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一、艾美   白色的別墅、一扇美麗的紅色雕花窗……推開窗,窗後是……艾美猛然驚醒。   「鐺,鐺,鐺!」醒來的時候,隱約聽見樓下客廳裡的鍾正敲了三下。   「唔……三點……該死的……」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的嘟噥了一聲,她將臉埋在鬆軟的枕頭裡,繼續睡。怎麼這幾天老是這個時候醒呢?見鬼。   半夢半醒中,腦中定格的是夢的最後一個鏡頭——紅色的窗,窗後是什麼?想不起來……模模糊糊的,她又想睡著了。   「嗒、嗒、嗒……」忽然間,她聽到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非常的規律,在寂靜的夜中敲響。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大了——小偷?是有小偷麼?   她想打開床頭的檯燈,然而,手又頓住了,只是凝神細聽。   嗒、嗒、嗒……那個輕輕的腳步聲一直沒有停,仍然一直在響著,似乎永不會停止。   「一、二、三、四……」艾美默數著。時間似乎也是凝固了,她不停地數著,一口氣數到了一百多,那個聲音卻依舊沒有停。冷汗冒了出來,手心一片涼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家的房子雖然是郊區的排屋,但是也只不過三層而已!   即使從一樓到三樓,也只有四十八級台階。   嗒、嗒、嗒……那個聲音依舊在黑夜中不停的響著,一級一級,卻似乎慢慢靠近了。   習慣了黑暗後,依稀辨別出了室內熟悉的陳設。她的手指顫抖著、摸索到了床頭櫃子上的一隻Kitty貓的筆筒。塑料硬實的質感握在手中,她忽然有了些微的安心……怕什麼?不就是一個小偷麼?然而,她的身子還是不由自主的微微發抖。   無休止的腳步聲終於在臥室門外停止。   然後,也沒有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她卻看見了門微微開了一條縫——   「去死!」她想也不想的,將手中的筆筒對著門用力砸了過去,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顫抖,大喊了起來,「小偷,有小偷!老爸老媽,有小偷!」   「乒」的一聲,筆筒砸在了門上,開了一線的門輕輕吱呀了一聲,關上了。   然而,樓梯對過父母的房裡卻沒有一絲響動——討厭!為什麼都睡得那麼死?   她扯著嗓子大喊,手用力摁著檯燈的開關——然而居然怎麼都開不了燈!冷汗濕透了睡衣,她的眼睛死死盯著臥室的門。然而門沒有開,外面也沒有聲音。艾美有些發怔的坐在床頭,側耳細聽,卻仍然沒有開門出去看的勇氣。門沒有再打開——她舒了口氣:看來,那個進來的賊被人發覺以後、已經溜了吧?   坐在黑夜裡,艾美不知不覺居然又起了濃濃的睡意,身子慢慢下滑,栽進了被子。該死,該死的……怎麼這麼快又困了呢?她嘟噥著,然而卻阻擋不住那濃烈之極的睡意。   在重新入睡前,模糊中,她忽然聽到了門外傳來了一聲歎息。   她嚇得全身繃緊——在門外!那個人就在臥室門外一直沒走開!   她想再次大叫起來,然而,襲來的睡意是那樣的出奇的強烈,她一頭栽入被子裡沉沉睡去了……紅色的窗、紅色的窗……窗子後面,是什麼呢?   在睡去的剎那,腦子裡面居然還是那樣亂七八糟的夢。   ※※※   「小美,起來起來!上學要遲到了!快點快點快點!已經七點鐘了!」第二天,沒睜開眼睛,照例先聽到了母親的催促聲,一把掀開了她的被子:「起來!早飯已經做好了。」   冷氣的侵入讓她的神智一清。剎那間,她清清楚楚地記了起來昨天晚上的情景——忽然從床上直直的坐起,抓住母親的手,她大叫一聲:「老媽!昨天晚上家裡進了小偷!你快看看丟了什麼東西沒有?」   正在給她收拾書桌的母親白了她一眼:「你睡醒沒?太陽都曬屁股了,還說夢話。」   「真的有賊,真的有賊!我喊你們了,你和老爸睡的太死了——」艾美不服氣的叫了起來,揮舞著手臂來加強自己話語的說服力——然而,她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那個筆筒……那個Kitty貓的筆筒——居然依舊好好的呆在桌子上那個地方!   見鬼……怎麼回事……明明、明明昨天晚上……   她坐在床上,怔怔的看著那個昨天半夜被她扔到門上的筆筒——Kitty貓戴了個粉紅色的蝴蝶結,笑瞇瞇的趴在桌上。她一時語塞,頭腦一片空白。   做夢麼?……原來真的是又在做夢了……   「清醒了沒?可真的要到七點了!快快快!」眼前驀然一黑,原來是老媽將毛衣迎頭套下來,不耐煩的催促,「牛奶都涼了!我先去把它熱一下,你快點下樓。」   老媽走開,下樓。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嗒、嗒、嗒……艾美的神思一時間有些恍惚起來,下意識的數著,一共二十四次響聲,然後,傳來了母親到了一樓換拖鞋的簌簌聲。   沒錯,臥室在二樓,應該就是二十四次響聲才對……艾美想著,忽然笑了起來。   什麼呀!真是高三綜合症!看來自己真的是睡眠不好了,老是做這種奇奇怪怪的夢——或許,該讓老媽將樓下那個座鐘換成電子鐘,那嘀噠嘀噠的聲音真是讓她神經衰弱啊……   迅速的回過神來,用力將頭從毛衣中穿出,然後三下五除二的穿好了衣服,跳下了床。風捲殘雲一般的,將桌上堆積的作業本和書掃進了書包,小心翼翼地確定了一下那本最心愛的小說《長歌》放在了最底層,才一跳一跳的下樓。   當她跳下第一級樓梯時,她的腳步忽然頓住了。然後,倒抽了一口冷氣,慢慢地轉過頭,看著牆角門邊的某處——那裡,躺著一片塑料碎片。   粉紅色的、Kitty貓頭上蝴蝶結的碎片。   ※※※   「飯盒擱好了麼?午飯我給你準備了尖椒牛柳,小心汁子流出來。」七點五分,在她準時將自行車從家裡那個小花園鐵門中推出的時候,依舊聽見母親在後面絮絮不休的叮嚀。   海城是個東海邊的小城市。她的父母是普通的國家公務員,三口的小康之家在市郊,雖然地價便宜、房子也是一梯一戶的排屋,但是離學校卻遠,每日就算騎車也要將近半個小時——因為父親喜歡園藝和古董,為了擁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堅持在這裡買了幢房子。   「知道了知道了!老媽再見!」背上書包,艾美逃脫般用力一蹬,車子從家門口那條斜坡路上飛了出去。二十五分鐘的車程是非常緊湊的,簡直是一分鐘都耽誤不得。她不敢大意,如往日一般用力蹬著車,穿過那一片綠化林區。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哼起了歌兒。   故作輕鬆。她也知道自己在極力擺脫方纔的回憶——那散落在牆角的碎片明明白白的證明了、昨晚所見到的一切並不是一個幻境而已!   那是真實的。   然而一想起那個不知從何處走來,一直停留在臥室門外的人,艾美的心裡就有森森的冷氣。家裡的東西一件都沒有少,連門都沒有開動過的跡象——那個人甚至還替她撿回了扔在門邊的筆筒……   那究竟是為什麼?艾美一邊苦苦思索著,一邊沿著道路用力蹬車。從家裡所住的郊區進入小城幹道,還需要騎上十多分鐘的路。這一路上兩邊是市郊最大的一條綠化林帶,滿目的蒼翠。不過這樣的冷僻,那也是每天晚自習以後,她都要找露兒搭伴回家的原因。   露兒的家在綠化帶前方不遠處,騎車再轉兩個彎以後就能看見。   艾美在第一個轉彎的地方,撞上了堅硬的實體。   因為對於道路熟悉得可以閉上眼睛,她是如往常一樣不安分的雙手脫把,哼著歌騎車。在意外的看見轉彎後、路邊出現了一個路牌時,她甚至連剎車都來不及捏,只驚呼了一聲便直直撞了過去。   三十秒鐘以後,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氣乎乎的抬頭看那個路牌。新立的路牌連著一個信箱,還散發著漆的味道,上面用紅色標著「蕭宅」兩個字。字底下還寫了一個箭頭,直指林後——   艾美這才驚訝的發現,不知何時林中的草地上已經辟出了一條小徑,在酢漿草叢中曲曲折折的通向林中深處。草葉有些歪倒,是有人新踩過的痕跡。原來這裡已經有了新住戶?   艾美從地上扶起了車,盒飯已經打翻了,青椒牛柳的汁子弄髒了她的裙子和書包,膝蓋也蹭破了一塊。心中的火氣騰的冒出來,在跳上車前忍不住抬起腳、狠狠的踢了那個倒霉的路牌一下。   七點十五分了。再也不能多耽擱,艾美揉著膝蓋跳上了自行車,繼續趕路。   騎了一段路,在前方拐彎時,她的眼角無意中瞥見了後面——那個路牌旁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穿著紫色衣服的長髮女子,正彎下腰來、扶正了那個被她一腳踢歪的路牌。   哦……這個,就是新來的蕭奼女子麼?剛才她該不會看見自己踢她家的牌子吧?   ※※※   晚自習結束是九點正。   「對了,明天一定要記住把最新的《長歌》帶來吧。昨天我看完了第八章,一夜沒睡好想著後面如何呢!沉音寫的東西真是好看啊,《遺失大陸》寫了那麼多年,還是每出一本就吊人胃口。」露兒在這個岔路口千叮萬囑。一路騎著車回來,兩個女孩一路都在議論著這一本書,一直說到了家門口。   《遺失大陸》(Lost Continent)是近十年來最暢銷的華文書籍之一,講述的是一個名叫「雲荒」的大陸上的種種故事。架構龐大、設定繁複,氣勢恢弘。在文學性和商業性上都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從而第一次架構起了東方體系的奇幻模式。從十年前開始連載,已經出到了第五卷,至今暢銷不衰,累計發行量已經是個天文數字。而除了平面媒體,同時也被改編成了動漫和影視,在國內已經是家喻戶曉。   就連已經逼近高考的艾美和周露兒,都無法抵抗這部小說的魔力,在課餘偷偷追著連載看,然後私下相互分享體會和喜悅。而艾美家裡訂閱了連載《遺失大陸》的雜誌《幻想》,所以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首先傳播最新劇情的人。   「好啦好啦,明天週六,我去你家做功課的時候順便把第十章給你。」艾美一口答應,小小的心裡有一種優越感,笑嘻嘻,「小丫頭,小心你媽知道你不複習偷看小說,打死你。」   「嘻嘻,才不,我爸媽也是《遺失大陸》的書迷呢。」周露兒卻有恃無恐地笑。   艾美扁扁嘴——為什麼自己的父母從來不看遺失大陸呢?如果象周露兒那樣把父母拉到同一陣線來,自己也不用偷偷摸摸的看了。但說起來奇怪……既然父母都不看《遺失大陸》,為什麼還要每個月都訂閱《幻想》雜誌?   越想越覺得納悶,艾美有些悶悶不樂告別了周露兒,繼續前行。   兩個女孩分開的時候,是九點二十五分。往前再騎五分鐘,就馬上可以到家了。   在轉過那一個路口時,艾美愣了一下。林間小徑黯淡的路燈下,她又看見了那個新漆的路牌——隨著道路的起伏,空了的飯盒在自行車籃裡彭彭的響著,她的裙子上還留著牛柳的肉香。在路過那個岔道口的時候,她不由自主的放緩了車速,轉頭看了一下那個路牌。   蕭宅。   還散發著油漆香味的路牌上,那一個箭頭指向林中深處。密密的樹林背後,依稀能看見有燈光明滅不定。夜風緩緩吹來,在路牌前剎車的艾美內心忽然有種奇怪的衝動,想一直沿著那個方向,走入小徑的深處去看看。   她一直是一個大膽而充滿了活力的女孩子,正直而熱情,眼睛裡面沒有任何的陰暗。   在路燈下鎖好了車,艾美拎起書包踏上了小徑。如今只是四月,酢漿草沒有到開花的季節,風裡充溢著淡淡的木葉清香,她走在林間小徑上,鋪滿了酢漿草的路踩上去軟軟的,沒有一絲聲響。   「小姑娘你好啊!」剛剛走入那一片林子,忽然聽到有人在幽暗的林間招呼了一聲。即使大膽如艾美,也不自禁的嚇了一跳,幾乎叫出聲來。   艾美睜大了眼睛,想在這個昏暗的樹林裡看清楚這個女子到底在何方。這時,似乎老天也幫了一次忙,雲破月出,皎潔的月光從林間直灑下來。   在那一刻、長長的裙角飛揚起來,艾美看見了坐在木槿樹上的紫衣女子。   月明林下美人來。   ※※※   即使是一個月以後,關於蕭宅的所有記憶都成為模糊的碎片,艾美依然為自己第一次看見她時候那樣美麗而震慄。   那一刻的月光下,紫衣女郎藏身在斑駁的光影中,垂下的雙足輕輕晃蕩著,樹葉的陰影掩飾了她有些過於蒼白的臉色,看起來輕靈而曼妙。月光在她的紫衣和長髮上水一般的流動,她臉上有一種魔性的美。   「小姑娘……半夜三更的,跑這裡來幹嗎?」紫衣女子從樹上躍了下來,落在草地上,看了看愣在一邊的艾美,嘴角忽然泛起了調侃微笑,「是不是你今天撞壞了我的郵箱?」   艾美訥訥不知所對,臉騰地紅了。   「嘻嘻,看把你嚇得。我也不是來問罪的……我回去寫文章了。」見對方不回答,紫衣女子再度打量了她一番,彷彿確定了什麼,眼神一亮,自己沿著小徑跑開來,對她招招手,「有空來坐坐,我家在林子後頭的河邊。」   跑了幾步,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了……我叫蕭音,小姑娘你呢?」   「我、我叫艾美……」她的笑容裡有璀璨的光輝,讓艾美看得分了神。紫衣女子於是笑了笑,順著小徑跑進了林子深處。   那裡,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可以依稀的看見一盞昏黃的燈火。   小姑娘?那個人也不過二十多一些的年紀吧?……艾美站在林子裡,有些不服氣的想著——那個蕭宅裡的女郎,究竟是做什麼的呢?   「對不起……請問有看見一個穿紫衣服的女子麼?」   在艾美走回到路燈底下時,身後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她嚇了一跳,俯身去開自行車鎖的手顫了一下,沒有插進鎖孔裡。直起身子回頭看去,只見幾米開外的小徑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一個男子,穿著套頭的休閒毛衣,手裡拿著一疊稿子模樣的東西,問她。   「你說的是這個蕭宅的人麼?」艾美怔了怔,順手指了指身邊路牌上的字樣,反問。   男子的目光轉向路牌,只是看了一眼,便點了點頭。他站在幾米外路燈正好照不到的地方,所以看不大清楚面貌,只依稀讓人覺得面部輪廓頗為英俊,陷在陰影裡的眼睛深邃沉靜。   「她剛回去了。」艾美回答了一句,已經打開鎖,推出了車子——真是奇怪,回家這一段路本來很少有人走過的,而今晚卻一連碰到了兩個陌生人。   「謝謝。」男子只是點了一下頭,艾美便跳上車用力蹬了出去。   前面都是直路,五分鐘就能騎到家裡——如果她那個時候回過頭來看看時,她便會看見、路燈下那個陌生的男子一直站在那裡,注視著她的背影,眼睛裡的光芒變得極為怪異。   然而,因為想著來不及做作業了,她只是一口氣往前用力蹬車,絲毫不回頭。   ※※※   「你又自顧自跑出來?」幽暗的樹林中,男子的聲音再度響起,冷淡地責備,「沉音,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現在肩負著織夢者的重任,沒有我陪同不可以隨便離開別墅!」   「我只是想看看那個女孩子嘛。我知道她是個學生,晚自習下課就要路過這裡。你為什麼對找新的織夢者一點都不熱心呢?」那個女子嘟囔了一句,卻眼睛發亮,一把抓住了身邊的人,「辟邪,你也看到了?是她吧?她就是接替我的下一任織夢者、是我們要找的人!」   「再看看吧。哪有這麼容易就確定。」男子卻似沒有熱忱,只是淡漠的應了一聲,聲音忽然嚴肅起來,「沉音,以後沒有我的陪同,再也不可以隨便亂走了!你每天要寫五千字才能維持雲荒的一日生存,不可以再亂來了。」   「嘻……又凶我。今晚我回去熬夜寫文章好啦,一定不會耽誤進度的——我可做牛做馬十多年了,被你盯得死死的。」微微笑著,那個女子的聲音卻是無所謂的,「也不過三個月了。三個月一到,你再也管不了我啦。」   「沉音。」暗夜裡男子忽然歎了口氣。   「嗯?」女郎一邊穿行在暗夜的密林裡,一邊頭也不回地問,「怎麼?」   一隻手忽然拉住了她的小臂,用力。她踉蹌著跌入身後男子的懷抱裡,驚呼:「辟邪,你幹什麼?再發瘋,我今晚不寫了!你——」   話沒有說完便被打斷。紫衣女郎驚得忘了掙扎,只是定定看著這個忽然間作出如此反常舉動的人,眼睛裡流露出不可思議的震驚。然而那樣冰冷的懷抱裡,卻忽然有絕望如火般燃燒。那樣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盡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間她忽然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只有三個月了……沉音。沉音!」男子的手用力而戰慄,聲音也第一次出現了難以控制的顫抖,「我愛你。」   ※※※   那一晚回家比平時晚了半個小時,所以也比平日晚了半個小時才對付完那堆積如山的作業——等到熄燈就寢的時候,已經是十二點多了。   想著晚上碰見的一男一女,艾美的神思漸漸迷糊過去。   凌晨三點鐘,艾美依舊聽到了樓梯上的腳步聲,嗒嗒的由遠而近。   次日醒來,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提出,要母親將樓下客廳裡的座鐘換掉。   二、蕭宅   「露兒,你說奇不奇怪?我們這邊的翠微小區是市裡的重點綠化帶啊……不准許隨便蓋房子的。真不知道那戶姓蕭的人家、是怎麼能住到綠化林裡去的?」今日是星期五,晚上不用夜自習。所以五點鐘下課後,艾美就和周露兒結伴回家。   夕陽將兩個少女活潑潑的影子拉的很長,並肩騎著車,在回家的路上,艾美有些興奮的說完了昨夜的遭遇以後,又有些奇怪的問同伴。   周露兒聽著朋友的話,眼睛也亮了起來:「是啊……能在這裡蓋房子入住的,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你說那個女的很漂亮?」   艾美咯咯的笑了起來:「是啊,那個蕭音的真是好漂亮!」   她用力踩了一腳車踏,想了想,終於下了一個結論:「顏琳琳來給她提鞋都不配!」   顏琳琳是她們海城女中的校花,公認的第一美女,然而因為脾氣嬌縱,在女生裡面口碑卻一向很差——所以艾美這一句話,立刻引起了周露兒贊同的大笑。   「真的有那麼美麼?」笑完了,也快到家了,周露兒剎住車,笑著說了一句,「那麼漂亮的女子住在這種地方……只怕是女鬼哦。」   「胡說。」艾美笑著反駁了一句,然而心裡卻升起了一股涼意。那樣空靈曼妙的年輕女子,半夜在樹上吟詩的女子——看上去,真的很像古時候那些女鬼呢!   「喂喂,我隨便說的……你不會嚇住了吧?」周露兒見好友臉上色變,立刻收斂了玩笑的神色,安慰道,同時眼睛一抬,看著前方,脫口低低叫了起來:「小美,小美……你看!前面路牌邊上那個女的,是不是就是你說的蕭宅裡的?」   艾美被她一說,也抬眼看向前面道路轉彎處——那裡,原木的路牌下,一個穿著紫色連衣裙的女子正彎下腰來,從路牌底下釘著的木箱子拿什麼。即使是遠遠的望著,那樣綽約的風姿,已經是讓兩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心折。   「真的、真的是很漂亮啊。」周露兒怔了半天,才嚥了一下口水,有些結巴的說,「看上去……像仙女一樣。」   彷彿聽見了遠處兩個少女的議論,蕭音直起了腰,對著這邊笑了一下,招招手。   「呀,你看……她有影子的耶!白天也敢出來,她不是鬼!」斜陽一樣將紫衣女子的影子拖得老長,艾美一眼瞥見,發現新大陸似的低低叫了起來,舒了口氣。   「哈,小美你還當真了呀?我只是隨口胡說的嘛。」露兒懶得再和她多說,看了一眼美麗的紫衣女郎,揮揮手,自己彎入了回家的岔道。忽然又想起來什麼,扭過車頭騎回來,從書包裡掏出一冊書塞給艾美,眨眨眼睛:「對了,這本我看完了——明天給我帶沉音寫的另外一本來哦!別忘了!」   「好看吧?嘻嘻,一天一本的看小說,你小妮子還高考不?」艾美眨眨眼睛,卻忍不住的高興。「別忘了啊!」露兒對夥伴揮揮手,離開。   「小姑娘,又看見你了——也住在這附近麼?」路牌下,蕭音笑吟吟的招呼。   「嗯,是啊。我叫艾美,就住在綠化林那邊的翠微小區。」禮貌的應了一聲,艾美剎住車,跳了下來,看見對方懷裡抱著一大袋子的牛奶報紙,不由一怔。   「哦,我習慣了晚上寫東西,白天睡懶覺,所以牛奶啊報紙啊,都要下午拿。」看見女孩的眼光,蕭音笑了笑,解釋,「本來這些都是由辟邪幫我拿的,不過今天他有事出去了。」   辟邪……莫非就是昨晚那個來找她的男子麼?   艾美沒有問,只是微笑著看著面前的美女。在夕陽下看來她,是比昨天清楚的多——她驀然明白她了為何叫自己「小姑娘」的原因——近了細看,蕭音看起來沒有昨夜那般夢幻一般的美麗。她臉色過於蒼白,化上了妝,也掩飾不住眉目中的疲憊和滄桑。   她的面容依舊美麗,不過是韶齡女子的容色,但是她的眼睛無聲的道出了她的年紀和閱歷——那樣的深遠,複雜的看不到盡頭。   「嗯……你昨天晚上的文章,寫完了麼?」忽然發現,就這樣呆呆看著對方也是不好的,艾美才有些紅了臉,試探著問了一句。   「寫了一些,你要看麼?」蕭音回答,微微笑著,做出了邀請的姿態。漆黑的長髮從她鬆鬆綰起的髮髻上滑落下來,讓她的臉色顯得更加的清麗蒼白。   艾美本來想說不用了,然而看著紫衣女郎,她的眼睛裡面彷彿隱藏著夜的妖魔,閃動著,誘惑而撩撥人的好奇——   「好、好啊!」喉嚨是沙啞的,艾美潤了一下,才發出聲音來,看了一下地面——那裡,夕陽將蕭音的影子長長的投在了地上。   ※※※   將車子鎖在路牌邊的欄杆上,艾美隨著蕭音走向了林子深處。   滿地都是酢漿草,沒有開花,踏上去軟軟的,沒有一絲聲音。艾美跟在她身後,隱約聞見了紫衣女郎身上的香氣——不知道是什麼香水,聞上去涼絲絲的,卻很淡。   「蕭、蕭小姐,你住在這裡,是寫小說麼?」一路無語,艾美好容易才想起了另外一個可說的,於是小心的開口詢問,一邊看著紫衣女郎白皙修長的手指。   十指修長,指甲上塗著透明的指甲油,纖細的腕上套著一隻透明斑斕的琉璃手鐲,秀氣而文雅。她記起教語文的方老師,也是有著同樣類型的手,只是沒有那麼好看。艾美心裡忽然一動,盯著對方手上的手鐲看——奇怪,這個式樣的鐲子……好像,哪裡看見過?特別是上面雕刻著的獸頭花紋,似乎家裡的某些藏品上也有。   「嗯……」只是領著路,蕭音的回答卻有些漫不經心,彷彿在想著別的什麼,從樹葉間漏下的陽光在她身上斑斑駁駁的變幻著,她隨口回答,「我一直都喜歡寫故事,後來慢慢的也靠這些故事為生。住在這裡,只是為了能安安靜靜的寫東西而已……」   「啊!那麼蕭小姐你是個作家,是不是?」艾美雀躍的跳了起來,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半是羨慕半是奇怪的看著她。   蕭音終於頓住腳步,回頭對著女孩笑了一笑,淡淡道:「作家?那是稱不上的——我寫的只是不著邊際故事,全部都脫離實際,在有些人看來完全是囈語而已。」   「唔……故事又怎麼了?我就喜歡看。如果不是看那些小說,我的語文也沒那麼好,我的作文在全國拿過獎的耶!對了,你看過沉音的書沒?那個《遺失大陸》系列,我全看過了,可好看了!」艾美不服氣的反駁,無意間透露了自己大考臨近還在偷看閒書的秘密,馬上回過神來,「哎呀,你可不要和我媽說啊……千萬不能說的。」   蕭音笑了起來,側過頭看著十八歲的女孩,眼睛裡的光流轉不定。走了一段路後,左轉,定下了腳步,對艾美道:「到了——就是前面那座白色的房子。」   ※※※   眼前忽然一亮。   樹林幽暗的光線忽然成了夕照的強光,沒有一絲遮掩的迎面射過來,讓艾美的眼睛條件性的閉了一下,才又睜開。道路一轉,居然就從密林裡面轉了出去,外面是一片開闊的河灘——那是海城裡面唯一的一條河:橫河。   正是枯水期,橫河的水很淺,河床裸露出了大半,到處是一片白茫茫的石子灘地,在夕陽下刺的人眼花。在河灘的那一頭,有一幢嶄新的兩層白色房子。樣子是海城常見的,黑色的坡頂,暗紅色門,房前滿地未開花的酢漿草。   很乾淨的房子,但是很普通。   然而艾美在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卻驚的呆住了。   白色卵石的荒涼河灘、兩層白色房子……那個夢!一切居然和她的夢境一摸一樣!   那一瞬間感覺到的冷意和恐懼,並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艾美好容易沒有拔腿逃走,然而,卻不敢看身邊的紫衣女子——生怕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個淒慘幽怨的女鬼的模樣。   「啊?怎麼了呢,艾美?」耳邊忽然聽到了蕭音的聲音,問,「不過去麼?」   用盡了力氣控制著自己,艾美一寸寸的轉頭,看著身邊的紫衣女郎。然而,蕭音仍然只是那樣微笑著,美麗而安靜。斜陽下,她的影子拉的很長。   「嗯,嗯……只是太漂亮了……」支吾著,她回答,然後跟著蕭音一起踩著白石的墩子過了河。河水清清淺淺,非常可愛,房子前面的花園沒有欄杆圍著,就這樣敞開,庭院也沒有好好料理,只是任一片野生的酢漿草生氣十足的茂盛著。   夕陽下,艾美跟著蕭音來到了新房子前面,看著紫衣女郎走上台階,拿出鑰匙準備開門。然而,鑰匙剛插進鎖孔裡,門卻無聲無息的開了。   「哦,你已經回來了麼?」她看見蕭音對著門後那人說了一句,又囑咐了一聲,「把香點起來吧。」然後在門廊下回頭、招呼她進來。艾美看著她閃身進了房間,自己卻僵在了台階上,怔怔的盯著那扇黯紅色木門。   門後,是什麼?   三、沉音   那暗紅色的門半開著,蕭音已經進去了。艾美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鼓起勇氣走上台階,輕輕伸手推開了門。   「吱呀」,她的手剛剛觸及門,門便自己向裡打開了去。房間裡一陣陰涼的風瞬的吹了出來,讓她的髮絲紛紛揚揚。房間裡面很黑,讓眼睛剛剛習慣了夕陽強烈光線的艾美頓時眼前一片黯然。   那一瞬間看去,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黑色,勾勒出模糊的房間內部的輪廓,奇形怪狀。   「請進。」黑暗的最深處,一個模糊的高大人形發出了聲音,邀請。   不是蕭音——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恍惚間,竟似乎在哪裡聽到過,奇異的熟稔。   「呀。」聽到那個聲音,心裡忽然有莫名的恐懼,艾美不自禁的往後退了一步,後背卻碰上了門——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門已經關上了?她忽然間有冒冷汗的感覺,手背過去,忙亂的在門上摸著把手,嘴裡問:「蕭小姐呢?你、你是誰?」   在這個眼前昏暗一片的茫然中,她卻感覺到了莫名的極大不安,步步後退。   「我叫辟邪,蕭音小姐的助手。」影影綽綽中,那個高大的人影走過來了,態度冷淡卻有禮,順手啪的一聲拉亮了落地燈,「小姑娘你想喝什麼?果汁還是咖啡?」   明亮柔和的燈光灑落在男子臉上——那般帥氣好看的臉,燈下看來宛如完美無缺的大理石雕,隱隱帶著不似人世所有的光澤。這一次看得清楚、艾美脫口低呼了一聲,可後退中腳跟不小心絆到了電線,重心不穩、她整個人朝後仰面跌倒,狼狽地跌入沙發。   「啪」的一聲,燈座電源被絆到,房內一下子又黯了下去。   「沒事麼?」辟邪的聲音近在耳側,依然是冷淡卻有禮。   「沒、沒事……」她戰戰兢兢的回答著,下意識的往沙發裡面縮。   「啪」的一聲,吊燈亮了。   「怎麼大廳裡也不開燈?」傳來的是蕭音的聲音,沙發旁兩個人一起回頭、看到了從後堂裡走出打開燈的女主人。蕭音看著辟邪,眼裡隱約有擔憂的光,可語聲卻是輕鬆的,招呼艾美:「小美,要吃什麼呀?愛不愛吃荔枝?」   「呃,不用麻煩了,隨便。」艾美連忙站了起來,不好意思地笑。   「辟邪,你怎麼不幫著照顧小美?」看到茶几上依然空空蕩蕩,蕭音蹙眉,示意助手和她一起去廚房,囑咐,「少等。」   「嗯。」艾美有些戰戰兢兢地點了點頭,忽然間有種想早點離開的感覺。   紫衣的蕭音一拉辟邪,轉身去了後面。   艾美在寬敞的客廳裡左右顧盼,不自禁地驚歎——從外面看起來,這個小別墅可看不出有這麼大啊。而且裡面裝修得豪華如古代的宮殿:細軟的地毯居然是一整塊的、沒有拚接的痕跡,手工織得非常精美;紅木雕刻的整套傢俱上鑲嵌著螺鈿,填著泥金;吊燈的式樣別緻古雅,竟似青銅鑄成,裡面透出柔和的燈光。房間格調高雅,華麗繁複,目之所及,哪怕一個小物件都精巧絕倫,式樣別緻,是市面上從來沒有的款式。   這樣的擺設,哪怕顏琳琳家也沒有呢——雖然她家是海城裡最有錢的人家。明天見了同學,一定要好好吹吹。哼,那些沒見識的,別以為那個顏琳琳家就是最好的了!   艾美驚歎地四顧,轉眼間方纔那一點退縮、就被好奇心沖淡了。   這個蕭音小姐,一定非常非常的有錢吧?靠寫書,能賺這麼多的錢?那一定是很有名很成功的作家了——不知道她都寫過什麼書?   高中畢業班的女生坐在柔軟的沙發內,左顧右盼——奇怪,為什麼客廳裡獨獨就沒有書架?作為一個作家,房間裡居然看不到一本書?至少,她寫東西的時候需要翻閱書籍吧?   艾美越想越奇怪,忽然目光一轉,看到了對面牆上一排關閉的門——是書櫃?   那個瞬間,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讓她忍不住跳了起來,穿過客廳走到牆邊,伸出手去推開了最東邊的一扇門——   夕陽的光線直射進來,照在她臉上,刺得她閉上了眼。   錯了,那不是壁櫥,是窗子!不透光的、封閉的木質窗子。   她忽然明白了。難怪這個客廳如此陰暗,原來蕭音將外牆上所有一排窗子、全用木扇封閉了起來。