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序、雲浮   六合之間,什麼能比伽藍白塔更高?   唯有蒼天。   六合之間,何處可以俯視白塔頂上的神殿?   唯有雲浮。   雲浮城位於最高的仞俐天,飛鳥難上,萬籟俱寂。九天之上白雲離合,長風浩蕩著穿過林立的、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尖碑,發出風鈴一樣的美麗聲響。從雲荒大地上飛來的比翼鳥收斂了雙翅,落到了高高的尖碑上,瞬間恢復了浮雕石像的原型。   無數的尖碑矗立在雲浮城裡,一眼望去如寂寞的森林。   每一座尖碑底下,都靜默地沉睡著一個翼族。在這個浮於九天的孤城裡,所有人都在各自冥想和修行,或者靜悄悄地灰飛煙滅。   那些尖碑指向更高的蒼穹,上面刻著繁複的花紋。   每一個碑上的花紋大同小異:最頂上是一個象徵著太陽的圓,然後是平行的波紋,象徵著大地和海——在那之下,卻雕刻著一隻巨大的、正在向上飛翔的金色的鳥。那隻鳥展翅向著太陽飛翔,一步步超越了大地和海。   ——伽樓羅金翅鳥是她們這一族的象徵。   亙古以來,翼族就如伽樓羅金翅鳥一樣、一直在追求著力量的極限,從大地朝著太陽一步步飛昇羽化,從大地一直遷徙到九天上的雲浮城。   自古以來,她們就被所有陸地和大海上的人仰視,被冠上了神族的稱號。然而,嚴格的說,她們並不是神祇,她們這一族誕生在鴻蒙開闢之初,早於鮫人和空桑人而存在。他們生於雲荒七海外的雲浮島上,足跡卻遍佈整個海天,一度是天空下最驕傲的民族,在這一片天地之間留下了最初的腳印。   因為神的恩賜,他們擁有出眾的天賦。他們觀望星辰,記錄日月,播種和收穫,建造巨大的神廟、宮殿和尖碑——在海國的鮫人還剛剛從泡沫裡誕生、雲荒上的空桑人還在茹毛飲血的時候,他們已然創造出了輝煌燦爛的文明。   他們甚至可以用念力從身體裡展開雙翅,翱翔於海天。   然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們的心也越來越高:   他們不再甘於困頓大陸,而想探求九天之上的奧秘。   他們不甘於被星辰照耀——因為凡是被星辰投影覆蓋的每一個人,都會被宿命的流程所控制。   然而他們雖然可以飛翔,但憑著雙翅卻無法到達星星之上;他們生命長久,但是卻無法永生——所以他們逐漸開始修習術法,探求天地之間的終極奧妙。   終於,在一萬年前,雲浮國的力量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顛峰。   雲浮最後的城主是一對孿生兄妹,長成後聯袂主持族中事務,被族人稱為大城主和少城主。那對同胞兄妹均是萬古難遇的奇才,年級輕輕便登上了術法的顛峰,窺破了諸多長老皓首窮經也參不透的迷題——   兩位城主尋求到了停止光陰的方法,從此族中再也沒有衰老和死亡;   兩位城主預知了每一顆星辰的軌道,從此便能洞察大陸上與之對應的一切命運;   然而,沒有了衰老死亡,又能預知未來的命運之後,翼族人並不因此而活的更好,反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悖逆和混亂之中——他們從此過著漫長得看不到頭、卻清晰得一眼看得到頭得人生。   不生不死、明知宿命卻無法改變宿命——在活了上百年後,雲浮翼族裡一大批的人到了崩潰的極限。於是,達到了輝煌的顛峰後,整個雲浮城卻陷入了突如其來的瘋狂。   血剎那間流滿了這個輝煌的國度。甚至連兩位城主都不能遏止這樣的混亂,因為他們內心也開始對生存的意義提出了疑問。   最終,為了擺脫星辰的投影,掙脫被控制的宿命,兩位城主做出了曠古未有的事情——他們聯手施展了極限禁咒,使整個雲浮城飛上九天,超越星辰,消失在雲荒的海天之外!   從此,他們這一族超越了宿命和輪迴,無生亦無死。   他們捨棄了故園,朝著太陽飛起,便如離弦的箭,一去不能回頭。他們獲得了神一樣的力量,超越了地面上那些刀耕火種的族類,從此便不能再回到大地,去干擾那片土地上的興亡枯榮的流轉——他們只能成為局外人。   雲浮翼族退出了雲荒的歷史舞台,只留下了種種隱約的傳說。   沒有人知道這一族在星星之上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九天上隔絕萬年的歲月,讓她們這一族蒙上了種種傳奇色彩,在後人的口耳相傳裡被附會成接近了神祇的存在。她們的真正來歷被歲月掩蓋,沒有誰記得宇宙洪荒之前、她們也曾翱翔於天地之間,隨意地棲居和生活,與其他族類一模一樣。   如今的她們居住在最高的仞俐天上,擁有著超越雲荒大地上所有種族的力量和長久得看不到頭的生命。然而,卻是如此的寂寞。   ※※※   滄流歷九十一年,雲荒大地上風起雲湧,大變將至。   而這座九天上的孤城裡,卻依然保持著亙古不變的孤寂。   從北方盡頭的黃泉歸來後,比翼鳥合攏翅膀休息,而聯袂返回的三位女神坐在高台上,俯瞰著伽藍塔頂的神廟,彷彿靜靜地等待著什麼。   「太陽又落了。」當頰上的那種溫暖消失時,慧珈輕輕說了一句。她側頭望向雲荒的最西方,言語中有一絲眷眷的惆悵:「又是一天。」   明天,雲荒上又將會激起什麼樣的風雲?   不同於死寂的雲浮城,她們腳下的那片大地是活著的:每一日都是新的,每一日都有激變,令人目不暇接。當海皇的力量回歸於人世,當六個封印被逐一解開,當破軍光芒照耀蒼穹——這一片雲荒大地,又將會迎來怎樣風起雲湧的歲月?   然而,她們卻只能是一名旁觀者。   「該布夕照了。」曦妃站起身來,在背後瞬地展開了雙翅。她升到雲浮城中那一座最高的飛鳥尖碑頂端,抬起皓腕,輕輕地點燃了上面離火。   只是一剎那,漫空便騰起了熾烈艷麗的霞光。   虛空中,竟然隱約浮動著無數巨大的鏡子。那些透明的鏡子被無形的力量懸掛在九天之上,在雲層中若隱若現,折射著尖碑頂端的那一點離火,在雲上漫出無數的光。當下面陸地上的人們抬頭時,便能看到千里璀璨的晚霞。   九天寂寞如雪。每日裡無聊,她們不願修煉,便各自尋找可以做的事。   曦妃便在天上布出各種景色;而慧珈便會藏起翅膀,混跡於人間行走。魅婀則喜歡和大陸上那些花妖山鬼打交道,經常來往於天闕。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但是無論在何處來往,看到了什麼樣的興亡,她們都嚴格恪守著大城主訂立的規矩:絕不插手大地上的一切紛爭。   這,也是當年雲浮人脫離大地飛向天空時,對著上蒼許下的誓言。   曦妃從最高的飛鳥尖碑上落下,重新坐到了高台上。三位女神靜靜地呈三角坐著,望著高台居中的那一縷瑩白色光。那白色的光在九天的風裡搖曳,縹緲如縷,純白如雪——一如那個人的靈魂。   已經整整七千年了啊……如今海皇復甦,離湮少城主也到了歸來的時候。   晚霞消散,暮色漸起。   三位女神靜默地低下了頭,雙手按地,行禮——大城主,也是該甦醒了吧?   然而,長風寂寞地從空城上掠過,穿梭在林立的尖碑間,發出細微如縷的樂聲,卻始終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三位女神眼裡的神色隱隱有些不安:   難道,連少城主回來這樣的事情,都無法讓大城主從苦修中甦醒麼?   自從飛上九天以來,他們一族保持了對一切外物的疏離,只關注於自身。在這個雲浮城裡,其他同族都在自顧自的修行或者長眠,對於身外的一切毫無興趣。   大城主甚至已經將實體徹底捨棄,化為虛無與天地一起存在和呼吸。   像她們三位一樣這腳下的大地始終保持著關注的,已然是罕見——在離湮被驅逐出雲浮天界後,更加少之又少。   ※※※   日月交替了不知幾個輪迴,又一個薄暮的黃昏裡,一陣風過,高台上的離火搖曳了一下,忽然熄滅。然而離火在熄滅之前猛然又亮了一下,映照出尖碑上的名字:「尚皓」。   那,正是那個已然捨棄了實體的同族最高首領的名字!   ——那個俯仰於天地之間,一重一重突破了力量極限的雲浮大城主。   離火熄滅時,尖碑裡忽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三位女神悚然一驚,立即匍匐在地,稟告:「大城主,海皇已經復生,一直保存在雲浮城的力量也已經歸還海國——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一貫無喜無怒的聲音裡,隱約有如釋重負的輕鬆,「那……她呢?」   慧珈抬起了頭,捧起高台中間那一縷白色的光,回稟:「少城主已經從輪迴中歸來——大城主,當年您懲罰少城主輪迴塵世,直到新的海皇復甦。如今,一切宿緣已盡,我們已將她的魂魄從黃泉的輪迴裡帶回。」   那一縷靈光在她手心,彷彿活著一樣,溫柔的映照出周圍的一切——還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寧靜,恍如千年前的那個美麗靈魂。   許久,大城主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某種疲憊:「是的,也夠了……讓她回來吧。」   尖碑的頂上,忽然凝結出了一個幻影。   冷月懸掛在更高的蒼穹上,映照著九天之上的這座空城。尖碑寂寞如林,而在最高的一座碑上,卻憑空出現了一個扭曲的人形。   彷彿是長久沒有嘗試過凝聚,那個形體變化了好幾次,才定了下來。   「你們看,我這個樣子和以前是否一樣?」那個虛空中的人低頭,問底下的族人。   然而三女神面面相覷,卻都無法回答——大城主在五千年前已然消散了實體,進入長久的冥想和苦修,從此再也沒有以人形出現過。   那樣長的歲月過去,誰還能記得當初城主還是一個「人」時候的模樣?   「您非常俊美。」最後,慧珈只能那樣回答,「是日月的光輝。」   「是忘記了麼?……呵,難怪。連我自己也忘了自己的模樣。」大城主站在尖碑頂端,浮起冷冷的笑意,仰起頭去看虛空裡浮著的巨大鏡子,慢慢調整著自己凝聚起來的外形——漸漸地,鏡中出現了一位鬚髮微蒼的中年人,氣度蕭然,負手望天。   「是這個模樣罷?」照著巨大的天鏡,大城主喃喃自語,搖了搖頭,「不對……在七千年前她離開的時候,我應該更年輕一些。」   鏡子裡隨即變幻,轉瞬出現了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眼神寧靜深睿,手握算籌。   「不知道這個模樣對不對……」靜靜地看了片刻,大城主忽地笑了笑,低下頭去看那一縷風中搖曳的白色光芒,「不知道阿湮甦醒過來後看見,還能認出我來麼?」   底下的三位女神聽見,微微一怔,相顧無言。   原來,大城主對於重逢,竟是懷有那樣的深切期待著——那種期待是阻礙修行的。難怪七千來大城主始終無法突破最後的「障」,徹底的忘記自身,融化到無始無終的時空裡,與天地同在。   大城主那樣驚才絕艷的人,可以勘破天地奧秘,擺脫生死輪迴,卻也有放不下的東西麼?   畢竟,少城主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相同的血裔啊。   「說什麼日月光輝……慧珈,你也和那些陸上人一樣,學會應付的虛假花樣了。」選定了樣貌,雲浮大城主側頭望著下界,微微冷笑起來,「論容貌,天地之間只有鮫人最出眾,我等也無法與之比擬——你知道為什麼嗎?」   頓了頓,大城主望向蒼穹,喃喃:「傳說中,大神造物的時候為了公平起見,許諾每一族都可以要求一樣東西。我們翼族最先開口,要求被賦予智慧和創造力。而海國人則次之,只要求了美與藝術。」   慧珈剛開始不敢回答城主的話,然而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那麼雲荒上的人,又獲得了什麼呢?」   「他們?」大城主笑起來了,帶著某種不屑,「不像海國和雲浮,雲荒上雜糅著各種民族——他們各自要的都不一樣,又不肯妥協,爭吵不休。最後大神厭煩了,隨手一抓,將善惡美醜每一樣都給了他們一些。」   大城主微微搖頭:「所以,他們並不純粹,心裡一直有光明和黑暗在交鋒——他們牢牢地被星辰束縛在大地上,有著各種煩惱: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永遠無法掙脫輪迴的流程。」   大城主睥睨著腳下的大地和海,冷冷:「而海國人軟弱唯美,耽於現狀不求上進——所以唯有我們這一族最聰敏,最純粹,可以凌駕於蒼生之上。」   「是。」三位女神齊齊低首。   大城主低下頭,將那一縷白光捧在手心,唇角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可是,阿湮啊……你居然為了那些螻蟻,背叛了我們最初的諾言。」   那一縷白光悄然在他手心流轉,靜默地閃爍。   「你可知道,在萬古之前我們聯手將雲浮送上九天之時,便沒有回頭路了。」大城主將那一縷光護在手心,喃喃,彷彿那微弱的光可以溫暖他那並不存在的身體,「我們捨棄了故園和其餘的族人,從此只能望向更高的地方,一直一直的向上……我們已經超越了那些陸地上的芸芸眾生,不可能再回頭了。」   「如果你如此捨不得那片土地,為什麼當初不和琅玕他們一起留在大地上呢?」   他喃喃低語,瞬地從尖碑頂上消失。   ※※※   在三位女神還沒有覺察之前,尖碑林中心的那座神廟裡忽然亮起了光。   雲浮的上空佈置著「天鏡」,所有巨大的鏡子以一種精妙的角度簇擁成弧形,朝向神廟,讓坐在神廟中心冥想的修行者只要一抬起頭、便能看到天地間的一切——此刻神廟裡的光一旦亮起,漫天也就忽然閃爍出了無數繁星!   一條銀練,瞬間便光華璀璨地橫過了天際。   銀河。   大城主坐在神廟祭壇的中心,扶著那口封閉已久的水晶靈柩,望著頭頂上橫過的那一條璀璨星光之河——那些下面大地上的人夜夜觀望的銀河,其實只不過是他們雲浮人的燈火而已。   水晶棺裡靜靜地沉睡著一個女子,雙手交疊在胸前,眉心有一個朱紅色的封印,面目蒼白而秀麗,如一朵枯萎多時的花。   那是雲浮翼族的少城主:離湮。   如果有雲荒大地上的人看到她,說不定會驚呼出聲——這張素淡如蓮花的臉,曾經在雲荒的歷史裡反覆出現。而每一次出現,都有著不凡的身份。   在最後的一世裡,她的身份,是空桑的女劍聖慕湮。   「阿湮,你看,天地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他低下頭去,對著棺內沉睡的那個人低語,「七千年了,對於那個被違背的誓言,你也已經獲得足夠的懲罰——回來吧。」   他揮開廣袖,手指掠過密封的水晶棺,在上面劃下一個符咒。   指尖離開的剎那,整面水晶化為了齏粉,在星光下如同風暴一樣散開。天風浩蕩吹來,將那些水晶的碎片從九天吹落,灑落大地和大海。   「看哪!流星雨,有流星雨!」靜默中,隱約聽到腳底那片大地上傳來了歡呼。   大城主微笑起來,驕傲而睥睨一切。是的,對陸地上的人而言,雲浮人便是神!神與人之間,需要保持敬畏的距離。   他豎起手沾了一沾,那縷白光便飄上了指尖,他探出手去,將那縷白光點在沉睡女子的眉心,低聲開始喃喃念動禁咒:「魂兮歸來!」   伴隨著招魂的咒術,光芒從眉心透入。   那一瞬間,十字星的封印消融,女子的容顏彷彿枯萎的花獲得了滋潤,一瓣一瓣地舒展開來!   「魂兮歸來!」大城主重複了第二次,再一次摧動手指,將那一縷靈魄送回軀體。   棺中女子身體震了一震,眉頭微微蹙起,彷彿留連於某個殘夢之中尚未醒來。然而,不知為何卻依舊執著地閉著眼眸,沒有回應。   咒術無效?   大城主的眼神也微微變了,俯首按著那一縷不肯進入身體的魂魄,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了咒語,強力壓制著魂魄歸入竅中。   在咒語念到第三遍的時候,女子的眉頭一振,終於帶著幾分不情願的表情,緩緩睜開了眼睛。   「尚皓!」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哥哥?」   「我……這是在、在雲浮?」她有些驚詫的望著身邊的親人,記起了亙古前那一場激烈的爭執——那一場血腥的空海之戰末尾,她從天空俯視碧落海,被祈禱打動,不忍心看到海國的徹底覆滅,終於出手干擾了塵世,將海皇力量帶回雲浮保存,幫鮫人逃過了滅絕的命運。   那時候,作為大城主的兄長,盛怒之下將她驅逐出了雲浮城,打落凡界。   她從此在那片大地上生生世世地漂流。如同大地上那些回不到雲浮城的流亡翼族一樣,只有偶爾抬起頭望見那一條銀河,才會恍惚地想起某些支離破碎的前世記憶。   就像,這一世的最後,在那個沙漠古墓裡闔上眼睛時,腦海裡就曾浮現出了展翅飛翔的白鳥……那只矯健的飛鳥一直一直的向上飛翔,最後沒入了一片璀璨的金光。   「雲浮……」生命的最後一刻,空桑女劍聖彷彿在幻覺中看到了什麼,脫口喃喃。   然而,那些埋藏在宿命深處的記憶一閃而逝。   再一次睜開眼,居然就回到了雲浮。   她抬起手,卻摸不到身側的光劍——那一瞬間,她清楚地記起了幾生幾世的漂流過程,也記起了最後一世裡、自己的種種遭遇。   那一瞬間,她沉默下去。   她回到雲浮了。難道,一切終歸成了一夢?   望著棺木上方俯視著自己的那個人,她倦極地喃喃:「我夢見了我回到了那片大地,遇到了好多事,好多人。好長的夢啊……哥哥,你知道麼?」   「我知道。」尚皓溫柔地低聲回答,「我一直在天上注視著你的宿命。」   他的手指觸摸著她的長髮,歎息:「可憐的阿湮,你為背叛誓言受到了懲罰:你的宿命一直被那顆不祥的星辰照耀——每一生每一世,所愛的人都會背叛你、離棄你。無論你是如何真心的對待他們。」   「啊……原來是這樣。」棺木中的女子歎息了一聲,恍然,「難怪我一直沒有一個圓滿的好夢。原來,是被哥哥詛咒了麼?」   「我只是想讓你看到那片大地的真像。」尚皓望著腳下的大地,唇角露出鋒銳的笑意,「我並沒有強行扭轉那些人的命運……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於本心裡的種種慾念。」   「七千年來,你該知道那些雲荒上的人是怎樣的醜陋吧?他們內心隱藏著黑暗,那是大神造物時就給予螻蟻的烙印。」他憐惜地捧起了妹妹的臉,「阿湮,你看,當初為了那些骯髒的螻蟻,你做了多麼愚蠢的事。」   離湮笑了笑,沒有立刻回答。   感覺著那只捧著臉頰的手,她一驚:「哥哥!你的身體,怎麼是虛無的?」她驚慌地伸出手:「你……你難道已經死了?」   她的手,直直穿過了兄長的身體。   「沒有。我只是捨棄了實體——五千年前我就已經修行到了『無色』的境界了。」大城主微笑起來,「為了迎接你的歸來,我特意重新凝結了一次——阿湮,哥哥很厲害吧?」   「啊,你已經再也不會死了麼?」棺中的女子茫然地望著他,卻沒有歡喜,喃喃:「可是,永生有什麼用呢?哥哥,你的手都已經冰冷了。」   尚皓微微一驚,停手看著醒來的妹妹。   「為什麼要驚醒我?」她再次闔起了眼睛,似乎又要沉沉睡去,「我真想一直一直這樣地睡下去。這七千年的夢,好美。哥哥……讓我回到凡界去吧。」   她闔上眼睛,那一絲靈光又開始從眉心透了出來,一分一分地從軀體裡散逸。   「阿湮?!」在她閉上眼睛的剎那,尚皓終於無法掩飾眼裡的震驚,撲過去一把扳住了她的肩膀,「你說什麼?難道你還想回到那個遍佈骯髒螻蟻的地方去?!」   他的手閃電般地探出,按住了她的眉心,硬生生地將一縷逸出的靈光封閉回去。   逸出的魂魄被強行封閉,離湮四肢掙扎了一下,有苦痛的表情,被迫睜開了眼睛。   一開眼,就對上了那雙熊熊燃燒的雙眸,尚皓一隻手封住了她的眉心,另一隻手卻捏了一個防止魂魄逃逸的訣。「你……你居然……」一瞬間不知說什麼,大城主震驚得無法繼續。   她心裡猛然一驚:哥哥……發怒了?   ——這樣的憤怒,甚至超過七千年前她打破天規插手凡界之時!   「哥哥……」她微弱地喚了一聲,帶著央求之意。   「為什麼!」那個人卻咆哮起來了,重重拍打著水晶的棺木,「為什麼?你居然還想回去?!流放了七千年,難道還沒嘗夠苦頭?你留戀著什麼!」   隨著他的拍擊,整面水晶碎裂為齏粉,隨著天風捲入虛空。   「流星雨!快看,又有流星雨!」遙遙地,下界傳來歡呼,興高采烈。   離湮嘴角浮出了一絲微笑,側頭傾聽著大地上那些聲音,眼神溫柔。   「哥哥,就算是獲得了那樣大的力量,你覺得歡喜麼?」許久,她才回過頭凝視著神廟裡常態盡失的兄長,低低問,「七千年了,你有和那些看到流星雨的孩子們一樣高興過麼?」   尚皓怔住。   「是的,是的……那些人並不純粹,心裡有陰影,也經常做出一些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但是——」離湮睜開眼睛,定定地望著那個睥睨天地的兄長,「但是你不知道他們其實多麼美麗!他們的心裡充滿了光明和黑暗的交鋒,那些轉換極其細微也極其鋒銳,只要你仔細傾聽,就像暴風雨呼嘯一樣!」   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她的神色又睏倦起來,輕輕歎了口氣:「那才是生命和生活的真諦——而這,在這空蕩蕩的雲浮城裡,根本是不存在的。」   尚皓一直沉默地聽著,虛幻的十指緊扣。   「哥哥,我想回到凡界去……我曾答應過一個人,必將重生在那片大陸的某一處——」天幕中所有巨大的鏡子都圍繞著神廟,她從鏡中望見了那一顆破軍,眼神忽然肅殺,「哥哥,我不能失約!否則破軍脫軌,亂離必起,雲荒將蒼生塗炭!」   她交錯雙手按在胸口,默默念動咒語。   「你管什麼雲荒!」然而咒語未完,卻被一語喝破,「你是雲浮人!你早已離開了!你捨不得大地,為什麼當初不和琅玕留下!」   尚皓的十指扣緊,再也壓抑不住內心情緒的波動:「你怎麼還不醒悟!你的雙足已經離開了那片有陰影的大地,你的眼睛,應該一直往更高的天空看去!」   「更高的天空……」離湮躺在神廟裡,望著虛空巨大的天鏡,微笑,「更高的天空裡還有什麼呢?只有永恆的日與月吧?連星星,都已經被我們超越。」   然而她垂下了眼簾:「可是,就算能與日月爭輝,又如何呢?」   她伸出手,努力去碰尚皓的肩膀,然而虛無的形體已然不能被觸摸。   「哥哥,從小你都是我們這一族的首領,我只是一直跟隨著你的步伐。」她微笑起來,眼神寂寞而哀傷,「你知道麼?那時候,我是多麼想和琅玕他們一起留在大地上啊……可是如果沒有我的協助,你就無法將雲浮送上九天——所以,所以我就只能跟你來到了這裡。」   「可是,太寂寞了……真的太寂寞了啊。」   「哥哥,你一直沉迷於對力量極限和個人圓滿的追求,可以拋棄所有別的——可是,我作不到啊!幾千年來,你光顧著自己修煉,我和曦妃她們卻日日都在遙望大地。我好想回去,你知道麼?所以你罰我輪迴塵世,我真的是……很高興。」   知道哥哥雖然性格嚴厲,卻一直珍愛自己,她嘴角浮出一絲狡然的笑容,趁機軟語央求,看著尚皓的神色從劍拔弩張漸漸緩和下來。   尚皓的手緊緊絞在一起,極力克制著自己起伏的情緒:「可是……你捨不下那片大地,就捨得下我麼?如果你要像琅玕一樣離去的話,遲早會後悔的。」   「哥哥?」離湮睜大了眼睛,露出震驚的神色。   或許是錯覺——她看到那個已然捨棄了實體的人,眼角閃過晶亮的光。為了求證,她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卻在虛無的臉龐上觸了個空。   一萬年以來,從未看到過冷定強勢的兄長為任何事情露出這樣的表情!   「啊……哥哥,你也需要別人陪伴麼?」她訥訥,「你那麼強……怎麼還會……」   「就算是最高的天空裡,也有日和月並存。」   尚皓轉過頭不看她,仰望蒼穹,平靜地回答——然而眼裡卻有難以掩飾的哀傷。   「阿湮,你以為,在決定永遠脫離大地時,我心裡不害怕麼?」他雙手交握,低聲,「我很怕。怕這一步走出便沒有回頭路,怕從此成為無根的民族,時空裡誰都不收留的飄流過客——我是雲浮的城主啊,我扭轉了全族的命運,但卻不敢確定未來的方向。」   他終於回頭,看著她:「但是,那時候你選擇了留在雲浮城,沒有和琅玕一樣離開……正是因為你的支持,我才覺得這條路或許還可以繼續走下去。」   離湮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有些為難地低下頭去。   「既然哥哥你這樣需要同伴,那麼……」許久許久,她才問了一句,「當年,你為何不許琅玕回到雲浮?他也想過要回來的啊!」   尚皓沉默,然而眼神漸漸鋒利。   這七千年前的舊事,向來是他們兄妹間心照不宣避開的話題。   萬古之前,雲浮一族裡有三個最優秀的人,其中有一對是兄妹:尚皓和離湮。而另一個名叫琅玕,是他們的朋友,也是族裡唯一可以與這一對兄妹比肩的才俊。   當雲浮翼族到達大地上力量的頂點,從而陷入混亂和瘋狂時,尚皓決定將雲浮城送上九天,以超越星辰宿命的控制,繼續追求更高的力量極限。   ——然而,琅玕卻並沒有跟隨他離開。   他認為六合之間都有力量存在,不必一味想著更高的天空探求。他不想和雲浮城一起飛上九天,而選擇了在大海和陸地之間繼續尋覓和修行——於是,琅玕帶著一部分不願意飛昇的翼族人來到了雲荒大陸。   這些留在大地上的雲浮人用法術隱藏了自己的翅膀,混跡於雲荒諸民族之中,將本族的文明帶入了當時還是刀耕火種時期的雲荒大陸,並和雲荒上的人類共同生活,生育後代。   一代又一代,雲浮翼族的血漸漸被分薄了。   三代之後,混血後代大部分再也沒能長出翅膀,也不能再飛回到雲浮城。   雖然他們中還秘密流傳著上古本族的故事,有著「回到雲浮城」的傳說,但他們特有的翼族純血漸漸被消滅了,融入了空桑民族,並與之無二。   這是一群被遺留在大地上的翼族,流亡的天使。   那些混了血的雲浮翼族逐漸融入雲荒上的人類中,外表上與之無二,然而卻擁有著遠遠超出一般人的力量。那些混血家族傳承百年,勢力日漸雄厚,逐漸形成了七個不同的部落,進而形成國家,並開始爭奪雲荒大陸的控制權——那就是被後世稱為七國爭霸的時代。   後來,冰族在七國混戰中失敗,被逐出了大陸,剩餘的六國成為六部,被同一個帝王所征服——那個徹底統一了雲荒、被後世稱為星尊大帝的人,名字就是:   琅玕。   幾千年過去了,這千古一帝的身世始終是一個謎,他似乎不屬於七國中的任何一國,而在他拔劍而起在亂世中一統天下時,已然具有了無與倫比的力量——他出生於何地、來自於何處,師承於何人,活了多少年……這一些,連六部之王都不知道。   只有九天上的雲浮人知道,這個不可一世的帝王來自於天上。   他是真正的天之子。   「七千年前,他已經在下面的大地上流浪了很久。他尋找到了力量,獲得了力量,也在雲荒大陸上建立了空前龐大的國家……」離湮望著天鏡,追憶著,「他娶了一個白族的凡人妻子。他的妻子很快就死亡了,在她死後,琅玕萬念俱灰,想捨棄大地上已經獲得的一切,回到雲浮。   「——可是,那時候,你卻不許他回來。」   天鏡裡映照出大地上浩瀚的湖泊,以及那一座通天的白塔,她凝視著,發出歎息:「他是多麼想回到故國啊!所以才在暮年以舉國之力建造白塔,試圖通往九天——可你卻一次又一次的用幻術將其推倒。」   「白塔第三次倒塌後,琅玕明白了你的意思,知道族裡已然將他驅逐,終於放棄了歸家的努力,從此消失在大地上。」離湮側過頭,看著尚皓,眼裡隱約有淚水,「哥哥,琅玕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這般記恨,是因為他當年沒有順從你的決定麼?」   那樣尖銳的問題,從來沒有任何人敢問尚皓。   ——包括當時身為少城主的自己。   然而,不知為何,在塵世裡輪迴了幾千年後,醒來的她卻有了當年所沒有的勇氣。   「不。」尚皓並沒有像預計中那樣發怒,居然如此平靜地回答了,「不是因為這樣——雖然當年他的離開讓我很憤怒,但我並不是因此而不讓他回來。」   他抬起眼睛,望著天鏡裡那些變幻的星辰,眼神忽然變得深邃。   「不讓琅玕回來,是因為……他已然變得極具破壞力!」尚皓的手默默握緊,眼神冷酷,「你說的沒錯:他在大地上尋找力量,也獲得了力量——但是那種力量,卻是用來毀滅一切的!那是破壞神的力量啊!我怎能讓這樣的一個會帶來毀滅的族人返回雲浮?」   離湮全身一震,說不出話來。   原來……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自從大神開闢出天地以來,各族之間都有著自己的領域,一直相安無事:九天是雲浮人的領域,七海是鮫人的疆土,而雲荒大陸則是人的國度。   他們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界限,也各安天命地生存,互不干擾。   直到七千年前,那個悖逆天地的星尊帝打破了這一界限!   海國覆滅,龍神被鎮,就連長久消失的雲浮人也被捲入了那一場浩劫。海天之間戰火燃燒,屍橫遍野,血流漂杵。   那個流亡在雲荒大地的雲浮人,給那片土地帶去了如此慘烈的死亡。   「他獲得了破壞神的力量……那可怕的力量侵蝕了他的身心,到最後,連白薇皇后都被他親手殺了。」尚皓仰視著天鏡,喃喃,「我是一直一直的在天上,注視著他這些變化的……我不能讓他回來,不能讓他把殺戮和毀滅的危險帶入雲浮。」   「所以,你最終遺棄了最好的朋友。」離湮喃喃。   「是他先離棄我的!」尚皓驀地低聲厲喝,眼中有火一掠而過,隨即又平靜。   「阿湮……你莫要重蹈他的覆轍。」他微微歎息,抬手揉著妹妹烏黑的頭髮,「幾千年後,說不定在你想回來的時候,也無處可去。」   離湮輕輕顫了一下,沒有說話,神廟中一時陷入了沉默。   ※※※   空空蕩蕩的雲浮城裡,絲毫沒有人的氣息,尖碑林立,九天之上長風浩蕩吹來,巨大的天鏡裡映照出星野變幻。   兩兄妹的眼神忽然同時落到一點上,變了一變——   那裡!在東南方的分野裡,那一顆虛無的「黯星」的軌道,就在方纔的一瞬間改變了!   那樣明顯的橫向一移,掠過了大半個星宮,遠遠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有人在移動星辰的軌道!」離湮首先低呼出來,不可思議地望著天鏡裡的變化——那顆本已湮滅了光芒的「黯星」,其實是早已死亡卻一直保留著幻影的星辰,它會和其他暗星一樣,最終滑落在巨大的黑洞裡,湮滅無痕。   然而在方纔那一瞬間,居然有強大的力量硬生生將其拉出了軌道!   漫天的星辰亙古以來都有自己的流程,千億個軌道各自運行,有著神秘微妙的平衡——如今有人竟然敢改變軌道,勢必會導致滿空的星辰軌跡都被打亂、無數星星相互碰撞隕落!   「是誰做的?」她吃驚地問,臉色蒼白。   「族中沒有誰敢違背天規,擅自改動星辰的軌跡。」尚皓顯然也是看到了,眉頭蹙起,語氣裡帶了一絲冷酷,「應該是下面的人做的。」   「不可能,下面的人誰有那樣的力量!」離湮震驚。   「有的。而且不止一個——」尚皓冷笑起來,有些譏諷地看著妹妹,「除了琅玕,還有那被你保全下來的海國力量。」   「你說……是復生的海皇做的?」離湮低頭喃喃,「不可能……即便是海皇,要轉移星辰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他剛剛在千年之後復生,怎麼會……」   她霍地抬頭,望著天鏡裡不停變幻的星斗,眼睛彷彿也逐漸閃出了光芒。   破軍已經很黯了,然而微弱的光卻隱隱泛著血紅色,淒厲可怖——那一顆號稱三百年爆發一次的「耗星」,如今已然到了要洶湧薄發的時刻了!   天狼現,昭明盛,歸邪籠罩大地。   而這個時候,竟然有人又強行移動了星軌,打亂了天宮!   「哥哥!」她轉過頭望著他,眼神堅定,「我還是得回到下面去——星野亂了,大地上會有一場浩劫!我不能置之不理。」   在尚皓開口之前,她坐起了身子,張開雙手輕輕虛合,抱了兄長一下。   「哥哥,不要再為我擔心……等你把自己融入到洪荒,和天地共存,我就能一直感受到你的存在了。」彷彿是下定了決心,她輕輕在尚皓耳邊道,「讓我回到雲荒去吧……我答應了別人,要回去。」   尚皓微微闔起了眼睛,面無表情地聽著妹妹的請求,嘴角微微抽動。   啪。那顆已經虛無的心裡有撕裂般的痛,彷彿有什麼弦硬生生被扯斷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湮終於也是要離棄自己了……和琅玕一樣,離開這座空蕩蕩的城,去往那充滿了光明與陰影的、被星辰照耀的大地。她要和那些人共喜怒共命運,而不在乎兄長的挽留和孤獨。   「哥哥,如果我想念雲浮了,只要抬起頭看到銀河,就知道你在神廟裡看著我。」她還伏在耳畔繼續輕輕地說著,雖有眷戀,語氣卻堅決,「你讓我走吧。」   「哈……」他忍不住冷笑了起來,驚住了離湮。   那片大地上螻蟻一樣生活著的人們,對她來說居然比唯一的胞兄更難捨?!   「阿湮,不必如此牽扯不清。」他瞬地往後移動了三尺,從她虛合的手中離開,冷然地望著胞妹,「你知道哥哥的脾氣。對我來說,要麼,就是徹底的!或者,就乾脆什麼都不要!」   頓了頓,他眼裡浮起一絲絕決:「我成全你。」   他瞬地伸出手,食指點在她的眉心。   只是一掠,指尖收回時沾了一縷白色的光,已然是從眉心裡將那一縷魂魄抽出!   「既然你選擇了回到大地,那麼,從此塵歸塵土歸土。」望著指尖上的靈光,尚皓眉間有孤絕的表情,冷然,「阿湮,你不必再記著有我這個哥哥,我也就徹底的捨棄一切——如今我將你的實體消滅掉,以後你便可以永·永·遠·遠地在下邊輪迴!」   顯然也沒料到兄長轉瞬如此無情,那一縷靈光微微顫了顫。   然而尚皓只是一揮手,那一縷白光便被拋向虛空。他雙手隨即下壓,兩手結了印記,按在了水晶靈柩中那一具軀體上!   巨大的力道吐出,光芒轟然盛放,將實體和虛體一起擊碎!   一切終究歸於無形。   那個以「湮」為名的女子,終究在九天徹底湮滅。   ※※※   無數的水晶碎片在空中飛舞,伴隨著點點靈光,如碎羽一樣落向夜空。   「少城主!」神廟外,三位女神駭然驚呼,望著那一縷被擊碎在虛空中的魂魄,不明白轉瞬間為何起了如此劇烈的轉變。   大城主不知何時步出了神殿,立在背後,負手靜靜凝望了天空半晌,森然開口:「不用擔心。她實體雖毀,魂魄在一年之後卻會重新凝聚,去往九嶷黃泉轉生,從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他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悲似喜,凝視著三位女神,說出了最後的囑托:「曦妃,慧珈,魅婀,今日起我即將徹底『消解』,連靈體都不復存在——從此後,這個雲浮城裡,就只剩下你們三人了。」   微微歎了口氣,他望著天鏡裡的那些星斗:「雲浮湮滅,你們就守望著星辰和大地罷!」   「是。」三位女神有些驚駭地領命——難道在少城主消散後,大城主終於突破了最後一重「障」了?從此後與天地同在,不生不滅!   風捲來,少城主的魂魄和那些水晶碎片一起落向大地。   「流星雨!流星雨!」隱約的歡呼再度從雲下傳來,稚嫩而雀躍。   大地上那些螻蟻,竟然因為一些小小的事便能如此歡喜麼?尚皓輕輕歎了口氣,若有所思——不知道修至「太上忘情」的滋味,會不會比這樣的喜悅更好?   他將雙手交叉按在胸口,瞬地飄回了最高的尖碑頂端,身體化為稀薄的霧氣,隨即消失。   雲浮城裡,重新回到了死一般的寂靜。   ※※※   那是滄流歷九十一年十月十五日夜的事情。   那一夜,雲荒和七海間有無數人仰頭,望見了數場接踵而至的流星雨。一場比一場盛大,一場比一場華麗。而最後那一場,漫天劃落的星辰裡居然有碎羽一樣的柔光飄灑而下,靜默如飄雪,灑入雲荒大地,融入了森林、荒野、城市和湖泊,淡然湮滅。   沒有人知道,那是一個靈魂的碎裂與重生。   一年之後,那個純白色的靈魂將重新在黃泉之瀑上升起,從此在凡界生生世世漂流。   那之後大城主再也沒在光陰的任何角落出現過。或者說,他已然融化於天地之間,無處不在。而其餘族人都在自顧自的修行冥想——於是,那一座空蕩蕩的雲浮城中最終只剩下了三位孤獨的女神,還在風雨兼程地守望著這片大地。   百年,千年,萬年。   她們冷眼看遍了興亡起落滄海桑田,然而,卻一直只是個忠實的守望者。   雲浮,始終是雲荒大地之外的另一個故事。   ※※※   而真正屬於雲荒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一、葉城   深秋的子夜。陪都葉城。   開鏡之夜,這座雲荒最繁華的城市依然還是徹夜不眠,車水馬龍。來自雲荒各地、甚至遠自中州的商人們冒著寒氣外出,成群結隊地來到夜市上,出入於林立的大大小小酒樓歌館,大聲笑語,嘈雜而紛繁。   燈紅酒綠之間,流淌的金錢和慾望。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   不夜的商城中,無數張嘴在歡笑,在暢飲,在大聲的喧嘩,那些嘴裡呵出的氣,匯聚在葉城上空,彷彿凝結出了一層淡淡的白霧——這些世俗的氣息如煙一樣交織在空中,醞釀出葉城特有的、醉生夢死的氣息。   狂歡、富有、不夜的天堂。   頹廢、墮落、黑暗的地獄。   在雲荒大陸上,沒有別處比這裡更容易看到鏡像兩面的清晰對映:雕樑畫棟的華美高樓,燈下有金盃,倚樓有紅袖,一擲千金的富豪在此斗富炫耀,空氣中總是浮動著馥郁的脂粉香氣和酒氣;然而,僅僅一巷之隔的黑暗裡,可能就倒斃著僵冷的屍體,地面上殘留著嘔吐物的穢氣,冷不丁會有鳥爪般乾枯黑瘦的手伸出來,拉住遊人的袖子苦苦乞討。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樣尖銳對立的鏡像兩面。   「如果你想知道雲荒是什麼樣,那麼,就去葉城吧!」   那些從中州大陸不遠萬里來到這片土地的商人,都帶回了這樣一句話。從此,寶石黃金築成的葉城作為雲荒的象徵,幾百年來一直流傳在民間,誘惑著一批批的中州人捨生忘死的翻山越嶺前來,以為是奔赴一個遍地黃金的天國樂園。   卻不知,在他們一腳踏上慕士塔格下的新大陸時,天堂和地獄都同時到來。   ※※※   開鏡之夜的葉城是如此熱鬧繁華,幾乎將所有人都融化。然而,有兩位不知何時悄然降臨的夜行者、卻彷彿游離於這樣的熱鬧之外。   他們從葉城南門方向而來,一直沿著筆直的街道朝北而去。兩人都披著一色的黑長氅,風帽遮住了臉,一前一後沉默地穿過喧囂的夜市,彷彿有無形的障礙將他們和世俗隔離開,居然不沾染絲毫氣息。   沒有人留意到他們是從哪裡來,自然,也沒有人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在這深秋的寒意中,這兩個人呼吸的時候,嘴角卻沒有絲毫的熱氣透出!   他們直直朝著葉城的北方走去——那裡是北方的玄武門,也是葉城通往帝都伽藍的唯一官道。然而卻已然在入夜後關閉。   「還不到時辰。」其中一個人歎了口氣,一頭銀白色長髮在風帽下微微飄拂,她抬頭望了望天色,然後將手按在心口上,默默用幻力在內心低喚。   然而,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這個靈體的主人還在沉睡。九天上那一場星魂血誓完成後,軌道瞬間偏移,所有相關的命運都發生了轉折,從那一刻起,白瓔就一直沒有醒來。不知道是因為那個極端的術法過於強烈、對冥靈造成了損害;還是她自身不願意醒來。因為一旦醒來,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人。   我愚蠢的血裔啊,你為何總是如此優柔寡斷、搖擺不定?   白之一族血裡的剛烈和決斷,難道你連一半都沒有繼承麼?   白薇皇后搖了搖頭,繼續和蘇摩前行——而這個披著斗篷的傀儡師同樣也是面無表情,只顧自己往前走,甚至根本不側頭看身邊的冥靈女子一眼。完全不可想像這樣一個漠然而冷酷異的人、竟然在九天上做出了那樣不顧一切的舉動。   他,心底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白薇皇后微微搖了搖頭,忽然發現自己這種揣測有些無謂和無聊,不禁苦笑——看來,七千年的封印解開後,重新回到雲荒大地的自己,似乎有點不能適應了呢。   忽然間,心裡微微一跳,閃電般地抬頭看天——這、這是?   十月十五還不是下雪的時節,卻有一片細微的白,從夜空裡輾轉飄落在夜行者的身上。   白薇皇后伸出手,拈住了那一片落到肩頭的雪,默然凝視了一眼,戴著藍寶石戒指的手卻是一震——   「蘇摩,你看,這是魂之碎片啊!」她抬頭望著天空上璀璨的星辰,眼裡有詫異的光,「從九天上灑落下來——是誰的魂魄?」   話音未落,那一片細微的白色已然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消弭在雲荒的微風裡。那個銀白色頭髮的女子怔怔看著空無一物的指尖,彷彿在這一剎那的接觸中獲得了諸多的訊息——   「很久很久以前,我聽琅玕說:九天之上,有城雲浮。超越了命運和生死,凌駕於所有蒼生之上。」她眼裡閃過複雜的表情,抬頭望向夜空,「可是……他也說,雲浮城裡居住的都是不老不死的神族——又怎麼會有死亡呢?」   然而蘇摩沒有回答,似是對此毫無興趣。他只是抬頭看了看天,皺起了眉頭——他的眉心有一個奇異的火焰狀的刻痕,彷彿被什麼深深刺入,留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細小針孔,由內而外的透出詭異的黑暗氣息。   那是叫阿諾的傀儡、鑽入顱腦後留下的痕跡。   星野之下,兩人靜默的站立,和周圍的熱鬧氣氛格格不入。   蘇摩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伽藍白塔,那座巨大的塔佇立在夜幕下,塔頂金光四射,近得彷彿觸手可及——然而在這無形的空氣中,卻被布下了這樣強大的封印結界!   這種名為「九障」的封印,源於空桑人皇族才能掌控的「非天結界」。這種神秘的術法是非常強大的,傳說在上古甚至曾經封印過創世神。   ——而那個智者,居然能重現上古的神跡!   他到底是誰?   答案似乎已經是觸手可及了,然而終歸是匪夷所思。蘇摩就這樣站在熱鬧的街道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獨自仰首望天,眼神瞬息萬變。   白薇皇后也只是靜默地等待——   如今還不到子夜,離黎明還有很長的時間——而他們需要在黎明之時趕到葉城玄武門——因為在黑夜和白晝交替的剎那,將會是所有術法最衰弱的時候。而天和地交界之處,也是「九障」中最薄弱的地方。   半個時辰之前,他們從籠罩著結界的伽藍城上空改道而來,落到了葉城。為的就是挑選最好的時機來破除「那個人」設下的封印,從葉城水底甬道進入帝都。   時辰未到,他們兩人只能在葉城裡隨著人潮走動,感受著這個城市的氛圍。   白薇皇后站在街道中心,四顧望著如此繁華的城市,眼裡有詫異的光——七千年前,在她和琅玕決定將雲荒帝都遷往鏡湖中的伽藍的同時,也在南方的入海口建起了這座城市,作為伽藍城對外聯繫的樞紐。   七千年前,當六部傾力建造新的城市時,這裡還是一片茅屋土牆的荒涼灘涂,人丁稀少,土地貧瘠。而七千年後重來,人事全非天翻地覆,這裡已然成了大陸的第二個中心。   她有些感慨地看著這個自己親手締造的城市,彷彿置身於歷史巨大的洪流之中,被衝擊得有些茫然,無法言語。   葉城是整個雲荒的商賈彙集地,而城裡東西兩市更是通宵達旦的開張,號稱不夜城——此刻雖然已經是下半夜,喧嘩聲還是撲面而來。交易還在舉行,來自整個大陸甚至中州的商人們雲集在此,一秤秤的黃金,一斛斛的明珠,琳琅滿目熱鬧非凡。   兩人默然地隨著人流無目的地走著,各自無言。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掌聲和叫好,爆雷似的滾過,登時嚇了所有人一跳,一齊抬頭看過去——   前面的十字路口上,是一隊穿著西荒式樣衣服的砂之國人。他們正豎了起一面赤紅的砂鼓,擺開了架勢結隊表演,那些西荒來的牧民走索玩蛇,吞刀吐火,熱鬧非凡,赫赫竟有幾十人之多,一時間街心堵的水洩不通。   他們兩人也被堵在街邊,只好隨著眾人抬起頭看。   「好!好啊!再翻一個!」圍觀的人又發出如雷的叫好聲,不知裡頭在表演什麼。從人牆外看去,只見一襲紅衣起落翻飛,高高躍起,落下時轉出了各種姿態,重新沒入人牆——竟似飛鳥般靈活自如。   那個英氣勃勃的紅衣女子束腰窄袖,足踏飛索跳躍騰挪,彷彿脫離了這片大地。   再又一次高高躍起時,走索的女子凌空翻身,手裡細細的長鞭忽然捲了出去,當地一聲,正正擊中了三丈外的那面砂鼓中心,與她搭檔的高大漢子發出了一聲吆喝,同時也將手拍上了那面岩羊皮做的砂谷。   急促而有力的鼓聲頓時響了起來,帶著雲荒西邊的酷熱風砂意味,動感十足。在彭彭的鼓聲裡,那個紅衣女子宛如鳥一樣上下翻飛,在翻飛的過程中還不時出手,準確地將鞭子敲擊在鼓心,敲中了每一個節拍。   白薇皇后只聽了片刻,便覺得有些不對,詫異地環顧四周——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吸引過來,包圍圈越來越大,個個臉上都帶著狂喜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如癡如醉。   鼓聲熾熱而濃烈,一聲聲傳來,敲得人血流加快。   但是……這個鼓聲裡,似乎蘊含著說不出的詭異味道。   ——奇怪,是有誰無形中對圍觀者施了術法麼?   白薇皇后看向人群裡,想在這一群西荒人中尋一個究竟,然而此刻鼓聲忽然歇止了。   在鼓聲歇止時,那個紅衣女子輕盈地落回了高高的索上,身子輕飄飄地隨著繩索上下搖擺,如一片風中荷葉。她把咬在嘴裡的辮子吐了出來,對周圍嫣然一笑,抱拳行禮:「葉賽爾初到貴地,還請各位賞口飯吃!」   她的聲音爽朗甜潤,周圍的人一時間又叫起好來,葉城裡最不缺的就是有錢人,登時便有無數的錢幣被擲出,如雨般落到了銅盤裡,發出清脆的叮噹聲。   白薇皇后越發覺得不妥——這個地方,似乎籠罩著某種詭異的力量,讓所有踏入方圓三丈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被誘惑。   到底是什麼人在施法?   她心裡驀地一跳,彷彿有某種預感,看向了那一群西荒人中年紀最大的老嫗。那個老嫗一直沉默地坐在陰影裡,膝蓋上橫放著一個錦緞裹著的東西——她手裡握著鼓槌,藏在那一面砂鼓的背後,和正面擊鼓的高大漢子搖搖呼應。   這個老嫗,似乎有些不尋常呢……是西荒人裡的女巫師麼?   她剛要進一步觀察,然而就在測個剎那,一個褐髮的少年捧著銅盤依次掠場,已然到了她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將盤子伸了過來。   「謝夫人打賞。」那個少年朗朗地笑,彎腰鞠躬。他大約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面目和那位走索的紅衣女子有些相似,有著太陽神賜與的金黃色皮膚,仰著臉對她笑——那樣的笑容是純真無一絲雜念的,讓叱吒天下的白薇皇后都忍不住回以一個微笑。   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懷裡的荷包,卻摸了一個空——也是。她的血裔,那個冥靈太子妃連身體都是虛幻的,自然也是不帶這些。   她對那個少年歉意的一笑,轉身向身側的同伴,卻忽然發現蘇摩已然不知何時失去了的蹤跡!她微微一驚,來不及多想,便從人群中抽身而出。   在她轉身時,少年的目光無意落到她手上,微笑忽然間凝結了。   「姐姐!」他顧不得去撿那灑落一地的錢,匆匆退了回去,在場中的紅衣女子耳邊低語了一句。   「什麼?阿都你看清楚了?」那個名叫葉賽爾的紅衣女子霍然抬頭,卻已經看不見人牆後那兩人的蹤影。   「是!真的是那只戒指!」阿都壓低了聲音,卻忍不住的激動,「我看得清清楚楚!銀白色的藍寶石戒指,式樣和皇天一摸一樣……」   葉賽爾一把摀住了弟弟的嘴,生怕周圍外人聽了去,然而女族長自身也因為這一條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而起了難以控制的顫抖。   角落裡那個老嫗彷彿也聽到了,閃電般的看過來,渾濁的老眼裡竟放出了光芒。   「嗒,嗒!」膝蓋上的錦緞裡,那個敲擊的聲音越發響亮,伴隨著微微的震動——是那個東西,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封印的石匣裡出來了吧?   神啊……你的力量被封印得太久了,終於到了要薄發的時候了!   在很多很多年前,還是一個少女的她被前代女巫選中,此成為傳達神祇旨意的巫師。在五十年前,霍圖部不堪忍受站出來反抗滄流帝國的鐵血統治,前任族長帶著驍勇的大漠漢子們不顧一切的闖入了空寂之山上的禁地,從九重地宮裡奪來了被封印的神之左手。   血流成河的那一夜,才十七歲的她跪倒在空寂之山下,不停地為族人祈禱,直到族長帶著戰士們從地宮裡返回——也就是在那一夜,她在夢中得到了神的寓示:   「當東方盡頭慕士塔格雪山上出現第一次崩塌時,石匣上會出現第一道裂痕,在那個時候,你們必須帶著神物趕往東南方最繁華的城市——在那裡,會有宿命中指定的女子出現。那個女子手上帶著皇天神戒,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徵。   「她將解開這個封印,讓帝王之血重新展現於世間,冰夷的統治將如同冰雪消融。」   冰夷的統治將如冰雪一樣消融——她牢牢記住了這一句,每次想起這句預言就忍不住激動得全身發抖。畢竟對於霍圖部來說,這一場永夜,已經籠罩了太久、太久了……   「天神啊……」老嫗開闔著癟陷的嘴唇,虔誠地膜拜著神物,「就快了,就快了……」   「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子,已經出現了!」   ※※※   在轉過兩個街角後,白薇皇后終於看到了蘇摩的背影。   「蘇摩,去哪裡?」她有些詫異,對方卻並不回答。   黑衣藍發的傀儡師穿行在葉城的街巷裡,彷彿對這個城市的一切早已熟悉,卻不知他腳步的終點是通往何處,又在尋覓著什麼。   白薇皇后頻頻回顧,心裡尚自有說不出的疑問——在接近那一群西荒人的時候,她感覺到了某種蟄伏的力量。那種隱隱的召喚讓她心裡有些不安,她低下頭,看到那一枚后土神戒在閃爍,彷彿和什麼起了呼應。   「剛才那個紅衣女子,似乎有點不簡單。」她低語。   然而她的同伴卻彷彿毫無興趣,逕自往前繼續走。忽然在一家門庭若市的店舖前頓住了腳步,若有所思的抬頭。   「怎麼了?」她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個店舖,眼裡露出某種可怕的表情——   「海國館」。   那三個字用泥金寫在碧落海打撈出的沉香木牌匾上,隱隱透出陳腐的香味。裡面傳出喧囂的笑聲和放肆的議論聲,伴隨著細微的啜泣和叱罵。從開敞的門看進去,大廳裡簇擁著一群衣著富貴的人,圍著居中的一排排籠子評頭論足,隱約可以看到籠子裡面關著一群裝飾華美的待售奴隸,男女均有,有些甚至只是孩童。   一個老闆模樣的人伸手從籠子裡拖出了三個奴隸,在他們潔白筆直的雙腿上比劃,滔滔不絕地誇耀著。然而那一行客人卻連連搖頭,開始討價還價,雙方都是毫不讓步,一時間將「貨物」翻來覆去的驗看。   只有那幾個鮫人瑟瑟發抖地站在原地,用雙手抱著赤裸的肩,不知所措。   彷彿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她眼裡露出一閃即逝的憤怒,卻隨即壓了下去:「蘇摩,現在不是時候。」   「少等。」然而蘇摩只是低聲說了一句,便舉步走了進去。   那個女子只好隨之跟入,卻見他似是對這裡很是熟悉,在人群裡穿梭,一個轉身便繞開了熱鬧的廳堂,推開了一扇側門,側身隱入了黑暗。   那是一個雜物院。   不同於大廳裡那些精緻華麗的籠子,這裡堆疊著很多破舊粗糙的鐵籠,在午夜寒氣裡凝結出露水,裡面也蜷縮著一群瑟瑟發抖的鮫人,卻大都是老弱病殘的廢棄品。   看到忽然有人從前廳進來,那些奴隸吃驚的抬起頭,發出了驚呼。   蘇摩靜默的看著,忽然走過去站到一個鐵籠前,從黑色的大氅中伸出手來,輕輕撫摩那一排精鐵打製的柵欄——籠子裡面無數雙眼睛驚慌地望著他,在角落裡縮成一團,在葉城入夜的冷風裡瑟瑟發抖,碧色的眼睛宛如星辰閃爍。   蘇摩只是沉默地凝望著粗糙的鐵籠,手指撫摩過上面的一道道刻痕,忽然開口:「很久不見了。」   白薇皇后驟然驚住,側頭看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上百年了……居然它還在這裡。」蘇摩的手指撫著鐵籠上殘存的刻痕,那一道道痕跡深淺不一,從三尺高的地方開始刻、一直往上延續到頂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觸目驚心——到底有多少條呢?十萬?百萬?   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了他在這個囚籠裡渡過的每一個日子,刻骨難忘。   籠子裡的鮫人奴隸吃驚的看著來人,忽然發現了對方居然有著和他們一樣的碧色眼睛——不由又驚又喜,從縮著的角落裡漸漸探出身來,小心的觀察著這個不速之客。   在聚在一起的奴隸們都散開後,角落裡只剩下一個女子。那個女子縮在最裡面,一直低著頭,衣衫襤褸,只是一動不動地靠著,甚至沒有抬頭看上一眼外面發生了什麼。她只是無法站立一樣靠著鐵籠坐著,雙手抱住了肩,神色木然,一頭失去光澤的藍色頭髮垂落在傷痕纍纍的膝蓋上。   蘇摩的視線接觸到她,身子一震,眼睛裡忽然有冷光蔓延。   「你……」他抬起手指向那個女子,正欲開口,忽然背後門吱呀一聲響,一個精瘦的腦袋探了出來,狠狠盯著他們兩個:「你們是誰?」   「怎麼敢亂闖到後面來?」那個老闆模樣的人叱道,「這裡是不能進來的!」   然而,下一個瞬間老闆就噤聲了,眼睛骨碌碌一轉——   畢竟是生意場上打滾久了的,第一眼就能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和地位。眼前這兩位闖入後院的來客衣飾華麗,氣度不凡,女客手上還帶著一枚巨大的藍寶石戒指,顯然是難得一見的大主顧。   正準備關店門的老闆連忙換了一副嘴臉,聲音低了下去,陪上笑臉——說不定這一對客人誤打誤撞到了後院,還能把這裡頭的殘次品賣一個出去呢。   「客官真是好眼光!」他熱烈地向兩人推薦,毫不吝嗇的誇獎起後院這一批貨物,「快來看看!這些鮫人都是剛收進來的,還沒來得及打扮——別看現在賣相不好,可一打扮,保證比前頭堂裡的那些還美!」   「我把好貨都留在後面了,等著整理好了再放到前堂去賣,不想卻被兩位客官捷足先登——可也算是緣分啊!」他伸手進去,毫不費力的捉住了一個瑟瑟發抖的孩子,拎到籠子邊緣。   那個鮫人孩子看起來不超過五十歲,還是幼童的模樣,驚懼的睜著眼睛。   「客官看看這個——很年幼的鮫人,容易調教。父母都很美麗,長大了一定是一流貨色啊。」老闆嘖嘖稱讚,誇得天花亂墜,「你看他的髮色,眼睛!多麼純正的血統——聽說原來是碧落海海市島上的鮫人呢,現在出自這個產地的可不多了。」   奴隸販子連比帶劃說得口沫橫飛,白薇皇后厭惡地蹙眉,眼裡閃過一絲擔心的光,看了看蘇摩,生怕他會忽然翻臉。   然而那個傀儡師居然沒有絲毫憤怒,只是淡淡開口:「太小了一點。」   「是是。」明白客人是嫌棄年幼而尚未變身的鮫人,老闆立刻陪著笑臉,轉而抓住了角落裡那位一直低頭坐著的鮫人女子,用力扯著鐵鏈,試圖將她拖過來,「那客官看看這個?這個鮫人可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捉到的。雖然現下受了點小傷,看起來品相差了一些,實際上只要稍微打扮一下,就是難得一見的美女!你看看,你看看——」   那個女子拚命的掙扎,卻手足無力,只能扭過頭去,寧死也不肯面對買主。   老闆喃喃叱罵著,伸手進去用力扳起那個女子的臉,一邊慇勤地回頭對著客人笑。然而,只是一瞬間,他就怔住了——   那個客人的眼睛!居然也是同樣的深碧色,和籠子裡那些鮫人奴隸一模一樣!   老闆一瞬間看得發呆:眼前這個鮫人的容貌遠遠超出他所見過的任何奴隸,一眼看去就再也移不開視線。那樣近乎不祥的美貌超出了所有種族的極限,在星夜下奕奕生輝,冰冷而魅惑。   「你……你是……」從未在這個西市裡看到過身為鮫人的買主,八面玲瓏的老闆一時間也有些結巴,然而看到了旁邊衣衫華麗的銀髮女子,頓時恍然大悟——看來是女主人帶著鮫人奴隸外出——難怪這個女子的衣飾如此華麗,氣質如此高貴。   他立刻改變了態度,不再理睬蘇摩,轉而對著那個女子慇勤:「以夫人的身份,也只有最一流的奴隸才有資格服侍您了。我們海國館裡應有盡有,夫人一定能滿意——」   「我不買奴隸。」那個銀髮女子驀然截斷了他,聲音冰冷,「蘇摩,走吧。」   她低低地吩咐,同時轉過了身,然而那個鮫人卻站在原地沒動。   「夫人,我想你是需要一條好的鞭子。」看出了鮫人奴隸的桀驁不馴,老闆諂媚地湊了過來,低聲,「我這裡有各種各樣的器具,可以讓你的鮫人再也不敢不聽你的吩咐——」   話沒來得及說完,他的咽喉就被卡住。   「閉上你的嘴。」輕輕一震手腕,便將昏迷的老闆無聲無息地扔出,女子厭惡之極地皺眉。然後回過頭去看著同伴:「走吧,等會被人看到就麻煩了。」   ——如果剛才不是先下手掐暈了那個老闆,說不定蘇摩一出手,就會要了那個傢伙的命吧?   然而奇怪的是,那個一貫殺人不眨眼的傀儡師卻毫無反應,只是靜默的看著鐵製的籠子和籠子裡的一群奴隸,彷彿漸漸陷入了某種深不見底的回憶。   「海國館是西市最大的奴隸賣場。」他忽然開口,「祖傳的職業。」   他看著那個昏迷過去的老闆,嘴角浮出一絲殘忍的冷笑:「他說話,和他的曾祖可真一模一樣。」   在白薇皇后來不及阻止之前,他的手指忽然彈出細細一絲光,急速的捲起了那個老闆。手指上白光四射而出,穿透了那個男人的手足,只是四下一扯,漫天便下了一陣血雨!   「一百多年了,總算了結。」他漠然看著,隨手將屍骸拋棄。   「啊啊啊——!」籠子裡的奴隸們發出了尖利的驚呼,拚命往後退,相互擠著縮成一團。   彷彿被慘叫驚動,前面大廳裡已然有腳步走動的聲音,正在往後院走來。白薇皇后微微蹙眉,捏了一個訣,十指張開之處一個無形的結界張開,立刻將附近所有人的知覺全部屏蔽。   然而,奇怪的是在籠子裡所有鮫人奴隸都被結界籠罩,無聲癱軟失去知覺的時候,只有角落裡那個病懨懨的鮫人女子尤自清醒。   彷彿終於被同伴的驚呼聲驚動,她支撐著抬起頭來,看了過來。   忽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裡閃出了震驚的光——她定定看著站在鐵籠外的人同族,卻看到對方早已在端詳著自己。   「蘇摩!」她踉蹌著撲到柵欄上,不可思議地驚呼出聲來,「是你?是你?!」   「你怎麼會在這裡?」蘇摩微微頷首,「瀟?」   幾個月前桃源郡一戰之後,她從這個鮫人少主手裡僥倖逃生,孤身返回帝都,從此就再也沒見到過他。沒有料到今日,居然又在葉城的奴隸市場裡又碰上了!她的目光落到了他身邊的那個銀髮女子身上,看到了對方手上那一枚銀色的戒指,更加吃驚:「白瓔郡主?」   這位前朝的太子妃,居然和蘇摩半夜一起出現在這個西市上!   難道……空桑和海國正式結盟了麼?   一時間,瀟腦海裡掠過了那些天下流傳的隱秘傳聞——比如墮天,比如復生……空桑太子妃和這位鮫人新海皇之間留下過太多的傳說,至今仍然在民間口耳相傳。   然而,眼前這個女子眼神冷漠如冰雪,隱隱有無可言喻的威嚴氣勢,竟令人不敢仰視,完全不像傳說中那般多情溫柔的癡情女。   「我不是白瓔。」白薇皇后冷冷回答,回頭對著蘇摩,「你認識她?」   蘇摩頓了一下,最終冷冷開口:「是雲煥以前的傀儡。」   唰——一道白光忽然騰出了衣袖,光劍剎那如游龍而出,直接斬向鐵籠裡關押的女子!   「叛徒。」白薇皇后眼裡冷芒閃爍,一劍旋即劈下。   「叮」,空氣中忽然起了一聲奇特的脆響,彷彿有什麼無形無質的力量一瞬間交錯。蘇摩的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射出一道細細的銀光,剎那間和那道白光交在一處。   「白薇皇后,」彷彿忽地動怒,海皇冷笑起來,「這是我們海國的事情。」   一劍被擋開,白薇皇后有些詫異的回頭看著他:「你回護這個叛徒?」   「如果要殺她,在桃源郡早就殺了。」蘇摩冷笑起來,「既然我當時放了她,就沒道理再翻悔——何況她現在還被關在當年我的囚籠裡。」   白薇皇后沉默下去,知道這個傀儡師脾氣陰梟多變,有時候無可理喻。   瀟被白薇皇后猝然的出手驚了一驚,下意識的往裡靠,然而微微一動便引起了鑽心的疼痛,她單薄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   「你怎麼會到這裡?」蘇摩回頭看著鐵籠裡的女子,微微蹙眉。   「桃源郡一戰後,我落在了大部隊後面,只能自己從桃源郡返回帝都找雲少將。結果……半路被人抓住了。」瀟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羞愧,低下了頭,「我沒有丹書,又……又沒有主人陪在身邊,就被當成了出逃的奴隸抓了起來,一直被困在這裡。」   蘇摩眉梢挑了一下:他記得笑離開桃源郡時身上已然帶著重傷,難怪會逃不過這些捕獵者的追擊。他的視線落到瀟的身體上——有兩條粗粗的鐵索從她雙肩上穿過,扣住了她的琵琶骨,將鮫人女子死死釘在了鐵籠裡。   他默不作聲的吐出了一口氣:受了這樣重的傷,這個鮫人傀儡算是廢了,她再也不能繼續駕馭風隼。那一刻他隱約覺得莫名的悲哀——不知為何,從深心裡、他一直對這個身負背叛惡名的同族深懷關注。   「從陸路返回才被抓?怎麼不從鏡湖走?」他有些詫異。   瀟閃電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鏡湖?我……我怕遇到復國軍。」   「呵。」蘇摩終於明白過來,忽地冷笑。   無路可去的叛徒啊……孤身在黑暗裡前行,沒有一顆心朝向你,沒有一個人會想起你。這天,不容你仰望;這地,不容你踏足;甚至那一片碧藍,也永遠無法回歸——天地之大,也無你的立錐之地!   為那個無情的破軍背棄了一切,究竟是否值得?為何你如此的堅定?   在他饒有興趣的低頭審視時,瀟忽然仰起了頭:「少主,求你放我出去。」   血污狼藉的臉上閃著急切的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   她的手隔著籠子探出來,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得幾乎撕裂:「我得趕緊去帝都……我聽來往的客商說帝都劇變,雲少將似乎出事了!求求你放我出去找他!」   蘇摩碧色的眼睛閃了一下,再度抬頭望著夜空裡那一顆破軍,彷彿在通過幻力感知著什麼。半晌才開口:「你去了,又有何用。」   他的聲音冷酷:「你該知道落到辛錐手裡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瀟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全身難以控制的發起抖來。辛錐……她是如此的恐懼,以至於肩上的鐵索都發出了震顫的聲響。她摀住臉,頹然坐到了鐵籠裡,喃喃:「不,我還可以去找人幫忙……征天軍團裡的那幾個將軍……那些骯髒的色鬼……還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蘇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這個背負著叛國惡名的鮫人資料:二十年前復國軍起義失敗,傳說便因為她的出賣。而在被滄流帝國俘虜之前,這個鮫人曾經是——   星海雲庭裡紅極一時的歌伎。   艷冠葉城的花魁。   她有過這樣曲折而骯髒過去,而現在,為了那個將她當武器的冰族少將,竟然幾乎把前半生所有用恥辱換來的資本全部賭上去了!   ——忽然間一種莫名的憤怒從胸臆中騰起,他俯下身去用力扯住了鐵索,將她從地上硬生生拉起!   骨髓裡的痛讓瀟全身顫抖,然而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冷銳的碧色眼睛。   「為什麼?」蘇摩惡狠狠的看著她,幾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為了一個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麼對你的?」   「又是怎麼對你同族的?」   「為什麼你不惜背棄了一切,也要跟隨他!」   白薇皇后吃驚的抬起眼,看著傀儡師臉上露出這般激烈的表情——到底被觸動到了什麼呢?一直洶湧的黑暗潮水,忽然間就克制不住內心地爆發出來。他是這般失望和憤怒,因為眼前這個同族無法掙脫無形的束縛。   「何必再問我為什麼……」瀟掙扎著笑了起來,毫不畏懼的抬起頭來,看著鮫人的海皇:「我是個天地背棄的叛徒啊……如果再不執著於這件事,還能怎樣活下去?」   蘇摩看著她的眼神,手下意識地微微一鬆。   「而且……雲少將不是無情之人。」她跌落到鐵籠中,抬頭看著西方盡頭的天空:「他很愛他姐姐……也愛他的師傅——你們又怎能知道少將是怎樣一個人?」   她苦笑了起來:「你們不會明白。」   「你說的師傅,大約是空桑前任劍聖慕湮吧?」白薇皇后忽地冷笑起來——和白瓔同用一個靈體,她自然也知道劍聖門下發生的變故,「可惜,她上個月已然死了。」   「死了?!」瀟的臉色煞白,猛地站了起來,頓了頓,她再度拚命搖晃著鐵籠:「那、那少將他……快些放我出去!快些!求求你們!」   白薇皇后卻只是冷冷看著她,眼神裡有鋒銳的冷光:「即使是最愛的人,如果做的是錯事,也必須竭盡全力去阻止,哪怕以血換血。」她冷冷道:「我痛恨軟弱而執迷不悟的人——沒有自我,沒有靈魂,和死了沒區別。」   瀟凝望著她,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你。」   她哀求地看著籠子外的兩個人:「求求你們。就算可憐可憐我,放我出去吧!」   「我從不可憐人。」白薇皇后決然回答,強勢而冷酷,「可憐的人是可恨的。」   瀟眼裡的期盼在這個千古一後的視線力凝結,最終轉為絕望,頹然坐下。   「好吧。」然而此刻,蘇摩卻忽然開口,冷冷揚眉,「如果你告訴我為何如此執意背棄一切去追隨他,我就放你走。」   「……」瀟驀地安靜下來了,蒼白纖細的手抓著鐵欄,死死地看著對面的海皇。   她忽然悲哀地冷笑起來:「你們不會明白。」   蘇摩從黑袍中緩緩抬起了手,指尖有隱約的藍色光芒閃爍,蘊藏了極大的靈力。   「如果不能明白,就讓我直接來『讀』吧!」他冷淡地說著,手卻快如閃電地伸出,瞬間扣住了瀟,指尖直直地點在她眉間。藍色的光如同一道閃電透入了鮫人女子的眉心,剎那,整個頭顱都出現了詭異的透明!   蘇摩扣住了瀟,制止了她的掙扎,忽然間手也是微微一震。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些幻象彷彿洪流一樣呼嘯著衝入他的視野——那都是什麼?   被絞死的屍體,如林般懸掛在牆頭。   所有死人都穿著同式樣的戰服,藍色的長髮如枯死的海藻糾結。   所有的眼眶都是空洞洞地睜著,因為眼珠已然被剜出。   白皙的皮膚成了深褐色,寸寸乾裂——那些鮫人,是被挖出眼睛後吊在城上,活活曬死的吧?然而深刻的憤怒和痛苦卻還凝固在那些屍體的臉上,雖死尤烈。   ——那樣可怖的屍體之牆,居然沿著烽火台一直綿延了出去,繞城一周!   連蘇摩也不自禁地蹙起眉頭:這,是什麼時候的記憶?   是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覆滅之時麼?   他還想知道這個女子心裡更多秘密,然而瀟拚命搖著頭,雙手死死抓著欄杆,抗拒著那種透入心底的侵蝕,試圖將那只伸入腦海觸摸她傷口的手一寸寸的推出去。   「不想讓人看到麼……」蘇摩喃喃,忽地冷笑,「可是,我很愛看呢。」   他用雙手捧起了瀟的頭,十指上忽然有細細的引線無聲蔓延,轉眼透入了瀟的七竅,幾乎是用壓倒性的力量強行侵入了她的腦海,汲取著她深藏的一切記憶。   「蘇摩。」旁邊的白薇皇后眼神一閃,「你會殺了她的。」   然而那個鮫人海皇根本不顧及,那一瞬間,眉心火焰的刻痕裡有什麼光微弱的一閃,他的神色有些異常,彷彿體內有某種無法控制的力量推動著,讓他去完成這一不計後果的行為。   那扇被封閉的門一分分的打開了。   他踏入了這個身負叛徒惡名女子心中塵封已久的世界——   ※※※   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覆滅、族人被絞死的屍體如林般懸掛在葉城牆頭。   那一戰是毀滅性的災難,在巫彭元帥的指揮下,鏡湖大營被擊破,復國軍幾乎被徹底摧毀,一戰下來損失了上萬名鮫人,已經沒有成形的軍隊。被俘虜的鮫人戰士中,職位高的被處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則被轉賣到葉城,成為奴隸。只有寥寥的倖存戰士們散落於各處,極度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身份,相互之間也失去了聯絡。   海國幾千年來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幾近於徹底覆滅。   而只有她,在經歷了那一場覆滅性的戰爭後卻沒有受絲毫的傷。穿著華服錦衣,被八抬大轎抬著,從城上施施然地走過——彷彿是來檢視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邊同行的,是一列穿著銀黑兩色帝國軍服的軍人。   那些滄流帝國平叛成功的軍人與她並肩而行,態度冷酷,神情得意,指點城下那些懸掛的屍體,故意大聲地誇獎:「你看,這些亂黨終於全滅了——瀟,你幹得不錯呢!不愧巫彭元帥這般重用你。」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這些年來,她在葉城的歌姬館以歌舞伎的身份和那幫帝國官員周旋,只是奉了軍中秘令刺探情報。然而在戰爭開始後,這條埋著的諜報線被滄流帝國發現,和她聯繫的線人全部被發現,先後失去。在最後一個線人死後,一切都沒了對證——她就從一個臥底間諜,變成了徹底的叛徒。然後,滄流帝國故意把這一戰的全部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個連環的陰謀。她被擒後,受盡了各種侮辱和折磨,然而帝國刑部那個酷吏卻有本事讓她全身上下絲毫看不出傷痕。滄流帝國對外面說:瀟,這個曾經身為復國軍鏡湖大營第六隊副使的女戰士已經背離了鮫人一族、投靠了帝國,成為立下大功的女諜。   她想叫,想喊,想分辯……然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巫·巫咸煉出的藥是如此惡毒,她被灌下後完全無法動彈。身體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喉嚨已經被封住,手足也已經麻痺,只能被軟禁在轎子裡,施施然陪同這些帝國的屠夫們從城上走過,檢閱著自己被屠殺的族人。   「瀟,你協助帝國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榮華富貴。」那些滄流軍人領著她轉到了城牆盡頭,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復國軍戰士面前大聲說話。   那些瀕臨死亡的族人看著她,一雙雙深碧色的眼裡充滿了怨恨。   背叛者,出賣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誣陷到了一個百口莫辯的境地!   她卻不知道同樣的事情在戰爭中經常被運用——包括那個被族人唾棄、被俘後變節的左權使。那張據說是他簽署的降表、事實上同樣也是被滄流帝國摹仿著筆跡而寫出。然後,在刑求中全身筋絡被割斷的他、被滄流帝國特意放了出來,以惑視聽。不出一個月便死於復國軍戰士的刺殺之下。   做為懲罰、雙眼一齊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洞,一直睜著。   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盡——在海國的傳說裡,鮫人的心如果不能回歸於水中,靈魂便無法升入天宇。   那時候,她也曾為了左權使這個大叛徒的誅滅而歡呼,然而,沒有料到轉瞬自己也面臨著同樣的命運——在玩弄權術和心計方面,鮫人遠遠不會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對手。   加入征天軍團後,有時候她也會回想起過去,微微苦笑:比起滄流帝國當權者,鮫人們也許只是一群只有熱情和決心的孩童罷了,沒有力量、沒有武器,甚至沒有權謀。也許,失去了龍神的庇佑以後,他們的命運、就該是這樣被殘酷地統治下去。除非……   除非海皇復生。   被俘虜後,她承受了難以想像的屈辱,甚至被強迫著「變身」,成為了一名可以供敵軍玩樂的女子。連自裁都沒有機會——她知道滄流帝國為什麼還要讓她活著:因為復國軍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傳出去後三個月,刺殺者如附骨之蛆地到來了。一個接一個,不惜一切的要置她於死地——也許是戰場上的絕望、導致了要用一切代價摧毀哪怕一點點敵人力量的想法,每次來的、都是瘋狂的同歸於盡的刺殺。   然而不出意料、一個又一個的復國軍刺殺者都被嚴陣以待的滄流帝國斬殺。   那些血,都濺到了她的腳上。   她坐在絲絨的華蓋底下,被軟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個死亡的誘餌,讓滄流帝國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來、捕殺殘餘的復國軍力量。她張開口,想竭盡全力提醒那些撲火般的前赴後繼的族人——但是,沒有辦法出聲。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鮫人的血濺出來、灑落到腳背上——鮫人的血是冰冷而沒有溫度的,不管那些決然赴死的刺殺者心裡熱血如沸。   看到那些瀕死族人眼睛裡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發抖:   他們恨她……他們恨她!   族人都是那樣純真開朗,歌唱舞蹈,碧綠的眼睛就如開闊深邃的大海——然而,他們最後看著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樣可怕!   那一瞬間,她明白自己將畢生再也無法擺脫這樣的詛咒。   「你看到了什麼?」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發問。   蘇摩的神色在逐漸緩和下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越發詭異,然而那個被控制的鮫人女子卻發起抖來,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她緊閉的雙眼中墜落,她臉上露出苦痛之極的神色,全身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落葉。   「該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強行讀取她的記憶,會造成很大損害。」   蘇摩卻沒有放開手,十指上無形的銀線伸入了瀟的腦中,繼續觸摸著那些回憶——彷彿是從血池裡浮出的往昔。   ※※※   無法洗脫,更無法解脫。於是,什麼也不能做的她逐漸放縱自己,以無謂的表現消極抵抗著,甚至開始用置身事外的態度,冷冷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復國軍刺客血灑階下。   反正沒有人知道她的無辜、更沒有人認可她的犧牲,那麼,她承受那麼多苦痛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換來更多的敵意、仇恨和刺殺麼?   呵……我愚蠢的族人啊,你們都已然放棄我了。   我,又何必再求你們諒解?   她漸漸麻木,甚至和那些軟禁她的滄流軍人有說有笑起來。經常是一邊等待下一輪刺殺,一邊喝酒作樂,用一種諷刺的語氣談論那些前赴後繼落入陷阱的刺客。恍惚中她甚至覺得、昔年那一腔熱血都已經逐漸一點一滴的冰冷下去。   呵呵……真是諷刺啊。鮫人的血,本應該就是冷的。不是麼?   「既然如此,瀟啊,你還不如乾脆加入征天軍團呢。」某一日,看守她的滄流軍人看著頹廢放浪的她,邪笑著提議,「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她聽到自己清晰而決然地回答,「做夢吧你!」   ——就算所有人都背棄了她,她也決不能放任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背叛者!   時間就這樣緩慢的過去,每一日都長得如同一生。漸漸地,來刺殺的人少了下去。她心裡就有鈍鈍的痛,因為知道必然是復國軍的力量已經被消滅得越來越徹底了。   關你什麼事呢?你已經被烙上「背叛」的印記,被驅除出來了。   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他們卻這樣對你;你做出了這樣的犧牲,卻沒有一個人認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國家、你的同族已經離棄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戀!   她不停地在心底對自己說著,竭力讓自己平靜。然而,那一日,已然開始自暴自棄的她,還是被一個千里趕來的年輕刺客震驚了——   「快走!」在看到那個年輕刺客銜著利刃從水池裡浮起的瞬間,她心膽欲裂,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居然掙脫了藥性的麻痺,衝口發出了警告,「汀!快走!這裡有——」   話音未落,她的頸部受到了重重一擊。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餘光裡,她看到那個年輕的刺客已然及時發現了埋伏,在滄流軍人合攏包圍圈之前一個翻身重新躍入了水裡,宛如一條游魚般消失。   在逃脫前,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那種愛憎交錯的複雜眼神,令她永生難忘。   汀……我親愛的汀啊。連你,也相信我是一個背叛者?我一手帶大、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今日,你是準備來親手殺了我麼?   她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這個前來刺殺的人雖然未曾得手,卻已然在一瞬間摧毀了她苦苦堅守的意志。大顆的淚珠掉落在地面上,紛紛化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滄流軍隊手裡後的第一次痛哭。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來——笑得如此瘋狂而放肆,完全不顧那些軍人因為埋伏的失敗而憤怒地圍攏過來,懲罰會接踵降臨在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榮辱,都已經不再重要。   天地之間,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個人。   她只是一個人!   「終於,還是崩潰了麼?」忽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冷而深。靴子聲從內堂傳來,屏風被移開,所有軍人都肅然退下,列隊致意:「元帥!」   那個腳步一直到她身側才停住,然後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臉,低歎:「所有的俘虜裡,你熬的最久——真是讓人敬佩。」   是、是滄流帝國的那個巫彭?!   她想掙扎著起來,撲向那個血洗了復國軍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動、肩膀便被死死的按住了。她的臉貼著地,只能看到軍靴上冷而尖的馬刺鐵。   她無法抬頭,卻忽然不顧一切地張開嘴,一口咬在他的腳背上!   「卡」。牙齒幾乎碎裂,軍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墊著軟而密的堅固物體。   「身體都衰弱到這樣了,還有這麼深切的恨意……真是難得。」那個冷酷的滄流元帥冷笑起來,「難道你以為自己還能回到那邊去麼?」   他一腳踢在她臉上,堅硬的靴子磕破她的額頭,死死踩住她:「聽著!現在你只有兩條路:第一,留在征天軍團成當我的傀儡;第二,不當傀儡的話,你就得——」   「我寧可死。」不等巫彭說完,她嘶啞著嗓子回答。   這樣決然的答覆,反而讓鐵血的元帥怔了一下。他看著地下奄奄一息的鮫人戰士,眼裡有無法征服的搵怒。沉默許久,嘴角忽然露出一絲笑:「死?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冷冷說完了那句話:「第二,不當傀儡的話,就發配去西荒,給鎮野軍團當營妓!」   蘇摩的十指托著瀟的頭顱,不停地從她腦海裡閱讀那些過往——然而到了這裡,回憶的畫面忽然開始恍惚了,彷彿接下來的那段日子流逝得模糊而迅速,並不曾象前面這一段那樣令她刻骨銘心。   荒蕪的原野。   廣袤的沙漠。   漫天的塵土風沙。   滿地的輜重武器和傷員。   在戰壕裡休息的、清一色黑色裝束的軍隊。   遠處有簡易的牛皮帳篷,升起縷縷炊煙,血色的夕陽正在風沙裡緩緩下沉。   天,又要黑了……   在那一段記憶中最強烈存在著的,除了對荒漠乾涸氣候的長時間痛苦、便是對每一日夕陽跳下地平線那一瞬的恐懼——因為,那意味著又一個黑夜的到來。   ——那些野獸們的狂歡之夜。   「快去快去!去的晚了營裡的女娘可都沒了!」   「來不及啦!只怕現在去,那個鮫人美女已經讓參將給抱上床了吧?」   「真該死,又讓上頭給私獨吞了,難得來一個鮫人,也不放出來讓我們嘗嘗鮮。」   「噓——被參將聽見可不好啊!」   「我就是要罵!真是他媽的不公平——征天軍團每個小隊都配了一個漂亮的鮫人娘們來玩,憑什麼我們鎮野軍團就只分了那麼一個?」   「唉,鮫人在西荒活不長嘛。你看那個鮫人來了不過半年,已經快不行了。」   「媽的,那老子豈不是再也嘗不到鮮了?」   「嘖嘖,你也想開點——那個鮫人雖然漂亮的不像話,可好像沒有魂似的。與其抱個行屍走肉的美人兒,還不如和熱辣的沙蠻女人混呢。」   「……」   帳外肆無忌憚的議論不停傳來,然而她眼前卻只是晃動著一張油膩黑亮的臉,那個魁梧的朔方城參將壓在她身體上,那樣的沉重,幾乎要將她窒息。   然而她只是木然地看著,眼睛不知道看向哪個地方——頭頂是黑沉沉的牛皮帳,風砂在呼嘯,肌膚幹得幾乎要裂開,砂子隨著呼吸進入了肺部,一點點的積存起來。她忽然咳嗽起來,感覺嘴裡有什麼無法壓抑地湧了上來。   她甚至來不及扭過臉去,就這樣直接地將咽喉裡湧出的東西、嘔吐在了那張正吮吸著她嘴唇的口腔中。   「臭女人!」那個參將愣了一下,很快呸的吐了出來,氣急敗壞地甩了一個耳光,「敢敗壞老子的興致!」   然而下一刻,他馬上就跳了起來,抹著嘴角驚呼:「血?!」   大量的血,從她咽喉內湧出,又從那個鎮野軍團軍人的嘴裡流下,狼藉可怖。   她在昏暗的牛油蠟燭下看著滿床可怖的殷紅,手緩緩伸向那一灘沒有溫度的鮫人之血,一貫無知無覺的眼神慢慢顫動。忽然間,她把頭一揚,打破了一貫的死寂大聲笑了起來,狂喜萬分——終於是可以死了!終於是,可以死了!   笑聲未畢,她就一頭栽倒在床上,蒼白赤裸的身體浸沒在自己的血中。   真好……   終於是,可以結束了。   ※※※   葉城的冷月下,白薇皇后驚詫地看著忽然間瘋狂大笑的鮫人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出手喝止:「蘇摩,快住手!你會逼瘋她的。」   然而傀儡師的臉上卻浮現出莫測的神情,彷彿這樣還不足以完全地觸摸那些回憶,反而更緊地按住瀟的頭顱兩側,緩緩地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了瀟的額頭上,緩緩讀取著最後的記憶。   片刻後,他眉心那一道火焰的刻痕裡,閃過了微弱的光。   原來是這樣……被滄流帝國充軍的十幾年後,那個當年寧死不肯低頭的孤傲女戰士,最後才成了不顧一切的背叛者。然而,只是保持著那樣的姿態再「讀」了片刻,蘇摩臉上的神情慢慢變化,忽然鬆手放開了瀟,所有的引線在一瞬間抽出。彷彿失去了所有支撐,鮫人女子筋疲力盡地倒了下去,痛苦地用手捂著頭顱,臉色蒼白地低低呼號。   而蘇摩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臉上有複雜的神情。   「她怎麼了?」白薇皇后問。   「那段記憶,對她來說太過於痛苦。」蘇摩緩緩開口。白薇皇后詫異地看著他——到底這個叫做瀟的鮫人有過什麼樣的記憶,竟然能打動蘇摩這樣的人?   然而傀儡師低頭凝視了那個昏迷的鮫人女子半天,最終輕輕吐出了一口氣,抬手挑斷了捆綁著瀟的那兩條鐵索,回身靜靜道:「我們走吧。」   「真的放過這個叛徒?」她隱隱有殺氣,「讓她回到雲煥身旁?」   「放她走又如何。」蘇摩戴上了風帽,只是冷然回答,掠了一眼夜空,「破軍光芒黯淡,七日內必當隕落——以她殘廢之身,又如何能挽回宿命?」   白薇皇后抬起頭凝視夜空:北斗已然移到了西方分野,已然是三更的天。   果然,西北角上一顆大星搖搖欲墜,發出黯淡的血色光芒,她只是一望、便已知道星宿軌道的走向所在,也知道此星的主人必然氣數將盡。   「破軍……」她蹙眉,心裡不知如何卻隱隱有不安。   那個角落,漆黑一片的天幕下,似乎隱藏著某種洶湧而來的彭湃力量,以及無可估量的變數——她默默凝聚力量,想看穿破軍背後的奧妙,然而奇怪的是以她的靈力、居然還是一眼看不到底。   到底……到底這顆三百年爆發一次的「耗星」,接下來會有怎樣的變數呢?   「得走了。」蘇摩側頭,彷彿傾聽著黑暗裡的某個聲音,臉色一變。   白薇皇后手指一合,撤掉了結界,默不作聲地轉過身,準備結束這段旅途中的小插曲。然而剛轉過身,背後卻傳來了哀哀的哭泣聲——那些鮫人奴隸隨即甦醒,個個臉上都露出了驚懼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著地上狼藉的屍體。   ——店主死在了這裡,等明日被人發現,他們這群奴隸便要死無葬身之地!   那樣的哭聲彷彿是無形的羈絆,快要走出的結界的蘇摩默然頓住了腳步,也不回身,手指只是一劃,一道白光從指尖騰起,精鐵打製的牢籠喀喇一聲攔腰折斷。   他並沒有回頭,只是站住了腳步,對籠子裡那些瑟縮成一團的鮫人奴隸開口:「走吧。」   然而那些奴隸害怕地看著外面,居然沒有一個人敢走出這個已經大開的籠子。   「您……是準備買走我們麼?」終於,其中一個膽子較大的鮫人孩子開口了,怯生生的挪過來,「你們願意當我的新主人麼?」   「不,」白薇皇后盡量把語氣放的溫和,「你們自由了,快出來吧。」   然而那個快要挪到籠子外的鮫人孩子彷彿嚇了一跳,一下子又縮回去了。   「不行的,」孩子驚懼地抬頭看著他們,瘦峭的臉上一陣不自然,「你們如果不買我,沒有主人,是不能離開這裡的!離開了也會被抓回來!」   「你們可以當自己的主人。」白薇皇后神情隱隱嚴峻起來。   「不!不……不成的。」那個奴隸孩子一邊慌亂地搖著頭,一邊退回了鐵籠的角落,「每個鮫人都要有主人!沒有主人我們哪裡都不能去,這是規矩——逃出的話,會被活活打死的!我、我已經看到他們打死過好幾個了!」   一群奴隸瑟縮著,用又是期盼又是恐懼的眼神望著外面的世界,卻沒有一個人敢挪過來一步。   所謂畫地為牢,也就是如此罷?   「已經連逃跑都不敢了麼?」白薇皇后止不住的憤怒。手一揮,整個鐵籠被無形的力量扭曲,一瞬間如裂開的甘蔗一樣向外癱倒,成為一攤廢鐵。然而奇怪的是沒有了籠子,那群鮫人奴隸居然還是呆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他們面面相覷,眼裡帶著茫然和恐懼。   「逃?」有奴隸囁嚅,「又能去哪裡?……我們生下來就沒出過籠子。」   白薇皇后怔了一下,隨即道:「你們可以去鏡湖的復國軍大營,那裡有你們的族人。」   「復國軍?」奴隸們臉上出現更加恐懼的神色,「那是亂黨啊!抓到了都要殺頭挖眼的!」   「那你們想怎樣?」白薇皇后壓住了怒氣,問,「聽著,回答我——如果現在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你們究竟想怎樣?」   「我們……」那個奴隸害怕地抬頭看了一眼他們,最終只是低頭囁嚅,「我們想求龍神保佑讓,早點來一個仁慈的主人把我們買走……」   「……」白薇皇后終於徹底沉默了。   那,就是這些鮫人最大的願望?!   被關在囚籠裡長大的一代,已然連對自由的渴求都已經消失了麼?   籠子裡的奴隸大都是賣不出去的老弱病幼,然而無論活了七八百年的、還是剛生下來不過幾十年的鮫人,個個眼裡都充滿了對外界的恐懼,麻木不仁,讓她這個千方百計想給予他們自由的旁觀者都感到絕望。   「哈!」忽然間,一直沉默的蘇摩冷笑起來,霍然轉身,手指閃電般的劃下!   「你要做什麼!」白薇皇后驚呼,旋即抬起手臂格擋。然而還是慢了一步,鋒利的引線呼嘯著捲入鐵籠,毫不留情的將其中兩三個奴隸的頭顱平整地切了下來!   「啊啊啊……!」人頭骨碌碌亂滾,其餘鮫人驚叫著,終於四散逃出了囚籠。   「你怎麼連族人都殺!」白薇皇后變了臉色。   「這不是海國人,皇后。」蘇摩轉過了頭,抹去濺到臉上的一片血跡,眉心那一道烈焰的刻痕裡隱約透出入骨的黑暗色澤,「這不是海國人!——海國沒有這樣的子民,我也沒有這樣的同族!」   他冷冷看著空桑的開國皇后:「連畫地為牢都可以囚禁,這哪裡是海國人?分明是你們空桑人培育出的奴隸——天生的、世襲的奴才!」   「我寧可海國全死絕了,也不願留下哪怕一個這樣的奴才!」   白薇皇后默然,虛無的心中有劇烈的刺痛。   「知道什麼叫做亡國麼?不,七千年前的海天之戰其實並不算亡國,」蘇摩的語氣起了波瀾,彷彿內心的黑暗潮水再度無法控制的泛起。他俯下身去,一把拉起了一具無頭的鮫人屍體,扔到她面前:「看看,這才是一個民族真正的消亡!你們空桑人……你們空桑人……」   看著這個純白色的冥靈女子,蘇摩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還是沉默——你們空桑人,雖然萬死不足以贖其罪,卻也並非全是禽獸。   可是,為什麼不讓我徹底的憎恨你們呢?!   「蘇摩。」白薇皇后剛毅的臉上也流露出某種軟弱的表情,低聲歎息。   「走吧。」彷彿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人,他轉過頭去。   「對不起。」白薇皇后輕輕歎息了一聲,彷彿為了掩飾某種表情,同樣也轉過頭去看著白色的巨塔,「當年,我無法及時阻止琅玕出兵海外;後來,也無力阻止他恣意暴虐。」   她抬手遙點白塔,低聲:「希望這一次,我可以將他永遠、永遠的封印!」   二、星海雲庭   從海國館的後院出來,兩人並肩在黑夜裡疾行。   離黎明尚有一段時間,葉城裡依然燈火通明,喧鬧盈耳。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要直接去御道麼?」   蘇摩卻沒有回答,彷彿側耳傾聽著黑夜裡的聲音,忽地撮唇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呼嘯,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氣中有輕微的撲簌聲,由遠及近。   彷彿夢幻般地,沿著黑暗小巷急速掠過來一條雪白的、飛翔的魚。   那條文鰩魚聽到了訊號,無聲無息地從遠處游來,迅速地繞了夜行者身側一周,最終躍上了蘇摩的指尖,翕合著嘴,撲扇著雙鰭,發出歡喜的噗噗聲。   白薇皇后看著,不由微笑——在少女時代她也曾經在璇璣列島上生活過,知道這種通人性的文鰩魚不但是鮫人的坐騎和夥伴,同時也經常用於傳訊。   文鰩魚撲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從蘇摩指尖飛走,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前面就是星海雲庭。」蘇摩面無表情地側頭聽完了文鰩魚的「話」,皺了皺眉頭,指指大街盡頭出現一座金壁輝煌的宅院,「先去那裡一下。」   「星海雲庭?」白薇皇后微詫——那個方向風裡傳來的歌吹嬌笑聲,散發出糜爛甜美的氣息,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蘇摩在風帽下抬起頭,有些奇怪地笑了笑,「匯聚了雲荒上身價最高的鮫人——不想去看看麼?」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裡有事?」   「嗯。」蘇摩簡短地應了一句,「你也可以先去御道那邊等我。」   在對話之際他並沒有停下腳步,逕自走到了街巷的深處,避開了金壁輝煌的正門,繞到一側的小門上,拉起鍍金的獸頭銅環,熟門熟路地扣了三下。   門應聲而開,門後站著一個梳著水藍色雙髻的丫頭,手裡挑著一盞紫紗宮燈,在十月微冷的天氣中發顫——顯然她已經接到了文鰩魚帶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來。門一開,她到蘇摩,便萬分驚喜地啊了一聲:「您……您來了?您便是新的海皇?」   蘇摩點了點頭,拉下了風帽,讓丫頭看到他的臉。   星光照到了他的臉上,那一瞬間,令人窒息的美讓同樣身為鮫人的丫鬟都說不出話來。她看著族裡最高領袖的容顏,目眩神迷。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夢一樣……」   「走吧。」蘇摩沒有理她,逕自踏入了後院。   「我叫阿繯。」那個小丫鬟終於醒悟過來,連忙側身讓他進來,急急想關上門,喃喃:「海皇蘇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幾日才聽說了海皇復生的消息……龍神騰出了蒼梧之淵,全天下的鮫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夢一樣啊!」   龍神……聽到這兩個字,蘇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龍是否抵達了復國軍大營?而那邊的戰況又是如何?   如今月已經中天,開鏡之夜的鏡湖波瀾不驚,映著高空明月,宛如璀璨的琉璃鏡——又有誰知道,萬丈深的湖水底下,正在進行著一場異常激烈的戰鬥!靖海軍團出動了大半軍力,圍攻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來勢洶洶,幾乎是誓在必得。   不知道復國軍的戰士們,是否能抵抗得住滄流人的那些機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揚鑣時巨龍凝視著自己的眼神,蘇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讓你失望了,龍神。   七千年來你所期待的、或許是純煌那樣的王者:光明正大,純正寬容,可以為了族人為了海國犧牲一切,完全捨棄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卻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永遠做不了純煌那樣的人,因為我並不願捨棄自己的意願。   這樣的海皇,可能會讓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暫的走神,而小小的鮫人丫鬟驚喜得語無倫次,還在興奮地不停地說著:「剛剛文鰩魚飛回來說海皇到了葉城——我還不敢相信真的,結果您卻馬上就到了……就像做夢一樣啊!」   蘇摩只是搖了搖手,令她暫勿關門,讓身後的白薇皇后一起進來。   那個叫阿繯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蘇摩一起來的人,眼底立時露出警惕和敵意來——不是同族?海皇帶來的人,居然是一個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絕,咬緊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著這個銀髮女子。   「是同伴。」蘇摩短促地說了一句,然後回頭對白薇皇后道,「我有事過去一下。」   ——踏入葉城不久,他就聽到了空氣裡傳來用「潛音」發出的訊號: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喚,希望能聯絡上復國軍。   「星海雲庭館主湄娘,有要緊事稟告復國軍大營。」   那條傳訊的文鰩魚開闔著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稟告,殷切地望著他。   星海雲庭?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心裡的那片黑暗之海驟然起了波瀾,讓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沒有人比他知道,這個地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百年來一直極負盛名,在葉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館裡都稱得上是翹楚,讓整個大陸、甚至遠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擲千金,以一親星海雲庭裡的花魁芳澤為榮。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座銷金窟其實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館主湄娘更是復國軍裡隱藏得最深的戰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險派出文鰩魚四處傳訊,定然是遇到了極其重要的事情,必須盡快和復國軍大營取得聯繫。   目下復國軍正在應對來犯大敵,只怕分不出手來顧上這邊,既然今夜順路,就過來看看這邊的情況。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著他拂袖離去,心裡隱約明白他其實並不願意呆在她身側——   「白瓔,快些醒來啊……你到底在想什麼?」白薇皇后站在後院剪秋蘿的陰影裡,將手按在心口,低低問身體裡另一個靈魂。   白瓔沒有回答她。   自從帝都上空那一場星盟血誓後,她就一直沉睡著,不想再醒來——就像百年前,因為無法直面,選擇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這個血裔還真像個孩子。以為在抉擇到來時,把頭埋入沙堆裡閉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麼?   或者說,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為在做著某種艱難的決定?   她靜默地沉睡著,然而她的靈並不是沒有任何波動的——在方纔的海國館裡,看到那些囚籠和籠中的奴隸時,白薇皇后能感覺到靈體內有暗流悄然湧動,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而激烈的,帶著種種痛楚、悲哀和強烈的憐惜。   但連和她共處一體的白薇皇后,也並不明白這個血裔到底在想著一些什麼。   還有一個多時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靈都是虛無的,本來根本不會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卻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鋪地上,影影綽綽,介於有和無之間。   ——她知道,那是因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蘇摩咬破舌尖、將自己的血餵入她嘴裡的剎那,她所在的暗星軌道被強大的念力偏移,離開了那條通往隕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軌道合併,從此共享同一個命運。他將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壽數。   從此後,這個冥靈不再畏懼於日光,也不再是無形的虛幻之體。   是這個我行我素的海皇,任性地將六星的預言打破了呢……   白薇皇后凝望著地面上的影子,心裡有某種悲哀湧現:可是,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不惜打亂天宮來將她的宿命拉出軌道——究竟值得麼?   六星本來就是暗星,在無色城打開後、便應該照著宿命的軌跡運行,向著空無的黑暗中墜落。當六星歸位、無色城開的時候,鏡像倒轉,一切煙消雲散。   ——這,本來該是命定的結局。   而這個新海皇居然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顆,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價,不顧一切的伸出手打亂了天宮,干擾了整個雲荒命運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運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對抗——可這,又將會帶來怎樣的結局?   是終究能扭轉宿命,還是和白瓔一起被命運的洪流所吞噬?   這,連她也不能預測啊……   白薇皇后仰頭看著黑夜,九天之上有無數冰冷的眼睛同時也在凝視著她——她微微歎息,足尖一點,輕輕飄上了一顆花樹,隱身在暗影裡。默默地將戒指褪下,雙手合十地壓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盤膝而坐,呼喚著隱藏在戒指內的戒靈。   畢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這個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極其衰弱。實體早已被消滅,靈體也衰竭到無法維持,雖然寄居在白瓔這個直系血脈身上,然而這個靈體也並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過借用白瓔的靈體,來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時兩人便要聯袂進京,從此後步步險惡,她必須要早做打算。   只希望,這個靈體的主人能早日醒來,握起自己手裡的劍,不再逃避。   琅玕……此刻,是否你也已經從七千年的沉默中驚醒,在等待我的到來呢?被破壞神的力量侵蝕了七千年,你的本性還剩下多少?還認得我麼?   我們已經那麼久、那麼久不曾再度拔劍相對了……   她抬起頭,凝望不遠處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變幻,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   黑夜如幕籠罩雲荒大地,月漸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雲荒大陸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鱗鱗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藍白塔頂端卻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裡奕奕生輝,彷彿一隻巨大的眼睛。   那是傳說中的「純金之眼」——   自從鑲嵌在塔頂的純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後,伽藍白塔頂端便在入夜時發出了奇特的金光,彷彿一隻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視著數萬丈底下的雲荒大地,無論從最東邊的慕士塔格、還是西荒盡頭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光芒。   有人說,那是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間幻化出的神跡。   那隻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視著整個大陸,纖毫畢現,無論誰對帝國的統治有絲毫不滿,有所異動,都逃不過這只無所不在的眼睛的窺視。   然而,此刻,那隻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現在了伽藍神殿內一個水鏡中。   黑暗裡水鏡上波紋微微蕩漾,聽不到呼吸聲。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閉空間內,沒有人能看到水鏡上顯示著的情形。那些圖案碎裂了又合攏:戴著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側影在黑暗的水中蕩漾,剛毅而清麗,眼映照著星辰,額角披著明月的光輝。   那個影子在黑暗的水鏡裡反覆的碎裂合攏,彷彿一次次拼湊出的幻影。   「嗒」,極輕極輕的一聲響,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手再度接觸了這面水鏡,那個剛剛聚攏來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麼也無法觸摸到她了麼?   ——黑暗裡,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喃喃。   「來了……終於來了呀……」   黑暗的重重帷幕背後,有模糊低啞的聲音傳出,帶著難以言喻的狂喜。   宿命的輪盤啊……快些、再快一些!壓倒一切的轉起來吧!   ※※※   外面是午夜,開鏡之夜,大地上一片繁華喧囂,而萬丈高的伽藍白塔頂上卻空空蕩蕩,聽不見絲毫人聲,只有天風吹拂而過。守在璣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驚——緊閉了近十天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襲白袍的聖女出現在了神殿門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發出了驚喜的呼聲,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聖女雲燭進入神殿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連生死都成為迷題。而外面的傳言一日日更烈,說是雲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職而下獄,連最後的長姐雲燭也已經獲罪身亡,雲家大廈將傾——   權力的席位上出現了一個空缺,立刻就引來了無數窺測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裡都在醞釀著新一輪的暴風雨,不知道有多少雙豺狼般的眼睛緊盯著,各自佈局盤算。   帝都上空,密雲不雨,暗流洶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無消息那麼久之後,巫真雲燭居然從神殿裡全身而退!   雲燭膝行著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第九重門,又低下頭恭恭敬敬地以額觸地低低祝誦了幾句,才轉過身努力支撐虛弱的身體想要站起。然而應該是跪得太久,她膝蓋幾近僵硬,居然無論如何都掙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來扶起了她,「您沒事吧?」   然而,瞬間侍女就嚇了一跳:聖女的手冰冷如雪,幾乎將人的血液都凍得凝結!她低下頭,看見了聖女右手裡握著寒光閃爍的東西——那、那是什麼?   「我沒事。」藉著她的一扶,巫真雲燭終於掙扎著站起,不敢有片刻遲疑,立刻踉蹌地奔下白塔,向著白塔下的刑部大獄奔去。   ——那裡的風中,似乎隱隱聽得見受刑者低啞的呼聲。   快些,再快一些啊……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會任何術法,不能第一時間去危難中解救唯一的胞弟。   夜空中,那一顆破軍星搖搖欲墜,發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   蘇摩沿著蔥蘢的樹蔭走向別館,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來不見人,他蹙眉。   「奴婢也不知道什麼事,」阿繯回稟,忍不住地盯著他看,「今晚是開鏡之夜,湄姨忙著應付那些來尋歡的客人,外頭正在舉行品珠大會呢。」   葉城向來多富商,風氣浮華奢靡,每一個節日都是揮霍享樂的好名頭,此番也不例外然而聽得「品珠大會」四個字,風帽下的碧眼卻微微變了變。蘇摩也不做聲,只改了方向,直奔前頭花樓而去。   不用人帶領,一切都是熟門熟路,甚至花徑旁的白玉小獸都依然故我。   「少主?少主?」阿繯嚇了一跳,連忙跟在後頭,「您要去看品珠大會?那、那是個齷齪地兒,您去了……」   根本沒聽這個小丫頭的哀求,蘇摩來到了花樓後堂,伸手推開了後門。   門推開的一剎,濃烈馥郁的香氣洶湧而來。帶著溫熱的水氣,穿過橫擋在面前的越京十二景烏木屏風,迎面撲到了他臉上——   那樣熟悉的味道,讓他一時間無法呼吸,恍如墜入了夢魘。   他太熟悉這種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龍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蘿、雪域花、懷夢草等七十二味香料製成的香湯,其中甚至還放入了極其珍貴的瑤草,價值千金。   這個方子,據說是十巫中的大巫巫咸配置的,而香湯的唯一用處,只是用來……用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直刺上來,他肩背微微一顫,手指慢慢握緊。   屏風後有無數人在歡笑,極為熱鬧,聲音七嘴八舌地傳了過來:   「哈哈哈哈……看來還是金老闆技高一籌,奪了頭彩!」   「這樣一串二十七顆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裡也找不到吧?」   「看樣子,定然是前朝遺物了。聽說金老闆和銅宮裡的盜寶者們來往甚密,果然是出手豪闊啊——只是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脫了陰氣?」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閉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氣?」   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說話,語氣各不相同。   最後是一個甜潤的女聲出來打了圓場:「恭喜金老闆!金老闆豪氣蓋世,大家都甘拜下風啊。今夜我們館裡新出的這顆寶珠,看來是要金老闆來點品了!」   蘇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聲音?   這樣的熟悉……過了上百年了,卻好曾絲毫不曾有變化一樣。   「這是丹書,金老闆收好了——以後泠音就是您的人啦!不知是否按您的老規矩下藥?」   在恍惚的剎那,屏風背後的大廳裡忽然傳來了雷鳴般的喝采聲,那些酒足飯飽的符號們開始相互恭維,清脆的碰杯聲交織成一片。然而,在這樣的聲音裡,卻有一絲低低的哀泣,宛如鋼絲一般鑽入了他的耳中,刺得他一驚——   是誰?是誰在滿堂的大笑裡,那樣無助的哭泣?   那種哭聲,彷彿鑽入了他心底,可以和他的血產生共鳴。   品珠大會……這一池子昂貴的「定顏」香湯……今夜,這裡難道又在舉行那種儀式了?深碧色的眼睛裡陡然湧上了濃烈的殺意,蘇摩霍然抬手,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風!   巨大的十二扇屏風轟然向著大廳倒下,滿堂的大笑陡然轉成了驚呼,有許多坐在屏風前的賓客猝及不防,便被壓在了底下。   「誰?這般大膽,竟敢來星海雲庭鬧事!」女子聲音尖利的響起,星海雲庭的老鴇湄娘一手捧著金盤,一手直指後堂,「來人哪,給我……」   聲音嘎然而止。   目光落到了那個屏風後的人身上,湄娘的話語便全凍結在了舌尖。   那是誰?那是誰?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間,她一連換了兩個稱呼,卻終於生生的忍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臉色陣紅陣白,「您……您怎麼……」   然而她身側的其餘人卻按捺不住,厲聲叫罵起來。   高敞的大廳裡燈火輝煌,高朋滿座。今夜是開鏡之夜,也是星海雲庭裡一年一次的「品珠大會」。按館裡的規矩,收到品珠寶鑒的豪客都可以來館裡消魂一夜,當夜將會在調教好的所有新鮫人裡,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價高者得。   葉城富商雲集,作風奢靡。因為星海雲庭在雲荒青樓界的至高聲望,以及鮫人一貫的高昂身價,品珠大會自從誕生以來便成了城中富豪們展示實力、斗富誇財的大好機會。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葉城一流的富豪大賈。   此刻看到一個貿然闖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亂這個盛會,一群氣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金老闆戴著十個寶石戒指的手揮了揮,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隨從們便騰地衝過去關上了後花園的門,將來客關在了廳內,一步步逼上圍起,只等老闆一聲令下便動手。   「金老闆,金老闆……」湄娘眼看不好,忙陪著笑上來打圓場,指了指廳裡那一個巨大的香湯池——池上漂著朵朵金蓮,香氣馥郁。奇特的是,池子裡居然漂著一個巨大的貝殼,也不知裡頭裝了什麼。   湄娘堆起笑,膩聲:「金老闆您看,今夜是您品珠的大好日子,美人兒等著您享用呢。打打殺殺的未免掃了興致,不如……」   「大爺的興致已經被打擾了!」已經炫耀過財力,金老闆有意再度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便不賣老鴇面子,冷笑,「放心,我會賠償這裡造成的一切損失。來人!給我把他——」   他抬起肥碩的臉,下巴一重重的耷拉下來,隨著聲帶震動而晃蕩,眼神卻如刀一般飛過來,扎到那個闖入者身上,準備向眾人顯示自己一語殺人的力量。   忽然間,他的眼神凝住了,下巴上的贅肉不停哆嗦,眼裡放出狼虎一樣興奮的光來——堂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神是和他一樣的,望向同一個方向,匪夷所思而貪婪。   這……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鮫人!   幾十年來都沒見過的美人,葉城沒有與之媲美的絕色!   大廳上吊著巨大的水晶燈盞,璀璨的光投射下來,映照著來人的臉。深藍色的長髮下,湛碧的眼睛宛如綠色的寶石。即使是毫無表情,那張鮫人的臉也是如此魅惑絕倫,彷彿發出某種光芒來,耀住了每個見多識廣的富商的眼。   那個人推倒了屏風,冷冷站在那裡,對著滿滿一大廳的商人,臉上毫無恐懼。   「……」金老闆怔怔,吐出了一聲渾濁的歎息。   比起眼前這個鮫人來,他家裡畜養的三十六個鮫人簡直都是毫無可取的地攤貨;甚至今夜星海雲庭裡拿出來高價掛牌的絕色小妞兒,也被比了下去!   「絲……」金老闆倒抽了一口氣,第一個回過神來,斜眼冷笑,「湄姨,你這可不對了——有那麼好的貨色卻藏著,專拿些不上路的貨來應付我們?」   「金老闆,金老闆,您看您說的……」湄娘急了,平日八面玲瓏的老鴇有些手足無措,「泠音可是絕色!而且,這個人啊,其實也不是我們館裡的……」   她一邊周旋,一邊對蘇摩急急拋去眼色,示意他趕緊離去。   然而那個闖入者居然絲毫不理這個暗示,也不理會無數投過來的慾望眼神,只是自顧自地走到大廳中的水池旁,低下頭望著。   一池香湯,濃烈馥郁,價值千金。   而這樣昂貴的香湯,唯一的作用只是……只是……   他的眼神變了,彷彿記起了什麼往事,從胸臆中吐出了一聲歎息,抬起手去觸摸那個池中浮沉著的巨大貝殼。   「啪」的一聲,那個貝殼打開了。   珍珠質的內核在燈下反射出晶瑩純白的光,映照著蘇摩的臉,宛如皎潔的明月。   那個貝殼中,居然是一個蜷曲著身體的鮫人!   那個鮫人在燈光射入的剎那全身一哆嗦,抱著膝蓋驚惶地抬起頭,臉上尤自滿是淚痕。   那是一個非常年幼的鮫人,還沒有分化出性別,有著極其美麗的面容,肌膚竟然是淡淡的金色。她蜷縮在貝殼內,全身不著寸縷,藍色的長髮是唯一遮擋身體的東西,水藻一樣覆蓋了全身。長髮下露出了纖細柔白的腳踝,彷彿琉璃一樣脆弱美麗。   ——這分明是在屠龍戶那邊做過分身手術沒多久的鮫人,雙足尤自沒有完全癒合,便已被當成奇貨,運送到了葉城賣給了歌舞伎館。   那個鮫人驚惶失措地抬起頭,卻意外地對上了一雙同樣是深碧色的眼睛。   「啊……」看到打開貝殼的居然是同族人,那個鮫人緊繃的神智忽地崩潰了,大聲哭了起來,伸手拉住了他,「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回去……」   「泠音,給我閉嘴!」那邊忙於應付金老闆的湄娘連忙回過頭,厲叱著這個調教了多日還不聽話的新人,「金老闆用整整一串凝碧珠把你買下了!以後你就是他的人了,還不給我乖乖地泡進香湯化生!」   泠音只望了一眼那個肥碩的老富豪,臉色便是慘白。   祈求了上天千萬遍,即便是今晚不得不要賣身給一個陌生的恩客,也絕不希望會是如今這般的模樣!泠音下意識地抱肩往後一縮,貝殼一傾,就無聲地滑到了池子水底。   「想死了是不是?」湄娘看到她退縮,眼裡立刻換上了冷光,厲叱,「以為躲到池子裡就有用了?不想退層皮的,馬上給我出來!不然明早就把你送回屠龍戶那兒去!」   聽到「屠龍戶」三字,蘇摩眼裡一變,嘴角霍然抿成了一直線。   那是南海邊上羅剎郡裡,專為鮫人破身份腿的一些漁民的稱呼,也是每一個鮫人云荒噩夢的開始之處。每一個被捕撈上來的鮫人都會被送到那裡進行手術,用利刃剖開身體,調整肺腑內臟的位置,將魚尾斬去,然後分出可以直立行走的新腿。   那種痛苦,是陸上任何其他民族所不能瞭解的。   那樣殘酷血腥的手術,就如一個人被攔腰截為兩斷。在十個進行了破身的鮫人裡,能活下來的只有一兩個。而活下來的,身價便翻了十倍百倍。   「屠龍戶」三個字果然是可怖的恐嚇,剛進行過破身不久的泠音一聽這三個字,身體猛然一顫,臉上露出了極度恐懼的神色,終於緩緩浮了上來,赤身裸體地站到了貝殼上。   鮫人生於水中,骨骼重量遠輕於人類,因此僅僅一片大貝殼也能托起一個鮫人。   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忘了過來。那些粘膩的視線彷彿蛛網,讓泠音只覺得一陣陣的惡寒,無助地抱著雙肩左顧右盼,最後祈求地停在了那個闖入的同族人身上。   然而,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同族毫無反應,完全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涓兒,給泠音擦乾身體,帶去樓上等著!」湄娘見對方順從了,冷冷扔下一句話,「反正剛才她也在香湯裡泡足了時間,藥性應該開始發作了。」   一個同樣梳著雙鬟的丫頭便走了上來,抖開一幅鮫綃,對同伴招呼:「泠音,上來!」   泠音遲疑著,眼裡噙了淚,身子微微發抖,楚楚可憐。   「扭捏什麼?既然生成了鮫人,遲早有這一天。」湄娘揚了揚眉毛,不耐地揮手,「你應謝謝老天,金老闆可是個大主顧!」   「呵呵,湄姨啊,既然泠音不願意,你就別勉強了嘛。」看得這樣情形,金老闆卻意外地笑了起來,帶著寶石的小指蹺了蹺,指了指蘇摩,「我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你把這個換給我就成,價錢一樣。」   