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目擊眾神死亡的原野上 終將開出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題記   一、麾戰   滄流歷九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清晨,禁城中傳出停止殺戮的金柝聲。   在金柝響起的時候,整個禁城爆發出了哭泣和歡呼,所有倖存者的情緒都在剎那間崩潰,因為恐懼和喜悅而難以自已。在禁城城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外城的人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發現從內城流出的水上居然漂著一指厚的血脂。   那一場大清洗裡,禁城十大門閥幾乎被屠殺殆盡。   當時冰族的民諺有云:「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據《滄流紀》卷五十記載:禁城內十大門閥,在滄流歷九十二年尚有「戶二十六萬二千六百九十四」,到滄流歷九十三年初就陡減至「十萬八千零九十戶」。經過這一次劫難,可以說禁城為之一空,十大門閥從此一蹶不振。   一月二十三日,迦樓羅金翅鳥再度降臨白塔之上,展開雙翅,發出無比耀眼的金光,籠罩了全城。金光裡,破軍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了斷裂的白塔上。   三日裡,十大門閥經過了慘烈的洗牌重組,分別誕生了新的族長——原本養尊處優、耽於享樂的嫡系大都遭到了無情的淘汰,趁著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年輕勇武的新一代對著族裡的長老拔劍相向,彷彿無數只猛虎野獸陡然破籠而出,打破了門第和血統的禁錮,一舉奪到了這個帝都的大權。   年輕的勇士們提著首級的站在塔下,準備著破軍的召見,長刀上垂落滴滴鮮血。   破軍在高塔上對著十位勝利者舉起手,邀請他們登上白塔。在新族長們齊齊跪倒,宣誓效忠於新霸主時,整個帝都爆發出了歡呼,響徹雲霄的聲音裡帶著顫慄——不知是因為激動,或者是恐懼。   滄流歷九十三年春,十大門閥聚於白塔之上,公推破軍少將為帝國之主,統領三軍九部,總攬軍政大事,徹底取消了元老院制度。自此,帝國上下改稱其為「少帥」。   雲煥在動盪中登上了滄流帝國的最高位。即位後,以雷霆手段迅速採取了一系列措施:   推倒皇城和禁城兩道城牆,帝都內外從此融為一體、再無隔閡禁錮,鐵城百姓可自由出入禁城不受任何拘束。同時,下令取消門閥等級制度,焚燬所有宗譜家書,各方用人評定不得再以血緣門第為標準,凡有再提「門第」「正庶」字樣者,殺無赦;   清點三軍,廢除原來按照血緣和門第分封的職位,重新按照實力和戰功評定戰士等級,提拔出了新一批的年輕戰士,分別任命為征天、鎮野和靖海軍團的將領;   重開講武堂,從倖存者中重新徵集人手、訓練新戰士。特別鼓勵鐵城中平民踴躍報名參軍,凡願意成為帝國軍人的、均分得了一份足夠全家生活一年的薪餉;而那一筆數額可觀的財富,出自於那幾個曾參與過婚典叛亂的大門閥的捐贈——奇特的是這一筆巨款並不是買命錢,要求的反而是速死。   那些叛亂的貴族在辛錐手下已然挨了十日,遭受了各種無法想像的酷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輾轉呼號之聲達於刑部大獄內外。全其所在一房驚恐萬分,紛紛將財產女子全數獻出,以求早日了斷。然而,雲煥對金錢和美女方面卻顯示出相當的冷淡,在轉手將巨額金錢贈與鐵城平民後,依然沒有大發慈悲賜與那些叛徒一死。   然而,這樣的情景只維持了短暫的一個月。   在帝都內部種種鬥爭基本平息、新的權力分配形成之後,滄流歷九十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日,破軍掉轉矛頭指向了帝都之外、開始著手平定整個大陸四處燃起的烽煙。   三月一日,葉城之戰爆發。   征天軍團以半數以上的兵力攻向葉城,從空中包圍了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同時,鎮野、靖海軍團也分別從水路和陸路加以支援。一時之間,葉城上空戰雲密佈,連日光都不曾透入一絲一毫。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雲煥卻並未立刻啟動兵端,反而下令征天軍團圍而不攻,兵力轉向葉城周邊,連續攻佔了隨州、潛風、樅陽和瓊林等地,拔掉了護衛葉城的四個重要屏障,從而使葉城完全暴露於兵鋒之下。並派軍在葉城外挖長壕二道,內壕用於圍困葉城,外壕用於阻擋援軍。   葉城孤懸一地,陷入了危急之中。   城內巫羅與飛廉宣佈進入戰時狀態,派兵接管原本屬於商會管理的一切,統一調配糧食布匹等資源,率軍萬餘人進駐葉城外城,同時派人聯絡雲荒各地的帝國駐軍,積極準備應戰。   然而,雖然將領厲兵秣馬,誓要反攻帝都平息叛亂,葉城內部卻人心惶惶。東西兩市均已關閉,整個繁茂的城市顯得一片蕭條。巨賈們爭相走告,閉門徹夜商談,為這個城市的未來而擔憂。   ——百年前,改朝換代之時的那場慘禍,在此刻重新浮現在了城中商賈心頭。   那一場長達數年的戰爭裡,前朝空桑名將西京堅守葉城,誓死血戰,長時間的守城之戰後,城中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還是懼禍的商賈們暗地裡密議,合謀毒殺守軍、將葉城獻出,以求躲避冰族人的兵禍。   三千御前驍騎軍,沒有倒在數年的血戰裡,卻倒在了自己守衛的子民手裡。   那一次的兵變之慘,令心腸最硬的人也目不忍視。   百年後,當歌舞昇平裡成長起來的一代幾乎忘了戰亂的滋味時,昔日的陰影重忽然之間重新降臨了——這座繁華富庶的城市,再度來到了同樣的十字路口上。   ※※※   夜色裡的葉城一片寂靜,沒有平日的歌舞昇平燈,只有戰雲籠罩。   巡夜的隊伍剛在窗外走過,馬蹄聲得得遠去,苗人少女縮在客棧窗下,這才長長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將窗子打開了一條縫,偷偷探出頭去。而領隊的年輕將領彷彿覺察了什麼,霍地回頭看了這邊一眼,嚇得她立刻縮頭。   「唉,都已經那麼久了,怎麼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啊!」破落的客棧裡,一個少女跺著腳嘀咕,恨恨的看著右手上那枚戒指——藍色的寶石光芒黯淡,一閃不閃。   那笙閉上了眼睛,極力想感知到神戒的鳴動,然而,什麼也沒有。   「到底剩下那個封印在哪裡啊?」她開始不耐煩,四處亂轉,把客房裡的凳子踢得喀喇響,「都困在這裡半個月了,哪裡也去不了,炎汐也不回來,真是急死了人了!」   真是倒霉,本來順著皇天神戒的指引來到葉城,然而不知為何一到了此處神戒忽然就失去了反應,在接下來的幾天裡再無動靜。她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找,卻怎麼也不見彌端,不由失了主意。然而炎汐也有自己的任務,這幾日無法陪著她,只是每日裡喬裝潛行出去,每每深夜才回。   在這一段時間裡,葉城氣氛日漸沉重,開始破天荒地實行宵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出門也只能看到一條條壁立的街道,根本無從找起。那笙被一個人扔在客棧裡,時刻害怕那些冰族的軍隊會找上門來,又擔心炎汐的安危,提心吊膽的過了好幾日,漸漸情緒有些焦躁。   星海雲庭已經被抄沒了,東西兩市也因為戰火逼近而關閉,這個葉城裡幾乎看不到還有鮫人活動的跡象——炎汐又能去哪裡呢?再這樣耽擱下去也不是辦法……聽說帝都裡頭,那個魔王已經殺了很多人了。   可一定要找出辦法來呀!雖然殺的是冰族的人,但一想到那麼多人同時被殺,那笙就覺得全身發冷,感覺北方吹過的風裡都帶著血腥,令人顫慄。再想起鏡湖之下的空桑人和復國軍,任是她素來沒心沒肺、也不由覺得焦急。   又等了一日,炎汐不見蹤影,她漸漸覺得疲倦,靠著門睡了過去。直到半夜,門吱呀了一聲,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驚醒,興高采烈的跳了起來,「你去哪裡啦?」   夜行人無聲無息地走入房間,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輕微吐出一口氣來:「去了巫羅府裡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驚,看到他臉色不虞,小心翼翼,「你……去幹嗎?」   「探監。」炎汐簡短的回答,似極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羈押在那裡。」   那笙給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討好地奉上:「他們怎麼樣?」   炎汐搖了搖頭,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長長吐了一口氣,沒有回答,彷彿陷入沉思。   那笙從未見他有這種表情,一時間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說,只能在他身旁坐下來,托腮看著他,眼珠骨碌碌的轉——這幾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彷彿有極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乾著急,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你餓不餓?」她好容易找到了話,「出去了半夜,都沒吃東西。」   「吃不下。」炎汐低聲。   「那麼……要不要先休息?」她陪著小心。   炎汐搖了搖頭:「睡不著——怎麼可能睡的著?」   說到最末,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一拳擊在案上,霍然抬起頭。那笙被他眼裡密佈的血絲嚇了一跳,他重重拍案,彷彿心裡有難以壓抑的殺氣和憤怒,嘶聲:「怎麼可能睡的著?!他們、他們都在大牢裡!我怎麼能睡的著!」   「噓……」那笙生怕他驚動了店裡其他人,連忙按住他的嘴。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說話,只是側臉看著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發抖。   「海魂川斷裂了——泠音出賣了同族,湄娘受不住拷打而招認,在葉城的所有復國軍都被牽扯進去,埋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幾乎被破壞殆盡。」許久,他才開口,「我本來是想過去營救他們出來的……可是,守衛太森嚴了,我根本沒辦法帶出他們。」   他搖了搖頭,神色苦痛。   「那……我們慢慢再想辦法?」那笙低聲,捧著腦袋冥思苦想,「或者回頭問問蘇摩和真嵐——他們本領大,應該有辦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聲,「我無法帶他們出來,只有殺了他們!」   「什麼?」那笙大吃一驚,瞬地從座位上躍起,幾乎打翻了茶盞。   「我把關在死牢裡的復國軍全殺了……只有殺了他們,讓他們不至於在酷刑之下洩露出更多秘密——巫羅那個傢伙,論卑鄙比辛錐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劇烈發抖,「他們哀求我動手——因為不願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願如湄娘那樣成為叛徒。」   「沒有別的選擇。」他側過頭看著夜空,燈火映照在俊秀的側臉上,一明一滅,聲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們。」   他解開了隨身帶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瀰漫。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聲尖叫,驚懼地往後退了一步——十幾顆新挖出的心臟,在燈下微弱地閃著血的光澤。   「不要怕,這都是戰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殺的一瞬間,都沒有人發出一聲哀鳴,」炎汐的手輕輕拂過那些尤自柔軟的心臟,聲音深不見底,「放心,我會將你們的心放入大海……我們會一起回到故鄉去。」   「……」那笙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覺的心裡難過已極。她默默走回來,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著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其實都一樣……都一樣。」炎汐喃喃,看著東方的天際,「聽說澤之國的總督高舜昭前幾日也死於冰族刺客之手……我想,在那一刻,他的心情應該和湄娘他們一模一樣吧?只是,如意夫人又該是怎樣的心情?——我不敢想。」   炎汐沒有再說話,在黎明前的黑暗裡閉上了眼睛,長久地沉默。   那笙不知怎樣才能安慰他,想了許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從背後抱住他的雙肩,將臉頰貼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涼的,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溫度,她第一次發現他是那樣的清瘦,多年來的艱辛血戰幾乎令他心力交瘁。   兩人就這樣靜靜在房間裡坐著,一直到外面天光轉亮,街上出現人聲和腳步聲。   「炎汐,」那笙終於坐不住,悶悶地出聲,「我餓了。」   枯坐一夜,復國軍左權使終於回過神來,有些歉意地勉強一笑:「好,去吃早飯吧。也累了你一夜了——等吃完了早飯,我們該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門口,吩咐小二將早點送來,回頭詫異。   「昨夜見了湄娘,她死前跟我說了最後的秘密,」炎汐蹙眉,眼神裡仍然有苦痛,「她說她平生嬌貴慣了,熬不過用刑,做了對不起復國軍的事情,牽連出不少同伴——但好歹,總算還咬牙守住了最後的秘密。」   那笙愕然——湄娘招供了整個海魂川的暗線,卻死守這最後一個秘密不放,想來其中必是極大的干係。   炎汐緩緩開口:「是湘——她把湘和西荒來的霍圖部人,藏了起來。」   「湘?霍圖部?」那笙卻對這兩個名詞都陌生,不知所以。   「居然還活著。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炎汐搖頭苦笑,「碧前幾日帶回了如意珠,但隨著右權使前去西荒的復國軍全數犧牲,沒有一個人返回——除了湘。我們都以為湘受了那樣的重傷,肯定遲早會在星海雲庭病逝。但是,她居然還活著。」   炎汐闔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內那個人知道,一定會恨得發狂吧?」   「帝都內的人?誰啊?」那笙聽得一頭霧水。   「雲煥。」炎汐冷冷吐出了兩個字,睜開眼睛長身站起,「好了,不說了——那笙,我們趕緊出去吧,聽說那些西荒霍圖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詫異,跳了起來,跟了出去。   「應該跟六合封印有關。」炎汐低聲。   「真的?」那笙失聲驚呼——原來最後一個封印是被藏了起來,難怪遍尋不見。   「湄娘一直咬牙守著的就是這個秘密。」炎汐茫然地喃喃,看著外面,「空海之盟……她應該也是恨空桑人的,但是,居然能為他們保守秘密到最後,不惜犧牲了自己。」   ※※※   那笙走在葉城街道上,抬頭仰望著天空裡密密麻麻的風隼,倒吸了一口冷氣,「天啊……好可怕。那麼多軍隊堆在這裡……一打起來,這個城市就完蛋了!」   「別亂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低喝,帶著風帽低頭匆匆趕路。   那笙連忙低首,嘀咕:「啊,乾脆用隱身術得了。」   星海雲庭還在數里之外,炎汐想了想,看著街上隨處可見的巡邏兵馬,點頭:「也好。」   在一個寂靜無人的街角,起了一陣清風,兩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風無聲無息地往前流動,一路穿過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邏的軍隊。   星海雲庭門外,依然有重兵把守,清風繞側而過。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面已然是一片荒蕪,昔年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的地方,如今荒涼而破敗,箱籠翻倒,貼滿了封條,寒風從戶牖間呼嘯穿過,依稀還有血腥味不曾散盡。   狼藉滿地的室內內,兩個人悄然現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慘啊。」那笙回顧這個華麗的內堂,地上血跡隨處可見,不由喃喃。   她低頭看在自己的手指——皇天神戒還是沒有反應,在光線黯淡的室內不見一絲光芒。她不由有些遲疑:「炎汐……真的是在這裡麼?」   「走吧。」炎汐只是停留了片刻,便低聲開口,隨即轉身朝著樓上走去,腳步刻意放輕,幾乎是風一樣無聲無息。那笙踉踉蹌蹌跟在他後面,沿著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樓上跑,一路只覺得這個奢華之地滲透了鮮血氣息,異常森冷可怖。   通靈的少女感覺一路上都彷彿有無數冤魂凝聚在她周圍,伸出手拉扯著她的裙裾,哀哀哭泣。她心裡湧出說不出的寒意,瑟縮著緊跟炎汐。   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怨氣?百年來曾經死過很多鮫人吧?   炎汐卻只是毫無感覺地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樓梯的最頂端,然後忽然停住。他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炎汐熟練地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跡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牆上浮出了一道門。   那扇門本來是和牆面齊平的,彷彿是被人用筆畫在了上面。機關一啟動,那扇秘密小門卻漸漸浮凸,化為立體。最終,卡噠一聲,真實的門打開了——裡面赫然有一間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圍,隱隱有金光浮現,隱含著強烈的靈力。   那笙只看得發呆。她雖只學了術法皮毛,卻也明白這裡存在著一個極厲害的結界,保護著密室內的空間不被任何外物察覺和闖入。   「這是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炎汐低聲。   門打開的瞬間,那笙右手上陡然閃過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剎那間發出共鳴,勒緊了她的手指,寶石上光華流轉,那一道光芒宛如閃電、直指室內。   「在這裡!」那笙喜悅萬分,顧不得別的,「炎汐,在這裡!」   然而,聲音未落,黑暗裡一道紅光無聲無息掠來,直取她咽喉!那笙吃驚地後退,然而那個人顯然蓄勢待發已久,動作快得出奇。炎汐大驚,不顧一切地掠來,試圖將她拉回身後,然而卻慢了那麼一剎。   「叮」,一道光芒從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擋住了飛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經搶身上前把她護住,失聲,「你沒事麼?」   「沒、沒事。」那笙驚魂未定,感覺右手痛徹骨髓——方纔,竟然還是通靈的神戒替她擋了一擊,否則自己早已身首異處——看來,皇天已經復甦了麼?   黑暗裡有簌簌的聲音,彷彿什麼東西急促地敲打著石壁,想要出來。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室內只有一燈如豆,卻在門打開的瞬間熄滅。黑暗一片的房間裡殺機四伏,顯然裡面的人都做好了隨時攻擊入侵者的準備。他們兩人站在入口處不敢妄動,生怕只是一動、便會引起裡面人的激烈攻擊。   「是西荒霍圖部的朋友麼?」炎汐將那笙推在身後,聲音清晰鎮定,「在下是復國軍左權使炎汐——請問湘在麼?」   「是炎汐。」終於,黑暗裡有人微弱地開口了,「讓他們進來吧……」   喀嚓一聲,火石擊響,燈光重新燃起,將密室內的景象影影綽綽映照出來。   一張可怖慘白的臉浮現在燈下,凝視著來人。雙眼一邊空空如也,另一邊深碧色的眼珠幾乎要凸出潰爛的眼眶。那笙乍一看到燈下之人,宛如厲鬼乍現,不由嚇得失聲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卻是毫不緊張,走上前去,「真高興還能見到你。」   「我也是。」湘躺在牆角,靜靜看著同僚,渾身包裹著綁帶——雖然受了如此嚴重的傷,然而奇跡般地、那些遍佈全身的傷口卻已經癒合,不再流淌出膿血。   「左權使,多虧了海皇賜與的藥、和湄娘的捨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聲道,語音依舊衰弱,「你終於來了。我們……等了很久。」   她周圍的人齊齊抬頭,看向前來的復國軍左權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為首的是一名紅衣女子,懷裡抱著一個石匣,正驚喜交加地看著那笙扯著炎汐衣襟的右手,眼神又是激動又是狂熱。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顫,縮了回去。   「是你!原來是你!」那個紅衣女子驀然低呼,狂喜地衝了上來,「帶著皇天神戒的少女,解開宿命封印的人……我們找了你幾十年!」   那笙本來想後退,然而一看到對方懷裡的石匣,也不由露出了驚喜的表情。   「就是它!」皇天勒緊她的手,發出劇烈的鳴動,那笙一個箭步上前,感覺那裡面有東西蠢蠢欲動,試圖破匣而出,她顧不得害怕什麼,一把奪了過來,「天啊……就是它。這是、這是那個臭手的另外一隻手啊!」   「是的,是的!」紅衣女子同樣狂喜地開口,「請您破開它!」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膚——裂開一條縫的石匣裡,清晰地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拍打著石匣,試圖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開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喚之下,神戒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裡的斷肢相互呼應,石匣發出崩裂的聲音。   湘卻只是在一邊看著,眼神複雜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麼?」湘喃喃,語氣裡有掩不住的憎恨,「為什麼海皇要和這些空桑人結盟?為什麼在我們如此血戰的時候,他卻向宿敵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決不會……」   「湘,我和你一樣無法原諒空桑人。」炎汐低語,神色肅然,「但是要獲得自由、光靠復國軍的力量不夠——只能暫時和空桑人合作,趕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無聲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蝕的臉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給的自由!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裡懷著深刻的怨恨,根本無法化解,一時也無話可說。頓了頓,低聲轉開了話題:「放心吧,如意珠已經交到龍神手上,龍神恢復了昔年的力量……湘,這一次你居功至偉,復國軍所有戰士都應該向你致敬。」   「那又有什麼用?我們付出的代價,並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啞聲道,空洞的眼裡有深深的哀傷,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殘廢之身……留一口氣、只為看到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罷了。」   炎汐輕拍她的手背,低聲:「放心,會看到的……會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頭驚喜叫了起來,皇天光芒如同閃電一樣割裂了昏暗的室內,手裡的石匣錚然碎裂,符咒成為齏粉。裡面封印了百年的東西掉落出來,凌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蕩蕩。   霍圖部一行人一起發出驚呼,看清楚石匣裡封印的卻是一隻斷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的將它撿起,「聽得到我說話麼?」   那只左手屈起手指,比了一個大功告成的動作,然後轉過方向,對著霍圖部人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多謝了,葉賽爾。」   那個聲音忽然響起在空蕩的密室內,讓所有人愕然——斷手會說話?   「咦?你……認得她?」那笙看著斷手,也是詫異。   然而真嵐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頓了一頓,只是開口:「各位,葉城陷入重圍,朝不保夕,決不能久留。否則戰端一開,更難脫身。」   他對室內所有人道:「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裡,趁早脫身。」   ※※※   在石匣破開的一瞬,無色城裡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睜開了眼睛。   「怎樣?」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側,擔憂的低聲問,「葉城那邊的封印如何了?」   真嵐長長舒了一口氣,撫摩著空蕩蕩的左袖:「還算順利……雖然耽擱了一段時日,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丫頭給找到了——這次,依然要多謝復國軍。」   「我們也得去一趟復國軍大營,一是要面謝海皇和龍神,」真嵐站起身,將身側佩劍拿起,神色肅穆,「二是葉城之戰不日爆發,雲荒動盪,少不得一場大戰——破軍力量駭人,任何一方都無法單獨將其壓制,空桑和海國得商量個對策出來才是。」   「說得是。」白瓔起身,為他披上外袍,「讓紅鳶跟你去一趟吧。」   真嵐動作停頓了一瞬,卻只是淡淡:「也好。你留在無色城,回頭我告訴你情況。」   「嗯。」白瓔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語。   ※※※   待得從復國軍大營出來,水色蒼茫,竟似一眼看不到頭的迷霧。空桑一行人從大營裡被送出——這一趟拜訪,竟是連金帳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見到蘇摩或龍神。   「抱歉讓皇太子走空一趟。龍神前往澤之國了,」炎汐不在,出來送客的是碧,言語溫和——或許因為和飛廉相處長久,這個鮫人戰士對於外族的敵意減弱很多,並不似營中長老們一樣食古不化,「至於海皇……非是故意失禮,他現在真的是誰都不見了——因為傷病的關係,只有巫醫和女祭才能進入金帳。」   「看來海皇在白塔一戰後,還真的傷得不輕。」真嵐站在營口的白石陣裡,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罷,請他好好養傷——聽說復國軍在澤之國遭到了攻擊,我會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協助——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多謝皇太子。」碧微笑。然而,畢竟是面對著千年的宿仇,儘管彬彬有禮,眼神依然拒人千里,「龍神已經率復國軍前去澤之國,想來那裡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還請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勞了。」真嵐點頭,回身招呼同來的赤王,「紅鳶,我們走罷。」   然而回首之間,兩人卻齊齊吃了一驚。   赤王紅鳶站在大營門口,遲遲不動,回頭看著金帳的方向,整個人的神色都明顯不對了——金帳裡寂靜無聲,只有馥郁的藥香瀰漫,隱約可見裡面操勞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過頭來的時候,真嵐清晰的看到有一道淚痕從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於無形。   「走吧。」紅鳶回過神,匆匆走來,抬手掩飾地拂過眼角。   真嵐沒有說話,只是對著碧微微頷首告別,隨之轉身離去,留下對方若有所思。   「怎麼?」走出了一箭之地後,他才開口,問自己的下屬。   赤王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嘴角、低頭匆匆趕路,彷彿想及早離開這個地方。她紅色的長髮在水裡漂浮,彷彿美麗的水藻,冥靈的身體是虛幻的,就像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卻知道她一直在流淚。   「治修。」在走入無色城後,他終於聽到她吐出了兩個字,然後崩潰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淚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們分道揚鑣已經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為滄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卻捕捉到了那個銘刻於心中的影子。然後兩個人就彷彿忽然化為了石像,在水底長久的佇立,靜靜凝望彼此,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手捧藥盞準備進入金帳的那個醫者……竟是治修。   ※※※   金帳裡,紅衣的女祭聽著外面聲音慢慢遠去,臉上浮出複雜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見他們?」溟火低聲,聲音悲憫,近似於歎息,「在徹底的離開之前,總要把想說的說出來……哪怕只說一句。」   水底的潛流緩緩蕩漾,讓榻上之人的長髮如同水草飄拂。那種灰白色還在蔓延,彷彿有某種無可阻擋的衰敗力量由內而外發揮出來,活了一樣,漸漸從髮根到髮梢,將原本閃著錦緞般深藍光澤的長髮染成霜雪。   「不必說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鮫綃裡,面容寧靜而頹敗,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唯有眼裡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種傾覆天下的美。   他的聲音輕而冷,宛如風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躍還不能說明,如果百年後的星魂血誓還不能說明——那麼言語又有何意義?   他側過頭,冷冷地微笑:「我們不是一路人,但畢竟相逢過。那就夠了。」   是的,百年前,在亂世黑夜的河流上,他們曾短暫的相逢,卻轉眼各奔東西。但相遇那一瞬、兩人之間映射出的閃電般的光亮、不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雲荒的史冊。   「蘇摩……記得的忘記。」百年前,墜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輕聲囑咐。   可惜,他並未能夠遵守。   如果真的忘記就好了……如果一別後便是兩兩相忘,他就不會再在百年後返回雲荒,也不會捲入這樣的亂世急流之中,更不會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縱連橫,引出諸多恩怨……也不會像如今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提前衰朽腐爛。   生命如風中之火,當火熄滅,他也該離去。   蘇摩的眼裡浮動著星辰般微弱的光,身體上的裂痕如同活了般在延展——內裡的黑色光芒隱約閃爍,似乎想趁著他如今的衰弱,掙扎出軀體取得控制權。   有金色的符咒貼在創口上,壓制著那些不停延展的裂縫,那些符咒寫在連綿不斷的長條金紙上,一圈一圈裹住他的身體,彷彿把他連著身體裡的那蠢蠢欲動的東西一起封印。阿諾,阿諾……是否,只要我還活著一日,便不能擺脫你?   但是,這一切,終究也該做個徹底的了結了……   他抬起了手腕,一度光潔如玉石的肌膚如今枯萎而蒼白,他的聲音平靜而冷酷——   「沒有開始,便不會有終結。」   「不必再說什麼了——日落之後,我們便去往哀塔。」   ※※※   夜色初起,一輪冷月懸掛在天際。   金色的迦樓羅靜靜懸浮在帝都上空,冷月的光輝襯得它彷彿不屬於這個人世。機艙裡,聽完了下屬回報的人正在沉思,緊抿一線的嘴角鐫刻著某種仇恨的力量,長久不語。   「稟少帥,」季航忍不住開口,「圍城已達半個多月,如今是否可以進攻?」   「不。」雲煥頭也不抬,只是擺了擺手,「繼續圍。」   諸位年輕將領面面相覷,卻不敢出言。   「可是,現在各地援軍被飛廉說動,已經陸續趕來增援,」最終開口的,卻還是季航,「少帥,屬下以為、攻佔葉城應速戰速決啊!」   「閉嘴!」雲煥忽地蹙眉,聲音裡透出不耐煩的殺氣。   季航臉色一白,不敢多言。   「非要我說透麼?一群蠢材!」雲煥重重拍了扶手,厲叱,「葉城算什麼?我如果要打、一夜之間也就攻下來了!——擺出那麼大陣勢,一直圍而不攻,你們以為我是準備擺架子恐嚇城裡那些豬玀麼?」   左右一震,看了一眼彼此,卻不敢接口。   「葉城不過是一個餌。我是要看看,在雲荒上準備站在飛廉那邊和我作對的,到底有多少!」雲煥咬著牙,低低吐出幾句話,「讓他們都來增援好了——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倒省了我到處奔波,一個一個的解決了!」   諸位將領心頭一寒:「少帥英明!」   雲煥吐出一口氣,冷笑:「說穿了才明白,已是無益——飛廉是個聰明人,肯定比你們早明白這一點。所以我估計,此刻的他也急著想突圍而出吧?真可惜……如果兵力對等的情況下,他尚可和我一戰;但如今……呵。」   他看向暮色初起的鏡湖彼端——那個繁華富庶的城市,此刻在薄暮中燃起了萬家燈火,宛如一顆點綴在湖上的明珠。   「傳令川胤少將,這幾日加倍小心,絕不可將包圍圈鬆懈分毫。」雲煥的聲音冰冷,「葉城內的軍隊,可能會趁夜發出襲擊試圖突圍——外壕阻擋援軍,內壕扼守葉城——絕對不能讓他們匯合!」   「是!」新晉的將領們齊齊俯首,第一次對這個以力量登上絕頂的暴君有了由衷的欽佩——雲煥和飛廉,軍團中向來被稱為雙璧,原來真的不是徒有虛名。   雲煥神色凜冽,聽取了後繼幾位將領的報告,大都一句兩句話之間便吩咐完畢。   有負責東方戰線的將軍川胤上前,低聲稟告:「澤之國那邊,一切正在按計劃展開——幽靈紅藫投放後,青水水質迅速惡化,復國軍被逼上岸,被我軍大量圍殲,龍神已經緊急前來支援——還請少帥做下一步應對的指示。」   「果然,」雲煥的手指輕叩著扶手,冷笑起來,「復國軍大營已經坐不住了……呵呵,你們猜,為什麼去的是龍神不是海皇呢?」   他低聲自語,卻彷彿根本沒有期待階下的任何人回答。   「蘇摩他,一定傷得很重吧?」雲煥嘴角浮出一絲笑意,「神廟上那一戰之後,他已經無法支撐下去了……呵呵。只有我知道,他到底為什麼受傷,又受了多重的傷!」   他低語:「我只是奇怪,他為什麼居然到現在還沒死?」   雲煥霍然抬起頭,目光落在川胤將軍身上,提高了聲音:「下一步,就是要把龍神長久拖在澤之國!不要在意傷亡,要不停的發動攻擊,散佈幽靈紅藫,讓復國軍沒有喘息的機會。」   「是!」川胤點頭。   「而這麼做的原因,在於牽制龍神——龍神不會扔下它子民不管,所以我們集中兵力,對付普通的鮫人和復國軍,自然就能牽制住它。」雲煥冷冷,眼裡有惡意的笑,「這就是做神祇的累贅啊……為了區區一些螻蟻,就束縛了自己的手腳!」   諸將沒有回答,只是恭謹的點頭。   雲煥俯視著夜色裡靜謐的鏡湖彼岸——那裡,北方盡頭的神廟裡,六座無頭屍體化成的結界上,聯通著無色城。他低聲喃喃:「至於無色城裡的冥靈,的確是個棘手問題。白瓔擁有幾乎可以和我媲美的力量,如果真嵐又解開了全部六合封印,事情就難辦了——幸虧他們也只擁有夜的戰場,戰場的壓力也會減輕一半。」   「我會親自盯緊無色城的動向,這事你們不必插手——也無力插手。」他疲倦的喃喃,「好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都下去吧。」   諸將齊齊點頭,有長出一口氣的輕鬆:「是!」   眾人魚貫而下,從飛索返回白塔頂。然而,在那一行人中,忽地有人遲疑著立住了腳。   「稟少帥,」留下的還是季航,待得所有人都退了,方才單膝跪地低聲稟告,「屬下奉少帥命令,已經將明茉夫人送離了帝都。」   「哦。」雲煥微微一怔——這幾日軍務繁忙,他早已忘了這件事,「去了哪裡?」   「少帥說送的越遠越好,屬下便讓風隼將其送去了西荒的空寂城。」   「呵,還真是遠……」雲煥忍不住地笑,「季航,你打的好算盤。我知道你剛剛被擁立為族長,長房全數被殺,包括羅袖夫人和她的男寵——你心中有愧,也是恨不得永遠不見明茉吧?」   「屬下不敢。」季航只是低聲,「空寂城裡的宣武將軍,也是巫即一族的外戚——屬下以為明茉夫人去了那裡,好歹有個投靠。」   「哦?是麼?空寂城……」雲煥喃喃,一時間彷彿觸動了什麼心思,眼神空茫起來,「算了,去了那裡也好,蒼天瀚海,何等自由自在?——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   在那些將領退下後,迦樓羅機場裡重新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瀟坐在金座上,煉爐裡的紅蓮之火還在熊熊燃燒,鍛燒著成千上萬條魂魄,漸漸凝成一顆若有若無的血色靈珠——然而,她臉上的表情是如此痛苦,彷彿火力燃燒著的是自己的心。   「是要再等一等,看樣子現在煉化的魂魄、還抵不上如意珠的力量。」在沒有外人的時候,雲煥眼裡浮出了殘酷的表情,看著血腥遍佈的大地,漠然,「讓那些傢伙都聚到葉城來吧——再多死一些人,才能收集足夠的力量。」   迦樓羅不易覺察的微微一顫,瀟臉上露出苦痛神情,卻不敢開口說一句話。   「對,還有這個,」雲煥忽地想起了什麼,從懷裡取出一物,「一起煉了吧!」   「鎮魂珠?!」瀟失聲,感覺珠子剛一拿出就有邪異力量洶湧而來。   「羅袖夫人給她女兒的陪嫁之一。」雲煥懶懶開口,手指一彈,送入了火焰之中,「雖然比不上如意珠,應該也是個好東西。」   「不……」瀟失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攔。   鎮魂珠落入火焰,紅蓮之火忽然轉為黑色,竟然憑空躥起一丈高!迦樓羅發出一聲呻吟,似有苦痛,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起了一陣顫慄。   「主人……這東西太過於陰毒,」瀟的聲音也帶了顫慄,「只怕難以控制。」   雲煥卻是不以為意:「從帝都新死的人裡煉取生魂,難道就不陰毒了麼?瀟,你不要怕什麼難以控制——有我在,怕什麼?」   他的手落在鮫人的肩膀上,帶著不容置疑的穩定和冷酷。那雙染盡了千萬蒼生性命的手上彷彿有神奇的力量,瀟全身的顫慄漸漸平定。   「好了,不要怕。」雲煥微微點頭,鬆開了手。   瀟沉吟許久,終於開口:「主人……有一件事求您。」   雲煥詢問地抬起眼睛,審視著這個一貫溫馴的傀儡:「說。」   瀟的聲音有些顫慄,帶著怯怯的表情:「聽說……聽說您下令,要把帝都內所有鮫人奴隸殺死?求求您,饒了他們吧!」   她眼裡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只要他們臣服於您,求您就饒了他們吧!」   雲煥霍然變色,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頷,冷冷:「誰讓你來求情的?誰告訴你的?」   瀟側首無語,臉色蒼白。   「聽著,我不會饒過那該天罰的一族!」雲煥低下了頭,一字一句的回答,寒冷徹骨,「瀟……你是例外,但不是所有鮫人都和你一樣!問我為什麼不寬恕?因為正是你的族人:湘,在我眼前殺了我師父——殺了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   他的聲音出奇的低微,說到最後一句已然輕如夢囈。   然而這樣反常的語氣,卻讓瀟再也禁不住地渾身顫慄,臉色蒼白如死。   「更可恨的,是她令師父至死都懷疑我……」雲煥的聲音裡有某種奇特的力量,靜默地滲透開來,宛如夜的黑暗在蔓延,「你知道麼?我可以被任何人冤枉、被任何人否定,唯獨不能忍受被師父這樣對待——你知道麼?在她最後說原諒我時,我真的想死……就連落在辛錐手裡,或者看到我姐姐死去,我都不曾有這樣的念頭!」   「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的活下來——」   「活下來,滅了那該天罰的一族!」   雲煥霍然停止了聲音,急促的喘息,彷彿心裡有難以控制的激烈情緒再度湧起。他鬆開了捏著瀟下頷的手,在雪白的肌膚上赫然留下烏青的印記,倒退兩步,跌入金座,苦笑。   「不,不……我不能寬恕,瀟,我不能寬恕!」   「正是『不寬恕』,才讓我一路撐下來,活到了今日——如果要我放棄復仇,選擇饒恕,那麼,我將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力量……你明白麼?」   瀟長久地無語,彷彿為聽到這樣的話而震驚顫慄。   「我明白了。」許久許久,她終於發出了低微的聲音。   「那麼,主人……就這樣憎恨著,活下去吧!」   ※※※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十七日,午夜,葉城會戰正式爆發。   同為帝國雙璧的飛廉,及時察覺了雲煥以葉城為餌、吸引四方兵力趕來並加以分別消滅的戰術意圖,決意不再拖延,率先開戰,於當夜率兩萬軍馬進至葉城外圍,逼近圍城的川胤所部征天軍團控制線。   此時,由雲荒各地趕來的帝國軍隊也已經雲集,由守衛瀚海驛的齊靈將軍率領,親臨葉城城下。一時間,葉城外圍各路大軍雲集,形成了層層的包圍與反包圍的戰線。整個戰線犬牙交錯,形勢極為複雜。   雙方都意識到了葉城會戰是一場生死存亡的搏殺:如果飛廉的帝國軍失敗了,那麼帝國平叛就失去了最主要的中堅力量,十大門閥將徹底滅亡;如果雲煥失敗了,不僅帝都伽藍將會陷入包圍,成為一座孤城,更重要的是飛廉一旦和各地援軍匯合,將會極大程度的成為撼動新帝國的主力軍。   雙方彷彿都橫下了一條心,必欲死爭葉城。   金色的迦樓羅懸浮於帝都上空,任憑戰雲翻湧,依然一動不動。   ※※※   攻城戰鬥於午夜打響,戰火映紅了葉城的天空,隆隆的炮火震得大地動搖,城裡所有百姓都徹夜未眠,收拾了細軟,閤家躲進地窖,驚惶地探頭觀望戰況。   「哎呀,完了!」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縮回頭,臉色嚇得煞白,「老頭子,他們打進來了!他們打進來了!」   「胡說什麼!」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將她拉回,緊張,「哪有那麼快!」   ——飛廉少將所率的征天軍團一直部署在葉城外圍,和帝都派出的九天軍團剛剛開始麾戰,應該沒那麼快就被攻入市內之理。   然而,在婦人剛剛把頭縮回時,頭頂就傳來了劇烈的呼嘯聲,黑暗壓頂而來!   婦人失聲驚呼,和丈夫一起抱著頭縮在地窖一角,感覺那陣忽然而來的颶風從頭頂上空捲了過去,將屋頂上的瓦片揭落大半。婦人驚慌的將臉貼在地上,眼角的餘光裡,她看到了一道銀色的光芒,宛如流星一樣掠來,貼地一閃,旋即拉高而逝。   怎麼……怎麼回事?風隼怎麼忽然來到了內城,彷彿在追什麼一樣!旋即,她便聽得西南角上鏡湖入口處一片喧嘩,燈籠火把映得半座城都通明,不由心下惴惴,嘀咕:「難道,難道又是哪個富家出事了?」   ——近來城中民心惶惶,鑒於百年前那一場兵禍的教訓,不少巨富人家在戰端剛起的時候便棄城出逃,留下的多半是婦孺老幼。城中空虛,巫羅大人和飛廉少將忙於備戰,對城中日常事務也疏於管理,奴隸造反、打掠富豪之家的事經常發生。   「看來這場仗還是早早別打了才好,投降了帝都不就算了?」丈夫在耳畔喃喃。   「楊公泉,都怪你這個死鬼!」風聲過去,婦人只覺一股怒氣從心而起,一指頭戳在了男人的腦門上,「好好的桃源郡不住,有了一點錢,就想著搬來葉城花天酒地!——你看你看,現在可要連累我一起死在這兒了!」   男人被她尖尖指甲戳得滿臉紅印子,卻一味陪著笑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但夫人不必擔心:我們兩口兒一貫命大,定能躲過這場災禍。」   「躲過了,就趁早搬回桃源郡去住!」那個婦人忿忿罵,「由得你把我們黑心昧來錢都投在葉城那些婊子身上去麼?」   「是是,搬回去,搬回去。」男人只是低著頭陪笑,忽地面上一僵。   ——背後一陣冷風吹來,令他打了個冷戰,不由得回過頭去。只見背後地窖的門竟已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隻手在窗欞上一拉,一個黑色勁裝的人從門外躍了進來,順手把劍壓在了他的咽喉上,低聲:「別叫——借你家地窖用一用。」   婦人嚇得顫慄,癱軟在地無法回答。   那個闖入者全身浴血,長髮散亂,顯然方才剛剛死裡逃生,劇烈地喘息著,臉色蒼白,頰邊還帶了幾處劍傷——而那眼睛,竟是碧綠色的。   鮫人?!婦人嘴唇顫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衝到了口邊的驚呼。目光定定地看在闖入的另一個人身上。那是一個異族少女,彷彿受了傷,被那鮫人半扶半架著進來,毫無生氣地倚著他後背。   血!成灘的血從她垂落的指尖滴下!   「兩位爺……」婦人幾曾見過這等場面,幾乎顫不成聲,「我們只不過是從桃源郡剛搬來的,比不得其他人家,家裡沒什麼可以搶的。」   「你們不必害怕,」來人身上的肅殺之氣漸漸收斂,放下了劍,低聲,「我不殺人——有傷藥和繃帶麼?」他用肩膀頂上了地窖的門,將背上的人小心地放下,焦急地低聲開口,「我的同伴傷得很重。」   「好……好,我就去找。」那婦人連忙點頭,踉蹌而去。   「那笙,那笙?」來人伸手扶住了昏迷中的少女,俯身附耳呼喚對方的名字,神色極為焦急。那個少女全身浴血,左手自肩至肘被什麼東西一刀砍開,鮮血泉般地湧出,散亂的長髮披滿了臉頰。   婦人不一時便回來,手裡拿著一卷紗布和幾盒藥膏,小心翼翼:「只找到這些了。」   刺鼻的血腥讓人頭昏目眩,那笙躺在炎汐的懷裡,死去一般一動不動。寂靜中,只有聽到血一滴滴滴落的簌簌聲。炎汐扶著她,將藥小心翼翼地抹上,卻很快被如注的血流沖走。   他只覺血往上衝,大腦一片混亂,幾乎不知自己在做些什麼。   ——他沒有想到,在離開葉城時居然會遇到這樣突如其來的麻煩。   戰爭恰恰在今夜爆發,完全打亂了他們這一行的撤退計劃。整個葉城戒備空前的森嚴,根本不容城內外有絲毫出入的機會——按照原計劃,他們一行本來準備由水路偷偷返回鏡湖,卻不料在入水口已然密佈重重機關,一踏入便被發覺。   他帶著那笙狂奔,躲避著天上地下無處不在的追兵,一路血戰。在逃回內城的時候,他們和葉賽爾一行失散,闖入了這座相對僻靜的宅院裡。   「那笙,那笙!」炎汐看到血無法止住,心下焦急萬分,用力搖晃她的身子。   昏迷的少女終於透出一口氣來,悠悠轉醒,眸子卻黯淡無光。她尚未完全睜開眼睛,雙手便吃力地抬起,將懷中護著的一物抱緊,臉上露出寬慰的表情:「還、還在呢……沒丟……那就好了……」   「那笙,那笙,」炎汐顧不得她懷裡的東西,只低聲,「你怎樣?」   「我……很好,」那笙輕聲回答,身子卻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慄,「你不要擔心——快、快把東西……拿回去給他們。只剩下這隻手……便大功告成了。」   「先別管這個,」炎汐看到她傷口血流不止,「先治好傷。」   他用繃帶緊緊束住她左臂上方,減少傷口中的血流,然後再度把藥物敷上去,用紗布裹上,按壓不放——溫熱一層層從透出,直抵掌心。他不敢低頭去看,只覺手中很快就有鮮血的濕潤。那一道風隼凌空發出飛箭而造成的傷,不知為何竟分外的嚴重。   「好冷……好冷。」那笙止不住地顫抖,炎汐連忙伸出手,也不管尚有外人在側,便將她緊緊攬在胸前——卻忘了鮫人冷血,無法給對方絲毫暖意。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臉色灰白神情沮喪,「不該這麼不小心,觸動了水下的網鈴……回頭亂跑,又被城上戒備的軍隊發現……太沒用了……」   「不關你的事,」炎汐低聲安慰,「誰都不知道今晚他們會提前開戰。」   那笙彷彿還想說什麼,但臉色青灰,嘴唇微微顫動,竟似乎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她靠在炎汐懷裡,呼吸細而急,半晌,在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昏睡過去時,她卻忽然睜開了眼睛,彷彿攢足力氣一樣,清晰而急促地開口:「快,快把東西送回去吧——都已經開始打仗了,得把臭手的身體拼回去!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了。」   「不行,」炎汐斷然搖頭,「現在把你扔在這裡,肯定沒命。」   「我、我才不會死在這裡……我還要跟你回碧落海呢。」那笙聲音微弱,「可你是戰士啊……你、你要先完成你的任務。如果不快點設法通知那邊,前來接應,我擔心葉賽爾、湘……她們幾個,也都會出事。」   「不行。」炎汐喃喃,聲音卻漸弱。   孰是孰非,孰輕孰重,判斷起來並不難,然而做到卻談何容易?   兩人焦急地說服著彼此,眼裡根本看不到別的——自然也沒有發覺,那一對虛與蛇委應付了他們半天的夫妻正趁著他們分神,悄然地靠近地窖門口,準備奪門而逃。   「哎呀!」當先出門的男人忽然發出一聲驚呼,彷彿被什麼絆了一下,一頭從台階上倒栽下來,壓得緊跟後面的老婆躲避不及,一同骨碌碌的滾回了房間裡。   炎汐和那笙驚覺回頭,卻看到那兩人直直盯著一處,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兩眼一翻暈了過去——一隻蒼白的斷手,死死的抓著男人的腳腕。   「臭手!」那笙失聲驚呼,聲音微弱,「你、你什麼時候……」   她顫巍巍地伸手探向懷裡,發現囊中那個東西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溜了出去。   「我說,你們兩個人只顧卿卿我我,也不看好這對男女?」那隻手從旁邊扯過了一條繩子,單手利落地將這對夫婦捆到了一起,「差點就讓他們溜出去壞了大事!」   那笙訥訥,這才將視線落到了那對夫婦身上,忽地詫異:「咦?我……見過他們!」   「見過?怎麼可能!丫頭你才來雲荒多久啊。」那只斷手一邊說話,一邊卻毫不停頓地在那對夫妻懷裡翻檢,然後彷彿發現了什麼,返身從地上爬行過來,指間居然還挾著一物,「嘿……快來看我找到了什麼?」   炎汐一見斷手上拿著的那株碧草,不由失聲:「瑤草!」   瑤草乃是來自中州的仙草靈藥,萬金難求,號稱可起死回生——卻不料在這個地窖裡居然還藏有如此靈藥。   「我早就覺出他們身上藏有異寶,」斷手嗤笑,「還在那兒哭窮。」   「抱歉……事急從權,也只能先借用一下了。」炎汐卻是覺得內疚,然而畢竟那笙傷勢要緊,也顧不得是否強奪了他人之物,「那笙,這下你有救了!」   他將瑤草放在那笙的傷口處,拿出火石點火,灼烤著草葉的另一端——神奇的景象出現了:那片枯黃的草葉彷彿活了起來,自動捲曲,緊密地貼在了那笙臂上不斷流血的傷口處,整個草葉吸收了血,漸漸變成青色,隨後又變成深藍。   最後,只是一個瞬間,那片瑤草忽然間憑空燃起了火,在傷口上一燒而盡!   「哎呀!」那笙看到身體上起火,下意識的驚呼——然而話音未落,火光燃盡,瑤草化為灰燼而落。在瑤草燒過的地方,奇跡般地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   ——那樣嚴重的傷勢,居然在瞬間就被彌合!   「太好了,太好了……真的管用!」炎汐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袍裹住那笙露在外面的手臂,「果然是稀世良藥!」   「什麼稀世良藥啊,」那笙撇嘴,聲音明顯有了中氣,「不過是中州的艾草罷了。」   「對了!」一見瑤草,病弱的少女忽然來了精神,眼睛放光,回過神來指著那兩人嚷嚷,「果然是他們!桃源郡那個姓楊的和他老婆!——難怪他們這裡還有瑤草,是慕容修那個大蠢材送給他們的!」   「姓楊的?」斷手努力回想,忽地打了一個響指,「是了!過天闕的時候,那群人裡好像是有一個姓楊的!」   斷手爬到了昏迷的人面前,抬起下巴審視半天:「富態了那麼多,怪不得我沒認出來。」   「當然富態了,」那笙沒好氣,「這兩個貪財的傢伙,把我和慕容修當肥羊賣給如意賭坊,拿了個大價錢,自然吃的腦滿腸肥。」   「哦……」真嵐不知還有這段歷史,不由失笑,「那我替你出氣。」   那笙看到他抬起了手,對準兩人的後腦要害,不由失聲:「別!」   然而真嵐的手已經揮落,重重在一對夫婦後腦上打了個爆栗子,聲如木魚。楊公泉和黃氏被那麼一打,從昏迷中懵懂甦醒過來。然而一看到一隻斷手在眼前爬動,不由心膽俱裂,大叫一聲又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放心好了,我從不亂殺人,」真嵐無奈攤開手,「是他們自己嚇自己。」   那隻手動作卻是麻利,三下五除二的把那一對夫妻捆翻,扯到了地窖的角落裡塞進木櫥,算是處理完畢,落得耳根清靜。   瑤草果有奇效,那笙臉色漸漸紅潤,說話的中氣也足了。她看了一眼地上兩個人,哼了一聲,一推炎汐:「好啦,你也別感到奢靡,額內疚了——他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差點我和慕容修就被他們送掉了一條命呢!真是報應,今天遇到他們,拿了瑤草揍他們一頓,我才算是覺得出了這口惡氣。」   房內幾人尚未說完,忽聽外面又是一連串的巨響,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地窖的內外都有強烈的震動,牆上灰土簌簌落地。   「不好!」真嵐和炎汐同時脫口,看向了葉城東方,「紅衣大炮!」   ——外牆顯然已經被轟塌了一角,兵士開始往內城撤退,個個臉上帶著縱橫的血汗,火把的光映照著亂兵的影子,猙獰可怖。然而即便是撤退,這些士兵還不曾亂了章法。   放棄外城後,甕城成了下一個爭奪點。出乎意料的,形式開始逆轉。外線上似有援軍衝殺而來,聲勢迅猛、用兵靈活,圍城的帝都軍隊猝及不妨,後方被撕開一條長長的口子,登時打亂了前衝的節奏,不得不分出兵力來抵擋後方。   趁著這個機會,退守甕城的軍隊開始反擊。帝都剛經過一輪血洗,征天軍團裡不少門閥出身的戰士同樣遭到了族滅,鐵城新招募來的戰士尚未經過培訓,整個軍隊的戰鬥力一時無法恢復如初。而飛廉帶領的征天軍團雖說在數量上明顯少於帝都軍隊,然而戰術的靈活多變,敢打硬仗,配合的嫻熟遠遠勝過前來圍攻的帝國軍隊。   一時間,新一輪血戰重新開始。   「這樣下去,只怕葉城也撐不長久啊,」真嵐喃喃,手指輕輕叩著地面,「何況現在雲煥根本尚未出動——對了,他為何還不出動?他在等什麼?」   「破軍殺人,似乎喜歡『慢』一些。」炎汐沉默,半晌緩緩道,「聽說昔年得罪過他的那些門閥,還一直在辛錐手裡活著——他對葉城也是如此吧。」   「……」說起帝都那人的暴虐殘殺,真嵐也是沉默。實在是可怕……這樣的魔頭出世,不僅對滄流帝國是個噩耗,對於整個雲荒、同樣也必將是一個極大的災難!   「你們幹嗎替別人操心?」那笙卻有些不以為然:「讓冰族他們內鬥就是了!狗咬狗一嘴毛,打完了我們再去收拾他!」   真嵐苦笑搖頭:「只怕等打完了,我們也收拾不了他了。」   「怎麼會?」那笙驚呼,「有你和太子妃姐姐,還有龍神,怎麼會打不過?」   「破軍已非昔年之雲煥。他兼劍聖技藝、護之血統於一身,又繼承了魔之左手和迦樓羅的力量,絕情絕義,再無牽掛——如今的雲荒,已經無人是他敵手。」真嵐的手敲著地面,顯然無色城裡那顆頭顱也在沉吟:「如果空桑海國聯手,如今看起來的確是尚有勝算——只是……」   「只是什麼?」那笙急不可待。   「只是,魔之左手可以從死亡裡獲得力量,」真嵐眼神漸漸嚴肅,看著外面被戰火映紅的夜——漆黑的天幕下浮動著無數淡淡的紅色絲線,無數魂魄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抽離出死亡的軀體,吸入伽樓羅的底艙。他的聲音低沉如預言:「戰火越蔓延,魔的力量就越大……如果不能及早消滅它,破軍就再也無法遏制!」   炎汐站了起來,低聲:「那麼,我們盡早動手罷。」   「不行不行,」真嵐連連擺手,「現在不是時候……你們先設法離開葉城再說。」   「也是。」那笙想起目下處境,沮喪地喃喃,「怎麼出去還不知道呢。」   地窖裡的諸人再度沉默下去,不知不覺外面的天又已經黑了,炎汐安頓好了那笙,起身在地窖裡翻找食物——楊公泉夫婦為了避難,準備倒也詳盡,地窖裡飲食被褥一應俱全。他弄了一些那笙愛吃的糕點,又找了幾個饅頭,拉開櫃子塞在那兩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嘴裡。   當夜無話。第二日一早,那笙睜開眼,卻看到真嵐的斷臂在地上迅速爬行,畫了一個大大的符咒,將兩人圍在了中間。看到她醒來,真嵐抬起手打了個招呼「「你們先在地窖裡好好養神,別走出這個圈,這樣外來的東西就不能傷害你們——」   「喂喂,你幹什麼?」那笙失驚,「你要自己跑掉?」   「丫頭,你是不是已經把湘和葉賽爾他們忘記到腦後了?人家為了讓我們順利離開,故意把追兵引開了,我們不能就這樣把她扔在這裡不管。」真嵐停住了手,指著復國軍戰士,「炎汐,你看好這個丫頭。」   「喂!」那笙看到那隻手朝著地窖門外爬去,忍不住大聲,「你還沒恢復!怎麼可以亂爬?至少讓得讓我跟著才安全啊!」   「有你跟著,我大概只會死得更快些。」   斷臂做出一個無可奈何的姿式,在那笙的怒罵裡迅速爬入了夜色。   ※※※   「白瓔,我要出去找一個人,等找到後,你在入夜盡快帶人馬來葉城接應。」   無色城裡的頭顱在那一瞬短暫的睜開了眼睛,對著身邊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然後魂魄便再一次轉移到了斷臂上,旋即閉上了眼睛。   白衣的太子妃微微變了臉色——六合封印尚未完全解開,只有一臂殘留地上的空桑皇太子依然是脆弱的。葉城戰火連天,危機四伏,這樣貿貿然出去肯定是極其危險的。真嵐外表雖看似隨便,但做事一向縝密。究竟是為了什麼,卻要這樣焦急地出去找人呢?   白瓔心懷複雜地回過頭,看著一邊坐在光之塔下的空桑皇太子。然而真嵐的魂魄已經不在殼中,眼睛闔起,剛縫好的身體鬆軟地堆在一疊,宛如沒有生氣的傀儡。   真嵐……百年的掙扎之後,我們終究選擇了相守。但,我們真的瞭解彼此麼?   二、重逢   黎明到來的時候,一夜猛烈的廝殺終於暫時平息。   飛廉從比翼鳥裡出來,跳落地面,感覺全身都是汗水和硝煙的味道,一夜的激戰讓他精神和體力都到達了極限,落地時幾乎有虛脫的恍惚。然而,他卻片刻不停地穿過被炮火燻黑的甕城,奔向外城裡那一支同樣疲憊不堪的軍隊。   ——正是這支外來的奇兵,在昨夜關鍵的時候撕破了敵方的防守,扭轉了局面。   「飛廉少將。」遠遠的,他看到了半身是血中年軍人,正趔趄著從馬上被人扶下來。   ——原來是他?   心下略微詫異於領兵殺入重圍的居然是這個長年駐守赤水大閘、從未打過硬仗的貴族將軍,飛廉臉上卻還是露出了欣慰感激的笑意,直迎上去:「齊靈將軍!原來是你?葉城昨夜能擊退亂軍進犯,全靠你啊!」   中年軍人臉上露出又是興奮又是尷尬的表情,但畢竟生性淳厚,不忍奪人功勞,轉身指了指旁邊坐在牆角下休息的一個士兵,低聲:「不……飛廉,昨夜我剛到外城下就折了一臂——後來帶兵的,是他。」   是他?飛廉吃了一驚,回頭看向那個靠著牆角喘息的年輕戰士,那個人也抬起被炮火燻黑的臉看著他,眼裡滿是血絲。   完全陌生的臉,陌生的眼,從未在講武堂甚或帝都見過。   「我叫狼朗,原鎮野軍團空寂大營的隊長……」那個人喘息著,從身側拿出一面令牌。飛廉看了一眼,臉色一變——這個人,居然是巫彭元帥的直屬戰士!   「在下狼朗,奉巫彭元帥之命,赴東澤斬殺叛賊。」果然,那個人擦了一把臉上沁出的血,低聲稟告,「不料功成回來覆命,元帥已為逆賊雲煥所殺。」   飛廉沉默下去——破軍誕生那一夜他親臨現場,看到了巫彭元帥被殺時的情景。那種血腥殘酷的場面,宛如噩夢一樣在腦海裡揮之不去,讓他再度覺得心寒齒冷。   他忘不了雲煥那樣可怕的眼神,忘不了他撕裂元帥斷臂、狂飲鮮血大笑的景象。   「雲煥……」飛廉幾乎是呻吟般的喃喃,「是個魔鬼。」   狼朗霍地抬起了頭,眼裡幾乎要冒出血來:「我便是為了殺這個魔鬼,為元帥復仇而來!」   飛廉點頭:「元帥戰死時留下遺言,囑托我們務必遏制破軍,否則,帝國必亡——我幸而逃出大難,必為元帥遺命而戰。不知狼兄意下如何?」   「元帥於我恩同再造……當年如果不是元帥,我早已橫屍街頭。」狼朗古銅色的臉上露出悲痛的神色,一拳擊在牆上,留下一個血手印,「二十年來,我為元帥而活——剩下的幾十年裡,我也願意為元帥而活!」   「那就好。我們同仇敵愾便是。」飛廉歎了口氣,心下卻暗自奇怪巫彭元帥何時曾救過這一個人——十巫大都是心機深沉之輩,巫彭和叔祖尤甚,在帝國中經營已達百年,勢力盤根錯節遍及上下。不料這一些暗伏的棋子,到了今日卻成為了救命的奇兵。   「飛廉少將,」身後忽然有士兵上前稟告,「巫羅大人請你回府一趟。」   「怎麼?」他轉身。   「據說抓了幾個復國軍的奸細,」士兵道,「請少將回去一併審問。」   「復國軍?」飛廉苦笑,感覺事情亂如麻,「這個時候還冒出復國軍?星海雲庭那邊的驛站,不是已經被連根拔起來了麼?」   他翻身匆匆上馬,忽地想起什麼,轉身對地上的那個戰士開口:「狼朗……你等下來一趟軍中大營。我們商量一下接下來的計劃。」   「是,」狼朗站起身,肩背挺直,「但憑少將吩咐!」   ※※※   戰事驟起,一切從權。葉城頓時從一個繁華商業都市變成了戰時指揮處,巫羅的府邸也被借用,除了安置內眷的後園依然關閉外,前廳變成議事廳,花園變成了馬場,不時有軍隊出入稟告戰況,平日醉生夢死窮奢極欲的地方,此刻充斥著烽火的味道。   飛廉在堂前下馬,將馬鞭扔給旁邊侍從,一路往裡走去。   「稟少將,這些就是抓住的奸細!」士兵領著他來到內庭,指給他看庭中一串用鐵鐐銬在一起的男女,「他們首領是一個紅衣的女人,巫羅大人正在提審。」   飛廉只看得一眼便露出詫異的表情:「分明是西荒來的牧民,怎是復國軍奸細?」   「稟少將,這一群西荒的賤民昨晚試圖帶著一個鮫人復國軍逃跑,被守衛發現了,大伙追了半座城才擒獲。」士兵恭謹的回答,「巫羅大人提審了半日,反而被這群賤民惹起了火氣,下令除了留下那個首領繼續拷問之外,其餘人明日便斬首。」   「斬首?」飛廉蹙眉,微有不快,「如今城裡都已經這般局面,為何還要追索什麼復國軍?大敵當前,這些事情容後再說也不遲。」   「稟少將,」士兵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巫羅大人說,正因為局面混亂,所以要從重從速平息一切動亂的苗頭——早早殺了,免得後患。」   「……」這種漠視生死的話令飛廉心中一陣不舒服,然而此刻畢竟不便當眾駁回。他看到人群裡還有一個少年,不由不忍:「這個呢?——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就是大人犯罪也不至於牽連到要斬首吧。」   「誰要你這個冰夷來假慈悲!」話音未落,那個少年卻直起了脖子破口大罵,「老子我是堂堂正正男子漢,你他媽的才是乳臭未乾的孩子!」   「阿都,」旁邊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低聲厲叱,「閉嘴!」   「我才不!」那個少年直直盯著飛廉,「冰夷走狗,有種咬死爺啊!」   被賤民如此辱罵,在冰族看來是極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等少將表態,身邊的侍從「錚」的一聲拔刀出鞘,便想要割下這個沙蠻子的人頭來。飛廉卻並未被激怒,只是伸過手按住了侍從的手,搖了搖頭:「算了。」   他側過頭問左右:「那個鮫人復國軍在哪裡?」   「稟少將,關押在側廂,」士兵躬身,「巫羅大人已拷問完一輪了。」   「為何分開關押,不在庭中?」他匆匆走向側廂。   士兵遲疑了一下,訥訥:「那個鮫人傷得太厲害,生怕銬在露天裡立時便死了。」   已經走到門口,忽然間彷彿覺察出了什麼,飛廉怔了一下,在門前頓住了腳。遲疑了片刻,對身側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吧。」   「是。」士兵告退。   門在身後闔上,房間裡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他聽到有人在簾幕背後細微的呼吸,聲音急促而凌亂,血的腥味瀰漫在房間裡,伴隨著另外一種他熟悉的味道。飛廉的眼神在黑暗裡急遽的變化著,拂開了垂落的簾幕,悄無聲息的走了過去,卻並沒有點燈。   黑暗裡,他感覺到角落裡有人簌簌動了一下。   「不要害怕,」他在黑暗裡俯下身,按住了那個嘗試掙扎的影子,「是我,湘。」   那個黑影瞬間全身一震,不再掙扎。彷彿也認出了前來審問她的冰族軍人是誰,她全身開始微微的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兩個人就這樣在昏暗的室內相對靜默,不發一言。   「飛廉?」長久的沉默後,對方終於開口了,聲音嘶啞難聽。   「是我。」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直起身來,到桌邊燃起了燈。光線明滅映照著他的臉,征天軍團的少將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莫辨:「沒有想到還能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你,湘。」   ——然而,話音未落他就驚在當地。   那是湘?那個鮫人根本看不出絲毫原來模樣,簡直就像被浸入過煉獄的火焰,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完好,那些可怕的潰爛痕跡雖然已經彌合了,但卻密密麻麻佈滿了她的全身,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地獄火焰裡掙扎呼號的幽靈。   更可怕的是,那些舊傷之上,又層層疊疊佈滿了新的傷口,血肉翻捲,形態可怖。整個人已經看不出面目,就如一個血人。   地上的人啞聲苦笑:「難為你還認得我。」   飛廉被那樣可怖的外表驚住,半晌才緩緩苦笑:「潤肌膏的味道……沒想到雲煥還真的把那個東西交給了你。」   「……」湘不易覺察的震了震,想起很久以前、在她和雲煥搭檔前往砂之國時,眼前這個人把一盒防止肌膚開裂的藥膏扔在雲煥的衣襟上,千叮萬囑,要同僚一路照看好這個鮫人傀儡。她坐在破軍少將的身側,將字字句句聽入耳中,臉上裝出一副沒有神智的漠然的模樣,心中卻情緒如沸。   ——那時候她早已知道,這一趟西荒之行之後,再也不能回到他身側。   然而,宿命居然留了她一線生機,讓他們再度於此地相逢。那一瞬間,復國軍女戰士眼裡倔強不屈的亮光黯淡下去,低頭不再看他。在所有冰族面前,她都可以傲然鄙視,唯獨眼前這個人不可以——她無顏見他。   「我以為你死了,」飛廉低聲,追溯,「雲煥回到帝都後匯報了一切,說你是復國軍安插的臥底,試圖盜走如意珠,結果在逃離時死在了赤水裡。」   「呵,」湘忽地發出冷笑,「他隱瞞了很多東西……哪有這麼簡單。」   「我知道,」飛廉搖了搖頭,「後來發覺如意珠是贗品,事情就急轉直下了。」   「如意珠?」湘忽地冷笑起來,聲帶毀損的笑聲嘶啞可怖:「知道麼,你們拿到的如意珠,其實是這個!」她霍地抬手,指向自己空洞洞的眼眶,神情驕傲而絕決。   飛廉怔住,看著那空洞洞的深陷的眼睛,眼裡露出震驚、敬畏和憐惜交織的表情。   「何苦……湘,何苦,」他喃喃,「我那樣信任你,你卻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不會明白,」湘看著他,獨眼裡露出諷刺的笑來,「飛廉少將,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不會明白的——對我們來說,無論做人還是做鬼,都要比給你們當奴隸強!」   飛廉霍然回身:「所以,你們就可以肆無忌憚的背叛和利用愛你的人麼?」   湘被他不同尋常的語氣鎮住,微微一怔——共事那麼多年,她從未見過溫文儒雅的飛廉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的眼裡有痛徹心肺的神色,一瞬間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碧的事情……你知道了?」許久,她才輕輕問了一句。   飛廉短促的低笑了一聲,不再作答。   湘在黑暗中絞緊了手指,低下頭去,感覺手指微微顫慄——復國軍勇敢無畏的女戰士,第一次有了不敢直視別人眼睛的時候,只在黑暗裡沉默。   「殺了我罷。」她終於開口,「我什麼也不會招供的。」   飛廉沒有說話,回頭看著被毒素侵蝕得慘不忍睹的人——顯然方才巫羅又提審過一次,陳舊的傷痕上又遍體綻開了血淋淋的新傷口,令人目不忍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巫羅都沒能令你開口,我又能把你怎樣。」   那樣無可奈何的溫和語調,讓湘顫了一下。飛廉回過身,看著葉城上空戰雲密佈的天空,低聲:「湘,我痛心的,並不是你們曾背叛我——一個民族反抗另一個民族,無論用什麼手段其實都可以原諒。只是……」   飛廉看著遠處帝都上空的隱隱金光,歎息:「只是,我沒想到自己會親手把一個奸細、送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身邊去,從而葬送了他的一生——也葬送了整個國家。」   整個國家?湘一震。這段日子她一直被密閉在星海雲庭的海魂川密室,於外隔絕,根本不清楚在這短短幾個月裡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雲煥……難道沒死?」她遲疑地開口,「帝國應該處死他了吧?」   飛廉微微一怔,回過頭看著她:「原來你居然還不知道。」   他苦笑起來,然後那個笑容越來越深刻,最後幾乎變成了一種悲涼而沉鬱的歎息:「湘,你一手開啟了封印,放出了魔物,卻居然至今不知道後果?」   他看向她:「你不知道雲煥現在變成了怎樣可怕的人,你也不知道帝都目下變成了怎樣的情況——如果你知道了,對於數十萬冰族人的死,大約也只會覺得欣喜和解恨吧?可是,你可曾知道——帝都的大屠殺裡,死的不僅僅是冰族?   「你可知道雲煥同樣下了屠城令,要將帝都裡所有鮫人一併處死!」   湘在他的語聲裡漸漸顫抖,殘留的眼裡露出了激烈的光芒。她伸出了枯瘦的手,彷彿想去拉扯他的衣領,喃喃:「你……你說什麼?你說什麼?」   「我說,與你的計劃相反,雲煥並沒有被處死,」飛廉低下了身,凝視她那的眼睛,聲音裡帶了某種激憤,「他活下來了!承受了比你想像更多的苦難,活下來了!」   「他活下來是為了報復,你明白麼?——報復你,報復我,報復背棄他的國家,也報復出賣他的那個民族!」飛廉的聲音漸漸凌厲,伸出手握住了湘單薄的肩膀,「你明白麼?你可曾預想過,他今日變成了什麼樣的一個魔物!」   湘的呼吸急促起來,卻說不出一句話。   「湘,事情已經變成了如此局面,整個雲荒都會捲入戰火和殺戮,」飛廉感覺那具殘缺的肢體在掌心的顫慄,聲音也不由微軟,歎息,「我相信,你最初的意願,也不是想看到今日的局面。」   「你知道這一次帝都的大屠殺裡,我失去了多少親人和朋友?對如今的我來說,要遏制雲煥的心、和你要復國的信念一樣堅定!」飛廉靜靜凝視著復國軍女戰士,聲音平靜:「湘,我只求你做一件不損害你族人和國家的事,請你務必幫我。」   湘微微顫慄,心裡鐵一樣的防線鬆動了一線,終於嘶啞開口:「什麼事?」   「告訴我,在西荒的砂之國,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飛廉的語音沉鬱,「為何雲煥從那裡回來之後整個人都完全改變?究竟是什麼,從那時候開始、就開始逐步的摧毀了他?我想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點。」   「而現有的人裡,沒人比你更瞭解他。」   湘張了張口,神情複雜。彷彿回憶起了西荒的種種,她殘餘的那隻眼睛裡忽然浮現出淚水的痕跡,這個剛強如鐵的女戰士,第一次露出了悔恨和軟弱的神色,喃喃低語:「是因為她……因為她。」   她抬起手,掩住了臉,哽咽:「飛廉……我、我可能殺錯了人。」   ※※※   水面上的雲荒大地已經一片肅殺,水下的無色城裡,卻也是厲兵秣馬。   真嵐皇太子不在,太子妃白瓔擔負起了國主的責任,出動六部,調兵遣將,準備入夜後突襲葉城,將被困的皇太子一行解救出來。   然而奇怪的是,點兵完畢,卻獨獨不見赤王紅鳶。   「稟太子妃,」有侍從上前低語,「今日一早,赤王孤身出城,似乎去了復國軍大營。」   「什麼?」白瓔失驚。   紅鳶是諸王中出了自己之外唯一的女性,又比自己年長,做事嚴謹周到,手段靈活多變,她所以一貫視其為長姐——卻不料,在如今這樣戰事一觸即發的時候,她卻平白無故地忽然做出這等反常的事來。   「呵呵,真是的,一百年後還是這幅德行,」黑王玄羽冷笑起來,露出不屑的表情,「被鮫人迷的神魂顛——」   話說到一半嘎然而止,黑王猛地回憶起皇太子妃昔年的遭遇,悻悻住口。   諸王都微覺尷尬。白瓔不動聲色地看了黑王一眼,轉開話題:「好,既然赤王不在,那我們先行議事吧——要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諸位,最後的一個六合封印已經找到了!」   諸王面面相覷,即便是活了百年,還是在激動之下發出了歡呼。   六部王者和冥靈戰士的歡呼響徹無色城,白瓔將手按在光劍上,聲音卻轉低:「但是,目下雲荒大亂,滄流帝國內戰四起。葉城戰火頻繁,皇太子一行被困在城內無法離開——所以,今晚我需要帶一隊冥靈戰士跟我出發,去葉城將其迎回。」   「聽憑太子妃調遣!」諸王齊齊俯身。   ※※※   在安排定了當夜計劃後,眾人退去,只留下白衣的太子妃一個人在光之塔下休息。   白瓔坐回塔下,抬手輕輕揉著眉心——星魂血誓改變了她的體質,令她從冥靈回復成一個有血有人的人。然而,人的軀體卻帶來了另一種不便:她再也不能如同以前那樣,毫無休息永不疲倦的日夜工作了。   她看了看身側。真嵐的軀體依舊還在座位上沉睡,意識游離於外。   她看著那張百年來朝夕相對的人,忽然看出那張從不見衰老的臉上卻透出同樣的疲倦,不由在內心輕輕歎了一口氣,抬起手輕撫他的眼角眉梢。   真嵐……真嵐,這一路的跋涉,你是否也已經困頓不堪?   如今的你,孤身陷落在遍佈戰火和敵人的圍城裡,是否平安?   她站起身,打開了水鏡,集中靈力凝視著水波離合的鏡面,開始遙遙地感知陸地上方那個人此刻的所作所為——凌亂的場景開始浮現:隆隆的炮火,瀰漫的硝煙,滿地的屍首狼藉……這是葉城的哪裡?他究竟在何方?   視覺漸漸清晰,她終於看到了那只斷手,卻不由自主地一震,下意識退開了一步。   ——那隻手,緊緊握著另一隻女子纖秀的手,正在一路狂奔。紅裙在戰火中獵獵飛揚。   「啪」,華蓋失手落下,重新覆蓋了水鏡。白瓔怔怔地看著關上的水鏡,眼前彷彿還拂動著那一襲熟悉的紅裙,烈火般灼痛了她的眼角。   又是這個人……居然又是這個人?   真嵐,你這樣不顧一切的冒著危險出去,就是為了找到她麼?   她定定看著神遊物外的丈夫。皇太子臉上帶著一種彷彿睡去一樣的寧靜,唇角依然噙著平日常見的不經意的笑,還是那樣隨意而灑脫,溫暖得令人安心——然而第一次,她覺得他的笑容裡隱含著太多東西,無法看到底。   白瓔坐在光之塔下,將光劍橫於膝上,平息心緒,默默凝神。   后土神戒在她指間發出純淨的光芒,靈力漸漸凝聚——今晚需要帶兵殺去葉城,奇兵突襲地殺入重圍,將那一行人帶出,所以此刻不能再去左思右想。   她闔起了眼睛,靈台漸漸一片空靈。   ※※※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忽地映入一襲紅衣,令她眼角一跳。   不……是赤王紅鳶。美麗的紅衣女王不知何時返回無色城,駐足在她身側,不知站了多久,眼裡有欲言又止的神色,卻終究沉默。   「赤王?」她隨即平定了心神,開口,「你回來了?」   紅鳶表情奇異地緩緩點了點頭,彷彿明白她未曾說出口的責備之意,單膝下跪:「紅鳶擅自離城,錯過今日會議,還請太子妃責罰!」   白瓔連忙伸手扶住,卻看到她面上尤有淚痕,神色鬱鬱,不禁驚詫:「怎麼?復國軍大營裡,有人欺負了你麼?」   「不不,」紅鳶連忙搖頭,臉上浮出微微的赫然,「不是的。」   白瓔舒了一口氣,心下卻更是奇怪:「那麼,你去那裡究竟是……」   「不敢隱瞞太子妃,」紅鳶低下了頭,輕聲,「我去復國軍大營,見到了治修。」   「治修?」白瓔喃喃念著這個名字,依稀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曾經在空桑貴族裡一度私下流傳熱議,極力回憶,忽地抬起了頭,「難道是那個……那個……」   「是,」紅鳶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是那個人,又回來了。」   白瓔的手停在她的肩上,一瞬間忍不住顫了一下——   一百年前,她也曾聽過這個赤王的種種私下流言。聽說這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赤之一族公主愛上了一個鮫人侍從,大膽妄為到幾度拒絕承光帝的賜婚,從而引起了整個空桑貴族階層的議論。她的父王逼迫她,有一度,甚至傳出過她自殺的消息。   後來流言漸漸平息,她只聽說老一代的赤王病逝,女王儲終究在艱難中登上王位,登上王位的那一天,她身側沒有看到那個形影不離的鮫人。不到一年,為了鞏固新生的王權,她聽從帝都安排,與藍之一族的貴族結親,舉行了盛大的婚典。   在婚典當日,新娘身側也不見那個鮫人的影子。   ——而且從此後,再也不見。   赤王出嫁後,彷彿換了一個人,少女時代種種叛逆不甘全都不見了,成為全族上下稱讚的女王,處事幹練,態度沉穩,內外都井井有條。第三年上生下了一個王子,讓赤之一族的王位也有了繼承人。   她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王,外面的流言終於漸漸平息,彷彿一切都被人遺忘。   再後來,便是入侵,便是傾國。