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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雨城

  站在摩天大樓的頂上,隔著靜靜玻璃窗。

  外面密集的白雨,依然下得無聲無響,宛如千萬條銀色的絲線墜向腳下的大地。

  背後的門裡傳出陣陣熱鬧喧囂,那是財團一年一度的開春酒會。中國大區經理會邀請總部高層光臨,同時宣佈新一年的計劃和人事任命。

  聽說,四海國際的總裁陶少澤是個三十剛出頭的鑽石王老五,至今單身。人還沒到,公司裡那些同事早已將此當成了頭等大事。辦公室裡一個月之前就為此開始鉤心鬥角,特別是稍有些姿色的女同事,更是不願錯過絲毫麻雀變鳳凰的可能性。

  唯獨她在酒會一開始就悄悄溜了出來,獨自走到了外面偏僻的廊上。

  年輕的女郎穿著一襲酒紅色的晚禮服,悄然站在金瑞大廈三十七層的旋轉餐廳外,靜靜將手貼在落地玻璃上,看著腳下百米的城市。

  雨水落滿了整個的雲澤市,這個東海沿岸最繁華的大都市如同浸沒在一片海洋裡:行人的傘上滴落一串串的水珠,轎車的輪胎帶起一道道水龍——四月的這個城市,到處是一片濕漉漉的水氣。

  如今是早春時節,行道樹上剛剛新抽出無數嫩芽。雨水洗出了一片一片明亮的綠色,襯托在經冬後枯澀蒼勁的幽黑樹幹上,越發顯得鮮亮如同綠色的波浪。那些樹和人,在這樣萬丈高空看下去,似乎在一片幽碧的水中搖曳。

  這一切……太像水下沉睡著的那個世界了……

  她癡癡的望著,將手貼在玻璃上,下意識地寫著什麼,漸漸地額頭也抵上了玻璃,眼神恍惚而迷離,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世界裡去。

  淅瀝的雨聲裡,忽然傳來奇異的音樂——不是從背後那個熱鬧的酒會裡傳出,也不是大樓裡的任何一處。清冷而美妙,宛如天籟一樣響起在耳畔,彷彿這個充滿了雨水的世界裡有無數的精靈浮出水面,婉轉飛翔,在月下歌唱。

  那歌聲是如此片塵不染,完全不像是這個塵世裡能有的聲音!

  「來啊……來啊!來和我們一起。」

  是她的族人……是她的族人來迎接她了麼?

  召喚著她回到故國去……回到那一片看也看不到底的蔚藍中去……

  她感覺到身體裡那個一直沉睡的精靈醒來了,它歌唱著,應合著漫天的歌聲,掙扎著從血肉之軀裡脫離出來,要回到那個充滿了水的世界中去。

  漫天空靈縹緲的歌聲裡,她猛地拉開玻璃隔扇。外頭帶著雨的風瞬間倒捲進來,將她包圍。她深深吸了口氣,對著外面充滿了雨水的天空張開了雙臂。

  ※※※

  「咦?」一個喝得醉醉醺醺的人從酒會裡出來,穿過廊子去往洗手間,眼角忽然看到紅影一閃,似是什麼東西一掠而過,「什、什麼東西?」

  一隻紅色的蝶,從摩天大樓頂端墜向了早春碧綠的大地。

  半空中,風迎面吹來,酒紅色的裙子散開了,宛如一對美麗的翅膀,長髮輕舞飛揚——瞬間變成一個小點,消失在充滿了雨水的世界裡。

  看清楚了半空墜落的是什麼,酒醉的人剎那醒了,發出了驚駭的叫聲:「oh,my god!Lydia?!快來人啊,Lydia跳樓了!」

  門裡依然是靡靡的音樂,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根本沒有人聽到他的話。

  等到那個嚇壞了的人回過神,踉蹌著推開門去告知;等眾人驚慌奔至時,一切都已經在悄然中結束了—

  ※※※

  落地玻璃被打開了一扇,冷雨和風捲了進來,打濕了光潔的大理石地面。

  那裡,遺落了一雙酒紅色的belle細跟女式鞋。

  「呵,女人啊……既便在跳下去之前,居然還記得先脫掉鞋子。」在所有人都因為震驚而無語的時候,忽然一個聲音調侃了一句。在這種時候,居然毫無驚訝更毫無憐惜。

  所有詫然的目光中,年輕男子站在走廊那一端,挽著身旁女伴冷睨現場。

  高樓外的風掠進來,他的一頭銀髮飛了起來。身側,那個才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拉緊了他的袖子,有點懼怕地望著那扇大開的窗,彷彿在空氣中看到了什麼。

  「總、總裁……」大區經理這才回過神來,看著隨後來到的四海財團總裁,結結巴巴,「讓您、讓您受驚了……那個Lydia八成是因為前兩天被Johnson甩了,一時想不開就……發生這種事情,真是、真是丟臉啊……」

  看著戰戰兢兢的下屬,陶少澤的嘴角微微揚起了一個譏誚的弧度:一個年輕的生命瞬間消失了,而這個下屬只是為在他面前出糗而感到丟臉麼?

  愚蠢而自私的人類啊……

  他沒有看那個誠惶誠恐的經理,而是將目光投注到了玻璃上。

  「海市」、「碧落海」、「璇璣列島」……摩天大樓的落地玻璃上,雨水縱橫,結了一層霧氣,上面凌亂地疊著一層層的字,顯然是剛剛被人用手指寫上去的。

  「海市?」銀髮在風雨中翻飛,陶少澤的眼睛忽然微微變了一下,歎息。

  是那些鮫人又回來了麼?……那個沉睡海底的國度。

  「饕餮,你,你快看!」手臂忽然被輕輕拉了一下,他身側的那個女孩指著前方虛空裡的某一處,聲音微顫,「那裡!」

  「怎麼了?艾美?」總裁寵溺地低下頭,順著少女的手指看過去,忽然笑了起來:「真好看。」

  外面的雨中,飛舞著無數的精靈。

  那些虛無的精靈沒有翅膀,卻有著深藍色的長髮和魚一樣的尾巴,彷彿傳說中的美人魚。

  大雨將這個世界湮沒,而這些海的精靈彷彿甦醒了一樣,從深藍色的海底浮出,升上天空,在繁華的城市上空成群結隊地舞蹈。

  她們手牽著手,一起唱著普通人聽不見的美妙歌曲,宛如天籟。

  在歌聲中,一個透明的靈魂從萬丈高樓下浮起——赫然是剛才從樓上一躍而下的年輕女子的臉。那個靈魂彷彿掙脫了凡俗的軀體,升騰到高空,被簇擁著一起舞蹈。

  然後和那些精靈一起,去向遠方。

  那個叫做艾美的少女急了,用力拉著他:「那是什麼?饕餮,你也不管管?」

  「別在外人面前叫我饕餮,」陶少澤微笑起來,摸著艾美的頭髮,低頭咬著她耳朵,「管什麼?這個事情不歸我管啊。反正也沒人看得見,是不是?」

  「可是、可是……它們勾走了活人的魂!」艾美跳了起來,卻被陶少澤不動聲色地制止。

  旁邊所有女職員看著總裁和一個黃毛丫頭如此親密,個個暗地裡咬牙切齒:這樣一個丫頭片子,姿色平平,身段都尚未長成,毫無女人的風韻。難不成總裁是個羅麗控,就愛這種青澀少女?

  「Lydia!Lydia!」人群忽然散開,一個青年踉蹌衝到,撲到窗口看下去,原本英俊的臉因為震驚而變得慘白。

  「Johnson,你怎麼才來?」經理皺眉,不滿,「Lydia都跳樓了,你去了哪裡?報警了麼?」

  想來這個Johnson平日裡人緣也不如何,此刻周圍所有人紛紛附和,七嘴八舌地討伐這個負心人。特別是女同事,個個眼裡都帶著鄙夷和痛恨,言辭尤其尖刻。本來已受重擊的人,幾乎在眾口一詞的討伐裡崩潰。

  「我、我……」那個人想說什麼,然而一低頭看到萬丈高樓下那一點依稀的紅色,瞬間彷彿被擊倒,再也說不出話。膝蓋一軟,扶著牆緩緩跪倒。

  半空裡那些飛翔著遠去的精靈,彷彿感覺到了這個人的到來,一齊回過頭來。

  領頭的精靈看著百丈高樓上那些人,碧色的眼睛裡陡然有光芒一閃。

  「你看到了麼?」旁邊有同伴低低驚呼,指著大樓頂上的人,「織夢者!那裡竟然有一個織夢者?」

  那個精靈凝視著遠方,歎了口氣:「是啊……可惜,身邊卻有一隻饕餮——如果沒看錯的話、那個,就是『一切罪惡的守護神』。現在還惹不起。」

  「還是先回去罷。」領頭的精靈轉身,「回去問問王,該怎麼辦?」

  Lydia的臉在雨中變得透明而模糊,微微一動,張了張口,似乎想對著生前的戀人說什麼,然而那些精靈手牽著手圍著她,片刻不停地將她帶向遠方。

  Johnson眼裡陡然有痛楚的神色,不知不覺將身子向外更傾斜了一些,看著百米下戀人的屍體,神情恍惚地伸出手去。

  「小心!」旁邊的人沒發現異常,而陶少澤則是發現了異常也沒興趣管,只有那個叫艾美的女孩直跳了出來,來不及分辯,一把揪住了Johnson的領帶,將上半身已經全然探出去的人用力拉了回來。

  「好險啊!」艾美驚魂未定。

  雖然被一下勒得臉色蒼白,然而對面人的臉卻是木然的,顯然被突如其來的悲哀擊潰,完全沒有感覺到剎那間已經是從鬼門關回來了一趟。

  樓底下,已經有警車呼嘯而來。

  「走吧走吧,大家繼續happy。」對著這種人間慘事,陶少澤卻一直是興趣缺缺的樣子,拉著艾美轉過身去,對著大區經理一點頭,下巴一揚,又對著Johnson,「你,先留下和警方交涉——還有他。把這件事盡快搞定。我不想公司今年一開春就遇到警察。真是觸霉頭。」

  經理在旁邊臉色煞白的唯唯諾諾。

  「警察來了,那個人會不會有麻煩?」艾美尤自不放心,看著失魂落魄的Johnson,「他不是壞人——我看得出來。這不關他的事啊!」

  「who cares?」銀髮男子聳聳肩,根本懶得理睬,只是自顧自的返身握起了酒杯,殷紅的液體蕩漾著,「讓他們去亂好了,別管。我們玩我們的,小美。」

  「哼。」艾美惱怒起來,甩開他的手,「你這只死山羊!」

  陶少澤白了她一眼,乾脆施施然走開,和旁邊湊上來的年輕美女搭起話來,半開玩笑地安慰著這些受了驚嚇、如梨花帶雨一樣的下屬。然而眼裡帶著一絲隱秘的惡意,看著那些年輕的女孩子是如何受寵若驚地在他面前邀寵獻媚——這些醜陋的人類啊……

  ※※※

  艾美再度從大廳裡溜了出去,去走廊那一頭看熱鬧。

  警察已經來了,在一旁拉起了警戒線,詢問著那個目擊者,以及大區經理和Johnson的口供。旁邊圍了好一些看熱鬧的——原來,號稱國際頂尖機構的四海財團裡,也有這麼多無聊人啊。

  她感歎著,吸著奶昔在一邊遊蕩,支起耳朵。

  「我、我怎麼會甩她?其實,是她先提出的分手。」應該是鎮定下來了,Johnson終於把話說的連貫,臉色依舊蒼白,「她的態度很奇怪,也很堅決……說什麼和我不是一類人,她要回到故國去找她的同伴——」

  旁邊有熟識的同事插嘴:「可她分明是本地人啊,回什麼故國?」

  警察皺起了眉頭,記錄著:「那麼說來,她的精神出了一點問題,是不是?」

  如果這樣,倒是很容易就結案了。

  然而Johnson卻是堅決地搖頭:「不,她思路清晰,說話也有條理——完全不像精神異常的樣子。我覺得她這樣跳下去……有點奇怪。」

  那個目擊者立刻叫了起來:「可我明明看到她自己跳下去的!周圍沒一個人!」

  警察搖了搖頭:看來事情複雜,是要把這幾位請回局裡去做個口供了。

  「你看,她分明很清醒,跳下去之前還脫了鞋子,喏——」警察低下頭去,指著那雙細跟的紅色鞋子,忽然一怔:「這是什麼?」

  直起腰,警察的手指上挾著一支細小的白色花朵。

  那種奇異的花介於海草和灌木之間,確切的說,比較像某種籐蘿。每一片葉子都如鸞鳥的羽毛般美麗,在枝幹上每個分出葉子的腋窩裡,都開著一朵白玉般的花朵。

  「這是她在格子間裡養的那瓶花,我可從沒看到別的地方有過!」旁邊有個女同事終於忍不住插嘴,「這幾天,我經常看到Lydia對著窗外發呆,還時不時對著桌上那盆花自言自語——我覺得她是有問題!」

  接著又有一些同事符合,七嘴八舌地舉例說明Lydia這段日子的不正常。

  艾美聽得有點不耐煩,饒過警戒線,走到了窗戶旁邊,將臉貼在玻璃上看出去。

  外面的雨已經轉小了,太陽從雲層背後透出光來,灑向這片濕漉漉的大地。

  從百米高樓上看下去,腳下的大地露出嶄新的容顏:遠處依然是湛藍的大海,而城市裡,嫩綠的樹葉上滴著雨水,行人收起了傘,車輛停止了雨刷——這個繁華的城市,彷彿一瞬間又重新從雨水的海洋裡浮了上來,沐浴著金色的陽光。

  那一個瞬間,艾美有些恍惚。

  怎麼回事?……明明是繁華的大都市景象,東海沿岸的商業中心。為什麼她一眼看上去,卻看到有什麼影子浮在這些繁華景象之上?

  影影綽綽,每一件東西上都附著一個奇異的影子:一眼看過去,樹木變成了一片片的海藻,汽車彷彿一群群游弋的魚類,一切都似乎沉到了最深的海底——宛如海市蜃樓。

  她心裡陡然掠過一絲不詳的感覺,霍然抬頭看著天盡頭。

  那裡,浮出了一道雨後的彩虹,懸掛在天和海的交界處,美麗奪目。

  然而艾美的眼睛卻看到了常人所看不到的一切:一群美麗的精靈手牽著手飛翔在空中,人首魚尾,宛轉歌唱,沿著彩虹一直飛了上去——而彩虹的那一端,也有一群精靈飛下來,迎接新來的同伴。

  兩群精靈在彩虹上相遇,然後一起手牽著手,迎著日光飛昇了上去。

  消失在虹的盡端。

  怔怔趴在玻璃上,看著海天交界處那道白虹,艾美的嘴巴不知不覺張大成了O形。

  「是鮫人!」她陡然低呼出來,明白過來,「那是鮫人啊!」


  二、鮫人

  郊外的別墅裡,夜色沉沉。

  窩在軟厚的沙發裡,貪婪地品嚐著那些美食,四海財團的總裁現出了本相——脫掉了人類的外皮,這幅尊容大約會讓再戀慕榮華的女子都尖叫退卻。

  雪白優雅的饕餮頂著一對巨大的羊角,悠閒地喝著咖啡,吃著法國甜點,一邊翹著二郎腿翻看最新的花花公子雜誌,一邊嘖嘖讚歎:「你看這腿,這胸,可真是美啊……其實你們人類中還是不錯的。肢體長得勻稱,符合黃金比例,賞心悅目。」

  艾美一瞟那個封面,臉就紅了,一個靠墊扔過去:「色山羊!人家和你說話呢。」

  「噢?你說什麼?」被靠墊壓住臉,饕餮悶悶地問。

  「今天勾了那個女孩的魂的,是不是傳說中的鮫人?」小臉上有難得一見的嚴肅,艾美一邊翻看著手頭厚厚的書,一邊對著這個混跡於人世的惡魔發問——她的手上,是《遺失大陸》的第一卷《海天》。

  那幅精美的插頁上,畫著一個人首魚尾的女子。她有著藍色的長髮和碧色的眼睛,美麗而憂傷,在月光下的波浪中歌唱,身側開滿了雪白的花。

  圖下的註釋是這樣的:海國,去雲荒十萬里,散作大小島嶼三千。海四面繞島,水色皆青碧,鮫人名之碧落海也。國中有鮫人,人首魚尾,貌美善歌,織水為綃,墜淚成珠,性情柔順溫和,以蛟龍為守護之神。

  關於雲荒的傳說,自從沉音寫下那一卷《遺失大陸》後,十幾年來一直有如不息的風一樣流轉在民間,被越來越多的人相信,甚至在考古界都有諸多專家相信那是真實存在過的一種文明。

  而海國,則是雲荒大陸歷史上的重要一筆。

  雲荒外有七海,而南方碧落海的深處,有一個被稱為海市的島嶼。碧落海是鮫人們的海國的領地,海市則是海國的首都。有些膽大的中原商人根據旅人的記述,一度打通了去往雲荒的貿易商道,用中原的產物跟雲荒的居民交換奇珍異寶。而鮫人在那時候經常充任這些遠洋船隊的嚮導,帶著中州的商人穿過急流暗礁,去往雲荒。

  從中州穿過碧落海抵達葉城的這段航道,被中州人稱為「海上絲綢之路」。

  但是有關雲荒和海國的傳說都是嘎然而止的。

  一年前,沉音的忽然擱筆,這遠古宏大的史詩頓時攔腰截斷。在草草結束的末章裡,作者將雲荒描繪成在一次巨大的海嘯中陸沉。而海國,則和雲荒的傳說一起湮沒無聞。

  「不錯,那的確是鮫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饕餮甩開了臉上的靠枕,露出一對彎曲的羊角,滿不在乎地回答,繼續享用他的點心。

  四海財團老總的胃口一直是出奇的好,在世界各地的別墅裡都配備著一流的廚師。因為他的味蕾是如此出眾,再加上他顯赫的聲名地位,一些著名的時尚雜誌都紛紛邀請他兼職做品菜師。

  饕餮頓了頓,補充:「不過,那是已經死去的鮫人……我可不知道怎麼稱呼。」

  「女蘿?」艾美迅速地反問,翻到了另外一頁,「還是郎籐?」

  對於那個遙遠的雲荒世界,她懂得的似乎比神祇更多。

  按照沉音在《遺失大陸》裡的描述,所有鮫人死去後、都被裝入革囊沉入海底水葬。他們的魂魄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變成大海裡升騰的水氣,在日光裡向著天界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而有些含著怨氣失去的鮫人,軀體卻不會在最深的海底融化,而一直會憑了那點執念以異形的方式存在。死去的鮫人中,女性稱之為女蘿,男性稱之為郎籐。

  她的手指下意識地翻到了那一頁。

  那是另一幅詭異的插圖:一個革囊狀的東西裡,蜷曲著一個赤身的人。那東西有著柔軟的雙手和魚一樣的尾巴,如籐蔓一樣無限地延長,探出革囊。而那根莖般東西,則是這個人的一頭藍色長髮了。

  一眼看去,既如一個在子宮裡沉睡的嬰兒,又如一顆雪白的籐蔓。

  雪白的籐蔓?

  一念及此,艾美莫名地打了一個冷顫。

  「你該去做功課了。」饕餮放下了手裡的雜誌,白了她一眼,「小織夢者。」

  織夢者——自從一年前和蕭音姐姐認識後,她就知道自己身上流著這樣一種血。她們出生於星象學上對應於「織夢者」的那一日,擁有著強大的創造力,憑著凡人軀殼裡小小的心和腦,便可以虛構出一個龐大的世界,並以精神力維持那個世界裡的一切。

  雲荒湮滅後,饕餮帶著她離開了故鄉海城,並留給了世人她已然外出上了大學的假相。

  然而他沒有像辟邪帶蕭音去雲荒一樣、帶她去往那片沉沒的亞特蘭迪斯大陸,更沒有讓她動用力量去復活他的國度,而只是帶著她在世界上到處遊蕩。

  這些日子來,他們過著飄搖旅人的生活:從巴黎到東京,從拉薩到加德滿都,從岡底斯山到加勒比海……他帶著她走過了地球的大半地方,不停地指給她看這個世界最美麗的部分,告訴她自然和社會的奧妙,同時也帶她品嚐了世界各地的美食。

  有時候看著那頭雪白的山羊,她是滿心感激的。

  蕭音姐姐為了維持雲荒大陸,十年來被迫閉門在家日夜寫作,每日只能通過那三扇窗口來感知外面的世界——而她,卻能親手觸摸,親眼看到那些美麗的景象。

  那是多少人一生都難以獲得的機會。

  每天夜裡,饕餮會督促她開始閱讀和寫作,甚至帶來已經失傳的上古典籍給她參考,請來異時空裡的智者和她對話。多少個夜晚,她都是這樣目眩神迷地沉浸在知識的海洋裡,竭盡全力吸收著一切,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嘗試地建立起自己的夢幻國度。

  終究有一天,她會擁有自己構築的、比蕭音姐姐的雲荒更恢宏華麗的世界。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饕餮全力的輔助下,這個年輕的織夢者迅速地成長起來——然而這個邪魔,卻沒有絲毫要動用她這種驚世駭俗才能的意圖。

  反而是她自己開始心癢難耐,宛如長出了新爪子的小貓急待找個地方磨一下。

  「我……開始寫亞特蘭迪斯吧?」再也忍不住,艾美抱著kitty貓的靠枕試探著問,「我已經做足了準備——我們開始讓你的亞特蘭迪斯活過來吧!」

  那頭饕餮放下了花花公子,看了她一眼。

  那種眼神宛如雷電,剎那洞穿人類的心,看得艾美忽然間怔在了原地,隱隱害怕。

  「當能力超出了『人』的極限的時候,好奇心就按捺不住了麼?」那頭山羊的臉上忽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冷笑,言辭刻毒,「支配一個世界的感覺很爽吧?操縱無數人的命運,生死予奪,很有吸引力吧?你想當那個世界裡的女王,是不是?小織夢者?」

  「我……」艾美張口結舌,想反駁,卻無可否認這只毒舌的山羊說中了她心裡某些部分。

  「這不是辦家家,」饕餮的眼睛從印著裸體美女的雜誌後看過來,嘀咕,「你還差的太遠。」

  說了一句評語,眼睛立刻又縮回了雜誌後:「可惜蕭音回到塵世後,為了保存精神力已經被迫放棄了織夢者的身份——不然,你倒是可以從她那裡學到一些東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跟著我胡混日子,弄得亂七八糟。」

  艾美氣得漲紅了臉——跟在這個邪魔身邊一年多,雖然時常會受到他的毒舌譏諷,可還是第一次從他那裡領到如此惡毒而不客氣的評論!

