒有主持政事堂的實權。 緊接著又免了韋安石知政事,把他趕去東都任留守,把在剿滅譙王李重福叛亂一案中立下大功的柳徇天調到了京城。緊接著又有人告發韋安石的妻子曾杖殺過一個奴婢,於是又以此為由把韋安石貶為青州刺史。 打擊韋安石是為了震懾群臣,警告他們不要再干涉自己與皇太子爭權,但是要罷免李隆基的太子,依舊需要李旦本人點頭,於是太平公主又施一計,讓術士惠范向李旦進言,說五日之內宮中必生兵變。 這年代,不信神鬼術士之言的人少之又少,況且如此大事,必須寧可信其有的,李旦大驚之下,馬上命人傳宰相張說、姚崇前來議事,這兩位宰相是負責兵部和南衙的,此等大事自然要與他們商量。 李旦變聲變色地把警訊一講,張說立即放聲大笑起來。 李旦愕然道:「張相公何故發笑?」 張說道:「陛下,如果宮中將要生變,那麼陛下打算調哪一路兵馬護駕呢?」 姚崇此時也會意過來,微笑道:「陛下既召臣與張相前來,想必是打算動用南衙禁軍了?」 李旦疑惑地皺起眉道:「不錯,朕正有此意,有何不妥嗎?」 張說道:「陛下,如今拱衛皇宮的是飛騎和萬騎,而飛騎和萬騎現在分別由皇四子、皇五子統帶著,在他們之上,還由太子統攝。陛下擔心宮中生變,卻不用飛騎、萬騎,是因為陛下疑心皇太子和皇四子、皇五子麼?」 李旦道:「愛卿此言差矣,朕這麼做只是以防萬一罷了。當年羽林衛在武攸宜掌握之中,還不是被張柬之楊帆等人策反?韋後當權時,飛騎和萬騎在韋氏掌握之中,三郎還不是聯絡了軍中豪傑奪過兵權?朕是擔心北門禁軍再度被人利用,別的不說,就說武家,在軍中就不知有多少舊部……」 姚崇道:「陛下,既然如此,陛下曉諭太子和皇四子、皇五子小心防範就是了,何必逐羽林出宮,另自南衙調兵麼?如果臣所料不錯,這必是奸人使計,只要陛下上當,就可以離間陛下與太子了!」 李旦不解地道:「朕調兵拱衛宮城,五日內若沒有生變,自然萬事無憂。如果真有人預謀叛亂,只要與三郎他們沒有關係,又怎能離間朕與三郎之間的感情呢?」 張說道:「陛下,中宗在時,曾欲立陛下為皇太弟,陛下拒絕之後,做了什麼?」 李旦道:「朕為表清白,交出南衙兵權,從此閉門不出啊。」 張說道:「正是如此,陛下既然以為宮中將要生變,卻不用太子、皇四子、皇五子將兵,他們為表清白,除了向皇帝交出兵權,還有別的選擇嗎?陛下那時又該將兵權委之何人呢?」 李旦的臉色攸然一變。 姚崇悠然道:「這一計妙啦,輕而易舉就奪了太子和皇子們的兵權,轉而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太子不交兵權,她就可以繼續進讒言,說太子懷有異心。而太子交了兵權呢?嘿!她還可以說是太子心懷鬼胎,急於掩飾。想必當年陛下您交出南衙兵權後,也曾有人在中宗耳邊如此進言吧。」 胡僧惠范早在武則天時期就被太平公主招攬了,太平還曾邀他往龍門溫泉,因之傳出許多緋聞,他和太平公主的密切關係自然瞞不住李旦。李旦往太平公主府做客時就曾見過他,這時張說和姚崇一唱一和,李旦心中頓時洞若觀火。 李旦霍然站起,激動地道:「朕糊塗,險些中計,害了我兒!」 李旦揚聲道:「左右退下!」殿上的武士、內侍和宮娥們紛紛退出殿去,李旦繞過御案,面向姚崇和張說,鄭重地作了一揖,慌得姚崇和張說連忙避讓還禮,動容道:「陛下何故如此?」 李旦一直不想對臣子們明說妹妹和兒子之間的矛盾,家醜不可外揚嘛,可他一連兩次都險險中計,害了自己兒子,此時心中凜凜,再不敢有所隱瞞了。 李旦誠懇地道:「不瞞兩位相公,此前曾有人言太子欲對朕不利,幸虧韋相公直顏犯諫,否則朕早已中了他人之計。此番若不是兩位相公直言不諱,朕一時糊塗,又要……」 李旦道:「太平個性剛強,三郎也是個有主見的,他們二人助朕掌理朝政,時間一久難免生出齬齟,他們身邊各自有些人或為護主或為獻媚,不免就揣摩上意,離間中傷,長此以往,必成大禍,兩位相公何以教我?」 張說和姚崇見天子如此推心置腹,不禁為之動容。張說仔細思索一陣,沉聲道:「陛下,臣有三策,可解陛下之憂,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旦雙目一亮,急忙道:「愛卿快快講來!」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三策敗太平 張說道:「臣這第一策,太子是皇三子,不合嫡長傳統,有人惡意中傷、離間宗室,正是以此為借口,使得東宮為之不安,長此以往,恐皇子們之間生出嫌隙。依臣之見,可將皇長子和皇次子先分封於地方,在太子登基之前不歸京師,以息他人不軌之念。」 李旦撚鬚思索片刻,輕輕點頭。 張說又道:「皇四子和皇五子現今是羽林將軍,掌持皇宮安全。他們若與太子親近,便會有人離間陛下父子之情,若與陛下親近,便會有人離間太子兄弟之情,臣以為,可免去兩位皇子羽林將軍之職,皇四子和皇五子可轉任為東宮左右衛率將軍,兩位皇子為太子將兵,旁人還如何離間呢?」 李旦欣然道:「張相公此言大有道理,這就是第二策了?」 張說搖頭笑道:「非也,臣方纔所言,俱是對五位皇子的安置,是第一策。」 李旦訝然道:「哦,那你且說說,這第二策又是如何?」 張說道:「這第二策,陛下可使太子監國,陛下現在本就將國政悉數委於太子,只是未加監國之名罷了,可也因此令太子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順,而這也恰是他人攻訐太子的理由之一,陛下命太子監國,統攝國政,疑慮頓消!」 李旦撫掌稱善,面有喜色。 如果換一個皇帝,比如說是李世民或者武則天,即便是性情相對更溫和些的李治,如果有哪位大臣吃錯了藥,突然跑去建議皇帝讓皇太子監國,那都是作死的節奏,可李旦是皇帝裡的一個怪胎。 他厭惡權力,也不喜歡管理國家大政,到了今時今日,所有人都已看明白這一點,所以張說才敢向他大膽進言,而不用擔心會被皇帝猜忌,認為他是對皇帝的大不敬或者有什麼不軌之心。 張說道:「這第三策麼……」 說到這裡,他的眼神驀然有些陰沉:「陛下,太子與公主皆是性情剛毅之人,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故而常生衝突。太子監國後,陛下可令太平公主舉家遷往東都洛陽以安享富貴,軍國大政則悉數委於太子,從此爭執自休。」 聽了這一條,李旦不由一怔。 姚崇見狀,忙道:「張相所言,陛下從之,則為社稷之福!」 李旦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姚相公也贊同此見?」 姚崇道:「正是!太子是陛下所立的儲君,早晚要總統大權,而太平公主只是陛下初登基時,百廢待興事務繁雜,一時處理不來這才請她輔佐,今有太子,何不讓公主卸下重任呢,婦人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如此也可免傷皇家和氣。」 李旦聽了大為意動,他絲毫不曾疑心過妹妹有覬覦皇位之心,只以為妹妹與兒子鬧的這麼僵,全因兩人性情脾氣太不相投。他思索片刻,頷首說道:「朕於世間已無兄弟,唯有太平一妹,豈可遠置東都。在近些的地方安置吧,讓她出去散散心,其他可照卿意安排。」 若是依著張說的意見把太平公主安排到東都,那就是給了全天下一個明確的信號:太平公主在東都頤養天年,再不許回長安了。可是在其它地方安置就不同了,早晚還是要回京的,眼下的舉措,只是緩和她與太子關係的一個手段。 一見李旦不捨讓太平公主遠赴東都,但十成目的也算達成大半,張說和姚崇也不再強求,齊齊拱手道:「謹遵聖意!」 二人告辭,一回去姚崇就找宋璟商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頒布了詔書,宣佈:「諸王與駙馬自今不得掌禁兵,現掌禁兵者一律改任他官。令宋王李成器為同州刺史,豳王李守禮為豳州刺史,左羽林大將軍岐王李隆范為東宮左衛率,原右羽林大將軍薛王李隆業為東宮右衛率。」 旋即,又頒第二詔,命太平公主遷蒲州(今山西永濟)。之後又頒第三詔:太子李隆基監國。三道詔書,似一道強似一道的驚雷,其快無比的頒布出來。他們知道太平公主的強大能力,是以想造成既定事實。 消息傳到太平公主府時,太平公主正趁著少有的閒暇時光,逗弄長女為她誕下的寶貝外孫,一享天倫之樂,聞訊之後連燕居常服都來不及換下,便飛馬直奔皇宮。 李旦對這位胞妹一向又怕又愛,眼見太平公主怒氣沖沖而來,一番質問詰難,弄得李旦面紅耳赤,吱吱唔唔不知該如何以對。 太平公主拍案道:「皇兄好端端的,既未御駕親征,又未身染重恙,哪有讓太子監國的道理。消息傳出,天下人會怎麼想?宋璟、姚崇居心叵測,非死不足以謝天下!」 李旦吱唔道:「兩位相公也是好心為我考慮,你也知道,我的性情一向懶散,疏於政務,有太子幫我操勞國事,正合我意啊。」 太平公主道:「可此舉不合體制,哪有皇帝好端端的正當壯年,就令太子監國的,這消息一傳出去,人們要麼會猜疑兄長你身染重恙,要麼會猜疑太子相逼,咱們李家的風雨還少麼?」 李旦好不煩惱地歎了口氣道:「罷了罷了,那……就這樣好了,為兄再頒一詔,言明六品以下官員任免與徒罪的職權授予太子,五品以上官的任免徒罪,依舊由為兄定奪,這樣總可以了吧?」 太平公主想了想,只是六品以下官的話,問題似乎不大,六品以上官還得經過兄長,而兄長必然咨詢自己,到時候這個權力依舊掌握在自己手中,便道:「這也罷了,可那姚崇、宋璟居心不良,必須要受到嚴懲!」 說到這裡,太平忽然氣極落淚,哽咽地道:「這些年來,太平為兄長付出良多,太平種種所為,全是為了李唐江山,卻不想如今要受小人中傷。」 李旦實在是怕了這個妹妹,一見她竟落淚,心中大為不安,急忙道:「令月莫要悲傷。我……好吧,我把他們趕出京城,貶斥地方,如何?」 此情此景,酷似當年上官儀進言廢武媚娘皇后位,武媚娘聞訊之後怒闖禁宮,一番叱罵痛哭,迫使李治把一切都推給了上官儀,廢後之議被迫中止,上官儀反而因此獲罪。幾十年後這一幕在長安再度上演了,只是逼宮的由武則天換成了她的女兒太平公主,在女人面前優柔寡斷的皇帝李治換成了他的兒子李旦。 太平公主聽到這裡,心氣兒稍平,睨著李旦又道:「那……逐我離開長安的詔令,又怎麼說?」 李旦見妹子一直咄咄逼人,也有些著惱,帶些怨氣地道:「令月啊,為兄無心國政,請你輔佐,可你也不該和三郎搞得那麼僵啊。有些事,你不要以為我在深宮裡面便一無所知,你……」 說到這裡,李旦終究不忍再說重話,緩和了語氣道:「你就去蒲州暫住些時日吧,權當散心。過段時間為兄再請你回來。三郎已經長大了,做事也還沉穩,咱們這些長輩不要干涉太多,放手讓他治理天下吧。」 「你……」 太平公主氣往上衝,可她沒話可說,胞兄只是讓她到蒲州去小住些時日,又不是一去不返。難道她能讓皇兄明白,其實她很在意權力,她並不想放棄權力? 太平公主嚥下了這口惡氣,把大袖一拂,冷笑一聲道:「好!既然如此,我也懶得操心,你既信得過三郎,那這天下就交給他治理好了!」 「令月……」 李旦急急起身,可惜阻攔不及,太平公主已甩袖而去。 ※※※※※ 風呂中,楊帆放鬆了身體仰臥其中,頭枕著一方柔軟的浴巾,似乎已經睡著了。溫泉水散發著氤氳的霧氣,籠罩了風呂的水面,讓他的面容也有些朦朧。 房外,木質的長廊上傳來一陣嗒嗒的木屐聲,因為聲音輕快且有著明顯的節奏感,所以彷彿一支樂曲般動聽。 輕輕的叩門聲傳來,楊帆懶洋洋地問道:「是杏子嗎?」 「哈依!」 「進來吧!」 「沙∼∼∼」 障子門輕輕拉開,一隻套著雪白的日式丫頭襪的纖巧的足,像隻貓兒似的輕盈踏入,緊接著是另一隻腳,雙足交錯,邁著小碎步,以典型的日式淑女步姿走進來,蕩漾其上的是明亮粉白點綴櫻花的和服下擺。 一位身姿淑麗明淨的少女輕輕走到風呂旁邊,跪坐下來,繫著明藍色帶揚的小背包並沒有掩飾住她那纖細的腰肢和異常圓潤的臀部,從肩背至腰背,勾勒出了一道極其優美的曲線。 「大人……」 和服少女用帶些異國情調的柔和聲音輕輕喚著,說話的時候她微微垂下頭,雪白秀氣的脖頸像低頭啄羽的天鵝,極其優雅。楊帆慢慢張開眼睛,少女低聲道:「籐原大人邀您赴宴。」 楊帆想了想,問道:「哪位籐原大人,是籐原不比等嗎?」 少女抿嘴一笑,柔聲道:「哈依。」 楊帆「嗯」了一聲,自水中站起來,踏木階而出。他那赤裸的身軀健美壯碩,透出一股難言的陽剛之美,熱氣騰騰的水珠從他身上滾滾而落。 杏子明麗的臉蛋上微微透出絲紅暈,她溫順地站起來,拿起一條浴巾輕柔地為楊帆拭起了身上的水珠,彷彿在擦拭一件精美的瓷器般小心。 楊帆的心思並沒有放在她身上,這樣赤身裸體的被人侍候是上等人的特權,一開始他還不太適應,現在已經安之若素了。他站在那兒,任由這位美麗的日本少女為他擦拭著身子,心思已經轉到籐原不比等的身上。 「作為天智天皇的私生子,又是擁立文武天皇的人,這個不比等如今可謂是權傾朝野了。他近來一再巴結我,應該是看中了我所掌握的力量,還有我那巨大無朋的貨船。