「這……」湄娘呆了一下,心知不好,連忙頓足,「這可不是我館子裡的人呀!」   金老闆哪裡管她叫苦——不管是不是,既然是被他看中了,便是絕不放過手去。手下的人領了命,毫不客氣地逼了過去,便要將那個鮫人抓回去做了第三十七位鮫人寵奴。   蘇摩卻連頭也懶得回,只是望著那個貝殼裡的鮫人,眼裡的光閃了閃——那樣熟悉的氣味……多久了?那些記憶到底是過去多久了?那些隱秘的、令人發瘋的記憶,已經沉澱於心底,融化進那片黑暗的潮水裡,本因為可以永遠的壓制下去——   卻不料,今夜又翻了起來。   星海雲庭,是鮫人們漫漫噩夢裡無可或忘的一站——   在屠龍戶那裡破身份腿的痛苦後,倖存下來的鮫人被運送到葉城,在歌舞伎館裡進行嚴格調教。等學成了,就會拉出來掛牌,競價出售給那些貴族富商。   之後,在長達數百年的一生裡,那些鮫人將經歷過無數次的輾轉倒賣,從一個主人轉手到另一個,被奴役,被踐踏,被侮辱。直到年老色衰,無可玩弄,就會被送到集珠坊裡,日日以毒打折辱來催淚化珠,集成一斛後送去東市出售。那些終日哭泣的鮫人很快就會瞎,然後,他們最後的一點點價值也會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來:剜出了雙眼,經過精細的加工,就成了雲荒上富人的昂貴收藏……   在看著香湯池裡那個哆嗦著的小鮫人時,蘇摩眼裡掠過了千萬種神色:   只是一眼,彷彿就可以把眼前這個同族的命運,望到盡頭。   ※※※   金老闆的侍從們四面包圍住了蘇摩,而他尤自出神。   「啪!」一聲脆響,那個快要抓住蘇摩的侍從大聲慘叫,抱著手跳了起來。原來是另外一行侍從已經搶身上前,老實不客氣地攔住了他們。   「姚老闆,你這是幹什麼?」金老闆驀地大怒,拍著扶手怒視隔座另一位紫衣秀士,「我看中的貨色,難道你想打主意?」   熙福來緞莊的姚允中也算是葉城數得著的巨富,平日為人頗內斂,一向讓金老闆三分。此刻乍然指使手下阻攔,倒是讓金老闆大出意料,繼而火冒三丈。   「我說老金哪……」姚老闆開闔著折扇,陰陰一笑,不急不慢,「你口味也太寬泛了——你二十年來一直只好女色,何時連已經變身的男鮫人都收了?」   金老闆微微一愣,掉過視線,這時才注意到那個闖入的鮫人果然已經是男子。剛才被那種攝人的光芒所眩,一時間色授魂予,居然不辨男女便起了佔為己有的心。   「哼。」重重哼了一聲,他橫掃了那個好男風的姚老闆一眼,「我改口味,還要問你?」   「非也非也,」姚老闆見對方依然不肯放手,只是笑,「我怕金老闆用慣了鮫人女奴,忽然換了一個男的會不習慣,到時候不免扎手紮腳掃了興致。」   「你這隻老兔子,出不起價就別在這裡唧唧歪歪。」金老闆怒極反笑,下巴贅肉一顫,對著手下點頭示意,「反正今晚的品珠大會,我是包定了!」   「錯!」姚老闆霍然長身而起,一貫陰沉的眼裡付出少見的悍意,「要包下?還早呢!金老闆,你沒聽湄姨說,這個不是她館子裡的人麼?」   他站起身,將折扇收起,在手心敲了一敲,微笑:「既然是無主兒的,自然不能以方才品珠大會的出價來論。」   金老闆看了對方一眼,冷笑:「姚老兒,方纔你只不過出了一對夜光杯,難道還想把身上的衣服抵上?」   旁邊圍觀熱鬧的商人發出一陣哄笑:行內人都知,以財力而論,姚允中遠非金成康對手——不知那個一貫好男風的姚兔子此時迷瘋了心,又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衣服倒是不必,」然而姚老闆並不動怒,只陰然一笑,「這裡有一顆小物,還請金老闆賞鑒。」   他的手探入懷中,從頸上解下一粒珠子,托於掌心。   雲荒上最貴的珠寶,也不過是凝碧珠吧?還有什麼別的?   周圍的都探頭端詳,坐得遠的也忍不住伸長脖子,卻只聽金老闆的呼吸一下子停滯了,頓了頓,又發出風箱般的呼哧聲,顯然情緒極為激動不安,卻又說不出話來。   「凝碧珠可以集成一串,但這樣紫靈石,恐怕整個雲荒不出五對。」姚老闆將貼身寶物解下托在掌心,展示給各方看,一貫隱忍的眼神裡終於露出傲然,「大家也知道吧?紫靈石乃上古神獸狻猊的雙目所化,早已絕跡世間——此乃在下家傳神物,輕易不外示人。」   珠子轉出層層的紫色,彷彿煙霧流動,美麗不可方物。   周圍發出了一疊聲的讚歎,爭相探頭——即便是在座的都是葉城一方富豪,看過紫靈石的只怕也寥寥無幾。   「金老闆,你以為如何?」托著紫靈石,姚允中皮笑肉不笑,「以這顆紫靈石,在下可有品珠奪冠的能力?」   ——葉城這裡,唯有一件事是極端公平的:那就是金錢。   所有一切,都靠著財力來一決上下。   金老闆黑著臉,喉頭贅肉哆嗦著,不發一言:姚允中居然能拿出紫靈石來,倒是大大超出了他意料。他家的藏寶閣中也並非沒有與之媲美的寶物,但此行未來得及帶出,此刻說什麼也是被人壓了一頭了。   「哈哈哈……」見金老闆不答,姚老闆終於笑了幾聲,抱拳,「如此,承讓了。」   他轉頭,對著池邊待命的手下一揮手:「來人,替我將這位美人請回去!」   他的手下一擁而上,便要將蘇摩拉走。   「不要啊!」泠音看到形勢急轉,自己雖然暫時脫險,卻連累了這個外來的同族,不由脫口驚叫起來。   「泠音,過來!」侍女涓兒一眼看到,厲叱著抖開了那一幅鮫綃,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登時便將鮫人的身體牢牢裹住。泠音掙扎了一下,卻發現從香湯池裡出來後全身發軟,居然體內有燃燒一樣的熾熱,不由大吃了一驚——這、這是怎麼回事?是病了麼?   在她發怔的時候,涓兒已然利落的將她包起,攙扶上樓去了。   三位打手已經抓住了蘇摩——大約也知道鮫人一向柔弱,所以下手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兩個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個便想將他的手反扣。   「姚老闆,別啊……」湄娘大驚,連忙上前阻攔。   她可不是為了蘇摩擔心:最近聽族人的傳言,這個新生海皇的脾氣竟是和修羅一樣,殺人如麻眼都不眨——這樣鬧下去,她是怕自己這個館子裡會出人命!   姚老闆心滿意足地看著手下抓住了那個絕世鮫人,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了。   「一群畜生。」極輕極輕地,他聽到那個鮫人輕蔑地吐出了四個字,然後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一動。「噗」的一聲輕響後,三位打手的動作瞬間停止了。   整個身體顫了一下,鬆開了蘇摩,手軟軟垂下。   「你們在幹嗎?」姚老闆看得奇怪,不由闔了茶盞站起身厲喝,「笨蛋,叫你們拿下他!」   那些平日對他惟命是從的打手卻彷彿沒聽見,反而撇下了蘇摩,緩緩轉過身來,茫然地直視著老闆。旁邊的富商們一直在看熱鬧,心裡大都不憤姚允中佔了頭籌,此刻看到他的手下們不聽指令,不由一起發出了嗤笑。   「喂,你們聾了?」姚老闆覺得在大家面前丟了面子,不由再度厲喝,「把他拿下!」   然而那幾個打手反而朝著他走過來了。腳步有些虛浮,歪歪扭扭,臉上卻帶著某種奇詭的表情,就這樣晃蕩著無聲無息走過來,一直走到老闆面前。   然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動作:直直地抬起了雙臂。   「干……幹什麼?」看到他們的眼神,姚老闆莫名地心頭一跳,說話也結巴了,「你們……你們想幹什麼?回頭小心我打斷你們的狗——啊!!!!」   話是說到半截中斷的,因為其中一個打手猛然往前一步,手直直地卡到了老闆脖子上,然後用力捏緊,將他的半聲慘叫扼住。   姚老闆拚命掙扎,然而另外兩個打手卻左右按住了他!   被自己的手下猝及不防地抓住,「喀喇」一聲響,喉頭軟骨碎裂,姚老闆白眼一翻,口鼻裡血液湧出,全身抽搐,已然漸漸死去。   自始至終,那三個打手都面無表情,只是眉心有一點細微的紅,彷彿針扎的傷。有一行血沿著鼻樑慢慢流下來,劃出觸目驚心的紅。   在扼死了姚老闆之後,他們的身體又是齊齊一震,腦袋忽然一起爆裂開來!   鮮血噴湧而出,三個人的腦袋如同花瓣一樣開放,身體卻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猝然拉起,吊在了空中,手足垂落,宛如斷線的木偶。   血在虛空中順著某個方向一滴滴流去,血的浸潤才讓那根無形的殺人利器顯露出來。   ——原來有三根透明的引線穿透了那三個打手的頭顱,將他們如傀儡一般的操縱!   而引線的另一端,則連在那個容顏絕世的鮫人十指間的戒指上。   「啊!」旁邊的人都看得呆了,此刻才反應過來,接二連三地發出驚叫,推開桌椅,拔腳便連滾帶爬地往門外跑去。   湄娘眼見大禍鑄成,跺腳叫苦——這一來,星海雲庭也要為此遭殃了,城主大人明日少不得便要封了這裡罷?   然而,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大廳的八扇門忽然間在同時閉上!   蘇摩的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左手微微動了動,引線瞬地飛出,穿過逃難的人群,在剎那間就將門閂拉下,斷絕了那些巨商的退路。有幾個隨從聽了主人的命令,大膽地試圖去推開門閂的,然而尚未觸及、雙手立刻便從手腕上斷落下來,發出了驚心動魄的慘叫。   「沒有人可以回去,」蘇摩鬆開了右手,三具屍體砰然落地。他轉身對著那些驚駭的人群微微冷笑,指了指大廳:「都給我坐好!」   一眾養尊處優的巨商哪裡見過這種慘狀,一時戰戰兢兢,雙腿哆嗦著無法挪動。   「都給我滾回去!」蘇摩望著那一群肥胖的蛆,驟然發怒,引線呼嘯著捲住了當先一個商人的脖子,一把將其甩到了椅子上——準頭倒是很好,只可惜被鋒利的引線那麼一勒,掉落到座位上的人已然是無頭屍體。   大家嚇得連驚呼都不敢,連滾帶爬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癱軟在上面。   連旁邊被裹在鮫綃裡的泠音也在瑟瑟發抖,為這血腥的一幕而癱軟。涓兒抱著她,感覺到她身體溫度一步步的提高,知道「化生」的藥力開始發揮,不由心下焦急。   「涓兒,你先帶著泠音出去。」湄娘知道這邊的情形,低聲吩咐,「不要傳一絲風聲出去——關閉大廳的門,外頭的姐妹一個也不許進來!知道麼?」   「是。」涓兒鎮定地點頭,便半扶半抱著發抖的泠音退了出去。   「少主,你看……現在可怎麼辦?」湄娘打發走了兩個人,看到廳內的這種陣勢,知道今日之事已難善了,不由憂心忡忡地對著蘇摩低語——雖然昔年在空桑王朝時期就認識了這個鮫人少年,可歸來成為海皇的蘇摩卻變得如此冷酷,讓她內心惴惴不安。   「總不能把他們都殺了罷?」她蹙眉低語,「但如放了出去,星海雲庭難免受牽連啊。」   蘇摩沒有回答,眉梢微微一挑,眼光落在那個癱軟在旁邊的金老闆身上。他手指微微一動,無形的線瞬地飛出,繞上了金老闆肥厚多肉的脖子。   「蘇摩。」忽然間,虛空裡又傳來一聲低語,「別亂殺人。」   一個白色的影子飄然而下,站在了大廳裡。   「誰?」湄娘一驚,脫口問。   風帽落下來,露出了來人滿頭銀白色的長髮,直直垂落腳踝,隨風飄舞。眼睛是純黑色的,白衣如雪,彷彿一個霧氣凝結的精靈。   那也是個清麗的美人,而此刻那些命懸一線的巨商已然沒有了欣賞的心情。   「咦?」看到了意外的來客,湄娘詫異地低呼了一聲——這個……是空桑人?   蘇摩在看到來人的時候,也是微微一震。然而在看清對方眼神的時候,他的神色隨即恢復了平靜——來的,其實還是白薇皇后。   那個等待在後面花園的人,大約是被大廳裡的殺戮驚動了吧?這個傳說中司掌后土「護」之力量的皇后,是不會容許殺戮發生在她眼皮底下的——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還真是麻煩呢。   「這些傢伙死有餘辜。」蘇摩輕蔑地看著這些富商巨賈,冷笑,「不過,目下還留著有用。」   他重新攤開了左手,手心裡赫然已經出現了一把黑色的藥丸:「這是血辛夷——不想現在死的,就過來吃下它!」   那樣的話讓那些巨富有死裡逃生的慶幸,發出了難以控制的呻吟,忙不迭地圍過來,爭先恐後地搶奪,生怕晚了一步就論不到自己。   蘇摩冷然看著這些巨賈:「要解藥的話,拿二十萬金銖來換——沒有錢的,用鮫人奴隸的丹書來抵也可以。」   那些富商們微微一怔。然而看過方才對方毫不留情的殺戮,已然明白這個殺神完全可能在下一個瞬間取走他們性命。到了這種時候已然顧不上心疼日後的錢,個個爭先恐後接過藥丸便吞了下去,彷彿那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我要你們把從鮫人身上剝奪來的東西、都給我吐出來!」   看著那些腦滿腸肥的人,碧色眼裡閃過厭惡的神色,低而冷地喃喃。   金老闆吞下藥丸撫摩著肥肉顫動的喉嚨舒了口氣,摸索著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眼睛一瞄堂上的鮫人,隨即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一個惡毒的表情:這個如此美麗的鮫人,應該是復國軍裡的頭目吧……先記下他的模樣,回頭向巫羅大人稟告,可是大功一件呢!   湄娘瞥見金老闆的視線,不由心中一驚:這些商賈都是狐狸般狡猾的人,今日放了出去,難免日後不來設法報復城中所有鮫人——那時候海皇不在,又該如何?   「下個月圓之夜準備好東西,去城南鏡湖入海口向復國軍交換解藥,否則活不過三天。」蘇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掃了一下那些油汗滿面的巨富,語氣忽然變冷,「如果有人還心懷不軌、想耍什麼花樣的話——」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只是一錯,輕微一個響指,金老闆那顆肥而多肉的頭忽然間就離開了身體,高高飛上半空!   血從腔子裡衝出,而無頭的屍體依舊保持著端茶的姿態,雙手甚至還在繼續往上抬起。直到把茶盞端到了喉頭才頹然落下,砸碎在地上。頭顱重重飛上了屋頂,又沉悶的落回,不偏不倚掉進那一池香湯裡,染紅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裡的一聲驚呼,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   ——原來金老闆方纔的那個眼神,少主也看見了?   所有人被嚇得說不出話來,室內一片寂靜。   蘇摩卻是好整以暇地將話說完:「——這就是下場。」他鬆開了線,若無其事的拍拍手,轉過身去將手伸入一旁盛滿了清水的花器,將手上的血跡洗去,一邊對旁邊的女子冷然道:「皇后,放心,我並不願繼續弄髒自己的手。」   皇后?周圍富商們已然魂不附體,湄娘卻是清晰的聽到了這個稱謂,不由心下一震。   這個女子是誰?   那個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將手從劍上放下,一頭銀髮在夜色中奕奕生輝。湄娘敏銳的看到了對方手上的藍寶石銀戒,心裡忽然一動:這是后土神戒?這個女子、這個女子……難道竟是傳說中的「那個人」?   可是,那個人怎麼會和海皇又走到了一起!   「是、是!」那一群被嚇呆的商人裡終於有人反應過來,踉蹌著撲倒在地,「小的……小的一定聽公子吩咐,按時交錢,不敢有半點不從!請公子……饒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著那個拚命磕頭的人,依稀覺得眼生——聽口音,應該是來自東邊澤之國一帶的人,看來是個新客。運氣可真是不好,一來就碰到了這般倒霉事。   蘇摩卻微微蹙眉——奇怪……這個人的臉雖然因為恐懼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卻竟有幾分眼熟,彷彿在哪裡曾經見過一面。   「公子莫非忘了?」那個人哆嗦著抬起頭,怯怯地提醒,「幾個月前在天闕山腳下,小的曾有幸見過公子一面……」   「哦!」蘇摩猛然想起來了,「你是那個桃源郡的……」   ——在翻過慕士塔格後,在天闕山腳下歇息時,他似乎在強盜們綁架的人裡看到過這個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還有紅珊的兒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點頭如雞啄米,強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楊公泉,剛和拙荊從桃源郡搬遷到了葉城……還請公子開恩,饒了小的這一次。」   蘇摩沒耐心聽他嘮叨,將手在雪白的紡綢上擦了擦,揮了揮:「滾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賈發都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爭先恐後的往外跑去,如一群肥白的蛆蜂擁擠了門口。   「湄姨,」蘇摩洗完了手,低聲,「你派文鰩魚傳遞緊急訊息,到底是為了什麼事?」   湄娘臉色一變,壓低了聲音:「稟海皇,前幾天一隊砂之國的人進了葉城,偷偷送了一個鮫人來這裡,說是在荒漠裡救回來的。屬下仔細看了,發現竟然是我們復國軍的……」   「不必說了。」直接讀出了她心裡的念頭,新海皇回過了頭去做了個手勢:眼裡閃過了一絲光,顯然也被這個消息所驚動:「我就去。」   三、入城   樓上幾層都是雅座和包房,迷樓般重疊曲折,住著無數位美麗的鮫人,個個身價高昂,一笑千金——隨便挑出一個來,葉城的巨賈一夜揮霍在她身上的金錢、都可以讓西荒那些貧寒的牧民過上一輩子。   蘇摩穿過了那些鶯啼燕叱珠圍翠繞,踏著樓梯,一層層向上。   這座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金壁輝煌,富麗奢侈得如同天國樂園,甚至連樓梯都是用碧落海深處打撈出的沉香木做成,每一步踏上都帶出瘖啞的響聲和細微的香氣,糜爛而甜美——彷彿踏上的是銷金窟的黃金路。   但是,極少有人知道其實這裡是「海魂川」的最初和最後一個驛站!   多年來,復國軍通過這個最隱蔽的驛站,將那些逃脫的鮫人奴隸從東西兩市解救出來,送回鏡湖下的大營,讓那些恢復了自由的奴隸拿起武器、成為為復國而戰的戰士。   而他自己,當年也先是被西市裡海國館轉賣給了集珠坊,在刺瞎雙眼後輾轉了數年,經歷過諸多困苦,最終被青王無意中遇見,買了入府,成為權謀中的一顆棋子。   那一段顛沛流離的歲月中,他也曾在這裡渡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每踏上一步,他眼裡的黑暗就更深一分——   這個地方就如海國館一樣,有著他再也不想回顧的昨日種種。那樣的陰暗惡毒,那樣的苦痛恥辱,甚至比白塔頂上那段歲月更讓人不堪回首。   那是無可抹煞的、骯髒的烙印。   而他正在一步步的走近昔年那個骯髒黑暗的自己。   根本不用人帶領,他熟門熟路地走到了樓梯的最頂端,停下來看著眼前有些斑駁凹凸的牆壁,然後伸出手,輕輕敲擊了一下倒數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來雕刻著蓮花,在那一擊之下,那朵合攏的蓮花盛開了,打開的木雕花瓣內,居然有一個純金的蓮心。   蘇摩扭下了那個純金蓮心,按到了牆壁上某處。奇跡般地,蓮心每一顆蓮子的凹凸都和斑駁的牆壁紋絲密合——無聲無息地,那扇秘密小門打開了。   那是海魂川的最初一站和最後一站,無數鮫人用生命締造的自由之路。   小門背後,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蠟燭下,靜靜伏著一個的人影。   那個人匍匐在黑暗最深處,露出的所有肌膚:臉頰、脖子,手腳上都纏著繃帶,胸口急促起伏,發出沉悶而微弱的呼吸,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   然而她還是清醒的——在蘇摩推開門的剎那,她抬起了頭,眼裡有震驚和戒備的神色。   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已經不在原地。   只餘那支蠟燭滾落在地上,焰劇烈地搖動,掙扎著將熄未熄。   「誰?」那個全身裹著綁帶的女人忽地動了,以驚人的速度抓著那個銀燭台退到了暗影裡,冷冷喝問。拔去了蠟燭的燭台露出尖利的刺,在火光裡發出銳利的光——那個女人喘息,眼睛裡透露出殺氣和敵意,彷彿一隻被逼到絕境的獸類。   ——既便對方是和她一樣的鮫人。   「你最好別動。你身上的傷,已經不足以讓你再做一次這樣的移動了。」蘇摩只是靜默地看著她,緩緩走了過去,毫不顧忌她手上的利器。那個女子試圖格擊,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果然已經無法再次移動——赤水裡的毒素,至今還在不停侵蝕著自己的身體,全身的關節都已經開始腐爛了。   她努力想抬起手腕,然而連視線都開始模糊了。   「放下吧。是湄娘通知我來看你的,」他一直地走過來,俯身接觸到她的手腕,「——不,應該說,令你有機會可以覲見我。」   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從容地從她手中拿走了那個燭台,從地上撿起那支熄滅的白蠟燭,重新插上,放到了桌上。   然後,只是輕微一吹,那熄滅的火焰便憑空再度燃起!   「復國軍暗部的戰士,湘。」他轉頭看著她,叫出她的名字,「我已知道你的事。」   那個女子全身劇烈地顫了一下,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他、他是誰?她用力睜開眼睛,用模糊的視線怔怔望著眼前這個同族——黯淡的燭光掩不住逼人而來的凌厲氣質,神一樣的容光似乎可以把這個暗室照亮。   在她審視地看向他時,對方忽然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衣襟從肩頭拉下——   赤裸的背部線條優雅而強悍,然而玉石般光潔的肌膚上、卻赫然有大片詭異的黑色,彷彿從骨中透出,糾纏飛揚,覆蓋了整個背部,看上去隱隱竟是一條騰龍的形狀——彷彿那條蟄伏在他血脈裡的真龍已經破膚而出,騰上九天而去。   龍圖騰!——這、這個人……難道就是……就是……   湘劇烈地喘息著,那顆在腐爛身體裡漸漸沉寂的心忽然瘋了一樣跳動起來,撐起身子來,伸手去抓他垂落的衣角。   「你是海皇?你是海皇嗎?!」她仰頭看著他,幾乎是帶了哭音——那樣絕決凌厲的女子,這一刻卻彷彿一個仰望著神像的小孩,狂喜而難以相信。   「是。」來人回答了一個字。   「啊……真的?」她聲音顫抖,歡喜得難以言表,「海皇蘇摩?」   「如你所見。」她聽到那個人這樣回答。   她努力地凝聚起了僅剩的力氣,終於顫抖地抬起了手,一寸一寸伸向他的面頰——當指尖觸到那同樣沒有溫度的肌膚時,她終於確定了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非虛幻。   「海皇!海皇!」湘在那一剎那大笑起來,踉蹌著撲到在他腳下,親吻著他的腳尖,那種狂喜似乎將她剩下的神智燃燒殆盡,「七千年……七千年啊,終於被我等到了!」   大笑中她忽然回過了手,毫不猶豫地戳入了自己的左眼!   尖利的手指將左眼那一顆眼珠生生挖出,滾落在手心——她用僅剩的右眼看著蘇摩,衰弱不堪的眼睛裡卻有駭人的熱切,她極力用手撐住身體,將一隻手掌托起:「海皇復生,龍神出世……這一顆、這一顆如意珠,請您……」   那一顆寸許的珠子,在她綁滿了繃帶的掌心閃爍,有著血污也無法掩飾的光芒。   柔靜多姿,通透潤澤,碧綠色的珠子裡彷彿蘊藏了雨意,一脫離藏身的肉體,整個暗室立刻彷彿風雲湧動,濕潤得幾乎要憑空落下雨滴來。   在湘從眼眶中摳出如意珠的剎那,連蘇摩都禁不住地露出震驚的神色——縱然復國軍戰士一直以堅忍著稱,然而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戰士依然令人動容。從破軍少將那樣的人手裡奪來這枚異寶,這個名叫湘的女戰士又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多謝了。」一貫陰梟的臉上露出了歎息的表情,俯身握緊了那顆至寶。   七千年後回歸於海皇手心,如意珠發出了激烈的鳴動,清冷的雨意沁入骨髓。蘇摩靜靜將寶珠按在眉心,彷彿和這靈物對話。   湘決然一笑:「不必謝……任何一個鮫人都該這樣做……」   她空蕩蕩的眼窩裡有淚水沁出:「不必謝我……請、請感謝那些為了如意珠犧牲的戰士吧……這次去西荒的人,除了我,沒有一個回來啊……」   淚水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接二連三落下,化為圓潤的珍珠,垂死的人喃喃:「寒洲、寒洲也死了……那個傻瓜……連屍首、屍首也找不到——海皇,請您、請您記得他們的名字,為他們祈禱。」   蘇摩輕輕頷首,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湘的手臂再也沒有力氣,就這樣靠在蘇摩的臂彎裡,卻堅持用僅剩的右眼緊緊注視著他,欣慰而疲倦:「現在我可以死了……但……但……我會在天上,和寒洲他們一起,一直看著……看著……」   她不再勉強壓制自己的傷勢,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神漸漸渙散。   「不要說話,」蘇摩驀地低下身,將手覆上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於鮫人該有的冰冷恆溫,彷彿有火在身體裡靜默地燃燒。   那是滄流冰族投放在赤水裡的毒,一路上已經侵蝕到了她心和肺。   「海皇……不必了。」湘卻是一掙,脫離了他的掌心。   她全身被綁帶裹住,露出的肌膚潰爛不堪,僅有的一隻右眼也混沌不清——這個曾經在毒河裡泅游百里的鮫人戰士,已然將所有的美麗和健康在回程途中消耗殆盡。   她呼吸微弱,卻依然帶著烈烈的性情,開了口:「海皇,我知道自己要死了。能把如意珠親手交給您,我足以瞑目……請不必再為我費心。」   她慘然一笑:「這樣重的傷,就算活下來,也只是個廢人。」   蘇摩默然——的確,以她目下的情形,既便要強行救回、也需要耗費極大的力量。   「你有什麼願望?」他低下了頭,聆聽她微弱的話語。   「我的願望?……」湘眼裡露出遙遠的回憶神色,喃喃,「有兩個……一個,在寒洲死的時候,已經永遠終結了……而另一個……另一個……是——」   她忽然用力握緊了蘇摩的手臂,獨眼裡露出雪亮的光,幾乎惡狠狠地瞪著他,厲聲:「海皇!你應該知道另一個是什麼!——我、我會在在天上,一直一直看著!別讓我、別讓我……不能瞑目!」   蘇摩垂眼看著那張被毒泉毀壞的臉,眼裡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   「好。」終於,他輕聲道。   那個字一出口,他心裡微微一沉,彷彿知道這個許諾後羈絆便會再多一層。   「那就好……我沒有別的願望了……」湘喃喃,心裡一鬆,生命的氣息也急速散去,「也許,我需要的是懺悔。那個空桑人的劍聖……她、她明明可以,咳咳,可以在最後一擊裡殺我……卻沒有……她是一個好空桑人……」   她苦笑起來,剛剛動搖的眼裡乍然閃出冷厲的光,搖頭:「不,我不懺悔!——怪只怪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徒兒!」她斷斷續續地大笑,抓緊了蘇摩的手,低聲:「海皇……海皇,我雖殺不了那個破軍少將,卻、卻……能讓他比死更難受啊……那個冷血的殺人者也會哭呢。」   「破軍?」蘇摩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背後,似乎蘊含著一種強大的力量。   「海皇,您要小心破軍少將,還有空桑人……」湘的聲音漸漸輕如夢囈,「我、我該去寒洲那裡了……我一生都在戰鬥……也、也該睡一會了。」   「睡吧。」蘇摩眼裡轉過一線光,緩緩翻過手掌,印向她頂心,「謝謝你,湘。」   他的手心裡凝聚了強烈的力量,可以在觸及的一瞬間讓這個鮫人毫無痛楚地解脫。   ※※※   「蘇摩,我們該走了。」忽然間,有一個聲音傳入了這個密閉的空間,清楚的透入,「半個時辰後,就是日月交替的時刻。」   蘇摩驀地一震,抬起頭來。   牆壁上有一個影子慢慢凸了出來,那個白色的影子,竟然就這樣穿過了銅澆鐵鑄的牆壁,走入了這個密室。一眼看到了倒在燭光下的鮫人女子,來人有些意外,微微愣了一下:「蘇摩,你在做什麼?」   白光匹練般掠過,格住他下擊的手腕,她脫口低呼:「你要殺她?」   「你是……」躺在地下的湘抬起眼,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闖入者,陡然覺得眼熟,極力回憶,「你是空桑的……空桑的……白瓔郡主?!」   她失聲驚呼起來,不敢相信地望著。   百年前的種種傳說,忽然間都迴響在耳畔——她努力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個空桑女子,彷彿在暗自想著什麼,忽地伸出手,用力抓緊了蘇摩:「海皇……海皇!您怎麼還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難道……難道您真的想和空桑人講和?」   那只腐爛的手不停顫抖:「那些空桑人……那些空桑人全都是畜生!如果您要和他們、咳咳,他們同流合污……我決不會把如意珠交給您!」   「我不是白瓔郡主。」穿牆前來的白衣女子歎了口氣,走過來輕輕將手覆在她傷痕纍纍的軀體上,「你怎麼了?我幫你看看。」   「不!」湘尖利地叫了起來,「滾開!別……別碰我!」   那雙白色的手輕撫過她的身體,接觸過的地方,傷口開始奇跡般癒合。   「海皇!海皇!」湘的身體已然無法動彈,只能死死望著蘇摩,獨眼裡露出瘋狂的焦躁和酷烈,嘶啞,「別讓空桑人碰我!殺了我!快殺了我——」   蘇摩凝視了她一眼,那一刻視線交接,他忽然抬起了手。無形的引線捲向湘身側,在轉瞬間拉住了白薇皇后的手!   「蘇摩,」白薇皇后蹙眉,「她都快要死了!」   「請不要管她。」蘇摩的神色冰冷,側過頭去看著垂死的湘,「如果你是以仁慈的名義的話,就不要逼她在有生之年接受空桑人的恩惠……否則,她死了都無法解脫。」   白薇皇后怔住,看著湘在那一剎如釋重負地昏死過去。   怎麼會如此?怎麼會變成如今這樣的局面?   ——空桑的開國皇后遠遠未曾料到、在她被封印七千年後,空桑和海國之間的仇恨竟然已經積累到這般地步!   她看向蘇摩,蘇摩卻轉開了視線不想看她。   白薇皇后彷彿明白了什麼,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對著身體裡沉睡的那個人輕輕歎息——我的血裔,我終於開始明白你的種種苦痛了……面對著七千年劃下的那一道深淵,無論是具有多大力量的人,都會覺得力不從心吧?   何況,我的血裔,你本來也並不是一個真正具有英雄氣質的人。   你只是一個安靜而順從的女子,卻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這樣的愛憎和國仇裡。   這些年來,真難為了你。   那一支蠟燭終於漸漸燃盡,黑暗的密室裡,只有冥靈女子身上的淡淡光芒浮動。蘇摩低頭看著漸漸死去的湘,手裡握著那顆染血的如意珠,眼神平靜。   ——又一個戰士要回歸於天上了……   自從他踏入雲荒起,就不停地看到有同族死去。   為了一個縹緲虛無的復國之夢,竟有那麼多鮫人不顧生死地為之搏殺——甚至,不顧一切地將他也一起拉入,用無數的羈絆將他拖入了這個牢籠,逼得他不得不與之生死與共。   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海皇,」湄娘拉開了密室的門,在門外匍匐行禮,語音急切,「湘怎麼樣了?她本想直接從鏡湖入海口游回復國軍大營的,可我看她實在是無法支撐了,只能派出文鰩魚冒險傳訊——幸虧遇到了您,這一下湘有救了!」   「……」蘇摩沒有回答。   ——只要他想,還是能救的。可他為什麼要耗費如此大的力量去救?   他一直是獨自一人的,所有其他生命都與他無關。既然在生命最黑暗的一段裡、沒有誰曾來救他,那麼他為什麼要去救任何人?   「請您救救她!」彷彿明白了海皇的沉默暗示著什麼,湄娘一驚,重重叩首,「湘是為了絕密任務而弄成這樣的……她為海國犧牲了一切,請您救救她!」   「沒時間了。」蘇摩沉默了片刻,最終只是漠然地回答。   白薇皇后一驚,穿出了牆壁去看外面的天色,隨即面色一沉地回過頭來:的確,天已經快要亮了——日夜交替的時刻即將到來,籠罩在帝都上空的那個九障結界也即將轉入最薄弱的一剎。他們必須在那個時候,從天地的交界處破開那個結界,才能順利抵達帝都。   她望向那個正在逐步死亡的鮫人女戰士,只是一瞬間便作出了決斷:日出之前,絕無可能療好這樣的傷。   「蘇摩,走吧。」白薇皇后抬起頭,對同伴道,「要趕時間。」   蘇摩一震。看到皇后此刻絕決的眼神,他才明白為何在七千年前她可以對深愛的丈夫、震懾六合的至尊,決然舉起了反擊的利劍——這個仁慈的、掌握著「生」之力量的皇后,同時也一直是冷醒的、決斷得近乎無情!   他默然轉身,隨著她從密室內離去。   沒有燭光的室內只餘下湄娘一個人抱著湘,蒼白著臉,絕望地看著漠然的王,無力地開口:「求求……」   「不要隨便和人說『求』這個字——哪怕是對海皇。」走到了樓梯口,蘇摩忽然開口,他沒有回頭,只是一抬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卡一聲打開,裡面滾落一顆小小的藥丸。   「給她。」藥丸落到了湄娘手裡,蘇摩指了指湘。   那顆藥是金色的,在黯淡的室內發出耀眼的光,逼得人無法睜開眼睛——湄娘進喜交加的握住,心知那必然是極其珍貴的東西。   「粹金丹?」白薇皇后一眼瞥見,脫口。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往外走去,在來到了樓梯邊那朵金蓮花旁時,忽地又頓住腳,抬起右手並指在自己左手腕脈上一劃,刷地齊齊割開了一道傷口。血珠從玉石般的肌膚下湧出,密集地滾落,注滿了那朵金質的蓮花。   「用我的血,服下去。」   他不再和湄娘多話,從樓梯上飄然而下,再不回頭。   走到二樓的時候,蘇摩微微又停頓了一下——樓道裡充斥著一個聲音,幾乎撕破了人的耳膜。那個尖利的聲音在不停的呻吟和哭泣,劇烈的喘息,撕心裂肺。   ——那是昨夜品珠大會上,那個叫泠音的小鮫人的聲音!   細細聽來,那個哭泣嘶喊的聲音一直在變化,逐漸變得尖細和清脆,顯露出女性的特質——想來,那一場「化生」,也已經開始了吧?   「她怎麼了?」白薇皇后動容。   「是化生……」蘇摩喃喃,「已經進行到一半了。」   「化生?」   「就是變身。」他漠然回答,「被藥性強制進行的迅速變身。」   「什麼?!」白薇皇后站住了腳,不可思議。   ——和陸地上所有種族不同,鮫人出生之時並沒有性別,成年後才出現變身。而變身乃由天性決定,所需時間也極長,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被藥性強制改變?   「你們空桑人無所不能。」蘇摩並沒有駐留,沿著樓梯繼續往下走,冷冷地譏誚,「海國覆滅後四千三百一十七年,華熙帝命太醫院研製出了『化生』配方,將一名他寵幸的鮫人強行變成了女子——從此後,鮫人最後的自由也不復存在。」   白薇皇后卻怔在了原地,臉色蒼白。   「幸虧『化生』所需藥材極多極昂貴,每配成一池藥湯需耗費五十萬以上金銖,遠超一個普通鮫人的身價——是以施用的機會也不多。」蘇摩已經回到了大堂,看著那一池已經冷卻的滑膩「香湯」冷冷道,「除非是,像今夜這樣的品珠大會。」   他緩緩在池邊俯下了身子,將手探入那一池浸泡的藥水,有些苦痛地閉上了眼睛。   那樣熟悉的氣味……毒藥一般的刻骨銘心。   多少年了?多少年前,自己也曾被浸入過同樣的地方?   「你知道麼?最初,青王買回我,其實並不是為了把我送到白塔上——而是為了把我獻給承光帝。」   青王從集珠坊買回了他,震驚於少年鮫人罕有的容貌,於是便有了將這個絕世美人變為女子、送入後宮以博帝王歡心的打算——然而不知什麼原因,在化生池裡浸泡了整整三日三夜,這個鮫人少年卻始終並未出現任何變身的跡象!   無計可施的青王其時並不知道、甚至那個少年鮫人自己也不曾明白,正是體內潛藏著的海皇血脈令最昂貴的藥方也失去了效果。   在暴怒之後,青王最終不得已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打起了另一個算盤——三個月後,一名盲人鮫童懷抱著傀儡,被引到了白塔頂上的神殿,沉默而桀驁地站到了十六歲的白族太子妃面前。   空桑的歷史、甚至整個雲荒的歷史,也因為這個陰毒計謀的誕生而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已經過去了多少年啊……所有和此事相關的人都化為了枯骨,他自己也已經脫胎換骨——可為什麼當時那種恐懼、不安和憤怒,卻彷彿地火一樣在心底燃燒著,不曾熄滅分毫?一聞到這種滑膩的氣味,他就恨不得化身為獸吞噬掉這天地間所有的空桑人!   那一瞬,蘇摩雙眉微微蹙起,眉心的刻痕裡有黑暗依稀蔓延。   樓上泠音的慘叫還持續地傳來,尖利而淒慘,帶著痛不欲生的顫抖,彷彿有無形的利刃正在逐步剖開身體——   那苦痛的聲音彷彿是某種召喚,令他不知不覺就回想起了無數往事,內心的罪惡感卻再度湧現——他雖然抵抗住了殘酷的「化生」,卻最終還是為了一個空桑人而變身。怎能?怎會!如果可以,他真想殺了那個軟弱的自己!   蘇摩怔怔站了片刻,彷彿內心的翻湧越來越激烈,終於不可忍受地抬起了手,霍地按住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無形的引線一瞬間透入了自己的顱腦,彷彿要絞碎腦海裡的一切。   每一次,每一次,在看到這些與自己黑暗過往相關的一切時,內心那一片黑暗潮水都要劇烈地翻湧,滔天的巨浪似乎要從內而外的把他吞噬!   他極力忍受著那種分裂似的痛苦,不讓自己的咽喉裡流露出一絲聲音——   阿諾,就此消失吧……不要再出來了!   求你不要再出來了!   ※※※   葉城的黎明是靜謐的,只有風在空蕩蕩的街巷裡遊蕩。整個喧鬧的城市彷彿在徹夜的狂歡後終於感到了疲憊,在黎明到來前沉沉睡去,只留下一地亂紅狼藉。   星辰隱沒,月已西沉,東方出現了微微的魚肚白。   通向水底御道的大街上空無一人,腳步聲由遠而近響起,兩個人結伴匆匆而來。都是一色黑色大氅,風帽遮住了眼睛,只有髮梢在風中微微拂動——都是極其美麗的顏色:   一個是藍色,一個則是銀色,彷彿這個黎明的晨曦。   「還來得及。」遠遠地看到御道入口,白薇皇后舒了一口氣,這時才有空側頭看著他,「蘇摩,你沒事吧?剛才——」   「我沒事。」蘇摩冷冷截口道,臉色蒼白。   眉心那個火焰狀的痕跡深不見底,細微處彷彿通向顱腦深處。這個傀儡師出身的海皇身上,始終無法擺脫某種黑暗氣息,只怕終有一日會無法控制——特別是和白塔頂上那個人對決之時。   「我有點擔心。」白薇皇后看著他,直言不諱。   蘇摩只是面無表情地趕路:「皇后,你只需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我早有打算,絕對不會成為你的負擔。」   早有打算?白薇皇后心裡驀地一驚。然而明白對方陰梟桀驁的個性,心知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便只有默不作聲地向著水底御道入口奔去。   都是風馳電掣的速度,只是一轉眼便已經到達葉城的北門。   此刻城門口已經有了三三兩兩的人,都是準備從葉城進入帝都的。   抬頭望去,城門尤自在黎明前的晨曦裡緊閉著,上面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在十月的晨風裡散發著凜冽逼人的氣息——精鐵鑄造的城門厚達三尺,壁立十丈,即便是用火炮近距離攻擊也不能轟開,千年來一直扼守著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徑,號稱伽藍城的咽喉。   「怎麼還不開?」等待的隊伍裡有人已經嘀咕,「平日裡寅時就開門了的啊。」   「是啊,現在寅時都過了三刻了!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奇怪了,」一個經常進出帝都的人嘀咕起來,看了看城上,「不但號角沒響,連衛兵都沒出來巡邏——莫非,昨天晚上帝都裡面出了什麼事?」   所有人面面相覷,忽然間打了一個寒顫。   滄流帝國有著鐵一樣的秩序,所有一切都一絲不苟的運行著,不容許有任何的差錯和改動——今日這種反常的現象無疑是一種不祥的預兆,說不定這道厚重的鐵門背後、的確正在發生某種不尋常的事情!   ——還要不要進京呢?   所有人相互看了一眼,除了有公務必須上朝稟告的,其餘心裡都打起了鼓。   蘇摩只是冷冷聽著,抬起眉梢看著這道銅牆鐵壁,暗自計算著日出時分的到來。然而身側的白衣女子卻沒有看上一眼,彷彿覺察出了什麼,只是自顧自地抬頭看天。   「蘇摩,快看!」白薇皇后忽然間低低喚了一聲,眼睛看向天空,「快看破軍!」   就在那一個瞬間,紅色的光芒忽然籠罩了大地!   西北角上那一顆本已黯淡的星辰在一瞬間發出了駭人的血紅色光芒,照耀了整個破曉之前的雲荒大地!所有人都被著驀然爆發的可怖光芒耀住了眼睛,整個雲荒上下到處都傳來脫口發出的驚呼。   然而,在所有驚呼都未落地時,那種光芒忽然間又憑空消失了。   黎明前的青灰色重新籠罩了天宇,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西北角的天幕上,已然空無一物。   只有蘇摩和白薇皇后兩個人看清楚了方才一瞬間發生的詭異景象——那顆本來已經逐漸「坍縮」的黯淡星辰,本應該循著軌道逐漸衰弱下去,在剛才的一剎那卻彷彿注入了某種巨大的力量,瞬間爆發出了可怖的血色光芒,照徹了天地!   然後,以更為迅速的速度坍縮,在一瞬間泯滅。   「發生了什麼事?」回過神來的人們竊竊私語,卻不敢大聲——在滄流帝國治下,每一處都被嚴密地監控著,一個言行不當便會引來極大的麻煩,莫談國事是每個人的準則。然而,這種天象赫然是不祥的預兆,卻是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   「耗星爆發?」低低的,蘇摩吐出了一句話,眼神卻複雜——   破軍為北斗第七星,傳說中每三百年便會爆發一次,在爆發的時刻亮度超過皓月,驚動天地。但爆發後便旋即衰竭,需要再經過三百年才能逐步恢復光芒,因此又被稱為「耗星」。   如果說今夜便是三百年之期,那麼方纔的異相也不足為奇。   ——然而這一次的爆發,看起來卻似乎並不是那麼簡單。   在擁有強大力量的海皇看來,此刻,空無一物的西北角天空裡依然存在著肉眼難以看到的淡淡影子,彷彿是隱藏在時空那一邊的虛無之影,詭異而不可捉摸——那……是什麼?   破軍是徹底衰竭了,還是重新獲得了新生?   蘇摩默默凝聚力量,透過「心目」去觀測那一顆隱藏在天幕後的虛無之星,卻發現那居然超出了他能力所及的範圍。   「有誰,出手干預了星辰的流轉……」白薇皇后低低歎了一聲。   新任海皇剛用「星魂血誓」改變了白瓔冥星的軌道,接著就有人令破軍提前的爆發和衰竭——這漫天的星斗按照人力所不能揣測的精妙軌跡緩緩運行,支配地上的興亡衰榮,只要被移動了一顆,便會打亂全盤的運行。   而如今,居然有力量接二連三地強行闖入,改變了這天定的宿命!   那從此後,天下蒼生的宿命星盤被完全打亂,又該會演變成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走!」失神間,蘇摩低呼了一聲,「日出了!」   聲音落地的同時,東方盡頭泛白的天空冒出了萬丈金光——紅日一躍,跳出了慕士塔格背後,璀璨的光芒登時籠罩了大地!   就在陰陽轉換的剎那,那些聚集在城門下等待的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只是一眨眼,那兩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身上發出了淡淡的白光,彷彿電光一閃,就從所有人的眼前憑空消失了!   初升的陽光照射在冰冷厚重的城門上,塗抹上了些微的暖意。銅澆鐵鑄的大門尤自緊閉,然而,門上凝結的薄薄白霜上面,卻赫然留下了兩個的掌印!   一橫一縱,交錯按在厚重冰冷的城門上,彷彿結出了什麼詭異的手印。   就這樣平白無故地消失了?   那些人聚在城門下,嚇得面面相覷。   「白日見鬼……白日見鬼啊!」   ※※※   「姐姐,來不及了!」遠處的一個街口,一個少年氣喘吁吁地彎下了腰,用雙手支撐著膝蓋,頹然道,「他們進去了!」   另一名紅衣女郎急奔而來,同樣頹然止住了腳步,劇烈地喘息。來不及了——   自從昨夜在街心遇到了這兩位黑衣客後,她注意到了女客手上帶著的異形戒指,認出那是空桑王室的至寶,於是,霍圖部的女族長立刻就聯想起:對方可能就是女巫口中所說的、「在葉城會遇到解開封印的宿命女子」。   於是整整一夜,這群霍圖部的流浪者都在葉城四處尋找。然而,一直到破曉才在城北發現了這兩個人的蹤跡,於是姐弟兩人一路狂奔追了上去。   可是,不等他們追到城門下,那兩個人卻奇跡般地憑空消失了。   「那,就進去找他們!」葉賽爾平定了喘息,看著緊閉的城門喃喃道。   阿都嚇了一跳:「去帝都?」   ——他們是被滄流帝國通緝了幾十年的流亡民族,一直在雲荒大地上四處漂流、躲避追捕,如今竟然要去帝都自投羅網麼?   「不,不是我們,」葉賽爾咬著唇角,「只是我。」   「姐姐!」阿都吃驚的低呼了一聲,拉住了她的衣角,「你不能一個人去!」   「沒事,我們都有假造的身份譜牒,應該可以混進去的,」葉賽爾看著緊閉的城門,「等下我混進去,找到了他們就回來,絕不多待——你們就在葉城商會的行館裡先等一會兒吧。」   「會被抓住的。」阿都死死拽著姐姐,「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葉賽爾推開了弟弟,毫不客氣,「你很累贅啊!」   阿都的眼眶紅了一下,咬緊了牙,賭氣的沉默。   然而,就在僵持的剎那,一直緊閉的城門忽然打開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從厚重的鐵門背後傳來,那是重達上千斤的門栓被合力取下的聲音。然後,那一扇高達十丈的精鐵城門,就在悠長的響動裡一分分的被推開了,深不見底的甬道展現在眾人面前,前方隱隱透出水一樣的深藍色。   ——通往帝都的唯一路徑:葉城水底御道。   「城門開了!」聚集的人群發出了驚喜的低呼,紛紛拿好了文牒準備上前。葉賽爾掙脫了阿都的手,也準備不顧安危地混進去。   「站住!」忽然間蹄聲得得,卻有銀甲鐵騎從御道內急速奔馳而出,有人厲聲大呼。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位銀甲金盔的戰士,頭盔上飾有金色的飛鷹——常來往葉城與帝都之間的人都認得:這,便是一年來鎮守「帝都咽喉」的衛默少將。   ——當今巫謝長房庶出的長子,才剛剛二十,便蔭襲了家族的爵位。   銀鞍照白馬,颯踏如流星。   衛默少將一勒馬頭,彷彿賣弄騎術似地、駿馬漂亮地一個轉身,踏著花步在御道口側身斜跑了幾步,橫插到了眾人面前。手中長鞭呼嘯擊下,將幾個擠到前頭的人抽了回去,一手舉起一面令牌,朗聲:「帝都律令:七日之內,除非持有十巫手諭,否則如有逾越半步者,殺無赦,誅九族!」   軍令如山,殺氣凜冽,所有人被驚在了當地,眼睜睜地看著銀甲軍人勒馬轉身,御道大門一分分重新關上。   ——帝都裡,昨夜難道真的出了什麼大事?   今天一大早的封城令,是不是為了阻攔片刻前剛剛聯袂進入帝都的兩個神秘人?   葉賽爾看著御道,發現裡面早已不見那兩個人的影子,不由心下焦急。然而阿都緊緊地扯住了她的衣角,不讓姐姐上前一步,生怕她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來。   「等一下!」然而,一個聲音還是響起來了,劃破了清晨的寒氣,「別關門!」   所有人悚然一驚:怎麼?居然有人敢違抗帝國的軍令?!   「別啊……」阿都下意識地扯住了姐姐,驚駭地抬起頭來阻止,卻發現那一句話竟然並不是出自於葉賽爾之口——西面的街上踉蹌奔來了一個女子,筋疲力盡地對著城門伸出手來:「衛默少將,等……等一下,請讓我進去!」   她身上衣衫襤褸,劇烈地喘息著,一頭藍發在晨風中飛舞。   ——鮫人?   所有人都驚駭地看著那個從晨曦裡奔來的女子,連那個已退入御道、準備關起大門的衛默少將都勒住了馬,回頭嚴厲地審視著——能一開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和軍階,這個鮫人並非尋常。   「你是……?」依稀覺得有點眼熟,他蹙眉。   「征天軍團鈞天部,雲煥少將的鮫人傀儡,瀟……」那個鮫人似是受了傷,說話斷斷續續,將纖細的手撐在冰冷厚重的鐵門上,「今日,歸隊。」   「瀟?!」衛默少將脫口低呼,「你活著?」   這個軍團裡最負盛名的傀儡、雲煥少將的搭檔,分明已經在幾個月前桃源郡的戰役後已經申告身亡,軍團調用湘取代了她的位置——可是,今日這個已經宣佈戰死的傀儡,居然自己從萬里外的桃源郡一路返回了?   他跳下馬來,走近了幾步,用鞭梢頂起了她的下頷。   瀟還在劇烈地喘息,似乎方纔的一路急奔已經消耗了她太多的體力——她身上衣衫襤褸,血跡斑斑,鎖骨和背部都有被利器穿透的痕跡,應該是受到了殘酷的囚禁和折磨,剛剛費盡了力氣逃脫出來。   衛默少將審視著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真難得啊……還是第一次看到脫隊後自行返回的傀儡。你不是沒有服用過傀儡蟲麼?怎麼比那些真的傀儡更死心塌地?」   瀟平定了喘息,眼裡流露出急切的光:「請帶我去見我的主人!」   「主人?」衛默少將忽地笑了起來,「雲煥?」   帶著一種幾乎是快意的報復,他冷笑著將鞭子抽到了她臉上:「別做夢了!你的主人現在正在辛錐手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想見他?過幾天去黃泉見吧。」   瀟忽然間呆住。「辛錐」這兩個字彷彿是錐子一樣刺到了她心裡,她知道那個酷吏的名字意味著什麼,忽然間不顧一切地推開了擋在前面衛默少將,拼了命一樣往御道另一端奔跑。   「啪!」鞭子從背後狠狠抽上了她的背,將衰弱的鮫人打到在地。   瀟一路支撐著急奔到城下,已然是強弩之末,如何能禁得起這樣的一鞭?身形猛一踉蹌,立時便吐出了一口血,昏死在地上。   「卑賤的鮫人……你以為雲煥還能保你?」衛默少將看著倒在地上的鮫人女子,發出了一聲冷笑,翻身上馬,縱蹄便往她身上踩去——他並不清楚自己內心為何有這般深刻的惡毒,只恨不得把和雲煥相關的一切統統踐踏成齏粉!   或許,和其餘的九大門閥年輕子弟一樣,他一直刻骨嫉恨著那個忽然間和十大門閥平起平坐的賤民吧?一個鐵城賤民,居然一路都壓在了自己前頭!   「喀」,輕輕一聲響,馬蹄落了一個空。   憑空裡彷彿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忽然捲來,將昏倒在地上的鮫人傀儡捲走。   「誰?」衛默少將驚怒交加,霍然回首,卻在下一秒驚呼,「二弟?」   藍色的閃電從御道那一頭掠過來,雙手只是一合,一瞬間地上昏迷的鮫人便被無形的力量挪開了三尺。穿著面如冠玉的少年貴族站在御道裡,衣上映著頭頂變幻的水光,身側躺著奄奄一息的瀟——面容居然和衛默少將有幾分相似。   貴族少年看著他,蹙眉開口:「哥,莫要當眾殺人。」   衛默少將愕然片刻,隨即反應過來,立刻讓下屬關上了鐵門,不讓兄弟爭執的一幕被外面那群人看到,然後跳下馬來,嘟囔著反駁:「鮫人又不算人。」   ——雖然他是長兄,但但在這個弟弟面前,他依然不敢高聲說話。   滄流帝國極為重視正庶之分,衛默雖然是巫謝一族的長子,但其母卻是十大門閥外的普通貴族女子,因此比他小一歲、但母親來自巫姑家族的弟弟反而成了族長,繼承了「巫謝」的稱號,成為元老院裡最為年輕的十巫。   巫謝自幼聰穎異常,在十大門閥中有著「神童」之稱,然而這種天分卻沒有用在正當的途徑上:他一直鍾情於曲藝書畫、星象占卜,不但沒有如一般貴族子弟一樣進入講武堂,反而跟著十巫中最博學的巫即研究起了星象和機械,整天埋首於書卷和鐵城工匠作坊。   「好歹也是雲少將的鮫人。」巫謝看著地上昏過去的瀟,蹙眉,「該送交軍部處理。」   衛默少將從鼻子裡噴出一聲冷笑:「雲少將?哼……落在辛錐手裡,活下來也是個廢人。」   巫謝的臉是冠玉一樣的潤澤,神色也是玉石一樣溫潤,談吐文雅:「怎麼說雲燭現在還是巫真,多少也要賣一些面子吧。何苦多豎一個敵人?」   衛默悻悻:如果不是作為族長的你一貫如此怕事,巫謝一族也不至於日漸勢微!   但終歸不願和兄長當面頂撞,他轉開了話題:「怎麼,今日想出城?——帝都昨夜剛頒下了封城令,只怕有大事要發生呢,你們還出去?」   巫謝搖了搖頭,似乎對那些所謂「大事」毫不感興趣,只是道:「我奉了老師的指令,想去葉城西市尋找合適的鮫人。」   「又是為了伽樓羅的製作?」衛默有些好笑,「上次那個又死了?」   巫謝垂下眼睛,臉上有惋惜的表情:「只差一點點了。」   因為機械過於龐大和力量過於強大,伽樓羅自從建造完畢後便一直無人可以操控,無法飛上天。而巫即老師自從在《伽藍夢尋》記載上得出「如意珠可以感應到海國子民的心願」這個結論後,便起了以鮫人作為引子,來引出如意珠內部力量的念頭。然而,可惜的是卻發現雲煥拿回帝都的竟然是一顆假如意珠。   然而,即便是沒有如意珠,他們的試驗卻還在繼續。   昨夜,他們在鐵城進行第十九次試驗,想把鮫人「鑲嵌」入伽樓羅,將她全身筋絡和機械各個機簧接駁,借助那個種族驚人的靈敏度和反應速度來駕馭這個難以人力控制龐大的機器——這個工作完成後,等拿到了如意珠再安放入煉爐,這架機器便可以被完美的駕馭了。   然而,在最後接駁到心脈的時候,那個鮫人還是死掉了。   「看來,種過了傀儡蟲的心臟,已經無法再次被使用了。」   巫即拈著雪白的長鬚,深為可惜地搖頭歎息——可是,征天軍團裡的所有傀儡都是受到傀儡蟲控制的,要找一個完全健康的正常鮫人、便只能派去小謝葉城西市重新物色了。   「種過傀儡蟲的不能用,」巫謝歎了口氣,「所以要去葉城買新的呢。」   在說這種話的時候,他冠玉般的臉上並無半絲不忍,只有器具不合手的遺憾——十巫中最年輕的巫謝從小是一個聰明善良的孩子,溫良恭儉,即便是對鐵城裡的平民也是彬彬有禮。然而,因為一生下來就受到的訓導和教育,和所有的冰族人一樣,鮫人這個種族、卻並不在他慈悲的範圍之內。   「買新的?沒接受過軍團訓練的鮫人,又怎能操縱伽樓羅?」衛默少將發現了其中的悖逆之處,忍不住譏笑,「難道你要買一個新的回去再自己從頭訓練?」   然而,笑到中途神色忽然一動,視線卻落到了一旁地面上。   不約而同地,他的兄長彷彿也驀地想到了什麼,同時轉過了眼睛——   瀟。   ——征天軍團裡,唯一沒有受過傀儡蟲控制的、最負盛名的傀儡。   四、煉獄   「啊——!!!」   在天空中那顆耗星猛烈爆發的剎那,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裡卻傳來了可怖的嘶喊,只短短爆發了一聲,便被九重門阻隔著、迴盪在漆黑的室內。   「弟弟!」聽出了那是自己胞弟的聲音,跪在外面的雲燭臉色唰的慘白,顧不得智者並未召自己入內,推開門便撲了過去,呼喚,「弟弟,你怎麼了?」   ——弟弟是什麼樣的性子,她最是明白。能令他在方才脫口發出這樣的呼聲,必然是極其可怖的事情!   他、他到底怎麼了?智者大人……不是說要救他的麼?   那一刻的恐懼,令她幾乎要不顧一切地要闖入那個從不允許人進入的簾幕後去了,然而,就在她要揭簾而入的剎那,在那一聲忽然爆發的嘶喊後,簾幕內忽然又變得悄無聲息,彷彿空氣都凝滯了。   巫真雲燭一瞬間有些失措,進退不得,只好僵硬著站在漆黑的神殿內。   某種奇特而肅穆的氣氛瀰漫在黑暗內,令她不知不覺地重新跪倒,在簾外靜靜等待。   ——昨天是開鏡之夜,神遊物外的智者忽然回魂了,聽從了她的祈求,令她持著冰之令符去往刑部天牢中將雲煥帶來這裡。然而,狂喜的她將重傷不能行走的雲煥背上白塔神廟後,便被命令退出外面等候。   她並不知道在裡面智者大人和弟弟說了什麼——裡面那麼安靜,應該是智者大人直接將「話」送入了弟弟的心底。   長久的寂靜中,只聽雲煥忽然在黑暗裡斷然回答了一個字——   「好。」   然後忽然間傳來簾幕拂開的聲音,彷彿那個簾幕後有什麼東西湧出來了——然而,接著就沒有了任何聲響,黑暗裡只有看不到底的沉默。   ——直到方纔那個剎那,弟弟忽然爆發出了這樣慘烈的呼喊。   她不知該怎麼辦,只在這亙古不化的濃重黑暗裡顫慄。   發生了什麼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呃……」一個模糊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了,吐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雲燭,進來。」   「智者……智者大人?!」黑暗中的女子卻是一震,只覺得這個平日聽慣了的聲音裡有說不出的怪異——只是短短一瞬,智者大人的聲音竟似變得陌生。   她恭謹地推開了門,膝行著將臉貼在簾子上,斷斷續續地問:「您……您救了我弟弟麼?」   「雲燭……」黑暗裡那個聲音帶著無盡的疲憊,「把你弟弟帶回去。」   帶回去?   雲燭一怔,不明白智者大人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習慣了服從一切的她下意識地彎下了腰去,從簾子底下探手進去,將一動不動伏倒在地的人拉了出來。只不過一個多月,豹一樣強健的弟弟忽然變得那樣輕,消瘦得如同一個孩童,一動不動地靠在長姐的臂彎裡,呼吸微弱得幾乎無法感知。   黑暗裡她看不清弟弟的臉,卻知道他並沒有醒轉。   然而她托著他的後背,發覺他身體異常的熱,彷彿骨子裡有地火在運行,整個身體發出微微的顫抖,卻沒有絲毫的聲息。她微微動了一下他的手臂,發現關節還是呈鈍角地垂落下來,所有的肌鍵和軟骨全部被切斷了,彷彿一個被拆散了線的木偶。   雲燭全身抖得厲害,幾乎說不出話來。   毀掉了……一切都毀掉了。   就算智者大人將他從刑部放了出來,但他這一輩子都不能再握劍、不能再行走、不能再騎馬了!他將成為一個終身與輪椅和床榻為伴的廢人,連吃飯都需要別人喂!   弟弟……弟弟他、怎能容忍自己這樣的苟活下來啊!   「智者大人……」她驚慌地抬起頭來,語音已經帶著哭泣,「我弟弟他……他的傷……求求您展現神力、替他……」   「帶他回去。」簾幕後那個聲音道,竟然有一絲疲倦,「立刻。」   帶……帶回去?智者大人是說,他從此不再管弟弟的事情了?   雲燭驚呆了:「您……您不是說……要赦免他的麼?!」   「赦免?」智者模糊地笑了幾聲,喃喃,「何止赦免……我給了他更多……」   「可我弟弟成了一個廢人了!」第一次忘了保持恭謹,聖女帶著哭音衝口大呼,「他成了廢人了!你不知道那個辛錐……那個辛錐把他……」   從來沒有一個人落入那個酷吏手裡還能活下來,而他卻是個例外。   「我知道這一個月裡他遭受了什麼,」簾幕後的聲音反而隱隱笑了一聲,譏誚,「我也知道這一個月裡你做了什麼。」   雲燭身體忽然僵硬,一種無法忍受的厭惡感從心底騰起,她彎下腰去、幾欲嘔吐。   「可憐啊……」簾幕後傳來了歎息,「為什麼可以忍受到如此地步呢?雲燭?你還能忍受多少?身體可以不要麼?靈魂可以不要麼?尊嚴可以不要麼?   「『人』真是奇妙而脆弱的東西啊……你們的『極限』,到底是在哪裡呢?」   簾幕後的聲音低低傳來,瀰漫在黑暗裡,彷彿忽然間喚醒了什麼記憶,竟開始難以抑止地自言自語起來——   「雲燭,抬起頭來,讓我再看一眼吧……   「除了一雙眼睛外,你真的是一點也不像『她』啊……七千年了,畢竟只有一點點的血傳到了你身上……   「——你知道換了她會怎麼做麼?」   「她可是會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會殺的啊……」   雲燭感覺到懷裡昏迷的人忽然動了動,立時便忘記了智者大人的吩咐,重新低下頭了頭去看著弟弟。在黑暗中雲煥彷彿輕輕吐了一口氣,手指艱難地動了一下,吐出一個模糊的音節,似乎喃喃喚著什麼。   然而在長時間的刑求中,他的聲帶也已經被熾熱的鐵汁毀壞。   尚未醒轉的人在黑暗中開闔著嘴唇,喉頭微微震動,彷彿急切地說著什麼。   「智者大人……大人……」猜出了弟弟想說的是什麼,雲燭不自禁地顫抖起來,脫口低呼,「求您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救?」簾幕後的聲音忽然冷笑起來,「誰也不能救誰,只有力量改變一切。」   簾幕後智者的聲音忽然停頓了一下,彷彿驟然感知到了什麼,他驀地開口,語氣肅殺:「雲燭,帶他回去。我沒時間和你多說了……『那個人』已經來了!」   那個人?巫真一驚——隱隱約約地,她明白智者大人所說的是誰。   那個人……那個人。智者大人從來沒有說出過那個人的名字,然而她卻隱約知道那是誰。沉默的她是一個極好的傾聽者,曾用了幾十年漫長的時間、逐步地明白了在簾幕後高高在上的聖人莫測心裡存在的那一個結。   究竟是誰……會讓神一樣的智者大人等待了那麼久?   「去吧。」她正在思考,簾幕後卻傳來一股柔和的力量,一瞬間將她連著雲煥托起,推出了九重門外,黑暗最深處傳來喃喃,「好好珍惜這姐弟相聚的每一刻吧……我還要處理很多事情,時間已經不多了。」   「智者大人!」一瞬間被關到了門外,雲燭絕望地拍打著門,「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別、別讓他這樣活著!」   她的聲音已然接近嗚咽:「您知道他是無法這樣活下去……您答應過我……您答應過我的!」   然而黑暗的神殿裡深處,卻只傳來森冷的回應:「不,雲燭。」   「他必須回去;   「他必須痛苦;   「他也必須毀滅……   「在毀滅中他將放出一生最盛大的光華。   「——此乃破軍之宿命。」   ※※※   「破軍!」   在天空中那顆耗星猛烈爆發的剎那,伽藍帝都裡同樣有人脫口驚呼,震驚地抬頭看著天空——那是一群仙風道骨的黑袍老人,正坐在金壁輝煌的大殿內議事。   首先抬頭看到異象的是巫咸,這個召集了十巫正在緊急磋商國務的首座長老有著驚人的預感能力,在星辰爆發前的剎那便抬起了頭,準確地看向了西北方的分野——就在他視線鎖定在那一顆破軍上的剎那,耗星爆發了。   血紅色的光芒在一瞬間籠罩了大地。   其餘幾位長老隨即抬頭,然而在抬頭的剎那、那道光芒已經收斂。   破軍爆發?!巫彭、巫朗、巫姑、巫羅、巫禮面面相覷,眼裡流露出驚駭的光——對高高在上的十巫來說,百年來已經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如此震動。就算是這一次軍隊在九嶷和鏡湖大營連接遭到挫敗,也並不能令他們如此驚慌。   「耗星爆發?」巫咸喃喃,拈著雪白長鬚的雙手居然有些顫抖——三百年一次的爆發,亮度超過皓月——這是多麼不祥的預兆,誰都明白。在如今空桑復辟、海皇重生的情況下,破軍的爆發,只怕會引發滅國之禍!   可是雲煥已然被囚,奄奄一息。這種洶湧爆發的可怖力量、又來自哪裡?   「立刻派人去刑部天牢,看看雲煥!」巫朗霍然站起。   「還看什麼!」巫姑枯瘦的手指痙攣地抓著黑袍,尖聲大呼,「殺了他!立刻!」   深陷的眼窩一直盯著空無一物的西北星野,巫姑神經質地顫抖著,尖利地一疊聲:「耗星爆發……破軍現世,天下大亂!會毀滅一切的啊——殺了他,必須立刻殺了他!」   「可是……」胖胖的巫羅卻有些猶豫,「巫真不會同意的。」   「那個賤女人也要一起殺了!」巫姑厲聲,「都是禍害,禍害啊!」   巫朗沉吟地看向巫咸,卻發現首座長老的手抖得有點厲害,正癡癡地望著破曉的天空出神——天亮了,西北星野上已經看不到一顆星星。   「必須盡快處置雲煥,哪怕得罪巫真。」終於,巫咸開口了,神色嚴肅,「但此事重大,我們得叫回巫即和巫謝兩人,全體一起商定,然後再去向智者大人稟告,求得同意。」   他的目光落在掌握軍政大權的兩個長老身上:「巫彭、巫朗,你們說呢?」   兩個對峙了多年的對手相視了一眼,各自眼裡有各自的沉吟,但最終卻是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那麼,對空桑和復國軍的叛亂,應該如何反擊?」一直寡言的巫禮開口了,卻是看著巫彭,「元帥,我們不能再繼續受挫了——雖然連接失利的消息一直對民眾封鎖,但軍隊裡都已然傳得沸沸揚揚。我們急需一場勝利來挽回士氣。」   對這樣直接的指責,巫彭臉色也變了變,沉聲:「自然會有新部署。我已經從講武堂裡挑出精英秘密趕赴息風郡,去除掉高舜昭這個叛徒,安定那裡的叛亂。」   其餘幾位長老驀然聽到這個消息,都露出吃驚的表情——   高舜昭作為滄流帝國全權委派去管理澤之國的封疆大吏,出身自然也極顯赫,本為十大門閥中巫抵一族的長房長子,下一任的元老繼承人。雖然如今有了背叛帝國的嫌疑,但巫彭這般不告而殺,也是大犯忌諱。   然而,由於巫抵剛剛戰死在了蒼梧之淵,此刻也沒有人站出來反駁獨斷專行的元帥。   「可那個叛徒身邊,似乎有劍聖西京在啊。」巫羅嘀咕著,「除奸?」   「請不要低估帝國戰士的實力。」巫彭點了點頭,意味深長,「要知道,除了雲煥和飛廉,三軍中也並非無人。」   巫羅不再說話了——反正對掌管葉城的他來說,戰爭這回事不是他的職責範圍。而且,和巫彭這樣的人辯論是多麼愚蠢的事情,作為商人的他並不是不知道。   首座長老巫咸點了點頭,終於開口:「帝國建立百年來,從未遇到過如此之挫敗——巫彭,你需盡快指派新的將領趕赴息風郡和九嶷郡,控制那裡的局勢,以免燎原。」   「好。」巫彭點頭。   他轉過頭去看著巫朗,意味深長:「巫朗,目下軍情如火,正是用人之際——你和飛廉說一聲,他賦閒在家的日子不會太久了。如果前方吃緊,我將會重新啟用他。」   國務大臣巫朗暗自一驚,表面卻不動聲色:「這個自然。」   ——寧可啟用敵方嫡系的飛廉,也不放自己培養出的雲煥一條生路麼?   巫彭這傢伙,到底打了個什麼主意?還是……只是想把飛廉拉出來做炮灰,派上戰場去送死?和上一次復國軍叛亂一樣,他是想利用這一次的戰亂做契機,來削弱朝堂上對手的實力吧?   雖然危機已然步步逼近,但大殿內最接近權力核心的幾位長老沉默相對,個個心裡卻都有無法言明的陰影,鉤心鬥角,暗流洶湧。   ※※※   外面已然是白日,然而刑部大牢最深處卻還是一片黑暗,森森寒氣逼人而來。   耳畔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詭異而扭曲,彷彿咆哮又彷彿哭泣,似乎裡面關著無數獸類。然而聽得久了、才分辯那是犯人受刑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   臉上蒙著黑紗的女子站在天字號的入口處,心煩意亂地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   那一包夜明珠已經托人送進去一個時辰了,那個獄吏怎麼還不出來?……為了走進這個禁地,她已然花了無數的財力精力去打點關節。然而,到了最關鍵的地方,還是被卡住了麼?   她低著頭,忽然渾身一顫地跳開了一步——   腳下那塊石板的凹縫裡血跡斑斑,赫然有著一片齊根斷裂的人手指甲!   耳邊那些不似人聲的哀嚎還在不停傳來,那一剎,她有了一些拔腳就走的衝動:畢竟,自己這一次偷偷出來是大大逆了家族的意願。偷偷來一趟也罷了,如果萬一傳了出去,只怕會再次淪為十大門閥裡的笑柄,父親剛費盡心思定下的婚約也會泡了湯。   而在他們十大門閥裡,嫁什麼樣夫婿,將決定一個女子一生的地位和命運——她輸不起這一次,也丟不起這個人。如果這次出了意外,她這一生就別想再在十大門閥中抬頭做人了。   然而,在她準備轉身的時候,心裡的另一股力量卻將她牢牢扯在了原地。   不……不能走。不能就這麼走了!   她用牙齒咬住了下唇,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定定地望著那一扇緊閉的小門——不行,今天一定要見到那個人!否則……可能這一生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了。   永遠都沒有機會再見到了。   內心的衝突正激烈,忽然只聽「吱呀」一聲,鐵製的門終於打開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鼻而來,嗆得她一時間不能呼吸。   「喲,讓明小姐久等了。」黑暗的門洞內,一個人施施然走了出來,嘿嘿的笑。   那扇門高不過四尺,只到普通人的肩膀,如若要進入非要彎下腰不可。然而從中在走出的人卻只有三尺多高,綽綽有餘。   那個侏儒有著一顆奇怪的倒三角形大腦袋,幾乎佔了身高的四分之一,尖尖如錐,看起來可笑又可怖。他從那扇通往關押天字號死囚的牢門裡走出,腰間圍著鐵城裡打鐵師傅才穿的犢鼻短褲,叮叮噹噹掛滿了鑰匙和各種奇怪的工具。   他一出來,就帶出了一股腥風,衝鼻而來令人欲嘔。看到臉罩黑紗站在門外等待的女子,咧嘴一笑,搖了搖手裡的東西,神色極為得意:「讓明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剛做了一件漂亮的大活,頗費了些時間,」   那個帝國頭號酷吏的談吐居然很文雅,然而這種斯文在活地獄般的牢獄內反而顯得森冷可怖。他身形矮小肥胖,舉止都有些遲緩,然而一雙手卻纖細小巧,完全不像是長在一個侏儒身上。十指靈活而修長,可以熟練操作各類刑具。   她看著他手裡那片綿軟雪白的東西,喉嚨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卡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那個侏儒,腳步下意識地往後挪動。   辛錐一出來,背後四尺高的鐵門緩緩便自行合攏——然而在這打開的一剎那,裡面嘶喊聲再也難以阻隔地清晰傳來,撕心裂肺,彷彿獸類的怒吼。   在門打開的一瞥之間,她看到了裡面牆上吊著一個血紅色的人。   那個人被雙手分開凌空吊在刑架上,手鐐釘在掌心上,鐵鏈直接貫穿手掌釘入背後牆壁。踝上套著沉重的腳鐐,將整個人拉開釘死,彷彿一個挺拔伸展開的標本。那個渾身血紅的人還在微微地顫動著,卻已經毫無聲息。   她看著那個怪異的侏儒,感覺彷彿有一條冰冷的小蛇沿著脊背緩緩爬了上來。   ——牆上那個人是誰?難道竟是……   ——他手裡……手裡拎著的東西,又是什麼?   「明小姐想知道這是什麼嗎?」彷彿明白她的心思,辛錐笑了起來,揚了揚手裡的東西,「非常完整的皮呀……那個北越郡的傢伙皮膚真是完美,身上居然一點點的傷痕和胎記都沒有。從頂心開始剝,整整花了我一天時間呢。」   那條冰冷的蛇忽然間捲住了她的心肺,她捂著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北越郡……北越郡。還好,不是他……不是他。   「明小姐不必緊張,」辛錐把那塊人皮收起來,將滿是血跡的手在犢鼻短褲擦了擦,笑,「這可是好東西呢——洗乾淨用各色頭髮繡上花,可比你們從繡坊裡買的東西強多了。」   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忽然間後退一步,猛地彎下腰去嘔吐出來。裡面還在不停地傳來呵斥聲和鞭打聲,不知哪個角落傳出一聲接著一聲慘烈嚎叫,刺得人耳膜發痛。   「唉……」看到她這個樣子,辛錐忍不住歎了口氣,露出憐香惜玉的表情,「不習慣吧?明小姐貿貿然來這裡,的確很容易受驚呢。」   他走過來,想扶起她。   她彷彿被蛇咬了一口一樣驚叫起來,往後跳了一步。   「你……你……別過來。」她喘息著喃喃,「別過來……」   「好。我不過來就是。」辛錐倒是很斯文,咧嘴一笑,順勢坐到了一邊鋪了皮質座墊的長椅上,施施然看著她,「明小姐方才托人送了那麼大一匣子的寶貝進來,可真讓在下受寵若驚——不知明小姐是想拜託一些什麼呢?」   「我……」她定了定神,想說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然而不知為何,那句話到了喉嚨裡卻又停住了——從小受過的教導,令她實在難以將這些話一口氣的說出來。   她在黑紗後沉默,手指微微發抖。   「是想要買一個死囚回去當奴隸呢?還是想來開開眼界?」辛錐咧著嘴呵呵笑,看著這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女子,露出洞察的表情,「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們十大門閥平日裡都無聊的很,需要更刺激一些的東西來解悶。」   侏儒搖晃著錐形的腦袋,有些得意:「來我這裡絕對是沒錯的了——跟你說,不但巫姑大人巫羅大人他們是這裡常客,連巫咸大人前段日子還特意從我這裡要了十個死囚,說要拿去煉丹用呢。」   她臉色越發慘白,身形搖搖欲墜。   辛錐又等了片刻,漸漸有些不耐煩起來——這個巫即一族的女子是誰?一個人抱著一匣子珠寶跑到這個地方來,到底想幹嗎?   「明小姐,你先慢慢想,」他站起身來,「我得先去處理這塊皮了——否則要壞掉的。」   看著那個酷吏再度走向那扇小門,她終於鼓起了勇氣:「他……他……還在麼?」   她低聲道:「我……想見他一面。」   「他?」辛錐站住了腳,用眼睛將眼前的女子從上到下瞄了一遍,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個女子,難不成不是來尋刺激或者買死囚的?看這般扭捏,多半是有內情……說不定,可以拿到更多一些的好處呢。   「誰?」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這裡死囚太多了,不知小姐要見哪一個?」   臉罩黑紗的女子沉默了半晌,終於艱難地開了口:「破軍……破軍少將。」   「絲——」侏儒牙縫裡陡然發出毒蛇吐信般的聲音。   辛錐倒退了一步,吸了一口氣,細小的眼睛裡閃過一抹雪亮的光,審視著面前這個女子,恍然:「明小姐?……莫非是巫即家的明茉小姐?破軍少將的前任未婚妻?」   她渾身一震,無聲地默認。   「呵呵,呵呵,」陡然覺得有趣,辛錐笑起來了,「難得啊……明茉小姐居然來這裡了!」   他點著頭,饒有興趣地看她:「可真令人吃驚呢。我聽說巫即家族已經解除了你和他的婚約,另行給你安排了一個夫婿——怎麼還來這裡呢?莫非是……」   明茉的臉藏在黑紗後,下頷卻在微微顫抖,彷彿正在極力平定著自己的情緒,適應這個血腥地獄。看來,她也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偷偷來到這個地方的。   莫非這個門閥之女,是真的愛那個沒見過幾次面的未婚夫?   「所謂的婚約,只代表家族的意志而已。」明茉深深呼吸了幾口氣,這一次開口,聲音已然鎮定了許多,她本是個聰敏的女子,「而這次來,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辛錐瞇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笑。   ——是麼?看來,又是一隻自投羅網的鳥兒呢!   「呵呵,明茉小姐已經是要別嫁高枝的人了,這時候還跑來這裡,被巫朗一族知道了恐怕不好吧?婚約作廢一次也罷了,第二次又泡湯,只怕小姐的終身就堪憂了。」這個侏儒有著可怕的聰明腦袋,立刻抓到了其中的關鍵,低低地笑,「那一匣珠寶,應該是準備好的陪嫁吧?——明茉小姐還真是捨得呢。」   明茉站在那裡,呼吸已經慢慢平定,漸漸顯露出天性裡本有的敏慧鎮定來。她嫌惡地避開了視線不看他,道:「求獄吏大人高抬貴手,讓我見他一面。」   ——如果現在不見,只怕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然而一想起那個只見過幾次的人,她的心裡就有極深的刺痛和欣悅——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永別?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就這樣……他們本來應該是相伴終身的人啊!   「哪裡,明茉小姐太客氣了。」辛錐打量著這個貴族女子,語氣卻忽然一轉,「只不過破軍少將是元老院下令關押的死囚,沒有巫彭元帥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進去見他——在下比任何人更知道犯了規矩會落得什麼下場……」   他笑著掏出那一匣子珠寶,推了回去:「所以小姐這個請求,在下可辦不到。」   這樣的拒絕不啻於當頭一棒,明茉身子微微一晃,然而卻很快恢復了鎮靜,冷定地回答:「如果獄吏覺得不夠,我這裡還有一些。」   酷吏辛錐除了折磨囚犯之外,也是個極為貪婪的人,一向有收斂金錢的嗜好。   ——這一點,她來之前並不是沒有打聽過。   然而那個侏儒卻笑著搖了搖頭,不為所動:「錢當然是好東西。可腦袋一旦丟了,可是有再多錢也買不回來的啊,明茉小姐。」   沒有料到會獲得這樣毫無餘地的拒絕,她一時間僵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裡面的拷打還在繼續,嗤啦一聲,有沸水潑上血肉的聲音。她看到門內牆壁上那個血紅的人形忽然扭曲了,一直一動不動的身體拚命掙扎,發出了非人聲的劇烈嘶喊,整個刑架都彷彿被搖晃得要掉落下來。   「啊——」她脫口喊了一聲,緊緊摀住了嘴巴。   「吵死了!」辛錐被那陣嚎叫打斷了話頭,大為不快,對裡面厲喝,「小心點,別一下子弄死了!說好了還要活上三天,少一個時辰我就剝了你的皮!」   「是!」裡面有獄卒戰戰兢兢的聲音。   鐵門噹啷一聲關上,所有的聲音又在瞬間微弱下來了,如同隱隱約約的地獄深處傳來。   看著密閉的鐵門,明茉的心理防線卻在一瞬間崩潰,幾乎要衝口驚呼——他、他是不是也在這個活地獄裡?他……如今怎樣了?還活著麼?連一個普通的北越郡犯人都遭到了如此酷刑,何況是被十巫親口下令囚禁的他!   「你……你想怎樣?」她一開口就發現自己聲音顫抖得厲害,「求求你了!」   「我想怎樣?」辛錐摸著自己尖尖的腦袋,意味深長地望著她笑起來了,「除了錢,你還能給什麼呢?」   「……」脊背上那條冰冷的蛇又瞬地竄起了,明茉顫慄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是聰明的女子,自然知道這樣的眼光意味著什麼——這個侏儒的眼睛裡彷彿長出了觸手,恣意地對她上下觸摸。她渾身的肌膚都起了戰慄,想拔腳離開這個陰暗而骯髒的地方,然而腳卻像釘了釘子一樣無法移開。   「錢再多,也換不回掉了的腦袋。可是……」辛錐邪邪地笑起來,手探過去,一寸一寸地摸上了她的肌膚,「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啊!」   他的手冰冷而粘膩,彷彿一條蛇在肌膚上游動。   明茉打了個寒顫,全身細細密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下意識地想甩開,卻被對方惡狠狠的威脅眼神震懾。   「要進去見他麼?要讓我放過他麼?……還是,想讓他和這個北越人一樣啊……嗯?」他的手一寸寸地探上來,游移不定,聲音卻帶著得意,「尊貴的巫即一族的小姐啊……你想要怎樣呢?嗯?」   他只有三尺多高,站起來還不到對方的胸口,卻踮著腳放肆地輕薄比自己高一個頭的貴族女子。   「別這樣……求求你……」她不敢甩開這隻手,卻忍不住內心的厭惡,扯緊了衣襟,咬牙低聲,「你……你只是個鐵城裡的平民!你敢這樣做,巫即大人知道了的話,不會放過……啊!」   那只冰冷的手在她的胸口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停住了。   「巫即大人?」辛錐冷笑起來,譏誚地抬頭看著她,「巫即大人如果知道你跑來這裡,首先不會放過的是誰呢?有膽子的話,你去說呀……看看巫即巫朗兩族會是什麼反應?」   她怔住了——這個侏儒的眼裡,有著瘋子一樣的冷靜和敏銳。   他真的不是人。   「呵呵……所以說,明茉小姐還是不要反抗了……」那隻手又開始動起來了,惡狠狠地把她推到了那張長椅上,喘息著摸索上來,「你不是想要去見他麼?……不是想讓他少受些苦麼?……那麼……那麼……你就該學學巫真大人……」   巫真?巫真雲燭?   明茉全身劇烈地發抖起來,彷彿明白了什麼可怕的事情——難道說……難道說……雲少將的姐姐、巫真雲燭,也曾……也曾在這裡……   他的手已經撕開了她的衣襟,雪白的肌膚暴露在牢獄昏暗的火光下。   那是從小養尊處優的貴族才有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散發出馥郁的香氣,觸手之處如同絲緞一樣的順滑。   辛錐眼裡已經冒出了火光,嘟囔著將嘴湊了過去,貪婪地吮吸。   身下的人在不停地掙扎,卻彷彿顧慮著什麼,始終不敢真正抗拒。這樣的掙扎更是引起了他心底裡熊熊燃燒的火——貴族!貴族!越是出身高貴的女人,越能激起他的慾望。什麼十大門閥,什麼貴族,還不是照樣被他這個鐵城賤民壓在了底下?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在鐵城鍛造作坊裡渡過的童年,想起了那些恥笑和白眼——那些錦衣華服的男女策馬路過,抽著響鞭,將這個侏儒平民抽得滿地亂滾,如同打馬球一樣地踢來踢去,發出愜意的大笑。   可惡……可惡啊!那群裹著綾羅綢緞的豬玀!   他惡狠狠地一口咬在裸露的香肩上,興奮得難以自已。   「不!不!」   身下的女子終於尖叫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從椅子上掙起,一把推開了壓在身上的侏儒,拉上衣襟衝了出去——她狂奔得那樣急,甚至根本沒有去拿回那一個匣子。   辛錐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肥胖的身子行動遲緩,一時間來不及起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明茉奪路而逃,不由將手狠狠砸在了地上——   該死的!這個拿喬作態的女人還是跑了!   做出那麼一副堅貞的樣子,卻其實根本不像她自己想像的那樣愛那個未婚夫婿……她這種貴族小姐,就算是對人動了心,做出這種聖女一樣奉獻自己不顧一切的姿態,又怎能像巫真雲燭那樣做出真正的犧牲?這群帝國的貴族,生下來血液裡就不知道「犧牲」是什麼東西。   巫真雲燭……一念及此,想起那個冰雪般冷定而高貴的女人,辛錐眼裡就又露出了曖昧的神色,嘿嘿冷笑起來——是的,是的,那個全帝國最高貴的女子,也曾屈尊躺到了他這張長椅上!   ——看啊,看啊!他這個鐵城賤民得到了什麼?!   只可惜,昨天半夜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了——這個沉默的女子手持冰之令符,半夜裡狂奔到了刑部大牢,第一次居然開口說出了話,提出要將她的弟弟帶走。   他悻悻看著,卻不能抗拒——她手裡拿著那一枚可以號令天下的冰之令符,是智者大人身體裡凝結出的東西,比雙頭金翅鳥更高一等的東西,也是雲荒大地上至高無上的象徵。冰之令符所到之處,甚至連十巫都要俯首聽命。   他知道,一定是智者大人已經醒來了……那個居於白塔頂上的神展開了羽翼,庇佑了這一對姐弟,將她從齷齪的污泥裡帶出。   而雲煥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卻都是靠了自己姐姐的犧牲。   呵呵……辛錐從地上站了起來,喉中發出低啞的笑聲。   他並不怕巫真或者明茉把這事說出去——對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女子而言,被一個賤民所侮辱,萬劫不復的只怕還是自身吧?誰會敢於說出去呢?   只可惜……那樣雪白的肌膚,卻是再也吃不到了呢。   他嘟囔著推開了牢門,重新走入了屬於自己的那個世界。腥風撲鼻而來,慘烈的嚎叫撕破人的耳膜。這是一個暗無天日、血肉橫飛的世界,永遠與死亡、血腥、腐臭為伴,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陽光照進來。   ——那也是他這種人一輩子苟活著的地方。   ——他沒有別的技藝可以立足,沒有別的階層可以接納,只能永遠、永遠地留在這裡。踩踏著血和肉,一步步的往上爬去。   ※※※   明茉從陰暗的死牢裡狂奔而出,外面已然是清晨,身後那些慘嚎和血腥味還在糾纏著她,令她想要嘔吐。她拚命地奔跑,從刑部大牢的側門跑出,根本沒有顧及自己衣衫尤自凌亂,衣襟被撕破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膚在寒氣裡顫慄。   她踉踉蹌蹌地跑著,幸虧一路上並沒有人看到她的樣子。   清晨的禁城裡人聲稀少,連一聲鳥雀的鳴叫都聽不到。街道上還沒有一頂轎子一輛馬車,道路兩側朱門緊閉,也不見有人出來走動——居住在權力中心的那些貴族們生活奢華,有著夜夜笙歌的習慣,往往要睡到日中方起。   在奔過了兩條街後,景風門已然在望,然而一個轉彎,她卻忽然撞入了一個人懷裡。   「啊?」那個人被她撞了一個滿懷,然而身形卻並不見搖晃。他退開了一步,只看得她一眼就迅速地轉開了頭去,「怎麼了?小姐有需要幫忙的地方麼?」   她驚慌不安地掙扎著,想繼續逃開,然而那樣溫和的語氣卻讓她有些安定下來。   她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寧靜溫和的臉。   那個人看著她,眉頭微微蹙起,露出驚訝和關懷的神色。   「遇到歹人了麼?敢在帝都裡生事,定不會逃得過的——不要怕,現在沒事了。」他的神色是這樣溫和,毫無冰族貴族裡常見的冷漠和矜持,她只看了一眼,便鬆懈了掙扎的力量。   「沒……沒什麼。」她哽咽著,知道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   那個人沉默了一下,只是道:「沒事就好。」   他穿著一般帝國貴族不屑於穿的白色苧麻長袍,輕袍緩帶,沒有任何飾物。衣服上既沒有象徵軍銜的金鷹標記,也沒有象徵門閥的家族族徽——然而,這附近是十巫才能居住的地方,能一大清晨就在這裡走動的自然不會是一般的平民。   是誰……誰呢?   「飛廉公子,」在尷尬的僵持間,她聽到有人喚,「藥我拿來了,要去含光殿那邊麼?晶晶真是不乖,非要跟我們出來……我們快些走,趁著一大早就去拜訪,也免得被其他人看到——」   飛廉公子?她驀然一驚,僵直了身子。   「哦,碧,出了一點事,」那個人轉過身去,對那個捧著藥囊的美麗女子開口,「我們先送這位小姐回去,再去含光殿那邊吧。」   碧?她心裡又是一驚,定定地看著那個水綠衣衫的絕色麗人——   那是一個極美的女子,不過雙十年華,膚色如雪容光照人,手裡捧著一個包袱正匆匆從布政坊出來。她的眼光緊緊跟隨著這個女子,落在她碧綠的眸子和深藍色的長髮上。   ——鮫人?!   這個叫做碧的鮫人女子,難道就是……就是傳言中的那個……   「好的,公子。」那個鮫人看到了她衣襟碎裂的模樣,彷彿明白了什麼,立刻點了點頭,走過來伸出手替她將碎裂的衣襟掩上,同時將身上的外袍除下遞了過來:「不要緊,已經沒事了,姑娘。」   「不!」在那個她觸碰到自己的時候,明茉尖聲叫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露出某種嫌惡的神情,「別……別碰我,鮫奴!」   那個名叫碧的女子手指僵在了半空。   「呼……」她輕輕吐出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微笑,「是呢,我都忘記了規矩——沒得到許可,鮫人怎麼能夠隨意觸碰巫即一族的小姐呢?」   巫即?   聽得這個稱呼,飛廉的神色也變了一下,視線落處,卻看到了碧手指間的那個金色紋章——那一片被掩起的衣襟上,清楚地繡著一枚金色雙菱形的符號。   那是十巫中巫即一族的家徽。   雙菱形的旁邊繡著兩兩成對的金星,分明表示了眼前這個女子的出身:巫即家族二房的第二個女兒。飛廉忽然說不出話來了——這,不就是前幾日巫朗大人給自己看的庚帖上寫著的那個女子麼?   巫即家族二房三夫人的第二個女兒:明茉小姐。   他的家族給他挑選的妻子。   ※※※   「這門婚事,是你翻身的最好機會。」   那一日,身為國務大臣的叔祖把大紅燙金的帖子放到自己面前,語重心長地開口:「現在巫即家族里長房無後,正是二房掌權的時候,娶了絕對沒錯——別小看人家是庶出,可明茉的母親是一族裡的長房么女,也是最得當今巫姑大人歡心的一個……巫姑一族一向由女子繼承,她母親很有可能成為下一任巫姑!」   巫姑家族的女子……他想起了那個雞皮鶴髮的老婆子,不由微微打了個寒顫。   是不是她的後人,也是這般模樣呢?   「當年我就想把明茉娶進門,可惜被巫彭那個傢伙搶先定給了雲煥。」說起這件事,巫朗尤自恨恨——軍政兩位大臣百年來鉤心鬥角,即便是在子孫輩的婚姻上也是處處作對你爭我奪,「多虧這次把雲煥給連根拔除了,你照舊可以……」   「有勞叔祖為我費心了,」他突兀地開口,對長輩行禮,「只是,我並不打算要翻身啊。」   巫朗的臉剎那間就沉了下去,露出幾乎是恨鐵不成鋼的怒意,舉起了手裡的玉尺:「你說什麼?」   旁邊晶晶正好捧著一把各色的糖塊跑進來找飛廉,一看到巫朗在,嚇得半句話也不敢說,直接躲到了他身後。飛廉歎了口氣,放下正在看的《遊仙錄》,伸出手摸了摸青族女孩柔軟的頭髮,微笑起來:「叔祖,我剛剛過上想要的生活,真恨不得永遠都這樣下去——這樣已經很好了,還翻什麼身呢。」   「爛泥扶不上牆!」國務大臣看著這個自己自小溺愛的孩子,狠狠將玉尺打到了案上,嚇得晶晶猛地縮回了飛廉身後。   ——只知道和鮫人、賤民混在一起,白白辜負了他的期望和天生的好身手!   然而飛廉還是露出一副洗耳恭聽但並不介意的神色——從蒼梧之淵孤身回來後,不知是受到的打擊太大,還是真的身體一直未恢復,這個和雲煥齊名的軍團雙璧一直過著革職後的閒散生活,賞花養魚,聽碧唱唱歌,教晶晶學學字,日子就這樣悠然的過去。   巫朗簡直對這個侄孫無可奈何。   分明是一族裡最優秀的年輕人,分明具有那樣高的天賦,受過那樣純正嚴格的教導,有著帝國最高貴的血統——可為什麼這個孩子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負自己的期望?   反而被那個原本什麼都沒有的雲煥,這樣一步步的搶到了前頭去!   巫朗終於緩緩放下了手,頹然推開了門。   「飛廉,你逃不掉的。」背對著他,國務大臣卻忽然喃喃說出了一句話,「同樣是失利貽誤軍機,雲煥如今已在辛錐手裡,而你卻還能躺在這裡看書——你應該知道是因為什麼。」   飛廉悚然一驚,收斂了臉上一直悠閒的神色。   是的……他並不是不知道自己腳下的位置。如果不是有著根深蒂固的門閥背景,有著掌握帝國大權的叔祖照應,就憑他犯下的任何一個小錯誤、他早已該和雲煥那樣被放棄、被送入那個酷吏的手裡了。   「如今局勢越來越複雜,內憂外患,虎視眈眈。」巫朗望著城市中心那一座巨大的白塔,喃喃,「叔祖已經老了……這棵大樹,也不知能罩得這個家族到幾時。」   飛廉不再微笑,靜靜站起了身,凝視著那個扶門而立的背影,忽然發現這個叱吒天下的族長驟然已經是如此的衰老——畢竟,也已經一百多年的明爭暗鬥過去了啊……為了讓家族屹立不倒,巫朗大人又耗費了多少心力?   他忽然覺得有些歉疚,望著那個背影:「叔祖……」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巫朗搖著頭,苦笑起來,「豪門逆子啊……你的心,怎麼就不向著自己的家和族呢?你喜歡那個鮫人女子是麼?你同情那些賤民是麼?你是恨不得把這帝都裡的三道城牆全部推翻吧?……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孩子呢?」   飛廉怔住,張開了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原來,這個平日不大和小輩說話的族長,竟然有著看透人心的能力。   「別做夢了……孩子,你逃不掉的。」巫朗低低笑了起來,輕蔑而譏誚,「只要你活在這個雲荒上,你永遠不可能娶一個鮫人,也永遠不可能和那些賤民稱兄道弟——這並不是你拒絕一次婚約就可以解決,你活在這個雲荒,你逃不掉的。飛廉。」   飛廉沉默下去,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族中至高無上的長者這般說話,感覺心裡有一種震動正在漸漸擴散開來——   是的,他一生下來過的就是錦衣玉食的生活,門第高貴、萬人景仰,擁有健康、財富、智慧和技藝,幾乎獲得了整個雲荒上所有人都憧憬的一切。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卻從未想過究竟是什麼帶來了這一切、又是什麼保證著這一切。   就算他一直試圖掙脫,試圖抗拒——卻不知自己正是在這樣的束縛裡才安全優越地成長起來的。   「有時候,我真希望雲煥是我的孩子。」   巫朗喃喃,仰望著白塔歎息了一聲。   飛廉一震,某種刺痛針一樣地扎到了心裡。他看著族長,發現他握在門框上的手在微微發抖。晶晶從身後扯住了他的衣服,發出顫顫的咿哦聲,這個青族的孩子雖然聽不懂他們冰族的語言,卻也知道此刻氣氛的凝重。   他也歎息了一聲,帶著歉疚:「只可惜,我不是雲煥。」   一老一少兩個人在剎那都陷入了沉默,只有帝都的風在舞動,隱隱帶來硝煙的氣息。   巫朗忽然苦笑起來了:「我的孩子們啊……如果我倒下了,誰來繼續給予他們華服美食、高官厚祿?誰能保證我的孩子們不被巫彭送入大牢、交給辛錐?誰能保證巫朗一族,不至於象前代巫真那樣被覆滅?」   老人背對著房間,低聲:「飛廉,你能麼?」   「你能在顧著你的鮫人女奴和異族養女之餘,為族人想一想麼?」   他被那一連串的問句擊中,怔怔站在原地,手裡那一卷《遊仙錄》無聲滑落在地。   「叔祖……」他澀聲開口了,身後的晶晶扯了扯他的衣襟,露出驚慌的表情,彷彿知道即將說出口的是一句不祥的話——   但他還是說出來了:「容我再想想吧。」   ※※※   然而,還來不及想,在帝都的清晨,他就這樣猝及不妨的遇到了家族為他定下的未婚妻——那個出身高貴的女子在霞光中飛奔而來,衣衫不整的撞入了他懷裡,驚慌失措。   那樣尷尬的開端。   他側過頭,有些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明茉小姐?」   「飛廉公子。」明茉鎮定了一下,拉攏了衣襟回禮——顯然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她瞬間回過了神,顯露出門閥貴族女子慣有的矜持和冷淡。   「幸會了。」飛廉繼續客套了一句,然後就發現再無什麼可說。   ——那樣尷尬的局面,聰明人都知道此刻對方一定想著及早脫身回去,而不是在大街上這樣客套來去的端著架子說話。   「告辭了。」還是明茉率先說出了這句話,回過頭去。   ——這般的樣子,卻恰恰被對方看見了,不知道會引起怎樣的猜測。   傳出去的話,說不定,這門婚事也就此黃了吧?   她卻微微苦笑了一下:定了兩次婚約,卻都無疾而終,從此後她在十大門閥裡的聲譽算是完了,可能永遠都不再會有人上門提親了。不過,這樣……倒也是不錯呢。   在十大門閥之中,在數以百計的貴族之中,她想嫁的、卻只是那一個。   ——那一個於今再也沒有可能見到的人。   她拉著衣襟,失落地往回走著。背後的兩人也已然結伴離去,隱約有低語傳來:「這些藥,巫真大人那裡不知有沒有……生肌續骨的……雲煥剛放出來,不知道傷到什麼程度……」   她驟然站住。   什麼?他們說什麼?雲煥……雲煥剛放出來?!   「等一等!」她驟然回身,追了上去,「等等,我跟你們一起去!」   五、破軍   含光殿位於伽藍帝都的皇城東北角,在玄武門後的東內苑旁,一貫是歷代聖女居住的地方——除了在白塔上侍奉智者大人之外,每一任聖女的所有時間都在這裡渡過。   滄流帝國統治雲荒後法令森嚴,一切都遵循鐵一樣的秩序被劃分開來,冰族和其餘各個種族之間更是有著不可逾越的差別。冰族人數不多,一直居住在伽藍城內,按照種姓的不同被分開安置在不同的區域,世代從事不同的分工職業。   伽藍帝都分三道城牆,其中外城也被稱為「鐵城」,裡面居住著的都是從事勞動的平民;一般的貴族居住在內城,擔任帝國的一些軍政職位;而最後一重城牆是禁止任何人隨意進入的,被稱為「禁城」,裡面居住著的、便是把持著這個大陸秩序的十大門閥:元老院十巫。   而含光殿,就位於這一片最高貴的區域內,然而卻顯得分外冷清寥落。   ——的確,對於帝都那些門閥貴族來說,深陷絕境、內外無援的巫真家族如今已然是避之而不及的不祥之人,連一手扶持他們家族的巫彭元帥都已經將其拒之門外,又怎麼會有人在保持來往呢?   然而,清晨的陽光裡卻響起了輕輕的叩門聲。   「誰……誰呀?」庭院裡傳來了怯生生的問話。   「是我。」一個清朗的男聲回答,「受巫真大人邀請而來。」   花徑上傳來木屐急促的聲音,門吱呀開了一條縫,門縫裡露出一雙驚惶不安的湛藍色眼睛,打量著門外的來客,彷彿一隻受了驚嚇的花栗鼠。   「是飛廉少將啊……」終於,門後的眼睛裡流露出釋然的神色,「快請進吧。」   門開了一條縫,飛廉迅速的閃身而入,對身後招了招手。   「她們……她們是誰?」來開門的少女看到緊隨其後的兩位女子,不由吃了一驚——來的兩人,一個是冰族貴族,另一個居然是個鮫人?   「不要緊張,雲焰。」飛廉安撫著少女的情緒,一一介紹跟隨自己而來的不速之客,「這位是我的鮫人碧,還有一個是……」   他看了一眼明茉,還是覺定說實話:「是巫即家的二小姐。」   然而雲焰卻依舊只是怔怔的聽著,臉上並無半絲表情。飛廉霍然明白過來,自從被智者逐下了白塔之後,這個聖女就被灌下了藥物,洗去了侍奉智者時候的一切回憶——   自然,也包括了那段時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比如自己哥哥的婚約。   「巫真大人呢?」飛廉歎了口氣,問,急切地看向房內,「你哥哥呢?」   一提到雲煥,雲焰全身就觸電般顫了一下,臉上露出極恐懼的表情,瞟了一眼側廂,喃喃:「在裡面。姐姐……姐姐今天一早把哥哥帶回來了……他……他……」   她忽然間哭出聲來,摀住了嘴全身發抖。   「他怎麼了?」飛廉心裡一冷,再也忍不住地轉過身,便向著側廂疾步走去,聲音亦已經發顫,「他怎麼了!」   碧和明茉緊隨著他。然而,在他們剛踏上廊下台階的時候,卻被一隻手攔住了。   披著白色聖衣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到了廊下,張開雙手攔住了闖入者。巫真雲燭——這個近日來帝都上下傳言已被賜死的女子,此刻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們面前,臉色蒼白而又疲倦,伸出的雙手上隱隱殘留著血跡。   明茉眼裡驟然一亮——那樣清冷秀麗的容色,那樣高貴疏離的氣質,那樣雪似潔白的衣衫,晃若不似這個世間所有,彷彿絕頂上的殘雪,潔淨而沉默,與世隔絕。   她心裡只覺一陣絞痛:她無法想像這樣的女子,也曾經被推倒在那個污濁血腥的地板上,被那個豬狗一樣的侏儒踐踏。   「請留步。」巫真開口了,將三人攔回,「他剛剛睡去。」   她一一看過了三個人,看見明茉的時候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將他們攔住:「我弟弟剛睡去,請勿喧嘩。」   「……」飛廉生生頓住了到嘴邊的問話,鬆了口氣,將腳從廊上移了下來,重新退入了花園,回頭接過碧手裡的藥囊遞上:「巫真大人,今天一早接到傳訊,我就帶了一些家裡密制的藥過來——都是外面買不到的,希望能有所幫助。」   巫真沒有去接,凝視著這個軍團裡和雲煥並稱雙璧的青年,眼裡忽然流露出悲哀的光。   「謝謝。」她開口了,極輕極冷,近乎夢囈,「不過……只怕用不著了。」   她喃喃:「再也用不著了……」   什麼?彷彿一支利箭呼嘯著洞穿心臟,藥囊從他手裡沉沉落地,發出瓷器碎裂的悶響。飛廉不可思議地望著雲燭,彷彿一時間還沒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雲焰在一旁再度失聲哭出來,捂著嘴遠遠跑開。   「不可能再有藥能治得好他。」巫真輕輕說著,神色似已麻木,「飛廉少將,我請你來也不是為了這個,只是……」   「他怎麼?他怎麼了?」然而她的話被一陣尖叫打斷,明茉再也忍受不了,一把推開了擋在前面的飛廉衝了過去,「讓我看看他!」   飛廉猛然拉住她,明茉踉蹌著後退了三四步,幾乎從廊上跌落下來。   「請你不要再吵到我弟弟了——明茉小姐。」巫真眼睛定定落在了她身上,帶著幾乎是無法壓抑的悲哀看著她,一字一句叫出了她的名字。明茉驚住——原來,雖然只在巫彭元帥主持的定婚典禮上見過一面,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   ——那個曾經和弟弟定下過婚約、卻又在雲煥入獄後悔婚的女子。   她是這麼看自己的吧?明茉下意識地掩住了臉,微微顫抖。   「他並不想見任何人。」巫真靜靜道,轉頭看著天空,彷彿控制著心裡某種情緒,「尤其是、你們這些昔日認識他的人。」   「那,為什麼又傳訊給我……」飛廉喃喃,心裡已然猛地往下一沉。   ——他不想見任何人……能讓破軍如此的,又會是怎樣的打擊?   「那是我自己的意思,」巫真一直抬頭看著天,聲音平靜,下頷卻在微微顫抖,「我……心很亂,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我們雲家,可能到了生死的關頭——但除了閣下,我實在找不到一個肯在此刻來含光殿的人。」   飛廉沉默下來,發覺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雲煥是我朋友。」他咬著牙,「無論他在哪裡,我都會去看他。」   巫真終於低下了頭,看著廊下的青年軍官,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輕輕道:「我知道你在他入獄的時候,就曾經想方設法地去探監。」   她怎麼會知道?飛廉有些詫異,歎息:「可惜最終還是沒辦法進去。」   「是,他們怎麼會讓你進去呢……」巫真淡淡的笑,不知是什麼表情,「可是,你卻是唯一在那段日子裡還關心著我弟弟的人——所以今日我將他從牢獄中帶出後,第一想到要告訴的人……就是閣下。」   「多謝巫真大人。」飛廉低聲。   「但是,我並不是想要閣下帶著新任未婚妻來這裡。」巫真冷冷道,冰藍色的眼睛看著一旁的明茉,露出難以形容的複雜神色,「雖然巫朗和巫即一族得到了門當戶對的好姻緣,卻也不必帶來這裡炫耀吧?」   飛廉臉色一變,終於知道哪裡不妥,下意識地放開了拉著明茉的手:「不,我不是故意帶她……」   「和他沒關係!」明茉抬起了頭,彷彿鼓足了勇氣,大聲道,「是我在路上遇到了飛廉少將,硬要跟著他來的!」   巫真轉過眼睛,靜靜地審視著她,彷彿想從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看出彌端:「是麼?」   ——連巫彭元帥都已經將雲家拒之門外,這個女子又怎麼會想來呢?   ——這般的舉止,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必然會帶來非議和懲罰。   「我……我想見雲煥!」明茉暗自握緊了手,直視著聖女,「請您讓我進去看看他!」   「為什麼?」巫真冷淡地開口,「婚約已解除,小姐和我們雲家已然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子的忽然來拜訪,會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那是我母親的意思!是我家族的意思!」明茉終於低低叫了出來,緊緊噙著眼裡的淚水,身子微微發抖,「我……我不想這樣!我想見他!你讓我進去吧!」   巫真忽然沉默下來,手指在寬大的聖衣下絞在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氣。   ——見慣了那些矜持高傲的敷粉貴族,還真想不出十大門閥裡居然還有這樣的女子。   「在未婚夫面前說這樣的話,是不合適的。」她靜靜道,看著一側的飛廉,飛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拉著碧走開,避在一旁。   然而巫真依然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明茉小姐還是請回吧,否則令尊令堂會擔心的。」   明茉站在那裡,眼裡的淚水終於滑落,霍然抬起頭看著她,話裡已然帶了哭音:   「為什麼?為什麼辛錐不讓我進去,你也不讓我進去!」   彷彿一支無形的利箭瞬間洞穿了心臟,巫真雲燭的臉剎那變得慘白,猛地踉蹌了一步,看著眼前衣衫不整的貴族少女——她、她說什麼?辛錐?她……她這個樣子,難道是剛從「那個地方」出來?!   她竟然去了刑部大牢!   只不過見了三次吧?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少女居然就把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當成了愛人,卻不知道對方把自己當作什麼。然而,她居然這樣不顧一切——為了一個她根本不瞭解的人,一腳踏進了那樣血腥齷齪的地方!   她已經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又將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你……」那一瞬她只覺得心痛到無以復加,顫抖著將手放在了明茉肩上,說不出一句。   明茉眼裡的淚水簌簌而下,彷彿片刻前的恐懼一直壓抑到如今才爆發出來,她哭得全身顫抖:「求求你……讓我見他……母親大人逼著我出閣,我怕我再也看不到了……」   巫真僵硬地站在那裡,看著她,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就讓她看一眼吧。   看了,也就可以死心了。   ※※※   他靜靜躺在黑暗裡,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   那些無所不在的慘嚎聲忽然間就拉遠了,身體上劇烈的疼痛也忽然全部消失——這個空間在一瞬彷彿被抽空了,除了寂靜和黑暗,彷彿什麼都不存在。   然而,只有他知道,那片黑暗裡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金色的,黯淡的,在最深最濃的黑暗裡看著他——   「你在想什麼?」   有個聲音忽然開口問。   他想開口,卻發現被毀壞的咽喉已經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他想抬起手在地上寫,手腕卻呈銳角狀地耷拉下來;他動了動,發現甚至連坐起都無法做到——全身所有的關節,所有的肌腱和筋絡都已經被割裂開了,彷彿一隻被拆散的人偶。   那一瞬間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已經毀壞了……這個身體,承載他靈魂和夢想的身體,已經全數被毀壞了!   在那個酷吏用小刀剝離他的肌膚、不留絲毫痕跡地從皮下挑斷全身筋脈後,他將再也不能握劍,再也不能騎馬,甚至再也不能如一個普通人那樣行走和起坐。   是的……一切都完了。   他甚至可以想像出元老院裡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操縱者們,眼裡閃現的睥睨和譏誚——是的……他這樣的年青人,在那些門閥眼裡始終不過是一枚棋子,是一條可以驅使的狗。在他試圖衝破樊籬、走入他們那一階層的時候,就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回去。   他已然從攀登著的懸崖上失手下墜,落入了無盡的深淵——   不會再有人來救他了……所有人都離棄了他,甚至他曾經一度視為楷模的巫彭元帥也拒絕伸出援手。他和他的家族,即將步上一任巫真的後塵,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一切都在摧枯拉朽一樣的倒塌:他的師傅死去了;他的同窗出賣了他;妹妹被趕下白塔;未婚妻另投懷抱;在受刑的監牢裡,他甚至可以聽到那個侏儒壓倒在姐姐身上的喘息聲……   而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躺在這一片黑暗裡,靜靜等待著死亡和腐爛。   不……不!不能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切,遠未結束!   那一剎那,巨大的憤怒、憎恨和不甘支配了他的心,他張開了口,用盡全力發出聲音,去呼應黑暗裡的那個聲音。   「多麼強烈的毀滅慾望啊……真不愧是破軍。」   那個聲音終於又響起來了,在空曠的大殿裡迴響——   「你想說什麼?」   「是想活下去?」   「想重新握起劍?」   「想站到最高處去、把一切握在手心?」   他的眼裡閃過雪亮的光,努力張開口,從喉嚨裡發出肯定的回應聲。然而那個聲音一頓,卻低低模糊的笑了起來——   「只可惜,作為一個『人』的你,這一生是永遠無法做到了……」   「你的身體已然被徹底摧毀了。」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你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真是天真啊……以為靠著個人的能力、就可以一直爬到頂峰,脫去自己賤民的烙印麼?   「愚蠢的孩子……你永遠無法真正走入帝都任何一個家族的大門——你只不過是一個闖入了帝國花園的小狼崽子……而你的姐妹,也只不過是一個聽話漂亮的擺設。」   他的身子劇烈的發抖,如果身體可以動,他會一劍把這個可惡的聲音劈成兩半!   然而,他剛一動,黑暗的最深處彷彿有風在湧出,一瞬間將他包圍——那個聲音忽然間近在耳畔,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和蠱惑,低沉的開口:   「告訴我,你想獲得新生麼?」   「你想得到滅盡所有仇人的力量麼?」   「你想顛覆天地、站到這個雲荒的至高點上去麼?」   「或者……還是願意永遠做一個廢人,躺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姐妹被凌辱、族人被屠戮,一輩子被人踩踏在腳下?」   他的眼睛裡閃出駭人的光,喉嚨裡發出憤怒的低呼,筋脈盡斷的手死死敲擊著地面,殺氣無法掩飾地洶湧而出。   「不……」用盡了全力,他終於吐出了回答,眼神狠厲如狼。   那個黑暗裡的聲音微笑起來了,在耳畔低聲蠱惑——   「不甘心,是麼?   「那麼——   「如果你把身心都祭獻給我,我就給予你天上地下無與倫比的力量!」   他的眼睛在黑暗裡閃著狼一樣的光,用盡全力舉起了雙臂,向著虛空發出了呼應——   「好。」   他聽到自己的喉嚨裡、清楚的吐出了這樣一個字。   「那麼,來吧!」濃厚的黑暗裡忽然有風暴急捲而來,將他拖離了地面,巨大的力量一瞬間撕扯開了他,金色的閃電從虛空裡劈落,將他身體整個的辟開!   「讓破軍的光照耀天地吧!」   在撕裂開的一瞬,他發出了非人的嘶喊。   無數的東西湧入了體內,在剎那間將他的神智都幾乎擠出體外——那、那都是什麼?   在一瞬間他的神智彷彿游離了出去,在黑暗的半空裡盤旋,冷冷俯視著自己痛苦掙扎的軀體——黑色的風捲起了他的肉身,彷彿活了一樣的從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裡滲透進去。那一瞬間,彷彿記憶都被一點一滴地擠出了體外,無數往事在他心底浮現——   西荒朔方城裡荒蕪而貧瘠的童年;   平庸的父親和早逝的母親,溫柔的姐姐和嬌縱的妹妹;   講武堂裡那一群身份高貴的同窗們;   一手將他帶入軍中的巫彭元帥;   觥籌交錯中,那些貴族們各懷心思的臉和叵測的言談;   ——以及在他生命裡斬殺過的無數的人。   還有……還有……   師傅。   難道這一切,都要被抹去了麼?所有一切的、關於「人」的記憶,全部都要消失了麼?如果說成為魔的代價是這樣,如果說獲得巨大的力量必需要用一切的一切來換取,那麼……捨棄掉了這些的他,又會成為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不!不……不!他終於嘶聲掙出了那一句否定的低呼,極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殘破軀體還在做著最後無謂的掙扎,然而一道金色的閃電很快擊落在了上面。   那個如拆散偶人一樣的身體終於一動不動了,他瞬忽回復了神智。   他還活著。   ——然而,在黑暗裡,身體還是無法移動。   「看看你自己的手,」那個聲音低低道。   他看著自己高舉向虛空的手——左手手腕的纍纍舊傷上,赫然有著新增的兩道金色痕跡,彷彿是閃電劈中後留下的烙印,在黑暗中透出詭異的金色光芒。   這是……什麼?   「這是魔之左手的烙印。」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滿意,「你將是第三個祭品,破軍……我終於在她來之前,完成了傳承!」   他驚駭的看著手腕上那一道十字交錯的痕跡,卻無法坐起身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無法擺脫這個殘廢之身?   「是。你現在還無法使用這種力量,」彷彿知道他心裡的疑問,那個聲音開口了,「因為你心裡的憎恨和毀滅還不夠——」   還不夠?   「魔之左手掌握的,是足以毀滅一切的力量——但是,你卻尚未具備毀滅一切的慾望。」那個聲音低低道,黑暗裡有一雙金色的眼睛看著他,「破軍,在你心裡,還殘留著微弱的溫暖,你還有不想毀滅的東西。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不想毀滅的東西?   到了如今,還有什麼是他不想捨棄和毀掉的麼?   姐姐?飛廉?或者是……或者是……   他想開口,然而,那一瞬間黑暗裡彷彿閃出了淡淡的柔和的光,一個白色的影子就在黑暗的最深處浮凸出來了——那是個女子的剪影,坐在輪椅上靜靜的轉頭看過來,眼裡帶著悲憫的光,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師傅……   那樣的眼神彷彿比方纔那個霹靂更驚人,他甚至無法開口,只是在心裡呻吟般地歎息了一聲,伸向虛空、試圖抓住力量的雙臂頹然垂落下來。   左手手腕上那一道舊日傷口忽然裂開了,鮮紅的血迅速沁出,將金色的烙印覆蓋——彷彿感知了什麼,他歎息了一聲:是的,是的……他的血還是紅色的,還是溫熱的。   ——他是人,不是魔!不是!   湧動著種種慾念的心慢慢平靜下去,他望著流血的手腕,回憶起了這個傷痕的來歷——   「好,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那一日在古墓中,他將手直直伸在火上,對著師傅一字一字吐出誓言。烈焰無情地舔舐著他的手臂,將誓言烙入肌膚——是的,那時候,他是真心誠意的對著最敬愛的人許諾,也以為自己真的可以恪守。   然而,他終歸還是背棄了那個誓言。   ——就如他背棄了師傅昔年對自己的期許。   怎麼會……怎麼會如此呢?   在被捕的時候他就該自殺,否則如今怎麼會沉淪到要和魔交換條件!   劇痛在他身體裡蔓延,曾經以驚人毅力頂住了酷刑的少將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心靈上的撕裂,就這樣蜷起了身子,在黑暗的地面劇烈地翻滾,發出了近乎嗚咽的低吼。   血從他手腕上無止境地流下來,彷彿試圖用溫暖遮蓋和封印住那個黑暗的象徵,然而那個魔的烙印卻在血污後奕奕發出光來。   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就這樣被吞噬掉!   「師傅……」他對著遠處那個女子苦痛地伸出手來,「救救我!求你……快、快殺了我……快殺了我!」   如果這真的是他的末路,如果真的有最後審判,如果要清算他一生所有的罪孽——那麼,他也寧願是被師傅親手釘上刑架。   ——他的性命,他的一切,本該就屬於她。   除了她,他決不願被別人得到自己的頭顱。   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喚,那個剪影終於動了,白衣女子無聲地站了起來,向著他走來。   她手裡握著一把光凝成的長劍,整個人也彷彿虛幻。她走過來,看著苦痛掙扎中的人,輕輕吐出了一聲歎息:「煥兒……」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臉上。然而,毫不猶豫地,流著淚的人舉起了光劍,對著他迎頭斬落!   她,竟真的要殺他?   連師傅……也要殺他?!   「不——!」那一瞬間,他卻忽然覺得恐懼和不甘,失聲大呼起來。隨著呼聲,手腕上的金色烙印在剎那間發出了湮沒一切的盛大光芒——   光芒過後,一切都安靜了。   那一襲白衣悄無聲息地向著黑暗裡倒了下去,頭顱滾落下來,落入他的手心。黑髮披了他半身,依然是帶著那樣淡然的微笑,最後凝望了他一眼,似是瞭解、又似是悲哀地吐出了兩個字:「破軍……」   隨即永遠地、永遠地闔上。   「不……不,」他怔住了,不可思議的看著被自己斬下的頭顱,終於崩潰般的發出了絕望的呼喊,「不——!」   就在那一瞬間,天空中的破軍星發出了血紅色的光,照徹了天與地。   ※※※   「睡的很安靜呢……」   光線柔和的室內簾幕低垂,站在床邊的明茉喃喃,語氣裡有如釋重負的輕鬆——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人看起來只是睡著了,沒有絲毫聲響地躺在柔軟的被褥裡,金色的亂髮掩住了眼睛和筆直的鼻樑。   ——只是看起來瘦了一些,身上卻沒有絲毫的傷痕。   明茉摀住了嘴,喜極而泣:她本來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以為會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人,然而眼前卻是一副這樣靜謐得近乎溫暖的景象。那個鷹一樣矯健的年輕軍人睡去了,收斂了全部的鋒芒和爪牙,如此安靜,露出了某種無辜的、近乎孩子氣的表情。   那一瞬間,她胸口湧起柔軟的感情,忍不住俯身去觸摸他的臉頰。   「別動!」閃電般地,飛廉的手攔在了她前方。   「別碰他……」他低低道,眼睛看著看似熟睡的人,「他在夢魘。」   巫真也是一驚,然而動作遠不如飛廉快,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然而她卻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自顧自地往香爐裡添了一把香,讓馥郁的香氣瀰漫在室內——那是帝國貴族裡都罕見的、遠自碧落海深處打撈上來的龍涎香,有著寧神的作用。   「夢魘?」明茉吃了一驚,看著毫無聲息、靜靜睡去的人。   「看他的眼睛。」飛廉蹙眉,喃喃,「還有手。」   ——睡去的人雖然一動不動,可閉合的眼瞼卻在不停的微微顫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也間或出現了輕微的痙攣,顯然是處於一種極深的夢魘裡無法解脫。   「師傅……」忽然間,聽到沉睡的人發出了模糊的低音,手在激烈地顫抖。   師傅?飛廉微微怔了一下:這個傢伙,果然是有師承來歷的麼?   怪不得他的劍技這樣出神入化,卻並非講武堂所傳授。原來,是另有高人指點過。那樣驚人的劍術,他只在十八歲的出科考中見過一次,卻畢生不能忘——   那時候,他們都是十八歲,即將從帝國最高學府講武堂出科。   最後的出科考試裡,他對決的對手是和他同級的雲煥:那個從流放地回來、靠著姐姐的關係才進入講武堂的平民少年。   他們都是這一屆裡最優秀的戰士,鬥到了三百招外依然不分伯仲,都已然筋疲力盡。十巫和諸位顯貴坐在高堂上俯視著戰局,文武官員分成兩列,分別以國務大臣巫朗和元帥巫彭為首,等待著這一屆出科比武分出最後結果——   這一場簡單的出科比試,其實隱藏著錯綜複雜的權力鬥爭。   「飛廉,這一屆講武堂出科的人裡,你定要替我拔得頭籌。   「巫彭那個傢伙,別以為從西荒隨便撿回一個賤民圈養成家犬,就可以勝過我們!」   上場前叔祖將手放在自己肩上,那樣交代,眼睛裡有著爭奪權勢的光。   他卻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真是的,一定要贏麼?   ——其實以他的本性來說,是寧可做第二第三也不想去爭奪第一……要這個第一來做什麼呢?