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   一、雪中字   颶風吹起亂雪,紛揚了半天,掩住了方當正午的日頭。   雪暴之外的天依舊是湛藍的,蒼鷹盤旋著。   從半空俯視,慕士塔格雪山在連綿的巨大冰峰中、宛如銀冠上一連串明珠中最璀璨的一粒,閃閃發光。而那些光,就是此刻瀰漫山中的雪暴。   然而,蒼鷹的目力再好,也看不到雪暴下山腰那如蟻般蠕動的黑點。在這個連蒼鷹都盤旋著無法下落棲息的雪山半腰,居然有一隊衣衫襤褸的人緩緩跋涉而上。   風暴一起,四週一片白茫茫,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出。半腰裡,一行被困住的行人只好立定腳跟,拖著腳步聚到一起來,圍成一圈共同抵禦颶風。高山上的空氣本就稀薄,風起時更是迫得人無法呼吸,刺骨的冷讓原本穿得就單薄旅人瑟瑟發抖。   長途跋涉的人們已經疲憊到了頂點,臉上一律是可怖的青紫色,顯然是貧困的流民,衣衫襤褸,手肘上膝蓋上的衣衫破處露出已經凍得發白的肌膚。被冰雪劃傷的地方根本流不出血來,只凍成了黑紫色、翻捲開來,宛如小孩張開的小嘴,可怖異常。   筋疲力盡的旅人還沒有找到避風之處,風暴已經席捲而來,迷住了所有人的眼。四週一片恐怖的白。風呼嘯的間隙裡,只聽到幾聲慘呼,隊伍中體力不夠的人無法立足,紛紛如同紙片一般被捲起,向著雪山壁立的萬仞深淵中落下。   「大家小心!大家小心!」隊伍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叫起來了,中氣十足,穿透了風暴送到各人耳邊,「相互拉著身邊的人,站穩了!大風很快就會過去了!」   他站在隊伍裡,微微一怔,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臉去——然而,什麼都看不見。   「快拉住!小心被……」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然後一隻粗礪的手伸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了他的手。風呼嘯著把那個同行者下面的話抹去,然而那隻手卻是牢牢的握住他的手,一樣冷得如同冰雪。   他甚至懶得轉頭看看身側是誰,臉上掠過一絲不耐的表情,下意識抽回手去。   就在那個剎間,最猛烈的一波風轉瞬呼嘯著壓頂而來!身邊到處都是驚呼,每個人都立足不穩,連連倒退著,夾在隊伍中,他也不得不跟著大家退了幾步,卻同時掙開了那個同伴的手。   「哎呀!」風呼嘯著掠過,耳邊傳來了近在咫尺的驚叫聲,赫然是那個漢子的聲音。他還來不及回頭,感覺那只已經鬆開的手在瞬間加速離開他的手,順著劇烈的狂風而去。   「呀!救命!救——」那個人用盡了全力驚呼,然而聲音卻迅速隨風遠去。   他只是站在風雪中,動也沒動,聽著那個聲音游絲一般斷在風雪裡,然後有些嫌惡的抬起手來拍了拍,將右手用雪擦了,拍乾淨,重新袖在懷裡,毫不動容地站在人群中。   風終於在一陣狂嘯後離去,紛揚半天的雪也漸漸落下,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然而一行人中,轉瞬已經去了大半。   「到了山腰便是如此,只怕能活著到達天闕的、不會再有幾個了吧?」他心裡驀然微微冷笑了一聲,卻是隨著眾人的腳步繼續蠕動著前進,找了一個避風的所在,停下歇息。   ※※※   枯枝在雪地上劃著,先是劃了一個圈,然後停了一下,在圓心點了一下。   風雪捲了進來,撲到臉上。他閉著眼睛,手在點下去的剎那有些微的顫抖。   是那裡……就是那裡吧?終於要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啪!」手下的枯枝驀然折斷,他睜開眼睛,然而深碧色的瞳孔裡也是茫然空洞的神色。   「噠-噠-噠」,風在呼嘯,然而敲擊火石的聲音還是不斷傳入耳中,速度越來越急,伴隨著喃喃的咒罵聲。冒著大雪點火,半天還點不著,負責生火的鐵鍋李已經極度的不耐起來,大吼:「喂,誰過來幫一把?見鬼!」   坐在他旁邊一行人裡沒有一個人出聲。這裡已經是慕士塔格雪山的半腰,長途跋涉剛剛結束,大家都累得彷彿全身散架。停下休息後,按照內部的分工,撿枯枝、挑乾糧,各自完成了份內的活兒,一群衣衫襤褸飢寒交迫的流民立馬找了地兒躺下休息,等著開飯,哪裡還有餘力管旁人的閒事?   「一群殺不盡的窮鬼。餓死你們!」鐵鍋李呸了一聲,咒罵著,繼續不懈地敲擊著火石。   他也沒有出聲,只是坐在山陰一個微微凹下去的雪窟裡,攏起手,將蘇諾小小的身子抱在懷裡。然而卻是不出聲的向著鐵鍋李那邊轉了一下頭——所有人都筋疲力盡的時候,也只有這個老頭還體力充足得可以罵人了……這個鐵鍋李,也是這次帶領大家翻越雪山去往雲荒洲的。看來這個五十多歲漢人,只怕不簡單呢。   他想著,臉上卻絲毫不動聲色,只是摸了摸懷中的阿諾。這一路下來,阿諾身上也已經冷得像冰塊了。他小心的將他護在胸口,身子盡力後仰、貼著雪窟,避開那如刀般割著臉的風雪。閉著眼睛、聽耳畔風雪的呼嘯聲瞬忽來去,感覺因為長時間的跋涉、腳上彷彿有刀子在割。   ——走了兩個月了,應該是快到天闕了吧?多少年了……沒有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而且居然是和這一群逃難的流民一起來。   臉上有刺痛的感覺,呼嘯的風雪彷彿刀子割開他的臉。   「大叔,你看看是不是火絨濕了?我這裡帶了火鐮,你看好不好使?」風雪裡,忽然響起了一個少女清脆的話,雪地上有簌簌的腳步聲。   「嚓!」一聲脆響,忽然間風雪裡也有熱流湧起,火舌微微舔著枯枝。   「嘿呀,果然還是火鐮好使!小丫頭,謝謝你了!」鐵鍋李如釋重負,大大喘了口氣,笑聲在風裡傳來。從荊州破城以來,往西走的這一路上,這一群為了逃難而聚在一起的烏合之眾人數越來越多,但是由於成分複雜,雖然說是結伴趕路,可大夥兒之間總是自顧自——只有這個少女是熱心而活潑的,獲得流民們很多好感。   「不用謝,做了飯還不是大家一起吃——翻過了這座雪山,應該快要到天闕了吧?大家再辛苦幾天就好了。」少女朗笑,聲音雖然疲憊、卻依然有朝氣,讓七歪八倒的流民們都精神一震。簌簌踩著雪,一步一挪,少女又往這邊走了回來。   這些人、也妄想著要去雲荒麼?   ※※※   「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有仙洲曰雲荒。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天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   ——《六合書·大荒西經》上那一段話,寥寥數十個字勾勒出一處世外仙境,如同蓬萊方丈一般,雲荒便成了多少年來中州人夢寐以求仙境。而和那些煙波渺茫信難求的碧落三山相比,雲荒的傳說卻是故老相傳的,有憑有據,甚至有珠寶商號稱去過那個地方,帶回來讓中州人目眩神迷的寶物,鮫綃明珠、黃晶碧玉,成色之純色彩之璀璨、絕非人間所有。   ——於是,雲荒宛如桃花源般的存在,便被無數人相信。然而,《大荒西經》中只略微提到它的方位在中土大陸西方,從西域雪山有小徑通過狹長地帶可至。那條小道傳說起於雲夢之澤,終點在慕士塔格雪山間某處。   就憑了這樣縹緲虛無的傳言,從來都不間斷的有人長途跋涉而來,尋遍慕士塔格雪山每一條小徑。中州人古時就有「尋得桃源好避秦」的傳說,到了中州戰亂紛飛、群雄逐鹿的時候,這樣無路可走尋找桃源躲避災禍的流民便會更多。   而這些面帶菜色的饑民,又怎麼不想想自己在中州都活不下去、又如何能抵達天闕?   正在想著,簌簌的腳步聲忽然在他面前停住,少女應該在他面前立定了,然而卻沒有說話。傀儡師的手指抓緊了蘇諾,然而沒有抬眼看她,也沒有開口,只是自顧自低頭出神。   「能坐這兒麼?」雪窟外,那個少女的聲音終於問,然而不等他回答就走了過來。   嘴角略微有不耐的表情閃過,他終於開口,聲音生澀:「授受不親吧?」   「不怕,我不是漢人。」少女說著,已經坐到了他身側,大咧咧地,「我是東巴人。」   「東巴人?」他有些驚詫。   「嗯,我們住在瀾滄江旁邊——結果最近那裡也開始打仗了,只好逃出來。」少女歎了口氣,撿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劃來劃去。   他有些疲憊的微微搖頭——中原這一場大戰亂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無數人流離失所,看來如今烽火都已經蔓延到了南疆了。難怪這一群人,都這樣急著想要逃離中原吧?   「我叫那笙——大家都叫我阿笙。」那個少女的聲音響起在耳畔,熱情明快,「你呢?一路上都不見你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蘇摩。」他身子依舊沒有挪開半分,抱著懷中的蘇諾淡淡回了一句。   「蘇摩?不像漢人的姓名啊!……你是哪一族的?韃靼?樓蘭?突厥?高麗?」那笙有些詫異,一口氣報出了所知道的所有國度名稱,然而靠著雪窟坐著的男子一直沒有點頭,眼睛低垂著,沒有表情。   受到了冷遇,那笙卻沒有挪開的意思——對於這位同行的年輕男子,她已經留意了許久。雖然是流離中,和身邊所有難民一樣的蓬頭垢面,但是這個年輕的傀儡師的英俊容貌依然掩飾不住,臉部的線條利落俊美,五官幾乎無懈可擊。對於這樣俊美得令人側目的青年,即使是在困頓交加的流亡途中、也足以引起熱情的東巴少女的關注。   「呀,你的木偶做的真好……就像活的一樣呢!」沒話找話地,那笙看到了他一直抱在懷中的蘇諾,笑了起來,伸手想去摸,「你是傀儡師麼?」   「啪」,少女的手還沒有接觸到,傀儡小人兒的手忽然抬了起來,打開了她的手。   「別動我弟弟。」蘇摩依然沒有看她,說了一句,將傀儡抱在懷裡。   小人兒的手緩緩放下,那笙看見有一根幾乎看不見的透明絲線連著人偶的手關節,絲線的另一端、卻繫在青年的右手中指指環上。蘇摩的手一半露在袍子外面,十指修長,手指上全部戴著奇異的戒指,每個戒指上都繫了一條細線,線的另一端消失在人偶的關節上。   那個人偶不過二尺高,臉龐俊美非凡,垂髫黑髮,穿著奇異的非胡非漢服飾,和主人襤褸的樣子相比、卻是整潔光鮮。看來蘇摩一直將自己的道具保持得很好。   「你弟弟?」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有意思……果然很像你。」   然而,笑著笑著,少女的臉色慢慢蒼白起來,定定的看著蘇摩懷中的人偶。那笙用牙齒咬住了下唇,才沒有脫口驚呼出來——天,太像了……那樣相似的程度,簡直是做到了纖毫畢現,即使人偶是一縷頭髮、一處肌膚,都和眼前的蘇摩一摸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還是蘇摩的在袖中的手指動了的緣故——那笙忽然看到那個不過兩尺高的小偶人轉過了頭,微微對著她笑了一下。   那樣詭異的笑容。   「他笑了!」再也忍不住,那笙一下子將身體後退貼到雪窟上,脫口尖叫起來,「他笑了!」   「是你眼暈了。」蘇摩還是沒有抬頭看她,只是淡淡回答,然後將那個名叫蘇諾的小偶人抱在懷裡,不說話。   呼嘯著的風將雪從外面捲進來,彷彿要將淺淺雪窟裡兩人冰凍。蘇摩沒有說話,雪地裡除了風聲,只有枯枝嗶嗶剝剝的燃燒聲,食物的香氣已經開始瀰漫開來。   「或許、或許是太餓了吧?頭暈眼花的。」寂靜中,那笙認輸了。她抬起頭,看著眼前抱著人偶的傀儡師,目光幾度變幻。最後,彷彿終於想起什麼可以打破目前這樣尷尬的狀態,東巴少女興奮的提議:「蘇摩,我幫你算命好麼?」   看著青年男子略微有些驚愕的表情。她笑了笑,有些自豪:「我算命可是很準的——從小我就靠這個賺錢吃飯。跑到楚地的時候、那些人都說我是女巫呢。算命扶乩、看相占夢,我樣樣都行!」   「那你準備怎麼算?」彷彿微微有了一點興趣,蘇摩開口問。   那笙把凍僵的手放在嘴邊呵了一下,看了看地上零落的枯枝,笑:「就扶乩吧!」   ※※※   兩根枯枝被綁縛在一起,一橫一直,成「丁」字形。   那笙伸出凍得通紅的左右手,用兩手食指輕輕托著橫木兩端,讓垂直的枝條末端輕輕接觸著雪地,閉上眼睛,口唇翕動,輕輕念起長而繁複的咒語。   少女唸咒的聲音是極輕的,然而一直漠然坐在雪窟內的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的扭頭向她的方向,懷中的偶人也瞬的和他一起轉頭。   「雪仙子已經被我請來了……蘇摩,你想知道什麼?」念完了咒語,那笙卻沒有開眼。   蘇摩轉頭看著她的方向,空茫的眼神卻彷彿穿過了她的軀體,落在不知何處。他臉上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奇怪,許久,才道:「過去。現在。未來。」   「扶著乩筆的雪仙子啊,寫下你的諭示吧。」再度默誦了一段咒語,苗人少女單薄的身子在雪窟外的大風中瑟瑟發抖,然而卻虔誠地閉著眼,將左右食指托著的乩筆懸在雪上。   彷彿有無形的力量托著那笙的手,又彷彿是風吹著那垂地的枯枝,乩筆唰唰地在雪地上移動著,寫下一排排潦草的符號。   移動,移動,移動。   當換到第三行的時候,乩筆忽然停住了,風雪還是一樣呼嘯,然而枯枝居然一動不動。   「好了。」那笙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忽然感到了寒冷,身子瑟瑟發抖,但她居然還是閉著眼睛,沒有睜開,「你看看,這就是你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蘇摩的眼睛看著她的方向,許久,淡淡道:「你念給我聽。」   那笙搖搖頭,還是閉著眼睛:「我從來不看我自己寫的預言。我不能看——就像我不能算出自己的命運一樣。你快看,看完了我就抹掉。」   蘇摩的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緩緩搖頭:「你難道沒算出來我是一個瞎子?偉大的筆仙?」   風雪很大,柴火的那一點熱氣瀰漫在空氣裡,沒有吹到人身上已經變冷。   聽到了那一句話,那笙大吃一驚,脫口反問:「什麼?」   「我說我是一個瞎子。」蘇摩淡淡道,然而卻一邊將身子從雪窟壁上直起,向著少女面前俯身過來,用手覆上了寫著預言的雪地,「不過,我雖然不能『看』,卻還是可以『讀』。」   他的手指修長,蒼白得幾乎和白雪同色。五個手指上都帶著特製的奇異指環,指環上連著傀儡的細線、在雪地上已經看不出來。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一行字上,停頓下來。   忽然間,他嘴角諷刺的笑容消失了。   手指不受控制的在雪上顫抖著,頓住,年輕的盲人傀儡師急急俯身過來,手指摸索向第二句預言。他嘴角不知不覺中緊抿成一線,一直蒼白的俊美臉龐上陡然泛起奇異的嫣紅。   第二句預言。蘇摩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指有些痙攣的壓著雪地,彷彿無法相信一般,愣了片刻,空茫的眼睛裡有奇異的表情。   「看完了麼?」閉著眼睛等了很久,耳邊聽到蘇摩急促的呼吸,卻不見他的評語,那笙終於忍不住出聲問。   彷彿被驚醒,傀儡師的手一顫,顫抖著、探向最後一句扶乩預言。   然而,停頓的剎那中,荒山上狂亂的風雪已經捲來、將最後一句寫在雪上的預言抹去。   「是什麼?是什麼?最後一句是什麼?……」蘇摩的手急急在雪地上四處摸索,然而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第三句,一時間,這個奇怪的青年傀儡師急切地叫出了聲,「你快再寫一遍!再寫一遍!我沒有看見!」   聽到這樣大變的語氣,那笙一驚,睜開了眼睛。然而轉眼就看到俯身在雪地上摸索的傀儡師,蘇摩在風雪中抬起頭,看著她,眼神空空蕩蕩:「快再寫一遍給我!」   那樣詭異的神色,那笙不自禁感到害怕起來,膝行著不由自主退了開去,顫聲道:「不行!我寫不出來了……對同一個人、一年內只能請筆仙扶乩一次!」   「我沒有看到第三句。」蘇摩睜著空茫的眼睛,看著風雪遍佈的天空,喃喃自語。許久,有些奇異的笑了起來,「也許這是天意——不讓我看到所謂的『未來』。或者說、對我而言,根本沒有那種東西?」   「啊?……那麼第一兩句、我寫的准不准?」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那笙在風雪中瑟縮著,問。蘇摩沒有說話,手指在雪地上慢慢握緊,握了一把空山白雪。低著頭,嘴角忽然有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詭異的笑容——   「開飯了,開飯了!」正在這時,遠處鐵鍋李將木柴敲著鍋底,大聲嚷嚷。   那些七倒八歪地躺在雪山避風處的流民們陡然聞聲躍起,每個人拿了一個破碗,爭先恐後朝著火堆跑過去,一路上相互推搡著,毫不客氣。   那笙「哎呀」了一聲,也顧不得等他回答了,連忙從雪地上爬起來,從懷裡拿出一口小碗,跌跌撞撞跑了過去,一邊還對他連聲著急地招呼:「快!快啊!不然又沒的吃了!」   他卻不動,只是坐在雪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已經縱橫零落的雪地。   那上面,曾經有的兩句話已經被他一手抹去了。   「如果你不是閉著眼睛、如果你看到了兩句中的任何一句——我就殺了你。」   許久,一句極低極低的話,從盲人傀儡師的嘴角滑落。   ※※※   他沒有和那群流民一起蜂擁著去火堆邊,只是一個人靠在雪窟裡,將阿諾放在懷裡,俯下身去摸索著解開了綁腿,用力揉搓著痛得快要裂開的雙腿。最後終於站了起來,走到雪地上去跺著腳,想讓血脈活動起來。   那邊火堆裡有大家爭奪食物的喧鬧聲,間或有鐵鍋李為了分配糧食制止哄搶發出的厲喝,亂哄哄的傳來,伴隨著風雪裡隱約的熱氣。已經是黃昏了,入夜的風更加的寒冷。在這裡休息一夜後,天亮這群流民便要再度繼續他們的跋涉。   傀儡師停了下來,眼睛卻是空茫的看著雪地,彷彿那三行字還在那裡一般。忽然笑了起來,對著懷裡的偶人輕輕自語般說話:「阿諾,來,活動一下吧!」   「啪」的一聲輕響,他懷中二尺高的偶人跌了出來,然而有引線牽著,沒有跌到雪地就是凌空一個翻身,輕輕落到地面。然後,那個小偶人就像真人一樣的踢踢腿,伸伸手,居然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蘇摩的手袖在懷中,只能看見十指微微牽動。然而因為映著雪地,引線卻一根都看不見了。風雪捲過來,吹起傀儡師的黑色長髮,明明看不見,但是蘇摩卻一直地看著雪地上翻滾笑鬧的小偶人,神色專注。   火堆邊上,剛剛如獲至寶地捧著小半碗野菜麵糊糊的少女看到這邊,眼裡忽然就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實在是一個奇異的男子:肩膀很寬,四肢修長,身材軒昂矯健;然而再看他的臉孔,卻是俊美無匹、輪廓清秀得近乎女氣,讓身為女子的那笙都深感自愧——這樣矛盾卻奇妙的組合,讓這個自稱叫蘇摩的盲人傀儡師散發出難言的妖異魅力。   這是個怎樣的人呢?……精通占卜預言的少女、總能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異力量。所以,即使在逃難的途中,年輕東巴少女依舊不由自主的被他吸引、一步一步的靠了過去。   「要不要吃點東西?等天亮就要翻山了——不吃哪裡有力氣。」傀儡師收了線,十指只是微微一揚,那個名叫阿諾的小偶人在雪地上一個鯉魚翻身,啪地跳了起來,落入主人的懷中。蘇摩回過身準備走,卻聽到了耳邊那個明快的聲音。   那笙的聲音裡毫無中原女子的羞澀,爽朗而熱情,有一股熱氣絲絲縷縷觸及了他的肌膚——那是那邊火堆旁大家爭搶得來的食物罷?那些流民為了一勺半勺的差別,尚自和鐵鍋李爭奪怒斥不休。而這個女孩,卻將自己的那一份食物慷慨送給了他。   蘇摩嘴角往上彎了一下,似乎有一個難得的笑意,沒有說話,但是卻伸出了手。熱情如火的東巴少女連忙將手中破舊的陶碗捧過去,放在他手中——傀儡師的手指冰冷。   「還熱著呢,快些吃,風那麼大很快就要涼了呀!」看見對方沒有拒絕,那笙的眼裡滿是笑意。然而蘇摩只是將陶碗靜靜捧在手裡,一分一分感覺著碗裡食物傳過來的熱度,卻絲毫沒有用餐的意圖。   風雪很大,轉眼碗裡的東西已經結成了冰砣子。傀儡師笑笑,不說話,卻是將食物原封不動的還給了那笙,轉頭走了開去。   「……」東巴少女愣了半天,這個人難道不要吃東西、而只需要取暖麼?那笙伸出手指,戳了戳凍得堅硬的麵糊,歎了口氣——看來只能去火邊重新熱一下自己吃了。   剛轉過身的時候,忽然間風裡傳來奇異的噗拉拉聲,彷彿有什麼巨大的翅膀在扇動,攪起了滿天飛雪,颶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那笙手裡的碗啪的一聲掉落,手下意識摀住了臉,被大風吹得連退三步。   「天呀!快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大風裡,傳來了同行流民的驚呼,驚懼交加。   那笙透過指縫,看著昏暗的飛滿雪的天空,忽然也是脫口驚呼——一隻巨大的黑色翅膀,從雪山背後升起來!撲簌簌的飛過來,掠過山頂山與天交際的地方,然而,那樣巨大的鳥兒,卻始終在山那一邊飛著,只有翅膀露出山巔。   黑色的翅膀遮掩了飛雪後的天光,撲扇著引起激烈的旋風,攪得積雪飛揚,如同崩潰一般從山巔呼拉拉滑下來,白色的巨浪呼嘯著直奔山腰這一群休息的旅人。   那笙看得呆了,和所有流民一樣怔怔站著,目瞪口呆,耳邊卻聽到了一聲輕歎:「是比翼鳥……看來翻過雪山,天闕就到了。」   天闕?少女一震,眼中有欣喜的光閃過,也不顧那只奇異的鳥了,回過頭去看著那個傀儡師,驚喜:「你說天闕快到了?真的快到了?!那麼就是說,我們……我們快要到雲荒了,是不是?」   傳說中,天闕位於雲荒東南,是隔開中州大陸的屏障——如果旅人平安到達天闕,便可以算是到達了傳說之地。   「首先看到的是黑鳥……看來真是凶兆啊。」蘇摩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靜靜聽著風裡翅膀巨大的撲扇聲,低低判斷。   ——他的預言是瞬間實現的。   被大鳥翅膀捲起的旋風摧動,雪山頂上的積雪呼拉拉全崩了下來,如同滔天白色的巨浪、滾滾捲向半山腰裡那群怔怔發呆的流民。坐在山勢最高處的那幾個人,轉瞬被湮沒在雪浪中。   「雪崩了!」那群嚇呆了的人忽然聽到一聲巨喝,把他們驚醒,「快逃!快逃!雪崩了!」   伴隨著大喝聲的,是砰砰的金屬敲擊聲,原來是在眾人驚呆時、鐵鍋李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一把將隨身的寶貝鐵鍋從火堆上操起,也不管尚自滾熱,便撿了一根柴枝用力敲著鍋底,一邊厲聲大喝。   「哎呀!」那笙也被驚起,回頭,看到轉瞬間那駭人的雪浪已經撲面而來,少女的臉色轉瞬蒼白。然而在那樣可怕的自然力面前,通靈的少女也一時嚇得手足僵硬,想拔腳逃開,雙腳卻軟了一樣不聽使喚。   幾十丈高的雪浪如同天幕般、兜頭撲下,湮沒了所有。   ※※※   湖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著黑沉沉的夜幕,以及湖中的城市。   城市正中,龐大的白塔高聳入雲,壁立千仞、飛鳥難上。   高塔頂上的風也是分外猛烈的,吹得衣袂獵獵舞動。白塔底層的基座佔地已有十頃,塔身一路上來有柔和的收分,但即使如此、到了塔頂上依舊有二頃的廣大面積。   這樣大的地方,其實只有寥寥幾座建築:神廟,觀星台,祭壇。   觀星台上,夜涼如水。風起,女子拉緊了素衣,手中的算籌一下子掉落在地上。   她身邊是一位年老的黑衣女人,她彷彿聽到了風裡什麼不祥的聲音,在觀星台上顫巍巍地轉過身,望向東南。   ——那裡,彷彿有一片黑色的浮雲、遮蔽著星夜。   「比翼鳥驚起——又有人到達天闕了。」老婦人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那些飛蛾撲火般的中州人啊……天闕上,又要多幾具僵冷的屍體了。」   「天狼星色變赤紅!」驀然間,身邊那個沉默的少女出聲了,抬頭看著黑夜裡的星辰,手指遙點,聲音冷漠,「——巫姑,有個不祥的人來了!」   「聖女,你說誰來了?!」老婦人渾濁的眼睛變得雪亮,隱隱居然有野狼般的冷芒,一下子匍匐在素衣少女腳下,「不祥的人麼?聖女,請你再次推算那人的具體情況,以便讓巫彭派人早日除去這個不祥吧!」   看向東邊天際,暗夜裡,哪裡有一片如星非星、如雲非雲的薄霧籠罩著天闕。   「是歸邪。」少女看著天象,慢慢回答,「有歸國者回國。」   「請聖女示下。」巫姑俯下身去,請示。   「我算不出。」片刻的沉默,看著天狼星的少女卻是低下頭來,冷漠的回答,「我算不出來那個人是誰……但是,危險和不祥在靠近雲荒大陸。」   巫姑怔住,抬頭看著至高無上的聖女——這世上,難道有連輝聖女都無法推算的人?   ※※※   湖面遼闊無垠,宛如接著大海。   湖的另一邊,無數的雙翼輕輕掠過霧氣,駿馬的四蹄無聲落到地上。長著雙翼的駿馬神俊非凡,有著長長緞子般的鬃毛,奔跑起來飄曳如夢。馬肋下的雙翅薄如蟬翼,甫一落地便收了起來。每一匹馬高而平的額心,都有一點白色的星芒。   然而,奇異的是、馬背上的騎士一色黑衣,袍子一角在風中飛揚,然而每個人臉上卻是戴了頭盔和面具,將整張臉遮擋,臉面具後的眼睛都是黯淡無光的,宛如兩個黑洞。   彷彿剛巡視了一遍自己的領地,一藍一白兩位騎士帶領乘著天馬的軍團從天空落到地面,準備回到大本營。然而,落到地面時,帶隊前行的兩名騎士卻勒住了馬。   「白瓔,有什麼人要來了……」左首坐著的是一位藍衣的騎士,他仰起頭看著中天那一顆最孤獨也最明亮的星辰,「得快回去稟告大司命。」   ——天狼星已經變成了暗赤色,寂寞的放著冷光,似乎暗示著蒼穹下將要流出的無數鮮血。無論在他們空桑國人、還是如今的冰族看來,天狼星都是災星,當天狼星出現的時候,就會有大災難降臨人間。   「好,你先回去,藍夏。」並騎的,是一位女騎士,白色的紗衣在夜風中揚起,「我去天闕那邊提醒一下魅婀。」   「小心。」似乎女騎士的地位還在他之上,藍夏雖然有些擔憂,卻不能阻攔,只是點點頭,拉起韁繩,囑咐了一句,「那些冰夷見你落單,說不定會……」   「不必擔心,我帶了光劍。」白衣女騎士微微一笑,手抬起,手腕只是一轉,錚然一聲響,手指間居然騰起一道大約三尺長的白光來,白衣騎士迅速轉動手腕,那道白光瞬忽無定、宛如雪亮的利劍,挽起一串劍花,半空的流霜和落葉陡然被攪得粉碎。   藍夏微微點頭,在馬上對著白瓔彎下腰去,把手放在隨身佩劍的劍鍔上,致戰士間的敬禮:「身為雲荒的劍聖·尊淵的三大弟子之一,太子妃的能力我不敢置疑。」   白瓔手指一轉,卡地一聲輕響,那道白光忽然湮滅在她手指間。白衣女騎士將小小的劍柄收起來,再度看了看天上的星象,眉間的疑慮和殺氣越來越重,點頭對同伴道:「我去去就回,你先帶隊回去。」   「那麼,天亮前務必要回城!」藍夏不再說什麼,拉轉了馬頭。天馬重新展開了翅膀,騰空而起,帶領其餘黑衣戰士飛向空中。那些天馬和戰士都是死寂無聲的,無數雙翅膀飛翔,轉瞬消失在湖面蒼茫的水氣裡。   ※※※   「漂亮的孩子……天神的寵兒……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又在他夢裡響起來了。   宛如吟唱,縹緲而溫柔,輕紗一般拂面而來,將他層層疊疊的包裹,如同厚實的繭一般密不透風。他在睡夢中只覺得窒息,拚命地伸出手,想撕開束縛住他的厚繭,然而彷彿被夢魘住了一樣,只是徒勞無益的掙扎。   那個聲音繼續飄近了,慢慢近在耳畔——   「孩子啊,但願天帝和九天諸神都保佑你。你的眼睛、將只看得到笑容;你的手指,將握住最寶貴的東西;你的每一滴眼淚,都如同碧落海深處最圓潤的珍珠那樣珍貴;而你的每一個笑容,都將如同夢曇花一般開遍雲荒大地……沉睡的蘇摩,為什麼你在哭?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麼呢?」   那張臉近在咫尺,湊近他的頰邊,沉靜而溫柔地看著睡夢中的他,自語般地輕聲問。   那樣蒼白的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素雅端莊的臉,眉心有一點十字星狀的嫣紅,更加襯托得眼前的臉蒼白寡淡,宛如一張剪紙,彷彿是一個可以一口氣吹散的幽靈。   然而,那個白紙一樣的人俯視著他,歎息著、眼裡的神色奇異。終於,彷彿終究受不住莫名的誘惑,那個人俯下了身子,用咀唇輕輕觸碰他的臉頰。   「我想要你。」那個瞬間,彷彿咒語被解除,他忽然從夢裡睜開了眼睛,在對方驚覺掙扎之前,毫不猶豫伸臂將那個蒼白的影子擁住,他吻住了眉心那一點奇異的嫣紅,啞聲回答,「我想要你……」   懷中猝及不防被捉住的那人慌亂地掙扎,然而越是掙扎他的雙臂就擁得越緊,激烈的掙扎中他輕易地抓住了對方的手臂,轉瞬壓到了地上,冰冷的咀唇吻上了眉心的紅痕。   「你要幹什麼?你瘋了?放開我!放開我!」身下的人又驚又急,然而雙手被扣住絲毫不能動彈,只能破口大罵,聲音爽脆,「蘇摩!我還以為你是好人,臭淫賊!放開我!」   ——是那笙的聲音?   他驀然便是一個恍惚,彷彿神智忽然回復到身體中。就在他遲疑的剎那,壓在身下的人迅速抽出了被扣的手臂,一個耳光乾脆利落地落到了他臉上,徹底將他打醒。   「你、你……你這個壞蛋!」氣急敗壞地坐起來,急急抓緊被撕開的前襟,退到一邊的少女驚懼交加,語音中已經帶了三分哭音——自己醒過來後就發現這個人在一邊昏睡,便忍不住湊近去看看他是否在雪暴中受了傷,不料卻得到了這樣的對待。   傀儡師的身子僵硬在風雪中。也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只是默然低下頭去,不說話。   旁邊的地上散落著他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方纔的掙扎中傀儡掉了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本來只是微笑地嘴巴,不知何時已經轉成了咧開大笑的表情,仰躺在雪地上,詭異地無聲張口大笑。   「呀!呀呀呀——」再度清晰的看到傀儡這樣可怖的變化,那笙再也忍不住的尖聲大叫起來,退縮著靠到了山壁上,抱住自己的頭,一手指著偶人,「它在笑!它在笑!它又笑了!」   「阿諾。」蘇摩終於出聲了,眼睛雖然看不見,卻彷彿知道傀儡掉落的方位,對著雪地輕聲說話,「不要再淘氣了,回來。」也不見他手指如何活動,雪地上仰躺的偶人忽然彷彿被無形的引線牽著,不清不願地一躍而起,準確落入了傀儡師冰冷的懷抱。   「你又淘氣了。」傀儡師低下頭去,撫摩小偶人的頭髮,臉上忽然有冷利的光一閃而過,「剛才是你麼?是你玩的把戲?——你這個壞孩子。」   傀儡師的手瞬間快得驚人,「啪啪」兩聲輕響,那笙目瞪口呆的看著蘇摩的手指間掉落數截東西,竟然是偶人的雙手和雙腳!   「給我安分點,阿諾。」轉瞬間便卸掉了心愛偶人的手腳,傀儡師一直平靜空茫的眼裡一時間有可怕的殺氣,低低對著懷裡那個叫蘇諾的偶人說話,惡狠狠的話音剛落,他便抬起手,很用力的捏合了傀儡大笑張開的嘴,似乎把一聲慘叫關了回去。   「抱歉,冒犯了。」蘇摩莫名其妙地對著自己的木偶說了一番話後,終於有空轉過頭來,對著驚懼退避的東巴少女淡淡頷首,算是道歉。   那笙看他一看過來,心中有再也忍不住的恐懼,便貼著山壁往旁邊挪開了幾尺——就算她一開始如何天真的迷戀過這個俊美的盲人傀儡師,現在她也發現這個叫做蘇摩的俊美無儔的男子遠非她原先想像……是如何可怕的一個人啊。   那個瞬間,少女打了個寒顫,然而她摸索著想站起身來遠離這個人時,猛然手指碰到了雪下的什麼東西,她下意識的低頭看去,瞬間爆發出了駭人的驚叫。   「死人!死人!」那笙一下子跳了起來,遠遠離開那一面山壁,撲過去拉緊了傀儡師的袖子,顫抖的手指直指方才剛坐過的雪地,忘了眼前這個人是看不到東西的——那裡,薄薄的雪層因為她方纔的摸索而散掉了一些,一張青白僵冷的臉便暴露在了天光下,咀唇微微張開,彷彿對天吶喊。她方纔那一摸,便是碰到了張開嘴巴中冰冷的牙齒。   「這座山到處都是死人,不希奇。」儘管那笙在旁邊又叫又抖,蘇摩的臉色卻是絲毫不動,淡淡然道,「過了慕士塔格雪山就是天闕——多少年來,為了到達雲荒,這裡成了你們這些中州人的墳場。」   「對了……鐵鍋李呢?孫老二顧大娘他們呢?」這時才想蘇摩是看不見那些死人的,那笙念頭一轉,又起方纔還在一起烤火的同伴。然而四顧只有一片白雪皚皚,那一大群人居然一個都不在了!她跳了起來,驚呼:「他們、他們難道——」   「他們應該在這下面。」蘇摩笑了笑,似乎回憶了一下方位,走過去,用腳尖踢開了一處厚厚的積雪。雪簌簌而下,雪下一隻青紫色的手冒了出來,保持著痛苦的僵冷姿式,指向天空,似乎想奮力掙扎著從雪崩中逃脫,卻終究被活生生埋葬。   「天……那是、那是孫老二的手!……」看到手背上那一道刀疤,認出了熟悉的同伴,那笙驚叫起來,「他們……他們都死了?剛才的雪崩、剛才的雪崩他們都沒逃掉?」   「比翼鳥百里之外可以察覺外人的到來而驚起,如果朱鳥飛來,那末旅人平安無事;如果是黑鳥飛來,那麼便是一場雪葬。」蘇摩的腳繼續踢掉那些積雪,雪下十幾隻手露了出來,姿態奇異地扭曲著,觸碰著他的足尖,「他們的運氣可遠遠不如你好。」   那笙看那些雪地上活活凍死窒息的同伴的手,觸目驚心,下意識轉過頭去不忍看,許久,才細細聲音地問了一句:「是你……是你在雪暴裡救了我?」   然而,她剛一轉頭,就看到了答案。   ——那雪崩掀起的滔天巨浪依然在她頭頂洶湧欲撲!   她驚叫剛要出口,忽然發現那一波撲向她的雪浪居然是在瞬間被凝結住的。宛如萬匹駿馬從山巔奔騰而下,然而其中一匹追上她要踩死她的怒馬、卻竟然在一瞬間被莫名的力量凝定在半空,凝固成冰雕。   那是什麼樣的力量!……她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轉頭看向一邊那個奇異的傀儡師。然而蘇摩已經轉過了頭去,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淡淡道:「一飯之恩而已。」   他走了幾步,便到了山頂,久久站立,彷彿感受著風裡傳來的什麼熟悉的氣息。那笙卻只覺得寒冷,看著雪野中遍佈的屍體,瑟縮了一下,想走到這個如今唯一的同伴身旁,卻又對他有莫名的畏懼,一時間踟躇起來。   長夜和雪暴都已經過去,天色微微透亮。   蘇摩站在慕士塔格雪山山頂,蒼鷹在他頭頂盤旋,天風吹起他柔軟的長髮。他閉上眼睛,面向西方站了很久,忽然抬起了手,指著腳下土地上的某一處,似乎是自語一般,微微笑了起來,低聲道:「雲荒,我回來了!」   二、冰下屍   那笙站在比他低七八尺的地方,抬頭看著這個年輕的傀儡師,發現這個盲人一直空洞茫然的眼裡,陡然閃過閃電般雪亮的光,觸目驚心。   她努力在齊膝深的雪中跋涉,跨上了最後的雪坎,和蘇摩並肩站著。絕頂之上的風是猛烈的,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然而,當她站定後、順著他的手看向腳下的大地,陡然間不由自主地脫口輕呼。   太陽還沒有升起,但是晨曦的微光已經籠罩了大地。站在萬仞絕頂之上,俯瞰腳下的土地,神秘的新大陸在黎明中露出真容,呈現出奇異而美麗的色彩:青色、藍色、砂色交錯著,宛如一張縱橫編織成的巨大毯子,鋪向天的盡頭。大陸的中心似乎有巨大的湖泊,在晨曦裡,宛如被天神撒上了零散的珍珠,發出璀璨的光芒。   雲荒。那便是中州人多少代以來眾口相傳的雲荒大地?   「那就是雲荒?那就是雲荒!」那笙驚喜交加的叫了起來,多少個日夜的勞累都煙消雲散,她揉揉眼睛,拍著手跳腳,「蘇摩!蘇摩!那就是雲荒麼?我們……我們終於到了!」   傀儡師聽著她在一邊大叫大笑,眼裡卻是閃過微弱的冷笑——雲荒,哪裡是那些中州人傳說中的桃源?那不過是另一個紛亂的中州罷了。這個東巴少女,委實高興得太早了……   然而,他只道:「要過了前面的天闕,才算是真正到了雲荒。」   「天闕?」那笙怔了怔,想起了故老相傳中說過:在慕士塔格雪山之後,便是去往雲荒洲唯一的入口:天闕。只有過了那座山,才算是真正到達了傳說之地。一想起前方居然還有艱險,她的喜悅就去掉了大半,苦著臉站在雪山頂上,看著腳下近在咫尺的大陸,吸了一口氣,勉力振作精神:「天闕?天闕在哪兒啊?」   蘇摩站在山顛,眼睛雖然看不見,但是似乎對於雲荒大陸瞭如指掌。他的手指指著山下的某一處,臉色忽然起了無可抑制的細微變化:「看到那個鏡湖麼?湖中心有一座白塔——它就是整個雲荒大陸的中心……天闕,在它的正東方。」   「哪裡有什麼塔……就是有,站在這裡怎麼看得見?」那笙隨著他的手指看去,嘀咕著,目光在大地上逡巡。忽然間,她的目光凝滯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睜大——   天地的盡頭,籠罩著清晨的薄雲,雲的背後有霞光瑞氣。然而,天盡頭的雲團中,彷彿有一條雲緩緩下垂,如虹一般、接觸著雲荒大地上的大片碧水。晨光中,那條白色下垂的雲發出柔和的光芒,照徹方圓數百里的大地。   那笙看著極遠處天地間那一條垂雲,結結巴巴、口吃得幾乎咬住了自己的舌頭:「什麼、什麼!你、你說,那是……那是一座、一座塔?!」   「你看到了?那就是號稱雲荒州之『心』的伽藍白塔……」聽到少女這樣不可思議的語氣,蘇摩反而低著頭笑了笑,笑容裡有諸多感慨,「多少年了……它還在這裡。多少人、多少國家都覆亡了,只有它還在。」   「怎麼、怎麼可能有這麼高的塔?……那得花多少力氣造啊!」漸漸亮起來的天光裡,站在萬仞雪峰頂上,那笙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寒冷,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壯觀的景象,喃喃自語,「果然……雲荒住的都是仙人吧?這麼高的塔,中州人可造不出來。」   「伽藍白塔在雲荒洲的鏡湖上,鏡湖方圓三萬頃,空桑人的國都伽藍聖城、就在湖中心。」彷彿在回憶著腦中記住的資料,傀儡師將木偶抱在懷裡,面向雲荒低低道,「白塔高六萬四千尺,底座佔地十頃,佔了都城十分之一的面積——大約七千年前,空桑歷史上最偉大的帝王:開創毗陵王朝的星尊帝·西華聽從了大司命的意見,用九百位處子的血向上天祭獻,然後分葬白塔基座六方,驅三十萬民眾歷時七十年,才在號稱雲荒洲中心的地方、建起了這座通天白塔。」   「啊?幹嗎要造這麼高?」那笙雖然對這一奇景目眩神迷,卻忍不住問,「連爬上去都要費好多功夫吧?又不是真的能通天。」   「那些空桑人、從來都自以為他們有通天之能。」蘇摩驀然冷笑起來,譏諷,「後來造到了六萬四千尺的時候,發生了一次坍塌,近萬名工匠死去。星尊帝大怒,殺死了匠作監總管以下兩百名監工,再度以一千八百名名童男童女祭獻上天,重新加派人手開工——這一次超過了原來的高度,到了七萬尺。結果再度發生坍塌,塌下去六千尺,還是回到了原來的高度……這樣的事情一共發生了五次,無論獻上多少生靈,伽藍白塔始終只能達到六萬四千尺的高度。」   「哎,看來是老天只許他們蓋到那麼高——那個皇帝可真倔。」初見的驚喜過去,那笙終於重新感到了寒冷,抱著肩在雪地中發抖,「造得這麼高,又有什麼用呢?」   傀儡師空洞的眼睛看著雲荒大地,眼裡有嘲諷的光:「空桑的大司命說:白塔造得越高,就離天人住的地方越近。那麼司命和神官的祈禱就更容易被天帝聽見。」   「哦,可是看來,天帝原來不喜歡他們靠的太近了……」凍得哆嗦,但是那笙依然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說什麼『空桑』?雲荒原來和中州一樣、也有國家的啊?」   「當然有——你們以為雲荒真的是桃花源麼?」蘇摩搖搖頭,冷笑起來,他回過身去,面對著來時的東方世界,抬手遙點那一片中州土地,「以天闕為界,雲荒和中州分隔兩側……但是,天闕就像是鏡子,雲荒和中州、就像鏡內外的兩個影像罷了——不過,如今空桑也已經亡國了吧?」   「不要說了。再說,我都覺得自己是白來這一趟了!」那笙鬱悶起來,跳著腳暖和自己的身子,嘟起了嘴,「天闕天闕,到底哪個是天闕呀!」   「跟你說了,就是白塔正東方的那一座山。」蘇摩回答。   那笙低下頭去,看著腳下的大地,以白塔為中心辨別著方位,目光在大地上逡巡許久,終於落到了面前不遠處,忽然跳了起來:「什麼?你說那個小山就是天闕?見鬼,天闕不是該比這個雪山還高麼?喂喂,你是不是記錯方位了,這個小土坡怎麼會是天闕?」   「天闕本來就不過一千尺高……」蘇摩懶得理她,只說了一句,「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裡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個人過去,就算你厲害。」   「……」看到雪山下那片翠綠茂盛的丘陵,少女驀然間感覺到了奇異的壓迫力,忽然間就說不出話來——這片起伏的山林裡,居然有著比苗疆叢林還濃郁的詭氣和殺意!   「現在你給我好好聽著,我只說一遍,說完了我們各走各路。」感覺到臉上的暖意越來越濃,知道旭日就要躍出雲層,蘇摩陡然間加快了語速,「以白塔為中心,它的正東方,是天闕。你如果能活著走出天闕,就順著山下的水流往西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那裡的名稱,是『澤之國』。然後你想接著去哪裡,就可以問那裡的人。」   「我……我要跟著你過天闕!」已經對山下那座小土丘感到了恐懼,那笙忍不住抓住了傀儡師的手,「反正你也要走這條路的是不是?你帶我一起走嘛!」   「就算我要走這條路,但為什麼要帶你一起走。」蘇摩驀然冷笑起來,嫌惡地掙開了她的手,「人總是那麼貪心麼?對那一碗飯的好意,我已經回報得夠了——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   那笙被他那一甩甩得踉蹌後退,幸虧雪地鬆軟,跌倒也不見得痛。她睜大了眼睛看著這個陡然翻臉不認人的年輕傀儡師,訥訥道:「貪心?我們……我們一路同行,其他人都死了,難道我們不應該相互幫助麼?」   「相互幫助?」蘇摩忽然笑了起來,然而臉色卻是譏誚的,「說的好聽……你能幫我什麼呢?從來沒有人幫過我。而我為什麼又要幫你呢?」   「你眼睛看不見,我可以幫你認路啊。」看著傀儡師空洞的眼睛,那笙掙著從雪地上爬起來,「你……你這樣子摸索著下山,怎麼行呢?」   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又笑了:「哦,對。我都忘了自己是個瞎子了——」然而笑容未斂,他的臉色卻變得意味深長:「但是,你覺得我真的像是需要帶路的人麼?」   那笙被他問得怔住,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奇異的深碧色,倒是有點像苗疆的土人。然而他的眼睛卻是空洞的,沒有底,總是散淡沒有聚焦點的樣子。然而,在你看向他的時候,卻會覺得他也在看你。   這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看不見東西呢?   「哎呀!太陽升起來了!」遲疑之間,她忽然回頭,看著東方歡呼,「好漂亮!」   蘇摩下意識的回頭,迎向冰雪上旭日的光芒。   ——那一個瞬間,那笙看到了:在這個傀儡師迎面向著初升旭日的剎那,他的眼睛依舊是空茫一片的,那樣激烈刺目的光芒,居然沒有讓他的瞳孔有一絲的變化。   「原來你真的是個盲人。」那笙小小的詭計得逞了,她有些慶幸,又有些憐憫地看向他,「你難道不需要人帶路麼?我幫你,你幫我,一起過了天闕,不就扯平了?」   「你算計我?」還不等她笑語落地,蘇摩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甚至有一絲猙獰的意味,嚇得那笙不自禁倒退兩步,然而她剛一退開,蘇摩的手已經探出,扣住了她的咽喉,將她狠狠甩在一邊。   等她驚魂方定、撫著喉嚨從雪地上掙起的時候,只見年輕的盲人傀儡師已經大踏步從山頂揚長而去,再也不理這個曾經同行的夥伴。   她驚駭地睜大了眼睛:蘇摩從齊膝深的雪上走過,非但沒有陷入雪中半分,在他踩踏過的積雪上、居然都沒有留下一個足跡!   他、他是神仙麼?怪不得他說起雲荒洲來瞭如指掌,原來,他也是雲荒上面居住的神仙麼?   「阿諾,帶路。」走出幾步,手指輕動之間,懷中幾聲磕嗒聲,木偶的手腳都已經被裝好,蘇摩輕輕吩咐了一句,懷中的小偶人彷彿囚鳥出籠,歡天喜地的一個觔斗翻落地面,伸伸手、踢踢腿,然後在雪地上跳躍前行起來,磕嗒磕嗒,輕快異常。   那笙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難道,蘇摩就是靠著這個木偶帶路?   在東巴少女愕然的瞬間,那個拔腳走開的小偶人忽然間回頭,對著雪地上的她咧開嘴角,詭秘的笑了笑。   「哎呀!」看到那個叫阿諾的小偶人詭秘的笑容,那笙依然覺得說不出的心寒,再度忍不住驚呼出來。   然而不等她驚呼落地,阿諾蹦蹦跳跳地帶著蘇摩,已經風也似地消失在冰峰積雪中。   萬年不化的雪山頂上,天風呼嘯,蒼鷹盤旋,空茫茫的一片恐懼的白,天地間,除了那些雪下的屍體,便只剩了她一人。   ※※※   那笙有些恐懼地站了起來,哆嗦著抱緊自己的肩膀,又冷又餓——無論怎麼說,還是先要找到路下山去吧?不然,便是要活生生的凍死在雪山上了。   天光慢慢強了起來,雲荒的日出和中州毫無二致,只是在她這個遠方來客看來,太陽照耀的這片土地、籠罩著說不出的神秘與瑰麗。四面都是海,五色錯雜的土地上,盡頭卻有一個巨大的湖泊,宛如一隻湛藍的眼睛,閃爍著看著上蒼——而湖中的那個城市和巨大的白塔,則像是藍眼睛的瞳仁了。   「好美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笙忍不住脫口讚歎,鼓勵自己似的舉起手臂,大呼,「雲荒!雲荒!我一定要去雲荒!」   東巴少女清脆的呼聲響徹空山,震得積雪簌簌落下。   「啊?」那笙連忙摀住嘴,「可別弄得雪崩了。蘇摩不在可沒人救你了啊,笨蛋。」   她振作精神,看著腳下的雪山,尋找下山的路——蘇摩方才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腳印,她只循著走了十丈左右、就已記不住他走的路線,一時間不由猶豫起來,不知道哪些是可以落腳的實地,哪些浮雪之下又是冰溝和裂縫。看得時間稍久,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起來,那一大片刺目的白讓她眼睛痛的要命。   太陽升的越來越高了,讓這千年積雪的山頂都有些微的暖意,天也是晴朗的,沒有雪暴和颶風襲來的預兆——這慕士塔格峰的西坡,可比來時的東面好多了。看來,就算沒有蘇摩幫忙,只要自己小心一些,天黑之前還是可以到達雪線以下的山腰。   那笙心裡暗自慶幸,一邊小心翼翼的尋找著落腳點,慢慢從雪山頂峰上往下走。   忽然間,她聽到了身後一片輕微的「簌簌」聲,彷彿積雪在一層層的抖落。   「誰?」那笙又驚又喜的叫了一聲,以為能碰到同行的倖存者,瞬乎轉頭看向背後——然而慕士塔格雪山上空空蕩蕩,只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沒有絲毫人的氣息。   「聽錯了麼?但是……真的有什麼東西在活動的聲音呀。」少女怔怔的回首,有些驚疑不定地繼續摸索著下山的路。   然而,在她轉頭之後,簌簌聲卻又響了起來,漸漸地越來越密,彷彿有無數的東西在活動著,聲音的範圍也越來越大,到後來居然四野間到處都是同樣的聲音,詭異可怖。   「什麼……是什麼?」通靈的東巴少女陡然間感覺到了極其可怕的邪意,然而四顧雪山上除了厚厚的積雪卻空無一物。旭日昇起,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然而她卻在這看不到然而卻無所不在的邪氣中、機靈靈打了個冷顫。   「太陽出來了,要盡快下山,不要說我沒警告你。」   ——忽然間,蘇摩的警告冷冷迴響在耳側。   那不是笑話麼?太陽出來了,為什麼要盡快下山?那個時候,她只是對這個怪人說出的又一句驚人之語暗自嘲笑,就略了過去。   然而此刻,聽到滿山遍野的奇異簌簌聲,感受到慢慢迫近的詭異氣息,東巴少女陡然間有不祥的直覺,再也不顧前方是不是可走的路,用盡力氣在雪地中拔腳狂奔,跌跌撞撞。   忽然間,她被絆了一跤。雪層被踢散,露出了一具青白色的僵硬的屍體,樣貌是中州人,然而卻穿著似乎是上古的衣服,不知是多少年前為了到達天闕而死在半途的旅人。   「這座山是你們中州人的墳場。」蘇摩的話又響起在耳畔。   那笙連驚叫都沒有時間,連忙掙扎著起身,繼續往山下踉蹌而逃——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要來了。有什麼東西要來了!   強烈的預感和懼意讓通靈的少女選擇了不顧一切地逃離,然而,她的腳被拉住了。   那笙下意識的望向身後,陡然間再也忍不住地驚叫起來:「啊!啊啊啊——」   被凍得變成透明青白色的手,緊緊抓著她的足踝,那個匍匐在雪下的僵硬的屍體忽然緩緩動了起來,一隻手握住她的足踝,另一隻手撐住地面,身體慢慢從雪層底下撐起。   那分明是個古人,衣飾著裝完全不是如今中州人的樣子,臉和手都已經僵硬蒼白得幾乎透明,可以看見皮膚下面的淡藍色血脈。也不知道在雪下埋藏了多少年。它的關節似乎全不好使了,整個身子是直直地撐起,讓壓著它的厚厚積雪簌簌而落。   「鬼!鬼啊——」殭屍蒼白渾濁的眼睛看過來時,那笙終於心膽俱裂地大叫起來,拚命掙扎著,想把腳上的靴子連同綁腿一起踢掉。然而爬雪山前她做的準備實在是細緻認真到家了,無論她怎樣用力,居然腳始終還是被綁腿緊緊捆著,掙不出來。   「完了……」那笙心中哀呼一聲,感覺到抓著她足踝的手驀然用力,將她往後面拖去。她只好用力攀住了一塊冰柱,死不放手,卻不知以自己的力氣,能夠堅持到幾時。   然而周圍的簌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密,彷彿無數東西在雪層下活動。   那笙忍不住抬頭四顧,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   整片的山都在動!積雪被抖落,雪下面,一個個面色慘白、木無表情的殭屍紛紛破雪而出——各式各樣的上古裝束的死人,滿山遍野都是死白死白的臉。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從慕士塔格雪山背面升起,把光芒撒滿了大地,即使這萬年積雪的絕頂上,也能感覺到微微的暖意。然而陽光照射在那笙身上,她只覺得絕望的徹骨寒冷。她要死在這裡了麼?跋涉了那麼久,吃了那麼多苦,如今雲荒大地已經近在咫尺,難道她卻要死在這裡?   ——連天闕都無法到達,更罔論踏上那一片可望不可即的神秘土地。   不甘心……不甘心啊。死也不甘心!   東巴少女暗自咬緊了牙,緩緩放開了一隻攀著冰柱的手,伸入懷中,握住了隨身帶著的苗刀——就算留下一隻腳在慕士塔格雪山,也比葬身在這裡好吧?她深吸了口氣,驀然放開了手,任自己被殭屍拖得往後滑出,陡然回首就是一刀!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那只拉住她足踝的僵冷的手忽然鬆開了。   她那一刀緊急收力,然而沒有練過武功,根本無法收發自如,刀鋒還是劃破了厚厚的綁腿,腳踝上傳來了一陣微痛,應該是割破了肌膚。   但是,總算是自由了。   那笙來不及多想,就是一屈膝站了起來。然而準備拔腳逃命的她、陡然間還是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太陽已經從雪山背後升起,光輝灑落大地,萬年不化的積雪映射出晶瑩的光。   然而,那些滿山遍野的殭屍,忽然都面朝東方跪了下去,對著從山頂升起的旭日高高舉起了雙臂。慘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凍成白璽土一樣的嘴巴開合著,發出含混不清的呼嚕聲,對著太陽張開了雙手。雪山上,那些高舉的手臂林立著,觸目驚心。   那些殭屍……那些殭屍是在膜拜太陽?   那笙只張大嘴巴發了剎那的呆,立刻就回過神來,在那些林立的手臂中慌不擇路的奔逃。她要逃,她要逃!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逃跑,一定會被那些殭屍吃掉……   她在齊膝深的雪裡連滾帶爬往下走,根本不敢去看那些死人僵硬無表情的臉和渾濁的眼球。尖利的冰劃破了她的手掌和耳朵,她絲毫不顧,只是手腳並用地往下滾去,從那些跪拜的殭屍中穿過。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殭屍只是面朝山頂跪著,雙手向天舉起,喉嚨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嚕嚕聲,已經分辨不出瞳仁的渾濁眼睛直直地仰視著雪山之巔上刺眼的太陽,對於面前狼狽奔逃的活生生的少女視如不見。   「說不定凍了幾千年,它們都成瞎子了。」   一個想法忽然就從那笙腦中冒了出來,東巴少女橫眼看了一下身側的殭屍,不由自主鬆了一口氣,連忙一腳踩過一個殭屍平放在雪地上的小腿,跳到了一個雪溝裡。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殭屍們林立的手臂忽然放下了!它們從雪地上遲緩地站了起來,舉止僵硬,關節發出吱嘎的響聲。然後三三兩兩的,那些全身掛滿零落積雪的殭屍在雪坡上四處遊蕩了起來,彎著腰在雪地上撥拉著。   那笙還沒猜透它們在幹嗎,就看見不遠處一個殭屍撥開積雪,從雪下拉出了一件事物來。登時,它周圍的殭屍都圍了上去,喉嚨裡發出急切的嚕嚕身,七八隻青白干冷的伸了過去,呼啦啦向各個方向一扯,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等看清楚雪下拖出的是一具新死的屍體時,那笙連忙拿手把自己的驚呼硬生生捂在嘴裡。看到那些殭屍扯開屍體,將屍塊津津有味的咀嚼,她全身一陣寒顫,只覺腸胃開始激烈翻覆起來。   「呃……」她再也忍不住,捂著嘴從藏身的雪溝裡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急奔。   她方一起身,那群覓食的殭屍們就驚覺,紛紛回過身,灰白渾濁的眼球看著逃跑的她,喀嚓喀嚓地,大踏步圍了過去。   那笙在齊膝深的雪地裡踉蹌奔逃,而那些殭屍們看似笨拙,走起路來膝蓋都不彎曲,然而它們一邁開步子,一步足有常人兩倍大,喀嚓喀嚓地,從四方不急不緩地圍了上來。   她慌不擇路,在雪峰上踉蹌奔逃,忽然一轉頭,隱約間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少女迎面走來,少女的腰帶上還閃爍著奪目的淡藍色光芒。那笙不由又驚又喜,拼足力量向左邊的雪坡奔去。然而奔得急了,卻不曾注意積雪虛蓋在冰稜上,腳下已非實地。   她向著那個活著的同伴奔去,一腳踩空,嘩啦一聲從兩人高的陡坡上掉了下去。   ※※※   再度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那笙方一開眼就被刺得閉上,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酸痛,似乎每一塊骨頭都震碎了。而左手在落地的時候下意識撐了一下,似乎真的斷了,更是痛得不得了。   她不自禁地呻吟起來,痛得流下了眼淚。然而在絕頂的刺骨寒風中,眼淚很快在頰邊凝成了冰花,凍得臉裂開似的刺痛。   「該死的蘇摩……居然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種地方!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老天打雷劈死他,雪山殭屍咬死他,山裡瘴氣毒死他!」再也忍不住地,她在心裡怒罵起那個不講人情的傀儡師,用盡了她所知道的一切惡毒咒語。   罵著罵著,忽然想起墜崖剎那看到的女子,那笙眼睛一亮,振作起精神來,撐起身子望向前面,想尋找那個少女的蹤跡——在這要命的空山裡,多一個人結伴總是好的。   然而,她一抬頭,就看到了面前咫尺之處,一個妙齡少女同樣坐在雪地上抬頭看她。   那笙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湊近了一些。那個少女也是一臉苦痛地掙扎著,挪過來一點。   「見鬼!」忽然間,東巴少女苦笑起來了,將手裡握著的雪向著對方扔了出去,雪球在光滑堅硬的冰川壁上四散開來,讓映在上面的少女也滿頭白雪。   居然被自己的幻象給騙了。再度確認了自己必須孤身在雪山上殺出一條路來,才十七歲的東巴少女反而不哭也不罵了,咬緊了牙,一分分掙著從雪地上爬了起來。   忽然間,她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殭屍沒有追來。   她昏迷過去一個多時辰,那些殭屍們居然沒有過來!   那笙這才仔細打量起如今自己一跤跌下的地方:其實不過是雪山西坡上一個凹進去的山坳,離自己方才跌下的地方一丈多高,一條冰川倒掛而下,宛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往西看依然能看到雲荒大陸和白塔。而周圍,無論是方纔那個雪坎上,還是山坳外,都有殭屍在木無表情地游弋,灰白渾濁的眼睛盯著她,喉嚨裡發出嚕嚕的聲音,卻沒有逼近一步。   她嚇得一個哆嗦,下意識抱緊了手臂,一個後退貼緊了山坳的冰壁。   怔了怔,她才想起那些殭屍是過不來的——但是,為什麼它們不過來?難道這裡有什麼它們忌諱的東西?   在身體因為寒冷而幾乎麻木的時候,幸虧她的腦子依舊在正常的思考著。   然後,那笙霍然轉過身來,仰頭看著那一片鏡子似的冰川——果然不錯,隔著冰面,一道淡藍色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就是她在墜落剎那、看到的自己影子身上發出的光。   那樣的光芒來自一枚戒指。被封在萬年冰川之下的寶石戒指。   ——然而,讓那笙脫口驚呼的,並不是那枚閃光的戒指,卻是戴著指環的那只斷手。   那是一隻齊肩斷裂的右手,血肉俱在,宛如生時。斷裂處露出長短不一的骨頭,肌肉翻捲著,血污濕了手上裹著淡金織錦萬字花紋的袖子。手腕上有一圈三指寬的黑色套索、深深勒入肌膚,沁出的血已經在冰內凝結——看得出,這隻手是被這條套索、連著袖子生生撕下。只是不知道因了什麼原因,凍結在這座飛鳥難上的絕頂。   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隔著冰面看著裡面封住的那只斷手。   應該是一隻尊貴者的手。服飾華貴,皮膚蒼白光潔,手指修長,指節有力,指甲因為淤血而微微發紫,然而修剪得非常仔細,手指微微向著掌心彎曲,成半握的形狀。在這只右手的無名指上,帶著一隻銀白色的戒指,托子是一雙張開的翅膀,雙翅中、藍寶石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就是這只戒指的緣故麼……是這只戒指,震懾住了那滿山的殭屍?   來不及再想下去,慶幸的笑便瀰漫了東巴少女的臉頰。她合起雙手,對著被冰封住的斷手拜了一拜:「天吶,總算還給我留了一條生路——」   群屍們的低吼聲夾著風雪傳到耳畔,那笙更不遲疑,掙扎著站起:「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還是先借這只戒指給我保命吧!」   左手已經不能使力,她右手拔出隨身的苗刀、一刀扎入了冰壁中,想要破冰取戒。那一刀扎入冰中時,她忽然一個踉蹌。彷彿有什麼在地下動了一下,震得整座雪山上的積雪簌簌而下。   「難道是比翼鳥又飛回來了?」那笙臉色變了,然而抬起頭來,紛亂飛雪背後,天空碧藍如洗,沒有任何飛鳥的痕跡。——她沒有發覺,在她抬頭觀察天空的剎那,斷手上的戒指忽然又煥發出一道亮光,窺探似地照在她臉上,然後迅速黯淡下去。   感覺到了空氣中地變化,那笙不敢耽誤,心下雖然思量,手上卻是絲毫不停,苗刀喳喳砍開冰塊,很快在手上破出了一個一尺見方的洞。   「好了!」雖然感覺腳下的雪地在顫動,那笙卻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探入,想取下那枚戒指。然而正面的冰敲碎了,手依然被其他三個方向的冰牢牢凍住。   「怎麼凍得這麼牢?」有些不耐煩起來,她懶得繼續撬開冰塊,就想揮刀砍下那隻手的手腕。刀鋒刺破那凍得僵硬的手腕時,東巴少女忽然遲疑了一下——戴著戒指的那隻手雖然已經沒有了生命,卻在冰中依然散出說不出的壓迫力,高貴神秘,讓通靈的少女心裡陡然便是一跳,感覺到什麼不可侵犯的力量。   「見鬼。這麼做好像有點過分。」那笙歎了口氣,收回了砍向手腕的苗刀,「是不是太野蠻了?……比起那些吃屍體的殭屍好不到哪裡去。」   不顧雪地下的震動已經越來越劇烈,她小心地用刀撬開凍結的冰,力求在不傷到斷手的情況下,將斷手附近的冰塊撬鬆。   「喀嚓」。終於把冰都撬開,那笙將整支斷臂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取下了無名指上的銀色寶石戒指,在眼底下轉了一圈,看到了指環內側烙著一個和托子一摸一樣的雙翅符號。   她收起戒指,將斷肢放回了冰洞,重新用碎冰合積雪堵上了洞口。不知道為何,在托著這支斷臂的時候,她居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噁心或者恐懼,對於從手上摘取了戒指反而有一絲慚愧:「沒奈何,不知冒犯了哪一位,還是先借這只戒指給我保命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憐那笙今年才十七,可不想死在這裡。」   她忍著左臂折斷般的劇痛,拿著戒指,在手指上比了比,發現以自己的無名指而言、似乎細了一圈,於是想了想,就往中指上套去。   ——然而,方才將指環湊近中指,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力量扯動著自己的手指,居然不由自主將手指送入了戒指內!   「喳」,輕輕一聲,那只戒指穩穩戴上了她的左手中指,便是專門打造的都沒那麼伏貼,她轉動著戒指,精緻的銀色雙翼托子上,寶石發出了一道絢麗的藍光。   「啊,看上去很值錢地樣子……身上沒盤纏了,下了山把它賣了正好當路費。嘿嘿。」那笙注視著那只戒指,喃喃自語,「不過,是不是對不起救命恩戒啊……」   不等她想完,山體的震顫陡然間劇烈起來!積雪紛紛落下,天忽然又變成灰白一片。   「嗯,管他呢,先下山活命再說吧!」感覺到了雪暴的再次來臨,聽到那些殭屍們在雪中發出快活似的低吼,那笙心驚膽顫,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握著苗刀就衝出了這個小山坳。   雪揚起一丈多高,只能隱約看到前方景物。影影綽綽地,有幾具黑影僵硬地在風雪中舉臂彷徨,攔在前方。   ——是殭屍吧?這一回,可不用怕那些東西了呢!   飛雪中,她毫不畏懼地飛身衝出,戴著戒指的右手握住苗刀,便是往靠過來的殭屍一劃。厲叫聲響起。刀子彷彿碰到了什麼堅冷如木的東西,擦拉一聲切下一截來。   然而,她卻一頭撞到了什麼東西身上。等她抬起頭,正看到一對灰白渾濁的眼球。那只殭屍居然毫不避讓她戴著戒指的手,似乎毫無痛感地揮舞著被砍斷的半截手臂,另一隻手便是直直往她脖子中卡過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它們、它們並不畏懼這只戒指?!   電光火石的剎那,驚恐萬狀的那笙陡然察覺了這一點。驚叫著,用刀砍向那個殭屍,嗤的一聲,把殭屍另一隻手臂也砍了下來。然而對方居然並不覺得疼痛,依然不急不緩地向她逼過來,她想繞開這只行動僵硬的怪物奔逃,然而滿天的飛雪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奔出幾步,就發現前方影影綽綽、有好多緩緩逼近的影子。   腳下的山峰震動得越來越劇烈,前方不遠處雪忽然大片滑落,騰起更大的雪霧。她聽到了身後山坳裡面那一片冰川開始斷裂崩潰的聲音,而前方是無數只晃動在風雪中的殭屍——   完了!那個瞬間,那笙腦中只掠過兩個字。   那樣一個恍惚,一隻殭屍的手便搭上了她的肩頭。她驚叫著用力掙脫,然而又冷又餓的她力氣遠遠不夠,只看到周圍幾具影子拖著遲緩的步伐逼近過來,詭異的嚕嚕聲近在耳側。完了……   「救命!救命!蘇摩!蘇摩——救命!」少女終於崩潰,她一邊拚命掙扎,一邊用盡全力大呼——只能呼喊這個名字了吧?沒有誰可以救她了……只能、只能指望那個奇異的傀儡師此刻並沒有走遠,還能聽得到她的呼救。   然而少女的聲音被呼嘯的風雪掩蓋,轉瞬消散。   殭屍冰冷的手指掐得她肩胛骨如同斷裂,旁邊的雪霧裡又出現了三四具殭屍,各自木無表情地走過來,緩緩伸出手,分別拉住了她的手腳——   「救命!救……命!」知道死亡便在轉瞬之間,那笙用盡全力呼救,然而脖子已經被掐得喘不過氣來。生死一線的剎那,無數學過的占卜、巫術都掠過腦海……然而,一直只偏好推算命運、將所有精力投放於預知未來的她,卻沒有學過多少保護自己的術法。   「無論是什麼……神佛!仙鬼!妖魔!……快來救我!什麼代價都可以!救我!救我!」   在四肢被殭屍撕扯開的剎那,她眼前晃動著昏暗可怖的亂雪,灰白的天空,還有……右手上那一枚刻有銀色雙翼的藍寶石戒指。陡然閃射出閃亮地光芒。   「什麼代價都可以麼?」冥冥中,忽然有聲音在心底響起來了。   身體有被扯裂的劇痛,驚懼交加,絕望中那笙根本顧不上思考哪裡來的聲音,衝口大呼:「都可以!都可以!救我!救我!……救命!」   「喳」。耳畔忽然有骨骼斷裂的脆響,瞬間那笙眼前一黑,以為自己的左腳已經不在身上。然而身體忽然一輕,被一股大力拉著往後飛出,耳邊連續聽到喳喳的斷裂聲,只見那些圍上來七手八腳撕扯著她的殭屍如同木樁般飛了出去,只留下五六隻青白僵硬的斷手還牢牢抓在她身上各處。   她身體飛速退後,一直重重地撞到冰壁上才止住去勢。   「蘇摩?蘇摩!是你麼?」一瞬間看到那樣驚人的力量,身體落地的剎那那笙脫口叫了起來,「該死的,你終於還是回來了?!蘇摩!蘇摩!救我!」   然而,亂雪中,看不到蘇摩和那個小偶人的影子。   感覺到身後的冰壁在震動中發出碎裂的嗑啦聲,那笙下意識掙扎著往前爬了幾步,想逃離開那面冰壁。   「帶我走。」忽然間,那個聲音又在心底響起來了,她感覺有人猛然扳住她的肩膀。   「誰?」那笙嚇了一跳,回頭。陡然間,她直跳起來——   那隻手!那只齊肩斷裂的手、不知何時已經破開了冰壁,伸了出來拉住了她!   「啊!——」東巴少女感覺到了無以言表的迫力。她的眼睛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睜大,瞪著抓住自己肩膀不放的那只無生命的斷手,說不出話來。忽然間,心底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她用力掙扎著脫身出來,狂奔。   才奔出幾步,腳踝驀然一緊,又被拉住,她臉朝下跌到了雪中。   還沒爬起身,只看到那隻手在雪地上「走」了過來,冰冷的修長手指輕敲她凍得通紅的臉頰,那笙彷彿聽到心底傳來一聲冷笑。   「嗑啦啦……」慕士塔格雪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那面冰壁也已經承受不住上方積雪的壓力,從下而上整片斷裂開來,萬千積雪和碎冰劈頭蓋臉向著她淹了下來!   ※※※   永遠虛無的所在。永遠都看不到日光的所在。   所有一切都當不起一個「有」字,而存在的只是「無」。無形無質,無臭無影。   然而,那一片空無之中卻是包蘊著無數的「有」。細細看去,縹縹緲緲,宛如煙霧的凝聚、蒸汽的升騰,虛幻浮動著的事物就全顯示出來了。   縱橫交織的阡陌街巷、樓閣城牆,纖毫畢現,彷彿海市蜃樓。   只是,這個虛無的幻境「城市」裡,沒有一個活著的人。   在那樣奇異的所在,一切虛無之中,青玉雕刻的覆蓮基座上,繁複的咒語刻滿神龕。神龕內,寶瓶托起的仰缽上,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忽然開啟了嘴唇,說話——   「各位,我的右手能動了。」   ※※※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白塔頂上的殿裡,彷彿也能感覺到極遠處大陸東邊盡頭吹來的雪山冷風。觀星台上,氣氛是肅殺的,冰冷的寒意一直沁到了列席每一個人的心裡。   自從空桑人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覆滅後,由外來的冰族建立起新的滄流帝國,支配這個大陸已經有一百餘年,統治深深扎入了這片新的大地,新民族的統治慢慢穩定,新的秩序建立起來——一切都在鐵的秩序下安然運行。   然而今晚,掌握滄流帝國的最高權柄的長老——元老院中的「十巫」,居然全部聚集到了伽藍白塔最高層的觀星台上!這是一百年來極為罕見的局面。所以那些經年也可能看不到一位長老露面的侍從和女官們,才會感到震驚和莫名的寒意。   ——算起來,就是二十年前鮫人暴動造反、佔領葉城後直逼伽藍聖城的時候,都沒有看到過元老院的「十巫」這樣聚集過吧?難道這一次,又有重大的事要發生?   十位黑袍長老以觀星台為中心,呈圓形分散靜靜坐在那裡,高天上的夜風吹起他們蒼白的鬚髮,然而每一個長老都不動聲色地闔上了眼睛。   素衣少女手指間夾著算籌,目不交睫地看著觀星台上的璣衡,蒼白的臉色是凝重的,算籌不停地起落。然而,在將近三更的時候,天狼星終於還是從窺管中消失了——璣衡窺管、居然已經再也不能容納它運行的軌跡!   「天狼脫控,離亂必起!」素衣少女的眼睛離開了窺管,冷然宣佈。   十襲黑袍中,驀然起了微微的震動。十位長老同時睜開了眼睛,許久,其中一位最年輕的長老開口了:「請問聖女,天狼由何方脫出流程?」   「正東。」素衣少女漠然回答,蒼白的瓜子臉上毫無表情。   「正東方……」問話的年輕「長老」沉吟了一下,望向東邊天的盡頭,神情莫測,「是從天闕那邊過來的麼?」   「巫謝,你看如何?趕快派兵滅了禍患罷。」旁邊一位目光陰梟的白髮婆婆放下了手裡一直轉著的腕珠,森然問,「二十年前鮫人造反,你提兵殺盡叛黨,血染鏡湖,三十二歲就進入了元老院——這次如果你再度立下大功,元老院的首座便非你莫屬了。」   雖然說的是二十年前的事,然而面前被稱為「巫謝」的長老、卻依舊保持著三十多歲的面貌,清雋的臉上有溫和的表情,完全不像曾立下狂瀾倒挽的戰功的名將。   「巫真,此次不同。」依舊是笑笑,巫謝抬頭看著東方的夜空,「連對手是誰都未曾確認,如何戰?難不成把天闕過來的人都殺光?——要知道那邊的澤之國、是高舜昭總督的領地,不宜妄動兵戈。」   「那些大澤的蠻子,怕他什麼?」巫真桀桀笑了起來,「說是屬國,高舜昭還不是咱們委任的?滄流帝國中,除了我們冰族,其他都不過是卑賤的螻蟻而已!」   「螻蟻咬人,畢竟也會痛。」男子微微而笑,然而始終詞鋒收斂,「既然這樣,按照元老院規矩,請巫咸主持,十位長老分別表態就是了。」   「好。」坐在東首那名鬚髮皆白的老者喉嚨裡發出渾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開口,「循舊制:支持深入澤之國、殺盡天闕東來之人的,長蓍草;反對動刀兵的,短蓍草。」   十位黑袍長老低首沉吟,袍子下的手緩緩舉起,各自拈了一根耆草。   ——滄流帝國不設帝位,這個大陸上無數的命運,一直以來、就決定在白塔頂上十位長老手中的耆草上。   十根耆草剛集在一起,還沒有理出長短,忽然間觀星台後的神殿裡,傳出了低沉的長吟聲,門戶無聲無息地由內而外一扇扇緩緩開啟,神殿深處、有依稀的光芒。   眾位長老的臉色忽然肅穆起來,紛紛將盤膝的姿勢變換為長跪。   「智者傳諭!」素衣少女一直漠然的臉色終於變了,她在觀星台上攬衣跪下,認真傾聽著神殿裡傳來低沉的長吟,分辨著旁人難以聽懂的指示。   十巫齊齊從黑袍中抬起了臉,全部轉身,向著黑洞洞打開的聖殿的門匍匐下了身子。   「智者有諭:禍患由東而來、逼近天闕。東方之天已傾坍,五封印已破其一!諸卿請守住其餘四方封印,並立時派兵殺盡天闕之東來者!切切。」   聖女一字一字地複述門內人難以聽懂的口諭,聲音冷漠。   「謹遵智者教誨!」十襲黑袍匍匐在地上,齊齊回復,聲音恭謹非常。   神殿裡的聲音沉寂了,重門無聲無息地一層層闔起。一直到最外面大殿的殿門也闔上,外面匍匐著的人才敢抬起頭來。十位長老不做聲地相互看了一眼,忽然間凝重肅殺的氣氛就在這一群最接近帝國權力中樞的人中瀰漫開來。   沉默中,又一陣雪峰上的冷風吹來,那些長長短短的蓍草飛了漫天。   「唔……原本也就是要動刀兵的麼?」抬起眼掃了一下半空中那些蓍草,巫謝斗篷下的臉上有苦笑的意味,「九長一短啊。」   低低的自語未畢,風捲了過來,那些決定大陸命運的耆草倏忽消失在夜空裡。   ——原來,草畢竟只是草,又如何能如神廟中那聲音一樣、真正地左右滄流帝國、雲荒大陸的命運?   三、魔之手   「哎呀!」剛剛醒來的那笙,看著底下十丈高的冰柱脫口驚呼,身子一顫便要坐起來。然而冰上光滑無比,她剛一挪動身體便失去了平衡,從高高的冰柱頂端直栽下去。   「啪」地一聲,她被提住腳踝倒著拉了上來。   「這是哪裡?」東巴少女腦中只記起最後滔天雪浪將自己淹沒的剎那,蒼白著臉,心裡想著,緊緊抓住身側某物、讓身體在這高高的冰柱上保持平衡。腳下是一場大風暴過後面目全非的雪山,而她居然逃出了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雪崩,穩穩坐在一根十丈高的冰柱的頂端——那樣的高度讓她看下去只覺得頭暈目眩。   「是慕士塔格雪山半坡。」忽然,有個聲音回答。   「誰?」震驚於自己未曾開口的心底思想居然被人知道,那笙驀然回首四顧。然而空蕩蕩的雪山上空茫一片,天空是灰暗的,連那些四處游弋的殭屍都不見了,她坐在高高的冰柱上,更加緊張起來,「是誰?是誰在說話!」   「是我。」忽然有人回答,還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招呼。   那笙下意識地低下頭去,就看到自己緊緊拉著一隻蒼白的斷手,坐在冰柱頂上。   「呀!——」她火燒一般放開了手,驀然記起了雪崩前所有的一切。看到那只活動著的斷手,她眼神浮出極度恐懼的表情,猛然踉蹌著後退。   「小心!」那個聲音疾呼。然而已經來不及了,那笙不顧一切地退開,身子一歪、立刻從方圓不過三尺的冰柱頂上再次一頭栽了下去。   風呼嘯著從耳畔掠過,她在墜落的剎那才驚覺自己在接近死亡。地上尖利的冰稜如同利劍般迎面刺來,生的本能讓她脫口驚呼:「救——命!」   「啪」,她忽然覺得腳踝上一緊,身體下落的速度忽然在瞬間減低,然後一隻手伸了過來、抱住她的腰,將她輕輕放到了雪地上。   生死一線。   那笙的腳終於踩上了大地,懸在半空的心也落了地。然而才低下頭,看到自己右手上那枚戒指、再看到攬在自己腰間的斷手,她再度驚呼起來,燙著一般地跳了起來,一邊跳著尖叫、一邊用力去掰開那只斷手:「放開!放開!放開我!」   「放開就放開。」那個聲音在心底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然後手鬆開來了,斷臂跌落在雪地上,以指為步,懶洋洋「走」到了一邊。   畢竟已經是二度看到這樣詭異的景象,東巴少女終於也稍微鎮靜了下來,遠遠退到一邊,看著雪地上活動的斷手,小心地問:「你……你救了我?」   「當然。」聲音是直接傳入她心底的,那隻手在雪地上立了起來,遙點著她,隨著聲音變出各種手勢,「救了兩次——看來走過天闕之前還要救你好幾次。不過你不用謝我,因為你答應要付出代價的。」   「你……」那笙張口結舌地看著那只斷手,只覺得心底寒氣一層層冒起——好可怕的感覺……這隻手究竟算什麼?妖魔?仙鬼?神佛?——似乎哪一樣都不是。   她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擼下右手的戒指:「還給你!還給你好了!我不幹。我不幹了!」   然而,無論她如何用力,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彷彿生了根一般、套在她右手中指上怎麼也摘不下來,越是用力、居然勒得越緊。   「別白費力了。」看到她如此急切地跳著腳想摘下戒指,那個聲音笑了,「再褪、你的手指就要被勒斷了。」   然而一言提醒了東巴少女,那笙想也不想,左手拿起苗刀就是一刀斬了下去!   「呃?」那個聲音第一次表示出了驚訝,「厲害!」   然而刀未曾接觸到手指,那枚戒指陡然閃出了耀眼的光芒!光芒中,彷彿遇到雷擊一般,那笙手裡的刀錚然斷為兩截,直飛出去。她左臂本來就已經折斷,這一下的用力更是痛入骨髓,痛得她抱住手臂彎下腰去。   「你手臂上的骨頭斷了。」那只斷手遙點她的左臂,說,「別使力,得先紮起來。」   「別過來!」看到雪地上「走」過來得手,那笙驚懼交加地退了一步,「你……你別過來!」   那隻手遲疑了一下,心裡那個聲音忽然笑起來了:「真可悲啊,看你嚇成那樣……我看起來有那麼可怕麼?又不會吃了你。」   那笙看著雪地上那只蒼白修長的手,難以形容的壓迫力依然排山倒海般用來,不由脫口:「很可怕!——我、我從來沒有對什麼感到過這樣可怕的壓力!……你、你……不管你是什麼,離我遠點!」   「真是無情啊……怎麼說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吧?」那個聲音有點無奈地笑了,然而那隻手卻對她翹起了拇指,「不過,很厲害——你居然能感覺到我已經隱藏掉的力量。不愧是能戴上這只戒指的通靈者。千年來這個機緣也算被我等到了。不過……碰上的怎麼是這麼麻煩的小丫頭?」   「我不要了!我還給你!你、你別跟著我了。」氣急,那笙用力甩著自己的手,想脫下那只戒指,「你拿回去,拿回去!」   「嘖嘖,哪有這樣說話不算的……這戒指一戴上去、除非我自己願意,不然它怎麼都不會脫落的。」看到她氣急交加的神色,那個聲音反而譏諷的笑了,「其實你何必這樣怕呢?我不會害你,而你如果沒有我、大約連這慕士塔格峰都下不去,白白成了殭屍的飽餐。」   那笙驀然打了一個寒顫,方才幾乎被殭屍們撕扯開來果腹的遭遇,依舊對她具有極大的威懾力。想到那些此刻暫時消失的殭屍很可能就在雪下,她忽然之間就不敢在雪地上坐,一下子跳了起來。環顧著白茫茫的四野,她心裡的恐懼卻越發濃了。   「你只要帶著我過了天闕,到澤之國。」大約看出了她的動搖,心裡那個聲音繼續循循善誘,「你看,很容易的事情啊。我可以護著你平安去往雲荒,而你只要帶我上路就可以了——我又不重是不是?不像你那樣,沉得死豬般拖都拖不動。」   「你!」畢竟是姑娘家,那笙氣得跳了起來,然而想起方才得雪崩中,一定是對方將自己拉出險境,忽然心裡就是一陣理虧,說不出話來。   「算了,不強人所難。」看到她沉吟不語,那個聲音似乎終於氣餒了,「沒你、我最多多花點時間走到雲荒去,你就留在這裡喂殭屍吧。」   聲音未落,那笙忽然覺得右手中指上的指環忽然一鬆,錚然落入她掌心。   「喂!喂!回來!」看到那隻手忽然間向相反方向走去,甩下她一個人在雪地,東巴少女心底覺得孤獨無助的恐懼,終於忍不住大叫起來,「那隻手!你給我回來!」   然而那隻手走得越發快了,五根手指迅速地交替著在雪地上移動著,很快消失在冰稜中。那種無所不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詭異氣息終於散去,那笙卻驀然感覺到了另外一種肅殺的危險,在空白一片的雪原裡抱著肩瑟瑟發抖。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生怕這只神秘的手會如同蘇摩一般扔下她徹底消失,那笙慌忙將戒指戴上了中指,高高舉起,對四野大呼,「喏,你看,我把它戴上了!你、你別扔下我!」   然而,聲音消散在風裡,沒有聽到那個聲音響起。   那笙不死心,四顧再度喚了一遍,耳邊卻還是呼嘯的風聲。她站在雪地上,恐懼感讓她站在原地不敢擅動一步。忽然,不知是不是幻覺,她覺得腳底下的雪又動了一下,彷彿什麼破冰而出。   「呀!——」那笙只道蟄伏的殭屍又要再度出沒,嚇得大叫起來,然而等不及她跳開,那只蒼白的手已經從雪下探出,瞬乎抓住了她的足踝。她一個踉蹌,跌倒在雪地上。   「哈哈哈哈……」忽然間,那個聲音重新響起來了,笑的得意。   那笙驚魂方定,看向那只抓住她的手。那只是一隻斷手,被她受驚的一躍已經帶出了雪地,定睛看去、赫然便是那要命的會走路說話的怪物。   「你!」長長噓了口氣,她一腳踢掉那隻手,掙扎從雪地爬起,「滾開!」   「好,以後就要拜託姑娘你的照顧了。」那得意到囂張的聲音終於收斂了,溫文而有禮。同時一隻手伸過來,拉住那笙的手、將她從雪地上拉起:「勞駕,請送我去雲荒——而且謹記務必不使任何外人發覺。」   「好了好了!我說過答應你——」那笙沒好氣地回答,一邊站起,想甩開那只握著她手腕的蒼白的斷手。然而話音未落,她不耐煩的語氣忽然凍結了——   抬首之間,看到面前雪地上拉著她站起的、是一位英俊年輕人,眉飛入鬢,高冠廣袖,衣飾華美,目如朗星。嘴角上笑謔的神色還未收斂,那個笑容看起來如同太陽般光芒四射。   「啊?」那笙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個神話中降臨一般的男子,「你、你……」   然而,只是剎那的失神,眼前的人陡然憑空消失,抓著她的、依然是那只齊肩而斷的蒼白的手,鮮血淋漓,外表可怖。   「凝結一個幻象給你看一下——」心底那個聲音響起來了,大笑,「記著我英俊瀟灑的樣子、以後你也不用看到我的右手就被嚇住了。你叫什麼名字?」   「呃……」那笙還沒有從方才驚鴻一瞥的驚艷中回過神來,訥訥說不出話來。   「算了,知道你叫那笙——不過按禮節才問你一聲。」那隻手懶得再等,便一拉她的袖子,「天色不早,快些下山吧。天黑了的話就糟了。」   ※※※   因為有那隻手的指引,下山的路變得出奇平順容易。那笙輕輕鬆鬆地踩著雪沿著山勢滑下來,一邊對著肩上那隻手提了一連串的問題:   「你是不是人?還是雲荒洲上面的神仙?   「你好像很厲害!你怎麼會跑到那個地方去的?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奇怪啊,你能聽懂我說話,我也能聽懂你說話!雲荒上面也說和中州一樣的話麼?   「雲荒洲上面都是像你這樣的神仙麼?——哎呀,我忘了雲荒和中州大陸完全不一樣!你們沒有什麼生和死的問題吧?你們吃不吃東西?聽說你們也有國家的耶!那麼你們也有父母兄妹麼?   「對了,想起來你們是不可以用常理來衡量的——難道說……難道說你這樣四分五裂的狀態、才是雲荒神仙們平日的樣子?你們是不是生下來就四分五裂的,只有很少時候才四肢完整的湊到一起?   「呃……對了,好像你只有兩隻手兩隻腳——我還以為雲荒上面的人長得都和中州人完全不一樣呢。」   顯然也是見到了那只斷手的真身以後、完全沒有了對異類的恐懼感,她好奇地不停發問。那個聲音哀歎了一聲,已經連回答的力氣都沒了。在她問到第九十八個問題的時候,那隻手終於忍不住伸了過來,一把堵住她的嘴:「拜託你消停一下行不?快些走,天就要黑了!」   「天黑了……呃,天黑了又怎麼樣?」那笙用力掙脫那隻手,繼續問。   「我的力量到了天黑了就削弱!」手冷厲地回答,用力打了她一下,「到時候我不但沒能力保護你,可能連和你用幻聲通話的力量都沒了——還不快走!」   那笙一驚,終於截住了話頭,努力向山下跋涉。齊膝的雪阻礙了她的腳步,她走得踉蹌,幾度跌倒。   「唉,你好像沒什麼能耐。」又一次倒在雪裡,跌了個仰八叉的那笙幾乎壓到了那隻手。看到她狼狽的樣子,手無奈地歎了口氣:「碰上你算我倒霉。」   「你能耐大、為什麼不自己飛過天闕去?」掙了幾下起不來,那笙也惱了,「人家走得辛苦,又冷又餓,你倒在這裡說風涼話!」   「好了好了,起來。」那隻手見她惱了,倒也好聲好氣起來,從她背後掙出來,拉她起身,「我不能隨便用我的力量——越少用越好,不然很容易被那些冰夷抓出蛛絲馬跡。」   「冰夷?」伸手抓住那隻手,站起身來,那笙又聽到了一個新稱呼,那是她在蘇摩那裡沒有聽說過的,「就是把你弄成這副模樣的那些傢伙?」   「走吧。」第一次,彷彿不願多說,那隻手拉著她往山下繼續趕路。   ※※※   天黑之前,那笙終於到了山下。   空氣在一路上漸漸溫暖起來,到了雪線以下已經看到了稀疏的植物——那些灌木的樣子、果然是中州大地上不曾見過的。   住在瀾滄邊上的那笙也算是對於草木瞭解甚多,然而此刻卻是一種也不認識。她摸著一株兩尺高的掛滿紅果的灌木發呆,肚子裡已經傳出了咕嚕聲——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   「不可以吃。」看到她的手伸向那片誘人的紅果,那隻手一下子拉住了她,「會死。」   那笙按著胃、皺了皺眉,手指拉起了另外一棵貼著地面的紫色地苔:「這個?」   「快鬆手,碰了葉子會手腳潰爛的。」那隻手連忙拔起了地苔,遠遠扔開,「這裡的東西不要隨便碰——底下都是殭屍,土裡長出的東西哪能吃?」   然而肚子餓得要命,那笙趴在地上找著,忽然眼睛一亮:「蘿蔔!——這個總可以了吧?」她的動作宛如脫兔,那隻手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她就撲過去一把揪住翠綠的葉子,迅速拔起了泥土下的塊莖。   「呃?」噗的一聲拔出來,看到地下塊莖的樣子,那笙目瞪口呆——居然……居然是金色的蘿蔔?居然還是人形的,宛如胖胖的嬰兒。   「人……人參?」揪著嫩葉,提在眼前看了半晌,她訥訥脫口,「好大一棵啊。」   「哈!」心裡那個聲音笑了一聲,卻不說話。   就在那個時候,那笙看到手裡提著的「人參」忽然動了起來!彷彿掙扎般地,那個淡金色的人形的塊莖扭動著,驀然發出一聲嬰兒般的叫喊。   「媽呀!」嚇了一大跳,那笙下意識扔掉手裡的東西往後退去,「都大得作怪了!」   那棵「人參」一接觸泥土、就迅速往地裡鑽了下去。然而剛鑽入一半,那隻手閃電般伸過來,一把抓住翠綠的葉子,噗的一聲重新把它拔了起來。   「是雪罌子。」那個聲音笑了起來,「好東西——你可真是傻人多福。」   「雪罌子?那是什麼?」聽說是好東西,看到斷手抓著那個不停扭動的怪物,那笙歡天喜地的問,「可以吃掉麼?」   「……」手沉默了下去,似乎已經被她打敗,「不可以。這是當藥用的!」   東巴少女肚子發出很不體面的「咕」的一聲,終於大失所望地坐到了地上:「餓死了餓死了……你倒好,不用管你的肚子。」   「好了,起來起來——再走一段路就到天闕山口了啊!那裡的東西很多都可以果腹的。」那個聲音歎了口氣,哭笑不得,「走吧,天就要黑了。」   那笙抬起頭看看天,暮色已經籠罩了雲荒大地,只好勉力起身:「好吧……」   「你把簪子拔下來。」手對她說。   「幹嗎?」山下已經很溫暖,那笙正在扯掉了綁腿,聽得這話怔了一下。   「把簪子刺進雪罌子塊根——用金鎮住了,它才不會逃到土裡去。」   那笙嗤之以鼻:「又不能吃,要它幹嗎?」   「……。它是很珍貴的藥。」   「珍貴?就是說、很值錢?」那笙終於來了興趣,拔下簪子。   「算是吧。」   「噗」,銅簪乾脆利落地刺入了塊莖裡,那個不停扭動的植物終於安靜了。   「啊,我的簪子也很珍貴,可不要弄丟了才好。」那笙嘀咕著,小心地把雪罌子連著銅簪收到了懷裡,準備起身,忽然間她的眼睛亮了,看著前方——   「喂,你看!那邊有火光!……好像有人、有人在那邊生火!」看到濃重暮色中燃燒起來的那一點火光,那笙驚喜交加——和這些怪物相處了一日,終於看到了同伴的蹤跡,讓她如何不高興?   「小心。」在她拔足奔出的時候,那隻手忽然拉住了她。然後在她低頭驚訝詢問的時候,看到那隻手迅速在地下的土裡劃出了這兩個字。   「啊?難道前面是妖怪?」那笙驚住了,遲疑著問。   那隻手搖了搖,否認了她的猜測,只是繼續寫道:「敵友莫測,須小心。將我藏起,莫使人知。」   那笙耐著性子看它一字字寫完,納悶:「你怎麼忽然不說話了?」   「入夜,力消不可用。」   斷手迅速寫下的那幾個字,讓那笙登時一驚。她不敢再大意,連忙解下厚重的外衣,鋪開來,那隻手很配合地屈起手肘。那笙將斷手包好,打了一個包裹繫在背上。   她有些忐忑地向著遠處那個火堆走過去,又餓又累地拖著腳步。   「格老子,總算是過了那座見鬼的山了……」還沒有靠近篝火,耳畔已經聽到了久違的中州話。那聲音雖然粗魯難聽,然而此刻在那笙聽來卻不啻仙樂。   是中州人!居然……居然前面還有一批中州過來的旅人!   她心下一陣歡喜,腳步也忽然輕快了很多,幾乎是衝著篝火飛奔過去。   「止步!」猛然間,背後包裹裡面那隻手隔著衣服用力扯住了她的背心,急速寫下兩個字。她驚詫地放慢了腳步,不敢出聲,只在心底納悶:「怎麼?」   「有異。」斷手貼著她的脊背,重重寫下兩個字。頓了頓,再度疾書:「避!」   然而,那時候那笙已經跑到了離火堆不到十丈的地方了——前方的大樹下、果然圍著一堆中州裝束的人,在火邊高聲罵人喝酒,喧鬧盈耳。她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然而感覺到了背後那隻手的高度緊張,她還是忍痛停住了腳步。   然而,在她轉身之間,離火堆稍遠的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向她這個方向抬頭看了過來。篝火明滅,她猛然認出了那個人的臉:   ——蘇摩!   彷彿跋涉讓他消耗了體力,傀儡師的神色是漠然而倦怠的,懷中抱著那只高不過兩尺的小偶人。然而,雖然明知對方看不見、在他那一眼看過來時,那笙心裡還是不知為何猛然一跳,下意識退開幾步,隱入了樹影中。   趁著對方沒有發現,她脫離開了那一群人,轉入另一處濃蔭中。   ※※※   夜色已經降臨了,天闕下面漆黑一片,樹影憧憧,不時有奇異的動物的鳴叫。那笙轉了個彎,一直到再也看不見那點篝火,才摸索著坐了下來,小心不發出聲響。   「你也怕他?」彷彿能感受到方才剎那間她的心態,那隻手忽然在她背上寫,問,「他是誰?」   「他叫蘇摩——本來是和我一塊兒結伴從雪山那邊過來的。」那笙歎了口氣,感覺又餓又累,在心底回話,「是啊,我怕他,說不出來為什麼怕——他、他長得那麼好看,比我看到的所有女人都好看!可是……我說不出來。」   「他很強。」沉默片刻,手忽然回答了三個字。頓了頓,再度寫:「避開他。」   「啊?」那笙無聲地笑了起來,藉著樹葉間灑落的月光,把包裹從背後解下來,「你也怕他?」   包裹一鬆開,那隻手就跳了出來,做了一個無奈的手勢,在她手心上寫字:「如果我沒有被大卸八塊、當然就不用怕他。」   它寫的很快,有些字那笙一時沒有辨別出來它就已經寫完了。指尖在她手心輕輕劃著,那笙只覺得癢得要命,忽然間忍不住「咭」地一聲笑了出來。   「唰」,那隻手行動快如閃電,立刻摀住了她的嘴。   「唔……」那笙四處看了一眼,見沒有驚動那邊的人,才用力拉住那隻手,把它從自己嘴上扯了下來,「好了,我不出聲!——你也別隨便亂動好不好?如果姑奶奶我是漢人,早打死你這只下流的臭手了。」   「……」手停頓了片刻,對她比了一個手勢。   幸虧夜色中那笙也沒看見,她只覺得肚子越來越餓,然而夜裡哪裡能找到吃的?聽到那邊隱約傳來的大笑喧嘩聲,肚子咕嚕咕嚕叫了起來。為了消遣時間,東巴少女忽然提議:「喂喂,臭手,過來,我給你看相好不好?」   手沒有動,呆在一邊的黑暗裡。   「呀,忘了現在看不見。」那笙仰頭看了看黯淡的月光,歎了口氣,忽然又有主意了,「對了,可以摸骨嘛!——我算命很準的,你信不信?楚地那些巫女都沒有我厲害呢!我一摸就知道你的來歷。來來……」   然而,輕微的簌簌聲響起,那隻手不理睬她,反而往她身後的叢林裡爬了開去。   「喂喂!你幹嗎去?」那笙差點就脫口喊了出來。背後猛然一重,似有什麼按了上來,有些惡狠狠地寫:「去找吃的堵住你的嘴!」   「……」那笙語塞,還沒有回頭,那隻手就從她肩頭掉落,迅速爬了開去,消失。   在黑暗中,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抱膝坐著,耳邊斷斷續續傳來遠處火堆邊那一群中州人大聲的笑罵喧鬧,她羨慕地歎了口氣,拿出懷中帶著簪子的雪罌子把玩。隱約間,似乎還聽到了女子尖利的哭聲。   「呃?怎麼還有女人?」那笙怔了一下,忍不住輕輕往外挪了幾步,從草叢中探出頭來——然而,太遠了,連那火都只是隱約跳動的一點,更看不清其他。好奇心起,她藉著濃蔭往那邊靠了靠,想看看出了什麼事情。   「救命!救命!放開我!」那女子的聲音越發淒厲了,在暗夜裡如同鬼哭,「楓哥,楓哥!救我!」   「嘩,好烈的娘們兒……老么,快過來幫忙摁住她!」   聽到呼救聲,和同時傳來的淫猥的哄笑,那笙忽然間明白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血一下子衝到了腦裡,猛地跳了起來。   「啪」。才衝出幾步,她的腳踝被人拉住,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黯淡的月光下,她低頭看去,看到那只蒼白的手抓住了她。那笙急了,用力踢腿,就想把它甩開,然而那隻手反而噠噠地順著爬了上來,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別去!」   「他們、他們在欺負那個女的!」那笙脫口就喊了出來,幸虧那隻手見機得快,一把摀住了她得嘴。那笙抬起手用力扯開它,然而無論她多用力,那隻手卻不肯放。見她掙扎得厲害,怕弄出聲音來引起那邊注意,手忽然鬆開了,然後閃電般敲擊了她頸椎的某處,那笙只覺得全身一麻,陡然倒了下去。   那隻手扶著她緩緩靠坐在樹下,那笙憤怒地瞪著它,大罵:「你——」   話音未落,那隻手再度伸過來,塞住了她的嘴巴。   「唔!」那笙只好瞪著那只在草地上爬行的手,在心底破口大罵,「臭豬手!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救那個女的!」   「別管。」手懶洋洋地爬到她肩上,回答,「你吃你的。」   那笙下意識一咬牙,發現塞在她嘴裡的居然是一個大果子,一口咬破,殼子裡汩汩沁出香甜如蜜的汁。她不由自主吞嚥了幾口,然而卻依舊奮力想站起來:「讓我過去!我殺了那些禽獸不如的傢伙!」   「你若過去了,被剝光衣服的就是你。」知道她動不了,那隻手漫不經心地繼續寫,「沒本事,別強出頭。到時候沒人救你。」   「不用你救!反正讓我過去!」那笙大怒,用力掙扎,「他們要糟蹋那個姑娘!」   「有蘇摩在那兒,你這麼急幹嗎?」感覺到少女憤怒的劇烈,斷手不敢再漫不經心。   「他?指望他救人不如指望一頭豬去爬樹!」它的勸告反而讓那笙更加煩躁起來,「他不會管的!那個冷血的傢伙!讓我過去殺了那群禽獸!」   女子的尖叫繼續傳來,撕破荒山的黑夜,然而嘴巴顯然已經被什麼堵上了,叫喊聲悶悶的,而那群人的哄笑和下流的話語卻越發響亮。   「他很強,那樣的舉手之勞他不會不作的。」斷手繼續安撫那笙的情緒,然而聽到風裡傳來的聲音,東巴少女的身子卻莫名地劇烈顫抖起來,痛苦似的慢慢蜷縮起來,手腳雖然不能動,然而能感覺到她衣衫下的肌膚繃緊了,微微發抖。   「怎麼了?怎麼了?」感覺到了她的異常,那隻手連忙拍著她的肩。   「別碰我!」那笙心底猛然的尖叫讓那隻手啪的一聲跌落到地上。暗夜中,聽著那邊斷斷續續的嗚咽呼救,東巴少女的身子彷彿落葉一般顫抖起來,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她的臉頰,「殺了他們!殺了他們!——跟三年前那群強盜一摸一樣!我殺了他們!」   斷手正要重新攀上她的肩膀,忽然間就僵住了。   「你……你知道我為什麼千辛萬苦地也要來雲荒?你知道中州那邊是什麼世道啊!到處是打仗,到處是動亂!那些軍隊燒殺擄掠,我們這些女人和孩子哪裡有活路……」嘴巴被那只果子堵住,苦鹹的淚水彷彿倒灌進了喉嚨,那笙蜷起了身子,不停發抖,「連那樣的小寨子都要滅掉……禽獸……禽獸!」   那隻手停住了,半晌沒有動,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肩膀。   「那時候如果不是同族那個姊妹救我,我早就死了!——她頂替我被那群禽獸拉走了……難道她不知道沒本事強出頭有什麼後果嗎?她是拼了命也要救我出來!」那笙感覺血一直衝到腦裡,全身發抖,「現在,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我拼了命也要就那個姑娘!」   「可是,」斷手輕拍她的肩,然而卻是越來越凝重,慢慢寫下一句諫言,「目下你拼了命也未必有用。」   頓了頓,那隻手伸了過來,替她擦掉滿臉的淚:「等天亮,我替你殺了那群傢伙。」   「不行!那就來不及了!」那笙在心底大叫起來,「不用你幫!你放我出去!」   那個女子淒厲的叫聲還在樹林裡迴響,那笙顫抖得越發厲害。   然而那隻手再也不聽她的,扯下一團樹葉堵住了她的耳朵。   ※※※   蘇摩也恨不得堵起耳朵。   雖然遠離火堆坐著,那邊樹叢裡女子尖利的叫聲和那群人的哄笑聲還是不停傳入他耳畔,幾次眼皮剛闔上就被吵醒。   什麼蜀國的驍騎軍——那些爬過山逃到這裡的殘軍真是比強盜還不如……自己怎麼會遇到這群人。還不如和那群流民同路的時候要好一些。   不過……原先那群一起爬雪山的中州流民已經全死光了吧?——包括那名會算命很煩人的東巴少女、也該餵了那些殭屍了。然而此刻,蘇摩希望旁邊還是那個多話的少女——總比這一群半夜還吵得人不能睡的亂兵要好。   他靠著樹翻了個身,然而心頭漸漸有些煩躁起來。   篝火嗶嗶剝剝地燃燒,火光映出了一邊幾個被捆綁著的人失魂落魄的臉。   其中那個書生顯然是和那個小姐一起被擄過來的,樹叢中那個女子口口聲聲叫著他「楓哥」,聲音淒厲,然而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滿臉油汗,蒼白著臉,聽一句臉就抽搐一下,然而被刀逼著,卻叫都不敢叫一聲,只是睜著失神的眼睛東看看西看看,眼裡滿是哀求。   「嘿嘿,撿了條命爬過了山,兄弟們都要好好慶祝!」樹叢分開,橫肉滿身的大漢心滿意足地出來,對著火邊的書生大笑,「格老子,你的那個娘們不錯,好一身白肉!」   「啊也,輪到大爺我了——去看看怎生個白法?」旁邊那刀守著書生的士兵樂開了花,忙不迭地扔了刀,爬爬滾滾進了樹叢。   「格老子,怎麼除了這個小娘皮有點意思,其餘幾個都一點油水都沒有?」幾個守在火邊的亂兵喃喃自語,看著幾個被他們打劫的旅人,「本來想守著山口撈一點再去那邊過好日子,結果等了半天就逮了這些!」   「兵大爺,小的身無長物,大爺也搜過了,就放過小的吧。」和那個書生綁在一起的是一個年輕公子,蓬頭污面,只穿著裌衣——顯然外面衣服值點錢,已經被剝走了。   「去你娘的!」一見這個人顯然就有氣,亂兵中的頭目飛起一腳把他踢開,隨後踢倒了旁邊一個背簍,大罵,「你說你背著一簍子乾草葉子幹嗎?吃飽了撐的!老子見你衣衫還以為是頭肥羊呢!」   那穿著裌衣的公子被一腳踢飛,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起不來。然而,卻是不動聲色地挪向被亂兵扔下的那把刀,將身後手上的繩結在刀上磨開。   樹叢裡那個小娘叫喊的聲音也弱了,火邊上亂兵們笑鬧的聲音依舊響亮。頭目在火邊坐下,喝了一口帶來的酒,斜眼看了看不遠處靠著休息的傀儡師,眼神陰森狠厲——只有這個瞎了眼的耍把戲的傢伙,他沒有敢隨便下手。   今天黃昏,遠遠看著那個影子從雪峰上下來時,那樣的速度簡直非人間所有。   這樣一個摸不透來路的傢伙,他還是不敢起逕自歹心。然而觀察了半天,不見對方有任何舉動,甚至自己這邊故意張揚行事對方也只作視而不見,顯然是軟弱可欺——他的膽子,也不由慢慢大了起來。   然而,不等他一摔碗喝令弟兄下手,樹下的傀儡師翻了個身,開口:「吵死人了!統統的給我住嘴!」   蘇摩的聲音不高,然而卻是散淡而冰冷的,那些圍著火堆叫囂取樂的亂兵登時一怔。   「格老子!居然敢叫老子閉嘴?」頭目趁機發作起來,把碗往地上一摔,「小的們,給我把他切成八——」   聲音是瞬間停住的,彷彿被人扼住了脖子。   火光明滅中,亂軍頭目的脖子上忽然出現了一圈細細的血紅色,然後噗的一聲,整顆頭顱齊唰唰飛了出去,鮮血從腔子裡沖天噴出。   另外兩個已經拔出刀來的士兵,手腕一痛,發現整隻手連同刀一起掉落到了地上。   而離開篝火一丈遠處的那個傀儡師,卻是看也不曾往這邊看一眼。   「啊?……鬼,鬼啊!」看到這樣詭異的情況,彷彿空氣中有殺人不見血的妖怪,剩下幾個士兵驚惶失措,掉頭就向密林深處逃去。   「總算是清靜了。」蘇摩也沒有追,喃喃自語了一聲,便翻了個身,繼續小憩。   「怎麼了?」聽到外面同伴驀然一聲大叫,樹叢裡面的正在興頭上的士兵連忙提著褲子跳了出來,只看到地上頭目身首分離的軀體和血淋淋的斷手。他大叫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了刀,砍向那幾個俘虜:「你們!是不是你們幹的!」   「還在吵?」樹下的傀儡師喃喃了一句,頭也不回。人偶的手微微一動——只是剎間、那個士兵的頭顱同樣從頸子上齊唰唰滾落到地上。   「啊呀!」被捆住的幾個俘虜們脫口驚叫起來,然而立刻閉上了嘴巴,生怕再發出聲響落下來的便是自己的人頭。   那個穿著裌衣的公子已經在地上暗自磨斷了縛手的繩索,只是變起頃俄,一時間看得呆了,回不過神。此刻才連忙起身,上去給同樣綁縛住的俘虜們解開了繩子。   被那群亂兵抓住的一共有四人,除了被拖到樹叢中去的女子,火堆邊上除了他自己和那個書生,還有一個衣衫破爛的中年男子,面有菜色,一副困頓潦倒的樣子,繩子一解開就跌倒了地上,哼哼唧唧。   那個書生一被鬆開,就手腳並用地朝著樹叢爬了過去,帶著哭腔叫那個女子的名字:「佩兒,佩兒!」方叫了幾聲,又想起了那個詭異的傀儡師在休憩,便不敢再叫。   然而,樹叢裡已經沒有回答的聲音。   ※※※   「蘇摩出手了。」悄無聲息地從草葉中回來,那隻手「告訴」她。   那笙不可相信地睜大了眼睛:「什麼?他那種人會管?」   斷手沒有多分解,只是拔掉了堵住她耳朵的草葉。那笙細細一聽,只聽外面已經悄無聲息,那群亂兵強盜般的喧嘩果然都沒了,只聽到那個女子細微的抽噎聲,似乎危險已經過去,她不由半信半疑。   「吃東西。」看她安靜下來了,那隻手取出了堵住她嘴巴的果子,將手裡的各種瓜果放到她衣襟上。那笙本在氣惱,但是在月光下看到它滿手都是泥土,想起它一隻手要在地上「走」、又要拿回東西給她,一定大為費力,心裡一軟,便發作不出來。只是沒好氣:「我的手動不了,怎麼吃?」   夜已經深了,一安靜下來,樹林深處那些奇怪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晰。   「咕嚕——」忽然間,一陣低沉的鳴動震響在暗夜的叢林裡,那些蟲鳴鳥叫立刻寂滅。   「那是什麼?」那笙陡然間也是覺得說不出的不自在,感覺有什麼東西慢慢走近,驚懼之間,脫口低呼,「有東西……有什麼奇怪的東西過來了!」   「你感覺到了?」那隻手忽然動了起來,將她一把拉進了樹叢躲了起來。   那個瞬間,東巴少女感覺到空氣忽然變得詭異,彷彿有誰摻了蜜糖和蘇合香進去,讓人開始懶洋洋地什麼都不去想。風掠過樹梢,風裡面,忽然有一縷若有若無的音樂。   舒緩的,慵懶的,甜蜜的,讓人聽著就不自禁地微笑起來。   「小心!」在她不由自主微笑著站起來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間就狠狠擰住她的耳朵、把她揪了回來,用刺痛將她驚醒,「別出去!」   四、鬼姬   火堆邊上的俘虜們也聽到了樂曲。   那個只穿著單衣的年輕公子正在低頭撿起背簍裡面被踢得四處飛散的乾草葉子,聽到那曲子的瞬間,下意識擔憂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個可怕的傀儡師剛剛閉上了眼睛,這個貿貿然發聲打擾的傢伙、只怕又要倒霉了。   樹叢中,書生抱著昏迷過去的女子,卻不敢放聲呼號,嗚咽著脫下外衫蓋住她流血的肌膚。魂不守舍之下、根本沒有注意到風中的旋律。   火堆邊上那個一起被綁架的中年人眼神忽然變了,恐懼般地退到了火堆邊,看著密林的方向——那優美的樂曲聲越來越近了,那個中年人絲毫不覺得陶醉,反而死死拉住了年輕公子的手、也不管對方素不相識。   「怎麼了?」年輕公子剛將草葉子撿完,正在旁邊草地上尋找著什麼,手腕猛然被一把拉住。察覺到同伴異樣的恐懼,他忽然心裡也是一格達。   「鬼姬!鬼姬來了!」那個中年人居然完全不顧會吵醒一邊沉睡的殺人者,脫口厲呼,顫抖著用力抓住年輕人的手,「快逃……快逃!」   「鬼姬?」年輕人倒抽一口氣,顯然明白這兩個字的意義。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居然毫不恐懼,不但不不拔腳逃跑,還戀戀不捨地扒開草叢尋找:「我先要找回我的石頭!」   「快逃……快逃……」那潦倒的中年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是中州官話,也聽不出是哪地方言。他見年輕人執意不走,而那一對苦命鴛鴦又顧不上別的,臉色蒼白,當下一個人爬起來就跑。   樂曲越發的近了,瀰漫在夜色裡。那曲子如同水一般漫開來,彷彿有形有質,粘稠的、深陷的,阻住人的腳步。   那個中年人才起身跑了幾步,忽然間腳步就不聽話地慢了下來。他回頭看去,陡然手足癱軟:「鬼姬!鬼姬!」   呼嚕的聲音和曲聲都近了,深夜的叢林裡,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個人形,慢慢走過來。   年輕人發現自己彷彿也被曲聲困住了,想要站起來、卻無法動彈——他迅速從地上撿起了一塊透明的石頭放到懷裡,然後把背簍裡的乾草含了一片在舌底。   那幾個人影走近了。然而,那幾個人走路的姿態很奇怪,彷彿夢遊一般,無聲無息。   走得近了,火光映出慘白的臉,那個瞬間、年輕人脫口驚呼了一聲——回來的、居然是方纔那幾個逃入密林的亂兵!   那幾個人走路的姿勢很奇怪,雙手直直下垂,晃晃當當,宛如夢遊;然而詭異的是、他們幾個人的眼神卻是完全清醒的,充滿了恐懼和狂亂,四處亂轉,幾乎要凸出眼眶來。然而,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他們身不由己地向著火堆慢慢走過來。   很詭異的情況。然而,讓年輕人驚呼的,卻是那群亂兵背後出現的人——   一名美麗的女子,披散著及腰的長髮,悠然地吹著一枝短笛,步出散發著寒氣的暗夜密林,手腕上的鈴鐺在月下發出細碎清響。她的坐騎、赫然是一隻吊睛白虎。   ——然而,月下細細一看,她月白色的裙子到了膝間就飄盪開來,竟是沒有腳!   鬼姬吹著笛子悠然而來,彷彿驅趕羔羊的牧羊人。然而,在那樣的笛聲裡,那幾個亂軍士兵彷彿被操縱一樣、從密林深處晃晃當當地回到了出逃的地方,砰的一聲重重摔倒在火堆邊不能動彈。   那名潦倒的中年人已經完全不能動了,只能恐懼地看著那個女子出現。然而,他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墜入沉睡;旁邊樹叢裡那一對人也悄無聲息,顯然被同樣控制住了。   唯獨年輕人還清醒地開著眼睛,看著那個美麗的騎著白虎的女子走過來。舌底的草藥漸漸生效,他感覺手腳已經能再度活動,然而看到女子走近,他不但沒有反身逃走,反而猛然跪下,合掌祈禱:「拜見鬼姬,求仙子開天闕之門!」   「嗯?」顯然沒有料到這裡居然有人還能動、能開口,白虎上的少女詫異地放下了笛子,看過來,打量著火旁這個外表狼狽的年輕人,「你為什麼不逃?」   「雲荒三位女仙之一的魅婀,雖然號稱鬼姬,但是卻根本不像世間訛傳那樣殺人如麻。」只穿著裌衣的年輕人在半夜的寒氣裡瑟瑟發抖,語聲卻是鎮定的,「天闕多惡禽猛獸,若無女仙管束,大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如今由中州遺民組成的澤之國又從何而來?」   「嘻……」有些意外地、鬼姬掩口笑了起來,腕上銀鈴輕響,「你倒知道得多——居然沒有被我的魅音惑住心神。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慕容修,」年輕人將舌底壓著的乾草葉子吐出,「奉家族之命,前往雲荒賈貨。」   「哦?苦艾?」看到他手心的那片葉子,鬼姬有些驚訝,「你還帶了一簍子?是準備去賣的麼?你是中州來的珠寶商人?你怎麼知道將普通的苦艾從中州帶來、一過天闕就能賣出比黃金還貴的價格?……」   「在下姓慕容。」年輕人輕輕重複了一句,手心捏了一把汗,希望這個提醒能讓鬼姬記起來——否則,他便是要命喪此地了。   「哦,你姓慕容!」問了一連串,鬼姬忽然明白過來了,掩口笑:「我記性可真差——二十年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呀呀,你長得一點都不像紅珊呢……你父親和母親還好吧?」   慕容修舒了口氣,抬起手來,用力在臉上揉了揉,粉末一樣的東西簌簌而落,因為長途跋涉而邋遢骯髒的臉馬上就有了奇異的變化,宛如明珠除去了塵垢,光彩照人,竟是出人意表的俊美。   他低下頭去,默然道:「家父去年去世了……在下繼承了慕容家,所以來雲荒……」   「哦,我明白了。」鬼姬抬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你們慕容家一直號稱中州三大豪門之一,世人一定很納悶你們哪來的財富吧?——慕容真那個孩子說:慕容家一直世代秘傳有去往雲荒的地圖,每位男丁繼承家族之前,都要被千里迢迢派往雲荒販賣苦艾,換取明珠和連城之璧,一次之獲利便可支持一世。」   「是的。」慕容修穿著裌衣,在半夜寒氣中打了一個哆嗦,「這也是考驗——雖然我是長子,但是……但是一直被目為不祥人所生的孽種……如果這次不能順利完成交易的話,那麼太夫人更會有理由為難我們母子了。所以,求鬼姬您一定要放我過去!」   「不祥人……」鬼姬放下了短笛,歎了口氣,「紅珊在中州、日子一定很難過吧?」   不等慕容修對驀然聽到母親的名字表示詫異,鬼姬在白虎背上俯下身來,細細看著他的臉龐,驀然探過手來,壓過了他的耳輪,看了看他的耳後,脫口:「啊?……果然還有鰓!你生下來的時候,一定嚇壞了家裡人吧?」   慕容修觸電似地後仰,有些失態地躲開了鬼姬的手,面色蒼白。   他已經不記得一歲以前自己的樣子,但據太夫人惡毒的叱罵裡說,他一生下來就是不祥難看的怪物——而母親彷彿預先知道會生下一個怪胎,堅決拒絕讓產婆進門,一個人在房中呻吟了一天一夜生下了他。   他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人身魚尾、滿身薄薄鱗片、耳後有鰓的怪物。   然而,雖然母親極力保護,卻終究無法長久掩飾,滿月酒那一天,被抱出去見人的嬰兒不小心將襁褓踢散,露出的魚尾嚇倒了家裡所有人——「天!是妖怪啊……是那個雲荒帶回來的不祥女人生下的妖怪!」   從此後,除了父親以外,家族所有的親人都不再是親人。即使後來他變成了和身邊所有的人一摸一樣,他們始終不能消除對他異類般的敵視和厭惡。   「慕容真那個孩子太倔了……當初他本來就不該執意帶紅珊走。」二十年的時間彷彿只是一彈指,天闕上的鬼姬依然這樣稱呼著他已經過世的父親,歎氣,「他以為鮫人在中州就能被如同普通人一樣對待?鮫人的血脈是強勢的、無論和誰結合,生下的後代即使因為不是純血而喪失了特殊的能力,但一定還會保持鮫人的外貌……紅珊她一開始可能還不相信這個鐵律,抱了萬一的指望吧?——你什麼時候破身的?」   「破身?」慕容修怔了一下,莫名地看著鬼姬,俊秀的臉驀然紅了。   「呃……」猛然想起中州對於這個詞的解釋,鬼姬拿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笑了,「哎呀,我的意思是你什麼時候分裂出和人一樣的腿……『破身』在雲荒是專門指代這個的。」   頓了頓,看到年輕珠寶商臉紅的樣子,鬼姬笑起來了:「嘻,你臉紅的樣子很像二十年前的你父親嘛。那孩子當年就是憑著這個可愛的表情拐跑了紅珊——你不知道吧?你母親當年在雲荒大陸上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據說即使在以美貌著稱的鮫人一族裡、除了百年前的『那個人』,沒有人比紅珊更美了。」   「啊?」慕容修張大了嘴巴,不明白相貌普通的母親為何能得到如此盛讚。   「……。看來紅珊還算聰明——到了中州就掩飾了自己的容貌嗎?」鬼姬看到年輕人愕然的神色,便猜到了內情,歎氣,喃喃自語,「不錯,那樣的容色落到了中州,哪裡能過上太平日子啊,多半是被人目為褒妲一流的禍水……不過,鮫人有人類十倍的壽命,慕容真死後、可憐的紅珊一定要寂寞很久了……」   「我、我三歲的時候,母親給我破開了腿。」不明白騎著白虎的鬼姬在自語什麼,慕容修紅著臉,回答她的那個問題——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樣的劇痛,是他記事的開始。   「哦……很痛吧?可憐,紅珊為了讓你在中州的『人』裡好好長大,竟然能忍心自己動手為你『破身』嗎?」鬼姬繼續歎氣,歎得連座下的白虎都開始不由自主地長長咕嚕起來,嚇得林中萬物噤若寒蟬,「你可別恨你母親,她也知道那樣的痛苦,但是為了你好……」   慕容修抬起臉看著鬼姬,正色:「身為人子,如何會恨自己的父母?天理不容的。」   「啊……已經完全滿腦子是中州人禮義廉恥了嗎?」若有感慨的,鬼姬自語。然而抬頭之間,看到年輕公子臉上的容色,鬼姬忽然看到了紅珊的影子。忽然好奇心起,雖然知道會讓對方尷尬、還是忍不住眨眨眼睛,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呃……那個……你什麼時候變成男人的?幾歲?」   沒有料到女仙會有這樣的問題,慕容修的臉更紅,踟躇了半天:「我、我還是……」   「啊,不是說這個!」猛然明白自己幾乎是在欺負這個有求於她的年輕人,鬼姬連忙揮揮短笛止住他,低下頭去笑著問,「鮫人一生下來是沒有性別的吧?長大後才會分出男女。你是鮫人和人的孩子,壽命應該以人來計算——」   「你第一個喜歡的人是女孩吧?所以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啊!反之,如果第一個讓你心動的是男的,那麼現在你就是『慕容小姐』而不是『慕容公子』了——」坐在白虎上的鬼姬俯身過來,用笛子戳著他的胸口,笑謔著問這個靦腆的年輕人:「什麼時候變身的?」   「啊?……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慕容修反而怔住了,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怪物,少年時自己身體發生變化後,他甚至羞於去問母親原因何在——如今,居然在這裡得到了答案。   「十三歲。」紅著臉,俊秀的年輕人低下了頭,回答。   「啊,這麼小?」鬼姬幾乎從虎背上跌下來,笑起來了,「你今年有沒有成親?」   「她是我小叔叔沒過門的妻子。」低著頭,慕容修回答了一句,臉色黯然,「是我叔母。」   「叔母又怎麼了?」白衣少女居然毫不遲疑地反駁,短笛狠狠敲了一下他的頭,「如果你父親和你一樣循規蹈矩扭扭捏捏,哪裡來的你呀?真是的,被中州人那一套三綱五常給弄得變木頭了麼?」   「……」慕容修低了頭,顯然從來沒人這樣勸過他,他遲疑了半晌,忽然笑了,抬起頭來,臉紅紅的,「沒用的啊……她很喜歡小叔叔呢。他們在一起很配的——所以,我想,我要努力為慕容家帶回黃金,這樣、他們一家也可以過得快活。」   鬼姬看了這個年輕人半天,再度歎了口氣:「這點,倒是像你媽。」   她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摸了摸慕容修漆黑柔軟的頭髮。年輕人的臉又開始紅了,卻不好意思掙開她的手,鬼姬不由笑了起來:「怎麼了?讓一個幾千歲的老祖母摸一下,不用難為情吧?」   說話的時候,虎背上鬼姬少女般明艷嬌嫩的容顏陡然如同岩石風化般的蒼老起來,轉瞬之間便已枯槁、皺紋如同籐蔓密密爬滿她的臉龐。鬼姬歎著氣,摸摸年輕人的頭:「看到我的真容可不要被嚇倒啊,孩子。年輕真好,及時的死去也很好,可惜我都不能。」   慕容修被那樣駭人的轉變嚇了一跳,然而顯然來之前被家人警告過,絲毫不敢失禮,只是再次央告:「鬼姬仙女,請放我過天闕吧。」   「其實我從不阻攔前來雲荒的旅人。」鬼姬魅婀從白虎上下來,空蕩蕩的裙裾飄在夜風中,來到篝火旁邊,看著昏迷中的幾個中州人,「我不殺人,也不會阻礙人走過天闕——天闕上凶禽猛獸遍地,沒有能力的人自然會被淘。」   頓了一下,看著地上那幾個被她驅趕回來的亂兵,鬼姬眼裡有沉吟的意味:「但是,今晚不行!——我昨天夜裡答應了一個朋友,她說天狼星有變,災禍將會在今夜逼近天闕。她托我注意一下,不要輕易放人走入雲荒。」   「嗯,我可以等一夜,明天再過去。」雖然不明白鬼姬說的事情,但是慕容修還是乖覺地回答,「我不趕時間。」   鬼姬點點頭,忽然臉色一凜,低下頭去,湊近他耳邊,警告:「你真的有勇氣去雲荒麼?——你知道鮫人在那裡會遭到什麼樣的對待嗎?小傢伙,千萬小心,別被人看出來你是鮫人啊!」   被女仙那樣慎重的語氣嚇了一跳,慕容修抬頭怔怔地看著她。   「雲荒大地上鮫人的命運、幾千年來都是悲慘的。你母親就是因為美貌,被奴役了很久……更不用說百年前被稱之為有『傾國』之色的『那個人』……」彷彿回憶著她所看過的雲荒大地上的千年歷史,鬼姬的聲音是感慨的,「後來那個國家真的覆滅了……越是美麗,便越是悲慘!——小傢伙,幸虧你是男的啊。不過,還是要小心掩飾你的血統。」   「呃?」慕容修的臉驀然紅了一下,低下頭去玩弄著懷中的晶石——那是他半路在崑崙一條河的河床上揀到的。許久,才低聲道:「母親沒有和我多說她在雲荒的事情——她只是說,無論怎麼說中州還比雲荒好一些,因為鮫人在那兒、是不被作為『人』對待的。」   鬼姬點了點頭,在夜色裡仰頭看天:「是啊……自從七千年前,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征服四方,將龍神鎮入蒼梧之淵,鮫人就世代成了奴隸——連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那些人,也都把鮫人目為賤民。後來空桑人敗了,雲荒歸了冰族,一樣把鮫人作為牲畜等同的使喚啊……小傢伙,你到了雲荒,千萬不要被人發覺你是鮫人!」   ※※※   「啊,鬼姬是什麼?是神仙麼?」遠遠的亂草裡,那笙不能發聲,在心裡問。   「嗯……」那隻手拉著她,生怕她亂動,漫不經心地回答,寫了兩個字,「山神。」   「明白了。」這個比方讓那笙立刻大悟點頭,眼前浮現出土地廟裡面矮胖的鬍子老頭形象。然而,聽到那邊的一席對話,那笙對那些紛爭雲裡霧裡,然而聽到「慕容」兩個字登時兩眼放光「「我們出去不吧!你聽到沒有?慕容家耶!那是中州最富有的家族!聽說慕容家長子是出名的美男子,我要過去看!」   「……」那只斷手不同意,拉住她,不放。   「你也聽見了?那個鬼姬不害人的!我們出去吧!」那笙急了,對著那只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斷手大聲抗議,「不用怕她的!」   「當然不怕她——但我怕蘇摩啊!」那隻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反駁。   「啊……我們悄悄的過去行不?反正他看不見!」想了想,那笙自以為聰明地提議。   「他看得見!」都懶得理她,斷手回答。   「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沒有眼睛,怎麼看得見?」那笙反駁。   「我也沒有眼睛,我怎麼看得見?」斷手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強者能夠以心為目——這個道理說了你這丫頭也不明白。」   「你!」那笙氣急,但是不得不承認那只臭手看得見東西的確是個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要爭辯——此刻,忽然間她聽到了蘇摩的聲音響起在風裡——   「吵死了。」   彷彿終於被鬼姬與慕容修的談話吵醒了,一邊樹下沉睡的傀儡師喃喃自語了一句,翻身坐起——空氣中,忽然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閃而過。   「咻」,鬼姬驚起,猛然間向後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湧。手指前伸,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天闕上的女仙驀然一驚,低頭看手裡的東西:   那是一枚奇形的指環,一頭連著透明得幾乎看不出的線——引線的另一端,在一個偶人的手裡。而抱著著小偶人的,卻是一個在火堆邊剛剛起身的青年男子。火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空茫的,臉色是蒼白的,然而任何人一眼看到他、便不能挪開視線……那樣介於男性和女性之間、帶著魔性的奇異的魅惑!彷彿深淵般看不到底的魅惑。   一瞥之間,鬼姬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傀儡師說出「吵死了」三個字的時候,慕容修立刻知道不祥,然而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細細的光芒一閃,他只覺得什麼東西打中了他——要死了!   那個瞬間,他絕望地喊。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出聲——僅僅只是不能出聲而已。   ※※※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樹下睡醒的年輕傀儡師站起來了,淡淡笑著走過來,手指一震,引線飛回,「很多年不見了,可好?」   「蘇摩?……蘇摩?!」怔怔看了傀儡師半天,彷彿震驚於今日的他的樣子,被稱為雲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臉色變了,「天啊……是你?是你歸來了麼?怪不得……怪不得。白瓔昨夜告訴我那個預示——原來應在你身上!」   「白瓔……」聽到這個名字,傀儡師高大的身軀忽然間晃了一下,脫口,「她、她不是死了麼?難道、難道她那一日從白塔頂上跳下去,並沒有死?」   鬼姬並沒有回答,只是飄在空中,冷冷看著他如今的臉龐,忽然笑了起來:「一百多年不見了——蘇摩,你長成男子漢了。」   蘇摩的手顫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   「不錯,那一日白瓔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卻沒死——比翼鳥接住了她。」鬼姬終於回答了,注意到一絲不易覺察的神色從傀儡師眉間掠過,她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但是她終歸還是死了!她在傾國的時候已經死了!你往北方去、在九嶷可以看到她的屍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開口了,但是聲音卻是冷漠的,唇角泛起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回來能重溫舊情——當年把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誇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裡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然而彷彿穿過漂浮在空中的無腳少女看到了別處,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憤怒起來,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彷彿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魅婀,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雲荒大地上,但是卻屬於『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嘴角一扯,「你忘了天規的第一條是什麼了麼?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干涉星辰的流程!——你要違反天命麼?」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麼知道我們『神』的天條?!你怎麼可能知道!——你、你究竟從哪裡回來?」   「呵,呵呵……」蘇摩低著頭,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然後,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只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後一次回看雲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你從哪裡得來得力量?」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地問。   「中州,波斯,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年輕得傀儡師驀然笑了笑,「魅婀,天底下、並不是只有雲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游離著很多力量,只要你能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知道麼?