此人值得一交,有懷義師父在野,再有不比等在朝,我就可以牢牢控制住日本商路,把大量金銀輸運回國,壯大我的力量了。」 一襲中原上國款式的玄色長袍,一條月白色鑲藍邊的束髮絲巾,革帶一束,本來細腰窄背、健碩陽剛的武士體魄,登時搖身一變成了一位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籐原杏子跪坐在楊帆腳下,為他整理著袍袂,仰望的目光透著欽慕的愛意。 這時障子門又拉開了,阿奴從外邊快步走進來,一見楊帆便揚起手,持著一份起皺的信札道:「郎君,有國內的信息。」 「哦?」 楊帆有些意外,連忙伸手接過,杏子扶膝向阿奴溫婉地行頓首禮:「見過夫人!」隨後輕輕站起,倒退著走到室外,輕輕為他們拉上了房門。阿奴揶揄地笑道:「杏子這丫頭倒是挺會服侍人的,回國時要不要帶上她呀?」 楊帆這時已飛快地看罷信件,眸中駭然之色一閃,沉聲道:「馬上回國!」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歸來 李隆基知道姑母太平這許多年來經營出了一股極大的勢力,自從父皇登基以來,姑母的勢力更是以驚人的速度擴張起來,可是姑母究竟擁有多麼大的勢力,他的預估還是出現了重大偏差。 宰相韋安石已經被太平公主趕出朝堂,為了安撫太平公主,李旦又把姚崇和宋璟趕出了京城。太平公主以前選擇宰相時還比較注意他們的才幹和外界風評,所以沒有往政事堂塞入太多的私人。 自從吃了姚崇和宋璟的暗虧以後,太平公主在任人上面便再也沒有顧忌,這三個宰相空缺全都被她安排了自己的人,政事堂此時有七位宰相,其中有五人出自於太平公主門下,朝臣百官乃至禁軍將領中也被太平安插了許多私人。 結果太平公主奉詔離京去了蒲州以後,百官立即開始怠政,李隆基這位監國太子竟然到了政令不出宮門的地步。百官不敢公開抗旨,可是想要拖延你的政令或者扭曲你的政令卻是易如反掌。 李隆基空有滿腹抱負,卻似一頭扎進了泥沼,被那淤泥困得死死的,手腳根本難以施展。他終究還是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面對姑母這樣令人有心無力的手段,既鬱悶又憤慨,萬般無奈之下,憤然上書天子,請求辭去太子之位。 李旦不問政事,於深宮中自得其樂,對兒子的苦衷瞭解有限,所以立即駁回了他的要求。自從太平公主去了蒲州,六品以上官員的任免和徒罪都要由李旦親自處理了,李旦對此不勝其煩,見兒子要辭掉太子之位,以為外界又有什麼傳言,為了避免再生糾葛,李旦乾脆召集三品以上大臣,議起了禪讓之事。 李旦對召集來的三品以上大臣們說:「朕素懷淡泊,不以萬乘為貴。母后時作為皇嗣辭去了太子之位,先帝時又婉拒了皇太弟的建議。今朕稱帝,卻倦於政務,打算正式傳位於太子,不知眾卿以為如何?」 百官聽了面面相覷,不知道皇帝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面對這麼敏感的問題,心向太子的大臣們固然不敢多言,心向太平公主的人也是不敢貿然出面反對,眾大臣沉默半晌一言不發,李旦頗為不耐,又問:「眾卿以為如何?」 殿中侍御史和逢堯不是三品官,但是固為職務特殊,所以此時也在殿上,眼見眾大臣都不言語,他職微言輕,卻沒那許多顧忌,便出班奏道:「陛下春秋未高,登基不久,四海臣民剛生欽服之心,怎好倉促退位呢,臣以為不可。」 一有人開頭,眾大臣就好說話了,陸續有太平黨人出面反對,眼見群情洶洶,李旦心中頗為不喜,但是反對者實在太多,李旦也不好固執己見,只好罷此主張。不過第二天他還是下詔,宣佈以後軍國大事均由太子處置,五品以下官員徒罪及任免由太子一言而決。五品以上官員任免及徒罪也要先與太子商議,再呈報於他即可。 這一來,李旦等於是把以前交給太平公主的權力也給了李隆基,可李隆基雖然被授予大權,政治局面卻依舊困頓不堪,因為太平黨人的陽奉陰違,他的政令依舊難以貫徹,這種官場爭鬥又不能動用武力,令李隆基束手無策。 如果要在官場規則內改變現狀,那就只有大力打擊太平黨人,整治吏治,可太平公主雖去了蒲州,早晚還是要回來的,就憑她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李隆基也狠不下心來與姑母撕破臉皮,況且就算他豁出去了,政事堂七宰相五出太平門下,他對高級官吏的調整也休想獲得通過。 大唐就在這種內耗中又過了四個月,四個月裡朝廷幾乎處於停滯狀態,幸好這個帝國太過龐大,僅僅依靠慣性運作,一年之內也出不了什麼亂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種內耗局面還將持續幾個月時間,直到李隆基忍無可忍採取極端手段,或者太平公主準備妥當,向李隆基發動全面進攻,但是一個意外使得局勢迅速發生了變化:武攸暨死了! 武攸暨到蒲州不久就染了病,原本以為並不嚴重,但治療一陣不見效果,病情反而越來越重,終於一命嗚呼。 消息傳出,李旦這位對朝政敷衍了事對親情卻非常在乎的皇帝馬上追封武攸暨為定王,讓太平公主的長子襲承爵位,次子和三子也加封為郡王以示恩寵,旋即便下旨迎太平公主回京。 太平公主到了地方後本來一直在準備反撲,她想利用百官怠政給李隆基一個下馬威,讓李隆基知難而退。李隆基也確實如她所料,憤懣之下主動選擇了辭讓皇太子之位,只可惜被李旦駁回了。 太平公主見一計不成,又開始籌劃對李隆基的再度攻訐,等朝政出現重大紕漏,就由五位宰相率領文武百官出面彈劾監國太子,逼其退位讓賢,卻不想因為丈夫的死,被李旦提前將她接回了京城。 ※※※※※ 楊帆出京時很低調,回京時也同樣很低調,幾乎沒有驚動什麼人,所以直到他回京的第三天,才有一些袍澤好友陸續打聽到他回京的消息,相繼趕來與他相見。但太平公主就不同了,當她回到長安城的時候,整個朝堂幾乎為之一空。 天子李旦率皇太子、皇子、眾宰相親自前往迎接,許多朝廷大員也自發地前往相迎,這是太平公主第一次公開向皇太子展示她的本錢,也是她向李隆基的一次變相的示威。 太平公主回京後,先由天子置接風宴款待,隨即文武百官便紛至沓來,前往太平公主府拜唔公主,又有許多連拜見太平公主都沒資格的官員,便呈上拜貼、送上禮物,以示心意。 太平公主對武攸暨之死並沒有什麼感覺,在她的兩任丈夫中,只有薛紹是她真心愛過的男人,也是真心為其傷心並緬懷過的男人,除此之後,能夠走進她心裡的只有楊帆一個,武攸暨只是她的母親硬塞給她的一段政治婚姻,她從未把對方當成自己的終身伴侶。 這段婚姻的重點根本不在這一對男女的結合,而是他們所代表的兩個政治集團的結合。而今,這兩個政治集團中的一個已經重新崛起,另一個卻已徹底沒落,就像他們已經結束了的這段婚姻一樣。 所以太平公主回京後,並沒有像一個普通的守孝婦人該做的那樣,而是迅速、積極地投入了對皇太子的反攻準備當中。這次歸來於她而言就是一個勝利,她要挾大勝餘威趁勝追擊,徹底擊敗太子。 太平公主開始頻繁地接見大臣,隨著她的一次次會唔,針對太子的反擊開始醞釀,而這種安排卻巧妙地掩飾在了官員們禮節性的拜訪之下。至於堆積如山的拜貼和請柬,她全部拋給長史處理了。 太平公主現在根本沒有時間理會這些東西,正因如此,所以直到三天之後,楊帆的請柬才被送到她的案上。這份請柬是混在許多普通官員的請柬和拜貼當中的,公主府長史這些日子也很繁忙,所以對這些東西的處理晚了一些。 正常情況下,他也確實不需要太在乎這些東西,他只需要抽時間把這些拜貼整理成一份名單,供太平公主參考,讓公主瞭解一下都有哪些官員對她有親近依附之意就好,自然不急在一時。 可他也沒想到其中竟有一份楊帆的請柬,當他看到這份請柬時,想到市井間關於太平公主和楊大將軍之間的傳言,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趕緊持了這份請柬去面見太平公主。不出他之所料,太平公主一見這份請柬,立即勃然大怒。 「豈有此理!這份請柬是前天送來的,邀約之期是昨天,你居然今天才把它送來!」 長史大汗,囁嚅道:「臣只以為那些拜貼和請柬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是以有所怠忽,臣有罪,臣願受殿下責罰!」 太平公主怒道:「罰你有什麼用?再有大事怠慢,你這個長史就不用幹了,下去!」 「是是是!」公主府長史滿頭大汗,狼狽退下。 太平公主持著那份請柬,想起面對楊帆的邀約,她已爽約三次,心中有些不安,回頭看看案上高高壘起的急需處理的公函,太平公主終是下定決心,高聲吩咐道:「來人!備車!」 一輛輕車,只有三五騎護衛,悄然駛到了隆慶池畔楊府門前,一個侍衛翻身下馬趕向府門,不久趕回,向車中人稟道:「公主,楊府家人說,楊大將軍此時正在『金釵醉』宴客,不在府上。」 「金釵醉?長安也有一家『金釵醉』麼?」 聽到這家酒樓的名字,太平公主突然有些恍惚,彷彿一下子回到了洛陽城,回到了十多年前,置身於「金釵醉」酒坊之中,那時她和楊帆的關係很微妙,似敵、似友,可是因為那種激情,比起時下這種淡漠,尤其令她懷念。 太平公主輕輕吁出一口氣,吩咐道:「去『金釵醉』!」 那隨從侍衛一怔,遲疑道:「公主,屬下……不知道那『金釵醉』酒坊座落何處。」 太平公主大怒:「混賬!你長嘴巴是做什麼用的,難道不會打聽嗎?」 那侍衛噤若寒蟬,趕緊答應一聲,指揮車駕離開了隆慶坊。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乍相逢 長安「金釵醉」是洛陽「金釵醉」的一家分號。 武則天晚年遷都回長安時,「金釵醉」的東家也不失時機地在長安開了一家分店,果然生意興隆,尤其是從洛陽遷來長安的都是非富即貴人家,其中許多人都喜歡到這家洛陽老字號來吃酒,使得這家酒店在長安聲名鵲起。 太平公主的人很容易就打聽到了這家酒店的所在,這家酒店座落於東市,距隆慶坊很近,於是太平公主直接驅車趕向「金釵醉」。 長安「金釵醉」雖是分號,規模卻比洛陽「金釵醉」還要大,樓高五層,仿如一座古塔,樓層越高,面積就越小,但室內裝修佈置也愈顯華貴,就連一幾一案也甚為講究。 最高一層與下面幾層金碧輝煌的風格截然不同,這裡顯得十分古樸典雅,完全看不到華麗的裝飾,几案、燈具、器皿也不再非金即銀的材料,卻自有一種雍容優雅的感覺,一般選擇此住宴客的都是大富大貴人家,太庸俗的裝修顯然不會被他們看在眼裡。 堂前有一塊地方比較寬敞,這是方便舞伎樂師們活動的場地,只不過現在那裡空空的,客人只有兩個,他們共用一張食桌,時而低聲絮語,時而放聲大笑,可整個樓頂卻因為過於空曠而依舊一片靜謐。 在主人的側後方,跪坐著一個俏麗的少女,身穿一件鵝黃色紅櫻花的和服,纖腰上系一條雪白的寬腰帶,雖是跪坐,卻顯得娉婷精神、秀麗清絕。她一邊帶著溫柔的笑意傾聽主人與客人聊天,一邊不失時機地為他們斟上美酒。 過了一陣,那位客人向主人拱手告辭,主人沒有起身,只是向客人微笑點頭,目送他大步離去,當客人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時,主人輕輕吁了口氣,微醺的眼睛微微一闔,身子往後一倒,正臥在那少女柔膩圓潤的大腿上。 這個醉枕美人膝的男子自然就是楊帆,而剛剛告辭離開的那人則是許良。 楊帆近日與舊友相聚多選擇於此而不是在他的府裡。他離開朝堂,自然不能將友情也一刀斬斷,可他又不想繼續有太多的瓜葛,那就只能在一些細節上體現出來,比如宴飲,不在家中宴客就是他的一個訊號。 通過與許良的一番交流,楊帆對一班袍澤的前程總算是放了心。在他離開長安的這大半年光景裡,他在軍中的那班兄弟已經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轉折。 李隆基曾向他保證過會善待他的兄弟,不會對他們產生猜忌,這源於李隆基對自己的強大自信,楊帆相信他的承諾,尤其是李隆基對關鍵時刻棄他而去的王毛仲都不念其過,只念其功,任命他為正三品的歸德大將軍,楊帆就更相信李隆基不是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梟雄了。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未雨綢繆,臨行前對這班兄弟做了一番交待。楚狂歌、馬橋等人都是一批純粹的軍人,他們沒有野心,但是身在其位,卻難保不會被人算計,擔任羽林衛的將領固然風光,承擔的風險也大。 楊帆授意他們向皇帝辭去在羽林衛中的軍職,調到北衙其他各衛或南衙各衛,甚至是去地方和邊疆任職,這些人對楊帆極其信任,自然依從他的囑咐,如今馬橋、黃旭昶等人都已順利調到南衙任職,楚狂歌更是自請去了西域。 這些將領從羽林衛調出時,都升了一級到兩級不等,如今不管放在哪兒,都是權重一方的大將,留在羽林衛中的只剩下許良一人,依舊擔任司馬,卻不直接統兵,兄弟們的事情都安排妥了,楊帆自然放了心。 