為什麼呢?蕭小姐她又不是畏光的人……   ※※※   「小美?」出神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蕭音的聲音。   艾美嚇得連忙將窗子關了回去,忐忑不安地回頭:「對、對不起……我……」無論如何,在沒有主人允許之前、就隨便亂翻亂看,總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辟邪的眼光嚴厲,盯在她身上,她看到蕭音用一隻手拉著助手的衣角,彷彿在阻止他。然而女主人的聲音卻是柔和的:「沒什麼的,別介意。來,吃點水果。」   「啊?謝謝……」艾美舒了口氣,連忙走回來坐到沙發上,看著一大盤琳琅滿目的水果:火龍果、荔枝、葡萄、草莓、無花果……幾乎每個季節的果實都出現在這個式樣新穎的水晶托盤裡。她不禁又感歎了一下:雖然現在吃水果不受四季的限制,可能這樣隨意享受,只怕也不是如公務員家庭般的她所能的吧?   這個蕭音小姐,真是過著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啊。   一時間,少女的眼睛裡切切實實流露出了羨慕。   那樣一掠而過的眼神,卻被身邊慇勤招呼的紫衣女子捕獲。蕭音將一顆荔枝剝開、放到艾美面前的小磁碟裡,眼裡忽然有了複雜的笑意——這個年輕的織夢者、看來是很容易被誘惑的呢……和她少女時期一模一樣。蕭音抬頭,正好和辟邪的眼睛對上。英俊助手的眼睛裡,居然也同樣有著複雜的表情。   「蕭小姐……」一連將每種水果嘗了個遍,艾美終於想起不能如此老實不客氣,紅了臉。   「別叫我蕭小姐啦,叫我姐姐好了,」蕭音卻是笑著,態度始終明朗而親切,「把這裡當自己家吧。別理辟邪,他生就這樣一張臭臉,看慣了就好。其實他人很好的,不用怕。」   「嗯,嗯。」一時間對這樣的親切受寵若驚,艾美抬頭看了辟邪一眼,臉更紅。   看慣了就好?——蕭音姐姐的意思,是說她以後可以經常來這裡麼?   然而聽了女主人這樣慇勤的邀約,辟邪的臉色卻是一沉,隱隱有不善的銳利。   「你的家好漂亮!」一半是由衷的感歎,一半是為了回應主人的熱情招待,艾美在沙發上顧盼著盛讚,「整個海城都沒有這樣的呢!又漂亮又有品味。更難得的是、每件東西都有樣式獨特——真不愧是作家的家呢。」   她的手拿著裝滿水果的小碟子,那個潔白如玉的碟子上,佈滿了細小的紅色冰裂紋,碟子邊緣有裝飾著一隻描金的獸形,簡潔流暢,看上去有幾分眼熟。   蕭音笑著,坐在艾美身邊:「這個房子裡的東西雖然好,卻都是有些年頭的古董了,最怕太陽曬——所以這裡的窗我都封了,輕易不開。」   「對不起,」艾美驀然明白過來,連忙道歉,臉紅紅的,「我不知道,以後再也不開了。」   蕭音委婉地提醒了少女來客這裡的禁忌,態度依然溫柔:「沒關係,東邊那扇窗子偶爾開開沒什麼——只是中間那一扇和西頭那一扇,最好不要開。」   「嗯,我以後再也不碰任何一扇窗子了。」艾美坐正了身子,慎重保證——對於這幢宅子和宅子裡的女主人,她有極大的好奇心,生怕日後不許她再度造訪,因此連忙保證。   「沉音,到時候寫稿子了吧?今天要寫的那一章都還沒開頭呢。」一直冷眼旁觀著兩個女子的唧唧喳喳,辟邪站在沙發後面驀然開口提醒,手裡拿著一疊稿子——雖然艾美年幼,卻已經乖巧得知道這是逐客令。   從一開始,她就感覺到了這個英俊男人對自己的反感和敵意態度。如果按照她平日的自尊心,早就瞪他一眼走掉了。然而此刻聽得辟邪這句話,艾美非但沒有反感,反而陡然脫口驚呼起來:「沉音!你說『沉音』?」   「是的。」辟邪不動聲色地將那疊稿子放到茶几上,「蕭小姐用的筆名。」   「寫《遺失大陸》的那個沉音?」艾美的眼睛瞪得如葡萄大,抓著蕭音的袖子,激動地連連追問,聲音尖細,「《海天》、《龍戰》,《血玄黃》,《長歌》,《大荒》都是你寫的?你就是沉音?你真的就是沉音?!」   聽到女孩一口氣不歇地將系列裡所有的書名都報出來,蕭音訝然微笑,連辟邪死沉的臭臉上都有了一絲驚訝的表情——哼,不敢再看不起本姑娘了吧?雖然還是個高中生,可對於看小說、本姑娘卻有博士生以上的水準呢!   「是,都是我寫的。」在她激動地問了長串話後,蕭音微笑著。   「天啊……天啊,我要回去和周露兒說!我見到了沉音,我見到了真的沉音!」艾美的情緒顯然還處於顛峰狀態,緊緊抓著蕭音的袖子,連連歡呼,「今天我們還在談你的《長歌》!周露兒愛死了你的小說呢,如果知道我看到你真人,不知道怎麼羨慕。你不是連青雲獎都沒有去領?那麼低調,都說誰也看不到你真面目——可我居然看到了真人!」   頓了頓,看著沙發後站立的英俊男子,艾美彷彿恍然大悟般地叫了起來:「我知道了!難怪他叫『辟邪』——辟邪,不是《遺失大陸》裡守護雲荒大陸的神獸麼?呀,你叫你的助手辟邪,嘻嘻嘻嘻,好好玩。周露兒他們一定不知道。」   「是的,是的,」蕭音顯然對於這樣的激動有些無奈,微笑著,「小心些,茶要翻了。」   「啊,啊,對不起,」被主人提醒,艾美才鬆開了手,發現自己激動之下差點碰翻了茶盞,然而儘管嘴裡道歉,依然眼裡放著光,「蕭……不,沉音,你什麼時候寫完《大荒》呢?我們每個月都等著《幻想》連載,已經等了一年多啦!什麼時候可以寫完出書呢?我每期都剪下來,合釘成一本,同學都搶著向我借——不過我很愛惜的,不是好朋友我還不借呢!」   「快了,快了,其實已經寫到了第十九章,就這幾天結篇吧。」蕭音微微笑著,拿起了桌上辟邪遞過的那疊稿子,「你看,我不正在趕?辟邪天天催著我,我可半點都不能偷懶。」   「哇!已經到了第十九章!」艾美一聲歡呼,想去拿那疊稿子,終究克制住了自己的行為,只是垂涎欲滴,「我……我能不能提前看看?」頓了頓,她連忙補充:「只是先看看!不白看的!雜誌,出書,我一定一樣都不漏地買!」   蕭音笑起來了,從助手手裡接過厚達一尺的手稿,遞給艾美:「別客氣——我帶你來,不就是想給你看稿子的?」   「啊?」這時才回憶起了來這裡的初衷,艾美止不住地慶幸自己的好運氣,一邊拿過稿子急急翻閱,「我想知道雲荒大陸最後到底怎麼樣了?混戰結束了麼?幾個國家統一了沒?晶顏公主和步鄲將軍……到最後有沒有在一起?她不會死了吧?」   「……」然而蕭音只是微笑不語,撥弄著腕上的琉璃鐲子,轉頭看了看一邊的辟邪。留下女孩兒歡天喜地的翻看著手稿,她自顧自的站起身,和助手一起走到了另一個角落。   兩人眼裡都有複雜的表情——只是交錯了一眼,卻交換了看不到底的感慨。   「真是想不到,她居然是你的讀者……」看了一眼沙發上睜大眼睛看稿子的女孩,辟邪眉間忽然有了苦笑的表情,「我們一直等到她滿十八歲之前三個月才來找他,沒想到她卻是早早的就知道你了?」   腕上的琉璃鐲子輕輕碰撞,蕭音點了一根ESSE,吐了口氣:「也只剩三個月時間了,我要加緊把一切都處理完。這個孩子……唉,這個孩子天分很高,只是太單純了一點。我怕她無法輕易接手『雲荒』吧?」   「沒有人能接手雲荒!」彷彿被什麼刺痛,辟邪脫口反駁,臉色肅穆,「雲荒是『沉音』用心力幻化出來的,只有一個創世者,沒有第二個!」   「噓,你嚇著她了!」看到沙發上看書的女孩茫然抬頭看這邊,蕭音連忙按住了助手的肩頭示意他低聲,ESSE在辟邪肩頭落下一截細細的灰。紫衣女子抬起手,輕輕拂去辟邪肩上的煙灰,歎了口氣:「已經滿十年了——辟邪,你們給我的我已經享用;而我給你們的,你們也已經得到。契約已經到期……我太累了。你也知道這十年我是怎麼過來的。」   「我今天回去見長老們了,」辟邪忽然道,「我提議延長契約,再訂十年。」   「不可以!」蕭音詫然脫口反對,聲音之高、讓埋頭看書的女孩再度抬頭。   「啊,沒什麼事,小美你慢慢看,」蕭音連忙對少女眨眨眼,轉眼換了一張輕鬆調侃的笑臉,鼓勵,「看完了再猜一猜,第二十章會如何呢?如果猜對了有獎哦∼如果猜錯了,但是編的比我預計的故事要好,我就按照你的意思寫。怎麼樣?」   「真的?」畢竟是年少,被那樣一激、艾美眼睛都亮了,「如果我編的好、真的可以按我想的寫麼?《大荒》裡面,真的可以有我的份兒麼?」   「當然。」蕭音對著那個拿著手稿的少女鼓勵地微微一笑,「你慢慢看,我和辟邪有些事要商量。」一拉辟邪轉入了內室,順手掩上了門。   四、轉瞬   一門之隔,居然是兩重天地。   客廳後是一間寬敞的溫室,裡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竟然沒有一種是市面上看得到的。一眼看去、這個奇異的溫室竟似大得看不到盡頭,一片碧綠的蔥鬱。花木間跳躍著羽毛美麗歌聲宛轉的鳥,草地上落滿了成熟的果子,不知道是不是從橫河引入了水、樹木下居然有溪流叮咚穿過。一隻五色的小鹿悠然逛了過來,親熱地依在蕭音身邊。   在兩人一進來的剎那,彷彿裡面所有生靈都驚動了。鳥兒停止了歌唱,花朵停止了輕擺,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動物昆蟲都停止了動作,向著辟邪和蕭音轉過身來,俯首致意。連溫室裡所有的樹木花草,都在同一剎那向著兩個人扭轉過來、樹梢伏地。一片綠色的波濤。   顯然,一起進來的一男一女、對這裡的一切有著極強的控制力。   這樣任何人看了都會目瞪口呆的情景,在這兩人看來卻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如果這時候艾美這個《遺失大陸》的書迷進入這裡、一定會為發現所有的物種都符合小說描述而大驚失色吧?   蕭音隨手摘了串野葡萄餵給五色鹿,拍拍它的頭打發它走,眼睛卻是一直看著辟邪。   「不能再續約。你知道雲荒不是紙上談兵玩兒的,那是真的存在的國度——我筆下操縱著千萬生靈,不能有絲毫錯誤。」靠著一棵開著雪白蝴蝶般花朵的大樹,紫衣的蕭音神色慎重,雙手交叉抱在臂前,那支ESSE和周圍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支撐雲荒十年,我的能力已經到達了極限,再下去就要枯竭。必須找新的繼承者,不然這個沉睡中雲荒就要崩潰。你是雲荒的守護神,一定不會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吧?」   「怎麼會枯竭?《遺失大陸》十年來從未令人失望,至今也沒有顯出頹勢。沉音,你的創造力是無限的,根本沒有什麼極限!」然而辟邪並不聽女子的解釋,眼睛裡閃著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我們把雲荒交給你,你從未讓任何人失望。以後也不會。」   「別拉下臉訓我——我不是十八九歲了,可不怕你,」吸了一口煙,蕭音苦笑著用指尖刮了刮眉梢,手上的琉璃鐲子發出脆響,「你也知道《長歌》第十章後、我已經開始力不從心了——居然重複了和《血玄黃》那一卷裡面一模一樣的橋段!真是要命啊。如果不是你幫我『化夢』的時候看出了破綻,這一下就要闖下大禍了。」   辟邪沉默。   的確,如果那次「織夢」中的紕漏沒有及時補救,破綻一旦被看出、只怕死的人會超過一千吧?那一場「奪嫡」的政變雖然遠離了雲荒大陸中心的三大宗主國、發生在偏遠的曼爾戈部落,可一樣牽涉到成千上萬人的性命。   「你是神族,應該也看出來我的不支了吧?所以最近這幾章,你把關盯得特別緊。」蕭音吸著煙,疲憊地笑了起來,「辟邪,你雖然是龍生九子之一,守護著雲荒大陸。可你沒有『創世』的能力……你又能補救我多少錯漏?不能再勉強下去了。一旦雲荒裡的人們發覺了自己生活在我編織的『夢』裡,那麼一切都完了。」   「你只是太累了而已。」沉默片刻,辟邪卻是這樣解釋女作家的錯漏,「我可以去和長老們商量,讓你暫停一下,出去遊玩散心幾日——你的確也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去納木措好不好?」   「納木措?」蕭音怔了一下,眼裡不自禁的泛出歡喜,一聲歡呼,「你終於肯帶我去那裡了?」   「嗯,來回五天也足夠了,」辟邪臉色溫和起來,有些哄小孩子一樣的將蕭音從樹上拉起來,「放輕鬆一點,什麼也別想,回來就可以繼續了。」   忽然間歡喜的臉色又消失了,蕭音重重靠回到了樹上。滿樹的白花被震的紛紛飄落,宛如雪白的蝴蝶旋舞。辟邪皺眉看了看,手指抬了一下,忽然間所有落花都重返枝頭。   紫衣女子哼了一聲:「不去!又哄我。我都那麼老了,別以為隨便許諾就可以讓我答應——這不是休息一下就能恢復的事,辟邪,我是說認真的。我撐不住了,我要退出。」   細細的ESSE已經抽了一大半,女子指間落了一星煙灰,她低頭看著那煙的屍體,神色疲憊而沉重:「三個月後就是我生日。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能有多少?而我把這十年全給了雲荒。離群索居,隨時隨地如一根繃緊的弦,生怕出一絲一毫差錯——二十五歲以後,我就整夜整夜睡不好,最後你不得不靠法術來將我催眠。後來偏頭痛的毛病又陰魂不散一樣纏著我,只要拿起筆、稍微一思考,腦子裡就像鋼絲割一樣!」   「你看看,你看看,我還不到三十歲,可臉色蒼白得像個鬼一樣,不抽煙不喝咖啡就整天提不起精神來,活像那些癮君子!我分不清虛幻和真實,好幾次感覺自己快要崩潰了,於是自殺,可是你一次一次把我救回來。」蕭音夾著那支快要燃盡的細細的煙,手指點著辟邪的胸口,用一種苦大仇深的語氣控訴,「我受夠了,你以為我是你?人最長只有一百年的命啊,你們當神的這樣壓搾我的腦細胞……」   「是的,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很辛苦,」顯然十年來無數次看過這樣的發作,辟邪耐心很好地勸解,用一半是哄騙一半是誇獎的慣用口吻,「但是沒有你不行,只有你有這個能力支撐住雲荒——十八歲第一眼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非你不可。你是天才啊。」   「哼,少花言巧語,」蕭音細長的眉梢挑了一下,把抽完了煙彈落,「除了能寫幾個字、我就是一無是處的白癡!什麼天才?——就算是天才,這樣寫了十年也寫殘了。好了,辟邪,別把我當小孩子哄。我乾乾脆脆問你一句:三個月後契約結束,你守不守諾言讓我走?」   那樣直截了當的詰問,讓對面男子臉冷了下去。   「不放。」辟邪忽然微微揚起下頷,眼睛裡閃過冷光,「就算那個小丫頭真的有天賦能接替你成為『織夢者』,我也不會放你回去。」   「你!」氣急敗壞,蕭音一掌打了過去,「你是神!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誰說神就一定要說話算話?」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辟邪臉上,然而他眼都不眨,反問,「有誰規定過?又有誰有權力制定這樣的規則?是不是你寫東西寫多了,自以為是編造出來的?」   「你……」蕭音呆住了,愕然看著對方說不出話來。   十年來,第一次看到這張臭臉上出現這樣可恨的表情,簡直……無賴。   但是,說的也是……到底誰規定過神就必須說話算話?奇怪,這個概念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十八歲之前、自己還在「人」的世界裡生活時被灌輸的麼?   多思而敏銳的女子有著一觸即發的發散性思維、再一次在花樹下陷入了沉思。   終於應付過去了一輪風波。辟邪鬆了口氣,看著臉色蒼白的蕭音。真的是長大了……從第一次接觸雲荒這個異世界開始、十年來她以驚人的理解力和創造力不斷深入著一切,思想和技法都漸漸從生澀變為成熟。十年的時間對於神祇來說、不過是一彈指中的十二個剎那之一,而對於人世中的凡人來說,卻已經是過去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   離群索居的她、整日埋首於書稿筆墨,大約還不知道外面《遺失大陸》已經成為了經典中的經典,她已經擁有怎樣的財富、榮耀和名聲。   可惜的是,這一切對她來說也是不能享用的——十年來,她游離於這個人世之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書寫那長得看不到頭的史詩上。沒有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一個戀人。那麼多年來,只有他這個「非人」的人陪在身邊,引導她監督她。她就像西王母的孫女一樣、獨居一隅,每日每日不停息地編織著幻夢。   她是太累了……雖然他十年來想盡方法讓她開心、凡是她一動念頭想到的東西都立刻出現在她面前,堆滿室內。財富、聲望、地位,所有人間最耀眼的東西都招之而來——然而十年來,那樣充滿靈氣的雙眸逐漸黯淡了,神態間充滿了疲憊,創造力也開始下降——這樣遠離人世的生活畢竟還是讓她漸漸枯萎。   而現在,她說她要回到塵世中去,讓外面那個天真靈氣的女學生接替她的位置。只要有了繼任者,雲荒的幻夢依然可以編織下去。那一場讓千萬人不醒的迷夢可以繼續——然而他的夢卻要醒了。   「我愛你。」恍惚間,他忍不住再度脫口。   「有誰規定、神可以愛凡人麼?」也許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花樹下的女子已經不再如那夜般吃驚,反而眨了眨眼睛,淡然狡猾地一笑。   「有誰規定不可以麼?」辟邪沉著臉,反問。   「可以麼?不可以麼?到底可不可以呀?」蕭音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瞬間她的笑容煥發出了少女的光輝,她背著手從靠著的花樹上蹦出了一步,轉頭看著辟邪,緩緩搖頭,「我說,是不可以的——」   跳著往前走了幾步,她摘了一串白色的花朵——那蝴蝶狀的美麗花朵一離開枝頭、立刻在空氣中枯萎了。只是一眨眼。蕭音抬起一根手指,阻止了辟邪的反駁,笑笑:「嗯,你看,現在我站在這裡——我是一個普通人,最長能活一百年。而你站在這裡——你是神祇,你已經活了多久?五千年?一萬年?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你只要眨一下眼睛,我就老了——再眨一下,我就死了。像這花兒一樣。」蕭音用力搖了一下花樹,漫天漫地的白色蝴蝶撲簌簌飛下,然而在半空中就已枯萎,「別說什麼剎那即永恆啊!——你和我,根本不是對等的生命體。你不覺得我這個樣子好看是吧?同樣,你如果變回辟邪原貌,我也要嚇一跳——時間、空間,甚至這整個世界,在你我眼裡,都是不一樣的吧?」   落花在半空中飄落、枯萎、死去,一切只是剎那之間的事。   不知是不是幻覺或遙感,透過花雨看著樹下的紫衣女子,辟邪眼裡陡然一陣恍惚——彷彿蕭音的容顏、一下子從十八歲的明麗少女變幻到了現在的蒼白疲憊,再變成枯槁老邁的白髮婦人。   只是一片花落的短短剎那。只是他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呢,你那麼說我的確很高興——被神所愛、是很了不得的喲!雖然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蕭音卻是用輕鬆的語氣說著,笑起來,「可是,我只是個膽怯平庸的凡人,我只想好好過剩下的幾個一眨眼的時間——幸虧和你們只簽了十年的契約,二十八歲回到人世,我還不至於老到嫁不出去。」   辟邪默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所以,讓我走吧,讓我走吧。」蕭音跳上來,拉著他的手央求,眼神一半是少女時期的明麗、一半是如今的疲憊,「辟邪,我真的想回去。你們還會有艾美——她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更能維持這個雲荒大陸的一切。」   辟邪沒有說話,只是看了身側的女子一眼,手指再度點出,所有凌空枯萎的花朵再度返回了枝頭。   「不會吧?別擺著這樣一張臉嘛,我會難過的。真的捨不得我?」蕭音歎了口氣,「那麼我走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好了。只要稍微閉一下,再睜開的時候,我就不在了,或者已經死啦——沒有什麼難的,是不是?你讓我走吧,我會感激你的。」   「好吧。」許久,辟邪回答了一句,看著枝頭再度綻放的花,「你走,我閉起眼睛就是。」   五、辟邪   客廳裡一眼看去居然空無一人,先後推門回來的蕭音和辟邪都吃了一驚。   定睛看去,原來艾美小小的身子埋到了沙發裡,眼前手稿堆得有一尺多高。而她就像一隻貪吃的小豬一樣,一頭拱了進去。從這邊看去,只能看到她紮起的馬尾和筆桿子在稿紙堆中不停搖動。應該是在劃劃拉拉的開始編故事了,女孩子全神貫注地寫著,時而抬起手,用手中的筆抓抓頭髮,蹙眉沉思。   「真是投入……看起來她很喜歡雲荒呢。」蕭音靠在門上遠遠看著,感慨地笑了笑。手摸到了旁邊桌上的煙盒,又抽出一根。   辟邪的手按住了煙:「別給孩子作一個壞榜樣——我不喜歡你們人類抽煙的味道。」   「哈,還沒開始呢,你就開始這樣管著她了?」鑒於方才剛迫使對方作出了重大讓步,蕭音此刻不想和他對著幹,無可奈何地把煙放了回去,「好吧,那你給我泡咖啡,一杯咖啡豆磨出一杯咖啡的那種——不然今晚我一定撐不住。」   「你這樣喝咖啡對身體也不好,」辟邪皺眉,「以後會神經衰弱的。」   「什麼以後?現在就是!」蕭音低聲怒,忽然抬頭,「對了,我以後如果有什麼後遺症,你們要負責任!別欺負我回到了家裡、就想不起這些年的事情了。你如果……」   「沉音姐姐!」這頭兩個人還在討價還價,那邊少女已經從稿紙中抬起頭,叫了起來,眼睛閃閃發亮,「我寫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小美,我看看。」蕭音立刻換上了一張臉,扔下辟邪,微笑著坐到了艾美旁邊。   女人真是種奇怪的生物。儘管在這個世上活了那麼久,他依然不得不感歎。   沙發上並肩坐著兩個女子,在華美靜謐的房內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個懵懂聰慧滿懷景慕,另一個循循善誘親切溫和猶如鄰家姐姐——誰能想到就在片刻之前的花園裡、這個女人還那樣又軟磨又硬逼,各種手段花樣翻新層出不窮。   ※※※   十年,那個一眨眼,對於人來說,真的可以帶來那麼大的改變?   十年之前,他還記得蕭音用同樣怯生生的表情看著他,手裡握著《遺失大陸》第一卷第一章的稿子,遞過來給他看。   那時候這個非重點中學裡面的不良少女剛剛考砸了一生最重要的考試,懶得回家聽父母嘮叨,就拉了小男友到處遊蕩。然後,在一個夜市的小攤前,百無聊賴的少女試帶上了那個金色的琉璃鐲子——應該是很古舊的東西了,上面雕刻的花紋都已經模糊,隱約看出有蟠龍的圖騰和連綿的字樣。   「咦,脫不下來?」費力地褪著,而那個輕鬆套上去的金色鐲子卻紋絲不動,少女想起身上沒有帶錢,大大咧咧地看看攤子的主人,「喂,我先戴回去了。行不行啊,大叔?」   隔著夜市昏黃的燈火和嘈雜的人群,他對著她微微一笑:「沒關係,送給你好了。」   他找到了她。憑著雲荒的兩大神器,在伽藍神殿裡的長老們無法支持這個雲荒之前,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人。那個少女戴上了金琉鐲,證明她有著織夢者的天賦。   要接近她對他來說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只要一個咒術、各種各樣的機遇便能創造出來。   在第二次遇到她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幻想》的編輯,衣冠楚楚、沉穩練達——他知道她完全認不出他了:他已變幻了另一幅人類的外貌。她在露天小攤上喝汽水,等著她的小男友。他逕自過去坐在她面前,約她給這家國內最大的奇幻雜誌寫一個長篇。   他還記得當時蕭音詫異地眨著眼睛,半天才說我沒有投過稿子給你們。   他說我從看過你寫的東西,你很有創造力——既然已經選定了人,那麼只要他願意,她過去所有一切都能被洞察:包括她的父母在她十四歲時離異,包括她有過幾個戀人……他熟極而流地報出了她在課外發表在幾個小刊物上的短文。   「你怎麼知道沉音是我的筆名?」十八歲的女孩眼睛越睜越大——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無論是對母親、還是男友都從未透露絲毫。   「因為,」他忽然笑了一下,盡量想用平靜的語氣以免嚇到對面的女孩,「我是神。」   「噗。」蕭音失笑,一口汽水就噴到了他的領口上。   我那時候真的沒有看過這樣自戀的帥哥啊——很多年後,喝著他泡的咖啡,稿子堆中的蕭音抬起頭來,看著助手喃喃苦笑。   然而儘管如此,他還是費盡唇舌說服了她。   「我連大學都要考不上了,還給你寫稿子?」那時,她說。   「你會考上的。」他微笑著,許諾——只要他一開口,說出的每一個字句都會讓凡人命運的年輪發生扭曲。他有這樣的力量。   「胡說。」頓了頓,她又想到了一個理由,「阿旭不會同意我整天跑到你那裡寫東西的。」   ——阿旭是她十八歲那年正在交往的小男友。   「他會同意的。」他坐在她對面,繼續微笑——事實上,那個暑假以後那個小男生就莫名其妙地遺忘了這段戀情,在新的大學裡找了個新的女友。   「我媽也不會答應的!她一定要我複習再考一年。」說到母親,她就真的頭痛起來。   「她也會同意的。」他只是微笑,神色淡定,「一切障礙都不會有,你放心。只要你肯給我寫稿子,我能給你想要的一切——你很快就會出名,有錢,你能讀最好的大學,住別墅豪宅,名車代步,前呼後擁,享受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胡吹大氣。」十八歲的蕭音瞪著面前這個陰魂不散的英俊男子,如果不是這個人長得實在好看、她早把他當精神病人對待了,「你煩死啦!考砸了,在家天天老媽嘮叨,出門還要聽你嘮叨!有本事你讓N大錄取我啊!」   「我說過,你會考上的。」他搖頭歎息,「為什麼你們人總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要這個,現在!」實在忍無可忍,她一翻雜誌,指著上面香奈爾最新款的包包。   「好。」對面的英俊男人笑了笑,便低頭喝著咖啡。   再也懶得和這個神經病多說,她怒氣沖沖地站起來往外走。   「你忘了你的包了。」他沒有阻攔,只是在她走過身邊的時候說了一句。   詫然回頭,她看到那個雜誌上一模一樣的包包,赫然擺放在了她方才坐的位置上。「啊——!」她脫口的驚叫嚇了侍應生一大跳。   回到家的時候,發現母親居然歡天喜地的置辦了一桌菜,繼父和弟弟都在等她回來。   「小音,N大的錄取通知書來了!」   「怎麼可能?」她一把奪過,「我才那麼一點分數!」   「你一定是估錯了成績——你考了660!」弟弟滿懷敬佩地看著她。   「天。」她卻殊無喜色,低低脫口,「他真的是神?」   「什麼?」弟弟詫異。   「沒什麼。我要發達了……!」她按捺住了心口的狂跳,忽然脫口大叫,「我要出名,我要有錢!我要去馬爾代夫旅遊,我要住最好的房子!」   「什麼?」這一次,詫然脫口的是全家。   三天後,在他再度出現的時候,她跟著他來到了這座別墅。   他遞給她一疊稿子和一支筆,讓她寫一個開頭。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名雲荒。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一開頭那段半文半白的東西明顯讓面前的人噎了一下,她不安地撥弄著腕上那隻金色的琉璃鐲子,忐忑地仰臉看著他。他翻著稿子,臉上卻沒有表情。其實已經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在她揮動筆桿的時候,在他眼裡、分明看到了有無數的光華靈氣凝聚。   那是有「創世」能力的一個女孩,神聖的金琉鐲、果然不曾找錯那只能織夢的手。   「摹仿山海經上的。」被他那麼一看,她卻紅了臉,坦白,「這樣寫,行不行?」   「我對文章沒有鑒賞力。」他臉上沒有表情,然而只一個眼神就將她的努力否定,「可這樣寫,連我都不相信那會是真的——是要編,但是編出來的故事,一定要有足夠的真實。讓人相信那會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一處。」   「咦,那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啊。」那個小丫頭居然也知道反駁他,「本來就是編故事——誰都知道那是假的,為什麼要寫的象真的?反正那個什麼『雲荒』誰都不知道是什麼樣子,還不是我寫什麼就是什麼?」   他冷眼看著那個丫頭,忽然笑起來。   人總是自以為是——他們眼睛看不到、便以為那不存在?   「在沒有遇到我之前,你是不是也以為神不存在?」他冷笑著拉起那個丫頭,帶著她來到客廳另一邊,推開了第三扇窗子,「你看看,這就是真實的雲荒——」   在窗子推開的那一瞬間,十八歲女孩臉上陡然有了目眩神迷的表情,半晌不能說話。   他為她打開了那扇窗,讓她看到了普通人幾生幾世都無法想像的世界。   其實他們神族的存在,就是為了改變和支配這個人世,一言一語便可讓天地翻覆、滄海橫流。然而這幾千年來,他守護著那片沉沒的大陸,不再出沒於人世,更未曾改變什麼。直到他尋找到了這個凡人少女,讓她的人生從此改變。   他將她從家庭中帶出、讓她的戀人離去,讓她的朋友忘記……他只是動了動手指,便斬斷了她和塵世的所有聯繫,將她從原本的社會中「置換」出來——只為了獨享她的精神創造力量。只為了雲荒的繼續存在。   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也會為此改變。   ※※※   「雨季過去後,帝都進入了乾燥缺水的季節,潛淵水庫中的水只剩下滿水時期的三成。南方的敵國奸細在此時潛入帝都,經過周密的計劃,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內六處同時起火。水龍隊無法撲滅那樣大而密集的火,火勢直到四日之後才被遏制住。而此時,帝都接近一半的街區已經被焚燬。大火甚至燒到了伽藍神廟,雖然被神官們合力逼退、卻已經焚燬了神廟的門楣——第五日上,前來禱告的民眾聚集在神殿前,接受神官和聖女的安撫。然而看到被火舌舔過的神殿、個個在絕望中對神的存在感到了懷疑。為了安撫民眾的情緒,聖女在神壇上舉起了『神之古玉』……」   寂靜的客廳裡,稿子在一頁頁翻過。艾美緊張地盯著蕭音的臉,然而她什麼也沒說。   看完一頁,就遞給旁邊站著的辟邪一頁。而那個英俊的助手也沒有說話,看著手稿,臉色漸漸嚴肅起來,最後靜默地看了自己一眼。   那種眼光,讓艾美無緣無故心頭一跳。   「你對於《遺失大陸》的前後非常熟悉啊,交接得很自然。」沉默中,翻完了最後一頁,紫衣女子放下稿子,長長吐了口氣,「看來不需要再帶著你熟悉一遍設定了。那樣繁複的各地風俗人情、地理天文,你居然都瞭如指掌,運用貫穿的得心應手,真了不起。」   「我從初一就開始看《遺失大陸》!」艾美卻頗有自豪,「拿出現在出過的四卷,隨便翻開一頁,我幾乎都能背呢。」   「哦,那真太好了。」用指尖揉著太陽穴,蕭音笑容疲憊而滿意,「你寫的很好。超過我的預計——我本來以為還要帶你熟悉一下雲荒,現在看來是不用了。只是有些技法上的問題……呃,今天也不說那麼多了。以後我慢慢和你解釋。」   「那麼,這一段寫的可以麼?真的可以用到小說裡?」艾美緊張地問,然後老老實實承認,「其實……剛才寫的東西可不是我一下子就編出來的。我看了你的書,就整天在那裡想啊想,在日記裡塗了很多個片斷,這是其中之一——真的能用上麼?」   「完全可以用,」蕭音把她的手稿放下,微笑著讚許,「有些細節我稍微改一下,大的沒問題——你的想像力很豐富啊,小美。真是了不得,現在的孩子。」轉過頭,卻是看定了辟邪:「是不是?」   「嗯。」辟邪一如既往沒有表情,然而翻看那幾頁寫的龍飛鳳舞的手稿後,也勉強應了一聲。看得出他的眼神非常複雜,似是驚歎、又似失落。   「有前途啊,小美眉……哦,不,小美。」一高興起來,蕭音的臉色就露出張牙舞爪的本性,用力拍了身邊這個嬌嫩的少女一下,「以後多來這裡坐坐,如果你願意、我教你寫東西好不好?這個《遺失大陸》你也可以加入一起來寫,如何?」   「沉音姐姐才了不起。」雖然被誇得眉開眼笑,艾美依然由衷地仰望著女作者,滿目熱切,「你是說,你可以教我寫東西?!」   「盡我所能的教給你。」蕭音坐直了身子,「其餘的,看你的天分。」   「好啊!真是太好了!」艾美一下子跳了起來,「我可以和你一起寫《遺失大陸》?是真的嗎?我……我一定會努力的!我作文一向是拿A的耶!如果沉音肯教我,我一定會……」   「會比我做的更好。」蕭音微微笑著,卻轉頭看著旁邊的助手,「是不是?」   「……」然而這一次辟邪沒有回答,只是忽然道:「已經六點半了。」   「什麼?」做客做得流連忘返的艾美彈簧般地跳了起來,「六點半?完了完了!我要回家吃飯——老爸老媽一定到處找我了!天,六點半了!時間過的那麼快!」   「哦,那快些回去。」蕭音被她那樣的驚叫嚇了一跳,也不阻攔。   艾美匆匆忙忙收起筆和文具,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裡塞,一把拎起書包,站了起來。雖然捨不得卻還是對著蕭音點了點頭:「我先回去了,沉音姐姐!我明天一定過來——你說過了我可以過來的啊!不許反悔。」   「隨時歡迎你來玩。」紫衣女子微笑著,送她出去。   辟邪要跟出來,然而客廳裡的電話陡然驚天動地響了起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他頓住了腳步接起了電話。艾美高興得昏了頭,又急著回家去吃飯,只是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到了玄關,換鞋出門,對著那個紫衣女子招手告別。   夕陽早已下山,外面已經是濃暮時分。   她走過那條橫河的時候,忽然覺得有種蕭瑟的冷意。頓住腳步,回頭看了看——那幢白色的二層別墅坐落在濃蔭中,有一種凌駕於塵世之外的孤獨。   「真是做夢一樣呢,今天……」喃喃歎了口氣,少女回頭繼續走,然而穿過了綠化林,重新踏上那一片草地的時候,她略微愣了一下:小道旁的酢漿草被踩得七倒八歪,顯然有什麼人沿著這條路剛剛走過去。   ——也是去拜訪蕭宅麼?她想,回頭看了一眼。   六、夢魘   「是,蕭宅。」看到是《幻想》總部的電話,辟邪才接起來,「非天編輯?什麼事?」   雖然是沉音的責任編輯,然而作為助手的他、語氣還是冷淡不客氣的。   電話那頭的責編心裡恨恨罵著這個一副臭臉的助手,卻因為他是沉音對外唯一的聯繫人、不得不耐心解釋:「第十九章的稿子……明天我們要清樣排發了,大後天就要進印刷廠。不是說好了今晚傳真過來麼?」   「還沒過今晚吧?」辟邪道,「十二點前傳給你。」   媽媽的,十二點,難道老子要在辦公室等你到午夜?責編心裡火冒三丈,幾乎要摔了話筒,然而卻心知一摔話筒、後天雜誌一定進不了印刷廠,只好繼續好聲好氣:「辟邪,你能不能把沉音寫好的部分傳過來讓我先編?剩下的……」   「不好意思,沉音她向來是結了一章才傳出一章的,」辟邪拿著話筒,眼睛卻看著門口送客出去的紫衣女郎,「十二點,準時給你。」   「可十二點我們雜誌社要關門……」責編非天實在忍不住,小聲提醒。   然而眼睛看到了門外樹叢裡有什麼一動,辟邪眼睛陡然冷凝:「十二點,就這樣。」   「喂,喂!等一下——」在他放下電話之前,那邊的責編非天連忙大聲叫起來,「今天有人來編輯部找你們!非要沉音的住址不可,還說要投資拍第五卷《大荒》。我指點他們來找你,應該今天就……」   「你把我們的地址告訴他了?」辟邪忽然隱隱有了怒意,「誰允許你說出去的?我們一開始就說好,沉音所有資料要絕對保密!」   「對方來頭不小,開出的價碼也很高,投資三個億啊……改編權能賣出天價!」明顯感覺到了助手的怒意,責編聲音小了下去,「是四海財團出資的。你也知道、四海財團一向在國內地產界和金融界都是龍頭老大。」   「三個億?呵。你先拿了多少好處?」辟邪陡然有冷笑,這些愚蠢貪婪的人類!   「你回家睡覺吧。」他對著電話冷冷說了最後一句話,「不用再等第十九章了。我們和《幻想》的合作到此為止。你們違反了合約。」   「什、什麼?」電話那頭傳來不相信的驚呼,然而他卡噠一聲用力掛斷。   「沉音!」他轉頭叫女伴的名字——四海財團?四海財團是什麼背景,別人不清楚、卻瞞不過他:一個看似正規、實際上和國際犯罪組織有千絲萬縷聯繫的龐大機構。麻煩總是接二連三的來……這些年來,儘管一直低調的避世獨居,然而那些貪婪愚蠢的火焰總是要蔓延到他們身邊來。   「沉音!」他再次叫了一聲,然而寬敞的客廳裡沒有人回答他。   他霍然回身。玄關的門還開著,蕭音的一隻拖鞋留在那裡,人卻已經不在。居然沒有半絲聲息就擄走了她。這次來的,又是哪一路的人?   門外暮色正濃,潑墨般傾瀉而下,吞沒了一切。   雲荒,雲荒……都是為了那個沉沒的遺失大陸。   ※※※   「怎麼這麼晚?」艾美回到家的時候,餐廳裡燈火通明,杯盤狼藉。居然來了客人?母親放下高腳的紅酒杯子責問,她縮了縮脖子。   「好了好了,小美,快過來叫大伯,」父親卻是打圓場,拉她到那個來客面前。   大伯?她樂得一跳,抬頭看著這個滿面風塵的中年人——那就是父母提了無數次的大伯?她只在六歲時見了一次的大伯?雖然是一母同胞,可不同於在海城文化館裡當小職員的父親艾瑟,大伯艾宓畢業於美國著名大學的考古專業,多年來參與過多次大型的文物挖掘和考古工作,如今已經是業界聲名顯赫的權威。   「大伯好!」她驚喜交加地跳到了桌子前,看著這個自小心裡景仰的長輩。   「小美都長那麼大啦!」大伯和父親面容相似,卻多了幾分風霜,撫摸著她的腦袋。她不習慣地歪了歪頭,但最終還是忍受了長輩這樣的對待。   「可不是,過三個月就要高考了。」母親倒了杯酒,白了她一眼,「還每天到處跑!也不好好複習。」   「人家……人家在周露兒那裡複習嘛。」她尤自嘴倔,但是說謊的時候還是臉紅。自顧自坐到了桌子旁,開始大口吃飯。   父母也不管她,大人們開始繼續他們自己的話題。   「怎麼,這次回國到這裡來,又有項目?」父親喝著酒,和大伯聊。   「是啊。」分明是喝了一點酒,大伯的臉有些紅,「大項目,四海財團出資支持的。可能近日要開始勘探了。」   母親一臉驚訝:「海城這種小地方,有什麼值得讓你這樣的專家回來?」   「女人家沒見識,」父親點了根煙,又給大伯燃上,笑著看了母親一眼,「去洗碗吧。」   「真是的。」知道有要事商量,母親嘀咕著收拾碗筷,順便拍了她一下,「快點吃!吃完了去做功課——都快十八歲了,還不知道自覺用功。就要高考了呀,如果考不上……」   她皺起了眉頭,嗯嗯啊啊的應付著,巴不得母親快點走開,好專心聽大伯父親的對話。   被母親那樣一嘮叨,等她再度聽的時候,只聽到了兩個字「雲荒」。   「雲荒?」下意識的她脫口驚呼了起來,看著大伯,「遺失大陸?」   「哦,小美你也知道啊?看來那部書真的是婦孺皆知了。」大伯倒是沒有驚訝,只是笑笑看著這個女中學生,「是啊,遺失大陸。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尋找這塊遺失在海底的大陸。」   「什麼……什麼?」艾美詫異得瞪大了眼睛——怎麼看,沉穩儒雅的專家大伯都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大伯,你是來尋找雲荒大陸?這不是小說裡的故事麼?沉音寫的小說而已啊!怎麼、怎麼連大伯你也當真了?」   「小丫頭,不懂事別亂說。」父親卻是打斷了她震驚的詰問,回頭對大伯道,「你也開始相信了?這幾年我訂閱了《幻想》,越看越覺得那個『雲荒』是存在的——或者存在過的。難道你不覺得驚訝?一個作者即使再能虛構,也無法虛構到這樣每個細節設定都栩栩如生的地步!」   「那是沉音姐姐寫的好!」不服氣地,她衝口反駁。   「吃飯去。」父親讓她住口,繼續抽了一大口煙,狠狠道,「你說,虛構一個背景或許可能,最多摹仿中外歷史上某一個國家的斷代史。但是一個那麼年輕女作家,怎麼可能虛構出一種文化?那種甚至可以讓人相信『存在』過的整個文化體系!這超過單個『人』所能做到的極限。」   「是。」相對於父親的激動,大伯卻是冷靜的多,「我就是為了這個才回來的。」   也抽了一口煙,吐著煙圈的考古學家眼裡閃著光:「二弟,原來你這些年也一直留意著這方面的消息?——我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看了一些從東海打撈上來的文物,再回頭聯繫那個女作家寫的《遺失大陸》,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簡直不可思議。對於雲荒大陸的種種描述,我能斷定那個女作者不是自己虛構出來的——沒有辦法作出如此程度的虛構!她沒有模擬世上存在過的任何一種文明體系、而是自己徹底的創造了一個人所未聞的『新文明』出來!」   艾美聽得發呆,濃烈的煙味熏得她想咳嗽,可是父親和大伯的對話是如此驚人,吸引著她無法移開腳步。她下意識地扒著飯,看著兩個吞雲吐霧的大人——真奇怪……這些大人們也這樣?她還以為只有她和周露兒那樣的中學生、才會被「雲荒」大陸吸引到神魂顛倒呢。   原來父親和大伯是更鐵干的fans啊。怪不得家裡訂了全年的《幻想》。   「是,你看第一卷《龍戰》裡第十三頁,寫到了提煉珂的方法以及鍛造軟銀的工序;《血玄黃》裡提到了『螺舟』和『風隼』——這種東西,如果是虛構泛泛而論也罷了,」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父親額頭青筋凸起,手指用力敲著桌,「可是!她寫了滿滿十一頁,詳細敘述了整個流程!除非她是金屬冶煉和機械製造的專業人士,同時精通地理學、水文學、城市規劃和軍事戰略,否則根本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東西!」   咦?艾美聽得有趣,連煙味刺鼻都不覺得了——什麼提煉珂?鍛造軟銀?她看《遺失大陸》的時候,根本沒有留意到裡面還有這樣的描寫。她只顧著看幾個國家殺來殺去、帝王將相王子美人的悲歡離合去了。   原來,父親還是《遺失大陸》的超級粉絲?她眼睛閃閃發亮。   「所以你推斷、那個作者並不是憑空捏造,而是的確得知一個存在過的文明?」大伯聽得入神,不知不覺那支煙燒到了手指都沒有反應,「你在這個小城的文化館裡埋頭十幾年,都在探求這個『雲荒』的真像?」   「是的。」父親的臉色通紅,抬頭看著兄弟,「你知道我不像你那麼能幹——我一生只求做好一件事。」   「乾杯!」艾宓博士拍拍弟弟的肩膀,拿起杯子,「這次,我們兄弟兩總算是找到了同一個目標了。等挖掘工作開始,我就請你參加。」   紅酒咕嘟咕嘟流入了咽喉,兩個說到興頭上的人卻停不下來。   「我和你的切入點不一樣——我對於看書沒興趣,所以一開始也並未看過《遺失大陸》,」放下酒杯,大伯目光炯炯,「我是從別人給我看的一些海底打撈出文物中,找到的線索——」他的手探入懷中,拿出的時候指尖已經有了一串細細的銀色鏈子,上面連著一塊橙黃色半透明的石頭,舉起來給父親:「你看這個!」   「呀!好漂亮!」脫口叫起來的卻是艾美。   燈光下,那塊磨成半月形的石頭發出琉璃般的光澤,雕刻著奇特的花紋,看上去裡面隱隱有光影流動。銀色的鏈子已經黯淡無光,玉石上的花紋也已經磨得快要平了,不知道是多古老的東西。然而,那麼古老的東西、卻隱隱透出某種無上尊貴的光澤。   艾美看著那個古玉掛件,認出了上面刻著的是一個獸類的圖案:有點像老虎,腹部兩側卻刻有雙翼。昂首挺胸,神態威猛莊嚴,四足前後交錯,利爪畢現,縱步若飛,似能令人聽到其行走的腳步聲。   咦,奇怪,這個圖形——好像剛剛在哪裡看到過?沉音姐姐家裡的碟子上似乎也有類似的?   正在出神,耳邊卻聽父親接過古玉,問了一聲:「辟邪?」   「啊?」艾美嚇了一跳,以為自己去了蕭宅的謊言被揭穿了。正忐忑間,卻見大伯點了點頭,目露讚許之意:「不錯,這件就是從東海外海打撈上來的辟邪古玉。一年前、某個人送給我這件東西,從而引起了我對雲荒的注意。」   辟邪古玉?艾美鬆了口氣,原來這只獸就是辟邪?她忽然覺得慚愧:自己雖然對《遺失大陸》倒背如流,卻只停留在紙面上,換了圖形就一竅不通。   「我這裡也有一件,」父親卻轉身出去,拿了一塊破碎的瓷片回來,「你看。」   那是一塊白色的碎瓷片,似乎也有些年頭了,被時光打磨得溫潤如玉。雪白的底子上,冰裂紋如同紅絲蔓延,紅絲凝聚到中央,居然巧奪天工地織成了一個圖形。   「也是辟邪?」大伯細細看著那片碎瓷,詫然,「哪裡來的?」   「也是從出海的漁民手裡買回來的。」父親神色慎重,「還有其他一些零碎物件上,都有辟邪神獸的圖形。不過都支離破碎,所以就不一一拿出來給你看了。」   「我那裡收集來的東西裡,也反覆出現了辟邪的造型。」大伯將古玉和碎瓷放在一起,對比著上面兩隻神獸的造型、動作和流線,濃眉緊蹙,「龍生九子,各個不同——但辟邪一般多出現在墓葬建築中,和天祿、麒麟並稱三大鎮墓神獸。華夏文明的歷史上,還從未有過單獨將辟邪作為圖騰崇拜的民族。」   「是啊。從來沒有過,除非是——」父親連連點頭,神色凝重,忽然一字一句道,「『遺失大陸』裡,雲荒上的各個民族!」   「是啊!」一直到這時,艾美才插得上嘴,說到這部小說、她可是比他們都權威,「《遺失大陸》裡面,守護雲荒的神獸就是辟邪!三大宗主國和草原部落,都建立神廟,由祭司供奉著神獸!帝都伽藍城裡面,更是有全大陸選出的少女作為祭司,一生侍奉。」   這一次,父親沒有讓女兒閉嘴,兩個大人只是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目光。   「艾美,你這一頓飯要吃多久?」正當女孩覺得自己能幹、準備繼續滔滔不絕的時候,母親冷不丁從廚房轉出來揪住了她的耳朵,「還不快給我回房間去做功課!你看看都快八點了,你還在這裡磨蹭——大人說話,小孩子插什麼嘴?」   「啊,啊,好痛……」艾美捂著耳朵抱怨,雖然捨不得,還是老老實實放下碗筷,站起來鞠了一躬,「大伯,爸爸,我回去做功課了。」   「嗯,去吧去吧,」父親隨便揮手打發她走,急著和大伯繼續交談。   大伯卻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把手裡拿著的古玉項鏈遞給她:「喜歡不?大伯送給你好了,拿去。」   「啊?」艾美又驚又喜,卻一時間不敢接,看了父親一眼。   「這個很貴重吧?」父親也是忐忑,「你留著做研究用,給一個小丫頭幹嗎?」   「沒事,這也是別人送我的,你帶著說不定合適。」大伯笑著把古玉項鏈放到艾美手裡,「多年沒見小美啦,總要拿點什麼見面禮——你可別攔我。」   「謝謝大伯!」艾美乖覺,不等父親再羅索,立刻開口甜甜道謝,蹦跳著走了出去。   「馳弟……你知道麼?那個送我古玉的神秘人說,」看著少女拿著項鏈歡歡喜喜地上樓,考古學家眼裡卻有了一種莫名的沉思,「要找到雲荒,必須先要找到『織夢者』。」   「織夢者?」父親沒有看女兒的背影,只是詫異地重複了這三個字。   ※※※   八點正,也就是艾美磨磨蹭蹭吃完飯的時候,海城郊外入城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   三輛從郊區進入城市、速度極快的轎車撞在了一起——然而奇怪的是不是普通的追尾相撞,而彷彿一剎那被無形的力量所操縱、車頭猛然扭轉了方向,變成了一個首尾相接的三角形。轟然巨響中三輛車子全部扭曲變形,以奇特的姿式成為一堆廢鐵。   「不好!她跑了!」車中有個黑衣人還有意識,大叫起來,掙扎著想從擠變形的車門內爬出去,「她跑了!快追!」   然而話音未落,無端端覺得腳一軟,彷彿憑空被人當頭打了一棒,立刻攤了下去。   交警聚攏過來之前,蕭音已經伏在辟邪背上,穿梭在綠化林帶的濃蔭裡。   「好痛!」揉著手腕上蹭破的皮,紫衣女子皺眉,不住吹氣。然而剛經歷這樣驚險的劫持、她臉上卻沒有半點的驚懼和慌亂。   「他們打你了?」辟邪的聲音依然沒有起伏,「等會我給你復原回去。」   「不要!我的手斷了,腳也崴了,今天我不寫了!」蕭音忽然發起了脾氣,用力踹了他一腳,「你不能逼迫我做苦力——你是神啊,不能這樣欺負一個凡人是不是?」   「誰說神不能欺負凡人?」辟邪頭也不回,將她的身子往上托了一下,警告性地拍了拍,「別亂動,我抓不住——人的身體真是不好用。」   「你!」蕭音大怒,「你怎麼可以打我屁股?流氓!」   「拜託你老實點行不行?」他實在是無可奈何,「雖然你十八歲開始就是個小太妹,可現在好歹是個美女作家——那個小姑娘如果看到你這幅嘴臉、一定要夢想破滅。」   「切,我又沒拿槍逼著她崇拜我。」蕭音冷笑,「她自己想了個女神形象強加給我,回頭發現我是個女土匪卻要怪我,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啊,我忘了有沒有天理這一點上你比我有發言權。」   「別鬧,」辟邪懶得聽她喋喋不休,「剛才那些人有沒有打你?」   「有。他們逼我說雲荒到底在哪裡,問我怎麼知道那個秘密——還說如果不老實交代就要挑了我手筋、毀了我的容,先姦後殺……呃,」顯然又被警告了一次,蕭音白了面前的人一眼,老實交代,「對著本姑娘這樣才貌兼具的妙人兒,他們哪捨得下手。先禮後兵——還沒禮完,你就讓那些車擺POSE去了。」   「是四海財團。」辟邪淡淡道,「他們買通了你那個帥哥編輯非天——這裡是住不得了。」   「什麼?」蕭音一聽發作了起來,「我剛準備收徒弟,你卻要我搬家?不行,明天小美還要來找我,不許你瞬間轉移掉我的房子!」   「可是四海財團不簡單,」辟邪反對,「我不想家裡三天兩頭被闖入者弄亂。我更不想把你暴露在大眾媒體的注目下,弄得雞飛狗跳。」   「你不是神麼?」蕭音想激他,「還要躲著凡人跑?」   「我住在人間。人間,有人間的規則。」辟邪絲毫沒有火氣,「我要保證你的安全,沒有你就沒有雲荒。沒有雲荒,我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咦,轉了一圈回來,就是說,」寫手對於文字遊戲總是分外敏銳,蕭音忽然往他脖子裡吹了口氣,笑,「沒有我,你就沒有存在的意義——是不是?」   「別鬧。」實在是沒辦法,在穿過綠化林後辟邪將不停折騰的女子放了下來,俯身查看她的腳腕——只是在被擄走的時候崴了一下,沒有什麼大傷,他只是微微使用了一下念力、就讓一切恢復了正常。   「很痛啊!該死的,你怎麼隔了那麼久才追上來?」嬌貴慣了的女子連天價叫起苦來,抱怨,「害的我丟臉!——趾高氣揚的對那個老大說:『數到十你不放了我,我就要你好看!』……結果我數到了三百你才過來!」   「我在接非天的電話,一時疏忽,對不起。」辟邪將她的腳腕放下,示意她站起來。   「非天那個傢伙……要稿子的時候說盡甜言蜜語,」蕭音站了起來活動筋骨,餘怒未歇,「帥哥真是不可相信——所以我就要狠狠折騰那些長得好看的主角。哎喲!」   一腳踢到了石頭上,再度負傷的女子叫了起來。這回是真的腳趾骨折了。   「算了,先背你回家吧。」辟邪歎了口氣,抬頭看看中天的月色,「今天真的要來不及了。快上來,得快點回去。十二點的時候要開啟窗口、把今天織的夢傳給長老們。」   「變成大狗!變成大狗馱我回去!」痛得倒吸冷氣,蕭音卻忽然叫了起來。   辟邪無奈地歎了口氣——的確,人的身體實在不好用,也只有用本相了。   兩行足跡延伸到綠化林邊緣,赫然變成了四行。   冷寂無人的月下,顯出神獸本相的辟邪背著扭了腳腕的蕭音行走在草地上,周圍只有蕭蕭的風聲,伴隨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胡扯:   「辟邪,我三個月後就要回家去了——你應該安排好了我的下半生吧?我都有五六年沒見我父母了,你都是怎麼和他們交代的?」   「我說你去美國唸書了,專攻比較文學。讀到博士回來正好二十八。」   「什麼?比較文學?那是什麼東西?你不是要我回去死得很難看麼?」   「別拉……以你現在的水準,回去隨便換個筆名一樣可以技驚四座。到時候有誰管你到底是不是懂實證主義和伊維·謝佛雷爾?有個學位不是更好?」   「好什麼!女博士……你要我嫁不出啊?我本來就已經夠老了!」   「不用急,你會遇到好男人的。都安排好了。」   「好男人?你給我推薦男人的眼光實在讓人難以相信——還說可以讓我和世界上任何喜歡的帥哥約會。結果呢?每次回來我想起來都忍不住要嘔吐。」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吧?」辟邪忍不住反駁,「哪有女的在約會的時候,聽著對方情話會忽然暴笑起來?」   「什麼?你如果聽到自己筆下重複寫了無數遍的話、正兒八經被當面說出來,你難道不覺得暴笑?」蕭音一回想起那個捧著玫瑰、以十二萬分的深情眼神說情話的帥哥,依然有大笑的衝動,「『我在你心裡曾遺落了一滴眼淚』——真是讓人噴飯。」   事實上,她的確在那家皇后餐廳裡將飯笑噴了出來。   「人家又不知道你就是沉音,」辟邪無奈,「而且《遺失大陸》裡面步鄲將軍和晶顏公主的對白,在年輕人中很風靡——他也是趕時尚。」   「……。我不跟沒創意的男人約會。」蕭音無聊地扒著神獸額頭的毛,嘟噥,「有時候覺得好無聊啊——辟邪,是不是寫的太多了?那些套路我一看開頭就知結尾,只是冷眼旁觀著看那些帥哥怎麼連接一個個橋段,太無聊了……」   「不必抱怨,總會遇到適合你的人。」辟邪的眼睛是安靜的,波瀾不驚,「契約結束後,你以後可以有很好的生活,清閒富貴,安逸充實。哪怕不能享受『沉音』的榮耀和名利,卻一樣是別人夢寐以求的人生。」   「哼,說的輕鬆!」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你別忘了我是神。」   「哦……倒是。我都忘了你是神。」蕭音終於安靜下來,忽然將手按在神獸的額頭上,用難得的誠懇語氣輕輕問,「那麼,以後你會不會來看我?」   「會的,」沉默片刻,辟邪回答,然而不等蕭音笑起來,補充,「只是你一定看不到我——就算看到了,也不會認識我。」   契約結束後,重新入世的她、就將失去這十年來所有的記憶。   那是一開始就寫得明明白白的約定……   七、龍戰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觸,她用手臂環著辟邪的脖子,將臉頰貼在他耳後,輕輕歎了口氣。就在那一口氣剛剛歎出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辟邪停住了腳步,全身陡然繃緊。   「怎麼了?」蕭音詫異地脫口,然而那三個字來不及說完、她只覺身子一輕,陡然懸空而起!天地在旋轉,激烈的變幻和交錯。她在驚叫中只來得及用力抱緊了辟邪的脖子,免得自己從他背上落下去。耳邊是可怖的嘶吼聲,凌厲的風逼得她無法呼吸。   天翻地覆維持了大約十幾秒鐘,然後一切彷彿又靜止了。   在剛才激烈的變動中,她已經一個跟斗越過辟邪頭頂翻了出去,只是緊緊用雙手箍住了他的脖子,才沒有掉落——到底怎麼了?地震了?十年來算是見慣了大場面的女子也抑止不住內心的驚駭,掛在神獸的脖子上,戰戰兢兢地掙開了眼睛。   寒風割面,眼前是一片空茫的夜空,一片一片浮過眼前的,是——   雲?   那個剎那她下意識地低頭往下看,然後驚叫著鬆開了手。辟邪猛然伸出巨爪勾住了凌空墜落的女子,用爪子尖端把她吊到懷裡,一把拉了回來。   「我、我有恐高症!」重新抱住了辟邪的脖子,蕭音臉色蒼白,閉起眼睛不去看腳下的情況,顫聲大罵,「你抽什麼風!快、快放我下去!這樣作弄我,今晚真的別想我寫東西了!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好囉嗦的女人,」忽然間有個聲音笑起來了,響起在冷風中,「難為六弟你還能忍受。既然她自己鬧著要下去,你乾脆一放手讓她落地開花算了。」   什麼人?居然在半空和辟邪說話?   蕭音一怔,也顧不上什麼,抱著辟邪的脖子、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沒你什麼事,老三。」辟邪冷冷回答,眼睛裡閃動著從未見過的煞氣和警惕,瞬間回復了人形。她覺得肩背和膝彎一沉,被橫抱了起來。她依然勾著辟邪的脖子怕掉下去,然而眼睛卻是睜得有提子大,看著眼前的景象——   漆黑的夜空裡星月無光,浮雲如棉絮般被高空的冷風吹來扯去。   就在浮雲移開的裂縫裡,她看到一隻雪白的,龐大的,風度優雅的……   「山、山羊?」看著足踏浮雲、人首羊身長著捲曲雙角的奇異怪物,如果不是辟邪抱著她,詫異的女作家就要真的從半空中跌落。   「什麼山羊?」應該是剛才那一輪搏鬥沒有得到什麼好處,對面那只異獸說話微微有些喘息,卻是惡狠狠地瞪著她,一咧嘴露出尖刀般鋒利的牙齒,「囉嗦的女人,再說我是山羊我就一口吃了你!」   「是啊……山羊沒有長人臉的。」詫異過後,蕭音怔怔看著,忽然脫口驚呼,「饕餮!」   不錯,那是……那居然是傳說中的饕餮!食人的魔獸饕餮!   「咦,果然不愧是織夢者,有點見識。」看到女子轉眼認出了自己,饕餮心情大好,咧嘴一笑,抖了抖身子,轉眼也變成了人的形貌,「多年不見,六弟,這些年我可找得你好苦。」   六弟?不錯,龍生九子,第三便是饕餮。蕭音愣了一下,看著轉瞬站在虛空裡的銀髮男子——同樣的「非人」氣息,卻不同於辟邪的平和安靜,有著咄咄逼人的煞氣和鋒芒。宛如……呃,宛如她在《遺失大陸》裡面設定的第二男主角。那個行走於暗夜的殺人傀儡師。   「找我幹什麼。」辟邪不動聲色,眼睛卻有冷光,「剛才那些人也是你派出的吧?」   「那些廢材,不過是用來引出你的罷了。」銀髮的饕餮冷笑,薄薄的嘴唇下面是一排尖利整齊的牙齒,「如果不是你方才為了停住飛車而動用了念力,我怎麼能確定真的是你?」   辟邪靜默地看著雲中的銀髮男子:「四海財團背後,歸根到底是你在支使?」   饕餮發出了細微的笑聲,聽得蕭音全身寒毛直豎。   伸出右手在虛空裡劃了一個弧,銀髮的饕餮優雅地鞠了一躬,臉上帶著譏諷的笑意,一字一句的回答:「不錯,不僅四海財團——我也是這個世上『一切罪惡的保護神』。」   辟邪的眼睛驟然變冷。   「好酷的台詞!」然而懷中的蕭音卻發出了由衷的驚歎,打量著眼前這個浮在虛空中的銀髮食人魔,作者的本能讓她完全忘了恐懼。辟邪在身邊,又有什麼可以恐懼的呢?似乎……讓他來出演那個傀儡師,是天上地下再適合不過的人選呢。   「沒想到,身為龍神第三子,你居然墮落到成為邪魔的地步。」辟邪沒有理睬懷裡女子的驚呼,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的兄長,眼裡露出不屑和厭惡的冷光。   饕餮尚未開口,蕭音卻叫了起來,為他辯護:「不對,饕餮本來就是食人魔獸!他哪有墮落?」   「……」一剎那龍神的兩子都愣了一下,同時把注意力轉到了那個紫衣女子。銀髮饕餮嘴角忽然忍不住往上扯了一下,似笑非笑。   「這不過是流傳至今的說法而已。事實並不是那樣,」辟邪開口,慢慢複述,不知道是講給她聽、還是在提醒對面的兄弟,「在鴻蒙之初,天穹之下沒有陸地,只有大海——那時候,龍神是唯一的主宰。後來天變地裂,浮凸九洲。於是龍生出九子,成為各個大陸保護神。」   「哦?」蕭音對於這一類故事有天生的熱情,立刻被吸引住,「不對,現在只有七大洲……不是九個啊!我知道其中遺失的一個是雲荒,還有呢?」   「還有一個,叫做大西洲。」開口回答的卻是饕餮,唇角浮動著奇異的微笑。   「大西洲?」搜索著腦中的資料,蕭音詫然。   