現在我對於神都無所畏懼!」   「不對,從來,我都不相信神能夠做什麼。」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麼?——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麼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她看著這個百年後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歎息:「你……真的將給雲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後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麼?」   再度震了一下,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麼?」   「記得要忘記。」鬼姬歎息著,抬頭看他,「她最後不是怨恨、也不是執迷,只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就是怕你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用手摀住臉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麼決定我需要忘記什麼?忘記我的眼睛是怎麼盲的、忘記這幾千年來足以流滿這個鏡湖的血和淚?忘記那些侮辱著、損害著我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恆的消亡、然後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於要說話、要展示你們的力量了麼?」一陣大笑之後,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拂袖離去,扔下一句話,「魅婀,如今我甚至可以對天拔劍。」   彷彿被那一陣的厲叱問倒,鬼姬只是漂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離去。容顏彷彿更加蒼老了。   那個小偶人卡卡噠噠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人麼?」看過蘇摩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辭,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彷彿被那樣狂風一樣壓倒一切的強悍所吸引,訥訥,「他……很強啊。」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看著慕容修,微微點頭,笑了一笑,「你問我他是什麼?——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殺你麼?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他、他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呼,「他是個鮫人?」   「他……不,它,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歎息著,天闕鬼姬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比任何男子都強悍、比任何女子都美麗的傀儡師!……他的手裡、操縱著腥風血雨吧?」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干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天帝說過、神祇能盡力保持乾坤的平衡。」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那只靈獸彷彿也被剛才的人所驚動,一直不安地低低咆哮,「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裡無論如何不能無動於衷吧?——雲荒就要捲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再去那裡麼?」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色堅決,合掌祈求:「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雲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就如你所願。」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拉一聲、一棵倒懸在慕容修面前樹上的籐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籐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面前,昂起籐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歎息,「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罷,然後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抬起頭來:「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裡是雲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沉默了一下,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沒有料到這樣一說話就臉紅的少年公子居然也有家傳的商人天賦,不由搖頭勸告,「雲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麼?」   「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慕容修再次稟告,「女仙莫要擔心。」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雲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澤之國的鳥靈,九嶷的巫祝,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遊蕩殺人的遊俠兒!——你請到的是什麼護衛?這麼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雲荒、為我請來的。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幫我,那麼我在雲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臉上有深思的神色:「是紅珊為你請到的麼?那麼應該不是泛泛之輩了……我想想是誰——是了!」白衣女神霍然想起來,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拍拍地上跪著的年輕人的肩膀:「我知道是誰了——個人的名字是『西京』,是麼?」   「是的。」慕容修想了想,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如同菊花盛開,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麼往事,「紅珊也只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如果那傢伙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了——儘管去吧,小傢伙。」   「那個人……很強麼?」看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用短笛敲敲他的額頭:「那傢伙可不是一個『強』字可以概括的啊!遊蕩在雲荒大地上遊俠中號稱第一的、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不用他本人到,你只要藉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雲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只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麼、那麼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麼時候他們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他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嗯……很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雲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株『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然而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吃了千辛萬苦才到來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後撫摩了一下慕容修的頭髮,「我走了——以後的雲荒之行,要自己保重。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來。」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麼好在外面胡來?」   「……。算了。」鬼姬歎了口氣,頗憂心的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   一邊的樹叢裡,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於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隻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只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的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現在我知道那個傀儡師是誰了!」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裡,那隻手卻彷彿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是那傢伙!居然回來了!」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認識蘇摩?」   「好久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沒有回答那笙的問話。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得快去雲荒——事情這下子可複雜了。」   「你幹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東巴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力量已經開始恢復了。」那隻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麼事這麼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做出一個微笑。   「別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只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逕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讓慕容修看的目瞪口呆。   「又是一個厲害人物麼?」喃喃說了一句,中州來的年輕公子搖了搖頭。   ※※※   已經站在天闕山頂上,他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雲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白瓔。」他終於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個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於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彷彿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   「是她勾引我的。」那一日,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面前,指著面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   「呵,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呢!」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面紗,看了一眼,然後大聲宣佈,「已經被人觸碰過了!」   殿上,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凡是被選中作為太子儲妃的貴族少女,十五歲後便要離開父母家人、獨居在白塔最高處的神殿裡,不能見任何外人、甚至不能被貼身侍女以外的人觸碰。眉心那嫣紅色的十字星狀標記,便是被選中時由大司命封印上去,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一吻解去。   而今,白瓔郡主眉心封印散亂,顯然已經被旁人所觸碰。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一個尚未成年的盲人鮫童,因為容貌出眾、善於玩傀儡戲,而被安排到了殿前為太子妃演戲解悶。然而,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鑽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國母,如此尊貴的地位的女子,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污!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和工具而已。此事一出,不啻是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宛如一片白紙,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站在階下、被侍衛領上來指認她的少年。猛然間,嘴角牽動,笑了一下:「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有負於空桑,也玷污了封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污,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殿上,大司命宣佈,「然後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在鐵的證據下,面對著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回護。   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毫無表情,冷冷「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   「廢黜她……」王座上,隨著大司命的聲音,拿著金盃的帝君醉醺醺地重複,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流出的酒水——才四十八歲的承光帝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說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在大司命的一再堅持下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裡、已經膏肓得失去了神志,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說什麼,承光帝只是隨著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複:「廢黜她……燒死她,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衛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壓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著,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自幼得到空桑劍聖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六部中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脫,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衛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那個空桑貴族少女只是呆呆地站著,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此時匆匆返回,從輦道上大步流行走上殿來,看著跪倒的百官,冷笑:「你們怎麼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后!」   眾臣都不明白,那個一直以來放蕩行跡、對於這門婚事非常牴觸的真嵐皇太子,為何在宮闈醜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衝突。   然而,空桑,是一個由帝君一言而決的國家。如今冰族四面包圍了伽藍聖城,皇上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默默拉過女兒,白王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城外冰族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合六部拜服、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回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著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著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著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真嵐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婚事麼?」   「當然!」因為一路走上萬尺高的白塔,皇太子依然有些氣息平甫,一邊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扔下一句話,「——誰願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佈的人麼?」   聽得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得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面幕後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說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在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而失去了讓後宮受孕生的能力,眼見皇家的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麼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聖城、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著對面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麼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傢伙這樣欺負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犀露,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真嵐皇太子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作什麼?被親一下又怎麼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麼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麼道理!」   「……」白瓔的眼裡驀然有說不出的神色,忽然低頭笑了,「就因為這樣?匆促決定,以後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後悔的呀。」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真嵐皇太子把杯子一擱,指著白塔下面黑雲籠罩的大地,「現在先要對付了那些冰夷!真是的,哪裡冒出來的這些夷人?他們的力量很強啊……」頓了頓,力戰過後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後靠了一下:「真的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如果亡國了,那麼什麼『以後』都不用談了。」   然而,那些國家大事顯然到不了女子心頭半分,心不在焉地聽著,白瓔卻是彷彿自顧自想著什麼,終於,似乎咬了咬牙,低聲開口了:「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彷彿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   「嗯。」聽著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   「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麼?」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   然而真嵐皇太子只是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乾脆地答應:「好!」   ※※※   「蘇摩,皇太子答應赦免你了——你走吧,離開空桑。」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徵得了皇太子得同意,她在白塔一處角落的欄杆下,把這個鮫人少年叫過來,輕聲囑咐,「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麼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聲音輕忽而冰冷:「青王說,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讓我自由,不用再作空桑人的奴隸。」   頓了頓,那個還只是個孩子的少年眼裡有尖銳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當然,對於我這個卑賤的鮫童來說,如果能勾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麼值得誇耀的事情啊!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裡有報復後的快意和多年來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著這個鮫童,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這個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面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她自己,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了麼?   大典就要開始了,一邊的宮女開始催促。然而皇太子妃對著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著,抬起手輕撫他柔軟的髮絲,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他只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觸著他的臉,滑過——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後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杆,向著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上來拉扯著她的衣帶,然而嗤啦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   那些衣服的經線,居然是暗自被齊齊割斷的。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彷彿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雲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人,還是塔下隔湖圍困住伽藍城的入侵者,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遠處,乘著比翼鳥前來參加這場大典的雲荒三位女仙,也不由失聲。   「快去!」魅婀手指一指、座下青色的大鳥閃電般向著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   「怎麼會變成這樣?……」慧珈和曦脫口驚呼,即使身為女仙也面面相覷。   而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迴響在天際的驚呼。   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頰邊,然而那個人已經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從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上飄落。   ※※※   眼睜睜看著愛女墮塔,白王目眥欲裂,再也按捺不住,拔劍砍向青王,婚典的廣場上一片混亂。六部中內亂大起,青、白兩部開始不休的相互攻擊,而其餘四王因為各自立場不同,也分成了好幾派,紛紛捲入。   而皇太子真嵐對於治國之道尚自知之甚少,竟無法阻攔,只能憑著一己之能對抗外敵。   僅僅一湖之隔,外來的冰族已經攻佔了雲荒大陸上其餘領地,從四方完成了對湖心伽藍聖城的包圍,連聖城對外唯一的通路葉城也被攻佔。   雲荒大地烽火燃遍,十年後、空桑國亡於外來的冰族之手,整個民族徹底消亡。   但是,那時引起「傾國」之亂的那個鮫人少年已經不在那片土地上。   大婚典禮被打亂後的不久,真嵐皇太子堅守了他的諾言,將這個引起舉國動盪的鮫童放走——他帶著人偶離開、站到了天闕山頂,雙手雙腳因為摸索而流滿鮮血。雖然看不見,他依然在山頂面朝西方,最後一次回望這一片土地,暗自立下誓言。   然後,在他翻越慕士塔格絕頂的時候,都不曾再回過頭來看上一眼。   百年如同白駒過隙,而今,在這樣一個即將破曉的黎明裡,已經成為男子的他回到了這裡。久久凝望那座佇立於天地之間的白塔,依稀間,彷彿還能看到那一剎墜落的白羽。   然而,終究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其實,九十年前在星宿海中修成占星之術的時候,他望向西方盡頭、就已經隱約看到了空桑王氣的消散。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起於天權,宛如一場風暴劃落,預示著上萬的生靈在瞬間消逝……空桑人建立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終於還是歸於一夢。   她、她也在那一場流星雨中隕落了吧?   但是,總要聽到作為她摯友的鬼姬也親口承認,心裡才真正的相信。   然而其實在那之前、在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她應該就已經真正的死去了……她是死在自己眼前的,然而他什麼都看不到。   抱著懷中的人偶,他睜著空茫的眼睛看向黯藍色的天空。懷中的人偶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嘴巴,做出了一個冷嘲的表情,和著主人一起翻起眼睛看著天空。   忽然間,傀儡師和人偶的神色都變了——   破曉前的黯淡天幕下,有六顆星由北而東、劃破天際,向著天闕方向墜落!   五、六星   六星破空而來的時候,天闕山下、慕容修剛剛弄熄了那堆篝火,蓋上了背簍的蓋子,準備和三個同伴一起上路,然而無意一抬頭,不由脫口驚呼,「天啊……你們看!六星!是六星出現了!」   因為鬼姬的曲聲而昏迷了半夜的那幾個人都醒了,壓根不知道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那幾個被劫的人只是驚喜地看到亂兵都被殺了、剩下幾位也被五花大綁扔在一邊。書生還在安撫那個不停哭泣的女子,壓根沒有聽到他的驚呼,接口的卻是那位潦倒中年人,和他一起看向天上:「六星?那是什麼?」   抬首之間,果然看見破曉前的天幕下,有六顆大星劃過蒼穹,流出六道不同的淡淡光芒:藍、白、赤、青、紫、玄,向著天闕方向迅速劃落,轉眼沒入林中。   「你是澤之國那邊過來的人,你不知道六星的傳說麼?」看著那個潦倒的中年人,慕容修微微笑著,聲色不動地點破。   那個中年人面色尷尬地抓抓頭髮,看著他:「你、你怎麼知道的?你到過雲荒麼?」   「我叫慕容修。」年輕的珠寶商有些靦腆地介紹自己,搖搖頭,「我第一次來這裡——不過我聽來過雲荒的長輩介紹過,澤之國的人多為中州遷徙而來,說中州話,穿著鳥羽穿成的衣服、寬袖垂發——就像閣下的裝束。」   「我叫楊公泉。」衣衫襤褸的中年人嘿嘿笑了兩聲,也不抵賴,「的確是從山那邊的澤之國過來的……倒霉啊,天闕的凶禽餓獸沒吃了我,卻被這群強盜逮了,又遇上了鬼姬,當真嚇得我昏了過去——是小哥你救了我們幾個吧?好本事啊。」   慕容修卻不否認,心想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防人之心不可無,讓對方覺得自己有本事也不是什麼壞事。聽得那人說的也是中州官話,只是語音有些不同,便笑:「大家都是拼了命往天闕那邊去,怎麼大伯你卻是反而往這邊來了?」   「嘿,只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聽得這個年輕人發問,那叫楊公泉的中年人用破舊的羽衣擦了擦自己的臉,「我是在那邊沒飯吃,家裡的老婆子也快餓得不行了,才冒死跑到天闕來——據說雪山坡上長著雪罌子,一棵抵萬金,過來碰碰運氣好了。」   「哦……」聽得那個澤之國的人如此說,慕容修有些深思地應了一聲,從懷中貼身小衣裡掏出一本小冊子,拿了一根火堆上的炭棒,將那句話記了上去,然後再細細問了雪罌子的外形如何。   「這是——?」楊公泉卻是個多事的,大咧咧地湊過來看。只見那是頗為破舊的冊子,上面寫著行行文字,卻是記著一些雲荒洲上各處的風土人情,在他看來都是無甚大不了的事情。而這個年輕人卻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慕士塔格雪峰西坡出雪罌子……」   面有菜色的中年人呵呵笑了起來,搓手:「這位小哥倒是個細心人。」   「我的先輩也來過雲荒,歷代來人都在這本《異域記》裡留下他們的見聞,以助後人。」慕容修寫完了關於雪罌子的一條,將冊子往前翻了翻,果然字跡都各有不同。   「小哥不遠萬里來雲荒,是為了——」楊公泉咋舌,開口問。然而話剛出口,猛然間天上彷彿有閃電一現,嚇得他忘了要說的話,抱著頭看向天上。   天色即將破曉,只見方才沒入叢林的六顆大星居然此刻又掠了出來,盤繞在天闕頂上,彷彿在尋找什麼似的、只管在叢林上方流連不去——六色光芒宛如閃電、映照得土地光彩絢爛,令人不敢仰視。   「六星!」再度失聲驚歎,慕容修急急翻開那本冊子,疾書,「元康四年九月初七,天闕上六星齊現。」   「那是什麼?」被驚得跌坐到慕容修身邊,那個澤之國的人抬手擋住了眼睛,詫異。   「你真的不知道『六星』?」慕容修看楊公泉的驚異並非作假,倒是自己忍不住驚訝起來,瞇著眼看黯藍色天幕裡盤旋於林上的六顆大星,「那不是你們雲荒上面空桑國一直的傳說麼?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齊現,無色城開!」   「啊呀!這個我怎麼知道?」聽得「空桑」兩字,楊公泉不知怎地面色大變,一把堵住了慕容修的嘴,左右看,「莫說莫說!這兩個字可千萬提不得!那是忌諱!小子,快給我閉嘴——被人知道私下提及前朝、保不定要掉腦袋!」   慕容修怔了一下,看著旁邊那個澤之國人的緊張神色,不由心下一驚——來之前、也知道冰族建立滄流帝國之後,對於前朝的一切都採取了徹底埋葬的暴烈做法:伽藍城中除了白塔幾乎全部宮殿都被推倒重建、典籍被焚燬、錢幣收回重鑄,彷彿為了建立新的王朝、就要把前朝從歷史上徹底抹去一般。   但是,那時候的做法僅限於國都和葉城而已——他沒有料到、二十年後自己繼父親來到雲荒,這種堅壁清野的政策已經擴大到了周邊屬國!   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氣,記住了這一忌諱,決定絕不沾惹這種麻煩。   然而,樹林上空六星還在盤旋,時近時遠,光芒耀眼。   慕容修看著,有目眩神迷的感覺,手指緩緩翻著手上的冊子,到了首頁,無聲地默念上面遠祖記下的那一首百年前曾流傳於雲荒大地上的詩篇——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從天飛舞而降的高冠長鋏的帝君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呼應一一聆聽   ——天祐空桑,國祚綿長!」   ※※※   那笙被那只斷手連推帶拉地弄上了天闕山頂。雖然只不過是幾百尺高的小山,然而草木異常茂盛,幾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飛奔,穿越那些樹木和籐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頂,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還好……還好,他們還沒有遇到蘇摩。」那只斷手彷彿鬆了口氣,喃喃道,退了那笙一把,「快點啊。」   「干、幹什麼?」她彎下腰,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膝蓋,劇烈喘息著,問。   「快點擦你的戒指!」斷手一把將她拎起來,急切地吩咐,「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翻眼看了看茂密樹林上方露出的一塊一塊的天空:淺淡的青藍色,正是黎明破曉前的顏色。她喘著氣,回答,然而話說到一半,左手猛然被拉了起來,那只斷手的語氣竟是從未見過的嚴厲:「別囉嗦!快!」   本來就受傷的左臂猛然一陣劇痛,那笙脫口哎呀了一聲,疼的皺起了眉頭,瞪了那只斷手一眼。然而,聽出了斷手語氣中反常的急切,她乖乖地勉力抬手,摩擦著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沒見有什麼異常,不由莫名其妙地發問:「就……就這樣?」   話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騰出了一道閃電!   驚叫聲未落,那只戒指上發出的光芒已經穿透了層層密林,射出了天闕。   天闕上空盤旋不去的六顆星,發覺了那道光柱,猛然間一齊向著那個方向聚集、迅速的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面上,將正在驚叫的那笙圍在核心。   那樣強烈到令人無法呼吸的靈力。   藍、白、赤、青、紫、玄,六色光芒呈圓形落到地上。星辰墜地,生生將林中土地擊出六處淺坑。光芒漸漸泯滅,消失的瞬間凝定成六個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是穿著奇異樣式的華服,齊齊向著她低頭。   「恭迎真嵐皇太子殿下重返雲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時候,當先的一名藍衣男子開口了,躬身行禮,「屬下接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那笙做夢般地看著面前忽然出現的六個人,聽到那名藍衣男子的話,卻一時間竟然不知如何才好。然而那只斷手卻是推著她、讓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個藍衣人面前。   見她走近,藍衣人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著戒指的右手,用額頭輕觸寶石:「六星歸位,無色城開——恭迎皇太子殿下立刻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結結巴巴地重複了一句,燙著般地縮回手,「你認錯人了……我是個女的!」   「藍夏卿這番話,是對著我說的。」忽然間,一個聲音微笑著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間反應過來:是那只斷手的聲音!——然而,那個聲音卻不是如同以往般從她心底傳來,而是切切實實地傳入她耳際!   東巴少女隨著聲音來處看過去,大吃一驚:前方左側半跪著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臉罩黑紗,容色沉靜。她手裡捧著一隻金盤,盤上居然是一顆孤零零的頭顱,面貌如生。那笙嚇了一跳,看著那顆陌生的頭顱,更奇異的是、那顆頭顱嘴唇翕合、居然開口對她說話:「多謝一路上的照顧、如今已經回到了雲荒境內,我可以隨他們回去了。」   「你……你……」聽出了是和那只斷手同樣的聲音,那笙說不出話來,「臭手你、你是……啊呀!怎麼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嵐——是空桑人的最後一名皇太子。」那顆頭顱對著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釋,「這六位,是我的妻子和臣子。」   「妻子……」那笙遲疑地看看那六個人,只有白衣和紅衣兩位是女子,而紅衣女子的年齡顯然已經不小了。果然,那名帶著黑色面紗的白衫女子抬起頭來,對她致意:「我叫白瓔,是空桑皇太子妃,真嵐的妻子——非常感謝姑娘你救了我的夫君。」   雖然是隔著面紗,但是那樣清冷的容色和語音,讓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腳起來,忙不迭回禮:「啊……啊,我也只是順路……不用謝不用謝。」   旁邊的藍夏拿出另一隻金盤,舉過頭頂。那只斷手從她肩上鬆開,跌入了藍夏手中捧著的那隻金盤裡,支起手肘、對她擺了擺手:「多謝你把我從慕士塔格雪山頂的封印中帶到雲荒,我們很是有緣啊——作為回報、那只戒指就留給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中指上那枚奇異的指環:銀白色翅膀上托著一粒藍色的寶石。如此精緻的東西、真讓人不敢相信方纔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從這上面發出。   「這上面的力量應該能保護你走遍雲荒,只是莫要輕易被別人看見——」真嵐皇太子的頭顱在金盤上微笑著,頓了頓,翻翻眼睛看了看天色,連忙道,「天就要亮了,沒時間多言。小丫頭、你自己保重。」   六個人齊齊起身,藍衣白衫兩位男女分別捧著金盤,帶領眾人轉身。   「喂喂,臭手!」聽得發楞,那笙在看見那幾個人離開的時候才回過神來,脫口叫了一聲。手捧頭顱的白衣女子定住了腳步,然而只是站著沒有回頭。金盤上的頭顱聞聲,自己轉過臉來,對她揚揚眉:「怎麼啦,小丫頭?捨不得?」   那笙看了那個發出她熟悉語音的人頭半天,忽然跳了起來,指著它大叫:「臭手,你騙我!你、你給我看你自己樣子的時候、根本不是這張臉的!你這個騙子!」   「……」金盤上的頭顱忽然對她撇了撇嘴,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你這個小花癡,我不變張英俊的臉出來你怎麼肯帶我走啊?」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藍夏手中的金盤上,那只斷手洋洋得意地一揮,瞬間六道光芒照徹林間,六星騰空而起、劃破已經露出了第一線曙光的天空,消逝。   遠處天盡頭的鏡湖中,萬丈高的伽藍白塔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陡然發出了奇異的扭曲。   無色城開。迎入了它的主人。   ※※※   天色已經破曉,再也看不見有什麼星辰閃現。晨曦從林外撒下,點點碎金。   「啊……那只臭手就這麼、這麼走了啊?」揚起臉,看著轉瞬泯滅了蹤影的六道星光,東巴少女喃喃自語,有些惘然若失,然後皺了皺眉頭,不解,「不過……一個皇太子說話的腔調怎麼會像那那樣也是奇怪。哎,那個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高雅。」   「你說什麼皇太子、皇太子妃?!」忽然間,耳邊有人厲叱,急問。   樹葉簌簌分開,極度茂密的樹林裡,一個人閃電般掠過來,一把抓住了她。   在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停頓之後,那笙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那個詭異的傀儡師,不禁嚇得脫口叫了起來,用力掙扎著、雙手一振,以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驚人速度掙脫了蘇摩的雙手,幾步躲到了一邊:「你、你幹嗎?」   顯然沒有料到這個少女居然能從自己的手中掙脫,蘇摩反而愣了一下,空茫的眼睛看著她的方向,他懷裡那只偶人卻是眼睛滴溜溜的轉,也面現驚訝之色。終於,偶人蘇諾的眼睛定在了東巴少女的手上,嘴巴無聲裂開了,彷彿笑了一下。   「哎呀!」看到那個詭異的小偶人,那笙比看到蘇摩還要驚懼,一下子後退了三步。   「你手上的戒指是哪裡來的?你剛才說什麼皇太子、皇太子妃?」那個冷定的傀儡師說話卻是不冷定的,一連聲追問,踏進了一步,「你看到他們了?」   再也不許對方逃脫,蘇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間,十枚指環閃電般無聲無息地飛出,帶動指環上的引線,在空中相互交錯著飛向那笙,彷彿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   指環脫手後,引線的另一端就控制在了那個叫做蘇諾的偶人身上,偶人的雙手手腕、雙腳腳踝、雙臂、雙足、腰、頸十處的關節上,十條引線若明若滅,那個偶人被這麼一牽、啪嗒一聲從傀儡師懷中掉落在地,然而卻沒有趴下,反而動了起來。   不知道是飛舞的指環牽動它的身子、還是它身子的運動控制著指環,那笙只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脫離了主人控制的小偶人在樹林中自己動了起來,舉手投足、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的節奏。   那笙剛要閃避,忽然覺得手腕就是一痛——低頭,一根細細的透明的線綁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膚,滲出了血。那樣纖弱、然而卻是比刀鋒更鋒利的細線。   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邊那些亂兵可怕的死像,便知道如今她離死亡也只有「一線」。   然而那笙沒看見,她忍不住不服氣地掙扎,想掙脫出來。   「不要亂動,一動,你的手腕就要被整只切下來。」蘇摩的話冷冷響起來,傀儡師走過來了,手指托起被束縛住手腳的少女的臉,「老實回答我的話——不然我就把你四肢一根根切下來,然後用線穿起來、像人偶一樣吊在樹上。」   對著他空洞然而無表情的深碧色眼睛,那笙機靈靈打了個寒顫,身體立刻不敢亂動了,然而手腳卻是不自禁地微微發抖,她只能控制著自己的聲音:「你、你要問什麼?」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裡來的?」蘇摩開始發問。   語音一落,遠處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動,那笙只覺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師面前。蘇摩慢慢伸出手,撫摩著那隻銀色的戒指,面色複雜。   「你、你說這只戒指?」那笙訥訥道,「我、我在雪山冰下的一隻斷手上找來的……」   「雪山?斷手?」蘇摩卻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麼會在那裡?」   「啊,那只斷手說他是空桑皇太子!那顆頭也這麼說!」看到對方不信,那笙生怕蘇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連忙分辯,卻不知自己的話如何莫名其妙,「它們說,他是什麼空桑國的皇太子……對了,叫真嵐。」   然而,東巴少女那種前言不搭後語、匪夷所思的話,傀儡師聽來卻沒有呵斥她的荒謬。那笙感覺蘇摩撫摩著戒指的手猛地一顫,然後近在咫尺的那個人微微閉上了眼睛,有些夢囈般地低聲重複著那個名字,莫測喜怒:「真嵐……真嵐?」   那是多麼遙遠的名字。   「頭?手?原來在雲荒之外的慕士塔格上有一個封印?」傀儡師喃喃自語,忽然間語氣變得有些反常,低聲繼續問,「那麼,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莊的漂亮姐姐。」那笙聽到對方的語氣慢慢緩和下來,驚魂方定,「那只臭手說那是他的妻子,穿著白衣服,帶著黑紗,好像……好像叫做白瓔?」   「嚓」,蘇摩的手指驀然收緊,抓住她戴著戒指的手,用力得讓骨頭發出了脆響,痛得那笙陡然間大叫起來。   「白瓔……白瓔……」那雙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裡,第一次閃現出某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傀儡師的嘴角似笑非笑,頭也不回,驀然開口厲聲道:「鬼姬!你還騙我說、白瓔已經死了?!」   「你先放開那個姑娘。」果然,他身後一個聲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葉是無聲無息自動向兩邊分開的,彷彿那些樹木在恭謹地避讓著那個騎著白虎從林中深處出現的女子。   顯然也是剛才看到六星出現才趕過來——鬼姬坐在白虎上,裙裾飄飄蕩蕩,漠然注視著面前的傀儡師:「不錯,白瓔的確已經死了,九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胡說!」蘇摩不再管那笙,猛然回頭,冷笑,「雖然我也來晚了,沒有遇見——但你看、這裡還有她剛才留下的殘像!」   傀儡師的手一揮,隨著他手臂平平揮過的軌跡,彷彿那個面上的空氣陡然凝結,變成了一層半透明狀的薄薄鏡子,映照出了一個白衣女子離去瞬間的樣子——那是閃現力量的一剎,騰空而起的女子面罩黑紗,手中捧著金色的托盤,眼睛注視著盤中那顆頭顱。手指上、一枚和那笙手上一摸一樣的戒指奕奕生輝。   那個映照在空氣裡的女子是淡薄的,彷彿煙霧中依稀可見的海市蜃樓,虛幻的不真實。   然而,鬼姬的臉色卻白了白,脫口:「定影術?」   蘇摩沒有否認,冷然:「所以,即使是『神』,最好也不用瞞我任何事。」   「哈。」怔了怔,彷彿無奈般地搖搖頭,鬼姬譏諷地看著這個靈力驚人的傀儡師笑了,「蘇摩,不可否認你現在的確很強——但是如此強大的你、居然看不出如今的白瓔不是人麼?」   「不是人?」蘇摩驀然呆住,瞳孔收縮,「你、你是說——她現在是……」   「是冥靈。」鬼姬笑了起來,搖頭,「她九十年前已經死了啊!你以為我騙你麼?你如果路過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沒有頭的屍體還和其他五位同僚一起、佇立在在蒼梧之淵邊上吧。」   「冥靈?」傀儡師脫口驚呼,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觀測到的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個時間!   「你不知道吧?」鬼姬撫摩著白虎的額頭,看著山下的白塔,歎息,「那時候你已經離開雲荒了——空桑人死守伽藍城十年,最終被冰族攻破、真嵐皇太子陣亡。那時候,為了保全城中無路可逃的十多萬空桑百姓,大司命決定打開無色城。」   蘇摩的手猛然握緊,低聲重複:「打開無色城?」   ※※※   無色城是一座「空無」的城,據說由七千年前空桑歷史上最強大的帝王:星尊帝·西華所建立。   星尊帝在征服四方後,按戰功分封了六個王,鎮守六方國土,並在鏡湖中心建立了國都,以白塔為中心界定雲荒大陸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才能翻閱的典籍記載中表明,星尊帝建立的「國都」,並非如同後世普通人認為的那樣、僅僅指代聖城伽藍;而包括了水下的另一座城市:無色城。   如果說水上那座伽藍城是這個大陸「真實的」中心,那麼水下的無色城卻是虛無飄渺的存在,那是與水面以上那個世界完全不同的「異世界」之城。   無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藍城的倒影,孿生姊妹般並存,光與影般相互映照。   星尊帝聽從了大司命的諫言,動用他無上的力量、為了空桑人在某日必然來臨的「大劫」而建立了這座城市,然後封印了它、關閉了兩座城之間的通道。星尊帝駕崩前留下了遺詔,說明了打開封印通道的方法、並叮囑除非末日來臨,切不可隨便打開那座城。   七千年來,空桑經歷了大災大難,也曾幾次瀕臨傾國的邊緣,然而諸王們無一例外都咬牙支撐著死戰,竟無一打開過那座城。   因為,根據典籍中記載、星尊帝在遺詔上是那樣說的——   「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齊隕,無色城開」!   ※※※   連蘇摩聽到「無色城」三個字也變了臉色,低聲問:「打開無色城?他們、他們有那樣的力量麼?」   「他們當然有。」鬼姬笑了,笑容中卻有一絲慘酷,看向天際,「只要肯付出代價——你沒有親眼目睹那是如何慘烈的景象啊……那時候,冰族已經攻破了外城,城中倖存的十萬多空桑人齊聲祈禱,聲音一直傳到天闕上!」   「為了護住空桑的最後一點血脈,六個王都心甘情願聽大司命的安排,扔下百姓、合力殺出了重圍,一直血戰到了作為歷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向著供奉歷代皇帝皇后的陵墓跪下祈禱,請求星尊帝准許他們動用所有的力量打開那被封印的通道……」   「然後,圍著祭台上的傳國之鼎,六部之王一齊橫劍自刎,六顆頭顱同時落入鼎中!——六部最強的戰士,同時對著上蒼做出了血的祭獻。   「那一瞬間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動起來,伽藍白塔發出照徹雲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間也彷彿活了起來。耀眼的光芒湮沒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戰士們看得見東西的時候,他們驚訝萬分的發現、整個伽藍聖城已經空無一人。   「十萬空桑人在瞬間消失了,無色城迎來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敘述著九十年前空桑亡國的情形,眼睛望著天盡頭的白塔,歎息:「白瓔就是那時候死的……她作為白之一部最強的戰士,接替了她的父王,作為六星死在九嶷山下——所以我說,你往北走、還可以看到她的屍體,幾十年了依然不曾仆倒腐爛,守在那個通道入口。」   傀儡師默默聽著,臉上越來越平靜,漸漸沒有一絲表情,有些譏諷地笑了起來:「真是遺憾,我沒能親自來終結這個腐朽的王朝。空桑該亡——那是天譴!只是沒想到……她居然還是作為戰士死去的麼?我一直以為、她不過是一個耽於幻想的女人而已。」   「一個人一生只能做一次那樣的夢。」鬼姬摸著白虎,那只靈獸舔著她的手,雲荒的女仙驀然冷笑起來,「而多謝你讓她早早夢醒了。」   「啊……原來空桑人還應該感謝我這個奴隸造就了他們的女英雄。」蘇摩嘴角扯了一下,笑。   鬼姬看著他,卻一直看不透這個傀儡師內心真正的想法又是如何,頓了一頓,只好點點頭,歎了口氣:「你回來應該有所企圖——但是,無論如何,你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沒有打算找她。」蘇摩漠然道,「我並沒有吃回頭草的習慣。」   「那就好。」鬼姬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微微笑了起來,「其實離開雲荒的這一百年裡、你也已經找到了所愛的女子了吧?不然你不會以如今的樣子出現。」   傀儡師閉了閉眼睛,不做聲地笑了笑,轉過頭去:「你還是如一百年前那麼多話。」   回憶中,泛起許多年前他來到天闕的情形——被山中凶禽猛獸追捕,少年跑到山腰已經滿身是血,抱著偶人、又看不到路,一腳踏空便滾落陡坡。然而,半昏迷的時候,耳邊聽到虎嘯,所有禽獸都遠遠避開了,那隻虎溫馴地伏下身來,將他平安送出了天闕。   他其實還是欠這個世上有些人的。   想著,傀儡師轉過身去,招了招手,彷彿有看不見的線控制著那個偶人,阿諾刷的動了起來,纏繞著那笙手足的絲線忽然解開了,十隻銀戒飛回了蘇摩手中。然後,那個小偶人也往後飛出,跌入了蘇摩懷中。   那笙揉著手腕癱倒在地上,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終於轉身離開。   「修煉百年,連你的偶人都會殺人了?」蘇摩轉身的時候,鬼姬忍不住開口了,「知道麼?當年,是白瓔拜託我一路送你出天闕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見、會被那些猛獸吃掉。你若是還記著有人對你好過、殺人的時候就多想想。」   蘇摩頓住腳步,忽然回過頭微微一笑——那樣的笑容足以奪去任何人的魂魄。   「錯了,她對我好、只不過那時迷戀著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鮫人當作玩偶玩弄的歷代空桑貴族一摸一樣。」傀儡師微笑著,俊美無儔的臉上有著譏諷的表情,「只是那些權貴們不知道,所謂的『美麗』、是多麼脆弱的東西啊!」   他微笑著,抬起手來,指間利刃泛著寒光,忽然「嚓嚓」兩聲,毫不猶豫地劃破了自己的臉——血流覆面。那橫貫整個臉龐的傷疤,讓原本美得無以倫比的臉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邊看著的那笙,都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驚駭與痛惜的尖叫。   「不過是薄薄的一層皮。」蘇摩放下了手,將沾著血的手指放到嘴邊,輕輕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卻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卻沒有驚訝,看著他的臉——刀一離開,他臉上的傷痕就合攏、變淺,消失在一瞬間——彷彿刀鋒劃過的是水面。   「那麼那個讓你變成男人的姑娘呢?總不會也是這樣的罷?」她執意追問,想在這個人踏上雲荒的土地前、盡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蘇摩怔了怔,驀然奇異地大笑起來。   再也不和鬼姬多話,傀儡師揚長而去。   ※※※   「呃……這個人不但殺人不眨眼、還瘋瘋癲癲的。」看著傀儡師離開的背影,那笙心有餘悸,撕下布條包裹自己手腳上的傷口,「阿彌陀佛,保佑以後再也不要碰見他了。」   在她包紮的時候,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撫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那笙抬起頭,看到前面是那個坐在白虎上的白衣少女——若不是想像想著那個女子從蘇摩手裡救了自己、那笙看到老虎只怕就要拔腿就跑了。   然而,更讓她驚訝的是、在那個白衣女子指尖撫摸過的地方,那些傷痕全部癒合了。   鬼姬……是鬼姬麼?就是昨夜那個只聽到聲音、卻沒有見到臉的鬼姬?   「小姑娘,你一個人能跑到天闕、可是很命大啊。」那個沒有腿的白衣女子從虎背上俯下身來,微笑著搖頭,摸了一下她的手腳,將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沒包紮一下。」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間一握,那笙只痛得大叫一聲,聲音未落卻發現痛楚已經全部消失。   「啊……多謝山神仙女!」用右手撫摸著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驚喜地道謝。   「嘻嘻,山神……好新鮮的稱呼。」鬼姬掩口而笑,拍拍那笙的手,眼睛卻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斂容,問,「這枚『皇天』,是哪裡來的?真嵐給你的麼?」   那笙把那個依然聽起來有些陌生的名字轉換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仙女你說的是那只臭手麼?是啊,是它說送給我作為報答的。」   「手……」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皺,然後又展開,「是了!原來昨日慕士塔格那場大雪崩是因為這個!封印被解開了麼?難怪今日六星忽然齊聚到了天闕!