  他的意思,是自己離一個真正的織夢者還差的太遠?

  這個邪魔,居然敢否定她的能力!

  「死山羊!」畢竟是十七八歲的孩子,艾美蹭的一聲站起來,狠狠把手裡的筆扔過去——饕餮下意識地拿雜誌擋在面前,那支水筆噗的一聲紮在了美女光滑的大腿上。

  「哎哎,你幹嗎?」饕餮看到艾美氣乎乎地直奔二樓臥室,連忙站起來。

  「我回家去!」艾美把東西弄得辟啪響,氣的小臉都紅了,「我才不跟著你混日子,我回去念大學!我自己寫東西!才不靠你!」

  「真無聊。」饕餮脾氣遠沒有辟邪好,也冷笑起來,「鬧吧。隨便你!」

  一個小時後,皇后花園門口的出租車司機看到了一個女孩拎著一隻大皮箱,從別墅裡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也不理會身後跟出來的私家車司機,只管自己揚手召車。

  那時候,已經是是夜裡十點鐘。

  然而別墅裡的銀髮饕餮卻轉過身去,自顧自搖鈴召喚僕人,詢問紅酒蝸牛有無焗好,小牛的肋排烤到了幾分熟——根本沒打算去哄回那個鬧情緒離家出走的小孩子。

  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他也並不擔心——

  艾美身上還帶著那枚古玉,輕易不會有邪魅入侵。而他身為這個世上「一切罪惡的守護者」,掌控著黑暗的力量,所有的犯罪集團都在他的支配之下——這個人世,又有什麼敢傷害他身邊的人呢?

  他料到,這一次的出走和前面幾次爭吵一樣只有一個結局:十天半個月後,那個小傢伙被在某處被發現:不是收容所,就是海城的老家裡。然後,會被通過各種途徑送回到這裡來:或者飢寒交迫得安靜乖巧,或者大叫大鬧沸反盈天。

  不過,無論如何,他現在實在是樂得清靜幾天。

  「唉,真是受不了啊!」饕餮揉著自己的額角,跌坐在大廳的沙發裡,隨手拿起一塊提拉米蘇蛋糕,嘀咕,「憑什麼辟邪的那個織夢者就又溫柔又安靜,輪到我,就攤上了這樣一個?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剛剛咬了一口,他忽然感覺自己剛補好沒多久的牙齒又開始疼了。

  ——難道是被那個丫頭氣的虛火上升?他哀叫一聲。

  為什麼自己一直都比辟邪倒霉?這個女孩的脾氣,可比蕭音暴躁一萬倍啊:自尊心強,敏感,易怒——或許因為前任織夢者實在是太完美,所以這個小孩子心裡一開始就負擔了太多,時時刻刻向著偶像看齊,拚命的努力。

  然而,可惜的是,卻始終欠缺了一樣東西。

  偏偏那種東西,是身為邪魔的他所不能教給她的。

  牙齒疼的越來越厲害,饕餮的臉都皺了起來,不得不將視線從桌上那剛剛端上的精美夜宵上挪開——作為龍神的九子之一,饕餮對美食的貪婪是舉世皆知的,可他因為貪吃而導致的牙齒疼痛,卻是誰也不知道。

  他絲絲地倒抽著冷氣,覺得左半邊臉都要腫了起來。

  邪魔捂著嘴,在沙發上痛得咬牙切齒:他,饕餮,是這麼的強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控制著全球的黑暗勢力,甚至可以決定這個世界是否繼續存在下去,可是——竟然征服不了幾顆牙齒?!

  嗚,實在是痛得要命啊……看來,這次又不得不去找辟邪那傢伙了。

  ※※※

  「小姐,去哪裡?」司機問,在後視鏡裡看著那個氣得滿臉通紅的女孩。

  居住在皇后花園裡的人,每個都是身價不菲的吧?看這樣子,定然是富家小姐和父母慪氣,半夜跑了出來。

  「不知道!」顯然還是在氣頭上,艾美大喝一聲,「一直往前開!」

  司機噤若寒蟬地埋頭開車。而她呆呆看著窗外掠過的燈火,忽然間就哭了起來。

  自從初一開始讀到《遺失大陸》開始,那麼多年來,她一直是多麼地希望自己能成為蕭音那樣的人,能擁有那樣驚人的創造力。

  十八歲那年,機緣巧合,她遇到了心目中的偶像,也得到了指點,然後她對於寫作的熱情被完全的激發出來了——所以,她絲毫不懼怕那個邪魔,在他提出用她十年的青春和創造力,換取織夢者才能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

  然後,她跟著那個邪魔離開了家,離開了朋友,浪跡於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時空,追逐著那個夢想,一直奔過了山水迢遞。

  沒人知道她是多麼的用功,曾經抱著那些書卷和典籍渡過了多少個不眠的長夜。

  她希望自己能像蕭音姐姐一樣,能在自己心裡擁有一個完美的世界。

  然而,這個凌駕於人世的邪魔居然用一句話否定了她的所有努力。

  她根本當不了織夢者麼?早知道……是不是還是老老實實去讀大學比較好呢?

  她抽抽噎噎地哭,覺得滿心失望。

  車子忽然停下了,她惱怒地抬頭。

  「抱歉,小姐,前頭就是金水橋了,再『一直』往前開就會開到海那邊去啦。天也那麼晚了,還是回家吧。」司機轉頭對她溫和地笑,好心勸說。

  然而那個女孩看著前方著名的跨海大橋,卻眼睛一亮:「咦?Johnson?」

  路燈將橋面照得明亮,前方那個倚靠著欄杆眺望大海的男子,不正是在金瑞大廈看到的那個Johnson麼?白天剛剛死了女友,他在這裡幹什麼?

  艾美忽然覺得有點不對,想也不想地拉開車門跳出去。

  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毛骨悚然,抬頭——天上……是什麼?

  漫天的星光裡,又聽到了白日裡那種歌聲!

  空靈美妙,縹緲無定,彷彿發自於人的靈魂深處,足以和上蒼對話。金水橋下,大海一波一波蕩漾,映著月光,這種歌聲從海裡升起,充滿在整個夜色裡。

  司機叫了幾聲,她沒有回答,司機只好替她從後蓋箱裡拖出了行李,自顧自的開走了,留下她一個人站在橋上發呆。

  月光下,那歌聲越來越美妙,越來越淒涼,隱約有某種召喚的意味。

  「哎呀!」她忽然大叫了一聲。

  已經晚了。

  在她的驚呼中,那個男子一步跨過了欄杆,向著橋下湛藍的大海縱身躍了下去!

  那一瞬間,歌聲歇止,海面上忽然升起了無數泡沫——那些明亮的泡沫到了水面就碎裂開來,從中冉冉飛起了無數人首魚尾的精靈。那些鮫人的精靈升到了空中,迴旋飛翔著,手拉著手圍住了墜落的人——

  那個人類的軀體繼續往下飛墜,而靈魂卻從中脫殼而出!

  艾美親眼看到那具軀體重重砸落在百米下的海面,發出沉悶的一聲響。新死的靈魂是潔白的,歌聲重新響起,歡喜地飄向同伴。那一群鮫人中,一個女子飄然而出,張開雙臂迎接他——月光下的那張臉,赫然便是白日裡剛剛死去的Lydia。

  兩個純白色的靈魂融為一體,在海面上擁抱著,向著月亮一直升了上去。

  「住手!住手!」艾美脫口大喊起來,臉色發白,「放開他!」

  「不許殺人,不許再殺人!」一日之內目睹了兩次死亡,十幾歲的孩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對著滿空的精靈嘶聲大喊,「給我滾開!快滾開!放開他!」!

  她一隻手抓住了頸中的古玉,另一隻手在虛空中劃著,腦海中湧現出強烈的意願。那是她在急切之下,第一次動用了織夢者的力量——隨著呼喊,心中的念力洶湧而出,將她一切意願實現。

  半空中忽然起了看不見的羅網,兩個相擁上升的靈魂遇到了某種阻礙,凝滯在了空中。

  那個新死的魂魄掙扎了一下,彷彿被某種看不到的力量拉扯著,一點點往下沉降。海面上波濤洶湧,嘩啦一聲裂開,那一具剛剛墜入海底的軀體被重新托了上來,浮出海面,冉冉迎向那出了竅的魂魄。

  然而那個靈魂卻不肯歸竅,反而拚命地掙扎著,去拉住對方的手。

  「讓我走吧……」忽然間,艾美聽到那個靈魂掙扎著發出微弱的聲音,「讓我……跟她們走吧!一起……回到Lydia的故鄉去。」

  那是、那是Johnson的聲音?

  艾美怔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耳邊卻霍然聽到另一個聲音:「放手,織夢者!」

  織夢者?她大吃一驚,有誰認出了她的身份?急急抬頭四顧,看到的卻是滿空鮫人精靈在遊蕩,從高空冷冷俯視著她。一雙雙美麗的眼睛裡都帶著憤怒,宛如燃燒的星辰。

  不知道哪一個在說話。

  「你們殺人!我怎麼能不管?」她握緊了拳頭,對著天空吶喊,寸步不讓。

  「即便是死,那也是他的願望,你憑什麼阻止?」那個聲音卻更平靜,宛如從海天之間傳來,冷然反問,「真正的織夢者,必須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你沒有權力,去操縱和決定任何一個人的生死。」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女孩握著頸中的古玉,有些驚駭地呆呆望著蒼穹。

  「那……那我能做什麼?」她不服氣地反問。

  「守望。」那個聲音平靜地回答了兩個字,深沉如大海,「守望著這世上每一場生和死,用你的力量,去編織一場場美夢,給人心以慰藉——你是為了彌補這個灰冷如鐵的世上、那一道道裂縫而出生的……織夢者啊,你應順從人心的願望。」

  「才不!」艾美忽地抗聲反駁,憤怒,「你的意思是要我服從這個世界的規則?才不!我要自己訂立規則,我才不服從於任何東西!」

  「呵呵……年輕的織夢者,」那個聲音笑起來了,「你以為,這是辦家家麼?」

  這種和饕餮類似的嘲笑語氣,終於讓艾美出離憤怒起來了。

  再也不和那些東西糾纏,她一手握著頸中的古玉,另一隻手迅速地在虛空中書寫——織夢者所寫出的一切意願,都將會被實現!

  魂魄和身軀迅速地接近,儘管拚命掙扎著,卻依然一寸寸地從Lydia手中脫開。

  「住手吧!」那個聲音忽然歎息了一聲,「你不是個合格的織夢者。」

  歎息未落,一道閃電忽然從天而降,劃開黑夜。

  魂魄和軀體之間的連線陡然斬斷——靈魂輕盈地升上天空,重新和戀人團聚,而那個軀體則沉沉墜向了漆黑的大海。那些書寫在虛空的字忽然碎裂成齏粉,艾美的手指恍如被利刃一刀劃過,指尖汩汩沁出血來!

  有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將她釋放的精神力全部干擾。

  意念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艾美只覺腦中有一陣劇痛,彷彿一把刀驟然劈入,她痛得抱著頭彎下腰去,用力抓著金水橋的欄杆——

  「你是誰?你是誰!」在失去知覺之前,她大聲問。

  「藍。」那個聲音回答,「鮫人的王。」

  藍?《遺失大陸》裡,並沒有這樣一個名字啊……是鮫人的王?海國,不是和雲荒一樣早就沉下去了麼?那麼他們來找她,是為了什麼?她想著,視線開始模糊,依稀看到有個影子從月下的大海裡浮出——那雙眼睛藍得如同最美麗的勿忘我花。

  恍惚間,她竟不覺得害怕,反而下意識地對著他伸出手:「雲浮……海市?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了……我願意。我願意的……來試一試吧。」她緩緩跌落地面。

  彷彿為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席話感到驚訝,那雙手伸過來,抱住了少女委頓的身形。

  身後,無數雙眼睛裡都閃爍出了狂喜的光,簇擁到了身旁。

  「王啊,有了織夢者,海國終於可以復生了!我們可以回到人間了麼?」

  歡樂的歌曲充溢了月下,鮫人精靈們唱著歌,簇擁著失去知覺的少女,手拉著手升上了天空,向著月亮一直飛去。

  月下,大海一片銀光,靜謐得看不到邊。


  三、諸神的聚會

  深夜十點半,四海財團的年輕總裁捂著腮幫子,指揮司機風馳電掣地驅車直奔郊的一家私人診所——跟了少爺那麼些年,老司機對於他的怪癖已經習慣,因此絲毫不奇怪為什麼以少爺這樣的身份地位,半夜犯了病並不叫私人醫生上門、反而是自己忍痛連夜趕去。

  因為他知道,少爺認識的那個「龍醫生」,一向架子大得很。

  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位於世界財富顛峰上的主人從來不去任何正規的大醫院,也不看任何權威名醫,一旦有了什麼病痛,只直奔這個郊外的小診所——似乎,他的病全世界只有在這裡才能得到有效的治療。

  車子駛出市區,轉入一條沿河小道,再拐了一個彎,穿過一大片花圃,便看得到一座兩層的院落,路邊的牌子上寫著「龍宅」兩個字樣。

  車在門口停下,饕餮跳出車外,抬頭看去——出乎意料,那麼晚的時候,診療室的燈還亮著。

  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兄弟一個人坐在燈下,低頭看著什麼,一動不動。銀髮邪魔捂著腮幫子舒了口氣:這回可好,他也不用衝到診所後頭的房子裡把已經回家的辟邪拎出來了——牙疼不是病,可疼起來真要命啊!

  他往裡急奔,因為疼痛,都感覺不到頭上的雙角已悄然頂了出來,崢然現形。

  然而,捂著腮幫子走進診所才一分鐘,他就知道兄弟之所以半夜還一個人坐在診所,一定是又和蕭音吵架了——

  「這裡不是寵物醫院。」深更半夜,看到一個長著羊角的人直接穿透了門和牆闖進來,穿著白大褂的英俊醫生顯然正煩著,不等那個飽受病魔折騰的病人開口,便冷冷來了一句,堵得饕餮半天說不出什麼來,只瞪著他,指著自己的嘴巴。

  「躺到椅子上去!叫你不要亂吃東西,」看到兄弟這般狼狽的樣子,辟邪終於還是站了起來,開始消毒器械,「把嘴巴張開!——你看看,都爛到牙根了!得取掉你的牙神經。」

  「不要啊,你這蒙古醫生!」饕餮在椅子上大叫,「一取神經,這顆牙就算是死了!」

  「那你還沒節制的亂吃,貪圖口腹之慾?」辟邪沒好氣,拿著探頭敲著這頭饕餮的一嘴牙,叮叮噹噹的響,「就算你能任意變化,可本體怎麼辦?照樣會發胖,照樣會爛牙!龍牙一旦蛀了,除非拿血珊瑚來補——你也知道,這種東西在三百年前就因為海洋環境惡化而絕種了。」

  滿嘴的牙被依次敲過,饕餮疼得倒抽冷氣,也沒力氣維持外形,現出了本相。

  胖乎乎的山羊張著嘴,雪白的利齒在探燈下閃閃發亮。

  「有一半的牙都被蛀壞了。」辟邪冷冷道,拿出電鑽,開始消毒,「我銼下去看看有多少是爛到神經了。有些看來是不得不拔了。」

  「拜託……我不想拔掉……」饕餮疼的皺眉頭,絲絲吸氣。

  然而話音未落,牙床裡一陣劇痛,麻藥已經打了進來。一瞬間他半邊臉麻木,只好乾瞪眼。向來好脾氣的兄弟死沉著一張臉,舉著電鑽二話不說開始工作,他不由心裡一個冷顫——倒霉啊,看樣子,辟邪一定是今天和蕭音吵架了,才會這樣一副把他當死豬宰的表情。

  自從雲荒真正沉沒之後,放棄了那片大陸的神祇和織夢者一起回到了人世,開始了平凡的生活。辟邪選擇了醫生的職業,開了一個診所;而蕭音則繼續在那個廣告公司當文案策劃。

  隱藏了所有驚人的力量,成為一對最平凡的年輕夫婦。

  難道是這樣的生活,漸漸消磨了他們最初的熱情?還是因為神祇和凡人之間終究有不可逾越的界限,時日長久便出現了隔閡?

  鑽頭在牙齒裡滋滋的打洞,饕餮只覺得腦袋都被麻藥麻痺。

  「啊!」診所後的房間裡,陡然傳來一聲驚懼的尖叫。

  是蕭音的聲音?

  饕餮只覺得嘴裡劇烈的一震,牙齒幾乎被鑿穿。那個正在工作的醫生一聽到妻子的驚叫,想也不想,把還在旋轉的鑽頭一扔,立刻消失在了原地。

  「喂!喂!」牙齒鑽到一半被扔下,饕餮張大嘴巴躺在椅子上,氣急敗壞。

  ※※※

  廚房裡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火災。

  灶上烈火熊熊,滿鍋的油不知為什麼爆了起來,滋滋作響,劇烈的濺開來。

  蕭音一隻手拿著鏟子一隻手舉著鍋蓋,正在驚叫,試圖將蓋子扔回燃燒著的鍋上。然而一粒濺出來的油飛到她手腕上,燙得她一顫,蓋子匡啷一聲掉到了地上。

  「小心!」顧不得打了一日的冷戰,辟邪一步搶前將妻子攬到了懷裡,背過身擋住那些飛濺的沸油,一回手就將那些火在手心熄滅。

  焦臭的味道瀰漫在廚房裡,蕭音拿著鏟子,把頭埋在辟邪懷裡,悶悶的不說話。

  「你這是幹什麼呢?」看著滿地狼藉,白大褂上滿是油污的醫生責備妻子。

  然而蕭音還是堅持著一天來的沉默,看了他一眼,自顧自的想掙脫出來。辟邪抓住了她的手腕,心疼地皺眉,低下頭輕輕對著手腕吹了一口氣,將那一串燎泡消除。

  「以後倒油之前,先把鍋裡的水擦乾淨。」哭笑不得的,他對妻子提出忠告。

  蕭音蹙起了細細的眉毛,白了他一眼,保持著沉默,顯然還是在對抗。

  然而肚子卻發出了不爭氣的咕咕聲,提醒她早該進食了——從昨晚和辟邪吵架後雙方開始冷戰,她已經是一整天沒有東西吃了。晚上辟邪去診所裡生悶氣,她只好摸索著進廚房想做個最簡單的蛋炒飯,卻不想弄成了這個樣子。

  「一整天都餓著?」辟邪注意到了妻子的氣色,嚇了一跳。

  光顧著生氣,他也完全忘記了蕭音是根本不會做飯的,也不像他可以不飲不食。

  白大褂也來不及脫,他連忙捲起袖子開始做飯。

  「唉,蛋炒飯蛋炒飯,是用飯炒的啊——你把米和油放進去幹嗎?」辟邪一邊收拾著狼藉一片的灶台,一邊教訓妻子,「香菇,要先在水裡泡上半天,等它發好了才能下鍋——這樣直接切了炒,味道就跟咬木頭沒區別……你就承認在這方面你是低能罷,折騰了一年多還不死心麼?」

  然而等他炒好雞蛋,將作料再一併倒入後,抬頭卻不見了妻子,只有一隻雪白的胖山羊靠在廚房門上,滿嘴塞著藥用棉花,看著繫著圍裙拿著飯鏟的神祇,拚命忍住笑。

  可由於半邊臉被麻痺的緣故,那個笑容顯得極為詭異。

  「嗚……」手術到一半被扔下的病人張開嘴,指指自己塞了棉花球的牙齒。

  「等下,」辟邪看了兄弟一眼,自顧自盛起滾燙的蛋炒飯,「先回去躺著!」

  饕餮可憐兮兮地跟在他後頭,看著他端著飯去客廳裡找蕭音。

  然而,找遍了都不見人。客廳和臥室裡黑燈瞎火,若不是他們兩個都有超過凡人的能力,早就被地上七零八落的東西絆倒。戰況激烈啊……饕餮吸了口氣。他知道無論如何情況下,辟邪都是不會動手傷害妻子的,那麼發飆的必然是前任織夢者了。

  看來,他實在也不必羨慕辟邪:這個女人的脾氣,似乎比艾美那丫頭還大啊。

  「你們……吵架了?」好容易克服了嘴裡的異物,饕餮含糊地發聲。

  「嗯。」辟邪沉著臉應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饕餮跟在他後頭,看著他一道道門的尋找過去,忍不住好奇:「為什麼吵?」

  辟邪回頭瞪了這個多嘴的兄弟一眼,胖山羊在他的眼光裡聳聳肩。

  「她想重新開始寫東西,而我不許她再寫。」證實了女主人不在這套房子裡後,辟邪開始推開玄關的門,前往溫室花圃,他知道妻子一生氣就會一個人躲到花房裡去。歎了口氣,他終於說出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我撕了她的手稿,她就開始拿東西砸我,然後整整一天沒和我說話。」

  「她還在寫東西?」連饕餮都吃了一驚,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她的精神力不是已經耗盡了麼?」

  他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她若是再不停止用腦,這裡就會徹底壞掉!」

  「那已是一種習慣……」辟邪苦笑起來,「就像呼吸,睡眠一樣必不可少。」

  這一年來,他像戒毒一樣的逼著蕭音戒掉寫作的習慣,換來卻是她越來越暴躁的脾氣和頻繁的爭吵。她如撲火的飛蛾一樣,在火焰上用生命為代價舞蹈;而他卻彷彿一個守火者,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從火焰上趕開,不讓烈火舔拭她的羽翼。

  ——他們之間有過多少次爭吵啊。

  他不能失去她,所以絕不允許她繼續消耗著所剩無幾的精神力。生怕她生命之火因此而熄,自己就將獨自面對這宇宙洪荒千萬年的寂寞。

  然而她卻有著驚人的執著,寧可死亡也不願放棄。

  織夢者有她們的宿命,只為那一襲夢之華衣而生,夢碎即死。她們在短促的一生裡,體會過幾生幾世的悲喜跌宕,但也透支了幾生幾世的精力,往往都會早夭——千百年來,又有多少具有那種天賦的人在心力交瘁之後,咯血死在黃燈古卷之下?

