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一、旅人   星辰散佈在漆黑的天宇上,宛如一雙雙冷銳的眼睛、俯視著沉睡中的雲荒大地。   滄流歷九十一年五月十五的夜,黑如潑墨。然濃墨底下、卻隱隱流動著雲荒特有的暗彩。   蒼黃礫白,間或夾雜著星星點點的慘綠,是北方盡頭的顏色;青翠斑斕,是南方的大澤水田,交織的河流水網;而四圍山巒簇擁:西方的空寂之山,東方的天闕和慕士塔格,以及北方雲霧縈繞的九嶷,簇擁著大陸的正中的湖泊,在月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宛如大地上陡然睜開了一隻眼睛,冷冷地和蒼穹之眼對視。   湖的中心一座城池巍然聳立,白色巨塔高聳入雲。   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九天之上,神鳥的雙翅如同雲般鋪開,雲上三位女仙守望著這片沉睡中的大地,用三雙靜謐的眼睛,默默看著這片土地上有多少旅人風雨兼程。   ※※※   荒漠的夜風是冷酷的,宛如帶著倒刺的鞭子抽打在身上。即使落地的時候已經換上了本地牧民穿的從頭遮到腳的長袍,依然能感覺到夜風裂體。但冒著風沙寒氣趕路的人依舊把身體挺得筆直,大步往前走去——畢竟是講武堂最優秀的戰士,深陷到小腿的砂子似乎不能對他造成絲毫影響,烈日下長時間的行走也沒有耗盡他的體力。   可他身後跟著的那人顯然已經筋疲力盡,然而儘管勞累不堪,面紗後的碧色眼睛卻是毫無表情的,沒有疲倦也沒有不滿,只是漠然地用盡全力跟在先前那個人後頭。   沙礫和帶刺灌木在月下發出金屬一般的冷光,連綿無盡。隨著狂風的吹拂、那些沙丘宛如長了腳一般、以人眼看不出的速度緩緩移動,頃俄周圍的地形便完全變化——當先那人停住了腳步,默默注視著那些沙丘移動的速度,抬頭看著星斗判斷著目下的方位,彷彿終於確認了什麼,長長吐了口氣,回過身來吩咐:「湘,就在這裡生火吃飯吧!」   這裡,就是伽樓羅試飛失敗後墜地的所在。   來到這片博古爾沙漠已經三天了,他按照巫彭元帥出發前給他的那些資料判斷著方位,毫不停歇地連日跋涉,終於來到了當日伽樓羅試飛失敗後墜毀的區域。   然而,從眼前這樣的情形來看,要找到那架失事的機械並不容易——那樣大的風沙和不停移動的沙丘,大約早就將伽樓羅埋入了茫茫大漠。如果不找到一個當地的牧民當嚮導,他這個帝都過來的人要從瀚海中將伽樓羅找回,幾乎是不可能的。   一路默不作聲跟著他的少女聽到了命令,立刻默默解下背上的行囊,拿出一張薄毯子鋪開,將乾糧和水壺放在上面。然後轉身,去割取地上叢生著的紅棘——這是北方砂之國裡最多見的一種旱地植物,深達三丈的根系汲取著水分,光禿禿的沒有一片葉子,只長著紅棕色的長刺,零星散佈在沙礫中。   少女抱著一捆紅棘回來,將那些乾燥的植物搭成一個堆堞,然後用火石點起了火。一切做的非常麻利——這個叫做「湘」的鮫人,不愧是征天軍團中最優秀的傀儡之一,接受過很嚴格的訓練,在不同的環境下都能很好地服務於主人。   薄鐵罐裡煮著乾硬的餅,湘小心地慢慢傾斜水壺,一邊用筷子將那一角餅戳軟——以求不浪費一滴水。一遇到水,那片薄餅迅速地鬆散開來,在火的熱力下居然騰騰翻湧,很快變成滿滿一罐的白色泡沫。那是滄流帝國為遠征戰士配備的乾糧,據稱薄薄一片便能抵上一整天的飢餓。   「吃吧。」雲煥在毯子上盤膝坐下,扯下面罩,招呼湘過來用餐。然而看到對方雙手上居然佈滿了開裂的血痕,滄流帝國的少將眉頭微微一皺——果然,出身海上的鮫人是不適合在這樣乾燥的沙漠裡待久的吧?跋涉了三日,湘的身體、恐怕已經要吃不消了。   「把這個塗上。」湘正在進食,忽然有個東西落到了她的衣襟上,耳邊聽到了雲煥吩咐。一個閉合的海貝內,填滿了油脂——那是軍團裡專門對付肌膚開裂的藥物。   傀儡極度服從地拿起了海貝,用手指挖了一片膏,塗在自己肌膚上。行走了三日,身上很多地方都已經開裂,塗完了雙臂,沒有神智的鮫人傀儡也不管面對著別人,面無表情地將身上袍子褪下,繼續往身上一處處抹上油膏。   夜色下,荒漠的風呼嘯而過。藍色的長髮隨風揚起,藍發下的身體卻是白皙如玉,婀娜曼妙,在蒼莽空曠的瀚海裡散發出妖異的魅力——就如同一尾被拋入沙地的美人魚。   雲煥正在吃著一天唯一的一頓飯,瞳孔卻是收縮了一下,也有些微詫異的表情。   雖然在講武堂裡也和不同的鮫人傀儡搭檔訓練過,但畢竟都是短時間的接觸,並未深入瞭解——而正式加入征天軍團後、他又選擇了瀟作為搭檔。由於巫彭大人的破例寬容,他擁有軍團中唯一有自主意識的鮫人——所以他從不曾瞭解真正的傀儡是什麼樣子。   眼前這個傀儡面無表情地在主人面前脫下衣衫,按照他的吩咐將藥膏塗上每一寸肌膚,毫不猶豫,毫無羞恥——被傀儡蟲控制的鮫人,眼裡除了主人便沒有其他,而任何命令都將被毫不猶豫地服從。不會有反抗,不會有猶豫,甚至不會有自我的意識。   那樣的鮫人傀儡是戰鬥中珍貴的武器,能夠操縱龐大的機械、配合軍團戰士作戰。而在戰鬥之外、則是將士享樂的源泉。   雖然帝國軍中有嚴厲戒律約束將士各項操行,但卻默認了這種行為——畢竟在出征中,軍隊裡不可能有女人隨行,而鮫人傀儡的存在正好能彌補這個空缺。即使一向治軍嚴厲的巫彭元帥也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都是年輕小伙子嘛」——在其餘長老提出異議的時候,巫彭元帥只是滿不在乎地回答,「而且傀儡也不會生孩子。」   飛廉那傢伙是湘的前任主人吧?……是不是和這個傀儡也上過床?所以才這般緊張她。在他帶著湘前往砂之國執行任務時,飛廉還巴巴兒地跑上來叮囑、要他照顧好這個鮫人傀儡,還送上了這個防止肌膚開裂的油膏。   少將嘴角忽然流露出一絲冷笑,看著月光下遍體如玉的鮫人傀儡,搖了搖頭,卻只是俯過身,挖了一片藥膏,塗抹在湘無法觸摸到的後背上。   那樣冰冷沒有溫度的軀體……抱在懷裡,會讓人覺得舒服麼?   還有那種空具美麗的軀殼,沒有意識、蒼白漠然的表情——和這樣的傀儡上床?飛廉那傢伙,什麼時候變得和那群軍官一樣令人噁心了……難為在講武堂的時候,自己還曾和他齊名,並稱雙璧。   雲煥眼裡陡然有種嫌惡的神色,將袍子扔到湘身上:「穿上,吃飯。」   鮫人傀儡欠了欠身,同樣毫無表情地撿起袍子穿了上去,服從地移到火堆邊開始吃飯。然而,在套上面罩的剎那,深碧色的眼睛裡陡然有一掠而過的神色變化。然而等衣衫穿好,便重新回復到了一貫的面如死水。   臨睡前、雲煥如慣例地開始檢視隨身攜帶的武器,然後將箭囊墊在頭下,開始休息——半空的箭囊能放大地面傳來的聲音,如果半夜有人馬接近、他便能迅速覺察。   這裡以前是霍圖部的地方,也算是水草豐美……可惜五十年前巫彭大人平叛後就空無人煙了。明日該去附近找找有沒有遊民,或者找個綠洲——不然很快帶著的乾糧和飲水就要耗盡。可是三日的行走中,根本沒看到有人影出現。如果要再往西走,到達帝國鎮野軍團駐紮的地方,即使有赤駝、大約還需要兩日一夜的行程。   是不是應該先去空寂之山,找到師傅她再說呢?或許師傅能給自己一些指點和意見——她是自己在此處唯一可以信賴的人了吧……而且空寂之山下,還有帝國軍隊駐守,他持有巫彭大人的令符,可以調動一些人手協助——只是,尋找伽樓羅的行動是極端保密的,只怕也不能讓當地駐軍知曉。   劍眉微微蹙起,雲煥和夜空默默對視——這樣荒漠中的天人合一,在童年少年時期曾有過無數次吧?那時候他也曾居住在這片荒漠之上……那樣遙遠的過去。   雲家也算是冰族,卻一直不能居住在帝都、而被放逐在外。究其原因,據說在開國初期、祖上曾有人和空桑遺民通婚——這大大違反了帝國不許和外族聯姻的禁令,從此雲家被族人視為異類、逐出伽藍城流放屬國,幾十年來顛沛流離。   他童年時期曾隨著家裡人遷徙過大半個雲荒,總是生活在不停的變動中,剛剛熟悉、習慣的東西經常一夕間就會離他遠去。那樣動盪不安的生活養成了他對一切漠然的習慣——他再也不對身周任何事物投入感情,因為知道那些東西終究不能長久。   可十三歲那年他在砂之國遇上師傅,身為空桑遺民的師傅卻居然收了這個冰族的少年為弟子——拜師,學劍,只有短短的三年時間他就隨著家人遷回了帝都伽藍城——可那一段歲月,卻已經是他幼年時最平靜溫暖的記憶。   「記住、劍聖之劍,只為天下人而拔。如非必要,不要回來見我。」   離開的時候,師傅將那把光劍遞給他,冷冷吩咐,語聲一反往日的溫柔。他訥訥領命——雖然性格剛毅絕決,師傅的一切吩咐,少年卻不曾違反過一句。   然後他隨著家人離開了砂之國,回到帝都伽藍——那是冰族聚居的城市。雖然被安排在最下等冰族居住的外城裡,可是家人都歡天喜地,有種流放遇赦、終於歸家的喜悅——畢竟,在屬地上、冰族雖然有諸多特權,可那些被征服領地上的眼光讓他們無法忍受。   只有他鬱鬱不樂。然而自幼孤僻的他的情緒變化,不曾被任何人注意。   在這個門第森嚴、充滿了秩序和力量等級劃分的帝都裡,他只覺得窒息。他在窒息中逐步長大。這麼多年來,他在不斷地戰鬥、往上攀登,獲取更大的力量和地位,以求……以求什麼呢?   他不知道。   他不屑於和那些征天軍團的軍士們混在一起,他覺得那些只會相互比哪個的傀儡更美麗、哪個又在戰鬥中斬殺了多少頭顱的同僚們毫無主見,就如同地上憑著本性蠕動的爬蟲,令前進的人恨不得一腳踩死。   能力出眾的少將是如此冷漠桀驁,眼高於頂,讓軍中所有人都看他不順眼。當然,作為雲家唯一的男子,他那炙手可熱的家世也讓別人不敢輕易靠近。   在整個征天軍團裡,雖然每日都被無數下屬包圍著、其實他從未覺得自己有同伴。   滄流帝國少將枕著箭囊,腦子裡卻是翻騰著各種籌劃,輾轉難眠,想著想著,脫口:「瀟,你說我們是該直接去空寂之山、還是先在這裡附近繼續找?」   然而,只有呼嘯的風聲回答他。   這句下意識的問話一出口,雲煥也是不自禁地愣了一下,尷尬的神色浮現在他臉上——居然忘了麼?瀟是他原先的傀儡,可在一個月前的遭遇戰裡、已經被他當作擋箭牌,遺棄在了桃源郡……她,她現在……又是如何?那個傀儡師應該已經殺了她罷?   眼前湘的臉蒼白而麻木,彷彿沒有聽到一般自顧自地往火堆裡添加紅棘,想讓睡在毯子上的主人更加暖和一些——他知道傀儡是不能作出這樣建設性的回答的,它們不能自己思考,只能聽從主人已有的指令。他如今是沒有任何同伴了——   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再也不去想,他轉過頭,睡去。   ※※※   半夜裡,雲煥被一陣斷斷續續的悲泣聲驚醒,宛如無數人圍繞在他身側掩面哭泣,悲痛異常。他閃電般側身、由臥姿站起,下意識地握緊了腰側的光劍,肩臂蓄力。   然而,沒有人——獵獵風沙吹著,月光下銀白色的沙丘緩緩移動,沒有一個人影。   湘已經睡著了,嬌小的身子裹著斗篷,靠著火堆側臥,深藍色的長髮在沙漠上流動出水一般的光澤。   雲煥卻不敢有一絲大意,側耳細細聽著時遠時近的哭泣聲,感覺心頭有異樣的震動。   「噗拉拉」……忽然間,極遠極遠處、彷彿傳來什麼巨大東西撲扇翅膀的聲音。極輕極輕,夾雜在呼嘯的砂風裡,若不是雲煥得到劍聖門下真傳、修習五蘊六識,根本無法辨出。就在聽到那些聲音的同時,他臉色大變,想也不想立刻扯起地上毯子一角,用力掀了過來!   沉睡的湘一下子骨碌碌滾到了沙地上,茫然驚醒。   然而不等鮫人傀儡驚覺發生了什麼,雲煥已經將毯子一掀一卷,轉眼就兜頭蒙到了燃燒的火堆上!——雜著鮫絲的織物水火不入,立刻將那堆火熄滅。與此同時滄流帝國少將點足撲過來,一把摁下傀儡的頭,拉著她仆倒在沙丘背後。   那一系列動作快得宛如閃電,只是一個眨眼功夫、頭頂上就響起了巨大的撲簌聲。   砂風更加猛烈,隱隱彷彿有氣流旋轉,帶起龍捲風般的沙暴——而那些由遠而近的撲扇聲已經近在頭頂,那些哭泣般的聲音也分外響亮起來,有老有少、哭腔迥異,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氣氛。   傀儡不知道恐懼,主人不讓她動、便怔怔仆倒在地,看著那些黑夜中雲集的大片烏雲移動著通過頭頂上空。   「那麼多的鳥靈……怎麼忽然都雲集到這裡了?」雲煥的手按著湘的背,一直到那些哭泣的聲音遠去、才鬆開手,目視著烏雲遠去的北方,忽然抬頭看了看月色,喃喃自語,「是了,明晚又是月圓之夜——五月十五。那些鳥靈,是要前往空寂之山哭拜吧?」   他雖沒有親歷百年前那一場曠世之戰,卻也隱約聽說了當年戰爭的慘烈。   前朝空桑被征服的時候,除了十萬帝都民眾沉入無色城逃過一劫、其餘千萬民眾都被屠戮,血流漂杵,伏屍千里。而那些生前信仰神力的空桑人、死後也不肯好好安分,居然化身為鳥靈為禍雲荒大地,試圖動搖新帝國的統治。   帝國出動征天軍團圍剿多年,終於迫使鳥靈安分了一些,達成了不襲擊治下百姓的協議。十巫在北方空寂之山設立了祭壇,將所有戰爭中死去的空桑人的魂魄鎮在那裡,用無上的力量封印了那些惡鬼,不讓他們逃逸入陽世,山下更派駐了大量的帝國戰士看守。   然而,百年來那些空寂之山上被封印的惡鬼們依舊不肯安息,夜夜在山頭望著帝都伽藍城痛哭,哭聲響徹整個雲荒,也引來它們的同類——每年五月十五,那些遊蕩在雲荒大地的鳥靈就會從各個方向飛向空寂之山,雲集在遍佈屍體的絕頂上哭泣,表達亡國百年也不曾熄滅的悲痛和仇恨。   雲煥聽著那些哭聲遠去,吐出了一口氣,從沙丘後站起,將出鞘的光劍收起。   雖然帝國和這些魔物有互不侵擾的協議,然而身負這樣重要的機密任務,他可不想節外生枝地和這些鳥靈起衝突,能避開就避開。   湘木無表情地坐了起來,看著主人、等待他的命令。   「你睡吧,不要再生火了。」雲煥小憩後已經回復了體力,淡淡吩咐鮫人傀儡。湘聽到了吩咐,立刻便安安靜靜地躺了下來,毯子已經不在遠處,她就和衣睡倒在沙地上。   「傀儡就是麻煩……」雲煥蹙眉,俯下身去拉起了熄滅的火堆上尚自溫熱的毯子,「少吩咐一句都不行。」微微揚手,準確地將毯子扔到了湘身上:「蓋上這個。」   湘纖細的手抓住了毯子,聽話地緊緊裹在了身上,按照主人的吩咐轉身睡去。   星光下的大漠猶如銀白色的海洋,點點沙礫泛著柔光。風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充滿粗礪狂放的氣息——那樣熟悉的空氣,在十六歲離開砂之國後,他在鐵幕般的帝都裡已經有將近十年沒有呼吸到。那曾經縱鷹騎射、擊劍躍馬的少年意氣……   滄流帝國的少將眼裡陡然有了一抹少有的激越亮色,忽然間長長吐出一口氣,錚然拔劍。月下一片冷光流出,縱橫在萬里瀚海——在空茫無邊的荒漠裡,只有冷月和天風相伴的夜幕下,滄流帝國新一代最優秀的青年軍官擊劍月下,縱橫凌厲,一反在帝都時的沉默克制——只有在昔日的月光和荒漠下,他才能重新回到十五六歲的少年時,將所有的輕狂不羈、鋒芒和自負淋漓盡致展現。   天問劍法在他手中一一施展開來,劍光如閃電縱橫,身形更如游龍飛翼,驂翔不定。一口氣將九問連綿迴環練了三遍,額頭沁出微微的汗,雲煥才放緩了速度,劍勢漸漸停滯。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情為何物?……蒼生何辜?   劍尖在空氣中劃出凌厲的弧度,最後停下,然而雲煥微微喘息,眼神有了明暗變化:有雜念——這一次,在他竭盡全力練習劍法的時候,居然壓抑不住心頭翻湧的雜念。短短的瞬間,他居然想起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姐姐雲燭,妹妹雲燼,巫彭大人,這次的重任,閃念間,居然還想起了瀟……甚至方才湘曼妙雪白的胴體。   那樣多的雜念在瞬間不受控制地湧出,牽制住了他的劍勢,光劍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禁錮,緩緩停滯。雲煥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忽然深吸一口氣,勉力加快了劍勢,控制著心中莫名的躁熱雜念——   「唰!」光劍忽然被脫手擲入沙地,直至沒柄,雲煥筋疲力盡地跪倒在荒漠中,手指深深插入沙土中,痙攣著握緊,讓粗礪的砂石磨著手心的肌膚。   不行……還是不行。最近心裡有越來越多的雜念,那都是以往沒有的。   慕湮師傅曾說他資質驚人,劍術方面的天分甚至要超過以前的兩個弟子,所以才動了愛才之念,打破部族的界限收他入門。空桑劍聖一門,傳承千年,還是第一次收了一個外族的弟子吧?而且,還是百年前將空桑滅亡的冰族弟子。   最初授業的三年,他的確進境一日千里,極短的時間內就掌握了《擊鋏九問》中最高深的天問劍法,師傅於是讓他出師、然後離開了砂之國回了帝都。然而在伽藍城裡,雖然劍術上傲視同僚、冠絕三軍,可無論此後下多少苦功,八年多的時間裡卻從未有長足進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決心,精力,時間,都比少年時更投入,卻再也沒有進步。   被擲出光劍的聲音驚醒,湘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詢問地看著自己的主人。然而那樣清澈懵懂的眼睛,陡然便讓他回想起月下那樣光潔白皙的美人魚,心中的煩躁和陰暗進一步加深,他迅速轉過頭,忽然間厲叱:「閉眼!」   那樣充滿殺氣的語調沒有驚動鮫人傀儡,湘只是木無表情地乖乖閉上了眼睛。   雲煥拔起光劍,劍芒緩緩劃破他的手心,血如同紅色珊瑚珠子沁了出來。劇烈的刺痛讓他的氣息慢慢平復,然而就在暗夜的靜默中,他忽然聽到了遙遠處傳來的驚叫和呼救聲——夾雜在風裡,除了輕得幾乎聽不見的翅膀撲簌聲,隱約還有人畜的悲鳴和嘶喊。   有人?這附近有人?那些人是遇到了什麼襲擊麼?   雲煥的眼睛陡然雪亮,向著遠方聲音傳來之處陡然掠出,生怕自己來不及趕到那邊——湘看到主人起身,下意識地便迅速收拾東西,想要跟上去。   「你在原地別動。」雲煥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疲憊不堪的鮫人,「你跟不上我的,等我去看得明白了再回頭找你——你別亂走,在原地點起火當表記。」   「是。」鮫人傀儡低下頭,從命。   ※※※   聲音傳來的地方大約在十里開外,雲煥一邊迎著砂風奔馳,一邊不停看著星斗的判斷著方位。雖然一刻都沒有耽擱,但趕到那裡時一場廝殺已經接近尾聲。   頭頂的星光忽然間全消失了,只有漆黑的雲在翻湧,發出刺耳的聲音——那是大群的鳥靈在此聚集,發出哭泣般的呼嘯,撲簌著掠低,狠狠撕裂地上奔逃著的牧民模樣的人群。雲煥愣了一下,迅速權衡是否該出手,然而就在這個剎那,其中一頭巨大的鳥靈已經用長長的利爪抓起了一個少年,十指交扣,便是要把手中血肉撕裂。   「阿都!」人群中忽然有個女聲叫了起來,一支金色的小箭呼嘯而出,奪地釘入了鳥靈的利爪關節上,准而勁,一下子對穿而過。受傷的鳥靈發出驚天動地的嘶叫,黑色的血淅瀝而下,爪子一鬆、那個少年從半空滾落在沙地上,然而周圍巨大的黑影一下子向著人群在中那個發箭的紅衫女郎圍了過去。   阿都?   短短兩個音節風般呼嘯而過,然而遠處觀望的雲煥卻陡然一震,抬起頭來,依稀看見了烏雲簇擁中那一襲獵獵如火的紅衫。   無數利爪如長矛般抓過來,在冷月下閃著金屬的冷光。黑翼的鳥靈變幻出各種不同的面貌,然而各個眼裡帶著嗜血的神色、發出類似哭泣的笑聲,將那個傷了它們同類的女郎圍到中間。紅衫女郎卻是逆著族人奔逃的方向衝出,一回首、三箭連珠射向追來的魔物,然而這一次鳥靈們有了準備,三箭只是阻了阻它們的腳步,卻沒有一箭命中。   利爪再度伸來,迅疾如雷電。紅衫女郎忽然收起了弓,從靴中抽出一把短劍來,手腕一轉一刺,招數居然極為巧妙,短劍也是削鐵如泥,轉瞬便在身周劃出一道光幕。那些鳥靈再度猝及不妨、當先伸到的幾支爪子便被削斷,紛紛驚嘶著後退。   引開了這群嗜血魔物,族人都奔逃的差不多遠了,女郎得了這會兒空檔,大口喘息。束髮紅巾被抓破了,一頭金色的長髮如瀑布般瀉下。然而不等她喘過氣來,那些鳥靈再度震翅呼嘯而來!   「姐姐!姐姐!」那個逃生的少年眼見情況危急,大叫著撲過來。   「快給我滾開!帶好神物,和大家快逃!」紅衣女郎一邊極力用短劍阻擋著那些如林刺到的魔爪,一邊厲聲大罵,然而方一分心,肩頭便被洞穿,「噗」的一聲,一隻鳥靈順利地抓住了她,利爪刺穿她肩頭將她身子提上了半空。   無數雙利爪對著她戳了過去,瞬間便要將那個極力扭動掙扎的女子撕成碎片。   「姐姐!」地上的少年不捨,哭叫著爬過來,然而哪裡來得及,魔物們蜂擁而上,將紅衣女子拉扯著,半空中滴下的血已經灑落在弟弟的臉上。   「姐姐!」少年不顧一切地奔入包圍圈裡,嘶聲大哭,「姐姐!」   「葉賽爾!」那邊已經逃離的人群中也陡然響起了一聲大喊,有個人回頭衝了過來,雙手揮動著一把巨劍,殺入魔物的包圍圈,幾乎是不顧生死地想去奪回這個女子。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   「嚓!」忽然間荒漠裡閃過一道雪亮的電光,撕裂黑暗——那道閃電居然是自下而上的、貫穿了抓著紅衣女子的那只魔物,只是一擊便已斃命。龐然大物轟然墜落地面,翅膀掃得那個哭叫的少年跌倒在地。   「噗拉拉!」所有鳥靈都被驚起,凶狠的目光齊刷刷凝聚在一處。   那只死去的鳥靈頸部橫插著一把銀色的劍,奇怪的是劍身卻發著微微的白光,無形無質,照亮了掠到戰圈中青年男子冷厲的臉。閃電般擲出光劍後,雲煥也不顧受傷倒地的女子,只是反手從魔物頸中拔出光劍,冷冷揚頭看著半空中雲集的鳥靈。   「光劍……光劍!」低低的尖叫在鳥靈中傳遞,悚然動容,「劍聖門下!」   「你們和智者大人有協定,不得侵擾我們帝國治下百姓!」按著劍,時刻防備這群魔物的反撲,雲煥實在也是不願和對方硬拚,只好抬出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難道你們以為這裡天高皇帝遠、便可以為所欲為麼?問問我手中的光劍答不答應吧!」   「是軍人!」「滄流帝國的軍人!」「哎呀,被看到了呢……」   看著拔劍四顧的男子,魔物們相顧片刻,竊竊私語,忽然間彷彿達成了什麼共識,一齊振翅呼拉拉往西方盡頭飛了過去,拋下了這頓血肉的盛宴。   荒漠裡陡然又陷入了令人恐怖的寂靜,血的腥味瀰漫在夜裡。   ※※※   「光劍……咳咳,劍聖門下?」血泊中,紅衣女郎掙扎著站起,然而目睹了方才驚動天地的一劍,眼睛裡卻是驚喜交加的光,脫口,「難道你是、是……雲煥?」   「葉賽爾。阿都。」同樣的血泊中,收劍歸鞘,青年嘴角忽然浮起少見的笑意,回頭看著地上掙扎著爬起的姐弟,「真是想不到會遇見你們。」   是的……誰會想到呢?這次來到砂之國荒無人煙的博古爾沙漠執行任務,居然遇到了幼年時熟識的朋友!——那些遊蕩在沙漠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也是沒有定所。十六歲他隨著家人回歸伽藍城後、就沒有想過還能遇到葉賽爾姐弟一行。   「阿都,你快過來,你看這是誰!」叫葉賽爾的紅衣女郎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對方的臉,驚喜交集地叫了起來,拉過了尚自驚魂未定的弟弟,「你快看,這是誰?」   滿臉血淚的少年被一把推到了面前,訥訥抬起頭看著比自己高一個頭的青年男子,忽然間怔住了——然後用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看。等看清楚那把銀白色的光劍時,終於驚喜地跳了起來,一下子抱住了對方的脖子:「雲煥!雲煥!雲煥回來了呀!」   周圍那些奔逃散了的牧民陸陸續續回來了,聽得姐弟兩這樣的歡呼,不少人立時聚了過來,將年輕劍客圍在中間。然而表情卻是各異的,年長一些的族人都是木著臉,用疑慮的眼光打量著來客,淡淡地寒暄幾句,只有年輕的牧民熱情地圍了過來,拍著肩膀大聲招呼。都是他早年居住砂之國時候認識的同伴,如今都已經長大成英武驃悍的青年了。   雲煥的表情卻是頗為尷尬的。長年的軍團生涯讓他一切反應都變得淡漠,幾乎都不知道如何回應忽然間湧來的熱情——那些伸過來拍著他肩膀的手、在下意識中就被他不露痕跡地側身躲過,臉上只是保持著禮節性的淡淡笑意。   「雲煥!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然而有一雙手的動作卻是快過其他人,他一側身、居然躲不過去,那雙有力的大手立刻落到了他雙肩上,耳邊有人朗朗的笑,「我是奧普啊!那時候打群架經常把你壓在地上揍的大個子奧普,不記得了麼?」   奧普?微微愣了一下,抬起頭看到的卻是一張古銅色的臉,健壯的軀體和爽朗的笑容——便是方纔那個拿著雙手劍衝入魔物群中營救葉賽爾的高大漢子,族中的第一勇士。   雲煥嘴角忽然忍不住地浮現出一個笑容,卻是不說話,只微微側了側肩,也不見他如何使力、就從對方手中脫身出來,退了一步站定。   那些熱情地伸過來的手落了空,奧普忍不住愣了一下。篝火已經再度燃起,看著對方的裝束舉止,霍然明白了雲煥如今的身份,大家的神色迅疾僵冷下去。葉賽爾定定看著來客,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然而用雪白的牙齒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忍住。   「雲煥!你們全家這些年搬去了哪裡了呀,都不回這片大漠了麼?」只有少年阿都感覺不到大家情緒的變化,帶著死裡逃生和他鄉遇故知的驚喜,一味拉著對方往帳子裡走去,「快來喝喝姐姐新釀的馬奶酒……比你以前喝的都好喝呢!哦,你知不知道姐姐現在當了族長了?好厲害的——這些年來她帶著大家在沙漠上逃啊逃,被那些天殺的軍隊追,半刻沒歇下來,你快進來……」   話剛說到一半,剛撩開帳門口的垂簾,少年的手臂卻被猛的拉住了,一個趔趄往外退開。阿都驚訝地抬起頭來,看到攔著他的居然是作為族長的姐姐。   「帳子裡放著族裡的神物,外人不能進去。」葉賽爾重新束好了頭髮,紅衣染血,卻是冷冷擋在了門口,眼光落在方纔的救命恩人身上,一字一頓,「特別是,滄流帝國征天軍團的少將閣下!」   「雲煥!」嚇了一跳,少年阿都陡然低呼,震驚地回頭。   篝火已經燃起來了,明滅的紅色火焰映照著來客身上銀黑兩色的戎裝,袖口和衣襟處都用銀絲繡著雙頭金翅鳥的標記,六翼——那是滄流帝國征天軍團中將領的身份標誌。   阿都不敢相信地打量著他一身打扮,清澈明亮的眸子陡然黑了下去。雲煥站在帳篷門外,感覺少年抓著他手臂的手指在一分分鬆開,嘴角忽然浮起一絲冷笑,不等對方的手徹底鬆開,只是微微一震手臂、便將少年震開,對著攔在門口的紅衣女子點點頭:「不過是偶遇,我也有急事,就不多留了,我的鮫人傀儡還在等著我。」   頓了頓,青年軍人沉吟著加了一句:「只是想向你們買兩頭赤駝和一架沙舟,如何?」   葉賽爾面色一凝,似乎頗為為難,抬頭看了周圍的老者和族人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自從五十年前忍無可忍地舉起反旗,他們霍圖部便長年被滄流帝國追殺,就算費盡力氣找到偏僻的沙洲躲起來,也不出一年半載便要被逼得再次亡命——他們這一族是無法落地的鳥兒,必須用盡全力在這片荒無人煙的沙漠上奔逃。幾十年的亡命途中,又有多少族人死在滄流帝國的軍隊手裡?   那樣深刻的仇恨幾乎是刻入骨髓的,如果換了別的滄流軍人、在踏入營帳的時候便會被全族合力擊殺——然而,這次來的人居然是雲煥。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雲煥。   「不要逼我,葉賽爾,」看到長者們臉上浮起的憤恨,知道立刻得到的將會是什麼回答,帝國少將眼色轉瞬冰冷,語氣也變得鋒利,「不要逼我自己動手,我還不想把事情搞得那麼糟……我不過是想去空寂之山看師傅,需要沙舟和赤駝。」   那樣冷厲鎮定的威脅和懇求,陡然間就把才纔重逢的喜悅沖得一乾二淨。   「雲煥?」少年阿都被那種冰冷的殺氣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看著童年時曾和自己一起嬉鬧的人,難以置信地喃喃,「你、你是威脅……要殺了我們麼?」   「這不是威脅,我只是說律令。帝國規定:凡是屬地上每個居民的任何財物,在必要時、帝國軍隊都可以無償徵用。」少將的眼睛是沒有任何溫度的,把手搭在劍柄上,注視著女族長,重複一遍,「我需要兩頭赤駝和一隻沙舟。」   「去他媽的帝國律令!」那樣冰冷的語氣,卻是激起了族中年輕人的憤怒,無數人怒罵著上前,拔出了腰刀,卻被大個子奧普攔下,厲聲低叱:「對方是劍聖門下!不要送死!」   「劍聖門下?」霍圖部的人齊齊一怔,有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扶著杖子喃喃,眼神刻毒激奮,「空寂古墓裡的女劍聖慕湮?……空桑劍聖一脈,如何收了冰夷當弟子!慕湮劍聖沉睡百年,難道是真的神智不清了?……」   「嚓!」那個老婦人低語未畢,忽然她頭巾便片片碎裂,花白頭髮飛蓬般揚起。驚得她臉色蒼白,倒退了三大步,旁邊有個黃發的小女孩驚叫著撲上來扶住了她:「外婆!外婆!」   「再對我師傅有絲毫不敬,我便要你的人頭。」一直態度克制的滄流少將眼裡殺氣畢現,握劍的手上青筋突兀,惡狠狠地恐嚇古稀高齡的老人。那樣的威嚇一方面暫時鎮住了霍圖部的人,另一方面卻也點燃了牧民們的激烈反抗情緒。   「給他!」僵持中,作為族長紅衣葉賽爾忽然開口了,「把他要的給他!」   「葉賽爾……」周圍族人中發出低低的抗議。   「不是給滄流軍隊,而算是他方才從鳥靈中救了我們一族的回報。」葉賽爾的眼睛冷銳如冰,一字一字下令,「沙漠上的兒女恩怨分明,對於救命恩人的要求、無人可以拒絕。」   牧民們相顧,知道族長說的無錯。抗議聲漸漸消失。老婦人嘀咕了幾句,便扶著帳子轉身去牲畜圈裡打點。帳篷門口,等著族人下去準備東西,葉賽爾側過身將發呆的阿都拉過來,攬到懷裡:「別再靠近他,說不定很快、他就會帶著那些魔鬼來追殺我們了。」   「葉賽爾姐姐!」少年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軍人毫無表情的臉,彷彿覺得恐懼,鑽入了姐姐的臂彎,身子微微發抖。   「我這次不是來追殺你們的。」顯然是對昔日在荒僻大漠相處過的部族知根知底,雲煥將手從劍柄上放下,低下了眼睛,「我有另外的任務,所以你們儘管放心。」   「呵……你是滄流帝國的軍人,回去難道不會把我們霍圖部的消息通報上去領功?」葉賽爾冷笑起來,看著以前曾經青梅竹馬的男子,眼神又是悲哀又是倔強,「你們滄流帝國追殺了我們五十年,依舊無法將我們一網打盡。那是好大的功勞啊……」   雲煥神色依舊不動,垂目看著自己的佩劍,淡淡回答:「如果元帥不問起,我就不說。」   這樣的回答倒是讓葉賽爾愣了一下,失笑:「不問就不說?如果問了呢?」   「那當然是照實回答——作為帝國軍人,絕不允許對上級將官說謊。」雲煥面無表情地回答,「不過,自從我加入軍團到現在為止,巫彭元帥尚未問過我私人的事情,我想不出意外的話、這次他也不會問起。」   「雲煥,你的脾氣怎麼還是那樣又僵又硬?」那樣斬釘截鐵的答覆讓葉賽爾忍不住笑了起來,卻不知該憤怒還是安慰。笑著笑著,明朗的眼神就黯淡下去,拉緊了懷裡的弟弟。   「姐姐,你……你為什麼發抖?」十二三歲的少年不懂掩飾,驚慌地抬頭。   「沒什麼。」葉賽爾一揚頭,黃金般的長髮飛揚起來,乾脆地回頭,「赤駝和沙舟都備好了,雲煥,從此後我們各不相欠。」   聲音未落,滄流帝國的少將已經走到了牲畜和機械旁邊,顯然是不放心對方準備好的東西,極其熟練地迅速檢視一遍,確認沒有任何埋藏的機關後才對著女族長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牽起了赤駝,轉過身去:「打擾了。」   所有霍圖部的遺民聚集在帳前,眼睜睜看著這個年輕少將牽著族裡的牲畜和座架揚長而去,有幾個年輕人氣不過,張開了弓箭、對準了那個掠奪者的後背。   「住手!」奧普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幾支箭無聲無息地穿透了空氣激射而出!   「雲煥!」那個瞬間,阿都聽到姐姐失聲尖叫起來。   然而那個滄流帝國少將的腳步停都不停,只是一揮手,就將射到的箭盡數收入手中,手指微微頓了頓、似乎在考慮是否要反手甩出。族中那幾個莽撞的年輕人驚慌地往後退,轉瞬卻見那些箭以三倍的速度呼嘯著返回,在他們來得及退開前擊中心窩!   「哎呀!」族中響起了一陣驚呼,那些年輕人的親友們圍了上去,七手八腳地扶起倒地的人,驚懼地痛罵——然而地上那些人只是睜著眼睛發呆,半晌吐出了一口氣,自己坐了起來,心口的箭啪的掉了下來。   每一支箭都是光禿禿的,鋒銳的箭頭已經被折斷。   「忒沒志氣——我以為霍圖部個個都應該是好男兒。」頓了頓腳步,戎裝的帝國戰士回過頭看著那些驚嚇的年輕人,嘴角有鋒銳的冷笑,「葉賽爾,把你當年的潑辣勁拿點出來管教族人吧,或許以後我真的奉命來追殺的時候、你們還能多撐一會兒。」   那樣冷銳的話,卻是帶著深不見底的微微苦笑。轉身走開之時,彷彿又想起了什麼,雲煥補充:「對了,你的劍法、還是我師傅那時候教了你三日的那套麼?練習得一點都不得法啊……劍法不是一味地越快越好,驂翔不定、靜止萬端,那才是正道——你回去多想想,免得將來在我劍下走不過十招。」   聽得那樣的囑咐,葉賽爾陡然間再也撐不住,忽地一跺腳,失聲哭了出來,痛罵:「該死的冰夷,你、你為什麼要去當那個鬼帝國的將軍!為什麼要當!好好的,我們要當你死我活的仇人了!」   紅衣女郎跺著腳,忽然就是一箭射過來。   雲煥微微仰首,箭貼著他鼻尖掠過,他舒手扣住那隻金色小箭,彷彿也有些微的感慨,回頭看著童年時一幹好友,目光最後停在那個紅衣女郎明麗的臉上:「葉賽爾,你又為什麼要當霍圖部的族長呢?——那都是我們各自的選擇。」   隨手將那支小箭甩入赤駝背上的大褡褳,滄流帝國少將翻身而上,離去。   「看那個冰夷能囂張多久……」月光下,赤駝和人的影子都漸漸看不見,葉賽爾尚在怔怔出神,耳邊忽然聽到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帶著刻毒的仇恨,「別以為是女劍聖的門下,就能為所欲為了!」   她驚訝地回過頭,看到的是是族中兼任巫師和醫生的迪奧大娘。老婦人曾有過五個兒子三個女兒,卻在長達五十年的流離中先後一一死去,現在只有一個小外孫女陪著這個半瞎的老夫人。說起對滄流帝國的仇恨,族中恐怕無人能出其右。   老婦人琥珀般昏黃的眼在月下發出刻毒的光,看著來人遠去的方向。   「迪奧大娘……你、你難道……」陡然覺得不對,葉賽爾脫口。   「哦呵呵……是啊,葉賽爾侄女,你猜對了!」老女巫眼裡有狂熱的復仇光芒,抬起枯瘦的手給族長看——無名指上割破的痕跡還在滲血,女巫桀桀笑了起來,揮舞著手,「我下咒啦!一共下了三重燃血咒,在那兩頭赤駝身上!」   「迪奧大娘!」葉賽爾臉色唰的雪白,作為霍圖部的人、她也知道燃血咒的作用是什麼——那是散發血腥味道,吸引方圓百里內魔物瘋狂攻擊的符咒!   「呵呵呵……那些冰夷!只知道擺弄木頭鐵塊,造那些機械怪物——對於術法可是一竅不通!哈哈哈,看他檢查半天,就是沒看出赤駝上下的咒!」老女巫揮舞著流血的手,乾枯的臉上有怨毒的表情,「去空寂之山?簡直太好了……我讓他去空寂之山喂魔物!不到山下一百里、那裡雲集的魔物一定會撲過去將他吃的骨頭都不剩!哈哈哈哈……」   「天啊……」恍然明白了女巫這個計劃的用心,葉賽爾打了個寒顫,「雲煥。」   下意識地、紅衣女郎便想追出去警告那個滄流帝國的少將,然而奧普及時拉住了她的胳膊,對著她微微搖頭,示意她去看周圍族人同仇敵愾的眼神,讓她明白此時此地絕對不可以再袒護那個敵方的少將。   正在遲疑之間,忽然聽到方才跑進帳子的阿都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啪的一聲,是什麼東西落地的聲音。   「怎麼了?」聽得重物落地,所有人都大驚失色,葉賽爾臉色一白,脫口厲喝,「阿都?你是不是摔了神物?」   一邊喝問,一邊女族長已經揭簾進入,看到了站在那裡發呆的弟弟。   「不!不是我動的!」少年本來驚得發呆,此刻終於回過神來,直跳起來,指著地上的一個石匣,「是它、是它自己忽然動了!它自己忽然動了起來!」   地上躺著一個白石的匣子,上面雕刻著繁複的花紋——正是五十年前霍圖部揭竿而起、反抗滄流帝國統治時,衝入空寂之山上冰族祭壇奪來的神物。除了族中最老的巫師,從來沒有人知道匣子裡封印的是什麼,又有什麼樣的巨大價值——以至幾十年來滄流帝國如影隨形的追殺不休,為了保住這件神物更是犧牲了無數的族人。   「天神啊!難道是……難道是命運的轉輪開始轉動了?」老女巫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石匣,乾枯的手指撫摩著上面雕刻的繁複咒語,細細檢視。   一道細微的裂痕,順著原先覆蓋住石匣蓋子的封印延展開來。裂縫下,隱約可見一隻蒼白的斷臂躺在石匣中,手指微微開始顫動。   老女巫琥珀般的眼珠忽然發出了駭人的亮光,她一下子匍匐在地上,將石匣高高舉過頭頂,用蒼老瘖啞的聲音顫聲宣佈:「感謝天神,感謝天神!六合封印已經開始被打破了啊……帝王之血開始流動了!命運轉輪重新轉動,我們霍圖部重見天日有期了!」   雖然不明白女巫前面那些話的意思,可最後一句話如同風一樣傳播在族人中,預言著自由光明的到來,於是所有人都立刻匍匐著拜倒在地,歌頌著天神,眼裡有狂喜的光。   「天神曾托夢給我,告訴我:當石匣上封印出現第一道裂痕的時候,我們必須帶著神物趕往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在那裡,會有宿命中指定的少女來解開這個封印,讓帝王之血的力量重新展現在這個世上,冰夷的統治將如同冰雪消融。」老女巫喃喃地複述著多年來一直對同族說起的話,「如今,終於到了時候了……」   「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是說葉城麼?」女族長抬起了頭,盯著那個神秘的石匣,低聲自語了一句,「要我們霍圖部……去那個充滿銅臭味的地方?」   「必須去,族長。」老女巫的眼睛裡有狂熱的光,不容置疑地看著葉賽爾,雞爪般的手指痙攣地握緊了法杖,「那是你命裡注定的責任……也是我們霍圖部所有人必須要面對的命運!我們五十年前復出了滅族的代價,奪來了神之左手,受盡折磨——如今終於到了命運轉折的時候了!」   「命運?」葉賽爾怔了怔,金色長髮從紅巾中簌簌垂落,然而女族長歎了口氣,眼神卻是堅決的,「好,那麼我們就穿過博古爾沙漠去葉城!我倒要看看、所謂的命運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   二、古墓   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閃爍,青煙裊裊升起。   篝火旁,藍發鮫人少女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歸來,不多時果然聽到腳步從西北方過來,兩頭赤駝拖著一架沙舟從夜色中走出,一名戎裝青年男子跳下地來,只是簡短吩咐了一句:「收拾東西,連夜上路。」   大半夜不得安睡,湘仍只是答應了一聲,毫無怨言地開始收拾包袱。   「扔上來。」等東西收拾好,雲煥坐在沙舟上對著湘伸出手來,鮫人少女費力地用雙手托起那個包袱,遞給少將,雲煥一手拎過包裹,另一手同時探下,便是將湘輕輕提了上來,安頓在身側的座位上。   「會駕馭赤駝吧?」雲煥將韁繩遞到鮫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著天上的北斗星判斷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面無表情地接過了韁繩開始駕著赤駝上路。   赤駝厚而軟的足踩踏著砂子,輕鬆而行,整株胡楊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過,留下深深的兩道痕跡。荒漠風呼嘯著迎面捲來,雖然是初夏的天氣,這片博古爾沙漠的半夜依舊冷得令人發抖,嘴角吐出的熱氣轉瞬變成了白霧。   雲煥的眼睛卻是定定地看著天上的星辰——那裡,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斗七星發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顆破軍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軍中的封號:破軍少將。他的唇角網上揚了一下,滄流冰族從來不信宿命之類的東西,他自然也不認為和自己對應的便是那顆星辰,然而巫彭大人卻說可以取其善戰披靡之意、用在勇貫三軍的愛將身上。   赤駝拉著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盡頭,然而一路上少將的眼色卻是反常的恍惚的。   他終歸是沒有同伴的……母親早逝,父親戰死,姐姐和妹妹先後捨身成為聖女。在他身邊的所有人,都不會長久停留。陪著他最長久的居然是一個鮫人,瀟……不過三個月前也已經被他在戰鬥中犧牲掉了。如今,連往日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斷義。   然而回憶起這些的時候,滄流帝國少將的臉色依然冷定。   默默的跋涉中,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無邊無際地延展著,然而在微黃的沙塵中,已經依稀能看見極遠處青黛色的山巒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風裡還依稀有哭聲傳來,那樣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滅。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後是有魂魄的,北方盡頭的九嶷山便是陰界的入口,人死去後便從那裡去往彼岸轉生。而那些無法歸於彼岸轉生的魂魄,便會聚集到西方盡頭這座冷峭巍峨的高峰上,一起寂滅。百年前滄流帝國統治了雲荒大地,為了鎮壓那些死後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設立了祭壇,結下了強大的封印。   沒有人再上過那座長年積雪的峻嶺,傳說中,那些空桑人被釘死在空寂之山後,屍體按照身前歸屬的部族,分成了六個堆堞——每個堆堞下面都是彎彎曲曲的、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地宮。那個死亡的地宮分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萬的白骨築成。每一重宮門都有智者大人手書上去的禁錮之咒,越是高貴的屍體——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越深處的地宮裡。   然而那些鬼魂依然不肯安分,雖然被禁錮在那裡無法離開,卻極力將怨念透出地宮,生根發芽,化成了一株株紅色的樹、向著東方的故都哭泣不休。那些人形的「樹」密密麻麻佈滿了整座空寂之山,遠處看去滿山皚皚白雪上宛如長出了紅珊瑚的樹林,分外美麗。然而那些樹枝卻是極其陰毒的,能將任何觸及到的生靈都拉入死亡的區域——百年來,無人敢上空寂之山一步、甚至飛鳥都不曾渡過山頭。   除了滄流帝國遠駐砂之國的鎮野軍團西北軍所在空寂城之外,這片沙漠平日極少有牧民出現,就連縱橫沙漠肆無忌憚的盜寶者們,都不敢輕易靠近這片死亡區域。   雲煥在黎明的光線裡看著遠處漸漸清晰起來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時就隨著家人被帝國放逐到這裡居住——在這裡,桀驁孤僻的少年被當地所有牧民欺負和孤立,不但大人沒有一個和他們一家來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凶悍的孩子們都經常和這個臉色蒼白的冰族孩子過不去。每一日只要他落了單,挑釁和鬥毆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驕傲,雖然結伴而來,卻始終不曾群毆這個孤單的冰夷孩子,只是一對一的挑戰。那些牧民的孩子人高馬大,摔跤射箭更是比他精上十倍,然而他卻是勝在打起架來的凶狠,那樣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嚇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長大的一族從來都尊敬這樣狠氣強硬的性格。到後來,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種族間相互的挑釁,反而成了同齡人一種角力的遊戲。   壓著他打的大個子奧普,老喜歡拿鞭子抽他的野丫頭葉賽爾,當時還是個小不點兒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讓他動盪飄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個被放逐的普通的冰族孩子,還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國追殺多年的霍圖部的遺民。   然而……那有什麼重要呢?在那個時候,他不是軍人,不是征天軍團的少將,他並不需要關心身邊的人是否企圖顛覆他們的國家。他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和另一群年齡相當的孩子混在一起——因為空寂城裡沒有其他同齡的冰族孩子。   還記得那一日葉賽爾那丫頭提議,說城外南方的石頭曠野裡、空寂之山的山腳,有一座石砌的古墓,傳說那裡住著一個仙女,很多牧民都會在月圓的前一夜前往墓前跪拜禱告,請求墓裡仙女的保佑——這樣,當那些鳥靈和邪魔在月圓之夜呼嘯而來時,那個女仙就會從墓裡出現,駕著閃亮的電光在空中驅逐那些魔物,保護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們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裡都有著對於冒險的渴望,聽完葉賽爾的轉述,大家都叫了起來,蜂擁往城外奔去——當然他也被拉著一起走。   然後,在空寂城外的曠野裡,孩子們很快被各種奇怪的陷阱和陣法迷住,發出驚叫。古墓的石門緩緩打開,那個坐在輪椅上微笑著的女子優雅而美麗,彷彿在抬頭看著外面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陽,懷裡一隻幼小的藍色狐狸機警地盯著來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樣看得呆了——眼前這個女子已然不年輕,大約年紀已經過了三旬,臉色有種病態的蒼白。一襲白衣,長長的黑髮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時候眼波溫柔如夢,說不盡的柔美中卻又隱隱透出大氣。   許久,那個坐著輪椅的女子才回過頭來,對一群驚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歡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劍聖——雲荒大地上和尊淵並稱的劍術最高者,名字叫做慕湮。自從空桑開國以來,劍聖一脈代代相傳,出過無數名留青史的英雄俠客。然而所謂的「劍聖」並不是一個人,每一世都有男女兩位劍聖存在,分庭抗禮,各自傳承和融會不同風格的劍術,就如晝與夜、天與地一樣相互依存。由於種種原因,慕湮早年出師後並不曾行走於雲荒大地,後遭遇變故、更是絕了踏足紅塵的念頭——所以儘管是空桑的女劍聖,她卻遠遠沒有師兄尊淵那樣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得知。   這些,都是當他正是拜師入門後,在三年的時間裡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只覺得那樣的女子並非這個塵世中真實存在的人,彷彿只是久遠光陰投下的一個淡然出塵的影子,令人心生冷意,肅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鋒芒和稜角,冰族少年拜倒在異族女子腳下,任輪椅上的人將手輕輕按上他的頂心,傳授劍訣——他居然拜了一個空桑女子為師。   ※※※   沉思中,手指下意識地撫摩著腰間的佩劍,忽然震了一下。   「煥」。那個刻在銀色劍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壓入他手心,閉上眼睛都能想出那個清麗遒勁的字跡——然而師傅的臉卻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了,只餘下一個高潔溫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頭就能望見的月輪。   他長大後常常回想,到底為什麼師傅要破例收了他這個冰族弟子?   同一個時代裡,只允許有男女兩名劍聖——而前朝的白瓔郡主尚在無色城中,空桑的大將西京、這些年雖不經常行走於雲荒,卻也陸陸續續從那些遊俠兒的口中聽說他的存在。平衡已經形成,按照劍聖一門的規矩、師傅並不該再收第三名弟子。   何況,他還是個敵國的孩子——雖然並非伽藍皇城裡的門閥貴族,卻依然算是冰族。   那個滅亡了她的故國、至今尚在鎮壓著空桑殘餘力量的敵國。   師傅……的確是因為他天資絕頂,才將空桑劍聖一脈的所有傾囊相授麼?莫非,師傅是得知了他們雲家祖上的秘密?還是……還是因為師傅病重多年,自知行將不起,所以急著找一個弟子繼承衣缽?   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他、心裡隱隱有了疑問,經常驚疑不定地望著師傅,猜測著空桑女劍聖這一行為背後的用心和深意——從小,他就不是個心懷明朗坦蕩的孩子,深心裡有著太多的猜忌陰影。   「呵,煥兒,你看你看,」然而坐在輪椅上,看著墓外空地上那一群牧民孩子打鬧不休,女子蒼白臉上卻泛起明麗的笑容,抬起纖秀的手指給弟子看,「你看奧普!——象不像一隻雄赳赳地衝向人磨牙小獒犬?」   那樣的溫柔笑容,彷彿沙漠上最輕柔的明庶風,無聲捲來,明朗中微微透出滄桑。   拿劍站在背後的少年微微一愣,忽然間有些羞愧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門外葉賽爾和奧普鬧得起勁,大個子奧普顯然是讓著比自己矮一個半頭的紅衣女孩,然而葉賽爾不知哪裡被惹火了,一邊大罵、一邊拿著趕赤駝的鞭子啪啪抽去。奧普畢竟不敢對族長的女兒動手,只是抬起雙臂護著頭,一鞭就在粗壯的古銅色皮膚上留下一道紅痕。   「葉賽爾長大了、一定是沙漠上一朵會走路的花呢。」看到生氣勃勃的英武女孩,女劍聖蒼白疲憊的臉上有微微的笑容,眸子深處卻是隱隱的渴慕,「一朵開得最盛的紅棘花——帶刺的,烈艷的……多麼漂亮啊。」   「師傅。」彷彿聽出了師傅語氣裡的衰弱,他吃了一驚,立刻遞上藥碗,「該吃藥了。」   「哦……差點忘了。」女劍聖回頭接過藥,臉色蒼白的近乎透明,然而她看著徒兒忽然笑了,「煥兒,你知道你像什麼嗎?」   「啊?」少年愣了一下,還不等他回過神,慕湮的眼神已經穿過墓門、投向了外面的蒼天瀚海,看著荒漠中追逐著風的巨大白鳥,歎了口氣:「你就像這隻大漠上的白鷹啊……冷銳的、驕傲的,一朝振翅便能風雲聳動、俯瞰九天。」   那樣的評語,他從未在師傅那裡得到過——那以後也沒有再聽到。   然而女劍聖喝下藥去,神色依舊委頓,蒼白的手指抓著那個空碗,居然都覺得有幾分吃力。低下頭,淡淡一笑,搖首:「我把劍聖之劍給你……都不知道將來會如何。」   「師傅放心,」似乎被師傅臉上那樣憔悴的容色驚動,他立刻低下頭去,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徒兒一定謹記您的教導、為天下人拔劍,誅滅邪魔、平定四方,讓雲荒不再有變亂動盪,讓百姓好好休養生息。」   那樣堅定堂皇的話裡,隱隱透出的卻是另一層意思,同樣堅決如鐵。   慕湮低下眼睛,卻看不到少年弟子的表情。然而她是明白這個孩子所堅持的東西的,終歸只是微微歎了口氣,便不再說話。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來找我。」   出師那一日,將特意為他新鑄的光劍交到手上,輪椅上的女劍聖卻是這樣對十六歲的他吩咐,語聲堅決冷淡,完全不同於平日的和顏悅色。他本已決心遠行、和家人一起離開這片大漠回歸於伽藍聖城——那一刻,他本來是沒有動過回來這裡的念頭。然而聽到那樣冷淡的最後囑咐,少年心裡卻猛然一痛,等抬起頭來古墓已經轟然關閉。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來,力量萬鈞地隔斷了所有。一切情形彷彿回到了三年前。   他終於知道、在自己顛沛流離的少年歲月裡,終究又有一件東西離他而去。   ※※※   那樣茫然散漫的神思裡,他的眼睛也沒有焦點、只是隨著赤駝的前進,從茫茫一片的沙丘上掃過。紅棘尚未到一年一度開花的季節,在砂風中抖著滿身尖利的刺,湛藍色的天宇下有幾點黑影以驚人的速度掠過——   那是砂之國的薩朗鷹,宛如白色閃電穿梭在黃塵中,如風一般自由遒勁。   師傅……還活著麼?如果活著,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剛才霍圖部的女巫了吧?   努力去回憶最後見到師傅時的情形,雲煥的眉頭微微蹙起,戎裝佩劍的軍人眼裡有不相稱的表情——他只模糊記得、師傅的傷很重,一直都要不間斷地喝藥,三年來每日見她,都覺得她宛如夕陽下即將凋落的紅棘花,發出淡淡而脆弱的光芒。   夜色又已經重新降臨,他們已經朝西前進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從淡如水墨變得巍峨高大,彷彿佔據整個天空般壓到他視線裡。   山腳下黑沉沉一座孤城如鐵,就著空寂之山險峻的山勢砌就,遠遠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牆和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燈光從角樓透出。雲煥知道那是帝國駐紮地面的鎮野軍團,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據點——這座城池建立於五十年前,這之前則一直是當地霍圖部的領地。   五十年前霍圖部舉起反旗,衝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宮之後、受到了帝國的全力追殺,由巫彭元帥親自帶領征天軍團征剿,加上地面上鎮野軍團的配合,不出兩年,霍圖部在沙漠上陷入了絕境,成千上萬的屍體堆疊在大漠上,被薩朗鷹啄食,沙狼撕咬,很快砂之國四大部落裡最強大的霍圖部就被消滅的乾乾淨淨,從此再也沒有聲息。霍圖部的領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鎮野軍團接管,牽制著沙漠上另外的三個部落,令其不敢再有異心。   一切似乎都已經成塵埃落定,帝都的冰族人已經有數十年不曾聽說過「霍圖部」三個字,一個那樣大的民族、就這樣被鐵腕漠然從歷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一樣。但只有滄流帝國高層裡的將官嘴裡,還時不時會冒出「霍圖部」三個字。因為只有那些能接觸到帝國機密軍政的人才知道,對霍圖部的追殺五十年來從未停止過。   雲煥從講武堂出科後直接留在征天軍團的鈞天部裡鎮守帝都伽藍,這本是在軍隊中青雲直上最快的途徑,憑著出眾的能力和炙手可熱的家世背景,加上巫彭元帥的提拔,他以二十三的年紀成為帝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將軍——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號稱勇貫三軍的少將實際上很少離開伽藍城去執行任務,而把更多精力用在應付帝都各方說不清的勢力糾葛上。   和西京的交手中,自己就是吃虧在實戰經驗上吧……看著漸近的孤城,雲煥握緊手中光劍,回憶著三個月前在澤之國桃源郡和同門師兄的那一戰,劍眉慢慢蹙起。   不過,相對的,西京師兄卻是吃虧在體力和速度上吧?不對——想起了最後自己拿起汀的屍體擋掉西京那一劍後、對方剎那的失神,雲煥的蹙眉搖了搖頭,西京師兄是吃虧在心裡牽絆太多,才無法將「技」發揮到最大限度。   西京師兄……還有未曾謀面的師姐白瓔,劍聖門下的兩位弟子。   劍聖一門,歷代以來雖然游離於空桑王朝統治之外,但是依然是空桑那一族的人吧?雖然游離於外,但變亂來臨的時候他們還是會為本族而拔劍吧?像西京和白瓔……不知道師傅到底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態,才將自己收入門下。   那樣反覆的疑慮中,滄流帝國的少將望著鐵城上的燈火沉吟,又看了看城下那一座白石砌成的古墓,將手探入懷中,取出一面令符,低頭看著、彷彿出現了些微的猶豫。   到底要不要先去師傅哪裡?自己身負如此重大的機密任務,時時刻刻得小心行事才好,今晚空寂之山上又雲集著四方前來的魔物,自己是不是應該先拿著巫彭大人的令符去空寂城,和駐紮在裡面的鎮野軍團聯繫上?等明日再去見師傅,這樣萬一自己隻身進入古墓出現什麼意外,也好……   想到這裡,雲煥手猛然一震,感覺全身一冷。   出現什麼意外?也好什麼?   那樣的問題他只是猛然觸及就覺得心中一亂,根本無法繼續如平日那樣推理下去。   「湘,掉頭,先去空寂城。」用力握著腰側的光劍,直到上面刻著那個「煥」字印入掌心肉裡,雲煥終於下了決心,冷冷吩咐身側鮫人傀儡。   「是。」湘卻是絲毫不懂身側身側主人在剎那間轉過多少念頭,只是簡單地答應了一聲,就拉動韁繩、將赤駝拉轉了方向,從通往城外石頭曠野的路上重新拉回官道。   「等明天,去城裡買一籃桃子再去看師傅。」