無色城第二度開啟——是因為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麼?!」   「空桑命運的轉折點到來了。」鬼姬從白虎上再度俯下身來,看著面前這個衣衫襤褸、面有污垢的東巴少女,打量了很久,開口問,「你,打開了封印?」   那笙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往後躲了躲,笑:「啊……我只是、只是順路。」說話的時候她臉紅了一下,沒好意思說是自己想把戒指佔為己有、而挖冰掘出了那隻手。   「來自遠方的異族少女啊……雲荒的亂世之幕將由你來揭開!」歎息著,鬼姬低頭撫摩那笙的頭髮,看著她手上的戒指,點點頭,「你是很強的通靈者吧?所以能戴上這枚『皇天』——有通靈者來到慕士塔格、發現冰封的斷手,破除封印、戴上戒指,戒指認可新的主人,而新的主人又願意帶斷肢前往雲荒……多麼苛刻的條件啊,居然、居然真的有這樣的機緣。」   「呃?」那笙愣了愣,有些糊塗地眨眨眼睛,大致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自己似乎在無意中放出了一個了不得的東西——「那東西是好是壞?山神仙女,那只臭手……那只臭手是災星麼?我做錯了事麼?」   「嗯……它不算壞吧。」被她問得愣了一下,鬼姬沉吟著,苦笑回答,「不過說是個災星,倒也沒錯——啊,那時候白瓔來警告我說有不祥逼近天闕,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應在蘇摩身上……原來是兩股力量重合著同時進入了雲荒!」   「呃?」那笙還是不明白,卻鬆了口氣,「不算壞就行——那個蘇摩不是好東西吧?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害怕啊。」   「蘇摩……」鬼姬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然而卻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笑笑,俯下身拍了拍那笙的手背,囑咐,「下了天闕到了有人的地方,可千萬要小心別被人看到這只戒指啊!『皇天』是空桑皇室歷代以來和『后土』配對的神戒,被人看見要惹禍的。」   「嗯,這戒指一看就很值錢的樣子,一定會有人搶。」那笙晃著手,看著中指上那枚戒指,卻是一臉苦相,「但是我摘不下來啊!那臭手說我勒斷手指都摘不下來——怎麼藏?」   「……」鬼姬為這個命運少女的懵懂而苦笑,只好耐心解釋,「喏,你可以用布包住手掌——還有,雲荒現在是冰族滄流帝國的天下,你貿貿然戴著空桑的『皇天』到處走,被看見可連命都沒了。」   「呀,原來是個災星?」那笙嚇了一跳,甩手,「那臭手還說這戒指能保我走遍雲荒!那個騙子,就沒一句真話!」   「『皇天』有它的力量,能保護佩戴的人。」鬼姬搖頭,安慰,「只要你小心,那就是最好的護身符。」   「哦。」那笙點了點頭,忙不迭用布條將右手手掌包了起來,層層纏繞、一直包到指根上,將戒指藏起。   「這樣天真而又不夠聰明的小孩,戴著皇天走到雲荒去,總是讓人擔心啊……」看著手忙腳亂的東巴少女,鬼姬暗自歎氣,然而就在此刻,耳邊聽到了樹木被拂開發出的悉莎聲,彷彿有一行人走了過來,伴隨著斷續的語音。   「是慕容家那個孩子啊。」聽出了慕容修的聲音,鬼姬忽然有了主意,一把拉起了那笙,然後呼嘯了一聲,彷彿招呼著什麼。   ※※※   腳步聲越來越近,只見草葉無聲分開,一條籐蔓當先如同活著一般在草地上簌簌爬行過來,宛如蛇般蜿蜒。   應該是聽見了鬼姬的召喚,那只木奴來到鬼姬座前,抬起了籐稍,昂頭待命。   來的果然是昨夜露宿天闕山下的那幾個人。慕容修走在最前面,跟著那只木奴,一邊拿著砍刀分開樹木籐蔓開路,那個澤之國過來的中年男人和那一對書生小姐跟在後頭。那個叫做江楚佩的小姐一路上還在哭哭啼啼,幾次尋死覓活都被她表哥茅江楓攔住,那個書生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扶著她一起哭。   楊公泉看得好生不耐煩,恨不得丟下這兩個麻煩貨。然而慕容修卻是耐心十足,也在一邊好言相勸,也耐著性子等那個江小姐挪著小腳一步步爬上山來。因此雖然一路上沒遇到阻礙,幾百尺的小山卻是爬了半日才到山頂。   拂開枝葉,四個人眼前出現的是林中空地,空地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陌生少女、以及那個騎著白虎的女子,沒有腳的裙裾在風中飄飄蕩蕩。   「鬼姬!鬼姬!」跟在慕容修後面的楊公泉一眼看見,失聲叫了起來,往後便逃。慕容修拉住他,要他不用怕,然而楊公泉哪裡肯聽,往山下就逃。那一對戀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聽到楊公泉那樣的驚叫,也下意識地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回頭跑。   「隨他們吧。」看到慕容修無奈的神色,鬼姬笑了笑,對著他招招手,「過來,孩子。」   「女仙。」年輕珠寶商走過去,恭謹地低頭,「有什麼吩咐麼?」   鬼姬笑了笑,拉起那笙的手:「這位姑娘也是去雲荒的,我想拜託你一路上照顧她。」   「啊……」慕容修看了那笙一眼,卻不料東巴少女正一臉驚喜地看著他,目光閃亮。那笙看得放肆,他倒是反而紅了臉,低下頭去,訥訥:「男女授受不親,一路同行只怕對這位姑娘多有不便……」   「啊,不妨事!沒有什麼不便的!」不等他說完,那笙跳了起來,滿眼放光,「我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漢人女子,東巴人可不怕那一套!」   鬼姬看著靦腆的慕容修,不禁忍不住舉起袖子偷偷笑了笑,然後正色:「你行事小心老成,這位姑娘不通世故人情,你若是同路、也好順便照顧她則個。」   「這……」不好拂逆了鬼姬的意思,慕容修紅了臉,囁嚅著。   「啊,是不是怕我一路白吃白喝?」看到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還在那裡支支吾吾,那笙急了,忽然想到了什麼,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來,舉到他面前,「喏!我拿這個謝你行不行?這是雪罌子!」   慕容修看到她手裡那個淡金色的塊莖,眼睛也是陡然一亮,作為商人、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東西的價值。   「出門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鬼姬看到慕容修意動,在旁加了一句。   「如此,以後就要委屈姑娘了。」搓著手,年輕的珠寶商覷著哪株雪罌子,終於規規矩矩地向著那笙做了一揖,「在下慕容修。」   「我叫那笙!你叫我阿笙就好。」喜不自禁,那笙回答,把雪罌子遞給他。   慕容修毫不客氣地接過來,小心收起,然後對著那笙拱了拱手:「姑娘在此稍等,待我去找回那三個同伴,再一起下山。」   「去吧。」那笙還沒回答,鬼姬卻是微笑著揮了揮手,那株木奴唰地回過了梢頭,領著慕容修下山去了。   很快他的影子就消失在密林中,那笙卻是嘟著嘴:「啊呀,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不回來了。」   「那孩子為人謹慎,算計也精明——他執意要找那幾個同伴,怕也是需要一個熟悉澤之國的人當嚮導。」鬼姬看著慕容修離去的方向,微笑著拍拍那笙的肩膀,「不過那可是個好孩子,作為商人、對於成交的生意要守信,他不會不懂。小丫頭,你努力吧。」   「什麼、什麼努力啊……」那笙陡然心虛,矢口否認。   鬼姬笑起來了:「看你忽然粘上去非要跟他走,我一算就算出來了……」   即使爽快如那笙,也是破天荒地紅了臉——幸虧一路顛沛,塵垢滿面,倒也看不出。   「呵……」騎著白虎的女仙搖搖頭,微笑,「不過可是難哪,那小子是個木頭——而且啊,你看你,做一個女的、還不如人家好看,像什麼樣子?」   在那笙要跳起來之前,雲荒的女仙笑著拍了拍白虎,轉過頭,悠然而去:「努力啊!」   東巴少女捂著發燙的臉頰看著那個山神離去,氣得跳腳,卻無話可說。   「是要努力……慕容世家!多有錢啊……而且人也俊。」那笙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滿臉笑容,「這等郎君哪裡去找!千萬不能放過了——嘖嘖,不知道那棵雪罌子到底有多寶貴……算了算了,反正那也是隨手拔來的,當下本錢得了。」   東巴少女在林中空地上蹦蹦跳跳地走來走去,等慕容修返回,心裡充滿了對新大陸和未來新旅程的各種想像。   ※※※   空茫一片的城市,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   如果仔細看去,居然會看到街道和房子,鮮花和樹木——然而那些景象彷彿升騰著的蒸汽般虛幻,一觸手便會消逝,宛如海市蜃樓。   這個夢境般的城市裡,鏡湖六萬四千尺深的水底,只有一件事是真實的:十萬多個整整齊齊排列著的白石棺木。   縱橫交錯,鋪在一望無際的水底。   每一個石棺中,都靜靜沉睡著一名空桑人——這一場長眠,已經有將近百年。   藍夏和白瓔的雙手分別捧起金盤,舉過頭頂,一旁大司命的祝頌聲綿長如水。許久,等祝頌結束,兩人才小心翼翼地將盛放著頭顱和斷肢的金盤放入神龕內。   頭顱的雙眼驀然睜開。   安靜的水底忽然沸騰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著,一個個水泡無聲無息地從緊閉的石棺中升起來,漂浮在水中。每一個水泡裡,都裹著一張蒼白的臉,然而那些長久不見日光而死白的臉卻是狂喜的,看著祭壇上金盤裡的頭顱和斷肢,嘴唇翕合: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有些感慨地,頭顱笑了笑,然後另外一邊金盤上的斷手揮了一下,向全部臣民致意。   「天祐空桑,重見天日之期不遠了!」狂喜的歡呼如同風吹過。   「大家都繼續安歇吧,」大司命吩咐,一向枯槁的臉上也有喜色,「繼續貢獻你們所有的靈力、為冥靈戰士提供力量吧!天神保佑,雲荒從來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祐空桑,國祚綿長!」十萬空桑人的祝頌震顫在水裡,然後那些氣泡逐漸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懸掛著數以萬計的明珠,柔光四溢。氣泡消失後的湖底,只有看不到邊際的白石棺材鋪著,整整齊齊。   「老師,好久不見。」子民們都退去之後,驀然間那只斷手動了起來,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間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唯獨這位能「溝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而能以實體在水下行動如常。空桑人歷代的大司命,也都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調教了那麼多年,真嵐的舉止還是不能符合皇家的風範,大司命不由承認失敗的苦笑了起來。   然而看著那隻手,大司命面色忽然一凜,叱問:「『皇天』如何不在手上?!」   「送人了。」滿不在乎地,頭顱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闕,我好歹是個太子、總得意思一下吧?」   「什麼?!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看著真嵐的頭顱,眼睛幾乎要瞪出來,「這、這可是空桑歷代至寶啊!皇天歸帝,后土歸妃,這一對戒指不但和帝后本人氣脈相通、彼此之間也能呼應——這麼重要的東西,殿下怎麼可以輕易送人?」   「總不能讓我再去要回來吧?」頭顱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睿智穩重的臉已經漲紅,手中的玉簡幾乎要敲到他頭上來,真嵐連忙開口分解:「啊,您老人家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你先聽我說——我給那個丫頭戒指,也是為了讓她繼續幫我們啊!」   「繼續?」大司命顫抖的花白長眉終於定住了,然後沉吟著皺到了一起:「也沒錯——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證明她也能為我們破開其他四處封印!找到這樣一個人可不容易啊。」   「對!太不容易了,怎麼能這樣放她走呢?」斷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贊同地用力拍了一下,「老師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體之間氣脈相通是吧?那丫頭戴著『皇天』,就會下意識地感覺到其餘四處封印裡面『我』的召喚,她會去替我們破開的!」   「說的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盤上的頭顱——百年過去了,這張臉還保持著傾國大難來臨時的樣子,然而,率性的語氣依舊,而皇太子殿下顯然已經在持續百年的痛苦煎熬和戰爭中成長起來了。   將那只亂爬上肩膀的斷手捉開,大司命苦笑:「但是那個人夠強麼?解開東方封印完全是碰運氣——另外四處封印,可哪一個都是非要有相當於六王的力量才能打開啊。」   「她很弱,根本沒有自己力量。」斷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金盤上的頭顱配合著撇撇嘴,「所以,我們得幫她把路掃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著,轉頭看看丹砌下面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細商量——皇太子身體剛回復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   「絲……疼啊,你輕一點不行麼?」   所有一切都歸於空無之後,祭台上只留下了一個半人。白衣女子細心地輕輕解開右手手腕上勒著的繩索,然而那道撕裂身體的皮繩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動就鑽心疼痛。另一邊金盤上,真嵐痛得不停抱怨。   「嚓」,輕輕一聲響,清理乾淨了傷口附近的血跡碎肉後,白瓔乾脆利落地挑斷了繩索,那條染著血污的皮繩啪的落到了地上。她拿過手巾,敷在傷口上——百年的陳舊傷痕,只怕癒合了也會留下痕跡吧?   看著旁邊金盤裡的臉龐,忽然間感到刺骨的悲痛感慨,淚水就從眼裡直落下來。   「嗯?哭了?」空無的水的城市裡,本來應該看不見滴落的淚水,然而真嵐不知為何卻發現了,「別以為看不見,你念力讓水有了熱感——剛才落到我手上的是什麼啊?」   旁邊金盤裡的頭顱說著話,另一邊肢解開的斷臂應聲動了起來,拍了拍妻子的臉,微笑:「真是辛苦你了。」——然而,他的手卻穿越了她的身體,毫無遮攔地穿過。   他忘了、她已經是冥靈,也沒有了實體。   真嵐怔了怔,看著一片空無之中,眼前這個凝結出來的幻象,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白瓔皺眉,看它,「好沒正經……一點皇太子樣子都沒有。」   「你也不是才看見我這樣子了,愛卿。」真嵐皇太子笑起來了,但是眼裡卻有說不清的感慨,看著自己結縭至今的妻子,「忽然覺得很荒謬而已——世上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夫妻……簡直是一對怪物。」   看著對方身首分離的奇怪樣子,又低頭看看自己靠著念力凝結的虛無的形體,白瓔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笑容到了最後卻是黯然的。真嵐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讓那個虛幻的形體在他掌心保持著形狀。白瓔默不做聲地翻過手腕,握著真嵐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后土』奕奕生輝。   居然變成了這樣……百年前,從萬丈白塔上縱身躍向大地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居然會變成如今這種奇怪的情形。雖然鬼姬的比翼鳥接住了她,但是她想、真正的白瓔已經在那一瞬間死去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死去一樣、無聲無息地蜷縮在伽藍城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裡,一直過了十年。十年中,外面軍隊的廝殺、嚎叫,百姓的慌亂、絕望,絲毫到不了她心頭半分。   皇太子妃已經仙去了——空桑人都那麼傳說著,因為看到那一襲嫁衣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上飄落,而地面上卻沒有發現她的屍骸。而且,當日,國民還有目共睹地看到了雲荒三位仙女、乘著比翼鳥在雲端聯袂出現。   於是不知道從哪裡有了傳言,說:皇太子妃本來是天上的九天玄女,落入凡間歷劫,因為不能嫁給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禮上雲荒三仙女來迎接她、乘著風飛回了天界。   那樣的傳說,被整個信仰神力的空桑國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陽西下的時候,很多國民走到街頭對著聳立雲中的白塔祈禱,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並稱呼那座白塔為「墮天之塔」——然而,沒人知道、那個傳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嵐。   欺騙天下人的謊言、是為了維護空桑皇室的尊嚴,和白之一族的聲譽。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蓋,也被嚴密地禁止流傳,然而在空桑國鮫人們私下的傳言裡,關於皇太子妃白瓔郡主居然是被他們同族的鮫人奴隸勾引,無顏以對從而自盡——這個消息還是如同靜悄悄的風一樣快速地傳開。幾千年來一直作為奴隸的鮫人一族每個人都幸災樂禍,覺得那個叫做蘇摩的鮫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耳光,為所有鮫人揚眉吐氣。   很快,又有傳言說、那個叫做蘇摩的鮫人,是被星尊帝滅國後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後裔,血統尊貴,所以容貌舉世無雙——這個消息更加無憑無據,接近附會,但是那些鮫人奴隸非常樂意相信那是真的。海皇覺醒,蛟龍騰出蒼梧之淵——而那個叫「蘇摩」的少年是鮫人的英雄,必然將帶領所有被奴役的鮫人獲得自由、回歸碧落海,重建海國。   傳言漫天飛的時候,城外冰族的攻勢也越來越猛烈。然而,傳言裡的兩位當事人都不知曉這一切了——蘇摩被釋放、離開了雲荒流浪去了遠方;而傳說中仙去的女子,卻是躺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窖裡,用劍聖傳給她的「滅」字訣沉睡著。   她把自己想像成一具倒在無人知曉地方悄然腐化的屍體,上面佈滿了菌類和青苔,夜鳥歌唱,籐蔓爬過。無知無覺。千百年後,當城市成為廢墟、鏡湖變成桑田,或許會有人在這個廢棄的地窖裡發現她的屍體,然而,不會有人再認得她曾是誰。   她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頭頂上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她,慌亂的報訊聲傳遍伽藍城每一個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青王叛變!白王戰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圍!」   白王戰死?白王戰死!   她忽然驚醒過來,全身發抖,驚怖欲死——父王、父王陣亡了?父王已經整整八十歲了,已經幾乎舉不動刀了……他、他居然還披掛上了戰場?他為什麼還要上陣!   ——「因為白之一部裡面,唯一有力量接替他的女兒躲起來在睡覺呀。」   潮濕昏暗的地窖裡,忽然有個聲音桀桀笑著,陰冷地回答。   「誰?誰在那兒?」她猛然坐起,向著黑暗深處大聲喝問,不停因為激動而顫抖。   「醒了呀?」那個老婦人的聲音繼續冷笑,點起了燈,雞爪子似的手指撥著燈心,燈光下、深深的皺紋如同溝壑,「大小姐可真是任性啊,這一覺睡得夠久的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燈光刺痛,很久她才認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時醒來,派女巫來守護沉睡著的女兒。   面對著容婆婆彷彿轉瞬間更加蒼老的臉,她忽然覺得羞愧難當。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將被處以極刑!」   外面的金柝聲還在不停傳來,她全身因為恐懼而發抖著,在昏暗中慌亂地摸索:「我的光劍、我的光劍呢?」她眼裡有狂亂急切的光,甚至沒有發覺自己身上覆滿了青苔,頭髮變得雪白、長及腳踝,長年的閉氣沉睡已經讓面色蒼白如鬼。   「在這裡。」容婆婆從黑暗中走過來,從寬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個精巧的圓筒,遞給她,「我好好地收起來了——我想郡主終究有一天還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圓筒狀的劍柄,微微一轉,喀嚓一聲、一道三尺長的白光吞吐出來。震動著手腕,調試著光劍的長短和強度,她剛覺得手感慢慢回復,就飛身掠了出去。   她抓著劍,從街道上掠過,快得如同閃電。   「我們完了,皇太子殿下要被他們俘虜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也出賣了皇太子殿下!」   「空桑要滅亡了嗎?天神啊,為什麼聽不到我們的祈禱?」   「赤王、藍王、黑王、紫王還在,不要怕!還有四位王在啊!」   「皇太子都死了,皇家血脈一斷、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還有什麼用!」   亡國的慌亂籠罩了本來奢華安逸的伽藍城,到處都是絕望的議論,街道上看不到路面,所有人都走出房子,由大司命帶領著匍匐在大街、上對著上天,晝夜祈禱——多少年來,空桑人以神權立國、信仰那超出現實的力量。然而,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麼?   「那些冰夷要車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陣前!」   祈禱中斷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在民眾中傳播著,所有人都在發抖。   「車裂……」高高的白塔頂上,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神殿裡大司命的臉也陡然變了:「他們、他們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法?那些冰夷怎麼會知道?怎麼會!」   「是誰?是誰洩漏了這個秘密!」仙風道骨的大司命狀若瘋狂,對天揮舞著權杖:「唯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只有我!——是誰?指揮冰夷攻入伽藍城的?究竟是誰!」   ※※※   「智者,時辰到了。」金帳外,巫咸不敢進入,跪在外面稟告。   金帳內沒有一絲光亮,黑暗深處,一雙眼睛閃著黯淡狂喜的光,吐出兩個字:「行刑。」   軍隊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場地,五頭精壯的怒馬被牢牢栓在樁上,打著響鼻,奴隸們揮動長鞭用力打馬,那些馬被鞭子抽得想掙斷籠頭往前方跑去,將韁繩繃得筆直。每一匹怒馬都拉著一根堅固非常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鎖在中心那個高冠長袍的年輕人手腳上。   城上城下無數軍隊包圍著,聽到金帳中的命令傳出,城上空桑人絕望地摀住了臉。   空桑人年輕的皇太子被綁在木樁上,手腳和頸部都被皮繩勒住,然而那個平日就不夠莊重的皇太子卻一直微笑,毫無驚怕。聽到行刑的口令,他驀然開口,對著城上黑壓壓的軍隊和臣民,說了最後一句話:「力量不能被消滅,天祐空桑,我必將回來!」   語聲未畢,韁繩陡然被放開,五匹怒馬向著五個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樣的瞬間,伽藍內城上四道影子閃電般撲下,直衝層層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沒入敵軍,城上的空桑人才反應過來,大叫,一瞬間感覺到了一絲希望。   然而那一絲希望一瞬間就滅了,因為冰族陣前也是掠起了黑色的風,顯然早有防備、「十巫」中的八位分頭迎上了由高處下擊的四王,立刻陷入了纏鬥。   就在那個剎間,怒馬狂奔而去,木樁上的人形陡然間被撕成六塊,只餘軀體殘留。   奇怪的是沒有一滴血。   那樣可怕的速度,讓鐵鏈撕扯開身軀之後、帶著血肉順著慣性如箭一般往前飛出。然而反常的是去勢居然絲毫沒有遏止的跡象、五條鐵鏈彷彿被什麼力量推動著、如同呼嘯的響箭往五個不同方向飛去。   右手往東,左手往西,右足往北,左足往南。   而更奇怪的是、扯斷了的頭顱,居然直飛上了半空。只餘下軀體還留在陣中。   城上的空桑人怔了一會,剛開始似乎還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然後轟然爆發出了絕望的哭喊聲——真嵐皇太子的死亡、徹底滅絕了他們心中的希望。   ※※※   「說得好!——力量不能被消滅。看來那小子雖然不是純血,但是天賦還是很高。」金帳中,聽到最後一句話,那雙眼睛亮起來了,連連讚許。然後,對跪在帳外不解的巫咸緩緩解釋,「這個宇宙六合中,力量從來不能憑空產生,也不會被消滅,只能從一處轉移到另一處,或者保持著平衡而讓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帝王之血的力量不能被消滅、也不能轉移給除了空桑王室嫡系血統之外的任何人,所以那小子到最後還那麼狂。」   巫咸看著陣前還在混戰的四王和十巫,又看著向著五個方向消失的軀體,喃喃:「怎麼可能……難道、難道能死而復生?」   「空桑的帝王之血蘊藏著多少力量啊!」金帳中的眼睛滿意地看著被車裂的皇太子各個部分,然而眼裡全是渴慕和怨毒,「星尊帝的血被流傳了下來,一代代傳承。如果不被封印,他的子孫即使在灰燼裡也可以重生!」   「那……」巫咸吃了一驚,「智者,這一回——」   「這一回我要讓帝王之血徹底凝結!」金帳內,那個人冷笑,「力量的確不可以被消滅——但是可以被封印。把他的四肢鎮於四方,頭顱放入伽藍白塔塔頂,身軀封入塔基,用六合的六種力量徹底封印了他吧!『空桑』兩個字,將徹底從雲荒消失!」   冷笑著看著外面已經瞬乎消失、即將進入封印的五部份軀體,金帳中眼睛瞇起來了,冷銳雪亮。空桑千百年來的力量,終將被埋葬。   忽然間,巫咸聽到帳中的智者驀然變了聲音,震驚地脫口:「那道白光、那道白光是什麼!」   白王死了,青王叛了,剩下四王還在苦戰——還有誰?還有誰居然有那樣「破天」的力量?!   ※※※   用盡了全力,然而她終於還是來晚了。   沒能扭轉命運傾覆,反而看到了最慘烈的一幕。   真嵐皇太子的軀體撕裂,手指上那枚戴上去就無法脫下的「后土」猛然間共鳴。劇烈的痛楚傳入她的內心,彷彿將她和自己的「夫君」一起生生撕裂。那個瞬間她下意識地閉了一下眼睛:遲了……不是遲了片刻,而是遲了十年。整整十年!   作為六部之首的「白」,歷代空桑皇后的「白」,以「后土」的力量對應「皇天」的「白」——本來作為族中最強者、作為空桑的太子妃,該要擔負起的責任有多少!享有了那樣的力量,卻沒有擔起相應的重任,十年來,她只是為了一己之私而逃避,眼睜睜的看著一切發生,終至無可挽回。   那些絕望號哭著的百姓,那些死戰到底的戰士,那些孤身陷入重圍的各部之王!還有她那八十高齡而代替女兒出戰、戰死在亂兵中的父親。   這是她的國家、她的子民、她本該與之並肩血戰的下屬和同僚!   空桑要滅亡了……空桑要滅亡了嗎?   恍惚間來不及多想,她已經衝到了城頭,看著呼嘯著被帶往天際的頭顱,只是點足一掠,整個人宛如白虹一般從女牆上掠起。   那樣的速度讓城上城下所有人目瞪口呆。   等大家回過神來,只看到那一襲華麗的羽衣從天而降,面色蒼白的少女一手執著光劍、一首抱著皇太子真嵐的頭顱,飄落在伽藍內城的女牆上,一頭雪白的長髮垂到了腳踝,飄拂宛如神仙中人。   「太子妃!是太子妃!」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在看清楚穿著婚典嫁衣的少女正是白王之女時,所有空桑人都沸騰般大喊了起來,「太子妃從天上回來了!空桑有救了!」   「天祐空桑!」她站在城頭上,將真嵐皇太子的頭顱高高舉起,對所有人大呼。   「天祐空桑!」忽然間,那個頭顱微笑著,開口回應。   所有人都呆住,片刻後,空桑人發出了震天的歡呼。   連陷入苦戰的四王都振奮了精神,仰天大呼,聲浪一直傳到了天闕。   ※※※   「啊……她醒了。」天闕上,撫摩著白虎的額頭,鬼姬聽到遠處的呼聲,微笑起來。   「但是星辰的軌跡、已經不可避免地要轉折了。」一邊,曦妃回答,梳理著她的長髮,「百年沉睡開始了。」   「百年不過一霎,我們就等著吧。」慧珈微笑著回答,「人世,可真紛擾多變啊。」   雲荒上的三位女仙相視微笑。   六、澤之國   「白瓔。」寧靜中,握著妻子的手,許久許久,旁邊金盤上的頭顱忽然輕輕喚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嗯?」白瓔從出神中驚醒過來,應。   「他回來了。」真嵐皇太子轉過頭看著她,淡淡說。   「誰?」白衣女子有些詫異地問,看到對方的神色有些奇怪。   真嵐皇太子笑了笑:「那個鮫人孩子。」   「啊?是嗎?」黑色的面紗後面,女子的明眸睜大了,有毫不掩飾的吃驚,手猛地一震,「果然沒死在外面啊……蘇摩回來了?他回來幹什麼?」   「不會是找你吧?」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真嵐皇太子笑了,「老實說,他變得很強——強到令我都吃驚。不知道他此次的意圖,所以一路上不敢和他碰面。」   「那孩子……那孩子,孤僻偏激,很危險啊。」白瓔抬起頭,看著周圍一望無際的水色,在虛幻的城市裡歎了口氣——百年來,沉睡了很久才醒來的她本已經變得自閉沉默,因此作為空桑太子妃守著真嵐的頭顱,這種枯寂如同死水的生活在她來說毫無感覺。她已經不會衰老,也不會死去,但是她也沒有感到自己活著。   不知道哪一日她開口回答了身邊這個頭顱的第一句話——從無關痛癢的瑣事開始,當她回答了第一句話以後,漸漸地交談就變得不那麼困難。那顆孤零零呆在水底的頭顱或許也是百無聊賴,樂於傾聽她斷斷續續的語言,然後用他自己的方式給她意見。   已經記不起她第一次對真嵐皇太子提起那個鮫人少年是多少年前。「蘇摩」兩個字剛出口的時候,她看到那顆頭顱扯了一下嘴角,真嵐忍不住大笑起來,說這個話題他忍了好久沒敢觸及,都快憋死了。——最終,他們之間最後一塊禁域也被消除了,最近的十幾年裡、對於所有往日的成敗榮辱,他們之間都能夠坦然平靜地面對。   真是很奇怪的情況。在世的時候,一個是率性而為的儲君、一個是孤芳自賞的郡主,錦衣玉食的他們並不曾有機會相互瞭解彼此;然而當實體消滅了之後,命運居然給了兩個人百年這樣長的時光、幾乎是逼迫他們不得不開始相互聆聽和支持,漸漸成了無所不談的、彼此最信賴投契的人。   白瓔有時候無法想像自己居然變得這麼多話,那樣一說就是幾個時辰的情況以前看來簡直是荒唐的。可如果不是這樣、百年的孤寂只怕早已徹底凍結了她。   「嗯,那麼他現在更危險了。」聽到她那樣評價蘇摩,那顆頭顱笑了起來,「因為那個孩子現在長成一個大男人了。」   「哦?」顯然是有些意外,白瓔詫異,「他選擇了成為男人?我還以為他那樣的是永遠不會選擇成為任何一類的——看來百年來、他在外面遇到了好姑娘吧?」   「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失敗……」頭顱對著她眨眨眼睛,詭笑,「——哎呀!」   「一邊去!」白衣女子秀眉一蹙,順手反扣住那只斷手,狠狠砸在他腦袋上,「沒正經。」   「呃……女人惱羞成怒真可怕。」可憐根本無法躲閃,挨了一下,頭顱大聲叫苦,然而眼睛裡卻是釋然的深笑——一直以來都擔心那個少年的驀然回歸將會打破無色城的平衡,讓空桑人多年的復國願望出現波折——然而,如今看來真的不必太擔心了。   墜塔的時候,白瓔郡主十八歲;而如今,空桑太子妃已經一百一十八歲。   時光以百年計地流淌而過,有一些東西終將沉澱下去、成為過去。   「蘇摩現在變得很強,大家都要小心。」真嵐皇太子的語氣收斂了笑鬧,慎重叮囑,「你們六個人每晚輪著出去巡守,也要防著他——你們雖然成了不滅之魂,但是六星的力量在打開無色城封印時候幾乎消耗殆盡,如今我雖然將殘餘帝王之血的力量分注你們六人,但除了同時身負劍聖絕技的你、其他人恐怕未必是蘇摩的對手。」   聽得如此說法,白瓔無聲無息地吸了一口氣,詫然:「那孩子……那孩子如今有這麼強?」   「他不是孩子了。」頭顱微笑了起來,再度糾正,搖頭,「不知道是敵是友,小心為好。」   停頓了許久,真嵐臉上忽然有悲哀和沉痛的表情——這樣罕見的神色出現在皇太子臉上讓白瓔嚇了一跳。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空茫一片的無色城,慢慢開口道:「白瓔,這幾天和那個中州丫頭一起,忽然覺得很羞愧……那個小姑娘拼了命爬到了慕士塔格,就是為了想來雲荒——中州人都說、雲荒這邊沒有戰亂,沒有災荒,那裡的人都相互敬愛幫助,尊重老人、保護弱小……只要去到那裡,便不會再有一切流離苦痛。」   說到這裡,真嵐垂下了眼睛,黯然:「那天晚上天闕下面一群中州亂兵在強暴一個姑娘,帶著我的那個小姑娘哭得很厲害,她大概覺得到雲荒了便不會再有這種事了吧?……但是……但是,要怎樣跟她說、真正的雲荒是一個並不如她所想的地方……」   「真嵐。」看到他這樣,白瓔歎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安慰,「是他們想的太美——只要是陽光能照到的土地、都會有陰影的。」   「不過那時候我忽然很難受。因為想想、其實我曾有機會改變這個大陸的種種弊端的啊!就在父王膏肓、我作為皇太子直接處理國政軍政的開始幾年……」真嵐皇太子笑了一下,眼神黯然,「可我那時候在幹嗎呢?和諸王鬥氣、反抗大司命太傅,鬧著要回到砂之國去——能作一點什麼的時候、我又在做什麼?看不慣空桑那些權貴的奢靡殘暴,那時候我甚至想、這樣的國家,就讓它亡國了也沒什麼不好吧?冰夷攻入的第一年,我根本無心抵抗。」   「其實,空桑是該亡的。」在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候,白瓔低低說出了心底的話,「承光帝在位的最後幾十里,雲荒是什麼樣的景象啊!暴政、酷刑、濫用權勢、腐敗奢靡,到處都有奴隸造反,屬國相繼停止進貢……那樣的空桑、即使沒有冰夷侵入,上天的雷霆怒火也會把伽藍化為灰燼吧!從塔上跳下去的時候,我對空桑、對一切都已不抱任何希望了。」   「那麼,最後你為何而戰?」想起九十年前最後一刻白瓔的忽然出現,他微笑著問妻子,「那時候雖然我說我必然會回來,可是看到冰夷居然設下了封印,其實心裡也沒有多少希望了——那樣說,只是為了不讓所有百姓絕望……但是,你醒來了。」   「為何而戰麼?」白瓔慘淡地微笑了一下,眼神遼遠起來,「為戰死的父親吧……或者為了你——不是作為我的『丈夫』的真嵐、而是作為空桑人唯一『希望』的真嵐。空桑該亡,但空桑人不該被滅絕。我不想讓冰夷攻破伽藍後屠城——他們的首領簡直是個瘋子。」   「那些冰夷是哪裡冒出來的……怎麼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上?」歎了口氣,真嵐皇太子用手抓了抓頭髮,百年的疑問依舊不解,「還有,他們中怎麼會有人居然知道封印住我的方法?」   ※※※   那笙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才聽到慕容修那一行人的腳步聲——那之前,她一個人在林中空地裡不耐煩地來回走動已經走了上百次。看到太陽一分分落下,她的心就一分分下沉,周圍密林裡有看不見的東西活動著,發出奇怪可怕的聲音,她忍不住哆嗦——卻忘了自己戴著皇天,本不用懼怕這些飛禽走獸。   「不會、不會拿了東西就扔下我了吧?」她喃喃說,幾乎哭了出來,「騙子!騙子!」   「就到了。歇一下吧。」就在那時候,她聽到了樹林裡簌簌的腳步聲,還有慕容修的說話聲。那笙歡喜得一躍而起,向著身影方向奔過去,大叫:「慕容修!慕容修!」   一條蛇無聲無息地向著她溜了過來,那笙一聲驚叫跳開去。等看清楚那是一枝會行走的籐蔓時,慕容修一行人已經分開樹葉走了過來。   「哎呀!這是怎麼了?」那笙看到慕容修居然背著楊公泉氣喘吁吁地走來,而楊公泉一隻腳已經腫得如水桶粗細,不由失聲驚問。   「奶奶的,剛才被那個鬼姬嚇了一跳,跑下山去一個不小心掉到一個窟窿裡去了,奶奶的,一窟的藍蠍子……」楊公泉趴在慕容修背上直哼哼,痛得咬牙切齒,「奶奶的,居然咬了老子一口!」   「才咬你一口算便宜了!」看到慕容修累得額頭冒汗,那笙頓時對那個潦倒的中年大叔沒有好氣,「你可是踩了人家老巢。」   「那笙姑娘,讓你久等了。」慕容修將背上的楊公泉放下,喘了口氣,對那笙抱歉道。   那笙看他辛苦,連忙遞過一塊手帕給他擦汗:「沒關係沒關係,這裡風景很好,順便還可以看看日落。」   慕容修看她的手直往臉上湊來,連忙避了避,微微漲紅了臉:「姑娘你繼續看日落吧……我得快點給楊兄拔毒,然後在天黑前下山去。」   「呃……」那笙怔了怔,拿著手帕杵在地上,看著他轉身過去。   慕容修拿出隨身的小刀,割開被繃得緊緊的褲腿,看到楊公泉的小腿變成了腫脹的紫醬色,一個針尖般大小的洞裡流出黑色的膿水,不由皺了皺眉頭,想起了《異域記》上前輩留下的一句話:「天闕藍蠍,性寒毒,唯瑤草可救。」   楊公泉看到慕容修皺眉,知道不好辦,生怕對方會把自己丟在山上,連忙掙著起來:「小兄弟,不妨事,不妨事!我可以跟你們下山去。」   然而,他還沒站穩,腿上一用力、大股膿水就從傷口噴了出來,濺了慕容修一臉。楊公泉也痛得大叫一聲,跌回地上。旁邊的茅江楓還在低聲下氣地勸著哭哭啼啼的江楚佩,根本沒心思看這邊的事情。   「算了,還是用了吧。」慕容修擦了擦臉,彷彿下了個決心,轉身將掛在胸前的簍子解下——那個背簍他本來一路背著,背上楊公泉之後便掛到了胸前,竟是片刻不離。   他沒有打開背簍的蓋子,只是把手探了進去,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東西來。   那笙好奇地湊上去看,等慕容修攤開手掌後,握在他手心的卻是一枝枯黃草。慕容修將摘下一片劍狀的葉子、放在楊公泉腿上傷口附近,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縷縷黑氣彷彿浸入了草葉裡,被草葉慢慢吸收,延展上去——而那枯黃的葉子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顏色先是變成嫩綠,然後變成深藍,最後忽然化成了火,一燃而盡。   「瑤草!瑤草!」那笙還沒拍手稱奇,冷不防楊公泉死死盯著,脫口大叫起來,「那是瑤草!……老天爺,那是瑤草!」   「什麼啊,那不就是苦艾嘛?」那笙撇撇嘴,一眼看出那不過是中州常見的苦艾,「少見多怪。」   「中州的苦艾,過了天闕就被稱為瑤草。」慕容修笑了笑,調和兩個人的分歧,「被雲荒大陸上的人奉為神草仙葩。」   「呀,那一定很值錢了?」那笙看著剩下那半片「瑤草」,左看右看都不過是片苦艾,忽然間覺得沮喪無比,「原來雲荒沒有苦艾啊?早知道我背一簍子過來了!」   慕容修看她瞪大的眼睛,不由笑了笑:「當然不是所有苦艾都是瑤草,需要秘方煉製過了、才有克制雲荒上百毒的效果。」   「啊……我明白了。」楊公泉看著面前的年輕人,恍然大悟,「你是珠寶商人!是從東方過來拿著瑤草換取夜明珠的商人吧?」   慕容修有些靦腆地頷首,笑:「慕容修初來雲荒,以後還請楊老兄多加關照。」   「哪裡的話!小兄弟你救了我的命啊。」楊公泉連連擺手,然後踢踢了腿,發覺腿上疼痛已經完全消失,站了起來,「咱們快下山,寒舍就在山下不遠處,大家就先住下吧。」   站起來時,楊公泉看了看那只背簍,暗自吐舌不已:「天咧,一簍子瑤草!」   ※※※   一行五人相互攙扶著走下山去,沿路上那笙左看右看,大驚小怪。   夕陽下,天闕上風景奇異,美如幻境,奇花異草、飛禽走獸皆是前所未見。有大樹,身如竹而有節,葉如芭蕉。林間籐蔓上紫花如盤,五色蛺蝶飛舞其間,翅大如扇。枝葉間時見異獸安然徜徉而過,狀如羊而四角,楊公泉稱為「土螻」,以人為食;又有五色鳥如鸞,翱翔樹梢,名為「羅羅」,歌聲婉轉如人。   然而那些飛禽走獸只是側頭看著那一行人從林中走過,安然注視而已。   那株木奴蜿蜒著引路,一路昂著梢頭,啪啪在空氣中抽動,發出警告的聲音,讓四周窺視的凶禽猛獸不敢動彈。   巖中有山泉湧出,色作青碧,漸漸彙集,順著山路隨人叮噹落山。   「這就是青水的源頭吧?」看著腳邊慢慢越來越大的水流,慕容修問。楊公泉點頭:「這位小哥的確見識多光——不錯,這就是雲荒青赤雙河中、青水的源頭。」   「天闕之上,青水出焉,斜穿大陸,西流注於鏡湖。自山至於湖,三千六百里,其間盡澤也,故名澤之國。是多奇鳥、怪獸、奇魚,皆異物焉。其水甘美,恆溫,水中多美貝,國人多漁米為生。」   ——想起《異域記》的記載,慕容修暗自點頭。   江楚佩本來一路啼哭,然而看到眼前的奇景也不由睜大了眼睛,止住了哭聲。   「天上景象,非人間所有啊……」扶著她的茅江楓本來心煩意亂,也不知如何勸慰表妹,此刻心境也好了起來,想起了什麼,忍不住搖頭晃腦地脫口念詩:   「秦妃捲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慕容修扶著楊公泉,聽得是中州那首《天上謠》,不由搖搖頭,看看這個吃了如此多苦頭、卻依舊把雲荒看成天上桃源的書生老兄。   「哎呀!」茅江楓吟得興起,忽然間額頭撞上了一件東西,下意識仰頭看去,不由臉色慘白,一聲大叫放開手來便往後跳,江楚佩被他那麼一推跌倒在地,抬頭一看也驚叫起來。   原來路邊大樹上懸掛下來的是一個腐爛的人,橫在樹上的上半身已經只剩下骨架,下半身卻完好,在樹上掛著晃晃悠悠。   「是雲豹……是雲豹。」楊公泉也退了一步,喃喃,「雲豹喜歡把東西拖到樹上存起來慢慢吃。」   果然,話音未落,樹葉間傳來一聲低吼。純白的豹子以為有人動它的食物,從枝葉間探頭出來,對著樹下眾人怒吼。木奴昂起梢頭,啪的虛空抽了一鞭,算是警告。雲豹藏起爪子,對著幾個人吼了一聲,懶洋洋繼續小憩。   「哎呀,小兄弟你真是了不得,不但身手好,還通神哪?」看到靈異的樹籐,一路上已經見識了慕容修許多厲害的地方,楊公泉嘖嘖稱讚,「若不是遇到小兄弟,我這條命肯定是送在天闕了。」   「走吧。」慕容修笑了笑,也不多說,扶著一瘸一拐的楊公泉繼續上路。   沿路看到很多屍體,橫陳在密林間,因為氣候濕潤、動物繁多,都已經殘缺不全、開始腐爛,想來都是從中州過來、卻死在最後一關上的旅人。   「別小看這小土坡,那裡死的人可不比這座雪山上少了。你能一個人過去,就算你厲害。」——忽然間,慕士塔格雪山絕頂上那個傀儡師的話響起在耳側,那笙打了個寒顫,看著旁邊樹洞裡露出的一張腐爛的人臉,被菌類簇擁。   「呃……樗柳又吃人了。」楊公泉搖頭歎氣,忙招呼那笙,「快回來,別站在樹下!小心樗柳把你也拖進去當花肥了。」   然而已經是來不及,那顆類似柳樹的大樹彷彿被人打了一下、忽然間顫抖起來,千萬條垂下的枝條無風自動,彷彿一張巨網向著那笙當頭罩下。   「哎呀!」那笙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抬手護住自己,樗柳枝條一下子捲住了她的手腕,往樹洞裡面扯過去——忽然間,那顆樹迅速鬆開了那笙的手,發出了一聲淒厲的鳴叫,如遇雷擊、從樹梢到根部都劇烈顫抖起來,葉子簌簌落地,整棵樹以驚人的速度萎黃枯死,根部流出血紅的汁液……   「啊?」那笙揉著手腕,向後跳開,看著眼前詭異的一幕。   「快過來!」然而慕容修來不及多說,一把上來拉開了還在發呆的東巴少女,把她扯回大路上,遠離那顆正在死去的樗柳。   「奇怪……怎麼回事?」那笙兀自驚訝地看著那顆樹,直到看到樹根底下露出森森白骨、才皺眉轉頭不看。   慕容修放開了她的手,微微吃驚:「姑娘的右手受傷了嗎?」   「呃……是的是的!扭傷了。」那笙抬起自己包紮的嚴嚴實實的右手,看了看,心裡猛然明白過來,連忙答應。   ※※※   暮色已經越來越濃了,一行人也快到了山腳,底下的村落房屋歷歷可見,炊煙縈繞,阡陌縱橫,看上去頗為繁華。   「山下便是敝鄉——」楊公泉立住腳,站在山道上指著山下,介紹,「是澤之國十二郡之一,因為這裡靠著天闕,澤之國先民最早從中州來的時候,都說是桃花源到了,於是這裡故老相傳,就叫桃源郡了。」   茅江楓長長舒了口氣,和江楚佩都面有喜色,相對微笑。   「喏,那家沒冒煙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楊公泉苦著臉,指點著某處,「家裡老婆子一定又是沒米下鍋了……我這次白跑了一趟天闕,也沒帶回什麼可以吃的。只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沒法待客了,先告個慚愧。」   慕容修看著楊公泉面有菜色,衣衫襤褸,想了想,從背簍中拿出一枝瑤草來,放到他手心:「楊兄不必煩惱,待下了山,拿這株瑤草去賣了,也好將就過日子。」   一枝瑤草足以買得良田美宅,楊公泉大喜,連忙一把攥住了,連連道謝不迭,竟連腿上也不覺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邊看得心動,大叫,而那一對書生小姐只是遠遠看著,目露羨慕之色,但讀書人畢竟自矜,並未開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過去將方纔給楊公泉治傷留下的半枝瑤草遞給茅江楓,拱手:「雖素昧平生,但和這位兄台畢竟一路同行——小可手無縛雞之力,奈何看江小姐橫遭不幸,於心有愧。分別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紀念。」   茅江楓把瑤草拿在手裡,知道此物的珍貴,心知對方是出於憐憫自己兩人不幸,心中登時狷介之氣湧起便想謝絕。但轉念一想前途茫茫,身無長物去到雲荒終究不好,便不由不低頭受了,也拱手回禮:「如此,多謝慕容兄大禮,此恩此德,沒齒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瑤草分贈左右,那笙越發心癢,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然而慕容修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擔心,又何必索要瑤草呢?」   那笙皺眉,不服:「我只是好奇要拿來看看嘛,小氣。」   慕容修沒去看她,只是低頭看著她包紮得嚴實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願意拿手上的東西跟我換,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溫厚然而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燙著般跳了開去,紅了臉:「什麼、什麼嘛……發臭的繃帶你也要啊?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話,繼續趕路。   ※※※   再走了一程,旁邊楊公泉猛然驚呼起來:「快看!怎麼回事?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聞聲過去,看到楊公泉正在山道邊翻看幾具新死的屍體——黯淡的斜陽下,只見那幾個人也是中州打扮,風塵僕僕衣衫襤褸,堆疊在一起,血流滿地。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卻不是剛才沿路上看見的凶禽猛獸所為——身上的斷箭、遍佈的刀痕,顯然是被人屠殺。   這裡離山下已經很近了,難道又有強盜出沒?   正在想的時候,山下草叢忽然分開,幾十張勁弩從草葉間露出,瞄準了這一行人。   楊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間雜的羽衣,認得那是澤之國官衙中行走的侍衛隊,連忙揮手大叫:「官爺莫射!官爺莫射!這些都是中州來的,不是強盜歹人!」   「就是要殺中州來的。」帶頭的侍衛一聽,反而冷哼一聲,用力一揮手,「今早總督大人接到聖城傳諭:凡是今日從天闕東來的人、統統殺無赦!」   聲音一落,勁弩呼嘯而來,一行人連忙躲避,往後逃去。江楚佩腳小走不動,跌倒在山路上,茅江楓想拉她、但是勁弩如雨般落下來,他忙不迭縮手躲避,跑了開去。   「小心!」看到那些箭往江楚佩那邊射去,那笙來不及想就跳了過去,根本也不知道該如何招架,她把心一橫張開手攔在前面,閉上眼睛,迅速默念——戒指啊戒指,如果你真有用就顯靈吧!   呼嘯聲,破空聲。她緊閉眼睛不敢睜開,只管對著江楚佩大叫:「快跑!快跑!」   「快跑!」忽然間,耳邊反而有人對她大吼,一把拉住她的領子往後便扯。   那笙睜開眼睛,看見那些射來的箭全部已經跌落在她身前、形成黑黑的一堆,而山道上那群澤之國的侍衛已經跳出草叢、拿著刀劍追殺了上來,已經到了十丈之內。   「快跑!」慕容修上來一把拉住她用力往回拖,對著發呆的她大喊。   「哎呀!」那笙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抓著慕容修的手臂,跌跌撞撞狂奔。   ※※※   夜色籠罩了雲荒大地,彷彿一塊巨大的黑色天鵝絨輕輕覆蓋上了明淨光滑的鏡湖。霧氣瀰漫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似乎在雲荒大陸中心的湖面上拉開了龐大的紗幕。   霧氣煙水中,影影綽綽,無數幻象在夜幕下游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經脫出了軌道,消失在地平線以下。然而昭明星卻出現在雲荒上空,白色而無芒,宛如飄忽的白靈。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樣不祥的戰星,它所出現一宿的相應分野、必將會興起戰爭。   夜幕下,同時默默仰望那一顆戰星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   「哎,汀,你看——」某處天空下,一個坐在篝火旁邊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風,阻擋入夜的寒氣,望著天空、招呼旁邊汲水過來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經脫離了流程、現在昭明也冒出來了……這個國家看來是免不了大亂一場了。」   「對主人來說,無論這個天下變成怎樣、都無所謂吧?」水藍色頭髮的少女提著水笑吟吟地過來了,從行囊中取出了一個皮袋,「主人反正只要有酒喝、有錢賭就可以了。」   「呵呵,你昨天還說沒有酒了?」接過皮袋晃了晃,聽到裡面的聲音,黑衣男子大笑起來,看著水藍色長髮的嬌小少女,「汀,你這個小騙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饞了。」那個叫做「汀」的少女開始藉著火光準備晚飯,把鮮魚剖開放在火上烤著,撅起了嘴,「但是,我說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給汀看看麼?」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麼?」仰頭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皺眉,「小傢伙,說過多少次了不許這樣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鮫人當奴隸的傢伙!」   汀用汲來的清水洗著木薯和野菜,抬頭對著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為主人不是那種傢伙,汀才會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連串的「主人」弄得頭暈,黑衣男子明知辯不過伶牙俐齒的汀,只好拿起皮袋來悶頭喝了一大口,卻發現裡面的酒只剩下幾滴了,於是更感覺鬱悶,用力把皮袋遠遠扔開,嘟噥:「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約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聽說那裡有家如意賭坊,裡面老闆娘釀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別引饞蟲了,吃魚吧。」聽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來,把烤好的魚遞到他手裡,然後又低下頭去削塊莖的皮,洗野菜的葉子。   黑衣人拿著用樹葉包好的魚,卻沒有吃,只是藉著泯滅的火光看一邊辛勤勞作的少女。   雖然已經一百多歲了,作為鮫人的她還像個孩子。身材很嬌小,手和腳踝都很纖細,彷彿琉璃般易碎。汀有著一頭美麗的水藍色長髮。這種明顯的特徵、讓雲荒桑無論誰都能一眼認出這位少女的鮫人身份——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攔截住兩個人,要求看起來落魄潦倒的他拿出這個鮫人的丹書、以證明他的確是她的擁有者。   這樣的盤查全部都以他拉著汀逃之夭夭,背後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終。   「汀。」看著她,他忍不住叫了一聲,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詢問地轉過頭來時,他歎了口氣,「跟著我太辛苦了,經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時不時還要遇到決戰的對手不知道死在哪裡……可不是女孩子該受的——我覺得你還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書我早燒掉了,你是自由的了。」   「主人,看來你又喝得糊塗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將一大片爛菜葉子丟到他臉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馬道上誰拖你回來?我不在、你難道天天吃生魚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輸光了誰去贖你?」   「呃?」居然沒能避開,爛菜葉子啪的一聲拍到黑衣人臉上。想了想,倒真的想不出那幾個「我不在」會如何收場,他訥訥半天,終於抓抓頭髮笑了起來。為緩解尷尬,他捏住菜莖把貼在臉上的菜葉子扯開來,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紅芥!」汀沒好氣翻翻眼睛,「連這些都分不清,看還不餓死你!」   晚飯終於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邊,用樹葉包著野菜飯團,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許久,看著曠野上顯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開口道:「主人,其實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個人』。」   「嗯,」顯然知道少女想見的是誰,黑衣人微微皺眉,「但是你真的相信那個傳言嗎?」   汀轉過了頭,很認真地看著主人,點頭:「是的,我相信我們的海皇終究會回來——復國軍裡其他姐妹兄弟們都說、近日鮫人的英雄就要返回雲荒了!他已經和復國軍的左權使預先通知了他的到來。」   「你們傳言裡的那個救世英雄……是叫蘇摩吧?」黑衣人看著星空淡然搖頭,他年紀看起來在三十左右,眼睛很深很邃,笑起來的時候有風霜的痕跡,冷笑,「那傢伙算什麼英雄了——如果不是他、白瓔怎麼會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該!報應呢,這麼多年來從來都是他們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也要讓他們嘗嘗被人玩弄的滋味,」汀冷笑起來,那個笑容讓她本來明亮純真的臉忽然冷酷起來,「我們鮫人卑賤、不是人是畜生——但是這樣說來空桑人的太子妃不是更賤?」   「住口!」黑衣人猛然截口大喝,沉下了臉。   然而正在說的暢快的汀沒有聽從,繼續刻毒地宣洩:「海皇回來了,龍神一定會被放出。等我們鮫人重新稱霸了海上,就把所有人統統殺——」   「啪」,黑衣人眉間怒氣閃現,不等她說完,一揚手將汀打倒在地,怒斥,「你知道你現在說話像什麼?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獸沒區別了!」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愣了一下、忽然哭了起來,抱住他的腳,「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忘了白瓔郡主是主人的師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我只想殺光那些禽獸!」   「汀……」黑衣人歎了口氣,低下頭撫摩她的長髮,將她扶起,看著她,沉聲問,「你想殺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嗎?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著,半晌訥訥,「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殺過很多人、也養過鮫人奴隸。」他的目光深遠起來,微微歎息,「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可以絕對的。汀,你還太小,不瞭解這個世間的複雜紛繁——但是,既然你跟著我走遍雲荒,希望你能從中學到讓你成長的東西,讓你的心能容下黑夜與白晝。」   「嗯。」汀用力點頭,「主人,我會好好學的,你千萬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著拍了拍她的頭:「小傢伙,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裡能跟得上我啊?——好了好了,別哭了,你看眼淚都一大把了。我們走到中州去的旅費都夠了吶。」   他抹著汀的臉,為她擦去淚水,然後展開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淚滴狀的明珠奕奕生輝。鮫人織水成綃,墜淚成珠,那就是被稱為「鮫人淚」的明珠——陸上之人對珍寶無止境的貪婪,也是鮫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獵、蓄養為奴的重要原因。   汀連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尋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經很久不曾哭過了。   頓了許久,黑衣人聲音忽然黯然下去,看著星光下天盡頭那座白色的塔:「多高的塔啊……那丫頭就眼一閉跳了下去。想想那個時候她的心情吧!——剛聽說那個消息的時候、我一瞬間忽然想把所有鮫人統統殺光!」   「主人。」聽到那樣充滿殺氣的話,汀有些畏懼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可思議地問,「你、你也曾那麼憎恨過鮫人嗎?那麼……那麼為什麼聖城空桑人被激怒、要屠殺所有鮫人的時候,你卻拼了命地袒護我們呢?如果不那樣,主人您也不會被驅逐。」   「呵……」黑衣人笑起來了,搖搖頭,「跟你說過,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可以絕對的。以殺止殺是永遠沒個頭的啊……當然了,也是因為可愛的汀、那時候用她那雙大眼睛一眨不眨看著我的緣故吧?」   他笑著,把自己手裡的食物放到汀的手心,自己轉身躺下:「你吃吧,我飽了。」   汀紅著臉接過,啃了幾口,忽然忍不住開口:「主人……」   「嗯?」