枕在圓潤迷人帶些幽香的大腿上,楊帆的身體徹底放鬆下來,但心裡卻還有一絲沉重。本來他以為兄弟們的前途就是他需要牽掛的最後一個問題,誰知遠在日本時,卻突然聽到太平有野心的傳報。 楊帆從未想過太平公主會熱衷於權力,她是大唐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胞妹,她照拂當今天子一家多年,極受當今皇帝的敬重與寵信,她本可以一直安享福貴並保持對朝廷的影響,可她竟然覬覦起了皇位? 楊帆不敢相信她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可他又無法不信,他的部下如果沒有比較確鑿的證據,就不會上報給「天樞」,而「天樞」的那些智囊們也不會做出如此判斷,並派人飄洋過海急報於他。 可是,太平不見他了,一連三次都對他置之不理。楊帆如果強要見她也並非沒有辦法,憑他的功夫就算想潛入戒備重重的公主府也辦得到,問題是太平個性如此剛強,如果她決意不見他,那即便潛入公主府見到了她又有何意義? 想到這裡,楊帆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可以接受太平離他而去,卻怎能坐視太平闖入深淵。他不理解太平一生孜孜以求的究竟是什麼,現在李唐王朝終於有了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狀況,為何她又橫生枝節? 「這位客官,您不能上去,樓上已經被一位客人包了,哎喲……」 樓梯口傳來店小二的聲音,緊接著就是翻滾墜地的聲音,似乎是被人一推,滾下了樓梯。楊帆心中一凜,樓下自有他的侍衛看護,怎麼可能有人無聲無息地衝上來,倒要店小二前去攔阻? 楊帆霍地一下坐了起來,但他只向樓梯口掃了一眼,繃緊的身子就驀然放鬆下來。樓梯口有一位白袍書生,頭戴青紗軟腳帕頭,革帶束腰,面如冠玉,清逸出塵,正是一身男裝打扮的太平公主。 ※※※※※ 涼州,馬家老店。 女知客伏在案上與大開葷腔的客人打情罵俏,有人坐在那兒捧著大海碗正吃東西,也有人手提馬鞭,大步流星地穿梭於過堂,前邊院落裡牛馬羊駝以及各色貨物亂糟糟的,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自默啜改變了東征戰略,改向西域侵略後,突厥與大唐的關係緩和了許多。去年默啜征西本來大勝,卻因為輕敵冒進中了埋伏,只此一戰便改變了戰局,由大勝轉為大敗,突厥元氣大傷。 依附於默啜的東部許多部落為了供應默啜西征所需的兵員、戰馬和牛羊,於橫徵暴斂之下苦不堪言,如今默啜大敗,對東部的控制力迅速下降,許多部落趁機脫離突厥投奔大唐,大唐對歸順者來者不拒,把他們安置在了涼州一帶。 為了他們的安全起見,當然也是為了約束這些歸降的部落,朝廷還命右羽林大將軍薛訥為涼州大總管,節度赤水等軍,駐紮於涼州,又命左衛大將軍郭虔灌為朔方大總管,節度和戎等軍,駐紮於并州。 驟然增加了這麼多的部落和駐軍,也就意味著涼州需要大量的生活物資,同時有大量的牲畜可以對外出售,這對商人們而言可是一個莫大的商機,所以這裡到處都是商賈,使得這裡變成了西域商貿最發達的地方。 馬家老店佔地甚廣,在宅院的後院,是一處處大牲口圈,而在牲口圈後面靠近圍牆處還有幾幢房舍,似乎是照料牲畜的夥計居住的地方。這裡極其隱秘安靜,很難引起外界人士的注意。 一個穿著番式皮袍的漢子穿過長長的牲口區,來到後院僻靜的小院,一把推開院門走進去。小院裡正有一位書生坐在樹下讀書。小院裡拾掇的很乾淨,可外邊全是牲口棚子,氣味極差,但那書生卻安之若素,毫不在意周圍環境的惡劣。 院門一關,那皮袍人便急急稟道:「公子,今日有單大買賣,得您來做主才成。」 那書生抬起頭來,微露詫異:「多大的買賣,需要我來出面?」 這人赫然正是盧賓之。他竟藏身到了西域,藏到了沈沐的老巢。誰會想到他竟潛伏在這最危險的地方?況且涼州人員流動極其頻繁、人員成份極其複雜、官方的戶籍制度在這裡很難發揮作用,難怪顯隱二宗都找不到他。 一襲皮袍、扮相如同當地漢子的男子正是盧賓之的謀士丁躍,丁躍興奮地道:「與我接洽的人說,他的主人叫阿史那沐絲,是突厥可汗默啜的兒子,因為嗓子啞了,受到家族的冷落,其部落飽受其他部族的排擠,是以憤然叛出突厥。」 盧賓之聽了頓時有些動容,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人既是默啜的兒子,即便他不受重視,該部在如今的涼州也算是財力雄厚的一個部落了。盧賓之中了楊帆和沈沐的圈套後,幾乎把家底賠光,如今想要東山再起急需財力支持,這樣一個大主顧卻不能忽視了。 盧賓之急問道:「他想買些什麼,要付出什麼代價?」 丁躍道:「沐絲並不甘心被家族拋棄,一直想用武力奪回可汗之位,可是在突厥受到其他各大部落的擠壓,根本沒有機會壯大,這才狠下心叛到了大唐。可大唐會給他耕地、草場,供他生養子民,卻不會給他武器,讓他擁有強大的武力,所以……」 「我明白了!」 盧賓之放下書卷,負著雙手在小院裡踱了兩圈,忽然站住腳步,道:「這個人值得一見,這個人成為我們的老主顧,以助我們盡快恢復實力。他的部落被安置在什麼地方,我親自去會會他。」 涼州西去四十里有一處堡塞,堡寨周圍有大片土地可供耕種,再往西去,是荒無人煙的數百里草場,這裡就是阿史那沐絲部落的駐牧地。 盧賓之帶著幾個侍衛喬裝成當地人,騎快馬趕赴沐絲的堡寨,他們趕到後,守在堡塞前的沐絲族人立即用號角向堡內傳訊,早知今日將有中原豪商拜訪的沐絲馬上帶著幾個親信隆而重之地迎了出來。 盧賓之笑吟吟地迎上前去,一眼看清沐絲的模樣,頓時驚得亡魂皆冒,駭然拔刀大呼道:「中計了,他是楊帆!」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天注定 「金釵醉」如塔尖一般的頂樓上,太平公主與楊帆對面而坐,杏子為她斟的酒,她碰也沒碰。 「二郎,換做是你,當你已經做好種種準備,調動了大批人手,就要發動神龍之變的時候,我卻出面勸你收手,你能收手嗎?」 看著楊帆沉默的樣子,太平公主平靜地一笑:「我也一樣,我已無法回頭了!」 「你這是借口!」 楊帆抬起眼睛:「你並非沒有退路,收手再難,難道比繼續和親人鬥下去更難?你是皇帝的胞妹,太子的姑母,不管是當今皇帝還是當今天子都不是天性涼薄之人,只要你放下妄想,他們絕不致和你為難。」 太平公主冷笑起來:「妄想?何為妄想?同樣的血脈,只因我是女人,想當皇帝就是妄想了?而那男人再如何平庸昏聵,都理所當然可以做天子?這是誰定的規矩?就算是天定的,我的母親也打破了這一規矩!」 「可她最終還是輸了,做回了她的大唐皇后!今時今日與則天皇后當年大不相同,令月,我不希望你跌下懸崖,摔個粉身碎骨。」 太平公主兩眼放出光來:「那麼,你來幫我!只要你肯幫我,我成功的把握至少可以提高一倍!」 楊帆看著太平公主發光的眼睛,心中充滿悲哀,他發現他根本無法說服太平,太平已經聽不進任何話,她的心已經入魔。 太平公主看著他的表情,目中同樣湧出深深的悲哀:「你不肯是麼?當初你反我母后,只因你看不慣女人當政!後來你反韋後,只因她若得勢,你的家人、你的兄弟都沒有好下場!你可以為了你的志向拔刀!為了你的家人拔刀!為了你的兄弟拔刀!可你不會為我出力……」 太平公主慢慢起身:「我今天來,就是一個錯誤。除了帶給我更多的失望,一無所有。」 她轉身向樓口走去,楊帆望著她的背影,無力相喚。太平公主沒有回頭,一步步向外走去,淡淡地道:「婉兒那衣冠塚,葬下的不是她,而是你我之間的一段情。你們好自為之吧,我……有我的路要走!」 …… 沐絲的堡寨裡,雖然已經弄清這是一場誤會,和沐絲對面而坐時,盧賓之依舊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沐絲本與楊帆生得一模一樣,這些年不同的生活經歷,使得沐絲的皮膚比楊帆更粗糙,容顏也顯得更蒼老了些,但那眉眼五官依舊酷肖,因此盧賓之一見便魂飛天外,只當楊帆稍做改扮,跑到涼州來誘他上鉤。 沐絲用他嘶啞難聽的聲音同盧賓之談著他想購買的刀劍、弓弩、甲冑的數量,大多數時候他只是提示一下要點,授意手下詳述,盧賓之心不在焉地聽著,心中似乎有一扇一戳就穿的窗子急於打開。 沐絲用銼子似的聲音嘶啞地道:「公子,我所需要的這些東西,可以用金銀、奴隸和牛羊支付,只是不知你什麼時候可以為我把這些東西購來?」 盧賓之突然一抬眼睛:「閣下的嗓子,真的沒有辦法醫好了麼?」 盧賓之突兀一言,帳中眾人盡皆發怔。 ※※※※※ 楊帆想不出辦法制止太平,即便他現在還在官場也阻止不了。一意孤行的太平是九牛不回的,沒有人可以阻止她向自己認定的道路前進。一晃十天過去了,這件事成了楊帆的一塊心病,始終揮之不去。 這一晚,楊帆正在書房裡苦思對策。 「爹爹,你快來看!」 楊吉扯著正在變聲的嗓子跑進書房,興高采裂地拉起他:「爹爹,天生異象啦,你快來看!」 楊帆好奇地被兒子拉著走到庭院裡,只見家人和許多奴僕都站在院子裡,正仰首望天指指點點。楊帆抬頭一看,只見一顆大星,橫亙夜空,異常的明亮,大星還拖曳著一條發亮的長長的尾巴。 楊帆啞然失笑道:「我道是什麼異象,原來是一顆掃把星。」 一旁正翹首望天的楊思蓉好奇地問道:「爹爹,什麼是掃把星?」 楊帆的思緒忽然回到了那已很遙遠的過去:大船乘風破浪,他站在船頭,看著天空中的一顆大星…… 慧星當空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皇宮裡面,一直專注於侍弄花草的李旦也直起腰來,站在石階上好奇地眺望著天空,吩咐道:「速速傳旨司天監,查明天生異象的原因。」 太平公主府一座精緻的小樓上,一個武姓婦人憑欄遠眺,久久凝視著夜空中那顆長達兩丈、直指東方的藍色慧星,這時一個長袍老者快步登上樓來,微微氣喘著向她長長一揖,欣然道:「恭喜公主,賀喜公主,此天助公主也!」 太平公主訝然轉身,問道:「莫先生,本宮何喜之有?」 ※※※※※ 翌日早朝,司天台台監張梓銘伏於闕下,沉聲稟報:「陛下,昨夜有大星當空,出於西方,入於太微,主帝座有災,皇太子將為天子!」 此言一出,百官皆驚,一片嘩然中楊思勖立於階上,連呼肅靜,猶難禁止。正在混亂中,忽有站殿武士急急上殿稟報:「陛下,聖善寺主、鄂國公惠范,有急事奏與天子。」 李旦正心亂如麻,急道:「宣!」 片刻之後,一個虯鬚凹眼,胡人相貌的僧人稽首走上金殿,向李旦施禮道:「貧僧惠范,見過陛下。」 李旦問道:「大師有何事奏報於朕?」 惠范道:「陛下,昨日臣夜觀天象,發現慧星出於西方,直入太微,此君權震動之相,於陛下大不吉,臣恐陛下將有刀兵血光之災,是以急急趕來稟報。」 時人對於天相極其相信,按照天人感應的說法,天象的重大變動是應和人間重大變動的。當年楊帆流落廣州被虯髯客的後人張暴攜之出海時,就曾見過天現大星,當時天後武則天認為是大吉之兆,喻示她將取代兒子成為天子,還欣然改了年號為「光宅」。 百官見此異象,本就議論紛紛,司天台一說,他們就信了五六分,如今惠范高僧所言竟與司天台不謀而合,百官俱都信之無疑了。 惠范所言比起司天台所言更加直白:「君權將被撼動,皇帝將有血光之災,這意味著什麼?」想通這其中的潛台詞,百官莫不驚駭,擁戴太子的大臣頓時覺得不妙,只怕皇帝為了自保,馬上就要下詔捉拿太子了。 有幾位大臣鼓足勇氣,正要出面以鬼神虛妄之說駁斥惠范,卻聽御座上傳出李旦的聲音:「大星橫空,是皇位易主的意思麼?既然如此,那朕就順應天意,遜位讓國,由皇太子繼承大寶。」 李旦一言既出,整個金殿一片寂靜,司天監張梓銘和胡僧惠范都傻了眼,皇帝這反應……有點出人意料啊:「我們明明是告訴皇帝太子有不軌之心,馬上就會發動兵變。皇帝不是應該馬上捉拿太子麼?就算不殺也得幽禁起來啊,怎麼……」 兩個神棍只會受人指使,做些裝神弄鬼的事情,面對這種局面,卻是不知該如何應變了,是以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李旦振衣而起,語氣罕見的果決:「朕倦於政務,早就無心做這個皇帝。屢次三番要傳位於太子,都是你們從中作梗!如今上天已經示警,朕若再置若罔聞,恐上天就要降罪於朕了,是故,朕決定,遜位!」 李隆基如今就在東宮,聞聽這個消息慌忙趕上金殿,叩見父親道:「父皇萬萬不可,兒臣以微功獲父皇賞識,越過諸位兄長成為太子,已然是日夜不安,父皇何以又急急傳位呢,兒臣惶恐,實不敢受。」 李旦道:「三郎,為父之所以得有天下,非是為父之力,實是你的功勞。今上天示警,帝座有災,故而朕要傳位於你,以轉禍為福,你就不要推辭了。」 李隆基連連叩首:「兒臣惶恐,請父皇千萬收回成命。」 李旦不耐煩了,在他看來,既然上天示警,告訴他繼續當皇帝會有性命之憂,那他讓位就是了。反正他本來對當皇帝就很煩,這一讓位不是什麼問題都解決了麼? 李旦拍案大怒道:「天意不可違!