將視線從遙遠處古墓上移開,心裡忽然跳出了一個念頭,雲煥唇角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記憶中師傅應該練過辟榖之術,幾乎仙人般不飲不食,然為唯一喜好的便是春季鮮美的桃子,那時候他們一群孩子來看師傅的時候,幾乎每次都不忘帶上荒漠綠洲裡結出的蜜桃。   這樣的小事,居然自己這麼多年後還記起來了……雲煥只是莫名歎息了一聲,轉過頭去:只盼這樣前去、也可以讓師傅順利答應幫忙罷。   這個茫茫大漠上,只怕除了師傅也沒有人能夠助他一臂之力了。   ※※※   在湘抖動手腕揮舞韁繩、將赤駝掉頭的剎那,忽然發現那兩頭溫馴的牲畜如同定住一樣站在原地,全身瑟瑟發抖。   鮫人傀儡不明所以,只是繼續叱喝著摧動赤駝。   「住手!」雲煥忽然覺得不對,只覺身側陡然有無窮無盡的殺機湧現,層層將他們包圍——天上地下,無所不在的煞氣!是什麼……是什麼東西過來了?空寂之山上黑雲翻湧,是那些鳥靈呼嘯著撲過來,可是距離尚在十幾里開外,可迫近的殺氣卻是如此強烈!   「小心!」在看到赤駝身上沁出來的居然是一滴滴的血時,雲煥一聲斷喝,將湘從駕車的位置上一手拉起,右手按上腰間暗簧,光劍已然錚然出鞘。   兩頭赤駝站在原地,彷彿被什麼無形東西禁錮,動彈不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抽搐著,然而不知什麼樣詭異的力量控制著龐大的身軀,居然連發出一聲悲鳴的力量都喪失了——赤色的毛皮下,彷彿忽然被無數利齒咬著,每個毛孔都滲出汩汩的鮮血來,染紅了沙地。而那些血滴入沙地,轉瞬被吸收得了無痕跡,奇怪的是、那些血一滲入地下,黃沙居然彷彿動了一樣沸騰起來!   暗夜裡的沙漠本來是靜謐的,無邊無際的,此刻忽然彷彿一刻巨石投入水面,泛起軒然大波——赤駝的血一滴滴落入沙中,地面居然翻騰起來,原先不過是沙舟附近的沙地起了波動,然而彷彿水波一圈圈蕩漾、範圍迅速擴大開來,到最後、居然整片沙漠都如同沸騰的水一樣翻湧起來!   那樣詭異的景象讓雲煥屏住了呼吸,握緊手中光劍,全身蓄滿了力量、一觸即發。   他見過最強的對手,卻從未遇見眼前這樣超出自然力量的情形!   地底下有什麼東西在哀嚎,沙漠翻湧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某種可怕的東西就要破地而出,而空寂之山上的鳥靈的哭聲在遠處呼應,彷彿也感覺到了這邊的召喚,呼拉拉一聲、那些原本雲集在山頭的魔物陡然折返,向著雲煥一行撲過來,那些黑壓壓的巨大翅膀遮蔽了滿月,在沸騰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陰影。   天上地下的哀叫哭泣聲交織在一起,詭異有如噩夢。   「啊。」湘叫了一聲,然而聲音裡沒有驚恐也沒有失措——傀儡就是這點最好,沒有恐懼,也不會貪生怕死,就在如今這樣的危急下也不會如同普通人那樣哭哭啼啼驚惶失措。   「鮫綃戰衣穿上了?」雲煥按劍,拉著湘慢慢後退,離開那架被固定的沙舟,眼睛緊緊盯著地下越來越起伏不安得沙,一面急速對身側的傀儡下令,「跟著我!一定要用盡全力跟上我!知道麼?如果跟丟了,你就自己向著古墓那邊——」   話沒有說完,腳下忽然便是一空。   流沙在瞬間凹陷了下去,如同漩渦一樣流動著朝最深處的黑暗裡流下,就如同地面上忽然張開了一張巨口,將所有吞噬。赤駝終於發出了一聲悲鳴,唰的一聲沒入沙中,沙下彷彿有巨大的魔物咀嚼著,發出可怖的聲響。片刻,沙地劇烈翻湧,立時就將沒入的赤駝吐了出來——在轉瞬間就變成了白森森的骨架。   沙的波浪開始繼續蔓延。   「小心!」雲煥早已全力警戒,腳下微有異動便迅速躍起,厲叱。然而湘反應卻不如他迅速,尚未來得及跟著掠起,身子陡然就陷落了下去。雲煥人在半空,一眼瞥見,手臂立刻伸出,一抓鮫人的肩頭將她從沙中拔出,拋向巨坑之外。   然而只是那麼一緩,一口真氣便滯了一下,雲煥身形一頓,一腳踏入了流沙。   不等他再度拔起,那些砂子陡然活了一樣,糾纏著爬上他的雙腿,裹住,居然有著驚人的吸力、將他向著漩渦的最深處拉下去!雲煥處變不驚,一劍刺入沙漠,光劍上白光本是虛無之物,可由劍客隨心所欲控制長度——他扭轉手腕,一劍在身周劃了半個圓,劍上吞吐的白光幾乎可以刺穿萬尺下的泉脈!   地底下陡然傳來了怪異的嘶喊,砂子更加劇烈地沸騰著,在月光下翻湧,地面上掀起了巨大的沙浪,一下子將巨坑覆蓋,連著陷入坑中的帝國少將一起、活活埋入地下。   「主人!主人!」湘被雲煥拉起,凌空翻身落到了沙地上,剛抬起頭卻看到那張詭異巨口轟然閉合,她不禁脫口大呼。一下子失去了主人,鮫人傀儡居然忘了要逃跑,只是怔怔站在那邊,看著那片吞噬了雲煥的沙地。   頭頂已經完全黑了,詭異的哭泣聲滿耳都是,她知道是鳥靈洶湧撲來。   巨大的黑色翅膀在不足三尺的頭頂掠過,湘拔出劍來,卻有些茫然——不可能的……怎麼可能從這麼多魔物手裡逃脫呢?然而主人的吩咐是超過一切的指令,她立刻按照雲煥最後的吩咐,向著遠處古墓方向掠出。   鮫人的身手遠比一般人迅捷,作為整個整天軍團裡訓練出來最優秀的傀儡,湘的反應能力和對於各種危機情況的應變也是一流的,此刻她立刻看出了半空雲集的鳥靈彷彿對地底下那只魔物有所顧忌、而不敢立刻掠奪獵物,她用劍護著頭和肩,藉著起伏不定的地形迅速向著西方逃遁。   地底下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響,魔物低沉的嘶吼,湘腳不沾地的急奔,身子卻在聽到地底下不停傳來的可怖聲響時微微發抖——方纔那兩頭赤駝被埋入沙中,轉瞬吐出時已經變成了一堆骨架……湘眼裡閃過微弱的光。   腳下的沙漠翻湧得越來越厲害,地面上奔逃的鮫人女子好幾次幾乎跌倒。   「呀,是沙魔!那個埋在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今天也出來了麼?」半空中那些鳥靈雲集著,似乎也感到了地下魔物的力量,有些畏懼地相互私語,然而終究抵不過被符咒煽起的試探著下撲,想抓住奔逃的湘,卻被鮫人靈敏地躲了過去。   片刻,翻湧的沙漠慢慢平息,似乎是地底下那個魔物滿足地安靜下去了。   「主人!」陡然間,奔逃著的鮫人傀儡再度怔怔站住,彷彿失去了主意一樣脫口驚呼,眉目間神色複雜——就在那個瞬間,雲集在沙漠上空的大群鳥靈再也沒有了任何顧忌,呼嘯著壓頂而來,轉瞬就將孤身的鮫人傀儡湮沒。   「轟——!」   就在這個瞬間,剛沉靜下去的地底陡然發出了巨大的轟鳴,沙漠再度裂開,有什麼龐大得可怕的東西從地底下驀然衝出,騰上九天,發出痛苦絕望的嘶喊,帶動呼嘯的旋風,黃沙四散開來,如同千萬支利劍刺向天空!   剛撲近地面的鳥靈驚呼著閃避,驚懼交加地看著旋風飛沙中冒出來的男子。   在漫天漫地的風沙中,滄流帝國少將一劍劈開沙漠,從地底煉獄中渾身是血的殺出,劇烈地喘息,他的手中已經沒有了光劍。   那個龐大的魔物從沙底下負痛竄出,如同蛟龍一樣直竄上半空,扭動著身子發出可怖的嘶喊,嚇得鳥靈紛紛退讓——就在扭動之間,「啪」地一聲,宛如驚雷般一聲響,魔物身體片片碎裂,白光從內臟中四射而出。   雲煥閉目凝神,用心神操控沒入沙魔內臟的光劍,用盡全力一絞,將魔物粉碎。   落下的滂沱血雨,將大片沙漠染成詭異的紅色。   「主人!」看到從地底冒出的渾身是血的軍人,湘喚了一聲,奔過去。   「別過來,」然而雲煥卻是立刻抬起手阻止了傀儡的奔近,眼睛緊緊盯著半空裡烏雲般密集的鳥靈,聲音冷定急促,「快去古墓!我先擋著這些鳥靈,你去古墓找我師傅!要快!」   「是!」湘恢復了一貫的服從和淡漠,短促地應了一聲,便折返向北。   那些鳥靈哪裡容許到手的獵物這樣逃脫,立刻嘶叫著雲集過來,然而忽然之間沙漠上裂出了一道閃電,將黑壓壓翻湧的滔天烏雲阻攔在電光之外!   「又見面了。」抬頭看著那些長著人臉的魔物,滄流帝國少將劍眉微揚,冷笑中忽然拔劍——看那些鳥靈此刻的眼神,他已經迅速判定對方徹底地沉入了殺戮的慾望中,絕對不可能再向幾天前那樣被他一語驚退。已經連鮫人傀儡都不放過了……那群雲集在空寂之山的魔物,到底被什麼東西忽然召喚了過來?   雲煥下手再也不容情,連續將《擊鋏九問》中劍法盡力施展,光劍在他手中流出或長或短的凌厲光芒,遠處看去、宛如滾滾烏雲中不時有閃電裂雲而出。   然而鳥靈實在太多了,腳下的沙地開始微微顫動,他臉色一變,瞬間拔地而起——就在他站立過的地方,黃沙再度凹陷下去!   暗夜裡荒漠無邊無際,底下不知道埋藏著多少可怖的沙魔。   感覺到四方的沙地都在微微震動,向這邊傳來,抬頭看著滿空烏雲般壓頂的鳥靈,雲煥深深吸了口氣,將嘴裡沁出的血絲吐出來,緩緩束緊了髮帶,將末端咬在嘴裡——這樣等會就算負傷也不會脫口痛呼出來、洩了體內流轉的一口真氣。   天上地下的風瞬間猛烈起來,血戰在即。   ※※※   湘拔劍衝殺在黑壓壓的一片魔物中,用盡全力向著遠處的古墓奔去——作為征天軍團中訓練出來的最優秀的鮫人傀儡,她在劍術上也有相當造詣,超越了鮫人本身的體質弱點,甚至可與一般講武堂出科的滄流戰士媲美。   然而此刻,面對著天上地下無窮無盡的危機,她衝出數丈便陷入了苦戰,拼出命來才能堪堪抵擋那些鳥靈的爪牙,想要再前進一步更是難如登天。   「劍聖!劍聖!」再度被一隻鳥靈抓傷,湘跌倒在地。眼看根本無法殺到古墓前,鮫人傀儡不顧一切地向著西方盡頭那座山開口,呼喚:「雲煥有難!慕湮劍聖,雲煥有難!」   那樣用盡全力的呼喊,聲音卻毫不響亮,甚至有奇異的瘖啞——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發聲方式,那樣的「潛音」可以在水下和風中將聲音傳出百里以上,然而,同樣也只有同族的人或者一些懂得潛音之術的人才能聽見。   已經無法按照主人的命令殺出重圍去求救,傀儡唯一能做的便是這些。   一邊盡力呼喊,可揮劍回首之間,湘看到自己主人已經陷入了滾滾的烏雲中——那些厲叫著的魔物已經團團包圍了雲煥,撲扇的黑色羽翼甚至將滿月的月光都遮蔽,風聲越來越淒厲,帶來一陣陣血的腥味,連原本穿行在烏雲裡的閃電般的劍光、也已經看不見了。   忠心的傀儡不顧一切地揮劍,想殺出一條生路,然而如陷泥潭寸步難行。   鳥靈得意的叫囂越來越響亮,而古墓依然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湘渾身是血,慢慢已經支持不住,一隻鳥靈見了空檔,迅捷地下擊,長長利爪洞穿鮫人的手臂,湘再也握不住劍,長劍錚然落地。   無數利爪片刻不停地向她抓來,宛如如林的長矛,想要將她纖細的身體洞穿。在最後的剎那,鮫人傀儡徒然抬起流著血的手臂擋在面前,身子微微顫抖,不顧一切地發出最後的呼喊:「慕湮劍聖!慕湮劍聖!雲煥有難!」   就在這個剎那,風裡忽然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響聲,悠然低沉——似乎是遠方某處一扇門悄然打開。然而距離雖遠,滿空的鳥靈陡然齊齊一怔,彷彿被不知名的力量所震懾,居然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攻擊,轉頭看著暗夜裡的西方,面面相覷、眼裡帶著畏懼。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震懾這些魔物的東西來了麼?   湘全身痛得似乎失去知覺,只是下意識地轉頭看著西方的黑夜——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忽然裂出了一道電光,霍然而起、縱橫劃開長夜!   「她來了!」「她來了!」耳邊是那些魔物低低驚叫的聲音,風一樣傳遞著,翅膀撲簌簌地拍打,卻是風一樣地在後退。在鮫人被血模糊的視線裡,依稀只看到一道白色閃電從暗夜裡某處閃出,迅捷無比劃開黑夜,斬入濃厚得化不開的烏雲裡。   顯然在對方手裡吃過虧、此刻人未到,那些鳥靈居然顧不上繼續攻擊已經重傷的鮫人,立刻聚集到了一起,盯著來人、倉惶後退。   在那些魔物退卻得剎那,湘立刻低頭去抓起地上跌落的劍——然而對方的速度居然如此驚人,就在她一低首之間,那道白虹已經掠來。奔近了,依稀之間,她看到那原來是一襲白衣,白衣中有一張素如蓮花的臉。那是——?   她連忙抬首,然而只是一個剎那、白衣人已經不在地面——掠近魔物後,一踏地面,那個白衣人瞬忽飄起,彷彿輕得沒有重量一樣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半空中足尖連踩鳥靈的頂心,居然掠到了那一片烏雲之上!   「唰」,空手中白光忽然再度騰起,切入烏雲,將那濃墨般的黑斬開。   「煥兒!」烏雲渙散開來,露出核心中被圍困的年輕人,來人脫口低呼一聲,迅速掠入戰團——她手中居然沒有劍,信手一揮,憑空便起了閃電般的光華,那樣凌厲的劍氣從指尖湧出,居然比有形有質的利器更為驚人,攪起漫天血雨。   黑羽如同雨一般紛紛而落,前來的白衣女子輾轉在黑雲裡,信手揮灑,縱橫捭闔,斷肢和黑羽凌亂地飛了滿天。而女劍聖伸指點出,那些漫天飄飛的柔軟羽毛陡然間彷彿注入了凌厲的劍氣,錚然作響、竟然化成了一把把鋒利的黑色小劍!   「師傅!」滿身是血的青年抬起頭開,看到了來人,已現疲弱的劍勢便是一振。   「你怎麼來了這兒?」看到對方全身彷彿從血池裡撈出來的樣子,白衣女子臉上一驚,不顧那些受驚後凶狠反撲的鳥靈,只是掠過來,一把搭上對方的腕脈,「可曾受傷?」   「不曾。」雖然是在危機中,然而雲煥任憑手腕被扣,絲毫不反抗,只是低眉回答,「都是濺上去的。」   「哦……那就好。」白衣女子吐出一口氣,驀然轉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劍氣從纖細的十指間騰起。陡然催發的無形劍氣強烈到彷彿可以凝定時空,剎那間居然沒有一隻魔物敢再動,連那邊剛抓住了湘的幾隻鳥靈被劍氣一驚,都下意識放開了爪子。   「說過了,有我在空寂一日,你們便一日不可在此開殺戒。」十指間劍氣縱橫,空桑女劍聖冷冷看著滿空滿地的魔物,清叱,「怎麼,今日還要再來劍下受死麼?」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聽得那樣的話,半空的鳥靈卻是一陣沸騰,尖利地叫囂,爪子亂動,上面滴著血,有個頭領摸樣的鳥靈開口了:「慕湮,你不要以為空桑劍聖就可以隨便命令我們!說好凡是在古墓旁邊求你庇護的那些牧民、我們看你的面子不殺。可是這兩個——這兩個在沙漠裡的旅人,不屬於你!」   「就是!」「就是!」   「你不守信!本來說好了的!」   「還要追出百里之外搶我們的血食,太過分了!」   因為被赤駝身上的血咒激起了強烈的殺戮慾望,鳥靈們此刻看到劍聖來到卻不肯如同往年般立刻退讓,反而紛紛議論,尖利地叫囂起來,作勢欲撲。地下的沙漠也在不停起伏,顯然那些向來不說話的沙魔也在猶豫不定地蠢蠢欲動。   雲煥在慕湮和鳥靈對話的剎那已經暗自調息,張開嘴吐掉了那條染血的髮帶,感覺多處受傷的身體開始有些麻木——他知道那些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經深入肌體,開始慢慢發作。   怎麼可能沒受傷呢?那樣以一對百的混戰中,怎麼可能沒受傷?   只不過為了讓師傅不要太擔心,多年後重見時、他居然一開口就說了謊。   「這兩個人我非管不可。」聽著那些鳥靈殺氣騰騰的叫囂,空桑女劍聖眼裡卻是冷定的光,另一隻手始終指向地面,右手卻驀然抬起,劃出一道光的弧線,那些鳥靈驚叫著紛紛退開,「這是我徒兒雲煥!——劍聖門下,豈能容你們亂來!」   「劍聖門下?」那些魔物一楞,面面相覷。   那個領頭的鳥靈顯然也是沒想到兩人之間有這一層關係,一時語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殺戮慾望,細細打量劍聖身邊這個渾身浴血的年輕人:高大,幹練,體格輕捷迅猛,淺色的頭髮緊束耳後,銀黑兩色的勁裝被血浸透,肩背卻依然挺直。   一眼看去,鳥靈默不作聲地撲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壓力時特有的動作。因為它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此刻在師傅身側提劍而立、但那看似隨便的姿態卻顯然是久經訓練出來的——腳步配合、雙手防禦的姿態,攻守兼顧近乎完美,甚至光劍長度的調整,戰袍下肌肉力量的儲備,都是分配得恰倒好處。這樣的姿態、無論敵手從哪個角度瞬間發動攻擊,都能剎那斬殺於光劍之下!   方纔的血咒促使它帶領所有同類襲擊了這個沙漠裡來的旅人,然而最初一輪不顧一切的攻擊過去後,作為首領的它才看清了眼前這個旅人,剎那間倒抽一口冷氣。   ——淺色的頭髮,比砂之國的人還略深的輪廓,飾有飛鷹圖案的銀黑兩色勁裝,血污下的臉有某種殺戮者才有的冷酷鎮定——旁邊的沙漠上,那個和他同行的鮫人少女躺在地上,全身都是傷,卻彷彿不知道疼痛一般跪到了他面前:「主人。」   主人?——鳥靈陡然明白過來了:是冰族!出現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征天軍團的戰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們冒昧了——」然而短暫的沉默後,帶頭的那隻鳥靈大笑起來了,頓了頓,聲音卻帶著譏誚,「不過,真是沒想到,空桑劍聖一脈門下,居然會收了冰族征天軍團的軍人!」   「劍聖」和「征天軍團」兩個詞加起來、是雲荒上任何一種生靈都不可輕犯的象徵,代表了大陸秩序內外兩種不同的力量。無論以前的空桑王朝,還是如今的滄流帝國時代,都不能輕易觸犯。   譏笑聲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忽然如同颶風般遠去了,沙漠也漸漸平靜。彷彿陡然雲開霧散,清晨淡薄而蒼白的陽光從頭頂撒了下來,籠罩住了這一片血洗過的沙的海洋。一夜的血戰,原來天已經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來了——魔物的斷肢,凌亂的羽毛,內臟的碎片灑得到處都是,湘吃力地爬過來,跪在雲煥腳邊,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傷,只是拿出隨身的藥包找到解毒藥劑,為主人包紮被鳥靈抓傷的地方。血海中,素衣女子淡淡然地回頭看著身側的青年,不知是什麼樣的眼神。   雲開日出,荒漠單薄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樣單薄的臉上,彷彿折射出淡淡的光芒,默不作聲地看著一身滄流帝國軍裝的徒弟,蒼白的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雲煥這時才看清楚了師傅的模樣,陡然間怔住,岩石般冷定的臉上震動了一下——八九年了……離開砂之國已經那麼久,然而師傅居然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三十許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陰、竟然不曾在女劍聖身上投下絲毫痕跡。只是臉色更加的蒼白,彷彿大漠落日裡的紅棘花。   外表沒有任何老去的痕跡,然而不知為何、卻透露出衰弱的氣息。   他忽然記起、師傅是很少離開古墓外出行動的,因為身體虛弱而需要一直待在輪椅上——而今日,為了自己竟然趕到了古墓外一百里的地方!在慕湮無聲的注視下,滄流帝國的年輕少將陡然有一種莫名的退縮,也不敢說話,只是用手指緊緊抓著光劍和衣角,忽然間恨不得將這一身引以為傲的戎裝撕爛。   「煥兒。」熟悉的聲音終於響起來了,輕輕叫他,「你從軍了麼?」   「是。」那樣淡然的注視下,雲煥忽然間有了方才孤身血戰時都未曾出現的莫名怯然,有些浮躁地一腳將自己的傀儡踢開,低下頭去,回答,「徒兒五年前加入征天軍團,如今是帝國的少將。」回答的時候,他不知不覺將聲音壓低——那是自幼以來便形成的反射性習慣,不知道為何、在師傅面前他便感覺只能仰望,而自己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便是在帝國元帥巫彭大人面前,他也從未感覺到這樣的壓迫力。   「唉……」慕湮很久沒說話,只是不置可否地歎了口氣,「你果然是長進了。」   「師傅!」雖然不曾聽到一句責備的話,雲煥卻陡然感覺心中一震,立刻單膝跪倒在劍聖面前,「徒兒拂逆了師傅的心意,請師傅責罰!」膝蓋重重叩上黃沙的時候,旁邊的湘睜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主人,臉色卻是茫然的,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身為滄流帝國少將的主人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對一個空桑人下跪。   「是要責罰你——居然一回來就對師傅說謊?」慕湮卻微笑起來了,手指輕輕按著徒弟肩頭深可見骨的傷口,為他止住血,「傷得那樣了還嘴硬說沒事——這倔脾氣這麼多年為什麼半點都沒長進?這幾年在外面和人打架,是不是也這樣死撐?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吧?」   「師傅,」感覺那熟悉的手落在傷口上,清涼而溫暖,滄流帝國少將寬闊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動起來,手指用力握緊了地面的沙礫,額頭幾乎接觸到地面,「師傅,師傅……原諒我!我、我和西京師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點把他殺了!」   「什麼?」剎那,慕湮的手明顯地顫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頭,「你說什麼?西京那孩子終於不再酗酒了麼?他、他怎麼會和你動起手來?」   「我在執行一個任務的時候碰上了西京師兄……我的屬下殺了他的鮫人。我們不得不交手,師傅……我們不得不拚個你死我活。」雲煥的聲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慕湮,眼色肅殺,「我們冰族人,和你們空桑遺民,本來就免不了要有一場血戰。」   「你們冰族人?我們空桑遺民?」慕湮輕輕重複了一遍弟子的話,手指忽然微微一顫,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荒漠上高遠的天空,茫然,「煥兒,你是說,無色城和伽藍城、終於要開戰了?你回來,只是要帶來這個戰爭的訊息麼?」   「不出一年,戰火必將燃遍整個雲荒。」滄流帝國的少將跪在恩師面前,聲音冷靜,忽然抬起頭看著師傅,冰藍色的眼睛裡有雪亮的光,「師傅,我並不害怕——不管是對著西京師兄也好、白瓔師姐也好,我都會竭盡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劍聖的聲音是空茫的,沒有等徒兒說完就開口,幾乎每個字都帶著遼遠的回音,「我害怕。煥兒,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害怕。」   「師傅,什麼都不用擔心。」雲煥看著她,聲音是冷定如同岩石,「有我在。這場戰爭無論誰勝誰負,都無法波及到您。」   「我並不是怕這個。我活得已經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寬而平的肩上,眼神卻是看向瞬乎萬變的天空,茫然,「我怕你們三個,終於免不了自相殘殺——煥兒,我教給你們劍技,並不是讓你們用來同門相殘的。」   雲煥微微闔了一下眼睛,睜開的時候冰藍色眼珠裡卻是沒有表情的,淡然回答:「可是,師傅,從一開始你也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   那樣短促冷銳的回答讓慕湮的手猛然一顫,嘴角浮起一個慘淡的笑:「是,其實一開始我就該知道會這樣……可是,我總僥倖地想:或許在這一百年裡,平衡或許將繼續存在?我的三個徒兒,或許不會有血刃殘殺的機會?但是,人總不可以太自欺,我們都逃不過的。」   「師傅,戰雲密佈了。」雲煥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不知什麼樣的表情,聲音卻是冷厲的,「所以,徒兒求您:在接下來的十年裡,請不要打開古墓——不要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開古墓,不要捲入我們和空桑人的這一場戰爭裡去。否則……」   冷厲的話語,到了這裡忽然停頓,雲煥視線再度低下,似乎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否則?」慕湮忽然冷笑起來,手指點在徒弟的肩上,「煥兒,你真是長進了——這是威脅為師麼?」   那一指離穴道還有一寸,然而雲煥的手臂彷彿忽然無力,光劍頹然落地。他沒有絲毫閃避的意思,任師傅的雙手懸在他頭頂和雙肩各處要穴之上。感覺身上那些魔物留下帶巨毒的傷口在慢慢潰爛,他吸了一口氣,勉力維持著神志、抬頭看著師傅,慢慢將話說完:「否則,與其他日要對您拔劍,還不如請師傅現在就殺了雲煥——」   「……」空桑女劍聖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頓住,神色複雜地看著一身戎裝的弟子,輕輕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在威脅我。」   「也許是。」雲煥感覺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勉強俯下身去,想揀起地上跌落的光劍,薄唇邊露出一絲笑,「我畢竟……並不是什麼都不怕的。」   他終於將那把光劍握到手裡,銀白色手柄上那個秀麗遒勁的「煥」字清晰映入眼簾。將心一橫,滄流帝國少將默不做聲地橫過劍,雙手奉上,一直遞到空桑劍聖面前。   慕湮臉色是一貫的蒼白,眼裡卻隱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錯。看著弟子遞上來的光劍,她忽然冷冷輕哼一聲,纖細的右手瞬乎從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親手鑄造的劍,也不見她轉動手腕、只是微微一抖,凌厲的白光錚然從劍柄中吞吐而出!   「好!那就把我曾給你的所有、都還給我罷。」空桑女劍聖眼睛裡冷光一現,閃電般轉過光劍、一劍便是向著雲煥頭頂斬落!   「師傅!」冰藍色的眼睛剎那抬起,不可思議地看向面前的人——估計錯了麼?這樣一開始就對師傅坦白目前的局勢,開出那樣的抉擇,以師傅那樣溫婉的性情、如何竟真的痛下殺手?   然而,就在驚呼吐出的一瞬、雲煥膝蓋用力,腰身後仰,全速貼著劍芒向後退開!如此驚人的速度顯然不是瞬間爆發出來的——而是早就在肌肉裡積聚了那樣的「勢」,才在一瞬間成功地避開了猝及不防的一擊。   他早有防備。   在盡力避開那一擊的同時,雲煥右膝發力支持全身的去勢、左足卻是在沙地上一劃,攪起滿地黃沙,以求遮擋對方的視線。在身體往後掠出的剎那,他感覺傷口的麻木在蔓延,然而落地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探入懷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長的精鐵軍刀,往前連續三刀、封住了敵方來襲的所有可能路徑。   一切發生在一個剎那。然而這個剎那、足以證明征天軍團少將的能力——以荒漠作為戰場的格鬥練習,他在講武堂的訓練中拿到的同樣是全勝的戰績。   終於活著踏上了地面,身體已經被毒侵蝕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他知道必須速戰速決,不能再有絲毫的容情和僥倖。劇烈地喘息,握刀回頭的瞬間,雲煥卻忽然怔住。   透過黃濛濛的沙,他看到那把光劍根本沒有落下來——持在師傅手中那把光劍,劍芒消失在接觸到他頭顱的一瞬間,依然保持著那個角度,不曾落下分毫。   攪起的黃沙慢慢落下,然而那些沙子居然沒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襲白衣上。   「好!」慕湮持劍而立,看著年輕軍人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驚人的速度、靈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點頭:「煥兒,看來你在軍中學到的更多——真是長進了……心計和手段。」輕輕說著,她手中光劍忽然重新吞吐了劍芒!   「師傅……」雲煥看到女子眼裡浮動的光芒,陡然心裡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後退,疲憊之極地喃喃,「我沒做錯……我是冰族人,我必須為帝國而戰……我們需要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贏了、就會把我們族人都殺光——就像六千年前、星尊帝把我們冰族當作賤民逐出雲荒一樣……」   旁邊湘看到形勢不對,掙扎著拖著同樣開始不聽使喚的身體過來,想幫助主人。   雲煥感覺肺裡有火在燒,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拉過了傀儡、擋在面前,渙散的眼神定定看著面前的白衣女子,驀然露出一絲苦笑:「錯的是您,師傅——我本平凡。可為什麼……您要把空桑劍聖之劍、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為天下蒼生拔劍——可我們冰族也是『蒼生』啊……您給予我一切,而現在卻又反悔了?……」   沙漠的風席捲而來,慕湮一身白衣在風中舞動,單薄得宛如風吹得去的紙人兒。然而聽著重傷垂死的弟子嘴裡掙扎著吐出的話語,她將手按在光劍上,目光裡慢慢露出一絲悲慼和迷惘。   鮫人傀儡扶著主人慢慢後退,然而雲煥卻感覺到身體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師傅的手握緊光劍的剎那,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格擋,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   三、師徒   那是個清醒的夢。分明知道那是夢,然而卻始終無法醒來。   那麼黑的地方,彷彿永遠不會有陽光照進來。乾燥、悶熱而充滿了血肉腐爛的味道。   他用膝蓋在暗夜裡挪動著爬行。這個地窖裡黑得完全沒有方向,他只是循著滴嗒的水聲努力挪動身子,爬向暗夜裡某個角落。手被反捆在後背,手足上鐵製的鐐銬因為長年不曾解開、早已磨破了肌肉,隨著每一次掙扎摩擦著骨頭。然而他已經熟練地掌握了這樣拖著鐐銬在黑夜裡爬行的技巧,力求將全身的痛苦降到最低。   穿過那些已經腐爛的同族的屍體,他終於找到了那片滲著水的石壁,迫不及待地將整個臉貼上去,如野獸般地舔舐著粗糙石頭上絲絲縷縷的涼意,牙齒碰撞著冷硬的石頭,他感覺嘴裡都是血的味道。   不知道已經有多久沒有人來這個地窖了,那群強盜彷彿已經遺忘了他們這一群被劫持的人質。周圍不停地有人呻吟、死去,疾病在不見天日的地窖裡如食人籐般迅速蔓延開來。他躲在暗角里,額角和身子也開始滾燙,潰爛的手腳上有腐爛的黑水滲出。   漸漸地,連那個角落的石壁上,都不再有絲毫水跡。   他想他終歸會和身邊其他人一樣腐爛掉,連屍體也不會有人能找到——也許,除了大姐以外、家族裡面也不會有人真的想找他回來。父親的屍體、也應該已經腐爛了罷?   周圍的呻吟在黑暗裡終於慢慢歸於無聲,然而飢餓和乾渴折磨得他幾乎發瘋,耳畔有詭異的幻聽、肺腑裡彷彿有刀劍絞動,奄奄一息中精神居然分外清醒、如鈍刀割肉般反覆折磨著,承受著這瀕死的恐懼——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死了呢?   「師傅!師傅!」他忽然絕望地嘶喊起來,雙手被反捆在背後,他掙扎著爬到牆邊,用盡了全力將頭撞在那冷硬的石壁上。   黑暗裡,沉悶的鈍響一下,又一下,迴盪在記憶裡。   錯了,錯了……清醒的夢境裡,他忽然覺醒過來——怎麼會叫師傅呢?那時候他九歲……他沒有師傅,他也不會劍技。他只是一個被牧民劫持的冰夷孩子,被那些暴動的賤民當作殺戮對象,同時被自己族人流放驅逐在外——沒有任何人來救他。   他本該死在那個地窖裡,和被劫持的族人一起腐爛。為什麼他如今還在這裡做著這個似乎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煥兒!煥兒!」然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來了。尖銳的鐵柵轟然破裂,沉重的門向裡倒下,一道白光裂開了黑暗,有人伴隨著光線出現。   猝然出現的光線撕裂他的視覺,短暫的剎那後他眼裡一片空白。   「煥兒?」那個聲音卻是近在咫尺的,柔和地叫他,有什麼東西送到了他的嘴邊。恍惚中,強烈的飢餓驅使著他去啃咬食物,不管雙手雙足都無法動,只是如野獸般低頭用嘴大口啃著東西,不顧一切。   甜美的,柔軟而多汁。   那是……桃子?   桃子?剎那間九歲的孩子怔住了,抬頭看著面前蹲下來給他食物的人,地窖的門破碎了,外面刺眼的光逆射進來,白晃晃一片,將來人的面容湮沒。額頭滿是血的孩子定定看著面前的人,忽然間喃喃脫口:「師傅……」   聲音未落,面前的容顏在瞬間變幻,光劍忽然迎頭斬下!   所有的記憶錯亂交織在一起,以一種他自己才能解讀的順序一一浮現。   ※※※   「醒了?慢慢吃,慢慢吃。」只有那個聲音卻是切實傳來的,平靜安然,「別把手壓在身子底下,自己拿著,慢一些吃。」   他霍然睜開眼睛。   在榻前的,果然是那張浮現在白光中的臉。   「師傅。」陡然間有些做夢般的恍惚,他脫口喃喃,雙手依然在昏迷中那樣壓在身子底下,沒有去接那個被咬了一半的桃子,發現身側是熟悉的石墓陳設。   沒有料錯……他終歸是深深瞭解師傅性格的。   雖然作為一代劍聖,溫婉淡然的師傅卻不像劍聖尊淵那樣敵我分明、信念堅定,一生命運和王朝興亡更替緊緊相連。她遠離雲荒大陸上一切權力漩渦,避世獨居,性格悲憫慈愛,對於任何向她求助的弱小都竭盡全力——也不管對方是一頭狼還是一隻綿羊。她幫助那些尋求庇護的砂之國牧民,同時也會對落難的冰族施以援手,甚至救起過沙漠上兇惡的盜寶者。   「如果等弄清楚該不該救、可能時間就錯過了。」少年時,師傅曾那樣對提出置疑的他如此微笑解釋,「何況是非好壞,哪裡能那麼容易弄清楚啊……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對眼前所能看到的需要幫助的人,盡我的力量罷了。」   那樣的笑容淺而明亮,簡單素淨——那時候,少年用詫異的眼光看著這個空桑人的劍聖,不明白為什麼擁有這樣驚人劍技的女子、卻沒有擁有對應的強大的堅定信念。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樣的過往,她才這樣微笑著,不去追究更遠一些的是非善惡,只是努力去做一些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事情?   很多時候,她更像一個無原則寵溺的母親,而不是愛憎分明的女俠。   正因為深深瞭解師傅的性格,他才鋌而走險、選擇了開誠佈公的方式,在那隻鳥靈說出他身份的時候就乾脆坦白——畢竟在後面尋找伽樓羅的事情裡,還需要師傅幫助。而在師傅面前,他並不是一個能夠長久隱瞞和說謊的人。   雲煥從石床上坐起,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幾乎都包著綁帶。毒素帶來的麻木已經退去了,那些傷口反而刺心地痛起來。他暗自吐出一口氣,按著胸口腹部的綁帶,卻微微有些赫然:「麻煩師傅了。」   「別動。」慕湮抬手按住弟子的肩膀,語聲回復到了記憶中熟悉的柔和平靜,完全沒有片刻前斬殺他於劍下的凌厲,「先運氣看看是否有餘毒——你的女伴也不管自己中了毒,撐著幫你包紮好傷口就昏過去了。我得去看看她醒來沒。」   「我的女伴?」或許是做了太久的噩夢,雲煥一時間回不過神,許久才明白,神色不自禁地有些微焦急,「湘?她沒事吧?她可不能出事。」   「應該沒事。」慕湮側頭看著弟子,微微一笑,「不要急。你們兩都先顧著自己罷——也是長進了,以前你十幾歲的時候、可是絲毫不關心別人死活的。」   雲煥忽然間沉默——十幾歲的時候?師傅能記起的,也不過是那時候的事情罷?   「很美麗的女孩……」慕湮注視著另一邊榻上昏迷中的少女,認出了那是鮫人,卻沒有說明,只是微笑,「為了你可以豁出命來不要的女子——和葉賽爾那丫頭一樣的烈性啊。可惜她和你——」   「湘是我的傀儡。」滄流帝國的少將忽然出聲,打斷了師傅的話,冷冷分辯,「她只不過是個鮫人傀儡。算不上人,也算不上我的女伴。」   慕湮剛按上鮫人額頭的手陡然頓住,詫異地回頭看著弟子,目光變幻:「傀儡?你、你居然也使用傀儡?——」   「每個征天軍團的戰士都配有傀儡。」剎那彷彿知道自己方纔那句話的多餘,雲煥臉色微微一變,然而已經無法收回,只是淡然回答,「沒有鮫人傀儡,無法駕馭風隼。」   「風隼?……風隼。」那個詞顯然讓女劍聖想起了什麼,她眼睛微微黯淡了一下,忽然抬起看定了弟子,「是的,我想起來了……為了操縱那樣的殺人機械,你們把鮫人當作戰鬥的武器,恣意利用和犧牲。」   「師傅看過風隼?」雲煥忍不住驚訝——多年與世隔絕的生活,他不知道師傅竟然還知道滄流帝國裡的軍隊情況。   「我摧毀過兩架……」慕湮微微蹙起眉頭,搖搖頭,「不,好像是三架?——就在這片博古爾沙漠上。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博古爾沙漠?風隼?」雲煥霍然抬頭看著師傅,恍然明白,「霍圖部叛亂那一次?」   「我已經記不得時間。」慕湮臉色是貫常的蒼白,然而隱約有一絲恍惚的意味,「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師兄去世不久,你和葉賽爾、還沒有來到這裡。」   雲煥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師傅,低聲:「那是五十年前、巫彭元帥親自領兵平定霍圖部叛亂的時候。」   難怪當年在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的四面圍剿下、霍圖部還有殘部從巫彭大人手底逃脫——原來是師傅曾出手相助?那麼說,葉賽爾他們一族多年的流浪、卻最終冒險回到故居,並不是偶然的?族中長老是想來此地拜訪昔日的恩人吧?——只是葉賽爾他們這些孩子,當年並不知道大人們的打算。   「巫彭?……我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了。」慕湮有些茫然地喃喃,手指敲擊著石頭的蓮座,「我是記得有個非常厲害的軍人……左手用一把軍刀,操縱著一架和一般風隼不一樣的機械。那個機械可以在瞬間分裂成兩半,因為速度極快、甚至可以出現無數幻影……」   「那是『比翼鳥』。」雲煥臉色一變,脫口低低道。   五十年前,帝國剛造出比翼鳥,第一次實戰便是作為巫彭元帥的座架、用在平叛裡——結果,平叛雖然成功,歸來的比翼鳥也受了無法修復的損傷,成了一堆廢鐵。帝國不得不重新投入物力人力、按圖紙製造新的機械——那是耗資巨大的工程。   五十年來,帝國也只陸續製造了五架比翼鳥,非到重大事情發生——比如這次皇天出現,不會被派出。而每次動用比翼鳥,不像風隼可以由巫彭元帥可以全權調度,而是必須得到十巫共同的允許。即使他是少將的軍銜,至今也不曾駕駛過比翼鳥。   而師傅,居然五十年前曾孤身摧毀過兩架風隼,而且重創了元帥的比翼鳥座架?   那樣強的巫彭元帥,被所有戰士視為軍神——居然也曾在師傅手下吃虧過?   「啊,他就是十巫中的巫彭麼?」慕湮彷彿覺得身子有些不適,抬手按著心口,微微咳嗽,笑了笑,「我可記住這個名字了——都是拜他所賜,那一戰打完後、我的餘生都要在古墓輪椅上渡過。」   「師傅?」雲煥忍不住詫異地脫口——師傅那樣重的傷,原來是和巫彭大人交手後留下?   「不過,我想他恐怕也好過不到哪裡去。」咳嗽讓蒼白的雙頰泛起血潮,頓了頓,慕湮對著弟子眨了眨眼睛,微笑,「他震斷了我全身的血脈,但是我同樣一劍廢了他的左手筋脈——他這一輩子再也別想握刀殺人。」   「師傅……」這句話讓滄流帝國少將震驚地坐了起來,注視著師傅。   原來是師傅?是師傅?   加入軍團後,多少次聽巫彭大人說起過昔年廢掉他左手的那個神秘女子。如此的盛讚和推許,出自從來吝於稱讚屬下軍人的帝國元帥之口,曾讓身為少將的他猜想:當年一劍擊敗帝國軍神的該是怎樣的女子?——想不到,原來便是他自幼熟悉的人。   他的師傅。空桑的女劍聖·慕湮。   「巫彭,嗯,巫彭……原來是滄流帝國的元帥。難怪。」慕湮卻是彷彿回想多年前荒漠裡捨生忘死的那一場拚殺,微微點頭,眉頭忽然一揚,看著弟子,傲然,「就算他是什麼帝國元帥,什麼十巫——哼,這一輩子、他也別想忘了我那一劍!」   他還是第一次以軍人的眼光評估面前這個臉色蒼白的美麗女子。從少年時開始,他就默默注視著師傅,多年的潛心觀察,曾以為自己已經完全瞭解和掌握了師傅的性格和心思——卻不曾料到、那樣看似優柔軟弱、近乎無原則的善良背後,竟還曾埋藏過如此烈烈如火的真性情。   「是的。」不由自主,他聲音再度恭謹地低了下去,然而眼神微微變了一下,輕聲,「五十年來,元帥都沒有忘了您。」   慕湮粲然一笑,清麗的眉間閃過劍客才有的傲然殺氣:「我不管什麼征天軍團,什麼帝國元帥,也不管什麼霍圖部,什麼反叛——這般上天入地的追殺一群手無寸鐵的婦孺,被我看見了,我……」   聲音是忽然中止的,血潮從頰邊唰的退去,空桑女劍聖悄無聲息地跌落地面。   「師傅!師傅?」雲煥眼睜睜地看著慕湮毫無預見地忽然委頓,那一驚非同小可,他再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傷,右手一按石床挺身躍起,閃電般搶身過去將跌落的人抱起。   然而,只不過一個瞬間,卻居然已沒有了呼吸。   「師傅?」那個瞬間,他只覺再也沒有站立的力量,重重跪倒在地,頭腦一片空白。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師傅死了?怎麼可能?   他曾受過各種各樣的訓練和教導,起碼知道十一種方法、可以對這種猝死的人進行急救。然而那個剎那,頭腦裡竟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他抱著那個瞬間失去生氣的軀體,呆若木雞地跪在原地,感覺眼前一下子全黑了。   那是他童年留下的、記憶裡永遠難以抹去的沉悶的黑暗。   雙手雙足都彷彿被鐵鐐銬住,僵硬得無法動彈。說不出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將他包圍,沒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終將被所有人遺棄——包括他的族人和敵人。所有人。   「師傅!師傅!」他脫口大喊。   沒有人回答他。榻上的鮫人傀儡依然昏迷,懷裡是失去血色單薄如紙的臉。   有什麼東西蹭到他臉上。然而平日只要有異物近身一丈便能察覺的軍人、直到那個奇怪的冰涼的東西接觸到肌膚,才有些木然地轉過頭去——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在肩上看著他,同樣黑色的小鼻子湊過來、嗅著他的臉。   是一隻藍色的狐狸,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竄出來,軟塌塌地爬在他肩上盯著他,藍色的眼睛裡依稀還有睏倦的表情,顯然是小憩中被他方纔的大喊驚醒。   一輪試探的蜻蜓點水般的嗅,彷彿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藍狐眼裡懶洋洋的疲憊一掃而空,忽然興奮了起來,歡喜的叫了一聲,猛地湊了過來。   「去。」認出了是師傅養的小藍,雲煥依然只是木然揮手、將那只擋住他視線的狐狸從肩頭掃了下去。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最後揚眉時的微笑,那是溫婉淡然的她一生中難得一見的傲然俠氣,宛如脫鞘的利劍——然而瞬間便枯萎了。一切來得那樣忽然,就像一場措手不及的襲擊、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便已經結束。   「……」他張了張口,可腦子裡一片空白,居然失聲。   「嗚——」少將那一掌沒有控制好力量,藍狐也沒有料到以前的熟人居然出手打它,落地後一連打了幾個滾才站起來,發出被惹惱的低叫,齜牙咧嘴地湊上來。然而一翹頭、看到那一襲委頓在地的白衣,狐狸耳朵陡然立了起來,眼睛閃出了焦急的光,一下子便竄了上來,居然一口咬住了慕湮的肩頭,尖利的牙齒深深沒入肩井穴。   雲煥一驚,猛然抬手把這個小東西打落地面。這一次情急出手更重,藍狐發出了一聲慘叫,卻不肯走開,只是拚命扯著慕湮垂落地面的衣角,嗚嗚地叫。   他只覺腦袋煩躁得快要裂開,莫名其妙地湧現殺意,劍眉一蹙握緊了光劍。   「你、你想幹什麼?」在握劍的剎那,一隻手抵住了他胸口,微弱的阻止,「不要殺小藍……」   雲煥帶著殺氣木然地握劍站起,那句話在片刻後才在他有些遲鈍的腦中發生作用。   剛剛站起的人忽然全身一震,光劍從手中驀然跌落!   「師傅?師傅?」不可思議地脫口連聲低呼,他這才發現方才死去般的慕湮已經睜開了眼睛,詫異的看著面帶殺氣拔劍而起的弟子,費力地抬手阻止他反常的舉動。然而手依然無力,推著他的胸口、居然沒有一點力量。   「師傅!」那樣輕微的動作、卻彷彿讓帝國少將再度失去了力氣,雲煥失驚鬆開了光劍,震驚和狂喜從眼角眉梢掠過。他幾乎不敢相信這片刻間的變化,直到他手指觸摸到白衣下跳動的脈搏,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怎麼……怎麼了?」然而慕湮顯然不知道方才剎那的事情,有些茫然地看著弟子臉上神色劇烈的變化,只覺得神智清醒卻全身無力,轉頭之間看到藍狐和自己肩上的咬傷、忽然明白過來,「我……我剛才……又昏過去了?」   「不是、不是昏迷。」雲煥手指扣著師傅的腕脈,彷彿生怕一鬆開那微弱的搏動就會猝然停止,聲音裡還留著方才突發的恐懼,緊張得斷斷續續,「是……是死了!心跳和呼吸……忽然中止。我以為師傅是——」   「啊,嚇著你了。」空桑女劍聖微微笑了起來,神色卻是輕鬆的,聲音也慢慢連續起來,「我……本來是想和你先說:如果看到我忽然之間死過去、可不要緊張,小藍會照看我,一會兒就會好的……但忙著說這說那,居然忘了。」   「下次你不要擔心了,很快我自己會醒過來。」她調著呼吸,感覺猝然中止的血脈慢慢開始再度流動,淡淡笑著對雲煥道,「你看,你們元帥果然是厲害的——那一擊震斷我全身血脈,雖然這些年在沉睡養氣,依然慢慢覺得血氣越來越枯竭了。以前我還能知道什麼時候身體不對,預先躺下休息。這幾年是不行了,居然隨時隨地都會忽然死過去——以前古墓裡也沒人,小藍看到了就會過來咬醒我。沒想到你這次回來,可被結結實實的嚇到了。」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只是感覺托著自己的手在不停顫抖。抬頭看去,近在咫尺的年輕弟子眼睛裡、那猝然爆發出的恐懼和驚慌尚未褪盡,全身都控制不住地發抖。   「嚇著你了,煥兒。」從未看過那樣的表情出現在這個孩子臉上,慕湮由衷地歎了口氣,歉意地笑,勉力抬起手拍了拍弟子蒼白的臉,安慰,「師傅沒那麼容易死,一定比那個巫彭活的還長,別擔心。」   藍狐看到主人可以動了,立刻蹭了上來,卻警惕地盯了一邊的雲煥一眼,大有敵意。   「感覺好一些了……扶我回內室休息吧。」調息片刻,慕湮說話聲音也中氣足了一些,勉力抓著雲煥的手想站起來,然而身上血脈依舊凝滯未去,腳下無力,便是一個踉蹌。幸虧雲煥一直全神貫注,立刻扶住了慕湮。   「別動。」雲煥想也不想,俯身攬起裙裾、將她橫抱起來,「我送您去。」   「真是沒用的師傅呀。老了。」慕湮有些自嘲地微微笑,搖頭,感覺自己在年輕的肩臂中輕如枯葉,指給弟子方向,「煥兒,左邊第二個門。」   「嗯。」雲煥似乎不想說話,只點點頭,大步向前急急走去。   「小心!低頭!」在穿過石拱門的剎那,慕湮脫口驚呼,然而雲煥低頭走得正急、居然反應不過來,一步跨了過去,一頭撞上石拱券。   然而竟然沒有磕碰的痛感。雲煥退了一步,詫異地看著額頭上那隻手。   「怎麼反應那麼遲鈍?一身技藝沒丟下吧?」還來得及抬手在他額頭上方護住,慕湮揉著撞痛的手掌,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笑了起來,「咦,煥兒你居然長這麼高了?怎麼可以長那麼高……在這個石墓裡,你可要小心碰頭呀。」   「是。」雲煥垂下眼睛回答,聲音和身子卻都是僵硬的。   「怎麼?」空桑女劍聖怔了一下,驚疑地抓住了弟子的肩,「怎麼在發抖?難道那些魔物的毒還沒除盡?快別使力了,放我下地讓我看看。」   「沒事。」雲煥回答著,一彎腰便穿過了那道拱門。   ※※※   內室依舊是多年前的樣子,一幾一物都擺在原位置上,整潔素淨如故。雲煥俯身將慕湮安頓在石榻上,環顧左右,陡然間有一種恍惚的神色。   依然一摸一樣。連他小時候練劍失手、劈碎了的那個石燭台都還在那裡。   這個古墓裡的時間彷彿是凝固的。外面光陰如水流過,這裡的一切卻都未曾改變。   包括師傅的模樣,都停止在他少年時離開的時候。   「餓了麼?」慕湮安頓下來,才想起弟子遠道來這裡後尚未用餐,問。然而四顧一番,雪洞也似的石室內哪有什麼充飢的東西,女劍聖蒼白的臉上浮出微微的苦笑,搖頭看著雲煥:「你看,這裡什麼都沒有。」   「不用麻煩師傅,我隨身帶有乾糧,等會兒讓湘生火做飯就是。」雲煥走到那盞石燭台邊,抬手摸了摸上面那一道劍痕,回答。   「哦,那個叫湘的姑娘不知醒了沒。」聽到弟子提及,慕湮恍然記起,「煥兒,你去看看?」   「不用看。」雲煥搖頭,「如果醒了,傀儡第一個反應便會尋找自己主人。」   「……」空桑女劍聖忽然不說話,看著自己的弟子,眼神微微一閃,「為什麼要把好好的活人弄成傀儡?變成殺人工具?」   「鮫人不是人。」雖然壓低了聲音,恭謹地回答著師傅的責問,滄流帝國少將語句短促而肯定,「這個還是你們空桑人說過的——而且比起在葉城被當寵物畜養和買賣,鮫人在軍中當傀儡應該好一些吧?至少我們教導戰士要愛護武器一樣愛護傀儡,它們沒有意識、也不會覺得屈辱痛苦。」   「……」慕湮並不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只是憑著內心的感覺來判定是非,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忿,「可是這不對。」   「為什麼不對?征天軍團需要傀儡,帝國需要軍隊。」雲煥回過頭,眼裡有鋼鐵般的光澤,「沒有軍團,雲荒就要動盪——我們維持著四方的平安,讓百姓休養生息,讓帝國統治穩固,有什麼不對?師傅,這幾十年來雲荒四方安定,農牧漁耕百業興旺。連沙漠上以前逐水草而居、靠天吃飯的牧民,帝國都讓他們有自己的土地和房子,不再顛沛流離——這些,難道不比空桑承光帝那時候要好十倍百倍?」   空桑女劍聖微微蹙起眉頭,彷彿想著如何反駁弟子的言論,卻終於無語。   「還有湘,」彷彿被師傅錯怪委屈,滄流帝國本來不多話的少將一口氣反駁下去,「我答允了飛廉,這一路上不曾半點虧待過她。更不曾和那些傢伙一樣拿她……」手指在燭台上敲了敲,雲煥眉梢微微抬了一下,還是繼續說下去:「拿她來消遣取樂——平日整個征天軍團裡,除了飛廉那小子、就數我最愛護鮫人傀儡了。我哪裡不對了?」   「……」慕湮皺著眉頭看著雲煥,最終依然搖搖頭,「反正都是不對的。煥兒,當初我教你劍技的時候、可從來沒希望你變成現在這樣子。」   這樣溫和的責備卻讓帝國少將微微一震,他低聲:「那麼……師傅您當初所希望的我、應該是什麼樣的呢?您……當初為什麼要收我為徒?」   那樣簡單的兩句話,說出來卻彷彿費了極大的力氣。雲煥忽然間不敢看師傅的眼睛,低下頭去、看著石燭台上那道陳舊的劍痕——那樣的疑問,在他心裡已經停留了十多年,一直是他反覆猜測無所得知的。   空桑的女劍聖,打破門規將一個被族人放逐的冰族孩子收入門下,拖著病弱的身體傾心指點數年——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是要這個敵方的少年感恩圖報、離棄冷落自己的族人,從而為空桑所用、為無色城下的冥靈拔劍?   因為他現在反而成了帝國的少將,師傅才會那麼失望?   那樣的猜測埋藏在心裡已經十多年,伴隨著他從少年成長為青年,反覆啃噬著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記。如今,終於有機會回到師傅面前,親口問出來。   不知為何,在等待答案的剎那、他只覺得手都微微顫抖。   「嗯?應該是什麼樣子?這個我很早就對你說過了啊。」然而那樣緊張慎重的等待,換來的只是師傅隨意的輕笑,慕湮抬頭,看著石壁上方一個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藍如洗,偶爾有黑影掠過,那是沙漠裡的薩朗鷹,慕湮抬起手,指著窗外,微笑著用一句話回答了他:「就像這白鷹一樣,快樂、矯健而自由。」   那樣簡單的回答顯然不是他預料中的任何一個答案,雲煥詫異地抬頭:「就這樣?」   快樂,矯健和自由?擁有這樣獨步天下的劍技,得到什麼東西都不是太難的事——然而師傅把這樣無雙的技藝傳給他,對於弟子的期望、卻只是如此簡單?   「還要怎樣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師承雲隱劍聖,之後的一生都不曾敗於人手,然而這三樣東西,我卻一樣都沒有——你是我最後的弟子,我當然希望你能全部擁有。」   「……」雲煥忽然無法回答,手緊緊握著光劍。   「可你現在快樂麼?自由麼?」空桑女劍聖看著戎裝的弟子,輕輕歎氣,「煥兒,我並不是對你加入軍隊感到失望——你做遊俠兒也好、做少將也好,甚至做到元帥也好。無論到了什麼樣的位置上,師傅只是希望你保有這三件東西。但現在我在你眼睛裡看不到絲毫痕跡。你既不快樂,也不自由。」   「師傅。」帝國少將劍眉一挑,脫口低呼,眼裡湧起濃重的陰鬱。   師徒兩人靜靜對視,偌大的古墓裡安靜得聽得見彼此得呼吸。許久,雲煥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來,該做飯了。」   「煥兒。」弟子剛轉過身,慕湮卻叫住了他,想了想,終於微笑,「要知道當初為什麼在一群牧民孩子裡、我獨獨要是冰夷的你當弟子麼?」   雲煥肩膀一震,站住了腳步——他沒想到師傅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為什麼?」他回過頭去,眼睛裡是詢問的神色,隱隱緊張。   「因為你打架老是輸啊。」慕湮掩口笑了起來,神色卻是嘉許的,「你是個冰族,卻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葉賽爾和奧普揍,卻不見你告訴城裡的軍隊——按照律例,凡是敢攻擊冰族人的其他賤民一律滅門!那時候,你只要回去空際城裡一說,那麼鎮野軍團就會……你是個好孩子。雖然是個冰夷的孩子。」   雲煥有些難堪地一笑,低下頭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贏他們。」   「可你老是輸。」空桑女劍聖回想著當年來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著搖搖頭,「你那時候個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壯實,老是被葉賽爾他們打——我總看著你被一群孩子揍,看到後來就看不下去了,問你要不要學本事打贏他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是劍聖。」雲煥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間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有人拉起他問他想不想學本事,當然是脫口就答應了。   「可我已經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著,眼神卻是凌厲,「那時霍圖部的長老回來拜訪我,葉賽爾他們卻不知情。我看到他們闖入古墓,卻不知道為什麼霍圖部的孩子會和一個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有什麼舉動要對霍圖部不利,我便會出手。」   「師傅?」雲煥心裡一驚,脫口。   「可我發現冰夷裡也有好孩子……其實葉賽爾他們和你雖然打架,卻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來,宛如一個看護著一群孩子的溫柔母親,「剛開始不過是想隨便教你一些,好讓你不被那個丫頭欺負得那麼慘——沒料到只教了兩天,就驚覺你對劍技的天份非常高,遠遠超出我的預料……」   女劍聖歎了口氣,看著一邊的弟子,招招手讓他過來。   雲煥聽從地回過身,在師傅榻前坐下。慕湮看著已經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卻是複雜的,抬手輕輕為他拂去領口上的風沙,金色的砂粒簌簌從軍裝上落下,拂過胸口上滄流帝國的銀色的飛鷹記號。   