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外傳 六合書·東風破   一、暗香   承光帝龍朔十二年,一月廿三日,帝都伽藍。   夜色黑沉如墨,漫天漫地大片潑下,湮沒皇城裡密密麻麻的角樓飛簷、章台高榭。白日裡那些崢嶸嶙峋、鉤心鬥角的龐然大物彷彿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融化,裹在一團含糊難辨的濃墨中。   雖然今日已是立春,但寒冷的陰霾絲毫沒有從伽藍城裡退去的跡象,此刻冷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無聲無息落到前日裡尚未融化的積雪上,在黑夜裡流出一堆堆宛轉的白。   一陣風吹過來,捲起暗夜的冷雨,宛如針尖般刺入肌膚。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卻沒有關上窗子,只是站在那裡默默望著那一片濃墨般漆黑的夜色,彷彿側耳聽著風裡的什麼聲音。   依稀之間,果然有若有若無的歌吹之聲、從那高入雲霄的層層疊疊禁城中飄過來,旖旎而華麗,彷彿帶來了後宮裡那種到處瀰漫的甜美糜爛的氣息——是梨園新制的舞曲《東風破》。   今夜,帝君又是在甘泉宮裡擁著曹太師新獻上去的一班女樂、做著長夜之飲罷?   「這樣下去,三百年的夢華王朝恐怕就要毀了。」風宛如鋒利冰冷的刀子穿入衣襟、切割著他的身體,眉目冷峻的男子低下頭去,喃喃說了一句。眼前又浮現出日間早朝時、自己彈劾曹太師的奏折被承光帝扔到地上的情形——   「查無實據」。高高在上的帝君冷冷扔下一句話,再也不聽他的上奏。曹太師看著年輕的御使,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趁機出列請求承光帝降罪於誣告者。牽一髮而動全身,這邊御使台和朝中一些同僚為也出列為他辯護,雙方在朝堂上針鋒相對。然而此時,坐在最高位的承光帝卻只是袖袍一拂:「接下來有什麼事,諸位大臣和藩王們磋商就是。」於是,帶著宿醉未醒的神色,扶著宮女退朝。   朝堂上一下子安靜下來。曹太師看了看一邊六位藩王中青王似笑非笑的臉,也吞了一口氣——畢竟彈劾者是青王的侄女婿,若是在朝廷上非要把夏語冰往死裡整,無異於要和青王撕破臉了。看來,還是得暗中解決掉這個老是找自己麻煩的章台御使才行——可恨前面派出那些人都是膿包,居然連一個不會武功的人都奈何不了。   聽到帝君的吩咐、作為章台御使的夏語冰心裡微微定了定,知道承光帝其實並不是昏庸到了毫無察覺的地步,只是有心無力,乾脆沉溺於享樂,消極對待朝政。   整個夢華王朝三百年來弊端重重,六位藩王鉤心鬥角、朝中文官結黨營私,而因為承光帝長年無子、儲君之位懸空,導致作為太子太傅的大司命對王朝影響力的衰減,失去了歷朝大司命應有的地位。趁著這個空檔、三朝元老曹訓行聯合了朝野大部分力量,以太師的身份統領尚書令、侍中、中書令三省長官,權勢熏天,將整個帝都伽藍城、甚至整個王朝置於他的支配之下,賣官鬻爵、欺上瞞下,民間一片怨聲載道。   朝廷中,大部分官員也已經附於太師門下,沆瀣一氣。然而本朝有律,太師和由太師推薦任用的官吏不得為御使台御使,以避免太師與負責彈劾的御使勾結為禍。這個條例雖然不能避免曹訓行往御使台裡安插親信,但畢竟不敢明目張膽地排擠異類,因此他這個非太師府入幕之賓的章台御使,仍能控制御史台,並多年來堅持以此一次次彈劾太師。   只是如今積重難返,以他一人之力、自保都難,扳倒曹太師又談何容易……長長歎息,將濁氣從胸臆中吐盡,他發現不知不覺中自己的手指居然在窗欞上、抓出五道深深刻痕來。   阿湮,阿湮。當年我放棄了一切,信誓旦旦地對著你說:要蕩盡這天地間奸佞之氣、還天下人一個朗朗乾坤——想不到如今、竟依然力不從心。   冷雨還在下,無聲無息,落到窗外尚未融化的積雪上。   年輕的章台御使憑窗看出去,外面的夜色是潑墨一般的濃,將所有罪惡和齷齪都掩藏。忽然間彷彿有風吹來,簷下鐵馬響了一聲,似乎看到外面有電光一閃——然而,等定睛看時才發現那不過是錯覺。夜幕黑沉如鐵,雨不做聲的下著,潮濕寒冷,讓人無法喘息。   那個瞬間,他多麼希望這些霏霏淫雨轉瞬化為狂風暴雨,掃蕩這帝都的一切角落,讓雪亮的閃電劈下來、劃開這冰冷如鐵的伽藍城,將所有散發著腐敗氣息的東西一把火燃盡!   簷下風燈飄飄轉轉,鐵馬叮噹,雨如同斷線的珠子從屋簷上落下來。   「哎呀,語冰,怎麼開著窗子?小心著了寒氣。」忽然間,身後傳來妻子詫異的話語。青璃放下茶盞,連忙拿了一件一抖珠的玄色長衣,給他披到肩上:「雪雨交加的,你要小心身子。快關上窗子吧。」   衣飾華麗的貴族女子上前,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想去關上那扇窗。   「別關!」夏語冰看也沒有看她,伸出手截住了她,蹙眉,語氣冷淡,「和你說過了,我在書房裡的時候、不要隨便進來打擾。」   「可是……」被丈夫呵斥,青璃柔白秀麗的臉白了白,囁嚅,「我叔父來了,在後堂密室裡,說有事找你商談。」   「青王?」年輕的御使怔了怔,臉色微微一變,立刻關上了窗子,「快帶我去。」   窗關上的一瞬間,彷彿一陣風捲過來,簷下的鐵馬發出刺耳的叮噹聲。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在關上窗戶的那一瞬間,窗前屋簷上滴落的雨水、在風燈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紅。   「嚓」的一聲輕響,彷彿有什麼東西滾落在屋頂上。   ※※※   黑暗彷彿濃墨,裹著一切,伸手不見五指。   初春的天氣寒冷料峭,下著雨的夜裡,屋頂上彷彿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閃。那微弱的雪亮的光芒割裂了黑夜,血如瀑布般流到屋面上,混著雨水落下。劍光中,依稀可見一隻蒼白纖細的手拖起了一件沉重的什物。屋頂上居然有一個人,在暗夜裡俯下身拉起一物負在身上,準備離去,輕手輕腳地、彷彿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然而下著雨的屋瓦滑不留足,來人踩著獸頭瓦當準備躍到旁邊耳房上時、彷彿氣力不繼,腳下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背不動?」忽然間,屋頂上另一角的黑暗裡有個聲音,帶著笑謔開口了,「這次的刺客還好是『龍象獅虎』裡最瘦的『虎』——真難想像你一個女孩子、是怎麼背著當初那個『象』離開的?」   背著屍體的人驀然止步,閃電般回過頭來看著黑暗中那個不知何時到來的神秘人,眼睛閃亮——方纔她在「像」出手之前、一舉將這個刺客擊殺在書房頂上,成功地未曾讓房內的年輕御使發覺。然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卻未曾料到黑暗中、另外還有一個人在一邊靜靜觀看了全部過程。   穿著夜行衣的女子霍然回頭,居然夜視中清清楚楚判斷出了對方的方位,想也不想,一手挾著屍體,另外一手拔劍刺來,同時身子卻往後急速掠出,顯然是想迅速離開御使府上,以求不驚動在內的任何人。   那一劍薄而快,宛如驚電穿破皇城濃重的夜色,居然將空氣中下落的水珠都切為兩半。   一劍刺出後,女子已經點足掠開,不再看身後的情況——五年多來,她用那一招斬殺過六十多位接近夏御使的刺客,從未失手。她生怕驚動房內的人,再不敢與來人多糾纏,一擊之後已經挾著屍體跳上了御使府的圍牆,準備離開。   「好一個『分光』!」然而,就在她準備躍下牆頭的剎那,聽到那個聲音在身後悠然道。再度驚覺回首,發覺那個神秘來人居然好好的站在身後的圍牆上,宛如附骨之蛆。   她再不遲疑,也不去回頭答理,只是一口氣掠下了圍牆、離開御使府。奔出了一條街,這才扔下了屍體,忽然轉身,對著跟上來的人再度揮劍。暗夜沉沉,唯獨劍尖反射著一點冷醒的光,點破沉重如鐵的帝都。   雨還在零落的下,然而已經無法落到地上——那一劍平平展開,劍氣瀰漫在雨裡,居然激起了半空雨點紛紛反跳。因為速度極快、劍尖幻化開來,那如扇面般展開的光的弧面裡、居然出現了六個劍影!   「貨真價實的『六分光』啊……」如影隨形跟來的人脫口喃喃,語氣裡有驚喜的意味,「果然是劍聖門下的弟子麼?」   說話之間,他的身影忽然彷彿被劍切開了,左右兩半刷然分裂,身形一化為二、錚然拔劍,叮叮叮六聲急促的脆響。女子只覺手腕連續震動,在剎那間、自己刺出那一劍居然被攔截住了六次!連續不間斷的力道傳來,她手中的劍幾乎脫手而出。   再也不敢大意,她終於立住了身,收劍遲疑。   ——對方的身法……怎麼、怎麼如此象本門的「化影」?來人是誰?又是曹太師派來的刺客麼?居然能接下她那一劍「分光」,而且能直接說破她的師承來歷!   「這樣好的身手,居然做了太師府走狗?」女子微微冷笑,啪的將劍一橫,「見過了『分光』,今夜你別想活著離開!」   「果然是劍聖雲隱的『分光』?」黑衣來客眼睛亮了起來,從風帽下抬起頭來看著對方,顯然頗為激動,「你就是五年前忽然消失的、劍聖的女弟子慕湮?——難怪那群殺手幾年來個個有去無回,原來夏御使請來了這樣一個護衛在身邊……」   「我不是御使請來的護衛。」驀然,那個女子默認了對於自己姓名師承的猜測,卻開口截斷了他的話,否定了他的另一個猜測,「他甚至不知道有刺客。」   「你是一個『影守』?」黑衣來客吃了一驚,脫口問——所謂「影守」,如其名便是受保護人身邊「影子」般的守護者,一般是受第三方托付而來,受保護者自身並不會察覺。影守比一般的保鏢要求更加嚴苛,需要消弭自己的存在感,讓對方完全不發覺,而一旦身份被發現,那麼他們的任務夜便不能繼續下去。   「呀呀,讓劍聖雲隱的弟子當影守,僱主面子可不小啊。一定是藩王一類的人吧?」黑衣來客抹了抹眉毛上的雨水,忍不住笑了起來,「夏御使果然娶了個金龜女。青王的侄女一過門,五年來他不但仕途青雲直上,連影守都請了這樣的高手……」   「沒有人雇我。」驀然,慕湮再度截斷了他的話,不耐煩起來,轉動手腕、劍指對方,「拔劍,少費話。太師門下的走狗!」   「我不是太師府上來的。怎麼,還沒認出我『化影』的身法麼?」這一次,輪到來人打斷她的話。黑衣人微微苦笑,拔出自己的佩劍來,轉過手腕讓她藉著微弱的光、看清銀白色劍柄上刻著的「淵」字,點頭招呼:「那麼,你總該認得這把劍吧?」   慕湮忽然一震,盯著來人手裡那把劍看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你、你是……」   「還是第一次見面,小師妹。」來人抬起手,將頭上濕淋淋的風帽往後掠去,露出一張風霜清奇的臉,微微點頭,「我是劍聖雲隱的大弟子尊淵,你的師兄。」   ※※※   密室內,長談許久的兩人終於開了門出來。   夏語冰送青王到了側門,那裡有一台軟轎靜靜侯在那裡,一名青衣男子站在廊下等待,神色沉靜,眼神凌厲,顯然是個武學高手。   「現下到了緊要關頭,可要小心行事。」便衣小帽的青王顯然也是私下偷偷過來看年輕御使,臨上轎轉過身拍了拍夏語冰的肩膀,低聲,「朝堂上的事就交給你了——這邊,我們很快就能從北方迎真嵐皇子回帝都,若太子冊立,曹訓行那老傢伙遲早完蛋。」   「是。」聽到這樣的話,夏御使一向沉靜不起波瀾的眼裡也有忍不住的激動,「只要能扳倒太師,還天下一個清靜乾坤,在下死不足惜!」   「什麼話!」青王嗤笑了一聲,彷彿對於年輕御使這樣的激憤感到有些可笑,摸著鬍子,拍了拍侄女婿的肩膀,調侃,「你死了,我侄女可要守空房了——等你扳倒了那巨蠹,到時候夫榮妻貴,才不枉當年青璃不顧反對、下嫁你一介白丁的眼光和勇氣。」   「是。」年輕御使的臉色微微一變,只是低下頭回應。   「還有,方才本王所說的那件事還請賢侄多多考慮,有時候做事不能太刻板。」青王坐入了軟轎,吩咐。轎夫抬起了轎子,隨行的青衣侍衛跟著轉身,片刻不離。   「這個……,多謝王爺提點,在下會酌情考慮。」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閃過,夏御使應承下來,然而臉色已經微微有些蒼白。   「賢侄果然是個聰明人,不枉本王這麼多年看重你。」青王笑了起來,摸著頷下鬍子連連點頭,誇獎面前的年輕人,「你比以前長進多了,朝中一些老臣都對你讚不絕口呢。」   章台御使寵辱不驚,只是淡淡道:「還多虧青王一手提拔。」   「對了,」轎子已經抬起,忽然間,青王喝令停轎,從簾子裡探出頭來,叮囑了一句,「小心曹訓行那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下黑手啊……語冰,你最近要好好注意安全。」   「是。」夏語冰點頭,遲疑了一下,也有些奇怪,「但是宅中一直平靜,並不見有異動。」   「哦,那最好。」青王拈鬚點頭,然而眼神卻是若有所思的,口中輕笑,「千萬要小心行事,不要被人暗中做了手腳——不然青璃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呢。」   「是。」對於位高權重的長輩,年輕的御使只有再度點頭,但是臉色有些蒼白起來。   軟轎終於沿著僻靜的小巷遠去,兩名轎夫顯然都身懷技藝,腳程飛快,旁邊青衣侍衛跟著轎子走著,默不作聲。   一直到走出了十丈,青衣侍衛才低下頭,彎腰對著轎子裡的人輕輕稟告:「王爺,方纔你和御使大人密談的時候,似乎已經有殺手來過了。」   「哦,又被那個神秘人解決了麼?」似乎毫不覺得意外,青王掀起轎子側面的簾子,看著得力的手下,「寒剎,你還是沒看清楚那個一直暗中保護著夏御使的人的來歷?」   青衣侍衛眼神冷冽,沉吟了一下,默然搖頭。許久,才道:「這一次似乎來的殺手不止一個,然而只有『虎』被格殺——另一個人沒有出手、躲在黑夜裡,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所以不敢貿貿然追出去。」   「哦……看不出,夏語冰那小子還留了一手嘛,裝作沒事人一樣,誰知道背地裡早就請好了厲害保鏢。」青王摸著鬍子,冷笑起來,「在我面前還裝出一副束手待斃狀,長進到懂得耍心機了麼?」   ※※※   有些出神,一直到看不見那一頂轎子,夏語冰才闔上偏門,微微歎了口氣。   「守寡?叔父不知道、雖然現在丈夫好好的,我卻和守活寡沒多大區別呢!」剛關上門,回頭卻聽見了這樣的話。夏語冰臉色終於蒼白起來,看著出來送客到廊下的妻子。   青璃還是當小姐時候的脾氣,即使在家也是一整天盛裝的打扮,絲毫不馬虎。方才在來訪的青王面前,她沒有流露出絲毫反常,一副舉案齊眉和和美美的樣子。然而此刻叔父剛走,她柔白纖細的眉目間,卻一反平日的隱忍順從,第一次有了譏刺。   「晚上我到你房裡去歇著。」夏語冰不看她,轉過臉去,淡淡道。   「呵,不用你施捨。知道你很忙、很忙。」貴族出身的夫人冷笑著,「我那憂國憂民的夫君,妾身怎麼好讓你從國家大事上分出神來、施捨給我一個晚上呢?」   「抱歉。」聽出了妻子語氣裡的譏刺,但是年輕的御使沒有分解,只是低下頭去說了兩個字,眼睛裡卻有真切的歉意,帶著一絲絲無可奈何的悲涼。擦身而過,沿著長廊走向書房。   「夏語冰!」終於忍不住,貴族出身的青璃也失去了結婚多年來平靜淡漠的氣度,在廊下跺腳,「如果是慕湮呢?如果換了慕湮,你還會這樣麼?」   「莫做無意義的猜測。」聽到那樣的話,年輕的章台御使忽然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回答,「我守住了諾言,自從迎娶了你以後、五年來沒有再見她一面——夫人多慮了,請早點回去歇息吧。我要去書房裡看奏折和文書了。」   再也不多話,夏語冰沿著長廊往前走去,頭也不回。   然而,雖然一路上盡力去回想最近呈上來的各地折子,但是或許是被青璃方纔那歇斯底里的大叫喚回了昔日遙遠的回憶,腦子裡居然跳出那極力去遺忘了五年的名字:「慕湮」。   阿湮……阿湮。   他還有什麼面目去念及這兩個字。   ※※※   帝都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鐵。只有極遠處的後宮裡,還隱約飄來絲竹的聲音,伴隨著女子柔婉細膩的歌聲,斷斷續續,依稀有醉生夢死的浮華意味。   《東風破》。可如今這個沉寂如鐵的帝都裡,瀰漫著腐朽的氣息,哪裡有一絲的東風流動,能夠破開著令人窒息的長夜。   為什麼他就不能放縱自己也沉醉在這歌舞昇平裡……如果他對於曹太師的一手遮天可以閉上眼睛,當作看不見的話;如果他可以不那樣冷醒、而陶醉於這紙醉金迷的盛世假相的話,如今、他也該和慕湮好好的生活在一起,在不知那個地方並轡浪跡,執手笑看,或許……連孩子都有了罷?   想到這裡,他立刻用力搖頭,把這樣不切合實際的臆想從腦中驅逐出去。   已經五年沒有見到慕湮了,如今連她在天涯何處都不知道了,還做這樣的夢幹嗎?當年在他身陷囫圇、卻拒絕從天牢裡跟劫獄的她逃走,對著她說出:「我在等的人是青璃」那句話的剎那——他們腳下所站立的土地,已經被割裂開來,判若雲泥。   從廊下走過的時候,忽然間依稀聞到一線幽香,清冷沖淡,在黑夜的雨中縹緲而來。年輕有為的御使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微微循著香味的方向側頭看去——   牆角的暗影裡,有一株晚開的臘梅開的正盛,將香味穿透厚重如鐵的夜,送到風裡。   又是一年梅花開。   阿湮,阿湮……五年未見,天下茫茫,你又在何處、與何人相伴?   二、疏影   一牆之隔的外街上。慕湮正低下頭,將刺客的屍體從地上拖起,雨水順著她的發腳流下來,縱橫在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上。冰冷的雨水如針尖一般刺著她滾燙的臉。   「哎,我幫你。」黑衣的尊淵伸出手去,擺出大師兄的架子,「死沉的,你拖不動。」   「我能行。」慕湮沒有買這個第一次相見的師兄的面子,自顧自拖起屍體。   「你都沒這個死豬重,怎麼拉得動?」尊淵撇撇嘴,帶著一貫的憐香惜玉姿態,再度伸手,替她拖起地上那具屍體,「我來我來。」   「我說過了我能行!」慕湮忽然就叫了起來,柳眉倒豎,眼神憤怒倔強,「不用你管!」   「……」尊淵愣了一下,揉揉鼻子,把風帽重新帶上,悻悻,「有這樣和師兄說話的麼?一定是師傅把你寵壞了——你說你也是好大的人了,還一言不發就從江湖中失蹤,五年來毫無消息,害得師傅擔心的要命。他死前還把我從大漠裡找回來,再三再四交代我要把你找回來好好照顧、才肯閉眼。」   暗夜裡,聽到遠處打更聲走近,慕湮努力把屍體拖起,準備迅速離開御使府第附近。然而聽到大師兄這樣的話,手一顫,手上沉重的屍體砸落到青石路面上,發出沉悶的鈍響。   「師傅……師傅他、他……故去了?」女子抬起頭來,看著尊淵,眼神忽然間有些恍惚。   「是啊,死了。」說起師尊的亡故,作為大弟子的尊淵卻是沒有絲毫哀傷的意味,看到小師妹那樣悲哀恍惚的眼神,反而拍拍她肩膀,安慰,「有什麼希奇,劍聖也會死的。師尊已經快九十歲啦,這一輩子也活夠了。」   「……」沉默許久,雨點默不作聲地從濃重的夜色裡灑下來,尊淵正在奇怪慕湮忽然間的沉默,聽到巡夜打更的人正在往這邊走過來,忍不住要催促師妹趕快離開。然而,還沒有說出口,陡然耳邊就聽到了一聲爆發的哭泣。   「唉……女人真是麻煩,就是哭哭啼啼也要看地方啊!」看到慕湮摀住臉彎腰痛哭,尊淵再度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聽著巡夜人的腳步聲,喃喃說了一句,一手撈起了地上刺客的屍體,另外一手拉住慕湮,點足飛掠:「快走!換個地方再哭……我有好多事要問你。」   ※※※   打更巡夜的老人周伯多喝了幾兩黃湯,冒著雨踉踉蹌蹌地轉過街角,看到黑夜裡隱約有什麼東西一掠而過,飛上了牆頭。   「哎呀呀……」周伯揉了揉眼睛,然而轉瞬那個影子就消失了,帝都的夜還是那樣濃黑如墨,沒有一絲光亮。冷雨中,老人哆嗦了一下,喃喃:「什麼鬼怪?真是的……如今這個世道,不魑魅橫行才怪。」   他嘮叨聲著,醉醺醺繼續巡夜。才走了幾步,剛到御使府第的門外,忽然覺得腹中翻滾,看看四周無人,便到圍牆外的柳樹下準備解個手。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再度出現錯覺,他覺得柳樹動了起來,一根樹枝忽然扭曲起來,對著他伸了出來。   「見鬼……怎麼回事?」周伯嘟噥著抬頭,忽然間居然看到面前一根乾枯的樹枝上,長了一雙碧綠色的眼睛。   老人大驚失聲,然而驚呼還未出口,忽然間感覺心裡便是一空。   暗夜的冷雨還在繼續下,然而落到地上已經變成了殷紅色。竹梆子落到了地上,老人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渾濁的眼球彷彿要從眼眶裡凸出來,心口上破了一個血窟窿。屍體邊上的血水宛如一條條小蛇蠕動著,蔓延開來,爬向無邊無際的黑夜。   「嘖嘖,人老了,心也硬的象石頭。」御使府第門口的樹上,那雙碧綠色眼睛的主人噗的一聲把嘴裡嚼著的血肉吐了出來,擦了擦嘴角的血跡,宛如蛇般無聲無息滑落。   在初春寒冷的雨夜裡,來人居然只穿了一條破爛的短褲,裸露在外的身子乾枯如竹篙,手腳細長,皮膚淺褐而乾裂,接近於樹皮——方才攀在御使門前乾枯的柳樹上,便活脫脫如同一支樹幹,令人真假難辨。   「還以為能吃上一頓消夜,看來還得餓著肚子開工。」碧綠色眼睛的來人喃喃自語,伸出紅艷的細長舌頭舔了舔開裂的上唇,形如鬼魅地掠上了牆頭,身子彷彿沒有骨頭一般、貼著起伏的牆頭,四顧。   看著御使府第中、書房燈下那個伏案疾書的人影,他忽地冷笑。點子還好好活著?果然「虎」也被幹掉了——也難怪,那個「影守」居然是劍聖的弟子!龍象獅虎運氣可真差,看來還是得讓他這個負責望風的「蛇」來撿個便宜。   御使府第花園的樹木無聲無息地分開,經冬不凋的玉帶草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蜿蜒前進,朝著還亮著燈的書房潛去——府第裡一片安靜,緊閉的木格窗上映出了年輕御使清矍的身影,披衣執卷,沉靜淡定。側臉在昏黃的燈火中宛如雕塑,線條利落英俊。   這個章台御使、在承光帝治下糜爛腐敗的夢華王朝裡,就如同污濁水裡開出的一朵蓮花,簡直是個異數——也因為夏御使的存在、那些被權貴欺壓、申訴無門的卑微百姓才看到了一線希望,用各種方式遞上的折子狀紙不計其數,因此每日都要深夜才能披閱完。   看著那個清俊卻孤獨的身影,殺手蛇忽然間感覺到了某種不可侵犯的力量,有些微的遲疑——年輕御使窗裡深宵不熄的燈火,點破這帝都黑沉如鐵的夜幕。而他只要抬抬手、這帝都裡唯一最後的光亮便會被撲滅罷?   拿到章台御使夏語冰的人頭,便能從太師府那邊換到十萬金銖和美女……然而轉念想到這裡,殺手蛇再度伸出細長的紅色舌頭,舔了舔嘴角,碧綠的眼睛冒出了光——天賜良機!如今那個「影守」不在,要殺這個不會武功的書生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再也不遲疑,殺手的趴在草地上,身子如同沒有骨頭的蛇般蜿蜒,悄無聲息地朝著光亮爬行而去。轉瞬爬到了書房外的簷下,他在青石散水上慢慢將身體貼著外牆升起,從窗縫裡看著室內。   書房裡一燈如豆,年輕的御使肩上披著一件長衣,正將凍僵了的毛筆呵融,披閱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彷彿又看到了什麼為難的案子,夏語冰放下筆長長歎息了一聲,揉著眉心,神色沉重。遲疑了許久,終於落筆,在文捲上只加了一筆——然而那一筆卻似乎有千斤重,讓御使雙眉糾結在一起,有某種苦痛的表情。   殺手的手抬起,手中薄薄的利刃插入窗縫,悄無聲息地將窗栓切成兩半。   刀子微微一滯,殺手蛇的臉色一變——好像……好像切斷了窗栓後、刀鋒又碰到了什麼東西。一月料峭的冷風帶著雨,捲入廊下,彷彿什麼被牽動,簷下的鐵馬忽然發出了叮噹的刺耳聲響,窗內的人霍然抬頭。   殺手蛇來不及多想,在對方驚覺而未反應之前,猛然推開窗子,拔刀躍入室內,向那個不會武功的文弱書生逼了過去。眼角撇到之處,發現窗栓底下不過牽著幾根細絲,另一頭通向簷角的鐵馬——外人若一推開窗子,便會發出聲響。   那顯然是匆促間佈置的簡單機關……看來,這個書獃子還是有點頭腦的。   「青王提醒的不錯,不過隨手佈置了一下防止萬一,果然馬上就來了麼?」披衣閱卷的夏語冰抬起頭來,看到了前來的殺手,眉頭微蹙。不等殺手逼近來,他雙肩一震,抖落披著的長衫,放下了手中的筆長身站起,手探入一邊的古琴下。   「十萬金銖……」看到那個讀書人近在咫尺,殺手蛇再度伸出細長的舌尖舔了舔上唇,碧綠眼裡放著光,形如鬼魅般掠了過去,一刀砍向那文弱書生。   ※※※   帝都伽藍的西郊,荒涼而寂靜,時有野狗的吠聲。   慕湮俯下身,用指甲彈下一點紅色的粉末在刺客屍體的傷口處,嗤然一聲響,白煙冒起,屍體彷彿活了一樣地扭曲著,不停顫動,然而卻慢慢化為一灘黃水。她用劍掘了一片土,翻過來掩住——登時,一個活人便從這個世間毫無蹤影的消失了。   尊淵在一邊看著小師妹熟極而流地處理著屍體,打了個噴嚏,眼神卻是複雜的——他們兩人雖然同樣出自劍聖雲隱門下,然而他卻比慕湮年長整整十歲。慕湮拜在劍聖門下時、他早已出師,在雲荒北方的沙漠遊蕩,所以也沒有見過這個師傅的關門女弟子。   「小湮可是個小鹿般單純漂亮的女孩呢!咳咳……幸虧你這傢伙早早出師了,不然我非要防著你打她主意不可。」一年前,師傅病入膏肓的時候,對著萬里迢迢奔回去的他說起另一個女弟子,眼神慈愛而擔憂,「四年前她跟我說要嫁人了,要跟著丈夫回來拜訪,可把我高興壞了……可是那之後她忽然就消失了,一點消息都沒有。」   「我擔心她落到了歹人手裡,想去救她……可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也吃不消了,不然……」病榻上,一生叱吒風雲的劍聖劇烈地咳嗽著,艱難地交代沒有了結的心願,抓住了大弟子的手,「淵兒,師傅一生只收了你們兩個弟子……我去了以後你們、你們要相互照顧,你一定要……」   然而一口氣提不上來,老人的語音衰竭了。   「我一定把小師妹找回來,好好照顧她。」拍著師傅蒼老鬆弛的手,一生不羈的大弟子尊淵低下頭去,替劍聖補完了那句話,許下諾言。但是一安葬完師傅,他就有些後悔了——天下那麼大,誰知道那個小丫頭失蹤那麼久、如今去了哪裡?萬一她已經死在什麼角落裡了,他豈不是要浪費一輩子?他尊淵一生浪跡,從未被任何事拘束,如今居然自己把頭套進了枷鎖裡。   可後悔歸後悔,他說出口的話,還從未食言。   ——幸虧不過一年多,他就從一個黑道上相識的殺手嘴裡、聽說了帝都出了一件怪事:當朝當權的曹太師視章台御使夏語冰為眼中刺,重金懸賞御使人頭,引得黑道中人前赴後繼的趕去。然而奇怪的是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身邊,似乎有某個神秘人暗中守護,讓一撥撥殺手有去無回,幾年來黑道上已經有數十名有名有姓的人物喪生。   說完了,那個殺手隨口報了幾個死去同伴的名字。   聽到那樣的話,他心裡微微一動,知道那幾個殺手的技藝在遊俠兒裡已少有敵手。能將幾十名殺手一一無聲無息的解決,那個神秘人的武功豈不是……?   就是在那個剎那起,他心裡對於御使身邊神秘的守護者有了好奇,一路趕到了帝都,悉心潛訪——果然在暗夜的刺殺中,看到了師門的「分光」一劍。   劍聖門下弟子,居然會屈身做一個御使的影守……側頭看著慕湮處理屍體,尊淵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這五年來她應該殺了很多人吧?眼神和動作都變得那般凌厲,那種見神殺神的氣質,完全不像師傅口中那個嬌怯怯需要人照顧的女孩兒呢。   不過這樣也好,現在知道小師妹過得好好的,他也算完成了當年對師傅的囑托吧?可以繼續去過自己浪跡逍遙的生活了……   劍聖的大弟子聳聳肩,左右顧盼,看到旁邊一個破落的亭子,便扯著一身濕淋淋的衣服跳了進去躲雨。   ※※※   「師傅什麼時候去世的?」剛坐下,忽然聽得她問,聲音發顫。   「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所以我自己給他辦了後事。」轉頭過去,看見站在雨裡的慕湮低著頭,他隨口回答,「枉師傅疼你一場,你居然躲著連發喪都不回來。」   慕湮站在雨裡,沒有回答,蒼白秀氣的臉上沾滿了雨水,皮膚白皙得竟似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來。半晌,才細若游絲地回了一句:「我……沒法子抽身。」   「呵,是為了保護那個被當作靶子的夏御使吧?」聽得師妹這樣的回答,尊淵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連師傅都不要了——那個夏御使給了你多少好處啊?他好像是個出名正直廉潔的清官,該沒有多少錢可以請你這樣水平的『影守』吧?難不成你是看人家長得俊俏倒貼——」   沒遮攔的調侃話音未落,忽然間感覺眼前一閃,六道劍芒直逼過來。   「幹嗎?幹嗎?」沒料到師妹翻臉的如此迅速,他措手不及、連拔劍時間都沒有,只好仰身貼著劍芒飛出去,半空中一連變了三次身形,才感覺那凌厲的劍氣離開了咽喉。已經是竭盡全力,提著的一口氣一鬆,他身形重重落到了地面,不想腳下正好是一灘污水,一下子濺了個滿身,狼狽不堪。   「你瘋了?」這口氣無論如何忍不下,即使向來憐香惜玉的尊淵也沉下了臉,「身手好的很嘛,師傅看來是白擔心你會被人欺負了。」   慕湮只是蒼白著臉提劍看著他,眼神鋒利雪亮,胸口微微起伏——這種荒漠裡受傷母狼般的眼神,哪裡像師傅嘴裡那只「單純漂亮的小鹿」?尊淵苦笑起來,再也不想理睬這個神經質的小師妹,轉身離去。   「我……我一定是瘋了……」眼看著剛見面的同門師兄揚長離去,慕湮鬆開手,長劍叮地一聲落到地上,她抬起手來用力摀住火熱的臉頰,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語,「如果不是瘋了……怎麼、怎麼能在那個人身邊……做五年的影守?看著他和妻子舉案齊眉?」   「什麼?」尊淵的背影已經快要沒入荒郊的黑夜裡,然而聽得此話猛然頓住了腳步,詫然回首,「那個章台御使……那個夏語冰,難道就是你五年前打算要嫁的那個傢伙?」   慕湮沒有回答,只是彎下腰去撿起方才脫手落地的劍,靜靜抿著嘴角,神色僵硬。   「當年你說要回去一起拜見師傅的未婚夫就是夏語冰?」尊淵恍然明白過來了,眼睛裡詫異的光,不可理解地看著面前嬌小的師妹,恍然大悟,「後來他負了你是不是?去娶了青王侄女?——這種負心薄倖的男人,一劍殺了是乾脆!」   「不……不關你的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咬著牙,將劍握在手裡,慢慢回答,冷雨從她秀麗蒼白的臉上直劃而下,然而她的臉和身體卻燙得彷彿要融化,「不關你的事。」   「女人就是心軟……」尊淵搖頭,無可奈何,憤憤不平地叱道,「但你好歹也要有點志氣,就當被野狗咬了一口,一腳踹開就是——幹嗎還纏著放不下?五年啊!你就是這樣當著那傢伙身邊見不得天日的影守?」   「我高興。」臉色愈發蒼白起來,然而慕湮揚起下巴冷冷道。忽然間想起了什麼,神色緊張起來,脫口:「糟了!扔下他一個人在那裡,萬一太師那邊又……!」   她來不及多想,點足飛掠。然而覺得身體越來越熱,頭痛得似乎要裂開來,腳下輕飄飄的。這次沒有背著屍首、平地走著,她腳下就又是一軟。   「嘖嘖,發著燒還要奔波來去的殺人救人?你看這身體都已經撐不下去了。」不等她委頓倒下,尊淵的手伸了過來,將她從泥濘的地上提了起來,歎氣,「很多時間沒有休息了吧?別管那個負心小子了,回去把身體養好是正經的。」   「不……得趕快回去……」慕湮掙扎著,發出微弱的聲音,極力想站起來。然而數日來被用內力壓著的病、經過方纔那一次交手後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終於努力站了起來,可已經虛弱到腳下打顫,她咬著牙,臉色蒼白:「他樹敵太多……沒有人護著、是不行的……」   「哎,這種世道裡要當好官、本來就該有必死的覺悟。」尊淵冷笑,但是雖然鄙薄那個負心漢,卻不得不承認章台御使的確是個清廉的好官,「要女人捨命保護,還算男人麼?」   「他什麼也不知道!」慕湮臉色蒼白,苦笑著抓緊師兄的手臂,為他辯護,「不知道從五年前、就有多少殺手想殺他;也不知道有人暗中替他擋住了那些刺殺……我做得很小心,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為什麼?」尊淵感覺到小師妹的身體火一樣的燙,想起她五年來在那負心人身邊暗無天日的影守生活,忍不住地心痛,「他怎麼值得你如此?他明明為了附庸權貴、娶了別的女子,你何必如此!」   「師兄,你不知道他有多麼不容易……我最初遇上語冰、敬他愛他,便是因為他雖然不會武功、卻是比任何習武之人都有俠氣。」慕湮苦笑著,幾度想努力提起一口氣飛奔回去,然而身體卻軟得像一張打濕了的紙,「語冰他雖然負了我,卻始終不曾……不曾背棄他的夢想……五年來,我在暗、他在明,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朝野上,背負著多大的壓力——以個人之力和太師作對,那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師顧忌青王……」   「所以他當年娶了青王的女兒?」陡然明白了,尊淵眼神一斂,追問。   「嗯。」慕湮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雨水落在她臉上,她低下頭輕輕道,「那時他還不過是個小小郡守,因為在一件案子上得罪了太師的乾兒子,被羅織罪名下到天牢裡。多虧了青璃小姐多方奔走為他開脫,要不然……」   「嘿,師妹你堂堂劍聖弟子,一身本事,劫獄救他出來便是!何必要承那個千金的情?」尊淵皺眉冷笑,不解。   慕湮搖搖頭,看著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眼神也黯淡下去:「我的確去劫獄了……但是語冰不肯跟我逃走,他不肯當逃犯——他說:他等的是青璃小姐,不是我。我幫不了他。」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尊淵眼神雪亮起來,低聲罵。   「別罵他……他很辛苦的。」慕湮的臉在夜色中蒼白如鬼魅,然而漆黑的瞳孔裡面卻有幽暗的火焰燃燒,倔強地不肯熄滅,「青璃小姐周旋下語冰被放了出來,還升了官——出來後不久他們就成親了……那時候我就和他告別,跟他說再也不要見他。」   「可你還悄悄地當起了他的『影守』?」尊淵搖頭苦笑,「不明白你們女人都怎麼想的。」   慕湮望著雨簾,臉色蒼白:「我也想離開的!但是刺客一撥一撥的來,一開始就停不下、我怎麼可以看著他死!——那奸臣和語冰之間爭鬥得越來越激烈,轉眼就是五年……」   說到這裡,女子蒼白清麗的臉上又泛起急切之色,掙扎著:「我得回去了!不能扔下他一個人……你不知道五年來、那老賊怎樣計算語冰!簡直無孔不入、片刻不得安息啊。」   便是看著他在你面前全家笑語,你……也要這樣護著他、哪怕遍地的烽火狼煙?   「傻丫頭啊……」尊淵看著師妹扶著他手臂站起,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指在不停地顫抖,忽然歎了口氣,把她送回那個破敗的亭子裡,拍拍她的腦袋:「好吧,你給我好好呆著養病,我去替你看看——天亮了後再來帶你回去。」   三、人間別久不成悲   刺客薄而鋒利的刀切開了書房內的空氣,斬向御使的頸部,帶著誓在必得的凌厲。   燈火被刀氣逼著,搖搖欲滅。一介書生坐在燈下,燈火將黯淡的陰影投上他清俊的臉,年輕的御使看著刀鋒劃破空氣,神色不動,手從琴下的暗格裡抽出。   刀已經斬到了目標咽喉三尺處,然而殺手蛇的手陡然停滯了,碧綠的眼睛凸出來。   「太師給了你多少錢?」御使的手裡,赫然是厚厚一疊銀票。夏語冰一手握著大把銀票,看著殺手,眼色冷靜,「無論他給你多少,我可以給你雙倍。」   殺手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御使府內外清苦簡樸,這個書房裡除了四壁書卷之外、便只有一張琴一張幾,孤燈破裘,毫無長物——但是,這個清廉的御使只是一抬手,便從暗格裡拿出了大卷嶄新的銀票!   「十、十萬……」看到那一疊銀票,殺手眼裡的火苗燃起,感覺無法對著那樣多的銀子揮刀,咽喉聳動,有些艱難地回答。   「我給你二十萬。」想也不想,夏語冰又從暗格裡拿出一封未曾拆開的書簡,當面拆開信,抽出另外一疊銀票,加在原先那一疊銀票上,放到案頭。嶄新的銀票,顯然從未被使用過——那剛拆開的信封上,赫然寫著「桃源郡守姚思危敬上」的字樣。而古琴下的暗格裡,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下面官員敬上來的禮金。   