在篝火旁躺下,黑衣人用披風裹著身子,把靴子墊在頭底下已經熏然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嗯……我小時候眼睛很大嗎?」汀咬著木薯,探過頭照了照桶裡的水,沮喪,「為什麼現在反而一點都不覺得比常人大呢?難道是我的臉胖了?」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汀回過頭,看見黑衣的主人已經枕著靴子酣然入睡。   「真是雲荒最『強』的劍客啊,」少女微微搖頭苦笑,「——居然能不覺得靴子臭。」   ※※※   同樣的星辰照耀之下,鏡湖上、駿馬的雙翅輕輕掠過湖面的霧氣,煙水中騰起。   飛馬背上,今夜領軍的卻是一朱一青兩名男女騎士。   「青□,你看——昭明星出現在伽藍城上空呢!」勒馬望天,朱衣女子喃喃對同伴說,她已非青春年少的少女,一舉一動都有成熟女子說不出的動人風姿,美艷而尊貴。她掠了掠髮絲,看著天空:「唉……平靜了九十年,終歸要打仗了。」   然而青衣少年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遠處伽藍聖城的方向,忽然道:「紅鳶,滄流軍團!」   所有馬上的騎士都齊齊一驚,朱衣女子手一揮,身後馬上所有的黑衣騎士陡然幻滅無形。她轉頭看過去,只見星光下、遠處伽藍白塔頂端彷彿有一片烏雲騰起,飛速向著東方掠過去。   映著明月,可以看見那些烏雲般雲集著迅速移動的、居然是展開雙翅的黑色大鳥,排成整整齊齊的列隊。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大鳥的翅膀卻是不曾如同一般鳥類般展動,而只是平平掠過空氣,發出奇怪的聲音。   「是『風隼』。」女子看著飛過去的大鳥,失驚,「他們從伽藍城裡派出了『風隼』!——除了那次鮫人造反之外、幾十年來,沒見過滄流帝國方面出動過軍團中的『風隼』。看來這一次十巫是動真格了……」   「什麼?」顯然吃了一驚,少年青□看著天空,勒住了天馬,「冰夷不是嚴禁國人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說那是需要消滅的空桑流毒嗎?他們燒了所有占卜、幻術、祈天甚至曆法的典籍,只留下了營造、冶煉、農耕方面的書——可現在……他們居然乘著神鳥飛天?」   「那不是真的鳥,青□。你不經常出來巡邏,所以沒有看到過它們吧?」叫做「紅鳶」的女子溫和地微笑著,耐心地向年少的同僚解釋,「那是木頭和鋁片做成的木鳥——完全是靠著人手技藝做成的機械。那些木隼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端滑翔而下,空中轉折輕靈,可以飛上一日一夜而不落地,飛遍整個雲荒。」   「木鳥也能飛?」青衣少年抽了一口冷氣,看著天空,「那些冰夷……那些冰夷,奇技淫巧竟能一至於此?不用神力,也能上天入地?」   「嗯……我想,滄流帝國製造這些東西、也是預備著將來和無色城開戰吧?不然如何能對付我們的天馬。」紅鳶點頭歎息,目中流露出擔憂之色,「據說,除了『風隼』之外,滄流帝國『征天』軍團裡面,據說還有更高一級、能翱翔三日不落的『比翼鳥』;以及至今誰都沒有見過的『迦樓羅』。」   「他們……那麼強?」青□喃喃自語,臉有憂色,「如果這樣,我們空桑人要重見天日,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後悔了麼?青□?」紅鳶笑了起來,看著少年,「當日如果你跟著父親投入到冰族那邊,如今你該在北方九嶷那裡封地為王了呢!哪裡用過著這種不見天日的生活。」   「赤王,你不要諷刺我了。」青□低頭笑笑,「我哪裡後悔過。」   赤王紅鳶沒有說話,看了看這位諸王中最年輕的青王,忽然點點頭:「那麼我問你、當年你為什麼不和你父王走?為什麼要和我們其餘五部之王留守伽藍這座孤城呢?誰都知道伽藍城遲早要完了,你哥哥都隨著你父王走了,你為什麼不走呢?」   「赤王,你懷疑我嗎?」彷彿受了傷害,青□猛然抬頭看著年長自己一輪的女子。   紅鳶掠了掠頭髮,悠然笑了起來低下頭,拍拍馬脖子:「嗯……我們快點回去把冰夷出動『風隼』的消息稟告皇太子和大司命吧!」   天馬昂頭長嘶一聲,展開雙翅。   在駿馬騰空之時、美麗的赤王回頭看了一下雲荒的東方:「奇怪……皇太子都返回了,那些『風隼』為什麼還要前往東方呢?」   ※※※   同樣的星空下,有人憑窗而望。那是一名中年美婦,大約四十出頭的年紀,身著雪青灑花百疊裙,紅綾抹胸,豐肌勝雪,臂上戴著翡翠點金臂環,長髮挽起、用一枝五鳳含珠簪挽住了。眉如黛畫、目橫秋水,麗色無雙,卻是裹著濃重的風塵味兒。   然而這個顯然是風塵中打滾的女子、卻只是仰望著天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喧鬧聲、吆喝聲、笑謔聲、推牌九擲骰子聲,諸般聲音全都到不了心頭,仰頭看著天盡頭那座矗立在夜幕下的白色巨塔,喃喃自語:「昭明星都出來了……亂離起了,他也該來了吧。」   「如意夫人……來來,一起喝個同心杯吧!」身後忽然伸來一隻手,摟住她的肩膀,醉醺醺的嚷著,酒氣撲面而來。那位被稱為「如意夫人」的女子被打斷了心思,暗自皺了一下眉頭,卻臉上堆起了笑,轉過身去:「呦,薛爺今夜臉色好得很啊,應該是贏了不少錢吧?」   「嘿嘿,是啊!老子今夜手風好的緊!來來來,老闆娘快來喝一杯……」滿臉紅光的漢子大笑著攬著女子,把喝了一半的酒盞遞到她面前,「你們坊裡釀的『醉顏紅』、可如同夫人你一樣讓人一聞就醉醺醺……」   如意夫人也不推辭,笑著低下頭就著他手裡喝了一口:「如意賭坊果然能如薛爺的意吧?以後薛爺可多多照顧才好呢!」然後轉頭揮了揮帕子,大聲喚:「翠兒!你個小妮子死哪裡去了?還不快過來招呼薛爺去那邊下注發財?」   應付了那些賭坊客人,而賭坊的老闆娘卻是轉到了屏風後。旁邊的喧鬧聲不停傳來,燈紅酒綠,觥籌交錯,捲袖划拳之聲震天響,如意夫人卻是避開了眾人,獨自繼續對著夜空發呆。   「夫人。」忽然間,貼身侍女采荷匆匆從內而出,臉色驚疑不定,疾步湊到如意夫人耳邊,低聲道,「夫人,內堂有個人在那兒說要見你。」   如意夫人正在出神,冷不防唬了一跳,辟頭罵了一句:「小蹄子你昏頭了?有客來也是從外來,怎麼說在內堂等?」   采荷臉色白了白,咬著唇角,指了指內堂:「那個人不知道怎麼就進去了!外邊那麼多姑娘小子、怎麼都看不住?夫人……我看那個人有點邪呢。」   「哦?……」聽得侍女這麼說,如意夫人不但沒有驚懼,反而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忽然眼睛裡閃出了光亮,身子驀然顫抖起來,推開採荷往裡疾步就走。   內室只點了一根蠟燭,光線黯淡,傢俱的影子在四壁上投下扭曲怪異的影子。   如意夫人一進去就反手關了門,想用點起四周的燈來。   「不用點燈了,反正也看不見。」忽然間一個聲音從房子的陰影裡面傳出來,冷淡而疲倦。水聲嘩啦響起,一個人擰著濕淋淋的頭髮,將頭從臉盆上抬起。   昏暗的燭光下,如意夫人看見他原本黑色的長髮顏色褪去,露出了奇異的深藍色。雖然是男子、但陌生來客的十指上都戴著奇異的戒指,上面牽連著微微反光的透明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著一個放在他懷中的小偶人。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陰影中的陌生來客,那個高大男子的整個人都在黑暗裡,只看得見輪廓。一束燭光投射在他側面,讓他半張臉在黑暗中浮凸出來。   雖然只是那樣的半面,卻已經讓閱人無數的如意夫人驚得呆住。   「你、你是……」她顫抖著聲音,看著站在黑夜裡的那個人,因為激動而說不出話來。   黑暗中浮凸的半張臉上忽然有了個奇異的微笑,將手巾扔到了臉盆裡,從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如姨,不認得我了?大家還在等我回來麼?」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驀然間撲過去跪倒在那個人腳下,抱住了他的腿,不停用額頭觸碰他的腳尖,激動得顫抖,哭出聲來,「滄海桑田都等你回來!」   七、桃源   夜色籠罩住桃源郡的時候,一家破落茅舍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鄰家黃狗聲聲嚎叫。那敲門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老婆子,老婆子,快點開門!」   「誰啊?」房內一燈如豆,傳來一個婦人有氣無力的問話聲,拖曳著腳步過來。到了門邊,一聽門外男人的聲音,那個婦人反而挺了腳步,倒立雙眉,不但不開門,反而隔著門叉腰大罵:「死老賊!一整天死了去哪裡?家裡著灶冷鍋破,米也沒一粒、菜也沒一棵,是想餓死老娘哩!胡混一天,虧你還有臉回來!」   被她大聲一罵,鄰家黃狗叫得越發大聲,撲騰著要過牆來。   「老婆子,老婆子,先開門好不好?」楊公泉生怕驚動鄰居,用破衣袖掩著嘴,小聲地哀告,「讓我先進去,你再罵個夠,啊?」   婦人開了門,冷笑了一聲:「要罵?要罵也要有力氣!嫁了你這個窩囊貨,老娘就是個餓死的命!」啪的一聲,把門一摔,逕自進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貨萬殺才的罵個不停。   楊公泉沉著臉進門來,沒有同平日那樣低聲下氣哄老婆,只是從屋角缸裡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任由婦人嘮叨,從袖子裡摸出一物來,在燈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婦人:「你看,這是啥?」   婦人瞟了一眼,冷笑起來:「幾片破葉子也當寶?窮瘋了不成?」   「婦人家見識!」楊公泉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將那半枝草葉子放在燭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間那片枯黃的葉子顏色就起了奇異的變化,馨香滿室。   「哎呀!」婦人看得呆了,以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脫口,「天吶,那是什麼?」   「瑤草!沒見過吧?」楊公泉洋洋得意,將草葉子從燈上拿開,「知道值多少錢麼?說出來嚇死你!」   婦人伸手過去,想拿過看看,楊公泉卻是劈手奪回,自己袖了,冷笑:「你個老婆子,蛋也不曾下一個,成日只是嘮嘮叨叨,受了你多少氣!這回得了奇寶,我多多的買良田美宅自己享著、娶房年輕女子,再不用每日聽你數落。」   婦人聽得楊公泉這般說,心下倒是慌了,臉上堆起笑來,扯他的衣袖:「你莫不是真的惱了我吧?我也是為你好,勵你上進、何曾真的嫌棄過你來?」   楊公泉冷哼了一聲,轉向壁裡坐著。婦人再上前軟語求饒,他只是不理。   婦人說了幾句、也覺得尷尬,便也頓住了口,一時間房子內安靜得出奇,只聽得風聲嗖嗖穿入破了得窗紙間,吹得桌上燈火亂晃,瑟瑟生寒。靜默間,婦人忽然捂著臉,嗚嗚咽嚥了起來:「嫁了你十幾年,頓頓吃不飽,能一句不說麼?我若真嫌你、早另尋出路了,哪還天天在這裡挨餓?」   楊公泉歎了口氣,轉過臉來看著自家老婆乾草葉似的枯黃臉兒,粗服蓬頭,四十多的婦人已經白了一半頭髮,心下也是惻然,知道她所言不虛。心想如今自己若再趁機發作、便有富貴棄糟糠之嫌。於是也放緩了語氣,開口問:「今日吃飯不曾?」   婦人聽丈夫開口問她,喜得笑了起來,一邊擦淚一邊道:「不曾哩!你昨日出門後,已經兩天沒揭鍋了,哪裡來的飯!」   楊公泉驚道:「如何不去隔壁顧大嬸家借些米下鍋?」   「哪裡還好意思去?」婦人擦擦眼睛,苦笑,「前些日子陸續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沒還過。平日抬頭見了、人家即使不催,我這臉皮還是熱辣辣的。」   說著婦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個破碗出來,放到桌上,裡面盛著一塊棗糕:「前日東邊陳家添了個胖兒子,分喜糕給坊裡鄰居——我怕你出門回來肚子空空,就給你留到現在,只怕都有些餿了。」   「老婆子,」楊公泉拈了一角嘗嘗,果然已經發餿,眼角潮了,「苦了你了。」   婦人抹抹眼睛,強笑道:「你這幾日去了哪裡?怎生得了這個寶貝?害我在家裡提心吊膽,生怕你出事。」   「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什麼法子,便想去天闕那邊雪山上碰碰運氣,挖雪罌子。」楊公泉便把這兩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說給老婆子聽了,歎了口氣,「最後下山的時候那群官兵不由分說就要砍殺我們,幾個人便散了。幸虧那時天黑了,我又熟天闕山裡的路,爬爬滾滾找了個僻徑下得山來——不知道慕容公子他們如何了。」   「哎呀!難怪今日村裡人都說官府好多人來封山,從山那邊過來的統統殺了,屍首都堆在路上。」婦人聽得膽戰心驚,白了臉,辟頭打了他一下,「死鬼!你如何跑到那裡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殺頭!」   「不拼出命來,哪裡得來這寶貝。」楊公泉笑,把半枝瑤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著,找個時間去鎮上賣了,然後買房買地,好好過日子。」   婦人歡喜得了不得,慌忙細心拿帕子包了,道:「肚子餓得不行!老頭子,你也餓了罷?待我去弄些酒菜來,好好吃一頓。」   「顧大嬸還借你米?」楊公泉笑謔,「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進無出的主兒。」   婦人按了按懷中揣著的瑤草,啐了一口:「老娘現在有寶在身,還怕借不到?等明日他們還要來問咱借錢哩!」說著巔巔地走出去了。   ※※※   楊公泉看著婦人出去了,一個人抱膝坐著,在漏風中縮了一下頭,心下又後悔起來、覺得不該把那株瑤草便這樣交付了老婆。肚中飢餓難忍,在榻上輾轉反側起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稀簌之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風吹窗紙,然而那聲音卻是一直前行到了門外,然後停住。莫非歹人已經知道了家裡有奇寶,這麼快便摸了過來?楊公泉悚然驚起,在榻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只聽果然有外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   「應該便是這裡了。」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道。   「你沒記錯吧?」反駁的卻是一個女子,「你那麼看一眼、就能摸黑找到他家?萬一錯了,被人發現我們是今天從天闕那邊來的告發出去、我們就麻煩了!」   「噓……」年青男子讓對方壓低聲音,道,「先看看吧。」   然後楊公泉只聽兩人腳步聲挪到了窗下,明白了是誰,不由暗自失笑。聽得窗下輕輕一響,開了一條線,四隻眼睛齊齊排著看進來。屋裡燈光黯淡,還不等兩人看清楚,窗子卻忽然吱呀大開了。那笙失聲叫了起來,引得隔壁黃狗吠了起來。   「噓,快進來!」楊公泉本來想嚇一下兩人,反而被那笙唬了一跳,連忙過去開門。   慕容修拉著那笙進門來,楊公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驚動鄰居,立刻栓了門,燈下將兩人從頭到腳看了看,又驚又喜:「慕容公子,你們怎生逃下來的?讓我白白擔心了半日!」   「我們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來,鬼姬讓比翼鳥送我們下山來的。」慕容修也是一臉的疲憊,應對卻依舊從容,「幸虧還記得老兄你白日裡指過的家捨方位、摸黑拉著那笙姑娘便投奔了過來——麻煩楊兄了。」   「哪裡的話,哪裡的話。」楊公泉搓著手笑了起來,忙把兩人往裡讓,「沒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闕上被強盜殺、被野獸啃了!——對了,茅公子江小姐如何了?」   「跑散了,沒見他們。」那笙歎了口氣,想想難受,   「那笙姑娘莫難過,說不定他們吉人天相,此時也已經脫險了。」楊公泉看看家裡別無長物,只能舀了兩碗清水過來,「我家老婆子剛出去買吃食了,兩位稍等就好。」   然而疲憊交加,慕容修道了聲謝,便接過來一氣喝下。   那笙卻是怔怔的坐著,心知楊公泉的話只是安慰:茅江兩人既不如自己和慕容能得到鬼姬相助,也不如楊公泉那般熟悉地形,自身又無技藝傍身,要平安只怕是萬難的。她對茅江楓毫無好感,但是對那個江楚佩小姐、或許是因為同命相憐,想到她從強盜蹂躪中餘生、雲荒近在咫尺卻終難逃喪命,便忍不住怔怔落下淚來。   「怎麼了?」慕容修喝了水,緩了口氣,看到一路大大咧咧的那笙忽然哭泣,吃驚地看過來。   「江姑娘的命真是苦。」那笙擦著眼淚,眼眶紅紅。   慕容修不料這個東巴少女是為一個路遇的陌生人而傷心,想起那時候她奮不顧身撲過去用身體為江楚佩擋箭的情形,倒不由多看了那笙幾眼。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為跟錯了男人——你沒見被強盜擄掠來一路上那個書生的孱頭樣子!」楊公泉也跟著歎了口氣,看著面前一對風塵僕僕的青年男女,笑謔,「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托付得慕容公子這樣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聽得這句話差點嗆住,然而看了看慕容修,臉卻微微紅了起來,心裡嘿嘿笑了起來。卻可憐靦腆的慕容修登時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楊兄,不是……」   一語未落,聽得外頭拍門聲響起,屋裡三人立刻噤聲。   「死鬼!關門幹嗎?老娘手裡拿滿了東西,怎麼開?」外面婦人聲音嚷了起來,用腳踹著門,「重的不得了,快來開門!」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來了。」楊公泉舒了口氣,對二人道,上去開了門。   那婦人一腳跨進門來,兀自嘮嘮叨叨數落,只見她:左手抱著一斗米,米上放了一塊熟牛肉,幾樣雜碎,右手提了一壺酒,還捉著一隻咯咯亂叫的母雞。   「老婆子,如何買那麼多?」楊公泉關了門,一回頭看見婦人這樣,也呆了,脫口。   「老頭子,這兩位是……」婦人卻看著房內兩位不速之客,驚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這就是我方才對你說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楊公泉連忙過來介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闕上了!——這是我家老婆子,娘家姓黃。」   兩頭介紹了,分別行禮見過,黃氏便將滿手的東西放下,滿臉堆起笑來:「兩位是貴客!少坐,正好買了東西,待我下廚切了送上來——老頭子,你陪著客人說話。」楊公泉唯唯諾諾慣了,不由得便答應了,坐著陪兩人說話。黃氏轉到了後面灶間去切菜不提。   少時便料理好了,那笙幫著端了上來,滿滿擺了一桌子,四人圍著入座舉筷。一個個都是餓得狠了,竟是顧不上多客套,悶頭吃了起來,等吃的差不多,才吐了口氣,斟上酒來。黃氏為他救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來,問:「公子從中州來,可是要去葉城做買賣?」   慕容修點點頭:「小可帶了些貨物,準備在澤之國出手一些、然後便去往葉城。」   「如此,便多留幾日。外頭這幾日不知怎地,只管要砍殺天闕東來的客人,公子兩人還是先避過風頭再上路。」黃氏言語伶俐,便慇勤留客,「只管在我家住下,也好報公子救命之恩。」   「如此,便多謝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兩人一起謝了。   不一時吃完,黃氏讓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間多年不用的房間出來,家裡被褥只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讓人得知家裡來了人,只得將自己房裡的破褥子抱了出來鋪上,出來對慕容修道:「只有兩間房,被褥也破爛,讓兩位見笑了——將就著宿一夜,明日便去買新的來。」   「什麼?」那笙倒沒看那床破被子,跳了起來,指著慕容修,「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麼……兩位不是一對小夫妻麼?」黃氏終究不明底細,只聽說兩人是一同從中州來、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測。   「不是、不是……」慕容修紅了臉,連忙擺手,「——我在外面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費心。」   「啊……」黃氏生性精明,見慕容修為難,沉吟間便有了主意,「這樣罷,如果那笙姑娘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處;慕容公子和我家老頭一間,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氣,連連點頭。   那笙斜了他一眼,見他飛紅了臉、看上去更見俊秀,心下忽然大大後悔。   ※※※   入睡前,黃氏端了盆水來,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見那笙右手上包裹的嚴嚴實實,便驚道:「姑娘可是受了傷?如此包著可要爛了傷口,快敷點草藥才好。」   那笙見她要動手,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放到背後,脫口道:「不用不用,沒受傷!」   「啊?」黃氏愣了一下。旁邊慕容修只是冷眼看著那笙的窘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果然是故意包上的,是為了掩飾什麼吧?作為珠寶商人,他天生對寶物有一種奇異的直覺,那笙身上那種無以言表的貴氣是他從未遇見過的。他只是個商人,之所以答應鬼姬照顧這樣一個成為累贅的女孩,不但是為了那棵雪罌子,更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子時,就直覺地感覺到了她身上攜帶著寶物。   ——如果能想辦法從這個頭腦簡單的女子手上換取寶物,那應該不虛此行。慕容家大公子心裡打著算盤,卻不料同時那個計算中的少女也在計算著他,心心唸唸要釣金龜婿。   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就這樣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異鄉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滿盆的灰塵污垢來,原本黝黑的臉登時變得雪白晶瑩——雖然五官平常,但是長眉大眼,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她照照水面,滿足地歎了口氣:這一路的顛簸總算到頭了,也算看到了自己乾淨的臉。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愛美,黃氏在一旁誇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乾臉解散頭髮梳理起來,轉過了身。然而轉身之間,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畢,散開一頭墨也似的長髮重新打了個髻。原本風塵僕僕的時候還不大顯真容、如今一旦塵垢去盡,只見面如冠玉、劍眉星目,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過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裡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黃氏雖是快半百的年紀,此刻乍一見居然也看得發怔,說不出話來。   慕容修轉頭一看兩人,心下大窘,臉上不覺一熱,忙忙進了裡間。   那笙還在發呆,黃氏卻回過神來,拉了一把剛燒了水進來的丈夫,把他拉到廚下,壓低了聲音急急道:「老頭子!這位慕容公子只怕有些怪異——生得也太俊了。」   楊公泉怔了一下,失笑:「老婆子你年紀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後生也動心了?」   黃氏擺擺手,示意他低聲:「噓……不是,我是覺得他俊得太過了。你不覺得那樣的面容、活生生像個鮫人麼?」   「鮫人?」楊公泉嚇了一跳,立刻否認,「不對不對,鮫人都是藍發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髮黑眼睛,和我們一樣。而且,他明明是從天闕那邊來,中州哪裡來的鮫人?」   「……。這倒是。」黃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鮫人可是死罪!老頭子啊,我眼睛老跳個不停,只怕留下他們會引來大禍呢。」   「唉唉,老婆子你就愛亂想。人家是我救命恩人,能不收留?」楊公泉拍拍婦人,低聲笑,「——人家帶了一簍子瑤草呢,咱們待客慇勤點、說不定慕容公子高興了還會再照顧一下咱的。」   「天咧,一簍子瑤草!」黃氏渾濁的眼睛裡登時放出了光,不再言語。   ※※※   入夜,因為數日奔波勞累,那笙一倒頭就睡得香甜。   風從破了的窗紙間簌簌吹進來,恍恍忽忽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遠遠的,彷彿從天那一邊傳來:「那笙、那笙……」   「嗯?」她模糊地應了一聲,覺得那個聲音非常熟悉,卻想不起是誰。   「快點來!快過來……我等著你,要快點來啊。」那個聲音叫著她。   「過哪裡來啊?」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然而那個聲音彷彿有說不出的魔力,引得她晃晃蕩蕩地從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見旁邊的黃氏還在酣睡,她爬過婦人的身子,下床,在漏進月光的房裡跟著那個聲音恍恍忽忽前進。   「過九嶷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回答了一句,遠在天邊。   忽然間天地全變了——周圍變得漆黑不見五指,狹窄得令人窒息。   她覺得透不過氣,慌亂起來,伸出手來、卻發覺自己彷彿在一口石頭做的棺材裡,四處摸索不到出口,她只好用力拍著面前厚而重的石壁,大喊:「放我出去!這是哪裡?這是哪裡!快放我出去啊!」   「這裡是九嶷山。」那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這次卻是近在咫尺的,回答。   「我怎麼會在九嶷山?快放我出去!」那笙越發慌了,伸手用力拍打面前緊閉的石壁,大聲喊,「慕容修,慕容修救我!」   然而,只有她的聲音冷冷迴響著。她覺得自己的手骨都要拍碎在石頭上了,然而那樣堅硬的禁錮卻絲毫不動,狹窄的空間彷彿一口活生生的石棺、將她窒息。   絕望中,她筋疲力盡地癱倒在石壁上。   黑暗是看不到頭的一片,不知道其間有多少詭異危險。她絕望地躺了很久很久,忽然間,隱隱約約聽到頭頂上有腳步聲走近——有人麼?有誰過來了麼?   那笙來不及想,驚喜交加地拚命拍著石壁、仰頭對外面大喚:「救命!救命!」   遠了的腳步聲又轉回來了,彷彿還不能確定她的方位,在外面徘徊了一會兒,又漸漸遠去。那笙急得用力捶著石壁,聲嘶力竭:「救命!救命!我被關在這裡了!」   「誰在那兒說話?」外面的人終於聽見了,停了下來,有些無法確定地拍著外面的石壁,低聲奇道,「咦,這裡有個好舊的封印……但是裡面怎麼會有人的聲音呢?」   「我是那笙!快打開它、放我出來!」聽得外面那個人的聲音,那笙陡然間心底騰起說不出的寒意,但是獲救的狂喜讓她想不起其他,只是連忙拍著石壁,對著頭頂上方大喊。   「嚓」,輕輕一聲響,彷彿外面什麼東西破掉了,那個人的聲音更為清晰地傳了進來:「誰在裡面?——你說你叫什麼?」   「我叫那笙!」厚重的石壁破了一個洞,外面的風吹了進來,接近窒息的她深深吸了口氣,欣喜若狂對著那個前來救她的人大喊,「謝謝你,謝謝你!」   那人剛伸進手來準備拉她出去,猛然觸電般顫抖了一下:「不可能!你不是那笙!」   「我不是那笙是誰?我就是那笙呀——」她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著,伸手拉住頭上那個豁口裡探下來的那隻手——忽然間,她整個人呆住了:   戒指!那只「皇天」戒指!那隻手……那隻手,是她自己的手?   「我才是那笙呀!」頭頂上那個破開的封印上,那個聲音不解地喃喃自語——那笙終於明白了自己方才一聽那語音就寒冷到了骨頭裡的原因:那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聲音!是她自己在外面隔著石壁對她自己說話!   她一聲驚叫,鬆開了握著的那隻手,從破口裡仰頭看上去。外面的光線淡淡灑落,通過破壞了的封印豁口,她看到了那張低下頭的臉——果然是「那笙」!   ※※※   「啊啊——!!」她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彷彿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對方臉上的恐懼如出一轍,低下頭盯著她,面容扭曲地同時尖叫起來。   「救命!救命!」那笙再也控制不住、崩潰般地大喊起來。眼前猛然間又是一片漆黑,感覺窒息無比,拚命大喊,「救命!救命!慕容修救命!」   「怎麼了?怎麼了?」猛然間旁邊有人大聲問,晃動她的肩膀,「出什麼事了?」   慕容修的聲音?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生怕看到又是那張恐懼的面容。然而模糊間、看到的果真是年輕珠寶商莫名急切的臉,她定睛再看了看,忽然間一聲大哭撲上去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救命!救命!」   「怎麼?做噩夢了?」慕容修半夜被驚醒,披著頭髮跑過來,便看到東巴少女瘋了一樣的又哭又叫。雖然臉上發燙,但生怕驚動鄰居,他連忙安慰那笙。   那笙說不出話來,全身發顫,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黃氏也被吵醒了,揉著眼睛抱怨:「那笙姑娘一定是魘住了!方才睡得好好的、卻忽然翻身坐起來嘀嘀咕咕地說話,說什麼『封印』,還一個勁兒說『我才是那笙』——然後就死死拉著我的手不放。」   「我、我說『封印』?是我說的?」那笙本來已經慢慢平復下來,聽得黃氏重複自己的夢話,忽然全身發抖,摀住自己的耳朵,「真的是我?外面那個人真的是我!?」   「怎麼了,怎麼了?」慕容修看到她那樣,心下也是駭然,「你夢到什麼了?」   「我夢見我自己了……」那笙喃喃自語,眼裡恐懼之意越深,忽然一把拉住慕容修,「救救我!很可怕……很可怕。」   「不用怕,我們都在這兒,不過做夢罷了。」慕容修拍拍她,安慰,「先睡吧。」   「我不睡!我不睡……」那笙尤自心驚肉跳,撐著坐起來,「我不敢睡。慕容,你陪我說說話,我不敢睡。」   慕容修為難地看了她一眼,看到那笙臉色雪白、眼神散亂,心知她真的嚇得不輕,不忍扔下她不管。旁邊黃氏咳了一聲,打圓場:「這樣,還是讓老頭子過來和我一間吧,那笙姑娘嚇成這樣,還是有人陪著好。」   楊公泉赤著腳趕過來,這時也在一邊贊同,把自己衣物拿了過來,和老婆一起就寢。   ※※※   終於又安靜下來了,榻上兩夫妻並頭睡著,聽得另一間裡面也關了門,黃氏暗自捅了捅丈夫,低聲道:「老頭子,他們兩人真的很反常哩!剛才我分明聽見那個姑娘說什麼『皇天』『九嶷山』——那都是前朝流毒、當今官府的忌諱啊!莫非、莫非官家今日封山要捉的、就是他們兩個?」   「胡說,哪有那麼巧……一定也是和我一般運氣不好撞上日子了。」楊公泉壓低嗓子呵斥,但是忽然頓了頓,聲音也猶豫起來,「不過……方才和那小哥同榻,無意看見他的耳後……似乎真的有鮫人那樣的鰓。」   「真的有?」黃氏也唬了一跳,「我就說他是個鮫人!這回可惹了大禍了!」   「但是,老婆子你說、鮫人不是都和魚一般全身冰冷?可我碰了碰他手肘,明明是溫的嘛。」楊公泉分解,但畢竟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心裡也有點惴惴不安,「而且他的頭髮、眼睛,都不似鮫人的樣子啊!」   「反正是個禍患,還是不要往家裡招了。」黃氏壓低了聲音。   楊公泉為難,在黑暗中翻了個身:「人家救了我的命,總不成趕人家走吧?」   黃氏冷笑:「救你命是順手罷了,如果官府查過來、可是連坐!那時候要賠老娘的命進去——一進一出,你說是賺了還是虧了?」   「人家說不定不是歹人,是規規矩矩的客商。」楊公泉壓低聲音回答,終究沒忘了愛財,低聲道,「人家有一簍子瑤草哩!咱們招待好他了,能短了好處?」   「嘁!沒見識的老骨頭!」黃氏不屑地冷笑一聲,在暗中戳了丈夫一指頭,「指望人家手指縫裡漏一點下來,還不如……」   「噓。」楊公泉唬了一大跳,連忙去堵老婆的嘴巴,仔細聽了聽隔壁的動靜,低聲罵,「糊塗的傢伙,你活得不耐煩了敢打人家主意?你知道那個慕容公子多厲害,連天闕上的鬼姬都和他客客氣氣說話!你幾個膽子敢這麼想?」   「那報官如何?」黃氏想了想,繼續出主意,「說這兩人是今日從天闕那邊過來的——讓官府來,咱還能拿些賞錢。」   「作死!」楊公泉冷笑,「我是和他們一路從天闕過來的、官府來了他們一攀供,還不把我也抓進去?」   黃氏倒是不言語了,過了半天,笑了一聲,道:「說得也是,老頭子,睡吧。」   楊公泉歎了口氣,翻身躺好,喃喃道:「不過這兩個人的確來路蹊蹺,留得久了也怕是惹禍……怎生打發他們快些上路才好。」   ※※※   「你睡吧,我在一邊守著,魘住了就叫醒你。」看著那笙在榻上瑟縮著,慕容修好言好語地寬慰,其實也不大明白為什麼她會嚇得那麼厲害,然而也看出那笙恐懼不是裝的。   「嗯……謝謝你。」那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答應了鬼姬要一路照顧你,也收了你的雪罌子——成交後守諾是應該的,你不必謝。」慕容修笑了笑,拿了自己的長衣到一邊坐了,將背簍放到身側,隨身看顧著。   「啊,好像這次生意我賺了呢。」那笙終於放鬆了緊張的情緒,也笑了。   「睡吧,這幾日你也很累了。」慕容修對她點點頭,她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然而慕容修卻是睜開了眼,似乎敏銳地聽到了什麼聲音,不做聲地站起來走到門邊,側耳聽了一會兒,臉色漸漸嚴肅。窗外淡淡的月光照進來,年輕的珠寶商人忽然輕輕歎了口氣,臉上有「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透過破碎的窗子看外面,那漆黑的夜色背後、是莫測的新大陸,前途莫測,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了。   這裡是住不得了,到了明日就走吧,在人家發覺自己原來是個普通人、下定殺心之前。   那笙已經睡去,呼吸舒緩平穩,月光照在她臉上,彷彿有一種發光的安詳——這個什麼也不會的女孩、一時貪圖寶物答應了帶上她,真是一件虧本生意呢。   想著,慕容修苦笑了一下,坐下準備閉目小憩,然而忽然看見那笙在睡夢中眉頭驀然蹙起、臉上浮現出恐懼的表情,全身發抖,無聲地張開了口,卻叫不出聲來。   又魘住了?慕容修沒奈何,連忙過去用力搖醒她,過了片刻那笙才睜開眼睛,然後如上回一樣驚恐地拉住他:「那個聲音……那個聲音又來了!它非要跟它去九嶷!」   「做夢,只是做夢。」慕容修拍著她瑟瑟發抖的肩,安慰。   雖然在決心要釣的金龜婿懷裡,那笙此時卻毫無心境,猶自喘不過氣來:「不!不是做夢!它纏上我了!它纏上我了!」   「誰纏你?」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看著面色蒼白的那笙,問。   「它。」那笙將右手舉到面前,看著層層包裹著的手,神色恍惚,「該死的,戴上去就脫不下來——那臭手害死我了!」   ※※※   折騰了一夜不得好睡,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慕容修推醒了那笙,連忙出去,只見桌上已經整整齊齊擺了三四樣小菜、兩雙筷子、兩碗稀飯。楊公泉一見兩人出來,站起來招呼他們吃早飯。兩人洗漱後坐下,那笙便只管下筷子,慕容修拉住,橫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楊兄為何不來一起吃?」   「我和老婆子起得早,早吃過了。」楊公泉笑著推辭。慕容修暗自察言觀色,見他說話之間並無不自然之色,心裡防備稍微放下幾分,然而還是細細看了看桌上飯菜,以他行走江湖歷練來看、也看不出下過毒的樣子。慕容修舉筷每樣嘗了一點,確定無毒,才放開手讓那笙下筷。   「如何不見大嫂?」吃著飯,四顧不見黃氏,慕容修又問。   楊公泉搓著手笑笑,道:「老婆子說兩位一路奔波、衣衫破舊,去城裡買幾件我們這裡的新衣裳給兩位替換,也免得穿著中州式樣的衣服走在街上顯得觸目。」   「好呀好呀!」那笙雖然昨夜折騰了半夜,但畢竟天性爽朗,一醒來就恢復了活力,拍手,「你們的衣服是羽毛穿成的吧?很好看!我喜歡。」   「那笙。」慕容修看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如此,多謝楊兄和大嬸了——換了衣服、我們也正好繼續上路。」   「慕容公子這麼快便要走?」楊公泉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慕容修點了點頭,含笑道:「在下和一位朋友有約、得按時趕過去赴約才行。」   「哦,如此,公子是個守信得人,倒不便耽誤了。」楊公泉沒料到對方只住了一夜便要走,但是倒是正和他心意,便正好順水推舟。   正說話,門一響,卻是黃氏抱了一包衣物進門來,聽得他們的話,有些詫異:「住一夜就走?如何不多盤桓幾日?」慕容修見那花白頭髮的婦人滿口留客,能揣摩到對方的心思,便是心裡冷笑,然而口裡只推說和人約好了日子,非得快點去城裡不可,執意要走。   黃氏一再挽留,無法,便只好解開包裹,拿出兩件新買的羽衣來,定要送給兩人穿上。羽衣一大一小,都是男式,穿著青色的絲線,上頭還用金線繡了一支如意,做得十分精緻。那笙看了喜歡,便搶過那件小的在身上比劃。   慕容修知道中州裝束不好出門、這些衣服是必須的,倒不推辭,只道:「要楊兄破費,如何好意思?」便從袖中拿了又一支瑤草出來,作為謝儀。楊公泉笑得眼睛都沒了,推辭了一番收了,便要兩人換了新裝出來看看。   等穿出來,果然氣像一新,兩襲青衣,翩翩兩少年。黃氏又慇勤指點兩人將頭髮解開、重新按照澤之國的風俗編好,垂下來擋住耳朵。   等裝束妥當了,兩人對視,看著對方奇異的樣子,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笙看了慕容修半日,忽然道:「還是看著奇怪。」   「哪裡奇怪了?」慕容修轉了轉身,覺得並無不妥,奇道。   「長得太好看了,挑眼。會被雲荒的強盜當大姑娘劫了。」那笙開玩笑,看著他慍怒地漲紅臉,連忙吐舌頭,一個箭步竄了出去,「上路了上路了!」   慕容修無法,只好背起背簍,對著楊公泉夫婦作別。   ※※※   「謝天謝地,這兩個災星總算是送走了……」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地離去,楊公泉長長舒了口氣,看著手裡的瑤草眉花眼笑,彷彿炫耀般對黃氏道,「你看,我說得沒錯吧?不用太擔心,你看人家還再給了一支呢,這回發財了!」   「沒見識的窮鬼!」黃氏啐了丈夫一口,從袖子裡掏出一物來,往楊公泉眼前一晃,冷笑,「你看這是什麼?」   楊公泉奪了過去,定睛一看,失聲道:「一萬銖?你如何淂來這許多錢!賣了我給你那棵瑤草、也換不得這些錢啊!」   黃氏得意洋洋,笑了起來,劈手奪回銀票:「還是老娘有本事吧?你猜猜我今兒一早去幹嗎了?」   「不是去城裡替他們買衣服了麼?」楊公泉不解。   「衣服是買了——老娘也順路把他們兩個賣了好價錢。」黃氏掩嘴笑了起來,看著道上快要走得看不見的一男一女,「我去和如意賭坊的總管說、從中州來了個帶了一筐瑤草的珠寶商人,可是好大一票生意——你也知道如意賭坊暗地裡做見不得人的勾當罷?剛開始那個主管還不信,我把那支瑤草給他看了、他就不言語了,然後給了我一萬銖。」   楊公泉瞪了婦人半日,忽然笑了起來:「好歹毒的婦人!虧你想淂出借刀殺人的把戲。」   黃氏揮了揮手中銀票,得意:「這樣既不用我們下手、也不用驚動官府,就能白白淂這一筆——多划算。」   楊公泉想了想,跺腳:「那麼如何你讓他們走了?等如意賭坊那邊人來了怎生交代?」   「那還用的你提醒?那邊大總管早想好了。」黃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沒見我給他們穿的那件新衣?——上面繡的那個金如意就是做的暗號,桃源郡是如意賭坊的天下、這個記號一做,他們兩人能跑到哪裡去?而且聽說他們還要去城裡——如意賭坊正派人往這裡來,這一下可是半路就送上門了。」   得意地笑,看到兩個人已經走得看不見影子,黃氏回身:「老頭子,你說咱們蓋座啥樣的新房子?住到城裡去可好?買多些好吃好玩的,跟著你這倒霉鬼吃了一輩子苦、也該好好享樂一下……」   楊公泉跟在她後面諾諾,然而心裡卻是倒抽一口冷氣,暗道:「乖乖不得了,這婦人何時變得如此歹毒!」   八、風起   如意賭坊今日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闆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著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著扇子,捶著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並不顯眼,穿著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志的樣子,個子挺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只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幾個人猜點數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色頭髮絕色少女,那樣的髮色讓人一望而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著鮫人出頭露面?要知道、在滄流帝國的條令中,鮫人只能呆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或者私養的內室,絕不許上街和主人同行。   然而那個少女彷彿卻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後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口口聲聲叫著主人,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著,鄙夷地笑。   「夫人,蘇摩少爺醒了。」掌扇捶背的丫頭不知何時已經退出了,采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伺候少爺洗漱過了麼?快些迎來這裡就餐。」采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著,臉色有些發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見采荷吞吐,如意夫人叱道,「快說,別見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蘇摩少爺的銀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脫口,「怎麼回事?」   采荷蒼白著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清早去到少爺房裡、就看見銀兒裸著身子死在床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床是血——蘇摩少爺已經起了,在內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麼……怎麼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說、難道說……」   「的確是我殺的。」還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珠簾掀起,一個聲音漠然回答。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見傀儡師走進來,木無表情地回答著話。她連忙揮手讓采荷退下,放下簾子,上去迎了他進來,恭謹地道:「如何自己過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逕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著他的雙眸,驚喜交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兩百年了……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黯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   如意夫人看著眼前的人,眼裡滿是喜悅:「恭喜少爺!少爺一回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脫了啊!」   「但是我自己永遠不能解脫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眉目間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混合著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對如意夫人道,「如姨,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少爺,怎麼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麼?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啊。」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臉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眼色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溫暖……我很滿意。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著女人、晚上我就睡不著。」   「……」如意夫人聽到他那樣恍惚的話,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著年輕的傀儡師睜著空茫的眼睛,擺弄懷裡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的摔得粉碎,直直瞪著蘇摩懷中的偶人,脫口驚呼,「它、它怎麼在笑!它、它怎麼和當年的蘇諾少爺一摸一樣!」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後、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回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說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願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東巴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說抱著她我已經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說人血才夠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著面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有些口吃地:「你說、你說什麼?——你說,蘇諾少爺活了回來麼?他、他不是不到一歲的時候就死了麼?」   「他是死了……一生下來就被那些空桑人拿去當作貓狗玩,很快就弄死了。」傀儡師撫摸著小偶人的秀髮,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蘇摩彷彿孿生兄弟,精巧得纖毫畢現,「我不要他被埋到土裡腐爛掉。我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用提線串著,讓它動起來,像活著一樣,到哪裡都帶著它……」   「天啊……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來,低低驚呼。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後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操縱死屍,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不是好孩子。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制……它快要脫離我了、怎麼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智從崩潰邊緣拉回來,「蘇摩少爺!」   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精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慰著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相信自己什麼都能行。很快復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   「復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復國,復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麼非要我不可呢?為什麼要我復國?我不幹了。」   如意夫人震驚地看著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後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著你回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修煉著的麼?」   「為這個麼?」有些恍惚地,傀儡師回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臉來,大笑,「英雄?可笑……為什麼?難道因為我逼著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麼?」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著面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色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彷彿透露什麼重大秘密似的、在耳側詭異的低聲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   看到對方不解的神色,蘇摩再度大笑起來,懷中的偶人再次隨著他裂開了嘴巴,一起笑得詭異。蘇摩抬手,指指自己:「還不明白麼?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還不明白麼?」   「蘇摩少爺!」恍然明白了,如意夫人臉色雪白,不知道說什麼好、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抬頭看著那張容色絕代的臉,然而美婦眼神卻是絕望的,「怎麼會這樣!……蘇摩少爺。那、那怎麼辦好啊……」   「如姨,我是沒得救了……」蘇摩微微苦笑起來,眼睛茫然地望著遠方——從秘密雅座的窗口對外看出去,還可以看到天地盡頭佇立的白塔。   靜靜看著,終於,彷彿心裡平靜了一些,傀儡師提起引線,讓偶人站到了茶几上,擺出了一個姿勢。許久,淡淡道:「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啊……這個腦子只怕也快要到極限了,經常不受控制地胡言亂語。如姨,你莫要當真。」   頓了頓,看到如意夫人那張蒼白的臉,蘇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復國軍的使者什麼時候來?是不是該準備一下了?」   「那麼少爺你……」詫異於對方片刻間的反常平靜,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輕輕動著十指,讓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種姿勢來,傀儡師淡淡道:「我沒事……我還會有什麼事呢?」   ※※※   懷著擔憂莫名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秘座,迎面遇上了前來稟報的總管。   「剛剛已經派人出去抓那個珠寶商人了,」總管晃動著肥胖的身體,滿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秘報沒錯、這回可是頭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給了那個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點點頭,問。   「一萬銖。」總管搓著手,拿出一支瑤草,「包括這個在內。」   「唔……就讓她美一陣子吧。」如意夫人接過瑤草,只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辯明瞭真假,冷笑,「等抓到肥羊讓他吐出了錢,再撕票、把屍體扔到那個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說那家人謀財害命——那一萬銖錢就是證據。」   「哦,官府那邊……」總管聽得吩咐,並不意外,只是問了一句。   「官府那邊我會去疏通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揮揮絹子,「這點事我還擺不平?」   總管也笑了,彎腰領命:「是是,夫人的面子、全國上下官衙誰不賣?屬下這就去準備。」   「慢著,」如意夫人卻叫住了他,「這事不急——鏡湖來的貴客還沒到嗎?」   總管搓著手,彷彿手上總是沒洗乾淨,恨不得搓下一層皮來:「還沒到——奇怪了,屬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著,可水路和陸路都不見來。」   「奇怪……左權使怎麼會失約。」如意夫人臉色微微一變,秀眉蹙了一下,將絹子在手指上絞,「你再派人往城外遠點的地方看看——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   「是。」總管領命轉身,然而就在那個時候,如意夫人忽然聽到了什麼聲音,臉色大變,幾步奔到了窗前,探出頭往天上看。這時總管也注意到了風裡那一縷猶如利箭呼嘯般的聲音,臉色同樣變了,撲上去一看,脫口而出:「這是、這是……風隼?!」   湛藍的天宇下,白塔佇立在天盡頭,一隊巨大的黑翼掠過桃源郡上空,木質的機械飛鳥滑翔著,在半空裡盤旋,發出尖利的呼嘯。   「他們出動了風隼……他們出動了風隼!」如意夫人臉色蒼白下去,手絹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來了嗎?知道今天復國軍要來?他們、他們怎麼會知道……誰?誰告訴他們的?我們鮫人裡面……我們鮫人裡面有叛徒嗎?!」   「夫人,事情未必這麼糟糕。」總管搓手的速度明顯加快了,肥胖的臉上肉一跳一跳,「說不定他們並不是為此而來——不然為什麼不直撲賭坊?」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著在桃源郡上空盤旋不落的風隼,神色稍微定了定。   「風隼,是來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間,秘座裡面,傳來了一個聲音。蘇摩挑開了簾子,站在那裡,淡淡回答,「滄流帝國怕的是帝王之血,目下並不太重視我們鮫人。」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著走出來的傀儡師,脫口驚呼,「難道、難道是——」   蘇摩點了點頭,聽著風裡的呼嘯,淡淡道:「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   如意夫人和總管猛然驚住。   ※※※   「那麼說來,六星匯聚、無色城已經迎入了第一個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聽完了幕士塔格雪峰和天闕上發生的事情,如意夫人驚詫,「那麼,外頭的風隼為何還在桃源郡停留?」   「他們應該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蘇摩喝了一口酒,聽著外面隱約的風聲,笑了一下,「滄流帝國怕了吧?那個人既然能解開第一個封印,那麼當然也能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皇天』將指引持有者去往那裡。而十巫,是絕不會讓那個女孩子活下去的。」   「蘇摩少爺,你既然碰見了那個女孩兒,為什麼當時要讓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如今看來、十巫如果殺了她,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吧?」   蘇摩拿著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視著杯中嫣紅色的美酒,搖了搖頭:「如果我帶著她走,必然會暴露我的行蹤——太明顯了,她還沒有能力隱藏掉『皇天』的力量。而且她也未必會死:皇天不會輕易讓持有者受到傷害。」   「噓……應該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外頭的風聲聽起來也不那麼刺耳了,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現引開了滄流帝國的注意力,兩股力量交疊著同時進入雲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飾掉了……天都在幫我們呢。」   「天?天算什麼?」蘇摩冷笑起來,一口喝乾杯中的酒,奇異的嫣紅泛上蒼白的臉頰。   那種魔性的美,彷彿陡然四射的光芒,讓同為鮫人的如意夫人都為之目眩。   難怪……百年前,才會為面前這個人引發了「傾國」之亂吧?此後滄海橫流、屍橫遍野,而這個人卻揚長遠去、並不曾看見那遍地的烽火狼煙。   靜默中,樓下那幫賭徒的喧鬧聲便更加刺耳。   「如何要開賭坊?」喝得太快,傀儡師微微咳嗽起來,問。   「來錢快啊……只要賺錢、我什麼生意都做:賭博、賣笑、殺人越貨……」如意夫人笑了起來,搖搖頭,低聲道,「——復國軍要錢,而我們鮫人又都是奴隸。還能如何?」   蘇摩低下頭,側耳聽著樓下不絕於耳的笑罵聲、吆喝聲,淡淡道:「要開這樣一間賭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來:「蘇摩少爺果然目光犀利……不錯,如意賭坊當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蘇摩沒有問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頓了頓,臉上忽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慢慢道:「我是高舜昭總督的……怎麼說呢?下堂妾?」