「煥兒,我收你入門,並不是隨隨便便決定的。」慕湮的眼睛裡有某種讚許的光,忽然握緊了弟子的手,輕輕捲起衣袖——那裡,軍人古銅色的手腕上、赫然有兩道深深的陳舊傷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殘酷的虐待留下的痕跡。   雲煥猛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將手收回。   「看看這些——被砂之國的牧民那樣對待過,卻依然肯和葉賽爾做朋友,而不是一句話告發去讓他們滅門。」慕湮臉上浮起讚許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抬眼看著他,「煥兒,其實一開始我以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為你曾在牧民部落裡得到過那樣殘酷的虐待。」   「師傅!」雲煥臉色大變,猛地站起、倒退了三步,定定看著空桑的女劍聖,「您……您記得?您記得我?您原來、原來早就認出我了麼?」   「當然記得。」慕湮微笑起來了,看著眼前已經長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睛卻是悲憫而憐惜的,「地窖裡面那唯一活著的孩子。」   「師傅……」再也無法壓住內心劇烈翻湧的急流,雲煥只覺膝蓋沒有力氣,頹然跪倒。握緊了手,將頭抵在榻邊,斷續不成聲的哽咽,「師傅。」   十五年前曾經驚動帝都的人質事件,如今大約已經沒有人記得。   繼滄流歷四十年、霍圖部叛亂後,滄流歷七十四年,砂之國再次發生了小規模的牧民暴動。曼爾哥部落有些牧民衝入了空際城,虜走十八位滄流帝國的冰族居民,轉入了沙漠和鎮野軍團對抗,並試圖以人質要挾帝都改變一些政令。然而帝都伽藍發出了命令,鎮野軍團放棄了那些人質、對曼爾哥部落反叛的牧民進行了全力追殺,深入大漠兩千里。三個月後,叛軍的最後一個據點被消滅。   這場小規模的叛亂,早已湮沒在滄流帝國的歷史裡。還有誰會記得牧民暴動的時候掠走的冰族人質裡,只有一個孩子活了下來?   只有空桑女劍聖還記得打開那個地窖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一個不成人形的孩子正發狂般將頭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來,立刻拚命掙扎著爬過來,穿過那些已經在腐爛的族人屍體。雙手被鐵鐐反銬在背後,流著發臭的膿液,露出雪白的牙齒、拚命咬著她從懷裡找出來遞過去的桃子,如同一隻餓瘋了的小獸。   抱起那個八九歲孩子的時候,她震驚於他只有藍狐那麼輕。   顯然鎮野軍團已經放棄了解救冰族人質的希望,而被追殺的叛軍也遺棄了這些無用的棋子,將那十幾個冰族平民反鎖在沙漠的一個地窖裡。她無意發現的時候,大約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裡面的屍體都已經腐爛。   她只帶出了唯一一個活著的孩子。而那個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經常蜷縮在牆角,習慣用牙齒叼東西,從周圍人那裡搶奪一切能找到的食物。顯然是雙手長期被綁在背後,才形成了獸類的習慣動作——那些暴動的牧民大約將所有怒氣都發洩在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平民身上,用過極其殘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體和心靈,先是把他餓了很久,然後對其拷問和毒打。   她甚至無法問出一點頭緒來——因為那個孩子已經失語,只會說很少幾個詞語:姐姐,父親,空寂城。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孩子的父親已經在這次叛亂中被暴民殺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一年前被送入帝都參加五年一度的聖女大會,幸運當選、再也不能回到屬國。   她只是在三天後將這個倖存的孩子送回了空際城,偷偷在一邊看著他被鎮野軍團帶走後,才放心離去。   那樣的事情在多年的隱居生活中有過很多,她很快就將他遺忘。   以後的好多年她也沒有再碰見那個孩子,直到那天霍圖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湧進古墓,將她驚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國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了裡面一個瘦小蒼白的少年。淺色的頭髮,略深的五官,蒼白的膚色——顯然應該是冰族的孩子。   然而在一群孩子開始打架時,她一眼便認出了他。   那樣的黑暗中閃爍的冷光和不顧一切搶奪抗爭的眼神……儘管活了那麼多歲月,她依然能清晰地從記憶中迅速找到同樣的一雙眼睛。   微微笑著,她如同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一樣,輕輕撫摩著帝國少將的頭髮:「是的,我一開始就認出你了,煥兒。」   「為什麼您從來不說?我以為您早就忘了……」雲煥有些茫然地低聲問。   「那時候你還小,我想你也不願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夢,是要等長大後才敢回頭去看的。」慕湮歎了口氣,輕輕將他的袖子卷下來,蓋住傷痕纍纍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說,我以為這個孩子也早不認得我了呢,還說什麼?」   「怎麼會不認得……一眼就認出來了。」雲煥嘴角往上彎了一下,那個笑容和他一身裝束大不符合,「我怕說了,師傅就會識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趕走了——我那時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葉賽爾他們答應了不把我的身份說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來,伸指彈了他額角一記,「怎麼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頭髮和膚色……沙漠裡長大的牧民沒有這樣子的。」   滄流帝國的少將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容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有流露。   「所以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收你入門。」空桑女劍聖點點頭,看著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劍技無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鮫人也好,只要心地純正、天份過人,我想就已經夠了。你沒有武藝的時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謂的賤民;若有了劍聖之劍,應更加出色,能為這世間做更多。」   「……」雲煥忽然沉默,沒有回應師傅的話。   要怎麼和師傅說,當年回到空際城後、尚未完全恢復的他就主動要求和鎮野軍團一起去到了曼爾哥部裡,憑著記憶將那些劫持過他的殘餘牧民一一指認出來?   那些僥倖從帝國軍隊的剿殺中逃脫的牧人,被孩子用陰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屍體掛上了絞架,如林聳立。他反反覆覆地在人群中看,不肯放過一個當初折磨過他的人。手腕上的傷還在潰爛,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爛下去。   後來遇到葉賽爾他們,並不是他心懷仁慈而不曾報告軍隊,而只是——這個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緩解寂寞,同時也讓自己變得和那些賤民一樣強健。   同樣也因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總有一天可以打贏那些同齡人,他是有機會贏的;   如果象童年那次一樣、遇到了沒有任何贏面的敵對者,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空際城、去報告那些軍人有暴民襲擊冰族,然後和九歲時那樣——帶著軍隊去指認那些賤民,讓他們的屍體在絞刑架上腐爛。   他並不是個心懷仁慈的人,從小就不是。   許久許久,他才轉過頭,看著石室的某處,輕輕道,「師傅,我真的不想讓你失望。」   「那麼你就盡力,」慕湮彷彿知道弟子心裡想的是什麼,眼神也是有些複雜,「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對的。」   「是。」雲煥低下頭去,用力握緊了劍。   「煥兒,你一定心裡早就知道師傅最後會如此對你說吧?」慕湮驀然輕輕搖頭微笑,拍拍弟子的肩,無奈地苦笑,「所以一開始、你就沒打算瞞我什麼——你知道師傅最後一定不會殺你,是不是?」   「師傅自小疼我。」帝國少將的眼睛微微一變,只是低聲回答。   「但我同樣也疼西京他們,」慕湮的臉色依舊是蒼白,吐出了一句話,「看到你們自相殘殺,師傅心裡很疼。」   「那是沒辦法的事……」雲煥沉默片刻,輕聲,「——而且我們都長大了,各自的選擇和立場都不同。師傅不要再為我們操心,照顧好自己身體是最要緊的。這一戰過後,如果我還活著,一定立刻回古墓來看您。」   「你如果回來,就證明西京和白瓔他們一定死了。」慕湮搖著頭,喃喃低語,忽然苦笑起來,「煥兒,煥兒……你說為什麼一定要變成這樣。這個世間本來不該是這樣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該驅逐你們、滅了海國;百年前,你們同樣不該將空桑亡國滅種;現在,你們三個更不該拔劍相向……一切不該是這樣。」   「那是沒辦法的事。」滄流帝國少將低下頭去,輕輕重複了一遍,「不是他們殺我們,就是我們滅了他們——只有一個雲荒,但是各族都想擁有這片土地。只能有一個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隸。我們冰族被星尊帝驅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幾千年,擁有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夢……我們沒有錯。」   「我不知道是誰的錯。」那樣長的談話,讓慕湮恢復中的精神顯得疲弱,她苦笑搖頭,用手撐住了額頭,「我只覺得這個世間不該是這樣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對是錯?很久以來,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人死後,我想了那麼多年,還是沒有想通,乾脆就不想了……煥兒,你的師傅其實是個很沒主意的人啊。」   雲煥忽然忍不住微微一笑:「嗯,弟子很早就發覺了。」   「真是老實不客氣。」慕湮笑叱,眼裡的迷惘卻層層湧起,「因為師傅知道自己是個沒主見的人,所以除了劍技、不敢教你什麼,總覺得你將來會遇到能引導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帥同樣很提攜我。」說到那個名字,微笑的眼睛忽然凝聚,變成鐵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經過思考後說出的,不似先前隨意,「他是所有軍人的榜樣。」   「真是榜樣啊……學的十足十。看你那時候抓起鮫人就擋的舉動,都和當年的他一摸一樣。」空桑女劍聖忽然冷笑,終於忍住,不再說下去,「去做飯吧,你一定餓了。」   雲煥站起身,剛回頭的時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麼時候湘已經到了拱門外面。鮫人動作一向輕捷,而自己方才和師傅說得投機,居然沒有察覺這個傀儡已經醒了。   「主人。」湘身上的傷也還在滲著血,卻跪了下來。   「去做飯。」雲煥只是吩咐了一句,剛想走開,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了下來,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個東西扔給她,「把這個抹上,別讓肌膚乾裂了。」   「是。」湘的眼睛是木然的,接過那個填滿油膏的貝殼答應了一聲就退了下去。   ※※※   慕湮看著,眼睛裡卻有了一絲笑意,等那個鮫人走開了,微笑對弟子說:「看來你的確是很愛惜她呀。」   「答應了飛廉那傢伙。」雲煥卻沒有在師傅面前粉飾自己的意思,無可奈何攤開手,「湘是他的鮫人傀儡,調借給我而已。偏生他把鮫人看作寶貝一樣——有什麼辦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帳。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飛廉?」慕湮微微點頭,笑,「你的朋友?」   帝國少將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彷彿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過是講武堂裡的同窗罷了,一起出科的。最後的比試裡我差點輸給他。」   「誰能勝過我的煥兒?」慕湮也不問,只是點頭,笑,「不過難得你還顧忌一個人啊,以為你們交情不錯。」   「怎麼可能。」雲煥嘴角浮起複雜的笑意,「他是國務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詫異。   「而我是巫彭元帥一手提拔上來的。」雲煥搖了搖頭,冷硬的眉目間有一絲失落,「我們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殘殺就不錯了,注定沒辦法成為朋友。」   「……」對於帝都伽藍裡種種派系鬥爭,空桑女劍聖顯然是一無所知,然而看得出弟子在說到這些時候、眉間就有陰鬱的神色,慕湮也不多問,只是轉開了話題,微微笑著:「煥兒,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沒?」   明顯愣了一下,雲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去年剛訂了婚事。」   「哦?是什麼樣的女孩?」畢竟是女子,說到這樣的事情慕湮眼裡湧動著光芒,歡喜地笑了起來,「性情如何?會武功麼?——長得美麼?」   「一般吧。」雲煥側頭、很是回憶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個挺聰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親,她是巫即家族二房裡三夫人的第二個女兒,其母本來是巫姑家族的長房么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隨口說一般,那便是很不錯的了——然而卻不知道雲煥這樣介紹未婚妻的父母家世究竟為了說明什麼,隨口反問,「庶出又如何?」   雲煥愣了一下,才想起師傅多年獨居古墓、遠離人世,當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來根深蒂固的門閥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從何說起。   自從在智者帶領下重新回到雲荒、奪得天下,建立滄流帝國至今已將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在帝國建立初就沒有再變過。   智者成為垂簾後定奪大事的最高決策者,然而極少直接干預帝國軍政。所以在國務上,以「十巫」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權力被代代傳承下去,成為門閥世家、壟斷了所有上層權力。世襲製成為培植私家勢力的重要工具,從而造成任人唯親的惡性循環,也讓其餘外族根本沒有機會接近權力核心。   在那鐵一般秩序的帝都裡,高高的皇城陰影中,一切按照門第和血統被劃分開來:評定鄉品,銓選官吏,區別士庶,選擇婚姻均以此為依據。高貴的家族不與門戶不相當的人交談、共坐、來往,更不用說作為勢力聯盟象徵的通婚。十大家族百年繁衍至今、每族人數龐雜。為了證明血統高貴,譜牒之學變得異常發達。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還重。   雲家本來沒有任何機會從這樣一個鐵般的秩序中冒頭——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聖女莫名觸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滅族的懲罰;如果不是雲家長女雲燭成為新的聖女、並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寵幸,將「巫真」的稱號封給這個原本屬於冰族裡面最下等的人家——雲家說不定還被流放在屬國、連帝都外城都不許進入。   雖然因為幸運、在短短幾年內崛起於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統不純的雲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稱號,依然受到其餘九個家族的排擠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帥在朝廷內外看顧他們,為他們打點關係、介紹人脈,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裡的女子結親的。   而巫彭元帥——那個和國務大臣巫朗多年來明爭暗鬥的元帥大人,這樣慇勤扶持雲家姐弟,也並不是沒有原因的:雲燭是他引入帝都並推薦給智者大人,自然成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雲煥,以不敗的驕人戰績從講武堂出科的年輕人,在軍中成為他對抗巫朗家族中飛廉的王牌,免得征天軍團年輕軍官階層倒向飛廉一方。   這樣錯綜複雜的事情,如何能對師傅說清楚?   然而令雲煥驚訝的是、雖然只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觸過政治權謀的師傅居然並沒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令他再次詫異——今年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並不知道,早在他沒有降生到這個雲荒之前、空桑夢華王朝末期,師傅曾多麼接近過當時政治急流的核心。而她所愛的那個人、又是怎樣一個複雜的政客。   雖然不曾直接捲入政局、然而自從那個人死後,隱居的女劍聖曾用了長久的時間去思索那個人和他的世界。雖然這麼多年以後、依舊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義,雖然依舊迷惘,但她已不是個對政治一無所知的世外隱者。   「這八九年,看來真難為你了。」聽著弟子看似隨便地說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間長長歎息了一聲,抬手輕撫弟子的頭髮,「煥兒,你這是日夜與虎狼為伴啊。」   雲煥肩膀一震,詫異地看向師傅,忽然間心口湧起說不出的刺痛和喜悅——這一些,他本來從未期望師傅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還有什麼能比這更讓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雲煥寬而平的雙肩上,看著戎裝弟子眉目間冷定籌劃的神色,忽然間眼神有些恍惚,喃喃,「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和語冰簡直一摸一樣——煥兒,你一定要小心……伽藍城裡、也只有城門口那對石獅子乾淨罷了,什麼樣的人進去了最後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語冰那樣的人。」   「師傅?」那個名字讓雲煥微微一驚,抬起頭看著師傅。   聽過的……雖然師傅極少提起以前,然而過去那些年裡、每到一月三十日那一天,都會停止授課、默默對著東方伽藍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劍默立在身後的少年不敢出聲打擾,用目光靜靜追隨著輪椅上的師傅,偶爾會聽到那個名字被低聲吐出:「夏語冰」。   夏語冰。默默記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過這個名字。   雖然滄流建國後、對於前朝的事情採取了堅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晉陞少將後、能出入帝都皇家藏書閣,他終於在大堆無人翻越的空桑史記裡、找到了這個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後糜爛頹廢的王朝裡、唯一閃耀奪目的名字。一代名臣,御使台御使夏語冰,一生清廉剛正,兩袖清風、深得天下百姓愛戴。傾盡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訓行太師,最後卻被太師派刺客暗殺。   夏語冰死於承光帝龍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僅二十六歲。此後青王控制了朝政。龐大的果子繼續從裡而外地腐爛下去,無可阻攔。   三年後,延佑三年,一直流浪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帶領下、再度踏上了雲荒。   十三年後,帝都伽藍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於九嶷,無色城開、十萬空桑遺民消失於地面。雲荒在被空桑統治六千年後,終於更換了所有者。   那個曾試圖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重振朝綱的年輕御使一生之力最終落空。然而他也是幸運的,畢竟沒有親眼看到這個國家的覆亡。   那便是師傅人生裡曾經遇到過的人麼?然而夏語冰的妻子是青王魏的小女兒、最後一任青王辰的侄女。他的遺腹子□被青王辰收養,伽藍城破之時、作為六王自刎在九嶷山。……那個人的一生中,不曾留下任何關於一個叫「慕湮」女子的記載。   闔上那卷滿是灰塵的《六合書》,戎裝的少將坐在滿架的古藉之間,默默抬首沉吟。   他無法追溯出師傅昔年的事情……雖然他曾那樣深切地想知道她一生經歷過的所有,然而百年的時空畢竟將許多事情阻隔。在那個女子叱吒於江湖之間、出劍驚動天下的時候,他還未曾降臨到這個世間,冰族還在海上居無定所地顛沛流離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如果不是劍聖門下秘傳的「滅」,如果師傅不是這樣在古墓中避世沉睡,將時空凝定——按照世間的枯榮流轉,面前溫柔淡定的師傅早已是作古多年,又如何能遇上大漠裡的少年,他又如何能成為帝國的少將……   ※※※   只是一個不經意提起的名字,卻讓他的思緒飄出了很遠。等回過神的時候,耳邊聽到的是這樣半句話:「權勢、力量、土地、國政……你們血管裡本身就流著那樣的東西。無論出於什麼樣的初衷,到最後總會捲進去。你們都堅信自己做的都是對的,都覺得有能力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不惜和狼虎為伴,最後不管什麼樣的手段都用上了——」   那樣的話,讓少將渙散的思維一震,重新凝聚起來。   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夠瞭解師傅的——那樣的話,他本來沒想到會從師傅這樣看似不問政局的女子口中吐出。   「然而到了最後,你們實際成為的那個人、和你們想成為的那個人之間,總是大不相同。」慕湮的手按在弟子肩上,凝視著他,目光卻彷彿看到了別的地方,神思恍惚之間、也不知道說的是哪一個人——然而這樣的話聽到耳中,心中卻是忍不住悚然。   「師傅。」雲煥勉強開口,想將話題從這方面帶開——那並不是他想和師傅說下去的。   「煥兒。」空桑的女劍聖恍然一驚,明白過來,苦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卻被軍人肩上的銀鷹硌痛了手,她低下頭來凝視著最小的弟子,眼裡是擔憂的光,「小心那些傢伙啊——那些人用得著你的時候便百般對你好,如果有朝一日用不著你了、轉身就會把你扔去餵那些豺狼!」   「沒關係,弟子能應付。」他抿了一下薄唇,在轉瞬間將心裡湧起的情緒壓了下去,暗自回歸於主題,「雖然現下遇到了一些難題。」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冷氣悄無聲息地吸入他的胸腔——終於順利地不動聲色拋出這句話了。其實,說到底、他費盡周折來到這裡,不就為了這句話?   「出了什麼事?」果然,慕湮一聽就關切地蹙起了眉頭,「煥兒,我就知道你不會隨便來博古爾沙漠的——遇到什麼難事?快說來給師傅聽聽。」   「我奉命來這裡找一樣東西。」帝國少將坐在師傅榻前,將聲音壓低,慎重而冷凝,「如果找不到,就得死。」   「什麼?」慕湮吃驚地坐起,抓住了弟子的肩,「死令?到底是什麼東西那麼重要?」   「純青琉璃如意珠。」雲煥立刻回答,然而彷彿忽然想起這是機密一般,止住了口。   「純青琉璃如意珠……」空桑的女劍聖手指一震,顯然這個稱呼她曾經聽過,極力回憶著、前朝的女子喃喃,「是那個東西?傳說中龍神的如意珠?……可是星尊帝滅了海國,鎮蛟龍於蒼梧之淵後,如意珠不是一直被安放在伽藍白塔頂端?據說可以保佑全境風調雨順。難道滄流建國後丟失了這顆寶珠?以至於要你千里來追回?」   雲煥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多年來,伽樓羅金翅鳥的研製一直是帝國最高的機密,而純青琉璃如意珠的作用、更是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如果讓師傅得知如意珠便是那個摧毀一切的殺人機器的內核,只怕她雖然不忍眼睜睜看弟子失職被處死、但也會猶豫著不肯幫他。決不能讓師傅得知如意珠的真正用途——雖然處處留了心機,然而讓他對師傅公然說謊,也是辦不到。他只能避而不答。   「是了,這是軍務,你不便多說。」他只是略微沉吟,慕湮便瞭解地點頭,關切詢問,「你應可以找到吧?可以去空寂城調用鎮野軍團啊……」   「那樣大的荒漠,一支軍隊大海撈針有什麼用。」雲煥低頭微微苦笑,「那個死令是有期限的。」   他只差直說出那一句話——「在這片大漠上,論人脈、論影響力,在民間誰能比得上師傅?」鎮野軍團雖能維持當地秩序,然而他也是知道軍隊是不得民心的。這件事上,依靠鎮野軍團根本不如借助師傅多年來在牧民中的人望——那也是他剛開始接到這個艱巨任務時、腦子裡立刻浮現出的想法。   「多久?」慕湮的手指慢慢握緊,問。   「一個月。」   「一個月……」空桑女劍聖眉間有沉吟的神色,緩緩抬頭看著高窗外的一方藍天,外面已經漸漸黑了下去,「時間是很緊啊……」   「弟子多言了。」控制著語速,慢慢回答,感覺自己的聲音如冷而鈍的刀鋒,然後他強迫自己不再說下去,站起了身轉向門外,「湘應該已經做好飯了。」   「……」慕湮看著雲煥的臉,然而從那張冷定敘述著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痕跡。   女子蒼白臉上的神色一再變幻,在弟子走出內室前忽然叫住了他。   「今天晚上,附近各個部落的牧民都會來墓前集會、答謝我為他們驅走邪魔,」空桑女劍聖開口,對著自己最小的弟子吩咐,「到時候,我拜託各族頭人替我留意——都是熟悉大漠荒原的人,說不定能有所收益。」   「多謝師傅。」終於得到了意料中的承諾,帝國少將霍然回頭,單膝跪地,卻不敢抬頭看師傅的臉。   四、踏歌   無色城。空無的城市裡,成千上萬的石棺靜靜沉睡在水底。   一雙眼睛俯視著一面水鏡,清淺的水若有若無地映著另一個空間的一切。不知道看了多久,在高高的王座上微微低下的那顆頭顱忽然吐出一口氣,右手忍不住抬起,伸向水鏡,彷彿想試探地去觸摸什麼。   「真嵐。」忽然有人出聲喚,熟悉的聲音。   「啪」,那只伸到半途的手陡然一震,重重下落,將水鏡的銅蓋闔上,水面破裂蕩漾。   「在看什麼?」白衣銀髮的女子過來的時候,只看到剛闔起的水鏡,微微詫異地看向王座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這幾天經常看你開水鏡,看什麼?」   「沒什麼。」不由自主地蹙眉,空桑皇太子看著太子妃,下意識地回答。然而隨口的話剛出口,忽然間臉上就有些奇怪的赫顏。   「別關水鏡——看看西京和蘇摩他們到哪裡了?」既然對方沒有回答,白瓔也沒有繼續問,在王座旁坐下,順手將那顆頭顱捧起,放在膝蓋上,俯下身去打開水鏡,「這幾天上面一定天翻地覆,可惜暫時還不能出去……真是為他們擔心。」   說話的時候,銅蓋被掀開,水鏡裡的水還在微微蕩漾,然而破碎的水面已經漸漸歸於平整,依稀拼湊出了一個尚未消失的殘像——顯然是西方砂之國的某處,連天紛飛的黃沙之中,赤駝馱著一行牧民模樣的人往前走。最前方坐在赤駝上、指揮著駝隊的是一個紅衣少女,明眸皓齒,古銅色的手臂纏繞著拇指粗細的鞭子,背上背著一個匣子,正在回頭對後面的人大聲說著什麼,眉目間神采飛揚。   「……?」手指微微一頓,白瓔詫異地看著水鏡中殘留的畫面,然而睫毛一閃,畢竟沒有問,纖細的手指從水面上拂過,無聲地念動咒語,水鏡裡的水轉瞬激變。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摧動、薄薄一層水向著鏡心凝聚,瞬間撞擊,變成一線直激起三尺,嘩啦一聲落回銅盤,立刻如水銀般平靜。   鏡裡的景象卻已經完全改變。   銀髮的太子妃坐在王座上,俯身看著水鏡的景象,眉間神色忽然一變,燙著般轉開了目光,脫口:「荒唐。」在她揭開水鏡的剎那、真嵐就有些微的失神,此刻感覺到白瓔全身猛然一震,他一個走神,差點從她膝蓋上滾下來。   「怎麼?」在白瓔的手闔上水鏡的剎那真嵐回過神來,右臂猛然伸出、詫異的撐住了銅蓋,看向水鏡。一看之下他也張口結舌,訥訥說不出話來。   水鏡裡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所需要看到的景象——不知道是在何方的密林裡,天色已經暗了,篝火烈烈燃燒。明滅的篝火旁邊一對男女正糾纏在一起。那個女子看上去還是孩童的臉,然而裸露的潔白胴體卻是成熟而妖嬈的,正急促喘息著,臉上交織著痛苦和極樂的奇怪神色。抱著女子的雙手蒼白而修長,十指上戴著形式各異的戒指,藍色的長髮被汗水濡濕了,貼在摩擦糾纏的肉體上。   「真夠……呃,亂來的。」沒料到會看到這樣的事情,真嵐這一下也是訥訥,手撐在水鏡上,尷尬地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搖頭,「好歹得找間房子嘛。」   那樣一句話脫口,回頭一看白瓔的眼光,空桑皇太子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找個地方住下再……啊,這樣如果一看是在臥室,看的人立刻也就關了水鏡,不會貿貿然……呃,是不是?」   然而嘴上連忙解釋著,那顆頭顱卻不曾從水鏡旁挪開,邊說邊看著。   「還看!」白瓔低叱一聲,抬手啪地一聲闔上水鏡,濺起的水花潑了那顆來不及躲閃的頭顱半臉。那樣忽然的舉動顯然讓真嵐也吃了一驚,他在座位上抬起眼睛,看著蒼白著臉在王座前來回踱步的女子,也沉默了下去。   「他瘋了……簡直是瘋了。」白瓔急促走了幾步,咬牙低語。   「別這樣,食色是天性嘛。」真嵐將右手從水鏡上放下,回手扯過王座扶手上的錦縟擦了擦臉上的水漬,有些無可奈何地安慰對方,「你看,人家又不是像你一樣泯滅了實體、也不是像我這樣四分五裂有心無力……啊?總而言之,慾望總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   急促的腳步忽然停住,空無一片的城市裡,虛無的冥靈女子轉過頭看著王座上那孤零零的頭顱,眼神慢慢變化——她是不知道的。十八歲的時候從白塔上縱身躍下,之後沉睡了十年,再之後、九嶷山上她自刎成為了冥靈。   終其一生,她並不知道什麼是慾望,之後也不會知道。這是幸運抑或不幸?   彷彿猛然間明白這樣脫口的話隱含著怎樣的殘忍刺痛,斷手猛然按在嘴上,中斷了話語。偌大的無色城裡,空桑的皇太子和太子妃相互對視著,一時無話。只有頭頂水光隱隱不絕地閃爍。   「我不是說……說這個。」許久,彷彿心裡的驚怒平定了一些,白瓔轉過身,聲音冷淡,「你仔細看那個女的。那不是人而是魔物——他居然和……和幽凰在一起!」   「幽凰?」這下真嵐的臉色也不自禁地變了,「那隻鳥靈?」   「真是瘋了。」白瓔抱著雙臂在王座前來回走了幾步,一直安靜的眉目間有按捺不住的震驚和焦急,「他想幹什麼?到底想幹什麼!」   「不管他想幹什麼,我們現在都沒辦法——一切等到了蒼梧之淵,見了他再說吧。」真嵐沉吟著,眉間神色也是幾度變幻,最終抬手重新打開水鏡,「我剛才留意看了一下——從樹林的植被看來,蘇摩現下應該已經過了息風郡,快接近九嶷了。」   雖然有準備,然而再度打開水鏡、看到篝火邊那個糾纏在一起女子的背部果然有若有若無的巨大黑翼時,真嵐還是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氣。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注意到了火堆旁的一個東西——   那個叫做蘇諾的小偶人被仍在一邊,咧著嘴看著面前一對翻滾來去的人。似乎是被主人劇烈的動作牽動了一下引線,那個無生氣的木偶忽然啪嗒一聲立了起來,扭過頭,對著鏡子的方向詭異的咧嘴一笑。   「啊?」驀然間覺得說不出的驚心,真嵐脫口低呼一聲,打翻了水鏡。   「怎麼?」白瓔一驚。   「不知道……忽然嚇了一跳。」空桑皇太子甩著濕透了的袖子,也覺得方纔那陣心驚有些莫名其妙,「我又看到了那個偶人。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不對勁?」想起傀儡師身畔那個叫做蘇諾的偶人,白瓔忽然也是平白覺得一冷。   「說不出來。」真嵐再度沉吟了一下,還是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搖搖頭,「很邪啊。這個裂變出來的傀儡,可真是讓人擔心。」   「一切等他到了蒼梧之淵再說吧。」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太子妃猛然點頭,吐出一句話,轉開話題,「不知道師兄帶著那笙如何了?」   真嵐眉頭再度蹙起,臉色有些凝重:「我剛才看過了——看不到。應該在息風郡附近,但是那片區域無法通過水鏡看到。」   「有人阻止?」白瓔詫異地回首,「設了屏障?」   「應該是。」真嵐沉吟著,手指叩著扶手,「如果料得沒錯,能設下那樣強的結界,應該是十巫中的一位親自來了……征天軍團一定也會如影隨形的再度趕到。西京要千萬小心才好。」   又是片刻凝重的沉默,許久,白瓔慢慢道:「等到了夜間,我帶一些冥靈戰士去看看。」   「太危險了。」空桑皇太子蹙眉,手指不停地叩著王座的扶手,「萬一碰到上次那樣的事情,你受傷無法在天亮前返回,怎麼辦?」   「難道師兄他們現在就不危險?」銀髮女子眼裡的光是無法反駁的,握緊了手,「何況,蘇摩那樣的敵手、也不是次次都能遇到的——我會小心。」   「……」沉吟片刻,真嵐只是緩緩轉過頭,「讓藍夏和你一起去,他辦事小心。」   「呵,難道我很莽撞麼?」太子妃笑了起來,彎腰去收拾打翻了的水鏡。   王座上的那顆頭顱默默看著她,許久忽然笑了笑:「看起來是很沉靜的樣子……不過都是騙人的。如果忽然發起瘋來,那可是夠嚇人,拉都拉不住。」   「……」顯然明白皇太子調侃的是什麼,白瓔沒好看了他一眼,收起水鏡。反正說不過,乾脆不理——這是在長達百年的時光中得出的唯一有效方法。   「瓔。」在她走出去的剎那,忽然聽到真嵐在背後叫了她一聲,聲音短促。   「怎麼?」她詫異回頭。   「我想起來了。」王座上的頭顱臉色猛然一變,斷手同時跳出,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急急,「我想起來哪裡不對了!——那個傀儡……那個傀儡……你有沒有覺得居然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被真嵐臉上的神色驚住,白瓔下意識反問——方才短短的瞬間,她根本沒有留意到兩個人身旁扔著的傀儡。   「好像是變得……」被那麼一反問,真嵐語氣弱了一下,彷彿也變得有些不肯定起來,喃喃,「是我看錯了麼?那個傀儡偶人好像——好像……的確是變得大了一些啊。」   ※※※   暗夜的密林裡,草葉的沙沙聲忽然停止了。   「奇怪……好像有人在看。」微微喘息著,女子停住了動作,喃喃對身邊的人說,唰的一聲,背後巨大的黑色翅膀驀然展開了,裹住了兩人。她的手撐住對方的胸膛,汗水濡濕的聲音有一絲警覺:「蘇摩,你有沒有覺得?」   在她想要站起來的剎那,傀儡師忽然伸手,粗暴地拉住她的頭髮,將女子重重拉回自己懷裡,一個翻身壓倒在草地上,抬頭往虛空中的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意,不出聲地低下頭去埋首於女子的胸口。   「原來你早知道了。」幽凰輕輕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氣,「好壞……」既然蘇摩不管,鳥靈乾脆也就不去追究了。抬起手攬住傀儡師的脖子,將他拉近自己的唇邊。   「真是美啊……就像天神一樣。」女童的面容上有成人的表情,幽凰用熾熱的眼光注視著耳鬢廝磨著的人,意亂神迷地喃喃自語,湊近去吻著那張臉,「只是……你的身體裡好像也有魔物棲息著呢。怎麼、怎麼和我是同類一樣?……為什麼會回頭找我呢?」   裹住她的是黑暗的氣息——只有行走於黑暗中的魔物才有的氣息。   「阿諾喜歡你。」終於開口了,聲音帶著說不出的疲倦,傀儡師忽然放開了懷裡的邪魔,撐起身來,手指只是一動,火邊一直看著的那個小偶人卡噠卡噠地跳了過來。咧嘴微笑著,忽然膝蓋也不屈地一躍而起,直直跳入幽凰的懷中。   「嘻,好可愛啊……」鳥靈收斂了背後的雙翅,撫摩著偶人冰冷的臉,滿懷喜悅,「多漂亮的偶人,和你一模一樣。是你作出來的麼?用了什麼術法,居然讓它能動?」   然而那樣一連串的問話,似乎絲毫沒有入傀儡師的耳。蘇摩起身坐到火旁,也不披衣,只是茫然地面對著篝火,有些出神。彷彿感到冷,手臂微微發抖。抬手感覺著火的熱力,將手湊近了一些。然後,不知不覺地再近、再近……一直到將手整個伸入火中,依然控制不住地在微微發抖。   旁邊的幽凰沒有看向這邊,顯然一路上習慣了傀儡師那樣陰陽怪氣的脾氣,也沒期待他回答,只是自顧自地逗弄著偶人。蘇諾那樣陰梟的神色,在魔物的懷裡居然變得明朗了一些,咧嘴笑嘻嘻地看著幽凰。   「噫?你有沒有覺得阿諾看起來好像長大了一些?原來沒那麼高吧?」幽凰將偶人抱在白皙的胸前,忽然略微詫異地笑了起來,「蘇摩,它會不會長大啊?——真有意思……」   一語未落,傀儡師的手驀然一震,在火中無聲握緊,眼裡閃過陰沉的光。   「啊,啊,乖孩子。」拍打著翅膀,鳥靈孩子一樣的臉上露出笑容,「蘇摩,你說如果你有孩子、會不會和阿諾一摸一樣?——我給你生一個好不好?嘻,還不知道鳥靈和鮫人的孩子是什麼樣?」   「孩子?」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的傀儡師忽然笑了起來,轉過頭。火光在他俊美得近乎邪異的臉上跳動,明滅不定,「如果你敢把它生下來,我就殺了它。」   那樣隨意的話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卻透出掩不住的冷氣。   幽凰本是隨口說笑,然而不自禁地被瞬間撲面湧來的殺氣凍住,手一鬆、偶人卡噠一聲掉落在地,齜牙咧嘴。   藍發如同水一樣垂落,掩住蘇摩的臉。他將手從火中抽出——那樣蒼白秀氣的手在火舌的舔舐之下已經黑如焦炭。然而只是轉瞬之間被燒焦的皮膚就起了變化,立刻恢復到和未燒傷時一摸一樣。除了那樣真實的痛楚,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而生之意義在於他,難道也是如此?   絕望和狂亂那一瞬間彷彿瘋了一樣在心底蔓延起來。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可難道他就要這樣過完這一生?   幽凰訥訥地本想說什麼,然而看到傀儡師在火裡燒著的雙手和忽然間開始莫名其妙冷笑的表情,禁不住再度脫口低呼一聲,撿起偶人緊緊抱在胸口,攏起翅膀裹緊了身體。   「去九嶷……對,去九嶷。」失控的冷笑終於停歇,蘇摩空茫的眼睛抬了起來,望向暗夜中唯一一點跳躍的光,喃喃,「要去九嶷……還有要做的事情。還要去九嶷。」   如果一切都已無可盡力,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擺在面前需要完成。   不要再去想這條路的終點到底在何處——只要看到前面還有一站,也便足夠讓人走下去了。最怕的是連面前那個驛站都會看不見。   看著自顧自失笑說話的傀儡師,幽凰倒抽一口冷氣,暗自搖搖頭。   到底在想什麼……這個鮫人,到底想著什麼呢?有著所有生靈都嫉妒的美貌和力量,卻那樣陰鬱和反覆無常。早知道如此這樣折騰人,是不是一早就該和同伴們一起飛去空寂之山參加集會?羅羅他們……如今已經從西方盡頭穿越廣漠返回了吧?一定還在抱怨作為首領的她扔下大家不管、鬼迷心竅地跟著一個鮫人跑了。   巨大的黑色翅膀下,有著女童面容的鳥靈抬起頭、穿過密林的枝葉看著西方盡頭的天空,怔怔出神。   ※※※   西方的天空也已經全黑了。   古墓最深處的一角是寬闊的石階,一級級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豎井將沙漠地底的泉脈引入古墓。泉水沖去了一身的風沙,他解開束髮帶子,讓滿是塵沙的頭髮浸入水中。雖說身為軍團戰士、對於在雲荒任何地域生活都有很強的適應性,然而向來軍容整齊的少將畢竟很難忍受自己風塵滿面衣衫襤褸的樣子。   水聲中雲煥聽到古墓外面有牧民的歌聲朗朗響起——已經開始了麼?手一震,他立刻擰乾頭髮,抬臂撐住水池邊緣跳了出來,輕捷如豹。   「湘。」他開口,吩咐一邊侍立的鮫人傀儡,「衣服。」   鮫人少女面無表情地將他脫下的戎裝遞過來。   「不是這個。」雲煥歎了口氣,不滿地看了一眼傀儡——畢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親口說一遍、她根本聽不進去。他自顧自探身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長袍,披在身上——那是師傅給他找出來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籠統一口鐘的樣式,也不知是師傅多久前出古墓行走砂之國時穿過。   畢竟,這樣一身征天軍團的戎裝、是不能出去見當地牧民的。   想到這裡的時候,少將雪亮的眼睛微微暗了一下,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然而手卻是片刻不停,將袍子穿了上去,一邊招呼湘過來幫他繫上帶子。忽然間感覺左肩一痛,雲煥詫異地用右手握住左肩,發現那裡微微滲出血來——怎麼回事?   鮫人傀儡還在依循他的吩咐、將長袍覆蓋上年輕矯健的身軀,雲煥卻站在那裡發呆。   這個傷……怎麼還會復發?都已經一個多月了,早該完全痊癒,居然又裂開了?他握著傷口出神,忽然覺得手腕上也有細微的刺痛,低頭看時、才發現剛穿上去的白袍上有好幾處滲出斑斑血跡。   是那個鮫人留下來的傷!——那個盲人傀儡師。   那個瞬間,帝國少將的眼神猛然一變。他永遠無法忘記一個月前的桃源郡、他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一個對手。那是完全佔不到上風的一次交手。那個可以赤手撕裂風隼的傀儡師、用那樣細細的引線就洞穿了他的肩膀和手腕!   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慘敗——雖然那之前他剛和西京師兄交手過、體力消耗極大,但平心而論、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狀態最好時,遇上這樣的對手依然是沒有勝算的。   那是什麼樣可怕的一個……一個鮫人?背後紋著巨大的騰龍紋身。   他木然站在那裡出神,任憑湘服侍著自己穿戴完畢。腦子卻在劇烈翻騰,狹長的眸中冷光閃動——不同於軍中那些同僚,藉著鎮守帝都之便,他在軍務之餘經常出入於皇家藏書閣,閱讀過許多點籍。憑著對《六合書》的熟悉,他雖然不敢肯定、卻依稀覺得那個狹路相逢的超出鮫人、甚或「人」的極限的傀儡師,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海皇。   受傷歸來後,下獄前、他曾將那樣的懷疑告訴過巫彭元帥——奇怪的是,元帥卻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難道十巫都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皇天的出現上、而對此不感興趣?   穿戴完畢,腦子裡卻依然想著那些紛繁複雜的事情、雲煥向著外室走去。   沒有一點聲音。從石拱門裡看出去,師傅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裡、似乎睡過去了。   睡過去了?還是——那個瞬間少將心裡咯登了一下,什麼皇天鮫人都顧不上,立刻搶身過去,扶住那個輪椅上沒有知覺的女子,急喚:「師傅?師傅?」一邊喚、他一邊抬眼四處尋找那只藍狐,然而小藍居然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情急之下、雲煥憑著記憶按藍狐原先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將再度死去的師傅喚醒。   指力才透入、陡然感到一股異常凌厲的劍氣反擊而來,將他手指彈開。那個瞬間雲煥才驚覺、原來師傅是在微微呼吸的——只是小憩而已。   「煥兒?」慕湮睜開眼睛,抬頭看了一邊的弟子一眼,笑,「你好了?我居然睡著了。」   「師傅太累了。」記起昨夜那一場大戰,雲煥低下頭去,「是弟子不好。總是打擾師傅。」   「哪裡……你回來我很高興。」慕湮微笑著拍拍弟子的手,蒼白的臉上有難以掩飾的疲倦,「畢竟還能再見你一次——再晚點來,可就難說了。這一年每次忽然失去知覺、我都擔心再也醒不過來……只是你們三個師兄弟個個天各一方的、我還怕一個都見不到了。」   「師傅!」雲煥驀地抬頭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反手探入懷中找什麼,又想起剛換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裝過來,他立刻起身奔入內室。   「小心!小心頭!」慕湮莫名地看著他忽然跳起,只是擔心地連連提醒。   雲煥從鮫人傀儡手中劈手拿過衣服,奔回師傅面前,單膝跪下、從軍裝內襟的暗兜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開,雙手托到慕湮面前。   「這是——?」空桑女劍聖看著裡面一粒金色水晶模樣的東西,詫異。   「玉液九還金丹。」雲煥抬起眼睛看著師傅,劍眉下的眼裡是湧動的光芒,「徒兒特意從伽藍帝都帶來給您,您服了身體一定會好很多的!」   「咦?看起來的確是很靈異的樣子。」大大出乎意外,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煥兒,你什麼時候還學會煉丹了?你這八九年在外、都學了些什麼啊。」   「不是徒兒煉的。是巫咸大人煉的……」雲煥也是訥訥一笑,「十巫裡面巫咸大人是首座長老,卻是不大管政務。只是一心想要練出不死藥來。也不知道他煉了多少年——反正到了現在雖沒有不死藥,倒是練出一些據說可以延年益壽的靈丹,帝都的貴族、葉城的巨賈,都想盡方法想得到他煉的一粒丹藥。」   「哦。」慕湮將那顆金丹拿在手裡看,笑了笑,「難怪你說那個什麼巫彭元帥還活著——我正在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來難道能活到一百歲?原來是靠了靈丹呀。」   雲煥笑了笑,點頭默認:「巫彭大人如今還是看上去如四十許的模樣。」   「倒比我們劍聖門下的『滅』字決還管用……不用靠著沉睡來延緩時間。」空桑女劍聖聽得有趣,側頭微笑,忽地歎了口氣,「煥兒,難為你還用了那麼多心。不過,師傅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費這些珍貴的靈藥——」   閉了閉眼睛,彷彿又覺得疲倦、女子臉上有蒼白的笑意:「老實對你說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過後、我自知傷勢非同小可,也曾到處求訪名醫。從砂之國的土醫到九嶷的巫祝,什麼樣沒去求診過?所有大夫都說,血脈已斷、即使憑我一身武功,最多只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長時間用『滅』來休眠,烏龜般不醒來。如果醒來,那麼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壽命。」   「師傅?!」這一驚非同小可,雲煥霍然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面前的女子。   「其實我該老老實實壽終正寢。反正劍客最後死於劍下,也是正理……」輕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語氣卻是平靜,「偏生覺得有些不甘,居然選了這一處古墓、開始用滅字訣避世沉睡——呵,那時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殘喘又能如何,就想拖著時間。偶爾被外面魔物吵醒了,才出來替那些牧民驅趕一下——就這樣醒醒睡睡,又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雲煥喃喃脫口,「師傅教了我整整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裡,師傅連日督促指點、從來不曾中斷。   慕湮微笑起來,搖搖頭,也不說話,只是把他拉起來,將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領上最後一顆扣子:「你看,長那麼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將就了——外面牧民的聚會就要開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顆如意珠,可是要大大糟糕。」   然而帝國少將卻站在原地不曾動,從背後看去,只覺他肩背在難以壓制地震動。   「還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裡忽然出現驚人的光亮,直撲到輪椅前,「師傅您還有多少時間?一年?半年?幾個月?」   被弟子剎那間爆發的氣勢鎮住,慕湮茫然:「具體我也記不清了……不出三個月吧。」   「三個月……三個月。」那樣的回答顯然是令人絕望的,雲煥喃喃重複,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師傅,找到如意珠,我就帶您回帝都!」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藍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搖頭,微笑,「你也說連巫咸也沒有煉出不死藥,是不是?」   「不,不,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帝國少將顯然被內心巨大的洪流控制著,平日冷定的眼睛裡有不顧一切的光芒,想也不想,衝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智者大人一定可以!他是神……什麼都能辦到。我去求姐姐幫忙,讓她求智者大人救您!」   「啪!」話說到一半,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將他打的愣住。   雲煥摀住自己的臉,怔怔看向輪椅上的女子——那麼多年來,師傅還是第一次對他動手。   「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連忙抬手輕撫弟子的臉,眼裡的焦急卻依然存在,「你看你說什麼瘋話!我是空桑人,還是傷在你們巫彭元帥手下的——你帶我去帝都?跟十巫說你是空桑劍聖弟子?西京和白瓔是你師兄師姐?——你糊塗了?想自己找死麼?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機會!」   驚怒交集,女劍聖似乎再度感覺神氣衰竭,頓了頓,看到弟子低頭不答,放緩了語氣:「煥兒,你仔細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師傅是死在這裡都不會和你去伽藍城的。」   雲煥沒有回答,慕湮只感覺手底下軍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動。   只是片刻,那不受控制的顫抖就停止了,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來,劍眉下的眼睛裡已經沒有方纔那種不顧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師傅教訓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   「好孩子。」輕輕吐出一口氣,慕湮終於微笑起來:「以後切不可魯莽做事——牧民們外面鬧了很久了。過來替師傅推著輪椅,我們出去吧。」   然而雲煥還是站在那裡沒動,靜靜將手抬起,攤開,再度將那枚金丹送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請師傅收下這枚金丹。」   那樣的語氣堅定如鐵,恍惚間慕湮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地窖裡看到的絕望而倔強的目光。歎了口氣,不忍再拂逆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過,笑了笑,便服了下去。   ※※※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紅一方天空。   眼看雲集的鳥靈紛紛離去,匍匐在古墓外徹夜禱告的牧人們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是平安過去,一聲歡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歡樂的海洋。火堆邊上人頭濟濟,牛角杯,駝骨碗紛亂地舉在半空,隨著各部巫人頌詞便往天空潑灑著美酒,象徵對天神的感激。十二弦聲悠揚,牧民們雙手相挽、踏足齊聲而歌,熱烈彭湃,歌頌天神和女仙——在大劫過去後,第二夜便按慣例要舉行盛大的宴會,答謝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麼久了……怎麼這次女仙還不出來呢?」一邊的火堆邊,一個紅衣的姑娘有些納悶地喃喃,擔憂,「以往好歹也會開了石門出來露一下面,這次——難道是我們唱的跳的不夠好?如果女仙不出來,我們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還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來呢。」