  想起遲早艾美也會變成和蕭音一樣,饕餮忽然覺得牙又疼了起來,齜牙咧嘴地跟著辟邪穿過了花園:「還真是海枯石爛啊——大陸都沉了,你們兩怎麼還在折騰?」

  兩人穿過花木向著房子走過去,溫室花房裡果然有燈光,依稀看得到蕭音獨坐花下的側影,美麗的籐蘿舒緩地下垂,開著細小的白花。女子微微仰著頭,彷彿在對著滿屋子的花喃喃自語——饕餮只是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這種寧靜的圖畫裡,隱約有什麼不對。

  辟邪的臉色也有點變了,端著那碗蛋炒飯,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一枝垂落的白花拂過羊角,嘀咕著的饕餮忽然怔住了。

  「辟邪!」他脫口叫了兄弟一聲,聲音略微變了調。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種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一瞬間忽然想通了什麼,某種不祥的感覺如閃電般貫穿他的心。饕餮來不及等兄弟回答,瞬間發力,躍上了夜空,撲向溫室。同一個剎那,辟邪也已經點足撲出。

  然而,已經晚了。

  溫室裡傳出了啪的一聲響,燈光忽然熄滅了。

  在燈光熄滅的前一剎,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蕭音身側的那株籐蘿陡然扭曲變異,下垂的枝條一起揚起,變成了無數雙雪白的臂膀,牢牢的抓住了她!

  「女蘿!」辟邪脫口驚呼,手中的盤子跌落在地。

  顧不得被鄰居發現的危險,年輕的醫生瞬間現出了本體,和饕餮一起直撲向那個溫室。溫室的門是從裡面反鎖的——當然,這絲毫無法阻止他們。

  阻止了他們步伐的,是蕭音說出的話:

  「辟邪,別過來。」他的妻子凝視著他,眼神堅決:「我想跟她們走……去創造另一個新的世界。」

  「不要!」他脫口叫起來了,「你會死!」

  「那麼,就讓我死去好了。」蕭音微笑起來,蒼白疲倦已久的臉上有一種期許,那一瞬間,她又煥發出織夢者所有的光輝,「死在自己的夢裡,那也是我應有的結局。」

  如果停止那一場書寫,「沉音」便會永遠的死去了,她身體裡的一半生命將隨之枯萎。而剩下的那一點凡俗靈魂,又能做什麼呢?除了書寫,她一無是處,連一頓飯都無法做好,必須活在辟邪的羽翼之下。而辟邪所傾慕的、那個名為沉音的織夢者,則早已在她精神力枯竭的時候死去了——如今,他只是靠著追溯那個幻影,繼續遷就著現在這個庸俗的凡人罷了。

  她是愛他的,但是她的愛,不能在連「自我」都沒有了的時候依然存在。

  對這個世界而言,只有「沉音」才是與眾不同的,而「蕭音」的存在猶如螻蟻。她並不願成為一隻螻蟻,在安適平淡的柴米油鹽裡,過完剩下的歲月。

  ——哪怕身旁有神祇的陪伴。

  「別廢話,快!」饕餮顯然知道了那些女蘿們的意思,一聲斷喝,便往蕭音身側撲了過去,利爪一揮,幾條抓著蕭音的「手」驟然斷裂,流出殷紅冰冷的血。

  然而,他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遇到了某種旗鼓相當的抵抗。

  微微一驚,那雪白的籐蔓忽地從地面上消失,縮入了土裡。

  ——連帶著上面前任織夢者,一起消失在兩個神祇面前。

  辟邪從頭到尾都在猶豫,不知如何在妻子的意願和自己的意願之間作出選擇。饕餮卻不能眼看著有人公然蔑視自己的力量,立刻衝了出去,掠上高空發動攻擊。

  然而,就在短短一瞬間,那些雪白的女蘿帶著蕭音一起杳無蹤跡。饕餮站在高空逡巡,滿臉驚訝:這個世界上,居然有東西可以在他們兩人面前,從容將蕭音掠去!那是什麼樣的力量?無論是撒旦,波旬,甚或守護七大洲的其餘七神,都無法做到!

  而這個宙合內,又有什麼的力量、能夠強過龍生的九子?

  「倒也未必比我們強。」辟邪比饕餮冷靜得多,足踏浮雲掠上了高空,俯視著腳底下沉睡中的雲澤市,喃喃,「只是,似乎剛才那種力量,正好和我們的力量相生相剋……」

  「相生相剋?」饕餮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

  「是海皇。」化為猛獸狀的辟邪往東方的大海裡眺望,眼裡有了冷芒,低低磨著爪子,「帶走蕭音的,是海裡沉睡了幾千年的鮫人之王……只有他,能繼承龍的力量。」

  九大守護神雖然強,但始終是龍的嫡子。

  而將九子派出守護九大洲、成為陸地之王后,龍神依舊停留在它海洋的領地裡,庇佑著海的子民。數十萬年來,洪荒更替,龍神也經歷了幾世幾劫,不停輪迴復生——所以,能克制九大神祇的,同樣只有來自海國的龍之嫡系的力量。

  「他媽的!」饕餮徹底明白過來了,脫口罵,「難道那些鮫人也要打織夢者的主意?」

  罵了一句,他的臉色忽然變了:「糟了!」

  巨大的山羊迅速往回撲,根本來不及和兄弟多說一句話——

  連前代織夢者都不放過,那麼這些鮫人,又怎麼會放過艾美?

  ※※※

  又晚了。

  憑著感知,辟邪和饕餮追索到金水橋旁時,卻失去了蹤跡。

  星光璀璨,月色如水,大海在星月下微微搖動,無邊無際。

  如此博大,如此深邃——就算是他和辟邪這樣的神祇沒入其中,也會毫無蹤跡吧?何況那個十八九歲的丫頭片子。

  「這個拎包不是死者的!」月下停著一輛警車,有一群人在喧囂,其中一個翻檢著一個米色的巴寶麗大拎包,從裡面拎出一件女式的內衣。饕餮一眼認出那是艾美走時隨身帶著的,一驚,立刻瞬移過去,隱了身,站在那個警官身旁。

  那些人是圍著被浪沖上沙灘的一具屍體忙亂。饕餮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亮:

  那一張臉,赫然便是昨日白天那個看到女友跳樓的Johnson!

  雖然因為高空落水的巨大衝力,讓七竅裡都沁出了血,身體也被在水中浸得發白,可臉上卻依然看得出一絲釋然——銀髮的邪魔忽然間有略微的動容。

  只隔了一日,他也選擇了跟隨而去麼?

  那早已湮滅的海國裡有個傳說:在月明星稀的夜裡,任何人類如果報著必死之心躍入大海,那麼就能到達鮫人們的國度——那個位於碧落海璇璣列島上的海市。而此刻Johnson臉上這種釋然的笑容,彷彿是在擁抱一個新的永恆國度。在墜落的那一剎那,這個人,是看到了那個轟然洞開的世界了吧?

  很久以來,看到的人類都是如此醜陋,他覺得殉情只是這個世界上古老的傳言罷了。

  饕餮穿過那些人群,在屍體旁俯身查看,拈起了一個細小的東西——一支纖細的籐蘿,在死人濕漉漉的發中悄然綻放:鸞鳥羽毛一樣的葉子,開著雪白細小的花朵,純潔如雪。斷口上,有淡淡的血色。

  這種花,他在金瑞大廈Lydia墜落現場,也曾看見過。

  「女蘿。」旁邊有人低低說了一句。詫然抬頭,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兄弟。

  「艾美也是被海皇帶走了。」辟邪眉頭緊鎖,遠眺著大海,手指漸漸握緊,「那些鮫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海國,和雲荒一起毀滅已經很多年了。

  那是一場天塌地裂,無數蒼生死去,連神祇都無能為力。

  九洲之一的雲荒一夜之間沉入海底,而原本位於深海的海國,卻在地殼的劇烈運動下隆起,暴露在空氣裡。岩漿流出,烈火湮滅了大地。無數鮫人在火中瞬間死去,剩下的那些掙扎著在地面奔逃——然而只有尾鰭的鮫人無法逃過火的蔓延,接二連三地成為焦炭。

  守護大海的蛟龍竭盡了最後的力量,投身地火中,以身軀堵住了湧出岩漿的裂縫,並以自己的脊樑架起了一座橋樑,另一頭通往大海,讓海皇護著一部分子民逃回了海中。

  那,便是今日橫亙於東海、直通往大海深處的騰蛟山脈。

  ——然而,即使那些倖存的鮫人回到了海洋,可那裡已然沒有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一片新沉入海底的廢墟上,到處充滿了屍骸和血污;海藻沒了,珊瑚礁沒了,魚類都在瞬間滅絕。絕望的鮫人們在飢餓和污穢中漸漸消失了蹤影。

  海國,終於和遠古的雲浮國一樣,徹底在歷史中消失。

  ※※※

  「我不管那群死魚想幹什麼!」饕餮的怒火顯然是到了爆發的極限,將那截雪白的籐蔓碾的粉碎,咆哮起來,「敢在眼皮底下動老子的人!以為是龍神嫡系,老子就會手下留情?」

  邪魔的憤怒,在瞬間讓整片大海洶湧!

  星月剎那無光,黯淡的天幕下,大海黑沉如墨,捲起了狂風。海岸上勘查案情的人看著猛然間撲向海灘的大浪,驚呼著連連後退。

  「別衝動。我們還不知道海國如今在水下哪個地點。」在十幾層樓高的巨浪撲到海灘上時,辟邪抬起手,憑空凝定了那一波巨浪,對著身邊的兄弟低聲道,「——你這樣亂來,會驚動大哥的。」

  守護著這片如今被稱為亞細亞大陸的,是他們九個人中的老大:蒲牢。

  顯然這個兄長還存留著往日的威嚴,正在發怒中的饕餮愣了一下,冷靜下來。

  「也對,老大還是惹不得的。」他迅速地用手在面前抹開了一面水鏡,往裡看了看,舒了一口氣,「沒事。老大他正在維也納聽音樂會呢。」

  九子之老大蒲牢,性喜音樂。遠在上古戰國時,每次聽到人間鐘聲樂曲就忍不住化身下凡,趴在編鐘上偷聽——結果聽得出神,不巧被人類發現,所以至今他的形象還被裝飾在大鐘的鍾紐上。

  然而千年來,老大也是與時俱進的,如今的口味已經從黃鐘大呂、變成了去維也納聽卡拉揚和小澤征爾,近年又迷上了現代音樂。

  「咦,身邊換人了?居然不是那個唱起歌來可以撕破我耳膜的女高音?」饕餮本來只想確認一下老大的位置,可天性好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大大吃驚。

  記憶中,那個威嚴沉默、只愛靜靜傾聽音樂的蒲牢,對於人世懷有深沉的愛。而他唯一肯接近的人類、也是世間擁有最美妙歌喉的歌者——比如以前那個紅極一時,被譽為「可用歌聲和蒼穹對話」愛爾蘭女歌手梅靈。

  然而身為神祇的兄長恪守著人神界限,人類只能成為他的「知音」,卻永難抵達他的心靈。他愛那些女子,就如愛一件上蒼造出的藝術品。

  辟邪有點不耐煩,拉開兄弟:「廢話!離上次看到老大身邊的那個女高音都已經八十年了!你以為人類可以活那麼長?」

  然而說到這裡,心下一痛,不由也多看了一眼水鏡。

  穿著黑色禮服的蒲牢在貴賓席上聽著,面色沉靜。在他身側坐著一位身穿雪白長裙的女子,有一雙美麗的深綠色眼睛,微笑著傾聽,臉色卻有些不以為然。畫面上正好到了中場休息的間隙,那個金髮女子挽著蒲牢站起散步,微微說了一句什麼。蒲牢眼睛一亮,露出激賞的神情,連連點頭。

  「那些音樂只是二流。」辟邪清楚地聽到那個女子開口評價,對著身側蒲牢說出了這樣的話,「真正的音樂是安靜而純淨的,可以呼喚日月,讓水流淌,讓樹說話——它是與歷史上那些不朽靈魂溝通的橋樑。」

  那樣的話……分明就是梅靈和生前說過的一模一樣!

  「這個女人不簡單啊。」饕餮忽然間有點不安,看著畫面裡那個匆匆走入後台的女子,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大對。辟邪的神色在看到那個女子後也莫名的凝重起來。

  兩人就這樣靜靜凝視著水鏡,看著彼端的兄長。

  中場休息結束,回到座位上的卻只有蒲牢一個。而下半場開始的時候,站到台上的、赫然就是那個女子!

  在她唱出第一句的時候,天地彷彿都安靜下來了。

  就在那一瞬間,饕餮和辟邪同時有了一種直覺:這,不是人世間所能有的聲音!

  「海之歌姬!」注意到了那個女子奇異的藍色頭髮和深綠色眼睛,同時地,神祇和邪魔一起脫口而出——海之歌姬是那個貌美善歌的民族裡,擁有最美歌喉的鮫人的稱號。

  傳說中在海國鼎盛的時期,在一年一度海市上都會評選歌姬。而鮫人天生就是蒼穹下最善於歌唱的種族,傳說歌姬之歌,可以遏住行雲、停住流水,可以讓遠航的水手迷失方向,讓最兇猛的野獸低頭收爪。

  而海國湮滅之後,這些也就一起成為了傳說。

  然而,居然在這面鏡子裡、看到了傳說中海之歌姬的再度出現!

  他們兩個還來不及猜測這個女子是什麼來歷,就看到歌聲停歇後、台下的一片寂靜裡蒲牢帶著激賞的神情,率先鼓掌。

  毫無疑問,這個歌者用天籟般的聲音、在瞬間征服了神祇。

  「又是鮫人?他們到底要幹什麼!」饕餮憤憤而納悶,「老大會不會有危險?」

  「不會。憑那個鮫人,傷不到老大——」辟邪看著鏡子,下了決定。

  生怕注視得太久會被那一邊的兄長發現,一揮手,水鏡碎裂成無數水珠灑落風中。他對兄弟提議:「我們還是先去找把蕭音和艾美——我們從東海開始搜,你往南我往北,哪怕把四大洋翻過來也要趕快找到她們!」

  不趕快的話,若蕭音以目前的狀況重新開始充任織夢者,只怕立刻就要出事!

  月光下,喀喇一聲響。海水碎裂,然後無痕。

  遙遠的歐羅巴上空,天籟般的歌聲還在迴翔。


  四、藍

  五月十日。夜。凌晨三點。日本。

  東京都豐島區飄著靡靡的細雨,深宵寒氣森森。

  摩天大樓裡黑洞洞一片,只有零落幾個窗口亮著燈,照出通宵工作的辛勤剪影。

  滿地的廢棄畫稿,全工作室的人員都在加班。主筆室的燈全亮著,從老闆開始沒有一個人在出稿前回去休息——畢竟,對於這種重量級的稿子,即便是號稱日本動漫界具有「十段水準」的星野塚大師,也是竭盡全力半分不敢馬虎。

  當初二十七歲的星野塚,在人才濟濟的日本動漫界鬱鬱不得志,最後借了會說中文的便利,不得已去了中國,靠著辦漫畫培訓班謀生。機緣巧合,某日他遇到了一個自稱辟邪的男子,在看了一眼他那些畫稿後,默不作聲地將一本雜誌放在他的手中:那是中國發行量最大的《幻想》,上面剛剛開始連載一部叫做《遺失大陸》的長篇稿子。

  他尤自記得那一本登的,是第一卷《海天》的第五章。

  他只看了一章,就被那樣恢宏瑰麗的世界擊倒。迅速去找來了前面部分,連著看了一個通宵。第二日便飛去了《幻想》的總部,和此文的責編非天聯繫,通過他,和原作者沉音簽下動漫改編權——

  那是一紙神奇的契約,彷彿命運的權杖點中了他的額頭,讓他的才華得以顯現,將他帶上榮譽的顛峰。隨著十年來《遺失大陸》的風靡世界,他獲得的聲譽和地位也越來越高,已經被譽為繼豐田彥二後的又一國寶級大師。

  然而,從那之後的十年,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交給他第一卷文章的男子——後來得知,那個叫辟邪的神秘男子,便是本文原作者沉音的唯一助手。

  而那個傳說中的沉音,更是從未相見。

  凌晨四點,終於改完了手下交上來的最後一頁畫稿。長長舒了口氣,戴著金絲眼睛的儒雅男子從厚厚一堆畫稿中抬起頭來,對著一邊同樣滿臉疲憊的助手微笑:「好了,完工。一起去對街的中華料理店吃點宵夜吧,我請客!」

  《遺失大陸》最終卷,第二百一十七輯《大荒》終於宣告完成!

  看到老闆通過,全體員工發出了歡呼,收拾東西簇擁著走入空無一人的電梯間。助手伊籐陽子拿了黑風衣給星野塚披上,跟在他身側。因為知道老闆和伊籐小姐之間的曖昧關係,所有員工都自覺地遠遠走開。

  「星野先生,第二百一十七輯後,《遺失大陸》便是完全結束了吧?」走出電梯後,來到空蕩的大街,伊籐小姐為他撐開傘,這個十多年前就跟隨他的助手,終於忍不住多時的疑問。

  「嗯。」星野塚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原稿就是這樣,迅速的完結了。」

  「可是……」伊籐陽子怯怯的問,「那之後,先生有什麼打算呢?」

  ——因為十年來將全部心力傾注在了《遺失大陸》上,並無其他作品。所以在獲得崇高榮譽的同時,業內就有妒忌的同行詆毀說:星野塚之所以能獲得如此聲名地位,完全是靠著原作本身的優秀——而離開了《遺失大陸》,他什麼都不是。

  夜半的冷雨靡靡撲面,零落有幾兩摩托車高速掠過,帶起雨水——那是都市裡的暴走少年們在深夜狂飆。聽得這樣直接的詢問,漫畫家臉上卻一種微笑,不以助手這樣的問題為意。

  ——彷彿,完成了這部耗費了他十年精力的巨作,就如結束了一場生命的跋涉。

  「雲荒結束後,接下來,當然要開始畫『屬於我自己的世界』了啊。」星野塚微笑著,對著傘下合作了十年的女子頷首致意,「陽子會和我一起來完成它麼?」

  冷雨中,他們是離得如此之近,伊籐陽子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吹拂在臉上。

  她的臉紅了起來,深深低下頭去,結結巴巴:「自然、自然是的——十年來,我、我對先生的心意,先生你……」她眼睛裡忽然盈滿了淚水,無法說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星野塚滿眼微笑,抬起手握住了伊籐的手,接過傘,第一次對著心愛的人輕聲解釋多年來的冷漠,「只是,我曾經和神簽了一個契約,把十年的時間完全給了雲荒——為了那個契約、我成了一個工作狂。」

  如釋重負的微笑著,星野塚將手探入風衣內袋:「這麼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一隻素白的鑽石戒指,在他手中的黑天鵝絨盒中奕奕生輝。

  「以後,還要繼續辛苦你。」星野塚握住伊籐陽子的手,柔聲請求。

  忽然,他的眼睛凝結了——

  在陽子纖細的手指上,不知何時、赫然已經有了一枚紅寶石戒指!

  伊籐陽子怕冷似的哆嗦了一下,忘了手裡撐著傘,彷彿想把手藏起來。手頹然鬆開的時候,雨傘落下,輾轉捲入飆車少年帶起的風裡。頓了頓,臉色蒼白的女子終於抬起了頭,緩慢而低啞:「我……我接受了村上先生的求婚。就在昨天下午。」

  「村上英南?」星野塚的臉色同樣蒼白,茫然的看著路對面的料理店,喃喃,「就是那個追了你十幾年、從家鄉追到了東京都的男人?那個中華料理店的老闆?」

  「嗯……英南很好,還同意我婚後可以繼續現在的工作。」陽子低下頭,侷促地沉默許久,忽然爆發似地啜泣起來,以手掩面,「我、我已經三十二歲了!星野先生……原諒、原諒我差了一步,無法等到這一刻。」

  沒有人可以一直等待。哪怕愛他如她。

  真是巨大的嘲諷——一對相愛的人在一起十年,天天去一個料理店吃飯,卻因為某個原因始終未曾表白。漫長的等待中,幸福即將到來的前夜,女子卻嫁給了料理店的老闆。

  「不可能……不可能!」沉默片刻,星野塚忽然低低吼出來了,一把握住她的手,粗暴的擼下了那只象徵了她屬於別人的戒指,失去理智地往街對面的中華料理店衝去。

  「星野先生!」伊籐陽子在後面驚叫了一聲。

  漫畫家充耳不聞,只想著要將這只戒指擲回到情敵的臉上,彷彿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拖著他的身體,往某個方向走去。

  「星野先生!!」陽子的聲音急促響起,已經變成了驚懼的尖叫,「小心!小心!」

  「嘎——」刺耳的急剎車聲劃破了寂靜的雨夜。

  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飛出三五米,一直撞上了隔離墩。隨著身形的重重落地,兩枚指環從流滿血的指尖拋出,在冷雨裡劃出一高一低兩道弧線,叮的一聲落到雨水裡。

  那輛摩托車一連翻滾幾下才停住,上面飆車少年同樣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的同伴們看到出了大禍,停下車怔怔看了數秒。領頭的少年最先回過神來,呼嘯一聲,帶領所有暴走族一哄而去。

  「星野先生!星野先生!」伊籐陽子幾乎是失去了站立的力氣,踉蹌著撲跪在星野塚身側,用顫抖的手抱起那個失去知覺的人,不顧一切的轉頭呼喊,「來人!快來人!」

  暴雨裡,三十二歲女子臉上的一切妝容都被沖洗乾淨,留下蒼白而絕望的素顏。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然而絕望的恍惚間,她驀然聽到極遠處有細微的歌聲,美妙如天籟。

  是幻覺麼?伊籐陽子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漆黑的夜,忽然看到了那群在雨夜歌唱著,成群結隊翩然飛翔而來的精靈——這、這是什麼……是幻覺麼?她來不及分辨,只是緊緊抱著懷裡的人,狂亂地呼救。

  然而,沒有任何人回應。彷彿,這個世界也死了。

  「星野先生,終於等到你了。」人首魚尾的精靈對著那個新飛出殼的靈魂微笑,看著京都的冷雨穿過那個虛無的身體,「請跟我們走吧……我們,等了這一刻很久很久。」

  那個靈魂固執地停留在原地,看著那個跌坐在雨裡痛哭的女子。

  「霍普森·金先生,已經比你先到了半年。」鮫人的頭領繼續微笑,對著那個靈魂作出了邀請的姿式,「我們海國,目前非常需要借用您的力量。只需要您一天的時間,請務必幫助我們。」

  雖然聽到霍普森·金這個名字的時候動了一下,那個靈魂依舊在原地冷然不動。

  「當然,我們也會幫您。」鮫人首領有著如大海般碧綠的眼睛,深邃神秘,低下頭,輕輕說了一句。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話,終於讓那個固執的靈魂動了。

  冉冉在血泊中升起,飛向高空迴旋的鮫人精靈。

  ※※※

  第二日清晨,一條新聞震動了整個日本——

  《遺失大陸》的繪畫者、有著漫畫界教父之稱的星野塚,在完成最後一輯畫稿的當夜被暴走族撞成重傷,已經陷入腦死亡狀態。

  繼半年前霍普森·金在完成《遺失大陸》的電影拍攝後腦溢血而死,又一位和這一巨著相關的名人去世。肇事者當場死亡,而事故的唯一目擊者、星野塚的助手伊籐陽子則因為受到極大的刺激而陷入了精神恍惚中,每日只是站在事故發生的街口,對著天空自語。

  「請把星野先生還給我。」她攤開手,對著東京都灰冷的天空,喃喃低聲,「我愛他。」

  手心裡,躺著那枚銀白色的鑽戒。

  ——那一夜警察來後,她在街上走了一夜,只撿回了這一枚戒指。

  在他離去後,她接受了他最後的求婚。

  ※※※

  艾美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無盡的蔚藍。

  清澈,透明,璀璨,宛如最美麗的勿忘我花,最純淨璀璨的寶石。水在她身側和頭頂微微的流動,無聲無息。睜開眼睛的那一瞬,她居然忘了身在何處,只是被那樣的藍色吸引沉醉,目不轉睛地看著,彷彿看到了那種顏色裡極遠極遠的深處。

  無數的精靈,人首魚尾,在藍色的最深處飛翔。歌唱或舞蹈。

  有星星狀的高台,五個尖銳的稜角上點著火,台上描繪著一條巨大的龍。台心放著一塊巨大的玉石,彷彿一個雪白的蛋。無數的鮫人就圍著它日夜歌唱祈禱。

  供奉龍神的金座前,一個帶著冠冕的年輕王者抬起頭來,他有著天神一樣完美的臉。

  「咦?」艾美陡然驚醒過來,一下子坐起——那些幻象在一瞬間消失了。這是什麼?方才自己在藍色最深處看到的幻影,是多少年前、海國祭祀時的盛況?