除了出風頭和挑重擔外根本毫無好處。   可是,今天如果不如叔祖所願拿下這一場比武的話……   「叮。」雙劍相擊的銳利響聲讓他從沉思中回過了神——抬頭看去,一雙狼一樣的冰藍色眼睛正從咫尺外掠過,狠狠的盯著他,充斥著殺氣,微微的喘息。   「別走神,」他聽到對手低呵,「會死的!」   他一驚:雲煥這個傢伙,怎麼一拿起劍來就完全換了一個人?   然而他還是集中了全部精神,開始竭盡全力地應付這一場搏殺——雲煥是從來不說妄語的,他說生死相搏,那麼這一場比試定然不會再手下留情。   堂上十巫眼裡漸漸露出詫異的光:場上兩個年輕人如同矯健的白鷹一樣相互搏擊,身姿利落,出手迅疾——漸漸地,居然鬥到了三百招開外。   「雲煥的速度越來越慢了,快輸了吧?」   「能接下飛廉那麼多招已然是僥倖了,難道還能真的贏麼?」   「就是就是——一個流放地回來的賤民,十六歲才進了講武堂學,又怎麼比得上從小就習劍的飛廉公子呢?」   「那個賤民小子憑著姐姐伺候了智者大人才進了講武堂,如果讓他拿了第一,豈不是丟盡了我們的臉?」   「哎,你們不知道,他的姐姐雖然名義上是聖女,其實不過是巫彭元帥包養的情婦罷了!就是憑著這一層裙帶關係,這個小子才能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是啊,其實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草包而已。」   周圍的竊竊私語斷續傳入耳中。那些觀戰的同窗,完全是一邊倒的態度。   他不知道雲煥是不是也聽到了這些話——在苦鬥中,他看到對手的眼睛裡陡然煥發出了刀鋒一樣的冷芒,似是在一瞬間被激出了殺意。   然後,他看到一道白虹劃過了天際!   對手忽然改變了劍路,只出了一擊、就將他手裡的長劍震斷!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一劍的來路。那一劍無影無蹤,如羚羊掛角渾然天成,竟無懈可擊。他被那種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著震傷的手腕,怔怔地看著同窗。   雲煥的長劍停頓在他的眉心,握劍劇烈地喘息,眼神凶狠如狼。   敗了……究竟還是敗了麼?   他站在那裡,百味雜陳,一瞬間不知是什麼感覺。   那傢伙是想對那群無聊的旁觀者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只憑裙帶關係上位的草包吧?   「師傅……」他還在失神中,卻聽到對方忽然喃喃吐出了兩個字,眼神裡的殺氣漸漸收斂,唇角露出了一絲從未見過的笑意,低聲自語,「師傅,我贏了!」   師傅?他微微一驚,然而抬眼看去時對方已然轉過了頭去,唇角緊抿,恢復了平日的冷漠平靜,持劍向著場下觀看比武的十巫單膝下跪,表示比試已然結束。   他恢復得那樣迅速,以至於他以為那個含糊不清的稱呼不過只是他的錯覺——   一如那一剎他看到的雲煥臉上的表情。   ※※※   然而,多年之後,受盡刑求的人嘴裡重新吐出了這兩個字。   那一刻他才確定:在這個人的生命裡、的確存在著一個極重要的人——可是……為什麼在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他臉上的神情卻是如此痛苦?   「這種時候不能叫醒他。」飛廉歎了口氣,然而看到對方的狀況良好,也是心裡大大安定,他扯過了柔軟的羽被,想蓋住對方露在外面的手——   忽然間,他的動作頓住了。   從背後看去、明顯地看到他整個人都忽然一僵!   「怎麼?」明茉低呼。   飛廉沒有回答,只是俯下身靜靜審視著沉睡的人,渾身漸漸發抖。   「這……這是……」他從咽喉裡吐出一句斷續的低呼,踉蹌後退了一步,不可思議地看著沉睡中的人,忽然間覺得全身沒了力氣,扶著床榻緩緩跪倒,肩膀劇烈地發著抖。   「怎麼啦?」明茉嚇了一大跳,用更大的聲音問,搶身上前。   然後,她也怔住了——   飛廉緩緩鬆開了雲煥的手:只是輕輕一握,那隻手上卻清晰地留下了五個凹陷的手指印!肌肉鬆軟地塌陷下去,那樣的可怖,彷彿是捏在了一團泥土上。   「怎麼……怎麼回事?」她脫口驚呼,「你怎麼用這麼大的力氣!」   飛廉沒有說話,只是拚命咬住了牙,彷彿極力克制著某種衝動。   「不怪飛廉少將,」巫真終於開口了,淡淡地看著他們兩人,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弟弟的身體,已然全部崩潰了。」   她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著雲煥的手,移回了被子裡。   ——然而,即便是如此輕柔的動作,依然在他的肌膚上留下了凹陷的印記。   他身上的肌肉,竟已然如敗絮一樣毫不受力!   「他……他的手筋……是不是……」顯然剛才看到了什麼,飛廉用手撐住膝蓋,努力讓自己的話語不因為激烈的情緒起伏而顫抖,「是不是……是不是已經……」   「是。」巫真靜靜地回答,「手筋腳筋,手肘和膝蓋的肌腱,都已經全部被切斷了。」   「啪」,明茉怔怔站在那裡,手裡藥囊砰然落地。   飛廉的肩膀漸漸發抖,掙扎:「可……可表面上,並沒有傷痕……」   巫真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對辛錐來說,這並不是什麼難事——先剝離了表皮,用極薄極快的刀割斷了筋脈,然後把皮膚蓋回去。這樣,表皮癒合後就沒有絲毫痕跡留下。」   「……」明茉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呼吸都為之停頓。   「哈……」巫真的身子也出現了顫抖,忽地冷笑,喃喃,「我弟弟是那種會隱藏痛苦的人,他什麼也不會說——所以在我每次去探看他時,還以為他真的受到了關照!一直到、一直到我把他帶出來時,才發現他已經……」   彷彿回憶起了什麼不可承受的事情,她身子一晃,幾乎昏倒。   明茉迅速抬起手扶住了她,卻在一瞬間發現聖女的頸中雪白的肌膚竟有多處淤紅,新舊交疊,形狀可怖,彷彿是長時間地受到過某種虐待。   聰明的貴族少女瞬間明白了什麼,淚水隨即湧出了她的眼眶。她緊緊地伸出手擁抱了這個冰雪一樣的聖女,一連串的淚水落在對方單薄的肩頭。   一直冷靜淡漠的巫真在她懷裡不停顫抖,拚命咬著牙克制自己。   「是辛錐?」飛廉的手漸漸握緊,一貫溫雅的眼裡流露出殺意,一字一句地發出低沉的問話,「是那個傢伙幹的麼?」   他輕輕托起了沉睡之人的手,那隻手軟弱無力的有如嬰兒。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講武堂裡的同窗歲月,想起了出科考試時那一場搏殺。記憶中,這隻手是靈活而堅定的,可以揮出天地間最強的一劍、光芒閃耀如白虹貫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一個惡毒的爬蟲摧毀了麼?   他霍然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喂——你、你要幹嗎?」明茉被這個溫文爾雅的人眼裡的殺機給嚇了一跳,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下意識地試圖去阻攔。然而對方只是一動手指,就把她撥到了一邊。   「沒你的事,明茉小姐。」飛廉頭也不回地冷冷道,「你該回家去了。」   雲煥,你等著——我將把那個人的頭顱提來,放在你榻前。   好讓你醒來後、第一眼就能看見。   「飛廉少將……」巫真雲燭彷彿也知道他要做什麼,掙扎著起身,在背後發出了微弱的勸告,「你不能就這樣去刑部大牢,如果你殺了——」   就在這一剎那,她的話中止了——   因為同一瞬間,床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所有人一時間都停止了舉動,回頭看了過來,又驚又喜。   「你醒了?!」巫真首先開了口,帶著狂喜撲到床邊。   「救救我……救救我……師傅……」雲煥根本沒有看她,只是忽然間坐起,直直地看著上方,舉起雙手伸向了虛空,眼裡帶著某種狂熱和絕望,喃喃呼喚,苦痛而絕望——不知為什麼,在第一眼看到弟弟甦醒的剎那,她居然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陌生的恐懼席捲而來。   他、他的眼睛,在剛睜開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你怎麼了?」她試圖抓住他伸向虛空的手,輕聲呼喚著。然而他充耳不聞,手腕上的那道傷痕憑空裂開,竟然流出了血來!   「殺了我……殺了我啊!」他忽然對著虛空厲聲喊,嘶啞而絕望,「師傅!」   「弟弟,弟弟?」她吃驚地看著他,一疊聲呼喚。   雲煥還是充耳不聞,只直直地望著虛空,臉上有一種恍惚,彷彿那裡有什麼可怕的畫面在漸漸湮滅——他不做聲地看著,忽然間崩潰般地往後一倒,重新陷入了鋪滿了羽絨的被褥裡,闔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顫慄。   所有人都被他驀然爆發的舉止驚住,一時間室內靜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試探地俯身過去,低喚。她忽然間僵住了,不可思議地望著自己的弟弟——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是……是……淚水?   血紅色的淚,不祥而慘烈,沒等滑落便已經消失在空氣中。   巫真怔怔看著雲煥的臉。沉睡中的人眉頭緊緊蹙起、帶著說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齒咬在一起,露出近乎猙獰的神色,彷彿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獸——雲燭陡然間覺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內就陷入了這樣詭異的沉默,只有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紅了一片。   「他……他怎麼了?」終於,明茉怯生生地開口。   巫真搖了搖頭,沒有回答——要怎麼說呢?   飛廉卻已然再度轉身,看向刑部方向,眼裡有壓不住的殺氣和怒意。   「飛廉少將!」巫真一驚,失聲阻攔,「請別——」   明茉也回過了神,顧不得多想,撲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奪他手裡的劍:「不要去啊……你瘋了麼?要是真的殺了那個傢伙,你會被——」   「不關你的事。」飛廉失去了平日一貫的溫文爾雅,冷冷回答。   「怎麼不關我的事!」明茉失聲,衝口回答,「你如果死了的話,我、我怎麼辦?我會被所有人笑話!會被母親拉去再嫁給另一個貴族!」   「……」飛廉怔住,看著這個貴族少女。   「你……還是準備履行這個婚約?」有些不可思議地,他開口問自己的未婚妻,「那你今日……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明茉臉色白了白,咬緊了嘴唇,微微顫抖。   「婚約當然是要履行的。」她低聲回答,眼神在劇烈地掙扎,聲音卻冷靜,「我們巫即一族這次和巫朗聯姻是大事,不像和沒有根基的巫真一族一樣可以草率對待——如果這一次的結盟不能順利完成的話,我們兩族都會受到傷害吧?」   「聽說,我們族長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樓羅的最後製造了……如果那個可怕的機械落入了巫彭一族手裡,元帥的力量就將得到大幅度的提高——這是巫朗大人所不願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須要加強巫朗巫即兩族之間的聯繫呢。」   她淡淡地說著,彷彿是說著和自身毫不相干的話題。   飛廉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貴族少女——看來,門閥裡的傳言沒錯: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極負盛名女子,聰明而美貌,敢作敢為、深思有謀,誰娶了都不啻於得了一個大臂助。   「就算是少將你,也無法抗拒兩族的決定吧?」明茉慘然一笑,抬起頭看著他,「我不信你可以拒絕巫朗大人……你可是這一代巫朗一族裡的長房長子啊。難道你真的可以背棄一切,去娶一個鮫人?」   「……」飛廉沒有說話。   這個女子是如此聰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運走向和最終結局。   然而……難道,他的結局,真的是如此麼?   他心裡忽然湧上說不出的窒息感,只覺得堵得難受,恨不得拔出劍來,將層層纏繞而來的無形禁錮一劍劈個粉碎!   「說起來,我的運氣還算不錯了,」明茉微笑著,「飛廉少將的確和我見過的那些紈褲子弟大不一樣呢。」   「所以,日後還請少將多多關照。」她微微斂襟,優雅地行了一個貴族女子的見面禮,看著自己的未婚夫婿,眼裡卻無半分羞澀,而只有蒼涼的笑意,「在以後,我們要共同進退,同心協力,去應付無數複雜險惡的爭鬥——也請放心,今日這般地跑出來,是我婚前的最後一次任性了。」   她走過來,伸手攔住了他:「所以,請你也不要因為一時衝動去做不划算的事情——這會給兩個家族帶來麻煩的。」   「……」飛廉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默地看著自己的未婚妻——   這些帝國裡出身貴族門閥的女子,自幼都受到過嚴苛的管教,心裡的束縛比男子們更多。那樣複雜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讓人無法琢磨。   自己,難道真的注定要和這樣的女子共渡一生麼?   ※※※   「讓他去。」   牽扯不清之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模糊地、帶著低沉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身份……就算殺十個辛錐,也不會有罪。」   所有人齊齊一驚,瞬間回頭——   「雲煥?!」   飛廉往門裡沖了一步,卻又下意識地站住——在床上緩緩睜開的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幾乎完全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認識的人所有。   「弟弟,」巫真歡喜不盡,卻又微微蹙眉,「飛廉是好意。」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冷冷笑了一笑。那種冷酷的笑意令巫真雲燭悚然一驚,竟然忘記了想要說出口的話——弟弟……弟弟那被燙傷的喉嚨,居然可以說出話了?這、這是怎麼回事,只不過昏睡了半日,就驟然間痊癒了?   只有明茉沒有察覺異常,在看到對方恢復神智的一剎驚喜交集,幾步回身撲到了榻前,張口欲呼,卻又覺得有些靦腆,一句話噎在咽喉裡,掙得臉頰飛紅。   「明茉小姐?」雲煥看到了她,似乎也認出來了,只是冷笑。   他的視線落下來,那一瞬,片刻前的那種冷靜和矜持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她只覺得心跳得厲害,立刻垂下了頭去不敢對視。   「和飛廉一起來看我麼?真是當不起啊。」   聽出了對方語氣裡的冷嘲,她卻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分辯,噎了半日,只用細如蚊鳴的聲音道:「你……你的傷,還……還好吧?」   「還沒死。」雲煥淡淡道,「讓你們失望了。」   「弟弟,」巫真終於開口,「不要這樣說話——是我找飛廉少將來商量的。」   「商量?」彷彿對姐姐還有顧忌,他沒有再反駁。   巫真臉色白了白,咬著嘴角,這個溫柔沉默的女子彷彿終於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們是絕不肯就此放過雲家的了——我們不能再在帝都坐以待斃,必須盡快想辦法離開這裡才行!」   離開?所有人都是一驚,看向雲燭。   「是,離開帝都。」巫真卻是堅決地重複了一次,「一定要離開這個魔窟!否則全家人都會死在這裡!」   「魔窟……」雲煥卻彷彿對這兩個字有了反應,微微冷笑,不語。   ——那,豈不正是適合他的所在麼?   「你們準備去哪裡?」飛廉開口問。   「回西荒去。」巫真脫口就答,顯然已經過思考得出了最後的答案,「我們雲家本來就是從那裡來的,也只能回到那裡去。」   「也好……」飛廉沉吟了一下,點了點頭,「我來設法。」   明茉嚇了一跳,看向飛廉:「什麼?難道、難道你真的想送他們出去?」   「巫真大人說的有理。以如今的情況來看,雲家的人走得越快越好,否則……」飛廉聲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元老院習慣用什麼手段來清除異己。」   明茉怔住了,心裡不知什麼滋味。   真的、真的就這樣走了麼?從此後一輩子都看不到了……怎麼可以啊。   「可這樣的話……飛廉少將,你會被處罰的啊!」她終於找到了一個勸阻的理由,用力拉著飛廉的衣角,「請三思吧……說不定、說不定我們可以回去求求長老,讓他們高抬貴手……反正、反正他現在也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長老們還有什麼不放心呢?」   「滾吧。」一個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她顫抖的話。   大家都是一驚,發現出聲的竟然是雲煥。   雲煥躺在被褥裡,緩緩閉上了眼睛:「你們,立刻滾。」   「……」飛廉和明茉回頭看著床上的人。   厚重的被褥覆蓋著傷痕纍纍的人。經過長時間的殘酷拷問,曾經鷹一樣矯健的戰士消瘦得可怕,靜靜陷在被褥裡,形銷骨立,如此的單薄,一眼看去整張床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別把別人當狗一樣來照顧。」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語氣已然帶了殺意,「你們……以為自己是誰?」   「……」飛廉垂下了眼睛,不敢再說話。   他並不是不清楚同窗的脾氣。六年之前,這個同窗為了克服對酒的恐懼,就曾經強迫自己喝下了整整一壇烈酒,因為強烈的不適反應而嘔吐了一整個晚上,卻一直一聲不吭,甚至不讓同鋪的人發覺。   他是那種寧可死、也不會讓自己落入被同情被照顧境地的人啊……   ——難道……自己如今這樣的舉動,反而把他逼入了死角麼?   「對不起。」他回到了榻前,屈下一條腿,平視著那個人的眼睛,「雲煥,請離開帝都吧——哪怕是為了你姐姐和你妹妹考慮,請不要逞強了。算我求你,好麼?」   床上的人沒有睜開眼看他,卻微微吸了一口氣,手指微微一震。   「要離開帝都的不是我,」雲煥閉著眼睛,冷然開口,「而是你們。」   什麼?房間內的幾人全數怔了一下。   「給我,立刻,離開。」雲煥霍然睜開了眼睛,逼視著飛廉,一個詞一個詞的吐出,帶著說不出的殺氣,「帶上我姐姐——立刻離開這裡!」   「弟弟!」巫真脫口低呼,握住了他的手,「你怎麼了?」   然而那隻手卻是火熱的,燙的她驚呼一聲鬆開了手,倒退了三步,驚駭地看著床上無法動彈的殘廢之人——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弟弟的身體裡……居然彷彿有烈火在燃燒!   她看到他的手,脫口恐懼地低呼了一聲——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金色的疤痕,從弟弟左手的手腕上延展開來,往著整個手臂、整個身體蔓延!   雲煥一直靜默地躺在那裡,然而身體卻在難以察覺地激烈顫抖,似乎身體裡有難以形容的劇痛,連說出一個字都讓他痛苦。神智一分分的恍惚,那種痛……那種彷彿地獄火焰灼烤一樣的痛,正在逐步地侵蝕他的內心!   不行……不行……為什麼還不能……還不能掙脫這個身體……   「你難受麼?」巫真急急地俯身,想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我讓雲焰去請醫生來!」   「不。」他猛然側過頭去躲開,低吼,「快走!」   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雲燭全身顫抖,俯身看著他,淚水簌簌落在弟弟額頭:「胡說!姐姐怎麼能扔下你走?我們是一家人,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個耳光力道不大,卻似乎將他從那種痛苦中打得清醒了一些。   雲煥定定地看著雲燭,眼裡那種狂暴的神色漸漸平息,逐步地恢復了平日的模樣。   「好吧……我們離開。」他從咽喉裡吐出低沉的歎息,努力想坐起來——然而全身散了架一樣的疼痛,雙腿已然全部麻木,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作不到了。   巫真俯身過去用雙手托著他肋下,用盡全力將弟弟扶起,塞了一個枕頭在他身後,讓他半靠在床頭。雲煥平定了喘息,試著抬起自己的手——然而整條手臂毫無力氣的軟軟垂落下來,肘關節、腕關節全部被粉碎,手指微微屈伸,卻已經連握劍的力氣都沒有。   飛廉和明茉還是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傷勢的可怖,不由失聲低呼,說不出話。   「呵……呵呵,」雲煥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慢慢笑起來了,抬頭看著巫真,「姐姐……你是準備讓我以這種模樣活下去麼?」   巫真全身激烈地發抖,彷彿極力克制著失聲的衝動,伸過手去握住了弟弟孱弱顫抖的殘肢:「到了西荒……我們……我們再去找醫生……不要擔心,你、你還記得葉賽爾他們麼?聽說他們那個的巫醫很靈,我們可以……」   「葉賽爾……?」雲煥喃喃重複了一遍,回憶著極遙遠的童年,神色瞬息萬變,忽地冷笑起來了,「別開玩笑了!那群賤民怎麼會救一個滄流帝國的少將?做夢吧……」   記起了幾個月前在沙漠裡的遭遇,他眼裡煥發出了刀鋒一樣的冷芒:「他們,同樣想置我於死地!」   他低頭看著雲燭,歎息:「姐姐,別傻了。不會有人可以指望……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沒有人,會像十五年前一樣,再來救我。」   彷彿身體裡那種痛苦再次無法抑止地燃燒起來,雲煥的手發出了一陣痙攣般的顫抖,從雲燭掌心垂落。血無止境地從他手腕那一道舊傷上湧出,溫熱而濕潤,似乎試圖用屬於人類的熱度來掩蓋住其下那一道不停蔓延的金色烙印。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了,血色遮掩了所有的視野。   那是……那是無數屍體的堆疊,無數廢墟的陳列。   「你們,必須,離開這裡!」他克制著全身的顫慄,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吐出,幾乎是掙扎般地呻吟,「必須,離開……離開這裡……」   ——不離開的話……不離開的話……   會被一起毀滅掉的!   他咬著牙,沉默地忍受著那種拆骨剖心般的痛,內心有一個聲音在焦急地呼喚著,呼喚著那種可怕力量從這個殘破不堪的身體裡誕生,讓他甦醒過來,重新獲得掌控一切的力量——然而,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身體……還不能動!   「你的憎恨和毀滅慾望還不夠。」   「你心裡還有微弱的溫暖,還有不想毀掉的東西……   「所以,你還無法解脫。」   那個神廟頂上的聲音響起來了,在黑暗的內心世界中迴響,宛如神諭。   六、父子   「飛廉,不好了!」   一個輕靈的聲音從窗外傳來,打破了室內短暫的沉默。   「碧?」聽出了是留守在外面的鮫人,飛廉微微一驚,「怎麼了?」   碧貼著窗紙,微微喘息,顯然是急奔而回:「外面……外面忽然來了好多軍隊!含光殿……含光殿整個被包圍起來了!」   「什麼!」裡面的人齊齊失聲。   「怎麼回事?」飛廉推開門去,看到了氣息平甫的碧,「是什麼軍隊?」   「是鈞天部的士兵!」碧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神色緊張,「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想法子去引開他們,你趁機快走,千萬不能被他看到你來了這裡!」   飛廉也吃了一驚:「鈞天部?」   ——元老院已然結成了聯盟,不遺餘力地打壓雲家,甚至連巫彭元帥都已經默許。自己這樣的舉動,無疑是對十大門閥的叛逆。如果讓人知道了,恐怕連叔祖臉上都會下不去吧。   「還有明茉小姐,」碧著急地看了一眼怔在那裡的貴族女子,「你也得趕快走。」   ——這個門閥貴族小姐,居然背了家人私下來這裡探看解除了婚約的未婚夫。這種事,如果被十大門閥知道了那更是大大的不妙,簡直可以毀掉她一生的聲譽。   巫真望了外面一眼,也蒼白了臉,急急看向花園一側的小門:「你們快從那裡出去!」   「不!」   然而那兩人卻是異口同聲的回答了一個字。   然後,彷彿吃驚似地、彼此對視了一眼。   飛廉定了定神,開口:「沒什麼——反正我也已經被解職了,還能處罰什麼呢?我倒要看看,巫彭元帥還想對自己一手帶出來的雲家的人怎麼樣!」   聽到那個名字,巫真的臉蒼白了一下,身子微微一震。   「明茉小姐……」她轉頭看著同樣臉色蒼白的貴族女子,「你卻是真的必須走了。否則,你會有一輩子難以洗脫的麻煩。」   「……」明茉緊緊絞著手,回頭看了看室內,卻搖了搖頭,「不。」   她低下了頭,臉頰上尤自有淡淡的紅云:「我……」   ※※※   話音未落,只聽外面一聲驚叫,伴隨著轟然巨響。   「雲焰!」聽出了幼妹的聲音,巫真雲燭大吃一驚,顧不得多想,立刻從房間內奔出,穿過廊道跑向了庭院,「雲焰,你怎麼了!」   「她沒什麼。」一個聲音忽地回答,「巫真大人不必驚慌。」   白衣聖女忽然間全身僵硬,站在了原地——是他?是他的聲音?   她一寸寸地抬起頭來,終於看到了那一張朝思暮想的臉。   站在院門內的是一位四十許的男子,高大挺拔,劍眉星目,鬢髮微霜,銀黑兩色的筆挺軍裝上飾有金色的飛鷹,象徵著帝國內武將的最高階位。他騰出一隻手拎著雲焰,站在含光殿的入口看著奔出來的人,氣質如淵停嶽峙。   他身側站著一個個子高挑的金髮美人,手裡拿著一把鋒利的軟劍。   「我令雲焰小姐開門,可惜她似乎沒有聽見。」巫彭放開了手,讓受了驚嚇的少女落到地上,「所以,我只好讓蘭猗絲破門而入。真是冒昧了。」   巫真雲燭微微一震,迅速低下了頭去。   「是……是你?」她低聲開口,然而只說得兩個字,語音已然顫抖得無法自持。   「是的。」帝國元帥淡淡地開口,「你還好吧,雲燭?」   那樣簡單的一句問話,卻讓多日來一直頑強地保持著平靜的巫真瞬間崩潰——她抬起手摀住臉,陡然發出了一聲啜泣,接二連三的哭聲隨即止也止不住地從指縫裡滑落。   巫彭看著她,眼神也變得有些特別,回手一揮,含光殿大門轟然閉合,將包圍得鐵桶也似的軍隊關在外面,只留下那個隨侍的金髮女子留在身側。   「我知道你在過去一個月裡找過我很多次,」他看著她,吐出了歎息,「可惜,我不能見你——因為我知道你提出的請求我定然無法答應。」   他走過來,輕輕把手放在女子不停顫抖的肩上,低下頭:「雲燭,你怨恨我麼?」   巫真用力咬著牙,雙手握拳微微發抖,卻始終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我甚至知道你轉而去找了辛錐,」巫彭低聲道,「雲燭,你怨恨我麼?」   她霍然抬起頭看著他,淚流滿面——   怨恨?要怎麼怨恨一個造就了她、造就了雲家的人呢?   是這個人,把十四歲的她從朔方城那個荒蕪貧瘠的地方帶出;是這個人,在軍務繁忙之餘,依然盡心盡力地教給了她許多東西;是這個人,將她送到了選聖女的大典上、從而成為離神最近的幸運兒;是這個人,將自己的一家人從西荒接回帝都,讓她的弟弟進入了軍隊,讓她妹妹成為了新一任聖女,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他給予了她一切,也給予了雲家一切。   她要怎樣去怨恨他在這一次劫難中的袖手旁觀?本來他們的一切,就出自於他的恩賜——可是,如果是從未曾賜與也罷了。卻為什麼要在給予後、又突然絕決的奪回?他們將他當作慈父,而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卻放棄了他們?   十幾年了,她已然從一個少女漸漸老去,他卻彷彿一直不曾改變。   ——一直站在她遙不可及的地方。   她失聲痛哭起來,不再勉強壓制自己的情緒,在他面前徹底的崩潰。   「唉……」巫彭將手放在她肩膀上,平定著她全身的顫抖,低下眼睛看著這個白衣的聖女,彷彿是看著一個小女孩兒,「我知道你受委屈了,雲燭……」   他慈愛的低下頭,用粗糙的大手擦拭她臉上的淚水:「我的小女孩,別哭。」   蘭猗絲靜靜的站在院子門口看著,臉上沒有表情。   反而是從房中追出的兩個人,看到了這一幕,個個臉上都露出吃驚的表情——不可能!……帝國元帥和巫真大人,他們兩個人怎麼會……怎麼會……   「飛廉?」驟然看到了廊下的年輕人,帝國元帥吃了一驚,「你怎麼在這裡?」   話音未落他又看到了一旁的貴族少女,露出更加吃驚的表情。   他推開了雲燭,緩步走過去,馬靴在卵石小徑上踏出冷冷的聲音,饒有興趣的審視著:「哦……想不到含光殿到了現在,居然還有來拜訪的客人——雲燭,看來你們姐弟的吸引力還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他看向明茉,眼神隱隱藏著鋒利的光:「想不到巫即家的二小姐如此長情,竟然還私下來這裡探望前任未婚夫。」   明茉彷彿懼怕他那種眼光,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元帥看來是誤會了,」飛廉卻是踏上了一步,讓明茉退到自己背後,從容地一笑,「明茉小姐今日本來就和在下有約,所以來這裡找我,並不為探訪雲少將。而雲少將和在下有同窗之情,今日順路過來看看——於情於理,也並無不可對人言。」   「……」巫彭沉默了一下——飛廉如今是明茉的未婚夫,兩人相會自然也是無可指責。既然飛廉將此事全攬到自己身上,到還真無法追究什麼了。   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凡事不管的公子哥兒開始喜歡替人出頭了呢?   「那請兩位速速離開,」帝國元帥冷然開口,揮手一指門外,「從今日開始,含光殿將被封鎖,任何閒雜人等均不許再出入!」   飛廉一驚,警覺:「元帥想怎樣?釋放雲少將乃是智者大人的旨意!」   「我知道,」巫彭淡淡,「我並無意要進一步處分他,只是怕——」   他的眼睛落到了雲燭身上,開口:「只是怕雲家會有潛逃的異心。」   巫真悚然一驚,吃驚地抬頭——她根本不曾學會如何掩飾自己的情緒。   「呵呵……」巫彭笑起來了,抬起金屬打造的左手捧著她的臉,慈愛地低聲,「我的小女孩……我一手把你帶大,又怎麼會不清楚你的心思呢?」   他回頭,看著飛廉和明茉,語音平靜卻隱含威脅:「兩位,如果你們不想讓雲煥再次陷入困境的話,就請老實地離開——你們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些。」   「我……」明茉不捨,衝口想要說什麼,卻被飛廉拉住。   「走吧。」他靜靜地回答,彷彿怕她說出什麼來,緊緊地拉著她的手,迅速轉身離去。   碧站在廊下看著兩人的背影,怔了片刻,忽地醒悟過來一樣追了上去——飛廉……飛廉這一次走,居然沒有叫上她!   兩人離去後,巫彭腳步卻沒有停,逕自朝著廂房走去。   「唰!」一隻手伸過來,攔在了他面前。巫真雲燭不停地喘息,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堅定地攔在了他前面,盯著他:「你……你要對我弟弟做什麼?」   「不做什麼,」巫彭淡淡,「我不會殺他。我只是有話要和他說。」   「他不會想和你說話!」雲燭嘶聲喊,淚水盈眶,肩背因為激動而顫抖,「我弟弟他、他那樣的崇拜你——他自小沒有父親,就把你當作父親一樣的看待!可你卻在那個時候丟棄了他……你既然在那時候已經放棄了我們,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巫彭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側頭看著巫真,忽地歎了口氣。   「都十幾年了,為什麼你還是那樣天真呢?我的小女孩?」他搖了搖頭,輕聲,「不,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雲燭——我並沒有丟棄你弟弟,而是你弟弟他丟棄了一切。」   丟棄了一切?巫真怔怔地看著巫彭,不明白他的意思。   巫彭低聲歎息了一句:「自從殺了師傅之後,他已然是一把無鞘無柄的殺人之劍,誰都無法再掌握了。」   「住口!」門內陡然爆發出了一聲厲呼,「我沒有殺師傅!」   「你看……」巫彭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你弟弟,分明有很多話想和我說呢。」   ※※※   門關上後,這個室內便一片靜謐。   巫彭站在門內,饒有興趣地審視著床上躺著的人,而那人也緊緊地盯著他。   「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嘛。」巫彭看著雲煥的眼睛,微微一笑,「雖然聽辛錐匯報說你的身體已經全廢了,可沒想到眼神還是那麼鋒利……和狼崽子一模一樣呢。」   「……」雲煥沒有開口,只是死死地看著自己的上司。   「不過,就算你還有鬥志,就算你心高氣傲——」巫彭緩步走過來,眼裡有殘忍的笑意,「以後恐怕只能像個嬰兒一樣爬在床榻上,讓別人養狗一樣的照顧一輩子。」   軍人的靴子在空闊的室內敲擊出冷然的聲響,一聲一聲的走近。   「為什麼?」雲煥看著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有略微的嘶啞,「為什麼?」   他的手顫抖得厲害,卻無法動彈一下。他無法起身,無法迴避,只能癱倒在床上看著這個人一步步走近,眼裡湧起了無法形容的種種複雜感情。   「你問我為什麼不救你,是麼?」巫彭在他的榻前站住了腳,俯身看著他,「在桃源郡追殺皇天失手那次我救了你,為什麼在這一次卻袖手旁觀——是不是?」   他蹙眉,冷冷開口:「你捅了那麼大的簍子,我如果要救你,就得和元老院裡近一半的人鬧僵——雲焰已經被逐,雲燭也漸漸失寵,我何苦再為了保你付那麼大代價?我盡可再提攜一個人上來,取代你的位置。狼朗能力不低,卻比你聽話得多。」   雲煥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回答,眼底卻閃過一絲冷芒。   巫彭彷彿是注意到了,忽地一笑,語氣轉為譏諷:「何況,我為什麼要救?你狼子野心,連師傅都可以殺,我救了你,難保將來你不殺我。」   「住口!」雲煥驀然爆發了,厲聲大喝,「我沒有殺我師傅!沒有!」   巫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冷冷看著他。   雲煥忽地停住了,定定看了巫彭很久:「你……知道我的師承?」   「是的。」巫彭微笑,聲音平靜,「從你十五歲進入帝都,我就已經派人查過了你的來歷。何況出科比試那天,你居然還敢在我面前流露出九問的劍法——   他抬起右手,輕輕撫摩自己殘缺的左臂,歎息:「不過,事實上也並不是只為了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早已佈置了人手監視古墓裡的那個人了。」   「空桑劍聖慕湮。」帝國元帥喃喃念出這個名字,眼神複雜,「我比你更早就認識了她——我不會忘記那個女人……她是我在這個雲荒上遇到的唯一令我敬佩的對手。可惜,你卻殺了她。」   「不是我殺的!」雲煥抗聲反駁,似在做最後的掙扎,「是湘……是復國軍!」   巫彭冷笑起來:「復國軍?復國軍為什麼要殺一個隱居古墓的人?呵……連我在五十年中都不曾去打擾她!她本該是超越於這個塵世之外的——她又為什麼會死?」   雲煥終於無話可說,只是茫然抬起頭看著窗外西方盡頭的天空,頹然躺下。   「我為什麼要救你?你是一頭狼崽子……原本你還有一個束縛,我也以為暗中掌控了這個軟肋就可以牽制你——可是,你畢竟是破軍,居然連最後的牽絆都毀去了。」巫彭似也有感慨,搖頭歎息,「誰還敢用一把無鞘無柄的劍?又有誰會為了這樣一柄劍,去對抗元老院那麼大的壓力?」   帝國元帥看向病榻上的年輕人,冷冷:   「所以,我只有在失控之前,毀了你。」   雲煥沒有再說話,只是側頭望著窗外的天空。外面已經是接近正午,秋日天高氣爽,白色的雲在高空裡翻湧。那一瞬間,躺在陽光裡,他卻感覺心裡有無數記憶翻湧而起。   第一次遇到帝國元帥是七歲,那時候他看著馬上的人,彷彿是仰望著神祇;   追隨這個神的時候是十五歲,那時候他被元帥接到了帝都,進入了貴族的階層。   ——他本來只是誕生於朔方城的一個賤民,由於血統的關係一生都被驅逐在外,無法靠近權力的核心一步。然而,是這個人改變了他的命運。   ——就如昔年師傅曾改變了他的命運一樣。   他從小失去了母親,父親續絃後生了一個妹妹,他和姐姐就被疏遠。在他的人生裡,缺乏對血緣父母的認知。但是他依然長大了,他尋找到了另外的東西來填補這個缺失——   如果說師傅是他精神上的母親,是一切女性的化身,象徵著慈愛、寬容和守護;那麼元帥就擔當了與之對應的父親的角色——他以一個帝國軍人的姿態出現在他生命裡,強勢而有力,帶著橫掃一切征服一切的魄力,告訴他什麼是權力、什麼是命令、什麼又是征服。   這種鐵血的教育激發了他天性中的野心和權欲,令他建立起了牢固而冰冷的信念,並沿著這一條路一直走了下去。   如果說,是師傅教給了他如何用劍;那麼,元帥教給他的就是如何做人。   多麼可笑的事情……他竟從一個仁者身上學習殺戮,卻從一個殺戮者身上學習做人!   ——這兩者,正好是倒過來了呢。   「元帥,」他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你知道麼?我曾一度視你如父。」   巫彭沉默下去,一時間似乎也有些震動。   那一刻他應該也是想起了這些年來的種種往事。想起了自己是怎樣遇到那個眼神明亮野性的少年,是怎樣將他帶回帝都,一路手把手的教給他諸多東西,怎樣看著這個聰明的孩子從一個流放的賤民成長為帝國的一代青年才俊……   這個孩子在出科比試中擊敗飛廉獲得第一的時候,他甚至感到了由衷的激動和自豪。   ——就算是為己所用的利劍,但親手磨出的劍,也總令人有所留戀吧?   「其實我也經常在想……」巫彭有些艱難地開口,「如果你是我的孩子……那該多好。」   雲煥看著他,眼神微微變了一下,沉默了一瞬,忽然大笑起來。   「不,不,沒用的,」他著看著帝國元帥,大笑著回答,「你一樣還是會殺我。」   他笑了片刻,忽地又收住了聲音,以冷酷的語調靜靜開口:「不過,十五歲那年……在你將我接到這裡的時候,我就知道終有一天你會毀了我。」   他微微一笑,眼神冷酷:「因為我知道,終有一天我會強過你。」   「你……!」不防對方忽然說出如此鋒利的話,巫彭一怔,眉間迅速聚集起了殺氣。   兩個男人冷冷地對視,目光彷彿是兩柄利劍相擊,迸射出四濺的火星來。   「可笑!」巫彭終於回過神來,冷笑,「你強過我?」   他大步走到了榻前,只用了一隻手就將病床上的人拎了起來:「強過我,你會連續兩次在執行任務中失手?強過我,你會落在辛錐手裡?強過我,你會眼看著自己姐姐被人糟蹋?哈!」   彷彿被那句話刺痛,元帥眼裡露出了惡毒的殺意:「告訴你,小狼崽子!你完蛋了!不要再想著要爬起來,就給我好好的一輩子趴在那裡等死吧!要是你再想折騰什麼,死的就是你一家!」   雲煥被他單手就拎了起來,如一片枯葉一樣被搖晃著,卻一聲不吭。   手臂忽然一陣顫抖,感覺那火熱黑暗的吞噬感在急遽擴散,似乎要將他的整個身心都吞沒!他難以克制的發出了低呼,身體一震。   「咦?」彷彿也發現了異常,巫彭停住了手,「這是……」   他一把握住了雲煥已然殘廢的手臂,只看了一眼,神色忽然變得極度奇特:「這、這難道是……」他毫不猶豫地嘶啦一聲,撕下了病人的整只衣袖,眼神霍然大變——   整條手臂連著肩膀,都密密麻麻地被一種詭異的金色烙印纏繞!   「這是什麼?」十巫之一的元帥失聲,想起了黎明時那一刻的異常天象,臉色蒼白地喃喃,「難道……已經出現了預兆?」   他將雲煥扔回了榻上,長劍錚然出鞘,抵住了對方的咽喉!   「你是個禍害,」元帥冷冷開口,「必需要除去!」   然而下一個瞬間,他卻收回了劍,直起身冷漠地看著對方:「不,現在還不能殺你——你已經被赦免了,我可不想一個人擔起這個責任……還是等十巫聚集,讓元老院出面請示智者大人下令,再名正言順的除掉你吧!」   雲煥癱軟在榻上,身子根本無法移動,卻看著他冷冷笑了起來。   ——是什麼讓利劍在手、權勢無雙的元帥居然不敢殺一個殘廢的人?   是名利的束縛,是權力的制衡!   不過……呵呵,現在你不敢殺我,將來,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地悔恨這一刻的遲疑吧?   「對了,」走到了門口,巫彭卻忽然想起了什麼,停住腳轉過頭來,「你還記得你以前的那個鮫人傀儡吧?瀟——她居然沒有死,今日一早已經歸隊了。」   雲煥猛地一怔,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   「是啊,真令人吃驚呢……在桃源郡一戰後,居然從新任海皇蘇摩的手裡逃了性命回來,」巫彭喃喃,也似不可理解,「但居然沒有逃回碧落海,反而一路找回了帝都來歸隊。看來,沒有用過傀儡蟲的鮫人,反而比一般的傀儡都更忠心耿耿呢!還是——」   元帥側頭看了雲煥一眼,譏誚地笑了:「還是雲少將你,對鮫人特別有吸引力呢?」   「瀟回帝都了?」雲煥低沉地問了一句,眼神複雜。   ——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回來?   瀟……為什麼你還要回來!回來的話……回來的話……會被那一片血色所湮沒的!   我早就已經將你丟棄了——一如巫彭丟棄了我一樣。既然上天令你逃過了死亡,為什麼還要回來?!你難道不知道只有離開我,離開這個雲荒,回到那片蔚藍之中,才會有你一生意義的所在麼?   「是啊。」巫彭冷冷的笑了,眼裡有冷酷的光,「不過,非常可惜,她不能歸隊了——在城門口她就遇到了巫謝,直接被抓到去充任了伽樓羅新的試驗品。」   雲煥驀然睜開了眼睛,一瞬間裡面的神色極為可怕。   「喲,憤怒了?」巫彭看到這樣的眼神反而笑起來了,「看來你是真的在意那個鮫人啊。」   帝國元帥施施然轉身走了出去:「只可惜,現在的你連自身都難保了——又能做什麼呢?」   ※※※   巫真雲燭站在廊下,看著元帥從弟弟房間裡返身而出,逕自走向院門。她張了張口,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手頹然的垂落。   那個名叫蘭猗絲的冰族女子靜默地隨著巫彭轉身,面無表情地離去。   「非常時期,請務必不要離開含光殿半步。」闔上門的時候,她聽到巫彭說了最後一句話,聲音已然是兵刀般的森冷無情,「踏出一步,刀劍無眼。」   含光殿的門轟然闔上,乍開的門縫裡可以看到外面一片鐵甲的寒光。   巫真的身子無力往後一傾,倚在廊下金絲楠木的柱子上,感覺從內心底下透出的無助和寒冷,雲焰那個孩子受了方才一場驚嚇,不知蘭綺絲是怎樣撫慰她的,至今還躲在自己的房間內嗚嗚咽咽地哭,令她一貫清明如水的心也開始感到了煩亂。   怎麼辦……怎麼辦?   事到如今,他們一家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插翅也難飛出這個帝都了——元老院甚至斷絕了她再去向智者大人求助的唯一途徑。   巫真靠在廊下,怔怔地抬頭看著高聳入雲的白塔,第一次感覺那是極遙遠的地方。   她忽然苦澀地笑了起來:一度躋身於十大門閥的姐弟,看來是要從最高處直接摔下來了吧?這些年的榮華彷彿是一場夢,驟然而來又驟然而去,最終如夢幻泡影——如果一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當年自己還會不會離開朔方城,跟巫彭大人來到這裡呢?   可笑那個時候,她還以為這會是他們家族翻身的最好時機。殊不知,踏入的卻是一個地獄般可怖的鬥獸場。   「……」房間內忽然傳來沉重的撞擊聲,彷彿有什麼落到了地上。   「弟弟!」她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脫口驚呼,踉蹌著衝入了房間,轉瞬又呆住——   地上一片狼藉,床頭櫃、茶几、箱籠,一個個地被打開了,凌亂不堪。而在這一片混亂裡,她看到自己的弟弟正在極力地拖著身子爬行,從窗邊一點點挪動到牆角,一路的打翻室內所有東西。   她摀住了嘴,不讓自己脫口驚呼——   她從來沒有想過那個驕傲的弟弟做出這樣的舉動。他在做什麼?   全身的肌肉已經潰朽,手足的關節也已經不能動,然而他卻用肩膀頂著地面,死死將臉頰貼在地面上,用唯一可以活動的頸部和肩膀使力,就這樣無聲地一寸一寸慢慢挪了過來——然後,用牙齒咬住箱籠的把手,用力地一個個打開。   巫真全身顫抖,用力摀住了嘴,不讓自己的驚呼劃破室內的寂靜。   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的失態將會加速弟弟的崩潰。   「你……你在找什麼?」終於,她勉強平靜地迫使自己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地上那個人停頓了,霍然抬起頭看著她,眼神裡充滿了狂熱和絕望——   「我的劍呢?」   她聽到弟弟那樣嘶啞著問,帶著不顧一切的神色,用牙齒一個一個地咬開那些闔上的櫥櫃和箱籠,急切地尋找著,斷斷續續地問——   「光劍!我的光劍去了哪裡!」   巫真終於明白他要的是什麼,幾步衝到了那個隱藏的暗格前,取出了那一把銀白色的光劍——那,還是雲煥因假如意珠之事被刑部下獄時,被她偷偷藏起來的。雖然弟弟幾乎從未公開佩戴過它,但她知道這把劍對他來說意義定然非凡。   她走到弟弟面前,俯身將光劍放在他的掌心。   鑄成已經十幾年了,但由於主人精心的養護,這把光劍卻一直保存得很好。銀白色的圓筒上,那一個清秀遒勁的「煥「字仿如剛剛刻上去那般清晰。   「……」雲煥咽喉裡發出了模糊的聲音,眼裡放出了光,急切地想握緊這把劍。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他的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法握緊那把光劍,銀白色的圓筒從他手心裡滾落,在地上敲擊出清脆的響聲。   他眼睜睜地看著光劍從手上掉下去,眼神一下子空了。   「弟弟,弟弟。」看到雲煥的神色,巫真再也忍不住地擔心,顫聲低喚著,伸手到他肋下,想將他從地上扶回榻上休息。然而雲煥卻猛地一掙,脫開了她的扶持,身子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他用盡力氣伸出雙臂,用兩隻手腕艱難地夾住了那把光劍。左手手腕上那一道燙傷的疤又裂開了,血沁了出來。然而血下,那兩道十字形交叉的金色烙印卻赫然在目。   「哈……哈。」他側過頭去,將臉貼在那柄冰冷的劍上,低低笑了起來。   師傅,你就是這樣懲罰我的麼?   我本只是一個平常人,或許早就該死在荒漠的地窖裡。是你將我從死境裡帶出,造就了我,給予我一切。然而你的煥兒卻是個如此不堪的人,竟以利用和死亡回報了你——所以,今日借了上天的手,你終於還是將賜與我的東西,全部都收了回去了麼?   健康,快樂,和自由。   ——你曾期許我的三件東西,如今完全都化成了齏粉。   那麼……師傅,你可否告訴我,以後我又該怎樣地活著?   ※※※   ※※※   在轉過幾條街,遠離重兵把守的含光殿後,飛廉才放開了明茉。   後者恨恨的瞪著他,然而情緒也已經緩緩平靜下來。   她下意識的將身子側過,拉起身上凌亂的衣衫,躲避著路人的好奇目光——雖然已經是訂了婚約的人,但在矜持而貴族氣的帝都裡,這般年輕男女雙雙拉著手在街上公然出現,女方還衣衫不整,也難免令人側目。   飛廉也感覺出了不妥,立刻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低聲:「整理一下衣服。」   明茉臉一紅,躲到了他身後,迅速的將被撕裂的衣襟掖好。   「喲,」忽然街角有人笑著打了一聲招呼,「飛廉,你們提前渡蜜月呢?」   飛廉臉色一變,霍地抬頭,正待發作卻看清了來人,一腔怒氣便發不出來——那個停下馬咬著牙籤斜覷著自己偷笑的,是一個同齡的年輕軍官,銀黑色的軍服上同樣繡著金色的飛鷹,滿臉善意的笑謔。   「給我閉嘴,青輅。」認出了是鈞天部的副將、昔日講武堂裡的好友,飛廉鬆了口氣,卻還是沒好氣,「少說一句會死啊?」   「咦?」青輅跳下馬來,笑,「現在不是軍中,你可沒權命令我閉嘴了。」   他看了看躲在飛廉後面的女子:「明茉小姐?真是名不虛傳的美女啊……」他伸出手,用力錘了飛廉一拳:「你這小子,果然從小到大都走狗矢運!」   明茉臉上飛紅,雖是平日聰敏幹練,此刻也說不出一句話。   飛廉的臉上也有點掛不住了,低聲怒斥:「收聲!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好吧好吧。」青輅見好就收,撇了撇嘴重新跳上馬,白了他一眼,「不和你這個走狗矢運的小子囉嗦,我還得去紫宸殿呢——今日一早就接到命令,居然要軍團裡九天全部集合,真是見鬼啊!」   「是元帥的命令?」飛廉心裡一驚。   ——居然要驚動征天軍團全部九天人馬,看來元老院方面,是絕不會輕易放過雲煥了。   「嗯,」青輅點了點頭,卻道,「可能要被派出去平叛了——聽說東邊和北邊同時都燃起了狼煙,駐地的鎮野軍團已經無法控制局勢,巫彭元帥下了命令,重新調配兵力,征天軍團可能要全軍出動了。」   原來並不是為了對付雲煥?飛廉暗自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蹙了蹙眉頭——全軍出動?連平日鎮守帝都的鈞天部都要被派出去了麼?   這些日子來他解甲休息,兩耳不聞,不知道戰況已經如此吃緊。他有些擔憂的抬起頭,拍了拍青輅坐騎的脖子:「小心些——對手很強。」   「知道。聽說澤之國那邊的主帥是前朝空桑的名將、劍聖西京呢!」青輅笑了笑,還是那樣笑謔,毫無對生死的憂戚,「所以說你小子走狗矢運啊!這種時候你居然偏偏被解職回家了,不用再被派出去當炮灰。」   飛廉臉上卻無笑容,心事重重地拍了拍馬脖子:「走吧。」   青輅勒轉馬頭,忽地回身,低聲:「你什麼時候回來?大家都很念著你呢。如果你還想回來,我們可以聯名給元帥上書,請求他赦免你。」   ——兩年前,在還沒有調任玄天部少將前,他們曾經是南方炎天部的同僚。他是裨將,而飛廉當時是副將,兩人曾經合作無間地過了兩年的軍旅生活,然後各自被調到不同的隊裡,提升為不同的職位。   不像桀驁冷漠的雲煥少將,出身門閥貴族的飛廉優雅而溫和,一貫擁有良好的人際關係,在他五年駐守過的三個部隊裡,幾乎所有的下屬都成了他的朋友,青輅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帝國軍規嚴苛,在這種情況下青輅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是令人感動。   飛廉笑了笑:「不了,你還是讓我多休息一陣子吧。」   青輅眼底掠過一絲失望,卻笑了起來:「也是,你一貫是個懶人啊,何況如今又走了桃花運——」他回頭看了一眼聽得出神的明末,策馬揚長而去:「度你的蜜月去吧!戰爭這回事,還是讓我們這種人去比較好!」   馬蹄得得而去,明茉這才從飛廉背後走了出來,臉上尤自有紅暈。   「走吧,」飛廉有點心不在焉,似乎急於結束這件事,「先送你回府上——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說昨天晚上是出來找我的,結果我去了含光殿,所以你也只有跟去。」   「嗯。」明白對方顯然是在為自己開脫,免得族里長輩責問,明茉低下頭去,「謝謝。」   「不必。」飛廉態度客氣地點頭,然而說的卻是毫不客氣,「放心,雲煥是我朋友,他的事我一定會盡力幫忙。不過小姐還是不要再插手了——這種事你非但幫不上什麼忙,反而很容易給自己惹麻煩。」   明茉紅了臉,眼裡陡然露出了不平,盯著飛廉。   「別看不起人!」她終於掙出了一句話,「我自己知道怎麼做!」   她憤然轉身,再也不理會自己的未婚夫,就直直地衝著街道那頭的巫即府邸走了過去——飛廉也沒有再追上去,只是看著未婚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怎麼呢?原來說巫即家二小姐有頭腦的傳言,是假的麼?   或者說,所有女人一旦陷入了漩渦,都會變得愚不可及?   原來自己要娶的,是這麼一個女子呢……可真和以前的想像有點不一樣。他想了一會兒,等回過神的時候,卻看到了街角里靜靜等待著他的綠衣女子——碧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卻並沒有出聲打斷他的走神,就那麼靜靜站著,一直到他注意到她的存在。   「碧,」他喚了她一聲,「我們回去吧。」   「回府麼?」碧臉上看不出表情,只是靜靜地問。   「不……」飛廉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是心事重重地沉吟,「我想先去看看小謝。」   ——元老院十巫裡最年輕的十巫:巫謝,也是和他私交甚好的同齡人。以前兩人都是十大門閥裡出名的貴公子,門第相當,同樣才華橫溢,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每一次的宴會上都不分軒輊,到了最後兩人都熄了爭勝之心,反而有點惺惺相惜起來。   雲煥的事,在十巫裡,也只有這個最年輕的長老可能幫上一點忙了。   他一邊沉吟,一邊轉身向著禁城外鐵城走去——這些日子巫謝一直和他的師傅巫即一起呆在鐵城,進行伽樓羅金翅鳥的研究,看來要找他們也必須去那個平民之城了。   然而他剛走幾步,卻聽到身後微弱的咳嗽聲。   「碧,怎麼了?」飛廉微微一驚,回頭看著臉色有些蒼白的鮫人女子。   「我……有些不舒服。」碧低聲道,「可能一大早出來著了涼。」   飛廉連忙走回去,自責:「該死,我怎麼忘了鮫人是特別容易怕冷的?還讓你冒著寒氣跟我出門!」   「沒、沒事。」碧勉強笑了笑,「稍微歇歇就好了。」   「先送你回家休息。」飛廉領著她回身,「讓晶晶給你泡一杯綠藻暖暖身子。」   「不用了,」碧搖了搖頭,「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趕快去吧。雲少將的事要緊。」   飛廉想了想,最終點點頭,脫下自己外袍披到她肩頭:「你快回去休息。」   「嗯。」碧答應著,看著他轉身離去,眼睛裡忽然又湧起了無法描述的複雜神色——從含光殿到禁城大門,不過只有三個街口的舉例,然而她站在那裡看著飛廉一步一步走遠,卻恍然覺得他離開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遠到,彷彿是走入了另一個世界。   肩上的外袍還帶著溫熱的暖意,那種陸上人類特有的體溫緩緩滲入她冰冷的肌膚,卻只是讓她的心更加寒冷。   鮫人,本該就是冷血的麼?   她怔怔站了片刻,直到飛廉的背影完全消失在禁城下,才轉過了身。   ※※※   「咦?」撥開肥大的蕉葉,晶晶抱著撿回來的球鑽出草叢,然而一抬頭,聽到了細微的淙淙水聲,卻忍不住發出了詫異的聲音,張大了嘴巴。   一個不過一丈方圓的小池塘掩映在碧綠的草下,發出幽幽的水光,上面居然沒有一隻蚊蚋停留,一塵不染,彷彿一面藏在妝匣裡的古鏡。   這個偏僻的別院裡長著濃密的美人蕉,飛燕草長得很高,到處都是飛蟲和蛛網,由於主人的懶散,一直也無人清理,只是將此地一封了事。因此晶晶來到了這裡好些日子,也不曾注意到這裡居然有個小小的水池。   她好奇的抱著球走過去,俯身看著水面——   碧綠的水蕩漾著,神光離合,彷彿一隻幽深的眼睛靜謐地和她對望。   那碧綠色的水深處,忽然掠過了一道白光。   「咦?」晶晶忽地從水裡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東西,吃了一驚,正待低頭看個仔細,忽然間卻被拎了起來,全身動彈不得。   一隻冰冷的手,從背後悄無聲息地伸了過來,捏住了頸椎將她提了起來。   女童拚命掙扎,當空舞動著手腳,卻夠不到那個從背後捏住了她喉嚨的人,甚至也無法轉過頭來——是誰?是誰?在這樣荒僻的地方……是、是鬼出來了麼?這個荒僻的院子裡,原來是有鬼的麼?   飛廉哥哥!碧姐姐!救命……救命啊!   晶晶嚇得臉色蒼白,然而咽喉的殘疾令她無法出聲求救,只能拚命的舞動手足。   背後卻一直沒有聲息,只有一隻手緩緩探了過來,一寸一寸地,從她咽喉摸索著探到了她的嘴上,靜靜、然而卻是毫不留情地死死摀住。   「嗚——」晶晶無法呼吸,發出了痛苦的聲音,小小的身體起了一陣痙攣。   要……要死了麼?   在失去知覺前的一瞬,這個青族的小女孩想起了很多——死去的父親,從未見過的母親,刻毒的繼母和弟弟……以及溫柔而大方的姐姐。   閃閃姐姐一定還在九嶷郡的村莊裡焦急地打聽著自己下落吧?會循著青水一路呼喚自己的名字,以為妹妹又玩得迷路了吧?那時候村子裡一片兵荒馬亂,她根本找不到姐姐的影子,又無法開口說話,於是就這樣被這個來自帝都的年輕貴族帶上了風隼,從九嶷郡瞬忽飛去了萬里之外的帝都。   ——說實話,她心裡一直對那個遙不可及的帝都懷有巨大的好奇,所以才會忍不住,點頭同意跟著飛廉去到那一座萬仞白塔所在的城市。   然而只呆了那麼短的時間,卻居然……就要死在這裡了麼?   早知道……早知道這樣的話……   她沒來得及想下去,就這樣徹底失去了知覺。   「啪。」小小的癱軟的身體被扔到了草葉上,毫無生氣地縮成了一團,小臉蒼白。青衣女子毫無表情地鬆開了手,看著躺在地上的晶晶,指尖上尤自有一絲血跡。   「別怪我,」她低低說了一句,「是你不該亂跑。」   她處理好了晶晶,再細心查看了一圈四周,終於俯身向水面,輕輕吐出了一聲低吟。   ——那是鮫人一族特有的「潛音」。   水面嘩啦一聲碎裂,一道白光從幽深的水底應聲而起,閃電一樣地分波而出,停在了她的肩頭——那竟是一條雪白的、會飛的魚!   那條魚停在碧的肩頭,急促地拍打著雙鰭,鼓鼓的眼睛盯著碧。   「文鰩,有一個緊急的情報,請你立刻傳給大營那邊。」碧用潛音輕聲和它說話,神色凝重,「十巫已經開始大規模佈置反擊,征天軍團全數被派遣出去平叛,連鎮守帝都的鈞天部都不例外——此刻帝都守備空虛,正是行動的大好時機。」   文鰩魚細心地聽著她的潛音,腮幫子不停鼓動,似乎同時也在傳達著什麼訊息。   碧只聽了一會,臉上就已經喜動聲色:「什麼?!文鰩,你說……新的海皇已經來到了帝都?是真的?」   文鰩魚拍打著鰭,用力鼓了鼓腮幫子表示肯定。   「他是來做什麼?難道海皇真的是靈力廣大,早就預料到了如今的情況?」碧只覺意外,激動不已,一把抓住了那條負責通訊的魚,連聲,「我在帝都苟且偷生那麼久了,終於可以做一點事了!——我能為海皇做什麼?」   「咕」,文鰩魚被她抓得翻起了白眼,惡狠狠地扑打尾鰭。   碧連忙鬆開了手,文鰩魚似乎怕了她,從她肩膀上噗哧一聲躍下,如一柄利刃一樣無聲無息破開了水,尾巴一擺,將頭探出水面發出了咕嚕聲,隨即一頭扎入水底,從深不見底的小池塘中徹底的消失。   「原來是這樣……」碧卻是怔怔站在池邊,若有所思地抬頭看向天空。   伽藍白塔佇立在藍天之下,如此巍峨又如此潔白,氣勢逼人,沉靜默然,彷彿超脫於這個塵世之外——塔頂上的神廟散放著金光,彷彿一隻黃金之眼俯視著整個雲荒。   碧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竟不敢與之對視,就像那背後真的有人在窺視自己的心靈。   天空碧藍如洗——然而凡人的肉眼又怎能看得見虛空裡密佈的重重結界?那些用強大幻力凝結出的「界」籠罩了帝都上空,普通人並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卻只對同樣懷有高深術法的人起作用。   海皇這一次的到來,看來也是已經被那只凌駕於蒼生之上的眼睛看到了麼?   她站在別院的幽泉旁怔怔地低頭沉思,想著方才文鰩魚傳達的訊息,雙手漸漸握緊,彷彿做出了一個決定——是的,她已經在敵人的後方苟且偷生了多年,眼看著一個個同伴在前方浴血奮戰,前赴後繼的倒下,自己卻必須保持毫無表情。   這一次,就算豁出了性命去,也要幫海皇達成心願!   可是……她瞟了一眼地上縮成一團的小小身體,眉頭微皺:這個無意中撞破了自己秘密的青族小孩,又該怎麼處理呢?怎樣才能保證她不把這裡的秘密洩露出去?   她俯下身去,尖尖的指甲輕輕地輕觸著晶晶粉嫩的面頰,眼神劇烈地變幻。   七、迦樓羅   在踏入鐵城最大的一個作坊時,飛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頭頂的光驟然消失了,彷彿有巨大的烏雲當頭籠罩下來,天地驟然失色。抬起眼,看不到天,一座山撲入眼簾中來,讓人第一眼看見幾乎以為是墮入了夢境。   迦樓羅金翅鳥。   那架只能在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機械,正靜靜地停棲在斷金坊十箭之寬的石坪上,在午後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數以千計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沿著雲梯上下,將那些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零件扛上去,組裝到機械裡,叮噹的敲擊聲不絕於耳——斷金坊是鐵城七十二坊中最負盛名的匠作坊,帝國最好的能工巧匠雲集於此,近百年來一直在巫即大人的帶領下不斷地進行試驗和製作,滄流帝國的第一架風隼、第一架比翼鳥均誕生於此。   而迦樓羅金翅鳥的母胎,也同樣在於此地。   「迦樓羅金翅鳥,以龍為食,展開兩翼展達三百三十六萬里,頭上有大瘤,內蘊如意珠。據說其鳴聲悲苦,由於終生以毒龍為食,積聚毒氣極多,臨死時毒發而自焚,肉身焚去,只餘一隻純青琉璃色的心。」   ——這,就是他曾在帝都藏書閣裡翻閱到的關於迦樓羅的資料。   而眼前這個龐大的機械的確有著類似於鳥類的外形,金翅鯤頭,星睛豹眼,展開的兩翼寬達一百丈,襯托得圍繞著它施工的匠作們微小如螻蟻。   智者大人只寫了三分之二卷的《營造法式》,那一卷書授予了滄流冰族諸多人世未見智慧、一躍成為最強的民族。然而,那一卷寶典,卻嘎然中止於「征天篇·迦樓羅秘製」。   沒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為何在那一刻收住了筆,不肯將這個最大的秘密告訴冰族——或許,是因為這個機械的力量太過可怕,智者擔心一旦傳授給陸上人類會引發不可預知的後果;或許,只是他寫到那裡的時候,忽然興致已盡。   沒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的心思,即便是隨身侍奉他的歷代聖女。   智者大人是超出了他們這些冰族凡人的存在,他只能被仰望,卻不需被理解。   ——就如神祇一樣。   然而,即使智者大人閉口不言,上百年來帝國卻沒有放棄,不斷地投入力量研製,試圖憑著這殘缺的半章,製造出完整的迦樓羅。五十年來,前後已有數十位將軍因此陣亡,億萬計的金錢因此耗費。   飛廉定定地站在那裡,一時間不由有些目眩神迷——   又變樣了麼?上一次看到迦樓羅的時候還是五年多前。   那時候,自己剛剛從講武堂出科,按照帝國的軍規、那一屆前十名的子弟被允許一睹帝國最高機密:迦樓羅金翅鳥的真容。他按捺著心裡的激動,來到從未踏足過的外圍鐵城。和所有人一樣、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巨大機械時為之震驚。   他們站在大地上,定定地仰望仰望這個奇跡。   ——那是怎樣的一項超越人類力量極限的創造!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這一架機械如果某日真的能振翅飛入九霄,大地上的一切,都將會在它的俯瞰之下吧?   然而,旁邊的雲煥卻發出了一聲低語——   「得到它的人,也將會得到控制天下的力量吧?」   那樣的語氣令他悚然心驚——那一瞬,他甚至可以看到那個年輕同僚內心湧起的黑色波瀾。冥冥中她忽然有一種直覺:如果真的讓身邊這個人得到了迦樓羅,那和大鵬同風而起的、必然會是腥風血雨吧?   多年之後,重新踏入斷金坊的他、依舊為這個奇跡而失神。   五年前的那架迦樓羅,高不過十丈,寬不過百尺,只是普通風隼的三倍大小。而眼前這個機械的尺寸卻遠超於此,腹內甚至可以起降兩三架風隼,翼下和頭部更是安裝了諸多前所未見的設施——顯然這幾年裡經過無數次的試飛,迦樓羅已經有了脫胎換骨的改進。   「飛廉公子,請出示令牌。」看守的軍隊裡有人攔住了他。   飛廉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一笑:「不,我不進去,只是來找巫謝大人。」   「巫謝大人?」隊長記得那個最年輕的長老和飛廉是好友,語氣更是客氣了幾分,「巫即大人接到命令剛走,巫謝大人卻應該還在——我幫公子去找找。」   飛廉頷首稱謝,隊長便回頭走向了寬不見頭的石坪。   石坪上支架林立,每一根都粗達合抱,均為采自東澤南迦密林中的金絲巨竹。密密麻麻的支架中,新的機械已經初露雛形,金色的機首和雙翼在日光下奕奕生輝。   那個隊長走入了川流不息的匠人隊伍中,很快便已找不到影子。   飛廉等了片刻,漸漸有些焦急顯。   「飛廉!」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喊了自己一聲,抬起頭身側卻無一人。   「過來吧!」那個聲音近在耳畔,竟然是用念力傳來,「我在艙室裡忙著呢,就不下來接你了。」   是小謝?他有些遲疑——迦樓羅金翅鳥是帝國的最高秘密,一直只是由巫即和巫謝師徒負責製作,他身為巫朗一族的繼承人,這樣貿貿然的進去,是否會犯了忌諱?   「沒事,我師傅不在。」彷彿知道他的猶豫,巫謝再催促了一句,語氣裡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和興奮,「讓你看個好東西,快過來!」   他無法,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   那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到迦樓羅金翅鳥的真容。   那樣巨大的機械,甚至從地面攀升至內艙都需要半個時辰的時間。他一步步地沿著腳手架登上去,一路觀察這個機械的一切細節,看到不可思議之處,忍不住伸出手觸摸那精緻堅固的金色外殼。   西荒出產的赤金混和了北越郡特有的火玉,在煉爐裡化成金水,三沸三冷之後,再由鐵匠用手工打造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在機械上拼合,形成巨大的金色翅膀。合金極輕,延展性卻極好,紙般薄的一片卻如同玄鐵一樣堅硬。   在金翅鳥巨大的翼下,他甚至看見了黑黝黝的炮口。   ——如今這架機械,內外都已經臻於完美。   飛廉曾經看到過巫謝拿著畫滿了曲線和干支計數的稿子沉思,上面凌亂的數據堆疊,可以想見是在進行極為複雜的推力計算,巫謝從故紙堆裡抬起頭看著來訪的好友,眼睛卻是一片空洞,似是停留在太深的幽界無法返回、又似疲憊得已然失去了光彩。   從十六歲束髮拜在巫即大人門下起,那個自幼有神童之稱、年紀輕輕就登上最高權位的貴族少年不再熱衷琴棋書畫,也不再和同齡人遊冶飲樂,拋棄了一切豪門子弟的享受,將所有一切聰明才智獻給了格致物理,儼然成了一個學究。   每一次飛廉去探望他的時候,都看見案上放著已然冰冷的飯菜,紋絲未動,而巫謝照樣在書卷和算籌之中埋頭苦讀,對身外一切、自己身體上的一切毫無反應。只有談到迦樓羅時,他的眼裡才會煥發出激動的光芒——   「你知道麼?迦樓羅的速度比光還快,幾乎是比翼鳥的一百倍。而它的力量,則超過整個征天軍團的總和!它將會是凡人創造的最接近『神』之領域的東西。」   「——甚至比這座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更接近!」   他記得巫謝收攏了散落一地的紙,滿懷驕傲地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席話。   然而,就是那番雄心勃勃的話讓他心生寒意,宛如刀兵過體——五年後,當他親身接近這個龐大的機械時,那種寒意再度逼來,帶著難以言喻的壓迫力。   ——超過整個征天軍團力量的總和!   那麼,當這隻金翅鳥振翅飛上九天時,只要一瞥、便足以毀滅一切吧?這……這哪裡是神諭,這些人,簡直是在建造毀滅一切的惡魔!他怔怔站在雲梯上,望著迦樓羅,眼裡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扶著雲梯的雙手居然有難以覺察的顫抖。   「飛廉,怎麼樣,壯觀吧?」出神的剎那,卻又聽到了巫謝的聲音。   這一次不是念力,而是切切實實響起在耳邊的。   他抬起頭,就看見三丈上方探出了一個腦袋,巫謝對自己朗朗而笑,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自豪和興奮,揮舞著手臂:「快進來,快進來!給你看一個東西!」   飛廉歎氣:這個傢伙雖然已經是元老院的一員,可依然還是脫不了孩子氣啊。   手在舷上一使力,整個身子登時離開了雲梯往上掠起,半空中微微借力,瞬間便一個翻身落入了艙內。裡面只有巫謝一人,束髮窄袖,穿著利落的短靠,手上拿著奇怪的工具,正在忙碌的進行著什麼。   「咳咳!咳咳!」然而,卜一落地就被一種奇怪的味道嗆住,飛廉說不出話來,忙用袖子掩住口鼻,「這……這是什麼?」   「啊呀,我忘了!」巫謝一拍腦袋,忙從兜裡摸出了兩顆東西,二話不說地塞到了飛廉的鼻下。飛廉措手不及,呼吸一下子被塞住,感覺一線細細的辛辣從鼻腔中透來,登時將充斥於艙中的奇怪味道沖淡。   「咦?這是——」他回手摸了摸鼻子,抬眼看到對面巫謝鼻孔裡同樣塞著的兩粒赤豆狀東西,好好一張冠玉般的俊秀臉龐變成了沖天豬籠鼻,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笑什麼?」巫謝沒好氣,「龍骨膠有毒,不拿這個塞著,進艙沒站穩就該暈了。」   「龍骨膠?」飛廉詫異,卻看到艙內一片凌亂,到處放置著奇特的針,他拿去一支看了一眼,發現上面赫然還有干了沒多久的血跡,不由失驚,「你在做什麼?」   「喏,」巫謝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機艙的最深處,「曠世傑作啊!」   曠世傑作?飛廉抬起眼,忽然間手裡的針就直落下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這、這是什麼?   光線黯淡的艙室深處有一塊濃重的陰影,陰影裡隱約露出一個人形。那個「人」坐在一張嵌入艙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著頭,雙手安靜地分開放在扶手上,彷彿只是睡去了,一動也不動。   金色的椅子非常華麗,每一處細節都精雕細刻,椅背最上方甚至還垂落了一個金線編織的冠冕,正正虛扣在頭頂,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貴如王者。   然而,飛廉卻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無數的針,探入了那人體內!   走近仔細看,卻發現那不啻於一個殘酷的黃金牢籠:兩邊扶手上卻各有一道細細的金環,將一雙纖細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環下伸出無數細長的針,刺入了身體,隱約在肌膚下順著血脈蔓升出去很遠。   而那個金冠更是一個頭箍,將整個頭顱都套入,無數引針寵金冠裡探出,以各個不同角度刺入顱腦。額環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對準了眉心,刺破肌膚,堪堪停在那裡。   將金針牢牢固定在肌體上的,便是無色而劇毒的龍骨膠。   飛廉陡然覺得心驚,止不住倒退了兩步。   「瀟?」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藍色秀髮,他喃喃開口,掩不住的震驚——雲煥以前那個鮫人傀儡,不是已經戰死在桃源郡了麼?怎麼還會在這裡看到?   「是啊,我在御道入口揀到了這個鮫人,真是天賜的寶藏!」巫謝難捺語氣中的興奮,「她是唯一沒有被傀儡蟲控制心臟的鮫人,很完美!任何一處的對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腦兩處,很快她就要和迦樓羅完成最後的『合體』了!」   「合體?」飛廉轉過頭看著好友,眼神陌生:「你……叫我上來,就為了看這個?」   巫謝卻對驟然而起的憤怒毫無覺察,看著那個鮫人,眼神歡喜得幾近癡迷,彷彿一個雕刻家看著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們這幾年來試驗了上百名的鮫人,大都在完成膝蓋以下的接駁後都死去了,只有這個……簡直太完美了!」   「瘋子。」不等對方說完,飛廉驟然吐出了兩個字,憤怒而不屑。   氣氛陡然從狂熱降低到了冰點。巫謝看著好友,眼神裡有驚訝、迷惑和委屈,彷彿一個剛奪了頭名的孩子興沖沖地歸來向人炫耀,卻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說什麼?!」他嘟囔著,聲音裡帶著委屈,「連師傅都誇我是天才呢。」   「真令人噁心。」飛廉拂袖,神色裡透出無法掩飾的厭惡,「小謝,想不到昔日文采風流的你竟然變得比那些屠龍戶都不如!」   「屠龍戶?」貴族少年陡然皺眉,「怎麼能比!那群下賤的傢伙!」   「你們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樣麼?」飛廉冷笑。   「當然不一樣!」巫謝抗聲厲喝,「我在做的、是接近於神的事!」   「一樣的。」飛廉眉間漫起冷笑,「你們都輕賤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巫謝一怔,隨後輕輕笑了起來,搖頭:「飛廉,你又來這一套了……鮫人又不是人,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東西用到了最合適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確是接近於神的創造。你不會明白。」   「但願我永遠不要明白你們這些人。」飛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搖了搖頭,只是有些無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個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費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頂上議事了。」   此刻,身後的艙門忽地打開,從艙底的鐵梯上攀援而上了一個穿著短靠的工匠,束髮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將手裡帶著油污的齒輪一個個的放好,一聲不響地幫忙開始收拾。   飛廉暗自吃了一驚:方纔他們兩人爭論,難道被人在旁聽到了?   「冶胄,這裡就交給你了。」巫謝卻彷彿和此人極熟,也不多問,只是將桌上的種種工具一推,然後指了指那個鮫人,「這個鮫人再過十二個時辰就該醒來了,到時候再來完成最後的接駁。好好替我看著她,注意她脈搏和心跳是否穩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個工匠點頭領命,臉上沒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謝這才回頭對好友解釋,挑起了拇指,「鐵城裡最好的工匠!」   冶胄……飛廉心裡驀地一跳。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彷彿在哪裡聽到過。他轉頭看了那個工匠一眼,然而對方全神貫注地整理著一排鋒利的針,根本沒有看向這邊的兩個貴族。   斷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講武堂裡有過一個少年……   他正陷入沉思,巫謝已經洗完了手,開口:「對了,今天你來找我,又為何事?」   飛廉一怔,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雖然一時間心思複雜,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氣來,委婉地開口:「小謝,我這次來,其實是為了破軍少將的事。」   叮噹一聲響,一邊整理東西的冶胄忽然頓住了手,背對著他們,陷入沉默。   「雲煥?」巫謝一驚,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樣?」   飛廉直截了當:「我想救他。」   巫謝一震:「這不可能。」   「那至少保住他的命!」飛廉只覺心裡的怒火再也無法壓制,幾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樣了,你們還想如何?是不是還想對雲家趕盡殺絕?——就像對幾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樣?!」   兩人的對話越來越激烈,冶胄卻只是重新開始整理那一堆機械,動作緩慢而鎮定。冶胄將最後一套針收起,然後細心地用龍骨膠再次塗抹了一遍鮫人身上各處關節,令身上那些已經接駁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卻在不易覺察的發抖。   「不是我想,」巫謝歎了口氣,「而是元老院想。」   巫謝歎息:「飛廉,我勸你不要再費心——雲煥他非死不可。」   「為什麼?」飛廉失聲,「只是沒有完成軍令而已,犯得著這樣趕盡殺絕麼?」   「呵……」巫謝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不要強出頭了。」   他負手望著艙外,年輕的臉上居然也浮現出了那些長老才有的高深莫測表情:「非除不可啊……破軍!嘿嘿,飛廉,你其實並不瞭解你的朋友。」   飛廉一時無語。   「飛廉,」已經走出了艙門,年輕的長老回頭看著他,「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這件事。此事關係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獨力可以挽回——我也即將去往神殿和其餘長老匯合。今晚,我們就要去神廟請示智者大人,請他賜下聖諭,將雲家族滅!」   「什麼!」飛廉變了臉色,追了下去,「族滅?!」   ※※※   在兩個帝國貴族青年離開後,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檢器具的手,雙肩微微發抖——手指上被針尖刺破的地方,緩緩沁出了一顆殷紅的血珠。   「雲煥!」他低低吐出了一個名字,彷彿有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啞而激烈。然後,又是一個名字:「雲燭……」   然而這一次他的聲音裡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交織著種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   那個名叫冶胄的名匠閉上了眼睛,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然而一閉上眼睛,昔年的種種就更加清晰地從眼前浮現出來:鐵城,斷金坊,素衣的女子,從流放地歸來的貧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個人……   三姐弟都從西荒流放地歸來,被赦回到帝都後都在外圍鐵城裡暫住了一段時期。   而那一段時間,是他永生難以忘記的回憶。   在雲家姐弟初來乍到、在帝都處處被排擠和孤立時,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們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經幻想過兩家人能成為親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卻被巨大的權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個雲荒的最高點。她成了聖女,接著,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貧寒的弟妹也由此青雲直上,拜將封聖,一躍成為這個龐大帝國權力核心中炙手可熱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帥帶入帝都時,她曾經來向他們一家人告別,說一定會回來看他們。   然而,她並沒有回來。半年後,她的弟弟也被從鐵城裡接走——他們成了被神選中的人,飛越了那兩道高高的森冷城牆,一躍進入了帝國的權力核心。   十幾年了,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名叫雲燭的女子。   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人生。   從年少時開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藝聞名於鐵城數千名匠作之間,在鑄造武器上更是無人能出其右,成為巫即大人研究軍械的左膀右臂——雖然還是沒能躋身於新的階層,但他獲得的金錢和聲名也已讓無數鐵城的冰族平民羨慕。   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優越的物質享受和週而復始的生活,卻並未消磨掉心中殘留的那個影像——他無數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鐵匠鋪子裡揮汗如雨,而那個素衣女子汲水而來,微微笑著遞給他一方手帕。   熊熊爐火映紅了那一張魂牽夢縈的臉。   然而,記憶的火焰很快熄滅了,那張秀雅的臉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後。   她變得如此遙遠,如同一個虛幻剪影,彷彿並不曾在他生命裡真的存在過。她終究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飄萍般地相逢後、便各奔東西永不相逢。   她或許早已把他忘記。然而,他卻始終不能將她遺忘。   這十幾年來,身在鐵城的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她的一切,仰望著九天之上雲家的一切變遷:從初露崢嶸到青雲直上,從炙手可熱到兵敗如山倒……他從來往於匠作坊的帝國軍人口中打聽著那高牆裡的一切,為雲家的每一個變動而擔心。   而幾個月前風雲突變,從雲煥在桃源郡折翼歸來開始,雲家的命運便急轉直下。   「噠。」輕輕一聲響,尖利的針在手裡折斷,冶胄看著粗礪掌心裡沁出的血珠,漸漸發抖——他能做什麼?他只是一個平民,甚至不被允許進入皇城和禁城。他只能仰著頭,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隻翱翔九天的鷹墜落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聖潔的女子被推上火壇!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這個帝都就像是張開了巨口的魔鬼,把一個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吞噬下去!   該死的,該死的!   冶胄站在那裡發抖,聽到自己強制壓抑的喘息聲迴盪在機艙裡。   為什麼?他為什麼還要給帝都裡那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製造武器!那一瞬間,他心裡充滿了瘋狂的、想要摧毀一切的念頭。他用可怕的眼神盯著即將完工的迦樓羅,夢遊一樣的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個垂落在金色椅子上的冠冕——   這是連接迦樓羅和駕馭者之間的紐帶——只有他知道,這正是整個機械最脆弱的地方。   只要……只要把這裡折斷,就能……   這個龐大無比的機械非常精準靈敏,無法靠著人類的身體反應來控制,甚至連以靈巧著稱的鮫人也無法跟上機械的速度。所以,經過了無數次失敗的探索,巫即大人終於發現唯一的解決方法:只有徹底將鮫人「植入」機械內,將全身的筋絡和機械進行高密度的接駁,才能通過心和腦的產生的反應控制迦樓羅。   因為唯有心念,才能比閃電更快。   他知道巫即和巫謝為了尋找這個完美的「迦樓羅之魂」,已經失敗了許多次、耗費了許多年——如今,只要把這個纖細的金冠扭斷,讓這個費盡心力尋來的鮫人死去,就能……   「雲……雲……」然而,在他用顫抖的手握住那個冰冷的冠冕時,耳畔忽然聽到了模糊的呼聲。他的手觸電般一震,從金色的頭盔上滑落。   不可思議地、他看到了有一滴淚水正從那個面無表情的傀儡眼角緩緩滑落,劃出一道晶亮的痕跡。慢慢凝結成珍珠,然後,落在地上,發出錚然的響聲。   醒了?怎麼可能!——為了進行全身八大脈的接駁,這個鮫人在三天前接受了重度的麻醉,無論如何不可能這麼早就醒轉!   「雲……雲少將……」終於,他聽到她說出了下面的話,帶著慘烈的掙扎痕跡。   雲煥?這個鮫人,在呼喚雲煥的名字?   「你,還能思考?」他屈膝,俯身平視著這個全身接滿了金針的鮫人,帶著一絲震驚。   「請……」瀟無法睜開眼睛,聲音微弱而模糊,「請……救救他……」   冶胄倒吸了一口冷氣,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鮫人的身體遠比人類脆弱,而這個鮫人,到了此刻這種情況,居然還能清晰地說出話來!   冶胄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你是雲煥以前的傀儡?」   「是……」顯然是已經聽到了片刻前飛廉和巫謝的對話,瀟極力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卻始終無法動彈,痛苦地低語,「請……救救他……救救他……」   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她頰邊落下,在寂靜的機艙裡發出短促的聲音。   冶胄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這個已經瀕臨死亡的鮫人,心中有驚濤駭浪漸漸翻湧——還能怎麼辦?元老院已經下了斬草除根的決心,屠刀已經血淋淋地舉起,二十年前前任巫真一族的慘劇即將重演——她在向他求救,可一個鐵城裡的小小匠作,螳臂當車,又怎能攔住這滾滾而來的巨輪?   「救救他……」瀟喃喃低語。   雖然身體被禁錮,但由於情緒的極度激動,她身體各處的金針都起了一陣顫慄——冶胄忽然只覺腳下一個不穩,驚駭地抬起頭,發現龐大機械竟然發出了與之呼應的震動!   「成功了麼?!」   ——那一瞬間,突破禁域的狂喜席捲而來,掩蓋了片刻前種種憂心。冶胄衝上前去,想查看那個傀儡的情況,然而整個迦樓羅忽然由內而外地發出了一陣陣顫抖,彷彿一顆心臟在反覆地縮緊,震得他在內艙幾乎不能立足。   「救救他……救救他啊……」不知道哪裡來的聲音充斥了機艙,低而哀,仿如耳語,「有誰……來救救他……」   這個呼救聲是……冶胄驚駭地抬起頭,卻發現那個鮫人的嘴唇並沒有動——   機艙裡,那個聲音還在遠遠近近地徘徊,苦苦哀求著他,然而奇怪的是外面施工的工匠們居然毫無感覺。只有機艙內核在不停地顫抖,顯示著迦樓羅在凝聚著能量。   剎那間,他明白了:這一架迦樓羅,終於擁有了靈魂!   可是,即使自己的身體已經死去,被同化的魂魄卻並未湮滅,還在執著地想著拯救主人——雲煥那個小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傀儡呢?   「好。我一定會設法救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冶胄吐出一口氣來,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到了那個金色的椅子前,俯下身端詳那張沉睡似的美麗的臉,眼神溫和,語氣卻剛毅。   「我不會連一個鮫人都不如。」   ※※※   明茉剛換了衣服出來,就在廊下碰到了被侍女簇擁而來的母親。   雖然已經年近四十,母親依然保持著韶華鼎盛時的容貌,衣袂飄飄秀髮如瀑,乍一看,居然像是明茉的姐姐——「羅袖夫人」,整個家族都那樣稱呼這個來自巫姑一族的女人,帶著某種恭謹和討好的意味。   巫姑一族以女子為尊,歷代族長皆為女子。羅袖夫人身為巫姑最寵愛的幼女,一直握有族裡的實權。而隨著巫姑的衰老重病,她遲早會成為下一任的族長,進入元老院,正式凌駕於所有貴族之上。   迎面遇上,要再退回房中是來不及了。明茉聞見了母親身上那種奢靡馥郁的香氣,忍不住退了一步——羅袖夫人雖嫁給了巫即一族、卻依然一直居住在娘家,連生下的孩子也不曾親自撫養,全數交給了傭人乳母。   也許是自幼不曾親近,明茉雖然是羅袖夫人唯一的女兒,也對母親保持著某種畏懼的距離。   「怎麼,大清早就出去了?」羅袖夫人停下了腳步,饒有深意地看著女兒。她的手搭在一個俊美的鮫人侍從肩頭,軟若無骨,聲音裡也帶著某種慵懶消魂的味道。   明茉無言地點了一下頭。   她知道母親雖不居住在巫即府邸,但府中上下卻佈滿了她的眼線,什麼事都瞭如指掌。   「聽說是飛廉送你回來的,是麼?」羅袖夫人看著低頭扭捏的女兒,纖纖玉指逗弄著身邊那個美少年藍色的長髮,唇角泛起一絲奇特的笑意「真難得喲……我還以為大小姐你會和我擰到底呢!終於還是想通了麼?」   「……」明茉不知如何辯解,最終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然而這種沉默顯然被當成了默認,羅袖夫人掩嘴一笑,將女兒攬在身側,低聲:「飛廉比雲煥好很多吧?娘可不會害你。可恨你父親是庶出,生生累得你也低人一等——不過只要嫁給了飛廉,在十大門閥中就沒有任何一家敢看不起你了……」   羅袖夫人親密地對女兒私語,忽地掩口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裡不大樂意。傻瓜,別捨不得那個破軍少將——他這一次可是死定了。別死心眼,等將來娘繼承了巫姑的位置,整個雲荒你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呢?」   明茉的臉驟然紅了——   母親長年在娘家居住,然而關於她的種種傳聞卻依然傳到了女兒的耳裡:她養了許多年面首;她每年必去葉城西市挑選最合心意的奴隸;她是一個妖精,靠著那些年輕男子的精血來維持美麗不衰的容貌……   她的母親是皇城裡最引人矚目的女子,種種關於她的種種傳言滿城皆是。母親生性放浪不羈,自從掌權後更是肆無忌憚——但整個帝都卻沒有人敢當面說一個字。   雖然門閥裡對於女子操行要求嚴苛,但那些三綱五常都是紙做的枷鎖,只能約束那些尚未得到權柄的小輩們——而對那些站在權力頂峰的人來說,耽於慾望的遊戲、和耽於權力的角逐一樣,都是理所當然肆無忌憚的。   於是,這個美艷的夫人公然帶著不同的美男子出入皇城,派人在雲荒各地物色面首,近年來更是寵愛起了一個鮫人奴隸,一力抬舉,出入不離左右,引得門閥貴族紛紛議論。   這個強悍而高貴的夫人我行我素,從來懶得對自己的慾望做任何掩飾——可是,天知道她的女兒又為此忍受了多少難堪和羞辱。   那個放蕩的母親在說完了那種沒有廉恥的話後,語音一轉,卻立時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色:「不過,茉兒,沒成親之前切記不要和飛廉來往過密!一日不成婚,一日有變數,說不定巫朗家族和巫真一樣,說敗就敗了!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來一輩子,只能偶爾借來當當踏板——得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知道麼?」   這樣的教導只聽得明茉全身一震,低聲:「是。」   「真乖。」羅袖夫人露出滿意的神色。   「半個月後就該辦婚禮了。好好準備準備吧——」羅袖夫人笑了笑,「你會成為整個皇城裡最受羨慕的新娘!」   明茉微微苦笑起來:被迫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去嫁給另一個不愛的人——這樣的婚禮,怎麼還能被稱之為令人羨慕呢?   注意到了女兒落寞的神色,羅袖夫人想了想,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把金色的鑰匙。   「也該送你一件禮物了。」彷彿是有意逗女兒重新開心起來,羅袖夫人顯寶一樣地將金鑰匙放到明茉手裡,指了指院子最深處那扇緊閉的朱門,「這是巫即家族寶庫的鑰匙,向來是當家的女主才能執掌——今天,娘特許你進去挑一件陪嫁,無論看上了什麼都可以帶走!」   明茉一驚,眼裡放出了光,緊緊將金鑰匙握在手心裡。   「謝謝母親大人……」她低下頭,恭謹而又低微的回答了一句。   「哦呵呵……總算是叫了一聲母親!」羅袖夫人掩口笑了起來,軟如無骨地靠著那個美少年肩頭,施施然走開,「我的茉兒啊,你慢慢去挑吧……不過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無論是權勢還是金錢——對女人來說,最好的東西無過於男人。」   明茉站在廊裡,低下頭躬身送走母親,臉頰滾燙。   俯身行禮的女兒,並沒有看到美艷的母親回身時眼角輕輕掃過了廊下,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發出了一聲微弱的歎息。   馥郁的香氣和悉索的綢緞拂動聲都漸漸遠去。明茉知道,又將會很久見不到母親了。   「他媽的……真是個賤人!」忽然間,一聲含糊不清的咒罵從隔間的門內傳出,伴隨著酒瓶破裂的聲音,和美人嚶嚶的勸解聲——她無聲歎了口氣,轉開臉來不想看見那人。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是酗酒的父親在發洩不滿。   據說父親穹玄年輕時雖然是庶出,卻是族裡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母親不計較他的出身而下嫁,也曾出雙入對感情融洽。然而婚後不久,巫即和巫姑兩個家族之間旋即發生了暗鬥,剛嫁入巫即家族的母親在短時間的彷徨後,毅然倒向了娘家。   在母親的裡應外合下,巫姑一族在爭鬥中佔了上風,巫即長老最終被奪去了實權,對政局心灰意懶,從此皓首窮經一心鑽研機械之道,這一族的力量也由此削弱。   從此後,父親和母親中間就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痕。   因為沒有及早發覺和阻止妻子的行為,父親失去了族里長輩的信任和看重,從此失意潦倒——而母親在對夫家拔刀相向後,連夜歸寧娘家以避不測。但出乎意料的是幾個月過後,巫即一族卻並沒有休掉她。   其中的原因錯綜複雜——有人說,是失勢的巫即一族不想徹底和巫姑撕破臉;有人說,不解除婚姻是對那個女人的懲罰;也有人說,只是因為那個還在襁褓裡的女兒明茉。   種種傳言塵囂欲上,然而沒有人知道真和假。   對她而言,這些都是遠在她的記憶誕生之前的事了——自從她記事開始,就沒見過父母和顏悅色坐下來吃過一頓飯。而她,從來也不曾擁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她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帝都裡的婚姻大都如此,父母的一生,不過是門閥中年輕男女的縮影罷了。   難道,自己也會那樣渡過一生麼?   明茉雙手微微發抖,打開寶庫的金鑰匙從指縫間錚然落地——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這一枚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金鑰匙,卻依然無法打開那一道鎖在她身上的無形鎖鏈。   ※※※   巫姑一族居住在皇城西南角的永寧宮,和巫即一族的廣明宮相去不過一箭之遙。   羅袖夫人在府前下轎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轉過頭,瞥見了一個金色的影子從朱雀大街上閃電般掠去——那是八匹金色駿馬拉著的烏金之車,所到之處所有人紛紛迴避。   帝國制度森嚴,除了十巫外無人能皇城之內跑馬——哪怕握有實權如她。   「是巫謝。」旁邊有人低聲道,伸過手扶她下車。   羅袖夫人嘉許地看著那個俊秀少年:「凌,你的眼睛還是一貫的敏銳啊。」   「那也是夫人的恩賜。」有著水藍色長髮的鮫人笑了一笑,恭謹地躬身托著貴婦的手,將她從車上扶下,穩穩地踏上錦墩。   「去凌波館麼?」那個叫做凌的少年低聲問,聲音裡帶著某種隱秘的誘惑——他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水藍長髮和深碧眼睛,容貌俊美,談吐清雅,有著葉城那些濃艷的鮫人歌姬難以企及的清秀俊朗。   然而,在他說出這句耳語時,語氣突轉曖昧,午後的日光彷彿都隨之變得昏昏然。   看著施魅的男寵,羅袖夫人嗤的輕笑,眼波流轉:「還早呢,急什麼?——先去一下退思閣,帳本還沒看完呢。」   「是。」凌眼裡妖魅的光一閃即逝,只是恭謹地扶著她往側院走去。   「上月那群老傢伙去曄臨湖的離宮消暑,也不知道到底花費了多少?」羅袖夫人蹙起了羅黛雙蛾,語氣裡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埋怨,「養著那群人,簡直象養著一群吸血的饕餮呢……族裡的金庫,年年都剩不下些什麼。」   「讓夫人費心了。」凌並未多答,只是低聲安慰了一句——十大門閥高高在上,然而風光背後卻也有種種難處,但他也早已知道這些事非自己可以置喙。   羅袖夫人扶著凌,一步步踏上高台,一路喃喃。   「族長早已不管這些雜事,也不知道養那群老女人有多難……年年入不敷出,可一旦短了她們揮霍,就會立刻鬧個天翻地覆!」羅袖夫人滿臉愁容,平日那種精明利落全不見了,「唉……也幸虧茉兒即將出嫁,巫朗早早送來了重金做聘禮,多少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她停住了腳步,笑了起來:「凌,別看這一族外邊風光,我可是在賣女兒呢。」   凌的嘴角往上揚起,似是有什麼感觸,喃喃:「那麼說來……無上尊貴的明茉小姐,其實和凌也是一樣的了?」   一個耳光隨即落到了他臉上!   「大膽!」羅袖夫人忽地變了臉色,冷笑。   「凌失言了。」凌隨即俯身,單膝跪倒,「請夫人責罰!」   羅袖夫人視線停留在那一頭水藍色的長髮上,眼神複雜地轉換,冷冷:「凌,我看你是得寵太久,得意忘形了。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和我心愛的女兒相提並論?——別忘了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經……」   「凌不敢忘。」凌一震,急急抬起頭,抱住了貴婦的裙子,「求夫人寬恕!」   「哼。」羅袖夫人冷笑起來,垂下纖纖玉手,捏住了鮫人的下頷,凝視著他碧綠的眼睛,「沒有第二次了——否則我就把你送回葉城原來的主人那裡去!」   原來的主人……那雙抱著裙擺的手忽地僵硬,凌眼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恐懼,臉色瞬地蒼白。   在羅袖夫人以為他會說出求饒或哀憐的話時,卻見這個鮫人忽地鬆手跳起,退開了一步,靠上了白玉欄杆,定定看著她——那種眼神,讓高高在上慣了的貴婦都暗自一驚。   「如果……如果你要把我送走,」顯然亂了心神,凌根本顧不上使用平日的敬稱,只是看著羅袖夫人,蒼白著臉澀聲開口,「就把我的屍體送回去吧!」   「凌!」看著他一步步退向高台邊緣,羅袖夫人變了臉色,「停下!」   「如果你還是要把我送回去……不如先替我收屍吧……」凌喃喃自語,眼裡有絕望的光,朝著高台外退去,「反正……反正對你們而言……   「停下!」羅袖夫人失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邁出,「凌!」   養尊處優多年的貴婦人臉上煞白,顧不得儀態風度,疾步搶上前,卻看到凌一邊絕望地喃喃,一邊邁出了最後一步:「對你們而言,一個鮫人……」   語音未畢,一腳踏空,那個鮫人從高台邊緣跌落,瞬間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凌!」羅袖夫人怔住了,彷彿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識地按住心口,臉上起了某種隱蔽的變化,似乎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在剎那間強行突破了胸臆裡鋼鐵的牢籠——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台下瞬間濺起的水聲,只是踉蹌地向著高台邊衝過去,淒厲地呼喊著那個奴隸的名字。   「姑母,小心。」在高台邊,一隻手及時地伸過來,挽住了她。   「凌跳下去了!」羅袖夫人低呼,急促地喘息,「季航!快、快叫人下去——」   「姑母不必驚慌,」那個叫季航的冰族青年伸過手,架住了渾身無力的貴婦人,從容地開口,「下面是碧波池,凌不會有事。」   羅袖夫人微微一怔,這才緩過氣來,在攙扶下探頭看了看——十丈高台下,一池碧水還在蕩漾,有一個影子在裡面沉浮不定。   「謝天謝地……」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來,感覺膝蓋發軟,「幸虧底下是水。」   季航微微一笑:「是啊。凌又怎會無端端的任性呢?」   然而羅袖夫人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深意,定了定神,便想下高台去查看——季航也沒有阻攔,扶著她起身,卻開口:「半個時辰前,巫姑大人蒙召前往塔頂神殿。」   羅袖夫人一驚,頓住了腳步:「神殿?」   季航按劍俯身:「聽說是元老院在召集十巫,要面見智者大人——今日清晨星象異常,恐怕是大凶之兆,大約元老院為了此事而興師動眾。」   「難怪……」想起了剛剛在朱雀大街上看到匆匆而去的巫謝,羅袖夫人喃喃。   畢竟是執掌權力慣了的人,片刻的驚惶過去後便恢復了平日的精明冷靜,她按捺住了心神,不再去想凌的事情,沉吟著點頭:「看來,又要有大事發生了……不知道巫姑大人這一去,會不會平安回來?」   季航眼裡有深意:「但願巫姑大人平安。」   是啊,巫姑大人也已經活了太久了……久到連她最心愛的孩子都已經等不及了。   ——等巫姑大人一個「不平安」,姑母羅袖夫人便會登上族長的寶座了吧?   「我們得早做準備,恐怕不出這幾日,皇城便要有一場暴風雨。」羅袖夫人站起身,朝著退思閣走去,「替我召集府上的子弟,前來大廳裡聽訓,有些事不早點吩咐不行——」   「是。」季航點頭領命。   「你也要更加小心。」羅袖夫人看著這個一族裡最有出息的晚輩,吩咐,「你是皇城裡的御前侍衛隊長,責任重大——這幾日若出了一點紕漏,便會引禍上身,千萬大意不得。你需留心局勢,特別是巫朗和巫彭兩族府上的動向。」   「多謝姑母提醒。」他恭敬的俯身。   「好,快去吧。」羅袖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吩咐,「對了,替我去看著明茉,可別讓這個孩子做出什麼傻事來。」   「是!」季航挺拔的背影從高台上匆匆而下,她不出聲的歎了口氣,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伽藍白塔——巨大的白塔壁立萬仞,即便是極力抬起頭,也無法看到聳入雲端的塔頂。   天意從來高難問啊……她只看到高空勁風呼嘯,四方雲動,都朝著帝都上空急捲而來,彷彿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所有一切都吸入其中!   羅袖夫人抬頭看了許久,忽然覺得眼暈,連忙低下頭揉著額角。無數的時事政局掠過心頭,最後定格的、卻只是一個母親對子女的私心憂慮——   唉,又有變故……難道說,這回茉兒的婚事又不能順利完成了?   ※※※   季航走下高台的時候,正看到僕人們驚慌的將凌從水中托上岸來。   「你們瞎鬧騰什麼?」走過那一群人身側時,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譏誚的看著渾身濕透的凌,「一個鮫人,又怎麼會被淹死在水裡呢?」   凌瞬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種眼神冷厲而憎恨,和在羅袖夫人面前時完全不同。   夫人竟然並沒有下來看他的傷勢……難道,又是因為這個人的阻撓?   季航稱羅袖夫人為姑母,然而實際上兩人的血緣關係卻極其淡薄——據說他的母親出身於巫姑一族的遠房分支,嫁給了十大門閥之外的一個冰族普通軍官。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裡陣亡,孤兒寡母在帝都從此飄搖無依,甚至一度淪落到搬入鐵城、和匠作們為伍的地步。   剛剛當家的羅袖夫人聽說了他們的境況,為了籠絡人心豎立威望,便派人將這一對母子從鐵城接了回來,延醫給母親治病,又將那個少年送入了貴族子弟就讀的講武堂。   季航也算爭氣,一路成績均勝過那些出身望族的同輩,二十一歲出科後便留在了帝都,五年後升任御前侍衛隊副隊長,和巫謝家族的衛默一同維持著皇城內的秩序,也算是這一輩門閥子弟裡的佼佼者了。   大約也知道自己有今日全是得自於羅袖夫人的提攜,這個遠房晚輩便認了夫人為姑母,來往慇勤,不敢有絲毫怠慢。   然而由於羅袖夫人在貴族階層裡的狼藉聲名,這個頻繁出入於她宮闈的年輕子弟不可避免地被謠傳為她的面首之一,特別是對夫人心懷不滿的那些人,甚至嘲笑說這個侍衛隊長是靠著做足了床第功夫、才在族裡出人頭地的。   有一度,羅袖夫人也試圖堵住那些不倫的謠言,給季航指定了婚事,並在三個月內匆匆完婚。然而季航卻未因此卻足於門外,照樣早晚請安,出入不避忌——因為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成敗只繫於夫人一念之間,而外頭那些謠言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凌吐出了胸臆裡的水,看著這個金髮的冰族青年,忽地冷笑起來,低頭說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季航本已轉過了頭,此刻忽地回身。   「我說,」凌低低冷笑,眼裡有刻毒的光,「堂堂一個冰族貴族,竟也來和鮫奴爭寵……真是可笑啊……」   「啪!」馬鞭狠狠抽了上來,將他下半句話打了回去。   彷彿被戳中了痛處,季航眼裡一瞬間放出盛怒的光,憤怒得難以自持,揚起馬鞭辟頭向那個鮫人奴隸抽去:「下賤的奴才,居然敢這樣說話!」   鞭子接二連三落到身上,凌冷笑著,任憑他抽打,只是抬頭四顧。彷彿尋到了什麼,眼神驟然一變——   「夫人救我!」他向著高台上某一處顫聲喚,眼神裡的那種刻毒瞬間變成了哀憐。   「季航,怎麼還不去辦事?!」高台上,憑欄的貴婦探頭,微怒地低喝。   季航僵住了手臂,那一鞭頹然垂落——他清楚地看到了凌眼裡譏諷和勝利的炫耀,令他恨不得將這個卑賤的鮫奴撕裂成兩半。   「是。屬下就去。」然而,最終他只能低聲領命,然後轉身離去。   ※※※   暮色降臨的時候,退思閣燈火通明。   羅袖夫人安排完了族裡的事務,令各房退下,這才得了空兒開始翻看帳本——   「……碧玉十匣,菡萏香一百盒,瑤草十二株,共計——共計五十七萬金銖?!」念到了末尾,她不知不覺提高了語聲,不敢相信地看著,忿忿然將帳本扔到案上,「一群饕餮……一群饕餮!去一趟曄臨湖離宮避暑,居然要花費五十七萬金銖!」   她來回走了幾趟,霍地站住了身:「那群老女人,難道當我是百寶盆麼?」   「夫人息怒,」凌輕聲上前,「先喝一口參茶定定神。」   羅袖夫人就著他手裡喝了一口茶,握緊胸口衣襟吐出一口氣,坐回了軟榻上——罷了……族裡那些老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得罪的,畢竟繼任之事還全憑她們的舉薦。然而,這般的揮霍,眼見也是無法支撐下去了。   「唉……實在不行,就把明璃那個丫頭嫁了吧。」她喃喃,想起了嫡系長房裡還有一個未出嫁的小姐,從一堆文牒裡翻出了一頁大紅的婚書來,「巫羅家來人說了好幾次了,開出五百萬金銖的聘禮單子,不如就答應了罷。」   凌沒有答話——他知道這種時候夫人只是在自語,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意見。   只是……他眼裡泛起了微微的譏諷:只是巫羅家的四公子據說是個和父親一般好色的人,脾氣暴虐,經常聽說有下人被鞭撻至死。加上又是庶出,所以儘管是巨富之家,捧著大把金錢,卻還是難覓門戶高貴的女子為妻。   「眼見得一個個孩子都被賣盡了,希望那群饕餮的胃口不要再大了……」羅袖夫人寫了回函,苦笑,「否則我只有把自己也賣了。」她忽地笑了起來,有些怪異:「巫羅那個好色的老頭兒,早就對我垂涎三尺了。」   聽到「巫羅」兩個字,凌渾身一震,卻還是咬緊了牙不回答——這種時候,答錯了一個字就是死罪了。   羅袖夫人將筆一扔,疲倦之極地將身子靠入了男寵懷裡,回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所以啊……凌,你就不要再給我添亂了。我實在沒有太多耐心。」   「是。」凌低下了頭,「凌再也不敢了。」   貴婦低低一笑,手指掠過少年清秀的眉,撫摩著他的臉頰:「今天可真嚇了我一跳。你怎麼惹了季航呢?還痛麼?」   「不痛了。」凌低聲道,輕吻那只帶著寶石指環的手,「痛的,也不是這裡。」   「是這裡麼?」羅袖夫人吃吃地笑,將手按在他心口上,「好罷……日裡的話,我是說重了。我不該說要把你送回去。不過你也真是,幹嗎和季航賭氣呢?——這一族裡全是老女人和嬌小姐,沒一個男子來支撐,我不用他還能用誰呢?」   「嗯……」很有些吃驚夫人居然會對他解釋這個,凌眼裡露出一種微妙的光來。   「不過,你也要知道分寸,不要再和我來這一套了。」她湊過去在凌唇上吻了一下,眼神卻嚴肅:「凌啊,不要再做今天這樣的事了……別以為我不是巫羅那個老變態,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唇上忽然有鹹味——羅袖夫人抬起頭,看到一行殷紅的血從唇齒間沁出。凌臉色又轉為蒼白,緊緊咬著牙,似乎極力克制著內心的起伏,竟然咬破了嘴唇。   羅袖夫人微微歎了口氣,伸過手去攬住了他的頭,拉入自己懷裡,輕輕撫摩著水藍色的長髮:「好啦……不說了,不說了。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   ——她知道這個鮫人將永生難忘在葉城遭遇的噩夢。   第一次看到他時,她正領了巫姑的命令,以一族新當家的身份來葉城拜訪巫羅。   巫羅一族世代執掌雲荒最富庶的城市,百年來不僅斂聚了巨大的財富,同時也控制了整個大陸的鮫人奴隸交易。富可敵國的巫羅有意在美艷的晚輩面前炫耀實力,一連在府邸裡開了十天的宴席,召集最富有的巨賈和最美麗的奴隸來作陪,一時全城為之轟動。   然而在席間,她卻聽到樓上隱隱有慘厲的呼號,抬頭看時,就見到一個血人從樓梯上滾落下來,一直滾到了她的腳邊,還在掙扎著往外跑。樓上有家奴跑下來,連連道歉,迅速抓起那人的頭髮往回便拖。   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她甚至沒看清那個人的臉。   她臉色不動,只是低著頭,看著百蝶穿花裙上那一個血手印。巫羅的窮奢極欲,她也是有所耳聞的——卻沒想到肆無忌憚到這個地步。   第二次看到他,是在後花園。   彷彿是為了彌補前日對貴客的失禮,巫羅府上的大管家引著她來到後院,示意她去池邊觀看。她看了一眼便露出吃驚的表情:一個鮫人被沉重的石鎖鎖住了手足,沉在花園的水底,無法游動也無法站起,全身肌膚潰爛不堪,伏在水草裡一動不動,身側一群以腐肉為食的血鰱虎視眈眈地游弋,在等他嚥下最後一口氣。   「這個奴隸昨天頂撞了夫人,巫羅大人吩咐要他慢慢的死。」   巫羅向來是個好色又暴虐的人,落入他手裡的鮫人往往不堪折磨,很快便死去。   ——然而,凌卻意外地活了下來。   那一日下午,羅袖夫人和巫羅大人在水榭中下「璇璣」,僥倖勝了一盤,便笑著開口,要向巫羅討這個鮫人作為綵頭。巫羅怫然不悅,然而因為對弈前許下過諾言,不好為了區區一個奴隸翻悔,只好賣了新當家一個面子,令僕人從水底撈出奄奄一息的鮫人,送到了巫姑府上。   然後,那個名叫凌的鮫人,便成了這個以放蕩出名的貴婦的新寵。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只是想殺殺巫羅那老頭子的氣焰罷了……」閣裡燈火昏暗,曖昧潮濕的氣氛四處瀰漫開來,羅袖夫人低低笑著,「說實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救下來的這個鮫人是男是女呢……」   「如果是女的……夫人會失望吧?」凌輕輕笑了一聲,開始親吻她的耳垂,修長的手指緩緩撫摩過她豐腴的身體,動作舒緩而熟練,帶著明顯的挑逗意味。他的手迫切地搜尋著她的,十指迅速糾纏相扣。   「嗯……」羅袖夫人低低呻吟了一聲,展開了身體去承接他的重量。   夜成了慾望的溫床。那一刻,所有令人煩惱的內政外務、鉤心鬥角都暫時遠去,赤身交纏的兩人只聽從最原始的慾望,沒有一句話,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顫慄軀體在真實地訴說著這一刻的快樂——那是一種向下沉溺的窒息和甜蜜。   「玄……」羅袖夫人仰起頭急促地呼吸著,看著暗夜裡閃著華彩的帷幕,眼神渙散而迷惘,呻吟般地喃喃,「玄……」   是的,這個帝都裡有著太多的齷齪黑暗、太多的陰謀爭奪。巍峨的高牆後,華麗的殿堂上,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夫妻無情,子女無孝,朋友無義……森森冷意早已逼得人無法呼吸。也只剩了這床第間、還殘留著一點樂趣和溫暖罷了……   所以,趁著還活著,不妨放縱地享受一下這生存的微弱快樂吧!   羅幕旖旎地垂落下來,掩蓋住了一切。   八、血十字   暮色初起的時候,巫朗府邸的一個院落裡卻起了動盪。   「還沒找到?」飛廉看著滿頭大汗的僕人,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怎麼可能?我只不過出去了一趟,好好的人怎麼會忽然丟了?給我再去找!每個地方都不能漏過!——找不到晶晶,也別回來見我了!」   僕人們噤若寒蟬——溫雅的公子從來很少發火,但每次發火卻必然會有嚴厲的責罰。一行人連忙又告退,飛廉按捺不住心裡的煩躁,乾脆起身自己動手在房裡一處處翻找起來。   「晶晶,出來!」他一邊打開那些巨大的楠木箱籠,一邊呼喚,「別躲著了!」   碧掌著燈跟在他身後,替他照亮那些陰暗的死角。看著這一片動亂的景象,她的眼神沒有一絲波動:「公子不要急,說不定晶晶不懂事,想念姐姐,偷偷跑回家去了……」   「怎麼可能!」飛廉低吼,一掌拍在櫃子上,「帝都的城門早上就關了!她還不大會說話,怎麼可能一個人跑回九嶷那邊?」   「是啊,所以晶晶肯定不會跑出城去的,」碧輕輕道,「別擔心,她一定還在帝都——我想過不了幾天,她就會自己找回來的。」   「……」飛廉歎了一口氣,終於感覺到疲憊,緩緩坐下。   「為什麼在這當兒上,晶晶又失蹤了?」他將額頭放入手掌裡,喃喃,「事情已經是一團亂麻了……」   碧將燭台放到一邊,端了一杯茶過來,不露痕跡地將話題引開:「很累吧?你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破軍少將的事,有眉目了麼?」   「越來越糟了。」飛廉喝了一口茶,搖頭喃喃,「巫謝說,今晚十巫就要聯袂覲見智者大人——為了阻止那個破軍爆發的謠言,他們竟想要滅了雲家!」   「滅族?」碧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但神色卻是複雜的。   「我趕回來見叔祖,想和他再談談——可是,他也已經離府去往塔頂了。」飛廉將額頭沉入手掌,憂慮地低聲,「碧……現在,該怎麼辦呢?」   碧安慰地揉著他的肩膀,感覺公子一貫放鬆舒緩的肩背緊緊繃著,顯然身體裡壓制著前所未有的緊張和焦慮。為什麼?就為了那個冷血的同僚麼?   她眼裡閃過一絲冷意,嘴裡卻是溫柔地勸告:「公子,今日也晚了,不如先休息吧,等明日有了新消息再來想對策——巫朗大人一貫看重公子,一定不會對公子的請求置之不理的。何況有巫真雲燭在,智者大人那樣寵幸她,多半不會那麼容易被元老院說服呢。」   這一番話說得溫柔熨貼,飛廉點了點頭,疲倦地看著美麗的女子在燈下鋪開寢具。   碧雖然只是一名歌姬,但她的溫柔聰慧卻是帝都裡那些望族小姐望塵莫及的。自從四年前將她從葉城的星海雲庭帶回之後,自己漸漸在感情上愈來愈倚賴她。   當然,一直以來他也承受著極大的壓力——養幾個鮫人奴隸是貴族常做的事,然而一旦對奴隸流露出過分的寵愛,則必然會引起整個階層的恥笑。而他卻因為這個鮫人而遲遲未娶,顯然早已違背了這一條潛規則。   整個家族,特別是對他寄予厚望的叔祖,一直試圖將這個鮫人從他身邊除去,讓他可以和其他門閥子弟一樣和門當戶對的望族聯姻——而這次,更是完全不理會他的反對,替他作主定下了和巫即一族的婚事。   飛廉看著她在燈下忙碌,忽地伸過手拉住了她,看著她的眼睛。   「別擔心,碧,」他眼裡有平靜而堅定的光,「我不會娶明茉小姐的。」   碧微微抖了一下,卻只是不做聲地將天蠶絲褥鋪好:「先歇歇吧。」   飛廉將手停在她腰間,感覺到了她纖細身體上那一瞬的顫抖,眼裡不由露出更多的抱歉和安慰來。他放下茶盞站起身來,從背後輕輕抱住了她,低聲耳語:「不要擔心……我不會讓任何人支配我的人生。   「碧,在蒼梧之淵上時,我已經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你知道麼?那時候,我想過要逃跑。我不想死在那裡——如果我戰死在那裡,你又該怎麼辦呢?那時候,我想過捨棄軍人的尊嚴、當一個逃兵。」   「對一個戰士而言,面朝敵人倒下當然是最適合的死亡,但……我要的根本不是這些。或許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家庭的應該是雲煥。」   碧沉默著,眼神劇烈變換,有晶瑩的淚水湧現。   然而,背後飛廉的話題卻轉移了——   「比起雲煥,我經常覺得上蒼對我過於優待——這讓我對他心懷歉意。   「所有人都認為他狼子野心、為人冷酷不擇手段,都奇怪我為什麼把他當朋友——無論從哪個方面看起來,我們兩個都應該是死對頭……   「可他們不知道,在第一次去曼爾戈部落執行任務,當我因為那個被活埋的小女孩而失控時,卻是他從背後將我打倒在地,阻攔了我繼續做出瘋狂的舉動!