旁邊有女奴微笑著慫恿,同時示意身邊的牧民附和,「族裡最珍貴的兩位公主都不曾出面,天神女仙怎麼會滿意呢?大家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邊喝酒的牧民轟然應合。   「為什麼又要我跳……」紅衣姑娘聽見貼身女奴的話,雖然心裡受用,卻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亂轉,「摩珂那丫頭呢?她去哪裡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師那邊,調了弦就開唱了。」女奴珠珠笑瞇瞇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裡果然有一個裝束華貴的黃衫少女站在琴師身後,俯下身輕輕地說著什麼,珠珠笑了起來:「央桑公主就開始跳吧,大家都等著公主領舞呢!」   「摩珂先唱!」顯然是忽然鬧起了脾氣,刁蠻少女哼了一聲,卻忍不住用眼角打量著另一邊彈著十二弦的琴師,「哼,也不害臊,丟下我不理整天去纏著別人——一個流浪的瞎琴師,一副娘娘腔,不像個男人,也值得這樣巴結……」   「呀呀,冰河琴師是多麼迷人,竟然讓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顯然和兩位公主很是熟悉,調笑著上去拉央桑的手,「來來來,跳舞吧!大家都等著你呢。」   「我不跳!」央桑卻依然耍脾氣,一跺腳,大聲,「要那個瞎子彈起琴來,摩珂先唱!」   聲音有些大,那邊火堆旁的人顯然聽見了,那個正在低頭調琴的琴師微微抬了抬頭,他身後站著的黃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頭看著妹妹那邊,蹙眉。   「央桑!不許無禮——快出來跳舞。」僵持的氣氛中,忽然傳來威嚴的喝止,眾人簇擁中,一個中年人手持酒碗轉了過來,牧民紛紛鞠躬,口稱「羅諾頭人」。曼爾哥部落的族長這次親率族人趕來這裡主持盛會,卻看到女兒在這裡使氣,不由皺眉,然後轉頭向著另一邊,招呼,「琴師,彈琴!摩珂,別光顧著說悄悄話了,唱起來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啊!」   旁邊的牧民聽到族長開口,一起歡呼起來,轟然叫著一個字:「火!火!火!」   「是的,父王。」黃衫的摩珂公主臉紅了一下,恭敬地答應著,不敢再怠慢,低聲對琴師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會彈那一曲《火》麼?」   盲眼的琴師微微一笑,也不答應,只是將手指按上了琴弦,輕輕一撥。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所有牧民覺得在第一聲曲子響起的剎那,荒野上所有燃燒的篝火陡然便是微微一盛、向上跳躍起來,直似欲舞。   「真棒!」摩珂公主驚歎,看著面前撫琴的男子——火光明滅映著他的臉,微闔著雙眼的琴師面目清秀俊美,有著大漠上人沒有的優雅氣質,修長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裡從來看不見的儒雅悠閒,竟不似一個流浪琴師所有。   「唱啊,我們的天鈴鳥!」女子只是微微一沉迷,耳邊牧民的歡呼便響了起來,伴隨著有節奏的拍手聲,催促著。摩珂公主看了一眼琴師,終於垂手站起,面向西方空寂之山,舉起雙手,吐聲開口:「燃我神火,以告天神——」   那樣的天籟一出,整個曠野陡然寂靜。歌聲清冷而甘冽,如風送浮冰,彷彿冰川從絕頂融化,簌簌流入荒漠,匯成赤水,滋潤萬里荒漠。大漠上三個部落裡的人都知道、曼爾哥部族長的大女兒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如果說赤水是滋潤荒漠的唯一源泉,那麼她的歌聲就是人們心裡的甘泉。   羅諾頭人贊許地看著大女兒,對著央桑做了一個手勢——雖然沒有兒子,可這兩個女兒,就算在三個部落的所有頭人裡、也足以讓他自豪了。   紅衣的央桑公主也不理睬父親的命令,只是側頭全心全意地聽著姐姐的歌喉。等到摩珂公主第一句尾音吐出,新聲未發之時,忽然足尖一動,一步便跳到了場地中心。那樣輕盈如燕的身姿引起了大片轟然的叫好,然而一動之後,央桑便又不動了。所有人也就屏住氣,在天籟般的歌聲中靜靜注視。   夜幕下裡,那個流浪的琴師不經意似的撥著弦,凌亂低微,散漫的宛如日出前即將消失的薄薄霧氣——居然沒有絲毫節奏和旋律的感覺,只是那樣瀰漫著、瀰漫著。舞者的剪影襯在一片紅色中,提裾而立、頎頸修臂,隨著撥弦的一個個音符,慢慢開始動了起來。   弦聲越來越急,隨著琴師的樂曲,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篝火忽然亮了起來。在第一個重音傳出的剎那,伴隨著摩珂唱到第二節的「燃我神火」,央桑忽然就是一個回身——回身之間、手上提著的群裾忽然散開,竟宛如盛開的紅棘花般艷麗。   忽然間她的腳下便踏出了清脆的節奏,剎那間讓原本散淡的音樂彷彿猛然一震、注入了如火的激情和活力。冰河顯然有些意外,手指微微在弦上一頓。然而唇角浮起一絲笑,手指迅速撥動十二弦,轉瞬便跟上了舞者的節奏。   紅衣少女群裾飛揚,而裙下修長的雙腿在地上踩出疏密有致的節奏,回轉之間神采飛揚,一扭身、一回首、一低眉、一提手,都是光芒四射、宛如紅日初升。纖細雙腳敲擊出的節奏中,群裾在身側飛散和聚攏,襯得舞者曼妙的身姿宛如在一朵乍闔乍開的紅棘花中舞動,說不出的美艷凌人。   「央桑!央桑!央桑公主!」那樣熱烈美麗的舞姿顯然剎那間讓大漠上的牧民們燃燒起來,歡呼叫好聲風一樣四起。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跟隨著紅衣少女的舞步,所有牧民都手挽著手、圍著一堆堆的篝火開始起舞踏歌。   那樣的歡呼中,歌聲已經聽不到了。黃衫的摩珂看著妹妹已經帶動了盛宴的氣氛,便知趣地在眾人的歡呼中停止了歌唱,坐回了琴師身後。   「你妹妹跳的很美……」琴師也停止了撫琴,手指壓在弦上,低頭微微笑。   「是麼?」本來任何對於央桑的稱讚都會讓她同樣開心,可這一次摩珂卻笑不出來,低頭輕聲,「你……你又看不見。」   「聽都聽得出。」那個叫冰河的琴師笑著,低頭撥弦,「不過摩珂公主的歌聲也不輸給她呢……只是為什麼唱得心不在焉?難道你不敬愛天神麼?」   「……」摩珂的臉陡然紅了一下,然而雖然比妹妹要靦腆,大漠上的女兒還是老老實實地細聲承認,「我覺得——你比天神還好看。」   手指陡然在弦上劃了一下,琴師微笑著抬手,向著黃衫少女的方向,黑色的長髮從額上垂落下來,掩住他微闔的雙目:「多謝公主誇獎——對一個流浪琴師而言,被人拿來和天神相比、實在是會折福呢。」   摩珂想了想,退讓了一步,卻堅持,「起碼這個大漠上、都沒有冰河那麼好看的人!」   「公主沒有見過罷了。」琴師臉上一直帶著微笑,然而那個笑容漸漸卻有些看不到底,「您沒有看過……真正天神般光芒四射的臉。那可是可以引來『傾國』之亂的美貌呢。」   那邊兩人絮絮低語,這邊起舞的紅衣少女又語言瞥見,跺腳的聲音更大了。   「哼,又和那個娘娘腔的臭瞎子磨上了!」在牧民的簇擁中,央桑從這一堆跳到那一堆,不滿地抱怨——畢竟和自己一起作伴十七年的姐姐、忽然被一個陌生的流浪琴師勾去了魂,受冷落的妹妹未免心裡有氣。   「呀,冰河多麼好看!公主可是賭氣了。」正過來挽起她的手,女奴珠珠邊跳邊笑,看向一邊和摩珂公主低頭細語的琴師,讚歎,「和摩珂公主真是一對呢。哪裡娘娘腔了?」   「你看他的臉呀——那麼白,女人也沒那麼秀氣!」央桑不忿,一邊用力跺腳跳舞,一邊不停地惡狠狠挑刺,「還有手——那麼軟那麼長,一看就知道不是馬背上的男子漢!只會彈彈琴,給他一把刀都拿不動。」   「啊,原來……央桑公主還是喜歡勇士啊。」央桑氣忿之下越跳越快,珠珠跟不上,卻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地調笑,「我回頭就稟告頭人去!大漠上所有部落的勇士都會……都會歡呼著拿起刀槍、來曼爾哥部落為公主比武決鬥呢!」   央桑顯然還是很喜歡聽這樣恭維的話,然而依然眉頭一皺,哼了一聲,舞得更急:「才不要那些難看粗魯的傢伙!個個只會和沙狼一樣噬來咬去的……」   「公主……呃,公主又要好看,又要……又要勇武,」珠珠這一下是真的跟不上公主的腳步了,乾脆停下了腳步,由著央桑在人群中獨舞,彎下腰大口喘氣,笑,「那可難找咯!……可別嫁不出去,快點去求天神從天上降下一個來給你吧……」   「哼。」央桑的臉也微微的紅了,卻扭頭哼了一聲,手指轉出曼妙的動作,帶動腳下的舞步,如一朵紅棘花般盛放在人群中。   忽然間,她脫口「啊」了一聲,忽然彷彿被定住身一般不動了。   「怎麼了?怎麼了?」女奴珠珠嚇了一跳,連忙俯身過去查看,「扭到了腳麼?公主?」   然而紅衣的小公主沒有回答。在女奴發覺公主的雙腳完好無損、抬頭詫異的詢問時,忽然聽到旁邊的人群一下子沸騰了,爆發出陣陣歡呼:「女仙!女仙!」   ——女仙終於出來了麼?   珠珠正在想著,也忍不住地轉頭看去。   火光明滅之下,古墓的石門轟然打開,漆黑的背景下一襲白衣飄然出現,宛如天外飛仙。所有牧民都歡呼著,俯下身去行禮,將酒碗高高舉過頭頂。   女奴連忙同樣俯身,同時想拉公主下去——然而央桑公主彷彿忽然間僵住了,居然在所有人都鞠躬的時候、依然直直站著,手裡還提著裙裾,直視著古墓洞開的門。   「珠珠,你看,你看……天神聽到我的話了。」有些茫然地,央桑脫口低呼,然而女奴不敢抬頭,只是拚命拉著她的裙角想把這個不聽話的公主拉下去。這樣對女仙不敬,回頭可要被羅諾頭人狠狠責罰的。   然而紅衣公主茫然的聲音只是一剎,尾音的時候已經變為狂喜:「天神聽到我的話了!」   ※※※   「煥兒,你看,多麼漂亮,」石門一開,映入眼簾的便是叢叢的篝火,以及火中旋舞的紅衣少女,慕湮微笑著讚歎,「這是曼爾哥部落裡最漂亮的姊妹花。」   滿地的人都匍匐著,只有紅衣舞者在火光中宛如一朵紅棘花開放,群裾下的雙腳敲擊出動人的節奏。揚眉回顧時,決然瞬忽,宛如驚鴻一瞥;低眉提手時,舒緩悠長,宛如弦上低吟——而動靜不止的舉手抬足之間,看的人陡然便有一種恍惚:彷彿時間隨著舞者的動作,在加速或者凝聚。   然而雲煥只是看了一眼,便彎下腰來輕聲:「要出去麼?師傅?」   慕湮微微點頭,站在她身後的年輕軍人走到她身邊,俯身只是稍微用力,便將女子連著輪椅一起從古墓的石階上抱了下來。   「女仙!女仙!」第一次看到女仙從走下來和他們一起歡聚,所有牧民歡呼起來,聲音驚天動地。跪得近的牧民便紛紛圍了上來,俯身親吻她的衣角,表達多年來受到庇護的感激之情,人越圍越多,最後居然寸步難行。   「我不是什麼女仙……不是什麼女仙,」對於那樣熱烈的回應,慕湮一時間居然有無措的表情,把衣角緊緊攥在手裡,忙不迭的解釋,「我早說過我不是什麼女仙!不要這樣!」   然而這樣的話完全不被接受,那些牧民哪裡聽女子的分辯、依舊瘋狂地湧上來,試圖觸碰她的衣服和腳,輪椅被不停地推來推去,根本不受她控制。   「煥兒,煥兒。」實在沒有辦法招架,慕湮苦笑著,下意識地回頭尋找弟子的身影。   「師傅,」一直寸步不離站在師傅身後的雲煥立刻俯身過來,伸臂擋住了那些狂熱的牧民,將她護在一邊,抬臂握住了光劍,低聲,「要弟子為你趕開這些人麼?」   「不用,」慕湮苦笑搖頭,發現和這些人講清楚需要費多麼大的力氣,「帶我去見羅諾頭人吧……如意珠的事直接跟他說會好一些。」   「好的。」雲煥微微彎腰,再度將師傅連著輪椅輕輕抱起,也不見他發力,只是一點足便掠過叢叢篝火,落到了羅諾頭人所在的火塘邊。那樣的距離足足有五丈、便是大漠上最驍勇的年輕勇士也不能一躍而過,而這個白袍青年抱著一個人、居然輕鬆落下。   那樣矯捷如鷹的動作讓在場所有牧民一時間目瞪口呆。   「羅諾頭人。」在輪椅輕輕落到地上時,慕湮微笑著開口,對那位同樣詫異的族長點頭,「又見到您了——這一年來年成可好?子民可好?身體可好?」   「啊,好,好……」羅諾頭人一時間倒不是被雲煥的身手驚住:年年率領牧民來這裡,但還是首次看到古墓裡還有第二人出現。他訥訥點頭,不停地打量著站在女仙身邊的這個高大年輕人,滿肚子的疑問,卻不敢貿然詰問女仙什麼。   「這位是……」慕湮順著族長的眼光看去,想要介紹,忽然覺得雲煥的手輕輕觸了她後背一下,她只是微笑著接下去,「是一個路過的好人,幫我打開了石門出來見你們。」   「哦。」認出了來人有著冰族的外貌,羅諾頭人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再看了雲煥一眼,心裡對冰族中居然還有「好人」大感驚訝,卻不敢反駁女仙的任何話。立刻對著族人一聲招呼,示意大家不可冷落這位貴客。   雖然是冰族來客,然而女仙的旨意和族長的命令是高於一切的——立刻有無數酒碗舉了過來,大漠上的牧民們永遠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著對來客的歡迎。在大家圍上去之前,央桑推開所有族人,端著酒碗走在最前面,還沒有走到、已經開始唱起了祝酒歌——那個瞬間、她多麼希望自己能變成姐姐,可以擁有最動聽的歌喉去對這個年輕來客歌唱,引起他的青睞。   看到公主居然親自上前敬酒,牧民們自覺的退後了,然而雲煥看了一眼端著酒前來的紅衣少女,聽著聽不懂然而宛轉的曲調,卻有些為難的停住了手——要如何對人說,自己向來是滴酒不沾的?可微微一遲疑之間,央桑的歌聲卻越發急切了,牧民們四起發出了的應合。   「怎麼?」慕湮本待和羅諾頭人緩緩吐露尋找如意珠之事,此刻聽得周圍牧人起哄,詫然抬首。   「沒什麼。」雲煥看到師傅的目光,忽然間就把心一橫,接過酒碗一口喝了底朝天。   「好!」在他倒轉手腕,將空碗展示給牧人看時,周圍爆發出了一陣叫好。雲煥只覺胸腔中有烈火直燃燒上來,他勉強運氣、壓住胸臆中的不適。然而轉眼看到央桑嘴角浮出滿意的笑,從旁邊女奴珠珠手裡接過了滿滿一大碗酒,又開始曼聲歌唱。   無論如何先要順著這群牧民。雖然胸口煩悶,雲煥卻是一直清楚的,蹙眉抬手。   「好了,你們不要再灌他喝酒了。」然而他的表情逃不過慕湮的眼睛,恍然明白這個高大的弟子是不能喝酒的,空桑女劍聖微笑起來,欠身探手從弟子手中拿過了酒碗,放在唇邊輕輕啜了一口,算是禮節,對羅諾頭人開口,「他要喝醉的。我替他喝了。」   羅諾頭人看到小女兒端著酒碗唱歌的情態、便知道向來高傲的央桑動了心,正在頭痛如何把這個胡鬧的女兒拉開教訓一頓,聽到女仙如此吩咐,正好發作起來,叱喝:「央桑!快別在這裡湊熱鬧了,還不給女仙獻舞?」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人一起鼓掌,大聲有節奏地喝采起來。   央桑雖然受了父親訓斥,然而聽到要她表演舞蹈、卻也正中下懷——雖然唱歌不行,可跳起舞來、這個大漠還沒有超過她的!   「你會不會跳舞?」放下酒碗,紅衣的小公主對著雲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伸手邀請面前這個高大英武的青年人——這才是天神賜給她的人呢!鷹一樣矯健、豹一樣輕捷,卻有著英朗的五官和冷亮的眼睛……比其姐姐的那個琴師、草原上那些牧民,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大漠女兒向來灑脫磊落,從來不懂掩飾,伸手邀請:「來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民聽到這個邀請,更加高興,用熱烈的歡呼和有節奏的鼓掌來表示著對這位貴客的歡迎,聲浪一波波湧來,不容抗拒,「火!火!火!」   「羅諾頭人,別為難他,」雖然只是稍微啜了一口,然而牧民釀的烈酒讓慕湮蒼白的臉燒出了紅暈,她笑著為弟子解圍,「他不會……」   「我會。」眼看師傅已經是第二次為自己對別人請求,也許是那一碗烈酒的效力,雲煥脫口便是答應了兩個字,將手中空碗一摔、大踏步走入了人群。   慕湮也一時愕然,忽然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煥兒會跳舞?在軍中,難道除了步戰、馬戰、水戰之外,他還學過跳舞?   然而空桑女劍聖不曾知道,在帝都那高高的城牆下,浮華卻嚴苛的階層有著他們自己的交遊方式。貴族中無論男子還是女子,對於舞蹈或者辭賦或者樂器,自小都受到嚴格的教導,少年時起便要隨著父母出席各種盛宴,每每在酒酣耳熱之餘需要起來助興,嶄露頭角為家族爭得聲譽——十巫中最年輕的巫謝,自小便精通諸般技藝,有天才之稱。   雲家雖然出身寒微,十年前才得勢擠入皇城的貴族階層,然而為了打破和其他門閥貴族之間的隔閡,還是下了很多功夫在各方面努力彌補鴻溝,以求融入那個圈子。在鎮守帝都的時間裡,除了日常操演,少將同樣將很多時間用在觥籌斡旋之間。   遠遠的火堆旁,摩珂躲在人群後,看著一向驕傲的妹妹一反常態、端著酒碗上去向這個陌生的來客唱歌,又拉著他跳舞,不由詫異的「啊」了一聲,然後笑了起來:「央桑那小妮子,就這樣忽然動了心嗎?」   然而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她沒有注意到身邊冰河的手忽然在弦上劇烈震了一下,長髮下,清秀蒼白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震驚和凝重。   「琴師!琴師!」在白袍貴客走到場地中間開始舞蹈前,所有人齊聲大喊,呼喚樂曲的配合。然而摩珂回首之間,才發覺身邊的人居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霍然憑空消失了。   「冰河?冰河?」她茫然回顧,四處尋找那個無聲無息離開的琴師,卻驚訝地發現在熙熙攘攘的人堆中再也找不到那個盲人琴師。   即使沒有樂曲,那邊的舞卻已經開始。   四圍跳躍的火光裡,藉著酒興,雲煥沒有等曲聲開始,忽然間就是側身抬手、雙手交擊,發出了一聲斷喝。然後驀然轉身,抽出了光劍,挽出一道流光。跺腳和低喝,伴隨著簡潔有力的動作轉瞬間,氣勢逼人而來。   不同於方才央桑的火之舞那般華麗柔艷,這一舞卻是洗練硬朗的。   沒有多餘的舉止,沒有伴奏的旋律,只是最簡單而有力的動作。英姿風發,乾脆果斷,乍看之下宛如軍人閱兵——那便是流傳於帝都的舞蹈:《破軍》,每次宴會後、在征天軍團內的青年貴族戰士便會借興起舞,聯劍踏歌、聳動一座。   那樣的接近於「武」的舞,除了帝都豪門中奢靡浮華的貴氣之外、更帶了軍中的英氣。   大漠上的牧民們從未看過這樣的舞蹈,個個都停止了喝酒喧囂,看著暗夜火旁抽劍起舞的年輕人,那樣雄鷹般的風姿和氣度、讓馬背上的民族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   只是一個人的舞。然而漸漸地,黑暗裡彷彿有了馬踏清秋的勁朗和颯爽,白袍舞者舉手抬足之間英氣勃發,顧盼如同驚電般交錯,烈烈令人不敢逼視。融合了九問的姿式,雲煥只覺那一碗烈酒在胸中燃起,將長久的隱忍克制燃盡。手掌的交擊、腳步的踩踏、低沉的應喝,一切在以砂風狂舞的曠野裡進行,宛如雷電交加的雨夜、有一支鐵騎馳騁於原野。   「好!」「好啊!」轟然的叫好此起彼伏,豪邁熱情的牧民再度沸騰了起來,個個扔了酒碗,站了起來,跟隨著雲煥擊掌的節奏,開始歌唱。   那邊慕湮剛將如意珠的事情起了個頭、正準備和羅諾頭人細說,聽得那樣的喝采聲轉過頭去,不知不覺也看得呆住。長時間地側頭凝望著暗夜火邊起舞的弟子,忽然間也有些目眩神迷的感覺——真是變了……這次回來的煥兒,身上有著如此深遠而明顯的變化,再也不同於昔年那個大漠上的冰族少年了。   「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呀……」曼爾哥族長也看得出神,喃喃。   「當然。」白衣女子唇角露出一絲笑,驕傲地揚起頭,「我的煥兒。」   羅諾頭人眼睛定了一下,搖搖頭,遺憾地脫口:「可惜是個冰夷。」   話方出口,忽然想起這個人是女仙帶來的貴客,羅諾頭人連忙住了口。然而慕湮顯然是聽見了,雖然沒有說什麼,明澈的眸子裡也閃過一絲黯然——即使在這樣萬眾歡騰的盛宴上,那樣的陰影始終還是存在的,恍如一隻利爪高懸在各個民族的頭頂。   「女仙,您說您需要的那顆珠子是純青色的?大約一寸大?會發光麼?」再也不敢亂說什麼,羅諾頭人恭恭敬敬地鞠躬,再度驗證,「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樣的珠子散落在大漠上,要找也有很多啊——就像凝碧珠,也是差不多模樣的啊。」   「凝碧珠……」慕湮脫口喃喃,心中忽然一陣惡寒——她知道凝碧珠是什麼東西,「不是凝碧珠。那顆珠子不是鮫人的眼睛。」   「那是——?」羅諾頭人不得要領,搓著手訥訥。   慕湮想了一下,也不能直說那是龍神的如意珠,只是道:「那青色的珠子上面,迎光看去有五彩琉璃的光澤……還有,如果埋在地裡,便會有甘泉湧出。」   「有甘泉湧出?」羅諾頭人這下精神一震,朗笑站起,「那好辦,那好辦!大漠裡頭、除了赤水,能冒出泉水的地方可不多!——我傳令族裡所有人去找泉水,掘地三尺便是了。」   「真是麻煩頭人了……」慕湮微笑著在輪椅上欠身,還是第一次帶給人麻煩,她心中略微有些不安,卻依然不得不硬著頭皮問下去,「能否在一個月內給回信呢?」   「一個月……好。」曼爾哥族長搓著手,咬了咬牙答應下來,「女仙但凡有所吩咐,這片大漠上哪個人敢不盡力?大家拼了命出來、也會去找到那顆珠子。」   「如此,多謝族長了。」女劍聖吐了口氣,微微頷首,轉頭去尋找弟子的蹤跡。   五、落日   「天呀……珠珠!你看,他多麼棒!」央桑怔怔站在火邊,一時竟忘了要上去領舞,「多麼棒!他……他比我還跳的好!珠珠,我的雲錦腰帶呢?雲錦腰帶呢?」   「什麼?」貼身女奴嚇了一跳,牢牢按住了衣袋,失驚,「公主!你要雲錦腰帶幹什麼?」   「你知道我要幹什麼!」紅衣公主的眼睛還是看著人群中那個皎皎不群的影子,不耐,「快給我!我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人啦!」   「不行!」珠珠一向嘻嘻哈哈,這次卻按緊了口袋,倒退,「公主,不行的!」   「有什麼不行!」央桑終於憤怒了,跺著腳,「那是我織出來的雲錦腰帶!我要給誰就給誰!」   「公主織的雲錦腰帶,只能給大漠上最英武的勇士——雲錦腰帶給了誰,公主就是誰的!」貼身女奴連連倒退,聲音顫抖,「可是……可是他是個冰夷啊!是個冰夷!」   「冰夷又怎麼樣!」央桑眉毛一挑,大眼睛閃出亮光,瞪著珠珠,「我就喜歡冰夷!摩珂還不是把雲錦腰帶偷偷給了那個瞎眼的琴師……都不知到他的來歷。你為什麼就不說什麼呢?快把雲錦腰帶給我!不然我拿鞭子抽你了!」   然而珠珠只是一個勁地搖頭,眼看那邊歌舞消歇,那個白袍的年輕人從人群中離去。央桑急了,乾脆真的一步跳過去,劈手便奪,連著幾鞭啪啪將女奴趕開。珠珠知道小公主烈火般的脾氣,也不敢反抗,只是護著頭臉連連後退、一邊叫著摩珂公主的名字,希望向來能壓住妹妹的大公主能過來勸解。然而摩珂公主此刻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去,冰河琴師也不見蹤影,女奴躲不了一會就被央桑抓住。   慕湮剛和羅諾頭人說完話,不知為何覺得胸口有些隱隱作痛,生怕自己會在盛宴中沒有預兆地倒下,連忙和曼爾哥族長做別。然而轉動輪椅,卻不見雲煥的身影。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喧鬧,人群往外齊齊一退、發出震驚的低呼。   「那邊怎麼了?」慕湮眼睛看向方纔還載歌載舞的火堆,流露出焦急,「出了什麼事?」   羅諾頭人也是一驚,脫口:「糟糕,莫不是城裡冰夷軍隊又來驅趕了?」   ——這些年來冰族處處管制著大漠上的各部,不僅不許牧民們再過隨水草遷徙的遊牧生活、強制他們在帝國所圈的土地上定居,日常種種宗教祭祀也被禁止。連年年五月十五驅逐邪魔後的謝神儀式,也不得不在夜間進行、天明前結束。   然而此刻天尚未亮、空寂城裡冰夷的鎮野軍團就趕來驅趕牧民了麼?   黎明前最黑的天幕下,篝火靜靜燃燒,映紅天空。然而火堆旁只站著兩個人——其餘牧民在驚呼中下意識地退後,一下子將火旁的場地空了出來。只餘下紅衣小公主央桑,怔怔地一手捧著一條五色絢爛的錦帶、一手握著鞭子,看著面前白袍來客,渾身微微顫抖。雲煥不發一言地站在那裡,平舉的右臂上衣衫碎裂,赫然有一道鞭痕。   「煥兒?」「央桑?」   空桑女劍聖和曼爾哥的族長同時脫口驚呼,忍不住雙雙上前。   「啪!」那個瞬間,呆若木雞的小公主忽然動了,一鞭子就抽向雲煥,又急又狠。旁邊牧民眼看公主居然再度向女仙帶來的貴客動手,這回反應過來了,紛紛驚呼著上前阻止。   雲煥看著鞭子迎面抽過來,也不閃避,只是豎起手臂生生受了這一記。央桑公主這時終於說出話來了,嘴唇微微顫抖,猛然大哭起來,劈頭蓋臉地猛抽鞭子:「你、你說什麼?你不要——你不要?你說什麼……」   「抱歉,公主,我不能要。」鞭子倒是沒有多少力道,雲煥只是覺得心裡煩躁——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對於莫名其妙找上來的這番風波有些不耐煩。若不是看到師傅在旁邊、又不能和這些大漠上的牧民翻臉,他早就想劈手奪過鞭子折為兩段。   「你竟敢不要!我、我十五歲織了這條雲錦腰帶後,多少英雄勇士為了得到它不惜血染大漠……你、你竟敢不要!」十七年來從未有這一刻的憤怒和屈辱,一向高傲的紅衣小公主終於忍不住在所有牧民前面大哭起來,用盡全力一鞭抽過去,哭喊,「父王!父王!我要殺了他!」   這一鞭剛接觸到雲煥的小臂、忽然憑空啪的響了一聲,節節寸斷,散了一地。   尚未擠到人群中,輪椅上的慕湮只來得及並指凌空斬去、將皮鞭在瞬間粉碎。所有牧民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動怒,不由自主地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   「胡鬧!」羅諾族長走得比慕湮快,此刻已經三步兩步衝入人群,一看女兒手上那條雲錦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心中又急又怒,一個耳光便落到了小女兒臉上,衝口而出,「不要臉的丫頭!居然把雲錦給冰夷!」   話一入耳,慕湮感覺到雲煥肩背陡然一震。她知道弟子那酷烈的脾氣,心下一驚,連忙輕輕伸手拉住雲煥被抽的流血的手臂,對他微微搖頭。感覺師傅溫暖柔軟的手拉著自己,雲煥心頭一震,將光劍緩緩鬆開,低頭對師傅勉強笑了笑,不說話。   「哇……」央桑第一次被父親當眾責打,愣了愣,忍不住痛哭,「為什麼打我!是父王說的,雲錦腰帶給誰由我自己高興——哪怕給是給盜寶者!」   「給盜寶者也不能給那些冰夷!」羅諾頭人向來把女兒看作自己的驕傲、妻子去世後對她們寵愛之極,但此刻居然看到小女兒公開向一個路過的冰族示愛,還被拒絕,登時憤怒得猶如一頭獅子。   再也顧不上那個冰夷是和女仙一起來的,族長咆哮著一把奪過女兒手中的雲錦,幾下撕得粉碎,丟到火裡:「我羅諾沒有嫁給冰夷的女兒!曼爾哥部也沒有向冰夷獻媚的女人!他們奪走我們的土地、欺壓我們、侮辱我們的神……十五年前,你大伯全家就是被冰夷軍隊殺了的!如果不是爹拉著你們兩姐妹躲到沙狼窩裡,你們早一起被絞死了!那一次多少曼爾哥人被殺?你忘了?」   十五年前……曼爾哥部落?   慕湮感覺手心裡強健的臂膀忽然再度震了一下,她陡然發現有殺氣在弟子心裡烈火般燃起。雲煥原本一直不動聲色的冷硬的臉起了奇異的變化,看著羅諾族長的眼睛竟然透出狼般的惡毒仇恨。   「煥兒?煥兒?」在所有牧民都被族長的盛怒吸引過去時,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察覺出了身側剎那間閃現的極大殺機,緊緊拉著弟子的手,「你要幹什麼?把你的殺氣收起來……這裡沒有你要殺的人。我們回去。」   「有。」雲煥一眨不眨地盯著火邊慷慨陳辭的族長,冰藍色的眼睛慢慢凝聚,「是他……是他。我認出來了。十五年前那個強盜。」   「煥兒?」慕湮忽然間明白過來弟子說的是什麼,臉色更加蒼白,「不要動手,我們回去。」   「……」雖然知道此刻是絕不能動手的,然而看著火光映照下那張粗獷驃悍的臉,記憶最深處的那扇大門轟然打開——撲面而來的,是地窖裡瀰漫的腐爛的血肉的味道、飢渴、恐懼以及崩潰般的絕望。而地窖頭頂上那些暴民在大笑著喝酒……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十五年來從來不曾片刻忘記!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徹底讓那些聲音從這個世上消失了,現在發現原來還沒有。   那個蠻族的頭目在對女兒和民眾大聲咆哮著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滿耳只是迴響著的「冰夷」兩個字。只覺得無法移開腳步,雲煥冷冷盯著那張臉,眼睛不知不覺泛起軍刀才有的鐵灰色。   「煥兒,煥兒……我們先回去。」慕湮緊緊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一放開、光劍便會斬入牧民人群中。然而這樣說著,她感覺胸口的不適在慢慢加強,彷彿有什麼在侵蝕著,讓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啪。」在雲煥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光劍的瞬間,那只一直拉著他的手鬆開了。   「師傅?!」霍然轉身,帝國少將脫口驚呼,然而在看到輪椅上再度失去知覺的人時,眼光迅速改變了——彷彿有一把無形的鞘瞬間封住了原本已經熾熱的刀。   被父親那樣的盛怒嚇住,央桑一時間居然忘了自己雲錦被撕掉,訥訥看著父親,半晌才回答了一句:「可是……可是,女仙說他是好人啊……女仙說的!」   那樣一句話讓羅諾族長愣了一下,所有牧民這才回過神來,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火堆的另一邊。然而那兒已經空空蕩蕩了。   所有人低呼了一聲,再度轉頭看去——火光下石墓的門正轟然落了下來。   ※※※   「湘!湘!」轟然落下的封墓石隔斷了光線,橫抱著失去知覺的師傅衝入室內,雲煥呼喚著自己的鮫人傀儡。內室忽然傳來輕輕「唰」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落入水中。然而急切中雲煥來不及去想,只是急促吩咐:「掌燈!」   過了片刻湘才從最深處的石室出來,面無表情地進入內室,用火絨將石燭台上的火點起。   雲煥抱著慕湮站在那裡等待,感覺懷裡的人死去一樣毫無聲息,身子在慢慢冷下去。雖然明知是類似「滅」字訣那樣的暫時休眠,然而那種恐懼還是如同第一次猝及不妨看到師傅倒下時一樣襲來——也不知是不是知道了只有三個月的大限,他低頭注視師傅蒼白清麗的臉,總覺得有不祥的陰影籠罩著。   三個月……三個月後,這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來。   「主人,好了。」很快湘便點起了火,然而一邊的少將臉色卻是陰沉,彷彿沒聽到一樣地站著,身子慢慢發抖。許久許久,才俯身將懷裡輕得如同枯葉的人放下,卻不肯鬆開手,做到了榻邊,用手指扣住了慕湮的肩井穴,緩緩將劍氣透入體內。   小藍又不知道哪裡去了——想起最初見到時那只蜷縮在師傅臂彎、怯生生看著他的藍色小狐狸,眼裡驟然起了殺意。那畜生根本就不會照顧師傅。以前在這座空蕩蕩的古墓裡,師傅猝然昏死之後、不知道要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才會醒來。該死的忘恩負義的畜生……   令人驚訝的是、這次他用劍氣透入師傅肩井穴,居然同上次一樣覺察到她體內立刻有凌厲的氣勁反擊出來,然而這一次,師傅卻並不像小憩過去的樣子。   ——怎麼回事?   「師傅?師傅?」恍然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雲煥頹然停住了手,任沒有知覺的身軀靠上他的肩頭,髮絲鋪了他半身。他的手按在穴位上,隱隱感覺師傅體內的劍氣如潮般洶湧,卻紊亂無序。石燭台上的燈影影綽綽,映得他面容明滅不定。湘只是木然地立在一邊,等待主人的下一句吩咐。   總有了準備不會再如此驚慌,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師傅倒下、心裡的恐懼還是壓頂而來,比之十五年前的死亡地窖裡更加劇烈。轉瞬便不能思考,眼前只是一片漆黑。   他一直在黑暗裡瀕死掙扎著,立下了種種誓言:絕不要再第二次落到這樣的境地裡……絕不要再被任何人欺負……也絕不會再去期待族人和親戚來救他。然而,忽然之間白光籠罩了一切,一雙手打開了那隔斷一切的門,將他從絕地裡帶走——便是如今握在他手心的這一雙蒼白柔軟的手。   「師傅……師傅。」今日和仇人驀然的重逢激起了回憶,再也忍不住地、他喃喃低下頭去,握起那雙沒有溫度的手、輕輕遞到唇邊。   有一些事情八年來他始終不曾明白。在伽藍帝都的明爭暗鬥之間走了那麼遠的路他也不曾去多想,甚至直到這次回到博古爾沙漠之前也不曾瞭解。不知是故意的遺忘,還是不敢去記憶。帝都裡那一張張各懷心思的笑臉,觥籌交錯之間稱兄道弟的同僚,朝上軍中紛繁複雜的人事,名利場上權謀和勢力的角逐……彷彿浪潮一樣每日在胸中來去,湮沒昔日所有。   然而,他知道那些都是不可信的……那些都是假的。唯一的真實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   就算昔日少年曾豪情萬丈地從這片大漠離去,從帝都歸來卻是空空的行囊;就算那只白鷹不能翱翔九天、折翅而返,唯一打開門迎接他的、依然只會是這雙手。   他陡然覺得師傅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內息在瞬間微弱下去、卻平靜不再紊亂。   「師傅?師傅?」狂喜地脫口,雲煥扶起慕湮,然而雖然輕微地開始呼吸、臉色蒼白的女子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起伏的胸口、微弱的心跳已經表明生命的跡象重新開始回到了身上。雲煥長長鬆了一口氣,闔上眼睛。   「出去。」彷彿不願被傀儡看到此刻臉上的神情,雲煥抬手吐出了兩個字。   在湘悄然退出的剎那,高窗上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雲煥霍然抬首,想也不想地凌空彈指,「啪」地一聲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滾了下來,發出受傷的呻吟。藍狐縮成一團,顯然被他氣勁傷到了,嗚嗚地叫。   「哼。」雲煥冷笑。   「煥兒你……又欺負小藍。」忽然間懷裡的人開口了,微弱地抬手,去招呼那只藍狐——他竟不覺察師傅是何時醒轉的。藍狐負痛竄入主人懷裡,慕湮憐惜地輕輕拍著它被劍氣傷到的前肢,這次不知為何卻沒有立刻開口責怪雲煥,只是默默低頭無語。   「徒兒錯了。」這樣的靜默反而有種無形的壓力,雲煥終於忍不住先開口認錯,「請師傅責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慕湮微微笑著,看向弟子的臉,「孩子偶爾做錯了事,怎麼能隨便責罰?只是記住以後不可隨便出手欺負人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那樣的話平平常常,卻讓雲煥不易覺察地震了一下,只是低頭答應了一聲,不說話。   「小藍陪了我快十年……都老啦。」慕湮輕輕撫摩著藍狐的背,目光是溫柔而複雜的,歎了口氣,「你看,它的毛都開始褪色了……也難怪,孫子孫女都已經有幾十個了。我每次把它趕出去叫它不要回來,它都不肯,每月去窩裡看一次子孫,然後拖家帶口的回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這裡來看看師傅的墓……」   雲煥這時才發覺,跟著藍狐從高窗裡竄進來的,還有一隊毛茸茸的狐狸。個個睜著有些驚恐的眼睛、看著出手傷了它們爺爺的人,躲在石室一角不敢上前。   「……」雲煥不知道說什麼好,微微低下身、對那一堆小狐狸伸出手去。   然而小狐狸們警覺地盯著這個陌生的軍人,咿咿嗚嗚了幾聲,似乎畏懼對方身上那種說不出的凌厲氣質,還是沒有一個上前去。只有小藍不計前嫌,從慕湮懷裡跳了出來,一瘸一拐走到雲煥身邊,用溫熱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抬頭看著八年前相伴的熟人。   「師傅,得找個人來照顧您才是。」雖然那樣親熱的接觸讓雲煥有些微的不舒服,然而他還是有些生硬地拎起了藍狐,一邊為它揉捏著傷處,一邊低聲,「我轉頭去找些可靠的人來服侍您——這裡鎮野軍團的南昭將軍是我多年同僚,或可令他妥善行事。」   「不用了,師傅一個人住得習慣了。」慕湮搖頭微笑,卻難以覺察地皺了皺眉,「煥兒,如果……你真的可以和將軍說得上話,你讓他少找牧民的麻煩吧。這些年,我總是看到軍隊把這一帶牧民們象牲畜一樣驅趕來去的。」   「那是為他們好。」雲煥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下,顯然不想話題又偏了開去,卻耐心解釋,「帝都二十年前就頒布了命令,給三大部落建造了村寨,讓他們安居樂業,再也不用奔波來去——可是往往有刁民不聽指令,南昭將軍為了大漠安定才不得已為之。」   「呵……」慕湮也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想把鷹的雙翅折斷。」   「……」雲煥忽然一震,沉默。   滄流帝國在滄流歷四十九年霍圖部叛亂之後,為了加強對邊陲的控制力,十巫一致決定將其餘三部牧民分開安頓,建立定居點,不再允許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在大漠上遊蕩來去。然而這項政令遭到了強烈的反抗,除了向來態度溫順的薩其部在得到帝都減輕賦稅的承諾後、逐步分批建立了定居村寨以外,曼爾哥部和達坦部都有牴觸,雖然不敢公開反抗、卻一直拖延敷衍或者陽奉陰違。   十五年前那一場驚動了帝都的叛亂,最初的起因、便是曼爾哥部的一些牧民不甘被強制遷入定居處,從而鋌而走險綁架冰族人質,想把反對意見傳達給伽藍城,試圖讓居上位者改變政令。   然而帝國回應的卻是一如既往的雷霆鐵腕——放棄了那十幾個人質,命令鎮野軍團西方軍立刻出擊,消滅一切暴動的牧民。那一場小規模的叛亂平息後,受到重創的曼爾哥部不再強硬反對帝都的任何意見,很快便在博古爾沙漠附近安居了下來。   「帝都的政令也是為了西域大漠的安定。」無法否認師傅方纔那句話,雲煥聲音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補了一句,強調,「以前這裡幾乎每年都有戰禍和瘟疫,但如今各部休養生息,吃的穿的,都不曾缺乏。」   「籠子裡的鳥是不愁沒有水米的。」慕湮微笑著,然而語氣裡並沒有指責的意思,搖頭,「煥兒,我看過百年的變遷,但是我不知道目前這樣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只是,把人當牲畜隨意使喚,總是不對的。」   「師傅說的是。此事就作罷——說到底、那個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心裡知道一定是南昭將軍素來行事的強硬讓師傅不快,雲煥此刻也不想哆嗦,只是先答應下來,「不過弟子一定讓他約束手下,懷柔戒暴。」   ——最多一道命令將古墓附近設為禁域,不讓那些紛爭被師傅看見就是。   慕湮微微笑了笑,也不答話,眉間隱隱有些不適的神色。片刻,彷彿心裡那陣不適終於過去,她才開口,眼裡帶了笑意:「煥兒真是厲害,你看大漠上最美麗的公主都為你傾心呢——只可惜你早定了妻室。央桑可是個可愛的姑娘,大漠上多少年輕人的夢想啊。」   「我一靠近他們就想嘔吐。」雲煥眼裡忽然有嫌惡的神色,脫口。   慕湮霍然抬頭。   「那種氣味……那種駝奶和烈酒的氣味!」雲煥用力將手絞在一起,從牙齒裡吐出幾個字,肩膀陡然不受控制地顫抖,眼眸也暗了下去,「一輩子也忘不了。一聞到就想吐……」   忘不了在地窖裡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們曾怎樣沒有廉恥尊嚴地乞求暴民們施捨食物——換來的卻是被潑到地上的駝奶和殘酒。一群拖著鐐銬的冰族人如同瘋了的野獸一樣,匍匐在地上舔舐著滲入沙土的奶和酒。頭頂上有人在大笑,踩著他的頭顱。   「一聞到就想吐……十幾年來我不能喝下一滴酒……」方才勉強喝下的那碗酒彷彿在胸口再度翻湧起來,雲煥皺緊眉頭,抓緊了領口喘息,「這群不被套上鐵圈就不安分的豬!」   「煥兒,煥兒……」慕湮連聲叫著弟子,鬆開他的手,安慰,「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不要再記仇——摩珂和央桑十五年前才兩三歲,不關她們的事。」   「羅諾。」雲煥冷冷回答了兩個字,「我記得他。」   「羅諾頭人……」慕湮歎了口氣,想起當初打開地窖時看到的慘況,卻極力開解,「他在那場動亂裡也死了好多親人了。他其實是個不錯的頭人,牧民都愛戴他……煥兒,他還有兩個可愛的女兒和年老的父親。」   「年老的父親……」雲煥重複了最後幾個字,忽然薄唇邊就露出一絲冷笑,握緊了劍,「是的——而我卻沒有。」   他的父親,死於十五年前那一場牧民暴動。   慕湮霍然一驚,不知道說什麼好。許久,輕輕歎了口氣,掰開弟子握劍的手,將光劍收回他腰間:「你還有師傅啊……師傅什麼時候總是對你好的。如果羅諾族長找回了如意珠,也算是償還你了——答應師傅,這件事一筆勾銷,不要再追究了?」   「……」雲煥卻是沉默,眼睛裡的光陰冷狠厲,隱隱不甘。   這一生,他向來恩怨分明得近乎睚眥必報,如今仇人便在面前、即使不方便公開處死,也一定會不擇手段暗地了結對方性命——然而師傅這個請求,卻是要生生封住他拔出的劍。   「煥兒,師傅的話你不聽了麼?」慕湮輕輕加了一句,歎息,「真是長大了。」   「我聽。」許久許久,帝國少將終於吐出了一口氣,躬身行禮,「師傅的話,弟子從來都是聽的——師傅說不許找曼爾哥族長復仇,那末,弟子便不找了。」   空桑女劍聖輕輕歎了口氣,眉間有種如釋重負的神色,然而知道弟子那樣酷烈的脾氣,生怕他不會放過曼爾哥部的牧民,忍不住再問了一句:「真的答應不報仇了?」   第二句追問讓雲煥陡然心中一窒,帝國少將攬襟憤然而起:「師傅不信我麼?」   「煥兒!」慕湮剎那間知道傷了弟子的心,脫口。   「好,我發誓——」雲煥霍然起身退了三步,直退到石燈台旁,眼睛卻是一直看著慕湮,橫臂火上,「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誓言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慕湮的心。   少將的手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   ※※※   砂風呼嘯,篝火尚自跳躍溫熱,急促的馬蹄聲卻敲碎了破曉的黎明。濛濛黃沙中,隱約看到有大隊的騎兵從空寂城方向往這裡疾奔而來。   「冰夷來了!冰夷來了!」所有剛喝完酒在歇息的牧民一眼瞥見,便是一躍而起,紛紛攀上馬背,連地上尚自散落的酒器什物也不要了,策馬狂奔離去。這些年來,按照滄流帝國的嚴苛律例,所有各部的牧民沒有允許絕對不可擅自離開定居的村寨、前往別處集結,否則便將受到嚴懲。被那樣的嚴令拘禁著,牧民們每年五月十五後的謝神會都必須趁著黑夜偷偷進行,不然一到天亮被冰夷軍隊抓住、便是意欲聚眾謀反的罪名。   「冰河?冰河呢?」央桑在馬背上想拉姐姐上來,黃衫的摩珂卻抱著琴四顧——十二絃琴尤自扔在火邊,琴師卻不見了蹤影——一個盲人琴師,又能去了哪裡?   「別管了!冰夷軍隊就要來了!」央桑在馬上回頭,看著那一股黃塵越來越近,焦急地大呼,這時做妹妹的潑悍烈性發揮了作用:再也不理會姐姐的掙扎,央桑一鞭子捲住摩珂的腰,不由分說就把柔弱的姐姐攔腰橫抱上了駿馬,揮鞭狂奔離去。   只是短短片刻,石頭曠野裡上千曼爾哥牧民便奔逃一空。   「媽的,那些沙蠻子倒是跑得快!」黃塵散開,當先魁梧的軍人勒馬,望著牧民奔逃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那一口痰射在旁邊一個士兵的箭袋上,居然震得「啪」一聲大響。   「還沒出一箭之地叻——將軍,要不要令將士們放箭?」旁邊有副將模樣的人勒馬獻策,用鞭梢指著人群末尾的一騎,邪笑,「難得這次曼爾哥部的姊妹花都來了……要不要一箭射了下來、以謀反的罪名帶回營裡去?」   「你個宣老四……」南昭將軍大笑起來,用鞭梢敲著副將的頭盔,「你是想害我死?你嫂子是吃素的?一弄還兩個!加上你嫂子,三個女人一台大戲——我怎麼吃得消?」   「將軍吃不消就留給屬下好了。」副將倒是生得一副文質彬彬的臉孔,和這大漠黃沙大大不合,笑著揮手,身後士兵呼拉拉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   「別鬧了,有正事兒。」看到副將真的要搶人,南昭有些不耐地沉下了臉,翻身下馬,「這次也不是來抓那些沙蠻子的。」   「正事?」副將宣武倒是怔了怔,看到南昭認真起來,連忙揮手阻止士兵,跟了上去,「將軍不是來抓沙蠻子?那麼半夜忽傳軍令、點起人馬前來這裡是做甚?——總不成和那些沙蠻子一樣、來這裡拜什麼莫名其妙的神仙吧?」   「少囉囉嗦嗦。」南昭聽得不耐,大手一揮,「是雲少將來了!」   「什麼?」宣武副將嚇了一跳,瘦臉上眼睛睜大了,「雲少將?雲煥?是將軍您在講武堂的那個同窗麼?——巫真的弟弟、征天軍團鈞天部的少將雲煥?軍中都傳稱將來會是巫彭元帥繼任者的雲煥少將?」   「真囉嗦……」南昭大步向著古墓走去,臉上卻也掩不住自豪,「是啊,我在講武堂的同窗。」   昨天入夜時分接到傳書,原來是雲煥的鮫人傀儡受命通知他前來此處迎接。   當日講武堂裡,自己還比雲煥高了幾科,而雲煥那時沾了當聖女的姐姐光,剛從屬國以平民的身份進入帝都,在門閥子弟雲集的講武堂裡頗受排擠,而他剛開始性格冷硬孤僻,也不和同窗接近,一直落落寡合。同樣平民出身的南昭,便成了不多幾個和他走得近的人。   ——那時候不過是惺惺相惜才和這個年輕人稱兄道弟,並非有意討好權貴。卻不料雲家發跡得如此之快,不過幾年,聖女雲燭便成了元老巫真,躋身帝都最顯貴的門閥之中。而這個年輕人以箭一樣的速度在軍中晉陞,如今已經赫然成為征天軍團內最有實力的少將。   而同樣平民出身的自己,尚自在這個偏遠的屬國地界上,當著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小小將軍——按滄流軍中規定,鎮野軍團和征天軍團雖然一直並稱,然而剛出科的講武堂子弟首先都要去鎮野軍團、磨練五到十年的步戰和馬戰,才會被調入征天軍團。   這些年他維持這方大漠的安定、管束牧民,也算有些成績,五年內晉陞少將也算是難得。然而如今雖然官階和雲煥相同,可帝都過來的征天軍團少將、和駐紮屬國的鎮野軍團少將之間,誰都知道那是雲泥之別。   ——真是什麼人有什麼命啊……南昭這樣的粗人心裡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然而畢竟是直腸子的人,想想也就扔開了。畢竟這次雲少將忽然前來,手裡持有帝都巫彭大人的令牌,於公於私,只要他有所吩咐、自己和所有空寂城的士兵莫不要聽其調遣。   「將軍,抓到了幾個小沙蠻!」正在想著,耳邊忽然聽到屬下的稟告。南昭抬頭看去,只見士兵不知何處抓了三四個牧民孩子,正一手一個揪了過來押到馬前,「怎麼發落?按聚眾叛亂梟首示眾?」   「放開我!放開我!」那些孩子很是野,不甘心地掙扎,「我們不過是在給女仙上供品!我們沒有叛亂!」   「女仙?」南昭皺眉,「什麼亂七八糟的……」   眼睛看去,卻見石墓台階上果然放著好幾個籃子,裡面盛滿了各類鮮美水果,籃子被綵帶綢緞裝飾得極為絢爛,墜滿了彩色石子和羊骨頭,顯然這些孩子是費了好大精力去弄這些獻給女仙的禮物。   「媽的,這些莫名其妙的沙蠻子!多少次警告他們不要隨便聚集喧嘩,從來不聽老子的三申五令!」南昭看得心頭火起,踢翻了一個籃子,大罵,「奶奶的,就喜歡到處亂跑鬧事,帝都的律令你們當是放屁?你們當放屁,老子可要原原本本實行——不然怎麼對上頭交代?年年要半夜三更起來趕你們,以為老子不要睡覺?」   「……」半夜集合的鎮野軍團士兵個個也有睏意,此刻聽得將軍發作,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打哈切。然而看著遍地狼藉和幾個扭動掙扎的牧民孩子,個個眼裡也有不耐的狠氣。這些賤民,非得套上鐵圈才會聽話。   ※※※   石墓裡的燈漸漸燃盡,而高窗外面的天色也亮了起來。   殘燈下,用白布細細包裹著弟子的手掌,最後在手腕處打了個結。   「這些叫湘做就可以了。」看著師傅低頭細心包紮的樣子,雲煥忍不住說,然而手臂卻彷彿僵硬了一般無法動彈。   「以後不許再做這樣的事了。」慕湮俯下身,咬斷長出來的一截白布條,看著弟子燒傷的手,眼裡有痛惜的光,「手如果燒壞了,還怎麼用劍?煥兒,你也是好大的人了,怎麼一下子就做這樣不管不顧的事情?如果在帝都也這樣,可真叫人擔心啊。」   「在帝都不會。」雲煥低頭,感覺師傅的手指輕輕撫過綁帶,低聲,「我只是受不得師傅一句重話。」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笑了,抬手想去撫摩雲煥的臉,然而凝視著弟子英挺的眉眼,眼色也是微微一變,手便落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拍,「別傻了……別傻了。你已經長大了,師傅也要死了。以後要自己對自己好。」   「師傅。」那樣不祥的話再度被提起,雲煥剎那變了臉色,脫口。   「你聽,外面怎麼又吵了起來?」慕湮一語帶過,卻不想再說下去,側頭聽著外面的聲響,「好像有很多人來。」   「是南昭……我差點忘了。」雲煥聽到了風中的戰馬嘶鳴,霍然站起,「湘,去開門。」   ※※※   幾個牧民孩子不停扭動掙扎,一口咬在提著他們的校尉手上,牙齒在鐵製的護腕上發出一聲脆響。那個校尉也火了,用膝蓋猛然一頂孩子的胸腹,引出一聲慘叫。   「將軍,別和沙蠻子浪費時間,可不能耽誤了見雲少將。」副將一聽帝都來的少將來到這片荒蕪的廣漠,眼睛放光,揮揮手,「拉下去都斬了——把人頭挑在竿子上放到這古墓周圍,不許取下——看那些沙蠻子明年還敢來這裡聚眾叫囂?」   「是!」校尉總算得到了答覆,一手拖一個孩子就往外走,一邊招呼刀斧手。   「女仙!女仙!救命啊……」牧民孩子的眼都紅了,拚命掙扎呼救,可哪裡是人高馬大的士兵們的對手,一邊大罵大哭,一邊已經被拖了下去。坐在馬上的刀斧手從背後抽出長刀,表情輕鬆,甚至還笑嘻嘻地看著被按到地上的孩子,用靴子踢了踢:「叫啊!你們的女仙怎麼不出來救你們?」   一時間軍中哄笑,刀斧手跳下馬背,揚起長刀對準牧民孩子的脖子。   「鬧什麼,」忽然有人出聲,阻止,「吵死了。不許在這裡殺人。」   「奶奶的!」副將一向在軍中除了南昭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此刻乍然在人群裡聽到這樣老實不客氣的命令,大怒,抬眼看去卻看到一個穿著白袍的牧民正走入軍中,脫口揚鞭,「造反了?給我——」   「少將!」南昭卻是眼睛一亮,翻身跳落,幾步迎上去,抱拳,「南昭來得遲了!」   「辛苦了。」白袍的年輕人從石階上走下,同樣抱拳回禮。等他抬起頭、宣武副將才看清他雖然穿著牧民的衣服,然而髮色和五官、的確是冰族的樣子——雲煥少將?這位忽然從古墓裡冒出來的,就是帝都來的貴客?十巫中巫真的胞弟?帝都中如今炙手可熱的新貴?   劍眉星目的年輕人和南昭打了招呼,便從懷中取出一面令牌,高高舉起,展示給四周的鎮野戰士:「征天軍中少將雲煥,奉帝都密令前來。即刻起此處一切軍務政務,均需聽由調度,不得有誤!」   那是一面刻有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包括南昭在內的所有戰士一眼看見,立刻跪下,不敢仰視。   這樣的令符在雲荒上不超過五枚,每一枚都像征著在某一個地域內君王般的絕對權力。其中三枚給了大漠三個部落的族長,一枚給了派往南方澤之國任總督的冰族貴族,剩下的一枚留在帝都,只有當發生機要大事之時,才會動用。雙頭金翅鳥令符到處,便像征著帝都元老院中十巫的親自降臨,生死予奪。凡是雲荒土地上任何人,不管是戰士還是平民,屬國還是本族,均要絕對服從令符持有人說出的每一句話。   所有冰族戰士翻身下馬,持械跪倒,轟然齊聲答應:「唯少將之命是從!」   看到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副將心中一驚,腿便軟了,一下子從馬背上滾落,匍匐在黃沙裡,跟著眾人一起答應著,聲音卻發顫——他本想了滿腦子的方法來討好這位帝都貴客,卻不料第一個照面就得罪了。   「起來。」雲煥微微抬手,示意軍隊歸位,對身邊跟出來的美麗少女吩咐,「湘,將巫彭元帥的手諭給南昭將軍。」   「是!」湘從懷裡拿出密封的書信,交給南昭。   南昭雙手接過,小心翼翼拆開,一看之下臉色微微一變。看畢也不說話,只是恭恭敬敬將密信撕為碎片,一片片送入口中吞下。按照軍中慣例處理完密令,南昭清了清喉嚨,抬起眼睛注視著雲煥的臉,緩緩握劍:「南昭奉元帥之令,一月內將聽從少將一切調遣。」   從打開那封密信起,雲煥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盯在同僚臉上,注意著每一絲變化——他也不知道那封密信的內容……到底是什麼?持有令符、已經可以隨心所欲調用空寂城的兵馬,巫彭元帥這一封給守將的手諭、難道就是再度重複這個指令?   「如此,辛苦將軍了。」從南昭的臉上他看出了某種變化,然而雲煥的語氣依舊冷定。   「還請少將移駕空寂城大營。」南昭抱拳,恭恭敬敬地請求。   「不必,」雲煥卻是抬手反對,「我在此處尚有事要辦,暫時不便回營——南昭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南昭聽雲煥的聲音忽轉嚴厲,立刻單膝下跪。   「即刻起一個月內,軍隊不得干預牧民一切行為——無論聚會、遊蕩、離開村寨均不得約束,更不許盤問。」雲煥手持令牌,面無表情地將一項項指令傳達下去,「此外,調集所有駐軍整裝待命,一個月內枕戈待旦,令下即起、不得有延誤!」   「是!」雖然不明白,南昭立刻大聲領命。   「令軍隊駐防各處關隘、嚴密監視過往行人,一個月內,這片博古爾大漠只許有人入、不許有人出!」   「是!」   頓了頓,雲煥彷彿低頭想了一下,聲音凝重,抬起手一劃:「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不許任何軍隊靠近,如果有牧民前來,半途上絕不許攔截。」   「是!」南昭點頭領命。   雲煥吐了一口氣,抬手命同僚起來:「南昭將軍,回頭將這一帶佈防圖送來給我——我這幾天就先住這古墓,有什麼事立刻來找我。」   「是。」南昭起身,依然不敢問什麼,只是答應著,最後才遲疑補了一句,「飲食器具、需不需要末將備齊了送上?」   「不用。」雲煥搖頭,眼睛卻瞟向一邊幾個看得呆了的牧民孩子,嘴角一撇,「這幾個曼爾哥部的崽子不能殺,但目下也不能放——關上一個月再放,傳我命令,一個月內不許軍隊和牧民起糾紛。」   「是。」南昭有些詫異,畢竟他知道雲煥的脾氣,可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還有……以後都不要在這一帶殺人逮人,弄得雞飛狗跳的。」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冷定裡帶了一絲笑意,低下頭敲了敲南昭的肩甲,「這不算命令,算我求你的——期限也不止一個月。怎麼樣?以前你欠我的三個條件、如今還管用吧?」   「沒問題。」南昭一愣,大笑起來,吩咐士兵們一邊待命,拉著他轉到僻靜處,忍不住用力捶了一拳,「奶奶的,聽你前面的語氣、唬得人一愣一愣得,還以為你小子五年來變了個人呢!」   「差不多也算變了個人吧。不變不行啊。」雲煥笑,眼睛深處卻閃爍著冷光,「哪像你,一個人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擁兵逍遙,老婆孩子的一堆。」   「你難道還未娶親?」南昭卻是意外,看向帝都過來的少將。   「訂了婚事,尚未娶。」說起那門婚事,雲煥眉頭跳了一下,「巫即家的二房么女。」   「巫即?巫即家現在長房疲弱、二房正得勢……那不是很好?」南昭雖然多年遠駐西域,然而畢竟是將軍,帝都的大致情況還是瞭解一二的,不由撫掌大笑,「你小子有本事啊!巫即那邊的女兒漂亮不?可別像我家那位河東獅……」   「哪想得到那麼遠。」雲煥笑了笑,眉頭卻是陰鬱的,「如果這次我失手,那這門婚事就取消了——帝都很多人想我們雲家死,你知道麼?」   「……」南昭一愣,說不出話來。   「南昭,這次你一定要幫我。」雲煥霍然回頭,靜靜注視著同僚的眼睛,「如果你也對我玩什麼把戲,我大約就在劫難逃,但是,那之前、令符在我手上,這裡一切我說了算。」   「哪裡話!」南昭臉色變了,握劍憤然而起,「我……」   「先別忙著辯解,」雲煥微微笑了起來,忽然抬頭,眼光冷而亮,「我把你當朋友才把醜話說在前頭,不捅暗刀子——南昭,這些年你為了從空寂城調回帝都,一直在國務大臣巫朗那邊走動,沒少下功夫啊。」   一直豪邁爽朗的將軍陡然怔住,說不出話來。   「我沒出伽藍城之前、你便得知了此事吧?」少將看著昔日同僚,唇角的笑卻是琢磨不透,「我此行責任重大,出發之前、更不會漏了盤點這裡的一切人事。」   「巫朗大人是信裡隱隱約約提起過這事,可是、可是我並沒有——」被同僚那樣輕言慢語之中的冷意逼得倒吸了一口氣,南昭回過神來,忿忿然反駁。   