銀髮在黑夜中拂動,饕餮忽然間歎了口氣:「就是你們現在所說的『亞特蘭帝斯』——失落的帝國。」   「亞特蘭蒂斯!」蕭音脫口驚呼,忽然間就全明白過來了。   在古埃及的傳說之中,據說有一片陸地叫做大西洲,如果用今天的標準來計算,面積大約在2000平方公里左右,上面居住著一個具有高度智慧而又出身顯赫、血統高貴的種族,他們建立了一個龐大的帝國,名字叫做亞特蘭蒂斯。大約在距今12000年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山崩地裂,使這個神秘的帝國瞬間便消失在了大海裡面,這個大海就是後來被人們稱為大西洋的地方。   ——那就是「失落的帝國」。   和雲荒一樣、一夕間沉沒海底消失的帝國。原來,不但雲荒的傳說是真的,亞特蘭蒂斯的傳說也同樣真實。而眼前這只饕餮,和辟邪一樣曾是亞特蘭迪斯的守護神?   「天地無情啊,」千萬年的劇變後,曾經守護那片大陸的神祇在風中笑了笑,攤開了雙手,「大西洲已經沉入了水底,我還能如何?辟邪,我不像你那麼死腦筋,非要守著那個其實已經死去的國度——我總要尋找什麼可以讓我覺得有『存在』意義的東西吧?」   「所以你成了『一切罪惡的守護神』?」蕭音搶著問,忽然覺得那是一個大好的寫作素材,「就是說,你現在和魔王撒旦、波旬他們成為同類了?」   「我們只是不同位面的三種惡神,」饕餮眨眼,微笑,「勤學好問的小姑娘。」   「切,我才不是小姑娘!我二十八了。」片刻前還在抱怨大齡的女子脫口怒斥。   饕餮冷笑,「辟邪都算是我弟弟,你那點年紀連我們打個噴嚏的時間都不夠。」   「老不死的傢伙。」蕭音怒視著這只長著毒舌的山羊,低聲咒罵。然後想起什麼,立刻轉頭對辟邪解釋:「不是說你。」   辟邪沒有理睬她說什麼,他時刻提防著饕餮的一舉一動:「你找我,什麼事?」   看出了兄弟眼中的戒備,饕餮漠然一笑:「只是尋找同伴——我孤單了很多年,有點倦了。你也該從那個雲荒的遺夢裡醒過來了——那片大陸早已經不存在,你虛耗了幾千年的時間,現在還要繼續做白日夢?」   「我不是你同伴,」辟邪的態度依然僵硬,抱緊了蕭音,「請不要打擾我們的生活。」   「嘖嘖,我們。」銀髮的饕餮冷笑起來,聲音說不出的諷刺,「龍神之子墮落到和凡人並稱『我們』了麼?那些螻蟻般的生命……你居然這麼緊張的護著、半天不敢放下來?」   「是我就喜歡賴著他,又關你什麼事?」知道辟邪沉靜,蕭音搶白。   「織夢者,是麼?海底那些一夕間死去的凡人不相信自己已經死了也罷了,可你是神祇,居然也不肯面對這個事實、妄圖借助織夢者的力量來延續雲荒虛幻的存在?」饕餮看著這個伶牙俐齒的紫衣女人,眼裡忽然有了殺氣,「沒有了她,你就不做雲荒那個白日夢了吧?好,我就殺了她、讓你徹底醒悟!」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天空陡然風起雲湧。   ※※※   「抱緊我!」天崩地裂中,她只聽到辟邪一聲大喝,陡然恢復到了原型,足踏翻湧的烏雲、身側縈繞著千萬電光霹靂。只是一眨眼、耳邊風聲大動,眼睛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   天地在旋轉,烈風割面而來,連空氣的壓力都時而輕時而重。她幾乎無法呼吸,只是閉著眼睛牢牢抱住了辟邪的脖子。她知道這次不同以往,辟邪面對的不是一般凡人大盜、而是和他同一級別的神魔!   暈眩的感覺在加強……她天生是個小腦不發達的人。有想嘔吐的感覺。   然而,在什麼東西滴落臉上的剎那、她的神志陡然清晰。然而就在這個剎那、天空傾覆了。她覺得自己一瞬間失去了重量。   「辟邪?辟邪?」感覺到了手下的肌膚一震,蕭音心知不對,大聲驚呼他的名字。   高空墜落的速度是驚人的,在接近地面的那一剎她幾乎失去了知覺,下意識地緊抱著神獸的脖子,死活不肯放手:「辟邪!辟邪!」   落地的一瞬間,她覺得一股力量湧來、托著她往上一提,化解了巨大的下墜速度。然而同一時間,辟邪卻從她身邊驀然消失。   狂風在城郊呼嘯,綠化林被吹得扭曲歪倒,如同水中的藻類。而兩道影子如巨大的閃電糾纏交錯、在天地間縱橫,帶起雷聲隆隆。風起雲湧,夜如潑墨,簡直就像天地的盡頭。蕭音坐在草地上,下意識地抹了一把臉——手上濕熱的……是什麼?血?神也會流血麼?   她只看著兩道電光穿梭在雲間,翻翻滾滾。   這不是雲荒神話——這不是她筆下的虛幻世界——這是真實的、慘烈的神魔廝殺。   「辟邪!」她在狂風中站起來,對著蒼穹大聲嘶喊,用盡了全部力氣。然而彷彿回應著她的呼喊,天空驀然灑落一陣細雨。溫熱的雨。   站在草地上仰望夜空的女子毫無辦法,她腕上的金璃鐲陡然發出了血一樣的光。怎麼辦?怎麼辦?辟邪一定是因為帶著自己行動不便,才被那只該死的山羊下手傷了!他打不過那只饕餮怎麼辦?那饕餮還是他的兄長!神也會死麼?   「辟邪!」那個瞬間、彷彿十年來每一夜被那種力量呼喚著,她覺得心裡的血一起湧上來,在身體裡呼嘯,她看到腕上的金琉鐲發出了金光。蕭音來不及想別的,抬起了手——沾著血雨,她的指尖在虛空裡劃過,急速書寫著什麼。然而手指劃過的地方都閃出了淡金色的光,一個個字句浮凸在下著雨的夜空裡,竟然凝成了一排排符咒!   「以九天眾神之名」——她急速書寫著所知的上古符咒——「雲荒一切力量歸我操縱!」   因為急速、字如狂草,隨著她指尖連綿不斷得書寫而凝聚在虛空中,宛如織出了一片片金色的布帛。蕭音臉色蒼白,血雨在臉上縱橫。雖然早就從辟邪那裡得知雲荒的一切,她從來沒有真正試過使用過這個上古流傳的最高神咒。然而除了這個方法、九天之上那一場神魔之戰,她又如何能插手半分?!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閃電映照著女子蒼白的臉,手指沾著神魔之血、蕭音用盡全力在虛空中書寫下了九字大禁咒。書寫這短短九個字,卻似乎比十年來寫完長篇巨著都更費心力,在手指化出最後一個字的剎那,胸臆間的不適再也無法忍受。   「啪」!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她的手拍擊在虛空凝固的九個字上,腕上的金光大盛。一擊之下、金色的字轉瞬化為一道金色的閃電、直裂雲霄而去!   一口血吐在了胸襟上,蕭音向前踉蹌跪倒,勉力抬頭看著烏雲翻湧的夜空。   八、神魔   彷彿是海天翻覆了,黑色的波浪在頭頂洶湧起伏、墨海般漆黑可怕。海城上空已經看不到絲毫星月的光芒,只有風雨如嘯、夜色如磬。天上的雲劇烈地翻滾著,雷聲隆隆震著人得耳朵。在地上仰頭看去,只見那一道金色的閃電在雲中穿梭,一聲巨響後、瞬忽湮滅。   然後黑雲更加激烈的翻湧起來,忽然嗑啦啦一聲響,天幕坍塌了——裂開的雲裡,有黑影遙遙墜落,風一樣的落下大地。那個巨大的影子落入了綠化林中,一片樹木如同蘆葦般被壓倒。狂風捲起了暴雨,濺到臉上、居然全是溫熱的!   那是血!那是九天上神魔大戰後落下的滿天血雨!   「辟邪!辟邪!」風雨中蕭音驚惶失措地大聲喊,顧不得頭顱中開始發作的劇烈疼痛,只覺手足冰冷。辟邪死了?辟邪死了?那一瞬間的恐懼是滅頂而來的,顧不上抹掉滿臉的血雨,紫衣女子手足並用站起來,踉蹌著撲向那片漆黑的樹林。   在她剛要踏入那片在風中起伏不定的林子時、忽然有人拉住了她。   可那一瞬間她的力氣居然大得驚人,想也不想地用力掙脫、大喊著繼續撲向樹林——那裡,依稀可見黯淡下去的光,金色的電光還在人形上隱約籠罩。辟邪!辟邪!   在她再度拔足往那邊撲去的時候,那隻手從身後再次扳住了她的肩膀,制止她向前撲出得身形。然而力量不足之下、生怕她再度掙脫,另一隻手隨即緊緊抱住了她的腰,將她從那片樹林邊拉回:「別過去!你想去饕餮那兒送死麼?」   那樣熟悉的聲音。   「辟邪!」聽出了身後的聲音,蕭音一聲大叫,「辟邪!」   「啊……你、你在這裡!」狂風暴雨中她回過頭去,反身用力抱住了來人。是的,是辟邪,是辟邪!那樣熟悉的氣息和聲音,確確實實在她的身邊。她歡喜得發抖,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是怔怔仰著臉、將他看了又看。那一個瞬間、她知道了語言文字的蒼白和無力。   「你很厲害啊,」落地後回到了人形,辟邪平日話不多、此刻更加不知說什麼好,只是道,「第一次使用禁咒,力量和準頭都那麼好。」   「是吧,我厲害吧?」她扯了一下嘴角,努力想笑起來,「我把神都打下來了!」   辟邪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她的臉,忽然問:「你哭什麼?」   「哭?」蕭音一怔,下意識地摸向臉上,「沒有啊。」   風雨中她的臉蒼白如紙,上面縱橫著溫熱的血雨,然而一邊詫異地說著、眼角卻有淚水不知不覺地洶湧而出、滑過臉頰,和雨融為一體。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緒,她捂著臉,忽然在暴風中放聲大哭——就如八年前、第一次因為無法控制雲荒這個世界而精神崩潰之時。   她為什麼哭?她在怕什麼?她為什麼感到如此歡躍和絕望?   那一剎那排山倒海而來的強烈情緒、完全支配了女子的頭腦,她無法控制地痛哭起來。   「沉音?沉音?」辟邪的手還環在她腰上,血順著傷口一滴滴流到手指上,看著驀然間失聲痛哭的人,眼裡有憂慮,「你不該動用那個禁咒的……我怕你的精神承擔不起了。怎麼了?為什麼哭?」   那個瞬間她也怔了一下,不停抹著眼角滑落的淚水,想止住哭泣,卻發現那一聲聲悲慟彷彿傳自於深心,根本無法阻斷。為什麼哭?那一瞬間、她為什麼無法抑制的哭?   「連自己都不明白麼?」風雨中,暗夜的密林裡忽然傳來了一個低微的聲音。   九字禁咒的力量還在持續,金色的閃電在饕餮身上如鎖鏈蔓延,將重傷的神祇困在原地。然而看著林外草地上詫然對望的兩人,滿身是血的銀髮男子反而笑起來了:「笨蛋啊。理性的思維總是要慢於直覺?你之所以哭,是因為那一剎那,你已驚覺自己必將面對錯亂、倒置的時空,無可阻止地要以一個凡人的角度去對抗這整個宇宙未知的空茫,也違背了原先作出的選擇——」   「什麼?」同時脫口的是辟邪和蕭音,無論是神祇還是凡人,都一臉莫名奇妙。   饕餮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按在被閃電貫穿的巨大傷口上,迅速地腐土就變成了身體上的血肉,融化無痕。他輕輕冷笑著,試圖站起來:「織夢者……連你也不明白麼?」   金色的閃電還在蔓延,劇痛讓他再度跪倒在地上,饕餮抬起了冷笑的眼睛,看著蕭音和她身邊的神祇,薄唇下露出整齊的牙齒,吐出輕而利的聲音:「你是否愛上過虛幻的雲荒?你悲憫著他們的生死、深味著他們的悲歡離合,知道他們的夢起和夢破——你是否對你筆下的那個世界,投入了真實的感情?」   蕭音怔住,看著面前這樣冷銳發問的邪神,脫口回答:「是……是的。你怎麼知道?」   這個邪魔怎麼會知道?那樣微妙的情感、就連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辟邪都始終不曾知道吧?作為一個作者、一個創始者,對於筆下虛幻世界的真實感情,這樣一個邪魔怎麼會知道?!   「呵呵……」饕餮笑起來了,眸子裡是冷銳的光,「雲荒上的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愛著你這個織夢者?那些幾千年前已經一夕間死去的人,一直不曾發覺他們已經死了。他們的魂魄不曾散去,一直沉睡在海底、生活在由你一手構築的虛幻國度裡,延續著歷史——你是他們的神。他們一樣愛著你吧?」   「怎麼……怎麼可能?」蕭音震驚地脫口,「他們……他們不過是我筆下的……」   「我只是舉一個例子。織夢者。」體力未復之前,饕餮不再做無謂的努力乾脆坐在地上,然而他冷笑著看著蕭音,話語卻猶如鋒利的刀子,「我只是想讓一個凡人明白她為什麼感到恐懼——怎麼能不恐懼呢?如果凡人真的愛上了神祇?」   那樣的話如閃電般擊中了蕭音的心,她臉色剎那蒼白,看著銀髮饕餮說不出一句話。   「你之所以感到下意識的悲哀,」然而饕餮的眼睛依然閃著冷笑的光,繼續,「是因為你是『織夢者』,所以比其他凡人、更明白時空的無情和限制。可你愛上了神——一般懵懂的凡人不曾窺探過天地奧義,反而不會感到那樣強烈的悲哀和空茫吧?」   那樣冷銳的話讓蕭音愣了一下,忽然間淚水絕堤而出,不可控制。   那一剎那她愛辟邪。她不願看到他死,她也忘了人神之間力量的界限,她用盡全部只求能分擔對他的一絲一毫傷害。那一個剎那起,她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境地。   「沉音,沉音。」顯然兄弟的話同樣也讓他感到震驚,辟邪將她拉開,聲音卻有些顫抖,「別理他,我們回去。」   紫衣女子踉蹌著捂臉後退,靠在他懷裡,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話。   宛如一個驟然仰頭看到浩瀚無垠星空的孩童,她震驚於宇宙的空茫和自身的微不足道。那一剎那的錯位和越位、在敏銳多思的女子看來,不啻是巨大而複雜洪流。那種衝擊是滅頂的,她忽然間無法思考,劇烈的疼痛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   「我們回去。」感覺到她不停的流淚,辟邪只能重複同一句話,轉身。   「怎麼,不謝謝我麼?六弟?」饕餮笑起來了,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譏刺,「我幫你點破了這一層紙,讓這個只知道編織虛幻的夢的女人明白了自己真實的感受——那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麼?你想讓這個凡人永遠留在你身邊,不是麼?」   辟邪驀然回頭,看著林中暗影裡的銀髮饕餮,眼裡有煞氣:「你是惡意的,別以為我看不出!」   「呵呵……真是狗咬呂洞賓,難道我不是為你和這個凡人好?」九字禁咒的力量慢慢削弱,饕餮用手支撐著地面站起,看著他懷裡的紫衣女子,冷笑,「居然能使用雲荒聖女的九字大禁咒——不愧是織夢者。可是,你看看,她的精神力如今還剩下多少?」   辟邪霍然一驚,低頭看著臉色茫然的蕭音——眸子裡黯淡無光,所有靈氣全部消失。靠在他懷裡,紫衣女子忽然間彷彿倦了,用手指壓住額角,皺眉。   怎麼回事?契約尚未完成,蕭音的精神力應該還可以支持三個月!   「本來她也已經快燈枯油盡了吧?替你支撐了十年的雲荒,那份苦可是連我想想都要搖頭的,」饕餮繼續冷笑,轉動著受傷的手腕,「如果不強行使用那個九字禁咒,她的精神力還可以支撐三個月,可如今……嘿嘿。其實我們兄弟半斤八兩,誰又能真的殺了誰?都怪這個凡人瞎湊熱鬧,居然敢插手神魔之間的戰鬥。」   「住口!」辟邪忽然厲叱,不再理睬饕餮。   「你急著回去?回去幹嗎?恢復這個凡人的生命和精神,然後再讓她延續你那個雲荒的白日夢?」站在暗夜密林裡,銀髮的邪魔冷笑著,眼神銳利,「辟邪,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你明明知道創世是我們都無法承擔的事。對千萬蒼生的枯榮流轉、生死離合負責,其間壓力不是一個凡人的靈魂可以承受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這個織夢者用全部的生命和精神力編織歷史。哪怕她精神崩潰、哪怕她精力枯竭——你在用這個可憐的螻蟻的一切、換取那個已經死亡的國度苟延殘喘。」   「住口……住口!」那一瞬間彷彿被一刀刺中心口,辟邪的眼睛都變成了紫色。   「真是自私啊……虧得你還說『愛』這個凡人。」然而同為神魔的饕餮並不懼怕兄弟的殺氣,冷笑,「你分明拿著她的血肉靈魂來換取那個死亡大陸的延續——你逆了天意、漠視人命,試圖打破天地平衡,比我這個邪魔都不如!」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再也無法忍受兄弟的冷笑,一直沉靜的辟邪忽然厲聲大叫起來,「我不能讓雲荒死去……我是他們的神!我答應了人們要守護這片土地,直到永遠!即使天翻地覆、只要那裡的人們想要活下去,我就要盡一切力量保護他們!」   「可那裡的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死了。」從未見過這個兄弟有如此的失態,饕餮在辟邪的厲喝聲裡皺了皺眉頭,卻依然冷銳的回答,「五千年前東海巨嘯,天變地裂,你的雲荒早就一夕之間沉入了海底,連同上面所有在沉睡中的人類。」   辟邪忽然怔住,有些苦痛似地按住了額頭,喃喃:「可他們……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的眼裡,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無力,抬起頭,看著雲開雨散的夜空,長長歎息:「他們都以為自己還活著……我的子民們想活下去,天天祈禱著我的庇護。我是他們的神……我怎麼能不竭盡全力滿足他們的要求。」   「所以你結成了『幻界』,讓那些已經在海底腐爛的骷髏一直做著醒不來的夢、覺得雲荒的歷史還在繼續?」饕餮冷笑起來,「以前你可以憑著伽藍神殿裡聖女和神官的力量維持幻界,可那些神官聖女畢竟也是凡人、千年後他們的力量也消耗殆盡——所以你不得不從在世的凡人裡,尋找有『織夢者』天賦的人,借助她的手來編織雲荒虛幻的歷史?」   辟邪臉色蒼白而苦痛,顯然這幾千年來為了維持這個虛幻的國度、他也已經耗費了太多的心力:「我答應過要守護雲荒……哪怕天崩地裂。」   「為了水底那堆廢墟和骷髏、你寧可犧牲在世之人的生命,是吧?」饕餮扯著嘴角,不屑地笑,「多麼偉大的守護神啊……為了不讓那些海底骷髏驚覺自己已經『死了』,要花了多少精力來編織完美無缺的歷史?你這樣死腦筋的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你知道什麼?」辟邪凌厲地看了兄弟一眼,「你不是早就淪入魔道了?」   「呵……我怎麼不知道?」銀髮男子笑起來了,手指虛空一劃,止住了半空零星的雨點,「五千年前,我同樣眼睜睜看著大西洲沉入海底!雲荒只是一夕間沉沒,而大西洲卻是裂變了十多年、才逐步完全消失!我無能為力……我是神,卻無能為力!那時候我的苦痛會比你少?」   辟邪抱著昏睡的蕭音,忽然一震,抬頭看著成為邪魔的兄長。   饕餮……九兄弟中最驕傲的饕餮,屈身成為黑暗保護神、也是經歷過無數波折的吧?   「但是,生死如晝夜更替,都是天道——連你我都必須順應。」饕餮臉上那種玩世不恭和冷嘲熱諷的表情消失了,手按在心口,臉色肅穆,「死去的人,會有他們新的去處;而消失的文明,也會有新的文明湧現代替——時間在流逝,歷史也在繼續,你我都無法阻擋。辟邪,你實在是太愚蠢。」   「愚蠢的是你……居然去做了邪魔!」辟邪抬起眼睛看著兄長,應該是內心也在激烈地掙扎翻覆,黑眸居然變成了淡淡的金色,忽然厲聲,「我抓著雲荒不肯放手,至少從不阻礙這個世界的進程!你呢?不能守護大西洲、就不惜隱身於黑暗?大哥他們守護著如今的七大洲,居然沒有殺了你?」   「呵,呵。六弟,你原本個性就放不下,如今居然越發糊塗了——」銀髮的饕餮笑了起來,「神魔從來都是並存和相互轉化,如晝夜流轉不息,推動世間前行,何謂『阻礙進程』?你這樣試圖延續殘夢、才是一種阻礙!」   說到最後六個字,饕餮譏誚冷嘲的聲音忽然沉厚,宛如驚雷下擊。   辟邪抱著蕭音站在林外,忽然間沉默下去,宛如一尊石像。   雨已經停止了,綠化林被方才狂風吹得倒了大片,酢漿草還未開花、就被神魔大戰踐踏成泥。暗夜裡,銀髮飛舞,饕餮笑著,微微彎腰,對著一邊沉默的兄弟伸出手去,邀請:「醒來罷,辟邪!別再為那片死亡的大陸浪費精力,來這邊和我一起吧!」   雖然一直不動聲色,然而剎那間被點破了夢境,心中的驚濤駭浪是幾千年來所沒有的。空茫和絕望如潮水滅頂而來,想要將這位神祇的思維擊潰。聽得饕餮這樣的勸誘,辟邪的手臂都微微顫抖,幾乎抱不住懷中的蕭音。   「來和我一起吧!我為了尋找同伴、已經費了幾千年時間。」察覺到辟邪色動,銀髮男子薄唇上帶了笑意,「辟邪,上天將我們的土地奪走、就是要我們尋找新的可以守護的東西——所以,我做了『一切罪惡的守護神』。這個世界並存著陰陽兩面,神魔之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到哪一邊才不會再感到空茫和無措,可以抓住真實的『存在』。」   「真實的存在?」喃喃地,辟邪重複了一句,依稀眉目一震。   「是的,真實的存在——不像雲荒那個虛幻的死亡國度。」饕餮繼續保持著伸手邀請的姿式,微笑,「這個骯髒的浮世裡,所有救贖、守護、謙讓都是假的,唯有罪惡,才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就讓我們一起來守護這份真實罷!」   辟邪眉間依然有迷惘混亂的表情,然而兄弟的勸說慢慢起了效果,他看著意氣飛揚的饕餮:「你找我就為這個啊……可這些年來,你過得很快樂?黑暗裡也有可以快樂的東西麼?」   「當然,」饕餮嘴角浮出笑意,「你不知道人心墮落在黑暗裡的時候,可以產生怎樣的扭曲和快樂——那種腐蝕般的快樂,就算你是神祇、只要舔嘗一點點,都會覺得不得了呢。你為那個破雲荒已經苦行了多年吧?別拖身邊這個女人下水了,再下去她的腦子就要毀了。乾脆和我一起歸於黑暗吧!」   他的手向前伸著,人還在林中,手指卻伸出了樹林邊緣、在暗夜裡微微發光。   這是來自黑夜裡的邀請。   饕餮說得對。他一直只是在做一個一廂情願的夢罷了,或許雲荒上那些死靈魂也不願如此被困在編排的夢裡,寧可早日解脫……這個夢,是不是真的該醒了?他自己或者無所謂,可為了一己的夢想,卻要葬送蕭音十年的青春和靈氣、以及將來艾美的人生和喜悅?那片死亡大陸上,已經有了太多的活死人吧……雲荒,是不是真的有苟延殘喘的必要?   辟邪沉思著,卻是不由自主地向著林中走去。   那裡,饕餮看著走向黑暗的兄弟,眼睛裡有隱秘的喜悅,保持著伸手邀請的姿式。   「辟邪……辟邪,」在即將踏入那片綠化林的時候,忽然懷裡有個聲音叫住了他。蕭音臉色蒼白,睜開眼睛,忍住了腦中的劇痛,看著他,喃喃:「不要去……不要跟他去……他不是好人。不要……走到暗影裡去。」   「沉音!」在紫衣女子抓緊他衣衫的剎那、辟邪眼裡的空茫混亂就消失了,頓住了腳步。   饕餮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看著辟邪懷裡醒來的女子:這個織夢者在精神力極度衰竭的時候、還能分辨出黑白正邪,阻止辟邪投身魔道?   這般厲害的女子……對於辟邪的影響力更無可估量。如果有她在一日,辟邪只怕是不會斷了對雲荒和人世光之一面的念頭吧?   然而,在邪魔惡念一動的時候,一邊的紫衣女子卻捂著額頭重新倒入了辟邪懷中——方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開口說了幾句話,腦子裡就痛苦得如同刀子在絞!她無法思考……腦子裡一片空白。自從使用了雲荒古老的咒術後、她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和空茫,痛得彷彿要裂開。就像一台數據外溢的計算機,已經到了系統崩潰的時候。   「辟邪……辟邪……好、好難受。」再也無法忍受,平日好強的蕭音用力掐著自己的頭顱,斷斷續續地低呼,「腦子裡……腦子裡有刀子在絞!好痛……好痛……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我腦子裡好像都空了!」   「別去想,什麼都別去想!」大驚脫口,辟邪用力拉開了她錘打自己頭顱的手。然而蕭音的手指痙攣著,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似乎頭腦中真的有刀在攪動。   看得如此情形,饕餮笑起來了,依然是譏諷的:「是的,她以後再也不能用腦子思考什麼了——十年的織夢者生涯、加上剛才勉強使用的那個九字大禁咒,她的腦子已經到了崩潰的極限……辟邪,你透支了這個可憐凡人的精神力,你將她毀掉了!」   「胡說!」辟邪反駁,卻看到蕭音苦痛地抱著額頭,臉色蒼白得如同死去。   饕餮看著思維接近崩潰的女子,眼裡有冷光:「跟你說過,螻蟻是承不起『創世者』這種工作的——你想引導一個凡人用神的思考方式去支配大陸?真是開玩笑……那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應該知道的東西。就算是織夢者、遲早也要發瘋!」   「辟邪,辟邪……我的頭、我的頭要裂開了……」手腕雖然被扣住,然而劇痛讓蕭音不停地掙扎,將頭抵在辟邪的胸口,聲音因為疼痛而斷續,「幫幫我……幫幫我!我受不了了……腦子裡……腦子裡那把刀子在絞!快救我!」   「沉音,沉音!」顧不上饕餮的冷嘲熱諷,辟邪將手覆蓋上了蕭音的額頭,試圖平定她的掙扎——然而,剛一接觸她的額頭、他的手就被震了開去!   多麼可怕的念力……在這個混亂苦痛的頭顱裡,往外湧動著多麼巨大的念力!   一個凡人的小小頭顱裡,竟然積蓄了那麼多的精神力!   辟邪震驚地低下頭,那一剎那、他看到了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從蕭音的眼睛、眉心、額頭透出來。不顧她苦痛的掙扎驚呼,一點點的透出、洶湧而去,彷彿頭顱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散逸、消失,帶走女作家的思考和創造能力。   「很痛……救救我!救救我!」她臉色蒼白得嚇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通宵不睡的工作後更顯憔悴。她的手指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彷彿想要用力抓住什麼東西來對抗思想的混亂,然而看著他、她的眼睛卻慢慢失去了神采,從苦痛混亂漸漸變成空洞茫然。   「沉音!沉音!」知道發生了什麼樣可怕的事情,辟邪一邊叫著她的名字,凝聚她的神志,一邊騰出一隻手來憑空一劃——夜裡陡然閃出了幽藍色的光,林外的空地上登時出現了一個結界,將他們籠罩。   那些從蕭音身體裡潰散出來的神志、也被結界所攔截,無法散逸。   辟邪單手制止了她的掙扎,將蕭音靠在懷裡,左手平伸出去——結界中那點點金色的光被無形的力量摧動、竟然漸漸往他手心凝聚。   「做的挺熟練嘛,」在辟邪豎起手掌、將收集回來的神魂重新壓入女子眉心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饕餮冷嘲的聲音,「她不是第一次精神崩潰了吧?如果不是靠著你這位『助手』的強行恢復,大約幾年前報紙上就會出現著名作家精神錯亂的消息了吧?」   辟邪的手指點在蕭音眉間,將潰散的神志壓入她的腦中,用咒術平定著她再度潰散的精神世界——手下傳來如巨浪洶湧的反抗力,激烈混亂超過以往任何時候。沉音的腦子,真的是已經再也無法負擔這樣的負荷了。   紫衣女子終於在他懷中沉沉睡去,臉色卻蒼白如死。有一個剎那辟邪屏聲靜氣、不敢確認懷裡的人是否真的平靜下來,還是最終的神志潰散。   然而雖然腦波散亂,心臟卻還在微弱急促地跳動,證實著生命存在的跡象。   那個瞬間辟邪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已經滿身冷汗,按在蕭音眉心的手指也在不停地發抖。他忽然俯下身,將那具蒼白疲憊的凡人身體緊緊抱入了懷中,彷彿生怕一眨眼她就會如塵埃消失不見。   「何苦。她雖然有織夢者的天賦,卻終究是個凡人。」身後傳來同胞兄弟的聲音,饕餮的眼睛閃了一下,看著他,聲音卻收起了一貫的冷嘲熱諷,「對我們來說,她生命短暫、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何苦……放她走吧。她是那樣的痛苦,她該回到屬於她的世界。」   「她是很辛苦……很辛苦……」辟邪茫然地喃喃,想起那麼多年來她的壓力和痛苦,歇斯底里的發作和一次次的試圖自殺,「不能再這樣下去……下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下一次,她會變成毫無思考能力的白癡。」饕餮毫不留情地補充,「如果你不及時放走她,她精神崩潰後便會成為瘋子或白癡——你應該知道,織夢者的潛能、最多只能支撐十年。而眼前這個凡人已經透支。」   「不用你說,我知道該怎麼做。」辟邪忽然抬起頭,看了銀髮的饕餮一眼,眼睛陡然變成了藍色,「給我滾開!這裡沒有你什麼事,也別想我會跟你走!」   「你在怨恨我,是麼?」對著殺氣,饕餮卻笑起來了,帶著看穿人心的譏諷,「的確,如果不是我貿然造訪、打擾了你們二人世界,你至少還可以和這個凡人多待三個月——三個月。多麼可笑……不死的神祇,居然為了一個眨眼都不夠的時間而憤怒!」   「我為什麼要怨恨一個已經死了的神,」辟邪忽然卻恢復了一貫的沉靜,眉間揚起一絲冷笑,看了兄弟一眼,「饕餮,你的眼睛裡沒有一絲生氣,身上帶著死亡和黑暗的味道——我從一開始就發覺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承認吧?」   辟邪默不作聲地抱起了昏聵的蕭音,驀然騰空離去,消失在林後。   「饕餮,你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伴隨著依稀的風聲,他給兄弟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銀髮的男子唇邊的笑容忽然凍結,定定看著他消失的方向,一直溫雅沉穩的辟邪那最後一句話彷彿刺穿了他的心臟——自己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是的,是的,在大西洲沉入海底的時候,他作為守護神祇曾用盡了所有方法對抗天地裂變,最後耗盡了所有力量,和那個沉沒的大陸一起死在了深深的海底。   