——如果不是他,那時候如此衝動的我,一定會犯下以下犯上的大罪吧?   「我一直不明白那一刻他為何要阻攔我,因為那之前,我也以為我們該是天生的對頭。   「何況,講武堂裡我對他幾度示好,他卻一直擺出一副臭臉拒人於千里。   「後來我漸漸明白,他心裡應該有著某種痛苦……雖然他從未向我說出來過,可我還是能隱約感覺到——特別這一次他從西荒歸來,我覺得他簡直是被某種痛苦由內而外的毀掉了。可到底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他卻從未對我吐露一個字。」   「我經常想:如果他出生在我的位置上,可能這種痛苦就不會有了吧?   「每次想起他,我都會覺得歉疚。   「——因為我幫不了他,卻又過得比他幸福。」   碧沒有說話,只是聽著他在耳畔自語,眼神複雜地變幻——五年了,飛廉一直對她無話不談,然而彷彿避忌什麼,卻從未談起過雲煥。所以直到此刻,她也還是第一次明白、為何他對於這個同僚的生死如此掛懷。那是她所不能明白的、男人間的情義。   飛廉眉間露出淡淡倦意:「碧,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有著一個平凡的愛著的人所有的小小得意。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可以做出什麼豐功偉績,我很滿足於現狀,因為我所要的已經全部得到了——所以說……我不會愚蠢到失去這一切。」   碧閉起了眼睛,將頭靠在他肩膀上,過了許久才道:「謝謝你。」   她的語氣讓飛廉感到詫異,然而不等他詢問,她已經將被褥鋪好,回頭溫婉地對他一笑:「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飛廉在榻邊坐下,一隻手拉著她,還想開口說什麼,卻發現果然已經倦意濃濃,一沾到床鋪就困頓得睜不開眼睛。   替他解了外袍,掖好了被角,碧站在榻前靜靜凝視了他許久。   她俯下身,在搖曳的燭光下注視著他的臉,指尖輕輕沿著他的眉弓一寸寸劃過,彷彿要將他的面容深深刻入心裡。這個男子是她在帝都裡所遇到的唯一不染塵埃的人——在所有人都在名利的泥濘裡打滾撕扯時,只有他的羽翼是潔白的。   這樣的人,怎麼會活在這個帝都裡呢?   和他在一起生活的這五年,是她漫長一生裡最美麗最寧靜的時光——寧靜到她都幾乎忘了自己是一個鮫人,忘了自己肩上的責任,只想永遠在這個好夢裡沉睡下去。   然而,好夢畢竟不能做一輩子。   「謝謝你。」她再度低聲,淚水忽然間就濺落在熟睡人的臉上。   ※※※   不同於陪都葉城的奢靡喧嘩,帝都的夜是森冷而內媚的。   入夜後街上空無一人,兩側朱門緊閉,高牆壁立,將那些徹夜不休的歌吹鎖在了裡面。只有巡邏隊的腳步不時劃破寂靜,從皇城的東側傳到西側,整齊劃一而又機械單調。   一道碧影從巫朗府邸的暗角掠出,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夜色裡。   「咦?剛才……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飛過去了?」巡邏的士兵裡有人正不經意地抬頭,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消失在巫姑府邸的高牆後,不由喃喃。   「看錯了吧?哪裡有?」同伴定睛看去,卻是空無一物。   「這……」士兵也是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已經快三更了,是換崗的時間——可能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了吧?畢竟之後連著幾天都要巡邏,恐怕會把人累趴下。   「不過這幾天又要封城又要宵禁,只怕是有大事發生。」他喃喃開口,對同伴道,「我們還是都小心些吧……」   然而,就在對話的剎那,黑夜裡金光忽地一閃,閃電般照得人鬚髮皆見!   巡夜的士兵驚駭地抬起頭,看到了高聳入雲的白塔頂端重新沉默在夜色裡,那只純金之眼彷彿看到了什麼,一開即閉。   天……難道,真的要發生大事了不成?   ※※※   碧色的影子掠過了森冷的高牆,悄無聲息地落到了花園裡,貼著樹蔭急速潛行,很快便避開了園裡值夜的僕人,到達了約定的地方——   然而,高台上空無一人。   沒來?來人的眼色變了變,身形旋即重新隱沒在陰影裡,向著退思閣掠去。無聲無息地落到了牆下,仔細聽了聽裡面的情況,伸出手指按照約定的暗號輕叩窗欞。   過了片刻,側門才吱呀一聲開了。   裡面馥郁的香氣隨之湧出,帶著某種淫糜腐爛的氣息。   「怎麼沒來?」碧低聲問,然而話音未落,隨即轉過臉去避開——閣裡出來的人並未穿好衣服,只是隨便披了一件袍子,散開的衣襟下肌膚堅實如玉。   「沒辦法,今晚不巧正好要陪那個老女人。」來人懶散地開口,敞著衣襟,以一種無可奈何的語調道,「她今天興致好,一直伺候到二更,真是吃不消——睡過頭了,就忘記了。」   月光透過門扉,斜斜映在他身上,鮫人男子身上散發出某種妖異的魅力。   碧轉開臉不敢直視,低聲抱怨:「可你也該預先通知一聲!萬一耽誤大事了怎麼辦?」   「哼。大事?」凌冷笑,薄唇揚起一個弧度,「我還正想和你說,以後你們還是別來找我了——我對你們所謂的大事已經沒什麼興趣了。」   「凌?」碧吃了一驚,顧不得避忌,抬頭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說,」凌斜覷著門裡,彷彿時刻留意裡面的人是否睡醒,口裡卻道,「我受夠了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不會說出你的秘密,你們也別來找我了。」   碧臉色蒼白:「你……要背叛組織?」   「背叛?呵,復國軍又何曾當我是自己人?」凌冷笑起來,細長的眼裡有譏誚的光,「當年,你還是第一隊的隊長,派我去巫羅府裡竊取令符,結果他們抓住了我,折磨得死去活來——那個時候,誰來救過我?復國軍?」   他的語聲半途停頓,呼吸再度急促起來——無論過去了多久,每次一想起巫羅府邸裡受到的秘密刑訊,他的血液都禁不住要凝結。   「那一次巫羅防範得很嚴,我們一時不好派人……」碧蒼白著臉,低聲辯解。   「好了,先不說那次,」凌冷笑,眼裡閃出鋒芒,「被送到了這裡後,我向你們求救,你們又是怎麼說的?——居然要我當這個老女人的面首!」   「這是大營里長老們商討後的決定,」碧低聲道,聲音微微發抖,「羅袖夫人身居要位,你如果能在她身邊潛伏下來,應該能獲得很多重要情報——」   「哈,」凌短促地笑了一聲,眼神透出無盡的悲涼,「是啊,反正那時候,我的琵琶骨也已經在刑求中被挑斷了,再也無法戰鬥——所以你們就扔下我不管,逼得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用盡一切手段取悅那個老女人!」   他聲音裡透出鋒利的刺:「你們把我當什麼了?到底是戰士還是娼妓?」   碧說不出一句話,怔怔看著這個多年的同僚——他站在月光裡,薄唇上帶著冷笑,臉和身體散發出一種妖異的魅力,頹廢的華麗和甜美的糜爛,幾乎有一種讓人一眼看去就被吸入其中的力量。   她恍然覺得陌生:這,還是當年那個和她並肩作戰、執劍躍於碧波中的戰士麼?   五年的帝都生活,竟彷彿由內而外地完全侵蝕了他的心!   「凌,我們必須忍耐。」她悲哀地看著他,「有很多復國軍戰士,也都是這樣活著的。」   「比如你?」凌冷笑起來,笑容裡卻帶了某種複雜的意味,緩緩搖頭,「不,不一樣的——飛廉對你如何,你自己心裡知道。」   碧身子猛然一顫,沉默下去。   「回去罷,我不管你有什麼『大事』——這已經與我無關了。」凌笑了笑,在月下扯了扯滑落到肩頭的長袍,「我不再是復國軍一員,我的死活也不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快走吧,趁著沒有驚動旁人。從此不必再來找我。」   「凌!」碧無可奈何地看著他,「你真的要叛離組織、跟了那個老女人?」   「比起組織來,那個老女人未必不好。」凌冷笑,眼裡一瞬掠過複雜的情緒,「至少,她救了我的命——五年來,她給了我醉生夢死的生活。無論白天如何,但每到晚上,跟她在一起、我就可以忘了以前的一切。」   他忽地笑起來,笑得曖昧:「知道麼?羅袖夫人,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他俯過身,幾乎是耳語般地在她耳畔開口:「碧,你比起她來,還差得太多。」   這種惡意的挑釁,終於讓碧忍無可忍地蹙起了眉頭,往後退了一步。她轉開頭去不想看見眼前的人,喃喃:「凌,你簡直無可救藥!」   「是麼?」凌低低笑了起來,「很骯髒,是不是?」   他忽然轉了語氣,厲聲:「可是,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我?——我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似乎被逼到了絕路,碧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卻斷然從袖中拔出了一柄短劍,抬起頭來看著他:「好!凌,既然你決意叛離,就該知道復國軍裡對叛徒的裁決!」   她揚起了頭,眼裡露出苦痛卻決斷的光,手裡的劍如同閃電刺向凌的心口。   劍風襲來,肩頭那一襲長袍被獵獵劍氣逼得飛起,凌卻只是站在那裡,沒有迴避也沒有呼救,看著那終結一切的一劍,唇角反而露出某種譏誚和解脫的笑意來。   「啪!」就在劍抵住他胸口的一瞬,一物從窗內急擲而出,撞上了劍鋒。   「來人!快來人!有刺客!」   房內忽然傳出了驚呼,羅袖夫人在這一刻扔出了一個香爐,隨即大聲疾呼,拉動了室內警訊用的響鈴。整個花園登時驚動,燈籠火把紛紛燃起,四處都有人奔來的腳步聲。   「不好!」碧低呼了一聲,眼看就要被包圍,也顧不得凌,一回身閃電般掠了出去。   凌站在月色裡,長衣當風,卻彷彿怔住了。   「夫人、夫人!你沒事吧?」只是短短一瞬,侍從們便已經趕到,伏在門外氣喘吁吁地請命,「刺客在哪裡?」   凌微微一震,手指下意識地握緊。   卻聽室內夫人緩緩歎了口氣:「沒事,只是方才夢魘了而已。」   「啊?」外面勞師動眾趕來的侍從面面相覷,鬆了口氣紛紛退下。但總管感覺房子周圍有外人來過的跡象,心裡不安,還是吩咐一干人等圍繞在高台下嚴密防衛,以備不測。   所有人都退去後,退思閣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風有些冷,月光斜斜地灑入,令昏暗甜糜的室內都平添了一分清朗之意。凌站在那裡,卻一動也沒動,扶著門框,彷彿垂首想著什麼。   「哈,哈……」他的臉色漸漸變幻,忽地低聲笑了起來,「你聽到了?……還是你一早就知道?你把我帶回帝都的時候,就知道我是復國軍的,是不是?」   室內沒有回答,垂落的重重帷幕裡一片昏暗,透出腐敗的甜香。   凌霍然回頭:「為什麼?為什麼剛才不讓他們把我抓起來?還是——」   他冷笑起來:「還是,準備把我送回巫羅那邊去?」   嚓,輕輕一聲響,一道亮光從帷幕裡劃過。燭影搖紅,映照出一張雪白的貴婦的臉,羅袖夫人點燃了床頭的銀燭台,又將它放回了床頭,讓燭光籠罩自己的臉。   她還是平日那般神色,躺在巨大而柔軟的靠枕上,長髮如同水藻一樣披拂在豐腴的肩臂上,臉上有縱情聲色後的疲憊。她抬起手去剔亮燭芯,根本沒看站在門口的凌:「外面風大,關了門進來吧。」   凌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卻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想著什麼。   他並沒有關上門,只是虛掩上,然後回身走回到榻前一丈之處站定,定定地看著她——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她會說什麼。   「凌,你知道我最恨別人說我是老女人。」羅袖夫人伸手拿了一杯擱在案上的殘酒,靜靜地開口,臉上喜怒莫測,「其實論年紀,你可比我多活了上百年呢。」   「……」他沉默著。   「很厭惡麼?」羅袖夫人躺回了榻上,拉動警鈴的繩索就在手邊搖擺,譏誚,「我還一直還以為,你也是很享受的呢——你真該去演戲。」   他還是沒有回答,想像著她如何拉下警鈴,讓蜂擁而入的侍從將他拿下。她權傾一時,角逐慾望只不過是彌補空虛的一個遊戲,她有的是年輕英俊的奴隸,有的是願意拜倒在石榴裙下以求出人頭地的面首——在之前、之後,他都不會是獲得特權的一個。   然而,她只是逗弄著那根繩索,並未有絲毫憤怒之意。   沉默的對峙在繼續——她到底要怎樣?   「你到底想怎樣?」然而,率先問出這句話的卻是她。   彷彿是再也無法保持表面上的平靜,羅袖夫人忽地坐起,冷冷地盯著自己的男寵,眼裡發出一種恨恨的光來,幾乎是咬著牙:「說啊!你到底想怎樣!——你說不想回到復國軍那裡去,但在那時候卻又不躲閃!你是故意激怒那個女的,想死在她手裡的吧?你昔年是為誰變的身?」   凌看著這個如母獅子一樣的憤怒女人,眼裡漸漸有驚訝的神色——她竟然是明白他的,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詫異和隱隱的恐懼。   她實在是一個聰明的女人。   然而,這一場對峙裡,終究還是她先輸了。   「你到底想怎樣!」一種說不出的憤恨和嫉妒湧上心頭,羅袖夫人終於克制不住內心的波動——這種崩潰般的情緒、在白日裡看到他從高台上跌落時已經有過一次。   彷彿是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她用力將酒杯對著那個一直沉默的人砸了過去,聲音起了顫抖:「說話!你到底想——」   他用行動代替了回答。   燭影劇烈地搖晃,黑暗裡,他忽地向帷幕裡俯下身,低頭吻住了她。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隨即歎出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回應了他——這讓她自己都有些詫異:她幾乎記不起初婚之後、自己還曾這樣閉著眼睛吻過別人了。   酒的甜味和醉意瀰漫在兩人舌尖。這次的吻,似乎和他們以往經歷的都有所不同:那不再僅僅是一種佔有和狂歡,而是帶著某種痛楚的尖銳,長得令彼此窒息。   「我……想留下來。」凌直接將話語含糊地吐入她的唇齒之間,「一直……這樣下去。」   一直這樣下去吧……一個像他這樣的鮫人,還能怎樣?   最好的結局,無過於此罷。   ※※※   深夜的白塔頂上一片冷寂,冷月照耀著匍匐一地的黑色長袍。一共八位。   除了戰死的巫抵和被軟禁的巫真,元老院十巫盡數聚集於此,靜靜匍匐在神廟外,等待著九重門裡的最終答覆。   畢竟年紀大了,只跪了一個時辰,領頭的巫咸便感到膝蓋割裂一樣的痛——建立帝國一百年了,養尊處優的他還沒有受到過今日這般的折磨。   而隨在後面的軍政兩大臣:巫彭和巫朗也是同樣僵硬著身體,額頭有冷汗凝聚。   沒有了傳話的聖女,他們只能靜靜等待那一個神秘的聲音直接響起在心底,宣告最後的結果。然而,誰都不知道聽了他們的稟告,那個黑暗裡的神秘智者又會做出怎樣的回應。   「破軍現世,天下大亂,須盡快族滅雲家」——他們是這樣稟告的。   當然,他們也提出了單獨赦免雲燭——他們沒有愚蠢到要把智者大人最寵愛的聖女也拉下水的地步。然而,智者大人剛剛在幾天前赦免了雲煥,這麼快就請求他改變決定、顯然也也是對權威的一種冒犯。   凌駕於雲荒之上的元老們,此刻都在寒冷的月下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最後的宣判。   終於,濃重的黑暗裡,那個凌駕一切之上的聲音響起來了,直接透入在座每一位長老心底——   「……特許爾等……族滅……破軍。」   「殺,無赦!」   ※※※   十巫都退去後,白塔頂上又恢復了慣有的寂靜。   天風從空蕩蕩的廣場上掠過,神廟頂上的簷鈴發出冷寂的聲音。自從兩代聖女先後被逐下白塔後,這個萬仞高的白塔頂上便再也沒有了人的氣息。   黑暗的神殿裡,水鏡微微蕩漾。   一雙金色的眼睛忽然間映照在黑暗的水上,一瞬不瞬——與此同時,塔頂的最尖端盛放出了巨大的金光,剎那照徹了整個帝都!   「來了……就要來了呀……」   凝視著水鏡裡的景象,模糊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帶著說不出的狂喜。   黑暗裡,波光離合的水上,隱約映出一對披著黑色斗篷的夜行者,正沿著長的看不到頭的道路、穿過重重寒氣和霧氣向著水鏡外走來。   ※※※   金光大盛的剎那,帝都的最外城裡有一對夜行者仰起了頭。   「奇怪的感覺……」那個藍發的男子喃喃低語,審視著重新隱沒在夜色裡的白塔,「剛才,似乎是有誰在看我們……已經被發現了麼?」   旁邊的同伴沒有說話,只是在風帽底下笑了笑。她有著一頭雪白的長髮,長及腳踝,在夜風裡微微飛揚。   「走吧,蘇摩。」她靜靜的笑,轉身,「他等不及了呢。」   ※※※   帝都伽藍城的格局是方正的,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平定天下時,就令當時最著名的匠作大師仰廈堪輿風水,界定南北,以求在鏡湖中心建造新的帝都。仰廈不負厚望,歷時三年,遍閱典籍和水文資料,完成了伽藍城的設計,再經過七十萬民夫的五年勞作,終於在這樣一個孤島上建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恢宏城市。   這座閃耀在雲荒心臟位置上的巨大城市,見證了整個大陸七千年來的風雲變幻,空桑人在《六合書·考工記》裡是這樣描繪的——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有三城,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後市。日市一夫。朝中前塔後殿,塔高六萬四千尺。王居其上,俯瞰天下。」   按照這樣的設計,帝都伽藍城九里見方,每邊設置三門,城中設有三道城牆(即鐵城、皇城和禁城),縱橫各九條道路,南北主幹道寬度為九條車軌。東面為祖廟,西面為社稷壇,前面是朝廷宮室,後面是市場和居民區。朝廷宮室市場佔地一百畝。禁城中的格局是白塔在前宮殿在後,塔高六萬四千尺,皇帝居住在塔頂,俯瞰著雲荒大陸。   帝都內阡陌交錯,街道井然有序。朱雀大街是貫穿帝都三城的中軸,從鐵城的南正門明德門開始,穿過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門,一共和九條東西走向的街道相交,其中包括了另一條橫向貫穿帝都的玄武大街。   鐵城裡寂無人聲,每個街坊都緊閉著門,沉沉地彷彿是一個空城——帝國制度嚴苛,外圍鐵城在入夜後便要宵禁,集市不再開放,街上不許行人,百姓早已入睡。   而此刻,這兩位夜行者就站在朱雀大街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他們在極慢極慢地前行,臉色凝重,似乎將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腳底,每一步踏出都非常費力。彷彿夜色裡有看不見的絲線浮動在空氣裡,千絲萬縷的扯住了那兩個人。他們每前進一步、都彷彿是在用了極大的力量扯斷那些線,空氣中發出若有若無的撕裂聲。   到那個十字路口不過幾十丈的距離,他們卻用了半夜的時間。   「很棘手呢……」白薇皇后喃喃,抬頭看了一眼夜色中的白塔,「真想不到,過去七千年了,他居然還有力量布下這樣強大的封印結界。」   「是九障麼?」蘇摩低聲問,靴子踏出,已然站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的中心點。   他忽然間憑空側身,單手探出,按上了地面——他的指尖有無形的光激射而出,瞬間透入了朱雀大街和延平巷交叉的中心點。蘇摩的手指迅速地在地上劃出一道弧線,將中心點圈入其中,倒轉手掌平拍其上,低喝:「破!」   在他手掌拍上地面的剎那、整條朱雀大街忽然間發出了暗紅色的光!   有細細的紅光從地底透出,彷彿有什麼被驟然觸動了。那條驟然燃起的血色之河一直通向緊閉的皇城城門,然後朝著白塔的方向無盡延伸。   在蘇摩破解開第一個屏障的瞬間,彷彿白塔底下有什麼被封印的力量湧出來了,那種紅色在那種力量的推動下再度翻湧起來,從塔的方向他們洶湧而來。暗紅色的光化成了一支利劍從地底射出,直撲第一個十字路口上的兩人!   「好!」白薇皇后低低喝采,搶身上前。   在地底紅光撲來的瞬間,白薇皇后雙手虛合胸口,然後忽然展開——手心裡畫出了一枚六芒星的符,符中煥發出耀眼的亮光,白衣白髮的女子忽然化成了一團白光,形體迅速湮沒。那地底的暗紅血色之箭迅速刺到,卻在白光中無聲無息消失,如冰雪一樣的消融——   然而,彷彿同時承受了極大的力量,白光苦痛地一顫,陡然也消失了。   「噗」,白光消失後,白薇皇后猛然往前衝出一步,單膝跪倒在街心,抬起手摀住了心口,身體在月光下微微顫抖。   蘇摩眼神變了變,最終還是俯下身去將手放到了她面前。然而白薇皇后並沒有站起,只努力平定著喘息,忽地抬起了右手,按在了眉心,閉上眼睛,咽喉裡吐出一種奇妙的吟唱。   蘇摩眼神霍然一變:這是……?   白薇皇后一直寄居在白瓔的身體裡,對於操控這個身體並非游刃有餘。然而,自從她吐出第一個音開始,她彷彿完全成了這個軀體的主人——微微開闔的嘴唇裡吐出上古久已失傳的歌謠,召喚著天地間某種神聖力量,按在眉心上的右手上發出奇異的光華,幾乎奪走了月的光彩。   ——那,是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后土神戒!   無名指上的血脈通向人的心臟,而將心和腦聯結起來,全身的靈力便能凝聚在一點。   在后土神戒上的光芒最盛的剎那,白薇皇后低低喝了一聲,手指離開了眉心,迅速在虛空中劃出了一個十字星的光之符咒——「封!」   她跪在地上,雙手同時下壓,交錯著按在街心。   喀喇喇……一聲悠遠的裂響,彷彿地底下有某種力量被暫時擊退了。那一道紅光被后土神戒上的白芒所壓,彷彿一條蠕動的血蛇,一寸一寸的往後退去,漸漸重新蟄伏回地底,街道的裂縫也隨之緩緩封閉。   最終,光芒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一切終於安靜了。   「好了……」白薇皇后用手支撐著身體,看著漸漸消失在指間的白光,喃喃,「居然、居然動用了塔底下的『那種力量』啊……看來,他自身的力量的確已經衰竭到一定程度了呢……」   然而,她的精神力似乎也出現了短暫的衰竭,她恍惚地盯著地面,長時間地一動不動。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正在黑暗的最深處甦醒過來……   她身形忽然間有了短暫的顫抖——那種顫抖是由內而外的,似乎心底有一塊柔軟的地方忽然被重新觸動,引發了微微的、依稀的痛意。   蘇摩在一旁冷冷看著她——這個女人在月下戰鬥,以最熟悉的面貌出現在他面前,這種感覺實在是太詭異了。很多時候他都會有一種奇妙的憎恨。   「這個身體……太難用了。」片刻,白薇皇后回過了神,低低的喘息,看著鎖骨上那一處流血的傷口——剛才,在地底紅光射出的瞬間,她已經展開結界反擊,然而這個身體卻不聽指揮,腦中的想法傳到肢體上時,動作已然慢了一拍。若不是后土神戒保護著主人,她恐怕已經被九障重傷。   「本來也就不是你的。」蘇摩淡淡道。   「呵,」白薇皇后看著肩膀上留下來的血,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現在就算讓白瓔她自己來,也恐怕不能適應吧?——這個身體,已經變了。」   她在月下伸出手來,那隻手影影綽綽投射在地上,居然是介於有和無之間。   「蘇摩,是你用星魂血誓改變了六星的軌跡,改變了她。」白薇皇后回手止住血,感受著千年未曾感受到的人血的溫暖,回望此刻身側的同伴,眼神複雜——這個瘋狂的傀儡師用「一半」的生命作為交換,讓星宿脫離了冥星的星域,以他自己的血注入她體內,凝聚出了新的身體。   然而,這個身體卻也是介於生和死之間,只得「一半」。   白薇皇后抬頭看著帝都的夜空,漆黑的夜幕裡懸掛著亙古不變的皓月,一如七千年她最後閉上眼睛的一刻——然而,星辰的流轉,卻早已不同。   她能看到碧海上的那顆海王星——那是象徵著「自由」的星辰。然而,這顆星的力量,卻是在七千年後才達到了光芒的頂峰!   掙脫奴役,掙脫禁錮,掙脫力量的極限……到最後,竟然掙脫了宿命的束縛。   那一瞬間,皇后微笑起來了:「蘇摩,你具有純煌沒有的非凡勇氣——所有一切的預言和宿命,都將因你而打破!」   那是她第一次對這個新海皇流露出如此讚許的神色。空桑的開國皇后伸出手來,手指上的后土神戒在月下奕奕生輝——她的手觸碰到了蘇摩眉心的那個火焰狀刻痕,然後觸電般地彈開。   她眼裡神光流轉,微微歎了一口氣:「果然……不可知的變數還在蟄伏。本來我可以看到你的宿命:你的命運本該是那樣終結,而白瓔的命運也有定數——可是,狂妄悖逆的海皇啊,你打亂了天宮,所有的預言都在那一刻化為了灰燼。」   化為了灰燼麼?蘇摩微微側過頭,想起了雪山上那個苗人少女給他的占卜。   他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那樣精準洞徹的判詞,於今,都已經化為了灰燼。   「只希望,我的血裔能有你一半的勇氣……」白薇皇后歎息著,反手壓在心口,似是在對身體裡的某個人喃喃自語,「為什麼還不醒來?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麼?」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回身望了那座白塔許久。   「不要催她,在命運轉折時,她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他忽然開口,語氣淡漠,「你並不瞭解你的血裔……她一直都很有主見,並會不顧生死地去維護。」   白薇皇后愕然——那,還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傀儡師嘴裡聽到對那個人的評價。   他不再停留,而只是在夜色裡朝著第二個十字路口走去。   空氣裡佈滿了無形的結界,封阻著他的腳步——這種封印的「屏障」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令他和白薇皇后這樣的不世出高手都不得不用盡了全力才能向前。第一個「障」已經破得如此費力,那接下來的八個結界,想必會越來越難吧?   他抬起頭看著白塔,卻彷彿在看著遙遠得不能再回去的往日。   即便是九障堅不可摧,依然還有一重重突破的機會——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孤寂而平淡的日子,他生命裡唯一一段接近陽光的歲月,一旦過去,便是再也、再也無法回來了。   再回首是百年身。   ※※※   三更,斷金坊裡走出了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沒入黑夜。   傍晚收工後,冶胄一個人私自留在了迦樓羅艙室裡,躲開了檢查的人,一直呆到了半夜才偷偷的出來。回來的路上一路無人,然而在從延平巷走出時,他吃了一驚——那樣深的夜裡,寂無一人的大街上居然走過來兩個披著黑色斗篷的陌生人!   帝國刑法嚴苛,鐵城一直有宵禁令,入夜之後街上不許百姓行走。這兩個人不是巡邏的士兵,也不是緊急入城報訊的,那……到底是誰?   冶胄只覺的全身沁出冷汗,下意識地貼牆倒退了一步,迅速躲回了陰影中。   ——今日這樣的行為,如果被帝國發現了,便是死罪!   冶胄躲在街角的陰影裡,看著那兩個人腳步緩慢地穿過了十字路口——他們一先一後,走得極其緩慢,冶胄原本有足夠的時間逃走。然而他一動不能動,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個人的動作,看到一道又一道光在暗夜裡燃起又熄滅。   這……這是什麼東西?是最新的武器麼?   這兩個人,居然能赤手就發出火焰和光束來!   「嗯?」其中一人忽然停住了腳步,頭也不轉地低哼了一聲——冶胄的心跳的厲害,然而腳步卻無法挪動。不可能……那麼遠又那麼黑,他怎麼能看到自己呢?   「殺了吧。」那個藍發的夜行者喃喃,豎起了手掌,一道極細的光忽然間割破了黑夜!   唰的一聲,冶胄只覺得呼吸一窒,眼前忽然一片空白,整個人失去了重量。   「叮」,輕輕一聲響,他重重跌落在地上,呼吸又重新開始繼續。   「蘇摩,住手。」那個銀髮的女子在千鈞一髮之時揮劍斬斷了那一根細細的光線,輕聲勸阻,「這不是滄流的士兵。」   「可他看到了我們。」蘇摩冷冷,「會告密。」   「那就消了他的記憶——」白薇皇后反駁,「或許,我們早該使用隱身術。」   蘇摩眉間已經凝聚起了怒意:「開什麼玩笑!和這個該死的九障抗衡之餘,還有力量同時使用別的術?」   「所以說,我們只有夜裡避開人上路。」白薇皇后堅持,「可他只是個普通匠人,消除他的記憶即可,何必殺人。」   她俯下身,將手按在了冶胄的眉心。   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讓冶胄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驚懼的往後退縮。然而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子,他忽然間便有一種恍惚感——這、這是誰?真是象啊……這種氣質,這種感覺,為什麼竟有些像他深心裡傾慕了多年的那個人呢?   雲燭……那兩個字彷彿迅速安定了他的心,他在昏迷前的一瞬失去了恐懼。   「這個人,似乎認得我?」在接觸的瞬間感覺出了對方的情緒變化,白薇皇后略微吃驚地喃喃:他在說「雲燭」——是巫真雲燭麼?她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抬起頭望著暗夜裡的白塔,眼神微微變了變。   白薇皇后直起身,忽地看到了對方手裡的一卷東西,臉色一變:「營造法式?」   蘇摩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工匠手裡的東西,用引線遙遙翻頁,冷笑起來:「普通匠人?普通匠人會帶著迦樓羅的製造秘笈麼?」   不過他並未再度流露出殺氣,只是翻了翻,便將那本書扔了回去,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走吧,讓他們去折騰好了——沒有了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迦樓羅是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的,我倒想知道他們用什麼作為力量之源來駕馭那個機械?」   他從袖中摸出了那一顆寶珠,純青色的光華在手中流動,帝都夜風一瞬都變得濕潤。   將靈珠握在手裡,蘇摩彷彿閉目感知著什麼,神色沉靜。   龍……現在,你在做什麼呢?   鏡湖底下那一場大戰,是否已經結束?   ※※※   在海皇握緊如意珠的剎那,鏡湖底下發出了一聲悠遠的龍吟。   戰後的廢墟上,無數鮫人正在清理著戰場,忙碌而有序。巨大的龍逡巡於子民的頭頂,卻顯得心神不安,不時的仰頭看向水面——有某種預感,水面上那座城市裡正在發生某種不祥的事情。   那種預感彷彿繼七千年前星尊帝發動血戰後,那種殺戮的力量又一次重新覺醒!   海皇……你不顧一切的去了那個帝都,此刻,又在做什麼?   如意珠是聯結龍神和海皇的紐帶。地面上的黑夜裡,海皇將靈珠握入手心的那一剎,彷彿有了某種溝通,盤旋在大營上空的龍神忽地抬起頭,望著水面吐出了一聲歎息。   不好!這種預感……那個在暗夜裡前行於帝都的人,只怕是……   龍吟令所有鮫人戰士都一驚,單膝下跪。復國軍的統領炎汐和長老們從帳篷裡走出,恭謹的俯身在高台上,等待著神的旨意。然而,龍神祇是看了頭頂一眼,復又沉默下來,片刻後彷彿做出了一個決定,巨大的金色尾巴一擺,旋即消失在鏡湖深處。   「我必須離開……這裡就交給左權使了。」龍吟消失在水裡。   「龍神!」長老們失聲驚呼,眼看著驟然降臨的神祇又驟然離去。   日前滄流帝國的靖海軍團圍攻鏡湖大營,那一役聲勢之大,兵力之猛,簡直前所未有。一戰後復國軍傷亡慘重,如果不是得到空桑人的支援、可能已然全軍覆沒。那一場大戰接近尾聲的時候,龍神忽然從天而降,咆哮著操縱水的力量,在瞬間形成了類似「天眼」的巨大漩渦,將殘餘頑抗的滄流軍隊一剎擊潰。   無數的鮫人戰士看到了這夢幻般的一幕,紛紛俯身在地,仰視著頭頂盤旋的金色巨龍,發出了千年期待後的驚喜呼聲。   ——然而,微微令人失望的是、海皇並未隨著龍神一起返回。   他們的王……在這個時候,又去了哪裡?   那個黑衣的傀儡師,有著無比強大力量和無比黑暗心靈的王,為何總是獨斷獨行,從不顧及子民和族類?   ※※※   鏡湖的中心,卻是沒有一滴水的。   奇異的光籠罩著水底,虛幻的結界下浮動著一個虛幻的城市,恢宏而廣大:城牆、城門、街巷、宮殿歷歷可見,和地面上的伽藍帝都宛如孿生,如霧氣一樣隱約可見卻不可觸摸。   「啊……太無聊了!」城門口抱膝坐著一個少女,喃喃的自語。   「太無聊了太無了太無聊了!」她終於大叫起來,「臭手!你到底好了沒有!」   無數的魚類在她身邊游弋,看她半天不動,小心翼翼的靠近,用小小的嘴巴在她的肌膚上啜來啜去,弄得她咯咯直笑。然而忽然間爆發的這一喊,讓一群魚刷拉一聲游開。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忽然間水流有了異常,有人輕聲安慰。   那笙不抬頭也知道,是那位美麗的赤王又過來看她了——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炎汐會從遠處的鏡湖大營偷偷來陪她一會,也就只有紅鳶才會來理睬她。   「那個臭手,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把身體拼回去啊?」她不耐煩地抬頭,問紅鳶,「我在這裡坐得屁股都痛了!無聊死了……水底除了魚什麼都沒有,你們的那座城市我又進不去!——我想早點去葉城,不想再呆坐著了!」   「皇太子殿下還在恢復中。」紅衣的女子低頭笑著回答,好聲好氣,「那笙姑娘,稍微耐心等一下吧——也不知道為什麼,殿下這次只是出了一劍、卻衰竭得厲害。」   想起了那一日真嵐那一劍,那笙顫了一下:「嗯,那一劍實在嚇人……」   那笙鬱悶地伏下了身,抱著膝蓋,無聊地搖晃著身體:「我……我總是覺得害怕啊!那個時候的臭手……變得不像他了……反而像……象……」   她努力回憶著,忽地抬頭,眼神驚惶:「像我在那面鏡子上看到的東西!」   「那面鏡子?」赤王吃驚的反問。   「嗯!」那笙不再搖晃身體,全身緊繃,睜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在星尊帝地宮的寢陵裡有一面鏡子!我……我在那個鏡子上……看到了……看到了……」   她遲疑了許久,最終歎了口氣,身體軟了下去:「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赤王詫異的看著這個佩戴著皇天的少女——一直以來,她都不知道為何只能和帝王之血呼應的皇天神戒,居然會接納了這樣一個異族少女。看來,這兩者之間,的確也是有著深厚的宿緣吧?就如她居然可以進入星尊帝的寢陵,看到一切一樣。   那笙繼續喃喃:「不過那個時候,臭手一定也看見了吧……所以臉色才會變得那麼難看。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拉下臉來。」   真嵐皇太子也變了臉色?赤王一驚,隱約覺得不安。   「沒事,再過幾天皇太子應該就可以恢復了,」她只好這樣安慰那笙,輕輕撫摩她的肩膀,「很快就能帶你去葉城,解開下一個封印了。」   「葉城!」那笙眼裡露出了興奮的光——那是雲荒最繁榮的城市,她在中州時候就已經聽說過,早已神往了多年。   那裡,不僅有她需要解開的第四個封印,更有無數新奇熱鬧的東西。   「哎呀!讓臭手快點好起來吧!」她跳了起來,急不可待,「我等不及啦,三天後他如果還不能走,我來把他打包帶上路也行!」   「呃……」聽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輕視,赤王也是有些尷尬。   然而,話音未落,水流忽然起了變動,彷彿有什麼在水底潛行而來。那笙立刻扔下了紅鳶,歡喜地跳了起來,迎上去:「炎汐,是你來了麼?」   ——這幾日她呆在鏡湖水底,雖然無法進入無色城也無法留在復國軍大營,但每日裡炎汐總是會抽出時間來看她,以免這個天性活潑的少女無聊。   然而,那急遽捲來的水流卻是出乎意料的強大,在一瞬間就把那笙掀翻在地!紅鳶也是好容易才穩住了身形,抬起頭,忽然就愣住了,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龍!」   鏡湖的水忽然變得詭異,急速地湧動,繞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彷彿龍捲風一樣從遠處席捲而來。那個漩渦在她們面前停下,那笙驚駭地抬頭——身周的魚群早已遠遠避開,頭頂的水裡浮動著一條巨大的金色的龍,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她們,微微擺了擺尾巴致意。   那笙看著這條在蒼梧之淵見過一次的龐然大物,吃驚:「咦,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不會是來找空桑人麻煩的吧?——然而,龍神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紅鳶,低沉的語音迴盪在萬丈水下:   「赤王殿下,我想見你們的皇太子真嵐。」   ※※※   虛無的城市裡一片寂靜。   從鮫人鏡湖大營回來的冥靈戰士一回到城市,就重新分解為虛幻的靈,紛紛歸入了一望無際的白石棺中,積聚靈力準備進行下一輪的戰爭。諸王紛紛安靜退避,不敢驚擾疲倦歸來的皇太子,連一貫喜歡訓導皇太子的大司命都捧著辟天長劍離開。   斷臂支著腮,頭顱正在金盤裡小憩,眉間有極疲倦的神色——   不止是因為那一劍帶來的力竭,更因為心力的交瘁。幾日之前,他剛剛做出了那樣的選擇:讓海皇跟隨妻子而去,自己帶領軍隊前去支援復國軍鏡湖大營,擊退來犯的靖海軍團……將所有該做的都做完後,隨著那一劍的揮落,他只覺全身的力量也隨之消失。   如果能一直這樣睡下去就好了……真希望就一直這樣睡著,什麼事也不去想,不要再去面對那數不盡的國仇家恨、社稷蒼生。   那些東西,其實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不過是西荒的一個牧民少年。   「快逃!」睡夢裡,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恐懼而驚慌,「快逃啊!」   ——是誰……是誰呢?那樣的遙遠而熟悉。   「真嵐,快逃!快逃!」那個女子的聲音在耳畔,居然是在呼喚他的名字,絕望而恐懼,「帝都裡的那些人來了!不快逃的話……不快逃的話……」   話音截然而止,他看到一條白綾勒住了那柔白的咽喉!   「母親!」他終於看清了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失聲驚呼,返身狂奔——垂死的人卻張開了手掌,拚命搖晃,面目扭曲:「快、快逃啊!真嵐!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的話,你、你就會被……永永遠遠的……鎖在上面……」   那隻手終於無力地垂落,母親的眼睛永遠闔上。   少年的他在西荒的黃沙瀚海裡狂奔,恐懼、憤怒、悲哀、絕望,一重重的逼來,和身後追兵的馬蹄聲一樣得得近在耳畔。不行,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不然的話……就會被抓住,就會被永永遠遠的……鎖住。   然而,不等他逃離,一條鎖鏈從天而降,死死將他扣住,拖向了那些追來的魔鬼——他極力掙扎,卻絲毫無法撼動那條黃金打造的鎖鏈。   終於,還是逃不了麼?   那一剎,他絕望地想:逃不了的話,那就做一個無知無覺的活死人吧!   然而,時空在瞬間變幻,他已然置身萬丈白塔的頂端,奢華盛大的婚禮正在舉行——那一瞬,他看到了那條黃金鎖鏈另一端繫住的人:那個和他擁有共同命運的貴族少女。   她靜靜地低垂著頭,珍珠面幕罩住了眉眼,宿命的黃金鎖鏈沉重地纏繞著她,她並沒有掙扎,被一寸寸的拖著,來到他面前,看起來如此柔弱又如此寧靜。   他看著自己命定的妻子,忽然冷笑起來:原來,你也和我一樣,是逃不了的麼?   那個瞬間,他卻看到她霍然抬起了頭——她的眼眸在面幕後亮如星辰,絕決而果斷,全無他想像中的那種柔弱。   「我要先走了。」她對他微微一笑,毫無預兆地、她一仰身,輕飄飄地飛出了塔頂漢白玉的欄杆,在萬眾驚呼裡向著大地墜落!   「不!」他失聲驚呼起來,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試圖拉住那個墮天之人——然而,衣袖從他指尖斷裂,她飛速地墜落下去,嘴角尤自噙著一絲微微的笑意。   「不!」他嘶聲低呼,死寂的眼眸因為震驚而雪亮。他眼睜睜地看著黃金鎖鏈那一端的人墜落向萬丈大地,宿命堅不可摧的鎖鏈在瞬間錚然斷裂!   千重雲氣縈繞著她,凜冽的天風吹著她的衣袖,獵獵飛揚,讓她看起來彷彿一隻展翅飛去的白鶴——她、她居然……居然掙脫了?居然逃掉了!   原來……她和他,畢竟不一樣!   夢裡的景象開始紊亂,無數記憶的碎片開始不受控制地湧出,排列成難以解讀的種種方式——百年前,她高高舉起他的頭顱,在即將淪陷的帝都城頭對著子民高呼;九十年前,赴死的前夜,她在紫宸殿與他告別;幾十年來,在這個虛無的城市裡,她和自己說著一些開心或者平淡的話,寧靜的時光就如頭頂的流水一樣無聲無息的過去……   最後,定格的景像是前日訣別那一刻:她俯下身親吻他的額頭,然後離開,沒有回頭。   ——那一刻,他可以看到那條巨大而沉重的黃金鎖鏈重新垂落,將她纏繞起來,一步一步將她拖向毀滅的深淵!   「逃啊……快逃啊!」夢裡,他終於喊出了現實裡身為王者不能說的話,「白瓔!別去帝都,什麼都別管了——快逃,快逃啊!」   不逃的話……會被宿命壓垮的!   真是愚蠢啊!百年之前,墮天的你既然已經毅然決然的掙脫了那條鎖鏈,為何在甦醒後、還要回到這個羅網中來?國家、民族、責任、道義……正是這些東西、共同鑄成了那條黃金的鎖鏈,將你我的一生捆綁,你既然已經掙脫,又為何回來!   少年時,他親眼看到父親派來的使者用白綾縊殺了母親——後來,他知道這是空桑王室常用的手段:如果太子的生母不是白族的皇后,為了保證世代守護空桑的「雙戒」力量的純粹,那個生下太子的妃嬪就必須被賜死,以免她的那一族成為最大的外戚,威脅到白族與帝王之血共掌天下的局面。   雖然明白父王做出這個選擇的必然性,但,那時候起,他就對空桑這個民族消失了感情——儘管那「一半」的帝王之血還在他的身體裡流淌。亡國前的時間裡,夢華王朝末期,他基本是消極的怠政,毫無作為,眼睜睜的看著帝國腐爛下去。   直到百年後,他才重新激起了為空桑而戰的信念。   白瓔,我坐到了這個位置上,成為這個雲荒的主宰、命運的囚徒,已然不抱有逃脫的奢望——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夠掙脫這一切自由地飛翔,一如百年之前。   所以……既然無法親手替你斬斷這根黃金的鎖鏈,那麼,就拜託另外一雙手罷!   也只有那個來自蔚藍大海的人、能帶著她離開這個羅網,讓她如同百年前那一刻那樣的自由飛翔,向著無邊無際的海天之間凌空而去。從此後,可以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爭混亂,在珊瑚的宮殿裡終老,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那,也是在定下空海之盟那一日,他親口對她許下的諾言。   ※※※   「白瓔,逃啊!快逃啊……」睡夢中,金盤上的頭顱喃喃。   赤王紅鳶怔怔地看著沉睡中的皇太子,忽然間有無法壓制的悲哀湧上心頭,側過臉去不願再看,低聲:「龍神,請你和真嵐殿下慢慢交談吧!」   巨大的龍盤繞在虛幻的光之塔下,俯視著金盤上散落的「人」形,雙眼裡露出了深遠的歎息,低下頭去,緩緩將氣息吐在沉睡的頭顱上,將他喚醒。   真嵐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壓頂而來的巨大的龍,到處是一片耀眼的金色——還沒睡醒的人霍然一驚,感覺到那是一種外來的力量,斷臂下意識地一躍而起,便握住了另一邊金盤裡的長劍。   然而,當舉起辟天長劍對準了眼前的巨龍時,他終於清醒過來了——   那是龍神……是七千年後,騰出了蒼梧之淵的海國之神!   而他,星尊帝的血裔,手裡拿著新一代海皇贈與他的長劍,居然在七千年後又站到了龍神的面前!——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種恍惚的失措,有些茫然地垂下了劍尖。   「空桑的新帝王啊……不必緊張。」龍神卻沒有絲毫的驚訝,只是凝視著他的眼睛,吐出了長吟,「七千年後,我來到這裡,並不是來尋求仇恨的。」   蛟龍在鏡湖底的無色城上空盤旋,巨大的身體漸漸縮小,最後幻化為手臂粗細,看著金盤上的頭顱:「方纔,我聽到了你在夢裡呼喚著一個名字——而你在意的那個人和我所關心的人,他們在帝都很可能會遇到前所未有的危險……所以我來到了這裡。」   前所未有的危險?真嵐霍然抬頭,眼神帶著驚訝和疑慮——它……竟知道魔之左手的所在,並得知蘇摩和白瓔正是為之而去?它又預見到了什麼?   「會發生非常不好的事。」龍神低吟,眼神憂慮,「出乎預料之外的不祥,可能會帶來災難——皇太子殿下,我們必須立刻趕去。」   真嵐微微蹙眉,審視著龍神,似乎心裡在定奪。   「帝都上空密佈著強大的結界,而我失去了如意珠,你又尚自衰竭,都不能擁有足夠的力量去阻止這一場災難……」龍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吐出下面的話,「按照締結的空海之盟,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前去。」   真嵐霍地抬頭:什麼?龍神來到無色城,難道就是為了這個?   它想要去助海皇一臂之力麼?難道說,伽藍帝都的那兩個人如今真的遇到了預想之外的絕大困境?真嵐沒有立刻回答,金盤上的頭顱闔起了雙目,沉思。   「如你所見,目下以我的狀況,還不能出去。」只是沉吟了片刻,他淡淡開口,不動聲色地拒絕,「我相信以白瓔加上海皇的力量,應能遏制住帝都的『那個人』——龍神不必太擔心。我懂得力量的法則,這是有勝算的對局。」   「那個人?」龍神忽地從鼻孔裡噴出一道冷笑,「你以為我所說的『災難』僅僅是指帝都裡的那個人麼?……你以為,我是為了這件事才冒昧前來請求一個世仇麼?」   「怎麼?」真嵐驀地覺得心驚——不是為了那個智者?   「真正的災難,並不是敵人的力量有多強,」龍吐出了低吟,眼神轉為悲涼,「人所要面對的,說到底唯有自身——空桑的新王啊,你應該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真嵐霍然抬頭,眼神雪亮:「難道……難道你說的是——」   龍頷首:「不錯。但是,既便僅僅是『那個人』的力量,也會出乎你我最初的預料——你看到那個『血十字』了麼?」   彷彿明白了什麼,真嵐臉色迅速變了,抬頭望向光之塔,凝聚了全部的幻力遙感著,想透過虛幻的無色城一直看到上方那座真實的帝都裡去——只是一瞬的凝視,空桑的皇太子似乎就洞察了某種可怕的前景,空洞的心臟彷彿陡然縮緊。   怎麼、怎麼會出現這樣的預感?   血十字……雲荒大地上,竟然真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血紅色十字!東方桃源郡、西方蘇薩哈魯、北方九嶷,以及最近的葉城,接二連三地發生動亂。這些數月來陸續發生的、看似毫無關聯的血案在一瞬間被連接起來了:東、西、南、北,依次流出無數的鮮血——彷彿一隻無形的手,以整個雲荒大陸為紙,用一處處盛大的死亡畫下了一個巨大的十字符咒!   天……真嵐變了臉色,用幻力望去,水面上的帝都一片血紅,不見天日,而半空中紛紛墜落的,居然是……居然是……這簡直是末日的景象!   這種力量,幾乎是滅世般可怖。   ——那個人,到底是想完成什麼?帝都裡,到底會發生什麼樣可怕的災難?到底……他是否應該聽從龍神的話,親自去往伽藍城一趟?   短暫的沉默中,辟天長劍彷彿率先明白了主人的心意,應合出了低低的長吟,忽地從身側的劍鞘中一躍而出,自動跳入了那只斷裂的右手上。   「龍!我跟你去。」金盤上的頭顱低喝了一聲——散落的四肢在一瞬間震動起來,自動躍向頭顱方向,瞬間拼合出了人體的形狀!   「皇太子,不可以!」大司命驚而上前,阻攔,「帝都今夜將有巨變,太子如今尚未復原,絕不可孤身蹈險!」   「那麼,傳我命令——六部戰士重新集合,連夜隨我去往帝都!」斗篷下的人形尤自虛弱,卻努力拄著劍站起,低沉地喝令,「封印破壞神乃是事關空桑國運,白王瓔如今身陷危境,空桑絕不可坐視!」   大司命怔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前日為了支援鏡湖大營,皇太子就已經和諸王發生了分歧,費盡力氣才說服持反對意見的黑王和紫王。而此刻,竟然又要聯合龍神、連夜動兵麼?   然而,不等他說話,辟天長劍已然緩緩舉起。光之塔下,真嵐執劍而立,臉色嚴肅,隱約間帶著某種不可仰視的威嚴和決斷,一字一句地開口:   「大司命,我以至高無上的帝王之血命令你:立刻傳令,集合六部!違令者,開棺戮其屍、散其魂——雖王者亦無赦!」   大司命悚然一驚,不由自主地單膝跪下:「是!」   九、聖女   破曉,太陽從慕士塔格背後升起,整個大地光彩重生。   帝都伽藍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裡,無數的宮殿發出璀璨的光,輝煌宏大,端正莊嚴,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陰暗晦澀。   這個夜裡發生過無數的事,然而隨著光明的到來,一切都無聲無息地消弭了。   ※※※   退思閣裡簾幕低垂,馥郁的香氣不曾隨著日光的射入而消散,依舊縈繞在綾羅中沉睡的兩個人身上,曖昧而嫵媚。   沒有下人來叫醒,卯時三刻羅袖夫人準時睜開了眼睛。   不同於帝都種種妖魔化的傳聞,被傳說成生活糜爛的她,其實並不如別人想像中那樣日日春宵苦短日中方起,而一貫有著良好的作息習慣。   每夜亥時入定後準時就寢,卯時日出時便自覺地醒轉,開始在庭院裡靜坐沉思。辰時進食,巳時開始處理族裡各種日常事務……一日的生活井井有條,安排得緊湊而飽滿,不同於大部分門閥貴族的驕奢淫逸。   然而今日她睜開了眼睛,卻並未如平常那樣及時地起身。   她躺在華麗的大紅西番蓮鮫綃被裡,怔怔地看著垂落的織金落幕,眼神裡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來。顯然是昨夜那一場狂歡令兩人都筋疲力盡,枕邊俊美的少年還在沉睡,呼吸均勻而悠長。他的手臂橫在枕上,摟著她的肩膀——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姿式。   羅袖夫人出了一會兒神,彷彿慢慢回憶起了昨夜發生的一切,伸手從榻邊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頭喝了一口,垂下了眼簾。   她靜靜側過頭,看著身邊熟睡的男寵,眼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   他在日光裡沉睡,睫毛微微的顫動。雖然活了兩百年,但容貌依舊清秀如少年,水藍色的長髮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樣的肌膚上,身上留著昨夜狂歡後的痕跡,也夾雜著昔年受傷後留下的疤痕,散發出一種純澈而妖異的美。   「凌。」她低低喚了一聲,忍不住抬起手輕撫他的眉,眼神複雜。   凌動了一動,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羅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對面銅鏡裡自己的模樣——晨妝未上的女人韶華已逝,蓬亂的頭髮下是蒼白的臉,眼有些浮腫,多年來勞心和縱慾的痕跡佈滿了眼角眉梢,體態已經略微顯出了豐腴。多年來放縱的生活,令她漸漸由內而外的被侵蝕。   老了……這麼久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齡。   三十八歲。對於冰族而言,這個年紀已然不再年輕,連她的女兒都到了出嫁的年齡——這種放縱荒唐的日子,又還能過上多久呢?而他,卻有著千年的生命。   她歎了口氣,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同時放下了撫摩著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經悄然醒轉,半夢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樣捉住了她的手,湊到了唇邊,一根一根地親吻她的手指——羅袖夫人一震,下意識地將手往回收。這種與往常不同的失態,令凌徹底地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看著她,眼神一清,彷彿忽然間也回憶起了昨夜的種種。   對視的瞬間,兩人之間居然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感覺,匆匆一眼後就各自移開了視線,感覺臉頰微熱——這種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著兩人之間關係的微妙改變。   羅袖夫人從榻上坐起,從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緩緩走到了窗前。   凌看著她的背影,也沒有說話。他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一直佩戴著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個妖魅刻毒的男寵角色。他在那一刻做出了選擇,然而,卻不知道在這樣的一個夜晚之後,自己又該如何面對她。   或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羅袖夫人推開窗,默默看著朝陽中的花園,讓清晨的風吹上自己滾熱的臉。許久許久,她終於開口,靜靜地說出了一句話——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後鬆了一口氣,忽然間笑了起來,低聲:「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間,露出如此妖異和無所謂的神情,彷彿昔日那個魅惑眾生的男寵又回來了——不錯,這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過是「一直這樣下去」——那麼,也只有忘記昨夜的種種,才能讓一切和原來一樣吧?   她果然是一個聰明而又決斷的女人。   「我要出去辦事了,」羅袖夫人關上窗,回頭對他說了一句,「你再睡一會兒吧。」   門闔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軟的被褥,華麗的錦緞猶如海洋一樣將他湮沒。   ※※※   同一個清晨。   飛廉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晨曦初露。簾影下,身側的人還在沉睡,鼻息細而綿長。他忍不住伸過手,輕輕撫摩她散亂髮絲下美麗的臉。   每次睜開眼睛看到碧,他心裡都會有一種寧靜的幸福感,覺得自己得到的遠比想像的多得多——特別是心情煩亂的時候,看到碧的臉,他也會覺得心裡忽然安靜起來。   彷彿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靜靜將頭靠在他肩膀上。   飛廉沉迷地凝視著她沉睡的臉,忽然有一些詫異,觸摸了一下她的臉,發現有濕潤的感覺,於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幾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間,彷彿淚水一樣明亮。   「碧……碧,你怎麼了呢?」他吃驚地看著身畔沉睡的女子,低聲喃喃。   「唉……」碧輕輕歎了口氣,在睡夢中轉了個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臉,卻聽見了淚水落下的聲音。   凌?那是一個陌生的名字——飛廉不知道該不該叫醒她,心裡陡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迷惘:原來,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們心裡依然有彼此不曾到達的地方。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聽到了門外下人們凌亂的腳步聲,一路逼近過來,伴隨著驚惶的勸阻聲:「公子還在休息!請小姐留步!」   不過顯然對方身份顯赫,那些下人們只是一味勸阻,卻攔不住闖入的人。   「飛廉!」來人急匆匆的過來,一路高聲喊了起來,「你在哪裡?快出來!」   一聽那個聲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小姐?她、她瘋了麼?居然闖到府裡來了?!   「飛廉,出來!」彷彿不知道他在哪一間房,她只得在庭院裡扯了嗓子喊,聲音裡帶了微微的顫抖,已經顧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來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長衫開門出去,「怎麼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裡,焦急地四顧喊著他的名字,完全不顧周圍那群無措而好奇的家丁。飛廉看到她也是蓬頭亂髮素面朝天,顯然同樣未曾梳洗就直接闖了過來。這個丫頭,難道瘋了麼?碧還在裡面沉睡——那一瞬,他心裡有略微的怒氣。   她臉上一直帶著某種強自克制的驚惶,此刻一看到飛廉,忽然間就哭了出來。   「怎麼了?」飛廉又是吃驚又是尷尬,連忙走過去。   「我……我昨夜已經聽說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顫的厲害,哽咽著抓住他的袖子,彷彿按捺著心裡極大的驚慌和恐懼,「怎麼辦?怎麼辦?」   飛廉驟然明白過來,臉色也是唰的蒼白,抬頭對著旁邊僕人們厲叱:「都給我下去做事!呆在這裡做什麼?」   「是……是!」僕人們吃驚於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氣,連忙告退。   然而每個人眼裡依然露出好奇和曖昧的神色,一路頻頻回顧——看來,公子也是個表裡不一的人呢!雖然嘴裡一再說死也不結親,可暗地裡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過也是……明茉小姐的母親是出了名的風騷,女兒放肆一點也不奇怪吧?   飛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將明茉拉到了房間裡,低聲:「雲煥出事了?」   明茉咬著牙,彷彿用了極大的力量才把哭聲逼了回去,默默點了點頭。   「以失職罪處死麼?」飛廉咬了牙,低聲,「怎麼可能,元老院說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處死……」明茉終於開口了,聲音還是控制不住的顫抖,「今早季航偷偷對我說……是、是……滅族!」   「滅族!」飛廉霍然站起,失聲驚呼。   「雲家,滅族。」明茉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來,只覺得全身都沒有了力量。飛廉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扶著明茉,沒有說話,臉色沉鬱而複雜,顯然有極其激烈的情緒在內心交錯起伏。他必須極力克制著自己,才能不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失去控制。   「命令已經下達了麼?」他低聲問。   「嗯。」明茉極力忍住哭泣,說話漸漸恢復了條理,「季航說,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帥就帶著軍隊過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雲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終於忍不住,飛廉狠狠往牆上錘了一拳。石屑紛飛中,牆上赫然出現一個大洞,他只覺得手顫抖得無法控制。   「怎麼了?」後堂傳來碧吃驚的低呼,「飛廉……外面怎麼了?」   腳步聲從後面轉出,然後驀地停住。碧穿著睡袍揉著眼睛走出來,喃喃地問,乍然一看到靠在飛廉肩頭的明茉,頓住了腳,露出了驚詫的表情。   然而此刻飛廉不顧上她複雜的表情,只是抓著明茉的肩,連聲問:「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聲音低了下去,顯然筋疲力盡,眼眶紅腫,「我出來的時候,還沒看到有軍隊衝進含光殿……不過,也是遲早的事了。」   飛廉沉默下去,雙手慢慢開始發抖。   「怎麼辦,飛廉公子?」明茉絕望地抬起眼,「智者大人的命令,誰都無法更改……他們、他們要把雲家全部殺光!」   飛廉眼裡閃過雪亮的光:「雖然外面很危險,可是……你能帶我去看看麼?」   「當然。」明茉斷然回答,毫不猶豫。飛廉對著她讚許地笑了一笑,立刻衝到內堂,迅速地開始換上衣服。他沉聲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裡,找晶晶的下落。」   「別去!」鮫人女子一直在旁聽,此刻不由脫口驚呼,試圖攔住他——因為她注意到他換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過戎裝!他、他想去做什麼?   「必須去。」飛廉甩開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讓他們就這樣殺了雲煥!」   「可如果你去了,他們會殺了你!」碧厲聲阻攔,「別去!」   飛廉在門口站住了腳步,冷笑起來,那種笑容裡有著某種自厭的苦澀:「放心,不會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們可不敢象殺雲煥那樣殺我。」   「可你不值得為那種人冒險!」碧失聲,掩飾不住對那個冷血少將的厭惡——這些年來,多少同族死在了那個破軍手上?如今帝國內部相互傾軋,自相殘殺,能順便把那個滿手鮮血的屠夫處死那是最好了,飛廉為何卻非要捲進去阻攔這件事?   聽得那句話,飛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腳看著她,聲音轉為從未有過的嚴厲:「碧,你知道的,雲煥是我朋友——他和你一樣,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為了你,我可以苟且偷生逃離戰場;但為了他,我同樣可以反過來!」   碧怔怔地看著他,飛廉推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兩人短促地說了幾句什麼,就迅速並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諧——那個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換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裝,整個人就完全變了,彷彿從一塊溫潤的美玉驟然變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劍。   她忽然覺得陌生:這樣殺氣凜冽的飛廉,從未在她面前出現過。   碧低下了頭,深深將臉埋入了手掌——她從來沒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兩人之間那不可逾越的鴻溝:他有他的堅持,他的信念,他為之不顧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腳下所站的土地,卻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來,到了必須做出取捨的時候了。   ※※※   不顧別人驚詫猜疑的目光,飛廉拖著明茉在街上飛奔。   巫真一族族人居住的益陽坊已經被軍隊封鎖了,裡面傳出紛亂的哭喊聲,不停地有一戶戶的貴族被押出來,推入一邊的囚籠,每個人都是絕望而瘋狂——那些,都是雲家發跡後,一同雞犬升天的親族。   雲家本來和親戚關係就淡漠,到了這一輩更是少有走動,幾乎是三個孤兒相依為命。然而,一夜之間青雲直上的人總不會缺少四處冒出來的遠親舊友,源源不斷的有任不遠千里從雲荒各個地方過來認親投奔——於是,新任巫真居然在短短幾年之中擁有了上千的「族人」。   那些雞犬,享過升天的福氣,卻不料還有一日從雲端跌下的慘禍。   然而飛廉顧不上這些人,他拉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明茉飛奔,在她的指點下繞開了一個個軍隊的卡哨奔向含光殿。令他欣慰的是大門尚自緊閉,顯然軍隊還未闖入聖女的住所。   「別、別從正門走……」在十字路口,明茉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喘息,「門口……門口被巫彭元帥的親兵把守著……走西邊小巷上的長樂門……」明茉彎下腰,撐住膝蓋喘息:「季航……季航表哥帶兵看著那裡……說不定可以……」   「好!」飛廉明白過來,點了點頭,「你先留在這裡。」   「為什麼不帶我去?」明茉眼裡放出了光,狠狠,「帶我去!」   飛廉苦笑:「明茉小姐,到此為止吧,還是不要再為了雲煥捲入這件事了——你是女子,須顧及自身的聲名和家族的聲譽。而我最多被人指為不肖逆子、終身不被重用罷了。」   「你怕我的名聲壞了?」明茉冷笑起來,「沒事,我也未必非要嫁你。」   飛廉怔住,直到這時才陡然想起面前這個女子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一驚之下連忙分辯:「不,明茉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你是不介意了?」明茉卻狡黠地笑了,「那我就更不用怕什麼了。」   她提起裙裾跑了出去,回頭一笑:「何況,有這樣一個母親,還談什麼家族聲譽呢?——我無論怎麼做,也不會比她更荒唐吧?」   那個名門貴族小姐小鹿一樣跑了出去,輕捷而決斷。飛廉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明茉小姐,和帝都其他的門閥小姐還真的大不一樣啊。   他追上去的時候,她已經跑到了長樂門口,衝過了重重把守,和居中一個甲冑鮮明的軍人急促地低聲交談著什麼,那個軍人一邊和她說話、一邊抬頭看了他幾眼。   「飛廉!」她對著他招呼了一句。   他走了過去,明茉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向對方介紹:「季航,這就是飛廉——」   他微微覺得詫異,下意識地縮手,卻被她瞪了一眼:「飛廉,這是我的表哥季航——我和表哥說了,你是雲少將的同窗,特地來勸說雲家姐弟不要心懷牴觸,好好的開門出來聽從帝國發落。」   「哦……」飛廉陡然明白過來,點了點頭,「是的,是的!」   季航微笑起來,伸過手:「飛廉少將,久聞大名。」   他的笑容裡有某種迎合之意,顯然知道面前這位年輕人是明茉的未婚夫、國務大臣巫朗最寵愛的孩子——季航一貫是個識時務的人,否則也不會從一介沒落貴族攀上高枝,成就了今日的地位。   飛廉按捺住了焦慮:「季兄,在下想進去勸一勸雲煥,希望行個方便。」   「這個啊……」季航露出為難的表情。   「季兄若高抬貴手,在下容後必報。」飛廉一邊溫文地開口,一邊卻暗中伸手握住了劍柄——若是看守的軍隊不能放行,那無論如何,就是硬闖也是要進去的了!   明茉也有些焦急——從小這個遠房表哥就對自己百依百順,還從未有過拒絕的時候,此刻卻如此拖拉,顯然是顧慮頗多。   「表哥,」她上去拉住了季航的袖子,央求地看著他,「讓我們進去吧,就半個時辰!表哥最好了……我一直都對娘說表哥很能幹,又很疼我。」   ——季航一直依附於母親,她心裡是明鏡也似的。   然而,儘管他們兩人如此懇求,季航依然是搖了搖頭,低聲:「不是我不讓你們進去,只是……」他轉頭看了一眼緊閉的含光殿,苦笑起來:「你以為巫彭元帥不想早點進去?——只是進不去啊!」   進不去?兩人齊齊一驚。   「怎麼?」飛廉詫異——雲煥已然殘廢,雲家三姐弟居於此處,隨便一個軍人都可以闖進去,又怎會讓大軍壓境都無法進入?   「你去試試。」季航指了指那扇緊閉的側門,「有奇怪的力量封住了門。」   不等飛廉轉身,明茉已經好奇地靠了上去,抬起手指去戳那一扇門:「沒什麼異常啊……你看——哎呀!」   話音未落,她的手指和門之間陡然閃現出劇烈的光,她整個人驚叫著向後飛出!   「明茉小姐!」飛廉一點足,飛身上去將她攔腰抱住。巨大的衝擊力迎面而來,他向後退出了一丈,才堪堪立住了腳,驚疑不定地看著那扇門。   「那個門上有東西!」明茉在他懷裡驚叫,「一碰就……」   「是的。」季航歎息,「一早包圍含光殿後,我們已經試過了很多次。」   飛廉放下了明茉,按劍上前,離了一丈的距離站住,然後凝氣驟然揮出一劍。錚然巨響中,門上赫然出現了一道傷痕,然而他也倒退了三步——不錯,這個門上……這個門上,附上了某種奇特的力量!   「連巫彭元帥也進不去,」季航眼裡有敬畏的神色,「元帥親自試了一次,同樣被擊退——於是便什麼話也沒說的回去了,只是令我們嚴守著,不許裡面人出來。」   飛廉和明茉交換了一下眼神,均有驚喜交集的表情——連帝國的軍神,巫彭元帥也無法打開?神殿裡的雲家姐弟,到底用了什麼樣的方法建起了如此神奇的屏障?   「可能是巫真從智者那裡得到了某種神奇的力量吧……」季航喃喃,若有所思,「這回的事情,可有點麻煩啊。」   「啊……那就太好了。」不由自主地,明茉脫口低呼了一句。   季航頓住口,似笑非笑地看過來:「明茉,你可以放心回去了吧?——你這樣的跑出來,姑母大人一定會很擔心呢。」   明茉驟然紅了臉:原來,既便她拉著飛廉做幌子,表哥也早已看穿了一切。   季航對著飛廉微微一抱拳:「飛廉兄,今日一晤,深感榮幸,希望日後多多親近——在下軍務在身不便多言,兩位還請自便了。」   「季兄請便。」飛廉回禮,知道再呆下去也已然無意義。   他拉著明茉從軍隊裡走出,後者還是戀戀不捨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猜測著含光殿裡姐弟三人如今的情況,禁不住地擔憂。   「好了,我先送你回去。」飛廉在人群外站住了腳,「你家裡人一定著急了。」   明茉一怔,臉便是紅了紅——一早聽了消息心急如焚,顧不上梳洗便衝出去找他,如今頭髮蓬亂脂粉未施地在街上亂跑,看上去定然十足的狼狽吧?   「很醜?」畢竟還是愛美的女孩子,她急急掩面。   「不。」飛廉微笑起來,安慰,「很美——帝都小姐裡沒一個能比得上。」   明茉雙眉一蹙,怒:「你笑話我!」   「沒有。」飛廉正了臉色,「明茉小姐善良勇敢不嬌氣,和我原先想像的很不一樣。」   明茉眼睛一亮,顯然也是很高興聽到未婚夫婿的誇獎,脫口而出:「你也和我原先想像的很不一樣呢!——原來我還以為你只是個紈褲子弟酒囊飯袋而已。」   飛廉看著笑靨如花的少女,微笑著接受讚揚,感覺多日緊繃陰霾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所以啊,」快到了府邸門口,明茉停了下來,眨眼一笑,「說不定我們成親後,還真的可以好好相處呢。」   成親?飛廉忽然就愣了一下——對了,他居然忘記了這個女子從未否定過這門婚事。   她顯然比自己更清醒,就算一路在為雲煥奔波,卻也明確地知道這一門婚事事關重大,不是她一個人可以任性的去決定是否接受。她並未打算背離家族來爭取自己的自由和幸福——然而,他呢?他卻是下過了決心,不再接受這門婚事!   可是……如果遭到第二次退婚的話,對這個女孩來說,也實在太殘忍了一些吧?   「明茉小姐,你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子……能遇到你是我的福氣。可是,對不起,我……」飛廉抬起頭,遲疑地開口,「已經有了碧……所以對於這一門婚約,我其實並不打算接……」   他盡量把話說的委婉,然而明茉站在台階上怔怔看著他的身後,彷彿已經明白了什麼,一邊聽著,一邊臉色已然開始變化。   「不用再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的臉上隱隱有怒氣聚集,忽地衝口而出,截斷了他的話,「你跟我說有什麼用?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事!……你自己去和你叔祖我母親說個清楚!——早斷早好,拖拖拉拉算什麼男子漢?」   飛廉被她忽然爆發的怒氣驚住。少女怒氣沖沖轉過身去,拉開了門,臉上難以自禁地流露出一種受辱後的憤怒,頓住腳,留下最後一句話——   「反正,我也不想和一個鮫奴爭寵!」   重重關上門,她靠在門上,急促地喘息,感覺心裡的厭惡和憤怒層層湧上來——是報應麼?高貴而放蕩的母親被鮫人所迷惑,離棄了他們父女,給整個家族蒙上如此羞辱;而多年後,她的女兒卻被一個鮫人搶去了未婚夫!   真骯髒……真骯髒!   她就是一生不嫁,也不會讓自己淪落到要和鮫奴分享一個丈夫!   ※※※   門在眼前重重闔上,飛廉回過頭,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綠衫女子。   「碧。」他微微地笑了起來,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你都聽見了?」   碧卻側過臉去,身子微微發抖,似在極力掩飾內心翻湧的感情——她本是擔心他的安危,隨後跟了出來查看,卻不料聽到了這樣一番決裂的話。   「你看,」飛廉微笑著走下台階,將手放在她肩膀上,低下頭看著她,溫柔地低聲,「現在,你不必再擔心什麼了。」   碧低著頭沒有看他,肩膀微微發抖。忽然,淚水就簌簌落到了塵土裡。   ※※※   四門緊閉,含光殿裡,是死一樣的寂靜。   殿裡簾幕低垂,供奉著的神像下燭光如海,以一種奇特的方式,組成了一個光芒四射的六芒星形狀。超出一般火焰該有亮度的光從那些供奉神的燭陣中射出,瀰漫在室內,彷彿在吟唱中凝成了有形有質的東西。   這些凝固的光是血紅色的,分成四束從四面窗中穿射而出,牢牢的抵住了了庭院四邊的四扇門,無論外面如何推撞,尤自巍然不動。然而每經受一次劇烈的撞擊,神殿裡那些燭火就會應聲發出奇異的抖動。   一襲白衣在燭海中翩芊旋轉,宛如一羽白鶴。   雲燭閉著眼睛,手心結印,嘴裡吐出奇異的吟唱,整個身體居然虛浮在半空,凌駕於那個光之陣上空。隨著不停止的吟唱,手指風一樣地點過那些燭盞,手揚處,那些微弱下來的燭光便再度亮起。   三個時辰之後,外面的撞擊聲終於停止了,應該是奉命攻入的軍隊暫時偃旗息鼓。   就在這一瞬間,雲燭身形一頓,頹然墜向無數的火焰。   「姐姐!」雲焰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撲上去抱住了姐姐。她已經心驚膽戰地看了半日,此刻再也無法克制內心的緊張和恐懼,抱著失去知覺得雲燭嚶嚶哭泣起來,全身發抖。   雲燭臉色雪一樣白,手無力地垂落,潔白的廣袖上有血跡慢慢滲出。   雲焰連忙解下衣帶,替她包紮手上的傷口,卻發現那些傷口極小極深,位於十指的尖端,彷彿有鋒利的長針從指尖瞬地扎入,直抵血脈。   「姐姐……」雲焰怔怔地看著,明白過來,忽地側首看向那些如海的燭光。   ——血紅色的燭光下,銀質的燭盞內,盈盈盛著的卻是殷紅的血!   姐姐……姐姐是在用自己的血,施行可怕的術法,以阻擋外面那些衝進來的軍隊?!雲焰驚駭地看著,手劇烈地發起抖來,止不住從唇角吐出了一聲尖叫。   「雲焰……我沒事。」被那一聲尖叫驚醒,雲燭悠悠醒轉,支撐著坐起,將幼妹攬在懷裡,「我跟了智者大人幾十年……咳咳,不是白跟的……有智者大人親自傳授的術法,他們、他們沒那麼容易進來的。」   「嗯……」她怯怯點頭。   外面又傳來了軍隊急速的跑動聲,似乎在上一輪闖入不成後,又有新的策略出來。   雲燭卻是出乎意料的冷靜。走到神殿的門邊,側過頭,靜靜地聽著外面的每一種聲音:風裡有奇特的鳴動,彷彿有巨大的鳥類在空氣中穿行,逐漸的逼近。這、這難道是……   「御前侍衛隊散開!協助鈞天部,進行上方降落!」有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決斷而凌厲,帶著多年來揮斥方遒指揮若定的氣勢。   ——巫彭大人?雲燭怔了怔,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裡有悲哀也有驕傲。   「姐姐?」雲焰吃驚地看著她。   「居然逼得那個人,出動了征天軍團呢……看來,我給他帶來了很大困擾吧?」雲燭喃喃,在燭光中仰起了臉,極力抑制住眼裡漸漸充盈的淚水,「真是想不到啊……我這一生,居然還可以和堂堂一國元帥對陣!」   雲焰驚訝地抬頭看著,發現長姐眼睛裡居然有從未見過的表情——那一瞬間,這個溫柔沉靜白衣如雪的聖女、彷彿煥發出了戰士才有的光芒!   頭頂的嗡嗡聲越發密集,整個含光殿都在微微的震動,噗的一聲,大殿猛地一震,似有什麼東西凌空射中了屋頂——雲燭知道,那是風隼發射出了長索釘住了目標,片刻後,便會有一整個小隊的帝國戰士足踏飛索從天而降。   她沒有驚惶失措,只是收住了笑,撫摩著雲焰的頭,憐愛地看著這個年方十八歲的幼妹,低聲:「小焰,你回內堂去把熬好的藥端給二弟,嗯?」   「噢……」雲焰怯怯地應了一句,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回了內堂。   看著幼妹離去,雲燭甩掉了剛剛包上的綁帶,將纖細蒼白的手舉到了面前,用微弱的聲音再度吐出了低緩的吟唱——隨著那奇異的咒語,手指尖端再度有血沁出,慢慢的凝成一滴。   雲燭眼裡陡然煥發出冷光,以肩為軸揮動手臂,瞬地將血在地上抹開!迅速劃出一個圓,雙手結印,按在那個人血畫成的陣內,念動了禁咒——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在咒語吐出的瞬間,地上血繪的六芒星裡陡然發出了巨大的紅光!   紅光從地面凸起,呈半球狀迅速擴散,轉瞬就將整個含光殿籠罩在結界內。屋頂上發出喀喇的斷裂聲,那些已經釘住的銀索在光線中如融化般紛紛斷裂。   已經掠低俯衝而來的風隼在一瞬間重新拉起,擦著結界呼嘯而去。而那些來不及躲開的、就在遇到紅光的剎那間被粉碎!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東西!」風隼上傳來帝國戰士的驚呼。   含光殿外,華蓋下的指揮者望著驟然騰起的紅光,眼神變了變,喃喃:「九字大禁咒?聖女獨有的術法啊……這個孩子,看起來是拼了命要守住弟弟呢。」   「稟元帥大人,風隼著陸失敗!」有下屬匆匆上來稟告,「請求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麼?」巫彭望著那一道血紅色的光,眉頭微微蹙起,「這是連我都要退避三舍的禁咒之術啊……還能如何呢?嚴加防守,暫時不要採取任何行動。」   「是!」下屬領命退下。   旁邊的金髮女侍從眼裡露出擔憂的光:「大人,這樣行麼?」   「沒事,蘭綺絲——以她的靈力,這種燃血之咒,支持不過三天。」巫彭冷冷開口,拂袖而去,「好歹一場相識,這次,就讓那個孩子盡情地去做最後一件事吧!」   ※※※   含光殿的後堂裡透入淡淡的光線,垂落的簾幕忽然紅了紅。   「這是什麼?!」一直死去一樣人忽然動了,衝口而出。   「啪」,雲焰本來就是戰戰兢兢,陡然聽到這句話,不自禁地一驚,手裡的藥盞灑落在病人的身上,滾燙的藥汁瞬間浸透了綁帶。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敢抬頭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連聲道歉,不停地去擦。   由於是不同母親所生,在童年時她一直受寵,而早早失去了母親的大姐和二哥卻沒有同樣美好的童年——因為父親長年駐守在外顧不上家裡的事,所以母親就對兩個拖油瓶的姐弟肆無忌憚地刁難。   在一個冬天的夜裡,將從五十多里外汲水歸來的兩個孩子關在了門外,一任拍門聲迴響在砂之國半夜令人血液凍結的寒氣裡。   「這一對小雜種身上,流著來自他們母親的不潔之血呢!如果不是為了『那種血』的緣故,我們全族也不會被流放在外上百年!」   聽著一對兒女在門外寒風裡嘶啞的喊,母親咬著牙,恨恨地低語。然而,話音未落,大門就轟然碎裂了——木屑紛飛中,她驚恐地看到哥哥站在了門口,手裡拿著柴房裡寒光閃爍的利斧,就這樣生生劈開了門,冷冷看著她們兩人,眼神可怕。   雲煥看著安然坐在溫暖爐火旁的母親,一言不發地提著利斧,一步一步走過來。   那一瞬間,她恐懼地尖叫起來——她第一次感知到:哥哥想殺她!   那一夜,幸虧雲燭及時地阻攔了逼近繼母的弟弟,然而從此以後,母親彷彿也心懷畏懼,不再敢過度的逼迫這一對姐弟,只是對他們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一任年幼的姐弟飢寒交迫在外面流離失所。甚至在幾年後曼爾戈部發生動亂、雲煥被擄為人質的時候,母親不但沒有設法營救,反而是舒了一口氣。   然而在她六歲那年,長姐出乎意料地當選為聖女,於是一切全都改變了。   這一對姐弟變成了全族的中心,光芒奪目,高高在上,一躍成為大陸上擁有最高權勢的人。所有族人、包括母親在內,都恭謹而討好地匍匐在他們腳下,不惜用盡種種奴顏婢骨的手段,來換取從流放地回歸帝都的特赦。   經過母親的苦苦哀求,她也被接回了帝都,來到了姐姐和哥哥身邊。   然而地位的驟然轉換,讓她一直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尤其怕這個寡言的二哥——她知道,哥哥不會輕易的忘記早年受過的折磨和侮辱……即便是有血緣的牽絆,即便是過了十幾年,即便是他已然脫胎換骨——他看向唯一妹妹的眼神,依然包含著刻骨的敵意和冷漠。   那是猛獸一樣嗜血的眼神。   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可能哥哥早就會把自己和母親給殺了罷?   一直以來她都怕這個哥哥,一到了他面前就下意識地湧出恐懼和厭憎來,恨不得立刻轉身逃開——既便如今他已成廢人,同樣也帶著說不出的凌厲氣息,令她恐懼。   「不用擦,」雲煥不耐地皺眉,「愚蠢,我的身體現在根本沒感覺了!」   她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顫抖,一直不敢抬起頭看哥哥的眼睛,死死忍住了轉身就逃的衝動——為什麼?她本來就該是最受寵的!為什麼要輪到她來伺候他?哥哥……哥哥是個可怕的人呢……他、他想殺了她吧?   「我問你外面怎麼了!」雲煥瞬地睜開了眼睛,死死盯著她,「雲燭呢?」   「她……她……」雲焰低了頭,不停顫抖,卻不敢說出看到的可怖景象,「她在……擋著那些想闖進來的人……」   「什麼?!」雲煥驀地一震,喃喃,「怎麼可能擋得住……難道她,她是在用……」   紅光繼續大盛,映得帷幕一片血紅。   「不!」他猛然大喊了一聲,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了身,「停手!」   然而身體根本沒有力量,只是坐起到一半,便無力地往後倒去,跌靠在了軟枕上。雲煥劇烈地喘息著,眼裡露出瘋狂的光芒,伸手想去拿起枕邊的光劍,然而筋脈盡斷的手指根本無法握緊劍柄,只是微微一動,那個銀色的圓筒就卡噠一聲滾落在地上。   雲焰驚駭地倒退,避在一旁,看著哥哥掙扎著滾落在地上,拚命去夠那把劍。   紅光透過帷幕映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看上去彷彿是一個地獄裡浴血歸來的修羅。他抬起的手腕無力垂落,手腕上的傷痕彷彿忽然又裂開了,鮮血一滴滴落下。而綁帶之下,有金色的光彷彿活了一樣的在蔓延,漸漸從肩膀的位置向著心臟侵蝕。   雲煥劇烈地喘息,彷彿強行克制著體內漸漸失去控制的某種力量——他的眼神極其可怖,隱約之間竟然閃出金色的光芒來。   這、這是什麼?真可怕……真可怕!   ——她的哥哥不是人,簡直是個怪物!   她再也無法呆下去,尖叫了一聲,踉蹌倒退到了門邊,返身就衝了出去。   ※※※   「紅色的光……那是什麼?」帝都東北角的府邸中,飛廉望著天空喃喃。他已經被碧半請求半強迫地換下了一身戎裝,恢復了平日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然而眼神卻還是緊繃著的,無法放下對朋友安危的擔憂。   「好厲害的結界。」碧輕輕開口,神色複雜。   「留在智者大人身側那麼多年,總不是白留的。」飛廉吐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沒想到聖女雲燭居然還是這麼厲害的戰士……不可思議,智者大人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啊!   「那你現在可以放心一些了吧?」碧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   「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把晶晶給找回來。」飛廉點了點頭,回身,「碧,你早上有帶人再去找過麼?」   碧微微一驚,迅疾掩住了眼裡的表情,鎮定地回答:「有啊!府裡上下翻遍了,還是找不到——倒是有人說,似乎在鐵城看到過這樣一個孩子。」   「鐵城!」飛廉衝口而出,失驚,「難道她真的想出城回家去?」   「可能是。」碧歎息,款款地分解,「她年紀小,又聽不懂冰族的話,這幾天你一直沒空陪她,她出來得久了,可能覺得寂寞了吧?——你本來也不該把她從父母身邊帶走的。」   「晶晶她救了我的命,」飛廉喃喃,「所以,我覺得可以給她更好一些的生活。」   更好一些的生活?碧眼裡閃過不易覺察的冷笑——將一個毫無保護自己力量的孩子從父母和家鄉帶走,帶入到骯髒冰冷的權力之都,用珠寶裝飾她,用美食哄騙她,予取予求地嬌慣她……這,就是他這個階層的人,所能想到的「報答」麼?   這只是把那個無辜的孩子拖入了一個黑暗的漩渦而已!   「我去鐵城看看。」飛廉卻急著往外走,「你跟我去麼?」   碧遲疑了一下,最終轉過了頭:「不,我有些不舒服。」   「嗯……好好休息。」飛廉低聲囑咐,轉身輕輕抱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碧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連忙扶住了身側的案幾。不,不能再猶豫了!大事臨頭,她必須盡快行動起來!   今日,文鰩魚傳來了訊息:隔了七千年,海皇終於抵達了帝都!   ※※※   飛廉帶了府上的僕人來到了鐵城,一一分派了人手拿著晶晶的畫像沿著各條街詢問。帝國等級森嚴,階層對立。鐵城街頭甚少看到有來自禁城的人,所以在飛廉拿著畫像過來詢問的時候,那些百姓竟然個個露出畏懼的表情,躲躲閃閃不肯多說。   飛廉暗自心急,然而耳畔馬蹄聲迅疾而來,行人連忙紛紛躲避。   他詫然抬頭,竟然在街頭再度看到了青絡——後者正匆忙地帶領隊伍往城外趕去,行色匆匆,和他並肩而行的是衛默少將。青絡看到飛廉也是微微一驚,勒住馬在他身側停了一下:「你來鐵城做什麼?」   「怎麼?」很詫異還能在帝都看到他,飛廉頓住了腳步,「你還沒出征?」   「現在不就在出征麼?」青絡不耐煩,「可沒你這個賦閒的輕鬆。」   「你出征怎麼還騎馬?你是征天軍團的,應該是駕駛風隼或者比翼鳥才對啊。」飛廉打量著一身戎裝、坐在馬上的青絡,吃驚,「難道……你被貶往鎮野軍團了?」   「呸呸,烏鴉嘴!」青絡氣急敗壞,虛空抽了他一鞭子,「去葉城要風隼幹嗎?」   「葉城?」飛廉吃了一驚,「葉城怎麼了?」   「發現了復國軍的蹤跡。」青絡壓低了聲音,蹙眉,「聽說有人告了密,揭發出星海雲庭和復國軍有聯繫的情報,然後整個城都動盪起來——巫羅大人還在帝都議政,就先派我和衛默過去彈壓。真是很麻煩啊……怎麼到處都是動亂!」   「星海雲庭……怎麼會?」飛廉記起了,那是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   「天知道。反正啊,這些鮫人沒一個安分的!」青絡直起了腰,策馬,「這次非要去把他們一個個套上鐵圈不可!」   他策馬衝出了幾步,忽地又回身,附耳:「不過,你那個朋友,破軍少將,運氣可真不錯呢——巫真的那個結界連元帥都破不了,居然讓他多活了三天。」   「三天?」飛廉脫口反問,臉色卻變了——他沒有想到雲燭的結界,居然只能維持那麼短的時間。   「嗯,三天後,巫真的力量就要衰竭了。」青絡點了點頭,忽地附耳低聲,「所以……如果你還想救他,就要趁這三天!」   不等飛廉再問什麼,青絡重新直起了身,喃喃:「你就當我沒和你說過這些。」   再也不答話,他返身策馬離去,跟上了向著水底御道進發的部隊,將一個鎧甲鮮明的背影留給了怔怔出神的飛廉。   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廢話呢?難道……自己也希望飛廉能把「那個人」救出來麼?那個破軍,可實在和自己沒有半點的情誼呢。或者,他只是想知道:在這個帝都裡,究竟還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和兄弟?究竟還有沒有一個人、真正可以蔑視和破壞那些鐵一樣的規則?   那是生於門閥長於門閥裡的他,心底裡一直好奇想知道的答案。   ——然而,策馬而去的青絡卻並未想到:自己這一時間的念頭、竟會引發出日後如此慘烈的結果!   ※※※   鐵城是一個方整簡潔的城市,按裡坊制度將城區嚴格地劃分為諸多小塊,共設一百零八個坊,居住的均為冰族平民,大都以鑄造武器為業,由帝國同一管理和發給薪餉。各坊各有名稱,均為正方形,四周築圍牆,每邊長三百步,即一里。三條經緯大街穿過鐵城,大街上都是酒肆、客棧、集市等建築,而每個坊裡面亦有井字街。   「請問,閣下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小女孩來過這裡?」飛廉沿路問下去,在一家鐵鋪裡截住了一個匆匆往外走的人。   「沒有。」那個人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了兩個字便準備往外走——然而瞬地看到了飛廉的臉,忽地怔了怔,「飛廉少將?」   不想在鐵城還有平民認得自己,飛廉吃了一驚:「閣下是?」   眼前的男子不過三十上下,劍眉星目,精壯軒昂,穿著一般鐵城匠作的裝束,敞著襟懷,露出古銅色的肌膚來,手裡提著一個沉重的皮革大囊,裝了諸般工具,彷彿正急著出門。   帝國律令嚴苛,等級森嚴,大都鐵城的平民終其一生也不能進入皇城和禁城一步——這個人,如何會認得居於禁城的自己呢?   「在下在迦樓羅機艙裡見過少將,少將不記得了吧?」鐵匠低聲。   「哦!是你?」飛廉一驚,想起了迦樓羅裡看到過的巫謝副手,遲疑地開口,「你……你就是巫謝說過的那個鐵城第一的工匠吧?……那個叫做……的……」   ——然而當初匆匆一面,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請求巫謝出面搭救雲煥上,竟是記不得這個冰族工匠的名字,不由略微尷尬。   「在下冶胄,」鐵匠恭謹地俯身,「拜見飛廉少將。」   飛廉連忙扶起他:「不必多禮。」   然而冶胄卻沒有起來,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著他,神色複雜,似乎欲言又止:「飛廉少將此次來鐵城,是為了……」   「為了找這個孩子,喏,」飛廉再度把畫像拿出來,「她昨日一早就走丟了。」   冶胄沒有去看畫像,彷彿一瞬間極其失望,吐出一口氣來:「原來是為了一個小孩子。我還以為是為了雲煥……那,看來還是算了吧。」   他站起,提著工具往外走,喃喃:「看來,那小子真的是沒救了麼?」   然而他的腳步剛踏出,肩膀驟然一緊,已經被人牢牢地扳住。   「你說什麼?」飛廉變了臉色,死死地看著這個鐵城平民,壓低了聲音,「你……認識破軍少將?你究竟是誰?」   冶胄坦然回頭看著這個貴公子,眼裡露出一種笑意:「我是雲家的朋友。」   飛廉忽然間覺得自己心口彷彿被人迎面擊中一拳,身子猛然一個搖晃——朋友!在這個帝都裡,居然還有人敢在這種時候、自稱是那置於火山口上一族的朋友!   就算巫真一族曾經獲得過多少奉承和諂媚,曾經讓多少歸附的人獲得過好處,如今兵敗如山倒,所有人幾乎是恨不得不曾認識過他們。皇城裡,禁城裡,早已沒有一個朋友——不想,最後唯一的「朋友」,卻是鐵城裡一個出身寒微的鐵匠!   飛廉忽地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低聲:「我也是雲煥的朋友。」   冶胄看著他,極緩極緩的點頭,彷彿確認著什麼:「我知道。在那一日,你來到艙室,懇求巫謝大人出手幫忙救他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我真高興他居然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頹然鬆開手:「可我救不了他。」   「我知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禁城裡的消息……」冶胄低聲歎息,「十大門閥已然聯手要置雲家於死地!」   飛廉苦笑——是啊,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家族吧。平生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為何如此沒出息,從小沒有在名利一途上多求上進——如果努力一些,今日也能掌握足夠的力量去維護想要維護的東西吧?   「你……」冶胄一直看著他的表情,彷彿揣測著他的想法,「想救他們麼?」   「當然。」飛廉毫不猶豫的回答。   冶胄低聲:「可那樣,你就會和整個家族、甚至整個階層決裂!」   飛廉沉默下去。鐵鋪裡的爐火明滅映著他的臉,輕袍緩帶的貴公子默默抬首,仰視著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金色之眼還在閃爍,彷彿看見了他這一刻的掙扎和取捨。是誰……又在塔頂,俯視著大陸上的芸芸眾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   「呵,」他終於低聲笑了起來,「反正,我早就是一個不肖的子孫了!」   那一瞬間,有力的臂膀狠狠拍在了他肩上,冶胄的眼睛閃亮如星辰。   「好!」鐵城的鐵匠用力握緊了貴公子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低聲吐出慎重的囑咐,「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今晚子時,來鐵城斷金坊找我!」   飛廉吃驚的看著他,不明白這個卑微的鐵匠為何在忽然間爆發出了如此的力量。然而,那一雙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火,決斷、堅定而義無返顧——那是赴湯蹈火的眼神,讓他一瞬間就相信了這個平民。   「記住,一個人來。」   十、拯救   「很奇怪的力量。」站在客棧的窗前,遙望皇城方向,白薇皇后靜靜開口。   皇城的東北角上籠罩著的紅色結界,讓所有試圖降落的風隼都紛紛走避,那種奇異的紅光帶著某種不祥的血腥氣息,然而卻又如此潔白無暇。   白薇皇后在血色的光裡看到了某種悲哀卻堅定的力量,依稀熟悉——奇怪……這種熟悉的感覺是什麼?冥冥中彷彿有什麼在召喚著,穿越了幾千年的時間,讓自己的靈體起了呼應。   「冰族在這個時候起了內亂麼?」坐在黑暗角落裡的同伴淡淡開口,唇角浮出一閃即逝的冷笑,「那倒是方便了……」   「蘇摩,別大意——」白薇皇后卻開口,「我們應該已經被發覺了。」   黑暗裡的人微微一震,抬起頭,瞬地看向窗外聳立雲端的白塔——白雲離合之處,那一道金黃色的光藏在雲後,彷彿一隻窺探的眼睛俯視著大地。   難道……塔上面的那個人,已經發覺了他們的蹤跡?   「可為什麼他沒有讓十巫來阻止呢?」白薇皇后喃喃,同樣不解,「難道他是想以個人的力量來解決一切,一對一的來進行最後一戰麼?不,他應該不是逞匹夫之勇的人……或者,他另有打算?」   她長長歎息:「七千年前我不懂得他;七千年後,我更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她的同伴只是看著虛空裡肉眼看不到的連綿結界,冷冷:「我只是想知道,再按這樣的速度往前走,一道一道破除屏障,要多久才能抵達白塔?我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一進入葉城,種種早年的記憶便被喚醒了。一路朝著帝都走去,一路便有更多的黑暗記憶甦醒過來——內心的浪潮越來越洶湧,那片黑暗的大海在呼嘯,幾乎要把他兜頭湮沒。   他只能極力在其中掙扎,不讓那些黑暗的回憶將自己吞噬。   這裡的一切都讓他窒息。每一處都鐫刻著昔日骯髒的、苦痛的回憶。這些街道,這些建築,這些人的臉……那是百年以來,在他噩夢裡反覆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就是殺了他,他也不願意再踏入這個地方一步!   這個骯髒的、該遭天譴的沉淪之都!   身體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呼喊,要掙脫他的束縛,跳出來揮動鋒利的引線、把這個骯髒帝都的一切攪得粉碎。那個殺戮慾望是如此強烈,幾乎要壓倒他的理智。毀掉……毀掉它!毀掉那些骯髒的東西,毀掉那禽獸不如的一族!   這、這是什麼?是誰的聲音?難道是……阿諾那個傢伙,還活著麼?!   他緊緊的握著手心的如意珠,青色的靈珠在他掌心裡閃爍,微涼的濕意彷彿沁入了他的骨髓,安撫著他狂暴的情緒。白薇皇后驚訝的看著他,眼裡流露出擔憂的光。   然而,此刻周圍街坊裡忽然發出了錯落的驚呼——   「看,快看!湖上起浪了!」   「沒有風怎麼忽然起了浪?這、這……不是做夢吧?」   「好大的浪!天啊……」   她撲到了窗口看出去,臉色也是一變:方才日中的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鏡湖上無風起浪,洶湧起伏——那些浪是暗黑色的,平地而起,高達三丈,呼嘯著向伽藍帝都捲來,彷彿一排排巨大的水底怪獸爭先恐後的奔跑過來!   開鏡之夜已過,難道是湖底的蜃怪又再度作亂了?   不!不可能。這些水,彷彿被某種力量召喚著向著帝都奔騰而來!能控制天地間「水」之力量的,唯有……她霍然回頭,看著按著眉心露出苦痛表情的新海皇。   怎麼回事?蘇摩身上的靈力忽然起了極大的波動,身體裡透出一種看不見的黑色的光來!那些光在不停的起伏掙扎,似乎要掙脫軀體的束縛,從他的眉心裡透射出來!   這個鮫人之王的身體裡……到底、到底還藏著什麼樣的東西?   「蘇摩!」她低低驚呼了一聲。   蘇摩緊緊抱著額頭,十指之間凝結出了淡淡的光。那些光之線,居然一寸寸的消失在他的顱腦中!引線透入顱腦,急速的絞動,彷彿想把整個頭顱攪碎——那種痛苦讓蘇摩一時間無法再說出話來,然而他卻一聲不響,並沒有停止這種駭人聽聞的自殘。   這樣的狠毒,彷彿是要絞殺某個蟄伏在顱腦中的東西!   白薇皇后變了臉色——到底是什麼東西一直蟄伏在他的心裡?   看著對方那種痛苦掙扎的樣子,她忽然感覺到心裡有微妙的起伏,彷彿有一個聲音甦醒過來了,急切的催促著她,想要上前查看那個人的情況。   白薇皇后反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裡露出隱秘的笑——白瓔,我的血裔……終於,你還是按捺不住了麼?如果你真的如此焦急,為何卻要借助我的手呢?你該醒來了。   一念未畢,身子忽然一震。白薇皇后張了張口,胸臆中有什麼東西硬生生的衝出來了——身心轉換在一瞬間完成。   「蘇摩!蘇摩!」在意識消退的剎那,她聽到自己開口發出了驚呼——不,那已經是白瓔的聲音。在那一剎,那個優柔的血裔終於如此強烈地凸現了自身的意志,奪回了這個身體的控制權。   「蘇摩……」白衣白髮的女子掠到了黑暗角落,將手放在那個苦痛掙扎的人的額頭上,急急低呼著他的名字。后土神戒發出了純白色的光,籠罩在海皇身上,水流一樣進入了腦部,以「護」之力量催合著受到損傷的一切。   「不……」他卻是極力的抗拒,想從這種光裡掙脫。后土的光如影隨形的籠罩下來,柔美純白,一分一分將他眉心溢出的黑暗之色壓制。   外面湖上的黑色波浪在消退,鏡湖之水彷彿被某種無形力量重新壓制,漸漸平靜。   房內寂靜如死,只有急促的喘息。   在半個時辰的痛苦絞殺之後,蘇摩終於放開自己的手,一聲不響的沉入了黑暗的最深處,閉上眼睛。每一次自殘之後,他都需要以極快的速度來彌合傷口。   「蘇摩,蘇摩。」沉默中,他聽到有人在急促叫著他的名字,有一雙手伸過來,托住了他向下沉的身子,緊緊抱住了他,彷彿想分擔他體內分裂的痛苦。   誰……放……放開手……不要碰我……神思有些恍惚,蘇摩睜開眼看著面前的人,眼神卻忽然變了——有淚水墜落在他的臉上,溫熱而濕潤。   他定定看著面前俯下的臉:不、不是白薇皇后!   「請……請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蘇摩。」那張臉在咫尺外的上方、悲哀的凝視著他,輕輕開口,語氣宛如夢幻——是做夢麼?一百年了,他曾經在無數個夢境裡看到過一模一樣的臉;每一次,那個幻象都消失在他將要觸摸到她的一瞬……這一次,還是在做夢麼?可是,卻為何比以往任何一次夢境都要清晰——   清晰到,能感覺出淚水的溫度。   「白瓔。」他終於清楚的吐出了這個名字,抬起了手,一寸寸觸及她的臉。   她的臉蒼白如雪,彷彿是冰做的肌膚玉做的骨。唯有淚水是溫熱的,順著他指尖一滴滴滑落,證明了眼前這個人存在的真實——是真的……是真的!這不再是遙遠的回憶,也不再是無法觸摸到的影子。這一次……終於是真的了!   他忽然如釋重負的微笑起來;一切都是值得的。付出了那樣巨大的代價,不惜捨棄了族人、扭轉了星辰,悖逆了天地——他的手、終於能穿越時空和宿命,觸到了她的臉。   她在他的掌心無聲哭泣,眉目靜好,一如百年之前。   蘇摩定定地看著她,心裡有前所未有的平靜——種種與生俱來的黑暗和憎恨都悄然隱去了,他彷彿回到了無限久遠的從前,前世的記憶和此刻重疊。白瓔……白瓔。這兩個字在百年後依然保持著那種魔力,當他在白塔頂上的黑暗裡苦苦掙扎取捨,當他在慕士塔格的冰雪裡完成了身心的蛻變,當他無數次在流浪的路途上瀕臨死亡……   無數個黑暗的長夜裡,這兩個字,曾無數次浮現在心底。   無數的聲音在心底裡呼嘯,排山倒海而來,彷彿要突破胸臆裡鋼鐵的牢籠,逼著他對眼前的人衝口說出埋藏已久的那兩句話——那兩句話……都只有三個字。   然而,那寥寥幾個字卻彷彿最嚴酷的封印,需要無限的力量去開啟。   ※※※   長久的沉默中,外面的天色卻緩緩黯了。   黑暗的角落逐漸擴大,最終將整個室內都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彷彿宿命和回憶的影子在這一刻追了上來,將好不容易得到安靜相處機會的兩人重新籠罩。   在那樣的重壓下,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相對,彷彿深味著種種悲涼和悵然。   「蘇摩……」最終,白瓔先平靜了下來,「你為何也會來帝都?」   蘇摩眉頭微微蹙了一下,簡短地回答:「和你的目的一樣。」   「……」白瓔手指微微一震——和她的目的一樣?難道他也知道了魔的力量所在,所以特意前來一同封印那個破壞神麼?不可能……他又怎會知道?這本是空桑人的秘密,只有雙戒的持有人才能確定的事。   「你怎麼知道?難道是……」她有些詫異。   「是真嵐告訴我的。」蘇摩沒有隱諱什麼,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白瓔怔住,忽然陷入了長久地沉默——是真嵐?在訣別的那一刻,她一直以為她的未婚夫並無知覺,或者說,即便是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他也沒有什麼立場來表示反對。因為他是空桑人的王,又如何能阻攔這一場事關國運的魔神決戰?   真嵐……你知道自己無法前來,竟不惜借助了蘇摩的力量麼?   身為空桑的皇太子妃,最後一任白族的王,后土神戒的持有者——我早已抱定了為空桑而死的信念,無悔亦無憾。但,你卻並不願意我就此以身相殉,而希望我以別的方式繼續活下去?——可是,儘管如此……你又怎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此刻在無色城裡無法走出一步、只能仰望伽藍帝都裡種種巨變的你啊……在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   她一直沉默著,感覺內心種種思緒紛亂如麻,指尖微微發抖。   在暮色裡,蘇摩從她眼睛裡看出了什麼,忽地開口:「你在想什麼?」   她終於開了口,遲疑著:「蘇摩……」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然而,黑暗裡的人卻更快地截斷了她的話,語氣在一瞬間重新變得漠然,看著窗外的暮色,聲音洞徹而冰冷,「既然你重新醒了過來,那便表示,你已然做出了某種決定。」   「是。」白瓔微微歎息,低頭看著手上的后土神戒。   「我知道你的決定。」他的眼神毫無變化,似只在漠然地說著一個事實,「你將作為空桑的皇太子妃活著或死去,不會再有別的——是麼?」   白瓔默然,並沒有否認。   神戒的輝光映照著她的臉,柔和而又寧靜——如今的空桑皇太子妃,已然不再是百年前那個羞澀蒼白的貴族少女。她心裡有著自己的選擇和決定,即便是多麼的艱難和痛苦,也不會再如百年前那樣以一死來逃避。   白瓔沉吟著,緩緩開口,似斟酌著用詞:「你知道,我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再像很多年前那樣任性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面無表情。   「我已經不再是白瓔,而只是空桑人的太子妃。」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低聲,「非常感謝你給了我新的生命,讓我有了一個贖罪的機會,可以再度為空桑而獻上生命,而不是如同百年前那樣無謂的死去。」   「無謂?」蘇摩忽地冷笑,只是闔起了眼睛,許久,才開口一字一字回答:   「不必謝我——這條命,是我欠你的。   「而現在,兩清了。」   白瓔猛地一震,定定地看著他,眼裡漸漸湧上了淚光——百年之後,他第一次承認曾經虧錢她。她明白,這樣的說法、已然是這個生性孤僻高傲的人最委婉的道歉方式。   黑暗裡浮現出絕美的輪廓,高傲而冷清。就算是過去了上百年,滄桑變幻、風霜滿面,她卻依然可以從這個人的側臉中看到昔日那個少年的模樣,提醒她曾那樣的愛過。那一瞬,她幾乎無法克制住內心乍然湧現的悲哀,就要屈服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軟弱之下——她向著他伸出手去,指尖顫抖,無數悲喜在心中呼嘯。   然而就在此刻,蘇摩卻驀地睜開了眼睛,漠然地開口:「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空蕩的語音在黑暗的房間內迴盪,彷彿命運無聲的宣判,令她如墜冰窟。是的,她已經不再是昔年懵懂純真的小郡主,束縛著她的也不再是種種王室的繁文縟節,而是更加強大的信念和使命——如同他現在也有全新的身份和責任。   他們兩個人,再也不是昔年白塔頂上那一對綺年玉貌的孩子。   太晚了……太晚了啊。當一開始、他背負著那個骯髒秘密來到她面前時便已經太晚;當結束時、她從白塔頂上一躍而下時便已經太晚——在宿命的交叉口上,他們在百年前便已經生生的錯過。   既便如今能再度的相逢,即使他背天逆命地試圖改變星辰軌道,一切也已經無法挽回。   人的一生裡,絕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   暮色初起的時候,碧悄無聲息地掠入窗口,驚訝於室內居然如此安靜——難道文鰩魚傳錯了話,海皇不是在這裡麼?   她正感詫異,忽然間覺得喉間劇痛,有無形的引線割破了她的肌膚。在血流下來之前,她緊急頓住腳步,不敢再動一步——對方的力量極其強大,根本不是她可以抗拒。   黑暗裡,她隱約看到一個優雅絕倫的側影。當先引路的文鰩魚停在他肩頭,搖頭擺尾地喃喃說著什麼,黑暗裡的人在側頭凝神傾聽,青碧色的珠光籠罩著他——碧驀地一驚,忍不住激動得全身發抖:這、這是如意珠!   那麼,眼前這個人,確實就是傳說中新任的海皇了?!   「你是……」終於,那個人開口了,鬆開了引線,「碧?」   碧低下了頭,單膝向著黑暗裡跪下,聲音裡帶著極力壓抑的激動:「是!復國軍暗部隊長碧,特來參見海皇。」   「暗部……」那個人微微沉吟,開口,「為什麼今天才來?」   「屬下本來昨日得了文鰩魚傳訊,當晚就想趕來——只是……」碧頓了一下,終於開口,「只是部中有同僚背叛,事發突然,所以耽誤了一夜。還請海皇見諒。」   「背叛……」海皇喃喃念著這兩個字,語氣卻有些奇特,「復國軍裡,也有叛徒麼?」   蘇摩笑了笑,但卻並未流露出什麼,只是頓了頓,繼續話題:「碧,我聽如意夫人說,你是復國軍裡級別最高的間諜,立下過很多大功——包括前幾日靖海軍團圍攻大營,也多虧事先得了你的情報,才不至於全軍覆沒。」   「是。」碧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承認。   「那麼,這一次,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蘇摩的聲音終於從黑暗裡移動過來了,走到她面前來,那一瞬,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的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那樣的容貌如閃電一樣照亮了昏暗的室內,宛如天神降臨。   這,就是傳說中的海皇血脈?   她還沒來得及從驚訝中回過神,蘇摩已經走到了她面前,伸出手,將一串東西垂落在她眼前——那是一串十枚戒指,款式奇特,每一個上面都繫著一條引線,相互交擊著發出輕響,在昏暗的室內折射出美麗而鬼魅的光華來。   他伸出手,吩咐:「幫我把這些東西,鑲嵌入指定的地點。」   「是。」碧並沒有好奇,只是接受了這個命令。   「從鐵城的南正門明德門開始,穿過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門,沿著朱雀大道,每一個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埋下一個,」蘇摩低下眼睛,靜靜的吩咐,「今晚子夜之前完成。」   「是。」碧微微彎了一下腰,領命。   「去吧。」海皇鬆開了手,戒指掉落在碧的手心——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引線垂落在戒指後面,拖出絲絲縷縷的光。   碧沒有多話,只是用雙手捧起銀戒,往後退了一步:「那麼,屬下告退。」   她走到了門邊,忽然聽到海皇在後面問了一句:「碧,我看到帝都的東北角上有血紅色的結界——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碧站住了身,恭謹的回答:「稟海皇,東北角是聖女雲燭居住的含光殿——大約是因為元老院想要誅滅巫真一族,從而遭到了雲家抵抗。」   「雲家……」蘇摩在黑暗中沉吟——是桃源郡裡曾經交手過的雲煥麼?帝國軍隊裡唯一一個可以和他一戰的少將……海皇不由微微冷笑起來:滄流帝國真的是國運將盡了吧?動亂將起的時候,居然還要將難得一見的精英誅滅!   「為何族滅雲家?」然而,卻是另一個聲音終於按捺不住,驀然開口。   碧大吃一驚: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小心翼翼地查看過周圍,但居然沒有發現這個黑暗的房間裡居然還有第三個人!這個人……居然消弭了存在感,讓她毫無知覺?是誰?   她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抬起眼請求海皇的指示。蘇摩望向黑暗裡,似乎也在詫異為何對方會忽然開口,但終於是點了點頭,示意碧如實回答。   「因為前幾日星像有異,元老院擔心破軍會帶來極大災難,故此先開了殺戒——」碧低聲回稟,看到黑暗裡居然還有一個白衣的女子,正在傾聽著她的回答,「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借口。十巫相互傾軋已有多年,其中有人想找機會滅了新興的巫真一族。」   「是麼?」那個聲音微微一顫,喃喃自語,「雲煥……被傾軋了麼?」   「是的。」碧低聲回答,「雲煥少將回來後受到了軍法處分,下獄拷問後已成廢人,但元老院還想斬草除根——所以,目下巫真雲燭正在極力阻攔軍隊衝入府邸。」   蘇摩點了點頭,看著窗外的紅光:「巫真具有如此大的靈力,也是罕見。」   「那,應該是出自於智者的傳授。」碧低頭回答。   「智者……」蘇摩眼神微微一變,抬頭看著暮色中高聳入雲的白塔——那是這個帝國的主宰麼,也就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標……巫真如今展露的術法已然高深,那麼,白塔頂上的那個人,又該具有怎樣的力量?   「去吧。」終於,他沒有再問什麼,揮了揮手,「子夜時分,等你的消息。」   「是!」碧退了出去。   在她退出後,房間內又陷入了沉默。蘇摩看著夕照中的白塔,彷彿回憶著什麼。而他身後的黑暗裡緩緩浮出了一個白色的影子,那個純白色的女子鎖著眉,彷彿有某種憂慮,定定望著含光殿方向。   「雲煥,是我同門師弟。」終於,白瓔開口了。   「但他是滄流帝國的軍人。」蘇摩冷冷回答。   白瓔不再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著手裡的光劍——銀白色的劍柄上刻著劍聖一門的表記,小小的星辰正在閃著光,標示著她當代劍聖的身份。劍聖門下千百年來同氣聯枝,守望相助。而如今,她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同門陷入絕境?   「碧說他已成廢人,」白瓔低聲,語音有些微的顫抖,「他是慕湮師傅的愛徒,如果師傅在天之靈知道了,不知道會……」   蘇摩轉過眼看著她,冷誚:「你不會想去救他吧?」   白瓔低頭,默不作聲。她和那個同門師弟只是陌路,百年來也只得在師傅靈前的一面之緣,此外的所有時間裡,他們便是為了各自國家而戰的對手了——然而一想起在古墓中,那個冷酷軍人埋首水中無聲慟哭的模樣,想起他是用怎樣的眼神仰望著死去的師傅,她只覺心底有波濤翻湧。   那樣深藏隱忍的感情,幾乎可以洞穿大地般堅厚的岩石,卻又是如此無望——因為不知道如何表達,所以從不開口;也從未真正的明白、到底自己在奢望著怎樣一個結局。   於是,就在寂靜的暗湧中,隱忍了一生。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如此深切地理解了自己這個同門師弟。難道此刻,她卻要在咫尺的距離內,眼睜睜地看著那羽白鷹折翅而墜?   「不。」然而沉默許久,她終於還是掙扎著做出了最後的回答,聲音冷定——   「我必須,先去做完要做的事情。」   ※※※   暮色初起的時分,飛廉回到了府邸上,看到碧已經準備好了晚餐。   「餓了麼?」她沒有問他白日去了哪裡,只是溫柔地遞過了筷子,「吃吧。」   「好豐盛啊,今天怎麼有時間大展手段了?」他坐在桌前,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十八道菜餚,失笑,「今天難道是什麼節日不成?」   碧微微笑了笑:「不是。只是想著你這幾日太過勞頓,想給你補補身子。」   她的笑容裡隱約帶著某種淒涼,然而坐在身側的人沒有發覺。飛廉滿心喜悅地舉筷,一邊吃一邊誇獎。吃了幾筷,忽地感覺席間冷清許多,想起少了哪一個人,他不由隱約有些不安:「碧,我今天出去找了一天,還是沒有晶晶的消息……我怕是……」   「不會有事。」碧微笑著,夾了一筷子翡翠魚到他碗裡,柔聲安慰,「那麼一個小孩子,與世無爭的,又不比雲家姐弟——誰會把她怎樣呢?」   她巧妙地把話題帶開,飛廉果然就憂心忡忡地抬頭看了看含光殿方向,擔憂起另一件事起來:「是啊……含光殿那邊,看來也支撐不了多久了。唉,如果再不找出一個方法來救他,雲家就真的死定了啊……」   碧無語,只是沉默地替他倒了一杯酒——對於雲家,她向來甚少有好感,此刻也不想勉強自己說什麼。飛廉沒有喝,只是看著滿桌佳餚,出了一會神。   「碧,我出去有點事,」他霍然長身而起,「你自己吃吧。」   「嗯?」碧有些吃驚——難道,又是要去找人商量如何營救雲煥麼?她想勸阻,卻不知從何開口。飛廉走到門邊,頓住了腳步:「對了……今晚我可能不回來了,你先休息吧。」   碧看著他,彷彿想看出這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貴公子到底做了一個什麼決定,然而飛廉並未再解釋一句話,抓起披風和佩劍,衝進了夜色,隨即消失。   她鬆了一口氣,裝頹然坐下,看著琳琅滿目的菜餚出神。   居然……連最後的一餐,都無法在一起好好的吃完麼?   她的手茫然地垂下,袖子裡,十隻銀戒發出細小的聲音,冰冷而微弱。是了……今夜,她也要去做一件大事——幸虧飛廉有事走開了,否則,還要如往日那樣在他酒裡下藥,令他一覺睡到天亮,不至於半夜醒來拆穿她的身份。   今夜,必須要開始行動了……   飛廉,我們之間的緣分,終於是到頭了。   ※※※   在城門關閉前,飛廉終於趕到了鐵城。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整個帝都籠罩在深秋的寒氣裡,大街上寂無人聲。他怕引起值夜之人的注意,便繞到了僻靜的小巷裡,站在斷金坊後門的陰影裡等待。   叮咚的打鐵聲還在不斷傳來。想來匠作們還在勞作,冶胄一時間還脫不得身。   如今雲荒全境戰雲籠罩,各處不停有騷亂和起義,帝國需要出動大量的軍隊,所以,連鐵城的匠作們也不得休息,每日埋頭加班加點的打造武器吧?   一直等了一個時辰,直到新月升上了天際,他才聽到門悄無聲息打開的聲音。   「飛廉少將?」門後有人壓低了聲音,驚喜異常,「是你來了麼?」   冶胄疲憊地開門出來,一眼看到了月下等候已久的人,不由驚喜萬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雲煥那傢伙,居然真的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苦笑:「說吧,到底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   ※※※   帝都的夜降臨了,匠作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鐵城寂無人聲,只有迦樓羅靜靜停棲在一望無際的石坪上,金色的雙翅上披著月光,寒冷而孤寂。   