雖然是刀頭舔血的殺手,看慣了生死起落,但是蛇依舊被眼前的轉變驚得一愣——   章台御使……那個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語冰御使,居然、居然也是這樣斂財的貪官?外表看起來如此剛正廉潔,背地裡卻受了這樣多的賄賂黑金?   殘燈明滅,殺手蛇遲疑著拿起那一疊銀票,放到手裡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銀票,雲荒大地上任何銀莊都可以兌換。他伸出細長的舌頭舔了舔開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順手收入懷裡,看向面前的章台御使。   燈下,夏語冰的神色凜冽如冰雪,面對著殺神居然眉頭都不動,沉靜淡漠。   「這樣的偽君子……」殺手蛇反而怔了怔,忽然忍不住惡笑起來,眼神裡有難掩的輕蔑和憤怒——居然連自己都被騙了。他居然和那些普通百姓一樣、認為這個年輕的章台御使是個難得的清官!   「你的錢、我收;但太師那十萬、我也要拿!」惡笑聲中,殺手的刀肆無忌憚地再度斬向御使,迫近,「反正都是髒錢,老子不介意多拿一點!」   刀鋒直逼手無寸鐵的夏語冰,案頭的文卷被刀氣吹動,唰唰翻頁,在書房裡漫天散開。   一介書生似是被殺手的反覆無常嚇呆了,居然怔怔坐在案邊、毫不躲閃,一任殺手逼近他的身側,枯瘦的手臂拉住他的衣襟,把刀架上他瘦頎的頸。   殺手蛇冷笑,用細長紅艷的舌頭舔著上唇,一手摸到對方頸骨的關節,揚起了刀,眼睛瞟著一邊暗格裡一疊的銀票,閃過狂喜的神色。這一票干下來可賺翻了……   剛想到這裡,忽然間他碧綠色的眼睛凸了出來,面目因為劇痛而扭曲。   雪亮的短劍閃電般刺穿殺手的小腹,御使修長的手指被噴出的鮮血染紅。然而夏語冰毫不猶豫的握緊劍柄、用力一絞。等殺手痛得下意識鬆開了利刃,砰然倒下,才從腹中抽出劍,重新放入袖中。看著開膛破肚,不停痛呼掙扎的殺手,夏語冰臉色蒼白凜冽:「抱歉,現在我還不能死。」   「你、你隨身帶著劍?……你……會武功?」不可思議地看著文弱的書生,殺手嘶聲問,聲音卻漸漸衰弱,枯槁的手足不停地抽搐,血流滿地,染紅那紛亂散落的書卷。   「只會那一劍而已……」夏語冰擦了擦劍上的血,低下頭去淡淡道,揚眉,似是失落地喃喃,「雖然我根本不是學武的料,但畢竟阿湮教了我那麼久。」   「阿湮?」殺手蛇嘴角抽搐了一下,咧嘴笑了起來,做著垂死前的喘息,身體蜷縮成一團,「就是、就是那個……那個一直暗中當著你『影守』的人麼?……如果不是那個劍聖的弟子,你、你早就被……」   「你說什麼?!」一直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御使,聽得那樣的話終於色變,脫口,「你說……是劍聖的弟子在做影守?阿湮一直在我身邊?我怎麼不知道?我怎麼不知道!」   淡定的御使再也控制不了面色的變化,衝上前一把拉起奄奄一息殺手,急問。   「你看,窗外、窗外不就是——」肚破腸流,殺手「蛇」的身體宛如蛇一般的翻滾扭曲,呻吟著,斷斷續續回答。   夏語冰果然想也不想、抬起頭看向打開的窗子。   就在那個剎那、騙開了對方的視線,蛇的嘴裡忽然吐出了一線細細的紅,直射御使的咽喉——那不是他細長的舌頭,而是藏在舌下的暗針。   就是失手、也要帶著對方的人頭上黃泉!   年輕的御使看著窗外,眼睛停滯,絲毫沒有覺察。然而,就在那個剎間,一聲細細的「叮」,一道白色的光掠入,將那枚毒針切成兩截、順勢把尚自抽搐的殺手蛇釘死在地上。   誰……是誰?   在殺手蛇一生的最後一瞥中,暗夜裡敞開的窗外、冒雨掠下了一名黑衣人。   ※※※   「阿湮?」夏語冰的目光停留在貫穿殺手胸口的那把銀白色長劍上,顯然是認出了這種樣式的劍,御使的嘴角動了一下,脫口低呼,又驚又喜地看向窗外。   「好險,恰恰趕上了。」黑衣人悄無聲息掠入室內,撥下風帽,抬手拔起了屍體上釘著的長劍,轉過劍柄、給對方看上面刻著的「淵」字,回答,「我是劍聖門下大弟子尊淵,慕湮的師兄。」   「尊淵?」御使的眼睛落在來人的臉上,打量——顯然是歷練頗多的男子,眉間浸潤過風霜和生死,每一根線條都有如刀刻。他隱約記起了這個名字曾在某處宗卷裡出現過——叫這個名字的人,似乎是雲荒大地上最負盛名的劍客之一。   然而失望和寥落還是抑止不住地御使眉間流露出來。年輕的御使收起了懷劍,看著對方,半晌才低聲問:「原來,你才是我的『影守』麼?居然一直都沒有發覺——是阿湮她……她托你來的?」   尊淵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慕湮定然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五年來一直和他朝夕不離,為保護他竭盡了全力。她已然不願打擾他目前的生活。   「那麼,她現在還好麼?」對方沒有回答,但他遲疑著,終於忍不住還是問了這樣的話,試探地問,「她現在……和你在一起?」   「呃?」尊淵含糊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她還好,還好。不用你擔心!」   「這樣……」夏語冰無言地笑了笑,那如同水墨畫般清俊的眉目間有說不出的寥落,淡淡道:「那……便好。我也放心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啊。那樣長久的時光,彷彿將當初心底裡那一點撕心裂肺的痛都沖淡了,淡漠到只餘下依稀可見的緋紅色。   「原來你還有點良心。」尊淵冷笑一聲,但不知道為何看到對方的神色、他卻是無法憤怒起來,只是道,「既然念著阿湮、為何當初要背棄她?為何不跟她逃離天牢、浪跡江湖,卻去要攀結權貴?」   「跟她逃?逃出去做一個通緝犯、一輩子在雲荒上流亡?我不會武功,難道要靠一個女人保護逃一輩子?」顯然這個結在心底糾纏已久,卻是第一次有機會對人剖白,年輕的御使揚眉冷笑起來,不知道是自厭還是自負,「不,我有我要做的事……我不服輸,我還要跟曹太師那老賊鬥下去!如果我不是堂堂正正從牢裡走出去,這一輩子就只能是個見不得光的逃犯!我一個人能力不足以對抗那老賊、必須要借助青王的力量!」   「可你現在還不是靠著她保護才能活下來!」再也忍不住,尊淵一聲厲喝,目光凌厲,幾乎帶了殺氣,「和太師府作對——你以為你有幾個人頭?」   夏語冰怔了一下,喃喃:「果然……是阿湮拜託你當我的『影守』的麼?」   窗大開著,冷雨寒風捲了進來,年輕的御使忽然間微笑起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他微微咳嗽著,眉間有說不出的倦意:「和曹太師那種巨蠹鬥,我當然有必死的覺悟……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的平安、原來並非僥倖——我本來、本來以為,這條路一直只有我一個人在走的。」   「吃了很多苦頭了吧?你不曾後悔麼?」看著御使清瘦的簾,尊淵忍不住問了一句。   夏語冰揚眉,笑了笑,扯過地上的長衣披上,單薄的身子挺得筆直,看向外面無邊無際的黑夜:「自從第一次冒死彈劾曹訓行起,我就知道這條路必須走到底……你也許沒有看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冤獄,那些被太師府草菅的人命——可我天天在看。如何能閉上眼睛當作看不見?」   「……」尊淵忽然間沉默了。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人並不是他想像中那種負心薄倖的小白臉——那樣的清俊和骨子裡的不屈。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身上、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是技藝出眾的遊俠兒們都未必能有的「俠」和「力」。   從六年前考中功名、開始宦途起,這個地位低微的年輕人就開始和朝廷裡一手遮天的曹訓行太師對抗,幾度身陷牢獄、被拷問被羅織罪名,卻始終不曾低頭半分,剛正之名驚動天下。而平日,他秉公執法、不畏權貴,凡是經手的案子,無不為百姓伸冤作主……章台御使夏語冰的名字,在天下百姓的心裡,便是這黑暗混亂的王朝裡唯一的曙光。   慕湮那個丫頭……當年愛上的、的確是個人物呢。   然而,偏偏是這樣的人、絕決地背棄了她和他們的愛情。   這樣的人,到底是該殺還是該誇呢……尊淵默默看了夏語冰許久,終究不發一言,忽然低頭抓起刺客的屍體,點足掠出了窗外。   風捲了進來,房間內散落的文捲飛了漫天。   夏語冰沒有出身,只是靜靜低下頭來彎腰撿起那些文書,放回案頭。   昏暗的燈火下,他一眼看到文捲上方纔他改過的一個字,忽然間眉頭便是一蹙,彷彿有什麼劇烈的苦痛襲上心頭——「侍郎公子劉良材酒後用刀殺人」。   那一句中的「用」,被他方才添了一筆,改成了「甩」。   「劉侍郎可是我們這邊的人,大家正合計著對付曹訓行那老狐狸呢,賢侄可要手下留情,不要傷了自家人情面」——青王臨走時的交代猶在耳側。   仕途上走了這些年,大起大落,他已非當年初出道時的青澀剛烈、不識時務。深知朝廷上錯綜複雜鬥爭和微妙人事關係,御使蹙眉沉吟,將凍僵了的筆尖在燈上灼烤著,然而只覺心裡撕裂般的痛,彷彿灼烤著的是自己的心肺。   終於,那支千斤重的筆落了下去,他看到自己的筆尖在紙上刷刷移動,寫下批示:「甩刀殺人,無心之錯,誤殺。判流刑三百里。」   那樣輕輕一筆,就將殺死賣唱女的貴家公子開脫了出去。   「夏語冰……你到底算是個什麼東西。」章台御使放下筆,注視著批好的文卷,有些自厭地蹙眉,喃喃自語。   暗格敞開著,一疊疊送上來的銀票未曾拆封,好好地放在那裡——那些,都是各處應酬時被硬塞過來的禮金。章台御使也算位高權重,各方心裡有鬼的官員們都是不敢怠慢的。雖然他推卻了不少,但是那些青王一黨的人的面子,卻是不好駁回。   ——「若是這些小意思都不肯收下,那麼便是把我們當外人了。」   在暗地裡結黨,準備扳倒曹太師的秘密商榷中,劉侍郎、姚太守他們一致勸道。青王的手伸過來,拍了拍他的肩,看著他:「收下吧,自己人不必見外——都是一起對付太師府的,大家以後要相互照顧提攜才好。」   年輕的御使想了想,默不作聲地如數收下。   以他個人之力、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扳倒曹訓行那巨蠹的——那麼,唯一的方法、就是加入另一方的勢力內,合眾人之力斬斷那遮天的巨手。而那樣斡旋和爭鬥中,以自己的能力和地位,要做到那樣的事,又怎麼可能不弄髒自己的手?   冷風吹來,地上灑落的二十萬銀票隨風而起,在以清廉正直著稱的年輕御使身側沙沙舞動。   ※※※   抄起殺手蛇枯槁的屍體,剛掠出窗外,跳上牆頭,尊淵忍不住就是一愣。   「你怎麼來了?」看著站在牆上的女子,他脫口低聲問。   「嗯。」雨還在下,冰冷潮濕,慕湮的臉色是蒼白近乎透明的,搖搖欲墜,「麻煩師兄了……接著我來吧,我要守在這裡、直到他上朝。」   「不行,你身子怎麼撐的住?」尊淵低聲喝止,「這裡有我,你回去休息。」   雨水從風帽和髮梢上滴落,慕湮抬起頭看著多年來第一次見面的大師兄,眼神忽然間有些恍惚——多少年了……自從離開師父身邊,在黑暗中跟隨著語冰追逐盡頭的一線光亮,她已然獨自跋涉了多少年,日夜擔憂、絲毫不敢懈怠。   一直緊張到沒有時間關心自己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已經到了極限,不能再撐下去。   「我、我沒事的……」有些倔強地,她睜著快要墜下來的眼皮,喃喃道。然而拖著腳步踉蹌返回御使府的她、再也不能抵抗身體裡的虛弱和疲憊,話未說完、只覺腳下一軟、從牆頭直直栽了下去。   四、紅蓮夜開   好舒服……一定是又在做夢了。只有夢裡、才會覺得這樣的舒展和自在吧?慕湮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失去了重量,在半空中飄蕩。舒適得讓她簡直不想睜開眼睛。   眼前有什麼在綻放,殷紅殷紅的一點點,到處都是。   桃花……是桃花麼?是雲隱山莊後院裡那一株桃樹吧?依稀間,透過那一簇簇的桃花,她看見了鬚髮花白的師傅的臉,在樹下慈祥地微笑著,看著爬到樹上的束髮小女:「別淘氣啦,小湮,快下來!」   「師傅,我要吃桃子!」在滿樹桃花間晃著,她覺得喉嚨乾渴,忍不住嬌嗔。   「才初春,哪裡有桃子啊?」雖然身為劍聖、對於這個要求雲隱老人也無可奈何,拈鬚苦笑,伸手招呼,「乖乖的,小湮,該練劍了!」   「我要吃桃子嘛……」她不依,在花樹間鬧著,踢下漫天殷紅花瓣,一下子跳下來,蹭到師傅懷裡,拉住他花白的鬍子,「小湮渴了,就要吃桃子!」   「呀,別拉,別拉!很痛的……」痛呼著撥開慕湮的手,他無可奈何地回答著,「我去找桃子就是,你快點放手。」   「啊……師傅真好。」喃喃說著話,昏迷中的女子嘴角露出歡喜的笑,終於放開了扯著尊淵髮梢的手,將臉偎過來蹭了蹭,滿足地繼續睡去。   「真是的,一睡了就變成孩子一樣。」尊淵有點哭笑不得地看著靜靜睡去的小師妹。蒼白到透明的臉上有一種難得一見的安詳滿足,長長的睫毛在白玉般的臉上投下淡淡影子,眼睛下面有長年缺乏睡眠形成的青黛色。   這丫頭……很多年沒有這樣好好休息過了吧?一直過著暗無天日的影守生活,只怕夜行衣便是唯一的服飾,晝伏夜出的,難怪臉色都變得這麼差。   彷彿夢裡又遇到了什麼,慕湮微微蹙起了眉,咬著小手指,睫毛微微顫動。那樣恬靜單純的臉,彷彿會發出柔光來——師傅說的果然沒錯呢,「像小鹿一樣」。   掖緊慕湮身側散開的被角,尊淵笑了笑,拍拍她尚自濕漉漉的頭髮,站起。   「師傅!師傅……」忽然間,靜靜沉睡的人彷彿魘住了,驚叫起來——夢裡的桃花還在如紅雨般紛亂落下,然而她一心仰望著的慈愛的師傅,轉瞬在花樹下化為白骨支離。彷彿有人告訴她:師傅死了……師傅死了!陡然間天地都荒蕪起來,她站在那裡,山莊、桃花、師傅……一下子全不見了,空茫和孤獨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天空變得黑沉如鐵幕,將她所有前路包圍。她終於覺得膽怯,嘶聲大哭起來:「不要死!」   「小湮、小湮!」青白伶仃的手從錦被中伸出來,在空中一氣亂抓,尊淵忙忙地抓住她的手,晃著她,想將她從夢魘中喚醒。   「師傅,師傅!」慕湮大叫,然而被夢魘住了,聲音微弱,哭啞了喉嚨,「不要死……別、別留下我一個人……」   「好的,好的。」尊淵歎了口氣,將她亂抓的手放回被子裡,「不留下你一個人。」   「啊……」慕湮長長舒了一口氣,尚自不放心地緊緊抓著對方的手,翻了一個身,繼續睡去,忽然間睫毛顫了顫,一大滴透明的淚珠從睫毛上滑落,輕輕叫著一個人的名字,「語冰、語冰……」   尊淵低下眼睛,看著拉著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小師妹,忽然間經風歷霜的眼裡就有了一個痛惜的表情,和他凌利如刀刻般的面龐大不相同。不忍心抽出手,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慕湮漆黑的髮絲,看著她沉睡中才顯得稚氣柔弱的臉,忽然間低低歎息了一聲:「夏語冰,你怎麼忍心啊……」   ※※※   在空桑劍聖大弟子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那個叫這個名字的年輕御使,正在帝都的權力中樞裡、捲入了又一波險惡的狂風急流。   這一次上朝中,王座底下風雲突變。   早朝中,先是大司命出列,啟奏承光帝,說他夜間在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上,通過璣衡觀測到太一星光芒黯淡,附耳星大盛,顯示目前空桑王氣衰竭,奸佞作亂;而同時歸邪現於帝都伽藍上空,預示必當有貴人歸國。   彷彿是印證大司命的觀測結果,青王適時出列,出其不意地稟告承光帝,皇帝早年在北方砂之國與當地平民女子所生的私生子已經找到。那個叫真嵐的十三歲少年、聰慧英武,相者無不稱讚其骨骼清秀、血緣高貴。   趁此機會,不等震驚的曹太師一黨發動發駁,禮部尚書和章台御使為首的十名官員聯合上書,懇請承光帝早日冊立皇太子,結束儲君之位懸空二十年的尷尬局面,以安定天下。   承光帝年老而無子,太子之位長期空置,導致歷代兼任太子太傅的大司命無法掌握實際的權力,而讓太師曹訓行趁機結黨把持了朝政,十年來一手遮天、氣焰熏人。   多年來,在是否北上迎庶出的私生皇子歸來的問題上、朝臣分歧極大,曹訓行更是以真嵐之母不過為砂之國一介平民、若冊立為太子則有污帝王之血為理由,極力反對。其實,是因為東宮白蓮皇后去世多年,曹訓行之妹曹貴妃以西宮之位凌駕後宮,非常希望能生下帝國的繼承人。曹太師一邊不停派出殺手刺殺那位庶民皇子,同時不斷獻上絕色女子以充承光帝后宮,期待生下皇子,然後讓曹貴妃收為己出,能長久掌控這個天下。   失勢的大司命無奈之下,只能暗中向青王一黨求援,希望能早日迎回真嵐、立為太子。而青王之妹嫁為白王繼室,二王在某種程度上結成了聯盟,對抗黑王赤王那一些倒向太師府的藩王。歷代出皇后的白之一族期盼早日結束太子之位懸空的尷尬情況,讓白王的女兒可以早定太子妃名分,延續共掌天下的局面。   圍繞著太子的冊立,朝廷上分成了兩派,鬥爭錯綜複雜,矛盾越來越尖銳。然而,被推在風口浪尖上的、始終還是曹太師和他多年的宿敵章台御使夏語冰。雙方唇槍舌劍、對於是否迎歸真嵐的問題上紛爭激烈。   承光帝在美人的簇擁下,似醒非醒地聽完了底下大臣的稟告。慢慢低下頭,看著自己右手上那只代表著空桑帝王身份的「皇天」戒指——那只傳說有靈性的銀白色戒指發出璀璨的光,映著帝王那張因為享樂過度而過早衰老的臉。   戒指上藍寶石的冷光刺入眼裡,彷彿引起了承光帝早年的回憶,肥胖昏庸的帝王忽然抬起頭來,掃視著丹階下爭論不休的群臣,用從未有過的冷醒的語氣頒布旨意:「先將那孩子從北方找回來,再讓『皇天』來判斷他是否有資格繼承帝王之血——如果他能戴上這只戒指,朕便承認他的地位,將這個王位傳給他。」   從來未曾聽到皇帝用這樣的語氣頒布命令,所有朝臣一時間默然,片刻後才反應過來,齊齊伏地領命。年輕御使嘴角露出驚喜的笑意——果然,他不曾看錯……皇上並不是昏庸到了不分黑白的地步,在關鍵問題上、他始終不曾被曹訓行那老狐狸所左右。   列隊退朝的時候,他看見青王對著他微微點頭。然後,在回府途中,他的轎子便空了,章台御使出現在皇城外一間極其機密的房間裡——那裡,有青王一黨的十數名官員早已分別秘密到達,個個因為今日裡帝君的旨意而興奮不已。   夏語冰看在眼裡,不禁微微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眼前這群人之所以感到興奮難耐、大約是想到了太師這株大樹如果一旦連根倒了,他們能分到多少新地盤吧?   那個瞬間,年輕的御使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曹太師倒了,青王會執掌朝政吧?那樣老謀深算、絕決不容情的青王,和眼前一群面目都因為權勢的誘惑而扭曲了的同黨,如果他們把持了朝政……真的能比如今曹訓行當權更好一些麼?   他到底在做些什麼……這麼多年的艱苦跋涉,他所做的,究竟有沒有意義?   「夏賢侄,今日事起,箭已離弦。」不自禁的恍惚中,肩膀忽然被重重拍了拍,青王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倒曹之勢即刻發動,明日日出前成敗便有個分曉了。」   青王的眼神是看不到底的,帶著勝券在握的冷笑,吩咐自己的侄女婿:「語冰,你明日早朝,便再度上書彈劾……這應該是最後一次彈劾了。」   「是。小侄一定全力而為。」來不及多想什麼,被多年來跋涉後看到的曙光所籠罩,夏語冰的手暗自握緊,一字字回答。   「必須全力而為。太師府那邊只怕也一夕不得安睡。」青王點頭,然而眼睛一冷,看向所有人,「語冰明日彈劾曹訓行,不過是為了擾亂老賊的陣腳,讓他分心——而我們真正需要全力以赴去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無論如何要平安將真嵐皇太子接到伽藍城來。」   座中群臣悚然一驚,忽然間就安靜了下去,不再說話。   雖然一路掩人耳目,日夜兼程趕來,真嵐皇子目前還停留在葉城觀望局勢,未曾趕到帝都——以曹太師以往心狠手辣的作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這個天大的禍患活著來到伽藍城!   太師府座下高手如雲,如果全力驅遣捕殺一個少年,更是易如反掌。   「當然,本王聯合白王,已經盡派王府高手護衛皇太子。但是從北方一路護送來,已經在太師府的刺殺之下折損了大半。」青王負手,歎息,眼神複雜,「如果皇子無法平安到達帝都,那麼這麼多年來我們的籌劃便要付之東流……你們說,該如何才好?」   眾人面面相覷,紛紛低聲道:「自然是……屬下們各出全力保護太子安全。」   「呵……」青王笑了起來,微微搖頭,「太師府座下網羅雲荒多位黑道頂尖高手,龍象獅虎蛇五位殺手不說,聽說還有澤之國的『鳥靈』相助,各位就算遣盡府中護院守衛,哪裡能是人家對手?」   微微笑著,青王說著那樣令同僚絕望的話,眼光卻停留在章台御使的臉上,眾目睽睽之下、忽然對著夏語冰便是深深一禮,慌的御使連忙俯身阻止。   「夏御使,請借你身邊那位『影守』一用。」猝及不妨地亮出握有的情報,青王的目光停留在對方臉上,彷彿想捕捉他每一絲神色變化,一字字清晰地說給密室中所有官員聽見,「聽說御使身邊有一位絕世高手,事關皇太子生死,還請暫且割愛,讓那位高手出面保駕。」   青王的話語傳到密室中每一個官員耳中,因為利益相關而休戚與共的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到了年輕的章台御使臉上,每一道目光都帶著壓迫力。   夏語冰的手臂格擋著下拜的青王,然而忽然間就語塞,不知道如何回答,面色蒼白。   「真嵐太子若有什麼不測,政局便要傾覆,」看出了御使眼中的猶豫,青王的語氣卻不急不緩,一句句分析輕重利弊,不容反駁,「賢侄,多年來你看到曹老賊作威作福、魚肉百姓草菅人命,難道甘心?利劍在手,當為天下人而……」   「此事我不能作主。」忽然間覺得密室裡令人窒息,夏語冰深深吸了口氣,終於開口應承下來,眼神堅定,「但是,我盡力罷。」   是的,是的——目前不能再有什麼猶豫和遲疑,路已經走到了這裡,必須堅定不移的朝著目標前進。任何動搖都是軟弱的表現,足可以毀掉多年來辛苦的經營。   就算懷疑曹太師倒台後、是否能出現更好的政局,但是,那畢竟是懷疑而已——而目前的腐朽黑暗局面,卻是真真實實存在的。   一個人,如何能因為不確定天亮後是否有晴空、就容許黑夜永遠籠罩下去?   相比眼前黑沉冰冷的天下,明天總是在手中、可以掌握一二的,他相信他會讓流著膿液的夢華王朝稍微癒合一些。所以,他必須先要剜掉今日朝廷上這個巨大的毒瘤。   不可以懷疑自己已經走過的路,因為已經無路可退。   五、揚州十年一夢   不知道多久沒有這樣安心的睡過好覺了……五年?十年?   這麼多年來,隱身於黑夜裡,每一天她都在極度緊張戒備中度過。一方面時刻準備斬殺任何接近御使的危險人群,一方面,卻要小心翼翼地提防被他察覺。過著晝夜顛倒的生活,那一身夜行衣,她居然一穿就是數年,從未脫下來過。   而且,還要看著年輕的御使夫婦在她面前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她居然默不作聲地咬牙忍受了五年,凝視著面前完全的黑。   那樣看不見光亮的路走到後來,從單純地因為對語冰的眷戀而不肯離去,慢慢變成了相信他所相信的、追隨他所追逐的——既然無法以「妻子」的身份留在他身邊,那麼,她願意成為一把「劍」,默默守護他和他的信仰,讓黑夜裡那一星燭光、不被任何腥風血雨吹滅。   曹訓行一手遮天,權勢逼人,然而這個天下總要有人為百姓說話、去堅持那一點公理和正氣。師傅說過,學劍有成,最多不過為百人之敵,而語冰在朝堂上如果能將太師一黨連根鋤去,卻是能挽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她決定不讓語冰一個人孤獨地走這條路——至少,她要化為那一把出鞘的利劍、為他斬殺一切黑暗中逼近的魑魅厲鬼,讓黑夜裡奔走的勇士不至於孤立無援。於是她成了一個「影守」,默默無聲地守望著年輕御使窗下通宵不熄的燈火,守護著她心底所信仰和追逐的「俠」和「義」,五年來片刻不曾懈怠。   那樣窒息的生活,甚至讓她忘記了一切。師傅、山莊、朋友、江湖……甚至在短促的小憩裡,她再也沒有做夢過。   ※※※   等到慕湮醒來的時候,尊淵覺得自己的手都快要被壓得僵硬了。   「你——!」慕湮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師兄的手從自己的被子裡唰的抽了出去,她脫口驚叫,下意識便伸手去抓自己的佩劍。然而一摸之下卻發現劍已經解下,放到了枕邊,而她身上也已經換了新的乾淨的衣服。   慕湮愣了愣,又羞又惱之下,蒼白的臉騰地紅了,眼裡騰起了殺氣。   「喂喂,小師妹你別誤會——」看到慕湮俯身便從枕邊抓起劍,唰的抽出來,尊淵嚇了一跳,立刻揉著發酸的手往後跳開,忙不迭分辯,「我可什麼都沒做,是你自己拉著我的手不放的!」   「胡說!」慕湮急叱,眼圈都紅了,咬著牙就要拔劍砍了這個乘人之危的大師兄,然而一掀被子、發現自己只穿著貼身小衣,立刻不敢動了,擁著被子,只氣的全身微微發顫,「你、你……那我的衣服……」   「你發著高燒,衣服又全濕了,總要換一套乾淨的吧?」尊淵揉著酸痛的右手,解釋。   「我殺了你!」慕湮再也忍不住,手裡的劍脫手擲出。   「醒來就這樣凶!」尊淵右手麻到無法拔劍,只好往旁邊避開。病重之下手臂也沒有力道,長劍投出幾尺便斜斜落地,慕湮咬著牙,拚命不讓眼淚落下來,狠狠看著他。   「呀!」看到那樣的眼神,尊淵終於明白過來問題何在了,拍著自己腦袋,連忙開口,「不是我……不是我幫你脫……」   「客官,你要買的東西買到了。」話音未落,門外有女子妖嬈的聲音傳來,輕叩門扇,「可以進來麼?」   尊淵長長舒了口氣,彷彿見到了救星一般開門出去:「老闆娘你來得正好!」開了門,將花枝招展的老闆娘讓進屋子,他指了指連忙擁著被子躺回床上的慕湮,苦笑:「你幫她將新衣服也換上,我就先出去了!」   然後,不等老闆娘答應,他避之不迭般地躲了出去。   「哎,客官!——」看到尊淵腳底抹油,老闆娘急了,扯著嗓子大喊,「你要的桃子買來了,只找到了五個冰洞裡存著的……人家非要價五十兩,你要不要買?」   「買,當然買!」尊淵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一錠銀子隔著窗子扔進來,人卻已下去了。   慕湮聽得發怔,卻見老闆娘喜滋滋地放下幾個乾癟的桃子,拿起那一套簇新的衣服來,笑:「姑娘快來把這個也穿上!你哥哥可真疼你啊,姑娘寒冬臘月要吃桃子,也一口答應了。」   「哥哥?」慕湮愣愣地重複了一遍,任由老闆娘將新衣套上她的身子,「我……我說要吃桃子麼?」   「是啊,姑娘發著燒,拉著你哥的手口口聲聲說要吃桃子,可把他為難壞了。」老闆娘口快,麻利地幫因為重病而渾身無力的女子穿上新衣,一邊不住口地誇,「外頭天氣那麼冷,又下著雨,他把你抱到這裡來的時候都急壞了。」   桃子……桃子。她的眼睛游移著,看到了桌子上那幾個乾癟的桃子。   終於有了些微的記憶。她不再說話,閉了閉眼睛,眼前出現了夢裡的漫天桃花。啊,原來在那個時候、跟她說話的不是師傅,而是大師兄麼?   她彷彿安心般地歎了口氣,手指絞著褥子,忽然間怔怔掉下眼淚來。   「姑娘,你看你穿起來多漂亮……」老闆娘幫慕湮穿好了衣服,正在驚歎對方的美貌,卻見她哭了起來,不由吃了一驚。準備殷切相詢,外邊卻傳來了一陣哭天搶地的嚎啕聲,驚動整個店中,依稀是一個老者嘶啞含糊的哭聲,一疊聲的喚:「我苦命的女兒啊……天殺的狗賊,還我彩珠命來……」   周圍房子裡有房客探頭,七嘴八舌的勸說聲,湮沒那個老人的哭聲。其間,赫然聽到尊淵的聲音,在詢問老人究竟遭遇到了什麼不幸。   「唉,趙老倌又在哭他的女兒彩珠了。」老闆娘濃妝艷抹的臉上也有黯然的神色,「姑娘別嚇著——那個趙老倌自從賣唱的女兒被劉侍郎兒子姦殺後,整個人就瘋瘋癲癲的,每到天亮就要哭號一番……也是作孽啊,彩珠才十三歲。都什麼世道!」   「為什麼不去告官?」聽得外頭那哭聲,慕湮只覺刺心的疼——師傅說她心嫩,自小就聽不得別人的哭聲罵聲。她只好側過頭去,低聲問。   「告官?」老闆娘從嘴角嗤出一聲冷笑,替她將衣服上的帶子結好,「官官相護,天下烏鴉一般黑,上哪裡去告?」   「夏御使那裡……一定行的。」好容易掙出了那個名字,慕湮肯定地回答。   老闆娘的眼睛也亮了亮,手指伶俐地穿過最後一根帶子,笑了起來:「是啊!我們也勸趙老倌去御使那裡攔轎告狀——想來想去,也就剩了那點指望了。」   「一定能行的。」慕湮低了頭,堅定地回答,有些羞澀,有些驕傲,「他是個好官。」   「嗯,姑娘說的沒錯!」老闆娘用力點頭,顯然說起這個夏御使,每個人心裡都懷著尊敬,「去年曹太師面前的紅人秦總管督建逍遙台,扣克木材,結果造了一半塌了,壓死上百個民夫,誰又敢說半句話?到最後是夏御使生生追查下去,把那躲在太師別墅的總管拉出來正法了。還有息風郡守從砂之國販賣良家女子到帝都為妓的那案子,也是……」   老闆娘自顧自如數家珍地說著民間眾口相傳的案子,螺黛細描的雙眉飛舞著,沒有注意到面前聽著的女子眼神閃亮起來,蒼白的雙頰泛上了紅暈,眸子裡閃著又是驕傲又是欣慰的光芒。   「這個朝廷呀,是從裡面爛出來了!統共也只剩下那麼一個好官。」老闆娘一口氣說完了她所知的御使大人的事跡,歎了口氣,打好最後一個結,「連我這個小民也受過他大恩呢——想來御使也真不容易,聽說他天天要看宗卷看到二更……」   「不,都要看到三更呢。」下意識地,慕湮糾正了一句,猛然覺察失言,連忙轉口問,「如今什麼時候了?」   「快黃昏了吧?」老闆娘隨口答,「外頭下雨呢,看不清天色——姑娘餓了麼?」   「糟糕!」慕湮跳了起來,然而發現身上軟的沒有半分力氣,踉蹌著走出去推開客房的門,「下朝時間到了吧?我得、我得去——」   「你要去幹嗎?」還沒出門,忽然便被人拎了回去,尊淵剛在外頭聽完了趙老倌的事,滿肚子惱火地大踏步進來,一見她要出去,不容分說把她推了回去,「我去替你接他,替你守著,你放心了吧?——給我好好養病,不許亂走!」   慕湮沒有力氣,立足不穩地跌了回去,老闆娘連忙扶她躺下,一邊笑著勸:「哎呀,客官,你就是疼你妹子也不要這樣,人家生著病,嬌弱弱的身子哪裡禁得起推啊……」   「我不是他妹子!」慕湮聽得「嬌弱弱」三字,陡然心頭便是一陣憤怒,掙著坐起,「我才不要他管!」   「啊?」老闆娘猛地一愣,脫口,「難道、難道你們是一對……」   「才不是!」慕湮紅了臉,啐了一口,發現尊淵已經走得沒影兒了。   ※※※   上朝回來後,已經是薄暮時分。夏語冰不去吃飯,逕直將自己關進了書房。他也不看那些堆滿案頭的文卷,只是一反平日的淡定從容,焦灼不安地在書房中踱步,輕輕搓手,神色凝重,不時抬頭看著外面的花園,彷彿期待著什麼人來。   他……要如何對尊淵開口,要他出手護衛皇太子返城?……   他有何顏面,再向阿湮的師兄提出這樣的要求。   阿湮、阿湮……五年來,那兩個字是極力避開去想的,生怕一念及、便會動搖步步為營走到如今的路。   在天牢裡對著前來劫獄的她說出「我在等的是青璃」之時,他決心便已定,取捨之間是毫不容情的絕決;慕湮對他告別的時候,他也沒有挽留,只任她攜劍遠去,心下暗自做了永遠的訣別;洞房花燭之夜,在應酬完一群高官顯貴後,紅燭下挑落青璃蓋頭之時,他的手也沒有顫抖過分毫——那是他自己選定的路,又如何能退縮半分。   然而,五年後,在成敗關頭、急流席捲而來的時候,這個名字又出現在耳畔。   躲不過的……他彷彿聽到了宿命的冷笑聲。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發現命運之手並沒有放過他、那利爪一直死死地扣著他的咽喉,讓他不能喘息。   有些茫然地,他在漸漸黯淡的暮色裡點起蠟燭,看著案頭那一疊疊的宗卷。然而一眼瞥過,又看到了最上面那件劉侍郎公子酒後姦殺賣唱女子的案子:那個「甩」字和自己那一行紅筆批注赫然在目,似乎在滴出血來。   這不是第一次了——那之前,和青王一起結黨對付曹太師的官員裡,類似的齷齪事時有發生,為了不導致內部矛盾激化和決裂,他一一做了忍讓,將事情壓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後來,青王糾結的力量越來越龐大,他結交的「自己人」的官員也越來越多,十件案子裡,居然有三四件頗為難辦。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結黨營私?徇情枉法?貪污受賄?顛倒黑白?   不,不,那是以大局為重,是為了天下最終的正義伸張,而作出的暫時的隱忍。   何況,十件案子裡面,至少有七件他還是秉公辦理的。而那些被各種因素掣肘的案子,不過只是十之二三罷了,而且他也做了適當的調停妥協,讓無辜者受到的損害降到了最低。   可是……對他而言的十之二三,反過來對那些無辜百姓來說,便是十足十的冤獄!   虛偽,虛偽,虛偽!   他只覺得胸臆間充滿了煩躁而絕望的怒嘯,在體內四處奔騰,心裡的血沸騰起來,彷彿一直要衝到腦裡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心裡這樣強烈辯論著的兩個聲音。   那個瞬間,久等不見丈夫來用晚膳、生怕上朝一日他回來餓壞身體,御使夫人青璃終於忍不住違反了丈夫平日的禁令,怯生生地推開了門,端著托盤進來——然而就在那個剎那,她看到了年輕的御使作出了一個可怕的舉動:披衣閱覽著文卷,夏語冰卻忽然伸手用力握緊案頭正在燃燒著的蠟燭、將火焰在手心裡生生熄滅!   「語冰!語冰!」丈夫眉間的沉鬱和痛苦嚇住了貴族出身的青璃,她扔了托盤,驚呼著衝了過去,用力將他的手從蠟燭上掰開,看到烈火已經無情地灼燒了御使右手的皮肉,發出焦糊的味道,黑紅的一片。   「語冰,你在幹什麼啊……」青璃急急掰開丈夫的手,看到手心裡焦糊的血肉,淚水忽然就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彷彿神智有點恍惚,夏語冰甚至沒有聽見妻子的驚叫,一直到手心裡有什麼冰冷的東西刺痛著,他才回過神來,看到青璃焦急的眼神和滿臉的淚痕。他的妻子捧著他手、正嘟起了嘴為他輕輕吹著燙傷的手心,淚水滴落在他手裡。   剎那間,章台御使向來冷淡的眼睛裡,第一次湧出難以言表的溫柔和悲哀。   「別碰,很髒的。」他忽然將手從妻子手裡抽出,看著掌心血肉焦黑的樣子,冷笑著喃喃自語,「你看,已經髒了……已經把手弄髒了……我真恨不得把它燒成灰。」   「語冰……」青璃茫然地抬頭,看著自己的丈夫,眼裡噙著淚水——她不明白的,這麼多年來朝夕相處、同衾共枕,她卻始終無法瞭解這個她所愛的人內心真正的想法。她不過是一個女子,對她來說丈夫便是她的天,她的所有不過就是他的喜怒哀樂。然而,他為何煩惱、為何痛苦,又為何絕望,這些他統統的沒有和她提起過一字一句。   她想,那便是上天的懲罰——是當年她為了得到一見傾心的英俊青年、使出手段讓他身陷牢獄,然後出面相救最終得以如願的懲罰。   她終於得以和他朝夕相處,卻是相敬如冰,那以後他便對她關閉了內心。   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啊。   「我沒事,嚇著你了麼?」許久,室內寂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音,漸漸籠罩的暮色裡,彷彿終於平靜了內心激烈的狂流,夏語冰開口了,靜靜道,聲音卻是難得的溫柔,「夫人,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六、還記章台走馬   暮色四起,書房內又剩下了他一個人,獨對四壁的蕭瑟和無邊的黑夜。   在這樣的鐵幕裡,他已然獨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儷恩愛啊。」窗忽然開了,黯淡的室內忽然就多了一個人,高而瘦,負劍冷笑。尊淵剛從趕來,在外面看到這樣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盡睡去的孩子般的臉,心底忽然有壓抑不住的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內。   「都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罷了。」夏語冰低著頭,微微苦笑起來,淡淡回答。語氣裡,是掩不住的疲憊和蕭瑟,如風般捲來,讓外粗內細的尊淵怔了怔,不再說話。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彈劾曹訓行。」章台御使攏了攏案頭的宗卷,忽然間凝重出聲,「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彈劾那個老賊。」   