美婦笑了起來,用絹子掩住嘴角:「應該連妾也不算吧?鮫人怎麼能做妾呢?只是女奴罷了。」   蘇摩回過頭,用空茫的目光注視著童年時代認識的如姨,沒有說話。   「那時候總督迫於十巫的壓力、把我從府中遣出,但是他私下給了我一面令符——」如意夫人微笑著,從密室的暗格裡拿出一個玉匣,「他說,如若遇到什麼殺身之禍、而他又不能及時相助——那麼,執此令符,可以調動澤之國下屬所有力量。」   一面的白玉令符,晶瑩溫潤,放入了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中。   「是雙頭金翅鳥——滄流帝國的最高令符。」如意夫人淡淡解釋,「本來是伽藍城滄流帝國的十巫、賜予所派出的屬國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徵。」   「總督權柄,作了鮫人的護身符?」蘇摩微微笑了起來,冷峭地,「色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斂了笑容,雖然面對著少主,然而她眼色卻是毫不退讓的:「錯了,我想如果不是十巫逼迫,舜昭他定然會如約娶我。」   聽得那樣的話,蘇摩只是低了頭,微微冷笑:「如姨也昏頭了麼?誰會真的娶一個鮫人!」   如意夫人臉色蒼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憤然而起,準備離席。   「你看——人們只會那樣對待鮫人……」蘇摩沒有留她,只是側臉聽著樓下的聲音,淡淡地笑,隔著簾子指著樓下西南角一群狂熱的賭徒,「鮫人只會被那樣對待。」   ※※※   「壓這個、壓這個!」樓下西南角的賭桌上,圍得水洩不通的賭徒們紅了眼,大聲起哄。將黑衣人面前的最後一串錢掃過來後,看著囊空如洗的對方,贏得滿面紅光的光頭賭徒聽到大家起哄,咧嘴笑了,探過身去、一把將站在黑衣人身後的少女拉倒了中間,「沒錢沒關係!壓這個,算你五萬銖!我們繼續賭!」   深藍色頭髮的鮫人少女被粗魯地推搡著,踉踉蹌蹌到了人群中央,彷彿貨物般被人圍觀著。無數雙眼睛上下打量,那些賭徒嘖嘖垂涎,交頭接耳。   「五萬……也值這個價錢了,是個女的,看樣子又不到一百五十歲,相當年輕呢。」   「嘿嘿,再過三十年大約就能拿到東市賣出好價錢了!」   「就算她不會織綃,這幾十年裡光收收鮫人淚、拿去當明珠賣也有好幾斛了。」   「不過也太冒險了吧?臉蛋是不錯,可身體有沒有瑕疵要脫了衣服才看得出呢!」   「對對,如果破身破的不正、兩條腿不夠直,那這個鮫人就不值錢咯!」   光頭賭徒出了價、眼睛發亮地等著對方答覆,然而聽得旁邊圍觀的人那樣議論,也有點動搖了,連忙追加條件:「當然,得先剝了衣服看看貨色再給錢!——怎麼樣?五萬銖不算少了,你可還欠我三千銖呢,準備脫光了褲子還我嗎?那也不夠呀……」   旁邊圍觀的賭徒一陣大笑,那個輸光的黑衣人滿臉晦氣,喃喃道:「唉,真是沒辦法啊……那個慕容小弟怎麼還不來、害的我一邊等一邊就輸了個精光!呸呸。」   「怎麼樣?沒錢就把這個鮫人奴隸賣給我吧!」光頭賭徒洋洋得意,看著少女,目光淫猥,一步跨過去,準備撕開衣服當場看看貨色,旁邊一群閒漢登時大哄起來。   「哎哎,算了,汀,你就讓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卻發覺空了,喪氣地扔到一邊,吩咐那個藍發少女,「讓這位大爺見識一下你美麗的腿,啊?」   旁邊閒漢聽得那個鮫人的主人都那麼吩咐,發了一聲喊,個個都睜大了眼睛等著看,連別的桌上的賭徒都停下來、擠過來看熱鬧。   雅座裡,如意夫人皺了皺眉頭,手用力握緊,然而終究不好插手賭客間的交易。   蘇摩默默聽著,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著樓下,漠然:「你看,在人眼裡、鮫人就不過是件貨物而已。」   光頭賭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幾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裡。   「是的,主人。」聽到那樣的吩咐,深藍色頭髮的少女居然毫不遲疑,恭謹地領命。然後退了一步,撩起長裙,整個賭場發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間,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長裙飛舞、藍發少女雙腿閃電般連環踢出!   盯的眼睛都要凸出來的光頭賭徒尚未反應過來,那個叫「汀」的少女已經連著兩腳:第一腳踢在襠下、第二腳正中胸口,把他龐大的身子踢得飛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還未回過神來,只見那個鮫人少女已經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側。長裙垂地,冷冷看著周圍。   「怎麼樣?她的雙腿美麗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來,看著在地上捂著下體蜷成大蝦狀慘嚎的光頭賭徒,「看清楚了吧?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娘的!居然敢偷襲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們是遊俠兒?」光頭賭徒斷續地抽著冷氣,被同伴扶起,目露凶光,「兄弟們給我、給我……」   一聽「遊俠」兩字,一群看客大哄,知道賭場裡又要上演一場全武行,紛紛自動讓出一塊場地來。   黑衣人不等他說完,忽然笑了起來:「不要看就算了,咱們要不要繼續賭?——告訴你,汀我是絕對不會『賣』的,因為她不是貨物。要賭就賭這個——」   他抹了抹嘴邊的酒水,伸手進懷裡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後扒開了破衣,還是沒找到,轉頭問身側的藍發少女:「汀,我的劍哪裡去了?——你收起來幹嗎?快給我!」   光頭賭徒被他那麼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虛以後更加暴怒,咆哮著:「兄弟們!給我把這個找死的傢伙拖出去剁成八塊餵狗!」   和他同來的賭客紛紛拔劍,殺了過去。其他賭徒們慌亂地迴避,要知道那些遊俠兒都是遊蕩在雲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連滄流帝國的嚴厲刑法也奈何他們不得。   「呃……就這個,」在這個時候、黑衣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劍,啪的一聲拍到了賭桌上,「壓十萬,幹不幹?」   聽得「十萬」,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樣的寶劍——一看之下不由同時發出了噓聲:哪是什麼寶劍?只是一個銀色的圓筒,光澤黯淡,分明是廢銅爛鐵。   然而,光頭賭徒那夥人衝到黑衣人面前三尺處、卻彷彿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幾雙眼睛瞪得似要凸出來。忽然那些遊俠彷彿被人抽去了筋、呼啦拉癱倒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是……是西京大人駕到?!小的們、小的們瞎了眼了!」   喧鬧的賭場裡忽然間靜止了,所有聲音、動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賭場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落魄的黑衣人臉上——如若那人是塊黑色的煤、在如此熾熱的凝視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煙。   西京。一個光芒四射的名字:遊蕩在雲荒大地上、千萬遊俠中號稱第一;身為前朝名將、而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空桑劍聖·尊淵的三位弟子之一!   ——那是所有習武之人仰望的神話。   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稱是遊俠的光頭賭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們有眼無珠,竟敢在大人面前拔劍!請大人挖出我們的眼睛,把這群無知的狂犬斬了吧!」   「呃,好誇張。……算了,汀也踢了你兩腳、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著面前那群遊俠兒,抓抓頭,拍拍賭桌上的劍,興致不減:「咱繼續來賭吧,用這個壓十萬、賭不賭?」   「大人的光劍、任何一個遊俠都沒有資格碰上一下的!」聽得西京如此說,那群賭徒反而更加緊張,磕頭不停,「如果大人缺錢,小的們全部錢財都可以雙手獻上!——只求大人收我們為徒!如果大人不答應,小的們就長跪在此!」   西京呆住,看著地上那群人抬頭看著自己——那熱切地目光讓他感覺毛骨悚然。糟糕,又遇到了他最頭痛的情況。   「汀!快逃!」西京大叫一聲、抓起光劍轉身奪路而走。   「是!」深藍色頭髮的少女應了一聲,同時點足跟著主人掠起,兩人身法都是極快、整個賭場裡的人只覺一陣風過,已經看不到兩人的影子。掠出了大堂,往大門邊跑去的時候,汀卻想了想,一把拉著西京往樓上掠去:「這邊,主人!」   「幹嗎、幹嗎要上樓?」西京愣了一下,問。   汀一邊跑,一邊回答:「我要看『那個人』啊,主人!你忘了麼?」   說話之間兩人已經掠上了二樓,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圖,西京卻驀地在走廊裡頓住了腳,淡淡道:「那麼,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聲:「主人……你、你還是不想見他麼?」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頭髮,然而眼裡卻是漸漸騰起殺氣:「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見那個傢伙會——」   「會如何呢?」本來平整的牆壁忽然裂開了,露出了裡面的密室,拂起珠簾,年輕的傀儡師舉步走出來,眼神空茫地看著黑衣劍客,淡淡,「西京將軍,好久不見。」   ※※※   光劍瞬間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閃電、斬向年輕的盲人傀儡師,迎面而來的劍氣逼得他一頭深藍色的長髮拂動起來、獵獵如旗。   在如意夫人的驚叫中,蘇摩面色絲毫不動,不還手也不抵擋,只是站在密室中。   光劍抵著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強烈的劍芒還是在傀儡師臉上割出一條裂痕,從額經眉心至頷,齊齊裂開,將絕美的臉龐劃破成兩半,血珠如同紅珊瑚珠子一樣滲出、凝聚在蘇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種。」西京眼睛裡是鷹隼般的冷厲,定定看著蘇摩,許久,忽然冷笑,收劍,「如果是空有面容的小白臉,老子就一劍殺了你。」   「主人!」汀心驚膽戰地上來拉住他,帶到一邊,「別殺他、他是我們鮫人的少主啊。」   「嘿,我還未必能殺得了他呢,你擔心啥?」西京甩開汀的手,向後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著拿起一瓶醉顏紅,仰頭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你看看他的臉吧!」   汀轉過頭,不由輕輕脫口驚呼:只是一轉眼、蘇摩臉上的傷痕已經泯滅無蹤!   「好劍法。」傀儡師淡淡笑,擊掌,「不愧為劍聖尊淵的第一弟子。」   西京冷笑一聲,根本不理睬他,只顧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要看你們的少主麼?有什麼事快辦,我這壺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氣,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順眼、那便是費多少唇舌都不管用,只好有些抱歉地轉過頭來,恭恭敬敬地對著蘇摩行禮:「少主,我主人就是這個臭脾氣,您不要介意——汀是鮫人復國軍下屬第三隊隊長,特來見過少主!」   如意夫人驚訝地掩住了嘴:鮫人歷來都處於嚴酷的奴役之下,難得自主活動。而二十年前那一場起義,又被滄流帝國派出巫彭鎮壓下去,鮫人的數量經此一役減少了五分之一。十幾年後才重新組建了復國軍,為了防止滄流帝國發覺、編製極其機密,而每個高層戰士更是隱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為後方負責糧草的主管,除了和執掌日常事務的左右權使直接聯繫之外、也不大瞭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麼少主……」然而,聽得汀那樣熱切而崇敬地稟告,蘇摩卻是漠然回答,「你們把我捧上那個位置、那是你們的事。我絕不是你們復國軍認為的那個『英雄』,看來非得讓你們失望了。」   「……。」聽得那樣的回答,汀瞠目結舌,偷偷抬頭看了看多少年來鮫人心目中的英雄——果然如傳言所說的那樣英俊,即使在鮫人一族中也無人能出其右。然而那種美是陰鬱而蒼白冰冷的,帶著魔性和邪氣。   「蘇摩少爺的脾氣很怪,別被嚇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師那樣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來打圓場,拉起了汀,「放心,蘇摩少爺他將帶領我們為獲得自由、重歸碧落海而戰的!——是不是,少爺?」   聽得如意夫人的問話,蘇摩出乎意料地沒有反駁,抱著懷中的傀儡,緩緩點頭。   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拉著汀退了出去:「汀姑娘、今日其實左權使也說過要代表復國軍來迎接蘇摩少爺的,可不知道為什麼左權使居然還沒到!——我們出去一下吧,讓蘇摩少爺和你主人好好說話。」   ※※※   密室裡,兩人各自沉默著,氣氛彷彿凝固了。   喝完了最後一口醉顏紅,西京滿足地歎了口氣,摸著肚子,斜眼看著對面擺弄著偶人的傀儡師,忽然冷笑:「你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麼英雄。」   蘇摩的手指輕輕牽著線,小偶人在桌子上歡快地翻著觔斗,一個又一個。傀儡師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帶著某種奇異的自厭,回答:「我當然不是——將軍才稱得上那兩個字吧。百年前葉城那一戰,足以名留史冊。」   「呃?……」倒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受了恭維的西京有些尷尬地抓抓頭,「那個啊……不是打輸了麼?還有什麼好提的。」   「雖然那時候我還被囚禁在青王的離宮、但也聽說了那一戰。」蘇摩聚精會神地低頭操縱著偶人,淡淡回答,「聽說那時候四方屬國都陷落了,而真嵐皇太子認為空桑國內腐朽沒落、積重難返,還不如滅亡,就無心抵抗——葉城被圍、將軍帶領三千殿前驍騎軍對抗冰族十萬大軍,堅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個啊……」似乎不願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這個國家如何、百姓總是無錯的。真嵐那傢伙那時候簡直是糊塗了——而作為戰士、為所效忠的祖國戰鬥到底,那不過是本分而已。」   蘇摩沒有抬頭,只是淡淡笑了笑:雖然那個人只是如此簡單地一筆帶過,然而無可否認地、是他讓百年前那一場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鏡」之戰出現了轉折,從而名留史冊。   ※※※   百年前那一場戰爭剛開始的時候,面對著不知何處忽然出現在雲荒大陸的敵軍,荒淫腐朽的空桑夢華王朝根本無法抵擋外來的鐵騎,步步退讓。戰爭開始的第二年,澤之國為求自保、首先歸附了冰族,然後北方的砂之國幾個部落相繼脫離夢華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據,或是歸附冰族。剩下幾個部落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龐大冰族軍隊的對手。   最要命的是,夢華王朝內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間鉤心鬥角不說、連新任軍隊統領的真嵐皇太子都無心抵抗,對積重難返的空桑國感到了絕望。   戰線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陸中心推進的,雲荒上的陸地漸漸都被佔領,冰族軍隊在十巫的率領下、很快就對鏡湖中心的伽藍聖城形成了合圍之勢。伽藍聖城唯一對外的通道、是與葉城之間的湖底水道——若是葉城被攻克,那麼空桑人最後的土地、伽藍聖城便成了徹底的孤城。   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雲集著最富有的商賈。而那些有錢人對於戰爭是最恐懼的,城裡到處是恐慌的情緒。而除了富商之外,城裡的奴隸和鮫人都認為冰族到來後,便能讓他們從奴役下解脫,所以暗地裡也開始準備裡應外合。   這樣的情況下,十巫認為葉城內無強兵、外無援軍,人心惶惶,攻克不過是旦夕間的事情。何況從兵家來看,攻城之時、攻守雙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獲勝的把握,而如今葉城守軍不到七千,在冰族十萬大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一開始的情況、的確如同十巫所料,葉城守軍不到十日便傷亡過半。多處城牆被炸開缺口,甚至冰族兩個小隊的戰士已經突破上了葉城城頭,撕開空桑人的防線。   「日落之前,葉城城門將為您打開。」半個時辰向金帳中的智者匯報一次戰況,長老巫咸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細聽了聽外面的聲音,忽然搖了搖頭,淡淡道:「不可能。」   巫咸震驚地抬起頭,看到了登上城頭那一隊冰族戰士忽然紛紛滾落到了城下,城頭號角嘹亮,兵刀尖利,旌旗閃動交替,忽然間甲冑的色彩變了——   「驍騎軍!殿前驍騎軍來了!」葉城中,爆發出了歡呼。   巫咸臉色蒼白,震驚地喃喃道:「驍騎軍?……他們還是派出了驍騎軍?」   原來,在西京將軍的執意請命之下,真嵐皇太子雖然覺得於事無補、仍然終於同意將空桑人最精悍的軍隊:負責保衛宮廷的殿前驍騎軍,派出伽藍駐防葉城。   開戰以來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軍隊,在葉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慘敗。眼看葉城快要攻破,驍騎軍卻通過湖底水道及時趕到,迅速和疲敝不堪的守軍接防完畢。   接下來的戰鬥成了冰族噩夢的開始:驍騎軍只有三千名士兵,首輪投入戰鬥的不過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個人卻防守著兩丈長的城牆,平均每個戰士要面對至少二十名的敵人!戰鬥從早上打到黃昏,冰族攻城的軍隊倒下一批又一批,屍首堆積如山,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隊,在和驍騎軍短兵相接的白刃戰中、如沃湯潑雪,轉瞬被化整為零地就地殲滅。   看到忽然逆轉的戰況,十巫目瞪口呆——進入雲荒到現在、他們從未看到空桑人中有這樣強大戰鬥力的軍隊!   「看到了吧?這才是當年星尊帝時代的空桑戰士……可惜這個荒淫糜爛的帝國裡,也只剩下這麼一點往日的榮耀了。」金帳中,看著城頭上戰鬥著的驍騎軍戰士,智者頓了頓,估計著戰況,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於是,僵持第一次出現在雙方之間。   葉城雖然於一年後告破、但那一場守衛戰,卻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鏡之戰」中的轉折點。空桑人被打擊到幾乎摧毀的信心開始恢復,葉城告破之後,在真嵐皇太子的親自指揮下、伽藍孤城堅守了十年之久。   ※※※   「聽說葉城攻破的時候,三千驍騎、只剩下你一個?」聽著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對方的咽喉,蘇摩面無表情地操縱著偶人,驀然問了一句。   那句話彷彿最鋒利的劍、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酒嗆住了喉嚨,黑衣男子劇烈地咳嗽起來,彎下了腰。   「很痛苦吧?聽說葉城是從內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聯合起來出賣了葉城。那一日,商會藉著犒勞軍隊,在驍騎軍的酒裡面下了毒……」傀儡師慢慢讓偶人擺出一個痛苦抽搐的姿勢,跌倒在桌上,「上千戰士就這樣倒下了。葉城的城門是被從裡面打開的,衝進來的冰族軍隊全殲了驍騎軍——你看,無論果殼多堅硬、如果果子是從裡面開始腐爛的話,也無濟於事啊。」   「住口。」錫制的酒壺在西京手中慢慢變形,沉聲喝止。   「我還記得你單身回到伽藍城請求皇太子處死你的情形——多麼恥辱啊!」蘇摩彷彿沒有聽見,反而微笑起來了,繼續,「所有下屬都戰死了,作為統率卻還活著——你為什麼沒死呢?就因為你是個滴酒不沾、自律極嚴的將軍?」   「住口!他媽的你這個瞎子給我住口!」黑衣的劍客猛然暴怒,將捏扁的酒壺扔到蘇摩臉上,酒水潑了傀儡師一頭一臉,滴滴答答順著蒼白英俊的臉滴落。   然而蘇摩毫不動容,繼續淡淡道:「但讓你痛苦的不止於此吧?葉城陷落以後,為了報復、冰族進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數富商、無數平民奴隸被殺——好像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為什麼不舉家逃走呢?」   「可惜真嵐皇太子不肯用死刑來結束你的痛苦……所以讓你痛苦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似乎對往日瞭如指掌,傀儡師說著,聲音忽然也有些顫抖,「你剩下唯一的師妹從白塔上跳下來自殺了;伽藍城裡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殺鮫人洩憤、你卻無力阻止……最後你擅自開放地底水閘,放走水牢裡的大批鮫人奴隸——這一次,真嵐皇太子也無法回護於你,只好剝奪了你的一切爵位、永遠放逐。」   「那以後你去了哪裡呢?誰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劍聖的『滅』字決在某處避世沉睡吧?然後在醒來的間隙偶爾遊走於雲荒大地,成了一名遊俠。」似乎是終於說完了,蘇摩眼裡有空茫的微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的美酒,然後摸索著拿起了一杯醉顏紅,對著西京舉了舉,微笑:「為往日,乾杯。」   西京沒有動,在桌子對面看著這個英俊的傀儡師喝下酒去,眼裡的光芒忽然雪亮,冷冷道:「蘇摩,你說這些、卻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師微笑著將白瓷酒杯放到頰邊輕輕摩娑,吐了口氣,「在你開始報復我之前、不妨先讓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著他,彷彿想看出這個盲人傀儡師眼裡哪怕一絲的真實想法,蘇摩漠然。   沉默的對峙進行了許久,忽然間,落魄的劍客笑起來了,手腕一動,將銀色的光劍在手心拋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老實說,老子他媽的真想一拳打到你這張臉上!」   「打啊!」蘇摩也是微笑了起來,挑釁似的回答,隱隱間居然有熱切的表情。   「奶奶的,打了也是白費力。」西京拋動著手中的光劍,忽地冷笑,「本來老子發誓、如果見到你,非得替阿瓔把你大卸八塊扔去餵狗,但是——」   黑衣劍客斜眼看了看蘇摩,眼色驀然鋒銳起來,大笑:「但是聽你剛才那麼說,忽然就改主意了——奶奶的,什麼搶先不搶先?和你計較什麼?百年前你是個孩子、百年後還是個孩子!既然阿瓔自己都不記恨,老子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   「你說什麼?」蘇摩的手指忽然停滯了,在對方那樣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凍結,空茫的眸子裡、閃過觸目驚心的殺氣!   「不許笑!不許用那樣輕慢的語氣說話!」傀儡師猛然站起,厲聲,手指間光芒一閃。   西京向左滑出,閃電般反手拔劍、錚的一聲,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牽動著,十隻式樣各異的戒指在空氣中飛旋而來,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帶動著透明的引線、宛如鋒利的刀鋒般切割而來。   ※※※   「糟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聽到外面的聲響,汀急得跳了起來,連忙想衝進去。   「別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皺眉,「他們兩人動上了手、誰還能拉得開?」   「不行呀!這樣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個要受傷的!」汀跺腳。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那麼,你希望哪一個受傷呢,汀姑娘?」   汀忽然呆住,說不出話來。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們鮫人的對立面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著少女,尖尖的指甲幾乎要把鮫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來,「你忠於『主人』,還是忠於我們鮫人一族?」   藍發少女張口結舌,臉色漸漸蒼白下去:「不,主人他不會這樣……他是我們鮫人的恩人哪!他以前一直知道我是復國軍的人,也沒有反對啊……」   如意夫人美艷的臉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壓低聲音,幾乎是逼迫般地:「我是說萬一……萬一他要傷了、殺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臉色慘白,手劇烈地發抖,低聲道,「我殺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終於微笑起來了,放開了藍發少女,撫摸著她的秀髮,「好孩子。」   在她的低語中,密室的門轟然倒了,一個人踉蹌著破門而出,勉強站定。   「主人!」汀一聲驚叫,衝上去,看到主人臉上裂開了一道傷口,血流披面,形狀可怖。   「好!」西京推開她,卻是將光劍換到了左手,抬起受了傷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臉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著室內漠然而立的傀儡師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緩緩開口:「好一個『十戒』,好一個『裂』!」   「好快的『天問』。」交手過後,也已經退到了密室角落,蘇摩淡淡回答。   「汀,我們走。」西京手腕一轉,喀嚓一聲收回光劍,對著藍發少女吩咐,「我不想跟不像人的人呆在一起。」   「呃?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走之前跟如意夫人點點頭告別。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髮無傷的傀儡師,陡然間歡喜不可名狀,歡叫:「蘇摩少爺,你、你居然能贏西京麼?!」   蘇摩沒有回答,彎腰低下頭,手指在地上摸索著,撿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劍削斷落地的戒指。傀儡師極其緩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無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絲。   被斬斷的引線另一頭,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跡透出!   「蘇摩少爺?蘇摩少爺?」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連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師。   蘇摩忽然回手摀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間鮮血淅瀝而落。   ※※※   「主人,我們不在賭坊等慕容公子了麼?」出得門來,汀惴惴不安地問,「我們、我們還是回去吧?您的傷也要找個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劍客皺眉,斷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麼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經說過一遍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仰頭,遲疑著問:「主人、主人是罵蘇摩少主不是人麼?主人看不起鮫人麼?」   「……」西京無奈地皺眉,拍拍汀的肩膀,「想哪裡去了,我是說他沒人味兒——這樣的人還是人麼?可怕……他內心還是個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汀莫名地看著主人,從懷中拿出手絹給他擦著臉上的血,惴惴不安,「主人,你不喜歡蘇摩少主麼?你、你會殺他麼?」   「殺他?」西京一把拿過汀的手絹,粗魯地三下兩下擦乾淨,「他不自殺就是奇跡了!」   頓了頓,握著染滿鮮血的手絹,看著一臉驚訝的汀,落魄劍客沉吟著,苦笑:「多少年了,還是第一次被人傷到。能有個那樣的對手很難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著西京,憂心忡忡。   西京胡亂用手巾包紮著右臂的傷,吩咐:「汀,你回如意賭坊看看慕容那個小子來了沒,我就不去了——還有……」頓了頓,劍客彷彿沉吟了一下,臉色凝重:「還有,你回去告訴那個傢伙,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斬斷引線、他遲早要崩潰!那法子太惡毒,難怪他越修煉越不像人了。」   「什麼法子?」汀依舊莫名。   西京苦笑起來,拍拍:「丫頭,看到那個小偶人了麼?」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摸一樣。」汀點頭,「孿生兄弟一樣,好可愛!」   「可愛?那就是『裂』啊……」西京歎了口氣,臉上有憂慮的神色,「沒聽過吧?我本來也以為不會有這種術法的——那個傢伙,是把自己魂魄神智硬生生分裂開來、把『惡』的另一半封入了那個傀儡裡啊!然後通過本體、用引線操控傀儡殺人。」   「為什麼要分裂開來呢?」汀聽得目瞪口呆,卻不解。   「大約是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點點頭,沉吟,「雖然我學的是劍道而非術法,卻也略知一二——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法術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所以,許多修煉術法幻力的人,到最後無法再進一步、就是因為承擔不起施法同時帶來的巨大反擊自身的力量。」西京對著汀解釋,目光中有敬畏之色,「——如今蘇摩硬生生將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來、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為替身來承受反噬,那麼他就可以無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為……一百年來,他大約就是這樣修行的吧?」   「難怪少主這麼厲害。」汀似懂非懂地點頭,「可是,這樣有什麼壞處呢?」   西京低頭微笑起來,搖搖頭:「後果是很可怕的……蘇摩自以為能控制那個傀儡吧?卻不知在他本體修煉提高的同時、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同時積累,漸漸脫離他的控制——到最後是他控制那個傀儡、還是傀儡控制了他?那可說不定了……」   「啊?但是、但是那個傀儡,本來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麼?」汀還是不解,「怎麼會有誰控制誰呢?」   「傻瓜,一個是『本來』的他,一個是『惡』的他——一個身體裡面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魂魄激烈爭奪著、你說會最後如何啊?」黑衣劍客歎了口氣,問。   汀怔住了,半晌,才喃喃道:「會……會發瘋。」   西京緩緩點頭,目光卻是雪亮的:「目下看來,蘇摩還能控制那只傀儡,但精神也已經到了極限了吧?如果不盡快斬斷十戒上相連的引線,全面的崩潰也是遲早的事了!」   「天,我馬上去和如意夫人說!」汀驚住,跳了起來,「得讓少主切斷那些引線!」   西京歎息,搖搖頭:「其實說了也是白說,他哪裡肯啊……事到如今,引線一斷、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練的力量便要隨之散去,全身關節盡碎、筋絡齊斷,成為廢人一個——那個孩子這般孤僻桀驁,哪裡會肯……」   風裡的呼嘯聲還是隱約傳來,那些風隼似乎往東邊去了,變成了小黑點。仰頭看著雲荒湛藍的天宇,劍客緩緩歎息:「那傢伙對誰都是毫不容情呢……當年阿瓔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樣,那也是劫數吧。」   長風吹動劍客的髮絲,看著天宇,他微笑起來了:「明庶風起了……從東邊來的青色的風啊。汀,春天到了。」   九、雲湧   走到分岔路口的時候,看到那笙沒跟上來,慕容修不由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   東巴少女停在岔路口,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去看地上的什麼東西。   「呃,慕容,好像很不妙呀。」那笙聚精會神地看著散落的蓍草,那是她一路走一路摘來的,卜了一卦,「我們如果走這條路一定有大難!我們別去桃源郡城了吧。」   慕容修無可奈何地看著她,這個女孩子自從號稱半夜被鬼纏上以後、就開始疑神疑鬼起來,一路上不停卜卦算命,連過一座橋都要掐指算半天。他搖頭,堅決反對:「不行,非得去不可。你別磨磨蹭蹭的,天色晚了就糟了。」   「哎呀!你怎麼就不聽哪?」那笙看到他自顧自走開,連忙小跑著跟了上去,「我不是吹的!我算命真的很準!如果你要走這條路、一定有大難!」   「那麼大仙你另外選條平安的路走不就得了?別跟著我。」慕容修不耐煩之極。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說話?我為你好耶!你以為我胡說是不是?好,我替你算,你聽著:」那笙鬱悶,卻忍著氣跟在後面,一壁走一壁掐指計算,「你叫慕容修,揚州人,巨富之家的長子……二十四歲,父親已去世,母親……呃,母親健在……什麼?她兩百四十七歲了?哇,妖怪!……」   在東巴少女詫然驚叫的同時,慕容修猛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她。那笙埋頭掐算,幾乎一頭撞到他懷裡。   「你怎麼知道?」慕容修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問,「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那笙啊!」那笙笑起來了,得意:「我說我會算命……你信了吧?真的,聽我的,別去郡城了,這條路凶險的很啊!」   「……」慕容修不說話,看著眼前笑靨如花的少女——第一次覺得那樣明亮的笑容有點看不見底。他是不信什麼能掐會算的胡說,而這個少女居然對他瞭如指掌,顯然是調查過了他的底細,才一路跟著他。而自己、居然對這個半路相遇的人一無所知。   雖然是鬼姬托付的、但是這個陌生的女子真的可信麼?   那笙不知慕容修心下起疑,只是一味勸阻他不要走這條路去桃源郡。她卻不料她越是勸慕容修不要走大路不要去郡城,慕容修心裡就越是覺得蹊蹺,但是他也不說,只是沉下臉,冷冷道:「西京大人在如意賭坊等我,我怎麼能不去?——你若不肯,也不必跟來。」   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那笙看他黑了臉,心下有點怕,跺了跺腳,無法可想,只好垂頭喪氣地跟上。兩人默不做聲地走了一程,那笙腳有點痛了,不停斜眼覷著慕容修,看他還是沉著臉,便不敢開口說要停下來休息。   慕容修為人謹慎,冷眼看見她面色不定,心下越來越覺得可疑。又走過一個岔路,看到前邊越發荒涼了,只怕是殺人越貨都無人察覺。他忽然有了個主意,便指著路邊幾塊石頭,道:「走得也累了,坐下來歇歇吧。」   那笙就是盼著他這一句,連忙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氣:「天,還有多遠……我都累死了。」   「累了麼?你歇歇,我去那邊給你舀水來。」慕容修笑了笑,卸下肩上小簍子,「你替我看著瑤草。」   「呃,好吧,謝謝你。」那笙抬頭,對他笑了笑。   那樣明亮的笑靨,宛如日光下清淺的溪水,刺得讓慕容修不自禁閉了一下眼睛,心下驀然有些猶豫起來——難道、難道是自己多慮了?   然而雖然年輕、出身於商賈世家的人卻是謹慎老練的。   「嗯,試試看就知道了吧。」他想著,把價值連城的瑤草筐子留下,走開去。   慕容修從河中取了水,故意在河邊多逗留了一下,才往回走,摸了摸羽衣下纏腰的褡褳——寬大的羽衣遮蓋下,誰都看不出那個他腰間繫著昨夜打包整理的褡褳:「那丫頭如果有歹心,應該已經不在原地了吧……不過她一定不知道,為了以防萬一、筐裡昨夜就被我換上了一團枯草了。」   一邊想一邊往回走,還沒轉過河灣,透過樹叢、已經看見石頭上坐著的少女不見了,連著那只筐子。   年輕的珠寶商人站在樹下怔了一剎,手裡的水壺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然後他搖了搖頭,俯下身默不做聲地撿了起來,苦笑:早知如此,居然還有些失望?這一點相信「人心」的執念還是不滅嗎?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自小,家族里長輩在帶他行走江湖經商的時候就那樣教訓過年少不更事的他,何況慕容家做得是珠寶生意、這世上又有誰不見財起意呢?   已經吃了多少明槍暗箭的算計,自己居然還沒長進,差點被那個丫頭給騙了。   他重新整頓羽衣,走回大路上,急急趕路:天黑前他必須趕到桃源郡城去見到母親托付的那位西京大人,不然,孤身懷有重寶的自己、只怕隨時可能送命。   「喂!喂!你幹嗎?」才走了幾步,忽然間身後有人清脆脆地喚,「想扔下我一個人跑嗎?!」   慕容修霍然回頭——回首之間,只見一襲青色羽衣閃動、怒氣沖沖的少女從路邊樹叢衝出來,大呼小叫地追上來,緊緊抱著一隻筐子。   東面來的明庶風緩緩吹著,雲荒上面一片初春的嫩綠,鮮亮透明,而大片深深淺淺的綠意中,那個穿著羽衣的女孩宛如一隻剛出蛹的小小蝴蝶,努力扇動著翅膀飛過來。   不知為什麼,忽然間感到心裡一熱,他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慕容,你耍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那笙大怒,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你想趁機扔掉我不管嗎?該死的傢伙,你就不怕我把你一筐子瑤草當樹葉燒了?!」   慕容修想忍住笑,但是不知為何居然忍不住地歡喜,只問:「你剛才去哪裡了?」   「我、我去那邊林子裡……」那笙忽然結巴了,臉紅,然後低下頭細如蚊蚋般回答,「人家、人家好像早上吃壞了肚子……」   「啊?哈哈哈……」慕容修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笑什麼!幸災樂禍!等一下你一定也會鬧肚子!」惱羞成怒,那笙惡狠狠詛咒,把抱著的筐子扔到他懷裡,「不過我可是替你好好看著它的,一直隨身帶著。」   「啊?我不要了,」慕容修連忙把筐子扔回給她,撇嘴,「一定很臭。」   「你!」那笙鬧了個大紅臉,然後揭起蓋子聞了聞,如釋重負,「不臭的,放心好了!」   慕容修看著她居然老實地去嗅那一筐葉子,更加忍不住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那笙倒是被他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看著一路上顯得拘謹靦腆的年輕珠寶商這樣子大笑。少年老成的他似乎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這樣舒暢的笑過了,心裡只感到說不出的輕鬆愉快,搖搖頭:「好,我不笑了,不笑了。我們快趕路吧。」   並肩走著,看著慕容修,東巴少女歎了口氣,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應該多笑笑才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好像誰都欠你錢一樣,老了十歲呢。」   「呃?」被她那樣心直口快的話弄得愣了一下,慕容修忽然再次笑了起來,「不能怪我,我自小都跟著家族長輩學習商賈之道,不夠老成人家哪裡和你談交易?」   「嗯,那麼你家裡那麼多兄弟姐妹,就不跟你玩?」那笙詫異。   「慕容家年輕一輩為了家產鉤心鬥角,長房就我一個嫡子,明槍暗箭都躲不過來,哪裡有閒心玩?」慕容修卻愣了一下,嘴角忽然有一絲苦笑,「對了,以前我有個九妹妹,是三房庶出的,性格就和你一般,後來稍微長大、就完全變了——慕容家是個大染缸啊,如果不跟著變色,就會變成異類被排擠的。」   「呃?」終究不明白大家族裡面的複雜鬥爭,那笙表示了一下不解。慕容修也不想多費口舌,只是道:「反正,這次來雲荒。如果做不好這筆生意、我就連家都不能回了。」   那笙驚訝:「不會吧,你父親你爺爺不疼你麼?」   「爺爺?」慕容修笑了一下,搖頭,「我是鮫人的孩子,怪物一個,怎麼會疼?」   「鮫人?」那笙怔了怔,吃驚,「是不是就是『美人魚』啊?聽說個個都是美人,而且會唱歌、會織布、掉下來的眼淚是夜明珠……不過那只是傳說啊!鮫人和你有關係麼?」   「嗯。」慕容修微笑著,點頭,開始對這個少女說起他身世的秘密,「你真的挺厲害啊,不錯,我的母親今年的確兩百四十多了。她是個鮫人,二十多年前我父親來到雲荒……」   一路走,一路將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滿以為那笙會聽得目瞪口呆。然而不料那笙只是半信半疑地抬眼看看他,訥訥:「聽起來……好玄啊,比我給人算命時還唬人。」   「我幹嗎騙你?」慕容修微微有些不快,拂開垂落的髮絲,壓過耳輪,「你看,鰓還在。」   「哎呀!」那笙跳了起來,湊過去看,嘖嘖稱奇,「真的和魚一樣呢!」   「是吧。」慕容修不等她動手動腳,便放下了頭髮,「不過我父親是中州人,所以我頭髮和眼睛的顏色都是黑的,而且也和一般人一樣、二十多年就長成了現在這樣。」   「好可惜……如果你像母親,就能活好幾百年了。」那笙歎氣。   「那有什麼好?」慕容修搖頭,「到時候看著身邊人一個一個死,你自己不死是很難受的——你沒見我母親。」   「嗯……為什麼她不再嫁呢?」那笙思忖,提議,「幾百年!她可以嫁好幾個——」   話沒說完,看到慕容修驀然沉下來的臉,她連忙噤聲。   本來好好的氣氛忽然又冷下來了,慕容修默不做聲地繼續趕路,那笙背著乾草簍子跟在後面,怏怏不樂,暗自抱怨前面這個人翻臉的速度真是讓人受不了,都不知道哪些是他的死穴不能碰。   ※※※   前方是一片荊棘林,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倒刺,尋覓著草叢中的路徑。慕容修走得快,幾乎要把她甩下,那笙心下一急,往前跑了一步,不小心「嗤啦」一聲衣服就被鉤住了,她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解開,最後還是以硬生生扯下一塊來告終。   看著嶄新的羽衣缺了一塊,那笙大為心疼,抱怨慕容修居然不回頭理睬她。剛要忍不住發作,忽然看到慕容修已經急匆匆地跑了過來,臉色蒼白,神色有些慌亂,彷彿背後有人追著他一樣。   「噓……」她剛要開口,慕容修忽然伏下身摀住了她的嘴,急急道,「別出聲,有人追我!看來是殺人越貨的強盜。」   「強、強盜?」耳邊已經聽到有一批人走近,那笙結巴脫口問。   說話間那一群人已經追進了林子,越來越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細細搜索著。   「媽的,明明剛才迎面已經遇到那個小子了!居然一回頭就跑了,機靈得和兔子一樣!」   「老七別急,這林子不大,荊棘又多,他跑也跑不快,我們慢慢搜就是了。」   「奶奶的,耽誤了時間總管又要罵我們飯桶——拿到那小子,非砍殘了他不可。」   顯然訓練有素,一群人呈扇形散開,慢慢打草搜樹,腳步聲漸漸走近。   那笙立時聯想起天闕上那一群殘暴的亂兵強盜,只嚇得手心冒冷汗。忽然身上一輕,那只簍子已經被他拿走,她要問話,耳邊聽到慕容修低聲吩咐:「等一下我跑出去引開他們、你呆在原地別讓他們看見,對了,好好拿著這個褡褳千萬別丟了,雪罌子也放回你身上、免得落到他們手裡……」   「唔!」雖然害怕,聽到那樣的安排,她還是用力搖頭表示反對。   「笨蛋,你趕快去如意賭坊找西京來啊!我會沿路留下記號的。」慕容修狠狠按著她的頭,躲在荊棘下急急吩咐,「這是最穩妥的安排了,不許不聽!不然兩個人一起死!」   聽得搜索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不再多話,一把將那笙按到荊棘底下,將那個裝著枯草的簍子背起,跳起身來,迅速往荊棘林外跑去。   「在那裡!在那裡!」果然一動就被對方看見,那群強盜立刻追了上去。   那笙大急,想站起來跑出去,然而荊棘鉤住了她的衣服和頭髮,等她好容易站起來時、那群強盜已經追了出去,往大路上跑去。   「慕容修!慕容修!」她大叫,站了起來,衣服破了,頭髮散了,狼狽不堪。一站起來衣襟上的東西就落到地上:一個褡褳,一個用銅簪子穿著的雪罌子,還有那本《異域記》——那幾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那笙解開褡褳,一眼看到裡面的瑤草,陡然就明白過來了。   「該死的,算計我。」想起方纔的事,她訥訥罵,但是站在荊棘林中,把包著的右手舉起、放到眼前呆呆看著,忽然眼睛就紅了一下,忍不住想哭。   「要是我告訴你我有『皇天』,就不用逃了啊!怎麼就不聽我說完就跑出去了?還扔了一堆東西給我背!」那笙喃喃說著,忽然用力踢著地上的土,哭了出來,「該死,該死,我該死!我不該瞞著皇天的事情!這一回害死他了!」   忽然間感到了徹底的孤單和無助,那笙一個人站在荊棘林裡,一邊解著被鉤住的頭髮和衣服,一邊嗚嗚咽咽地哭。悔恨了半天,好容易解開了那些倒霉的鉤刺,她已經衣衫襤褸髮如飛蓬,臉上手上被劃出了道道血痕,這個時候她才忽然想起了正事:「啊,如意賭坊,西京……救命。」   不敢怠慢,她背上褡褳,收起雪罌子和冊子,跌跌撞撞爬起來走出林子去,沿著大路往前走,忽然脫口喃喃道:「糟糕……我可不認識路。完了。」   ※※※   薄暮時分,如意夫人打點好了蘇摩那邊的事情,下得樓來招呼生意,在場子裡轉了一圈。忽然,聽得有人在頭頂上輕輕叫她。美婦吃驚地抬頭,四顧,頂上華麗的錦帳撩起,一張少女美麗的臉探了出來——樑上居然坐著一個人。   「汀?」她吃驚地問,沒料到這個藍發少女還留在如意賭坊。   「如意夫人。」汀確定那群光頭遊俠兒都不在了,看了看周圍,輕輕躍下地。   如意夫人奇怪地看著她,問:「你怎麼沒有走?呆在那兒幹嗎?」   「等人啊……」汀無聊地歎了口氣,「呆在樑上容易看得到所有人——我等了整整一天了,還不見那個人來。主人答應做那個中州來的傢伙的保鏢,這回可有的受了。」   「哦,」如意夫人掩口笑起來,「能請動西京出手、僱主一定塞了很多錢吧?」   「才不呢……主人這次是一文錢不收,看來還要倒貼。」汀臉色有些複雜,歎息,「沒辦法,因為他欠紅珊好大人情呀,人家讓他幫忙他能說個『不』嗎。」   「紅珊?」聽到那個名字,如意夫人霍然記起了這個同族頗負盛名的姐妹,「對了,她以前似乎也跟過西京大人吧?可她不是二十多年前跟人去了中州麼?據說那個中州人用天價為她贖了身,註銷了丹書上的名字。」   「嗯……我們鮫人裡,也許她的命最好吧?」汀微笑起來,臉色複雜,「堂堂正正嫁了人,跟著丈夫安家立業、生子哺育……如今她兒子都長大成人,回到雲荒做生意了,所以紅珊才來拜託主人照顧他呢。」   「什麼?」不知為何,如意夫人心裡一跳,臉上色變,「紅珊的兒子?最近他到雲荒來了麼?他叫什麼名字?」   「慕容修。」汀沒有看到旁邊如意夫人的臉色,隨口回答,「你說中州人的姓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沒有意外,應該今天到了桃源郡。他和主人約好在這裡見面的,可居然遲到,真是的。」   「糟糕!」如意夫人一拍扶手,脫口驚呼。   「怎麼了?」汀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轉頭。   「可能辦錯了事……」如意夫人喃喃道,連忙轉身,吩咐一個看場子的小廝,「快!去叫總管過來,有急事!」   然而,不等小廝去通報,主管胖胖的身軀從後面走了過來,看到汀在旁邊,他到如意夫人耳邊、壓低聲音稟告:「夫人,那個中州來的人抓到了,但是貨沒在他身上!小的們正在地窖裡用刑,不怕那傢伙不吐出放哪兒了。」   「快停手!」聽得稟告,如意夫人臉色陣紅陣白,脫口回答,「不許用刑!快放了他!」   主管吃了一驚,眨巴著細細的眼睛:「夫人?放了?好肥的一隻羊啊。」   「蠢材!那是自己人!」如意夫人柳眉倒豎,忍不住扇了主管一巴掌,打的滿臉肥肉震顫,「他母親是鮫人!你怎麼不調查清楚就劫了?還不快給我放了!」   一連聲答應,主管捂臉狼狽而去,心裡罵哪有搶劫還要先調查清楚人家祖宗三代的?然而看到如意夫人發火,忙不迭地跑了下去放人。   「你們、你們……劫了慕容修?」汀慢慢回過神來,指著她,因為錯愕而有點結結巴巴,「怪不得他沒來,原來是你們半路劫了他?」   「誤會,誤會而已……」精明幹練的如意夫人從未有這一刻的狼狽,用帕子擦了一下額頭,苦笑,「你也知道我們什麼生意都做,他又帶著重寶……真是見笑了。」   「可真糟糕。夫人,你快好好安撫慕容公子吧!」汀也苦笑起來,「萬一主人看到他要保護的人被你們嚴刑拷打,脾氣一上來、我拉都拉不住啊!」   「好,好,我馬上去。」如意夫人連忙點頭,站起身來,卻嘀咕:「貨不在他身上?人不是有兩個,怎麼少抓了一個?那麼是在另一個同伴身上麼?」   ※※※   帶著瑤草的那笙、此刻還在離郡城十多里的荒郊野外,孤身迷了路。   本來她遇到岔路口就卜一卦,用來決定走那一條路,可漸漸地離開了大路越走越荒僻,到最後居然連路都隱沒在荒草裡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天色漸漸黯淡,四野暮色合璧,風聲也呼嘯起來。   那笙拉緊了破得滿是窟窿的羽衣,背著滿褡褳的瑤草,站在茫茫荒野中又急又怕,跺著腳不知道如何是好,生怕趕不及去如意賭坊、誤了慕容修的性命。   「對了,沿著水流走……或許可以碰到人家,問問路?」聽到遠處水流叮咚,那笙終於有了個主意,眼睛放亮,立刻拔腳循著水聲追了過去。   那應該是青水的支流,水色青碧,掬手喝了一口,甘美溫暖。那笙沿著水流走了幾步,詫異地看見水中居然散落著點點嫣紅的桃花花瓣,浮在青色的水面上,美麗不可方物。   「雲荒也有桃花?」那笙一路走,一路詫異地四顧,卻沒看見周圍有花樹。   「奇怪。」她忍不住彎下腰去,想撈一片上來——然而奇怪的事發生了:那些漂浮的桃花花瓣一觸及她的手指、陡然間紛紛沉沒到了水裡。   「哎呀。」她再去抓,然而那些花瓣彷彿活的一樣,紛紛散開,沉沒,非常好看。   「算了。」那笙洩氣。換了平日、以她的心性非要抓到幾個才罷休,但如今一想到慕容修落到了那些歹人手裡,她就顧不上玩了。待要起身,忽然看到水上漂下一物來,她順手撈起來看,卻是一塊衣物,上面有淡淡的殷紅色。   「啊,附近有人!」那笙精神一震,整整衣服,沿著水流小跑起來。   跑出十幾丈的時候,轉過一叢蘆葦,果然看到了前方河岸上有個人,正俯下身來掬起一捧水,長髮從肩頭瀑布般垂落水中,掬水的手裡漂落點點嫣紅的桃花。   「喂!」那笙喜不自禁,一邊跑一邊招手,上氣不接下氣,「喂,請等一下——」   那人顯然聽見了她的招呼,轉過頭來。然而不知為何、看見她沿著河岸跑過來,忽然鬆開手、呼啦啦將那捧桃花灑掉,縱身跳入水中。   「喂!喂!你、你幹嗎?」那笙被那個人嚇了一跳,一下子呆呆站在原地,只見那個人撲通一聲跳入水中、水面鏡子般裂開,整個人就無聲沉沒了下去。   「糟了,她要尋短見!」那笙看到那個人已經沉入水中,只餘下一頭長髮載沉載浮。   她來不及多想,甩了褡褳,也不管自己水性多差、一頭跳入了水中,奮力游近,去拉那個投水的女子。然而,等她好容易到了那人身側、伸出手去拉溺水者的時候,手忽然一緊、卻被那個人忽然一把狠狠拉住。   「放開、放開……」那笙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奮力往水面游去、冒出頭吸了一口氣,就被那個溺水者死死拉著,沉甸甸墜入水底。   如若她水性精良,便應該料到瀕臨死亡的溺水者在遇救的剎那、會下意識纏住救人者的手足,很容易將救人者同時拉下去。此時便應該當機立斷地重擊溺水者使其鬆手、然後從背後攬住溺水者、將其拖上岸。   然而那笙自己水性也不是很好,更從未有水下救人的經驗,登時被咕嘟咕嘟嗆了幾大口水,頭昏腦脹分不清東西南北,直往水底下沉下去。   下意識地,她用力想掙開那個溺水者的手,然而那個人卻是毫不放鬆。那個人的長髮在水裡漂散開來、居然是奇怪的深藍色。掙扎之間、透過水藻一般拂動的髮絲、那笙忽然看到了那個人近在咫尺的眼睛:充滿了殺氣和狠厲,狠狠按住她、往水底摁去。   那個人、那個人是故意的?她、她為什麼要……   那笙在水下大口吐著肺裡的空氣,眼前浮動過大片的嫣紅色的桃花——意識恍惚的剎那,她忽然認出來了:「原來是、原來是水母啊……」   神智開始渙散,每一口呼吸都嗆入了水,她陡然覺得後悔:居然就這樣莫名其妙送命在這裡了?慕容修……慕容修還在那一幫強盜手裡!   一念及此,一股不甘登時湧起,那笙用盡了全力亂踢亂動。忽然間、不知道她踢中了哪裡,那個人全身猛地震了一下、手指鬆開了,整個人往旁邊漂了開去,清冽的水中漂散一路的血紅。   那笙顧不上別的,立刻踢著水往上游去,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手足並用濕淋淋地爬上岸去,狼狽不堪地大口喘氣。暮色中,她看見自己下水時甩下的褡褳扔在數十丈外,原來水底那一路掙扎,居然不知不覺就順流漂下了那麼遠。   簡直是逃出生天,那笙連忙爬起身來、跌跌撞撞跑向褡褳那邊。   確定到了安全的距離,她一連嘔出了幾口清水,感覺筋疲力盡。   斜陽已經快要隱沒在西邊山頭了,從這裡看過去、天盡頭的白塔高入雲霄,一群又一群白色的飛鳥繞著它盤旋,翅膀上披著霞光,宛如神仙圖畫。   ——然而,在這個桃源仙境般的地方,她這幾日來遇到的人和事、卻居然和紛亂的中州沒任何區別,甚至更加危險和邪異。   「只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雪山頂上那位傀儡師的話忽然又跳了出來。經歷了那麼多顛沛流離,從未退卻過,但是在水底餘生的剎那,筋疲力盡的那笙忽然間感到了灰心。   或許,那個叫蘇摩的詭異傀儡師說得沒錯,自己如今的確是到了夢破的時候了。   然而,等得稍微喘息平定,那笙便掙扎著起身,背上褡褳,繼續往前走去——無論如何,得趕快跑到郡城去找西京救人,不然慕容的命就完了。   ※※※   方纔那個奇怪的人沒有再上岸,然而她還是提心吊膽的離開河邊遠遠的走,一直到走出一里地,到了一處淺灘上,她才鬆了口氣,停下來辨別路徑,無可奈何地發覺自己還是迷路,不知道身在何處,茫無目的地亂走,真不知何時才能到桃源郡城。   走著走著,腳下忽然踢到了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忍不住驚叫了一聲,一下子跳開來。   一個人躺在那兒。應該是被衝上來的,身子斜在灘上,肩膀以上卻浸在水裡,一動不動,頭髮隨著河水拂動衝上岸來,居然是奇異的深藍色。   「呀。」認出了是剛才水底要淹死自己的那個傢伙,那笙嚇了一跳,退開幾步。   然而隨即看到那個人躺在那兒,似乎是完全失去了知覺,身下一汪血紅色的河水,臉襯在一頭深藍色的長髮內,更加顯得蒼白得毫無血色,然而卻是令人側目的美麗。   「活該,真的淹死了?」那笙看到那個人這個樣子,舒了一口氣,退開幾步,喃喃自語,「真是的……這麼漂亮的女人,幹嗎平白無故的要殺我?」   彷彿回應著她的話,那個躺在水裡的人的手指、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那笙嚇得又往後退開幾步,然而那個人只是動了一下手指、沒有別的動作。她鬆了口氣,忽然覺得有些不忍起來——如果這樣走開來、這個人大約就要活活淹死在這裡了。然而想起方才對方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溺死自己,那笙打了個寒顫,又猶豫著不敢上前。猶豫之間,低頭看到了自己包紮著的右手,她忽然眼睛一亮:「對,我怎麼又忘了?我有『皇天』,怕什麼?」   於是壯著膽子,涉水過去,俯下身用力將那個人從水中拖出來——這個東巴少女卻忘了想想、如果皇天像方才溺水那樣都不顯靈,她又該如何?   幸虧那個人的確是奄奄一息,被從水裡拖出來的時候一動也不動,手足如同冰一樣寒冷,臉色慘白慘白,雙眼緊閉。   「啊,不會已經淹死了吧?」那笙喃喃自語,忙不迭地將那人扶起、靠在河岸石塊上,撥開那一頭顏色奇怪的頭髮,探了探鼻息——一絲絲冰冷的氣流觸及了她的手。   「還好,有救。」那笙長長舒了口氣,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手忙腳亂地拍著那個人的後背,想控出她嗆下的水來,然而折騰來去卻不見她吐出一點,反而在那笙這般毫無章法的劇烈動作下,低低呻吟了一聲。   那笙聽得她出聲,脫口驚喜:「哎呀,你醒了?」   然而,嘴裡這樣說著,東巴少女卻是往後退開了幾尺,生怕那個人又忽然發難。   「呃……」彷彿有極大的苦痛,那個人發出了低呼,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剛開始時是散亂的,然後慢慢凝聚起來,落到那笙身上。   那笙碰到她的目光,又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卻歡喜:「我還以為你淹死了呢!」   「淹……死?」那個人終於出聲說話,聲音卻是有些低啞,有些奇異地看著那笙,彷彿在審視著她。許久,她目光裡再度閃過痛苦之色,似乎已無法忍受,低低問,「你、你不是……不是滄流帝國派來的?」   「滄流帝國?」那笙愣了一下,似乎隱約聽說過這個名字,搖頭,「不,我是中州來的!半路被強盜搶劫,迷路了——請問一下,姑娘你知道往桃源郡城怎麼走嗎?」   「中州……?」那個人低聲重複了一遍,有些不信似的看了看那笙,忽然大聲咳嗽起來,全身顫抖,慢慢縮成一團,似乎又失去了知覺。那笙嚇了一跳,也忘了躲避,忙忙地過來拍著她地後背:「快吐出來!你一定嗆了很多水了,不吐出來不行的!」   一語未落,她忽然覺得窒息——那個人瞬間出手、卡住了她的脖子把她按到了地上!   「你、你……」咽喉上的手一分分收緊,那個女子的手勁居然大得出奇,她怎麼都無法掙脫。那笙沒料到自己真的會被二度加害,急怒交加,漸漸喘不過氣來。   「真的是普通人啊?……對不起。」在她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那隻手忽然鬆開了,只聽那個人低低說了一句,然後彷彿忽然失去了力氣,沉重地癱了下來,倒在了她身上。   