艙室裡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一毫的人聲,只有什麼東西簌簌落下的聲音。   「雲、雲少將……」空無一人的艙室內,有模糊的低語響起,宛如一個孤魂在夜裡遊蕩,發出不甘的低吟,淒楚而絕望,「誰……誰來……救救他——幫我、幫我……救救他……只要能救他……無論怎樣都……」   無數的珍珠在黑暗裡滾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閃爍。   隨著艙室內金座上那個人的低語,整個迦樓羅發出了一陣陣的顫抖,彷彿一顆心臟反覆地抽緊。在那樣強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發出了震動,彷彿是軀殼想回應靈魂裡的這種請求,掙扎著想衝上九霄。   然而,無論如何掙扎,迦樓羅還是停在那裡一動不能動——沒有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光靠著傀儡一個人微弱的念力,根本無法讓這個可怕的機械真正飛起來!   「誰來……誰來幫幫我……」無助而絕望的聲音在黑暗裡蔓延,漸漸嘶啞——幫幫我……否則……他會死……少將和他的姐姐,會死在那個銅牆鐵壁後的禁城裡!   顱腦裡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針,瀟發出激烈的喘息,感覺自己的所有思維都被釘死。然而,她還是極力地掙扎,不想捨棄那些腦海裡固有的記憶,成為徹頭徹尾的殺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樣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記……因為在其中,也依稀夾雜著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憶,忽然在那一剎席捲而來。   ※※※   「瀟,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我是無法再回頭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後。」   將沒有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她帶入征天軍團時,他那樣對自己說,眼角卻是睥睨著那一群竊竊私語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議論紛紛吧?因為他竟然選擇沒有受傀儡蟲控制的鮫人當搭檔,何況這個鮫人、又身負著屢次背叛惡名。   ——征天軍團建立後的七十多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是。」她靜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許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為『活的兵器』,你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戰鬥方式。」他低聲對她說——那是一個契約的建立。   那一天,他對她提出了三個要求——   「瀟,我希望你能證明你的能力。你必須要遠遠勝過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只有這樣,站在這裡的蠢材們才會住嘴,知道麼?」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好。」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少將露出了讚許的神色,微微點頭。   「不過,我並不需要你證明你的忠誠。」他忽地轉了語氣,薄唇邊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個要求,「既然我允許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樣允許你保留了『背叛』的權力——瀟,如果不能忍受的話,儘管背叛我。」   「不。」她緊閉嘴唇,吐出了一個字。   他頓了一頓,審視似地看著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強的對手,戰死了的話——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開口,這一次唇邊沒有譏誚的笑,嚴肅而冷漠,「別學那些沒腦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機器共存亡——那樣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頭,深綠的眼睛裡閃過了光芒,陡然提高了聲音——這個字清晰地傳入了大堂上的每一個軍官之耳,引得無數目光好奇地投射過來。   「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說過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頭看著他,決然反駁著「主人」的命令,「那麼,瀟自然可以選擇聽或者不聽,不是麼?」   「……」他一瞬間沉默了下去。   周圍傳來竊竊的笑聲,交頭接耳的議論——   「看哪,第一天就敢對主人說『不』呢!」   「雲煥那小子那麼囂張,將來一定會死在這個鮫人手上……走著瞧吧!」   「聽說這個鮫人之前只不過是鎮野軍團的營妓,還談什麼駕馭風隼?雲煥看上她,不至於是為了獨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恥笑中,他卻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彷彿想明白這個鮫人內心到底是想著什麼。忽然之間,他薄唇揚起,露出一個鋒銳的笑,提高了語聲:「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死在沙場上——瀟,我為能擁有你這樣的部下而驕傲。」   他俯下身,將象徵著軍團傀儡標誌的銀色臂環套上她的手臂,卡噠一聲合攏——鋼鐵打造的精緻臂環上鐫刻著密密麻麻的記號:她的姓名、年齡和所屬部隊名稱,以及主人的名字。   一旦戴上,除非戰死永難除下。   「遵命,」在命運的枷鎖合攏的剎那,她第一次順從地低下頭,臣服於那個英挺冷酷的帝國少將,緩緩吐出了那兩個字:「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終保持著獨立的意志。作為軍團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蟲的鮫人,她卻比任何一個傀儡都更加忠誠——是她自己在當日選擇了成為他的傀儡,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即便是赴湯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豈是區區蟲豸可以相比?   那之後,他們一起渡過了三年。   三年裡他們共同駕馭著風隼,從雲荒大陸的一頭飛到另一頭,每日裡不是飛出去巡行,便是飛赴某地平息小規模的騷亂,生活平靜而又緊湊。   她表現得很好,在每一年的軍中比武裡都能拿到第一,從未令他失望。整個軍團中唯一能和她一較高下的,只有飛廉少將鮫人傀儡的湘——然而對方是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鮫人,論靈活應變,則遠遠無法和她相提並論了。   她為他贏得了很多榮耀,輔助他在沙場上百戰百勝,成為巫彭元帥稱許的「破軍」。然而平日裡,他們之前卻很少有交流。   他的話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動開口的話,他也一定是靜靜的坐著出神,肩背挺拔軍容嚴整,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那種無意間流露的孤獨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臟縮緊,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不快樂,壓抑著太多孤獨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種異常的孤獨和不甘是不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她記得:在他只有七八歲的時候,眼裡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表情。   …………   他不會記得她,因為那時候他還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卻不能忘記十幾年前那一對汲水而來的姐弟。   那樣寒冷的黑夜裡,吐著血的她被從營帳裡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個副將不停地擦著嘴,喃喃地罵娘,指揮下屬將奄奄一息的鮫人扔到了營外,醉醺醺地揚長而去,摸向另一個營妓的帳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覺身體裡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盡。   真好啊……終於是,可以死了麼?   她活了兩百多年,已然太長——長到,她已經無法再背負這樣深重的憎恨和敵視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所拋棄。她無聲地笑了起來,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徹骨,砂風呼嘯,乾燥而暴烈。   夜很靜,凍僵的手足上,幾乎可以聽到肌膚一寸一寸開裂的聲音。   她不甘地抬頭看著夜空:在海國的傳說裡,每一個鮫人在死後都會升到天空裡,變成一顆閃耀的星辰——可為什麼在她臨死之前,還無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樣……至少可以讓她在族人平靜善意的注視裡死去,無論她的靈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對姐弟,她一定會在西荒乾燥冷酷的風砂裡死去。   然而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個大木桶裡,有溫熱的水浸泡著她乾裂的肌膚,還有一隻手拿著布巾,不停地溫柔擦拭著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終於醒了?」在她睜開眼的剎那,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喜地說。   篝火一明一滅,映照著少女秀麗的側臉,寧靜而溫暖。   她遲疑的看著那個孩子,還以為幻覺——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女有著雪白的肌膚和純金色的長髮,顯然是滄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卻不是冰族該有的湛藍色,而是透出隱約的黑色來,美麗不可方物。   應該是混血的賤民吧?所以,被趕到這個苦寒之地居住。   「弟弟,快把燒好的水拿過來,桶裡的水又開始冰了!」西荒的夜裡風非常冷,少女試了一下水溫,側過頭,對著另一邊焦急的喚,「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裡,微微一驚:在西荒水是極其珍貴的,一個家庭需要有專門的壯勞力每日往返上百里,才能背回足夠的水——而他們,居然是將背回的水全數給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脫,「你們的水……」   「沒關係,最多再連夜去背一趟。」那個少女柔和卻不容反駁地開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個鮫人吧?——如果不泡到溫水裡,會沒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著那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沒有星月的夜色下,那雙眼睛是如此潔淨無邪,與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滿了慾望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聖女。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裡滾熱的水,走了過來。他提起瓦罐,將熱水沿著桶壁小心地倒入。一邊倒,他的姐姐一邊試探著水的溫度,直到認為足夠溫暖才讓他放下了手。   「那些傢伙真是一群畜生。」他忽然開口,冷冷,「連繼母都沒這麼對我們過。」   她驚住,抬頭看著那個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個男孩的眼睛是冰藍色的,有著一切滄流冰族該有的特徵。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個孩子……她無法描述那一種感受。在那一剎那,她彷彿是看到了一隻被關在籠子裡長大的獸。   ——那才是他們第一次的相遇。   那時候,他才只有七歲;而她,已經活了兩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無論是同族還是冰族,戰友還是敵人,無一不對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唯有那一夜是溫暖的。那種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後尤自殘留在身體裡。   從砂之國活下來後,她曾經發誓要找到那一對姐弟,報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許,那並不是為了報恩,而僅僅只是需要一個活下來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並不是沒有絲毫的存在價值的理由。   而上天終於成全了她一次,讓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對姐弟。   十幾年過去,那個寒夜裡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風發的帝國的少將;而她、卻還是當時那般的模樣——生命和時間、對兩個不同的民族來說,原來是如此不對等的東西。   她在那個少將面前低下了一直昂著的頭,恭謹地稱他為主人,任他俯身將鋼鐵的臂環鎖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沒有絲毫背叛民族和國家的恥辱,只覺得有斷絕一切後路的輕鬆。而臂上的禁錮,反而給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踏實感覺。   從此後,她只屬於一個人,那些家國榮辱全部化成了灰燼,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她甚至感到某種欣慰:過了那樣長時間暗無天日的歲月,直到如今,終於有機會做一點什麼,令自己的生命煥發出新的光來。   她終於是,活過來了!   ……   那之後她追隨著他南征北戰,渡過了三年。   她是聰明而順從的,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更沒有任何多餘的舉動。只是那樣沉默著,做好了一個優秀傀儡的本分,眼看著他一步步的血戰前行,用劍在森冷嚴酷的帝都裡殺出一條血路,青雲直上步步高陞。   他很幸運,除了擁有出眾的天賦之外,還有著一個受到智者大人寵愛的姐姐、以及一個不遺餘力教導他提攜他的上司。   很多人都私下議論,說他會是巫彭元帥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國的戰神。更多的人爭先恐後地投靠到門下——本來人丁寥落的雲家忽然間就有了上千的「遠親」,門庭若市,歌舞昇平,一掃在西荒時的冷落。   她想,這一回,他應該不再感到落寞了吧——畢竟,如今的一切對一個西荒的賤民孩子來說,簡直就是夢幻一樣的景象,幾生幾世都無法觸及。   ——然而,他依然還是那樣沉默,依然還是經常一個人出神,依然還是透露出那樣的眼神,依然還是……孤獨而不甘。   她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心還是忍不住再度的縮緊——他到底要什麼?要怎樣才能快樂呢?站到最高點上可以麼?獲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麼?除了那個已然不屬於他的姐姐之外,還有沒有什麼人或事,可以讓他暫時展開一下眉頭?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   他的心裡,埋葬著怎樣一個名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眼裡她是以何種方式存在——她不是一個人,只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在戰鬥中的左右手。而他是一個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將一件武器發揮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愛護。   只是,那種愛護是無情的——在必要的時候,他依然會毫不猶豫地拿她擋住刺過來的劍——猶如在桃源郡遇到蘇摩時一樣。   然而,她心裡卻沒有絲毫的怨恨——   「如果無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最初立下契約的一刻,他就那樣明確的對她說過,卻被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本就是一個天地背棄的人,她所有的願望,也只僅僅是成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夠陪伴他一路血戰,直到登上最高點。   可是……可是……難道時至今日,就要終止在這裡了麼?   不!絕不能就此罷休!不甘心……如果是這樣的話,死都不甘心啊!   有誰、有誰來……幫幫我……   黑暗的迦樓羅艙室裡,她無聲地吶喊,無數的珍珠滾落在冰冷的地面。   ※※※   月至中天,清冷的光輝灑落在迦樓羅的雙翅上,淡淡的金光在攀援而上的人臉頰邊浮動,襯得兩個人彷彿是在金色的波浪中無聲無息上升。   冶胄領著飛廉來到了空無一人的斷金坊石坪上,從雲梯一步一步的攀向緊閉的艙室。   一路上,冶胄沒說一句話,他不便多問,心裡忐忑。飛廉一直在猜測這個鐵城名匠半夜帶他來這裡的原因,卻怎麼也想不出這麼做會有什麼幫助。他的內心甚至有了短暫的動搖,覺得自己可能是踏入了某個圈套。   然而,不等他將目下詭異的情形整理出個頭緒來,腳下忽地一震。   「這是怎麼了?」感受到腳下這個巨大機械在居然顫慄,飛廉忍不住低聲發問。他將手指放在機械金色的外殼上,清楚的感覺到那薄薄的金屬上一陣陣傳來由內而外的顫抖,彷彿有一顆微小的心在巨大的殼子裡反覆的縮緊。   「迦樓羅……是在哭吧?」冶胄輕撫著機械外殼,低聲歎息。   「哭?」飛廉詫異。   「進來吧。」冶胄已經打開了艙室上的鎖,回頭低聲道。   冷月下,艙室打開了一半的門猶如一隻半開半闔的眼睛,幽黑得深不見底。飛廉略略遲疑了一下,彷彿是在猜測艙室裡到底是藏著死神還是救主,然而只得一剎的遲疑,便毫不猶豫的抬足,踏出了最後一步。   ——無論如何,事到如今已經是無路可退了!   「啪」,烏金的艙門在身後關上,整個艙室內一瞬變得不見五指。   然而,在墨一樣的黑暗裡卻閃爍著無數的星星。飛廉在踏入艙室的剎那驚住,怔怔看著這夢幻一樣的景象——   無數的明珠鋪滿了冰冷的地板,閃著幽幽的光,宛如黑暗裡浮出了無數的星星。那些星星在地上時隱時現,一粒一粒疏疏朗朗,仔細看去,竟然是呈同心圓分佈。   在這個明珠之海的中心,靜靜地佇立著一把閃著冷光的金色椅子。椅子上那個鮫人睡去了一樣地坐在那裡,一頭深藍色的長髮水一樣流淌下來,一直鋪到了地面——然而,卻有一粒粒的珍珠從低垂的睫毛下接二連三滾落,滴答滴答,輕輕在地板上跳躍。宛如夢幻。   「誰來……救救他啊……」模糊的低語響徹了艙室,時遠時近。   飛廉怔在當地,一直到聽到這句話才回過神來——這、這聲音……從哪裡傳來?!這分明是瀟的聲音,可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鮫人卻根本沒有開闔嘴唇!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鮫人居然可以將心裡的話直接傳送到他耳畔?   這是念力,還是別的什麼?   他驚駭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卻聽到了那個鮫人說出了雲煥的名字:「雲少將……誰……誰來……救救他……」   他忽地呆住了,隱約明白了什麼,回頭看著冶胄,對方也正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   「如你所見,迦樓羅已經研製成功。」冶胄終於開口了,走過去將手放在金色的頭盔上,「不過,也出現了超出我們預計的異常:雖然這個鮫人已經被融入了這個機械、成為『迦樓羅之魂』,但她卻依然保持著強烈的個人意志。」   飛廉一驚,看向那個已然被釘死在金座上的鮫人——那裡,無數引針密密麻麻地插入了鮫人的顱腦,將她的整個身體和機械融為一體。   瀟的身體在顫抖,於是整個迦樓羅也由內而外的發出了一模一樣的顫慄。   飛廉定定看著瀟,然而和機械融為一體的鮫人看上去毫無生氣。   ——是死亡了?還是以另一種方式生存著?   「不,她還活著,但只是以迦樓羅的形體而存在——武器被賦予了生命……我們,終於達到了神的領域!」鐵城名匠輕輕撫摩自己的傑作,眼中露出了驕傲之色,歎息。   然後忽地抬眼看他,低聲:「你聽到她的請求了麼?飛廉少將?」   「誰來、誰來幫幫我……救救、救救……雲少將……」   那個聲音迴盪在艙室裡,彷彿一個孤魂在不甘而絕望地掙扎,對著他拚命伸出手來。   「瀟,我想救雲煥,」毫不猶豫地,飛廉在那個沒有知覺得鮫人面前俯下了身,看著她緊閉的眼睛,「可是……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把他救出來?」   機艙的顫慄在一瞬間停頓,彷彿不敢相信這個深夜前來的軍人會做出如此許諾,整個迦樓羅陷入了極度的寂靜。然後,又彷彿狂喜一樣地劇烈震顫起來——   無數的金屬在共振,那些薄片發出了尖利的低嘯,在密閉的艙室內如同海嘯湧來。飛廉一瞬間彷彿失去了聽覺,只是看到無數明珠迅速從鮫人眼角沁出,滾過深藍色的長髮,落到了地上。   「是麼……是麼?你……你願意……和我一起,去救他?」   瀟的聲音響徹了艙室,狂喜。   「少將真的想救雲煥?」冶胄卻是轉頭,嚴肅地看著他,開口。   「是。」飛廉點頭,「我不能眼看著他死。」   「是麼……」冶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點了點頭,忽地一把按下了某個機簧,厲聲,「那麼,就請坐到個位置上來!」   喀嚓一聲響,金屬的地板忽然滑開!   一片金色的板從艙室腹下無聲無息升起,一邊升起、一邊迅速變幻著形狀,一層層的展開,在短短片刻內化成了一張巨大的金色椅子,靜靜與瀟的金座背向而立,宛如孿生的鏡像。有一個同樣的金色頭盔,從艙頂的暗門中落下,垂吊在了金座的上方。   飛廉驚駭地看著這一變化——這是什麼……巫謝他們在幾十年來,居然做出了如此了不起的東西!那、真的是接近「神」的創造吧?   「這才是迦樓羅的主座,」冶胄低聲解釋,「也就是主宰者的位置!」   「什麼?」飛廉一驚,然而迅速地明白過來了,「你讓我操縱迦樓羅,去把雲煥……」   「對!」冶胄眼裡閃過雪亮的光,擊掌,「就是這樣!」   飛廉驚住,一時間有些無措,看著巨大艙室內那兩張金色的椅子:一張是巨大而簡潔,另一張卻是纖細而精緻,兩者背向而立,彷彿鏡中倒影,一棵籐上生長而出的兩顆果實——他知道無論誰一坐上那個位置、便將擁有難以想像的巨大力量!   「請……救救他……救救他……」那個鮫人傀儡的聲音在不斷地迴響,帶著哀求和絕望。   他看著空空的主座,低下了頭,遲疑片刻——真的是、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如果我有駕馭機械的本領,就絕不會麻煩少將。」彷彿看出了他的猶豫,冶胄眼裡慢慢變成一種鐵灰色,低聲,「可是……不是每一個鐵城賤民都如雲煥那傢伙般好運,可以進入講武堂和征天軍團接受這方面訓練的。」   飛廉一震,遲疑:「真的可以?現在,我們沒有如意珠……」   「沒有如意珠,可以嘗試別的方法——這個我來設法,你只要選擇是否和我一起去救他!」冶胄卻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不能再等了,再下去整個雲家會全族被滅!」   冶胄抬頭看著他,聲音冷酷:「如今,瀟願意為雲煥而戰,我願意為雲煥鋌而走險。少將,你說你是雲煥的朋友——那麼,你是否願意為他坐上這個位置?!」   飛廉咬緊了牙,雙手微微發抖——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背棄家族,捨棄榮華,這對他來說並不是無法承受的事,事實上那正是他多年來一直想掙脫的鎖鏈;他怕的卻是自己一旦走出了這一步,整個巫朗一族就會被連累!   「不用擔心。到時候你戴著這個頭盔,沒人會認得出。」彷彿看出了對方的顧慮,冶胄開了口,顯然已經經過深思熟慮,「迦樓羅的力量巨大,可以輕而易舉的達到我們的目的——只要將雲家姐弟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可以返回。」   他舉起了一隻手:「我發誓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曉——事畢,你照舊可以過原來的生活。」   飛廉眼神劇烈的變化著,他知道這一步踏出、前方便是不可預知的深淵,從此後將會發生什麼他無法知道,也不會再由他控制。   「求……求你……幫幫我……」那個聲音卻再度響起來了,充斥了黑暗的艙內,遠遠近近,如泣如訴,「救救、救救……雲少將……除了你,沒有人願意再來救他……」   黑暗中,飛廉終於緩緩抬起手,無聲的握緊了金座冰冷的扶手。   他霍然轉身,坐入了巨大的金色椅子,將雙手放在了兩側扶手上,肩背挺直的靠著椅背,閉了閉眼睛,看著冶胄,眼神克制而平靜:「開始吧!」   喀嚓。輕輕一聲響,頭盔自動閉合,金色的面具滑落下來,遮住了他的臉。   「好!」冶胄眼裡放出了激動的光,語聲都有些顫抖,「那麼,趁著巫即巫謝他們都去了禁城,從今天開始我就教你如何控制這台機器!」   「要多久?」飛廉低聲問。   「和風隼、比翼鳥的操作相似,」冶胄低聲,「以少將的領悟力,應該不難。」   飛廉沉默了一下,彷彿在那個黃金的頭盔裡感到了窒息。   「好,」他低聲,「我會盡力。」   十一、背離   一直到晨曦初露,城門重新打開,飛廉才悄然返回了府邸。下人們都還在沉睡,他獨自靜悄悄地回到了後堂臥室,並未驚醒一個人,準備重新就寢。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碧竟然不在房裡。   ——這麼一大早,怎麼人就出去了?   詫異地找遍了整個院子,依然沒有發現她的影子,他有些擔心起來,敲門叫起了幾個下人詢問,卻都睡眼朦朧的說沒看到過碧小姐出去。飛廉越發覺得不安,也顧不得自己一夜未睡,叫起了全府裡的下人,吩咐他們出去內外的找。   真是一團糟——那麼多棘手的事情沒有解決,碧居然又失蹤了?   僕人們沒有找到碧,卻在翻天覆地的搜索後送上了一件東西。飛廉只看得一眼,便變了臉色——那是一個五色絲線捆紮的球,一直是晶晶手裡拿的東西!   「哪裡找到的?」他失聲低呼。   「稟公子,是在後院的一個角落裡找到的。」侍從回答,「奴才無意鑽進去,發現那裡居然有一個奇怪的小池子——這個球,就在水面上浮著呢。」   「……」他捏緊了那個濕漉漉的球,只覺捏住的是自己的心臟。   難道說……晶晶、晶晶是貪玩失足,落到了水裡?   「帶我去看看!」他脫口,情不自禁的長身而起,「快!」   誰都不曾知道,那個荒蕪多日的後院裡居然還有這樣一個池塘。   那池塘如一面古鏡,靜靜的藏在草葉的最深處——四周都是濃密的美人蕉,幾乎要人彎下腰鑽進來才能看到這深藏的小小天地。   飛燕草長得有半人高,撥開草叢,才能看到躲藏在院子最角落裡的幽幽水池。不同於四周茂密的濃綠,這個小小的池塘上沒有一片浮萍,甚至連蚊蚋都不曾停棲,泛著幽藍色的光,深不見底。   真奇怪……他在這個大宅子裡長大,為何記憶中從不記得後院有這麼一個池子?   記得三歲時,族裡有一名嫡出的小姐戀上了鐵城裡的一個賤民,巫朗族長一怒之下下令將那個賤民扔入火堆活活的燒死——當天晚上,那個同族女子便留下了滿腔怨毒的遺書、決然在後院裡投了井。待得發現,屍首已然浮腫得可怖。   自從那個女子死後,這個後院裡就開始出現種種詭異的傳言,據說有不止一個下人看到水井中半夜浮出白衣的女子,對著月亮流淚不止。於是,巫朗大人下令填平了後院的所有水井水池,以杜絕府邸裡的傳言。   ——在他長大的十幾年裡,從未記得後院裡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小池子。   難道是誰挖出來的?還是怪力亂神的產物?   「稟公子,還是什麼都沒有撈到!」有下人來稟,手裡拿著長長的竹竿,滿頭汗水。他從沉思裡抬起頭,一震:水底沒有東西?那麼說來,晶晶大約不會是掉落到裡面去了——可是,她的繡球又怎麼會掉落在這個池子裡?   飛廉忽地站起,從左右僕人的手裡拿過一卷繩索,走了過去。   在長索的一端吊上石塊,一分分地垂入水底——然而,一卷三十丈的長索放完,石塊卻根本沒有落到底。於是,再接上一卷繩索,再繼續往下探——一直到帶來的十卷繩索全部用完,那個小小的池塘還是沒有探到底。   周圍下人面面相覷:這個憑空冒出的池子,到底是通向何處?有些年紀大些的僕人想起了二十幾年前的舊事,眼裡不自禁地流露出驚疑恐懼的表情來。   就在這一刻,大家都清楚地看到水底忽然有白影一閃而過,轉瞬消失!   此刻天色尚未透亮,風從院外吹來,滿院的草木簌簌響動,所有人屏息不動,定定看著方才鬼影浮動的深潭,誰都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飛廉臉色也是瞬地蒼白,手一鬆,那上百丈的長索隨即無聲無息地直直沒入了水中。   ——這一群人裡,只有他看清楚了那個東西是什麼。   「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寂靜中,飛廉忽然開口了,「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安靜一下。」   僕從們雖然巴不得早點從這個鬼地方離開,卻也有些擔憂,勸告:「公子也回去吧!這裡看起來太不吉利了,一個人呆著的話……」   「沒事。」飛廉頭也不抬,「都下去!」   ——很少看見溫文爾雅的公子用這種語氣說話,所有人噤若寒蟬,立刻退了下去。   飛廉頹然坐倒在茂密的飛燕草中,怔怔地看著眼前那個深不見底的水池,眼神也漸漸變得深不見底——他一直一直地看著幽暗的水底,眼神複雜地變幻,手指漸漸握緊,手心裡那隻小小的繡球被他捏得幾乎扁平。   他屏聲靜氣地看著水面,彷彿在等待什麼,一直坐了一個多時辰。   破曉已經來臨,光線穿過了茂密的蕉葉,投射在清凌凌的水面上。   「嘩啦」,彷彿確認了外面已經安全,水面終於破裂了,一個白色影子如游魚一樣地從最深處浮出,瞬地躍出水面,凌空甩了甩一頭深藍色的長髮——然而,鮫人女子還沒上岸,就看到了靜靜坐在水池旁的貴公子,立刻就怔住了。   碧!從這個深不見底水池裡躍出的,果然是碧!   四目相對。就在那一刻,飛廉感覺有一把利劍從心窩裡直刺而入,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他抬手指向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卻已然失去了發聲的力量。   碧落回了水裡,靜靜浮沉著,身上穿著復國軍戰士才用的夜行衣,手裡握著分水蛾眉刺——此刻的她是如此英姿颯爽,明艷照人,和平日的溫婉沉靜完全不同!   似乎也是沒有料到他還會守在此處,碧怔在了水中,同樣說不出話。   「你……」當日光穿透了密林,飛廉終於說出話來,聲音低啞,「復國軍?」   他定定地看著多年來的戀人,似乎想聽到她吐出否認的話——然而碧看了他許久,最終卻只是深深、緩緩地點了點頭,神色絕決,霍然將雪亮的峨嵋刺擋在了身前,做出了準備迎戰的姿態,臉色平靜:「來吧!」   飛廉沒有動手,看著她、語音漸漸發抖:「這個池子,是你用來和外界聯絡的秘道吧?五年來……五年來你留在我這裡,難道只是為了……」   「是,只是為了獲取情報。」碧開口,面無表情,「感謝你對我從無保留。」   他定定看著她,彷彿想從面前這個女諜身上看出一絲一毫熟悉的痕跡來——然而復國軍女戰士只是冷靜地看著他,保持著隨時準備戰鬥的姿態,警惕而幹練,完全看不到昔日那個紅袖添香的溫柔侍女模樣。   原來,和他多年衾枕相伴的,竟是這樣一個雙面人?   「五年來,我可有半點對你不好?」劇痛幾乎令人崩潰,他低聲,「你為何……」   「不,很好,好到都讓我懷疑你是不是冰族人——」碧淡淡開口,眼裡雖有波動,語氣卻沒有絲毫起伏,「不過,當你決意去救雲煥那個劊子手時,我終於明白你畢竟是我的敵人——我們之間的矛盾、終究還是無可調和的!」   她抬起眼眸,發出冷冷的嘲笑:「飛廉,我不幸生為鮫人,卻有幸能成為一個戰士,為海國而戰——而你呢?以戰士的身份、卻耽於私情不能自拔!所以說,你遲早要得到一個教訓……」   「住口!」飛廉厲叱。卡的一聲響,那隻小小的繡球終於在他手心癟了下去!   「那麼,晶晶呢?發現了你的秘密後,你把晶晶怎麼了!」飛廉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厲聲問,同時將手裡的繡球狠狠扔過去,「她的球掉落在這裡!她的人呢?人在哪裡?你、你把她怎麼了!」   雪亮的峨嵋刺輕巧地一劃,那只投過來的小球被居中剖開,無聲滑落水底。碧抬眼看了看他,輕輕冷哼:「自然是,處理掉了。」   「你殺了她滅口?」飛廉的眼神終於露出憤怒,宛如被點燃的火,「你……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竟然殺了她滅口?她才幾歲?你和她在一起那麼久……」   然而,在他拔出劍的瞬間、她輕輕一折身滑入了水底,宛如游魚一樣向著深淵潛行。   「飛廉,記住,」鮫人用潛音送來最後一句話,「我們誓不兩立。」   他的劍只斬斷了池水,便頹然墜入了水池深處,悄然向著不見底的黑暗裡悠悠墜落。   碧轉身離去,在不見天日的水底潛行,黑暗的水裡只有斷斷續續的珠光照亮她無聲哭泣的臉——為什麼?為什麼今日還要回來呢?本來昨夜那一餐,便應該是她和他最後的訣別……為何她還忍不住的要冒險回來?   如果就那樣悄然消失,說不定能保留一個仁慈的結局吧?很多年以後,當他面目蒼老、兒孫滿堂,她還能偷偷回來看他、說不定還會聽到他念及少年時愛過的那個名字……可昨夜和同伴一起完成了海皇交代的任務後,她卻僥倖地以為即便是一夜不歸,飛廉也不會那麼快識破她的身份,居然還想再冒險回來看他一次——   卻不知,就是這不該回首的一回首,葬送了他們之間的所有!   碧在水底潛行,不停墜落的淚水化為珍珠,在水底幽幽暗暗地灑落一路。   永別了……飛廉。   ※※※   在碧離去後,飛廉命僕人架起烏金網,借口此處易令人失足落水,封住了那一口深不見底的池塘,彷彿要將所有往昔都永遠封印——然後,就再也不管別的事,一個人在內室裡關著,一次又一次地要下人送酒進來,一整天沒有出來一步。   外面喧鬧紛擾,不停有軍隊來去,彷彿是含光殿那邊又有了新情況。然而,他腦子裡卻一片空白。直到有急促的腳步聲長驅直入,一路叫喊著他的名字,焦急而驚慌。   聲音依稀耳熟……是誰?他模模糊糊地想著,那個腳步在衝入了內室後頓住,似乎是愣在了那裡,急促的喘息近在耳畔。   他極力想抬起頭看看來人,但是頭竟然重得如有萬斤重,只是勉力撐起了身子,隨即腳下一軟,又伏倒在桌上的酒污裡。   「你這是在幹什麼啊?!」那個人終於回過神來了,驚呼,「飛廉!」   他被用力地推搡著,視線劇烈地搖晃,終於看到了揪著他衣領的女子——那個衣衫華麗的貴族少女滿臉都是驚惶,顧不得絲毫風度,拚命地搖晃著他,出手之重、簡直和男人別無兩樣——是……是她?   他終於認出來那是自己的未婚妻,嘴角浮出了一絲苦笑。   「醒來啊,飛廉!」她在他耳邊大叫,「雲煥快要死了!醒來啊!」   他驀然一驚,喃喃:「你說什、什麼?」   「征天軍團已經攻破了含光殿了!」明茉語音裡帶了哭音,絕望地搖晃著他,「今天日落時,已經有軍隊突破結界了!——他們、他們就快要抓走雲煥了,你還在這裡喝酒!你……你怎麼還在這裡喝酒……」   「什麼?」飛廉搖搖晃晃地撐住桌子站了起來,神智漸漸清明,「快、快帶我去看看……」   「好!」看到他還能說話,明茉心裡稍微定了定。她轉身出門,然而大醉方醒的人腳下虛軟,竟然連走路都已經不穩,走不了幾步居然就是一個踉蹌。   她在一旁擔憂地看著,隱隱覺得不安。   ——飛廉在門閥中素以儒雅溫文著稱,還從沒聽說過這個名門公子有白日酗酒的習慣。如今他這樣,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劍……我的劍呢?」飛廉摸了摸腰畔,下意識地問,「碧,我的——」   語音嘎然而止,他只覺內心發出清晰的一聲裂響,彷彿有什麼東西再也無法承受地驀然斷裂。難以形容的絞痛從深心裡直衝上來,他往前踉蹌了一步,伸臂撐住了窗欞,血氣直衝到喉頭,忽地開口,一口血疾衝而出!   「啊!」明茉失聲驚呼,掩住了嘴看著那一灘殷紅。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他為什麼這個樣子?還有……那個和他形影不離的鮫人,怎麼不見了?   「我替你去叫碧過來,」她低聲道。   「不用。」飛廉忽地抬手阻止了她,低聲苦笑,「她走了。」   走了?明茉站在那裡,一時有點發怔,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作為名義上的未婚妻,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對這件突發的事做怎樣的表態。畢竟,那個威脅到她日後地位的鮫人女奴,終於是消失了!   「那麼,我替你叫大夫過來。」最終,她只低聲說了一句,「你喝得太多了……」   「呵……不用,」他劇烈地喘息,平定著胸臆裡翻湧的血氣,斷斷續續地開口,「明茉小姐,麻煩你……把那邊桌上的花瓶拿過來……」   「嗯。」她一怔,忙忙地過去搬了那個兩尺高的大花瓶過來。   「拿、拿水潑我。」飛廉撐住身子,感覺宿醉後頭痛欲裂,「快。」   明茉愣了一下,然而畢竟是有膽氣的女子,也不再囉嗦,拔掉了裡面插著的花,端起花瓶,乾脆利落地將裡面的水嘩啦一聲當頭潑下!   「哈……」冷水當頭潑下,血氣登時反衝回心脈,酒氣也被壓住,飛廉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顱腦為之一清,脫口而出:「痛快!」   他抹了一把臉,轉身便抓了架上的長衣和佩劍,疾步而出。到了門口,彷彿想起什麼,頓足回顧,神色慎重:「明茉小姐,這事我一定不會袖手旁觀——至於你,還是快回家去吧!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情,不是閨秀女流可以多管的閒事!」   明茉看著那個落湯雞一樣的貴公子奪門而去,一時回不過神來。   她從未想過她的未婚夫婿、鳳凰一樣高貴從容的飛廉公子,竟然還有這樣落魄狼狽的時候——然而,這種狼狽的樣子,卻比帝都裡任何王孫貴族都高貴出眾。   最終,她一跺腳追了上去:「笨蛋,你才是那個多管閒事的人呢!」   ※※※   炮聲隆隆,震耳欲聾。每一炮發,整個地面都在顫抖。   硝煙的味道瀰漫在空氣裡,讓飛廉恍然覺得是在做夢——怎麼可能?在帝都裡,居然還會聞到這種戰場上才有的味道!這個國家,難道已經混亂到這個地步了麼?   炮聲震耳,他只覺得心也震了起來:那樣巨大的威力……一定是紅衣大炮!   出自智者大人傳下的《營造法式·鎮野篇》,和螺舟、風隼並稱三大利器,鎮野軍團的殺手鑭,威力絕倫,震駭四方。據說僅僅一門便可以洞穿厚達三丈的鐵壁,在建國之初掃並雲荒的攻城略地裡立下過汗馬功勞。   ——難道說,為了區區一個含光殿、巫彭元帥居然動用了戰爭裡才用的一切手段?   飛廉在朱雀大道上飛奔,逆著那些被疏散的人流,心急如焚。那些居住在禁城東北角的貴族們匆匆而出,略帶驚慌地相互交頭接耳,交換著訊息——   「含光殿那邊到底怎麼了?怎麼忽然增加了那麼多軍隊?」   「聽說是聖女雲燭護著弟妹負隅頑抗,不肯從命呢!」   「什麼?她居然敢違抗智者大人和元老院的旨意?」   「是啊,你沒看軍隊都包圍了含光殿快兩天了麼?聖女雲燭也真的有點本事——連征天軍團和紅衣大炮都調過來了,卻還剛剛打開一個口子。」   飛廉站在街上,望了遠處的含光殿一眼——門口簇擁著密密麻麻的軍隊,一門紅衣大炮赫然正對著大殿正門,吐出駭人的紅光。硝煙味在瀰漫,殿上那種血紅色的光已經淡下去了,顯然那個結界的力量已然在重創下逐漸削弱。   他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遲了麼?難道帝國軍隊已然搶先攻破了含光殿?   「誰負責誅滅巫真一族的事?」   「你猜猜?呵呵……想不到吧?是巫彭元帥!」   「巫彭元帥?是他啊!」瞬間,數人同時發出了會心的笑,低聲:「哎呀,元帥可真是識時務得很呢,不愧是一代俊傑……呵呵!」   「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年一手捧起雲家的也是元帥吧?」   「雲煥那小子我一直看著礙眼,死了也活該——但雲燭和雲焰姊妹可是兩朵鮮花啊,嘖嘖,可惜啊可惜……」   那些倉惶出奔的帝都貴族交頭接耳,說的越發下作。   飛廉只覺得心底的怒火直燒上來,回頭對那一群人怒目而視。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前方發出了轟然一聲裂響,似是紅衣大炮發出了最強烈的一擊!   眼看大殿上方的結界再也無法支持,就要支離破碎,一股極其凌厲的力量卻洶湧而出,半空光華大盛。包圍著含光殿的軍隊發出了一聲喊,彷彿浪潮一樣齊齊倒退!   怎麼了?!他一驚抬頭,卻看到了畢生不能忘的景象——含光殿的正門在炮火下轟然碎裂,就在這個碎裂的結界裡,忽地奔出了一個白衣女子!   「巫真!」無數人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巫真雲燭顯然已是極為虛弱,連腳步都是踉蹌的。她白衣染血,勉力奔到缺口上來,張開雙手試圖阻攔那些洶湧而入的軍隊——然而,在軍團戰士的指揮下,紅衣大炮向後挫了一挫,重新填充了火藥,做好了新發一擊的準備。   「不!」飛廉脫口低呼了一句,不顧一切地撥開眾人,搶身奔去——以雲燭現在如此衰弱的狀態,怎能和紅衣大炮正面對抗!   然而,炮火尚未從膛中發出,那個白衣聖女已經衝到了紅衣大炮面前,彷彿是力量衰竭,她再也無法把即將發射的炮口推得轉向,眼看火藥即將爆發——就在那一個瞬間,她毫不猶豫的撲倒在炮口上,轉過手腕,一劍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血從身體裡急速洶湧而出,迅速地湧入了炮膛——熾熱的血液倒灌而入,一瞬間就將炮膛內填充著的火藥全部濡濕。引線燒盡,那一發炮火剛要爆發,卻只是瘖啞地響了一聲,隨即沉默。   所有戰士都在一瞬間愣住,定定地看著那一襲染血的白衣。   「還有誰?……還有誰、敢過來一步!」巫真雲燭從炮口上緩緩撐起了身子,舉目四顧,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胸口正中插著一把短劍,雪亮奪目,「誰……還敢過來?」   周圍士兵被那樣奪人的氣勢逼住,下意識地齊齊倒退了一步。   「雲燭!」軍隊裡忽然有人低呼了一聲,巫彭元帥搶步而出,臉色蒼白的看著這個女子,「你這又是何苦?快放下劍——你難道想和我對抗到底麼?!」   白衣聖女看到了來人,眼神驟然一變:「元帥?……哈!」   她低笑起來,忽然反手一拔,將貫穿胸口的短劍血淋淋地拔出,直指向他:「站住!不許過來一步!——不錯!我就是要和你對抗到底!多可笑……竟還以為你終究會來救我們……」   那個溫柔沉靜的女子,畢生也從未如此激烈放肆過,對著帝國元帥侃侃而談,神色絕決。從她心口拔出的長劍上,淋漓滴落串串鮮血。   「巫彭元帥,我自幼景仰你、敬慕你,視你如師如父——你要我去侍奉智者,於是我就在白塔上呆了十幾年,無怨無悔。哈……」她的語音越來越低,低低笑了起來,「可是、可是,你最終卻拋棄了我們!……可笑我一直還奢望你會在最後一刻救我們。哈。」   「一直到現在,我終於把你看明白了——   「堂堂的帝國元帥啊,你……其實是一個懦夫!」   她大笑起來,神色狂烈而決然。巫彭一直默不作聲,但聽到最後一句,眼神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憤怒,聲音依然冷如磬石:「巫真,何必負隅頑抗?你本不是該拿劍的人——如果放下劍,尚有一線生機。」   「哈,你……以為我還會相信麼?」雲燭冷笑,血染紅了大半個身子,「巫彭……我再也不會指望你什麼——也不許……不許你再來傷害我們姐弟了……」   她緩緩說著,身子卻是開始再也無法控制的搖晃起來,每一次晃動,都從身體裡落下大串的血珠!   「你不但靈力耗盡,連生命也即將枯竭。」巫彭語音急促,「快放下劍!」   「不!」雲燭忽地用盡全力嘶聲回答,「絕不!」   她忽地一笑,眼神烈烈如火:「巫彭元帥,你錯誤的是……經常過高估計了權勢和名利的羈絆,卻低估了『人』的力量——看著罷!」   雲燭說話的語氣越來越連貫、越來越響亮,竟然彷彿完全不似一個垂死的人——她抬起了手,一把將貫穿自己胸膛的劍拔了出來!血泉水一樣噴湧而出,然而她渾然不覺得疼痛,舉起劍,卻是再度向著自己身體刺去!   ——那是極度絕決慘烈的兩劍:雪亮的短劍迅捷地剖開了白袍下的身軀:先是豎直沿著咽喉剖到小腹、然後是橫向一劍剖開胸膛!   巨大的血十字在白袍上綻放開來,伴隨著最後吐出的咒語。   然後,巫真雲燭抬起手,將短劍高高地拋上了半空,面色寧靜的仰首看著那把凌空落下的長劍,吐出一個字:「祭!」   「不好!」巫彭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什麼,急速搶身而上。雲燭卻是站在那裡,不避不閃,看著那把墜落的劍,臉上陡然浮出寧靜淡定的微笑——那種笑容彷彿是由內而外發出的光芒,令這個聖女顯得高高在上不可直視。   劍被拋上高空,垂直向下急速落下,宛如一道閃電。   「不!」飛廉失聲驚呼,撥開人群往前衝。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把短劍從天而落,正正地插入雲燭的頭顱頂心!   「滅!」她在最後一刻,用盡全力吐出了最後一個咒,面色平靜而自持,甚至帶著一絲微笑。那把利劍從她頭頂天靈穴上直刺而入,貫穿整個顱腦;劍上的光芒從頭頂透入,再從七竅中四射而出,在一剎那將白衣的聖女化為了齏粉!   雲燭的身影在瞬間消失,然而籠罩在含光殿上空的血紅色光芒卻在剎那大盛。   被紅衣大炮擊潰的破口迅速彌合,紅光往外迅速擴張,重新將正門籠罩在結界內——站得近的帝國戰士發出了驚駭的大叫,波浪一樣後退,有些退得稍微慢一些的、已然被熾熱得可怕的光芒灼傷了手足。   「快退!快退!」副將季航急忙大呼,指揮部隊往後暫退。   然而巫彭元帥卻沒有動,只怔怔站在如潮而退的戰士中,望著重新籠罩在含光殿上方的血紅色光芒,彷彿失了神——雲燭那個傻孩子,竟然用所有的生命來交換了最後的力量、保護想要保護的人麼?……太傻了,真的太傻了啊。   巫彭元帥站在那裡,凝望著那生命凝結成的屏障,對著急速擴展而來的紅光茫茫然抬起了手,彷彿想去觸摸那一重虛幻的影子——   「巫彭大人!」然而,身側卻傳來驚呼,一個人衝過來,用力將他拉退了一步。   「蘭綺絲……」認出了那是跟隨自己多年的侍女,帝國元帥回過了神,「我沒事。」   金髮女子氣息平甫,緊緊拉著他的手,眼神驚惶如小鹿。   他忽然歎息了一聲,抬手撫摩她金子一樣的長髮,僅剩的右手卻在難以覺察地顫抖——雲燭,我的孩子……如果你聽我的話,放棄抵抗,放棄你那個弟弟的話,或許我可以設法把你救出,留在自己身邊。   ——就如二十多年前我從前代巫真一族裡,救下了蘭綺絲一樣。   原本,你可以獲得和她同樣的命運,在我身側安靜終老。可是,你卻寧死也不退一步,選擇了這樣慘烈的結束!我溫柔沉默的孩子啊……從何時起,你擁有了這樣的烈烈血性?   ——還是說,和你的弟弟一樣,血液裡也有著同樣駭人的力量?   用畢生力量放手一搏、只為換取一瞬盛放出的盛大光芒?   巫彭站在那裡,看著一寸一寸慢慢加強的屏障,一時間有些出神,甚至沒有發覺身邊站著的就是從府邸裡衝到此處的飛廉少將。   飛廉狂奔而來,急促地喘息,不敢相信地看著虛空——那一把雪亮的劍和那一襲聖潔的白衣都已經憑空消失了,只留下紅色的結界籠罩著含光殿,血一樣的顏色,不祥而慘烈。他在狂奔脫力後頹然止步,撐著自己的膝蓋,劇烈地喘息,彷彿有什麼刺痛著內心,痛得讓他彎下腰去,說不出一句話。   就這樣……就這樣結束了麼?   巫真雲燭,那個寧靜淡泊、不問世事的白衣聖女,居然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舉劍自盡,用血肉、生命、靈魂……用所有的一切,化作了一道保護至愛之人的屏障!   他死死望著含光殿,卻看不見裡面的絲毫動靜。   ——雲煥呢?雲煥呢!那個傢伙,此刻又是怎樣?   他根本無法想像那個人眼睜睜地看到這一切後、又會變成怎樣!   「雲燭!雲燭!」還不等他想出下一步該如何,卻看到身側一個女子從人群裡擠了過來,驚呼著衝向籠罩了紅光的含光殿。   明茉?!飛廉霍然一驚,來不及多想手便已探出,一把將她拉了回來。   她拚命的掙扎,根本沒看拉住自己的是誰,便伸手廝打。飛廉本也是心裡亂成一團,然而此刻看到狀若瘋狂的明茉,反而一下子冷靜下來了。他死死拉住明茉,不讓她再衝上去一步,回頭對著已然被驚動的巫彭元帥點了點頭:「抱歉。」   巫彭只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彷彿也回過了神,冷然開口:「飛廉少將,看好你的未婚妻——現在是非常時期,律令從嚴,不要出什麼岔子才好。」   「是。」飛廉低下了頭,不去和他的目光對視,暗自咬緊了牙。   他雙手用力反扣著明茉的雙臂,拖著她往回走,不在意是否弄痛了她。明茉一路上拚命的掙扎,根本不顧上什麼名門閨秀的風度,連聲大叫著雲家姐弟的名字。   「走!」飛廉低喝,眼神凶狠,「閉上嘴!」   「雲煥!他們要把雲煥……」明茉嘶聲喊,拚命伸手向著含光殿方向。   一個手刀毫不猶豫的落到了她的頸椎上,將歇斯底里的女子瞬間擊昏——路旁那些帝都裡的權貴紛紛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這一對未婚夫妻。飛廉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將未婚妻背了起來,朝著和含光殿相反的方向離開。   這個時候,他不需要一個失去理智的瘋女人。   ※※※   鐵城。斷金坊。   冶胄心神不定的在坊裡走進走出,監督著工匠們——巫即和巫謝兩位長老前日便已蒙召入宮,至今未回,所以斷金坊裡的一切就暫時由他這個副手來負責。   然而,他卻是前所未有的心不在焉。   一邊工作,他一邊時不時地抬起眼看著停棲在廣場上的巨大金色飛鳥,眼神焦慮——含光殿被圍已然是第二日了,也不知道禁城裡的雲家有沒有出事。為何今日一早,眼皮就跳個不停?難道是……   「叮!」恍惚中,一錘砸偏,濺起了巨大的火星,他瞬地回過神來,面對著同僚們詫異的目光慚愧一笑,然後放下工具轉身出門,準備透透氣——不,不能再在這裡坐以待斃了!他得設法讓這台機械飛起來才行!   冶胄頹然坐到了地上,看著眼前蜿蜒流出煉爐的赤金融液,眼神恍惚——   可是,驅動迦樓羅需要極大的力量,原本機艙內核裡安裝了如意珠作為力量的源泉,可如今,又能有什麼能取代如意珠、讓迦樓羅再度飛起來?這個世上可以和如意珠相比的力量實在太少了……即便是有,也不是他這種普通人可以拿得到的。   鐵城第一名匠坐在煉爐前,怔怔地看著火焰,心緒煩亂無比。   「冶胄。」忽然間,他聽到有人低聲叫他,側過頭去就吃了一驚。   「飛廉公子?」他直直跳了起來,看著站在後門陰影裡對他招手的貴公子——昨天他教授飛廉如何操控迦樓羅,一直到天色發白這個人才趕回禁城的府邸裡休息。沒想到正午不到,對方居然又來到這裡找他。   他連忙飛廉引到了一個僻靜的庫房,才發現對方還背著一個人。飛廉放下了背上的人,氣息平甫,額頭微微見汗,顯然是一路急奔而來。   當冶胄看清楚他背著的是一個裝束華美的少女時,不自禁地吃了一驚:「這是……」   「巫即家的明茉小姐。」飛廉簡短地回答。   冶胄卻更加吃驚,脫口:「明茉小姐?雲煥的未婚妻?」   「……」飛廉沉默了一瞬,抬頭看了他一眼,「我的。」   冶胄倒吸一口氣,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便沉默下來。飛廉將那個昏迷的女子放倒在地上,蹙了蹙眉,吐出了一口氣:「真麻煩啊……得把她關起來,否則這個瘋丫頭一定又會不顧一切跑去含光殿。」   不顧一切跑去含光殿?——冶胄怔了怔,看了一眼昏迷的貴族少女。   她彷彿快要醒來了,眼瞼微微翕動,喃喃低喚著雲煥的名字,昏迷中兩頰尤自有淚痕,清麗而高貴,彷彿一株凌波盛開的水仙。   冶胄心裡一震:難道說這個門閥小姐,是真的喜歡雲煥麼?   真奇怪,雲煥那個傢伙,似乎在那個號稱嚴酷的帝都裡結識了很多有意思的人呢。   「時間不多了,事情很緊急!」然而飛廉卻打斷了他的思路,聲音焦慮,「冶胄,你能不能讓迦樓羅盡快飛起來?——昨天學了一整夜,單從操控而論,我已經有六成把握勝任。我們能不能盡快去禁城裡把雲煥帶出來?」   冶胄詫異地看著他:只不過學了一個晚上,這個貴公子居然就掌握了技巧?然而,他只是頹然地垂下頭去:「不……還不行,我還沒找出解決驅動力的途徑。」   飛廉愣住,滿腔焦急登時化做了冰冷。他在爐前站了片刻,喃喃:「一定要如意珠才行麼?……沒有了如意珠,就無法飛起來?這……可真是一個棘手的事情。」   「未必一定是如意珠,」冶胄悶悶地回答,「只要力量夠強大。」   飛廉蹙眉沉吟,努力思考著——必須要非常強大的力量作為驅動?按照最初的設計,如意珠自然是可以的……可是能和如意珠的靈力媲美的,整個帝都也寥寥可數。除非是、白塔頂上那個神秘的智者大人。   他搖了搖頭,苦笑起來:智者大人既然同意了族滅巫真的建議,顯然也不會再顧惜雲家姐弟的性命——要指望那個人來援手,根本是癡人說夢。   那麼……難道說,根本無法找到可以提供如此巨大力量的寶物了?   「鎮魂石——那個東西……可以嗎?」忽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沉默,怯生生而急切地開口,「用那個可以麼?我……我可以拿到鎮魂石!」   「明茉小姐!」冥思苦想的兩個男子驚起,看著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的少女。   「鎮魂石可以麼?」明茉卻是翻身坐了起來,急切地拉住冶胄的衣袂,「我知道爺爺曾經試過把那個東西用在迦樓羅上!」   冶胄被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喃喃:「鎮魂石?恐怕……也很勉強……」   「是麼?」明茉眼神瞬間轉為極度失望。   ——智者大人帶領冰族征服雲荒時,為了防止那些死去空桑人的靈魂凝結成怨氣,而在空寂之山的陵墓上施加了凌厲的符咒,用咒術將其凝為了鎮魂石——小小一粒石頭上往往凝聚了千萬的魂魄,因此具有極大的念力。   而就連這個……也不行麼?   冶胄看到她失望的表情,解釋:「是的,巫即長老的確在一開始嘗試過鎮魂石——但是那個東西的力量過於邪異,完全無法控制,導致迦樓羅無法進行穩定的飛行。在連續五次失敗後,巫即長老終於決定棄用鎮魂石,改用力量更穩定的如意珠。」   明茉漸漸垂下頭去,捏著手心裡的一枚純金鑰匙,發出了一聲啜泣。   ——還是不行麼?她豁出了一生的幸福,換來了手裡這枚金鑰匙。然而即便是握著家族寶庫的鑰匙,卻還是救不回最重要的人!   飛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彷彿下定決心一樣,對冶胄沉聲開口:「不——我想,事到如今,也只能試試用鎮魂石了!」   「什麼?」冶胄失聲,「用鎮魂石試飛,墜毀幾率極高,絕不可以!」   「等不及了!」飛廉霍然抬起手,一拳擊在了牆壁上,震的樑上塵土簌簌而落,厲喝,「不能再等,決不能再等了!雲燭已經被他們逼死了,再下去馬上就輪到雲煥!——我們不能再在這裡瞻前顧後!必須……」   然而,那一番聲色俱厲的話說到一半嘎然而止,飛廉吃驚地看著面前的冶胄——那個鐵城第一名匠彷彿挨了無形的巨錘,一瞬間臉色慘白得可怕,直直地盯著他,身子開始晃動,夢囈般地喃喃:「你……你說什麼?雲燭……雲燭死了?」   「……」一瞬間,飛廉明白自己可能說了一件錯事,一驚住口。   「你胡說!」冶胄的眼神卻從恍惚忽然轉為暴怒,一把伸過手,將他推搡到了牆角,「她、她是聖女,怎麼可能死!你胡說什麼?你胡說什麼!」   飛廉一言不發地任憑他推搡著,退到了牆角,面色沉痛。冶胄急促的反問著,彷彿想用強烈的語氣來沖淡內心的絕望——然而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也逐漸低了下來,從激憤慢慢變為顫慄。   「你說話呀!快說剛才是在胡說八道!快說!」冶胄用力頂住飛廉的肩膀,將他按在牆上,怒視。飛廉不敢看他的眼睛,側過了頭,爐火明滅映著他的側臉。   「請……」終於,他說出了一句話,「節哀。」   冶胄渾身一震,彷彿被無形的利刃刺中,不敢相信似地鬆開了手,退開兩步,看著靠在牆角的帝都貴公子,喃喃:「你……你說真的?你是說真的?」   飛廉沉默,一時間室內只有木炭燃燒的聲音。   「嗚……」片刻後,反而是明茉再也無法忍耐地哭出了聲。   「死了麼……?」在女子的哭聲裡,那個鐵一樣的身影晃了晃,掩著面跪倒在爐火前,崩潰般的將手捶在石地上,一下又一下,發出沉悶的鈍響——雙手很快血肉模糊,然而冶胄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只是狂烈地頹然捶著地面,寬闊的肩背劇烈發抖。   那個鐵塔一樣的大漢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飛廉側過頭不願再看——這種崩潰一樣的痛苦,在不到一日之前自己也曾經嘗到過。   兩個男子相對無語,沉默而壓抑的痛苦瀰漫在這一間冷僻的庫房內——這種氣氛是如此凝重,明茉啜泣著,忽然感到了某種畏懼和不安,於是漸漸收住了哭泣。   ※※※   外面的天色已然漸漸黯淡,又是日落時分。   暮色裡,整個帝都全籠罩了一層淡淡的血紅色光芒,不祥而慘烈——那,是含光殿方向射出的血紅色結界,那個聖女用血肉凝成的最後屏障。   「你……現在還想去救雲煥麼?」長時間的沉默後,飛廉終於開口輕問——很顯然,這個鐵城工匠懷有深厚感情的對象是雲燭而並非雲煥,如今巫真已然死去,不知道他是否還願意為雲煥冒這樣大的風險。   「如果你不願意去,」他低聲,「那麼我……」   「我去!」冶胄卻忽然爆出了一聲厲喝,喉嚨瘖啞,「我當然去!」   他抬起了頭,赤紅色的雙眼裡放出可怕的光,直直看著飛廉,嘶聲:「當然要去!死也要去!——如果……如果雲煥死了,雲燭在天之靈都不會安息!」   飛廉一震,長長吐出一口氣,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無言點頭。   「明茉小姐,」他轉頭看著未婚妻,「拜託你一件事——」   「我去把鎮魂石拿來!」明茉立刻明白,從地上一躍而起,然而剛到門口卻被攔住。飛廉伸臂擋在前方,看著她,眼神凝重,緩緩:「你……想清楚了?真的要插手這件事?」   「嗯!」明茉重重點頭,有些不耐——從一開始她就為此極力奔走,連他也是被自己拉來的,為何到現在還來囉嗦地問這個問題?   「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路。」飛廉一字一句,聲音冷肅,「此事如不成,固然難逃一死;但如果做成了,也不是高枕無憂——萬一留下什麼把柄被元老院發現,到那個時候,整個雲荒也沒有你的立足之處!」   明茉怔了怔:她只是個女子,想不惜一切的救所愛的人出來,但這些長遠的事情,卻是從未考慮的如此詳細。   「把鑰匙給我,我去拿鎮魂石,」飛廉對著她伸出手,低聲,「萬一事發,你就說是我強奪了你的鑰匙,盜走巫即一族裡的寶物——你要把這件事從頭到尾的撇清。」   明茉怔怔看著他,彷彿不能理解他這些話裡的意思。   「飛廉公子說的對,」冶胄也冷靜了下來,出聲贊同,「明茉小姐,這不是大家閨秀該做的事。你把鑰匙留下,剩下的我們來做就可以了。」   飛廉伸手去拿她手心裡的金鑰匙,然而剛剛觸及她的手,明茉就燙著一樣的跳了開去,死死地看著他,忽地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喊:「你……你胡說什麼!」   兩個人齊齊吃了一驚,望著忽然發飆的少女,想不出這樣纖細的身體裡居然能爆發出如此驚人的聲音。   明茉緊緊攥著鑰匙,看著他:「要我撇清?開什麼玩笑!從頭到尾……從頭到尾我們都是同謀者!是我硬拉你下水的!是我!——這個時候你們卻想踢我出局?做夢!」   飛廉看著暴怒的少女,愕然:「明茉小姐,我只是……」   「閉嘴!」明茉憤怒地厲喝,盯著自己的未婚夫,「我知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是不是?你覺得女人做不了這種事,就該一輩子在家安分守己嫁人生子,是不是!」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眼裡噙著淚水:「反正……反正沒了雲煥我可以嫁給你,沒了你我還可以照樣嫁別人!嫁給誰都沒區別,嫁給誰都是一樣榮華富貴,根本不值得為這件事冒險——是不是!」   飛廉忽地覺得心虛,不敢看她熊熊燃燒的雙眸,側過頭去。   「明茉小姐……其實所謂的『愛』,不過是人自己造出來騙自己的夢罷了——你將來會明白。」他低聲回答,語音裡也起了無法控制的顫抖,「我孑然一身、已無所留戀——可是你……」   「我也是一樣!」明茉卻再度粗暴地打斷了他,舉起了手裡的鑰匙,發出了最後的通牒,「告訴你,如果你們想撇下我,那永遠拿不到鎮魂石!」   「……」飛廉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看著她。明茉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   「好吧……」最終他歎息了一聲,鬆開了攔著的手臂,「小心一些。」   明茉閃電般地側頭看了他一眼,提起裙裾奔入了暮色:「你等著我!」   看著那一襲華麗的裙裾消失在暮色裡,飛廉扶著門框失神了片刻,只覺的心裡無數事情翻騰來去,如一團亂麻,竟理不出半分頭緒。   「她……是為了保護弟妹而死去的,是麼?」身後忽然傳來低啞的問話,回頭卻看到爐火前一個孤寂的背影,肩背劇烈顫抖。   冶胄將頭埋在手裡,喃喃,「我知道她是這樣的女人……我知道。」   飛廉說不出話來——他對巫真雲燭其實並無太多印象,這個女子是如此的寡言靜默,就算是坐在人群裡也很容易被忽視。所以雖然認識雲家姐弟有近十年的時間,但在他的記憶裡、她不過是個寡淡蒼白的影子罷了。   誰也沒有想到,在死亡的瞬間、她卻放出了如此盛大的光芒,令天地失色!   冶胄不停地喃喃,語氣恍惚而低柔,讓人幾乎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彪形大漢嘴裡會吐出這樣的語句:「她總是不說話,總是不說話……我經常想,她的一生裡,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一日?她……究竟有沒有,感到過哪怕一日真正的歡喜?」   黯淡的爐火明滅映照著側臉,飛廉轉過身靜默地凝視著同伴。   「雲燭。」那個鋼鐵一樣的漢子望著火焰,宛如刀削的臉上有一道清亮的痕跡。   十二、魔誕   暮色籠罩著雲荒大陸正中的城市,從萬丈高空看下去,整個城市浮現出一種詭異慘厲的紅色,彷彿夕陽墜落到了含光殿上空。   白塔上,幾位黑袍的長老圍坐在璣衡旁,俯視著腳底的大地。   「想不到,巫真最後還有這一手!哈哈。」看著含光殿上方的結界,巫姑怪笑起來,眼神說不出的惡毒歡喜,「巫彭,你一手帶出來的這個女人,如今讓你很頭痛吧?」   巫彭鐵青著臉,未發一詞。   ——同為十巫裡僅有的女性,或許出於同性之間的相妒,年老的巫姑一直對年輕美麗的巫真懷有奇特的惡意,時時刻刻與之作對,多年後終於成功地置其於死地。   「也並非沒有一件好消息,」終於,帝國元帥開口了,聲音低沉,「你們看這個——」   他揮了揮手,遠在觀星台下侍立的侍女蘭綺絲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捧上了一個尺許高的黑色匣子,然後迅疾地退下。巫彭將匣子放在元老圍坐的中心,然後俯身緩緩打開。   「啊?」在匣子打開的瞬間,雲荒最高的掌權者們都情不自禁地變了臉色,紛紛動容側目——匣子裡,赫然是一顆面目如生的人頭!   巫彭將匣子打開,放在中間,然後退回了自己的席位,臉色鄭重:「澤之國發生大規模叛亂,高舜昭總督公然使用雙頭金翅鳥令符,號令當地駐軍反抗帝國——我日前派出軍中精英秘密潛入了息風郡首府,取來了這個叛賊的頭顱。」   「……」元老院裡眾人一時沉默下去,交換著各種眼神。   ——傳說中高舜昭的背叛是因為鮫人復國軍的引誘,而息風郡首府裡還有空桑劍聖西京坐鎮守衛。在這樣的情況下,巫彭居然還能如此迅速的取來叛徒首級,的確讓人意外。   「立下此功的,是原西荒空寂大營第三隊的隊長狼朗。」巫彭開口,說明了自己的打算,「我決定提拔他。」   「哦,想取代那個破軍少將麼?」巫姑低啞的一笑,眼裡卻露出譏諷的表情,「元帥打的好算盤——只希望這個『狼朗』,可別再是頭入室的狼才好!」   巫彭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火氣,霍地抬頭看了巫姑一眼,眼神鋒利。   「好了,別吵了!」首座長老巫咸終於開口,進行調停,「族滅巫真一事已經交由巫彭負責,相信他可以處理好——今天叫大家來,是有別的要事。」   別的要事?在座長老微微動容,一齊看向了巫咸。   巫咸俯視著大地,蹙起花白的長眉,緩緩:「前日裡,葉城發生了動亂——經過密報,城中軍隊發現了復國軍的蹤跡,因為最近全境情況吃緊,於是駐軍立刻封城搜索,展開了大清掃……」   「哦,怪不得,」巫姑冷笑起來,「我說怎麼巫羅那傢伙一早就不見了——原來是葉城也出了事,趕著回去救火?」   「復國軍的出沒並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卻有一行人暗中相助,讓那些鮫人走脫了大半。」巫咸長老撫著長鬚,眼裡露出了冷光,「據青珞回稟:那些半途出來幫手的人、很可能是霍圖部的餘孽。」   霍圖部!——這三個字落入耳中,所有長老齊齊一驚。   那五十年前悖逆帝國、五十年來成為禁忌的一族,居然並不曾在時間的流逝和無盡的追殺裡無聲無息的消亡,反而竟敢逼近了帝都?   「那可真是大事。」巫姑都揚起了尖尖的下頷,露出冷然的殺氣,「肆無忌憚啊,那群賤民!……以為現在可以變天了麼?哈!」   「巫羅已然回去彈壓此事,」巫咸沉聲,「我去請示過智者大人,可神殿裡並無回音。」   元老院諸長老面面相覷——智者大人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對帝國上下的事情他極少管束,而失去了侍奉的聖女、他們更加不能和那個神秘人建立起對話了。   只有最年輕的長老巫謝在走神,蹙起了眉,細細聞著高空裡吹來的風——   風從南來,帶來血的味道。   繼東方桃源郡、西方蘇薩哈魯、北方九嶷郡之後,竟然連雲荒最富庶奢華的南方葉城,也已然籠罩了戰亂的陰影?滄流帝國統治雲荒百年,治下無不嚴整有序,從未出現過如此牽連全境的大規模動盪——可是,如今不過短短幾個月,整個大陸卻此起彼伏的發生了如此之多的動亂!   這幾個月裡流出的血、死去的人,比過去幾十年加起來都多吧?真希望迦樓羅金翅鳥能早日研製完成,這樣,帝國上下就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吧?戰士就不用再捨生忘死的拚殺,埋骨荒野;門閥也不用再為此憂心忡忡,日夜懸心。   年輕的巫謝蹙眉沉默,心急如焚地想要擺脫冗長的議事,回到斷金坊重新工作。然而,耳邊卻傳來了巫咸長老一錘定音的話——   「在此非常時期,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夠暫時放下私事,留駐白塔上的紫宸殿,以便集中商議,應付突發之事。」   「是!」所有長老紛紛俯首,他也只有茫茫然的跟從。   ※※※   議事結束,諸人散去。巫謝站起身來,在萬丈高空俯視腳下白雲離合的大地,在璣衡之前彷徨,心潮暗湧。   「小謝,為何不去?」身側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巫即老師。」他恭謹地低首,不掩飾內心的不安,「弟子在想一件事。」   「何事?」巫即走上觀天台,天風吹動他蒼白的鬚髮,宛如乘風飛去。   年輕的長老抬起眼睛,望著薄暮中的天空——那些星辰此刻是看不見的,躲藏在極高的雲層背後,彷彿隱蔽於深海中的魚,漂移而不可捉摸。   「老師,我記得幾個月前在這個地方,你曾經對我說這樣的話——『亂離將起,天下動盪』,」巫謝一字一字重複著當時的話,眼神漸漸露出恐懼之意,「『而最大的災禍不在四境,而將發生於帝都!』」   巫即一震,彷彿沒料到弟子還記著那段話,一時間沉默下去。   「你說過,昭明將籠罩整個帝都,是不是!」巫謝霍然回首,看著老師。   巫即終於長長歎出一口氣來,負手:「是的——所以我跟你說過,千萬不要捲入帝都內的任何爭鬥。會有無數的血流淌下來啊……這是冰族宿命的劫數,無可改變。即便是窺知了一二,又能做什麼?」   「無可改變?」巫謝失聲。   「是的,『血十字』已經完成了……」巫即低頭,發出了短促的苦笑,「那個人在雲荒大陸上畫下了如此強大的符咒,天上地下,又有誰能阻擋命運腳步的逼近呢?」   「最可笑的是我們這種占星者——就算看見了宿命,又能如何呢?」   「逃不掉的,小謝……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網落下來!」   ※※※   在十巫離去後,白塔頂端又恢復了一貫的清冷空曠。九重門緊閉,將所有一切秘密都鎖在了黑暗的最深處。   沒有一絲光的「純黑」裡,水鏡微微蕩漾,映照出破碎離合的景象。   雪亮的短劍如同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貫穿了頭顱;紅色的十字從潔白的聖衣上綻放開來,那個美麗的聖女瞬間化為齏粉——血紅色的結界重新籠罩了含光殿的上空,將所有試圖衝入的人阻攔在外。   「……」黑暗裡傳來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雲燭。」   水面彷彿被無形的手觸碰,瞬間破裂了,一波一波漾了開來,模糊了一切景象——只留下一池的血紅色,不祥而淒厲。   果然,到了最後還是得來這樣的結果麼?——真是象……還真是象啊!   即便是傳承了七千年,即便是「那種血「到你這一代身上已然極為單薄——可是,到了最後一刻、你卻做出了和七千年前那個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舉動!不惜付出所有一切,不惜和所有昔日珍視的決裂,也要守護所在意的東西!   那、就是「護」的力量麼?   那麼,和你流著同樣血的那個弟弟,暴戾孤獨的靈魂中是否也深藏著同樣的特質?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的話。   水鏡重新平靜,然而,水面上浮出的卻是另一重畫面——血紅色籠罩結界內,一雙筋脈盡斷的手伸向了虛空,劇烈的喘息,對著血紅色的虛空睜大了眼睛。   「不——不!」   絕望而瘋狂的聲音彷彿穿越了水鏡,傳到了黑暗最深處的神殿,震得靈魂都顫抖。   「絕望了麼?憤怒了麼?……醒來罷!」注視著水鏡,黑暗裡忽然迴盪起了低沉的笑聲,「哈哈哈……快了,就快了!」   魔之左手,滅世的力量——要得到這些,又怎能不逐一割捨掉所有可以留戀的東西!   破軍啊,你身上流著「護」的血脈,在成長中又被另一個人播下過「善」的種子,那兩種力量同時守護著你心靈,封印住了那把滅世之劍——所以,既便你的宿命被象徵殺戮的星辰所主宰,卻一直不能放出應有的盛大光華。   要完全喚起你的殺戮本性、繼承滅世的力量,條件只怕比前兩個祭品更嚴苛。所以,只有當生無可戀的時候,你才會化身為魔吧?   ——就如當年的我一樣!   黑暗中,平靜的水鏡忽然起了無聲的波瀾,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忽然從水面上劃過,拉出了一條直直的水線——東、西、北、南,依次劃過,一個十字星形狀的波紋詭異地呈現在水鏡上,然後水波居然就此凝固。   三個月前的東方:桃源郡;   兩個月前的西方:蘇薩哈魯;   一個月前的北方:九嶷郡;   以及數天前的,南方:葉城。   ——那是近日來,一場接一場殺戮出現的方位!   隨著波紋的出現和擴展,在無形之手點到的每一處,都流出了成千上萬人的血,都凝聚了大量的靈力和怨恨——最後,在十字的交點上,那只無形的手指驟然點下,一圈圈波紋驟然而起,擴散到了整個水鏡!   帝都!這個十字血咒的最後一點,就是在這個帝都!   呵呵……阿薇,我以這個雲荒為紙,以成千上萬人的血為墨,畫下了空前絕後的符咒,迎接你的歸來——當這個血十字完成的時候,也就是我們數千年來恩怨的終結。   快了……就快到了——   千年後,這星宿相逢的時刻!   ※※※   夜色降臨的時候,明茉穿過長廊,向著從廣明宮的後門急急而去。   耳畔傳來低啞急促的喘息,伴隨著濃烈的酒氣——是……是父親的房間麼?她一瞬間失了神,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腳步,看了一下半開的門內。   搖曳的燭火之下,只看到滿地的酒甕和滾在酒漬裡的兩個人,不堪入目。   「老爺,老爺……別這樣,」侍女嬌聲嬌氣地求饒,「門還沒關好呢。」   「別打岔!」男人粗暴地打斷了她,一把扯住髮髻令她的頭往後仰起,露出的雪白頸子來。他俯下臉去一口口啃咬,弄得侍女一邊呼痛一邊又忍不住哧哧的笑起來,在滿地的酒甕中不停扭動身體,求饒:「老爺、老爺……別……」   明茉站在門外,默然地轉開了臉,握緊了手心的東西,感覺心如刀絞。   ——她就要走了……此次這一走,就未必能再回到這個家裡。然而她走了之後,帝都裡這些人、包括她的父親,難道就這樣的活一輩子麼?   她正在出神,卻冷不防室內的人踉蹌而起,已然到了門邊。   「叫什麼……還非得關門?你這個臭婊子……」男人罵罵咧咧地走過來準備關門,忽然愣住了,充滿了醉意和情慾的臉上忽然清醒了一剎,「茉、茉兒?」   他看到女兒站在門外,彷彿失神一樣地看著房內的一地狼藉——那雙純淨眼睛裡露出的表情,在一瞬間刺痛了他的心。   從小到大,他從未親近過這個女兒,而自從明茉及笈之後,他更是連看都不願意看到她——或許,只是因為她越長大就越像那個該死的女人。   「你在這裡幹什麼?」景弘忽然煩亂起來,粗暴地關上門,「滾吧,去你娘那裡!」   然而,那個乖巧的女兒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聽從,抬起手撐住了門。   「父親。」廊下風燈明滅,明茉看著門裡滿身酒氣的男人,眼裡隱隱有淚光,「您……您要保重身體,別再放縱自己酗酒作樂了——聽女兒一次,您就把娘給休了吧!一刀兩斷,別再相互拖累下去了……求你了!」   景弘怔住,彷彿有點不敢相信女兒嘴裡竟然會吐出這樣的話——她、她說什麼?她求他休了羅袖?連這個孩子,都已經無法繼續忍受這樣的婚姻了麼?   他看著那張和妻子酷似的臉,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彷彿一頭被困住的獸,露出絕望的獠牙來。酒醉的人喃喃:「閉嘴吧,明茉……你知道什麼?如果我休了你娘,以我在族裡的地位,你還能在這個家族裡呆下去麼?還能嫁到好人家麼?……呵呵,不知好歹的蠢丫頭……」   明茉忽地愣住,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那個頹廢窩囊的男人嘴裡,居然吐出了這樣的話。他說,之所以還要保持這種不堪的婚姻,竟是為了她?   「何況,我又怎麼能輕易放那個賤人走,讓她自由自在尋歡作樂?」景弘搖搖晃晃地去關門,把她往外推了一把,滿嘴酒氣,「你就給我乖乖的、乖乖的呆著吧!……你就快要嫁人了,可別學那個賤人才好……呃……」   明茉怔在那裡,看著門在眼前砰的一聲合上,隨即傳出女人的尖叫和嬌笑。   那,還是作為「父親」的那個人,十幾年來對自己說過的最多的一次話——父親……那個多年來不曾抱過她一次的父親,其實在心底還殘留著對妻女的愛。   可是……為什麼就沒人問過她的感受?!   對身為女兒的她來說,寧可出身寒微艱苦度日,也勝過這種豪門裡冷酷的生活;寧可父母彼此解脫獲得新生活,也不願眼睜睜看著他們十幾年如一日的相互折磨下去!   可是,他們兩個大人自顧自的活著,自顧自的鬥氣,為什麼從不聽聽她的感受!   明茉忽然覺得刺骨的悲涼,忍不住將頭埋入了手掌,在空空的廊上低聲痛哭起來。掌心裡那顆鎮魂珠硌痛了她的臉,而門後男女歡好的聲音還在斷斷續續傳來,不堪入耳——這一切荒唐而混亂,彷彿她成長中一直面對著的世界。   明茉緩緩在門外跪下,對著緊閉的門深深叩首,然後,將那枚純金的鑰匙塞入了門縫底下——斂襟站起,頭也不回地沿著空空的走廊奔去,踏出了後花園的門。   在那一步踏出的瞬間,空氣中有輕輕一聲響,彷彿有什麼無形的牢籠碎裂了一地。   不……不!爹,娘,我的這一生,決不能像你們這樣的渡過!   ※※※   「茉兒,你要去哪裡?」然而,剛準備離開,身後就傳來了一句低沉的問話。   明茉忽然全身僵硬,竟不敢回頭去看背後的人:「母親……大人?」   ——她、她怎麼來了?那個奢華放縱的母親,此刻不應該在凌波館裡擁著男寵尋歡麼?怎麼會突然來到了這裡!   「那麼晚了,你還要去哪裡?是去雲煥那裡,是不是?你手裡拿著什麼?」羅袖夫人扶著凌匆匆趕來,看著想要暗地出奔的女兒,手裡捏著那枚她剛放下的黃金鑰匙,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茉兒,我猜你一定會坐不住。幸虧我趕來得及時,你還沒做出傻事。」   明茉身子開始漸漸發抖,忽地長身跪了下來:「母親大人,求求您,讓我走!」   羅袖夫人看了獨生愛女片刻,雙眉蹙起,忽然間一揚手,狠狠一個巴掌打過去!   「鬼迷心竅的丫頭!你瘋了?」她怒斥著,恨不得把唯一的女兒打醒,「你想死儘管去,我就當沒生過你!——可是,別想拉上巫即巫姑兩族墊背!告訴你,我雖然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可是,如果你敢犯下連坐滅族的大罪,我也只有先把你給殺了!」   明茉被打得一個踉蹌,然而聽得這句話,身子也是猛然一顫。   滅族……是的。她並不是沒想過自己要犯下的是何種大罪,但,卻是顧不得了。然而作為族裡當家人的母親,又怎能容許自己任意妄為。   「給我把她捆起來,扔到密室裡去!」   在被強行拖走的時候,她拚命的掙扎,對著那一角血紅色的天空伸出手去,嘶聲喚著一個名字——雲煥……雲煥!   ※※※   在巫即一族小姐在夜色裡奔走的時候,另一個影子也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鐵城的一家客棧,輕盈地落地。   房內沒有點燈,卻浮動著一種純白色的光——那種光來自那位清麗如雪的白衣女子,宛如暗夜飄雪,襯得她寧靜而高潔,宛如不真實。而她身側的那個男子卻是一身黑衣,一直藏身於黑暗,和她遠遠的相對而坐,不發一言。   他們兩人不知道沉默地相對了多久,卻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整個房間內只聽到鏡湖上遠遠的水聲,和庭外白芷花盛開的芳香。   「稟海皇,」青衣女子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刻的寂靜,「昨日吩咐之事,碧已全部辦妥。」   黑暗裡,深碧色的眼睛霍然睜開。   「是麼?」蘇摩吐出了兩個字,雙手抬起,往虛空裡只是一伸一握,雙手裡便出現了十根細細的引線——那些介於「有」和「無」之間的引線閃著微弱的光,穿過窗外通往夜色,消失於不知何處的彼端。   「已然全數辦妥。」碧回答,「最後一枚,埋在了伽藍白塔底下。」   只是一握,彷彿便已知道一切,蘇摩低低吐出了一口氣,長身而起:「好。」   「可以走了?」白瓔抬頭,看向夜色裡的白塔。   蘇摩無言頷首,兩人便一前一後地踏出了日間歇息的客棧。碧隨之跟上,低聲:「海皇,帝都裡尚有一些復國軍戰士——此去是否要召集人手跟隨?」   蘇摩站住了身,聲音冷淡:「不必。」   他看了看帝都上空的那座白色巨塔,彷彿心裡也在定奪著一件事,沉吟片刻,忽然回過身:「不過,碧,有一件要事需吩咐你——此事事關重大,你給我好好記下。」   「是。」碧屈膝垂首,「請賜口諭。」   知道這是海國裡的機密,自己身為空桑人不便多聽,白瓔轉身離開,走到了院外。然而出乎意料的,雖然她有意避開了,庭院裡的雙方卻依然改用鮫人獨有的「潛音」交談——空氣裡只聽到微弱的震動,沒有絲毫人耳可辨的聲音。   她不由微微色變:這般的提防……難道,他有什麼連她也要隱瞞的事情?   聽完了口諭,看著海皇將一件東西放入自己的手心,碧全身一震,臉色忽然蒼白,抬起頭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海皇,眼裡交錯閃過了震驚和恐懼,遲遲不能開口。這、這個命令,難道是說……是說……   「記住了麼?」蘇摩低聲問,眼裡有難得一見的嚴肅神情。   「是,記住了。白塔地宮的事我一定辦妥,」碧的手握緊,忽地抬起頭來,急切,「但是,海皇,無論如何請允許碧跟隨你前去!」   蘇摩搖了搖頭:「不必,你若能做好我交代的事情,便已是足夠。」   他回身走出,對著外院等待的白衣女子微微頷首示意,兩人轉瞬雙雙消失在帝都的夜色裡,只留下滿庭白芷花的芳香,宛如一夢。   碧怔怔地跪在地上,垂首看著掌心,雙肩漸漸發抖。   ——手心裡,一顆純青色的珠子散發著濕潤的光澤,流轉出萬道光芒。   「替我將如意珠還給龍神——   「很抱歉,我並不是它所期待的海皇。」   ※※※   入夜,宵禁的鐵城裡空無一人。   蘇摩站在朱雀大道上,靜靜凝望著那一條貫穿了整個帝都的中軸線,手心裡的引線閃動著若有若無的光——那些引線順著朱雀大道的方向,伸向在黑暗的夜色,穿越了密佈在帝都上空的重重結界,消失在三重城門外。   蘇摩將引線在手指上繞緊,感受著另一端傳來的種種對抗性的力量。   ——按照他昨日的吩咐,碧已經潛入帝都,將十戒在結界的「節點」上一一嵌入。如今,只要將力量沿著引線傳入,便能一舉將九重非天從內而外一舉破開!   他閉上眼睛,十指交錯,開始凝聚體內的力量。   天地寂靜。寂靜中,四圍鏡湖上漸漸有了潮水湧動的聲音,他甚至能聽到遙遠的七海上風吹浪湧——他呼喚著那種力量,而那種力量隨著他的召喚從大海中誕生、從四方洶湧而來,在他體內源源不斷的凝聚。   普天之下,凡一切有水有血之地,都是屬於海皇的領地!   然而在同一剎那、他只覺眉心陡然一痛,彷彿有什麼蟄伏著的東西同時也在顱腦內蠢蠢欲動,試圖衝破禁錮!   白塔上,純金之眼俯視著雲荒,彷彿那個神秘人也看到了此刻的他們兩人。   「要開始了麼?」白瓔低聲問——她的手在胸前捏了一個訣,也在凝聚全身的力量,準備協助他進行這最後的一擊。   正待施術的海皇被那一聲輕輕的問話驚動,十指之間凝聚的光芒陡然減弱,放下了手,靜靜地回首看著白瓔,眼神深處忽地發生了隱蔽的變化。這一擊後,結界洞開,他們兩人將聯袂闖入雲荒最高的殿堂,去對抗那個天上地下最強的魔,不知道還能否全身而退。   ——在進入白塔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別動。」他低聲,忽地重新鬆開了手指,抬手點向了白瓔!   白瓔一怔,只覺眉心陡然輕輕一涼,在明白過來之前對方已經收手——在方才一剎,他的手指如同冰冷的風,迅速無比地點過了她的眉心,劃下奇特的符咒,一觸即收。然而就算他收回了手,她卻覺得全身彷彿有暗暗的火,沿著他觸及的地方一路燃燒,在體內蟄伏起來。   明白那一瞬間他是在自己身上施下了某種咒,她失聲,「什麼術法?」   「此去凶險,」蘇摩不看她,語音淡然,「先替你設一個咒術防身。」   白瓔怔住,不明白他這麼說到底有何深意。然而蘇摩已經回過頭,看了高聳入雲的白塔一眼,舉起了雙手——引線重新在十指上無聲無息地絞緊,那些若有若無的線上有白光洶湧,交錯著發出了閃電一樣雪亮的光!   「破!」他低喝一聲,雙掌交疊,按向大地。   ※※※   夜色降臨,可含光殿內卻沒有燭光燃起。   紅色的光芒籠罩著大殿,將一切都鍍上了不祥的色彩。神殿內帷幕飄飄蕩蕩,神像下一片零落:九字大禁咒的陣法破了,大殿內血跡滿地,那些盛滿鮮血的銀質燭台零落倒了一地,每次風吹過就相互滾動著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聲音。   雲焰就在這滿地的血污和銀器的脆響裡顫慄,瑟縮著抱緊了自己的肩膀。然而,那個詭異的聲音還是一字一句地鑽入了她的心底,說著讓她毛骨悚然的話——   「這個結界支持不了幾天,到時候,雲家將會滅亡,無人可以倖存……   「雲焰,只有你,還有辦法可以救自己。」   不——不,不要聽!不要聽!   她摀住了耳朵,拚命對抗著那不知何處傳來的聲音,幾乎要把自己的牙咬碎。不……不,不可以!自己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她瘋了麼?   「你還那麼年輕,完全沒有必要為那個人死。   「知道麼?你完全可以活下來——沒有了那些人,你反而能活的更好。」   「只要你……做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那個聲音不知從何而來,一字一字的透入她心底。少女驚惶失措地抬頭四顧,撲上去關上了神殿裡的每一扇窗,卻還是無法阻擋那個可怕聲音的闖入。   那個冷酷的聲音清晰地說出了一句話,再一次進行暗示——   「去吧,拿起劍,把你那個殘廢了的哥哥,殺死在病榻上!」   彷彿被催眠一樣,雲焰的眼神漸漸恍惚,手伸向了壁上掛著的一把長劍。   「不!不!」她終於無法忍受地叫了出來,握著劍從地上踉踉蹌蹌地站起,不顧一切地逃離了這個充滿血腥味的神殿——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這一切,必須要來一個了結!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們一家本來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如果不是哥哥,一切本來都會很好。   她的哥哥……簡直不是人!他是一頭嗜血的野獸!   廊道裡沒有燈,只有黯淡的血紅色光映照著少女狂奔的身形。雲焰咬著嘴唇朝著廂房跑去,手裡緊握著那把劍,眼裡漸漸流露出某種可怕的光——是的……那個殘廢了的傢伙就躺在裡面,筋脈盡斷動彈不能。只要能殺了他……殺了那個不祥的災星……   她眼裡開始露出瘋狂的神色,嘴唇被咬破了,一行殷紅的血爬上雪白的面頰。   在側廂門外,雲焰停頓了一下,然而迅速下了最後的決心,雙手握劍衝了進去,直奔那張病榻。然而門移開,她忽然尖叫了一聲,頓住了腳——廂房的地上居然匍匐著一個人,正在拖著沉重的身體、掙扎著一寸一寸的往外挪動!   「哥哥!」她失聲驚叫起來,看清楚了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連連倒退——他、他怎麼出來了?四肢全部已經殘廢,他是怎麼從那張床上下來的!   然而雲煥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也沒有看到她就在眼前,只是咬著牙不顧一切地往外「挪」著,嘴裡居然還緊緊咬著那把光劍,眼神裡透露出某種末路的瘋狂——他用額頭和肩膀抵著廊道的地面,一分一分往前挪動。   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哥哥?」雲焰驀然覺得心驚,下意識地握緊了劍。   ——這、這還是她哥哥麼?為何他的眼神變得從未有過的陌生……陌生到讓她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寒齒冷、恐懼不安?   雲煥還是沒有說話,只是拖著殘廢的身體到了廊邊,抬頭看著月夜,劇烈地喘息——顯然體力已經消耗殆盡,他甚至沒有力氣走下台階,身子一傾,就這樣沉重地滾落到了庭院裡,全身沐浴在月光下。   今夜的月光,是血紅色的。   雲煥抬起頭,看了頭頂籠罩的血紅色結界一眼,眼神忽然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他認得出!那都是血……用至親之血鑄成的結界!   「不——!」從殘廢之人的咽喉裡,陡然吐出了困獸一樣的嘶喊!雲煥忽然回頭,冷冷地看著提劍前來的妹妹,聲音低而冷:「雲焰,你是來殺我的麼?」   畢竟年幼,雲焰只驚得說不出話,居然忘了否認。   「哈,哈哈……」雲煥也沒有再說什麼,彷彿只看了一眼便已經看透了她,喉中吐出接二連三的冷笑——看吧,這就是他在世上僅剩的血親!和他流著同樣血的妹妹、居然在最後的關頭提著劍趕來,準備用他的人頭來向巫彭換取榮華富貴!   哈哈哈哈……他胸臆裡吐出無聲的狂笑,只覺得徹骨的冰冷。   「破軍,你願意獻出一切,成為魔的第三個祭品麼?   「把你的身心和靈魂祭獻給我,我將給予你毀天滅地的力量!   「但,你也將永墜魔道,萬劫不復!」   ——那個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來了。這一次,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強烈誘惑。   雲焰定下神來,看著月下殘廢的哥哥。知道自己意圖已被識破,必須及早下手,她咬了咬牙,準備上前動手。但不等她揮劍,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   「是!是!我願意!」   血紅色的月亮下,那個滿身繃帶的人對著天空狂喊了一聲,舉起了筋脈盡斷的雙臂。那種姿式極其詭異,彷彿在邀請著什麼、卻又彷彿是祭獻一切——在吐出那句話的同時,黑暗的天幕裡忽然劈下了一道金色的雷電,撕裂夜幕,正正擊中他的頭頂!   雲煥的身體忽然發生了極其可怕的變化,彷彿有金色的火焰從他身體裡猛烈燃燒起來,將整個人由內而外的包圍!金色的火焰熊熊燃燒,將包圍著的人轉瞬焚為灰燼。   雲焰失聲驚呼——他、他這是在幹什麼?他死了麼?   然而,不等她回過神,眼前的金色火焰忽然熄滅了。整個庭院裡寂無人聲,只有血紅色的月光淡淡灑下,彷彿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唯一特別的,就是庭院內重新顯露出來的人形。   令她驚駭的是,她的哥哥居然在烈焰中完好無損地活了下來,閃電散去後,依然靜靜地伏在地上,保持著雙手舉向天空的姿態——他身上的所有綁帶在一瞬居然被火焚燒殆盡,但是卻有無數的金色紋章,彷彿活了一樣迅速蔓延著,正在覆蓋他的全身。   雲焰怔怔看著這一切,心裡陡然有前所未有的恐懼。   這……這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為什麼她會覺得這樣的害怕?只是一眼看去,她竟然彷彿看到了無邊無際的死亡氣息。為什麼……為什麼對著這樣一個垂死的人,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她竟然會有這種驚怖的感覺……   她的哥哥……到底是……變成了什麼東西?   「去吧,拿起劍!殺了你哥哥,你就能回到原來的地位上!」那個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來了,帶著說不出的誘惑。雲焰遲疑著,手不知不覺的伸向了那把鋒利的長劍。   然而,她剛剛將劍無聲無息地抽出了一寸,卻猛然怔住——他看見了!   地上的人彷彿洞察了她的意圖,忽地轉過了頭,沉默地凝視著她,薄唇微微向上揚起,露出一個奇特的笑意——他的眼睛,居然是璀璨的金色。   「想殺我麼?」他微笑著看她,那個笑卻是冰冷的,「雲焰,你真不愧是我的妹妹。」   ※※※   巫彭站在華蓋下,已然望了含光殿一個時辰,面沉如水。   旁邊的下屬不知道元帥的心意,也都是一言不發地沉默忐忑——調動了帝國中最精銳的部隊、最具威力的武器,已經包圍了三日,卻始終無法拿下這樣區區一個含光殿,實在是這個帝國戰神從未遭受過的屈辱。   含光殿上空依然籠罩著血紅色的光,代表著這依然是一個外力無法進入的禁域。   血色的光映照著元帥的臉——那個雖然活了上百年、外貌卻依然如四十許的人臉上浮現出莫測的神情,只是凝望著緊閉的大門,雙手在廣袖內緩緩變化,結出一個手印。   ——他在旁人未曾覺察的情況下施用術法已有一個時辰,將心裡的話語突破結界、一字字的傳入,送到那個雲家的幼女耳畔。他清楚的知道,在如今的情況下、結界只能從內部被破除,而那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少女、前任的聖女,將會是最可能突破的缺口。   然而過了那麼久,含光殿內還是毫無動靜。   ——怎麼?難道他估計錯了?雲焰,居然是寧死也不肯出賣胞兄?   巫彭凝望著含光殿上空那一道用生命築成的屏障,抬起手按住了左肩,不易覺察地頷首——雲燭啊雲燭,如此隱忍沉默的你、最後卻是選擇了這樣慘烈絕決的死亡?連我、連整個元老院、整個帝國,都被你難倒了呢!   這些年來,原來我一直是看輕你了——一如你一直看高了我一樣。   女人……或者說,女性,身上隱藏著的巨大的力量,是如此的深不可測。   自己五十年前已經吃過一次虧,被那個空桑女子一劍斬斷血脈,左臂從此再也不能使用——那樣慘痛的教訓,自己五十年後居然又忘了……   「元帥。」出神的時候,身側忽然傳來蘭綺絲的聲音,「夜深了,要回去休息麼?」   巫彭默然抬起頭,看了一眼夜色中佇立的伽藍白塔——白塔頂上,純金色的光芒已無聲無息地黯淡了下去,彷彿是那只神秘的眼睛悄然闔起,不再對這個雲荒大地上的一切有繼續觀看下去的興趣。   是幻覺麼?在剛剛的一瞬,他彷彿看到了白塔頂上忽然放射出了極細極烈的光。   巫彭蹙眉,看著含光殿上空籠罩著的紅光——而夜色沉寂,什麼都沒有發生。   他微微吐了一口氣,轉身拿起了蘭綺絲為他送上來的披風——深秋的夜風寒冷,塔頂的紫宸殿裡早已笙歌散去,別的幾位長老想必都已經早早安睡了,只有他還需要帶著軍隊徹夜的駐守在第一線。   然而,就在他轉身的一瞬,背後含光殿上空紅光一斂,大門轟然洞開!   「呀!」駐守的士兵們齊齊發了一聲喊,退開了一步,刀槍聳立,一起對準了那扇驀然打開的大門——門縫裡露出了一張少女的臉,帶著驚懼的表情,大大地睜著眼睛看著外面。   「雲焰?!」巫彭認出了門後的少女,一驚,眼裡露出成功後的喜悅——果然,他所料不錯!雲家三姐弟裡,只有這個幼妹是最脆弱最怯懦的,她不可能具有姐姐一般的勇氣。所以從她入手,令她妥協畏懼,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因為這個雲燭用命布下的結界,除非從內部破開,否則根本無法闖入。   元帥急急回身,大步走向紅光已然熄滅的含光殿——結界已經破除,那一座神聖的殿堂在夜色裡巍然佇立,黯淡的紅光還殘留在簷角牆頭,在漆黑的背景下彷彿有餘火暗暗燃燒,不祥而血腥。   然而,不等他走到門口,含光殿內忽然飛出了一物!   巫彭身經百戰,毫不驚亂,只迅疾地側身一閃便避了開來,右手隨即探出,扣住了那個東西——然而,只是看得一眼,便露出了吃驚的表情,手一顫,那個東西掉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滾動。   「元帥?!」蘭綺絲大吃一驚——讓巫彭大人如此失態的,又是什麼?   但是,她隨即也看清了地上的東西,忍不住失聲驚叫,倒退了一步——頭顱!   那一顆美麗的頭顱在地上滾動,白皙的額角沾滿了血和土,眼睛大睜著,裡面的表情恐懼而驚駭——那,竟是雲家幼妹雲焰的人頭!   「雲煥!」巫彭呆了片刻,忽地抬頭,厲聲,「是你做的?」   「哈哈哈哈……」深不見底的門後忽然傳來一陣笑聲,邪異而放肆,語音卻冷靜得近乎瘋狂,「元帥,你不是想讓雲家死絕麼?……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包圍含光殿的軍隊起了一陣不安的騷動,士兵相顧低語——雲少將真的還好好地活著!   「雲煥,你瘋了?連親妹妹都殺!」看著地上雲焰的頭顱,巫彭臉上漸漸湧起了殺氣,「喪心病狂的狼子,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口裡說著話,他的手卻按上了劍,一步一步向著含光殿靠攏,眼神裡透出凌厲的殺氣——   那是他身居高位幾十年來,第一次準備親自動手!   就算雲煥此刻尚有餘力,可以斬殺雲焰。但此刻含光殿的結界已破,那人又已經是筋脈俱斷,無論如何都是一舉誅滅的大好機會!   身後的副隊長季航早已明白了元帥的心思,回身無聲地比了一個手勢,帝國軍隊隨即從兩翼悄悄包抄,將含光殿包圍得水洩不通,另外有一隊善於搏擊的精英戰士出列,跟在元帥身後隨時準備支援。   紅衣大炮也被重新擦拭乾淨了裡面的血污,調好了準星,對準了黑洞洞的大門——只待裡面的人一出來,就將其轟成齏粉!   鐵桶似的包圍裡,巫彭緩緩踏入了含光殿,全身繃緊,殺氣漫溢,將右臂按在劍柄上——五十年了……自從五十年前和那個空桑女劍聖在大漠裡一戰之後,他再也沒有拔出過這柄劍,也以為餘生裡不會再有拔劍的必要。   可是如今,竟然又不得不對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愛將拔劍相向!   「呵,呵呵……」在巫彭踏入門內的剎那,黑暗裡傳來了低沉的冷笑,有什奇異的光在明滅——巫彭一驚回首,隨即發出了一聲低呼。   這、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黑暗一片的含光殿裡有隱約的金色光芒,在庭中浮動不定。那一聲冷笑從閃電的中心裡傳出,詭異邪氣之極。即便是巫彭也不自禁的心生冷意,有一種隱約的恐懼。   「雲煥?」他看見了光芒中心的人形,脫口。   「呵呵。」那人只是垂首冷笑,金色的閃電籠罩了他的全身。他忽然抬起了手,手裡發出一道白色的光芒來——這一次巫彭看得真切:那,正是劍聖一門中代代相傳的光劍!   巫彭暗自一驚:他、竟尚能握劍?!   而他身上的那種氣息……那種撲面而來的黑暗氣息,又是怎麼回事?   雲煥在冷笑,卻不發一言,腳邊躺著雲焰的無頭屍體——他靜靜地抬起了頭,看著走入含光殿的元帥,看著門外如潮湧來的軍隊,眼神裡反而流露出一種狂喜的殺戮表情。   「真好……」終於,他抬起了頭,模糊地說了幾個字,「血祭……」   在他抬頭的那一瞬,巫彭悚然一驚——眼睛!黑暗裡那雙眼睛,竟然是璀璨的金色!極度的黑暗感再度撲面而來,幾乎將他徹底吞沒……這,還是雲煥麼?   然而畢竟身經百戰,帝國元帥很快便沉住了氣,冷笑了一聲,反手錚然抽劍。   巫彭單手執劍,冰冷的劍脊貼著他的眉心,冷冷看著眼前迴光返照般的下屬,開口:「五十年前,我以此劍與空桑劍聖慕湮血戰三日——在她之後,我以為世上再無值得我拔劍之人。沒想到五十年後,我仍要以此劍取走她唯一弟子的性命。可惜啊可惜……」   黑暗裡,那雙金色的眼睛閃了一下,緩緩闔起。   「慕……湮。」那兩個字從開闔著的唇間緩緩吐出,每一個字似乎都帶著遙遠的回音,「師……父……師父。」   喃喃念著那個名字,黑暗裡,那種不祥的金色光芒忽然黯淡消失了。   冷月下,漸漸顯露出孑然的人形——破軍少將血跡滿身,正漠然平持著光劍,微微閉上了眼睛,彷彿沉湎於某種回憶中不可自拔,手中長劍微微顫抖。   ——就是現在了!   巫彭沒有再猶豫,趁著對手分神,霍然低喝一劍便如雷霆般發出!   「叮!」那個閉目的人頭也沒抬,手裡光劍光芒暴漲,一瞬間就格擋住了巫彭的劍——兩劍交擊,雲煥長髮被劍風吹起,獵獵如幟。然而他還是沒有睜開眼,只是單手握劍格擋,臉上卻露出了極度苦痛的神色,握劍的手微微發抖。   怎麼了?是終於無忍受身上的傷了麼?   「不……不,」只聽他垂首喃喃,語氣裡充滿了苦痛掙扎的痕跡,「我再也不配……再也不配……叫那個名字了。我甚至……不配再拿這把劍……」   他忽然抬起頭看著巫彭,冷冷一笑,眼裡有看不到底的黑暗:「但是……元帥,在我放棄這把劍之前、就讓它飲下你的血,替師傅了結未完的心願吧!」   巫彭悚然倒退了一步,定定看著雲煥的眼睛——   那雙的眼眸,居然是金色的!   ※※※   迦樓羅的機艙內,黑暗而沉默。   飛廉坐在金色的座椅上,靜靜等待著明茉的歸來,滿地浮動著珠光,宛如夢境。在寂靜的等待中,他只覺這短短幾個時辰長的宛如一生,無數念頭浮上心頭,一時間心亂如麻。忽然外面紅光一閃,他不自禁地轉頭看向艙外。   「糟了!」飛廉只看了一眼便變了臉色,「含光殿那邊怎麼了?」   驚呼未落,整個迦樓羅忽然發出了一陣劇烈的顫慄,彷彿一顆心臟被驟然捏緊。   「結界破了……結界破了……」瀟的聲音在黑暗的機艙內反覆響起,帶著深深的恐懼,「雲少將怎麼了?雲少將怎麼了!他……」   瀟被固定在黃金的座椅上,雖然不能動不能說話,臉上卻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恐懼和焦急,全身的肌膚都在微微顫抖,似乎有無形的利劍正在一分分的劈開她的身體。鮫人傀儡的聲音在艙內響起,聲音逐漸變得尖利:「不!不!不能讓他們帶走雲少將!」   「瀟……冷靜點!」底艙劇烈的震動幾乎讓人站不住腳,飛廉回頭看著她,厲叱,「明茉很快就會來,稍微等等!」   ——怎麼還不來?明茉回府邸裡取那枚鎮魂珠,怎麼到現在還沒來!   「不……不能等了,不能等了!」瀟的語氣陡然急促,一貫柔和順從的語聲裡帶著罕見的暴烈和絕決,整個迦樓羅都在顫慄,「必須立刻想辦法……不能等了!我們、我們要馬上到他那兒去……否則、否則那些人會……」   迦樓羅忽然起了劇烈的震顫,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飛廉忽然覺得足下一輕。   他驚駭地看著艙室外,窗外,那些黑黝黝的建築正在緩慢地朝後移動——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迦樓羅……居然真的動了?沒有如意珠,沒有鎮魂石,迦樓羅居然憑空的動了起來!   瀟這一刻的念力是如此強烈,居然可以推動迦樓羅!   「飛廉!」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過頭卻看到了雲梯上攀援著的人。   「冶胄!」他脫口驚呼,「你在幹什麼?」   夜裡急奔而來的人在雲梯上停住,一把拉開了一個暗門——門內爐火熊熊,熱潮撲面,赤紅色的光映亮了冶胄的臉,臉上的表情顯得如此森嚴而可怖。   「冶胄,小心!」飛廉認出那是煉爐所在,不禁失聲驚呼。   冶胄望著帝都的禁城方向,眼睛裡湧動著可怕的亮光——那一片結界的紅光已然消失了,漆黑如死的鐵幕重新籠罩下來,彷彿要將所有鮮活的生命就此活活扼殺。   還是失敗了麼?竭盡了全力,也還是無法保護想保護的人!   事情急轉直下,已經等不及明茉拿回鎮魂石了……那個門閥貴族小姐,原來真的是指望不上的。現在結界已破,雲燭和她的弟弟,又將落入怎樣可怕的境地?那些人……那些帝都裡的禽獸們,會把他們怎樣!   烈焰在爐裡燃燒,足以融化鋼鐵,身邊熱潮如湧,然而,他卻渾若不覺。   「飛廉,」忽然間,冶胄抬起了頭,低聲,「接下來的事,就拜託你了!」   不等對方回答,話音未落,他忽然肩臂用力,整個人猛然向上掠起!——只是一瞬,那個身影便在煉爐口消失,只見火舌熊熊赤紅色一片,將所有投入其中的都全數吞沒。   「冶胄!」飛廉驚在當地,失聲,「冶胄!」   他拉開了機艙門,便想下去查看,然而與此同時整個迦樓羅再度猛烈一震,忽然間發出了尖銳的呼嘯聲!   那聲音極度可怕,彷彿是九天上雷霆震動,巨大的翅膀撲扇而來,遮蔽一切。   整個機艙都在劇烈顫抖,他必須抓緊扶手才不至於讓自己在跌倒——飛廉低下頭,看到腳下的大地忽然間在加速往後退去,只是一個眨眼,迦樓羅的底盤便已然離開了石坪,呼嘯著飛起!   怎麼可能?迦樓羅,竟然真的飛了起來!   他不敢相信地看著地面,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街道、房屋在一瞬間迅速變小,只是一轉眼,他們便已經凌駕於九天,俯瞰著大地。   「要快點去!」瀟的聲音卻重新迴盪在機艙裡,瘋狂而不顧一切,「一定要趕上……一定要!……我、我們一定不能讓冶胄白白死了!」   飛廉終於明白過來,霍然回首——原來是這樣……冶胄不惜投身煉爐,用自己的性命作為交換,讓迦樓羅獲得哪怕一瞬的驅動力,也要竭盡全力去營救雲煥!   金盔下的瀟還是閉著眼睛,然而臉上卻流露出激烈的神色,雙手微微顫抖,眼角接二連三地滾落出豆大的淚滴,那些珍珠滾落到地上,發出長短錯落的聲響。飛廉還沒有歸位,然而即便是主座空缺,她居然以一人之力操控著這龐大的機械,急速地飛了起來!   也許是因為動力不足,迦樓羅無法飛得太高,只是貼著地面低低飛行,震動得非常厲害,似乎隨時隨地都要墜毀於地。   被巨大的機械轟鳴聲從夢裡驚醒,地面上到處都是驚呼聲。那些帝都裡的人們半夜醒來,看到窗外飛過的巨大金鳥,一定以為是在做夢吧?   一個猛烈的踉蹌,飛廉扶住了艙壁,發現速度已然漸漸減慢。   相對於這樣龐大的機械來說,一個人生命的力量畢竟有限,在最開始的爆發後,迦樓羅只是掠起了一瞬,隨即便飛得越來越低。很不平穩,在掠過禁城城頭的時候向下一沉,巨大的金色翅膀刮倒了一座角樓,幾乎一頭栽入了城中。   「飛廉!飛廉!」瀟竭盡全力操控著機械,「幫幫我!」   力量的衰竭是急遽的,整個迦樓羅呈現出不可控制的頹勢,雙翼無法保持平衡,搖搖晃晃地飛著,急速向禁城裡墜落下去——遠遠地,甚至可以看到含光殿的輪廓。如果、如果無法控制迦樓羅,在墜毀的瞬間、半個禁城都會被毀掉吧?   飛廉一驚,一個箭步衝向了那張金色座椅,坐下的瞬間金盔吊落下來。   「別緊張!不要放鬆,你控制好平衡,我來掌握下落的方向和速度!」他閉上了眼睛,在意念裡對著瀟厲喝,「看到含光殿前的聖女廣場了麼?朝著那裡落下,千萬不要出差錯!」   「是!」瀟急促地應了一聲,隨即便再也無聲。   機艙裡黑暗而沉默,只有無數的珍珠隨著越來越激烈的顛簸在地面上滾動,發出簌簌的聲響,珠光浮動,映照著兩個人肅穆的臉,飛廉的雙手在複雜的機簧和按鈕之間飛速跳躍,不停地平衡著、操控著。   一定要穩住……一定要穩住!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前功盡棄!   地面上傳來士兵們的驚呼,潮水般迴盪在夜色裡。包圍了含光殿整整數天的帝國軍隊仰頭看著從天而降的金色巨鳥,個個面上都露出驚駭欲絕的神色,下意識地倒退——那、那是什麼?是做夢麼?   那樣巨大的金色飛鳥,居然在這個噩夢般的夜裡從天而降!   「巫彭元帥!巫彭元帥!」季航無法彈壓住如潮撤退的士兵,焦急地尋找著主帥,希望他能出來穩住局面——然而,自從踏入含光殿後元帥便失去了蹤跡。   無法獲得上司的指示,然而眼前的危急已然壓頂而來,季航只有挺身而出擔起了指揮的責任,嘶聲:「迦樓羅!那是迦樓羅!大家不必驚慌!征天軍團,調集鈞天部中所有可以出動的風隼和銀翼,集中攻擊!」   畢竟是鐵一樣的部隊,雖然在猝及不防的驚亂之中,無數架風隼還是飛上了天空,圍合過去。然而不等包圍完成,只聽喀喇喇的巨響連綿起伏,迦樓羅已然壓倒了廣場附近的祭壇,一頭栽落栽地面上!   「雲少將!」迦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呼喊,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恐懼而焦急——然後,艙門忽然打開,一個人影閃電般從巨大的機械上掠下,幾個起落便掠入了含光殿,消失在夜色裡。   雲煥……雲煥,我們來了。一定要撐住!   十三、辟天   在迦樓羅振翅起飛的一瞬,高聳入雲的白塔上有兩個人霍然回首。   「那是什麼?」女子低聲,難掩震驚。   「是迦樓羅金翅鳥。」旁邊的男子開口,一向冷漠的眼神也凝重起來,低聲,「不可能……沒有如意珠,迦樓羅怎麼可能還飛得起來?」   話音未落,只見那只掠過了禁城城牆的巨鳥頹勢畢露,翅膀磕碰上了城樓,幾乎一頭栽倒在地上——果然,那種駭人的力量只爆發了一瞬,隨即便告衰竭。   蘇摩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果然。」   「真是可怕的東西。」白瓔看著搖晃著墜落的巨大機械,手下意識地握緊,喃喃,「如果真讓它飛上了天,結果實在不可想像。」   蘇摩微微頷首,也是不語,許久才道:「先做完眼前的事吧!」   白瓔一驚,迅速地回過神來——他們在黑夜裡潛行而來,已經快要到達白塔的頂端。不到五十丈的下方便是十巫議事的紫宸殿,元老院眾人已經在議事結束後各自回去休息。塔頂的廣場上空無一人,空曠得令人覺得心驚。看不到燈火,看不到人氣,這個帝國最高的權力中心上,卻彷彿是遠古的曠野,只有半夜的寒風從高空上呼嘯而來,令人凜然生寒。   悄然潛入的兩個人凝望著緊閉的九重門,眼神都開始有了微微的改變——   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熟悉的地方。是她少女時獨居白塔絕頂,接受皇室禮儀訓導的待嫁之所;也是他陪伴她、一步一步實行那個惡毒計劃的地方——百年過去,空桑的神殿早已變成了滄流的聖地,可是,一切看上去卻並沒有多大改變。   無數的記憶就堆積在眼前,幾乎將聯袂而來的兩人擊倒。   他們不敢回頭相望,彷彿怕一眼之間、便會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事。只是沉默地並肩而立,望著那一座漆黑的神殿,雙手漸漸握緊。   白瓔的手悄然按上了劍柄,光劍錚然吞吐出凌厲的白光。她執劍在手,平舉於眉心,默默閉上眼睛,感覺全身的靈力都向著指尖和眉心兩處凝聚——后土神戒,我以白族嫡系千年來延續的血脈為憑,請你將力量借給我!   天祐空桑,請讓我這一次為家國除去這最大的障礙!   蘇摩冷眼看著她:那個女子執劍站在月下,白衣白髮在夜風裡無聲舞動,手指上的后土神戒驀然折射出神聖的光,彷彿和高空裡的冷月爭輝——這個執劍的女戰士,和百年前站在同一個地方的柔弱沉默的貴族少女,果然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抬頭看著夜空裡那些閃爍著冷光的星辰,辨認出了屬於他們兩人的星宿——那兩顆星星並行而動,在同一個軌道裡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運行,向著同一個方向而去。   星魂血誓後,她的宿命星辰被強行改變了軌跡,從此與他共享同一個命運。   是否,今日必須同去同歸?如若其中一方遭遇不測、無法返回,另一方的命運也會同時轉折,遭到同樣的厄運?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   碧,一切就拜託你了。   蘇摩不做聲地呼喚著體內的力量,十指握緊,若有若無的引線在月下閃動著凌厲無比的微弱光芒——遠遠的,他甚至可以聽到鏡湖上、甚至七海發出的共鳴。天下所有的水,在這一刻都感受到了主宰者的召喚。   在兩人剛剛凝聚起力量做好準備的時候,一陣風過,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重一重,由外而內的依次打開,彷彿霍然在兩人面前打開了一個漆黑不見底的通道。   黑暗的彼端,有一雙眼睛正凝視著聯袂前來的兩人。   「終於是……來了麼?」夜風中忽然傳來了模糊的低語,帶著狂喜,「你……來了麼?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那個聲音帶著說不出的詭異,每一個字落下,塔頂的黑暗就彷彿濃烈了一分。   「走。」蘇摩隱隱覺得不祥,再不猶豫,便向著打開的神殿內走了過去——然而,耳邊風聲一動,一個白影轉瞬搶到了他的前面。   「我先去——如若不支,你再援手。」白瓔手握光劍,直視著黑暗最深處,大步堅定地走向前,低聲,「這是神魔雙方的對決,是我宿命裡的責任。你能相助,已是超出了本分。」   蘇摩無聲冷笑:「早已沒有什麼宿命了。」   他毫不理會地踏入,疾步走向黑暗最深處,手指間凝聚著強大的靈力。忽然間,空氣裡響起了第三個聲音,威嚴而決斷:「聽白瓔的!蘇摩,你的體質不適合與『那個人』戰鬥——讓她先進去。」   誰?兩人都是一驚,頓住了並行的腳步。   黑暗的神廟裡,忽然緩緩浮凸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黑暗最深處:「蘇摩,讓白瓔先去,不要逞強……琅玕身負魔之右手的力量,在整個雲荒上,也只有身為后土繼承者的她才能應付。」   「白薇皇后!」白瓔脫口驚呼。   蘇摩頓住了腳步,眼神雪亮,看著虛空裡的幽靈——她說什麼?她說什麼!這個神廟裡的神秘人,創建了滄流帝國、滅絕了空桑一族的征服者,居然是空桑王朝的創造者,七千年前駕崩於白塔絕頂的星尊帝·琅玕?!   兩人驚在黑暗裡,一時間只覺的千年滄桑撲面而來,竟有些恍惚。   「呵呵呵……是啊,過了那麼多年,只有你,還能認得我。」黑暗最深處,忽然傳來了模糊的笑聲,那笑聲穿透了幾重帷幕,瞬忽飄近,「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終於,還是來了……阿薇,我的皇后……你,終於是……來了呵。」   笑聲裡,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關閉,一轉眼便將外面一切光線隔絕。   徹底的暗,絕對的黑,幾乎讓人以為轉瞬回到了天地開闢之前的混沌中——那種黑是可怕的,令人心盲目盲,彷彿是無限罪惡的溫床,呼喚出人心內的黑暗。   黑衣的傀儡師和白衣的太子妃並肩站在這樣的黑暗裡,三雙眼睛一直凝視著黑暗的最深處,露出不同的表情。巨大的殺氣在凝聚,一觸即發。   沒有誰說一句話,只有后土神戒上的寶石光芒在閃爍——極大的力量在這座小小神廟裡無聲聚集,連四方的風的方向都發生了改變,彷彿被什麼吸引著、向著白塔頂端凝聚,形成了巨大的氣旋!   暗夜裡,七海和鏡湖上波濤洶湧,向著雲荒的中心洶湧而來,黑色的浪在冷月下如同一望無際的巨獸群,連綿不絕地向著大陸撲來——天地之間,轉瞬充斥了可怖的呼嘯。   滅世的力量,即將在雲荒最高點上交鋒!   ※※※   迦樓羅金翅鳥著陸的瞬間,整個帝都都為之震動。   整座含光殿如同積木般摧枯拉朽地散落,發出巨大的轟鳴。整個機艙裡充斥了瀟的低呼,然而沒有了驅動力,她和飛廉兩人即使竭盡了全力,也無法控制住墜落的機械,就這樣一頭衝入了含光殿,然後在廢墟裡止住去勢。   塵土騰起了半天高,遮蔽了高空的冷月。   「雲煥!」飛廉驚呼著從座位上躍起,扯下頭上的金盔奔了出去——他、他已然不能行走,不會被廢墟埋住吧?會不會喪命?如果是這樣的話,反而是他們害了他了!   他從艙門口一躍而下:「瀟,我去找他,你等著!」   「是。」迦樓羅發出柔和卻決然的回答。   飛廉在廢墟裡急奔,一邊呼喚著同僚的名字,灰塵落滿了他的肩頭,不停有樑柱倒下,四周空無一人——他奔到了側廂雲煥養傷的地方,然而一連叫了幾聲,卻還是沒有人回應。難道,真的是來不及逃出來,被壓在廢墟下了?   飛廉來不及多想,便俯下身去,赤手搬開那些斷裂的梁和柱。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某種異樣的聲音,彷彿兵刃交擊的尖銳,讓他一驚住手,側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暗夜裡,他看到了極其可怖的一幕!   一道光華劃開了夜幕,映照出了當空搏殺的兩人身形。劍光一掠即收,然而那一劍幾乎達到了速度和力量的極至,讓身為劍術高手的他都不由驚在了當地……這、這是什麼?那樣熟悉的一劍,彷彿在某一時刻看到過!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滿空紛揚的灰塵忽然變成了血紅色,交錯的人形乍然分開,其中一個摀住肩膀踉蹌後退,劍脫手飛出。   「能一直撐到一套天問劍法使完,實在已經很不錯了——不愧是帝國的元帥。」冷月下有人冷笑,聲音帶著逼人而來的殺氣,「只可惜,你的力量極限已經到此為止了……」   「嚓」,那把脫手飛出的長劍不偏不倚斜插在飛廉的面前,劇烈地搖曳。   「元帥?!」認出了那把劍上的雙頭金翅鳥標記,飛廉失聲驚呼。   ——廢墟裡與人搏殺的,居然是帝國元帥!   「飛廉?飛廉!快……」彷彿也聽出了他的聲音,對方嘶聲大呼,聲音裡居然帶著從未有過的驚駭恐懼,「快來幫我……幫我殺了雲煥!這是魔鬼……魔鬼啊!」   然而驚呼未畢,聲音忽然間中斷了,只餘下詭異的咕咕聲,彷彿水泡一個接著一個浮出了水面,然後模糊地消失。   「真讓人失望啊……」飛廉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冷笑,噗的一聲,是利劍割斷什麼的聲音,那種血裡浮出的咕咕聲立刻消失了,只餘下冷峭刻毒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堂堂帝國元帥,居然還向下屬求救——巫彭,你真讓我感到噁心。」   冷月下,他看到一個人俯下身去,不緊不慢地割斷了倒地之人的咽喉。   「雲、雲煥?」飛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踩住元帥肩膀,拔劍割斷對手咽喉的人,居然是殘廢了的雲煥!   「快……快……」巫彭的手還在顫動,極力伸向他,似乎在尋求援助。   ——在這個帝國元帥鐵血的一生裡,大約從來沒有開口向人說過這樣的話吧?   飛廉怔怔地看著冷月下那個執劍冷笑的殺戮者,一時間回不過神——這、這是雲煥?怎麼可能……他的出手、他的眼神、他的力量,全部都變了,彷彿熟悉的軀殼裡忽然入住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雲煥此刻也看見了前來的他,然而卻絲毫沒有動容,手臂一動,將地上垂死的人拎了起來。