他在五千年前已經死去。只是和雲荒上那些一夕死去的人一樣、他不能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真像,而一直試圖延續著殘夢吧?   所以他隱入了黑暗,不惜和腐爛、罪惡為伴,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   他其實早已經死去……不會喜悅,也不會憤怒,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只是無窮無盡的寂寞和孤獨,穿行在黑夜裡,沒有一個同伴。   所以他才會尋找辟邪。並不是如他宣稱的那樣,僅僅為了尋找同伴;從內心深處來說,他是嫉妒辟邪的——嫉妒他依然擁有夢想,依然有著相依為命的織夢者。他是尚未死去的一個,因為他的生命在守望中延續。   所以,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將其所有的一切粉碎!   點破辟邪的夢境,擊潰織夢者的神志,徹底的毀滅苟延殘喘的雲荒……他要將辟邪至今以來賴以活著的所有東西粉碎,讓那個一直沉靜孤獨的兄弟和他一起沉淪到黑暗中來!他要看著辟邪如何和他一樣掙扎在人心罪惡墮落的泥潭裡,如何在毀滅中獲得暫時的滿足。   他們都曾是守護生靈的神祇,卻不得不淪落在暗影裡。   饕餮忽然冷笑起來,將手緩緩插入自己的身體——腐土般的身體居然是虛無的,銀髮的男子將手插入心口,挖出了一塊心臟模樣的東西。那只是冰冷的土石,不會跳躍、也沒有溫度。他這個身體,早已隨著遺失大陸一起成為化石。   「不錯。我早就已經死了……」嚓的一聲,那顆石化的心臟在手裡成為齏粉,饕餮冷笑著喃喃,眼睛裡卻有陰暗的光,「可是,為什麼你還活著呢?辟邪?」   九、碎裂之夢   「怎麼忽然間外頭風雨這麼大?」九點半,艾美惱怒地抹開了潑到作業本上的雨水,站起來關上了窗,風吹得桌上的書嘩嘩亂飛,幸虧她一早就用蕭音送的那塊雲荒石雕壓住了。   關窗的剎那,她看到漆黑如墨的夜裡,半空一道金色的電光掠過。   奇怪的是,那道金色的閃電、居然是自下而上騰起的。   有些莫名其妙的心驚,她站在窗前怔怔看著,不知道為何隱隱覺得有些不安——這樣大的風雨,不知道何時能停。明天她還想去蕭宅呢。   閃電掠過的時候,她沒有發覺、自己頸間掛著的那塊古玉微微發亮。   「小美。」在她站在窗邊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招呼。一驚回頭,看到的卻是站在門邊的大伯,正微笑著向她打招呼:「大伯今晚先回賓館去了,改天再來看你。」   「啊?」她詫異地連忙過來,「外頭這麼大的雨,大伯還要回去?」   「就是啊,」母親跟著走上二樓來,手裡拿著新的毛巾被褥,一起勸說,「真的不如住在這兒一宿。反正也是自家,房子也大,外頭忽然颳風下雨的,從郊區回市裡也難。」   「是啊,大伯,九點半了,外頭也沒有公交車可以回城了。」艾美誠心誠意地挽留,對這個大伯心裡很是敬慕,「你留這裡住一晚,我還可以跟你聊聊關於雲荒的事呢。是不是,老爸?」   最後一句,她是對著剛走上二樓的父親說的。   然而父親沒有附和,只是看了看自己的兄弟。   「不行不行,我和人約好了要回去的。晚上我還有事,不能不回賓館,有車來接我。」大伯笑著,拍拍艾美的肩膀,「小美好好唸書,將來大伯送你去美國深造。」   「嗯。」心花怒放,艾美應了一聲,握著脖子裡掛的古玉,「謝謝大伯!」   大伯看了一眼她脖子裡的掛件,忽然間眼裡就有意味深長的光。卻硬生生忍住了沒有發問,只是笑著告辭:「該回去了,那邊四海財團有車來接我。」   「哦,那有機會再來吧。」父親居然也沒有挽留,只是對這個久別重逢的親兄弟如此淡然,「等到雲荒有勘查新進展,別忘了告訴我,一起探討一下。」   「一定。」大伯笑著拍弟弟的肩膀,一起走下樓去。   果然已經有車來接了,靜靜泊在門外,大伯轉身和兄弟一家寒暄了幾句就開門坐了進去。艾美看著花園門口那一輛銀白色的轎車、以及車頭上的純金標誌,咋舌:「哇,四海財團!真的好有派頭……就是他們出資考察雲荒遺址?」   「快十點了,早點寫完作業去睡覺。」艾美一起下樓送客,母親瞪了她一眼,呵斥。   少女吐了吐舌頭,握著胸前那塊古玉跑上了樓。   窗子沒有關緊,書本被吹了一地,她連忙過去關窗,卻忽然愣了一下——只是片刻,外面那麼大的風雨居然一下子平息了。   夜色靜謐得有點反常。   ※※※   「艾宓博士。」剛坐入司機旁邊的副座,就聽到後座上有人冷淡地招呼,「事情辦好了?」   又是這個可怕神秘的聲音——自從自己第一次挖掘失敗,考古生涯即將結束的時候,這個聲音就忽然響起在暗夜裡:要求他以靈魂作為代價,換取事業上的飛黃騰達。走投無路的考古學博士答應了,從此,幸運之神就一直沒有離開。   從挖掘出大西洋底的亞特蘭迪斯遺址、驚動國際考古學界開始,他每一個考古項目都猶如神助,從未落空,十年後就成了世界考古學第一人。   那一切,其實只是因為暗夜裡這個聲音將所有遺落的歷史真像都告訴了他。   那個暗夜裡的聲音,有著操控一切的冷意——而現實中,那個可怕的人有著另一重更顯赫的身份:四海財團幕後最高的決策者,只手可以支配上億萬的資金和人力。   甚至這個考察挖掘雲荒的動議,就是這個神秘人提出的。那個人,居然有能力將被世人是為癡人說夢的項目、變成國家許可、政府參與的重大項目。   「主人,」博士鏡片後的眼睛忽然凝重了,不敢回頭,只是恭謹地回答:「我已經如您吩咐,將那個古玉交給了小美。」   「呵……很好,有了這個打開異時空的『鑰匙』,新的織夢者看來馬上要提前甦醒了。」黯淡的車內,一頭銀髮閃著華麗的光,男子手按著肋骨,似乎有些受傷,冷笑,「該死去的就讓它死去吧!辟邪,你還做什麼白日夢……」   「主人……」頓了頓,艾宓博士終於鼓起勇氣,詢問這個神秘人,「小美……不會出什麼事吧?她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該不會勞動您大駕吧?」   「艾瑟博士,你擔心了麼?」暗夜裡那個銀髮人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的侄女兒可不是普通孩子,她是一個織夢者——看吧,拿到了雲荒古玉,今夜她就要提前甦醒了。提前的甦醒,將打破這個夢境。辟邪啊辟邪,我看你怎麼應付這種局面。」   ※※※   時鐘敲響九點半的時候,辟邪抱著蕭音回到了居所。   華麗的吊燈微微晃動,桌上攤著一尺多厚的稿紙,而三扇窗戶一直都緊閉著。如此熟悉的房間佈置——那是十年前他和蕭音定下契約後,按照她的要求幻化出來的房間。十年內,她從十八歲的高中小太妹變成了風姿動人的女作家,隨著年紀和閱歷的增長、愛好和口味都有不小的變化,可這間房子的佈置卻始終未曾大動。   她說:這世上至少要有一個地方,要讓自己閉起眼睛也能知道一切。   她需要安全感和穩定感——在每日都面對著一個虛幻無常的世界時,她卻盡力在身邊的事物上尋求可以稍微讓她感到放鬆和安定的東西。凡人和創始者的錯位、讓她經常有混亂和空茫的感覺。   她真的已經太累了。   他讓蕭音躺回長籐椅上,取過駝絨披肩蓋在她身上,凝視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   那樣脆弱的一個生命……最多只有一百年,而且時刻受到病痛、災禍、感情和世情的牽制和折磨。在凝望了這個世界上萬年的神祇看來,這樣的生命就像蜉蝣一樣短暫。然而,這個蜉蝣般的生命,在一眨眼的時間裡、竟能創造出如此瑰麗無比的世界。   就像方纔那一道剎那割裂黑暗的閃電。   「辟邪……」在他用術法平定她神志的時候,她醒過來了。臉色依舊蒼白,看著他,忽然吃驚地脫口:「剛才怎麼了?我又昏過去了麼?怎麼你肩上在流血?」   辟邪微微笑了笑,並不意外。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這些年來,每次蕭音出現精神崩潰現象後,隨之而來的都是短暫的失憶。這,也是人類對自己的本能保護吧?如果不是及時遺忘掉一些無法承受的東西,蕭音十年來根本無法支撐下來。所以現在的她,恐怕已經忘了片刻前和饕餮遭遇的那一幕,也忘了自己做過什麼事。   「我感覺很不好。」蕭音用手指壓著額角,喃喃。   「頭還痛?」他將手掌覆在她額頭。   蕭音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不痛了。只是腦子裡空蕩蕩的。我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辟邪,剛才發生了什麼?」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饕餮和他在九天之上戰鬥,四方風雲湧動,海天龍戰其血玄黃。而作為凡人的她情急之下居然使用了九字禁咒,重傷了神祇。她在那一剎、為了他的安危,不顧一切地超越了人神界限。   那一剎那她是愛他的。而她愛他也只那一剎那——人的生命對神而言,不過一剎那。   可一剎那的光輝,卻可以照亮亙古的時空。   然而她終歸將他遺忘。或許,忘記了,反而更好。他知道那一剎那她心緒紊亂頭痛欲裂的痛苦——她無法面對這樣錯亂的時空,無法思考出逾越人神限制的方法,那樣的重壓讓她原本快要枯竭的精神更加劇烈波動不安起來。   「沒什麼。」辟邪看著她的臉,最終只是淡淡回答,「你送艾美出去的時候,忽然暈倒了。」   「又暈倒了?」蕭音閉著眼睛笑了起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或者發瘋了?我覺得腦子快要不行了,裡面亂成一團,一想東西就頭痛——我好像撐不過三個月。看來我無法順利完成和新織夢者的交接工作了。」   辟邪沒有說話。很多時候,他不說話、就是默認。   「我要看看爸媽和弟弟……」蕭音躺在籐椅中,忽然道。   「嗯。」他不忍拒絕,站起來走到了客廳那一排窗子前,伸手打開了居中一扇。   紅木雕刻的窗子打開來,然而外面不是漆黑的夜色,居然是一個燈火通明的客廳——這個房間外面,還有另一個房間?!   然而蕭音絲毫沒有驚訝,只是從躺椅內抬起頭,靜靜凝視著窗子另一邊的歡樂景象。   大廳裡一對中年夫婦正在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一個少年晃晃蕩蕩地從臥室出來,拉開了冰箱的門尋找食物。一切都很平常,很溫馨,如世上千萬個普通家庭。   「今天去晚了半小時,結果就沒買到明蝦。」老媽一邊看著三流言情劇,一邊嘮叨。   「明天買也一樣。」繼父拿著報紙看上面體育版,隨口應對。   「不行,小音剛寫信回來,說她三個月後就要從國外念完書回來了——她最喜歡吃明蝦,我得好好燒才行。」老媽一邊磕瓜子,一邊認真道,「全家就她愛吃蝦,結果她走了我好幾年沒燒,都忘光了。」   「老媽就只疼姐姐,」搜到了牛奶的弟弟滿意的回頭,吐舌頭,「每天都嘮叨她。」   「一邊寫你的論文去!」順手抓起桌上報紙扔過去,老媽笑罵,「你看你姐姐都在國外念出了博士,你念個國內二流大學、還要推遲畢業!你姐姐回來,看不罵死你?」   躲著母親擲過來的報紙,弟弟抓著牛奶扭身子,笑:「哪裡,姐姐最疼我……」   ※※※   彷彿看著另一幕人生戲劇,淚水忽然從女作家眼裡滑落。蕭音靜靜看著窗子另一面的空間,看著十年未曾見面的親人,忽然喃喃:「我要回家……辟邪,我要回家。」   辟邪的手一震,窗子重新關上。一切都消失了。   這三扇不能打開的窗子,連接著不同的時空,只有神祇的手才能打開——第一扇、也就是艾美無意打開的那扇,直接連著外面的同一時空;而第二扇,則通往同一時間裡的任何空間,無論是地球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浮現在面前;而第三扇,則是能回溯和跳躍於任何一個宇宙時空的輪迴之窗,連接著千年覆滅的雲荒世界。   那麼多年來,蕭音就是從第一扇窗子裡看外面的世界,從第二扇窗子裡得知家人的音訊,也從第三扇窗子裡看著雲荒的一切、編織著夢幻的王朝。   她生活在這樣一個扭曲詭異的時空裂縫之中。   「所有的我都可以不要:名望、利益、地位……『沉音』所有的一切我都不需要,我要回家。」定定看著那一扇關上的窗,蕭音臉色蒼白,夢囈般地喃喃,「辟邪,那時候我很蠢……十八歲的時候,我被你擺到我面前唾手可得的名利財富迷住了眼睛。可現在,我要回家。我好累,我要回去吃明蝦。」   辟邪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看著她:「你覺得,當初我騙了你?」   「沒有。我從不指責你——那個契約的權利和代價,你一開始就說的很清楚。」蕭音微微歎息,試圖掙扎著坐起來,「那時我年幼無知,不清楚這世上什麼東西才是真正重要。——事實上,如果回到十八歲,我還是會和你簽這個契約……」   她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笑容在蒼白臉上一閃即逝:「因為很高興能遇到你,哪怕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蕭音從籐椅上坐起身來,轉頭看著辟邪,忽然再次問:「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沒有。」男子平靜地看著她,回答。   蕭音的手指壓著太陽穴,輕輕吐了口氣,抬頭看著客廳裡的掛鐘,下了一跳——居然已經十一點多了?她記得送那個小姑娘艾美出門的時候,還不過六點吧?她一聲大叫,轉身拿起了筆,一手急急鋪開了稿紙。   「辟邪,辟邪,快給我念昨天寫到了哪裡。」她胡亂一邊把長髮扎上去,一邊對著助手叫嚷,「糟了,只剩下一個小時不到了!我今天還沒寫一個字——這回完蛋了,真的完蛋了,讓非天那傢伙抓狂去也罷了;可是伽藍神廟裡的長老們接不到我今天織的夢,雲荒那些人新的一天怎麼過?一過凌晨、昨日我編織的夢之卷就用完了!」   翻著大堆的稿紙,蕭音的眼神轉成了工作時間特有的狂熱,完全忘了是對神祇說話,只是吆五喝六的支使辟邪:「泡咖啡,泡咖啡!把燈全打開啊,這麼黯我都要睡著了!」   然而,辟邪只是站在窗邊看著她,一動不動。   「怎麼?」剛鋪開稿紙的蕭音詫異地看著助手,「你想罷工?你都罷工,我真的不寫了啊!我不管你的雲荒了啊。」   「你寫寫看?」辟邪忽然歎了口氣,輕輕搖頭,「算了,別勉強了。」   「怎麼?你真以為我腦子壞掉了寫不出來了啊?」蕭音白了他一眼,再看了一眼時鐘,雖然沒有寫東西的感覺,依然強自按捺著心緒、低頭看昨天寫到的那一段。   「雨季過去後,帝都進入了乾燥缺水的季節,潛淵水庫中的水只剩下滿水時期的三成。南方的敵國奸細在此時潛入帝都,經過周密的計劃,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內六處同時起火。水龍隊無法撲滅那樣大而密集的火,火勢直到四日之後才被遏制住……」   ——奇怪,這一段的筆跡,明顯不是自己寫的。翻著最後一頁,蕭音陡然明白過來:哦,這是那個叫做艾美的小姑娘,下午在紙上留下的塗鴉。   「哦,寫的還不錯的樣子嘛。」她笑了一下,拿起筆在稀疏的行間插入一些句子,修改著那個女中學生寫的段落,一邊沉吟著如何保持大的架構不變的同時、豐富和細化人物的言行舉止。   然而剛一開始思考,腦子就裂開一樣的痛起來!   那種刺痛是激烈而迅速的,彷彿一根長長的鋼針一下子從太陽穴貫穿了整個腦顱,將她剛剛浮凸的所有宏偉藍圖全部凝固成一片空白。蕭音剛寫了幾個字,手中的筆啪的掉落,忽然痛得抱著頭彎下腰去,將額頭撞向書桌。   「沉音!沉音!」顯然料到了會出現這樣的情景,辟邪早已走到她身邊,立刻從身後伸出手緊緊抱住了她,同時一隻手迅速攤開在桌上,擋住了她額頭撞落的方向。   「沉音,沉音,鎮定一點!沒事的!」蕭音的額頭重重撞在辟邪手背上,然而他根本不覺得疼痛,只是抓緊了懷裡掙扎的女子,將她蒼白的臉埋在自己胸口,同時一把闔上了案頭的草稿本,不讓她再看到那些與雲荒有關的文字。   蕭音的掙扎漸漸減弱,伏在他懷裡不動了,然而肩背依然有細微激烈的顫抖。   辟邪將手放在她額頭上,平定著她腦海中沸騰翻覆的思緒。   「辟邪……辟邪,怎麼回事?」蕭音伏在他懷中,聲音悶悶的,隱約帶著恐懼和痛楚,「我的腦子……我的腦子真的不行了!我沒辦法認真想事情……一用力想,腦子就……」   「別想,別想了。」辟邪站在她身後,將蕭音的頭抱在懷裡,輕輕歎息。   蕭音在他懷裡才感覺舒服了一些,依然詫異:「怎麼回事?我、我怎麼忽然間就不能思考了?白天還好好的!送艾美出去的時候是六點多,我昏過去了五個小時?辟邪,到底……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辟邪無語。許久,他才蹲下去,平視著蕭音的眼睛,輕輕回答:「你再也不能寫東西了。」   「什麼?!」女子的眼睛陡然睜大,抓緊了他的肩膀。   「你的腦力、透支得太多了。」辟邪看著她驚恐的眼睛,聲音保持著平靜,「我想你以後最好少思考,更不要再試圖寫和雲荒相關東西。你最好把一切都忘記。」   「什麼?契約上明明說、十年後,能讓我身心完整地回到這個世界裡去!」蕭音緊緊抓著助手的肩膀,指甲幾乎掐入他的肌膚,「現在十年快到了,你卻對我說、我的腦子不能用了?你對我說以後要變成一個不能思考的白癡?」   「按原來的打算、十年期滿,你剩餘的精神力還足以維持普通人的生活,」辟邪一動不動,任她掐著自己的肩,「如果沒有饕餮那傢伙打岔,你可以平安回到你的世界裡去。」   「什麼饕餮!」一個巴掌清脆地落到辟邪臉上,「騙子!」   或許因為精神力的衰竭、蕭音不能自控地暴怒,捂著自己劇痛的額頭:「你騙我……你騙我!竟然要毀掉我的腦子……辟邪,你為什麼要奪去我思考的能力?你難道怕我契約完成後再插手你的雲荒?你怕我再使用織夢者的精神力,是不是?你已經找到了新的織夢者,所以你要毀掉我!」   「根本不是這樣。」那一掌下去、辟邪眼神稍微起了一些波動,分辯。   「不是你還有誰!」蕭音氣得渾身發抖,「你是神!除了你誰還有這樣的能力,能奪去一個人的思考能力!」   她回頭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稿紙,只是一瞟、念頭一動,腦中又是一陣劇痛。絕望和憤怒籠罩住了女作家,想也不想、她隨手抓起一疊稿紙,用力撕了個粉碎!   「還你!還你!都還你!」厚達一寸的稿子根本無法撕碎,蕭音徒勞地撕扯著自己多少個日夜寫出來的文章,將殘篇扔到神祇臉上,「你的雲荒、你的子民、你那個沉睡在水底下的大陸!不過是些廢紙架構起來的夢,都還給你!」   華麗無匹的房間內,碎紙如雪般紛飛,辟邪一直不動聲色的臉也變了,然而依然控制著自己的聲音,冷冷看著失態的女子:「沉音,你這個樣子、活像個發瘋的潑婦。」   被那樣的語氣愣了一下,蕭音看著臉色鐵青的辟邪,忽然縱聲大笑起來:「不錯,你吃驚了?這些年來你要我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要我沉下心來代入另外一個時空——可我本來就是個小太妹,本來就是!我不過在忍受,忍受十年的契約!你以為你真的改造了我、買斷了我的靈魂?」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買斷你的靈魂。我只是要借助你的天賦。」辟邪臉色慢慢蒼白,看著縱聲狂笑的女子,「不過,既然你一直在壓抑自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契約可以提前結束,你不必再忍受。我送你回去。」   蕭音忽然怔住,然後斬釘截鐵的回答:「對,送我回去,在我沒有發瘋之前!」   她拿起下午艾美寫的那幾張稿紙,放在眼前靜靜地看——別人的故事無法引起她頭顱中的痛苦,看著看著、紙上一頁風雲變,彷彿千年的雲荒再度活了起來。   這個早已沉沒的虛幻國度,一直只是靠著織夢者的力量延續。   厚厚的稿紙散落一地,那些夢的碎片在燈下泛出淡淡的冷光,彷彿十年的時光不過是一地殘雪。辟邪就站在這個破裂的夢裡,對著因為失去記憶和思維能力而絕望憤怒的蕭音——十年飄忽如一夢,在神一眨眼的時間裡、凡人便已經衰老?   他想說什麼,然而牆上的掛鐘陡然敲響了十二點。   十、捨棄   一記連著一記,鐘聲綿長清冷,彷彿迴盪在看不到底的時空中。諭示著新一天晝與夜交接的來臨。   在最後一記鐘聲響過之後,客廳的第三扇窗子忽然透出了淡金色的光!——非常奇異的景象,分明是外面是漆黑的夜,可窗子居然透進了光!光線由弱而強,慢慢變幻。   金光中,第三扇窗子忽然消融了。   辟邪的眼睛注視著那扇在零點鐘聲裡悄然打開的窗子,神色嚴肅。蕭音也不鬧了,安靜了下來,慢慢坐回了椅子上,手撐著隱隱作痛的額頭,纖細的腕上金色鐲子叮噹脆響,回應出了淡淡的金色光芒。   金光忽然大盛,湮沒了室內的一切。   那一瞬間蕭音習慣性地閉了閉眼睛,避開那轟然盛放的金光。   等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子已經消融了——窗外浮現出一個絢麗嶄新的世界:   這裡的凌晨,正是那一個時空的黎明前夕。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里,在晨曦裡,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那便是她用心力描繪了無數遍的雲荒大陸。這般宏偉寬廣、看不到盡頭……蕭音看著窗外的那片黎明前的大地,忽然間有一種激情和自豪湧上心頭,讓她的眼睛都微微濕潤了:那便是雲荒!她一手創造的雲荒!十年來,她以個人之力支撐著這片廣袤的土地、延續著這個世界,用盡了所有的心血澆灌著這個本已死亡的國度,讓一切在虛擬中延續。   那裡的一切、每個國家和民族,都彷彿是她身體裡孕育出的嬰兒。   那個瞬間,創世的自豪感和成就感沖淡了一切,她忘了片刻前雲荒給她帶來的傷害。   窗子裡的景象不停變幻,鏡頭由遠而近,向著大陸中間凝聚。雲荒的中部,是連綿萬頃的鏡湖。黎明前的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著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湖中心那座孤城拔地而起、氣勢磅礡,夜色中看來,竟然重重疊疊一直堆到了九重。那便是雲荒中最大宗主國「空桑」的帝都伽藍城。   城市正中,一座龐大的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白塔底層的基座佔地已有十頃,塔身一路上來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頂上依舊有二頃的廣大面積。   窗外的景象繼續變幻,鏡頭越來越集中、越來越集中……最後按照一貫的規律,沿著伽藍白塔旋轉了一周後,定格在白塔頂端的神廟上,然後,一切都慢慢拉近了——   神廟的門早已打開,聖女帶著神官們匍匐在九重門之後,恭謹地等待著什麼。   金光湮滅的剎那,聖女抬起了頭,將雙手按在額心,恭恭敬敬地睜開了雙眼,看著另一個時空裡的一對男女,用吟唱的方式吐出了字句:「長夜已盡,黎明將至,好夢未醒。偉大的神祇啊,請賜予雲荒新的一天!莫讓一切,消失在太陽升起之前!」   聖女抬起空洞洞的眼睛時,蕭音只覺心裡一窒——明明也是死去了多年的冥靈,可這位伽藍神廟裡最高貴聖女的眼裡、依然透出無邊無盡的渴望和虔誠:那是對生命延續的渴望,以及對神祇無比的虔誠。那是一群完完全全的殉道者,將身心都奉獻給了神。   而他們的眼神,每夜每夜的出現在零點的窗中,透過時空注視著她和辟邪,讓蕭音不自禁的微微顫抖——她不過是一個凡人,無法如辟邪那樣、安之若素地承受這樣的目光。   「聖女,」辟邪站在窗前,用俯視的角度開口說話。那一刻、他的眼神和語氣,完全區別於平日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而完完全全是——神祇的口吻,只手翻覆著生死,「請伸出你們的手來,承接新一日的『夢之卷』,守護新的雲荒。」   「多謝神的恩賜!」神廟裡所有神官齊齊跪拜,重複著這每日的儀式。   蕭音忽然間有些惶惑起來:新一日的夢之卷?今天她根本沒寫一個字,哪裡有新編織的幻夢可以給那些雲荒上的神官?辟邪又不是織夢者、如何能如此輕許承諾?   然而,她正自驚訝,辟邪卻聲色不動地揚起手來,唰唰的輕響,幾頁稿紙從他手心被無形的力量托起、浮上了半空。   蕭音忽然呆住了:是那幾頁!那個小姑娘艾美下午塗抹的幾頁稿子!   織夢者還在驚訝,神祇的雙手展開、已經開始了「化夢」的程序——用他凌駕於萬物之上的力量、將凝聚了織夢者精神力的文字緩緩化為夢之卷!   薄薄的稿紙浮在辟邪手上,彷彿被奇異的力量所摧動、A4大小的紙張居然慢慢延展開來。變大、變薄……最後彷彿變成了一卷無邊無盡的長卷,如同雲一樣流向打開的窗子。辟邪的手托著那片雲,手指卻急速地劃出了一個複雜的符咒。隨著他手指劃過的方向,流雲般的長卷忽然一震!   夢幻般的奇跡出現了——稿紙上的字發出了淡淡的光芒,然後一個接著一個、那些字從長捲上浮凸出來,立在虛空中。神祇的手指間操縱著翻覆天地、幻化萬物的力量,那些字在半空漸漸改變、活動,竟然變成了一幕幕活生生的景象!   乾旱、流民、火災、奸細、祈禱……彷彿被灌注了生命力,所有一切都活過來了,演繹著那薄薄幾頁紙上所書寫的一切悲歡離合。那是合書寫者和神祇之手、所編織出來的幻夢。   長卷從辟邪手中如雲般流入了另一個時空,附帶著上面的足夠支撐雲荒一日的生命力。   織出的金色的夢,從開啟的天眼裡流下來,落入伽藍白塔頂端。伽藍神殿裡的聖女虔誠地伸出手,去接虛空裡傳來的夢之卷軸,她身後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神官——為了維持那個死亡大陸的虛幻生存跡象,需要更多的神官來處理和分派這些夢之卷,將這些夢灑落四野,融入雲荒上尚在沉睡中的子民心裡,編織出新一日的虛幻生活。   「多謝神的恩賜——雲荒因您的意志力而延續。」   聖女雪白的雙手捧著從蒼穹綿延而下的金色卷軸,用虔誠的聲音感謝著神的恩典。從伽藍白塔頂端的神廟仰視上去,黎明前深藍色的天穹風雲湧動、流雲彷彿被巨大的力量操縱著,向著神殿頂上的某一點凝聚、旋轉、吸入,消失在一個漆黑莫測的洞中。   而那個黑洞的另一面,浮現的是神祇的臉:英俊、沉靜、威嚴而高不可攀。   然而,俯視著白塔和茫茫大地,天穹中神祇的臉忽然露出了一絲茫然和悲憫,開口:「你們……覺得過著這樣的日子,真的算是『活著』麼?」   「神?」第一次聽到神祇在化夢之外開口說話,聖女震驚地抬頭,她身後的神官也一起抬起了頭——神也會問出這樣的話?神也動搖了麼?千年前,那一場滅頂之災來得太突然,無數的生靈死亡在剎那。那一瞬間爆發出的絕望、哀求和祈禱的力量是驚動天地的,作為雲荒最後一任聖女的她也衝入了神廟,對著神像一刀刺入心臟,用聖潔的血液向守護神提出了最虔誠的祈禱:請守護雲荒……保佑子民……請神延續這片大陸的存在。   那一剎那,垂死的聖女抬起頭,看到高高在上的神像眼裡、陡然滑落血紅色的淚水。   神祇被那樣鋪天蓋地而來的絕望和祈禱打動了,不惜逆了天地輪迴、伸出手庇佑了這塊本該死亡的土地。   此後的幾千年裡,伽藍神廟的聖女和神官協助著天神辟邪,在深海這片沉沒的大陸上造出了結界、編織著幻夢,用所有力量延續著沉沒的雲荒大地上一切已死的生命。   然而,幾千年的苟延殘喘後、面對著筋疲力盡的聖女和神官,雲端上的神祇第一次出現了動搖和迷惘,注視著黎明前沉睡的大陸。   「神,這片土地上的每一隻螻蟻、都希望能活下去!」聖女抬起眼睛,莊重而虔誠地望著雲端的神,「我們仰賴您的庇佑而生存——如今,您竟然要捨棄我們了麼?」   神祇黑色的眸中,陡然閃過了一陣茫然和苦痛——那,竟是凡人才有的脆弱。   「神?」聖女震驚於雲端那雙眼睛裡的變幻,脫口驚呼。   然而,只是一眨眼、天幕風雲湧動,天眼閉合,神祇的臉已經消失無蹤。   ※※※   窗子闔起的時候,數張稿子從半空頹然墜地——化夢已經完成。   蕭音詫異地看著辟邪,看著他第一次對窗外的異世界提出那樣的詰問。   在窗戶關上的一瞬間、她清楚地看到有血紅的淚水,從這個神祇的眼中滑落。她充斥著憤怒煩亂的心裡、陡然便是一驚,然後奇跡般地平靜了下來。她坐在一地的碎紙中,怔怔看著這個落淚的神祇,眼裡閃過了複雜的表情。   天意從來高難問,現在她知道了:辟邪……原來也是會痛苦和迷惘的。   她扶著自己混亂空白的額頭,發出了低低的苦笑。   「辟邪,不用擔心。你已經找到了新的織夢者……她比我更有天賦,定然能給你一個更好的雲荒。」她走過去,撿起了那幾張稿紙,平靜地輕聲道,「你盡可像當年引導我一樣、引導她成為合格的織夢者。《遺失大陸》可以由她來續寫——你的雲荒,必將延續下去。」   她忽然不再恨他,將手輕輕搭在他肩上,安慰,感覺到辟邪剎那震了一下。   他轉過頭看著蕭音,眼神複雜。片刻之前、這個織夢者還在暴跳如雷,為了思維能力的喪失而對著他咆哮叫罵——可此刻,蕭音的眼睛完全平靜了,從容而溫暖,帶著悲憫和包容一切的光亮。十年的織夢者生涯、竟然讓這個凡人的心達到了接近於神的空明純淨。   十年中,自己就是被這樣的一顆人心所吸引吧?   一個時陷迷惘的神祇,居然需要一個凡人的安慰和扶住。   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卻最終將這樣的心和腦毀掉……她已經無法負擔。