在冰族在智者帶領下從西海歸來,登上狷之原侵入雲荒時,首先遭到了管理赤水流域的赤之一族的抗擊。剛生產完畢不久的赤王帶著族人奮起反擊,一邊向帝都緊急示警求援。然而外敵之強大遠遠出於想像,而帝都政局腐敗不堪,久久不見援兵到達,苦苦支撐數月後,赤水流域全部淪陷。   她的丈夫死於那一場戰爭,至死手裡還握著長刀,未曾後退半步。平素淡漠的赤王撲倒在屍體上,痛哭至眼中流血。但擦乾淚水咬牙站起後,卻繼續面對步步逼近的冰族入侵者,眼裡有一個母親維護自己孩子時的瘋狂無畏。   三個月後,赤王帶領殘餘的精銳部隊撤離領地,背後是熊熊燃燒的王宮和家園。   一年後,葉城淪陷,她隨著諸王撤回帝都伽藍。   十年後,帝都伽藍孤城告破,她隨著其餘六王殺出重圍來到九嶷山下,跪倒在先祖祭壇前祈禱,然後在傳國寶鼎之前橫刀自刎,決然割下了自己的頭顱。   無色城打開了——帝都的所有空桑人,包括她年少的兒子,都在那一瞬一起化為冥靈進入異世界,開始了長達百年的安眠。   那麼多年過去了……她的人生以另一種方式在繼續,卻早已和那個鮫人無關。   然而到了今天,已經生死相隔之後、命運竟讓他們又重新聚首了麼?   白瓔握著赤王的手,俯下身看著這個紅衣的女藩王,眼神複雜的變化——作為空桑王族裡地位最高的兩位女性,她們某種程度上具有相似的命運。   「真好啊,」空桑的皇太子妃微笑起來,低語,「祝你幸福。」   紅鳶顫了一下,抬起眼睛,苦笑:「怎可能還有幸福……作為六星,沒有未來。」   「不,不是的,」白瓔搖頭,一直以來她還沒有機會和空桑族人說出星魂血誓的發生,「命運是可以被改變的,紅鳶——空桑重見天日之時,並非六星湮滅之日,而是我們可以獲得自由和新生的時候。」   「……」赤王不解而驚訝地看著皇太子妃,對方的眼神明亮而澄澈,不容置疑。   「那一日,所有人都能在藍天碧海之下自由的生活——愛其所愛,無拘無束。」   「那一日已經不太遙遠。」   ※※※   葉賽爾在街上狂奔,背後遠遠的有急促的馬蹄聲逼近。她奔跑得不知方向,意識一片空白,狂奔中,一隻手卻下意識地掩著胸前碎裂成一片片的衣襟,恥辱和羞憤的紅暈依舊在臉上未曾褪盡。   「我跑不動了……」狂奔了一個時辰之後,她的體能到了極限,再也無法支撐。她在一條巷子中停下來,用手撐著牆壁劇烈喘息,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神,不要管我了……」她用力甩著手,試圖將那只一路緊緊握著她手腕的斷手放開,「我實在跑不動了……那些、那些追兵就要來了……您快跑吧,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葉賽爾背身抵上門,靠著牆壁劇烈地喘息,看到緊緊握著她手腕的斷手——正是這個從石匣裡出來的手在千鈞一髮之際出現在巫羅府邸,順手拔出掛在床頭金鉤上的彎刀,對著將那個壓在她身上的豬玀狠狠刺了下去。然後帶著驚魂未定的她從巫羅府邸裡狂奔而出,一路逃到了這裡。   聽到她這樣的話,那隻手卻微微一震,忽然間彷彿有幻聽出現——快跑,真嵐,快跑,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如果被那些人抓住的話……   那樣熟悉的聲音彷彿在腦海裡迴盪,穿越了長久的光陰而來,帶了遙遠的暖意。   那隻手忽然緊了一緊,她被猛扯了一把,踉蹌進入一間空置的民居。就在那一瞬間,背後的巷子口已經出現了追兵的身影。   這宅子的主人大概為了避兵禍,已經逃離了葉城,只留下一個華麗的空殼子。   「神……神啊。」她看著石匣裡的那隻手,喃喃,「您……不要管我了。」   然而那只斷手卻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忽然間,她耳邊聽到了一個從未有過的陌生的聲音,鎮定而不容置疑:「等下他們一走,你就去西市附近的尚書坊——有座門上貼著一對送財童子的院子。」那隻手一邊警惕著外面,一邊迅速地說著:「你去那裡和那笙他們匯合。」   那種語氣不容決斷,葉賽爾看著這只會說話的手,敬畏地點頭。   「快躲好,」聽得外面的馬靴聲已經近在咫尺,那隻手比了一個手勢,「他們一走,你就逃!」   還不等葉賽爾明白他準備幹嗎,只看那隻手在地上迅速地劃出一個極其複雜的符咒,然後低低喝了一聲,放平手掌按在了正中——只是一道光起,憑空便出現了一襲紅衣。   「啊?」葉賽爾再也忍不住脫口驚呼。眼前已經站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女,那個幻化出來的紅衣人,居然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外貌!   真嵐變身為女子,拉開了門往外就走,低喝:「快走!」   紅衣一閃,投入了門外寒冷的空氣裡,一路狂奔而去。紅衣耀眼,追兵們立刻發現了這個目標,發出了一陣喧嘩,腳步聲紛紛隨之遠去。   葉賽爾咬了咬牙,再不遲疑,從後門悄然離開,奔向那個指定的地點。   ※※※   在進入甕城後,眼看就要追上那個女子了,然而道路一彎,轉過去卻立刻失去了目標。追兵們大惑不解:甕城和外城部署著眾多軍隊,這條路又沒有其他分支,兩側壁立,那個紅衣女子穿著如此顯眼,怎麼可能憑空忽然消失?   甕城裡一片血污狼藉,日前的攻城戰留下的屍體尚未清理乾淨,斷手殘肢橫陳滿地。冰族軍隊向來律令森嚴做事嚴謹,不惜搬開了整座屍山,冒著血腥味一個個的翻過來查看,卻始終沒發現要尋找的人。   「難不成真的會飛?」隊長喃喃,詫異地翻檢著死屍。   ——不信神鬼的冰族人、在此刻最大的想像力也只是如鳥類那樣飛走,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人正好好的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該死的臭娘們!」翻遍了一條街,染了滿手血腥還是一無所獲,冰族戰士心裡的憤懣到達了極點,用刀槍在屍堆裡亂戳一氣,「回去請求少將把她的同黨一個個都吊死在城頭上!看這個臭娘們還敢不敢繼續逃,敢不敢繼續和我們作對!」   在那一隊人馬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屍體堆裡一隻手悄悄伸了出來。   扒拉開了那些壓在上面的沉重屍首,以指代步、一溜煙地沿著牆根噠噠跑遠。   ※※※   等混跡在沿路的屍首堆裡、回到楊公泉那個小院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是下午。   葉賽爾和那笙已經是急不可待的等在了那裡,看到地窖門開一線,立刻就跳了起來。斷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幾個人平靜:「好了,現在暫時安全了——大家在這裡等到天黑,空桑那邊會來救我們出去。」   「哦,太子妃姐姐會來麼?」那笙歡喜,「那就太好了!」   葉賽爾休息了一段時間,顯然體力漸漸恢復,神智也冷靜下來。然而她卻坐立不安:「不行,我不能再呆在這裡了……我要出去。」   「什麼?外面很危險,你出去就是送死,絕不可以!」那笙吃了一驚,連忙阻攔。   「是的,現在請你暫時忍耐。」炎汐也抬起了手臂,攔住了紅衣女子。   「忍耐?我弟弟,我的族人都還在巫羅那裡!我怎麼能扔下他們不管?明天他們就要被殺了!」葉賽爾霍然站起,「我是他們的族長,一定要回去救他們的!」   她回頭看著盤在一旁不說話的斷手,恭謹地單膝下跪:「我一直相信天神的預言,無論怎樣顛沛流離也保存著這個神聖的封印。我們相信,當把它交給這位佩戴皇天的少女時,宿命便將改變……」   「可是,我們信奉神的旨意,卻更無法捨棄自己的族人,」她抬起了頭,眼神決然。   在她站起來的時候,那只一直沉默的手忽地動了。只是指尖一動,便將紅衣女子定在了當地,葉賽爾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動彈半分。   「我不能讓你去,」真嵐的聲音不容反駁,「去了就是死。」   「神,可是您為什麼要管我死活呢?!」葉賽爾不甘而憤怒,眼裡含著淚水,言語之間漸漸失去了冷靜,「在我願意選擇和族人同死的時候,你為什麼還要阻攔我呢?霍圖部的人,大漠上的兒女,沒有一個可以忍受這樣苟且偷生的活下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真嵐卻是毫不動容,「因為我也算是半個霍圖人啊。」   葉賽爾一驚,卻聽到那隻手繼續說了下去,聲音沉鬱而堅定:「百年前,我眼睜睜看著許多霍圖部的人死在我的面前,包括我至親至愛的人——所以百年後,我不希望這一幕會在我眼前再度重演。」   那笙愕然地看著那只斷手,那一刻,這個向來灑脫開朗的聲音裡帶著某種沉重的東西,令她聽了感到心下難過。   「所以,葉賽爾,我不希望你再去送死,」斷手發出了一聲歎息,「不過,我向你保證——今夜我們走之前,會把你的族人都一併救走。」   那只斷手重新向著地窖門口走去:「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巫羅府邸打聽消息。」   ※※※   飛廉是被外面的驚呼聲從側廂裡引出來的,湘方才敘述的一切還在他腦海裡迴盪,那種種激烈低回的情緒在胸臆裡激盪,令他微微的感到恍惚,忽然間覺得眼前葉城動亂的一切都仿非真實。   ——原來這一切,其實不過是荒漠裡那一場死亡引起的後果……正是從那座古墓開始,那個人被一步一步的逼上了今日的絕路!   「少將!那個賊女人、那個賊女人……」巫羅府邸裡的總管從內院跑出,臉色驚得煞白,「那個賊女人,傷了巫羅大人,跑掉了!」   「什麼?」飛廉看到滿院子已經是侍衛,吃了一驚,「怎麼會讓鎖著犯人跑了?」   「這個……」總管不知如何回答,霎時有些為難,半晌嘴角浮起一個曖昧的笑,低下了聲附耳,「少將,巫羅大人他拷問漂亮女犯人,一貫都是在床上……」   「住嘴!」驀然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飛廉只覺的無窮無盡的噁心。   「是,是。」總管連忙噤聲,心下卻暗自不屑——巫羅大人坐鎮葉城百年,什麼樣的聲色慾望遊戲都不足為奇,玩一兩個沙蠻女人又怎麼了?帝都門閥出來的紈褲子弟,又能乾淨得到哪兒去?還在這裡裝什麼清高?   飛廉轉身往後走去:「到底傷得怎樣?快帶我去看看巫羅大人——這個當兒上,巫羅大人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將會是整個葉城的麻煩。」   「是。」總管忙不迭的往後帶路,抹了一把汗,「已經傳醫生進去了,少將放心。」   兩人往後走去,剛進了後院,就聽到裡頭發出一聲斷喝,一盞藥碗被從裡面扔了出來,在院子裡摔得粉碎。巫羅的聲音直傳出來,顫巍巍的衰弱異常,卻帶了前所未有的暴怒殺氣:「飯桶……飯桶!給我……都給我拉出去殺了!」   「是!」裡頭有侍衛拉了人,便從偏門往外走,留下一路呼號。   「怎麼?」飛廉看到那個人是太醫服色,不由吃驚。   總管也是吃了一驚,連忙跑到一邊向侍從問了一遍,臉色也漸漸變得不好起來,一陣紅一陣白,尚未想好要怎麼和飛廉交代,卻見對方已經推開了門。   「巫羅大人,晚輩來探望您了。」飛廉在門外說了一句,便準備進去。   「出去!出去!」然而裡面的人卻是出乎意料的暴躁,完全沒了平日刻意保持的長者風範,嘶聲,「滾出去……不許進來!誰都不許進來!」   飛廉一怔,頓住了腳步:「我是飛廉,巫羅大人。」   「也一樣!誰都不許進來!」巫羅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傳來,微弱而暴虐,彷彿又轉頭問下一個醫生,「你說,能不能治?快說!」   「這……這……」一個人伏在榻前,顫得帷幕不斷抖動,「刺客這一刀太深,依然傷及要害。若巫咸大人尚在,以『生肌還陽』之丹入藥,或許尚有……」   「閉嘴!」巫羅的聲音更加暴躁,「巫咸他媽的早死了!現在來說這個幹嗎?你、你給我老實說……還能不能治?」   「……」那個太醫跪在帷幕裡,不敢再答,抖得如同糠篩一般。   「飯桶!」巫羅的聲音重新嘶啞響起,陰梟暴怒,「拉出去,斬了!」   飛廉站在門口,看到那個醫生被侍從從帷幕裡拉出,瑟瑟發抖地押出去。前頭的侍從已經回來稟告,金盤上托著剛剛被斬下來的太醫的人頭。眼看第二位醫生又要被押上斷頭台,他不由再也忍不住,一抬手便想要阻攔。   「別,別,」總管眼見不對,連忙低聲勸阻,「少將使不得……大人正在氣頭上呢。」   飛廉不悅:「就算醫術不精,也罪不至死——如此殺人,實在也太過了。」   「唉……」總管跺了跺腳,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少將有所不知,今天早上那個沙蠻女賊,逃時候的那一刀可真要命……」   飛廉愕然:「想必刺客下手很重——傷在哪裡了?」   總管側過頭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飛廉臉色驟然一變,露出某種啼笑皆非的表情來,卻一閃即收,訥訥:「哦,原來如此……實在、實在是……」   總管作揖:「大人此刻有雷霆之怒,少將此刻還是稍做退讓的好。」   「明白了。」飛廉忍著嘴角一絲笑,轉過頭去,有些無可奈何地低歎,「那請你轉告巫羅大人好生修養身體——目下葉城危如累卵,還請他早日康復,共同對敵。」   「是是。」總管巴不得送走這位爺,連忙點頭。   飛廉正準備離開,忽地看到第二個太醫的頭顱又被端了進來,眼角一跳,有怒意難以控制的凝聚。忽地轉身,拉住了總管:「飛廉還有一事相求。」   總管剛舒了一口氣,立刻又繃緊了:「請少將吩咐。」   飛廉指了指門內,低聲:「如果巫羅大人再要濫殺無辜,請你想個方法遮掩。」   「這、這……小的可不敢抗命啊。」總管白了連,連忙擦汗,「巫羅大人的脾氣少將也知道,敢說一個不字,小的腦袋就落地了!」   飛廉歎了口氣,指指外面:「總管不必為難,大人的命令可照辦不誤——只需從前方取幾個死屍首級回來,面上抹了血送去給大人消氣便是。」   「哦……」總管鬆了口氣,想了一想,點頭,「少將說的是。」   「那拜託了。」飛廉轉身告退,匆匆而去。   然而一出去,就看到庭中趕來的狼朗。那個來自西荒、有著棕褐色肌膚的軍人大步而來,沉聲:「少將,裡頭怎麼了?有奸細麼?」   「不,不是,」飛廉搖了搖頭,歎息,「巫羅大人想要非禮抓來的一個沙蠻女子,結果被傷了要害,正在裡頭大發雷霆呢。」   「要害?」狼朗同樣不解。   「也是報應,」飛廉忽地忍不住一扯嘴角,彷彿在裡面壓制多時的笑意再也無法掩飾,失聲笑,「巫羅大人……咳咳,估計日後再也不能淫人妻女了。」   「啊?」狼朗失聲,「那不是被……」   「噓。」飛廉連忙阻止,咳嗽了幾聲,「你怎麼來了這裡?外頭戰事吃緊著呢。」   「還好,昨夜傷亡雖然慘重,但白天裡他們沒有再進攻。」狼朗簡短回答了一句,眼睛卻看著帝都方向——那裡,白塔已經攔腰折斷,但是萬丈高空之上卻有一片金色的浮雲停駐。隱隱約約,彷彿底下的伽藍帝都裡升起無數如縷的紅色霧氣,不斷往伽樓羅底下收進。   ——那樣可怕的機械,幾近於「神」的創造,只要一動、葉城的這些血肉鑄成的防衛便不堪一擊。以區區百架風隼和數架比翼鳥,又怎能與其抗衡?   「為什麼伽樓羅還沒有出動?」他喃喃,眼裡有著某種擔憂。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飛廉歎息,「或許,是因為破軍胸中殺氣尚未消除,還忙著屠戮;或許……只是因為驅動伽樓羅的力量還不夠一擊即潰?」   狼朗狠狠一頓足:「那麼,我們難道就在這裡坐以待斃?」   飛廉霍然回頭,彷彿聽出了他的意思:「你莫非想突圍?」   「是。」狼朗斷然,「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商量這事——葉城無險可據,又毗陵帝都,在迦樓羅的攻擊範圍之內,絕不可久留。我看破軍目下困住我們,必然是有所圖謀,我們必須趁著伽樓羅尚未出動盡早撤走!」   飛廉苦笑:「就算突圍了,又能去哪裡?」   狼朗也是沒有主意:「或者,晚上抽個時間,召集眾將再來商議?」   兩人商量未定,卻又聽到外面一陣喧嘩跑動聲,不由齊齊吃了一驚,大步走出外面:「怎麼?叛軍又開戰了?」   「稟少將!」一名士兵氣喘吁吁地稟告,「是那群沙蠻子又走脫了!」   「什麼?」飛廉吃了一驚,想起那群被鎖在庭院裡的西荒人,「不是被鎖著麼?」   「是啊……本來是鎖得好好的,周圍的看守也未曾大意過!」那名戰士也是詫異,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哪個給偷偷開了鐐銬,放跑了那群沙蠻子!」   話音未落,卻聽到外面一陣吵鬧,伴隨著粗暴的喝罵聲:「小崽子,我讓你跑!」   飛廉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個高大的年輕軍人拎著瘦弱的孩子,一把扔在地上,用軍靴狠狠地踹。那是真的往死裡打的力氣,一腳踢出去,身體上發出悶悶的鈍響,那個孩子隨即飛出了一丈多遠,後背重重砸上了牆角才止住去勢。   「打的好,衛默公子!」周圍的軍士發出轟然的笑聲,帶隊的衛默再度拎起那個孩子的頭髮,狠狠一腳將他踹了出去,彷彿把連日來戰場上受的不順都出在了對方身上。但奇怪的是,那個才十歲出頭的孩子卻始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是默不作聲的一下下承受,口鼻裡都沁出血來,卻不求饒也不躲閃。   那樣憤怒而鄙薄的眼神,刺激得周圍得軍士更加暴躁,好幾個人步出行列,想參與這一場虐殺。   「住手。」飛廉適時開口,攔住了那些殺氣騰騰的戰士。   他認出正是那個叫阿都的少年,回身用犀利冰冷的眼神逼視著那些下屬,最後目光落到了衛默臉上,緩緩開口:「各位,你們難道都忘了講武堂的訓導了麼?『榮耀與夢想同在』——如今外敵當前,你們不思血戰衛國,卻在這裡虐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這是你們的榮耀麼?這是你們的夢想麼?」   被少將罕見的嚴厲語氣逼得窒了一瞬,半晌衛默才抗聲分辯:「少、少將……那群沙蠻子居然敢逃跑,我們半路上只截回來這一個。」   「截回來就活活打死?」飛廉語氣更加不善,「你們還算是戰士麼?」   「我們確實是在為保衛帝國而戰!」衛默也是出身門閥的貴族子弟,雖然身份職位都不如飛廉,但心氣卻比飛廉更高,當下冷冷反駁,「什麼講武堂訓導?講武堂訓導的是『七殺碑』!——這些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無恥無信之徒,就要一概殺無赦!」   「住口!」飛廉再也忍不住變了臉色,厲叱,「這裡是葉城,不是帝都!——你若奉行七殺,為何不一併去和帝都那叛逆為伍!」   衛默冷笑:「破軍殺我兄長族人,我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你這麼說什麼意思?!」   「好了好了,」眼看氣氛逐漸激化,忽然有人上前打斷,卻是狼朗,「只是一個孩子,又被打的半死不活,少將既然心懷慈悲,不如就放了他去吧。」   「什麼?」衛默一愣,卻看到飛廉已經點了點頭,舉起了雙頭金翅鳥令牌:「諸軍聽令,一律不得阻攔!」   令符一出,帝國軍隊律令森嚴,服從便是天條。所有戰士齊刷刷讓開一條通路,卻個個心有不甘。那個孩子從地上掙起了上半身,狠狠看了飛廉他們一眼,終究沒有力氣站立,就這樣用雙臂撐著上身,一寸一寸地往外爬去,慢慢地離開了這條街。   「還愣著幹什麼?」看得那個孩子離開,狼朗低叱了一聲,「都該回去守城了!」   「是。」戰士們發出悶悶的回應,垂頭喪氣地離開,個個眼裡都有不服的光。   「真是一群笨蛋,」狼朗看得那樣的表情,冷笑了一聲,伸手拍了拍衛默肩膀,「你以為飛廉少將會白白放跑一個造反的沙蠻子?——一這個小崽子遲早會爬回去找他同黨的,少將早安排下人盯梢了。等一下一起連窩端了!」   「什麼?」衛默和諸軍齊齊一驚,回頭看著飛廉,驚詫中帶有欽佩。   飛廉一愣,隨即明白狼朗是在幫他找台階下,嘴角牽起了一個捉摸不定的笑,揮了揮手:「大家去吧。今晚可能有硬仗要打,別為這種小事分了心——一個時辰後,各隊的隊長來府邸裡匯合,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議。」   「是!」諸位戰士齊齊俯首,各自離開。   ※※※   在眾軍退去後,兩人返身向著巫羅府邸走回,一路低語。   「多謝你幫我圓場。」飛廉歎息,「否則我和衛默,非撕破臉不可。」   「哪裡,少將心懷仁慈,本是難得,」狼朗搖頭,眼裡露出複雜的笑意,「只可惜時候不對——亂世用重刑,不是講仁恕的時候。少將為一個沙蠻小孩冷了下屬們的心,實在不值得。」   「我知道。」飛廉喃喃,「但我總不能看他們在我面前活活打死一個孩子——何況現下的情況,哪裡是追究這些小事的時候。」   「但可以想個折中的法子啊。」狼朗苦笑。   飛廉也是苦笑:「正在氣頭上,要做偽也太難了。」   「得,你做事貴族氣,不肯輕易低頭——那少不得我就是偽小人了。」狼朗無奈地搖頭,又走了疾步,忽地抬頭,正色,「飛廉,方纔,我已經想到了突圍後我軍的最好去處。」   飛廉霍然住腳,轉身看了過來。   狼朗的眼神凝聚,一字一頓地吐出了答案:「空寂大營。」   飛廉一怔,隨即搖頭:「也是,那裡是你原來所在的部隊,或許會有一些軍隊願意支持我們——可是就算是逃到了那裡,終究也無險可據,一樣會被伽樓羅追上殲滅。」   「不,那裡有天險可守!」狼朗卻眼神灼灼地盯著他,低沉地吐出了幾個字。   飛廉一震,彷彿想起了什麼,久久無語。   湘方纔的追述還在耳畔迴盪,激起連綿的幻象——冥冥中他彷彿可以看到那個人在漫天的風砂中崩潰,用血肉模糊的手拍打著厚重的石壁,苦苦哀求。那個石門背後,幽冷的泉水裡,埋葬了他畢生再也無法獲得的至愛。   初起的暮色中,征天軍團的少將轉過了身,面向西方盡頭喃喃——   「是的……古墓。」   三、訣別   夜色籠罩了雲荒,冷月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漸至中天。   月影與白塔投影在水面上重疊,無色城在那一瞬間打開。   「各部就位,準備出發!」白瓔手握韁繩,在天馬背上抬頭看著頭頂的月影,吐出了命令。冥靈軍團紛紛翻身上馬,騰出了水面——一時間,影影綽綽的冥靈軍團遮蔽了月光,宛如夜幕裡騰起虛幻的雲團。   「太子妃。」一襲紅衣來到她的馬前,彷彿想要說什麼。   「赤王?」剛準備隨軍出發的白瓔勒馬轉頭,有些詫異,「此次赤之一部留守無色城,赤王不必跟隨。」   「屬下知道。只是……」紅鳶點了點頭,眼神猶疑,欲言又止。   「怎麼?」白瓔敏銳地覺察出不對,然而千軍待發,對方吞吞吐吐,她也沒有時間繼續仔細詢問。   「等回來再說如何?」她勒轉馬頭,對紅鳶微一點頭,便絕塵而去。   赤王站在原地,望著白衣女子騰空而上的身影,將緊握的手鬆開,歎了一口氣。算了……算了。還是等太子妃回來再說吧,此刻若說了海皇的病情,也只是白白擾亂她的心思而已。   她沉吟許久,直到那些人馬都已經去得看不見蹤影,才轉過頭悄然離開了無色城。   明月在頭頂蕩漾,流光宛轉,清麗如雪。隔了萬丈的水面,上面的一切都彷彿浮光掠影般捉摸不定。赤王走在鏡湖水底,看著水上影子一樣的人世,不由有些癡了——世上的種種變遷,其實也就像浮雲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那樣變幻無定吧?   忽然間,百年來的每一個細節都浮出了記憶,死去多年的赤王站在水底,月光從頭頂射落,清冷的輝光穿透了她空無的身體。在這樣的光與影中,她記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張了張口,一首多年來從未再唱過的歌,就這樣低低從唇中吐出——   「縱然是七海連天   「也會乾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里   「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   「來了又去,——   「有如潮汐。   「可是,所愛的人啊……   「如果我曾真的愛過你   「那我就永遠不會忘記。   「但,請你原諒——   「我還是得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下去。」   「紅鳶。」一曲未畢,便聽到有人低喚她的名字。   觸電般的回頭,看到的卻是丰神如玉的鮫人藥師。海皇的巫醫同樣悄然地離開了復國軍大營,來到了無色城外,走向了少時深愛過的女子——自從在鏡湖大營出乎意料的重逢以來,這些日子他們秘密的來往,彷彿回到了百年前熱戀的時候,不顧一切。   歌聲還在水底迴盪,他靜靜凝望著她,彷彿是在凝望著許多年前那個美麗的赤族公主。   「治修。」她輕輕答應,伸過手去,和他悄然相扣。   他右手虛握成拳,讓冥靈女子的手在自己掌心保持著宛若真實的形態,眼裡各種複雜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漲落不定——是的,百年前各奔前途後,他們都不動聲色地繼續走了下去,為了各自的信念和族人戰鬥,一路誰都不曾回頭。   但是,卻沒有想過在那樣長的道路之後,居然還能在這一刻再度相逢。   冷月的輝光照射到水底,清冷的光芒中,冥靈女子靜靜依偎在鮫人藥師的懷裡,兩人的身體都是冰冷的,然而卻有熱情彷彿地底的火一般燃起,再也無法撲滅。赤王埋首於初戀情人的懷裡,無形無質的淚水、接二連三的滾落面頰。   許久許久,各自無言。   「紅鳶,你告訴太子妃了麼?」終於是治修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紅鳶微微一震,歎息了一聲:「沒有。太子妃今晚要帶兵前去葉城,將皇太子殿下的最後一個封印迎回無色城——海皇病重垂危,這樣的消息若讓她得知必然會心神大亂。我想還不如等她歸來,再找個機會宛轉告知。」   「是麼?看來這就是命數啊……他們終究無法見上最後一面。」治修卻是苦笑了一聲:「如今不說也罷了,因為海皇已經走了。」   「走了?」紅鳶大吃一驚,顯然是以為不祥之意。   「不,是真的走了。離開了。」治修喃喃,抬頭看著極遠的方向,眼神莫測,「還是不要再和太子妃說這件事了……因為今日傍晚,海皇已經和女祭離開了大營,去了哀塔。」   「哀塔?」紅鳶詫異地抬頭,「就是你們一族的聖地麼?」   「是啊……怒海之上,號稱『轉生之塔』的哀塔。」治修彷彿也在回憶著什麼,喃喃,「海皇和誰都沒有商量,只留了一封書信,就突然去了那麼遠的地方……」   哀塔,不僅是鮫人的聖地,也是上古雲浮人的聖地。   傳說中,每一個雲浮翼族在未成年之前,都會在儀式中被祭司抬上塔頂扔下。在急速的墜落中,讓凜冽的天風和心底的恐懼吹開翼族少年背後的雙翅,能在落地之前展翅飛起的、都成了真正的雲浮人。而那些無法完成「展翅」過程的,就這樣活活地摔死在了海面上。所以,這座見證過上古無數翼族第二次誕生過程的黑塔,就被稱為了「轉生之塔」。而在雲浮人離開雲荒大陸後,哀塔卻延續了下來,成了海國鮫人的祭祀海和天場所,由女祭終身在塔內供奉著龍神。   「海天之戰後,哀塔不是已經荒廢了麼?」紅鳶不解,「你說海皇的身體已經極其衰弱,在這個時候,他又怎能進行萬里的跋涉?」   「不知道。海皇做事從來讓人猜不透。」治修的眼神空茫起來,神色複雜地低語,「紅鳶,我有一種預感……我覺得蘇摩陛下不會再回來了。或者說、回來的,也不會是原來的海皇。」   「什麼?」紅鳶一震,霍地抬頭看著他,「海皇會死?」   「天人尚有五衰,海皇又怎能永生不死?」治修搖了搖頭,歎息,「何況這一次白塔頂上和破壞神一輪交手後,海皇的傷勢非同小可,眼見得也只是拖延時日罷了——以他的性格,又怎能容忍自己在病榻上奄奄待斃?」   紅鳶愕然:「海皇到底受了什麼樣的傷?」   治修的雙手絞在一起,眼神變化,最終搖了搖頭:「不能。太複雜了——這是內外並發的可怕傷勢,外部的傷似乎是破壞神的力量造成,而內部……我也不清楚。」   他頓了頓:「但是,海皇稱身體內的那種黑暗力量為『阿諾』——那種力量在他傷病衰弱之時,不斷地吞噬著他!」   紅鳶吃驚:「連你救不了他?你是海國最好的藥師啊!」   「嗯……」治修緩緩地搖頭,「可是這樣的傷,已非針藥力所能及——我想,大概因為這樣,溟火女祭才會帶陛下去往哀塔。」   「那他去了那裡,又準備做什麼?」紅鳶蹙眉,「那裡有更好的藥師?」   治修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前方戰況吃緊,龍神遠赴東澤率領族人戰鬥,長老們和碧事先都毫不知情。海皇離開得很突然,只有溟火女祭跟著他。」   「真是任性的海皇……」紅鳶搖頭,苦笑,「幸虧我們的皇太子不像他。」   「海皇一貫性格孤僻、獨來獨往,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治修苦笑,彷彿忽地想起了什麼,道,「我在他的掌心曾經看到過一個奇特的金色五芒星符號。」   「怎麼?」紅鳶詫異,「你覺得那個東西有異常?」   治修搖了搖頭:「是啊……那個東西,彷彿是某個奇特術法留下來的。」   「是麼?與五芒星相關的術法有很多。」紅鳶沉吟,「正位的還是逆位的?」   治修努力回憶了一下:「逆位。周圍有一圈向著中心流動的萬字花紋。」   「萬字花紋……」紅鳶長久地沉吟,最終卻只是搖頭,「術法方面的造詣我遠不及皇太子殿下,等回去請教他吧。」   「嗯。」治修輕歎,「反正也都已經走了,問又有何用。」   「就算走了,也未必不能重逢。」紅鳶輕歎,想起同為貴族之女的太子妃一生的種種際遇,不由心下黯然。   「是,就如你我雖暌違百年,陰陽相隔,卻也終究還有重逢的一日。」治修將她攬在懷裡,輕撫她虛無的紅色秀髮。雖是外面戰火連綿,久別重逢的兩人卻暫時放下了一切過往,就在這水底靜靜依偎,彷彿所有的時光都已經在身邊停止了。   然而,一聲巨大的裂響忽然把這一刻的靜謐徹底打碎!   「看,這是什麼!」紅鳶抬起頭,忽然指著頭頂忽然間變色的夜空,臉色大變,「這……這是什麼?月亮呢?這是什麼東西!」   一道巨大的黑色影子,正在慢慢地橫亙過他們頭頂的水面,彷彿一片可以遮蔽天空的烏雲——水上傳來低沉的鳴動,彷彿雲荒大地上正有什麼東西在暗夜裡起飛,扶搖而上,震動天地。   「迦樓羅!」赤王的臉瞬間蒼白,喃喃,「是迦樓羅出動了!」   ※※※   冷月下的迦樓羅,彷彿一隻可以吞食天下的巨鳥,在瞬間脫離了白塔頂端,終於在蟄伏已久後振翅飛起,迎向了北方前來的冥靈軍團。   它一動、那些從帝都地面升起、逐漸向艙底收攏的紅線瞬間斷裂。   「主人,內丹煉製還只有九成,」在驅動迦樓羅的剎那,金座上的瀟發出了聲音,語氣帶著猶豫,「現在就出發迎敵,是不是太……」   「瀟,來不及了,」然而黑暗的艙室內,那雙金色的眼眸卻是直直盯著北方的盡頭,看向那裡悄無聲息飄來的一片灰白色雲層,「空桑人已經來了!——瀟,這將是你第一次真正作戰。調適機器,進入全面的戰鬥狀態!」   「是。」瀟的聲音微微顫抖。   迦樓羅金翅鳥隨即發出了一陣奇異的鳴動,金色的外殼瞬間顫慄,光華大盛,金色的波光一掠而過,彷彿有極大的力量無聲無息地開啟了。   那片從北方九嶷騰起的雲霧迅速瀰漫過來,灰白的一片,其中隱隱浮現出無數沒有面目的冥靈戰士。似乎也想盡量不打草驚蛇,那一支死去的軍隊在離開無色城後迅速掠低,在為首的白衣女子帶領下,如風一樣的貼著水面席捲而來,悄無聲息。   整個帝都的軍隊,居然無人發覺。   「右舷攔截——出發!」雲煥低喝一聲,金翅鳥化成一道閃電,在冷月下迅速地掠出——沒有人能形容它的速度,只是一個眨眼,它便從帝都上空消失,然後緊接著出現在百丈外的鏡湖上,貼著水面迅速地迎上來襲軍隊。   如果說和裝備精良的滄流軍團相比,空桑冥靈軍團的最大優勢在於魂魄移動的輕靈和無所拘束,那麼在眼前這個龐大的機械面前卻已經毫無優勢可言——迦樓羅完全突破了「實體」的限制規則,將速度提高到了驚人的、接近虛無靈體活動的極限!   「迦樓羅!」看到金色的閃電滾滾逼近,白瓔脫口低呼了一聲,卻並不慌亂:出發之前他們就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是卻沒有料到多日來一直沉默的迦樓羅會如此迅速地發現了他們——如此及時、彷彿是長久以來就盯著無色城的一舉一動一樣!   「藍夏,你帶領他們去葉城接殿下!」金色的光芒映照得冥靈如同虛無,白瓔在隆隆巨響裡回頭,對身邊同僚迅速下令,「我來阻攔它!」   「可是,太子妃……」藍夏看到了呼嘯前來的迦樓羅,微一遲疑。   「走!」白瓔厲叱,反手拔出了光劍,手腕一轉,銀白色的劍芒便吞吐達十丈。她握著光劍,直視著逼來的可怖巨物,語氣不容置疑:「你們先走,我來斷後!」   「是!」軍令如山,藍夏無法再違抗。只是一揮手,那些漫天的冥靈戰士身形便隱沒再夜幕裡,迅捷地轉頭繞開了帝都伽藍,向著葉城繼續飛奔而去。   「咦?」迦樓羅裡發出了詫異的聲音,「主人,他們的目標不是帝都?」   葉城?雲煥的目光隨著那些冥靈的走勢,投向了遠處的城市——副都葉城正在炮火硝煙中,赫然成為海岸上最耀眼的一顆明珠。那些冥靈如同一陣煙霧,在夜幕裡悄然消散,化為清風直取葉城而去。   破軍心裡忽然一動:難道,這些空桑人如此甘冒大險去那裡,是為了……   「主人,小心!」瀟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她來了!」   被精確控制著,巨大的迦樓羅在千鈞一髮之際反轉,貼著水面呈螺旋形後退。白光在近處閃電一樣撕裂黑夜,整個機械發出了巨大的轟鳴,彷彿有什麼割裂了外殼。   「主人小心,對方很強!」瀟警告。   白光散開之後,夜幕裡一襲白衣浮動,獵獵如風。   「你的對手是我,師弟……哦,不,雲少帥。」白衣的女子手執光劍,攔在迦樓羅的前方,聲音冷定。浮雲和冷風在她身側掠過,新一任的女劍聖銀鞍白馬,長髮在風中如雪飛揚,宛如神仙中人——那一瞬間,迦樓羅裡的人眼神微微出現了一絲變化。   空桑這一次的將領……居然是白瓔?   夜空中新一代女劍聖風采照人,凌厲決斷中帶著無限的溫柔——很多年以前,那個馳馬仗劍行走於雲荒的前代劍聖,應該也是這般風采吧?   瀟詫異於雲煥在這一刻的沉默,但始終不敢催促,只是下意識地將殺氣打開,把迦樓羅調適到攻擊狀態,防衛著對手的忽然進攻。看著不遠處那個女子,認出了對方是水,瀟臉上的表情也是複雜——空桑的皇太子妃……短短數月之前,葉城的西市裡,自己還曾被這個人和海皇所救。不料到了今日,轉眼卻要成為生死相搏的對手!   「瀟,」短暫的失神之後,雲煥終於開口,「開始。」   金座上的傀儡遲疑了一下,低語:「主人,瀟請求您:就由瀟來主導這次的攻擊吧。」   「哦?」雲煥微微詫異。   瀟微微顫了一下,輕聲:「主人心裡有猶豫……瀟能感覺出來。所以,還是請讓瀟來吧——空桑的太子妃,當代的女劍聖,也足可當迦樓羅的第一個對手!」   雲煥低下頭去,眼神在手腕上游移,許久才無言點了點頭。   瀟畢竟還是瞭解自己的……不愧是跟隨自己多年、瞭解他內心的伴侶,她雖沒有說破,卻已經明白自己不願親手殺死這個女子,違背師父囑托地同門相殘,讓雙手染上鮮血。   只是對答的短短一剎,白瓔已經逼近迦樓羅。她全身彷彿籠罩在一層極其明亮純白的光線下,右手上的戒指發出奇異的光芒,那種光芒注入了手裡的光劍,劍芒凌厲吞吐而出,宛如閃電驟然劃破黑夜,幾乎達到十丈!   「后土?!」瀟失驚,迦樓羅緊急拉起了右翼,幾乎成直角,側身退避。   白色的閃電從不到一丈之處掠過,強大的力量逼得迦樓羅外層的金色殼子劇烈顫慄,宛如一陣細碎的波浪延展。瀟隨即迅速放平了機翼,迦樓羅以狂風一樣的速度迴翔於九天之上,金光從內四射而出,呼嘯捲來。   白瓔急速勒馬,掉轉劍芒——金光和光劍相擊,發出了轟然的巨響。   好陰毒的力量!只是一擊,便能感覺到其中蘊涵的血腥怨氣,白瓔愕然低叱,眼裡露出了真正的殺氣。隨著心意的轉變,后土的光芒在她指間大盛,她執劍飛向了空中的金色巨鳥,下手再也不容情。   迦樓羅巧妙的回閃,移動速度甚至在天馬之上。   然而,彷彿對於白瓔手上神戒的光芒有所顧忌,瀟始終不敢操縱迦樓羅過分逼近。她被固定在金座上,眼睛緊閉,然而臉上表情卻在不停變化,刺入她身體的金針被激烈的念力驅動,每一根都在微微顫抖,將她腦海中的每一個指令傳達給龐大的機械。   幾番短兵相接後,雙方相持不下,一旁的雲煥始終不曾出手,冷眼旁觀著事情的進展,眼神微微變化——后土的力量融合在光劍裡,護之力量和劍聖一門自古相傳的精神寸寸融合,發揮出了從未見過的力量,令迦樓羅裡的破軍都悚然動容。   這樣的白瓔,已經不僅僅只是空桑的女劍聖……恐怕瀟未必是對手。   彷彿也明白對手的強大,瀟操控迦樓羅迴翔於夜幕,彷彿下了一個什麼決心,刺入眉心的金針微微一動,迦樓羅一個轉折,金光忽然大盛,彷彿旭日瞬間燃燒——   金光散開後,夜空裡赫然出現了九個太陽!   「九分身?」白瓔失聲,看著一剎間將她包圍在其中的九個一模一樣的迦樓羅——從比翼鳥開始,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便有了分身攻擊的方法,但僅僅限於兩重分身而已。然而卻沒有想到、迦樓羅金翅鳥居然可以一次性分裂出那麼多的分身!   一聲呼嘯,九個迦樓羅展開了雙翅,從不同的角度凌厲的撲了過來,每一個的體內,都吐出了一道強烈的光!   「好!」白瓔看著來敵,卻毫無畏懼,立起了光劍,將銀白色的劍柄貼於眉心——劍柄上,那一枚象徵著當代劍聖身份的小星發出了光芒,透入她的眉宇之間,她面色慎重的凝聚了全部精神力,低聲祈禱:「后土在上,歷代先師請助我一臂!」   祈禱未畢,九股金色的疾風已經捲到。   白瓔毫不猶豫的一踏馬鞍,整個人從天馬上凌空飛起,宛如一縷變幻無定的白色的風,在強烈洶湧的金光裡閃電般飛翔。很快,她的身形就被雷霆般到來的金光湮沒,只有白色閃電般的劍光不斷割裂黑夜,從中四射而出。   劍聖一門最高的劍技:《擊鋏九問》——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情為何物?輪迴安在?宿命安有?蒼生何辜?   九招直可驚動天地的劍術,被空桑當代女劍聖手執光劍當空而舞,揮灑凌厲,割裂了迦樓羅的金色光芒,宛如閃電從黑暗的穹隆中直擊而下!   「叮叮叮……」幾聲長短不一的金鐵交擊聲之後,金色的雲轟然散開。   迦樓羅四分五裂,失去了控制,再也止不住去勢的直跌下雲霄!   「主人!主人!」金座上被固定的傀儡竭盡全力想平衡機械,然而九個分身卻還是急速的墜落。她的臉色灰白,嘴唇劇烈的顫抖——迦樓羅的力量太過於巨大,即便是人機合一的她、還是無法在首次自主的戰鬥中完美的操縱對敵,化為九分身後,竟被佩戴后土空桑女劍聖逐一擊破!   整個雲荒大地都被驚動,無數人在夜中驚起,仰望夜空——   「九個太陽!夜裡有九個太陽!」   「天啊……太陽墜落了!」   「雲荒的末日到了麼?」   於一瞬傾盡全力發出九問後,白瓔同時力竭,也向著大地墜落。幸虧天馬機靈,展翅一個迴翔,急速衝向地面,將墜落的女子負起,重新迴翔。   她匍匐在馬背上不停喘息,回顧四分五裂的迦樓羅直墜鏡湖而去。   ——很奇怪,雖然方才一擊出了全力,她卻感覺到后土的力量有些衰竭,完全不如前段日子、在神廟之上對抗破壞神時候的沛然充裕!   這……究竟是為什麼?是什麼讓后土的力量衰竭?   然而喘息未平,眼角餘光裡,她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在分裂成九塊墜向鏡湖的剎那,在湖水上方不及一丈之處忽然停下,重新發出了盛大的光芒!   水上之日,耀眼無比。   彷彿被某種強大的力量重新操控,裂成九塊迦樓羅在同一時間停住了下墜的去勢,在水面上不足一丈之處停了一瞬,忽然間齊齊反彈,如同九輪旭日迅速升向夜空——只是一彈指,便升到了伽藍白塔頂端,重新合而為一!   然而,重新凝聚成形的迦樓羅,卻沒有發出絲毫的金光。   那些原本四射的光芒彷彿都被什麼力量控制著,向內反吸而入。那種力量是如此邪異,彷彿能汲取一切光芒,甚至連金屬的外殼上都無法反射出此刻高空冷月的光輝來,宛如一個黑洞。   「瀟,」端坐在金座上,軍人的臉色冷肅,「還是我來吧。」   「是,主人。」鮫人傀儡臉色蒼白的坐在他背後,發出了力竭的微顫,臉上的神色羞愧而複雜,「瀟令您失望了。」   方纔一瞬連出九劍,已然差不多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白瓔伏在天馬背上喘息,暗自握緊了光劍,手上的后土神戒在不安的鳴動,彷彿提醒著某種可怖的事物正在接近。   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   「卡噠」,輕輕一聲響,懸浮於高空的迦樓羅的艙室忽然打開了——巨大的平台緩緩升起,一個戎裝的青年將領的身影出現在金色巨鳥的頭頂上。   「破軍?」她失聲低呼,看著那個緩步走出艙室的軍人。   「師姐的劍技,實在令人佩服。」雲煥現身夜色之中,浮雲從他身側掠過,他的聲音卻比風更冷,「難怪師父會選擇你做新劍聖。」   再度於同門面前說起師父,他的聲音卻平靜而漠然,眼眸也已然變成了璀璨的金色——那一瞬,白瓔根本無法把眼前這個握有毀滅天地力量的冷酷軍人、和沙漠裡那個跪在墓前哭泣的同門聯繫起來。   雲煥的變化是如此巨大而深遠,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隱隱驚駭——難道,真的是魔的力量,由內而外的侵蝕了他的心?   「你、你用什麼來驅動迦樓羅的?」白瓔勉力從天馬上撐起了身子,眼裡露出憤怒的光芒,「居然驅使如此陰毒可怖的力量!」   雲煥俯視著腳下的萬丈大地,漠然:「驅動迦樓羅的,是數十萬帝都新死的冤魂——可惜,似乎還是不大夠……等回去還要再拿一些來煉煉。」   「住口!」白瓔厲叱,眼裡露出了殺氣,「我要替師父清理門戶!」   「清理門戶?也對,我都忘了現在你和西京才是當代劍聖。」雲煥唇角忽地浮起一絲笑意,側目看著這個純白的女子:「不過……師姐,你所具有的,無非是后土和劍聖雙方的力量,算起來只是和我勉強相當而已——如今迦樓羅已經極大的損耗了你的靈力,你以為現在和我交手會有勝算?」   他的聲音輕慢而冷酷,雙眸璀璨如金:「我念著師父臨終前的囑咐,才對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棄劍投降,否則少不得我要再違反一次師父的意願了!」   白瓔勉強凝聚起體內尚有的全部力量,傲然抬頭:「做夢。」   雲煥不再說話,只是低低冷笑了一聲,緩緩抬起了手來——黑色的閃電在他掌心凝聚,彷彿吸取了天地間所有光華,漸漸凝聚成了一把黑暗之劍!雙眸的金光越發璀璨。那種金色的光芒彷彿從他體內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裡都透出了金光,那種光在身體上織成了一套金色的光之盔甲!   那一瞬,襯於高空夜幕中的他,宛如遠古的神魔重生。   「得罪了!」雲煥在迦樓羅上一點足,整個人凌空而起,疾風一樣向著白瓔掠了過來,再不容情。白瓔也是一聲輕叱,拔劍躍起,劍芒吞吐而出,竭盡全力凝聚起殘餘的力量。   疾風閃電般,各自掌握著神魔兩種力量的劍聖門人於夜空中相遇。擦身而過的瞬間,兩人的身形忽然變得極其緩慢,彷彿時空在這一點上被短暫的停住了——力量在貼身的距離內完全釋放,可怖的衝撞令天地的一切瞬間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閃電彷彿縱橫交錯,密佈了夜空。   雲煥站在金色機翼的尖端,整個人彷彿要凌空飛去。他的肩上貫穿著白色的光劍,他的手卻停頓在半空——黑色的劍和夜幕融為一體,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然後,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聲靜氣中,半空裡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挫、彷彿一枝忽然折斷的花,凌空轉折,向著鏡湖急墜而下!   白色的光墜入了湖中,隨即湮沒,連一聲呼喊都沒有發出。   肩上的光劍一抽出,血洶湧而出。彷彿身體內某種黑暗殺戮的慾望已經被激發出來,雲煥雙眸變成了金色,殺氣逼人。眼看對手重傷墜落,他只是回手一按傷口,便追擊而出。掠低至湖面,看到那襲白衣剛剛墜入水中,他一揮劍,黑色的劍芒陡然暴漲,眼看便要將重傷的女子碎裂在劍下——   然而,就在那一刻,劇痛卻忽然從手腕蔓延到心臟!   手上凝結出的黑暗之劍在瞬間消失。不知道是否因為剛才的那一擊用力過度,手腕上那個結疤已久的舊傷忽然又裂開了,血洶湧而出,熾熱而鮮艷,彷彿一道烈火的符咒。   雲煥定定的看著那個傷口許久,無法相信那麼長久的傷口居然還會在此刻裂開。就是因為那一剎的刺痛,令他的劍在最後一刻偏開了一分,斜斜切過白瓔的身體。雲煥低頭凝望著自己的左手,漸漸發抖。   ——是師父麼?是師父的在天之靈在他要攫取白瓔性命的最後關頭、阻止了他?   她即便是死了,也不願看到如今的場景!   那一瞬,他忽然間失去了殺戮的慾望,只覺的心裡空空蕩蕩,剎那荒涼如死。   他返身掠回迦樓羅,踉蹌地在機翼上跪倒,面朝西方——夜幕下的空寂之山隱約可見,山上無數冤魂的哭聲依舊響徹雲荒,冷月依然照耀著大漠上那些紅棘花。一切都彷彿沒有改變,宛如許多年以前。   只是曾經存在於多年前那個畫面中的人們,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再了啊……那個在地窖裡拚命舔舐著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再,那個於冷月砂風之下苦練劍術的少年早已不再,那個野心勃勃試圖打破門閥樊籬的青年軍官也早已不再——而凝視著他一路成長的那個人,更早已不再。   可是……為什麼他還活著呢?活著的他、又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耳邊有翅膀撲簌的聲音,伴隨著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雲荒大地各處聞到血腥雲集而來的鳥靈,在帝都享用著百年罕見的盛大宴席。   獲勝的人跪在迦樓羅上,臉上沒有分毫喜悅,雙眸褪去了金色,只餘空洞如死——最後出劍的一瞬,在劍刺入白瓔身體的瞬間,她望向他、眼裡卻沒有恨。有的只是悲憫,只是自責——是那種眼睜睜看著惡行發生於天地之間,卻竭盡全力也沒能阻止的悲哀和無奈!   那種眼神,令他充滿了殺戮狂暴的心忽然一清,變得寂靜下來。   既便是在牢獄裡,被辛錐那個酷吏拷問折磨的時候,他不曾動搖——然而,在長姊來到獄中對著那個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對方的侮辱和蹂躪時,隔著一層鐵壁的他,將這一切清晰聽入耳中——就在那一刻,他決定要復仇。   哪怕成為厲鬼,哪怕萬劫不復,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他都要復仇!   那種仇恨彷彿是從地獄裡冒出的火,灼烤著他的心肺,沸騰著他的血液,時時刻刻煎熬著他,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鮮血來把它澆滅——可是,為什麼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給予了成千上萬倍的報復,流出了成千上萬人的血、卻始終無法沖洗掉他心中的黑暗和絕望?   血的澆灌、只是讓那種火越燒越烈,幾乎把他的心也付之一炬!   雲煥跪在機翼上,捧著流血的手腕,看著同門從萬丈高空墜落湖面。   冷月蕩漾了一瞬,便再無蹤跡。   那一瞬,他心裡變得從未有過的寂靜:結束了……如今,所有他所恨的、他所愛的人,都已經死了。而剩下的歲月還那麼漫長——魔的生命沒有終點。而他,又將何以為繼?難道要在不停的殺戮中,踏著血海走到終點麼?   「不!」他用力將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這只染滿了無數鮮血的惡魔之手徹底摧毀——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自己會徹底被魔物吞噬,消弭了自我!   「主人!主人!」感受到了機體的震動,瀟的聲音焦急而關切,「你……你怎麼了?」   「我沒事……」他沉默了許久,終於掙扎著站起,躍入艙內將身體埋入了金座,疲憊無比,「瀟,我贏了,不是麼?」   他舉起了手,目光閃爍——剛才一輪自殘,將雙手弄得血跡淋漓。然而奇異的是那些傷都迅速地癒合了,彷彿有神秘的力量在保護著他的身體。   「主人,」瀟輕聲,「是屬下無能。」   「這是你的首戰,與如此對手對陣,也難免。」雲煥的聲音疲憊,「早知如此,我一開始就應該和你聯手殺了她,而不必讓你白白受到損耗。」   呵呵呵……內心有個聲音發出了無聲的冷笑。   雲煥,既然在成魔的時候你就已放棄了堅守底線,於今再做出這樣自愧自殘的贖罪姿態,實在是有點可笑——難道你還想試圖當一個好徒兒麼?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麼樣子!……你,現在是一個連身心都已經被祭獻給惡魔的人啊!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脫口怒斥,「住口!」   腦海裡的那個聲音冷笑著沉默下去。雲煥在金座上劇烈地呼吸,平復著自己的情緒,眼睛也慢慢恢復為冰族應有的湛藍。他回頭看了看瀟,她依然是那樣的溫順而安靜,彷彿一個白玉雕刻的睡美人,令他的內心漸漸平靜。   「瀟,」他忽然抬起手,輕輕觸摸她冰冷的面頰,低聲,「你看,現在你和我都成為怪物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你想過我們以後的日子會怎樣麼?」   「以後?」瀟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轉到了哪裡,「以後還是和您一起,無論怎樣都是如此。」   「……」沒有想到會獲得如此簡單的答覆,破軍在一瞬間沉默下去。   「是的,」他忽地低低笑了起來,「反正無論怎樣過、也都是一生。」   雲煥不再多話,重新陷入沉默。他的眼神忽然間又變得雪亮,直視著西方——那是什麼?黑夜裡從葉城出發、悄無聲息向著西方飛行的是什麼?!   是那些冥靈軍團?還是……   「瀟!」他忍不住開口,「去葉城!」   「是!」迦樓羅應聲啟動,然而剛剛掠出十丈不到,便是一個劇烈的趔趄。金色的外殼上發出細微而密集的裂響,彷彿有一連串的鞭炮貼地連綿而響。   「主人……迦樓羅損壞了!」瀟的聲音略微驚惶,「無法再追。」   「……」雲煥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瓔一擊之下,尚未完全練成內丹的迦樓羅已經再度受到損害,此刻已經無法再操控自如,只得恨恨,「返回吧!」   「是!」瀟隨即轉動了側翼,迦樓羅重新緩緩啟動。   「不,我下去。」雲煥卻打開艙門躍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積聚力量!」   ※※※   漆黑的夜裡,葉城一片兵荒馬亂。   外圍滄流同族的攻擊猛烈,甕城裡的守軍在飛廉少將的帶領下頑強抵抗——然而,冥靈軍團卻又在此刻從北方攻入,在瞬間突破了葉城防線!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計劃,恐怕已經無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衛默帶著征天軍團先走!」風隼已經啟動,編隊完畢,飛廉在亂兵中下令,「你帶著戰士們去空寂大營那邊,守將宣武已經做好了接應準備!」   「那少將你呢?」同僚不捨。   「我留在這裡。甕城裡的鎮野軍團不能沒有統領,我不能扔下他們。」飛廉棄了比翼鳥,忽地躍下地面,「我去組織外城的軍隊,突圍向西——我們在空寂大營會合!」   「作夢吧你!」然而,狼朗一聲厲喝,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少將,你以為你能帶著陸軍軍隊殺到空寂大營?你以為你可以在破軍的追擊下穿越博古爾沙漠千里行軍?別做夢了!你留下來只是送死罷了!」   飛廉怔了一瞬,看到來自空寂大營的軍人伸出古銅色的雙臂來,聲音乾脆:「走!跟我們一起撤退!——今晚之後,葉城肯定保不住了!這裡所有的軍隊和百姓,明日便要被雲煥清洗!留在這裡只是白死,你要和我們一起走!」   飛廉卻搖了搖頭,翻身上了一匹駿馬:「不,我不能扔下他們——鎮野軍團的兄弟至今還在甕城苦守,只為讓我們這邊可以從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羅,但決不能扔下他們!」   飛廉的眼神是如此堅定,讓狼朗也不由自主頓住了雙臂。   「也罷……既然你是這樣的人,我不勉強你。」他歎了口氣,撓頭,「這樣吧,我在府邸後院留一架比翼鳥給你——這是我們僅有的三架比翼鳥之一了。希望你運氣好,能全身而退,我們在空寂大營等著你。」   「好,再會!」飛廉勒馬衝入了人群,對著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結集待發的軍隊微微致意,舉起一隻手,朗聲——   「各位,全力出擊,向西方出發!」   ※※※   在葉城中的征天軍團突破重圍,往西方撤退的同時,天馬的雙翼掠過了夜風,空桑的冥靈軍團在戰火中悄然降臨,直奔葉城某處而去。   「哎呀,你們可來了!」那笙推開地窖的門跳了出來,歡喜萬分地迎了上去,「快快,把臭手的東西帶回去——這一下我可算功德圓滿了!」   「多謝那笙姑娘。」藍夏翻身下馬,率領所有戰士齊齊躬身,「空桑上下感恩不盡。」   「不用謝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維就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性格,「你們快點把它帶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們就要回不去了。」   「是。」藍夏伸過手,想接過包裹著的那只左手。   「不,」然而那只斷手卻忽然動了,拍開他,「我不能跟你回去。」   「殿下你說什麼?」所有血戰前來的冥靈戰士都齊齊吃了一驚。   「炎汐,你帶著我的左臂從鏡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亂,水道應該把守不嚴。」真嵐的聲音響起來,鎮定而不容置疑,「藍夏,你帶著這個空匣子原路返回無色城——小心一些,我估計路上必然會遇到滄流帝國軍隊攔截。」   「是!」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陳倉之計,藍夏連忙領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來,連忙跟緊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開後她就會被這群人拋棄,「不許扔下我!」   「好,你跟著炎汐。」斷手做了一個同意的手勢,然後指向了紅衣的霍圖部部長,頓了頓,「葉賽爾姑娘……離開葉城後,你準備帶著族人去哪裡?」   葉賽爾怔了一下:「神,我們當然追隨您!」   「好吧……」斷手做了一個無奈的姿勢,「我交給你們一個任務。」   「聽憑吩咐!」葉賽爾一行大喜。   「霍圖部的各位,」斷手指向了西方,聲音冷定:「請你們替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面見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少主,告訴他:當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鷹之羽許諾,在我需要的時候他將不計代價的助我一臂——而如今,已經到了他實現諾言的時候了。我將在一個月內發起全境的戰爭,與冰族作戰。」   真嵐一字一頓:「請他聯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傾覆滄流帝國!」   「是!」葉賽爾聽得熱血沸騰,斷然領命。   「去吧……拜託你們了。」斷手擺了擺,看著霍圖部的一行人轉身離去,忽地開口,語氣帶著不同尋常的關切,「葉賽爾姑娘,請務必保重自己。」   「是。」葉賽爾有些意外。   「請神放心,我們會誓死保護族長的!」旁邊,人高馬大的奧普揮舞著拳頭,回頭大聲宣誓,「霍圖部的兒女,每一個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那麼,再會了——英雄。」真嵐的聲音帶著微笑,做了一個送別的姿勢。   馬蹄如雷,西荒人轉眼消失在混亂的城市裡。   「我們也該各自走了。」斷手喃喃,自動躍入了炎汐的懷抱,「還有一個多時辰天亮。藍夏,你趕緊率隊先返回,吸引各處兵力——我和炎汐好趁機從水路暗中離開。」   「是,屬下告退。」藍王率領冥靈軍團領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斷手輕叩著,遲疑地發問:「怎麼……怎麼不見太子妃?」   藍夏躬身稟告:「太子妃留下斷後,在與迦樓羅戰鬥。」   「什麼?!」真嵐的聲音轉為驚駭,「她、她一個人與迦樓羅戰鬥?——這……」   話音未落,只聽半空雷霆般的一聲巨響,金色的光芒如同閃電照徹了整個雲荒!一行人不由自主仰頭,卻看到虛空裡九輪烈日直墜而下,帶著某種末日的恐慌和錯覺。   「糟了!」斷手迅速抓緊了炎汐胸口的衣服,聲音急促:「快!快帶我出葉城!」   ※※※   白衣女子如同一羽折翼的鶴,從萬丈高空墜入鏡湖,萬頃如銀的月影砰然碎裂。   方纔雲煥的那一擊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劍被震飛,整個人剎那失去了知覺。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呼喊,就這樣直直的墜入了水裡,向著深不見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紅色的血霧籠罩,拖出一縷紅色煙霞。   鏡湖多異獸,聞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水族巨大的影影綽綽包圍了單薄的女子。   后土神戒微弱地閃著光,試圖驅散這些魔物——然而,白瓔衰竭之下卻已經絲毫沒有了防護的力量,就這樣緊閉著眼睛,飄向了漆黑的水底。   一路上無數怪獸尾隨而至——只等她一斷氣,就準備群起而上的享用。   她卻只是臉色蒼白地閉著眼睛,宛如一朵隔著血霧的純白色花朵,不停的下沉、下沉……彷彿就要沉入一個永遠不能再醒的夢境。   黑暗的水底裡,忽然有一點藍熒熒的光亮起來了。那一瞬,彷彿有什麼驚駭的力量逼近了,所有尾隨而至的怪獸悚然一驚,舍下了血食,紛紛掉頭而去。水流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白瓔的軀體無意識地隨之轉向,朝著最深某處飄去。   蜃怪!——今日並非開鏡之日,然而蟄伏在鏡湖最深處的蜃怪卻被這個不尋常的血食吸引,竟破例睜開了眼睛!   水流越來越急,捲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重傷的女子朝著黑洞裡捲去。   她依然是毫無知覺,隨著水流飄向最深的水底,眼看就要葬身於怪物的腹中。   「嘩啦!」忽然間,一道黑影急掠而來,闖過了激烈的水流,不顧一切地一個俯身、將那個即將葬身於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奪了下來!   水底深處發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觸怒了,整個鏡湖瞬間顫抖。   披著黑色斗篷的人抱著白瓔在水裡疾行,然而身形卻漸漸滯重,彷彿也已經力竭。身後急流急捲而至,將他連著白衣女子一起重新包圍。   「蜃,閉眼吧!」一個紅影飄然而至,揮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   隨著她的聲音,法杖頂上忽地冒出一點奇異的火光,一揮而落,悄然飄落在急流的中心——那是非常奇異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燒!   「嘶——」水彷彿被這一點奇怪的火給點燃了,瞬間發出了沸騰的聲響。彷彿怕燙一樣,那些水急速的退卻,宛如千萬條無形透明的蛇、向著鏡湖最深處收回。   只是一個瞬間,水底那一隻藍熒熒的眼睛就悄然的關閉。   握著法杖的紅衣女祭輕輕鬆了口氣,回身看向同伴——方纔那一剎,她幾乎都無法相信這個衰竭到那種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身手迅捷地從蜃怪手裡奪走那個女子。蘇摩陛下……真的是一個即將衰竭死去的人麼?   披著黑色斗篷的鮫人將懷裡的女子輕輕平放在鏡湖的水草裡,試圖為她身上的傷口止血。然而不知是否被她身上駭人的傷勢震驚,那雙枯瘦的雙手裡始終未能結出完整的手印,血還是霧氣一樣的不停蔓延。   「海皇,您不能再動用靈力了,」溟火歎息了一聲,「否則,您可能連抵達哀塔的力量都沒了——讓我來吧。」   蘇摩退開了一步,看著紅衣女祭揮舞法杖,輕輕點在白瓔的傷口上。   一點紅色的火落在了傷口上,順著傷口一下子燃燒。然而那道火卻和方才灼燒蜃怪的火大不相同,帶著溫柔守護的力量,舔拭過碎裂流血的肌膚。火焰轉瞬即滅,被灼燒過的傷口只留下了淡淡的紅印。   「多謝。」蘇摩歎了口氣。   「不必,我只是治好了她體表上的傷。」溟火蹙眉搖頭,「那一劍太過可怕。橫貫她的身體,震斷她的筋脈,恐怕需要很久的時間才能恢復。」   「……」蘇摩長久地沉默,在水底的珊瑚上凝視著水草裡那張蒼白的臉,眼裡露出複雜的表情。手指微微的探出,似想觸碰她冰冷的臉頰,卻終於還是停住。   離開的決心是在昨日下的,卻在看到她的一剎再度動搖。   本以為此去萬里,離開雲荒、離開一切,便是永不再回來。卻不料尚未離開鏡湖,卻看到她渾身是血的落入湖中。他低頭看著她的臉。她還在重傷裡昏迷,眼角眉梢卻依舊帶著絕決和無畏——如今的她已經有了戰士的風采,和百年前那個嬌怯怯的優柔貴族小姐判若兩人。這樣的她,已經讓人很放心了吧?   「海皇,不如別去哀塔了吧。」溟火趁機低聲再度勸阻,「或許有別的方法也未必。」   「……」蘇摩的神色有略微的鬆動,然而忽地覺察到了什麼,唇角浮起了一絲冷笑:「不,自然會有人來守著她的……我們該走了。」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輕輕吻了她的眉心,然後起身決然的離去。溟火愕然,然而海皇走得非常之快,她也只好扔下了昏迷的女子,連忙跟上,兩人轉瞬消失在鏡湖深藍色的水底。   轉頭之間,遠處的水底已經有影影綽綽的人影趕來。   「哎呀!這、這不是太子妃姐姐麼?」苗人少女佩戴著辟水珠蹦蹦跳跳走在前頭,忽地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來,聲音詫異而響亮,「天啊……炎汐,臭手!快來看!太子妃姐姐居然躺在這裡!」   「快來啊……不得了了,她好像傷的很重!」   白瓔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時空彷彿在一瞬紊亂了。她一生都在不停的下墜:從伽藍白塔的頂端,從蒼梧之淵的結界、從鏡湖上空的戰場……不停的從一個時空墜入另一個時空,始終處於失重的飛墜中,一次又一次,週而復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張被塵封在記憶中的臉,慢慢近在眼前。   鮫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黯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見底,他走近來,用雙臂擁住她,吻在了她的眉心,陰柔而強悍、帶著不容拒絕的誘惑力——她沒有掙扎,只是宿命般地閉上了眼睛。交出初吻的瞬間、卻只是充滿了祭獻般的苦澀和肅穆。   那個陰暗桀驁的少年需要一個確鑿的證明,所以,她只能獻出了自己。   然而接下來的,卻是被欺騙、被背叛、被所有人指責、被全族唾棄——她選擇了那個鮫人奴隸,卻最終失去了一切,包括尊嚴和愛……一切終結於那一場盛大奢華的婚禮。她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而他在一旁看著,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後悔麼?」恍惚中,卻又聽到他的聲音——轉眼間,他已經是年輕俊朗的男子,十指上帶著牽引傀儡的戒指,在鏡湖上空攔住了她。   她輕輕搖了搖頭。冰冷的唇重重地壓了上來,彷彿要掠奪走她的靈魂。那個吻是激烈而絕望,冰冷如雪,卻又彷彿有熔化岩石的熱度,她感覺到他叩開了她的唇齒,似乎有什麼東西立即注入了她的嘴裡,迅速溶去。   那是……鮫人冰冷的血!   星魂血誓!她驚惶地抬起眼,卻立刻望進了近在咫尺的另一雙深碧色的眼睛裡。那一瞬間,她的靈魂都顫慄起來。只是一剎那,無數的往事穿過百年的歲月呼嘯著回來了,迎面將她猝然擊倒。   蘇摩,蘇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墜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彷彿看到他又出現在自己面前,俯下身默默凝視著沉睡於水草中的她,冰冷修長的手指劃過她的臉頰——然而黑色斗篷下的那張臉卻是陌生的,如此的蒼老不堪:湛藍的長髮灰白如雪,深碧的眼眸深陷黯淡,處處透出死亡來臨的頹敗氣息。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麼會是他?   是幻覺麼?她吃驚地想睜大眼睛分辨,然而身體裡所有的力量彷彿都被那一劍斬斷,恍惚中無法掙扎分毫。那個蒼老的人靜靜凝視著她,陌生的臉上有熟悉得刻骨的表情。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俯下身將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後離去。   那一吻,落在眉心的同一個位置,呼應了許多年前那一場緣起,彷彿是一場輪迴的終結——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向她傳話,如此的平靜而滄桑。   那是多少年前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蘇摩!蘇摩!是你麼?你要去哪裡?   看著那個模糊的背影漸行漸遠,她竭盡全力想要大呼,咽喉裡卻發不出絲毫聲音。她不顧一切地掙扎,想要喚回他,然而,那兩個字彷彿被詛咒了,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說出。急怒交加中,胸臆忽然一陣劇痛,一口血從口中急噴而出。   「白瓔,白瓔!」耳邊有人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   意識漸漸轉醒,沉沉撐開的眼簾裡,映入一襲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她靠在那個人的懷裡,有溫熱的藥被送到唇邊。   清醒後的一瞬,夢裡的那一句呼喊就被凍結在咽喉裡。她勉力轉過頭,看著身畔的人,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吐出了另外一個名字:「真嵐?」   「嗯。」他用右臂將她抱起,左手的銀匙盛了藥遞過來,聲音疲憊而嘶啞,「你總算醒了……快喝吧。你已經不再是冥靈,和普通人一樣的身體,更需要小心才是啊!」   「……」她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人,微微一陣恍惚——原來,一切都是幻覺麼?原來是真嵐救了她,一直照顧她到如今?   她全身忽然放鬆,靠在了那溫暖堅實的臂膀裡,乖乖地張開了嘴,吞下了苦澀的藥。   「白瓔,你看,」她聽到他的語氣是少見欣喜,同時雙臂緩緩收緊,攏住妻子的腰身,「我的左手也回來了!如今我終於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了——也終於,可以擁抱你。」   第六個封印終於合併完畢,回復了原貌的空桑皇太子在光之塔下舉起了雙手,緩緩擁抱自己的妻子,在她耳邊溫柔的低低微笑——白塔的倒影在頭頂蕩漾,光影從高空落入水中,彷彿給這個重生的帝王披上了一件輝煌奪目的長袍。   「白瓔,不要擔心,好好養傷吧……外面的事情有我來擔當。我已經和慕容修擬定了新的計劃,等這個計劃施行完畢,便能有效的遏止破軍。」   「我以我血發誓:空桑必將重生!」   四、群雄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葉城之戰終於以飛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終。據說,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親眼看到了破軍少帥來到葉城,和帶兵撤離的飛廉少將交手。   軍中雙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鋒,依舊還是以雲煥佔絕對上風而告終——據目擊者說:那一戰裡,雲少帥以個人之力、幾乎將葉城裡的鎮野軍團消滅殆盡,卻偏偏不殺作為統帥的飛廉。到了最後,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勢若瘋狂。   然而,他的力量和破軍相比無疑螳臂當車,雲煥的黑暗之劍幾次切過他的身體,然而彷彿有意容情、每次都沒有深入要害,只是盡多的給予痛苦。不一會,飛廉身上已有十數處大小傷口,整個人彷彿血池裡出來一樣可怖。   甕城裡的軍隊已經奔逃一空,剩下滿地屍首狼藉。雲煥站在一地的屍首之中,掉轉劍鋒、架在了最後一名少年戰士的咽喉上,定定看著同僚,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飛廉踉蹌著站住,滿臉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變得頹敗而絕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聲吼了起來,目眥欲裂,「雲煥,你這個瘋子!殺這樣的無名小卒,不嫌污了你的手麼?放了他,來殺我吧!」   然而雲煥根本沒有理睬他,只是將劍鋒一寸一寸的割入那個少年戰士的咽喉,眼裡充滿了陰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殺你,我就是要在你面前殺你的同伴——如何?」   「瘋子!」飛廉厲喝一聲拔劍刺去,竟似已不顧生死。   「真的想死麼?」雲煥看著他,低低吐出幾個字,冷笑,「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還沒體會夠呢!」黑色的光芒在他手心凝聚,他看著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裡殺氣充盈:「真厭惡你總是以這樣的姿態站在我眼前……廢了你的手,就不會總想充英雄了吧?」   兩人的身形,在瞬間交錯——飛廉踉蹌而過,只覺膝蓋再無力氣,低下頭就看到血從左臂直流下來。   雲煥站定,施施然轉過身:「接下來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裡忽地風聲大起,一道黑影從巫羅府邸後院無聲騰起,壓頂而來,銀色的閃電細細擊下,轉瞬抵達雲煥的後心!   破軍根本不為所動,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劍,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屬撕裂聲刺耳的想起,那架飛來的銀色機械在一擊之下便被摧毀,隆隆墜地,化為一團火光,碎裂開來。   「愚蠢。」雲煥唇角浮出一絲冷笑,頭也不回。然而,他的眼神忽然變了——那架墜落的風隼忽然間碎裂,彷彿鏡像,天空中出現了另一隻一模一樣的銀色機械!   比翼鳥?!出其不意攻擊他的,居然是一架比翼鳥?!   「走!」一道銀色的飛索從天而降,精確地捲住了飛廉的腰,在瞬間將那個陷入絕境的人飛速拉起,收入了艙室。   雲煥大怒,手心黑暗之劍化為閃電,向著那架比翼鳥投擲而出。比翼鳥一個踉蹌,卻很快重新穩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過了葉城的外牆,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對方在空中以精確巧妙的角度折轉,操縱之靈活,竟然能和軍團第一的傀儡瀟媲美!   是誰?居然有人、駕駛著比翼鳥從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飛廉!   眼角餘光裡,他看到了駕駛著比翼鳥的傀儡。那個傀儡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他就從那熟悉的眼神裡認出了對方——   湘!居然是湘!那個該死的鮫人,居然還活著!   那一瞬,殺氣從心中再也無法控制的湧起,目眥欲裂。   「湘?」黑暗的艙室內,飛廉摀住流血的左肩,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熟練地操縱著比翼鳥的鮫人——那個奄奄一息的鮫人戰士居然在此刻坐到了操縱席上,拖著潰敗不堪的身體,比任何傀儡都靈巧地操縱著這一駕比翼鳥。   聽到他的問話,湘並沒有回頭,碧色的獨眼始終凝視著前方,面無表情。   「你應該慶幸……葉城裡已經沒有傀儡了,而我卻還有操縱比翼鳥的力量。」她的聲音有掩飾不住的衰弱,在飛離葉城之後動作漸漸遲緩,「而更該慶幸的……是我還欠你很多人情,飛廉少將。」   「所以,我願意為了你,再充任一次傀儡。」   ※※※   太陽躍出慕士塔格的時候,一夜的激戰終於結束。   那一戰慘烈異常:外有鐵桶似的包圍,內有強敵入侵,為了掩護同僚從空中撤退,駐守甕城的鎮野軍團浴血奮戰,直至天亮才撤退。   然而,最終能成功逃離葉城進入博古爾大漠的,不過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這個雲荒大地上最繁華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為了廢墟。外城、甕城裡層層疊疊都是軍人的屍體,城內街道上也是蕭條無比,到處都有空戰後墜毀的風隼殘骸,一些繁華的街坊被戰火燒成了一片白地。   當迦樓羅緩緩盤旋於葉城上空,巨大的雙翼遮蔽住日光時,倖存的百姓們紛紛從地窖裡走出,在被戰火熏得烏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將雙手舉向上天,祈求自己的性命——那些下跪的人中,也包括了重傷在身無法逃離葉城的巫羅。   然而破軍少將始終不曾走下迦樓羅,只是在半空裡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他回到了帝都,卻把他的旨意貫徹到了這一座被征服的領地上: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僅剩的巫羅繼續成為葉城的負責人——這樣的決定多少讓人有些吃驚,然而,在列隊進入葉城的帝國將領們見過巫羅後,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羅坐在府上,眼神卻是呆滯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說出來的話都刻板如鸚鵡學舌。   在看到巫羅身側站著的那個帝都密使時,所有將領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羅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個被傀儡蟲控制的傀儡!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葉城重新落入了破軍的控制,扼守的門戶被打開了。經過一輪血腥的洗牌後,新十大門閥誕生——那些少壯派的年輕人掌握了帝都的軍權和政權,列隊跪於迦樓羅下聽命,有著不同於昔日舊門閥的勃勃野心和殺意。   講武堂開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門第的界限遴選精英、培訓新的戰士。十大門閥在平定了族內的紛爭後,為了在新政權裡出人頭地、紛紛開始積極表現自己,主動請纓出征,試圖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四月開始,帝都的調令一道道簽發,十大門閥的子弟依次被派往雲荒各地,分別和冰族亂黨、鮫人復國軍和空桑人作戰。那一群群年輕的虎豹被一隻充滿毀滅力量的巨手從牢籠裡釋放出來,撲向了四方作戰。而另一群魔物:鳥靈,則雲集在了帝都破軍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聽從調遣。每一次都跟隨這些軍隊出擊,然後在戰後狂歡地享用著血肉的盛宴。   ——在帝國創立後的百年裡,它們還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無忌憚。   整個雲荒都在戰火中燃燒,局勢錯綜複雜。   在東澤,龍神帶領復國軍和空桑的西京將軍一起作戰,中州來的珠寶商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雖然這個年輕人從未有過戰場經驗,然而飽讀史書自幼熟知權謀的他縝密冷靜,做事綿裡藏針滴水不漏,幾次應變下來,竟是運籌帷幄令人刮目相看;而北方九嶷郡的局勢也比較穩定,青□雖然年紀尚小,卻將屬地管理得有板有眼,不讓滄流人有可乘之機,幾次戰役下來局面暫時佔優,控制了鏡湖東側的半壁江山。   到了晚上,局面則更加有利——空桑的冥靈軍團在皇太子的帶領下每夜從無色城出擊,在夜色的掩護下飛馳各地,對滄流帝國的軍隊進行狂風暴雨般的打擊,然後天亮之前在陸地上友軍的掩護下撤退,弄得滄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憊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為缺乏空桑和復國軍的兵力安排,帝都的軍隊卻長驅直入,追擊從葉城撤退的部隊,深入大漠上千里,幾乎將其一舉殲滅。但在關鍵的時刻、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忽然帶著人馬出現,在博古爾沙漠深處突襲了帝都的軍隊,打亂了追兵的步調。在盜寶者的幫助下,狼朗和衛默趁機帶著軍隊突圍,帶兵連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背靠空寂之山排出陣形,對著天空裡密佈的軍隊發出了開戰的訊號。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麼命令,破軍麾下的軍隊居然不再追擊,反而齊齊撤退了一百里,不敢再推進一步,彷彿那座古墓裡有什麼可怕的武器。   一時間,天下群雄並起,各路烽煙燃遍。   戰鬥進入了相持階段,數月之中,整個雲荒都籠罩在戰火中。   ※※※   滄流歷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滿月之夜。   冷月下,砂風呼嘯過耳,狼朗帶領戰士在古墓前長久地守著,日復一日——無論是飛廉還是他、都已經知道了這座古墓的重要意義,所以絕對要不惜一切力量將其控制在手裡。   多麼可笑……他的一生似乎都被這座冰冷的古墓所牽制,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令他無論走出多遠、都會回到這個地方。   多麼奇怪的羈絆……彷彿他一生的宿命只在於此。   月光照在冰冷厚重的玄武岩上,狼朗抬起手輕輕磨娑古墓的石壁,臉上的神色複雜無比——只不過半年不到,重新回到這裡卻已經恍如隔世。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還在眼前飛舞,伴隨著閃電般雪亮的劍光,宛如在漫天雷霆之中當空而舞,如此高潔、如此奪目,令人心生自慚,只能仰望而不敢接近。   快三十年了吧……他一直默默觀望著她,哪怕一年只得見上一面也覺得心滿意足。可直到闔上雙眼,墓中之人卻始終不曾知道他的存在。他不過是一個外人啊……對這片大漠而言,他是一個過客,而不是歸人。   