巫彭也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子,然而雲煥雙手抓住對方的左右上臂,竟然似拎著一片枯葉般輕鬆。   「這隻手,是當年你欠我師父的……」眸子裡閃過冷光,雲煥低沉地開口——暗夜裡忽然傳出嗑啦啦的一聲裂響,彷彿有什麼在瞬間被生生扭斷!   「啊——!」手臂被齊根扯下的人發出撕裂般的痛呼。   然而對方只是漠然的把扯下的斷臂扔到地上,用單手拎著另一邊的肩膀,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笑意:「而這一隻……是我要取走的。」   「不!」飛廉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脫口驚呼,「住手!」   雲煥根本沒看他,手臂只是一抖,黑夜裡又是嗑啦啦一聲響,滿身是血的人落到了地上,咽喉裡發出第二聲痛呼,在塵土和血污中劇烈翻滾。然而,彷彿知道不能再在這個人面前示弱,呼聲只到一半、竟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呵……還算有點血性。」雲煥看著腳下咬碎了牙忍住苦痛的人,眼裡露出一絲笑,「呵呵,求我吧,元帥!跪下來求我,我或許會讓你像狗一樣的活下去——就像你那時候留了我一條命一樣。」   雙臂盡斷的軍人咬住牙,整個人彷彿被斬開了兩個巨大的窟窿,白骨支離,血洶湧而出,卻始終沒有吐出一個字。   「愚蠢……事到如今,還想保留什麼軍人的尊嚴?」雲煥冷笑起來,一腳踩在巫彭的肩頭,將剛剛努力抬起身的人踩到了地上,「你曾怎樣對我,我就怎樣對你——你對我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十倍百倍的償還給你以及你的族人!」   「不……」巫彭霍然抬頭,終於吐出一個字,「不!」   「不要殺你家人?」雲煥持劍冷笑,眼神冷酷,彷彿殺戮之神俯體:「這個帝都裡,沒有一個人可以得到赦免。我絕不寬恕……任何人也不配得到我的寬恕!」   他大笑起來:「這個世上禽獸橫行,是上天令我清掃乾坤!」   那樣狂妄悖逆的話從胸臆裡呼嘯而出,帶著逼人而來的殺氣。   ※※※   此刻正是生死頃俄之際,飛廉卻忽然一個恍惚——難道……雲煥準備實行「七殺碑」上的所有戒條?   那傳說是百年前冰族重返大陸時,由智者大人親口頒下的旨意。   那是一道「不赦」的絕殺令,一連用了七個「殺」字,明確指出了對於腐敗荒淫的空桑人一個都不能寬恕,命下屬士兵一律屠戮殆盡。在智者大人的最高指令下,滄流軍隊刀不入鞘,一路殺光所有空桑人,無論是投降歸附的還是堅決抵抗的——從此,大陸烽煙燃遍,腐敗頹靡到極點的夢華王朝被狂風暴雨般的一掃而空,六部盡滅,血流漂杵。   在滄流建國後,那一面碑文一直被保留在講武堂內,作為帝國軍人的最初啟蒙訓導。他和雲煥也曾在入學時,一起站在此碑前聆聽訓導,碑上的文字縱橫凌厲,一個個劍一樣的刺入眼裡,深刻入骨——   「天生萬物以養人,世人猶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盡蒼生盡王臣。   「草民生死皆如狗,貴人驕奢天恩眷。   「如此雲荒非人世,逆天而行應天譴!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我生不為逐鹿來,千年滄桑大夢還。   「君臣將相皆如土,總是刀下觳觫材。   「傳令麾下三軍眾:『破城不須封刀匕!』   「三軍之中樹此碑——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那一塊碑凝聚了無可言喻的氣勢,豎立在雲荒的心臟上。即便是百年後,每個站在碑前的戰士依然能感覺到滄海橫流烽火燃遍的亂世裡、那種撲面而來的酷烈殺意。   那,是試圖毀滅一切,然後再於廢墟之上赤手再創新天地的霸氣,是「上天不仁、萬物為芻狗」的絕決!   那一段短短的文字裡滿目皆是「殺」字,觸目心驚——宛如此刻雲煥的神態。   飛廉忽然有一種恍惚感……百年前,那個神秘的智者大人立下這塊碑時,也應該是這樣的眼神吧?那是殺戮者的眼神,毀滅一切的眼神!   ※※※   「元帥!」眼看雲煥要連下殺手,飛廉衝了過去,迅疾無比地一俯身,從地上抱起滿身是血的巫彭。被血的腥味刺得心亂,他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前來這裡的初衷,抬頭怒斥:「雲煥!你瘋了麼?怎麼做出這種……」   抬頭的剎那,他驚呆在當地——   伽樓揚起的飛塵還在半空裡漂浮,一輪血紅色的冷月懸掛在帝都上空。白塔的巨大剪影壓入眼簾,那個死神一樣的人正倒轉提起新折下來的斷臂,仰頭湊到斷口之下,張口去喝如注而落的鮮血!   「哈哈哈哈……」只是喝了一口,便將斷臂遠遠扔開,大笑——宛如一個斬殺了千百人的凱旋將軍,舉起金盃以痛飲來慶祝血腥的勝利。   血濺了他滿面,然而血污後的眼睛依然奕奕生輝——那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飛廉抬頭看著他,忽然間心裡湧出說不出的寒意。那雙眼睛裡,有著不屬於人世的冷酷和殺戮氣息,彷彿一個眨眼之間便可以毀滅這天地——這、這還是雲煥麼?還是他準備不顧一切來營救的昔日同僚麼?   「飛廉……看到了麼?」懷裡垂死的血人忽然發出了低微的聲音,全身抽搐。他連忙低下頭去,湊到了元帥的唇邊,想聽他最後的話——   「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否則……魔將毀滅……一切。」   帝國元帥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開口,血腥味隨著微弱的呼吸一起碰到了飛廉的臉頰,令他心裡劇烈地顫慄起來。   ——元帥說什麼?魔之左手?那,不是空桑人供奉的孿生雙神之一麼?   「拜託、拜託你了……否則、否則……整個雲荒……」垂死的人說出最後的話,被血糊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如此絕望而痛苦,彷彿背負了極大的遺憾和追悔。沒有說完便頹然跌落,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飛廉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抱著面目全非的屍體,感覺到懷裡的人一分分變冷。   他幾乎不敢相信會是這樣的結束——不到一天之前,巫彭元帥還站在萬軍之中,揮斥方遒;然而短短片刻後,居然就成了這樣殘缺不全的僵冷屍體!   「雲煥!」他霍然抬頭,看著那個嗜血的人,「你瘋了?你瘋了麼?!」   那雙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了過來,彷彿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身上,雲煥冷然一笑:「哦,是你麼?高貴的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也是想來這裡看好戲的麼?可惜我並沒有死……失望了麼?」   根本不等對方回答,雲煥冷冷舉起了手裡的光劍,聲音低沉:「拿劍,站起來!——看在一場同窗份上,我給你軍人一樣死在我劍下的榮耀!」   飛廉愕然看著那個血跡滿身的人,喃喃:「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我沒瘋,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雲煥的薄唇微微彎起一個弧度,眼神冰冷雪亮,「奪去我師傅,奪去我姐姐,令我的妹妹出賣我,殺盡我族人——你以為這些事就能擊潰我,讓我瘋掉?」   「可惜你們錯了……哈哈哈!錯了!」他仰頭而笑,身形在血色的冷月下孤傲如鷹:「每從我這裡奪去一樣東西,只是讓你們往絕路上多走一步!你們自己招來了死亡,愚蠢的人!」   飛廉再也忍不住,厲呼:「我和瀟是來救你的!」   「救我?」雲煥唇邊的笑意凝結了一瞬,審視地看了一眼這個昔日同僚,眼神有略微的改變。然而只是一瞬,他又笑起來了:「哈哈哈……救我?巫朗一族的繼承者、明茉的新夫婿……你,來救我?」   他在長笑中舉起了手裡的光劍,那把劍在他手中煥發出前所未見的雪亮光芒,吞吐凌厲,劍芒奪人,竟全沒有劍聖之劍的王者之風,而閃著妖異的光。   先飲雲焰之血,再飲巫彭之血——所親所愛,一劍斬斷!   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再羈絆住他?   ——如果,眼前的人是最後一個,也須立刻斬絕!雲煥霍地止住了笑聲。俯視著地上人,眼裡忽然煥發出了璀璨的金光,那種金色裡隱藏著最深的黑暗。他手裡的光劍隨著殺氣噴薄而出,吞吐幾達三丈!   飛廉一驚,來不及多想便扔開了巫彭的屍體,側身一滾,貼地抽出劍來——叮的一聲,手腕發麻,在千鈞一髮之時恰恰擋住了必殺的一劍。   ——什麼?雲煥……雲煥竟真的要殺他?!   然而,根本容不得他有一絲懷疑,殺氣逼人而來。劍風破空,直刺他的心臟、咽喉和眉心,令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堪堪格擋——他和雲煥多年同窗同僚,對彼此的武學造詣都是瞭如指掌,兩人如交手,不到一千招開外是分不出勝負的。   但令他驚駭的是雲煥攻擊速度忽然比往日快了數倍,力量更是大到不可思議,彷彿是換了一個人!   每接一劍,飛廉心裡的驚駭就增加一分。這……這是怎麼回事?這簡直不是「人」所該有的力量,難怪連巫彭元帥都不是他的對手!   只不過十幾招,他的虎口震裂流血,而手中的劍也已經被削到了不足半尺。   「叮!」最後一招交擊後,手裡的斷劍被震飛,飛廉心知不敵,立刻隨著那一擊的力量急速後掠,想趁勢避開對方的後繼攻擊——此刻他已經不再有什麼阻止雲煥或者救回雲煥的念頭,唯一的念頭就是如何才能不被殺!   然而對方顯然沒有讓他逃脫的念頭,一擊震飛飛廉的劍,雲煥合身疾速踏進一步,人劍合一,當頭便是一劍向著飛廉頂心劈下!   他只來得及合身一滾,避開了要害,然而光劍已經斜斜切開了他的肩膀,繼續毫不留情地斬下,瞬間就要將把他的身體整個斜切開來!   「不……不!」夜風裡,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雲少將,住手!」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難道是……   雲煥似乎略微一驚,彷彿被喚起了什麼回憶,眼裡的金光黯淡了一下,停手不動。趁著這一瞬間的空檔,飛廉便抬手按地,身子如箭般掠出,轉瞬逃出了光劍的範圍。   飛廉衝出含光殿,一路上根本不敢再回頭,衝入外面尚自慌亂一片的軍隊裡。   「快調集軍隊!快!」飛廉在人群裡找到了帶隊的副將季航,一把抓住對方的肩,厲聲,「要立刻通知元老院——元帥被殺了!」   元帥被殺?季航一時震驚到失語,感覺肩上那隻手用力得快要捏碎肩骨。   「快……快些!」飛廉臉色蒼白,聲音在發抖,「元帥戰死了,你必須負責起這裡的一切!調集軍隊,把他暫時阻攔在含光殿內,我立刻去稟告元老院!」   「是!」季航脫口領命,完全忘記目下飛廉少將已經解職,早已沒有資格命令自己。   飛廉在亂軍中狂奔,在奔到白塔下時已然筋疲力盡。他彎下腰用雙手支著膝蓋劇烈的喘息,仰頭看著夜色中看不到頂的萬丈白塔——來不及……來不及了!上塔的懸車入夜後已經關閉,如果靠著足力一路奔上去,只怕到天亮才能到達位於白塔第九十九層的紫宸殿!   不,無論如何,必須要阻止他!   那一瞬,飛廉眼神變幻,彷彿做出了一個決定,霍然轉身,重新朝著軍隊中走去。   「季航,調一架風隼給我!」他衝到了正在重新召集軍隊的副將面前,「快!」   ※※※   看到那個昔日同窗逃出了廢墟,雲煥提劍準備追出,卻忽然怔住了。   痛……有奇怪的痛,出現在他根本沒有負傷的肌膚上!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左手的手腕——陳舊的燒傷痕跡裂開了,緩緩滲出一行血來,流過遍佈金色烙印的肌膚,溫熱而濕潤,彷彿提醒他尚是血肉之軀。   他垂首凝視了手上傷口片刻,眉目間的殺氣忽然收斂了——在殺戮的熱血在體內洶湧而起的時候,手腕上卻傳來強烈的刺痛,彷彿一個白色的影子在冥冥中投來責備的眼神。   記憶裡那個誓言依然如此清晰,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好,師父,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古墓中,他的手臂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腕,將誓言烙入肌膚。   ——是的,是的……那是他在「那個人」面前立下的誓約,一個「不殺之誓」。對那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清晰的記得,至死不忘。然而,他卻無法克制住先天的殺戮慾望和後天的求生本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那個誓言。   到最後、甚至背叛了自己。   外面軍隊來去,呼聲震耳,一切卻都到不了他心頭半分。雲煥在月下提劍默立,腳下躺著巫彭和雲焰的屍體,站了許久,全身漸漸發抖,手裡的劍錚然落地。   他在夜色裡跪了下去,面朝西方空寂之山方向,從胸臆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喊,以手掩面,不敢仰視蒼穹。   師父……師父……你們空桑人相信輪迴,此刻的你、難道已看到了這樣的我?   ——否則,怎麼會在這一刻提醒我、令我收手?在我一次又一次拔起你贈與的劍,殺戮著一切時,你會為我感到悲哀麼?   劇烈的痛感迎面襲來,將他擊倒,甚至蓋過了身體上拆骨換膚般的痛。   他在含光殿破碎的庭院裡跪了良久,一直到外面刀兵喧嘩,無數士兵列隊將他重重包圍,刀槍長矛如林般對準他後心,他才回過了神,重新抬起了眼睛。   看著三軍將士重重逼來,他卻沒有拔劍迎戰,反而俯下身,用顫抖的手開始挖掘地面。   堅硬石地在他手下軟弱如腐土,轉瞬便挖了三尺見方的坑。他小心翼翼的用雙手捧起光劍,將銀白色的圓筒放入了土裡,死死埋住,不再看一眼。   ——是的,他已然不配再持有它……所以,不如就在這裡埋葬了這把劍,斬斷與「那個人」之間的最後一絲聯繫,就像親手埋葬掉自己的過去一樣!   不,不,師父……我願成魔!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要顛覆這天地,要用血來洗淨這骯髒的世界!   所以……原諒我,背棄了一切。   他頹然將手捶在劍塚上,側過了頭去,全身微微發抖,眼角有一行淚水無聲劃下——那也是作為「人」的他,落下的最後一滴淚。   雲煥對著劍塚深深叩首,然後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大笑,霍然轉頭:「都來吧!」   所有包圍他的戰士都怔住,眼睜睜地看著他做的這一切:在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卻居然放棄了自己的劍?他準備手無寸鐵的和帝國三軍搏鬥麼?   季航心裡一陣激動:對方如此托大,正是一舉立功的好機會!如果能將殺害巫彭元帥的兇手擒下,從此後他自然可以平步青雲,甚至不再需要那個老女人的庇護!   「第一列隊,攻擊!」他毫不猶豫地發出了指令,眼神雪亮。   雲煥冷笑著站了起來,看向鐵桶一樣的包圍圈,眼眸逐漸轉成金色——體內那種血液又重新翻湧起來,一個聲音在呼喚著,要他去報復一切、毀滅一切,掃除所有對他不利的人,從此天下無人再敢不俯首於前!   去吧……去吧!毀滅你想要毀滅的一切!   因為,你是破軍——象徵著殺戮和毀滅的星辰!   ※※※   他輾轉於槍林劍雨中,彷彿殺神附體,口裡發出長長的冷笑,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他甚至不需要用任何兵器,只是往長槍短劍裡掠去,隨手一握,那些刀兵就如雪般在他手掌裡悄然消失,連同著握劍的戰士——甚至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這樣被徹底的「消融」。   「第一列隊退後。紅衣大炮上前!」看到對方可怖的殺傷力,季航立刻調整了指令,然而聲音已經開始顫抖,「開火!立即開火!」   雲煥在萬軍中頓住了腳步,回首看向了那黑洞洞的炮口,忽然露出一絲饒有興趣的微笑——這東西有點意思……正好檢驗一下自己到底獲得了多大的力量。   紅衣大炮已點燃,一瞬間,整個炮身往後劇烈一挫,炮膛裡發出腥紅的光。威力巨大的炸藥在剎那爆炸,帶著破滅一切的氣勢,呼嘯而出!硝煙瀰漫粉塵飛揚,巨大的聲音震裂了三丈之內所有士兵的耳膜,血從耳道中沁了出來——   然而,硝煙還未散去,所有戰士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雲煥少將依然站在原地,神色不動,只是微微抬起了一隻手——而那枚剛出膛的赤紅色炮彈,就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冰封、凝在他身側不到一丈之處!   所有帝國戰士驚呆在原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枚炮彈在夜風裡逐漸冷卻,在虛空中一分一分的慢慢消失。   不,那不是消失,而是一種「破壞」之後的「消弭」——就彷彿有無形的黑洞忽然打開,將這個世界裡的物體逐漸蠶食、吞噬,彷彿它從來不曾在這個時空裡存在過。   「天……這、這是什麼?」季航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地喃喃,目眩神迷。   這、這還是人麼?還是人應該具有的力量麼?   簡直是魔鬼……簡直是魔鬼!太強大了……這狂風一樣的力量,簡直可以毀滅一切,凌厲得讓人不敢對視!這個雲荒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難怪連巫彭元帥都被殺了!   季航怔怔看著萬軍中傲然獨立的男人,一瞬間失神。   雲煥冷然看向人群中的指揮者,金色的光在指尖再度凝聚,準備在一擊之間滅其首領——就在他出手的剎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季航忽然一屈膝,跪了下來!   「雲少將,」他低下了頭,「請容許我臣服於您!」   雲煥頓手,冷然看向這個人:「臣服?為什麼?」   「因為力量。」季航抬起頭看著他——冷月下的人週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恍如神祇,強大而冷酷。   季航眼裡流露出一種光,喃喃:「我……我也是平民出身,知道在這個帝都生存的艱難,所以不得不低頭忍受,依附於擁有力量的人。雲少將,這種滋味……你也是知道的吧?」   雲煥沒有開口,只是冷冷地凝視著他,目光變幻。   「但你和我不同——你最終超越了他們,獲得了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力量。你一定會成為新的霸主……」季航仰起頭,眼裡有熱切的光,「我和你是同一類人,願意從此臣服於你!」   「是麼?」雲煥靜默地聽完了他的陳述,唇角露出一絲冷笑。金光在他手上再度凝聚——毫不猶豫地,他對著跪倒在面前的人一揮而下!   「什麼同一類人?你也配!不,我一個都不寬恕!」   季航驚駭地看著那可怕的力量當頭擊下,臉色蒼白,無處可逃。   「雲少將……雲少將……」夜風裡忽然傳來聲音,柔和而微弱。   膝下的大地有顫慄的感覺,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逼近。雲煥一驚住手,下意識的抬起頭,就看到了緩緩滑行而來的巨大機械——那架金色的迦樓羅居然自行移動了起來,悄無聲息地滑行到了面前,然後在不足一丈之外精確地停住。   那個聲音從迦樓羅裡傳出,一直抵達耳畔,帶著熟悉的恭順溫柔。   ——瀟?   他怔住了,凝望著停在面前的金色機械,有一瞬的失神。   這……這是什麼?是迦樓羅金翅鳥?可是迦樓羅金翅鳥裡,怎麼會發出瀟的聲音?難道是……他瞬地站起,扔下了季航和那些失神的軍隊,身形如電,瞬間掠上了高高的機械。   剛剛落到機艙門口,艙門就無聲打開,彷彿在迎接他的到來。   雲煥遲疑了片刻,隨即決然踏入那個幽暗的內艙,低喚:「瀟?」   在他踏入的瞬間,整座迦樓羅都發出了難以克制的顫慄,彷彿一顆心臟在激烈的搏動,幾乎要跳出胸腔。黑暗裡,到處迴盪著一個欣悅的聲音,遠遠近近:「雲少將……雲少將,是你麼?真的……真的是你?」   ——那樣熟悉的聲音,溫柔而忠貞。   他看向幽暗的艙室,滿地浮動著珠光,恍如夢幻。就在這淚之海的中心,金座寂寂而立,一個全身覆蓋了金線的女子垂首而坐,水藍色長髮從金盔下流瀉,披了一身。   「瀟?」乍然看到這樣的情形,雲煥再度低呼了一聲,有些遲疑。   他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將力量凝聚在掌心,隨時隨地保持著警惕——這個迦樓羅裡不知道藏著什麼樣可怕的力量,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   然而,一直到他接觸到金座,整個迦樓羅都寧靜無比,沒有任何異動。   他俯下身去,仔細的查看瀟——她被固定在金座上,全身每一根筋絡都與機械接駁,頭盔裡探出密密的針刺入她的頭顱。她還有生命的跡象,卻沒有表情,也無法移動。但是她的聲音卻響起在整個迦樓羅裡,她的情緒傳播、甚至可以左右這個機械的動作。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狂喜忽然湧上了心裡,雲煥不由自主的仰起頭,發出了一聲大笑。   「太好了……真是天意!讓我在繼承力量後,又獲得了迦樓羅!」雲煥仰頭而笑,重重疊疊的殺戮慾望排山倒海而來,眼前彷彿可以看到血紅色的帝都。   他側頭看向瀟,語氣低沉:「瀟,你是為了我而來的麼?」   「是,主人。」迦樓羅發出恭謹的低呼,「只為你而來。」   黑暗裡,男子眼裡露出一絲笑:「只臣服於我?」   「是,主人,」迦樓羅低聲,「只臣服於您。」   金色的眼眸在黑暗裡閃爍,流露出殺戮的氣息,薄唇悄然彎起一個弧度,笑容如同劍鋒般冷銳。雲煥對著金座上的鮫人俯下身來,抬手輕輕撫摩她的臉,聲音溫柔:「很好……瀟,你果然是舉世無雙的利器,我為你感到驕傲。」   大顆的淚水落到他手上,隨即凝固為珍珠,錚然而落。   「少將……少將,我求飛廉帶著我來這裡……以為你、以為你被那些人……」瀟的哭聲響起在黑暗的艙室內,迦樓羅隨之發出了顫慄,「現在看到你沒事,死也瞑目了!」   「呵,我沒事——」雲煥冷笑,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現在,是那些人發抖的時候了!」   他走向另一個空著的金座,看了看瀟:「我的位置,是這裡麼?」   「是。」瀟回答,卻有些遲疑,「只不過……」   雲煥霍然轉身,坐入那個金座,艙頂打開,墜落下金盔罩住他的頭顱。他低低冷笑,「來吧……讓我看看你的力量,迦樓羅!」   瀟卻沒有回答,許久才慚愧地開口:「少將……對不起。沒有如意珠,我沒辦法驅動這個機械……」   「力量?你需要這個東西,是麼?」雲煥卻笑起來了,雙眸忽然發出璀璨的金光。他將手平放,十指握緊金座的扶手:「那麼,迦樓羅……我也可以讓你看看我的力量!」   在雙手覆上金座扶手的一瞬,整個迦樓羅忽然一震,彷彿有極大的力量注入——只是一個瞬間,整個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發出了一聲呼嘯,彷彿是有什麼覺醒過來!   迦樓羅雙翅震動,金色的外殼在冷月下劃過一道異常醒目的亮光,宛如水波漾開,發出低低的共鳴。   「覺醒吧,迦樓羅!」金座上的人在冷笑,「為我,翱翔於九天之上!」   整個帝都都被驚醒,無數人從夢裡睡眼朦朧的起來,到了窗口向外看去,就在一瞬間,看到了夢一樣的景象——冷月下,伽藍白塔巍峨聳立,一隻巨大的金色飛鳥騰空而起,衝上了雲霄,呼嘯天地,風起雲湧。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少將,真的可以了!」瀟發出驚喜的低呼,「真的可以起飛了!」   雲煥卻只是無聲冷笑,側目看向黑暗的艙外——不知已是到了幾萬丈的高空,連星辰看起來都已經那麼近。風聲在艙外呼嘯,宛如刀劍劃過金屬的艙壁,錚然作響。   「現在,瀟,」他冷然下令,「轉向伽藍白塔!」   ※※※   底下的大地戰塵飛揚,此刻,卻有一架風隼凌空而起,呼嘯著衝向白塔。   雖然是臨時搭檔的鮫人傀儡,然而飛廉對機械的操控卻依然精準而熟練。風隼一個轉折,從甬道口直直飛入,滑行幾十丈後逐漸在坪上停下。   來不及等艙門完全打開,他就一躍而下,急奔而去。   「飛廉少將?」有守衛看到他,失聲驚呼,認得那是國務大臣巫朗一族裡的年輕繼承人。然而,沒有軍令擅自駕風隼闖入白塔,無論如何還是需要阻攔的。很快守衛都被驚動,紛紛從坪上各個角落匯聚過來,將闖入者包圍。   「我要見長老們!」飛廉急速往紫宸殿奔去,將象徵著巫朗一族繼承人身份的玉珮拍到他面前,「讓我去見我叔祖!——任何責任都由我來承擔!」   「此事不符合律令。」隊長是典型的帝國軍人,嚴肅古板,毫不通融。   「你看看底下!」飛廉回身指向塔下,氣息平甫,眼神雪亮,「破軍已經出世了……讓我去見長老!」   守衛的戰士們從窗口俯視下去,萬丈遠的大地上動亂一片,含光殿方向隱約傳來廝殺聲和炮火聲——多年不曾在帝都聽到這種聲音,一時間所有戰士都怔了一下。怎麼回事?難道居然有人如此大膽,竟然敢帝都作亂?   然而,所有人的視線立刻都被忽然盛放的金光吸引了。   那道金光彷彿閃電般撕裂了黑夜,照徹了天地。金光中,一隻巨大的飛鳥騰空而起,翅膀上帶著火焰一樣的光澤,呼嘯著衝上了雲霄,宛如沐火重生的鳳凰。   ——這、這是什麼?不是在做夢吧?   白塔上所有戰士怔怔地看著,忽然有人夢醒般地驚呼起來:「迦樓羅!」   飛廉一路狂奔,來到了紫宸殿,用力拍打著緊閉的朱門。   「叔祖!叔祖!」他喘息著,大呼,「破軍……破軍爆發了!」   門忽然打開,裡面燈火輝煌,在純金雕刻的巨大議事桌旁坐著兩列黑袍老人,齊齊看了過來,看著門口滿身是汗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眼神凝聚,神色複雜。   飛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為元老院定然還在沉睡,卻不料十巫早已驚起。   「飛廉,你怎麼擅自闖入這裡?」巫朗從座椅上長身而起,沉聲問。   「叔祖!破軍真的爆發了!雲燭死了,雲焰死了……連巫彭元帥都被殺了!」他顧不得什麼,立刻大聲回答,臉色蒼白,「雲煥……雲煥他瘋了!如果再不阻止他……」   「我們已經知道。」巫朗卻是冷定地回答,「所以剛半夜聚集起來。」   飛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此刻殿內的景象——巫咸、巫朗、巫即、巫姑、巫禮、巫謝……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巫抵,以及日間剛返回葉城平亂的巫羅,元老院的十巫全部聚集於此,個個眼神肅穆。   他吐出一口氣:果然……元老院也已經發覺了麼?   「飛廉,你先下去罷。」巫朗開口,似乎急於讓他離去。   「不急。」巫姑卻是咯咯一笑,眼神陰毒地看了過來,「飛廉既然能第一時間就得知破軍爆發的消息,想必和那個災星很是有緣……讓他留在這裡,說不定還有些用。」   巫朗蹙眉,彷彿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氣,第一次和這個陰陽怪氣的老女人正面衝突:「胡說,飛廉他根本不會術法,又能有什麼用?」   巫姑冷笑,手裡拈著念珠,悠然道:「就是沒有用,留下來贖罪,也是好的∼」   巫朗眼神一閃,有隱約的怒意,卻終究沒有說話。   ——元老們不是愚蠢的人,飛廉如何能這樣快便得知真像,彼此心裡都猜到了八九分,只是此刻巨變當頭來不及追究罷了。這個孩子一貫和雲煥走得近,脾氣看似溫和,底子裡卻執拗得要命,捲入了這樣棘手的風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巫朗看了一眼飛廉,滿眼責備和追悔:早知如此,就該把這個最寵愛的孩子關起來!   「都給我閉嘴!」一聲低喝結束了這短暫的交鋒,巫咸露出從未有過的威嚴,喝止了內訌,「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都給我安靜一些——」   「是。」巫朗和巫姑雙雙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飛廉,你站到門外,替我們護法。」巫咸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吩咐。   「是。」飛廉低首領命,恭謹地退了下去——看來,元老院已經要開始行動了。六位長老齊聚紫宸殿,是準備合力圍殲破軍!   他走到了門外,握劍而立,一時間心亂如麻。   短短半夜之間,劇變接二連三到來。他最初滿懷對好友的關切,不顧一切想將其帶出死境,然而卻在看到雲煥的面目後心生恐懼,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然而此刻,在得知元老院即將聯手開始絕殺時,心裡又出現了短暫的不忍。   雲煥……雲煥。為何你完全的改變了?   到底,是我們把你逼到了這個境地、還是你把我們逼到了這個境地?   門裡傳出了連綿不絕的祝誦之聲,飛廉知道十巫在聯手進行可怕的術法,要讓破軍徹底的毀滅。然而,他的眼眸卻被金光照亮——白塔外的金光忽然大盛,那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居然直逼萬丈高空而來!   這、這是什麼?   他吃驚地衝到窗口往下看去,脫口低呼——迦樓羅!迦樓羅金翅鳥居然從大地上騰空而起,朝著白塔閃電一樣飛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沒有如意珠,沒有鎮魂珠,迦樓羅居然重新飛了起來!飛廉驚駭地看著那個可怕的機械以光一樣的速度衝來,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不,要立刻稟告元老院!   然而,在他準備推門而入的瞬間,那道金色的閃電忽然凝固了。   彷彿虛空裡忽然遇到了無形的牆壁,迦樓羅的速度在一瞬間降低為零,就這樣被定在了夜空裡,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墜。有無形的壓力逼來,機械外殼發出受損的呼嘯,劇烈地顫慄著,彷彿不顧一切地想闖出這無形的包圍圈,然而卻是分毫不動。   同一時間,飛廉聽到門後傳來了低沉而綿延的誦唱聲。   房間內,六襲黑袍緩緩輪轉,按照紫薇斗數精確地踩踏著每一個方位,足下漸漸有金光流轉,一輪轉過後便在地下劃出一個金色的圓,將地上的符咒團團包圍——那一道鮮血畫成的符放在正中,上面繪著天界星野的北斗七星圖,第一曰破軍,第二曰武曲,第三曰廉貞,第四曰文曲,第五曰祿存,第六曰巨門,第七曰貪狼。   然而奇異的是,伴隨著長老們的吟唱、紙上的圖案悄然改變——北斗其餘六顆星辰緩緩倒轉,居然將破軍圍在了中心!   「定!」十巫同時低誦,將所有靈力凝聚在腳底,齊齊頓足!   金光從站成一圈的六位長老足底發出,相互聯結、形成一個金色的圓,迅速地朝著居中所畫的符咒縮緊,一掠圈定——那一張紙上,破軍所在的位置忽然憑空燃起火來!   白塔外的夜空中,北斗的位置也在緩緩移動。斗柄倒轉、指向破軍星,形成合圍之勢。   巫咸低低喘息,汗水從額頭如雨沁出——多少年來從未有過這一刻的吃力,即便是當初跟隨智者大人踏平雲荒時,也沒有這樣的恐懼……這一次、這一次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樣可怕的力量?   紫薇斗數已然布完,然而六位長老卻沒有一人敢離開自己的位置。   伽藍白塔上,守衛的士兵們驚得臉上蒼白。他們認出了駕駛金翅鳥撞向白塔的,正是那個被羅織了罪名下到死囚室內的雲煥!那個待罪的少將居然逃脫了!   「擊落雲煥!擊落雲煥!」飛廉首先反應過來,衝到白塔邊緣,對著怔在原地的征天軍團厲聲喝令,聲音幾近嘶啞:「調動所有軍隊,阻攔迦樓羅金翅鳥,擊落雲煥!」   ※※※   「瀟,怎麼了?給我飛上去!」迦樓羅的機艙裡,雲煥雙手緊握扶手,厲叱。他的眼睛直直盯著白塔,眼裡湧動著暴烈的狂怒,「撞倒這座該死的塔!撞倒它!」   「是……」背對而坐的女子發出低微的聲音,「我在嘗試。」   一行血從鮫人女子的唇角沁出——瀟的臉色極其痛苦,彷彿正在用血肉之軀撕開那道無形的屏障。然而無論她怎樣掙扎,怎樣凝聚力量突破、怎樣調整角度試探,整個迦樓羅還是一動也不能動。   結界……有強大的結界困住了他們!   周圍有無數的呼嘯聲——那是征天軍團全數出動,將迦樓羅金翅鳥團團包圍!數百架風隼裡吐出了火舌,向著迦樓羅衝過來,銀色的比翼鳥穿梭其中,快得猶如閃電,乍合又分,攻擊方向根本無從確定。   迦樓羅就被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半空中,成為整個軍團的活靶子。   「動不了……動不了!主人!」瀟的聲音嘶啞而絕望,整個迦樓羅在劇烈地顫抖。   「哦……我明白了——是那一群老傢伙麼?」雲煥凝望著白塔,眼神也漸漸鋒利起來,唇角露出了一絲冷笑,「瀟,不用怕,讓他們看看,這六合之間、到底誰是最強者!」   瀟低聲:「是。」   ——她的臉上沒有痛苦,亦無恐懼。既然少將說了不用怕,那麼,她便不再害怕。   雲煥閉上了眼睛,神情肅殺,可怕的力量在他手底凝聚。九天之上,萬籟俱寂,千軍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裝、呼嘯滄桑。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多年前教官的訓導忽然閃現心底,雲煥發出短促的冷笑。毀滅性的力量以迦樓羅為載體,開始發出低低的呼嘯。金色的烙印彷彿活了一樣在蔓延,將他全身都包裹。   來吧!讓一切如同煙火般的綻放和消失,化為一場華麗的死亡盛宴!   那些我所恨的,我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絕不寬恕。   ※※※   那一夜,帝都裡所有人都被驚動,推開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裡,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裡赫然懸浮著一隻巨大的金色飛鳥!   那是夢境麼?所有人都在心裡喃喃自語,看著那只凝固的金色飛鳥。   一動不動——難道,是虛光照出來的幻影麼?   然而,彷彿是為了證明那是確實存在的,就在這一瞬間、那隻金色的鳥陡然動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整個帝都的人都聽到了虛空裡發出破碎的聲音,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了一地。   在那種刺耳的破裂聲裡,巨大的金鳥重新飛了起來!   它身周陡然煥發出閃電般耀眼的光,讓一切接近的風隼紛紛墜落。從地面上仰頭看去,夜空裡彷彿像是忽然綻開了巨大的煙火,繽紛絢爛、映照了整個天空。   「怎麼會這樣?」飛廉站在門口,驚駭地看著紫宸殿內的景象——   那一瞬間,被十巫聯袂施法,摧動著收緊的金光重新擴散了,彷彿遭遇了極強的反擊,閃電般地反擊回了施法者的本身,將全神貫注施法的長老們全數擊倒!   紫薇斗數在瞬間告破,強大的力量摧毀了苦心維持的結界,六位長老如斷線風箏般地朝著六個方向飛出,轟然嵌入了牆壁,手裡的念珠顆顆斷裂,散落一地。   有幾人掙扎著咳出血來,有幾人在落地時已然不動。   「小謝!小謝!」飛廉看到滾落在自己腳邊的人,失聲驚呼,搶身將他抱起——那一瞬,他驚駭地發覺巫謝全身軟如無骨,手臂垂落,筋脈已然寸寸碎裂!   雖然垂死,巫謝臉上卻帶著笑容,眼睛直直望著外面天空,狂喜無比。他側過頭,用微弱的聲音喃喃:「飛廉,你看……你看……迦樓羅……多麼、多麼強大啊……強大到……足以殺死我呢……」   飛廉怔住,看著垂死的人,只覺眼裡一熱:這個畢生致力於鑽研機械的天才少年,居然到了最後一刻還在為自己的創造而自豪,反而對自己的生死毫不掛懷!   「小謝,小謝!」他低呼著巫謝的名字,然而懷裡的人已然是一動不動,眼角眉梢尚自凝聚著無限的喜悅——這個書獃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來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東西!   「他死了。」耳邊忽然傳來低啞的聲音,苦痛而疲憊,「我們……我們輸了……」   「叔祖?!」他抬起頭,看到了一旁咳著血掙扎坐起的巫朗,一時間欣喜欲狂,「叔祖,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咳咳,咳咳。」巫朗咳嗽著,血不停沁出,「快、扶我……扶我上塔頂!」   飛廉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怔怔地看著叔祖,眼裡不自禁地流露出擔憂的光——驚惶過後,他看清楚了:叔祖的面貌居然在一瞬間蒼老下去!只是一瞬,國務大臣便從原來的五十許模樣迅速蛻變為百歲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鬚髮逐漸灰白、肌膚鬆弛皺褶,眼神渾濁——他甚至能看到百年來靠著藥物和術法凝固住的時光、正在如飛一般地從這個老人身上離去。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死相」?   「對……巫朗,必須立刻上去,向智者大人求援!」旁邊忽然有一個聲音贊同。   另外一個倖存的是首座長老巫咸。這個鬚髮蒼白的老人是十巫裡術法造詣最高的,所以此刻雖然身受重傷、卻還是可以掙扎起身:「我們必須上去稟告智者大人!——只要、只要智者大人出面……無論誰……」   巫咸喃喃說著,扶著牆壁往塔頂勉力走去,一路留下長長的血跡。   「叔祖……叔祖。」飛廉俯下身將巫朗扶起,眼裡浮出了淚光,自責地喃喃,「我對不起你——是我放出了雲煥!」   「呵呵,」巫朗卻笑起來了,慈祥地,「傻孩子,這根本不怪你——放出、放出破軍的……是我們啊……」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肌膚在一瞬間枯萎,雞皮鶴髮:「真是天意……天意——我們都以為斬盡殺絕、才是壓制破軍的方法……卻不料、卻不料,只是讓他更徹底的爆發……」   「叔祖,別說了。」飛廉咬牙,「我帶你上塔頂,求智者大人救您!」   他向著塔頂狂奔而去,耳邊的隆隆聲越來越近,金光照得整個塔裡一片通明。他不敢回頭,只用盡全力地奔跑——他知道,迦樓羅在破除了結界後正在向著白塔飛來,毀滅只是頃刻之間的事。   「來不及了……」剛踏上樓梯,卻聽到叔祖在背上喃喃說了一聲。   飛廉悚然一驚,來不及回頭,就感覺到一隻冰冷蒼老的手顫慄著抓住了他的後頸:「飛廉……飛廉……你聽著……」巫朗用盡了全力,咳著血說出最後的吩咐:「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坪上、駕駛比翼鳥逃走!」   「不!」飛廉一震,失聲反駁。   「一定要……一定要逃。」巫朗喃喃,「否則,全部都會死……一個也不剩。」   他顫慄著,將另一隻手探入懷內,哆哆嗦嗦拿出一物:「這、這是雙頭金翅鳥的令符……——拿著、拿著這個,逃出去……把軍隊重新集結起來!一定要阻止那個瘋子……否則整個帝國……就、就……」   感覺到叔祖的血沿著自己衣領不停沁入,飛廉臉色蒼白。   「叔祖!要逃我們一起逃!」他驀然回身,死死抓著巫朗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會阻止雲煥!」   「記住,別、別讓破軍的預言成真……」巫朗喃喃,枯澀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欣慰,「這也是我……對你的最後一個要求。你好歹……聽我一次吧……」   「是。」飛廉眼裡含淚,想起自己曾多少次讓這個老人失望,不由心如刀割。   聽到他的承諾,巫朗的神色忽然輕鬆起來,抬頭看著輝煌一片的夜空,語音裡居然帶著笑:「咳咳,咳咳……說到底、能這樣交待完了一切,由晚輩看護著死去……要比巫彭那傢伙來的體面多了……呵,呵呵……」   在最後一刻,和元帥明爭暗鬥了百年的國務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嘴角噙著笑,枯瘦的手指一鬆,放開了手裡的權柄,安然離去。   空蕩蕩的白塔上,飛廉怔怔抱著老人的屍體,感覺全身的血都在一分分冷下去。   ※※※   「你們一個都逃不掉!」巨大的金色機械裡,坐在操縱席上的軍人臉色慘白,全身傷痕纍纍,然而眼睛裡卻有亮如妖鬼的光,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白塔,發出了低沉的冷笑。   金色的巨鳥閃電般飛向塔頂,速度快得令人驚懼。   伽藍白塔已在咫尺之遙,甚至連塔頂的神廟都歷歷可見——然而,這架龐大的機械卻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   「主人……」呼嘯前進中,瀟在此刻卻有些猶豫,金色面具下的臉微微的蒼白,「真的……真的要毀了伽藍白塔麼?撞上去的話……會毀掉大半個帝都的。」   「是。」雲煥筋脈盡斷的手按在操縱桿上,嘴角露出狼一樣的惡毒。   迦樓羅之魂歎息了一聲:「那麼……要殺了飛廉麼?」   雲煥看著前方,金色的眼眸忽然凝聚:就在這一刻,他也看到了白塔上正向下奔去的同僚——怎麼?飛廉,你怕了麼?你不再試圖和我對抗,而只想著孤身逃跑麼?果然……帝都門閥出來的人,都是這樣的。   這些卑劣骯髒的螻蟻,這個齷齪黑暗的大地!   他忽然莫名其妙的覺得輕鬆,復又大笑起來:「當然,一起殺!」   「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得到寬恕!」   ※※※   一行鮮血淋漓蜿蜒,一直延伸到了伽藍白塔頂端。   「智者大人……智者大人!」滿身血污的老者滾落在階下,平日的仙風道骨全然消失,狼藉而狼狽地嘶聲大呼。巫咸抬起手,用盡全力拍著緊閉的神殿大門,嘶啞而恐懼:「智者大人,請聽我的祈禱!破軍……破軍出世了!我們無法阻止他……請、請您……」   然而,智者大人並沒有回答。九重門緊閉著,裡面漆黑一片。   巫咸心裡出現了無窮無盡的絕望——難道,在這個存亡之際,智者大人又神遊物外了麼?偏偏,唯一可以直接和智者大人對話的巫真已然死去……如果此刻雲燭還在這裡的話,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他忽然覺得悔恨——為什麼當時他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門閥鬥爭的漩渦中滅頂、成為犧牲品,卻無動於衷?一直以來,作為首座長老的他沉迷於煉丹和追逐永生,雖不像巫彭和巫朗一樣對權勢表現出赤裸的狂熱,但是他的手段卻是隱忍而低調的。他利用了十巫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扶助弱的一方、消滅強的一方,一直維持著元老院裡微妙的平衡,讓自己首座的位置從來不曾動搖半分。   然而……到了今天,終於嘗到惡果了麼?   垂死的巫咸喃喃地祈求著,將頭顱貼在冰冷的門上,眼神絕望。然而此刻,他卻忽然聽到神殿裡傳來了低微的談話聲,彷彿有數人在裡面激烈的辯論,聲音越來越大。   有男子的聲音,也有女子的聲音。   ——怎麼可能!神殿裡,怎麼可能有人在對話!   「智者大人!」垂死的人眼神陡然雪亮,用力拍打著門,「我知道您還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滄流!」當手掌失去力氣,他便用額頭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著,斷斷續續:「求求您……求求您……阻攔破軍!否則、否則整個帝國……」   彷彿他強烈的祈求終於激起了門內人的興趣,神秘的談話聲中斷了。黑暗的室內,隱約聽得到簾幕一重重拂開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驀然近在耳畔,低聲冷笑——   「這個帝國怎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黑暗裡那個聲音低沉響起,如此清晰地傳入了他的心裡,冷酷而漠然。巫咸忽然間驚住了,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大人……大人,難道您、不管您的國家和子民了麼?」   「滄流不是我的國家,」黑暗裡的聲音冷笑,「冰族也不是我的子民。」   「百年來,我把這個大陸交給你們,你們享用著一切福祉、也該承擔造下的一切罪孽——百年來你們做過些什麼,自己心裡都清楚。   「——如今,也該到清算的時候了!」   巫咸怔住,回頭看著閃電般逼近的金色閃電,不由心神俱裂:「不……不!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帝國……帝國不能滅亡啊……」   在那樣絕望的呼救聲裡,黑暗裡的人反而低沉地笑了起來,一直沒有感情的語調裡忽然有了起伏:「巫咸,你怕死,是不是?所以窮盡一生研製仙丹妙藥——可是,愚蠢的凡人啊,你真的知道永生的滋味麼?……如果你知道我是誰、如果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你一定會覺得——」   在說到這一刻的時候,迦樓羅金翅鳥已然逼近白塔。   巨大的轟鳴聲蓋住了門內智者的話音,金色的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疾風烈烈,彷彿四野高天的風都被捲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可怖的漩渦,將所有一切都吸進去毀滅!   「大人!智者大人!」巫咸根本顧不上聽對方在說什麼,定定看著撞向塔頂的巨大機械,目眥欲裂,「救救我……救救我!智者大——」   然而,只是一瞬,那只巨大的金色飛鳥已經撞到了白塔的頂端!   剎那間,可怖的力量毀滅了一切,猶如最華麗的煙火綻放。佇立了千年的白塔轟然倒下,一切分崩離析——巨大的煙塵騰空而起,籠罩了整個帝都上空。   在這樣狂風暴雨般的毀滅裡,盛大的死亡祭典中,黑暗裡卻傳來了冷然的歎息,彷彿無動於衷地開口,將片刻前被打斷的話緩緩說完:   「你一定會覺得,能在此刻死……實在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啊……」   ※※※   一個劇烈的顛簸,迦樓羅金翅鳥在撞毀了白塔後硬生生的停住。   在撞上白塔的瞬間,雲煥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著正前方,將毀滅的一瞬看在了眼裡。雖然沒有說一個字,眼底裡卻流露出可怕的狂喜之光,筋脈盡斷的手緊握著金座扶手,微微顫抖。   ——如果伽藍白塔是雲荒心臟的話,那麼此刻,這個心臟正捏在他的手裡!   佇立了千年的白塔在巨大的煙塵和火光中倒塌,彷彿黎明前綻放的巨大花朵。撞擊的瞬間帶來了巨大的衝力和快感,他睜著眼睛直視毀滅,直到迦樓羅停下。   「哈哈哈……哈哈哈!」雲煥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無法掩飾心裡的得意與酣暢——是的,他做到了!這個該死的、死氣沉沉的帝都,終於被他一掃而空!   讓毀滅來得更猛烈一些,狂風暴雨似地清洗一切罪惡吧!   我,一個都不寬恕!   撞擊過後,瀟在金座上全身一震,卻露出了苦痛的表情——白塔頂端居然籠罩著看不出的結界,在撞上的一瞬就遭到反擊。那樣的撞擊帶來極其可怕的痛苦,迦樓羅發出碎裂前的響聲,搖搖欲墜,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才控制住了迦樓羅。   狂烈的煙塵中,壁立萬仞的伽藍白塔受到撞擊,攔腰斷為兩截。而斷裂的巨大塔身上,迦樓羅搖搖欲墜地停棲在斷口,無法再度振翅飛起。   「主、主人……」瀟的聲音響起在艙室內,疲憊而苦痛,「塔頂、塔頂有結界……非常強大的結界。迦樓羅……受損嚴重,無法再動。」   「結界?」雲煥低聲,然後霍地抬眼,看了一眼虛空,忽地變了眼神。   ——煙塵漸漸散去後,他赫然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在可怖的撞擊之後,聳立了千年的伽藍白塔被攔腰折斷,根基發生了動搖,塔身傾斜,塔底地宮裸露在地面上,整個白塔的三分之二已然化為齏粉——然而,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塔頂上的那座神廟居然完好無損!   在遇到撞擊的瞬間展開了防護的結界,那座智者居住的神廟宛如飛鳥一樣凌空而起,虛浮在夜空裡,高懸在迦樓羅金翅鳥的上方,發出微微的光芒。   不僅天下萬民,甚至連破軍少將的眼裡,一時間都露出了難以掩飾震驚。   ——這、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廟裡的那個智者還活著?   那個人……那個躲藏在黑暗裡的神秘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一手滅絕了空桑,開創了帝國,在雲荒大陸上畫出新的版圖。然而在百年之後,這個人卻把毀滅性的力量給了他,要他來毀滅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   這個智者,難道也是個瘋子?   ※※※   黑暗的神廟虛浮在夜空中,宛如夢幻。   撞擊的一瞬,巨大的金光擴散開來,籠罩在神廟周圍。光從鏤空的窗欞上透入,映照出了室內重重的帷幕,一切影影綽綽,彷彿魑魅暗藏,殺機四伏。   一黑一白兩名男女並肩佇立在神殿內,神色肅穆,靜靜地看向神廟的最深處,靈力在他們掌心凝聚,發出火焰一樣的光芒——而在他們的身側,居然還懸浮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與他們一起注視著九重門背後的「純黑之所」,眼神同樣莊嚴凝重。   居然早就料到了會有毀滅性的攻擊,在神廟周圍布下了如此強大的護衛結界——「那個人」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目的?他是個瘋子麼?他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操縱蒼生的惡癖?顯示力量的炫耀?或者,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欣賞了一會窗外毀滅的光芒,帷幕最深處的那個聲音終於微笑——   「好了,別再管外頭那些事了……那些愚蠢的螻蟻、不值得耗費你我的時間……」他低聲而笑,聲音帶著微妙的曖昧:「言歸正傳吧,阿薇。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我說——而我也是同樣。」   黑暗的室內,那雙明亮的眼睛瞬忽飄近,帶著同樣尖銳的冷笑表情——   「是啊,阿琅。」   「七千年了,就算全部星辰都墜落了,我還是回到了你面前。」   「我們之間的賬,必須清算乾淨——否則,我又怎能瞑目。」   聽到那樣清冷利落的回答,黑暗裡的聲音笑起來了,低聲喃喃:   「是啊……這一次,我一定要緊緊抓住你,再不讓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天地如此遼遠,光陰如此飄忽,阿薇,我必不會讓你我再兩地各自寂寞。」   一語畢,神廟裡便再也沒有聲音。漆黑一片裡,只有不知何處來的風在暗湧,帶來凌厲巨大的殺機,帷幕在黑暗裡重重疊疊湧動,凝成吞噬一切的漩渦。   茫茫六合,殺機暗湧;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   滄流歷九十二年初冬,伽藍白塔倒塌,迦樓羅出世,破軍奪日,天下動盪。   新的天地在動盪中開闢,烽煙燃遍雲荒。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唯有講武堂內那一面七殺碑依然佇立,殺氣冰冷地閃耀,令人不敢直視——只不過短短百年,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殺」字彷彿又要破開封印,重新撲回人世!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役牲靈牧?誰布生死局?   十四、滅世   「滄流歷九十二年冬,天下動盪。白塔崩,破軍曜,海皇歸,帝王之血重現人世。將星雲集、神魔聚首;騰蛟起鳳,光射九霄。或曰:開天闢地以來,未嘗見此異況也。」   那一夜過去後,千年倥傯,雲荒的史書上尤自留有那樣記載。   ——然而千載之後,已經沒有人真正知道那是怎樣驚心動魄、改變整個大陸命運的一夜。那一夜裡,到底埋葬了多少永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天翻地覆從今始,一夜風雨滿雲荒。   ※※※   迦樓羅撞上白塔的一瞬,天上地下,無數人同時看到了歷史轉折處的一幕。   無數雙眼睛仰望天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   那笙隨著飛龍浮出水面的時候,正看到了驚天動地的那一剎。   金色的迦樓羅撞向白塔,佇立千年的伽藍白塔轟然倒塌,巨響迴盪在天際,如滾滾春雷綿延不息。從鏡湖上望去、整個帝都彷彿正在進行一場空前盛大的煙火表演,光華奪目,斑斕紛呈,令人目眩。   然而再仔細看去,卻發現那原來是一場血與火的死亡盛宴。   呼嘯聲響徹夜空,帝都上空一片輝煌,墜落燃燒的征天軍團映照著黑暗的天宇,不停有風隼拖著火光長長墜落,宛如一顆顆流星。   她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   「天啊!」那笙坐在蛟龍的背上,一把抓住了懷裡的東西,猛烈搖晃,「臭手,臭手!快看!白塔倒了!那隻大鳥它居然撞倒了白塔……我不是做夢吧?啊?」   然而儘管被她這樣用力地抓著,斗篷裡那個畸零的人卻沒有回答一個字。   急切間和龍神一起從無色城趕來,真嵐尚處於支離破碎的狀況。然而身體雖不能復原,他的眼睛卻一直一直地看著帝都方向,一眨不眨。   他始終沒有說話、連眼睜睜看到白塔倒塌臉色都沒有絲毫改變。然而,那笙卻明顯地個感覺到、在白塔倒塌的瞬間,他也劇烈地顫慄了一下——彷彿那巨大的一撞擊中的是他自身。   沒有人比身為末代皇太子的他、更能體會到這座白塔對於空桑遺民的意義:那是空桑這個民族被迫放棄整個大陸後,留在故土上的唯一標誌紀念。每次在萬丈水底仰頭看到水面上高聳入雲的白塔,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空桑人便會在心裡記起先祖的輝煌業績,相信只要白塔不倒,空桑的血脈便不會滅絕,他們終有一日能重見天日,返回故土。   然而,佇立了七千年的伽藍白塔,還是在這一瞬轟然倒塌。   在迦樓羅撞向白塔的那一瞬,真嵐心裡只想到一個詞——「終結」。   是的,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夜空裡破軍光芒大盛,血紅色的光黯淡了其他所有星辰。在他的駕馭下,迦樓羅就彷彿一枝金色的利箭,呼嘯著射入了雲荒的心臟,將象徵著權力的萬丈白塔生生攔腰撞斷——星尊大帝留下的唯一紀念在一瞬間被摧毀了,他所締造的、延續了幾千年的時代彷彿也在這一刻開始土崩瓦解。   雲荒從此沒有了「心臟」。一切,彷彿回到了開天闢地的最初——那個天下動盪群雄逐鹿,帝后兩人拔劍起於蓬稿,並肩開拓天下的年代。   在這一瞬,龍神彷彿也神為之奪,竟是凝住了身形。在它身後,有灰白色的雲無盡延展,仔細看去,那些灰白色的影影綽綽的人形,居然都是一列列軍隊: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頭盔。然而,頭盔下卻沒有臉,包裹著虛無的人形。   「什麼?這是什麼!」在他們出現在帝都上空的一瞬間,夜空裡傳來震驚的呼喊,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驚慌的低語——那是半夜被巨響驚醒的帝都滄流貴族,在看到這一幕後爆發出的第二度驚呼。   「快看,快看天上!那是什麼?」   「冥靈軍團!是空桑人的冥靈軍團!他們來了!」   「天啊……他們來了!空桑人殺回來了……」   「十巫呢?智者大人呢?他們怎麼不阻止!」   地面上到處都是驚慌的呼聲,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們在奔逃,恐懼地抬起臉仰望星空。然而,天空裡只有不停墜落的殘骸。征天軍團失去了統帥,只顧著對迦樓羅發出攻擊,卻毫無章法可言,更加來不及對忽然闖入的空桑軍隊做出迅速有力的反應。   冥靈軍團無聲無息地停留在虛空,緊跟皇太子左右。然而,在看到伽藍白塔倒塌的一瞬,那些無法說話的冥靈齊齊一震,內心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呼嘯,震動九天。無形的刀兵,在一瞬間躍出了劍鞘,空洞洞的盔甲齊齊轉向真嵐,虛無的臉上彷彿透出了徵詢的殺氣。   「殿下,請下令。」六王齊齊下馬,抽刀請命。   終於是……要開始了麼?這血與火之章!   真嵐閉了一下眼睛,彷彿舌尖的這一句話有千斤重。那笙擔憂地看著他忽然凝重蒼白的臉,發覺那只握劍的斷手居然發出了一瞬間輕微的顫抖。   「殿下!」憤怒的呼嘯從四方響起,冥靈們發出無聲的抗議。   頭顱緩緩睜開了眼睛,彷彿歎息般地、吐出了一個字:「戰!」   「是!」六部之王叩首,百年後能和冰族再度血戰,令他們熱血如沸。   「半個時辰後,日夜便將轉換,」真嵐卻一直保持著冷靜,一字一字地慎重開口,下令,「六王各自節制麾下軍隊,到時候必須立刻撤回無色城,絕不可戀戰,否則,以欺君之罪論處!——諸王明白否?」   「是。」諸王再度叩首。   「去吧,和他們血戰到底吧!」龍背上的斷手抬了起來,辟天長劍指向了虛空中蜂擁而來的征天軍團,真嵐的聲音平靜中暗藏殺意,「天祐空桑!」   「天祐空桑!」天馬上的冥靈戰士齊齊發出了低呼,撫胸低首,然後瞬間回身。   無數天馬展開了雙翅,如萬道雪亮的流星、劃向了地方的陣營。   ※※※   指揮軍隊進攻後,看著黑色夜幕下嗑啦啦傾倒的巨大白塔,真嵐神色複雜——是雲煥麼?那個破軍終於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舉耀住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睛!   破軍……你在絕望和苦痛中出世,不顧一切的選擇了毀滅。但是,毀滅之後必然是新世界重建的開端。而你,又想創造怎樣一個未來呢?你,是否擁有「創造」的力量?   真嵐看著停息在白塔上的迦樓羅,一時間心緒萬千。   「已經倒塌了麼?」龍神望著帝都,發出一聲長吟,「還是來晚了……」   龍的眼神是憂慮的:近來一連串的血腥動亂、正好在雲荒大陸上畫出一個殷紅的十字形,發覺到這一點時,海國神祇心裡便出現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那些動亂不是無序的,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用成千上萬人的血、在大陸上畫出了亙古以來從未有人施用過的最高禁術!   這種被成為「星之血十字」術法極其可怖:它以大地為紙,以蒼生為筆,以百萬流血為墨,每次施用都需要奪去無數蒼生的性命,即便是七千年前的星尊大帝也從未動用過。   這種術法也是以血為媒介的咒術,力量強大到足以和星魂血誓媲美,甚至可以轉移星斗、扭轉宿命。然而,和星魂血誓不同的是,這種血十字並不需要付出自身的力量作為交換,而是用盛大的死亡作為代價,向上天祭獻、以求打破天界星辰的平衡。   是那種力量改變了星辰的軌道。讓破軍提前爆發,毀滅了一切。   ——不惜獻上如此巨大的代價,塔頂上那個人,到底想的是什麼?   最可怕的,是蘇摩即將去往那個地方——如果他進入了「那個人」的黑暗力量範圍之內,那麼,一切即將變得不可預料。   所以,它在覺察之後,迅速去尋求到了昔日宿敵的幫助,試圖聯手遏止即將發生的逆轉。然而,沒有想到還是遲了一刻。   「龍,駕馭著迦樓羅的……是雲煥吧?」真嵐凝望著虛空裡金光萬丈的巨鳥,眼神裡有某種微妙的光,點頭歎息,「真是可怕的力量啊。」   浮雲和冷風在身側呼嘯,龍神俯視著伽藍白塔,吐出了高深莫測的長吟,彷彿在用幻力遙感著什麼,那一雙明月似的眼睛闔上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是的,雲煥已經繼承了那種可怕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獲得、顯然是和白塔頂上那個神秘人畫下的血十字密切相關。   可是……那麼大的力量,又是從哪裡來?   在這六合之間,力量從不會憑空產生、也不會憑空的消滅。那顆破軍星在忽然之間爆發出的驚人力量,照耀了整個雲荒大陸,驚動天地。這樣激烈彭湃的力量,又是來自哪裡?   真嵐忽然覺得奇特的不安,下意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斷肢,覺得身體裡忽然出現了某種隱秘的變化——低頭之間,眼角瞥見辟天長劍劍刃上有冷光一閃,彷彿有某種黑暗力量瞬間從他的身體裡撤離,悄然不留痕跡。   「咦?」那笙看著他,忽然露出了詫異的表情,「臭手,你的眼睛!」   「怎麼?」真嵐一驚,下意識地抬手摸去。   「哦,沒什麼,」那笙嘟囔,「只不過……那種金光忽然沒啦。」   「金光?」真嵐的手觸摸到了眼瞼,發覺毫無異常,有點不明所以——這個苗人丫頭,為什麼總是在關鍵的時候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是啊!就是你在鏡湖底下辟出那一劍時候的那種金光……」那笙沒好氣,伸出手戳了一下皇太子的腦門,「從那時候開始,你的眼睛裡就變成金色啦——你自己難道沒發現?」   真嵐的手霍然頓住,抬起了頭,眼神大變:什麼?她說什麼?從在鏡湖大營裡辟出那一劍以來,自己的眼睛就是金色的?這一點變化,自己居然一直沒有留意!   「幸虧剛才那金光忽然退了,」那笙拍手,釋然一笑,「你不知道那時候自己的樣子有多可怕——簡直象惡魔附身一樣,嚇死我了!」   那個小丫頭沒大沒小的說話,真嵐卻只是怔怔看著夜幕——那一架巨大的迦樓羅停在斷裂的白塔上,翅膀上披著冷月的光輝,週身冷冷的金色宛如一道結界,讓所有圍上來攻擊的風隼紛紛墜落。   籠罩著迦樓羅的那種金色是如此不祥而暴烈,一瞬間讓他有點恍惚。眼前浮現出一雙同樣的金色眼眸——那樣的眼睛在雲荒大地上遍地皆是。   在昏暗的殿堂裡俯視著蒼生的、靜謐而殘酷的金色眼睛。   擁有這種眼睛的,是……   他忽然明白過來:破壞神!那種眼睛,是孿生雙神裡破壞神的眼睛!   ——那種金色!   他霍然轉頭,定定看著北方盡頭的星野——那裡,北斗光芒大神,七顆星斗居然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轉動!   北極星失去了光彩,北斗七星裡破軍上的位置已經空了,然而,那個空了的地方卻忽然煥發出前所未有的血紅色光芒,令所有其餘六星都圍繞著它發生了可怕的逆轉!是什麼樣的力量正在黑暗裡凝聚?   「龍!」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真嵐失聲,「遏止破軍!」   「好!」蛟龍從沉思中驚醒,彷彿同樣覺察到了某種可怕的情況,在虛空中一擺尾,風馳電掣地朝著伽藍白塔飛去——白瓔和蘇摩已經到了那個魔的面前吧?一場空前絕後的廝殺即將開始,然而繼而趕來的他們卻無法顧及。   原諒我,白瓔,如果不遏制破軍的話……如果不遏制住那顆即將完成逆轉的破軍的話……破壞神便即將重臨這個人世!   真嵐眼神沉鬱而凌厲,緊閉著嘴唇,臉上露出罕見的肅然。   那種不祥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一瞬間讓他幾乎停止了呼吸。龍神同樣沒有說什麼,迎著烈烈夜風飛上九天,撲向伽樓羅,四爪扣緊,眼神凝重。   迦樓羅之上,有另一種金光籠罩下來,彷彿一顆金色的圓月照耀在帝都上空。伽藍白塔已經攔腰折斷,然而虛空之上、原本是塔頂的地方,居然浮著一座神廟!   「呀!」看到黑夜裡發著金光的神廟,那笙脫口驚呼出來。   ——那、那是什麼感覺?看似高不可攀的神聖殿堂,卻週身散發出不祥的氣息。那個小小的神廟裡彷彿有極其可怖的力量正在洶湧而出,相互激鬥、交鋒,形成了巨大的漩渦,幾乎要把靠近的所有一切都扯入其中滅頂!   那笙只覺手上一痛,低下頭就看到皇天神戒正在發出激烈的鳴動,藍寶石的光芒忽明忽暗地閃爍,映照著她的臉——彷彿感應到了什麼,那只通靈的戒指發出了無聲的嘶喊,勒緊她的手指,種種苦痛、掙扎、恐懼潮水般從彼端傳來,一瞬間幾乎讓她窒息。   這種幻覺……到底來自哪裡?   那一瞬,進入雲荒後一路天不怕地不怕的苗人少女、忽然有了掉頭就逃的衝動!   炎汐……炎汐,我害怕。   眼前的這一切太過不祥,我怕一旦踏入那座神廟,就再也無法返回你的身邊……我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見到你了……她不自禁的微微發抖,但是依然勉強支持著。   「別怕。」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拍了拍她,平定著她全身的顫慄。那笙轉過頭,看到了那只抓在她手臂上的斷手。真嵐並沒有看她,只是平靜地望著那座越來越近的神殿,眼神專注。   「不要怕。」他沉聲開口,「把皇天還給我,你先回地面上去吧。」   什麼?她吃了一驚。他……他說要她先走?然而不等她回答,斷臂一動,皇天神戒便自動從她手指上脫落。真嵐握緊了那枚象徵著帝王之血的戒指,手腕一震,戒指便自動躍起,準確的戴上了他的無名指,悄然勒緊肌膚。   金光忽然大盛,映照著真嵐的臉,帝王之血彷彿在他體內燃燒起來了。   「龍,」他抬起手拍了拍龍神的額頭,低聲,「先把那笙放下吧。」   「好,她本就不該來。」龍神斷然回答,一沉身子,宛如金色的閃電下擊,飛快地降低了高度。在最接近地面的時候,尾巴輕輕一擺,便將背上的少女捲起,送到了地面上。   「快走吧!」真嵐在龍背上回首,囑咐,「帝都此刻非常危險,立刻設法離開!」   「不!」那笙脫口驚呼,伸出手,「別這樣扔下我啊!我和你們一起去!」   「你不能去。」龍擺回了尾巴,在虛空裡停滯了一瞬,溫和卻威嚴,「孩子,那裡非常非常的危險……我們無法顧及你的安全。」   不等那笙反駁,龍神忽然昂首吐出了一聲呼嘯,彷彿在夜裡召喚著什麼。   片刻後,黑夜裡便有一道白光流星一樣掠來,穿過漫天墜落的流火、來到白塔底部,徘徊在龍神的左右,彷彿等待對方吩咐。定睛一看,發現前來的竟然是那種青水上見過的雪白色飛魚,通靈而溫順。   龍神低語:「跟著文鰩魚走,它會帶你去找帝都的復國軍。」   「那你們呢?」那笙急了,「我要跟你們一起去!」   龍沒有回答,只是昂首看了一眼半空的金色迦樓羅,陡然拔起了身子,凌雲而上。真嵐在龍背上微笑著舉起了右手,對她揮了揮。手指上那枚皇天神戒閃耀著王者的光芒,輝映著他的臉:「丫頭,我們有我們的事——你這個路癡,小心別再走丟了啊。」   「臭手!臭手!」那笙焦急地喊,在地面上跺腳,「你不能去!你連身體都還沒有拼湊回來,怎麼和人打架啊!快回來……」   然而真嵐沒有理睬她。戴著神戒的斷臂一躍,握住了那把龍牙製成的辟天長劍,仰頭凝視著萬丈高空上那座神廟,眼神凝定,有百死不悔的堅定光芒:「該去了……」   那一瞬間,那笙忽然不敢開口——這,還是她熟悉的那個臭手麼?   那種眼神,彷彿是雲荒之主。   龍神低低長吟,身子一卷,繞著白塔飛速上升,宛如閃電擊向蒼穹。   ※※※   「主人,你看,」迦樓羅裡,一個女音忽地響了起來,「那是龍!是龍!」   迦樓羅停駐在斷裂的白塔上,劇烈地顫動,週身發出金色的光,急遽凝成結界,抵擋著征天軍團的圍攻。光線明滅之中,金座上的駕馭者抬起眼看了過去,露出詫異的表情——那個迅速逼近的旁然大物,果然真的是龍!那條被囚禁在蒼梧之淵下整整七千年的龍!   同一個夜晚,伽藍白塔倒塌後的不久,龍神居然出現在帝都上空!難道,對方是預知了帝都今夜發生變動,準備乘虛而入?   這些該死的鮫人奴隸!雲煥眼裡瞬地射出憤怒和殺意,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金座的扶手,手指間因為力量的高度凝聚而發出了金光。他看著那條騰空而起的巨龍,彷彿有某種刻骨仇恨從心底甦醒,整雙眼睛都變成了金色!   呵,本來是準備先平定了大事後、再來和你們這些卑賤的奴隸算帳的,不料、你們卻在第一時間自動送上了門來!你們在空寂古墓曾經做下的事,不要以為我會有片刻忘記——曾奪走我最珍視的東西的族類啊,你們犯下的罪,必須以成千上萬倍的血來償還!   雲煥緊盯著騰飛的巨龍,厲喝:「瀟,準備攻擊!」   「不、不行……主人。」然而瀟的身體卻在微微顫抖,竭盡全力也無法將迦樓羅啟動,「迦樓羅在剛才撞到白塔時受了損傷,一時還動不了……」   「廢物!」雲煥重重一拍扶手,霍然長身站起。   「主人!」瀟臉色瞬地蒼白,驚惶,「你、你準備去哪裡?」   「當然是出去應戰!難道要我在這裡坐以待斃?」雲煥大踏步走下了金座,嘴角噙著冷笑,握緊了身側的劍——那,還是他從巫彭手裡奪來的元帥佩劍。真是可惜……這把劍其實並不配屠龍之名,但他自幼佩戴的光劍,卻已經被他親手埋入了黃土之下。   早知龍神竟會今夜前來,就應以師父贈與的劍來屠龍,才算是報了這大仇!   聽到主人盛怒的斥責,瀟不敢再說一個字阻攔,然而因為羞愧和焦急,全身漸漸發抖,伽樓羅裡充斥著細細的啜泣,低微而壓抑。   那個殺神終於停下了腳步,歎了一口氣。   「我去去就回,你不要擔心。」雲煥捧起了瀟的臉,低聲安慰。一粒粒的珍珠滾落在他掌心——鮫人的淚,和血一樣是冰冷的。然而,天上地下,如今唯一殘留給他的、也只有這樣冰冷的慰藉罷了。   他低聲安慰著瀟,眼裡卻殺氣漸重。   「等迦樓羅一恢復,就來接應。」他低聲吩咐。   「是,主人。」瀟低語,臉上有淡淡的紅暈。   「好,都來吧!」雲煥望了一眼艙外的巨龍和閃電,低聲喃喃,拔劍躍出了艙室,「——來我劍下受死吧!」   天風呼嘯而過,捲起他的衣袂。就在那條金色的巨龍飛速從大地上騰起、掠向伽樓羅的時候。在龍神最逼近迦樓羅的時候,只是一個交錯,一道雪亮的光忽然騰空而起,斬裂了黑夜!   擊中了!在一劍劈向龍神的剎那,雲煥心裡湧現出難以言表的狂熱。   劍上傳來劇烈的震動,巨大的力量在精鐵鑄成的劍上交鋒,只是一震,那把銳利無雙的元帥佩劍便裂開了長長的傷口。雲煥無聲地吐了一口氣,緊握劍柄的手漸漸鬆開,他轉頭望著夜空裡浮動的金光,眉頭蹙起——那是什麼?   一擊之後,龍神也退開了十丈,在夜空裡俯視著迦樓羅翅膀上握劍的青年軍人。   龍巨大的雙目彷彿炯炯的明月,照亮了黑暗的帝都。蛟龍的背上,一把劍閃著冷峻的光,詭異的是、那把劍居然握在一隻斷臂的手裡——方纔,就是這把劍在千鈞一髮之時,接下了他的攻擊!一劍之後,對方手裡那把劍尤自完好,而他的劍卻已震裂。   那是什麼?龍神背上馱著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那一瞬間,雲煥忽然覺得體內氣息一亂,那種充斥在自己身體裡的殺戮慾望莫名的衰退,彷彿力量忽然被人從他身體裡抽離。原本無論受到怎樣嚴重損傷都若無其事的身體,忽然間就如普通人那樣起了劇烈的疼痛,令他立足不穩,踉蹌著後退。   「主人!」覺察到了主人的反常,瀟的聲音響起在艙室內,驚惶失措,「你、你沒事吧?」   「沒事。」雲煥沒有回頭,厲聲,「你做你的事,不要管我!」   「是。」瀟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不再說話。她在極力凝聚著精力,嘗試讓暫時陷入癱瘓的迦樓羅恢復力量,重新騰空而起。   雲煥集中了全部精力和龍神對峙,漸漸看清了龍神背上負著的居然是一堆凌亂的肢體——那個不成人形的「人」手裡握著那把長劍,孤零零的一顆頭顱對他投來冷肅的眼光。   雲煥忽然一驚——這,難道是一百年前那個被車裂的、空桑末代皇太子?!和龍神一起出現在伽藍帝都上空的,居然是皇太子真嵐!   該死的……居然趁著這個時候那該殺的兩族聯手殺進來了!   知道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大敵,雲煥臉色肅穆,雙手握緊了劍。   ——怎麼回事?身體裡……身體裡的那種力量,居然在此刻產生了波動!彷彿有人也在同時使用著這股力量,那種力量在他身體裡時漲時落,一時間居然無法完全控制住。怎麼回事……他不是付出一切,獲得了魔的力量麼?!   「雲少將,請放下你的劍……」沉默對峙了片刻,龍背上那個支離破碎的人開口了,「破軍不能滅世。雲荒,並不是你可以隨意用血塗抹的畫板。」   雲煥沒有回答,只是握劍站在伽樓羅巨大的金色羽翼上,在高空的冷風裡對著巨龍冷笑——真嵐?那個早該死去的傢伙,居然握著辟天劍復生了麼?   這個五體不全的人,原來也是想來阻止他?   他的薄唇咧開一線,發出低低的嘲笑:「真是義正詞嚴啊……可是,你憑什麼來阻攔歷史車輪的前進呢?無色城裡的亡靈們!」   感覺到那一瞬力量又充盈了全身,雲煥忽然一揚手,扔掉了手裡那把已經開裂的名劍,左手拍擊在右腕上——「喀嚓」輕響,只是一個瞬間,金色的光芒從右手指尖激射而出,在虛空中凝聚成了巨大的、銳利的金色光劍!   「回到無色城去吧!別再妄想復生!」   巨大的金劍刺向半空中的蛟龍,龍神瞬忽轉身,巨大的身體靈活無比地捲向了迦樓羅,金甲之間閃電縈繞,探出的巨爪中發出刺目的光華!   「喀」,迸裂般的一聲響,龍爪被金色的無形光劍格住。雲煥往後退了一步,腳踝在迦樓羅堅硬的機殼上生生踏出一個深坑!   交鋒的一瞬,雙方心裡都湧現出驚駭與讚歎。   這般強大的力量!是多少年才得一見?   然而就在這一刻,懸浮在白塔上空的神廟忽然放出了金光,一瞬照徹天地!   緊閉的九重門瞬間洞開,風雲激變,令所有正在交戰的人霍然抬頭——看來,有人已經進了神廟,正在和「那個人」進行著殊死的搏殺,每一方的力量都足以驚動天地。   ——是誰?   然而,在金光盛放的那一刻,雲煥手上凝成的劍忽然黯淡下去。   他心裡陡然有一種恐懼:怎麼回事?……身體裡剛剛獲得的那種力量,原來並未完全屬於他自己,而同樣被另一個人在反覆借用!只覺體內如暗潮洶湧,漲落無定,根本無法完善的控制這一股剛剛進入身體的巨大力量。   ——難道,是因為長夜未盡,「傳承」還沒有完成?   雲煥克制住體內力量的漲落,不令自己表現出絲毫的動搖,就這樣站在伽樓羅巨大的金翼上,和半空中的龍神靜靜對峙。   黎明前的天空裡萬籟俱寂,大地上戰火燃燒,征天軍團全體出動,在虛空中和傾巢來犯的空桑冥靈軍團交戰。風聲呼嘯過耳,戰火中,墜毀的風隼如同煙火般墜落,漫天盛開了華麗之極的光芒。   無數寒星如同冷銳的眼睛一樣靜靜俯視著這片大地,銘記了這千年始得一遇的場面。   破軍光芒大盛,北斗緩緩倒轉——   柄勺換位,即將完成最終的逆轉。   ※※※   神廟裡,那一場等待了七千年的神魔之戰已經開始。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生何歡、死何苦?……百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將師門的「九問」完整使出。后土神戒的神光在黑暗中閃耀,令她的光劍彷彿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每一擊、都發出了超過從前百倍的力量。   在那種力量的引導之下,白瓔衝破了屏障的阻力,以光劍斬開虛空,一重一重地推開九道神殿之門,所有一切在手底下摧枯拉朽,一直突破到了最裡層。   然後,毫不猶豫地向著那個聲音的來源,一劍劈落!   真是奇怪……魔之左手的力量,原來也不過如此?   她心底有著略微的詫異。然而,在一劍劈開黑暗時,她忽然間覺得某種震驚,下意識地收住手。不,不對!光劍上的這種感覺,根本不像是劈入血肉,而是——   「小心!」她聽到有人低呼——那是白薇皇后的聲音。   神殿的玉石地面在顫抖,彷彿黑暗的最深處有什麼東西復甦了,正在沉沉地一步步逼近,白瓔不由自主地將劍橫於面前,猝然後退,擺出了防衛的姿態。然而,就在那一瞬,通過手上后土神戒微弱的亮光,她卻看到了……   「啊?!」她再也止不住地脫口驚呼出來,看著黑暗深處一步一步走出的東西。   那、那是……   白瓔不可思議地看著從內室裡「走」出的東西,退了一步,光劍因為震驚而垂落。那個東西面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對她舉起了手裡的劍——就在那一瞬,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電般捲來,剎時攔在了她前面!   蘇摩一直在黑暗裡無聲地等候,此刻動如脫兔,搶身上前之時十指揚起,黑暗裡微微的光如同流星劃過,轉瞬交織成了一道無形無質的屏障!   「喀嚓」,黑暗裡有微弱的聲響,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東西被纖細引線織成的網攔住了。   蘇摩也被那種巨大的力量帶得立足不穩,居然往前衝了一步,引線在他手裡繃緊,那肉眼不可見的細線居然勒入了他的肌膚,暗紅色的血從鮫人的手腕上滴落。然而,他顧不上這些,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東西,面上也露出了愕然之色。   ——這,難道就是上古破壞神、魔之左手的真容?   這難道就是星尊大帝·琅玕?!   后土神戒的微光照亮了黑暗的殿堂,神廟的地面在微微震動,伴隨著一聲一聲遲緩的腳步聲,卻毫無「人」的氣息——從黑暗最深處走出的,居然是一尊巨大的玉雕神像!   那是空桑人供奉的孿生雙神神像,玉石雕刻而成,不知從前朝那一代起就被供奉在白塔頂端。在智者帶領滄流人覆滅了空桑後,也未下令將其毀棄。   然而,這一座玉石的神像,此刻居然從蓮台上走了下來!   孿生神像一步步走過來,破壞神那一面朝向諸人,金晶石鑲嵌的眼睛凝視著闖入者,高舉的左手手臂擎著長劍,一步一步的走過來,沉重的腳步聲令地面顫抖。   冰冷的面容,冰冷的眼眸,冰冷的身體——完全沒有「生」的氣息。   然而,那一雙金晶石鑲嵌的眼裡,卻居然有神色流轉。   那是殺戮的氣息,來自於極黑暗的地方,完全凌駕於人類——只是一眼看過,便讓聯手抗敵的兩人悚然心驚。雖然被引線牽絆,沉重的腳步不斷響起,那座活了的神像就這樣直直走向了白瓔,手裡的長劍緩緩下劈——   劍勢雖緩、然而力道卻是驚人,只聽嗤啦一聲,居然有引線已經在劍下斷裂。   「出劍!」蘇摩凝神控制引線,對背後的女子低叱。   白瓔悚然一驚,立刻重新抬頭,眼神凝聚——對,不管對方是什麼東西,不管對方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早已不能再猶豫半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便是!   手中光劍白芒陡生,她低低輕叱,身形一動,如同白鳥掠起,直刺那座雕像而去!「蒼生何辜」!——劍聖門下的「擊鋏九問」氣勢磅礡,連綿而下,直面洪荒萬古。而在所有九問中、唯有此問最為磅礡,大開大闔,為蒼生而叩問蒼天,悲天憫人之情流露無疑。   以此問來叩問復生之魔,一擊可當百人。   ——后土的持有者和新生的海皇,當這兩個人聯手,整個雲荒之上、又有誰能抵擋?   「喀喇」!——然而就在這一刻,黑夜裡卻忽然發出了巨大的裂響,有什麼東西忽然間碎裂。整個神殿發出了一瞬的震動,彷彿這座虛浮於半空的殿堂就要分崩離析。   「白瓔!」蘇摩脫口驚呼,看向虛空裡持劍下擊的女子。   白瓔一擊已中,宛如飛燕般迴翔,折身落回了他身側。然而,在微弱的光芒裡,他們卻看到了更加不可思議的一幕——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切中,那座玉石的神像竟然居中裂了開來!   破壞神和創造神一分為二,玉石的切口光滑如新。喀喇的碎裂聲裡,創造神從破壞神背上脫離,向著另外一個方向邁出了輕緩的腳步。白玉雕刻的女神面容寧靜而莊嚴,手持蓮花,眼波微微流轉,側身轉向自己的孿生兄弟。   「白……」在女神像轉過的瞬間,白瓔脫口而出。   ——白薇皇后!那是白薇皇后的眼睛!   黑暗裡那一雙眼睛是如此熟悉——那個只有一雙眼睛存留的皇后、居然在此刻迅速的附身於神像上,趁著後代血裔一劍劈下,生生撕裂了玉石的雕像,獲得了暫時的寄生!   在破壞神的長劍下擊時,女神神像手腕輕抬,手中的蓮花格擋住了滴血的劍。   巨大的破壞神停頓住,金色的眼睛閃爍著,看著創造神的純黑色的眼睛——亙古以來,第一次,背向而坐的孿生雙神看到了彼此的臉。   「哦……是你。」破壞神冰冷的嘴開闔著,吐出了長長的歎息。   「很久很久……不曾再見了。」   冰冷的石像開啟了嘴唇,說出那樣溫暖而失落的話語,那個在神廟裡孤獨居住了千年的魔伸出了右手,一寸寸地靠近,似要試圖觸摸對面女神的面頰。兩座石像默默相對,冰冷的面龐上有著人類特有的血肉表情。   時光彷彿在一瞬間凝滯。   這個神廟裡,光陰被停止,空間被打亂,七千年來所有一切彷彿在剎那全部重現、又一一成為齏粉,宛如煙火依次無聲地綻放和毀滅,華美得令人絕望。   「事到如今,你何必垂死掙扎。」   純白的女神像開口,黑曜石的眼睛裡閃過肅然的殺氣,手裡的蓮花格住他的劍。   「破!」在這個剎那,蘇摩低叱了一聲,十指之間光芒大增,引線陡然化為閃電,縈繞在破壞神雕像四周——與此同時,彷彿心意相通、白瓔也是拔劍瞬忽掠起,光劍的光芒宛如雷霆下擊,一瞬間穿透了縈繞的光!   「中了!」併力一擊後,白瓔低叱,準備提氣返回。   轟然巨響中,破壞神雕像霍然化為千片,碎裂的玉石粉屑在神廟內騰起,彷彿呼嘯的狂風席捲而來,無數的帷幕猛烈地拂動,宛如水底急流中的水草。   ——奇怪,為什麼在她釋放出那樣強烈力量的時候,沒有遇到任何抵抗?   難道說破壞神、魔之左手,在七千年裡已經衰弱到如此了?   然而,就在那一瞬,她聽到了蘇摩的驚呼:「小心!」   巨大的金光在神廟內綻放,一瞬間耀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那些迸裂的碎片在半空中忽然停住、凝滯,然後,在神奇的力量召喚下,以可怖的速度迅速沿著迸裂的軌跡一片一片返回,轉瞬重新拼湊凝聚成形!   「呵呵呵……」低沉的笑聲迴盪在黑暗的神廟裡,魔的眼睛重新出現,裡閃出可怕的金光——一切完成於一瞬間,在白瓔還沒來得及收劍回身之前,一劍劈向了她!   白瓔臉色蒼白,極力後退,儘管她在一剎將力量發揮到了極至,還是無法避開閃電般斬來的劍鋒——在她就要脫出魔之左手的範圍之前,那劍齊齊斬入了她的腰間,一瞬幾乎把纖細的女子攔腰斬斷。   「白瓔!」蘇摩脫口驚呼。   然而,就在魔之手要斬斷白瓔的一瞬,她手上忽然盛放出了巨大的光華。   后土神戒發出了耀眼的光華,那種光和她光劍上的光相互輝映,兩種力量彷彿被合併了——先天血液裡繼承的「護」之力量和後天劍聖門下繼承的天問劍法相互激發,一時間,她全身都籠罩在強烈的劍氣下,居然將那把幾乎已經要切斷她身體的巨劍生生逼了回去。   跌落在地面上的女子隨即敏捷地站起,發現身上居然沒有絲毫血跡,不由有些愕然,隨即握劍後退,和同伴並肩而立,低聲:「我沒事。」   「嗯。」蘇摩只是低低應了一聲。   他極力控制著虛空中的引線,那些若有若無的線依然停留在空中,密佈於魔的週身,凝聚成一道屏障——然而,他的手卻在不易覺察的微微發抖。   有看不見的黑色光芒,如同活了一樣、從線的另一端侵蝕過來,逐步逼近他的手指。   「很奇怪,他的力量時斷時續——有時候空空蕩蕩,但有時候卻充盈到可以爆發,」白瓔通過念力在心底向他傳話,眼睛卻是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座重新凝聚的雕像,「蘇摩,你千萬小心……它的力量太詭異,根本無從判斷。」   「嗯。」蘇摩依然只是應了一聲,收緊了引線。   那些從魔身周燃起的詭異黑色光芒,沿著引線一分分悄無聲息的滲過來,蔓延到了他的指尖。他手指微微一顫,卻沒有鬆開。   「不過也真是奇怪,他方纔的攻擊居然沒有對我造成傷害……」白瓔詫然低語,心中漸漸開始安定振作——或許,對方也只是虛張聲勢?畢竟過了幾千年,作為破壞神的魔也該衰弱得很了吧?   蘇摩沒有看她,手指緩緩收緊,黑暗的室內一張無形的網重新收攏。   那些活了一樣的黑色光芒,已經浸染到了他的雙手——然後,彷彿閃電一樣的蔓延,透過了他的指尖、雙手,手臂,肩膀,迅速滲透上去。   「出劍。」他只是低聲,「我來困住他。」   「好。」白瓔應了一聲,心神凝聚,右手上劍芒瞬間大漲,籠罩住了她全身,彷彿人和劍合一,化為了一柄鋒芒逼人的利劍!   「快動手。」蘇摩心神凝聚,控制著手裡無數的引線,一分分調整方位、將對面那個魔物籠罩。那些細微而鋒利的線,在魔的週身布下了天羅地網。   ——然而,就在那一剎,他眉心忽然閃過了微弱的光。   從那道火焰狀的傷痕裡閃現出了黑色的光,彷彿是顱腦深處有什麼霍然被點燃了!   黑暗裡,兩雙眼靜靜凝視著並肩戰鬥的兩個人,卻沒有動——純黑的眼眸裡帶著某種讚賞和悲憫;而金色的眼眸裡,卻是複雜遼遠得看不到盡頭。   「看啊……」石雕開闔著嘴唇,魔吐出了低語,「她多像你,阿薇。」   「——讓我來看看七千年後,后土傳人的力量吧!」   魔的手忽然動了,它週身那些密佈的引線隨之勒緊,死死限制住它的一切舉動。魔忽然冷笑,金色的眼眸裡放出黑暗的光,看著布線試圖控制住自己的藍發鮫人。   「愚蠢啊……」魔舉起了手,彷彿冥冥中召喚著什麼,「有著這樣黑暗的靈魂、居然還敢走到我面前來?——你難道不知道在我身側、所有罪惡都將覺醒和蔓延麼?」   在魔舉手的剎那,虛空裡的引線全部被牽動,然後彷彿奇跡般地、那些引線上忽然湧動著黑暗的火焰,一路迅疾向著蘇摩燒了過來!   他的雙手,在剎那間被黑色的光芒侵蝕,變得漆黑如墨。   然而,無論如何,他卻都沒有鬆開手。引線貫注了極大的力量,死死限制住了魔的行動。在看不見的光網外,白瓔劍出如流星,毫不猶豫地飛掠而至!   「海皇啊,你心裡蟄伏著如此邪惡的靈魂,居然還敢靠近黑暗的源頭?……真是愚蠢。」在黑色火焰燃燒的剎那,魔吐出了微笑的低語,誘惑而邪異,「來吧,蟄伏的黑暗靈魂!出來吧,讓這黑暗的火焰燃盡一切你所憎恨的!」   在白瓔再度一劍洞穿石像心臟的剎那,魔舉起了雙手,完成了召喚。   半空中的引線齊齊一震。蘇摩忽然間鬆開了手,十指掩住了眉心,彷彿受到出其不意的一擊,霍然彎下了腰去,踉蹌跪倒。他死死捂著眉心,彷彿那裡有火焰即將燒透顱腦。在難以克制的劇烈顫抖中,有低低的呼聲從他嘴角吐出。   「蘇摩!」白瓔一擊回首,失聲驚呼——沒有人比她更瞭解他的性格,能令他低呼出聲的、不知道是怎樣的痛苦!   「蘇摩?蘇摩!」那一瞬,她已然顧不得什麼破壞神,回身狂奔而去,只盼來得及阻攔。然而,在奔到他面前三步開外時,她卻猛然一個踉蹌——虛空中,居然瞬間凝出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她阻隔!   「別過來!」跪在地上的人驀然伸出一隻手,阻止了她,「別過來!」   「蘇摩!」她驚駭地看著他——他的手!那隻手,居然已經成了漆黑!   他雖然鬆開了手,然而十指上的引線卻沒有因此脫落,反而彷彿活了一樣、自動地捲住了他!那些引線懸浮在虛空中,上面有火焰狀的黑色光芒沿著線一路逆向燃燒而來。   「別過來……」他伸出手,嘶啞地開口。   然而,在他鬆開了掩著額頭的手時,她卻震驚地看到,他眉心的刻痕裡。竟然有火焰隱隱透出!那種顱腦裡燃燒的火焰,隱隱透出極其不祥的氣息,令她悚然心驚。   「你怎麼了?」她試圖衝破那道阻攔的屏障,去到他身側。   「是阿諾……他又要出來了……又要出來了。」蘇摩喃喃,深碧色的眼睛裡轉過憎恨的表情,「它被召喚出來了……真是恨不得把它,連著我自己的靈魂……一起焚燒得乾乾淨淨啊……你、你千萬不要過來,小心背後!」   「不!」就在那一瞬,她竭盡全力一劍劈下,擊破了他的結界。   「蘇摩!」她衝到了他身側,不顧一切地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膀,急切而顫慄,「你怎麼了?……怎麼了?」   他的身體冰冷而顫抖,彷彿琉璃般脆弱。死死地摁住眉心那個刻痕,極力壓制著身體裡某種即將破殼而出的力量,身體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她從未看到過他有這樣的表情。   白瓔驚慌地抱住了他的肩膀,俯下身去查看他的情況。   「別過來!快走,危險!」在她接觸到他的一瞬,他爆發出了憤怒而驚怖的嘶喊,鬆開了雙手,毫不留情地一把將她推開——   然而,已經晚了。   在他鬆開手的瞬間,她清楚地看到有黑色的火焰從他眉心的刻痕裡瞬忽燃起,只是一個眨眼就蔓延開來!黑色的火焰,由內而外的吞沒了他。   同一時間,半空裡的引線忽然間起了一陣莫名的痙攣,那些線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操控了,向著各個方向錯綜複雜地交錯拉扯而去——他的手被那些引線不由自主地牽動了。   只是一個瞬間,那些引線就反過來控制了主人!   「快走!」蘇摩對著她厲喝,然而短促的兩個字未曾說完,他的眼睛卻變成了黑色!——顱腦裡的黑色火焰終於由內而外的透出,奪去了他的理智。半空中那些引線無聲無息地交錯,通過十戒牽動他的雙手,傳達著來自另一端的殺戮訊息。   他漠然地站起,雙手交錯,無數燃燒著黑色火焰的引線在他掌心匯聚。   彷彿一隻被引線牽引的傀儡,他毫無表情地踏出了一步,對著一步之外的白衣女子揮出了一道死亡的弧線!   黑色的閃電割裂了一切。   ※※※   神廟裡的光芒盛放了又熄滅,然而這一切下面戰鬥中的人卻無法顧及。   雲煥在白塔之上與龍神搏鬥,高天雲湧、四方風動,呼嘯而過。龍神化為金色閃電,一次次的下擊,與此同時那個畸零不全的人也在揮劍。迦樓羅還是沒辦法動,然而卻放射出金色的光,摧毀一切靠近它的東西。   雲煥站在金翅鳥的巨翅上,憑藉著機械的屏障與對手交鋒,漸漸只覺得透不過氣——對方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幾乎令他難以承受,數百招過後,他只能勉力與對方周旋,甚至一步也無法離開伽樓羅身側,更不用說還擊。   心中漸漸湧起不可抑制的煩躁和憤怒,他呼嘯了一聲,霍然仰頭看天。   ——破軍呢?破軍呢!它在何處?為何還不綻放光芒!   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不惜捨棄了一切,本以為自己將得到世上無雙的力量,從此可以隨心所欲的支配雲荒上的一切,清算所有的罪惡,血洗所有的屈辱——不料,剛剛邁出了一步、就遇到了如此強勁的對手!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雲煥的眼神漸漸狠厲,如狼一樣的長嘯,看著天空中緩緩轉動的北斗。   漆黑的夜空裡,星辰還在移動,牽引著大地上的無數命運——為什麼?破軍的力量為什麼此刻還沒有完全被他掌握!是因為長夜尚未結束、傳承尚未完成麼?   「龍,他在呼喚力量,」龍神背上,真嵐急促低聲,「黎明前必須結束戰鬥!」   ——否則,太陽一出,冥靈軍團便會如同冰雪般消融。   「知道。」龍神低吟了一聲,迅速下擊——然而,畢竟被封印了幾千年,又失去了如意珠,海國神祇的力量也大不如昔;而背上的那個人身上的六合封印更是尚未解開,連五體尚不齊全,更不用說恢復帝王之血的全部力量。   ——就算雙方合力,一時間卻竟也難以將迦樓羅保護下的雲煥置於死地。   高天之上風起雲湧,無數巨大的力量在交鋒、激烈而狂暴。諸天星辰黯淡,唯有破軍發出血一樣的光,緩緩逆轉——而東南角、一對並行而來的雙子星座流出雪亮的光,竟然衝入了北斗的分野。星盤大亂。   只不過一個時辰便該天亮。然而,這個夜晚、竟彷彿長得沒有盡頭。   ※※※   那笙在地上奔逃,躲避著無數從天而落的火。   那些火,一朵一朵都是燃燒著的生命——一架又一架風隼被迦樓羅摧毀,拖著長長的火舌從萬丈高空墜落,掉落在帝都的地面上。到處都是火光,到處都是轟然爆炸的巨響,到處都是燃燒的房子和奔逃尖叫的人群!   苗人少女跟著那條文鰩魚急速的逃,穿越那些天火和地火。   好幾次,她幾乎在火場旁迷了路,多虧了文鰩魚及時的回身引領,才讓路癡成性的少女順利的從迷宮中逃脫。那笙氣喘吁吁地追隨著那一尾白光,看著那條通人性的魚兒靈活的飛來飛去,從火海內繞出一條安全的路來。   奇怪……在火裡飛進飛出,它為什麼不會變成烤魚呢?跑得氣喘吁吁的時候,那笙還是忍不住好奇的想,一邊跑一邊走神——   就在那一瞬,她撞到了牆。   「哎呀!」她捂著額頭跌倒在地,昏頭昏腦地想要爬起來——然而,她忽然呆住了,就這樣坐在地上,怔怔地抬頭看著眼前那面白色大理石砌築的牆。   巨大的石牆光潔挺拔,從眼前一直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視線的盡頭。白色的石牆盡頭,是金色光芒,襯托在漆黑的夜幕底下宛如旭日。   那……那是什麼?那竟是伽藍白塔!   她、她居然不知不覺跑到了塔底下來了?   白塔的基座下空無一人,只有坍塌的廢墟堆疊,其間暗暗燃燒著火,充滿了不祥的氣息。那笙驚呼著四顧:飛魚呢?那條該死的飛魚呢!那個傢伙不但沒有正確地帶她逃離戰場,居然一路把她領到了白塔的基座旁來了!   白塔斷裂了一半,此刻依舊不斷有碎石從高空掉落,重重砸落在塔基旁。   那笙生怕被巨石砸中,連忙手足並用的爬開,一邊逃、一邊呼喚著那條文鰩魚——然而,那個龍神的信使此刻彷彿忽然從火海裡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再也顧不上什麼,一個人拔腳跑開。   「小心!」忽然間背後有人輕叱,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拉住了她的後襟。被猛烈一扯,那笙陡然失去了平衡,整個身體往後栽倒——同一時間,一塊巨大的石頭從天而降,擦著她的髮絲砸落,震得大地劇烈抖動。   那笙嚇得臉色蒼白,身體在一扯之下不受控制的往後仰跌,脊背彷彿碰上了牆上的一扇門,門順勢而開,她頓時骨碌碌的滾落下去。一時間天旋地轉,直到身體撞上了一堆軟軟的東西才止住去勢,吃力的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然到了一個不知何處的密室裡。   她抬手撐地,掙扎著想起來,然而觸手之處粘膩而溫熱——她忽然明白了什麼,觸電般往後退,在高窗照進的微弱光線中抬起手掌。   血!果然是血!   地上堆滿了屍首,腥味瀰漫在這個秘密的甬道內。那笙失聲驚呼,來不及多想,沾著血的手指已經在地上劃出了一個圓弧,迅速地佈置從書上看來的符咒。   「不用怕。」一隻手伸過來,捉住了她的手腕,「不是敵人。」   那笙一驚抬頭,微弱的光線中她看到了一雙碧色的眼睛,冷冽而寧靜,不帶絲毫敵意——這、這是……鮫人?方才拉了她一把的、居然是一個藍發的鮫人!   沿著台階,站著一排鮫人戰士,一個個身形高挑,束髮披甲,手裡握著銳利輕便的武器,在台階上分成兩列,嚴陣以待。他們的腳下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看裝束、居然全部是滄流帝國的戰士。   那笙只看得發呆——怎麼回事?這裡是白塔底下的什麼地方?怎麼會忽然冒出那麼多的鮫人?他們……他們來這裡幹嗎?   不等她弄明白,眼前有白光游弋而來——定睛看去,卻是那條忽然消失的文鰩魚。   「你!」那笙一把揪住了魚的尾鰭,怒斥。   文鰩魚吃痛,辟里啪啦拍打著雙鰭,扭動掙扎,啪的一聲居然捲起身子打到了她的臉上。那笙更是惱火,手指一錯,捏了一個剛學會不久的訣,便要從虛空裡捕捉那條不稱職的文鰩魚:「該死的臭魚!你把我帶到什麼鬼地方來了?」   「是那笙姑娘麼?」忽然間,黑暗裡響起了一個清凌凌的聲音。   那笙嚇了一跳,等她側頭看去時,就看到黑暗的走廊深處,有一點浮動的光芒緩緩漂近——靈珠托在來人手心,青碧色溫潤的光芒裡,顯出一個女子曼妙的身形。   「你是……」她訥訥地看著這個出現在塔底密室的藍發女子。   「我叫『碧』,是復國軍暗部的人。」那個鮫人女子悄然來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個禮,「文鰩魚向我傳達了龍神的命令。」   「碧?」那笙明白過來,「噢,你就是龍神說的復國軍戰士麼?」   碧微微點頭,提著一物從黑暗深處走出,另一隻手裡有皎潔的光華。   那笙好奇的看著她——這個女子如此溫婉秀氣,怎麼看、也不像是會握劍的戰士啊!真是奇怪,外頭都打成那樣了,白塔隨時隨地會崩塌,這個復國軍的戰士、此刻跑到白塔底下來做什麼呢?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她看清楚了碧手裡提著的東西,不由失聲驚呼。   碧從塔底走出來,一隻手裡握著一顆靈珠,照亮道路;另一手卻吃力的提著一個五尺長、三尺寬的匣子——那個匣子是玉石雕刻而成,週身佈滿了繁複的符咒,彷彿在白塔倒塌時受了損傷,外表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   這個匣子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殊,然而那笙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臟狂跳起來——那、那是什麼?那個匣子,怎麼看起來如此的眼熟?這種花紋,這種符咒,她之前已經在雲荒大陸的各個角落看到過好幾次!   「大家快走吧,」碧吃力的將那個匣子抱在懷裡,對其他人開口,「白塔被撞得厲害,說不定馬上會徹底倒塌……我們得快些。」   「是!」鮫人戰士們紛紛領命,然而那笙卻沒有動,直直盯著她手裡的東西,忽地叫了起來:「六合封印!這是埋在白塔底下的封印……是那個臭手的身體啊!怎麼到了你的手裡?」   碧同時也變了臉色,霍然住腳,轉身凝視著這個異族少女。   ——她是誰?龍神托付她看顧的、到底是誰?怎麼能一口就說破了石匣的來歷!   「你拿臭手的身體做什麼?」那笙脫口,看著鮫人女子,「你……你準備拿他怎樣?」   她握緊了雙手,擺出一副警覺的模樣,如果對方想對真嵐的身體做什麼壞事、她就準備衝上去阻止——然而,她卻忘記了自己手上此刻已經不再有皇天神戒,也不可能再有什麼力量可以臨時庇護她了。   看著這個宛如小小鬥雞一樣的女孩,碧冷冷回答:「海皇陛下吩咐我潛入這裡,拿到這個匣子——我不知道裡面是什麼。」   十戒的最後一枚被埋在了白塔底下,在蘇摩全力一擊破除九障封印之時,白塔根基上的封印也已同時被損壞。海皇在臨去塔頂神殿之前將琉璃珠交給了她,並吩咐她設法進入白塔下的塔底密室,不惜一切代價奪取這個石匣——   這本是頗為艱巨的任務,她調動了帝都可以調動的全部同族戰士,甚至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然而卻不料今晚正好發生了如此大事,白塔被撞毀,帝都動盪,到處一片混亂,塔中守衛空虛,所以她幾乎沒有費太大力氣就進入了密室。   然後,在地宮的最深處,順利地找到了這個被砌築在牆壁裡的石匣。   「海皇?」聽得她的回答,那笙卻是一愣,「你是說蘇摩麼?」   「是。」碧有些詫異,「你認識陛下?」   那笙吐了一口氣:「那當然!——我們很熟呢!對了,你知道炎汐吧?」   「……」碧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少女,然而臉上的表情也漸漸溫和下去,「我當然知道左權使炎汐——莫非你也認識他?」   「當然!」那笙仰起了頭,眉目間都帶著笑意,「他是我喜歡的人啊!」   碧不做聲的吸了一口氣,恍然:原來是她?——那個復國軍傳說的那個迷上了左權使的苗人姑娘?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子?   然而,她的態度卻忽然間又變得強硬起來,冷冷看著她:「可是,你手上怎麼沒有皇天神戒?——你不是都和空桑人在一起的麼,怎麼忽然又要我們海國來庇護?」   那笙很是敏銳,發現了對方眼裡的敵意,一時小孩子心性泛起,牴觸的情緒昂然抬頭。再也不肯好好回答對方問題,只哼了一聲:「你管我來這裡幹嗎?——反正那條龍吩咐你照顧我,你敢不聽?」   碰了一個釘子,碧眉頭微微蹙起,有些怒意。然而很快又平復下來,淡淡:「你說的對,我必須聽從龍神的命令——趕快跟我出去,我要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去安全的地方?」那笙一邊跟上去,一邊問,「哪裡?」   「回鏡湖復國軍大營。」碧吃力的抱起那個石匣,小心翼翼的將它收入懷中,「反正海皇也命我拿到石匣、立刻送回去交給炎汐——你就跟我跟我一起去吧。」   「炎汐!」那笙一聲歡呼跳了起來,「帶我去見炎汐?」   ——真是太好了……居然很快又能見到炎汐了!上次她戴著皇天,前去復國軍大營時很是不受歡迎,匆匆一見便又分離,甚至沒辦法和他好好的說上幾句話。而這一次,有了海皇和龍神的雙重命令,對方應該不會再把她趕出去了吧?   看了歡呼雀躍的女孩一眼,和炎汐共事多年的暗部女戰士心裡微微詫異:左權使向來沉穩內斂,做事老練,怎麼會喜歡這樣張牙舞爪的小孩子呢?   然而,她只是在文鰩魚的帶領下轉過了身:「那麼,走吧。」   「哎呀,大姐姐,你真是好人!」那笙心情大好,瞬間對碧轉了印象,一路上跟在後頭討好的喋喋不休,「姐姐你累不累?我來幫你抱好了!」   「不用。」   「啊?那麼……那顆珠子我來拿,替你照路,好不好?」   「不用。」   「呃……那麼,那麼……要我幫忙做什麼姐姐儘管說!」   「能安靜一些麼?別引起滄流人的注意。」   「啊?……噢,好吧。」   一行人匆匆地離開了白塔地宮,消失在血火映照的夜色裡。   而頭頂萬丈高的天空裡,激烈的戰鬥還在持續,華麗的術法一個接一個使出,力量的交鋒如同波濤洶湧衝撞,在漆黑色的夜幕裡,綻放出漫天煙火般的色彩。   那笙怔怔的看了天空片刻,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唉……那只臭手的身體,還在這位鮫人姐姐手裡呢∼他們在那麼高的地方打鬥,天空裡籠罩著那麼強大的結界,沒有了皇天的幫助,她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石匣封印解開、把身體送還給他了……   臭手啊臭手,你可千萬別有事才好。等你平安回到了鏡湖底下的無色城,我一定說服炎汐把你的身體還給你。   ※※※   星辰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在逆轉,北斗指向南方,破軍光芒時明時滅。   而斷裂的白塔上,那一場曠古未有的戰鬥還在繼續。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靜靜停著,在冷月下放出冷冷的金屬光澤。而飛鳥的翅膀上,飛龍縈繞、劍光穿梭,彷彿雷霆閃電交匯。   轟然巨響之後,人影乍合又分。雲煥身子一晃,霍然倒退了三步,依然無法止住去勢,踉蹌單膝跪倒在金色的機翼上,抬手撐著地面,劇烈的喘息,有鮮血從他的唇角滴滴墜落。迦樓羅在微微顫慄,彷彿感知到了滴落鮮血的溫度。   雲煥眼裡的金光時明時滅,難以為繼,然而殺氣卻愈發重了。   ——不行……現在這樣的情況,以一對二,他根本沒有獲勝的把握。   再這樣下去,不等天亮、就會被殺!   「瀟!瀟!」他揚起頭,厲聲呼喊傀儡的名字,「喚醒迦樓羅!」   「是。」迦樓羅傳來了低微的回應,似乎在極力的掙扎,試圖震翅而起,卻無法擺脫重創後的衰竭。雲煥在金色的巨翅上抬頭仰望蒼穹——黑色的天幕裡,北斗尚自圍繞著破軍緩緩轉動,星野變幻莫測。   怎麼回事?他已然捨棄一切,為什麼還沒有徹底得到智者許諾的「那種力量」?!   「還沒辦法凝聚麼?」一擊之後,龍神再度返身,沉聲詢問真嵐。與此同時,巨龍的爪子一伸,及時勾住了那一隻掉落的右足,甩回了背上。   「還沒辦法。」龍背上,那顆頭顱沮喪的喃喃,「或許等日出後,力量會充盈一些。」   ——為什麼總是在關鍵時刻的時候,自己這個身體成為最大阻礙?   「不能再等了……必須趁著破軍尚未完全覺醒時消滅他!」龍神發出一聲長吟,俯視著金色翅膀上聚氣成劍、嚴陣以待的滄流軍人,「再等一會,可能迦樓羅就完成自我修復了。」   然而,就在商榷對策的那一刻、他們忽然聽到了頭頂巨大的轟鳴!那是曠世力量交鋒時,因為相互撞擊、湮滅而發出的可怖聲音——無論是龍神、真嵐,還是雲煥,都在那一刻不由自主的抬頭看天,流露出震驚的表情。   這……這是什麼?萬丈高空上虛浮著一團熾熱的光芒,彷彿夜裡忽然升起了一輪旭日,與高空冷月相互映照!   ——神廟在燃燒。   日月同現於蒼穹之下。   十五、神魔俱滅   在那一擊襲來時,白瓔根本無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最熟悉的人對自己發出了必殺的一擊。那些鋒利的引線呼嘯而來,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臟!   只有一步的距離。   后土神戒發出了璀璨的光華,展開屏障護衛著主人。背後的黑暗裡有個聲音低低笑了一聲,一道金光激射而來,壓住了后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糾纏在一起。   引線繼續呼嘯而至。   魔!是魔在操縱著一切,要讓他們兩人自相殘殺的死在這裡!   白瓔竭盡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離實在太近,她根本無法在這一瞬間做出有效的防衛。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嘯而來,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剛剛凝聚回血肉之軀的身體裂開,鮮紅色的血飛濺而出。   那張冷漠的臉近在咫尺,邪異而蒼白,黑暗的雙眸黯淡無光。他週身燃燒著無形的黑色火焰,那種火焰是由內而外出現的,瞬間將他吞噬。   在這一剎那,她只覺得恍惚,眼前的一切彷彿和百年前重疊了。   蘇摩……在最後的一瞬,她脫口喃喃,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引線呼嘯而來,洞穿了她的心臟,從她背後透出。他因為巨大的衝力而急遽前進,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開的雙臂中間。在刺穿她心臟後,他停住了,就這樣靜靜地停在她的雙臂之間,無聲無息,彷彿死去。然而她卻能夠聽到他體內那個狂笑的聲音,細細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暢——那,應該是他那個始終不肯消失、滿懷仇恨的孿生兄弟吧?   阿諾……到了如今,你可滿足?   在刺殺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滅了。阿諾從他體內悄然撤離,將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還給了孿生兄弟,殘忍地旁觀接下來的死亡。   在眼裡黑暗退去的瞬間,蘇摩怔在了原地,無法說話。她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張開了雙臂,貼近了他,輕聲呼喚:蘇摩,蘇摩。   沒有想到,一百年後,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裡……難道,你就是我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詛咒?那一瞬,她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坦然,所有的堅持和守望都頹然潰敗,彷彿一片到了季節、從樹梢落下的葉子,準備隨著湍急的水流飄然遠去。   真好……真好。就這樣結束,也是不錯。   她緊貼著他的胸口,感覺他冰冷的身體正在被她心口滾燙的熱血溫暖。   蘇摩怔怔看著她,雙手保持著一擊過後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復,臉上卻毫無表情。她只覺得他的身體開始漸漸發抖,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我,我又……」她聽到他開口,握著引線的雙手劇烈顫抖。   「別動,別動。再動的話,血會流得更快」她低聲喃喃,因為苦痛而抱緊了他,「不必抱歉……要知道,這個新的身體,本來也是你給我的。」   蘇摩不敢再動,雙手彷彿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廟裡僵硬著。懷裡的人是如此的溫暖寧靜,潔淨美好,簡直和他來自於兩個世界——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這樣的純白色光芒下自慚形穢的吧?懷著那樣黑暗的一顆心,又怎敢靠近。   白瓔在黑暗裡沉默,感覺最初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後、身體居然漸漸麻木,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將來臨了麼……這個剛剛新生不久的身體、又要再度毀滅了?   她沒有覺得恐懼,只是平靜坦然地注視著這一切。沒關係,百年前她已經死過一次,百年後,也不吝於再死去一次。反正,對她而言,整個生命都已經獻給了家與國,肉體和靈魂的存亡已然無可顧惜。   黑暗中,蘇摩彷彿也漸漸平靜,身體的顫慄奇異地悄然停止。   她忽然感覺到一雙手遲疑著抬起、從背後抱住了她,緩緩收緊——那雙手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顫抖,卻又那樣的用力,堅決而確定地將她擁入了懷裡,再不肯鬆開分毫。那一個瀕死間的擁抱,幾乎令她窒息。   「對不起。」一個聲音輕聲道,恍惚間穿越了上百年才傳到耳畔。   她忽然一驚:對不起?這是做夢麼?居然真的有一天,他會親口對她說出這三個字!   不,不用說對不起。從來,我就沒有責備過你啊……白瓔攀住了他的手,想抬頭對他微笑,卻聽到了身後魔的狂笑——那樣的得意而狂妄,帶著操縱生死、毀滅一切的睥睨。神廟裡的黑暗氣息越來越濃重,彷彿要吞沒這個六合間的一切!   她悚然一驚,極力凝聚自己潰散的神智。   不,魔還沒有死!如果她就這樣死去的話,還有誰能夠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半途而廢,否則,也太過於不甘了啊……怎能就這樣罷手!   「蘇摩!」她霍然抬頭,在他耳畔低語,「我身體現在好像還能動,還有再出一劍的力量——來,幫幫我,一起把它給封印了吧!就趁現在!」   然而,蘇摩卻沒有說話。她詫異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略略抬起頭,凝視著虛空中的某處,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雙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顫抖。   「怎麼了?」她低聲問,發現對方的神色有些異常。   外面夜空裡戰鬥正酣,不斷有風隼拖著長長的火光墜向大地。神廟裡一片寂靜,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聲一步步的逼近。   同伴尚未有回應,白瓔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猶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轉身。   一步之後,她就退出了他的懷抱,洞穿心肺的引線從她身體裡抽離——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血流出來。在離開了她身體後,她身上的傷口迅速癒合,平復,只是一眨眼便彷彿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的消失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驚駭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變化。然而,背後迫近的殺機已令她沒有時間多想。   「動手!」忽然間,那個沉默的人開口了,急促而決斷。   黑暗裡忽然彷彿有萬點星辰亮起,蘇摩忽然動了,動作快如疾風閃電。從他的十指之間閃耀出了千萬道引線,只是一瞬間就在神廟內織出了重重的網,將正在移動的破壞神石像如繭般的包裹起來!   彷彿心有靈犀,同一時刻、白瓔應聲點足,合身飛掠而去,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劍刺向了那個魔——后土神戒回應出了極燦爛的光華,上古傳承的力量湧向她的手指,光劍上吞吐出凌厲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彷彿明白了什麼,發出震驚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鋒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從神廟內四射而出,炫住了每個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潰——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內而外地碎裂。   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劍、完成最後的一擊後,白瓔劇烈的喘息,卻不敢拔出自己貫穿在石像上的光劍——因為生怕一抽劍、這個魔鬼便會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樣,再度凝聚成形。她不敢抽出劍來,卻衰弱得幾乎無法保持光劍裡凝聚的劍氣。   身上的傷口已經莫名其妙的癒合了,然而她卻依然覺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經過那樣長時間的交鋒,連后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經微弱下去。   「蘇摩,蘇摩,」她低喚,「接下來怎麼辦?」   只有高天上的風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廟,發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長短聲音。   白瓔不敢分心回頭砍,心裡卻一分分冷下去:「蘇摩?」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不要鬆手!」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回頭看時,耳邊傳來了白薇皇后威嚴淡漠的聲音,「后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剋——用力量一直壓住他,直到他的實體和魂魄完全湮滅為止,才可以撤劍。」   「是。」她低聲回答,感覺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蘇摩,蘇摩怎麼了?   佩戴后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劍,貫穿了魔的身體。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續地崩潰,盛大的金光從由內而外的發散而出,將整個神廟籠罩,似乎一顆太陽在迅速地燃燒——那樣強烈的光線彷彿割斷了時間和空間,將此處的一切籠罩在無始無終的無限寂靜之中,在這個萬丈高空之上的神殿裡,一切彷彿都停住了。   「原來你……」魔金色的眼眸穿過了白瓔的肩頭,看著她身後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蘇摩還是沒有回答。   ※※※   魔的石像在崩潰,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靜靜的凝視著碎裂中的孿生兄弟。   「琅玕,你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女神開啟了冰冷的雙唇,吐出這樣的話語,純黑的眼裡沒有表情,「為何還要掙扎?是否心裡尚有不甘?」   魔發出了低低的笑,沒有回答,金色眼眸裡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瓔那一劍釘住,從腳底開始一片片的迸裂、散開,在虛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臉上,宛如刀鋒般銳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潔的臉頰上,忽然滑過一道殷紅色的痕跡——黑曜石的眼裡,居然流出了血一樣的淚!   「終於結束了麼?」彷彿是毀滅終結了持續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裡,白薇皇后臉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傷和軟弱,將深藏千年的話在最後一刻傾吐。   魔的笑聲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來,凝視著虛空。重重簾幕翻飛,簾幕外映照著無數墜落毀滅的火焰。魔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某種無法說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發現我竟從來不曾真正懂得你……從一開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聲音在虛空裡緩緩傳來,「那麼,結束之前,總應該讓我明白吧?」   身體在不斷的潰敗碎裂,魔轉過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覺察地低了一下眼簾,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微微歎息:「琅玕,我在九歲之時遇見你,從此一直相隨:二十一歲嫁了你,三十二歲開國登基,三十三歲生了姬熵——但是,多麼可笑……衾枕多年,一世夫妻,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誰?」   「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不對等的吧?