  坐起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海底的國度。

  身側是珊瑚築成的牆,那無所不在的藍,便是清澈的海水,瀰漫了每一分空間。

  不知為何,她居然在水底毫無拘束地行動著,和陸地上一樣自由的呼吸。

  「您醒了麼?」身側有溫柔的問話,一隻雪白的手臂托上了手裡的金盤,盤子裡裝著新鮮的水草和貝類,「請用膳。王會馬上過來。」

  「這裡是海國麼?你們的王又是誰?奇怪……我為什麼在水裡不會嗆著?」已經有了進入雲荒的經歷,此刻艾美倒並不慌張,只是好奇。那只雪白的手臂柔軟地延長,長得可怕,一直將食物托到她面前。

  女蘿!艾美一眼就看出來:眼前這個鮫人女子並非活人,只是一個已經死去多時的女蘿。

  女蘿微笑起來了,柔聲一一回答:「您可以自由行動,是因為佩戴了辟水珠。這裡的確是沉入水下的海市島。我們的王,叫做『藍』。除了他,我們都還只是靈體——我們的身軀,還被禁錮在『紫河車』裡。」

  「藍……」摸到了頸中那顆珠子,默念著那個名字,艾美心裡忽然一動,「我想見他。他帶我來這裡,到底要我做什麼?——是不是……是不是讓海國復活?」

  「王在神廟裡,正和上一任織夢者交談。」女蘿微笑著,聲音一直溫柔,「您稍稍等待一下,很快王就會來見您。」

  「上一任織夢者?蕭音姐姐?」艾美這一回是真的驚訝了,直跳起來,「你們把蕭音姐姐也抓來了!——這、這怎麼行!」女孩子跳下玉床,一把抓住了女蘿,驚慌而急切:「她已經不能動用精神力了!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完了,辟邪會生氣的……帶我去見海皇!」

  女蘿的手臂如一顆冰冷的籐蔓,在被她抓住時迅速萎縮褪去,縮入地面。

  艾美顧不得什麼,也不要別人帶路,自顧自的朝著外面跑了出去,想尋找那個鮫人們的神廟,將蕭音姐姐帶回。

  一步踏出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方才位於一個高高的珊瑚礁頂上。

  外面,是一望無際的蔚藍色,微微蕩漾。無數海草隨著潛流起伏,天光從頭頂籠罩下來,依稀可見魚類成群結隊游過,去往遠方。

  艾美忽然間呆住了——

  這是一個龐大的廢墟,一望無際。正對著的極遠處,隱約有個高台,顯然是神廟所在。

  一條平整寬闊的大道直通向祭壇,巨大的石條鋪滿海底,雕刻著精美的花紋,顯示了這裡曾經有過怎樣輝煌的文明。大道兩側林立著珊瑚壘成的房子,高達三層,精緻玲瓏。然而這些藝術品一般的建築彷彿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裡坍塌,崩裂了一地,在海底靜靜沉睡著,長滿了海苔和水草,成為魚類的樂園。

  而那條路的兩側,開滿了雪白色的花朵。

  那些白色的籐蔓從廢墟裡發芽,生長,延展,佈滿了大道兩側。那些籐蔓在道路兩側結成了林帶一樣的屏障,相互糾纏牽挽,開滿了細碎的美麗白花,葉子如鸞鳥羽毛一樣美麗。一眼看去,雪白的花海、一直綿延到了盡頭的神殿底下。

  艾美的驚呼被凍結在咽喉裡——那麼多……那麼多的女蘿和郎籐!

  在遠古的那一場大難裡,到底有多少鮫人在瞬間死去?

  她猜測著蕭音姐姐就在大道盡頭高台上的神殿裡,然而看著眼前無數林立的蒼白手臂,卻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織夢者。」忽然間,有個聲音微笑起來了,「您醒了麼?」

  隨著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艾美忽地驚叫出聲:「Lydia!」

  前日剛剛死去的女職員靜靜站在廢墟大道上,對著她深深行禮。那個穿著酒紅色晚禮服死去的女子現在彷彿換了一個人,穿著上古的裝束:長袍及地,發上帶著雪白的花冠,眉間畫著一個奇異的符號。

  「我不是Lydia。」行禮完畢,站在大道上仰首看著珊瑚礁上醒來的少女,對方臉上卻有一個莫測的微笑,「Lydia不過只是一個浮生幻影,那個凡俗的軀體也早已死去——我是侍奉龍神的海巫女:凝光,應王的召喚回到海國。」

  「海巫女……」艾美怔了一下,從珊瑚礁頂上順著洋流掠下,細細看著眼前的女子。

  的確已經悄然變了:深藍色的長髮,碧綠的眼睛,帶著女蘿編織成的花冠,拖地的長袍下,露出的不是雙腳、而是魚類的尾鰭。

  「可是……」艾美茫然問,「Johnson呢?他、他怎麼辦?」

  「他懷著必死之心躍入大海,靈魂已然抵達海國。」說到那個人世的戀人,凝光臉上卻依然平靜,「他將轉生為海國的子民,成為我們的兄弟,從此和我們一起生活在大海。」

  「兄弟?」艾美驚訝地脫口,「他可是你男朋友啊!」

  凝光微笑起來:「沒關係。他在紅蓮中醒來時,會忘記一切。」

  「這不公平!」艾美叫起來了,忿忿看著凝光,「他捨命跳下海,可不是為了當你兄弟來的!你把他引到這裡,卻不嫁給他,這不是騙人麼?」

  「他自己願意跳下來,」凝光卻不理她,逕自轉過頭去,「就如我自己願意回到海國。」

  「可他不是自己願意忘記的!」艾美追著她的步伐,在雕刻著圖案的大道上奔跑。

  「那你要我怎麼辦!」凝光忽然站定,回頭低聲厲喝,失去了保持著的平靜風度。

  「嫁給他啊!」艾美指著遠處的祭壇,「我陪你去見海皇,和他說,你不做海巫女,要去嫁人了。反正他現在也投胎當了海國的人了,是不是?」

  凝光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彷彿有一個苦笑,卻沒有回答。

  這個才十八歲的織夢者,真是讓人羨慕。頸中懸著神之古玉,擁有著天下罕有的創造力,甚至受到神祇的眷顧。這個擁有巨大精神力的少女受到了良好的保護,一直如此天真純澈,將所有事情看得簡單,忽略了中間過程而直指結果。

  「我不能丟棄我的族人。」女蘿結成的雪白森林裡,海巫女靜靜站立。

  艾美顫了一下,抬頭看著遮蔽了海底的屍體叢林。

  「他們已經死了……你……」她鼓起勇氣,才讓自己沒有拔腳就跑。

  「他們沒有死!」凝光眼神堅定,輕柔慈愛地撫摩著那些冰冷的籐蘿,而那些籐蘿也扭曲著纏上了她的手臂,「你來摸摸看,他們的心,還在緩慢的跳躍。」

  「他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去』——三千年前那一場天地裂變後,族人們靠著龍神捨身庇佑逃回了海裡,卻無法生活在當時那樣污穢的環境。為了避免在海底窒息,王主持了一場典禮,耗盡了幾乎全部的力量,將所有族人封入紫河車,以女蘿的形態、在海底沉睡。」

  「一睡就是三千年?」艾美驚訝。

  「是。」凝光微微歎氣,看著那些籐蘿形狀的同族,「真是久遠的時間……久遠到、他們都以為自己真的死去了,無法醒過來。」

  「讓海皇把他們再復甦過來就是啊。」艾美詫異。

  聽到那一句話,海巫女的眼底閃現出了無奈的光,歎息著低下頭去:「可是我們失去了龍神。而我們的王在那一場巨變裡耗盡了所有的力量,數千年一直在水晶棺裡沉睡,直到一年前感覺到了雲荒世界再度劇變,才甦醒過來。」

  ——一年前雲荒世界的再度劇變?是在辟邪和蕭音姐姐終於放棄了那個死去的大陸時,驚動了海皇?

  「然而,失去了龍神後,以王目前的力量,卻無法重新喚醒所有族人。」

  艾美聽到這裡,終於明白過來:「噢,你們想讓我來叫醒他們,是不是?」

  然而想了想,卻依舊搖搖頭:「不可能——就算無法喚醒蛟龍也罷了,可以海皇的力量、怎麼可能不能喚醒族人呢?」

  凝光微微一笑,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往前走去:「跟我來。」

  ※※※

  艾美遲疑地跟著她,一路沿著大道往前,轉了個彎,來到了一個海底花園。

  「哇……」她眼前一亮,脫口驚呼起來,嚇得一群魚簌簌的游開。

  那裡,開滿了無比艷麗的「花」——細細看去,卻是海葵和海星,還有說不出名字的珊瑚和藻類。深海裡的植物是人世未見的美麗奇特,每一樣都讓艾美驚訝不已。它們以珊瑚為泥土,在海底茂盛地開放著,中間還點綴著無數細小絢麗的貝殼,開闔著吐出珠光。

  艾美一下子被眼前的奇景驚住,忘了繼續詢問,只管東看西看,一路走入花園裡去。

  這一年來,她跟著饕餮看盡陸上風光,對於水底世界卻是一無所知。

  這是一個規模宏大的花園,地面上鋪著精心打磨過的貝殼,沿著小徑種植著無數深海珍稀植物,摹仿陸上山川地貌,堆疊著假山,用寶石黃金雕刻出飛鳥禽獸的樣子,栩栩如生,代表著這個海底國度曾經到達過怎樣的文明顛峰。

  在花園的正中,卻是一個巨大的池子,上面盛開一種奇特的巨大紅蓮。

  「啊呀!」艾美叫起來了,「這就是你說的靈魂轉生用的紅蓮?」

  「是。」凝光看著蓮花,眼神溫和,「是專門為那些不惜一切要來到海國的靈魂準備的。」

  「會有很多人想到海國來麼?」艾美詫異。

  「嗯……在雲荒某個時期,海國是陸地上所有人的夢想。」凝光微笑起來,彷彿在回憶那個全盛歲月,「它代表了財富、藝術、美麗和永生。無數人抱了必死之心,前赴後繼的來到這裡。然後,在蓮花池上醒轉,獲得新的生命,融入我們民族。」

  「變成和你們一樣的魚尾?」艾美覺得不可思議。

  「是。」凝光看了她一眼,微笑,「魚尾不好麼?」

  「呃,不是不是。」艾美一下子紅了臉,低聲,「我只是……覺得……很不方便的樣子。」

  「在水裡,自然是要有魚尾才方便。」凝光沒有和這個年輕的織夢者多計較,只是轉頭看著蓮花池中,慢慢道,「反正王現在還不能見你,我就給你講一段故事吧……」

  「關於海國和鮫人的事情,我都知道!」艾美以為這個鮫人女巫又要給自己重新上課,連忙分辯,帶著一絲驕傲的表情,催促,「我要去看蕭音姐姐!」

  「前任織夢者受到了很好的款待。王那樣的人、決不會逼迫她做任何不願做的事情。你盡可放心。」海巫女忽地歎了口氣,轉身凝視著艾美,握起她的手,敬畏地放到自己額頭上,夢囈般地:「織夢者啊,如果命運讓我們在萬載倥傯裡有這一剎相逢的機會,那我想通過你,將那段歲月留給歷史。」

  「我要給你講的,是史書上沒有的故事。而知道它的人,又幾乎沒有機會把它流傳下來——可是,我不願在我死去後這一切被埋葬在深深海底。所以,拜託你,暫時駐足聆聽。」

  「啊?」織夢者天性瞬間抬頭,艾美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了,支起了耳朵,「你說?」


  五、遺事

  「你看到蓮花池中間那尊雕像了麼?」凝光淡淡問。

  蓮花池很大,而塑像只有真人大小,艾美被這麼一提醒,才注意到——那尊白玉雕像並不是鮫人,而是一個陸上的人類女子!

  穿著華麗的空桑式樣衣服,長長的衣裾上,繡著白薇花的紋章。在她腳下,同樣開放著無數雪白的薔薇——那是白玉和冰晶雕刻而成的花朵,在數千尺深的海底靜靜綻放了萬年。

  「咦,這是怎麼回事?」有考據癖的少女彎下腰去,仔細看了半天,納悶地抬起了頭,「這應該是白族的人啊……」

  空桑白族的女子雕像,怎麼會出現在海國的皇家花園裡呢?

  「這是我們海國的雪薔皇后。」

  望著那尊美麗的塑像,凝光淡淡的追溯:「在海國覆滅之前,歷史上最後第二任海皇『冷泉帝』,曾經愛上了雲荒空桑王朝裡白之一族的公主。」

  「什麼?」從未聽說過海國曾和空桑聯姻,艾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她挑了塊平整的珊瑚礁坐下,開始用心聆聽這一段被湮沒的歷史。

  「當時,這遭到了全國上下的反對:鮫人向來遵循一夫一妻的古制,如果海皇娶了空桑人,那麼就無法保持王室血統的純潔——這是長老們不願意看到的。」在荒蕪的海底花園裡,海之女巫靜靜地敘述,面色蒼白地看著那座石像。

  她的故事平靜而漫長,年輕的織夢者在花叢裡支起了手肘,凝神傾聽。

  在海國歷史上九十九位王者裡,冷泉帝是平庸的。他浪漫而耽於幻想,優柔內向,缺乏決斷和主見,在治國功業上無甚可推許。

  他一生裡留下唯一一處與眾不同,只是他當時在選擇婚姻上罕見的固執。

  他用辟水珠當聘禮,不顧朝野上的反對,迎娶了雲荒大地上的人類公主,百般寵愛。為了讓她不想念故土,還為她建造了這個摹仿陸地風光的奢華花園。

  然而由於長老們暗中的施法,他們在一起很多年,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

  於是海國漸漸有傳言,說是因為那些曾經死在空桑人手裡的冤魂不願看到王室的血被玷污,所以阻礙了異族皇后的妊娠——畢竟,海國曾經長時間的受到陸上空桑人的奴役,民眾對於陸上民族的恨意,幾百年來從未消解。

  相對於鮫人長達千年的壽命來說,人類生命是脆弱的——只是過了十年,冷泉帝依舊還保持著天神般俊美的外表,皇后卻已經逐漸老去、病弱,不復昔日的美麗。

  然而海皇依舊非常的愛她,並不以外表的摧折消磨為意。對著病榻上病危的皇后,冷泉帝下詔告知天下,為了給皇后祈福,他將出家成為神廟裡的祭司。長老們驚慌不已,看著皇后日漸衰弱,生怕流傳千年的海皇血脈就至此而絕,終於暗自停止了那個讓皇后無法生育的惡毒咒術。

  皇后病情逐漸好轉,在五年裡先後生下了三個孩子。

  那三個孩子在出生時就異常聰穎美麗,兼具了空桑白族和海國王室的優越血統,即便是最厭惡空桑人的鮫人、都無法對這三個孩子狠起心來。但無論冷泉帝如何想法設法延長妻子的生命,雪薔皇后終於在孩子們七十歲的時候到達了人類壽命的終點,撒手離去,被安葬在這個海底花園裡。

  「真是幸福啊……」臨死時,遠嫁的白族公主緊握丈夫的手,微笑,「和你在一起……孩子……這樣的一生……我……我……謝謝。」

  皇后死後,冷泉帝彷彿也失去了生趣,他在花園裡親手雕刻了妻子的塑像,每日裡只對著塑像自語或發呆,荒廢了政務,也不管那三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某一日清晨,在第一縷陽光照到海底花園的時候,侍從發現冷泉帝已然在無數綻放的白薇花中死去。

  那三個失去了父母保護的幼小孩子,在極度複雜的政局中長大,經受著各種誘惑和利用,懵懂地被各方勢力拉攏來去。顯然,也曾經遭遇了門閥貴族裡年輕一代的引誘。

  ——誰都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什麼時候發生的,只知道、忽然有一日,那三個孩子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變身」的過程,齊齊出落成三位絕美的公主!

  長老們如雷轟頂——這一來,海國王室血統至此而絕,再也沒有了可以繼承王位的兒子!

  眼看事情沒有挽回的希望,海國之內形勢慢慢變得微妙。

  一方面,要求修改祖宗陳規、讓女王即位的呼聲開始出現;另一方面,那些原本就覬覦王位、又對海皇迎娶空桑人感到不滿的貴族們,又開始蠢蠢欲動。

  為了挽救國內動盪的局面,女巫和神官們日夜向龍神祈求。

  龍神悲憫他們,為了彌補沒有王位繼承者的缺憾,便給予額外的恩賜,答允讓他們的女兒可以任意地挑選丈夫。龍神給了三次機會,每個公主可以挑選一次。

  貴族們在得知將有機會成為王夫繼承國家後,都暫時壓下了叛逆的心思,靜靜等待三位公主成長。一時間,海國局面平定了下去。

  終於,長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齡。她很像母親,美麗而熱情,有著不顧一切的勇氣。在所有貴族的虎視眈眈中,她為自己選擇的丈夫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成人典禮上,盛裝的長公主指著神廟,以一種睥睨上天的口吻宣佈:「我,要天地間最強大的神祇、四海九州之王:龍神——來做我的丈夫!」

  所有長老貴族大驚失色,為這個瀆神者的異想天開而全身顫抖。

  然而神廟裡沒有聲響,也沒有諭示著神祇震怒的雷電。

  彷彿異時空傳來一聲低沉的龍吟,神廟的門忽然無聲一層層打開,一道不知湧向何處的水流襲來,瞬間捲走了那個膽大妄為的長公主——原來,龍神也無法背棄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只能將這天地間第一個敢於要求成為它妻子的少女帶走。

  可是這樣一來,不僅無法確立王位歸屬,甚至連長公主都消失了。

  於是,只有繼續的等待。

  十年後,二公主成年。她不像姐姐那樣外向勇敢,而更接近於父親的優柔沉靜,每日裡,只呆在這個花園裡和過往的魚兒說話,偶爾浮出水面,坐在浮動的冰山上看著天空。大家對她很放心,覺得這樣一個安靜的娃娃、會成為最好的傀儡。

  各家貴族子弟早就開始鉤心鬥角,花樣翻新地討她的歡喜。然而,奇怪的是二公主一個都看不上。被纏得急了,便一個人躲到花園裡,或者乾脆就浮上水面——沒有人知道、那樣看似寧靜的表面下,卻有著另一種激烈和絕決。

  她選擇了一個僅次於姐姐、同樣令全族人驚駭的結果。

  在萬眾矚目的典禮上,她對著神廟說出了想要嫁的那個名字:長空。

  長空——那是雲浮翼族裡才有的名字!那個人,是傳說中天空之城的主人、全天下最溫柔最動人的男子,有著一雙雪白的翅膀,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間。

  大家終於知道當初她為何選擇了成為女性,但誰都不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相遇的——或許因為她偶爾一次浮出水面的張望,或許因為他偶爾一次的失速流離,便有了這一場超越了海天的邂逅。

  長老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勸說二公主,希望她以大局為重。然而,什麼都無法阻止她對著神廟開口說出自己真實的心願。

  就在一瞬間,龍神實現了她的願望。

  褪去了魚尾,背後展開雪白的羽翼,她從深海中如泡沫般上升,消失在天空中。

  兩次不祥的婚姻,如陰影般籠罩在海國,各方勢力又開始蠢蠢欲動。然而,在長老們的擔憂凝視裡,最小的公主毅然決然地提前了婚期,不等到典禮時間到來,就主動宣佈,下嫁給了當時位高權重的西海候。

  這樁聯姻平定了海國動盪曖昧的局勢,確立了王位的傳承。

  所有人都讚歎小公主的聰明和懂事,卻沒有人知道她因此捨棄了什麼。只知道她婚後就迅速的憔悴了,不到五年,沒有留下一個子女,小公主就病重垂危。

  年輕王妃即將死去的時候,她的丈夫眼睛裡的悲傷深不見底。

  曾被封為西海候的海皇比妻子大了一百多歲。英俊、風趣、出身名門,很自然的成了海國裡最負盛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他也很樂意享受貴族紈褲子弟的一切:醇酒,美人,權力,不停地換著女伴,從一雙手臂、流浪到另一雙手臂。

  然而那一天,他卻被神廟前那個對他伸出手要求婚姻的少女震驚了。

  手握大權多年,羽翼豐滿後不滿冷泉帝的優柔無能,他對王位早已暗自覬覦多時。原本他已做好了謀逆奪權的準備,卻不料這個小小的公主作出了這樣準確的判斷——在他舉起叛旗前,搶先將手遞給了他,將冠冕奉上。

  那一剎、讓他震驚的不是從天而降的王冠,而是眼前這個女孩祭獻一般的眼神。

  那時候,她還不到一百五十歲。完全是一個孩子。

  他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小人兒,隱隱感覺到某種鑽入了心底的疼惜——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以前竟然從未真正愛過。握住小公主微微發抖的冰冷小手時,他也對著神殿暗自許下了願望,要令她成為真正的海國皇后,比雪薔皇后更加幸福。

  婚後,他順理成章的成為主宰這個國度的王,也是海國歷史上最後一個海皇:滄溟帝。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權力顛峰後,這個花花公子反而斷絕了和以前所有情人的來往,真正恪守了族裡對婚姻忠貞唯一的準則。

  然而,她卻一直抗拒,甚至從不允許他進入寢宮。

  他終於想起當年她悄無聲息的變身,猜測著她心裡到底保留著一個什麼樣的影子。

  「我的姐姐們先挑走了獲得自由的機會——只留下我,不得不為了海國而祭獻一生。」她在臨死時喃喃說著,眼裡不是沒有怨恨和遺憾,「其實……如果可以比她們先說出願望、我也會逃避我的責任。」

  「一百年前,和二姐姐一起浮上海面的時候,第一個看到長空的,其實……是我。」小公主無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神廟方向,在死去前還反覆喃喃:「其實是我……」

  明明是她先看到他,明明是她先愛上他,卻偏偏遲了僅僅一句話的時間!