而對她和破軍之間傳奇的一生來說,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   狼朗在墓前合起了手掌,默默祝誦:墓中之人,請原諒我們驚擾了你的長眠,以你來要挾了破軍……但是,能讓這一片土地暫時免於戰火,對你來說也是欣悅的事情吧?   所以,請寬恕如今我們的不敬。   「隊長,到底這裡頭有啥?」旁邊的戰士看了很久,忍不住低聲。   狼朗睜開眼睛,不出聲地回頭,看向了東南方密佈的戰雲——那是帝都派出來的軍隊,已經壓到了博古爾沙漠的邊緣。縱然是遠隔百里,他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肅然殺氣。   「老大,我也真想看看這座墓裡到底有什麼!」副隊長同樣大惑不解,頓足,「那天帝都的軍隊都快要打到空寂大營了,可是一到這裡,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頭!——難道真的有什麼女仙保佑不成?」   狼朗點了點頭,放下了合十的雙手:「你猜得不錯。」   「什麼?」副隊長和所有冰族人一樣一向對神鬼之道嗤之以鼻,不由吃驚。   「你難道忘記了麼?——當日雲煥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爾戈人躲入古墓,他卻始終不敢攻擊。連他那樣的人、都對墓裡的女仙敬畏三分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長,「別問原因,反正,只要守著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將訥訥領命。   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祈禱聲,驚慌而顫抖。諸人轉頭看去,卻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牧民,拖兒挈女的趕來。彷彿是害怕有軍隊駐守,這些牧民們遠遠跪著不敢靠近,只是對著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誦。   「又是這群殺不盡的沙蠻子!」副隊長不耐煩,啪的一聲抽了個響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攔下了他,搖頭:「算了,讓他們也來這裡躲躲吧……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各個部落都不安定,也只能來這裡祈禱了。」   「那些沙蠻個個不安分,不如全殺了乾脆!」副隊長蹙眉,憤憤:「聽說還有很多暴民投奔了烏蘭沙海的那群盜寶者,裡頭還有霍圖部的餘黨!——時局一亂,這些傢伙都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西荒都要變成那群強盜的天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點頭歎息,「百年積怨,一朝爆發啊。」   說到國內時局,一隊人便各自無語,心頭沉重。蒼天瀚海,冷月下寂靜無聲,只聽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鐵甲上的聲音,長短不一,錚然有聲。   半晌,副隊長忽地一拍腦袋:「對了,老大,明天宣武將軍成親,你準備送什麼?」   「成親?」狼朗一怔,才想了起來,有些愕然,「和誰?」   「和那個帝都逃難出來的巫即一族小姐啊。」副隊長笑,「聽說是遠房親戚,來投奔宣武將軍的——真是一個美人兒,可讓那個傢伙撿了個大便宜。」   「是那個女人?」狼朗吃驚,「聽說她不是瘋了麼?那傢伙還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傢伙有什麼不敢的。」副隊長冷笑,有些不屑,「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個小姐如今落了難,逃到了這裡,雖然驚嚇過度變得瘋瘋癲癲,但還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過才有鬼了。」   「是破軍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撐破了肚子。」   「沒關係,」副隊長搖頭:「據說是破軍不要的女人,想來撿了回來也不打緊——何況破軍還放了她一馬,顯然還是有點顧惜這女人的……他冷笑起來:「宣老二算盤打得精呢,抓住了這個女人,將來無論帝都贏還是飛廉少將贏,他都摸了一張好牌在手裡。」   狼朗蹙眉,露出厭惡的神色:「那……飛廉也肯麼?」   「少將沒什麼立場反對吧?畢竟那個女人也不是他什麼人,人家遠房親戚不嫌她瘋癲肯照顧她,如果硬要反對也太說不過去了。」副將啐了一口,吐出被風吹到嘴裡的黃沙,露出輕蔑的表情,「何況那個女人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實在是對少將不起——如今大敵當前,飛廉少將好幾天沒回空寂城了,哪裡還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頭看著帝都上空的冷月。   數月前飛廉少將能從葉城擺脫破軍的追殺脫身已經是奇跡。一到空寂城,少將就投入了緊張的軍情之中,連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東方逼來的雲煥手下的叛軍,另一方面因為空寂自城孤懸一地、必須要盡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來駐守的靖野軍團不過分為三個大營,除了空寂大營之外,其他兩個大營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軍,剩下的也在觀望之中。能馳援空寂城共同對敵的,更是十中無一二。這幾日,飛廉少將又帶領人馬悄然潛行出城,想必也是四處尋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複雜。   伽藍白塔已經被撞毀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雲荒大地的各處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摟羅懸浮於其上,遠遠看去就如一片烏雲籠罩。   在迦摟羅的映襯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歎了口氣。亂世裡人命如草芥,如明茉這樣出身貴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這樣的亂世急流裡,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罷了——可憐這樣的朱門繡戶王侯之女,到最後卻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對那個女子生出一點同情來。   「說起飛廉少將,也是命大啊,」副隊長因為無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斷後,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知道竟然還被比翼鳥從破軍手裡救了回來!」   狼朗點了點頭:「是命大。」   「聽說救他回來的是個鮫人?」副隊長好奇,抓了抓頭髮,「那麼赤膽忠心,倒是和破軍的那個瀟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爛掉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的傀儡。」   狼朗無語。比翼鳥分裂後,一半墜毀於雲煥手裡,另一半卻帶著飛廉少將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來到空寂大營。在最後脂水燃盡迫降在沙漠時,重傷的鮫人從比翼鳥裡爬出,冒著大漠熾熱的風砂拖著受傷的冰族軍人行走了上百里,終於來到了空寂大營。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歸來的飛廉時,他身旁的鮫人已經因為脫水和衰弱而昏迷。她傷得那樣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飛廉恢復,她還是處於深度的昏迷中。醒來飛廉少將長久地站在那個鮫人病榻前,神情複雜,什麼也沒說,只是吩咐軍中大夫好生照看。   「飛廉少將向來善待鮫人,當有此報。」狼朗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便再也無語。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耳畔忽然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馬嘶,城上士兵大聲歡呼。   「怎麼了?」閒談中的將官們齊齊抬頭,卻看到空寂城下煙塵飛揚,似有大隊人馬趕到,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飛廉少將,但他身後帶著的隊伍卻是黑壓壓一片,在夜色裡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軍隊。   飛廉抬頭對城上高聲吩咐:「開城!」   隨著一聲命令,沉重的門閂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達十丈的城門緩緩打開。   人似虎、馬如龍,一行人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馬蹄翻飛。   「不對!」狼朗身邊的副將忽地驚呼起來,「這、這……是盜寶者啊!看他們的馬,上面都有銀色的薩朗鷹標記!」   狼朗也是一驚,瞳孔驟然收縮——不錯,他也認出來了:這一支飛廉少將星夜帶回的隊伍、居然是縱橫大漠的盜寶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聲吩咐副隊長,「你好生看守這裡。」   ※※※   不出所料,飛廉少將將西荒盜寶者迎入空寂大營的做法遭到了過半將士的反對——特別是那些從帝都千里血戰而來的門閥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絕不肯和這些賤民同處,如果少將非要安排這些人作為戰場上的搭檔,他們寧可放棄戰鬥。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卻更明白飛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入衛默少將的房間,去遊說那個帝都來的門閥子弟。然而,自從他一走進門口開始,那個貴族少年就對這個同僚冷言冷語。   「唉,請你們也體諒一下飛廉——他是在竭盡全力為平叛而奔走,」他看著臉色鐵青的衛默少將,搖頭歎息,「破軍力量太強,我們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如今盜寶者願意和我們合作,也是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   衛默倔強地仰著下頷,冷笑:「鳳凰與野鳥,怎可同槽而食?」   「那麼,你是寧可死了,也不願意接受異族人的幫助?」狼朗神色漸漸嚴肅,看著這個帝都裡來的驕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麼多人的血,難道還比不上你們的臉面和驕傲?!   衛默冷哼一聲側過臉去,不屑:「你這個被流放西荒的賤民,也配和我說這些?」   狼朗眼裡亮光一閃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殺人的衝動——這些帝都的紈褲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經是十大門閥之一,甚至比這些人身份更是高貴顯赫。   「你引以為傲的是什麼?血統?門第?還是那一堆堆寫在紙上的譜牒?」狼朗冷笑起來,決定不再給眼前這個傢伙留面子,「衛默少將,我想你該清醒一下了——如今風水輪流轉,這裡不是帝都,沒人會買血統的帳;這裡是西荒、是弱肉強食的地方!」   驚訝於對方驟然強硬的語氣,衛默詫然轉頭,卻看到一隻被太陽曬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過來,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領,用力之大幾乎把他從地面上提起。   「幹嗎?快把你的髒手拿開!」貴族青年驚怒交急,卻掙扎不脫。   「血統?血統算個屁!雲煥血洗帝都後,現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說自己不是貴族,你卻還在這裡做夢!」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齒森冷如狼,看著手裡粉團也似的貴公子,「告訴你,如果你死在了這裡、巫謝一族便是徹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讓巫謝一族的血脈在這裡斷絕,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麼?」   「咳咳、咳咳……」衛默劇烈地掙扎,卻無法掙脫那隻鐵一樣勒緊的手臂。   「明白麼?」狼朗再度逼問,眼神狠厲。   那一瞬,衛默明白只要他不點頭屈服,那個野蠻的同僚只怕要將自己勒死——而在這一天高皇帝遠、風砂酷烈的西方大營裡,只怕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會在意。   「明白了麼?」狼朗第三次開口,手指越來越緊,「帝都來的少爺?」   咽喉幾乎要被捏斷,在巨大的恐懼之下他頹然點頭,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著他發青的臉,眼裡露出譏誚的光:「聽清楚,並永遠記住——決定一個人是否高貴的不是門第也不是血統,而是他自身的品質。明白麼?」   衛默連連點頭,只痛得眼淚都沁出。   「所以從這個標準來看、你還遠遠不合格。」狼朗譏誚,鬆開手,看著癱倒在地的紈褲公子——真是欺軟怕硬的傢伙,平日裝出那麼一副趾高氣昂的屌樣,結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嚨就軟成這樣?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衛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將軍的大喜日子,飛廉也會去——到時候你要帶頭出來,當眾表示對西荒盜寶者們加入的支持——知道麼?」   衛默微微一愕,露出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緊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覺得氣短,連忙回答。   「還算是個知道好歹的傢伙。」狼朗冷笑轉身,喃喃,「我也該去準備一下了……賀禮還沒打點好呢,真是令人頭痛。」   ※※※   大概因為是在戰時,空寂城裡那一場婚禮進行的悄無聲息。   宣武副將出身於巫即的遠房,算不得顯貴,戍邊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過了這一場大劫。在如今十大門閥嫡系幾乎為之一空、庶出弟子紛紛佔據高位之時,這個遠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覺到了命運轉機的到來。   宣武向來乖覺,南昭將軍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時機上位,一舉成為空寂大營的主將——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試圖抓住第二次機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風險、但也可能帶來巨大回報的舉動——畢竟那個被送到空寂大營投靠自己的瘋癲的女子曾經是飛廉少將的未婚妻,更是當今帝都裡那個主宰者的棄妻。但在既懷著投機心理、又貪婪於美色的宣武看來,這無疑是一次利潤巨大的賭博。   當然,事先他試探過飛廉的口風,吐露自己想要照顧這個瘋癲的遠房親戚的意願,而對方沒有明確反對。宣武知道飛廉少將最近內外交困,奔波於諸方勢力之間,試圖聯結一切力量對抗帝都的破軍,已經是沒有精力顧及那個女子。   於是他便下了決心,準備要好好賭這一次。   但是這個精明的賭徒同時也明白其中的風險,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以便將來風頭不對可以撇的乾淨,所以沒有大張旗鼓的明媒正娶,只是將婚禮在私下悄無聲息地安排好,一抬軟轎便接了那個帝都的天皇貴胄之女進門。只有幾個高層的將領接到了請貼,被邀請出席一個只有十數人參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辦了婚宴。   ——然而,誰都不知道那一場如此低調進行的婚禮,還會出這樣的大亂子。   那個喝下了大量不知什麼湯藥,被藥性弄得昏沉的瘋癲女子,一直都癡呆安靜地被牽引來去,讓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沒有絲毫反抗。   不料,卻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瘋癲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間一手掀了紅蓋頭,然後看著自己手上的紅帕和身上的紅衣,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滾開!」   在眾人目瞪口呆時,嗤啦一聲,新娘子將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明茉用纖細的手指生生將紅綢扯裂,幾下就將身上的衣服全數脫下撕碎,扔在腳下,也不顧只穿著褻衣的身體,只是驚懼地看著堂內滿眼的紅色,全身發抖,一步步的後退,眼神絕望而瘋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將軍臉上陣紅陣白,不敢相信自己新娘竟然在那麼多人面前出如此大的醜,連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別鬧了!快把她弄回後堂去!」   「可是,將軍,還沒拜天地呢……」主持婚禮的儐相低聲提醒。   「還拜什麼天地!」宣武惱羞成怒,頓足把她往裡面推,「嫌不夠丟人現眼麼?快替我把這個瘋女人弄回去關起來!」   「魔鬼!」她卻看著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紅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臉,撕裂他的喜袍,「別碰我!滾開……都給我滾開!」   「賤人!」宣武徹底惱了,反手便往她臉上扇去。   那個瘋癲的女子卻靈活的如一條魚,轉身就溜了開去。他一個踏步上去,準備扯住她的頭髮。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經在胳膊上劃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對他笑,得意地揚著手裡一把匕首,上面鮮血淋漓:「魔鬼,別想抓到我!」   旁邊的人一起驚呼,連忙上來奪去她手裡的凶器。畢竟是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不幾下便被奪了匕首,驚懼地退到喜堂一角,看著堂上諸人,全身發抖地縮成一團。   「魔鬼!魔鬼!」她看著道賀的諸位軍人,厲聲詛咒。   宣武驚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這個瘋女人打清醒過來。然而,他的手剛揚起,卻被人凌空抓住,用力得幾乎捏斷他的骨頭。宣武脫口痛呼出聲,正要扭頭怒斥,卻發現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沒有開口的飛廉少將!   在滿堂大亂的時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來維護以前的未婚妻。那張一貫溫文儒雅的臉上帶著少見怒意和殺意,瞬間刺得他不敢開口說話。   「宣武將軍,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應該體諒她。」飛廉一字一字開口,凝視著他,眼神凌厲,「你承諾過會好好對她——如今大喜之日,卻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著衣不蔽體的瘋癲女子,氣不打一處來。   ——難道自己計算錯了?這個女人的失心瘋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遠遠超出他想像。和這樣懷著匕首的女人共處,真是需要冒著生命危險,如果真的娶了這個瘋婆子,看來這一生恐怕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看起來,你不是真心想照顧她,」飛廉淡淡,「她也不喜歡你。」   「……」宣武訥訥,發現那個文雅溫和的少將有時候說話也甚為不留情面。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飛廉定定看著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則這樣鬧下去,遲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打了個寒噤。   「魔鬼,魔鬼……」披頭散髮的女子看著他尖叫,卻不知何時躲到了飛廉的背後,瑟瑟發抖地拉著他的衣襟不肯鬆手,探出頭來看著周圍的一片紅,喃喃詛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歎了口氣,嘟囔,「反正也還沒行大禮……」   「如此甚好。」飛廉笑了笑,鬆開了他的手,「快去下去包紮吧。」   他脫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膚。出乎意料的,那個瘋癲的女子在他身邊乖得出奇,宛如一頭羔羊般聽話地任憑擺佈,不叫也不掙扎。飛廉回頭看了看旁邊愕然的諸人,搖頭笑了笑:「真是讓大家掃興了……不過既然都來了,還是繼續喝完這一席吧。」   諸人看得事情平息,都鬆了口氣,紛紛坐下繼續,然而已經沒有了胃口。這時有喜婆上來試圖將明茉帶下去休息。然而剛剛安靜下來的女子又開始尖叫,狂亂地揮舞著手臂,歇斯底里,不肯離開飛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沒事的,」飛廉連忙讓喜婆退下,安慰著明茉。   瘋癲的女子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雙眼警惕地看著身側所有軍人,流露出恐懼驚慌之意,靠在他身側瑟瑟發抖。看到這樣的情狀,衛默先冷笑了一聲,側過頭去不屑地喝酒,青珞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沒說什麼。   同樣出身門閥,深受禮儀訓導,飛廉此刻也覺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終究不忍將她推開,歎了口氣,吩咐左右給她加了碗筷,然後將菜挾到了她面前——應該是幾日來餓得狠了,明茉埋頭猛吃起來,他布菜的速度幾乎趕不上她吃的速度。   「別那麼急,慢慢來。」飛廉看著她滿臉的汁水,輕歎,眼裡有憐惜的光——他一直記得她曾經是一個多麼矜持而高貴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著獨有的風姿,艷名播於帝都,令多少王孫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卻彷彿把自幼的教養訓導忘記的一乾二淨,和西荒那些貧賤出身的女子沒兩樣。   前日帝都激變,血流成河,聽說她甚至一度和「那個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然而,那場婚禮最終變成了血腥的屠殺。   那之後她的遭遇沒有人知道,只聽說巫姑和巫即一族並未因和破軍結親而得到優待,照樣沒有逃脫被血洗的厄運——在破軍眼裡,這個女子只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在走過了那一步後便失去了價值。   多麼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這樣單純不切合實際的幻想?總是容易被那些帶著毀滅邪惡氣息的男子吸引,卻又盲目的相信愛情的力量,以為自己就是與眾不同,只要出現在對方的生命裡,就可以用真情來拯救那些黑暗孤獨的靈魂。   多麼天真啊……她不過一介弱女子,卻一度試圖伸手去救援一個擁有毀滅力量的暴君!於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捲起,拋入了驚濤駭浪之中,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旖夢碎裂後流落邊荒後,這個天之驕女如今居然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飛廉在心裡輕歎,想起當日她不顧一切去天牢探望雲煥的情形,眼神柔軟下來——無論如何,她的本心總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為很可笑,純粹是深閨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夢,但那個夢在森冷殘酷的帝都裡也顯得如此的溫暖。   ——任何一個善良的人,都實在不該得到今日這樣的對待。   飛廉看著她狼吞虎嚥地吃著東西,想起自己一直以來來忙碌於軍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經忍饑挨餓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見她的腰帶內側有寒光一閃,竟是還掖著一把匕首,不由臉色微微一變。   她……原來竟是這樣地防備著所有人麼?不像是一個喪失神智的瘋子,更像是一個無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獨自面對著大群的惡狼。   「慢點吃。」他柔聲勸著,拿起一塊帕子替她擦去頰邊濺上的汁水,她很聽話地抬起臉來配合著他,秀麗的臉在溫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隻手抓著筷子,另一隻手卻始終不敢放開他的衣袖,彷彿生怕一鬆手這個人便會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圍。   酒席還在繼續,然而氣氛變得曖昧而沉悶,滿堂議論紛紛。   「咦,我喜歡那個飛廉少將。」堂上一角,應邀出席的一個少女對著旁邊的少年低聲道,眼睛明亮,「音格爾,你呢?」   那個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為古怪,隱約有怒意。   「好啦,這樣也生氣,真是的!」閃閃哭笑不得,「我喜歡他,因為他是個好人嘛——和這裡很多人都不一樣。你說是不是?」   盜寶者之王沒有理睬她,只是低下頭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這個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轉瞬倒灌入喉,蒼白的臉頰上騰起微紅。他又抓起一甕,淋漓倒了一大碗,旁邊的滄流軍人都不由為之側目。   「……」閃閃無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歡那個少將了——行了吧。」   「不行。」遞到唇邊的酒碗頓住了,少年的眼睛從瓷器邊緣看過來,不容置疑,「因為我也喜歡他——盜寶者不會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歡丈夫的朋友。」   「……」閃閃一時無語,暗自歎氣:唉,音格爾的脾氣有時候實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溫柔文弱的男子完全兩樣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飲而盡,音格爾重重把酒碗放下,彷彿藉著酒勁,忽地大聲道:「飛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語出,滿座聳動。在座的滄流軍人紛紛回頭,看著這個突發狂言的西荒盜寶者,臉上表情驚愕。飛廉的手也不由一顫,杯子裡的酒濺出了一些,也愕然回頭。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劇烈一震,卻只是深深的低下了頭不說話。   音格爾拍案而起:「飛廉,你娶她吧!」   盜寶者獨立於滿座軍人之中,眼神雪亮,有著西荒人獨有的烈性:「否則她無依無靠,在這裡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負——你看,她那樣喜歡你,你也不討厭她。如果你是個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話擲地有聲,讓在座的滄流軍人相顧失色——從誕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諸多苛刻的規範條例下成長,從誕生到死去、無不受到種種拘束。在過去門閥和血統主宰一切的時代裡,他們不但無法選擇出身,無法選擇職業,更是無法選擇婚姻。此刻盜寶者這樣的話,無疑石破天驚,令滿堂寂靜。   寂靜中,連瘋癲的女子都不再出聲了,只是睜著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身邊正在為自己挾菜的少將。飛廉的手到中途頓了頓,彷彿也被那一席狂言震驚。然而,隨即只是繼續輕輕將菜挾到了她的碗裡,手輕而穩,不動分毫。   然後,他鬆開了攬住明茉的手,轉頭看著音格爾,若有所思。   「飛廉,你娶了她吧!」音格爾再次道,聲音直率,「肯與不肯,也就一句話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們冰族又哪來那麼多的規矩?」   飛廉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明茉那雙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開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什麼?!滿座發出了低低驚呼,諸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得飛廉再度清晰地重複:「好。」然後他低下頭,看著那個愕然睜大眼睛的女子,柔聲:「明茉小姐,你願意讓我來照顧你麼?」   瘋癲的人臉上忽然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似是不敢抬頭,只有兩行淚水從頰邊如珍珠滾落,簌簌落入碗裡。   「你願意麼?」飛廉繼續溫和地問,「我尊重你的意願。」   「呵……」堂內有人發出低低嗤笑,顯得分外刺耳。衛默捏著酒杯冷笑:「問一個瘋子願不願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唄,如今這個空寂城裡也不會有人敢反對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憤然拍案,怒視。衛默冷笑不語。   然而,只聽一聲脆響,碗碟紛紛墜落在地。穿著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轉身緊緊拉住了飛廉的手,一掃平日的瘋癲癡狂,看著所有人,用清晰而確定的語氣回答——   「是的,我願意!」   眾人愕然,還沒明白過來原來那個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裝瘋賣傻。只有音格爾大笑起來,用力擊掌,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也帶頭喝起采來。   掌聲剛開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漸漸的大家都反應過來,知道空寂大營裡畢竟還是飛廉作主,想想這其實也算是完璧歸趙,能再結前緣也算是一段佳話。於是滿堂的賓客都發出了恭賀的聲音,湮沒了這一對新人——卻無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飛廉肩頭,淚水已經無聲地濕透了重衣。   原來,童年時的預言是靈驗的:她是一個幸運的女子,將會得到一個很好的歸宿。即便是在滄海橫流的亂世中,當旖夢破碎、流落天涯之後,歷經了那麼多的磨難,竟尤自還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應該感謝上蒼的仁慈,也將以餘生來回報。   ※※※   不同於西荒那一場熱鬧而一波三折的婚禮,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內,入夜後卻是一片寂靜,彷彿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摟羅披著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動,無數紅光從剛剛血戰完畢的葉城升起,如縷不絕,最後消失在迦摟羅的底艙內。密集的烏雲簇擁在周圍,仔細看去、卻是無數匍匐於下的鳥靈。   「啪!」寂靜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記。   「主人,請息怒……」瀟的聲音帶著怯意,「都怪瀟沒用,不能幫你阻住飛廉。」   雲煥冷哼一聲:「不關你的事。」他的手漸漸握緊,指甲刺破了掌心,低聲咬牙:「只是湘這個賤人,居然在我面前帶走了飛廉!她居然還活著!她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瀟不敢答話,沉默。   「可恨!那一群傢伙居然還逃往空寂之山,拿師父來要挾我!」雲煥只覺得心裡有無數聲音在呼嘯,那種殺氣幾乎要衝破他的軀體,將他徹底吞噬。他顫抖著抬手按在心口,眼神變幻——血洗帝都之後,那種虛無和茫然差一點將他擊潰。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裡的仇恨再度被激發出來,殺意凜冽,重新充實起來。   那群該死的傢伙,居然敢拿古墓來要挾他!   他不敢想像飛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後會把那座古墓怎樣。如果……如果師父的遺體遭到絲毫損壞,如果他們敢對其有絲毫不敬——他發誓:就是把整個雲荒都毀滅,也要讓每一個參與過、哪怕觸碰過一塊墓石的人得到報應!   雲煥頹然將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瀟,你的情況如何?」他壓低聲音問。   「修復接近完成,」瀟回答,聲音略微顫抖,「又……又要開戰了麼?」   「是!」雲煥側過頭:「追擊帝國餘黨的事暫時放在一邊。明夜開始,集中兵力與空桑海國交戰——務必要在三個月內平定東澤局面!」   「是……」瀟默默點頭,暗自咬緊了牙。   「我下去一下。」雲煥站起了身,「在這裡睡不著。」   「是。」瀟知道他要去哪裡,只是默默點頭——主人並不喜歡這裡,更少在迦樓羅裡過夜,連日來都要回到被重新修復好的甘泉宮去。   在他離開後,她寂寂地坐在黑夜裡,許久不動。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錚然落地為珠。主人走了,她又將獨自陷入無窮無盡的噩夢裡……面對著一張張死去族人的臉。   今夜,那些文鰩魚還會不會飛來呢?會不會帶來那些指責和咒罵?   在族人看來,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無數的生靈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縷不絕地從地面被抽取,漸漸融入迦摟羅的內艙,在紅蓮烈火裡煉化,成為這具殺人機械的原動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覺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為什麼?為什麼在與迦樓羅合而為一、成為曠古未有的殺人機械時,不把她的心也一併變成鐵石呢?   如果這樣,在面對這種與故國開戰的命令時,也不會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雖然並稱軍團兩位擁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們的目的和信念卻完全不同——或許在別人看來,你崇高、我自私,但我們卻同樣曾背棄了無數人,傷害了無數人,只為自己心裡認定的那個信念血戰到底。   但,如今你卻在戰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飛廉。   復國軍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裡,也曾經有過如此苦痛的掙扎和取捨?   ※※※   在破軍少帥的命令下,帝都調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繼日的開工,所以重修這座甘泉宮只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如今這座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宮殿又恢復了原來的華麗齊整,宛如從未遭受過兵火一般。   雲煥悄然踏入了庭院,輕輕推開門,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卻已全非。卻再也沒有長姐溫柔寧靜的笑容迎接他,也沒有活潑任性的小妹躲閃著在門後看他。重新回到這裡的他,早已是一個天地背棄的魔。   他悄然走過花園,眼裡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開最後一道內堂的門時,他的手頓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門外恭謹地低語:「師父,徒兒來看您了。」   在通報過後,他才小心地推門入內。   門一開,室內一燈如豆,無數帷幕在夜風飄飄轉轉,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後,一張素白如蓮的臉藏在光下,寧靜而恬淡。那個人彷彿是在輪椅上睡去了,閉目不答,面容安詳。長長的頭髮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風裡一動不動。   雲煥踏著一地的月光走進來,在十步開外駐足。   這一幅畫像出自於帝都最好的畫家之手,美麗寧靜,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宮,是為了給自己的過去所珍視的人留下一個紀念。殿堂裡供奉著那兩個女子的畫像,一個是他血脈相連的長姐,另一個則是他畢生無法忘記的引導者。   巫真雲燭的相貌,帝都裡見過的人也並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畫的栩栩如生。然而對另一個女子從未謀面的女子,畫家們卻始終無法順利繪製——然而暴虐的破軍卻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對繪畫者描述,每一次的語調都溫和而舒緩,似乎沉迷於某種難得的美好回憶裡。   然而畢竟不曾親見,畫者的筆下始終缺了那種獨有的神韻,不是過於美艷、便是蒼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憤怒之下一連處死了多位畫家,直到最後一位才覺得稍為滿意——而那個聰明的畫家,是在計窮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廟裡創世神的雕像為原型。那樣寧靜悲憫、幻化萬物的神色,和記憶裡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居然不謀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畫像面前,上面陳列著諸多世上罕見的奇珍異寶,而居中卻赫然是一盤桃子,雖然已經過了春季,卻顆顆飽滿,依然如新採下般鮮美。   「師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將雙手放在案上,低頭輕聲喃喃,「您知道麼?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我殺了白瓔師姐,還要殺西京師兄……我最終要把空桑和海國都滅了。」   您說過的話,徒兒終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靈,能不能閉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兒,如今已經變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樣了……可是,如果不這樣,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樣死……師父,我不甘心!您知道麼?   他輕聲喃喃,眼裡的金色光芒漸漸熄滅。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風裡無聲飄轉。戎裝的軍人終於睡去了,和衣臥倒在案前,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   ※※※   海皇的驟然離去,給正在進行戰鬥的復國軍帶來了措手不及的慌亂。   遠在東澤的龍神聽聞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線的同族戰士臨時返回,和復國軍大營裡的諸人會合商議。這一來,才發現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連藥師治修都不知道海皇離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當歸來同戰於鏡湖之上。」   炎汐的手裡托著一張信函,上面疏疏朗朗一行字,卻是海皇的手筆——十月十五之夜?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半年後的日子作為歸來的日期?   龍神看著那張信箋,沉吟了很久,搖了搖頭,彷彿明白了什麼,卻終究沒有說話。   「通知空桑這個消息了麼?」它問。   「已經通知了。」虞長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驚。」   「那邊如何回復?」   「稟龍神,真嵐皇太子來大營裡看過,只是……」炎汐頓了一頓,「只是皇太子妃白瓔,據說在和破軍交手後身受重傷,並不曾前來。」   「重傷?」龍神神色肅穆,微微搖了搖頭。   「為了迎回最後一個六合封印,太子妃與破軍狹路相逢,力戰不敵。」   「原來是那一戰啊……我在東澤也看到了,」龍神發出了低吟,感慨,「九個太陽墜落鏡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太可怕了……不能再容許魔的力量繼續擴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殺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戰、它的力量就會越發強大!」   「是。」諸人悚然,手握緊。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時間裡,還請碧統領復國軍,去往澤之國和西京將軍會合,」沉吟過後,龍神有了決定,「左權使,請你留在復國軍大營,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雙雙屈膝對神袛下跪。   然而,此刻卻聽身後一個聲音低低道:「龍神,請讓我也回東澤去。」   所有人詫異地回身,卻看到了一個瘦得脫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後面,面容蒼白而憔悴,只有眼神奕奕閃亮,彷彿一個熱病患者。日前高總督在息風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極大的打擊,精神幾乎崩潰,不得不將其迎回大營休養。然而想不到剛到這裡沒幾天,她卻已經執意要返回前線。   龍神微微一怔:「你剛回到大營,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蒼白了臉,聲音顫抖,「大家都在戰鬥,為什麼我要躺在這裡休息!——我沒有受傷,我還能戰鬥!我想要回到東澤去!」   「不,我不能答應你。」龍的聲音悠長而低沉,帶著悲憫,「如今你心裡只有死的意志,去了那裡也於事無補……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頭,肩膀劇烈顫抖:「那麼,您就讓我在這裡等死麼?」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營來,」龍神歎息,低聲,「他很擔心你……海皇看似無情,對在意的人卻用心極深——你曾親手帶他長大,應當明白他最後的苦心,不至於辜負。」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啜泣,以手掩面。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發出了再也無法掩飾的痛哭,「他、他心裡的苦,比我更深萬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毀自傷?」   龍神俯視著水底痛哭的女子,長長歎息。   那笙抓著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覺的心裡也是酸楚難言,忍不住鼻子發酸,哽咽起來——來到雲荒不過一年多,然而這一路,卻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為什麼其他所有人,不能像自己和炎汐一樣好好的在一起呢?   「那笙,麻煩你帶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聲對少女囑咐。那笙聽話地點了點頭,將如意夫人攙扶起來,悄然退了下去。   龍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面如何?」   「稟龍神,破軍追擊葉城門閥軍隊,已經將對方圍困在空寂山腳下,」碧負責著西方的戰場,當下出列稟告,「不過不知為何忽然停住了軍隊,不再推進——目下飛廉少將執掌空寂大營,與其相持不下。」   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出現了細微的波動,隨即緊緊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軍收手,實在令人詫異……」龍神若有所思。   「此外,盜寶者之王音格爾也帶領人馬離開烏蘭沙海的銅宮,參與了西荒的角逐。應該是真嵐皇太子與其結盟,達成了守望相助的協議。」碧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稟告,「龍神,屬下還打聽到一個消息……」   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營。」   大營裡所有鮫人戰士悚然動容,連龍神都變了表情。   ——湘,作為復國軍在滄流帝國裡埋伏最深的一顆棋子,一直在軍方最高層裡活動,十幾年來送回許多珍貴情報,挽救了無數族人的性命。而這一次在奪回如意珠的行動中更是居功至偉,作為族裡最強的女戰士,令所有族人都為之讚歎和敬仰。   然而,在葉城的海魂川猝及不防地被覆滅後,湘就和大營失去了聯繫。甚至後來真嵐炎汐雙雙入城,救出了霍圖部一行人後,也始終不見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為當時已然身負重傷的她、必定是和其餘戰士一樣殉國了——卻不料,居然出現在大陸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麼?」龍神低聲,「定然要不惜代價的營救。」   「不,不是扣押。」碧輕聲,遲疑了一下,「聽說……是她親自駕駛著比翼鳥,從破軍手裡救下了飛廉少將。」   此語一出,全場皆驚。長老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個滄流冰族麼?」龍神沉吟。   「是。」碧回答。   龍神有些微的好奇:「為什麼?他是一個怎樣的冰族?」   「稟龍神,他是一個……」碧的聲音再度出現了波動,將身體深深伏下,終於一字一句回答,「飛廉少將他是一個好人,和其他門閥貴族都不一樣——我想湘也是這樣認為的。」   那樣的話從暗部隊長口中吐出,不由讓飽受冰族欺凌的鮫人吃驚。聯繫起多年來她和飛廉的關係,一時間水底竊竊私語四起,各位長老眼神複雜,有鄙夷有懷疑,交頭接耳。   「冰族裡也有配得上被稱為『好人』的麼?」   「我看啊,她們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麼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軍團手裡!怎麼個個都變成瀟那樣的叛徒了?」   「是啊,瀟是這樣,想不到連湘和碧也……唉,女人終歸是女人。」   在四起的議論中,龍神長久不語,不置可否。   「連最堅定的戰士都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可見他真的與眾不同。」龍緩緩開口,周圍一片肅靜,「要知道,冰族裡出了破軍這樣的魔,自然也會有飛廉這樣的人,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可以被全數徹底的否定……碧,我很高興你能大膽說出真正的想法,起碼,你和湘都沒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長老們愕然,一個個抬起頭,看著族裡最高的神袛。   龍神……居然認同碧的看法?——這個被囚禁了幾千年的神,說起宿仇的時候,語氣卻如此的坦然而平靜!   「諸位,你們可曾知道——數千年來,我被困在蒼梧之淵,日夜為子民憂心。」龍神盤旋在復國軍大營上空,聲音響徹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個人心底,「我憂心的,並不僅僅是你們的肉體會遭到怎樣的摧殘,更憂心的是數千年的壓迫和仇恨,會不會蒙蔽你們的眼睛,會不會扭曲你們的靈魂!」   長老們在雷霆般的聲音裡惶惶然下跪,鮫人們紛紛單膝跪地,俯首聆聽。   「看看蘇摩,你們的海皇!他是如此強大,但曾經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肉體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艱辛,而正是這種沉積了幾千年的仇恨——因為對整個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經試圖報復一切,不擇手段的傷害所有可以傷害的人,卻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結果呢?在獲強大力量的同時,他被打垮了!」   「海國的子民啊……你們可曾明白?   「什麼才是一個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肉體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消亡!」   「絕不能忘記舊日的仇恨和傷害,要極力反抗一切加諸於我們的壓迫,對於宿敵,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卻記得要始終保持一雙清醒的眼睛,不要讓仇恨蒙上你們的眼睛!」   「當你們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時候,才是海國真正消亡的時候!」   龍盤旋於水底,大營上空如有金色閃電密佈,神袛的聲音響徹水底。   諸人在雷霆般的聲音裡微微顫慄,低下頭去:「謹遵神的教導!」   「事情就這樣定了——我先去和真嵐皇太子見面,商議日後打算——或許會和西荒的力量結盟」龍神巨大的身體在水底盤旋,「目下各方要竭盡全力的合作、才能遏制住破軍!」   金色的颶風在水底瞬忽遠去,然而方纔那一席話還在每個人心頭迴響,如滾滾春雷。   然而,神袛是超越了生死和時間的,大道無情,最深的慈悲有時候看起來也接近於冷酷——但對於掙扎在泥沼裡痛苦了上前年的子民來說,龍神的話,卻並非一時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   無色城裡的人知道海皇離去的消息,已經是在一個月之後。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來是要等她痊癒之後再宛轉告知,皇太子真嵐卻覺得不忍,背了眾人偷偷告訴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瓔聽了,卻是默然無語,許久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也罷……他向來如此。」   真嵐鬆了一口氣,低聲:「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復國軍大營看看吧。」   「不必了,」白瓔默默搖頭,「海皇已經走了,去那裡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轉眼又瞥見她白髮下隱約殘留的那一個五芒星印記,不由眼神又是一肅: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真嵐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後背上一掠而過。等收回手,將那個神秘的符號已經全數印入掌心。   「如今戰局激烈,可惜我身體弄成了這樣,幫不上什麼,」白瓔試圖凝聚體內的氣脈,卻發現身體裡空空蕩蕩,那些力量彷彿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慘然一笑,「真是沒用啊……在要緊的關頭卻先倒下了,一直都無法好起來。」   「不要這樣說,」真嵐回過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還被困在葉城。」   白瓔搖了搖頭,片刻沉默後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嵐不解。   「破軍……如今實在太厲害了。」白瓔歎息,抬起自己傷痕遍佈的雙手,「他不僅有破壞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劍聖一門的劍技,以及迦樓羅那樣毀天滅地的凶器——無論你我,均非他之對手。」   「這點我清楚。」真嵐點頭,「所以我和海國結盟,尋求龍神的幫助。」   白瓔默默點了點頭,輕聲歎息:「也是,只有海國和空桑聯合,才能是滄流的對手——只是破軍能從殺戮和毀滅裡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滅,時間久了對我們越發不利。」   「說得是。」真嵐也是蹙眉,眼裡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靈軍團只能夜裡出動,雲荒戰場縱深廣大,一夜既便殺敵無數,白日一到還是不得不退回,前功盡棄……而復國軍又不擅於陸上作戰,單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鞏固每一個攻下的城池——」他搖了搖頭:「這樣下去,的確不是辦法。」   兩人一時間默然相對。   「當時在師父靈前就該殺了他!」白瓔低聲,雙手絞緊,「沒想到今日他會變成這樣的——師父在天有靈,只怕也不會瞑目。」   「魔由心生,但沒人願意一開始就捨棄一切。」真嵐點了點頭,半晌卻道:「他做的事,的確百死而難贖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絕境的冷酷世情,也難辭其咎。」   「……」白瓔有些愕然,失笑,「你倒是為他開脫?」   「不是開脫,要殺他的時候我照樣不會留情——」真嵐肅然,「只是一路看著破軍出世,覺得有些感慨罷了……這個雲荒,如今變成了一個催生魔王的修羅場啊。」   「也是,這個雲荒有誰可以說自己雙手乾淨、沒有絲毫罪孽?」白瓔歎息,「殺一人為寇,殺萬人為王,若是這回讓他贏了天下,百年後的青史上、破軍也會被稱為一代雄主吧?」   「我不會讓他贏的。」真嵐微微一笑,「殺人者始終是殺人者。」   那一笑淡然卻深遠,帶著某種睥睨而自信的氣度,讓白瓔一時間失神——什麼時候,那個桀驁不馴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臉的沒正經皇帝,眼裡居然蘊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為他身上深藏這的帝王血統,終於在歷經百戰之後顯露出來了麼?   「你看,我雖然不是一個好皇帝,但總比那個破軍要強些,」真嵐闔上手,俯視著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肅穆,「白瓔,我不願意去爭奪天下的權柄——但是,我卻不能將其交到破壞一切的魔的手裡。你明白麼?」   白瓔點了點頭,將手放到他的手上,輕輕握緊。   后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輝映,放射出璀璨的光華。   「蘇摩真不該這個時候走……此刻如果他還在,局面也會好一些吧。」白瓔最終還是忍不住,輕聲埋怨,「總是這樣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國家,只是逃避責任。」   真嵐沉默片刻,彷彿斟酌著言辭,緩緩道:「他在白塔頂上回來後,據說傷勢一直不曾好起來,而且阿諾趁機在他體內作祟,病情越發不能受到控制。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來?」白瓔卻是一驚,霍地坐起,「怎麼會?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會受了那麼重的傷?」   真嵐搖了搖頭,眼神也是複雜:「我不知道。」   他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應該相信一點:海皇他不是逃避責任的人——他會竭盡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別人難以理解的方式。」   白瓔渾身一震,彷彿這句話擊中了心底,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是的,你說得對……你說得對。真嵐,沒有想到,你竟是瞭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緊他的手腕,不再掩飾內心的恐懼,說出了心底的話:「我很擔心他……他、他這樣決然的離開,大概是意味著不再回來了啊。」   真嵐無語低頭,卻看見了自己手心那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驀地一跳,心裡有沉沉的聲音響起,滾過耳際——   「殿下……治修和我說,曾在海皇手心裡、看到過一個逆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兩枚一模一樣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圍環繞的萬字形花紋……這樣的東西,似乎來自於上古某個隱秘的咒術。   他苦苦思索,卻始終想不起那個咒術的真正含義。   ※※※   萬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風呼嘯。   一葉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向著一個地方浮去,在短短兩個月裡,他們從鏡湖出發,已經渡過了萬里的路途,穿過了傳說中無人可渡的怒海區域,一直漂到了這個除了海鳥和魚類之外、沒有人類足跡的地方。   一路顛簸,舟上居然還是如此平穩乾淨,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頭和衣而眠,面容寧靜,長髮飛揚。   「海皇,哀塔已經快要到了。」小舟上,執槳的紅衣女子低聲。   躺在舟上的人睜開了眼睛,低聲:「到了?」   「嗯。」紅衣女子放平船槳,任憑一股暗流將小舟帶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掙扎著試圖坐起。枯瘦蒼白的手抬起,握緊了船舷。然而身體裡的力量已經枯竭,用力許久,才將身體抬起少許。   「到了麼……」他放棄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裡沒有任何光芒。   到了麼?他抬頭四顧,眼睛卻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層層疊疊映入視線,卻模糊成一片,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狀。蘇摩在怒海之上四顧,極力想看到這片被稱之為鮫人聖地的海域是什麼樣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東西。   側耳細細聽去,只聽到海風從耳邊溫柔掠過,陽光溫暖地曬在身上,遠處有海鳥清脆的叫聲,有魚類不斷躍出水面的聲音,那種陌生而親切的聲音彷彿前世聽到過,數百年來一直令他魂牽夢縈。   「到了麼……?」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紅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帶著宗教般肅穆的氣息,「海皇,您已經回到了一切的緣起之處。」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長髮在海風中飛揚如雪。   萬頃碧海之中,扁舟一葉漂泊無定,如此渺小、卻如此自由。   「是嗎?到了?」他忽地大笑起來,伸出手去捕捉陽光下的風,已然蒼白如雪的長髮在風裡飛揚——是的,到了……到了。他終於回到了海國的聖地,然而,他的眼睛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故國的種種!   這,又是多麼可笑的回歸?   紅衣女祭橫槳膝上,靜靜看著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靜謐而複雜。   小舟被暗流帶著,在礁石間漂轉,漸漸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頭之間。海鳥歡躍的叫聲漸漸不聞,魚類的游弋也絕蹤,空氣中出現了濃重的血腥味,周圍的海水的顏色不再是碧藍,而呈現出可怖的深黑色。   憑欄而望的人雖然衰弱,卻也感覺到了什麼,霍然抬頭。   陽光從頭頂消失,巨大的陰影在這一刻籠罩下來,正好落在了他的臉上——小舟一個轉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陰影區域。礁石嶙峋,形態各異,每一塊都彷彿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獸,怒海的水流在此反覆迴旋彭湃,發出巨大的聲音。   小舟一到此處就失去了控制,隨水四處飄蕩,幾次都似乎要撞上石頭化為齏粉,卻彷彿有神奇的力量守護、都在最後千鈞一髮的關頭及時轉折。似乎有一種神奇的暗流在引導著海國的王者,冥冥中將他帶往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葉小舟顛簸於怒海暗礁之上,曲折迴環,漂向了陰影最濃重的地方——那裡,一座黑色石塔佇立在最大一塊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開天闢地時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頭。   這座塔,有著神袛一樣的威嚴。它甚至比雲荒大陸上的伽藍白塔更古老,亙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記錄在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裡:雲浮翼族,海國鮫人,雲荒空桑人……萬年來,碧海之上的這座塔見證了天地間所有種族的一切興亡,更是記下了鮫人一族的無數血淚。   它名為哀塔,千萬年來,始終在哀痛生靈塗炭之中沉默,彷彿無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離經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於歷史的巨大呼嘯中。小舟被籠罩在那片濃重的陰影裡,蘇摩默默抬起了雙手在胸前合攏,闔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終於在這一刻回到了你懷裡,請你……完成我最後的願望。   五、暗湧   滄流歷九十三年九月二十日,雲荒大陸上烽煙四起,各路人馬相互廝殺,冰族、空桑、海國、西荒人、東澤人,甚至九嶷的青族遺民……都紛紛加入了戰團,整個大陸到處都是戰火,幾乎沒有一處可以倖免。   這段時間以來,雲荒上的戰局處於膠著狀態。   滄流帝國在一開始的時候處於被動,不僅內部有著激烈的矛盾,外部更是遭到了幾路力量的夾擊:空桑、海國、西荒、東澤,甚至加上了空寂大營的前門閥勢力……這些本來散落各處的力量被聚集在了一起,擰成了一股空前強大的繩索,勒住了新生的滄流帝國咽喉。   這些,都讓剛剛經歷過慘烈內亂、國力大為減弱的冰族人一時間措手不及,在整個大陸上步步退縮。如果不是迦樓羅金翅鳥幾度親自出擊,離開帝都平息各處叛亂,新帝國恐怕很快便要遭到覆滅。然而,隨著帝都政局的重新穩定,新一代門閥貴族的重新產生,一切又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滄流人在破軍的帶領下、一步一步的扳回了局面。   天平兩端在微妙地搖動,然而,每一次搖擺,便會灑落無數的鮮血。   澤之國的夢魘森林旁,又一場惡戰剛剛結束。   面對著鎮野軍團的第四次圍攻,那些由中州平民和當地叛軍組成的隊伍在西京的帶領下取得了艱難的勝利,終於在十幾日的僵持後發動了反攻,將前來圍捕的滄流軍隊擊潰,破圍而出。   血戰連日,殺陣連雲,一時間白骨蔽平原,昔日富庶的東澤變得荒無人煙,只有碧綠的青水依舊靜靜流淌——然而就連這溪水也在這樣的亂世裡發生了變化:水不再清澈、魚不再歡躍,依舊碧綠的水裡死氣沉沉,幽深如鬼眼,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在溪水旁,堆著小山一樣高的腐質,散發出刺鼻的氣息,令所有人避之不及。那些從水裡打撈上來的、濕淋淋的藻類居然還在微微蠕動,葉片上有一粒粒紅色的東西,宛如人的眼睛,時不時的微微翕合。   「好噁心!」苗人少女側過頭,忍住了嘔吐的衝動。   「別靠太近,孢子會沾上肌膚。」旁邊的中年男子一把拉開她,將手裡的火把投入了水藻堆裡——嗤啦一聲輕響,一股黑煙冒了起來,整堆水藻活了一樣開始劇烈的扭動,火迅速蔓延開來。然而那些火卻是幽藍色的,發出奇異的焦味。   那些水藻如同人的手臂一樣揮舞著,從火海裡探出,試圖攀住周圍的樹木,那一粒粒紅色的孢子在四處滾動,彷彿一雙雙眼睛。男子拔出長劍削去,劍光如同匹練閃過,伸出的藻類紛紛斷裂,被扔回了火堆之中,無一逃脫。   「天啊……它們、它們是活的麼?」那笙脫口驚呼。   「嗯。」西京小心的看著蠕動的火堆,防止再有東西逃脫,「幽靈紅藫是介於植物和動物之間的一種怪物……它不但會動,而且有劇毒,還會吃人。」   他用劍撥拉著那堆燃燒的藻類,裡面到處纏繞著森森白骨:有人類的,也有鮫人的。   ——前幾日,碧帶領復國軍與他聯合作戰,經過艱苦的爭奪終於攻下了北越郡,將駐守在此處的五萬滄流靖野軍團消滅。然而,他們這一方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但陸地上的軍隊折損過半,在水路作戰的復國軍更是受到了幽靈紅藫的攻擊,許多鮫人戰士被這種水中的惡魔吞噬,只餘白骨。   「就是這個東西把整條青水變成了赤水麼?」那笙喃喃,露出憎恨的神情,「那個雲煥真是個壞透了的傢伙……他一定會有報應的!」   西京歎了一聲,想起了自己那個同門師弟,微微搖頭:「好了,這邊水域裡的幽靈紅藫清除完了,我們走吧,慕容修還在等著我們回去呢。」   那笙看著那些戰士們用刀劍扒拉著火堆,讓火向更深處燒去,劇毒的藻類在火裡哀嚎,發出刺鼻的味道,她不由蹙眉轉開了頭去,跟在西京後面,向著官道上走去。   ——這裡是與九嶷郡交界的北越郡,剛剛進行過一場戰鬥,屍橫遍野。   苗人少女跟著西京,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那些屍體和血跡——這幾個月來,她不甘於呆在鏡湖底下無所事事,便鬧著來到了澤之國,和西京慕容修他們相會。她努力地做著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卻也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死亡景象。   出門何所見?白骨蔽平原。雲荒兵禍之烈,竟然已經和中州不相上下!   無數的屍體倒在這一片剛剛結束戰鬥的大地上,大都是雙方的戰士,也有當地無辜捲入的平民。烏鴉一群群的飛落,叼食人的血肉——到了晚間,恐怕更有大堆的鳥靈會循著死亡的氣味前來,吞噬那些新死的魂魄。   那笙停下腳步來,用腳尖沾著血,在地上劃了一個符咒,喃喃念了幾句,最後輕輕一跺腳——只是一轉眼,地面便裂了開來,將那些橫屍就地的士兵們埋入了黃土,然後重新閉合。她停下來,在這一片嶄新的墳塋上默默合掌祈禱。   「不錯嘛,幾個月不見,術法竟然長進了那麼多。」待得她祈禱完畢,西京在一旁點了點頭,難得地誇讚了一句,「看來你還真的挺有慧根。」   「那當然!」那笙得意洋洋,跳躍著跟在他身後,「你說過我每學會一種法術,就教炎汐一招劍法的——如今我已經把那本《術法初窺》上的八十一種術法都學會啦,你是不是該把所有劍聖門下的劍法都教給他?」   西京愕然回頭,沒有想到這個小丫頭如此較真,也如此聰穎。   「怎麼,你難道想翻悔?」那笙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是劍聖,不能說話不算話的!」   「好好,」西京笑起來了,抬手摸了摸她腦袋,「人小鬼大,就只向著你的如意郎君。」   那笙滿臉不高興:「我都快二十歲啦,不要亂摸人家的頭!你到底教不教?」   「當然教,我幾時說話不算話?」西京放下手,笑了笑,「等戰局平定一些,我就抽空去一趟鏡湖大營,把《擊鋏九問》上寫的劍技全部傳授給復國軍。」   「哇,」那笙驚呼起來,「酒鬼大叔,你真大方!」   「沒什麼大方的,」西京搖了搖頭,「空桑人欠海國太多,這點又算什麼?」   兩人前後行來,一路向北。沿路都是戰火的痕跡,十室九空,一些村莊全部沒人了,只有尚未熄滅的殘火在斷井殘垣之間暗暗燃燒,烏鴉和鳥靈的歡呼聲在風裡四處傳播,分享著死亡的盛宴。那笙看著這般淒慘的景象,心裡更加難過。   「那個破軍,真是罪該萬死。」她喃喃,「希望龍神和臭手能早日打敗他。」   西京卻是滿臉憂慮:「沒那麼容易,他太強了……不但繼承了破壞神和劍聖的兩種力量,還是迦樓羅的擁有者——最可怕的是,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裡汲取力量。戰爭進行到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比一開始更提高了許多!」   那笙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西京:「那麼,現在沒人能打敗他了麼?」   空桑劍聖眼神沉重:「一對一,整個雲荒已經沒有人是他對手——他的劍技與我相當,靈力與真嵐相當,再加上可以與龍神抗衡的迦樓羅金翅鳥,以及不斷從死亡裡新汲取的力量……你想想,要多少人聯手、才能勉強與其相抗?」   那笙雖是不懂什麼天下大事,然而聽得如此簡單明瞭的分析,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低頭看著腳下土地,半晌不出聲。   「真可怕啊,」她輕聲道,「一年前在桃源郡遇到的時候,誰知道他會變成這樣?」   西京苦笑:「如果一早知道,我當初無論如何也要將其斬殺。」他拍了拍腰畔的空酒壺,歎息:「劍聖一門傳承數千年,還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師門敗類……只可惜慕湮師父去世了——如果師父還在,說不定會有辦法。」   「是麼?」那笙詫異不已,「連你和臭手和龍神加起來都沒辦法,她能有辦法?」   西京還是搖頭:「一個人的強弱並不是以力量來衡量的,丫頭。對破軍來說,這世間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比不上慕湮師父的輕輕一句話。」   「啊?」那笙不解。   「你不會明白。」西京歎息。   「切,最討厭你們這些活了上百年的傢伙裝深沉了。」那笙再次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不由微微生氣起來,「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會明白?!」   西京有些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   他抬起頭,看向了天際,臉色有些茫然:「說實話,我真的不瞭解這個同門的師弟——白瓔或許比我更瞭解一些吧,人心和感情是微妙的……而我只是一個大老粗。」   說到這裡,他心裡忽然一痛,汀死之前的那些話言猶在耳。   ——汀,汀……的確,我是如此粗心的人,在你活著的時候,一直不曾明白你的心意,直到你死去,卻已經無可挽回……如今的你已經化為白雲歸於天上,是否也在看著大地上這一場血戰、為自己的族人和我憂心呢?   「西京將軍。」走得一程,便有軍士牽馬上前,「慕容公子請您盡快去往九嶷紫台。」   紫台?西京心下一驚,回過了神來。這是九嶷首府,也是青王的官邸所在。青□如今是冥靈之身,白日裡只能待在帝王谷的黑暗之中,到了晚上才能出來——所以這一段時間,自從高舜昭總督遇刺後,中州人慕容修便離開了息風郡首府,來到了紫台輔助年輕的青王。在整個東澤,西京是軍事上的實際指揮者和執行者,而慕容修就成了運籌帷幄的軍師,直接聽命於無色城裡的真嵐皇太子。   如今慕容修要他盡快去往紫台,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空桑的軍師,一直是這樣做事神龍見首不見尾啊。   「我跟你去!」當他沉吟的時候,那笙卻跳了起來,「我好久沒見到那個傢伙啦!」   「怎麼,想他了麼?」西京忍不住笑起來,想起這兩個人曾經是一同抵達的雲荒同伴——那時這個小丫頭看著俊美公子的眼神裡帶著花癡的表情,讓他一眼便看了出來。   「什麼嘛!」那笙跺腳,「不許胡說,被炎汐聽見就糟了!」   西京失笑:「左權使還在復國軍大營,怎麼聽得見?」   「那也不許亂說!」那笙紅了臉,有些急了,「沒有的事!我才沒有想別人呢!我、我想的就只有炎汐一個!你再說我就不跟你去啦,哼。」   西京看到她發了惱,便適時地住口,牽過了馬:「好啦,不和你胡扯了。丫頭,我們上路吧!」   兩人翻身上馬朝著北方奔去,不一時便到了兩郡的交界處。   此刻天色已經轉黯,暮色深濃,周圍景致漸漸模糊。無數的星辰在頭頂的夜幕裡逐漸亮了起來,如同細碎的鑽石灑滿天空,璀璨而美麗。   「翻過這座山,前頭就是九嶷的驛站了,」西京舉起馬鞭指了指前頭黑乎乎的一座大山,安慰夜行的少女,「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那笙一揚頭,潔白的牙齒在夜色裡閃耀,「看誰先跑到山頂!」   她揮鞭一抽,駿馬一聲驚嘶撒蹄狂奔,轉瞬沿著山道消失。西京搖了搖頭,苦笑著看著這個活力四射的女孩,眼裡流露出讚賞的神色——真是一個奇異的女子,從一個戰亂的世界來到另一個戰亂的世界,卻沒有沾染上任何血污和塵埃,依舊擁有一雙純淨無瑕的眼睛。   這樣的人,和破軍處於明暗兩個極端,就如光和影一樣對比強烈。   西京隨後策馬,胯下烏騅閃電般馳騁而出——他從軍半生,一身騎術也已經出神入化,雖然比那笙晚起步,但不到三里地便已經逐漸拉進了距離。然而,他卻忽然看到前方的白馬忽地停下來了,那笙仰起頭,凝望天空某處。   「怎麼了?」西京警惕起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向山頂。   「有什麼東西在那裡……」那笙喃喃,抬起纖細的手指指向黑暗,「你看到了麼?好像有星星掉到了樹林裡,一閃一閃的,好漂亮。」   「星星?」西京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到山林裡一片濃重渾濁的黑暗。   「你沒看見麼?」那笙急了,手腕一抖,催促白馬向著山頂奔去,「真的!就在那邊啊……有無數純白色的光的碎片,很漂亮的!」   西京連忙策馬跟上她,一邊勸她慢些,一手悄悄探出、握緊了光劍——這裡已經是雲荒北方的雲夢澤區域,以前曾經因為女蘿的出沒而成為夢魘森林。