一個生命脆弱的凡人、終究不能長時間的接近神域,超越人神的力量限制。   「我愛你。」他忽然忍不住抬起手、將這個蒼白憔悴的女子緊緊擁入懷中,歎息,「沉音,我真的是愛你啊……可是,我怎麼才能夠在保有雲荒的同時不毀掉你?我要送你回去了……在你徹底毀掉之前,我要送你回家去。」   十一、離別   異時空之門打開、神祇化夢的同時,另一邊的艾美卻剛寫完作業進入了夢鄉。   案頭擺放著下午蕭音送的雲荒石雕地圖,脖子上掛著大伯送的古玉掛件,她心滿意足地入睡了,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手裡還握著那塊溫良的辟邪古玉。   ——剛進入夢鄉的少女、絲毫不知道自己下午的塗鴉,剛剛通過神祇的手、被織成了幻夢,流入了異時空的雲荒。   長夜慢慢,她睡的香甜。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隱約聽到了樓下客廳裡的鍾敲響了——一下,兩下。   午夜兩點?   雖然睡的迷糊了,可是剎那間她心裡彷彿有一條冰冷的小蛇流過,陡然全身繃緊。兩點!又是那個時間!心裡模模糊糊有什麼聲音喊了一聲,將熟睡的少女驚醒。   「噠、噠、噠……」黑暗中,門外的樓梯間裡又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有人從遙遠的某個地方一直走了過來,停止在她臥室的門外。   艾美悚然驚醒了,滿身滲出微微的冷汗——樓下的掛鐘早已在她的強烈要求之下換成了電子鐘,她今天上樓前還特意安心地看了看。可半夜,這個該死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   又是那個人!又是那個半夜來的人!到底是什麼誰這樣莫名其妙的天天來到門外?   那個腳步聲照舊停在門外,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暗夜裡傳來了輕微的扭轉聲。臥室的門把手轉動著,靜靜地打開了。漆黑的夜裡,什麼也看不見。那一道黑黝黝的門縫和黑暗融為一體,艾美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只看到門外一雙狹長冷銳的眼睛,閃著非人世所有的光。這雙眼睛……隱約居然有一絲熟悉。   她想大喊,想坐起來,可是身體一點都不能動,冷汗流過她的額頭。   門慢慢完全打開了,她依然只能看到浮在暗夜裡的那一雙眼睛。那般冷銳、深邃、漠然而冷醒,那一瞬間她有了一個奇怪的直覺——那不是人類的眼睛……那不是人類的眼睛!   「織夢者,我驚醒了你的夢麼?」然而,暗夜裡的那個人悄然吐出了人的聲音,在她窗邊停下,看著睜大眼睛僵臥的少女,微笑。他的手在漆黑的夜裡覆蓋上了少女的肌膚,輕輕磨娑著,從手到臉。   織夢者?什麼織夢者?艾美莫名其妙,只覺不自禁的恐懼。   「多麼漂亮的雙手……多麼瑰麗的頭腦……」來人在黑夜裡喃喃驚歎。那只冰冷的手四處游弋,卻並不輕浮,彷彿戀戀不捨地在試探著她內心的某一個角落,最後停留在少女光潔的額頭上。狹長而冷銳的眼睛湊近來了,輕輕讚歎:「一個凡人……內心竟然能有這樣瑰麗的世界……織夢者啊,辟邪就是被具有這樣天賦的凡人吸引吧?」   辟邪?這個人說辟邪?他是誰,居然認識辟邪麼?   她忽然明白過來了這雙眼睛哪一點看起來熟悉——這雙眼睛裡的冷光,和辟邪的眼睛居然有三分相似!只是,比起辟邪的沉靜高潔來,多了幾分陰鬱莫測。   艾美心裡一震,手下意識地握緊了一下——赫然發覺自己手心攥著掛件:辟邪古玉?她身體忽然從夢魘般的狀態裡動了一下,奮力掙扎著、想從這個人的手底下逃脫。   「想逃?是不是?你逃不掉的。你想叫救命?沒用,你父母都已經睡得死沉了……」然而那雙閃著冷光的眼睛卻有奇異的魔力,一直看到她的靈魂裡,輕輕冷笑,說出她腦海中轉過的每一個念頭,「你想抓起桌上這個鎮紙砸我,是不是?」   隨著每一句話的吐出,艾美就覺得心裡的懼怕多了一分。她所有的動作、在沒有發出之前就被釘在了空氣裡。   這個人……這個說著話的人……到底是什麼東西?   然而,不等她去想這個問題,那個人又搶先開口了:「我叫饕餮……是辟邪的哥哥。」   辟邪的哥哥?   這一段時間來、天天半夜來到她臥室門外的,就是這個叫做饕餮的傢伙?辟邪的哥哥為什麼要做這種奇怪的事情?   「我在等你力量甦醒的時刻……等著你變得具有足夠的創造力、能接替沉音成為織夢者的那一刻到來。」黑暗中,那只冰冷的手一直覆在她額上,彷彿汲取了她所有的思維能力,輕輕微笑,「我甚至比辟邪他們更早就找到了你,注視著成長中的你,已經等了好久、好久了……」   那麼……這麼多年的幻覺,都是真實的麼?每夜每夜有人停在身邊注視她的幻覺!   這個奇怪的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不用怕,不要你做什麼,」冰冷的手捧起她的額頭,暗夜裡那一雙眼睛更加貼近了,注視著少女憤怒卻恐懼的眸子,帶著些微的冷笑,「只要你……幫我做一個夢就好了。」   她隱約覺得那個奇怪的人拉起了她的雙手,將那個古玉掛件放入她手心,合緊。冰冷的手指停留在艾美的眉心,那種冷意讓少女陡然全身一震,精神渙散下去。   那是什麼地方呢?白色的河灘……清淺的水靜靜的流……酢漿草尚未開花,簇擁著白色的別墅。咦,那不是……沉音姐姐的家?她被人拉著身不由己地走著,卻無法看到身側拉著她的是誰。那隻手拉著她,穿過了樹林,穿過了草地,甚至穿過了緊閉的別墅的門——所有有形有質的屏障,居然對他們來說起不了絲毫的阻礙。   她又一次站在了這個古雅華貴的房間裡。蕭音和辟邪都不在客廳,不知去了何處。彷彿經歷過什麼爭吵,滿地都是撕碎的手稿,其中她看到僅有幾張完整的散落在地上——一眼瞥去,竟然是自己下午塗鴉的字句。少女驚呼了一聲,想彎下腰去撿起來,卻被人阻止了。   青銅吊燈微微晃蕩,黯淡的室內,有三扇美麗的紅色雕花窗……然後她看到身側那只蒼白的手抬了起來,似乎在默數著那一排窗子:   第一扇。   第二扇。   第三扇。   那隻手推開了第三扇窗,她霍然驚叫了一聲!窗後是……   那扇窗裡透出金色的光陡然湮沒了她。少女駭然低下頭,看到胸口掛著的辟邪古玉居然也發出了淡淡的金光——就彷彿在呼應著異時空裡發出的光芒一樣!   她看到自己的身體在光芒中慢慢融化。   「走吧。」身側,那隻手微微推了她一把,艾美身不由己地跌了出去。   跌入那片璀璨奪目、無始無終的金色漩渦中去。   ※※※   別墅的二樓,辟邪靠在門上,靜默地看著蕭音收拾東西。   其實,至少也要等明天那個小姑娘艾美來了、交代了一切才走吧?雖然他有足夠的把握,能讓這個高中女生成為下一任織夢者,可蕭音作為上一任織夢者,總要對繼任者有個交代和傳承的過程才好。   然而,看著紫衣女子蒼白的臉,他忽然不想說任何再加重她負擔的話。   「這些,其實回去都有備著的了,」看著女子收拾出的衣物書籍,滿滿一箱子,辟邪忽然安靜地開口,「這裡的一切,你回去也能照樣擁有——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送來。」   「你以為……我還希罕這些麼?」蕭音冷笑起來,揮手打落一個纏絲瑪瑙香爐——那些她少女時期迷戀過的唯美華麗的小東西。人一生有很多個階段,而有些事物只在某一個階段裡才存在著意義——比如這只她曾磨了辟邪一個月、他才從異時空的伽藍神廟裡替她取來的香爐。當初是何等的珍愛,如今心境變幻,她已能揮之如棄。   既然她要離開「沉音」的生活,那麼所有女作家相關的一切、當然都不在重要。   除了……辟邪。   纏絲瑪瑙香爐掉落在地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在落地的剎那變成了淡淡的金光,湮滅。異世界帶來的東西,在這個世界裡一旦毀滅便是毫無蹤影了。   「你回去也不用做任何文字相關的職業了——我怕影響你的腦子。」然而對於她的怒氣,辟邪卻絲毫不動容,安靜地敘述,「我會給你安排另外的人生路,你只管放心,回到那個世界後、你的人生必然會繁花似錦,美滿安寧。」   「美滿安寧?」蕭音重重蓋上了箱子,冷笑,「是啊,你是神——要你親自看顧一個凡人的一生,真是浪費了神祇的精力呢,是不是?」   「希望你的腦子經過重整和淨化後、不會再有這樣乖僻的脾氣。」對於她的冷嘲熱諷,辟邪似是習慣了,「不然你會嚇壞身邊的人。」   蕭音果然安靜了下來,俯下身、手指輕輕扣著箱子邊緣的鎖扣,長髮垂落,掩住了臉。那一刻的寂靜,讓別墅裡有了一種微微的離愁別緒。那一個瞬間,辟邪忽然覺得空氣中湧動著什麼不對的東西。然而,不等他察覺,忽然聽到蕭音開口問了一個問題:「辟邪,我是不是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在今晚六點到十一點之間?」   這個第二度提出的問題,讓他微微一震。   沉音……一直在念念不忘的追溯著這段記憶的殘片麼?   「沒有什麼。」他卻是依然安定,淡淡回答,「你不過是太疲勞,昏過去了。」   蕭音扣好了手提箱的鎖扣,直起了身子,定定看著他,忽然笑了一笑,用手將垂落的髮絲掠往耳後:「也好……我也不用力去想了。還是節省一下腦力吧。」   最後填入她攜帶的行禮箱的,是一套精裝版的《遺失大陸》,簇新的一套,裡面沒有任何標記——證明她是這卷赫赫有名著作作者的標記。她帶了十年來的心血結晶回到原來的世界,卻不願再記起她就是作者。她也已經負擔不起記憶的重量。   「連夜走?還是明天見了艾美再走?」看著她提起箱子,辟邪終於開口。   蕭音不答,只是道:「先幫我把箱子提到客廳裡去。」   收拾好東西已經是凌晨一點多,然而習慣了夜晚工作的她沒有絲毫的倦意,跟著提著箱子的辟邪走下樓去。   看著前面走著的助手,蕭音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原來,這麼多年來,她有時候也不知不覺把這個高高在上的神祇當作普通人支使呢。她有點苦痛地抵住了額角,感覺那裡面有什麼東西刺痛著顱骨:她到底……忘記了什麼?忘記了什麼呢?   她忽然忍不住有一種要流淚的感覺……那是什麼感覺?好像忽然間就刺入了深心裡?   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腳步,站在樓梯口。   「怎麼?」蕭音有些詫異地問,抓著辟邪的胳膊。   然後,她忽然愣住了——有人!居然有一個銀髮的男子、站在一樓客廳的窗前!   已經凌晨兩點了,這個人是怎麼進入他們別墅的?門依舊鎖著,報警器沒有響,甚至辟邪設下的結界都沒有絲毫的破壞,這個銀髮男子就憑空出現在了客廳的窗前!   蕭音抓緊了辟邪的手臂,才沒有脫口驚呼。   這個銀髮的英俊男子,有著天生的詭異氣息,隱非善類。   辟邪只是怔了一下,便不做聲地伸過手來攬住了她肩頭,輕輕拍了拍,示意她平靜。然後,他帶著她走下樓梯,將手裡的提箱放在客廳的地板上,直起身來看著那位不速之客:「三哥,你倒是好興致,半夜來訪?」   三哥?蕭音怔了一下,再度打量面前這個銀髮男子——那般眼熟,似是哪裡見過?   「六弟,你何必故作鎮靜。其實你恨不得殺了我吧?剛才我讓她思維崩潰,現在又跑到你家裡打擾你們的二人世界——以你以往的脾氣、心裡早該氣壞了。」銀髮男子笑了起來,看看他身邊的蕭音,「怎麼,你的女人這麼快就要走了?你倒是愛惜她呀,捨得讓她在沒發瘋前回去。」   什麼?這個傢伙說、剛才是他讓自己的思維崩潰?   「你?你的意思是說,剛才我腦子是你弄壞的?」蕭音大吃一驚,「你對我做了什麼?」   然而不等她進一步追問,辟邪卻截住了銀髮陌生人的話頭,冷冷:「饕餮,你半夜來這裡、到底是幹嗎?我說過我是不會跟你去做什麼罪惡守護神的。」   「你在岔開話題……」銀髮男子卻是饒有趣味地看了看他,微笑:「怎麼?她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呵呵,對人類這種脆弱的生命來說、在大腦無法承受時及時失憶,也算一種自我保護吧?」   「我到底忘記了什麼?」蕭音脫口,感覺額頭隱隱作痛,「很重要的事麼?」   「當然很重要……」饕餮唇角忽然露出了譏諷的笑意,「不然你自己也不會苦苦追憶吧?可惜,那麼重要的事情、你只記得一瞬。」   「饕餮你到底來這裡幹什麼!」辟邪的怒喝聲忽然響徹了整個別墅,「滾出去!」   蕭音從未見過溫和沉靜的辟邪如此震怒,脫口驚呼。在閃電落到肩頭之前、饕餮右手張開,掌心六芒星的光芒擴張而出,宛如盾牌般擋住了辟邪的攻擊,往後退開兩步。黑衣銀髮的闖入者張開右手擋在身前,嘴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幾千年了……第一次看見你如此暴怒呢,辟邪。你居然這樣怕我告訴這女人她忘記了什麼?你居然不希望她記起那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不可思議,多麼偉大的神啊……你是真的完蛋了……」   辟邪手指間凝聚著閃電,眼睛因為盛怒而變成了血紅色:「給我滾出去!別妄想我會和你成為一路!」   「別生氣……別生氣,你不想讓這個凡人記起她經歷過什麼,我不說就是了,」饕餮卻是毫不在意地微微鞠了一躬,嘴角卻浮出了譏刺的深笑,「不過,六弟你不做我的同伴,你還能做什麼呢?你還想守著那個死去的雲荒麼?過了今夜,你的那個白日夢就要結束了。」   辟邪和蕭音齊齊一驚。然而不等他們發問,忽然覺得整幢房子微微顫了一下。   是幻覺?蕭音在感覺身側如心跳般微微一震的時候,低頭就看到手腕上的金琉鐲發出了淡淡的金光!她脫口驚呼——自從帶上這只代表織夢者身份的金璃鐲以來,她就和那個異世界氣脈相連,只有每當雲荒大難來臨的時候、金璃鐲才會如此不安!   「辟邪!辟邪!雲荒那邊出事了!」她脫口低呼,感覺到腕上的鐲子不停顫動。   饕餮的眼裡瞬地閃過利劍般的冷光,抬眼看了看客廳裡的掛鐘,忽然大笑起來。不等辟邪衝到第三扇窗子前,邪魔身子一閃,搶先站在了窗前,大笑著看著兄弟:「怎麼?還想救雲荒?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把你那個小織夢者送進去了!送進雲荒去了!——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饕餮忽然輕輕冷笑起來,吐出幾個字:「是『驚夢』的時候了。」   被饕餮臉上那種惡毒和痛快的笑容驚住,蕭音和辟邪雙雙停住了腳步。   「不可能!」辟邪脫口驚呼,「艾美的還沒成為真的織夢者!金琉鐲還在蕭音手上,她沒有法子接通異世界——除非她有供奉在伽藍神廟的最高神器,不然無法去到雲荒!」   「辟邪古玉?是不是?別人拿不到,我難道還拿不到那個東西?」饕餮大笑起來,露出一口雪亮尖利的牙齒,「不錯,我就是把雲荒古玉從伽藍神廟裡帶出了海面,給了她——所以她通過了異世界之窗、回到了千年前的雲荒去了!」   這樣驚人的話語、讓織夢者和神祇都呆住了。   艾美尚未得知雲荒的真像——讓這樣一個沒有覺醒的織夢者、貿然進入虛擬的雲荒世界——會帶來什麼樣後果?   腕上的金璃鐲再度震動,彷彿有了極大的苦痛,也暗喻著雲荒此刻的災難!   「辟邪!」蕭音此刻再也沒去想回家之類的事,低頭握著自己的手腕驚叫,「金璃鐲裂了!金璃鐲……在裂開!」   「來吧!看著吧!神祇和織夢者!」銀髮的邪魔大笑,忽然回過身,一把拉開了第三扇窗子,張開了雙臂,「來親眼看著雲荒的滅亡吧!」   十二、驚夢   艾美覺得自己從一個夢墜入了另外一個夢。   那個銀髮的男子帶著她來到蕭音的別墅,推開了蕭音姐姐叮囑過絕不可打開的那扇窗,在她還沒有提出抗議之前、一把將她推出了窗外。   她向著深不見底的時空中墜落,尖叫——一剎那間,刺眼的金光陡然淹沒了她。那個瞬間、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握緊了頸中掛著的辟邪古玉。   自己是在做夢吧?是在做一個噩夢吧?   那麼這一驚、噩夢也該醒了吧?   意識回復的時候,少女霍然坐起了身。然而一抬頭、看到的就是屋頂上古老的圖騰和神殿裡巨大的雕塑!不是在家裡……根本不是在她所熟悉的任何一個地方!這是在哪裡?她躺在一個白玉雕成的神壇上,醒來的時候周圍有無數雙眼睛圍觀。   「去稟告聖女,她醒來了……」她聽到有人在低聲宣告,一層層傳到外圍。她莫名其妙地坐了起來,左看右看。然而,在看到周圍簇擁著她的那些人時,她陡然發出了一聲尖叫:「鬼,鬼啊!」   ——周圍那些人都穿著上古衣飾、宛如古裝劇裡的演員。   然而,最可怕且怪異的是:厚重古樸的衣物下、所有人都是白森森的骷髏!   沒有臉,沒有眼珠,不知道已經死去了多少年,那些骨架子簇擁在她周圍,對著剛醒來的她議論紛紛。這些骷髏彷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樣貌有多駭人,個個從容自若地站在那裡,穿著有宗教意味的服裝,早已化成白骨的手裡握著一串串靈珠,簇擁著在蓮花台上的女孩。   艾美在這樣詭異的氛圍內嚇得幾乎呆掉:這是在哪裡?這是在哪裡!   她尖叫著從蓮台上跳下來,踉蹌著往外奔逃。她要回家去……她要回到家裡去!那個饕餮……那個自稱是辟邪兄弟的傢伙,到底把她帶到了什麼地方?   她在空曠的大殿裡奔逃,那些骷髏嚇了一跳,紛紛出手阻攔。   然而她項間掛著的辟邪古玉閃現出了淡淡的金光,保護著逃跑的少女,那些骷髏伸過來的手在光芒中如同冰雪般消融。骷髏神官們紛紛驚呼著退後,用空洞的黑色眼眶看著逃離的少女。一口氣奔出了九重門,艾美雙手一用力、終於推開了大門。   她看到了日光。   然而,她卻在日光裡陡然目眩神迷。   她居然站在雲端——神殿門外是一片廣場,裝飾著白玉欄杆。然而,這個廣場上、卻有白雲瀰漫!高空的風凜冽而寒冷,浮雲湧入了高台。她現在,是在某個非常高的地方麼?艾美一時間恍如再度墜入夢幻,反而不敢拔足亂跑了,小心翼翼地穿過廣場上的白雲,走到了欄杆邊上,遠眺。   俯身遠眺的那一瞬間,她霍然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雲荒,雲荒大陸!遺失大陸!」   少女脫口驚呼,看著萬丈高塔底下那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大地: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站在萬仞絕頂之上,俯瞰腳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白色、青色、藍色、紫色、黑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有巨大的湖泊,綿延萬里,在晨曦裡,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西方的砂之國、東方的澤之國、北方的九嶷和南方的碧落海葉城——而那片廣闊的湖泊、便該是雲荒中心那個著名的鏡湖了。   一切都和書上寫的分毫不差。   那便是……那赫然便是她在《遺失大陸》裡閱讀過、心裡幻想過無數遍的雲荒大地!   艾美忽然間從肺腑裡發出了目眩神迷的歎息,欣喜地伸開了手臂,想要去擁抱眼前瑰麗的景象——雲荒!那便是她心中的雲荒!她終於看到了那片大地。   那麼……她一定是在做夢了。一定是做夢。   都怪她平日太沉迷蕭音姐姐寫的那套書。   她一時間不知所措,只覺眼睛用不過來、站在六萬四千尺高的白塔頂端俯瞰著這片神秘的大陸,生怕這個夢境轉瞬就會醒來。所有一切都和書上描寫的一摸一樣,只是底下的所有都是沒有生氣的:大地上沒有綠意、天空中沒有飛鳥,那些街道和房屋都有烈火焚燒破壞的跡象,彷彿經歷了一場空前的劫難。奇怪……這個雲荒,彷彿是一片死去的大陸?   她俯視著白塔底下的帝都伽蘭城,發現城中有幾處似乎正在起火燃燒,街道裡一片混亂,金柝聲響徹全城,隱約還聽到有人叫著「抓奸細」——一切都那樣莫名的熟悉。   奇怪……太奇怪了……這些,怎麼都和她昨天編的那個故事一摸一樣?   然而,正在艾美攀在欄杆上左顧右盼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女子的問話,冷漠而高貴:「你是誰?你是怎麼穿過結界、進入雲荒的?」   艾美詫然回頭、轉瞬驚叫起來——又一個活骷髏!   一個穿著潔白聖衣、配滿瓔珞的長髮骷髏向她走了過來,身後跟隨著方才神廟裡那一群黑壓壓的骷髏神官。她一眼就看到了當先那個女子骷髏佩戴的紅色十字星狀項鏈——那是雲荒伽蘭神殿裡、侍奉天神辟邪的聖女啊!可是,這些人……這些人應該已經死了吧?為什麼、為什麼還能像活人一樣的走動說話?她、她到底是來到了哪個時空?   艾美驚叫著、沿著欄杆後退,不知道該怎麼辦。   「原來是你?你偷走了辟邪古玉、破開結界闖入了雲荒麼?」看到少女頸中掛著的玉石,聖女冷笑起來,骷髏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忽然搶身過來,一把摘走了艾美的項鏈——方纔那些神官畏懼的保護力、居然對她來說絲毫不起作用。   看了看古玉,又端詳了她片刻,聖女忽然間恍然:「你應該是神選中的織夢者,是不是?所以你才能佩戴著辟邪古玉來到這裡。」   艾美一時間神智混亂,只驚懼地看著那個潔白的骷髏聖女開闔著嘴,不停對她發問:「可是,即使你是織夢者,你現在來雲荒幹什麼?神知道你穿越了時空和結界、來到這裡麼?神為什麼不和你一起來?上一任織夢者、已經卸任了麼?」   織夢者?織夢者……這個骷髏又提起了方才饕餮說過的那三個字!   織夢者到底是什麼?然而,不等她想出一個頭緒,神殿底下陡然一陣騷亂。彷彿有無數聲音合在一起、穿過了重重白雲,一直傳到六萬四千尺高的神殿上來!   「怎麼了?」骷髏聖女詫然詢問。   旁邊的一個神官俯身稟告:「聖女大人,昨夜有南方來的敵國奸細潛入帝都,放火燒了大片街區,天干物燥,火龍隊無法控制火勢,火甚至蔓延到了白塔前——百姓人心惶惶,聚集在白塔底下祈禱、請求神的庇佑。皇上和大臣們都上來了,請聖女出面安撫百姓情緒。」   「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在神殿前放火!」聖女霍然回頭,握緊了那塊辟邪古玉,「是趁著神物失竊、想動搖神的權威麼?我要讓天下人看看神的無上力量!」   疾步走到了神壇上,披著聖女衣服的骷髏舉起了手中的辟邪古玉。   底下、匍匐了黑壓壓的大片:君王、貴族和民眾。全都是披了衣服的骷髏。   艾美只看得目瞪口呆——這一切……這一切是怎麼搞的?   現在,眼前所有一切發生的事情、和她昨天下午在蕭宅隨手寫在蕭音姐姐稿子上的故事,居然完全一摸一樣!   「雨季過去後,帝都進入了乾燥缺水的季節,潛淵水庫中的水只剩下滿水時期的三成。南方的敵國奸細在此時潛入帝都,經過周密的計劃,六月七日深夜,帝都內六處同時起火。水龍隊無法撲滅那樣大而密集的火,火勢直到四日之後才被遏制住。而此時,帝都接近一半的街區已經被焚燬。大火甚至燒到了伽藍神廟,雖然被神官們合力逼退、卻已經焚燬了神廟的門楣——第五日上,前來禱告的民眾聚集在神殿前,接受神官和聖女的安撫。然而看到被火舌舔過的神殿、個個在絕望中對神的存在感到了懷疑。為了安撫民眾的情緒,聖女在神壇上舉起了『神之古玉』……」   這些骷髏……這些骷髏在幹什麼?   他們……他們在按照劇本排演戲劇麼?看他們的樣子,都彷彿不知道自己是死人一樣,個個坦然自若的很。就是演戲,也沒有演的那麼投入的吧?   「你們、你們在幹嗎?」終於忍不住,少女很小聲很小聲地問了一句,「排戲麼?」   然而,那樣小聲的問話恍如驚雷,讓所有骷髏一震。無數黑洞洞的眼眶一剎那都轉了過來,盯住她看。骷髏本該是沒有表情的,然而不知是不是錯覺、在說出那一句問話的剎那,艾美居然覺得那些慘白的骷髏臉上,都閃過了絕望和恐懼的表情,彷彿她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觸犯了天意。   那樣無聲的壓力是巨大的,艾美忽然間就糊塗了,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時何地。   「織夢者……你、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聖女的臉上也有絕望恐懼,黑洞洞的眼眶望向不知所措的少女,忽然間瘋狂地大叫起來,「住口,你要『驚夢』麼?你到底要做什麼!大家快給我把她的嘴堵上!」   骷髏得令,爭先恐後向她撲去。無數慘白的手骨向她伸過來。   艾美駭然後退,慌亂間不擇路,居然從欄杆上翻身掉了下去!   六萬四千尺高的白塔頂端,她如同一片羽毛般輕飄飄墜落。   「一定是在做夢!」頭腦的一片混亂中,少女絕望地驚叫,「不是我在做夢,就是你們在做夢!——你們看看自己的樣子!你們應該是早就死了很多年了!雲荒……雲荒早就沉入了海底!」   喀啦啦!   隨著她那一聲驚呼,黑沉沉的天宇裡陡然平空起了一聲霹靂!剎那間風雲湧動,天崩地裂。艾美從半空墜落,世界在她眼中是顛倒的。她隱約看到地上無數骷髏人抬起了頭看著她,黑洞洞的眼眶裡帶著驚懼絕望神色。   「不是我在做夢,就是你們在做夢!——你們看看自己的樣子!你們應該是早就死了很多年了!雲荒……雲荒早就沉入了海底!」她用盡所有力氣驚呼。   她最後的那一句驚呼、居然被放大到無數倍,迴盪在天地之間,如隆隆雷聲般連綿不絕,彷彿宣告著一切的終結。地上無數骷髏人被驚醒般仰頭、看著半空墜落的異族少女,黑洞洞的眼睛裡瀰漫出了可怕的恐懼和絕望。一語出,天地崩;白骨成灰,滄海翻湧!   這個世界居然在她一言之下傾覆了。   天地忽然間黑了下來,暴雨狂風、山呼海嘯,彷彿末日劫難陡然到來。無數骷髏在地上奔逃,然而更多的骷髏在聽到「你們早就死了很多年了」那句話後,立刻無聲無息地癱倒在地面,悄然消失。   「神!神啊!」末日的景象籠罩了虛幻的大地,聖女在神壇上對著烏雲翻湧的蒼穹大聲呼喊,伸出了白骨支離的雙臂,「驚夢了!救救雲荒!救救雲荒!」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艾美只覺得身體失去了重量,不停地下墜、下墜,彷彿墜往另一個時空。   然而搖晃凌亂的視野中,她同時看到了雲荒大陸的覆亡。   她看到無數骷髏人倒地、化為烏有;無數房子轟然倒塌、成為廢墟;無數人在奔走呼號,悲慘的聲音直衝雲霄。她看到蒼穹降下了閃電和天火,燃燒著這個大陸;她看到四周海水滔天,直立而起、撲向這片土地!   這是怎麼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   驚人的末日慘景讓少女心膽俱裂,她在半空中翻翻滾滾地墜落,眼角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她脫口驚呼。難道、難道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方才不自覺地脫口問了那一句話?她驚破了什麼不該打破的東西?   在墜落中,艾美覺得自己失去了重量。一切彷彿都變得不真實。   她仰起頭,眼睛裡映出了佈滿閃電和天火的蒼穹——漆黑的天幕裡風雲翻湧,迴盪著隆隆的雷聲,混合著大地上的種種慘叫。忽然間,天眼開了。烏雲翻滾著向四周退讓,露出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忽然間,她看到辟邪的臉出現在烏雲中間!依然是昨日見過的那樣沉靜、從容而深不見底。寶藍色的天幕上,他的臉色蒼白,靜默地俯瞰著這片毀滅中的大地。那樣空茫的表情:沒有絕望、沒有驚訝、也沒有悲哀……漆黑的眼裡,陡然有血一樣的淚水滑落。   「神,神啊!您看到了?請救救雲荒!」艾美聽到了聖女的聲音迴盪在天際,尖利而絕望——她忽然一驚:辟邪是神?辟邪就是雲荒的守護神?!   天……她一定是在做夢了……一定是在做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她在不停的下墜。   意識慢慢混亂起來。恍惚中,她看到蒼穹再度起了變幻:一張女子蒼白的臉取代了辟邪的面容,出現在漆黑的天幕上。帶著一種絕望、激烈的情緒,俯視著這片毀滅中的大陸。   蕭音!那、那是蕭音姐姐的臉!   蕭音姐姐,救我!救我!艾美在不停的墜落中,用盡了全力大喊。不知道天穹另一邊的女子是否能聽到。   「雲荒!雲荒!」她聽到蒼穹裡蕭音驚呼著,聲音苦痛而激烈,「不要毀掉我的雲荒!」天穹裡女子的臉蒼白得可怕,眼神渙散,臉上有痛楚的表情。那些人、那些早已死去的雲荒人,如果一旦「驚夢」,就會魂飛魄散、從這個宇宙中徹底消失!   作為神祇的辟邪,已經對雲荒是否有存在的必要產生了懷疑,陷入了思維悖逆。   而她、十年來一直維持著雲荒的作者,又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們死去!   「別再插手雲荒!你的精神力已經枯竭了,誰也救不了!」隱約地、蒼穹裡有另一個冰冷的聲音,彷彿有人在阻攔著她。可烏雲翻湧的天穹裡,蕭音卻不顧一切地對著這片大陸伸出手來。從雲荒大地上仰頭看去,那雙手越來越近、越來越大……最後遮蓋了整個天眼。   艾美驚駭地看著。看著那雙蒼白的、寫了無數著作的手從另一個時空伸向這個天宇,彷彿要竭盡全力挽救著什麼——然而,在那雙巨大的手從天眼裡伸入的時候,手腕上陡然發出了刺眼的金光!   是那隻金琉鐲……是蕭音姐姐手腕上戴著的那隻金琉鐲碎裂了!   萬道金光籠罩了雲荒大地,無數的流星從天宇墜落,射向大地上尚自掙扎奔逃的骷髏人兒。每一片金色的琉璃射入那些消失的骷髏,都帶走了一點靈光——那是這些雲荒上早已死去的人兒們、尚自不滅的神魂。   「此生已矣,請去彼岸轉生!」