  尚未成年的小公主在華麗的婚床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眼睛卻一直望著萬丈碧藍上空的一絲天光,不肯闔起——這個大海最引以為榮的女兒,以處女之身回到了那一片蔚藍之中。

  在那一瞬間,一直守在病榻前的滄溟帝落下了淚水。這個野心勃勃、一生自負的男人終於在莫測而強大的命運前低下了頭,不敢仰望。無能為力……他痛惜她的命運,憐惜她的孤寂,卻始終無法帶給她一絲絲的溫暖。

  他違反了鮫人的習俗,將妻子的屍體火化。在海面大風扶搖而上的時候,讓輕煙將她的靈魂帶上九霄——那個她一生深埋心底、卻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

  ※※※

  漫長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珊瑚叢中,傾聽的織夢者低下眼簾,發出了一聲歎息。

  「她真可憐。」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那個海皇也是。」

  「滄溟帝的一生的確算不上幸運。」站在紅蓮中,海巫女輕輕歎息,「他在年輕的時候有雄心霸圖,然而登上王位後、卻連續遭到了一連串的打擊——皇后早逝,海皇血脈隨之永遠中止。諸多權貴趁機發難,指責他沒有資格繼續執掌海國,內亂隨之而來。」

  「然而,就在那個時刻,滅頂之難忽然降臨了!」說到這裡的時候,凝光陡然一顫。

  千年前那一場浩劫顯然在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怕記憶,轉世幾次的巫女眼裡都出現了畏懼的光。她下意識地伸出蒼白細長的手擋在眼前,彷彿抗拒著漫天而落的火焰,聲音發抖:「天火……那是毀滅一切的天火!雲荒沉沒,海國曝裂,一切都完了。」

  海巫女回手抱著自己的雙肩,發出低啞的苦笑:「就在一瞬間,一個時代被抹去了——那樣輕鬆,就好像沙灘上塗抹的痕跡一樣!這種天地洪荒的力量,連超越人世的神祇都無法抗拒啊。」

  艾美聽得發呆,想起她在「夢」裡看到的雲荒毀滅的情形,覺得渾身發冷。

  在那樣壓頂而來的災難中,連神祇都束手無策,唯有蕭音姐姐有勇氣伸出手,將那些生靈挽救——她忽然有點明白饕餮所說的「你差了太多」,大約是什麼意思了。

  「可歎滄溟帝沒有享受過幾日榮華,就要面對這樣千年不遇的大難。」海巫女凝光輕輕歎了口氣,低下頭去,滿懷敬佩,「就在那個時候,國人才知道當年小公主沒有選錯人——在貴族們紛紛自顧自逃離的時候,滄溟帝沒有憑著力量自己離開,反而展示出王者該有的勇氣,和龍神一起全力拯救著族人。」

  「在龍神以身軀堵住大地裂口,阻擋火焰湧出的同時,滄溟帝手握如意珠在火海中開闢出一條路來,帶領倖存的族人逃入深海。然後,又竭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所有子民封入紫河車,讓他們在沉睡中避過海底這一段無法生存的惡劣歲月。

  「而他自己,最終因為力量的枯竭而倒在了神廟前。」

  艾美聽著,腦子卻在高速的運轉,將所見所聞一一刻錄。

  「我明白了……」艾美終於吐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指著遠處的神廟,「現在的這個海皇其實根本不是正統的王室後裔,所以也沒有那種靠著血統傳承著的力量——他沒有足夠的力量讓龍神復生,甚至無法讓族人復甦,是不是?」

  年輕的織夢者有些恍然地歪了歪頭,得出了一個結論:「所以你們想要我來幫忙,把這個沉睡的海國喚醒過來,是不是?」

  海巫女拉緊了長袍衣角,不做聲地微微點頭。

  「咦,不對啊……龍神和海皇為了海國犧牲,可長公主二公主哪裡去了?」縝密的思維不肯放過一個細節,織夢者不自禁地脫口問,「祖國遭了難,她們就不管了麼?」

  「她們是背叛者。背棄了自己責任、拋棄了族人和國家。就算得到神祇的庇佑、也是無法獲得幸福的。」凝光冷笑,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厭惡和悔恨,「她們會遭到報應的。」

  那樣冷酷如詛咒的語氣,讓艾美打了個寒顫。

  「真是神奇的傳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告訴我的這些故事都記錄下來的,讓這個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遺失大陸》一樣!」聽了那樣長的故事,艾美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在花園裡踮起腳尖,看著大道盡頭那座高高的五星祭壇,急切,「我要見你們的王,還有蕭音姐姐!快帶我過去啊。」

  海巫女點點頭,不做聲地帶路,疾步穿過開滿了鮮花的園地。

  「咦,」艾美緊跟著她一路小跑,忽然問,「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呢?」

  凝光忽地停住腳步,回頭對著她微微一笑。

  那個笑容有著說不出的悲哀和絕望,讓艾美的心陡然間揪緊到無法呼吸。

  海巫女默不作聲地褪下了自己的長袍,露出蒼白的脊背。單薄的背上,肩胛骨下方縱貫著兩道可怕的傷口,深可見骨——彷彿有利刃剖開過她的身體,將什麼硬生生斬斷。

  「這、這是……」年輕的織夢者在一瞬間說不出話來,指著那可怕的傷口。

  「斷翼的刻痕。」海巫女凝光低下頭去,撫摩著自己背後,「是從天空之城斬斷自己雙翅、墜向一般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故國時,留下的永久懲罰。」

  艾美忽然呼吸得急促,伸出手彷彿想要去觸摸那兩道傷痕,卻終於忍住。

  年輕的織夢者以一種第一次直面歷史的激動和侷促看著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那個飛去了雲浮國的二公主?」

  「你……回來了?」艾美驚訝地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卻只是沉默。

  要如何對這個織夢者說起?

  既便她想留下這段塵封往事,卻依然不願意回顧天空之城裡的一切。


  六、星祭

  神祇的力量,可以左右天地一切生靈的命運、卻無法扭轉人的心。

  搶在妹妹之前說出了心願,然而拋下一切的她、除了一個虛名,卻什麼也沒有獲得。背離了族人和故國,在白雲之外那個天空之城裡,她擁有的卻是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的丈夫,甚至從未和她說過話。

  從此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後來她才知道,在那道白色的風掠過碧海時,長空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個剛剛浮出水面的小公主。他們在第一眼時就彼此相愛,卻一生無緣相伴。結婚以後,他依然每日都掠過海面,久久地凝望深海裡那個遙遠的國度——那種眼神,是她畢生都不能得到的。

  每當那個時候,她的心裡就有愧疚和嫉妒交錯地咬著。她甚至想過,數年後妹妹成年,如果那時候她藉著諾言、提出也要成為天空之城的女主人,龍神又會如何處置?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小公主下嫁的消息——沒有前兩個姐姐那樣驚世駭俗,她只是平靜地選擇了海國內最合適的門閥貴族,完成了政治的聯姻。在記憶中,那似乎是一個以風流好色著稱的年輕權貴,英俊而幽默,手腕靈活,善於玩弄女人和權謀。

  她僥倖地想,或許,妹妹會因為這個婚姻而獲得幸福?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年輕皇后病逝的消息。

  當新一任海皇在風暴中將妻子火葬,灰燼隨著狂風捲上天空之城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妹妹早逝的真正原因。那一瞬間,心痛如絞。

  悔否?身為姐姐的她們,眼裡只看得到個人的愛情和幸福,而那個沉默的、單薄的小妹心裡,卻藏著這樣強烈的守護家國的信念,並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海國大葬的那一夜,夜明珠的光芒照徹了海底,無數鮫人浮出海面唱著輓歌,哀悼大海的最小一個女兒,他們的小公主。

  那是一個滿月之夜,天空之城裡卻沒有一絲燈光。坐在這座遺落在歷史裡、早已空無一人的城市頂端,長空凝視了那些深海珠光許久,忽然收攏了雙翅、直線地墜入了海裡。

  她尖叫著撲出去,卻沒有拉住他。

  她知道翼族是無法到達海底的鮫人國度的,除非他懷了必死的心躍入大海。

  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就這樣死在了碧海深處,還是藉著這個機會離開了她和這座荒蕪的天空之城。

  她只知道,自己的手裡已然抓不住任何東西。

  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一時的懦弱和自私。那一剎的貪心和逃避,換來了三個人悲劇的一生。每一日,她寂寞地在天空之城上遙望著故土,暗自悔恨。

  終於,那個天變地裂的大劫到來了。原本遠在天空之城的她可以逃過這一劫,然而在俯視著地面上種種災難時,她終於站了出來,勇敢地擔當了一次。

  她展開雙翅,從天空回到大海,在血和火中飛行,將一個又一個族人從火焰中帶出。她腳不沾地地飛翔了整整三天,帶出了數以千計的族人。第四天日落,她用盡了力氣帶出最後一個鮫人孩子,再也無力飛翔,掉落在地殼的裂縫中,被岩漿和火焰包圍,轉瞬熔化。

  「妹妹。」死去的瞬間,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折斷了背後那一對象徵著罪孽的翅膀,如釋重負地喃喃低語,對著天空伸出手去,「妹妹。」

  那一剎那,她化為熱氣從海面蒸騰而起,飛向蔚藍色的星空。

  她終於解脫。

  那之後,便是生生世世。

  鮫人並沒有轉世的信仰,死後魂魄便化為雲升上星空。然而她因為神諭跨越過種族的界限,所以獲得了轉生的機會。她沒有再轉世在海國,而是忘記了一切,在人世間流離。

  1979年,她轉生於新奧爾良,成為一名ABC。22歲獲華盛頓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23歲進入位於紐約的四海國際總部工作,25歲被派往中國大區,同年,認識公司另一部門的同事Johnson。戀愛,同居,計劃著結婚和蜜月旅行,甚至,打算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一切都平平常常。

  那種幸福是飽滿的,填滿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間。然而,偶爾還是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闖入她的心扉。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俯瞰碧海,她都有一種「不屬於這裡」的感覺,驚詫於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和身邊的這個人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看到格子間的瓶中悄然綻放出一枝雪白的女蘿,心裡那一層封印忽然喀喇一聲碎裂。她終於知道自己屬於何處——那一夜沐浴時,反手撫摩著背上出生以來就鐫刻著的兩道深痕,故國的歌聲響起在耳畔:那是深海中的王和族人在召喚她的歸去,告訴她無數的鮫人還在萬丈的海底被困受苦。

  原來,她尚不能解脫。

  幾次遲疑,然而對當年那一剎的悔恨、促使她更強烈地有了站出來的念頭。她終於捨棄了俗世裡深愛的戀人,從百尺高樓頂上飛身墜下——宛如千年前從天空之城墜向大海。

  ※※※

  「我希望,能贖回我的罪過。」海巫女緩慢而低沉地追溯著,將手覆蓋在兩道傷痕上。

  年輕的織夢者怔怔地望著她,明亮的眼睛裡閃爍著光。

  「其實……我覺得你也還得差不多了。」艾美歎了口氣,真心真意地說,「這一次你肯回來,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蒼白的臉上卻有一種嚴苛,側過頭,緩慢:「我是有罪的。」

  「誰都可能有一時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氣面對它,就沒有什麼可見不得人。偷偷跟你說——」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頭,說出了心底裡的一個小秘密,「我第一次見到辟邪的時候,還很嫉妒蕭音姐姐呢!當時我就想,為什麼偏偏她有那麼好的運氣,為什麼不是屬於我的?」

  凝光詫然回頭,有點不可思議:「織夢者……織夢者的心裡,也會有陰暗面麼?」

  「當然有啊!」艾美詫異地叫了起來,委屈,「織夢者可不是聖人——就是蕭音姐姐,也不是完美無暇。你太苛求了,人只能逐漸變得更好,哪有無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頓了頓,艾美搖頭:「不對不對。那些神祇,像辟邪啊山羊他們,更是缺點一堆。」

  凝光看著她,蒼白的臉上忽地有了一絲罕見的笑容,低聲:「這麼說來,織夢者,您是原諒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點頭,隨即微微惶恐。「我……我沒什麼資格說原諒不原諒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釋重負般,輕輕吐出一口氣,跪在了海底花園中,用額頭輕觸艾美的腳背,「織夢者凌駕於四海九州之上,和神祇並列,代表了時間、歷史和智慧。向您懺悔並獲得原諒的話,我的罪孽就會減少一半。」

  「有……有這一回事?」艾美驚慌地後退,睜大了眼睛。

  原來,在獲得一雙看到過去未來的慧眼同時、織夢者還肩負著傾聽心靈的職責?

  「織夢者,您會幫助我們麼?」海巫女繼續深深行禮,恭聲詢問,「原諒我們沒有事先問過,就擅自將您帶到了這裡——我們實在是對您身側那個邪魔心懷畏懼。」

  「當然會,」艾美側頭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話。」

  ※※※

  綿延不斷的柱廊,彷彿通向不可知的彼端。

  身後一圈波紋還在不停蕩漾離合,露出居中那一個幽黑的洞——那個黑洞,是另一個時空和這個平行時空的接點。集合了眾人的力量,凝聚了巨大的念力,她才來到這個被封印凝固的時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了柱廊盡頭的祭壇,靜靜躺著一具水晶棺。

  而這個柱廊外面,有無數雪白的女蘿纏繞,一條條蒼白的手臂遮蔽了時空。

  那是……那是千年前死亡凝結成的「界」啊!

  她將手貼在額心,抵抗著快要裂開的劇痛。

  每一步都是緩慢的。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面都起了微微的起伏。彷彿光影隨著她的行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遮天蔽日的蒼白籐蘿紛紛退開,散落,化為灰土。然而,走到第七十九根柱子前,她終於覺得支持不住,身子一傾,一口血吐出。

  所有一切,在那一瞬,碎裂成齏粉。

  「織夢者!」在她倒下前,有人接住了她,急切地呼喊。

  還是不行麼?蕭音茫然地想著,睜開眼睛看到那一雙蔚藍的眸子,宛如頭頂上無邊無盡的大海。周圍是空曠的祭壇,五星的五個稜角上,分別坐著幾個純白色的靈體,和她連成連續不斷的折線。

  在五個角的中心,一圈奇異的波紋在不停蕩漾離合,通往另一個時空。

  嘴角切切實實有血,隨著腦中劇烈的痛苦不停沁出,彷彿帶走她最後僅剩的生命。

  「第七十九……」她吃力地開口,喃喃,「還差了二十根柱子的距離……再來。」

  「不必再試了。」藍眸的王者搖頭,痛惜地阻止,「等新織夢者來吧。」

  「她、她還太小……」蕭音緩緩搖頭,按著眉心坐起,「她的心智,在很多地方還不成熟……有力量,卻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我怕她去了,有危險。」

  「可你去了,會更危險。」海皇堅持,「你會倒在第九十九根廊柱下,再也不能回來。」

  「既然我答應了來到這裡……就沒想過要回去。」蕭音微笑起來了,眼裡有微弱的光,抬起手,指著五星祭壇上各方的靈體,「星野塚先生、霍普森·金先生,都是當世罕有的偉大藝術家,擁有著和我相當的創造力。還有你:海皇……彙集了這樣多的力量,怎能不放手一搏、去打開那扇封印著的門?」

  「還缺一個。」海皇依然搖頭,「必須等。不能冒險。」

  五星祭壇,象徵著鮫人靈魂的歸宿,雕刻著巨大的龍的圖騰,以及龍神九子的圖像。

  如今,五個稜角上有幾個靈體靜靜盤佇,那是海國的鮫人花了數年時間尋覓而來的、具有創世能力的靈魂:星野塚、霍普森·金,蕭音……還有新一代的織夢者艾美。

  再加上鮫人之王,便足了五星之數,可開啟被封印入沉睡境界的靈魂之門。

  五條折線,將五個靈魂聯繫。由負擔創造了紙上雲荒的先代織夢者開始、歷經另外兩個大師的手,將念力進一步加強,然後經過海之王者的手,傳遞給當世的織夢者。合所有人的力量,打通兩個平行時空之間的門,讓年輕的織夢者去往那個被封印的凝滯異界,喚醒沉睡千年的族人。

  這,需要正位和逆位的兩個織夢者。

  而這個已然開始衰弱的前代織夢者,卻有著如此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竟完全不以死亡為懼。看著這個蒼白而脆弱的人類,海皇無奈的搖頭,再一次強調:「我們,並不是要你來送死的。」

  「我已經死了……」蕭音臉上忽然有了一個蒼白的笑容,一閃即逝,「在失去創造力、不能書寫的時候,我早已死去了——這次,我不過是來要一個活過來的機會而已。」

  海皇驚駭地看著她,藍色的眸子裡有某種動容。

  「而你們,和我相反,是一直活著的……」蕭音微弱地笑著,看著祭壇底下綿延的無盡雪白籐蘿,「為什麼不讓應該死去的人死去,而讓應該活著的人活回來呢?——海之王·藍,你不用顧慮辟邪。他從不會傷害任何生靈,何況……你們是他父族的子民……」

  先代織夢者掙扎著坐了起來,重新閉目凝聚精神力:「再送我進去一次。」

  然而,她集中了念力,其餘幾個角上的靈體卻沒有發出絲毫回應。

  她驚訝地睜開眼睛,隨即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無論是星野塚還是霍普森·金,都在極力阻攔著她再度進入那個世界!

  他們曾聯手向人世展示了一個失落文明的輝煌,各自付出了無數的精力,合作得完美無暇,然而幾個人卻在十年中從未見過一面。到如今在天人相隔的情況下,居然時來運轉地在萬丈的水底匯聚。

  可這個時候,曾經合作無間的同伴、卻一起默不作聲地阻攔了她。

  他們,也不希望她踏上如此危險的境地?

  「如果還有一絲別的希望,就不要把自身當作祭品犧牲——」海皇同樣也沒有歸位,只是凝視著她,緩緩搖頭,「因為同時犧牲的,必不止你一人。」

  蕭音想說什麼,抬起頭,卻被那雙湛藍眸子裡的深沉歎息鎮住。

  「啊……」瞭解前塵往事的她恍然明白,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終於無聲。

  「那,我先歇一會兒,」她歎了口氣,終於讓步,「等艾美吧。」

  海皇微微一笑,俯下身來,將一物放入了她手心。

  彭湃的靈力忽然從手中灌注到全身,讓衰弱的身體一震,連割破顱腦般的劇痛都緩解了。蕭音吃驚地看著掌心那顆青碧色的珠子:這是,這是——龍神的純青琉璃如意珠?那個洪荒傳說中的神器,海國的鎮國至寶!

  「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海皇緩緩搖頭,微笑,「不要逞強啊。」

  靜默片刻,望著這個人首魚尾的男子,織夢者忽地笑了起來。

  「藍,如果在我筆下,你這樣的人、是應該獲得幸福的。」


  七、朝聞道

  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饕餮幾乎暴怒到要把整個海底掀過來了。

  從北冰洋一路搜到了太平洋中途島附近,整整三天,一無所獲。派出了無數魔使幫忙尋找,依然是什麼也找不到。急切之下,牙病再度發作,痛不可當,半邊腮幫子高高腫起。一怒之下他決定把這片海域踏平。

  露出了真身的神獸在大洋底下衝撞來去,巨大的羊角如鋒利的鐮刀,一路掀翻摧毀了無數珊瑚礁和岩石,驚得大小魚類紛紛逃竄,海面上起了巨大的漩渦和風暴。

  「媽媽呀,」一條小鯊魚從粉碎的石頭下跳出,趕緊游開,追在母親身後,大哭,「這只瘋羊,把我們的廁所踩碎了!」

  發怒中的饕餮大吃一驚,連忙提起腳跟仔細查看。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水流裡傳來微弱的波動——極其細微,一閃即逝,然而卻瞞不過神祇的眼睛。

  那是靈力在某處瞬間爆發的波動,這個海底的某一處、匯聚了極大的念力。

  饕餮的眼睛落在遠處——那裡,是一直升入大海深處的騰蛟山脈末尾,埋在深深的大海之下。那黝黑冰冷的一條山脈,彷彿剛剛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什麼東西?」喃喃自語,饕餮恍然憶起這座山脈的來歷,眼睛一亮,「在那裡!」

  他循著山脈急奔,尋找著這上古神龍遺骸的最終消失處。

  傳說中千年前龍神為了庇佑海國子民投身火海、用軀體堵住了裂開的大地。龍死去後,化為了橫亙東海沿岸的騰蛟山脈,山脈伸向大海,逶迤著消失在碧藍的水面下。

  然而,在如今奔馳其上時,饕餮忽然感到了山體在微微震動,宛如心臟的搏動。

  彷彿有地火在深海運行,要噴薄而出。

  心裡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預感,他加快了腳步。

  在最末一節龍脊消失處,他看到了站在海底的兄弟。

  辟邪比他早一步來到了這個節點,同樣現出了真身,正在發瘋般地利爪擊打著海底。那森冷的岩石,居然硬生生破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來!

  從未看到這個沉靜內斂的兄弟如此瘋狂,饕餮一驚,反而駐足。

  「蕭音在下面!」一眼看到饕餮,辟邪鐵青著臉低吼,「她正在動用念力!快!」

  「啊?!」霍然明白過來,饕餮撲了過去,合力撕開海底。

  一定要在那群鮫人挾持織夢者完成祭典前,阻止他們!

  ※※※

  五星形的祭壇,用海底一種說不出名字的奇特石頭築成,奇跡般地逃過了千年前那一場海天大難保留了下來,從海市島上完整地沉入海底。

  祭壇上有一座小小的神廟,艾美想,蕭音姐姐應該就在那裡面。

  她跟著凝光走上台階,發現五星的五條稜上裝飾著龍和一些異獸的圖騰,連綿不斷。她認出那是龍之九子的雕刻:蒲牢,囚牛,嘲風,饕餮,狻猊,辟邪……栩栩如生,簇擁著龍神,向著祭壇最高處升起。

  「哎呀!」年輕的織夢者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叫起來了。

  海巫女一驚,站住身回望:「怎麼?」

  艾美脫口叫了一聲,連忙住口,滿臉尷尬:「我……只是忽然想起來,如果、如果饕餮辟邪是龍的兒子,那麼……難道他們是你姐姐生的?——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海國沉沒是幾千年前的事情,可饕餮說過他們已經活了幾萬年啦!」

  凝光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也都是神,當然不是我姐姐的孩子。」

  「啊,那麼說,龍神以前有別的老婆給他升了九個兒子?」艾美抓了抓頭,恍然大悟,「真可憐……它已經有了老婆,又對子民許願,結果被大公主脅迫?」

  這樣說來,這是天上地下第一個被逼婚的神祇吧?