如今雖然女蘿們已經被龍神渡化轉生,但東澤局勢動盪,也無法保證不會遇到突襲和意外。   然而,疾奔到山頂的兩個人,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那笙和西京順著山路登頂,在天荒坪上雙雙勒馬四顧——然而,漆黑的樹林裡只有風行的聲音和夜梟的啼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西京翻開隨身攜帶的行囊,捏出了一顆辟水珠,柔和的珠光登時照亮了方圓一丈之內。   「怎麼會呢?」那笙喃喃,「我明明在半山腰的時候看到這裡有光——」   話音未落,她的臉色忽然變了,驀地抬頭看向半空:「快看!」   西京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這一次,連他也被震驚了——果然,在漆黑的夜幕下,山林的上空竟然浮動著一片淡淡的純白光芒!那種光彷彿是從地面上升起的、漸漸飄向林間樹梢,升上夜空,凝成了一片薄薄的霧氣。   然而在薄霧之中,卻有白光閃爍,彷彿不知有多少顆星辰在閃耀。   「這是……」西京吃驚地喃喃,卻反而鬆開了握劍的手——沒有敵意,沒有殺氣,那一片純白的光芒彷彿從天上落下,帶著溫暖而無瑕的氣息,令所有看到的人都心裡平靜。有些意外地、他感覺到了光劍在微微的鳴動——那種鳴動不是出於嗜血的殺意、也不是提醒大敵的來臨,而是出於激動的顫慄,彷彿見到了自己的主人。   「這不是星星。」那笙抬頭看著林間浮動的光芒,輕輕開口——這幾個月內,她的術法進步神速,此刻也能感覺到林間瀰漫著的是什麼樣的氣息。她詫異地伸出手去,彷彿想捉住那些白色的光芒,喃喃:「這不是星星……」   那片薄霧在她指尖消失,霧裡那些純白的星辰一顆顆閃爍,卻無法被觸及。   「天啊……這、這種感覺,好像是……」她閉上了眼睛,憑著靈力慢慢分辯,驚駭之情溢於言表,「好像是……魂魄的碎片!」   「魂魄的碎片?」西京失驚,追問。   「是,是最潔白的靈魂碎片……」那笙喃喃,「這不是普通的光,這裡有一個生前最潔白的靈魂快要轉生了呢。」   話音未落,九天裡忽然有一陣風吹來,彷彿被某種力量召喚,那些星辰一齊從林梢冉冉升起,向著天空凝聚!   那笙站在山頂往下看去,冷月之下夢魘森林連綿無盡,直通向最北方。然而,這片森林卻煥發出一種奇特的螢光,彷彿無數薄薄的碎片在聚集,形成了若有若無的煙霧。那種光極其的純淨柔和,彷彿春風一樣洗滌著人的心靈,在森林上空如同煙火一樣的流動和凝聚,漸漸凝聚,依稀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人形手足俱全,卻在頭部和肩部缺了三塊,留下三個小小的黑洞。   「咦,是魂魄還沒有完全凝聚麼?」那笙回憶著書卷上的記載,歎氣,「真慘啊,這個人死的時候肯定被人擊碎了三魂六魄……不過如今看來,也已經重新凝聚完畢,快到轉生的時間了。」   「……」西京無語,卻只是勒馬四顧:「我們走吧……就算是魂魄也不希奇,這裡是通往北方九嶷黃泉之路的必經所在,所有魂魄都會通過此處。」   「這個魂魄非常不一樣呢。」那笙歎了口氣,「這樣美麗……整個森林都在發光!」   「就算是如此,也和我們無關。快走吧……天明的時候最好能到九嶷。」西京沒有她這樣的閒情逸致,而腰畔光劍的不斷鳴動也讓他覺得反常,不想再耽擱,便再度催促——然而,話到一半卻嘎然而止。他的眼睛同時看向天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有風從九天捲舞而下,巨大的翅膀遮蔽了星月之光——   三女神!冷月下,乘風而下的比翼鳥上,坐著的居然是雲荒三位女神!   曦妃、慧珈和魅婀,三位凌駕於雲荒蒼生之上的女神們乘著比翼鳥從九天之上降臨,停留在這一片夢魘森林的上空。她們身上披拂著冷月的光華,在森林上空散開,各佔一角,雙手伸出,不停變幻手勢,彷彿在虛空裡進行著什麼儀式。   「天啊,她們、她們在幫那個靈魂成形!」那笙低聲驚呼起來。   夜空裡出現了一道道耀眼的金色光芒。那些光從女神的手裡放出,縈繞在森林上,三個女神手裡捧著三枚晶瑩的碎片,和森林上空那個靈魂的空洞之處一一吻合。她們攜帶著搜集來的碎片從天而降,修補著這個破碎的靈魂。   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三女神之一回頭對她凌空一笑。   「呀!是你?」她脫口驚呼起來,認出了那是一年前在天闕山上見過一次的魅婀。夜色裡,三位女神的長髮發出彩虹一樣七色的光澤,飛舞當空、炫目閃耀。那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想去觸摸那夜色裡飛揚的長髮,卻聽到一個聲音從風裡悠悠傳下來。   「又見面了,小姑娘。」魅婀微笑,「你長大了很多呢。」   「你們……真的是神麼?」那笙怔怔看著從九天上飛舞而下的三位女子,訥訥而不知好歹的問,「真的是神仙麼?」   「嗯。許一個心願吧,小姑娘。」魅婀對著她微笑,「或許我可以替你實現。」   「哎呀,真的可以?」那笙眼神裡閃爍著喜悅,脫口:「我希望這個雲荒不要再打仗了,可以麼?」   「這可太難了。」比翼鳥上的三位女神對視一眼,笑,「雲荒是雲荒人的雲荒,我們只是守望者而已——」   曦妃張開了手,她手上的那一片白色碎片已經消失,彌合在了那薄薄的霧氣中。大女神回過頭,看著北方上空漸漸凝聚成形的魂魄,眼裡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不過,不必擔心,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當新的魂魄從北方盡頭的歸墟誕生時,破軍的黑暗光芒也將會得到遏制。」   「新的魂魄?」那笙吃驚地看著森林上空那片薄薄的霧氣,「這……是誰的魂魄?」   「是我們一個落入凡間的同伴。」慧珈歎息,眼裡含著淚水,「她放棄了永生,選擇落入永遠的輪迴,陪著這片大地一起枯榮盛衰。」   三位女神齊齊鬆手,退後——那一片薄薄的霧氣彷彿被風吹起,向著更高的天空飄去。   「看吧……她已經重新凝聚,去往北方盡頭的歸墟。」慧珈目送著那一片浮雲在夜風裡遠去,神色也是寧靜而莊嚴,「當她重新誕生的時候,破壞神的力量也將會得到控制。」她低下頭,看著勒馬高山的少女,微微一笑:「你的願望,也就可以實現了。」   「那要多久呢?」那笙忍不住追問。   「她轉生成長後,便會成為這個雲荒的守護者,」慧珈微笑,「這片土地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只要二十年,或者更短。」   「二十年!」那笙失聲,「那麼久?!」   「二十年不過是一彈指裡十二個剎那都不到的時間啊……不必擔憂。」三位女神揮了揮長袖,比翼鳥振翅騰空,向著九霄飛舞而去,轉瞬消失在璀璨的星空中,「小姑娘,你很勇敢……你會獲得幸福和美滿的。」   「天啊……在她們看來二十年當然很短!可對我們凡人來說,如果雲荒還要打二十年仗那也太可怕了!」那笙怔了半天,轉過頭看一旁的同伴,忿忿,「大叔,你說是不是?她們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然而西京彷彿比她更吃驚,竟然還在看著自己手上的佩劍出神,眼色變得極其奇怪。   「酒鬼大叔,怎麼了?」那笙反而被他嚇了一跳,「看到女仙,嚇壞了麼?」   「光劍在鳴動……」西京看著手上的劍聖之劍,低聲,「它在呼喚著主人。」   「主人?」那笙吃驚。   「劍聖之劍是有『靈』的,知道麼?」空桑的當代劍聖勒馬,緩緩走向下山路,「幾千年來,歷代劍聖的劍氣凝聚不散,幻化為劍上之靈。所謂的『繼承』,並不僅僅是繼承一個名號那麼簡單——而是說,劍靈承認了新的主人。」   他側過劍柄,給那笙看那一顆閃爍著光芒的五芒星:「這就是劍靈之眼——在慕湮師父去世之後,它轉移到了我和白瓔師妹的劍上。」   「什麼!」那笙明白過來了,驚呼,「你說剛才那個魂魄……是你的師父?」   「嗯。」西京低聲。   「呃……那麼說來,也是雲煥的師父?」那笙喃喃,漸漸明白過來,「真奇怪,你們這幾個師兄妹年齡相差了百年呢。」   「是的,」西京點了點頭,緩緩,「他才是真正意義上慕湮師父的徒兒——師父曾經抱病親自指點他的劍技,一手造就了他。」   「咦,那她肯定是很喜歡這個徒弟啊。」那笙覺得吃驚,「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空桑人的劍聖,居然收了一個冰族的徒弟!」   「是啊……」西京歎息,「連我當初也不明白。」   他看向西方盡頭,那裡,遙遠的空寂山只是一抹隱約的淡墨色影子:「誰會想到呢?這已經近乎禁忌……如果不是那座古墓竟然擋住了十萬雄兵,我也不會明白在那個人的心裡、竟還存在著這樣一個死結。」   「什麼死結?」那笙聽得雲裡霧裡。   西京沒有回答,只是倒轉長劍將劍柄抵住眉心,在蒼茫的星空之下深深俯首——劍上的五芒星發出耀眼的光芒,似乎冥冥呼喚著星空裡那一個乍現又離去的影子。   「師父,」當代劍聖閉上了眼睛,輕聲祈禱,「請保佑空桑,保佑雲荒……在您再度降臨到這個世界阻攔破軍之前,弟子會竭盡全力的戰鬥。」   他向著天空行禮,然後勒馬沿著山路急馳而下,再不停留。   那笙抬頭看了看天空,發現那一片奇異的純白光芒已經消失在北方盡頭,有些不捨地轉開了視線,連忙策馬跟著西京下山,直奔九嶷。   ※※※   暮色裡的原野彷彿被夕陽染上了血色,展露著戰亂後的觸目驚心傷痕。   那笙跟著西京策馬奔馳,馬蹄不斷的踩到一些橫倒在路旁的屍首。她只覺得心驚,不忍地偏開視線,看向遠處的漠漠平林。這是一片較為偏僻的林子,依稀還有一些村落升著炊煙,顯示出從兵禍裡逃脫的幸運。   落日掛在林梢,宛如一個大大的鹹鴨蛋黃,溫暖而誘人。   ——那笙被自己這個想像逗得笑了起來,心情總算好了一些。   然而,忽地聽到有人喊:「晶晶,晶晶!吃飯了!」   晶晶?她驀地一驚。回頭看去卻看到一群小孩子呼拉拉的從河裡爬起來,每個人手上都捏著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一溜煙的朝著村口跑去——在那群人裡,她看到了一個紮著小辮子的布衣女孩,背影隱約熟悉,彷彿是半年前自己在九嶷郡遇到的孩子。   「晶晶?」她試探地開口喊了一句。   那個孩子的腳步略略停了一下,回過頭看了看她——夕陽裡,孩子的臉龐晶瑩紅潤,宛如玫瑰花瓣。她只是回頭看了那笙一眼,似乎沒有認出她是誰,只是咧嘴笑了笑,然後頭也不回地奔了開去。   ——村口上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農婦挎著籃子站在那裡,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   天……真的是晶晶!是那個龍神出世後就再無消息的晶晶!   那笙看得發呆,幾乎喜極而泣。晶晶走丟後,自己一直為不曾照看好這個孩子而內疚,覺得愧對她姐姐閃閃,卻不料她早已經回到了族人的懷抱,過著平靜溫暖的生活。   「怎麼了?」前頭西京勒馬回顧,看到她側頭看著遠方的村落。   「沒什麼。」那笙笑起來了,牙齒晶瑩雪白,「大叔,我終於不用再怕見到閃閃了!」   ※※※   兩人來到九嶷郡首府紫台時,已經是第二日的傍晚了。   在看到年輕的青王□出現在離宮時,西京忍不住吃了一驚——青□是冥靈之身,最為懼怕日光。白日應該都在帝王谷的黑暗墓穴裡才對,怎麼才傍晚時分、就出現在了這裡?難道九嶷郡出了什麼大事?   「西京將軍回來的正好,」他剛要開口,慕容修卻搶著上前一把將他拉住,「借一步說話,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彷彿有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慕容修顧不得禮儀,不由分說地將他拉下,也不管失魂落魄的青王還在一邊,便轉入內室議事去了。他們兩人一走,便只剩那笙站在殿上,左顧右盼觀察了片刻,終於好奇心佔了上風,忍不住對這個陌生的王開口:「你……你怎麼啦?你的眼睛裡都是血絲,整個靈體也都很不穩定呢……出什麼事情了?」   青□坐在王座上,定定看著虛空,眼神茫然,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   「你怎麼啦?」那笙不忍,上去搖晃失魂落魄的人,「生病了麼?」   ——然而,她的手卻握了一個空。她吃驚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從年輕王者的手臂裡對穿而過。   「哎呀,你是冥靈!」她叫了起來,恍然大悟,「你和太子妃姐姐是一樣的?」   「不錯,我們都是六星……」終於,那個茫然的年輕人開口了,語氣空空蕩蕩,「是早在百年前就死去了的各部之王——你現在看到的我,只不過是一個不人不鬼的幻影罷了。所以,放心,我是不會生病的……如果可以,我倒是真想替離珠生這一場病啊。」   「咦?離珠?」那笙的手指停留在他手臂裡,感覺到他的靈體在激烈的波動,不由撇了撇嘴,「身體不會生病,可是心照樣會病啊!你遇到什麼難事了?」   青□終於回過了神,看著這個異族少女——顯然她不已經認得他了,他卻還記得天闕上那匆匆一面。而一年多後重見,這個當時什麼也不懂的天真少女顯然已經長大了很多——果然不愧是皇天一度的持有者,這個少女身上有著一股令人舒服歡躍的力量,讓每一個被她靠近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報以友好。   「離珠、離珠她快要死了……怎麼辦啊!」他喃喃,把頭埋入雙手,強制壓抑至今的情緒終於失控,失聲,「我救不了她……救不了她!」   那笙歪著頭看他:「離珠?哦,我知道她!——她怎麼了?」   ——半年前她來過九嶷,尤自記得那個叫離珠的女子是一位絕色美人。那種奪人心魄的美麗甚至幾乎可以和蘇摩相比,難怪這個年輕的青王如此眷眷。   「她……」青□頹然點頭,低聲,「她昨日在花園水池畔戲水的時候,被幽靈紅藫纏上了!那該死的東西,居然都已經蔓延到了九嶷!」   「幽靈紅藫……」那笙想起前幾日在青水裡看到的可怕藻類,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   什麼?那樣美麗的一個女子,居然也被幽靈紅藫吞噬了麼?她正不知道如何安慰青□,卻聽得旁邊一聲簾響,是慕容修引著西京重新走了出來。兩人不知商量了什麼,彼此的臉色都是頗凝重,快步走向青□。   「青王,請讓我去看一下傷者。」西京對著青□拱了拱手。   「離珠還在昏迷,」青□搖頭喃喃,「中毒太深,整張臉都潰爛了……她一向愛美如命,只怕寧死也不要別人見到如今的模樣。」   「青王,」慕容修上前一步,沉聲,「如果你還想救王妃,就讓西京將軍入內一試。」   「什麼?」青□霍然抬頭,眼裡放出狂喜的光來,「你說什麼?她、她還有救?」   「是的。」慕容修微笑,氣定神閒,「容貌未必能恢復,但性命應該可以保住。」   「不,不,怎麼可能……」青□隨即頹然坐下,搖頭不敢相信,「我竭盡全力的試過了,用一切術法也無法阻止幽靈紅藫毒素的蔓延——將軍又怎能做到?」   「是的,在術法上,我和青王自然不能比,」西京點頭,沉聲分解,「但是術法和武學相比,亦有不能及之處。我聽慕容公子說過病情,大致有把握——只要用內力將離珠體內毒逼在一處,再將染毒血肉削離,便可以保住性命。」   「是麼?」青□聽著,眼裡神色漸漸變了。西京尚未說完,他已經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來!快來!」青□狂喜地對他說,帶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拉著他往後宮急奔,顧不得禮儀,將慕容修留在了原地。   慕容修看著兩人的身形消失在巍峨的宮廷深處,嘴角不由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來,搖了搖頭——果然,一切都如計劃那樣的進行著,又一個隱患被平息了。   然而嘴角笑容未斂,回頭卻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由怔住。   「那笙?」此刻才注意到了和西京一起來的是誰,他又驚又喜,上前了一步,「是你啊?好久不見了,可好?」   然而,那笙卻看著他的眼睛,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你……」她皺著眉頭看他,「變了。」   「是麼?」慕容修敏銳的覺察了她的退縮,也站住了腳,只是微笑,「當然。到了雲荒那麼久,怎麼能不變呢?——就像小丫頭你也是變得讓人有點不敢認了呢,長高了,也漂亮了。」   那笙卻沒有被他的讚美動搖,只是一瞬不瞬地審視著他。她看得太過於認真,以至於讓慕容修都有些不自然起來,有些靦腆地微微側過了頭,藉著端起案上一盞茶來細品,避過她的視線。   「嗯,我確信了——看了那麼久臉也不紅心也不跳,果然沒事了。」半晌,那笙終於重重舒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開口,「現在,我已經完全不再喜歡你啦!」   慕容修那一口茶含在嘴裡,差點嗆住。   「我說嘛,我本來就只喜歡炎汐的!那個臭酒鬼大叔分明是胡說,誣陷我,哼。」那笙卻是歡天喜地,彷彿驗證了什麼似的放下了心上一塊大石頭,開始如平日一樣的活潑,「慕容慕容,那麼久沒見你都在幹嗎?有沒有和你爹一樣、在雲荒拐到一個漂亮老婆啊?」   她扯著他的袖子,唧唧呱呱,慕容修只是無可奈何的笑。   「唉,我現在日日忙的不可開交,哪裡像你一樣逍遙?」他苦笑,然而看著這個女孩子的臉,無端也覺得放鬆起來,「你呢?你的炎汐還好吧?」   「嗯,還好!」那笙高高興興地回答,和故人匯報著這一年來的輝煌戰果,「一切都很順!他的族人也都不再恨我啦,因為龍神和蘇摩都贊同我們的事呢!我準備將來和他一起回碧落海……就像你娘當年跟你爹回中州一樣!」   「噢,那可真了不得,」慕容修且驚且喜,不由暫時放下了心頭那些紛繁複雜的天下大事,只是全心全意地哄她開心,「小丫頭,去那麼遠的陌生地方,可需要很大的勇氣啊。」   「我不怕!」那笙笑了起來,見牙不見眼,「我都敢一個人來雲荒,怎麼會怕和炎汐回碧落海呢?」然而笑著笑著,她彷彿又想起了什麼,忽地收斂了笑意,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再度重複:「不過,慕容,你變啦。」   「嗯?」慕容修微微一怔。   「你的眼神和剛來雲荒的時候大不一樣呢。」那笙蹙著眉,再度細細地打量他,「慕容,你剛來的時候不過是格商人,只想著早日賺錢回中州,可現在……」   她頓了頓,終於歎了口氣:「你的眼睛沒那麼簡單乾淨了,讓我看不到底啦!」   慕容修一震:這個小小的丫頭,居然能有這樣的洞察力?——一年來的種種塵囂,忽然間都在他心裡沉寂下去了。他回憶起自己在踏上雲荒後做的種種事情:那些陰謀陽謀,那些殺戮決斷,那些取捨和犧牲……都一一浮現心頭。這些日以來,他雖然沒有親手殺過一個人,然而,運籌帷幄之下,他的手上卻又染了多少鮮血呢?   自從在桃源郡做出抉擇之後,他應空桑皇太子之邀參與了這一場天下的謀奪。從息風郡控制高舜昭總督開始,他被捲入了天下洪流之中,手上早已染盡了各種顏色。而漸漸的,他發現了自己除了經商還有更多的天賦,而他可以獲得的、也遠遠不止只是珠寶金銀,一時之利——他是一個可以謀奪天下的人,和中州古時那個傳奇商人呂不韋一樣。他的心裡也有了更多的慾望:不僅僅對於財富的渴望,更加萌生出了對權力的渴望、對征服這個天下的渴望!   ——而那種慾望,便叫做野心。   雲荒這片傳說中的土地彷彿是一個大染缸,讓所有踏上的人都身不由己的改變:那笙變得更加的純澈,而他、卻是越來越變得複雜深沉。   「嗯……」慕容修苦笑起來,搖了搖頭,「是的,我變成一個壞人了。」   「才不呢!」那笙看著他,又笑了起來:「你是一個好人,慕容——就像我第一次在天闕看到你時一樣——因為你的笑還是這樣乾淨溫暖啊……你在謀財的時候也沒想過要害命;那麼在謀國的時候,又怎麼會是禍害天下呢?」   慕容修一怔,看著她無邪澄澈的眼睛,心裡忽然重新平靜。   「呃,」那一瞬,他忽地笑了,抬手摸了摸她烏黑的長髮,昔日靦腆的慕容公子顯然也在一年後變得成熟練達,甚至學會了調侃少女,「我還真有點後悔了,當初為什麼沒有發現你是這麼美的女孩子呢?」   那笙的臉唰的飛紅,側過了頭,嘟囔:「真是的,什麼時候你也變得和臭手一樣油嘴滑舌……我說過啦,我只喜歡炎汐一個人,你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了,否則我要生氣了!」   話沒有說完,卻聽到後殿一陣腳步聲轉出,兩人連忙截住話頭,縮回手來。   然而,西京的臉上卻依然浮起了促狹的笑:「怎麼,我才走開一會兒,這邊又有新進展麼?——看來我原先料想的果然沒錯啊……」   「住嘴!」兩人同叱一聲,都露出尷尬的神色。   西京沒料到這兩個人忽然變得同仇敵愾,倒是一愣。只好識趣的住口,看看慕容修看看那笙,都是少見的緊張態度,便不再亂開玩笑,一個人找了個座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露出疲倦的神色來。   「怎麼?治好離珠了麼?」慕容修定了定神,開口問。   「嗯,」西京點點頭,意味深長的看著他,「如你所願,我用劍削去了她臉上腐肉,保住了她的性命卻毀了她的容貌——如今青□正在寢宮陪著她。」   那笙卻驚呼出來:「什麼?那她一定難過死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喂,丫頭,別去!」看著她拔腳就往後走,西京不由脫口,「離珠正在難過,最不願別人看到她如今的相貌,你去了會被打出來的!」   然而,那個丫頭卻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算了,讓她去吧,」慕容修卻搖搖頭,露出笑意,「這個丫頭現在算是出息了。她好像有一種奇特的本領,能讓人的心安靜下來——或許她能安撫離珠的情緒。」   西京想了想,出乎意料的沒有反駁,只是拿起茶壺又倒了一杯。   「慕容公子,」四顧無人,他壓低了聲音,眼裡露出複雜的表情來,「你這一步棋,走得實在是又巧妙又凶狠哪……在下佩服得緊。」   「不敢。」慕容修只是微笑,「奉皇太子之命辦事,在下敢不盡力?」   西京也只是微笑,眼裡卻露出針一樣的冷芒——離珠被幽靈紅藫襲擊是在今天下午,然而慕容修卻早在一日之前便通知了遠在北越郡的他,令他能夠及時返回幫忙控制毒的蔓延,「恰到好處」的救了那個女子一命。   這般安排,顯然早已是布好的棋局。   「如今這般,豈不是皆大歡喜。」慕容修笑笑,「青王自此後永遠留住了離珠,離珠也找到了一個不因容貌而愛她的如意郎君,從此也該定下心來老老實實過日子……將軍,你說,還能有更好結局麼?」   西京默然,眼裡的寒芒漸斂。   是的,他也承認、沒有比這個更妥當的安排。   ——那個前代青王的寵妾離珠,本來就是一個不安於室的女子。野心勃勃、不甘心只做被男人所愛的普通寵妾。在征服了年少不知事的青□,令其死心塌地言聽計從後,這個妖艷女子甚至漸漸開始染指九嶷郡的內政,和輔政的智囊慕容修處處作對。真嵐皇太子遠在無色城,卻對這一切瞭然於心,已經為此感到憂心。   這樣一個危險的女人實在是禍水,萬萬不能留,然而,卻更不能殺——因為一旦殺了她,勢必亂了青王的心神,也影響了復國的大業。   所以這個中州來的商人安排下了這樣一箭雙鵰的計策——既摧毀了那個女子的最後驕傲和底氣,也保留了年輕王者的癡情和尊嚴。   本來離珠那樣的女人就是只可惜她唯一所恃的只是天下無雙的容貌——而如今,在唯一的驕傲被摧毀後,她心裡那點野心和不甘也該隨之消滅殆盡了,從此後便可以安分很多。   這,說到底已經是最兩全其美的安排。   西京久久不能回答,耳邊只迴盪著那個女人被毀容後的哭泣——那是一個人被奪去了最珍貴東西的悲傷,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他不忍目睹。無論她本質上是一個怎樣不堪的女子,但這種痛苦卻都是深刻而真實的。   有一個剎那,他甚至對慕容修那種運籌帷幄揣測人心的冷酷感到厭惡起來。   「多謝慕容公子用心。」最終,他只能那樣回答。   然而慕容修只是微微一笑,忽地傾身向前,用幾乎耳語的聲音道:「不過,西京將軍,我這次請你來的目的不是為了離珠,我還有另一個更大的計劃需要和你商量。」   「什麼計劃?」西京一驚,抬頭卻看到對方的眼睛。   慕容修微笑。這個中州商人的眼睛深而莫測,閃爍著某種魔一樣的亮光。   「西京劍聖,破軍是你的同門,」他忽然微笑,「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師父,是麼?」   西京心中微微一震,知道慕容修心思縝密,深得真嵐信任倚重,雖一直居於東澤卻對天下大事的脈絡走向瞭然於心,只是默然點頭,不做回答。然而慕容修的下一句話卻讓他瞬間變了臉色——   「聽說破軍的唯一弱點就是你們的師父慕湮,不是麼?」   「什麼意思?誰和你那麼說的?!」彷彿被觸及到一個禁忌的話題,空桑劍聖情不自禁的變了臉色,「我師父已逝,請勿擅議亡人!」   「在下萬萬不敢對先代劍聖有絲毫不敬,皇太子殿下和我說及慕湮劍聖時也是滿懷敬重。」慕容修肅然端坐,眼神並無譏誚,「只是這個計劃不僅僅關係九嶷一隅,更關係到整個雲荒——而其中令師是舉重輕重的關鍵,所以在下不得不冒昧提及。」   西京口氣稍微緩了一緩:「我師父已經去世了,再說這個有何用。」   「當然游泳……她是這個世上唯一能約束破軍的人。即便仙逝,影響力也不會因此而削弱半分。」慕容修的聲音輕而冷,緩緩吐出下面的字句,彷彿一柄收藏已久的絕世利劍一寸寸的拔出,森冷鋒利,「所以,我和真嵐皇太子秘密磋商了很久,最終決定了實行這個計劃——我希望能取得空桑、海國、甚至空寂大營裡冰族三方面的全力協助。」   「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擊碎星辰,毀滅破軍!」   這一日,被後世稱為「定乾坤」的一日。那一日,隨著這一極秘的計劃擬定,雲荒亂世之幕終於開始緩緩合攏——   而親手拉下了亂世大幕的,正是這個被記載入雲荒史冊的外族人:慕容修。   六、秘密   鏡湖之下的無色城,在白日依舊是一片寧靜。   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排布在水底,昨夜血戰的冥靈戰士已經在日出之前歸來,重新化為靈體沉睡——然而,那些石棺上卻出現了無數的裂痕,顯示著裡面的許多靈體在昨夜那一場的激烈戰鬥中已經受到了損害。   大司命和諸王在光之塔下焦急的等待,不時地抬頭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因為他們的王,至今尚未歸來。   等了不知多久,正當大家心急如焚的時候,只聽一聲水響,有什麼從萬丈高空墜落水面!無色城上空立刻起了一陣波動,冥界城門應聲打開,巨大的漩渦裡一個人直墜而落,一頭栽倒在光之塔下。   「殿下!」所有人一起驚呼,擁上查看。   那個狼狽的王者跌落在塔下的玉座上,束髮的玉冠歪斜,手裡的辟天長劍也飛了出去,劈碎了旁邊的黃金蓮座。看到下屬和太傅擁過來,真嵐掙了一下,似乎想起來,然而受傷的手臂無法支持,只能頹然放棄。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鏡湖最深處,感覺四肢百骸都痛得彷彿裂開,似乎又經歷了一次車裂。   「殿下,您總算歸來了!」赤王紅鳶第一個開口。畢竟是女人,她的眼眶有些發紅,聲音顫抖——昨夜那一場仗實在慘烈,她和黑王在日出前領命緊急撤退,卻回頭看到真嵐皇太子提劍獨面巨大的迦樓羅,為冥靈軍團斷後。   那一瞬,她甚至有再也見不到皇太子的恐懼。   「嗯……」真嵐沒有力氣站起來,臉上卻依舊掛著憊懶的笑,「我命大的很,放心。」   大司命上來攙扶,然而臉色忽然變了,脫口:「殿下,你……你的肩膀!」   「怎麼?又裂了麼?」真嵐吃力地抬起左手,撫摩了一下自己流血的肩膀——然而只聽喀喇一聲輕響,他勉力抬起的左手居然齊肩而斷,落在了地上。而右肩上也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血縫,赫然見骨。   空桑諸王一時間驚呆在當地。   「真是的,居然弄成這副樣子,」他苦笑,露出自謔的表情,「太丟臉了……看來白瓔的縫紉女紅實在是欠缺火候啊!」   「殿下不要這樣說,」大司命喃喃,「能從魔得手裡返回,實在太不容易。」   「是啊,真可怕。」真嵐喃喃,眼神變幻,「破軍越來越強大了……比誕生的初期擁有更大的毀滅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   ——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裡汲取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整個雲荒將會被黑暗籠罩!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阻止他?越早越好!   「皇太子殿下回來了麼?」有侍女出來,恭謹地行禮,「太子妃請您一回來就去見她。」   「噢。」真嵐怔了怔,「馬上去。」   等得侍女離開,真嵐忽地轉過頭對赤王急急開口:「糟了,紅鳶,我可不想讓她擔心——快替我把斷了裂了地方縫上。」   「好吧,屬下遵命。」赤王笑了起來,有些無奈,「可是我的女紅實在一塌糊塗——縫的歪了殿下可別怪我。」   「顧不得了,」真嵐抓頭,「快點縫好就行,你們站著幹嗎?快來一起幫忙啊!」   「是!」諸王不由苦笑。   ※※※   白瓔躺在鏡湖的最深處,默默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那些光芒從九天之上灑落,被最深的水面折射擴散,一波一波的蕩漾離合。在無色城裡看去、彷彿變幻無常的宿命。   她聽到外面遠遠的聲音,知道是真嵐終於返回,然而卻無力站起迎接。   侍奉的宮女連忙出去替她傳話,她頹然閉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一滴無形的淚——是的,她恨自己。她曾經發誓為空桑戰鬥到死,發誓將自己的餘生和所有力量都獻給國家和族人,然而在這樣的時候,她卻居然躺在這個地方,甚至無法握起劍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身體會變成這樣!   她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狂躁,狠狠抬起手砸著自己的腿——沒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在鏡湖上空和雲煥交手之後,她的身體就每況愈下,甚至到了無知無覺、不能移動的地步!到底是為什麼?她明明已經休息了很久,身上的傷也已經癒合大半,然而健康卻反而每況愈下,彷彿有無形的黑洞在不停抽取她的生命,令她漸漸衰竭。   ——難道,是當時魔對她使用了什麼詭異術法麼?   不,不……她忽然顫了一下,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腦海裡。難道是……白瓔的眼神忽地凝滯了,直直地看著頭頂上方莫測變幻著的光,臉色變得雪一樣蒼白。難道是因為星魂血誓!自己如今那麼衰弱,莫非是因為那個人他也……   「別動了,」忽然間,她捶落的手被握住,一個聲音響起在耳畔,「快躺下休息。」   她驚喜交加地側過頭,看到了血戰歸來的人。真嵐裹著一襲黑色斗篷,臉色一如平日,對著她微笑,語氣輕鬆:「我來幫你捶捶腿,你別動了,身體還沒好呢。」   塔裡等待他歸來的太子妃驚起,看著他的模樣,鬆了口氣:「你沒事?」   「嗯,當然沒事。」真嵐在她身側坐下,按住她肩膀讓她躺回床上,開始替她按摩僵硬的腿,帶著歉意,「被雲煥拖住了,所以回來得晚了一些——讓你擔心了。」   白瓔細細地看著他,直到確信他平安無事才鬆了口氣,頹然靠回了軟榻上:「不,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她側過臉不看他,聲音卻在顫抖:「所有人都在拚命血戰,而身為空桑太子妃,我卻不能和你並肩戰鬥……實在對不起。」   輕輕錘打她腿部的手停住了,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病榻上憔悴的女子,語氣嚴肅:「不要說這樣生分的話,白瓔——你是竭盡了全力的,無論是神廟裡那一戰還是鏡湖上對迦摟羅的那一戰都是如此——你不要總是對自己太嚴苛。」   「……」她沒有再說話,沉默下去。   「蘇摩……回來了麼?」沉默了片刻,她忽地輕聲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蘇摩?」真嵐怔了一下,眼神有細微的變化,聲音卻是平緩:「尚不曾——復國軍大營也已經失去他的消息好幾個月了……只是聽說他走時留下了話,說十月十五那一日必然會歸來,和大家並肩戰於鏡湖之上。」   他聲音溫和地安慰:「所以,你也不要太擔心……再過一個月他也該回來了。」   白瓔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麼,臉色忽然蒼白得可怕,整個人忽然瞬地坐了起來,抬頭看向鏡湖上方——無邊的光影映照在她雪白的臉上,顯得明亮而憂傷。   那一瞬間的氣氛極其詭異,真嵐被她的眼神震懾,一時間不敢開口打斷她的沉思,只是默默坐在榻旁看著她——出什麼事了?   「快點找到他……」白瓔忽然開口了,瞬地轉過頭,「一定要快點找到他!」   「真嵐,你們一定要快點找到他!」她眼裡充滿了恐懼和擔憂,握住了他的手。她握得如此用力,那種痛似乎可以從手上深入他的骨髓,她的聲音一瞬間也飄忽恍惚,恍如夢囈。   然而真嵐沒有問,只是默默點了點頭:「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他……他一定出事了。」白瓔臉色蒼白,喃喃,「一定是。」   她抬起臉來看著真嵐,失神地囈語:「我剛剛才明白過來,為什麼我的傷會變成這樣——真嵐,這是因為星魂血誓的緣故啊!星魂血誓讓我們氣脈相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的身體如今在不受控制的枯竭損耗,肯定是因為他也在遭遇某種不測!」   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恐懼:「是的,他在遭受某種不測!他在衰弱!——真嵐,真嵐!一定要快點找到他!」   真嵐的臉色在她的囈語裡變得蒼白,顯然「星魂血誓」這四個字擊中了他——從神廟裡那一場神魔之戰後,歸來的太子妃竟然脫胎換骨,獲得了新的軀體,擺脫了冥靈的身份。這種巨大的轉變曾經讓無色城裡的所有人感到驚駭,連他也不例外。然而,一貫坦誠以對的她卻三緘其口,沒有對任何人做出解釋,甚至對於他也是一樣。   他們是那樣聰明而相敬如賓的夫婦,對於一方的沉默,另一方也會沉默以對,決不會多問一句——直到這一刻,她吐出了「星魂血誓」這四個字。   他曾以為是蒼梧之淵裡后土力量完全覺醒的結果、令她逆轉了生死獲得了新生——然而卻不料,竟然是經由「星魂血誓」那樣的術法獲得!   終於是……無法挽留了麼?「那個人」是如此的不顧一切,做出了如此瘋狂的決定,終於在瞬間把她漸行漸遠的心徹底拉回去了。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回答:「好,我立刻去找龍神商量,一起派人出去盡快把海皇找回來!」   「一定要快……否則,來不及了……」白瓔喃喃,感覺神氣又再一次耗盡,「我的預感越來越不好了……真嵐,他、他一定是出了事!如今我衰竭到什麼地步,他也會衰竭到什麼地步!你們……你們一定要找到他!」   她開始咳嗽,身上那種僵冷感又開始蔓延,逼得她無法呼吸。   「你先休息吧。」真嵐輕拍她的後背,扶著她躺下,「你要好好的,才能看到他回來啊。」   ——在那一瞬,穿過她雪白的長髮,他第二次看到了她背上那個逆位五芒星的符號。那一瞬,他的手顫抖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上古卷軸上看到的說法,明白了這代表著什麼。   是的,那是轉輪。   ※※※   她重新在水底睡去,因為枯竭和傷病而顯得如此蒼白虛弱,身子蜷縮在一起,宛如一個孩子。在睡夢中眉頭還是緊鎖著,眼角有依稀的淚痕——這個要強的女子,在醒著的時候拚命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一直到睡了才會像個小孩子一樣。   他凝視著她,目光褪去了平日的從容笑謔,吐出無聲歎息,站起身離開病榻,一襲黑色斗篷在水光下猶如獵獵的風。   她握緊時的痛感還留在手上,撕裂了他倉卒縫合的傷口,然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   「蘇摩……蘇摩。」他聽到昏睡中的人發出囈語,恐懼而焦急。   結束了麼?他在轉身離去的瞬間,感覺心中荒涼如死。   星魂血誓——她在驚慌之中吐出的那四個字彷彿是禁咒,將他心裡的熱度在瞬間凍結。她一直沒有向他提過這件事,想來她也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知道一旦說出、將會深深的傷害到對方——是的,在聽到四個字的那一瞬,他心裡的震撼不亞於百年前在婚典上看到墮天發生的那一瞬。   他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術法,也知道施行這樣可怕的咒術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那個人,是不惜一切要得到她的!那個背天逆命的傀儡師甚至可以不顧天地輪迴,星辰宿命,用了全部的血和力量來締結這個盟約,只為換取和她同生同死的權力,彌補少年時的錯過。   從此後,他和她無論身在何方,將永遠不會再分離。   多麼可怕的想法,多麼狂暴而不顧一切的舉動!她的心,在百年的相守後或許曾經一度是偏向他的,但是那個人卻以如此狂暴不顧一切的行動將她拉了回去。   多麼可笑……不久之前,在她為自己縫合軀體時,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她,從此可以舉案齊眉、相互扶持的渡過一生。   真嵐在無色城裡獨自行走,只覺頭痛欲裂,滿身的傷還在不斷滲出血來,他卻渾然不覺。他茫然的走著,黑色的斗篷拂過滿目的石棺,那裡面沉睡著一個個無法見到天日的族人,那些受苦靈魂的呻吟穿過了石棺傳到他耳畔,讓他混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他是這些人的首領,是空桑一族最後的皇子。他的心應該放在這裡,而不應被拿去放在猜忌和苦痛的烈火上灼烤。   他長長的歎息,在光之塔前回身,看著鋪滿了水底的無數靈柩——是的,為什麼到如今他竟然還會被這種私事困擾?在戴上冠冕的那一天起,他的心,本來就應該被挖出來,祭獻給國家和民族。   「我的先祖,我的子民,我的國家,」將雙手握在了辟天長劍上,他緩緩對著那些受苦的靈魂彎腰,致意,「因為我的無能,才讓大家百年不見天日——但是請相信,空桑一定可以再度出現在日光之下。」   「是的。」忽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接口,「我相信你,真嵐。」   他愕然抬首,身周卻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聲音一直傳到耳畔。   「西京?」聽出了是遠在東澤的故友,真嵐不由站起身來,「你在哪兒?」   「我在城外的水裡。」西京的聲音凝聚一線抵達耳際,顯然是用了武學心法,「真嵐,我和慕容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面談,但卻無法進入無色城。」   「重要的事情?」聽出了這個酒鬼朋友語氣裡從未見過的慎重,真嵐臉色也是肅然,「少等,我立刻出來見你們。」   黑色斗篷如風拂過,立刻消失在無色城的光影中。   看到西京和慕容修的時候,真嵐略微吃了一驚:這兩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身上還都濺了血跡,彷彿為了某種急事匆匆趕來,卻在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煩——而且,也不見那笙在他們身側。   「怎麼了?」真嵐把片刻前的軟弱情緒迅速壓制,振眉看向多年摯友,「我的大將軍,你不在東澤坐鎮,卻把我們的軍師也拉到水下來了?」   「不,皇太子見諒,是我拉著西京來的。」慕容修卻是上前一步,身上帶著辟水珠,上前行禮,「因為有要事需要萬分火急的稟告。」   真嵐看著這個中州來的商人,發現他身上傷痕纍纍,顯然從九嶷郡到鏡湖的這一路走得頗為艱難,不由驚訝:「到底有什麼事讓你們兩個這樣大老遠的跑來?——如果要商量,用水鏡傳話也是可以的啊。」   「不能用水鏡,」慕容修卻搖搖頭,「水鏡畢竟是術法,萬一被破軍所察覺就不得了。」   真嵐看到他說的如此鄭重,不由更加吃驚:「到底什麼事?」   西京上前一步,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臉色凝重地開口:「事關重大,還請皇太子和我們一起去一趟復國軍大營請出龍神,和海國方面一起商議。」   「到底什麼事?」真嵐被他拉著走,還是一頭霧水。   慕容修側過頭,俊逸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   「殿下,我想到了擊潰破軍的方法。」   「這是可以扭轉天下大局的計策——但,必須要得到海國、空桑、西荒人甚至冰族人的全力支持!」   ※※※   在無色城裡的女子逐漸衰竭的時候,萬里之外的怒海上驚濤駭浪翻湧。   漆黑的大海在喃喃的祈禱聲裡狂怒起來,無數如小山般高的巨浪在黑色的海面上來回移動,相互撞擊,發出巨大的轟鳴,飛濺的水花遮蔽了天日,憤怒的濤聲迴盪在天地之間。   「天地間的所有神明,九天上的日月星辰,如今我向你們獻上最尊貴的血,以此來換取您的庇佑——」   「請給予我們力量,聽取我們的心願!」   紅衣女祭站在哀塔的頂端,對著蒼穹伸出了雙手,用某種上古的語調日夜祝誦,召喚天地間的一切力量。七日七夜的不眠不休已經讓雙目變得血紅可怖,長髮在風裡蜿蜒如蛇——隨著儀式的進行,這一片大海在她的呼喚下變得憤怒起來,洶湧澎湃,發出了令天地顫慄的聲音。   ——七千年前,她曾經用過同樣的儀式,付出了被封印千年的代價,向著九天上的神祈禱,令海皇的力量在滅國後得以保全。沒想到七千年後,她居然要第二次施行這樣的咒術!   黑暗的塔心室內充斥血的腥味,赤紅色的血在地上塗抹著,畫出了一個詭異的符號。而在血的符咒的中心,有更多的血正在蔓延而出。彷彿一條條蜿蜒的小蛇朝著四方爬去,從塔的四面窗口滲出,彷彿有生命一般、無聲無息的爬入了這一片大海,和怒潮融為一體。   而在那個符咒的中心,一個人靜默地躺著,面容靜默蒼白。他的手足全部被釘在了黑曜石的地面上,金色的長釘刺穿了肢體,血從其中緩緩湧出,無休無止,被塗抹成各種詭異的符號,佈滿了他的身周,形成了血的咒術大陣。   ——而他胸口的正中,卻釘著女祭尖利的法杖,從心臟部位直刺下去!   嘶啞的祝誦聲還在延續,漸漸和這一片大海一樣變得瘋狂——   「請接受這血的祭奉……」   「天地之間的所有神明啊,請享用血食,然後聽取我們的心願!」   血從黑塔裡無窮無盡的蔓延,彷彿籐蔓一般爬滿了這一座上古佇立的黑色高塔,然後融入了大海——那血液似乎浸透了整片大海,令怒海狂怒。   這是萬古之前,星尊大帝遠征海國時候的最後一個戰場,在這裡曾經有成千上萬的鮫人死去,一度整片大海都成為了血紅色。而在星尊帝將海國徹底摧毀,將無數財富和奴隸掠奪一空後,這裡成了一片死海,在血的海洋裡,只有無數憤怒的靈魂在遊蕩,千年之後尤自發出呼嘯和吶喊。   女祭站在死亡之海上,仰天祈禱,聲音漸漸尖利。   彷彿回應著她的祈禱,這片大海開始沸騰,只見黑色的浪越來越高,宛如一座座小山在大海上急速地移動著,撞擊著,發出恐怖的呼嘯。在冷月下看去,整個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彷彿有無數巨大得可怕的怪獸在來回馳騁,向天怒吼!隨著祈禱的進行,那些黑色的巨浪越發洶湧,彷彿一隻隻巨手從海面上升起,不顧一切地向著天宇拍擊而去!   「海皇……」黑暗的塔心室內,女祭低頭看著禁咒中心的人,緩緩跪倒在他身側,聲音顫抖,「已經到了第四十九天了……真的還要繼續麼?」   黑暗裡的人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那樣妖異絕美的碧色雙眸裡閃著冰冷絕決的光,令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這個可怖的咒術施行到了如今,已經耗盡了他身上的大半精血,讓軀體枯竭到了無復以加,如今只怕不會有人再認得這個光彩奪目的鮫人之王了。然而,唯獨這雙眼睛還是保留著驚艷天下的風采,即使在黑夜裡也可以奪人魂魄。   「繼續。」蘇摩的聲音枯澀沙啞,隨即閉上了眼睛。   溟火身子一顫,終究不敢違抗,緩緩將手扶上了那柄直插心口的法杖,喃喃念動了咒語——然後,手腕猛地一頓,尖利的法杖再度向下戳進了三分。   新的血從心口湧了出來,刺心的疼痛讓那個人的眉頭蹙了一下。   ——然而,始終沒有一句呻吟。   溟火看著符咒中心那個被釘住的祭品,再也忍不住,眼裡的淚水長劃而落——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痛苦呢?到底是為了什麼……居然可以不顧一切到這樣的地步?!純煌……你的後裔,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啊……   還有二十多天,這一個空前的術法就會結束了。   等到第八十一天,陣中的人全身鮮血便將流盡,融入了蒼茫的大海,然而他卻不會立刻死去——通過這個儀式,他將獲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將天地間所有「水」的潛能發揮到極至,甚至可以通過血脈來操縱七海!   然而,這樣可怕的力量不會持續太久,很快他就會徹底的枯竭死去。   既然他捨棄了全部的血,那麼就等於斬斷了以共享血脈締結的盟約,同時也解開了星魂血誓的束縛——在死去的那個瞬間,他的星辰將解除與她的星辰的捆綁,向著黑色的夜裡獨自墜落,從此再無交集。   紅衣女祭輕輕歎了口氣,在鮮血圖畫的大陣之外闔起了手掌,對著被釘在中心的那個王者深深行禮,眼中含有熱淚——為什麼這一切,都和七千年前那樣相似?   蘇摩,蘇摩……寂寞麼?——如果生和死都只是一個人的話。   ※※※   在怒海呼嘯的那一刻,萬里之外的龍神發出了一聲長吟,彷彿有什麼感應。   「怎麼?」正在鏡湖大營一起商議的諸人齊齊抬頭,看著盤旋而去的海國之神——龍神化為一道金光躍出了鏡湖水面,騰上九霄,遠遠的凝望了碧落海那一頭一眼。然後在迦樓羅沒有來得及驚動之前,又驟然落回了鏡湖的最深處。   金帳裡的諸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只見龍神在水底盤旋,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片刻,還是虞長老忍不住開口,將方纔說到一半的話題繼續下去:「那麼,神,您認為慕容公子提出的這個計策,是否可行?」   真嵐和西京都是肅然,回頭等待海國最高聖神袛的最終答覆。   龍神沉吟許久,明月般的雙目依次掃過在座兩國當權者的臉,最終緩緩點了點頭,首肯:「是的,我認為空桑方面提出的計策可行——如果要滅破軍,也只能用這樣的手段了。」   這樣一錘定音的答覆,讓來訪的空桑貴客齊齊鬆了一口氣,然而炎汐卻霍然站起。   「龍神!真的要這樣做麼?」向來溫和的左權使臉色蒼白,似乎有不平之氣充塞胸臆。直視著神袛,衝口而出:「請您三思!這樣做實在太殘忍了!」   碧低著頭,雖然沒有開口反對,但神色也是慘然。   只有虞長老厲聲喝止:「左權使,坐下!你怎可這樣對神袛不敬!」   然而龍凝視著炎汐,聲音卻是平和的,彷彿完全明白對方的憤怒由來:「是,我又怎麼不知道這樣何其殘酷——但是,對付破軍這樣的魔,這樣的手段還只恐不夠。」   神袛側過了頭,看著來訪的空桑一行,點了點頭:「慕容公子,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希望在十月十五日的前一夜行動——因為離開時海皇曾經說過:在那一天,他將會返回雲荒,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   如今已經是九月二十七日,離開那個約定的期限不過半月。然而真嵐遲疑了一下,看了看西京和慕容修,卻見來自中州的年輕人出列行禮,對龍神許諾:「好。我們會在那之前完成這個計劃!」   「那就好……」龍神旋繞在大營上空:「至於你們提出的要求,海國會盡力協助。」   「多謝。」真嵐輕輕吐出一口氣,三人一起俯首稱謝。   「碧,」龍神轉向了暗部的隊長,「此次事關重大,這一次你就陪同慕容公子和西京將軍他們去一趟西荒吧。」   「……」碧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彷彿那是一個比死更可怕的命令。   「是。」然而停頓了片刻,她終於還是低聲領命。   在一切都商議妥當之後,這個最秘密的計劃便無聲無息的開始。   西京和慕容修從復國軍大營走出,翻身上了天馬,從水底急行而去——在他們身後,綠衣女子緊緊跟隨,臉色卻是蒼白的,彷彿竟是赴死般苦痛。   「碧。」在她離開時,聽見了背後左權使的聲音。   一柄鋒利的匕首遞到了她的手心,炎汐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顯然極力克制才不至於讓情緒失控:「拿著這把分水匕,下手的時候,利落一些。」   「嗯……」碧低聲應,纖細的手握緊了刀柄,身子顫慄。   「難為你了。」炎汐握緊她的手,眼裡有一個戰士對另一個戰士的瞭解和鼓勵,「去執行這樣的任務,你可以做到麼?」   「可以!」碧卻是傲然揚頭,「左權使,為了海國,碧沒有什麼做不到的!」   「好。」炎汐微微歎息,鬆開了手,「那你去吧。」   「是。」碧向著他行禮,然後決然翻身上馬,「請在大營等我們的消息!」   三騎如風一樣在水底去遠,只餘水波蕩漾。   ※※※   金色的迦樓羅裡,寂靜如死。   戎裝的青年元帥在金座上靜靜睡去,呼吸平穩而細長,緊抿的唇角依然露出某種暴烈殘忍的氣息——在背向而坐的金座上,那個鮫人女子靜靜聽著身後之人的呼吸,眼神裡露出寧靜和滿足的神色。   是的……這樣便足夠了。   可以在他身畔,不離不棄,並肩戰鬥到最後一刻——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歸宿。像她這樣一個被天地拋棄的人,還能再奢望什麼?   「師父……師父。」身後的呼吸忽然紊亂,有驚恐的低語,「不!」   「主人?」她失驚,知道對方又陷入了夢魘。   然而她被金針固定在座位上不能回頭,只能聽憑身後的人在夢境裡顫慄——很多次了,在睡去的時候,這個君臨天下翻雲覆雨的最強者都會露出醒時從未有過的恐懼和脆弱,一次一次的在夢裡發出驚呼。而在最近的一個月裡,也許因為戰爭的持續白熱化,他做的噩夢越發頻繁。   「主人?」瀟擔憂的低語,卻無法回頭看,「醒醒啊。」   「呵呵。」忽然間一個陌生的聲音冷笑起來了,在艙室裡顯得寂靜森冷,「沒事,就讓他繼續做夢去吧……人還真是個軟弱的東西啊,連破軍也不例外!」   瀟一震,全身忽然間僵冷——又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了。   「迦樓羅,」那個陌生的聲音無視於她的驚駭,繼續發出指示:「別管他了,給我轉向西方——你看到有三騎人馬從鏡湖出來麼?立刻殺了他們!」   聲音消散了,然而迦樓羅還是沒有動。瀟垂頭坐在金座上,對於身後的命令毫無反應。   「鮫人奴隸,聾了麼?」陌生的聲音暴烈起來。   「我只聽從主人的命令,」瀟的聲音平靜,「對於佔據他身體的魔,沒有聽從的必要。」   「喀嚓」,一隻手忽然從後面伸過來,扼住了她纖細的脖子——金色的眸子奕奕生輝,魔的表情猙獰而可怖,「什麼?一個卑賤奴隸,居然敢違抗我的意志!」   那只左手擰住了鮫人的咽喉,在一瞬間讓瀟喘不過氣來。滿身的金針發出細微的裂響。迦樓羅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從萬丈高空失衡下墜,衝向了帝都的地面。瀟竭盡全力的和那只試圖侵入她意志的魔之手搏鬥,已經無法再控制迦樓羅。   地面上,無數人看著金色的巨鳥失去控制的下墜,發出了驚駭的大呼。   「住手!」忽然間另一個聲音響起來了,另一隻手伸過來,用力掰開了那只扼在她咽喉上的左手,「該死的,給我滾開!」   「主人!」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瀟在得以喘息的瞬間發出驚喜的低呼。   金座裡沉睡的人瞬地睜開了眼睛,抬起右手,死死扼住了自己左手的手腕——雙手互搏交握,眼眸裡的金光盛了又衰,彷彿一個軀體裡的另一個靈魂甦醒了,在爭奪著控制權。破軍坐在位置上,金色的烙印從左手升起,眼神莫測而詭異,苦痛萬分。   「這是我的鮫人,我的迦樓羅,輪不到你來下令!」終於,雲煥的聲音清晰傳出。右手用力將左手按回了金座扶手上,蔓延的烙印慢慢消退。   「是麼?還那麼要強啊,破軍。」魔的聲音模糊傳來,帶著冷笑,「你連自己的身心都已經祭獻給我了……你的一切,遲早都是我的。何苦還要掙扎呢?」   魔漸漸隱去,迦樓羅的艙室裡重新恢復了寂靜。   瀟劇烈地喘息,在第一時間重新操控了迦樓羅——金色的巨鳥在離地面三十丈的地方堪堪止住去勢,重新上飛。巨大的翅膀擦著大片民居的屋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在重新穩住機械後,瀟聽到了身後急促的呼吸聲。雲煥鬆開了扼住自己左腕的手,看著上面的烙印和一圈烏青,眼神變得空茫而黯淡,抬頭看著迦樓羅的頂艙,長時間的沉默。   「主人?」瀟有些擔心地低聲,「要追鏡湖裡出來的那三個人麼?」   然而雲煥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沒有及時做出回答——瀟遲疑著,看著那鏡湖裡出來的三個人乘著天馬離去,迅速化為微小的白點,消失在西方大漠的黃沙裡。   ——那一行人,要去西方空寂之城做什麼呢?   「瀟,你說,我吃了那麼多苦——到最後,得到的又是什麼?」忽然間,背後的軍人開口了,發出了低沉的問話,帶著一絲茫然,「只是報復時的快意麼?」   瀟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輕聲:「主人,整個雲荒都是你的。」   「整個雲荒?」雲煥忽地笑了一下,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是啊,聽起來是多麼的可觀:我手裡握著這個天下!——可是『整個雲荒』說到底究竟又是什麼呢?看似龐大卻空無一物。我的手能抓到的,還只是虛無而已。」   他側頭看著艙室外面——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他的腳下。   「為了獲得力量,我把靈魂獻給了魔物。」破軍眼角露出一絲冷睨,聲音低沉,「而所有一切權勢富貴,在生命被剝奪的瞬間都會顯得微不足道——多麼可笑啊……而我卻付出了後者去獲得了前者!」   「主人!」瀟真正的驚慌起來,為他這種前所未有的語調。   這一年來,破軍發出了奪目的光華,站到了天地間的顛峰——所有的仇人都被消滅了,甚至連著仇人的後代都已經被從這片土地上清除。他獲得了這個國家,這片大陸,擁有無數的財富子民和奴隸,所有戰士們都崇拜他,仰視他,在他無與倫比的強悍裡顫慄和服從……   一切,彷彿都如了他的意。   而一開初那種憤怒的爆發,也在不停止的殺戮裡消失了。自從半個月前凌遲處死了辛錐後,他心裡的那種不甘和報復也慢慢的被無數的血沖洗而去,歸於沉寂——而失去了最初的那一點憎恨和憤怒,帝國的主宰者居然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原來殺戮和毀滅不能持久,憎恨和報復不足以支撐人的一生。   那麼,如今把一切祭獻給了魔的他,又將何以為繼?   「瀟,魔正在漸漸侵蝕我的意志。」雲煥仰起頭,看著金色的艙頂,聲音冷漠,「遲早有一天,我會成為它的傀儡……會變成和你一樣的東西。記住,如果到了那一天,當我已經不再是我——那麼,瀟,你的主人就已經死了,你便是自由的。」   瀟的臉色唰的蒼白,顫聲:「不!您不會敗給它的……您是這天下最強的人!」   雲煥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是的,」終於,他閉上了眼睛,開口,「我不會敗給它。」   ※※※   青水靜靜的流淌,戰火剛剛消散,這個僥倖逃脫的偏僻村落依舊平靜。   惦記著前幾天路過這裡時看到的那個孩子,那笙一個人從紫台來到了這個青水旁的小村莊,在村口四處張望。不知找了多久,當夕陽落山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一群從嘉禾園裡跑出來的孩子,這一回看得真切,那笙忍不住張口高呼了一聲:「晶晶!」   那個青衣小女孩愕然回頭,大眼睛裡閃著明亮的光。   「咦?」啞巴女孩側頭看著這個來到村裡的陌生人,彷彿覺得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咿咿呀呀地比劃,卻還是說不出一句成形的話來。   「哎呀,真的是你!」那笙卻是驚喜交加,上去一把抱起了她,「晶晶!我可找到你了!」   小女孩似乎認出了這個人是曾經救過她的姐姐,也不怕生,反而歡喜的笑了起來,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脖子,笑瞇瞇地將手裡的一串嘉禾遞了過來,發出一個單音節:「吃。」   「你沒事可真太好了,我都擔心死了。」那笙抱著這個粉團也似的孩子看了又看,又驚又喜,「那天我忘了帶上你,回頭你就不見了!可嚇死我了……我,我都不知道怎麼和你姐姐交代,唉……幸虧你福大命大,平安無事。」   她摸了摸晶晶的頭,滿心歡喜:「這下可好了,我可以帶你去見閃閃了!」   聽到姐姐的名字,晶晶眼裡露出狂喜的神色,張大了小嘴啊啊的叫著,用力點著頭。那笙想了想,又覺得奇怪:「對了,你這個小傢伙到底去了哪兒啦?滿地都是戰火,你居然能躲到了這裡?是被村民收養了麼?」   晶晶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   「怎麼了?」那笙感覺出小女孩的反常,抱緊了她,「你……遇到了什麼事情?那一天後,你跑去哪裡了?我以前在九嶷郡問了一圈,都說一架帝都來的風隼帶走了一個當地的孩子——他們說那就是你。」   晶晶抬起頭,看著遠處發出了低低的咿喔聲。那笙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卻看到了那一座佇立在暮色裡的白色巨塔——雖然被攔腰撞斷,但依然還是整個雲荒的中心。   「什麼?」她大吃了一驚,「你真的去過帝都?」   晶晶點了點頭,孩子的眼睛澄澈無邪,彷彿不安,又彷彿傷心。   「天啊……」那笙喃喃,「難怪我四處找你不見——你居然去了那裡!可是……可是現在你怎麼又回到九嶷了呢?是誰把你送回來的?」   晶晶身子微微一顫,彷彿想起了什麼可怕的回憶,眼睛登時黯淡下去。   許久,她玩著手裡的嘉禾蕙子,輕聲說了一個字:「碧……」   ※※※   黃沙漫漫,砂風呼嘯。   入夜,博古爾沙漠一片寂靜,只有風在曠野上來去的聲音。大漠的盡端,空寂之山如巍峨的屏障佇立。山下燈火輝煌,卻是駐紮重兵的滄流大營。   燈下,一個秀麗明朗的少女托腮看著北方的夜空,輕輕歎了口氣。旁邊正在磨劍的少年斜看了她一眼,露出關切的神色,卻沒有開口。   「不知道我妹妹怎麼樣了。」閃閃眨著眼睛,露出黯然的神色,「我離開家鄉那麼久了,都沒有時間回九嶷去看看……也不知道那笙姑娘有沒有找到她。」   「嗯。」音格爾輕輕應了一聲,「等事情定了,我們回一趟九嶷吧。」   「事情定了?」閃閃苦笑,「這時局恐怕要亂很久,等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   「說的也是。」音格爾想了想,道,「或者我派手下去九嶷暗中察訪一下——畢竟我們盜寶者對那一代都比較熟悉,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線索,也免得你在這裡日夜懸心。」   「真的麼?你太好了!」閃閃眼睛亮了一下,發現這個沉默靦腆又霸道的少年實在是一個體貼的人,忍不住湊上去在他頰上親了一下。音格爾的臉忽地紅了,手一震,磨著的短劍割破了手指。   「哎呀。」閃閃心疼地叫了起來,連忙拉起他的手,含到了嘴裡吮吸。   「別這樣……會被人看到的。」音格爾低聲,臉更加紅了。   「嘻嘻,我才不管。」閃閃露出促狹的笑意,輕輕舔著他的手指,眼色盈盈。她最喜歡音格爾的這種表情了。很多時候,這個縱橫大漠的盜寶者之王都是冷漠鎮定的,指揮著一群豺狼一樣的手下,有令人不敢置疑的決斷力,霸道而獨斷——但在獨處的時候,他就變成了一個靦腆的孩子,臉紅的時候非常秀氣可愛。   她伸出舌尖故意舔了舔他的掌心,咯咯輕笑。音格爾臉頰浮出了淡淡的紅,忽然反手扣住她手腕,將她拉入了懷裡——就在他快要吻到她的一刻,帳子被出其不意地撩開了。   「請問……咦?抱歉抱歉!」進來的人一看裡頭如此曖昧香艷的景象不由吃了一驚,抬手擋住眼睛下意識的退出,卻砰的一聲和後頭進來的人撞了滿懷。   閃閃沒料到這個時候會有人不告而入,大吃一驚,登時滿臉飛紅,一下子閃到了音格爾後面。音格爾臉上的血潮卻在剎那褪去,霍地抬頭看著闖入者,眼裡騰起了冷意——他一手將閃閃拉到背後,另一手已經握緊了那把剛磨好的短劍。   「怎麼啦,慕容?」後面進入的人被退出的那人踩了一腳,不滿地推搡著他進帳,「見鬼了麼?踩到我了!——音格爾少主不是在裡頭麼?」   音格爾看著那個俊秀文雅的陌生公子被推進來,眼裡殺氣已經瀰漫。然而不等動手,猛地看清了他背後的第二個來人,失聲:「西京將軍?!」   「是啊,九嶷一別,好久不見了,」西京朗朗一笑,看著盜寶者之王和躲在他背後的少女,「閃閃也在?咦,怎麼臉那麼紅?」   閃閃本是個羞澀的少女,只在自己的那位更靦腆的情郎面前才如此活潑,此刻看到兩個男人直闖進來,早羞得一溜煙躲到了帳後死活不肯出來。   慕容修來自中州,頗重禮法,此刻也覺得尷尬,便咳了一聲帶開了話題:「將軍……」   「哦哦,對了,說正事兒!」西京回過神來,猛的一拍手,大馬金刀的在帳中坐下,目光炯炯地看著音格爾,「少主,你來到空寂大營也算有段時日了,覺得飛廉怎樣?」   「飛廉?」音格爾愣了一下,脫口回答,「當然不錯,是個好漢子——難怪真嵐殿下飛書於我,要我答應出兵相助空寂城。」   「噢……」西京似乎鬆了一口氣,轉頭看旁邊的慕容修,兩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似乎達成了什麼共識,「果然。」   「怎麼了?」音格爾蹙眉,有些懷疑地看著他們兩人,「你們千里迢迢,半夜前來,難道只是問這個?」   「嗯。」西京一拍桌子,回頭看著慕容修,「慕容,你看怎樣?以前碧那麼說,未免有私心的嫌疑。如今連少主都那麼推許,看來我們料得應該沒錯——飛廉這個人,可以合作。」   慕容修緩緩點了點頭,沉吟不語:「那麼說來,計劃的可行性又大了一分。」   「什麼計劃?」音格爾極是敏銳,立刻看了過來。   「合作對付破軍的計劃。」慕容修輕聲開口,聲音冷而銳,看著音格爾臉色剎那一變,「是的,我們是來和你商量一個絕密的計劃的——你也知道對方的可怕,若是讓他獲得雲荒,各族都只有死路一條!如今只有聯合所有的力量,才能對付他!」   「怎麼?」音格爾還是不明白,西京便側過頭,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嚓」,一聲輕響,音格爾手裡的短劍直墜落地。盜寶者之王臉色一變,抬頭看著站在一旁的中州人,眼神凝聚:「是你的主意?」   慕容修無聲地鞠了一躬,眼神凝定。   「呵……呵!」音格爾發出了輕輕的冷笑,不知是驚詫還是憤怒,「不愧是中州來的商人,這種主意你也想的出?」   「不敢。」慕容修笑了笑,眼神不動,「少主莫非想罵在下一頓?」   「啪」的一聲,金色長索閃電一樣捲來,將他臉側的簾子抽得粉碎。音格爾冷冷看著他,聲音冷酷:「你可知道,你的提議違反了盜寶者最重要的準則?我們只取寶,不驚動死者;要我去做這樣的事,實在過分!」   「我知道是過分。」鞭子在臉側一寸之處掠過,慕容修不躲不閃,俊秀臉上依然保持了微笑,「但少主是個明理的人,應該也知道在下這個計劃也是不得已為之——不這樣,怎能除去那個破軍?」   音格爾冷笑:「活人做不到,就要去驚動死者麼?」   「是,」慕容修反而坦然,絲毫不以為恥,「活人是做不到了——這個雲荒上的活人裡,已經找不到可以壓制破軍的;而唯一能牽制他的人,已經在這個古墓裡死去——所以,我們必須借用「那個人」的力量!」   「……」音格爾沉默,臉上神色複雜,「可凡事不可做絕。」   「是,但若對破軍留情,便是給我們自掘墳墓了!」慕容修繼續點頭,聲音沉穩有力,一步步的開始說服盜寶者少主,「這個計劃雖然代價極大,但也有相當的把握,皇太子和龍神都已認可——只是若得不到少主的支持,便滿盤皆輸了。」   音格爾垂首沉吟,顯然也在權衡輕重,遲遲不答。   「真嵐皇太子承諾:此次少主若是恩於空桑,日後復國,便封少主為大漠王,將霍圖部空出來的領地劃給少主,」慕容修侃侃而談,將條件一項項拋出,「到了那個時候,烏蘭沙海上的盜寶者便可以安定下來,不用再掘墓為生——豈不是好?」   音格爾神色微微一動:任何珍寶在他眼裡都微不足道,然而,這樣一個扭轉全族人命運的機會,卻是千載難逢!   許久他吐出一口氣來:「即便是我答應,湘與飛廉也未必會答應。」   「這個少主不必擔心,」慕容修從容回答,「湘和飛廉那邊,碧已經過去協商了,相信很快便會有結果——少主只要做一個決定:參與,或者放棄?」   音格爾沉思了片刻,抬起頭,少年人的眼睛裡有著不相稱的冷定和決斷,定定凝視了兩位深夜訪客半晌,終於吐出了和全族命運攸關的兩個字:「參與。」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一直沒有開口的西京驀然叫了一聲,按劍而起,「少主快人快語,不愧是大漠上的豪傑領袖!」   「誅魔之事,天下均應同心協力。」音格爾他微微冷笑起來:「何況,我欠真嵐殿下一個人情,又怎可袖手旁觀?」   三位男子在大漠的夜裡相對而笑,將手交握在一起,明知此刻開始便是進入了一場有死無生的惡戰,彼此眼裡卻都閃爍著睥睨天下的豪情。   內室簾子一動,閃閃探出頭來吃驚地看著外面三個男人:「你們在笑什麼啊?」   音格爾一怔,臉上的笑容忽然凝結了,眼裡的豪情驀地黯淡,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沒什麼。」音格爾輕聲道,語氣有些煩躁,「男人說話時女人別插嘴。」   「哼。」閃閃撇了撇嘴,然而也習慣了這個盜寶者之王的霸道,便縮回了簾後,悻悻離去。音格爾卻盯著那一片尤自晃動的簾子,有略微的失神。   「怎麼?」西京有些納悶。   「西京將軍,」他看著前方,眼神卻彷彿穿越了這片薄薄的布簾看到了極遠的地方,聲音帶著某種空茫,「如果在這次的計劃裡,我不能生還……你能保證我母親和閃閃一生的平安麼?如果我不在,也不要讓任何人欺負了她們……可以麼?」   西京怔了怔,一時沒有回答。慕容修遞了一個眼色,示意他應該馬上答應下來穩住對方。然而空桑的將軍頓了頓,卻驀然發出一聲朗笑,斷然搖頭:「這我可不能答應你!」   音格爾霍然回頭看著他,臉色蒼白:「不能?」   「我才不會替你照顧她們——你的老媽,你的女人,要照顧就自己去照顧!」西京朗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就算到了黃泉路上也要爬著回來!別妄想別人會替你背這個包袱!」   「……」音格爾一震,覺得內心有某種熱潮湧動,令他無法說話。   慕容修也鬆了口氣,微笑:「將軍說的是——若少主不求生先求死,此次計劃便十有八九要敗了……而那麼多人也將會白白的犧牲。」   音格爾無言點頭:「我明白——那讓我們就立刻開始吧。」   慕容修看向了帳外,輕聲:「碧那邊,也該差不多好了。」   西京忽地沉默下去,臉色變得沉鬱悲涼,看向了西方——那是怎樣一個艱難的使命,他都不敢想像此刻那邊帳中的慘烈情景。   ※※※   碧站在飄搖的風燈下,燈光明滅照著她蒼白的臉,手裡的利刃閃著水一樣的冷光。   她已經將那個極秘的計劃和盤托出,講給了躺在病榻上的同僚聽。在敘述到最後的時候,她極力想穩住自己的情緒,然而臉色卻比刀光更蒼白,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榻上那個人面目潰爛,四肢皆腐,只有獨眼裡閃耀著狠絕的光,定定盯著她,卻比她更鎮定。   「動手!」湘勉力仰起身子,側頭看著同族,「快殺了我!還遲疑什麼?」   「叮」的一聲,匕首從碧手裡落到了地上。   「我做不到!」暗部的隊長發出了絕望的嘶喊,抱住了自己的頭,「我做不到啊……湘,我怎麼、怎麼能對一直並肩戰鬥的人下手!」   「是,我們一直並肩戰鬥——所以這一次也是一樣!」湘的聲音卻冷定不容置疑,「碧,不要遲疑,砍下我的頭來!既然你們需要它,就馬上砍下它!」   碧顫慄著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了匕首,臉色蒼白如死。   「咳咳,堂堂暗部的隊長,對著一個殘廢的同族,怎麼會怕成這個樣子。」湘低啞地笑,輕聲鼓勵,「碧,不要有任何負擔——你是瞭解我的,應該知道我是為能有這樣一個死法而歡喜的……這樣的死去,總好過不人不鬼的殘廢過一生。」   碧的眼神慢慢變了,她和湘相識百年,自然也是明白這個同僚的剛烈絕決的性格,也知道在此刻這樣的情況下,她已然是心甘情願的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   「那麼,湘,冒犯了。」碧深深吸了一口氣,握緊匕首,踏了一步上前,一手握住了湘的頭髮,一手便轉過鋒利的刀刃、貼著頸部肌膚切入!   「記住,一定要殺了破軍!」在刀光割入咽喉的瞬間,湘厲聲吐出最後一句話,「否則,我便是白死了!」   「好!」寒光在頸側一閃即沒,碧下手幹脆而利落,只是一刀便將頭顱割下。   血從腔子裡噴湧而出,有少許濺到了她的臉上——鮫人的血是沒有溫度的,然而那一瞬,冷冷的血卻彷彿燙穿了碧的心臟。她伸手接住湘掉落的頭顱,看著潰爛面龐上那只尤自睜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發出了再也無法控制的低聲哭泣。   她們二人,同為復國軍戰士,幾度出生入死,上百年的艱苦歲月裡結下了外人無法瞭解的深厚情誼——沒想到、到了最後,卻是由她來動手斬下她的人頭!   她抱著湘的頭顱在飄搖的風燈下低聲哭泣,只哭得全身顫抖,卻沒發現背後的簾子悄然撩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湘,今天的藥吃了麼?你……」   話語終結在一瞬,來人怔在了原地,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碧?!」   ——即便是不曾回頭,他依舊第一眼就從背影裡認出了她。   她……她怎麼會在這裡?這個復國軍的女間諜,不是已經在得手後背棄他回到了大營麼?怎麼會三更半夜的出現在遙遠西荒的大營裡!莫非是他又做夢了?……所有話凍結在咽喉裡,飛廉只覺的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了,無數喜怒從心頭呼嘯而過。直到她轉過身來時,他才從震驚中醒來,竟不能語。   「飛廉,」她卻遠比他平靜,似乎早就做好了重逢的準備:「好久不見。」   「你……殺了湘?」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發現了她手裡割下的那顆頭顱,「你來這裡的目的……竟是殺她?!」   碧回頭看著他,緩緩點頭,眼神悲哀而沉重。   飛廉定了定神,努力克制著心裡洶湧的情緒。她的回答顯然如一桶冷水潑滅了他心頭殘餘的一線希望和溫情,他的眼神冷了下去,往帳篷裡踏進了一步,眼裡湧起了怒意:「為什麼?!她是你們的英雄,不是麼?為什麼你要千里來取她首級!」   「她是甘願就死的,」碧嘴角噙著一絲奇特的笑意,「這是任務。」   「任務?」飛廉看了她很久,忽地一笑,輕聲:「我真的不懂你……碧,你既可以出賣我,可以對晶晶下手,甚至可以殘殺同僚——只因為那是『任務』?你難道只為『任務』而活的麼?人說鮫人的血是冷的,果然不假。」   碧臉色蒼白的看著他,卻沒有絲毫為自己辯解的意圖。   飛廉歎息:「碧,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啊……我真是愚蠢,相處數年,卻對你一無所知。」   碧看著他,嘴角牽起一個勉強的笑意:「不必瞭解,因為我們是敵人。」   飛廉定定看著她。半年多沒見了,這個女子依舊溫柔甜美——然而眼神卻變得如此遙遠,再也不似曾經在帝都朝夕相對的那個人了。他曾為之忤逆長輩、幾度和門閥制度抗爭的那個溫柔鮫人女子,早已泯滅了痕跡。   「無論如何,很高興你在內亂裡活了下來,」碧微笑,鎮定的看著空寂大營的統帥,「所以到了今日,我們還有機會成為合作者。」   「合作者?」飛廉詫異於這樣的用詞,眼裡湧現出戒備的光。   「是的,飛廉少將,」碧的笑容彷彿一個無懈可擊的面具,侃侃而談,「我奉龍神之命前來西荒,就是為了謀求合作——少將,我們也聽說了那一場劇變,你們十大門閥背破軍血洗,已然不得不逃離帝都,論處境,如今比我們鮫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吧?」   飛廉沒有說話,只是在燈下定定看著昔日的枕邊人,不敢相信那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居然會變成如今這樣的情形:「你……到底想說什麼?」   碧卻只是微笑:「少將,我想說的是:事到如今只有我們通力合作、才能除去破軍!」   「除去破軍?」飛廉一震,蹙眉。   「不錯,如今他已經是我們三方共同的敵人,不是麼?」碧看著他,綠色的眼睛裡露出某種複雜的感情,「龍神和真嵐殿下都認為你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夥伴,而我……也是那樣認為的。所以,我今日受命來到這裡,和你商量合作的計劃。」   「……」飛廉無話可說,尚未從這一猝然而來的消息中回過神。   ——空桑和海國,居然會向冰族的自己伸出手?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要什麼合作?要怎樣才能除去那個破軍?其中是否有什麼陰謀?   「所以,拜託少將可以抽出一刻鐘,來聽一聽這個計劃麼?」碧柔聲開口,聲音柔婉一如往昔,令他無法拒絕,「西京將軍和慕容公子也已經來了,正在音格爾少主的帳裡密談——飛廉少將是否願意移步一見?」   「哦,好……不,等一等,」他脫口回答,忽然間回過神來了,記起了如今的身份,「我得先回去一下——太晚了,我出來太久明茉會擔心。」   明茉?一下子聽到這個名字,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露出複雜的表情——那個門閥小姐,難道不該在帝都麼?怎麼也到了這個荒僻的西部沙漠?   「明茉現在是我的妻子。」飛廉凝視著她,輕聲解釋。   碧微微笑了一下,臉色蒼白:「恭喜。」   「有些事,真的是天注定。」飛廉低低歎息。   「所謂患難見真情,更是難得。」碧柔聲,「少將當珍惜。」   「是。亂世動盪,命如朝露——當珍惜眼前人,以免一生虛度。」飛廉微微一笑,拂簾而出,回頭道,「少等,我回去和明茉說一聲,便來音格爾少主帳中與你們商議。」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荒的風砂裡,冷月下,瀚海無垠,泛著金屬一樣的冷光。   碧抱著湘的頭顱默默目送著他,身形微微顫抖。飛廉的身形隱沒在不遠處一個點著暖黃色燈火的房間裡,有一個秀麗的女子側影迎上來,為他拿下肩上披的大氅,兩人側首殷殷低語,如此溫暖而和諧。   身經百戰的復國軍暗部隊長忽然間有再也無法控制的悲哀,跪倒在砂風中,哀哀哭泣,將戰友的頭顱緊緊抱在了懷裡——兩個女子冰冷的臉龐緊貼在一起,淚水和血水混合著滲入了黃沙,迅速泯滅無痕。   生為亂世人,宿命如飄蓬。   將畢生奉獻給了民族的解放大業,這些為自由而戰的女戰士們,披上了冰冷堅硬的鎧甲和面具終身血戰,是否永遠也無法得到一個女子該有的溫情?   ※※※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飛廉和來自空桑、海國方面的使者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因為那些半夜到訪的外族人在天亮前便已悄然離開,並無第二人知曉——天亮後,飛廉少將照舊從自己房裡走出,音格爾少主照舊在磨著自己的短劍……空寂大營裡一切都和往日一樣。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個鮫人死在了帳篷裡,而且失去了頭顱。   然而幾乎沒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畢竟一個鮫人在西荒的沙漠裡隨時隨地都可能死去,何況她本身就已經傷得如此之重。   她死得無聲無息,彷彿一滴水滲入了大漠,隨即消失無痕。   ——直到鏡湖上空那一戰爆發,世人才明白在那一夜裡,三方達成了什麼樣可怕的協議。也明白那個鮫人女戰士,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不顧一切的戰鬥,獻出了自己所能獻出的一切,沒有一絲妥協,也沒有一絲猶豫。   那是一個令破軍都動容的、擁有鋼鐵一樣意志的女子。   她的名字,將永遠流傳在海國的眾口相傳之中。   七、盜墓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初七,雲荒戰事依舊頻繁,諸多勢力糾纏爭鬥不休。龍神在白日裡率領族人作戰,真嵐皇太子則在入夜後帶領冥靈軍團和征天軍團周旋——而更多的時候,他們雙方必須通力合作,才能應付那個操縱著迦樓羅翔於九天的破壞神。   然而出人意料的,雖然魔的力量在戰亂中迅速提高、破軍卻反而沉寂下去。   除了偶爾出來戰鬥,雲煥越來越多的躲在迦樓羅裡,高高居於帝都上空,不願出來見他的下屬和戰士——甚至最獲重用的帝都禁軍總管季航也經常見不到他一面。而他的舉動也越來越反常,脾氣反覆多變,口諭朝令夕改,指揮戰爭也不如一開始那樣條理明晰、井井有條,反而開始頻頻出現急進或者怠惰的景象。   原本該高歌猛進、一掃天下的滄流軍團,也因此而陷入了輕微的紊亂。如果不是冥靈軍團無法白日作戰、而鮫人復國軍陸上戰鬥力又有限,極大地克制了對手相互配合的話,滄流的形勢恐怕就會極為不利。   沒有人知道,破軍的內心,正在進行著一場艱苦卓絕的天人交戰。   「師父!師父!不是我……不是我!」   戎裝的元帥從金座上醒來,睡夢中額頭冷汗涔涔而落,醒來的時候右手尚自緊緊握著左手的手腕,在原本那道陳舊的燒傷痕跡上又勒出了一道烏青的印記。喀喇一聲,他的左手腕骨居然被自己捏得斷裂!   「主人!」迦樓羅裡,瀟的聲音擔憂而驚慌,「你醒醒,醒醒啊!」   破軍在金座上醒來,右手尤自緊緊握在左腕上,捏碎了骨頭。   「瀟……魔有沒有又趁機出來?」他睜開眼的第一句便問。   「沒有。」瀟輕聲,「你死死壓住了自己的左手。」   「那就好……」雲煥吐出一聲歎息,睏倦地將身子靠回了金座,彷彿累極——這幾日,為了防止在昏睡時候再度被魔控制,他幾乎不眠不休的堅持著,直到最後無法控制的睡去,「我這次睡了多久?為什麼你那麼驚慌?」   「主人三天也只不過睡了一個時辰,」瀟的聲音痛心無比,「可都在做噩夢。」   「是麼?我做夢了麼?」雲煥抬起手掌覆蓋在自己臉上——他的左手彷彿有極大的魔力,雖然腕骨被生生捏碎,卻已經在急速的自我痊癒,很快又能行動如常。他厭惡的看著這只魔之左手,喃喃:「是又做噩夢了麼?……為什麼我醒來就記不得了?我又做了什麼夢?是被那些死人纏住了麼?」   瀟遲疑了著,終歸還是坦然開口:「主人的噩夢永遠都是同一個。」   雲煥怔了一下,忽地輕笑:「是麼?……瀟,也只有你敢和我如此說話。」   「大概因為只有瀟不怕主人吧。」瀟輕輕的微笑,神色寧靜而坦然。   彷彿心上湧起了某種平日罕見的波動,帝國少帥忽然從金座上站起,走到了另一側俯下身看著鮫人傀儡的臉——瀟雖然不能睜開眼睛,但卻能感知他的一舉一動。所以在他的手落在肩頭時,整個迦樓羅都發出了輕微的顫慄。   「瀟,」帝國元帥看著自己的武器,語音裡帶了歎息,「被那群傢伙弄成了這個樣子,很痛苦吧?