「我知道你沒有。」雲煥微笑起來,神色稍微放鬆了一些,「不然我怎會和你有商有量的坐在這裡說話——南昭,你從來不是賣友求榮、會耍手段的人。不然以你的能力,怎會這麼些年了還在空寂城駐守。」   「……」南昭再度退了一步,打量著這個多年不見的帝都少將。   「抱歉,時間緊急、所以我沒有耐心和你繞圈子——一上來就把事情說開對大家都好,」雲煥用令符輕輕拍擊著手心,劍眉下的眼神是冰冷的,然而隱隱有某種悲哀,「南昭,若我此行順利,回到帝都便會向巫彭大人替你表功、調你回京和家人團聚。」   「不用了……」南昭陡然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剛剛在手諭裡,巫彭元帥令我好好聽從少將調遣,我留在帝都的父母家人、他早已令人好好看顧。」   雲煥陡然想起方才巫彭元帥的那份密令,默不做聲地吸入一口冷氣。   「哈,哈哈哈……」兩人都是片刻沉默,南昭忽然忍不住地笑了起來,抱拳,踉蹌而退,「雲少將,末將告退了。」   「南昭。」雲煥有些茫然地抬頭,想說什麼,終歸沒說。   南昭看著同僚,嘴角動了動,彷彿也想說什麼,最後只是道:「但凡有事,傳令兵會立即馳騁來去稟告。末將在空寂城大營枕戈待旦,隨時聽從少將調遣。」   ※※※   所有人都散去了,城外古墓邊又是一片空曠,只有黃沙在清晨的冷風中舞動。   雲煥回身拾級而上,剛要抬手,石墓的門卻從裡開了。白衣女子坐在輪椅上,在打開的石門裡靜靜看著他,臉色似乎又憔悴了一些,目光看不到底。雲煥心裡一冷,不知道方纔那些話、師傅聽到了多少。俯下了身,輕輕道:「師傅,外面風冷,回去吧。」   「讓我看看日出吧。」慕湮卻搖了搖頭,坐在石墓門口抬頭向著東方盡頭眺望,朝霞絢爛,映在她臉上、彷彿讓蒼白的臉都紅潤起來,她的長髮在風中微微舞動,聲音也是縹緲的,「煥兒,你就在這裡陪我一會。」   雲煥神色一黯,些微遲疑後依然點頭:「是。」   「現在這裡沒人看見,你不用擔心。」慕湮的臉浸在朝陽裡,也沒有回頭,靜靜道,「我知道你不願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傅……」   「師傅。」雲煥單膝跪倒在輪椅前,卻不分解,「對不起。」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麼,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慕湮微笑起來,彷彿力氣不繼,聲音卻是慢慢低下去的,最後輕輕說了一句話,「但是那幾個曼爾哥孩子,一個月後、你要放他們回去。我知道你在找到如意珠之前、不能讓牧民知道你是帝國少將,所以你扣住了那幾個孩子——師傅很高興你沒有用最簡單的方法堵住他們的嘴。」   「……」雲煥忽然間不敢抬頭看師傅的臉,只是俯身點頭,「一定放。」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乾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朝霞中,慕湮忽然笑著歎息,靠在輪椅上抬頭看著天邊——那裡,廣漠的盡頭,隱約有巨大的白塔矗立。什麼都變了,只有那座白塔永遠存在,彷彿天地的盡頭,「那時候我不懂語冰,過了那麼多年、現在稍微知道一些了,可還是不能認同他。任何人如果草菅人命屠戮百姓,那都是該死的——」   有一次聽到師傅說起那個名字,雲煥心裡莫名緊了一下,不敢答話。忽然聽慕湮輕笑了一聲:「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居然就放過了那個該死的人。」   雲煥感覺師傅的手就停在自己頂心的百匯穴上,輕輕發抖。那個瞬間他忽然感到了莫名的冷意,幾乎就忍不住要駭然握劍躍起。   「主人!」或許是看到主人受制於人手,傀儡臉色變了,拔劍上前。   雲煥霍然抬手,示意湘止步,依然頭也不抬地單膝跪在輪椅前,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所以,對你也一樣。」慕湮的手輕輕垂落,搭在他肩頭,聲音一下子輕了,「你可以回空寂城大營了——曼爾哥牧民都是言出必行的漢子,他們如果找到了如意珠,便會送過來、當作供品放在門口石台上……你的人既然守在這裡附近,到時候來拿就是了。」   聲音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很久,雲煥感覺師傅按在他肩上的手在劇烈顫抖,居然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那也是師傅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以後你要做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就要……靠自己了。你可以……可以走了……永遠不必回來。」   「師傅!」忽然聽出了不對勁,少將霍然抬頭。   他看見的是血色的白衣——那個瞬間他以為是升起朝陽染上的顏色。   然而那只是錯覺。雲煥看到有血從慕湮的嘴角沁出,隨著再也難以壓制的咳嗽、點點濺落雪白的衣襟,染出大片雲霞。空桑女劍聖的臉色蒼白得透明,猶如一觸即碎的琉璃,依稀間有大限到來之時的死氣。   「師傅!師傅!」那個瞬間的恐懼是壓頂而來的,雲煥只覺忽然沒有了力氣,想要站起來、卻踉蹌著跪倒在地上,他用手臂支持著身體,伸手去拉師傅的衣襟。   然而輪椅無聲地迅速後退,慕湮放開了捂著嘴的手,只是一用力便驅著輪椅退回了石墓,墓門擦著她的衣襟轟然落下,將一角白衣壓在石門下。   「師傅!師傅!」雲煥踉蹌著站起,用力敲打厚重的石門,心膽俱裂,「開門!開門!」   石屑紛飛中他的手轉瞬間滿是血,剛剛包紮好的綁帶散開了,帶傷的手不顧一切地拍打著巨石,留下一個個血印。那個瞬間帝國少將幾乎是瘋狂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帶著劍、也忘了用上任何武功,只像一個赤手空拳的常人一樣用血肉之軀撞擊著那轟然落下的石門,瘋了一樣大喊裡面的人,直到雙手和額頭全都流滿鮮血。   那樣駭人的情形、甚至讓身側的鮫人傀儡都連連退了好幾步,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震動。   「師傅,師傅……開門。」身體裡的力氣終於消失,雲煥跪倒在墓門前,頹然用雙手拄著巨石,筋疲力盡地喃喃,「開門……」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清晨的大漠死一樣的寂靜,只有砂風呼嘯在耳邊,忽遠忽近。在低頭看到石門下壓著的一角白衣時,那樣忽然而來的絕望和恐懼讓他幾近崩潰。   師傅是不是已經死了?是不是已經死了?——就在一牆之隔的這塊巨石後面?   居然連最後一面都不肯見,就這樣退入古墓、斬斷和他的最後一絲聯繫……那樣突然……明明說過還有三個月,卻那樣突然!其實最初他不曾如此慌亂,在心中籌劃過好幾個方法、試圖回京後用一切想得到的方法,來延緩或者消除師傅死亡的期限。那些方法裡,至少有些是可以冒險一行的。   可轟然間一切都被落下的石門截斷,再也沒有任何回轉的餘地。   「不行……不行。師傅,你不開門,我就——」身體虛弱到極點的時候,空白一片的腦子反而緩緩有了意識,雲煥霍然抬頭看著面前厚重的石門,抬手撐住地面站起,踉蹌退了幾步,反手拔出了光劍——如果不能斬開這道門、就算調動軍團前來,也要將面前這塊隔斷一切的巨石辟開!   「何必費那麼大力氣?這座墓不是有透氣的高窗麼?」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建議。   接近空白的腦子陡然一震,狂喜,想也不想,雲煥轉身準備奔去。   陡然,他身子僵住了,不可思議地站住了腳,緩緩回身:「湘?」   「雲少將。」那樣清晰的話語,卻是從一個傀儡嘴裡吐出。朝霞中,嬌小美麗的鮫人靠在石門旁,手指上輕巧地轉動著佩劍,眼睛裡再也沒有了一貫的木然,清亮如電,冷笑起來:「你總算正眼看我了。」   雲煥只是震驚了剎那,然而在此刻顧不上這件事,便想從高窗躍入古墓。   「不用急,你的師傅應該暫時死不了……」湘大笑起來,繼續轉動著佩劍,一直茫然麻木的眼裡有著各種豐富的表情,「不過她一定很傷心啊,在覺察到了自己徒弟給她的那顆『金丹』居然是毒藥的時候——我真奇怪,為什麼剛才她不殺了你呢?」   「你說什麼?!」雲煥只覺心口彷彿猛然被刺了一刀,霍然回頭,臉色蒼白,「你說什麼?那顆玉液九轉金丹是……」   話說到一半,他猛然就明白過來了。所有零零碎碎的事霍然拼合——   為什麼師傅那一次分明有呼吸,卻失去了意識?   臉上那層淡淡的死氣,以及說話時經常停頓蹙眉的表情。   原來,是服用了他帶來的那顆藥丸之後,身體便開始漸漸不適。   然而師傅從來沒有說——她為什麼不說?在覺察弟子送上的是毒藥的時候,為什麼不說?在忍受著體內毒發痛苦的時候,她還在篝火旁為他拜託族長幫忙。   「我知道你不願人知道你有個空桑師傅。」   「沒關係。不管你做了什麼,永遠不用對師傅說對不起……」   「煥兒,你很能幹啊……決斷,狠厲,乾脆,比語冰那一介書生要能幹得多。」   「但如果讓我殺他,只怕還是不了手——所以,對你也一樣。」   ……   他終於明白了師傅眼裡間或出現的溫柔而悲哀的凝視——只因為師傅那時候已經認定、面前一手帶大的弟子在利用她完成任務後就要殺她滅口!可那時候她為什麼不殺他?——如果她動手,事情可能還有解釋澄清的機會。然而善良溫柔的師傅卻始終不曾動手,只是那樣淡然的微笑著,接受了那個她曾一手救出、造就、提攜的弟子帶給她的死亡。   那個瞬間,他只覺的吸入的空氣都在胸臆中如火般燃燒,劇烈的疼痛感讓他幾乎握不住劍。再也止不住的淚水從眼里長劃而下,雲煥頹然後退,一直到後背靠上石壁,因為極度激烈的感情而全身顫抖。   她就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責怪?如果師傅那時候對他動手,質問他為何下毒——如果她會稍微反抗一下……那決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也絕不會讓人有機可乘!   ※※※   「那顆藥經了我的手。」傀儡微笑起來,眼裡冷光離合,「你忘了?那時候是我遞給你的……我也是碰運氣。少將何等精明,在你飲食中下毒我是萬萬不敢,只有另尋它法了——萬幸你師傅卻是個沒心機的,看也不看便服了。」   「唰!」語音未落,雪亮的光如同閃電,抵住了她的咽喉。盛怒下出手比平日居然迅捷更多,湘根本來不及拔劍、光劍就已經停在她血脈上,不停顫抖:「解藥。」   「解藥不在我身上。」然而湘神色是冷定的,顯然早已考慮了退路,毫無畏懼地看著臉色鐵青的雲煥,「你若殺了我,我的同伴就會將解藥毀去,你師傅……嗯,倒是不會馬上死,不過毒會慢慢發作,到時候她只怕想立時死了也不能——」   「住口!」殺氣已經在眉間一觸即發,然而光劍卻始終不敢再逼近一分。湘只是微笑著,輕鬆地一退、就從少將的劍下安然離開,利落地反手拔劍,對準了雲煥的心口,微笑:「我就是不住口,你也不敢如何——你還敢如何呢?雲少將?別忘了你師傅的命在我們手上。」   多年的隱忍後,一朝揚眉吐氣的鮫人傀儡傲然冷笑,長劍輕鬆地壓住了少將的光劍:「十幾年了……我們都說、如今征天軍團裡最難對付的就是雲少將你。多少兄弟姐妹折在你手上!不說別的,就說幾個月前你就差點殺了我們左權使炎汐……」   「我們擬定過許多計劃,想除掉你,可惜,你幾乎無懈可擊。你不好色,不貪杯,不貪財,精明幹練為人謹慎……」那樣盛讚的話在她嘴裡吐出,卻是帶了十二分的冷意,眼神霍然一冷,短劍指住雲煥的心口,冷笑,「我們都說,你唯一的弱點或許在幼年撫養你的姐姐身上——你和妹妹自幼分離,彼此冷淡,你對你的族人更是形如陌路——可惜那個弱點不是弱點:巫真雲燭,日夜侍奉在那個智者身邊,誰能動到她的主意?」   長長吐了口氣,湘彷彿也有些慶幸的神色:「老天有眼,瀟那個無恥叛徒出了事,帝都讓我來和你試飛伽樓羅——呵,那時候我就發誓:絕不能讓滄流帝國成功!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阻止你,拿回龍神的如意珠……直到和鳥靈遭遇的時候、你吩咐我去古墓找你的師傅。你的師傅……呵呵,我們自問對你瞭如指掌,卻不知道你還有一個師傅。我就想,你這樣隱瞞自己的師承,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我猜對了。」   說到這裡,湘忽然間輕輕吐了口氣,烈艷的眼神忽然黯淡:「你這種人,怎麼配有這樣的師傅!——如果她知道你是拿著如意珠去試飛伽樓羅……」   「不過我告訴你,即使這次我沒能制住你師傅、讓你拿到了如意珠,可到試飛時我不惜和你同歸於盡,也不會讓伽樓羅飛起來!」視死如歸的眼神烈烈如火,嬌小美麗的鮫人傀儡揚眉冷笑,聲音帶著悲涼和壯烈:「那之前,我多少位的姐妹……也是這樣和伽樓羅一起化為灰燼。」   「……」聽到這裡,幾近崩潰的神智終於慢慢清明起來,雲煥看著藍發碧眼的鮫人,喃喃,「復國軍?你是復國軍的奸細?」   「呵呵。」湘笑了起來,轉動手腕,「在征天軍團內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啊——能和少將你搭檔試飛伽樓羅!連我自己都想不到呢。」   「怎麼可能?你沒有服傀儡蟲?!你在征天軍團內當了十幾年的傀儡,從未……」驚訝於軍團中最負盛名的傀儡的真正身份,雲煥回憶著一切所知的關於湘的資料,脫口,「和你搭檔過的那些將士,從來沒有任何覺察?怎麼可能……」   「你以為冰族會比我們鮫人更聰明麼?那些貴族出身的酒囊飯袋。」湘冷笑起來,揚眉之中有不屑和厭惡的光,「眼裡除了我的身體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很容易對付——每次我被調走的時候還依依不捨呢,從來不知道到底丟失了什麼。」   連續的對話中,感覺潰散的神智在慢慢穩定凝聚,雲煥深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控制著自己發抖的手,只是冷笑:「飛廉也一樣麼?」   那兩個字讓湘微微震了一下,美艷的臉上笑容微斂,側過頭去:「那個蠢材不一樣……在整個征天軍團裡,我稱之為『主人』的那些軍官裡,唯獨你和他與眾不同。」   頓了頓,鮫人碧綠色的眼裡起了譏誚:「但是,你和他根本是兩種人。」   「真的不一樣麼?」在湘臉色變化的剎那,雲煥有種押中的勝利感,那樣的感覺讓他搖搖欲墜的神智清楚了一些,慢慢開口,「你既然是奸細,他一定也和復國軍脫不了干係——無恥的叛國者。」   「他不是!」湘脫口。   那個剎那雲煥眼裡的笑意更深了:「是與不是,那要等刑部拷問完畢,才能判斷——你也聽說了吧?刑部『牢獄王』辛錐手下,還從來沒有不吐『真像』的犯人。」   「飛廉什麼都不知道!」湘忍不住變了臉色,身為鮫人復國軍戰士、果然對那個酷吏的名字如雷貫耳,「一人做事一人當,不關他的事情。」   「呵呵……說的好。」雲煥輕輕笑了起來,嘴角卻是冷嘲,「一人做事一人當,也不關我師傅的事情。」   「……」沒料到在這樣的形勢下還被壓住了氣勢,湘片刻沉默。   然而剎那之後就大笑起來,鮫人女子一躍而起,提劍後退:「想用飛廉威脅我?做夢!他算什麼?一個冰夷……一條不會咬人的狗還是狗!」   大笑中湘劍一劃,將雲煥逼退三丈,眼睛裡閃著冷光:「雲少將,我告訴你:不管是這些牧民找到如意珠、還是你自己派軍隊找到如意珠——反正如果一個月內你不把龍神的東西歸還我們鮫人,你就等著你師傅的屍體在古墓裡腐爛吧!」   「就算師傅她解了毒,最多也只能活三個月,你威脅不了我。」雲煥淡淡指出,聲音壓到最低,「你交出解藥,我放你走,絕不會連累飛廉少將。」   「是麼?」湘退到了石墓牆邊,抬頭看著那個高窗,又饒有興趣地看著一邊的滄流帝國少將,嘴角浮出一個笑,「聽起來倒是很合理——如果不是恰好我都看見了,我幾乎就要接受這個『公平』的條件了。」   「看見?」雲煥臉色微微一變,反問,「看見什麼?」   湘嘴角的笑更加深,混和著種種情緒、變得不可捉摸,聲音忽然輕了下來,近乎耳語:「我看見你吻她了……每次在她沒有醒來的時候,你都忍不住吻她的指尖和頭髮。是不是?那時候你的眼神是多麼迷戀和痛苦啊,嘖嘖。真不可思議……我都看見了。」   「住口!」恍如被利劍刺中心口,雲煥臉色轉瞬蒼白,「住口!住口!」   「哈哈哈哈……受不了了麼?」復國軍戰士大笑起來,詭異耳語般的聲音,「如果我告訴你、其實你師傅她知道呢?她其實知道——那次我明明看見她睜開眼睛了!但是她默不做聲。就像中毒後也默不做聲一樣——我還以為那時候便可挑撥你們師徒相殘殺。可惜啊……也不知道最後一刻她心裡是什麼感覺……」   近乎耳語的聲音忽然中止了,湘眼裡湧動的光凝定了,忽然提高了聲音,冷而厲:「雲少將,不要再否認了——只要有一絲希望,哪怕為了讓她多活一天、你都可以拿一切來換!」   鮫人戰士握劍一躍而起,手攀上了高窗:「我就在古墓裡,等著你把如意珠送進來——毒性已經開始發作,若不盡早、解了毒身體也會潰爛大半。可要加緊啊,少將。」   黃沙紛飛的荒野上,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雲煥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古墓——石階上零落地散落著牧民們獻上的水果供品,紅紅綠綠。厚重的石門隔斷了一切,堅實的石壁高處、那個高窗猶如一隻黑洞洞的眼睛注視著他,看不見底。   十五年前地窖逃生後、他再也沒有此刻這樣絕望過。那時候在死亡來臨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將沒有任何族人或敵人來解救他,在這個天地之間他只是孑然一人、得不到任何救助;而如今同樣的恐懼和黑暗滅頂而來,他知道自己將要失去最後的救贖。   頹然將手捶在石壁上,那個瞬間,一直勉強控制著的情緒終於土崩瓦解。   六、湮滅   高達六萬四千尺的伽藍白塔上飛鳥絕蹤,只有不時造訪的風兒將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氣息送來。   已經是半夜時分,而神殿外、觀星台上的侍女們卻一個個神色緊張地站在那兒,沒有一絲睡意——幾日前焰聖女忽然被逐出神殿、逼令喝下洗塵緣後送下白塔,並且以後再也不許踏上伽藍白塔一步。那樣的劇變一出,所有侍女噤若寒蟬。沒有人知道重重簾幕背後的智者大人為什麼忽然動怒、又將會遷怒何人。   侍女中年長一些的、依稀還記得二十年前的類似情形:也只是一夕之間、前任聖女巫真不知為何獲罪,天顏震怒,如同雷霆下擊、赫赫十巫之一的「真」居然遭到了滅族的懲罰!   後來帝都依稀有傳言,說那次劇變其實是國務大臣巫朗和元帥巫彭之間又一次激烈較量的結果——因為巫真家族一向和國務大臣不睦,而身為聖女又能經常侍奉智者大人左右、影響力深遠,故此巫朗用盡心機讓巫真觸怒於智者,從而滅門。   然而這些傳言對於高居萬丈之上的神殿、遠離帝都一切的侍女們來說都是虛無的,她們記得的、只是原先高高在上的巫真聖女忽然之間就被褫奪了一切,由雲霄落入塵埃。那樣生殺予奪的權力,讓最接近那個人的侍女們噤若寒蟬。   如今智者大人又在震怒的時候,可片刻之前,所有侍女都看見巫真雲燭推開重門、衝入了神殿——那個從未有人敢在智者沒有宣召的時候擅自進入的殿堂。   不知道她將面臨什麼樣的後果。自始至終,沒有人知道重重簾幕、道道神殿之門背後的最深處,那個從未出現過的智者到底為了什麼震怒?而什麼、又是那不能觸犯的忌諱?   百年前,被驅逐出雲荒、漂流海上的民族接受了這個神秘來客的領導,之後不出二十年便重返故園、取得了這個天下;百年來,這個神殿裡的人在幕後支配著這個帝國,一言一語便可令天地翻覆。即使十大門閥中連番劇鬥、爭的也不過是權杖的末梢而已。   然而百年來,這個俯瞰著雲荒大地的絕頂之上、那個智者在最深的密室裡面壁而坐,下達過的政令未超過五條。對於那樣龐大的帝國,他卻沒有表現出多少的支配慾望、任憑十巫處理著國事,就像是一個漠然的旁觀者。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想法,也沒有敢去質問他的決定——即使是開國時就追隨他的十巫。   所有侍女在入夜的冷風中靜靜侍立,忐忑不安,不知道短短幾天中、巫真雲燭會不會和妹妹雲焰遭到同樣的命運。   ※※※   最深處的密室是沒有燈光的——對那個人來說,水、火、風、土等等的存在與否都是根本沒有區別的。   然而她看卻不見。在一口氣推開重門,衝到智者大人面前後、雲燭眼前便是一片空無的漆黑。但她知道有人在黑暗中看著她,目光猶如深潭。那樣的目光之下,足以讓最義無返顧的人心生冷意,她的腳被釘在了地上。   手指劇烈地顫抖著,她終於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剎那間發現居然失語。   「愚蠢啊——」黑暗中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了,毫無語調變化,只有受過聖女訓導的人、才能分辯這樣古怪發音的意義,「沒有人在十年沉默之後、還會記得如何說話。」   「呃……」雲燭努力地張開口,試圖表達自己的急切意願,然而十年不發一語的生活在無聲無息之間就奪去了她此刻再度說話的能力,無論如何焦急驚慌,她卻無法說出成句的話來。那樣的掙扎持續了片刻,當發現自己再也無力開口時、巫真重重跪倒在黑暗裡,將雙手交錯著按在雙肩上,用額頭觸碰地面。   即使不用語言、智者大人也會知道人心裡所想——片刻後她才會意過來。   「我知道什麼讓你如此驚慌。」黑暗裡那個古怪的聲音響了起來,毫無起伏,「你不顧禁令奔到我面前,只是為了乞求你弟弟的性命——因為你知道他即將遭遇不測。」   「啊……」巫真的額頭抵著冷冷的地面,不敢抬起,只是用單音表達著自己的急切。   「人心真是奇妙的東西啊……空寂之山的力量是強大的,即使其餘十巫都無法通過水鏡知道那個區域的一切。而你沒有學過術法、更無法知道遠在西域的任何消息,」黑暗裡那個聲音忽然有些感慨,緩緩吐出那些字句,「但是只因為血脈相連、就感應到了麼?」   「啊,啊!」聽到智者的話、雲燭更加確認了自己不祥的猜測,只是跪在黑暗裡用力叩首——那樣不祥的直覺她十五年前曾有過,後來將家人接回帝都後,才知道那個時候弟弟正在博古爾沙漠某處的地窖裡、瀕臨死亡的邊緣。   這一次同樣不祥的預感猶如閃電擊中她的心臟,再也不顧的什麼,她直奔而來。   「前日我驅逐你妹妹下白塔,你卻未曾如此請求我,」智者的語調依然是毫無起伏的,如同一台古怪的機械正在發出平板的聲音,「你看待雲煥、比雲焰更重要麼?」   「……」這一次巫真的身子震了一下,沒有回答。   「不用對我說你覺得那是雲焰咎由自取。那是假話。——雖然她的確是想插手不該她看到、更不該插手的事情——就和二十年前那個不知好歹的巫真一樣,」黑暗裡,帷幕無風自動,飄飄轉轉拂到她身上,那個聲音也輕如空氣,「我知道你內心很高興……你覺得雲焰被驅逐反而好,是不是?你希望她能早日回到白塔下的帝都去,而不是像你那樣留在我身邊,是不是?」   「……」手指驀然冰冷,雲燭不敢回答,更不敢否認,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地面上,冰冷的石材讓她的額頭如同僵硬——她知道智者大人洞察所有事……包括想法。然而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剛洗去了記憶回到帝都地面的妹妹,以及遠在西域的少將弟弟。   「你將一生祭獻、以求不讓弟妹受苦……倒真是有點像那個人。」智者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微微的起伏,也不知是什麼樣的情緒,「你二十歲來到這個白塔頂上,至今十二年——無論看到什麼都保持著沉默、沒有說過一句話。忠實的守望者,很好。以前的聖女沒有一個像你這樣。只是你的妹妹實在是太自以為是——在我面前,她還敢自以為是。你弟弟是個人才……在西方的盡頭,他正在渡過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   「啊?」雲燭一驚,忍不住抬頭,眼睛裡有懇求的光。   「我很有興趣,想知道他會變得如何。」黑暗中的語調不徐不緩,卻毫無溫度,「但我不救他……也沒有人能夠救他。我答應你:如果他這次在西域能夠救回自己,那末、到伽藍城後,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   不等巫真回答,暗夜裡智者的聲音忽然帶了一絲暖意:「雲燭,太陽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來了。你看,伽藍白塔多麼美麗。就像天地的中心。」   巫真詫然抬首,九重門外的天空依然黯淡——然而她知道智者能看到一切。   「很多年以前,我曾看著這片土地,對一個人說——」那個古怪的聲調在暗夜裡繼續響起,竟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多話,巫真只能屏聲靜氣地聽下去,聽著那個被稱為「神」的智者低沉的追溯,「『朝陽照射到的每寸土地都屬於我,而我也將擁有它直至最後一顆星辰隕落』……」   那樣的語氣讓巫真默不做聲地倒吸了一口氣,不敢仰望。她並不是滄流帝國開國時期就追隨大人的十巫,她只聽過神帶領浮槎海上的流民重歸大陸的傳說,無數次想像過贏得「裂鏡之戰」的智者大人那種掌控乾坤的霸主氣勢。   雖然是為了家族,然而能一生侍奉在這樣的神身邊,也已經是她所能夢想的最高榮耀。   「可那個人對我說:『如果星辰都墜落了,這片土地上還有什麼呢?』」然而,在說完那樣睥睨天下的話後,暗夜裡的聲音恍然變幻,忽然低得如同歎息,「雲燭,你說,星辰墜落後、大地上還有什麼?——所以,即使我回應你的願望而給予你弟弟所有一切,但如果他沒有帶回一顆心魂去承受,又有什麼用呢?」   ※※※   南昭用力嚼著一塊燉牛肉,卻怎麼也嚼不爛;又換到右邊腮幫子下死力去嚼,還是嚼不爛。心裡猛然急躁起來,乾脆直接囫圇吞了下去——卻被噎得直翻白眼。   「臭婆娘,」南昭驀然跳了起來,大罵,「你燉的什麼狗屁牛肉!」   「哦呸!坐著等吃還敢亂罵人?這裡的牛就皮粗肉糙,有本事你調回帝都去吃香的喝辣的呀!」後堂立刻傳來妻子毫不示弱的對罵,素琴揮著湯勺出來,眉梢高高挑起——也不客氣了,一回敬就直刺丈夫多年來的痛處。   果然一如往日,一提到這個南昭就沉默下來。   「我說你長進點好不好?我陪著你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看管沙蠻子也罷了,難道你要咱們孩子也長成小沙蠻?」在西域久了,本來矜持秀雅的小姐素琴的脾氣也變得易怒浮躁,「這次好容易空寂城裡來了帝都貴客,你看宣老四早就顛兒顛兒的獻慇勤去了,你呢?我讓你請人家來府上吃頓飯都作不到!還說是你的同窗……爹媽年紀都一大把了,孤零零的在伽藍城沒個人照顧,你就——」   「閉嘴!」一直沉默的南昭一聲大罵,掀了整張案子,湯水四濺,「你知道個屁!」   半空揮舞的勺子頓住了,將軍夫人陡然一愣——自從隨夫遠赴邊疆,這麼多年來南昭還沒有這般給過她臉色看。本來氣焰潑辣的素琴此刻卻忽然溫柔起來,也不和丈夫對罵了,擦了擦手過來,低聲,「出了什麼事?是為前日軍營被夜襲煩心?還是帝都來的那個貴客、帶來了壞消息?」   「沒事。」南昭吐了口氣,卻不能對妻子說帝都的家人此刻已被巫彭元帥軟禁,只是心亂如麻,「你回去把幾個孩子帶好、我去雲少將那裡看看。」   「把你的火爆脾氣收一收,別惹帝都來的貴客不高興,」素琴心裡也隱隱有些不安,卻知道丈夫的脾氣,便不再追問,只是拿著絹子上來替南昭擦去戰袍上濺的肉湯,「有空,請那個雲少將來家裡吃頓飯,你向來不會說好話、我來開口求他好了。啊?」   「哦。」南昭胡亂答應了一聲,想起前日雲煥突然孤身來到空寂城,也有些詫異——本來不是說了暫住城外,如何忽然又改了主意?那個傢伙,可不是輕易改變主意的人哪。   昨天夜裡軍營裡起了騷亂,聽說有不明身份的沙蠻居然潛入城中襲擊軍隊,試圖闖入關押囚犯的大牢。然而一到空寂城,雲煥就將所有駐軍歸入自己調撥內,再也不讓他這個原來的將軍過問半分——到底出了什麼事。那些沙蠻瘋了?居然敢惹帝國駐軍?   「我去了。」南昭推開妻子的手,匆匆拿了佩刀走出門外,翻身上馬。   空寂城背靠空寂之山而築,俯瞰茫茫大漠。此刻外面已經萬家燈火,專門騰出來給帝都來客居住的半山別院卻是一片漆黑。   雲煥不在?   心裡微微一驚,南昭在別院前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隨行士兵。然而剛要進門,卻被門口守衛的士兵攔住。   「怎麼?」將軍蹙眉喝問自己的下屬。   「將軍,雲少將吩咐,除非他吩咐下去的事情有了進展,否則無論誰都不許來打擾。」士兵也是滿臉為難,然而卻是攔著門口不放,「剛才宣副將來了,也不讓進。」   「少將是在查昨晚半夜沙蠻夜襲大牢的事情罷?」被這樣攔住,南昭臉上尷尬,然而不好就此回去,便站住順口問了幾句,把話題帶開,「宣老四來過了?何事?」   「是的,應該是在追查這件事……」門口守衛士兵微微一遲疑,還是老實回答,「副將帶了一些酒菜禮物、同營裡幾個女娘過來,說給少將洗塵問安。」   「哦。」想起方才素琴貶斥自己的話,南昭暗道果然夫人料得不差,宣老四動作是快,可惜卻不知道雲煥的脾氣,難怪一上來就碰了釘子,心裡想著,口中卻問,「少將也讓他回去了?」   「留了幾罈酒,其餘都打發回去了,門都沒讓進。」士兵回答。   然而那樣的答案卻讓南昭忍不住地驚訝——那麼多年的同窗,他深知雲煥是不能喝酒的。以前講武堂那些年輕人聚會時少不了縱酒作樂,每一次滴酒不沾的雲煥都會被大家奚落,逼得急了,他便要翻臉。南昭和雲煥走得近,也知道他也為此苦惱——畢竟斡旋應酬,場面上是少不了喝酒的。有一日他看到雲煥背著人試著喝酒,然而只是勉強喝下一杯,便立刻反胃——他看得目瞪口呆:那個出類拔萃、幾乎無所不會的同窗居然硬是不能喝一杯酒!?   「少將在裡面——喝酒?」南昭脫口驚問。   「應該是吧。」士兵卻是不明白將軍為何如此驚訝,轉頭看看裡面黑洞洞的房間,「屬下在外面聽到好幾個空酒罈砸碎的聲音了。」   「搞什麼!」南昭再也忍不住,推開門往裡便走,再也不顧士兵的攔截。   偌大的別院居然沒有點一盞燈,安排來服侍少將的人應該都被趕出去了,空空蕩蕩。   南昭的腳步聲響起在廊上,一路撥起風燈。風裡瀰漫著濃烈的酒氣,讓他忍不住蹙起眉頭,卻隱隱擔心——然而此刻兩人的身份和地位、卻讓他一時不好去問。   「奶奶的……醉成什麼樣子了啊。」嗅著濃烈的酒氣,南昭喃喃,一把推開門。   「搜到了那東西麼?」裡面的人聽得動靜,冷冷問,沒有半分醉意。   然而暗夜裡冷刀也似的眼睛一閃,轉眼感覺到來的並非當日派出的士兵。恍如電光火石、黑暗中陡然有白光橫起、刺向他心口!——鎮野軍團將軍駭然之下來不及拔劍、佩劍往胸前一橫,劍柄堪堪擋住,卻轉瞬被粉碎,那道驟然而起的白光擊碎他佩劍後仍然直刺他胸口,撞在胸甲上發出一聲脆響。   「是你?你來幹什麼?」黑夜裡,劍光忽然消失,那個聲音冷冷問。   雖然對方最後瞬間收力、然而南昭還是猝及不妨地被擊出一丈,後背重重撞上牆壁的。他在被擊中後才來得及抽出佩劍,卻發現已經沒有必要。那樣猛然受挫的失敗感讓他悻悻將佩劍收入鞘中,沒好氣:「聽說你喝酒,怕你醉死在裡面。」   「呵……醉死?」黑暗裡,雲煥的聲音卻是冷醒的不能再冷醒,在濃烈酒氣裡冷笑,「差點死的就是你。」   「如果你這一劍不能及時收住,那就是你真的醉了。」南昭撫著心口那個幾乎被擊穿的地方,直起身來苦笑——只是微微一動,只聽暗夜裡一陣嗑啦啦脆響,胸甲居然裂成幾塊散落,不由心下駭然:瞬間震碎鐵甲、卻毫不傷人,這樣驚人的劍技、講武堂出科時在雲煥和飛廉的一輪交手中他就見過了,然而再次看到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本來以為飛廉的劍技是軍中第一,卻沒料到你原來一直藏私、最後出科比試的時候才亮出絕活。」   「飛廉……飛廉。」那個昔日同窗的名字此刻彷彿刺中了少將,雲煥陡然低聲冷笑,帶著說不出的殺氣,「嘿嘿。」   「聽說他現在被派去南方澤之國了吧?那邊最近很亂,」南昭眉頭一蹙,不明白雲煥驟然而起的殺氣由何而來,只是敘舊,「好像有人叛亂——聽說還是高舜昭總督牽頭,鬧得很大。所以大約讓飛廉過去了。」   「哦。」雲煥只是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一字一頓,「希望他順利回京。」   那樣的冷意讓南昭陡然一驚。   「我沒醉,你可以走了。我在等派出去的人返回。」雲煥的聲音始終冷定,暗夜裡狹長的眼睛冷亮如軍刀,「南昭將軍,下次不要沒有我的允許就闖入——要知道,軍中無戲言。」   南昭也不答話,只是在暗夜裡看了同僚一眼,默不做聲地轉身走出門外。   沙漠半夜的冷風吹進來,胃裡的絞痛讓雲煥吸了口氣。那一陣一陣的痙攣如同鋼刀在臟腑裡絞動,伴隨著欲嘔的反胃。他用手按著胃部,感覺額頭的冷汗一粒粒沁出。   外面廊上的風燈飄飄轉轉,光亮冷淡。門內的黑暗裡,雲煥想站起來、卻打翻了案上一隻半空的酒甕,砰然的碎裂聲在夜裡久久迴盪。濃烈的酒氣熏得他一陣陣頭暈,所有喝下去的酒全部吐出來了,胃裡空空如也,卻還是壓抑不住的乾嘔。   那個瞬間,精神和身體上雙重無力的感覺讓他頹然坐入椅中,久久不願動一下,忽然低聲在暗夜裡笑了起來——真是可笑……自己居然會和那些人一樣試圖用酒來獲取暫時的舒緩和平靜——然而上天連這個喘息的機會都不肯給他。越喝只是越發清醒,如鈍刀折磨著每一根神經,提醒他眼前必須面對的嚴酷局面。   「怎麼了?」折身返回的人在聽到暗夜裡奇怪的笑聲時大吃一驚,手中的藥碗幾乎落地,「你沒事吧?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笑,笑……?」   「你回來幹什麼?」那樣虛弱的狀態下,神智反而分外敏銳,雲煥略微詫異地抬頭,語氣裡已經隱隱有敵意。   「去給你拿了碗野薑湯。」南昭卻是不以為然,將碗放下,「你一喝酒就胃痛。」   「……」顯然有些意外,雲煥在暗夜裡沉默下去。   「別點燈!」靜默中,只有沙漏裡的砂子簌簌而落。然而從細索的動作上聽出了對方的意圖,雲煥驀然阻止,那樣的語氣成功地讓南昭一驚住手,卻不放心:「到底出什麼事了?」   暗夜裡嘴唇無聲地彎起了一個弧度:「別點燈,我現在這個樣子很狼狽。」   「好吧,真是的。」南昭實在吃不準現在這個帝都少將的脾氣,摸索著把藥碗放在案上,「快趁熱喝了——那次你勉強喝酒,真是嚇得我們不輕。」   「是啊。」雲煥觸摸到了那碗滾燙的藥,卻沒有拿起,輕聲,「我總是覺得什麼事情自己都應該做到——結果那次弄得連晚課都無法去,差點被教官查出來……如果不是你們幫我掩飾,恐怕我讀了一半就要被從講武堂逐出去了。」   聲音到了最後逐漸低下去,消於無痕。   南昭顯然不想雲煥還記得那回事,搓手笑:「是啊,你小子居然在營裡喝酒!大家也不敢去找軍醫,最後還是飛廉半夜翻牆出去替你買藥……別看他一向婆婆媽媽,可輕身功夫連教官也追不上,天亮前一口氣往返一百多里拿到了藥,沒誤了早上操練。」   「……」藥碗到了嘴邊,卻忽然頓住了,雲煥長久地沉默,不說話。   「怎麼?」南昭在暗夜裡也察覺出來,脫口問。   「唰」一聲響,是藥潑到地上的聲音。不等南昭驚問,雲煥扔了藥碗,在暗夜裡霍然起身,橫臂一掃,將滿桌的酒器掃到地上,點起了桌上的牛油蠟燭。   「南昭,你過來看看,這張佈防圖上幾個關隘可標得周全了?」燈火明滅下,南昭只見雲煥俯身抽出桌上一張大圖,手指點著標出的密密麻麻節點,眼睛忽然間冷定到了不動聲色,「空寂城周圍一共有官道三條,各種小道若干,牧民的寨子分佈在東南方向……你覺得如果把守住了這幾個地方,能扼斷一切往沙漠裡去的路麼?」   「我看看。」南昭也不去想別的,便湊近去看,一看之下他就脫口驚歎了一聲,「老天,真有你小子的!花了多少時間?」驚訝地抬頭,看到的卻是同僚的臉——燈下的帝國少將戎裝上滿是酒漬,也沒有帶頭盔,長髮散了一半,看起來是從未有過的狼狽落魄。然而冰藍色的眼睛裡隱隱冷光閃動、臉色竟然是罕見的蒼白嚴肅。   「這幾天反正也在等消息,閒著沒事。」雲煥淡淡回答,手指敲擊著地圖,「我把送上來的文牒全看了,行軍圖有的沒有的,我都標注上去了,也分配了兵力——你看看是否合適。你畢竟在這裡當了那麼多年將軍,對這一帶比我熟悉。」   不知為何,雖然那樣淡漠從容地說著,南昭卻覺得這個同僚宛如一根繃緊到了極點的弦,有某種焦慮危險的氣息。那樣的感覺,記憶中從未出現在這個人身上——哪怕是當初講武堂出科比試、到最後一輪不得不和飛廉對決的時候。   「奶奶的……還有什麼好說的?」收回神思,看著這張詳盡的地圖,南昭歎,「平日巡邏也就那麼幾條路。你看了多少卷羊皮地圖才湊出這張?好一些路是牧民以前逐水草而居踏出來的,大漠風沙又大,地形經常變,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位。」   「我已經讓軍士們伏到了那些路口附近,」雲煥的手指敲擊著地圖,眉頭緊蹙,不知不覺地用力,竟然將案幾擊出一個小洞來,「不過我還在等消息——如果十五日後還沒有找到那個東西,看來就不能指望牧民們了,另外得派出將士們全力尋找。」   「找什麼?」南昭怔了一下,忽然會意過來了,壓低了聲音,「如意珠?」   雲煥霍然抬頭看著他,眼裡神色變幻,慢慢冷笑著低下頭去看著地圖:「巫朗連這等機密也對你說了?」   「倒不是巫朗大人——這幾年在大漠看著半空那隻怪物呼嘯來去,別的將士牧民不知道,我好歹還能猜出來幾分,」南昭卻沒有感覺出同僚聲音裡的冷意,老老實實回答,「那個伽樓羅,在講武堂的時候永勖教官不就和我們提起過?」   雲煥低頭看著地圖,眼神稍微變了一下,顯然也回憶起了那個人。   「後來他忽然離開講武堂,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們都猜是被派去砂之國試飛伽樓羅了。還有幾個軍裡的同僚,也都是有去無回。」南昭歎息,聲音裡有惋惜的意味,「可個個都是精英啊……幾個月前空寂城忽然震動、大漠深處黃沙衝上半空高——牧民都說是沙魔出來作惡,我卻擔心是伽樓羅再度出事了。然而那片大漠帝都早已禁止閒人靠近,我也不好派人過去查看。」   「三個月前、征天軍團蒼天部長麓將軍試飛伽樓羅失敗,墜毀博古爾沙漠。」事到如此,雲煥也不隱瞞,冷冷道,「和以往不同,那次連護送伽樓羅的風隼都被摧毀,無法取回如意珠返回伽藍城,所以徹底失去了伽樓羅的蹤跡——帝都對此非常重視。」   「長麓?」顯然也是認得那個將軍,南昭脫口,眼神震驚,「又死一個……」   「下一個是我。」雲煥忽然笑了起來,燭光下那個笑容如同刀上冷光四射,「我此次奉命前來尋找伽樓羅座架和如意珠。找到了如意珠回京後,將負責下一次試飛。」   「什麼?」南昭驚得跳了起來,「你接了那個送死的任務?奶奶的,你可向來不傻呀!」   「那是命令,沒得挑,」雲煥將桌上的地圖捲起,冷然,「其實也是額外容情了——我原先在澤之國失手了一次,貽誤軍機便當處死,此次已是給了我將功補過的機會。」   「什麼將功補過……分明是送死。」南昭愣了愣,半晌道,「你……你也會失手?」   「呵。你以為我是誰?」雲煥笑,將地圖收好,拍了拍南昭的肩膀,「你我以前的眼界都太小了——南昭,前些日子去了澤之國一趟,我才見識到了真正的『強者』。」   南昭驀然一驚,看向同僚——讓勇冠三軍的少將用這樣的敬畏語氣稱讚,該是如何厲害的人物!整個滄流帝國裡……難道還有這樣的人?   雲煥也是長久的沉默,眼前閃過的卻是鮫人傀儡師,以及師兄西京的臉——那樣的世外高手都雲集在了桃源郡,將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東方澤之國,如今不知道又是如何的局面。   「稟告少將!」沉默中,室外忽然傳來了軍士奔來的腳步聲,在黑暗的門外下跪覆命。   「東西……東西拿到了麼?!」那個瞬間雲煥眼睛忽然雪亮,厲聲問,同時推門出去,一把拉起了那個回來覆命的軍士,「白日裡讓你帶人去古墓外、可有找到那個東西?!」   「找、找到了……」一日來去奔波,那個鎮野軍團的小隊長也已經筋疲力盡,此刻被長官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回答,「所有、所有的沙蠻子留下東西屬下都打包帶回來了……請、請少將查看。」   藉著微弱的月光,南昭莫名其妙地看過去,看到回來覆命的軍事身後放著大包的雜物:酒壺、佩刀、紅紅綠綠的布帛,還有裝著供品的籃子,七零八落地綴著羊骨頭和石子,他記得是那幾個孩子費盡心思弄出來獻給所謂「女仙」的——都是前幾日曼爾戈部在古墓前祭神後散落原地的東西,不知道軍隊費了多大力氣才將這些雜物一一拾回。   「退下!」雲煥一眼瞥到了那一堆雜亂中的某物,眼角一跳,低聲喝退了下屬。也不和南昭說話,自顧自地彎下腰去,非常仔細地檢查著那一大堆搜羅回來的曼爾戈人遺棄的雜物。   雲煥這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   南昭正在納悶的時候,忽然看到少將矯健頎長的身子震了一下,脫口問:「怎麼了?」   「沒什麼。」因為背對著房裡,雲煥臉上的表情他看不見,只是聽到少將的聲音裡有了某種奇異的震動。彷彿極力控制著情緒,雲煥將手慢慢握緊,撐在膝蓋上,站直了身子。他的臉側向月光,光影分明中、深深的眸子居然有軍刀般雪亮,只是靜靜看了南昭一眼,對方便不敢繼續追問。   「牢裡抓來的幾個小沙蠻,都給我放了。」靜默中,雲煥忽然開口吩咐。   南昭吃了一驚:「現在就放?不是說要關到少將離開才能放麼?……昨夜那幫人敢夜襲軍營,只怕也就是為了搶這幾個孩子回去。現下就放?」   「我說放,就放!」雲煥忽然冷笑起來,語聲淡然,「已經沒有必要留著了。」   「是。」南昭是軍人,只是立刻低首領命。   「我要出去一下,」看了看暗沉沉的夜,雲煥不自禁地握緊了手,然而聲音卻有了難以抑止的震顫,依稀聽得出情緒的波動。在走出門前,他停住腳步,忽然低聲囑咐同僚,「南昭,你還是不要回京了,將家人接過空寂城這邊反而好——真的。」   「可巫彭元帥『看顧』著我家人呢……」南昭片刻才低聲。   那一句話讓雲煥出人意料地沉默下去,帝國少將的臉側向燭光照不到暗裡,許久忽然問:「南昭,令尊令堂目下留在帝都,你很擔心是麼?」   南昭一愣,脫口:「廢話,怎麼能不擔心?那是我爹娘兄弟啊!」   「那麼……」雲煥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你為了他們,做任何事都肯麼?」   那樣直接了當的問話讓南昭變了臉色。燈影重重,高大的身軀在不住地來回走動,帶起的風讓牛油蠟燭幾乎熄滅。南昭搓著手來回走了很久,臉色變得很難看,鬚髮都顫抖著,然而最終定下了腳步,霍然回頭,眼神冷冽:「直說吧!少將要我做什麼?」   雲煥在燈下一眨不眨地看著同僚臉上神色的更替,冰藍色的眼睛裡也有看不透的變化:「叛國,你肯麼?」南昭陡然愣住,定定看著同僚,不可思議地喃喃:「叛……叛國?」   「呵。說笑而已。」雲煥看著他,卻忽然莫名地笑起來了,不知道下了什麼樣的決定、雙手握拳,猛然交擊,「算了,就這樣!」   「啊?」根本不知道同僚沒頭沒腦地說什麼,南昭詫然,「怎樣?」   「收著這張圖,替我派兵看著各處關卡。」雲煥將桌上的地圖捲起,橫著拍到南昭懷裡,「這一個月內不許給我放一個人出去,否則我要你的命——剩下別的事我來做。」   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就乾脆放手一搏!   ※※※   策馬奔入茫茫荒原,砂風猛烈地吹到了臉上,如同利刃迎面割來。   那樣熟悉而遙遠的風沙氣息,讓少將陡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握著馬韁的手微微一鬆——八九年了……那麼長的歲月之後,他終於還是回到了這片大漠上。   深夜裡博古爾沙漠上的風乾燥而冰冷,獵獵吹來,似要割破他的肌膚。然而緊握馬韁,手裡溫潤如水的感覺卻在瀰漫——甚至透過手背,擴散在身側的寒氣裡,將他裹住。不知是什麼樣奇異的原因,博古爾沙漠的風吹到身上,陡然都溫暖濕潤起來。   雲煥在出城後勒馬,鬆開了握緊的左手,垂目看著掌心裡那一顆青碧色的珠子。   徑寬一寸,晶瑩剔透,在月光下流轉出青碧萬千,那種碧色連綿不絕,細細看去、竟如波濤洶湧流動——雲煥握珠,策馬迎風,緩緩平舉左手:方圓一里內的風沙,忽然間溫暖濕潤得猶如澤之國湧動的春季明庶風。   龍神的純青琉璃如意珠!   剛才從那一堆砂之國牧民狂歡遺留的雜物中發現的,正是他踏婆鐵鞋尋覓的如意珠。就在那個被裝飾得花花綠綠、墜滿了羊骨和石子的供品籃子上,不出所料地、他解下了這顆混雜其中的曠世珍寶。   看起來如此複雜的事情,居然完成得如此的簡單。   ——如果不是那些曼爾戈人昨夜前來劫獄,他自己都根本不會想到這種事。   羅諾族長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因為逼不得已、如何會作出為了幾個孩子襲擊帝國軍團的蠢事?昨夜平息了夜襲後,滄流帝國的少將坐在黑暗裡,按捺著心中的洶湧情緒、慢慢想——對曼爾戈一族來說,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對女仙的承諾,而決不是貿貿然去救幾個孩子。羅諾族長又是出於什麼考慮、非要孤注一擲地潛入空寂城?   唯一的答案、就是:經過幾天的尋覓後,曼爾戈一族發現這幾個孩子和如意珠必然有密切的關係!   帝國少將霍然長身而起,立刻命令屬下提審那幾個孩子、以及被俘虜的夜襲者。   接下來的事情就相對簡單了——雖然那些沙蠻子無論老少都倔強不屈,有著遊牧民族天生的驃悍性格,然而對那幾個孩子使用了傀儡蟲後、所有的真像都一覽無餘了。   他萬萬不曾想過、如意珠早已出現在石墓前的曠野上——無論誰,哪怕是那些沙蠻子自己,都不曾料到首先無意中發現這個珍寶的、居然會是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而那些景仰「女仙」孩子,將揀到的珠子和羊骨石子一起、用來裝飾了盛放供品的籃子。   低頭握著手裡的寶珠,定定思考著什麼,雲煥眼裡的光芒變幻無定。   貽誤軍機又如何?背叛國家又如何?——自小,本來就沒有一個族人或外人在意他。而對他來說,所謂的國家或者族人,更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在這個世上,他不過是在孤軍奮鬥,往更高的地方跋涉,他只忠於自己。   所以,他不擇一切手段,也要留住心中那唯一一點光和熱。   ※※※   雲煥在古墓前的空地上翻身下馬,看著暗夜裡那一道隔斷一切的白石墓門。冷月下,荒漠發出冷冷的金屬般的光,在風中以人眼看不到的速度移動。而這片石墓前的曠野上,卻始沒有堆積起沙丘——或許是周圍叢生著濃密的紅棘,遍佈著散亂的巨石,擋住了風沙。   地面上一乾二淨,應該是鎮野軍團的士兵按他的吩咐、將所有雜物清理。   雲煥抬起頭,看著墓門旁邊那個小小的高窗——夜色裡,猶如一個深陷的黑色眼眶。   少將猛然微微一個冷顫。   他並不是個做事衝動不顧後果的人。雖然這次陷入了完全的被動局面,可出城之時,心裡依然嚴密地籌劃好了退路、冷定地審視過全局,本以為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住這片博古爾沙漠上的一切——然而不知為何,來到古墓外,一眼看到緊閉的墓門時,喀喇一聲,所有苦心竭慮豎立起來的屏障完全潰散。   「如意珠我帶來了!」也顧不上拴馬,他拾級而上,本想敲門,轉念卻只是默默將手按在厚重的石頭上,沉聲發話,「湘,放了我師傅!」   然而,黑暗一片的墓室內部沒有人回答。   荒原上的砂風尖利地呼嘯著,割在他臉上。雲煥的手用力地摁在冰冷的石門上,手腕的燙傷裂痕隱隱作痛——黑沉沉的門後忽然傳來嘩啦啦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出來了。那種說不出的詭異感覺讓少將一驚,控制不住地脫口:「湘!出來!放了我師傅!」   「看來很急嘛……」忽然間,石門背後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來了,譏誚而冷定,「少將果然能幹,才七天就找到了如意珠?」   「放了我師傅。」雲煥的手按在墓門上,死死盯著那道門,重新控制住了聲音。   「我要看如意珠。」隔著石門,湘的聲音絲毫不動,甚至冷酷過雲煥。   「如意珠就在我手裡。」滄流帝國的少將把手抵在石門上,掌心那枚青色的珠子貼著石頭,「你是鮫人,應該可以感覺出真假——把你的手貼在石門上看看。」   琉璃般青碧的珠子磨娑著粗礪的石壁,珠光照亮雲煥的臉。夜風乾燥,然而冷硬的石頭上、居然慢慢凝結出了晶瑩的水珠!   那就是四海之王龍神的如意珠——即使在沙漠裡,都能化出甘泉!   石門背後有隱約的摸索聲,湘低低叫了一聲,隨即壓住了自己的驚喜,冷然吩咐:「把如意珠從高窗裡扔進來。」   「先放了我師傅!」雲煥卻不退讓,低聲厲喝,眼裡放出了惡狼般的光,「我怎麼能相信你這個該死的賤人?」   「不相信也得相信啊,雲少將。」聽到那樣的辱罵,湘反而低笑了起來,冷嘲:「你想不想知道你師傅現在毒發的情況已經如何了?那些毒正在往她全身蔓延——我們鮫人用的毒,滄流帝國除了巫咸大人,可誰都束手無策呢。你不想她多受苦吧?」   頓了頓,彷彿知道外面軍人的內心是如何激烈地掙扎著,湘隔著石門低低補充:「而且,我就算拿了如意珠,又能逃到哪裡去?你堵在門口,你的士兵把守著一切道路……我不過要親眼確認一下而已——你快把如意珠給我,我就通知同伴把解藥送過來,免得你師傅那麼痛苦。」   湘的聲音甜美低啞,一字一句都有理有節。雲煥將手抵在墓門上聽著,只覺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免得師傅那麼痛苦?到底如今怎樣了?   講武堂上,教官曾介紹過鮫人復國軍所使用的毒。據說那些毒藥提煉自深海的各種魚類水藻,詭異多變,其中有幾種,據說連巫咸大人都無法解掉。   不知道如今湘用在師傅身上的,又是哪一種?   「給你!」一念及此,再也來不及多想,雲煥一揚手,一道碧光準確無誤地穿入了高窗內,隱沒。   門後響起了細索的聲音,應該是湘摸索著找到了那顆珠子。   然後就是長長的沉默。   正當雲煥驚怒交加,忍不住破門而入的時候,一道藍色的焰火陡然呼嘯著穿出了高窗,劃破大漠鐵一樣的夜。射到了最高點,然後散開,垂落,湮滅。   「果然是真的如意珠,」門後湘的聲音依然冷定,「我的同伴立刻就會將解藥送來。」   她的同伴?雲煥猛然一驚,抬頭看著煙火消失後的天空。   難道這片乾燥寒冷的博古爾沙漠上,還有其他復國軍戰士出沒?以鮫人的體質,根本不能在沙漠里長久停留——除非是相當的高手。比如……幾個月前在桃源郡碰上的那個復國軍左權使炎汐。   湘不過是個間諜,而真正策劃此次行動的復國軍主謀,只怕還沒有露面吧?   「雲少將,我知道你一定在外面埋伏了人馬——請將其撤走。大漠平曠,若我所見範圍內若有絲毫異動,就小心你師傅的安危。」隔著石門,湘的聲音一字字傳來,顯然早已有了盤算,一條條提出,「此外,給我們準備兩匹快馬、羅盤、丹書文牒、足夠的食物飲水。自離開這個古墓起,三天之內不許出動人馬來追。」   「好。」根本沒有考慮,雲煥對於對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慨然答允,「只要師傅沒事,任何條件我都答應你。」   「呵。」湘在門後笑了一聲,或許因為石門厚重,那個聲音聽來竟有些回聲般的模糊,「那麼趕快去辦!——日出前我的同伴就會送解藥過來,天亮前我們就要離開。」   「沒問題。」雲煥一口答應,然而眼裡隱約閃動惡光,「但我要確認師傅沒事,才能放你們離開!」   「呵……那當然。」湘冷笑起來,聲音如回聲,「可是如果慕湮劍聖沒事了,雲少將真的會如約放了我們麼?——以你平日的手段,不由讓人不懷疑啊……」   然而笑著笑著,聲音慢慢低了下去:「算了,反正都是在賭,我不得不信你,你也不得不信我——快去準備我要的東西,還站在這裡幹什麼?!」   鮫人傀儡那樣不客氣的厲聲命令讓雲煥眼裡冷光大盛,然而他終究什麼也沒說,放下抵著石壁的手轉過身去,走向遠處埋伏的士兵,將負責監視石墓的隊長叫起來,一一吩咐下去——然而,在沒有進入石墓見到師傅前,他決不會撤掉包圍此處的兵力、讓鮫人拿著如意珠逃之夭夭。   如果見到了師傅……呵呵。冷笑從少將薄而直的唇線上泛起。   湘,湘。——他想,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如此折斷過他鋒芒的名字。   ※※※   天色變成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雲煥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所有人悚然一驚,刀兵出鞘。   夜中,火把獵獵燃起,映照著來人的一襲白袍,深藍色的長髮在火光下發出水的光澤。   「雲少將。」勒馬止步,馬上白衣男子從從容容說道,一邊舉起了右手,淡定的聲音和胯下駿馬劇烈的喘息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是來送解藥的。」   雲煥霍然轉頭,對上那雙深碧色眸子的剎那,他陡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稔感覺。   「都退下!」少將舉起右手,喝令部下。鎮野軍團的戰士迅速列隊退開,回到各自的隱蔽處。隊長也接令退下,自去吩咐下屬籌辦種種雜事。   一時間,古墓前空曠的平野上,只剩了兩個人。   來人翻身下馬,顯然是經過長途跋涉、駿馬早已脫力,在主人一離開的剎那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屈跪倒在沙地上,打著粗重的響鼻,在清晨前的大漠寒氣中噴出陣陣白霧。   火光明滅之中,雲煥冷冷打量著來人——俊美而纖細的容貌、深碧色的眸子和藍色的長髮,那樣明顯的特徵,令人一望而知屬於鮫人一族。自己……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這個鮫人?在大漠裡見到一個鮫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不留意吧?   「湘說,如意珠已經拿到了,」在少將恍惚的剎那,對方開口,「所以,我來送解藥給你。」   「解藥」兩個字入耳,雲煥目光霍然凝如針尖,足下發力、剎那搶身過去,劈手便斬向來人頸間。來人也是一驚,顯然沒有料到他會陡然發難,然而本能地側身迴避,錚然從腰間拔劍,一招回刺。   「叮」,只是乍合又分,剎那間高下立判。   雖然都是反向退出幾步站定,也各自微微氣息平甫,然而雲煥手裡已經抓到了那只裝有解藥的盒子。   少將並沒有急著去打開那只救命的盒子,反而有些驚詫地看著一招封住了自己攻勢、踉蹌後退的鮫人復國軍戰士——剛才他雖然得手,可左手那一斬完全落空、如不是避得快便要廢了一隻手!   霍然看見周圍埋伏的鎮野軍團戰士已然按捺不住,準備衝出來援助將領,雲煥連忙豎起手掌做了個阻止的手勢——這事,他萬萬不願讓旁人知道得太多。   靜默的對峙中,他看著面前這個居然敢於孤身前來的復國軍戰士:這個鮫人能組織如此機密的計劃,在復國軍中地位必然不低。而最令他驚訝的,是方才鮫人那一劍的架勢、居然十有八九象本門「天問」劍法中的那一招「人生幾何」?雖然細微處有走形,可已然隱隱掌握了精髓所在。   怎麼可能?……詫異間,雲煥恍然回憶起幾個月前遇到的左權使炎汐。那個復國軍領袖的身手,同樣隱約間可見本門劍法的架勢——   難道說,是西京師兄或者白瓔師姐,將劍技傳授給了鮫人復國軍?   不可能……空桑和海國,不是千年的宿敵?而且,如果是師兄師姐親自傳授了劍術,親傳者必然劍術不止於此。如何這兩個鮫人的劍法、卻時有錯漏,竟似未得真傳?   「右權使寒洲?」剎那間的聯想,讓雲煥吐出了猜測的低語。   白衣來客冷定地覷著滄流帝國的少將,算是默認。雖然被一招之間奪去了解藥,他卻依然沉的住氣,忽然出聲提醒:「天快亮了,還不快去解毒?」   雲煥神色一變,打開盒子看到裡面一枚珍珠般的藥丸,卻滿懷狐疑地看了看對方。   「放心,如意珠已經拿到,你師傅死了對我們沒有什麼好處。」右權使寒洲面如冠玉、然而談吐間老練鎮定,卻不怒自威,「我和湘都還在你的控制之內,這根救命稻草,我們一定會牢牢抓住。」   「呵。」雲煥短促地冷笑了一聲,將那個盒子抓在手心,轉身,「跟我進來。」   在踏入古墓的剎那,他舉起右手,紅棘背後一片調弓上弦的聲音,樹叢唰唰分開,無數利箭對準了古墓的入口,尖銳的鐵的冷光猶如點點星辰。殺氣瀰漫在墓前曠野裡,雲煥在踏上石階時極力壓抑著情緒起伏,回頭看著右權使,冷然:「在師傅沒事之前,你或者湘敢踏出古墓半步、可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寒洲沒有回答,只是鎮定地做了個手勢,示意雲煥入內。   ※※※   抬起手叩在石門上,不等叩第二下,裡面便傳來了低緩的機械移動聲,石門悄無聲息打開。陰冷潮濕的風迎面吹來,那一個瞬間、不知道是否太過於緊張,雲煥陡然心頭一跳。   「師傅呢?」看到站在門後的鮫人少女,他脫口喝問。   「呵,」湘微笑起來,抬起了頭,「在裡面。」   黑暗的墓室內沒有點燈,唯一的光源便是鮫人手中握著的純青琉璃如意珠。青碧色的珠光溫暖如水,映照著湘的臉——然而,青色的光下,原本少女姣好的容色憑空多了幾分詭異,深碧色的眸子裡閃著冷定而幽深的光,看了旁邊的右權使一眼,隨即默不作聲地帶路。   下意識地回首,扳下了機關,沉重的封墓石落地,將三人關在了墓內。雖然心中焦急,然而一旦真的踏入了古墓,雲煥居然有些膽怯,起步之時略微遲疑。   那一遲疑,湘便和寒洲並肩走在了前頭。   