在遇到我時,你已然是修行了幾千年的雲浮人、雲荒大地上被稱為『神』的存在——而我,卻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學習星象的十幾歲少年而已,卻不知你是為了修習占星術,而跟隨了那個老星象師四處流浪。」   「你本來的出身,心中的抱負,從來不曾對我說起。」   「我只知道,越到後來,你便破壞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須阻止你。   「天賦予我力量,大約就是為了讓我能夠在某一日,阻止你毀滅這個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斷指還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後的今日!」   白瓔愕然地看著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這、這是白薇皇后說的話麼?那個強大無比的、神一樣的女人,終於承認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敗……如此軟弱如此無助,彷彿一個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從,只是執拗地抱著必須歸家的執著念頭,一路艱難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個人的面前,問出一句為什麼。   魔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裡流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可是我想知道,在你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領我,陪伴我,令我一生與眾不同——到底是為什麼?你為何要獲取力量?為何要統一雲荒?為何要鍥而不捨地建造白塔?……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緩緩走來,白玉般的臉上有著兩道殷紅色的血淚,觸目驚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潰、消失……然而在那種破裂上升到頸部時,彷彿終於甦醒了,魔金色的眼睛裡忽然有了表情流轉,凝望著對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種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動了嘴唇——   「為什麼?琅玕他當然是愛你的啊……他已經在這裡等待了你七千年。」   低沉的聲音吐出時,所有人悚然動容——變了!這個聲音,忽然之間變了!   「你是誰?!」女神的雕像霍然抬頭,純黑的雙眸裡露出驚駭的表情——魔的雕像開啟了咀唇,吐出低語。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玕本人!   在那個破壞神的石像裡,到底藏匿著怎樣的靈魂!   「我是誰?」魔在低低微笑,「我是破壞神啊……」   「不,你不是琅玕!」白薇皇后聲音驚懼,「琅玕呢?」   「琅玕?」魔忽然大笑起來,「琅玕在這裡呀!」   巨大的石像動了起來,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彎曲,將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裡閃著說不出的詭異:「琅玕他就在這裡呀……你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都聽得見。只是,現在,暫時還輪不到他來說話。」   「你究竟是誰?」白薇皇后詫然,眼裡有殺氣。   「我是誰?」魔低笑,「還不明白麼?我的孿生姐姐啊……」   魔將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諷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說我是誰——那麼,我是空桑上古的御風皇帝;是空桑始祖懷仞皇帝……同樣,我還是空桑毗陵王朝的開創者、雲荒的統一者:星尊大帝·琅玕!」   白薇皇后驚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魔低語:「是的,魔和神一樣,沒有實體,只能以各種形式存在於世間:在冥界成為鬼怪,在荒野成為妖獸,在人間則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變萬化。而和神一樣,我也更偏愛使用人的軀體而已——萬年以來,一共有三個偉大的空桑君主與我共存。他們都先後成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帶給他們的力量和權勢,也付出了靈魂和身體的代價——然後、因為人類肉體無可阻擋的衰老,而失去了軀殼,只餘下靈魂成為祭品,永世不能離開。   「一萬年前,當懷仞皇帝的軀體不堪再用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找到合適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鏡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當你們兩人在鏡湖中心打開封印,將我釋放,我才選擇了新的寄主:我附身於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你看,那些人出於各種目的與我交換了契約,付出的代價就是漸漸失去了自我。」   「為什麼人類總是那樣有自信?以為憑著自己的意志便可以遏止我,便可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換靈魂的代價!——多麼可笑……個人微小的意志力,又怎能和諸神抗衡?   「你的丈夫是雲浮翼族,修煉千年術法高深,便以為自己成了神——他從鏡湖中心將我從上古封印裡挖出,佔用了我的力量,卻始終覺得自己可以控制這種力量。   「——可是,最後呢?   「呵呵……你看,他連你都殺了。」   魔低低的冷笑,將亙古的謎團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裡流露出震驚和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原來居於雲荒最高處,一直操縱著大陸命運的,不是琅玕、也不是十巫,而是這個擁有毀滅力量的破壞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時無雙的英雄。   千年後,唯獨存留不滅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著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裡也閃過一絲詫異:「奇怪啊……既然當初你傳承了后土的力量,姊姊應該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為什麼現在看來,你依舊是個『人』,而從來不曾展現出『神』應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語,閃過寂寞的表情:「姊姊去了哪裡?她莫非是已經將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時空?在我甦醒過來之後,在這個六合之間,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頭,仔細凝視著女神的雕像,眼裡神色閃爍。   「難道,她把創造和守護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脆弱的『人』來保管了麼?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這種力量,平衡這個天地,而不願再插手人世了麼?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后將手按在胸口,眼裡有冷睨的光:「不,神與我同在——神也與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就如一粒鹽融化在大海裡,它雖然消失了形體,但它會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會枯竭、也不會消弭——同樣的,神雖然沒有形體,卻將與天地同在,影響著天地萬物。」   「神選擇了相信人類,將力量散佈於天下,藏善念於人心。我不是唯一一個獲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劍聖門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受到她的召感。一旦邪惡凝聚,魔王誕生,那些守護的信念就會重新凝聚,將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為何種形式、依附於誰之上,神的力量都會不惜一切阻止!」   那樣的語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來你說的沒錯……能說出這樣話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壞神忽然大笑起來,頭顱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還在……是的,她永遠會與我同在!」   「白瓔,封印它!」看到魔的一雙眼睛還在閃亮,白薇皇后厲叱。   「是!」白瓔不敢耽誤,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從下而上一劍斜掠,喀的一聲將虛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頭顱辟成了兩半!魔沒有絲毫閃避的意圖。   然而,雖然軀體最後一部分也被粉碎,那雙純金色的眼睛卻沒有消失。浮在虛空裡,在白瓔再度揮劍劈來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詭異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長夜逝去、黎明將近的時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轉已經完成,斗勺換位。   ——那顆破軍,已然發出了曠古未見的血紅色的光!   「到時候了。」魔的聲音低低響起,「這個身體,不要也罷!」   金光轟然盛放,有一道影子從那個碎裂的石像裡四散逃逸,如同風一樣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強烈,即便是白瓔、一瞬間都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只是一瞬,那雙眼睛便在金光裡消失了,只留下虛空裡遙遠的一陣大笑——   「想徹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廟旋即恢復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戶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瓔握著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一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蘊六識都被封閉,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裡,看著神廟中的某一處,眼睛忽然裡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一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麼?白瓔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淚,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微顫,定定看著某一處。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麼?」白瓔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脫……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劃?   對,蘇摩呢?她霍然一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蹌蹌地一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你在哪裡?」   「這裡。」終於,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回應。   白瓔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在捲起簾幕後,藉著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著柱子休息,微微闔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於胸前的雙手上隱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一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一場劇鬥裡,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麼?」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一聲,「你呢?」   「我很好。」白瓔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一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髮無損,實在出於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著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一閃即逝。   「怎麼?」白瓔無端地覺得心裡一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一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著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著頭,水藍色的長髮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瓔依然隱隱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一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   「阿琅?」   阿琅?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瓔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抬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難道瘋了麼?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你。」然而,空無一物的神殿裡,忽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回應著那一聲蘊含了複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一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你見面了……」   白瓔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裡那個魂魄。   「蘇摩,你能看到麼?」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裡,看著虛空的某一處,眼神複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低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裡潮水一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后眼裡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歎了一口氣,眼神溫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吒凌厲:「阿琅……原來,你老了後是這個樣子。」   虛空裡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你還是如此美麗,一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你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瓔怔怔地看著女神石雕和虛空一問一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歎息:「阿薇,對於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你聽我說。」星尊帝低聲回答,帶著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將去往彼岸轉生……請你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一字一句開口:「你知道麼?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麼?」白薇皇后眼裡露出驚詫的神色,隱隱憤怒,「為什麼!」   「很多原因……可惜你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裡的帝王歎息,「七千年後,你終於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白薇皇后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麼原因?」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一統後,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一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你賀禮……」   聽到這裡,白薇皇后的聲音裡依然出現了難以克制的憤怒,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敘述,一口氣反問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一旦挑起了戰爭,你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麼他非要提起!   輪迴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一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時空倥傯,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著地將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覆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說的就是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你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彷彿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聲音裡出現了憤怒的波動,「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你憑什麼這樣認定!」   白薇皇后沒有說話,似是被對方震懾,喃喃:「不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你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麼?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一日,她給你敬過酒,祝你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你不記得了麼?」   「雅燃!」白薇皇后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說是海國內亂後的失敗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一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爭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皇二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爭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裡。   七千年後,白薇皇后慢慢開始回憶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裡卻蘊含著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著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像極了深海裡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歎息:「對,是她——是她在你的酒裡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復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裡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說不出話。   白瓔看到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裡有利劍般的雪亮,一掠而過。她悚然心驚——這種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過兩次:第一次,也是在這個白塔頂上,尚未變身的鮫人少年執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親吻了她眉心,破開了皇太子妃「不可觸碰」的封印。   第二次,卻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強大的術法轉移了天上星斗的軌跡。   然而,這一次,他心裡想到的又是什麼?   「你說,是海國末代公主雅燃,為了報復將她驅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壞海國和空桑之間的關係,試圖挑起戰爭?」終於,白薇皇后開口了,對著虛空發問,聲音平靜裡隱藏著鋒銳,「你的意思是:當初首先挑釁的、並不是你?」   「當然。」虛空裡的魂魄回答,聲音裡有一種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氣,「我雖想吞併天下,但卻不是那種把所愛之人拿來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聲,彷彿側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人:「所以說,海國被我所滅,說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蘇摩沉默著低下頭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藍色的長髮掩蓋了他的臉。   「這樣瘋狂的世界。」最終,他只是喃喃說了一句。彷彿是徹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師把身體靠在神廟的柱子上,疲倦地闔上了眼睛,對這幾千年來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關心。   「是啊……女人瘋狂起來,實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樣——當我把純煌的頭顱扔給你看時,你簡直就像瘋了一樣。」   然而,轉瞬他的語氣就轉為嚴厲,隱隱帶著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的呆在海裡,居然敢派人到陸地上來毒殺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釁,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國踏平,這口氣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說了!」白薇皇后忽然厲叱,眼裡露出雪亮的光,「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於沒有機會罷了。這件事,只不過讓你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聲笑起來——   「是的,阿薇,你永遠都是如此瞭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讓我怎麼原諒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諒。」星尊帝的聲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氣瘋了。同時,你也把我氣瘋了——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卻相信那個純煌?!在你看來,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這般喜歡,我就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你!」   「阿薇,我告訴你:滅海國,我有千百個理由——但殺海皇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我決不許任何人分享你——一絲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裡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顫抖,定定看著虛空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後,當她深愛的丈夫親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時,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她所愛的人,居然是這樣的人。   「阿琅,你聽著: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緊了牙,一字一句,「我還是會一樣叛離你!」   虛空裡的聲音放聲大笑起來——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會!」   「阿薇,這正是我如此愛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爾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萬載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無論在怎樣的男人身邊,你永遠都不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麼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卻無法容忍你和我爭輝!」   「天無二日——我是至高無上、萬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對我說『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決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賤的鮫人,號召我的軍隊來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把我置於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連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還怎麼治理這個天下!   「——你簡直把我氣瘋了!你知道麼?」   白薇皇后看著虛空裡的人,眼裡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當初,令我決意離開的,正是你這種越來越暴虐、越來越自以為是的態度。開創天下用了十幾年,我們始終心意相通、相互倚賴。但毗陵王朝建立不過數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你我之間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漸漸演變成了征服與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宮裡,讓我斂藏所有光芒,只為你一人所有。   你不願我再和你並肩作戰,不願我再對你提出任何異議,甚至不願再和我敞開心靈進行交流。而只想做一個至高無上、不容任何人平視的絕對的主宰者!   ——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變得如此的獨斷專行、偏聽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瘋了。」白薇皇后看著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語。   虛空裡的帝王苦笑起來:「是的,我一定是瘋了……那時候,我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理直氣壯。那時候,我想:如果你想要離開我,那我寧可親手殺了你!我寧可讓你死在我手裡,從始到終的完全擁有你,也不會讓你的身體和心靈離開我一絲一毫!   「阿薇,我至愛你,所以絕對不能原諒你的叛離。   「所以在你決然砍斷手指,將后土神戒退還給我時,我親手砍下了你的頭顱!」   「覆水難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與我決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遠無法離開!   「可是,蒼梧之淵那一戰後,你不知道那之後的所有歲月我是怎麼渡過的……」   「我當時很自信,覺得自己很強,強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難題:包括你的離開。   「是的,為什麼不能呢?我已經活了幾千年,還會再活幾千年,我有足夠的時間、足夠強大的力量和心靈,絕不會被任何東西羈絆。   「在你離開後的漫長歲月裡,我做過各種嘗試——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試圖抹煞你存在過的痕跡。我從整個雲荒上選來了無數的美女,可是沒有個人能令我感到愉悅;我用幻術對自己進行封印,試圖抹去那一段記憶,可是最強的術法也無法令我忘記……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長達萬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年短暫如一瞬——可是,為什麼那樣短暫的一瞬、卻比如此漫長的一生更難以忘記呢?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廟裡是長久的沉默。   白瓔愕然地望著與虛空對話的神像,漸漸聽得出神。背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蘇摩在黑暗裡沉默,似乎同樣也是克制著自己起伏的心緒。   「所以你離開了雲荒?」許久,白薇皇后終於開口,問。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試圖造起伽藍白塔,返回我的故國,然而卻始終不能成功——我終於明白:原來雲浮已經將我拒之門外,我永遠失去了我精神的故國。」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拋棄的感覺麼?   「那時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個世上……   「我對這個大陸已經毫無留戀。我一個人獨居白塔頂上,『活』到了接近九十歲——那時候,連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兩鬢蒼白,漸漸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無論是對於雲荒,還是對於需要繼承王位的我們的子嗣來說,都是一個障礙。   「於是,我決定離開雲荒,去往一個誰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這樣一個人四處流浪,過完這看不到頭的一生。   「但在離開雲荒的同時,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為二:把自身修煉而來的一半力量,以血緣的方式傳承給了我們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壞神的力量,卻被我封印入體內,隨之帶離了雲荒!」   說到這裡,神廟裡的所有人齊齊動容,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原來竟然是這樣!   七千年來,空桑一直傳承著的帝王之血、居然並不是如上古傳說那樣源自破壞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難怪后土被封印後,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約、空桑居然還能維持繁榮那麼多年,不至於急遽的失衡和崩潰。   「阿薇,你應該知道我那麼做的原因。是的,雖然隨著時間的增加,我內心被魔的力量侵蝕得越發厲害,但我卻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著毀滅和破壞——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後,會越發可怕。   「在我活著的時候,我還可以勉強約束它,不至於讓整個雲荒陷入災難——可是,當我衰、死去後,又會怎樣?當它再度轉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後,又會怎樣??阿薇,我相信換了是你,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決定。   「是,我絕不可以將它留給我們的後代,不可以將它留在這片雲荒大陸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獨居白塔頂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強硬的術法、把魔封印在自己體內——我帶著這個災禍離開了雲荒大陸,從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個雲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卻不敢回去!我怕自己會把災難帶給自己的子嗣,毀了一手開創的帝國,於是,就這樣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   「七千年啊——那段時間真是長的可怕,既便對於雲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時間裡我去過無數地方。先是沿著你十五歲時出海的航線,一處一處尋訪你昔年留下的足跡:紅蓮海、棋盤海、蒼茫海、星宿海……到最後,無處可尋的我甚至去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沒有目標,四處流浪。   「就這樣一直過了幾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種感覺麼?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個人孑然面對時的虛無和絕望麼?如若你恨我,就應該親眼看看那一段時間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沒有回答,然而眼裡的神色逐漸柔和悲憫。   「翼族的壽命雖然長達萬年,但終究也有盡頭。   「七千年後,我逐漸老去,意志力也開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裡強大,它蠢蠢欲動,時時刻刻在我耳邊低語,誘惑我去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   「我極力克制,不讓自己被那些毀滅殺戮的念頭煽動——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甚至會對自己揮劍,以自殘身體的方式、來滿足內心那個魔鬼嗜血的念頭。   「可是,克制住了毀滅的慾望,卻無法擺脫對故土的思念。   「於是時隔七千年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結伴,偷偷的返回了雲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親手締造的國家,再看一眼自己綿延百代的子孫骨血——或許,在我的壽數到頭之前,我還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結果,我卻看到了什麼?   「夢華王朝末期,整個雲荒散發著腐爛的氣息,就像一枚由內而外爛出來的果子!   「從西海踏上雲荒的時候,我這個外鄉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軍隊扣留——那個校尉佩戴著我七千年前賜與戰士的白薔薇徽章,腦滿腸肥的樣子卻令人嘔吐。   「他從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裡勒索了金錢和女色,卻食言不肯放他們走。在我拒絕他的勒索時時,他稟告了他的上司、一個號稱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個不知是我幾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沒有來得及瞭解情況便隨口下令將我斬首示眾。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國?就是流著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後,我回到我一手締造的大陸,想看看自己幾千年來忍受苦難的成果——可我卻看到了一個浮華骯髒的國度!   「我毫不費力地殺死了那些骯髒的螻蟻,從空寂城離開。那些冰族流浪者因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隨。我輾轉於雲荒大陸,四處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創造的一切到了今天變成如何——結果,我看到了什麼?   「除了伽藍白塔還依舊屹立在那裡,其他一切都變了……我只看到了昏庸無能的皇帝,擁兵自重的藩王,驕奢無度的貴族,肥碩無用的軍隊,也看到了堆積在百姓中的怨恨!   「這個雲荒完了……阿薇,那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這樣。」   星尊帝的聲音低沉下去,隱隱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為我獨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將災難帶離雲荒大陸,而將力量留給我的子孫,空桑應該會千秋萬代昌盛下去——卻沒有料到,極度的繁榮帶來的卻是極度的腐爛!   「那一刻,我才真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起了懷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語動搖了我的心:『毀滅這被詛咒的土地,清洗一切骯髒和黑暗!這個雲荒已經腐爛了……你必須親手糾正你犯下的錯。』   「——它在心底一次次對我說。   「抗拒了七千年,這一次,我終於被它說服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雲荒,在魔的煽動下,開始著手準備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腳下,願意追隨我,懇求我帶他們返回被驅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這些懷著回歸家園夢想的冰族卻不知道:在遠古的時候,正是我將他們從雲荒上驅逐出去!   「我成為了他們的領袖,教給他們一切,令他們製造戰車和巨舟,從他們中間遴選戰士和大巫……僅僅用了幾年,就把這一群流浪者訓練成了強大的戰士。   「七千年後,我以征服者的姿態重新返回了雲荒——來覆滅我自己的國家。」   「呵呵……」靜靜敘述著,虛空裡那個聲音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時候,命運是多麼可笑啊。而被宿命擺佈著的人們,又是多麼可悲。」   「我本來只想清掃一下空桑的糜爛氣息,給那些忘乎所以的後代們一個狠狠的教訓——可是,宿命的預言實現了。   「殺心只要一動,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甦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雲荒,血洗了六部,馬不停蹄地征戰,一路過處雞犬不留——那時候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嘴裡總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殘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處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無數的血和屍體堆積在一起時,我便會覺得很痛快……我簡直變成了一個魔鬼。   「到了最後,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數屠殺殆盡!   「阿薇,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和你相同的血、匯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為某種說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將自己的最後一個嫡系血裔車裂!   「魔的慾望已經侵蝕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無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讓我心裡平靜。魔物已經佔據了我的心和身。我失敗了。」   「——這是我畢生裡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慘敗。」   沉默再度籠罩了神廟。   白薇皇后凝望虛空,眼神轉為悲憫,發出了一聲歎息。   「阿薇,阿薇,那時候,我真恨為什麼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會來阻攔這樣瘋狂的我。可是沒有了你,這個雲荒卻再也沒有人能站出來來阻攔!   「我在無法控制的殺戮裡幾乎絕望……我甚至想過要向魔低頭,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牆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聲音停頓了片刻。白薇皇后轉過了頭,看向了神廟一角里聽得出神的白瓔,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當時令你驚訝了?」   「是。你知道麼?當她躍上城頭,托起皇太子頭顱仰天呼喊『天祐空桑』的時候……」星尊帝低聲,「——完完全全就是你當年的模樣啊!雖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經被我封印在蒼梧之淵,但那一瞬還是被震動了。   「我甚至覺得是你再度復生了。七千年後,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帶著戰士們向我宣戰。這一刻,我再也沒有七千年前的憤怒,心裡只是一片釋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賜與我的珍寶,是封印殺戮之劍的劍鞘。   「——這一次,我再不能負了你。」   白瓔終於忍不住愕然:原來是這樣!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絕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條生路,讓六王得以突圍殺上九嶷山,打開了無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線血脈。而一百年來,他也始終不曾真的對空桑和海國遺民趕盡殺絕,反而有意無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來,都是因為這樣?   「在看到她躍上伽藍城頭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你很快就會從蒼梧之淵的封印裡解脫了,你會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語氣和眼神和我說話。   「所以,我一直等待著……心裡懷著這樣隱秘的期待。   「這一點不滅的本心,令我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我的精神力已經開始逐漸衰弱,但總不能讓心裡的那個魔物為所欲為。」星尊帝微笑起來,「一百年來,我一直與它抗爭。在至少一半的時間裡,我擁有獨立清醒的意志,能夠遏止身體裡的這個魔鬼。」   白瓔恍然地看著虛空裡的魂魄,終於明白,為什麼在外人看來,滄流帝國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無常,言行舉止經常前後矛盾,令人琢磨不透。   原來這個軀殼裡,本來就容納著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啊!   「這一百年來,我再度成了這個雲荒的主宰,成為統治者的冰族對我感激且敬畏,通過種種途徑不斷地搜尋這個大陸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一一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聖女大選。   「可是,我不願再接近任何人。人世種種,於我已如塵埃。   「——直到十幾年前,巫彭給我送來了雲家姐妹。」   「唉……很難描述我第一眼看到雲燭時的感覺。阿薇,在這個黑暗的神殿裡,她卻由內而外的散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懷念。」   「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招雲家姐妹來這裡陪我。在黑暗裡,我不許她們開口說話——因為一開口,那樣截然不同的聲音就會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   「是的,她像你。而且,身體裡流著與你同樣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帶到我面前時,我留下了她,並給予了她我所能給予的一切……雖然到了最後,我依舊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她。」   白瓔失聲驚呼——怎麼可能?在空桑亡國時,族裡除了有極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澤之國藏身,僥倖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戰禍中全數遇難,屍骨被堆疊在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地宮深處。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這個雲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脈已然斷絕。   看到她震驚的眼神,虛空裡那個聲音微笑起來:「呵……不要驚訝——白瓔,你應該知道:你的母親、出身於白之一族貴族之家的白鳳王妃,曾經在一百多年前隨外人私奔,背棄了整個家族。   「而雲家、正是你母親的後裔!   「命運是多麼奇妙啊……你看,你和雲煥隔了一百多年,卻依然相遇。跨越了時空的隔閡,消弭了輩份的區別,成了同門和敵手;而我,居然還能在七千年後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薇皇后沉默,許久忽然發問:「魔的下一個宿主,難道是雲煥?」   「是。」星尊帝也是沉默了一下,終於回答,「他將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為什麼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變了眼色,脫口厲叱,「破軍出世,天下動盪!——魔要將力量轉移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阻止?」   「……」虛空裡的人發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夠了……阿薇。」   「雲浮翼族的生命雖然長達萬年,但七千年後,我也已經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將衰朽,所以,它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選定了新的宿主。這幾年來,為了讓破軍徹底爆發,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絕路。」   「何況……」星尊帝遲疑了一下,決定說出實話,「我當時的確也沒有阻攔。」   所有人齊齊吃了一驚:「什麼?」   「是。我沒有阻攔。」星尊帝微笑起來,語氣裡帶著某種微妙的無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讓魔轉移到雲煥身上、那它又會選擇誰當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變幻,再也不說什麼。   星尊帝繼續苦笑:「是——毫無疑問,它會選擇真嵐,我們唯一的嫡系子孫!而事實上,在前幾日的開鏡之夜裡,我已經覺察到那個孩子已然開始動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極其需要力量的時候,魔也回應了他的願望!」   白瓔怔住。開鏡之夜……在鏡湖底下,真嵐做了什麼?   「我很擔憂:這樣下去,在六體合一的時候,魔便會選擇他作為新宿主!雖然過了七千年,阿薇,我還是一個自私的長輩,不想讓這樣的報應落到自己的子孫頭上。」星尊帝頓了頓,微微苦笑,「更何況,破軍的心裡有著這樣強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毀滅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惡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來神廟為他祈禱時,我並沒有阻攔魔向他身上轉移的意圖。在魔策劃了一次又一次殺戮,在雲荒大地上畫出鮮血的符咒、以借此超越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時候,我沒有阻止——」   「對於這件事,我聽憑天意。」   蘇摩瞬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那一對千古帝后,眼裡的光芒雪亮——原來,居然是這樣?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裔,不讓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們寧可讓別人取代真嵐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破壞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從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虛空裡的聲音停止了,彷彿霍然轉頭審視著發話者。   「卑鄙麼?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來,聲音裡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新海皇,你可真像純煌哪,難怪后土的佩帶者會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卻是黑的,和純煌完全相反。否則,方才魔怎麼可能引誘出你心底裡潛藏的『惡』呢?   「小心啊……新海皇!」   「它能誘惑你第一次,就能誘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著一天,那種惡就會如影隨形,隨時隨地都可能殺死你身邊的人。而你,總不能每次都像這一次一樣的僥倖。」   「所以,你注定畢生孤獨。」   蘇摩悚然一驚,眼睛裡的光芒由盛轉弱,彷彿無法克制體內的某種衰竭,靠著柱子,交叉在胸口的雙手起了難以覺察的顫慄,彷彿是怕冷似的抱緊。   ※※※   長夜將逝,天光轉亮,微微蒼白的光穿過了神廟破敗的窗、投了進來。   籠罩著神廟的金色光芒終於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裡,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頹敗而空洞,彷彿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風透入,有呼嘯的聲音。   白瓔忽然間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彷彿短短的一夜後,自己就在這個神廟裡渡過了千年的時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只是因為情緒的極度不穩定而全身顫抖——   虛空裡那個看不見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個空桑的開創者,綿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輝煌全,仰賴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這個人,同時卻也是滅亡了整個空桑的罪魁禍首!在他的手裡,凝聚了無數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個家族。   面對著這個七千年前的傳奇,她應該拔劍相向,還是應該上前拜見?   「我恨你。」最終,她霍然站起,對著虛空一字一字開口。   女神微微一驚,純黑的眼眸看了過來,落到了千年後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瓔握著光劍,定定看著虛空,再度重複了一次,語音裡已經帶了一絲哽咽,「你……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一念之間便想顛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當作什麼了?把這百萬的蒼生當作什麼了?只不過你博弈裡的一顆棋子麼!憑什麼!」   她忽然動了——只是一瞬間,白影便已經掠過,一劍狠狠斬落!   「我恨你!」彷彿內心長久克制的情緒終於洶湧而出,白瓔一劍接著一劍斬落,眼裡帶著雪亮的光,氣息平甫,眼裡有淚水長劃而下。   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攔,卻發現虛空裡的人根本沒有反擊。   光劍如同閃電,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廟裡,白衣少女持劍當空飛舞,面容上鐫刻著憤怒和反抗。他一時間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來,他從未在這個溫柔順從的太子妃臉上看到過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來,她心底亦有這樣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並不是神魔,也不是什麼棋手,」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虛空裡那個聲音打破了沉默,發出長長的歎息——   「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宿命和光陰的囚徒。」   「但是,我卻希望你們能從中逃脫。」   十六、故國   黎明到來前,神廟裡那一場神魔的聚首也已經接近尾聲。   「我必須走了,阿薇。」長久的沉默後,虛空裡那個聲音歎息,雖有不捨,卻亦淡然,「時間已經用完了——我必須去往北方盡頭的黃泉,轉生彼岸。」   「要去歸墟了麼?」白薇皇后靜靜開口,並無不捨。   雲荒之外,滄海雲浮。有東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蒼茫海、棋盤海;東方星宿海、斑斕海;南方碧落海、紅蓮海;以及北方從極冰淵。   七海之間,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歸墟。   傳說歸墟在海天相交之際,虛無飄渺之間,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終匯聚之處。不單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連那天上的銀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歸墟卻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   上有軒轅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凌駕於塵世的靈魂,在死後並不需要經過雲荒最北的黃泉而轉入幽冥,在死後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極北之處的歸墟,然後在海天盡頭獲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后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無數的碎屑中,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從塑像裡浮了出來,澄澈無比。   「你怎可與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殺戮過重,在歸墟將有長達百年的煉獄時間。而你畢生高潔,魂魄消解後便會立刻轉生彼岸,獲得圓滿來世——無論生還是死,我們畢竟不是一路人。」   「我當然要和你同去。」那雙眼睛寧靜堅定,不容置疑。   彷彿有些意外,虛空裡的人長久沉默下去。   這個雲荒白族的女子,從孩童時代就和他相識,少女時代與他相愛,成年後嫁給了他。然後,和他一起征戰四方,開創新的王朝——他自視甚高,心裡一直藏著普通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顧身側的人是否能夠跟得上。   到最後,和他並肩站在顛峰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雲浮翼族,凌駕於雲荒一切種族之上的生命體,以超出大地上人類的智慧俯瞰著雲荒上的芸芸眾生——包括她在內。卻未想到、這一點暗藏的本心,難以消弭的自傲和對蒼生的睥睨,卻成了日後魔物附身的起源之點。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追隨他的——所以在那一日,發現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時,才有這樣出乎意料的憤怒和暴烈的手段。   然而,沒有想到在千年之後,當一切就要徹底終結時,那個曾毫不猶豫背離的人,卻在最後選擇了回歸於他的身側。   「不必。」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澀,「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虛空裡的那雙明亮眼睛闔了一下,露出瞭解的微笑表情——那麼多年了,他還是那樣的驕傲:「阿琅,不要賭氣……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們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個人。」   那句話柔和而堅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覺得心裡刺痛,再難言表。   ※※※   從雲浮城下來有多久了?九千年?一萬年?擁有著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長生命,他在雲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只為獲取更多的力量,得窺天道。一路走來,他從不在意身側的一切:因為對雲浮翼族長達萬年的生命來說,這個大陸上的一切都太過於短暫,宛如蜉蝣夕顏,朝生暮死,朝開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獨的旅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時,才會冥冥中感覺虛空裡有俯視的眼睛——提醒他萬仞高空上,有著他永遠無法回去的故國。   然而,在三千年的流浪後,他遇到了她。   當時,他化身為一個普通孩子、追隨著一個空桑老星象師學習術法,來到了望海郡的豪門白家,遇到了她。那個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麗聰明,宛如一顆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他時,就脫口驚覺這個同齡孩子的與眾不同。   在白家待滿了三年後,他選擇了留下——雖然那個年老的星象師已經再也沒有新東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學徒的身份隨著師傅留在了白家,過起了一個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八歲到十八歲。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雲荒人從孩童成長為少女,然而那段時間對雲浮翼族來說卻不過是一瞬的光陰。他凝望著她的成長,宛如看著一朵花的開放,目不轉睛,生怕一眨眼、它便會凋零成泥。   十年裡,他並不是沒有試圖讓自己離開,但每一次最終卻還是在她的明眸下頹然放棄。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她吸引,或許是因為她經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從孩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   那樣的靜默夜色裡,天籟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蒼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顯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身側這個短促的生命和自己是對等的,她的生命與他同樣的美麗、同樣的絢爛,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開暮凋的殘花。   記得某一天夜裡,她與他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坡上,仰頭看著漫天的星辰,忽然說:阿琅,你看,那兩顆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   他微微的笑了,溫和地歎息,眼睛裡有著和外貌不相稱的滄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兩顆星辰,它們之間也間隔著畢生無法抵達的距離。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側過身來擁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著說,怎麼會畢生無法抵達呢?只是一個伸手的距離呢!   他忽然間就怔住了。她說話時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帶著溫熱的、活潑的氣息——那是綻放的、鮮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來枯寂平靜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著」的麼?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著的麼?為什麼千年之後,他完全記不起那些歲月裡自己都做過些什麼,而所有殘留的記憶、都開始於與她相遇之後?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長的時光幾乎將昔年所有記憶磨滅。昔時的種種雄心壯志、霸圖偉業如今都已經黯淡無光,在光陰和宿命打造的囚籠中,他一直不曾停止過抗爭,試圖逆流而上,讓天地回復到鴻蒙最初。   然而,唯獨不能忘記的、便是初見時的那一點刺痛和悸動。   「阿琅,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度留下你一個人。」   千年如風過耳,最終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後一句話。   神廟裡忽然沒有了聲響。不知是不是幻覺,白瓔聽到了虛空中彷彿有簌簌的聲響,宛如無形中有淚水濺落。然而,不等她分辯出真假,憑空起了一陣清風,神廟裡千重帷幕一齊翻捲,向著北方悄然逝去。   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消失。   「白薇皇后!」急切間,她脫口驚呼,不捨,「可是,空桑……」   「天祐空桑。」虛空裡,遠遠送來一聲低語,「我的孩子,希望你們幸福。」   ※※※   天地終於都寂靜了,神魔俱滅,長夜逝去。   外面持續了一夜的激烈戰火終於漸漸平息,蒼白的天光從四周透了進來,被重重的簾幕阻隔,顯得黯淡而遙遠。一地的碎屑隨風起舞——那,還是神與魔的殘骸。   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蘇摩。」白瓔站在破敗的神廟裡,在長久的失神後喃喃,「他們死了。」   身後沒有回答。   她愕然回頭,眼神忽然間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呼:「蘇摩!」   ——身後的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靠著柱子滑落,毫無生氣的委頓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的雙手散開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跡,胸口巨大的創口顯露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麼時候受了傷?方纔他根本沒和魔直接交手,怎麼會受了傷!   「蘇摩!」她衝過去,俯身他從地上抱起,急促的喚著,「蘇摩!你怎麼了?」   蘇摩沒有回答,伸手攀著垂落的經幔,似是極力想掙扎著站起,然而身體已經不受控制。蒼白的手伸向虛空,到一半就頹然垂落。   白瓔駭然抬頭,發現他靠過的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殷紅血跡!   ※※※   「撤退!撤退!」   在黎明到來前,日光尚未從地平線那段射出的時候,連綿的呼聲響徹帝都上空。在六部之王的統一帶領下,血戰一夜的冥靈戰士紛紛勒馬,重新集結,掉頭離去,再不戀戰。   前半夜的突襲是非常有效的,失去了主帥的征天軍團猝及不妨,匆促應戰,被冥靈軍團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天馬的雙翅在軍團裡迴翔,無數的風隼從半空裡墜落,帝都被火焰映紅,地面上四處都是墜落後燃起的火。   然而到了下半夜,征天軍團忽然間變得井然有序起來,在統一的調度下變幻陣法應戰,進退有度分合自如,不再四處出擊,統一退回守勢,防守得滴水不漏。   「立刻撤退!立刻撤退!——回無色城!」   雲層灰白,漸漸變薄,朝陽即將破雲而出。帝都上空戰雲翻湧,無數風隼來往穿梭,盔甲閃爍如金鱗向日。冥靈軍團翻身上了天馬,六部旗幟鮮明,分六隊急速撤退,井然有序。忽然,黑王玄羽發出了驚呼——就在這個時候,黑之一族的部隊卻被截住了!   一直保持著守勢的征天軍團忽然間展開了陣形,戰線在一瞬拉長,分左右翼展開,宛如鯤鵬張翅即合,在瞬間將即將鳴金收兵的冥靈軍團包抄在內!   「九天部分九個方位死守,扼殺所有退路!」比翼鳥內,年輕的滄流少將吐出一口氣,眼神雪亮,「竭盡全力死守,不能讓一個空桑人撤走!各位,只要堅持一刻鐘,只要一刻!」   只要一刻,太陽便會躍出地平線,這些亡靈便會如冰雪般消融。   「是,飛廉少將!」血戰一夜的戰士都筋疲力盡,但依然戰意高漲。   「各位,拜託了。」靠著比翼鳥內的機艙,飛廉極其疲憊地喃喃,滿面煙火之色,熏的發黑的額頭上有鮮血涔涔而下,他將手按在了心口上,低低吐出了昔日講武堂裡教官訓導過的那句話——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叔祖……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守護帝國戰鬥到最後一刻。   ※※※   在黎明來臨之前,北斗倒轉已經完成。   黯淡的蒼青色天幕下,星辰隱約閃出亮光——破軍取代了北極星的位置。   在那一瞬間,懸浮在白塔頂端的神廟,由內而外的放出了金色的光,熊熊燃燒,極度耀眼。忽然間,那一團光動了起來,彷彿太陽墜落,一路向著金翅鳥方向急墜而來——只是一剎那,便將迦樓羅上正在和對方搏殺的軍人包裹!   在金色閃電擊下的瞬間,雲煥來不及迴避,發出了一聲低呼,感覺神智在一瞬間遠離。   手上凝成的光劍頹然消失,彷彿有什麼東西急遽侵入他的身體。眼前有無數的幻影沾染浮現,猶如一閃即逝的花火——黑暗的火焰,盛放的金光,金色的雙眸……那、那是什麼?那是什麼!那……難道就是真正的「魔」?!   「主人!主人!」迦樓羅發出了驚駭的呼聲,艙門不顧一切地霍然打開了,內裡飛出一條金色長索,將失去知覺的人捲了回去。整個機殼瞬間發出了耀眼的光,彷彿結界一樣展開,將自身的防禦力量調整到了最大限度。   「龍!」真嵐還要繼續追擊,卻被阻止了。   「來不及了……真嵐,來不及了。」龍神發出低低的歎息,惋惜不已,「在轉移完成之前、我們無法及時殺掉他,如今已經是太遲了——破軍已經成魔!」   真嵐怔住,回頭看著緊閉的迦樓羅。   「不過,魔這次雖然成功轉生,但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害,無法將力量完全發揮——否則這一刻的雲煥,便能夠瞬間將迦樓羅重新驅動!」龍神抬起頭,看著半空裡的神廟喃喃,「應該是,他們兩個人聯手重創的吧?」   真嵐不由自主地揚起頭,看著那浮在半空的神廟。   金光盛放過後,那座懸浮的神廟忽然間彷彿就失去了光彩——喀喇聲連續不斷的傳來,彷彿由內而外的逐漸坍塌毀滅,一片一片從九天上墜落,分崩離析。   然而,天際的一陣廝殺驚動了他。空桑皇太子側首望去,赫然看到黑衣的冥靈軍團陷入了重重的包圍——黑王玄羽正在極力衝殺,試圖帶領部下從征天軍團的圍合中突出,然而,對方軍中彷彿也有名將指點,進退之間毫無漏洞,竟一連幾次將他擋了回來。   日光即將破雲而出。   「龍!我們去那邊!」真嵐變了臉色,握劍低呼。   龍神點了點頭,轉頭向著戰團掠去——然而剛靠近冥靈軍團,它震了震,彷彿忽然發現了什麼,低低長吟了一聲。龍尾一擺,一股大力將背上的人凌空送了出去!   真嵐尚未回過神,一瞬便已經被送到了一匹天馬的背上。   「龍?」他握著辟天長劍,愕然。   然而龍神放下了他,呼嘯著返身飛向白塔,速度之快、宛如金色的閃電。   「怎麼了?」真嵐喃喃,手卻是片刻不停地格開那些風隼發來的進攻,一路殺向了戰團中心,對著黑王玄羽大呼:「這邊,從這邊突圍!」   「殿下!」絕望中的戰士紛紛驚呼,齊齊回身。   「跟我來!大家跟我殺出來!」真嵐顧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地在戰陣中衝殺,帶領著軍隊向無色城入口方向突圍,血濺滿了他剛剛拼湊回來的身體,「回城,回城!」   ※※※   在他衝殺於敵陣的同時,萬丈高空上,神廟的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個白衣的女子從熊熊燃燒的神廟裡急衝而出,長髮在風中散亂飛揚,掩住了蒼白絕望的面容。   「海皇!」龍神認出了她懷裡抱著的人,失聲驚呼。   白瓔沒聽到它的呼聲,只是不管不顧地往外飛奔,根本沒有覺察最後一道門打開之後,腳下便是萬丈虛空——從萬丈高的地方一腳踏空。   絕望的女子背後,是九天裡熊熊燃燒、迅速坍塌崩潰的神廟。   龍神一擺尾,迅速朝著神廟飛去,凌空接住了墜落的女子。   ※※※   「呵……這一幕,幾乎和百年前的婚典上一模一樣啊。」   蒼天之上,比星辰都高的地方,飛鳥絕跡,空城寂靜如死,忽然卻有一個聲音笑了起來。三位女神坐在高高的碑頂,俯視著腳底下的雲荒大陸,神色變幻。   腳下的大地輝煌璀璨,宛如煙火盛放。   ——繼七千年前的統一戰爭之後,雲荒動盪再起,即將捲入腥風血雨之中。   洪流滾滾而來,將所有人夾裹而去。歷史大潮呼嘯滅頂,個人的愛憎情仇在此刻都已經顯得渺小,每個人都置身其間,順流而下,去往不知名的彼端。   不可抗拒,也無法抗拒。   「眼前這一切,又怎生收場啊。」魅婀低低歎息。   「連我也看不到將來。」慧珈喃喃,抬頭看著最高空裡的日月,天鏡映照著無數星辰,「星盤已經被人力移動過了,所有宿命都被打亂——如今,連神也無法洞察塵世裡宿命的動向了……何況我。」   魅婀長時間的沉默,看著蛟龍馱了白衣女子離去。   「我希望,」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他們都可以幸福。」   「不可能,」曦妃搖頭,低聲,「凡是陽光照耀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會有陰影。」   「那至少,我希望少城主在轉生後,能得到幸福。」魅婀長長的歎息,抬頭看著底下白雲離合中的滄海桑田。   說起雲浮的少城主,三位女神低頭不語,眼神複雜。   「看哪……」慧珈忽然抬起手,指著大地上的某一處,發出了低呼,「少城主在那裡……三魂七魄,已經開始分別凝聚了!」   三女神悚然一驚,凝神看向大地——雲荒的六色土裡,有微弱的光芒在黎明裡閃爍,彷彿露水的凝結。那些光芒從每一寸土地裡逸出,凝聚成縷縷白光,在黎明前的大地上隨風飄蕩,宛如海上煙霞。   然而,雲浮城的女神們卻清楚的知道、那是純淨之極的靈魂的光芒。   人的精神力分而可以稱之為「魂·魄」,其魂有三:一為天魂,二為地魂,三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這「三魂七魄」本聚於人軀殼之中,主宰人的喜、怒、哀、懼、愛、惡、欲,在人死後便隨風而散,出殼去往黃泉。   少城主執意重返雲荒,被尚昊城主在盛怒之下震碎了靈體,三魂分離,七魄流蕩,從九天灑落於天地之間各處。化為齏粉的靈體需一年之後才得重新凝聚成形,轉往彼岸——於今看來,離湮城主已經感知到了大陸上的種種苦難,已經極力想早日凝聚魂魄、以求轉生。   誕生於這樣風雨飄搖大陸,少城主將會有怎樣的一生?   ※※※   黑暗的艙室裡,只有間或響起的輕微嘀噠聲,彷彿水滴墜入湖心。   微弱的珠光照亮了昏迷之人的臉——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在無意識時、依舊鐫刻著深沉的憤怒和殺意,劍眉緊緊蹙起,薄唇抿成一直線。有閃電般的金光在他身體上穿梭來去,彷彿金色的鎖鏈一層層纏繞,將肌體灼燒,鑽入了身體深處。   雲煥緊緊咬著牙,手抽搐了一下,顯然正有極大的痛苦在體內洶湧。   「主人……主人。」被固定在金座上的鮫人低下頭,輕聲呼喚,淚水從碧色的眸子裡如斷線珠子般落下。外面天翻地覆,烽火四起,然而她根本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是拼了命想及早的將迦樓羅重新驅動,帶主人離開險境。   擱淺在斷裂白塔上的巨大機械發出一陣接著一陣的鳴動,雙翼顫動,幾度要重新掠起,然而顯然是力量不夠,到最後還是重重一頓、重新挫了回去。   瀟咬緊了牙關,凝聚全部心神去操控這架龐大的機械,額頭冷汗如雨。   「師父!」也不知產生了什麼樣的幻覺,金座裡的人霍然睜開眼,失聲驚呼。   雲煥臉色蒼白如死,睜開的眼眸已全然變成金色。   「主人!」瀟發出了驚喜的呼聲,全身顫慄,「你醒了麼?你……你沒事吧?」   然而雲煥沒有回答,死死握住金座的扶手,不停地喘息——方纔的幻覺還殘留在腦海裡。每一次……每一次睡去,幾乎是一閉上眼睛,他就會看到當頭斬下的光劍,和那樣冷如冰雪、意味深長的眼神。   「師父……」他在恍惚中喃喃,抬起手支撐住了搖搖欲墜的額頭。   師父,你的在天之靈,恨不得親手將這樣的我斬殺,是麼?   可是,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不甘心就這樣被那些強權之手如蛛絲一樣的輕輕抹去,卻連一聲悲鳴都不發出!師父,我不甘心!我要報復,要殺盡那些該殺的人,將這個黑暗腐朽的帝都一掃而空!   所以……請原諒,無論怎樣,我都還想活下去!   他緩緩將右手舉起,湊到了嘴邊,金色的眸子裡眼神冷肅雪亮——師父,原諒我。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所以,不惜背棄了天地。   發出長長的歎息,低下頭,冰冷的唇印上了手腕。   那裡,傷痕斑駁交疊,顯示著他坎坷殘酷的前半生。斑駁的傷痕在年輕的肌膚上重重疊疊,烙印著他二十幾年來最難忘的記憶。   ——每一個記憶,都和那個人緊密相關。   然而,他是再也無法觸及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了——就如他再也無法看到雲燭的素顏一樣。上天待他太狠,這個世上,什麼是他所珍視的、什麼就是上天要從他手裡奪走的!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金座裡的軍人忽然睜開了眼,直直看著艙外已然接近尾聲的戰役,臉色在急遽的變化——彷彿身體裡有一種力量在洶湧,強烈而奔騰,幾乎要突破他軀體的限制,直接化為毀滅一切的紅蓮火焰!   「瀟!」彷彿再也不能忍耐,他忽然重重將手拍在金座扶手上,仰頭發出了一聲長嘯,「我給你力量——啟動迦樓羅!立刻啟動迦樓羅!」   「是!」與他背向而坐的鮫人領命,同時凝聚了全部心神。   力量從他雙手上洶湧而出,貫注入整個機械的核心部位。彷彿也能覺察出這種力量的邪異和猛烈,迦樓羅剎那間發出了畏懼般的顫慄,只是一瞬,只見白塔上空風雲急捲,金色的巨鳥披著清晨的霞光,呼嘯著振翅飛起!   「主人,去哪裡?」瀟狂喜地低呼,感受著全新的飛翔的力量。   少將所掌控的力量,忽然比夜裡強了數倍!   雲煥靠坐在金座裡,睜開眼睛,冷淡地凝視著艙外九天上的情形,看著即將結束的戰爭,緩緩吐出了一句話:「空桑人,鮫人,一個不留——去!」   「是!」毫不猶豫地,迦樓羅轉過了方向。   ※※※   蛟龍入海,宛如閃電。   鏡湖水面轟然碎裂,為龍神讓出一條道路。背上的所有人都跟著一起下沉,任憑碧水在一瞬間將他們淹沒——同時,也掩去了臉上的所有淚痕。   「蘇摩,蘇摩。」白瓔緊握著他的手臂,一直低聲呼喚著他的名字。   然而,那個渾身是血的人始終無法回答一個字。   在入水的瞬間,他週身的血一下子瀰漫開來,彷彿騰起一陣紅色的霧,將她的雙眼籠罩——那樣的血霧幾乎令她失去了最後一絲保持冷靜的力量。她顫慄地抱緊他,將他的頭顱攬在臂彎內,輕聲在耳畔呼喚他的名字。   她知道蘇摩輕易是不會受傷的,即便是受了傷、也能用術法獲得極快的恢復。而如今,這樣長時間大面積的流血,只能有一種可能——他已經無法保護自己的軀體。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白瓔幾乎要失聲喊起來了——在和破壞神的交鋒裡,他只是負責從旁協助阻攔的,根本沒有直接出手對敵,又怎麼會被傷成這樣?!她靜靜抱著他失神的軀體,他身上散發出的血污籠罩了她的視線,她只覺得徹骨的冰冷。   身體忽然一震,飛速的下沉終於到底,龍神停在了一片絢麗的水草簇擁著的白色石台上。   ——那,已經是復國軍在鏡湖底下的大營。   「海皇歸來!」龍的長吟響徹了整個鏡湖水底,「諸位來覲!」   大營裡的鮫人戰士紛紛驚動,從珊瑚裡游弋而出,向著高台四方迅速趕來。個個臉上都帶著狂喜和驚訝的表情,在長老們的帶領下,向著龍神簇擁而來。   然而,在看到白衣女子懷裡那個血人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   萬丈深的水底,幽藍的水光如同幽靈一樣在頭頂縈繞。寂靜的深淵裡,只聽得到潛流吹動水草的簌簌聲。珊瑚和水草搭成的帳子裡,在所有人都退去後,白衣女子俯身握住了那個失去意識之人的手,發覺他的手冰冷如雪,甚至已經感覺不到脈搏。   「他……他怎麼樣了?」白瓔擔憂地低語。   旁邊的海巫醫垂首不語,雙手捧著紅珊瑚的藥罐,垂下的臉隱藏在長長的斗篷裡,只有深藍色的長髮翻湧。這個鮫人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沁出黑色的血,一滴滴滴入藥香馥郁的罐子裡,用文火慢慢煎熬。   龍神已經化身為三尺大小,尾巴勾住了帳上的金鉤,凝視著榻上昏迷的人,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長長歎息了一聲,轉過頭,吩咐一旁侍立的炎汐:「左權使……你先退下。」   「是!」炎汐按劍行禮,匆匆離去。   金帳裡,只剩下了數人默然相對。   「蘇摩到底怎樣了?」白瓔的聲音已經開始發抖,緊握著那只冰冷的手。龍神無語。舒開身子在水中游弋,盤繞在昏迷之人的上方,靜靜凝視。   「力竭而崩……」沉吟了片刻,龍神發出低沉的歎息,「這次海皇消耗了太多靈力,身體和精神毀壞嚴重,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恢復。」   「是麼?怎麼會……」白瓔喃喃,不安地望著那個沒有知覺的人,「他的軀體應該根本不畏傷痛——以前每次受了傷,都能極快的恢復過來!為什麼這次……」   龍神搖頭:「恐怕是積勞成疾——他一貫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太子妃也不必太擔心,」龍神開口,「回到水中休養一段時日,應該就無大礙。」   「沒事就好。我只是覺得奇怪……」白瓔低聲,雙手緊緊握著光劍,「為什麼他會受傷呢?方才在神廟裡,他並未動手、只是從旁協助我而已!——他、他身上怎麼會忽然出現這樣可怕的傷?!」   龍神扭動了一下身體,似有不安,再度安慰:「應該是舊傷裂開了——要知道,他昔年實在太不愛惜自己這個身體,留下了很多隱患,一旦劇烈戰鬥便會發作。」   「是麼?」白瓔低頭看著榻上昏迷的人,舒了一口氣,「那就好……」   睡在水底的人越發顯得英俊而蒼白,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草一樣漂浮在側臉,緊閉的雙眸和嘴唇沒有透出絲毫生的氣息,彷彿古船失事後沉入水底多年的一尊俊美石像。   「蘇摩……」她喃喃歎息,忍不住抬手輕撫他蒼白的臉頰。   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樣安靜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陰暗和桀驁,彷彿沉睡在光陰的深處安眠。如此孤獨,又如此的脆弱。她從未看到他有過這樣的表情。   她沉默地坐在他身側,長久地凝望他蒼白的臉頰,忽然覺得心裡有無法呼吸的痛。   「太子妃,你該回去了。」彷彿也為這一刻的沉默感到不安,龍神翹首看了看水面之上,語氣開始變得莊重,「空桑人此刻應該也已經撤退回了無色城吧?——真嵐殿下率兵血戰歸來,太子妃應該早日前去接風才是。」   白瓔一怔,眼神在瞬間雪亮,整個人震了一震。   龍神凝神看住了白衣的女子,意味深長:「我想,太子妃應該已經做出了選擇。」   「是……是的。」她喃喃,一分分地移開了自己的手,低聲,「龍神提醒得對——我是該回去了。這次讓海皇受了重傷,空桑上下均為此感到萬分抱歉。」   「不客氣,空海已有盟約。」龍神微微頷首,轉身向外,「送客。」   ※※※   在白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鏡湖深處後,龍神呼嘯了一聲,轉向一旁的巫醫。   「好了,她走了,我們來說實話。」龍神低聲,「海皇的傷勢如何?」   「不樂觀。」海巫醫手裡握著煎出來的一盞褐色藥汁,小心翼翼地托起了海皇的頭,給昏迷的人喝下去了一些。一道殷紅色的液體在水中迅速蔓延開來,發出嗤嗤的聲音,讓周圍的水藻在一瞬間全部失去了顏色。   然而,那樣強烈的藥力,卻依然無法讓對方恢復一點知覺。藥順著緊閉的唇角滑落,然後消弭在水裡。蘇摩的眼睛依然毫無生氣的緊閉,臉色蒼白如同大理石雕。   海巫醫俯下身,仔細看了看對方的身體——蒼白而堅實的肌膚上,縱橫著無數細細的痕跡。這些應該都是非常嚴重的傷口,然而癒合得非常好,肉眼幾乎看不到傷痕。   ——唯有胸口上那個對穿的大洞,是最新的傷口。   海巫醫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傷口,眼神凝重:那個傷口,正在用人眼可見的速度、在慢慢的癒合——平常人需要花幾個月、甚至一年才能恢復的傷,在他身上的癒合速度居然加快了十幾倍!   海巫醫霍然抬頭:「龍神,您可知道海皇一直用什麼術法來催合身體上的傷?」   在他抬頭的瞬間,風帽滑落,亂髮下的臉蒼白而英俊,不過三百餘歲的年紀——這個海國最負盛名的醫者,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輕。   「知道。」龍神凝視著昏迷中的人,眼裡流露出悲憫的神色:「不用藥物,直接在短時間內強迫傷口癒合——你想想,用什麼方法才能做到這樣?」   海巫醫一驚:「莫非……是『縮時』或者『寸光』?」   龍神歎了口氣,沒有否認。   「天……」海巫醫脫口驚呼,「真的是這種禁忌之術!」   「縮時」,是一種在雲荒大地上早已失傳的上古咒術。傳說中,這種術法可以操縱「時間」,能夠讓時間在「某一點」上加速或者減緩。施用此法術,不僅可以令對手一夕白頭,同時也可以令自己的身體產生同樣的反應。   這,本是一種「偷竊時間」和「燃燒生命」的術法,在雲荒早已失傳。不知道這個傀儡師,一百年間去了六合裡的哪一個地方,居然重新學到了這種可怕的術法。   海巫醫低首,凝視著蘇摩胸口。那個巨大的傷口在神秘的力量之下一分分收攏,令見多識廣的巫醫眼裡都露出了既崇拜又驚懼的表情——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摸了一下傷口邊緣正在延展的筋絡,發現那裡的溫度非常高,完全不同於鮫人一直冰冷的體溫。   「天啊……」蒼老的醫者低下了頭,眼神恐懼。   「現在你明白了?」龍神頷首,低聲分解,「海皇之所以能不畏懼損傷,是因為他對自己施用了『縮時』之術——在每次受傷後,他會讓自己身上的時間流逝加速,常人需要一個月才能癒合的重傷,他卻只要一兩天就能完全恢復。」   海巫醫以手掩面,吐出一聲呻吟似的歎息:「可是、可是這樣的話……」   是,他知道這種術法的奧義。所以,也知道這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那是在燃燒生命的禁忌之術。每一次癒合傷口後,都要減去一段生命!   百年來,留下無數傷口的這具軀體、又曾透支過多少生命?   海巫醫看著昏迷中的海皇,眼裡忽然露出一種洞察的悲憫,低下頭去用手抵住額頭,感覺自己心裡也有什麼埋葬已久的東西試圖湧出——是的……是的,這種不顧一切的絕望和自毀自棄,他完全瞭解。   因為百年前,他也曾經像這個沉睡的海皇一樣、經歷過同樣的事。所以,即便是成為了海皇,他還是這樣無所顧忌的揮霍著自己的生命,毫不珍惜。   他曾經在跟隨藩王進入帝都朝賀的時候見過他一次——那個被青王帶入帝都的盲人傀儡師,絕美的孩子,空洞的眼睛裡卻隱含著深不見底的陰梟惡毒,讓他在乍一看之下就覺得心裡寒冷。從此後,雖然聽說過這個人的種種傳奇,卻在百年裡再無相逢。   一百多年的時光裡,這一路上、他又經歷過什麼樣的黑夜與白晝,看過什麼樣的風景、遇到過什麼樣的人?   生命漫長而絕望,他心裡是否燃燒著一種火,催促他不顧一切的向著終點狂奔?   蘇摩……蘇摩。就算我能治好你身上的傷,又怎能彌合你心裡的裂痕?   然而,不料再度見面,卻在這樣的情況下。   「不過,還有一點很奇怪……」海巫醫回過了神,俯下身,翻看著昏睡者身上種種可怖的傷口,「根據剛才太子妃所說,海皇他並沒有和破壞神直接交手,又怎麼會受那麼重的傷?」   「您看,這些傷……完全是出自於力量極可怕的攻擊。」海巫醫從逐漸癒合的傷口裡,用銀針挑起了一絲殘留的引線——那種介於有無之間的細細引線旋即在水中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心口上的那處則更加奇怪,您是否發現,這居然也是引線造成的傷?!」   海巫眼裡有掩飾不住的驚駭:「龍神,海皇身上的傷竟然是來自於他自己的手!——這是怎麼回事?」   龍神沒有說話,彷彿被問住了似地,默然垂下頭。   「不必再多問,我想海皇也不願別人窺探他的內心。」龍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體盤繞著昏迷中的人——在那蒼白的肌膚上,癒合的速度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最後完全停滯了下來。黑洞洞的傷口深不見底,刺穿了那個單薄的身體。   蘇摩……蘇摩,目下的你,居然連為自己療傷都作不到了麼?   「龍,我回去給海皇煉藥。」海巫醫不再詢問,只是默然行了一個禮,退出。   在醫者離開後,帳內又恢復了寂靜。龍神纏繞著昏迷的人,凝視了許久,眼裡的神色不停變幻。最終,探出首俯下身子,翻開了蘇摩的雙手——在蒼白的手心裡,赫然看到了一處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個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閃爍著某種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風」之術啊……龍低低的歎息,能在蘇摩手心畫下這個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沒有料錯,另一個逆位的五芒星,應該印在剛剛離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蘇摩……龍神俯下身,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的俊美容顏——這位碧海之王彷彿在水裡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驁開始收斂,彷彿一隻收起了刺的獸,如此安靜,如此溫馴,就像一個在大海深處睡去的孩子。   看來,早在未上白塔時,他便計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誰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當神廟裡破壞神現身,當內心的黑暗被魔物喚醒,當劇烈的攻擊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體;當他跌落黑暗地面、藍色的長髮沾滿灰塵、神智將逝之際,他又在想著什麼?他碧色的雙眼又看到了什麼?   ——是白塔頂上不堪回首卻刻骨銘心的歲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獨,還是那雙純白澄澈的雙眸?他的孤獨,他的驕傲,他的夢想……他畢生深藏於心底的眷與夢。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一切也結束於開始之後。   蘇摩,蘇摩……為什麼會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國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龍神將身子繞緊,金光便慢慢蔓延開來,籠罩了昏迷之人的身體——蘇摩的身體懸空浮了起來,在水流裡上下浮沉,被龍神纏繞。在幻力的金光中,那個巨大可怖的傷口再度被催促著生長,一分一分,終於勉強癒合。   龍神眼裡露出了疲憊的表情,頹然鬆開身體——   蒼梧之淵下被囚禁了七千年,一朝騰空而出的它也失去了凝結力量的如意珠,如今昨夜一夜血戰,已然筋疲力盡。竟然連催合傷口這樣的事,都做的力不從心起來。   然而,正當龍神鬆開身子,將他放回榻上時,水裡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紅!   無數道口子在一瞬間裂開,血霧籠罩了全身。蘇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舊傷口一起裂開!彷彿瞬間有一張無形的紅大網張開了,裂口縱橫蔓延,剎那覆蓋了全身。   龍神看著忽然間裂開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騰起了血霧,彷彿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從中四分五裂——沒有喀喇的開裂聲,那些裂痕只是悄無聲息的在瞬間蔓延,彷彿身體裡有某種力量再也無法受控地往外翻騰。在裂開的蒼白肌膚裡,忽然射出了一種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彷彿要溢出一樣,在裂縫裡湧動,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麼?蘇摩體內那種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陰暗邪異,帶著某種凌厲的不甘和憎恨,極力想從這個軀體裡掙脫出來,打破一切禁錮重返人間!這……是純粹的「惡」的力量……是躲藏在他體內的另一面!   那個東西、就要出來了!   龍神凝視著那湧動的光芒,低吼一聲,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鐵爪。   「拜見龍神。」帳外,忽地傳來左權使炎汐的聲音。   彷彿感應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龍神聞聲收住了爪,在水中一個轉折,宛如金色閃電一般地掠向了門口,現出了巨大的金身,盤繞在了帳頂上,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帳外參見的人。   左權使炎汐帶著一個女子跪在帳外,雙手捧起了一顆光芒耀眼的明珠:   「參見龍神,復國軍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營覆命!」   ——純青琉璃如意珠!   龍神一個折身,猛然張開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從口中激射而出,將那顆如意珠捲入了體內。只是這麼張口一吸,整個鏡湖水底登時暗流洶湧,凝成了巨大的漩渦——這一次水流之劇,竟比蜃怪一年一度開眼之時更甚!   「龍神!」整個水底響徹了驚慌的呼聲,無數鮫人從水草中驚起掠出。   龍在瞬間閉上了巨口,巨大的潛流登時中止,整個水底凝固得彷彿冰塊。   金黃色的蛟龍盤繞在鏡湖大營上空,現出了真形,片片金鱗如日光耀眼,巨大的雙目如明月皎潔——一呼一吸之間,居然潛藏著控制滄海的力量!   「神啊……」復國軍大營裡的鮫人戰士們齊齊抬頭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神啊……尊貴的龍神!」虞長老顫巍巍地扶著杖,老淚縱橫,「請您帶領我們粉碎一切桎梏,重歸於碧海藍天之下!」   龍盤踞在碧水之上,俯瞰著鏡湖底下七千年後倖存的子民,緩緩、卻重重地頷首。   「好,讓我們在七千年後重歸碧海!」龍發出長吟,仰首望著萬丈之上的碧空,頭頂水波離合,宛如依稀可見的遙遠時代,「我們,一定要回到故鄉去!」   「重歸碧海!」「回歸故鄉!」   連綿的呼聲響起,震得碧波蕩漾。   ※※※   狂熱的情緒瀰漫了水底,然而遠遠的、卻有人躲在一旁發愁地蹙起了眉頭。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麼?」那笙喃喃低語,俯下身抱緊了自己的膝蓋,「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而且那裡全都是水,連小島都沒有一個吧?」   那笙撥弄著自己的手指,一邊皺眉——皇天已經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卻總是下意識地去看右手。只不過戴了幾個月,那個戒指居然已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雲荒不過短短半年,這段日子卻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把小小的身子盡力地貼近膝蓋,直到脖子上的那顆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歎了一口氣,喃喃,「也只有認啦!」   「炎汐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決定一旦做出,她心裡霍然一輕,嘴角再度綻放出了一貫的明快笑意。她無聊地四顧,想從大群的鮫人戰士裡尋找炎汐,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為了想見他,才跟著碧一起來到這裡的,可是這個傢伙看見自己卻一直板著臉,根本沒有給她噓寒問暖的機會,就領著碧去了水底金帳。   炎汐這個傢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這麼一板一眼呢?   真是無趣的人呢……死正經,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來,直接跳過去抱住他脖子,「你終於來啦!」   「那笙姑娘,」對方彷彿頗為尷尬,往後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帶著兩名復國軍戰士前來,語氣依然溫和,態度彬彬有禮:「在下奉龍神之命,前來帶你去金帳——請姑娘即刻隨我來。」   「幹嗎這麼正經啊……」那笙嘟囔著,眼裡有不甘心的憤怒。   然而一跺腳,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堅定,她默默跟在後面,看了他半晌,唇邊忽然浮出了一個溫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輕輕拉住了他的後襟。   復國軍左權使的身形微微一頓,卻還是不動聲色的繼續往前走。   就是不能牽手,起碼也可以這樣吧?那笙拖著他的衣角,如一個迷途孩童一樣的被牽著往前走,眼裡卻滿是重逢時的歡躍和小小的得意——就這樣一直一直悄悄地牽著他的衣角,穿過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戰士,穿過那些如林聳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沒有看到,一貫溫和嚴肅的左權使嘴角,也噙著一絲溫暖的笑意。   這一路,只希望永遠走不到頭才好。   十七、哀塔女祭   蘇摩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歡呼聲。   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金帳頂上蟠龍的紋章,在碧水中微微搖曳,天光水光從頭頂籠罩下來,身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碧綠水色——自己這是在哪裡?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告訴他:這裡,應該是鏡湖底下的復國軍大營。   他從未來過的水底的世界,屬於鮫人的世界。   他獨自醒來,金帳空無一人,只覺得身體如凌遲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開。蘇摩試著動了動手臂,想坐起身來,卻發現整個身體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聽使喚。他嘗試了幾次,眼神逐漸變得憤怒,不顧一切地掙扎。   然而,越是掙扎,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紅。   最終,他頹然躺下,放棄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耳邊潮水般洶湧著同族的歡呼——回歸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藍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樣壯麗而充滿希翼的誓言。   他靜默地躺著,仰望著金帳頂上的紋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對於外面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為海皇的他、彷彿卻只是個漠然旁觀的外人。   曾經一度,心裡也不是沒有過尋找故園的念頭,以至於在離開雲荒的百年裡,他曾踏足七海,遠訪碧落海上璇璣列島。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蕪的廢墟上,他什麼也沒有找到。   那場染紅整個碧落海的滅族戰爭毀滅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還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誕生了妖魔,在黑夜裡興風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處變成了妖魔雲集、邪獸出沒的海域,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航線也早已廢棄,千年無人經過。   他在廢墟上靜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著日月從頭頂升起又落下,海風呼嘯如泣,潮汐來去如歌,只覺的心裡一片荒涼。   他是生於葉城東市的奴隸,自小就不曾見過大海,和所有鮫人一樣,只在夢中反覆的憧憬著自己的故國和家園——然而,等到他付出那麼大的代價贏得「自由」之後,孤身遠赴海外尋找故國,然而尋回的、卻只是這樣夢魘般的景象。   這,是不是上天對他背棄一切、出賣一切的報應?   ——那一夜,碧落海寂靜無聲。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見了那個伏倒在廢墟上痛哭的絕美鮫人。   第二日,他便決然離開了璇璣列島,直奔中州而去,開始了長達百年的修行過程。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再回頭——也許對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會在心裡竭盡全力的去抹煞對方存在過的痕跡。   如同他曾經刻意遺忘白塔頂上那一段往事一樣,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裡抹去了「故國「這兩個字。   金帳外,歡呼聲還在繼續,一浪高過一浪,承載著千年來多少夢想、渴盼和掙扎。他知道族人們是懷著怎樣的熱切和狂喜迎接龍神的歸來、海皇的復生,期待著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園的那一天。   在萬眾的歡呼聲裡,他只是默默舉起了手,看著手心那個金色的五芒星符咒。   雖然術法已經完成,那個符咒還在閃著微弱的光——他只是靜默地看著,眼神微微變化。   幸虧事先做了這個準備……在神廟裡,當蘇諾被魔召喚出來,他以為那會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如今看來,卻竟還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了麼?他帶著一種挫敗感看著掌心那個符咒。另一個金色的五芒星,此刻應該在另一片潔白的衣袂上悄然閃動著吧?那個人應該一切安好,此刻已經平安回歸於無色城了吧。   血從他的手上無止境地滲出,將周圍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霧。   蘇摩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譏誚——看哪……這個身體是多麼脆弱,居然已經到了連用「縮時」之術都無法癒合的地步了!離開徹底的崩潰毀壞,又還能有多遠呢?   他回手撫著碎裂的胸口,傷口裡透出的黑色光芒穿過他的指間。   「阿諾,」他忽然笑了起來,對身體裡的某個人低語,「一起死吧。」   彷彿回應他的低語,身體裡那種蟄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動,彷彿垂死掙扎,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軀體開始分裂成兩半。   然而就在這樣存亡的關頭,水流忽然起了變化,金帳的垂簾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飛掠而入,將他幾近潰朽的身體重新纏繞!金色的巨龍托起了蘇摩的身體,回頭吐出了一顆靈珠。那顆青色的珠子彷彿是活的,在水裡上下自動的翻飛,從他傷口上掠過。   到珠光到處,身體上的傷便開始漸漸癒合。   他不由略微露出驚訝的表情——純青琉璃如意珠?原來,碧已經回到了大營了麼?可是就算靠著如意珠勉強維持著身體,這樣的生存,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他的身體裡,還隱藏著一個如此邪惡的靈魂!   他眼裡露出了極其厭惡的表情,試圖掙脫。   「蘇摩!」一個聲音忽然響了,直直的奔到他面前,「你、你這是怎麼啦?!」   那笙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看著他現在的模樣,不懂掩飾的臉上流露出極其驚駭的神色:「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天啊……你身體碎掉了!你的頭髮……你的頭髮也……天啊,你到底怎麼啦?!」   「那笙,別用手指指著海皇。」旁邊的左權使低聲,按下了她直指海皇的手——雖然自己的眼裡也有難掩的震驚。   彷彿在對方眸子裡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蘇摩忽地安靜了下來,低頭看著自己的一綹髮梢——那一縷深藍色的長髮在水裡蜿蜒漂浮,末端卻已經變成了灰白色!那種灰白彷彿是活的,正在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向著髮根緩緩蔓延,有一夕盡白的趨勢。   他低下頭,接著又看到自己的雙手——手上的裂痕在靈珠的催合下,已經悄然痊癒。然而手上的肌膚卻在無形中失去了光澤和彈性,漸漸顯得蒼老。   一切都緩慢而清晰可見的發生著。   他愕然的看著自己身體的改變,眼裡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是的……原來是這樣。也應該是這樣。   在過去百年中,過度使用「縮時」這種術法,時光在他身上加速的流走。僅僅活了二百餘年,他的生命便已經消耗殆盡。雖然一直以來用靈力維持著外表,但到了如今,在重創之下,已然連這種維持的力量也沒有了。   龍神應該也知道這些變化的原因,眼裡露出悲憫的神色,靈珠更加迅速的飛舞,將他籠罩在珠光之下。   「呵……」他卻忽然笑了起來,看著那個愕然的小姑娘,「我死了,你高興麼?」   那笙吃驚得結結巴巴:「你、你……怎麼會死?你不是很強麼?怎麼會……」   「時間到了,自然會死。」蘇摩喃喃,「連神魔都難逃一死。」   真是可笑……他獲得了海皇的力量,卻沒有好好展現這種力量的機會——成為海皇的他,居然被自己心裡的黑暗打倒,再也無法負擔起交到他肩頭的巨大使命。真是可笑……他怎麼會獲得這樣一個收梢?   他看了一眼那笙,目光冰冷:「都給我出去吧。」   「等一下,」龍神卻發出了一聲長吟,回頭看著另一側默立待命的女子:「碧,過來。」   「是!」復國軍女戰士明白龍神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在蘇摩榻前單膝下跪,將一物捧過了頭頂,「海皇,屬下已經完成了你的命令,將白塔地宮的石匣帶回。請驗看!」   那個石匣舉到了面前,蘇摩的眼神忽然變了變。   ——他知道那裡面是什麼。   「不必看了,」他淡淡的開口,聲音冷澀,「直接送去無色城吧。」   那笙眼睛一亮,彷彿猜中了答案一樣喜悅地拍手叫了起來:「果然是!蘇摩,我猜那裡頭,裝著的是臭手的身體吧?你讓人把它從白塔底下挖出來了,是不是!」   「是的。」蘇摩蹙起了眉頭,喃喃,「真嵐身體尚未復原,卻幾次三番的和強敵作戰:前幾日擊退靖海軍團,昨日又和雲煥迦樓羅交手——我估計此次他回到無色城後,需要休息更長的時間。」   「不錯。」龍神低吟,想起了昨夜支離破碎的皇太子,「他透支了太多。」   「在他恢復之前,空桑人會蟄伏在無色城一段時間……」蘇摩低聲,「那笙,在那段時間裡,必須盡快把六合封印全數破開!」   聽到六合封印,那笙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裡空空蕩蕩。   「皇天呢?」蘇摩同時看到了她的手指,略微詫異。   那笙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訥訥:「被……被臭手他拿回去啦。」   越想越委屈,她癟了癟嘴唇,幾乎帶了哭音:「他……他太看不起人了!」   「還在他手裡就好。」蘇摩卻沒有理會,只是用低微的聲音吩咐,「你拿著這個石匣回去吧——到無色城去,打開封印……交給真嵐。」   「噢。」那笙老實的點了點頭。   「這樣一來,六個封印就只差一個了——那個空寂之山上封印的左手……」蘇摩喃喃低語,神色日漸憔悴,「只要六合封印全部破解,真嵐也就可以恢復以前的力量了——只可惜,我現在無法再幫上什麼忙。」   那笙擔憂的看著他,欲言又止——只是這樣短短的談話時間裡,眼前的人赫然又顯得更加衰老。那樣絕美的容顏,彷彿深秋的落葉一樣在夕陽下發出脆弱的金黃色光芒,然後悄無聲息地凋零。   「你……」她忍不住站住了腳,回身,「不會真的死了吧?」   蘇摩凝望著她,眼神漸漸變得如她第一次看到時那樣空茫——那是真正的盲人的眼神。苗人少女只覺得驚慌:難道此刻,他連保持「心目」的力量也開始衰退了麼?   「你不必問。」然而蘇摩只是冷冷,「和你沒關係。」   「那我替太子妃姐姐問一下,可不可以?」那笙一跺腳,不忿。   「住口!」蘇摩霍然坐起來,死死盯著她,眼神閃過某種狠厲的光,「你給我聽著——如果你敢向她多嘴一句,我就切掉你的舌頭!」   被那種殺戮的神情嚇到,那笙倒退了一步,看著這個人。   「噢……那就不說好了。」她有些生氣,隨口回答。   蘇摩閉上了眼睛,彷彿知道這個小丫頭的心思,也知道她的諾言根本沒有多少誠意,忽地冷笑了一聲:「你聽著——如果你違背我的意願,你就永遠見不到炎汐了。」   顯然這一句話極其有力地打中了她的要害,那笙霍然一驚,收起了嬉皮笑臉的表情。   蘇摩唇角有一絲冷笑:「我以海皇的身份警告你:你只要敢對她說半個字,我就讓你永遠見不到炎汐。」   「不說就不說!」那笙終於一跺腳,氣乎乎地跑了出去,扭頭罵,「你以為我喜歡管你的閒事啊?——莫名其妙的臭脾氣傢伙,死了活該!」   蘇摩看向一邊的左權使:「炎汐,你拿上石匣,跟她去一趟無色城。」   炎汐怔了一怔,躬身:「是。」   「白塔封印解開後,真嵐應該會把皇天給她,讓她去尋找最後一個封印——那時候,你就跟她去。」