為什麼從來不見你抱怨過一句?」   瀟的聲音輕微而顫慄:「不,我不在意變成了什麼模樣——只要對主人有幫助。」   「是麼?說這種話,聽起來還真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傀儡呢……」雲煥閉了一下眼睛,彷彿鋼鐵一樣的心裡也有一絲震動。他的手落在傀儡纖細的肩膀上,那只擁有毀滅力量的手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柔。俯下身來,在她耳邊輕輕道:「你的願望是什麼呢,瀟?——趁著我還有控制這個天下的力量,告訴我。我一定替你實現。」   瀟的唇角微微動了動,鼓足了勇氣,說出了那個曾經被駁回的請求——   「主人,求您放過我的族人。」   雲煥的手頓住,那一瞬,那只凝聚了魔之力量的左手彷彿驟然散發出殺氣。他定定凝視著被金針固定在迦樓羅裡的鮫人傀儡,眼神複雜的變化,而每一種光芒的轉換都彷彿是一柄利刃在緩緩翻轉。   「呵,」他終歸不曾發怒,只是短促的冷笑了一聲,「提一個和你自身相關的願望吧!傻瓜。」   和自身相關?一絲微笑從鮫人女子的唇角泛出——自從下決心不顧一切的跟隨他之後,她已經沒有「自我」了,又能有什麼「和自身相關」的願望呢?如果說真的有某種私心的話,也只是卑微不足與外人道的——她希望能被某個人需要,能被某個人珍視,既便天地都背棄了她、那個人也不會將她驅逐。只是如此而已。   而這些,他都已經給予了她。唯獨的不能給予她的,大約便是真正的感情罷了——那種東西對於他來說實在太奢侈。所以,她也已經不再奢求。   瀟臉上浮起了微笑,柔和的歎息響徹了機艙內部——   「主人,瀟的願望,只不過是您並肩戰鬥到最後一刻、同生同死罷了。」   雲煥低頭看著她閉合的雙眼和微微顫動的睫毛,臉色漸漸柔和。她的聲音、即便是化為機械音傳出,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暖意和依戀——他並不是一個愚鈍的人,在擁有一雙染滿血的手同時,他也有著一顆敏銳而驕傲的心。   只可惜、他對此早已無法回應。   「好,」他忽然歎息,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光潔的額頭,「那就如你所願吧……」   「瀟,我們永遠在一起,」他輕聲許諾,「直到最後。」   迦樓羅在一瞬間顫慄。   「直到最後……」這架可怖的殺人機器發出了輕柔的歎息,彷彿從這短短兩個字裡預見到了某種終結,低回無限——但願永遠不要有最後。   她在心裡輕輕道。   ※※※   雲荒最西端,空寂之山靜靜佇立在夜色裡,冷月下沙漠荒涼如瀚海。   「將軍,飛廉少將找你有事,」一騎絕塵而來,卻是大營裡的傳令兵,對著駐守古墓的軍人揮動旗幟,「速回空寂城!」   狼朗愕然,不明白大半夜的飛廉還有什麼事情找自己,只能暫時離開,留下一隊戰士在西荒冰冷的夜裡守衛著那座可以保住一方平安的古墓,因為睏倦而昏昏欲睡——   那些冰族戰士佇立半夜,卻沒有覺察那座守衛森嚴的古墓裡已經有人潛入。   地下的沙子在不易覺察地波動。如果把盾牌平放在地上,就能發現盾牌上的沙粒在緩緩的滑動,顯示出地面下方有什麼正在潛行——有經驗的牧民往往會判斷,這是博古爾沙漠底下的沙魔在醒來。然而奇異的是這個震動太過於微弱柔和了,卻不像是暴烈的沙魔的行為。   那是盜寶者正在地底潛行。   「到了。」沙漠深處,忽地傳來悶悶的聲音,隨即有石塊移動的聲音。   喀嚓一聲,火光在黑暗的墓室裡亮了又滅。   「太黑了……簡直封得一絲氣都不透。」伴隨著喃喃聲,地底潛行而來的一行人依次冒出地面,為首的老人在空蕩蕩的墓室裡點起了火把,四顧,「這裡好像沒什麼珍寶啊,少主!——到底為什麼要在飛廉少將的眼皮底下做這等營生?萬一被他知道了……」   「九叔,不必多言。」隨之出來的是音格爾,低聲囑咐,「此次行動極秘密,只有您和莫離兩人知道——請不要問任何問題,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是。」畢竟是見多識廣的長者,九叔立刻明白過來,點頭。   「你和莫離在這裡守著,我們進去一下就出來。」音格爾看到隨行的人都已經到達,低聲囑咐同伴,「千萬小心,不要被外面的軍隊發現了。」   「少主放心。」九叔和莫離齊齊低聲。   後面的人猶如幽靈一樣無聲無息的冒出地面,卻都是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是武人裝束,另一個卻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那幾個人顯然另有目的,跟隨著他們一起潛進了這座空寂山下的古墓,也不開口說話,就點燃了火把開始往裡走去,彷彿在尋找什麼。   西京走在這一座封閉已久的古墓裡,火把跳躍的光映照出冰冷的石壁。他回憶起數百年前和師父在一起的情形,暗自歎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居然還會在某日挖墓前來,在這樣的情形下回到師父的面前。   走入古墓之前,音格爾肅穆地合掌祝誦——大漠上都傳說這座墓裡住著的是女仙,所有牧民都會來朝拜,祈求一年的平安,視其如聖地。如今若不是為了大事所逼,即使作為盜寶者的他,絕不敢貿然前來打擾此地的安寧。   忽然,西京在某處停下了腳步,長久地凝視。   「怎麼?」慕容修跟在後面,微微驚詫,「這是……」   火把映照著一個簡陋的石室,一個石雕的蓮花燈台缺了一個角。西京的神色嚴肅起來,看著斷口緩緩點頭——這是被劍削過的痕跡,已經很陳舊了。他側過頭,看向黑暗墓室的深處:「果然,這裡是當年慕湮師父教雲煥劍技的地方。」   慕容修往前走了幾步,忽地失聲:「血!」   火把的光芒赫然映照出了無數淡紅色的血跡——那些血是呈噴濺狀灑落的,大片大片,將墓室內部染成了地獄,似乎曾經有無數人在這個古墓裡死去。彷彿曾經有人來擦過,地上的血跡淡了一些,然而墓頂、四周依舊像被血池浸泡過,根本擦不完。   「一年多前,女仙已經去世,曼爾戈部被追殺的牧民曾在這裡避難,結果還是被破軍少將屠戮殆盡——」音格爾回過頭,輕聲,臉上沒有表情,「只有極少倖存者逃了出來,流落各方。此後破軍就封印了這裡,再也沒有人可以接近。」   「罪不可赦,」西京無聲吸了一口氣,低聲,「竟然在師父靈前開殺戒!」   火把的光從室內一掠而過,他卻被一角里的某物吸引了。   那是一卷掉落在牆角的紙,上面凌亂地畫滿了各種圖案——只有劍聖門下的人才能看的懂,那是「擊鋏九問」裡頭的劍招拆解。墨跡已經陳舊了,上面有明顯的兩種筆鋒:一種是柔和灑脫的,而另一種則是稚氣倔強的。滿滿一卷紙上全部都是這兩種筆跡,彷彿一個耐心的教導者一直在和年輕的弟子在無聲講授。   西京的眼裡忽然有些濕潤:慕湮師父的身體一直不好,隱居大漠後更加是極少出來露面,即便是教授課業多半也是以紙筆為主,甚少親自握劍。然而,她對於最後的一個弟子,卻是嘔心瀝血到這般地步。可是師父,您是否知道、您卻教出了怎樣一個魔鬼啊……   他草草翻著這一卷紙,心裡諸般感歎,慕容修不做聲地在他身後站著,同時細細審視。   「等一下。」忽地,慕容修開口止住了他,「看最後一頁。」   西京愕然,不知道這個中州商人想做什麼。他依言翻到了最後一頁,上面依舊是縱橫凌亂的筆跡——然而仔細看去,這些筆跡卻又比前頭的新一些,彷彿一兩年前才寫上。而且不同於前面幾頁,卻只有同一種筆跡。   剛硬凌厲的筆,在上面似乎茫無頭緒的畫著,塗滿了整張紙,而上面寫的卻是與筆跡完全相反的詩句,低回惘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西京猛然呆住,不敢相信地看著上面潦草的字。滿紙只是重複著這兩句話,剛開始字跡是慎重而顫抖的,彷彿小心翼翼;然而寫到後來就漸漸失控,縱橫凌厲,鋪滿了整張紙,彷彿寫下的那個人也陷入某種入魔的境地,不可自拔。   「果然如此。」慕容修輕輕吐出一口氣來,帶著莫測的笑意,「果然如此。」   「什麼果然如此!」西京卻霍然回身,暴怒的厲喝,「你知道什麼!」   「息怒,息怒,我並無對劍聖一門不敬的意思,」慕容修收斂了笑意,連忙安慰空桑的劍聖,「我只是在揣測破軍的心——覺得驗證了這個猜測,對下面的計劃更加有把握而已。」   西京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漸漸平靜,不再說話。然而視線落在那張紙上,臉色還是不自禁的一沉——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在桃源郡和那個同門的生死一戰,想起白瓔跟他說過的師父靈前的那一面。   慕容修的確是對的,那個聰明的商人在沒有看到這張紙前、就準確的猜中了答案。   「別看了。」慕容修伸過手,扯下了那張紙,「走吧。」   「快來,」走在前頭的音格爾驀地頓住了腳,回頭發出了聲音,「在這裡!」   最後一道門,通向墓室的最深處。裡面有微微的水流聲音,似有冷泉從地底湧出。音格爾執著火把站在水畔,眼神恭謹,看著水中央那個靜靜坐著的人。   一個白衣女子,靜靜的在黑暗的古泉之中沉睡。古墓寂靜,她彷彿只是靠在輪椅上睡去了,長髮直垂到水面,面容寧靜安詳,唇角依稀還有淡淡笑意,令人不敢仰視。火光在水波上跳躍,宛如萬點煙火,映照得冷泉中心那個白衣女子宛如夢幻——即便是滿心權謀的慕容修,一瞬也被那樣的景象鎮住,居然不敢大聲呼吸。   西京用劍柄抵住了眉心,緩緩跪下:「師父。」   在他跪下的同時,音格爾舉起右手按住心口,也在水邊單膝下跪,深深俯首,那一瞬只覺心裡前所未有的安靜。   「師父,弟子大不敬,今日竟然來驚動您的安眠。」西京跪倒在水畔,低聲禱告,「請您在天之靈明白弟子的苦衷,原諒弟子的冒犯。」   寂靜的石墓深處,那個在水中央的女子依舊寧靜安詳。西京跪了許久,竟是始終不願起身去驚動她——然而外面天色漸亮,長夜即將過去,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顧不得再想,空桑當代劍聖站起身來,涉水而去。   來到了輪椅旁一步之遙,西京恭謹地行禮,然後俯下身,將師父的遺體連著輪椅一起抱起——入手沉重,竟不似血肉之軀,而宛如一座玉石雕像。   音格爾在水邊看著他將前代劍聖的遺體移上來,恭恭敬敬地彎腰,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柔軟毯子,上面金色的駝絨長達一寸,是盜寶者用來收藏最珍貴的寶物所用。   「咦,這是什麼?」慕容修一眼看到玉像衣襟上的一物,微詫。   那是一隻藍色的狐狸,毛色蒼老乾枯,靜靜伏在玉像的膝蓋上,已經死去多時。三人不知道這座被封死的古墓裡哪來的狐狸,下意識地想拿走這個東西,卻發現那只藍狐雖然已經枯餓而死,化為白骨的爪子卻依然死死抱住了慕湮的手腕,竟是不能扯開。   「算了,」西京低歎,「就這樣帶走吧。」   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這座漆黑封閉的古墓,想像著慕湮師父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是如何渡過,心裡依舊有止不住的震動,竟是不能再深想,硬生生轉開了頭去。   在看到少主和西京一行從古墓深處搬出裹著駝絨的東西,九叔忍不住的驚詫,卻想起音格爾此前的叮囑,終究沒有發問。   「立刻從地道離開,我已安排人手在赤水旁接應,」音格爾轉頭看著莫離,「莫離,你連夜回空寂大營,帶著那裡的族人立刻離開空寂城!一刻都不能停留!」   「怎麼?出什麼事情了?」莫離失驚——幾個月前盜寶者的部隊入駐空寂城,和飛廉領導的滄流軍隊一起對抗破軍,一直相處的還算順利,沒有道理忽然間說撤就撤,連招呼也不打上一個。   「不要問為什麼!」音格爾的語氣轉為嚴厲,「立刻去!否則來不及了!」   「是!」莫離一震,立刻低頭領命,迅速離開。   「少主,已經來不及了吧?」在高大的西荒盜寶者離開後,慕容修微微歎了口氣,「飛廉那邊,應該也已經開始行動、清剿空寂城裡的盜寶者了——出了這樣的事情,總要給族人有一個交代;即便是為了把戲演得像一點,也一定要實打實的來一場追殺,否則帝都那邊也不會輕信這個消息。」   「閉嘴!」音格爾臉色蒼白,被這個中州商人漠視生死的語氣激怒。然而慕容修卻是正色:「少主息怒,要知道凡事總是有得有失——盜寶者的血,絕不會白流。」   「走吧!」西京不想再聽下去,低歎。   一行人抬起毯子裹著的玉石雕像,從地道靜靜離開——遠處的出口處,早已有一輛馬車停在夜色裡等待,只等一行人得手,便立刻飛馳向烏蘭沙海的銅宮。   後世中被成為「諸神黃昏」的驚天計劃,由此正式啟動。   ※※※   深夜,狼朗受命來到空寂城,發現飛廉居然還在軍中等著他。   「有什麼事那麼急?」狼朗踏入帳中,看到裡面燈火通明,包括衛默、青絡在內的幾位將領居然都到了,不由詫異地調侃,「我說飛廉,你怎麼又搞這種半夜緊急會議的事情?新婚沒幾天就冷落明茉,實在也說不過去吧?」   「狼朗,出大事了!」飛廉卻霍然抬頭,臉上一點玩笑意味也無,「我剛剛接到密報,那群西荒盜寶者並不是真的來幫助我們抗敵的!他們另有圖謀,私下還在和帝都叛軍勾結。」   「什麼?」狼朗吃了一驚,「你說……音格爾他們不懷好心?」   衛默冷笑:「那一群賊無利而不往,又怎可能真心來幫我們對付破軍?」   狼朗沒心思和他鬥氣,只是遲疑:「可是……他們圖的是什麼?我們這一方到了如今地步,已經沒有什麼利益可圖了。」   「我也在想這一點,」飛廉也是搖頭,在燈下蹙眉,「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了外頭一聲響,似有無數的人馬在朝著城外奔去,猛烈的撞擊著入夜後緊閉的城門——守城的軍隊也被驚動了,一隊人下來查看,卻遭到了出乎意料的突襲,一時間火把通明亂成了一團。   「怎麼了?」帳中的將領們齊齊失聲。   「稟、稟告少將,不知道為什麼,那群盜寶者們忽然間想要離開空寂城!」有一名士兵氣喘吁吁的過來,「半夜城門不開,他們、他們居然瘋了一樣的撞開了門奪路而逃!」   帳中將領大驚而起,又見另一個士兵在夜色裡匆匆而來——卻是守在古墓前的那一隊士兵。   「稟告少將!」那個人奔得氣喘吁吁,臉色蒼白,「盜寶者……盜寶者偷偷挖掘了古墓!守墓的隊伍發現後,正在拚命的追他們回來!」   「什麼!」帳中人一起大驚,彷彿明白了什麼似的霍然站起,相顧失色——原來,這群盜寶者千里迢迢從烏蘭沙海下來,並不是真的為了援助他們對抗破軍!他們真正的目的,竟然是那座足以震懾破軍的古墓!   「該死的狗雜種!居然想拿這個去換取榮華富貴!」飛廉鐵青了臉,吐出平日罕有的嚴厲命令,「立刻點起人馬,追!把這群強盜都給我擊斃,一個也不許逃掉!」   「是!」帳裡發出了一片暴烈的應合。   在下屬各自提兵出陣去討伐那一群卑鄙的盜寶者後,飛廉一個人呆在帳子裡,看著跳動的火光,忽然長長歎了一口氣——外面人聲鼎沸,不停傳來刀兵的交擊和嘶啞的慘叫,盜寶者和追殺而去的鎮野軍團激烈交戰。   空寂大營裡這一次動亂,恐怕要持續到天明。天明之後,那些盜寶者的屍體、便會被釘在空寂城高高的牆頭,而那一群人將會帶著從古墓裡得到的東西、遠走高飛——不到三日,空寂古墓被盜的事情將傳遍雲荒,也會傳入帝都那個人的耳朵裡。   這個龐大而驚人的計劃,他只能殘餘到這裡。   ——剩下的事,就已經不再是他能夠預料和控制的了……包括空寂大營的安危。   「為什麼歎氣?」忽然間,身後有溫柔的問話,柔軟的手按在了他的肩頭,「飛廉,你在為那些盜寶者的事情擔心麼?」   他的新婚妻子在燈下對他微笑,手裡端著熬好的湯。歷經波折,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懵懂嬌慣的少女,褪去了昔日的那一層耀眼光芒,反而顯得溫婉沉靜起來,看著自己的丈夫,眼裡有擔憂的神色。   「不,不是為了他們,」飛廉笑了笑,拿過她手裡的湯,一飲而盡,「是為了其他事。」   「是麼?」明茉輕聲問,「可是……如果古墓被盜,空寂大營就會面臨很大危險——博古爾沙漠那邊的帝都軍隊會大舉進攻,我們……能支撐得住麼?為何你不為這個擔心呢?難道還有更大的事情?」   飛廉愕然抬頭,看著自己年輕美麗的妻子——這個門閥貴族出身的大小姐、居然還是這樣一個聰敏的女子。   「是的,失去古墓的庇佑的確是一個嚴峻的問題,」他點了點頭,「即便是得到了西荒幾個部落的支持,我們的力量也無法和破軍對抗……但是,事有輕重,如果不能完成『那個計劃』的話,空寂大營、甚至整個雲荒遲早都會滅亡。」   「那個計劃?」明茉吃驚。   「不要再問了……這是我和破軍之間的事情。」飛廉搖了搖頭,對妻子微微笑了一下:「你回去休息吧,我還要在這裡等待最後的結果。」   破軍……再度聽到這個名字,她依然微微顫慄了一下。   然而,這一次不是因為愛慕和思念,而是因為入骨的恐懼——為什麼……為什麼無論逃到了哪裡,她的人生都無法擺脫那個人的影響呢?   果然,剛到第二日,空寂大營發生動亂,盜寶者盜掘空寂古墓之事便傳了出來。空寂城頭血淋淋地釘滿了未曾逃脫的盜寶者的屍體,一個個遍佈刀痕、死態可怖,然而他們的少主卻已經帶著從古墓裡挖出的珍寶順利逃離。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夜裡,有一具鮫人的屍體也被靜靜地安葬入赤水。   「湘,安息吧。」夜色裡,復國軍女戰士站在沙漠邊緣,輕輕對著冰冷水底那一具無頭的屍體道,手裡的匕首微微顫抖,「相信我,我們一定不會讓你白死的!」   碧輕輕撫摩同僚和女伴的屍體,淚落成珠。   ——懷裡那顆被斬下的頭顱獨眼圓睜,尤自透出憤怒和不幹的神色,死不瞑目。   「我們一定會把你的心帶回大海,」碧用刀插入了同僚的心臟,剜出鮫人的心,用鮫綃小心的裹起收入懷裡,「在復國那一日,你的心也會跟隨我們一起回歸碧落海……我們絕不會忘記今日你所做出的一切。」   赤水旁,鮫人女戰士低聲哽咽,靜靜祈禱,直到同僚的屍體沉入水底。   「走吧。」身後的同伴發出了低低的勸告,按住她劇烈顫抖的雙肩,「我們要馬上去烏蘭沙海的銅宮安排接下來的事情……否則我們的計劃就要來不及了。」   「你應知道,她是心甘情願做出這樣犧牲,以一個戰士的姿態死去的。」   「而我們,一定要讓她死得有價值。」   ※※※   遠離雲荒大陸萬里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濤在呼嘯。   哀塔頂上站著的紅衣女祭長袍飛揚,亂髮舞動如蛇。她已經在這裡對著天地祈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誦聲連綿不斷響起,直到聲音嘶啞、口角流血,卻始終不敢停下來。這是一個可怕的術法,包括了「斬血」和「黑天」兩步——   而每一步,都是驚天動地的駭人術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時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著那個被釘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縱橫著他的血,畫成了一輪密密的咒術圍繞著他,漸漸乾涸。那些從他身體裡湧出的血液無聲無息地從哀塔四周沁出,滲入了廣袤無垠的大海、與之融為一體。   在斬血這一步完成後,他身體的衰竭已然達到了極點:長髮變成了蒼白,肌膚變得枯萎,一切都已經和昔年那個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異——然而,只有那雙眼睛,還是這樣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側,將頭俯在他耳畔,以便讓自己的聲音可以抵達他衰弱的神智,「還要繼續麼?」   那個人沒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閉了閉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顫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卻不停地顫慄,難以移動絲毫——只要這一刺下去,就再也無法……再也無法逆轉接下來的命運了!   在她遲疑的瞬間,海皇忽然睜開了眼睛,眼神冷冽。   「繼續!」低沉嘶啞的聲音從蒼白的唇邊吐出,衰弱的人竭盡了全力怒吼。   紅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頭,靜默地看著漆黑的屋頂,彷彿在積累著勇氣和力量——塔心室的頂上還有烈火燃燒過的痕跡。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師入海之時,為了保留海國一脈,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禱時留下的痕跡。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錮,換來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剛剛獲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親手施行這樣可怖的咒術麼?   「純煌,純煌啊……」她握著法杖,在心裡喃喃,回憶多年前那個溫柔親切的王者的臉,「請給予我力量……讓我可以完成這一場艱難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彷彿一座座小山,朝著哀塔聚集。   「海皇蘇摩……告訴我,你最後的願望是什麼?」在天地濤生裡,紅衣的女祭終於平靜下來,睜開了眼睛,靜靜地俯視著符咒中心那個枯萎的鮫人,「一旦法杖釘入您的心臟,咒術就開始生效——您將在這個術法裡漸漸耗盡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鮫人沒有輪迴,也沒有來生,一旦做出了決定便無可挽回……請您再次告訴我,是否心意已決?」   那雙深碧色的眼睛裡閃過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閃即逝。   「願望?」那一瞬,腦海裡浮現出無數碎片,那些記憶在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他此刻的決心。然而,隨即他就緊閉了眼睛,不想再去回顧那些往事,低聲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閉上了眼睛,細碎的珍珠從她眼角錚然而落。纖細的手指漸漸不再顫抖,握緊了那支尖利的法杖,猛然一抬頭,低低吐出了一串的咒語:「九天之上的神啊,聽從我的祈禱:海皇已經切斷了所有命運的絲線,如今,請讓他回到大海之中!」   紅衣女祭拄杖垂首,聲音漸漸淒厲無比:「讓天地間一切水的力量、都經由他來支配!讓他在憤怒的風暴裡重生,化為七海的怒潮席捲天下!——為此,我們獻上所有的血!」   隨著最後一個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臆!   隨著那最後奪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從海皇即將被洞穿的心口裡湧了出來!彷彿體內有某個深藏的魔物被驅逐到無路可退,倉惶地想從這個軀體中逃離——然而,那個黑影卻在接觸法杖的瞬間發出了慘叫,拚命掙扎,在金色的法杖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淨化之光,請掃除所有陰暗吧!」溟火看到了那個可怖的黑影,卻並無驚訝,只是閉上了眼睛發出了最後祈禱,「讓他內心的所有陰暗邪惡都掃蕩一空,讓他的血回復到最初的潔淨純粹——讓我,給您獻上最高貴無暇的祭品!」   那一縷黑影被釘死在金杖上,在淨化的光芒之下嘶聲掙扎,卻如冰雪一般的消融。   蘇摩垂下眼瞼看著這一刻,臉上浮現出一絲奇特的笑容,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悄無聲息的消失——阿諾,看來,在這一場上百年的爭鬥裡,到最後,贏的還是我。   血無窮無盡的從鮫人的心臟深處湧出,從哀塔四面滲入了黑色的海面,漸漸融為一體。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靜,然後,彷彿受到了某種控制,忽然間向著天上拍擊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隻隻憤怒的巨手,向著天空不停擊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蒼穹之下迴盪著可怖的巨大濤聲,彷彿七海在一瞬間沸騰,想要撲向天宇、把這一片蒼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   那是極端可怖的景象、恍如末世的噩夢——   整片的大海,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操控,正在從大地上向著天宇撲去!海水在天地盡頭上卷,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水牆,不停地朝著天上升去!   在海浪遮蔽天空的剎那,夜空裡、那兩顆並軌的星辰悄然脫離。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斬斷了彼此之間經由星魂血誓產生的聯繫,一顆依舊停留在原處,而另一顆、則向著蒼穹緩緩滑落。   ※※※   在法杖刺入心臟的那一瞬,萬里之外的鏡湖水底,空桑太子妃霍然驚醒。   「蘇摩!」白瓔脫口驚呼,摀住了自己的心口——一種極其深切的痛在瞬間刺入了她的心臟,幾乎讓她窒息。那種痛並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來自極遙遠的地方,彷彿某種血緣被瞬間割斷的刺痛。   「蘇摩!」彷彿猜到萬里之外正在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她臉色死一樣的蒼白,不顧一切地從病榻上坐起,「蘇摩!」   「太子妃殿下!」侍女嚇得連忙扶住了她,「您還不能動!」   「水鏡!拿水鏡來!」白瓔一反平日的文雅溫和,對著侍女大喊,「快去!」   侍女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情,不敢違抗,踉蹌著朝外奔去,遇到了正在光之塔下的大司命。   「怎麼了?」看到驚恐的侍女,大司命蹙起了花白的長眉。   「皇太子、皇太子殿下在哪裡?」侍女驚恐不安。   「和諸王一起離開無色城作戰去了,大概還要等一會才能回來。」大司命回答,蹙眉看著驚慌不安的侍女,「後宮出什麼事情了?」   「皇太子殿下不在?」侍女們更加不安,「太子妃她、她非要看水鏡……」   「水鏡?」大司命吃驚,「她那樣虛弱的身子,怎能再用水鏡之術?」   老人將書卷一扔,立刻隨著侍女返身而去。然而剛踏入內宮,卻看到了太子妃已經自顧自的從病榻上坐起,披散著長髮,逕自踉蹌奔到了放在光之塔下的水鏡旁!   「太子妃!」大司命大吃一驚,「您還不能開鏡!」   然而,白瓔已經伸出手,打開了水鏡,將靈力凝聚在雙眸之間——多日的重病令她極其衰弱,甚至連坐起身都困難。然而,此刻彷彿卻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支撐著她,讓她奇跡般地從床上站起,打開了水鏡!   「啪」,只是看了一眼,她的手就頹然而落。蓋子重重的落下,將水鏡重新籠罩——白瓔神色在一剎大變,彷彿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全身微微顫慄起來。   「星辰已經斷裂了,」她喃喃,臉色煞白,「他、他現在……到底怎樣了啊!」   「太子妃殿下!」大司命看到她可怕的神色,暗自擔心,「您快些回去休息。等一下真嵐皇太子就會回來了,要是看到您這個樣子他會不安的!」   「真嵐?」白瓔微微一怔,喃喃,彷彿想從這個名字裡汲取某種力量,身子搖搖欲墜,「對……他為什麼不在?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說……和他說……」   「說什麼?」忽然,頭頂透明的結界裂開了,無數戰士乘著天馬飛落。當先的皇太子勒馬落地,一個箭步跳了下來,扶住了妻子的肩膀,神色焦急:「你怎麼了?身體那樣虛弱,居然還不好好躺著休息?」   然而,白瓔只是眼神恍惚地回頭看他,彷彿用了很長時間才認出那是自己丈夫。   「真嵐……」她抬起手,顫抖地指向了水鏡,聲音輕微如夢囈,「星辰……星辰斷裂了。星魂血誓被割斷了……那是斬血,斬血啊!」   聽得「星魂血誓」四個字,真嵐的眉宇為之一動。他扶著白瓔,無聲地打開了水鏡,只看得一眼、臉色也已經驟變——   水鏡裡不知照著何處的天宇,鏡裡的天空正在慢慢變得漆黑可怖——彷彿有巨大黑色幕布,正在將整個蒼穹一分一寸的遮蔽!而在這樣一片黑暗的天幕下,有兩顆星辰彷彿被一種力量牽制,正在緩緩分開,是有無形的利刃緩緩斬落,將它們從同一軌道上分離!   真嵐默不作聲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星魂血誓居然被割裂了!那是什麼樣一種力量?居然能割斷和解除如此可怕的術法!   「不,不……蘇摩,蘇摩他一定是出事了!」白瓔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臉色蒼白如死,「他一定是出大事了!你、你們……有沒有找到他?」   真嵐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   「為什麼還沒有!」白瓔忽然爆發似地喊了起來,「一個多月了……為什麼還沒有找到!這樣下去他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白瓔,冷靜一些!」他抓住了她的肩膀,試圖讓她安靜——她眼裡的神色刺痛了他——長久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憤怒和不知所措。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們已經盡力的去找了!無論是海國還是空桑,都已經盡了最大可能派人四處搜索了!」   「可到了現在還是找不到!」白瓔喃喃,「還是找不到!」   「我們心裡也著急,白瓔,畢竟這個時候空海之盟非常需要他的力量。」真嵐扶住了她,低聲,「不過你要相信,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回來?」白瓔一震。   「是的,你忘記了麼?——海皇他在離開的時候曾經說過,到了十月十五日這一天,他將歸來和我們並肩戰於鏡湖之上!」真嵐緩緩開口,一字一句複述,看著她的眼睛,「我相信蘇摩一定會實現他的諾言,他一定會回到雲荒!」   「十月十五日……」白瓔仰起頭,眼神恍惚。   「是的,還有九天。」   她長長歎了一口氣,覺得全身所有的力氣都隨之消耗殆盡。白衣女子宛如一縷風一樣倒在了虛無的城市裡,臉色蒼白,長髮如雪白的紗。   「太子妃!」隨後進來的侍女發出了驚慌的呼聲。   「讓她睡吧。」真嵐看著昏迷的妻子,眉間有再也無法掩飾的疲倦和困頓,「再過幾天,等那個人回來,她應該就不會有事了——希望那之前她不會過於衰竭。」   他的聲音在瞬間停頓,因為又看到了妻子長髮掩蓋下的那個金色符咒。那個逆位的六芒星隱秘的被印在了白瓔長髮下的衣衫上,金色已經漸漸黯淡,不止白瓔從未覺察、連侍奉她的侍女都被其屏蔽——然而每次看到它,真嵐眼裡都會出現苦痛的神色。   ——那個人雖然離開了,但這種不顧一切的做法,卻是將她本來已經漸漸平靜的心猛烈地拖向了另一端。怎麼會有這樣瘋狂的行為……蘇摩,你的心裡,到底又是怎樣的一片天地。   空桑皇太子抬起頭,看著萬丈之上的水面,吐出了輕聲的歎息:   是的……無論如何,都該做一個了斷了。   ※※※   在哀塔上那一場血祭進行的同時,雲荒的某個角落,另一個詭秘森嚴的術法也在悄然無聲的進行之中。九十九頭牛、九百九十九隻羊的血灑滿了冰冷的祭壇,染得沙海的中心一片血紅——那潑地的大片鮮血,居然在黃沙上繪出了猙獰可怖的鬼臉。   那是一種大漠裡才有的秘術祭祀,而且,是最隆重、最盛大的級別。   盜寶者之王帶頭匍匐在沙和血之上,同薩朗秘教的大巫師一起祈禱。血海之上,大巫在喃喃唸咒,面前的金盤裡放著一顆被斬下的頭顱。   那顆頭顱情狀可怖,整個臉潰爛得可以見到森然白骨,一隻眼睛已經被挖出,而另一隻卻忿忿然的怒睜著,似乎蘊涵了無限的不甘。   巫師霍然伸出手,用枯瘦的手指沾了一點硃砂,在那顆頭顱的眉心抹了一抹。然後一邊念動咒語,一邊抓起地下血紅色的砂子,細細灑落。在他身側還跪著兩名少女,各自的眉心裡也被抹了殷紅的硃砂,神色肅穆,一言不發地仰著頭,眼神隱隱居然有祭獻的絕決。   「天神啊……請收去這些血的祭祀!」咒語念到了最末,黑袍巫師忽然振臂大呼,跪倒在沙海中間的祭壇上,睜開了腥紅的眼睛看著上蒼,「我,西荒的薩朗大巫師騰格爾宗,祭獻出無數的牲靈鮮血,以此發出詛咒:詛咒那個人的血枯竭,詛咒那個人的力量衰微,詛咒那個人的國家動盪,詛咒那個人的民族消亡!」   那樣刻毒的咒語,從巫師嘴裡一字一字吐出,帶來了猛烈的砂風呼嘯。   「天神啊,如果您聽到了我的祈禱,就讓這一顆頭顱來替您回答吧!」大巫嘶聲力竭,手裡捧起了大把被血染紅的砂,細細灑落在那顆被斬斷的頭顱上——血砂如水一樣的傾倒下來,漸漸將那死不瞑目的頭顱掩蓋。   然而,在血砂堆積到鼻尖時,那隻眼睛居然動了一下,湛碧色的獨眼睜開了,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地,露出一個莫測的神情,然後緩緩閉合。   大巫和那只獨眼只對視了一瞬,霍然跪下,雙掌深深闔起。   「多謝天神。」他喃喃,將手中的血沙灑入篝火,嗤啦一聲奇特的響,一道火光沖天而起,彷彿有無數的靈魂被投入了火中淬煉!儀式完畢,他轉身看著身後一直跪在那裡的兩位少女,握起了一把彎刀,森冷地開口:「你們是否已經做好了準備?是否真的不悔?——若有半分悔恨之念,這一場法事便全然無效!」   「是!」兩個少女同時回答,重重叩首,「絕不後悔!」   「那好……」大巫眼裡露出某種冷酷的表情,將一把刀扔到了這兩個美麗的少女面前,「來自曼爾戈的央桑和摩珂,這裡有一把刀,而我只需要一個人。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拿起它跟著我走——另外一個,則需要現在就獻出生命,作為血之契!」   「什麼?」兩姊妹失驚,齊齊抬頭,臉色蒼白。   自從一年多前曼爾戈部被破軍少將屠戮後,她們從蘇薩哈魯一路流亡,然而西荒諸部都不敢收留,最後不得不到烏蘭沙海的銅宮投奔盜寶者。雖然還是十七八歲的盛年,然而這一對原本美麗非凡的曼爾戈姐妹卻好像蒼老了十歲。   大巫冷冷看著這一對姐妹,帶著某種惡意,彷彿也想看到手足相殘的悲劇。   出乎意料的,央桑在姐姐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時、就搶身撲出奪到了刀!   「妹妹?」摩珂的聲音因為吞炭而嘶啞,不可思議的看著央桑——在答應大巫作為祭品參與這個儀式時她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卻始終不曾想到自己會死在最親的親人手裡。然而在下一刻,摩珂的眼眸就因為驚駭而碎裂——央桑對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的倒轉了刀柄,一刀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妹妹!」摩珂發出了嘶啞的驚呼,不顧一切的撲過去,「不要!」   刀已經從心口拔出,熾熱的血箭一樣噴出,落在了她衣襟上。摩珂撲上去抱住妹妹時,央桑的臉已經蒼白,她緊緊握住了姐姐的手,喃喃:「姐姐,我的腳已經廢了,行動不方便會拖累你們……所以,我願意成為祭品。」   「妹妹!」生命在迅速的消失,央桑抬起頭,看著湛藍的大漠天空,彷彿回憶起了無數往事,愛憎如湧。終於,她眼裡的種種神色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純粹的憎恨。她閉上了眼睛,在摩珂懷裡輕聲說了最後一句話:「姐姐,我死也不放過破軍!」   「是!」摩珂緊抱著她,血淚縱橫,「姐姐一定為你報仇!」   大巫冰冷的眼神終於一動,跨前了一步,看著在姐姐懷抱裡逐漸死去的紅衣少女,將手按在對方額頭——央桑闔上了眼睛,在大巫的奇特的咒語裡逐漸死去,然而臉色卻反而漸漸紅潤起來,有如花朵綻放。   一直旁觀著儀式的幾個盜寶者首領也低下了頭,這一變故多少出乎他們的意料。曼爾戈的姊妹花曾經是大漠上最負盛名的美人,即便是居於烏蘭沙海的盜寶者也有所耳聞。如今這樣舉世無雙的絕色,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凋零了。   簌簌一聲響,鋪著厚厚褥子的椅子上有人站起,音格爾對著那一對姊妹低下了頭,緩緩屈膝行禮——周圍的盜寶者們看到少主如此的舉動,也紛紛放下了刀劍,隨之向著屍體行禮。   帝都的那個魔鬼啊……你的身上,到底凝聚了多少憎恨?如今,你大概也沒有料到昔年積累下來的仇恨、正要匯聚成一股洪流把你吞噬吧?   「妹妹,你看到了麼?」摩珂喃喃,「音格爾少主承諾你了……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齊心協力殺了那個魔鬼!」   「天神看到了她的祭奠!」大巫斷然回答,聲音忽然尖利,舉起了雙手仰首蒼天,「她付出了血的代價,天神必然會達成她的願望!」   薩朗鷹在湛藍的高空迴旋,發出淒厲的長短鳴叫,想要等待天葬的舉行、分食新死的屍體——然而,大巫沒有為這個女子舉行大漠上的葬禮,反而一個回頭,將剛剛死去的妹妹從姐姐懷里拉起,迎風而舉!   血從紅衣上流下來,染得衣服更加血紅,如一朵盛開的紅棘花。   曾經一舞傾倒大漠的絕色少女心口插著匕首,纖細的雙足被折斷,眼睛死死的看著天空,充滿了不甘和憎恨——她正在死去,三魂七魄也逐漸從軀殼裡消散,然而那種憤怒、那種憎恨卻不曾消散,反而越積越濃!   「新死的魂魄,黃泉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如果聽到了我的召喚,就請繞著這聖火三圈!」大巫伸開了手,厲聲招魂,周圍的盜寶者齊齊俯身於地,寂靜無聲——儀式已經進入了最關鍵的時候,誰都不敢大聲呼吸,生怕打擾。   彷彿有風瞬間凝聚,祭壇上燃燒的火焰忽地一晃,明滅三次。   「好,既然你願捨棄靈魂,那就去吧!」大巫念動咒語,忽然指向祭台正中垂掛著帷幕,厲聲,「去那裡吧!聽從你內心憎恨的召喚!」   風忽然呼嘯,尖利得刺破所有人的耳膜,那環繞著火堆的風凝聚起來,宛如一支利箭射出,轉瞬消失在帷幕背後。   沒有人敢抬頭,包括摩珂在內。風彷彿從冥界而來,驟然而起,驟然而落——整個祭台上瞬間恢復了平靜,只有聖火還在熊熊燃燒,大巫俯下身去將央桑的屍體火中投入火中,口唇翕動,喃喃念動咒語。   那具少女的屍體被火舌舔著,彷彿活了一樣扭曲抽搐,漸漸化為焦炭。然而美麗的雙眼一直怒睜著,映著火光直視藍天,有著無限不甘和憤怒。   ——帷幕後,一座石像靜靜而坐,一雙眼睛悄然睜開,瞬忽又閉合。   「感謝神……答允了我們的請求。」大巫的聲音疲憊而興奮,雙手合十,跪倒在火前,「您的僕人將永世侍奉您。」   所有人在此刻才鬆了一口氣,不管是否明白這個儀式的含義,都向著聖火深深俯首。   西京和慕容修站在人群外圍,看著這個盛大而神秘的儀式結束,也不由吐出了無聲的歎息——西荒永遠是他們不能瞭解的。黃沙廣袤、民風複雜,特有的宗教和術法體系更是讓所有外人都為之目瞪口呆,居然還能用這樣的術法將新死的靈魂控制住。   「結束了?」慕容修低聲。   「嗯。」西京的眼神卻是複雜的,「接下來,就看音格爾的了。」   慕容修點頭:「少主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   「是的,這個計劃一路前行到如今,每個人都不曾令我們失望,」西京看著火堆裡燃燒的屍體,眼神卻是肅穆,「一個一個的站出來、祭獻犧牲,予取予求,竟然沒有一個人後退——上天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慕容。」   「是啊。破軍殺戮造孽實在太多,足為天下人敵。」慕容修頷首,抬頭看向東北方——帝都上空黑雲壓城,金色的迦樓羅和白色的巨塔佇立著,彷彿標誌著天下的核心不可動搖。然而,那些積聚在上空的腥風血雨,是否會將那座堅不可摧的白塔壓倒?   「很快了……」他低聲,「破軍知道了古墓的消息,應該很快就會採取行動。」   「是的,空桑和海國也都已經做好準備。」西京點了點頭,「計劃一旦開始,整個雲荒各處都會響應。」   西京悄然繞過了狂歡的人群,走上了祭壇。在垂落的帷幕前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抬起手拉開了簾子——光線黯淡的帷幕後,縈繞著香氣,一尊白色的石像靜靜的坐在黑暗裡,閉目沉睡,面容卻已經有了隱約的不同。   「師父。」西京喃喃,緩緩跪倒,「弟子不肖,令你死後尚不得安寧。」   石像微笑不語,眼睛依舊闔起。   八、孤旅   帝都上空,密雲不雨,時有驚電隱現。伽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雲煥獨自行走在朱雀大街上,任雨前濕潤的風吹起他的髮梢。因為帝國最高統治者突發奇想,非要步行上街,於是軍隊一大早就封鎖了這一帶,整條街道都被肅清過,四周的店舖和人家都關了門——門窗的縫隙裡,一雙雙好奇而畏懼的眼睛閃爍著,偷偷觀看門外傳說中可怕的破軍少帥。   四周寂靜無聲,十步一哨,五步一崗,只有銀黑兩色軍服的戰士靜靜佇立著。   雲煥在紫城的玄武門前停下了腳步,三道城牆已經被推翻了,如今的帝都再也沒有隔閡,再也不分等級,站在禁城外看去,一眼便可看到鐵城外的鏡湖水面。   ——走完這條五里長的街,居然只用了半個時辰。   「怎麼樣,現在走起來是不是快了很多?」冥冥中,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對他冷笑。   又是那個東西?那個囉嗦的傢伙,為什麼總是不時地冒出來打擾自己?然而一個人站在這條路的盡頭,回顧來時路,破軍的神色黯然。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居然第一次開口,回答了魔的問話:「是啊,平日恐怕走兩個時辰都走不完。」   「呵呵,你看,沒了那些熙熙攘攘的螻蟻擋路,走起來就快了吧?」魔在他心裡大笑。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抬頭望向禁城裡層層疊疊的高樓——十大門閥被血洗之後,又已經過去了半年時間,但不知為何這裡始終還是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血腥氣。   「通向顛峰的路本來就是寂寞的,如今沒有一個人可以再讓你滯留了。」魔的聲音又低低地響了起來。   雲煥站在禁城下,長久地出神。暴雨來臨前的薄暮裡只有風在舞動,濕潤而輕盈,拂過他冷峻的面容——多少年了啊,從西荒到鐵城,又從鐵城到這裡,這一路,他走了多少年?   一直一直地往上走,不曾回頭,不曾停留。想要變得很強,更強,最強;一直一直地向上攀登,把所有對手的頭顱都踩在腳下……直到某一日,他站到了這裡,所有人都不敢再和他同路。   然而,為什麼卻有一種茫然從心底升起?接下來,他又該做什麼?要到哪裡去?他……還會不會死?   「你當然不會死。」魔的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了,帶著某種冷嘲和睥睨,「你永遠不會死……因為你將靈魂祭獻給了我。」   雲煥一震,眼裡陡然泛起了金色的光,手指握緊。   「我知道你不服氣,呵呵。」彷彿能夠窺探他的心意,魔冷笑起來,「以前的御風、懷仞和琅玕莫不如此——只可惜,沒有一個能夠逃脫,你也一樣。你的血肉和靈魂,必將為我所有。」   「閉嘴!」破軍低低厲斥,眼中光芒閃現,帶著嫉妒厭惡和憎恨。他幾乎是集中了全部的神志,才把那個令人厭煩的聲音壓制了下去。   繼續前行,不多久,便到了聖泉殿,重建的宮殿莊嚴而宏偉。   他將手抵在門上,緩緩推開,帶著一種歸家的渴盼和忐忑,看到了中堂長明的燈火,以及燈火上下栩栩如生的畫像——畫像上,那個人在靜靜地微笑。   「師傅……」他喃喃,將身側的佩劍解下,踏入了門內,隨手準備將門關上——將門外的一切都從他的生命裡隔開,只餘下門內的世界。   「少帥!少帥!」身後突然傳來了焦急的呼聲,馬蹄聲迅速逼近,「請留步!有緊急軍情呈上!」來人喘息著從馬上滾落,匍匐著遞上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   「明天再說!」雲煥一聲厲喝。   乘坐風隼從西荒萬里趕來的信使急促地喘息著,臉色蒼白,看到門就要重新關上了,雖然知道少帥脾氣暴烈,動輒殺人,卻還是不顧一切地嘶聲大喊:「緊急軍情,少帥!空寂大營內訌了!盜寶者挖掘了古墓逃走,整個空寂之城都亂了!」   門在剩最後一條縫隙的時候頓住了,然後豁然洞開。   「你說什麼?」雲煥的眼神亮的可怕,「古墓怎麼了?」   「古墓被盜寶者挖掘了!」信使臉色蒼白,「空寂大營內亂了!少帥,前方將士等待您一聲令下,便可以乘機攻入!   「古墓……被盜了?」然而,破軍根本沒顧上他後面的那句話,伸手一把揪住了信使的衣領,將他整個人從地上提起,「你說什麼?那群盜寶者,那群盜寶者居然動了古墓?我,我要他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   金色的烙印從他的左手開始蔓延,漸漸覆蓋了他的整個眼眸。破軍的眼神一瞬間狠厲如狼,散發出死亡的氣息。   「傳令下去,集合帝都所有的軍隊!」雲煥一個箭步從門內蹋出,隨手將那個戰慄的信使摔落在朱雀大街上,高聲道,「一個時辰之內在白塔下聚集完畢,不到者,殺無赦!立刻出發,剿滅烏蘭沙海銅宮裡的盜寶者,自上及下,一個不留!」   ※※※   無色城裡,一片寂靜。   水面上方,雲荒各個方位正在發生的一切通過水鏡一一呈現在了諸王面前——除了白瓔、青□之外,其他四位王者面面相覷,倒抽了一口冷氣。形勢急轉直下,四處蔓延的戰火忽然集中到了一處,帕孟高原上烏蘭沙海裡的銅宮、盜寶者的聚集地,忽然間成了破軍不惜一切也要覆滅的對象。   「十月十五日,大家準備好了麼?」真嵐看著跟自己並肩戰鬥了上百年的諸王,語氣前所未有的沉重,「白之一族的戰士由我來率領,青□也將被從九嶷召回。這一次,一定要傾盡全力,畢其功於一役!」   「是!」諸王被這樣的語氣所感染,大聲領命。   「但是……」藍夏卻還有一絲遲疑,「為什麼要在十月十五日?」   真嵐低頭看向水鏡,淡淡地回答道:「因為按雲荒曆法來說,這一日正是黑夜最長、白晝最短的一日——最有利於我們冥靈軍團作戰。」   「可是,再長的夜也有破曉的時刻,」黑王玄羽猶豫道,「畢其功於一役?皇太子認為可能在一夜之間摧毀滄流軍隊的主力麼?萬一不成功,天亮後來不及撤回就會遭到極大的損失。到時候,還不是把戰果拱手讓給了那些鮫人?」   「黑王!」真嵐蹙眉,厲聲道,「大事尚未開始,便拈輕怕重、尋思退路,這一戰不必打便先輸了!」   從未見溫和的皇太子如此嚴厲,黑王不由得低下頭,不敢出聲。   「我和空桑早有約定,自當相互協助。」真嵐放緩了語氣,「諸位不必瞻前顧後,凡事總有一拼。如果信任真嵐,便各自盡力就是了——空桑復國,就在此一舉了!」   「聽憑太子殿下吩咐!」諸王齊齊屈膝。   真嵐也彎下了腰,一一回禮,眼神嚴肅:「天祐空桑!」   「天祐空桑!」大司命舉起了手,在光之塔下仰頭大呼,花白的長髮和鬍鬚在水底拂動,「國祚綿長!」   無色城裡,所有的白石棺材都發出劇烈的震顫,彷彿裡面沉睡著的子民同時受到了震動,震動聲漸漸越集越大,響徹了整個水底。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從天飛舞而降的高冠長鋏的帝君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祐空桑,國祚綿長!」   盛大的儀式已經開始,為了迎接三日後的那一場空前血戰,大司命帶領所有空桑人在光之塔下祈禱,祝誦的聲音傳遍了整個無色城。   在這樣宏大的聲音裡,她卻覺得自己的神志在漸漸渙散。   「太子妃!太子妃!您怎麼了?」侍女驚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想開口,卻說不出一句話,身體在不受控制地衰竭,冰冷而麻木。這一瞬,她甚至有一種感覺——自己的生命已經快要到達終點。那樣……說不定也好。   「別慌,」然而,又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安慰侍女,「你先下去吧。」   恭敬的應答聲裡,旁人都退去了,一下子變的如此安靜。白瓔覺得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了起來,她睜不開眼睛,如蘆葦一樣無力地垂下頭,靠在了那個人的肩膀上——真嵐,是真嵐吧?   一直以來,他都是那樣優秀的君王和丈夫,對國家和子民盡心盡力,甚至對她這樣一個妻子也是仁至義盡。   「白瓔,你一定不會放棄的,是吧?」真嵐的聲音近在耳畔。他很清楚星魂血誓的力量,這種誓約在締結的一瞬,會將一方的生命注入另一方,將兩人的命運聯結起來——但是,當用斬血之術斬斷了這種聯繫後,她和蘇摩都會同時陷入衰竭,如果不能依靠自身的意志力恢復起來,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險。   真嵐的聲音很平靜,似乎知識在敘述一個明顯的事實:「我相信你一定能恢復,雖然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你肯定不會就此死去,是不是?」   「原諒我不能繼續守著你了,我馬上要出征了,這次和我並肩戰鬥的除了海國,居然還有冰族——你看,生命總是充滿了不可知的因素,所以也總是存在著期待和樂趣啊。」真嵐對著昏迷中的妻子低語,「馬上就是最後的大戰了,這一戰後,只有兩個結果。要麼,是魔統治整個雲荒,空桑和海國滅亡;要麼,就是魔被封印!」   什,什麼?最後一戰?就要到決戰的時刻了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   「很不甘,是不是?很想此刻就站起來和大家並肩戰鬥,是不是?」真嵐居然明白她的想法,繼續輕聲道,「那麼,就要想辦法早日好起來啊,白瓔!你是劍聖,是護之力量的繼承者,創世神生生不息的力量就蘊藏在你的指環上,所以,一定要早日站起來。」   是,是的,一定要早日站起來!一定要看到空桑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她無法開口說話,甚至無法睜開眼睛,卻感覺到丈夫的手指溫柔地拭過自己的臉頰,他頓了頓,似乎沉吟著什麼,終於又開口道:「白瓔,離開之前,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你還記得神廟上的那一戰麼?那一戰後你毫髮無傷,當時蘇摩並未直接和魔交手,卻從此陷入了衰竭——你不是一直奇怪他為什麼受傷麼?   「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因為他替你承擔了所有的傷害!很不可思議,對麼?連我都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其中的奧妙——這種法術從未在雲荒出現過,所以在看到你後背殘留的那個符號時,我並未立刻想到那是怎麼一回事……甚至在聽說蘇摩重病時,也沒有明白兩者間的關聯。   「直到赤王告訴我,治修在海皇的掌心曾看到過另一個正位的五芒星。那一刻,我才想起了某個遙遠的傳說。於是,我查閱了不少古卷,終於確定了這個猜測……是的,是的,這是一直秘密相傳的轉輪枯榮大法!   「是將一個人身上遭受的所有攻擊和傷害轉移到別處的咒術!」   真嵐的話傳入耳際的剎那,她的神志在一瞬間接近崩潰。然而虛無的意識無法凝聚,更不能支撐起無力的身體,表露出絲毫的感情起伏。   不,不,真嵐,你說的不是真的!你說的一定不是真的!   那個人是瘋了麼?星魂血誓之後,他們的命運已經緊緊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怎麼可能只讓其中一人承擔所有的痛苦,而讓另一個人得意保全?   「白瓔,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星魂血誓,不可能有這樣的情況出現,是不是?是的,正是因為這個咒術在先,所以也妨礙了我之前的猜測。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如果早些明白的話,一定不會讓蘇摩離開。   「但事實上,在你走上白塔神殿、面對神魔之前,他已經在你身上布下了這個咒術。所以,你無論怎樣都可以全身而退,回到無色城;所以,他戰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衰竭,並在所有人覺察之前,離開了雲荒。   「他為什麼要離開雲荒,當時,沒有人明白。   「其實,他不是任性的王者,不是不顧子民、不顧國家的海皇,在這個時候他忽然離開雲荒遠赴海外,必然有他的難處。我想,其中可能有一點,應該是為了……斬斷和你之間的聯繫。」   斬斷和她之間的聯繫?他們的宿命已經相連,星辰的軌跡已經合併,生死同命,怎麼可能再斬斷?   「你知道,星魂血誓是極其厲害的法術,一旦結下,只有斬血大法才能將其終止,而要實行這種法術,必須要回到其中一方的血緣『緣起』之地。所以他帶著紅衣女祭回到了故國。我猜,他大約是要在自己承擔所有之後,再斬斷和你之間的聯繫,以免自己的衰竭會同時影射到你的身上,將你一起拖向死亡。白瓔,原來他愛你之深,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真嵐握著蓮台上昏迷中的妻子的手,看著她眼角不停滲出的淚水,心中一痛,臉上露出心疼而絕望的表情。   「可惜等我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海皇已經遠離雲荒。而戰雲四起,我輾轉其中,因為身不由己——如今我也要去往戰場,和破軍進行最後一戰。」他輕聲歎道,為她擦去眼角的淚水,「所以,在走之前,我必須將這件事告訴你。」   「你一定很痛苦,白瓔。如果你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你會過得更加寧靜?但很抱歉,白瓔,我是個自私的人,不能讓自己忍受這種折磨,所以必須要告訴你真相。   「多麼可笑,某日我還幻想過,以為我們或許真的可以在一起……呵,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前緣有定,終究不可以勉強。   「我現在用了『定影』之術,將你的身體暫時維持下去——后土的力量會護住你的心脈,維繫你的生命。我讓大司命看著星盤,當屬於你們的兩顆星辰徹底分開的時候,你就脫離了危險。從此以後,你擁有了血肉之軀體,也有了新的生命。」   雖然無法出聲,然而,眼角滾落的淚水說明了她內心的種種激烈情緒。白瓔在極度的衰竭中昏迷著,但那個人的影子卻越發清晰地出現在了心底——藍色的長髮如風飛舞,絕美的容顏蒼白而憔悴,他站在雲霧縈繞的白塔之上,回頭看著她,深碧色的眼睛裡有著她一直無法看懂的表情。   蘇摩……蘇摩,這麼多年來,你可曾表露過一絲一毫真正的想法?   如今的你,究竟在何方?你究竟要做什麼?   真嵐看著妻子蒼白的面容,嘴邊突然露出了一絲微弱的笑意:「你應該感謝他,因為他給予了你這一切。他是個隱忍的人,當年欠你多少,如今,如今都要用百倍來回報。」   真嵐,為何你要說這樣的話?每次都是這樣,我早已作出了選擇,準備為空桑而活下去。為何,你卻要讓我一再陷入這樣的混亂中?如今的我……如今的我,到底該何去何從?   「白瓔,我想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共度百年的光陰——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愛不愛我。我只是一直在反省,擔心自己有沒有耽誤你,使你錯過了你最愛的那個人。不過還好,一切還來的及,你們一定會重逢的。」真嵐輕輕搓著白瓔的手,讓那只冰冷而纖細的手在自己的手心裡逐漸溫暖起來,然後,輕輕地取下了她無名指的那枚戒指,「從此,你只是你自己,不必再受到皇室禮法的拘束——我還你自由。如果某日你能重新戴上這枚戒指,那麼,我依然尊重你的選擇。」   真嵐凝視了妻子片刻,低下頭,輕輕在她冰冷的額上印下了一個溫暖的吻:「再見,睡美人。」   ※※※   十月十三日。   暮色初起的時候,空寂之城裡枕戈待旦的軍隊並沒有迎來預料中的猛烈進攻,諸位將領登高遠眺,發現駐守博古爾大漠的滄流鎮野軍團一夜之間忽然南撤,向著帕孟高原上的烏蘭沙海集結而去。   「這下好了,破軍集中力量進攻銅宮,我們這邊便可多支撐一段時間了。」衛默大大鬆了一口氣——有大片的烏雲正在往南面移動,分明是帝都伽藍的軍隊傾巢而出,在伽樓羅金翅鳥的帶領下奔赴盜寶者的聚集地。   「難說。盜寶者趨炎附勢,一定會將古墓裡盜去的珍寶獻給雲煥的。」飛廉站在城頭,歎道,「這仗未必打的起來,大家不可掉以輕心。」   「你看,伽樓羅金翅鳥已經停下來了!」青珞驚道,「雲煥下來了!」   「什麼?破軍真的肯和對方交換條件?」有人驚叫道,「天啊。以他那麼暴躁的脾氣,怎麼可能親自出面和卑賤的盜寶者低聲下氣地談條件?」   諸人齊齊將目光投向了守墓多年的狼朗:「古墓裡到底有什麼?」   狼朗低下頭,古銅色的雙手緊緊交握,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道:「不,飛廉少將,這一戰在所難免——不管盜寶者們是否會交出盜來的珍寶,烏蘭沙海必將血流成河!」   飛廉悚然動容,轉頭看向這個戍邊多年的同族:「僅僅為了一個死去的人?」   「你們不明白這座古墓對破軍的重要性。」狼朗站在空寂之城的城牆上看著南方,眼神冰冷,「那群盜寶者真是自取滅亡,居然敢偷走那樣的東西,還以為奇貨可居,他們不知道,在破軍的心裡——這座古墓是絕對的禁域,無論是誰,只要敢驚擾到那個人,都會陷入到萬劫不復之中!」   ※※※   十月十四日。   帕孟高原上,狂風怒嘯。銅宮矗立在荒原中心,在血色的夕陽裡發出鋼鐵特有的冷銳光芒。   然而,夕照很快就被遮天蔽日而來的軍隊掩蓋了——伽樓羅巨大的雙翅遮住上空的日光時,銅宮的最深處,盜寶者們正在進行密議。   「九叔是不是已經帶著家眷走了?」音格爾首先發問。   「是,」他的心腹侍從恭敬地上前稟告道,「今日一早,就帶著夫人和閃閃從密道離開了。族裡其他的婦孺也已經被妥善轉移到了靠近狷之原的地方,只要這裡一出現異常,立刻可以從狷之原泛舟海外。」   「哦,那就好,」音格爾送了口氣,「對了,那些霍圖部的人呢?」   「他們……」侍從顯得有些猶豫,「稟少主,今日一早就找不到他們了——霍圖部的那些人不告而別,半夜全部撤走了。」   音格爾微微一驚。   幾個月前,那群由女首領帶來的霍圖遺民,手持一片白色的羽毛,前來傳達了空桑皇太子的意願。而他也恪守了自己在九嶷山帝王谷對真嵐做出的承諾,在這樣一個非常時刻貢獻了自己的力量,站到了空桑人的一邊。   可是,如今大戰就要開始,那一隊霍圖部人居然不知所終。   「算了,本來也沒對他們有什麼指望,你們先下去吧。」音格爾蹙起了眉——盜寶者之王其實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在沒有部下簇擁的時候顯得有些蒼白而單薄,完全不像那一群虎豹之徒的領袖。   頭頂有低沉的鳴動聲,穿過銅宮厚實的牆壁傳到了大家的耳畔。   他知道,那是征天軍團特有的殺戮之聲。大量的風隼雲集在烏蘭沙海上空,宛如一群等待高空撲食的惡鷹。而惡鷹們的頭領,那架巨大而可怕的伽樓羅金翅鳥卻是無聲無息地懸浮在空中,宛如死亡的陰影一般可怖。   音格爾將臉埋在手心裡,感覺手心滾燙,臉頰卻是冰冷的——這一瞬,他幾乎以為童年時就纏繞他的毒又發作了。然而,他卻清楚地知道,這只是在如此重壓之下對自己產生的一絲懷疑而已。   「音格爾少主,破軍少帥已經到了。」背後的帷幕裡,有人緩步走出,手按光劍,正是空桑的大將軍西京。   「我已經派出使者和他交涉了,」音格爾沒有抬頭,悶聲道,「願意用古墓裡的這尊玉像和他做一個交易。」   「交換什麼?」西京身後的慕容修饒有興趣地問道。   「擺脫任何一族的奴役,封疆列土,自立為王。」音格爾在掌心裡短促地冷笑了一聲,「說實話,這可是我們盜寶者數百年來的最大心願。」   「好高的代價,」慕容修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雲煥會答應麼?」   「一般來說,應該會的。畢竟師傅的遺體在那裡,他不敢棄之不顧。」西京低聲道,「但是,就他的個性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的——破軍絕對不會容許拿他所珍視的東西『做交易』的人再存在這個雲荒上!」   慕容修悚然一驚:「那麼,現在我們就開始按計劃行動吧!」   「沉住氣,慕容公子。」音格爾的臉色陰鬱,「慢慢來,等待破軍的回復。畢竟盜寶者的舉止要像個盜寶者,我不乘機討價還價豈不是太不像話了?」   「嗯。」慕容修很快恢復了鎮定,點了點頭。   西京伸出手:「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麼?」   音格爾點點頭,伸手入懷,摸出一物遞給西京:「這是隱墨珠,和辟水、柔火、定風、駐顏並稱的寶物。暫時借給你,用完了還我。」   西京接了過來,打開白玉匣子,剛一接觸到那顆淡墨色的珠子,整個人便忽然間消失了。   「怎麼樣?」音格爾看著虛空,淡淡問道。   「很好,」西京的聲音從原處傳來,「不愧是盜寶者之王啊,簡直搜羅了天下所有的奇珍異寶!」   「其實也都是從你們空桑的皇帝那裡弄來的。」音格爾淡淡答道,「不過也要小心,以破軍之能,就算你隱身了,恐怕他不過片刻之間就能察覺出來。」   「沒事,只要那個『片刻』就夠了,」西京收了隱墨珠,身形赫然出現在房間的另一端,「這本來就是瞬間定勝負的事,不成功便成仁,絕無第二次機會。」就在此刻,莫離的聲音忽然從外面低低傳來:「稟少主,破軍少帥的回復到了!」   「怎麼說?」音格爾臉色一沉,直起了身子。   「破軍看到了您送去的信物,非常憤怒。」莫離站在門外低聲稟告,「一怒之下,竟然將我們派去的使者殺死在伽樓羅裡,將頭顱從高空拋擲而下!」   「哦?」音格爾冷笑,「我還以為他看到禮物會很高興呢。」   「但是,破軍很快就平靜下來了,」莫離的語氣也是詫異不解的,「他居然又反過來派出使者,說願意接受您提出的那些條件——封您為大漠之王,以帕孟高原為封地,從此不再受帝都的節制,只求您保證古墓裡的人不受任何損害。」   密室裡的幾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神色複雜。   「那好,你回去和破軍說,」音格爾卻是不動聲色,「封位儀式就定在今晚,如果他兌現了諾言,他就可以毫髮無傷地帶走他最珍愛的東西。」   「是。」莫離領命退去。密市內的氣氛凝重而嚴肅。音格爾不停地把玩著手上的短刀,蒼白的臉上泛起了某種可怕的神色,纖細的手指緊握刀柄,另一隻手無聲地拭過刀鋒——瞬間,一滴血沿著刀刃滾落,隨即消失不見。西京的手也握緊了腰畔的光劍,低頭看著上面那顆銀白色的小星。   沉默只持續了片刻,西京便抬起頭看向慕容修,開口道:「慕容,你可以暫時離開了——接下來是我和少主的事,你幫不上忙。」   中州來的商人沒有一絲猶豫,點了點頭:「那好,我先走了。」   西京擺了擺手,看著那一襲白衣消失在了地道裡。   盜寶者少主看著那個中州人的背影,眼神卻是鋒利如刀,冷笑一聲:「真是好夥伴啊,在這個時候就這樣輕輕鬆鬆地走了!你們空桑人怎麼會結交這樣的朋友?見利忘義、貪生怕死,還不如我們盜寶者可靠呢。」   「哪裡,」西京卻是毫不介意地坐了下來,「慕容只是個商人而已。」   「商人?」音格爾驚訝地問道,「中州來的麼?」   「是啊,你們盜寶者應該和這種中州來的商人打過很多交道。你們盜來的珍寶不是大都通過他們之手流傳到中州去的麼?」西京搖頭笑了笑,「商人重利,何況他謀劃的又是天下大利。所以,你又怎能指望他在此刻留下來?」   不等音格爾再說什麼,空桑名將抬起頭,閉目聽了聽外面空氣裡風隼的鳴動聲,彷彿在預測這一次來了多少軍隊。過了片刻,他忽地睜開眼睛,看著坐在對面的盜寶者之王,脫口道:「有酒麼?」   「酒?」音格爾奇道,「大敵當前,將軍卻要喝酒?」   「當然要喝!」西京彈了彈腰間的那個空酒葫蘆,大笑道,「越是大敵當前,越要好好一醉!汀死後,我再也沒有沾過一滴酒,今天可要好好痛飲一番了!」   音格爾看了他片刻,彷彿想從這個活了上百年的前朝名將的臉上看出一些什麼來,然而最終只是默默點頭:「好。銅宮裡自釀的『大漠紅』也算得上佳釀,只是酒性極烈,在下量淺,恐怕無法陪將軍痛飲了。」   「好!」西京一拍光劍,大笑道,「那就先來五壇!」   ※※※   在空桑劍聖重開酒戒之時,綠水青山的九嶷郡裡,那笙正在青王的離宮內,看著那一面空白的碑發呆。   望鄉台,墜淚碑。   ——空桑人追憶亡靈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淚。那是有著無數「過往」的東西,一眼看去,那笙的視線就被那面空無一字的碑面吸引了,彷彿看出了什麼,久久凝視著。   「啊?」旁邊的晶晶覺得無趣,拉了拉她的衣角,指向天空。   暮色開始降臨了,然而霞光漫天,依舊可以視物。奇怪的是,南方的天地交界處有一線黑色,彷彿一塊巨大的黑色幕布正在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在彩霞滿天的夕照裡顯得異常詭異。   那抹黑暗還只有一線,被霞光反射後看起來並不明顯,所以除了這個啞巴小姑娘以外誰也沒有多加留意。連那笙也沒有被這樣的提醒驚動,還是直直地盯著前方。   那個光潔的碑面上……似乎有血淚交織而流,蘊藏著無數辛酸痛苦。仔細看去,那些血淚卻又幻化成了猛烈的戰火,火焰裡有無數人奔逃慘呼,紛紛倒下,化為了枯骨。   那笙悚然一驚,這樣的景像是在回放著上千年來雲荒大陸上的種種慘景,還是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大難?   然而,她的手指剛一接觸到碑面,上面的種種幻象就全部消失了。碑座下的那個骷髏依然空洞地睜著眼睛,不知道看向哪一處。   突然,彷彿是幻覺,九嶷山谷深處響起了一陣低沉的歎息,無限悲憫。   「誰?是誰?」那笙吃驚地抬頭四顧,然而帝王谷裡霧氣重重,空無一物,只有黃泉瀑布不停地奔流著,逆著方向湧向帝王谷,然後注入九冥。是九嶷亡靈在歎息麼?是那些即將進入輪迴、獲得新生的亡靈為這個大陸的悲慘命運在歎息麼?   她抬起頭看向北方,忽然看到帝王谷黃泉之路的盡頭騰起了一片白光。   「天啊……」那笙喃喃,看著那一片奇特的光華從黑色的密林裡升起,漸漸凝聚成一片,在夜色裡如霧氣一般搖曳。她認出來了,這正是數天前,她在天荒坪的夢魘森林上看到的那種光!那個經由雲荒三女神修補,從而得以完整地去往北方盡頭進入輪迴的靈魂!   那片光從帝王谷上空漫起,柔和而潔淨,如霧氣一般瀰漫著,漸漸向這邊流動過來。   「這,這是怎麼了?」那笙脫口叫道,感覺身邊的晶晶也害怕起來,將小小的身子靠了過來,牽緊了她的衣角。   「晶晶,快去找青□!對他說帝王谷裡有異常,似乎有冥界的東西逃出來了!」那笙下意識地把晶晶往後一推,右手捏了一個訣。   ——上一次因為粗心沒有保護好這個孩子,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對得起閃閃的托付。   然而不等晶晶跑遠,那片白色的光已經隨風而下,籠罩了這個庭院。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片皎潔如雪的光,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捏著訣的手——這光是如此的平靜而安詳,沒有一絲殺戮之氣。   「唉……」風裡,她又聽到了一聲輕微的歎息。然後,有雨水落下,滴在她的臉上,一滴,又一滴。   下雨了麼?不等她抬手擦去臉上的水跡,忽然在那片奇怪的光芒中看到了一張臉——那張臉浮現在虛空裡,漸漸凝聚,恍如一朵蓮花綻放,俯視著大地。   有晶瑩的淚水從那雙眼裡滾落,墜入風中,落在墜淚碑上。   「咦,我好像在夢魘森林看到過你……你是誰啊?為什麼哭啊?」那笙看著那個從白光裡凝聚而成的人,不知為何不再感到害怕,「你不是被三女神送去轉生了麼?為什麼又從黃泉那一端回來了?你為什麼哭啊?」   那雙眼睛凝視著她,虛空中的人似乎又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你為什麼回來?」那笙吃驚地指著黃泉之路的方向,「輪迴的時間是有定數的。如果錯過了時辰,就要再等二十年才到下個輪迴!你還不快去?」   半空裡的雨水止住了,風在庭院裡迴旋,潔白的光芒在風裡凝聚,最後幻化成一個白衣長髮的女子。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在虛空裡成形,站在雲端上凝望著這片大地,蓮花一樣的素顏上有著憂戚而悲憫的神色。   「殺戮之風從南而來,雲荒就要成血海了……」風裡傳來低低的歎息聲,「我怎能安心?」   那笙詫異地看著她,因為不安心,所以她從黃泉返回到了這裡?這個女子到底是誰?   虛空裡的女子低下了頭,凝視了她許久,目光親切:「孩子,你有著非常乾淨而明亮的靈魂,或許可以幫我一個忙。」   「好啊,什麼忙?」那笙脫口答道——不知為何,她並未覺得一個陌生的鬼魂對自己提出要求有過分之處,反而有一種雀躍之感。   白衣女子沒有說話,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按在了她的額上。   那雙手沒有溫度,那笙只覺得一陣恍惚,似乎有一道明亮的光從眉心射入,瞬間充盈了她的全身。手上忽感熾熱,她吃驚地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手裡居然憑空凝聚出了一道光華,宛如一把虛無的光劍。她聽到了那個溫柔而寧靜的聲音在心底輕輕道:「孩子,我的靈魂只能凝聚很短的時間,無法獨立行動。請以最快的速度,帶我去戰雲密集之處。」   ※※※   戰雲密集之處,巨大的金色機械懸浮在半空中。   伽樓羅巨大的羽翼遮蔽了銅宮上空的夕陽,身側簇擁著無數的風隼,匯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烏雲,散發出凜冽的殺氣。   寂靜的艙室中,這架擁有媲美神魔力量的殺人機械卻發出了陣陣戰慄。   「主人,」瀟的聲音低低響起,「晚上真的要舉行那個封王儀式麼?」   「嗯。」金座上的軍人簡單地應了一聲,眼神卻始終投注在手裡那件東西上。那是方才盜寶者的使者送來的一卷破舊卷紙,上面凌亂地畫著許多符號。不知道為何,在看著這一卷紙時,軍人冷酷的眼神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可是如果主人要下到地面上的話,瀟就無法陪伴您了。」傀儡憂心忡忡地歎道,「您會被沙蠻和盜寶者包圍——不如不要去銅宮了。」   「放心,我會……」雲煥還是翻看著手裡的東西,聲音卻陡然頓住了——最後一頁紙上,凌亂地寫滿了字。那樣熟悉的筆跡,彷彿一瞬間將時空逆轉了過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句話,被狂亂地塗抹在了粗糙的羊皮紙上。筆跡一開始是拘謹的,然後漸漸恣意,越到後來越肆無忌憚,凌厲的筆鋒裡幾乎讓人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雲煥猛然合上了手裡的羊皮紙,將臉深深埋入其中。   是的,是的……這是一年前他在封墓之前留下的東西。當時的他,竭盡全力也無法將古墓裡的血跡清洗乾淨,只好筋疲力盡地獨自坐在黑暗裡。在這個童年、少年時居住的地方,他翻開了這卷昔年師傅教授他劍技的手繪卷,凝視了許久,在最後一頁上留下了這樣的筆跡。   看來,那些盜寶者果然已經進入了古墓。   「這只是我們為您準備的禮物之一。如果少帥肯屈尊來到銅宮,還能看到更多的珍寶。」   ——那個使者居然敢這樣對他說話,讓他在狂怒之下不由自主地出手,斬下了那個狂妄者的頭顱。血濺到了紙上,染上了一抹殷紅。他下意識地去擦,卻無法將血色從那樣珍貴的東西上抹去。   三日之期轉眼已到,大軍集結在銅宮上空。   雲煥放下了書卷,從金座上長身而起,眼神冷酷。   「主人!」伽樓羅發出了輕微的戰慄,瀟脫口低語,「不要去!」然而雲煥只是回頭漠然地看了金座上的傀儡一眼,並未對這樣的請求有所動容。他走向艙門,拉開,大漠上的冷風頓時席捲而來,充斥了整個黑暗的機艙。破軍少將站在艙室裡,俯身看著腳下暮色裡烏蘭沙海,神色漸漸轉為狠厲。   外面已經有軍隊在等著他,無數的風隼和比翼鳥簇擁著伽樓羅。   破軍少將從金色的機械裡走了出來,抬起手示意征天軍團九天的各部將領靠近。九架比翼鳥被鮫人傀儡操縱著,準確地降落在了伽樓羅寬闊的機翼上。   「稟少帥,按照您的吩咐,我們一直監視著帕孟高原的各個方位,入夜前,有人通過密道去了銅宮……」負責監視西方的將軍跪下稟告,臉色凝重,將聲音壓得很低。   「很好。」雲煥只是短短地吐出兩個字,然後回頭對簇擁在周圍的將領們低聲吩咐了幾句什麼。   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軍人齊齊單膝跪地,斷然領命而去。   「瀟,你在這裡等我。」安排妥了一切後,雲煥孤身站在巨大金色機翼上,聲音低沉,「等我下去將師傅的遺體迎回就會發出訊號。到時候你就摧毀這裡,殺光所有的盜寶者——這片沙漠上,雞犬不留。」   伽樓羅的顫動在一瞬間停止了,瀟的臉色蒼白如死。   「凡是碰過那座古墓的人,都不能再活下去。」雲煥冷冷地看著大漠上空的冷月吐出了最後一句話。這一瞬,他眼裡的金光璀璨無比,恍如神魔附體。   是的,那是他的聖地,是他保存在心底的唯一潔白的地方……而那些人居然敢褻瀆神聖,闖入那座古墓,驚擾她的長眠,雖萬死不足贖其罪!   ※※※   「來了麼?」   「來了。」   「帶了多少人?」   「似乎只有一隊士兵跟隨。」   「真是自大而狂妄啊,破軍。」   「這樣的態度也是正常的——這個雲荒上,還有誰會是他的對手呢?如果不是因為師傅的遺體在這裡,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摧毀這裡的一切,就像碾死一堆螻蟻一樣。」   「螻蟻……你也未免太小看自己和我們盜寶者了吧。」   金帳裡有人苦笑,兩雙眼睛在重重帷幕後看著從天而降的滄流軍人。盜寶者之王放下了手裡的短刀,看著遠處尚看不清面目的軍人。雲煥落在遼闊的沙漠上,篝火圍繞著他,映照著他的側臉,冷毅而鋼硬。   這是音格爾第一次看到這個血洗帝都的破軍少將,然而只是一眼,盜寶者之王便感覺到了某種強烈的冷酷殺氣,一時間呼吸為之一窒。   西京喝完了最後一罈酒,將酒碗重重摔落在地,長長出了一口氣:「好,就這樣吧!音格爾,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我們立刻停止這個計劃,就當一切沒有發生——否則一旦開始,盜寶者們就要和這樣的魔物為敵到底了!」   音格爾一震,將目光從遠處那個人的身上收回,蒼白的臉上忽然浮出一絲冷笑:「反悔?你以為大漠上的兒女會屈膝於一個魔物麼?」他抬起手,霍然將面前一直沒動的一碗酒一飲而盡。烈酒從喉中傾瀉而下,他劇烈的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上迅速浮起了紅色的酒暈——然而,這樣一個俊秀如女子一般的少年,眼裡的神色卻是亮如閃電的,讓所有人都不敢輕視分毫。   他看看那位從天而降的滄流軍人,雙手緊握,站起身來:「開始吧,從現在開始,戰鬥到最後一刻!」   空桑的劍聖霍然抬頭,看著盜寶者之王,緩緩點頭,眼神凝重而雪亮。他將手探入懷裡,抽出了銀色的光劍,看向了遠處人群中間的那個昔日同門,另一隻手卻握住了錦囊裡的那件寶物。   「保重。」西京低聲說了最後一句話,將那顆隱墨珠握入了掌心。一瞬間,彷彿有無形的網覆蓋下來,他整個人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音格爾看著西京消失,神色淡然。他將短刀收入懷中,將金索繞上手臂,然後整理好了衣襟,抬頭看了看遠處被眾人簇擁的破軍,嘴邊露出了一絲冷冷的笑意,緩步走了出去。   「少主,破軍少帥已經到了。」莫離低聲道,「請您立刻出門迎接。」   「知道了,」音格爾輕聲答了一句,繼續往外走去,「都準備好了麼?」   「是。九叔已經帶著婦孺們從秘道離開了,估計現在已經下了高原,」莫離低聲回答,神色凝重,「留下的兄弟都在心裡做好了準備。」   做好了準備?音格爾臉色沉了一下,似乎被這一句話背後蘊藏的血腥之意震住了——盜寶者多年來縱橫大漠,為了生存不得不做盡各種險惡陰毒之事,過的都是刀頭舔血、提頭賣命的日子,所以,成年男子罕有活到四十歲之後的。   然而,縱然是這樣一群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對於今日即將來臨的一切還是心存驚駭的。   音格爾默默握緊了袖中的長索,微一點頭,撩開金帳走了出去。   九、誅魔   銅宮外人聲鼎沸,一叢叢的篝火如同盛開的紅棘花,在夜幕下熱烈地燃燒。族裡的青年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以盛大的儀式迎接帝都貴客的到來,等待著盜寶者獲得自由、脫離控制和奴役的一刻。   在沸騰的人群頭頂,金色的伽樓羅金翅鳥帶領著無數的風隼,如陰雲一樣浮動在烏蘭沙海上空,冷冷俯瞰著這一群狂歡的盜寶者們。   戰雲密集的中心,一個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軍人默默而立。他的身側站著一隊士兵,不過一百多名——看著周圍強壯的盜寶者們,個個緊張得握緊了刀柄。   只有那個身穿銀黑色軍服的軍人面色平靜,側首望著那一叢叢篝火出神。   那樣的舞姿似乎讓帝國元帥回憶起了什麼,眼神在一瞬間變得遼遠而寂寞。軍人筆直的肩背鬆懈下來,殺氣似乎也有了微妙的緩解,他定定地看著那邊的歌舞,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某處傷痕。   「抱歉,讓帝都的貴客久等了!」忽然,耳畔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銅宮在火的映照下如同璀璨的黃金一般,巨大的宮門無聲地開啟了,一個魁梧的男子大踏步走出,抬手示意——瞬間,整片大漠陷入了寂靜中。所有的盜寶者都停止了喧鬧,單膝跪地,低下了頭:「莫離大人!」   莫離朗聲宣佈:「少主出帳,恭迎元帥!」   「拜見少主!」整個大漠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盜寶者們將酒碗舉過了頭頂,對族裡的英雄表達最高的敬意。男性粗獷、嘶啞的聲音猶如風暴一般席捲而來,震撼了黑暗的沙漠。   那一行帝國軍人猶自佇立不動。戰士們握緊了刀,警惕地簇擁著主帥,而雲煥卻是面無表情,只是隨著眾人的視線一起轉身,看向了那扇巨大的宮門。   黑色的穹門下,出現了一個蒼白而瘦弱的少年,披著金色的猞猁裘,靜靜地站在那裡,直視著篝火中那個佇立如槍的滄流軍人。   那一瞬,雖然隔了上百丈,兩人的視線卻準確地落到了彼此身上。無論是帝都來的破軍,還是統治西荒的盜寶者之王眼裡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一閃即逝。   「貴客前來,有失遠迎。」終於,主人首先伸開了手臂,「以天神之名,歡迎您的到來。」   在他伸開手臂的瞬間,一道紅色的光從黑色的門內迅速蔓延開來,精準地穿過了喧鬧的人群,一路向著那邊軍人的方向奔去。   「少帥小心!」隨行的戰士發出了低呼。   「不必。」然而破軍卻是冷冷地一擺手——戰士們的劍拔到了一半卻忽地停滯了,彷彿虛空裡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壓迫而來,腕骨發出了「卡」的脆響,拔出一半的刀劍瞬間入鞘。   就在這一瞬,紅光就滾到了他們面前。   此刻滄流軍人們才看清,那道紅光居然是一卷華美的紅色毯子——不知道用了什麼樣的手段,居然能一氣鋪上百丈的距離,準確地抵達客人足邊!   毯子是用最好的羊絨織成的,厚達一指,上面交織著精美的金色花紋,在夜色裡璀璨生輝,宛如一條美麗的河流。