古墓裡……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一路走來,雲煥直覺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烈,止不住地想握劍而起——然而青色珠光映照下,所有東西都和他離去之時一模一樣,甚至那個破碎的石燈台都還在原處。   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雲煥一邊緊緊盯著前面領路的兩個鮫人,一邊心下念轉如電。古墓裡無所不在的壓迫感、以及心裡的緊張,讓一向精明幹練的少將沒有留意:前後走著的湘和寒洲雖然看似無語,空氣中卻隱約有低低的顫音——似是昆蟲撲動著翅膀,發出極為細小的聲音。   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發聲方式:潛音。   講武堂裡教官就教授過所有戰士識別潛音的方法:滄流帝國這方面的研究和機械學一樣,幾臻極至。多年對復國軍的圍剿中,十巫已經破譯出了鮫人的潛音,並擬出了識別的對策。就算是不懂術法的普通戰士,只要平定心神,捕捉最高音和最低音之間的波動頻率,基本就能按照圖譜破譯出大致的意思。   然而此刻極度緊張忐忑的雲煥,卻沒有留意到空氣中一閃即逝的潛音波動。   冒著極大的風險,復國軍的女諜啟動嘴唇,無聲地迅速說了一句什麼。   寒洲那一步在剎那凝定在半空,面色震驚——如果不是雲煥在他身後,此刻定然會察覺反常。剎那的停頓,然後那一步毫無痕跡地落到了地上。寒洲同樣迅速地回答了一句,眼裡的光已經從震驚轉為責問。   然而湘神色不動,嘴角泛起了冷酷的笑意,簡短回答了一句。   此刻,一行人已經走到了石墓的最深處,湘率先停住了腳步,目光掠過寒洲的臉,冷如冰雪。寒洲臉色鐵青,定定看著室內,緩緩吸入一口冷氣。他的臉上,出了淡碧色的珠光,忽然也浮動著不知何處投射而來的點點詭異紅光。   「你師傅就在裡面,」黑暗中,湘站定,一手放在半開的最後一道門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雲煥,「要不要進去看看?」   「走開!」看到那樣的神色,雲煥陡然一驚,一把撥開她。   忽然又是一遲疑,回頭冷冷看著兩個鮫人,眼神冷厲如刀:「如果你們敢玩花樣……」   湘噗哧一聲笑了起來,珠光下臉色竟是青碧色的:「真是有趣,雲少將也感到底氣不足了?放心好了,我們人都在這裡,又跑不了,如意珠也在這裡——如果玩花樣,一出去你的屬下就會把我們射成刺蝟吧?」   「……」雲煥默不作聲地看了看她,目光陰梟,「知道就好。」   「嘻,」湘笑著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入內:「好徒兒,你的美人兒師傅在等你呢。」   「閉嘴!」雲煥霍然變了臉色,不再看兩人,推門入內。   推開門的剎那、暗夜裡無數浮動的紅光,投射在了三個人臉上,伴隨著陰冷潮濕的氣息。石墓最深處、原本是地底泉的水室裡,盈滿了點點紅光,湧動游弋著,如同做夢般不真實。而原本乾燥的沙漠石室、居然轉瞬變成了潮濕的叢林地底!   簡直是夢裡都看不到的情形:暗夜裡彷彿有無數活著的星星在移動,或聚或散,腳下踩著的不是石地,而是潮濕的厚軟的藻類!藉著移動的光,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巨大的藻類在瘋狂地蔓延著,佔據了整個石室,並隨著門的打開、狂熱地一擁而出往別處侵蝕。   而那些紅點,就是附著在水藻上的小小眼睛,活了一般地移動著,如同小小的蘑菇。   那是什麼?那都是些什麼?   有水藻纏繞上了他的腳,下意識地他抽劍斬去。然而劍一出鞘,那些紅色的眼睛驀然凝聚了過來,圍在他身側,注視著他。宛如漫天的星斗分散聚攏,蒼穹變幻,璀璨而詭異——在水藻的最深處,光凝聚成了一道紅色的幕,攏著一個沉睡的人——白衣上瀰漫著點點紅色的光,宛如一張細密的網從她體內滲出,裹住了死去的女子。   一眼看過,雲煥脫口驚呼,光劍錚然落地。   就在雲煥失神的一個剎那,將如意珠握入手心,湘一拉寒洲:「快走!」   漫天游弋著的紅光裡,兩個鮫人轉瞬消失於黑暗最深處。   方纔用潛音迅速交換的話還在空氣中、以人類聽不見的聲音緩緩迴盪,漸漸低微消失。分別是湘冷定的敘述和寒洲震驚的責問——   「她已經死了。」   「什麼?不是要用她做人質、拿到如意珠後再退走?誰叫你自作主張殺了她!」   「反正已經死了……你以為雲煥真的會守信放我們走麼?他陰梟反覆,不擇手段,只要確認師傅解毒後、任何承諾他都會立刻推翻!我們必須下手比他更早、更狠!右權使,我已從赤水召來了幽靈紅藫,等一下趁著他失神被困,我們立刻走。」   「不可能走得了!外面都是伏兵,所有的路口都被監視,雲煥一聲令下,沒有人質,我們無法逃出去!」   「錯。雲煥他在短時間內是再也無法行動了……」   無聲的對話,最後消失在鮫人少女唇角泛起的冷笑中。   七、背叛   遙遠的彼岸,伽藍白塔頂上的觀星台中心,一縷輕煙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裡。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裡,重門背後,一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語,「那顆一直壓住破軍光芒的星辰終於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處、能看到什麼?」   璣衡旁,素衣女子震驚地盯著那支熄滅的蠟燭,喉嚨裡發出咿啞的驚呼。   轉頭看去,天空中那顆「破軍」陡然黯淡無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對應的那顆星辰。算籌從她手指間落下,雲燭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倒在觀星台上,對著神殿深深叩首,卻依然說不出一句話。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內沉默了許久,那個古怪的聲音忽然含含糊糊地笑起來了,「這是好事——你將來會明白。不用太擔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會回到伽藍。破軍會再度亮起來……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雲燭定定看著室內,滿臉詫異,卻不敢表示疑問。   「只是……上一代兩名劍聖,都離開這個雲荒了。」智者的聲音低啞,帶著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劍聖……又將為誰拔劍?」   ※※※   伽藍白塔頂上那支蠟燭熄滅的剎那,還有另外兩個人同時失聲。   空無一物的水底城市裡,銀白色光劍陡然自己躍出劍鞘,光華大盛——白瓔詫異地轉過頭,凝視著躍上半空的佩劍。虛幻的劍光裡,浮現出一張素白如蓮花的臉,平靜如睡去。只是乍然一現,隨即消失,劍芒也自己微弱下去。   光劍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劍柄上刻著的字悄然改變: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現了一個小星記號,發出淺淺的金光——那是當代劍聖的標誌。傳承已經完成。   「師傅死了!」白瓔詫然低首看著自己佩劍,脫口驚呼。   正在看著水鏡的皇太子一驚抬頭,看著掩面失聲的太子妃,震驚地看到冥靈眼裡留下虛無的淚水,融入空無一片的城市。白衣女子看著劍光中漸漸消失的容顏,顫抖得不能成聲:「師傅……慕湮師傅……死了……」   「瓔。」頭顱雖然還在遠處看著,手卻已經按住了妻子的箭頭,「別太難過……人都要有一死,不過是另一種開始罷了。」   「可我還沒見過慕湮師傅一面……」白瓔茫然道,只覺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沒慕湮師傅見上一面!」   劍聖門下,同氣聯枝。她少年時授業於劍聖尊淵,其後諸多變故,百年時空交錯,竟從未與另一位師傅慕湮遇見過。然而,無論是在人世、還是成為冥靈,她都能從劍光裡照見師傅的容顏,感覺到她的「存在」。   慕湮師傅當年的種種,只是從西京口中聽過轉述,比如章台御使,比如守護和放棄。   然而不知為何,竟然便存了十二萬分的憧憬和景慕。   無色城那樣漫長的歲月裡,不見天日之時,她經常想:如果慕湮師傅在,她會有多少話要和師傅說啊……尊淵師傅和西京師兄,都是磊落灑脫的男子,不瞭解她的心情。墮天剎那,她心中那種絕望和哀痛,只怕只有慕湮師傅懂吧?背叛和重生,劍聖門下兩代女子,都是一樣經歷過的。只不過,她肩上背負的比師傅更重。   所以,她以已死之軀好好地「活著」,眼睛注視著前方的路。   然而,那個在心底被她視為引導者的人,已經離去了。   ※※※   初夏的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熏然的微風中,澤之國的息風郡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而那蔥鬱的綠在夜色中看來卻是潑墨般的黑——叢叢疊疊,湮沒了中州式樣的亭台樓閣、粉牆黛瓦,把一片繁華的跡象填入墨色。   然而那些曲陌深處、大宅高門內偶爾露出一角獸頭飛簷,卻浮凸隱隱的崢嶸氣息,彷彿有無數雙冷笑的眼睛在暗夜中窺探著大地上繁華一郡。即使如墨般濃厚的夜色,也無法壓住底上暗湧的血色。   息風郡外,剛剛解下酒囊,準備喚出裡面「召喚獸」的男子陡然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佩劍:憑空裡劍芒一閃,一張女子平靜沉睡的素顏浮現,隨即湮滅。銀白色劍柄上,那一個「京」字前面,陡然出現了一個金色的小星符號。   ——他已成為當代劍聖。   「噹」的一聲響,光劍從他手中墜落地面。風塵僕僕的男子盯著劍柄看了半天,臉色居然是一片空白茫然,似不相信眼睛看到的東西。   靜默中,腰間空空的酒囊裡忽然發出了激烈的敲打聲,有個聲音拍打著大聲叫罵:「臭酒鬼!發什麼呆,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我肚子痛死了!」   那個聲音將西京從失神中驚起,手指下意識地伸向酒囊,輕敲幾下,吐出一個咒語。輕輕撲簌一聲,一道光忽然從瓶口擴散開來。黑髮的少女在半空中幻化出了本體,也不和西京打招呼,逕自落到官道旁的一叢灌木後,自顧自伏下了身子。   「該死的,中午吃的都是什麼啊?魚不新鮮,還是……還是那個蘑菇不對頭啊?」好容易從瓶子裡脫身出來,肚子顯然是真的吃壞了,咕嚕叫著,腹痛如絞,那笙皺眉捂著肚子,卻從灌木後探出頭,理直氣壯地呵斥,「走開!不許站在這裡……這裡是下風向,你想——」   然而奇怪的是這個平日一定會罵她多事的人,竟然絲毫不聽她說了什麼。   只是彎下腰,怔怔看著掉在地下的光劍——看著看著,忽然膝蓋毫無力氣,一下子跪倒在劍聖之劍面前,臉色剎那間委頓。   「大叔?大叔?」那笙呆了,連忙整理好衣服,捏著鼻子從灌木後跳出來,俯下身忙不迭的問,「怎麼了?腿上的傷又發了?」   銀白色的劍柄滾落在地上,上面的劍芒已經消失,就像一個普通的金屬小筒。那笙這樣大大咧咧的女孩,自然也沒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紋已經悄然改變:「京」字前面、不知何時居然多了一個小小的星形符號。   西京定定看著那個悄然出現的星,在那笙扶住他的剎那,低聲:「師傅死了。」   「嗯?」那笙一時間愣了一下,扶住他的手停了一下,「你有師傅?從來沒聽你說起啊。」   西京哼了一聲,沒心情和她羅索,俯下身去拿起那把光劍,然而不知道是否心情尚未平復,一連伸了幾次手、光劍卻幾次從手指間漏了出去。那笙在一邊看得著急,忍不住低下頭去替他撿那把光劍。   「別!」西京霍然一驚,厲聲阻止。然而卻已經來不及,那笙在手指接觸到光劍的剎那、身體立刻被凌空彈開,尖叫著往後倒飛出去。   「小心!」西京也顧不上光劍,腳尖發力、縱身撲出,在那笙掉進那一從灌木前抓住了她,攔腰橫抱著,一轉身落到了地上。   「小心!」這一次的警告卻是出自苗人少女的嘴裡,那笙驚叫著看著地下,拉住了西京。被那樣驚惶失措的警告嚇了一跳,西京凌空提氣,在腳剛沾到地面的瞬間再度飛縱,半空一連幾個轉折、落到了方才平曠的官道上,才出聲問懷裡這個尖叫的女孩:「怎麼?」   「踩……踩上了……」那笙盯著他的腳,結結巴巴。   「踩上什麼?」確定周圍沒有危險後,西京莫名其妙地問那笙,將她放下地來,告誡,「以後不要再碰我的劍,知道麼?——和以前不一樣了……劍聖之劍,再也不能容許外人觸碰,否則必將遭受反擊。」   那笙卻沒有注意他講了什麼,只是盯著他的靴子,忽然紅著臉,一拉他的袖子轉身向著溪流走過去:「快去沖掉,你踩上了啦!」   「嗯?」西京尚自莫名其妙,只好拿起光劍被她扯著走,順著她的視線看向自己的靴子,看到了鞋跟上的污物,皺眉,「奇怪,哪裡踩上的狗矢?」   「快去!」那笙忽然猛力一推,西京踉蹌著一腳踩進了溪裡。   「死酒鬼……居然、居然罵我是狗?!」再也忍不住,那笙紅著臉跳了起來。   西京驀然間明白過來,笑得彎下腰去。   「還笑……今天別想我給你做飯。一定是你不好,中午采的蘑菇有毒!」看到劍客笑得前俯後仰,那笙紅了臉,恨恨低語——卻忘了如果是蘑菇有毒,對方如何還能笑得這般開心。然而一邊嘀咕,苗人少女卻是一邊沿著溪水尋覓起來,翻動著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著晚上的飯。剛選了一個地方生火,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了看那一叢灌木,立刻皺眉,遠遠挪開換了個地方。   西京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裡,讓水流沖刷著,把玩著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著苗人少女——雖然是被裝在酒囊裡帶著走,可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已經到了息風郡……眼看離九嶷已經不過數百里。   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征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國軍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里,只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昨日受的傷剛剛癒合,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大叔,吃飯了!」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招呼,「怎麼,要不要再敷藥?」   「嗯,不用了……剩下的,讓它自然癒合就是。」西京揉著手腕,想起昨日那一場惡戰,忽然揚頭大笑,「痛快啊痛快!多少年沒有那樣痛痛快快拚殺過一次了!」   「什麼『痛快』——痛倒是真的。」那笙沒好氣,隔著炊煙將燒好的食物遞過來,「你還不快點休息,難得這一次他們沒追上來,又快要進城了,就多休息一下……」   「息風郡啊……」遙望著滿城的燈火,西京忽然間喉頭聳動了一下,咕嘟嚥下一口口水,「天香酒樓……如意夫人的姊妹。」   「咦,不是說不喝酒了麼?」那笙笑嘻嘻地吃著東西,忽然看到西京的臉色黯淡下來,知道觸了忌諱,連忙閉口。西京沉默片刻,回頭看著西方的天際,低聲:「來不及……來不及去空寂之山看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了。只能等送你去了九嶷,再去處理師傅的後事。」   看到劍客黯然的神色,那笙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小心翼翼問了一句,「你師傅……一定很了不起,是吧?」   「嗯。」西京低著頭,看著手中的光劍,忽然轉頭一笑,「是的,很了不起——雖然她一生裡沒有做過什麼可以名留史冊的事情。」   那笙咬下一塊魚,叼著魚肉反駁:「沒有啊,她教出了大叔這樣英雄了得的徒弟,一定會名留史冊的!——她年紀一定也很大了,才到了時間走了。你不要難過。喏,吃魚。」   「好,我不難過。」西京笑了笑,抓過草葉包著的魚,專心地吃了起來。再也無話。   風在曠野裡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溫潤氣息,宣告著初夏的來臨。   「那笙,回去。」忽然間,傾聽著風裡的某種聲音,西京的臉色驀然變了,握劍起身,一腳踢起土、覆滅了那一堆火,「快!」   「怎麼?」那笙嚇了一跳,剛來得及把手中的東西放下,身子就是一輕。   地上篝火熄滅的一剎那、天空中雲集而來的風隼上,已經有一雙眼睛鎖定了方位。   「就在這裡了。」黑暗的機械室內,旁邊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操縱著,坐在副座上的年輕男子注視著底下乍然熄滅的紅光,吐出了一口氣,緩緩舉起一隻手,「做好戰鬥準備,所有人,分成兩個小組——一組下地包圍目標,另一組負責空中截擊!千萬小心。對手非常強,單兵格鬥沒有人是他對手!記住昨天第十小隊是怎樣全軍覆沒的!」   「是,少將!」身後艙裡傳來整齊劃一的回答,鐵甲和長劍摩擦出冷銳的聲音。   ※※※   暗不見天日的古墓裡,瀰漫著潮濕陰冷的氣息。   巨大的水藻從地底泉中冒出,瘋狂地蔓延著、佔據了這座墓室,散發出死亡和腐爛的味道。雲煥就坐在這個幽冷詭異的古墓最深處,怔怔看著眼前死去的女子。   細細簌簌地,是周圍那些巨大的水藻在蠕動攀爬,圍著他嚴嚴實實地繞了幾圈。水藻上無數雙紅色眼睛盯著他,那些寄生其上的紅藫發出明滅的光,映得石墓一片觸目驚心的血紅。然而,雲煥卻只是垂目而坐,絲毫不管周圍蠢蠢欲動的怪物。   方纔一輪絞殺,這些幽靈紅藫沒有沾到絲毫好處,反而被雲煥瘋了一樣的劍氣絞得支離破碎——所以在雲煥頹然坐倒在石地上後,那些紅色的眼睛一時也不敢再進逼,只是逡巡地注視著,尋找著這個人的弱點。   墓中不知時日過,這樣靜默的對峙,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   然而滄流帝國的少將居然絲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顧不上去想敵人去了哪裡、如意珠如果丟失了如何回京覆命——在第一眼,他就確認了眼前女子的死亡。他的表情是空茫的,彷彿一剎那除了眼睛還能看到、其他所有五蘊六識都被封閉。   那個被幽靈紅藫吞噬的人就在不遠處,然而近在咫尺,他卻失去了上前查看的勇氣。   不知過去了幾日幾夜。長久的對峙,最終忍不住的還是巨大的水底怪物,慢慢蠕動著、所有紅色的蘑菇慢慢長大,傘下的孢子成熟了。   感知到了危險的進逼,插在他身側石地上的光劍忽然鳴動。   雲煥看了一眼那把光劍,眼眸裡陡然有刺痛的表情,迅速移開了眼睛——沒有變化。銀白色的劍柄上,師傅親手刻上去的「煥」字依然在,然而卻並沒有出現師門中所說的、先代劍聖亡故後的「傳承」現象!   也就是說,師門和師傅、最終並沒有承認他這個弟子。   師傅……師傅。雖然你至死都絲毫不怨恨我、卻最後做出了將我逐出門牆的決定?!   即使從私心裡,你完全原諒了我「弒師」的行為;可從先代劍聖的角度、你卻認為我終歸不配拿起這把劍聖之劍!你……其實對我非常失望——是不是?是不是!你認為我不配當劍聖、不配當你的弟子、更不配傳承你的技藝?不錯……一個負恩反噬、不擇手段、背信棄義的冰夷狼子,怎麼配接過空桑的劍聖之劍!   「不是我……不是我!」那個瞬間,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憤怒、悲哀和絕望,少將的手用力砸在石地上,在靜默中猛然爆發出了哭喊。那狼嚎般的嘶喊和剎那湧出的駭人殺氣,讓周圍正準備再度發起襲擊的巨大水藻起了恐懼的顫慄,蠕動著後退。   幽靈紅藫最密集的地方,一襲白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頭微微側向一邊、似已睡去。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那樣平靜的笑容讓雲煥陡然崩潰,不顧一切地涉水沖到了輪椅前,伸手、卻終歸不敢觸碰,頹然跪倒在輪椅前的水池裡,哽咽,「真的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師傅您錯怪我了……您聽我說。聽我說!」   這一生,他最恨的就是別人的輕蔑和冤屈。對於輕賤和侮蔑,他會斷然不擇手段地還擊;對於冤屈和指責,更多時候他只是冷笑置之:只要他夠強,就根本不需要用言辭解釋任何事情。然而,如今他卻被自己一生最重視的人錯怪——而且,永遠不會再有解釋的機會。   就算他再如何竭力辯解,師傅她再也無法聽見。   那個瞬間的絕望和悲哀是壓過一切的。彷彿陡然回到了八歲那年的沙漠地窖裡,他不再是醉臥美人膝醒握殺人權的滄流少將,只是一個瀕死的、得不到任何援助的孩童人質。在黑暗中掙扎、哭泣著呼救,企圖從滅頂的絕望和恐懼中掙出頭來。   「不是我……不是我。」嘶聲力竭的分辯終於低了下去,雲煥跪在泉水裡,吻著散落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衣袂,喃喃低語,「師傅,你錯怪我了……錯怪我了。」   慕湮靜靜地坐在輪椅裡,被巨大的水藻纏繞著、停棲於石墓最深處的地下泉湧出處,白衣在泉水中輕輕拂動。她已然永遠的睡去——白衣下的肌膚透出詭異的蒼白,伴著點點隱約的紅:那是幽靈紅藫的孢子、在她體內迅速地寄生和繁衍開來。   周圍的水藻在不懷好意地暗中蠕動,在雲煥剎那的失神中、將包圍圈縮得更小。水藻上那些紅色的眼睛更紅了,彷彿要滴出血來——其實,是那些懼怕陽光的紅藫已經在黑暗中迅速生長成熟、準備釋放出更多的飛霧狀的孢子,寄生到人的血肉上。   然而,不僅懼怕著這個軍人手中的無形光劍、而雲煥手心一直緊握的那一粒珍珠狀藥丸,也是號稱「水中毒龍」的幽靈紅藫退縮的原因——那,確實是真正的解藥。然而送來的時間已經太晚,中了毒的女子已經死去、身體裡也蓄滿了毒素,成為水藻新的溫床。   「喀喇」,輕輕一聲響,在雲煥輕觸到那只蒼白手指的剎那、肌膚裂開了,無數細小的紅色裂紋透了出來,冰裂般蜿蜒上去,瞬間就蔓延到了手肘!   「師傅!」一剎那、看到這般可怖的景象,雲煥陡然失聲驚呼。   白玉雕塑一樣的女子,轉瞬變成了佈滿淡紅色裂紋的大理石像,那些裂紋還在繼續蜿蜒,擴大,皮膚下有什麼東西起伏著要分裂出來,掙脫這個束縛的繭。   「師傅!」明白即將出現什麼樣的裂變,雲煥駭然,卻不退反進,閃電般伸出手去。   「嚓!」一抹極淡極淡的紅色粉末陡然從裂紋中彈了出來,迎面罩向他,然而雲煥不避不閃,手指迅捷地探出,將那粒珍珠狀的解藥納入慕湮口中——「嗤啦」一聲輕響,彷彿有無形的紅色煙霧從死去的女子身上騰出,蒸發在黑色的墓室內!   所有正在蔓延的裂痕剎那間都停止了,肌膚下的湧動瞬間平復。   所有寄生在慕湮身體裡的紅藫菌類,一瞬間全部死亡在了這個已經死去的軀體內。被解藥的藥性震懾、那些撲上來想分食血肉的藻類發出了驚怖的刺耳聲音,齊刷刷往後退了一大圈,讓出了水池中心的空間。   然而,那一個剎那雲煥終歸沒有成功的避開那一陣裂體而出的紅霧、幾粒紅藫的孢子落到了他手臂上,迅速便貼入了肌肉、蔓延開來。   想都不想地,光劍平削,一片血肉飛濺出去。   雲煥來不及包紮傷口,拄劍喘息著,先去查看師傅的屍體可有損壞——然而顫抖的手指觸及的、卻是並非柔軟的肌膚,而是岩石般冷而堅硬的質感!經過體內菌類那一場畸變,肌體產生了令人詫異的改變:紅痕如同細細的網,籠罩著白玉般的女子坐像,無聲無息、毫無溫度,宛如帶著冰裂紋的大理石雕塑。   白衣女子靜靜坐在輪椅上,停棲在地下幽泉中央,漆黑的長髮垂下來、和白色的衣袂一起散落漂浮在水面上。半闔的淡色唇間透出口含的淡淡珠光,映照著寧靜清麗的臉,宛如沉睡未醒。   「師傅……」震驚地抬頭看著輪椅上那個死去的人,少將喃喃低語。那一個瞬間、彷彿再度感覺到強烈的安定人心的力量,雲煥的情緒忽然間平復下去,抬起頭來注視著女劍聖的臉:「我知道你還是會聽得見、看得見——你們空桑人相信人是有魂魄的、死了以後魂魄並不會消散,而是會去往彼岸轉生,是不是?師傅,你現在一定能聽到我說話……你錯怪我了……我這就去找出真兇來,為你報仇!」   最後四個字吐出的時候,彷彿利劍一節節在冷鐵上拖過,低啞的聲音驚得那些水藻又一陣蠕動。彷彿終於感覺到了面前這個軍人的可怕,長時間的對峙後、赤水裡寄居的幽靈紅藫最終放棄了捕獲這個食物的企圖,緩緩往水底縮去。   然而,就在剎那間、雪亮的劍光縱橫而起,劃破了墓室的黑暗。   「畜生,敢對我師傅不敬,還想活?」一劍斬斷了主莖,看著斷口裡流出慘綠色汁液,雲煥切齒冷笑,手卻絲毫不停,一劍劍將那個四處攀爬的巨大怪物斬成粉碎。殺氣再也控制不住地從帝國少將眼裡瀰漫出來,彷彿瘋狂一般揮動著光劍,一路從內室斬到外室,將所有蔓延的水藻連根砍斷!   綠色的膿汁和血紅色的眼睛漫天飛濺,發出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   「哎呀!」黑暗中,忽然有人驚呼了一聲——雲煥眼睛剎那一寒,想也不想、揮劍斬去。   「叮」地一聲,對方居然格住了他一劍!   「雲煥!」在第二劍刺來之前,來人大聲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時握著斷裂的長劍急速後退,避開當胸刺來的光劍。   「……」閃電在一瞬間凝定,雲煥的眼睛在暗夜裡閃著冷光,「南昭?」   寂靜中,「喀喇」一聲,是鐵甲碎裂落地的聲音。來人身法雖快、瞬間已經後退到了石壁上,卻依然沒有完全避過少將第二劍的追擊。暗夜裡,那個聲音遲緩了片刻才響起,帶著苦笑:「果然、果然是『擅入者殺』麼?……咳咳,咳咳。」   「南昭!」聽出了對方語氣裡的不對,雲煥微微變了臉色,迅速在黑夜裡探手出去,按住了對方破裂胸甲後的胸膛——有溫熱的血,從傷口處湧出。   「你……你也有收不住手的時候……」南昭卻是無所謂地調侃著,將斷劍扔在黑暗裡,掙扎著想直起身來,「難道是喝醉了?——躲在古墓裡喝了整整三天酒?……害的我、害的我實在是忍不住,要進來看看……你是不是醉死在裡面了……」   「南昭。」黑暗中,聽到那樣的話雲煥沉默下去,用力握緊了光劍。沒有人看得到少將的臉在黑暗裡發生了改變:畢竟,如今這個古墓和八歲那年的地窖還是不同的——並不是如昔年那樣腐爛在地下、都不會有人關注,至少,現下還有人不顧生死的記得他。   「快包紮一下。」第一次,他語氣裡流露出焦急,從身上解下備用的綁帶遞過去,催促著受傷的同僚。   「哦……咦?你、你也受傷了?」南昭捂著傷口慢慢走近,拿過綁帶的時候觸及了雲煥臂上的傷,驚問。   「小傷而已。」雲煥淡然回答,然而手臂上方才被自己削掉血肉的地方卻劇烈疼痛起來,讓他不得不將劍換到了左手上——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情緒的失控,方才才會一時收手不及誤傷了南昭吧?   想到這裡,他無語側過頭去,幫著南昭綁著胸口的傷。   「你、你在這裡幹嗎?……不是,不是說有個鮫人,和你一起進去麼?」傷應該很重,南昭吸著氣,卻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問,「如意珠、如意珠如何了?」   「被拿跑了。」雲煥冷然回答,用受傷的手指打了個結,「不過,我一定會追回來——我認出了他是誰。他逃不掉。」   那樣肯定決然的語氣,讓南昭身子微微一震,不自禁的點頭:「你向來說到做到。」頓了片刻,有些不可思議地,南昭脫口:「逃了?……不可能,外面那麼多小子看守著!怎麼可能逃掉?就算逃了,所有關隘上都布有重兵,怎麼可能讓幾個鮫人逃脫!」   「地圖不完整。」雲煥綁好繃帶,試了試鬆緊,忽然冷笑,「我真是太大意了。」   「怎麼?」南昭驚問,「你標注的那份地圖已經詳盡得不得了了,沒有錯漏一處!」   「錯。」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眼睛在黑暗裡亮如軍刀,緩緩一字一字,「地圖根本就沒有用……南昭,我真是愚蠢。鮫人,根本是不可能穿過沙漠過到這裡來的。」   「什麼?」南昭陡然一驚,隱約明白了什麼,「你是說——」   「要看水文分佈圖!」雲煥截然道,扶著同僚起身,「那些鮫人是通過地底水脈來去的,根本不是從陸路來!我們所有地上把守的重兵,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用!我們回去,立刻給我看博古爾沙漠和附近村寨綠洲的水文分佈圖。他們逃不掉……別以為困了我三天,就能逃出去!」   「是啊……」恍然大悟般,南昭喃喃歎息,「你真是聰明……連這個都被你想到了。」   「快走,現在我們要跟她們搶時間!」雲煥將手托在南昭腋下,將這個受傷的同僚扶起,向石墓門口走去,「立刻飛鴿傳書給齊靈將軍,要他關上赤水入鏡湖的大閘!同時,各個大漠坎兒井、水渠,都必須——」   「咳咳!咳咳!」忽然間,南昭劇烈咳嗽起來,捂著傷口彎下腰去。   「怎麼?」看到同僚的苦痛,雲煥中止了思路、急忙彎下腰去探詢,扶住他的腰,「我那一劍怎麼傷得你如此厲害?快讓我看看……」   黑暗中,南昭彷彿忍著苦痛般抓緊了他的手,似乎想要借勢直起身來。   然而,忽然雲煥感覺自己的手臂被反扣壓下、傷口劇烈的疼痛讓他半身麻痺,就在那個剎那、一手緊扣了少將的雙手,南昭迅捷無比地直起腰來,另一隻手上寒光閃動、眨眼便掏出一把匕首,噗的一聲刺入雲煥腹中!   猝及不妨出手,在用盡全力一刺後、南昭迅速後退,離開一丈,藉著垂死蜿蜒的巨大水藻的紅光,看雲煥捂著傷口、踉蹌著扶牆慢慢跪倒在地上。然而,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南昭,冰藍色的眸子裡尖銳而冰冷,沒有任何表情。   那種沒有任何表情的表情,卻帶著無形的壓迫力,讓原本一擊得手後就要離去的南昭站住了腳步。暗夜裡,其實沒有受傷的人全身微微顫抖,鎮野軍團將軍嘴唇哆嗦著,忽然衝口:「是他們逼我的!我非殺你不可……非殺你不可。不然——」   「你殺我,巫彭元帥就殺你全家。」腹中的劇痛讓全身都冰冷,然而雲煥低聲冷笑起來,「巫朗到底用什麼收買了你?……你連全家的命都不顧了?」   「你以為巫朗大人是好相與的?他和巫彭元帥斗了那麼多年,會這樣容易就讓元帥控制住我在帝都的家人?」南昭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雙手微微顫抖,時刻提防著雲煥的反擊,「錯了!什麼家人?帝都我府上那些『家人』全是假的!在我不得已投入國務大臣這邊的時候,我所有家人、早就被巫朗接走,軟禁在秘密的地方了。那個帝都的府第是裝給人看的……你知道麼?」   雲煥霍然抬頭,看著南昭,一時間沒有話可說。   多年來,十大門閥連番劇鬥,更壟斷了一切上層權力——象南昭這樣平民出身的軍人,即使在講武堂裡拿到了優秀的成績,依然無法在軍隊裡冒出頭來。如果不是投靠了國務大臣一派,如何能在三十多歲就做到少將的地步。   他想要站起來,卻發現那一刀後,全身肌肉居然瞬間酸軟無力。   「不要動。刀上有毒,」南昭看著同僚的努力,低聲,「你越使力、毒發的越快。」   「從一開始,你就要殺我?」雲煥咬牙,低聲問。   南昭退到了高窗底下,看著外面的夜色,粗獷的臉上忽然有慘厲的笑容:「是!雲少將——巫朗大人只是指示:無論如何不能讓你拿回如意珠立功。可在你拿出雙頭金翅鳥令符、趾高氣揚地頒布指令的時候,在我接到巫彭元帥那封威脅信的時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殺了你!我一定要殺了你……然後,拿著如意珠回京,再站到你空出來的位置上去。」   雲煥想站起來,然而終於還是無力地跪下,忽然冷笑:「現在想起來……幸虧我沒喝那碗野薑湯,是吧?那夜你聽說我醉了,本來就想趁機殺我——後來發現我醒著,就轉頭回去、端了毒藥給我!」   「是。」南昭乾脆地承認,「我沒想到無意提了一下飛廉,你就把藥碗給扔了。」   「呵,呵……所以你再等。可我全面接管了空寂大營,對你又疏離,你一時無機可乘。後來,聽說我和鮫人復國軍進了這個古墓,整整三天沒動靜,你估計我們兩敗俱傷——所以就冒險進來看看能否趁機撿個便宜。是吧?這樣,你殺了我,回頭還可以對外說我是和復國軍交手中戰死的。」倒抽著冷氣,雲煥一句句反問,低聲咬牙,「南昭,你就那麼恨我?非要置我於死地?」   「雖然我是很嫉妒你——你小子她媽的命太好了!同時出科,同樣是平民,你卻發跡得那麼快。但為了這個我不會殺你。我只是不得已。」南昭的聲音卻是冷定,隱隱冷酷,「不是你死,就是我家人死。」   暗夜裡,鎮野軍團將軍忽然發出了低沉的冷笑:「你不是問過我?問我如果為了家人,叛國幹不幹?——現在老子告訴你,我干!為什麼不幹?他媽的這個國家對我有什麼好處?老子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拚死拚活,卻一輩子要聽帝都那群享樂的蛆號令!現在,只要過了這一關,將家人從巫朗那裡接回來,我什麼都幹得出!」   「哦……」雲煥忽然笑了笑,不說話。   原來,也是和他一樣的叛國者麼?   「而且,兩日前我接到帝都消息——聖女雲焰冒犯智者,被褫奪頭銜趕下了伽藍白塔。」南昭冷笑起來,看著雲煥震了一下,譏誚地繼續,「雲少將貽誤軍機、還是待罪之身;雲聖女卻轉眼被廢黜……雲家要倒了,帝都到處都那麼說。以色事君,發跡得快,敗亡得也快!」   「我姐姐她如何了?」雲煥驀然抬頭,急問,「她怎麼樣?」   「巫真雲燭?」南昭怔了一下,緩緩回答,「她不顧禁令,冒犯了智者大人。衝入伽藍神殿後、一連三日不曾出來——也不知道能否再出來。」   「什麼?」捂著傷口的雲煥驀然站起,再也按捺不住地一揚手——一丈開外的南昭早有準備,雲煥身形才動、他足下發力,已經躍往高窗方向。   然而,一掠三尺後,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掠高一寸。   雲煥依然站在一丈外沒有動,然而他手中的劍忽然發出了雪亮的長芒!   光劍的劍芒在一瞬間吞吐而出、直刺半空中的南昭,透過他的胸腹、將掠高的人釘在了石墓的牆壁上!   「你要我死,我就殺你。」雲煥一手拔掉了刺入腹中的匕首,扶著牆,另一手握劍,掙扎著站起來,嘴角噙著狠厲的冷笑。看著半空中因為痛苦而抽搐的同僚,他慢慢揭開被匕首刺破的戰甲——貼著身,有一層銀白色細軟的織物。雖然外面戰甲被刺了個大洞,可這層薄而軟的衣服,卻只被割破了一線。   鮫綃戰衣!   那個瞬間,南昭嘴裡想驚呼那幾個字,卻已經說不出話。那是鮫人所織的綃混和著密銀絲編織而成——他居然忘了征天軍團高層的將軍應該都配有這種貼身軟甲!   「是。這就是在講武堂裡教官說過的『鮫綃戰衣』,」雲煥冷冷低聲,「你有生之年可算是見到了?——沒有它,我就死在你手裡了。」   語聲中,少將忽然轉過手腕,連續幾劍。   光劍從南昭身體裡斜穿而出,劈開整個身體。慘呼聲中,高大的身體從半空掉落地面,血如同瀑布從開裂的軀體湧出,而殘肢尚自掙扎不休。   「你,還有什麼話說?」雲煥的眼睛卻是冷定如鐵,上去一腳踩住了南昭的肩膀,將光劍對準了同僚的頂心。這是他的殺人習慣——必須要砍下對方的頭顱,來確定對手的死亡。   南昭粗糙的臉因為苦痛而扭曲,嘴唇翕動著,含糊說了幾個字。   放過我妻兒——那樣含糊的語句,雲煥卻聽出來了。冷笑不自禁地從嘴角沁出,蠢材啊……這個世上,每次鬥爭的失敗,都不可能不株連旁人。少將握劍惡笑起來,腳下忽然用力、喀喇一聲踩碎了同僚的肩骨:「好,一場同窗,回頭我一定將嫂子她們送來和你團聚!」   劍光如冷電劃破暗夜,嗤啦一聲,是血噴薄而出的響。   被斬下的頭顱飛了出去,咕咚一聲落在黑暗的某一處。   一切都寂靜下去了,雲煥拄著劍站在黑暗的古墓裡,感覺腳下屍體湧出的血慢慢浸沒他的腳背,嘴角的笑意卻慢慢消失了。   三妹被黜,姐姐至今生死不明,自己又丟失了如意珠——雲家,真的要倒了麼?   其實也無所謂……現在什麼都無所謂了。雲焰做回普通人更好,至於家族那些其餘的親戚,本來就是依附著他們三姐弟而白白獲取榮華富貴罷了。但無論如何,姐姐不可以有事……師傅已經死了,姐姐不可以再有事!無論如何他都要返回伽藍城去,扭轉目前的局面。   然而方要舉步,陡然感覺麻木已經從腰間蔓延到了膝蓋,雙腿竟似石化般沉重。   木提香的毒?雲煥霍然一驚,摸到了腰間那一道傷——割破鮫綃戰衣後、南昭那一刀在他肌膚上拖出了一道淺淺的傷。淺得甚至沒有滲出血。然而他知道、已經有無數的毒素滲入了割破的肌體裡。在麻木感沒有進一步蔓延前,他的手迅速地封住了腰間的血脈和穴道,翻動著自己的衣襟尋找藥物——然而他立刻想起來:所有的藥物,都在湘身上。   征天軍團裡,鮫人傀儡負責著操控機械和看護主人的任務。   微亮的天光從高窗裡透入,雲煥壓著體內的不適,拖著腳步走近地上南昭的屍體,彎下腰去翻檢死人身上的物件。同僚漸漸冰冷的血染滿了他的手,少將的眼睛卻是冷灰色的,不放過絲毫可能。然而,除了翻出的一些雜物,沒有找到解藥。   麻木蔓延得很快,雲煥發現自己連拖動雙腳都已不可能。他急急封了穴道,然而手指接觸到的地方、最後第二根肋骨處,都已經麻木得如擊敗革!   雲煥想召喚墓外的屬下過來,然而呼吸都慢慢變得輕而淺,根本無法吐氣發聲。腰部以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他用雙臂支持著身體的重量,竭力往石墓門口爬去——黑暗中,神志陡然一陣恍惚: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這樣竭盡全力掙扎在生死邊界?瀕臨絕境,卻沒有任何救援,黑暗彷彿可以把人連著身心吞噬。   可這一次,唯一會來帶他出死境的人,是再也不會來了……   一念及此、支撐著他爬向墓門的那股烈氣陡然消散。體力枯竭的速度遠遠超出想像,只不過稍微用力,那陣麻木居然迅速擴散開來、逼近心臟!他不敢再度用力,頹然鬆開了手,靠著冰冷潮濕的石壁坐下。   「南昭,你真他媽的混蛋!」漸漸亮起來的古墓內,雲煥忽然煩躁起來,眼裡發出了惡光,喃喃咒罵著,用力將光劍對著無頭屍體扔過去——嚓的一聲,雪亮的光劍刺穿了血污狼藉的屍體,釘在地上。雜物中一張薄薄的紙片飛了起來,落在雲煥眼前。   藉著高窗透入的黎明天光,垂死的軍人用染滿血的手捉住了那張紙。   兩位白髮蕭蕭的老人,一個雍容華麗的婦女,三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以及後排居中的戎裝佩劍驃悍軍人。   ——這一幅微型小像栩栩如生,應該是帝都有名畫匠的手筆。婦人臉上的紅暈、孩子眼裡頑皮的光彩,以及戎裝男子鎮野軍團的服飾都畫的細緻入微。右下方有細細一行字:「滄流歷八十七年六月初一,與琴攜子馳、彌、恆,侍父母於帝都造像。願閤家幸福,早日團聚。」   雲煥定定看著這張染血的小像,捏著紙片的手挪開了一點——剛才他拿的時候按住了南昭的頭,此刻移開、紙上便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血手印。   「閤家幸福,早日團聚……」喃喃重複著最後幾個字,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看向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原本眼裡凶狠暴戾的氣息忽然消散。只覺指尖也開始麻木,手不自禁地一鬆,他失去了知覺。   ※※※   不知過了多久,尖利的刺痛將他刺醒。   眼睛沉重得無法睜開,然而耳朵邊上有什麼急切的咻咻嗅著,細小的牙齒噬咬著他肩膀上各處穴道,似在努力將他喚醒。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毛茸茸的小腦袋和漆黑的獸類眼睛。   藍狐伏在他肩頭,抬起染滿血的嘴巴,湊過來嗅了嗅他,發出歡喜的嗚嗚聲。   「小……藍啊。」沒有料到這只師傅養大的沙狐此刻再度返回,雲煥眼睛裡不知是歡喜還是苦笑,費力吐出兩個字,卻發現胸口都已經僵化,呼吸變得非常困難。小藍漆黑的眸子裡驀然滑落晶瑩的淚水,湊過頭蹭著他冰冷雙頰,發出急切的哀叫——小藍應該是回來看望師傅,卻發現了古墓奄奄一息的自己,拚命將他叫醒。   小藍的頭在眼前晃動,雲煥恍惚中發現狐狸毛梢已經隱隱蒼白——陪伴了師傅十幾年,小藍也已經老了……拖兒帶女的,也不能經常陪在師傅身邊。閤家幸福……呵呵。   雲煥從胸臆中吐出一口氣,唇角泛起嘲諷的笑意:沒想到自己就這樣死在了這裡——死在被政敵操縱的昔日好友刀下!甚至連回到內室水池旁、再看師傅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只有一隻蒼老的藍狐看著他死去。   「嗚,嗚……」在神志再度渙散的剎那,小藍更加急切地咬著他的肩膀。   「想……說什麼?」雲煥苦笑著看著這只急切的小獸,然而無論它如何焦急,都無法說出一句話吧?這只陪伴了師傅多年的藍狐,究竟想對他說什麼?   小藍從他肩頭竄下,閃電般沒入黑暗裡。   然後,古墓暗角里傳出了嗤啦嗤啦的拖地聲,彷彿拉著什麼東西往這邊過來。外面已經是大亮,雲煥靠在窗下,詫異地看著那隻小獸用牙齒咬著一隻錦囊,吃力地從師傅的房間裡一步一步拖出來。   「啪」,將錦囊拉到雲煥面前,小藍趴在地下微微喘息,用黑色的眼睛看著雲煥。畢竟已經老了,這只藍狐早非當年所見的精靈迅捷。   「怎麼?」雲煥看著那只被它拖出來的錦囊,認得那是師傅貼身收藏的東西,不由詫異。   顯然是做過好多次駕輕就熟——小藍用尖尖的嘴拱開了錦囊的搭扣,叼出其中一隻扁平的碧玉盒子,用牙齒伶俐地咬開,放在地上。然後就蹲在旁邊,直直看著雲煥的眼睛,等待他的反應。   「啊?」在那只碧玉盒子打開的剎那,雲煥低迷的神志陡然一清,脫口低呼——   盒中整整齊齊的七排,都是各色各樣的藥丸,分門別類地排在那裡,異香撲鼻而來。他只是一看,便認出其中分了解毒、去病、寧神、調息諸多種類,名貴異常。   ——那,竟是師傅生前常用的藥囊!   小藍歪著頭看了雲煥半日,不見他回答,自顧自探過頭去叼了一枚金色的藥丸出來,放在地上,再看看他——顯然,那是師傅以前每次昏迷過後、經常服用的藥。   雲煥這才回過神來,微微搖頭,表示不對。小藍立刻探頭,再度叼了一顆紅色的藥。   如是者三,在小藍叼起一粒黑丸的時候,雲煥微微點了一下頭。藍狐歡呼一聲竄上了他肩頭,濕潤的小鼻子湊上來,將叼著的藥丸餵給他。然後就蹲在肩甲上,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的臉色是否好轉。   雲煥閉目運氣,將藥力化解開來。這是黑靈丹——雖然不是解南昭刀上之毒的確切解藥,卻能緩解一切植物提煉出的毒性。   麻木慢慢減輕,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小藍黑豆也似的眼睛看著自己。   那個剎那,終於可以動了的少將抬起手來,輕輕撫摩肩上蹲著的藍狐,忽然間不能說一句話——腳下還伏著昔日同窗的屍體,湘背叛,瀟戰死,最裡面的暗室裡、師傅已經成為僵冷的石像……血污狼藉,染過這座本該遠離塵囂的古墓。   他扶著牆壁踉蹌站起,俯身拔起南昭屍身上的光劍,輕輕將那一張小照放到了屍身上。   師傅死了。所有人都想殺他。所有人都要雲家死。他沒有一個盟友,此後在暗夜裡孤身前行,更要時刻提防著背叛和反噬。浮世骯髒,人心險詐,如今他除了小藍,竟再也沒有誰可以相信!   來到石墓最深處,他看到小藍費盡力氣拖著那只錦囊,涉水奔到了慕湮輪椅上——以為主人只是和以往一樣昏迷過去,便拚命地叫喚著、去噬咬慕湮的肩井穴,想把她叫醒服藥。然而冰冷僵硬的人宛如石像,再也無法回答藍狐的呼喚。小藍不顧一切地叫著,用牙齒去焦急地噬咬著石像,一直到尖齒折斷在石化的女子肩頭。   流著滿口的血,藍狐似乎呆了,怔怔地看著沉睡的女子,確定主人再也不理睬自己後、祈求似的轉過眼睛,看向站在水池旁的雲煥。滿以為這個年輕人可以幫上自己,讓主人如同昔日一樣從沉睡中醒來,展露笑顏。   滄流帝國的少將涉水而來,只是木然地俯下身,從水池裡撈出一個沉浮著的人頭,遠遠扔出去——然而血已經污了池水,瀰漫開來,白衣也染上了淡淡的腥紅。那本來該是一塵不染的白衣,卻被他所帶來的腥風血雨污染——那是骯髒浮世的倒影。   那個剎間、似乎力氣用盡,雲煥踉蹌著跪倒在地底湧出的血色幽泉中,驀然發出了一聲低啞的嘶喊。藍狐驚得一顫,從慕湮肩頭落下。   第一聲無法抑止的悲嚎之後,他立即將頭埋入水下,讓冰冷的、帶著腥味的泉水來冷卻自己滾燙的臉頰,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自看到師傅遺體起,變亂迭出、幾次生死交錯,目不暇接。直至此刻,心中積聚的哀慟絕望才排山倒海而來。雲煥顫抖著跪倒在水裡,不敢直起腰。因為他在流淚。   哪怕八歲那年垂死中看到地窖打開的剎那,他都不曾流過淚。此後的歲月裡更加不曾。就算現在,他也不想讓師傅看到自己這般樣子。然而此刻所餘的力氣,卻只夠埋頭入水,讓地底湧出的冷泉化去眼中不停湧出的淚水。   古墓陰暗而潮濕,雲煥在水中嘶喊,只見水波蕩漾,寂靜的石墓裡卻毫無聲息。而這無聲的長慟卻一聲聲都逆向深心而去,將心割得支離破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隔了百年的光陰、萬里的迢遞,浮世骯髒,人心險詐。割裂了生和死,到哪裡再去尋找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和那張蓮花般的素顏?   瀰漫著血腥味的冷泉不斷上湧,將雲煥滾燙的臉頰冷卻,漸漸冷到了心裡。   八、屠城   第三日黃昏,包圍監視著這座古墓的鎮野軍團戰士都已經有了稍微的煩躁:帝都來的少將進入墓中已經很久,絲毫沒有消息,也不見有人出來——甚至連進去查看的南昭將軍都毫無消息。   到底裡面出了什麼事?如果雲少將一直不解除命令,難道就要繼續等下去?   然而滄流軍隊裡有著鐵一樣的紀律——何況負責監視石墓的,還是鎮野軍團西方軍中最優秀的一支。曾在五十年前征剿霍圖部時、這支空寂大營的第六小隊立下了赫赫戰功,被巫彭元帥封為「沙漠之狼」。長時間的曝曬和等待後,奉令監視的軍隊還是一絲不苟地埋伏在古墓外的石頭曠野裡,透過叢生的紅棘、分批監視著緊閉的古墓。   「怎麼搞的,雲少將和南昭將軍都還沒動靜?」副將宣武已經是第九次從空寂城大營趕來,在原地不停來回,「不會出什麼事吧?帝都的風隼剛帶來了一道密令,要求第一時間轉交給雲少將——現在可怎麼通知他?」   「宣老四,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了,」帶隊的隊長狼朗卻一直沉的住氣,一拉宣武讓他伏倒在紅棘背後,「快趴下,別站在那裡讓人看見。」   大漠落日下的沙礫熾熱如火,宣武一趴下,立刻如一尾入了油鍋的魚一樣直跳起來:「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別跳!」狼朗一把按住了宣武,把他的頭摁回紅棘背後,低聲罵,「奶奶的,宣老四你是不是做監軍做久了,變成細皮嫩肉的娘們?」   「放手,放手!狼狼你要燙死我?!」瘦瘦的宣武副將被按到冒著熱氣的沙地上,「你的皮那麼厚,都不覺得燙?我回後面的帳裡去!」   「就讓你老實回後頭呆著,別來前面湊熱鬧!」狼朗放開了手,古銅色的手臂按到了沙礫上,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緊閉的墓門,「雲少將一出來我就通知你。你去後面休息吧。」   頓了頓,鎮野軍團的隊長回過頭,糾正:「是狼朗,不是『狼狼』!——他媽的別每次都要老子糾正!」   回頭發怒的時候,隊長臉上的表情凶狠如狼。雖然是純正的冰族人,然而在這片博古爾大漠裡駐守了那麼多年,冰族蒼白的肌膚早已曬成了古銅色,淡金色的頭髮在風沙裡枯澀無光——再也不同於帝都裡那些發如黃金肌膚蒼白的門閥貴族。   「好,好,狼朗,狼朗。」宣武副將卻是有些怕這個職位在他之下的隊長,連連陪笑著後退,回到遠處輪值休息的那一隊士兵中,吐了口氣頹然坐下。   「宣副將!」剛坐下鼻中便聞到了肉香,耳畔有士兵招呼,「要不要一起吃點?下午打的沙狐,剛剝皮燒好,嫩得流油呢。」   「好。」宣武口裡應著,眼睛卻一直不肯離開古墓,隨手拿起了鐵絲上串的烤肉。   然而剛剛咬了一口,風裡卻傳來了悠緩的聲音。宣武一躍而起——那是石門打開的聲音!三天三夜的等待之後,進入古墓的雲少將終於出來了!   狼朗冰藍色的眼睛盯著那個霍然打開的石門——雲少將是和鮫人一起進入古墓的、而南昭將軍也是一去杳無消息,如今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他沒有象宣武那樣喜形於色,只是默不作聲地舉起了一隻手,所有沙漠之狼的戰士匍匐在紅棘和亂石背後,將弓悄無聲息地拉到了最大。利箭在暮色裡閃著冷光,對準了那個緩緩打開的石墓大門。   一具血污狼藉的屍體出現在門口,從服飾上判斷、赫然是白日裡進去的南昭將軍!   狼朗的手握緊了熾熱的黃沙,幾乎要脫口下令放箭!   然而緊接著出現在墓門口的,卻是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少將——三日不見,雲煥的臉色是蒼白而疲憊的,一手拖著同僚的屍體,另一手拎著斷裂的頭顱,踏上了古墓的石階。對著遠處埋伏的滄流軍隊緩緩舉起了手,做了一個解除防備的手勢。   然後彷彿力氣不夠般、他脫手放下了拖著的屍體,坐倒在石階上,石門轟隆關閉。   四周的軍隊同時放下了手上的刀兵,宣武副將和狼朗隊長在片刻的震驚之後,從隱身處奔出、疾步走向雲煥,急於知道到底出現了什麼樣的驚人變化。   看到那些軍人走近,藍狐陡然發出了一陣顫慄,躲到雲煥身後。   「怎麼?」染著滿手的血,雲煥看著走近的同僚,一把抱起了藍狐,揣在懷裡,「不用怕,有我在,以後你帶著那群狐子狐孫橫行大漠,都不會有人敢如何。」   然而小藍發出了低低的哀叫,漆黑的眼睛盯著前來的一行戰士,身子不停顫抖,後腿用力踹著雲煥的手,想從他懷裡掙脫……   「怎麼?要去找你的孫子孫女麼?」雲煥略微詫異,帶著幾分疲憊望著這隻小獸,卻不想放手:師傅死去之後,唯一能讓他回憶起昔日溫暖的、便只有這只蒼老的狐狸了。他撫摩著藍狐,陡然感覺到小藍的腹下有一道傷——溫潤的血滲透了皮毛。   「誰傷了你?」雲煥下意識地一鬆手,小藍閃電般竄了出去、直撲一隊軍士。   「小藍!」顧不上圍上來待命的士卒,雲煥站起身來,跟著藍狐的腳步一掠而過,穿過叢生的紅棘,向遠處燃火休息的軍士群中掠去。他不料蒼老的小藍還有如此驚人的速度,竟然和沙漠上飛翔的薩朗鷹一樣迅猛!   在看到石墓打開、少將出現的剎那,篝火旁所有戰士都站了起來,垂手待命。   那道藍色的閃電直撲篝火旁幾個戰士而去,惡狠狠地咬向其中一個的手腕。「喀嚓」一聲,腕骨斷裂聲中戰士大聲慘叫,手中拿著的肉串掉落在沙地上,拚命甩動著手,想把那只藍狐甩脫。   小藍一口咬斷了那個軍士的腕骨,想要把那隻手咬下來,無奈牙齒折斷後傷人力量不夠了,軍士瘋狂地甩著手腕、立刻將它重重甩到地上。旁邊幾個同伴立刻抽出了軍刀和匕首,向著襲擊人的野獸逼去。   藍狐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盯著那一群逼近的軍人,嘴裡發出呵呵的低叫——那一瞬間、這只十幾歲的衰老沙狐居然狠厲如狼,毫不畏懼地和沙漠上驍勇無敵的軍隊對峙!   藍色的閃電穿行在人群中,一連抓咬了好幾個士兵,終於被其中一個戰士扼住了咽喉。藍狐拚命掙扎,漆黑的眼裡似乎要冒出火光來,扭頭噬咬那個戰士的手。然而牙斷了,咬在護手上發出了清脆的聲音。戰士雙手提住藍狐的後腿,便要將這只咬人的畜生撕裂開來。   「叮」,一道白光敲擊在那個戰士的手臂上,一陣酸麻,手中便是一鬆。   掠過來立在場中的,是少將雲煥。所有拔刀握劍的手立刻鬆開了,戰士垂頭退了開去,讓出了中間的空地,靜靜等待上司的指令。滄流帝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國家,無論朝中還是軍中,都是如此。   「小藍!」雲煥追上了那只忽然發瘋咬人的藍狐,一俯身就將它抱了起來,低叱。   記憶中,小藍一直是安靜乖巧的,蜷伏在師傅臂彎間用漆黑的眼睛注視著他練劍習武,從來連叫都不曾大聲——難道今日,是因為師傅的去世刺激了它?   事務繁雜,時機緊迫。鮫人復國軍從古墓裡逃脫已經三天,再不趕快採取行動攔截便要逃出這片博古爾大漠——雲煥來不及管這隻小獸的事情,一手抱了藍狐,便回身示意副將和隊長上前。   「各位,復國軍餘黨潛入大漠為患,南昭將軍……」說到這裡,他看了看正在被軍士收斂的屍體,冰藍色眼裡有什麼微弱光亮一閃,終歸低聲這樣解釋,「南昭將軍力敵亂黨,不幸身亡——我回帝都將稟告元帥,為其請功,封妻蔭子。」   所有軍士默然低頭,將手中刀兵下垂指地,臉色黯然。南昭鎮守空寂城多年,管理得法、善待部下,在所有將士中頗有聲望。此刻將領的驀然去世,在戰士心中激起了憤怒和仇恨。   「那些鮫人呢?逃了麼?」宣副將還沒有說話,狼朗卻忽然搶著問,「屬下盯著墓門口,絕對沒有一個鮫人逃出來!要不要進去搜一下?」   「那些復國軍,是從古墓的地下水道逃走的。」雲煥看了這個年紀相當的軍人一眼,冷然回答。懷中的小獸還在不停掙扎,嗚嗚低叫著,眼裡滾落兩顆大大的淚珠。   雲煥不耐地撫摸著它背上的毛,不明白小藍忽然間為何如此暴躁。然而嘴裡卻是冷定的一字字吩咐下去:「決不能讓鮫人從水路逃走。傳我命令,各處關隘看守的士兵,分出一半人馬、前往沙漠中的泉水旁看守!令所有牧民汲滿半月飲水,封閉一切坎兒井和水渠——看守泉水的將士,從庫房領取毒藥、給我即刻散入水中!我要讓赤水變成一條毒河!」   「是。」狼朗的眼睛閃了一下,決然領了這個苛酷的命令。   藍狐還在不安的掙扎,定定盯著火堆。雲煥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力,將它摁住,眼睛落到了一邊宣武副將身上,眼裡忽然有一絲尖利的冷笑:「宣副將,南昭將軍不幸殉國,目下空寂城大營的一切軍務、都暫時交由你打理——若是打理得好,回京述職之時我自會向元帥大人力薦你補缺。」   「多謝少將,屬下一定竭盡全力、肝腦塗地!」宣武副將大喜過望,伏地領命。   多年的同僚死得如此淒慘,那張臉上卻沒有絲毫哀容,只有一片終於要出頭的喜悅。   雲煥唇角的笑意更淡了,擺擺手讓他起來,吩咐:「立刻修書,讓最快的飛鷹傳訊給赤水下游駐守的齊靈將軍——令他立刻關閉大閘,不許一滴水流入鏡湖!」   「是!」宣武只覺精神抖擻,也不覺得沙地熾熱灼人了,伏在地上大聲答應。   「你立刻回空寂城去,將所有水文地圖帶過來,我要仔細看看地下水脈的分佈。」雲煥一手握著藍狐的前爪防止它走脫,一邊吩咐。然而隨著他和手下將士的交談越多、小藍的情緒便越煩躁,回頭瞪著雲煥眼睛裡居然隱約有刻骨的敵意和恨意。   「湘,右權使。呵,我倒要看看你們究竟有多少本事……」雲煥沒有留心到小獸的神情變化,只是看著大漠盡頭的落日,眉間殺氣瀰漫。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再度吩咐狼朗:「立刻帶人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監禁所有人!居然敢暗中支持復國軍,夜襲空寂大營?他們和鮫人是一夥的……給我細細拷問出復國軍的去向!」   「是。」狼朗領命,準備退下。   此時,走了幾步的宣副將忽然想起了什麼,回身拿出了一封信:「雲少將,這是今日帝都用風隼帶來的密信,要少將立刻拆閱!」   「帝都?」雲煥一驚,認出了是巫彭元帥的筆記,陡然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是姐姐和三妹真的有什麼不測?   他再也顧不上懷中掙扎的藍狐,騰出手去拆閱那封信,手竟然略微發抖。   「如意珠之事若何?爾當盡力,圓滿返回,以堵巫朗巫姑之口。飛廉若截獲皇天,功在爾上,情勢大不利。好自為之。」   信箋開頭,是簡短的問候和鼓勵,然而雲煥的目光急急搜索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令妹觸怒智者,已服『竊魂』,逐下白塔復為庶人。令姊連日陪伴智者身側,足不出神殿,託言告汝: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勿念……   最後幾個字入眼,雲煥長長鬆了口氣,陰雲籠罩的心陡然亮了一些。   巫彭元帥和姐姐大約是怕遠在西域執行任務的自己擔心,才緊急寄來了這封密信罷?告訴他帝都的情況並不曾惡劣到如傳言描述,好讓他安心完成任務。   ※※※   隨手將信扔入篝火銷毀,雲煥轉過頭。那個剎那、他的眼睛陡然凝聚了——   火光明滅跳躍,舔著架子上放著的鐵鉤。鉤上的鮮肉烤得滋滋作響,油滴了下來,香氣四溢。而旁邊的架子上懸著幾張新剝好的狐皮,撐開來晾乾,挖出扔掉的內臟團在底下。從他手中掙脫、蒼老的藍狐拖著腳步走到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旁邊,嗅了嗅,轉頭看著這一群軍人,眼神仇恨而冷漠。   「天!」所有戰士都詫異地看到少將脫口驚呼,向著烤肉架子踉蹌走了幾步,卻停住。   毛色已經發白的藍狐蹲在一張張撐開的皮毛中間,定定看著一群軍人中的統率。彷彿終於確認了雲煥和那些人是一夥的,低低嗚咽了一聲,漆黑的眼睛裡滾落兩滴大大的淚水。   「小藍……小藍。」