  看著艾美納悶的樣子,海巫女蒼白的臉上浮出了笑容,忍住笑搖了搖頭:「也不是。龍神在那之前,並沒有妻子。」

  「啊?」艾美更奇怪了,「沒有老婆,怎麼能生出辟邪他們呢?」

  海巫女卻淡淡然地說出了答案:「它自己生。」

  「啊?!」年輕的織夢者睜大了眼睛,嘴巴張成了0型。

  「不要以人的、甚或世間一切生靈的慣例去推斷神族。」海巫女微笑著,眼睛裡卻浮起了肅穆景仰的表情,「它們是凌駕於我們之上另一種存在,所有凡世的準則、對它們來說統統無效。以人的角度去妄自揣測神,是一種褻瀆。」

  「……」艾美眼裡有不服氣的光,但看到巫女的虔誠,也只好吞下話去。

  ——她可沒覺得那只臭山羊有什麼凌駕於她之上了。

  「噢,那麼說來,龍神是自己生了九個兒子了?」她接著問。

  「也不是『生』,應該是一種分裂吧。」海巫女一邊繼續往上走,一邊解釋,「原來這個世界是一片海洋,龍便統管著一切。後來天裂地變,浮凸九州,龍為了讓每一塊土地上的生靈都更好的休養生息,便把自己的力量分成十份,而給其中九份賦予了九種不同的外形,派上大陸去庇護當地生靈,從此便有了『九子』的稱呼。」

  「哦……是克隆的?」年輕的織夢者恍然大悟,好奇追問,「可龍神怎麼能娶鮫人呢?」

  她實在是想不出一個年輕美麗的鮫人,如何和一條巨大的龍在一起生活。

  「只要它想,就可以。」海巫女眼裡有一種敬慕的光,「龍神千變萬化,能以任何狀態存在於任何空間,沒有它作不到的事。」

  「噢……也對,」艾美抓抓頭,喃喃,「辟邪不也娶了蕭音姐姐?」

  因為從來沒看到過辟邪的真身,所以艾美的腦袋裡的辟邪就是一個居家型帥哥的形象,並無不妥。如果換成是那只胖山羊,她就是想破腦袋也想像不出、所謂人和神的婚姻生活該是如何一番情形。

  「後來你姐姐如何了?」織夢者的好奇心是無止境的,問了那麼多問題後還不依不饒,艾美一邊走,一邊繼續纏著這個海巫女。

  然而此刻凝光已然走上了最後一級台階,站到了祭壇上。

  「神域,禁聲。」海巫女豎起手指,示意她安靜,「跟我來。」

  「啊!」然而一眼看到祭壇五個角落上的靈體時,艾美還是不自禁地低低驚呼了一聲——幽靈是沒有面目的,所以她也不知道那兩個便是全世界都鼎鼎大名的星野塚大師和霍普森·金導演——然而織夢者的直覺讓她感受到了某種共鳴和衝擊,不禁脫口驚呼。

  在少女踏上神壇的同時,兩個靈魂也是陡然一震,齊齊注視過來。

  多麼強烈的創造力和靈力!

  在這個世間,擁有這種力量的靈魂寥寥無幾,而各自所擁有的才華也是體現在不同方面,立體三維地相互補充,彼此之間有著奇特的感應。

  是新一任的織夢者麼……兩個靈魂相互交換了一下思想,有欣慰的意味。

  然而不等艾美仔細打量五星上的兩個靈體,凝光卻打開了那座神廟的門,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式——而神廟裡,隱約可見一個女子的側影。

  蕭音姐姐!

  她顧不得別的,立刻幾步衝了進去。沖得太急,一頭撞上了一個人。

  「嗯哪?」揉著額頭,她有點暈乎地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一雙如勿忘我花一樣的藍眼睛。

  「啊……」她從胸臆裡吐出一個含義不明的音符,有點慌亂地看著面前這雙藍眼睛的主人——看到過的!在金水橋旁爭奪Johnson靈魂的時候,她就飽受了這個人的教訓,那一句句毫不客氣的話如同當頭大棒,將她一直以來的自負打壓下去。

  「真正的織夢者,必須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你沒有權力去操縱任何一個人的生死。你只能守望,用你的力量,去編織一場場美夢,給人心以慰藉……你應順從人心的願望。」

  那個時候,她是多麼驚駭於這樣的話語。

  ——從來沒有人教過她這些。蕭音姐姐雖然答應過教導她,卻因為自身精力的衰竭而過早擱筆,無法再擔當起教導下一任織夢者的職責;而她跟著饕餮成長起來,那個邪魔除了向她展示這個世界的直觀一面外,卻從來不曾在思辨理性的高度上對她進行引導。

  或者,這就是饕餮和她說過的「所不能教導」她的?

  隨著年齡和見聞的增長,織夢者的天賦蓬勃發展起來。然而她變得自負而任性,無所畏懼,以為自己能夠做到一切——她的精神世界就像一個沒有園丁的花園,野草籐蔓四處攀爬,恣意宣揚著活力,卻缺乏管束和引導。

  所以,那天晚上面臨生死選擇時聽到的這幾句話,無疑是驚雷落耳。

  從來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精神層面上引領她。

  如今,她終於看到了那時候說話的那個藍眼睛的人——高個子的貴族男子,典型鮫人外貌:優雅,俊美,沉靜的王者之氣,穿著海藍色的鮫綃織成的袍子,上面是連綿的蟠龍花紋。白玉的帶子,白玉的高冠,上面點綴著夜明珠。

  看到了這身的裝束,她恍然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不自禁地緊緊盯著,打量。

  是海皇……這個人,就是剛才凝光敘述裡的末代海皇?!

  那個年輕時有著風流名聲的西海候;娶了海國小公主的權貴;最後為了族人累死在海底的末代海皇——短短一瞬間,方纔的故事全在耳邊響起。彷彿無窮多的顏料一起湧上,將那個蒼白的剪影瞬間塗抹成了一個光影分明、有血有肉的形象。

  「年輕的織夢者。」看到闖入的艾美,海皇微笑起來了,對著她伸出手來。

  「呃……藍……?」艾美卻是無措地看著眼前這個有著蔚藍眼睛、優雅從容的男子,忘了伸過手去,反而喃喃地叫出了王的本名。

  「嗯?」海皇也錯愕了一下,卻不追究,只是側過身讓她看到背後的情景,「來,年輕的織夢者——來幫助你的前輩。」

  「蕭音姐姐!」一眼看到神殿內靜靜躺著的女子,艾美驚呼了起來。

  ※※※

  前代織夢者沉睡在海底神廟中,面色極其蒼白,隱約竟如琉璃般易碎,不由得讓人想起她的精神力早已枯竭、接近崩潰的邊緣。

  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右手無名指上帶著辟邪贈與的素白婚戒。

  青色的靈珠放在兩手中間,流轉出青碧色的光芒,籠罩了蕭音全身,並且如潮汐般緩緩地流動著——艾美只看得一眼,立刻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不敢正視!

  「如意珠?」她脫口驚呼。

  「方纔她使用念力過度,精力支持不住,我只能用龍神的如意珠替她恢復靈力。」身邊的滄溟帝微微頷首,「你過去幫幫她,用織夢者的念力去摧動力量發揮出來。」

  「我……可以碰麼?」艾美戰戰兢兢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個傳說中的至寶,那顆蘊涵著無窮力量的寶物沒有彈開她的手指,反而將一股舒服之極的感覺傳遞過來。

  「哎呀!」年輕的織夢者歡喜地叫了一聲,大膽地將如意珠握在了手心。

  心底一片澄明,腦中清晰充盈,真是說不出的舒展自在。

  「用念力注入它,抵著蕭音的額心。」旁邊的海皇低低囑咐。

  艾美聽話地握緊了珠子,閉上眼睛默默凝聚心底的力量,集中在掌心,然後把合著的雙手放到了蕭音蒼白的額頭上。那一瞬間,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了蕭音姐姐的病勢是多麼嚴重——在她觸手之處,居然空空蕩蕩!

  那個曾經編織出宏大幻界的大腦裡,竟然已經枯萎到空無一物。彷彿膨脹到極點後、又坍塌完畢的空蕩蕩的宇宙。

  「蕭音姐姐,醒來……快醒來啊!」她在心底一遍一遍默念,焦急而恐懼。

  在念到第九十九遍時,感覺到了手底下的肌膚有了微微的觸動。

  「艾美?」眼睛緩緩睜開,看到了面前閉目合十的少女,詫異地低呼。

  在蕭音甦醒的一瞬間,完成了任務的靈珠聽從了海皇的召喚,從艾美手中瞬忽躍起,回到了滄溟帝的手中。

  看著神廟中的兩任織夢者,微微一笑,海皇悄然退出。

  「蕭音姐姐!」聽得聲音,艾美喜極,撲過去抱住了她,「你醒了?哎呀……我、我剛才還以為你……太好了,這珠子很管用!你真的醒了!」

  「你來了,也很好啊。」蕭音蒼白的臉上有微弱的笑意,看著她已然日益成熟的臉,輕輕歎氣,「真是對不起……我一直沒沒有盡到職責,讓你跟著一個邪魔成長。」

  「沒關係,我自己慢慢來就是。那頭山羊也挺好的。」艾美笑著抬起頭說了一句,又忍不住蹙眉,憂心忡忡,「姐姐只要保重好自己的身體——剛才那個樣子……真的很可怕啊。辟邪要是知道了,一定擔心死。」

  聽到「辟邪」兩個字,蕭音蒼白臉上掠過一絲變化,彷彿哀傷,又彷彿絕決。

  「來到這裡,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她低聲道。

  艾美卻仰起了臉,詫異:「你來這裡,原來辟邪不知道?——這怎麼行?幫鮫人復國,需要很大的精神力,姐姐你不可以勉強自己了!這樣一定會出事的!」

  蕭音卻揚起了頭,嘴角有一個冷毅的表情:「與其那樣不死不活,不如來個決斷。」

  「決斷?」艾美抓頭,急切,「可辟邪呢?」

  「對神祇而言,凡人的一生不過是一個瞬間。」蕭音微微笑了笑,低下頭去撫摩著手指上那個婚戒,眼神寧靜無懼,「小美,你如果愛上了一隻蜉蝣,就算一瞬不瞬的看著它,又會有多久的歡喜和多久的遺憾呢?」

  艾美張口結舌,想著該怎麼反駁卻無從說起。

  「可對那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來說,它一生的價值,並不在於會被神或者人愛上,」前代織夢者用力握著自己的手,緩緩說起自己心底裡的話,聲音虛弱卻堅強,「對它來說,生命長短可以不計,朝生暮死也無所謂,只要是——朝聞道,夕可死。」

  朝聞道……夕可死?

  艾美心裡猛烈地跳了一下,直覺地領會到了蕭音內心強大而堅定的信念,卻隱隱為此感到害怕。如果織夢者的一生,只為尋求和殉了「道」,可是,什麼又是那個「道」呢?

  「是,我也無法解釋什麼是『道』。」雖然不曾開口,蕭音卻彷彿知道了艾美心裡的疑問,「那只是一種指代,是我一生都在追尋的東西。小美,你有想過你最想得到的是什麼嗎?」

  「我……」艾美張了張口,終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想成為姐姐這樣的人。」

  頓了頓,又補充:「我想寫出雲荒那樣的世界!」

  「呵……」蕭音笑起來了,無限關愛地看著艾美年輕而充滿活力的臉,「簡單直接的願望,和我十八歲時候一樣啊——小美,你會超越我,你也必須超越我。不然,你無法看到你所追求的『道』。」

  「呃?」艾美聽得糊塗,不好回答,只好含糊說了一句,「我答應鮫人來這裡,其實就是想……想動用力量,幫助建立一個新的世界。」

  「哦?」恍然明白了她的動機,蕭音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你想創造海國是麼?」

  「一開始,我以為海國是和雲荒同樣的情況嘛!後來才知道海國只是在沉睡,而不像雲荒是毀滅了——」艾美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嘀咕,「我只是……想試試自己的力量。」

  「創世是個很有吸引力的挑戰,是不是?」蕭音問。

  「嗯!」艾美兩眼放光,難以掩飾地用力點頭,卻現出了一個憤恨的表情,「可恨那頭山羊不許我碰它的亞特蘭迪斯,還說我遠遠不夠水準。」

  蕭音靜靜地看了她半晌,點頭:「是不夠。」

  彷彿被一棒子打中頭頂,艾美睜大了眼睛看著蕭音,說不出話來。

  蕭音姐姐……蕭音姐姐也這樣貶低她的能力?她、她也說自己遠不夠水準?!少女的眼睛裡閃過各種表情:憤怒,失望,不信,反抗和自傲,抿起了嘴。

  「你知道這個神廟千年前的故事麼?那個龍神許下三個願的故事?」蕭音問。

  「知道!」氣乎乎地,她哼了一聲。

  蕭音眼裡卻帶著笑,輕聲問:「從這個傳說裡,你明白了什麼?」

  那是在考她麼?艾美歪頭看了蕭音一眼,賭氣道:「那頭笨龍,不該隨便許願——這樣會害了很多人也害慘了自己。」

  「嗯……」蕭音微微點頭,吐了一口氣,「其實,龍神是愛自己子民的。」

  「其實,它根本不該這麼許願,」艾美語氣裡還是氣乎乎的,「什麼王位啊血統啊,海國的事情海國自己解決——它那麼一插手,就把凡間全打亂了。我想,到的後來,那個小公主未必就不怨恨它。」

  「對。」蕭音唇角終於露出了一個笑意,帶著讚賞和憐惜,抬起手輕輕撫摩了一下艾美的鬢髮,輕輕說——

  「其實,龍神對於海國的教訓、也適用於織夢者對筆下的世界。你明白了麼?」

  如同醍醐灌頂,艾美啊了一聲,閃電般地抬起頭來,看著前任織夢者。

  明白了!明白了!少女的眼睛裡閃爍著無數光:恍然、狂喜、慚愧依次掠過。艾美顯然是瞬間想通了什麼,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只是緊緊拉著蕭音的手,用力到指尖發白。

  「真正的織夢者,必須尊重每一個生命:尊重他的生,也尊重他的死。」

  ——她終於明白了滄溟帝那時候說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意思。

  那是織夢者的準則。

  「可惜,有一些,我是無法教你的。」

  ——她也恍然記起了饕餮經常反覆歎息的一句話。

  讓邪魔束手無策的,也就是這種人生態度吧?

  織夢者只是為記錄歷史、修補人心裂痕而出現。無論如何,她必須克制自己,不讓個人的意志去擅自影響這個世界的流程運轉,去逆轉別人的命運——她不能因為擁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就對一切失去敬畏之心,隨心所欲地妄自支配。

  緊緊握著蕭音的手,艾美因為心神激盪而說不出話,眼睛裡卻滿含感激。她知道蕭音姐姐是在極度衰弱的情況下,竭盡全力將所領悟到的真諦告訴自己。

  她也終於知道饕餮所說的、她和蕭音的差距究竟在哪裡。

  並不是精神力和創造力的高低,而在於對生命的敬畏、對筆下所操縱一切的尊重。

  上善若水。如果沒有悲憫和敬畏的心,而以凌駕之上的造物主姿態出現,就算技法多麼完美出眾,想像力多麼華麗,也永遠不能成為優秀的織夢者。

  因為,沒有心靈的注入和分享,那個虛幻世界永遠無法活起來。

  任憑自己的手被她握得生疼,蕭音只是微笑著凝視這個少女——畢竟是聰明的孩子,已然領會了兩三分了吧?


  八、夕可死

  就在兩代織夢者言傳身授、拈花微笑時,神廟忽然劇烈地震了一下!

  彷彿頭頂有巨爪擊下,撕裂開虛空。

  「糟了!」蕭音先回過神來,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把拉起了出神的艾美,「辟邪他們找到這裡了!得馬上趕去祭壇!」

  艾美懵懂地被她拉著衝出了門。

  一出去,就看到手持如意珠的滄溟帝等候在門邊,眼睛裡也有焦急之色,顯然情況已然急迫。艾美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頭頂原本透明平靜的藍色已經變成了墨水般的黑,彷彿有巨大的利爪撕扯著,急速地嘩啦啦湧動。

  驀然感覺到某種可怕力量的逼近,艾美渾身一顫。

  「快!」一看到兩位織夢者聯袂而出,滄溟帝短促地說了一聲,立刻引著她們走向祭壇——那裡,五個角落上已然有兩個純白的靈體在靜靜等待。

  艾美看著祭壇中間那個懸浮著、不停變幻的東西發呆:這是什麼?

  然而滄溟帝逕自走向西北角,坐下,抬眼看著其餘四方:「大家各自就位!」

  「你去那裡。」蕭音也迅速在東南角坐下,手指一抬,指著正北的方向,「坐下。」

  要開始復甦海國了麼?艾美又是激動又是緊張,手指微微發抖。然而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回過身去,解下一物,放在了蕭音的手中。

  「這是?」蕭音一驚,看著手心裡的東西:神之古玉?

  艾美拉著她的袖子,央求:「帶上吧……我怕……」

  怕什麼?怕她死掉麼?蕭音微笑起來,抬手撫摸了一下少女的長髮:「你快過去。」

  艾美聽話地退開,然而剛一坐下,就感覺到祭壇也在猛烈地一抖。

  彷彿海底海面都有看不見的利爪撕扯,要破開虛空進入這個世界,將一切粉碎!

  其餘的人應該也是感覺到了逼近的壓迫力,剛剛全部就位,艾美就看到了蕭音的雙手合攏,抬至眉心,開始凝聚起全部的精神力。

  「啊!」看到這種手勢和表情,艾美想脫口驚呼——這樣近乎孤注一擲的發揮力量,蕭音姐姐的腦子如何承受得住?

  驚呼未落,就看到一道強烈的白光從蕭音眉心激射而出!

  那道凝聚了所有力量的光,依次被四個角落的人所折射——先是星野塚,再是霍普森·金,每一次折射、光芒都更加充溢和盛大。

  最後,折射到了坐在西北角的滄溟帝額心。

  末代海皇閉目凝神,雙手持著如意珠抬至齊眉。

  那一道凝聚了所有念力的白光,就準確地射入了那顆蘊含著無上力量的如意珠內!

  被如意珠一反射,白光以驚人的力量和速度返回,直射向正北方坐著的艾美。

  艾美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瞬間發生的一切,對著這一道急速奔向她而來的光芒、卻不知如何是好,光線迎面籠罩下來,帶著無比澎湃凌厲的靈力——就在一剎那,她感覺到那道白光擊中了眉心。

  眼前一片空白。

  ※※※

  神智彷彿都被忽然而來的光擊潰了,她恍惚起來,不知道自己游離到了何處。

  這是在哪裡呢?艾美四顧,可周圍只是一片空白,彷彿刺眼的白光一下子裹住她、將她送到了另一個時空裡。

  「往前走。」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來了,衰弱而細微,「一直往前。」

  蕭音姐姐?她想驚呼,卻發現開不了口。

  「一直往前。」

  於是,她只能一直朝著面向的方向走去。不知為何腳步分外艱難,似乎每走出一步、都要消耗她極大的精力。她聽從了蕭音姐姐的聲音,咬著牙往前,一步,又一步。

  奇怪的景象出現了——

  三步之後,她看到眼前出現了一條雪白的長廊。

  那條長廊有著連綿不斷的拱券,通向不可知的彼端。她又想驚叫了:因為她看到長廊兩側那些柱子都是透明的,裡面,居然都封印著一個個人首魚尾的鮫人!

  那些人柱支撐起的長廊,長的看不到盡頭。

  而長廊外面,並沒有「空間」。

  她只看到無窮無盡的雪白籐蔓攀爬著,鋪天蓋地的遮蔽下來。那些……都是女蘿?!那些女蘿展開慘白的手臂,相互糾纏著,繞著這座長廊,彷彿透不過氣的死亡森林。

  這是在哪裡……這是在哪裡!艾美驚詫不已,幾乎要失聲叫起來了。

  「這是……在海國人的『夢魘』裡。」蕭音的聲音再度響起,更加的衰弱了,幾乎細不可聞,「你現在在結界裡……快點去打開那個水晶棺……一路上,不要回頭,不要停頓!」

  水晶棺?艾美的好奇心再度點燃了,她開始奮力拔腳,邁出了第一步。

  每一步都是緩慢的,需要費盡全身的力氣。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面都起了微微的起伏。彷彿光影隨著她的行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黑暗退縮了,白光隨著她一步步的擴展。

  在她走過之處,長廊紛紛在身後倒塌,柱子裡被封印的鮫人們獲得了自由,而廊外那些遮天蔽日的蒼白籐蘿也紛紛枯萎,散落,化為灰土。

  無數鮫人從紫河車裡逃逸出來,飄散,在她身後發出歡喜的笑聲。

  然而謹記了不可回頭看的警告,艾美對於背後那些古怪的聲音不聞不問,只管用盡全力跋涉。在走過第五十根柱子後,她已然看到了長廊盡頭那個祭壇。

  祭壇上,靜靜躺著一座水晶棺,折射出晶瑩的光。

  艾美凝神看了一看,幾乎驚喜得要跳起來。就在那一瞬,蕭音的聲音穿越了空間,催促:「不要停!千萬不要停!……你的時間有限……快、快去……」

  聲音到了最後細若游絲,飄斷,再也聽不見。

  蕭音姐姐!艾美驚慌了起來,不敢怠慢,再度鼓足力量抬起了腳。

  然而越到後面,越是艱難。

  長廊的地面,長廊的空氣,每一處彷彿都有看不見的樊籬,阻礙著她的前行。她彷彿是陷入了沼澤和流沙,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不能停……不能停!艾美一遍遍在心裡對自己說,小臉憋得蒼白,握緊了拳頭。

  第九十九根柱子,在她身後轟然倒塌。

  「啊!」就在此刻,她聽到好幾個聲音在驚呼,不是那些鮫人,而是蕭音姐姐和海皇的聲音!然後,那個一直指引她的聲音就停頓了——怎麼了?上面、上面發生了什麼?有什麼東西闖入了海底?