那笙一聲尖叫,這時候才發覺那個人背心深深嵌著一支箭頭,背後滿身的血。   ※※※   天快黑的時候,守著那個呼吸越來越微弱的人,她的猶豫終於結束了,一咬牙、閉著眼睛,狠狠拔出了那支箭頭。   血噴濺到她的臉上——奇異的是,那居然是沒有溫度的、冷冷的血。   箭頭拔出的剎那,那個人大叫一聲,因為劇痛而從昏死中甦醒過來。那笙嚇白了臉,忙忙的拿撕好的布條堵住背後那個不停湧出鮮血的傷口,手忙腳亂。   「別費力了……」忽然間,那個人微弱的說了一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一驚:「有毒?」   她撿起那一截箭頭,看到上面閃著藍瑩瑩的光芒,果然是用劇毒淬煉過。她吃驚地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秀麗的女子:「你、你得罪了誰?被人這麼追殺?」   「拿、拿來……」那個人勉強開口,伸出手來,「讓我看看。」   那笙把箭頭交到她手裡,那個人把那支射傷她的毒箭放到面前,仔細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渙散下去:「哦……『煥』,是他、是他。」輕輕說著,手忽然一垂,彷彿力氣用盡。   「喂,喂,姑娘你別閉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闔上,心知不好,連忙推她。   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睜開眼睛看了看她:「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實實回答,同時翻開包袱找東西給她治傷。   「那笙姑娘……」那個人卻忽然撐起了身子,看著她,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上有垂死前的陰影,費力地開口,「你、你能否幫我帶一個口訊,去桃源郡……如意賭坊?」   「如意賭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裡呀!但是迷路了……你認路麼?」   那人點點頭,手指緩緩在河灘上劃著,畫出一張圖:「你從這裡……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轉……咳咳,然後、然後看到一條大路……就是進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無頭蒼蠅般奔波了半日,終於知道了路,大喜過望,「多謝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個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聲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開「她」上身的衣服、準備清理傷口,一見猛然呆住。雖然不像漢人女子般靦腆拘謹,但是她還是鬧了個大紅臉,口吃:「你、你……你是男的?」   那個人似乎已經衰弱到了極點,沒有開口回答,只是緩緩搖頭否認。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塗了,摸了摸那人的額頭,沒有發燒。   「我是個鮫人……」看到那個中州少女的神色,聯想起方纔她居然會問自己是否「淹死」,那個人苦笑起來,不得不費力解釋了一句。然後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驚詫地反問,斷斷續續開口,交待:「請、請你去如意賭坊,找如意夫人……說,炎汐半途遇上了風隼戰死,無法、無法前來迎接少主……」   那笙認真記著他的話,沒有去仔細想,只是重複:「你說,炎汐,半途遇上風隼,死了,沒辦法來——是不是?」   「嗯……」那個人神智再度渙散,用了最後的力氣、將那支箭頭遞給她,「帶、帶回去……給我的兄弟姐妹……告訴他們,小心……小心雲煥。」   「啊?」怔怔地接過箭頭,看到上面刻著的一個「煥」字,那笙腦子才轉過彎來,「你說什麼?你就是那個什麼炎汐!是不是?」   那個人微微點頭,似乎為這個中州少女如此遲鈍而焦慮,然而毒性迅速發作起來,蔓延到了全身,他只覺得力氣慢慢從這個身軀裡消失,最後,他開口:「拜託了。……我死後,可以把我的雙眼挖出來,送給你,算是報酬……然後,不要埋葬我……請把我扔到水裡去……」   「什麼?」那笙聽得毛骨悚然,跳了起來,「挖出雙眼?胡說八道,你還沒死呢……呸呸,胡說八道。你才不會死!」   那個人看到她這樣的表情,還要說什麼,那笙已經再也不聽他的話,解開褡褳,抓了一支草出來:「你看,你看,這裡有瑤草……有一包瑤草!所以,別擔心。」   一邊說,她一邊把那支瑤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後的傷口上去。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乾脆雙管齊下——雖然這是慕容的東西,但是人命關天,此時也顧不得了。   「瑤、瑤草?」看到居然有那樣靈異的藥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顯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轉瞬黯淡了,「沒用……瑤草、不能治這種十巫煉製的毒……」   「呃?不會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支瑤草送入炎汐口中,聽他那麼一說,愣住了,「他還說瑤草能治百毒!怎麼還是不行?」   「因為箭頭上是、是十巫煉製的毒……」炎汐苦笑著,搖了搖頭,深藍色的長髮垂下來,掩住了他半臉,他眼睛緩緩闔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麼?」那笙急了,湊過去聽,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說了也無用……你、你快去如意賭坊吧……這個,送你。」不等那笙發問,他忽然用盡最後的力氣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雙目。   「哎呀!你幹嗎!」那笙嚇了一大跳,連忙撲過去打開他的手,「住手,我才不要!」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開,然而,彷彿更加確認了什麼、他點點頭,放心地,「托付給你,果然、果然沒錯……你不知道吧?鮫人的眼睛……如果挖出來,是比鮫人淚夜明珠都貴重……價值連城……」   「血淋淋的,再值錢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來的眼珠,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那麼……沒什麼可以報答你了……」炎汐搖搖頭,聲音微弱如游絲,催促,「快走吧……我怕、風隼還會過來……」   那笙看看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她心下也開始擔心慕容修的安危起來——方才自己是迷了路,無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飛了過去找到西京。   她重新打了個包袱,背起了褡褳,準備上路。   然而,回頭看見河灘上半躺著的炎汐蒼白的臉,靜靜地闔上了眼睛陷入彌留中,清秀的臉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氣——這個人,就要在今夜的星光下、死在這個荒郊野外?那邊是人命,這邊又何嘗不是一條人命?終究不甘心,她忽然忍不住回過身來,搖著他的肩膀,接著追問他方才說了一半的回答,做最後無望的努力:「你告訴我,除非什麼?」   「除非……」被劇烈搖晃著,在開始失去意識的剎那,炎汐終於吐出了幾個字,「雪罌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聲,抱著失去意識的人歡呼起來。   ※※※   黑暗,黑暗……還是無盡的黑暗。為什麼看不到藍色?   海國的傳說裡,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變成大海裡升騰的水氣,在日光裡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重新化為氤氳的水氣,飛向天空。   ——所以他從來不畏懼「死亡」這件事。那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別是作為捨棄了一切、作為復國軍戰士的他來說,從不去考慮這些。何況,鮫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對這個世界的厭倦和絕望。他已經快要三百歲了。   然而,為什麼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後到了哪裡?   耳邊有呼呼的風聲,和奇怪的嗦嗦聲,似乎在草中穿行。   「這是哪裡?」他忍不住低低地發出聲音來,不知道身在何處、有誰能回答他。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應他的、居然是大得嚇人的歡呼。然後他感覺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樣劇烈而實在的痛楚、和堅實的大地的感覺,讓他漂移的意識瞬間回復到了身體裡。   眼睛看到的還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裡,忽然閃現出了幾點碎鑽般的光亮。   ——哦,原來……是夜空。   視線漸漸清晰,他笑了起來。猛然間,夜空消失了,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充盈了他的視野,因為湊得太近而看起來大得有些怕人,張開的嘴裡兩排小小的貝殼般的牙齒,歡呼的聲音也大得有些嚇人。   那笙扔下拖著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邊,看著他睜開的眼睛,歡呼。   「那、那笙?」好容易認出了面前的人,他費力地開口,問,「我……活著?」   那笙用力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晃著懷裡那一簇雪罌子殘留的莖葉:「你沒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罌子!嘿嘿,厲害吧?我厲害吧?」   炎汐看著她的笑容,忽然苦笑了起來:「你、你知道……雪罌子,值多少錢麼?」   「呃?應該很值錢吧?不然慕容那傢伙怎麼肯答應帶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想想,回答,然後搖頭,「不過再貴也畢竟一顆草,跟人命怎麼能比?」   背後的傷口上火燒一般的刺痛已經消失了,全身裂開般的痛楚也開始緩解,雪罌子的藥力居然那麼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搖了搖頭:「人命?……咳咳,鮫人也算人麼?」   「胡說八道!怎麼不算?」那笙詫異,甚至有些憤怒,「慕容修那傢伙就是鮫人的兒子,鮫人又怎麼了?——個個都是美人,還活的比人長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為她是一無所知所以才會如此待自己,沒料到這個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一些鮫人的事,卻毫無偏見。他笑了笑,勉強坐了起來,拿樹枝撐著身體站起:「我們到了哪兒了?要趕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剛才拖著你走了五里路耶!厲害吧?」那笙指著前方的依稀可見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第一次向同伴以外的人道謝,「所有對於我們鮫人有恩的人、我們都永遠銘記。」   「嘻,別那麼一本正經——出門在外,相互幫忙是應該的。」那笙走過來想幫忙扶著他,正色,「如果沒有別人幫我,我根本來不了雲荒就死在半路了啊。」   說話間,觸及炎汐的手,驚訝地發覺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沒事,鮫人的血本來就是冷的。」不等她發問,炎汐看出了她的疑問,回答,掙開了她的手,「我可以自己走,多謝。」   那笙看著他將肩背挺得筆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沒有受過垂死重傷的樣子,不由咋舌,連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發問:「哎呀,難怪你這麼好看,原來也是鮫人——那麼你哭的時候、掉下來的眼淚也能變成夜明珠麼?變一顆出來讓我看看好不?」   「……」炎汐無語,不知如何回答,對方是救命恩人,本來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應該竭盡全力去回報,然而這樣的要求卻讓人不得不皺眉。許久,一邊走,看著一邊少女熱切的眼神,炎汐終於還是無法可想:「這個……很抱歉,那笙姑娘,我從來沒有哭過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復國軍戰士流血不流淚。」炎汐沒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盡頭的白塔,淡淡道,「特別是、不能流給那些奴隸主看,讓他們拿鮫人的痛苦去換取金錢。」   「呃?」那笙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拿鮫人眼淚去換錢嗎?」   炎汐點點頭,回頭看她,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髮,他蒼白清秀的臉有一種界於男女之間的美,帶著某種吸引人的奇異魔性。那笙看著他深碧色的眼睛,隱約記起蘇摩也有同樣顏色的眸子,然而卻不由打了個寒顫,口吃:「也、也有人挖鮫人的眼珠去賣嗎?」   「珠寶商們管那個叫『凝碧珠』,非常值錢——除非鮫人的眼睛哭瞎了、無法收集夜明珠,而鮫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隸主們才會殺掉鮫人挖取眼睛,所以比夜明珠值錢多了。」炎汐淡淡解釋,面容是平靜的。然而那笙在一邊聽得目瞪口呆,喃喃:「啊……真的有這樣的事?我逃荒的時候聽說青州大旱、城裡的人都開始吃人肉——但是、但是這裡是雲荒啊!怎麼也有這樣的事?」   「有空的話,我和你說說這個雲荒大地上有關鮫人的事吧……」看到少女驚愕的表情,怕說得多了嚇到那笙,炎汐轉開了話題,「你從中州來?中州一定比雲荒好得多吧,你為什麼要來這個混亂齷齪的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   忽然間兩人彷彿都變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聲地沿著路走著,遠處的燈火無聲召喚著兩個在曠野中行走著的人,風從耳邊呼嘯掠過。   「只有你們這些中州人才把雲荒當桃源。」   ——幕士塔格絕頂上、蘇摩冷笑著的那句話反覆湧上心頭,那笙眼前閃現出傀儡師空茫然而彷彿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間,「喀嚓」一聲輕響,心裡有什麼東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聽到了風裡少女的哭聲,很小聲很小聲,似乎不想讓人聽到。   他驚詫地止住了腳步,回頭看那笙,看見她把臉埋在手掌裡,一路走一路嗚咽,夜風呼嘯,吹起她蓬亂的頭髮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是無望而悲哀的,有夢破後的黯淡,啜泣:「我、我不知道……會來這樣的地方。但是……沒地方可去了。」   炎汐無語,忽然後悔自己方才就這樣將血淋淋的事實、不加掩飾地告訴了面前的少女。   就在這停步沉默的剎那,寂靜中,荒郊的風聲忽然大了起來,風裡隱約有奇異的呼嘯。   「趴下!」炎汐忽然大喝一聲,撲過來將那笙一把按到了草叢中。   「唰——」那笙只看見有一雙大得可怕的羽翼忽然遮蓋了她所有視線,呼嘯著從頭頂不到三丈的地方掠過,帶起強烈的風暴,將她和炎汐裹著吹得滾開去。   她驚聲尖叫,看到那隻大鳥掠過頭頂,然後往上升起,盤旋在半空,夜幕下,她看清了星光下總共有兩隻這種大得可怕的鳥,在荒郊上空呼嘯著盤旋。   「風隼!」耳邊忽然聽到了炎汐的聲音,鎮靜如他、聲音也有一絲顫抖,「糟糕,被他們發現了!」   風隼是什麼?就是這種翅膀直直的大鳥?   那笙來不及問,忽然間聽到耳邊響起了刺耳風雨聲,驟然落下。   忽然間天翻地轉。炎汐護著她一路急滾、避開了從風隼上如雨射落的勁弩,然而畢竟重傷在身、動作遠不如平日迅速,還未滾下路基、左肩猛然一陣劇痛。   同一時間,那笙也因為右肩的刺痛而脫口驚呼。   從風隼上凌空射落的勁弩、居然穿透了炎汐的肩骨、刺入那笙的肩頭!   那是多麼可怕的機械力。   風吹得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炎汐抬起頭,看到方才發起進攻的風隼在射出一輪勁弩後、再度拉起,掠上了半空,而另外一隻盤旋著警戒的風隼立刻俯衝了下來,起落之間、居然配合得天衣無縫。   「別擔心,沒有毒——還好來的不是雲煥。」在進攻間隙中,炎汐迅速拔出了箭頭帶血的劍,急急囑咐,「你快趴在草叢裡逃開,我大約能攔住它們半個時辰……你要快逃!去如意賭坊!」   不等那笙說話,炎汐一把將她遠遠推開,自己從草叢裡站了起來,反手從背後拔出佩劍,迎面對著那一架呼嘯而來的風隼。   勁風吹得長草貼地,鮫人戰士一頭深藍色的長髮飛舞,提劍迎向如雨而落的飛弩。   炎汐身形掠起、揮劍劃出一道弧光,齊齊截落那些如雨落下的呼嘯的勁弩,劍光到處、那些勁弩紛紛被截斷。然而那些機械力發出的勁弩力道驚人,藉著凌空下擊之力、更是可怖。他的劍每截斷一支飛弩,臂骨便震得痛入骨,牽動背後傷口,彷彿全身都要碎裂。   「走,走啊!」瞥見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猶自怔怔地看他,炎汐急怒交加,大喝,聲音未落手中光芒一閃,原來佩劍經不起這樣大的力道,居然被一支飛弩震得寸寸斷裂!   他被巨大的衝力擊得後退,張口噴出一口鮮血,踉蹌跌落地面,背後的傷口完全裂開了,血浸透了衣衫。   此時那只風隼射空了飛弩,再度掠起,飛去。   趁著那樣的間隙,炎汐回首,對著那笙大喝:「快走!別過來!滾!」   疾風吹得那笙睜不開眼睛,然而她反而在草叢中向著炎汐的方向爬過來,緊緊咬著牙,看著頭頂迎面壓下的巨大的機械飛鳥,臉上有一種可怕的憎惡和不甘——為什麼所有人都要讓她走?她就只有逃跑的命麼?炎汐分明已經重傷,還要他捨命保著自己?   何況,即使炎汐死戰,她也未必能逃得過風隼的追擊。   那笙跌跌撞撞手足並用地爬到了炎汐身旁,卻被他踹開。她被踢得退開了一步,然而踉蹌著站了起來,擋在前面,對著迎面呼嘯而來的風隼,張開了雙手。   螳臂當車是什麼感覺?   當此刻她看到做夢都沒見過的可怕的東西壓頂而來、而自己和同伴只有血肉之軀時,那笙恍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只被車輪碾得粉碎的螳螂。   她沒有力量,但是至少她有那樣的勇氣。滿天的勁弩呼嘯而來,箭還未到、她的臉已經被勁風刺得生疼。她閉上了眼睛,張開了雙手去迎接那些透體而過的勁弩。要是她有力量就好了,要是她有足夠的力量就好了……   「借你力量,你會滿足我的願望嗎?」   忽然間,心底一個聲音忽然發問——宛如那一日雪峰上斷手的出聲。   勁弩呼嘯著逼近她的肌膚,炎汐掙扎著探手,拉住了她的腳踝,想把她拉倒。   「可以!可以!」   隱隱地、她記起了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然而來不及多想,大聲回答。   勁弩呼嘯著刺入她的肌膚,炎汐拉住了她的腳踝,她身體猛然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帶我去九嶷吧。」那個聲音回答,「我救你。」   九嶷?那笙忽然想起了那個夢裡死死纏住她的聲音,猛然大悟,衝口而出:「是你!是你!——好!我去九嶷!」   就在那個剎那,那些已經切入她血脈的勁弩瞬間靜止,彷彿懸浮在空氣中的奇異雨點。   身子繼續往後跌落,她忽然感到右手火一樣燙,包紮著的布條憑空燃燒!   那火是藍白色的,瞬間將束縛住她右手的布化為灰燼。皇天的光芒陡然如同閃電照亮天地!那笙只覺得右手從肩頭到指尖一陣徹骨的疼痛,彷彿從骨中硬生生錚然抽出了什麼東西。她跌倒,駭然睜大眼睛,看到自己右手指尖陡然發出了藍白色的光芒!   失衡的身子在空氣中往後跌落,然而她的手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推動,憑空劃出一個半弧。   從半空俯視下去,看到射出的勁弩居然半途被定住,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驚駭莫名,負責操縱機械的戰士連忙扳過舵柄,調整風隼雙翼的角度、想借勢掠起——然而,風隼陡然間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定住、也完全不能動!   風隼上的數名滄流帝國戰士目瞪口呆,怔怔看著底下草地上那個跌倒在地少女。   那笙的手緩緩劃出,遍地長草如浪般一波波漾開。她失去平衡的身子終於跌落地面,重重落到炎汐身側。忽然間,那些凝定的飛弩彷彿被解除了禁錮,辟啪如雨掉落地面。半空中的風隼猛然也開始動了,重新掠起。   駕馭風隼的戰士死裡逃生,急急轉向,掠起。   然而剛剛掉過頭,忽然聽到了高空中另外一架風隼上同伴的驚呼,風隼內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幾乎裂開:隨著那笙方才緩緩劃出的方向、一道閃電般的弧形忽然迎面擴散而來,耀眼的光芒陡然湮沒了所有一切。   「皇天!皇天!」驚駭呼聲從風隼上傳出,傳遍天地。   ※※※   當那一道白色光芒照亮天地的時候,一齊仰望的、不知道有幾雙眼睛。   ※※※   「終於拔出『皇天』了啊!」透過水鏡看著桃源郡的荒郊,金盤中,那顆頭顱微笑起來了,「那丫頭終於能徹底喚醒皇天的力量了,白瓔,方才一剎那、你的『后土』也發生共鳴了吧?」   「那樣的一拔劍,只怕連滄流帝國都被驚動了。」旁邊的大司命面色喜憂參半,「以目前皇天的力量,只怕很難保全她突破十巫的阻礙,破開餘下的封印啊。」   「她下面將去九嶷,那裡有第二個封印,我的右足。」真嵐皇太子頓了頓,「去那裡路途遙遠、還要經過蒼梧之淵,到達青王的封地——得找人護送她才行。」   「我去。」旁邊六位王中,白衣的太子妃出列,跪下請命,將右手抬起,手上藍寶石銀戒奕奕生輝,「『后土』能和『皇天』相互感應,應該讓我去。」   「白瓔,別逞強。」真嵐皇太子搖頭,「你如今是冥靈之身,白日裡如何能遊走於人世?」   大司命遲疑,顯然感到了為難:「如今所有空桑人都無法離開無色城,六星又是冥靈之身,如何能護得那笙姑娘周全?」   斷手托起頭顱,真嵐皇太子臉上忽然有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誰說所有空桑人都在無色城裡?雲荒上不還跑著一個?」   大司命和六王都猛然呆住,半晌想不起來皇太子說得是誰:「裂鏡」之戰以後,伽藍城裡十萬空桑人全部沉入無色城沉睡,而雲荒大陸上殘留的空桑人遭到了冰族的殘酷血洗,一遍遍的篩選讓流離在民間的空桑殘留百姓無一倖免,而如今時間過去了百年,即使當初有僥倖存活的空桑遺民、也該不在人世了。   許久許久,白瓔猛然明白過來了,從面紗後抬起眼睛,脫口:「大師兄!」   「對了!」看到妻子終於猜中,真嵐皇太子大笑了起來,「就是西京——我的驍騎大將軍。當年我下令將他逐出伽藍城、永遠流放,也是為了預防萬一出現如今的局面啊。」   「皇太子聖明。」大司命和六王驚喜交集。   「呃,別說這樣的話,我一聽全身不自在。」頭顱露出了一個尷尬的苦笑,抓抓頭,卻忘了自己目前哪裡有「全身」可言,然後頓了頓,臉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只是,畢竟過去了百年,就怕如今西京未必會聽從我的指令了……」   「哪裡的話,西京師兄從來都是空桑最忠誠驍勇的戰士,不然當年也不會這樣死守葉城。」白瓔抗聲反駁,眼神堅定,「百年後,定當不變。」   「希望如你所言。」真嵐歎了口氣,有些頭痛地抓抓腦袋,看了看白瓔,「看來還得讓你去一趟了——不知道西京將軍如今在哪裡,要辛苦你了。」   「這是白瓔的職責,殿下。」白衣女子單膝下跪,低首回答,「明晚我就出發。」   ※※※   高高的白塔,俯視著雲荒全境。   在那一道閃電照徹天地的時候,映得觀星台上十位黑袍人得臉色蒼白,面面相覷。   「終於出現了……」巫咸看著東方,喃喃自語,「皇天。」   「已經派出了雲煥,帶領十架風隼前往桃源郡。」統管兵權的巫彭穩穩地回答,信心十足,「他將會帶著那只戒指回來——即使把桃源郡全部夷為平地。」   「是雲煥領著風隼去的?」巫姑喈喈笑了起來,用乾枯的手指撥動念珠,「巫彭,你對你的人放心得很嘛!派兵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巫彭神色不動,淡淡回答:「滄流帝國境內的所有兵力調動,乃是我權柄所在,若事事經過公議、那只是白白耽誤時機。」   旁邊有人嗤的冷笑,卻是巫禮抬起了頭:「派出風隼如此重大的事情,誰都沒通知——澤之國也沒有事先接到入境通告,定是引起那邊國民恐慌。這般行事,讓我如何對高舜昭總督交涉?你不是給我出難題?」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爭執。」終於,十巫中的首座巫咸開口了,調和,「現今找到皇天、消滅潛在禍患才是最要緊的事,不然智者要怪罪——巫彭在這方面是行家,大家不妨先讓他自主去抓人吧。大家看如何?」   「好吧,就這樣。」散淡的巫即闔上了書卷,那也是這位老人在會上說的唯一一句話,然後他蹣跚著站起身,招呼他的弟子,「巫謝,回去幫我找找《六合書》,我要查一句話。」   「是。」遲疑了一下,最年輕的長老起身,跟在巫即身後,離開。   巫即走著,花白的鬚髮在夜風中飛揚,老人一邊走、一邊吟唱著古曲,他的學生巫謝分辨著難解的言語,陡然明白那是百年前覆亡的空桑王朝流傳下來的歌曲!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高冠長鋏的帝君從天飛舞而降   「將雲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   聽得那樣的低吟,年輕的巫謝愣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氣:滄流帝國統治下、對於一切空桑遺留下來的事務都做了銷毀,不止民間不許提起任何有關前朝的字句,甚至在權勢最高點的十巫內部,關於百年前的事情都是忌諱、不許任何人提起。   ——據說那是那一位自閉在聖殿中、從來不見任何人的智者的意思,無人能夠違抗、甚至無人敢問原因何在。就如建國百年來神秘智者在這個帝國中的地位。   而時間以百年計的流過,大家漸漸對前朝這個話題養成了自然而然的避忌習慣,文字記載被消滅了,年老一輩見證過歷史的人紛紛去世,那一段歷史慢慢就變成了空白。雖然因為有養生延年的秘方,十巫中曾經參與過百年前的「裂鏡之戰」的還有六位長老健在,然而他們卻紛紛選擇了緘口沉默。而百年中陸續新進的其餘四位長老,更加不會去探詢當年的究竟。   然而,如今居然出現了空桑亡國的殘餘力量——這樣的情況下,為什麼還要封閉當年的事情?難道……智者在意圖隱藏什麼?   跟在老師身後,巫謝不明白地暗自搖頭。然而,這種疑問在帝國鋼鐵一般的秩序中是不允許存在的,而他雖然身為十巫,更多的興趣卻在書籍和治學上而已。   等走開遠了,巫謝才戴上斗篷,對著吟唱著古老歌曲的老人輕輕提醒:「老師,巫咸大人還未宣佈結束,您就離席了——這不大好吧?」   「巫謝……」鬚髮花白的巫即微笑起來了,停下腳步看著年輕的弟子,忽然轉頭指著天空,「你來看,這是什麼?」   然而,天空中居然有一顆星白色而無芒,宛如白靈飄忽不定,忽上忽下。   「昭明星!」研讀過天文書籍的巫謝脫口驚呼,臉色發白,回頭看向老師,「這是……」   「這是比天狼更不祥的戰星。」巫即淡淡回答,看著那幾不可見的微弱白光,「凡是昭明星出現的地方、相應的分野內必然有大亂。巫謝,你算算如今它對應的分野在哪裡?」   巫謝在剛才脫口驚呼的時候已經明白了昭明星出現的含義,轉頭定定看著老師,斗篷下的臉色發白:「在……就在伽藍城!」   「嗯……」巫即摸著花白的鬍子,緩緩點頭,顯然默認了弟子演算的正確,然後帶著書卷走下了塔頂,低低囑咐,「所以,千萬莫要捲入其中啊。」   巫謝呆住,回頭看了看猶自爭執不休的其餘八位長老,又回頭看看底下沉睡中的城市。東方吹來的明庶風溫暖濕潤,從塔上看下去、作為雲荒中心的伽藍聖城一片靜謐。   ——然而在這樣靜謐中,又有多少驚濤駭浪、戰雲暗湧?   十、分離   那一架風隼在空中連著打轉,然而終究無法再度掠起,最終直直地栽到了地上。那樣巨大的衝擊力和攪起的颶風、震得幾十丈外的那笙和炎汐都連著滾翻出去。   風隼折翅落地,木鳥的頭部忽然打開了,幾個人影如同跳丸般落地,四散逃開。   天空中另外一架風隼貼地俯衝過來,長索拋下,兔起鶻落、那幾個滄流帝國戰士迅速拉住繩梯、隨著掠起的風隼離去,消失在黑色的夜幕裡。   「啊……幸虧他們逃了……」那笙跌倒在長草中,看著離去的風隼喃喃自語。右手臂彷彿震裂了一般痛,半身麻木,根本不能動彈——她完全不知道方才是怎麼了,只記得自己揮了揮手,然後那一架巨大的東西就忽然從半空掉了下來。   ——可怕的是、方才揮動的手臂,居然似乎不是自己的。   她忍著痛,想要爬起來查看旁邊炎汐的傷勢,然而剛一動身,忽然便被再次重重按了下去,耳邊聽得厲喝:「別動!趴下!」   傷重到如此、炎汐居然還有那麼大的力氣,那笙剛一抬頭就被死死壓下去。   同一個瞬間,驚天動地的轟響震裂了她的耳膜。臉已經貼著地面、眼角的餘光裡,她震驚地看到了幾十丈外一朵巨大的煙火綻放開來,映紅了天空。   碎片合著熾熱的風吹到身上臉上,割破她的肌膚,然而那笙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種奇景,感覺如同夢幻,直到炎汐放開了壓住她的手、東巴少女都懵懂不覺。   「天啊……這、這都是什麼?」那笙看著騰起的火光雲煙,張大了眼睛,喃喃自語,「我不是在作夢吧?——炎汐,炎汐?」   她用還能動的左手撐著地、掙扎著起來,四顧卻發現炎汐不在了,大呼。   前方映紅天空的大火裡,映出了那個鮫人戰士的影子,長髮獵獵、滿身是血的炎汐卻是奔向那架還在著火的風隼,毫不遲疑地逕自投入火中。   「炎汐?炎汐!你幹嗎!」那笙大吃一驚,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緊追過去。   迎面的熱氣逼得她無法喘息,鋁片融化了,木質的飛鳥劈劈啪啪散了架。然而在這樣岌岌可危的殘骸中,炎汐拖著重傷的身體衝入風隼中,探下身子、從打開的木鳥頭部天窗裡,想要用力拉出什麼。然而體力已經不能支持,他整個人反而被拉倒在燃燒的風隼上。   「炎汐!」那笙跑了上去,顧不得問怎麼回事,同時探手下去,拉住風隼中的那個東西。感覺手中的東西冰冷而柔軟,她咬著牙,配合著炎汐同時使力。   「啪」彷彿什麼東西忽然斷裂,手上的重量猛地輕了,兩個人一起踉蹌後退。   「快逃!」炎汐陡然大喊,一把從她手中奪過拉出來的東西,一邊轉頭飛奔。   彷彿燒到了什麼易燃的部分,火勢轟然大了,舔到了兩人的衣角。那笙根本看不清楚方向了,只是跟著炎汐拚命地奔逃著,遠離即將爆裂開的風隼。   「跳!」跑得不知道方向,眼睛被煙火熏得落淚,耳邊忽然聽到一聲斷喝。她用盡了力氣往前一躍,耳邊嘩啦一聲響,水淹沒了她的頭頂。   轟然的爆炸聲中,無數的碎屑如同利劍割過頭頂的水面。   ※※※   不知道過了多久,沒有再聽到炎汐的聲音。她終於憋不住氣,浮出水面呼吸,外面已經完全安靜了,只隱約聽見木料燃燒的辟啪聲。青水靜靜地流過,黯淡的星光下,她看到了炎汐坐在河岸上的身影。   「哎,你自己浮出來也不叫我,想讓我淹——」濕淋淋地爬出來,發現褡褳全濕透了,沒好氣,她罵,忽然間不知道為什麼猛地頓住了口,不敢再說話。   炎汐全身是血,背對著她坐在河岸邊,低著頭看著什麼,肩膀微微顫抖。   「炎汐……?」她猛然間感到了氣氛的沉重,不敢大聲,輕輕問,走過去。   「別過來。」忽然間,炎汐出聲,抬手制止。   然而那笙已經走到了他身側,低頭一看,陡然脫口尖叫。   「別看!」炎汐拉過破碎的衣襟,掩住了他懷裡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他右手拿著斷劍,劍尖挑著一顆挖出來的心臟,血淅瀝而下。   一眼瞥見開膛破肚的死人,那笙嚇得騰的跌坐在河岸上,感覺雙手都軟了,喃喃:「你、你……」   屍體的頭髮從衣襟下露出,深藍色,宛如長長的水藻貼著河水,拂動。   炎汐沒有看她,微微閉著眼,口唇翕動,彷彿念著什麼,然而卻沒有聲音。片刻,他睜開眼睛,逕自將那顆心臟遠遠扔開,低下頭,用手指輕輕覆上屍體同樣深碧色的雙眼,低聲:「兄弟,回家吧。」   那笙看到衣襟從死人身上拉開,直直瞪著,嘴巴因為震驚而張大,卻喊不出聲來:鮫人!那個從風隼裡拉出來的、居然是個死去的鮫人!   衣襟下方才死去的鮫人肢體已經不完全,雙足齊膝而斷,胸腔被破碎的鋁片刺穿,全身上下因為最後爆炸的衝擊已經沒有完整的肌膚——然而奇異的是、流著血的蒼白的臉上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表情,那樣反常的平靜、反而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看著炎汐將那個死去的鮫人推到青水邊,她連忙脫下身上破碎的羽衣遞給他。炎汐看了她一眼,默不做聲地接過來,裹住鮫人的屍體,然後將他推入水中。   屍體緩緩隨波載沉載浮,漸漸沉沒,最後那一頭深藍色的頭髮也沉下去了。大群的桃花水母圍了上去,宛如花瓣簇擁著屍體、沉沒。   「走吧。」炎汐注視了片刻,淡淡道,用斷劍支撐著站了起來,上路。   那笙默不做聲地跟在他後面,過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很小聲地問了一句:「那個人……也是鮫人?」   「嗯。」炎汐應了一聲,繼續走路。   「你們不是同胞嗎?」她忍不住不解,「他、他為什麼會幫著滄流帝國殺你們?」   「你以為他們願意嗎?」炎汐猛然站定,回頭看著那笙,眼睛裡彷彿有火光燃燒,「你以為他們願意?!——他們被十巫用傀儡蟲控制了!來殺他們的同類!」   「啊……」想起方纔那個死去的鮫人面上毫無痛苦的詭異神色,那笙一個寒顫。   「風隼非常難操控,而且一旦派出、如果無法按時回到白塔,便會墜地——為了讓風隼不落到敵方手裡,必須要有人放棄逃生機會、銷毀風隼。」炎汐看著沉入水中的屍體,眼裡有沉痛的光,「我們鮫人在力量上天生不足,但是靈敏和速度卻是出眾的,非常適合操縱機械——於是滄流帝國在每一颱風隼上、都配備了一名鮫人傀儡來駕馭。他們不會思考,不怕疼痛和死亡,到最後一刻便用生命和風隼同歸於盡。」   怪不得,方纔那些棄風隼逃離的滄流帝國戰士走得那麼乾脆。原來是沒有任何後顧之憂——那笙怔怔看著炎汐,喃喃:「那麼,就是說……你們、你們必須和同類相互殘殺?」   「沒有辦法的事。其實要和風隼那樣的機械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趁著它飛低的時候,首先射死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炎汐轉過頭,不再看死去的同類,上路,淡淡道,「即使如此、他們依然是我們的兄弟姐妹,他們是無罪的。傀儡蟲種在他們心裡,所以必須挖出他們的心,才能讓他們好好的回到大海中安睡……」   炎汐走在路上,滿身的血,然而他卻將身子挺得筆直,抬頭看著天上的星光。   「我們海國的傳說裡,所有鮫人死去後、都會回歸於那一片無盡的蔚藍之中——脫離所有的桎梏,變成大海裡升騰的水氣,向著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閃耀的星星上。」走在路上,那笙聽到炎汐的聲音緩緩傳來,平靜如夢,「如果碰到了雲,就在瞬間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那笙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天,忽然間,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   她轉頭看向炎汐,然而這個鮫人戰士的容色依然是平靜的,沒有一絲悲慼——「抱歉,我從來不曾哭過」——片刻前,對著她的要求、他那樣淡笑著回絕。   怎麼能夠不流淚呢?若是孤身戰鬥到連同胞都是對手,要怎麼才能做到不流淚呢?   「人們都說,魚看不見水就像人看不見空氣……但是說話的那些人、不知道那是多麼殘酷的距離。」炎汐靜靜沿著路走往桃源郡,抬頭看著星光,「都已經七千年了……無論是空桑人、還是後來的冰族,都把我們鮫人看成非人的東西,會說話的畜類,可以畜養來牟取暴利……你說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曾說有空跟你解釋這片土地上關於鮫人的故事,其實很簡單,」炎汐靜靜看著星光,不知道上面一共有多少鮫人靈魂化成的星星,對身側聽得出聲的少女解釋,「《六合書》上有那麼一段記載:   「海國,去雲荒十萬里,散作大小島嶼三千。海四面繞島,水色皆青碧,鮫人名之碧落海也。國中有鮫人,人首魚尾,貌美善歌,織水為綃,墜淚成珠,性情柔順溫和,以蛟龍為守護之神。雲荒人圖其寶而捕之,破其尾為腿、集其淚為珠,以其聲色娛人,售以獲利。然往往為龍神所阻。七千載前,毗陵王朝之星尊大帝滅海國,合六王之力擒回蛟龍、鎮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是以鮫人失其庇護,束手世代為空桑人奴。」   那笙還聽得迷迷糊糊,炎汐走在路上,忽然回頭淡淡笑了一下,「也許你覺得我和你們人沒有什麼不同——其實現在你看到的鮫人、都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我們本來不會有和你們一樣的腿,都是被捕捉以後、用刀子硬生生剖開尾椎骨分出來的。」   「很痛吧?」那笙倒抽了一口冷氣,怯生生問。   「當然,」炎汐點頭,深碧色眼睛裡卻是平靜的,「用那樣的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樣。」   「但是你、你剛才還和他們打……」那笙驚呼。   炎汐轉過頭,不做聲走得飛快,許久,才道:「鮫人如果自己不反抗,就不能指望能有獲得自由的一天——沒有人能夠幫我們,我們必須自己戰鬥。」   「可那什麼滄流帝國好厲害啊……你們怎麼能贏過他們?」想起方纔的風隼,那笙打了個寒顫,搖頭,「那樣的東西簡直不是人能抵擋的啊。」   「是很難。」炎汐頓了頓,微微一笑,然而眼睛卻是堅定的:「如果是百年前沒落的空桑王朝、我們也許還有勝的可能——而如今……呵,滄流帝國有著鐵一般的軍隊。二十年前我們發動了第一次起義,想要回歸碧落海,然而,被巫彭鎮壓了。很多鮫人死了,更多被俘虜的兄弟姐妹被賣為奴。」   「後來,我們又重新謀劃復國——不料,他們那邊又出現了一個雲煥,比當年的巫彭還要善於用兵打仗。」他的笑容有一絲苦澀:「也許……只能和他們比時間吧?畢竟我們鮫人壽命是人的十倍。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到時候看誰能笑到最後。」   星光淡淡照在這個鮫人戰士身上,蒼白清秀的臉有界於男女之間的奇異的美,然而那樣的目光讓他過於精緻的五官看起來毫無柔弱的感覺,宛如出鞘利劍。   「我幫你們!」胸口一熱,那笙大聲回答,「他們不該這樣!我幫你們打他們!」   炎汐猛然站住了,轉身看著個子小小的東巴少女,忽然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似是欣慰,然而卻是緩緩搖頭:「不行。」   「為什麼不行!」那笙不服,用力揮著右手,「別看不起人——雖然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你也看到了,剛才我揮揮手那架風隼就掉下來了呀!」   「那不是你的力量,那是皇天回應了你的願望。」炎汐看著她的右手,淡然回答。   那笙嚇了一跳,頗為意外:「你、你也知道皇天?」   「雲荒大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吧……雖然沒有人見過。」炎汐回答,忽然抬起手握住她右手,低頭看著她中指上的戒指,神色複雜莫測。   那笙點頭,得意:「看來你也知道皇天啊,你看,我大約可以幫上忙是不是?」   然而,炎汐卻是緩緩搖了搖頭,放開了她的手,看著她、眼神複雜,忽地苦笑:「不,正是因為這樣,注定了我們必然無法並肩戰鬥、成為朋友。」   「為什麼?」那笙詫異,抬頭。   「復國軍中規定:所有空桑人都是鮫人的敵人——遇到一個殺一個!」鮫人戰士的眼睛冷銳起來,看著那笙,「我們鮫人如何會求助於皇天的力量?而皇天想必也不會回應你這樣的願望——我並不懷疑你是空桑人,但是你必然和空桑王室有某種聯繫。所以……」   「所以你要殺我?」那笙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看著他。   炎汐也看著她,慢慢苦笑起來,搖頭:「我們鮫人怎麼會對有恩於自己的人做出任何傷害?但是,非常遺憾,我們終究無法成為朋友。不能陪你走下去了,我們該分道揚鑣了。」   那笙看著他轉過身去,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難過——不過是認識半日,然而不知道為何、彷彿對眼前這個奇怪的鮫人有依戀的感覺。幾次出生入死,到頭來就這樣分別、想想就很傷心。   「喂,後會有期!」看著他獨自前行的背影,她忍不住喊。   然而炎汐停了一下,轉過頭淡淡笑:「不……還是不要見了吧。我怕下次若再見、便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了。你是帶著皇天的人啊。」   「呸呸,胡說八道!」那笙不服,揮著手,手上戒指閃出璀璨的光芒,「絕對不會!你等著看好了,我要那只戒指聽我的話,我要幫你們!」   「對了。」彷彿忽然留意到了什麼,炎汐回到她身邊,撕下衣襟包紮她的手,「太粗心了,千萬莫要讓人看見它啊。不然麻煩可大了。」   「炎汐……」那笙低頭看著他包起自己的戒指,忽然鼻子一酸,「我要跟你去郡城。」   「不行,下面我要做的事可不能帶著你。」炎汐毫不遲疑地拒絕,「而且跟著一個鮫人進城,你和我都有麻煩——反正郡城就在前頭了,你再笨也不會迷路吧?」   那笙看到前頭的萬家燈火,語塞,卻只是纏著不想讓他走:「萬一進城又迷路呢?那不是耽誤時間?」   「笨蛋,你這樣磨蹭難道不是更耽誤時間?」炎汐苦笑搖頭,「你到那邊也有事吧?」   「呃……糟糕,慕容修!」那笙懵懂的腦子猛然清醒,大叫一聲。一路的重重危難、出生入死讓她幾乎忘了此行的目的。被炎汐一提醒,忽然猛醒過來,一看已經到了半夜,不知道慕容修生死如何,大驚:「完了,我晚了!糟糕!」   顧不上再和炎汐磨蹭,她一聲驚呼,背著褡褳向著桃源郡城飛快奔去。   ※※※   重重疊疊的羅幕低垂,金鼎中瑞腦的香氣縈繞著,甜美而腐爛。沒有一絲風。   帶子一勾就解開了,絲綢的衣衫悉悉莎莎地掉落到腳面,女子的雙腿筆直,皮膚光滑緊湊如同緞子。她的手搭上了站在鏡子前的男子的雙肩,緩緩褪下他披在肩頭的長衣,細細的聲音低低響起:「公子,很晚了,意娘服侍您睡吧。」   羅幕下的燭火黯淡而曖昧,然而那個高大的男子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看著鏡子。   女子便有些好笑:明明是看不見東西的,偏要裝模做樣地點著蠟燭照鏡子,快要就寢了也一本正經——這回如意夫人安排她服侍的客人也真是奇怪……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凝結了:衣衫從客人的肩上褪下,衣衫下的軀體寬肩窄腰,肌肉結實,完全是令女人銷魂的健壯身體——然而,在那樣寬闊的肩背上,赫然有一條龍騰挪而起!那是一個巨大的黑色文身,覆蓋了整個背。栩栩如生的龍在昏暗的光下看來、張牙舞爪,幾乎要破空而去。   「呀——」女子脫口低低驚呼,然而立刻知道那是對客人的不敬,連忙用手指輕輕撫摸那個文身,堆起笑,「好神氣漂亮的龍……」   頓了頓,她忽然驚住:「啊,公子,你身子怎麼這麼冷?快來睡吧。」   「抱著我。」忽然間,那個客人將手從鏡面上放下,低低吩咐。   「啊?」意娘吃了一驚,然而不敢違抗客人的吩咐,只好將赤裸的身體貼上去,伸出雙臂從背後抱著他,陡然間冷的一顫。   「緊一點……再緊一點。」客人忽然歎了一口氣,喃喃吩咐,「好冷啊。」   意娘伸出手緊抱著他,將頭擱在他肩上,嗤嗤笑著,一口口熱氣噴在他耳後。沒有一絲風。燭火一動不動,映著昏暗的羅幕,影影憧憧。癡纏挑逗之間、她無意抬頭、看見鏡中客人的臉,陡然震驚:那樣英俊的男人!   即使她閱人無數,從未看到過如此好看的男人。甚至是……讓身為女性的她都一時自慚容色。然而他身上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魔性誘惑,她不由情動,赤裸的身子緊貼他的軀體,軟軟央求:「很晚了……讓意娘上床好好服侍公子吧。」   一邊說,她一邊揮手去拂滅唯一亮著的蠟燭。   「別滅!」不知道為何、客人陡然阻止,語氣慎重——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風。急促的呼吸,悉莎的動作,纏繞的肢體倒向鬆軟的衾枕。她緊緊抱著客人,貼緊他結實的胸腹,呻吟:「怎麼……這麼冷啊……」然而愉悅的潮水瞬間吞沒了她,讓她完全不顧上別的,手指痙攣地抓著他背後的龍的圖騰。   完全的黑暗。沒有一絲風。所以看不到床頭上小小偶人嘴角露出的詭異的笑,以及埋首於女人身體的客人臉上奇異的表情。   不要熄燈……不要熄燈。沒有風,沒有光。   沒有風的黑夜裡,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女子在他身體下呻吟,伸出手抱緊他的軀體,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頭髮被汗打濕了、一縷縷緊貼他的胸膛和手臂。他抬起頭,長長呼出一口氣,宛如夢遊一般,手指移向女子的咽喉,手指間一根透明的絲線若有若無。   不要熄燈。沒有風的黑夜裡,所有邪惡的慾望都將抬頭——我將慢慢地腐爛。慢慢地……完全腐爛。   淡淡的星光照進來,床頭上的暗角里,偶人冷冷俯視著,嘴巴緩緩咧開。   「少主。」絲線緩緩勒入床上女子的咽喉,然而,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雖然低,卻彷彿一根針刺入了神經,讓他的動作猛然停了下來。   「少主,」門外女人的聲音低低的,稟告,「左權使炎汐已經到了,有急事稟告。」   ※※※   門推開的剎那、外面的微風和星光一起透入這個漆黑如死的房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腔中那種淹沒一切的慾望依然掙扎著不肯退卻。門打開的時候,衣衫凌亂的他低下頭,看見了外面廊下前來覆命的如意夫人和她身側的鮫人戰士。單膝下跪迎接他的到來,那名遠道前來的復國軍領袖此刻正抬眼、注視著第一次見到的鮫人們百年來眾口相傳的救世英雄。   門無聲地打開,門內的空氣腐爛而香甜,隱約還有女人斷續的呻吟,不知是痛苦還是歡樂。黑暗中浮凸出那個人的半面,宛如最完美的大理石雕像,然而深碧色的眼睛看起來居然是說不出的黯淡,接近暗夜的黑——那個瞬間,炎汐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   怎麼……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這就是多少年來、鮫人們指望著能扭轉命運的人?   他一時間忘了直視是多麼無禮的舉動,茫然看著開門出來的傀儡師,然而戰士的眼睛卻穿過了蘇摩的肩、看到了漆黑一片的房內——完全的黑……最黑的角落裡,有什麼東西驀然咧開嘴、無聲地笑得正歡。   那是完全的「惡」……那個瞬間,連日來支撐著他的力量彷彿猛地瓦解。他震驚地看著面前開門出來的人,連一句回稟的話都沒有出口、忽然間力量完全從身體裡消失。   「左權使來桃源郡的路上碰到了雲煥駕駛的風隼,死裡逃生。」看著強自支持著來到目的地,卻在見到少主之後不支倒地的炎汐,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回稟。   深深吸著空氣,手指在門扇上用力握緊,許久,蘇摩才平定了呼吸,走出門來低頭查看前來的人的傷勢,看到背後那個可怖的傷口:「很厲害的毒……但似乎被人解了。」   傀儡師的手指停在炎汐背後,拔出夾在肩胛骨裡的斷箭,看到那些大大小小、深得見骨的傷口,皺眉:「不止受了一次傷……難為他還能趕來。」   「少主,左權使他、他還能活嗎?」如意夫人看到那樣的傷勢,倒抽一口冷氣。   「有我在。」蘇摩淡淡回答,手指輕彈,右手的戒指忽然全數彈出,打入炎汐血肉模糊的後背傷口,嵌住。彷彿有看不見的黑氣沿著透明的引線,從戒指上一分分導出,桌上,小偶人緊閉著嘴坐在那裡,眼色陰沉。   「雲煥是誰?」放開了手,蘇摩開口問。   如意夫人遞上一盞茶,回答:「是目下滄流帝國內年輕一輩軍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據說劍技在冰族內無人可比。巫彭一手提拔他上來,如今二十幾歲已經是少將軍了。」   「哦……他被派來桃源郡,是為了皇天吧。」蘇摩喝了一口茶,沉思,許久目光落到一邊養傷的炎汐身上,「左權使幾歲了?」   「比少主年長幾十歲,快兩百八十了吧。」如意夫人回答。   「不年輕了。」傀儡師垂下眼睛,眼裡有詫異的神色,「如何尚未變身?」   如意夫人看著炎汐背後可怖的傷口在看不見的力量下一分分平復,歎了口氣:「左權使自己選擇的——他自幼從東市人口販子那裡逃出來,投身軍中,那時候就發誓為鮫人復國捨棄一切,包括自身的性別。所以百年來歷經大小無數戰,左權使從未成為任何一類人。」   「哦……真是幸福的人。」蘇摩怔了一下,忽然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容,「很優秀的戰士啊……和我正好相反呢。」   「呃?」如意夫人吃了一驚,不解地抬頭。   然而蘇摩已經不再說下去,彷彿聽到了外面的什麼動靜,猛然站起,將戒指收回手中,站起,空茫的眼睛裡霍然閃出銳氣:「怎麼回事?皇天在附近!」   ※※※   那一邊,那笙一頭衝進了如意賭坊,焦急地四顧尋找。   「姑娘可是那笙?」在她為認不出哪個是西京而焦急的時候,忽然聽到了頭頂有人輕聲問,柔和動聽。她驚訝的抬頭,看到了一名絕色少女從樑上躍下,拉起了她的手:「我叫『汀』——我的主人西京先生要我來這裡等你。」   那笙來不及反應,便被她拉著走,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堂。   「你不用擔心,慕容公子已經安全和主人見面了,」汀微笑著,邊走邊對她解釋,緩解她的焦慮,「公子他提起你落單了,很擔心,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到這裡來——所以主人要我來大堂等著你。呀,你手受傷了?半路一定遇到麻煩了吧?」   「啊?……」那笙聽她不急不緩地交待,張口結舌,還以為慕容修命在旦夕,不料自己拚命跑來這裡、事情已經雨過天晴,不由一陣輕鬆又一陣沮喪。汀拉著她的手穿過人群,向後面雅座走去:「慕容公子和我主人都在後面,跟我來。」   那笙身不由己地被她拉著,猛然間看到少女深藍色的長髮,脫口:「你、你也是鮫人?」   汀微微一笑,頷首,拉著她來到了一扇門前,放開了她的手,敲了敲門:「主人,慕容公子,那笙姑娘來了!」   「那笙?快進來!」慕容修的聲音透出驚喜,門吱呀一聲打開。   看到開門出來的人,那笙一聲歡呼,跳進去,不由分說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大笑:「哎呀!你沒被那群強盜殺了?真的嚇死我了啊!」   「輕一點、輕一點。」被那樣迎面擁抱,慕容修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知道她的脾氣、也無可奈何,只是痛得皺眉。那笙放開手,才注意到他身上傷痕纍纍,顯然吃了頗多苦頭,不由憤怒:「那些強盜欺負你?太可惡了……我替你出氣!」   她揮著包住的右手,心想再也不能瞞慕容修皇天的事情了。然而慕容修只是苦笑,搖頭:「算了,其實說起來是場誤會罷了……」   「誤會?誤會還差點害死我們?」那笙不服,繼續揮動右手,卻沒有注意到旁邊一個本來在房間內抱著酒壺醉醺醺的中年漢子,猛然睜開了一線眼睛,冷光閃動。   「好了好了……你看,現在我已經找到西京先生了,不會再有事了。」慕容修看到她胡吹大氣,生怕她不知好歹真的去惹事,連忙安撫,拉著她進門,「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那笙不好意思低頭:「人家……人家不認路……」   「啊?」慕容修猛然哭笑不得,「天,少交代一句都不行……笨丫頭,我留給你那本《異域記》裡不寫著路徑?你沒有順手翻翻?」   「異域記?」那笙詫異,猛然大叫一聲,想起來了,「完了!」   「怎麼?」慕容修被她嚇了一跳,卻見她急急把褡褳扔給他,從懷裡七手八腳拿出一本泡得濕淋淋的書來,一擠,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那笙幾乎要哭了:「我、我忘了把它拿出來了……掉到水裡了……完了。」   「……」慕容修看著她,真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掂掂褡褳,發現瑤草也已經吃飽了水,泡得發脹了。   看到這一幕,旁邊汀捂著嘴偷笑,忽然間覺得很是歡樂。   「好了好了,別哭別哭,一哭我更頭痛……」在她扁嘴要哭之前,慕容修及時阻止,「沒關係,那本異域記我從小看,背都背熟了——你快來見過西京先生吧。」   「西京?在哪裡?」那笙茫然四顧,慕容修拉著她轉身,指點。她好容易才看見躺在椅子裡抱著酒壺酣睡的男子,詫異:「什麼?就是這位鬍子拉碴的大叔?——醉鬼一個,真的有那麼厲害麼?」   「主人是劍聖尊淵的第一弟子,」雖然看得有趣,但是聽到那笙居然敢藐視西京,汀不能不挺身維護主人,「幾百年來,這片土地上還沒有比主人更強的劍客呢!」   「哦?真的?」那笙對汀頗有好感,倒不好反駁,只好撇撇嘴。   「我母親也是這樣說的啊。」慕容修拍拍她腦袋,安慰:「好了,你也別亂跑了。有西京大人在、我們以後行走雲荒不用擔心了。」   那笙還沒回答,忽然間那個爛醉如泥的人醉醺醺地開口了:「小子……我、我可沒答應……要帶著這個丫頭……」   「西京大人。」慕容修愣了一下,詫異轉頭看著醉漢。   「叫我大叔……紅珊的兒子。」西京眼睛都沒睜開,抱著酒壺繼續喝。   「是,大叔。」慕容修順著他的意思,拉過那笙,「這位姑娘是我半途認識的,也答應了鬼姬要照顧她——大叔你能不能……」   「呵,呵呵……」不等他說完,醉醺醺的西京猛然笑了,睜開眼睛看了那笙一眼,那笙猛然只覺得宛如利刃過體,一震。西京把酒壺一放,大笑起來:「小子,你這是哪門子英雄救美?也不看看人家戴著皇天,哪裡要人保護?」   酒壺放落,白光騰起,迅雷不及掩耳絞向那笙右手。那笙一聲驚呼,眼睛看到、腦子剛反應過來,然而還來不及做出舉動,右手包著的布已經片片碎裂。   白光一掠即收,銀色金屬圓筒在醉漢手指間快速轉動,落回袖口。   房間內的空氣忽然凝滯了,所有人都不說話,定定看著東巴少女抬起的右手。   那笙的手在收劍後才舉起,然而舉到半空的時候頓住了——完全沒有傷及她的肌膚,包紮的布片片落地,她的手凝定在半空。   中指上,那一枚銀白色的寶石戒指閃爍著無上尊貴的光芒。   「皇天……」汀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止,怔怔看著空桑人的至寶,眼神複雜。   「皇天?」慕容修也愣住了,他多次猜測過那笙辛苦掩藏的右手上究竟是什麼樣的寶物,然而,從未想過居然會是皇天!   ——曾統治雲荒大陸七千年的空桑人以血統為尊,相傳星尊帝嫡系後裔靠著血緣代代傳承無上力量,被稱為「帝王之血」,是為統治雲荒六合的力量之源。而標誌這種嫡系血統身份的、便是這枚據說當年星尊帝和王后兩人親手打造的指環。   ——指環本來有一對,「皇天」由星尊帝本人佩戴,另外一隻「后土」給予了他的王后:白族的白薇郡主。並立下規矩:空桑歷代王后、必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才能保證血統的純正。這兩枚戒指,一枚的力量是「征」,而另一枚的力量則是相反的「護」,見證著空桑歷史上最偉大帝王和他的伴侶曾經並肩征服四方、建國守民的歷史。   ——那樣的光輝歲月。   ——戒指不但是空桑歷代帝后身份的標誌,還能和帝后的力量相互呼應,成為「帝王之血」的「鑰匙」,在空桑歷史上尊崇地位無以復加,成為上古傳說中的神物。   ※※※   那枚戒指閃爍在東巴少女的手指間,光芒彷彿穿越歷史、照耀了每一個人的眼睛。   「皇天……」許久許久,慕容修終於緩緩歎息了一聲,看著那笙,臉上浮起複雜的苦笑,微微搖頭,「原來你根本不必要讓人幫著你……那麼何必裝成那樣跟著我呢。」   「我……」那笙想解釋自己為何隱瞞,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解釋,急得跺腳,「那個臭手讓我不要跟人說嘛!而且它有時靈光有時不靈,我也不知道它啥時抽風……」   然而聽她說著,慕容修倒不曾反駁,只是微微搖頭,不說話。   「呃……不管你戴著皇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反正我只答應紅珊照顧這個小子,可不打算帶上其他的……」西京喝了一口酒,斜眼看著那笙。那一枚讓所有空桑人看了都要俯首的戒指、在這個前代空桑名將看來居然毫不出奇。   「誰、誰要你帶了?」那笙看到慕容修搖頭,眼光雖然平淡,但是隱隱有了拒人千里的神色,不由氣苦,對著西京跳腳。   「那麼,立刻給我從這裡滾出去。」   忽然間,一個聲音冷冷響起,來自門外的黑暗中。   那笙隱約間覺得有些熟稔,下意識循聲看去,猛然嚇得往後一跳。   「蘇、蘇摩!」看著從外面黑夜裡走來的人,東巴少女陡然口吃起來,眼睛裡有懼怕的光,下意識退到了慕容修身後,看著他,「哎呀,你的頭髮……你的頭髮怎麼變成藍的了?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對。」傀儡師空茫的眼睛「看著」她,在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冷笑,「啊,原來都是熟人……難得,居然還能碰見。」   慕容修看到傀儡師那樣的笑容,想起當日天闕上他殘酷的肢解活人,心頭陡然也是一寒,往後退了一步。   只有西京還在喝酒,顯然對他的到來毫不在意。   雖然看不見,慕容修剛一後退,蘇摩便笑了起來,對他抬了抬手:「不必驚慌……原來你便是紅珊的兒子。不關你的事——」他的笑容漸漸冷卻,轉頭看著一邊的那笙,淡淡道:「雖然很佩服你居然能活著到這裡……但是,那笙姑娘,請立刻從這裡給我滾出去。」   那樣的語氣讓那笙打了個寒顫,不知為何、她對這個傀儡師從一開始就感到說不出的恐懼,然而卻嘴硬:「又不是你的地方!你、你憑什麼……憑什麼趕我走?」   「哦,這樣啊……」蘇摩微微冷笑,轉頭,對身後的人吩咐,「你來轉述一下吧。」   「是。」身後跟來的女子恭謹地回答,然後走到了燈光照到的地方,抬頭看著那笙,有禮然而堅決地重複:「這位姑娘,請你立刻離開如意賭坊……我是這裡的老闆娘。」   那笙怔住了,看著那位滿頭珠翠的美婦人,然後又看看蘇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的看著她,不說話。   「為什麼要我走!那麼晚了,我去哪裡!」那樣的氣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驀然頓足叫了起來,委屈,「我又不吃人,為什麼要趕我走!」   「因為你在這裡,很容易引來滄流帝國的人。」蘇摩冷冷道,忽然懶得多解釋,眼裡閃現殺機,「你不走,難道要我動手?」   那笙聽得他那樣的語氣,嚇得縮了一下脖子。   「少主,不必你動手,屬下來送她走。」忽然間,外面有人恭聲回答,慢慢走進來。   「很好,左權使,你送她出去,不許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給我死在外頭。」蘇摩沒有回頭,然而居然很快就知道是誰到了,漠然回答,轉過身去,離開。   「……」那笙看得呆了,頭腦忽然混亂起來,感覺這一天遇到的事情簡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此刻門外走進來的人,半晌,才指著他、結結巴巴開口:「炎、炎汐?」   「那笙姑娘,請立即離開。」似乎是剛剛恢復過來,炎汐的臉色還是慘白的,木無表情的重複方才蘇摩的命令,「否則不要怪在下對你拔劍。」   