「最後一擊了麼?」尊淵的臉色也凝重起來,點頭,「放心,我將在這裡會保護著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讓曹太師有機會下手。」   然而,聽得對方這樣的承諾,夏語冰卻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表情,只是搖了搖頭:「太師府今夜未必會對我下手。」   尊淵聽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語,忍不住一怔,詢問地看向年輕的御使。   「他還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彈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著要來下手——而且,這麼多年來他知道我身邊有你這樣的影守在,昨夜剛剛鎩羽而歸,太師府殺手今夜未必會立刻再次出動。」夏語冰慢慢分析著,眼睛裡的神色縝密從容,有一種直面生死而寵辱不驚的淡定,最後加重了語氣,「何況,今夜太師府那邊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殺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什麼事?」雖然知道對方是要引他發問,尊淵還是忍不住順著問了下去。   「曹太師要全力阻止真嵐皇子返京繼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達帝都。」一字一句地,對著一個朝廷之外的遊俠兒說出了宮裡目前最大的機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輝,「如果真嵐皇子死了,那麼倒曹一黨便會失去最終的王牌曹太師可以繼續高枕無憂。」   「哦?」尊淵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對於這種朝廷上黨派之爭毫無興趣,然而多年來的歷練和見識,讓他很快明白到了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來真的很嚴重嘛。」   「是。可以說成敗在此一舉。」夏語冰眼神凝聚起來,看到劍聖大弟子的臉上,「所以,我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嵐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達帝都!」   一語未落,年輕的章台御使忽然間一拂袖,就對著劍聖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閣下無論如何出手相助、保皇子從葉城連夜返回!」   「喂,喂,你這是幹嗎?!」被夏語冰的大禮嚇了一跳,尊淵慌忙拉起他。   雲荒著名劍客的眼睛裡,閃動著鋒利而冷醒的光。雖然遊蕩於天下、不問政局紛爭,但是他並不是不知道章台御使這次慎重托付的事情的重要:今夜那個叫做真嵐的皇子能否平安抵達帝都,可能將關係到整個夢華王朝命運的走向。   而且,將無可避免地、影響到天下百姓將來的生活。   雖然憑他的能力,可以不像平常百姓那樣和政局息息相關,但是他依然時刻能感覺到目下整個王朝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糜爛氣息——即使反感這些政客的鉤心鬥角,但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真正脫離政治而游離在體制之外吧?   「劍技無界限,但是劍客卻應該有各自的立場和信念,明白將為什麼而拔劍」——在出師之時,劍聖雲隱的話語響起在他耳畔。   如果今夜非要他從曹太師和章台御使之間、作出一個選擇的話,那麼……   「御使請起,」尊淵的眼睛裡,陡然有山嶽般的凝重,吐然而諾,「我今夜就去葉城,天明必然護送真嵐皇子返京。」   ※※※   暮色籠罩雲錦客棧的時候,剛給慕湮端上藥和晚膳的老闆娘、陡然聽到了外頭喧囂的吵鬧聲。   「哎呀,一定是趙老倌從御使台衙門回來了!」老闆娘連忙放下托盤,站起身來拉開門,笑吟吟地迎上去,「怎麼樣?判書下來了吧?我說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兒不會白死,夏御使他一定會讓兇手抵罪的!」   聽得「夏御使」三個字,慕湮蒼白的臉色便微微紅了一下,眼睛亮了起來,視線跟著老闆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幾個陪同趙老倌從衙門返回的閒客,希望從那些受苦的人兒的臉上看見沉冤得雪的喜悅。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啞的哭號和痛罵凝結了——   「什麼狗屁夏御使!黑心御使!   「居然說那畜生是失手誤殺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麼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糟蹋成什麼樣子,瞎子都知道那不會是誤殺!我殺了那個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殺了那個顛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嚎啕聲響起在客棧裡,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無語。老闆娘美艷的臉也彷彿被霜打過,頹然低下頭去,用塗了紅色丹寇的手指抹著眼角,震驚地喃喃:「不會的,一定是誤會、一定是誤會……夏御使不是那樣的人。」   漸漸地,有議論聲低低響起在人群裡,大家歎息著,上來扶起癱倒在地的趙老倌。   「看來還是官官相護啊……這個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連夏御使都這樣?真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他總能替咱們百姓說句公道話呢。」   「唉……半年前,我就聽姚太守府裡的小廝說了,夏御使收了他們的銀子,販賣私鹽那個案子才被壓了下去。那時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那是真的了——」   壓低了聲音,有個鹽販子模樣的人更加爆出了驚人內幕,眾人嘖嘖搖頭歎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們說謊、你們說謊!」陡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壓過所有不屑的議論聲,「閉嘴,不許詆毀夏御使!」   老闆娘驚訝地回頭,看見剛喝下藥在靜養的慕湮忽然漲紅了臉,從房間裡衝出來,對著樓底下那一群人嘶聲大喊:「不許詆毀夏御使!你們說謊,一個個都該抓起來!」   「呀,這裡有人為狗官說話呢!」人群詫然片刻,終於哄笑起來,其中有個尖瘦臉的中年人說得尤其刻薄:「外頭包養了這麼漂亮的女人啊?膽子真大——聽說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兒,靠著裙帶關係才爬到那麼高,居然還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閉嘴!」慕湮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裡忽然閃出了殺氣。   不等老闆娘驚叫,女子手裡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閃電般躍下樓去,一劍將那個講得最起勁的男人的舌頭割了下來!所有人都發出了驚駭的叫聲,紛紛退開,看著這個女殺神。   「誰敢詆毀夏御使?……」慕湮的手指緊緊抓著長劍,眉目間殺氣縱橫,逼視著一干閒人,憤怒得全身顫抖,「誰敢再在這裡詆毀夏御使!」   「……」看到女子手裡滴血的長劍,客棧裡所有人噤若寒蟬。   「狗官!他就個是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殺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開口的剎那,趙老倌蒼老嘶啞的聲音還是響了起來,不顧一切,「不得好死,生個兒子沒屁眼、生個女兒當娼妓!老子我要殺了他!」   「唰」地一聲,長劍指住老漢的咽喉,慕湮眼裡冷光四射。   「哎呀,姑娘!千萬別!」樓上老闆娘看得真切,脫口驚呼,急急下樓來。   趙老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一下子扒開胸前破爛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頭伸了出來:「殺呀!割了我舌頭呀!——我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還能將天下人都殺了,天下的舌頭都割了?」   慕湮看著老人飄蕭的白髮和近乎癲狂的笑容,不知是否因為大病未癒合,身子一顫,忽然間手腕劇烈發抖,幾乎握不住手裡的長劍——她居然對著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拔劍!身為雲荒劍聖的弟子,從小便被師傅用俠義教導,而她、她今天居然對著這樣的老人拔劍威嚇!   她……她究竟在做什麼?還是天下人都瘋了?   「姑娘,姑娘,快別這樣!」老闆娘眼看客棧裡要出人命,連忙跌跌撞撞跑下來,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兒急痛攻心,別和他計較,啊?——我也不信夏御使會是這種人……」   「好,我帶你去當面問個清楚!」慕湮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收劍,舒手一下子就提起了乾瘦的老人,點足飛掠,瞬間消失在暮色裡。   七、心事已成非   「我在書房外面的庭院裡用盆景假山石布下了一個陣,雖然潦草、但多少能阻攔一些刺客殺手——天亮上朝前,你千萬不要隨便走出這個庭院。」再三交代夏語冰加,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尊淵再也不敢遲疑,拉上風帽、便往城外方向掠了過去。   尊淵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要答應下這樣重大的事情——雖然身為劍聖的大弟子,但是他生性放誕不羈,出師後的十幾年中,自顧自攜劍逍遙遊歷天下、從未以什麼救國救命的俠客自居。   然而此刻,在家國變亂擺到面前、他的力量一旦加入就能影響到最終國家命運的時候,揉揉鼻子,彷彿帶著一絲無可奈何,他最終還是吐然而諾。   劍客的承諾,從來都是言出如山。   伽藍城在鏡湖中心,於葉城之間有水底甬道相連,而入夜宵禁之後,為了帝都的安全甬道便將關閉,所以、要出城去迎回皇子,必須趁著天黑前出發。雲荒劍客的身影很快就沒入了暮色裡,如一道黑色閃電般消失不見。   雨已經停止了,然而初春的天氣還是寒冷入骨的,牆角的臘梅開到了末季,正在掙扎著吐露最後一縷芬芳,散入漸起的薄暮。   案頭寫好的彈劾書,密密麻麻地羅列著太師府這十年來犯下的滔天罪行——這一次不同於以往刻意示弱的「查無實據」,條條都可以舉出物證人證。明日奏折一遞上去,就算曹太師那邊有三頭六臂,一時間也無法全部脫了干係,驚動大理寺干預勢在必行。如果在這個時候,真嵐皇子可以返京、冊立為太子,那麼太師那一黨作惡多端的人,就到了惡貫滿盈的死期了。   夜色沉沉籠罩下來,漆黑冷硬,有如鐵幕——宛如這麼多年來帝都的每一夜。   然而,在這樣令人窒息的黑暗裡,春的腳步隱約在耳,彷彿有風兒輕輕吹來,空氣流動起來,帶來牆角梅花清冷的香氣——是東風吹進來了麼?破開了這沉寂如鐵的黑夜?   燃起的風燈飄飄蕩蕩,窗下,夏語冰低下頭看著寫好的奏折,眉間有難得一見的笑意。   在這條路上跋涉多年、含垢忍辱,終於看到了盡頭出口處那一點微弱的光亮。   ※※※   「夏御使!夏御使——」正在沉吟,耳邊忽然聽到了低低的喚聲,帶著說不出的阿諛猥瑣腔調。夏語冰的神思陡然被拉了回來,回到目前尚自黑沉沉的現實裡。循聲看去,居然看到庭院門外站著兩個下人,正手足無措地看著庭中縱橫佈置的盆景山石。   「是誰?」御使的眉頭蹙起,推開窗子,淡淡問來人。   「御使大人,你看這都是怎麼回事啊?哪個下人弄得亂七八糟的?」御使府的管家看著滿庭看似散亂佈置的石頭,試了幾次、居然無法跨過短短幾丈的庭院,不知道主人做了什麼手腳,只好站在院外,陪著來客,彎腰稟告:「是劉侍郎府上的管家來訪。」   「劉侍郎?……」陡然想起了剛被自己改過的案卷,夏語冰便覺胸口一陣窒息,揮手令管家退下,看著庭外的來人,冷冷道,「劉府來人有何貴幹?」   「稟御使大人——」那個山羊鬍子的來人連忙躬身作揖,諂媚地笑,「今兒案子判下來了,我家公子多承照顧,因此老爺特意令小的送幾甕海鮮過來,好好的謝謝御使大人。」   「不必了。」夏語冰低眉淡淡道,手指用力抓緊窗欞,忍住嫌惡,「請回吧。」   劉府管家愣了一下,心裡嗤笑一聲:果然是外頭做清官做慣了的,架子還是端著放不下來呢。他一邊點頭哈腰地唯唯諾諾,一邊喝令跟來的小廝把挑著的四小甕海鮮放下:「這海鮮、是老爺答謝御使大人的,請大人過目。」   劉府管家彎下腰去,揭開小甕的蓋子。瞬間,在黯淡的暮色裡,陡然閃爍起奪目的寶光!——四個甕裡,滿滿的都是一甕甕的夜明珠!   連夏語冰都愣了一下,皺眉,脫口:「這都是什麼『海鮮』?!」   「是海裡的夜明珠——也叫鮫人淚。」劉府管家諂笑著,彎腰解釋,「都是上好的海鮮。我家老爺說了,些微薄禮不成敬意,還請御使大人再高抬貴手、免了我家公子那三百里的流刑罷!——統共只這麼一個兒子,老夫人實在捨不得我家公子遠遊。」   聽得那樣的話,章台御使冷笑起來——一條人命,不過換了流刑三百里,居然還來得寸進尺的討價還價!   「在下不喜歡吃海鮮,還請回罷。」蹙眉,嫌惡地揮手,夏語冰冷冷道。   劉府管家怔了一下,沒想到這個章台御使居然如此不識好歹——果然出門前老爺交代的沒錯,這個人是外頭裝清廉慣了,回頭在家裡私下收受賄賂、還如此扭扭捏捏。   「老爺說了,投桃報李,如果御使不喜歡吃海鮮也罷了,但明日朝堂上……」雖然不明白明日朝堂上將會發生什麼、但是劉府管家還是按照出門前劉侍郎的吩咐,壓著嗓子複述這段話。果然,風燈下御使的眼神變了。   「都是自己人,何必那麼客氣。」年輕的御使忽然改了口吻,回答,手指用力握著窗欞,用力到指節發白,但是聲音卻是平穩的,「請回去轉告劉大人,說海鮮就不必了,但令公子的事、在下心裡會有分數的。」   劉府管家大喜,摸著山羊鬍子深深一禮:「如此,多謝御——」   話音未落,忽然間只聽嗑啦啦一聲響,什麼東西轟然滾落。庭內房中進行著見不得光交易的兩個人,陡然吃了一驚,同時抬頭循聲看去。   濃重的暮色籠罩了一切,然而依稀還是看得出耳房屋頂上不知何時居然站了一個人,在冰冷的寒風中孑然而立——似乎是聽得有些出神,手一鬆,手裡提著的重物便砸落到了屋面上,滾落下來。   「呀?」劉府管家抬頭看去,暮色中雖然看不真切,然而那人手上一點冷光映入眼裡,冰冷尖銳——那是……那是劍?   他陡然嚇得脫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來人哪!」   「砰」地一聲悶響,來人手裡提著的事物沿著屋簷滾下來,砸落到庭院裡,然而那物居然立了起來,嘴裡呵呵有聲,顯然是認出了害死自己女兒的幫兇,趙老倌絲毫不顧身上的疼痛,掏出刀子、便是直撲劉管家而去:「畜生,還我女兒來!」   然而庭院中散放的山石盆景,阻擋著老人奔出院子撲向仇人的腳步。趙老倌跌跌撞撞,然而走不出幾步便被絆倒。趁著這個機會,劉府管家一聲大叫往外便跑,狂呼:「有刺客!有刺客!快來人啊!有——」   「嚓」,還不等他反身逃出,一道白光忽然貫穿了他的頭顱,從他張大的嘴裡透出。   有刺客!同一時間裡,章台御使悚然一驚,迅速關上窗子——太師府的刺客居然今夜又來了,而尊淵卻不在!目前情勢危急,內外無援,看來只能盼那個庭中布下的陣法、能阻攔住太師府派來的刺客吧?   然而,心下才想到這裡,只見窗下人影一閃——那刺客居然刻間就突破了尊淵布下的陣,來到了書房外!   章台御使急退,握緊了袖中暗藏的劍,盯著窗外那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他不能死,絕對不能死在今夜……無論如何,他明日定要親手扳倒曹訓行那個巨蠹!   「太師府給了你多少錢?」再度打開暗格,他的聲音一絲不驚,帶著沉定和誘惑的意味,對著窗外那個迫近的殺手、開價,「十萬?二十萬?——無論他給你多少,我都可以給你雙倍。」   「……」窗紙上那個影子動了動,卻沒有回答,只是在那裡沉默。夜幕中,府裡下人們聽到劉府管家臨死前的呼救聲後慌亂趕來,卻被庭院裡的花木亂石擋住,在院中進退不得。趙老倌在破口嘶啞大罵,聽不清在罵些什麼。   然而外面一切都倒不了他心頭半分,章台御使只是盯著一窗之隔的影子殺手,眼神變了一下——對方那樣的不置可否,反而讓他感到極大的壓迫力。如果此人如殺手蛇一樣,能為巨款所動,無論如何,他還有一擊搏殺對方的機會。   但是,這次太師府派來的刺客、居然絲毫不為金錢所動?   「兩百萬!如何?」迅速翻著暗格裡的銀票,大致點清了數目,他想也不想,將所有銀票堆到了桌上,「太師府不可能給你這麼高的價格吧?我可以給你兩百萬!你看,都在這裡,隨你拿去。」   「……」隔著窗子,外面的刺客還是沒有出聲。夏語冰緊緊盯著窗上映著的迫近身邊刺客的影子,陡然看到來人身子微微一傾、一口血吐出,窗紙便飛濺上了一片殷紅。   ——怎麼回事?那個刺客受傷了麼?是誰出手傷了那個刺客?   來不及多想,趁著那個絕好的時機、他迅速靠近窗子,握緊了暗藏的短劍,對著那個影子迅速一劍刺出!無論如何、他不能死,今夜絕對不能死……他要看到明天破曉的光亮,他要看到曹訓行那個巨蠹倒下!   刺客的影子一動不動地映在窗紙上,居然來不及移開。那一劍刺破窗紙、沒入血肉中。他用盡全力刺出、一直到沒柄。   又一片血濺到窗紙上。   ——得手了!章台御使立刻後退,離開那扇窗子、避開刺客的瀕死反擊。   喀嚓一聲輕響,窗子被推開了一條縫。   還沒有死麼?……他那樣竭盡全力的一劍,居然還沒有斬殺那個前來的刺客?章台御使看著慢慢推開的窗子,臉色有些微的蒼白——這一次,他又要如何對付眼前的危機?   來不及多想,生死關頭,他的手握緊了劍,擋在案前、將彈劾奏章和那些如山的鐵證急速收起,放入暗格,重重鎖好——他可以死去,但無論如何、他絕不能讓太師府的來人毀掉這些東西!有證據在,即使他死在今夜,同黨還是可以繼續倒曹的行動。   然而,不等他將這些都做完,窗子緩緩打開,一雙清冷的眼睛看見了他——書房內、銀票堆積如山,零落散了滿地,而臉色蒼白的章台御使正在急急忙忙地掩藏著什麼。   站在窗外的女子沒有說一句話,似是不敢相信地看著室內的情景,忽然間身子一顫,急怒攻心,又一口血從喉頭衝出,飛濺在半開的窗上。   夜色猙獰,張牙舞爪地吞沒一切,如潑墨般大片灑下。   沉沉的黑夜裡,窗外站著的女子單薄得宛如一張剪紙,抬手捂著貫穿胸口的傷口。血從指間噴湧而出,然而來人卻似絲毫察覺不到痛楚,只是這樣怔怔地看著室內的情形,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空空蕩蕩。   「原來都是真的……這麼些年來,你居然在做這種事……」半晌,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一句話。   「阿湮?!」手中的文卷唰然落下,飛散滿地,章台御使夏語冰脫口驚呼,看著窗外那個提劍前來的白衣女子。   他頹然放開了手,彷彿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只是下意識地抬手擋住了臉。   那個瞬間,他真希望腳下的大地突然裂開,將他永遠、永遠地吞沒。   八、淮南皓月冷千山   夜幕裡人影綽綽,彷彿鬼魅般忽遠忽近。葉城外驛道上,黑影糾結一團,廝殺聲是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悶哼和短促的慘叫,交織在潑墨般濃厚的夜幕裡。   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閃即沒。   尊淵在夜幕中穿過那些屍體,四處尋覓著目標,陡然間覺得非常惱火——他終於是趕到了章台御使交代的葉城的那個秘密地點,然而發現太師府的人已經搶先趕到了,和青王府的護衛正在鬥得慘烈。   讓他惱火的、是他居然沒有料到自己會認不出哪個是真嵐皇子。   ——夏語冰做事縝密,出來之前倒是沒有忘了對他描述過真嵐皇子的外貌特徵,然而尊淵沒有料到自己一趕到、便遇到如今這樣亂哄哄的廝殺狀況,黑燈瞎火的,一夥人拿著刀劍毫不留情地相互對砍,他根本分辨不清是敵是友。   以尊淵之能,自然也不會被這些黑暗中的亂刀冷箭所傷,然而他點足在驛道上飛掠,心急如焚,無法從這黑夜亂糟糟的局面中、準確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尋找的人。   時間多拖得一刻、那個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淵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輛華麗的馬車,纓絡流蘇墜滿,黃金絡馬頭,白玉做馬鞍,不知嵌了什麼寶石,居然在星月無光的暗夜裡發出奇異的光彩。   這樣觸目的表記……是為了符合那個少年未來君臨天下的身份麼?   才念及此,果然聽到混亂的人群裡傳來低低的招呼聲:「找到了,在馬車裡!太師說了不必抓活的,就地格殺!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戰的人群忽然聳動,如同紛紛如同暗潮湧向那一輛馬車。   「媽的,真的在車上?那不是活靶子麼?」尊淵聽得眾人異動,暗自罵了一句,卻是絲毫不敢耽擱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亂地東突西撞的馬車,聽到馬車裡已經傳來了慘嚎聲,有斷肢人頭從裡面飛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裡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約是想起太師府的巨額懸賞,裡面驀然爆發出了短暫的動亂。   知道刻不容緩,尊淵在那個剎那已經掠了過去,劍光從斗篷裡劃出,切入擋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經顧不了分辨是敵是友。隱約中,看到馬車裡銀燈搖晃著,諸位殺手圍住了一個華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間激烈地廝殺。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個殺手顯然被圍攻的急了,便想先切下人頭來,也好方便突圍帶回去領賞——然而剛把劍架到那個華服少年頸中,那個戴著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來,拚命掙扎:「我是被逼著穿上衣服呆在這裡的!我不是真嵐,我不是皇子!」   聽得那番話,有一個剎那、所有的殺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華服少年用力去搬開殺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個瞬間,所有殺手都留意到、那個裝束華貴的「皇子」雙手居然佈滿了傷痕和老繭、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飾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裡!」扣住華服少年的殺手第一反應過來,厲聲喝道,同時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問,「不說出來、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裡……」華服少年本來想說不知道,但是殺手的力道瞬間增加、他幾乎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掙扎著,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間看到了亂戰中一騎跑過去的人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著那個跑過去的士兵模樣的少年,脫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們想趁亂讓皇子逃走!」   戴著玉冠的華服少年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卡著他咽喉的手猛然鬆開。失去了支撐的少年跌落在馬車上,摀住咽喉劇烈地喘息,卻發現一車子的人瞬間都沒了蹤影。   「咳咳,咳咳……」掙扎著爬起來,少年看著流滿了鮮血的車廂,跌跌撞撞走下馬車,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亂跑的無主駿馬,翻身而上。   驛站上空只有一輪昏暗的冷月、靜靜俯視著下邊大地上的混戰和屠戮。   ※※※   夜色漆黑如墨,吞沒一切。   庭院裡趙老倌嘶啞的罵聲還在繼續,卻已經湮沒在府裡眾人紛亂的驚呼聲裡。   御使府的管家將拜訪的劉府來人領到御使庭前,剛剛走開沒多久就聽到了「有刺客」的驚呼。立刻返回,卻看到了劉府管家已經倒斃在地。他立刻大聲叫喊起來,驚動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時大家都湧到了御使書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裡一片凌亂,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誰挪動了,散亂地擺在那兒,所有人只道隨便就能繞過去、卻不料越繞越糊塗,到最後居然不是困在裡面出不來、就是繞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園門口。   眾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辦才好,有人大聲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書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無恙——然而透過扶疏遮掩的樹木,依稀還可見殘燈明滅的書房裡,卻半晌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   一時間眾人忐忑不安,看著不過幾丈大小的庭院、束手無策。   「語冰,語冰呢?」忽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人群被用力推搡開,紛紛踉蹌讓開——所有下人都詫異地看到向來講究儀容的御使夫人彷彿瘋了一樣地過來,顯然已經睡下了,只穿著單衣、披頭散髮地奔過來。   「御使……御使好像在裡面……」管家低下頭去,囁嚅,「可我們過不去……」   「過不去!什麼過不去!」青璃聽得「有刺客」的驚呼,心裡有不祥的預感,瘋了一樣大喊,推開侍女的手、一頭衝入庭院,一邊大聲喊著丈夫的名字,「語冰!語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裡,眼前彷彿不經意散放的亂石盆景阻擋住她的腳步,青璃幾次繞開,發現始終無法接近那個書房一步——「語冰!語冰!你沒事吧?」她對著那殘燈明滅的窗子大喊,卻始終聽不到回音。   貴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裡有不顧一切的光,忽然間再也不去想如何才能繞開那些障礙,反而自己動手、將擋在面前的盆栽和石頭吃力地挪開。然而那些假山石的重量超出了一個貴族女子的能力,青璃用盡全力、也不過稍微挪動了一角山石。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間回過神來,因為猝及不妨的危機而有些僵住的腦子也活絡了起來,看到御使夫人這樣的舉動,眼睛一亮,連忙招呼:「大家快過來!別呆在那裡——和夫人一起把那些東西統統搬開!把庭院全部清空!」   ※※※   庭外眾人的呼聲宛如狂風暴雨般傳入書齋,然而裡面的人彷彿聾了一樣置若罔聞。   短短片刻的對視和沉默,彷彿過了千萬年。   慕湮左手摀住胸口的劍傷,右手提著劍,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眼神是空洞而沒有焦點的,彷彿也沒有看著面前多年未曾正面相見的人,只是茫然凝視著虛空。   夏語冰也是說不出一句話。彷彿瞬間有霹靂擊中天靈,將他的三魂六魄都震散開來。   那樣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只聽到輕微的沙沙聲,文卷在地上散亂地飄,忽然間一陣風捲來、將日間剛批下去處理完的宗卷吹了起來,拂過慕湮眼前。   「劉侍郎公子酒後持刀殺人案」——一眼瞥過,上面那個殷紅如血的「誤殺」兩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來,慕湮下意識地伸出沾滿血的手抓住,低頭看了看,忽然間嘴角就微微往上彎了起來,彷彿慢慢浮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個蒼白的笑,夏語冰忽然無話可說,只是木然應了一句。   「兩百萬……好有錢啊……」慕湮看著地上尤自灑落的幾張銀票,微笑,「都是他們送來的麼?」   「是。」那樣的目光下,章台御使無法抵賴,坦率地承認。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顫,抬起眼睛來——那眼睛還是五年前的樣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銀裡養著的兩汪黑水銀。她看著他,有些茫然地問:「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來我天天看著,居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聽得那樣的話,年輕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眼裡的光亮一閃而過:五年來?難道說、這五年來自己身邊的影守,並不是尊淵、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問這樣的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他根本沒有勇氣去問她什麼,只是毫不隱瞞地下意識回答著對方的提問,彷彿自己是面對大理寺審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思危販賣私鹽案開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從那麼久開始,就已經變成這樣了麼?   忽然間,慕湮抬手,將那份顛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劍光縱橫在斗室中,紙張四分五裂地散開。在漫天飛的白色紙屑中,單薄如紙人兒的女子陡然揚頭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嘴角慢慢沁出血來——   五年來,她捨棄了一切正常人的歡樂,過著這樣暗無天日、夢魘裡沉睡的生活,以為自己是在守護黑夜中唯一不曾熄滅的光——卻不料、就在她的守護之下,書窗下那個人已經悄然的蛻變,再也不是她曾認識的那個夏語冰。   她五年來豁出性命保護的、居然是這樣一個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貪官!   這麼多年來,通通看錯了、通通指望差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個章台御使大人!」慕湮大笑起來,忽然反手拔劍,劍尖直指對方的咽喉,黑瞳裡凝聚了殺氣,血從胸口那道劍傷上噴湧而出,染紅她的白衣,「原來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體裡的力氣消失前,雲荒劍聖的女弟子拔劍而起、指向多年來深心裡的戀人。   那個瞬間,彷彿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彈劾曹訓行、忘了多年來跋涉便要看見的最終結果,章台御使在那一剎居然不想躲閃,只是站在那裡,有些茫然地看著那一點冷冷的劍芒。夏語冰其實是沒有死去的……然而這數年來的朋黨糾葛、明爭暗鬥,當真是千頭萬緒,片刻間、又如何能說清。   何況最隱秘的深心裡,長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經讓他疲憊到不想再說任何辮詞。他怎麼敢說自己無罪……那些冤獄、那些賄賂,難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來,深恩負盡、滿手骯髒。夫復何言。   ※※※   「住手!住手!」就在那個剎那,忽然間有人直衝進書房來,撲嚮慕湮握劍的手。   慕湮一驚,下意識避開。然而沒有想到自己重傷之下、行動已經不如平日那樣靈活,這一避居然沒有完全避開。來人沒有抓住她的手,踉蹌著跪倒,卻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終於奔到了書房,不顧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對丈夫大喊:「語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著平素一直雍容華貴的妻子、就這樣蓬頭散髮地闖進來,不管不顧,逕直撲向閃著冷光的利劍。   慕湮彷彿也愣住了,看著這個不顧生死衝進來青璃,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這就是五年前記憶裡那個優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貴族少女——那個看似文雅羞澀、眼神深處卻是閃著不達目的不罷休光芒的青王侄女。   「語冰!語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鬆手回頭,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彷彿游離的魂魄這才返回了一些,夏語冰脫口喃喃。   慕湮蒼白了臉,忽然間回劍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著傷口往後退了一步、用劍指著來人。然而看到多年前從自己身邊奪走語冰的女子,她的手卻不自禁地發起抖來,這一劍無論如何刺不下去——多年來,心裡一直是看不起這個藩王侄女的,認為她不過是憑著身份地位奪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現在青璃的樣子,她忽然間就有些微的釋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斷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識地摀住小腹,抬頭之間、才看清了刺客的臉——那個瞬間、御使夫人美麗的臉上,陡然便是蒼白。   