雲煥陡然間明白了小獸如此躁動憤怒的原因,那個剎那只覺被人當胸一擊,不自禁地單膝跪倒在沙漠上,對著那只遠遠望著他的沙狐伸出手來,「小藍。」   藍狐冷漠警惕地望了戎裝少將片刻,終於緩緩拖著腳步走過來。   「小藍。」看著那一雙獸類的眼睛,雲煥只覺心裡的恐懼勝於片刻之前,脫口低喚,滿懷忐忑地看著藍狐一步步走向他,眼裡居然隱約有祈求的光。   藍色的閃電忽然再度掠起!   在眾位將士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這只狂性大發的沙狐驀然竄近、用盡全力一口咬在雲煥頸中!然後在一片拉弓搭箭聲中,閃電般奔遠。   「少將!少將!」宣副將嚇了一大跳,連忙過來,「你沒事吧?」   然而雲煥的臉色之可怕、讓宣副將所有獻慇勤的話都凍結在舌尖上。   「誰幹的?誰幹的!」沒有去管頸中那個流血的傷口,少將忽然咆哮起來,霍然回身盯著一干鎮野軍團戰士,將那一些狐皮踢到地上,「他媽的都是誰幹的!給我滾出來!混帳,都給我滾出來!」   那樣盛怒的咆哮讓所有士兵噤若寒蟬,遲疑了片刻,終於有幾個負責伙食的士兵戰戰兢兢、跨了一步出列,結結巴巴解釋:「我們、我們獵殺了幾隻沙狐,想當作……」   「混帳!」根本沒有聽屬下解釋,雲煥在盛怒中拔劍。殺氣瀰漫了他的眼睛。根本不顧三七二十一,少將揮劍辟頭就往那幾個嚇呆了士兵身上砍去!   就這樣奪去他最後僅剩的東西!……該死!該死!這一群豬!   凌厲的白光迎頭劈下,幾個士兵根本沒有想到要反抗,只是呆呆地看著劍光迎面而來——然而,「叮」的一聲,雲煥只覺手腕一震、剎那間他的三劍都被人接住。   「少將,請住手。」格住雲煥三劍的居然是狼朗,一連退開了幾步,沙漠之狼的隊長胸口也是血氣翻湧,卻將下屬拉到了身後,定定看著帝都來的少將,「請問我的士兵犯了什麼律令?要這樣格殺他們於當場?」   瞬間爆發出的殺氣是驚人的,居然軍中還有人能接住?   氣息平匍,雲煥眼裡的光冷酷而淡漠,傲然:「你沒有詰問的權力。狼朗隊長,退下。」   「獵殺沙狐犯法麼?」狼朗卻不顧一邊拚命使眼色的宣副將,寸步不讓地反問,握劍的虎口已經裂開流血,「沒有人知道那沙狐是少將所養的……我的屬下沒有任何錯誤,我不能容許少將隨便殺人!」   「好大的膽子。」雲煥冷笑起來,「軍中九戒十二律第二條:以下犯上者,死!」   「殺我,可以。但空寂大營鎮野軍團中,必然軍心潰散!」狼朗並不退縮,注視著帝都少將殺氣四溢的眼睛,低聲,「在這種時候,我想少將並不會笨到自斷臂膀的程度吧?」   長久的沉默。兩個軍人靜默的對峙中,血色夕陽驀然一跳,從大漠盡頭消失。   砂風驟然冷了,如刀子般割裂人的肌膚。   「有膽識。」彷彿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小隊長,雲煥唇角有了冰冷的笑意,「不怕死?」   「怕。但人命不是那麼輕賤的。」狼朗平靜地回答,鬆開了握劍的手,虎口的血流了滿手——方才雖然格住了雲煥殺氣彭湃的三劍,他卻已經竭盡全力。   「能接住我三劍,不簡單。好,先放過你們幾個。」雲煥壓下了眼中的殺氣,對著驚呆了的士兵吩咐,然後下頷一揚,問,「你叫什麼名字?」   「狼朗。」隊長回答,鎮定而迅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第六隊隊長。」   「沙漠之狼?」雲煥微微點頭,忽然一劃手、將那幾張大大小小的獸皮扔到了火裡,眼裡神色冰冷,「——給我帶著你的人、立刻去曼爾戈部村寨蘇薩哈魯抓羅諾族長和他兩個女兒!他們包庇鮫人,一定知道復國軍的去向,給我不惜一切拷問出來!」   「是!」彷彿絲毫沒有記住方才劍拔弩張的交鋒,狼朗只是屈膝斷然領命,然後揮手帶著屬下大步離開。雲煥靜默地站在原地,揮手讓湊上來的宣副將退了下去。   暮色已經籠罩了這一片曠野,砂風凜冽。少將在寒冷的薄暮裡靜靜望著那座石墓。   高窗上那只蹲著的藍狐回頭看了他一眼,終究一聲不響地轉過了頭,溜下去消失在裡面的黑暗裡。孑然一身的小藍,是要回到墓中去長久的陪伴師傅了罷?那樣黑的古墓,沒有生氣、沒有沒有風和光,只有地底湧出的冷泉和門外呼嘯的砂風,伴著永遠不會再醒來的人。那樣黑的古墓……會不會和他幼時記憶中那個地窖一模一樣呢?   雲煥閉了閉眼睛,筆直的身子驀然一顫。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垂下手,從篝火上拿起一串已經烤得發焦的肉串,湊近唇邊,輕輕咬了一塊下來,機械性地咀嚼,噴香的油脂沁出了嘴角。   終歸,什麼都結束了。   ※※※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處,雲燭只聽見自己極力壓低的呼吸細微地迴盪。   沒有其他絲毫聲音。   如今外頭是夜裡還是白天?已經跪了一日的腳已經麻木得沒有絲毫感覺,然而她不敢動。黑暗隔絕了凡人的所有視覺,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這樣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觀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從雲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衝入神殿求情以來,已經過去了不知多久。   這漫長的、沒有日夜的黑暗裡,智者大人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示意她離開。雲燭只有同樣默不作聲地跪在黑暗裡,陪伴著這個莫測喜怒的帝國締造者。長期的不眠不食,讓她不得不用起術法來維持著神志。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麼?凌駕大地之上的伽藍白塔頂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樣漫長的歲月裡,她始終沒有看到過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時候甚至感覺不到黑暗中那個人的「存在」。   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廣漠裡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務?可曾奪回如意珠?如果這一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後必將面對嚴酷的處罰。滄流帝國的軍令,向來如此不容情——那是因為當年訂立它的巫彭元帥、本身也是個嚴厲冷漠的軍人吧?   不過,自從雲家從屬國遷回帝都開始、就得到了巫彭元帥的照顧,如果不是元帥、她或許無法被選為聖女,弟弟也無法在軍中平步青雲……對於雲家來說,巫彭元帥真是大恩人哪。   特別是弟弟,雖然成年後更加冷郁,每次提及元帥的時候眼裡依舊有恭謹的熱情。   那樣驕傲的弟弟,原來是把巫彭大人當作軍人的榜樣來景仰的吧?   隱約間,雲燭回憶起智者大人剛才答應過的話——「如果你弟弟活著回到了帝都,我或許可以幫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說弟弟此刻在砂之國,會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險境地?可能無法活著返回伽藍城?——怎麼會!   雲煥自小有著那般剛強酷烈的脾氣,便是八歲時被匪徒拘禁長達數月、也不曾折損了孩童的心智。長大後更是成為帝國最強的戰士,破軍少將之名響徹雲荒。有什麼會讓他在那群沙蠻子裡、遭遇那樣的危險和挫敗?   門外忽然有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讓神思渙散的雲燭悚然一驚。誰?有誰居然上了白塔絕頂的神廟?雲燭在黑暗中挪動雙膝,支起了肩膀細聽,那是靴子踩踏著雲石地面,從節奏和頻率可以聽出是軍團中軍人所特有的。   巫彭?   在她剛想到這個名字時,腳步聲霍然中止在九重門外——那是智者定下的外人所能到達的最近距離。然後,傳來了沉悶的下跪聲,巫彭的聲音從重門外清晰卻恭謹地傳來:「巫彭拜見智者大人。」   出了什麼事?這般單獨前來覲見,是因為……弟弟出了不測?   雲燭一個激靈,腦子一下子亂了。黑暗中,只聽到智者大人輕輕含糊地笑了一聲,彷彿巫彭此次前來全在他意料之內。   「因為事關緊急,屬下斗膽連夜前來稟報大人。」巫彭的聲音繼續傳來。   暗夜裡,雲燭聽到智者發出了含糊的輕笑,然後以特有的瘖啞聲調說了一串話語。她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傳達這個旨意給門外的巫彭,然而長年沉默造成的失語卻讓她張口結舌。前任聖女在神殿裡睜大了眼睛,努力掙扎著,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焰已經被逐下白塔,神殿裡已經沒有其餘聖女可以傳達智者的口諭。   然而,智者只是含糊的笑了笑,顯然是將指令直接傳入了巫彭心裡。得到允許,巫彭繼續用急切的語聲說了下去:「據屬下查知、千年前湮滅的『海國』如今死灰復燃,鮫人傳說中的『海皇』重現世間!——一個月前,在桃源郡,我手下的戰士遇見過一個鮫人傀儡師,那個鮫人有著驚人的力量,竟然赤手將一架風隼撕成了兩半!」   海皇復生?雲燭都不由自主的震了一下!   然而暗夜裡只是又傳來幾聲低沉的笑,雲燭不知道智者大人用念力直接對巫彭說了些什麼,只聽巫彭聲音驚懼,一疊聲的分辯:「屬下愚昧、對於雲荒千年前歷史不甚了了,最初也不信,只當是下屬失利後誇大復國軍的實力罷了。一時大意愚昧,並非刻意隱瞞……」   對於智者那樣的笑聲感到畏懼,巫彭繼續解釋:「所以不敢驚動大人,暗自派細作去復國軍內部刺探。直到最近掌握了確切的證據,才來稟告。因為前些日子皇天持有者同時也出現在桃源郡,所以屬下擔心……擔心那些空桑餘孽和那些鮫人會聯手對帝國不利。」   暗夜裡的笑聲消弭了,智者的聲音忽然凝定下來,簡短說了幾個音符。   「果然十巫裡第一個來向我稟告海皇出現消息的、還是你」——這一次,雲燭清清楚楚地聽到智者大人開口吐出了這麼一句話——「你的眼睛,還算比他們幾個看得更遠一些。」   智者大人是在誇獎巫彭元帥?雲燭有些喜悅,卻說不出一個字。   「雲荒動盪已起,請智者大人下令、收回五枚雙頭金翅鳥令符,使天下歸心、讓帝國上下進入枕戈備戰之境吧!」巫彭顯然早有打算,只是不慌不忙地將想說的話說完,「屬下雖然失去了一隻左手,可即使只憑單手提點三軍,也定可為大人平定雲荒!」   收回五枚金翅鳥令符?進入枕戈備戰之境?   聽得那樣的請求,巫真雲燭忽然間覺得一陣心驚——收回下放給總督和族長的令符、就象徵著帝都將直接管制各個屬國——那是在面臨變亂之時才才去的嚴厲措施。   而每次在統治受到挑戰時,滄流軍隊的地位便會急遽上升,凌駕於一切。帝國元帥在動亂期間掌握一切權柄,調動物資、分配人手、統一帝國上下輿論……那時候連位極人臣的國務大臣都要聽命於他。   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兩次動亂之時巫彭元帥的權柄便擴張至極。然而畢竟都是一些不足以撼動帝國根基的叛亂,不久動亂平息,便剩下了朝野之上的門閥內鬥——國務大臣巫朗雖不懂軍事,可為政之道卻老辣,戰亂平息後不出十年,便漸漸又奪回了控制權。   自從帝國建立以來,百年中朝廷上軍政的天平、就是如此左右搖擺,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十大門閥內部紛爭激烈,黨派之爭更是千頭萬緒,如今,如果真的空桑遺民和鮫人復國軍勾結到了一處、只怕免不得又要起一場腥風血雨——而這一場風雨之猛烈,會比百年內任何一場都劇烈吧?   所以,今夜巫彭元帥才會單身覲見智者大人,以求奪得先機?   帝都的政局、又要翻覆了麼?   因為震驚、雲燭的嘴唇微微顫抖著,腦子裡湧出無數念頭,卻說不出一個字。   靜默。智者大人沒有回答那樣驚人的請求,應該是直接將命令送入了巫彭元帥的心裡。   然而,不知道得到了什麼樣的回復,巫彭卻沒有再問一句。頓了頓,以不急不緩語調,繼續吐出了下一條稟告:「此外,屬下有一事稟告智者大人:征天軍團的破軍少將雲煥、日前在砂之國曼爾戈部的村寨蘇薩哈魯,順利尋回了如意珠。」   暗夜裡,雲燭只覺腦裡一炸,血衝上了額頂,因為激動眼前一片蒼白。   「啊——」再也忍不住,巫真雲燭發出了驚喜的低呼。   「但是沙蠻子勾結鮫人復國軍試圖阻撓帝國行動,雲少將不得已採取了一些措施、才迫使那些人老實交出了寶珠。」彷彿顧慮著什麼,巫彭的語速慢了下來,字斟句酌地稟告,「曼爾戈部族長羅諾和復國軍勾結,買通雲少將的傀儡湘,意圖竊取如意珠。雲少將為追奪寶物,已將附逆作亂的村寨蘇薩哈魯夷為平地。」   將蘇薩哈魯夷為平地?——欣喜若狂之中,雲燭沒有留意這句話背後的血腥意味。   「做的好。」黑暗中,智者忽然低低地笑了,同時用含糊不清的語聲讚許,「破軍,不愧是破軍。」   聽到了智者的回復,巫彭猛的鬆了口氣——他搶在巫朗他們發難之前、主動將雲煥在砂之國的暴虐行徑上稟,試圖以成功奪寶來掩過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沒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們一夥人,是再也沒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個字的評價,就算雲煥殺了曼爾戈全族、回到帝都後巫朗他們也無法以此為根據對雲煥發動攻擊——這一下兵行險著,算是押對了。   「破軍少將不日即將攜如意珠、返回帝都覆命。」巫彭回稟了最後一句話,退下。   ※※※   外面此刻是子夜時分。   巫彭稟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緩緩膝行後退出十丈才站了起來。方才雖然是一動不動地匍匐在冰冷的雲石地面上開口稟告,可冷汗已經濕透了重衣。   百年前就跟隨著智者大人、經歷過千百次戰爭,滄海橫流家國翻覆,可每次面對這位神秘人時,身為十巫的他依然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彷彿面對著的是一種「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雲煥已將遭遇海皇之事稟告於你,為何直至今日才上稟?」   ——方纔,神秘的聲音透過了空間、直接在他心底發問,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帥在那一瞬間顫慄,幾不能答。   要怎麼辯解?他將這道消息秘密扣下、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因為他扣壓了消息,所以元老院沒有及時得知又有一神秘力量加入了這場角逐——以為要對付的只有空桑人,遂派出了巫禮領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來王陵奪寶。   帝國在部署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禮這一去、必遭挫敗,甚或死亡。   扳倒和國務大臣結黨同盟多年的外務大臣巫禮,那便是他秘密的、無人知曉的私心!   「你們元老院裡的齷齪事,可別在我面前顯露」——神廟中智者冷冷地笑,帶著說不出的壓迫力,將一句句話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間、想了無數遍的籌劃全部亂了,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請求讓天下兵權歸於他手,只是忙不迭的辯解,額頭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裡感歎著。   當他稟告到雲煥消息的時候,隱隱聽到了九重門內一聲驚喜的低呼。那是雲燭的聲音。   巫真……她總算還好好的活著。帝國元帥剎那間鬆了口氣,唇角露出一絲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還信賴雲燭、還留她在身側侍奉,那麼他一手扶持的雲家就不會失勢。   十幾年前,雲家還被流放在屬國,只有雲燭因為到了送選聖女的年紀、被送回帝都。自己當年從鐵城策馬奔過,無意看到了那個寒門少女,那時候雲燭正幫著作坊汲水——不知為何、心裡就冒出了「這就是聖女」的念頭。那是他人生中壓對的最大一次賭注。   他那時候都沒有料到、莫測喜怒的智者會如此寵幸這個出身卑微的聖女,竟然還封給了雲燭「巫真」之位,成為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這個寒門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優秀的人物,雖憑姐而貴、可進入講武堂後卻出類拔萃得驚人。身為元帥的他彷彿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開始有了提攜整個雲家、以對抗巫朗的想法。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裡想著,巫彭在冷月下站起、離去。   「元帥。」在轉過觀星台後,璣衡的陰影裡等待的隨從將斗篷遞上來,靜謐地低聲稟告,「入夜了,寒氣重。」——竟然是女子沙啞的聲音。然後,踮起腳尖、為只能單手動作的男子繫上斗篷的帶子。   「走吧,蘭綺絲。」帝國元帥披上了斗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個叫蘭綺絲的女侍衛默不作聲地轉過身,跟在巫彭身後從塔頂拾級而下。入夜的風冷而濕,隱約有雨前的潮氣,吹起女子的披風和頭髮,露出窈窕美妙的體態。女子身材很高,膚色白皙如雪、長髮燦爛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純正血統的象徵。   「主人,事情順利麼?」在走下白塔後,蘭綺絲才開口低聲問,恭敬順從。   這樣絕不可能低於十大門閥嫡系出身的女子,竟然如鮫人傀儡那般稱呼巫彭為「主人」?   巫彭搖了搖頭,蹙眉看向天際。雖然活了百年,可由於一直使用著元老院中延緩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面容依舊保持在四十許左右的樣子。   「智者不肯下令、讓雲荒兵權歸於主人之手?」蘭綺絲也擔憂地皺了皺眉頭,「空桑和海國聯盟反攻、這樣嚴峻的形式之下,智者大人還不為所動?真是奇怪……難道還是被巫朗那邊搶先了一步?」   「是我太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歎了口氣,冷汗在風裡慢慢乾透,「我或許根本不該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權術。可是我習慣了。蘭綺絲,你也知道,我們十大門閥裡的每一個人,生來都被灌輸以權謀而長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無出頭之日、甚至覆滅。如你一族。」   「……」蘭綺絲忽然沉默了。   烏雲下、月光慘淡,照著女子的臉。她大約是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有著高爽的額角和堅毅的嘴,海藍色的眼睛冷定從容,隱隱具有某種男子氣概。   「若不是你舅母當年內鬥中輸給了國務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會被滅族……」帝國元帥輕輕歎了口氣,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歲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斬首,其餘流放往屬地、永遠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個元帥,也只能庇護住一個八歲的女孩而已。」   頓了頓,彷彿沒有看見身邊女子慘白的臉,巫彭伸出手來:「今日風隼帶回的密報,再拿來給我看一下。」   「是。」蘭綺絲的語音微顫,勉力控制著情緒,將懷中秘藏的兩份書信遞上。   一封是來自西方砂之國空寂城的密報,清晨秘密送達元帥府。還有一封沒有落款,只是粘了一根綠色的帶子,隱約有海的腥味——竟是一根鳳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來歷的密報上,慎重磨娑著信封,似乎長久地考慮著什麼,最終沒有拆開看,只是一揉、信碎裂成千片從萬丈高塔上灑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國元帥再度拆開來、慎重地讀了第二遍。   那是來自雲荒最西邊空寂城裡的密報。   雖然已是第二次查閱,信上的文字也簡潔寥寥,可見過了多少生死的元帥還是被其中傳達出的濃烈殺氣和血氣震懾——   「日出,少將提兵至蘇薩哈魯,圍搜村寨,得鮫人所用器物若干,不見復國軍蹤跡。遂令所有牧民出帳聚於荒野,一一查認。亦不獲。押族長及其兩女、拷問復國軍去向。沙蠻性烈、怒罵惡咒而已。以刑求斷族長全身之骨、終不承。少將怒,令提兩女出營帳,吞炭剔骨、一毀其喉一斷其足,縛於村寨旗桿頂,震懾全族。」   巫彭短促地吸入一口氣:那些馬背上的牧民天性驍勇驃悍,豈能坐視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嚴刑逼問如此,只會適得其反——這一點,從講武堂畢業的少將心裡也是有數的吧?雲煥那個孩子,在大漠受挫後竟然施展出了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沙蠻族長狀若瘋狂,以頭搶地,連呼三聲『殺敵』而死。族中男子聞得族長臨死之命、一夕盡反。持刀上馬,襲殺鎮野軍團,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圍。少將圍而不攻,命人散佈惡言於大漠:若七日之內不獲如意珠,則屠盡曼爾戈部。此時,赤水上下已成毒河,軍士依令封井鎖泉,斷鮫人歸路。七日期滿,少將按劍而起,舉雙頭金翅鳥令符、令下屠城。激戰重起,曼爾戈部全族拚死反擊。」   「日落時分,蘇薩哈魯已無一人一牲存活。共計屠人三千六百餘口,兵刃盡卷。」   那樣觸目驚心的一場血戰和屠殺、落在紙上不過寥寥數百字。   巫彭卻不自禁微微一個寒顫,不知道是入夜冷意還是心驚。那個雲煥……那個寒門少年,如今怎生變得如此絕決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報、看到如此驚人的死傷就立刻來謁見智者大人,搶先求得了赦免——只怕就算雲煥拿著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還會受到更嚴厲的詰問和羅織罪名吧?   「唯餘數百沙蠻攜二公主突圍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靈在彼,紛紛下馬叩首號哭、祈求保佑。少將提兵追殺而至,見之忽失神。沙蠻餘黨躲入墓中,負隅頑抗。軍中有獻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將神思恍惚,卻步墓前多時。稍頃墓門大開,竟有鮫人從墓中走出,遍體潰爛膿血,持純青琉璃如意珠,為曼爾戈部乞命。」   「少將失聲長笑,獲如意珠而返。」   如果不是在追殺那一行曼爾戈倖存者來到荒漠古墓之時、鮫人復國軍果然及時出現,交出了如意珠……那麼,這個破軍少將又將如何收場?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對著的還是軍法嚴厲的處置,甚或是更殘酷而名譽掃地的恥辱死亡。   ——看來,在不顧一切地做出屠戮全族的決定時,那個孩子只怕也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必死之心。狼子啊……煥那個孩子,有時候實在是有點像自己的——特別是被逼到了絕境時露出的獠牙和利爪,和那不擇一切手段的反擊。   帝國元帥微笑起來,眼裡忽然有了一種慈愛卻又危險的表情,微微搖著頭——被截斷了歸路,復國軍就算無法迅速返回鏡湖大本營、居然也就這樣受了脅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優柔懦弱的民族……難怪千年來只配做奴隸!   然而元帥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視著這段文字時凝滯了,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脫口驚呼:「古墓?糟了!」   「怎麼,主人?」蘭綺絲第一次看到主人臉上這般震驚的表情,脫口驚問。   「牧民祈禱不應?這般殺戮都不出手制止麼?難道是古墓裡那個人已經!……」巫彭冷徹的眼睛忽然間就有些渙散,喃喃低聲,似乎長年殘廢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來,驀然截口、用急切的語氣命令身邊的女子,「快!給我寫密令給狼朗!」   「是!」蘭綺絲立定身形,迅速從懷中拿出信箋,就著女牆執筆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內之詳細情形。」用右手摀住了殘廢左手的肩膀,帝國元帥注視著西方盡頭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這樣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鬱如鐵——如果古墓中的那個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個他多年來一直秘密監視著的女子已經不在人世……那麼,是再也無法牽制住那一顆雪亮冷厲的破軍星了……   他多年來辛苦佈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亂!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發抖,有一種一著走錯滿盤皆亂的感覺。狼朗,狼朗……為了監視那座古墓、我將你安置在空寂大營裡那麼多年,這一次你定要給我傳回確切的消息。   「主人,還有什麼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麼?」蘭綺絲寫好了密函,恭謹地問了一句。   「沒了。」巫彭聲音冷而促,「給我連夜秘密送往空寂大營。」   「是,主人。」蘭綺絲看著元帥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將用特製藥水寫就的密信收入懷中,靜靜跟在身後——狼朗,狼朗……那麼陌生而遙遠,她幾乎記不得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同族哥哥。   當年不過九歲的哥哥,是族中長房七子,當時人人當時都歎息說這般聰明的孩子、只為不是長子而錯失了進入了元老院的機會——可不料大難來臨之際、正因為年紀幼小,他才堪堪逃過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部被斬首,十歲以下被逐出帝都、永遠流放屬國不得返回。昔日的天皇貴胄,一時間流離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個孩子裡、如今還有幾個活了下來。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關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國成為一堆白骨了吧。   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監視著雲煥、不知道又是多麼艱難的任務。不知道哥哥能否對付那個全軍畏懼如虎的破軍少將?——那個現任「巫真」的弟弟。   聽說巫真雲燭的妹妹、聖女雲焰不久前觸怒智者,被驅逐下了白塔,雲煥少將也身陷荒漠,帝都到處都在流傳著雲家大廈將傾的謠言。   難道二十年後,新的「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麼不測?   帝都爭鬥慘烈異常,翻雲覆雨之手不時操控著整個局勢。金髮的冰族女子望著西方盡頭的夜空輕輕歎了口氣,眼睛裡有複雜而疲憊的神色。   ※※※   巫彭離去後,雲燭依舊匍匐在黑暗的神殿裡,但是滿臉都浮出了歡悅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罷……」忽然間,背後那彷彿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裡,那個低啞模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用她才能聽懂的語調含糊冷笑。似乎是沉悶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個驚雷,「一切剛剛開始而已。」   雲燭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說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遠一些……」智者的聲音從黑暗最深處傳來,帶著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畢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雲燭撐起麻痺的身子,原地轉過身、向著黑暗最深處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過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將賜給他……」   九、復生   那已經是那封傳向伽藍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血腥味依然瀰漫。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雲煥提兵追殺曼爾戈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然而因為師傅屍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馬彷徨。   古墓的門忽然開了——轟然洞開的古墓大門裡,站著骷髏般滿身膿血淋漓的鮫人。   毒應該已經侵入了心肺、腐蝕了每一塊肌肉,然而去而復返的復國軍右權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裡,血肉模糊的臉上只有一雙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氣的,炯炯逼視著手握重兵包圍了古墓的滄流少將。   「如意珠在這裡,放了曼爾戈人!」已經腐爛見骨的手握著寶珠,骷髏緩緩開言。   「寒洲,你果然還是回來了。」看得如意珠果然重入彀中,雲煥一怔,臉上掠過百感交集的神色,卻在馬上縱聲長笑,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劍眉下藍色的眼睛如同冰川,斜視著返回的寒洲,冷謔地一笑:「你猜,我會不會守諾呢?」   「窮寇莫追。」復國軍右權使的眼睛同樣冷定,回答,「少將講武堂裡不會沒有受過這樣的訓導吧?反正剩下不足寥寥數百人,你即將回京覆命,何必多費精力?」   「哈,哈……說的好。」雲煥冷笑點頭。他將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殘餘牧民驚懼的注視下,馬鞭霍然揮出——鞭梢點到之處,大軍退後,讓出了去路。   「不過,」少將的鞭子指住了滿身是毒血的寒洲,冷笑,「右權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帶著如意珠回來,就沒想過還能逃脫。」那個全身都露出了白骨的鮫人依然站立在墓口,只餘一雙眼睛靜如秋水,看著倖存的曼爾戈牧民扶老攜幼地從古墓中魚貫走出,踉蹌著爬上馬背、準備離去。沒有一個牧民去管這個給他們帶來災難的鮫人的死活。   「不錯,復國軍果然不怕死!好漢子。」想起二十年前叛亂的慘烈,雲煥頷首讚許,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滿身是血的牧民,冷嘲:「只是婦人之仁了一些。嘿,為了這些不相干的沙蠻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們鮫人掙扎數千年,只為回到碧落海……」彷彿力氣不繼、寒洲扶著石壁斷斷續續回答,「但是,怎忍為了本族生存、卻讓另一族滅頂?」   那樣低啞、卻斬釘截鐵的回答,鎮住了所有踉蹌上馬準備離去的牧民。   原本不是沒有怨恨的……當知道鮫人確實冒充流浪琴師、混入了部落執行計劃時,所有曼爾戈族人對於給他們帶來災禍的鮫人是恨之入骨。化名為「冰河」的右權使在和湘接上頭時迅速離去,沒有給牧民留下半句話——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時,都無法說出他的下落。那時候看著父親死去,被毀去了聲音的她是恨著那些鮫人的。   後來,窮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衝入古墓求救的時候,卻看到了古墓最深處已經成為石像的慕湮——女仙飛昇了?她離開了這裡?   所有希望都破滅了。然而就在那時,地底冷泉忽然裂開,那位給全族帶來災難的「冰河琴師」居然去而復返——從劇毒的河流裡泅游數百里,復國軍的右權使帶著如意珠、返回到了這個古墓——只為解救不相關的另一個民族。   「冰河,冰河!」看著那已經潰爛的骷髏,把失去雙腿的妹妹抱上馬背,準備離去的黃衣少女忽然痛哭,嘶啞不成聲地呼喊著那個虛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馬背,奔向那個垂死的鮫人戰士:「冰河,冰河!」   「姐姐!」紅衣的央桑在馬背上呼喚,大哭,「回來!回來!」   「你們走吧!」摩珂遠遠奔出,注視著劫後餘生的族人,用已經啞了的嗓子竭力大聲回答,「央桑,墨長老,帶著大家走!去得遠遠的!沙漠上有的是綠洲泉水、有的是羊兒馬兒成長的地方……再也不要回到蘇薩哈魯。」   「摩珂公主!」族中的長老顫巍巍地開口,卻被摩珂一語打斷:「我是不跟你們走了的!」   居然要留下來和那個鮫人在一起麼?   雲煥微微一怔,看著那個曾經有著天鈴鳥般歌喉的黃衫女子,卻不阻攔,只是舉起鞭子一揮,厲叱:「數到三,再不滾就放箭!」   「姐姐!」折斷了雙腿的央桑扒在馬背上哭叫,雲煥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馬奔回古墓,寒洲卻也是呆了,不知哪裡來了力氣,狠狠將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聲音卻是放得極輕:「我是必死了的……等會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雲煥有些不耐,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   旁邊狼朗揮了揮手,身後一片調弓上弦之聲。   「走!」曼爾戈族中的長老在最後一刻下了決斷,一把拉過尚自哭鬧不休的央桑公主,嘶聲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砂風捲起,數百騎裹著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雲煥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絲冷笑,掉轉手腕、長鞭直指向破圍而出的牧民,厲聲下令,「放箭!」   狼朗一聲應合,手臂劃過之處、漫天勁弩如同黑色的風呼嘯射出,將那一群踉蹌奔出不遠的牧民湮沒!背對著敵人的牧民根本來不及還擊,紛紛如同風吹稻草般折斷在大漠裡,慘叫聲此起彼伏。   驚變起於頃俄。   「央桑!央桑!」摩珂不顧一切地驚叫著、撲向中箭墮馬的紅衣妹妹。然而「奪奪奪」三箭射在她面前,阻攔了她的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沒有得到少將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殺這個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雲煥!你出爾反爾!」寒洲厲聲怒喝,「過來殺了我!不要禍及無辜!」   「我本來就是出爾反爾的人。」馬背上的白袍少將冷笑起來,冰藍色的眼陡然亮如軍刀,「禍及無辜?你們復國軍手段也忒狠毒啊!在古墓裡你們都對我師傅做了些什麼!有什麼資格談『禍及無辜』四個字?!」   「湘那個賤人在哪裡!」雲煥咆哮起來,一箭射殺了一個奔逃的牧民,轉頭對著寒洲怒喝,「在哪裡?!把她交出來,我就放了這群沙蠻子!」   彷彿徹底失望,再也不去哀求盛怒中的少將放過牧民,鮫人碧色的眼睛裡陡然掠過嘲笑的光:「她?她是不會回來的……她一開始就不相信你會放過牧民。湘已經走了!」   雲煥眼裡冷電閃爍,忽然間回頭、從鞍邊抓起一張勁弩,唰的一箭射穿摩珂的肩膀。   「那賤人逃去了哪裡?!」少將厲聲喝問,滿弓弦如滿月、搭著的利箭對準了痛苦地抱著肩膀彎下腰去的摩珂公主,殺氣凜冽、毫不容緩,「立刻告訴我!不然我把她射成一隻刺蝟!快說!」   他語速快而迫切,說話之間又一箭射向摩珂顫動的左肩!   「湘沒說錯——你真的有豺狼之性。」寒洲血肉融化的臉上有了一種苦笑,忽然厲叱,「你就在你師傅靈前、這般屠戮無辜麼?她在天上看了也不會饒恕你!」   雲煥呆住。這一個剎那,他只覺有冰冷的雪水兜頭潑下,滅盡了一切殺氣。趁著這個空檔,寒洲對著摩珂一聲低喝:「奪馬,帶著你妹妹,快走!」   摩珂一驚抬頭,卻只見寒洲身形一晃、已經欺近雲煥馬前、手中迸出一線寒光直射雲煥咽喉!那一瞬間、鮫人原本深碧色的眼睛變成了璀璨的金色——寒洲動作迅捷狠厲,瞬忽掠過眾兵逼到了主帥面前!出手之輕捷準確,根本不像一個已經被毒藥腐蝕得露出白骨的人。   雲煥失神剎那,沒料到這個鮫人居然不要命的撲過來,一時間倒是一驚。只來得及迅速後仰在馬背上,只覺臉上刀氣如裂、堪堪避過了寒洲手中的飛索利刃。在那麼一驚之下,摩珂已經翻身上馬,馬蹄翻飛掠過沙漠、俯身抓起地上中箭的紅衣央桑,絕塵而去。   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寒鐵長弓拉開、登時一箭呼嘯射向刺客。居然掠入千軍刺殺主帥、如入無人之境!這個復國軍的右權使,重傷之下居然還有如此力量?!   那樣一驚之下,所有鎮野軍團的士兵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個鮫人身上,看到寒洲已經掠到了雲煥馬前不足三丈,狼朗一聲喝令、四圍箭如風暴捲起——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就在發出驚動千軍的一搏之後,寒洲的速度忽然變緩了,出手霍然衰弱。   無數箭簇剎那射穿了他已經開始潰爛的身體。   「住手!」看到鮫人的眼睛,雲煥陡然明白過來,厲聲,「住手!」   那是瀕死的全力一擊,所以沒有後繼!——那必死的出手,只為暫時鎮住所有人、贏得剎那的生機。這個鮫人的一擊不是為了求生、而正是為了求死。只以自己的死,來換取異族的一線生機。   然而喝止的已經晚了。四軍驚動的剎那、箭雨吞沒了寒洲。當黑色的暴風過去後,四野裡一片寂靜,所有人注視著沙地上的復國軍戰士。寒洲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失去力氣,卻始終無法倒下——長短的箭簇支撐住了他已經不成為「軀體」的軀體。   「寒洲……你?」剎那間雲煥眼神微微渙散,彷彿被那樣義無返顧的氣勢所震懾,勒馬。然而那一陣遲疑不過一瞬,少將目光立刻重新尖銳起來,跳落馬背、迅速過去拉起了寒洲,厲聲追問:「湘呢?湘逃哪裡去了?快說!」   長長的箭羽隔開了他的手,對方肌膚上潰爛的膿液流了下來。然而垂死的人側頭看著黃塵遠去的大漠,再看了看雲煥梟厲的臉,忽然就是微微一笑。鮫人的臉在毒液裡浸得潰爛流血,那一笑異常可怖,沒有半絲這個民族天賦的俊美。   然而那樣的笑容裡有一種說不出的震懾人心的力量,居然讓破軍少將都剎那一震。   「其實……當日湘對慕湮劍聖下手,大錯特錯……只求一時之利、卻不顧後患是如何可怕啊……我若是早知道了,必盡力阻攔。可惜……」沒有回答雲煥的逼問,寒洲合著殘餘呼吸吐出來的、卻是幾句似乎在心裡存了許久的話。雲煥的臉色剎那蒼白,然而吞吐著肺腑中的寒氣,他抓住瀕死之人的手,不依不饒厲聲追問:「湘去了哪裡?」   「湘……呵呵,」寒洲碧綠色的眼睛裡,光芒漸漸渙散,忽地微笑,「好女子、好女子啊……鮫人果是優柔寡斷,只有她這樣的、咳咳,才能對付少將你這樣的人……」   「湘去了哪裡!」雲煥終於忍不住地暴怒起來,厲喝。然而立刻想起眼前這個命懸一線的人、是再也不受任何威脅的了——   「湘麼……」寒洲眼裡的神采在消失,然而嘴角忽然泛起了一個諷刺的微笑,「她去了哪裡,如意珠就在哪裡……」   「什麼?」聽得臨死前那樣奇怪的囈語,雲煥一怔。   「無論去了哪裡……到最後,我們鮫人都會化成雲和雨……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低微地喃喃,寒洲的眼睛緩緩闔起,身子向前猛然一栽、無數箭簇頂著地、透體而出,人卻終不倒下。   一陣猛烈的砂風席捲而來,呼嘯過耳,帶走了一生浴血奮鬥的靈魂。   ※※※   碧綠色的珠子在雲煥指間滾動,蒼白乾裂的手上尚自沾染著乾透的黑血。直徑不過寸許的珠子握在手裡,感覺涼意直欲透入骨中。   純青色的珠子,迎著光看似乎有碧色隱隱流動——這就是付出了那麼多生靈和鮮血換來的東西?雲煥剎那間握著珠子,有點失神。   空蕩蕩的寨子裡只有風呼嘯的聲音,到處都是堆疊的屍體、被攔腰斬斷的馬匹和插滿了亂箭的房屋。這一片廢墟上流滿了鮮血,到夜來、定會吸引鳥靈那些魔物雲集而來噬咬屍體,然後再過不了多久、便會被黃沙徹底埋沒。   如同五十年前博古爾沙漠中興盛一時的霍圖部。   副將宣武和狼朗隊長帶著鎮野軍團在廢墟上搜索,雲煥卻一個人坐在村寨中心廣場的旗桿下,低著頭看著手裡握著的如意珠。風沙吹在臉上,如同刀割一般。少將有些出神地仰著頭、看著碧藍高曠的天空裡飄來的一片孤雲。   海國的傳說裡,鮫人死去後、都會化為雲升入天空吧?寒洲此刻便是魂歸故土去了?   可曾獲得一生追求的自由?   「少將,戰場已經清掃完畢,是否拔營返回空寂城?」耳邊忽然聽到副將的稟告。   他不出聲地揮揮手,表示同意——在寒洲倒下、戰鬥結束的剎那,彷彿殺氣忽然消解了,帝國少將眼裡妖鬼般的冷光就黯淡了下去,換之以極度的疲憊。   終於是結束了……如意珠握在手裡的時候,內心堅硬的壁壘彷彿喀喇一聲碎裂。   「復國軍右權使的屍體,如何處置?」宣武副將看過雲煥暴烈的一面,此刻戰戰兢兢,事無鉅細地請示。只怕一個不小心、又會惹動了這尊殺神。   「一個蠢材……在毒河裡潛游了那麼久,就為了回來送命。」雲煥低聲喃喃,想起石門洞開那一剎、寒洲滿身膿血彷彿要徹底腐爛的樣子,以及最後一刻他臉上那種奇異的微笑——那種超越了生死愛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後一剎變成匕首,深深扎入了雲煥空洞漠然的心裡。那是令他這樣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東西。   一個鮫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   那個笑容、居然和師傅臉上遺留的微笑一模一樣!   「帶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裡。」雲煥站了起來,有些煩亂地下令,「按照鮫人習俗水葬。」頓了頓,厲聲補充:「不許毀壞屍體——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者,凌遲處死!」   「是!」宣武副將全身一顫,恭謹地領命退下。旁邊狼朗聽了,帶著略微詫異抬頭看了這個臉色蒼白嚴肅的破軍少將一眼。   「回城!」雲煥卻不想再在這個屍體橫陳的修羅場上多待,翻身上馬,「回空寂城!」   馬蹄踏動黃沙之時,手握如意珠的少將轉過頭,不易覺察地抬頭看了看天——那一片孤雲已經沒有了蹤影。   半夜時分,大漠上冷得徹骨。   狼朗的甲冑上都結上了薄薄一層冰,稍微一動、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然而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動身體,恭恭敬敬地等待在古墓外,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墓。   分明已經完成了任務、可破軍少將卻沒有急著返回帝都覆命。這幾日帶著士兵來這個曼爾戈人的聖地,吩咐眾人在外頭等候,便一個人進入了那個古墓。第一二日、每天傍晚雲煥開門出來,卻是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狀的水草和幾具屍體,令士兵搬走——都是曼爾戈部的牧民,看來是在古墓中傷重死去的。第三日起,少將再也沒有清理出屍體,卻依然一進去一天。外頭守著的士兵心下疑惑,然而嚴格的軍紀讓他們不敢相互之間交頭接耳。   只有狼朗的心裡是明鏡也似。   這座古墓裡到底是什麼,這片大漠上只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來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個被他們視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誰吧?   那是隱居於此的空桑前代劍聖:慕湮。   幾十年前,荒漠的盜寶者裡曾經有過關於「白衣單騎」的傳說。那些凶狠的盜寶者都說、百年來這片博古爾大漠上遊蕩著一位白衣白馬的女子,手中操縱著閃電化成的利劍,一擊便讓鳥靈沙漠辟易。這位孤獨的女子行蹤無定、如果每次被她碰到了暴虐的行徑,那些盜寶者便要倒霉——然而,也曾有一隊盜寶者在大漠裡被沙魔所困,奄奄一息中,卻看到蒸騰的熱氣中一騎白馬飛馳而過,閃電騰起、替他們斬殺了龐大的怪物。   在白衣單騎的女子遊蕩於荒漠的那段時間裡,便是最兇惡的盜寶者,都不敢肆意殺戮。   那個「白衣單騎」的傳說、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圖部叛亂之後。   沒有人知道、那是因為空桑女劍聖與巫彭元帥一戰之後血脈衰竭,從此隱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裡,進入了斷斷續續的長眠。只有在每年五月月圓之夜、空寂之山上惡靈殺戮牧民時,她才會被哭號和祈禱聲驚動,從墓中出來驅惡除妖,保護牧民。   於是,她又成了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呆在這片荒漠上,注視著那一道閃電般的光華已經十四年。   巫彭元帥庇護了他這個前任巫真的遺族孩子、讓他不至於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歲時,巫彭大人便將他安排進了空寂大營的鎮野軍團中。憑著自己的才能、他很快當上了威名赫赫的沙漠之狼的隊長。他等待著進一步的指派,覺得巫彭大人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委託——然而元帥要他做的、居然只是在這片廣漠中,監視著一個古墓裡的殘廢女子。   他不明白原因,卻知道這是不能多問的。   他已然無慾無求、只想在這片荒漠裡平靜過完一生。滅族之時,他才九歲。依稀還記得族中那些大人是如何的厲罵哭號、詛咒國務大臣一黨不得好死,然後私下裡抱著逃過大劫的幼小孩子,惡狠狠地將心裡的毒液吐出來哺育給他們,讓他們記得長大後要復仇。   然而畢竟那時候太年幼,一切都已經在漫長的歲月裡淡去。   每年一次的、他偽裝混在那些牧民中抬頭看著半空中和鳥靈混戰的女子,看著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雪亮閃電。被那樣驚人劍技和身姿所震驚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難道,那古墓裡的人……就是巫彭元帥所傾慕的麼?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的上帝國元帥吧?   而胡思亂想的年輕軍人不曾知道:正是與這個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鋒,被所有戰士視為神的元帥才失去了一隻手臂!那一戰之後,巫彭永遠記住了這個勁敵,並且幾十年來一直留意著她的行蹤。   他便成了一顆棋子,受命監視了這座曠野裡的古墓十四年。從少年直至青年,他將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歲月耗費在觀望中,而且莫名原因。   他一直是個旁觀者,看過無數不相關的人的生命起落。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戲,其中居然有一個冰族的孩子。那個坐著輪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門口微笑,指點著那個冰族孩子的劍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經常要停下來歇息——在她歇息的時候、那個孩子便捧著劍站在輪椅後面,安靜地注視著師傅、陰鬱沉默的眼睛裡對別的東西視而不見。   他遠遠觀望,卻永遠不敢上前。   恍然有一種做夢的虛幻——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壯年戰士,然而古墓裡那一張素顏、居然一直不變。   十幾年後,在那個帝都來的少將手握雙頭金翅鳥令符、來到空寂大營時,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雲煥——什麼都變了,只有那一雙陰鬱冷醒的眼睛一如當年。那個瞬間、他霍然明白了。那是巫彭元帥深埋的又一步棋子……直到雲煥走到了「破軍少將」這樣顯赫的位置時,才顯露出了他十四年觀望的含義所在。   所以,在接到元帥從帝都緊急密令、要他探察墓內情況的時候,狼朗絲毫不意外。   在周圍戰士眼睛裡都露出疑惑的時候,也只有他絲毫不動容,看著少將進入古墓。   他知道墓裡的那個人是誰——他此刻想知道的、就是那個人是否還活著?   ※※※   大漠深夜的冷風吹在甲冑上,冷徹入骨。   然而在狼朗終於忍不住開始輕輕跺了一下腳的時候、忽然眼角掠過了一絲白光。他和所有士兵一起詫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裡劃過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卻是向著這邊墜落的,在眨眼間一閃而至、居然準確地落入了古墓那個高窗中。   所有士兵面面相覷。只有狼朗變了臉色——在光芒沒入窗中的一剎、速度稍微緩了緩,他看清楚了:哪是什麼流星?分明是一個白衣白髮、騎著白色天馬的女子!身影是虛幻的、剎那間穿過了狹小的窗口,沒入古墓!   空桑的冥靈軍團?   「少將!少將!」狼朗大驚,迅速撲到墓門口,單膝跪地,「空桑人來了!」   此語一出、全軍聳動。刀兵出鞘聲裡、卻只聽雲煥聲音沉沉從墓裡透出:「原地待命!」   ※※※   黑暗一片的墓室內瀰漫著森冷潮濕的水氣,只有最深處有黯淡的燭光透出。   雲煥霍然回頭、注視著暗夜裡純白色的女子。   白色的長髮、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膚,身畔牽著白色的天馬。整個人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柔光,虛幻得不真實,如一觸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時,來人忽然間雙肩一震、以手掩面。   「白瓔?」滄流帝國的少將愣住了,看著女子身側的佩劍,那柄光劍和自己的一模一樣。眼裡閃過遲疑的光:「你……你是白瓔麼?」   顯然是在墓外看到滄流軍隊的時候、已經料到了墓內有人,此刻前來白色的女子卻未有驚訝,只是不易覺察地握緊了手中的劍——放開了天馬的韁繩,嘴唇抿成一條線、她看著古墓深處穿著少將軍服的冰族男子。   「你是誰?」蹙眉打量著眼前這個滿身透出殺氣的軍人,白瓔下意識地感覺到了反感和排斥。這個人……怎麼會在師傅墓裡出現?   「我是雲煥,白瓔師姐。」同樣也在打量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雲煥感覺心裡殺機一動、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克制著平靜地回答,「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見面。」   「我不是你師姐——師傅並未將劍聖之位傳承給你,你已被逐出門牆。」白瓔冷淡地回答,對這個同門有著深切的反感。忽然間她驚覺了什麼,不可思議地看著雲煥,脫口驚呼:「所以你把師傅殺了?是你把師傅給殺了?!」   「不是我!」雲煥的臉色瞬間蒼白如死,眼睛裡的光卻亮如妖鬼,一拳捶在身側石壁上,石屑紛飛。他厲聲分辯:「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殺師傅……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不知為何,聲音到了最後卻低了下去,那般的盛怒也漸漸潰散。   雲煥頹然後退、手中的水瓢落到了地上,用手支著自己的額頭。   「是我。」他忽然安靜下來了,說,抬起眼睛看著來人,「是我害死了師傅。」   ——然而,在接觸到那樣的目光時白瓔卻不自禁的震了一下,不知為何感到某種恐懼,竟然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冥靈女子定定地看著這個猝然相遇的、滄流軍中最令人畏懼的戰士——她的師弟。   「說到底還是我害死了師傅……」指縫裡的那雙眼睛忽然冷了下來,雲煥的聲音低而輕,猶如夢囈,「所有腥風血雨都是我帶來的——弄髒了這座古墓……怎麼也洗也洗不乾淨了。」   白瓔詫異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後看到了四處散落的布團和水桶。   地上、四壁甚至屋頂都是濕的,顯然這座古墓裡有過慘烈的死亡,而眼前這個人曾花了無數的力氣來試圖徹底清洗這裡,直至疲憊不堪。   「不是你。」忽然間她就確定了,脫口輕輕道,「是誰?」   「一個鮫人。」雲煥冷笑起來,眼裡又露出了那種鋒利的光芒,「我不會告訴你是誰——這個仇我來報!我不會假手他人,也不許你和西京插手。」   「鮫人?」白瓔一驚,然而看到那樣的眼光、卻知道是絕問不出什麼來了。   「既然你不願意認我當同門,我也不希罕有這樣一個師姐。除了師傅外、我並不承認師門中其他任何關係。」雲煥穩定著自己的情緒,站直了身體,看著前來的空桑太子妃,「我們注定要成為對頭,但至少不要在這裡拔劍——我不想在師傅面前和你動手。她說過不希望看到同門相殘,我必不會逆了她的意思。但我也決不是個束手就死的人。」   「我只是來送靈。」白瓔不動聲色地回答,心裡卻是暗自吃驚——她看著雲煥眼裡的神色,隱約覺得有些異樣,竟不似一個弟子對師傅去世的哀慟模樣。她並非懵懂少女,不由驚疑不定,怔怔的在心裡打了個激靈。   「送靈?」雲煥一怔,猛地明白過來,「哦,我倒忘了你們空桑人的風俗!」   「離師傅仙逝已經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靈之日,若不按空桑習俗誦咒燃香,人的魂魄便無法通過北方盡頭的九嶷、去往彼岸轉生。所以我連夜趕來。」白瓔回答,眉間肅穆,「只可惜西京師兄還在澤之國,無法分身前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惜冒了風險從無色城趕來。倒也是難得。」