而河流的盡頭,則是一朵巨大的蓮花圖案。   不等那些軍人鬆一口氣,那卷鋪到盡頭的紅毯裡忽然跳出了一個人!   刺客?然而,想要拔劍的戰士們發現手依然被定在了那裡,正自驚慌時,卻看清楚了從中跳出的居然是一個披著金色纓絡的美麗女子。   那個美麗的少女被裹在毯子裡一路滾來,在毯子鋪完的瞬間從中輕靈地躍出,宛如一朵花兒突然怒放一般。四周牧民的歌聲悠揚而起,擊節踏歌。篝火旁,美麗的少女踏足在金色的蓮花上,向來客深深行禮,然後開始舞蹈。   「歡迎貴客,以赤毯起金蓮之舞。」莫離的聲音再度響起。   少女的舞姿如夢一般,金色的纓絡錚然作響,面紗在火光裡如同一道虛無的風——在周圍盜寶者的叫好聲裡,她舞得越發熱情,用大漠上的肢體語言向來客表達著敬意。然而面紗後面,那雙眼睛卻是冷漠如冰。   是否……曾經在哪裡見到過呢?那一瞬,破軍有些失神。   多麼像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啊……他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最後的夜晚,也曾是歌舞歡樂,篝火如星。一個恍惚間,鼓聲歇息。一曲方畢,少女匍匐在蓮花的中心,雙手捧起了一物,遞到了破軍面前——卻是一碗琥珀色的美酒——也不知在方纔的疾滾和舞蹈裡,她是怎樣讓這一碗酒不灑出分毫的。   「貴客遠來,敬酒一碗!」莫離朗聲道——同時,穹門下的音格爾也捧起了一個金色的酒碗,遠遠地對著來客點頭示意。   雲煥漠然地將手腕一翻,琥珀色的美酒全數灑入了沙漠中:「在下不能飲酒。」   盜寶者們面面相覷,隨後便有無數刀兵出鞘和低叱聲——對方的舉止顯然是毫不將主人放在眼裡,在大漠兒女看來,這無疑是極大的侮辱!盜寶者們都是虎狼一樣的脾氣,怎容得下這樣公然的挑釁和侮辱?   遠處的穹門下,音格爾的手也是頓了一頓,眼神凝聚。   然而,在所有人都等待著少主一聲令下時,卻意外的聽到了音格爾的一聲低笑——少年的聲音並不洪亮,但卻比莫離中氣十足的嗓音更加清晰,每一個字都抵達了方圓十里內每個人的耳畔:「呵……是麼?可我的確曾經見過少帥飲酒,就在空寂之山的古墓前,」音格爾的唇角噙著一絲笑意,「是否因為今日尊師不在,所以少帥便不肯賞臉了呢?莫離,你去請她一起出來聚聚可好?」   「住口!」一聲厲喝,黃沙忽然騰起!雲煥眼裡的殺氣驀然爆發了,隨著他的這聲厲喝,刺耳的裂帛聲裡,那道長達百丈的紅毯忽然居中裂開,彷彿被一道看不見的利刃破開,一路朝著穹門下的音格爾逆襲而去!   無形的利刃在音格爾面前一寸處生生停下,蒼白病弱的少年冷冷地站在那裡,不閃不避。   破軍的眸子已經變為了璀璨的金色,他左手抬起,只是輕輕一揮,便一舉撕裂了百丈的紅毯!然而,他看著轉入室內的莫離,手定在半空中,可怖的力量在手指中凝聚,卻不敢催動分毫——黑暗的銅宮裡,簾幕的深處,隱隱有純白色的光透出,在帷幕上投射出一個靜坐於輪椅上的人影。   那樣熟悉的側影,只看得一眼,便讓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再給少帥滿上酒。」音格爾淡淡開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客人遠來,無酒不歡。」   雙方這一兔起鶻落的交鋒,令旁觀的盜寶者們驚駭無比,那些豪爽的男子按著刀,根本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猶豫不前。只有那個披著金色纓絡的少女默然站起身,從旁拿起酒壺重新倒了一碗,捧到了雲煥面前。   「請。」音格爾重新舉起了酒碗,在銅宮的穹門下遠遠致意。   雲煥抬頭看了對手一眼,充滿了殺意的左手緩緩伸出,接過了那碗琥珀色的酒,不作聲地一飲而盡,隨即摀住嘴低聲咳嗽起來。   「好!」音格爾擊節,轉頭吩咐,「既然少帥已經賞臉了,莫離,就不必再驚動幕後的那位貴客了。」   「是。」莫離從帷幕後轉出,隨侍一側。   將酒一飲而盡,雲煥仍是一臉平靜,喉間卻似有極大的不適,只覺心中有火一路燃起。他冷冷地看著遠處的盜寶者之王,一鬆手,掌心的酒碗居然一瞬間化為了齏粉。   「請。」音格爾微微側身,向著銅宮內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   雲煥不看任何人,大步沿著碎裂的紅毯走去——憤怒和憎恨在他的心中堆積,令他的眼眸變得璀璨如金。魔的聲音又在內心深處蠢蠢欲動,呼喚著他釋放那種毀滅一切的力量。   然而,銅宮深處的那個白色影子壓制著他,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把你們從古墓裡帶走的東西還給我,卑賤的盜寶者。」一直走到了音格爾身前一丈的地方,他才停住了腳步,單刀直入地開口道:「否則,你們會為此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   音格爾卻是微微一笑:「少帥你可真是心急。先兌現你的諾言吧——盜寶者只要他想要的東西,只要你如約給予了,就不會有人動你的師父一根手指頭。」   雲煥眼裡的殺意急速凝聚,左手再度緩緩握緊。   「哦,是這樣的,」音格爾眉梢一挑,「只要你動手,我立刻便會引爆火藥,這裡所有的人都將會屍骨無存——我打賭不會比你慢,你不信的話大可試試看。」   握緊的左手微微戰慄著,死亡的力量凝聚到了極限,卻無法釋放出來。   「放輕鬆,少帥,」音格爾轉身向內,引導來客入座,「何必如此劍拔弩張?」   雲煥冷冷斜視著音格爾,彷彿想從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身上看出什麼來。然而最終他還是鬆開了手,短促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那麼,請立刻舉行儀式,敬告天神——從此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將獲得自由,不再受任何人的統治。」音格爾坐上了鋪著狻猊皮的座椅,示意雲煥入座,聲音平靜無波,「同時請將你的人馬撤走,後退一千里,離開四荒的邊界。」   「好,」雲煥欠身入座,「立刻舉行。」他抬起頭,伸出左臂平舉,掌心向上——懸浮於上空的伽樓羅金翅鳥忽地一聲發出呼嘯,如巨大的浮雲一樣消失在了帕孟高原上空。同時,雲集的征天軍團彷彿也接到了號令,分為九部迅速後退。   只是片刻工夫,遮天蔽日的軍隊便撤的乾乾淨淨了。   雲煥放下手,手邊金盃裡的酒猶自溫熱,他側頭冷冷看向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少主,現在是否應該讓我看一眼我想要獲得的東西?」   「按理說應該如此,」音格爾微笑頷首,「只是在此之前,我們還為少帥準備了一份非常珍貴的禮物——我相信少帥看了一定會更加滿意。」   雲煥蹙眉,看向音格爾。   「這是我們特意準備的,」音格爾忽地收斂了笑容,「少帥看了,便會知道我們盜寶者是有誠意的,也是很公平的——我們是準備拿少帥最珍貴的東西來換取我們最重要的東西。」   「什麼東西?」雲煥冷冷反問。   「少帥如今富有天下,又有何物不能擁有?但世間總有一些東西並非力量可以挽回的,對如今的少帥而言,最珍貴的便是『感情』了。」音格爾看著宮門外載歌載舞的族人,淡淡地說出了這樣的話,全然不顧一邊的滄流元帥臉色驟變,又有怒意流露。   「愛恨都是很珍貴的東西。所愛的,自然會在契約完成後交給你帶走……但所恨的,」音格爾輕聲開口,忽地擊掌,「可以讓你現在便一筆勾銷。」   隨著他的擊掌聲,方纔那個舞蹈的美麗女子走了上來,低首屈膝,手裡捧著一個錦盒。   雲煥卻沒有動,因為憑著直覺,他感到那個盒子裡裝的定是某個詭異的東西,他試圖通過靈力去感知,然而結果卻出人意料,他居然無法感知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警惕地看著面前的東西,冷冷開口:「打開。」   少女低著頭,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那個盒子,毫不畏懼。   ——沒有任何異常。在盒子打開的瞬間,沒有機關,也看不到法術或結界,那個充滿詭異氣息的錦盒如其它普通盒子一樣地打開了,露出了裡面的東西。   然而雲煥卻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臉色劇變。   「這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顫抖著伸出手去。   盒子裡是一顆潰爛不堪的頭顱,已經看不出相貌——然而那一隻獨眼卻怒睜著,碧綠的眼珠彷彿深邃的大海一般,充滿了不甘和憤怒,直直盯著眼前的滄流軍人。   湘!這竟然是湘的頭顱!   「這是我們好不容易從空寂大營一同帶回來的禮物,」音格爾面不改色微笑著喝了一口茶,「聽說,當初正是她給少帥帶來了諸多麻煩,是少帥在這個世界上最為憎恨的人——所以那一日我們離開空寂大營時,順便也將這個給……」   「刷!」語音未落,一道黑色的閃電忽然憑空架在了音格爾的頸上——雲煥眼裡充斥著再也無法控制的殺意,他盯著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的盜寶者之王。「為什麼?為什麼!」破軍的眸中金光閃爍,幾乎是在低聲嘶吼,「為什麼殺了她!你們……你們竟然敢在我之前殺了她!該死!」   音格爾愕然,轉頭看著這個奪得了雲荒霸權的軍人——對方的眼裡居然失去了平日裡那種咄咄逼人的鋒芒和神采,變得頹喪而虛無。他和那顆死不瞑目的人頭對視著,似是在自語,眼神卻極其可怕。   音格爾眼裡又一次閃過一絲冷笑——是的,是的,這個冷酷無情的人被摧毀了,他正在逐步陷入混亂和不受控制之中。破軍的內心並不是銅牆鐵壁,只要找準了缺口,只要輕輕一擊便能讓他崩潰。   外面的盛典還在繼續,從帝都帶來的宣禮官正在有條不紊地按照冊封程序,一道一道地舉行儀式,只等著由最高的掌權者進行最後的移交儀式。   然而,破軍卻在銅宮內出神地注視著那顆可怖的頭顱,對身外的一切置若罔聞。他忽然低低苦笑起來,手指漸漸收緊——他掌心裡的那顆頭顱漸漸扭曲,竟然被無形的力量一分分地化為了齏粉。   「你們居然敢殺了她!這是我畢生的仇,你們怎麼敢替我報!」破軍收緊十指,將鮫人女戰士的頭顱捏碎,厲聲咆哮,長身而起——他眼裡的神色極其可怕,金色璀璨猶如妖魔一般。在對方雷霆一怒、即將翻臉的瞬間,音格爾斷然厲喝:「莫離!」   「是!」莫離心領神會,撩開了銅宮深處的帷幕。   厚重的絲絨帷幕背後,明亮的燭光散射出來,一瞬間照亮了這座恢宏而森冷的銅質宮殿。柔和的光線驅散了銅宮內森冷的空氣,剎那間將劍拔弩張的兩個人籠罩住。   雲煥定定地看著燭海之中的某處,彷彿被這樣驟然而來的光耀住了眼睛,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抬起手擋住了眼睛。   ——萬點燭火之中,一襲白衣靜靜地坐在輪椅上,面容寧靜,彷彿只是睡去了。   他只是無法直視,踉蹌著向後退去,然而心裡卻有一種渴求在逼著他上前,想再看一眼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在這樣冰火交煎之中,魔一樣強悍的滄流元帥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雙手不受控制地發著抖。   音格爾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位來自於帝都的破軍在這一刻的驚慌和震撼,看著他是怎樣在一瞬間泯滅了殺氣,失措地後退,卻又頓住了腳步,最後在光芒中踉蹌地跪倒在燭光之下,不敢仰視,以手掩面。   ——原來,慕容修的計策是這般精準:僅僅只是古墓裡的一尊石像,居然就有了摧毀破軍的力量!在這座石像面前,魔一樣強悍的破軍,居然失去了控制力,就這樣一步一步陷入了被動,被牽引著走到了他們設下的圈套裡!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盜寶者之王一瞬間也有些恍惚,居然忘了現在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任何一點差錯都將導致整個計劃的全盤覆滅,導致整個雲荒命運的轉折!   「少主。」莫離低聲在旁提醒了一聲。   彷彿有冰雪從頭頂潑下,音格爾眼神一肅,立刻集中了精神。   「開始!」他發出了一聲低喝,右手一揚,一道金光射出,長索「啪」的一卷,擊中了燭海中心的那支巨大的蓮花狀白燭。   「卡」的一聲,密門打開,三十六名黑衣的薩滿法師從銅宮大殿上方無聲地降下,迅速守住了燭海的三十六個方位,各執法器、以血塗面,開始念動咒語——在祝誦聲裡,石像附近排布的燭火彷彿活了一樣,迅速開始旋轉,將破軍圍在了中間!   雲煥跪倒在石像前,久久地沉默著,任憑周圍的薩滿法師不停地念動咒語——那是一群西荒最強的法師,居然卻在此刻全數雲集在盜寶者的銅宮,聯手對抗天地間最強大的魔。   這……是沙之國上古流傳的伏魔陣?   數以萬計的燭火被咒語操縱著飛速迴旋,星辰一樣地流轉,在雲煥身周織成了強大的結界。燭光漸漸不再是透明的,彷彿被咒術凝固成了有形有質的薄紗,一分分地收緊,宛如巨大的繭一般,向著陣法中心的破軍裹去。   毀滅的力量壓頂而來時,雲煥只是無聲地抬起頭,深深地看了輪椅上沉睡的人一眼,似是在無聲而痛苦地祈求著什麼,然後恭敬地低下頭去,親吻那只擱在輪椅扶手上的冰冷的手:「原諒我,又在您面前殺人。」   「破!」與此同時,三十六位薩滿法師齊齊咬破了舌尖,隨著祝誦聲,血箭噴在了手裡的法器上,法器上迅速騰起了血紅色的光芒,三十六件法器在同一時間揮動。整個銅宮都被這巨大的力量震顫,發出了低低的鳴動。   上萬支蠟燭在這一瞬間光芒大盛,化為一團耀眼至極的血紅色火球,將雲煥包圍在內。   紅色的火焰在一瞬間燃燒到極致,然後迅速地熄滅了。   ——這種「熄滅」是詭異的,彷彿空中有個黑洞被打開了,將那些紅蓮之火都吸入了另一個空間裡。火紅色的火焰漸漸消失,一種黑色的光從火焰中心透了出來,由內而外地吞噬著什麼。薩滿法師們臉色大變,腳下迅速移動,試圖踏往不同的方位,操縱陣法轉移。   然而,彷彿被無形的釘子定住了腳面,無論法師們如何努力,身形居然一動不能動!   紅色的火焰逐步被黑色的光芒吞沒,燭陣裡的人重新露出了身形——在這樣駭人的集體攻擊之下,雲煥居然毫髮無損,連同他身側的石像,在血和火的沐浴後居然渾然無事。   他緩緩地從輪椅旁站起身來,一手扶著輪椅,另一手虛握成拳,掌心裡彷彿有黑色的洞打開,將那些紅色火焰都逐步吸了進去。   「就這樣?」破軍發出了低低的冷笑,看著音格爾,「就這樣麼?」   音格爾的臉色微微一變,眼裡終於有了震驚的表情——這就是魔的真正力量?   「不好!」他聽到大法師發出了一聲驚呼:「暗魔蝕月!」   在呼聲裡,三十六位法師齊齊一震,想從陣法上離開——然而雲煥站在燭陣的中心,臉色冰冷陰沉,他手心裡釋放出的黑色光芒,源源不斷地將諸位法師的靈力吸了過去。   燭光在劇烈地搖晃,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大漠上最強大的薩滿法師們在竭力掙扎,他們知道自己若不能掙脫出去,身上的靈力便要被對方吸取殆盡——但越是掙扎,身體裡力量流失的速度就越快。   終於,所有的法師們身體齊齊一震,如受重擊一般,一口血從喉裡吐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慘呼!與此同時,火焰熄滅了,他們的身體上忽然騰起了一陣血霧。彷彿惡夢一樣的情景出現了——三十六位靈力高強的法師轉瞬間化為了齏粉,消失在了黑色的光芒之中!   雲煥霍然握緊了左手,冷冷地抬起頭。他看著蒼白而瘦弱的少年,金色的眼睛裡露出了完全陌生的殺戮表情,忽地一笑:「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請我來必然不會只是為了裂土封王——音格爾少主,你是要置我於死地吧?」   「不錯!」音格爾看著站在光芒中心的滄流少帥,揚眉道:「誅魔亦是我所願。」   「誅魔?」雲煥忽然大笑起來,「你以為自己是神麼?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不只是我,」音格爾聲音平靜,雖然面臨著如此可怖的強敵依舊不曾慌亂分毫,「破軍,在這個雲荒上,想誅滅你的人實在太多了,當這些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時候,便可以逆轉天地!」   「螳臂擋車的螻蟻!」雲煥冷笑道,帶著不屑的表情,「你們知道什麼?你們連神都尚不清楚,又知道什麼是魔?殺戮最多的那一雙手就必定是魔之手麼?」   「這個自然。」音格爾淡淡道,「讓天下動盪、生靈塗炭者便是魔物!」   「是麼?」雲煥忽地收起了笑聲,眼神冷肅地看著面前的這個少年,「殺人的不是某一個人,而是世道和人心。人心易朽,世道糜爛,三百年必有大亂。與其看著這世界腐爛,為何不摧毀六道,將一切化為齏粉,然後再重建萬物,還大家一個潔淨如初的世界?」   雲煥的語調波瀾不驚,然而眸子裡的金色卻璀璨無比。這一瞬,音格爾忽覺得有些恍惚,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說話的,究竟是雲煥本人,還是隱藏在他身體裡的魔。   「正是因為我對雲荒尚有眷戀,所以才毀滅了這個不潔的世界——因為毀滅之後才是重生。」雲煥站在燭光之中,冷然道,「音格爾少主,你可知道什麼是『大道無情』?」   「你……」音格爾被這樣出乎意料的一席話所震驚,一時間無言反駁。   「謬論。」許久,他才低聲道,然而聲音明顯已經沒有了最初的決然和肯定。   「呵呵……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不願承認。那也無所謂——如果不是你在師父面前指斥我,我本來也沒必要和你多說這些。」雲煥微笑道,眼神卻是冷定而不容置疑的,「但是,當我清掃完這個雲荒的所有罪孽與黑暗之後,定將它光彩重生。」   音格爾看著眼前的這位軍人,不可思議地喃喃道:「這是你攫取這個天下的最終原因麼?」   「當然!不過在這之前,所有阻礙我的人都得死!」雲煥陡然厲聲道。   「不!」短暫的失神後,音格爾重新恢復了鎮靜,「一派胡言!什麼大道無情?什麼有破有立?我只知道一句話:殺人償命,善惡有報!」短刀錚然出鞘。   銅宮外的盜寶者看到少主的示警,立刻一擁而入!   「好個殺人償命!」雲煥大笑起來,看著面前無數的敵人,緩緩抬起了左手,「我倒是要看看,等我殺完了這裡的沙蠻子後,還有誰找我償命?」   「少主小心!」莫離看到對方重新抬起了左手,連忙上前護住了音格爾。   「不必擔心,」音格爾卻鎮定地攔下了下屬,「封魔之咒已經生效了!」   幾乎在同一瞬間,雲煥發出了一聲痛呼,摀住了自己的左腕!   掌心凝聚的黑暗之劍未能凝聚成形,便因為劇痛而消散了,破軍第一次覺得身體裡面出現了難以忍受的痛苦,彷彿體內有一把利刃將他的左手整個切了下來!   「這,這是……」雲煥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捧著手腕,只見左手正在變色——那些血紅色的光是從他的身體裡浮凸出來的,耀眼生輝,佈滿了他的整個左手,彷彿一個詭異的封印死死地封住了他左手的力量!   那個美麗少女的聲音卻分外可怖,彷彿被烈火焚燒過一樣,沙啞得不似人聲——已經沒有人可以分辨出,這就是當年以歌喉名揚大漠的曼爾戈部的摩珂公主!   「魔鬼!你逼我吞下炭火,毀掉我的歌喉;用鐵釬敲斷央桑的腳踝,毀掉她的舞步!」摩珂撩起面紗,步步緊逼,眼裡露出瘋狂的仇恨光芒,「你在我們的父親面前拷打我們,屠殺我們的族人——這些,你都忘了麼?」   雲煥終於想起了面前這個蒼白的少女,神色反而平靜下來,冷冷道:「是你們,你妹妹央桑呢?」   「央桑死了,」摩珂厲聲道,「為了報仇,死了!但願她的靈魂能看到你痛苦死去的那一刻!」   然而,音格爾彷彿擔心她會說出什麼,開口截斷了她:「破軍,你知道她是誰了吧?被你屠戮的曼爾戈部的倖存者流亡到了這裡,今日甘冒大險,親自向你敬酒。」   「不可能,」雲煥搖頭低聲道,「那酒沒有問題。」   「當然沒有問題,我怎麼會把一碗有毒或者施了符咒的酒直接端給你呢?少帥雖然暴戾,但也是個精明的人。」音格爾笑了笑,看著被封印住了力量的破軍,「那酒本身確實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在……」他頓了一下,看向了雲煥的左手。   「湘?」破軍一震,脫口低呼。   「不錯。」音格爾點點頭,眼神平靜,「酒裡面只是藥引,真正的符咒下在湘的頭顱裡——我們料到你看到她的頭顱後,一定會忍不住拿起來查看。在你拿起湘的頭顱的一剎那,左手上便結下一個秘密的封印!」   雲煥低下了頭,攤開左手,看著密密麻麻的符咒浮現在掌心上。   「湘捨棄了生命,也就是為了這一刻——只有封印了你的力量之源,才能將你殺死。」音格爾緩緩開口,「當然,這還不是全部——除非你首先發動攻擊,使用魔的力量,否則這個封印還不會被真正地啟動。」   「所以你不惜以三十六位法師作為引子?」終於,雲煥冷笑起來,「少主,你也是個狠毒的人啊……」   音格爾抿緊著嘴唇,蒼白俊秀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真是很周密的計謀,」雲煥捧著手腕歎道,「甚至一開始就為了避免族裡的傷亡,你就已經派人從秘道裡送走了親眷和婦孺。」   音格爾渾身一震,霍然抬起頭,臉色蒼白。   「但你忘了,無論做得多隱蔽,都很難逃過空中俯瞰全境的伽樓羅的眼睛。」雲煥看到對方驚訝的表情,眼裡隱約露出一絲殘忍的笑意,「現在,你癡呆的母親和年輕的妻子該怎麼辦呢?少主,你猜猜看?」   「破軍!」聽對方提及自己的母親和閃閃,音格爾終於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威脅我麼?」   「威脅?」雲煥冷冷笑道,「你不是也拿走了我最珍視的東西,逼迫我來到了這裡麼?」他轉身看著身側那一座靜靜沉睡的石像,眼神複雜地變幻著,忽地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冷笑,「但我比你幸運,少主——師父已經回到了我身邊,而你珍視的人,卻將永不回來。」   「住口!」音格爾只覺得身上一冷,漸漸心浮氣躁起來。   「我在離開徵天軍團的時候已經下令,讓他們密切監視整個帕孟高原的動靜,如有試圖離開銅宮的人一概不要放過,」雲煥的眼神越發冷酷,聲音裡隱隱帶著嘲笑的意味,「如果天亮之前我不能從銅宮返回,那麼,整個帕孟高原都會被摧毀——連同你最愛的人。」   莫離的臉色也是一變,回頭看向少主。   ——不放破軍,毀滅的是全族;但如果放走破軍的話,毀掉的可能就是整個雲荒!這樣兩難的決定,音格爾少主又將如何選擇?   「不能放他走!」摩珂看到音格爾沉默下去,嘶啞地出聲,「絕不可以放這個魔鬼走,少主!我們,我們已經封印住他的力量了……一定要趁機徹底地毀滅他!否則,否則……」   「不要得意的太早,女人。」雲煥冷冷道,忽然抬起尚能活動的右手,從背後拔出了一支銀質的燭台,當作長劍握在了手裡,「你們以為真能困住我?」   「小心。」音格爾將摩珂拉到了背後——是的,破軍同時也是空桑劍聖的傳人,就算被封印了魔的力量,依舊具有無敵於雲荒的劍術,不可小覷!   雲煥忽地抬起頭,只聽頭頂傳來一聲奇異的嘯聲。他笑道:「聽到了麼?伽樓羅說,已經找到了你們轉移出去的婦孺。」   此話一出,所有的盜寶者的臉色都不由得一變。   ——如果征天軍團返回,哪怕是伽樓羅金翅鳥不動手,只要半個時辰,從高空傾瀉下來的血和火就能將烏蘭沙海覆蓋!   留下的盜寶者都是刀頭舔血、悍不畏死的漢子,本來已經作好了和少主同生共死、斷頭瀝血的打算。但他們同樣有著妻兒父母,在得知親人陷入危險後內心不由得動搖起來。   「音格爾少主,我想你該清醒地做一個抉擇了,」雲煥右手執劍,神色冷酷地看著盜寶者之王,「你可以選擇和我血戰到底,為此賠上所有族人和親人的性命,也可以在此刻終止你愚蠢的計劃讓我和師父離開。」   音格爾沉吟不答,所有盜寶者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身上。   「只要你此刻放下刀,我依舊會封你為王,賜予盜寶者自由。」雲煥的聲音冷靜而沉著,左手痛得顫抖,握著燭台的右手卻不動分毫,肩背筆直地站在燭陣中心,守護著那座石像。   音格爾終於抬起了頭,開口道:「好。」   「不!」摩珂大呼起來,聲音淒厲,「不能!不能放了他,他是魔鬼!」   然而音格爾聲色不動,只是微微擺手,莫離便上去拉住了摩珂,不顧少女激烈地掙扎將她從銅宮裡拖了出去,只留下一路的慘厲呼聲。   「我很清楚,盜寶者的力量不足以和征天軍團對抗,我亦不願自己的族人白白送死。」音格爾靜靜地看著雲煥,「但是我不能相信一個嗜血成性的人——你需在你師父面前發誓,遵守你此刻許下的諾言。」   雲煥的臉色微微一變,然而,他還是在輪椅前跪了下來,低聲道:「弟子雲煥在師父面前發誓——只要盜寶者讓我們安然離開,便赦免他們此刻所有的罪,依舊封音格爾為大漠之王,賜予盜寶者全族自由。」   頓了頓,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如有所違,令我死後無顏見您。」   石像依舊面容平靜,宛如睡去一般。   音格爾點了點頭,明白這最後一句話的份量。他看了莫離一眼,輕輕擺手。頓時,所有簇擁在銅宮外的盜寶者紛紛收了刀劍,讓出一條路來。   雲煥站起身來,恭敬地對著石像行了一禮,轉到背後,推動了輪椅。   外面的天色透出一種深邃的藍,似乎可以看到黎明的曙光了。那一場寡眾懸殊的戰鬥已經結束——他帶來的那一行戰士在盜寶者的圍攻下全數戰死,倒在了銅宮前。   雲煥在走過他們的屍體時微微頓了一下,抬起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對著那一堆血肉模糊的戰士行禮致意。然後彎下腰,將石像連著輪椅一起抱起,踏過了堆疊的屍體。   他在銅宮前的廣場上停下腳步抬手指向夜空,發出了一聲呼嘯。   遠遠地,立刻傳來了一聲鳴動,伽樓羅的尖嘯聲如同滾滾春雷一般逼近。   「不!不能放了他!不能就這樣放走他!」摩珂嘶啞的聲音還在夜空裡迴盪,淒厲可怖,「不能讓這個魔鬼走,少主!他會毀掉一切的!他是魔鬼!」   盜寶者紛紛為之動容。然而音格爾抬頭看著天空,蒼白的臉上神色莫測。   風很大,沙子一粒一粒被吹拂到了她的盔甲上,錚然作響。雲煥低下頭,凝視著那座石像,眼神重新變得溫和而順從。他微微俯身,抬手去擦拭石像衣襟上方才濺到的幾滴血痕。石像依舊沉默著,然而不知是否因為跳躍著的篝火的映照,那雙閉合的眼睛忽然微微動了一動。   「是時候了。」莫離突然聽到少主嘴裡吐出了這樣四個字。   什麼是時候了?莫離回頭,卻看到少主眼裡一掠而過的雪亮光芒,心下猛然一跳!這種目光……這種可怕的目光只在多年前他為了母親重返銅宮、推翻兄長一舉奪回族裡的霸權時才有過!   那是孤注一擲、義無反顧的決絕殺意!   「少主!」莫離脫口驚呼,然而話音未落,音格爾已經不在原地。   盜寶者之王恍如一道閃電掠向了破軍,手裡拿著一把新的短刀。蒼白的少年剎那間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方纔的隱忍退讓一掃而光,眉間燃燒著濃烈的殺意。   盜寶者們目瞪口呆,連摩珂都摀住了嘴,不可思議地看著這急轉直下的一幕。少主……少主居然動手了!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屈服、已經為了保全親人作出了苟活的決定後,他居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動手了!   那一瞬快如疾風閃電,其它的盜寶者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音格爾已經掠到了破軍身側。   在刀尖堪堪刺入肌膚的剎那,雲煥霍然轉身。「叮」的一聲裂響,他手上的燭台斷為兩截!   「找死。」雲煥眼神一變,璀璨的金光再度籠罩了眼眸。   他在獵獵沙風中看著盜寶者的少主,彷彿看著一個不自量力的螻蟻,「本來我還真的不願違背誓言殺你,但既然如此……還是讓我成全你吧!」   他轉過手腕,斷裂的燭台猶如一把尖利的銀色短劍——或許因為壓抑了許久的憤怒,雲煥的出手極其簡潔,只是一抬手,就使出了「天問劍法」中最後的「九問」!   「少主小心!」莫離失聲叫道。   凌厲的劍氣逼人而來,幾乎要割裂音格爾蒼白的面容。盜寶者之王用盡全力對抗——許多年前,機緣巧合,他曾經看過空桑劍聖遺留下的一卷劍法書,所以在今日乍然對敵之時,不曾一開始就被這樣駭人的劍法壓住氣勢。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一道銀光從懸浮在頭頂上的伽樓羅的機艙裡射出,釘在了廣場的石板上。銀色的長索垂落下來,末端落在雲煥的身側。   同時落下來的,還有一把金色的利劍。   「主人,」瀟的聲音從艙室內傳出,「鏡湖上空有空桑軍隊出現,軍團在與他們戰鬥,大家都在等您的返回!」   然而此刻躲過方才一擊的音格爾已經反擊襲來,雲煥反手拔起那把劍,與盜寶者之王開始了搏殺。   沙風烈烈,在伽樓羅巨大的陰影裡,兩條人影乍合又分。天問劍法如同暴風驟雨一樣揮灑而落,精妙凌厲。音格爾手裡的短刀被再度擊斷一截,然而奇跡般的,他居然接下了連續而來的九問!   沒有人看清雙方交手的具體情形,只知道在一輪迅速的對攻之後兩個人的身形忽然又停住了,宛如兩道風般忽然凝定了。   黃沙還在呼嘯,雲煥站在伽樓羅的機翼下,冷冷地看著對手,眼裡露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緩緩抬手摀住了右肋,有血從指縫裡滲出,染紅了沙漠。周圍的盜寶者們發出了一聲響雷般的歡呼,雖然誰都沒有看清楚究竟,但卻明白是少主佔了上風。   「不愧是盜寶者之王。」雲煥低聲道,眼神亮如閃電。   音格爾微微苦笑,彷彿想說什麼,但剛一開口,一口血就從喉嚨裡急衝而出。他身子一晃,再也無法支持,跪倒在沙地上。   「主人。」伽樓羅發出了柔和的低喚,釘在地上的銀索在鳴動,召喚著破軍的歸去。   然而雲煥的眼神已經被殺戮所籠罩,他顧不上瀟的再三示意,甚至也顧不上身側師傅的遺體,他放下了滴血的左手,右手提起那把金色的利劍,大步走向不支倒地的音格爾,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對準他的後心霍然刺入!   「少主!」莫離發出了驚呼,不顧一切地奔來。然而,已經遲了——利劍刺入了音格爾的後背,血飛濺開去。雲煥緊抿著唇,眼神冷酷而殘忍。這一瞬,他的眼睛是純金色的,完全回到了當日屠戮帝都血洗門閥時的顏色!   「少主!」莫離只覺得全身冰冷,怒極大呼。   但在這個瞬間,發出痛呼的居然不是音格爾。   在利劍將要刺穿音格爾心臟的一剎那,雲煥忽然向前一個踉蹌,感覺整個身體被什麼東西刺穿了——強烈的痛苦讓他低下了頭,看到了從心臟正中冒出的一道白色光芒。   這道光芒是他極其熟悉的,凝聚了劍氣,可以刺穿世間一切虛無和真實的東西。   ——劍聖之劍!那從背後刺來的一劍,居然是劍聖之劍!   這一瞬,因為極度的震驚和狂喜,破軍全身顫抖,垂頭定定看著胸口正中的那把光劍,無法言語。   彷彿是幻覺,大漠上所有的人都看到這樣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在篝火明滅之中,在音格爾力竭幾乎被殺的千鈞一髮之際,一道白色劍芒忽然騰空而起,刺穿了破軍的心臟!   ——而發出這一劍的居然是輪椅上的那座石像。   「主人!主人!小心!」伽樓羅陡然射落下如雨的金光,將那些試圖圍上來的牧民化為齏粉,「快回來!快回來!」   雲煥沒有動,站在那裡,任憑血從衣襟上流下來,染紅了半邊身子。音格爾也沒有動,他抬頭看著雲煥,眼裡露出某種冷酷的神色。   「看啊,」他緩緩開口,一字一字道,「連你的師父,都要殺你。」   十、返魂   這一句話輕如耳語,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句話,卻彷彿比最鋒利的劍還傷人,雲煥手指一送,手裡的斷劍錚然落地,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一寸一寸地往前傾斜身子,脫離了那貫穿身體的劍芒,努力地轉過身。   背後一片空茫,呼嘯的沙風裡,那座潔白的石像還是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什麼都沒有改變,唯一不一樣的,是石像的手裡赫然多了一把銀色的光劍!劍芒上,有血一滴滴地落下,落在石像冰冷而潔白的衣襟上,宛如血紅色的花兒。   「師傅?」雲煥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師傅!」他忽然間彷彿瘋了一樣地向著輪椅奔去。   「不,別過去!」伽樓羅發出了持續的尖嘯,瀟的聲音驚懼而淒厲,一聲聲迴盪於天際,「主人!回來,快回來!別靠近它,是陷阱,那是陷阱啊!」   然而,雲煥充耳不聞,狂喜地跪倒在石像下,親吻著石像冰冷的手——那隻手上,還染有他溫熱的血。   「師傅,師傅,是你麼?」他喃喃,「是你……醒來了麼?」   冰冷的手指微微一動,彷彿有生命在那個毫無知覺的石像內甦醒了。   伽樓羅猛然一個俯衝,巨大的陰影急速地貼近地面。在捲起的疾風裡,所有的牧民失聲驚呼,千萬道狂風呼嘯而起,將烏蘭沙海籠罩!伽樓羅在劇烈地戰鬥,顯示出操縱者內心正在被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所籠罩。   「不要過去……不要過去!那不是你師傅!」隨著瀟顫抖的聲音,一道金色的光從伽樓羅上射落,直擊輪椅上的石像!   「不!」雲煥驀然一聲厲喝,拔劍迎上,「瀟,你給我住手!」   他不顧一切地接住了伽樓羅發出的攻擊——那樣猛烈的攻擊來不及撤回,就這樣直接落到了雲煥身上!   「主人!」伽樓羅發出了尖厲的、類似哭泣般的聲音,瀟在黑暗裡顫抖。   金光擊穿了雲煥的身體,將他重重擊倒在地。   即便是強悍至極的破軍,受到了這樣的一擊也無法再站立。伽樓羅上的金光猶自縈繞著他的週身,他張了張口,吐出一口血。然而,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四肢,從地上掙扎而起,一寸寸地向著那座石像挪去。在看到石像依舊完好的剎那,他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安然的神色。   「主人!」瀟的聲音無助地從伽樓羅上傳來,驚懼而慌亂,「快回來!」   「滾開!給我滾開!」雲煥捂著左臂,對著天空厲喝,眼裡充斥著瘋狂的璀璨金色,「不要靠近我師傅!」   被主人呵斥,伽樓羅裡發出了一陣痛苦的顫抖。不敢違抗雲煥的命令,瀟操縱著機械,將其迅速拉起,重新升回了天際。巨大的機翼掠過了銅宮上空,將那座銅澆鐵鑄的宮殿掃落了一個角。   音格爾看著這一幕,微微動容,但隨即平定下來。   「受死吧。」他從地上撐起身子,抬起了手,重新握緊了短刀——雖然耗費了如此大的精力和代價,但封魔的效力只有三個時辰。一旦魔的力量恢復,這天上地下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克制住破軍了。   如果不盡快將雲煥格殺在當地,這一次的計劃就將全盤皆輸!   然而,就在音格爾站起的剎那,雲煥豁然回頭。他握緊了那把金色的劍,將滿是血和沙的身體從地上撐起,回頭面對著敵手,眼神重新變得冷酷而決絕:「可笑!你以為……我會死在你們手上麼?」   他將金色的長劍置於眉心:「我要夷平這裡,作為你們這些不敬之人的懲罰!」   音格爾毫無畏懼,也撐起了重傷的身體,握緊了短刀。兩人一步步地走近,殺氣在彼此之間如同閃電般交錯,逼得周圍的風沙都凝定了。   然而,就在雙方都凝聚了全部心神、準備一擊定生死的時候,雲煥的身子一震!   ——背後有人!   明滅的篝火裡,石像的眼睛霍然睜開了!   兩行殷紅的血從美麗的眼內直流下來,滑過了玉石般的臉頰,留下了觸目驚心的紅——在這樣激烈的交鋒裡,輪椅上的女子無聲無息地睜開了眼睛,看著風沙裡對決的兩人,手裡握著一把純白色的光劍,緩緩站起。   ——只是一劍,就將即將交手的兩人逼開了去。   所有人都驚呆在當場。空桑女劍聖握劍站到了他們中間,冷冷地看著雲煥,篝火映照在她臉上,彷彿給冰雪一樣的容顏襯上了一絲血色。   「師傅!」雲煥失聲叫道,「是你?」   「是你麼?你……你醒來了麼?」他掙扎著走過去,眼神驚喜,聲音卻很低——彷彿稍微大聲一些就會驚破眼前的幻影。   空桑女劍聖沒有說話,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睜著一雙血紅色的眼睛,冷冷凝視著自己的弟子,手裡的光劍劍芒陡漲,吞呼不定。   「主人!小心!」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伽樓羅不曾真正離去,而是徘徊在銅宮上方,不停地阻擋著周圍那些試圖上前助戰的盜寶者,「快回來……快回來!」   「師傅。」雲煥往前走了一步,滿臉欣喜,「您……醒了麼?」   空桑女劍聖衣襟如雪,長髮如墨,在風沙裡靜靜地垂落,竟未被吹起一分。她的眼眸如血,冰冷而漠然,直視著自己的弟子,一步步地走過去,動作僵硬而緩慢,沒有一絲一毫呼吸的跡象。   雲煥怔怔看著她走近,篝火映照著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宛如夢幻一般。   「主人!」瀟的聲音淒厲無比,「那不是你師傅……那不是你師傅!」   就在此時,石像忽然將劍平舉在眉心,做了一個劍聖門下的起手式,然後斷然下擊,雷霆般地向著雲煥當頭斬下!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雲煥臉上欣喜的表情尚未褪去,光劍已經擊下。   ——九問!那是劍聖門下必殺的絕技九問!   伽樓羅射落無數金光,阻擋了盜寶者衝過去參戰的意圖——在戰團中心,除了重傷的音格爾少主,便只有那高舉光劍的女子和跪倒在地的軍人。空桑女劍聖彷彿是真的醒來了,動作忽然變得迅捷無比,每一次出劍都快如閃電,切割開了黎明前的黑夜。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輪迴何在,神鬼安有?生何歡,死何苦?   劍光在大漠上縱橫而起,九問連綿而來,毫無停滯,擊向滄流的最高統治者!   雲煥彷彿是呆住了,看著那光劍當頭斬下,一時間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主人!」   瀟的聲音驚懼而淒厲,「那不是你師傅!還手,快還手!」   然而不知道是太過於震驚還是無法對面前的人動手——但出於求生的本能,意識雖然沒有完全恢復,每一劍落下時,他都在下意識地閃避。   怎麼可能不是師傅?對方用的,的的確確是劍聖門下最精妙的劍法!是九問!一定是師傅在天有靈,無法坐視他的所作所為,所以選擇了這樣一個黑夜返回了人世,想要重新清理門戶!一定是!   這一瞬,這個念頭湧入了他的腦海,讓他全身的血一下子沸騰了,然後迅速變得冰冷無比。   師父要殺他……師父是真的要殺他!不同於昔年在古墓前對剛加入軍隊的他的那一場試探,這一次,師父是真的要清理門戶,斬殺他於親傳的九問之下!   雲煥在沙地上騰挪閃避,白色的劍芒一次次劈下。血和沙裹在他身上,令他顯得如此狼狽不堪——這一刻,破軍的眼裡失去了平日壓倒一切的殺意,反而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軟弱。   他無法還手!不論如何,絕不能對師父有一絲一毫的不敬。   痛苦地掙扎和猶豫之中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血越流越快。雲煥第一次感覺到了身心雙重的衰竭,多日來一直支持著他血戰前行的所有勇氣都消耗殆盡。他的閃避漸漸慢了下來,看著白光中那一張蓮花一樣的素顏,心中一片冰冷。   還是那樣的表情,彷彿石像一樣,冰冷而漠然,保持著最後一刻的神態。   然而,卻有血一樣的淚,從眼中滑落下來。   他望著那迎頭斬下的光劍,無數回憶呼嘯而來,將他淹沒。那一瞬雲渙頹然鬆開了手,手裡的金色長劍錚然落地。他看著當頭而落的光劍,一動不動。   其實,如果是這樣的話,倒也不錯……反正如今他的生命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幾乎無可眷戀。自從寄生魔物以來,他從未想過自己還能獲得這樣的結局——能夠逆轉時間,再一次回到大漠上,安然死在師父的劍下。   看著忽然放棄了抵抗的弟子,空桑女劍聖卻沒有絲毫猶豫。   手中的光劍直刺他的胸口。蒼生何辜!在最後那一式裡,她用的是蒼生和辜!她實現了當日的諾言,要用多年前教給他的這一式,將賦予他的一切都收回!   那一劍正中他的胸口,從璇璣穴刺入,直透後背,將他釘在了沙漠上。   「主人!」伽樓羅裡發出了淒厲的呼聲,機翼一轉,準備俯身而下。   然而雲煥霍然抬起了手,阻止了傀儡的意圖。   血從他的手指間一滴滴落下,滲入了沙土,左手的封印依然熾熱,封住了他所有的力量。石像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仍然帶著那種淡定和決絕,從他的胸口抽出劍來,再度當頭斬落。這一次,竟是要將他的頭顱徹底切下!   擁有了魔的力量,卻依舊只是凡人的身體——如今魔的力量被暫時封印,不能使用,受了如此重傷的身體無法及時修復。只要這一劍落下,他的生命將要徹底結束。而他身體裡的魔物因為來不及找到下一個寄主進行轉移,也會被困在這個死亡的軀體上。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個雲荒……是不是就從此太平了呢?   師父……師父,如果這就是你死後還念念不忘的事,那麼,弟子不會拂逆你的意願,他再不閃避,看著那一張潔白的容顏,忽然間有一種終於走到了終點的坦然。   光劍如同閃電一般,切開了黎明前的黑暗。   四周的盜寶者發出了狂喜的歡呼,天上的征天軍團卻齊齊失聲,伽樓羅的鳴動響徹天際——在遠處,還可以看到前來援助的空桑軍團的影子,以及從空寂之城趕來的滄流同族。   那顆給天下帶來動亂和殺戮的星辰——破軍,就要隕落了!   天上地下,在這一刻一齊為之風雲變色。   「主人!」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道銀色的風席捲而來,準確地捲住了他的身體,一把將他從沙上拉了起來!   在生死交接的一線之間,半空中的伽樓羅忽然違抗了主人的意願,不顧一切地貼近了地面。傀儡操縱著巨大的機械,在間不容髮之際發出了這一擊!   銀色的光捲起了重傷垂危的人,將他急速向著艙內拉回。   「瀟,這是我的事!」然而他卻用手去阻擋這從天而降的救助,厲叱,「你回去,不要管——我不再是你的主人,你自由了!聽見了麼?你自由了!」   然而瀟沒有回答,銀索依然緊緊捲住了垂危的軍人。雲煥終於狂怒起來:「滾!給我滾!一開始我就說過:保留你的意志就是為了在某一日我無法返回的時候你可以自己離開——現在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他忽然凝聚起了最後的力氣,手指一揮,指尖吞吐的劍氣將銀索錚然劃斷!   看到主人重新跌落大漠的瞬間,伽樓羅裡發出了一陣低低呼嘯。   「它不是你師父!不是你師父!」伽樓羅發出的哭聲悲憤交加,「那是惡靈!主人,不要被蒙蔽了眼睛,那是惡靈啊……你看看她的眼睛,那是惡靈的眼睛!你再看她手裡的劍,那把劍是當代劍聖之劍,不是你師父的劍!」   雲煥跌落在沙地上,因為極其嚴重的傷勢而無法移動半分。然而,他忽然怔住了——不對!那把劍……那把劍上明明刻著一個「京」字!這不是師父的劍!   瀟的聲音彷彿醍醐灌頂一般,將他從迷霧之中一下子拔出。「主人,不要被它騙了!」伽樓羅的聲音尖銳而憤怒,「您可以選擇死亡,但絕對不能就這樣死在這個惡靈手裡!您仔細看看它啊!」   雲煥瞪大眼睛,怔怔地看著那個有著熟悉面容的女子。   「受死吧,惡魔!」石像忽然開口了,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響徹大漠,手裡的光劍發出了尖銳的鋒芒,刺向了重傷垂危的雲煥,「死在你所愛的人手裡吧!」   央桑!在聽到那個聲音的剎那,外圍的摩珂霍然抬頭,辨出了妹妹的聲音!   她的身側,族裡的大巫發出了低低的歎息:「是的,你現在明白了?」   ——那個儀式上,她的妹妹心懷仇恨,自願捨身,將自己的魂魄附在了這座石像上。她的怨毒是如此深刻,復仇的意願是如此的強烈,化為惡靈後居然可以操縱死物移動!   「央桑!」摩珂淚流滿面,哽咽不能語。   「主人,小心!」伽樓羅不再客氣,瞬間釋放出了強大的金光,向敢於對主人動手的妖物迎頭擊下。   「不!」眼看金光就要將石像化為齏粉,雲煥脫口驚呼——然而就在這一刻,石像已經硬生生的接下了伽樓羅的這次攻擊。彷彿被這種強大的力量震了一震,有什麼東西裂開的聲音,石像忽然停止了動作。   「惡魔!惡魔!我要殺了你!」石像呆在原地,再無生氣。只有女子尖厲的聲音在風中響起,滿含怨毒和不甘——央桑竭盡全力地想讓石像再動起來,然而受了那樣強烈的攻擊,自身的念力已經不夠,這個軀體逐漸恢復於沉重和冰冷。   石像的手腕裂開了一條縫隙,光劍從冰冷的縫隙之間跌落。然而,跌落的光劍沒有落地,反而在虛空裡一個翻轉重新浮起。有星星點點的血從石像背後的沙漠裡憑空凝聚、落地。那一條血線穿越虛空,直奔他而來。隨著那條血線一起的還有那一把吞吐著劍芒的光劍。   蒼生何辜!那一瞬,雲煥認出來人,脫口低呼:「是你!」   彷彿忽然間獲得了求生的力量,破軍用盡全力一按地面,整個人貼著劍芒滾了出去,只有一縷長髮被截斷。危急時刻,伽樓羅俯衝而下,掠到最低點的時候投下了銀索,瞬間將破軍捲起。   狂風捲起飛沙,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風沙散去後,音格爾掙扎著站起身,摀住流血的傷口,長長歎了口氣:「用盡全力,也只殺了他一半。」   「已經很不錯了,」大巫喃喃,凝望著天際,「封魔之後再洞穿心臟,就是以破軍之能,也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才能恢復——而這一年,足夠我們扭轉局勢了。」   沙漠裡最神聖的法師默默合十,走上前將手按住了石像的額上,掩住那一雙流血的雙眼,低聲祝誦:「時辰已到,去往彼岸轉生吧……請閉上你的眼睛,央桑公主。」   「不,不!我要殺了他。」央桑的魂魄猶自不肯離去,在虛空裡尖厲地呼喊。   「已經沒有可能了,」大巫輕輕搖頭,「你已經做了你要做的,請不要耽誤轉生的時間……去吧,瞑目吧,去黃泉之路吧。」   「不,我不去!」央桑的魂魄憤怒地呼喊,「不看到那個魔鬼死,我絕不瞑目!」   「你要永不超生麼?快走!」大巫的語氣嚴肅起來,「時辰到了還不進入輪迴,難道你要做空寂之山上的惡靈麼?!」   「我寧願永不超生!」央桑的聲音幾近瘋狂,「我要看著他死!」   大巫歎了口氣,回頭看著音格爾,無奈地搖了搖頭,將手放下——手掌下的那雙眼睛怒睜著,有血滲出,久久不肯瞑目。   「妹妹!」音格爾尚未回答,卻見一個女子撥開了眾人,踉蹌地奔來,一把抱住了石像,「別這樣!別這樣啊……」   「姐姐。」摩珂的哭聲讓那個憤怒的靈魂平靜了一些,央桑似乎在虛空裡微微歎了口氣。   「去吧,去吧……妹妹,去輪迴吧。」摩珂淚流滿面地抬手輕輕撫摩石像流血的雙目,「央桑,求求你,去吧,把這一切都放下,重新開始你的人生——你已經做到了你能做的,剩下來的一切,就讓我們來做吧!」   「不,姐姐,我一定要——」央桑仍不肯鬆口。   然而摩珂霍地退後了一步,看著附身於石像中的妹妹,反手抽出了身側一個盜寶者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去!」她怒視著那雙流血的雙眼,厲喝,「立刻去!否則我就比你先走一步!」   「姐姐!」央桑發出了驚駭的呼聲,「不要!」   「那你立刻離開這個軀體,去轉生!」摩珂手緊了刀,刀鋒在她脖子上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立刻去!我數到三,如果你還不走,我就立刻化為鬼魂來拉你!一、二……」   「姐姐!」央桑的聲音中已經帶了哭音,「我不想就這樣死啊……我一定要看到他——」   「三!」摩珂厲聲說出了最後一個字,刀鋒驀地往裡一割。   在眾人的驚呼聲裡,一道風忽然捲起,彷彿有什麼無形無質的東西瞬息離去了——在風起的剎那,輪椅上石像的眼睛忽然閉上了。風沙還在呼嘯,然而那座石像卻已經失去了生氣,重新坐入了輪椅中。   「姐姐……」遠去的風裡,依稀還傳來央桑帶著哭音的呼喚。   黃沙漫漫,向著雲荒的北方滾滾而去,消散在遠方。   「來世再見吧……妹妹。」放下了刀,摩珂茫然地望著遠方,抬手輕輕擦去了石像臉上冰冷的淚水——是的,央桑,若有來世,我們一定可以再做姐妹的。只要能重逢,再辛苦再艱難我也不會後退。   「天神保佑。」大巫合掌,喃喃念起了往生咒,「讓苦難的靈魂得以解脫,去往彼岸。」祝誦聲裡,有什麼東西從虛空中簌簌落下,化為粉末。   「咳咳……出來吧,隱墨珠都已經被震碎了……你也傷得很重吧?」音格爾被族人扶起,輕輕地咳嗽著,看著石像背後虛無的空氣,「你,你還想藏多久啊?」   話音剛落,一個男子的身形在黎明黛青色的天光裡漸漸浮凸出來。   周圍的盜寶者們發出了一聲驚呼,下意識地拔出了刀。然而音格爾擺手阻止了他們,長歎一聲:「西京,你……咳,咳咳……你還好麼?」   「不好。」西京的左手握著光劍,右臂軟軟地垂著,苦笑道,「光是破軍也就罷了,伽樓羅的力量實在可怕啊。」   是的,在剛才的那輪交手裡,和雲煥對陣的不是央桑,而是當代的空桑劍聖!   央桑不惜獻出生命,化為惡靈附於石像上,操縱石像移動;而用隱墨珠藏去了身形的西京則乘機格殺那個不可一世的破軍——看到慕湮劍聖忽然復活,使出了本門的劍法,雲煥在極度震驚之下節節敗退,一時間並未察覺石像的移動和進攻的招式之間配合得並不是那麼完美。   「太可怕了,」西京喃喃,「劍聖手下的絕技,一旦混合了破壞神的力量,真是太可怕了……剛才雲煥如果不是被我虛張聲勢嚇住了,我恐怕在他的手下過不了十招。」   「是啊,不僅如此,還有那樣可怕的伽樓羅……」音格爾看著西京身上被伽樓羅擊出的深深傷痕,「看來你也吃了大苦頭啊……快,去叫大夫拿藥來!」   「藥就不必了,有上好的烈酒趕緊來一壇。」西京摀住胸口,咳嗽著,「只可惜,還是讓他走脫了……」   「你已經盡力了。」音格爾歎道,看著周圍浴血的族人,「每個人都已經盡全力了……是天還不讓那個魔就這樣輕易死啊。」   西京點了點頭,摀住了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也不算無功而返——今夜一戰,破軍雖沒死也丟了半條命,起碼為我們贏得了一年的時間。皇太子殿下已經部署好了,今日開始,全境起兵,反攻滄流!」   「今日開始?」音格爾大吃一驚。   「是啊,已經開始了!」西京大笑起來,「你以為慕容修那小子真的逃之夭夭了麼?他其實是去了空寂大營傳訊,和飛廉少將一起起兵行動啊!」   「飛廉?」音格爾驚道,「你們……連滄流人都聯繫了?」   「當然,只要能共同擊敗破壞神,哪一方的力量我們都不會拒絕!」西京往嘴裡灌了一口酒,笑道,「要知道,真嵐那個傢伙可是來者不拒的……他連自己的情敵都能變成生死與共的戰友,還有什麼容不下的?」   音格爾愣了一下,不可理解地搖了搖頭——大漠上的兒女向來剛烈而決絕,愛憎分明,如果有人敢對閃閃動一分心思,他也會把對方的眼睛剜出來的。   西京又取過了一壇烈酒,卻沒有喝,只是緩緩走到了那座石像前,重重跪地。   「師父,」他將酒倒在地上,低聲道,「弟子,弟子實在對不住您,對不住您啊。」他不敢抬頭去看師父的面容,用力握緊了手裡的光劍插入泥土,重重地磕下頭去,直磕得額頭血紅,沙礫嵌進了血肉,「求您寬恕。」   「不要太自責,」音格爾輕聲安撫道,「令師在天有靈,會理解你的。」   西京慢慢地站起身,順手抓起了另一罈酒,再次直灌而下,然而忽然嗆住,反噴了出來——酒裡夾雜著的血星星點點,竟是噴了音格爾一身!   「西京將軍!」音格爾大驚失色,連忙吩咐周圍的人將這個嗜酒如命的將軍帶了下去。   「少主,您也該養傷了。」莫離在一旁擔心的提醒,「您的身體也很虛弱,剛才又受了重傷,恐怕……」   「不,我沒時間休息。」音格爾挺起脊背,「我們得趕緊去找母親和閃閃,不知道滄流人是不真的抓到他們了,我們得趕快!」   「不,少主,您不能再硬撐著了!」莫離極力阻攔。   「跟我走!」然而音格爾的性格是極執拗的,他拉過一匹馬,努力翻身而上,向著烏蘭沙海奔去。   行出上百里,便到了那條銅宮密道的出口處——位於一塊巨大的沙礫岩下,有大叢的紅棘圍繞著。不遠處就是流光川,從那裡沿著水,下了帕孟高原,便可以順著赤水去到葉城。   然而,在這樣一片荒蕪人煙的沙海中,他們卻赫然看到了幾架墜落的風隼。   那一瞬,所有盜寶者的心都揪了起來——破軍說的是真的!滄流軍隊的的確確已經發現並截擊了盜寶者的家眷!   音格爾臉色慘白如死,一個搖晃,幾乎從馬上栽了下去。   「少主,少主!」莫離撲上去扶住了他,音格爾卻一把甩開他的手,向著密道踉蹌奔了過去。   石門已經被移開了一半,門上濺滿了血,遍佈著刀劍砍削的痕跡。音格爾抬手去推那扇半掩的石門,然而不知道是血戰後力竭還是驚懼交加,他的手不停地顫抖,居然推了幾次都沒能推開。   莫離上前一步,用力推開了厚重的石門。踏入的瞬間,有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腳下踩著軟軟的屍體。   火把燃起,只見密道出口處堆滿了老弱婦孺的屍體,大都是西荒盜寶者的裝束,死狀慘烈,幾乎將石門都給堵住了。   火把掉落在地,滾了一下,隨即熄滅。   一行盜寶者站在那裡,沒有人發出聲音。   音格爾身子一晃,一口血急噴出來!他只覺急怒攻心,眼前一片空白,再也無力勉強支撐,頹然跪倒在黑暗裡。族人的屍體堆滿了他的身側,都是一些老人和婦孺,而這些,正是那些浴血奮戰悍不畏死的盜寶者們心裡最軟弱的部分。   「我的錯……是我的錯。」音格爾跪倒在屍體中,失神地喃喃,「是我害死了他們。」   「少主……」莫離吶吶,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我該向破軍屈服,滿足他所有的要求——他要帶走他師父和我們有什麼關係?他報復滄流人和鮫人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音格爾臉色慘白,身子在劇烈地顫抖,「原本大家都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都是因為我!」   「我真蠢……真蠢,竟然做了那樣的決定。」   莫離和其他盜寶者站在他身後,低頭不語。   少主一向驕傲,做了決定就絕不回頭。這麼多年來,他的決定也從來沒有錯過。所以也從未有過如此痛心疾首之舉。   「不,盜寶者之王,你沒做錯!」忽然間,黑暗的密道深處傳來了一個聲音。   「誰!」盜寶者們齊齊一驚。   「卡!」黑暗深處傳來了火石的擊打聲,然後,那裡慢慢亮了起來。一個紅衣女子站在那裡,滿身是血,手裡的劍缺了幾個口子。   「葉塞爾!」莫離驚呼起來。   ——這個女子是霍圖部的女族長,不久前帶著族人一起來到了銅宮,帶來了一片潔白的羽毛。正是那片羽毛將少主拉入了他們的陣營,共同制訂了昨夜那個慘烈的刺殺計劃。   然而,也正是這個女子,在計劃施行的前夜帶著族人消失了。   所有的盜寶者都對此嗤之以鼻,認為那些幾十年來一直夾著尾巴東躲西藏的霍圖部遺民是在害怕戰亂的再次來臨,所以逃之夭夭了。而誰又能想到,他們居然會在這個地方再次見到那個紅衣女子!   「音格爾……音格爾。」黑暗裡傳出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我在這裡。」   那樣熟悉的聲音彷彿雷電一般瞬間擊中了音格爾。盜寶者之王抬起頭,張了張口,居然一時間無法出聲。   閃閃?說話的這個人是閃閃?   「閃閃很勇敢,」葉塞爾扶著牆壁,啞聲道,「一直協助我們戰鬥。」   音格爾猛然站起身,疾奔了過去。葉塞爾的身後一行渾身浴血的霍圖部戰士,雙手依然緊握武器。戰士們的身後有一個小小的轉角,一群婦孺緊緊地聚在一起,被戰士們手拉著手地保衛著。   葉塞爾示意戰士們讓開:「你的母親受了驚嚇,暫時昏過去了。」   音格爾怔怔地看著劫後餘生的族人,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們接受了真嵐殿下的指令,暗中保護你們的人離開,」葉塞爾的聲音疲倦不堪,「但是征天軍團的力量實在太強了,我們盡了全力,也沒能保住所有的人,一共死了八十七個人,剩下的一百三十一個都在這裡……對不起!」   那些死裡逃生的族人看到了自己的少主,頓時發出了驚喜的歡呼聲,紛紛撲了上來。旁邊一直守護著他們的霍圖部的戰士看著他們重逢,眼裡露出欣慰的神情。只聽「撲通、撲通」幾聲,那一群戰士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盡地靠在了土牆上。   音格爾回頭看著這一行滿身是血的異族戰士,眼裡的神色激烈地變換著,似是感激,又似羞愧,遲疑了許久,終於開口道,「對不起,我剛才說了那樣的話。在你們為一些毫不相干的族人血戰時,我竟然說了那樣的話。」   葉撒爾微笑起來:「沒事,少主。別忘了,你也曾為不相干的異族人血戰過啊。」   音格爾一震,蒼白的臉上浮出了淡淡的血色,眼裡隱隱有亮光閃爍。   「在魔的面前,每個人都應該戰鬥——不管是為了霍圖部、曼爾戈部、滄流人、鮫人還是空桑人。如果大家都抱著獨善其身的想法,不願相互協助,必然會被各個擊破,最終無一倖免……」葉塞爾低聲道,「少主,我們霍圖部願意和你一起並肩戰鬥直到最後一刻。」   ※※※   太陽升起的時候,鏡湖上空那一場激烈的戰爭陡然發生了轉折。雖然佔了上風,但東方天際剛一發白,空桑軍隊便只能全線撤退——彷彿一陣風過,冥靈軍團化為一團虛影,朝著北方的九嶷郡方向迅速掠去。   無數的風隼和比翼鳥停在了空中,密密麻麻地圍著那個留下來的敵手:金色的巨龍和巨龍之上的空桑皇太子。   日出東方,從高空俯瞰下去,整個雲荒大陸烽煙四起。   東方澤之國、西方砂之國、北方的九嶷,按照事前同意的計劃,當地的反抗力量在同一日起兵,與當地滄流軍隊展開了廝殺。一時間,戰火以燎原之勢蔓延開去。   「唉,你看,冥靈就是這一點不好,見光死。」真嵐歎道,「每次打得正起勁的時候就要拔腿走人——這一百年來,我們練習逃跑的次數倒是比打仗還要多。」   「皇太子,」龍神沉聲打斷了他的廢話,「我們要趕緊去找破軍。」   「哦,不錯!」真嵐看了看天色,臉色終於嚴肅起來,「西京和音格爾那邊應該已經結束了行動,接下來就要看我們的了!快走吧!」   龍神忽然發出了一聲長嘯,響徹天地。征天軍團齊齊一震,下意識地往後一退——伽樓羅尚未返回,失去了首領,軍團內部的配合竟是如此不堪。   只是一個僵持間,金色的閃電破空而出,龍神背著真嵐殺出重圍,向著西南方的帕孟高原迅疾掠去。   行出三百餘里,便看到了那隻金色的巨鳥。   伽樓羅金翅鳥從烏蘭沙海返回,雙翅披著霞光,宛如疾風閃電一般地行進著,似乎急於趕回帝都。   機艙裡一片黑暗,只有金色的光芒籠罩著金座上昏睡的人。   「主人,主人!」瀟急切地低喚著,試圖將那個重傷的軍人喚醒。然而雲煥的傷勢非常嚴重,胸口貫穿的劍傷赫然可怖,竟對外面的一切都沒有反應。   「主人……」瀟坐在和他背對的那張金座上,聲音裡已經帶了哭音。從來沒有看到雲煥受到這樣的重傷,那個叱吒風雲、睥睨天下的破軍少將彷彿靠在了座位上睡去了,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一樣。他的左手上的金色封印還在閃爍,然而,隨著黎明的到來,封魔的力量也在漸漸減弱。   艙內一片寂靜,瀟操縱著伽樓羅迅速趕往帝都。   沒有了主人的支配,獨自掌控局勢的她忽然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昨夜那個被惡靈附身的女子,竟然便是少將的師父——那個對他一生產生了至深影響的女子,是她一直想見卻始終無法見到的人。原來,那個人,竟是那副摸樣。   「主人,主人。」她再度低聲喚道,然而背後金座上的那個人還是沒有反應。瀟不由驚慌起來,他……他會不會死?受了那樣重的傷,即使他不是一般的人,但……會不會也會死?   伽樓羅發出了一陣戰慄,瀟竭力回頭去看背後的雲煥,卻未能如願。金色的頭盔下,她的臉色在劇烈地變換,然而金座上無數密密麻麻的金針釘在了座位上,鮫人女子痛苦而焦急地掙扎著,身體卻一動不能動,只有緊閉的眼裡流下兩行淚來。   「啊?」眼前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她下意識地將伽樓羅停了下來。伽樓羅在一瞬間發出了刺耳的聲音,速度從極快立刻降低為零,呼嘯的風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瞬間凝定了。在停下的瞬間,防護的力量同時打開,金色的光芒籠罩了巨大的機械。   在同一時間,她看清了前面擋住自己去路的,竟是一條金色巨龍!   「龍神!」伽樓羅裡發出一聲呼嘯,立刻側身飛起。瀟對這架巨大機械的操控可謂精確入微,隨心所欲,她一念之間伽樓羅立刻改變了線路,速度從靜止瞬間變得極快,試圖用弧線跳躍的方式繞過眼前這個棘手的敵人。   然而龍神似乎已經料到她逃脫的意圖,長長的身體霍然展開,龐大的龍身宛如一道長城一般擋在了前方。   也罷,瀟閉上了眼睛,發出了一聲輕歎。看來,今日這一戰避無可避了……   伽樓羅是以凡人的力量極限創造的接近於「神」的機械,先得到了破壞神的力量作為驅動,後又從人世吸取了數以萬計的魂魄靈力,如今與之一戰,也未必就沒有勝算。   金座上,瀟的臉色慘白如死。   龍神,請原諒——作為海國的子民,我卻要對你如此不敬。   伽樓羅忽地起了一陣戰慄,雙翅垂落,輕輕滑出了三十丈,彷彿是行禮一般,然後振翅而起,長嘯一聲直衝九霄而去!   金光奪目,而後那些九霄之上的光芒忽然散開,化為閃電擊向龍神。   「龍神,伽樓羅的力量不可小覷。」真嵐握緊了辟天長劍,沉著道,「我們沒有後援,而征天軍團就要趕過來了,前後夾擊,可有點兒吃不消。」   龍神點頭,神色肅穆:「事到如今,盡力而為吧。」   空桑皇太子最後回頭看了一下鏡湖的方向,眼裡帶著某種決絕的神色,然後霍然轉頭,看著逼近的伽樓羅,殺意在眉間凝聚。   在他緊握長劍的雙手上,皇天神戒閃爍著強烈的光芒。   ※※※   破曉之時,那笙正沿著青水急著趕路。   那顆靈珠在她手心裡閃爍,映得周圍一片光亮,水裡的那些幽靈紅藫畏懼地蠕動著,轉眼便化為了灰燼。   「來得及麼?來得及麼?」她不時地低頭看著水面。   那一日在帝王谷看到了從黃泉之路返魂的空桑女劍聖,苗人少女甚至來不及告訴青□這件事,便從九嶷郡紫台一路騎馬飛奔,穿越了澤之國。空桑女劍聖魂魄凝結出的聖靈珠為她一路指引著方向,引導她去往當下戰事最為激烈的西荒帕孟高原。   沒有問對方到底想做什麼,她就毫不猶豫地聽從了。冥冥中,有一股力量驅使著她,讓她有了當初在慕士塔格初遇斷手的感覺。   ——這是雲荒大陸命運的轉折之際,她的任何一個選擇,都將會改變這個大陸的命運。   天馬飛馳著,「唰」地從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上空騰起,眼前出現了一片一望無際的金黃色沙海,西荒就在前方。   那笙吐出一口氣,忽然間微微一怔。在那湛藍色的天空和蒼黃色的大地之間,居然有一線詭異的黑色正在慢慢升起,就如極遠的海上張開了一塊極大的幕布,正在一分一分地升起。   那……那是什麼?   然而定睛一看,那線黑色忽然間又消失了,海天盡頭依然一片風和日麗。   幻覺?那笙揉了揉眼睛,還想再看,然而天馬一聲驚嘶,驀地降了下去。那笙猝不及防,差點兒從馬背上掉落下來——征天軍團!居然是征天軍團集結在西荒上空,正在激烈地作戰!   手裡的聖靈珠忽然一陣波動,讓她從錯愕中回過神來。   顧不得多想,她驅使著天馬從密集的戰雲下方飛過。戰雲中心,強烈的金光不時四射而出,撕裂了沉沉的黑雲。   「天啊!」她行至戰雲之下,忍不住失聲驚呼起來。   龍神?正在和伽樓羅金翅鳥激烈搏殺的,居然是龍神!   金色的龍神和巨大的金翅鳥在虛空中搏殺,整個沙漠風起雲湧,黃沙在巨大的力量下呼嘯,凝聚成上萬道可怕的龍捲風,在博古爾沙漠上來回梭巡,宛如平地而起的夢魘森林一般。   龍神在伽樓羅和征天軍團的前後夾擊之下,漸漸開始有不支的表現。那笙下意識地想策馬上前,然而一個柔和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到了她的耳畔:「不,孩子,請立刻帶我去往烏蘭沙海的銅宮……我必須在魂飛魄散之前,找到我的軀體。」   「否則,破軍將要滅世。」   十一、諸神黃昏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雲荒大地上戰雲急湧,殺機四伏。   而萬里之外的碧落海上,黑色的巨浪奔騰翻湧,彷彿一群群被驅趕的怪獸。隨著溟火女祭的祝誦聲,黑色的海浪被某種可怖的巨大力量操縱著,居然向著天空不斷湧去!   「願我之血,化為大海。蔽日奪光,與天同在。」   紅衣女祭站在哀塔頂上,雙眼流著血。在她連綿不斷的祈禱聲中,上古的咒語發揮出了極強的力量,令整個大海都為之沸騰。黑色的浪彷彿一條條從深海裡騰出的巨龍在她身邊咆哮,爭著向天空裡飛去。整個碧落海都在狂怒中戰慄,海水被一種不知名的駭人力量拉扯著,形成了一道奇異的水牆!   頭頂的光,一分一分地暗淡下去了,耳邊只有狂風巨浪的怒吼聲。   整個七海,都在這個可怕的咒術之下沸騰了。   「海皇將祭獻出所有的血,請大海聽取他的願望!」咆哮的大海中央,高高聳立的哀塔頂端,溟火的長髮在狂風中怒舞,她仰起蒼白的臉,對著黑暗的蒼穹厲聲高呼,「請大海賜予他力量,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隨著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哀塔裡的那根金杖應聲而落,徹底貫穿了蘇摩的心臟!   「諸神諸魔,俱歸寂滅!」溟火雙手合十,吐出了最後一句咒語,臉色蒼白如死——漫長的儀式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和心力,在念出最後一句咒語的瞬間,她的身子再也無法支持,從黑色的哀塔頂端直直墜落,那一襲火紅色的衣裙被風浪所淹沒。   長達數十日的咒術終於完成了,溟火女祭實現了她的諾言,以絕世的法術超越了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在蘇摩獻出自己所有血的時候,七海同時呼應了他的願望。他的生命滲入了大海,從此以後,與碧海同在。   ——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在血即將流盡的剎那,碧海之上的天空中原本合併在一起的星辰陡然分開了。一顆依舊沿著原軌道運行,而另一顆,卻以驚人的速度急速地隕落!   黑暗裡,蘇摩看著那兩顆驟然分開的星辰,眼裡露出了冰冷的笑意。終於,斬血之術完成了。他流盡了全身的最後一滴血,斬斷了由他自己建立起來的星魂血誓。   從此以後,他和她再無干係。   意識在漸漸地消散,從未有過的疲倦襲來,永恆長眠的念頭在這一刻攫住了他的心。蘇魔靜靜地合上眼睛,外面的波浪聲呼嘯可怖,黑色的浪已經遮蔽了天空,他覺得自己的魂魄在漸漸消散,飛入了風暴中,和那些海浪融為了一體。然而,在他模糊的視線裡,黑暗的最深處卻浮現出了一個白衣少女靦腆的笑容。   「記得要忘記啊……」她微笑著對他說,然後轉身投向了萬丈的大地,猶如穿雲飛去的白鳥。   「不要走……」在最後的幻覺裡,他終於喃喃著,說出了百年來始終不曾說出口的話,「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輕微得如同歎息一般:「我愛你。」他徒勞地向著虛空裡的幻影伸出手去,彷彿這樣就能再次擁抱那個少女。黑暗的哀塔裡,似乎又再度瀰漫著她身上那種清新的味道——那個夏日,十六歲的白族少女身上白薔薇一般美好潔淨的氣息再度將垂死的人環抱,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陽光和白晝的氣息。   然而,用盡最後力氣伸出的手,卻在空中停住了。   一剎那的遲疑後,深碧色的瞳孔擴大了,高高舉起的雙手緩緩地落到了地面上。有淚水從已經合上的眼裡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錚然落地。   這,也是他流乾了血的身體裡,最後的一滴水。   他覺得身體忽然就輕了,他的魂魄脫離了那個垂死衰竭的身體。   只是一動,他就從地上輕易地站了起來,輕得快要飛起來一般。他回過頭看到了地上的那具軀體——被靈魂拋棄後的軀體冰冷而僵硬,那個衰老不堪的人閉著眼睛,臉上有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而滿足的光芒。   蘇摩……蘇摩,在生命還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刻,你原來竟是如此滿足?   他茫然地看著那具僵冷的屍體,卻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強烈的光芒從頭頂籠罩下來,那是浩瀚星空裡無數星辰的光,吸引著鮫人的靈魂去往天空——是啊,每一個鮫人死後,他的靈魂都將融入大海,然後在滿月的夜晚升上天際,成為一顆星星。如果在中途遇到了雲層,那麼就會化成雨,重新落入江河湖海中。   鮫人的宿命,永遠在水中流轉不斷。   那麼,自己也要歸於大海了……和所有死去的族人一樣,是麼?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的神志為之一清:是的,他要回去!他一定要在今日趕回去!   他曾經答應過族人要在今日回到鏡湖之上和他們並肩戰鬥,哪怕身體在萬里之外死去,他的魂魄也將乘著風浪而至,用盡全力呼喚出那天地間所有水的力量,為之一戰。   這世上,還有什麼可以快過魂魄的心念?自己讓溟火女祭舉行這樣的儀式,不就是為了在最後的一剎那脫離這個垂死的身軀,可以將最大的力量投入到戰鬥中,為族人盡到最後一分力麼?   龍神、真嵐、白瓔……我必將歸來,和你們並肩戰鬥。   而這一戰後,我也將得到永遠的平靜。   ※※※   萬里之外,哀塔裡的金杖落下的瞬間,虛無的城市裡一雙眼睛霍然睜開了。   「太子妃醒了!」侍女們驚喜地叫了起來。   然而那個突然醒來的女子卻不停地喘息,緊緊地捂著胸口,彷彿心臟正在被什麼尖銳的東西貫穿而過——后土神戒在她醒來的瞬間發出了一道光芒,溫柔而和煦,給了她力量。   「蘇摩……蘇摩!」她低聲呼喊,想起了夢中的可怕景象:她看到遙遠的黑塔上,一個詭異的魔法陣正在啟動,一根金杖刺穿了他的心臟,將他釘在了那裡。他身上流出的血,染紅了整片大海。   金杖落下的瞬間,那種尖銳的刺痛是如此真切,以至於她驟然醒來。   她渾身顫抖,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打開了水鏡。   「不必看了,太子妃,」大司命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帶著歎息,「那兩顆並軌的星辰已經完全分開了——你的那一顆還在軌道上,而另外一顆,在方纔的瞬間已經隕落。」   白瓔臉色慘白,死死地盯著水鏡。是的,水鏡裡已經看不到那顆星辰的存在了。唯有她的命星孤零零地呆在原有的軌道上,宛如千年前便已如此孤寂。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樣的方法解開了星魂血誓……」大司命一貫嚴肅的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敬佩,「他不僅給了你一個新的軀體,也解開了對你的束縛。百年來存在與你們之間的宿命與牽絆終於被一刀斬斷了,從此永無瓜葛……太子妃,恭喜你獲得了新生和自由。」   白瓔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她想起了真嵐離開前說的那番話,想起了那個人曾怎樣不顧一切地為她擋下了所有的攻擊和痛苦,卻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不,不!不可能就這樣死了……不可能!」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裡滑落,「他不可能就這樣死了!」空桑太子妃忽地抬起頭來,「我一定要找到他!」   「太子妃,太子妃!」看著白衣女子不顧一切地向外奔出,大司命吃驚地跟在後面,「你要幹什麼?你難道要去碧落海?你瘋了麼?你不能去!如今外面正在——」   白瓔彷彿瘋了一樣地奔出,不顧一路上諸王和戰士們吃驚的眼神,拉過一匹天馬翻身而上。然而,在她仰起頭的一瞬間,忽然呆住了。   ——那一場曠世血戰,正在她的頭頂徐徐展開,宛如一幅可怖的畫像。   她看到了真嵐,搏殺在血和火中的真嵐。   九天之上正在激鬥,風起雲湧,天地為之色變。整個征天軍團在兇猛地攻擊著一個目標——她的丈夫真嵐。龍神穿梭於其中,巨大的利爪撕開了密集的炮火,吐出的火焰焚燒著那些逼近的風隼。   龍神發出受傷的嘶吼,真嵐的辟天長劍上留下了殷紅的血。   大地上無數人仰望著這一場戰鬥,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這些人裡,有和靖海軍團搏殺的鮫人,也有在東澤和九嶷與鎮野軍團搏殺的空桑人。甚至,還包括了在空寂之城裡,和前來平叛的軍隊廝殺著的滄流人。   可是,誰又能飛上九天,插手這一場戰鬥呢?   「太子妃!」就在她握韁發呆的一剎那,白髮蒼蒼的大司命趕了過來,嘴唇顫抖:「太子妃,你看到了吧?在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要去找那個人麼?你,你想要一百年前的事重演一次麼?白族之王,空桑的皇太子妃殿下!」   這樣的稱呼宛如利劍一般落下,刺得她身子一顫,摀住了胸口。   她茫然地低下頭,看到了右手無名指上那枚銀白色的寶石戒指——后土神戒發出了柔和的白色光芒,輕輕勒緊她的手指。而她手裡的光劍也在長鳴,躍躍欲試。   她明白這兩者都在召喚著什麼。是的,她不能走——在這樣的時候,她又怎麼能走呢?   「大司命,百年前的事不會重演。」她鬆開了壓著胸口的手,回過頭對著長者行禮,雪白的長髮垂落到腳踝處,「多謝您的提醒,白櫻不敢忘。」   「各部之王,領兵待命!」她勒轉了馬頭,飛馳入軍中,「我先去支援皇太子——夜色降臨後,各部全部出戰!」   「是!」各部的王者齊齊跪下,領命。   白瓔勒馬轉頭,天馬一聲長嘶,向著水面飛奔而去。   「天祐空桑!」   所有的戰士仰望著后土的佩戴者手持光劍躍出水面,被那樣奪目的光芒和颯爽英姿所震驚,眼裡露出了狂喜的光芒。   ——百年前的那個末日,白衣女子宛如天神一般從天而降,在城頭托起了皇太子的頭顱,就是如此呼喊的。   「天祐空桑!」無色城裡爆發出了風暴一樣的呼聲,「天祐空桑!」   無數雙眼睛從地面上看去,充滿了渴盼、期待和畏懼。   但,也有一些眼睛卻是逆著這些視線的。   比九天更高的高空裡,連飛鳥都無法到達的地方,聳立著無數的尖碑。風從這些沉睡的碑前穿過,發出奇特的呼嘯聲。雲浮城裡還是如此的寂寞,一絲人的氣息都沒有,只有一座空城隨風而動。   在空曠的祭台上,三位女神靜默而坐,俯瞰著下界的風起雲湧。   「龍神和帝王之血,是否能遏制住伽樓羅和破軍呢?」魅婀終於開口道,有些憂心。   「未必……我觀測了『力量』的天平,它還是傾向於破軍的那一端。」掌握著時間的智慧女神慧珈閉上了眼睛,緩緩搖了搖頭,「破軍歷經艱難出世,必將滅盡六合八荒,掃蕩這個乾坤——可惜它只有『破』的力量,卻沒有『立』的力量,毀滅這個天下後卻無力在廢墟上重建新的國度。所以,這個天地損有餘而補不足,很快就會需要另一種力量來保持平衡。」   「這麼說來……」魅婀下意識地看向雲荒大陸的北方盡頭,「還要再等?」   「是的,還要再等二十年。」慧珈點點頭,掐指計算,「等二十年的輪迴過後,少城主誕生在這片雲荒大陸上,這個失衡的天平才會重新平衡。」   曦妃微微蹙眉,長歎一聲:「那麼說來,雲荒大陸還有二十年的動亂?這個災劫,要讓多少生靈塗炭啊!」   三位女神都為之惻然,長久地沉默。   忽然間,魅婀看著北方,低呼起來:「看啊!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三女神為之一驚,齊齊看向北方的九嶷——那裡有一道光芒正穿透了密林散發出來,那種光是潔淨而素雅的,彷彿可以洗滌一切黑暗,正沿著青水從九嶷帝王谷急速而下,向著鏡湖彼端飛去。   「是她?」魅婀凝聚目力,奇道。   一匹白馬從九嶷飛馳而下,馬上的苗族少女手捧一顆靈珠,那耀眼的光芒就是從她掌心發出的。她緊緊握著靈珠,策馬飛馳,正穿過夢魘森林向著鏡湖方向疾奔。   「那個皇天持有者麼?」慧珈也有些吃驚,「她手上拿的什麼?」   「天哪!」魅婀又叫了起來,「是少城主!是少城主的魂魄!」   三女神大驚而起,相顧失色。   「少城主……沒有去往彼岸歸墟?她放棄了轉生的時機!」慧珈喃喃,臉色蒼白——三魂六魄若不進入輪迴,不出三日便會再度飛散,流離於六道之外。離湮城主不惜魂飛魄散二十年,難道就為了免去雲荒這二十年的災難麼?   少女騎著白馬,手握靈珠穿越了鏡湖,彷彿受到某種無形的指示,一路向南。   「是的,一定是少城主在指引著那笙去往烏蘭沙海尋找自己的肉身,」魅婀輕聲道,「也只有皇天的持有者才能接觸那麼純淨的靈魂,幫助少城主完成她的願望……」   忽然,曦妃抬起頭來:「聽!又出現了,這種聲音又出現了!   雲浮城裡呼嘯而過的風裡,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種聲音遠遠地響起來,彷彿有戰鼓在地底擂起,隱隱震得天地都在動——這種聲音前幾日便出現過,然而卻時隱時現,微不可聞,也沒有引起她們的注意。   「是遠方七海的呼嘯?」魅婀奇道,遠遠地凝望雲荒外的大海。   「不,不是海嘯。」慧珈重新閉上了眼睛,凝聚念力去感覺,「好像是……不可能!怎麼會是這樣?」她忽然變了臉色,霍然睜開眼睛,「天啊!這,這是什麼?碧落海,你們看碧落海!」   三女神齊齊回頭,臉色頓時蒼白無比——彷彿夢魘一般,那片碧藍色的大海已經化為了一片漆黑!那片黑色起自璇璣島的怒海海城,以哀塔為中心,迅速地擴散開去,所到之處海水皆為黑色。   七海在以驚人的速度化為黑色,四面八方地朝著雲荒直撲過去。   「是海皇……海皇之血的力量!」慧珈喃喃道,臉色因為震驚而變得蒼白,「是海皇用自己的血在操縱七海!」   黑色的大海在沸騰,從遠處朝著雲荒撲來。「咚咚咚……」海底彷彿有戰鼓在擂動,催動著那些可怖的黑色巨浪。   「聽到了麼?那是海皇之心在海底跳躍!」慧珈低聲道,看著腳下化為黑色的大海——海皇的血已經溶入水裡,流遍七海,他以這種可怕的方式祭獻了自己,將他的念力遍佈整個大海。凡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無所不能之處!   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將自己的力量超越了極限,他……究竟想做什麼?他竟然想超越神,作出連雲浮人都做不到的事情麼?   那種墨一樣可怕的顏色從遠方擴散開去,七海都起了呼應,向著雲荒大陸撲去!東方的紅蓮海,南方的碧落海,西方的棋盤海,北方的蒼茫海……那些大海的顏色依次變成了黑色,海浪滔天而來,彷彿化成了一隻隻巨手,向著雲荒大陸和天空擊去!   ※※※   黑暗的機艙內,瀟持續地呼喚著主人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   被金針固定在金座上的她無法回頭,也不知道此刻雲煥傷勢究竟如何了。她只是竭盡全力地控制著伽樓羅金翅鳥,和龍神在高空中搏殺。然而龍神加上帝王之血的力量,畢竟要高出這一架機械許多,若不是整個征天軍團都趕來相助,恐怕勝利的天平很快要偏向那一方。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她不敢分心,但卻清晰地聽到了背後金座上有血一滴滴落下的聲音。   主人……主人一直在流血!瀟控制著機械,只覺得心亂如麻。   龍神巨大的身體在蒼穹縱橫,宛如金色的閃電一般,毫不留情地吐出烈火。那一瞬,她坐在機艙裡看著海國傳說裡的神衹,看到她離自己如此之近,不由得一陣恍惚。   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日……身為鮫人的自己,竟然要向自己的神衹開戰!   「主人,主人……」她喃喃著,想從背後那個人那裡尋求到支持。   然而,雲煥依舊沒有回答她,只有不斷滴落的血發出單調而令人心寒的聲音,瀟心神大亂,再無法集中注意力。一個小小的疏忽,便被龍神的巨爪觸到,伽樓羅微微一滯,龍背上的空桑皇太子立刻揮起辟天長劍,厲喝一聲,全力劈落下來。