如今是上天讓為父遜位,三郎若是孝子,就該痛快答應下來,難道你非要上天給為父降下災難,再在為父靈前即位不成?」 李隆基大驚失色,慌忙叩首道:「兒臣不敢!兒臣不敢!」 李旦道:「即然不敢,那就不要推辭了。眾相與禮部,馬上籌備新君登基儀程,立即詔告天下,三日後太子登基!」 李旦說完,一身輕鬆地回後宮去了,他還惦記著昨兒淘弄來的那盆海外異花該澆水了呢。只留下滿朝文武瞠目結舌:「曾經無數人爭的不可開交、寧可粉身碎骨也不放棄的皇位,在當今天子眼中竟是一文不值啊!」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決戰紫禁之巔 太平公主府,莫大先生滿臉愧疚地對太平公主道:「公主,這都是老朽的錯,老朽萬萬沒有想到天子聽說慧星之劫,竟然是這般反應,一時失察,竟然壞了公主殿下的大事,老朽實在是……」 太平公主頹然擺了擺手,對他苦笑道:「罷了,這事怨不得你,事先我也不曾料到,兄長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唉!我李家一向出奇葩,怪不得你,怪不得你呀……」 莫先生上前一步,道:「公主,三郎做太子時,就已佔了大義名份,如今他要登基稱帝,那就更是天下歸心了。公主現在應該慎重考慮一下今後的前程了……」 太平公主緩緩轉向他,臉色陰沉:「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莫先生道:「依老朽看來,三郎氣運所鍾,已然是不可抵擋。公主若是及時收手,交出手中一切權力,請太上皇出面從中斡旋,求得太子殿下的原諒,或可保得安然無憂,此所謂上策。」 太平公主的目光陡然一厲,隨即斂去凌厲的目光,聲音柔和下來,緩緩又問:「那麼下策又是什麼?」 莫先生道:「這下策麼,就得趁著三郎剛剛登基,還來不及清洗公主門下,發動政事堂的五位宰相、朝中大臣以及軍中交結的那些將領們,立即實施兵變,或也可爭得一線生機。否則的話,哪怕只要再拖延一年,這新皇的江山也就坐穩了。」 太平公主沉默半晌,凜然道:「我不認輸!」 太平公主霍然轉過身,聲音有些發顫:「我這一生,只向人低過兩次頭,第一次,誤了我一生!第二人,那人負了我!從今以後,我再不向任何人低頭,絕不!」 太平公主匆匆離開府邸,擺駕入宮,她明知已事不可為,依舊決定要勸說李旦收回成命,李旦好不容易才得到解脫,而且已經詔告天下的事哪肯反悔,他頭一次如此堅決地拒絕了妹妹的請求:「令月,傳位避災,我意已決,你就不必再勸了!」 太平公主眼見李旦心意堅決,於是退而求其次,又勸說李旦雖然遜位做太上皇,但是國家大事還是應該由他親自掌握,李旦依舊不肯,但是捱不住妹子一再解勸,最後只好退了一步,決定「三品以上官任命及重大刑案仍取決於上皇,余皆決於皇帝。」 太平暗暗鬆了口氣,只要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免依舊取決於皇兄,那麼就算李隆基做了皇帝,也依舊動不了宰相和六部尚書,如此一來,她的主要班底就不會受到影響,也就還有餘力一搏。 目的已達,太平也不多說,馬上告辭回去準備應變了。 三日之後,李旦正式下詔傳位於太子,又過了八天,各種儀典準備妥當,李隆基即位稱帝,尊父親李旦為太上皇。太上皇自稱曰「朕」,所頒詔令曰「誥」,五日一受朝於太極殿,仍掌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免。皇帝則自稱「予」,所頒詔令曰「制」,每日擺駕於武德殿臨朝聽政。 對於太平公主的異動,李隆基一派的人並非沒有察覺,但是因為太上皇寵愛太平,李隆基考慮到父親的感受,終是下不了決心對付姑母,靠擁戴李隆基上位的新任宰相劉幽求數次進諫不獲允許,便想誅太平、清君側,造成既定事實,諒來他是一心為天子打算,事成之後天子也不會加罪於他。 於是劉幽求密會右羽林將軍張瑋,商議調動一支羽林軍殺入太平公主府,只要太平公主一死,太平黨自然瓦解。不料張瑋事機不密,居然於酒醉之後把計劃洩露給了侍御史鄧光賓知道,而這鄧光賓最近正與太平公主府走動密切,劉幽求聞訊大驚,倉惶之下只能求助於李隆基。 初為天子的李隆基聽聞此事也是極為恐慌,無奈之下只得去求見父親,將實情合盤托出。李旦聞訊大怒,一直以來,下位者為了榮華富貴,挑唆皇族自相殘殺的事情太多了,令李旦深惡痛絕,不想這劉幽求竟也做出離間宗室骨肉的事來,簡直是豈有此理! 李旦立即下令,捉拿劉幽求、張瑋等人下獄,所有參與者一律處死。李隆基不忍殺死劉幽求,又向李旦求情,列舉劉幽求誅殺韋後、立父親稱帝的諸般功勞,李旦考慮再三,才單獨赦免了劉幽求,將他流放到封州(廣東封開縣)去了。 李旦的果斷處置,使得太平公主沒有趁機發難,但太平公主聽聞此事後,也感受到了極大的危機感。今天有個劉幽求試圖發兵滅她滿門,焉知明天又冒出個趙幽求、孫幽求來重施故技? 太平公主立即秘密約見竇懷貞、蕭至忠、岑羲等幾位宰相,以及被她拉攏過來的左羽林大將軍常元楷、知右羽林將軍事李慈、左金吾將軍李欽以及太子少保薛稷、雍州長史王晉、胡僧慧范等人共謀廢立。 崔湜雖然也是太平一黨,但此人阿附過多人,首鼠兩端,品性不可信任,是以太平對他一直是又疑又用,因而被摒除在外。 眾人一番商議,起初決定投毒鴆殺天子,如此可以在最小範圍的動亂中完成皇位的更迭,可是李隆身邊的人都是當初臨淄王府帶出來的,一時半晌沒有辦法使人滲透進去,而事態已經十分緊急,於是他們轉而決定動武。 大唐又一次政變即將開始了! ※※※※※ 此時,對於太平公主的行動李隆基還一無所知,雖然他已經看出姑母對權位的戀棧,但是在他想來,姑母只是想扶持一個性情比較柔弱的天子以確保她的地位,他不曾想過姑母萌生了稱帝的野心,而且會悍然決定動武。 自從劉幽求事件發生後,李隆基一再嚴厲約束部下,對太平也是處處禮讓,不想激起姑母的怒火,發動太平黨人與他做對,使得他甫一登基,就弄得國家糜爛不堪。但是他的退讓並沒有換來和解,太平心意已定,世上又有何人能夠阻止? 這一日,中書侍郎王琚赴宴歸來,回到自己府邸,著人備了熱水正在沐浴,突然門扉叩了幾聲,王府管家老姚在門外稟報道:「阿郎,前院突然有人投書進來,書信上言明要由阿郎親啟,老奴不敢擅動。」 「哦?拿進來。」 王琚心中十分納罕,讓老管家將信送進來,只見那信皺皺巴巴的,想是先前裹過石頭,信封上寫著王侍郎親啟五個大字,王琚詫異地展開書信一看,頓時大驚失色,「騰」地一下就從浴桶中跳出來,腳下一滑,險險一跤跌倒。 管家慌忙上前將他扶住,驚訝地道:「阿郎,您這是怎麼了?」 王琚鐵色發青,話也不說,赤條條地拔腿就跑。管家在後面急叫道:「阿郎,你還沒穿衣服呢。」 「哦哦!」王琚突然驚醒過來,急急回轉,道:「快些為我更衣。」王琚當下也顧不得喚使女進來侍候了,就讓管家幫著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顧不得冠帶是否整齊,急急又道:「快快備馬!」 片刻之後,王琚騎著一匹駿馬,帶著四個隨從,自王府裡衝出去,一陣風般撲向皇宮。對面一條小巷裡,一位葛袍老者負著雙手,狀似正在閒遊,看到王琚急吼吼地離開府邸,這葛袍老者微微一笑,悄然消失了。 一封信平攤在李隆基的御案前,李隆基癡癡地看著那封皺巴巴的密信,忽然滿眼是淚。 一旁王琚驚道:「事情並非不可為,陛下何以如此悲傷?」 李隆基滿腔憤懣地道:「我不明白,姑母為何要這般對我?究竟為什麼?父親只有這麼一個親妹妹了,我若對她不利,又恐父親傷心,我如今一味隱忍,她卻把屠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我該如何是好!我該如何是好?」 說到這裡,李隆基恨恨地一拳捶在桌子上,震得一方硯台飛起,跌到地上摔得粉碎。這時候,張說、崔日用、魏知古、王毛仲等一干親信大臣得到李隆基的傳喚業已紛紛趕來,李隆基將密信示之,眾人看罷,人人變色。 信上寫的是太平公主將於七月四日興兵作亂,屆時李元楷、李慈將率領羽林衛突入武德殿殺天子。竇懷貞、蕭至忠、岑羲等宰相則駕臨南衙,利用宰相的職權控制南衙諸衛舉兵響應,內容十分詳實。 張說驚問道:「陛下,這封信自何處來?是何人舉報,情況可屬實麼?」 王琚接口道:「張相公,這封信是有人投書於我府上的,實不知是何人所投,不過這封信上諸般計劃言之鑿鑿,實不容不信。而且明日就是四日,方才陛下已經使人查過,明日本不是李元楷當值,他卻借口過幾日有事要告假,已經和人換了值戍的時間,近兩日,諸位宰相也曾多次巡視南衙。」 張說動容道:「既然如此,事情急迫,陛下當早做決斷!」 李隆基依舊猶豫難決,崔日用勸說道:「太平公主已然謀反在即,陛下當初做太子時,就有大義在身,無人敢明目張擔加害於陛下,如今陛下榮登大寶,太平公主竟然生起反心。陛下只需下一道詔書,天下誰敢不從,何以如此猶豫呢?」 李隆基沮喪地道:「你們有所不知,上皇對太平感情極為深厚,誅殺太平亂黨容易,我只擔心驚動了上皇,令上皇難過傷心。」 崔日用頓足道:「陛下糊塗啊!難道陛下被太平公主殺了,上皇就不難過麼?天子之孝在於安定四海,臣懇請陛下立即下詔,先控制北門禁軍,再收伏逆黨!」 李隆基遲疑半晌,道:「這個……,且再等等,速速把我四位兄弟請來,一同商議此事。」 李隆基在登基前,就已把兩位兄長接回了京師,現如今李成器四兄弟都在京城,老四老五掌管東宮衛率,李成器和李成義分別擔任左右衛的大將軍,都在南衙掌著兵權。 不多時四兄弟紛紛趕到,看過書信後,李隆基彷徨地道:「諸位兄弟,我三郎並非優柔寡斷、膽小怕事的人,只是如今這意欲叛亂的人不是尋常人啊,我擔心若是對付姑母,會令父皇傷心難過,是以遲遲難下決心,你們以為,我該如何是好?」 李成器冷笑道:「三郎,你不欲讓父皇傷心,待得太平發動,父皇終究難免傷心一場。太平做得,我們就做不得?難道你想讓則天故事重演於當朝,讓我等兄弟家破人亡,李唐宗室再遭一次劫難?」 李成義、李隆范等三人也是摩拳擦掌:「三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乃當世英雄,何故作此婦人之仁?動手吧,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眼見四兄弟異口同聲,李隆基游移不定的心漸漸鎮定下來,眉宇間一片蕭殺:「好!你不仁,我不義,咱們這就動手!」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乳虎撲食 乳虎撲食時,不會像成熟的猛虎一樣小心靠近、仔細觀察,尋找一個最妥善的時機行致命一撲,它想撲食時就會動手了。事實上李隆基也是沒有時間再多行考慮,因為太平公主已行動在即,他必須立即應戰。 翌日午後,李隆基還在武德殿上處理著政務。金殿外一片平靜,寬敞空曠的宮城裡,在烈日之下罕有人行動,只有幾名士兵沒精打彩地站在石階旁,巴望著陽光趕緊西斜,讓那宮殿的陰影照過來。 「砰!」 遠處突然有聲巨響傳來,傳到此處時聲音已經不大,但是一個執戟而立昏昏欲睡的宮衛士兵還是聽到了聲音,他納罕地瞇起眼睛,迎著刺目的陽光向遠處張望了一眼,驚奇地發現武德門竟然關閉了。 因為太上皇仍然在太極殿御事,所以皇帝在側殿武德殿署理政務,這武德門本來是一道偏門,如今也就像承天門一樣,成了文武百官每日上朝的必經之路,所以平時是不關閉的。 現在是下午,朝會早就散了,但是皇帝批閱奏章也在武德殿上,常有各部司衙門的官員進進出出,因此武德門還是開著,要到關閉宮門的時候才會封閉,如今怎麼…… 他還沒有醒過神兒來,就見數百名士兵刀槍閃亮地自武德門下殺將進來,衝在最前面的赫然正是今日戍守武德門的羽林將軍常元楷和李慈,這名宮衛機靈靈打了一個冷戰,汗毛都豎了起來。 「造反啦!有人造反!」 這個宮衛驚得魂飛魄散,拔腿就往武德殿跑,沿著長長的石階御道狂奔出百餘步,還沒等他衝進大殿,就聽一陣整齊的喊殺聲驟起,急忙扭頭一看,就見介於太極殿和武德殿中間的那道平常不開的門戶虔化門突然大開,整整齊齊一支御林衛從虔化門內殺將出來,截向那支亂軍。 這支突如其來的軍隊顯見是早有準備,他們隊伍整齊,俱都身著半身皮甲,棕色的甲冑、鮮紅的盔纓,匯聚成一柄鋒利的長槍般刺向那亂蛇式的叛軍七寸。 叛軍約三百餘人,正全力衝向武德殿,因為有人跑的快有人跑得慢,整條隊伍拖成了一條散散漫漫的隊伍,毫無隊列可言,被這支斜刺裡突然殺出來的軍隊一衝,便迅速插入、截斷,形成了包圍。 這宮衛呆了一呆,隨即便清醒過來,還待跑進宮去示警,陡然武德殿方向又是一片海嘯般的吶喊聲起,無數甲冑鮮明的禁軍衛士彷彿潮水般從大門、側門、廊柱、山牆處,從武德殿的後面和後殿裡蜂湧而來。 