雲煥冷笑起來,沉吟著遙想大陸另一邊密佈的戰雲,眉間不知不覺又攏上了白瓔極度厭憎的那種殺戮表情,「西京在那邊是被飛廉纏住了吧?居然還沒死?倒是命大。」   「我要開始送靈了。」截口打斷,白瓔冷冷看著雲煥。   然而滄流少將並沒有絲毫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張輪椅上沉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和剎那前完全不同:「先幫我擦掉那滴血——」   「什麼?」白瓔詫異。   「師傅左頰上濺了一滴血,」雲煥的眼睛一直沒有移開,輕聲,「師傅她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的——幫我擦掉它……請。」彷彿想起什麼,他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那是他幾乎從未對別人用過的字眼。   被那樣專注而夢囈般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臉頰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紅色。她詫然脫口:「為什麼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髒……根本不能碰。」雲煥微微苦笑起來,「而且,小藍也不讓。」   順著他的指尖,白瓔看到了一團藍灰色的毛球蜷縮在輪椅的靠背頂端,從慕湮遺體的肩膀後探出頭來,用警惕靈活的光盯著水邊交談的兩個人。   「那是什麼?狐狸?」第一次來到古墓的女子有些驚訝。   「師傅養了十幾年的藍狐。」雲煥簡單地解釋,做了一個「請」的催促手勢。   「它會讓我近身?」一邊涉水過去,一邊白瓔卻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小動物警惕的眼睛。   「應該會。小藍很聰明,能分辨不同的人。」雲煥忽地輕輕歎了口氣,眼裡有某種複雜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種和師傅相似的氣息。」   那樣的話讓白瓔微微一驚。然而就在那個剎那、一直盯著她看的藍狐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果然消除了惡意,閃電般竄了過來,想要撲入她懷裡。   然而,冥靈女子的身體是虛無的,藍狐穿過了白瓔的身體、落在冷泉裡。   濕淋淋的藍狐回頭看著俯下身去的白瓔,忽然間彷彿明白了什麼。黑豆也似的眼裡,陡然有一種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經死去的冥靈……這個前來送師傅的女弟子,其實早就已經比師傅更早地離開了這個人間。   「師傅……師傅……」來到輪椅前,伸手恭謹地拭去了頰邊的血,感覺觸手之處的肌膚居然堅冷如玉石,白瓔一驚跪倒在水中,凝視著這一生都未謀一面的師傅,眼裡淚水漸湧,「我是二弟子白瓔……您看到了麼?我來送您去往彼岸了。願您來世無憂無慮、一生平安。」   無憂無慮,一生平安——空桑女劍聖一生倥傯跌宕,竟是沒有過真正無憂快樂的日子。白瓔跪倒在地底湧出的冷泉中,女子閉目合掌,開始靜默地念動往生咒。   除了祝誦聲,古墓裡沒有絲毫聲響。   作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瓔的靈力是驚人的。空桑皇太子妃跪倒在古墓裡,嚴謹地按照著空桑古法進行著送靈的儀式,隨著如水般綿長的祝誦聲,咒語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禱著靈魂從這死亡的軀體上解脫、去往彼岸轉生。   雖然不明白空桑人的習俗,更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的東西,雲煥依然跪倒岸上的水邊,凝視著昏暗墓室內死去的人。   忽然間,彷彿有風在這個密閉的石墓內悄然流動,唯一的一盞燈滅了。   對於黑暗的本能警惕,讓雲煥在瞬間按上了劍。然而下一個剎那他的手就由於震驚而鬆開,驚訝地看著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層淡淡的白光、從死去的師傅身上透了出來!   隨著白瓔的吟唱,那層白光越來越清晰地從女劍聖身上滲透出來、游離、凝聚,最後變成了若有若無的雲。那樣微弱然而潔白的光芒、漂浮在這個漆黑一片的墓室內,隨著送靈的吟唱而變幻出各種奇異的形狀,最後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光芒漂向了跪著的白瓔,在冥靈女子身側徘徊許久,似是殷殷傳達著什麼話語。而白瓔的身子微微顫抖,停止了吟唱,只是點頭,彷彿答應著什麼。   「師傅!師傅!」再也忍不住,岸上震驚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雲煥抬頭看著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師傅生前的剪影,只覺剎那間心都停止了跳動。來不及多想什麼,他涉水奔了過去,試圖去拉住那一片虛無的光芒。   「此生已矣,請去往彼岸轉生!」看到有人驚擾了送靈儀式,白瓔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對著虛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雙手,手心向上——冥靈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狀的光芒閃出。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開來,化成了無數星光,迅速劃過。   雲煥踏入水中的剎那、只覺那無數細碎的流星如風般擦肩而過。生死在剎那間交錯而過,沒有絲毫停留。   「師傅!師傅!」有些絕望而恐懼地、他對著虛空呼喊,知道有什麼終將徹底逝去。   彷彿被那樣的絕望所震動,那些白光忽然凝滯了剎那,宛然流轉、輕輕繞著他一匝,拂動他的鬢髮。然後瞬忽離去,掠過重重石墓的門、最後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師傅……」輕風過耳而去,雲煥全部的神氣似乎也隨之潰散,頹然跪倒在水中。   許久許久,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靜無聲。   小藍依舊不願和雲煥接近,慢慢游回到了輪椅邊,順著椅背爬上了散去魂魄、徹底成為石像的慕湮肩頭,靜靜俯視著跪在冷泉中的兩名劍聖弟子。   「師傅最後有話,要托我告訴你……」彷彿透支了太多的靈力,白瓔虛幻的形體更接近於透明,匍匐在水中,低聲斷斷續續道。   雲煥霍然抬頭。   「師傅說……她已去往彼岸。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錯怪了你。」白瓔輕輕複述著,神色之間有一絲奇異、又有一絲悲憫,看著他,「她並不怨恨鮫人,希望我們也不要報仇。你已經破了不殺羅諾族長的諾言,她很失望。希望你的劍上、此後能少染血跡。」   雲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輪椅上的石像,薄唇緊抿著、彷彿克制著什麼情緒。他的左手用力地握著右手手腕——曾經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轉眼之間鋪天蓋地的血跡已經浸染了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和絕望之下大開殺戒,就在師傅靈前背棄了自己的諾言!一念及此,強烈的痛悔忽然間就從心底直刺上來。   「師傅最後說——」白瓔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師傅的遺像、再回頭將視線落在臉色蒼白的滄流少將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她將復生。」   「什麼?!」這一句話彷彿閃電擊中了雲煥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間因為狂喜而雪亮,脫口驚呼,「復生?她將復生?!」   ——空桑人、真的能復生?真的存在著輪迴和流轉?滄流帝國的少將本來是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幾分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呢?相信師傅還存在於天地之間、相信魂魄不滅,相信必然會在這片大地上的某處重新相見。   「師傅會在哪裡復生?哪裡?」他不自禁地脫口急問。   白瓔的眼睛卻更加的肅穆,隱隱間居然有某種莊嚴的氣息,輕聲複述:「師傅說,她將去往彼岸轉生——天地茫茫,眾生平等。她或許去往無色城,或許轉生在大漠,或許轉生成鮫人,甚或會復生在冰族裡……」   冥靈女子微微一笑,看著滄流帝國少將:「這雲荒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和她有關——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親人和朋友。你明白師傅的意思麼?」   雲煥眼睛裡的亮色忽然凝滯了,長久地沉默,卻沒有說話。   「所以,少將在對任何一個人揮劍之前、請都想一想。」白瓔凝視著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蒼生何辜。」   雲煥狹長的眼睛閃了一下,垂目不應,黯淡的墓室內,隱約看到一絲奇異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應: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處於危境,此後絕不因一時之怒而多殺無辜。如前日曼爾戈部之事不會再有。」許久,少將忽然開口,語聲忽轉厲,「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殺人!」   「什麼叫做蒼生?我們冰族是不是蒼生?我們一家人是不是蒼生!」忽然間彷彿被觸動了內心的怒意,雲煥冷笑著開口,「口口聲聲什麼蒼生,你們這群死人知道什麼!——你們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還談什麼憐憫蒼生!誰又來顧惜我們死活了?我只是不想被淹死!用盡全力只能保全性命、你還要我去想掙扎的方向對或者不對?」   白瓔一震,沉默,側頭看著泉中玉像:「這些話,你對師傅說去。」   「這種話,今日說過一次,此生絕不再提。」雲煥冷笑,按劍而起,眼神冷厲,「說又何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說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   白瓔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說,許久只是道:「師傅用心良苦。」   「我心裡都明白。」雲煥轉頭看著地底冷泉中那一襲寧靜的白衣,眼裡殺氣散去:「你我也算一場同門,最終卻只得師傅靈前一面之緣。」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聲輕響,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開來:「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靜默地看著那一劍、白瓔沉沉點頭,忽然道:「放心,帝都那邊絕不會得知你的師承來歷。」   雲煥霍然一驚,抬頭看著這個冥靈女子。   「西京師兄雖幾死於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劍聖弟子身份。」白瓔微微一笑,眼神卻清爽,「劍聖門下當以劍技決生死,而不是別的齷齪手段。」返身便招回了天馬,掠出墓外。   雲煥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這個身份?若不說穿便是秘密,若說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們,是真的沒有查過他的身份來歷麼?   ※※※   守在外面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卻一臉驚奇。   半夜裡居然有好幾道流星劃過。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著卻有兩道白光先後從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蒼穹裡。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懷忐忑。   只有他看清楚了進去的是空桑的冥靈戰士,然而古墓裡沒有動響、也沒有打鬥的兵刃聲,片刻後他看到兩道白光一先一後飄散而出——第二道他依舊看清楚了是一個騎著天馬的白髮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麼。   雲煥少將果然是不可測的人物,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背景?   難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嚴加關注,瞭解一舉一動。   然而,正在出神的時候石門卻轟然打開,他聽到靴子踩踏在結冰的地面上。是雲少將出來了?一驚之下,他霍然抬頭。   「將石墓周圍打掃乾淨,」站在黑洞洞的墓門口,應該是手按著門旁的機括、不讓石門重新閉合,雲煥的聲音卻平靜,一字一句吩咐,「然後,把這座墓給我用玄武岩徹底封死。」   話音未落、忽然間右臂一動,喀喇的碎裂聲傳來,石門機括居然被硬生生搗碎!   「小藍,出來麼?」雲煥霍然回身,對著黑暗低喝。   沒有任何回答。   少將鐵青著臉鬆開手臂,一步踏出。萬斤重的石門擦著他的戎裝、力量萬鈞地落下。   「再見……」頹然靠在永遠閉合的石門上,雲煥用聽不清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等狼朗以為他又有吩咐上來聽候時,少將的聲音忽然振作了,「給我採來最好的玄武岩、將這座古墓徹底封死!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這裡!」   徹底封死?狼朗的臉剎那蒼白下去。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了一襲白衣,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病弱女子……終於是死了?   ※※※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劃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著北方盡頭落去。   蒼生沉睡,大地沉寂,這莽莽雲荒上、無意仰頭所見者又有幾何?   ※※※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   漆黑的荒漠裡,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慄,然而那樣動人的歌詞、卻用嘶啞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邊輕撫著膝蓋上臥著的少女的頭髮,一邊用破碎不堪的調子唱著一首歌謠,眼睛是空茫的、抬著頭看著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暗夜裡忽然有啜泣聲,枕著歌者膝蓋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頭埋入對方懷裡痛哭起來,「你的喉嚨被炭火燙傷了還沒好,再唱下去會出血的!」   「央桑,沒事的,你睡吧。從小不聽我唱歌,你是睡不著的。」黑夜裡歌者的聲音溫柔而嘶啞,輕柔地撫摸著妹妹的頭髮,「你的腳還痛麼?冷不冷?」   為了不讓滄流軍隊發現,他們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再暗夜裡都不敢生火。   於是姐姐抱著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氣裡相擁取暖。   「很痛,很痛啊!」畢竟年紀幼小,十六歲的央桑撫摸著被打斷的腳腕痛哭起來,身子瑟瑟發抖,「我恨死那個傢伙了!我要殺了他……嗚嗚,姐姐,我要殺了他!他不是人!」   那個傢伙是滄流的雲煥少將——那還是他們在被圍後、才從那些軍隊的稱呼裡得知的。   那之前、謝神的歌舞會上,他們一直以為那個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過是一個過路人而已。美麗任性的央桑傾心於那樣冰冷而矯健的氣質,以為那是配的起自己的大漠白鷹,向這個陌生人熱烈地奉上了自己的雲錦腰帶——卻不知道那正是他們一族的死神。   十幾天後、當那個滄流少將提兵包圍蘇薩哈魯,搜查鮫人行蹤的時候,央桑是那樣的吃驚,甚至一瞬間有重逢的喜悅。她試探地對著那個帶兵的冰族將軍微笑,然而那雙冰窟一樣的眼睛沒有絲毫回應——似是早已不認得她。   而短短幾天內,那樣暴虐殘忍的血腥一幕、成為了兩個少女一生中的噩夢。   在逼著她吞下火熱的炭的時候那個人沒有一絲動容,甚至當手下用鋼釬一寸寸夾碎央桑纖細腳腕的時候、淡漠的唇角也只吐出冷冷一句話——「該招了吧?」   她知道那個人並不僅僅為了拷問她們兩個人而已。那個人,是要毀去牧民們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要折斷蒼鷹的雙翅,要擊潰那些馬背上驃悍漢子負隅頑抗的意志!所以他不擇任何手段,摧毀大漠上最負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時,毫無憐惜。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惡魔?那時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腳上痛還是心裡更痛。   那個自小嬌貴任性、凡事都要爭第一的妹妹呵……   摩珂心疼如絞,緊緊抱著懷中不停發抖的軀體,將妹妹沾滿了沙土的頭攏在懷裡:「總有一天會殺了他的……總有一天。只要我們活著。」   看著夜空,黃衫女子喃喃發誓,面色從柔靜變得驚人的堅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墜落在北方盡頭。和前朝空桑人一樣、牧民們相信靈魂的流轉和不滅。天上的一顆星星,便對應著地上一個人的生命。   如今、是誰的生命滑落在夜空裡?   是誰?是……他麼?那個曾給她帶來最初的愛戀、卻也給整個村寨帶來滅頂災難的鮫人復國軍戰士?居於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見過那樣的男子:淡定溫雅、從容安靜,按著弦的手彷彿有無窮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護著她們姊妹逃脫的剎那,她策馬急奔、不敢回頭,卻聽到了背後如暴風呼嘯的萬箭齊發之聲。   她本該恨這個混入族中的鮫人奸細的,然而在最後他歸來的一刻卻完全的原諒了。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張因為潰爛而露出白骨的臉、和那一雙平靜堅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原本那樣清雅高潔的容貌更刻骨銘心。那是她永遠的愛人。   央桑終於在她懷中沉沉睡去,臉上尤自帶著結了冰的淚水。   如果能活下去,總有一天、她要為父親、為所有族人、為……冰河報仇!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暗夜裡,嘶啞破碎的嗓子輕輕唱著童年的歌謠,那般純淨而歡樂的曲調,卻已經帶了無法抹去的殺氣——   「歲月的腳步啊 靜悄悄   「追逐著我們 不停的奔跑   「我們跌倒在開放著紅棘花的原野上   「——死亡。   「風兒吹過空莽的雲荒   「鳥兒還在歌唱。」   ※※※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爾的邊緣,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然閃了一下,看著天際劃過的流星,喃喃,「星辰落下去了,帶走了戰士的靈魂。請去往彼岸轉生。」   「西方的空寂城那邊有人死了麼?」半夜醒轉的紅衣族長睜開眼睛,朦朧中也看到了那道光,不知為何心裡猛的一跳、似乎覺得是一名十分親切的人離開了。葉賽爾跳了起來,撩開營帳走了出去,面向西方站著。   不知道雲煥有沒有在空寂城見到師傅……以他的本事,想來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是,他會不會以為是作為族長的自己下令做了手腳?他會懷恨吧?   葉賽爾輕輕歎了口氣,撫摩著懷裡雕刻著繁複花紋的石匣子。   「噠噠。」匣子裡那隻手又在動了,敲擊著石壁,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要掙脫符咒的束縛。   「急什麼。到了葉城,找到了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讓你出來了。」葉賽爾屈指輕輕敲了一下石匣,輕叱,眉間卻有淡淡的憂傷,「你到底是什麼東西啊……就是為了你、我們霍圖部才被追殺了幾十年。你這個魔星,難道真的也是我們霍圖部的救星麼?」   「噠。」匣子裡的手又跳了一下,答應似地敲著。   葉賽爾忍不住微微一笑。   「族長,那個女的醒了!」耳邊忽然聽到有族中婦人稟告,一頭熱氣地奔過來,臉上尤自帶著喜色,「族長的藥真靈啊,全身爛成這樣了、居然還能活過來!」   葉賽爾露齒一笑,連忙跟著走了過去。   雖然為了救這個水邊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慕湮師傅留給她的靈藥,可如果不是那女人有著極其強烈的求生慾望,也無法從這樣嚴重的毒裡掙扎著活過來吧?   到底又出了什麼事情……前日隊伍好容易遇到了一個綠洲,在準備去坎兒井裡汲水補充的時候,卻發現水邊倒著無數的動物屍體,周圍還有駐軍剛剛撤走的痕跡。她小心地試了一下水,發現裡面已經充滿了劇烈的毒素。   到底怎麼了?難道滄流軍隊竟然要將整條赤水都變成毒河?   雖然莫名所以,但是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女族長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結隊離開。   然而,在準備轉身走開的時候,她發現有什麼東西拉住了她的右腳。   「……」一隻潰爛得露出白骨的手緊緊抓住了她的鞋子,一隻沙羚的屍體挪開了,屍體下一雙碧色的眼睛抬起來,黯淡無光地看著她。   「呀!」即使大膽如葉賽爾,也不由嚇得失聲驚呼。   「救……救我。」那個骷髏一樣的人緊緊抓著來人的腳背,喃喃說了兩個字,然後倒下。   想了片刻,葉賽爾終於脫下身上大紅色的長衣、將那一個輕如骷髏的陌生女子抱起。   「她還發燒麼?」進入營帳的時候,卻發現那個陌生女子又已經昏睡過去,那個通報的婦人不好意思地揉著手對著葉賽爾陪笑臉,女族長卻不以為意地蹲下去,看著那張慘不忍睹的臉——原先的容貌已經一點也看不出來了,潰爛的肌膚如融化的冰雪。   「這……不知道……」婦人訥訥,「誰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們這些女人啊。」葉賽爾瞪了那些奉命照顧病人的婦女一眼,自顧自地挽起袖子,試探著額頭的溫度,「不想想我們霍圖部流亡那麼多年、得到過多少陌生人的照顧?如果嫌這個陌生人髒,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長斥責,婦人們低下了頭,囁嚅。   「退下去一點了。」感覺到手下肌膚的溫度,葉賽爾欣慰地笑,抬頭吩咐眾人,「去拿點金線草來,混著燒酒調勻了給她全身抹上。」   族中婦人低了頭,為難:「可是……金線草早就用光了……」   「哦,沒關係,明日就能到瀚海驛了。到了那邊再買也來得及。」葉賽爾一怔,點頭。   「可是……」婦人們相互看看,終於領頭一個站出來低聲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糧食,隊裡的份子錢、已經用沒了。這幾天我們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開來煮軟了在吃。」   「……。是麼?」葉賽爾終於沉默了,許久,忽然抬頭一笑,「沒關係,我這裡還有一點東西。」她抬起手繞向頸後,解下脖子上一串珠子來。   「族長,這怎麼行?」婦人們驚叫起來,阻止,「這是老族長留給你的遺物啊!」   「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葉賽爾手上一用力,線繃斷了,珠子噠噠落了一地,「你們快撿起來,拆了一顆一顆拿去賣,好歹也支撐得十天半個月——等到了葉城我們再想辦法。」   「是。」婦人們眼見珠鏈已斷,忙不迭的俯身撿起,用衣袖擦著眼角。   「哭什麼!」葉賽爾卻是憤然起來,一跺腳,「霍圖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蒼鷹!五十年來那些冰夷不能滅了我們,沙魔鳥靈沒能吃了我們,我們怕過什麼來著?難道會被一時貧賤消磨了志氣?你們一個個居然當著客人的面哭泣,還要不要當霍圖人了?」   衣衫襤褸的婦人們看到族長發怒,連忙止住了啜泣。   「拿了珠子回營帳裡去睡吧,」葉賽爾也累了,只是道,「你們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離去後,葉賽爾拿濕潤的布巾沾了藥水,輕輕為那個滿身潰爛的女子擦拭著傷口。應該是在有毒的水裡泡了很久,肌膚片片脫落,深處潰爛見骨。連頭髮都被腐蝕脫落,頭皮坑坑窪窪。她小心翼翼地擦著,生怕弄痛了這個女子。   然而應該是藥刺痛了傷口,那個人驀然一震,睜開了眼睛。葉賽爾一驚。   那是一雙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樣——然而一隻眼睛冷銳清醒,另一隻卻彷彿受了傷、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眼珠,只是一片碧色。   「謝謝。」那個人的眼睛只是睜開了一瞬,立刻閉上,低聲艱難道。   「總不能見死不救。」葉賽爾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過潰爛的肌膚,發現胸口衣衫厚重之處尚有完好的皮膚,居然潔白如玉。她微微歎了口氣,這個女子,在沒有跌入毒泉之前、只怕是個容色驚人的美女吧?不知道滄流軍隊做了什麼孽,生生要害那麼多生靈。   「我想去鏡湖……」忽然,那個女子低低說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鏡湖。」   去鏡湖?葉賽爾霍然一驚。   鏡湖方圓千里,湖中多怪獸幻境,不可渡,鳥飛而沉。只有生於海上的鮫人可以在鏡湖內自由出入。鏡湖被雲荒人奉為聖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圓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時湖中多有幻境出現,現出人心的黑暗一面,經常有人照影受誘惑而溺水。   為什麼這個女子要去鏡湖?碧色的眼睛……   難道、這個女子是鮫人?   葉賽爾忽然間明白了——說不定滄流軍隊在水中下毒、也是為了捕捉這個女子吧?河流便是鮫人的路,而暴虐的軍隊為了捕捉一個鮫人、竟然不惜將整條河都變成了毒河!鮫人和霍圖部一樣、長年來都在帝國軍隊的鎮壓下四處奔逃。她心裡陡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好的,好的……你放心。」沒有戳穿對方的身份,葉賽爾只是微笑著答允,「我們明日便到了瀚海驛,過了瀚海驛便去到葉城。葉城是鏡湖的入海口,等到那裡,我便找個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那個鮫人女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間眼裡便滲出了淚水,輕聲:「謝謝。」   淚落的時候化成了圓潤的珍珠,掉落在氈上。   原來這個女子也已經不再掩飾自己的身份。   「你……拿這個去,換一些錢。別把那條項鏈賣了。」那個鮫人女子側過頭去,依然閉著眼睛,輕輕道——顯然方纔她和族中婦女的對話已經被聽見。   女族長困窘地一笑,撿起珍珠:「讓你見笑了……說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鮫人淚呢。」   「那也是……我第一次化出珍珠。」那個滿身潰爛的鮫人女子聲音低微,閉著眼睛,「且容許我哭泣一次吧。因為他們都死了呵……連寒洲都死了……多麼愚蠢,還要回去送死。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嗯。你不要傷心,好好養傷。」葉賽爾沒有多問,只是安慰。   鮫人女子似乎發現一時間失口多言,便不說話了,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眼角接二連三地落下淚來,似乎心中藏了極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卻終自無聲。   葉賽爾握著這個陌生女子的手,靜靜坐在她身邊,看著圓潤的珍珠從眼角顆顆滾落。   然而,奇怪的是淚水只從右眼角落下,緊閉的左眼卻沒有一滴淚水。   ——是那隻眼睛壞了麼?   「最終有一天……我們鮫人……都將回到那一片蔚藍之中。」彷彿筋疲力盡、那個鮫人女子喃喃說出了一句話,低頭睡去。   十、歸來   第二日起來的時候外面尚未天亮,弟弟阿都還在睡,葉賽爾撩開帳篷出來、冒著寒氣查看著各處營帳。旁邊的駝隊裡已經有人在忙碌,高大的男子竟要比赤駝都高上半截——那是族中第一勇士奧普已經起來了,正在檢查駝隊。   「昨晚有流星,看到了麼?」膚色深褐的男子咧嘴對她一笑,問。   葉賽爾含笑點頭。奧普還想和女族長多說點什麼,一時卻找不到話題,有點尷尬地拍了拍赤駝背上的褡褳,轉頭繼續忙去了。看他首先檢查整理好的,卻是她的赤駝。   葉賽爾歎了口氣,心裡有些澀澀的不是滋味,信步向那個鮫人的帳篷走去。然而撩開帳子俯身進去的剎那卻嚇了一跳——   氈毯之下,半躺著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面目清秀。   「你是誰?」她的手按上了腰刀,厲叱。   那個女子似乎在疲倦地閉目養神,此刻聽得喝問,微微睜開了一線眼睛:「是我。」   深碧色的眼睛,一邊清晰,另一邊混沌。   「你?你這是……」葉賽爾繞是見多識廣,也嚇了一跳。聽聲音分明就是前日救回來的那個鮫人,可血肉模糊的面容一夜之間居然變了那麼多,彷彿重新長出了一張新臉來。   「那是幻術……鮫人的幻術。」旁邊聞聲趕來的是族中最老的女巫,迪邇大媽拄著枴杖彎腰進來,看著氈毯中躺著的女子,眼裡有一種不屑鄙視的光,「這些從海裡誕生的鮫人,有自己的奇怪幻術。可這種幻術卻脆弱如海上的泡沫,維持不長久。」   「至少能維持到進入葉城。」那個鮫人安靜地回答,應該是藥有奇效,說話中氣都足了很多,用碧色的眼睛看著老女巫,「可惜眼睛的顏色不能改——我入城的時候可以扮做盲女,這樣也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葉賽爾點頭,旁邊的老女巫卻忽然發出了桀桀的冷笑:「會使用『雲浮幻術』改變自己形貌的鮫人,可不一般啊……你確定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麼?」   顯然沒有料到西方大漠一個殘留部落中、還有人能說出她的幻術名稱,那個鮫人一驚,不由怔了怔。然而很快眼裡就浮出了狠厲的神色,咬牙道:「若是勢頭稍有不對,我自然立刻離開、絕不連累你們。」   「都是被那些冰夷逼的……我們應該是盟友。」同是女人,葉賽爾看不得那樣的孤狠絕決,立刻插言,堅決地盯著老女巫,「反正五十年來我們的麻煩還少了?多她一個、那些追殺也不見得就會多多少——我們霍圖人接待了客人後、可從來沒有把再客人推出去過!」   彷彿被族長的氣勢壓住,女巫迪邇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重重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快喝點駝奶,等會兒就要上路了。」葉賽爾俯身到了一盞熱奶,遞給那個鮫人女子。顯然對方不習慣喝那樣的東西,只喝了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然而定了定神、依然握著碗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一碗奶。   在紅衣女族長放心地離去後,空空的帳子裡那個鮫人女子掙扎著坐了起來,用手按著胸口。彷彿胸肺裡有什麼東西在翻騰、最終忍不住還是一口吐了出來——   吐在地上的奶中,夾雜了無數慘綠色的血塊。   毒性還是沒有拔除乾淨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太脆弱,稍微受了傷就要很長的時間來恢復。不知道這次浸泡毒河那麼久,會不會留下終身難以痊癒的內傷。   那個鮫人女子想著想著,唇角忽然浮起枯澀的笑意:還談什麼痊癒不痊癒呢?活下來已經是幸運。她親眼目睹了那些慘烈的死亡。一起去往空寂城的同伴、返回的途中一個個先後死去,用盡全力游著、全身的肌肉就片片脫落,最終變成了毒河裡漂浮的骨架,被赤水中的幽靈紅藫吞噬。   那樣悲慘的景像她永生不能忘記。   ※※※   而不曾親眼目睹的死亡,卻更讓她痛徹心肺——寒洲那個笨蛋,在半途聽說曼爾戈部以勾結復國軍的罪名被圍剿後,沉默了一整夜,最終決定孤身返回。   這個優柔善感的寒洲,真的是復國軍的右權使麼?她曾和他一起在鏡湖深處長大,共同經歷了二十年前那場被鎮壓的起義。然後、她在戰敗後被俘虜,趁機混入了征天軍團做傀儡,不擇手段以美色竊取種種情報;而他留在了復國軍中,和炎汐一起管理著鏡湖大營。   ——而那樣婦人之仁的脾氣,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變過啊!   「你當年真該去做女人,而不該變身成一個男的!」她怒罵,用盡所有刻毒的語言,隱約痛心莫名,「色迷心竅——你以為你回去了雲煥真的會放了曼爾戈人麼?那個有天鈴鳥般歌喉的長公主,值得你拋下復國軍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夢想呢?竟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女人!」   然而,無論她激烈反對或者曉之以理、都無法打動右權使赴死的決心。   「不,不是為了那樣,湘。」溫雅的右權使望著她、目光裡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讓另一族去死。」   那樣溫雅的回答彷彿一支利箭射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卻下意識地去奪他手裡的如意珠,大罵:「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還給雲煥?」   然而寒洲沒有反抗,任憑她輕鬆奪去了如意珠:「不。復國軍為了如意珠,已經犧牲了很多人,這些血不能白流……滄流帝國拿到了如意珠、必然會用於伽樓羅製造。一旦試飛成功,我們海國永無出頭之日——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的。」   她在水裡看著右權使,忽然道:「那你準備就這樣回去送死?你並不能阻攔什麼。」   「便是沒有希望,還是要盡力。」寒洲也停住了潛游的腳步,懸浮在劇毒的水中靜靜看著她,雖然能力超出普通戰士,他的肌膚依然開始潰爛,「就算只是贖罪也好。我沒能攔住你殺那個空桑女劍聖,這次我卻無法坐視……我真的無法坐視——不然,我和那些禽獸般的人有什麼區別?」   然後他掉轉了身形,逆水泅游而去,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   「寒洲!」她看著那個優柔善感的右權使離去,忽然間大叫了一聲。   他停下來看著她。   那個瞬間,她的手指摳入了自己的左眼,生生將眼球挖了出來!   「湘!」那個瞬間寒洲驚呆了,迅速閃電般掠回來,看著鮫人紅色的血浮散在水裡,「你這是幹什麼!你瘋了?」   然而她捏著自己柔軟的眼球,忍著劇痛、迅速開始念動鮫人族最古老的咒語。   凝聚了碧色的瞳孔忽然擴散了,那種綠色彷彿被攪拌開一樣、漸漸瀰漫到整個眼球,將眼白部分掩蓋——隨著幻術的進行、那枚被空桑人稱之為「凝碧珠」的鮫人眼睛,居然變成了一粒直徑寸許的純青色剔透珠子,閃著琉璃的光澤。   寒洲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已經明白了湘的意思。   「帶它回去給雲煥——或許有一線生機。」她忍著眼窩裡毒素入侵的劇痛,將施了法術的珠子塞到寒洲手裡,「雲浮幻術只能維持十日,我已盡力。」   「湘……」看著面前同樣遍體潰爛的女子,寒洲卻彷彿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慕湮,更不希望曼爾戈人死,可對手太狠了……我們只能比他更狠!海國,曼爾戈人,我們兩族……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偏偏有些人不讓……」眼裡流出的血似淚滴,然後彷彿再也忍受不了眼窩裡劇毒的刺痛,她猛然將另一隻手裡握著的如意珠塞入了空洞的眼眶,掉轉了頭,「希望你能活著回來,右權使。我和復國軍戰士,在鏡湖最深處的大營裡等著你——直到永遠。」   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夥伴。她用盡全力在黑暗的水底游著,直至筋疲力盡昏過去。   如果不是亡國、如果不是奴役,他們的人生本來會完全不一樣吧?海國的子民,本來應該是海洋的寵兒、藍天下自由自在的長風。他們居住在鏡湖深處的珊瑚宮殿裡,在碧落海的七色海草裡歌唱和嬉戲,無憂無慮,有著千年的生命,只為愛而長大。她和寒洲自小一起在鏡湖深處耳鬢斯磨的長大,成年後為誰而變身、都是心照不宣的。   然而是什麼讓一切都變了——是誰不讓蒼天下這些微小平凡的生命好好生活?   已經有了綠洲氣息的砂風中,她迎風微笑起來,眼角卻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鮫人女子抬起手、去觸摸隱隱作痛的右眼——那枚如意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嵌在眼眶裡,阻擋了眼裡所有的光線。   ※※※   空寂城裡的夜風要比曠野裡和緩多了,然而雲煥走在風裡、依然覺得森冷。   離開了將軍府,身後哭泣聲漸漸也消失,他只聽到自己的靴子踩在砂石地上的聲音。他是來送死訊的,「南昭將軍不幸犧牲」,很簡單的一句話交代了就走。而門內,南昭的妻子抱著三個孩子痛哭——那三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歲吧?最小的還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只是睜著眼睛看著母親和哥哥悲痛的表情,咿咿喔喔地表示肚子餓了。   在帝國那樣嚴酷的門閥制度之下,講究家世和出身勝於一切,南昭本來就是出身於鐵城的平民之中,毫無背景可言,全靠自身奮鬥爬到鎮野軍團的少將地位,而不及調職回帝都,卻死於壯年之時。他這一死、餘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必將面臨著更苛酷的人生之路。   三個孩子中,有幾個可以出頭呢?   又有幾個,會如他童年之時那樣、被永遠的埋葬在這荒漠的黑暗裡?   他走在路上,砂風掠過他的髮際。   天地間終於又只剩了他一個人。雲煥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   空寂城上守夜的士兵驚懼地看著這個帝都來的少將,不明白這個日前剛提兵踏平蘇薩哈魯、立下大功的天之驕子為何如此失態,紛紛猜測大約是少將此行順利、因此內心喜悅。看到雲煥擺手命令開城,一排士兵連忙跑上去挪開了沉重的門閂。   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那位破軍少將、就這樣仰天大笑出城而去。   他回到了那片石頭曠野中,長久的凝望那一座被玄武岩嚴密封起的古墓。巨大的石條將它封閉得猶如一座堡壘。雲煥遠遠站在那裡看著,彷彿看著的是自己的內心。恍惚間竟有某種恐懼,讓他不敢走近一步。   「師傅……弟子來看您了。」他將如意珠握在手心,俯身放下了一個籃子,裡面是師傅生前最喜愛的桃子。單膝跪地、他低聲喃喃稟告:「我明天就回帝都去了。」   想要轉身離去,然而卻挪不開腳步。儘管冷醒著的內心裡是如何地厭惡著這種軟弱和拖沓,然而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讓滄流少將根本無法離去。這一個月的荒漠生活如一夢,一個充滿了背叛、陰暗、血腥的噩夢。他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有著鐵一般秩序的帝都,重新回歸於力量的規則之下,繼續攀向權力頂峰。   然而……就算到了那個頂點,他又能得到什麼?能得回在這座古墓裡所失去的麼?   可如果不繼續攀登,一鬆手那便只有死。   連著全家族、一起墮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無路可退。多麼想回到那個時候啊……十二三歲的少年時。還被流放在屬國,也尚未捲入帝都的政局,他只是個普通冰族少年,和牧民的孩子們嬉鬧鬥毆,習武練劍,陪伴著古墓中輪椅上的那一襲寥落白衣。   師傅或許不曾知道吧?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所謂的「快樂、矯健和自由」……她對他期許的三件事,細細想來、居然只是存在於遙遠的過去那一瞬。如同雪白的曇花,在他的生命中一現即逝。   低下頭,手指在沙地上緩緩移動,茫然寫下幾個字:「恩師慕湮之墓。棄徒雲煥立。」   剛一寫下,冷風就將沙上的字跡捲走,湮沒無蹤。雲煥握緊了雙拳,用力抵在地上,只覺肩背微微發抖——無論怎樣的懷念、他卻不能在這個世上留下任何痕跡,甚至不能公開承認她在自己生命裡存在過——因為要時刻防備著帝都裡那一群惡狼的窺測。   枉他一生自負,到頭來、居然連給師傅立碑都作不到!   「棄徒雲煥」——在流沙上寫下那四個字的時候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終究被所有人遺棄。他也活該被遺棄。即使師傅在世的時候,他也不曾毫無保留地信賴她——因為她終究是空桑人的劍聖,而他卻是滄流帝國的少將。他從師傅那裡得到了力量、借用著力量,卻依然包藏著私心,計算著那個自己最敬愛的人、使用了種種伎倆和手段。   經歷了噩夢般冷酷的童年、交織著權欲和陰謀的青年,帝都歸來的少將有著自己一套陰暗的處世方法——這彷彿是種在他骨髓裡的毒,隨著心臟一起跳動到最後一刻。   他或許天生就是這種人——然而,即使這樣的人、心裡也不會沒有對溫暖的渴慕和希求。   一直到師傅死去的一剎,心裡無法擺脫的猜忌和提防才如大堤崩潰一般的瓦解——死亡撤銷了最後一絲防備,他終於可以放任自己失聲痛哭或狂笑,去全心全意的相信一個人,懷念她、景仰她、眷戀她,而不必再去保留什麼私心和猜忌。那個淡然溫暖的影子被無限的放大,在記憶中冉冉升起,作為一個虛幻的象徵而存在——那個玉座上的冰冷石像,便成了他終身的仰望,無可取代。   或許,這反而更好。這一趟荒漠之行,終於將他心底裡那一點脆弱徹底了斷。   從此後,這個空茫的雲荒大陸、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羈絆他的血戰前行。   深夜寂靜的大漠冷如冰窟,厲風如刀切割著身體。少將跪在墓前、許久沒有起身。   黎明的時候,聽到了遠方前來的風隼獨特的鳴動聲——那是帝都派遣來接他回京的座架。該回去了麼?——雲煥在風裡緩緩站起,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一夜的寒氣、已經在他的軟甲和髮梢上凝出了細小的冰花。   「斯人已逝,少將封墓而返。」   遠處的紅棘叢裡,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古墓前少將的一舉一動,在密信上寫下了一行字。   ※※※   應該是要下雨了,鏡湖中心那一座城市彷彿籠罩了密雲。   帝都外圍依舊有長年不歇的鍛造聲,十戶為一里,百戶為一坊,每個坊的中心都設有鍛造作坊,一排排巨大的爐子裡火光熊熊、地上挖掘好的溝渠裡縱橫流淌著銅鐵的汁液。   ——在冰族聚居的伽藍城裡,一切都按照門閥姓氏劃分開來,三重城牆裡內外隔絕、井然有序不容逾越。   冰族凌駕於雲荒其他種族之上,基本上不從事農桑生產。然而,有一些機械製造和器物鍛造的方法,卻是族內的不傳之秘,外族不得沾手分毫。而居住在外城的冰族,便是從事工匠行業的,在族中則屬於人數最多、地位卻也最低,從開國以來就被安置在帝都的最外一層,負責著龐大的軍工生產。   所以帝都的外城,也被冰族人稱為「鐵城」——匠作鍛工聚居的地方,也是最卑下的姓氏的居住地。和最內層皇城裡居住的十巫正好處於兩個極端。   然而,即使這些每日忙於勞作鍛造的冰族平民,也感覺到了整個帝都的壓抑肅殺氛圍。   ※※※   「你們看……又有風隼從西方飛回來了啊……」一個淡金髮色的精壯男子抬起頭來,放下錘子,擦了擦額頭密佈的汗,看著半空飛向伽藍白塔的那一點黑影,「不知道帶回來什麼樣的消息——破軍少將應該快回來了吧?」   他旁邊的同伴用力拉動巨大的皮囊,將風鼓入爐中,催動烈焰。   「我看那傢伙是回不來啦!國務大臣他們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陰沉沉天色下飛回的風隼,鼓風的漢子冷笑,「回來了又如何?雲家已經倒了,回來會被國務大臣那邊整的更慘——還是戰死在沙漠的好!也算一個人物,別回來被整得不成人樣。」   掄錘的精壯男子聽得這話,臉色忽地白了一下,抬頭怔怔看著半空返回的風隼,竟忘了繼續工作。金髮鬆脫開來,沾在額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錘啊,精鐵都要化了!」拉著風囊,同伴不耐地大聲叫。   「啊?——」那個被叫做冶胄的冰族青年如夢初醒,振作精神掄起巨錘,把融得發紅髮軟的鐵條擊得火星四濺。彷彿內心有巨大的憤懣,他再也不多話,只管用足了力氣揮舞大錘,一下又一下,似在發洩什麼。   「好了,好了,該翻面了!」同伴又忙不迭的提醒——帝國向來管制嚴格,鐵城所有作坊出產鍛造的兵器、都必須烙上鍛造者的名字,如果發覺兵器有瑕疵或者實戰中出現問題,那麼從負責鍛造的巫抵大人開始,立刻就會一層層將責任追究下來,最後落到鑄造者身上,嚴懲不怠。   所以,儘管鐵城中的這些冰族平民從懂事以來就進入作坊、一生中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對每一件經手的物件卻是不敢有絲毫放鬆——何況現在而他們所在的這個「斷金坊」、更是歷來以出產利兵巧器而聞名鐵城七十二坊中間,更不能因為疏忽砸了招牌。   聽得提醒,冶胄將鐵條翻了一面,繼續沉默著揮動大錘,彷彿擊向什麼深仇大恨的人。   「怎麼啦小子?有力氣沒處使啊?」同伴看得納悶,忍不住嗤笑起來,「留著力氣、歇息時去葉城抱女人也好呀!你這個月也沒有告假過吧?年紀輕輕,那麼忍得啊?」   「砰!」重重一錘擊在成形的鐵條上,火星如同煙花般迸射開來,嚇了他一跳。   「那群混蛋……那群混蛋、是要把雲家往死裡整麼?」冶胄咬著牙,在火光後一字字低語,眼裡竟然有野獸一般的狠厲光芒。   「冶胄?你他媽的昏了頭了?」同伴嚇了一跳,連忙制止他,同時驚懼地看著外面,一疊聲低罵,「你想死呀?發什麼瘋!雲家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該死的門閥……」冶胄咬著牙,腮上肌肉鼓出來、有一種殺氣:「我們鐵城裡、百年只出了這麼一家子人可以進到皇城裡去!還要硬生生被那群混蛋給弄死?」   「……」同伴目瞪口呆地看著忽發狂言的冶胄,不明白他為何對雲家姐弟如此關心。忽然想起這個年輕人以前曾居住在永陽坊,和發跡前得雲家人是鄰里,不由脫口:「冶胄,莫不是你認識雲家姐弟?」   「雲家?呵呵……」冶胄忽地笑了起來,「巫真啊……至高無上的十巫,我們這些鐵城的平民百姓,又怎麼高攀得起呢?」   同伴還想再問什麼,冶胄迅速低下頭去、將已經成形的精鐵長劍挾起,浸入了一旁的冷水槽內——「嘶!」一陣白煙立刻騰起,瀰漫在狹窄而火熱的作坊裡,阻隔了一切視線。   雲家三姐弟……那樣遙遠的回憶。   冶胄忽然有些失神,直到手裡的長劍在水裡浸得冷透也沒有動一下。   ※※※   白髮蒼蒼的巫即長老從皇城的藏書閣中走出,連平日手裡拿著的金執木枴杖都不用了,沿著朱雀大街一路穿過官員居住的禁城、健步如飛地來到了嘈雜的外城。   年輕的巫謝捧著一卷羊皮卷,小跑著地跟在老師後面,微微有些氣喘。   腦子裡還在回想著片刻前在藏書閣裡看到的景象:師傅從閣樓角落積滿灰塵的空桑典籍裡翻到了這一冊《伽藍夢尋》,臉色就變了,幾乎是顫顫巍巍地用手指翻開了脆弱的羊皮卷,忽然指著一處大聲叫了起來。   老人欣喜若狂的聲音震得藏書閣的灰塵簌簌而落。   「去鐵城!快帶上這卷書,跟我去鐵城!」十巫之一的巫即大喊,毫無帝國元老院長老的風範,一把扯起了弟子往外就走,「小謝,我終於找到了法子!」   巫謝是十巫中最年輕的一位。他出身清貴、自幼樣樣佔得第一,二十多歲上就順利襲了元老院中十巫之位。英俊聰穎……權傾天下,不知是多少帝國貴族少女夢中的夫婿——然而,這樣優秀的年輕人把聰明全用在了別的地方,心心唸唸只在那些璣衡星象,格致物理之間,自始至終無法領會門閥殘酷鬥爭中的真諦。   「什麼法子?」巫謝莫名其妙地問。   巫即一邊走,一邊翻開了隨身攜帶的《營造法式·征天篇》,這個畢生鑽研機械的老人激動得鬚髮皆張,得意洋洋,揮舞著枴杖:「我找到改進伽樓羅的方法了!下一次試飛一定成功!不管巫羅他們提供的木材鐵器有多垃圾,不管負責試飛的是哪個膿包,我都有把握讓伽樓羅飛起來!」   「是麼?」巫謝也被嚇了一跳,驚喜萬分,「真的能讓伽樓羅飛起來了?」   「當然!快,跟我去找最好的工匠。」巫即連手杖也不拿了,直奔鐵城作坊,「立刻組織人手,按我畫的圖鑄造器具——真是想不到啊,我想了五十年都無法以機械之道解決的問題,在空桑人的《伽藍夢尋》上居然能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麼方法?居然能解決伽樓羅因為能量浩大、而無法受控制的難題?   要知道不同於靠著單純機械力飛天的風隼和比翼鳥,龐大的伽樓羅是借用了如意珠巨大的力量而騰空,結合了機械學的極至和莫測的神力——然而如意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於無論滄流戰士還是鮫人傀儡,居然無一能駕馭,五十年來九次試飛均告失敗。   而智者大人、雖然一開始給出了伽樓羅的構造圖解,卻留下了這個難題給冰族。   連巫即大人苦思冥想多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難道空桑人的古籍上會有答案麼?   年輕的巫謝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偷偷翻看了那讓師傅驚呼的一頁——   「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莩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   薄脆的羊皮紙上,那樣一段古老記載短而平淡。   ※※※   雲家要倒了!穿過帝都三重城牆,到處都聽到街頭巷尾在低聲議論。   巫即興沖沖的腳步也不由緩了一下,花白眉下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擔憂。   最近雲荒大地上變亂又起,征天軍團在幾十年的平靜後再度被派出——破軍少將居然鎩羽而歸、代之以軍中不甚得勢的飛廉少將。反之,雲煥被派往砂之國執行必死的任務,雲家三妹、聖女雲焰被逐下白塔廢為庶人,身為十巫之一的大姐雲燭同時不知生死。   ——十年內迅速發跡的雲家,可以說是巫彭元帥一手扶持上來的。雲家這一倒、不啻於象徵著門閥間新一輪角逐的成敗。   據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持有人的戰士返回稟告,飛廉少將帶著變天一支、在康平郡已經截獲了空桑人。一場激戰後空桑將軍西京退入了郡城躲避,目下飛廉少將已經將整個息風郡城圍得如鐵桶一般,開始一寸寸的搜索。看來截獲皇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形式在向著有利於國務大臣巫朗那一方演進。   雖然帝國有百姓不准議論朝政的律令,嚴格的門閥姓氏劃分也阻礙了消息的流通,可在最低等冰族聚居的外城裡,那些軍工作坊熊熊的爐火間,伴隨著鐵器擊打鍛造的聲音,皇城裡的一些是是非非還是被私下流傳著。   「小謝……我跟你說過,昭明星已經出現在伽藍上空,亂離起於內而形於外啊。」巫即在坊間頓住了腳步,忽然間長長歎息了一聲,「你自幼聰明、又是長房長子,擔了一族的重任,卻向來對政局少有興趣——其實,這也未嘗不是福。」   「咳咳。」巫謝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對老師說起這些政局上的紛爭,只是道:「雖然我和飛廉交情不錯。可是……雲煥那小子雖然囂張,死了卻也可惜。」   「死不了的……破軍星的光輝雖然暗了一下、卻立刻重新大盛,他怎麼會死呢?」說著昨夜看到的星象,巫即拈鬚搖頭,「可怕,可怕……風暴捲來前,總是讓人無法呼吸啊。」   ——脫口的自語,卻無意洩露了老者一直從星象來觀測時局的秘密。   「老師,你是說雲煥會拿到如意珠平安返回麼?」巫謝問,有些高興,「那小子向來強悍,想來也不會輕易送命在沙蠻子那裡。」   「能不能拿回如意珠,我卻不知道了……」巫即沉吟著,眼睛看著半空飛過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架從西方砂之國返回帝都的風隼,「要看這架風隼帶來了什麼樣的訊息吧?我想,巫彭和巫朗,一定已經等得急不可待了。」   巫謝抬起頭,看著那架西荒返回的風隼漸漸掠低、返回白塔內部,不由蹙眉。   雲煥回來了麼?   不知,又帶回來什麼樣的結局。   以目下情形來看,白家勢微,帝都朝堂上早有一幫豺狼虎視眈眈,蓄勢待發,想趁機將白家撕裂後分食。這一次,除非雲煥將任務完成得無可挑剔、才能堵住各方的嘴——若是稍有瑕疵,就難免就會有人藉機發作。   而若是未能完成,那麼巫朗那邊、早已準備好了鐵牢酷刑等待著他了吧。   年輕的長老抬起頭,凝視著白晝天空裡的某一處。   日光掩飾了天宇裡星辰的痕跡。然而巫謝憑著星象師的直覺,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北方的分野處:那裡,北斗七星以北極星為軸緩緩轉動。破軍為北斗第七星,有洶湧澎湃、善戰披靡之意。傳說每隔三百年、這顆星都會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會超過皓月。   而此刻,正如師傅所言:這第七顆星在一度的黯淡後,霍然放出了更亮的光芒!   (《鏡·破軍》完)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