只聽「卡」的一聲巨響,伽樓羅外殼上燃起了一道火光,整個左翼都被折斷了!   「啊!」瀟發出了一聲驚呼,努力控制著機械,然而,失控的伽樓羅已經一頭往下栽去。   征天劇團發出了齊齊的驚呼,看著戰團中心的金色大鳥忽然燃起了大火,折翼墜落!   「少帥!」將領們失聲驚呼,銀色的比翼鳥宛如九道閃電一般迅速下掠,射出了銀索試圖將墜落的金翅鳥拉住。然而,那種可怕的衝力又豈是九架比翼鳥能阻攔的?銀索瞬間一一斷裂,伽樓羅以更快的速度向下墜毀,大地上的人們發出了排山倒海般的驚呼。   瀟的臉色慘白如死,刺入軀體各處的金針發出了微微的顫動——機械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快得幾乎超出了她的承受力。   艙室裡一片黑暗,她極力想回頭看看背後那個人的情況,然而身軀被固定在座位上的傀儡卻連最後的心願也無法完成了。   她頹然地閉上了眼睛。或許,這樣的結果也好。無論如何,她為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得以同死——這本來也是她唯一的心願。   何況,作為一個背叛者,能死在本族的神衹之手,也算是最後的贖罪吧。這樣想著,瀟放棄了對伽樓羅的操控,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滑落。   下墜!下墜!繼續下墜……速度到達極限的時候,出現了一剎那的靜止——瀟依然閉著眼睛,知道這短短的靜止之後,到來的必然是徹底的爆炸和毀滅。   然而,她忽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種聲音從內艙裡響起,彷彿一陣風注入了這架機械裡,讓伽樓羅由內而外地發出了一陣戰慄!瀟吃驚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伽樓羅依然是靜止的。   不是墜落到了最大速度時那種短暫幻覺,而是真真實實地靜止著!   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在半空托住了,這架龐大的機械居然在快要墜落到沙漠的瞬間停住了——這樣劇烈的變化讓伽樓羅的外殼發出了一陣刺耳的摩擦聲。   然而短暫的停頓後,伽樓羅卻緩緩地重新飛了起來。有新的力量急速地注入了這架破損的機械裡,伽樓羅陡然煥發出了一層耀眼的金光,由內而外地顫動著。彷彿被這種力量推動著,重新向著頭上的戰雲處升去。   ——這一切,居然都沒有經過她的操縱!   「誰?」瀟脫口問道,「是誰?」   黑暗的艙室裡,他感覺到有人從背後的金座裡緩緩站起。一隻手按在了她的肩上。「主人?」她全身戰慄,驚喜交加。   「不,」然而,那個熟悉的聲音卻冷笑道,「不是他。」   ——在他開口的瞬間,黑暗的氣息撲面而來。瀟的臉色轉瞬變為蒼白,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這不是主人,這絕對不是主人!   「主人呢?我的主人呢!」她忍不住低呼,「他呢?你把他……把他怎麼樣了?」   「呵……」一雙金色的眼眸陡然轉到了她的面前——背後的人已經悄無聲息地移到了她面前,俯下身托起她的頭。那雙璀璨的金色眼睛深處,隱隱有著最為黑暗的光芒。   那是屬於魔的、毀滅一切的光!   「你的主人?」那個佔據了雲煥軀體的魔在冷笑,「他死了。」他將手按在了身上的那個傷口上——傷口依然黑洞洞的,然而卻不再有血流出,彷彿這個毫無生氣的身體裡的所有血都已經流乾了。   「多麼愚蠢啊……破軍!」魔在低聲冷笑,「擁有了這麼強大的力量,卻還會被那些肉眼凡胎的盜寶者所傷?所謂的『人』,哪怕是你,原來也是如此的脆弱……太讓我失望了。」頓了頓,魔又冷笑道:「感謝那些不知好歹的傢伙重創了他,如今他也終於安分下來了,不能和我爭奪這個軀體的控制權了。我決定不再通過他的手來支配這個世界,現在,這個軀體是我的了!」   「不,」瀟陡然一驚,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不!」   「不必抗爭,小鮫人,」魔大笑起來,左手按住了金座上女子的頭,「從今天開始,你便是魔的僕人。來,捨棄你那些無用的小小私情,成為一件徹底的鋒利武器吧!」   瀟頭頂上的金盔忽地閃出了血紅色的光,那些刺入她身體裡的金針同時變得血紅。瀟咬緊了牙關,感覺到某種黑暗的力量席捲而來,在一瞬間奪去了她的神志。她竭盡全力掙扎著,然而意志力卻無法抵禦那種侵蝕一切的黑暗。   「我不是那個軟弱的破軍,我不會保留你那可憐的意志力。」魔輕笑道,「可愛的小鮫人,從今天開始,就開心地做一個傀儡吧!」   「從此,你將替我征服整個雲荒,把太陽都踩落在腳下!」   伽樓羅陡然發出了一陣戰慄,瀟的眼睛閉合了一下,又陡然睜開了。這一瞬,鮫人的眼睛居然不再是碧色的,反而泛出了一種璀璨的金色光芒!   伽樓羅金翅鳥長嘯一聲,沖天而起!   「龍神,小心!」看到伽樓羅異變的剎那,真嵐脫口驚呼。龍神正背著他從機翼下飛掠而過,他手裡的辟天長劍劃開了金色的機翼,幾乎將伽樓羅的一翅斬下。   然而在那一瞬間,一種奇特的力量洶湧而來,幾乎將他撞下了龍背。他看到辟天長劍被黑色的火焰所縈繞,那種黑火彷彿有著邪惡的力量,竟然將他的靈力一分分地燃燒殆盡。   「龍神!」真嵐驚呼,「破壞神?是破壞神的力量覺醒了!」   陡然間,天地間起了一陣猛烈的罡風,在這呼嘯的風裡,他聞到了一種邪惡的味道,無數翅膀「簌簌」的拍打聲傳來,迅速凝聚成了大片的烏雲。   這,這居然是無數鳥靈和上古邪靈!   彷彿被某種黑暗的力量召喚著,那些蟄伏在天地間的魔物都陡然覺醒了——空中密佈了黑色的翅膀,山巒深處響起了魔獸醒來的低吼聲,浩瀚的沙漠在不停地蠕動,沙土飛揚之中,巨大的沙魔咆哮著露出了地面。   所有的魔物都向著空中黑色的伽樓羅齊齊行禮,發出了令天地失色的吼叫聲。   伽樓羅迴翔於天際,魔的聲音響徹雲荒:「被魔之左手創造出的使者啊,聽從我的吩咐,清除一切敢於阻礙黑暗蔓延的力量吧!這個雲荒,將是你們的天下!   ※※※   與此同時,那笙穿過了那片戰雲,落到了烏蘭沙海的中心。   一日之間飛過了整個雲荒,天馬已經累得不能再動,一落地便屈膝癱軟在地。那笙跳下馬背,朝著銅宮方向奔去,熾熱的黃沙淹沒了她的腳背,她卻全然不顧。   懷裡那顆靈珠的消散速度在加快,雖然靠著念力極力凝聚,卻無法阻止時辰到來時的魂飛魄散——苗人少女低聲念著她所知道的最高深的咒語,施展鎮魂術護住魂魄。   「等一等,等一等啊!」她將手捂在胸口的那顆珠子上,驚慌不已,「就快到了!」   她在沙漠裡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幾度跌倒,又趕緊爬起來。終於,那座閃耀著金光的宮殿出現在了她的視野裡——那一片廣場上還殘留著昨夜篝火的痕跡,彷彿舉行過什麼盛大的典禮,然而如今餘下的卻只是滿地的屍首。   風隼的殘骸墜毀在周圍,更有大堆滄流軍人的屍體堆疊其中。   沒有一個人了……那麼大的廣場上,居然寂靜如死。   「音格爾,音格爾!救命啊!」又累又渴的她再也無法支持,護著胸口的靈珠踉蹌跪倒在沙漠裡,「音格爾,快出來!快出來啊!」   「是那笙!」西京的聲音傳了出來。   還不等奔到她的面前,空桑劍聖忽然覺得身側的光劍起了奇怪的鳴動,銀白色的劍柄上,那顆小星發出刺眼的光。光劍忽然之間躍出了劍鞘,吐出了一道光忙,倒插在了那笙面前的沙漠裡!   光劍認主,靈性雖百年而不滅——它如果脫離了當代劍聖的身側,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以前的主人出現在了它面前,正在召喚它!   那笙捧著靈珠,嘴唇翕動,喃喃地念著定魂咒,竟絲毫不敢分神。   那一瞬,西京明白過來了,立刻隨之跪倒在那笙面前。   「快,快些啊!」那笙伸出手,手心裡的那顆白色的靈珠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弭,四散在風裡,「她的身體呢?身體在哪裡?魂魄就要飛散了!」   西京顧不得臂上的重傷,一躍而起,拖起那笙就往銅宮深處奔去。   「這裡!」他來不及和迎出來的音格爾解釋,一手撩起了珠簾。   柔光從簾幕深處透出,照亮了那笙汗跡斑斑的臉——她低低驚呼了一聲,看著珠簾後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子。那個白衣女子靜靜地睡在那裡,眉目寧靜而安詳,讓人一眼看過去心為之一清。   奇怪的是,她的肌膚泛著冰一樣的奇特光澤,密佈著無數細微裂紋,冰肌入骨,冰冷而無生氣,彷彿非凡間所有。   那笙還沒弄明白眼前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在珠簾捲起的一剎那,她手裡的白色靈珠陡然飛出,彷彿被一種力量吸引著,繞著石像轉了一周,最後消失在了那個女子的眉心。   冰雕一樣的眉目緩緩舒展開來,冰冷的容顏開始變得柔軟起來,彷彿茶葉在水裡一瓣一般舒展開來,映照得一整杯水都有了光彩。   那笙驚諤得瞪大了眼睛,說不出一個字。   「師父!」西京低低驚呼,拖著重傷的身體踉蹌跪下。   「啊?」那笙吃了一驚。這個人……就是酒鬼大叔的師父麼?那麼說來她也是太子妃姐姐和雲煥的師父?這個已經死去的人,為什麼寧可錯過輪迴,也要返回陽世呢?   音格爾凝視著那座甦醒的石像按著胸口躬身行禮——昔年空桑女劍聖隱居古墓,西荒牧民多有承其恩惠者,其中也不乏落難的盜寶者。   石像在緩緩的甦醒,然而九嶷至此路途遙遠,那笙靈力不夠,來的路上魂魄已經飛散了一部分,所以此刻殘缺的神魂凝聚得頗為艱難,石像微微顫動了許久,始終無法恢復神志。   「冒犯了!」音格爾忽地揚了一下衣袖,打開了一個盒子。   盒子裡瞬間飛出無數白色的東西,細細看去卻是一條條小小的無角螭龍——那些螭龍一離開盒子就箭一樣地朝著四周飛出,追逐著風裡那些消散的無形魂魄,快如閃電。在那笙沒有反應過來之前,那些小螭龍已經返回,各個嘴裡都銜著一屢白色的靈光,圍繞在音格爾面前,微微擺動著尾巴。   「螭靈啖魂,被我們所養。」音格爾簡短地解釋道,然後揮了揮手。   接到主人的命令,那些螭龍叼著追回來的魂魄碎片飛舞著,繞著輪椅上的人轉了一周,似是戀戀不捨地將口中銜著的白光吐出,白光飛入女子的眉心,湮滅。   「三魂六魄,全數歸竅。」音格爾伸出手指點在了石像的眉心,單膝跪下,「卡洛蒙家族的音格爾,拜見空桑劍聖。」   那笙吃驚地發現石像的眼睛正在緩緩睜開!   那是一雙黑如古井般的眼睛,寧靜而安詳。那個輪椅上的女子睜開了眼睛,緩緩地看了一眼室內的人,吐出一口氣來。   「師父!」西京喜不自禁,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京。」蒼白的手動了起來,緩緩觸及輪椅前弟子的頭頂,「百年未見,你瘦多了。」   那笙吃驚地看著這個回魂的女子,結結巴巴:「天啊……她,她真的活過來了?真的有起死回生這種事?」   「不,人死不能復生,沒有誰可以逆轉輪迴,」音格爾低聲道,「慕湮劍聖已經仙逝,只是尚有極強的心願未了,所以靠念力,暫時將自己的魂魄凝聚在軀體裡罷了——就如迴光返照一樣,不能持久。」   那笙愕然地聽著,看著面前那個蒼白的女子。   ——她的神色寧靜而悲憫,宛如幽深的湖水一般,令人一眼看去就覺得清涼而舒爽,身心俱澈。女子抬起頭,目光穿過重重的帷幕看著銅宮外的天空,眼神變了一下。   「西京,外面的人是煥兒麼?」慕湮輕聲問道。   「是。」西京握緊了拳頭,「弟子利用了你的遺體來對付破軍,請師父寬恕……可惜即便如此,昨夜依舊還是沒能殺掉他。」   聽到「殺」這個字,白衣女子微微顫了一下,黝黑的眼眸裡現出哀慟的表情。「還是要同室操戈了麼?」她輕歎道,「終有一日啊。只是想不到,煥兒竟真的把靈魂完全出賣給了魔……」   只聽「叮」的一聲響,一道白光穿簾而入。西京一驚,卻是那把光劍受到了召喚,自動躍入了慕湮的掌心!輪椅上的女子將劍握在手裡,抬起頭看著鏡湖上方那戰雲密佈的天空,眉頭微微蹙起,寧靜、溫柔的臉上充滿了擔憂和不忍,以及決絕的殺意。   「師父?」西京吃驚地看著她緩緩起身,向著門外走去。   「西京,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回來。」慕湮並沒有停步。   明白此去凶險異常,西京搶前一步:「弟子和您一起去!」   「不,不必。」然而慕湮卻已經緩步走了出去。正在休息的天馬從遠處奔了過來,長長的鬃毛飄逸如緞,低下頭,用頂心的獨角將白衣女子扶上了後背。   慕湮策馬轉身,回頭看著自己的大弟子,歎道:「西京,借你的光劍一用……如今的我,只怕凝氣成劍已經很難了。」   「師父……」西京還想上前阻擋,但天馬已經展翅飛了起來。   戰雲滾滾,壓頂而來,那一道微弱的白光在濃墨一樣的雲層裡一閃即逝。   「不會吧,她,她就這樣去了?」那笙看著慕湮的背影吃驚地喃喃。一個迴光返照的活死人,隨時隨地都會魂飛魄散,而她竟然想以個人之力衝入戰雲之中,一人一劍遏制那個令天下為之戰慄的破軍麼?   「她好不容易回魂過來,難道就是為了去送死麼?」那笙似是不忍地嘟囔著,「早知如此,我就不那麼辛苦地把她從九嶷帶過來了啊……」   音格爾卻忽然地回過了頭:「不,那笙姑娘,所有的雲荒都會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整個天地之間,如果還有什麼可以令破軍感到敬畏的話,那麼,就只有她了!她能一手造就破軍,那麼也能親手摧毀他。」   那笙焦急地看向天空,奇道:「奇怪,這天怎麼越來越黑了?不還只是正午麼?」忽然,她指著天際脫口驚呼起來,「看啊!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呀!」苗人少女眼睛因為驚駭瞪得大大的,「你們快看、快看!是我的眼睛出問題了麼?海那邊有一道黑色的牆正在升起來!」   西京和音格爾隨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看向帕孟高原彼端的海天相交之處,忽然間身子一硬,不!那不是幻覺,也不是夢魘,而是……   那樣的景象太過詭異,一時間讓兩個見慣風浪的男子都驚呆在當地。   「不!」音格爾喃喃,倒退了一步,「不,那不是牆!那、那是……」   「黑色的海浪!」西京脫口而出,因為震驚而臉色蒼白,「整個碧落海都變成了黑色!」   「天啊,那是海?」那笙不可思議,「可是,那些海怎麼會往天上升起來?」   ——雲荒外的七海一片漆黑。原本湛藍的海水變得森冷而恐怖,看不見底。似是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摧動著,那些黑色的海浪從各個方向向著雲荒大地湧來,巨大的浪頭化成了各種各樣形狀的獸類,咆哮著、怒吼著。   在那些黑色的魔獸背後,卻有一道水牆正在向著天空緩緩升起——彷彿七塊巨大的幕布從各個方向拉起,向著天空正中聚攏,將整個雲荒大地上空遮蔽了。   隨著那些巨大的水牆的升起,雲荒大陸上空的日光一分分地減少,變得黯淡無光。   「我的天啊……」那笙看到了這夢魘一樣的可怖景象,擰了一下自己的臉,「不是做夢……這不是做夢!西京,你看那些水、那些水都向著這邊奔過來了!好可怕!」   西京和音格爾也是震驚得面面相覷。雲荒外的七海在一瞬間齊齊沸騰,滄海橫流,倒注天際,遮蔽了日色,雲荒大陸在四面撲來的海浪裡微微戰慄,彷彿一片暴風中的葉子,就要沉入水底。   「這、這是不是魔的召喚?」音格爾喃喃,「黑色的海……怎麼會有黑色的海!」   「不,不對!你沒看到麼?滄流的靖海軍團都被那些浪給打沉了,肯定不是雲煥干的。」那笙吃驚地盯著那些海浪,彷彿忽然間發現了什麼,指著一個撲過來的大浪失聲驚呼叫道,「你們看……你們快看!浪頭上那個人是誰?是誰?!」   所有人隨著這一聲驚呼看去,隨即都變了臉色。   頭頂的日光在一分一分的消失,漆黑的海水從四方洶湧而來,倒灌入雲荒。然而,在那一片巨浪裡,卻有隱隱一襲黑衣迎風而立。藍發在風中飛舞,俊美的臉龐蒼白陰鬱,十指垂落的線沒入了海中,彷彿牽引著無數猙獰巨獸。   「你們看,那是蘇摩啊!那真的是蘇摩!」那笙歡喜地叫了起來,拍著手,「他說過要在今天回來的,竟然真的回來了!他做到了!」   黑衣的傀儡師面容蒼白,站在浪頭上,慢慢的逼近了雲荒大陸。   在他身後,巨浪滔天,雲垂海立。   那笙的歡呼凍結在海水撲上大地的瞬間。   南方入海口的葉城消失在一個眨眼之間——那些黑色的海浪瘋了一樣的撲上大陸,倒捲而上,瞬間便吞沒了那一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   「天啊!」苗人少女站在帕孟高原上,摀住了自己的嘴,全身顫抖。   這是做夢麼?這應該是做夢吧?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黑色的大海彷彿瘋了一樣,朝著陸地撲來,淹沒了所到之處的一切!   「蘇摩!蘇摩!」她對著遠處的海浪上那個黑衣傀儡師大喊,「你瘋了麼?快把海水停下來啊……你要做什麼?」   「他要復仇。」音格爾喃喃,看著黑色的潮水吞沒大地,「這是多麼可怕的憎恨啊……潮水裡充滿了這種念力,你沒感覺到麼?」   怒潮摧毀了一切陸地上的東西,彷彿咆哮的猛獸一般席捲了雲荒大陸,將一切都化為了齏粉——無論是軍隊還是百姓,無論是官府還是民宅。而那些黑色的海浪裡,只有鮫人的身影還在自如地躍動。   「真可怕,」西京不可思議地喃喃,「他,他怎麼得到這種力量的?居然可以同時操縱天地間的七海!」   「不過你看,所有的鮫人奴隸都被解放了……他帶著怒濤席捲而來,砸碎了所有的桎鋯和鎖鏈。」音格爾歎道,俯視著高原下的一切,「那個海國的預言實現了:海皇必將帶領所有的鮫人得到自由,重歸碧落海!」   那笙聽見他們兩人的對話,卻忍不住高聲叫了起來:「你們別在這裡說閒話啊!快想想辦法,攔住蘇摩啊!」   「不能讓他這麼胡來!」她急切地握著拳,「會,會死很多人的!」   音格爾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放心吧,蘇摩想得周到——他的族人生活在水裡,而空桑和冥靈也不怕水,所有的盟友都不會受到損害。他從海上捲土重來,大概只是要解決那些滄流人罷了。」   「什麼滄流人!」那笙叫起來了,「會死很多無辜的人啊!」   「他才不會管那些的,」西京歎了一口氣,「你是知道他脾氣的。」   「不行啊……」那笙快要哭起來了,拉住西京的手,「大叔,你快想想辦法!」   重傷的男子搖了搖頭,咳嗽著:「傻丫頭,我就算不受傷,也沒有阻止他的能力啊……」然而看著露出失望表情的少女,他的唇角忽然微微彎起,伸出手握緊了一柄劍,「不過,就算我受傷了,還是要去阻止他。」   音格爾一怔,吃驚地轉過頭看著他。   「少主,我其實很想像你這樣呆在安全的地方看熱鬧——畢竟這一切和我族人有關,」西京苦笑起來,搖了搖頭,「可是,誰叫我是劍聖一門呢……」他撐起了搖搖欲墜的身子,翻身上馬,按了一下胸口囊中的辟水珠,便向著高原下的濤濤海浪裡衝去。   「大叔,大叔!」那笙跳了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音格爾看著他們一先一後地衝下了帕孟高原,蒼白的臉上有著複雜的表情,久久地沉默著。   滔天的海浪從四面八方撲雲荒,因為東、西、北部各自有群山阻擋,所以淹沒的速度不算太快,而南方鏡湖的入海口因為一馬平川,已經完全被沖毀殆盡。站在高原上看下去,只是一轉眼工夫,便已是一片汪洋了。   「少主,真的好險啊,幸虧這裡地勢高。」莫離快步走過來,擦著冷汗,「你看到了麼?洪水已經漲到了流光川了!那些西荒人可慘了——水從空寂之山那邊的狷之原衝來,艾彌亞盆地都變成大湖了,只剩半山腰上的空寂大營了。」   兩人站在帕孟高原上遙望西北方的空寂之山,隱約看見大營裡也是一片忙碌。   「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可算是安全了!」莫離卻是高興得很,「洪水一來,高原變成了孤島,那些滄流人也攻不上來了。」   音格爾只是默不作聲看著洪水滔天而來,夾雜著無數的牛羊和百姓。   「還有多少人是可以行動的?」忽然,盜寶者之王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啊?」莫離怔了怔,「稟少主,這幾日連場血戰,傷亡很大,差不多八成的壯年都負了傷,只有百十人還能動。」   「如此……也只能這樣了!」音格爾決然吩咐道,「把所有能動的女眷和老幼都發動起來——帶上羊皮筏子和藥物,跟我下去救人!」   「少主?」莫離嚇了一大跳,看著重傷在身的少年,「我沒聽錯吧?要……要救那些西荒人?他們可一貫對我們不友善啊,如果換了我們死在大漠裡,他們可未必會伸出手來幫我們!」   「去!」   莫離沉默了片刻,只得屈膝領命。   音格爾看著頭頂越來越黑的天空,臉色更加凝重:「多帶一些火把——這日光恐怕一會兒就要完全被遮蔽了。」   「我也一起去!」莫離正待離去,銅宮裡忽然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一個白衣少女急奔而出。   「閃閃?」音格爾驚喜交加,「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呢。」   「不,我沒事,只是一點兒輕傷。」閃閃驚慌地看著這忽然間變色的天地,「天啊,雲荒要沉了麼?音格爾,我們得下去把那些人救上來!」說完,她便挽起袖子奔向帳篷,去拖一個羊皮筏子。便在這時,另一個紅衣女子也跳了出來,幫著她一起拖那個笨重的筏子——正是霍圖部的女族長葉塞爾。   看到兩個女子的舉動,帳篷裡的其他盜寶者也被驚動了,紛紛趕來相助。   在莫離和閃閃的帶領下,大家齊心協力地將那些筏子推下了坡地,手挽著手地站在洪水中,將那些漂浮在洪水中的牧民一個個地撈了起來。那些殺人越貨、挖墳盜墓的壯漢們從來沒有進行過這樣大規模的救援行動,此刻卻配合得分外默契。   雖然渾身濕透,但每個人的臉上卻有著和盜寶時一樣的興奮之色,彷彿每救出一條生命都勝過得到一件寶物。   原來施恩和救助,竟是比掠奪更快樂的事啊。   音格爾站在銅宮前,看著那些忙碌的手下,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暈——他忽然覺得有些慶幸,如果他不下這個救人的決定的話,一定會被閃閃甚至是族人瞧不起的吧?原來,他和這些虎狼一樣的彪悍漢子相處了半生,卻根本不懂得他們真正的心意。   「九叔,」他對著身側的那個悄然到來的老人道,「我很慚愧。一直以來,我都是那樣自私的人——以為能保護幾個所愛的人就已經足夠了。我用盡全力去追逐的力量,只是為了那麼區區幾個人。小時候是為了母親,後來又多了一個閃閃。但是,為什麼總是越來越多的人讓我覺得慚愧呢?」   「不,少主,你從小就是個善良的孩子,只是後來那些同胞間的陰謀讓你的心變冷了。」白髮蒼蒼的老人憐憫地看著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露出了慈祥的笑,「不過,少主,如今的你是真正地長大了,懂得了寬恕和守護。」   滄海橫流,七海翻騰,雲荒大陸上風起雲湧。   在這樣呼嘯、可怖的風浪裡,孱弱的少年肩背挺直,佇立如槍。   十二、歸來   王者自海上歸來,伴隨著他的是橫掃一切的怒潮。   七海在沸騰,彷彿瘋了一樣地撲向雲荒,想將那片黑暗動盪的大陸徹底地清洗一空。滾滾怒潮化成了巨大的猛獸,從各個方向捲上陸地,毫不留情地橫掃著一切。   黑暗裡沉默的黑衣傀儡師站在怒潮之上,手牽著巨大的海獸,迎風而立。   滔天的洪水裡席捲著無數人畜,滾滾而去。然而這席捲一切的洪水卻彷彿是砸碎牢籠的巨錘,所到之處摧枯拉朽,那些被禁錮了數百年的奴隸們得到了自由,紛紛脫離了桎皓投身水中,在黑色的波濤裡自由地上下飛躍,發出了喜極而泣的歡呼。   黑色的潮水已經席捲了大半個雲荒,從葉城入海口直衝向鏡湖。   鏡湖也沸騰了,大營裡所有的復國軍戰士傾巢而出,在洪水席捲而來的瞬間向著南方飛奔而去,準備迎接從遠方趕回來的王者。炎汐和碧從戰場上中途折返,帶領著戰士們向著浪頭上迎去,欣喜若狂。   是的!海皇歸來了!   在十月十五日這一天,他從遙遠的七海上歸來和所有人一切並肩戰鬥了!他們的海皇歸來了!   「海皇!海皇啊!」黑色的巨浪裡,無數鮫人紛紛圍繞著浪尖上的王,在水中下跪行禮,熱淚紛紛落下,化為明珠墜入漆黑的水底。   在他們身側,無數的牲畜和浮屍隨波逐流。   一道水箭向著潮頭激射而去,所到之處黑色的海水紛紛避讓,露出了一條通道。   「蘇摩!蘇摩!你瘋了麼?」那笙坐在馬前,大聲叫喊著,看著那個站在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拚命揮舞著手臂,「快停下啊!讓海水退回去,你會讓所有人都喪命的!」   所有的鮫人都吃驚地望向那個對海皇不敬的人。炎汐回過頭,看到一匹馬沿著辟開的水路飛奔而來,直接奔到了海皇的面前,馬背上馱著兩個人:一個是重傷在身的空桑劍聖西京,而另一個,正是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少女。「那笙!」他狂喜地轉過身。   ——方才巨浪席捲而來的剎那,正和鎮野軍團戰鬥的他還在擔心,生怕那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會一個不小心被潮水吞噬了。   那笙也看到了他,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撲過去,只是憂心忡忡地勒馬對著那個王者叫喚:「蘇摩!聽見了沒?快停下啊!你快停下來!」   巨浪高達百尺,蘇摩站在上面,面無表情地俯視著腳下已經成為汪洋大海的雲荒大陸——鏡湖也已經被染黑了,湖水與七海起了呼應,整個湖面發出了沸騰一樣的呼嘯聲,怒潮一陣接著一陣洶湧而來,撲向湖心的城市!   「你瘋了嗎?」那笙急了,「你到底要幹嗎?」   然而那笙只覺坐騎一輕,身子已經向上升起——西京暗自一抖韁繩,策馬沿著一座山麓飛奔而上,站到了和蘇摩齊平的,尚未被淹沒的山頂。空桑劍聖沒有回答,只是勒馬望著不遠處的傀儡師,心裡陡然升起某種不祥的預感——這樣蒼白沒有生氣的面容,空洞默然的態度,竟似跟死人無異。   「蘇摩!」西京捂著胸口的傷,低聲道,「適可而止吧!」   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沒有回答,他臉色蒼白如死,眼神直直地看著鏡湖中心的那座城市,十指緩緩交錯著舉起——十根手指上指環熠熠生輝,引線的那端隱隱沒入水中,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嘯,他身後的黑色水面「嘩啦啦」地裂開,巨大的魔物浮出水面。引線那端,居然牽著十隻藏於驚濤駭浪中的猛獸!   「去。」蘇摩的手指向鏡湖的中心。   巨大的風浪撲面而來,將那笙一行人兜頭淹沒——可怖的吼叫聲裡,十隻巨獸掙脫了引線,朝著帝都伽藍飛奔而去,帶起了漫天的黑色巨浪。   「蘇摩!」那笙尖叫起來,「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快停下來啊!」她顧不得西京,逕自跳下馬背衝了過去,試圖阻攔那個瘋狂的黑衣傀儡師。   「那笙!」炎汐和西京脫口驚呼起來,不知道這個大膽的少女會不會觸怒海皇。   然而,蘇摩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她一樣,只是看著遠方的伽藍帝都,繼續踏浪前行。黑色的風浪在他身側呼嘯,踏浪而行的人看也不看那笙,與她擦肩而過。   他逕自走過,只餘下渾身濕透的少女站在那裡,徒勞地伸著手臂——她的手,竟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對方的身體,彷彿遇到了虛無之物。   「西京……炎汐!」那笙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自己冰冷的手,忽然間不可思議地大叫了起來,「炎汐!你們看到了沒?他……他沒有身體!」   「他……他不是活人!」   頭頂的黑暗越來越濃重,雲荒之外的七海上,那道黑色的水牆一分分地升起,彷彿鐵一樣的帷幕逐漸拉起,竟然將雲荒上方的日光全數封閉!   在日光消失的那一瞬,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忽然睜開了眼睛,舉手向天:「空桑的冥靈軍團們,出來一起戰鬥吧!」   蘇摩的聲音在天地之間迴盪,竟然壓過了呼嘯的風浪。他的臉色蒼白,眼神冰冷而銳利,身體被水汽縈繞著,彷彿一個若隱若現的幽靈。   在黑暗完全籠罩的瞬間,鏡湖北方升起了一片薄霧——日夜逆轉,陽界和冥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大批的空桑冥靈軍團擺脫了日光的桎皓,從水底無色城一起浮出了水面!空桑人的皇太子妃乘著天馬急奔而來,白衣如雪,長髮揮舞,手指間閃耀著某種潔淨的光華,宛如神仙中人。她從無色城浮出水面,看到雲荒大地上的那一幕慘境後也為之失色,驅策著天馬飛行,不斷用法術阻攔那些席捲一切的巨浪,建起一堵堵無形的牆,將那些肆虐的海浪阻攔住,指引地上的百姓們乘機離開,往高處奔逃。——直到她看到了驅趕著海浪的那人,那個黑衣的傀儡師。   她靜靜地望著海天交界處的那個人,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那是一個交睫間便會消失的幻影,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個臉色蒼白的人也在看著她,那一瞬間,那空洞虛無的目光才彷彿凝聚起來。他彷彿認出了她,蒼白的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那種柔和的神色取代了原來的肅殺和憎恨,深藍色的長髮在風裡飛舞,他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些什麼,面容似悲似喜。   「蘇摩!」白纓怔了片刻,突然不顧一切地奔向了浪頭上的人,緊握著光劍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然而,剛奔到了離他三丈遠的地方,天馬卻忽然驚撕著立足,似乎是害怕著什麼,再也不敢靠近。   無限的狂喜在胸腔裡迴盪,白纓勒住馬,一時間幾乎要跪下來感謝上蒼——是的,是他!他竟然回來了!他遵守了諾言,在十月十五的這一天,真的隨著滔天的巨浪回到了雲荒,和所有人一起並肩戰鬥了!   然而他卻只是遙遙看著她,沒有靠近,也沒有離開。   在他的身側,巨浪滔天,滄海橫流。   「蘇摩……適可而止吧。」沉默了片刻,她卻只能以這樣一句話來作為開場白,聲音微微顫抖:「你回來了……就已經很好了。」   他望著她,似是笑了一笑,但沒有說一個字,彷彿對她屈服了,黑衣傀儡師站在浪尖上,忽然鬆開了交錯的十指,引線根根垂落。巨獸們紛紛消失,漫天風浪也開始平靜下來。   他抬起臉,徵詢似的看著她,好像在問她是否滿意——這一瞬間他眼裡的神色是如此寧靜而溫和,宛如澄澈、湛藍的天空。   那樣的目光讓她隱隱覺得不祥,彷彿眼前這個歸來的人已經不是離開時的那個了。   「蘇摩?」她吃驚地看著他——那個水霧裡的人對她伸出手來,蒼白修長的手指緩緩上下移動,彷彿觸摸著虛空裡一個無法觸碰的臉,眼神渴盼。風浪圍繞著他,卻彷彿淹沒了他的聲音,她只看得見他口唇翕動,卻始終無法聽見他說的話。   「你說什麼?」她吃地問,卻看到他眼裡的淚水忽然落下。突然間的心痛,令她眼前一陣空白。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從天馬背上躍下,踏著波浪朝他奔去——然而,彷彿退避著什麼,他卻在一陣風裡瞬息退遠了。   「蘇摩,蘇摩!」她追逐著浪裡的那個影子,嘶聲呼喚。她伸出手去,幾度觸碰到了他的衣袖,卻無法抓住任何東西——他的衣袖,他的手臂,都在她的指尖碎裂成千片,化為冰冷的海浪,飛濺在風中,濕潤而冰冷,帶著鹹澀的苦味。   「太子妃姐姐,小心啊!」那笙遠遠地迎上來,失聲驚呼,「他,他不是活人!你要小心!他不是活人了……」   白纓全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熟悉的人——他站在滔天的風浪裡,然而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否認那笙的話,只是對著她微微地點了點頭,眼神似悲似喜,又開口說了一句什麼。   然而,彷彿有一堵透明的牆壁隔在他們中間,無論如何,她還是聽不見。   但她卻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刺骨的悲涼,空桑皇太子妃定定地看著風浪裡的那個虛無的人,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落下。彷彿感受到了那淚水的溫度,黑衣傀儡師在風浪中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居然沒有半點的陰鬱,明亮乾淨得如同初晨落下的雪花一般。他看著席捲了雲荒全境的風浪,彷彿感到了一絲疲倦,微微搖了搖頭,便轉身向著天盡頭的海面歸去,全然不顧腳下子民們的呼聲。   金色的巨龍從黑色的蒼穹降落,離開了九天的戰場,急急追向海皇,在蘇摩頭頂盤旋著,發出低沉的長嘯,彷彿在和那個怒潮裡的王者交流著什麼。   然而,蘇摩依舊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蘇摩!」這一次白纓再無遲疑,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你要去哪裡?」   然而那個黑衣傀儡師隨著退潮飛快地離去,快得如同一陣風,即將消逝在海天的盡頭。   「不要走!」白纓用盡了全力追上去,極力伸出手,終於又觸到了他:「你要去哪裡?你要去哪裡?不要去!」   蘇摩彷彿再也來不及躲閃,在她的手穿過水一樣虛無的肩膀時,他回過頭看著頭,眼裡有著微弱的笑意。   「我愛你。」在風浪的呼嘯聲裡,她終於清晰地認出了他的口型。   「我也是。」白纓輕聲回答,風浪裡的蘇摩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笑容令此刻黑暗的蒼穹變得璀璨無比。他深深凝視著他,忽然俯下身貼近了她的臉,如同在生命盡頭吻別自己的情人一般,深深親吻她的唇。   她徒勞地合攏了雙手,試圖挽留那風一樣離去的人。然而,那虛幻的影子卻在她的懷抱中迸裂成千萬片——千萬水珠飛濺在空氣中,隨著一陣海風吹散在黑暗的蒼穹之下,只留下清冷濕潤的氣息縈繞臉旁,彷彿一個冰冷的告別之吻。   「蘇摩……蘇摩!」她的聲音消散在風裡。飛散的水滴裡,留著他最後的微弱念力,每年的十月十五,我會隨著潮水,回到雲荒來看你。   當海皇的幻影消失在水面上時,怒潮以驚人的速度退去,飛散的水珠淋濕了她的全身。   空桑太子妃站在黑暗的海面上,看著空無一物的懷抱,怔怔無語。良久,彷彿力氣不支,她往前踉蹌了一步,頹然跪倒,將臉埋入掌心,發出低低的哭聲。   「太子妃姐姐!」那笙奔過來扶住她,卻看到她身子猛然往前一傾,吐出一口血來,白衣上登時一片刺眼的殷紅。   那笙嚇得呆住了,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茫然地看著西京。   「快躲開!」西京看著她們,忽然焦急地大呼,「丫頭,小心上面!」   隨著他的驚呼聲,一架龐大的東西從天而降,帶著強烈的火光。那笙來不及反應,只覺一雙手從背後將她猛然拉過去。她被拉入了水中,旋即又迅速浮出水面。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們原來站著的地方已墜下了一架燃燒著的風隼,爆炸在水面上。   「你怎麼不小心一些!」一個聲音在耳畔厲聲道,驚懼中帶著一絲責備。   「炎汐!」她忽然歡喜地叫了起來,一個翻身,便抬手抱住了對方的脖子。爆炸的火花在水面上四射,炎汐來不及多說,只是迅速帶著她穿行在海浪中,遠遠離開那個激烈交戰的區域。   「啊?太子妃姐姐呢?」等回過神來,那笙忽地驚叫起來,「她,她不會被砸中了吧?」   「怎麼會?」炎汐從水裡浮出,搖了搖頭。   「那……她不會有事吧?」想起方纔那一剎那的情形,那笙猶自心驚。   「不會。」炎汐輕聲道,「太子妃性格堅韌,雖缺少決斷力,但應不會輕易被打倒吧……」   隨著他的聲音,一襲白衣從水面上升起——正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天馬受到了召喚飛速返回,展開雙翅馱起主人冉冉升空。馬背上,白衣的銀劍女子抬頭看著環繞著金色和黑色火焰的伽樓羅,眼裡露出一種令人敬畏的光芒,手腕微微一動,劍芒吞吐而出,宛如割裂黑夜的閃電一般。   她臉色蒼白如雪,薄唇緊抿,纖細的手腕緊握光劍,指間的神戒放出了光華,迎著龐大的伽樓羅飛去。一頭雪一樣的長髮在風裡獵獵飛舞。   衣襟上,猶自有殷紅的血跡。   「太子妃姐姐!」那笙驚呼起來。她不敢相信,只是短短的片刻時間,白瓔竟然如此迅速地從莫大的悲哀裡恢復了過來!   漫天的鳥靈彷彿接到了什麼指令,忽然間從龍神身側齊齊散開,尖厲地叫著,朝著她飛去,將她籠罩在一片烏雲之中——率領成千上萬鳥靈的正是那些被封印了上千年的邪靈。   白瓔沒入了漫天的鳥靈之中,一襲白衣很快消失不見了。   風浪漸漸平息了。撲上雲荒的潮水在摧毀了一切之後,隨著主人的消失也失去了憤怒猙獰的氣勢,開始慢慢退去。然而,頭頂那在海皇強大念力下升起的黑暗的天幕,卻依舊不曾動搖半分。   七海倒轉,傾覆天際,黑色的水牆從各方升起,將雲荒上空的日光封閉!   在這樣的「夜幕」下,整個冥靈軍團提前出動,從無色城裡傾巢而出,在六王的帶領下馳援皇太子,和滄流的征天軍團展開了慘烈的搏殺。   一眾復國軍在滾滾洪流中沉浮,仰頭望著九天之上的戰況——戰鬥慘烈,已經到了定乾坤的生死關頭。   「不妙。」西京抬頭看了一眼上面的戰況,暗自擔憂起來。   海皇魂魄重返雲荒,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毀滅了一切,陸地上雖大局已定,然而九天上的形勢卻依然嚴峻。   空桑冥靈軍團和滄流征天軍團的實力本是旗鼓相當,堪堪匹敵,但怎當得起一旁鳥靈和邪魔的圍攻?再加上伽樓羅異變後力量大得駭人,破壞神的力量在這一場災難裡也得到了空前的加強,龍神和真嵐一方一時間處於下風之位。   幸好冥靈軍團及時趕到增援,征天軍團這才從圍攻被迫轉向應戰。久戰之下,伽樓羅的速度也開始放緩,空桑太子妃單騎突入,大群的鳥靈圍著她攻擊不休。局面激烈而複雜,但奇怪的是,居然至今不見破軍出手。   「破軍也真沉得住氣,」西京緊握雙手,喃喃地對身側的炎汐道,「大地滄海橫流,伽藍帝都幾乎覆滅,他卻還在天上征戰不休,竟無一絲回顧之念——難道帝都被淹,數十萬同族都葬身魚腹,他也毫不在意麼?」   然而,他話音剛落,天上的戰局便起了劇烈的變化!   只見漆黑的天幕下,伽樓羅的頭部忽然四分五裂,一道白光從中激射而出,將整個艙室的頂蓋一削而飛!如此駭人一擊,令天地瞬間為之失色!   「天啊!」西京失聲驚呼,「九問?」   是的,是九問!那劈開伽樓羅金翅鳥頭顱的一劍,正是九問裡的最後一問!   「這,這是……」半空中正在和鳥靈搏殺的白瓔同時失聲驚呼,幾乎握不住手裡的光劍——黑色的天幕下,高高的九天之上,站在金色的伽樓羅頂艙內的白衣女子手撫光劍,微微喘息,黑髮如絲緞一般垂落雙肩,臉色如雪,竟無一絲血色。   ——那,竟赫然是空寂古墓裡被她親手安葬的慕湮師父!   她看到死去的師父手持光劍,衣袂迎風飛舞,宛若虛幻一般。九問從前代女劍聖的手裡發出,有著閃電般震懾天地的光華,竟將整個伽樓羅艙室的頂蓋全數削去!   而慕湮就這樣站在這個巨鳥的頭部,和面前的人靜靜對峙。   「原來是你。」她對面的人忽地微笑了起來,薄唇彎起。   英俊的戎裝青年坐在艙室中心的黃金坐椅上,轉過頭看著這個無禮的闖入者,手上黑色的火焰漸漸燃起:「真是一位貴客啊……您已經死了,為何還要回來?您是來殺我的麼,師父?」   「住口。」慕湮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你並不是我徒兒。」   「呵呵,請您不要這麼說,」破軍嘴角的笑容猶如刀刻一般,回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這句話從您嘴裡如此清晰地說出來,會讓這裡感到非常難受啊……您不知道您的徒兒有多愛你,師父。」   「我的徒兒已經死了——就在你說的那個地方死了。」慕湮用劍指著對方的胸口,冷冷道,「魔,伏誅吧!」   「可笑!」魔抬起了左手,猙獰地笑道,「苟延殘喘的回魂者,竟然還大言不慚地挑戰我?」魔之左手上燃燒著黑色和金色兩種火焰,映照出年輕軍人冷硬的側臉——他手上的黑色火焰席捲而來,瞬間便將光劍上的白芒包裹得嚴嚴實實。   「方纔殺入艙室,已經把剩下的那點兒力量耗費得差不多了吧?」魔在冷笑,眼神冷酷,「回魂者,你竟然還想憑借這點微薄的力氣從我手裡奪去雲荒?可笑……我,要讓你魂飛魄散,再不能輪迴!」他霍然從金座上長身而起,手執黑色的光劍,擊向自己的師父!   殘破的伽樓羅金翅鳥還在繼續飛翔和攻擊,與冥靈軍團纏鬥不休——而艙室內的這種交手只持續了片刻,便已經可以分出高下。   「師父!」白瓔眼看那種黑色越來越濃,幾乎已經看不到慕湮的身形,不由大驚,不顧一切地想從鳥靈的重圍中殺出——龍神及時趕來,和真嵐一起並肩做戰,撕開了征天軍團的鐵幕,幫她擋住了那些惡靈,全力劈開一條通路。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她剛躍上伽樓羅,就眼睜睜地看著黑色的火焰熄滅了那一道白光,魔之左手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用一招同樣的「蒼生何辜」,以指為劍,掐住了白衣女子的咽喉!   「螳臂擋車!」魔在冷笑,眼裡露出一絲冷芒,「靠著勉強凝聚的魂魄,卻妄想阻擋我?如今就讓我用這雙手重新送你上黃泉路吧!」魔之左手緩緩收緊,黑色的火焰燃燒在慕湮蒼白的咽喉上,竟要將其生生粉碎!   「住手!住手!」白瓔不顧一切殺出重圍——因為急切的守護心情,后土的光芒一瞬間大盛,護之力量注入光劍,她手裡的劍芒陡然暴漲,吞吐幾達百丈!   「該死!」彷彿顧忌后土的力量,魔咒罵道,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卡嚓」,女子蒼白纖細的脖子居然在他手裡碎裂了。年輕軍人鬆開了手迅速退去,避開了白瓔光劍的攻擊,眼睛轉為璀璨的金色,肩膀微微戰慄。   「師父!」白瓔驚駭交加,看著咽喉被捏碎的白衣女子失聲痛呼。   然而,同時喊出這句話的,還有那個手染鮮血的殺人者。   雲煥退開了兩步,怔怔地看著被自己親手殺死的那個人,身子漸漸開始顫抖,臉上換上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表情——那是「人」才有的表情!破軍忽然踉蹌地跪倒在了機翼上,發出了痛苦而絕望的低呼,抱住了頭。   「呵呵……原來你的意志力還沒有完全消散啊,雲煥?我還以為你已經被那些盜寶者給殺了呢。」魔在輕聲冷笑,抬起左手,手上黑色的火焰之劍瞬間熄滅了,「正好,我可以把這個軀體的控制權還給你一會兒,讓你來控制一下。」   雲煥的身子一震,然而衰弱的身體根本讓他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軀體,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左手,臉上的表情痛苦而複雜。   「破軍,你太令我失望了——在烏蘭沙海上,居然被那些盜寶者暗算!」魔的語氣中充滿了譏誚和殘忍,「如今我用你的手斷絕了那一絲軟弱——快謝謝我吧!」   「不,不……」破軍喃喃道,忽然把頭撞向堅硬的機翼,「不!」   「哈哈哈……」魔在大笑,「快,把她的頭顱斬下來!從今以後,你將無人能敵!」   魔的力量再度強行侵入他的心,操縱著他的身體,左右著他的神志。雲煥緩緩站起身,走到師父面前,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眼神裡透出劇烈掙扎的光芒,然而左手卻不由自主地舉起,凝聚了毀滅的力量,向著眼前的人一揮而下!   魔在大笑,全力地爭奪著雲煥的神志,想徹底馴服這樣一個桀驁不馴的軍人。然而,它卻沒有注意到在魔之左手揮動長劍、斬向昔日恩師的時候,另一隻手卻動了起來,以不顧一切的姿態擊向了左手!   只聽「卡嚓」一聲輕響,剛剛抬起的左手垂落了下去。   魔的聲音在一瞬間因為劇痛而扭曲:「破軍?」   ——這樣決絕的攻擊,居然來自於他自身。來自於,他的另一隻手?   雲煥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薄唇緊抿成一線。他用右手按著自己的左肩,手上青筋凸起。隨著魔的怒吼聲,那只扣在左肩上的右手再度用力,只聽「卡」的一聲,他竟然將自己的整只左臂生生擰了下來!   劇痛令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然而他直視著虛空,眸子卻已經從金色恢復到了冰藍色。   「魔,」他低聲喃喃,「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雲煥!」白瓔脫口驚呼,「你……」   「快。」雲煥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左臂,抬眼目視著師姐,低聲道,「封印我!用你的力量封印我!不要再讓它出來了……絕不要!」這一刻,他的眼神堅定而無情,透出一絲狼一樣的冷酷和瘋狂。   白瓔驚駭之下往前踏了一步,卻看到那只魔的左手再度動了起來,彷彿在極力和那只「人」的右手抗衡著,蠢蠢欲動。   ——然而,就在那一剎那,劍聖之劍急速地斬落!   出手的不是白瓔,而是那個片刻前已經失去了生氣的前代女劍聖——慕湮的眼睛陡然睜開了,彷彿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在魂魄再度飛散之前握緊了手裡的光劍。沒有一絲猶豫,她將劍刺入了弟子的後心,光劍從前胸直透而出。   「該死!居然毀我分身!」魔在咆哮,左手再一次抬起,「我要讓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然而被那一劍刺中,雲煥卻彷彿恢復了神志。手捂著胸口上的致命傷,看著虛空裡的純白色幻影,眼裡充滿了震驚和狂喜——那種目光是如此灼灼,讓提起劍準備發起第二次攻擊的劍聖出現了略微的遲疑。   ——這樣的眼神,和十幾年前她在地窖裡看到的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的眼神一模一樣。   原來,那個孩子一直都未曾死去麼?   空桑前代劍聖執劍立於風中,手微微一抖。與此同時,魔的力量在蔓延,斷裂的左臂開始閃電般的癒合。恢復了力量的左手開始和右手互搏,試圖掙脫束縛。重傷之下,那只「人」的右手幾乎無法壓制那樣可怕的力量。   「快!」雲煥極力用右手壓制著左手,咬牙厲聲道,「快啊!」   那一刻,空桑女劍聖再無猶豫,一劍當胸刺下!   第二劍依然是透胸而過。劍柄沒入雲煥的胸口,刺穿了他的心臟,血沿著銀白色的劍柄洶湧而出——那不屬於九問,也不屬於劍聖門下的任何一招一式,但這樣簡潔凌厲的手法,卻比任何手段都能更有效地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第二劍和第一劍交疊,形成了一個斜斜的十字,將他整個身體釘住了——無論屬於魔的左手,還是屬於人的右手,都無法再動彈分毫。   雲煥踉蹌著跪倒在地,然而,看著自己面前的那個白衣女子,眼裡卻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慕湮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弟子,眼神微微一動,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另一隻手卻迅速地從他胸口抽出了光劍,然後,手腕一送,再度剌穿了他的心臟!   手起劍落,她竟毫不猶豫地連續刺出了數劍,劍劍穿心而過!   白瓔已經奔到了他們身側,卻被這樣的一幕驚呆了。血從雲煥的胸口飛濺而去,濺上了空桑女劍聖的雪白衣襟,宛如雪地上綻放的花朵一樣觸目驚心。   慕湮連刺五劍,在第五劍後頓住了手,緩緩鬆開劍柄,顫抖著倒退了一步,靜靜地看著自己最鍾愛的弟子。   ——直到現在,他都沒有任何的反抗,就這樣跪倒在她面前,一聲不吭地受著那一劍劍穿心而過的痛苦。   光劍停留在雲煥的身體裡,那連續而來的五劍交錯縱橫,竟然在他的心臟上刺出了一個五芒星的符咒!   「雲浮禁咒!你是誰?你是誰!」在第五劍落下的那一瞬,魔物發出了狂嘯,「來自星辰彼岸的咒術!你是誰?竟然敢封印我!」   「不錯。」空桑前代女劍聖終於開口了,目光恍惚而深遠,「若不用這種上古禁咒,又怎能奈何你——連琅玕都無法收服你啊。」   「原來,原來你竟然是……雲浮人?」魔在虛空中喃喃,「琅玕是你什麼人?你的力量和他不相上下,卻有著不受任何黑暗誘惑的心!莫非,你是雲浮城主?」   「不必問我是什麼人。」她微微歎息,感覺身體裡的力量逐漸地衰弱下去,「我穿越了生死的空間,只是為了將你毀滅——我不能讓你毀了煥兒,毀了雲荒。」   胸口上貫穿著劍聖的光劍,雲煥卻悄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意,抬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輕聲喃喃:「師父,您,您終於來了……」他凝視著她,露出一個奇特的微笑,「我知道,您是來救我的……您是來救我的!對不對?我等了您太久……」   慕湮看著自己的弟子,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她抬起冰冷的手顫抖地撫摩他的頭頂:「煥兒,煥兒……」   一直在不停瘋狂攻擊的伽樓羅忽然停了下來,祼露在外的金座上,那個面無表情的傀儡彷彿觸電般地一震,霍然抬起了頭——瀟眉心的黑氣還在瀰漫,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慕湮那一劍重創了魔,還是雲煥的垂死掙扎觸動了她,她驟然醒了過來。   「主人……」瀟喃喃地開口,「主人!」   「伽樓羅!伽樓羅!」受到重創的魔發出了狂呼,一邊極力掙扎,試圖重新用力量控制住破軍,一邊卻呼喚著那一架殺人機械,「殺了他們……快替我殺了這兩個人!立刻毀掉這裡的一切!聽見了麼?」   金色的巨鳥隨著魔的呼聲飛起,然而只是顫了一下,便沒了下一步的行動。   「魔,不要妄想了。瀟不會聽從你的指揮……」雲煥低聲冷笑,眼神輕蔑,「她的主人,永遠只有一個!」   魔憤怒地咆哮著,漫天的鳥靈聽到了這黑暗的呼聲都紛紛呼嘯著趕來,試圖圍攻那兩個白衣女子。然而,伽樓羅金翅鳥忽然動了起來,射出無數道金光,將那些惡獸惡靈們擊落當空!   金座上鮫人傀儡的頭輕輕抬起,淚水化為珍珠錚然而落。   「是的,我只有一個主人。」瀟的聲音響起在夜空裡,「從來只有一個!」   「我要死了,瀟。」雲煥低聲道,「此後按照你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吧……」   「是的,主人,感謝您讓我保留了意志……」瀟緊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如死,伽樓羅的聲音逐漸尖厲而顫抖,「所以您若死了,我也不會聽從於任何人!我會一直一直地守著您,直到您重新輪迴。」   「不,我不能再重生了。」雲煥搖了搖頭,看著自己胸口的傷——這五劍交錯組成的傷口彷彿有一種奇特的魔力,竟然將魔所有的力量都暫時封印在了左臂上,再無法蔓延分毫。   當然,也連帶著這個軀體的生命,一起封印。   魔在掙扎,似乎要破出這個被封印的軀體,騰空離去。然而無論怎樣努力,胸口上的那個血封死死釘住了它,把它釘在了雲煥的身體裡,無法動彈分毫。   魔憤怒地呼嘯,聲音嘶啞:「雲浮城主,你太過分了!這個雲荒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已經是黃泉路上的遊魂,為何竟要逆了天地的輪迴,插手這裡的事?」   「因為這裡有我所愛的人。」慕湮輕聲道,「所以,不能任憑你毀了它。」   「哈哈……可笑!」魔低啞地笑起來,帶著深深的譏諷,「要毀掉一切的,不正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弟麼?殺戮從他的心裡誕生,我只是順從了他的願望而已!」   「可是他已經知道錯了,」慕湮撫摩著雲煥的頭頂,「是不是?」   「是的,師父,」他在她的指下戰慄,「您還能原諒我麼?」   「我從未責怪過你。」慕湮微笑道,那個笑容在夜色裡宛如虛幻一般,「你已經竭盡了全力和心魔搏鬥,而且最終獲得了勝利,不愧是我的煥兒。」   破軍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光彩,這一刻,他的眼神清澈如水。   「我知道,您一定會來救我的……和我8歲時一樣——就算所有人都棄我於黑暗中,您也一定會來的。」他喃喃自語,臉上竟然帶著某種靦腆的表情,「您不知道,我有多麼愛您……」   垂死之人竭盡全力伸出手,喃喃道:「我非常愛您……師父,非常非常愛您。」   「我知道。」慕湮有些茫然地答道,「我知道的。」   「那,那就好了……」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聲音卻漸漸微弱下去,「請記住我。在下一個輪迴裡,我一定還會等著您的到來……希望那個時候,您能來得更早一些。這樣,這樣……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長的時間。這一世,我來得太晚,太晚了……」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湛藍色的眼睛合上了,再無一絲生氣。他睡得如此安靜,安詳得如同一個在日光下睡去的少年——在師父身側,那個孤獨的孩子終於沉入了夢寐以求的甜蜜夢境。   胸口交錯的劍傷組成了五芒星的形狀,彷彿一個來自遠古的最強大的封印,將這個身體連著體內的魔之力量一起封住了。   慕湮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冰藍色的眼睛緩緩合上,忽然再也忍受不住,將他的頭顱緊緊抱在懷裡,淚水滑落下來——這一刻,她想起了地窖裡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想起了古墓前那個陰鬱的學劍少年;想起那個野心勃勃、冷酷無情的年輕軍人,又曾經怎樣熱切而顫抖地吻過她的手背……   ——他的一生都與她緊密相連,她卻一直不動聲色地將他拒之門外。   他所要的救贖其實很簡單——希望有一個愛他的人,能給予他足夠溫暖和安全,平息他內心的黑暗和殺戮,讓他不再孤獨前行於黑夜中。然則,她卻從未給予他最渴望的東西,所以他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救贖。   多年來,她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看著那個孩子所受的種種折磨,卻不曾開口說一個字來讓他解脫,因為那是禁忌……那是禁忌!   所以她不能回應。   ——如果,當初她開口說上哪怕一個字,是否如今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人心是弱小的,但人心又是強大的,往往一念之間便可天翻地覆。   這一瞬,她看著自己親手在他胸前刺下的封印,心如刀絞,竟不能語。   戰爭還在繼續,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風、惡靈的嘶叫、萬丈之下橫流的滄海,一剎那彷彿都靜止了,時間彷彿從此凝固了。   金色的巨鳥在微微地顫抖,彷彿也在同一時間陷入了不能言語的悲痛之中。   慕湮長久而靜默地佇立在伽樓羅的機翼上,高空的風吹動了她的髮絲,她的神志正在迅速地消散——極北的歸墟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召喚著這個流離於六道之外的靈魂的歸去。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雲荒的大局雖未真正的平定,但她的時間已經耗盡了,勉強凝聚起來的靈體已經再無法維持更長時間了。她只能走到這裡了……剩下的路,需要其他人來繼續。   「白瓔,過來……」她勉力開口,看著那個白衣女子,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微弱地吩咐,「凝聚后土所有的力量,把你……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   白瓔愕然地看著師父——她臉上的生氣正在迅速消散,重新變得冰冷、僵硬。   「用后土的力量……封印住它。」慕湮輕聲對著弟子囑咐,聲音已如游絲一般,「我的力量不夠了……方才設下的五劍邊封之術,不足以長久地……長久地封住魔。」   「是!」白瓔明白過來,含淚在師父面前跪下,取下自己右手上的銀白色戒指,捧在掌心,默默念起召喚力量的咒語——在白族女王的祝誦聲裡,后土神戒逐漸煥發出柔白的光芒,向她的指間凝聚。   巨大的力量開始凝聚,注入了這個小小的指環上,整個戒指忽然變得光彩奪目!   白瓔攤開手,將這枚銀白色的戒指輕輕戴上了同門那已經冰冷的手上——后土神戒和破軍的左手一接觸,陡然發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華!   彷彿冰火交融一般,破軍的軀體突然起了一陣奇特的變化——一層冰藍色的光籠罩了他的全身,迅速蔓延開去,彷彿厚厚的冰層一般,將他整個人封住了!   「主人!」瀟定定地看著這一切,失聲驚呼,「主人!」   「你不再有主人了,伽樓羅……他已經進入了永久的長眠。」慕湮的聲音飄忽如風,「他這一生,已經結束了……你,自由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慕湮的聲音已是微不可聞。輪迴之門再度打開,生死枯榮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將勉強凝聚起來的魂魄向著四面八方拉扯。在意識消散的一瞬,她回眸看了一眼兩位弟子,眼裡露出了悲憫而溫柔的光:「你們,要好好……」   一語未畢,一種極其潔白純淨的光華從她的身體裡四射而出,她的魂魄再度消解了,向著北方九嶷黃泉之路飛去,重新進入了下一個輪迴。   空中有風從極北處吹來,迴盪在九天上空,帶走了那蓮花一樣的潔淨靈魂。   歸墟之浪的聲音響徹了天地。   「不,不!」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陣戰慄,彷彿有什麼東西由內而外的碎裂了,「不許帶走我的主人!」   金色的光芒忽然大盛,彷彿疾風呼嘯,一道銀色的光芒從金座上閃電般的襲來,轉瞬將雲煥帶走了——在下一個瞬間,破軍已經重新出現在與瀟背對的金座上。   「不許……不許帶走他。誰都不許帶走他!」瀟哽咽著,淚水從眼角不斷地滑落,「我不會再有新的主人,我會一直守著他,不讓任何人帶走他。」   「你們,你們這些人,都給我滾開!」   強烈的金光從伽樓羅裡釋放出來,彷彿要把周圍一切都化為齏粉。白瓔一驚之下,立刻拔出光劍斜揮,格擋住了伽樓羅發出的攻擊。身子朝外掠出。   她在風裡急速下墜,一直到龍神橫過身來,一擺尾將她接住。   「還好麼?」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回過頭,她看到了真嵐關切的臉龐——剛剛擊退了無數鳥靈和征天軍團的空桑皇太子滿身是血,殺戮的氣息籠罩了雙眼,讓這個太陽一樣耀眼的男子恍如殺神一般。   九天裡如今空空蕩蕩的,半空裡的鳥靈都已經不見了,只有漫天的黑色羽毛狂舞著。   「破軍呢?」真嵐神色凝重。   「死了。」白瓔輕聲道,輕瞬又搖搖頭,「不,是被封印了——連著體內的魔一起。」   真嵐一怔,長長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辛苦你了。」   「不,是我師父封印了破軍。」白瓔抬頭看著頭頂漆黑的天際,眼裡似有淚水,「不……應該說,是她和破軍一起封印了破壞神。」   真嵐愣了一下,搖搖頭:「我被你說糊塗了。」   「反正,魔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白瓔舉起右手,「你看,我用后土神戒的力量將魔連著破軍的身軀一併封住了——神魔雙雙同歸寂滅,從此雲荒將再度進入和平的時代。」   真嵐看著她空空的無名指,眼神卻是不易覺察地一動。   「那些鳥靈呢?」白瓔轉頭問道。   「殺了。」真嵐手提辟天長劍,俯視著下界,皇天神戒在他的手上熠熠生輝,這一瞬,滿身鮮血、提劍站在龍背上的男子沒有了平日的嬉笑表情,神情嚴肅。   她忽然覺得不敢和他對視,低聲問道:「那……滄流人呢?」   「鎮野軍團在洪水中傷亡慘重,因為一直得不到破軍的指令,所以季航擅自決定,將剩下的部隊撤回了伽藍帝都。」龍神發出長吟,歎息著回答,「畢竟,看到自己的父母親人被困孤城,軍心怎能不動搖啊……」   他們在高空之上看著下界,黑色的大地上一片狼藉。   掃蕩一切的巨浪雖然已經開始退去,卻露出遍地的慘烈景象——雲荒大地上,海浪過處屋舍倒塌,良田毀壞,牲畜死亡,已經看不到活人的影子……那些猶自在滔滔洪水中搖晃的危房裡,已經可以看到屍首浮出。   就在兩人微微錯愕之間,伽樓羅瞬息移動,朝著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遁去——不等他們決定是否要去追趕那一架無人操縱的機械時,龍神發出了一聲呼嘯,閃電般地擺尾衝向了腳下的大地,張開了巨口,只是一吸,那些四處橫流的水便化為巨大的水柱,倒吸而入。   龍神在洪水之中展現了它作為海之神祇的力量,盡力挽回因為海皇的原因而造成的災難。   「也罷,」真嵐歎道,放下了劍,「在這個時候,還有比追窮寇更重要的事。」   空桑皇太子和太子妃隨著龍神急速地飛掠,並肩用法術築起一道道堤壩,阻止那些肆虐的水流,同時也揮劍砍開一道道深深的溝渠,讓那些積蓄在大陸上無法及時回到大海的水流回到鏡湖之中。   他們乘著飛龍縱橫水上,看到大地上的人們也正在極力對抗著這一天災。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以及空寂之山上的駐軍都積極出動了,在洪水裡救助附近的百姓——這一刻,盜寶者、滄流軍人、牧民,這些原來勢同水火的人們在災難面前互相幫助,配合默契。   「音格爾如此,也不算奇怪,」真嵐忍不住喃喃,「但是飛廉少將如此,實在令我吃驚,看來碧跟湘都沒有說錯——滄流人裡能出雲煥這樣的魔,自然也會有飛廉這樣的君子。」   「看啊……那邊是炎汐他們!」白瓔指著下方的某處——洪流裡隱約可見鮫人矯健的身影,正在將一個個被大水席捲的災民拉上高處。   那笙戴著辟水珠,跟在炎汐後面幫忙,也忙碌得像只小蜜蜂似的。   「這丫頭,真是……」真嵐看著那笙忙碌的身影,笑道:「也難怪皇天會選中她。」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問白瓔:「對了,蘇摩呢?」   自從驅趕著七海撲向雲荒後,風浪裡就再也沒看到過海皇的身影。這一場大戰能有如今的局面,多虧了海皇的相助,否則勝負實在難料。   他果然是如約歸來了……那麼,日後又將如何收場呢?真嵐看向自己的妻子,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   聽到真嵐的詢問,白瓔身子一晃,臉色「刷」地白了:「蘇摩他……」   「皇太子殿下,海皇歸天了!」龍神長嘯一聲,「海皇恪守了他的職責,犧牲了自己,為海國竭盡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如今已經回歸於天上了!」   龍神的聲音響徹天地,彷彿也在向整個天下宣佈著這個消息——滾滾洪流裡的鮫人們宛如被晴天霹靂劈中了一般,停下手裡的動作,仰望著黑色的夜空裡盤旋的神祇,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什麼?」真嵐失聲驚呼,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蘇摩……死了?   那個陰鷙、桀驁的傀儡師、那個我行我素的王者,居然已經死了?   他那麼冷酷而驕傲,從來都激烈地拒絕著強加到自己身上的王者身份,從來都不肯承認和接受應該承擔的責任,甚至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拋開了族人孤身遠赴海外……這樣的一個人,卻居然犧牲了自己,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他死了。」白瓔輕聲道,看向自己的雙手,「就在這裡……化成了霧。」她的臉色蒼白恍惚,隱約間竟然有某種末日到來的氣息。靠著連番血戰才支持到如今的心神陡然潰散了,她只覺得氣血攻心,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劇烈傷痛,一口血從口裡直噴出來。   「白瓔,白瓔!」真嵐急忙護住她的心脈,她卻只是緩緩伸出手,輕聲喃喃:「他死了……就在這裡,化成了霧,化成了霧……」   十三、冰封金座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整個雲荒的歷史在此轉折。   這一日,天崩地裂,滄海橫流,全境同時爆發了戰爭,從北方九嶷到西方帕孟高原、東方澤之國以南方葉城,甚至從九天到七海,無一倖免,四方大海的怒潮咆哮著撲上這片大陸,將其覆滅在水下長達一個時辰之久。而在怒潮退去後,雲荒大地依然被黑暗籠罩著,那些從海裡升起的黑色天幕封閉著日光,令整個大陸都陷入了無日的時代。   伽樓羅折翼而去,破軍自毀而封,海皇化霧而散……   空海聯軍向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發起了最後的攻城之戰,城中的征天軍團、靖海軍團在守將季航的率領下殊死抵抗,帝都內的各大門閥竟是空前團結,一致對敵。   戰爭進行了三日,卻堪堪只攻破了外圍的鐵城,留下滿地的屍首。   便在此時,真嵐竟然下令停止進攻。   「困獸莫鬥,」空桑皇太子勒馬返回,指揮大軍從海陸空三路,分頭包圍了這座孤城,神色平靜而冷酷,「且圍住葉城,切斷其對外的一切聯繫——等城中糧草斷絕,兵民疲憊,便可兵不血刃而勝。」   「是!」各部戰士領命而去。   「諸位,其實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對雲荒上的百姓及時展開救援,防止災後瘟疫的流行。」真嵐回過頭,看著六部之王和復國軍的高級將領,「所以,一方面我們需要圍困敵人以待時機,另一方面,希望各部能盡力抽調多餘兵力去往各地,協助當地百姓脫離災難。」   各部之王面面相覷,而復國軍的將領也大都沒有立刻回答,各有意外之色。   「那些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黑王玄羽忍不住嘟囔道,「就該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帝都。」   然而,龍神卻是回過頭,微微頷首,對著子民吩咐:「按皇太子說的去做。」   真嵐對龍神和大司命點點頭,便策馬離去,神色疲憊。   「奇怪,臭手怎麼現在還擺著一張臭臉?」那笙忍不住奇怪地拉拉炎汐的衣角,「你看,明明打了勝仗,卻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錢一樣!」   「皇太子是在為太子妃擔心吧。」炎汐輕聲歎道。   「太子妃姐姐?」那笙一驚,想起封印了魔之後白瓔就再也沒有露面,一貫開朗的少女也沉默了下去,咬著自己的小手指,「是……是為了蘇摩的事麼?」   炎汐點了點頭,神色暗淡。和所有海國的鮫人一樣,左權使的襟上別著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在為剛剛死去的王者哀悼。   「那……真的是沒辦法了,」那笙拉著炎汐的手,抬頭看著鮫人男子碧色的眼睛,「你想啊,太子妃姐姐該有多傷心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人死去!我都不敢想像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所以說……」她頓了頓,「所以說幸虧你是鮫人,比我活的時間長,我肯定不會死在你後頭——」   少女的眼神在這一剎那是憂傷的,彷彿第一次考慮到了那麼遙遠的事情。   炎汐看著她的眼睛,暗暗歎了口氣——鮫人的生命是人類的十倍,與異族通婚往往意味著開端美麗而結局淒涼的一生,便如慕容修的母親一般。   「啊,不說這個了,白白壞了興致,」苗人少女卻很快又高興了起來,「我還能再活八十年——將來的日子長得很呢!」她拉著炎汐,高高興興地向著鏡湖走去,「來,炎汐,我們去水上散步吧!」   她歎了口氣,撅起嘴看著天上:「只可惜沒有夕陽了。」   頭頂的確沒有日光,黑沉沉的天幕如同鐵一樣籠罩著大地。   ※※※   「海皇已經離去了,為何這『黑天之術』尚未消散?」大司命站在伽藍帝都的鐵城上,仰頭看著如墨的天穹,愕然。   「大概……是因為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吧。」龍神在空中盤旋著,歎道,「戰事未畢,冥靈又怎能見日光?想必海皇顧此一念,魂魄至今不曾散去。」   大司命動容,雪白的長鬚微微顫動,久久不能發一言。   ——這個空桑夢華王朝末期的重臣,一直對那個鮫人奴隸印象深刻。他記得那個少年被牽到白塔上時那驚人的美麗,也記得他上殿指證太子妃不忠時的冷酷,還記得在歸來後那個傀儡師複雜莫辨的眼神……   從來,和所有的空桑貴族一樣,他是從心底裡鄙夷這個鮫人的,甚或在支持皇太子的空海之盟提議時,也大半因為對局勢判斷的不得已。   他未曾料到,今日空桑一族命運的轉折會依仗那個奴隸的力量。   老人眼裡浮起一抹慚色,他急急用玉簡掩住了皺紋橫生的臉,轉過了頭去。   「不過,的確也要盡早設法讓族人重生了。等奪回了帝都,就讓六星匯聚,到九嶷的傳國寶鼎之前舉行儀式。這樣,所有的冥靈都會重回陽世,無色城便將再度封閉。如此,我們上百年的劫難,才算是過去了。」   龍神長吟:「六星呢?會隕滅麼?」   這句話問住了大司命,老人拿著算籌算了好半天,卻只是頹然搖頭:「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原來遵照力量守恆的原理,無色城打開的時候,需要以六王的肉身性命作為交換,而在無色城閉合的時候,六星完成了使命,便應該作為暗星隕落,消失在宇宙之間,亦不入輪迴,這本是命定的六星的歸宿。   然而,自從星魂血誓將星盤打亂之後,一切便變得不可捉摸起來,也就沒有了所謂的宿命了。冥靈之身的太子妃率先有了實體,六星的預言便已經名存實亡——而如今,誰又知道在儀式結束後,到底會出現怎樣的結果?   大司命拿著算籌,站在鐵城上怔怔地看著漆黑的天幕,彷彿在揣度著星辰運行的軌跡,過了半晌,他忽然搖搖頭,歎道:「那個海皇,還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居然以一己之力,逆轉了整個天下的宿命。」   宿命被打破,星辰被打亂,破壞神被后土的力量封印,神魔雙方終於第一次達到了平衡,雙雙同歸平靜,整個天地之間諸神寂滅。   雲荒,難道要從此進入「無神」的時代了麼?   ※※※   然而,比無神時代更早來臨的,卻是「無日」的時代。   海潮從四面八方退去後,遭到滅頂之災的雲荒大陸重新浮出了水面。一眼望去都是百廢待興的蕭條景象。   圍困住了伽藍帝都後,空海雙方將力量轉移,救援和重建在各地匆匆展開,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然而,唯有頭頂的黑色天幕,卻始終不曾散開。   空寂之城裡燈火闌珊,背後的空寂之山將巨大的影子投到了整個西方的天空,山頂上,那些亡靈的哭聲還在繼續,和大地上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的哭聲遙相呼應。   飛廉獨自佇立在寒冷的夜裡,在空寂大營的城牆上遙望東方。夜色裡只能看到白塔隱約矗立,卻始終無法看到塔下的帝都是怎樣的局面。   ——空桑和海國的聯軍,是否已經攻破了伽藍帝都?   季航和那些族人們,是否已經被復仇的異族們屠戮殆盡?   那些帝都倖存的百姓們忍受了多少恐懼災難,才從破軍手裡逃出一條命來,卻沒想到轉瞬又落入了另一場更大的災難裡!而空寂之城也是岌岌可危,等到空海聯軍攻破了帝都,必然會麾軍殺向這個滄流人最後的據點。   難道,滄流的國運在九十三年時便已經到了終點?   飛廉一掌拍向了城頭,生生擊碎了一塊巨石。或者,狼朗昨日提出的建議已經是唯一的可行辦法——必須離開這裡……如果不盡快帶著倖存的族人離開雲荒,返回西海,就會遭到全族覆滅的厄運!   昔日的軍中雙璧、門閥貴公子飛廉一身戎裝,站在夜風裡凝望著帝都,心如刀絞。   「很晚了,還不回去麼?」身後傳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一雙白晰的手將一襲大氅披上他的肩頭——明茉見他久久不歸,挑著風燈沿著城頭的女牆找到了他,「要小心身體,破軍已經死了,如果你再倒下了,我們還有誰可以指望?」   他回過頭,看到了妻子關切的目光。這個美麗活潑的門閥千金小姐,在這一年裡經歷過幾次生死大難,榮辱起落,如今已經在大漠風沙裡成長了起來。   「不!我沒有辦法。」飛廉忽然將頭深深埋入了掌心,靠在了冰冷的城頭上,聲音哽咽,「明茉,我沒有辦法……我在這裡想了很久,滄流的氣數已盡,根本無法挽回了……我只能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不,不要這麼說,飛廉。」寒氣漸重,在鎧甲上凝結出細小的冰花。然而,他的妻子卻將臉緊緊地貼在了他冰冷的鎧甲上,「努力到最後吧!就算真的無法逃脫,那也沒關係……最多,大家一起死在這裡。」   「不,明茉,」飛廉一震,輕輕地將妻子扶起,「我們不能留在這裡等死——我們得在空海之盟發動進攻之前,離開這座空寂之城。」   「離開?」明茉苦笑道,「能去哪裡?這個雲荒上已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下我們了。」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飛廉歎道,「我們泛舟回西海——前幾日我同意了狼朗的提議,已下令軍中秘密準備此事,一旦糧食器具準備妥當,便立刻拔營離開雲荒。」   明茉的身子輕輕一顫:「那……帝都裡被困的那些人怎麼辦?不管他們了?」   飛廉望向遠處黑夜裡的伽藍城,神色痛苦——將數十萬族人留在敵人的手裡,任其屠戳,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實在太過艱難。然而,此刻若再不做取捨,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飛廉輕輕拍了拍妻子的後背,吐出一聲歎息:「如果破軍此刻還在就好了……」   空寂之城外,一座金色的山巒矗立在黑夜裡,發出金屬的冷光——那是伽樓羅於夜色裡沉沉睡去的身影。   ——那一戰後,伽樓羅折翅敗落,瀟操縱機械勉強降落在空寂之山的腳下,與那個空了的古墓遙遙相對。或許,她明白主人最後的心意,知道他生命中最懷念的還是這裡,所以用盡力氣穿越了茫茫的大漠,回到了這裡。   因為艙室已經被利刃斬開,裸露在外,所以空寂之城的所有滄流軍人都震驚地看到,那個令天下震懾的軍人無聲無息地坐在金座裡,心口貫穿著一把銀白色的光劍,全身上下被一種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已經變得冰冷而僵硬。   破軍……破軍少帥死了!   雖然對這個可怕的獨裁者滿懷恐懼和憎恨,但所有的滄流人在此刻卻都感覺到了滅頂之災的來臨,知道本族的命運終將無可挽回!因為自破軍之後,冰族中已經無人可以和空桑、海國對抗!   獨立支撐殘局的滄流貴公子定定地望著那架龐大的機械,忽然想起了這是好友巫謝的畢生心血,不由一陣默然。   小謝,小謝……你窮盡一生心力,製造出了這樣一架接近「神」之力量的機械,到頭來,卻依舊無法挽救滄流一族的覆滅!   忽然,飛廉神色一動,疾步走到女牆前探身出去。黑夜裡,只見一襲黃塵席捲而去,似乎有誰趁著天黑悄悄地從側門出了城,一路奔向了那架伽樓羅!   火光一閃,映出了那人的臉。   「衛默?」飛廉大驚,看著巫謝的胞弟孤身策馬離開了空寂之城,向著那架伽樓羅奔去,「不好!」他一聲驚呼,隨即轉身奔下了城頭。   「飛廉?」明茉看著他翻身上馬,吃驚不已。   「我去阻攔那個傢伙!」飛廉雙眉緊蹙,「快,去叫狼朗將軍起來,立刻跟我一起過去——衛默想接近伽樓羅,只怕會出事。」   「好。」明茉臉色一白,立刻奔下了城堡。   追出三十里,便是空寂之山下的古墓所在。   飛廉策馬過去,發現荒野上的巨石中只有一匹空馬在遊蕩,而馬背上的衛默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心頭忽然湧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霍然抬頭看向不遠處歇息著的伽樓羅金翅鳥——巨大的機械在黑暗裡靜靜蜇伏,看不出一絲生機。彷彿隨著主人的戰死,它也封閉了自己的內心,默默地進行著自我修復。   一條黑影在呼嘯的沙風裡迅速地爬上了伽樓羅,幾個起落,便來到了伽樓羅的核心艙室,大步走向了那個冰封的金座。   「不……衛默,停下!快停下!」飛廉一抬頭便看到了伽樓羅機艙內的景象,不由得脫口驚呼,「快點兒下來!」   然而,衛默看著眼前的金座,眼裡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推動著,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是的,這就是伽樓羅的核心!誰坐上了這個金座,誰就可以成為伽樓羅的主人,可以操縱這架令天地為之失色的機械!   「雲少將,讓讓吧。」衛默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想將那個僵硬的人從座位上挪開。   「不!衛默,別動!」飛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聲驚呼。   然而,已經遲了。在衛默的手觸及破軍的一瞬間,整個伽樓羅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間甦醒了過來!伽樓羅發出一聲尖嘯,陡然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洞穿了那個冒犯者的雙手。   衛默一聲慘叫,重重跌倒在金座之下。   「瀟,停手……停手!」飛廉疾步奔了過去,對著伽樓羅嘶聲大喊,「別殺他!」   然而,還是遲了。聽到熟悉的呼聲,彷彿認出了是飛廉,伽樓羅停下了攻擊。但衛默卻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顫抖——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吸取著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想掙扎呼救,卻一動也動不了。   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瞬間枯萎下去,就這樣被一分分地吸去了生命。   當飛廉登上伽樓羅機艙的時候,同僚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有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將他瞬間凍結了——就如他面前的破軍少帥一模一樣!   飛廉驚駭地看著這一切,心潮澎湃——衛默原本是光耀無比的門閥貴族公子,僥倖躲過了破軍的屠殺和洪流之禍,卻不料現在竟遏制不住野心,試圖伸手去竊取不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斷送在這裡。   「不要奇怪,」伽樓羅的聲音在空曠的荒野裡響起,「我的主人取走了他的性命。」   