她聽到蕭音的聲音響起在天宇,呼喚著那些將要湮滅的魂魄,「神諭:雲荒將滅、所有的靈魂去往彼岸轉生!」   粉碎的金琉鐲化為千萬億碎片,射入雲荒大陸,帶走了那些骷髏的魂魄。化為一道瑰麗的金色旋風,消失在漆黑的天眼中。那些雲荒上的人……進入了輪迴?   艾美仰面墜落,看著那樣變幻莫測的一幕。   忽然,有一片金色的琉璃如同箭一樣刺來、將她胸口的辟邪古玉射得粉碎!   她脫口驚呼出來,滿身冷汗。   「小美,小美!怎麼了?昨夜那麼大的風雨嚇到了你麼?」母親關切的聲音響起在耳側。她從床上霍然坐起,神智恍惚,外頭已經是天亮。母親聽到了女兒的驚叫,開門走了進來,將滿身冷汗不停哆嗦的艾美抱在懷裡。   艾美的神智卻一時間依然模糊。對了……她想起來了,昨天晚上那個饕餮說「我只要你幫我做一個夢」——所以,她就做了這個噩夢。夢見了雲荒的覆滅。   可是……那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夢麼?   她的手下意識地攀向頸中——沒了!大伯送她的那塊辟邪古玉沒有了!她再次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書桌上那塊蕭音姐姐送的雲荒地圖石雕,忽然脫口驚呼。   裂了!那塊雕刻精美的石頭,居然在一夜之間碎裂成粉末!   「雲荒沉沒了……雲荒沉沒了!」   晨曦中醒來的少女忽然發瘋般驚呼了一聲,跳下地來,甚至顧不上換睡衣、一把推開呆若木雞的母親和震驚的父親,踉蹌著衝出了門。   蕭音姐姐……蕭音姐姐!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了?   十三、陌路   海城郊外的綠化林也被颶風吹得東倒西歪,林後的別墅在暴雨中顯得孤單而脆弱。   然而那樣小小的房子裡,卻有兩名操縱天地的神祇沉默對峙。   第三扇窗子在蕭音不顧一切伸手的剎那粉碎,和金琉鐲一起化為片片飛灰。通往雲荒的路,從此不復存在。破碎的窗口失去了以往的超自然能力,從房裡看出去、只能看到外頭黑沉沉的風雨之夜。   蕭音躺在辟邪懷中,已經沒有了知覺。雙臂手肘以下、已經化為支離的白骨!   方纔「驚夢」的剎那,她不顧一切地俯身出去、伸臂進入那個時空,用盡全部力量呼喚雲荒所有生靈的彼岸轉生——在金琉鐲碎裂的剎那、這個力量枯竭的織夢者竟然不顧一切地撲出去,想拯救那個她筆下虛幻的世界!   完全不顧及自己此刻連提筆的力量都已失去,如何能進入崩潰中的異世界?!   金琉鐲化為流星隕落,這個女子穿過時空的雙臂、也在轉瞬消失了血肉。   如果不是辟邪和饕餮雙雙搶身過去、將失去知覺的她拖回別墅中,蕭音的身體和靈魂便要被時空之窗吸入、一起湮滅在那個崩潰的雲荒裡!   「真是強啊……這個織夢者。竟然還有這麼大的潛能。」看著蕭音化為白骨的雙手,饕餮彷彿鎮住了,喃喃——方才、在天地巨變到來的時候,在辟邪這樣的神祇都猶豫不決的時刻,這個凡人女子居然有勇氣不顧一切地穿透了時空、對那片虛幻土地上早已死去的枯骨們伸出了救贖之手!   明明已經力量衰竭、那一刻這個女子爆發出的念力卻是驚人的——居然能夠傳聲於天地之間,呼喚帶領著那些骷髏在驚夢那一剎轉生!如果不是織夢者的力量,在驚覺雲荒早已死去千年的真相時,這些骷髏就會魂飛魄散。   這個凡人,竟然有能力將千萬的靈魂、在瞬間轉移往彼岸!   原來,她也極愛雲荒……雖然十年來每時每刻都在抱怨著那個世界帶給她的壓力,可織夢者心裡,其實早就將那個世界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中了吧?就像一個母親、親手哺育著自己的孩子,雖然有抱怨、卻終是愛如生命。   所以在雲荒「驚夢」的那一瞬間,這個凡人女子爆發出了如此驚人的念力。   「沉音、沉音……」辟邪叫著她的名字,搜尋著她腦中的念力波動跡象。雲荒崩潰在剎那,然而他一時間居然沒有來得及去為那個延續了千年的國度悲哀、只是急切地看著死去一般的蕭音。躺在辟邪懷裡的女子臉色蒼白,對神祇的呼喚絲毫沒有反應。金琉鐲已經粉碎,她的手臂變成了森森白骨,那雙曾經寫出那樣驚人著作的手已經再也不存在了。   饕餮站在這兩人身邊,開口:「她的精神已經完全垮了——你也不是看不出來。再叫一萬聲她也不會答應你的。」   辟邪霍然抬頭,看著這個引發一切的罪魁禍首,眼眸裡有殺氣。   「嘿,別這樣看著我……趕快把她的身體恢復才是正事。」饕餮看到兄弟這樣的眼神,心裡也是騰地跳了一下,卻攤開了手,催促,「不然時間久了、要白骨復生,就算是能力如你我,也要費一點折騰吧?」   辟邪原本就是個話不多的人,此刻更加沉默,只是默不做聲俯下身去,握起了蕭音化為白骨的右手,輕輕放在自己手心。   血肉在他手中重新復生,掩蓋了白骨,一寸寸生長起來。   然而,他心裡卻是空無的一片。   他知道、蕭音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這個漸漸恢復原貌的軀體裡,「沉音」的靈魂和思想已經蕩然無存——在她伸出手、用了最後一絲精神力呼喚著異世界的人彼岸轉生的時候,織夢者的靈魂已然枯竭。   她所有的精神力、隨著金琉鐲一起粉碎迸裂,散落在異時空中。   他可以讓她復生、讓她回到以前的環境裡,讓她再度成為海城一名海歸的女博士「蕭音」;可是,他的沉音——那個書寫《遺失大陸》,伴隨著他編織了十年幻夢的女子,已經再也不能回來了。   他所愛的沉音,已經隨著他守望的那片大陸、消失在那一場時空的裂變中。   女子的雙手在神祇的力量下漸漸復原,辟邪注視著那張熟悉卻空白的臉,忽然間覺得心中空茫和無助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甚至比片刻前親眼目睹雲荒覆滅之時,更加令他滅頂而無措。以後又該如何……在這無始無終的洪荒裡?   「六弟,原來你真的很愛這個凡人啊?」感覺到了兄弟情緒的波動,饕餮有些驚訝地說出口來,頓了頓,恍然大悟,「所以你寧可她錯怪了是你令她思維崩潰、也不願告訴她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你不願告訴她,那段時間裡,她也曾愛過你!你怕她因為發覺自己愛上了神、連最後一道精神防線也潰散了吧?你竟然寧願她忘記也不願讓她繼續受苦,你果然是真的愛這個凡人啊。」   辟邪眉頭皺了一下,看了饕餮一眼,卻沒有回答。   「多麼偉大的神啊……」銀髮的邪魔有些誇張地感歎,看著沒有生氣的女子身體,聳肩,「可這個凡人女子不會領情吧?她怎麼會明白你的想法——一個凡人,怎麼會瞭解神祇的愛情?直到最後,她都不明白你的真正苦衷吧?」   「給我閉嘴。」辟邪的聲音忽然響起,四個字如同四把利刃,將饕餮滔滔不絕的演講攔腰截斷。牆上的掛鐘敲響,凌晨五點。   他抱著蕭音起身,走向那一扇緊閉的窗——第二扇窗。   「幹嗎那麼大火氣?」饕餮聳了聳肩,撇嘴,「反正按照契約,你不最後也要消除她這十年的記憶、送她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   第二扇窗在風雨中打開——然而顯示的卻不是外頭風雨如磬的景象,而是顯示出了另外不同空間的一個個場面!金字塔上的冷月、崗底斯山脈的夜風、恆河上初露的朝霞、高加索靡靡的雪和東瀛冷冷的雨……   這一扇窗,通向的是這個世界裡的任何一個空間。   窗外的景像不停變幻。最後定格在一個繁華的城市裡,穿過了林立的摩天樓,鎖定了一個小小的尚未熄燈的單元。擴大、再擴大……看到了門牌:朝暉花園B座一單元403室。   那正是蕭音家人所在的地方——他必須要將她送回到屬於她的地方去。   拉開窗子的時候,辟邪感覺自己的手有些微的顫抖。懷裡的人平靜地沉睡,尚未從昏迷中醒來——竟然是連告別的話都無法說上一句?那一瞬間,他覺得內心有什麼在撕裂開來,那種痛深入骨髓、卻是無聲。那是一種龍哭千里的瘖啞的痛。以後要怎麼辦……把沉音,不,蕭音,送回了她家裡後,接著他自己該怎麼辦?   「磨蹭什麼?」看著兄弟抱著蕭音在窗前猶豫,饕餮冷笑起來,「我說,要麼你就把她永遠留在身邊,陪著她直到死——要麼,就乖乖地讓這個螻蟻回到屬於她的地方去!一個神,做這種決定都要磨蹭,真是不能再衰了!」   「你好囉嗦。」辟邪掃了饕餮一眼,忽然雙臂一震,將昏睡的女子送入了窗外,然後霍然回身、拎起地上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一併扔了出去!   所有的動作乾脆利落,眨眼間女子的聲音就消失在時空另一邊。   饕餮擊掌,還來不及叫好,眼前一黑、領口忽然被揪住。一拳狠狠打在他腹部,打得他雙腳離地!媽的……好重的出手。那小子發飆了啊。銀髮的邪魔苦笑。   「滾出來!現在是我們算帳的時候了!」辟邪將他甩到牆上,劈手砸碎了第一扇窗,跳入了虛空,回身暴怒地大喝,「給我滾出來、好好打一架!讓你不停的唧唧歪歪!我要拆了你骨頭,饕餮!」   「打就打。這次沒那個女人幫你,你可別輸了才好。」抹去了嘴角的血絲,饕餮淺笑著看這個大失常態的兄弟,也跳上了半空,「我們打個賭吧!這次如果你輸了、就要來和我一路;相反,我如果輸了,我就洗手做好人——如何?」   黎明前的夜色黑如潑墨,海風呼嘯,烏雲亂卷,海面上劇烈波動著,電閃雷鳴。   斜斜的雨穿過了兩個神魔的身體,織成了密密的天網。雲層之上,腳踩著電光和烏雲,現出了本相的龍神兩子惡狠狠地相互注視著,忽然之間一聲怒吼、撲過去撕咬在一起,在九天之上翻翻滾滾的劇鬥起來。   ※※※   門外風雨如晦,海城在颶風的呼嘯中戰慄。   已經是凌晨四點,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間半夜有這樣劇烈的暴風雨來襲,這一場劇烈的風暴彷彿比1997年那場百年不遇的颱風更猛烈,幾乎要連根拔起這座濱海小城。   東海在呼嘯,雷電隆隆,長風淒厲如割,黑色的巨浪在暗無星月的天幕下翻湧。地底下傳來隆隆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海面下裂開了。海水翻湧得越來越厲害,似乎底下海床上有巨大的裂變,海面上漸漸形成了巨大的漩渦。   監控海潮的政府工作人員大驚失色,立刻撲到無線電台前,對著上級部門緊急呼號:「海嘯!海嘯來臨了!趕快通知沿海漁船遷移!」   ※※※   凌晨六點的時候,一夜的風暴尚未平息、披頭散髮的艾美從夢中驚醒,穿著睡衣屐著拖鞋,踉蹌著穿過了綠化林。   然而少女猛然呆住了——   沒有了!那幢座落在林後的白色小屋、如同蒸發般一夜消失了!   橫河的水在雨後洶湧地流著,綠化林在狂風中折斷了不少,地上的酢漿草尚未開花、被雨沖得伏貼在地上……一切都是和昨日的景象連續得上的。   唯一忽然間斷裂掉的、就是那一幢平空消失的蕭宅!   「天……天啊……這是怎麼回事?」少女震驚地捧著頭,看著原本是別墅的那一塊草地,四處尋找著哪怕一點點的跡象,「蕭音姐姐!蕭音姐姐!」   然而,沒有人回答她……無論她在空地上四處呼喚,還是回到家裡和學校、將此事告訴父母朋友。可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她——甚至唯一和她一起見過蕭音的周露兒,都忽然失憶似地忘記了自己曾在綠化林外看過蕭宅裡的紫衣女子。   辟邪古玉失蹤了……那塊雲荒石雕成為齏粉。   所有一切可以證明那個女作家出現過的東西都平空消失,唯一不成消失的,只有十八歲少女腦海中的記憶——那短短半日之間的、和那個神秘女作家的邂逅。   ※※※   此刻,在離海城幾千公里的都市中,某一個密閉的小空間內。   蕭音感覺自己在不停地上升、上升,有一種恍惚感。   要回家了……我是從美國XXX大學獲得了比較文學的博士,終於回到了闊別將近十年的家裡了。一個聲音在她內心低語。指示燈一層層地變幻著,最後停在16這個數字上。叮咚一聲,高層住宅的電梯門打開,走出一個提著大行離箱的紫衣女子。   「小音!」   「姐姐!」   外面等電梯的一家人陡然驚叫起來,撲向她。   紫衣女子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彷彿感覺到了不自覺的退縮。然而——   那是你的父母和弟弟,那是你的家人……你應該和他們在一起好好生活。   腦子裡,那個聲音再度低語。哦,對,那是她的家人啊……在異國他鄉的時候,朝思暮想著要團聚的親人,她為什麼要感到陌生和退縮呢?   「小音,你不是說下午的飛機麼?怎麼中午就到了?」胖胖的母親一臉驚喜,父親則在一邊安靜地笑著搓手,「我們正要出門去接你,你就自己回來了!」   英俊的少年跑上來,幫她提起箱子,嚷嚷:「好重!姐姐,你給我帶了禮物吧?」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卻熟悉到顯得陌生而遙遠。   蕭音總覺得隱隱間有什麼不對,卻不知道哪裡有缺失,只好任憑愉快的天倫之情包圍了她。她微笑著和父母弟弟並肩走著,絮絮說著別離後的一切。   一切都記憶在腦子裡,不曾忘記多少。雖然離家久了,可很多事情她一提起來都清晰準確,彷彿發生在昨天。比如母親最喜歡看三流連續劇、父親不吸煙卻有燒煙的習慣、弟弟今年該本科畢業了……所有一切她都記得。   可是,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她感覺某種巨大的缺失藏在胸臆中,揮之不去。   「哇!精裝板的全套《遺失大陸》!」恍惚中,幫她整理行李的弟弟驚喜地叫起來,「姐姐,原來你也喜歡看《遺失大陸》?同好呀!這個全板現在已經很難買到了,作為禮物送給我吧!」   遺失大陸?……遺失大陸……   蕭音忽然便是一陣沒來由的恍惚。   「這個呀,我也喜歡看!」母親下廚開始燒滿漢全席了,聞身探出頭湊熱鬧,「不過我還是更喜歡看這個改編的連續劇,看書太累啦!——對了,快開電視,看看午間娛樂台有沒有重播《長歌》?」   「嘁,老媽就是沒品味,」弟弟咕噥著摁下了遙控器,「電視劇比書差遠了——沉音的文筆不是蓋的,這群破演員能演出幾分味道來?」   電視台在迅速地切換,畫面閃過。忽然間蕭音脫口叫了出來:「停!」   弟弟嚇了一跳,手指停在了午間新聞報道上。全家人詫然回首,她卻盯著電視的畫面,一臉的茫然。屏幕上是普通的小城景象,時而切換入蔚藍洶湧的大海,播音員旁白——   「本台報道:昨夜凌晨兩點左右、東海沿海發生強烈地震,震中達到十級,並伴有海嘯和十二級狂風。風暴中心邊緣的海城遭到了百年不遇的天災,共倒塌房屋三百多間,泊於海上沒有進港的二十多條漁船及船上兩百多民漁民均下落不明。目下政府部門組織群眾全力投入了抗災搶救當中,已出動海軍投入海上搜尋和打撈。」   蕭音呆呆地看著,忽然間覺得腦子裡空洞洞的。   搜尋和打撈……隱約間,她看著屏幕上的藍天碧海,卻打了個冷顫:那一片深不見底的碧海之下,到底埋藏了什麼?The world is not enough……那一瞬間、她盯著那片碧藍,只覺自己的呼吸都被奪走。   然而,接過父親削好的梨,她搖了搖頭,把恍惚閃現的思維甩掉。   啃著梨,走到陽台上——朝暉花園B座位於小區中心,臨著中心的綠地和公園,景色不錯。蕭音站在陽台上,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看她。眼神沉靜而溫柔。   她悚然一驚,四顧。然而午後的公園裡沒有一個人。   樹林間有什麼東西穿行而過,依稀是一隻大狗。   十四、白頭翁   日子就是這樣流水一般地過去。   她的運氣一直好得出奇。這個年代裡,海歸已經如海龜般不希奇,她雖然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博士,可比較文學這個冷僻的專業在現今的職場上是打入冷宮的那一類。然而她只是第一批投出了十份簡歷、一個星期內就接到了十個面試電話。   於是,她按對方公司的名望、開出的薪水以及離家的遠近,由優到劣排了個表。   結果,一周後,她被最優秀的那一家廣告策劃公司錄用,職位為文案創意部副經理,月入10K,那樣優厚的條件、足以讓和她同時畢業歸國的同專業師兄們驚歎——然而,她內心最想應徵的、其實是一家著名遊戲公司提供的文案腳本策劃部門經理的職位。   不知為何,她在看到那家遊戲公司正在做的《遺失大陸》的3D遊戲時,心中湧現出奇怪的渴望——她居然對這一切有著那樣的熟稔親切感,彷彿她天生就該在這個位置上、親手監管負責這個模擬遊戲。   然而事與願違、那天她鬼使神差地看錯了表,錯過了面試時間。好容易說動人事部門經理單獨給她一次面試機會後、那位總經理卻進來,開口說他已經在前面那一批面試者中決定好了文案腳本部門的經理。   冥冥中,這個職位居然沒有給她半絲的機會。   垂頭喪氣回來,路上拐進一個酒吧喝了半醉,踉蹌著回家。穿過那個公園,她又看到了那只灰色的大狗,那只奇怪的、有著溫柔沉靜眼神的大狗在遠處靜靜跟了她一路。然而在她停下來看它的一瞬,它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蕭音就這樣成了這個大都市中的一個普通白領,出入於摩天大樓中,和上司、同事一起兢兢業業地過著日子,每日和文案打交道。幸虧工作很容易就上手了,一連幾個單子都做的很出色,很快她在這一行內就有了不錯的口碑。   一切似乎都順利的有些出奇。   她每日奔波,漸漸習慣了都市朝九晚五的忙碌生活。她少年時是個叛逆的女兒,十年讀書歸來後卻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孝女,下班了也不多和同事泡吧K歌,而是拿著手提電腦直奔家裡,吃完飯後開始工作,週末時間也都用在加班上,或者陪著父母出去散步,連逛街購物都不多。   父母對女兒歸國後的發展很是滿意,然而很快滿足感淡了、又開始操心起來——這次他們操心的是她的終身大事:女兒已經二十八歲,眼看直奔三張,雖然是高學歷、高收入、高素質,身邊卻一直沒有合適的男士出現。   退休的父母便有了新的職業:安排女兒相親。   蕭音的日子從此過得更加「充實」。   每天工作十個小時,十個小時之外、還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和滿腦子的設計方案去和所謂的「青年才俊」們喝茶。人到了奔三十這個年紀、便少了很多少年時期的旖旎浪漫,都是職場上搏殺的主兒,如果不是雙方都有解決下半輩子和誰合夥問題的誠意,誰坐在這兒願浪費時間?   半年內蕭音閱人無數,頗有斬獲,卻一無正果。   「哪有女的在約會的時候,聽著對方情話會忽然暴笑起來?」弟弟都看不下去。   「不知道……我真的是覺得好好笑:『我在你心裡曾遺落了一滴眼淚』——這種話都說得出口?」蕭音回想起那個捧著玫瑰、以十二萬分的鄭重神色說情話的會計師,依然有大笑的衝動,「真是讓人噴飯。不行,我真的忍不住。」   「那有什麼好笑的?這是《遺失大陸》裡的經典對白啊!」弟弟反而奇怪,「如今在年輕人中很風靡——拿這當作情話雖然有偷懶的嫌疑、也算是趕時尚。老姐你怎麼那麼大反應?你又不是沒看過《遺失大陸》!」   「……。我不跟沒創意的男人約會。」蕭音一時啞然,連自己都說不出為什麼心裡感到不對勁,只是隨便找了個借口,嘟噥,「有時候覺得好無聊啊,都不是我想要的——老弟,你說為什麼我就非要把自己打發出去?我覺得一個人過挺好。」   「老姐,拜託,你如果不結婚,我和薇安怎麼辦?」弟弟一臉無奈地抱怨。   「嘁,你要結就結,要生就生,關我什麼事!」蕭音從鼻子裡冷哼一聲,翻看瑞麗上的廣告,「別唧唧歪歪的。」   「長幼有序——你又不是不知道爹媽的死腦子,說姐都沒嫁,做弟的就不能結婚。」弟弟哀叫,「拜託老姐,你別壓在我前頭了,快把自己打發出去吧!我也好見天日啊。」   「得了得了……」蕭音頭大如斗,胡亂揮著手,「下一個我會好好考慮,行了吧?」   ※※※   下一個竟然是個白頭翁。   四海財團的少東家,陶少澤,三十二歲,美國南加州大學哲學博士——這樣顯赫的身份讓蕭音一看就直搖頭:真不知道老媽還如此手眼通天、能找來這般貨色……她雖然輕易不會低就,可也從未想過要高攀這樣的世家公子。她只想在自己相同的level上,尋找合適自己的伴侶。   而且,這樣的公子哥兒,身邊的女伴難道會少?哪裡用的著托人相親那麼老土。   然而父母的大力慫恿下,她兌現了對弟弟的諾言,老老實實地跑到了上島咖啡。一眼看到那個一頭銀髮的陶姓男子時,蕭音隱約中嚇了一跳,不知為何立刻覺得有某種下意識的恐懼……這個人、這個人?彷彿哪裡見過?   「怎麼?」對方卻是很細心地注意到了她的神色變化,微笑著搖了搖頭髮,「染得很嚇人?是不是象白髮魔女?」   「呵呵……白髮魔男才是。」蕭音定了定神,笑著入座。   「蕭小姐喝什麼?摩卡還是藍山?」男子慇勤地問。   「一杯熱牛奶。謝謝。」蕭音卻是看也不看地點了,「我不喝咖啡。」   「在上島點牛奶喝?」那位陶先生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饒有興趣地看她,「蕭小姐不喝咖啡?以前不是喝得很凶麼?」   「嗯?」蕭音剎那怔了一下,脫口,「你怎麼知道我在國外留學時候喜歡喝濃咖啡?」   「國外留學時候?……」銀髮的陶大少眼睛閃了一下,微笑起來,「哦,我當然知道,要追蕭小姐,自然要先下一番苦功。」   蕭音微微一窘,幸虧職場生涯已經把她打磨到臉皮夠厚:「哦?那麼陶先生除了咖啡之外、對本人還有何研究心得?」   「多了去了,」銀髮的男子笑起來很好看,一口整齊尖利的牙齒,「比如你喜歡看《遺失大陸》,比如你喜歡去小資的地方旅遊,比如你……呃,偶爾會有偏頭痛的現象。而且,你經常覺得心裡空落,是吧?總覺得The world is not enough,是不是?」   說一句,蕭音的臉色就變一分、說到最後,那張職場上煉出來的面具也戴不住了,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露出她一臉驚訝的真容。那位四海財團的大少就在她這樣詫異的目光裡縱聲大笑,引得所有客人回頭怒視。   「這位陶大少不簡單」——回到家後,她對父母兄弟如是說。   「哇,好也!老姐你終於棋逢對手了。」弟弟為她第一次如此重視某男而歡呼。   蕭音卻有點筋疲力盡的感覺,倒入沙發,喃喃:「我直覺……有陰謀。」   那以後陶少澤就經常來找她,不是去她公司、就是直接來她家,而且故意張揚行事,一周不到就鬧得沸沸揚揚,連公司的清潔女工都知道她在和四海財團的少東家約會。她每天出入、都被一干同事的眼光看的渾身難受。原來現代版的灰姑娘是不好當的,用後媽和姐姐態度盯著她的人、絕對不止一打。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儘管她糾正了多次,他卻一直堅持叫她「沉音」——那個寫《遺失大陸》的著名女作家的名字。原來這個公子哥兒、也是遺失大陸的書迷?她在內心冷笑。不知為何,雖然不喜歡這個陶大少,她卻不敢有絲毫怠慢——甚或、內心深處,她是有點怕他的?   「你經常覺得心裡空落,是吧?The world is not enough,isn』t it?」   那個囂張地染了一頭銀髮的陶大少、居然連她內心這樣隱秘的想法都能察覺?   沒有情人之間的貼心感、蕭音反而覺得脊背冷颼颼。   ※※※   又是週末傍晚。   週末還要照樣工作。工作間隙裡,偷眼看電視。一些雜七雜八的消息:巴以還在鬧衝突、台灣大選、某一家迪廳新開業、銀泰商廈這個週末ELLE和ESPRIT打七折……都市裡到處都湧動著訊息的大潮,稍微看一眼就覺得自己要被這些資訊淹沒。   「近日《遺失大陸》推出了最後一卷《大荒》,嘎然而止的收尾引起讀者劇烈不滿,雜誌刊出當日便有書迷雲集編輯部門口,表示強烈抗議,引發了混亂。」   一眼瞥過,這一條消息讓她胡亂摁著遙控器的手忽然頓住了。   畫面上是國內最大的文學類刊物《幻想》總部,門口雲集了眾多的各色讀者,個個手裡拿著新出的一本雜誌,抗議著什麼。編輯部的人都躲到了後面,警察已經趕來維持秩序。   鏡頭一晃而過,她看到了一個長得不錯的年輕編輯——鏡頭拉近了那個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記者旁白介紹:「這位便是著名奇幻作品《遺失大陸》的責任編輯非天——請問非天編輯,你對沉音小姐忽然結束連載長達十年的《遺失大陸》有什麼看法?」   清秀的編輯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鏡,對著鏡頭開口:「非常意外……我只能說非常意外。沉音小姐先是有半年之久沒有提供新稿件,後來傳了《大荒》第十九章後,就忽然單方面宣佈《遺失大陸》系列結束——這對我們編輯部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困擾,相信有更多的讀者會為那個突然的結尾而傷心。所以我很諒解此刻門外讀者們的心情,可是,我們不得不尊重作者的意見,按原計劃連載此文並結集出版。」   記者:「沉音小姐一向是神秘人物,我行我素。可是所有追看《遺失大陸》十年的讀者、都無法接受『雲荒在一夕之間沉入海底』的結局吧?而且,據說最後半章的文筆、也和沉音小姐原來的迥異。難怪讀者會懷疑是槍手代筆、草草收尾。」   非天編輯咳嗽了幾聲,也是一臉失落:「是。我們原本估計、依照架構,《遺失大陸》至少可以再寫五卷、三百萬字。我也不曾料到那一日沉音小姐傳來了《大荒》的第十九章,就這樣急促地收住了尾,宣佈整個系列結束。」   蕭音怔怔地看著這個和自己的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的新聞,心裡莫名又是一空。   「就是!簡直是不負責任!居然一章之內就把整個《遺失大陸》系列終結了!」這一次說話的卻是弟弟,那個鐵干書迷聽到了客廳的新聞,從房間內直蹦出來,手裡握著新一期的《幻想》,暴跳,「居然用『天災』這種借口,一夕之間就把整個大陸終結了!晶顏公主也好、步蟬將軍也好、鮫人王子也好,所有一切還沒了結,一下子全都沉到水底去了!——簡直是亂寫,不負責任!」   「呃……」蕭音看著弟弟額頭的青筋,忽然脫口,「可那就是事實啊。」   「什麼?」弟弟奇怪地看著姐姐,「你不覺得那個沉音根本是草草收尾、糊弄大家?難道你對這個結局很滿意?」   「我是很滿意啊……還能如何呢。」蕭音茫然地回答,目光忽然空了,「你怒什麼?是怪那個作者、太早驚醒了你的雲荒夢麼?」   弟弟不可理解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回到了電視上。   那裡的採訪已經結束,新聞主持人很熟練地轉換著話題:「且說這邊紙上的『雲荒大陸』剛結束,東海邊的小城海城裡、新的重大考古發現卻讓另一個『遺失大陸』浮出了海面——一場劇烈的地震和海嘯後,搜尋漁民的政府隊伍意外地發現了海底遺址的跡象,經過國際著名考古學家艾瑟博士半年的發掘,這個驚動國內外的海底遺址終於開始浮出水面與世人見面。根據政府有關部門消息,海城將興建國內一流的博物館、來收藏這些珍寶……」   鏡頭切換。碧海,藍天,巨大的海輪,浮在海上的工作平台,打撈上來的石雕和金銀器皿,白髮蕭蕭的博士和他的考古隊伍。   蕭音空無的眼神忽然凝聚了——雲荒!那是真的雲荒!   「嘁,你看,《遺失大陸》這本書一熱門,什麼東西就都和雲荒扯在一起,」弟弟看著那個新聞,不屑地冷笑,「炒做,純粹的炒做而已!」   「那是真的雲荒。」蕭音手裡的咖啡杯子磕到了桌上,失神地喃喃,「我想去看看……我想去那兒看看!」   「發神經。」弟弟白了她一眼,「今天你約了陶大少,人家都到了樓下了!」   汽車的喇叭聲從樓下傳來,老媽興沖沖地跑進來當傳令兵:「小音快下樓!陶先生來接你了,快穿上昨天新買的裙子和人家出去!」   「老媽……你煩不煩啊?」蕭音嘟噥著起身,抱著靠枕走到陽台上,看到那一隻白頭翁正在克萊斯勒敞篷車裡對自己揮手,夕陽下銀髮和牙齒閃閃發光:「沉音,下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她忽然覺得莫名的抗拒和惱怒,氣沖沖地將靠枕從陽台上狠狠砸了下去。   「哎喲!」陶少澤在底下叫了一聲。蕭音逕自款款進去,也不換衣服、拎了個手提包下樓去。該到和這個傢伙說清楚的時候了。   走的時候她眼睛掃了一下電視,那裡已經在播報另一個消息——方纔那片碧海藍天,古城遺址,已經轉瞬即逝。   ※※※   「難得你肯出來。對了,我有禮物要送給你,拿著。」看到她下樓來,那個白頭翁面色慎重地拿出一隻小盒子——蕭音嚇了一跳,盯著那只首飾盒:這麼快就拿出戒指?也……太誇張了一點吧?她往後跳了一步:「我不要!」   陶少澤看了她一眼,收起首飾盒、拉開車門:「那好,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蕭音沒有坐進車裡去,只是站在那裡定定看著這個銀髮的男子——那般奇怪,分明是沒見過的,可這個人閃亮而陰鬱的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居然是似曾相識,令她感到下意識的恐懼和反叛。   「陶少澤先生,」她連名帶姓地叫這只白頭翁,加強自己說話的氣勢,「我想還是今天就說個清楚吧——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花這麼多精力在我身上,可我現在明確的告訴你:還是省省吧,我對你根本一點都不來電。你如果有天天兜風的空兒,不如好好去你的公司裡上班。」   「哦?」陶大少保持著拉開車門的姿式,卻是饒有興趣地聽著她的最後宣言,居然面不改色,「你怎麼知道我沒去上班?每天該做的工作我一點沒耽誤。」   「嘁,」蕭音冷笑,「那倒是看不出了——不過,我還是很樂意為你再節省一點時間的。」   她根本無意坐他的車,自顧自說完了話就轉身走。   「喂,喂!」