「慕姑娘!是你!」她驚呼起來,認出了五年前的情敵,彷彿明白了什麼,她掙扎著爬起來,「你、你不要殺語冰,不要殺語冰!不關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對!」   「那時候我不該讓叔父幫忙、用詭計讓語冰身陷牢獄,逼他……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個被辜負的女子、在暗夜中提著利劍出現在丈夫的書房裡,御使夫人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攔住慕湮,語無倫次地承認:「他、他那麼多年來,一直都心心唸唸記著你,他沒有負心,是我耍詭計——求你不要殺他!」   「夫人!」那樣的話彷彿驚雷,同時擊中房內的兩個人,夏語冰晃了一下,脫口驚呼。   慕湮聽得愣了。多年前本來已經結痂的傷疤、原來並不曾真正癒合,隨著真像的猛然揭露,鮮血洶湧而出。她踉蹌了一下,彷彿有刀子在心裡絞,嘴巴張了張,想說出什麼話來、最終一開口,卻只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殺語冰……」青璃摀住小腹,從地上掙扎著起來,卻執意攔在兩人之間,哀求,「他、他就要當父親了……求你不要讓我的孩子沒有父親。」   再一道驚雷劈下,讓房中兩個人都驚得呆了。   趁著這個機會、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執劍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執劍,踉蹌後退,重重靠到了牆上,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湧出,帶走她身體裡的溫度和力量。   外面已經一片喧囂,府裡的下人穿過了庭院,將書房圍得水洩不通,叫嚷著抓刺客。   「夠了……夠了!」彷彿腦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間如此劇烈的變故,慕湮抬起手摀住頭,大喊。愛與恨、情與義,宛如刀子在心裡絞動,讓她無法思考,終於彷彿崩潰般地嘶聲大喊,「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都給我閉嘴!」   就在那個剎那,看到刺客亂了心神,青璃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執劍的手,扭頭大喊:「來人!快來人!抓刺客!」   房外已經圍得水洩不通的家丁和僕役轟然湧入,將重傷的刺客重重圍住。   慕湮咳嗽著,咳出侵入氣管中的血,想拔劍突圍,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遲疑著,不敢真正發力、去硬生生震開這個毫無武功懷有身孕的女子。   「夠了,的確已經夠了……都給我住手!」在新一波的爭鬥起來之前,一直沒有出聲的章台御使終於彷彿恢復了平日冷定的神智,撥開眾人走了過去,似乎絲毫不畏懼被刺殺的可能,他徑直走過去,將妻子從刺客身邊一把拉回到了身後。   「我沒事,大家不必驚慌。」看著眾人,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著庭院中被綁起來的趙老倌,「把他放了,沒有他什麼事。」   「語冰!」好容易擺脫了危機,聽得丈夫這樣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彷彿被燙了一下,夏語冰下意識地甩開了妻子的手。青璃臉色唰地蒼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會引起丈夫的嫌惡,眼裡流露出了哀憐的情緒,看著章台御使走向靠牆站立的慕湮,低下頭去,對她附耳輕輕說了一句什麼。   慕湮抬頭看他,眼神冷淡,摀住傷口咳著血,忽然間對著夏語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嶺上經冬不化的皚皚初雪,清亮刺眼,卻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驀然滑落清澈的淚水,卻轉瞬不見。   「好。」終於,女刺客低著頭,吐出一個字的回答,眼裡帶著殺氣。   沒有看周圍下人們詫異的眼神,章台御使親手拉開了窗子,送那個女刺客跳入夜幕,頭也不回地離開。   九、又照我、扁舟東下   「語冰……最後你和她說了什麼?」府上所有人驚魂方定,侍女扶著御使夫人在內堂坐定,青璃喝了盞茶壓驚,看著送她回來的丈夫,最終忍不住問。   彷彿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嘯,章台御使許久沒有回答,最終只是開口,有些微情緒起伏地問:「你有了身孕,為何不告訴我?莫非是當時情切、隨口扯的謊?」   「不,沒有說謊!」剛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騙,再度涉及到類似的問題時,青璃忍不住叫了起來,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是真的,已經兩個月了……我、我不說,是怕你不高興。」   「不高興?」章台御使愣了一下,低頭看妻子蠟黃的臉——一夜驚亂,拚命不顧,青璃蓬頭散髮,不施脂粉的臉上有一種平日嚴妝盛服時所沒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覺和他結縭多年的貴族夫人、卻從未看上去有這一刻的美麗。   「我怎麼會不高興……那是我的孩子。」年輕的御使喃喃道,忽然歎息著伸手拂去妻子額前散亂的頭髮,眼神溫和,「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了。我實在不是個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顫抖起來,陡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夏語冰看著窗外即將過去的漫漫長夜,閉上眼睛,長長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又回復到了青璃這麼多年來一直看不懂的,低聲道:「但是,總算,一切都要過去了。」   還要問丈夫什麼,然而夏語冰已經轉過了身,眉間隱隱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經五更了,我要去準備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   將方纔急切間攏起鎖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來,重新一一核對,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還是黑沉如鐵,但東風微微流動,傳來梅花的清冷香氣。   東方的天際已經有了微微的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年輕的章台御使看著案上足以扭轉當今朝廷局面的彈劾奏章,彷彿氣力用盡般,長長吐了一口氣,有些筋疲力盡地低下頭去,用手托著額頭,手心裡被燒焦的痕跡還在,血肉模糊,每翻動一頁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這點痛、哪裡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現,看到他最齷齪的一面時,天地陡然全部黑下來了,洪流呼嘯著急捲而來,將他滅頂湮沒。他寧可世上任何別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面,哪怕是御使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無所謂!——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卻居然是阿湮……   那比讓他在天下人面前身敗名裂更甚。   已經沒有辦法再忍受下去——這麼多年來,明的暗的,乾淨的和骯髒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遊走於各方勢力中,不露一絲破綻地扮演著白晝和黑夜裡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會同青王將那些朝野間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盡頭曙光的剎那,他終於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裡激烈辯論的兩個聲音,讓他快要崩潰。   何謂忠,何謂奸?何謂正邪?何謂黑白?——這些,本都該是絕對的、山窮水盡都不能妥協半分的東西。可這樣的生存,卻無疑是孤立無援的。所以他放棄了這樣的固守,終於慢慢可以由別的途徑、達到同樣的最終目的。   然而,淪喪便是他付出的代價。他再也沒有一個純白的靈魂。   為什麼他在下定決心不擇一切手段扳倒曹訓行的時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這麼些年來,凝視著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獄,聽著那些被自己親手壓制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聲,被百姓視為正義化身的鐵面御使,心底裡已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他終究是無法安之若素地穿行在白晝和黑夜裡的,光線的反差、超出了他視覺的承受能力。   在多年後再度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時,他終於再也不能忍受——   「且寬待一日讓我處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來、一併清算所有的帳。」   那時候,他在那個人耳邊,低聲懇求般地說出了這一句話。   如果要了結一切,也希望由那一雙手來吧?多少年前,他曾牽著那雙柔軟的手,並肩走過長亭短亭,看過潮來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鬆開那雙手之後,多年來,心裡一直還是片刻不曾忘卻——也許不能忘卻的、並不是那年少的愛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過的清澈潔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無法再回頭。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親手扳倒那個巨蠹——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須要有結果。   「御使大人,時辰到了,轎子侯在門外——請大人啟程進宮上朝。」外面,管家稟告。   已經更換好了大紅蟒服,聽著滴漏、靜坐等待天明的年輕御使聞聲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彈劾奏折,目光又回復到了平日一貫的冷定從容——今日,無論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訓行那隻老狐狸因為驚懼而扭曲的臉。   或許這麼多年來的隱忍、他生存的意義,就在於此刻。   出得書房來,有些詫異地、他看到妻子並沒有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經打扮齊整、安安靜靜地在廊下等待,準備送他上朝——宛如五年來的每一日。   那個剎間,淚水無聲地模糊了他一貫冷定的視線。   上愧對於天,下有慚於民,回顧以往有負阿湮,而現在卻又傷害青璃——到底,在他做過的事裡、有多少是真正正確的?在那善的根由裡,如何結出這樣的惡果。   或許,一切的答案,就在於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   一反平日、青璃感覺到丈夫的視線今日是難得的溫和,甚至接近於溫柔。沒有說話,一直到坐入轎子中,放下簾子的剎那、章台御使終於開口了:「璃兒,你快些回去休息罷,要小心照顧我們的孩子。」   轎子沿著街道遠去,消失在清晨的霧氣裡,然而御使夫人彷彿被那一句溫柔的話說得呆了,半晌站在門邊沒有動,手指暗自隔著衣服按住了小腹,臉上泛起微微的笑容。從未有過的幸福,讓她陡然間容光奪目。   ※※※   軟轎急急地沿街走著,往前一點轉過彎,就到了入宮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間轎子停住了,然後傳來轎夫的呵斥和嘶啞的喊冤聲。   「怎麼了?」轎子裡,章台御使問,因為今日趕著事關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稟大人,這裡有個人攔住轎子喊冤。」顯然跟隨御使大人多年,已經看慣了這樣的事情,轎夫隨口回答,然後回答那個伸冤的百姓,「大人趕著上朝呢,先讓路罷。」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轎子外,那個嘶啞的聲音卻是不肯退卻。   那一句「青天」,讓心裡的裂痕彷彿被陡然觸動,夏語冰閉上眼睛歎了口氣,喝令轎夫停轎,拂開轎簾,招呼那個伸冤者過來:「把狀紙留下來給我,然後去御使台等著,我一下朝便會看你的案子。」   聽得御使吩咐,轎夫放開了那個被攔住的襤褸老人,讓他去呈上狀紙。老人佝僂著身子,手足並用地爬到轎前,托起一卷破爛的紙,一邊嘶啞著嗓子喊著冤屈,一邊展開狀紙,遞上去——「侍郎公子劉良材酒後姦殺愛女彩珠」。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剎那、章台御使只覺腹中一涼。他下意識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劍,想擊殺刺客,然而一眼看到面前老人的蒼蒼白髮,手便是一軟,再也沒有力氣。   彈劾奏折從手中滑落,折子牽出長長的一條,血淅瀝而下。   「啊呵呵呵!狗官!我殺了你!我殺了你!」老人眼裡有癲狂的笑容,不顧一切地拔出匕首,連接用力捅了幾刀,一邊狂笑,手舞足蹈,直到驚駭的隨從反應過來,一擁而上地趕來、將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御使大人遇刺!」   尖利的呼聲響起在清晨裡,劃破帝都如鐵幕般的靜謐。   新的一天是晴天,陽光劃破了黎明的薄霧。雖然天氣依然寒冷,但立春已至,嚴冬終究就要過去。黎明的空氣中已經有東風暗湧,畢竟時節將過、庭角的梅花已快要凋謝了。無意與群芳苦苦爭春,無聲地散了滿地,悄然在暗夜裡零落成泥。   ※※※   黎明,通過了葉城和帝都之間漫長的水下通道、尊淵終於拎著那個少年出現在伽藍城的城門下。即使是空桑劍聖的弟子,經過那一場慘烈的百人斬之後,也是滿身是血,筋疲力盡地用劍支撐著自己的身子。不顧上手中提著的是搶來的空桑皇子、未來的皇太子,只是如同拖著一隻破麻袋一樣拖著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趕到伽藍城。   自己答應過夏語冰,在早朝之前、一定將真嵐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經亮了……還來得及麼?   「幹嗎?幹嗎!放開我!」那個他突破重重阻攔才救出的皇子卻在不停地掙扎,瞪著這個拖著自己走的男子,因為背臀的磕痛而大怒,「我說過我不是——」   「皇子」那兩個字還沒出口,為了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尊淵一把摀住了少年的嘴,壓低聲音,不耐地:「別怕,是夏御使讓我來護送你回京的,不用否認了——你不是真嵐皇子又是誰?」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樣的少年不停掙扎,終於模糊的漏出了一句話,「我……護送皇子的……前鋒營……」   「呃?」尊淵吃了一驚,這時候天色終於漸漸發白,第一絲天光透下來,照到了他手裡拎著的那個「皇子」身上——尊淵這才詫然發現、雖然眼前也是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的確和出發之前夏語冰描述的並不一致,然而在那樣昏暗混亂的殺戮之夜裡,居然誰都來不及分辨。   「那麼,真嵐皇子呢?真嵐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負約的震驚,他鬆開了摀住少年嘴巴的手,將那個叫「西京」的士兵拉起來,急問。   「就在那馬車上呀!」西京大口地呼吸,等終於喘過氣了,大笑起來,「那傢伙好大的膽子!不肯躲起來也不肯換裝,還說什麼置之死地而後生,嘿嘿……結果到了最後,還不是要拿我頂缸?害的我差點被亂刀分屍了。」   尊淵怔住。不錯,在一眼發現那個顯然是王座的華麗馬車時、他心裡第一個印象就是不信皇子會在那樣明顯的目標裡面。因為抱著那樣的疑慮,所以在聽到扣住的華服少年爭辯說他不是皇子時,他和大部分的殺手都立刻信了——金蟬脫殼,那也是常見的技巧了吧?   然而,沒有想到正是這種疑慮,卻被巧妙地利用了。那個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殺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過了一劫。   「那麼真嵐皇子如今在哪裡?」尊淵依舊不放心,追問。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是從北方砂之國一路護送的旅途中,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之間產生了成年人難以理解的情誼,西京坦然回答:「我肯告訴你我不是皇子,當然是算準真嵐已經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們約好、如果他抵達帝都,順利和青王白王會合的話,就在角樓升起黃色的旗幟……」   尊淵忽地抬頭,看向城頭——黎明的光線裡,果然看到角樓上黃旗獵獵。   「嘿嘿……」尊淵的一顆心,終於放回到了肚子裡。然而想起自己居然無意中也被當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心中忿忿,給了西京一個爆栗子,「你是當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變成鬼了。」   「真嵐是我兄弟,我當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說著大言不慚的話,那個相似的動作讓尊淵心裡忍不住一笑。前鋒營的少年士兵笑了起來,才十六七歲的孩子的笑容,宛如此刻破雲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麼?你好厲害呀!一個人就斬殺了他們一堆……」   看著少年士兵揉著鼻子說話,尊淵陡然間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俯下身去揉揉他的頭髮,把他拉起來:「怎麼,想不想學啊?」   「想啊——」西京眼裡放出了光,脫口回答。   尊淵正待回答,臉色忽然變了。因為他看到城南某個街區裡開始傳出騷動,然後看到老百姓們奔走相告,城中街頭巷尾如風般傳著一個驚天霹靂般的消息——   「夏御使遇刺!御使大人被刺客刺殺了!」   劍從劍客的掌中錚然墜地,少年士兵吃驚地看著那個長夜連斬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殺神頹然扶住了牆,彷彿不相信似的張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道:「怎麼會……小湮,他……」   他再也無法鎮定,向著御使府方向掠去。   ※※※   天剛濛濛亮,雲錦客棧的老闆娘照舊一早起來,梳洗完了,一路將尚在睡覺的小二罵起,自顧自先去樓下開了門,準備新一天的生意。一開門,便看到了東方微紅的晨曦。   看著積雪剛融的街道,老闆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覺心情都好了很多——這幾天來看到趙老倌父女的慘狀,心裡總是沉沉的不能呼吸。這個世道啊……   然而,剛把門打開,老闆娘的眼睛就驚訝地睜大了:客棧的廊下,居然蜷伏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彷彿睡去一般安靜。濃妝艷抹的老闆娘連忙俯下身去,翻過那個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對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處劍傷,血流了滿襟。老闆娘驚叫著鬆開手,認出了那個女子、居然便是昨日裡帶著趙老倌去御使府對質的慕湮。   「怎麼會弄成這樣……趙老倌呢?怎麼不見回來?」老闆娘有些驚懼地喃喃著,終究還是將昏迷的女子扶了起來,也不敢驚動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樓去。   慕湮醒來的時候,一眼便看見了枕邊散放著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闆娘的聲音在耳邊傳來,然後一隻手伸過來,拿著一方汗巾,為她擦去額頭上的虛汗,「我在這裡守著你,可半步不敢離開——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嚇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游離恍惚的,然而很快神智回到了她的身體裡,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鐵般地刻在心裡,她陡然坐起來。   「哎呀,姑娘,快別亂動,小心傷口又破了。」老闆娘連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綁紮的繃帶已經滲出血來,「嘖嘖,怎麼回事……哪個人對姑娘下了這樣的毒手?要不要報官?」   「報官?」喃喃重複了一遍,慕湮忽然間將臉埋在手掌裡,低聲笑起來。   要她怎麼說……要她對百姓說,是那個萬民景仰的、鐵面無私的章台御使,在被自己識破貪贓枉法的真面目後,痛下殺手,想要殺人滅口?   報官?……她忽然間笑得越發深了,牽動胸口上的劍傷,痛徹心肺。   「姑娘,你……很喜歡吃桃子麼?」看到慕湮這樣莫名其妙的笑起來,老闆娘嚇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開話題,「你昏過去的時候,還口口聲聲喃喃要吃桃子——可憐你哥哥沒回來,我只好把那幾個桃子讓你拿著,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聽得那兩個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聲。想起了好久沒見的師兄,脫口,「對了,他、他去哪裡了?昨夜,不見他在御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御使府?」老闆娘倒是吃了一驚,看著女子身上的傷,「莫非你……怎麼、怎麼不見趙老倌回來?」   「趙……」昨夜看見夏語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顧不了別的,此刻被老闆娘提醒才驀然想起那個她帶去的老人,心裡咯登了一下,變了臉色,「他還沒有回來麼?難道御使府把他當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帶回來。」   「姑娘、姑娘莫著急……」看到慕湮就要掙扎著起來,老闆娘連忙按住她。   「我帶趙大伯去御使府對質,卻沒有照顧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邊……咳咳。」慕湮一動,就感覺痛徹肺腑,劇烈咳嗽起來,然而對趙老倌的愧疚讓她不管不顧地掙扎著站了起來,披上衣服,拿劍,「我……我錯了,我對不起他,因為——」   彷彿烈火灼烤著心肺,慕湮的臉色更加蒼白,頓了頓,忽然回頭看著老闆娘,悲哀地一笑,低聲道:「因為……的確是那個夏御使貪贓枉法,草菅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闆娘也呆住了,濃妝的臉上有詫異的神色,喃喃搖頭,「不,不可能的!夏御使不會是那種人,絕對不是那種人!」   「是真的……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慕湮咬著牙,冷冷道,「他是個貪官污吏!」   「不!不是的……不許你詆毀夏御使!」老闆娘忽然間沉下了臉,美艷的臉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御使為我作主,十年前這家客棧就被我舅舅仗勢奪了去,我也被逼著上吊了!哪裡還有今天,哪裡還能在這裡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間呆住,說不出話來。   「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詆毀夏御使,他是多好的人啊……這個朝廷裡,只有他是為民作主的好官了。」看到對方語塞,老闆娘越發忿忿,用塗著丹寇的手指抹著眼角,「這麼多年來,他為國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獄,為什麼還要冤枉他、血口噴人?」   「……」慕湮捂著傷口,低下頭去,不知道是悲哀還是喜悅,身子微微發抖。聽著老闆娘不住口地為章台御使辯護,說出一樁樁他曾做過的事跡,她忽然間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   「我去找趙老倌回來……」再也不說什麼,她低低說了一聲。   老闆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親眼見到的冤獄,忽然間滔滔不絕的氣勢舊低了下去,只是喃喃:「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趙老倌弄錯了……他錯怪了夏御使。」   慕湮蒼白著臉,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勉力掙扎下地,打開門走出去。   外面的陽光射到她的臉上,帶來寒冬即將過去的溫暖預兆,然而就在這樣的光線裡,慕湮忽然間覺得天旋地轉的恍惚,一頭靠到了門邊上,用力抓著門框不讓身子癱倒下去——門一開,剛走到接上,就聽到街頭巷尾上哄傳著一個驚天消息:   「夏御使遇刺了!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殺了!」   「不過刺客當場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問,就什麼都招了。」   「聽說御使大人今天早上準備彈劾曹太師,所以太師府才派刺客下了殺手!」   「天吶,太師府真的心狠手辣!」   「但是御使大人遇刺後還是上朝去了,聽說他遞上了彈劾奏折,就倒在了丹階下。」   「御使死了?——我們快去御使府看看吧……他可是個好官啊。」   「這世道,好人不長命哪。」   她踉蹌走在街上,聽到街邊的百姓議論著傳聞。一片都是對於那個人生平的盛讚,她有些不信地抬頭看去,看見每個百姓的臉上都是震驚和惋惜的神色,帶著出自於內心的憤慨和悲痛。議論著,就有許多人自發轉過身,一起朝著御使府方向走去。   語冰?語冰!……那個瞬間,彷彿內心什麼東西喀嚓一下碎裂了,發出清脆的斷響。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堅定地愛,堅定地恨,然而就在這個剎間,她心中幾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卻轟然倒塌。她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而對那個人,自己究竟該去愛,還是恨。   慕湮不管不顧,忽然間捂著臉在街上大哭起來。所有從她身邊經過的行人都詫異地看著她,然而每個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著各自的前路而去,沒有為一個在街心失聲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腳步,更沒有人問她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耳邊有人低喚,「阿湮。」   她抬起頭,看見的是尊淵的眼睛,她的大師兄低頭看著她,眼睛裡帶著深深的悲憫和憐惜,將手輕輕按上她的肩頭,平定她渾身的顫慄,然後拉起她冰冷的手:「快跟我來——他想見你,不快些就來不及了。」   十、冥冥歸去無人管   「這便是曹訓行誤國害民的證據,微臣斗膽……斗膽請聖上過目。」   今天早朝,章台御使在入宮面聖途中遇刺,然而卻暗自用手按著腹部的傷口,支持著照舊上朝。一直到遞上奏章,斷斷續續稟告完畢,才彷彿力氣用盡,撲倒在帝座前。朝堂上一片驚呼,列席同僚這時發現、他大紅蟒服已經由內而外的浸透了鮮血。   看著血染丹階的年輕御使,連一直對於朝政漠然的承光帝都牽動了臉上麻木已久的肌肉,接過呈上的奏折,俯下身來,認真審視御使拼了性命遞上來的彈劾奏章。看著看著,眼睛慢慢瞇起,有冷光湧動。   「曹訓行,你還有何話說!」承光帝冷笑起來,看著旁邊臉色不定的太師,狠狠將染著血的奏折摔到位極人臣的曹太師面前。   曹太師惶恐地伏下身,撿起奏折看著,臉色也大變——原來,前面幾次「查無實據」的彈劾都是假的,夏語冰這個傢伙、居然查得那麼徹底。   這時,殿上青王轉過身,看了看外城牆頭的角樓——那裡,果然如約升起了黃色的旗幟,代表著那人已經平安抵達帝都。青王和白王相視一笑,眼裡都有了狂喜的光芒。   「稟皇上,天大喜事——真嵐皇子已經於今早返回帝都!」   青王出列,用新的消息平息帝君此刻的怒火,卻將太師一黨再度推入了惶恐不安的深淵。丹階下,被太醫和侍從急急扶起的章台御使,昏迷中彷彿聽到了這個消息,嘴角陡然露出了一絲微弱的笑意。   這條路終於到了終點……也就到這裡吧。他有時候不敢再去想接下來會如何。   扳倒了曹太師,自己所能控制和支配的力量會更大,但是,以後又如何呢?所借用的各種力量越大,所受到的掣肘和牽制也越大。越到後來、可能十件事裡面就有七八件被牽制,那時候無論本心是否尚未泯滅,自己大概會淪落為十足十的貪官污吏吧?   所以,一切,請到此為止。他已然竭盡全力。   他被抬出了天極殿。抬出去的時候,外面天色已經透亮了。   ——是一個晴天。刺目的陽光灑下來,籠罩住他,他在一片白光中失去了知覺。   ※※※   出了這等大事,御使府內外一片混亂。   外面有成群的百姓跪在門前,口口聲聲要進去給御使大人磕頭,求神保佑他平安,無論府裡的人怎麼勸說驅趕都不肯離去。而府內,御使夫人在聽說丈夫遇刺後幾度昏厥,根本無法主持府裡上下,幸虧青王及時帶著大內御醫趕到,主持內外局面。   「呵呵,語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麼多百姓跪著為他祈福。」青王從外面進到書房來,一邊嘖嘖稱讚,對旁邊的劉侍郎道。   劉侍郎拈鬚微笑起來,得意:「他越得民心、那麼曹太師激起的民憤越大——到時候只怕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來刺殺這樣清廉正直的御使。」青王撫手低笑,忽地詢問,「那老兒,侍郎令刑部好生看著了罷?」   「王爺放心,那刺客原來天生是個啞巴呢。」劉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順著青王的語氣,「老天這次要曹訓行那個老狐狸垮台啊。」   「唉,惡貫滿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搖頭歎息,然而眼裡卻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屬下寒剎,「給我吩咐御醫好生看著御使大人——他傷重糊塗了,可莫要亂說什麼出去。」   「是。」寒剎領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著,眼裡有冷光閃動:「派個人去,給我好好把御使府管家封口——夏御使平生的清白,可不容人玷污分毫。凡是有人敢傳播御使不是的,統統讓他們住口。」   「是。」寒剎眼睛也不閃地領命,輕如靈貓地退了出去。   「哎呀,夏御使真有福氣,王爺是要給他立碑吧?」劉侍郎笑了起來,眼裡有說不出的諷刺,想起自己剛被開脫出來的公子。   「本王不但要給御使立碑,還要給他建祠堂,等夫人生下遺腹子、本王就視同己出的收養……」青王笑了笑,負手看著庭院,那裡的一株老梅已經碉落了大半,只剩鐵骨伶仃,「夏御使為國為民,捨命除奸,他的後人本王應該好好體恤才是。」   「王爺英明!」聽到那樣的話,劉侍郎連忙稱頌,同時喃喃,「夏御使當然清廉正直,一心為公——只是可惜了我昨晚送去的四甕『海鮮』哪……」   「侍郎這般小氣。」青王忍不住笑,在書房裡左右看看,翻開一堆奏章,發現了暗格,啪的一聲彈開了,裡面整整齊齊地堆著銀票,「青璃說得沒錯,果然都放在這裡——那小子也算是硬氣,居然是一分也沒花。」   青王看也不看,抓起一疊銀票扔給劉侍郎:「侍郎放心,令公子那點事算什麼?」   「嘿,嘿。」劉侍郎有些靦顏地接過,看了一眼暗格,忍不住咋舌,「好小子,居然收了那麼多!黑,真是黑啊!」   「他手是黑了,可心不黑。」青王將銀票全數拿出,收起,冷笑著彈彈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文卷,「你看看,他一天要披閱多少公文?章台御使的清名不是騙來的……那小子有本事,有手段——只可惜那糊塗老兒一刀刺死了他,不然到將來可了不得呢。」   劉侍郎打了個寒顫,連忙低下頭去,唯唯稱是。   「回頭看看我青璃侄女兒去。」青王在書房裡走了一圈,發現沒有別的需要料理,回頭往後庭走了過去,「她也哭得夠了——這小子其實對她不好,女人真是奇怪啊。」   當年胞兄的女兒青璃托他幫忙設局,費盡了心思嫁了夏語冰,卻落了把柄在叔叔手裡。他趁機要挾,讓青璃以夫人的身份幫他監視著章台御使,將丈夫的一舉一動偷偷稟告青王——可惜夏語冰五年來對她也頗為冷淡,甚至連書房也不讓妻子輕易進入,因此她也說不出多少秘密來。   就算是少女時曾迷戀過英俊的青年,但做了幾年過那樣的夫妻、心也該冷了吧?青璃那個傻丫頭,為什麼看到丈夫被刺,還哭得那樣傷心欲絕?   無法理解這樣的執迷,青王搖搖頭,來到後院,想去看垂死的侄女婿。   ※※※   然而剛進到後院,就發現那裡一片混亂。   「怎麼了?怎麼了?」青王一驚,連忙退了出來,問旁邊從內院退出的一名家丁。那個家丁臉色驚恐:「稟王爺,方才後院忽然來了兩個人說要見夏御使,被下人攔住,結果他們居然硬要闖入,還拔出劍來……」   「怎麼回事……是刺客麼?」青王失驚,臉色一白。   