飛廉驚訝地看向了那個一動不動的冰冷軍人:「雲煥?」   「是的,」瀟答道,「凡是敢於打擾主人長眠的,都將會被殺死——你也一樣,飛廉少將。所以,請不要觸碰主人。」   飛廉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分明已經沒有了氣息的人:「雲煥他……不是死了麼?」   「主人沒有死!」瀟的聲音略略提高,似乎有些激動,「他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飛廉看向了雲煥的胸口——那裡,五劍的創口居然首尾相連,構成了一個奇特的五芒星記號!冰藍色的光芒從中透出,彷彿一層冰一樣將金座上的滄流統帥封在了裡面,壓制住了他體內的金色光芒。   「他……是被誰封印的?」飛廉詫異地問道。   瀟的聲音很是低沉:「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這把劍……」飛廉看著插在雲煥胸口的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忽地明白過來,「是……是她麼?是『那個人』下的手?」   瀟沒有回答,伽樓羅發出了一陣微弱的震動,彷彿痛極的戰慄。   飛廉回過身,看著金座上的鮫人傀儡,輕聲問道:「封印何時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遠無法解開了……」瀟的聲音縹緲恍惚,帶著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那個人親手在他的胸口刻下了封印,而后土的力量又克制著他體內的魔性——兩種如此巨大的力量合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將其打破。   飛廉想起了當日和瀟一起聯袂營救雲煥時的情景,望著面前這個已經和機械融為了一體的鮫人女子,長歎一聲。   ——這,難道不是她心裡最希望的結果麼?   從此以後,能夠守望著那個人,再不分離。   飛廉轉過頭看著臉色寧靜的雲煥,苦笑道:「他倒好,這個時候還能如此偷懶,要知道,亡國滅族的大難馬上就要到了。」   瀟也歎道:「飛廉少將,主人已經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許因為曾經並肩戰鬥過,瀟對飛廉一直保持著尊敬和關切,並無絲毫排斥之意。   「我們決定離開雲荒,」飛廉凝視著雲煥,輕聲道,「這裡已無我們的立足之地——所以今日前來,也算是最後的告別吧。」   瀟身子一震,卻沒有說話。   飛廉低聲道:「瀟,你會跟我們一起回西海去麼?」   「我不會去。因為主人必定不想離開這裡——他說過,無論幾生幾世,他都會在這裡一直等待『那個人』的再次到來。」瀟的聲音頓了頓,「可是……帝都裡被圍困的族人呢?你要捨棄他們了麼?」   「是的,以我的力量,無法帶走他們。」飛廉臉色蒼白,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著雲煥被冰封的臉,「所以,我來這裡,也是想問問破軍最後一句話——他是不是真的要捨棄我們了?」   「住手!」伽樓羅陡然發出一聲驚叫,「不要碰他!他會殺了你的!」   然而,飛廉已經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冰封的手。他單膝跪在沉睡之人的面前,平視著他緊閉的雙眼:「雲煥,我知道你心裡滿懷恨意——但,如今你是不是真的要任憑我們死在各族的夾擊之下?在你師父的墓前,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就這樣撒手不管我們了?回答我!」   冰封的人沒有回答他這一連串激烈問話,依舊毫無表情。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飛廉卻也沒有遭到任何攻擊。   「主人!」瀟驚呼起來,隱隱明白了那個不能說話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麼,」飛廉喘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請你把力量暫時借給我,讓我去一趟伽藍帝都,把那些無罪的子民帶出重圍。」   金座上冰封的人還是沒有回答,面上卻有了微妙的變化。   「主人!」瀟驚呼一聲,感覺到了那個被封印的人某種情緒上的波動,不可思議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絕麼?您不拒絕?」   「雲煥!」飛廉平視著那張冰封的臉,「求你把伽樓羅的力量暫時借給我!如果你覺得我冒犯了你,就將我格殺在此吧!」   飛廉毅然伸出手握住了那個操縱伽樓羅的機簧。然而,直到機簧被扳下,伽樓羅發出起飛前的顫動,他依舊安然無恙。他鬆了一口氣,回頭看著那個曾是那麼暴戾、殘酷的軍人,不敢相信對方竟默許了自己此刻的舉動。   冰藍色的封印下,破軍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主人……」終於證實了雲煥的心意,瀟低呼了一聲。   ——是的,主人沒有拒絕!他在命令自己為飛廉而戰!   「瀟……多謝了。」飛廉轉身看向金座上的鮫人女子,聲音裡透出一絲欣慰,「沒想到如今,我們竟然是要第二次聯手行動了。」   伽樓羅發出了起飛前的鳴動,飛廉將手放到了機簧上。   「飛廉!」然而,一陣「嗒嗒」的馬蹄聲傳來,伴隨著一個狂怒的聲音。   那個隨後趕來的人飛馬奔過沙漠,來到了伽樓羅金翅鳥的面前,翻身下來,遙遙望著機艙裡金座上的飛廉,臉色霍然大變,幾步就跳了上來。他身後,居然還跟著一個嬌弱的女子。   「別襲擊他。」飛廉連忙阻攔了瀟的舉動,「我有話和他說。」   狼朗攀著金屬外殼,急速登上了伽樓羅,他幾步跨到了金座前,看著取代雲煥坐在那裡的飛廉,大聲叫道:「飛廉!你……你想做什麼?你瘋了麼?你難道想要……」   「不,不,你想錯了。」俊朗的少將微笑起來,「我不想成為第二個破軍——我坐在這裡,只是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來,「你以為憑你一個人,就能把那數十萬人救出來?你真是比破軍還狂妄啊!」   伽樓羅隱隱震動了一下,似有怒意。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我還是會盡力去做的。」飛廉低聲答道,「就是不能救回帝都的族人,起碼,也能暫時阻攔空海之盟的追兵,讓空寂大營裡的人安然離開。」   「你……」狼朗怔住了,卻無話反駁。   「狼朗,你聽我說,衛默已經死了,我離開後你便是空寂之城裡最高的將領了——所有的人性命懸於你手,不可有一絲馬虎,」飛廉凝視著空虛大漠裡長大的同僚,眼神嚴肅,「明日,你便帶領族人拔營離開,從狷之原去往西海,隨時準備渡海。我則會去帝都盡最後的努力,如果成功了,我們就一起離開。如果……如果我死在了那裡,伽樓羅也會返回通知你們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離開雲荒,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狼朗定定地看著這個巫朗一族的貴公子,緩慢而慎重地點了點頭,對於少將這個幾乎是赴死的決定,他出乎意料地沒有反對或者勸阻。他只是將手放在劍柄上,單膝跪下,斷然答道:「是,屬下領命!」   「好。」飛廉鬆了一口氣,臉上浮出一絲欣慰的微笑,「幸虧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在了臉上——黑夜裡,女子美麗而哀傷的臉出現在自己面前。明茉努力地攀上了伽樓羅的艙室,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他。   「明茉?」他看著自己年輕的妻子,滿臉驚訝。   「你一定要回來!」她的臉色死一樣的慘白,聲音卻是鎮定的,「否則,我一定會來找你……不管你是在帝都還是在黃泉。」   「明茉!」他一驚,「別說傻話!你才18歲,將來的日子……」   「沒有什麼『將來』的日子——如果你死了的話。」她卻截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道,「你要我在你死後再跟別人,是不是?我不會再承受這樣的折磨了……這一生,在你和破軍兩個人之間搖擺不定,我已經夠累了……」   她看著伽樓羅上的兩個男子,唇角浮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內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來,你只是在可憐我——」   「不,不是這樣的。」飛廉截斷了妻子的話,「明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和破軍都是軍人,都不過是戰爭裡的灰燼而已。而你會遇到更懂得生活和愛的男子,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然而,那個貴族女子只是凝視著他,眼裡露出某種悲涼的神色,緩慢而堅決地搖著頭:「每個人都有自己可以為之赴死的東西,我雖是女子,卻也一樣……所以當我下定了決心時,飛廉,請你就不要再阻擋我了。」   她忽然推開了狼朗,走到丈夫面前,俯下身親吻他的額頭,「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會阻攔你去帝都,也不會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會等著你。」   「飛廉……我知道你那時娶我,只是憐憫我罷了。可是……我卻是真的愛你啊,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她的唇冰冷而柔軟,聲音溫柔而悲傷。   飛廉抬起手,撫摩著她蒼白而美麗的面頰,輕聲歎了一口氣:「好,那就等著我吧——無論在哪裡,我們總會相見的。」   ※※※   黑暗籠罩了雲荒上空整整一個月後,孤守湖心的伽藍帝都終於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城內貴族雲集,各個世家大都有自建的糧窖,存著大量的嘉禾,因此糧食不曾匱乏。   然而,水源卻出現了危機。多麼可笑而可怕的場面啊——一座四面都是水的城市,裡面卻無一處可飲之泉!   彷彿是對之前破軍做法的嘲諷一般,如今空海聯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幽靈紅藫作為武器來對付滄流人。這種來自西荒赤水的幽靈紅藫沿著鏡湖水脈瘋狂地滋長,很快便將帝都內可供飲用的八十一口水井全部侵蝕了——而外圍的鐵城已經被空海聯軍攻陷,城內的滄流軍民無法出城汲水,只能困守其中。   缺水比缺糧更加可怕,只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伽藍帝都裡的滄流冰族已經到了山窮水盡、快要崩潰的邊緣。   這一場最後的攻堅戰役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緩慢而殘酷。   「殿下真是英明,」大司命忍不住讚道,「圍城之策勝過十萬雄兵啊。」   真嵐卻是面色陰沉,並不以此為喜:「當年我也曾在這裡守過十年的城,所以……如今攻守轉換,自然佔了便宜。」   大司命歎道:「所以,這真是天理循環啊!」   真嵐看著城中的景象,眼裡的光芒卻是暗淡的——城裡飢寒交迫的百姓哀號聲盈耳,慘烈可怖。他沉默地看了許久,似是不忍再聽下去,最終掉轉馬頭,進了無色城。   「已經連樹葉都扒光了麼?」站在鐵城的城頭,大司命遙望著禁城和皇城內的景象,眼裡有著報復的快意,「看來,接下去很快就要易子而食了吧?除了人的血肉,已經沒有任何含有水分的東西可以解渴了……我們當日的苦,總算也讓這批冰夷嘗到了!」   外圍的冥靈戰士沉默地看著城中的一幕幕慘劇,黑洞洞的眼裡沒有任何表懷,只有龍神默不作聲地游弋在伽藍的上空……   ※※※   光之塔下,一身帝王冠冕的青年用手支著下頜,正在閉目小憩。不知道是否四肢縫回去的時候出了點差錯,他此刻雖然恢復到了王者的狀態,卻還是坐沒坐相,一副自由散漫的樣子。   「真嵐,」海國的神祇對那個午睡的王者開口道,「我有話問你。」   「怎麼?」皇太子被冒昧來訪的客人驚醒了。   「你……」龍神看著他的雙目,微微一驚。那雙睜開的眼裡血絲密佈,頗為駭人,似是一連多日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   真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水面:「那些呼號聲,讓人不得安眠。」   龍神看著憔悴不堪的空桑皇太子,眼神意味深長:「看來,若是真的滅了城內數十萬的滄流人,你在餘生裡都將寢食難安了。」   真嵐沒有回答,看向龍神,臉色陰晴不定。   「一個月來,圍城已經初見成效,如今城內的滄流人已經困頓不堪,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龍神低聲道,「皇太子為何不下令軍隊發起總攻?只要一聲令下,這個世上便再也無『滄流』一族了。」   「我……」真嵐低下頭,看著手邊的辟天長劍,遲疑不決。   「皇太子為何猶豫?」龍神凝視著面前的年輕男子,眼神明亮,「請說出來——空海已經結盟,我們應坦誠相待才是。」   真嵐抬起頭直視著龍神:「是,在下心裡尚有猶豫,無法拔劍。」   「為何?」   「兵乃凶器,戰乃存亡之道,是故天下動盪,生死皆不足為奇。」真嵐手撫辟天長劍,看著上面星尊帝寫下的銘文,眼神複雜無比,「但……我不是先祖那樣的人,無法做到橫掃天下、血流漂杵而無動於衷。」   他搖搖頭,繼續道:「當我明白那一句話只要一出口,就意味著要奪去數十萬人的性命時,我就彷彿中了咒術一樣,怎麼也開不了口……多麼奇怪啊,按理說,我不該多想這些。想當初,冰族追隨智者滅我空桑時,下手何曾留情?上百萬的空桑百姓也就這樣被屠戮——而我自己,又何曾不是被他們生生車裂?相信外面的六部之王,個個都恨滄流人入骨,只等我一聲令下便會大肆屠城吧?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龍神靜靜看著他,並沒有開口。   「我非常、非常厭惡現在的自己……我的先祖用這把劍掃蕩天下時,何曾有過一絲猶豫?而我呢,卻連拔劍的勇氣都沒有。」空桑的王者看著海國的神祇,苦笑著搖搖頭,「可是,上面的那些哭聲和慘叫讓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你說得對,如果我真的下了屠城令,我在餘生裡必然無法安眠。龍神,請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真嵐殿下,原來你是一個如此軟弱的帝王……和你的先祖完全相反。」龍神忽地笑了,盤起了身子,「你無法做這個決斷,是因為負擔不起葬送千萬蒼生的責任。是不是蘇摩還在,你就不必如此痛苦了?這個困擾你的問題,他很快便會替你做出決斷……他可不會如此婦人之仁。」   「我也希望他還活著,」真嵐喃喃道,「起碼這樣,我就可以少聽一個人的哭聲了。」   此話剛一出口,他立刻便愣住了。   氣氛微妙而尷尬,片刻的沉默裡,有女子低低的哭聲從光之塔內傳出,悲涼而壓抑,一絲絲鑽入耳中,令聞者無不動容。   「那麼,」龍神低聲道,「你問過她的意見了麼?」   真嵐苦笑著搖頭:「她無法給我意見……」   龍神長歎一聲,半晌無語。   「西京將軍倒是給過我一些意見,」真嵐看著外面的水色,神色複雜,「畢竟是劍聖門下,他也希望不要殺害城中的無辜百姓。但城破之日,亂軍壓陣,又怎能分得清軍民?何況,我估計……無論是空桑這邊還是你們海國那邊,都不會贊同赦免他們吧?」   「誰說海國不會贊同?」   真嵐霍然抬頭,只見明月一樣皎潔的雙眼正在注視著自己——海國神祇眼裡,閃耀著某種智慧的光芒,似乎可以看到人的心底。   「你……你的意思是,你贊同赦免他們?」   「當然。」龍神低聲道,「你以為我會贊成屠殺?」   「可是……」真嵐不知是驚還是喜,喃喃道,「可是滄流人對鮫人一族曾……」   「但如今,不是連空桑人都成為我們的盟友了麼?」龍低聲道,「如果真的要追究,難道空桑人上千年來對海國所做的一切,會比滄流人這一百年來的少麼?」   真嵐一時語塞,只覺得汗顏。   「誅其首惡,脅從罔治——這根仇恨的鎖鏈,必須有一方忍讓後退才能斬斷它!」龍神開口道,聲音低沉而威嚴,「何況在破軍的治下,滄流的血流得還少麼?當年壓迫你我兩族的十巫都已伏誅,剩下的大半是和那段恩怨無關的百姓——難不成到了今日,真要動不動就滅族才能罷休麼?」   「可是,斬草不除根,恐會留後患,」真嵐喃喃,「若是將來滄流餘黨死灰復燃,我便要成為空桑的千古罪人了。」   龍神發出了一聲冷笑:「若要江山穩固,只有富國強兵才是唯一可靠的方法,而並不在於趕盡殺絕。皇太子,你若是為本族考慮得如此長遠,便該將我也格殺在此,以免遺留後患。」   「我……」真嵐一怔,再度語塞。   「為留名青史,光耀千年,便要縱容這樣慘絕人寰的屠戮行為?」龍神的聲音低沉而嚴肅,「皇太子殿下,你是否真的想要用滅族之血來染紅史書上關於你的記載?如千年前的星尊大帝那般?」   「不!」空桑皇太子憤然答道,「當然不。」   他起身在光之塔下來回走了幾步,眉頭緊蹙:「我只是擔心六部之王反對——當日滅族的屠殺如此慘烈,無色城裡百年來不見天日,族人的仇恨銘心刻骨,我若此刻下令赦免滄流餘黨,孤掌難鳴,定然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   「不,」忽然間,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至少,我是支持你的。」   「白瓔!」真嵐一驚,霍然回頭。   ——皇太子妃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扶著牆壁慢慢地走了出來。她披著白衣,臉色蒼白而恍惚。她看著自己的丈夫,輕輕將手放在了真嵐握著劍的左手上,彷彿是要阻止他拔出辟天長劍來,低聲道:「無論其他五王怎樣,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真嵐一震,只覺得一種感動從心底升起,滿滿堵住了咽喉,竟無法說出一句話。然而,此刻水面上卻起了一陣騷動,有刀兵出鞘的聲音,伴隨著緊張的呼聲:「滄流人?滄流人的援軍來了!」   「什麼?」龍神和真嵐齊齊一驚。   沒有什麼援軍,在浮出水面的時候,龍神和真嵐只看到了一個敵人。   沒有反攻而來為帝都解圍的大軍,只有一架金色的巨大機械從遠處呼嘯而來,懸浮在伽藍帝都上空,宛如一片巨大的浮雲遮蔽了整個城市。   「伽樓羅金翅鳥?」真嵐驚道。   ——雲煥被封印後,伽樓羅一翅已折,如今居然這麼快又飛了起來?難道伽樓羅之魂……那個鮫人瀟,這麼快又認了一個新主人?這怎麼可能!   城裡的滄流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破軍!破軍回來了!伽樓羅回來救我們了!」   隨著興奮的歡呼聲,伽樓羅底艙的門無聲地打開了,無數條粗大的銀索從中飛落,垂向被圍得跟鐵桶似的帝都。伽樓羅裡發出了巨大的聲音,響徹黑暗的天宇:「讓平民先上來,軍隊繼續守城!」   「天啊……」聽出了那個聲音,城頭上有人低低驚呼,「飛廉?」   碧望著夜空裡的金色伽樓羅,露出了震驚的神色——從那短短的一句話裡,她便認出了坐在伽樓羅機艙裡的操縱者是誰。   她臉色蒼白,身子晃了一下,幾乎從城頭落下。   ——在空寂之城匆匆見了一面後,很多話還來不及說,她曾無數次想像能有重逢的機會,能將一切說個清楚,卻不料,竟然會在今日這樣的情況下再遇到那個人!   「他想轉移城裡的那些冰夷!」大司命失聲驚呼。   然而,龍神和真嵐雙雙站在鐵城的城頭上,交換了一下眼神,卻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是飛廉少將啊……」真嵐喃喃,看向了夜空。   「是啊。」龍神的神色也是無比複雜,「他居然孤身殺回來了。」   帝都裡一片沸騰,被圍困已久的百姓們看到了救兵,個個欣喜若狂,爭先恐後地朝著那些銀索撲過去,死死地抓住那一根救命在旦夕的稻草——垂落的銀索被迅速地拉起,向著底艙收去,每一根銀索上都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百姓。   「該死!那些冰夷想逃走!」黑王等不及下令,咬牙切齒地跳了出去,「別讓他們逃了!冥靈軍團,上去砍斷那些銀索!」   「是!」冥靈軍隊黑之一部齊齊出列,翻身上了天馬。   眼看敵方撲近,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呼嘯,金光從羽翼下激射而出,化為一道密集的網,將所有闖入它領域的冥靈軍團格擋在外!天馬被殺氣所驚,紛紛嘶叫著後退。只有黑王一馬當先,急速地穿越了攔截的光芒飛入網中,手起劍落,朝著一根銀索砍去。   粗大的銀索被一劍砍斷,銀索上無數的冰族人從高空中墜落,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哈哈哈哈!」黑王大覺痛快,不由放聲長笑,迅速揮劍砍向第二根銀索,「你們這些冰夷!今天就是你們的末日,都摔成肉泥吧!」   六部戰士呼應黑王的狂笑,大聲喝彩。   「住手!」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白光穿越了光網,攔住了黑王玄羽——空海雙方驚呼著看去,卻是多日未見的太子妃白瓔飛馬而來,一劍打落了黑王的長劍!   底下觀戰的六部戰士齊齊一驚,脫口驚呼起來。   「玄羽,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你覺得很痛快麼?」白瓔冷冷開口,臉上兀自帶著幾分憔悴,「黑王,你應該覺得羞愧!」   「這些冰夷罪孽深重,我恨不能讓他們死一萬次!」黑王咆哮道。   「你敢!」白瓔揮劍厲聲道,「有種去和城裡的滄流軍隊作戰!來這裡逞什麼英雄?」   黑王和白王在虛空中縱馬相對,雙方劍拔弩張,竟是誰都不肯退後半步——在他們頭頂,伽樓羅迅速將那些城中的百姓拉上去,藏入巨大的艙室中,同時不停地發出攻擊,將那些試圖闖過來的冥靈戰士擊退。   真嵐看著這一幕,只覺煩躁和怒意迅速湧起。   「都給我住口!」他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拔出了辟天長劍,一指伽藍禁城,「集中兵力,全力進攻內城!黑王和白王,都給我撤回來!」   「是!」空桑六王齊齊領命。冥靈軍團迅速出擊,以六部為單位開始了最後的攻城。然而龍神祇是在一旁看著,並未發一言。   「龍神……為何您不下旨,讓我們的戰士也投入戰鬥?」虞長老抬頭看著虛空裡的神祇,合掌喃喃祝誦,「為何您不下令讓戰士們一起攻擊伽樓羅?」   「不必戰鬥,」龍的聲音傳入了每一個海國將領的心中,「讓他們自己去戰鬥吧……不必協助空桑人。空桑和冰族都不值得我們為之戰鬥。事到如今,我們可以回歸碧落海了!」   回歸碧落海!   ——這短短五個字在所有鮫人心底激起了狂喜的浪潮,萬里外的故國彷彿發出了聲響,在召喚著這些遠離的遊子們歸去。   「海皇不惜滄海橫流覆滅雲荒,也要替你們打碎這個牢籠。如今,是大家回歸故土的時候了!」龍神的尾巴橫掃過天際,大聲道,「這個黑暗籠罩的雲荒已經沒有什麼讓我們留戀的,滄流人和空桑人的戰爭又關我們什麼事?空海之盟已經解散了……我們不屬於這裡,應該離開了。」   炎汐吃驚地看著龍神,不明白一貫寬厚仁慈的神祇為什麼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然而那笙撇了撇嘴,嘟囔:「離開也好,反正滄流人的軍隊都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如果要我看著你去殺那些滄流百姓,我還真的有點兒看不下去。」   彷彿醍醐灌頂一般,炎汐這才恍然大悟,卻沒有開口說話。   虞長老面有不悅之色,然而終究無法反抗神祇的決定,低頭行了一禮,喃喃道:「也罷……先讓他們自相殘殺去!我們先回碧落海,日後有機會,再殺回雲荒來找那些傢伙復仇也不遲!」   海國的諸位將領中,只有碧一直定定地凝望著伽樓羅,神色複雜——原來,就算是再次見面了,還是沒有機會說出心中想說的話。她想告訴他,那個青族孩子的下落,想告訴他自己心中真實的想法……然而,宿命一次次安排他們相逢和錯過,卻始終不曾給他們一個相互諒解的機會!   飛廉……飛廉,你,是否原諒了我?   如今的我,即將回歸萬里外的故土,從此以後,天涯海角永不相見。   「炎汐,碧,長老們,盤點人馬,準備拔營!」龍發出了命令,「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鮫人戰士們群情激昂,齊齊舉起了手裡的武器,對著南方大呼。   遙遠的碧落海發出了隱約的呼嘯聲,彷彿回應著自己子民的歡呼。回歸於藍天碧海之下,在珊瑚的國度裡盡情暢遊——這是幾千年來失去了故土和自由的鮫人們夢寐以求的生活!   如今,竟然真的等到了這一日。   「這群該死的鮫人!」黑王恨恨道——他在攻城之時偶然回頭,發現復國軍不僅沒有上前助戰,反而紛紛撤回了鏡湖大營,「這些卑賤的奴隸,果然不可靠,現在居然想袖手旁觀!」   然而一支飛箭呼嘯而來,洞穿了他的甲冑,令他不敢再分神。   「攻城!攻城!」真嵐手握辟天長劍站在鐵城的城頭,「所有人都集中起來,全力攻城!」   冥靈軍團回轉方向,撲向了禁城城頭,上下夾擊,想要攻克這最後一道防線。但那些背水一戰的滄流軍人卻彷彿困獸一樣咆哮著,不肯後退半分。   「殺敵!殺敵!」率領那些飢寒交迫的士兵死守城頭的正是季航,這個門閥庶出的子弟彷彿殺紅了眼,不顧一切地大呼著,「誰都不許後退!讓城裡的百姓先撤!聽著,今天誰若退後一步,滄流便亡國滅種了!」   似乎知道此刻已陷入了絕境,為了保住身後城內的族人安全撤退,滄流軍人們個個奮不顧身地上前迎戰,竟無一個後退。   鎮野軍團與登上城頭的空桑人貼身肉博,而空中,風隼和比翼鳥也迎向了冥靈軍團,上百門紅衣大炮被調集到城頭攢射,冥靈戰士虛無的身體被火炮震碎,隨即又重新凝聚。這一場戰爭殘酷而漫長,彷彿永無休止。城中的平民在瘋狂地撤退,而城頭的滄流軍人幾乎是在用自殺式的攻擊盡量拖延敵人前進的步伐。   講武堂的鐵血教導,在這樣的生死存亡關頭發揮出了極大的作用——那些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滄流軍人彷彿戰神附體一般,竟然撐著虛弱的身體,以寧為玉碎的態度一直搏殺下去,幾乎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去攀爬那些給平民逃生的銀索!   這樣的凜然、決絕的殺氣,讓空桑人都為之驚歎不已。   不見日月更替,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嘯。   城中的百姓已經逐漸稀少,等最後一條銀索收起來後,伽樓羅底艙的門無聲無息的閉合了,巨大的金色機械振翅長嘯,霍然一個轉身,飛上了九天!   「不好,它要逃跑!」黑王大驚,拍馬直追過去。   「小心!不要追!」真嵐一聲厲喝,只見伽樓羅陡然一個迴旋,發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直擊向追來的人——那種力量是如此強悍,竟然將黑王的整個身形都淹沒了!   黑王玄羽發出了一聲慘叫,從虛空中直墜下來,冥靈的身軀幾乎被震得碎裂開來。   真嵐回身飛速趕去,將其接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伽樓羅居然沒有對他發起攻擊,只是呼嘯著盤繞了一圈便離開了,帶著艙裡的數萬百姓。   「空桑之王,感謝你的手下留情。」一個聲音悄悄傳入了真嵐的心底,難道是伽樓羅在秘密傳話麼?   城頭上的血戰還在繼續。   不知道已經砍殺了多少個敵人,季航瘋狂而盲目地砍殺著一切試圖靠近自己的人,他的雙眼已經被血糊住了,卻依舊如瘋獸一樣地大聲狂呼,號令周圍的下屬和他一起戰鬥。   然而,漸漸地,身邊那些應和他的聲音也微弱了下去。   季航血流滿面,不顧一切地拚殺著,直到聽到了伽樓羅離去的呼嘯聲,他只覺得心中一寬,再也無法支撐,一刀劈空,整個人便從高高的城頭墜落了下去。   沒有為他驚呼和哀悼。   落地的瞬間彷彿極其漫長,一生中所有的片斷都慢慢地從眼前掠過——童年時的自己,被姑母提拔時的自己,勾心鬥角時的自己……門閥裡的種種腐臭和芬芳再度撲面而來,他忽然覺得極其疲倦,輕輕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其實,能有這樣一個結束,已經很好了。   他這樣出身貧賤的人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戰死,已經是少年時不敢夢想的結局。他並不是適合當族長的人,握刀的手不擅爭奪,尚有溫暖的感情不能應付那些權謀。   在頭顱撞到鐵城堅硬地面的瞬間,他恍惚間居然有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這樣熟悉的氣息……童年時的故鄉鐵城啊,我掙扎著從你這裡離開,進入了禁城和皇城。直到數月之前當上了一族的族長,還曾以為一步踏上了雲霄。卻沒料到如今,在最後一刻,我卻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懷抱。   看來,我這個出身貧賤的孩子,還是更適合這裡……   真嵐站在城下,遠遠地看著從高城上力竭而落的滄流將領,緩緩低下了頭,掉轉劍柄指向地面,不易覺察地致意——無論與冰族有著怎樣的世代深仇,但,作為一個戰士,他們最後的死亡卻是榮耀無比的。   空桑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間,凝視著這最後一場大戰的結束,眼裡充滿了深深的悲傷。   「稟殿下,禁城已經攻破!」有下屬奔來,跪告。   他點點頭,翻身上馬,大呼:「入城!我們回家了!」   「天祐空桑!」巨大的歡呼聲響了起來,空桑六部齊集在城頭,看著轟然洞開的禁城城門,一起舉起了雙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聲,然後彷彿瘋了一樣地爭先恐後地奔入,踉蹌著跪倒在久別的土地上,親吻著泥土。   彷彿被這樣的歡呼聲驚動了,連籠罩天空的黑暗都開始有了退卻的跡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馬停在虛空裡,俯視著帝都裡萬眾狂歡的景象,眼裡卻沒有絲毫贏得最後勝利的歡喜。   一百年後重新奪回這裡時,每一寸土地裡都滲透了血的味道。   十四、光輝歲月   伽藍帝都的最後一戰極為慘烈,空海雙方聯手圍困禁城多日,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城中四十餘萬人在城破之日只餘不足萬人——滄流十多萬軍人戰死,近十萬百姓被伽樓羅金翅鳥帶走了,而剩下的十餘萬人,卻是生生死於饑寒和戰亂。   空桑皇太子站在城頭,看著最後一道城門被撞開,戰士們洶湧而入,對窮途末路的敵人進行最後的清剿,發出狂喜的歡呼——埋藏百年的仇恨終於在今日爆發了,這種爆發出來的憤怒和憎恨,令整座城池都在顫抖。   ——戰爭進行到這個時候,已經是一場屠殺了。   真嵐看著族人狂呼著衝入帝都,看著報仇雪恨的一幕在眼前上演。然而,他眼裡沒有絲毫的快意,手指顫抖著握緊了辟天劍的劍柄,血、復仇、殺戮的腥味刺得他不能呼吸。   禁城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到處都是倒塌的、佈滿了亂箭的房子,火苗在那些房子裡明滅地燃燒,伴隨著鮮血和脂肪燃燒的味道。這一座城池,在相隔了百年之後,再度遭到了滅頂的災難。   「媽媽……媽媽!」有孩子淒厲的哭聲傳來。真嵐回過頭,看到那個衣著華麗的婦人橫死在大路旁,頭骨破裂,面容扭曲,手裡卻緊緊地握著一截斷裂的銀索——顯然,她是在抱著孩子攀爬上伽樓羅逃生時,銀索因為承載不住那麼多人的重量而斷裂了,於是這一對母子就從百尺的高空生生摔了下來。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儘管母親摔得腦漿飛濺,而懷裡的孩子卻只是擦破了點兒皮。   「十巫!」認出了那個女人衣服上雙菱形的族徽,空桑人發出了一陣怒喝,無數戰靴朝著那個孩子踢去。   ——彷彿知道死亡就在頃刻間,那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兒停止了哭叫,靠著母親的屍首,用冰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沒有面孔的冥靈戰士。   那雙稚嫩的眼睛裡有憤怒,有悲痛,卻獨獨沒有恐懼。   「住手!」在刀劍一起舉起的瞬間,卻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都給我住手!」   「太子妃!」所有的刀劍頓時歸鞘,戰士們齊齊俯首。   「戰鬥已經結束了,」白衣白髮的女子攔在了士兵面前,聲音低啞,「勝利已經到來,可以收起你們的刀劍了,戰士們!屠戮婦孺不是空桑人的光榮。」   冥靈戰士們沒有回答,彷彿還在和內心的憤怒憎恨做著搏鬥。   「收起刀劍吧。」王者的聲音忽然響起,抵達眾人的耳畔,「戰鬥的確已經結束了。」   倒轉辟天長劍,「刷」的一聲歸入鞘中,皇太子真嵐從虛空中落下,踏上了百年未曾踏足的伽藍帝都的地面,聲音威嚴而低沉:「所有人,歸隊。」   「是!」雖然心有不甘,但畢竟不敢違抗皇太子的命令,六王低聲領命。白瓔看了真嵐一眼,手輕輕扶上了光劍的劍柄,對著丈夫悄然頷首致意。   「謝謝。」她在他走過自己身邊時,輕聲道。   「不用。」真嵐的唇角微微揚起,「你看,我——」然而,話音未落,他的臉色忽然變了,來不及多想便一把將妻子猛然往路旁一推,隨後側身覆住了他。只聽「嚓」的一聲響,一道銀光直接釘入了他的後背!   「殿下!」四周的戰士齊齊回首,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驚呼聲。   那個十來歲的孩子手裡握著一支從母親屍體上拔出的箭,死死盯著他們,冰藍色的眼珠裡透出了某種令人恐懼的光芒。   「誰說戰鬥結束了?才沒有結束!」那個孩子握著箭,對著空桑的王者大叫起來,聲音顫抖而憤怒,「還有我呢!還有我呢!只要有一個冰族人還活著你們就沒有贏……你們這群殺不盡的卑賤的空桑人!」   軍士嘩然,四周傳來一陣刀劍出鞘的可怕之聲。   然而,空桑皇太子看著那個站在母親屍體前的孩子,眼前卻湧出了某種痛苦的光。搖了搖頭,阻止了周圍軍士的異動。   是的……沒有結束。永遠也不會結束。   冰族和空桑,這兩個民族本是同根而生,卻在幾千年裡背道而馳,越走越遠,最終成為誓不兩立的敵人。兩族間的仇恨已經綿延了上千年,葬送過成千上萬的人,如今也不會終結——它還會延續下去,驅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手握武器,前赴後繼地投入戰鬥,相互廝殺,直到最後一個人死去!   這一瞬,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攫住了空桑的王者,真嵐望向白瓔,兩人的眼裡都有著悲痛的光芒。   「可惡的冰夷小崽子……」黑王玄羽怒極喃喃,手裡的長刀錚然出鞘。   「不!」白瓔回過神,飛身撲出,在千鈞一髮之際格擋住玄羽。然而身後卻隨即傳來稚嫩的慘叫和怒罵——後面的士兵一見黑王帶頭,立刻便朝著那個襲擊皇太子的孩子撲去。   「不,不……」白瓔失聲喃喃卻無法直視戰士們憤怒的眼睛。   「呸,空桑人!」那個孩子在冷笑,帶著冰族軍人特有的冷酷表情,「聽著,才沒有結束呢……才沒有結束!」   空桑戰士被徹底地激怒了,長矛瞬間刺穿了孩子的身體,將那個小小的身體挑在矛尖上,拋向了天空。   孩子的血從頭頂灑落下來,六部發出了瘋狂的吶喊。   那是怎樣一種仇恨……世代相傳,深刻入骨。   「媽媽。」那個孩子掉落在母親腳邊,輕輕抽搐了兩下,便沒了氣息。   白瓔摀住臉,不忍在看。   剛剛平息下來的事態再度激化了,孩子的死點燃了原本已經準備束手就擒的冰族人的怒火,雖然已經是筋疲力盡,但是所有倖存的冰族在城破之後陡然聚到了一起,隨手拿起一切能拿到的東西,發出了困獸一樣的吶喊,和包圍他們的空桑士兵纏鬥在了一起。   局勢急轉直下,六部戰士也重新拔出了戰刀,衝向那些暴亂的人群。   這已經是一場眾寡懸殊的鎮壓和屠戮,殘留在城中來不及撤退的大都是老弱孩童——沒有武器,赤手空拳的人們甚至撿起了石頭和木塊,擲向那些入侵者。   而空桑戰士騎著天馬,長刀揮舞之外,血肉橫飛。   「住手!」真嵐再也無法看下去,踏前一步,厲聲大喝,「都住手!戰爭已經結束了!」   但是殺戮和復仇令所有的空桑人彷彿瘋了一樣,爆發的怒喝和慘叫將他的聲音淹沒了。   「不,殿下,您無法令他們在此刻住手,」大司命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身後,低聲道,「百年來,戰士們心裡積累了太多的恨意,必須要用敵人的血才能澆滅,就算您是君主,但若是此刻背離了民心,恐怕……」   真嵐一震,握緊了辟天長劍,久久不語。   王者必須順從人民的呼喚和意願,可是,又有誰來關心他內心的意願呀?   仇恨的力量,是不是永遠都那麼強大?   ※※※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黑暗依舊籠罩著天空,而雲荒大地上的戰塵終於落定了。   血腥的最後一戰後,伽樓羅金翅鳥帶走了大半帝都的冰族,飛向了西荒盡頭,和空寂之城的族人會合。在飛廉和狼朗的帶領下,這一部分劫後餘生的冰族人趁著敵方尚未追殺而來,不顧危險,駕舟入海,離開了雲荒。因為在洪水之中受過對方的恩惠,沿路的西荒部落破天荒地沒有為難這些窮途末路的冰族人,任憑他們穿過了大漠和猛獸橫行的狷之原,回歸那曾經漂流過千年的西海之上。   而伽藍帝都裡剩餘的冰族人面對強敵,頑強抗爭,最後竟無一人投降。   入城的時候,萬眾歡騰,空桑的六部之王坐在高大的駿馬上,在戰士的簇擁之下回到了故國帝都,個個眼裡都含著激動的淚水。頭頂的黑夜還在繼續,冥靈們點燃了無數蠟燭,照徹了這座被血淚浸泡了百年的古城。   六王在伽藍白塔的廢墟前齊齊下馬,跪倒在地,個個泣不成聲。太子妃手撫泥士,輕聲向著戰死城下的父親禱告。   是的,是的……歷經百年,她終於重新回到了這裡。   當年的戰鼓還在耳邊擂響,異族的鐵蹄聲還在鏡湖的水面上迴盪,年老的父親白髮蒼蒼的頭顱似乎還懸掛在城頭上——一切的血和火,似乎都並未遠去,然而,當她跪倒在伽藍白塔的廢墟下,滿含熱淚親吻這片染血的土地時,無論這個國家還是她自己,都已經是劫後重生。   而在空桑軍團入城的時候,復國軍戰士悄無聲息地撤離了伽藍帝都,在龍神的帶領下回到水底深處,為回歸萬里之外的碧落海做著準備。   即便是曾經默契配合過,但長達千年的壓迫和奴役打下的烙印無法消除。兩族之間積存了太多的敵意,一旦共同的外敵瓦解,那些仇恨便會顯露出來,彷彿火藥一般,一觸即發。   作為海國的最高精神領袖,龍神也明白這一矛盾是多麼危險。然而,即使是神祇也無法迅速消弭這累積了千年的仇恨。因此,帶著族人從雲荒大陸上離開,回到那片碧海藍天之下,這也許是最正確的決定。   畢竟,能化解仇恨的,除了愛,或許還有時間。   ※※※   黑暗還在繼續,但雲荒大地的歷史卻已經出現了轉折。   入城後,六王齊齊出列,在白塔之下辭別皇太子真嵐,準備去往九嶷的宗廟,在傳國寶鼎前完成「六星」最後的使命。皇太子真嵐率領族人為六王送別,甚至對身為太子妃的白王也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因為他知道,這是她必須要承擔的責任和使命。   然而,當六部之王乘坐天馬離去後,他卻獨自站在白塔頂上凝望了北方很久,直至風寒露冷,依舊不肯離去。   他知道,大難過後,無色城重新閉合,空桑得以重見天日。那麼,作為冥靈的六星的使命便告完結,當年的誓願完結後,六位守護空桑六部的王者便將化為暗星隕落。   ——沒有輪迴,不入來世,永遠地消失在時空的黑暗河流中。   所以,在這次出發去宗廟拜祭前,六部之王都已經挑選好了自己的繼承人,唯有白族已然無一人倖存。   從此以後,六部便只餘下五部。   真嵐站在白塔頂上,被撞倒的白塔依然高聳,天風呼嘯。   他一直凝視著北方,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漆黑的天幕裡,再也看不見。   就如他不曾挽留她一樣,她在離別的時候也未說過一句眷戀的話。那個白族唯一的王,因為少女時代的某個錯誤為空桑浴血奮戰了上百年,才算是贖完了自己的罪。如今的她,雖然是六王之中唯一獲得血肉之軀的活人,然而,卻也可能是唯一一個死了心的人。   ——在那個人消失於怒潮之中後,她已然再無眷戀。   「請陛下不必憂心。」大司命站在身側,彷彿明白帝王的擔憂,低聲道,「白族和王族世代通婚,帝王之血千年來本就融合了母族的血統——若是太子妃也不幸死於六星之數,臣建議將來皇太子可將自己的一個女兒冊封為白王,與其他五部貴族聯姻,而使白之一族的血脈不至於斷絕。」   「什麼?」空桑的新帝王怔了一怔,忽然苦笑起來。血脈斷絕?這個教導了自己多年的太傅,以為自己此刻在考慮的是這種事情麼?   「不會有女兒,也不會有兒子,」他微微搖頭,聲音平靜,「因為不會有皇后。」   「殿下?」大司命怔住了,定定地看了王者半天,彷彿才明白了他話裡的深意,震驚得大叫起來,花白的長眉顫抖不已,「陛下您說什麼?您說什麼!」   「我說,不會再有新的皇后,」真嵐淡然答道,「如果白瓔死了的話。」   「殿下!」大司命重重跪倒在地,「白王死後您可以從各族裡遴選皇后,雲荒之大,肯定有足以成為皇后的高貴女子,或許——」   「不會有了。」真嵐斷然截斷了大傅的自豪感,「或許空桑有過無數個皇后,但千秋萬載,歷代各國,都不會再有第二個白瓔。」   大司命呆住了,脫口道:「可是那個紅衣的西荒女子……」   「什麼?」真嵐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師,您竟然偷看了我的水鏡?」   大司命佈滿皺紋的老臉紅了一下,「是,殿下。您在水鏡裡時時凝望的那個女子,難道不是您心裡最重要的人麼?她難道不足以成為新的太子妃?」   「最重要的人……」真嵐喃喃重複,語氣中忽然充滿了無奈。   「難道不是麼?」大司命反問。   「也算是吧。」真嵐苦笑起來,看著黑暗籠罩的西方盡頭,「在葉賽爾身上,我看到了母親血脈的延續……」   大司命怔住了,定定地看著空桑皇太子,彷彿對方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母親的血脈?」   「是啊,」真嵐笑了起來,「你以為是什麼?」   大司命臉色一白,想起皇太子的母親本是霍圖部的公主,被承光帝西巡時看中強行臨幸,竟然珠胎暗結,生下了承光帝唯一的兒子——後來的皇太子真嵐,而她的所有親從都留在了西荒,和皇太子再無相見之日。   「那個叫葉賽爾的姑娘……」   「是的,她是我母親的轉世,」真嵐搖了搖頭,凝望著西方,「我非常想念她……所以當我擁有了皇天的力量後,通過水鏡找到了她的今世。」   大司命終於明白過來,長久地沉默了下去,蒼白的鬚髮在夜風裡飛揚。沉默良久,他還是顫抖著嘴唇,勸說道:「陛下,您……您是皇室的最後一個嫡系子孫,難道您打算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斷絕麼?」   「那就讓它斷絕吧。」真嵐淡淡道,語氣中並無波瀾,「以血統來甄別一個人的高貴和低賤,本身就是可笑的——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西荒牧民的孩子而已。」   大司命還是不肯放棄:「可是若陛下無後,帝王之血的力量就要失傳……」   「帝王之血?」真嵐頓了一下,看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忽地笑了起來,「后土已經不在皇后的手上,那皇天又有什麼意義?如今的雲荒上神魔皆滅,從此將是『人』的天下,沒有宿命,沒有神魔,也不再有帝王之血。」   「破軍用魔的力量摧毀了一切,但他只知破壞卻無力重建,而我,卻要在廢墟上建立起一個新雲荒。老師,我想我這一生最重大的使命,或許就在於此。」空桑的新帝王立在塔頂,凝望著黑色的雲荒,聲音忽然變得低沉而決斷,「我已為此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但卻不包括要為了延續血統而娶一個陌生的女人。」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數日之後,無色城重新關閉,六王居然平安無恙地歸來了!   滄流歷九十三年十二月一日,在傳國寶鼎前,六王紛紛就位,開始完成「六星」之約的另一半儀式——天地的一切發生了逆轉,無色城再度打開,陰陽兩界開啟了,無數的魂魄從虛幻的世界裡被釋放出來。   鏡湖彷彿沸騰了一般,水面上一個接著一個地浮起了白色的石棺。而每一個石棺裡,都坐起了一個沉睡了百年的空桑人!   在冥界幽靈全數被送回了雲荒後,伽藍城在湖面上的倒影發出了一陣的扭曲,無色城的門重新閉合了,那個存在於虛無之中的城市一瞬間消失了。   按照上古書卷上的記載,在鏡像再度倒轉、生死重新復位的瞬間,作為祭品的六個王者的魂魄將被強大的渦流吸出,永久地封印在重新閉合的無色城裡。   在儀式完成的瞬間,九嶷神廟前的傳國寶鼎忽然發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過後,所有人驚駭地看到了這樣的一幕:傳國寶鼎裡的六顆頭顱齊齊反跳,準確無誤地接回到了原來的身體之上。六位王者震驚無比地看著這一幕,然而卻覺得靈體忽然被一種無比強烈的力量吸住了,情不自禁地朝著死去的軀體奔去。   只是一瞬間,六具已經死去多年的身體重新復活了!   六位王者怔怔地站在傳國寶鼎前,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作夢一般。   「原來是這樣……」只有白王白櫻抬頭看著黑色的天幕,喃喃,「因為宿命已經被改變了……是因為他的緣故啊……一切的宿命和預言,都已經化為了飛灰。」   在諸王都狂喜不已的時候,白族的女子定定地看著頭頂的蒼穹,淚水滑落:「蘇摩,蘇摩……,如今的你,是否已經返回了星辰之上?你是否依舊孤獨?為了完成這一切,你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啊……」   彷彿是回應著她的這句話,頭頂的陰霾忽然間散開了。   ※※※   在無色城閉合、十萬空桑人得以重生的瞬間,籠罩著雲荒上空的黑色天幕開始消失。那些籠罩了大地幾個月的黑幕從七個方向散去,回歸於大海。一陣輕風從遙遠的海面上吹來,迴盪在雲荒上空。   日光從雲層後四射而出,將久違的金色暖意灑向了大地。   當六王在日光下返回伽藍帝都時,整個城市再度為之沸騰。   六位王者乘坐天馬飛過鏡湖,降落在白塔上,手挽著手向著塔下的民眾致意。破雲而出的日光灑澆在他們身上,每個人都在地上投下了長長的黑色影子。   ——這,顯然已經是擺脫了冥靈之身和暗星之命的象徵。   在白塔頂上眺望著北方、等候了許久的空桑皇太子往前踏了一步,迎向了六位從天馬背上翻身而落屈膝行禮的王者,俯身將他們一一扶起。皇太子在扶起白王后久久凝望著也,竟然不肯鬆手。   「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他低聲道,聲音哽咽。   白瓔臉色蒼白,只是一笑,並沒有回答。   「天祐空桑!」大司命激動無比,帶頭匍匐在朱雀大街上,對著天空舉起雙手嘶聲呼喊。   「天祐空桑!」從無色城重返人間的空桑子民隨之跪倒在地,熱切地狂呼著,對著湛藍色的天空、白色的巨塔和塔上的諸位王者行禮,一起祝誦和歌唱,聲音越來越大,彷彿巨浪一起響徹了天際: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從天飛舞而降的高冠長鋏的帝君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祐空桑,國祚綿長!」   歡呼在迴盪,從雲荒的心臟傳出,隨著風傳遍了六合。   黑暗已經從雲荒上空退去,七海恢復了平靜,從白塔上看去,這片大難過後的大陸蘊藏著勃勃的生機。   真嵐凝望著腳下的大陸,眼裡有著難以掩飾的激動光芒。   「白瓔,」他握緊了她的手,一同走向塔邊,「你看,一個新的開始。」   然而,她沒有回答,那只在他掌心裡的手冷得可怕。她轉頭看向南方,日光照在她的臉上,重獲得新生的女子卻沒有絲毫生氣,宛如冰雪的雕像。   「是啊,只是新的開始,往往都在結束之後……」忽然間,真嵐聽到她低聲喃喃,語氣冰冷。   這一瞬,即使在日光下、萬眾歡騰之中,空桑的主宰者還是感覺到了一種透入骨髓的冰冷,不祥的預感如同閃電一般擊穿了他的魂魄,令他心驚不已。真嵐轉頭看著妻子的臉,彷彿想明白這一刻她心裡的真正想法。然而,她卻只是從他手裡輕輕抽出了手。   「聽說三日後,龍神便帶領著鮫人回歸碧落海,開始萬里的遷徒之旅。」白瓔輕輕地開口,聲音淡漠,「你會去和他們道別麼?」   「會的。」真嵐沉聲答道。   「那麼,」她微笑著看著他,「也一起來送送我吧。」   他怔住了,定定地看著她,彷彿一道霹靂從頭頂劈下,將整個世界在他們之間割裂開來。是的,是的,他早該想到會有這一日。她不會留下來,不會屬於他。在那個人他化為海潮的泡沫時,她的心便已經隨之而去,漂流在遙遠的大海上了。   曾經有一度,他以為她已經選擇了留下,作為空桑的守護者和他的妻子留下,他們會成為繼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後又一對偉大的帝后,他們將並肩開創新的時代,將這個千瘡百孔的雲荒從深淵裡拉上來。他們的名字,將被歷代史官書寫在史冊裡,萬古流傳。   ——這樣的結局應該是最寧靜而完美的。   然而,偏偏那個人卻做出了那樣決絕而激烈的行為,將她剛剛安定下來的心重新攫取而去,猛地扯向了天平的另一邊,從此不再屬於他。   如今塵埃已經落定,她雖然復活了,卻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側。   那個人,用生命作為代價,從他這裡永久地奪走了她。   「來送送我吧,真嵐。」白瓔看著他,笑容明亮,彷彿日光下的一泓春水。一笑之間,洗去了所有積累下來的蒼白和哀傷,冰雕一樣沒有生氣的臉轉瞬變得溫柔而寧靜。   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   他無法說話,只能定定地看著她,知道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白族已滅,沒有子民,也就不必有王。」白瓔微笑著歎道,「而我也終於贖完了昔日的罪孽,可以卸下所有的重擔……」   「是啊。」他看著她,最終只能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   白瓔撫著光劍,看著日光下百廢待興的大地,輕聲歎息:「真嵐,你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會成為比星尊大帝更偉大的帝王——因為他是殺戮之王,而你卻是重生之王。生的意義太於死,所以你注定比他偉大。」   「我不要成為偉大的帝王……」   真嵐搖了搖了頭。   我只想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   ——然而,面對著腳下那無數雙盼望的眼睛,這樣的一句話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   「你會成為最偉大的帝王,」白瓔凝視著他,「這是你的使命。」   「去吧,白瓔,」他的聲音輕如歎息一般,指向了南方的湛藍大海,「去那裡吧……做你想要做的事,不要再被任何事所羈絆。」   ——我曾經答應過你,當這些事情結束後,你就會擁有自己的人生。那麼現在,就展開你的翅膀飛去吧。   這個空桑,這個雲荒,已經束縛了你太久太久,如今,已經是斬斷這根黃金鎖鏈的時候了!   ※※※   滄流歷九十四年一月一日,在雲荒徹底收復後,伽藍帝都裡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儀式。   做了一百多年皇太子的真嵐正式舉行了登基大典,即位成為空桑的新帝王,也就是後世史書裡所稱的「光華皇帝」。新帝宣佈廢除滄流歷,改元號為「泰啟」,啟用了大批賢才,重新制定法典,冊封藩王,劃定疆土,推出了一系列的新措施,令整個百廢待興的雲荒大陸為之一震。   六合八荒為之震動,五部諸王到賀,西荒和東澤各部首領遠來朝覲,甚至連海國的龍神也前來祝賀。   雲荒歷史上被稱為「光明王朝」的時代由此開始。   然而奇怪的是,大典卻看不見本該成為皇后的太子妃的蹤影。百年來,那個一直站在真嵐身邊的白衣女子忽然消失了。太子妃白瓔在皇太子登基的那一日,悄然離開了帝都。她沒有參與白塔上的那一場盛典,她用風帽兜住了一頭雪一樣的秀髮,在萬眾歡騰之中離開。她回頭望了一眼白塔上那個金色的帝王,便隱沒在歡呼的人群背後,只餘下一個寂寞的背影。   廢墟之上的帝國復興了,然而金座上的王者是孤獨的,他沉默地看著手中的辟天長劍和無名指上的皇天戒指。   大司命站在他身側,沒有說話。這個看著他長大的老人,凝望著如今這位萬人之上凌駕天下的帝王,眼裡露出了悲哀的光芒。   ——一百多年前,身為大司命和太子太傅的他,為了平息朝野黨派的紛爭、保護王族血脈的延續,向承光帝進言,將這個少年從遙遠的西荒沙漠強行帶回,推上了繼承者的王座,卻不曾料想到,會給這個孩子帶來如此坎坷的一生。   自古以來,帝王之道從來都是孤絕之道。   殿下,你是否……在心裡一早就做好了準備?   ※※※   泰啟元年二月十五日,南方葉城入海口一片歡騰。   湛藍的大海幽深而廣袤,宛如一雙溫柔的眼眸,期盼著自己孩子的歸來——時間已經到了,潮水在退去,露出了一片濕潤的沙灘,聲聲海浪彷彿在召喚著族人的回歸。   龍神盤旋在空中,凝視著下面無數激動的鮫人。   「啟程吧……回到碧落海去!」海國的神祇在風裡發出了第一句宣言,響徹天地,「我的孩子們,回到你們的故鄉去吧!」   激動的歡呼聲爆發出來,震得海鳥紛紛飛起。鮫人們躍入了海中,在碧海色的水波裡追逐飛躍,朝著南方的碧落海奮力游去,雪白的文鰩魚和海鷗圍繞在他們身側,發出歡喜的叫聲。   「湘,汀,寒洲,寧涼……你們聽到了麼?我們回家了!」碧和炎汐帶著戰士在浪尖上浮沉,凝望著雲荒大陸,默默合起手掌,為那些為了今日而將生命留在了大陸上的同族招魂,熱淚盈眶,「所有人,在今日終於可以回到碧落海去了。你們的魂魄,請在天上化為星辰指引我們回家吧!」   碧在海中哭泣,全身顫抖。她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回頭去看西方那片蒼茫的大海——飛廉已經帶著族人泛舟海上,遠離了雲荒,這一別將永無再見之日。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其實自己並沒有真的殺死那個可愛的小女孩晶晶。鮫人的血雖然是冷的,但心其實並不是沒有溫度的。   不要再回想……不要再去回想了!   那些發生在戰爭中的愛情,都交織了無數的血淚,雙方都被巨大的洪流捲著,身不由已地錯過,再也無法回頭。   而那些跟隨著冰族一起離開雲荒的鮫人,雖然被傀儡蟲控制了神志,卻依然是他們的同族。他們的生命長達千年,卻不得不和可怕的殺人機械共同生存。不知道在他們漫長的餘生裡,是否還有和族人再見的機會?   ——而那個再見之日,是否又是兩族戰得你死我活的時候?   碧空中浮雲悠悠,千年的夢在這一日得以重圓,無數鮫人激動得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成千上萬珍珠落到了葉城入海口的水裡,明亮奪目,沉入了水底,以至於之後的十幾年裡,還不時有人在退潮後在這裡尋找珍珠。   一切,都充滿了回歸的喜悅。   新即位的空桑皇帝和諸位大臣也一起趕來,為曾經的敵人和同盟者送行。   真嵐站在岸邊,凝望著這一回歸的盛況。他身後有無數木蘭舟緩緩滑入海中——這是他讓神木郡和望海郡的三大船王世家趕製的一批木蘭舟,供那些體力不足和傷病的鮫人乘坐,以便他們可以和族人一起走完這萬里的歸家之路。   然而便在此刻,他卻在木蘭舟上看到了那一襲如雪的白衣。   船已經起錨,白瓔和同門師兄告別後,一個人站在船頭憑欄眺望,手裡執著一束芬芳的白薔薇。   「再見。」他用低得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出了這樣兩個字。   她卻在風裡輕輕一笑,手臂微微一揚。   木蘭舟猛然一震,船身從滑板上滑落入海,岸上的空桑戰士解開纜繩,巨舟乘風破浪而去,轉瞬間和那些鮫人們一起消失在了海天盡頭。   ※※※   「你在哭麼?」身後忽然有個聲音響了起來,有人扯住他的後襟,「臭手,你……你沒事吧?」   他無可奈何地回過頭去,強自一笑:「你怎麼還沒走啊?」   「就走就走,炎汐已經先帶著族人去了,我馬上要去趕上他——只是人家很擔心你嘛。」那笙歎了一口氣,「臭手,你要記住自己已經是皇帝了,不可以隨便哭的。」   「嗯。」他苦笑起來,看著那個丫頭,「知道了。」   ——來雲荒不到兩年時間,這個慕士塔格上的苗人丫頭卻已經長高了許多,然而說話的口氣卻還是那樣沒大沒小的。   「不過……」那笙歪著頭,看著他歎氣,「如果哭出來好受一點兒,那就哭吧。」   他一震,喃喃道,「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一直都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了,等它真正來臨的時候,卻還是……卻還是覺得這麼難受。」   那笙悲傷地看著他,扁了扁嘴,彷彿就要難過得哭出來了。   「不要難過,」她拍著胸脯,「我會替你照顧太子妃姐姐的。如果有一天,她想回來了,我一定會第一個來告訴你的!」   「不用了,我不會等她的。」真嵐眨了眨眼睛,「你告訴她,以後找老公可千萬不要以我為標準,非要找我這樣雄才大略、英俊瀟灑的人。否則一定會一輩子嫁不掉的。」   那笙怔住了,有點兒哭笑不得地看著他:「臭手,你……」   「丫頭,不要見過了我這樣的男人,眼界就高了。」真嵐一本正經地握著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勸道,「我看炎汐就已經很不錯了,配你綽綽有餘了。你不要再這樣纏著我了,好不好,啊?」   「臭手!」苗人少女終於按捺不住,憤怒地跳了起來,「你找死啊!我不理你了……你自己臭美去吧!」她戴著辟水珠,怒氣沖沖地跳進了海中。   凝望著她的背影,真嵐的唇邊露出了一絲笑意——無論如何,總算有人得到了最美滿的結局。   海風已經有些冷了,空桑的帝王凝望著南方,也不知站了多久,暮色漸起,海灘空曠而寂寥,茫茫大海上已經是一個影子也看不見了。   那一段持續了上千年的、血淚交織的歷史終於在他手裡結束了。   結束了……終於,走到終點了吧?   真嵐微微歎息,轉過了身。暮色降臨在雲荒大地上,宛如一道沉重的記憶閘門錚然落下,將海那一邊和大地這一邊的所有聯繫,猛然斬斷了。   西京在遠處凝望著這個自己的朋友,眼裡露出了一絲悲憫,在真嵐走過身側時,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嵐只是對著他微微一笑:「走!我知道你以前發過誓,除非空桑復國,否則滴酒不沾——如今大功告成,我們大喝一場吧!」   西京放聲大笑起來,重重拍著真嵐的肩膀,君臣二人在暮色中抱著肩離開了,只留下一路爽朗的笑聲。   尾聲、神寂   光陰荏苒,日子如流水一樣地過去了,三年、五年、十年、十五年……消失在碧海之上的人,一直沒有回來。   十幾年過去了,在光華皇帝的領導下,雲荒大地欣欣向榮,從那一場大難中漸漸恢復了元氣。大陸上的人口增長到了戰亂前的水準,洪水席捲過的土地上也開始產出糧食和桑麻,羊群和牛群繁衍發展,農耕漁牧逐漸興旺起來。   異族人慕容修受到了皇帝的重用,留在空桑為官,並迎娶了六部中紫之一族的公主紫姬,生有一子朔望。他不遠萬里派人去往中州,將母親紅珊接到雲荒定居。十年後,因政績卓著、才能出眾,他官至首相,位列文官之首;而大將軍西京成為武官之首,整頓軍務,重建了驃騎軍,並仿造前朝冰族的做法設立了學堂,遴選和培訓青年才俊。   在皇帝的大力支持下,赤王紅鳶不顧世俗的阻撓,毅然和留在雲荒大地上的鮫人治修喜結連理,不久便誕下了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孩兒。光華皇帝親自為其賜名「白葭」,並封其為白族的王儲,為血緣斷絕的白之一族選定了繼承人。連六王裡最年輕的青王也已做了父親,膝下兒女成行,鬢髮間有了霜華,卻和容貌盡毀的妃子恩愛如初。   西荒的風沙依舊漫天而起,牧民們重新回到了馬背上,薩朗鷹飛翔在頭頂,馬蹄聲響遍了大寺。   四個部落的族長管理著自己的疆域,各自之間平安相處。   霍圖部的女族長葉賽爾嫁給了族裡的第一勇士奧普,生了一個如紅棘花一樣美麗的女兒;曼爾戈部的女族長摩珂公主則和富饒的薩其部聯姻,重振了衰弱的部族;西荒漸漸擺脫了荒蕪和貧瘠,連遠在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也有了自己的領地,開始取代葉城的那些商人,成為中州商人生意上的最大賣主。在音格爾的不懈努力之下,他的妻子閃閃終於在北方的九嶷尋到了妹妹晶晶,一家人在烏蘭沙海的銅宮裡團聚了。   一切都在慢慢地復甦,宛如一顆伸展開枝葉的大樹,欣欣向榮地成長著。然而,唯一枯萎下去的,只有那個坐在光耀階梯最頂端的、至高無上的帝王。   十幾年來,為了帶領雲荒走出戰亂的陰影,真嵐一直勤於政務,傾盡了全部心力。自從白瓔離開後,在位多年的光華皇帝一直未曾冊封新的皇后,甚至並未像歷代帝王一樣設立後宮。他長年居於白塔下的紫宸殿,日復一日地處理著國務軍政,絲毫不敢懈怠,殿裡燈火經常徹夜不熄。   昔年那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已經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個被萬眾稱頌和景仰的帝王,如同日光一樣輝煌奪目,被載入史冊。   泰啟十年,光華皇帝率領百官駕臨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打開九重地宮,拜祭了百年前慘遭冰族殺戮的空桑人。他舉行了盛大的法事,在九嶷巫祝和諸王的幫助下,用皇天神戒上的力量打開了地宮封印,將那些被鎮壓多年的空桑冤魂釋放,度其前往彼岸。   那場法事一直舉行了三日三夜,空寂之山上冤魂的哀泣聲才慢慢斷絕了。   彷彿是耗去了太多的力量,光華皇帝在走下祭壇的時候忽然踉蹌了一下,神色委頓,幾乎失去了知覺。雖然後來經過太醫診斷,確定只是因為長久的操勞而導致了身體的虛弱,並無大礙。   但是從那次之後,皇帝的身體便漸漸顯露出衰弱的跡像。   因為帝王之血沒有後嗣,為了保證光明王朝的延續和大陸的穩定,他開始在雲荒各地的官員裡選拔英才,留意各族裡的新秀。   而更多的時候,他會一個人登上伽藍白塔,一呆就是一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只知道他一直長久地眺望著南方的大海盡頭,彷彿等待著什麼。   然而十幾年來,除了海面上吹來的風,以及每年到葉城的潮汐,海面上空無一人。   ※※※   那一日,處理完手邊的事情,他再一次登上了伽藍白塔的頂層。或許是歲月不饒人,走上白塔後,他竟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彷彿這一次的攀登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被撞毀的白塔只殘餘了一半,然而那個高度依然足以俯瞰雲荒。而出於某種原因,即位十幾年來,他從未下令重建這一座空桑昔日輝煌的象徵。   腳底下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大地,錦繡繁華。如今正是春時,各處播種正忙,從東澤到西荒都滲透出一滴滴的綠意;葉城裡大約今日又是開市之日,各方商賈雲集,喧囂之聲一直傳到了帝都裡;鏡湖上車舟往來頻繁……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百年之前,夢一樣繁華的王朝末期。   百年之中的幾次大難,幾度傾覆,有過無數的白骨和刀兵,滅族和復仇……而這一切,如今只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就像那些血和淚都不曾流下來過一樣。   ——除了那些離開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   真嵐長長地歎息,放下了手裡看到一半的《六合書》,抬頭仰望著天空——那些雲在湛藍的高空裡變幻著各種形狀,隨風舒捲。他懶懶地看著,日光曬得他渾身酥軟,昏昏欲睡。這日光,同樣也照著萬里之外碧海上的那個人吧?   這些年來,雖然政務纏身不能離開雲荒半步,他卻一直在關注海那一邊的消息。   不斷有使者從璇璣列島的海市返回,帶來了海國的各種消息;帶領族人回歸碧落海之後,龍神回歸於海天之間。臨走時,指定了復國軍的左權使炎汐成為新一任的海皇;而他的妻子,那個來自遙遠中州的苗人少女,也破天荒地成為了海國歷史上第一位異族皇后。   鮫人的壽命是人類的十倍,再見她應該已經是一個兒女繞膝的母親了吧,韶華漸逝,而她的丈夫、海國的新帝王卻依舊保持著與她第一次相見時的容顏,想來再過不久,從外表上看去,他們便赫然是兩代人了……然而,無情而強大的時光卻不能分隔他們的心。   在他們的孩子剛滿一週歲的時候,作為陸地上的帝王,他派人給海國送去了一份厚禮。新空桑王朝和新的海國之間,因為各自的王者都擁有一顆仁慈的心,所以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友好的往來——人的生命相對於大地和海洋來說微不足道,但只要他們還在這個位置一天,就會竭盡全力地設法去化解兩族之間持續了千年的仇恨。   一年前,海國的皇后那笙隨著使節一起來到雲荒,拜訪了空桑的帝王和昔日的朋友,還帶來了一對可愛的兒女。   那兩個分別叫做「澄」和「澈」的混血孩子,有著黑色的眼睛和藍色的頭髮,玲瓏可愛,也如母親昔年一樣活潑而調皮,一邊一個扯住了空桑皇帝的冠冕,不肯鬆手,輪番問著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而他們的母親只是在一旁微笑著,和西京、慕容修說著閒話,變得從容而沉靜。   ——在慕士塔格上初見那個蹦蹦跳跳的野丫頭時,誰能想到居然有一日她會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呢?這世上的種種際遇,也實在是太奇妙了啊……光華皇帝坐在塔頂上,恍惚地想著,從喉嚨裡吐出一聲低微得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合上了眼睛。   或許,海國對空桑根深蒂固的敵意,將會化解在這樣一對潔白無瑕的孩子的手上吧?   只是,一直沒有那個人的消息。   只聽說她隨著鮫人回到了碧落海,然後和長老們一起遠赴怒海,尋找海皇的下落。歷經苦難,終於在黑色的哀塔裡找到了想要找的人。   聽說當時的情景令所有人震驚不已——海皇的遺體被發現在一個巨大的魔法陣裡,那場可怕的祭禮已經結束,一根尖利的金色法杖刺穿了他的心,血已經流空。   龍神發出長長的歎息,鮫人們匍匐在死去的王者腳下,因為悲痛而戰慄。然而她卻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合掌面對大海默默祈禱了三天三夜,然後一個人走入了塔裡,悄無聲息地關上門,斷絕了和外面的一切聯繫。   這十年來,她沒有出塔一步,也沒有第二個人見過她。只有那笙經常穿過怒海去哀塔看望她,然而她躲在黑暗裡不肯出來,只是隔著門和昔日的友人說上一會兒話,便又沉默下去。如果不是每到滿月之夜,她會出現在塔頂凝望七海,所有人都以為她早已在黑暗的哀塔裡伴隨著那個死去的人一起枯萎了。   他想,她一定是在陪伴他吧?摒棄了一切外來的干擾,拋開了所謂的民族、地位、時間的約束,只是在黑暗裡默默地相守,彷彿想把他們一生中錯過的光陰全部彌補回來。   ——這是他們在有生之年未能做到的吧。   然而鮫人沒有輪迴,錯過便是錯過。那個人已經回歸於大海,化為星辰、碧海和浮雲,和天地合一,在碧海藍天之間自由自在地存在。可是活著的人又要獨自呆在黑暗裡,用多久的時光、多長的相守,才能把那樣深重刻骨的悲哀完全消解?   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   或許,真如她所言,終此一生,再無相見之日?   他曾經說過不會為她而等待,所以也從未徒勞地尋找她的下落,一直忙於國務和軍政,讓一生就這樣過去——起碼這樣的話,就不算是虛度。   時光倥傯,他們是飄搖的旅人。原來,雖然有長達百年的相守和畢生都無法斬斷的牽絆,但他們畢竟是有緣無分,在彼此的生命中,只不過是一個過客。   天各一方,時光飛逝,他們之間,已是如參商那般遙不可及了。   ※※※   光華皇帝靜靜地在日光裡合上了眼睛,白塔頂上寂靜無比,可以聽到來自大陸四方的一切聲音。有風聲,有濤聲,還有隱約的歌聲。   「縱然是七海連天,也會乾涸枯竭。   縱然是雲荒萬里,也會分崩離析。   這世間的種種生離死別,來了又去。   ——猶如潮汐……」   碧落海上的濤聲洶湧,大潮隨著夏季濕風的到來抵達雲荒,風裡傳來大地上人們的喧囂聲和歌唱聲,又到了一年一次的「海皇祭」了吧?   這種潮水在「無日時代」結束後的第二年開始出現,當時巨大的浪潮令所有的雲荒人為之震驚,以為去年那一場席捲大陸的滅頂之災又重新來臨。然而,那一場怒潮彷彿只是跋涉千里而來的旅人,雖然氣勢洶湧,卻在抵達葉城後慢慢退去了。   此後,來自碧落海的怒潮便一年一度準時造訪,每次的潮水都高達數十丈,而和這潮水有關的傳奇也在民間流傳著。   「碧落蒼茫水連天,此中血淚與誰言?千年未消海皇恨,一夜濤聲到枕邊。」   有人說是因為那個鮫人皇帝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陸上的那個女子,在死後還一直念念不忘,所以化為潮水一年一度造訪雲荒。   那一段被淹沒在動盪歷史中的事件漸漸浮出水面,在空桑民眾中私下流傳。對於那個昔年曾令全族蒙受恥辱,卻在百年中一直守護著空桑的太子妃,劫後餘生的族人都帶著各種複雜的感情。   然而,對於此事,空桑的皇帝卻是非常平靜。他以千古明君的胸懷坦然面對了這件事,不僅令史官將其如實記載入《六合書》中,更是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葉城舉行盛大的「海皇祭」。   那一日,空桑皇帝親自主持了典禮,憑海臨風,以酒灑落大海,安撫著怒潮中的那個海之魂,似是感謝,又似是帶著諸多複雜的感情。   既然獲得了皇室的認可,雲荒上的百姓便再無顧忌。漸漸地,每年的海皇祭便成了葉城最熱鬧的節日之一,吸引了來自大陸各方,甚至是遠自中州的來客觀看,「葉城觀潮」也成了雲荒的一景。   而明日,又是十月十五了。   塔頂空無一人,只有高空的風頑皮地掠過,吹起了他微霜的長髮。四周很靜、很靜,他一個人在白塔上仰天看雲,回憶著一生的大起大落、悲歡離合,輕輕撫摩著左手無名指上的皇天神戒,面容寧靜如水。   老了……原來歲月消逝得如此無聲無息。那些影子——那笙、炎汐、慕容修、西京、葉賽爾……一個一個地從他的腦海裡浮出來。然而,他竟然都已經無法清楚地回憶起他們的面容。   滄海橫流、天下動盪的時候,他們曾經在那場空前的動亂裡並肩作戰,守望相助地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而現在,那一段歷史已經成為了傳奇,連著其中的人們一起消失在了大陸上。   那些曾經生死與共的人啊,如風一樣流落到四面八方,再也無法相聚了。   江山如畫,諸神寂滅。   真是宛如潮汐一般,一來一去之間,空曠的沙灘上便什麼都不曾留下了。只有身邊的那束白色薔薇還在盛開,散發出和幾十年前一樣的芬芳。   光華皇帝抬起手,輕撫著那美麗的薔薇花瓣。由於秘術的作用,那一束花還保留著十幾年前的模樣,和當年她贈給他時一樣芬芳而鮮美。   這一瞬間,他霍然一驚,想起了多年前在先祖地宮裡看到的那四個字:山河永寂。   七千年後,在伽藍白塔頂上閉起眼睛的時候,他恍然明白了過來。   在打開星尊帝的王陵時,空空的靈柩裡只放著一面鏡子。在他拿起那面鏡子時,卻赫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鬢髮漸蒼的自己一身帝王冠冕,獨自坐在白塔頂上俯瞰雲荒,在孤獨中逐漸老去。   ——當時的他只看了一眼,就失去了冷靜,將鏡子狠狠摔碎在地。   十多年後,已經是雲荒主宰的他坐到了先祖的位置上,俯瞰著整個天下,卻發現昔日最害怕的一幕正在宿命一樣地上演。無論他如何掙扎躲避,都無法逃脫這樣的命運。是否帝王之道便是孤寂之道,這條路從來都只能容一個人孤身走到盡頭?   他曾經發誓絕不要有同樣的結局,他曾想不顧一切地掙脫命運的羅網,只為自己而活。然而七千年後,作為星尊帝唯一的後裔,他竟依然重蹈了這一覆轍。   一生戎馬,光耀千古,到最後,卻只是換來了一句山河永寂。   周圍很靜,風裡忽然有鳥類撲扇翅膀的聲音。   「到最後,果然還是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了啊……」曬到臉上的日光都彷彿失去了溫度,真嵐閉著眼睛苦笑起來,「原來還是逃不過——在那面鏡子上看到的東西,竟然全都要成真了。」   「是麼?」他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應道,「那面鏡子上到底有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只有寂寞……」他想也不想便如此回答。然而話一出口,臉上的表情忽然凍結了。不,這不是侍從們的聲音!而是,而是……   那一瞬他全身僵硬,卻不敢睜開眼睛,彷彿一睜開,便會發現自己處於幻境之中。   「鏡子上難道沒有我麼?」那個聲音繼續問道。   黑影投射下來,擋住了他面頰上的日光。風裡忽然傳達來了薔薇的芳香,宛如多年前海上分別時的那一刻。他終於再也忍不住,霍然睜開了眼睛:「白瓔!」   碧空湛藍,白雲舒捲,清風徐來,一襲如雪的白衣在風裡輕舞飛揚。   白衣女子俯視著他,面容寧靜——逆著日光,她整個人彷彿是透明的一樣,完全不真實。   他毫不猶豫地緊緊拉住了她的手,彷彿一鬆手這個幻像就會消失。   「是你麼?是你麼?」空桑之王喃喃道,一瞬不瞬地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聲音顫抖,「是你回來了麼?真的是你?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是我,是我。」那個披著日光的女子輕柔地回答道,「真嵐,是我。」   他凝望著對方,那張白髮下的容顏依舊美麗如初,竟和多年前分別時沒有任何不同。哀塔裡十多年寂寞黑暗的歲月,竟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她的容顏。   「你一點兒都沒變,看來,的確是我又在做夢了……」他不由一陣恍惚,微微苦笑,「我老了,白瓔,無法再等了。我已聽到歸墟傳來的召喚……你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麼?」   「真嵐,你是老了,連說話都變得這樣消沉。你應該知道輪迴永在,生死不過是過眼雲煙。」那個幻影歎道,帶著淡淡的悲傷,「難道是我的過錯麼?是我對不起你啊,真嵐……但願在下一個輪迴裡,我能再度遇見你。」   輕聲的歎息裡,有什麼東西落到了他的臉上,一滴又一滴,宛如碧落海上瞬間帶來的雨點。空桑的皇帝發出了深沉的歎息,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白瓔,真的是你麼?你……你是來和我訂立來世盟約的?」   「是的,當然是我。」日光裡的女子微笑起來,然而那個笑容卻猶如落日下的薔薇花,散出凋零前的淡淡清香,「真嵐,我的生命也已經到盡頭了,我曾經說過我們一定會再見……所以在大限到來之前,我從遙遠的碧落海趕來,赴你的一面之約。」   她握住了他的手,對著他微微一笑:「真嵐,我們的時間,都已經到了。一起去歸墟吧……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留下你一個人?」   ※※※   「泰啟十七年,帝於塔頂小寐,夢妃乘白馬自海上來,執手凝咽,為歸墟之約。隔日起,遂覺大限。下詔立紫姬之子朔為太子,令重臣與六王輔政。是夜月華如鏡,帝於湖中沐浴更衣,解劍獨坐塔頂,望空微笑,一夕乃崩。空桑帝王之血自此斷絕。   六合震動,日月暗淡。民聚於陵前,晝夜哀哭不息,采薔薇為祭,山陵三日盡白。」   ——《六合書·光華皇帝本紀·十二》   ※※※   九天之上,風在低回,吹過林立的尖碑,發出長短的聲音。   雲浮城裡寂無人聲,只有留守的三位女神靜靜地坐在高台上,凝望著白雲離合中的下界,手裡握著靈珠,長髮飛舞,面容寧靜。比翼鳥盤旋在她們身側,巨大的翅膀扇起九天的風,星辰如同鑽石一樣在她們身側沉浮不定。   浩劫過後,大地上的煙塵散去,重新露出了勃勃生機。新的君主登上王位,執掌天下,四海昇平,百姓樂業,六合八荒歸於平靜。   「都過去了,」曦妃長長歎道,「生死枯榮,流轉輪迴,如此而已。」   「這樣很好……一切都過去了。」魅婀凝望著那片大地,微笑道,「我們的少城主在下次轉生時,就會遇到一個繁榮穩定的盛世,不用再遭受顛沛流離的亂世之苦。」   然而,掌握著天地之間大智慧的女神慧珈微微搖了搖頭,發出了深沉的歎息:「不,沒有過去,一切還在輪迴之中。」   「千古一見的偉大帝王去世了,他將和他所愛的人前往歸墟,在下一個輪迴裡重新相聚。而在他的身後,那個新的帝王正如日初生,光耀四海。   「然而,日光照到的一切地方都有陰影:南方的海裡,積累千年的仇怨雖然已經漸漸淡薄,但仇恨的鎖鏈卻沒有被徹底斬斷;西海之上漂流的人們,依舊懷著一顆回歸故土的不死之心,日夜等待;而西方的狷之原……諸位,在那荒原的盡頭,你們可曾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山巒?   「不,那不是山巒,那是伽樓羅。在送族人泛舟海上後,為了斷絕追兵,伽樓羅苦苦相守,被長年累月的風沙覆蓋,漸漸化為了巨大的山巒。那座山裡燃燒著不熄的火,終會在某一日爆發。   「是的,它在沉睡,帶著可怕的殺戮力量,在等待著主人的再度甦醒。   「而那個冰封金座的人……不,那個冰封在金座上的魔,被最愛的人在心臟上刻下了封印,可是那一顆心卻不曾真正死去。   「他也在靜靜地沉睡,等待著下一個輪迴的到來,等待著那個能將他從封印裡喚醒的人——無論她將以何種面貌、何種身份出現在他面前,他都能在第一眼認出她。所有今生未完的心願都會種下來世的因緣,無論怎麼樣輪迴,都不能斬斷。   「曦妃,魅婀,要知道,靈魂是不滅的……鮫人的魂魄將歸於大海,與日月星辰共存。而雲荒上的人們會去往歸墟,再度輪迴。他們不會死,只是隔了幾十年,會以不同的面目和身份,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罷了。   「所以,一切都沒有結束啊!雖然已沒有了宿命,但輪迴依然存在,那些紡錘依舊在滾動,紡出的命運之線如縷不絕,相互羈絆和牽扯,代代不息。」   九天之上,長風過耳,呼嘯滄桑。   九天之下,九州遙望如煙塵,一泓海水杯中瀉,千年變更如走馬。   三位看過了千年滄桑的女神紛紛合起了雙手,表達內心的讚歎和敬慕。   真的,如果有來世,又該是怎樣一場相遇……   如果相遇,又該是怎樣一種結局……   ——沒有人能知道,哪怕是九天高高在上的神。   那些如螻蟻一般的生命,忽然間令那些凌駕於蒼生之上的神都為之歎息和震動——那些凡人的生命不過短短幾十載,一生如白駒過隙,然而他們卻在瞬息浮生裡不息地血戰和奮鬥、耕耘和收穫。用血、用淚、用生死和輪迴,與宿命對話,與諸神抗爭,在那一片土地上寫下了屬於自己的宏偉篇章,光輝奪目,可耀日月。   而如今,風起雲湧,滄桑過盡。   天地之間諸神寂滅,人治的時代已經到來。   (《雲荒正傳·鏡之終結卷·神寂》終)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