  艾美驚慌地四顧,卻只看到孤零零曠野中擺放著的水晶棺。

  棺中,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面目恍然有幾分熟悉,穿著織有金色鳳凰圖案的衣服,配著華麗的首飾,靜靜躺在棺內,雙手交疊放在前襟上,神色平靜安詳。

  奇異的是、這個棺中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竟似在懷孕中死去,被收斂在此處。

  艾美無措地看著水晶棺,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然而,就在這短暫的停頓中,她感覺到這個密閉的虛空猛然震動了一下!

  她驚叫起來。因為她發現這個震動的來源、居然出自於棺中女子的腹內!

  那個死去多年的女子面色安詳,然而腹部卻在微微蠕動,彷彿裡面有什麼正在極力掙扎,衝破水晶棺的限制。

  隨著那細小的波動,整個虛空都在顫抖。

  艾美驚駭的看著這詭異的一幕,不敢想像腹中有什麼,幾乎想拔腳就逃。然而身後有無數鮫人的聲音在呼叫,雖然聽不懂、卻明白是讓她繼續努力的意思。

  這個棺材裡的女子,究竟是誰呢?……居然有幾分眼熟?

  她想著,俯視水晶棺蓋下那個盛裝女子的臉。

  「打開!」忽然間,海皇的聲音穿透時空響起,顯然是經過努力才將訊息透入,疲倦而急切,「快打開!讓龍神出來!」

  龍神?艾美驚訝,卻來不及想,手指已然扣住了棺蓋,用力掀開來。

  就在這一瞬,她忽然認出了那張臉像誰——就像、就像剛剛見過的海巫女·凝光!

  穿著鳳凰衣的……躺在這裡沉睡的女子,孕育著龍神。

  「長公主!」艾美明白過來,在掀開棺蓋的同時脫口驚呼。

  水晶的棺蓋在她手指觸及的瞬間片片碎裂,彷彿虛空裡起了一陣透明的風暴。然而棺蓋打開後,彷彿什麼侵蝕進去,棺中顏色如生的女子迅速地枯萎了。用盡了全部力量守護著脆弱的幼生的龍,渡過了千年的休養生息,而在封印打開的瞬間化為塵土。

  只有海皇的血統,才能和龍神的力量兼容。

  所以,在大難來臨,龍神在化為山脈捨身封住大地裂口的瞬間,才將一點精魂托付給了這個名義上的「妻子」,以求在漫長的修養恢復後、重新回到世間吧?

  那個因為景仰「力量」和「神權」,從而愛上了神祇的長公主,終於如願以償地祭獻出了畢生所有,和神祇合為一體。

  艾美詫異萬分地呆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長公主的軀體在剎那間腐朽。

  與此同時,她的腹部動得更加厲害,嗤啦一聲,鳳凰衣裂開了一條縫隙——那一瞬間艾美看到了衣服下的真像:並不是肌膚!精美鮫綃覆蓋之下,並不是鮫人的肌膚,而是一層薄薄的殼!

  水晶棺裡的長公主,居然是懷抱著一隻雪白的蛋,靜靜死去。

  「啊!」看到殼裂開的剎那,艾美驚叫起來,止不住地後退了一步。

  密閉的虛空裡轟然爆發出了歡呼,充盈了她的耳膜,無數剛剛掙脫束縛的鮫人魂魄迅速湧來,將她圍得密不透風。然而那些雪白的手臂,卻是伸向水晶棺的——

  那裡,裂開的縫隙裡,一對明黃色的小角鑽了出來,琥珀色的眼睛滴溜溜的亂轉。

  「龍神!龍神!」那一瞬間,天上地下所有聲音都轟然發出了敬畏的聲音,為了神的復生歡呼。與此同時,彷彿上面的動盪更激烈了,這個密閉空間都開始有坍塌的跡象。

  那些剛剛掙脫了束縛的鮫人魂魄紛紛上湧,爭先恐後地離開,然而艾美卻在發呆,看著那一隻小東西從長公主腹中鑽出來,張口結舌——這個、這個,就是龍神?所謂四海九州最高的神祇?

  不過兩尺長,金色的鱗片還是軟軟的,帶著水氣。琥珀色的眼睛如嬰兒般天真,明黃色的角剛剛露出一點點,鹿茸一樣可愛。這頭小龍,甚至還沒有長出鬍鬚。

  擺了擺尾巴,新生的小龍左顧右盼,琥珀色的眼珠子終於盯在了發呆的艾美身上。忽然尾巴一卷,一個蹦跳,直接躍入了艾美的懷裡,清清脆脆地叫——

  「媽媽!」

  ※※※

  ※※※

  神廟在神祇的憤怒下四分五裂,然而饕餮還是怒不可遏。

  「艾美呢?艾美呢!」巨大的山羊一腳踩在祭壇上,惡狠狠地對著鮫人怒吼,「你們把她關到哪裡娶了?!——數到三,不把她交出來我就一腳踩扁了你們這群該死的魚!一!」

  在和辟邪合力撕開地底,強行潛入海下後,他們終於在騰蛟山脈末端找到了海國。

  然而,還是來得晚了。

  辟邪在看到昏死過去的蕭音時,已然顧不上教訓那群鮫人,忙著將妻子抱到一旁施救,只留下饕餮在一旁暴跳如雷。

  「二!」饕餮惡狠狠地開始倒數,一邊積累著毀滅性的力量。

  「龍子,請您放心,」眼看邪魔的怒氣就要爆發,海巫女試著和這只山羊溝通,「織夢者很安全,她很快就會帶著龍神一起返回這——」

  「三!」饕餮壓根聽不進一個字,吐出了最後一個字。凝光連忙躲避,遠遠退開。

  「轟!」巨大的爆裂聲隨之響起,整個祭壇在瞬間翻覆!

  海底隆起,大陸架迅速抬高,凸現出一個島嶼的雛形;水流激盪,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從海底呼嘯著向洋面捲去。而伴隨著這種天地裂變力量的,是無數從海底湧出的白色影子,一個接著一個,彷彿掙脫了束縛逃逸出來,迅速消散在海水裡。

  轟然而起的水柱中,饕餮卻是灰頭土臉地站著,有些發呆地看著這一切。

  怎麼回事?他尚未摧動力量,地底下就有東西搶先一步掀翻了出來!

  而那種破開一切的力量,竟比他所擁有的還厲害!

  「臭山羊!」水流捲起,有個聲音忽然驚喜地叫了起來,「我在這裡!」

  他還來不及抬頭看,背上一沉,艾美已然順著水流從地底衝出,凌空一個翻身落到了饕餮的背上,歡喜萬分地揪住了他的雙角,用下巴在他頭頂揉著,嘻嘻歡笑:「我在底下感覺上面搖晃的厲害,就猜是你來找我了!下次還敢惹我生氣麼?」

  「什麼呀……我才懶得管你,」猝及不妨,第一次被這個丫頭騎到了背上,饕餮厭惡地搖晃著身子,想把背上的人類甩下來,「我是幫辟邪來找蕭音的!」

  「噢……」艾美一下子洩了氣,乖乖地從他身上溜下來,四顧,「辟邪呢?」

  看到了遠處海底花園裡的那一對夫妻,艾美撇了撇嘴,頗為失望:「已經變回去了啊……我還以為這次可以看到辟邪的真身呢。」

  「像只大狗,有什麼好看的。」饕餮不屑地冷嘲,眼神卻忽然凝滯了——

  「那是什麼?!」邪魔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來,看著地上一彈一彈跟在艾美身後的某物。

  「媽媽!」那只幼小的生物死死賴著,跟在年輕的織夢者身後,用爪子抱住她的腿往上蹭,試圖爬到她懷裡去。

  「哎呀,我的絲襪!」艾美叫起來,連忙揮手把那只東西打了下去,「去去。我才不是你媽媽——你媽媽是長公主,已經在底下化成灰了!」

  「媽媽!」那隻小東西卻不依不饒,眼睛裡露出受傷的表情,亦步亦趨跟著。

  「這……這……是龍神啊!」看著地底冒出的兩尺長的小東西,饕餮終於驚呼出來,不可思議地看著艾美,「它……它叫你什麼?」

  「媽媽!」新生的小龍清脆地再度叫了起來。

  全宇宙最大的神祇,四海九州之王,在初生的時候卻和所有動物一樣、將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自動認成了自己的父母。

  「我的天哪……」饕餮發出了一聲呻吟,摀住了腮幫子,「怎麼可以這樣!這只蠢龍居然叫你媽媽?那我不是成了你的……簡直亂了套了!」

  「啊?對了!」艾美正在鍥而不捨地和小龍玩著捉迷藏遊戲,此刻一聽這句話,反而眼睛放光,「這樣說來,你和辟邪都是我兒子?哈哈哈……太好了,還有蒲牢、嘲風、狻猊……你們全成了我晚輩!」

  就在年輕織夢者得意洋洋的瞬間,小龍抓到了機會,終於攀著絲襪一路爬到了艾美胸口,舒服地用尾巴勾著艾美的脖子,繞成一個圈,在前襟上蜷起了身子:「媽媽!」

  「誒……」艾美越想越好玩,拍了拍小龍,「這樣也挺好。」

  她神氣活現地帶著蛟龍轉了個身,覺得就像個精美的琥珀項圈。然而忽然間想起了一件事,神色變的不安起來:「糟了!蕭音姐姐呢?我們得去找她!」

  「好像至少沒死……」饕餮卻不急,懶散地看看遠處的花園,「辟邪沒有發飆。」

  「噢。那就好了,」艾美笑了起來,舒了口氣,「我把古玉給她戴了,果然是有點用的!」

  「啊?」饕餮吃驚地看著艾美,有些不爽,「你居然把我給你的古玉送人了?」

  在這種裂變裡,通靈的古玉會自動地代人承受傷害,然後立即碎裂——比如和雲荒毀滅時候那只粉碎的金琉鐲。

  「真小氣。」艾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不能再造一個?」

  「哪有那麼容易……一千年也只能做一件。」饕餮抖了抖身子,瞬間回到了人類的外形,不滿地嘀咕,「這可是我送給你的第一件東西,居然隨便拿來送人了!」

  艾美吐了吐舌頭,覺得理虧,低下了頭去。

  然而一低頭,她就驚呼出聲來——

  破裂的祭壇底下,深廣無垠的海底,忽然間漫起了滿空的白色煙霧!

  那些煙霧是有形體的,一縷一縷,依稀可見人首魚尾的樣子,冉冉往地底鑽進去——站在祭壇上看下去,這片沉沒的海底大陸上,恍如有一朵巨大的白色蓮花正在緩緩收攏。

  在那些煙霧進入海底後,整片的海底森林就活動了起來。

  那些死去多年的女蘿郎籐,紛紛舒展開了蒼白的手臂,如長長的海藻一樣在激盪的洋流裡舞動,發出陣陣狂喜的歡呼。

  回魂了!回魂了!

  艾美聽到他們發出了這樣的呼喊,然後一顆顆被封印在紫河車內沉睡千年的女蘿,就順著潛流瞬忽掙脫封印,恢復成美麗的鮫人,手拉著手,歡快地在海底翻飛起舞。

  「哎呀……」看著眼前這種盛大的狂歡場面,艾美目眩神迷地發出了一聲驚喜的歎息。

  如果自己所做的、能讓這些美麗的生靈如此歡喜,那麼多苦多累也是值得的了。

  不曾料到、自己第一次使用織夢者的天賦、並不是在虛擬世界的創造上,而是切切實實地喚醒了一個真實的世界!——女孩心裡第一次充滿了自豪和驕傲,站在祭壇上,對著廣闊海底這樣瑰麗浩大的一幕伸出雙手來,眼裡帶著晶瑩的淚光。

  一旁的饕餮詫異地斜了艾美一眼,敏銳地感覺到了短時間不見後她的變化。

  這個青澀的織夢者,似乎一夜之間成長起來了呢……很多以前缺乏的東西,都注入了她的心底,將她的心靈滋潤、精神圓滿,靈魂提升。那是身為邪魔的他、永遠無法給予的東西。

  是誰,曾經引導了她麼?


  九、海國

  忽然間,碧水中舞動著的鮫人們全停下來了,湧向破碎的祭壇,深深俯身行禮。

  「神啊……」帶頭的海皇抬起了眼睛,恭謹地注視著那條幼小的龍,「感謝您給海國帶來了新生,讓所有子民復活——雲浮海國會因為您的庇佑而繼續存在。」

  勾在艾美脖子上,龍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不明白的看著眼前對它說話的鮫人。

  然而,顯然還是對對方存在著先天的感應,小龍滿懷好奇地探出頭,迅速地嗅了嗅海皇。滄溟帝將純青琉璃如意珠持在手中,一眼看到龍珠,彷彿確定了某種關係,小龍親暱地叫了一聲,便把頭探過去蹭了蹭。

  「稟告龍神,小王已經選好了一處深海,適合建立新的國度,」滄溟帝跪在龍神面前,恭謹地稟告,「請神帶領我們一起前去,復興海國。」

  「咿——呀?」小龍彷彿聽不懂海皇在說什麼,只是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舔,然後發覺那個味道不好,皺起小臉發出了不悅的聲音。滄溟帝重複了一遍請求,然而幼小的龍神自顧自地掉頭玩耍,根本不理會。

  「哎,龍,聽見了麼?」最後還是艾美看不下去,揪住龍尾,將那只在她身上亂動的小龍一把拎起,送到滄溟帝的手裡,「你要跟藍一起去新的國家!」

  「咦——!」被揪住尾巴的小龍劇烈的扭動起來,反抗著,不情不願。

  艾美也生氣起來,捏著它的後頸把它從身上扯開,一邊不客氣的教訓:「真是不懂事!你是神誒,沒有自知之明麼?你的子民費了多少代價才把你從封印裡喚醒,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是你的責任,可別賴著不走想偷懶!」

  然而隨便她如何撕扯,龍的爪子卻死死地扣住了衣服不肯放開,劇烈扭動著身體,宛如一隻被人從母親身邊帶走的小蜥蜴。

  「不好!」看到龍神掙扎中漸漸憤怒的眼神,滄溟帝霍然一驚,脫口大呼,「小心!」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忽然撕裂了深海!

  隨著龍的憤怒,一道光從咆哮的口裡吐出,直射向海底——所到之處,玉石俱焚。那些匍匐在地的鮫人沒有料到復甦的神祇忽然間會向著自己的臣民發怒,剎那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卻根本來來不及直起身來躲避。

  「哎呀!」艾美驚叫著,下意識地去捏住龍口,卻被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那一瞬間、三道光從各個角度射來,與急速前進的白光匯聚在一點,接住了那道力量。

  無法形容的可怕力量、在海底轟然相撞!

  在力量對撞、分散、消弭的一瞬,無數鮫人被怒潮掀倒在地無法動彈,整個大洋都在顫抖,隱約聽得到大陸架喀喇碎裂的聲音。

  光芒消散後,顯露出三個人形。

  辟邪、饕餮和海皇跪倒在地上,抬頭看著高台上,氣息平匍,臉色都有些蒼白。

  事起倉猝、他們合了三人之力才勉強接住了龍神憤怒的一擊!

  艾美從地上爬起,看著依然死死抓著她胸口衣服不肯放手的小龍,臉色也是因為驚駭而蒼白: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個小東西身上,居然有那樣強大的力量?只是一怒,便幾乎將海底夷為平地!

  「咿咿!」重新將尾巴勾到了艾美脖子上,小龍尋到了溫暖的窩,舒服地盤起了身子。

  「喂?喂?」艾美用驚得發冷的手指,試探地點了點小東西的額頭。

  「嗯哪?」小龍抬起頭,升出舌頭唰的舔了一下她的臉頰,清脆地叫,「媽媽!」

  天哪,我精心化的妝……她哀叫了一聲,卻不敢再惹怒這只可怕的神獸,把它捧在手心,好聲好氣地開解,想勸這條龍離開她跟著族人回到大海深處。

  然而懵懂的幼龍根本不理會,只如小獸般依戀著母親。

  艾美無計可施地抬起頭,看到了辟邪他們。

  連旁邊的神祇們都無可奈何,束手無策相顧無言。

  「年輕的織夢者,願意和我們一起去遠方麼?」許久,還是滄溟帝第一個說出話來,對著她彎下腰,伸出手來,「海國定然當你是最尊貴的客人。我們建立新的國家,需要龍神的力量。等龍神長大,不再如此依戀你的時候,我們再送你回去。」

  「……」艾美沒有料到海皇提出這樣的請求,有些心動。

  其實這幾年看盡了陸上山川風光,乍一看到海底瑰麗景色不是不動心的,如果能跟著鮫人去深海,見識更多的新事物,也是難得的機會——織夢者,永遠都是對未知事物懷有無與倫比的好奇和神往。

  何況,從這個睿智的王者身上,她似乎可以獲得更多的指點和引導。

  不知為何,她尊敬這個鮫人。這個海之皇的身上,隱隱有著某種可以讓她提升和圓滿的力量——那是經歷過滄桑而沉澱下來的金子般的品質:溫柔,沉默,寬容,理解。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對自己同族的責任,以及對蒼生萬物的悲憫。

  ——這一切,都是她無法從邪魔身上學習到的。

  「可是,龍長大,要多久呢?」艾美抓抓頭,問。

  「一般來說,要一千年。」饕餮站在一旁聽著,一直不置可否,這時才開口冷冷答了一句,「到時候他們會送你的骨灰回地面。」

  「哎呀,一千年?那可不成!」艾美跳起來了,抓住了饕餮的手,「那不是見不到爸媽和你了?我才不要在水底呆一輩子呢,我還要念大學,結婚,旅遊……不去,不去!」

  銀髮的饕餮站在海底,伸手挽住了艾美:「就是你想去,我還未必答應——我們還有十一個國家沒有去旅行過呢。」

  滄溟帝的臉色有些蒼白,卻不說話。

  如果不能帶走龍神,那麼這麼多年來的等待就白費了。失去了龍神的力量,靠著他自己和寥寥幾個鮫人巫師的力量,根本無法在深海裡重新開闢一個新國度。

  「求求您!」忽然間一個啜泣爆發出來了,驚動了所有人——抬眼看去,卻是海女巫凝光匍匐在祭壇下,深深埋下身去請求著,「求求您,織夢者!幫我們!我們不能失去龍神……請幫我們!我們鮫人沒有自己的國家已經幾千年了,請幫我們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海巫女額頭流滿了血,淚水從她碧色的眼裡接二連三地滾落,化成圓潤的珍珠。

  這就是鮫人淚麼……艾美看得呆住。

  「求求您!」隨著凝光的帶頭,所有鮫人都齊聲應合,對著她跪下。

  無數珍珠落在支離破碎的海底,宛如星星墜落到了深海。

  艾美被這樣浩大的場面驚住,心神激盪,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拉著饕餮的手。

  「別理睬他們,」銀髮的邪魔卻是毫不動容地冷然相對,已經開始念動瞬間返回的咒語,「我們回去……這群臭魚和我們有什麼相干?」

  「織夢者,求您答應。」沉默了片刻,滄溟帝終於放棄了與生俱來的驕傲,在祭壇上緩緩跪倒,捧起了那一顆如意珠,和所有子民一起祈求,「求求您,幫助我們。如果得不到您的幫助,我只有選擇最壞的一種方法……」

  在那一瞬間,艾美彷彿被燙到了一樣跳起來,甩開饕餮的手,搶先一步衝過去,一把扶住對方:「別!別這樣——」

  他是她的引導者,她怎麼能承受這樣高貴的頭顱在她面前低下!

  然而,千年的背井離鄉和禁錮,卻也是她所無法承受的。躊躇難決。

  「如果不答應,你又能如何?」饕餮冷眼看著,有些挑釁,「最壞的方法?」

  「我們沒有理由要求織夢者為素不相識的海國奉獻一生,所以,」滄溟帝抬起了頭,那蔚藍色的眼睛是深邃的,瞬間有某種讓神魔都驚駭的光芒,安靜地回答,一字一句,「我只能冒犯神祇,強行將龍神的力量留下了。」

  「哈。開玩笑,」饕餮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過是個冒牌的海皇,有這個能力?」

  滄溟帝微微一笑,握緊了手中的如意珠,站起身來。

  所有人,包括海巫女在內,都不知道王要做什麼來留住龍神的力量。

  「饕餮,阻止他!」忽然間一個聲音叫起來,是辟邪抱著剛剛復甦的蕭音,從海底花園那邊急掠過來——饕餮一驚,週身立刻浮凸一個光球,用防禦的結界將艾美和自己籠罩進去。

  然而,立刻卻聽到辟邪焦急震驚的聲音:「阻止他——別讓他自殺!」

  「啊?!」饕餮和艾美同時驚呼,看到了滄溟帝將如意珠緩緩納入口中。

  「糟了!」饕餮恍然明白過來——

  這個鮫人,是妄圖通過犧牲自己,將如意珠和身體同化!

  如意珠是龍神蘊涵力量的精華所在,持有此物便能溝通天地、讓龍神得知鮫人的祈求,並指引神力的方向。這是海國的至寶,為歷代海皇所持有——然而到了海國末代,海皇血脈驟然中斷,如意珠到了滄溟帝手裡,無法發揮出應有的力量。

  而龍神傷重沉睡後,如意珠的力量更是相應衰弱。

  如今龍神覺醒,力量隨之復甦,然而滄溟帝依然無法掌控這種力量。

  所以,在年幼的龍神鬧情緒要離開海國時,海皇卻是無法和龍神溝通,更無法說服這個新生的尚未具有前世記憶的神祇。到最後,只能孤注一擲地捨棄了自己的軀體、將心魂附到如意珠上——這樣,便能掙脫血緣的限制、真正掌控這種力量,去建立新的海國!

  「不要!」艾美雖然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也直覺不好,「饕餮!饕餮!快來啊!」

  然而,已經晚了。

  一口吞下如意珠,滄溟帝隨即抬起手,十指插入自己胸口正中,毫不猶豫地撕裂胸膛,生生將心臟挖了出來!