此刻青衣侍衛寒剎已經返回,手中長劍沾上了血,顯然是已經完成了剛才主人吩咐的任務,看到後院混亂,立刻掠了回來護主。   「替我進去看看,到底來的是什麼人?」青王招回寒剎,吩咐,然而眼裡卻有黯淡的冷光,壓低了聲音,「如果是來殺御使的,也不必攔著——只是,千萬不能傷了我侄女。」   「是。」寒剎毫無表情地低下頭去,領命,迅速反身掠入後院。   「嘖嘖,寒剎真是能幹。」看到青衣侍衛利落的身手,劉侍郎及時誇獎,「王爺有這樣的手下,足當大任啊。」   青王微微笑,卻不答,許久才道:「雲荒上最強的應該是歷代劍聖——聽說這一代的劍聖雲隱雖然死了,卻有弟子留下,可惜無緣一見。」   「呵呵,王爺將來叱吒天下,要收羅一個劍客還不容易?」劉侍郎諂媚地回答。   然而話音未落,卻被急退回來的人打斷。寒剎臉色是蒼白的,手中長劍折斷,踉蹌著從後院返回,單膝跪倒在青王面前,嘴角沁出血來:「王爺,來人很強,屬下無法對付……請王爺降罪!」   「寒剎?」還是第一次看到屬下失手,青王詫異地脫口,「怎麼會?連你也不是對手?」   「來的似乎、似乎是劍聖門下。」寒剎回憶對方的劍法,斷斷續續回答,「恕屬下無能。」   「劍聖門下?」青王愣了一下,失驚,然而畢竟精明,腦子一下子轉了過來,「難怪!原來夏御使身邊的影守、就是劍聖門下——難怪太師府這麼多年都奈何不得他!」   他回頭,讓受傷的寒剎站起身來,問:「那麼,他們為何而來?應該不是要殺御使吧?」   「不是。」寒剎搖頭,稟告,「他們身上沒有殺氣——口口聲聲只是要見御使一面,特別是那個女的,一直在哭。」   「哦……」沉吟著,青王問,「沒人能攔住他們吧?進去了沒?」   「沒有。被攔住了。」寒剎頓了頓,眼裡有一種奇怪的光,回稟,「青璃夫人站在門口,用匕首指住了自己的咽喉,死也不讓他們進去。」   「什麼?」連青王那樣的梟雄都一驚,脫口,「璃兒瘋了麼?見一面又如何,反正那小子已經快死了。」   「夫人拿匕首抵住自己咽喉,厲聲說對方如果敢進去一步,她就自剄,一屍兩命……那種眼神……」寒剎不知該如何形容嬌弱貴族女子身上那種可怕的氣質,頓了頓,繼續道,「來人彷彿被嚇住了,不敢逼近,就在那裡僵持著。」   青王沉默了,彷彿在回想著多年來關於章台御使的各種資料,一一對上目前混亂的情況。半晌,終於緩緩道:「本王明白了……想不到那個慕湮姑娘,居然是劍聖傳人。」   「應該是。」寒剎低頭,回稟,「好像御使在房裡喚著一個名字,便是阿湮……」   「這樣啊。」青王輕輕擊掌,卻彷彿對目前混亂的情況無可奈何,歎了口氣:「轉來轉去,又回到起點……都這麼些年過去了,真是不明白,女人怎麼都這麼奇怪。」   ※※※   僵持中,院子裡初春尚自凜冽的空氣彷彿結了冰。   看到貴族夫人這樣瘋狂的神態,尊淵打了個寒顫,然而卻也是無可奈何——青璃的刀子抵著咽喉,只要稍稍一用力便會穿透血管。連他都不敢造次,生怕釀成一屍兩命的慘劇。   「阿湮……阿湮。」然而,儘管外面的御使夫人如何激烈捍衛自己應有的,裡面彌留中的丈夫還是喚著另一個女子的名字,奄奄一息、卻不肯放棄。   那樣的呼聲彷彿利刃,絞動在兩個女子的心裡。   「求你讓我進去吧……」慕湮脫口喃喃道,然而一開口就是一口血衝出,眼前一黑,尊淵連忙扶住她。   「不可以!」青璃卻是絕決的,幾乎是瘋狂般地冷笑,彷彿第一次有了這樣的報復機會,惡狠狠地,「你這一輩子,再也不要想見到他!再也不要想!你的夏語冰,幾年前就死了!」   彷彿是為了斬斷慕湮的念頭,御使夫人冷笑著,開口:「你還以為他是五年前那個夏語冰吧?你知道什麼!他早不是你心裡的那個夏語冰了——他貪贓枉法、收受賄賂、結黨營私、草菅人命……他做了多少壞事,你知道麼?」   聽著御使夫人將丈夫多年來所做的骯髒事滔滔不絕地揭發出來,慕湮臉色蒼白,搖搖欲墜,說不出一句話。   「哈哈哈……那樣的夏語冰,你憎惡了麼?你嫌棄了麼?那天你識破他真面目後、想殺他是不是?」青璃大笑起來,得意地看著慕湮,忽然間不笑了,微微搖頭,「你的那個夏語冰,早已經死了。你不能愛如今這個已經變質的語冰,他是我的……絕對不讓你再見他。」   御使夫人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著幾近執迷的堅定,不動搖地喃喃。   慕湮看了青璃很久,彷彿第一次從這個貴族女子臉上看到了令她驚詫的東西,她微微苦笑起來,卻不知道如何說起。   她發現對方說的居然沒有錯……五年來,自己絲毫沒有長大。自從作了不見天日的影守,她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去看看外面世界的變化、看看語冰的變化——她依舊停留在十八歲那個相信絕對黑和白的時候,無法理解黑和白之間、還有各種不同的混合色。   或許,青璃說的對,她的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去了罷?何苦再作糾纏。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   她終於不再哀求那個為了守住丈夫、發了瘋一樣的女子,掙開了師兄的手,逕自回過了身,再也不去聽房間裡那個人彌留中的呼喚。   ——或許,此刻垂死之人心中念及的最後一個名字,那個慕湮,也已經不是如今的她。   「阿湮?……」看到師妹居然不再堅持見那人最後一面,就要離去,尊淵忍不住脫口。   然而女子纖弱的背影,卻是不曾再遲疑地離去。慕湮疑轉頭,就對上了滿院的護衛,青王迎上來挽留、堆著滿面恭謙的笑:「小王有禮,還請兩位大俠暫時留步。」   得勢的藩王伸出手來,想要留住這兩位當今天下縱橫無敵的劍客,收為己用。然而慕湮根本沒有看到屈尊作揖的王者,只是漠然地穿過那些拿著刀兵的護衛,如同一隻在風林雪雨中掠過的清拔孤鶴。   轉身的瞬間,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遙遠的歌還在心中低低吟起,卻已是絕唱。   多少春風中的折柳,多少溪流邊的濯足,多少明燈下的添香、賭書後的潑茶,在這一轉身後便成為色彩黯淡的陌路往事。那一頁歲月輕輕翻過,悄無聲息。   而此刻,房內的太醫緊握著榻上垂危病人的手,探著他越來越微弱的脈搏,看到傷者在那樣長時間的囈語後,終於還是無法堅持等到自己要見的人,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彷彿血堵住了咽喉,咳嗽著,咳嗽著,氣息漸漸微弱,終於無聲。   太醫鬆開傷者的手,發現在傷者垂死的掙扎裡,自己手腕被握得紅腫一片。他咳嗽了幾聲,清清喉嚨,按例宣佈:「御使大人亡故了!」   內外忽然一片安靜。門外的御使夫人第一個鬆開手,彷彿解除了戒備般全身癱軟,雙膝跪倒,掩面痛哭。哭聲由內而外地傳出,引起門外百姓的轟然嚎啕,迴盪在天地間。   就在那個剎那,太醫回過頭,陡然發現章台御使的眼睛、居然至死未曾閉合。   那雙黑白分明的清俊眸子,一直看著窗外,帶著說不出的神色,彷彿歡喜,卻又彷彿絕望——太醫曾在伽藍白塔的神殿裡看到過一幅描繪三界的壁畫,而此刻年輕御使的眼睛、卻正像極了壁畫上那個墮入無間地獄不得超生的鬼魂……   那是在地獄裡仰望天堂的眼睛。然而卻沒有一絲的陰暗,居然明澈如高嶺上的冰雪。   窗外,一株梅花正無聲地凋落了最後一片花瓣,在悄然流動的東風中零落成泥。   ※※※   龍朔十二年的春天,整個帝都伽藍、甚至整個夢華王朝治下的百姓,都感到了「變」的力量。彷彿有東風破開了長年累月凝滯空氣,帶來了新的改變。   首先是皇太子的冊立。那名從北方砂之國民間被迎回的少年真嵐,終於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裡、當著所有王室和大臣的面,跪倒在歷代先王面前,戴上了那只代表著空桑帝王血脈象征的「皇天」戒指。承光帝當即承認了他的身份,迎入禁城,並改年號為「延佑」。夢華王朝懸空了幾十年的皇太子的位置終於有了主人——也讓天下人鬆了一口氣。   皇太子的冊立,同時也標誌著以曹訓行為首的太師一黨垮台的開始。自從真嵐以皇太子身份進入東宮開始,大司命重新擔任了皇太子太傅的職位,影響日隆。而朝廷上,青王和白王結成了聯盟,以章台御使最後遞上的那份彈劾為導火線,在朝野對曹太師一黨發起了猛烈的攻擊。而在民間、由於章台御使遇刺身亡讓百姓群情洶湧,大理寺門外每日都有百姓自發跪在那裡喊冤,請求朝廷對御使遇害一案徹查到底。   倒曹的風暴從朝野間席捲而起,撼動了整個夢華王朝上上下下。   大理寺和御使台已經按承光帝的旨意、介入了對曹太師一黨的清算和追查,第一個定下的罪名,便是派遣刺客殺死章台御使夏語冰。   那名刺殺夏御使的刺客當場被抓,刑求之下招出幕後指使者是太師府,便被判了凌遲,準備在夏御使出殯同一日在西市街口上當眾行刑,以平民憤。   行刑那一日,整個西市人山人海,連集市上的商賈小販都不做生意了,個個擠著過去看那個刺殺御使的兇手伏法,每個人臉上都有激憤和興奮的神色。然而看到那個被押上來的瘦小的老人時,大家都微微愣了一下——這樣佝僂著身子的老人,實在和百姓心中那個狠辣殺手的樣子相去甚遠。   那個刺客顯然在獄中已經遭到了殘酷的刑求,滿身的肌膚片片脫落,被鐵索拖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只睜著一雙看不清眼白的渾濁老眼,看著底下人頭濟濟的看客。彷彿忽然間被那些仇恨的眼神烙痛,刺客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麼,可喉嚨裡只發出了呵呵的含糊聲。   「殺了他!殺了他!」底下不知是誰先帶頭大喊,很快贏得一片應合。   憤怒的人群中,只有一個人沒有說話。雲錦客棧的老闆娘遠遠站在街角,看著被拖上行刑台的老人,認出了是趙老倌,忽然間全身就彷彿被雷電擊中一樣微微顫抖。她張了張嘴,又似乎不知道說什麼好,抬起塗了丹寇的手指掩著嘴巴——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趙老倌殺了夏御使麼?可他、他本身也是被冤枉的啊……   「殺了他!為御使報仇!千刀萬剮啊!」看到那個刺客竟然不認罪地四顧,底下叫囂更是響亮,憤怒的人們紛紛將手中雜物投擲出去,打到刺客身上。   「不!不!」老闆娘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呼,想要撥開人群衝過去,「他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夏御使——」   然而這邊語聲未落,那邊剛要開始行刑的人群中、陡然爆發出了一陣混亂,發出一聲大喊,潮水般地往外退去。   「劫法場!有人劫法場!」驚慌而憤怒的喊聲,在圍觀者中傳遞著。   人潮在驚呼中退卻,兩個人從天而降、落到行刑台上,一劍抹了監押的官兵,從台上扶起了遍體鱗傷的趙老倌。其中一個白衣女子劈開了枷鎖,黑衣男子便俯下身,將奄奄一息的老人背了起來。兩人轉身聯手合劍,直衝出人群。   老闆娘驚得目瞪口呆——是他們!是他們!……那個曾經住在她客棧裡的姑娘和男子。   原來,他們都是這般厲害的大俠。   ※※※   一個月後,當夢華王朝對於劍聖兩位弟子的通緝遍佈雲荒大地時,九嶷山下雲隱山莊裡的桃花已經開了,璀璨鮮艷,彷彿與破開寒冬的春風相對嫣然微笑。   滿樹的繁花下,有人擊節而歌,歌聲低沉嘶啞,調子卻宛轉,竟是一曲《東風破》。   曹太師已經垮了,青王白王聯袂掌權,大司命重新成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盡快遴選出貴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個月,天翻地覆,然而雲隱山莊裡面卻只有桃花悄然綻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覺,照舊夢見童年時在師傅身邊嬉戲的無憂歲月。睜開眼睛,就看到師兄帶著新收的徒弟端著藥過來,正俯下身,蓋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抬頭璨然一笑。   就算什麼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卻已經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無憂的童年。   被他們救回的趙老倌神智一直有些糊塗,又不能說話,只是在遠處咿咿喔喔地不知唱著什麼,仔細聽來,卻是一曲從大內傳出、如今流行在坊間的曲子《東風破》——想來,大約也是他賣唱的女兒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約是傷口沒好就勉強使力、力克寒剎劫了法場的緣故,慕湮胸口一直隱隱作痛,稍一運氣就痛得全身發冷,連劍都不能使了。   「嗯,快來喝藥。」尊淵從西京手裡拿過藥盞,遞給師妹。   慕湮接過,喝了一口,眉頭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熱喝,喝完了我這裡有杏仁露備著。」尊淵笑著低下頭來,勸師妹聽話,看到她蒼白秀麗的臉上已經滿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趕快好起來。」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氣將藥喝了,然而神色卻是怔怔的,抬頭看著滿樹桃花,忽然輕輕夢囈般道:「我怕我永遠都不能好了。永遠都不能好了……哥哥。」最後那個稱呼,是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的,聽得尊淵微微一震。   語冰被刺的那天,她心裡的世界就轟然坍塌了。   那個人的一生裡,明明做過那麼多的錯事和髒事,於公於私、都有愧於人。然而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百姓這樣深切地愛戴著他?難道他欺騙了天下人?……他出殯那一天,飄下了殘冬的最後一次雪。那雪大得驚人,漫天漫地一片潔白。人們都說,那是上天在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裡暗自猜想:不知道語冰死後,是墮入地獄、還是升入天界?   也許,一切就像那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一片純白晶瑩,卻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齷齪黑暗。朝廷體恤,青王看顧,章台御使在死後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極盡哀榮——然而,即使蓋棺了、就真的能定論麼?   什麼是正邪,什麼是忠奸,什麼是黑白……這些原本她以為清清楚楚的東西就被那個人攪渾了,再也無從判斷。或許,以後一生、便要在這樣的渾渾噩噩裡面過去。她再也無法揮劍,因為無法斷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慕湮的手指有些倚賴般地絞著尊淵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說語冰,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再遇上一個夏語冰,我……該怎麼辦?我真的不明白……頭很痛啊!我現在什麼都不能想,什麼都不知道……」   「傻丫頭……」尊淵歎了口氣,蹲下去扶正師妹的雙肩,直視著她黯淡無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紛繁複雜,的確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無法評判夏語冰的為人,但是……」頓了頓,尊淵的聲音沉定如鐵,慢慢道:「但是,你要記住有一件事是永遠正確的:那就是你的劍,必須維護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驚,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遠處瘋瘋癲癲、咿咿而歌的白髮老人。世上還有多少這樣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   ——為他們而拔劍!這是多麼簡單而又明瞭的道理,在剛一入門,師傅便是這樣教導她。而在世事裡打滾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歎了口氣,點頭,將頭靠在師兄肩上,清瘦的臉上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笑容,「謝謝你。」——儘管滄海橫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點本心如明燈不滅,就可以讓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糾纏的混亂紛擾。   「西京,你也要記住了。」尊淵收起空了的藥盞,站起身,對跟在身後的新收弟子道,「空桑歷代劍聖傳人,一生都必須牢記這一點。」   少年慎重地點頭,抬起頭看著師傅,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堅定的光。   風裡偶爾卷落一片殘花,老者的歌聲嘶啞,漸沉。東風破開了嚴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樹下迴旋,依稀扯動被撕裂的情感。愛恨如潮,一番家國夢破,只剩江湖寥落,無處招歸舟。明日天涯路遠,空負絕技的劍聖兩位弟子,以後只能相依為命罷。   何謂正?何謂邪?何謂忠奸,何謂黑白?堪令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啊。   (《鏡·外傳:六合書·東風破》完)   前傳 神之右手   一、黑瞳   這是個空白一片的庭院。   純白的房子,純白的地面,純白的擺設,甚至白色的假山,白色的樹木,白色的噴泉。   一切都是雪白的——那樣沒有顏色的顏色幾乎讓空間都不存在。這個深宮重門背後的庭院中沒有東南西北,甚至沒有天和地,六合宇宙在這裡只是一張平展的白紙。水晶沙漏放在棋盤邊上,然而裡面計時用的白沙、似乎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所控制,無法流瀉一絲一毫。   在這個奇異的空間裡,彷彿連時間都凝固了。   如果不是耳邊傳來的細細的簫聲,他幾乎無法肯定自己是否坐在一個真實的地方。空茫中,唯有那首《墟》是真實的,從庭院外的某處傳入,切割著他的耳膜和心肺。他坐在棋盤前,看著那一枚枚棋子從空白的棋盤上「生長」出來,密密麻麻地填滿棋盤,相互糾纏和攻擊,陡然間便有些恍惚:在這裡已經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每日每日,總是在這個幾乎沒有時空的地方,陪著對方下一盤永遠都不可能贏的棋。   「嗒」,輕輕一聲響,纖小的手指伸了出來,敲擊在白玉的棋盤上。手指敲擊的方格上,陡然間便幻化出一枚虛幻的棋子,直逼他的王座,讓他的主棋無處可逃。   「又輸了啊,」他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聲音在空蕩蕩的庭院裡激起回聲,他站起身來,恭謹地欠身,「神,今天可以到此為止了吧?」   「嗒」,沒有回答,纖小的手再度敲在白玉棋盤上——所有虛幻的棋子在一瞬間消失,然後在棋盤最中間的位置,出現了一個新的白色棋子。   他剛剛彎下了腰,將白色的毯子覆蓋在對方身上,看到那樣的舉動,只好無奈地歎了口氣,攬衣重新坐到了棋盤前。鐵甲在白色大理石雕的高背椅上磕碰出尖銳的聲音。庭院外不知某處的地方,那首洞簫吹的《墟》還在縹緲地傳來,那樣的曲聲,讓他再一次心神不定。   碧靈……碧靈。已經那麼久了,你還在重門之外吹著這首曲子麼?   「嗒」,小小的手指再度重重敲在棋盤邊緣,是在提醒他注意集中精力——   「如果贏了,你就可以從這裡出去。」   雖然已經不知道在這裡待了多少年,那一句最初的承諾他依然牢記心中。   然而,怎麼可能贏呢?一個人,怎麼可能贏過……神呢?   手指上凝聚了幻力,他茫無目的地信手回了一步,在白玉棋盤上敲擊出一個新的棋子——那麼多年天天和神對弈,雖然棋術未有長進,然而這一手幻力凝形已經練習到了化境。他完全不顧對方已經長驅直入的兵力,孤注一擲地逼向對方的王座。   「……」那樣自暴自棄的走法,反而讓棋盤對面的人破天荒地沉吟起來,小小的手指不再動了,下意識地敲擊著棋盤的邊緣。那稀疏的敲擊聲,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裡發出奇異的節奏,彷彿有某種震懾人心的力量。   許久,纖小的手指才抬起來,敲擊出了新的棋子。然而他想也不想,只是把自己的棋子向著對方的王座更推進了一步。   若是七步之內吃掉對方的王,那便是勝利。   這種名為「璇璣」的棋,據說是他們幽國人創造出的,最初的來源是上古的神話。天神辟開了混沌之後,不滿天宇之下只有海洋覆蓋,就將天上的七顆星降落,大地上便按照北斗的排布生出了七個國家,每個國家都有不同顏色的土地——也就是如今雲荒大陸上的鈞、蒼、玄、幽、冰、揚、朱諸國。   當然,自從三百年前冰國倚仗神之手的力量一統雲荒後,其餘的六個國家已經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被目為賤民的六國遺民,以及高高在上的冰國人。曾經由七色土組成的雲荒,完全只由同一種顏色一統——那是鐵與鋼的顏色。   「嗒!」在他再度恍惚的瞬間,纖細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敲擊著棋盤,提醒他集中神智。那蒼白的手是只左手,只有他的一半大,宛如初開的白梅花,連皮膚下的血脈都是沒有顏色的,纖弱而稚氣。   當他的目光重新凝聚在白玉棋盤上時,赫然發現自己的王座又已經被對方佔領。   「這次才用了三步啊……」他輕輕笑了起來,無所謂地再度站起來,將輕軟的雪狐裘披上對方小小的身子,不由分說俯身抱起了她,「已經出來下了五局棋,您該回去休息了——不然長老們會擔心的。」   坐在棋盤對面的是一個才十一二歲的女孩,蒼白的臉,蒼白的頭髮,蒼白的表情,和這個庭院完全一模一樣的蒼白。白色的華麗斗篷罩住她幼小的身子,斗篷底下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也沒有說話——直到對面高大的戎裝男子俯身過來抱起她,她才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伸出拿過棋子的左手,撐在對方胸口的鎧甲上,表示反對。   孩子那樣的一推是沒有絲毫力氣的,然而高大的戎裝男子卻不敢再勉強,將她小小的身子放回到暖玉雕成的座椅上,歎了口氣:「怎麼,還要繼續下麼?」   「嗯……」蒼白的孩子仰起臉,帶著空白的表情看著他。他忽然間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其實已經看過了很多年,早該習慣,然而每次看到這雙眼睛,他依舊忍不住有心悸的感覺。   這個蒼白的孩子,卻有著一雙完全漆黑的眼睛。   沒有眼白,沒有瞳孔,蒼白的睫毛下,那雙眼睛是一片的漆黑,完全看不到焦點、更看不到光彩,宛如一潭不見底的深淵。那麼多年來,他和這個奇怪的孩子朝夕相處,卻幾乎沒有看到她的眼裡有一絲一毫的神色波動。而且,無數光陰匆匆流走,這張臉卻絲毫沒有改變——一直保持著女童的容貌,絲毫不曾長大。甚至,連同陪伴的他,都不曾老去。   神便是神,只手可以幻化萬物,凝定時空,歲月變遷對她來說根本沒有影響。冰國人這樣供奉著的,果然是足以統治整個雲荒大陸的力量……   目光相對的剎那,他陡然間便是一陣恍惚,彷彿自己在向著某個看不到底的深淵墜落。奇怪……這樣的感覺,在他第一眼看到神的時候便驚電般沖上心頭。在他被冰國戰士圍攻、浴血倒在第九重宮門外時,抬頭看到深宮內神之手純黑的眼睛,那個瞬間寧死不屈的幽國人低下了高傲的頭——收斂了羽翼,磨去了鋒芒,曾經天下無敵的劍士成了一個侍衛,在神祇的身邊陪伴了她那麼多年。   「懷仞。」忽然間,那個孩子居然開口說話了,叫他的名字,用細細的聲音,「劍。」   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在她嘴裡叫出,恍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然而只有他能聽懂這個孩子奇怪的說話方式:那個奇怪的孩子,又要玩那個奇怪的遊戲了。手下意識地按上了腰側的佩劍,他退了一步,單膝跪地,照例恭謹地回答:「懷仞不敢在神面前拔劍。」   「懷仞。」華麗的白色斗篷下,那個孩子用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再次叫他的名字,緩緩地、將方纔對弈時一直藏在斗篷裡的右手抬起,平舉,「劍。」   那只蒼白的右手從斗篷中抬起時,彷彿被強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轉過頭不敢直視——在那只蒼白的右手從斗篷內抽出時,彷彿有神奇的力量浮動、一切忽然間便有了顏色:房子顯出了木的質感,假山也有了石的質感,庭院裡的鮮花泛起了奼紫嫣紅,樹木綻放了鮮綠的色澤,沙漏裡的砂子開始細細簌簌往下落著,計數著時間的流逝……原本空洞蒼白的空間裡,一切彷彿都活了過來。   神之手!那就是凌駕於蒼生之上,號稱神之右手的力量。   傳說中,天神在創造雲荒時用的是右手,如果造出的雛形不滿意,則用左手毀去——右手幻化出了萬物,而左手可以摧毀一切不該存在的東西。創造出了雲荒天地後,天神用盡了所有力量,重重倒地——在神倒下的地方,出現了綿延萬頃的湖泊,就是如今的鏡湖。   從天神的身體裡誕生了一對孿生兒,分別繼承了天神的兩種力量:創世,以及毀滅。那一對孿生的兄妹開始支配這個成形的世界,維持宙合間各種勢力的平衡,一個繼續創造和維持萬物,另一個則負責摧毀不適合存在的東西——也就是神之右手和魔之左手。   那一對奇異的孿生兄妹擁有無上的力量,一直是雲荒大地的主宰者。他們的力量維持著微妙的均衡,彼此消長,如日月更替。   直到三百年前,隨著雲荒大地的空前繁華,人心的墮落腐化也開始加劇,破壞神的力量隨之增加,哥哥迅速地長大起來,成為可以摧毀一切的邪神。而彼此消長中,妹妹創造的力量卻開始衰微,身體萎縮到了嬰兒的狀態。哥哥將妹妹囚禁在了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上,然後開始肆無忌憚地破壞一切。   力量失衡,雲荒七國中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那一場打破浮華夢的戰爭延續了百年,死亡的人無可計數,雲荒開始出現一片蕭條寥落的跡象。   然後冰國出現了一個叫做御風英雄,他孤身前往空寂之山,破開了封印,將創世神從禁錮中解救出來,並在神之右手的力量支持下擊敗了破壞神,將其永遠封印在了空寂之山。從此,雲荒進入了新的生息時代。神之右手展現出無邊的力量,幻化繁衍萬物,修補天地的裂痕,讓大地上所有居住者休養生息。   得到了神之手的幫助,冰國從此一躍成為七國中最強大的國家,並逐步吞併了其餘六國,稱霸雲荒至今已經三百年。那位帶領天下人封印了破壞神的英雄成了統一雲荒的一代明君。成為帝王后,御風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國都內興建了一座有九重高牆的離天宮,將創世神從空寂之山上迎入,在離天宮中恭恭敬敬地供奉起來。而御風皇帝也居住在這個隔絕了一切的離天宮裡,有生之年從未離開一步。   不知因為什麼原因,獨居離天宮內的御風皇帝終身未娶。在他死後,因為皇室血脈沒有繼承人而導致爆發了內亂,門閥貴族紛紛舉兵廝殺,想奪到王位。那一次的內亂持續了三年,繁榮的雲荒重新出現了一片蕭條的景象。   最後,神諭出現了——全天下的民眾在一夕間做了同一個夢:離天宮內,蓮花玉座上一隻玉石般美麗的右手緩緩抬起,憑空劃了一個「停止」的手勢。   顧忌著離天宮內神之右手凌駕一切的力量,冰國門閥貴族在激烈的爭執後作出了妥協:按照在國內的地位高低,推舉出了六位長老,組成元老院統治這個大陸。此後三百年,冰國國民成為雲荒中最驕傲和高貴的人,將其餘一切戰敗屬國的人民都視為奴隸——完全忘了在破壞神統治大陸的歲月裡,他們也曾並肩戰鬥。   神之右手,就再度成為傳說,湮滅於這個人世間。   雲荒大陸上沒有人再見過那個創世神,其餘六國遺民卻相信神之右手一直在庇佑著冰國人,才讓這樣鐵血的統治固若金湯地延續了三百年,讓無數屬國賤民的哀號無法上達天聽。   御風皇帝……御風皇帝。那個名字在懷仞心中掠過了千百遍,每次念及這個眾口相傳的名字,腦中便是一陣劇烈的疼痛,讓他無法再想下去。   ※※※   那隻小小的手從斗篷中抬起,伸向他,雖然沒有動用神力,然而整個空白的庭院已經開始發生奇異的改變——那是神之手幻化萬物的力量。   這個被六長老重重保護起來的禁地裡,居住著依然保持著孩童面目的創世神。   「那就如神所願。」懷仞上前俯身將那只冰冷的小手按在額頭,輕觸,退後拔劍起身。他的佩劍是銀白色的,劍脊上有一道閃電般的痕跡。劍光猶如閃電割破這個凝滯的空間,縱橫飛舞——懷仞曾是幽國最出色的劍士,如今也是無數遺民心中景仰的英雄,那樣的身手說明了他的盛名的由來。   蒼白的孩子靜靜地看著舞劍的戎裝男子,漆黑的眼睛裡沒有絲毫表情。舞到最急處,她緩緩伸出了手,十指蒼白纖細如花瓣。   懷仞的劍驀然如同驚電落下,斜斬過女童的身體,由肩至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過,血如同噴泉般湧出,發出絲絲的響聲。   「呀!」彷彿歡躍般地,那個蒼白的孩子發出了驚喜的叫聲,繼續伸出手去,請求繼續。   利劍急斬而來,準確而狠厲,一劍劍劈開她的身子,將女童小小的軀體割裂。庭院牆外的洞簫聲還在繼續傳來,卻帶了一些慌亂和急促,那一首《墟》吹得支離破碎,伴隨著庭院內縱橫的劍光,將女童切割得支離破碎。   「呀,呀。」然而一劍劍刺入身體,孩子漆黑的眼裡卻發出了難得一見的光彩,長年沉默的嘴裡吐出歡喜的叫聲,絲毫不覺得苦痛,對著劍士伸出手去,彷彿要求更多。   「嚓」,一劍斬下,切斷了那一雙小小的手,如同枯萎花瓣一樣凋落。   懷仞一個急斬後,踉蹌後退,用劍拄地,看著地上那一堆模糊的血肉、不住地喘息。那並不是體力上的衰竭,而是一種筋疲力盡的倦怠——能在創世神面前揮劍,問整個雲荒,也只有他一個人吧?然而,那又是怎樣的一種令人恐懼絕望的事情。   「呀……」心滿意足般地,那一雙漆黑的孩子眼睛裡發出了光,吐出低低的歎息。那一隻被斬斷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忽然一躍而起,回到了滴著血的軀體上,迅速接合。   然後,宛如落花返枝,那些被切割得零落的軀體一塊塊自動拼合起來,慢慢恢復人的形狀,滴落地面的血一滴滴反跳而出,回到腔中——甚至連那一襲被劍氣切割得零落的白色斗篷,都彷彿被看不見的針線縫合了,一塊塊拼湊起來,毫無痕跡。   遊戲終於結束——這樣奇異的遊戲,陪伴著神的歲月裡,不知進行過多少次。   「可以回去休息了吧?」懷仞筋疲力盡地閉起了眼睛,忍住心中強烈的嘔吐感覺,對那個剛剛回復原型的孩子說,「再不回去,長老們要怪罪我的。」   剛把最後一滴血收回,拼湊回來的蒼白孩子沉默地點了點頭,將手藏回了斗篷裡。   她的手剛一藏回斗篷下,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依然是空白一片的庭院。白的房子,白的地面,白的傢俱,甚至白的假山,白的樹木,白的噴泉……白紙一般毫無生氣。   懷仞俯下身,將雪狐裘覆蓋在孩子嬌小的身體上,抱起了她。   那樣的輕,彷彿一片羽毛般沒有重量——一個可以只手創造整個天地的神,居然會輕得讓人可以一手抱起?在孩子冰冷的手攀上他脖子的瞬間,懷仞陡然又是一陣恍惚。似乎方纔的毀滅性傷害帶了說不出的快感,孩子漆黑的眼裡依然有歡喜的光,緊緊抱著懷仞的脖子,將冰冷的小臉貼在胸前的鎧甲上,有些恍惚般地,孩子嘴裡吐出了兩個字:「哥哥……」   將孩子抱起的他陡然一驚,知道那兩個字背後代表著什麼樣的殺戮、黑暗和血腥。   三百年前合雲荒所有國家、以及神之右手的力量,才將破壞一切的殺神封印入空寂之山,換來了雲荒至今的和平——然而,作為創世神的她,居然在懷念那個破壞神?   猶疑地抱著懷中小小的孩子,轉身的剎那,他的眼角跳了一下——   牆外的簫聲斷了,那一首本已支離破碎的《墟》,徹底地斷了!血的腥味濃濃地浮動在空氣中,刀劍交擊的冷銳響聲迴盪在門外。   這裡,是冰國的離天宮,也是整個雲荒大陸上戒備最森嚴的地方。   為了讓創世神不受到任何外來干擾,歷代的元老院在這裡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簡直將這個行宮建成了固若金湯堪比要塞的地方。   然而有誰……居然闖入了這個禁地,並一直殺到了門外?   還不等他走入廊下,白玉的大門轟然倒下,碎裂成無數片。   伴隨著碎玉出現在門口的,是一位黑衣的刺客,應該是經歷了無數劇戰才殺到這裡,全身是血,一劍辟開了最後一道屏障,劇烈地喘息著。眼睛閃著雪亮的光,看向這個最高的機密的地方,喘息著大呼:「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我要見創世神!」   二、刺客   「咦?」蜷在懷仞胸前,那個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卻沒有絲毫的驚訝,漆黑的眼睛裡露出了歡喜的神情,拉拉懷仞的領子,奇異地笑了起來,「來了。」   「神,請稍息。」懷仞的眼角掃過那個黑衣少年,淡淡說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將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將手按在劍柄上,冷冷看著來人。那個刺客有一雙冷而亮的金色眼睛,雖然滿身是血、卻依舊射出不服輸的光,手中的長劍滴滴答答的全是血。   是幽國人麼?看到那一雙眼睛的時候,懷仞冷定如巖的手震了一下。接著他的視線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劍上,在看到染血劍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樣的閃電狀痕跡時,他幾乎忍不住要脫口低呼。   「懷仞。」耳邊忽然傳來了聲音,叫他的名字。那個孩子坐在玉座上,看著闖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輕笑,「眼睛。」   「……」聽到神的口諭,向來無條件服從的劍士卻破天荒的遲疑了一下,手已經按上了劍柄,卻沒有拔出,只是擋在玉座面前,看著這個幾十年來第二個闖入離天宮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來自極北處幽國的人麼?劍身上那道銀白色的痕跡,是……?   「眼睛。」身後傳來是孩子毫無溫度的聲音。   懷仞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發力、一劍便刺破了空氣——他的目標不是刺客的心臟或者咽喉,卻是直取對方的雙目!   神說,要這個幽國刺客的眼睛。   顯然沒有料到從三千鐵甲中破圍衝出、這個離天宮最深處卻還有這樣的劍士,黑衣少年微微一驚,但身手畢竟矯健,在力戰之後還來得及迅速反應,身子陡然如同折斷般後仰、避開了那一劍,同時手中長劍直指懷仞的心口。   懷仞竟然不閃不避,第二劍依然刺向對方的雙眼,速度快過閃電。   刺客喘息著,略微有些吃驚,然而迅速作出了判斷——哪怕拼著毀了一雙眼睛,他也要擊敗面前這最後一道障礙,去到創世神面前!三百年了,天下蒼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話想對神祈禱,有多少不平想讓神聽見啊!自從背負幽國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擲地闖入離天宮開始,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懷仞看到黑衣少年這般不顧一切的劍法,冷定的臉上陡然掠過一絲歎息。