這名宮衛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那兒,眼見第一批衛兵衝出來,一直衝到第七層石階陡然止步,長戟整齊地前指,後面無數的士兵迅速擁過來,將他們身後的石階以及石階之上的地面全部鋪滿,鋪成了一條甲冑與大戟組成的鋼鐵槍陣,密密匝匝,氣壯如山。 一個年輕高大的太監提前劍站在隊伍前面,這個宮衛認得他,那人正是皇帝身邊極得寵信的內宮太監高力士高公公。 武德門到武德殿中間寬敞平坦的廣場上,已被從虔化門殺出來的官兵截成兩段的叛軍正在拚命廝殺著,突然發現武德殿上湧出無數的官兵將武德殿團團護住,反抗頓時於驚駭中停止了,所有人都呆在那裡,到了此時誰還不明白皇帝早已有備? 高力士踏前兩步,眉宇間一片蕭殺,厲聲大喝道:「聖人有命!常元楷、李慈圖謀不軌,殺無赦!爾等官兵,皆受蒙蔽,立即棄械投降者,不予問罪。」 常元楷臉色慘白,持刀大呼道:「兄弟們,不要聽他胡說,只要咱們衝進武德殿……」 「轟!轟!轟!」 常元楷還未說完,突然一陣劇烈的夯地聲傳來,地皮一顫一顫的,驚得他頓住了聲音,霍然扭頭望去,只一眼,目芒頓時縮如針尖。 這一眼望去,無邊無際,密密匝匝,槍林如山!不計其數的羽林衛士如同流動的岩漿般鋪滿了整個宮廷,他們每踏出一步,大地都為之一顫,在這樣密集的槍陣刀陣面前,大軍及處,人馬俱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抵擋,唯一的選擇唯有望風而逃。 可是,他們還有退路麼?身後的武德門已經鎖死,右面是高大厚重的一堵宮牆,前面是武德殿,可殿階下也是無窮無盡的禁軍勇士,將那宮殿護得密不透風,他們就算拼盡最後一滴血,能殺得進去嗎? 王毛仲全身明光鎧,威風凜凜地走在無窮無盡的大軍前面,揮刀厲喝:「繳械不殺!」後面無窮無盡的禁軍士兵一言不發,只是用他們那整齊劃一的步伐,用那令整座宮城都為之戰顫的殺氣他們的大將軍站腳助威。 「噹啷!」不知是誰失手跌落了兵刃,隨即就是一片兵刃碰地聲,許多棄了兵刃的戰士唬得面無人色,伏地顫慄,不敢抬頭。常元楷和李慈對望了一眼,眸中滿是絕望。 ※※※※※ 蕭至忠和岑羲兩位宰相試圖效仿當年張柬之的做法,以宰相大印寫下一道調兵公文,揣在懷裡直奔南衙。兩位宰相闖進南衙後立即擊鼓聚將,召集各衛將領,高聲宣佈:「皇帝意圖弒殺太上皇,太上皇命宰相至南衙調兵勤王!」 蕭至忠言罷,帳下眾將肅立不語,無一人出言質疑。蕭至忠和岑羲只當這番謊言誑住了眾將領,暗自慶幸地相互遞了個眼神兒,岑羲便抓起令箭,高聲喝道:「右千牛衛大將軍林海上前聽命!」 帳下靜悄悄的,沒有一人應答。 岑羲眉頭一皺,掃了帳下眾將一眼,喝道:「右千牛衛大將軍林海何在?」 帳下眾將平視前方,還是一言不發。 蕭至忠奇道:「林海難道逾時不至?左驍衛大將軍郭怒何在?」 帳中數十員大將,一個個還是挺立如山,依舊一言不發,蕭至忠和岑羲的臉色漸漸變了,蕭至中強自鎮定著,卻壓不住聲音中的顫抖,指著一人問道:「你……你是哪一衛的將領,自報名姓!」 被他指中的那員大將彷彿生鐵鑄就的身軀,臉上還是沒有半點變化,眼神平靜地凝視著前方,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說話,也沒有看見他這個人。 就在這時,帳後突然發出一陣長笑,蕭至忠和岑羲急急轉身,就見一員年輕的武將頂盔掛甲,肋扶長劍,英姿颯爽地自後帳走出來,身邊簇擁著十幾個魁梧彪悍的武士。蕭至忠和岑羲一見此人頓時臉如死灰,駭然叫道:「宋王?」 李成器笑容一斂,厲聲喝道:「來人,把這兩個欺君犯上的亂臣賊子給我砍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即一擁而上,哪管你是不是禮絕百僚的當朝宰相,鋼刀並舉,鮮血四濺,就把兩位宰相殺豬一般地當場宰了。 竇懷貞此時仍坐鎮在政事堂,本想等兩邊一得手,他便坐鎮政事堂,簽發一道道偽詔,迅速平定局勢。卻不想美夢未醒,武德殿前「大閱兵」的浩大聲勢就傳到了他的耳中,竇懷貞情知事情已經洩露,慌忙開了後窗逾窗而走。 此時宮中已處處戒備,哪有可能逃得出去,若不是李隆基一開始擔心引起他們的警覺,而且一旦發動也不怕他們會逃出宮去,所以不曾在政事堂設一路伏兵,突懷貞連政事堂都休想逃出來。 竇懷貞倉皇四竄,潛入了一條排水的地溝,眼見濁水滾滾而去,他既不識得水性,也不知道這地下水道究竟有多長,沿途又有多少道防範潛入的鐵柵暗網,絕望之中解下腰帶,就在一道水閘上自縊身亡了。 同時,李隆范、李隆業及李隆基的一些心腹大將各自率領一支禁軍,已經對王晉、崔湜、慧范、賈膺福、李猷等太平黨人實施了全城大緝捕。 李旦在太極宮中聽到軍隊調動的動靜,急急登上承天門眺望,眼見大軍雲集於武德殿,不由大驚失色,急忙宣兵部尚書郭元振晉見。 郭元振事先業已得到李隆基的告知,清楚整個行動計劃,一見李旦馬上躬身奏道:「太上皇勿驚,此乃宰相竇懷貞等人謀反,皇帝正調集兵馬平叛,唯恐太上皇擔憂,是以事先未曾稟明。如今一干謀反主腦已然伏誅了。」 李旦愕然道:「竇懷貞等人謀反?」 轉念一想,李旦忽然大驚失色,既然有人謀反,背叛當今皇帝,他們必然另有擁戴,竇懷貞會擁戴何人?他可是令月一手舉薦的宰相啊,難道……難道三郎調兵,竟是對他的姑母下手了? 李旦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三郎何在,速傳他來見朕!」 這時李隆基堪堪登上承天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隆基只要製造一個身在武德殿的假相就可以了,又哪會親自在那裡充當誘餌,一見李旦,李隆基立即跪拜於地,道:「父親,兒緝捕亂黨,事先未曾告知父皇,驚動父皇,是兒之罪。」 李旦臉色鐵青,沉聲道:「三郎,你想把你姑母怎麼樣?」 李隆基見父親已經猜到太平公主參與其中,也不隱瞞,慘然一笑道:「父皇,不是兒子想把姑母怎麼樣,而是姑母想把兒怎麼樣啊,父皇請看。」 他從懷中摸出那份告密信呈給李旦。李旦看罷沮然若喪,半晌無言以對。他固然對胞妹太平感情深厚,可他對自己的兒子何嘗不是一樣鍾愛。如今妹妹要殺兒子,兒子對付妹妹,他夾在中間能說什麼? 過了半晌,李旦才顫聲問道:「那麼,你打算如何處置你的姑母?」 看到父親目中的淚光,李隆基心弦一顫,不敢再與父親對視,他只得垂下頭,低聲答道:「父親,兒……兒現在只怕不能對姑母有所處置了。」 李旦心中一緊,急忙問道:「這是為何?」 李隆基低聲答道:「因為……率兵前往太平公主府的是我二哥。」 李旦心頭頓時一沉,五個兒子裡面做事最沒有顧忌的就是李成義,如果換做李成器或者李隆范、李隆業,或者都會因為太平的身份而有所忌憚,但李成義不會,他敬畏父親、友愛手足,可對親戚宗室卻沒有同樣深厚的感情。 李旦嗒然若失地轉過身,步履沉重地走到城牆處,扶著碟牆眺望著太平公主府的方向,垂淚自語道:「令月,你……你已不在了麼?」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山傾 在宮中剛剛穩定下來,各路禁軍鐵騎四出緝拿各路太平黨人的時候,李成義所率領的約五百名禁軍是第一支出發的隊伍,他的目標是太平公主本人。 李隆基讓二哥去太平公主府是充分考慮過的結果。以太平公主的威勢和太上皇對她的寵愛,沒有哪個文臣武將敢悍然對太平公主舉起屠刀,就是皇家這幾兄弟包括李隆基本人也狠不下這個心,唯有李成義是個例外。 李成器也清楚三郎的苦心,你死我活的權力鬥爭中,是容不下婦人之仁與可笑的幻想的,今天的一念之仁,來日就是毀家滅族的禍根,他也清楚三郎背負的東西更多、顧忌的東西更多,所以他心甘情願來當這個惡人。 「打仗親兄弟」這句話在李隆基五兄弟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詮釋。太平公主想罷黜李隆基的皇帝之位,扶植一個性情柔弱的皇子做傀儡,等時機成熟再逼他遜位讓國,殊不知這五兄弟同心同德,豈會受她分化。 今日為保李隆基的皇位,四兄弟就齊齊上陣,而李隆基更是絲毫沒有猜忌地把兵權交給了他們。李成義帶兵趕到太平公主府,眼見府門處幾個慌張向內逃去報信的公主府家丁,殺氣騰騰地道:「殺進去!除了薛崇簡一家,太平一脈包括太平本人,殺無赦!」 五百禁軍得了這位王爺明確的命令,一聲吶喊,便向太平公主府衝殺進去,刀光劍影,殺聲震天。 薛崇簡與李三郎關係匪淺,他不僅在上一次誅殺韋後時扶保李隆基立下大功,而且在此之前就與李隆基因性情相投而結為摯友,李隆基雖也明白斬草除根的道理,可是終究使不出梟雄手段,在李成義出兵之前就特意囑咐他,要保住薛崇簡一家。 禁軍奔赴京城各處緝拿太平黨人的消息迅速傳到了楊帆的耳中,此時楊帆正帶著幾個兒子在隆慶湖踩藕。他赤著上身,穿著一條犢鼻褲,領著楊念祖、楊吉這兩個年長些的兒子在齊腰深的淺水區踩踏。 赤裸的雙足很容易感覺到淤泥裡肥大的藕節,憋口氣沉入水中,就可以掏開淤泥,將那長圓的藕節拔出來。淤泥有種極大的吸力,想把藕段從水裡完整地拔出並不容易,他們會只把摸到的這一節拗斷,而不是挖出完整的一條。 小一些的兩個兒子在岸邊大呼小叫地收拾著父親和哥哥挖出來的肥藕,興沖沖地拿去給姐姐們,小姐姐們蹲在湖邊,用湖水細心地洗去還裹在藕上的那些淤泥。這時消息傳來,楊帆大驚失色,立即衝上岸,搶過報訊人的駿馬,飛馳而去。 楊帆穿著一條濕淋淋的犢鼻褲,赤腳踩在馬鐙上,揮鞭如雨。 他萬萬沒有想到,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這麼快就到了公開決裂、兵戎相見的地步,依照常理,雙方的這場政治鬥爭本該是一個漫長的角力過程,怎麼會這麼倉促就投入了決戰? 當馬馳到太平公主府時,楊帆的犢鼻褲已經干了,赤著的雙腳上泥巴都凝成了土塊兒,當他飛身落地時,一塊塊泥巴碎裂在太平公主府的石階上。 「站住,什麼人?」 守在太平公主府門口的十幾名士兵將鋒利的長矛逼向楊帆,厲聲喝問。太平公主府裡的搜檢和屠殺還未結束,楊帆看見院中頭朝府裡方向仆倒在血泊中的幾名家奴屍體,不由得心頭一緊,厲聲喝道:「某乃輔國大將軍楊帆,讓開!」 這十多名禁軍大多不曾見過楊帆,其中有幾名老兵雖見過楊帆,當時也是在軍伍之中遠遠看見,看不清楊大將軍的具體相貌,再加上楊帆此時頭髮凝成一綹一綹,光著上身,赤著雙腳,只著一條犢鼻褲,形象氣質與他們心目中的楊大將軍大相逕庭,實在難以辨認,眾兵士不由遲疑起來。 楊帆等不及讓他們喚來軍官辨認了,他心急如焚,一見眾兵士遲疑,卻依舊不曾讓路,靜止的身形陡然一側撞了出去,貼著兩桿長矛之間的縫隙撞進去,兩個士兵應聲飛出一丈多遠。 兩桿長矛在手,楊帆雙臂一圈一振,那幾名士兵只覺虎口一麻,再也攥不住手中長矛,七八柄長矛飛上了半空,楊帆手持雙矛衝了進去。另有幾名持矛士兵大驚追上,大叫道:「攔住他,有人硬闖……」 楊帆不能也不忍殺人,一路衝進去只管擊飛他們的兵刃或者將他們掃飛出去,聞訊趕來圍堵的士兵越來越多,楊帆下不得狠手無法衝出重圍,被困在了第二進院落入口,就在這時一名趕來增援的旅帥認出了楊帆,大驚道:「大將軍,怎麼是你?」 楊帆手持雙矛,目光一凝,道:「你認得我?」 那旅帥持刀單膝跪倒,恭敬地道:「卑職是千騎老兵!」 楊帆恍然,急問道:「公主如今怎樣了?」他生怕聽到太平已經被殺的消息,可又不能不問。因為擔心,問到後來,聲音已微微發顫。 那旅帥答道:「太平公主不在府中,我們也在尋找當中……」 楊帆聽了這句話心頭不由一鬆,這時李成義在一群士兵的簇擁下從後宅走出來,旁邊跟著薛崇簡,薛崇簡臉色蒼白,眼神呆滯。儘管他與兄弟們感情極是淡漠,可是眼見他們一個個滿門被屠,還是對他形成了強烈的衝擊。 「楊大將軍?」 李成義看見楊帆不由一怔,楊帆刻意隱瞞了在誅殺韋後過程中自己所起的作用,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可李成義卻很清楚,因此李成義是把楊帆看成自己人的,如今眼見楊帆這般打扮,手持雙矛與他手下的兵將呈敵對狀態,不由愕然。 楊帆得知太平不在,心中的焦慮稍去,恢復了些理智,便急急籌措著理由,棄了長矛,向李成義拱手道:「王爺,楊某……」 他剛說到這裡,就見一騎飛馳而至,馬上的騎士一身太監袍服,自府門一路闖進來居然都不曾下馬,他手中高高舉著一軸黃綾,高聲喊道:「刀下留人!刀下留人!上皇有命,不得傷害太平公主!」 ※※※※※ 終南山裡有一處規模不大但環境極其幽雅的禪寺,這家禪寺是太平公主出資興建的,算是一座家寺,寺裡供奉的是她的丈夫薛紹的靈位。 女皇武則天為了登基稱帝,用無數人的頭顱充作了她的墊腳石,一步步登上了皇帝的寶座,薛紹的人頭也是墊腳石之一。太平對薛紹的慘死和無力救援一直深懷內疚,於是建造了這座禪寺,為他超度祈福。 此時,太平公主就在這座禪寺中。山寺本不受外人香火,所以清幽雅靜,此時更是靜謐異常。庭園裡碧水綠木,嶙峋山石,彷彿世外桃園。