  「神啊……」踉蹌對著神廟跪下,海皇握起了自己的心臟,「我、我將所有的血捨棄,將靈魂祭獻給您……求、求您,將力量借給我,借給海國……」

  鮮血從海皇手指上滴滴下墜,落在祭壇上。艾美驚得呆在了當地,戰慄著無法說話。

  幼小的龍彷彿也受到了某種震撼,看著眼前這個即將死去的鮫人呆呆出神,彷彿鮮血喚醒了某種前世的記憶。吞下的如意珠的光芒從海皇的咽喉透出,然後緩慢下移,最終停頓在了那個心口的窟窿上,發出淡淡的光。

  「將我的生命拿去吧!」滄溟帝低聲祈禱,「然後,賜予我力量。」

  那光再度擴大,籠罩住他。他的身形在光芒中逐漸模糊,消失。

  「不要!」艾美終於叫出聲音來,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對著那團光伸出手去,語無倫次地驚呼,「我跟你們去!我跟你們去!你、你不要死啊!」

  模模糊糊中,她彷彿看到滄溟帝笑了一下。

  「犧牲。」一個逐漸變小的聲音在對她說,「織夢者,你又學會了一樣東西。當然,我……並不是故意想用自己的生命教你這一課,也不是想脅迫你就範……我有責任為海國而死,你卻沒有。」

  生命的氣息迅速的逝去了。

  辟邪抱著蕭音掠到時,已然來不及。

  「再見。」海皇微笑的容顏逐漸模糊。在那一瞬間艾美感覺到了深重的無力和痛悔,不自禁地踉蹌撲跪在祭壇地上。

  蕩漾著水波的虛空裡,一顆青碧色的珠子無聲落入她手心,流轉出清光萬千。

  那,是融合了滄溟帝魂魄的如意珠。

  珠子自動地在水中浮動過來,靠近了龍。龍神的眼睛第一次凝聚了起來,長時間地盯在這顆珠子上,咿呀地張大了嘴巴,彷彿回憶起了什麼,和那顆珠子進行著交流。

  艾美怔怔地看著空無的祭壇,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看著底下密密麻麻的、尚自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的鮫人,艾美忽然間無法直視,低下了頭去。情緒彷彿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克制地用力地握拳,失聲痛哭。

  「哇……啊啊啊啊!」艾美哭得如此傷心,握著珠子捶著祭壇地面。

  如果不是她一剎那的退縮和懦弱,如果不是她不肯幫海國,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局面?

  挫折感在這一瞬間迎面而來,將自信滿滿的女孩完全擊倒。她不敢抬頭看底下的鮫人們,不敢看饕餮和辟邪,更不敢看蕭音姐姐的眼睛——枉她一直自許,在選擇到來之時卻是如此懦弱……眼睜睜看著整整一族淪入無助,卻不敢伸出手!

  害的藍那樣的好人,最後不得不犧牲自己的生命。

  「我有責任為海國而死,你卻沒有」——最後一刻,他還那樣安慰自己。

  怎麼沒有?怎麼沒有呢?她是織夢者,擁有了這樣的力量、就必須擔負起相應的職責——可她卻見死不救,懦弱自私!心裡有無限擴大的聲音一遍一遍地斥責著,她全身顫慄地埋下頭去,難以克制地痛哭著,只覺得自己卑微得如同泥土。

  「別、別哭……」忽然間,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一隻手輕輕按在她肩上。

  「蕭音姐姐!」抬起頭,看到的是前任織夢者衰弱卻明亮的眼睛。艾美一瞬間因為羞愧而迅速低下頭去,不敢對望,抽泣著:「我、我不當織夢者了。我當不了……我當不了!這太難了……我、我不夠好。」

  她永遠無法忘記,在雲荒沉沒的瞬間、蕭音姐姐是以怎樣的勇氣伸出手去,不顧生死地挽救了整個大陸上的魂魄——同樣,她也永遠無法忘記在鮫人向她祈求幫助的時候,自己又是如何懦弱地退縮過!

  「你已經,做的很好……」蕭音微笑著掙脫了辟邪的扶住,上來攬住了年輕女孩的肩頭,「沒有人,天生就有完全具備了這些品質……如果一生下來就有,那就,咳咳,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姐姐,姐姐,」艾美在蕭音懷裡繼續哭,聲音卻小了,抽泣,「你不怪我?」

  「不怪。」蕭音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我十八歲剛接手雲荒的時候,也曾做得很差勁。」

  「哇……」艾美更大聲地哭了出來,彷彿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幼小的龍彎起了身子,輕輕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淚水。然後吸了一口氣,她手心的龍珠驀然反跳,落入了龍口中。如意珠和龍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無法斬斷的關係,金色的龍不由自主地被如意珠吸引,舒展開了爪牙,吞吐著那一顆珠子,追逐嬉戲。

  如意珠在空中轉折飛舞,彷彿通靈一樣引著龍神,落入了祭壇下海巫女的手心裡。

  凝光的臉色因為目睹了方纔的一幕而煞白,然而明白了海皇的遺願,在如意珠落入手心的剎那用力握緊,刷地站起,對著隨後前來的龍神舉起了手:「龍!我是身負海皇之血的二公主·凝光,是存在於這世間的唯一海皇血脈,請您遵守遠古時和我們一族訂立的盟約,回應我們的願望,跟隨鮫人去往新的國度吧!」

  幼小的龍神愣了一下,看著這個女子,彷彿看到了某種延續千年的血脈和契約。

  忽然間,龍嗚了一聲,輕輕將身體纏繞上了凝光托珠的手臂。

  ※※※

  旁邊,兩位神祇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卻都暗自鬆了口氣。

  辟邪沉著臉,按捺著怒氣看著邪魔:「怎麼不阻止!你離海皇那麼近,在剛才我叫你阻止他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阻止!」

  如果饕餮那時候動手,滄溟帝就不會來得及從容犧牲自己。

  「我為什麼要阻止……」饕餮嘴角卻有邪謔的笑容,「那是他的選擇。」

  看了一眼兄長,他冷笑起來:「神魔都不可以干擾歷史,不是你說的麼?所以,既然請不動織夢者,也只能讓他們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情。」

  辟邪一時間啞然。

  「何況,」邪魔嘀咕了一聲,憤憤不平,「那個丫頭,對海皇也太依賴了一些。」

  「……」辟邪無語,看著這個性格怪癖的兄弟。

  「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形體,你是不是就釋然了?」辟邪嘴角浮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搖頭,「我想你也不至於再去吃一顆珠子的飛醋。」

  饕餮被他說中心病,惱羞成怒地回頭頭,齜牙發出了低低的恐嚇。

  然而一咧嘴,發現牙齒又隱隱的痛了起來,銀髮邪魔連忙摀住腮幫子。

  「你不是很討厭人類麼……怎麼總是帶著這個小女孩。」辟邪歎了口氣,看著九兄弟中最離經叛道的一位,眼裡有微微的笑意,「其實,就算隱身於黑暗的你,也是怕寂寞的啊。習慣了有人陪伴後,就有了對『失去』的畏懼吧。」

  「哼哼。」饕餮惱怒非常,冷冷反擊,「你還是管你自己的事吧!——老婆都跟鮫人跑了,還來這裡唧唧歪歪。也不怕這次接回去後她會再跑一次。」

  辟邪眼裡的微笑凝結了,臉色沉下去,默然低頭,看著一邊相依的兩名織夢者。

  是的……就算海國復生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卻遠未解決。

  蕭音的情況更加惡化,然而卻是至死也不會放棄織夢者的身份。就算帶她回到了他們的家裡,她的身體和思想、都會一次次的越過樊籬,迎著風遠去,不停的編織著夢想,在書寫中將自己燃燒殆盡。

  即便是他,也無法阻止。


  十、遺贈

  「各位尊敬的客人,」忽然間,一個聲音輕柔地響起,「多謝你們這一次的出手相助。所有海國的子民都會永遠銘記這些恩德。」

  兩位織夢者抬頭看去,卻是海巫女凝光飄然上前,深深行禮。

  海皇死去後,她便是鮫人裡唯一的首領了,責無旁貸。

  蒼白的臉上尤自帶有淚痕,眼神卻已然平靜。凝光手臂上纏著金色的龍,一手持著如意珠,對著兩個織夢者和另外兩個參與了祭典的純白靈體行禮:「兩位織夢者,霍普森·金先生,星野塚先生——多謝你們這一次匯聚此處、為解開封印做了如此艱苦的努力——作為答謝,王代表海國為四位各自準備了禮物。」

  「禮物?」艾美怔怔的抬起頭,然而看到那枚如意珠,忽然就哭出聲來,「我不要什麼禮物……我把事情弄砸了。藍死了。」

  凝光眼睛微微闔起了一下,掩藏了同樣的哀痛,只是平靜道:「這些禮物,就是殿下在生前留下的——所以請幾位務必接受。」

  艾美睜大了眼睛,旁邊兩個靈體卻起了微微的震動,顯然有些激動。

  海巫女的眼睛落在左上角那個靈魂身上,微微一點頭,抬起手:「星野塚先生,如請你到來之時約定的那樣、我們可以還給你復生的機會——將你送回世上,繼續享有五十七年的壽命。」

  「多謝!」那個靈魂激動不已。

  「嗶」的一聲輕響,纏繞在她臂上的龍神依言吐出一道金光,那個靈體轉瞬消失。

  剩下的那個白色靈魂顫抖得更加厲害,等待著。

  「霍普森·金先生,」海巫女的手轉過來,點向那個大導演的靈體,嘴角卻有一絲不屑,「你死去一年多,肉體已然被焚燬,所以無法復生——按照你的要求,我們在你的三任夫人以及六個情婦的戶頭上定時存入足夠金錢,保她們終身衣食無憂。你可放心?」

  那個靈魂緩緩震動,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法國籍的導演霍普森·金才華橫溢,稱雄影壇多年,更以《遺失大陸》系列電影一舉登上顛峰。然而,這個影壇教父在私生活上卻是一塌糊塗:三度的離婚分割了他辛苦累積的身家財產,多名的情人揮霍著他的收入,而更多的私生子女更讓他經濟捉襟見肘。

  在情婦們聯合起來將他告上法庭,索取私生子女的撫育費時,天才的導演焦頭爛額。

  因為長年超負荷的工作和尋歡作樂而衰弱的身體終於崩潰了:一代影壇帝王,霍普森·金在五十四歲的時候,因為忽發腦溢血倒在了新片拍攝現場。

  在他死後,無數的情婦們和私生子們蜂擁而來,爭奪他的遺產——卻發現外面風光的大導演,真實的經濟情況卻是窘迫得可憐。大失所望的女人們痛罵哭泣著離去,紛紛放棄了曾經被捏在手裡當籌碼的私生子女。那些可憐的孩子便從養尊處優一下子變得顛沛流離。

  死去的靈魂在天空中流著淚歎息,不得安息,便與海皇交換了契約。

  他放棄了復生的機會,用自己畢生的精神力、換來了妻兒們的豐衣足食。

  隨著手指的點出,第二個諾言兌現的瞬間,隨著「嗶」的一聲,靈魂煙消雲散。

  ※※※

  蕭音和艾美在一旁沉默的看著,有些微的驚訝:她們兩個人從一開始跟隨鮫人來到海國時就是自願的,只想實現自己的夢想,發揮自己的能力,從未希望為此獲得任何報酬。

  「王的軀體雖然消亡了,可他的魂魄依然存在。我必須替他完成他的願望。」海巫女手裡握著如意珠,那顆珠子閃現出青碧色的光,活了一般在流轉。

  「前任織夢者,雖然你沒有提出要求,可是王知道你的苦楚,」海巫女蒼白的臉上尤自有著淚痕,手持如意珠對著蕭音恭謹的彎下了身,伸出另一隻手來,「王說過,他並不是要你來送死的——您為海國犧牲,我們必然竭力回報您。」

  張開的手裡,有一粒細小的珠子。然而這米粒之珠,卻放出了驚人的光芒!

  柔和,清涼,有強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蕭音在看到那顆珠子的時候,忽然覺得一直劇痛的顱腦都安靜下來了。

  「這——」一邊看著的辟邪和饕餮驚呼,這樣珍貴通靈的東西,分明是——

  「這顆定魂珠,是龍神遺骨的精髓。」海巫女將那粒珠子輕輕壓在了蕭音蒼白而高敞的額心,細小的珠子一接觸到肌膚就化成了水,滲入無痕,「千年來,王沉睡於騰蛟山脈,吐納呼吸修煉內丹,從龐大如山的龍骨裡淬煉出了這顆內丹。生前無法將內丹剖出,死後遺願便是將其轉贈與您——他說,您這樣的人、是應該永遠幸福的。」

  神祇和織夢者都一齊詫然抬頭,蕭音的眼神在那一瞬間已然變得清澈有生氣。

  辟邪一個箭步上前,擁抱住她,查看著妻子的氣色,臉上有說不出的欣慰和狂喜。

  然而,止不住的淚水卻從她眼角滑落。

  「藍,如果在我筆下,你這樣的人是應該得到幸福的」——祭典開始前,她還曾對著那個末代海皇微笑著說。言語中,有敬佩,有憐惜,更有著織夢者血裡特有的居高臨下。

  最終,卻不料還是這個她認為是筆下蒼生的鮫人、將她的幸福帶回身邊。

  一一執行了海皇的遺願,海巫女深深對著蕭音再次致謝,便將眼光投向了年輕的艾美。

  「年輕的織夢者啊……同樣非常的感謝你!」她凝視許久,還是歎了口氣,「王說,他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一個好的引導者。他本來想教給你他所知道的,可惜如今已沒有機會了——除此之外,真的不知道該給你什麼?你什麼都不缺。」

  「那麼,」艾美霍然抬起頭,握拳,「我要藍活回來,可以麼?」

  「不可以。」海巫女微笑著搖頭,長髮如海藻般漂浮,「王的靈魂已然被如意珠吸收,融為一體。如今他是龍神的同伴,是溝通神祇和族人的橋樑,不能復返了。」

  艾美終於大失所望的低下頭去,肩膀一聳一聳,開始低聲抽泣。

  饕餮看著艾美哭哭啼啼的和鮫人糾纏不休,心下大大的不耐煩起來,覺得牙更痛,一手拉著艾美,一手捂著腮幫子,皺眉:「好了好了,別囉嗦了。事情也辦完了,你們大可移民去。小美,我們也要回去了。」

  「織夢者,你沒有別的願望了麼?」帶領族人離開前,海巫女最後一次回顧,詢問。

  艾美有點戀戀不捨的看著這片浩瀚的碧海,攀上了饕餮的胳膊,搖了搖頭。

  忽然間,想起了什麼,又大力點頭:「對了,有的!還有一件事!」

  大家驚訝的站住了腳,回頭看。

  「喏,就是這個,」艾美用力拉著銀髮邪魔的胳膊,把他生生拉回來,指著饕餮高高腫起的腮幫子給海巫女看,「我想讓這只臭山羊的牙不再疼了——可以麼?」

  愣了一下,然後所有人都笑起來了。

  「呼——」饕餮也呆了一下,吐出一口氣,臉卻微微一紅,甩開了她的手,「要你管!」

  「六弟,何必嘴硬?」辟邪在一旁微笑,「你也知道,只有鮫人那裡才有血珊瑚了。莫非你想每日裡都被這一口爛牙折磨麼?」

  「原來是需要血珊瑚,」海巫女微笑起來,「這很簡單。」

  她反手,拔下了挽髮的簪子,遞給艾美:「這就是。」

  「啊?」艾美茫然地接過來,看看,「這……能治好他的牙麼?」

  「放心,我回去就給他補上。」辟邪拍拍這個小姑娘的頭,微笑,「以後你再也不用看這只胖山羊發病時,捂著腮幫子對你大呼小叫了。」

  「一群無聊的傢伙!誰要你們管?」饕餮卻是真的惱羞成怒起來,一跺腳,震得海底蕩漾,唰的一聲飛出海面。

  ※※※

  維也納的黃昏是靜謐的,迴盪著天籟。

  台上,那個有著夜鶯一樣美妙歌喉的女子在歌唱,海之歌姬的魔力吸引住了所有人,聽得入迷。然而貴賓席上,一個黑衣男子忽然被某種跡象驚動,霍然睜開眼睛!

  「不好!」感應到了大陸的動盪,蒲牢脫口吐出一聲驚呼,站起身來。

  周圍無數雙眼睛看了過來,看著這個居然在最高音樂聖殿不顧禮儀的傢伙。

  「是你!」穿著黑色禮服的蒲牢一眼看到了台上的天才女歌者,恍然,止不住的憤怒和驚詫,「你是鮫人!引我遠離亞細亞大陸來到這裡,就是為了——」

  然而心急如焚的神祇甚至來不及說完指責,已然憑空消失。

  台下大嘩。

  只有台上那個歌者滿臉不在乎,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失措的神祇。

  終於感覺到了麼……即使現在回去,也已經來不及了呢。

  ※※※

  只是一瞬間,便從歐羅巴的中心回到了他守護的亞細亞。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東海邊上還是深夜,然而天地裂變在一瞬間發生,海底隆起,海岸塌陷。海上風起雲湧,巨浪如同一座座小山那麼高,洶湧著撲上大陸。

  蒲牢震驚地看著這一幕,說不出話來——

  這、這是什麼樣的力量?居然能坼裂天地!

  是……龍神出世?是那個鮫人的神祇終於在大海底下復甦了麼?

  海之歌姬之所以費盡了心思將他引開,遠赴維也納,也就是為了避免讓他預感到龍神力量的覺醒,不讓他為了保護下屬子民而插手阻止吧?

  他衝入了大浪裡,化出了真身,咆哮著、抵抗那些洪水的入侵。

  忽然間,他感覺到力量加強了。

  側過頭,看到海水嗑啦啦裂開,兩道影子急速掠來,和他並肩抗住了滔天的洪水。

  「哎呀,這回糟糕,光顧著那群魚,我們都忘了海面上的人類了,」饕餮在遠處一邊用角抵住洪水,將浪潮趕回大海,一邊對著一旁的辟邪抱怨,「老大一定會很生氣……怪不得那群魚要把他引開!」

  然而話沒說完,回頭,就看到了巨大的蒲牢神獸瞪著他,怒氣衝天。

  「原來是你們幹的?我和你們沒完!」

  ※※※

  寂靜的深夜,重症監護室只有各種儀表滴答的聲音,明明滅滅。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憔悴的女子將臉埋在窗邊,不肯離去,靜靜地守著。

  心電圖一切正常,然而腦電波卻是一條直線——那個曾經繪出讓全動漫界為之震驚歡呼的畫作的大腦,已經永遠、永遠地停止運行了。

  腦死亡的病人毫無知覺地躺在病床上,任家人和醫院就是否拆除維生裝置爭論不休。

  「星野先生……星野先生。」伊籐陽子筋疲力盡地趴在病床邊,在睡夢中喃喃自語。

  窗外忽然間有什麼光芒一閃,似是有流星掠過。

  她蒼白秀麗的無名指上,那枚最後戴上的結婚戒指閃了一道微弱的光。

  光芒中映照出了一張微笑的臉,悄無聲息地,病床上的人坐起,俯視著睡去的女子,用深愛的眼神。低下頭去,緩緩拭去了她眼角的淚水,輕輕吻著她憔悴的臉,柔聲低喚:

  「陽子,陽子……惡夢該醒了。新的世界就在我們眼前。」

  ※※※

  皇后花園別墅區。

  一個枕頭砸過來,將正在瞌睡的雪白胖山羊砸醒。

  「哎呀,快點快點,約好六點去蕭音姐姐家裡吃飯的!」艾美抓著稿紙從書房裡衝出,打醒抱著雜誌流著口水打瞌睡的饕餮,一把拎起,「糟了,我看《遺失大陸》的最終捲過頭忘了時間……這回真的是要來不及了!」

  「嗯……啊?」饕餮迷迷糊糊醒來,看了一眼掛鐘,也嚇醒了。

  「糟糕,老大最恨別人遲到!」他跳了起來,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套上領帶外套,一把挽起了艾美往外衝——這次是他和辟邪為了上次半夜幾乎讓雲浮滅頂的事故、向大哥蒲牢賠罪的宴席,無論如何不能遲到。

  艾美幾乎是吊在他胳膊上被拎出去的,一手抓著稿子,大呼小叫。

  「不坐車,來不及了,」饕餮揮手斥退了迎上來的管家和司機,自顧自往外衝。

  「那麼,直升機?」頭髮花白的老管家快步跑著跟在後面,提議。

  然而主人一腳踏出房門、便憑空消失了。

  「唉……急成這樣啊?居然用了真身……」跟隨了饕餮幾十年的老管家見怪不怪,只是小心地回頭看了看,確認沒有下人跟上來——幸虧沒人看到,不然又要費力去給那些人類洗腦消除記憶了。

  超越了城市的浮塵和空氣,上空的天湛藍如大海。

  艾美抱著巨大的山羊角,趴在饕餮雪白綿軟的背上,看著腳下鋼筋水泥的叢林,輕輕歎了口氣。塵埃之上,又是如何的風景。

  「歎什麼氣?」饕餮加力奔跑,問,「沉音復出,重新開始寫雲荒的最末一卷——你是不是覺得壓力很大,這輩子沒有出頭的機會了啊?」

  「切!」艾美老實不客氣的打了他一個爆栗子,「我才不怕這個!我有我的海國呢。」

  頓了頓,艾美抱著羊角低下頭去,用下巴抵著饕餮的頂心,悶悶不樂:「只是,我有點想鮫人們啊……還想我的龍兒子。我真應該那時候跟他們去新國度的。」

  饕餮哼了一聲,不答應。

  「不過,」艾美又歎了口氣,拉著他的耳朵,貼耳喃喃,「如果我去了那裡,就見不到爹娘和你啦!……我還是會後悔的。所以——」

  年輕的織夢者在饕餮的背上,抬頭遙望天際的大海,彷彿要看到極遠的深海:「我還是在自己的故事裡懷念他們吧!我要寫一個屬於我的世界,就叫《海國遺事》,把那些故事都記錄下來——龍神,三個公主,雲浮翼族,還有……藍。」

  「我要讓這個世界,一直記住他們。知道有過這樣的歷史。」

  饕餮沒有再反駁,在空中急奔。長長的毛柔軟地拂到臉上,溫暖而輕柔,艾美如同抱著一隻巨大的布仔毛絨玩具一樣緊抱著他,喃喃:「臭山羊啊……你該減肥了。牙好了就亂吃,再這樣胖下去,小心我不要你了……」

  日光旖麗地穿過雲層,灑下金光,遠處的大海如閃耀著光芒的藍色寶石。

  海國,必然在那片蔚藍下的某一處。

  隱約中,艾美彷彿又聽到了一陣天籟般美妙的歌聲,從極遠處傳來——彷彿有一群美麗的精靈手牽著手飛翔在空中,宛轉歌唱,沿著彩虹一直飛了上去。

  然而細細看去,海天盡頭卻空無一物,只有一片浮雲悠悠。

  不知哪裡,又是鮫人們新的國度。

  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
  where the day flows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if your love grows,
  as your heart chose
  only time...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sighs,
  as your love flies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why your heart cries,
  when your love dies
  only time...
  who can say when the roads meet,
  that love might be,
  in your heart.
  and who can say when the day sleeps,
  if the night keeps all your heart
  night keeps all your heart...
  who can say if your love grows,
  as your heart chose
  only time...
  and who can say where the road goes,
  where the day flows
  only time...
  who knows
  only time...

  【完】(2005.4.10-200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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