彷彿對於少年的劍法洞若觀火,他根本躲也不躲,只是微微偏開了一下身子,手中薄而鋒利的劍輕輕一轉,剜向那雙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只是一個剎那,懷仞的劍刺破了刺客的眼瞼,而同時刺客的劍也刺破他的鐵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懷仞計算的那樣,那一劍在後仰中刺來,在刺破鐵甲的剎那劍勢已盡。   看著疾刺而來的劍,黑衣刺客臉色蒼白——   「是你?是你?!」金色眼睛的少年看著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長劍,看著劍身上一模一樣的銀色閃電狀痕跡,目眥欲裂,「懷仞!是你!」   然而懷仞金色的眸子冷如閃電,手絲毫不緩,薄薄的劍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從眼裡流出,劃過少年英挺的臉。「是你!」刺客直直看著離天宮最深處守護創世神的冰國劍士,忽然大笑起來,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將自己的眼睛往懷仞劍尖上送去,「拿去!」   將頭顱撞向長劍的剎那,刺客手裡的劍也同時刺出,不顧一切。   顯然也沒料到對方這樣瘋狂的舉動,懷仞剎那間竟然下意識地撤劍後退。一流的高手交鋒,氣勢稍餒便是敗局。刺客的劍轉瞬便從剛才鐵甲破口處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來不及退,感覺心臟陡然一冷。就在那剎那,懷仞手裡的劍尖已經挑出了那顆金色的眼睛。   已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然而,在血從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剎那,彷彿有一種無形力量逼迫,湧出的血珠居然轉瞬倒流回了傷口內!   性命相拼的兩人同時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發現力量忽然間被奇跡般地從身體裡抽空了。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彷彿連著這個雪白的空間一起、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餘光裡,懷仞看到了那只蒼白纖細的小手正緩緩抬起,指住了他們。   「神。」不明白創世神的想法,懷仞在心底詫異地輕問了一聲。   女童笑了起來,那個表情在孩子臉上顯得有些奇怪,她忽然從玉座上消失,在下一個瞬間就出現在兩個執劍的人之間,漂浮在半空,低下頭,用漆黑的眼睛看著黑衣刺客——那樣全黑的眸子,讓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額上陡然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眼睛。」創世神嘴裡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語,輕輕垂下手,用纖細的小手撫摸著刺客已經被刺瞎的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感覺冰冷的手觸摸在他的眼瞼上,尖利的指甲劃著他被劍剛割出的傷口。   「神!」雖然無法開口,懷仞在看到神之右手覆蓋上刺客眸子的剎那,在心底驚呼。   「眼睛。」孩子的面容上陡然有不相稱的蕭瑟表情,創世神的手輕輕撫摩著那顆金色的眸子,將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只纖細的右手撫過的地方,剎那間肌膚復原,血流停止,那滴著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閃爍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懷仞忽然間不出聲地舒了口氣——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沒有殺戮的力量的,最多只能守護和創造。   「眼睛。」輕輕歎了口氣,創世神瞬間回到了懷仞臂彎中,勾著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心口上。被刺破的心臟陡然完好無損。   「感謝神。」懷仞按例低聲回答——他是這個雲荒上離神最近的人。離天宮裡,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會有什麼危險。所以剛才對付這個刺客的時候,不知道是托大還是故意手下容情,他只是以純粹的劍術來對付這個闖入的黑衣少年,而沒有動用任何一種術法。   金色的瞳子裡映出女童空無的表情。然而那純黑的眼睛沒有一絲表情。   「創世神?……你、你是創世神?」被血污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面前的孩童,震驚地脫口,「你就是創世神?」   「對神請使用『您』的敬稱。」女童沒有回答,那個高大的劍士淡淡開口,一隻手抱著孩子,另一隻手卻始終握著那把銀色的劍,劍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緩緩滴落,流過劍脊上那道白色的閃電痕跡。   那道痕跡宛如真正的閃電一樣,刺入幽國黑衣少年的眼裡,他只覺有烈火在心底燃燒起來,熱血如沸——和所有遺民一樣,他對那個故事耳熟能詳。   五十年前,雲荒第十一代劍聖門下最出眾的弟子懷仞、衝入離天宮內去見創世神,為天下蒼生請命,結果一去不返。據說他殺入了九重門後的神殿,最終卻被六長老聯手截擊,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間消失於雲荒大地——和懷仞相關的一切都憑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關於英雄的傳說,輾轉於六國遺民耳側,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青年遺民奮起抗爭。   然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離天宮最深處的神殿裡,會遇到傳說中的英雄!這個被所有幽國人都認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劍士,居然成了冰國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輕蔑地看著面前的男子,冷笑起來,「叛徒。——你也配拿這把光之劍?」   握著劍的手不易覺察地一震,懷仞沒有回答,他懷裡那個女童也沒有說話,只是用純黑色的眼睛靜靜看著眼前這個黑衣刺客,又轉過頭看看懷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絲笑意。   「你是劍聖門下?你把九重門外的守衛都殺了、才進入這裡的?」懷仞打量著這個渾身浴血、卻尚有餘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驚——冰國守衛九重門的戰士個個都非泛泛之輩,無論武學還是術法尚都可獨當一面,當年他殺到第九重門前便已力竭。然而眼前這個同門劍術造詣顯然還不及當年的自己,卻一路殺入了離天宮、甚至尚有餘力?   「當然。」黑衣少年傲然抬頭,輕蔑地看了一眼懷仞。轉瞬屈膝對著創世神跪下,流著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聲祈求:「第十三代劍聖門下弟子玄鋒拚死前來,為六國遺民求見創世神!請神出手、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沒有表情。   「冰國凌虐遺民,魚肉百姓,禍害勝於破壞神當年——請神之右手解民於倒懸!」第一次的祈求沒有得到回應,刺客玄鋒心中陡然一怔,重複了一遍。他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創世神,居然不回應遺民的請求?   難道正如遺民悲憤的傳言那樣:神早已遺棄了六國遺民,只被冰國極盡榮耀地供奉了起來?神祇庇佑冰國麼?   創世神孩童的面貌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著跪在地上的幽國劍士,隱約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著懷仞的脖子,右手卻藏在懷裡。   「玄鋒請求創世神展現神力、拯救六國流離的百姓!」黑衣少年重複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裡的底線。那個「破天」的行動一開始之時,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就約好:如果神之右手並不回應他們的祈求,那麼他便拼了一死,也要不顧一切地弒神!   就算殺不了神,也要牽制住六長老,讓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們贏得時間。   最後一遍祈求說完的剎那,玄鋒的手暗自握緊了長劍,吸了一口氣,長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弒神的。」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起在空氣裡,女童微笑起來,漆黑的瞳子看著面前握劍的刺客——那是她說出的第一個完整句子,帶著奇異的語調,靜靜,「你們的人,已經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聽神吐出這樣的詰問,一直冷定的刺客臉色剎那間慘白。玄鋒踉蹌著後退了三步,幾乎握不住手裡的劍——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麼可能……他們六國遺民秘密籌劃了那麼久,才擬定了這個「破天」的計劃。   一方面作為劍聖門下的他、前來帝都拜見創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時也牽引住元老院六長老的視線和精力;另一方面,六國遺民中的精英戰士秘密集結、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壇,準備打開封印、借助魔之左手的力量來推翻冰國的鐵血統治。   那樣嚴密的計劃,本來該不會被人知曉——而創世神居然洞若觀火。   聽到「破壞神」三個字,連懷仞都大吃一驚,脫口:「你們瘋了!你們想釋放破壞神?」   「瘋子也比叛徒好。」玄鋒冷笑起來,即使他面對著神心裡是如何的敬畏與恐懼,然而看到這個同門的叛徒,少年心裡依然是滿滿的殺氣和鄙夷,「是冰國人逼我們的!與其忍受他們的苛政,還不如釋放破壞神!」   「破壞神釋放出來了,你們怎麼可能控制雲荒不陷入黑暗?」懷仞金色的眸子裡有冷電,厲聲,「你們妄圖和冰國一起毀滅麼?你們要毀掉這個雲荒?!」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叛徒!」玄鋒揚起頭,睥睨地看著這個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許是因為留在神之右手身側的緣故,時間對懷仞沒有絲毫的影響,如今本該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著和衝入離天宮時一樣的外貌,年輕英武,和面前比他小五十歲的黑衣同門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光中不復有玄鋒那樣的熱血如沸。   「他當然有資格教訓你。」懷仞沒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開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果不是懷仞,整個幽國和劍聖一門,五十年前早從雲荒大陸上徹底消失了。」   「什麼?」玄鋒愣了一下,脫口。   「神。」懷仞似乎不想說下去,微微抱緊了那個女童——他沒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話,更沒想到刺客闖入到現在、外面的六長老居然沒有趕來。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離天宮的守衛忽然間變得如此脆弱?   然而蒼白的小手撐住他胸前的鎧甲,創世神眼睛裡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對著那個桀驁驕傲的刺客繼續說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年這個笨蛋只憑著一腔熱血衝入九重門,力竭被擒。在那時候,整個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可當年懷仞失敗後、為何你們還能活得好好的?」   玄鋒忽然怔住。這個疑問幾十年來並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然而始終沒有答案。   於是遺民們紛紛猜測是懷仞在自知無望的時候早已自刎、冰國人從而無從拷問。然而那分明是說不通的——懷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間消失,冰國顯然已經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無論如何,那次轟轟烈烈的事終究沒有引起冰國的嚴厲追究,無論是幽國遺民還是劍聖門下,幾十年來依然在冰國的統治下平平安安地活著——境況雖然不可能變得更好,卻也沒有惡化得無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價的。」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裡透出冷笑。   玄鋒猛悟,脫口低呼,看向懷仞——懷仞臉色也是蒼白,默不作聲地抱著女童握劍而立,淡淡看著幾十年後闖入離天宮的同門,眼神複雜。   那彷彿是面對著另一個自己的感覺,讓劍士在五十年後再一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懷仞的罪,將他留在離天宮內——即使是六長老,也無法違抗神的意志。」創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女童的聲音卻是不相稱的威嚴和滄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力量平衡規則——作為相應的對策,六長老將懷仞所有家人扣留,監視著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若懷仞有絲毫異動,血便要成片的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說不出話來,訥訥看向同樣握著光之劍的懷仞,許久,終於開口問,「真的是這樣麼?前輩?」   ——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為那個最優秀的前輩多年前便以身事敵?   「我不過是在接受我應得的……」然而懷仞沒有承認,只是蒼白著臉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後豪情熱血都以消磨殆盡,「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那樣毫無計劃的莽撞只會給族人帶來災難。我不過是在為錯誤付出代價。」   「那不是錯誤!」玄鋒忍不住,衝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會只憑著一腔熱血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懷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輕的同門,「至少,該像你們這樣有了嚴密部署、才開始去赴死——我當年不過是一介莽夫,差點害死所有族人和師門。」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來了,她轉頭看著幾十年來陪伴左右的幽國劍士,輕輕點頭:「是的。當年的懷仞不過是一介莽夫,在此後的五十年裡,他才稱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離天宮內陪伴我五十年,除了御風,沒有第二人做到。」   「神。」懷仞歎了口氣,對於創世神第一次的讚許不知如何回答。   ——那還是神第一次開口說這麼多的話。過去漫長的歲月裡,除了下棋、冥想、練劍和學習術法,他幾乎沒有多少機會和神說話,哪怕開口、聽到的也都是幾個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這樣沉默的奇怪孩子身邊,忍受著這樣變化無常的脾氣、種種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換了其他人或許早已發瘋。   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麼多年,甚至得到神親自的指點、開始修習雲荒大地上連六長老都無法得到真傳的種種術法——他從來無法想像在那個孩童的軀體裡,無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麼。   天意從來高難問,即使那麼多年的相伴、始終無法逾越人神的界限。   三、帝王淚   玄鋒不知該如何說話,怔怔看著懷仞,眼光卻從輕蔑轉為熾熱,跨前一步,衝口:「前輩!我們一起走吧!一起從這裡殺出去!」   「嗯?」懷仞微微一驚,卻是下意識地看向懷裡的孩子。   「幽國人需要你啊,前輩!我們就要造反了,我們已經去空寂之山釋放破壞神了!」看到前輩這樣遲疑的表情,黑衣少年熱切地喊,金色的眼睛裡釋放出戰意和殺氣,「接下來要和冰國打多少仗?如果見到你回來,遺民們該有多高興!太師傅——也就是前輩的師妹、女劍聖梅邇,這些年來獨立支撐師門,一直念念不忘您……」   「梅邇……」懷仞眼睛閃爍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睛看著臂彎中的孩童。   然而漆黑色的眸子裡沒有表情,創世神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側的劍士,沒有表示。   「是顧忌家人麼?」玄鋒看到對方那樣的毫無表情,有些急,忽然間明白了,脫口叫了起來,「前輩,難道你還不知道?——幾十年前、冰國就將你的家人殺了!」   「什麼?」這一次劍士再也不能保持沉默,脫口驚呼出來,「不可能!」   「是真的!」玄鋒也是寸步不讓地爭辯,坐實這個殘酷的事實,「冰國長老院早就下令將你的家人全殺了!頭顱都在雲荒巡迴展示了好幾個月!」   「不會的……不會的!」懷仞金色的眼睛裡閃出了冷光,幾乎帶了殺氣,「胡說!那首《墟》……那首只有碧靈會吹的《墟》,直到今天我還聽到了!」那樣肯定的語氣和驀然閃現的殺氣,讓玄鋒呼吸都剎那窒息,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他訥訥看向懷仞。   懷仞的手按在劍柄上,卻有些茫然地看著破碎的門外:「這幾十年來,碧靈被他們逼著天天在重門外吹這首曲子,好時刻提醒我、決不能有二心……」   「沒有啊!」那個瞬間玄鋒因為驚訝而脫口打斷了他,「我剛才殺入九重門的時候、根本沒看到有什麼人在吹笛子!我也沒聽到曲聲!」   「什麼?」懷仞的身子猛然一震,「那不可能。你沒聽見?你沒聽見?碧靈就在門外吹那首《墟》!」再也忍不住,劍士不由自主地邁步走向那個破碎的白玉高門——那個他五十年來從未邁出一步的門。   「懷仞。」忽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阻止了他,孩子小小的手凌空點出,只是一個眨眼、一扇新的門重新出現在原地方,阻斷了一切。   「不用看了。」緩緩收回右手,創世神孩童的臉上有不相稱的悲憫表情,看著陪伴她的劍士,「所有人,包括你妹妹碧靈,確實在四十七年前已經死了。」   「神,你說什麼?」抱著孩子的手臂陡然無力,懷仞震驚地脫口,甚至忘了使用「您」的敬稱。手臂鬆開的同時,女童懸浮在了空氣裡,靜靜看著劍士,點了點頭:「是死了。早就被六長老殺了——雖然不能殺你,要誅滅劍聖一門也很麻煩,但必須要對天下有個交代,所以元老院決定殺你滿門、以敬傚尤。」   「可是、可是那一首《墟》……?」懷仞茫然脫口,依然堅持,「那首墟,只有碧靈會。」   「那只是一個幻音。」孩子漆黑的眼睛裡沒有表情,靜靜解釋,聲音卻是冷定得近乎無情,「——你要知道,六長老在術法上雖未得我真傳,但使用『鏡』造出一個只有你聽得到的幻音,還是能做到的。」   那樣冷定的一句句分析,逐步將面前劍士堅定的信心一步步粉碎。   「神啊……」感覺心裡驀然有什麼坍塌下來,下意識脫口低呼了一句,懷仞忽然摀住臉無力地跪倒在白色的地上。五十年枯井無波的苦行生活後,猛然有利刃刺入心中,那樣劇烈的刺痛感遙遠而強烈,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已有熱淚從眼中長劃而下。   「懷仞。」孩子的聲音傳來,近在耳側。懸浮在身側的神看著五十年來從未見過的表情出現在這個人臉上,輕輕歎了口氣,伸出了左手:「懷仞。」   蒼白的小手上沾染了熱淚,創世神的眼睛卻是悲憫的。   「神,您、您早知到了,是不是?」輕觸臉頰的手有著奇異的安定力量,讓劍士終於可以開口,語聲卻依然哽咽,「您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時候未到,告訴你徒添煩惱而已。」神的眼睛漆黑得看不到底,孩子般的臉上卻有莊嚴的神色,「在這個九重門內的離天宮裡,你什麼也不能做。你只是一個人質。」   懷仞沉默了許久,在玄鋒都忍不住要開口的時候,劍士驀然握緊了手中的光之劍,吐出了一句話:「我要出去。」   那四個字,讓黑衣少年精神一振,脫口歡呼。   「懷仞。」神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卻沒有讚許或者反對的絲毫表示。   「我要回到幽國去。」懷仞握劍站起,鐵甲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懷仞空負一身劍術幻術,而家人死了,族人和同門都在戰火中——我總要做點什麼。」   頓了頓,看著創世神全黑的眸子,劍士靜靜請求:「請神允許。」   「如果……」孩童的臉上陡然有一絲奇異的笑,「我說不許呢?」   「那請神將賜予懷仞的所有全拿回去。」毫不遲疑地,懷仞回答,倒持著光之劍舉過頭頂,「包括五十年來教授的一切——以及這一條命。」   「前輩!你瘋了?」玄鋒陡然驚呼起來,長身撲過去想奪回那把劍,「最多和她拼了!管他神不神,怎可任由屠戮!」   同門身形剛一動,懷仞眉頭一皺、卻是頭也不回地一彈指,吐出一句低語,玄鋒面前忽然便憑空凝結了一道透明的冰牆。那樣的術法讓玄鋒目瞪口呆,他從未想過出自劍聖門下的懷仞前輩居然還會如此精妙的術法!   「神。」一個咒術將同門阻攔,懷仞一動不動地跪在神座前,將劍舉過頭頂,「請饒恕我同門的年輕妄為。」   「……」純白一片的庭院內,虛浮在空中的女童低頭看著他,久久不說話。然而懷仞知道,哪怕他心中剎那間閃過的念頭,都逃不過神的眼睛。沉默中,空氣似乎都凝結了,創世神的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純黑色的眼睛裡有光亮閃動,「不自由毋寧死?人也是這樣的啊……」   右手忽然再度從袖中伸了出來,按在懷仞肩甲上。   儘管知道神之手沒有殺戮的力量,那個剎那劍士還是不由自主全身一震,然而耳邊聽到輕輕「嚓」的一聲響,鎧甲忽然間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只是一瞬,神之手居然將他身上那件密銀鎧甲強化、變成了能抵擋術法和刀劍攻擊的金甲!   「神?!」劍士震驚地脫口,抬頭看創世神。   然而手中驀然一輕,神之右手拿起了他的長劍。小小的手撫過之處、伴隨著低低的吟唱,那把光之劍上閃電狀的痕跡陡然發出了刺眼的光,整把劍憑空消失!——只是一個眨眼,長劍又重新出現在神之右手中。   然而那把劍已經不是原先的劍聖之劍,而成了一把介於無色之間的靈劍!   「這才算是真正的『光之劍』。」神低頭看著自己幻化出的長劍,微微一笑,將劍放入懷仞手中,右手一點,那道白玉大門轟然洞開,「走吧。」   「……」懷仞說不出話,不知為何忽然不敢直視那漆黑的雙瞳,「感謝神。」   金色的鎧甲輕如無物,他輕靈地站起,卻覺得腳步有千斤重。念動解錮的咒術,那面冰牆陡然融解,玄鋒踉蹌著衝出,他過去拉住那個同門、靜默地轉身。黑衣少年尤自恨恨地盯了一眼女童,不甘心地跟著懷仞走向門外,忽然低語:「前輩……我們一起殺了神吧!」   懷仞猛然抬眼,冷電般的眼光如刀鋒過體,讓玄鋒登時住口。   「走。」懷仞拉著同門,向著洞開的白玉大門走去——那是離天宮的第九重門,五十年前血戰力竭的時候,自己便是倒在這道門下。之後的幾十年,從未踏出過這道門一步。   「那只是冰國的神!」在冷然拉著玄鋒往外走的時候,少年刺客恨恨說了一句。   懷仞的臉色複雜地變幻,金色的眼睛有閃電的光芒掠過,卻是毫不遲疑地拉著不服氣的同門一直向門外走去,在腳步快要邁出大門的剎那、低聲道:「但,也是我的神。」   ——說那句話的時候,他知道神會聽見。   「……!」玄鋒猛然一驚,就在剎那懷仞已經拖著他走過了那道門。   「你不會懂。」鬆手將同門放開,劍士低語,那個瞬間玄鋒看見依稀有亮光閃爍在金色的眸子裡——怎麼會懂呢?這個十幾歲的熱血少年,為了信仰而不顧一切的孩子,怎麼會知道這五十年來他遭受過的一切?就像一把開刃後所向無敵的劍,沒有經過催折、回爐重鑄,不曾經歷過焚燒的酷烈、拆骨斷筋的痛楚,如何能脫胎換骨地成為繞指柔。   ——那時候,神為什麼要將自己從六長老手中救回?   ——而如今,神為什麼要賜予自己力量、卻放自己回歸於雲荒?   ——而創世神……那個有著幻化萬物力量的神之右手,為何始終站在冰國一方?難道真的是被長久地供奉在奢華的離天宮內,高高在上的神早已捨棄了其餘六國遺民?   ——神賜予他生命、力量、自由;拯救他、造就他,到頭來,卻要和他為敵?難道將來某一日、當他和族人一起殺入冰國的帝都伽藍城,就要不得不和神決戰?交在他手上的那把劍,到最後還是要揮向造就它的人?   「神!」終於忍不住,劍士在門外停住,轉身單膝跪倒,「為什麼要留在離天宮?這個雲荒如今怎樣,您不會不知道吧?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那是您當初創造雲荒時所希望看到的麼?」   「懷仞。」門內的玉座上,那個孩童狀的創世神微笑起來了,似乎絲毫不奇怪劍士的去而復返。眼睛是漆黑沒有表情的,幽深看不見底,「你想說什麼?」   「請神離開離天宮,一起去空寂之山、阻止破壞神復活!」頓了頓,劍士終於開口,「懷仞不敢奢望神庇佑遺民,但求神至少兼愛天下人,讓我們和冰國公平地逐鹿雲荒!」   「懷仞,你很會說話。」許久,創世神微笑著,卻是回答著絲毫不相關的話。   「神。」不明白那雙漆黑眸子背後的想法,懷仞握劍低語。   「『冰國人如今比破壞神還苛酷』——說得很對。」沉默片刻,女童的手輕輕敲著棋盤,將那個「王」拿起,仔細端詳,「哈,你們人類是不是都以為封印了我哥哥就萬事大吉?從此可以安然享受無止境的繁華——只要我不停地造出萬物以養人?」   將那枚虛幻的棋子拿在手裡,右手只是微微一動、便變成了一把滴血的劍!   「錯了。天地有自己的生長和毀滅的微妙平衡——絕對的繁華只會帶來更多的破壞和殺戮,」流血的長劍懸浮在神的右手指尖,孩童純黑的眼睛裡有冰與雪的表情,那種凌駕萬物之上的語氣、陪伴多年的懷仞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們七國當年聯手封印了我哥哥,便以為安享富貴——沒想到最後,冰國人卻自己成了破壞神。你們一手造成的後果,不能怪誰。」   「可是當年破壞神不是也禁錮了你?所以七國才聯手和他作戰!」玄鋒卻是衝口叫了起來,不服氣,「後來御風皇帝也不是借助了你的力量,才封印了破壞神?你別推得什麼事都沒有一樣!」   「玄鋒!」懷仞低叱同門,卻聽到神輕輕笑了起來:「更伶牙俐齒嘛——劍聖門下,怎麼個個都像是辯士?」   頓了頓,不等懷仞開口,創世神手指一捻,劍和棋一起消失。   「哥哥野心膨脹,禁錮我、妄圖毀滅天地間的一切——那是不對。天地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無論神還是魔。」女童冷然回答,漆黑瞳孔忽然發出幽冷的光,右手在空中劃過,空白的庭院剎那恢復了生機,「所以,我接受了當時御風的請求、幫助他打敗了我哥哥——但我只是想恢復平衡。然而七國生怕我哥哥再度破壞雲荒,居然擅自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結界、封印了我哥哥!」   「怎麼可能?」懷仞不可思議地喃喃脫口,「御風皇帝居然敢違背神的意願?」   「人和神之間、並非不可逾越。」神微笑起來,意味深長地看著金甲佩劍的懷仞,「那時候我和哥哥劇戰後元氣衰竭——而御風……御風啊,我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多到超越了一個『人』所該擁有的。」   說到這裡,女童蒼白的臉上有奇異的笑,低聲:「懷仞,你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御風呢?」   劍士渾身一震,然而不等他開口回答,神漠然說了下去:「封印破壞神,動用了天下的力量,當時衰弱的我暫時無力打開集天下人之力而成的封印。御風雄才偉略、依仗我賜予他的力量將雲荒統一。其實,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什麼?!」想起冰國統一天下後遺民的遭遇,玄鋒劍眉一軒,怒意不可抑制。   「你先不要急著反駁——」神冷冷,反問刺客,「我問你,御風皇帝在位的時候、可曾有半點虧待六國百姓?」   「……」剛要開口的玄鋒被那麼一反問,剎那啞口無言。   雖然痛恨冰國人,然而無論如何,從故老相傳的說法中、的確那個雲荒第一位的帝王,不曾有半點虧待六國遺民、對天下一視同仁。在開國皇帝在位的幾十年裡,雲荒大地出現了空前的繁榮,不僅是冰國人、就是六國遺民都生活的豐衣足食。   「可御風皇帝死後、那個該死的元老院建立起來,我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玄鋒頓了頓,還是不平地叫了起來,「兩百多年了!多少次的鎮壓和屠殺?難道創世神你就沒看到那些血麼?你被供養在這個高高在上的地方,是不是都聽不見那些哭聲了?」   「我說過,『生』和『滅』的力量在天地間總是要保持均衡。我哥哥被封印,那麼必然有另一種力量來完成毀滅。」然而那樣激奮的責問沒有讓神有絲毫動容,女童冷然平靜地陳述,將手指收回,剎那六合又成了一張白紙,「當年,你們七國人貪圖榮華安逸、不顧我的警告將哥哥封印——這就是後果。」   「神,您要懲罰世人麼?」那樣冷漠的語氣,讓懷仞忍不住震了一下,抬頭,忽然豁出來什麼都不顧,一口氣將心裡長久的懷疑說了出來,「——但是那麼多年住在這個離天宮、雖然有無數人服侍供奉……您也未必快樂吧?您日夜不停地創造,以彌補冰國造成的越來越大的災害。您耗費著太多的力量,所以外表一直維持在如今女童的形貌上——看著如今的雲荒,您真的覺得無所謂麼?」   劍士的進言令女童漆黑的眼睛裡驀然有一絲冷光,創世神眉尖一挑,忽然冷笑:「真是大膽啊……居然敢窺測神的心意?懷仞,這些年來,是不是教給你的太多了?」   懷仞不敢回答,卻只是低下頭:「請神改變這個雲荒吧!」   創世神沒有回答,空白寬敞得近乎可怕的離天宮內,絕對的安靜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不知道為何,九重門外一直安靜,居然沒有任何一位長老帶著侍衛到來。侍衛的血還在空氣中瀰漫,破碎的牆和門堆了一地。   「沒有我,你就不能扭轉這個乾坤了麼?」忽然間,女童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了,手按在劍士的肩膀上,將另一隻右手覆上他的額頭,「五十年來,我教會了你那麼多——幾乎比我當年教給御風都多……他能做到的,你不會做不到。」   「神?」懷仞震驚地抬起頭,卻對上了那雙幽黑的瞳子,「您讓我……讓我……」   「人世有自己的流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七國的事情,要由你們去解決。」創世神臉上有著智者般深邃的表情,蒼白的小手覆蓋在劍士高高的額頭上,留下一個淡金色的六芒星烙印,唇角噙著一絲笑意,「是時候了……懷仞,我留了你那麼久,能給予你的都已經給予你——你的力量、已經是『人』的極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莫要象御風一樣、逆了我的心意。」   「神,你是要懷仞當皇帝麼?!」玄鋒看得發呆,此刻猛然明白過來,心直口快地喊了起來,眼神歡躍,「你給他額頭印上了那個印記——那和御風皇帝額上的印記一模一樣!你是說懷仞的力量、足夠當上雲荒的皇帝是不是?」   創世神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收起了右手:「我只是把他的力量還給他。」   「前輩!我們快去空寂之山!」玄鋒歡喜地跳了起來,便去拉懷仞的手,迫不及待,「快去和六國遺民說這個好消息!神說幽國人要成為新的帝王!這個雲荒……這個雲荒,就算六長老都不是你的對手!」   被同門拉起,然而金甲劍士卻沒有離去,忽然轉身,遲疑地擔憂:「神,去了空寂之山,您希望我……希望我怎麼做呢?要我打開封印,把破壞神釋放出來麼?但以您現在的力量,能不能和破壞神抗衡?」   「哥哥被封印了三百年,應該已經極度衰弱……」女童臉上忽然有看不懂的傷感,「我想、隨著力量的衰竭,他可能萎縮到連『形體』都無法維持了吧?我不會怕他。」   懷仞長長舒了口氣,握劍轉身,最後行了一禮:「一切如神所願。」   「去吧。」小手輕輕伸出來,指向重重宮門外依稀可見的天空,「六長老已經全趕到空寂之山了——你若去得遲了,恐怕六國的精英早已全滅。」   「什麼?!」玄鋒和懷仞同時脫口,剎那間,兩人都明白了今日九重門的守衛為何如此單薄,而為何那麼久了也不見六長老出現。黑衣刺客更是震驚:「六長老早去了空寂之山?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   「他們怎麼不會知道?」創世神微笑起來,眼睛看不見底,「六長老雖然沒有我這樣的洞察力——但人世有自己的規則。遺民裡面、不會沒有叛徒。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和懷仞。」   「可是……既然元老院得知了這個『破天』的計劃,為什麼玄鋒還能闖到這裡?」在乍聞噩耗的剎那,懷仞卻比玄鋒清醒——或許,只是多年的疏離、讓他對於族人和遺民有了些旁觀的從容,「離天宮,不應該也有相應的防備麼?」   「當然有。」創世神微笑起來,手指輕輕點出,指向少年刺客,「不過,如若我要保護某個人,長老們就算佈置了再多的守衛也是不堪一擊。」   「神!」陡然明白玄鋒是如何直闖九重門的,懷仞脫口低呼,不知如何說好。   「我一直在等待。」黑色的瞳子裡神光離合,卻看不到底,「時間或許到了。」   「前輩,我們快走!」那樣的話讓玄鋒心如墜冰窟,他一拉懷仞,反身便走。   