太平公主坐在一方石上,身邊站著內外管事等寥寥數名心腹。 太平公主臉色蒼白,目中正隱隱泛著淚光,外管事李譯剛剛送來城中的消息,她聽說府邸被屠,除薛崇簡一子及其妻、子,其他人如薛崇訓等盡皆滿門抄斬的消息,即便剛強如她,也是黯然淚下。 策劃了今日行動後,她便避到了此處,一是想劃清自己與兵變的關係,待事成後再由宰相們迎她回城主持大局。另一方面,她也考慮到一旦失敗,她這個策劃者只要不在,憑著太平公主府與皇家的關係,相信不致牽累家人,可惜,她想錯了。 「三郎,我低估了你,低估了你啊……」 太平公主慘然一笑,兩行清淚滾滾而下。她低估了李隆基的決心,李隆基一直以來對她的軟弱與忍讓,其實並不是因為畏懼她,僅僅是因為顧忌到他自己的父親,而太平公主聰明一世,偏偏看錯了這件事。 如今大事未成,反害了全家人性命,太平公主心中痛苦不堪。 李譯惶恐地道:「公主,皇帝已經派兵奔這裡來了,您還是快快離開吧,天下之大,想必總有一處地方可以藏身。」 太平公主身子微微一震,問道:「皇帝為何這麼快就曉得了本宮的去處?」 李譯垂首不語,太平公主慢慢轉過身,凝視著他,李譯突然雙膝一軟,跪在她的面前,顫聲道:「奴婢不知。」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你怕說出來讓我傷心,是麼?」 她閉了閉眼睛,又緩緩張開,眼神冷漠的再沒有一絲情感:「是崇簡出賣了他的母親,是麼?」 李譯砰砰叩頭,磕得額前鮮血淋漓,就是不答太平公主的這句話。 太平公主幽幽地道:「儘管皇帝早晚會找到我,可我真不希望是我的親生兒子出賣我呀……」 李譯大哭道:「公主……」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柔聲道:「自我十六歲嫁與駙馬,你就在我身邊侍候,追隨我多年了,你……很好!」 她又看了滿臉是淚的內管事周敏一眼,道:「還有你,你也很好。現在,你們各自逃命去吧,只要我死了,皇帝是不屑難為你們的。」 周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生生死死,奴婢都要跟著公主,侍候公主。」 太平公主大怒,厲聲道:「混帳!你們馬上滾的遠遠的,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滾!」 李譯和周敏號啕大哭不肯起身,眼見公主震怒而起,這才慌忙起身退出庭園,但仍遠遠地站在那兒。太平公主輕輕吁了口氣,轉身面向一池綠水,水中除了她還有一道身影,孑然寥峭。 太平公主凝視著水中那道身影,緩緩說道:「太平如此信賴先生,先生為何蓄意害我?」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雷雨 莫先生笑了笑,平靜地道:「原來公主殿下已經明白了?」 太平公主攥緊了雙拳,努力讓自己保持著平靜:「每個人都只知道他要做的事,全盤計劃只有你一個人才知道,而皇帝針對我的每一項行動都準確無誤,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是你洩密?」 莫先生呵呵地笑了起來,太平公主憤怒地質問0道:「你為什麼還留在我身邊?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莫先生站在那兒,神情恍惚,彷彿心神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過了許久,他才輕輕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我為什麼要走?我想親眼看著你死!可惜我精心策劃了多年的計劃,終究沒有完全成功啊……」 太平公主目中像是要噴出火來:「你害得我家破人亡,還說沒有大獲成功?」 「當然沒有!」 莫先生清瞿的面容突然猙獰起來,眸中滿滿的都是仇恨與怨毒:「你貴為公主,又有太上皇如此寵愛,除了慫恿你謀反,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家破人亡。而今你終於造反了,可恨的是薛崇簡居然還能活著,你一家人居然沒有死光死絕,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莫先生的聲音嗚咽著,彷彿從九幽黃泉傳來的冤魂的吶喊,透著無比的絕望與怨恨,竟令太平公主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毛骨怵然:「為什麼,我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竟如此恨我?」 「因為……我來自桃源村!公主殿下,您還記得那個地方嗎?」莫先生瘋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我想殿下應該不記得了吧,那樣一個小山村,那樣一群微不足道的人,在你太平公主眼中螻蟻一般的存在,你怎麼會放在心上呢,哈哈哈……」 太平公主倏然色變,驚恐地道:「桃源村?你是桃源村的人?是楊帆和你聯手害我的?」 莫先生笑容一收,奇怪地道:「楊帆?這跟楊大將軍有什麼相干?」 太平公主臉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你不知道……他也來自桃源村?」 莫雨涵先是一驚,繼而大喜,他剛要問個清楚,一道人影突然飛鳥一般躍過寺院的矮牆,散於四下戒備的八個女相撲手立即飛快地撲過去,太平公主看清那突然闖進的人正是楊帆,不禁揚聲喊道:「讓他過來!」 八個女相撲手這時也看清了楊帆的面容,飛快地退了下去,楊帆疾步趕到太平公主身邊,急匆匆地道:「公主,皇帝動手了,你的家人都已……」 太平公主截口道:「你不用說了,我已知道此事。」 楊帆道:「朝廷大軍正向這裡趕來,由於太上皇出面干涉,想必皇帝是不會對你驟下殺心的,不過他到底會如何決斷,現在還難以預料,你最好還是先避一避,等到……」 太平公主哈哈大笑起來:「避?我為什麼要避?我能避到哪兒去?我已經敗了,除了尊嚴已一無所有,你想讓我把尊嚴也丟給那小子不成?」 這時,莫先生慢慢走上來,用奇異的目光打量著楊帆,緩緩問道:「楊大將軍?你……來自桃源村?」 楊帆已不知有多久沒有聽人說起過這個名字了,驟然聽莫先生一說,不由怵然一驚,他驚訝地看著莫先生,不知如何以對。莫先生看見他的表情,不由激動起來:「你真的是桃源村的人?你叫什麼名字,你是誰家的孩子?」 楊帆的心禁不住顫抖起來,他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老人很可能和他來自同一個地方。楊帆強抑激動,回答道:「我姓項,村裡人都叫我阿丑。老人家……你是誰?」 莫先生身子一震,睜大雙眼看著楊帆,兩行老淚瞬間模糊了雙眼,哽咽地道:「阿丑,原來你是阿丑,原來你還活著,呵呵呵,阿丑啊,原來你還活著……」 莫先生激動的幾乎站立不穩,楊帆扶住他,急切地問道:「老伯,你是……」 莫雨涵老淚縱橫地道:「阿丑,你還記得住在村東頭的莫家麼?還記得你秀秀姐麼,我就是阿秀的爹,是你莫伯伯呀。」 從小楊帆見了村中的長輩就是稱叔道伯,一個晚輩不可能呼其名姓,莫雨涵既便說出本名楊帆也不可能有什麼印象,但他提起村東頭莫家,提起小時候曾經領著他玩耍過的秀秀姐,楊帆卻一下子想了起來。 楊帆的眼中頓時也湧出了激動的淚水,歡喜地道:「莫伯伯,原來你老人家也活著!」 莫先生淚流不止地道:「是啊,伯伯也活著,那天伯伯離開村子,去給你秀秀姐張羅婚事,幸而逃過一劫,等我回來時,整個村子都沒了,都沒啦……,所有的人都死了,我那相依為命的可憐女兒……」 莫先生突然一轉身,指著太平公主,咬牙切齒地道:「阿丑,她就是咱們全村人的大仇人,你的父母、你的姐姐、你的鄉親,全都是死在她的手中,你快殺了她為你爹娘、為咱們全村鄉親報仇!」 「什麼?」 楊帆大吃一驚,不敢置信地看向太平公主。 莫先生激動的渾身發抖:「好孩子,我沒想到除了我這老朽,咱們村子還有人活著。你現在出息了,成了大將軍,你有力量復仇了,殺了她,也不要放過她的家人,她還有個兒子活著,你要把他們都殺掉,用她全家人的性命為咱全村人償命!」 楊帆驚駭地看著太平公主,不敢置信地搖頭:「不可能!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是殺害我們親人的兇手?」 莫先生大聲道:「為什麼不可能?我當年倖免一死,隱姓埋名逃逸他鄉,後來,我千方百計接近成王李千里,做了成王的心腹幕僚。當初太平害死咱們全村人時,武媚娘還沒有成為皇帝,李千里還沒有被趕出京城,所以知道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伯伯就是從他那裡得知真相的。」 莫先生一指太平公主,咬牙切齒地道:「她,就是殺害你爹娘、姐姐、殺害我的秀兒、殺害我全村人的兇手!」 太平公主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今天她經受了太多刺激,夢想失敗、兒孫被殺、薛崇簡出賣生身母親、最為信賴的莫大先生的背叛,現在她又成了情郎的殺父仇人…… 天下間還有誰在一天之內可以經受這麼多的打擊?一件件事情彷彿一道又一道的驚雷劈在她的頭上,她已經麻木了。 楊帆臉色蒼白地搖著頭道:「不可能!不可能!她為什麼要殺害我們的親人,這沒有道理,莫伯伯,你一定是弄錯了。」 「我沒有弄錯!」 莫先生冷笑地看著臉色蒼白的太平公主,咬牙切齒地道:「我知道她為什麼要殺死我們全村人,說起來,這件事還和你有莫大的關係。」 楊帆愕然看向莫雨涵:「和我有莫大關係?」 莫先生道:「不錯!她要殺死我們全村人,是因為她和你的父親有仇,可笑的是,她殺光了我們全村所有人,卻偏偏沒有殺掉你這個正主兒,哈哈哈,這就是天意,這就是天意啊!」 楊帆駭然道:「公主和我父親有仇?這怎麼可能?」 莫先生詭異地道:「和你在桃源村的那個父親當然沒有仇,項英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而是你的養父,其實他只是你父親的貼身侍衛。」 楊帆也被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今天竟會聽到這樣一個秘密,一直以為的生身父親突然變成了他的養父,他居然還另有生身父親。 聽到莫先生的這番話,太平公主卻似聽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她驚恐地看向楊帆,身子就像狂風暴雨中的一片樹葉般簌簌地發起抖來。 莫先生道:「不只是你的養父,我們全村所有人,都是你父親的部下、幕僚和最親近的朋友,阿丑,你其實是賀蘭敏之的兒子!」 太平公主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方纔她就已經猜到了這個結果,可她心中依舊抱著一絲幻想,可這最後一絲幻想如今也破滅了。她的人生就像一個個夢幻離奇的泡影,看起來都是那般美麗,最後留給她的卻都是破碎不堪的結局。 「賀蘭敏之……」 楊帆曾經瞭解過這個人,一席還曾懷疑過村子的滅亡和這個人有某種密切的關係,想不到今天終於得到確認,更不會想到自己居然就是這個人的兒子,他呆滯地看著莫先生,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莫先生道:「你的父親才華橫溢,名冠洛陽,不僅是京師第一美男子,也是京師第一才子,剛及弱冠之年就編撰了《三十年春秋》計一百卷,可謂名滿京華。以他的高貴出身和才華,本來是大有可為的,可惜啊……」 後面的事情楊帆已經大致知道了,賀蘭敏之父親早亡,母親武順年青守寡,因其貌美如花,被高宗李治看中,封為韓國夫人,常予寵幸。武媚娘嫉恨姐姐奪去了她的寵愛,於是下毒將姐姐害死。 不久,李治又看中了武順的女兒賀蘭氏,於是把她封為魏國夫人,留在宮中。武媚娘擔心甥女走皇帝的寵愛,於是又下毒把甥女賀蘭氏害死。 賀蘭敏之既痛恨李治貪慕母親和姐姐的美色,卻懦弱到不能庇佑她們的生命,又痛恨姨母武媚娘的殘忍冷血,可她又沒有力量復仇,所以從此放蕩不經,處處與皇室做對,專以讓皇家出醜為樂。 李治和武媚娘為太子李弘選司衛少卿楊思儉之女為太子妃,賀蘭敏之就用他的才學和美貌為武器接近這個少女,擄獲她的芳心,佔有她的身體,令皇室顏面喪失。他一次次挑戰武媚娘的底限,直到武媚娘忍無可忍,將他貶謫嶺南。據說就在貶謫途中,他以馬韁自縊,結束了短暫的一生。 楊帆心中一片茫然:「我是賀蘭敏之的兒子?我的外曾祖父與太平的外祖父是同一個人?