蘇摩的聲音越來越低,「大營裡有龍和我在,軍中的事情暫時交給長老和碧。我即將衰竭的事,暫時不能告訴外面的戰士,以免動搖軍心——但,空海之盟必須完成……只要真嵐恢復了力量,那麼……」   他頓了頓,眼裡忽然露出一絲微弱的苦笑:只要真嵐恢復了力量,那麼雲荒就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麼?呵……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如此信賴「那個人」了?自己和他,本不該是天生的仇家麼?   「炎汐,去吧,去追上她。」蘇摩彷彿回過了神,歎息著看著萬丈之上的天光,低聲,「要好好的在一起……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   炎汐吃驚地看著榻上的海皇,屈膝在榻前跪下,低聲:「謹尊海皇吩咐。」   「我們鮫人,千年來錯過了太多太多東西。」蘇摩看著碧,又看了看炎汐,眼底忽然露出某種奇怪的笑意,「所以……希望從此後,誰都不要輕易再錯過了——很快,一切都該結束了。我們就要回到故鄉去了……」   「是。」碧也跟隨著炎汐跪下,眼裡滿含了淚水。   「出去吧……」海皇微弱地吩咐,「外面那麼熱鬧。」   「——去為你們的新生和自由歡呼吧!」   ※※※   在兩位下屬告退後,金帳裡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靈珠還在上下飛舞。   「龍,不要再白費力氣了。」蘇摩唇角露出了一絲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陰和力量,我的身體大限已到——生死枯榮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龍卻發出了低沉的厲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掙脫牢籠,重返碧落海,海國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失去他們的王!你決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這是義正詞嚴的話,誰都無法反駁。   蘇摩也沒有說話,閉著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麼?……因為子民希望我活下來,希望我能帶領他們重返故園——所以,我必須苟延殘喘的活著?」   他霍然睜開了眼睛,深碧色的雙眸裡透出一種凌人的光,一字一字地開口——   「可惜,從一開始,我就不是你們所希望的那種王。」   「我不為任何人而活,只聽從心的願望——我一生都在為這種徹底的『自由』奮鬥,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所以,到了現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選擇。」   飛舞的靈珠在他眉心停頓,龍神長久地沉默,內心似也在掙扎著取捨。   「那麼……」最終,龍神開口了,「你的選擇,又是什麼?」   蘇摩從胸臆裡無聲吐出一口氣,感覺那種衰弱已經侵蝕到了骨髓裡。他凝視著頭頂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選擇?龍,替我把哀塔女祭叫過來吧……」   ※※※   鏡湖底下復國軍大營的祭壇上,忽然掠過一道金色的光。潛流洶湧,無數的水草紛紛避開,露出了祭壇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門來。   金光只是一閃,便掠入了小門背後,凝定在地上,化為一條蟠龍。   門一關,祭壇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閉的陰冷氣息裡——千古沒有人曾進入過這裡,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門背後,卻隱藏著大得令人吃驚的空間。   巨大的密室內一片黑暗,只點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   蠟燭下,盤膝坐著一個纖秀的人影。   那個人靜靜匍匐在黑暗最深處,身側只點了一支白色的蠟燭。她低著頭,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一樣垂落到地上,她穿著一件樣式奇特的大紅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長達一丈,襯得那個人彷彿就坐在一片燃燒的烈焰上。   在龍神掠入的剎那,她靜靜地抬起了頭,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神啊,七千年後,我終於又看到了您。」   龍在黑暗裡看著她,在微弱的白色燭光下,她的額角光潔而睿智,那樣的輪廓隱約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陰影。她抬頭寧靜地看著神祇,於是它便看見了她奇異的眼眸——那是一雙不屬於海國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龍低吟了一聲,眼裡湧出柔和的表情,看著那個坐在黑暗裡的女子。金光一閃,已然盤繞在她身側。龍輕輕低首,觸摸到了她的頂心——她身體竟然是熾熱的,完全不同於一般鮫人的冰冷,彷彿有火在身體裡靜默地燃燒。   龍神看著紅衣女子,欣慰:「女祭,你從哀塔裡出來了麼?」   「是的。」她抬頭看著神祇,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優雅的姿態恭謹地行禮,用額頭觸碰它的金鱗:「神,無論滄海桑田,溟火都會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龍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裡,也閃過了一絲晶瑩的光亮。   「真是難為你了……」龍神喃喃歎息,「七千年前純煌戰死後,我又被困在蒼梧之淵——我聽說過你後來的事。」   海國的神祇垂下了頭,用尾巴輕輕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無聲的安慰。   「純煌……純煌,真的死了麼?」溟火抬起了頭,彷彿想哭泣,卻最終無淚——或許,是因為身體內火焰的力量,讓所有的淚水都已經被灼干?   ——這個紅衣女子,是被海國子民稱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國裡僅次於海皇的尊貴血脈,封地位於璇璣列島西北方的怒海。   這是極其尊榮的一族,世襲著女祭司的位置,掌握著火的力量,在海國中的地位僅處於海皇之下,和被封為武神將的那迦一族相當。除了侍奉龍神之外,祭司還承擔著海國內的諸多要事:占卜預測吉凶,舉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選、也由她來最終確認。   七千年前,空桑軍隊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國奮起反擊,便是由武神將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聯手迎戰,最終將六部的侵略者趕回了雲荒。   然而,星尊大帝隨之而來,手握辟天長劍親征碧落海。   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戰數月後,海國終於不敵。   眼看碧落海成為一片血海,鮫人即將遭到滅頂之災,女祭溟火不顧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裡,跪在神靈面前許下了願望,希望九天上的神靈能保住海皇的血脈和力量,讓海國不至於湮滅。祈禱過後,隨即毫不猶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靈」被驚動了,終於從天空裡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後,星尊帝的軍隊曾經登上過哀塔。然而那座號稱海國裡最神聖的塔裡什麼都沒有,四壁上只有烈火焚燒的痕跡,卻看不到一塊枯骨。   當軍隊準備進一步搜索時,大海上忽然風起雲湧。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隊在一瞬間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寧靜的海裡似乎有烈焰從水底燃起,將侵略者的巨舟焚燒殆盡。只有少數的士兵逃了回來,在回顧時,駭然看到那片海交織著紅黑兩種顏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樣不停的移動,將所有進入哀塔周圍海域的船隻粉碎。   海天之戰結束後,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稱之為「怒海」。有傳言說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這片海,因為亡國而日夜憤怒悲,所以此處波浪滔天,無舟可渡。   然而,沒有人知道,七千年前舉火自焚的女祭其實並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喚出神靈後,作為代價、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獨的哀塔裡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只是靜默地等待著海皇復生、龍神騰出蒼梧之淵的時候。   她與世隔絕,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卻能通過水鏡看到這天地間的一切,並將預言通過海風傳遞給七海之內倖存的同族——她預言說:海皇血脈並未斷絕,背上負有龍圖騰的男子、必將成為海國新的王者,而鮫人一族將會有重新回歸碧海藍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預言,七千年來如風一般在族人中流傳,成為鮫人代代不放棄的精神力量所在,讓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隸們心頭燃燒。   終於,在七千年後,滄流歷九十一年,海國新的王誕生於青水之上,龍神衝開了金索,騰出了蒼梧之淵——在劇變發生的瞬間、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轟鳴和呼應。   她在遙遠的哀塔裡睜開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經死了。   雖然九天上的「神」曾經答允了她的願望,然而純煌畢竟還是死了……那個在碧落海深處對她寧靜微笑過的王、那個在星盤前虔誠向她詢問命運的王,那個不願當帝君卻被命運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發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純煌殿下,已經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來,神也有做不到的時候。   身體裡的烈火彷彿一直在燃燒,灼烤著她的身心,也灼干了心裡的最後一滴淚。   「龍神,雖然純煌已經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變。」她靜靜地開口,彷彿下了最終的決心,「溟火醒來,唯一的目的就是協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廢墟裡重建海國。」   龍神無言地看著跪在眼前紅衣的女祭,沉聲:「女祭,新海皇想見你。」   「是。」溟火低頭領命,眼裡卻有忍不住的光芒。   ——七千年了,純煌的繼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麼模樣?   ※※※   碧水離合,金色的帳子裡,四角的流蘇隨著潛流飄蕩。而那個靜默地臥在榻上的男子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周圍的一切,眼神陰鬱而空茫。   溟火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太像了!   一模一樣的面容五官,那一瞬,她幾乎以為是純煌再度復生。   然而,當他的眼神轉過來時,她便知道自己錯了——那樣的眼神,彷彿隱藏著看不見的冰冷的針,森冷而詭異,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純煌那種寧靜寬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開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見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謹地俯下身,將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請容許我……感受您的存在。」   蘇摩沒有動,覺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熾熱。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聲說,「在海國覆滅前夜,我曾經占卜過。下一任海皇的血脈將在七千年後誕生,帶領我們回歸自由——但是,那會是一個痛苦的過程。」   她抬起頭看著他:「對於您來說,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那樣的話在耳畔迴旋,讓蘇摩怔住——這,不是那個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裡,為他寫下的判詞麼?原來……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運便已經鐫刻在了遠古黑夜的星盤上?   他望著女祭,忽然間神色有些譏誚:「你,能看到我的未來麼?」   「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來,」蘇摩冷冷開口,「就應該知道——我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議地驚呼起來,「這不對!不應該這樣!」   「不應該怎樣?」海皇嘴角付出一絲冷冷的譏誚。   「您不應該命絕於此刻!」溟火抬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彷彿也察覺了星宿的變化,臉色蒼白,「不,不,這不對……為什麼您的星辰移動了位置?和您的星辰並行的那顆星又是什麼?不應該這樣……我要去看星盤!」   「不必看了。」蘇摩忽地大笑出聲,從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著她,一字一句——   「溟火女祭……我告訴你,所謂的宿命、已經在我的手裡改變了。如果你以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這一生存在的意義,那麼,你大錯特錯。」   紅衣女祭怔在當地,看著新海皇深碧色眼裡的光,禁不住地微微顫慄。   ——這……這是什麼感覺?如此邪異而凌厲,肆意而強烈,如狂風般掠過一切,竟然可以無視宿命和輪迴!這個人,真的是純煌的繼承者麼?   「那您召喚我來,是為了……」她喃喃。   「是為了借助你的力量。」蘇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近身側,冷冷注視,「我用星魂血誓打亂了整個星盤——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責任、便是協助我,將這個紊亂的局面收拾善後……明白麼?」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熾熱的腕脈上,漸漸收緊。   他將心底的所有想法,通過念力無聲無息地傳達給了女祭。溟火愕然望著那一對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漸漸全身顫慄。   「女祭,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後……」蘇摩抬起眼睛,靜靜凝視著金帳頂端——那裡波光離合蕩漾,宛如夢幻。身體在無聲地潰敗衰朽,然而他的聲音卻輕如夢寐——   「讓我安眠於大海。」   ※※※   這一夜,對帝都所有人來說,都漫長得如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無數的火焰從天空墜落,宛如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盛大煙花。然而,漫空掉落的,卻是燃燒著的生命——冰族人以為縱橫雲荒無所不勝的征天軍團,在一夕之間遭遇了慘烈的損失,九天九部八百多個精英戰士只有六百不到生還。   整個帝都裡沒有一人入睡,所有人都從家中逃到了街道上,你擁我擠、爭先恐後往外奔逃——巡夜的禁軍根本無法維持秩序,洶湧的人群在恐懼和慌亂中開始不顧一切的奔逃,從禁城裡開始奔出,一路逃離戰火的中心,朝著外部狂奔而去。   禁城、皇城、鐵城,原本從來無人敢逾越半步的城門被驚懼的人們一重重推開。無論是禁城裡的門閥,還是皇城裡的貴族,此刻都顧不得什麼等級階層之分,洶湧地逃入了帝都最外圍的鐵城裡,和那些工匠們混在一起,驚駭交加地看著帝都中心上空的戰況。   鮮血、慘呼、烈焰,在黑夜裡燃遍了伽藍帝都。   歌舞昇平了百年,帝都裡的所有人都已經不再熟悉這種戰爭動盪的場面,只在其中顫慄不已。佇立千年的白塔轟然倒塌,滄流貴族們凝望著虛空裡如雲般密佈的冥靈軍團,閃電般穿梭的金色巨龍,不由得臉色蒼白。   夜幕下,巨大迦樓羅金翅鳥停息在斷裂的白塔上,帶著不屬於人世的金色光澤。不少滄流冰族跪下來對其痛哭,祈求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能夠保佑這個國家,讓這一架媲美神魔的神器在這一瞬騰飛,迎擊那些闖入者——然而,迦樓羅停在那裡,一動不動。   所有人都以為這將會是覆滅的一夜。   幸虧,再長的夜也終有盡頭。   在一道金色閃電從高空擊落的瞬間,迦樓羅金翅鳥終於呼嘯而起!   ※※※   日光從薄雲後射出的瞬間,籠罩在帝都上空的黑夜被驅走了。   冥靈軍團在一瞬間匆匆撤離,半空裡只餘下了征天軍團。金色的迦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彷彿一片浮雲,在帝都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陰影。戰鬥嘎然而止,沒有主帥的號令,數百風隼登時失了主意,戰士們左右顧盼,下意識地向著那架沉默的金色迦樓羅靠近。   巨大的金色飛鳥停駐在萬丈高空,向帝都所有人召示著一種超越人世極限的力量。   無論天上地下,所有戰士和百姓都為之目眩神迷。   一架風隼呼嘯而起,穩定而熟練地在隊伍中穿梭著,一路上傳遞出種種訊息,讓雜亂無章的隊伍漸漸歸位。戰後存留的風隼在帶領下井然有序的飛舞,漸漸重新歸為九個分支。那架銀白色的風隼一個轉折,率先落到了帝都禁城的龍首原上。   機艙打開,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人跳落地面。   「飛廉少將!」最前面的人驚呼起來,「看啊,那是飛廉少將!」   逃往的鐵城的貴族們發出了一聲歡呼,紛紛返身往禁城奔去。軍中雙璧之一的飛廉少將回來了,帶領軍隊擊潰了侵略者,不由讓帝都所有人都定了心。   在重新湧入禁城的人流裡,只有一個少女怔怔站著不動。   「茉兒!快走!」貴婦返身來拉住她的手腕,有些急切地拖她上路,「回禁城府邸裡去!你難道想呆在這個都是賤民的鐵城?」   「不,娘,」明茉的眼神卻奇異,「你看……你看……」   少女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高空,那個巨大的金色機械宛如一片浮雲遮蔽了天日。明茉失神望了片刻,忽地狂喜驚呼:「雲煥……是雲煥!他,沒有死!你看,他好好的站在機翼上!」   她不顧一切地張開雙臂,朝著空中那片雲奔了過去:「雲煥!」   羅袖夫人站在人流中,抬頭看了看高懸於帝都上空的迦樓羅金翅鳥,眼裡忽然流露出了一種深思的意味——迦樓羅裡面的人,居然是雲煥麼?那個本該死在牢獄裡的破軍少將,居然逃出了生天!他到底獲得了什麼樣的力量?   不僅逃出了生天,而且成為了迦樓羅金翅鳥的擁有者!   明茉一邊大聲呼喊,一邊狂喜地奔去。飛廉彷彿聽到了她的聲音,霍然回身,奮力擠出人群,一把拉住了她。   「明茉,不能去!」他厲聲制止,「不能去找他!」   「為什麼!」明茉卻根本不聽,怒氣沖沖地掙扎,「你看,他沒死……他活著!」   「他是沒死,卻比死了更糟!」飛廉厲喝,捏痛她的胳膊,「他瘋了!破軍瘋了,你知道麼?他變成了一個魔鬼!他撞倒了白塔,血洗了元老院,殺死了你的族長巫姑大人!你知道麼?」   飛廉不讓她走,怒斥,「你給我清醒一下!」   「我才不管!」明茉同樣激烈地反駁,推開未婚夫的手,「這帝都每個人都想害死他,他就是殺了整個帝都的人都應該!我不管他是否撞了白塔,我只知道他還活著——只要他活著一天,我就會去找他!」   「你瘋了!」飛廉驚駭地看著她,不相信這個純真的女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要管我!我不是你未婚妻——你有碧,我有雲煥,各不相干!」明茉毫不退讓地看著他。飛廉心裡一痛。那一瞬,他想起了碧離開他時,有著同樣堅定而義無返顧的表情——這些女人呵……有時候盲目的愛情,幾乎可以和復國的信仰一樣堅定。   他頹然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   明茉漸漸從激動中緩過氣來,稍微感到赫然:「對不起,飛廉。」——畢竟,這個人曾經幫助過自己和雲煥那麼多,自己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你去了會後悔的……」飛廉苦笑,「你不知道他變成了怎樣一個魔鬼。」   「我不後悔。」明茉卻堅定地反駁,「我才不怕什麼魔鬼,這個帝都早就遍地都是魔鬼了——如果不是那些魔鬼,雲煥怎麼會被逼到那個地步!」   「……」飛廉再度無言以對。   「算了,就讓她去吧。」忽然身側有人開口,打了個圓場。   「羅袖夫人!」飛廉失聲,發現站在一側的居然是明茉的母親。   「去吧。」羅袖夫人對女兒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想去到他的身邊。」   「謝謝娘,謝謝娘!」明茉大喜過望,立刻提著裙裾飛奔而去,宛如一隻美麗的小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飛廉意外地看著這個忽然轉變了態度的貴婦,彷彿明白了什麼,沉默下去。   「飛廉少將……真抱歉,」羅袖夫人很是客氣地轉向他,點了點頭,從懷裡摸出一物來慎重遞上,「這件事物,妾身一直隨身保管著……如今看來,還是還給閣下較好。」   飛廉看到那一張精美的灑金紅箋,臉色一變——那是數月前定下婚事時,巫朗一族和巫姑一族長老們寫下的庚貼。   「夫人是想退婚麼?」他冷冷開口。   「在這個時候開口,雖然是有些靦顏,但妾身的確是這個意思。」羅袖夫人倒是沉的住氣,就這樣站在紛亂的人流中、對未來的女婿開口,「茉兒的心思一直在別處,飛廉少將想必也很清楚……我也是想清楚了,這事勉強不來,還是聽從女兒的心意好了。」   飛廉看著這個美艷的貴婦,既便再從容,也無法掩飾眉梢一閃而過的冷嘲。   ——人說羅袖夫人八面玲瓏手段高超,如今看來真的不假。昔年巫朗一族門第高貴實力出眾,的確是聯姻的好對象。而如今風雲激變,元老院一夕破滅,十大門閥即將面臨新一輪的洗牌,在此刻斷然放棄原先婚約另謀高就、的確是迅捷聰敏的選擇。   他不發一言地接過了那張庚貼,在手心一揉,無數金紅色的紙屑簌簌而下。   「如此,多謝飛廉公子了。」羅袖夫人微微的笑,躬身行禮。   「夫人也請小心,」他拂袖離去,冷冷留下一句話,「破軍絕非好相與之輩。」   人潮從身側匆匆湧過。那些一時為了保命而棄家而逃的貴族們,在日出戰亂平定後感覺到了安全,便不願在鐵城停留一刻。在那些狂喜返城的人群裡,唯獨羅袖夫人站著不動,眼神寧靜而深遠,彷彿比眼前這些人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破軍……那顆在昨夜血與火裡重新亮起的破軍,到底會將帝國帶入一個怎樣局面?這個帝都裡的所有人都曾虧欠於他,犯下了纍纍的罪行——包括她在內。當他重返人間、掌握了如此巨大力量之後,她簡直不敢想像他又會採取怎樣的報復手段!   幸虧,茉兒一直待他忠貞不二,此刻好歹也算留了一條後路。   「夫人。」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失神之人的手,「該走了。」   她下意識地被牽著走出了幾步,抬起頭,看到了藍發的鮫人少年。身側所有人都在朝著一個方向奔去,只有凌始終停留在她身側,抬起手為她擋住衝過來的人。他手臂上和臉上都有擦傷——是護著她在人流中奔逃時被衝撞而留下的痕跡。   她看著那個俊美的少年,感覺他冰冷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逐漸溫暖。   「你怎麼還在這裡?」羅袖夫人愣住了——她在率領族人離開府邸躲避時,故意沒有叫上凌,為的就是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和同族們離開……怎麼到了現在,他還在這裡呢?要知道動亂一結束,要離開帝都就非常艱難了。   凌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我無處可去。」   他慢慢握緊了她的手,羅袖夫人怔住了,下意識地想抽出手,卻霍然被緊緊握住不能動彈分毫。她愕然地望著對面的鮫人少年,彷彿從他的眼神裡明白了什麼,臉色轉瞬蒼白。   「凌,你不願意離開我麼?」她低聲道。   「是的,夫人。」   「那末,」羅袖夫人喘息著,抬起另一隻手壓在心口上,彷彿極力克制著某種洶湧而來的情緒,她臉色蒼白,抬起頭死死看著對方碧色的眼睛,「凌……你愛我麼?」   那只握著她的手在瞬間顫慄了一下,緩緩鬆開。   凌退了一步,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看著她,彷彿悲哀、又彷彿歡喜。他嘴唇顫慄了一下,無法回答,向著人群走了幾步,似乎想逃離這一刻的無形樊籬。然而在他即將回身的剎那,一雙手從背後伸過來,不顧一切地將他緊緊擁抱。   「凌,凌!」她顫慄地低呼著他的名字,彷彿要將鮫人少年窒息。   那一瞬間,什麼種族、階層、年齡、身份……一切俗世具有的桎梏都不再存在。突如其來的兵亂成就了這一刻,出身門閥貴族的女子和鮫人奴隸在朱雀大街上擁抱彼此,忘記了身外所有的一切。   兵荒馬亂的帝都,身周匆匆逃難的人流不曾為這一對忘我的情侶停留。   然而那一瞬的畫面,便定格成永恆。   ※※※   滄流歷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清晨,一夜激戰之後,空桑軍隊撤離。迦樓羅金翅鳥騰空出世,震驚了帝都上下。破軍少將雲煥從迦樓羅內走出,曾遭受酷刑致殘的他身形依舊輕捷矯健。清晨的日光給他披上了純金的盔甲,他站在迦樓羅巨大的金色翅膀上,俯瞰著帝都下舉頭仰望他的民眾,腳下是成為廢墟的伽藍白塔。   他沒有開口說話,只是舉手指向九個方位,迦樓羅便隨之呼應出了九道金光——落地之處,萬物皆成齏粉。   那樣可怕的力量、令所有帝都的貴族膽寒心裂,不敢仰望。   最後,當他將手指轉向、冷然指向腳下大地的時候,所有仰望的人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呼,渾身顫慄地跪倒,齊齊匍匐在他的腳下。   「破軍,破軍!」驚慌的聲音響徹天際。   是的,只要那個九天之上的人一彈指,這個帝都髒便會灰飛煙滅!   「屈膝於我,」迦樓羅發出了巨大的聲音,低沉而威嚴,「便得平安!」   在這樣駭人的毀滅力量之下,一片一片的人群都跪下去了,蔓延看去,整個帝都的街道上都是匍匐著的人的脊背。然而,在滿地匍匐的人群中,只有一條白色的影子傲然直立,直視著九天上披著金光的人。   帶領軍隊和空桑冥靈軍團交戰完畢的飛廉站在大地上,凝望著站在雲霄裡的雲煥,眼神緩緩變化。是的……是的,那就是破壞神!   這個宛如天神一樣的人,早已不是雲煥,而是破壞一切的魔!   他只要一彈指,便能將這個帝都化為火海,便能讓這個雲荒天翻地覆!   叔祖,叔祖……雖然目下絕不是他的對手,但我應允過你,絕不會再讓這個傢伙將整個帝國拖入毀滅的邊緣,絕不會再讓這個雲荒因為他而陷入災難!   飛廉沒有說話,他身側的戰士便也沉默。那些人臉上露出敬畏和遲疑交錯的神情,看著自己的將領——飛廉在軍中多年,出身高貴後台強硬,待下屬恩威並施,所以素來深孚眾望。即使到了此刻,在如此劇變來臨之時,依然有一部分戰士們依然信賴並服從他,不敢立刻倒戈向雲煥稱臣,等待著他的決定。   「雲煥……」他低低咬牙,霍然折身,「我們走!去葉城!」   彷彿看到了大地上這個叛逆者,迦樓羅上驀然盛放出一道金光,直射飛廉而來。然而在金光到達之前,飛廉已經敏捷地跳上了一架比翼鳥,銀色的影子呼嘯而起,迅捷的躲過了追擊,轉瞬向著南方掠去,消失在帝都天際。   「走!」周圍戰士遲疑了一下,有一部分跳上了風隼,尾隨而去。   而另外一部分戰士出現了短暫的猶豫,去得稍微遲了一些,風隼尚未離開帝都上空,後面金色光芒便如箭般激射而來,將那些風隼連同裡面的戰士化成了火球!   地面上人驚懼交加的抬起頭,眼睜睜的看著那些火球墜落,不由失聲驚呼。   「低下你們的頭!」金光忽然在他們頭頂大盛,迦樓羅發出巨大的聲音,響徹帝都上空,「有罪的人啊,怎可用你們污濁的眼睛來仰望天空!——在我面前,低下你們卑賤的頭顱!」   金色的光在全城橫掃而過,來不及匍匐下身體的人轉瞬慘叫著倒地,血流成河。邪惡令人戰慄,而力量卻又令他們仰視,無法控制讓雙膝軟弱地下跪。   「破軍……」將臉貼在冰冷的石地上,所有人都在心裡顫慄的念著這兩個字。   一個血色橫溢的時代即將到來。   十八、君臨   「滄流歷九十二年冬,白塔崩,破軍耀。雲煥少將控迦樓羅翔於九天,風雲動盪,三軍九部皆為之悚然,束手階下聽命。惟飛廉抗之,率眾獨出帝都,與巫羅會於葉城。」   ——許多年後,史書《滄流紀》裡,還存留著這樣的一段記載。   ※※※   滄流歷九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深夜,風雲激變,雲荒的命運在日出後發生了巨大的轉折。破軍橫空出世,迦樓羅扶搖九天。白塔被撞斷,整個元老院被摧毀。空桑和海國聯手入侵,帶走了白塔下的六合封印。   十二月十三日,滄流帝國征天軍團第一次分裂。   飛廉少將率部眾離開帝都,於葉城與十巫中僅存的巫羅匯合。先前出城平叛的衛默和青輅在得知十巫盡數死去,帝都落入雲荒掌控後,這一派出身於帝都門閥嫡系的貴族子弟,便決意留在在葉城擁兵遙相對抗。   帝都伽藍對外的唯一通道被扼住,只能通過征天軍團飛渡鏡湖聯繫外界。然而,對於此刻混亂動盪的帝都來說,這一個問題尚未提到解決的日程上。   維繫了滄流帝國百年的元老院制度一夕崩潰。十大門閥潛流暗湧,各自心懷鬼胎:有怯於破軍洶湧力量,想屈膝侍奉以取厚利者;有心懷異圖,意圖趁亂集結力量、一舉奪權者;更多的,卻是彷徨搖擺,隨時準備倒向風頭最勁一方的騎牆者。   然而,迦樓羅金翅鳥懸浮於帝都上空,裡面的人卻沒有絲毫動靜。   破軍出乎意料的暫時沉默,給了帝都那些門閥一線喘息和謀劃的契機。各方蠢蠢欲動,暗地勾結謀劃,潛流洶湧,爆發只在轉瞬之間。   但誰都沒有想到,十二月二十日清晨,巫姑一族卻率先做出了表態——新任族長羅袖夫人,親自帶著獨女明茉登上了白塔的斷頂,屈膝下跪,向著浮在上方的迦樓羅金翅鳥舉起雙手,將族長的令符奉上、做出了臣服的表示。   一道金光從迦樓羅中射出,籠罩在白塔斷頂上。   金光過後,這一對母女憑空消失。   沒有人知道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也沒人知道巫姑一族和破軍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然而,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滄流歷九十二年的最後一天,巫姑一族忽然對外宣佈:羅袖夫人之女明茉,重新成為了破軍少將的未婚妻。同時,巫姑一族也全力支持破軍少將雲煥在這一非常時期暫代元老院行使權力,成為滄流帝國軍政最高決策者。   這一舉動徹底攪動了看似平靜的暗流,帝都錯綜複雜的矛盾一觸即發!   那場奢華的婚禮定於半個月後舉行,十大門閥均在受邀之列。   十大門閥詫異於這一門重新締結的婚約,暗自奇怪以雲煥那樣暴烈絕決的脾氣、居然肯和巫姑一族重修舊好。然而出於對那種毀滅性力量的畏懼,卻不得不虛與蛇委,積極地為婚禮做著種種準備:清掃白塔內外,修繕嶄新的塔頂廣場……幾乎整個帝都都暫時把內憂外患拋到了腦後,全心全意地傾力準備著一個空前奢華的婚禮。   然而暗地裡,一部分野心勃勃的貴族早已厲兵秣馬,訓練家將,聯合帝都禁軍和鈞天部,準備趁著婚禮裡應外合將這個謀逆篡位之人一舉格斃!   滄流歷九十三年一月十五日,婚典如期舉行。   那一日,在後世被稱為「血曜日」。   那一場血腥的婚典,如同噩夢一樣定格在所有生還貴族的記憶裡。   金色的光芒照徹了整個伽藍帝都,白塔的廢墟佇立於藍天之下。當禮炮響起,十二記巨響後,七彩花瓣隨著煙火從高空灑落,繽紛如雨。迦樓羅金翅鳥從白塔上空緩緩下降,英武逼人的戎裝軍人挽著美麗的新娘從機翼上緩步走下,來到裝繕一新的白塔頂上,對著塔上塔下的民眾舉起了雙手——一手握著象徵元老院首座的權杖,一手握著帝國元帥的佩劍,金眸璀璨,令人不敢逼視。   「破軍!破軍!」雲煥牽著新娘的手,緩步走上高台,沿路無數的帝國貴族爭先恐後地拋灑花瓣、紛紛鼓掌和歡呼,個個臉上露出敬畏且諂媚的表情來。那樣的神情彷彿是美酒,令雲煥金色的眼眸裡露出滿足而惡意的笑容來——   呵……看到了麼?這一群高高在上的蛆,如今終於匍匐在他腳下了!真是令人恨不得抬起靴子狠狠一腳踩死啊……   在滿耳的讚美和祝福聲裡,新娘幸福得顫慄,緊緊抓著新郎的手臂,臉頰緋紅,眼波流轉。然而,新郎的眼裡、卻有越來越無法掩飾的黑暗暴戾之光透出!   一個聲音在心底越來越響亮地迴響:殺吧……殺吧!雲煥,我將你從絕境裡拉出,賦予你這樣巨大的力量,就是為了讓你撲滅這該天罰的一族!   殺吧……不要猶豫。這是一座罪惡之城,這裡每一個人都是罪人!   雲煥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彷彿想把這個聲音壓回心裡。然而身體裡的血彷彿在燃燒,黑暗的氣息撲面而來,有無法遏止的殺戮慾望悄然抬頭。   十大門閥匯聚於塔頂,交相稱讚和恭維著這對新人,然而眼睛裡卻藏著隱秘的鄙夷和不屑——從雲煥到飛廉再到雲煥,這個女子幾度更換未婚夫,實在是比她的生母還放蕩無恥,今天居然還裝出這樣一副純真幸福的模樣來。   新郎帶著新娘緩緩前行,穿過月桂和萱草編織的拱門,男子如玉樹挺拔,女子如玫瑰嬌羞,宛如星辰般耀眼的一對。   在所有門閥交口稱讚和羨慕聲裡,唯有新娘的父親、巫即一族的景弘卻愁容滿面。他遠遠望著小鳥依人般走來的美麗女兒,留意到了身畔新郎深不見底的金色雙眸,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不,不……她身邊這個可怕的男人,根本不愛她!   這一門婚事,根本不應該結!   然而,庶出不得志的父親剛要從酒席上憤然站起,卻看到新任的巫姑族長羅袖夫人滿面春風地迎了上去。這個貴婦人在鮫人侍從的陪伴下上前,喜盈盈地將杯中的聖湖之水彈到新人衣襟上,祝福了女兒和女婿。然後,按照冰族風俗將一枚玉梳纏繞上兩人的髮絲,一掰兩半,分別贈與了新婚的夫婦。   「而今結髮,不離不棄。」   雲煥毫無表情地接過,神思卻有些恍惚,眼睛只是看著主婚席上空著的另一半——沒有一個人……這一次空前盛大的婚典上,男方竟然沒有任何親友可以出席!   憎恨和復仇的火在一瞬間幾乎燃透他的胸臆,他的手無聲地握緊,極力壓抑。他回過身,眼光如刀劍冰冷,掃過那一張張權貴的臉,彷彿要記住這裡每一個人的模樣——是這些人……就是這裡的這些傢伙,奪去了他所有的親人!   口蜜腹劍、兩面三刀的罪人啊……不要以為、我可以忘記你們做過的事!   「請上座。」儐相推開舖滿白茅的座墊,示意新人入座。   然而,新郎沒有動,眼睛依然只是看著空空的主婚席。新娘有些失措,抬起頭看著他的臉,卻發現那張睥睨天下、意氣風發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奇特的哀傷表情——   「弟弟,」恍惚之間,彷彿看到一襲白衣在主婚席上對著他溫柔地笑,「祝你幸福。」   「煥兒,你也該娶妻了……帝都訂親那一位,是怎樣的女子呢?」恍惚中,雲燭身側還有另一位白衣女子比肩而坐,輕撫著懷中的藍狐,微笑著低歎,「可惜師父大概看不到這一日了……將來你成家立業了,可不知道會不會回西荒看看師父的墓?」   姐姐,師父……是你們麼?你們,都在天上看著這一刻的我麼?!   那一瞬,他只覺得心裡刺痛再難忍受,霍然甩開了新娘的手,往前衝了一步——然而,那些幻影都在瞬間消失,宛如清晨的霧氣再難尋覓。   他閉上了眼睛,覺得內心最黑暗的地方有個聲音發出了冷冷的嘲笑:「還做夢啊?……已經死了,她們都已經死了!醒醒吧,不會有人再愛你,你也不會被任何人所愛……想想她們是怎樣死去……想想你曾經受到過怎樣的對待!」   「破軍是為了殺戮誕生的,是魔在人間的化身!」   在那樣惡毒而狂烈的低語聲裡,他漸漸全身顫抖。金色的眸子雪亮如刀,雙手緊握,白色手套上居然有隱隱的金色火焰燃起!   當愕然的新娘重新上來牽住他的手時,他抬起頭,只看到周圍鮮花和恭維的海洋。   「……」雲煥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口氣,恢復了常態,幾步走到了裝飾著盛大花束的主婚桌前,拿起案上備好的琥珀色美酒,和明茉一起雙雙舉杯,回身向周圍的門閥貴族和塔下的百姓致意。在眼神掃過那些貴族時,金色的眸子裡驀地綻放出一絲細微的冷笑。   「破軍!破軍!至高無上的破軍!」   琥珀色的美酒傾入咽喉,歡呼聲響徹雲霄。   然而,在這樣的歡呼裡,有一些眼睛卻是惡毒而喜悅的,毒蛇般的竊竊私語:「看啊……他們喝下去了!喝下去了!現在——」   人群裡那些私語尚未傳開,新娘的臉色已經煞白。   「別、別喝!這酒……」明茉轉過頭看著雲煥,急切地想推開他手裡的酒杯,然而身子一晃,立刻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雲煥下意識的俯身查看,然而剛一彎腰便吐出一口血來,身子沉沉落地。   新人雙雙毒斃,婚典登時一片大亂。   「大家動手!」巫朗一族率先發難,將酒杯擲向地面,「誅滅亂黨,殺了破軍!」   酒杯在地面上碎裂,發出刺耳的聲音。擲杯為號一出,婚宴上有數十桌貴族一擁而起,紛紛將自己手裡的酒杯用力擲出!此起彼伏的碎裂聲裡,只聽一聲呼嘯,塔下湧上無數手執武器的士兵,衝入了婚宴。   「你們想幹什麼!」羅袖夫人變了臉色,想攔住衝過來的士兵,「你們想叛亂?」   「什麼叛亂!」巫朗一族粗暴地撥開了她,冷笑著指住她的鼻子,「雲煥他才是叛亂!死婆娘,你賣女求榮,你才是叛逆帝國之徒!快滾開!」   「不!」羅袖夫人卻踉蹌沖了回來,攔在了前頭,「不許碰我女兒!」   「滾開!」士兵們衝了過來,毫不留情地將貴婦推倒在地。   「不許碰明茉!」然而卻居然有另外一個人衝了過來,攔在了他們面前。那個男子臉色憔悴,帶著長期縱情聲色後的頹唐,不顧一切地擋在了面前。   士兵們猝及不妨,一時間愣了一下。   「景弘?!」羅袖夫人吃驚地看著那個男子,發現那竟是自己多年未見的丈夫。   「阿敏,快帶女兒走!」景弘持刀對著亂兵,急切地喊。   阿敏?被那個遙遠的稱呼震了一下,她眼角忽然一熱。然而羅袖夫人不敢怠慢,立刻從地上拖起昏迷的明茉,攜女向塔下踉蹌奔逃。   「快逃!快逃!」背後傳來景弘低而悶的慘呼,有刀劍刺入血肉的鈍響。無數士兵的腳步聲奔了過來。她頭也不回地狂奔,眼角有熱淚沁出。   「先不要追那個女人!」背後有亂軍首領的聲音,「先殺破軍!」   「是!」那些已經逼近的腳步聲瞬間又往回退。士兵們回身將白塔高台上那個中毒委頓的人包圍了起來,無數雪亮鋒利的刀兵,如林般朝著那個人身上戳了下去!   「不——!」剛剛當上岳母的羅袖夫人脫口驚呼,驚駭莫名。   然而,所有的刀尖、在離開肌膚一寸之處忽然定住!   士兵們發出了驚慌的呼聲,拚命想推進兵器,刺入對方的咽喉。然而那些武器彷彿生根了一樣,在距離雲煥咫尺的地方停住,似乎虛空裡有一個無形的結界籠罩在那人全身,讓所有外來的傷害無法接近一寸。   金色的眼睛悄然睜開,冷冷看了一眼戳到眼瞼上的刀尖,泛出一絲冷笑。   「啊?!」看到地上的人睜眼冷笑,士兵們齊齊發出了一聲驚呼,情不自禁地鬆開了手,棄刀返身就逃,你推我擠,驚惶失措。   雲煥緩緩從地上站起,卻並沒有追。然而,天上的迦樓羅卻霍然發出了攻擊——那座巨大的機械彷彿擁有看穿一切的眼睛,那些叛亂者甚至沒有來得及跑下白塔,就被凌空如雨而落的金光全數的釘死在地上!金光在向下刺穿他們身體後,反射而起,宛如一支支巨大的尖刺、將被貫穿的人舉向空中。   帝都上空,登時佈滿了林立的金色刑架!   叛亂者們的屍體佈滿了天空,無數血珠從天上落下,血雨浸潤了白塔上盛大的婚宴。潔白的花束被染成血紅,華麗的金盃裡注滿了血酒,這一場血雨灑滿了在場所有賓客的臉,令那些雖沒有參與動亂、卻心懷期待的門閥貴族顫慄,不敢仰望。   雲煥回過頭,看到了帶著女兒躲在一旁的貴婦人,唇角浮出一絲冷笑。   「呵……多麼美麗的婚禮啊。」雲煥抬起頭,微笑,「岳母大人,你是否滿意?」   血雨從天空灑落,那些瀕死的叛亂者在頭頂扭曲慘叫,宛如修羅地獄。羅袖夫人怔怔地看著沐血而立的軍人,眼裡露出了恐懼的光芒,嘶啞:「你、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人謀反?你想趁著婚宴集結十大門閥,把他們一舉剪除!你……你早就知道酒裡有毒,是不是?!」   「當然,」雲煥冷笑起來,「愚蠢的人,他們居然還以為毒藥對我有效。」   羅袖夫人的臉色蒼白如死,忽地指著他嘶聲大喊:「可是,明茉呢?你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明茉喝下毒酒去!你為什麼不阻止?!」   雲煥冷然瞥了一眼她懷裡的新娘:「那是她自己的事。」   「魔鬼!」羅袖夫人渾身顫抖。   「別、別和他浪費口舌……」身側忽然有人扯動他衣角,微弱地低語,「激怒他……你會被殺……」   「景弘?!」羅袖夫人低下頭,看到地上血肉模糊爬過來的人,失聲驚呼。   她的丈夫伏在她腳下,竭盡全力舉起手,手心裡握著一粒朱紅色的丹藥:「這、這是……巫咸大人煉出的藥……快、快給女兒試試……」   羅袖夫人摀住了嘴,連連點頭,忍住了咽喉裡的悲鳴。   景弘……景弘。我一直以為、你是痛恨著我們母女的……這麼多年來,你根本不願意看上我們一眼。可是到了今天,你卻願意這樣不顧性命的來保護我們?她俯下身抱起血肉模糊的丈夫,感覺他的身體在懷裡逐漸冰冷。   ——遙遠的年輕時,他們曾經那樣真切而熱烈地相愛過,以為可以逾越門第和血統的障礙。然而,這朵純白的花在帝都腐朽的權勢泥土裡終究凋零。他們都用各自的方法縱情聲色,消磨著無愛的餘生,以為將會對彼此怨憒至死。   但是,誰都沒有料到,他們之間卻還有這樣一種結局。   「對不起。」她低下頭,輕聲在丈夫耳畔低語,淚水落在他臉上。   凌一直在一邊看著這一家人,神色複雜,只是默然俯下身,扶住搖搖欲墜的羅袖夫人。   雲煥扔下了片刻前還是他新娘的女子,轉身看向白塔頂上那些面如土色的門閥貴族,目光劍一樣的掃過人群,有清點羔羊般的得意與冷酷——迦樓羅發出了金色的光圈定了塔頂的廣場,所有參加婚典的貴族們,無論是否參與了叛亂,都無法離開。   在殺盡最後一個叛亂者後,迦樓羅的金光熄滅。   被釘死在虛空的叛亂者終於逐漸死去,淅瀝而落的血雨也漸漸稀薄,雲煥蹙眉:「好了,瀟,拿走吧,別擋了我的視線。」   「是。」迦樓羅發出低沉的呼應,被釘死在空中的屍體齊齊抽搐,被拋下了萬丈白塔下的大地,激起了地面上一片驚慌的呼喊。   同時,金色的軍人在朝陽中抬起了頭,對著天地舉起了手裡的權杖和佩劍。迦樓羅迴翔於頭頂,整個大陸踏在腳下,一個雷霆般的聲音響徹了雲霄——   「聽著,大地上的螻蟻們!   「如今這個雲荒上已經沒有元老院,沒有智者。我,便是你們的神!   「那些服從我的、忠誠謙卑的奴僕,我可令他得到永生和享樂。而那些心存僥倖、試圖挑戰我權威的叛逆者,我必追討他們的罪——三代九族、一個不赦!   「死亡絕不是最後的懲罰——   「我會讓你們看見、這些叛逆者整個家族的下場!」   冷酷威嚴的聲音響徹天地,如雷霆滾滾逼近,整個帝都都在其威懾之下——從鐵城到禁城,從平民到門閥,所有人都在這樣的聲音之下顫慄。   作為新娘的遠房堂兄,季航在塔頂觀禮的人群裡,親眼看見了這一場暴亂被殘酷地平息。那樣可怕的力量令他再度感到由衷的震懾,聽著這樣的雷霆之聲,出於某種景仰和敬畏,他雙膝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迦樓羅金色的巨翅下:「破軍,請讓我成為你謙卑的僕人!」   「季航!」羅袖夫人回過頭,赫然看到族裡最能幹的孩子跪倒,不由失聲。   然而,雲煥這一次只是冷冷俯視著跪倒的人,嘴角浮出莫測的冷笑,抬起了左手,將權杖點在他的肩頭。一旦有人帶頭,更多的人紛紛跪了下去,爭先恐後地對著迦樓羅磕下頭去:「願意成為你恭謙的僕人!」   百年來,滄流冰族有著冷酷鐵血的統治,森嚴明確的階層劃分。所有人都按照制度成長,有不可逾越的階層和規矩,他們沒有神,沒有宗教——信仰的,唯有力量。所以,那個駕駛著迦樓羅金翅鳥凌駕於帝都上空的男子,以不容置疑的強悍壓到了一切爭議和不服,將整個帝都握入了自己的掌心。   破軍出世,天下動盪,一個新的時代已經來臨。   ※※※   伽藍城裡風雲變幻,然而與之對應的無色城裡,卻是一片寂靜。   大戰歸來,六部戰士重新進入石棺靜靜沉睡,積累力量迎接新的戰鬥。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鋪滿了水底,整個無色城空無一人。激戰過後,除了黑之一族損傷頗為嚴重歪,各部均無大礙,此刻大司命和六王都已經休息。   此刻的水底,安靜得如同睡去。居中的光之塔下,有一個白衣女子俯身於地,在聚精會神地縫著什麼,銀針在纖細的指尖閃爍,伴隨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聲。   「唉,幸虧迦樓羅撞倒了白塔,讓你白撿了一個便宜。」白瓔將針刺入破裂的軀體,喃喃,「我還以為這個身體、會是最後拿回來的一個呢。」   一具被撕裂成五塊的身體正平平擺放著,手腳和軀幹各自脫離,彷彿一隻散了線的木偶。   「嗯,所以說運氣這個東西、確實還是存在的啊。」一顆頭顱呆在旁邊的蓮花金盤上,俯視著皇太子妃飛針走線,百無聊賴,「反正,這次是要謝謝復國軍那邊——等把這零碎拼湊好了,該親自去一趟復國軍大營面謝海皇和龍神。」   針在指間微微頓了一下,白瓔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歎息:「我看還是不必了。」   「怎麼?」   「沒見赤王奉命去探望,人家根本不見她麼。」白瓔將軀體和右臂縫合,低頭喃喃,「蘇摩應該還在養傷,性格又向來孤僻——如果他不願見人,那你去了只會令事情尷尬。」   真嵐聳了聳眉頭:「沒關係,本來也就很尷尬了。」   「……」白瓔啞然,有些哭笑不得地抬起頭。然而她的丈夫只是對她眨了眨眼。   「真嵐,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怎麼想,」她輕輕歎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嬉皮笑臉,沒心沒肺,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麼?——是你告訴蘇摩,讓他來伽藍帝都助我的吧?」   「呃,這個啊……你說,那笙那個丫頭拿了我的戒指去葉城,能不能順利把剩下的那隻手背回來?」真嵐扯動嘴角,立刻把話題轉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那丫頭可真是個麻煩貨——就算有炎汐陪她去,還是令人擔心啊。」   「別轉移話題。」白瓔有些怒意,蹙眉。   「哎呀,怎麼還沒好?」真嵐眼看躲不過,立刻轉了另一個話題。   「稍微再等一下。」白瓔回答,手上卻不停分毫,銀色的細針上下飛舞。   「還要再等?我的手腳都僵了……快四個時辰了啊!」真嵐愁眉苦臉地看著地上的零碎,抱怨著,動了動僵了的右臂。   「哎喲!」然而剛一動,金盤裡的頭顱立刻發出了一聲痛呼,幾乎跳了起來。   「跟你說別亂動,」白瓔將針上的細線銜在嘴裡,抹去右臂肩關節處剛扎出的一粒血珠,「我正縫到一半呢。你要是亂動,準頭一錯、這只胳膊可就長歪了。」   「你縫的也太慢了一些吧?」空桑的皇太子嘟囔,「我都擺了一天的姿式了!」   白瓔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從沒縫過人,所以難免要返工——不過,就算慢,總比把你四肢縫歪了好吧?」   真嵐鬱悶無比,只有閉上嘴。   白瓔重新低頭,全神貫注地飛針走線,將雙腿和右手一一縫到剛找回來的軀體上。   「好了,」半個時辰過後,她低下頭,湊過去用牙齒咬斷了長出來的一節線,抬頭微笑,「你來看看——我縫的還不錯吧?」   金盤上的頭顱俯身看著地上的那具無頭軀體,點頭讚許:「不錯,如此俊朗偉岸,總算恢復了我當年風采之萬一。」   「油嘴滑舌。」白瓔忍俊不止,捧起了剩下的那顆頭顱放到了軀幹斷口上,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下位置,「好啦,只要把你的腦袋按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那可得千萬小心,」真嵐憂心忡忡,「否則一針不准,就要被你毀容了。」   「先坐起來,」白瓔推了一下他,「躺著沒辦法縫。」   真嵐長長舒了口氣,地上無頭的身體忽地直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然而右手卻一直扶著自己的脖子,防止那顆頭顱從斷口上滑落。   等他坐好,白瓔扶正了他的腦袋,湊過頭去,小心翼翼地一針刺入肌膚下。銀針連著細細的線,將斷裂了百年的軀體重新縫合。她一針一針地縫合,回憶起百年來的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心中如刺。   「真嵐,」她低聲,「痛麼?」   「還好。」那顆頭顱滿不在乎的開口,「就像被蚊子叮幾口而已。」   白瓔逐漸縫向了右肩一側,輕聲:「不,我是說車裂的時候。」   針下的肌膚忽然微微一顫。真嵐的聲音停頓了。她沒有抬頭,只感覺他的呼吸在頭頂上方微響。寂靜中,她拿著針的手也漸漸發抖:「那時候我不顧一切地飛奔,卻在城頭看到刑架套上你的身體,根本來不及阻止……」   「不要再說那些了……」真嵐喃喃,安慰,「不要再說了,都過去了。」   白瓔停下了針,低頭輕聲:「不……沒有過去。怎麼可能過去?這麼久了,我沒有敢和任何人說那時候我的心情……眼睜睜的看著你在我眼前被撕裂,眼睜睜的看著空桑被覆亡!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害怕多後悔。我真的恨透了那個自己……」   「一百年來,只要我閉上眼睛,那一刻的景象就在眼前反覆出現。   「漫天都是血紅色……漫天都是血紅色!」   真嵐沒有說話,垂下了眼簾。   白瓔的針停在他右頸側,低下頭喃喃的說著,聲音和身體微微發抖,每一句吐出的氣息,都吹拂在他剛剛接合的肌膚上。真嵐的眼神忽然有微妙的改變,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抬起了右臂,輕輕止住了她渾身的顫慄。   ——真好。如今他們,都有了一個真實的、可以觸摸的軀體。   「不要怕,」他輕聲道,安慰自己的妻子,「你看,你已經把我縫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害怕,都過去了。」   白瓔沉默了許久,身子的顫慄漸漸平定。   「我親眼目睹過亡國的種種慘況,知道自己在少年時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她的臉貼在他頸側,聲音輕而堅定,「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誓: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來贖罪。」   真嵐的手臂微微一顫:「你一直太過於自責。」   「所以,真嵐,我會一直和你並肩戰鬥到重見天日的時候。」白瓔抬頭靜靜地看著他,眼裡有清澈的光芒,「這就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責任和宿命……你明白麼?」   「嗯。」空桑皇太子低低應了一聲,眼神複雜,他明白她的意思。   「我早已做出了取捨——所以,請不要阻攔我。」果然,她看著他,終於開口,說出最艱難的那句話,「你應該知道,無論以前發生了什麼,但如今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和蘇摩一起……你不該試圖考驗我,再把我推到他的身側。」   真嵐眼神忽地雪亮,鬆開了手臂,直視著她。   「不,」他開口,緩緩搖頭,「不是這樣的,白瓔。」   空桑皇太子側過臉,看著無色城上方蕩漾的水光,眼神寧靜:「不是什麼『考驗』,我只是希望你幸福罷了……所謂的宿命和責任實在是太沉重的東西,會壓垮你一生的夢想。」   低沉的聲音消失在無色城的水氣裡。白瓔久久不語,將頭靠在丈夫的肩上,聽著胸腔內緩慢而有力的心跳,臉上忽然也是一片寧靜,心底澄澈如鏡——是,就是這種感覺……如此平靜如此祥和。和真嵐一起,總是能感到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和在那個人身畔那種黑暗淪陷的感覺完全不同。   愛,其實就應該是這樣光明向上、相互提攜的吧?為什麼在那個人身側,她卻總是感覺到無邊無際的絕望和黑暗,簡直要溺斃其中,萬劫不復?   或許,既便是如何痛苦的取捨,她做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   她將頭靠在他的頸彎裡,忽地輕輕側過頭,在那條縫合的傷口上吻了一下。   「幸福?」她抬起頭,對吃驚的人笑了一笑,「像現在這樣……便已經很幸福。」   那一刻的沉默,是寧靜而溫暖的。   在空無一人的無色城裡,剛剛拼湊出形狀的皇太子坐在白石台基上,用僅有的右手抱著皇太子妃。兩人誰也沒有說話,只是這樣相互依偎著,久久無語。   「手酸了麼?」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瓔忽地嗤的一笑,露出促狹的語氣。   「呃……好像還能動。」真嵐嘟囔了一句,手在她腰畔緊了一緊。   「別動……再動我拿針扎你了!」白瓔下意識地避了一下,嗔怪著抬手擋住那只不老實的手,忽地將語氣放柔和,「那麼,你覺得這樣幸福麼?真嵐?」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想知道這個原本也是被逼接受命運的伴侶的心意。她不知道是否他亦心甘情願,不知道他是否已經放棄了水鏡裡的那個紅衣少女。很久以來,就如他從未詢問過她的往昔,她也從未問過他到底在砂之國時有過什麼樣的往事。   而真嵐只是憊懶地抓了抓頭:「這個啊……要看你對幸福的定義了。」   白瓔有些忐忑:「那你的定義呢?」   「我的定義?很簡單啊……」空桑皇太子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笑意,不顧她的抗拒,又把手放到了她腰間,「要是你把手拿開就好了。」   「你……!」白瓔又羞又惱,跳起了身。   「哦,別別。我錯了我錯了……」真嵐明白妻子經不起開玩笑,連忙一把將她拉回身側,不迭聲的道歉,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其實,只要能一直這樣……就很幸福了。」   白瓔神色放緩,忽地低下了頭,輕聲:「我也是。」   那一句話後,又是無聲。真嵐看著身側垂頭的女子,發現她雙頰有淡淡的紅暈,赫然如同少女時的嬌羞無限——那一刻,百年前白塔上的一切忽然湧上心頭,無數的悲歡潮水般湧來,幾乎一瞬間將他滅頂。   從沒想過,居然還有這一日。   是的,只要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已經算是「幸福」。大風大浪過盡,他們最終還能留守再彼此身側,執手相看,談笑晏晏。這已經是當初所不敢想像。   他握緊了妻子的手,默默抬頭看向了頭頂水波離合的天空。那裡,依稀又看得見那條將他們兩人緊緊聯在一起的黃金鎖鏈。然而這一次,空桑皇太子如同一根蘆葦那樣在風裡溫順地伏下了身,滿心歡喜,不再試圖抗拒。   所謂的宿命和前緣,有時候,也不是壞事呢……   他抬起手,去撫摩那一頭流雪飛霜一樣的長髮,眼裡滿含著笑意——她的長髮在他手裡如水草一樣拂動,有簌簌的芳香。   然而,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道金色的痕跡,臉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驚詫的表情:在白瓔如雪的白衣上,背心的正中,長髮的遮掩下隱約有一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五個尖角的周圍有難以辨認的密密麻麻符咒,呈萬字花紋扭曲,彷彿印上去後又在劇烈的動作中散落消磨。   只是看得一眼,便覺得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感覺。真嵐的手僵在了那裡,定定凝視著長髮下露出的一角金色記號,眼神變了又變。   這不是攻擊性的咒術,靈力高強如白瓔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符咒,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又有誰,能在她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將這樣一個咒術施加在她身上?   ※※※   在無色城裡空桑皇太子夫妻執手相看之時,金帳裡的氣氛卻已經凝重至極。   在做完了診斷之後,海巫醫悄然退出了帳外,只留下紅衣女祭靜靜侍立在一旁,伴隨著榻上那個孤獨的王者。   「溟火,你聽見了麼?我的生命已經如風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臥在榻上看著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該夠了。」   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制、將力量轉移到雲煥身上,用無數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移,實在是困難。」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將他的力量轉移往雲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復甦——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制、轉移『力量』的驚人能力。」   「是,」溟火終於開口,「我可以。」   「那麼……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過頭看著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已盡,請你將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   「這不是放棄,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裡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   「我只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裡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   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梟,臉上籠罩著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髮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鬆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扎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麼?在我的身體裡……藏著一隻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和它鬥爭,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   「我一路犯下無數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   「在神殿內與魔決戰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過頭,凝視著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麼?」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著新任的海皇,歎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麼?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利?」   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   然而,當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裡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星辰,卻也只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它既然可以被設下,當然也可以被解開。」   「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   「是的。」蘇摩漠然點頭,「斬血。」   紅衣女祭一顫,臉上頓時褪盡了血色,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瘋狂的王者。   「你會幫我完成願望,是不是,溟火?」蘇摩無聲地笑了,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會告訴龍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純煌時一樣……是不是?——身為女祭,本應該是王最親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閉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彷彿在腦海中再度浮現,如此親切,卻帶著她永生無法觸及的遙遠。兩張面孔在七千年後漸漸交疊。   純煌……你知道麼?七千年後,我費盡心力替你找到的傳人,卻決意要捨棄自己不潔的生命。請你告訴我……我,是否該服從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應該服從你的決定?   ※※※   沉默中,忽然有潛流洶湧而入,金帳垂簾被捲起,金光一掠而入。龍神從外歸來,將身體縮小,重新盤繞在蘇摩身側,吐出了靈珠,為海皇療傷。   「我說過了,不必白費力,」蘇摩淡淡推開了如意珠。   龍發出了一陣惱怒的長吟,忽地纏緊了海皇,四隻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說,蘇摩,現在還不到要放棄的時候!」龍神俯視著榻上的海皇,眼神憤怒,「外面的族人都還等著你帶他們回歸故國——這個時候,你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冷了大家的心?」   蘇摩靜靜地聽著,出乎意料地沒有桀驁地反抗。   「你真是一條克盡職守的好龍……所謂的神,也就該是這樣的吧?堅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給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龍神說完了,海皇卻只是苦笑了一下,低聲,「好了,我會盡力而為,堅持到最後一刻——請放心。」   龍神露出詫異的眼神,看著榻上驟然衰老的人:「蘇摩,你的身體……」   「我沒什麼,」蘇摩卻是淡淡轉開了話題,「龍,外面的情況怎樣?」   剛和復國軍、長老們商議完的龍神低下了頭,發出歎息:「不大好。」   「怎麼?」蘇摩眼神凝聚,「難道破軍已經開始行動了?」   「不是,雲煥那邊似乎暫時還沒有動靜。帝都局勢複雜,各方暗懷鬼胎——他要穩住帝國內部的形勢,應該要花一定的時間。」龍神搖了搖頭,眼裡露出擔憂的光,「只是澤之國和葉城,接二連三的傳來不利消息:   「幾日前,有帝國派出的軍方殺手潛入息風郡府邸,刺殺了高舜昭總督,澤之國那邊目下有些亂;而葉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幾日前被奸細出賣,讓巫羅查了出來,衛默少將帶兵進入葉城平叛——星海雲庭被摧毀,湄娘被抓住,熬不過酷刑、招出了整個葉城潛伏的復國軍名單,我們損失慘重。」   「……」蘇摩沉默,手下意識地握緊,「復國軍中有內奸?」   「是。」龍神開口。   「是誰?」蘇摩眼裡閃過了殺意。「誰出賣了湄娘?」   龍神在水裡盤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紅衣女祭。溟火知道作為祭司不應知道這些內政,不做聲地行了禮,轉身退出。   「這不奇怪,以前鮫人裡也出過被滄流收買的奸細——聽湘傳過來的情報說,巫彭元帥就經常收到來自於復國軍內部的密報。」龍神低聲,眼神嚴肅,「不過,據說這次的叛徒卻還是個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蘇摩臉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彷彿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那個叫做泠音的小鮫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會上,那個被浸泡在「化生湯」裡的……   「原來是她。」蘇摩眼裡的殺氣卻奇特地消失了,低聲,「那也是應該。」   ——是的,他還記得那個被星海雲庭在品珠大會上拍賣的小鮫人,記得她被眾目睽睽之下觀賞和拍賣的屈辱驚懼眼神,以及在化生池裡被藥物強迫變身的淒慘呼號……那個孩子,被同族人出賣和逼迫,成為異族人的奴隸。   她心裡。一定也堆積了對星海雲庭極深的恨意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眼裡露出複雜的表情:「龍,你說,湄娘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嗯?」龍神不解,回頭看著海皇,「我不是很瞭解復國軍中的事——但是,聽說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士,在葉城潛伏了很久、替復國軍做了很多事。」   「嗯……的確經驗豐富。」蘇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來,她差不多快是葉城最大的鮫人妓館老鴇了。」   龍神一怔,沒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祇,一時還不清楚如今雲荒的齷齪。   「當我還是一個奴隸時,我曾經在葉城和湄娘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她手裡吃過的苦頭,不下於今日的泠音。」蘇摩望著頭頂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靠著販賣族人、出賣色相而生存下來。一邊不擇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悅權貴,以求在葉城的夾縫裡生存下去;另一邊,卻以巨資暗中支援復國軍,主持著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為自由而戰。」   海皇喃喃,在談及昔年傷害過他的人時,依然態度平靜:「一個驕奢淫逸的享樂者,一個刻毒暴虐的青樓老鴇,同時卻也竟是一個堅定不移支持族人復國的革命者?……龍,你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龍神沉吟不語,似乎在等他把話說完,眼神皎潔如月。   「還有如姨……記憶裡,她是多麼慈愛的一個人啊。在西市時,很多小奴隸都曾經視其為母,」蘇摩低聲,歎息,「可是百年後,她卻在桃源郡經營一個賭坊,為了籌到軍費,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差點連紅珊的兒子都被她殺了。」   他眼神茫然:「龍,你說,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龍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沉聲:「海皇,她們都是真實的人——就算她們手上染滿了血淚,也只為了一個最終的目標。所以,她們犯下的、也是可以寬恕的罪。」   蘇摩搖了搖頭:「就算是出於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錯誤的手段,但錯的始終就是錯的——所以,我認為那個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權不寬恕,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   「你也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龍神淡淡,「——可你沒有。」   蘇摩頓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沒有。當百年後重新踏足葉城,面對童年時所有黑暗殘酷的記憶時,他卻並沒有向這個曾在昔年帶給他苦痛的人復仇。儘管毀掉湄娘甚至星海雲庭,只在一個覆手之間。   「是的,受到傷害的個體、有權向另一個施加傷害的個體復仇——但是,卻並沒有將報復行為擴大到整個族群的權力。」龍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個復仇者——而她,卻成了叛國者。」   蘇摩長時間的沉默,許久才頷首:「龍,你是一個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說服你還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龍發出一聲長笑,彷彿也覺得這樣的話題太過於沉重,轉了開去,「方纔我過去和長老們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動:我會注意東澤的局勢,隨時援助復國軍和西京;而左權使炎汐剛好要去葉城,星海雲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蘇摩蹙眉,「還剩下最後一個封印了。」   「是啊,」龍神歎息,神色複雜,「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開了,無色城重見天日不遠。」   「重見天日……」蘇摩喃喃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眼裡卻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是啊,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也是我們回歸碧海之日。」   龍神無言頷首,金色的尾巴拍打過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見之日吧?   蘇摩沉默許久,心神慢慢平復,忽然想起:「對了,高舜昭怎麼會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風郡首府裡?還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邊……都是極精細的人,怎會讓刺客得手?」   龍神搖了搖頭,開口道:「聽說當時九嶷動盪,西京帶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兩人留在府邸裡——而高舜昭和刺客聯手,騙過了他們。」   「聯手?」蘇摩微詫。   「是啊……聽說高舜昭故意裝作忽然發病,引得府中動亂,刺客便趁機而入,被刺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反而面帶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龍神低吟,「無論怎樣精密的防備,又怎能阻止一個決意求死的人呢?」   「……」蘇摩想起如意夫人和這個冰族貴族之間百年的恩怨,不由無語——那樣深的情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化為家國民族百年征戰間的灰燼而已。   「如姨現在如何?」他道。   「聽說自殺過一次,」龍神點頭,「被人救回來後不再尋死,只是情緒不大好。」   蘇摩闔起了眼睛,低聲:「不如讓她暫時回大營來靜養一段日子。」   「嗯?」龍神愕然,「為什麼?」   「她曾在我幼年時照顧過我。」蘇摩聲音平淡,「我希望能夠有始有終。」   「……」龍神霍然明白過來,只是無言頷首。   沉默籠罩了金帳,許久,海皇和神祇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雖然出了這樣的波折,但這段日子以來,西京已經在澤之國組織起了一支軍隊;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攏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現在的死,對東澤的局勢已經影響不大。」龍神首先回轉了話題,簡略複述了在會議上聽到的情形,「聽說慕容修甚至變賣了從中州千里帶來的所有寶物,換成軍糧物質發給義軍,很是難得。」   蘇摩沒有說話,記憶中那個天闕下見過一面的中州商人是個謹慎內斂的青年,輕易不會捲入任何是非,卻沒有想到這次居然會下那麼大的血本幫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裡的那個破軍,實在令人憂心。」他喃喃。   「破軍?要戰便戰!怕什麼?等這一戰我們都等了七千年……」蘇摩微歎,舉起手,看著肌膚枯萎的掌心——那裡,金色五芒星的痕跡已經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記,「可惜,以我目下的情況,上陣殺敵怕是不行了……不過,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龍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為何微微覺得心寒。   蘇摩彷彿累了,微微閉上眼睛養神,然而只是片刻、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龍,那是什麼味道?!」   龍神一驚,順著他的眼睛看向上空——天光從水面射落,在復國軍大營上方蕩漾離合,水面上白塔的影子孤寂而寥落。然而不知為何,此刻從水底看上去,那座白塔卻赫然成了紅色!   「是血的味道。」龍忽然低聲回答。   「帝都裡,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在死去。」   十九、修羅之舞   血。殷紅色的血宛如蜿蜒的小蛇,從堆疊的屍體下爬出,慢慢匯聚成一灘向低處流去。上百堆的血流從不同方向蔓延而來,將居中的低處匯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   這裡是帝都最深處的禁城,城門緊閉,殺戮聲從最裡面傳出。   婚典後的第五日,十大門閥裡凡是參與過那場刺殺的,都遭到了殘酷的清算和屠殺。首先是巫朗和巫抵一族首先遭到了誅殺,旋即在拷問中扯出了巫禮和巫彭一族也曾一同參與謀逆,於是,清洗的規模在不斷擴大。   迦樓羅金翅鳥毫無表情地懸浮在帝都上空,嚴密監視著底下的一舉一動。   一條線被拉起,離地四尺。赤紅色的線在七殺碑前微微晃動,有血滴下。   「傳少將命令:帝都中謀逆之家,女子流徙西荒為披甲人奴——男子凡高過此線者、一律殺無赦!」   在血流到靴邊時,雲煥毫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一任熾熱的殷紅血液染紅軍靴上冰冷的馬刺,有些心不在焉。肅清叛徒的刑場被設在講武堂,那一塊七殺碑下伏屍萬具,耳邊的哀嚎聲連綿起伏,已經持續五日五夜毫無休止,屍體按照家族被分開堆放,漸漸堆積如山。   「雲少將,」耳邊有人恭謹的稟告,「末將找到一人,特來請示如何處置。」   「還請示什麼?過線即殺,如此而已!」雲煥有些惱怒地回過神來,順著季航的手看過去,因為殺戮而麻木的眼睛忽然微微一怔,不由直起了身子。   ——一個侏儒,正站在赤紅色的線下瑟瑟發抖。   「哦……是他。」破軍的嘴角忽然漾起一絲奇特的笑意,「提醒得好,季航。」   「多謝少將誇獎。」季航單膝跪地,旋即退開。   「哦,我倒是忘了——帝都裡不滿四尺的人除了孩童,還有你。你看,我差點就這樣錯過了……」雲煥坐在金座裡,施施然看著那個站在血池中間手足無措的侏儒,眼裡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拿起一旁的殷紅美酒慢慢喝著,長久地含笑打量著對方,金眸閃爍,卻始終不曾再開口說一句話。   「殺了我!」終於,辛錐率先崩潰,嘶聲跪倒,「別假惺惺了,快殺了我!」   雲煥金色的眼眸裡忽然掠過一絲黑暗,忽地輕聲冷笑:「殺你?我怎麼捨得。」   他負手從座椅上站起,一步步踩踏過血污橫流的地面來到辛錐身側,抬起腳用靴尖踢著肥白滾圓的軀體,聲音冷漠:「閣下技術如此高妙,承蒙照顧,讓我在閣下手裡活了一個多月——如今,我又怎麼捨得就這樣殺了你?」   辛錐臉色煞白,知道落到對方手裡已然無倖,霍地仰起頭,猙獰慘笑:「雲煥!早知今日,就算你姐姐肯跟我上床、我也不會留你一條命!你這條狼崽——」   「喀嚓」,冷冷一聲響,侏儒的聲音立刻含混不清。   「不要再用你的舌頭說我姐姐的名字!」將馬刺從碎裂的牙齒中拔出,雲煥的眼神裡隱隱有火焰燃燒,用靴子踩住他的手,「讓我想想,你到底用過多少種刑罰在我身上……如今我還一半給你可好?」   辛錐滿口流血,抬頭看著俯下身來的軍人,眼神裡掩不住恐懼。   ——他記得在那一個月裡,自己對眼前這個人施加過怎樣可怕的酷刑。那些酷刑,哪怕只有十分之一施於自己身上,便絕對無法承受。   「是不是覺得奇怪?——被你用天才的想像力折磨了那麼久,我居然還能站著踩著你說話?」雲煥微微的冷笑,腳下漸漸加重了力量。喀嚓一聲,有骨頭斷裂的清脆響聲傳來,辛錐嘶聲長號,整個臉扭曲得可怕。   靴子在移到他第二根手指時停住了,雲煥看著侏儒流血的手指:「哦……實在是抱歉,我記得你可以把骨節全部敲碎卻不損皮膚分毫,我本來想原樣還給你的——可惜,好像我沒這種天才的本領。」   他踩著辛錐靈巧的雙手,由衷地歎息:「真是一雙鬼斧神工的手,能將『痛苦』發揮到極限——真可惜啊,整個帝都裡,居然找不到第二個有你這樣本事的人了。」   「所以,我要怎樣才能把我遭受到的一切、源源本本還給你們呢?」   雲煥俯下身,用靴尖抬起了侏儒的臉,忽地用一種極具誘惑和黑暗的語調,輕而緩地開口:「聽著,辛錐——我可以不殺你,也不折磨你……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辛錐抬起滿是血污的臉看著這個殺神,求生的本能讓他顧不得任何廉恥和只准,從碎裂的齒縫裡吐出急切的呼呼聲,眼神裡混和著恐懼、哀求和卑微的憐憫。   雲煥轉過身,手指指向七殺碑前那些門閥貴族,眼裡的金光忽然大盛——   「那些前傢伙都是門閥裡最尊貴的嫡系。你,替我把我所遭受過的一切全都還給這些人——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決不能讓他們半途死去……   「他們能活多久,那你也能活多久!」   ※※※   殺戮進行到半途,漸漸的聽得耳悶,退入內堂休息。講武堂還是昔年的模樣,連窗間糊的紙張都是一色一樣。雲煥找到昔年坐過的位置,看著紅枝木桌面上熟悉的紋理,彷彿回憶著什麼,漸漸覺得疲倦,閉目養神。   「少將……」耳邊又有恭謹的聲音,「有人想見您。」   在講武堂裡休息不過三刻,睜開眼又看到季航。雲煥蹙眉,言語間已有不耐:「不見——不要總是來打擾我,是不是該讓辛錐割一下你的舌頭?」   「是。」知道少將喜怒無常,季航白了臉,「可是對方……是您的岳母。」   「岳母?」雲煥微微一怔,好容易想了起來,失笑,「羅袖夫人?——明茉已經死了,我和她沒關係了。」   季航低下頭輕聲開口:「稟少將,明茉夫人……並沒有死。」   雲煥這才愕然睜開了眼睛:「什麼?」   「明茉夫人在婚典上被及時所救,撿了一條性命回來。」季航低聲稟告,時刻注意著雲煥的臉色,「一直在母親府邸裡養病,如今已經好的差不多……」   「哦,」雲煥淡淡,「這樣都沒死,倒是命大。」   季航聽到他這樣漠然的語氣,臉色不自禁的微微一變,有一閃而過的憤恨。   「你去和羅袖夫人說:她不死,是她命大——看在這個份上,我不再追究巫姑一族昔日對我的不敬。」雲煥不願再多說,揮了揮手,「讓她不必再來了,最好帶著女兒走的越遠越好,別在我眼前再出現。」   「是。」季航低首領命。   雲煥看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蹙眉:「對了,聽說你也是庶出?」   「是。」季航回答,「屬下本來是巫姑一族遠房庶出之子。」   「那麼,」雲煥微微冷笑,「有想過自己當族長麼?」   季航霍然抬頭,眼神裡一掠而過的光:「屬下不敢。」   「不敢?」雲煥眼神如電,盯緊了他,「庶出就不敢當族長?——那如我這樣的賤民,是不是根本不該存在於禁城裡?」   「少將和屬下不同。」季航低著頭回答,克制不住肩膀微微的顫抖。   「有什麼不同?庶出和平民,就該永遠成為低等人?帝王將相,寧有總乎!」雲煥忽然冷笑起來,聲音轉為嚴厲,「聽著,傳我命令,三日之內,從鐵城到皇城到禁城,帝都裡任何人都可以挑選一家門閥的族長一對一決鬥——無論任何人,只要在決鬥中獲勝,就可以取其而代之!」   「少將!」季航失聲,變了臉色,「如果這樣、這樣做的話,帝都會……」   「帝都會大亂,是麼?」雲煥卻是毫不動容,聲音冷肅,「那就亂吧……就讓這個帝都徹底的換一次血!」   季航臉色蒼白,眼裡有壓抑著的激動光芒,內心似在激烈的掙扎。   「軍中那些出身貧賤的戰士,聽到這個命令會歡呼雀躍吧?上天給了我改變整個雲荒的力量,那麼我也將給予所有和我一樣的人改變命運的機會。」雲煥淡淡道,「季航,我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成為我這樣的人。或者,一輩子寄人籬下。」   季航沒有回答,單膝跪地行了一個禮,隨即退出。   雲煥沒有看他,在空無一人的講武堂裡閉上了眼睛。初春的風從窗紙縫隙裡吹入,發出如縷的聲音,血腥味浮動。帝都變亂一起,連講武堂都關閉了,學生教師星散流離。這間教室也是空空蕩蕩,四周的座椅全部都空著,教案上也不見訓導官和校尉的影子——那些英姿勃發的同學少年,如今都去了哪裡呢?   「雲煥,雲煥,快起來!」朦朧的睡意裡,他聽到熟悉的聲音,「上騎術課去!」   誰……飛廉?不,好像是南昭?……現在已經是下午上課的時辰了麼?   一時間他忘記了時光的流逝,彷彿自己還是個十幾歲的青蔥少年,雄心勃勃地剛進入帝都的講武堂。被同窗催促著,他在朦朧中張開眼睛,心裡還想著今日的功課是否溫習完畢,操練是否快要到時間——   「雲煥……快起來。」周圍那些人在催促他,「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他睜開眼,赫然看到的卻是一片血紅!   「快來啊,要遲到了……」那些同窗圍在他身側,此起彼伏地開口,語氣卻是詭異森冷,渾身浴血,伸過來的手殘缺不全,聲調平板,「雲煥,快跟我們來,要遲到了……」   「南昭!」一眼認出了那個伸手推他的血人,他霍然睜大了眼睛。   不對……他們這些人,不都早已死了麼?   啪嗒,桌椅被狠狠推倒,在空曠的講武堂裡發出重重的響聲。雲煥在座位上睜開眼,急促地喘息,金色的眸子裡浮動著殺意和死氣。   「怎麼,睡醒了?」課堂深處,忽然有人開口。   他轉過頭,看到了門旁站著的戎裝青年——那樣熟悉的臉,正浸在門外的斜陽下,平靜而寧和,彷彿和外頭的殺戮毫不相干。   「承訓?」他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氣,看著對方,帶著些微的懷疑,「你……怎麼在這裡?」   「我當然在這裡,」承訓笑著走了進來,順手將倒了的桌椅扶正,講武堂的雙頭金翅鳥徽章在衣領上閃亮,「別忘了我是講武堂的教官——不在這裡,還能去哪裡?」   雲煥點了點頭,漸漸回憶了起來:承訓是他在講武堂的同期同窗。雖然也算巫即一族,可他家那一支早已勢微,除了一個門閥的名頭沒有任何背景。在出科後,雖然沒有像平民同窗那樣發落到屬國去戍邊,卻也無法進入軍中地位最高的征天軍團。因為空手搏擊成績驚人,他被留任在講武堂裡擔任校尉——一個不鹹不淡無關緊要的職位。   在他就讀於講武堂的時候,承訓算是對他態度比較不錯的一個,並不像別的貴族門閥同窗一樣對他冷眼相看處處排斥,和飛廉更是私交很好的密友。   「外面血流成河,你倒是睡的著。」承訓走了過來,歎息著搖頭。   「在我流血的時候,他們也睡得很安穩。」他冷笑。   承訓走到了他身側,輕輕歎了口氣:「雲煥,我知道很多人對你不起,包括我在內……可是,你也報復的夠了。收手吧。」   「收手?」他忍不住冷笑,「憑什麼收手!那些人還沒死絕!」   「收手吧……再殺下去,帝國元氣大傷,只怕要一蹶不振、引來外敵入侵。」那個同窗卻依然好言相勸,「無論再殺多少人,你失去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我就讓他們同樣嘗嘗失去的滋味!」雲煥截口厲叱,聲音帶了暴怒的殺氣。頓了頓,他看向對方:「對……你應該是巫即一族的吧?也有份參與叛亂。」   雲煥眼裡露出一絲冷笑:「好吧,承訓,看在一場相識份上,我也給你一個機會——你回去把現在族裡的當家人殺了,我就讓你當巫即一族的族長!」   夕陽從窗間照進來,承訓沐浴在柔和的金色光線下,忽地笑了一笑。   「不,殺親人求生,我是做不到的——你還是把這個拿去吧。」   ——他忽地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頭顱,就這樣捧在手上遞了過來!   雲煥霍然一驚,下意識地避開那個還在開口說話的頭顱,啪的一聲,撞倒了背後的桌椅,整個身子猛地一震,真正地醒了過來。   金色的夕陽照在他臉上,有微弱的溫暖。教室裡依然空空蕩蕩,桌椅整齊。他一個人坐在昔日坐過的位置上,回顧四周,一個一個回憶著當年同窗之人的臉,眼神慢慢變化。   ——那些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吧?   「承訓!」他低低喚了一聲這個名字,猛然站起身來,大步走出堂外——外面的屠殺還在繼續,幾個參與叛亂的門閥遭到了族滅的懲罰,屍山的高度還在繼續增加。那些血在講武堂前匯聚成血池,黑紅色漸漸凝固。   看到破軍少將從堂內走出,所有戰士紛紛停下手,恭謹地行禮。   金色的迦樓羅在他頭頂迴翔。   「巫即一族的承訓呢?」他問身側執行死刑的戰士,「把他找出來!」   那個戰士疾步跑出,在人堆裡走了一個來回,旋即回來單膝下跪:「稟告少將,已經找到承訓校尉了。」   戰士托起了一顆剛斬下不久的頭顱,手上血跡淋漓。   已經死了?那麼,方纔他在夢裡看到的承訓,原來已經是……那一瞬,雲煥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幾乎以為自己此刻還在夢魘之中,恍惚覺得承訓的人頭還會再度開口和他說話,苦苦勸他收手。   然而,那顆頭顱已經失去了生氣,閉目無言。   「……」他揮了揮手,示意戰士退下,心裡漸漸有無法控制的煩亂。側首看向背後那面森冷的七殺碑,碑上文字一個接著一個跳出來,映入眼簾——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三軍之中樹此碑——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他忽然忍不住心裡的狂躁,站在碑前以劍戳地,仰天大呼,狀若瘋狂,響徹三軍,「殺!殺!殺!給我殺,一個不留!——不用斬首,統統的給我絞死!全部絞死!」   ※※※   從白塔東側的講武堂看過去,朱雀大道兩旁屍首林立,宛如兩道死亡的牆壁。   暮色降臨的時候,廝殺和哀嚎聲音終於低下去了。剩下的人被士兵暫時押回,屍體被處理乾淨,講武堂總算顯得安靜而空蕩。   「再殺一日,把剩下的解決了;然後再給三天,選出新一任的族長——三日後,帝都戒嚴。」雲煥看著撤退的戰士,眼裡的光芒冷銳而尖利,「我要清點軍隊人數,確認剩下的三軍將士是否真心效忠於我。」   「是。」季航和其餘幾位將領單膝跪地,領命。   「帝都外情況如何?」他繼續問。   「稟少將,葉城已經進入備戰狀況。」季航旁邊的路夏搶著回答,「他們已經封閉了水底甬道,試圖切斷帝都的供給和聯繫——這幾日趁著帝都內部繁忙,飛廉和巫羅在葉城修築工事囤積糧草,還四處遊說其他駐地的軍隊一起反攻帝都。」   「哦……」雲煥淡淡,「看來,這小子是鐵了心要和我作對到底了。」   「是。飛廉少將據說持有一面雙頭金翅鳥令符,已經頻頻飛往各處帝國大營,」路夏有些擔憂,「屬下怕他振臂一呼,各方的官兵都會被其迷惑,以他為馬首是從……」   「螳臂當車——整個征天軍團加起來,也抵不過迦樓羅一片羽毛。」雲煥不以為意,疲倦地開口,「等我清洗完了帝都,自然會回頭好好的對付這些不識好歹的傢伙……那些敢於依附飛廉、與我作對的,下場就和現在帝都的叛徒一模一樣!」   「是。」各位將領悚然低首,不敢對視。   「比起那些殘兵敗將來說,外敵更加重要一些。」雲煥抬起頭,看著夜色裡白塔廢墟,聲音冷靜,「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都是不可忽視的大敵——他們擁有極大的力量,一旦聯起手,就能像上次一樣出入帝都如無人之境。」   想起那天夜裡衝入帝都上空的蛟龍和冥靈軍團,季航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過,他們都有致命弱點——鮫人不能長期遠離水源生活、所以不能深入內陸,砂之國那樣的地方他們永遠無法控制。而空桑人……呵呵,那群死人,無法在日光下戰鬥。」雲煥的聲音平靜而犀利,日間那種嘶聲力竭的狂態全不見了,從容分析,指點三軍,「所以,只要抓住他們的弱點,便能在戰鬥中立於不敗之地。」   「還請少將指點!」各位將領低首在階下聽命。   雲煥橫轉佩劍,在地上沾著血比劃出雲荒的大致地形,冷冷開口:「很簡單。遇到冥靈軍團時命令各軍不得主動應戰,力求拖延,保存實力且戰且退——夜最長也不過六個時辰,天一亮他們必須撤退。在他們撤退時,就迅速包抄追擊,截斷後路!」   「是!」季航諸人齊齊回答,士氣大振。   「還有這裡和這裡,」雲煥依次點過北角和東南角,示意:「整個大陸上,目前南方數郡和西荒相對穩定。東澤局勢動盪,九嶷郡已然脫離帝都控制。鮫人多利用水路、配合空桑西京軍隊作亂——傳令下去,即刻控制水源,以斷其通路。」   「控制水源?」季航他們面面相覷,遲疑,「東澤水網密佈,要截斷水流實在不易。」   「誰叫你們涸澤而漁?」雲煥冷笑,「改變水質,讓那些鮫人無處容身就是。」   眾人一起變了臉色:「莫非……是要在青水中下毒?」   「蠢材!」雲煥實在不耐,拍案而起,「青水不比赤水,東澤人煙繁密,水網無盡,怎生下毒?又要下多少毒才能有效?」   一群軍人不明所以,訥訥。   「用幽靈紅藫,」雲煥吐出一口氣,冷冷,「把幽靈紅藫投放到青水去。」   季航悚然一驚,抬頭——幽靈紅藫出自西荒赤水,傳說是由死在沙漠裡的旅人怨念凝結而成。劇毒無比,孢子成熟後飛附於周圍其他活物之上,以其為載體汲取養分,蔓延極快,所到之處往往一片荒蕪,人畜植物皆無倖免。   多年來,無論空桑人還是帝國,一直採取種種方法控制其蔓延,甚至專門在赤水入鏡湖的地方設置閘門、派出將軍駐守,來斷絕其傳播,所以此禍從未越過鏡湖傳到澤之國。   「幽靈紅藫蔓延極快,不出一月、便可充斥青水河道,」雲煥的聲音冰冷,隱隱有刀劍交擊的冷銳,「水下一切活物,絕無倖免——就算僥倖不被毒素侵蝕,幽靈紅藫成長時會大量汲取水中養分,那些鮫人在其中也會窒息而死。」   「……」即便是死心追隨破軍的季航,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的少將,完全沒有白日裡嘶聲號令屠殺的殺氣,然而那種瘋狂卻是隱藏著的,在平靜冷酷的分析下、一點一滴透出來,帶著濃烈的殺戮氣息,令人不寒而慄。   「這樣做雖然杜絕了復國軍的水道,可是東澤也會變成赤地千里。」路夏喃喃,臉上有不虞之色,「少將,這樣做是不是……」   「唰」,一道白光閃過,血如同噴泉湧出——路夏的頭顱滾落在地,臉上尤自帶著不敢相信的表情。季航躲避不及,一時被熱血濺了半身,臉色登時蒼白。   「沒有人可以懷疑我的決定,」劍芒從手中一閃即收,雲煥依舊端坐於講武堂之上,金眸冰冷如霜雪,「只有兩個選擇:服從我;或者,死。」   「是……是。」那些曾經身經百戰的軍人都不自禁地顫慄,低下了頭。   「對了。外頭的鮫人雖然可以慢點收拾,帝都裡的卻早該處理掉了。」雲煥收起了劍,喃喃自語,眼睛望著西方盡頭,露出暴戾的殺意來——該死的一族呵,我將讓你們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一處容身之所!   「……」季航不明白少將為何用如此痛恨的語氣提起鮫人,只有沉默。   雲煥負手,回身吩咐:「鮫奴之事,務必速行!」   「是!」大難當頭,誰都不會再去顧惜這些平日用來玩樂的奴隸。   「好了,回去罷……年輕的戰士啊,只要服從我,這個帝都便是你們的!」雲煥唇角露出一絲奇特的冷笑,看著階下穿著戎裝的帝國軍人——   那一群被馴服的獸。   ※※※   夜幕下,季航斜穿過禁城,在西北角上巫姑一族的永寧宮前停住。   他彷彿心事重重,久久不曾開門進去,只是站府邸門口,在夜色裡默然回望來時的路——雖然已經不再有禁軍負責宵禁巡邏,但帝都入夜後,整條大街上依舊空無一人,顯得從未有過的森冷和空蕩。   風從鏡湖上吹來,道路兩側無數陰影無聲無息地搖晃,宛如要隨風飛起。   ——那,都是一排排被吊死在道路兩側樹上的叛亂貴族。   他忽然覺得驚訝,站住身睜大了眼睛:是幻覺麼?在死寂的夜色裡,居然有無數條隱約的金色光芒從新死屍體的頂心裡升起,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催促、一縷縷破顱而出,向著天空的某處飄去——彷彿天上有一個巨大的紡錘,將大地上無數靈魂如同抽絲一般捲去!   季航驚駭不已,抬頭看著這一幕詭異的景象——這些被抽取的縷縷魂魄消失的終點,居然是懸浮於夜空裡的伽樓羅金翅鳥!   這、這到底是什麼?破軍少將和迦樓羅,到底要把這場大屠殺進行到什麼地步!   風裡忽然傳來拍打翅膀的聲音,有一片片的黑色浮雲從四方飄來,降落在帝都。那些帶著黑色翅膀的鳥靈趁著夜幕悄然潛入,落在絞刑架上,開始吞噬那些新死的屍體。那些魔物在狂歡,在雲荒的心臟上載歌載舞,一邊吞噬死人,一邊向著迦摟羅金翅鳥屈膝行禮。   季航不由失驚:這些應該是被帝國鎮壓下去的鳥靈——這些魔物向來對冰族甚為忌諱,一貫避而遠之,如今卻居然敢趁亂進入帝都掠取血食,而破軍少將居然也沒有阻攔!奸佞當道,群魔亂舞,難道滄流的國運,真的衰竭到如此了麼?   「公子,」忽然間背後有人輕聲開口,聲音冷肅,「夫人等了你很久了。」   季航悚然一驚,回過頭卻看到大門開了一線,一雙碧色的眼睛在門後看著自己:「快進來——大家都在廳上坐著,等著聽你帶回來的消息呢。」   季航看到了門後的凌,唇角忽然露出一絲惡意的冷笑,大步入內。   「消息?」他邊走邊低聲譏諷,「消息就是你死到臨頭了。」   凌驀然一震,抬頭看著這個一貫以來和自己不合的年輕人,眼裡有一絲懷疑和不安,卻忍住了沒有多問。彷彿心裡藏著什麼事,季航越走越快,片刻便來到了平日族裡議事的大廳裡,推門走了進去。   所有的不安議論聲,在他推門的一瞬寂靜下去。   大廳內燈火輝煌,巫姑一族的幾房人全部都到了,個個臉上帶著驚惶不安的神色,停下了半途的議論,回頭看著這個返回的族裡子弟,眼裡閃動著希翼。   「季航,」居中的羅袖夫人站了起來,「外頭怎麼樣了?」   他看著這一大群惶惶不安的女人,淡淡開口:「巫朗、巫抵、巫禮和巫彭,四族已誅——破軍有令:再殺一日,便可封刀。」   所有人都長長舒了一口氣,有覆巢之下尤得保全的慶幸。唯有羅袖夫人喃喃:「四族?那是五萬餘人啊……幾天內全殺光了?那、那他準備怎麼安置茉兒?」   季航冷冷:「破軍說:明茉不是他妻子,你也不是他岳母。他不願再看到你們。」   大廳內所有人再度沉默下去,眼裡有驚慌的表情——原本以為厚著臉皮回頭攀了這門婚事,本族在這次大亂裡便可得到照顧,甚或因為站隊的及時,還可以得到原本屬於其他門閥的勢力和財富。然而,誰都沒有料到、那個新郎轉頭就說出了如此無情的話。   大家看向了羅袖夫人,個個眼裡露出懷疑和不安的神色,想知道族長的態度。   「不,不!怎麼會這樣?」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微微的顫慄,「他……他怎麼會這樣!他親口跟你說的?不會的……他、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茉兒,下去。」羅袖夫人卻及時恢復了鎮定,一把拉住失控的女兒,「回去養病。我們還要在這裡商量事情。」   「不……我要去問他。我要去問他!」明茉奮力掙扎。   「啪!」一個耳光清脆的落到她臉上,將少女打得一個踉蹌。羅袖夫人一把扯住了女兒的頭髮,將她扯回來:「死丫頭!你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這個時候還想去找他?」   明茉捂著臉:「不!雲煥不會殺我的……他、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知道個屁!」憤怒之下,翩翩貴婦脫口罵了一句粗俗的話,扯著女兒往門外走去,「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要是知道、我看你怎麼還敢去把他救出來!——來,來看看這些!」   明茉大病初癒,被母親從未見過的嚴厲嚇呆了,一直被扯到了門邊。羅袖夫人推開了試圖阻攔的凌,一把推開了大門:「你來看看!看看外面是什麼樣子!」   緊閉的府邸大門開了,腥風席捲而入,令人欲嘔。   明茉驚駭萬分地睜大眼睛,緊捂著嘴不讓自己驚叫出來——帝都昏暗的燈光下,道路兩側樹下全部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屍首!無數人被絞死在道路兩旁,一排排屍體在夜風裡前後搖擺,驚起夜梟陣陣,冷風習習。每一架絞刑架上都停著一隻黑翼的鳥靈,尖尖利爪上摳著死人的心臟,鮮血淋漓,發出嘰嘰的刺耳冷笑。   那條屍首之路在黑暗裡綿延,通往講武堂方向。   「你想見的那個人就在那頭。」羅袖夫人冷冷看向女兒,「你盡可去見他。」   貴族少女從未見過如此可怖的死亡景象,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道路的盡頭隱隱有燈光——是那個人獨自坐在講武堂裡,深夜未眠麼?他……他現在在想什麼?在做什麼?憤怒和驚懼從心頭湧出,她只想走到他面前,當面問一問他為什麼要殺這麼多的人,為什麼要做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明茉一咬牙衝出了門去,沿著屍首林立的路往前奔去。   凌想要隨之追出,然而羅袖夫人抬起手擺了擺,阻止了他。   「不用。」她低聲說,聲音疲憊,「我很瞭解茉兒……這個丫頭沒有走完這條路的勇氣——她會回來的。」   「凌,你先回凌波館去休息。」羅袖夫人回身往大廳走去,吩咐,「族裡還有事要商量,我晚一些再過來,你先睡吧。」   「好。」凌輕聲笑了一笑,手指輕輕劃過她的手背,「別太辛苦。」   她側首對他笑了笑,難掩疲態,眼角細紋盡現。   ※※※   季航一直站在大廳台階上看著這對母女,眼神閃爍,手漸漸握緊。   「夫人,止步。」在她走到階下的時候,他忽然抬手阻攔了她,聲音低沉。   羅袖夫人一驚,抬頭看著這個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優秀子弟——相處多年,她不是不明白:季航這樣的語氣,往往意味著某種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   「今日,破軍有令:三日內,凡是向一族族長挑戰並獲勝者,便可以繼承對方的一切!」季航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手攔在前方,聲音逐漸變得冷硬。   羅袖夫人全身一震,抬頭看著階上的年輕子弟——季航站在那裡,眼神鋒利雪亮,手裡緊握著軍刀,毫不猶豫地逼視著她,殺氣隱隱。   「那麼,」她極力控制住聲音,低聲,「你要殺我麼?」   季航沒有回答,右手的軍刀錚然躍出刀鞘,在冷月下閃過一抹冷光。   「你要殺救了你和你母親的恩人麼?!」羅袖夫人沒有後退,揚起了頭,厲聲叱喝,「鐵城來的髒孩子!莫非你忘了被欺凌的時是誰保護了你,在死亡和貧困逼來時是誰救了你?——現在,你竟然敢恩將仇報,殺死一直以來扶持你、善待你的人麼?」   「喀」,白光一掠而至,停在她的頸部。   聲音嘎然而止,顫動的白皙咽喉上悄無聲息地流下了一行殷紅的血。羅袖夫人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對她揮刀的人,喃喃:「你、竟敢真的……」   「我恨你。」季航的刀尖還停在她頸側,喘息著喃喃,臉色蒼白——那一刀只差一分便可削斷她的血脈。他看著那個豐艷的貴婦,聲音漸漸發抖:「我恨你!這麼多年來我努力的做事,一點差錯也不敢出,只希望能成為你最重要的人,能被你、被全族認可——可是、可是為什麼你……你卻偏偏去寵愛一個鮫人奴隸!」   「連一個鮫人奴隸都比我重要!」季航的眼神裡漸漸透出光來,壓抑多年的憤怒在燃燒,「你這個放蕩的女人,逼得我不得不去和一個鮫人奴隸爭寵!我恨死你了!」   「啪!」羅袖夫人臉色煞白,忽地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   「無恥!」她再不畏懼那把架在脖子上的刀,冷冷看著這個族中年輕才俊,「你這個忘恩負義、心懷齷齪的孩子,當初我就該讓你餓死在鐵城裡!」   季航被打得怔住,摀住臉喃喃:「姑母……」   「你說得對——現在這種情況下,你當族長的確比我合適得多。」羅袖夫人淡淡開口,回過了頭,將另一側未曾受傷的脖子轉向他,「不用等到明日了,你現在就把我殺了,自己當族長去吧——我相信堂上那些族裡的長老也不會反對。」   季航臉色蒼白,往後倒退了一步,手裡的軍刀再次舉起。   刀尖上,一滴殷紅的熱血正慢慢變冷。   ※※※   「主人,收手吧。」清晨才看到主人返回,金色的迦樓羅懸浮在帝都上空,機艙裡有女子柔和的聲音,怯怯地勸告,「五天之內,您已經殺了……」   「閉嘴。讓我睡一會。」雲煥漠然叱道,在金座上閉目養神——在地面上,那些人哀嚎得讓人睡不著,非得回這裡休息才行。   「是。」瀟不敢拂逆,沉默了下去。   「內丹煉的如何了?」雲煥疲倦的開口,「那麼多的魂魄,應該夠了吧?」   迦樓羅顫了一下:「差不多了……所以,主人,請您不要再殺了……」   「要盡快。」雲煥睜開了眼睛,看著煉爐的方向——那裡,熾熱的火還在熊熊燃燒,火中依稀有魂魄掙扎痛哭的聲音,一顆赤紅色的珠子漸漸成形。   沒有人知道,熔爐內正在煉著上萬新死的魂魄,為這架龐大的機械提供最強大的動力!   魔之左手,可以從毀滅中汲取力量,可以在盛大的死亡裡獲得新的提升。   雲煥結了個手印,爐中的紅蓮之火猛然一躍,燃燒得更為旺盛,那些不絕如縷抽取上來的魂魄在煉爐中如同冰雪消融,然後漸漸凝聚成一顆紅色的內丹。隨著煉化的不斷進行,迦樓羅外殼上金色的光華越來越盛,在初晨的日光下幾乎奪去了太陽的光彩。   「很快就要和空桑海國開戰了。」雲煥低聲開口,眼底有殺氣,「必須盡快準備!」   「是。」瀟低聲,「主人。」   「數十萬人的血,難道還抵不過區區一顆如意珠?」雲煥唇角露出冰冷的笑,「瀟,你會成為雲荒空前絕後的武器——我真為擁有你而驕傲。」   迦樓羅再度顫抖,瀟無法回答,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不……不,主人。對我而言,這樣……實在是太痛苦了。   請收手吧。   ※※※   小憩醒來,已經是午後。   雲煥從迦樓羅回到講武堂的時候,發現已經有好幾位年輕將領簇擁在了堂下等待,個個手裡提著滴血的首級,相互交頭接耳,神色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他只看得一眼,唇角便露出一絲笑意——那道命令傳得真是快……這些獲得出頭機會的年輕人看來已經等不及,在昨晚就迫不及待的回去,對自家族長動手了。   「少將!」看到他下來,所有人都單膝跪地托起了首級,「我們完成了您的吩咐!」   「哦……動作都很快嘛。」雲煥看著那些一夕叛逆長輩的年輕人,冷笑,「很好,那麼你們現在就是當家的族長了——那些人以前所有的權勢金錢美人,全部都歸你們所有!」   「謝少將!」那些年輕勇武的戰士滿臉喜悅,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不過,」雲煥闔上眼,輕聲吐出一句話,「你們也要能活過這三日才行。這幾日,肯定會有更多更年輕更勇武的人要求同你們決鬥,奪取你們目下的地位。」   「……」所有人霍然沉默下去,吸了一口冷氣。   「退下吧。」他揮了揮手,「三日之後,再來確定各族新族長——祝你們平安。」   那些剛剛收割了首級的年輕戰士紛紛往外走,眼神之間已經帶了深深的不安和殺意,彼此之間更不發一言。在所有人快要退完時,雲煥卻叫住了最後的那一個,冷冷:「季航,你怎麼是空手來的?」   季航單膝跪下,不敢抬頭:「屬下……屬下無能。」   「哦……」雲煥倒是有些意外,頗為玩味的看著他,「那就是說,你昨晚沒殺她?」   「是。」季航低聲。   「為什麼?」雲煥眉頭漸漸蹙起,有怒意,「竟不聽從我的命令!」   「屬下實在下不了手。」季航臉色蒼白,低首跪在他面前,聲音嘶啞,「稟少將,屬下試過,但……但實在下不了手。十幾年來,羅袖夫人對我恩同再造,我實在無法……」   他深深俯首,準備著雷霆一怒的爆發。然而對面座椅上的雲煥卻出乎意料的沉默下去,抬頭望向天際,眼裡的火光一點點的熄滅。   「恩同再造?」他喃喃,低頭看著自己右手手腕上的傷疤,聲音輕如夢囈,「不錯……她救了你,造就了你,提攜了你,你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出自於她——所以即使到了今日,你寧可不要權勢不要地位,也願一輩子居她之下、唯她馬首是從?」   季航只是叩首,不答一言。   「算了……那就這樣吧!」雲煥居然沒有再追究,只是長長吐了口氣,聲音低沉,「滿地血腥,難得你還能保留這一份本心不滅——聽著,三日後,我要集合三軍舉行大典。季航,我升你為少將,統管禁軍,把這個帝都交給你。」   季航詫異的抬頭,不敢相信拂逆了破軍、自己居然還能得到這樣的優待。   「你退下吧。」雲煥聲音疲倦。   季航再度行禮,退出。然而到了門口,彷彿想起了什麼,霍然回首:「對了,少將……明茉、明茉她……昨天晚上來找您了麼?」   雲煥漠然:「沒有。」   季航一震,喃喃:「她昨夜跑出去,一夜未歸——我以為她來見您了……」   「哦。」雲煥沒有在意,淡然應了一聲,「滿城死人,她倒是膽大。」   季航覷準了時機,鼓足勇氣輕聲接了一句:「是啊,茉兒她確實膽大……不然,怎麼敢買通辛錐、偷偷去大獄裡探望您?又怎麼敢違抗婚約,悖逆十大門閥偷偷出來救人?」   雲煥霍然回頭,冷冷逼視著季航,眼裡一瞬間煥發出極其可怕的光亮。   季航不由自主地住口,感覺全身的血液幾乎凍結,腦海一片空白。   「……」雲煥看了他一眼,終究沒有說話,只是轉過了目光看著天空。那一瞬、他眼裡的表情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開口:「季航,三日之後,送她們母女出城。」   「呃?」季航驚愕於這突如其來的命令。   「不要留在帝都。」雲煥眼神複雜,冷冷開口,「送她們走,越遠越好——否則,我不能保證她們能活過下個月。」   「是。」季航悚然。   「退下吧。」雲煥冷冷。   ※※※   從講武堂出來後,沿路懸掛著無數的屍體。那些新絞死的貴族掛在兩側行道樹上,在初春料峭寒風裡微微搖擺,彷彿一排欲飛的風箏。   朱雀大道上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只有血的腥味在瀰漫。道路兩旁高牆壁立、門戶緊閉,裡面卻隱隱傳出刀兵廝殺聲,有血從朱門的縫隙裡沁出,顯示著裡面正在進行著殘酷激烈的奪權爭鬥——三日之內,這場內亂還會愈演愈烈。   不過短短一個月,整個帝都彷彿成了一個屠場,屍首到處橫陳。   走在這樣血流成河的墳場上,連季航都覺得心裡湧起無法形容的寒意,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然而,剛轉過街角,卻看到了樹蔭深處有影子一動,彷彿懼怕生人走近,急匆匆地向著陰影裡躲去。   他依稀覺得眼熟,趕了幾步,一把抓住了那個瑟縮躲藏的女子,失聲:「明茉!」   「魔鬼!魔鬼!」那個少女躲在樹蔭深處,四周都是絞死的屍首。她神色驚惶,彷彿受到極大驚嚇,在被他抓住的一瞬驚聲尖叫。季航看到她披頭散髮神情恍惚,知道這個可憐的少女昨日半夜一定是被這樣血腥的情景嚇壞了,尚未走到講武堂便已崩潰。   他二話不說,便將她往永寧宮裡拖去。   「魔鬼……魔鬼。」少女只是拚命搖頭驚叫,一路掙扎,「他、他是魔鬼!放開我!」   「姑母,姑母!」季航拉著明茉從側門直接往凌波館走去,一路焦急地低喚——然而,奇怪的是羅袖夫人居然沒有回答。難道……又是昨夜和那個鮫人男寵纏綿未起?都已經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尋歡作樂!   一路走來,彷彿覺察到了什麼,季航的眼神漸漸變了,一把摀住了明茉的嘴。明茉還在掙扎,然而身子卻在看到內景的瞬間僵硬——   血!凌波館內外,赫然成了一片血海!   七零八落的屍體橫斜在地,由高台下一路鋪到高台上的館裡,流出的血染得台下的碧波池一片殷紅。季航倒抽了一口冷氣——看那些人的衣飾,居然都是本族的各房子弟!這是怎麼回事?自己不過是出去了半日,府裡居然發生了這般血案!   「娘……娘!」然而,趁著他一愣,明茉奮力掙脫了他的手,不顧一切的奔上前去。   「唰!」剛踏入凌波館,一刀便朝著她劈了下來!   「叮」的一聲響,季航及時搶身上前格開那一刀,順勢一轉身將明茉護在身後,軍刀躍出,轉瞬劃了一個弧、將門內暗藏的那些人馬逼退,厲叱:「誰?!」   「是季航公子!」然而屋內卻發出了轟然的歡呼,「是季航公子回來了!」   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所有人收起了刀劍,單膝跪地:「參見族長!」   季航愕然,發現房間內均是除了長房外的各方人手,不乏平日熟識的長輩和同輩。那些人身上血跡斑斑,顯然是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廝殺才攻入了這間凌波館,他心下驚疑不定,舉目四望卻不見羅袖夫人和凌的影子。   「族長?」他看向那些忽然下跪的族人,遲疑,「羅袖夫人呢?」   「死了!」二房長子康冶大聲回答,彷彿邀功似地抬起了頭,「長房人馬已經全部被我們殺光了,那個讓公子痛恨的鮫人奴隸也望風而逃——季航公子,我們各房商量好了,一致推舉你做新的族長!」   「什麼!」季航全身一震,不自禁地倒退出三步,看著那些渾身浴血的族人,不可思議地喃喃,「你們……你們說什麼!」   一個年長的女子抬起了頭,卻是二房的當家人贏姑,沉聲:「季航公子,我們不服長房已非一時,羅袖那個賤人丟盡了我們巫姑一族的臉,到了這個時候無需忍她了!——我們公推公子出來當新任族長,長房那幫人不服,少不得是一場廝殺。」   「你們做了什麼!」季航只覺心裡有一股怒火直衝上來,「誰說我要當族長?」   「公子不要當族長?」贏姑喈喈冷笑,譏誚,「那昨夜,是誰對族長拔刀來著?」   季航一震,無語。   「既然明茉做不了破軍夫人,羅袖那個賤人頂個屁用!」贏姑冷笑起來,枯瘦的手指間轉著一串念珠,「我們可不想和其他幾家一樣大禍臨頭,公子如今得到破軍少將的重用,乃是巫姑一族不幸中的大幸……所以,讓公子來當我們的族長實在是最合適不過了。」   「公子畢竟心軟,少不得我們先替你下手了。」   季航臉色蒼白,雙手劇烈地發著抖,眼神忽喜忽怒——他終於明白,無論他如何躲閃,命運的洪流終究無可避免地將他推上了那個位置!   「既然如此……」沉默許久,他終究開了口,「季航不敢辜負大家厚愛。」   跪在地上的眾人見他答允,紛紛鬆了一口氣,相互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有得意,也有鄙夷。畢竟是讓庶出的子弟當了族長,多少心裡不服。然而,在目下這樣的危急局面裡,擁立一名當權受寵的族長、卻是當務之急。   「娘!娘!」明茉淒慘地叫著,在滿地屍首裡翻檢。   季航轉過臉去,目不忍視。   「族長,」贏姑看著屍體堆裡的少女,聲音陰冷,「斬草要除根。」   「閉嘴。」他握緊了手裡的軍刀,霍然回身,冷冷,「不需要你們來教族長該如何做——都退下,晚上掌燈時分來大廳上議事!」   贏姑看了這個青年人片刻,唇角付出一絲冷笑:「是。」   在所有人退去後,季航站在高台上,看著底下蕩漾著的一池血水,忽然間只覺的一口氣堵在胸臆之中,一聲長嘯,揮刀喀喇喇擊碎了大片的欄杆。   「殺吧,殺吧!」他低聲冷笑,「父子相殘,兄弟反目,都給我殺個痛快吧!」   高台下,明茉在屍堆中遍尋不見,忽地撲到池邊從水裡撈起一件染血的紫紗衣,哀哀哭泣。季航遠遠看著,忽地歎了口氣——可憐這個天之驕女、十大門閥裡尊貴的明茉小姐,一夜之間便成了比鐵城賤民還不如的孤兒。   或許,少將說得對:是該盡早把她送離這個帝都了……如今只晚了片刻,便令她成為了孤兒,再拖延下去、只怕只會更糟。   ※※※   黑色的水底,血在無聲的蔓延,宛如鮮紅的絲帶一路蜿蜒。   從碧波池底下不足二尺寬的瀉水口掙扎游出,潛行的鮫人少年抱著貴婦人的腰,竭盡全力地游著,從帝都那一場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中逃脫。   這條水路,是潛伏在巫姑府上的他用了很久的時間打通的,另一端海魂川驛站相連,輾轉可以通往格林沁荒原的蘆湄——這原本是不再指望族人和組織,也不再相信任何人之後,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後路。   ——卻沒有想到,在某一日真的離開時,竟不是孤身一人。   凌在水底潛行。多年的聲色犬馬生活消磨了昔年作為戰士的力量,只覺得出口處那一點隱約的白光是如此遙遠,似乎永遠也無法靠近。   每游一段路,他就停下來,在水中俯身吻上女人蒼白的唇,將氣渡到她胸臆裡。昏迷的人沒有睜開眼,手指痙攣地抓著他的衣襟,將頭緊緊貼在他胸口,臉上的表情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無助和驚懼,完全不似平日裡的模樣。   半生鞍上、半生枕上。他的人生動盪而混亂,交織著自由、痛苦和慾望——如今,這一切過往都在一場大難中如塵土簌簌而落,將所有華麗的金粉剝落殆盡。   洗淨鉛華的他們,竟然還可以同歸。   他無聲地歎息,將她更緊地摟住——多少恩怨如潮,一時去盡。大亂之後,兩人都成了無國無家的人,再也沒有身份的區別、種族的隔閡。就如提前站到了神的面前一樣,兩個靈魂平等而坦然的對望,拋去了所有世俗的顧忌。   水底幽暗而冰冷,手足因為長時間的划水而軟弱無力。眼前忽然出現了幻影——那一片青青的碧草,繁華盛開的沼澤,水鳥和飛魚棲息的天國。宛如夢幻,召喚著他前去。   格林沁荒原的蘆湄……他童年時代曾經居住過的美麗桃源。   凌極力地在水中往前游去,然而被破身成腿後、鮫人的水下潛游能力大大下降,負傷的他抱著一個不會游泳的人,身形也開始漸漸沉重。   那一點白光,始終在遙不可及的前方。   會死在這裡麼?血從他的脖子上不斷的沁出,他的動作漸漸失去了力氣。凌下意識地划水,手卻始終抱緊了身邊的人,不肯鬆開絲毫。他們如同籐蔓般在黑暗的水底糾結纏繞,生死不離——藍色的長髮混和著女子金色的秀髮,宛如黑暗裡盛開的兩朵美麗的花。   眼前那一點白色的光,終於慢慢變大、慢慢變大……   在浮出水面的瞬間,他失去了知覺。   (《鏡·辟天》完)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