陶少澤開著車跟在了後面,居然有點沉不住氣,「你說我到底有什麼不好?論家世、論財富、論長相,這個世上的所有男人裡、難道有比我更好的?真不懂你這個女人心裡想什麼!你到底在堅持什麼?等著白馬王子從天而降?」   蕭音白了他一眼,卻是微微一愣——的確,這只白頭翁到底哪點不好呢?自己居然一眼看上去就覺得不喜歡?其實細細分析下來,當真是個絕品了。可是……她就是不喜歡。   「我不喜歡你的白毛。」想不出理由,她習慣性地隨口胡扯。反正不能落了下風。   開車的陶大少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她會扔出這麼一個理由,不由條件性反射地摸了摸自己額前一綹銀白色的頭髮,喃喃:「原來就算記不得了,還是一樣下意識的排斥?」那麼一愣,蕭音已經向著小區外疾步走了出去。   「喂,去哪裡?」很快背後那個白頭翁又陰魂不散地纏了上來,「上來吧,我送你。」   「去浙江海城!」沒好氣地、蕭音甩出了一個千里之外的地名,想像著這個大少爺目瞪口呆的樣子,嗤笑,「怎麼,你打算開車送我三千里啊?」   唰的一聲、克萊斯勒猛然一個前衝,急轉,攔在了她前面。   「正好!我今天來約你、就是要帶你去海城!」在她沒有怒斥前,那個銀髮少爺跳下了車,一把拉開車門,眼神雪亮,「要去就快去!我立刻帶你去那裡。」   蕭音一下子張大了嘴巴。   ※※※   「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麼。」舒適的車內,蕭音煩躁地看著旁邊專心開車的銀髮男子,「就算我發瘋說要去海城,你難道也陪我一起瘋?我明天還要上班呢,怎麼可能真的去海城?」   陶少澤沒有回答,打開了車載音像,流行音樂立刻瀰漫了出來:「古巴比倫王頒布了罕莫拉底法典/刻在黑色的玄武岩/距今已經三千七百多年/你在櫥窗前凝視碑文的字眼/我卻在旁靜靜欣賞你那張我深愛的臉……」   蕭音怔了怔:「什麼歌?」   「喜歡麼?」銀髮的男子笑起來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隱約有某種危險的氣息,「Jay的《愛在西元前》。是不是覺得有點熟悉?」   「這算是『唱』歌麼?」蕭音本來想拉下臉來說不喜歡,可不知道為何、聽到那般歌詞,心中陡然隱隱一動,便沉默下來。車子在高速公路上以驚人的速度向東方疾馳,車子裡一時間陷入了靜謐詭異的氣氛,只有那首歌反覆不停的播放——   「祭司 神殿 征戰 弓箭/是誰的從前?   「喜歡在人潮中你只屬於我的那側面   「經過蘇美女神身邊/我以女神之名許願   「思念像底格里斯河般的蔓延。   「我對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   「幾十個世紀後出土發現 泥版上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見   「我對你的愛寫在西元前 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   「用楔形文字刻下了永遠 那已風化千年的誓言。」   蕭音忽然間覺得有點恍惚,似是心中那一點「空」裡有什麼東西湧出來了,慢慢的填滿她的胸臆。她的眼睛茫然盯著華燈初上的繁華城市,脫口喃喃:「歌詞寫的真好……」   「是麼?」陶少澤笑起來了,「等一下我帶你去看更好的。」   「別開玩笑了,明天我還要上班。」蕭音只覺頭痛欲裂,彎下腰去將額頭抵在手心裡,悶悶道,「你送我回去。我不舒服。」   陶少澤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我送你去了雲荒,你就不會不舒服了。」   「雲荒?」那兩個字,不期地讓蕭音乍然一驚。   「是,雲荒。海城裡的雲荒——你不是總是覺得這個世界缺了什麼嗎?我帶你去看夢的碎片,幫你把缺掉的那塊補回去。」銀髮的男子忽然間剎車,眼睛盯著前方,唇角泛起了一絲微笑,「——不過,先要把這傢伙擺平才好。」   「誰?」被急剎車弄得差點撞上擋風玻璃,蕭音詫然。已經到了郊外的僻靜地段,外頭一片漆黑,她心裡陡然一驚——不知不覺已經被帶到這種荒郊野外了?這個陶大少如果是個歹人那麼就糟糕了,這鬼地方誰都不會來救她了。   車燈只是照出了前方一片路,雪亮雪亮的,刺眼得讓她的頭痛愈發劇烈。   陶少澤拉開車門走了下去,卻沒有熄掉引擎。他在車燈能照到的範圍之外站住,忽地揚頭、對著某處夜空冷笑:「是你麼?你終於出現了……想阻攔我帶她去海城,是吧?好狗不擋道,走開!」   他和誰說話?蕭音驚懼地望著外頭黑漆漆的夜,揣測。   狂風暴雨是忽然之間席捲而來的,天地間猛然沒有了其他的聲音!她躲在克萊斯勒轎車裡,聽到鐵殼之外雨點如敲重錘,車燈裡大雨如注,彷彿這個世界猛然間陷入了風雨飄搖,岌岌可危。蕭音驚詫地坐在位置上,耳邊已經聽不見那一首歌,只餘下暴烈的雨聲、以及激烈地縱橫在天地間的閃電。   而陶少澤的身影,也已經沒入了黑暗的雨夜裡,被雷鳴電閃所湮沒。   暗夜如巨大的魔影般投下來,包圍了一切,坐在曠野的克萊斯勒轎車裡、蕭音覺得自己就如滔滔滄海中的一葉,時刻會被無所不在的自然力量所吞噬。電閃雷鳴,在閃電劃破長空的一剎那、她陡然間看到半空中彷彿游巨大的影子在廝殺,翻翻滾滾、身周纏繞著電光霹靂——那是、那是什麼怪物?   頭痛欲裂,她居然不覺得害怕,怔怔地盯著重新恢復黑暗的夜空。   「你到底想做什麼?為什麼你還不放過她!……離開她!……讓她好好安心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震耳的隆隆雷聲裡、隱約聽到幾句破碎的話語。   不是白頭翁的聲音。是誰?為何傳入耳中,居然有莫名的心悸?   「快走!」忽然間恆溫的車廂內捲起了一陣冷風,雨點打到她臉上,蕭音一驚回頭,看到銀髮的陶少澤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掠了過來,一把拉開車門坐進來,迅速發動了車子,「暫時把他的力量封住了,我們趕快走。」   「怎麼了?」她驚訝地問,「是遇到了劫匪?」   一向嘻嘻哈哈的陶大少臉色蒼白而肅穆,根本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汽車如同一道銀色的閃電一樣穿行在雨幕中,向著東方飛馳。   那是真的「飛馳」——快到簡直超出了一輛汽車該有的!蕭音坐在車中,外頭也是一片漆黑,因此她沒有注意到此刻克萊斯勒的速度有多快。   ——車輪甚至離開了地面,滑行在空氣中!   十五、終曲   凌晨六點,新任博物館長艾瑟從床上起來,巡視著他的領土。   龐大、嶄新的博物館裡陳列著那些剛剛從海底打撈上來的文物:弓箭、長矛、甲冑、玉石雕像、金銀器皿、殘碑和斷裂的布帛……琳琅滿目,高高低低的放置在各自最適合的位置上,無聲地敘述著一個輝煌的遠古文明。   雖然已經看了大半年了,可每次巡行於其間、文化館小職員出身的艾瑟還是不自禁的感到興奮和顫慄——雲荒……那真的是夢中的雲荒?他居然真的能夠如此咫尺地接觸到那個多年的夢想。   自從半年前那一場大規模的海嘯、讓海底遺址重見天日開始,他就在兄長艾宓博士的帶領下、積極參與了考古挖掘工作——因為規模的龐大、以及和《遺失大陸》的驚人巧合,東海遺址一挖掘出來就驚動了世界,贏得了各方的關注。挖掘出第一批文物後,藉著艾宓在國際考古界的名望和背後四海財團的支持,很快就有資金到位、在海城建起了世界一流的博物館。而艾宓博士知道兄弟對於雲荒遺址的熱忱,將大部分功績推到了艾瑟身上,讓這個小公務員站到了鏡頭前,接受了發現雲荒的榮譽。   挖掘工作結束後,原本是個海城文化館小公務員的艾瑟、居然在考古學家的力薦下當上了新博物館的館長。全家都搬到了博物館裡居住。   一切……真的都像做夢一樣。   年過四十的艾瑟館長隔著玻璃凝視著一尊打撈上來的精美雕塑,出神——這是從神廟遺址裡挖掘出的神祇塑像,底下是一整塊黑色玄武岩的台基,台基上雕刻著斑駁的象形文字。台上的神獸塑像是白玉雕琢的,有點像老虎,腹部兩側卻刻有雙翼。昂首挺胸,神態威猛莊嚴,四足前後交錯,利爪畢現,縱步若飛,似能令人聽到其行走的腳步聲。   辟邪神像啊……館長喃喃歎息了一聲。   以辟邪為圖騰的民族,會鍛造軟銀和提煉珂,城市中心有萬丈高塔、供奉著神靈——這一切,完全都和流行於世的《遺失大陸》描述的完全相同呵!   那個神秘的女作者:沉音……到底是怎樣才知道這個失落文明的真像?   為什麼當雲荒遺址驚動世界的時候、這位深藏不露的女作家卻匆匆結束了《遺失大陸》這部書,並從此在這個人世間蒸發?她帶走了所有的秘密,只留下這些不會說話的千年遺物、等待著考古學家們的一一探究。可是,就連神廟神像底下刻著最重要的銘文、都無人能破解。   「爸,你巡視完了沒啊?」在館長出神的時候,背後傳來了女兒輕快的問話,「又在這裡對著神像出神?媽做好早飯了,要我來叫你去吃。我都吃完啦。」   「小美……你說這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館長沒有回頭,將女兒攬到了身側,指著神像底座上無人可破譯的那一行行神秘文字,「雲荒遺址裡留下的文字記載無數,可是神廟神像下的碑刻、應該是所有文字裡最重要的了。可是,居然連艾宓他都無法破譯這一段文字。」   「可能辟邪和蕭音姐姐可以?」艾美看著上面的象形文字,脫口回答。   等看到父親驚詫的眼光,她才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自己見過《遺失大陸》原作者的事,已經鬧的人盡皆知,可是偏偏沒有任何證據留下來。於是所有的人都笑她,說她一定是看《遺失大陸》看得走火入魔了。   「吃飯吃飯。」她推著父親往後走,把這個文物癡打發走。   空蕩蕩的博物館裡,剩下了她一個人。快要高考了,這段日子她天天六點起床,吃完飯後就找安靜的地方背誦複習資料。這個空曠靜謐的博物館,自然成了她複習的最好選擇。   女孩子在無數林立的遠古文物之中,仰頭微閉著眼睛,背誦著政治和生物。   然而,她心裡總是忍不住的想——想那個紫衣的蕭音姐姐,想那個死臭臉的助手辟邪,還有那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她相信自己是真的和另一個時空有過交集的。雖然誰都不相信她。可她看著那些從海底打撈出來的文物、便更加確信。   可是,蕭音姐姐和辟邪、到底去了哪裡?他們知道雲荒遺址浮出海面、一定會回來這裡看的吧?他們一定不會就這樣扔下了雲荒。   於是,快滿十八歲的少女、一天天地在神像前等待著。   ※※※   六點半。外面天色已經濛濛亮了,依稀映出了大門外的兩個人影。   還沒開館呢,這些遊客就那麼急麼?   艾美把講義捲起來,歎了口氣,都是《遺失大陸》太火熱、才讓這個新開的博物館湧來了太多的參觀者。簡直就是沒有一刻清靜。   「八點鐘開館,你們先回去罷。」她好心地走到門口,對玻璃旋轉門外的一對男女說。   忽然,她目瞪口呆。   「蕭音姐姐!」艾美脫口叫起來了,一跳三尺,不敢相信地看著門外的那位白領女子,額頭抵上了玻璃幕牆,「蕭音姐姐,你終於來了?」   「陶少澤,你到底拉我來這裡幹什麼?!」那個女子正在和身邊的人拉拉扯扯,聽得她在門內的歡呼、陡然便是一呆,抬起頭來打量著艾美,遲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你是?」   「蕭音姐姐,我是小美呀!」艾美又是歡喜又是詫異,「你不記得了?半年前你住在海城郊外別墅裡的時候、還教過我寫作呢!」   「小美……」蕭音喃喃重複,然而眼神卻是茫然的,搖頭,「我不認得你。我也沒有來過海城……我半年前剛剛從美國回來啊。」   「啊?」艾美陡然怔住,訥訥不知所對。   「磨蹭什麼,快進去。」說話的是和蕭音姐姐一起來的銀髮男子,一邊說一邊回頭望了望半空,隱約焦急,「辟邪就要追上來了!」   「辟邪?」蕭音只覺頭痛,茫然重複。   「啊?辟邪也來了?」艾美卻不自禁地歡呼起來,立刻轉身,「你們去後門等著,我去找老爸拿鑰匙開門。」   「不用了。」銀髮男子淡淡說了一句,伸出手按在玻璃牆上——一瞬間,艾美忽然有一種錯覺:這些大片堅硬的防彈玻璃幕牆、居然變成了柔軟透明的水牆!   然而,彷彿為了印證那並不是錯覺,下一剎那銀髮男子便拉著蕭音一步穿透了牆壁。   艾美目瞪口呆。   「陶少澤!你到底要幹什麼?」一步穿牆而過,蕭音也是呆住了,只覺頭痛得愈發劇烈,她忽然間歇斯底里咆哮起來,「你把我當傻子耍!這究竟都是怎麼一回事!一夜之間你居然真的飆車三千里、來到了海城?你居然穿過了牆壁!你到底是什麼人?」   「噓,安靜,安靜,」銀髮的英俊男子半扶半抱著激烈反抗的蕭音,把她拖到了大廳的正中間,忽然放低了語氣,「織夢者,你快來看看這些。我把過去的記憶還給你,讓你把心中丟失了的另一個世界找回來吧。」   「什麼織夢者……」蕭音用力推他,「瘋子,我要回去了,九點我要上班!」   「你就算坐飛機回去也趕不上了。」銀髮男子冷笑,彷彿耐心用盡、一下子用力扳起了蕭音的頭,讓她仰視著博物館大廳正中陳列的巨大雕像,「只記得什麼上班、打卡、相親、結婚——你來看看這個!愚蠢的凡人,你還記得他麼?」   激烈的掙扎中,視線還是不知覺地往上移——黑色的玄武岩,刻著的象形文字。然後,在這塊巨大的黑色玄武岩之上,是——蕭音忽然間怔住。   「辟邪?」看著那巨大的白玉雕塑,她陡然脫口驚呼,「辟邪!」   彷彿心中某個地方被撬開了,真空中瞬間湧入了無數激流。蕭音臉色蒼白、在博物館林立的展品中茫然四顧——似曾相識……似曾相識!這些殘磚斷瓦、書簡石刻,這些兵器甲冑、珠寶玉器;乃至那些躺倒在錦緞中的枯骨化石,都彷彿在哪裡見過!   在她自己尚未驚覺之前,她已經淚流滿面。   為什麼要哭泣?為什麼要流淚?……她不知道,只是那一剎的悲哀是如潮水滅頂而來的,她就仰望著那尊神祇的雕塑哭了出來。   「這……這是在哪裡?」腦子彷彿要裂開,蕭音摀住額頭,「這是哪裡?」   「這是雲荒啊,這就是雲荒。」銀髮男子的聲音卻緩和了下去,鬆開了手,任憑她掙扎,「你看著我:我不是陶少澤——我是饕餮。他是辟邪,你不認識我們了麼?織夢者?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殘夢啊。」   「辟邪……辟邪。」蕭音極力想要回憶起什麼,然而只覺頭腦完全被清空了。   「看來真的自己想不起來了啊,辟邪那小子清除的真是徹底……非要借助神器的力量吧?」饕餮歎了口氣,有點不甘地探手入懷中,拿出了那只首飾盒,打開,裡面卻不是戒指,而是一個玉墜。他將項鏈套在蕭音的脖子上,囑咐:「喏,送給你——看來這東西就是該你帶著,我想私吞都不行。」   「啊?那是我丟的古玉!」艾美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這時才脫口叫了起來。   「小丫頭,那是我托你大伯之手借給你的,現在事情完畢、我當然拿回來了。」那個自稱饕餮的銀髮男子終於看了她一眼,冷笑著回答,「金琉鐲和辟邪古玉,並稱雲荒兩大神器——怎麼能留在你這個小丫頭身上?驚夢那一刻我就將它收回來了。」   「嘁!」艾美被那樣輕視的語氣惹惱,威脅,「我去叫我爸過來,你亂闖博物館!」   然而這時候的蕭音和饕餮、都已經不再注意她。   古玉帶到蕭音頸中的剎那、情緒激烈的女子忽然間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辟邪古玉是雲荒的「匙」,帶上它、即便是凡人也可穿越時空看到過去未來。剎那間、她的眼睛穿透了時空,仰頭看著四面的文物,蕭音的眼眸裡漸漸蒙上了一層光,清澈而夢幻——   她看見了白塔高聳入雲、聖女神官匍匐祈禱;   她看見雲荒大地上耕種正忙,鏡湖閃光如開天鏡;   她也看到了一朝風起雲湧、天崩地裂,白骨成灰大陸沉海!   那就是她所遺失的一切……她曾經為之付出了十年青春和愛戀的一切。   最後,她的目光重新投在大廳最中間入口處的巨大神像上,靜靜凝望玉石雕刻的神祇。那是曾經多麼的熟悉……那是她的守護神。她曾經用了十年光陰去相守的神。   然而此刻重來回首,已是三生。一步之隔,天人有別。蕭音只覺自己腦中山呼海嘯,無數激烈的情緒湧動,直欲噴薄而出。她的手重重按在玻璃護罩外,隔著玻璃看著黑色玄武岩上那幾排刻著的文字,忽然間淚如雨下。   「蕭音姐姐?」艾美本來怒氣沖沖要去叫父親過來,此刻嚇得怔住了,不知道為何這個神秘的女作家會對著那塊誰都不認識的玄武岩上的刻文痛哭,只好小心翼翼地問,「蕭音姐姐?你哭什麼?別哭了……你、你認識上面寫的字?」   蕭音隔著玻璃櫥窗、凝視著碑文的字,臉色蒼白而激烈。一時間似乎神思都渙散了。   ※※※   「噓……別吵,讓她好好看。」拉開艾美的卻是饕餮,遠遠走了開去,饒過巨大的神像,直到大門旁、才對著旁邊十八歲的少女齜牙一笑,「那是辟邪那小子寫的——那小子本以為沒人會看懂吧?才敢把情書寫在大庭廣眾之下。平日裡可真是殺了他都不會說出半個字的——嘿嘿,沒想到我把織夢者帶回到這裡來、並讓她覺醒了。」   「辟邪的……情書?」艾美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刻、刻在神廟的神像底下?」   「希奇麼?」饕餮卻是不以為然,「對我們神祇來說、神廟就像自己的老家一樣隨便。亂塗亂寫算什麼?最多讓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考古學家發愁去,我打賭他們打破頭都想不出那居然是一首情詩——神諭情詩,嘿嘿……是不是啊,辟邪?」   最後一句話,卻是穿過了艾美的肩膀、說給大門口的另一個人聽的。   朝陽已經躍出了地平線,絢麗璀璨的光透過了博物館大片的玻璃幕牆投了進來,映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片晶瑩如水——在那樣虛幻的光與影中,宛如煙霧的緩緩凝聚,一個人形出現在水面上。   「呀,辟邪?」艾美認出了來人,脫口驚呼起來。   的確是辟邪——蕭音姐姐的那個大脾氣的助手。然而半年不見,這個人卻似憔悴了許多,臉頰瘦削、眉間有了一道深深的刻痕,連以前那樣沉靜從容的眼睛裡都滿是煩躁不安。不過是半年的時間……怎麼蕭音姐姐和他都有了那麼大的變化?   「饕餮,原來是你私藏了古玉?!」那個凝聚起來的人對著饕餮厲聲,表情古怪,不知道是悲是喜,「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我以為古玉和金琉鐲一樣、在驚夢那一剎湮滅了!」   「啊,你終於不再問我『到底想要幹什麼』了?你知道我最終想做什麼了吧?」銀髮的邪魔卻是微笑起來,深深彎腰一禮,「誰叫我那一次打架輸給了你呢?沒辦法,我只好做一個好人了——這就是我做的第一件『好事』。怎麼,還不謝謝我?」   「為什麼不告訴我?」辟邪卻是執意追問,隱約有怒意。   饕餮聳肩,冷笑:「為什麼要告訴你?就算我把古玉還你、以你那種隱忍沉默的脾氣,會下決心拿它來恢復織夢者的記憶?一不做二不休,我先下手了——嘁,這段日子來,你還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我接近她……嘖嘖,不做不知道、做件好事可真是不容易啊……」   猛然眼前一花,一拳打在他臉上,將喋喋不休的尖刻話語打斷。   「呀,別打架!」艾美驚叫起來,看到兩個男子劍拔弩張地對視著,眼神如同電光火石交錯,幾乎隨時隨地都要大打出手的樣子,「要打出去打!這裡是博物館。」   「六弟,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暴力……」冷哼了一聲,饕餮甩頭,「說不過就打?」   第二拳打在他肩頭,饕餮正想避開、忽然發覺那一拳卻是毫無力道的。   「三哥,」一拳擂在饕餮肩上,辟邪側頭看著那個邪魔兄弟,忽然間輕聲吐出兩個字,「謝謝。」   銀髮的饕餮怔了一下,抬眼看看辟邪,忽地笑了:「就為了你千萬年來都不曾開口說的多謝兩字,做點好事似乎也值得。不過……你以後打算怎麼辦?你——」   然而說到一半他呆了一下:辟邪早已不在面前了。   擂了他一拳、說了聲多謝後,雲荒的守護神祇便再度雲煙般的消失。   「嘁,果然還是只重色輕友的狗。」饕餮冷笑,搖頭,看見了旁邊眼睛越瞪越大的艾美,「怎麼?看得發呆了吧?驚訝了?要不要我幫你把這些記憶都消掉,免得影響你?或者,你和我簽一個契約、把靈魂賣給我吧。」   銀髮的邪魔帶著譏諷的笑意、對著少女彎下腰來,威脅似的抬起手。   「啊,我明白了!」艾美忽然叫了起來,彷彿終於確定了什麼,雀躍,「辟邪真的是雲荒上的神!你是他兄弟,那麼你也是神,是不是?」   「我不是神,我是魔。」饕餮認真地糾正。   艾美卻是興致勃勃,興奮地拉著他左看右看:「饕餮?……饕餮的話,你應該長得像一隻山羊啊!給我看真身給我看真身!不然我就跑去告訴爸爸,你亂闖博物館、還想在博物館裡打架!」   「天啊,你好煩。」真是沒見過看到邪魔還這樣興奮的人類,是不是具有織夢者天賦的人,都是神魔的剋星?饕餮無奈地搖頭,轉頭看了看大廳另一邊的景象。   「嗯,怎麼?」艾美跟著他一起伸長脖子往那邊看,忽然被摀住了眼睛。   「少兒不宜。」饕餮冷冷道,一把拉著好奇的少女,急速穿過了玻璃牆,將空曠靜謐的環境留給了那一對天人重逢的情侶。   「呸,我下個月十五就滿十八了!」艾美拚命掙扎,抗議。   下個月十五……五月十五日。   不錯,這一日出生的人,在星象學上對應的定義便是「織夢者」吧?和蕭音一模一樣。   饕餮忽然沉默下來,在門外的草坪上鬆開那個亂跳的少女,饒有興趣地笑了起來:這段時間的接觸、才發現凡人中也有蕭音那邊的女子,難怪辟邪會動心。眼前這個小丫頭也是織夢者吧?那麼……他笑了,忽地再度提議:「你有什麼願望?考上一流大學?有錢?有地位?我可以幫你實現任何願望……如果你和我簽訂契約、把靈魂賣給我的話。」   邪魔的聲音是優雅而誘惑的,少女卻詫然:「可你要了我的靈魂有什麼用呢?」   「這個……」饕餮一時啞然,作為代價他勾去無數人的靈魂,卻從未想過這些死魂靈究竟有什麼用途,「拿來當奴僕吧。」   「蕭音姐姐以前也和辟邪簽訂過這樣的契約,是不是?」艾美卻是叫了起來,彷彿明白了什麼,歎息,「所以她能寫出《遺失大陸》來?多麼奇妙的事情呀……山羊,如果你能讓我和蕭音姐姐那樣寫出這樣的東西來,如果你能給我看你的世界——我就和你簽契約!」   「我的世界……」饕餮反而怔了一下,喃喃,「亞特蘭迪斯?」   那個同樣沉沒於海下的大陸……已經和他一樣死去的大陸。   「你要看我的世界麼?」看著少女因為興奮而漲紅的臉,饕餮輕輕歎了口氣,「織夢者啊……身為一個凡人、卻對宇宙洪荒有著不相稱的好奇心。你真的願意知道我的世界?知道神魔和凡世的邊界、知道那些夢碎和夢醒?」   「嗯。」艾美用力點頭,將手中的複習資料扔到了一邊,看著銀髮的邪魔,「我想知道。」   饕餮微笑起來了:「那麼,你跟我來吧。」   ※※※   蕭音隱約聽到大門旁有人在說話,然而她的眼裡卻只有玄武岩上辟邪留下的那些字句。她的手掌抵著冰冷的玻璃護罩,吃力的辨認著雲荒上古的象形文字。那樣的……那樣的句子。辟邪,你從未曾對我說過。   在帶上古玉的剎那、所有塵封的記憶全部甦醒了——包括她在過去十年中、因為精神崩潰而失憶的那些片斷。   她終於記起了最後一夜、六點到十一點中間,她忘記掉的是什麼。   她忘記了自己曾愛過神……在生死交錯的那一瞬間、她無法逆轉自己的感情。   因為對於剎那間湧現的超越界限的感情感到恐懼,她的大腦自動的將那一段記憶遺忘。而辟邪也沒有再告訴她,她就這樣穿過了時空、帶著嶄新的不真實的記憶,在人世裡重生。她「生前」曾多次對他說:她不要逆了天意,她要過平靜安穩的生活。哪怕凡人生命在神祇看來不過一眨眼,她也要平靜安穩地過完那個眨眼的功夫。   所以,他就如她所願、永遠從她生命裡消失,給了她最平靜安逸的生活。   再也沒有雲荒,再也沒有神祇,再也沒有辟邪……她也不再是那一紙能驚天下、以個人之力延續整個大陸的沉音。織出的夢之華衣已經破碎,她跌落在塵世裡,安逸地生活,安靜地開花結果。一切,都如了她以前的意。   然而,命運不是那樣的。我們不曾認識的命運、它隱藏在水面以下,像深海中的魚。   那樣怯懦苟安的要求,真的是她心裡所希望的麼?   如果真是這樣希望的、她為何時刻心中有著一種「缺失」的感覺?如果能回到十年前,她一定會滿足於目前這樣事事順利的環境;可是,不行。曾經是織夢者的她,即使忘記了中間的過程,可現在那一顆心、已經再也回不去了。十年來,她看過多少世事變遷、興亡成敗……她再也不能回到十年前十八歲的時候,為了一隻香奈爾的包包就愉快地出賣了十年青春和創造力。   這個世界是不完整的,因為夢的另一半被遺失了。她多少夜曾在午夜驚醒,覺得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和摩天大樓、才是另一個醒不來的噩夢。她的渴望、她的夢想、她曾經自由飛翔的天空和羽翼,心靈的舒展和自由,都無法在這個灰沉冰冷的現實裡繼續。   她想她是錯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將對那個深愛她的神祇說:我的生命不過一瞬,那麼,我就只愛你那一瞬。她必不再恐懼什麼時空和力量的界限。   多少往事就如同潮水一樣在心中洶湧來去,她只覺一種刺心的長痛、卻瘖啞無聲。   「沉音,沉音,不要哭啊……」忽然間,隱約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輕道,「我曾答應你、要讓你回到人世後的人生永遠安逸平靜。可以我之力,竟依然不能讓你一生歡愉。」   是誰?是誰再說話?……這般熟悉的聲音。   蕭音震驚地抬起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頭頂上神祇的白玉雕像忽然睜開了眼睛,就這樣凝視著她,帶著熟悉莫名的沉靜溫和,開口安慰她。她猛然驚呼出來:「辟邪!」   不顧旁邊那一塊「珍貴文物、請勿觸摸」的標牌,她縱身撲過去抱住了石雕。   ※※※   旭日初升的時候,蕭音急匆匆地趕在上班的路上。   朝陽照在身上,溫暖和煦,她在五色天光中瞇起了眼睛,因為佩戴著古玉,她看到了無數以前看不到的神奇景象:天地之間,流蕩著晶瑩的光芒——那是無數小小的圓形東西在翻騰,飄蕩。那些小東西有著人的眼睛和嘴,卻沒手腳,吞吐著雲霧。她覺得可愛,伸出手去,然而光線微微一轉,那些小人忽然如氣泡般一個個迸裂、消失。   「辟邪,那是什麼?」蕭音詫異地問。   「那些也是神靈。」現出真身趕路的神祇靜靜地回答,「是最低一級的精靈,它們充斥在整個天地之間,吞入濁氣、吐出新的生命力,維持著天地的平衡。」   「啊?我以為神都是你和饕餮那樣子的。」蕭音看著一個個飄蕩的小人兒,詫異,「它們、它們一眨眼就死了!?」   「它們生命短暫,即使在人類看來、也只是一眨眼。」風在耳邊掠過,辟邪回答著她的疑問,「可短暫和永恆之間、也沒有什麼差別。」   那麼,在辟邪眼裡的她、是否和她眼裡的那些蜉蝣精靈一樣?蕭音微微一笑,伸出手抱住了那隻大狗的脖子,輕輕歎了口氣。那是從未有過的安寧和幸福。   「快些,快些!」伏在辟邪背上,看著腳下浮雲不斷掠過,蕭音卻是在抓狂,「我上班要遲到了!啊,完了,我還穿著昨天的衣服,要被同事嘲笑的——你先送我回家!」   她抓著辟邪的耳朵,將下頷抵在神獸頂心上,催促。   辟邪加快了腳步,一縱千里,腳下浮雲散開、繁華的大都市已經在眼前。   摩天樓裡,生活著螻蟻般的忙忙碌碌的人類——或許,以後他就要寄居在這個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湮沒入這樣的塵世。或者當一個小販,或者當一個公務員,或者當一個花匠。   不過,這樣也好……雖然沒有了雲荒,他還有沉音,還有沉音心中的夢和歡樂。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國——原本,守護著雲荒,還是守護著一個凡人女子,並沒有多少差別吧?只要他能感到充實和愉悅。   ※※※   「該死的丫頭,怎麼轉頭人影都不見了?」吃完早飯的館長在林立的文物展品中尋找了大半天,卻看不到女兒的影子,納悶,「難道一聲不響就跑去上課了?也沒見那個丫頭這麼用功呀!」   忽然,館長的眼睛被一件東西所吸引——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一眼看去,展廳中心的雲荒神祇雕塑台基上,那一排排象形文字悄然改變了,隱約間他忽然看懂了上面鐫刻著的奇形怪狀的文字,長短縱橫、那神祇塑像高台上刻著的、竟然是一首遠古的詩歌:   噫吁戲!   誰設紀元?   宇宙洪荒幾千年?   蠶叢魚鳧可能詮?   拂拭殘碑當愴然!   長路浩浩兮、淚湲湲!   水滴石穿玄武岩,   枯草長風猛悄然:   時光恆透體,   思如水綿延。   萬古雲荒兮 老平原,   煮干滄海兮 種桑田;   黃沙漫漫生我側,   積毀劫灰沒汝肩。   象形文字兮、鍥甲骨,   楔形文字些、泥板湮,   未曾通譯、已糾纏。   重來回首三生外,   伶仃駐足舊夢前,   猛憶大漠慘荒顏。   憶有嬌容驚百變,   側身搶立弓箭前,   擋它一射為沉湎!   光陰似箭一颼然:   永遠當自遠……   一步之隔別人、天!   彼有荒漠寂且寒,   曾有激越癲且癇,   更有靜女慧且孌。   別後相思一水間,   尋石問夢玄武岩,   是誰風化老誓言?   變曰:   ……時光恆透體,   夢起夢破任變遷!   【完】(2002.07.02-2004.5.8)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