那麼……她竟是我的遠房表姨?」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真相 楊帆不敢置信地看看莫大先生,又看看太平公主,他沒有理由質疑莫大先生的話,可還是忍不住向太平公主問道:「真的是你……殺了我們桃源村的人?」 莫先生冷笑道:「當然是她,因為她恨你的父親,因為你的父親為了報復武媚娘,曾經侵害過她。」 楊帆如遭雷擊,驀然退了幾步,臉色蒼白如紙。 太平公主深深吸了口氣,慢慢抬起頭,凝視著楊帆,眸中滿是悲哀:「我沒有……,賀蘭表兄本來容貌出眾,才學過人,是個大有前程的人,可是……他的母親和阿姐先後被我母后所害,他痛恨我父皇的懦弱無能,也痛恨我母親的殘忍冷血,從此放蕩不羈,遊戲人生,專與我李家作對。 皇太子妃,也被他用才色迷倒,心甘情願被他奪去了處子之身,他想盡種種辦法羞辱我李家。他蔑視禮法,仇恨李家,在他看來,我的父親利用皇帝的權力,佔有了他的母親和姐姐,卻沒能保護她們的安全。 我的母親是皇后,也是他的姨娘,卻沒有母儀天下的胸懷,卻為了爭寵殺害自己的親人,他要以其人之道還報其人之身,有一次,我去姨母家,那時我才六歲,可表兄酒醉之後竟然想要侵犯我。不過,他並沒有真的傷害我,我的哭喊聲讓他恢復了理智。以前他很疼我的,如果不是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睛……」 太平公主淒然笑了笑,道:「他放過了我,可是我的哭喊聲許多人都聽到了,我衣衫不整地逃出去的時候也有人看到了,於是……沒有人會來問我真相,也沒有人敢問,但是他們卻有膽量傳播謠言。」 太平公主微微仰起頭,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表兄是鹹亨二年末自盡的,如此算起來,你該是他的遺腹子了。不過,下令屠殺桃源村人的並不是我,目的也不是為了要找到你,這個秘密,如果莫先生不說,它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不管是我還是朝廷中的任何人,沒有人知道賀蘭表兄還有一個遺腹子……」 莫先生厲聲道:「你說謊!楊明笙、丘神機那些人,就是得你授意才屠殺了桃源村所有人,這件事連女皇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你被賀蘭敏之玷污過,對他懷恨在心,如果不是你知道他還有個遺腹子想要鏟草除根,想要報復在他的兒子身上,怎麼會授意那些人千里迢迢趕去殺人?」 太平公主慢慢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緩緩流下:「莫先生,雖然你視我為殺女仇人,可你在我身邊這麼久,至少該明白我太平的秉性為人!如果我真的被人玷污,我需要掩飾嗎?如果桃源村的人真是我殺的,我需要隱瞞嗎?」 她張開眼,輕蔑地看著莫先生:「你以為我怕死?你以為我怕你一刀殺了我?」 莫先生沉聲道:「如果不是這樣,你為何要屠盡我桃源村人?」 太平公主冷冷地道:「我說過了,那不是我的授意,不過……如果你非要說桃源村人之死,是因為我的原因,卻也並不為過。」 楊帆聲音僵硬地道:「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太平公主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鹹亨元年,我出嫁了,嫁給了薛駙馬……」 她向寺中一間靜室處看了看,那裡正供奉著薛紹的靈位。太平公主凝視著那個方向,彷彿看到了薛紹的身影,緩緩地道:「薛紹愛我,我也把他視做一生的良人,我們……非常恩愛。 可是成親不久,不知道是什麼人,竟然把我當年被表兄玷污過的謠言傳到了他的耳中,男人對這種事,從來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的,即便我們新婚之夜的處子元紅,他都不肯相信,他寧願相信那是我欺騙他的一個手段。 他依舊愛我,他不敢遷怒於我,可他是個男人,他無法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別的男人玷污的事實,他嫉恨攻心,可那又能怎麼樣呢?賀蘭表兄已經死了,他就是想報復都找不到人。不過,賀蘭雖然死了,他的舊部還在……」 太平收回目光,緩緩掃向楊帆和莫先生:「身居高位的人,你的一喜一怒,都會有人去揣摩、卻迎合,去想法設法的讓你滿意,他們都相信我是被真的侵害過,都相信駙馬的憤怒,是因為我的耿耿於懷。 那時候,我的父皇剛剛過世,母親以皇太后身份監國,天下還是李氏天下,作為母親最寵愛的女兒,我和駙馬是許多人巴結的對象。於是,苗神客、丘神機、楊明笙等人為了討好駙馬、為了討好我,策劃了這次屠殺。當時,薛駙馬正擔任奉宸衛大將軍,他秘密調動了一支兵馬,由這些人領著去了韶州,這件事,過去大半年後我才知道。」 莫先生怔怔地聽著,這些年他跟在太平身邊,把她當成最大的仇人,一直處心積慮地想要置她於死地,所以對她的性格秉性研究的最是透澈,他很清楚,以太平一貫驕傲的個性,如果人是她殺的,她絕不會否認,可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他費盡心機,耗費了這麼多年,終於把太平公主推下深淵,血海深仇得報,心中快意萬分,可是忽然間得知他的仇人根本不是這個人,他真正的仇人早已不存在了,他傷害的其實只是一個無辜的人,他無法接受。 莫先生喘著粗氣,指著太平公主道:「你說謊!你一定是說謊!賀蘭敏之連太子妃玷污了都安然無恙,如果不是他侮辱了武媚娘最寵愛的女兒,豈會因為太夫人楊氏過世,他侵佔了為楊太夫人治辦喪事的錢,因為喪儀期間飲酒作樂就治他的罪?」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憤怒是可以積累的!我的母親自知對不起他,所以面對他的挑釁,一次忍下了,兩次也忍下了,當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時候,哪怕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叫她大發雷霆。」 莫先生還待再說,太平公主已傲然仰起了頭:「信不信隨你,事已至此。我沒必要撒謊,如果不是我想告訴二郎真相,我連一個字都不會解釋給你聽,我太平從來就不是一個看別人臉色而活的女人,更不是一個為了聽別人說三道四而活的女人!」 莫先生張了張嘴,他還想說什麼,可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口,其實他已經相信太平的話:他的親人早就死了,他的仇人也全都死了,當他以為大仇得報,滿腹快意地想親眼看著仇人授首的時候,一切突然變成了虛妄。 莫先生怔怔地站了許久,緩緩轉過身,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外走去。 楊帆急聲道:「莫伯伯,你去哪裡?」 桃源村只有他們兩個倖存者了,莫先生已經年邁,楊帆想替秀兒姐姐盡孝,奉養莫先生終生。 莫先生茫然若失地道:「老夫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復仇。如今再無所戀,我要出家為僧。」 楊帆道:「莫伯伯……」眼見莫雨涵頭也不回,楊帆突然大聲道:「好教莫伯伯知道,楊明笙是我殺的,丘神機是我殺的、苗神客也是我殺的,那些仇人我已經殺光了!」 莫先生腳步頓了頓,仰天大笑起來:「好!好小子!哈哈哈哈……」 ※※※※※ 甘露殿上,李旦含淚對李隆基道:「三郎,她畢竟是你的姑母,當年為父幽禁東宮時,你姑母不知為咱們一家費了多少心血。」 李隆基氣的直掉眼淚,委曲含恨地道:「父親,你看過那份密札了?她是要殺我,她是要殺我呀!」 李旦低聲下氣地道:「兒啊,你姑母是一時糊塗,如今你已殺盡她的家人,盡捕她的餘黨,她還能有何作為呢?你便饒她一命,為父這就詔告天下,把三品以上官員任免徒罪的權力也交給你,從此頤養天年,再不問世事了。」 李隆基氣的跳腳:「爹,難道兒子是為了逼你交權嗎?你就是不想讓兒子做這個皇帝,要兒子把皇位交還給大哥,兒子都沒有怨言,可太平不能饒,謀反大罪尚不誅殺,何以治天下?一旦她有朝一日東山再起,可不會像父親您一樣心慈手軟。」 李旦紅著眼睛道:「為父這一輩子,兄弟姐妹多不得善終,如今就這一個妹妹了,為父如何忍心看她慘死啊,三郎,你是要為父跪下求你嗎?」 李旦說著一撩袍袂,屈膝就跪,李隆基大驚失色,急忙閃到父親側面,避開他這一跪,急急跪倒在地,哀求道:「父親,你快起來,莫要折殺兒子。」 李旦道:「除非你赦免太平死罪,否則為父長跪不起,為父這裡給你叩頭了!」 李旦說著就要以額觸地,李隆基嚇得趕緊道:「好好好,兒子答應,兒子答應了!」 李旦兩眼放光,欣然道:「你真的答應?」 李隆基萬般無奈,苦著臉道:「罷了,兒子答應赦免姑母死罪,可……必須對她禁錮終身。而且,對外要詔告天下,宣佈對太平已賜毒酒鴆殺,世間從此只有父親的胞妹,再無太平其人。」 李旦連聲道:「使得,使得,都依了你,我兒快快降旨吧!」 第三十卷 神龍三變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地久天長(尾章) 山寺外足足三千名全部武裝的御林軍,把一座小小寺廟圍的水洩不通。槍戟如林,甚至佈署有縱橫沙場的強弓硬弩,任何人也休想在這樣的包圍中衝出去。 忽然遠處有十餘騎飛馳而來,看服色是一群宮中禁衛護持著兩個太監。圍困山寺的禁軍將領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前去。片刻之後,禁軍閃開一條道路,將那兩名太監放進了寺院。 這兩個太監一個是高力士,一個是楊思勖,因為二人執行的所謂賜死太平公主的事情其實大有文章,所以他們沒有再帶其他人。不過楊思勖本人武功卓絕,高力士雖然不及他那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卻也是習過拳腳的人,身子孔武有力,再加上他們兩人實際上是帶了免死詔書而來,所以並不擔心太平的死士會對他們怎麼樣。 「楊大哥!」 「楊大將軍!」 楊思勖和高力士一見楊帆便即恭敬施禮,他們知道楊帆在此,並不驚訝。太平公主在終南山禪寺中的消息就是楊帆告訴太上皇的,因為他與李隆基的關係,楊帆也並不忌諱出現在這兩位天使面前。 太平公主看見兩個太監走進院子,迅速拭去臉上的淚水,傲然睨著他們道:「皇帝派你們來賜死本宮?」 楊思勖和高力士對視了一眼,由高力士上前幾步,壓低聲音道:「公主,您犯下的事著實恕無可恕,不過您是陛下姑母,陛下仁孝,何忍加害。可是若不治公主的罪又無法向天下人交待,所以……」 太平公主曬然道:「你直說好了,不必吞吞吐吐。」 高力士乾笑兩聲道:「對外呢,陛下還是要宣佈賜死了公主。不過,太上皇那裡可以置一處宮院安置公主,只是公主您從此不能再出現於世人面前了。」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乜著他道:「這是皇兄為我求情乞來的寬恕吧?」 高力士欠了欠腰,沒敢多言。 楊帆輕輕走近,低聲道:「你且應下吧,先解決了眼下之難再說,待此間事了,我總有法子救你離開的。」 太平公主凝視著他,癡癡地道:「你……肯帶我離開?」 楊帆用力點點頭。 太平公主道:「可……我的身份,你不怕人說三道四?桃源村人雖然不是我殺的,總歸是因我而死,你不怕人指指點點?」 楊帆的眸子黑亮黑亮的,彷彿連光都吸得進去:「人?人是誰?我是我,人是人,人言何畏?去他娘的!」 太平公主微笑起來,笑容裡有一抹說不出的意味。 楊帆擔心地道:「太平……」 他擔心以太平剛強的個性,不能放下她的驕傲去接受李隆基的安排。 太平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她輕輕吁了口氣,向楊帆默默地一點頭,舉步向禪房走去。 楊帆急道:「太平,你去哪裡?」 太平公主站住腳步,淡淡地道:「我要梳妝,再去見皇帝。」 楊帆答應一聲,站住腳步,太平的臉色的確很憔悴,淚水也花了臉,以她一向驕傲的個性,即便是失敗,她也不會願意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勝利者面前。 ※※※※※ 楊帆、楊思勖、高力士和太平的內外管事李譯、周敏還有四個女相撲手候在院子裡,另外四個女相撲手入內幫太平梳妝打扮去了。