懷仞和同門向著門外奔去,幾步就衝到了白玉門外——然而剎那他感覺額頭如同裂開般疼痛,彷彿有什麼屏障瞬間被融化了,腦裡有奇異的聲音和圖像翻湧而出。他隱約聽到一個人在說話,感覺到那個人的喜怒哀樂,無數記憶如潮水般湧出。   那是……那是什麼?那都是什麼?!   「前輩?」感覺到了懷仞的遲疑,玄鋒驚訝地抬起頭看他,忽然間驚呼,「你額頭上!那個印記、那個印記在發光!你沒事吧?」   「神!」然而懷仞沒有理睬同門的驚呼,只是在門口立定,驀然轉身定定看著玉座上那個黑瞳的女童,神色剎那萬變,「神?」   「呵……」不知為何,創世神臉上同時掠過奇異的微笑,「想起什麼了?」   「神!」忽然間金色的風掠過空曠的庭院,在玄鋒尚未反應過來的剎那,懷仞已經撲到了玉座前,抱起了那個女童,神色恍惚之間已經沒有顧上使用敬稱,「我帶你走!不要留在這個離天宮裡……跟我離開吧!」   「你知道我無法離開這裡。」玄鋒目瞪口呆,然而創世神沒有半絲驚訝,只是平靜地回答,「你也知道是什麼讓我無法離開。」   「饒恕我……饒恕我!」懷仞忽然間捧住了頭,跪倒在神面前,手指縫裡透出額心烙印的光,那個剎間他什麼都想起來了,洶湧而來的記憶讓他幾近失聲,「神,寬恕我。」   「我寬恕你。」女童微笑起來了,垂下手按在劍士的肩上,安靜,「我早就寬恕了你——只是你自己無法寬恕自己吧,御風?……所以幾生幾世了,還要回到這裡來。」   那樣輕柔的稱呼如同夢幻般吐出,在那只幻化萬物的手按在他肩上的剎那,無數記憶的碎片隨著洶湧的洪流從潛藏的心底湧出——那是多少年前塵封的回憶?若不是額上那個封印再度的打開,自己一定是永遠不會再想起來……一切終於都恍然明白了。   當年血戰力竭、在第九重門外倒下時,看到門內玉座上那個孩子漆黑的眼睛,自己剎那間為何竟然有那樣的震驚;   而創世神——那個漠然凌駕於雲荒變動之上的神祇,為何會出手干擾人世,從六長老手裡救下區區一個幽國的刺客;   甚或、在這樣長久的幽禁歲月裡,為何自己心裡從未感覺過煩躁和絕望,只是平靜安然,平靜中甚至感到隱秘的欣悅和滿足。   一切,原來就是如此——他便是御風皇帝。是他禁錮了創世神。   而將神留在離天宮內、便是他前世不顧一切的願望。   四、瀆神者   「怎麼、怎麼了?」那樣突然的轉變,讓幽國年輕的刺客大吃一驚,只看著懷仞忽然間跪倒在玉座前,用手摀住額頭、語無倫次地請求寬恕,玄鋒脫口驚呼,「前輩,你怎麼了?」   是中了什麼術法?——神又耍了什麼花招?   然而不等玄鋒動手,懷仞霍然長身而起:「神,我這就帶您離開這裡!」   「你無法帶我離開。」然而神黑色的眼睛裡有平靜的光,淡淡回答,「你做不到。」   「不可能!」懷仞金色的眸子裡閃過冷光,厲聲,「九重門的九個『非天結界』是御風三百年前結下的——他能結下,我一定能破開!我要帶您走……您已經被幽禁了三百年!」   那樣幽禁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因為失去了作為破壞神的哥哥,右手的力量無法和左手達成渾然天成的平衡。在竭力彌補冰國暴虐的損害時,神同時每日都在為體內力量的失衡而痛苦。最後不得不借助於他劍上殺戮的力量,劈開她的軀體、藉著損傷來回復失控的平衡。那樣每日死去一次的痛苦,他已經看了五十年。   因為當年一時的狂妄和貪心,他竟然不顧一切地將創世神禁錮——然而,多麼可笑……出於那樣的初衷而強行冒犯天意,到最後、卻是要親手一次次地去殺戮神!   「你的確比御風強……」神的眼睛是幽黑的,話語卻是平靜,「但是這九重結界存在了三百年,其間不斷被元老院用各種術法加固——三百年後,這九個結界的力量,已經超過了你當年布下它時的想像。」   「怎麼可能?」懷仞脫口驚呼,猛然奔回那扇空蕩蕩的白玉大門前,手中光劍閃出了耀眼的金光,一劍就擊在虛空裡——在玄鋒莫名睜大眼睛的剎那,憑空起了一聲刺耳的交擊聲。那個空無一物的半空忽然凝聚出了密密的羅網,萬字形的花紋連綿不絕,宛如看不到頭的錦障,將那把力量無邊的金色長劍裹住。   黑衣少年看著半空中那道詭異的透明羅網,脫口驚呼。   那便是困住神的結界——雖然對於凡人毫無作用。   「御風終究是個凡人,只在這離天宮裡留了五十年……駕崩之後,權杖落到了元老院手裡。」看懷仞用盡了所有方法試圖破除那道百年前的結界,神的語氣卻是平緩漠然,「為了長久地擁有神祇,六長老加固了這些結界,試圖阻斷我對於雲荒外界的感知,而專心創造萬物、以供他們享樂。」   「神……」懷仞的劍頹然從虛空中劈落,筋疲力盡,忽然苦笑起來,「這幾百年來,您竟然被這些魍魎鼠輩控制!您還寬恕我?」   「人都會有罪——那是不可避免的。」漆黑的眼睛裡沒有絲毫表情,靜靜,「人心有各種慾望:權勢、地位、金錢、虛榮、獨佔、操縱……御風終究是個人,而我卻給予了他太多的力量——那是我的錯誤。」   「不,那是我的罪……」看著孩童面貌的創世神,懷仞忽然避開了眼睛,「我的罪。」   不知道再度回憶起了什麼事情,劍士陡然低下頭去,用手摀住了額頭上那個金色的六芒星印記,語音奇異地顫抖。似痛苦、又似絕望。   「如果是你的罪,那也是人世諸多罪孽中最可寬恕的罪……」女童忽然微笑起來了,語音卻一直平靜,抬頭看著漫天的羅網,「御風錯的、不過是對神懷有凡人的愛罷了,而那種愛帶著獨佔欲——他不知道、既然萬物都為我創造,我自然愛所有人。怎是他可以獨佔。」   「神。」懷仞忽然無法抬頭,只覺心底種種回憶激盪、猶如風暴呼嘯,那個瞬間,遙遠而隱秘的回憶忽然復甦、混和在他今生的記憶中,讓他不能呼吸。   那個曾孤身解救創世神的英雄少年、在和破壞神對抗的戰爭裡贏得了天下人的擁戴,最終成為雲荒的主宰——然而,擁有一切的帝君、最終奢望的卻是凡人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樣的初衷,是出於人心無止境的貪慾、試圖永遠將世界之源的力量獨佔?還是並肩對抗破壞神時由衷生出的、無法抗拒的愛慕?   這些都已經無法分辨……最終,幾百年後他記起的,只是當時不顧一切的瘋狂。   御風皇帝煽動七國百姓、借口破壞神會給大地帶來毀滅,不顧創世神的反對強行封印了破壞神;他在伽藍帝都內修建了高達九重的離天宮,每一重宮門外,都用凡人所能掌控的最高深術法設置了強大的結界——就在一統雲荒、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裡,御風皇帝將依然衰弱無力的創世神幽禁在了九重門裡的離天宮。   那是他以一個凡人身份、作出的不顧一切的瀆神行為。   五十年來,御風皇帝深居離天宮內,侍奉神的左右,不曾離開半步——儘管遠離所有人,儘管看不到神的一絲笑容、一句言語,然而那時候帝王卻是滿足的。然而,君臨天下、無所不能的御風皇帝似乎忘了自己畢竟是個凡人,死亡之翼遲早要帶走他——而神,卻是與天地同在。   凡人如何能窺知天意……即使人間的帝王,又怎能擁有神。   在寂無人聲的離天宮內,一天天的,那個曾經英武俊朗的少年逐漸衰弱、老朽,成為枯木般的白髮老人——然而玉座上的神祇依然擁有那樣冷淡而莫測的冰雪容顏,靜靜地注視著帝王的老去、黑瞳裡流露出悲憫的表情。那樣的神情、讓坐擁天下的偉大帝王絕望得幾欲發狂——神分明有凝定時間的力量,卻是聽憑他衰老死亡!   在位的最後幾年中,老朽的皇帝不顧一切地動用全國的力量、去尋求所謂的神人魔道、靈丹仙藥,只想阻擋死亡的腳步,鬧得平安繁榮的雲荒人心惶惶,原本可光輝無暇的一生也因為垂暮的舉止而被冠上「昏庸」二字。   然而,即使如此,人力怎可抗天?   離世的剎那,他不甘地睜著眼睛,只看到身側玉座上那雙黑色瞳子裡深遠的悲憫和哀憐。意識開始渙散的時候,蒼白的小手覆蓋上了他額頭那個六芒星的印記——那還是他解救出神時候、神賜予他力量的表記。低緩吐出的吟唱,祈禱著靈魂的彼岸轉生——回想起來、在離天宮內那麼長久的朝夕相伴裡,居然還是第一次聽到神開口說話。   「寬……寬恕我。」心境陡然一片清明,他低語,一生執迷的心魔終於剎那勘破。   「我寬恕你。」耳邊忽然聽到神回答,那個蒼白的女童俯下身來,靜靜地擁抱衰老的帝王。肉體死亡、靈魂騰空而起的瞬間,一統雲荒的帝君眼角流下血一樣的淚——那是他一生戎馬征戰中從未有過的淚水。   神可以寬恕,因為她擁有人所沒有的東西:時間和永恆;   而他,即使想要贖罪,卻已沒有多餘的力量和生命。   三百年過去,他終於重新回到這裡、跪倒在玉座前吻那只幻化萬物的手,請求神的寬恕——寬恕由於他當年的狂妄和無知、給神祇和整個雲荒帶來的苦難。   「懷仞,」神的手冰冷如玉,小小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銀色的戒指——他知道那便是神之右手力量的象徵。那隻手抬起來,指給他看九重門外的天空:「去到那裡,把一切錯亂的、顛倒的都回復於原處——讓這個雲荒,回到最初平穩繁榮的樣子。」   「謹尊神的旨意。」金甲劍士輕聲低語,用手捧起神之右手,恭謹地低首輕觸。那個瞬間,心中驚濤駭浪翻湧而過。   隨後懷仞長身站起,不敢在神面前轉身,只是拉著尚自發怔的同門、握劍一直後退到白玉宮門外。低聲念動咒語,就在眨眼之間、被玄鋒劈碎的白玉高門一塊塊從地上反跳回來,在虛空中拼湊、凝定,轉瞬組成了完好的宮門。   「神,請等待。」用咒術將離天宮封閉,懷仞靜靜隔門低語,「我將帶著您所希望的一切歸來。」   玄鋒目瞪口呆地看著同門前輩,一直目中無人的黑衣少年、第一次覺得雲荒上存在著高出自己甚多的力量。等那道破碎的門恢復原型,不可思議地、他伸手碰了碰大門——玉石的質感冰冷而堅硬。   「怎麼……怎麼可能做到?」玄鋒轉過頭,結結巴巴,「前輩,你不是劍聖門下麼?」   懷仞從第九重門前轉過身,看到身側年輕人同樣金色的眼睛,忽然眼裡有掩不住的苦澀笑意:「我當然會術法,很久以前我就會了……你並不知道我到底是誰。」   遺民們眾口相傳的英雄。冰國開國的御風皇帝。   多麼可笑的事情……多年以後,他必須回到這個起點、將所有錯誤的結果糾正。   就如——就如五十年來下的有輸無贏的棋,每一步,都無法逃出神的預計。   不想再被滿懷疑問的少年追究,懷仞握劍大步走向重重深門,黑衣少年只好納悶地跟上。   在走出最後一道門時,外面的陽光穿過高高的宮門,照射到了懷仞的臉上,他下意識抬手急擋——那樣輕柔的光線、卻剎那間讓劍士淚流滿面。   「怎麼了?」跟得正急的玄鋒收不住腳、幾乎撞到了懷仞身上,詫異。   少年無法理解面前這個五十年沒有見過陽光的男子的心情——懷仞用手擋住眼睛,讓光線一分分透過指縫:新的世界展現在握劍而出的劍士面前。然而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卻是他一手造成。如今,他就要回來將它帶入新一輪的急流。   「前輩,你在看什麼?」適應了光線,懷仞卻久久地佇立,直到玄鋒沉不住氣。   「你看。」懷仞放下了手,金色的眸子裡閃著光,回身看著九重門內庭院裡佇立的對面巨大雕像。那雕像是如此之巨大,在九重門外回頭看去、依然在最中心的地方俯瞰四方。   那是一座巨大的白玉雕成的神像——一對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龍圍繞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那便是傳說中從開闢天地的天神體內分裂出的孿生兄妹:創世神和破壞神。女身神態安詳、垂目舉手,平舉的右手心裡有一處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綻出一朵金色的蓮花,象徵著握有創世之源;男身揚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長劍,拔劍出鞘,凌空欲劈,劍身上鮮血滴滴墜落,暗喻毀滅的力量。   蟠龍纏繞在蓮台上,吞吐著青色的寶珠。   那便是雲荒亙古以來流傳的故事——神之右手,魔之左手。海皇。浮於海上的雲荒,四圍都是龍神的領土,而大陸上、孿生的兄妹司掌著創造和毀滅的兩種力量,平衡著天地、繁衍著萬物,讓這片土地上枯榮代代流轉不熄。   作為雲荒最高貴和神秘的所在,離天宮內的神像也是巨大而奢華的,幾乎傾盡了天地間的珍寶來修飾——創世神黑瞳用最珍貴的黑曜石鑲嵌,據說是從碧落海最深處六萬四千尺的深淵中打撈上來,琢磨而成。無論子民們從哪個角度仰望,都覺得神祇的眼睛正看著自己,深遠得看不到底。   懷仞站在巨大的神像下靜靜凝望那美麗莊嚴的面容,一時間居然無法移開腳步。   那一瞬間,因為額心封印破解而復甦的前世記憶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同樣復甦了過來——多少年前,御風皇帝也曾站在這裡仰望著神祇吧?日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又從空寂之山落下,那個孤獨的帝王一直站在這裡凝望著高高在上的神像,從英年風發直至垂垂老矣。   那個瞬間,陡然有什麼深切的刺痛一直鑽到了心底,劍士幾乎要跪倒在天地之間——俯瞰的狂妄,仰望的景慕,偏激的執迷,狂熱的愛戀,以及最後那樣深沉的絕望……前世今生的記憶如同洪水洶湧而來,幾乎將他的擊潰。   「前輩?」玄鋒一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卻也感覺到了懷仞的反常,小心翼翼。   金甲的劍士忽然間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聲歎息,轉過身去:「走吧。」   「嗯。」黑衣少年跟在他身後,看著這個幽國的英雄,又看看神像,忽然道,「真奇怪——神居然不是這樣的美麗女子?我剛看到那個孩子的模樣,真的嚇了一跳呢。」   「……」懷仞再度停住腳步,回望那座神像——迎上他的,依然是純黑的看不到底的目光。然而那樣的面容卻是絕倫的,有著天地間最美的一切的光輝——如果,神回復到力量最強盛的時候,形貌便是如此麼?然而孿生兄妹彼此消長,創世神如若力量增強,破壞神如何還能維持這樣英俊青年的外表?   ——那是可能並存的麼?   「當然可以。」忽然間,某個聲音輕輕回答,居然是從神像嘴裡吐出。   那個巨大的玉石雕像目光流轉,看著懷仞,白玉雕刻的面容上忽然有了微笑。   「懷仞,你知道這個天地是平衡的——然而,最繁華的時候該是什麼樣呢?」創世神的力量透過九重門,通過雕像之口回答著即將遠行的劍士:「不,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我的強大而哥哥就必須衰微——那將是一個穩定而旺盛的均衡。更迅速的創造,更迅速的消亡,天地間一切始終維持在極大豐富、卻不過剩的層面上。到了那個時候,我和哥哥的力量便能同時達到最強的平衡。」   「神。」雖然有五十年的相伴,懷仞依舊有些迷惘地看向神祇,「我不明白。」   黑曜石雕刻的眼睛微微垂落,注視著金甲劍士,神像唇角綻出一個微笑:「其實說起來也簡單:平天下,養百姓,致太平,戒奢靡——這些,等你坐到了王座上再說吧。」   雕像的手緩緩抬起,指向西方盡頭,手指上那枚的銀色的戒指奕奕生輝:「快去吧。我哥哥在等你,你的族人在等你——你的敵人也在等你。」   「是。」最後對著神祇行了一禮,懷仞頭也不回地握劍而出。   五、冰封祭壇   懷仞握劍離去,九重門後的深宮裡,又回復到了一貫的寧靜。   在空白一片的庭院裡,女童一個人坐在玉座上,靜靜面對著那一盤殘局。上面,一個個虛幻的棋子猶如水晶般閃爍,可對弈的人卻已經不在。   「懷仞。」小手拈起那枚「王」,漆黑的瞳子注視了片刻,忽然間有輕微的歎息從神嘴裡吐出。叫出那個名字的剎那,想起的卻是數百年前那個帝王——人都說天意難測。然而對神來說,人的心、卻同樣也是難以把握。   就如那時候她根本沒有料到、御風作為一個凡人,居然敢作出這樣瀆神的瘋狂舉動。而三百年後臨別那一刻,通過玉像的眼睛注視遠行的劍士、那個瞬間她在這個幽國人眼裡捕捉到了和百年前同樣的情緒。如今,懷仞一去千里……又會作出什麼樣的事呢?   神在瞬間移動到了神像側面,懸浮在空中,靜靜注視冰國人三百年前雕琢的這座神像。   那樣美麗的面容……幾乎極盡人世所能想像,將所有麗色賦予了這個女神。這就是人想像中神祇的模樣?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裡,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轉過眼睛,看著另一面的孿生兄弟:同樣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間瀰漫的殺氣、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於妹妹純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對眼睛,卻是金色的。   宛如幽國人所擁有的金色眸子。   懷仞,甚至那個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著這樣的眼睛。   「哥哥。」神在虛空中伸出手來,輕輕觸摸孿生兄弟冰冷的面頰,低低呼喚——宇宙洪荒以來,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存,從未片刻分離。然而這三百年,被分開禁錮在兩處,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麼樣子——或許,真的萎縮到連「實體」都無法維持了吧?   懷仞……懷仞會不會如御風一樣,趁機進一步傷害破壞神?或許他會守住對自己的諾言,然而那些遺民和冰國人,那些視哥哥為災禍之源的凡人,會不會一時短見、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錯誤?   人心是那樣難以猜測。   「嚓」。輕輕一聲響,掌心那枚虛幻的「王」,在神的手心片片碎裂、消失無蹤。   ※※※   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皚皚積雪中,有鮮血如梅花綻放,潑灑得四處都是。   靴子踩踏在結了冰的血上。懷仞低頭看了看雪上到處散落的殘碎屍體,蹙眉。   那些屍體,一大半是各色服飾的遺民青年,間或有盔甲鮮明的冰國戰士和錦衣玉袍的術士。他腳下踩住的、就是一襲飾有旋風圖案的黑袍斷袖,裡面蒼老的手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似乎是被極其凌厲的劍法一切而下,斷口處居然平滑如玉。   懷仞眼睛瞬間凝聚——那樣的服飾,標明了這只斷手的主人的身份。   那是六長老之一的「風」——而連著半邊身子切下這隻手的劍法,無疑出自於劍聖門下。   「師姐!師姐!」身後的黑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跑了出去,大叫著撲向雪地上一襲破碎白衣,不顧一切地將那個臉色蒼白的女子抱起。然而那個身子輕得反常,玄鋒微微一用力便「噗」地將同門從雪中抱起——竟只有半截身體。   女子美麗的腰身被奇異的力量截斷,那個巨大傷口竟是詭異的燒傷。   在冰天雪地的空寂之山上,居然有烈焰憑空燃起、將劍聖門下的女子生生焚化!——那是六長老之一的「火」?   一路從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趕到空寂之山,可顯然這裡的慘烈惡戰已經告一段落:劍聖門下的另一位掌門女弟子已經死去,六長老想來也無法全身而退——只不過,看起來冰國早有準備,六國遺民只怕無法實現這次的計劃了……在看著玄鋒崩潰般地抱著那個只剩一半軀體的女子呼號時,懷仞的腦子裡卻是冷醒地跳出了這樣的判斷。   在站到這個殺場裡時,他驚訝於自己居然可以這樣置身事外地旁觀。   或許,那只是因為他腦海裡的記憶已經復甦,另一個自己同時復活了——對懷仞而言,這是一場對於自己族人的血腥鎮壓和屠殺;然而對於御風皇帝來說,這不過是一場試圖挑戰他的帝國的動亂罷了。   他站在雪地上,聽著遠處依稀可聞的刀兵和吟唱聲,卻是冷冷不動聲色。那個剎那、彷彿他真正的靈魂躍出了這個軀殼,在更高的地方俯視著軀體裡的兩個「自己」。   前世今生宛如夢幻。帝王英雄,更不過一場空中之空、夢中之夢。   而如今的他,將為何而拔劍?他的劍,又如何能刺破那一場虛空。   雪地上,血流如注。站在這個修羅場裡,前來助戰的幽國劍士,卻長久地提劍沉吟。直至看到那個黑衣的少年猛然放下了女子屍體,拔劍衝向遠處尤自混戰的人群——年輕臉上那種不顧一切的殺氣和悲痛,陡然間將懷仞散漫的思緒拉了回來,他跟了上去,進入戰場。   祭壇不遠處,結下了一個六芒星的陣。冰國六長老只剩下了四位,然而集結的上百遺民也只剩下寥寥。六芒星上兩個位置已經空了,剩下的四位長老守著四角,揮舞著手中的法器,黑袍飛揚,不間斷的咒語從蒼老的唇間吐出,伴隨著凌厲變幻的手勢——金、木、火、土,六合之間的四種力量被他們熟練地操縱著,殺戮向尤自困戰的遺民。   這段通往祭壇的血路已經延續了幾百丈,然而眼看封印破壞神的祭壇就在咫尺開外,那些遺民卻已經沒有餘力,只是被四位長老和冰國戰士的攻勢逼得不停往中間退,已經開始無法招架那些攻擊。可黑衣少年玄鋒一加入,猛然讓那些垂死掙扎的遺民振作了精神。   「住手!」在雙方再度開始新一輪的激戰時,忽然間金色的光芒風暴般捲起,在冰雪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剛要接觸的兩股力量同時反向彈了開去,重重擊在各自的護壁上,讓冰國長老和六國遺民都踉蹌著倒退回去。   「前輩!」玄鋒扭過頭,看到了出手的正是懷仞,不由得眼睛一亮,轉頭熱切地對著殘留的同族大喊起來,「你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懷仞!五十年前孤身前往離天宮的英雄懷仞!他回來了!回來和我們一起殺了那些冰國人!」   「懷仞?」看到金甲劍士如同神人般破冰而至,遺民喃喃念著這個被緬懷了數十年的名字,幾乎不敢相信的震驚低語,「懷仞還活著?」   「真的是懷仞!」忽然間,有個蒼老的聲音喊了起來,「是懷仞!」   遺民中有個鶴髮童顏的老婦人驚呼著衝出了人群,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喜悅、已經不顧上四周依然還有冰國的人——白髮蕭蕭的老婦人一直衝到了懷仞面前三尺,又遲疑著頓住了腳步,凝望那張曾經熟悉的臉:「師……師兄?」   「梅邇。」看著面前蒼老的臉,懷仞金色的眸子裡陡然有深沉的歎息——五十年了,當年還不過十六七歲的師妹,如今已經是這樣的垂垂老態。綢緞般的肌膚起褶了,紅潤的嘴唇枯萎了,金色的眸子也開始混沌——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和無情,帶走一切美麗脆弱的事物。這張飽經風霜的老婦的臉,已經無法讓他回憶起半點當年小師妹的美麗和嬌憨。   那個瞬間,他心底想起的是神祇的雙瞳——純黑,深湛,如同不變的夜空,無論在何時何方仰頭觀望,都是那般恆久的美麗。   他終於明白御風為何不惜一切都要留住神祇——在擁有一切之後,最可怕的、便是要獨對那無邊無際的空茫。然而那個皇帝以為留住神祇、便可以抓住永恆。可惜他錯了。   細細端詳著,驚訝於面前這張時光停滯的臉,女劍聖詫異地喃喃:「師兄,你……你……怎麼還是……」   「是神!是神替前輩凝固了時間!」在一片震驚中,只有玄鋒興奮的聲音不停地響起,解釋著,「創世神站在我們這一邊!神賜予了英雄無比的力量,讓他回到我們中間,說,冰國當亡,懷仞將成為新的皇帝!」   「將成為新的皇帝……」那樣的話是比雪暴更驚心動魄的,風一般在遺民中傳播,每個人眼睛裡都發出了振奮的光,看向那個踏雪而來的金甲劍士。   「懷仞!」四長老顯然也認出了這個本該在離天宮內侍奉神左右的劍士,同樣一眼看出了他如今身上具有的力量,驚慌地面面相覷——懷仞如果能夠離開離天宮,那唯一的可能、便是神允許了他的離開。神,那個被他們冰國供奉了三百年的神,改變了心意!   「所有人,都給我退開。」懷仞目光慢慢從在場各國人身上掠過,最後落在十丈開外那個冰封的祭壇上——那裡,六芒星祭壇的中心點上,三百年前御風皇帝親手結下的那個封印,赫然發出淡淡的金光。   「前輩,快去釋放破壞神吧!」玄鋒帶著遺民攔住了冰國長老,大聲喊,眼裡放出熱切的光,「這裡交給我們好了!」   「懷仞,你瘋了?住手!」火長老嘶聲力竭地呼喝著,試圖阻止這個陪伴神的劍士,「你要毀掉這個雲荒麼?」   然而,在一片刺耳的刀兵聲中,金甲劍士走上了祭壇,將手輕輕按在六芒星中心的金色刻痕上。那裡,三百年前留下的手印依然存在——那是集中了天下人力量、設下結界封印破壞神的御風皇帝的手印。   懷仞輕輕將手按在那個手印上,分毫不差。想來,創世神等待了那麼多年,就是為了等他在輪迴之後重新回到離天宮尋找神祇,好借助他的手、將孿生兄弟釋放吧。   在這個天地之間,唯一和神對等的、令神掛念的,便只有那個孿生的破壞神。   「神,一切將如您所願。」劍士垂目低語,霍然發力。那個能禁錮破壞神的封印輕易地在他手下震碎,金色的光陡然擴散開來,籠罩了空寂雪山——那個瞬間,地宮封住的大門陡然開裂,露出一道黑暗的縫隙。   懷仞金色的眸子裡有激烈交錯的表情,看向那一道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   破壞神,就被禁錮在這個地宮裡,長達三百年?   如今,不知道這個只手可以毀滅一切的神魔、成了什麼樣子。   他回顧身後紛亂的戰局——無論冰國人還是遺民,看到他震裂了那道堅不可摧的封印,個個一時間呆若木雞。金色的眸子裡閃過微弱的笑意,劍士忽然開口了:「其實,破壞神不在這裡面……真正的魔之右手,就在殺戮的人群當中,就在人心裡。」   包括玄鋒在內所有人陡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我結下這個封印時、本來希望的是七國之間不再有紛爭。」懷仞嘴裡、慢慢吐出御風皇帝的話,微微歎息,忽然加重了手底的力量,「可是,你們自己造出了新的破壞神!——我做的一切都錯了。」   喀喇一聲,地宮封印完全破碎,懷仞只手打開地面上白玉的門,忽然抬首微笑。   「師兄!」畢竟是同門,陡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麼,梅邇脫口驚呼,「不要!」   「前輩!」玄鋒也驚呆了,大呼。   「懷仞?」四長老停下了手,不約而同回顧。   「如今,我讓一切回到原狀。」低低的話語從劍士嘴邊吐出,喀喇一聲巨響,地宮門完全打開,金甲劍士手上加力、聳身躍入門後那片無窮無盡的暗黑。門轟然闔起。   六、暗黑破壞神   懷仞握劍離去,九重門後的深宮裡,又回復到了一貫的寧靜。   一枚枚虛幻的棋子從棋盤上生長起來,連片成勢,相互交纏著攻擊不休。然而這樣自己和自己下的棋,無論成敗、都索然無味。   小小的手指叩在棋盤邊上,卻有些落寞的意味。純黑的眼眸抬起,看著一邊水晶更漏裡凝固的白沙——雖然此間的時光被凝固,神依然知道已經過去了三個月……自從懷仞踏出離天宮,已經整整三個月過去了。   這中間沒有冰國人再度進入離天宮——或許是懷仞離開時設下了結界,讓那些冰國貴族無法進入這裡。而六長老,則去了空寂之山鎮壓遺民起義,所以才導致無人可以進入九重門後的深宮、來侍奉她左右。   這一切都沒有什麼,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無法得知任何關於懷仞的消息。她試過種種方法:冥想,推算,可一切都顯示著虛無——甚至動用了水鏡,居然還是看不到他的蹤跡。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個雲荒的天地之間,居然還有神無法得知的事?   長久沉吟著,神純黑色的眼睛裡陡然有空茫的感覺——這個雲荒……這個她曾一手造出的雲荒,上面所有的人和事、已經越來越不由她掌控了。神祇的力量終究有限,何況恆久的時光中,這個天地之間損有餘而補不足,她已經越來越感到疲憊。   唯一陪伴她長在的只有哥哥,自從天地初開起就和她相依為命。可這個她在天地之間唯一對等的、可以相互理解交流的同伴,卻最終站到了她的對面。……也不知如今怎樣。   一念動,神瞬間就出現在的玉石雕像邊上。   神懸浮在空中,靜靜注視冰國人三百年前雕琢的這座神像。   那樣美麗的面容……幾乎極盡人世所能想像,將所有麗色賦予了這個女神。這就是人想像中神祇的模樣?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裡,陡然有微弱的笑意,轉過眼睛,看著另一面的孿生兄弟:同樣白玉雕琢的面容,除了眉目間瀰漫的殺氣、容貌是及其相似的,只是不同於妹妹純黑的瞳子——哥哥那一對眼睛,卻是金色的。   宛如幽國人所擁有的金色眸子。   懷仞,甚至那個莽撞的少年刺客,都有著這樣的眼睛。   「哥哥。」神在虛空中伸出手來,輕輕觸摸孿生兄弟冰冷的面頰,低低呼喚——宇宙洪荒以來,他們就這樣相互依存,從未片刻分離。然而這三百年,被分開禁錮在兩處,不知道被哥哥如今衰弱到了什麼樣子——或許,真的萎縮到連「實體」都無法維持了吧?   懷仞……懷仞會不會如御風一樣,趁機進一步傷害破壞神?或許他會守住對自己的諾言,然而那些遺民和冰國人,那些視哥哥為災禍之源的凡人,會不會一時短見、再度犯下如此可笑和巨大的錯誤?   人心是那樣難以猜測。   仰起臉,注視玉石雕刻的孿生兄弟的臉——忽然間,神的臉色變了!   開天闢地以來、這樣震驚的神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在神祇的臉上。   「哥哥?哥哥?」不可思議地輕觸著玉像冰冷的臉,黑色的瞳子裡交織著震驚和顫慄的光,然而那個巨大的雕像依舊沒有表情,英俊的臉上、金鑽鑲嵌的雙眸璀璨奪目,和女童的黑瞳對視。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神祇捧著雕像的臉,震驚地低語,右手微微顫抖。   三百年前,御風帶給她的已經是罕見的意外——而三百年後,懷仞居然做出了這樣的事!   ※※※   低語中,離天宮最後一道門轟然洞開。忽然有異常強大的力量如風暴席捲而來,將九道宮門瞬間一起粉碎——只是一個剎那、九道非天結界居然一齊破碎!   外面刺入的陽光讓神祇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已經多少年沒有接觸到日月的輝光了?出了什麼事情?這幾個月內,外面必然風起雲湧,然而,難道這麼快冰國國內也發生了變動?連帝都也不安穩了?有誰……有誰居然能舉手之間破去了這存在了三百年的結界?!   「吾皇萬歲!」   門轟然洞開,陽光將一個身影投在地面上,長長地直指九重門內——而那個佇立在高大穹門底下身影兩側的,是無數匍匐在地的官員、將軍和神官,密密麻麻跪在御道兩側,一直延伸到九重門的最外面。   那個唯一站立的身影轉過了頭,靜靜凝視照離天宮第一道宮門內矗立的巨大神像。   金色的夕陽映在他金色的眼眸裡,煥發出刀劍上特有的光感——然而璀璨眼眸的深處,卻是隱隱有著看不到底的黑暗顏色。   「懷仞。」看到來人轉頭的剎那,神低低脫口,難掩震驚。   雖然已經換上了高冠玉帶,一身人間帝王的裝束。然而帝袍下依然是那件金甲,甚至手上握著的不是權杖和玉璽,而是那把淡金色的光劍——握劍打開離天宮第九重門的,居然是已經成為人間帝王的懷仞。   那樣快的速度……以及那樣巨大的殺戮力量。   「我不止是懷仞。」沒有理睬那些匍匐在地上的臣民,隨手封閉了大門,新帝王抬頭仰望著虛浮空中的創世神,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神,你錯了。」   神,你錯了——這樣一句話,居然從一個凡人嘴裡吐出。   創世神霍然回頭,注視著這個歸來的男子。   「你把我哥哥給殺了?」手心裡依舊捧著雕像冰冷的臉,神祇漆黑的眼睛卻是看不到底,聲音也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你去空寂之山破開封印,趁機把我哥哥殺了?」   「神,你又錯了。」新帝王微笑起來,然而這一次他口唇沒有翕動——巨大的玉像陡然開啟了冰冷的嘴,將他的話一字一句傳達,「我並沒有殺破壞神。」   在看到掌心雕像開口說話的剎那,神祇再度震驚地脫口,飄出了三尺,凝視。   不錯……已經悄然變了。在她剛出門抬頭看時,就注意到孿生兄弟的雕像發生了奇異的改變:原來那張臉不知何時慢慢變幻,換成了另一張新的、熟悉的臉——那是懷仞的面容。   懷仞的面容,居然奇異地出現在了破壞神雕像上!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讓離天宮內這神聖的玉像如同活了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我並沒有殺破壞神,」雕像緩緩開闔著唇,微笑著,吐出一句話,「我就是破壞神。」   巨大的石像忽然動了起來,玉石的手臂舉起,緩緩抱住了虛空中的創世神。金色寶石鑲嵌的眸中,流動著光芒,注視懷中黑瞳的女童:「我就是你哥哥。」   「懷仞!」神陡然明白過來,脫口看向地上那個高冠博帶的新帝王,「是你!是你把——」   然而,即使神、也有不知道如何表述的時候,女童怔怔看著那個石像嘴裡吐出懷仞的聲音、看著巨大的雙臂抱著她,黑色的雙瞳因為震驚而雪亮。   「我的確是懷仞,是御風,」悄然改變了面容的魔之右手慢慢說著,巨大的手掌平舉著,將女童捧在手心,收回臉頰邊,金色的眼眸是溫和沒有殺氣的,「但我同時也是魔之右手,破壞神——你唯一的孿生兄弟。」   冰冷的唇輕輕觸著女童黑色的長髮,吐出靜默的聲音。   「懷仞……」終於慢慢明白發生了什麼,神祇忽然從那只巨手中消失,下一個剎那就出現在地面上,猛然出手、狠狠扇了帝王一個耳光,「你居然作出這樣的事!」   「嚓」,小手上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然而巨大石像的臉頰陡然間爆裂開來,粉塵簌簌。   漫天的玉屑中,新帝王臉上留下了一個掌印,然而有奇異的力量蔓延著、讓那個痕跡迅速地變淡消失。懷仞輕輕摸了摸臉,金色的眸子裡有奇異的笑意:「神,你再也無法奈何我。」   帝王俯下身去,抱起那個孩子,他的手上、似乎有足以和神祇對抗的力量,微笑著喃喃:「我比三百年的御風長進了很多吧?……我不會去再度囚禁破壞神,或者釋放他——我要自己成為破壞神。我要與你同在。」   「懷仞。」神漆黑的眼睛裡有不可思議的光,凝視著面前這張熟悉的臉。   「是的,你說對了——三百年後,你哥哥已經失去了『形體』,」新帝王眼睛裡有深而冷的光,和女童漆黑的眸子對視,隱隱有笑意,「所以,我打開封印、躍入地宮,給了他新的軀體——或者說,我是將他同化在我體內,從此與我同在。」   「懷仞……」神喃喃脫口,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眼睛。   那樣熟悉的眼睛——混和著哥哥、御風、懷仞的一切特徵,穿越了所有時空。   「真是瘋了啊……比御風還要瘋。」神祇的手觸摸到那雙熟悉的眼,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你……你……將哥哥融在了體內?這不可能……這完全超越了一個『人』的限度。」   「是。凡人無法和神同在——御風已經試過了,」懷仞眼睛裡是深不見底的光,忽然低下頭輕吻那只幻化萬物的手,「我要成為破壞神——我只有成為破壞神。我想與你同在,一起守望著天地的盡頭。我想知道什麼是永恆。」   神祇忽然長久地靜默。凡人生生不息,神祇明明滅滅——而神又是什麼?永恆又是什麼?御風,或者懷仞,我也不能告訴你這六合間的奧義啊。   女童忽然苦笑起來,用小手輕撫那雙金色的眼睛。   那是多麼令人顫慄的眼睛——一個人的軀體裡、有著魔的特質;或者說,一個毀滅一切的魔、卻有著人的靈魂!那樣的激烈對比的美是驚心動魄的,甚至超越了作為創世神的她所能創造的一切,令她目眩神迷。   原來,人心幻化出的極致瑰麗、竟能一至與此。   「將破壞神擁上帝位——多麼可笑的事情。」創世神黑瞳中交織著複雜的光,緩緩冷笑起來,轉頭看著密閉的宮門,「那些我所創造出的子民,居然作出了這樣的事情。」   將魔之左手擁立為雲荒帝君,不啻於將人世交由毀滅的力量來控制!她的孿生兄弟唯一的力量來源、便是毀滅和殺戮——那是魔的本性,無可改變。即使同時兼具了御風和懷仞的力量,以人性的善與真來控制殺戮慾望的抬頭,又能壓制破壞神的本性多久?   「放心,在還能控制住那種毀滅慾望之前,我會盡力讓雲荒平安——也讓你慢慢恢復力量。」新帝王的眼睛裡沒有殺戮之氣,抬頭凝望著那座巨大的孿生神魔雕像,吐出緩慢的語句,「你說過……真正的繁榮,會同時提升兩方面的力量,不是麼?」   神微微頷首,不語。   