想想那四個女相撲手比胡羅卜還粗的手指,居然要她們幫著梳妝打扮,楊帆心裡就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他們在院子裡等了許久,不過女人梳妝本來就是一種令人髮指的等待,他們倒沒覺得這時間有多長,只是等著等著,忽然聽到室內發出一聲似男似女的粗獷哭聲,激得楊帆一個冷戰,心中突然湧起一陣不祥的感覺。 他以最快的速度撲過去,一把拉開了房門。太平髮髻高挽,梳著飛鳳髻,戴著金步搖,身穿大紅牡丹富貴錦衫,盤膝坐在房中間的蒲團上,雍容美艷的彷彿就要出嫁的一位新娘,四個女相撲手跪伏在她的面前,正在放聲痛哭。 楊帆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站在門口,半天不敢邁進一步,眼前的一切,讓他有種強烈的不安,他生怕獲悉真相。太平看到他,安詳地一笑,對四個女相撲手道:「你們出去!」 沒有人敢違拗她的話,四個女相撲手淚流滿面地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倒退著走出靜室,片刻之後,候在外面的四個女相撲手也放出了悲痛欲絕的哭聲,緊接著,李譯和周敏撲倒在靜室門前,伏地大哭。 楊帆心弦一顫,慢慢走進房間,關上房門,卻阻不住門外傳進來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楊帆走到太平身邊,顫聲道:「你怎麼了?」 太平向他燦然一笑,臉上煥發的容光令人無法直視:「二郎,我要去了。」 楊帆臉上頓時失卻了顏色,太平公主卻笑了,笑的很開心:「我們兩人,算是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可惜一追一逐、一走一留間,就變成了我一生解不開的情劫,於是,天長地久就變成了勞燕分飛。 我曾經痛恨物是人非,其實人和物都還在,只是你和我都已不復當年。於是我想,就這樣放下,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人生中很多事本沒有對與錯,也沒有應該與不應該,愛過,活過,笑過,傷心過……,也就夠了。 畢竟,心如果走了,那是自己都無可奈何的事情。可我現在終於知道,其實你心裡還是有我的,我很開心。我和婉兒不同,婉兒一代內相,文采風流,可滔天權勢於她不過是過眼雲煙,她可以捨棄一切,與你在一起……」 楊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道:「我帶你進城尋訪名醫。」 太平公主安詳地搖頭,微笑道:「沒用的,我服的毒,如果有解,我又何必服下?二郎,聽我說完。我和婉兒不同,我一出生就承載了太多東西,有些枷鎖是別人或時局造成的,有些是我自己的選擇,但不管是哪一樣,我都擺脫不了。所以,你和我即便沒有別的障礙,也注定無法走到一邊。不管有沒有眼前這些事,這是命,我的命……」 太平深深地看了一眼薛紹的靈位,小時候,他是她的表兄,長大了,他是她的丈夫,她曾經以為要和這個男人天長地久了,可他終究還是離她而去。他犯下的錯,如今就由她來承擔好了,如此她就可以驕傲地死去,而不必像她的母親一樣於囚禁中無聲地死亡。 面前的楊帆也是一樣,不管她經歷了多少的波瀾壯闊,不管她經歷了多少的愛恨交織,該離開的時候總是要離開,離開曾經的路、曾經的故事和曾經的人,曾經有過,這就夠了,世上本沒有天長地久,不是麼?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太平安祥地偎到了楊帆的懷抱裡。 楊帆握著她的手,一切的避忌都不復存在,充溢心中的唯有愛與悲傷。他低頭凝視著太平的容顏,忽然在她鬢間發現一根白髮,楊帆溫柔地將它拔去,禁不住淚如雨下…… ※※※※※ 大唐帝國經過連番的惡鬥,宗室、武氏、韋氏、二張、太平黨人,一個個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你甫滅亡我繼之,終於,一切都結束了。 塵埃落定,皇權得到了高度的統一。這一年的十二月,在一個雪花飄飄的早晨,年輕的皇帝李三郎,為新的一年定下了年號:開元。 大唐帝國由此開始了一個新的紀元,走向了李唐王朝的巔峰。 江湖歲月催人老。隆慶池畔的柳不知綠了幾次,芙蓉樓下的荷花不知開了幾回,開元年間的又一個春天到了。 這一年的春天,一年一度的新科進士曲江宴游又開始了。 一艘彩船載著三十名新科進士緩緩駛向曲江中央,吟詩,賞歌,飲酒,觀舞,歌聲在空中迴響,舞袖在水面拂蕩。 忽然,不知怎地,船竟然翻了。 佛曰:一彈指間有六十五個剎那,就只是一剎那的功夫,舟翻船覆,船上的新科進士們被扣在船下。 大雁塔頂,盧賓之看著那傾覆的彩船冷冷一笑,扭頭看向他身邊的那個人,那個人是阿史那沐絲,盧賓之延請天下名醫為他診治,如今他已經能像平常人一樣發聲說話,經過盧賓之的耐心調教,他的舉止神態、談吐語氣,已經和楊帆一模一樣。 盧賓之看著他,微微一笑,道:「開始了,從現在起,你來幫我復仇!只要我能剷除沈沐和楊帆,一統『繼嗣堂』,我就傾盡全部財力和物力,助你成為突厥可汗!」 沐絲深深地點了點頭,露出一個和楊帆一模一樣的微笑…… 一輛牛車緩緩駛到玉真觀前,車簾兒一掀,從中走出一個女冠,眸清似水,眉若遠山,腰似若柳,娉婷生姿。她回頭向車中看了一眼,大發嬌嗔道:「喂!現在跟頭豬似的,怎麼一到晚上就那麼精神?出來!」 一隻柔荑伸進車中,揪出一頭名叫沈沐的豬,睡眼惺忪。 二人下車,向玉真觀中走去,觀中女道士們看見二人走入,紛紛稽首行禮:「見過金仙道長、見過沈公子。」 竹林中,石台上,一副棋盤。 楊帆和玉真公主各坐一方,一執黑、一執白,正在弈棋。李持盈撅著小嘴兒,嗔怪地瞪他一眼,悄聲嘟囔:「真是的,一點都不知道讓著人家。」 金仙公主姍姍走來,笑道:「十娘!」 「呀!姐姐!」眼看要輸的李持盈趁機丟了棋子,雀躍地跑向金仙。 沈沐睨著持籌苦笑的楊帆,皺眉道:「聽說曲江宴游出了事,你我辛苦栽培的那些新科進士全都做了水龍王的駙馬爺,你還有這閒情逸致?」 楊帆衝他翻了一個白眼兒,道:「你還不是一樣閒麼?咱們養兒子是幹什麼的,這事兒自然是要他們去幫老子分憂。」 曲江池畔,一雙少年,一青袍,一白袍,人如玉樹,玉樹臨風。 芙蓉樓上,忽然探出一張嬌麗的少女面孔,向他們大發嬌嗔道:「沈從文,你快上來,我打雙陸又輸給你妹妹了,你再不來幫我,以後就沒嫁妝了。」 青袍少年馬上一副賤兮兮的表情:「念蓉,你別急喔,我馬上就去幫你出氣。」 青袍少年嘴裡全是甜言蜜語,腳下卻是一動不動,等他把楊念蓉哄回樓去,便神情一肅,對旁邊那個負手而立的白袍少年道:「念祖,三十名新科進士居然無一生還,確實古怪。那對老不修偷懶,把此事交給你我處置,你怎麼看?」 白袍公子一臉深沉地道:「此事必有蹊蹺!」 (完) 後記 每逢結尾,總是文思錄尿崩的,對俺今天的狀態,俺很滿意。 每逢結尾,我總存著鳳頭豬肚豹尾的念頭,想寫出個留有餘韻,供人回味的結尾,這一點,我也完成的很滿意。 一本書寫完,首先要對一直支持我的讀者朋友們表示感謝,這是發自至誠的真心感謝,沒有你們的支持,我很難在多年的創作之後的今天,依舊興致勃勃、風雨不輟、認認真真地創作這樣一部長篇小說。感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關愛與支持,真誠地向你們表達我的謝意,謝謝! 這本書,如果能給你一個難忘的故事,讓你想憶起時就能憶起其中一些情節、一些人物,我想,那就是我的成功。 但是作為一名創作者,永遠是不可能達到完美的,每本書在結尾時好好總結一下自己的過錯,會很好地幫助他成長,更有助於下一本書的創作。 就這一本書來說,是我在歷史小說之內的一種轉型,目前來說,它不是十分成功,在我已經創作過的小說裡邊,如果要我自己打分,我會打的比較低些。究其原因,主要是慣性思維的影響。 不穿了,可思維還是穿越的習慣思維,所以在故事設計上出現了問題,導致故事缺少懸念,而且主角囿於既定的歷史,可供發揮的餘地不大,精彩度就會有所下降。 這一點,不是你想轉型,意識到你寫的是同以往不同的,你就一定可以避免的,比如俺的小奧同學,新書玄幻,就有讀者提出鋪墊太長,文風像歷史文,可是在我們私下交流時,其實他有清晰的思路,也知道轉型之作他該重點放在哪方面,可是不親自經歷一次,終究還是要受到習慣性思維的影響。 現在老斷同學也玄幻了,悲了個哉的,我還不知道他的新書效果如何,他們都是有實力的作家,我相信如果碰到挫折,主要也是慣性思維的問題,經歷過一次,下一次就會避免了。 我的問題,是在這本寫到九百多章時才豁然開朗的,我有十成把握,什麼懸念啊、趣味啊,這些問題我下本時都能避免這本出現的問題。 說到下本,可能很多同學就要關心我要寫什麼,什麼時候開始寫的問題了,悲了個哉的,我有好多糾結,你造嗎? 一個糾結,其實從我寫完回明就開始了,我總想往裡面多賦予些什麼,文青病發作,沒得治,寫完了回明,不顧頭一本書攢下的那麼多的讀者,像吃錯了藥似的非要去弄玄幻,玄幻弄罷還不甘心,又去弄都市,直到被一位讀者在書評區指責:人家金庸一輩子就寫了個武俠,瓊瑤一輩子就寫了個言情,你非得什麼都試。 我雖然被罵醒了,可是在歷史類型內還是想變,這不,連著幾本穿越後我還是微調了,改寫歷史傳奇,不寫穿越了,成績受了點影響,可問題不大,我知道自己的問題出在哪,就有足夠的信心讓下本更精彩。 說到俺下一本的的構思吧,玄幻仙俠打怪升級我真的寫不來,要轉也就往都市上靠靠,本來我想了兩個構思,一個都市帶異能,一個歷史爽文。 歷史這本呢,可以完全避免醉枕遇到的問題,會很精彩。都市那本呢,也絕不可能和《一路彩虹》那麼寫實。就我個人想法,是傾向於先寫都市那本。 結果我這個想法宣佈了不到半個月,都市小說遭遇了冰霜期,嚴打啊,一些都市小說作者被打得鼻青臉腫,連他媳婦都認不出他來了。 我又很悲哀地宣佈,看這架勢,是逼著我把背景放在民國啊!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我說這句話僅僅一星期後,民國小說也捲進了風尾。 於是,我現在不知道要不要馬上碰這個都市體裁了。如果我說話真這麼掃把,我決定陸續宣佈:我要寫玄幻,我要寫仙俠,我要寫網游,我要寫競技,我要寫…… 如果不幸應驗的話,我相信網絡眾作家會集資買兇幹掉我這只烏鴉嘴的。 好了,這個糾結先不提,再說歷史類在無線上的無奈狀況,無線讀者對歷史類感興趣的不多,在無線上訂閱排名前三的也沒幾個錢,我在考慮下本書不管什麼體裁,都厚著臉皮放到仙俠或者玄幻類型裡,然後把無線上可奈滴小盆友們都騙進來,萬一……他肯留下呢? 可是又覺得,如果我寫的明明不是仙俠,硬往人家受歡迎的類型裡靠,會不會臉皮太厚了?所以,還是糾結。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現在要看山還是山,這是俺努力達到的境界。 目前正在魯院學習,跟傳統文學的同學們打成一片,四個月的學習期現在剛剛過了一半,可激烈的思想碰撞,同樣對我產生了觸發,產生了極大的幫助,我一直幻想讓網文和傳統文融合,各取其長,現在我終於明白:愛惜生命,遠離傳統,堅決劃清革命界限! 可再說回來,說到我下本要寫什麼,其實我還是想轉型的,但這個轉型和當初那種盲目的轉是不一樣的,這是有意識的轉,為什麼我剛列舉的還有我未列舉的但我已經知道了的可是因為人家還沒宣佈我需要保密的一些歷史作者都要轉型呢,你造嗎? 轉型不全是為了創作上的突破,也是為了事業上的突破,創作上想突破,那是一種責任感。穿越還有任何新橋段可言麼?不是不想創新,而是狹隘的特殊的題材,你沒法再創新了,就像當年的武俠小說,你剩下的只能比拚文筆的高低了,可內容為王啊,只靠文筆的話,等讀者膩歪了還是要完蛋。闖新路一時沒有取得成功,就縮回去嗎?你在挫折中得到的經驗就浪費了! 再一個是事業上,我現在共創作了八部小說,全部賣出了影視版權,全部出版了簡體,七部出了繁體(除了那本都市,大陸氣息太濃厚),一部賣出了話劇,兩部賣出了漫畫,一部賣出了手游,在起點很長時間保持類型內第一,時不時還能沖一下總榜第一,可是呢,衝到頂峰也就這樣,幾部加起來的衍生價值還不及玄幻仙俠類的一部。 網文火於紙文,用了十年,無線端壓過PC端,只用了兩年,這就是大勢,也是好多同行中的同行果斷奔向延安的主要原因。糾結啊……。 就我個人來說,目前還有搖擺不定,下本要麼歷史YY,要麼都市異能,還有搖擺不定中,各位書友如果有想法,可以發在書評區,幫助我清晰自己的思路。看看先寫哪個好些,思想總是不斷成熟的,所以我的選擇和判斷也會不斷改變,唯一不變的,就是俺對創作的熱愛。衷心的希望,你們也能繼續愛我,繼續支持! 我愛你們,啵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