「那麼,」新帝王的手輕輕抱起了女童,轉身面向那巨大的雕塑,「讓我們試著來達到這個平衡吧,不管那個平衡能維持多久——我想看到你最美那一刻的樣子。」   「……」女童黑色的瞳子靜靜凝視著面前的人,眼睛深不見底。   「你無法離開我,就像天和地永遠無法分離。讓我們一起來守望這個雲荒,直到滄海桑田。」帝王金色的眸子絲毫不退縮地和她對視,靜默地回答——那一瞬間的沉默,不知有多少狂風巨浪般的心潮洶湧而過。   許久許久,女童終於伸出小小的手,抱住了新帝王的脖子。   ※※※   一夜之後,離天宮巨大的宮門轟然洞開。   御道兩側匍匐的官員、將軍和神官驚訝地看到新帝王抱著一個女童站在穹隆下——女童的眼睛是漆黑的,看不到一絲一毫神色變化。然而每個人在接觸到那雙純淨之極的孩子的眼睛後,都有說不出的心驚。   「創世神!」大神官剎那認出了帝王臂彎中那個孩子的身份,顫慄地伏地不敢仰視。   所有臣民在震驚和敬畏中伏倒在地,通往離天宮的御道變成了一條裝飾著各色官員服飾的河流。河流的源頭上,金色的新帝王抱著黑瞳的女神靜靜而立,剛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的朝陽在他們身上幻化出炫目的色彩,宛如神祇。   「太陽。」多少年來第一次仰頭看著天空,女童嘴裡吐出了歎息。   「神,你能看到未來麼?」新帝王望著天地盡頭,嘴角忽然有莫測的笑意,「你同樣也能看到,是不是?」帝君的手,指向茫茫鏡湖的彼側,聲音是空茫得接近永恆:「你看到了麼?那裡,將會矗立起一座通天徹地的白塔——一個司掌破壞力量的君王,暮年時留下了最偉大的創造;而白塔之下,相對的守護之力、將會結成另一個虛幻的帝都。而北方的盡頭啊……神,北方的盡頭,我看到了星辰的隕落。一切終歸有盡頭,偉大的帝國也是同樣。」   漆黑的眸子隨著帝君的手轉動,然而即使看到了一切,創世神的眼睛卻沒有絲毫表情:「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不知道你和我是否還存在於這個六合之間。」   「不,我們必將存在。」新的帝王同時抬頭仰望著嶄新的天空,不自禁地提高了語聲,「日出的時候我們擁有這片土地,而我們也將擁有它直至最後一顆星辰墜落。」   那樣冷定而壓倒一切的語句,讓腳下匍匐的臣民不自禁地悚然。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由近而遠的呼聲響起,如同一陣風暴傳向天際。   然而那樣的歡呼聲中,唯獨神的眼睛是靜默的,凝視著一側帝王英俊冷酷的臉,黑眸中有掩不住的擔憂——殺戮和毀滅的天性,就如埋藏在深心中無法挖出的種子,人世的權欲誘惑著它,時時刻刻想要抬頭——不知道它何時就會衝破堅固的土壤、長成惡毒的籐蔓?   「如果星辰都墜落了,」此起彼伏的萬歲聲中,孩童的眼睛注視著帝王,輕輕反問,「這片土地上還有什麼呢?」   「還有你和我,」然而那樣深遠的問話,換來的卻是如此凌然的回答,「與日月同在。」   「不,在最後一顆星辰墜落前,我將與你一起『湮滅』。」女童的眼睛慢慢凝聚,開闔的唇中吐出冷然的話語,居然有靜默的殺氣蔓延,「我將在平衡傾覆之前、將其徹底終結。」   「那就守望著我,」新帝王的眼睛裡忽然煥發出了笑意,那樣的笑意讓神陡然明白他原先的話只是故意的挑釁,「在我拔出這把劍之前,請守望著我。我的神……我的皇后。」   「吾皇萬歲!」兩人的對話裡,依然伴著四圍山呼海嘯般的歡頌聲。   新帝王俯瞰著丹階下密密麻麻的臣民,陡然伸臂,將懷中神祇高高抱起,在朝陽的光輝中振臂大呼:「神後萬歲!」   神後?——那麼,相對的、剛登基的帝王,便是魔君麼?   然而沒有人去想這個問題,狂熱的情緒瀰漫了全場,所有人在沒有回過神來之前就順著帝君的意願重複高呼:「神後萬歲!神後萬歲,萬歲,萬萬歲!」   朝陽如血,將雲荒天地間的所有籠罩,只有歡呼聲響徹雲霄。   七、永垂不朽的詩篇   六國遺民在懷仞皇帝的帶領下,一舉推翻了原先冰國的暴政,建立了新的國家。冰國貴族無法和魔君神後的力量抗拒,由元老院帶領離開了故土,流浪在雲荒最西邊廣袤荒涼的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和沙浪蒼鷹為伴。   那個由六色土組成的嶄新的國家,有個新的名字:空桑。   原先六個國家的遺民變成了空桑的六個部族,並按照原先六色土的色彩,分為白、青、藍、紫、赤、黑六部,六部一致將懷仞擁上了帝位,是為空桑先祖懷仞皇帝。年輕英武的帝王身邊,是逐漸長成美麗絕倫女子的皇后,在萬民朝拜中,帝王金色的雙眸和皇后純黑的瞳子注視著大地,守望著遼遠得看不到盡頭的雲荒。   那便是雲荒大地上傳說中「空桑」這個民族的由來。   因為歷史的久遠,那個關於民族締造的故事、已經接近於神話——即便是空桑最古老的史書《六合書》上,都沒有確切的記錄。那個故事只是流傳於眾口相傳中。沒有人知道有多少是真實、又有多少是臆造。然而魔君神後的故事,猶如中州大陸上關於伏羲女媧的傳說一樣、被所有人信仰。   「我們空桑人的祖先,是天上下來的神」——每一個空桑人在千年後都那樣自豪的說,仰望著白塔盡端湛藍的天宇。每戶人家中,都供奉著那一對孿生神魔的小像,煙火縈繞中,金眸與黑瞳如晝夜般並存。   此後又過去了多少年?   鏡湖變成了桑田,湖中凸現了方圓百里的孤島,而內亂迭起、六色土再度分崩離析,退縮於西方廣漠的冰族趁機復出逐鹿天下。滄海橫流之時,《六合書》上記錄的最偉大的帝后拔劍起於蓬稿。太初元年,星尊帝和皇后白薇結束了內亂,重新統一了六部、將冰族徹底驅逐出了雲荒大地,開創了歷史上最強大的王朝:毗陵王朝。太初三年,星尊帝在鏡湖中心的孤島上建立了龐大的城市,將帝都伽藍遷移到了湖心。而相應地、白薇皇后動用她的力量,在伽藍城的正下方水域裡,用幻力結成了一個虛幻的帝都:無色城。   雲荒格局在悄然變化,歷史如同風般呼嘯而過。   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空桑的版圖在星尊帝手中擴大到了無復以加。然而在「征」達到頂點的時候,「護」的力量悄然興起:不滿帝王對待海國的暴虐,白薇皇后拔劍而起、與丈夫對抗,最終戰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那座虛幻的無色城,也被星尊帝永遠地封閉。   星尊帝暮年,雲荒的心臟上陡然拔起了高達六萬四千尺的白塔,直指雲霄。偉大的帝王將那尊據說與天地同壽的巨大神像供奉在塔頂的神殿上——那「離天最近」的地方。自己也絕足於大陸,在伽藍白塔的頂端度過了餘生。   沒有人知道星尊帝在最後十幾年裡、一個人在孤高的絕頂上,對著神像想什麼。但在這位帝王南征北剿後,這一片雲荒大陸終於完成了又一個輪迴,進入了相對安穩的和平階段。   然而和平是什麼?   和平是兩次戰爭中的間隙,是一個失衡到另一個失衡之間、短暫維持的脆弱平衡。   巨大的白塔高聳入雲,俯視著這片大地的一切興亡枯榮。玉座上的神祇有著兩雙不同色澤的眼睛:金色的那一雙、只能看見殺戮流血;而黑色那一雙,則能看到平安繁榮。   而現在,哪一雙眼睛看見了過去?哪一雙又看見了未來?   「寬恕我……」六萬四千尺的絕頂上,空桑最偉大的帝王鬚髮蒼白,仰望著神祇永恆不變的眼眸,喃喃低語。獨居了十幾年後,一代帝王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裡闔起眼睛,進入永久的沉睡,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   手中那一卷《六合書·往世錄》被風吹落在地,唰唰翻頁——只是一個眨眼,便從洪荒翻到了桑田。   (《鏡·前傳:神之右手》完)   外傳 六合書·講武堂   一、   帝都的夏季依然是清爽的。風從四周吹來,帶來鏡湖上令人舒爽的涼氣。   而三重城最內那一層裡,高高的伽藍白塔底下,講武堂內的氣氛卻是一如既往的肅殺寧靜。儘管這裡出入的都是生氣勃勃的少年精英,可整個龐大的講武堂裡,似乎沒有絲毫的空氣流動。   滄流帝國建國以來走的便是重武輕文之路,征天軍團、鎮野軍團和靖海軍團分別掌握著龐大的兵力,坐鎮四方。多年來,從門閥貴族到平民百姓,多以從軍作為晉身宦途之門。而這座位於帝都、由巫彭元帥一手建立的講武堂,便是帝國內唯一給軍團培養合格戰士的學堂。這個方圓不過十頃的講武堂、百年來出過無數閃耀將星,至今每一年依然雲集了冰族中最優秀的少年。其中除了門閥貴族子弟外、也有極少數的平民。   此刻是正午時分,講武堂內的子弟都在偏廳裡用膳。一眼望去,是一片黑色的海洋。   每一個少年都穿著同款的黑色衣衫,嵌著銀邊、簡潔大方。面前的菜式都是一樣的,甚至每個人下筷的頻率都基本相同。大家以一貫安靜迅捷的速度吃著這一頓飯,不苟言笑地面對面坐著,相互間並不交談,鐵筷和瓷器之間也被要求不能發出絲毫聲響。   令人窒息的安靜氣氛,和那些生氣勃勃的面貌形成強烈反差。   講武堂慣例,午間用膳和休息的時間是一個時辰。休息後,便是下一堂授課開始。   他躲開了大家,一個人坐在水榭中。反正……那些貴族出身的同伴們也是不屑於和他同桌的。彷彿覺得窒息,他忍不住煩躁地扯開衣衫的領口,不做聲地深深吸了幾口氣。想起下午就要接著開始的技擊訓練,他勉力拿起筷子。可閃電般接踵而來的胃部痙攣、讓他再度重重拍下了筷子,蒼白著臉將飯菜連著盤子推到一邊。   少年將頭埋在手裡,大口的喘息,發現自己手心居然已經滿是冷汗。   「怎麼了,冶陵?」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身後有人輕聲發問,「吃不下?」   身穿黑色衣衫的少年霍然一驚,在那隻手按上肩膀的剎那、全身肌肉都緊繃了。來不及想、足尖一點地面,坐著的少年沒有直起身子就向前平掠出去。當距離剛夠一臂的剎那、他的手按在左腰側,錚然拔劍,反削,急點在身後來人的頸側。   「嘖嘖,幹什麼?」指間夾住了劍尖,豎起手指的戎裝男子皺眉,「你太緊張了。」   「啊?承訓校尉……」揮劍後才回頭、黑衫少年愣了愣,脫口。彷彿知道自己又冒失了,那個叫做冶陵的少年訥訥收劍,垂頭站到了那個二十七八歲的戎裝男子面前,蒼白著臉低聲道:「對不起。冒犯了。」   「吃不下飯?」那個戎裝軍人卻笑起來了,看了看完好的飯菜,狹長的眼睛瞇成一線,「下午就要和少將交手了啊。這麼緊張?」   「稟校尉,我……我……」冶陵的頭更低,終於坦白承認,「我一直在想有什麼應對方法……劍術,我是一定贏不了的。如果空手搏擊上努力一點,或許……」   「呵呵……不用這麼緊張——」那個叫承訓的戎裝男子繼續饒有興趣地笑,然而瞇起的眼裡卻有冷光閃動,打量著面前這個面色蒼白的少年,「不過是一堂技擊講授課而已,不是出科考試,也不是什麼沙場上你死我活的戰鬥。你只要盡力表現即可。快點吃飯!不吃東西、下午你連動手的力氣都沒有。」   「是。」冶陵低頭答應著,坐下大口吃飯。然而緊蹙的眉頭始終擰在一起、不曾放鬆。顯然還是沒有什麼胃口,每嚥下一口他就皺一下眉頭。   狹長的眼睛裡始終閃動著光,承訓校尉默不作聲地打量著因為緊張而臉色發白的少年。   這個來自於鐵城的孩子今年才十六歲……平民出身的子弟、獲得講武堂第一名是極為少見的——除了十年前的雲煥少將。然而冶陵進入講武堂三年來,卻樣樣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空手搏擊第一、劍術第三、馬術第四、策論第二……雖然有些方面並不能拔得頭籌,然而極其均衡的發展、讓他每一年依舊都成為當仁不讓的第一。   而這一次,從征天軍團裡前來指導的少將們,便要和講武堂即將出科的佼佼者們交手。   這是學滿三年後、每個講武堂子弟們在出科前必經的一個步驟。   「不要吃太飽,一個時辰後就要開始比試了……胃裡太飽會影響靈活度。」看著冶陵似乎是和食物搏殺一般、大口吞嚥著飯菜,承訓校尉忍不住搖頭,「特別是、如果遇到的是飛廉少將的話,你稍微反應慢的一點點、便只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劍被打落。」   「飛廉少將?」冶陵吃了一驚,不再吞食,睜大了眼睛,「他……他這次也來?」   「是啊。」承訓校尉點頭微笑,「被譽為『風神』的飛廉少將,這次也是要來講武堂和在讀子弟們切磋的——這是帝都的命令。」   冶陵怔住,訥訥,掩不住一臉的失望:「不是說……這次來的是雲煥少將麼?」   「雲煥少將?」承訓校尉看著自己的弟子,略微有點吃驚,「你希望和他交手?」   少年沒有回答,臉色發白地咬著嘴角、將目光投向如洗的碧空。許久,才中氣不足地說了一句:「我要打敗他……我一定要打敗他。」   什麼?承訓校尉大吃一驚,看著這個口出狂言的少年——要打敗雲煥少將?   這個孩子……他三年來親手教導的平民孩子,居然有著這樣驚人的膽氣和決心。   ※※※   彷彿被觸發了什麼回憶,承訓校尉怔在原地,定定看著講武堂前那一棵開花的桫欏樹——他依稀還記得當年暮色中的桫欏樹下、那縱橫凌厲的劍光。雖然是無意路過瞥見,那樣的劍技曾讓當時自負的他目瞪口呆,怔立良久。   又是一年桫欏花開。而雲煥從這個講武堂離去、已經六年了啊……   那個被元帥親口封以「破軍」稱號的雲煥少將,如今年僅二十四歲,雖然出身平民,卻是三軍中目前公認的第一高手。從少年時期就讀講武堂開始、這位破軍少將就從未一敗。出科考之時更是力挫同科的飛廉而奪冠,從而引起了巫彭元帥的注意,被直接留在了征天軍團最重要的鈞天部中,鎮守帝都直至如今。   而近幾年來,由於雲家長姐雲燭得到了帝國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的寵幸,被封為「巫真」,雲家從此由一介平民一躍躋身於十大門閥貴族之中——雲煥少將的權勢更是炙手可熱。   那是平步青雲的一條路,讓所有同僚既羨又妒,包括曾經同一科出身的他。   他雖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勢微,除了一個門閥的名頭沒有任何可以背景。所以出科後,雖然沒有向平民同窗那樣大都被充入鎮野、靖海兩個軍團,發落到屬國去戍邊,卻也無法進入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因為空手搏擊成績驚人,他被留任在講武堂裡擔任校尉——一個不鹹不淡無關緊要的職位。   在講武堂的時候、雲煥也是如眼前這個平民少年一樣落落寡合的,用餐休息都不和大家一起,一個人在水榭裡對著天空發呆。就算是有人試圖去邀請他加入,也會被冷淡而有禮的拒絕。那樣的脾氣是無法贏得大家喜愛的,直至出科考試結束後、各有去處的同窗們聚在一起喝告別酒,也沒有忘了對那個缺席的傢伙發表不滿——   「那個雲煥……什麼破軍少將啊,完全是靠著他姐姐的裙帶關係才爬那麼快!」   「巫彭大人如果不提攜他,說不定這個傢伙還在鐵城打鐵——不,在沙蠻子裡面打滾呢!不知道巫彭元帥看中了他哪點……不會是臉長得俊秀吧?」   「呵呵,整個雲家不就是憑著那一點出眾?」   「就是就是……你們說說看,飛廉哪點比他差了?人聰明,還是國務大臣的外甥,出身比雲煥高貴多了!如果不是出科考的時候被對手暗算、三軍之首的應該是他了!是不是?」   四周轟然一片應合。或許因為飛廉同時在座,大家的聲音更加響亮起來。   國務大臣巫朗和三軍元帥巫彭,一直是同掌帝國的兩大柱石。自從二十年前,前任巫真被滅族之後,兩大世家的更是威懾朝野,從宦的、都歸了國務大臣門下;從軍的,則大都自認是巫彭元帥的門生。然而文武兩大柱石之間,卻也是明爭暗鬥了幾十年。   而雲家正是巫彭元帥一手提拔上來的,雲煥此刻得勢,在國務大臣一黨看來、便是日後的心腹隱患了。   雖然顧忌雲家炙手可熱的權勢、對新貴不敢有當面的譏刺,可背地裡同僚聚會時,交頭接耳的都是交換著這樣的話題,面上難掩輕蔑之色——畢竟,相對於已有百年根基的其餘九大門閥來說,新興的「巫真」雲家是眼中之刺,卻是輕易不能觸動的。   ——畢竟目下在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身邊侍奉的、是雲家長姐雲燭。   那時候他作為留任講武堂的校尉、在茶樓雅座和眾同僚小聚,聽著這些詆毀,心裡也隱隱有些快意。然而不知為何沒有隨聲附和——或許是因為他曾親眼看過雲煥的身手。那樣顯然是超出同窗一大截的驚人水準鎮住了他、讓他至今也不敢昧著良心隨口臧否。   「大家好興致啊……」那個時候,雅座一角忽然有個慵懶的聲音打斷了嘈雜,伴隨著無聊的嘟囔聲,「嘴皮子磨再多也不能見分曉。有這個功夫,不如在座公推一位出來、去找雲煥一決高下吧!如何?」   他和其餘人都怔住,回頭看著那個突發格格不入言論的同僚。   年輕的軍人從歌姬的手上拿葡萄吃著,慵懶地斜眼看著旁邊的同伴們。分明是譏刺的話、可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帶著一種幾乎能讓人相信是真誠的表情,看著發怔的同伴,微笑著:「既然大家覺得雲煥那傢伙除了外貌之外毫無長處,不如提著劍去了結他算了。」   「呃……飛廉?」顯然想不到這個剛剛敗在雲煥劍下的同僚會這麼說,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一直沉默旁聽的他——也是覺得飛廉出科考敗於雲煥劍下可能心裡正不舒服,大家方才都趁機貶諷雲煥,以博這個國務大臣外甥的高興。   沒想到聽了半天,當事人居然是用這種態度調侃著發話。   「如果飛廉你出馬、雲煥那小子哪敢囂張?」為首的長麓有些尷尬地笑。   飛廉和身邊的歌姬微笑談天,懶懶:「我不是他對手——你們也看見了,我前日已輸在他劍下。」   「那是雲煥出違反規矩!」一提起那件事,所有貴族子弟都憤憤不平起來,「居然在比試中用出了邪魔外道的劍法!講武堂裡規定了不許使用非授課教導的劍術,而他居然無視這個規則——真不知道巫彭元帥為何偏袒他判他勝出!」   講武堂中本是貴族門閥子弟的天下,三年來多次見雲煥一介平民少年大出風頭,大家心裡早已暗自不爽。作為最後一戰的出科考、所有人暗自希望和雲煥並稱「雙璧」的飛廉能殺殺他的威風,卻不料最後一輪劍術比試中,飛廉依然輸在了奇招突現的雲煥手下。   「嘁!在沙場上,殺人前誰還管你用的是什麼劍術?」緩緩將手中的酒杯放到案上,飛廉依然是懶洋洋,眉目間有貴族子弟慣有的散漫雍容,聲音卻一變、嚴肅起來,「那一招的確是無懈可擊!你們哪一個敢站出來說自己能是雲煥的對手?輸了就是輸了,在這裡女人一樣嘮嘮叨叨幹嗎?」   雍容懶散的貴公子眼神陡然凝聚,隱約有冷芒閃現,逼視著一干喧囂的同僚。   所有拿著酒杯嘻嘻哈哈的貴族子弟悚然一驚,忽然間有點尷尬地沉默下去。   飛廉他……是在維護雲煥麼?難道這兩個立場不同、出身迥異、在外人看來似乎命裡注定要成為對頭的年輕人,內心裡並不是如旁人所想的相互嫉恨?   當時,不被重視的他坐在角落裡看著這一幕,暗自納悶。   「怎麼,要不要一起去葉城的博雅軒裡喝茶聽曲?」那一天大家不歡而散,正準備隨眾退出的他忽然被叫住了。回過頭,看到的卻是那個飛廉少將悠閒親切的笑,對著他晃晃酒杯:「那裡的鮫人歌舞很出名哦!我請客。」   無法推辭來自國務大臣外甥的邀請,他微微一怔後點了點頭。   那之後他和飛廉就來往得多了起來,不僅軍務之餘一起出去遊玩笑鬧、飛廉還將他引薦給了自己的舅舅以及一干重臣。身邊的同僚嘴裡不說、背地裡都在暗自嘀咕,說這個沒什麼背景的小子怎麼就搭上了這棵大樹。   然而不知為何、飛廉雖然引他為知己,卻始終不曾動用關係將他從講武堂校尉這個虛職上調離,謀求更好的職位——雖然他一再暗示過自己的不得志。後來明白了飛廉沒有那個心後,他就沒有再多說,默默安心地教導著子弟們。   然而雲煥……那個似乎是永遠籠罩在貴族子弟頭上陰影的雲煥,出了講武堂後幾年來一直平步青雲,事事都搶在出身更高的飛廉前頭。連提升少將,都比飛廉快了一年。   他不是沒有留意過這兩個同窗之間的奇妙關係的。   雖然飛廉曾在大庭廣眾之下維護雲煥,然而那之後他們之間卻一直淡漠。到後來,雲煥飛廉先後升任少將,然而朝堂之上相見依然沒有半句話,下了朝偶然街上碰見、也不曾見兩人停步寒暄過。   兩人一起出現的唯一機會、就是每三年一度的講武堂出科考試。   到那時、按照軍中慣例,新晉陞少將雲煥和飛廉必須作為軍團戰士回來,考察新一屆講武堂出科子弟的身手,最後更要聯袂主持比試。   然而……幾乎所有講武堂裡的年輕子弟,都祈禱著不要輪上和雲煥少將交手吧?   前兩次的出科比試中,已經有兩位數的子弟慘敗在雲煥劍下。   ——雖然出於門閥間的表面禮節、桀驁如雲煥也不至於笨到真的下手重傷年輕貴族子弟,然而在他劍下敗北卻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勇冠三軍的少將作風堅決酷烈,根本不會給對手留一分情面,更不會讓對方有體面的下台機會,似乎是貓捉老鼠一樣,非要生生逼出每個人體內最後一分潛能才罷休。   所有和他交手過的講武堂子弟、到最後都筋疲力盡地被人扛下去的,無一例外。有些下手重一點的,甚至要在床上躺上幾個月才能恢復過來。   而這個同樣平民出身的少年、居然敢放言說期待著在比試裡打敗雲煥少將?   ※※※   承訓校尉看著因為緊張而臉色蒼白的冶陵,心裡有些微喟歎。   「不用失望,雲煥少將這次也來了……或許你能輪到和他對壘。」拍了拍冶陵的肩膀,他安慰,「還有半個時辰的時間,你去好好休息吧。下午固然不算正式比試,可如果輸的太迅速、可也是不大好。」   ——作為他親手教導出來的菁英、講武堂這一次排位第一的冶陵,如果輕易被雲煥放倒了,他這個教導者的臉往哪裡放?   「校尉放心。無論哪一項,無論和誰交手,弟子必然能支撐過一百招。」冶陵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少年冰藍色的眼睛裡,有一種堅定璀璨的光,令人無法小覷。   隱約之間,居然有點像八年前雲煥那傢伙的眼神呢……   承訓校尉若有所思地拍拍冶陵得肩膀,走開。   看來,下午比武場上必然有一場激烈的好戲了——他得先去找飛廉通融一下才行。   二、   後堂裡的氣氛和偏廳一樣的安靜凝滯。   雖然在座的五位有老有少、身上穿著的也是少將的服裝,但一樣和偏廳裡那些用膳的少年一樣沉默地面對面坐著,各自埋首翻閱著架子上陳列的案卷。今年這一行接到元帥命令、從軍團來到講武堂負責出科考的五位將軍裡有三老二少,都是少將的職位,卻分別來自於征天、鎮野、靖海三個不同的軍團。   而其中最年輕的兩位:雲煥和飛廉,卻是來自於三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   「噫……二十戰十九勝?」沉默中,忽然有忍不住的低呼打破了安靜。   其餘三個同來的軍官似乎被驚醒、不約而同地看向那個失聲的青年同僚。只有坐在窗邊的另一個年輕將軍沒有動,依舊翻閱著自己手頭的宗卷,看著上面寫著的、下午即將和他交手的年輕子弟名冊——他只管自己手上負責的東西,別人如何、似乎全無掛懷。   「飛廉少將,怎麼?」一個四十許的中年將軍轉首發問,態度恭謹。   那個年輕將軍有著冰族特有的淡金髮色和冰藍眼眸,薄唇直鼻,膚色蒼白,隱約間竟似能看到淡藍色的血脈,那樣帶著散淡病弱的氣質、一望而知便是出自門閥世家。身為國務大臣巫朗外甥的飛廉少將,被譽為帝都「貴族中的貴族」——然而和文弱優雅外表相反、少年時沒有進入文職一途,卻出人意外地投入了軍隊,並以此成名。   飛廉看著自己手裡的宗卷,臉色不自禁的透出驚訝來:「雲煥你快來看,二十戰十九勝,這個孩子居然平了你當年的記錄!三年來在赤手搏擊一項裡、只輸了一場!」   「哦。」靠窗的雲煥少將依舊沒有抬頭,淡然,「這要看他同窗的水準了。」   ——如果遇到的是相對平庸的同窗,稍微優秀一點的子弟百戰百勝也有可能吧?   「可他劍術排第三——射箭第二、馬術第四、策論第二……算下來,步戰綜合排在第一位,馬戰也是第一,水戰稍微弱一點,也是第二,」飛廉卻繼續看著宗卷,急速念下來,一邊看一邊蹙眉,「十位校尉全部給了他甲等的成績,並附上聯名薦書。」   雲煥微微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依舊沒有回答。   「看上去,竟比你當初都要厲害呢。」飛廉笑起來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這次居然碰到一個如此出類拔萃的子弟,倒是難得——更難得的,是他和你一樣也是平民出身,來自鐵城,還是一個裡坊的——你也是永陽坊出來的,是吧?」   窗邊的少將霍然回頭。   那一瞬間他眼裡的光芒甚至讓飛廉都噤口。   「永陽坊?」雲煥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從胸臆中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帶著某種看不到底的空洞,停了片刻後,他終於轉頭回去,看著窗外,問,「他叫什麼名字?」   「冶陵。」飛廉臉上恢復了常色,合上宗卷,不動聲色地問,「怎麼?」   窗邊那個挺拔的側影不易覺察地一震。雲煥漠然回答:「沒什麼。」   飛廉還想繼續問,然而看到在座另外三位將軍探究的眼神、終於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低頭翻起了宗卷。   ※※※   「噠噠噠。」門上忽然傳來極輕的三聲叩響,後堂一干將軍驀然抬頭。   來的卻是講武堂負責這次出科考的承訓校尉,單膝跪地。   「似乎尚未到下場時間罷?」旁邊年長的長麓少將微微一怔,看了看沙漏。   「不,屬下有事稟告飛廉少將。」承訓校尉低著頭,恭謹地回答——滄流軍令嚴格,低一級的軍人不許在長官面前抬頭。雖然出了軍營是好友,然而軍中的規矩卻是寸步逾越不得。   「哦?那我出去一下。」飛廉略微有些意外,看了看旁邊四位同僚,點頭招呼。   三位年長的同僚微笑著點頭,然而眼睛裡卻閃爍著猜疑的光,看看承訓、又看看飛廉,似乎在想到底有什麼事情發生。只有雲煥沒有抬頭看,一直自顧自地翻看手中的案卷。   出到堂外,一直走了一箭之地。到了那棵桫欏樹下飛廉才透了口氣,問:「何事?」   頓了頓,又笑:「行了行了,別總低著頭,這裡又沒人看見。」   「現在還是在軍中——承訓不敢違反帝國軍律第二條。」承訓校尉卻是始終低著頭,不敢平視高自己三級的好友。   飛廉怔了一下,抬手輕輕拍著著桫欏樹粗糙的枝幹,低聲問:「何事?」   承訓向來為人謹小慎微、這次忽然逾了常例把自己叫到外頭來,只怕有要緊事情。   「下午的技擊課上,雲煥少將的對手是誰?」承訓校尉低頭問。   飛廉眉頭一挑,有些驚訝似的看著好友:「就為這個?我怎麼知道……雲煥那傢伙向來不喜歡別人問自己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麼會去問他這種問題。」   承訓校尉頓住了,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開口:「我有個叫做冶陵的子弟,不知……」   「冶陵?」脫口低呼的是飛廉,「那個排位在第一的冶陵?你教出來的?」   「是。」嘴角隱約浮起一絲自豪的笑意,承訓校尉點頭,「那個孩子才十六歲,不過樣樣出色——他下午將和誰放對,你知道麼?」   「哦,原來你是顧惜你教出來的弟子?放心好了,」飛廉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拍著桫欏樹的樹幹,拍了拍承訓的肩膀,忽地正色,輕聲,「因為他下午的對手……是我。不用擔心,我不會下重手傷了那孩子的。多優秀的少年,我不像雲煥那個傢伙那麼嚴厲。」   承訓校尉吐出一口氣,然而眉頭還未鬆開、彷彿想起了什麼,又蹙起了:「還是不行。」   「怎麼?」飛廉詫異。   「他是首座的成績……」承訓蹙眉,有點擔心,「按規矩,排位第一的講武堂子弟,有權挑選軍團前來少將作為對手。」   「不會吧?」飛廉眉頭也蹙起了,喃喃,「你那個弟子,不會蠢到要向雲煥挑戰吧?他好歹在講武堂呆了三年,難道沒聽說破軍少將是怎麼個『破軍』法?每個上場的子弟都會被打得頭破血流啊!躲都躲不及他還送死?」   「……」承訓校尉苦笑起來,「那個小傢伙,似乎就是蠢到不可救藥——他剛才緊張得吃不下飯,卻還在叫囂要擊敗雲煥少將。」   「哦?」飛廉怔了怔,停止了在樹幹上磨娑的手,笑起來了,「倒是有膽氣。」   「飛廉,所以我拜託你……」承訓校尉第一次抬起頭來,看著好友的眼睛,「幫忙留意點,居中調停一下——那個孩子脾氣倔強、只怕不肯輕易服輸。雲煥的脾氣我們也都知道,惹得他性起是手下不饒人的。你多少攔著點,別讓雲煥把他打殘了。」   「呵……也要我攔的住才行。」飛廉笑笑,拍了拍桫欏樹,抬頭看看上面玉白色的花,嘴角微微彎了一下,沉吟,「這樣罷,趁著還有點時間,你先帶我去看看那個叫冶陵的孩子,如何?」   ※※※   還有一刻鐘的時間,就要到大堂裡集合了,所有子弟都在自己的房間裡安靜而緊張的準備著上場。   三尺長的佩劍被擦拭了最後一遍,半尺多長的匕首也收到了腰側。冶陵仔仔細細的捆綁著腿上的護膝,眼睛的神色肅穆到近乎凝滯。手指一滑、一個結沒有打成,他吐了口氣再度拉起繩子,然而彷彿眼前有點發花、再次失手。   冶陵停下手,深深地呼吸。   居然連手都在發抖?面對著那個八年沒有見面的人,自己居然有這樣難以控制的恐懼……不,不僅僅是恐懼,還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鬥志、激憤和恨意。彷彿自己排除萬難進入講武堂、辛苦完成了三年嚴酷的訓練,就是為了最終這一刻與他的交鋒。   雲煥……雲煥。你可曾還記得當年寒微之時,鐵城裡那一戶赤貧鍛工?   你離開貧賤之地,踏入禁城、皇城,一重重地穿越那些森嚴高聳的圍牆,去到了帝國最核心的門閥世家裡——穿越了有些人幾生幾世都無法逾越的界限和藩籬,一路上勇往直前、披荊斬棘,卻始終不曾回頭。但,你是真的把昔年一筆勾銷了麼?   那個堅定而純粹的少年走進了高高的皇城陰影裡,進去後就不曾再出來。那麼……就輪到他、來到這個等級森嚴的皇城腳下,親自來問這個今日的少將一句深埋了許久的話:   「那些你許下的承諾、答應過要做到的事情……都忘記了嗎?」   冶陵低下頭去,手指穩定而迅速地將帶子纏繞在一起、打了個結,緩緩直起了身子。十六歲少年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種璀璨的亮光,堅定純粹,竟銳利得如同剛發硎的利劍!   「不錯的眼神。」忽然間,耳邊有人擊節讚歎。   是誰?冶陵驟然一驚,儘管還在自己的房裡、卻依然一手握刀霍然站起。   「承訓,你也不用太擔心了,殺氣很足啊……」一個身穿黑色銀邊衫子的年輕男子不知何時居然進了他的房間,靠在門上斜覷著他,笑著對門外的校尉點頭,「氣勢上就不遜於人了。放心好了,我看他就算輸了,也不會被雲煥折騰的很慘的。雲煥那傢伙,反而對這種對手頗為手下留情。」   雲煥?聽到這個名字,房內的少年臉色唰的蒼白,握緊了軍刀。   和承訓校尉一起來的這個年輕將官是誰?這般帶著不經意懶洋洋的溫和笑容,雍容貴氣,和雲煥的冷漠堅定截然相反。   「飛廉,你真的覺得沒問題?……」承訓校尉在門外擔心的看著臉色發白的冶陵,終究不放心,「你看這個孩子緊張得手都在發抖。」   是飛廉少將?那個在軍中和雲煥並稱「雙璧」的年輕貴族將軍麼?冶陵霍然一驚。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感覺黑暗壓頂而來!沒有殺氣、但是那種壓迫力如波浪般洶湧撲來,幾欲將他推得踉蹌出去。根本來不及想,冶陵甚至來不及拔出手中已經握緊了的軍刀,就這樣連著刀鞘平舉上去,用力格擋開來,同時左手閃電般探入中路空門,中食二指並如刀、直刺對方心臟——那是以前搏擊課上校尉講授過的一招「撥」。   那一剎那,完全是憑著直覺作出本能的反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擋得住。   然而右手的軍刀果然格擋住了,一鼓大力湧來、讓他的手肘霍然下沉。然而冶陵來不及鬆一口氣,陡然覺得左手兩指一痛,彷彿筋脈被人剔開一般、他只覺得半手酸麻。   被截住了!   然而劇痛的剎那、他卻不退反進,整隻手如擊破錐一般、狠狠斬殺向對方胸前六處大穴!同時右手一抖,刀鞘在瞬間飛脫出來,準確地打向對手的面門。冶陵手裡寒光閃現,一刀便向對方截向自己左路的右手削了過去,長不過尺的精鐵軍刀帶出冷厲的青光,隱約間有某種攝人的殺氣!第九式「破」連著「飛」,以及隨之而來的殺招「斷」!   糟了——在那一刀發出之後,少年在心裡忽然驚呼了一句。   這是必殺的一手,就算他順利脫出困境、可能免不了會傷到對手。   如果正式的下場比試還未開始、就傷了門閥出身的飛廉少將的話……那麼……   然而,冶陵來不及想到下面,就覺得左手猛然一震劇痛——三年的講武堂生活、讓他對痛苦有了極其驚人的忍耐力。然而這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卻彷彿震碎了他的骨頭、沿著筋脈從指尖、小臂、肩膀直達胸臆,震得他在剎那間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就在那一眨眼的失力中,少年眼角驟然看到了對手的驟然發動——   飛廉的手終於從袖中探出了,赫然還握著一把折扇,然而起手卻是劍招。貴族少將的眼底有冷芒浮動,完全不同於平日的富貴散淡。   只是一個剎那。折扇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疾刺而來,輕輕敲擊在他右手的手腕上,力道、準頭、速度拿捏得分毫不差。簡直是迅捷而至的天外飛仙般的一式!   冶陵發出的那一式「斷」,剛至中途就失去了原先凌厲的殺氣,錚然落地。   飛廉少將居然在五招之內就擊落了自己的兵刃?冶陵在軍刀失手落地的剎那,有點絕望地想。那是什麼樣的一式?那樣驚人,宛如神來之筆。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在講武堂的任何講授中看到過這一式!   左右兩手發出的攻擊,就這樣全部落空了麼?念頭轉瞬而過,他抱著左手踉蹌退開、重重靠在牆上劇烈的喘息,抬起眼看著面前執扇的年輕將官。   「噫,糟糕,還是被打中了。」闔起手上的折扇,飛廉卻是抬手輕撫著右臉,喃喃,「在突襲的情況下還被人打中了臉,真是沒面子啊……」   蒼白的臉上有一片微紅——那是被方才飛出的刀鞘打中的痕跡。   「飛廉!」一切只是兔起鵠落的剎那間事,承訓校尉這時才來得及插話,擋在冶陵和同僚之間,護住了弟子,怒喝,「你幹什麼?你想下手先廢了冶陵麼?!」   「唉唉,承訓你發那麼大火幹嗎?你的寶貝徒弟不是沒事麼?」飛廉的手從頰邊放下,苦笑著看著動怒的好友,折扇點了點一邊喘息的冶陵,「我沒下重手,不過扣住了他的麻筋罷了。你看看他現在已經無礙了。」   承訓校尉轉頭看著冶陵,少年活動著手腕站起,臉色蒼白地點點頭,面如死灰。   「那麼你是想下場前就摧毀冶陵的信心?」然而承訓校尉反而更加冷厲地看著自己的朋友,聲音裡怒意更盛,「你讓我帶你來這裡,就為了五招內打落他的兵器?!」   「什麼,什麼呀!」彷彿被好友罕見的怒意嚇了一跳,飛廉倒退了三步,伸出手臂撐住門,忽地笑起來了,對遠處失魂落魄的冶陵眨眨眼,「怎麼?還在回想破解的方法?那一招凌厲吧?見所未見,是不是無懈可擊?」   「是……是的。」再三的思索,依然找不到破解方才一招的方法,冶陵不得不訥訥。   「不要沮喪,那才是正常的。不能怪你。」飛廉少將微笑著,眼色忽然沉靜下來,吐出了一句話,「六年前的出科比試之時,我就是輸在這一式上。」   「什麼?」同時脫口的、是承訓和冶陵,震驚。   「對手是雲煥……那個傢伙在激戰的最後一剎,猝不及防地使出了這一式!」飛廉將折扇合在手裡,臉上恢復了平日的微笑,望著窗外如洗的碧空,喃喃,「多麼驚人的劍法……聞所未聞。我的手中的劍、就是在那一剎那被擊落的。那之前,我還一直覺得我的劍術在他之上呢。」   「飛廉少將?」冶陵完全呆住了,怔怔看著這個貴族將官,「你、你是為了給我……」   為了提醒冶陵小心、才故意過來將昔日一式重演?   「我只是賣承訓的面子,不想看到他的得意弟子輸的太慘而已……」飛廉微笑著,將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盯著冶陵,「即使現在看過了,你能想出什麼法子逃過這一擊麼?」   少年眉頭蹙起,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也不怪你。雖然天分出眾,可你畢竟只有十六歲,」飛廉歎了口氣,轉頭看看承訓,「罷了罷了,我好人做到底,就現教破解之法給冶陵吧!……我失利後,想了整整一年才想到那一式的破法。」   「多謝。」承訓校尉喜動顏色,連忙拉著弟子道謝。   「也不必謝,事情難說得很。」飛廉看著眼前這個排位第一的少年,若有所思,「雲煥那傢伙……真是深不可測。我不知道他手裡、還有多少這樣的劍招不曾顯露?」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