「……」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面前這樣說話的人的確是炎汐,忍不住驚叫起來,「你、你也在這裡?——這究竟都是怎麼回事!你聽那個蘇摩的話?那傢伙不是好人……那傢伙簡直不是人啊!你怎麼也聽他的話?」   「那笙姑娘。」炎汐沒有如同白日裡那樣對她說話,只是漠然看著她,錚然拔出了劍,「請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瘋了!你們、你們個個都瘋了!」那笙猛然糊塗了,跺腳,看著炎汐,看看西京,「走就走!本姑娘怕什麼?誰希罕這個破地方!」   「等一下。」她跺腳轉頭的時候,忽然聽到背後有人挽留。慕容修的聲音。   那笙驚喜的轉頭,然而卻看到慕容修遞給她一支瑤草:「帶著路上用——你雖然有大本事,但是只怕還是沒錢花吧。」   那笙恨恨看著他,不去接那支瑤草,帶著哭腔:「你、你也要我走?」   慕容修看著她,卻是看不懂到底面前這個少女是如何的一個人,搖頭:「你帶著皇天,自然有你的目的地……沒有必要跟著我了。我又能幫你什麼?」   「你……可惡!」那笙狠狠把瑤草甩到他臉上,轉身頭也不回跑了出去。   她跑得雖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一直走在她前面,為她引路,讓她毫無阻礙地穿過一扇扇門,往如意賭坊外面跑去。   「請。」一手推開最後的大門,炎汐淡淡對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會走!」那笙滿肚子火氣,一跺腳,一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氣乎乎走開,忽然身後傳來低低的囑咐。那笙驚詫地轉過身去,看到鮫人戰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別——炎汐看著她,眼睛裡的光是溫暖而關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的委屈:「炎汐!你說、為什麼大家都要趕我走?難道就因為我帶著這個戒指?我又不是壞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來要關門離去,但是看著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第一次覺得不忍,站住了身,歎息,「你當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你這樣的性格、戴著皇天,卻未必是幸福的事。你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著他,做最後的努力,「我沒地方住……我也沒有認識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個瞬間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回答:「抱歉,讓你離開這裡是少主的命令——作為復國軍戰士,不能違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你說蘇摩?」那笙驚詫,然後跳了起來,「他是個壞人!你怎麼能聽他的?」   然而,聽到她那樣直接了當的評語,炎汐非但沒有反駁、反而微微笑了起來。那樣複雜的笑容讓他一直堅定寧靜的眼眸有了某種奇異的光芒:「即使是惡魔,那又如何呢?……只要他有力量、只要他能帶領所有鮫人脫離奴役、回歸碧落海——即使是『惡』的力量,我也會效忠於他。」   「你們……你們簡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瘋子……」那笙張口結舌,卻想不出什麼話反駁,只是喃喃,「我才不呆在這裡……」   「是,或許我們都瘋了吧。」炎汐驀地笑了,關門:「你這樣的人實在是不該來雲荒……這是個魑魅橫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著那扇門闔起,將她在雲荒唯一的熟悉和依靠隔斷,獨自站在午夜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   「回去休息吧,左權使。」他對著眼前黑色的門扇出神,忽然聽到身後女子的聲音。   詫然回頭,看到如意夫人挑著燈籠站在院子裡看著他,靜靜說,眼裡有一種淡淡的悲涼哀憫——那樣的眼光,忽然間讓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他放下按著門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點著燈為他引路。   「夫人還不休息?」   「哪裡能休息?晚上場子裡多少生意都要照顧——要歇也只能早上閉一會眼。」   「這些年來,夫人為復國軍操勞了。」   「哪裡……比起左權使你們,不過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罷了。」   本來都是一些場面上的話,然而說的雙方卻是真心誠意——多年的艱辛,已經讓許多鮫人放棄了希望和反抗,而剩下來堅持著信念的戰士之間,卻積累起了不需言語的默契。   兩個人同樣深藍色的長髮在夜風中飛揚,許久許久,鐵一樣的沉默中,如意夫人忽然笑了笑,看著風裡明滅不定的火,沉沉道:「有件事,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說……」   「什麼事?」炎汐一怔,問。   「百年前『墮天』的傳聞,左權使知道吧?」彷彿終於下了決心,如意夫人執燈引路,低低問。炎汐悚然一驚,點頭——百年前空桑皇太子妃在大典上跳下白塔,那樣的傳聞,在鮫人中又有誰不知道?也正因了這件轟動天下的事、蘇摩這個名字才被全體鮫人所熟知。   如意夫人忽地停住了腳步,轉頭凝視著炎汐,眼裡的悲哀似乎看不見底:「其實你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真正萬劫不復的、並不是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啊。」   「夫人,你是說……!」炎汐猛然呆住,震驚,許久才喃喃道,「天啊。」   「人們都說我們鮫人有魔性,會讓人喪失神智地迷戀……」如意夫人歎息,夜風吹得她長髮飛揚,「卻不知道他們同樣毀掉了多少鮫人……當年紅珊跟著西京,情願為他去死——但是又如何呢?西京讓她離開。紅珊參加了二十年前的那次起義,結果失敗被俘……幸虧遇到了那個中州人為她贖身,才有了個好結果。」   她低下頭去看著燭火:「汀這個孩子很可憐……她同樣愛西京吧?但是紅珊的例子在前,她不敢稍微流露一絲一毫,生怕『主人』知道她的心思便會離開她——西京心裡、裝著百年前死於葉城屠城時的家人……那些『人』的心裡,始終放不下的還是他們的同類啊。」   「鮫人永遠是鮫人,那個看不見的屏障永遠存在。」如意夫人微笑著回頭看復國軍的領袖,「當年高舜昭是如何愛我,我差點還成了第一個被明媒正娶的鮫人新娘——可最後又如何?……十巫對他施加壓力,他便不得不把我從總督府中逐出。」   炎汐看著如意夫人,美婦臉上的笑容是滄桑而悲涼的,對著他點頭歎息:「我們終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但是,希望我們年輕的孩子們、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我們本來應該生活的國度裡……左權使,那便是我們的希望,其他的,都不重要。」   「是的。」隱約知道了如意夫人的暗義,炎汐低下頭看著手裡的劍,回答。   如意夫人笑了起來,將出現了皺紋的臉隱入黑暗,歎息:「少主剛才說你是一個幸福的人……只有我們這些不幸的人才會羨慕如今的你。左權使,你莫要放棄你的『幸福』啊。」   ※※※   「主人,不要再伸手要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少女憤憤回答,「你別喝酒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啊,汀……」西京陷在軟榻裡,意猶未甘地咂嘴,「我還沒喝夠……睡、睡不著啊……」   「主人是因為剛才的事睡不著吧?」汀一言戳破,「趕走那個姑娘,很不安吧?」   「嘿,嘿……哪裡的話!」西京搖頭,醉醺醺地否認,「她、她有皇天,還怕什麼?……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麼興亡鬥爭扯上關係……我累了……」   「嗯……」聽到劍客否認,汀看著他,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那麼主人一定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著吧?」   「什麼?」嚇了一跳,西京差點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幹嗎為他睡不著?」   「如果紅珊不離開,主人的兒子說不定也有這麼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顏裡卻有不相稱的風霜,眼色卻有些頑皮,看著西京的臉尷尬起來。   「嘖嘖,什麼話……我這種人怎麼配有那樣出色的兒子。」劍客苦笑,揚了揚空酒瓶,「我只想喝酒……汀,去要酒來。」   汀無可奈何,歎氣:「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連劍都要握不穩了呢。」   「我的乖乖的汀……我睡不著啊,替我去向如意夫人再要點酒來……求你了啊。」西京腆著臉拉著鮫人少女的手,晃,用近乎無賴的語氣。   「已經午夜了——這麼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麼好再把她叫起來?」無可奈何地,汀搖著頭站起來,披上斗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東一帶酒家看看吧。」   ※※※   午夜,漆黑一片的午夜。沒有一絲風。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裡了?」聽到門扇輕響,床上裸身的女子歡喜的撐起來,去拉黑暗中歸來的客人,嬌媚地吃吃笑,「這樣扔下意娘獨守空床嗎?」   她伸手,拉住歸來的人冰冷的手,絲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將死神拉回懷抱。   「哎呀,這麼冷……快、快點上來。」女人笑著將他的手拉向自己溫暖柔軟的胸口,催促,「讓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歸來的人沒有說話,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熾熱柔軟的肌膚,全身才忽然一震。   「啪」,黑暗中,彷彿他懷中有什麼東西跌落在床頭。他慢慢俯下身將床上那具溫熱的軀體壓住,緊緊地、彷彿要將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懷裡。   黯淡得沒有一絲星光的房間裡,熏香的氣息甜美而腐爛。   跌落床頭的小偶人四腳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隨著床的震動,嘴角無聲無息地咧開。   十一、重逢   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門都對她關閉了,那黑色的長街看去似乎沒有盡頭。   那一瞬間,她是多麼想回身撲過去敲打賭坊的大門,回到裡面的喧囂熱鬧夜不眠中去。   「哼,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群傢伙。」然而咬著牙,終究不能厚起臉皮來,那笙喃喃自語,還是摸索著往有光的地方走去。   已經半夜了,初春的風很冷,吹到身上已經有了寒意。   那件千瘡百孔的羽衣已經給了炎汐包裹鮫人的屍體,那笙身上只穿著單衣,不由縮了一下脖子,籠起手,小步小步地跳著腳往前走,暖和身子。   「啊……好漂亮。」無意間抬起頭,第一次在深夜裡注意到天盡頭的白塔,那笙停下腳步細看,忍不住驚歎了一聲——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彷彿會發光,照徹九州,令人不由驚歎人力居然能夠創造出如此的奇跡。   「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厲害吧。」想起建造這座塔的帝王,中州來的少女仰頭歎息,喃喃對自己說話,「但為什麼皇太子會是臭手那樣的德性?雲荒,雲荒……原來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這裡怎麼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縮在風裡,歎息著抬頭,忽然間眼睛一亮:「流星!」   ——黯淡的天幕下,一顆白色的星星忽然從北方向著東邊劃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線,彷彿要墜入桃源郡。   那笙連忙低下頭閉目許願。   「許什麼願呢?那笙姑娘?」忽然間耳邊聽到有人問,溫柔親切。   那笙詫異的抬頭,想看看這條漆黑的無人的巷子裡是誰問她。然而,才一抬頭、就被光芒刺得閉了一下眼睛。下意識抬手擋住,小心翼翼睜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顆流星、那顆流星居然從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純白色的駿馬收攏薄薄的雙翼,無聲落到面前漆黑的街道中。馬背上白色紗衣如同夢一般飛揚而下,勒馬落地,馬背上清麗的女子對著她低下頭來,在面紗背後微笑,同樣純白色的長髮在風中揚起,長及腳踝。   「怎麼,不認識我了?」看到她張大嘴巴發愣,女騎士笑了起來。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確信自己不是做夢。那個神仙姐姐對著她伸過手,手指上和她一摸一樣的戒指閃著璀璨的光芒:「天闕一見,那笙姑娘忘了麼?」   「啊,啊……你、你是……」那笙終於想起來了,脫口,「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瓔。」女騎士對她微笑,躍下馬背,「上次多謝你救了真嵐。」   「啊?……那只臭手?」幾日以來顛沛流離,那笙回憶幕士塔格雪峰之事宛如隔世,看著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忽然忍不住脫口,「你是那只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神仙一樣的,怎麼會嫁給他……」   「呃?」白瓔跳下馬背,聽得這樣心直口快的話不由愣了一下,苦笑,「真嵐那傢伙其實就是嘴巴臭——看來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氣死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個皇太子怎麼說話會是那樣?」那笙想起來還是不解,看著白瓔,「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點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瓔看著面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搖頭微微苦笑——這就是皇天選中的人麼?   宛如未諳世事的小孩子,如何能在雲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來,自己一出來就靠著「后土」感應「皇天」尋找她、果然是正確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許什麼願?」她不願糾纏於那種話題,笑著問。   那笙抬起頭,舉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給她看,苦著臉:「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讓我平平安安帶著這倒霉的東西走到九嶷去,不要再被人趕來趕去了。」   看著皇天安靜地閃爍在少女指間,白瓔歎了口氣:「嗯,帶著它、給你引來很多麻煩吧?——不過,我們不會讓你一個人辛苦的,我受命來照顧你。不讓別人欺負你。」   「真的?」那笙眼睛閃過喜悅的光芒,跳了起來,「我還以為誰都不理我了呢!還是你們好——對了,太子妃姐姐,九嶷山在那裡呀?是不是很遠?我真不想去啊……可我已經答應戒指了∼」   「九嶷山在雲荒最北方,很遠。」白瓔解釋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來的頭,連忙安慰,「但是不要擔心,會有人帶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隨我來,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那個人再拜託他一路照顧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為誰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歡歡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瓔的手——然而一握之間,她的手指穿透白瓔的手腕,握空。   東巴少女震驚地抬起頭,看著白衣女子微笑的臉——那樣浮現在黑夜中、清麗典雅得有些不實在的臉,恍惚間、居然如同霧氣凝結般縹緲。她不是活人?   「別害怕,我其實已經死了——現在跟你說話的是我的冥靈。」白瓔解釋,頓了頓,笑,「也就是你們中州人所說的『鬼』吧!不過是不會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氣,倒是沒有多少害怕的表情,只是震驚,「太子妃,你、你是鬼?……太子也是那種奇怪的樣子……你們、你們空桑人都是這樣的嗎?」   「不。本來不是這樣的。」白瓔翻身上了天馬,伸手拉起那笙——那雙虛幻的手居然能發出真實的「力」,將那笙一把拉起。白瓔的眼色微微冷銳起來,看著天空:「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們變成了不見天日的鬼。」   「是滄流帝國麼?」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陸的統治者,皺眉,「他們很壞啊!」   「嗯,所以,為了避免他們害你,我要找一個人來拜託他照顧你。」一抖韁繩,白瓔駕馭著天馬騰空而起,「坐穩了!」   天馬薄薄的雙翼展開,奔騰如飛,那笙從馬背上看下去,陡然間目眩神迷。   「好厲害啊……太子妃!」從來沒有飛起來過,她驚喜莫名,歡呼,「那個照顧我的人也有你這麼厲害嗎?也會騎著馬飛天嗎?」   「他呀?他叫西京。」微笑著,白衣女子介紹,「他是我師兄。但我師傅只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劍術大都還是他教的,當然比我厲害啊——啊?怎麼了?那笙姑娘?」   感覺背後猛然一輕,白瓔連忙回頭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驚問。   那笙幾乎從馬背上掉下去,看著白瓔,半晌,吃吃道:「什麼?拜託西京那位大叔照顧我?——他、他剛才還不理我,把我趕出來!你指望他來照顧我?」   「唰」地一聲勒韁,這一回吃驚回首的卻是白瓔:「什麼?你說你剛見過我師兄?!」   「就是那個醉鬼大叔是不?」那笙被她猛地拉韁又差點弄得掉下馬背,連忙緊緊抓著馬鞍,「他剛剛放出話來說不理我——就在前面的如意賭坊裡嘛!」   ※※※   前頭賭場裡的喧鬧聲還依稀透入,吆五喝六,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裡瞌睡,垂著頭,微微咂嘴,手裡握著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輕輕的風一樣的聲音。   醉漢朦朧的眼睛卻應聲睜開了,隨口喚:「汀……回來了?」   窗戶輕輕響了一聲,一個女子輕盈的身影來到窗外,卻沒有回答。   「汀?」醉漢又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眼睛閃電般睜開,光劍滑落手中,錚然出鞘——他一劍橫斜、人未站起,劍氣卻縱橫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窗外白光宛如閃電般騰起,交剪而過,來人居然一連迅速格開了他的兩劍。   「誰?」那兩劍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劍客在整個雲荒大地上也不過寥寥可數,知道對手不簡單,他終於站起了身,喝問。   「大師兄。」窗戶打開,外面的人輕輕回答,輕得恍然如夢,「是我。」   窗開了,黯淡的星光灑進來,夜風沉沉,有欲雨的氣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靜溫婉,一頭長髮在風中飛揚如雪:「大師兄,我的天問劍法沒有退步吧?」   「天,阿瓔?……阿瓔!」怔怔片刻,彷彿終於確認了眼前的真實性,窗內的醉漢陡然大笑起來,探手出去、猛然抱緊多年不見的師妹。   ※※※   已經是將近百年不見了吧?   自從葉城兵敗,回國都請罪起,他就沒看過唯一的小師妹——那時候,她就快要正式冊封為太子妃了,那之前、是不可以見任何男人的,何況他那時還是待罪之身。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料到、和師妹的最後一面,卻是在響徹雲霄的驚呼聲中,仰頭看著萬丈白塔頂端的一襲羽衣墜落。   那個瞬間、戰場上天崩地裂都臉色不變的名將,和周圍無數平常百姓一樣、看著如白羽般飄落的人影,脫口發出了震驚和痛苦的呼叫,臉色剎那慘白。   雲遊四方的師傅只教了師妹半年劍法便飄然而去,於是他這個師兄便當仁不讓地擔負起了繼續教導的責任,一直把這個小師妹手把手地教到學成——直到她十五歲,被遴選為皇太子妃,必須離開所有家人、單獨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頂端去。   「師兄,我不想被關到上面去啊……」最後一堂劍術課結束了,他按劍聖門下的規矩,將光劍慎重交付給她、算是正式承認她已出師,然而,那個瓷人兒一樣的小郡主忽然對著他哭了起來——那是這個一向安靜聽話的女孩、第一次表達出了內心的不滿。   然而,作為夢華王朝的名將,他又能夠對王室的決定說什麼呢?   白王的女兒白瓔郡主,是王族裡面最負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色,血統,乃至劍技無一不出類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卻有一個不甚光彩的母親。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兒三歲時離棄了丈夫和族人,跟隨別人遠走他鄉,讓這個醜聞成為了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樣的污點,本來並不會輪到她當選皇太子妃——由她繼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適合成為那種顯貴的角色。然而沒有料到、負責在白之一族裡遴選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卻指出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轉世,皇太子妃人選非她莫數。   那一句話成為了一錘定音的證據,當即承光帝便頒布了詔書,送來了玉冊。   然而,一切都沒有問過當事的兩位少年男女、他們是否願意。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真嵐皇太子是如何強硬地反對這門婚事,她只知道自己是不願意的。但是失去母親後、自幼在繼母面前養成的柔順,讓她根本無法開口說出反對的話來——只是私下對著和自己最親的師兄哭訴了一句,最後還是按照所有人的意願進入了白塔。   眉心被大司命塗上硃砂的十字星封印,開始了三年與世隔絕的婚前修行,等待著沒有見過面的夫婿在她滿十八歲時娶她為妃。   然後,命運的急流席捲而來,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師的最後一堂劍術課、居然成了永訣,那之後這兩位同門師兄妹再也沒有見過一面。   ※※※   百年後重逢時,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擁抱她。   然而,剎那間他的懷抱是空的——他的手穿過了她透明的身體,毫無阻礙。   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空空的兩手,然後抬頭看著小師妹。   「我已經死了,大師兄……」白瓔看著西京,驀然微微苦笑起來,「九十年前、為了打開無色城,六星已經一齊隕落在九嶷山了——你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我忘了。」有些尷尬地,他張著空空的手,看著面前的幻影,緩緩苦笑,「阿瓔,師兄對不起你——當年師傅托我照顧你、我卻根本沒有盡到師兄的責任。」   「哪裡的話,都是命中注定……」白瓔看著滿面風霜的西京,眼裡也有苦澀的笑,「當年葉城陷落時你家人的事、我也略聽說一二——百年來,師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變成這樣……」   「別提我,我不值一提。」顯然不願多說下去,西京改了話題,關切的,「無色城裡……無色城裡大家都好吧?」   「不見天日,都是十萬活死人而已。」白瓔淡淡回答,低下頭去。   「真嵐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歎息,問,「你們現在在一起,還好麼?」   「挺好的。」說起真嵐,白瓔倒是微笑起來了,「就是他嘴很壞,我可鬥不過他。他經常說如果師兄在就好了,無論鬥嘴還是打架、都正好是對手。」   「呵呵……」西京有些意外,看著她,打量,「我還以為你們一輩子都處不到一塊兒去呢,沒想到還真成恩愛夫妻了?」   「什麼夫妻?有看過我們這樣的夫妻麼?」白瓔微笑,那樣的笑容讓西京想起來眼前的師妹已經孤獨地活了一百多年,她微笑,笑容裡卻是一言難盡,「不過說恩愛……那倒是有的,恩大於愛而已——沒有真嵐,這百年來我可真不知道怎樣過下來。」   「師兄百年來也不是一個人過的吧?」頓了頓,白瓔微笑起來,看著師兄:「那位『汀』姑娘,看來是師兄的妻子麼?」   西京愣了一下,忽然有尷尬的苦笑:「不是……她是個鮫人,被我救了出來,就賴著不肯走了。」   「鮫人……?」白瓔微微一震,喃喃,「你莫非介意她是鮫人麼?」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說話了,「你也知道……你嫂子死的早……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了、就能忘記的。」   ——彷彿觸動了什麼敏感的話題,兩人忽然都是沉默。風好像越來越大,有欲雨的氣息,微涼地拂動在兩人之間。   ※※※   「喂喂,你們兩個累不累啊?光站著說話,也不進去坐?」沉默中,忽然有個聲音終於忍不住開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西京一怔,此刻才從重逢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見了片刻前被趕出去的少女。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來了!」那笙迎著他的目光,得意洋洋——雖然莫名其妙,但是看兩個人方纔的情形、聽得那番對話,她也隱約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非淺,不由嘿嘿笑著看著西京,心想這回看你怎麼回絕?   「師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帶回來的。」白瓔拉過了那笙,一起跳入房內。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來,看到了兩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對銀色的藍寶石戒指相互輝映。他緩緩抬頭,看著師妹:「你是為了她來找我的?」   「嗯。」白衣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低下頭,請求,「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選中的人——她已經破開了真嵐身上的第一個封印,我想拜託師兄照顧她。」   「什麼,東方的封印已經破了?」西京也是不自禁地詫異,然而隨即點頭,「難怪……難怪皇天會到了她手上。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納悶呢——真嵐的右手能動了吧?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離也夠久了,苦頭吃的不少。」   「滄流帝國在派人追殺那笙姑娘,所以想拜託師兄照顧她、讓她能去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白瓔看著西京,請求,「你也知道、我們冥靈無法白日裡行走在雲荒。」   「呃……四個封印?」西京頓了一下,回想,「東方的『王的右手』已經回歸無色城,加上被你奪回的真嵐的頭顱——那麼剩下的四個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冰族祭壇,南方鏡湖入海口海底……最後軀體部分還在伽藍聖城白塔底下!嘖嘖,這可不是一般的折騰人啊!」   「所以才專程來拜託師兄,」顯然也知道事情的艱難,白瓔微微苦笑,「空桑人亡國滅種,能行走於雲荒又有這個能力的、也只有殿前驍騎大將軍西京師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裡想著什麼,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壺一個個晃蕩,終於找到了一個還發出聲音的,抓起,眼睛卻是看著外面夜空高聳入雲的白塔,慢慢問:「阿瓔,現在,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託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師兄?」顯然沒有料到西京忽然問出這個問題,白瓔愣了一下。   「老實說,我看到這個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關——但是我依然趕走了她。」西京一仰頭,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瓔,和你直說吧,我真的不想摻合到什麼戰爭復國裡去了……一百年來,我早看淡了,只想喝酒。」   白瓔看著鬍子拉碴的男子,眼裡神色劇烈變幻著,咬緊嘴唇:「師兄,你難道忘了你也是個空桑人嗎?你、你忘了當年你是怎樣死守葉城抗擊冰夷的嗎?」   「忘是忘不了的……那麼多人的血散在面前,一閉眼就能看見啊。」西京喝著酒,臉上忽然有某種痛苦的神色,「多少人……多少人死了?那一場裂鏡之戰裡?血流得鏡湖都紅了啊……阿瓔,你沒看過,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瓔凝視著面前的驍騎將軍,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會喝酒了?」   「喝酒……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來了,拿起酒壺,對著天盡頭的白塔,「阿瓔,你知道麼?我也曾和你一樣心心唸唸要復國報仇,但是一百年來、看到滄流帝國的統治越來越穩固,四方越來越安定,我就……」   他搖了搖頭,苦笑:「你知道麼?那一年五月十五,冰夷舉行開國五十年大慶,所有軍團戰士都出動了——風隼的雙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藍城裡的火把繞著白塔層層上去,就像龍神升空一樣!多麼壯觀——我知道他們是在對四方展示帝國的力量、讓人們知道新的秩序如鐵般堅固——但是那瞬間,我還是被震住了……」   「比起我們空桑糜爛的夢華王朝,滄流帝國實在是強大得多。」西京喝著酒,彷彿這些話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噴發而出,無可抑制,「空桑怎麼能不亡國呢?——阿瓔,當年我不顧一切死守葉城,但是最後又如何?空桑已經從裡面開始爛了!」   白瓔沒有說話,回想起當年葉城是如何被出賣的,無語。   「不過,那時候我不後悔,如今回想也不後悔。我是戰士,自然要盡全力守住國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聲音也帶了醉意,看著夜空,「但我盡了力、空桑還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結果。如今新秩序已經建立,比起夢華王朝真的好太多了……難道、又要讓我去推翻這種安定、讓雲荒回到動亂中去,讓鏡湖再一次流滿鮮血?!」   「那麼,你就要十萬空桑子民永遠不見天日嗎?!」再也聽不下去,白瓔拍案而起,嚇了房子一角正在吃著點心的那笙一跳。   沉靜優雅的太子妃忽然彷彿換了一個人,眼神雪亮:「西京將軍,你說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請你別用高空俯視的語氣說這樣的話!你是修史書的嗎?你是不相干的旁觀者嗎?別人可以說這樣的話,但你是空桑人,空桑人!」   她揚手,劈手奪去西京手裡的酒壺,扔出窗外:「拜託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頭、去聽聽無色城裡那些不見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國人!十萬人啊……一百年了!你難道沒有聽見他們在地底的呼叫?」   酒壺裡潑出的殘酒灑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著白瓔,彷彿忽然不認識她。   「你有什麼理由漠視同胞的性命和鮮血,說著誰該亡誰該活的話?你忘了你腳下的土地了嗎?」白瓔冷笑,看著師兄,「即使你是外人,空桑人也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嵐和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那一天?」   「阿瓔……?」西京怔怔抬頭看著自己的小師妹,不知該說什麼。   變了……完全變了。百年前那個順從聽話、然而呆板安靜的瓷人兒般的貴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這樣犀利的話語反駁他,按劍而起、縱橫談論天下。   「白瓔郡主是當年白薇皇后的轉世」——忽然間,當年大司命的占卜迴響耳畔。   白薇皇后……那位千年之前曾和星尊帝並肩戰鬥的女子,就是這樣奪目的風采吧?   「啊,你們不要吵了。」沉默的對峙,忽然間那笙的聲音響起來了,東巴少女怯生生地插話進來,想拉開白瓔,「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這個醉鬼大叔,我一個人也能行的!你別和他吵了,別理他,我們走好了。」   白瓔眼中的寒芒慢慢減弱,手從光劍上放下,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   「嗯,你說的是,我們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說話,拉起那笙的手,離開,外面庭院裡天馬輕輕打著響鼻,「我們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濕潤的風吹來,那笙忽然覺得雨點落到臉上,抬頭看著夜空,喃喃,「要淋濕了。」   「下雨了麼……難怪快天亮了也還是黑的。」同樣抬頭看著漆黑的天幕,白瓔靜靜道,那些雨點毫無阻礙地穿過她身體、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馬韁,招呼,「快上馬,我得找個安全得地方安頓你,天亮了我就要回無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來看你。」   「啊?你住在無色城?」那笙詫異,拍手笑,「那為什麼不帶我去那兒住呢?」   白瓔愣了一下,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又不是魚、也不是冥靈,怎麼能進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頭,念頭轉的飛快,「對了,那麼太子妃你把天馬借給我、讓我飛去九嶷山不好麼?」   「天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無法在白日裡行走啊。」白瓔搖頭,否定她的提議,「而且我騎著天馬可以一夜飛遍雲荒,而它如果馱著你這個非幻影的『人』,速度比一般馬也快不到哪裡去了……而且你在半空容易碰到滄流帝國征天軍團,危險得很。」   「啊,那說來說去都不行,我還是老老實實走著過去吧。」那笙沮喪,翻身上馬。   雨簌簌落下來,打濕她的頭髮,她不由縮了縮頭。   白瓔挽起馬韁,準備躍上馬背,忽然間背後的窗口開了——   「等一下。」西京推開窗扇,看著庭中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阿瓔,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託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瓔沒有回頭,淡淡反問。   「我會答應『白瓔師妹』的任何請求,但是『皇太子妃』已經無法再命令驍騎大將軍。」隔著稀疏的雨簾,劍客微微笑著,將拿著酒瓶的手放在窗欞上。   「師兄!」風吹過來,白瓔的長髮隨風揚起,她驀然回首。   ※※※   「哎呀,你們好麻煩,兜來兜去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嘛。」回到了房裡,那笙重新拿起糕點對付餓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謝大師兄了。」將那笙交付給了西京,白瓔深深一禮。   西京搖頭微笑,只是道:「小意思,不用謝——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來和師兄詳細說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瓔點點頭,也不多客套,起身。   然而西京眼裡神光一掠,彷彿想到了什麼,搖頭:「不,不用再來這裡了,我大約天亮等汀回來就離開這裡。」   「哦,何必如此匆促?」白瓔不解,但是也不多問,點頭告辭,「辛苦師兄了。」   「當然要走啊……就是醉鬼大叔留我,這裡是蘇摩那傢伙的地方、他也要趕我出門的!」那笙在一邊安然吃著糕點,懶懶開口,「他是那群鮫人的『少主』,所以老闆娘都——」   猛然間,她感覺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鋒般掠過,嚇得手裡糕點啪的落地,不知道哪裡說錯。   西京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抬頭已經看到白衣女子離去的身影陡然頓住。   「蘇摩?……那笙姑娘,你說『蘇摩』?」白瓔回過身,看著那笙,吃驚地問,「什麼少主……難道他也在如意賭坊?」   「呃……嗯……」那笙不知怎地覺得似乎說漏了嘴,看了一眼西京嚴厲的眼神,含糊。   「怎麼都到了桃源郡了……是命數的彙集麼?」白瓔喃喃低語,「他在哪裡?」   那笙剛要抬手指指後面一排廂房,西京猛然抬手阻攔,看著白瓔,眼神沉沉:「師妹,沒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們沒有關係。你不要再見他了。」   「師兄……」看著西京的表情,白瓔忍不住笑了起來,「別那樣緊張呀!我不是十八歲那時候了——沒關係的。真嵐和我都關注他此次回來的意圖,不妨去見見。」   「呃……真嵐和你還說起他?」顯然以為局面還停留在百年前,可憐的西京不明白情況,抓抓頭,尷尬,「真嵐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後面麼?我去看看吧。」白瓔看了看天色,微笑,「問候一下就回來。」   西京站了起來:「我陪你去。」   白瓔奇怪地看看他:「不用了,雖然真嵐說他變得很強,我是冥靈、也不怕什麼——師兄這麼緊張幹嗎?你跟過來聽壁角麼?」   「這個,這個……」西京無法,尷尬地晃晃酒壺,只好讓她走了,臨走還不忘加一句,「喂,萬一那傢伙對你不客氣、你就出聲叫我!我這裡聽得見!」   那笙吃下了一碟雲片糕,心滿意足的舔著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劍客,嘖嘖:「大叔,你緊張什麼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厲害呢,蘇摩那傢伙肯定打不過她!」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看到白瓔離開,西京心裡不知怎地總是忐忑,聽到那笙那般說,忍不住劈頭蓋臉喝道,「我怕阿瓔再被那傢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傢伙有魔性!而且現在還慢慢開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險,怎麼能讓阿瓔再見他?要是再被他纏上、阿瓔就完了!她從白塔頂上再跳下來一次也沒用了!」   「啊?」那笙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吃吃,「你、你說什麼?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蘇摩有一腿?怎麼……怎麼可能?他們兩個差太多了吧?一個天一個地啊……」   西京狠狠瞪了這個東巴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幹嗎還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關係嘛!」那笙委屈,跳了起來,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纏上去,「到底怎麼回事,大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麼話不能說啊!你說是不?」   「汀怎麼還沒買酒回來?……」西京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壺,看著黎明前下著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   黑的房間,沒有一絲的風。爐裡熏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爛。   身下女子赤裸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血從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湧出,已經不能說話了。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而柔軟的,流滿身下的鮮血更加熾熱——他把臉埋在那溫暖的肉體裡,想讓冰冷的身子獲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來每夜都從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彷彿要把他全身的血凍得凝固。   鮫人……鮫人本來就應該生活在水裡吧?不然,身體裡的血會被陸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誰逼著他們離開那一片大海、淪為任人屠戮的魚肉?   在沒有風的夜裡,心底黑暗的慾望在顛峰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無盡的疲憊。   夜似乎長的沒有盡頭,沒有一絲的光……為什麼天還不亮?   滿床的鮮血慢慢冷下去,身邊的女子屍體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氣,嫌惡地推開,閉上了眼睛,開始短暫的休息——   然而,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黑暗中,他猛然驚醒。簾幕重重,熏香的氣息甜美糜爛,混合著血的腥味。   又做夢了麼?……他慢慢闔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蘇摩。」然而,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輕輕敲擊在門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是我。」   他從成堆的錦褥中霍然坐起,床頭上那個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動作牽動,也磕答一聲跳躍了起來。鮫人和偶人的頭同時轉向簾幕外的門。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在暗夜裡閃過雪亮的光,倏忽變了無數次,然而終究沉默,沒有說話。   「我是白瓔。」門外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恍然如夢,「——你在裡面麼?」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彎起,然而嘴巴剛一咧開,傀儡師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摀住了它的嘴,彷彿把什麼話語硬生生攔住。   然而,偶人的手卻動了起來,在主人來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線飛了出去,上面連著的戒指纏繞上了門扇,一扯,嘩答一聲拉開。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著下雨天濕潤的風,吹動房間內重重疊疊的簾幕。   門轟然打開,剛要走開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毫無遮攔敞開的門內。廊下的風雨吹起她長及腳踝的頭髮,蒼白如雪。   看不到東西的眼睛彷彿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師從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識抬手擋住了眼睛。然而隨著他的坐起,橫在床頭那一具滿身是血的赤裸女屍啪的一聲摔落,頭重重砸在紅木床腳上,血從死人額角湧出。   門內外的兩個人忽然間都沒有說話,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   只有那個小小的偶人坐在床頭上,咧開嘴無聲地大笑,張開雙手,對著門外來客做出一個「迎接」的姿態。   雨越發下得大了,捲入廊下,吹動白衣女子那一頭奇特的雪白長髮,接著吹入密閉的房間內,瞬間把充盈房間的熏香的味道掃得一乾二淨,讓人頭腦猛然清醒。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的凝視。這一次對望,中間彷彿隔了百年的時光。   怎麼能不震驚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經有過什麼樣的過往,如今的他們都已經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原來她是這個樣子。……多麼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還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聽過她的聲音,觸摸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樣子。手指的觸摸在心裡勾勒出那個貴族少女的模樣。那張虛幻的臉、在百年間無數次出現在惡夢裡——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的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然後,時空忽然裂開,那一襲白衣宛如羽毛輕飄飄墜向看不見底的深淵。   她也已經認不出眼前坐在血泊中的年輕男子。   百年前最後的時刻,她對著那個鮫人少年道別,那個孩子臉上鐫刻著隱秘的冷笑和殘酷,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無焦點,宛如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珠。然而,那張十幾歲的臉上依然帶著稚氣和青澀,完全不似如今眼前這個人的陰梟桀驁,看不到底。   長長的沉默過後,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嘴角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放下手,一腳把死屍徹底踢落床下,無所謂地披了件長衣走下地來,挑戰似的抬起頭,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間,忽然有一道閃電嗑啦啦裂開長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沒有說話,看著那樣的一幕,閃電映照她的臉,映得她全身隱隱透明,非實體的虛幻。許久許久,低下頭,她垂下的眼簾彷彿掩住了什麼表情,只是隨著歎息吐出一句話來:「蘇摩,你怎麼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啊……」   輕輕一句話,瞬間就將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擊潰。   他忽然動手了。   ※※※   「好安靜。」那笙聽著後面廂房裡的聲音,半天沒有聽見什麼,歎息。然後纏上了西京,繼續磨蹭:「那麼說,那時候太子妃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再給我講詳細一些嘛,那麼精彩的故事,你這麼幾句話就說完了?」   「精彩?故事?」被纏得沒法,才言簡意賅地和這個小丫頭說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後悔自己接下來的是如何難纏的生意,聽到那笙這句話忍不住跳了起來,色變,「你個丫頭,知道個鬼!有本事你從那裡跳下來給我看看?」   那笙沒料到西京反應那麼激烈,不由縮了縮頭,吐舌。   「我就知道那個蘇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證了她一開始的看法,東巴少女憤憤皺眉,「但是沒想到他從小就壞成那樣!如果鮫人都是他那樣、那真是活該被人……」   話沒說完,她猛然閉上了嘴,看著雅座打開的門。   看到顯然是清晨起來看望西京的人,那笙忽然結巴起來,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頭去:「我、我不是說所有鮫人……我只是說那個蘇摩……」   「那笙姑娘,你為何又回來了?」炎汐皺眉看著她,聲音冷淡,「少主讓你走。」   那笙尷尬地笑了一下,然而看到炎汐這樣的語氣,心裡感覺很是委屈——怎麼人都有兩張臉呢?不過一天之前、帶著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裡去了?   「抱歉,是我讓她留下來的。」西京站起來,回答鮫人戰士,「我在等汀回來——等她一回來、我立刻帶著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離開如意賭坊,請稍微寬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劍客,炎汐眼神波動了一下,忽然低首行禮:「西京大人,昨晚匆促來不及,在下一早過來向你致敬——百年前,若不是閣下極力阻攔、伽藍城的所有鮫人早就被空桑人報復屠殺乾淨了。」   西京有些意外,尷尬笑笑:「一時意氣而已,何必如此掛懷?是當年我那些同僚被憤怒蒙了心,要做那種喪心病狂的屠殺。我又沒和他們一起瘋,當然要阻攔。」   「若是所有人都像閣下……」炎汐低聲歎息,終究沒有說完。抬起頭來,眼神瞬間卻是恢復到了雪亮,聲音也冷了下去:「但即使如此,少主的命令也必須執行——那笙姑娘必須離開如意賭坊,否則在下不得不動手。」   「呃……動手?」西京沒有料到這個鮫人戰士如此死腦筋,倒氣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動手比劍、會是對手麼?」   「令不可違。」炎汐按劍站起,聲音平靜。   西京眼睛微微瞇起,眼神冷銳,從鼻子裡笑了一聲。   「喂,喂!大叔,別動手!」見識過西京的厲害,那笙大驚失色,跳了起來,連忙拉住西京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劍,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來了,再一起出來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來也沒有要拔劍的意思,倒是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你怕我殺他?」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他從風隼下面救過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總覺得那個理由有些牽強,但是看著炎汐,還是點了點頭,「復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聽聞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種嘛。」   頓了頓,劍客笑著扔掉了手裡的酒壺,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讓你為難——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媽的,汀那個丫頭是怎麼了?不就是去城東買壺酒,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說話間,看著窗外,他的臉色唰的變了,看向城東的方向。   黎明黯淡的天幕下,雨簾密密,忽然間、有一道藍色的焰火劃破天幕。   「糟了!是汀、是汀發的求救訊號!」西京驀然站起,忙亂地抓起光劍,「她出事了!」   炎汐同時看向東方天際,看到雨簾中黯淡模糊的盤旋著的影子,分辨出雨裡的尖嘯聲,戰士平靜的臉色也變了:「風隼!風隼發現了汀!」   ※※※   白瓔反手錚然拔劍,削向那幾枚打向自己的形狀各異的指環。叮叮幾聲,指環觸到光劍反向飛出,然而迅速變幻了方向和速度,又從另外幾個方向打來。   她的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還是漸漸感到了窒息——那些絲線!那些若有若無絲線,居然界於「無」和「有」之間,讓不被任何實物羈絆的她都無法躲開,一層一層纏繞上來,不知道到底有多長,彷彿透明的絲,將她慢慢包裹。   蘇摩披著長衣站在黯淡的室內,微微垂下眼簾,表情奇異。   他身側,那個小小的偶人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手足不停的舞動,彷彿按照節奏跳著奇怪的舞蹈,然而連著那個偶人關節的引線在空中飛舞,彷彿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阻攔住了白瓔的身形,居然不讓她退出門外半步。   白瓔知道長夜即將過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變得迅疾,毫不留情。   光劍削斷了幾根引線,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聲,動作微微一慢。   白瓔拂袖回劍,豁出去不顧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劍削向另外一根牽連著偶人頸部的絲線。劍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纏繞上了同樣柔軟不受力的引線,相互糾纏,然後,她清叱一聲,手腕一震,準備陡然發力,震斷那根引線。   忽然間,她的動作頓住了,側目瞥過,猛然看到蘇摩臉色變得非常詭異,彷彿痛苦、而又彷彿無比歡躍。兩種神情閃電般交錯著掠過他的臉,而傀儡師的右手肘部慢慢滲出血絲來。   ——那樣的傷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劍造成的一摸一樣!   白瓔的劍纏上了牽引偶人頸部的絲線,然而忽然停住,不敢發力。   一瞬間,那些被操縱著的戒指趁著她此刻的空門,全數擊中她背部——白瓔猛地往前踉蹌了一步,光劍錚然落地,整個身體忽然間模糊起來,彷彿煙霧的渙散。   那個剎那,模糊的視覺中,她看到了那個偶人咧開嘴大笑起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彷彿熟悉莫名,又彷彿陌生可怕。   「師兄!」她終於出聲,呼喚西京,「師兄!」   「死在這裡吧!」恍惚間,她聽到那個小小的偶人在說話,「你逃不掉的。」   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少年的蘇摩,惡毒而歡躍:「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陣雨已經過去,天色慢慢亮了起來,光從廊下透入,絲絲照進來。   冥靈將會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裡。   光線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間有些後悔,自己根本不該如此大意地過來看蘇摩——百年前那個少年將她逼上絕境,百年後,依然要置她於死地!   「師兄!」光線照進來的剎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沒有來。   一隻手忽然伸了過來,唰的一聲關上門,拉下重重的簾幕,把所有光線截斷在外面。   那些半空中飛舞著的指環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引線,握緊,絲線勒入手中,血沁出。然而那只蒼白的手毫不放鬆,用力一拉,辟辟啪啪,所有引線在剎那全部斷裂。   偶人猛然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痛苦叫聲,跌倒在榻上。   房間內轉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瓔感覺到有人俯下身來靜靜地看她,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跌落她手心。等她渙散的靈力重新凝聚,看得見眼前的景象,卻看到了傀儡師忽然鬆開了支撐著的雙手,頹然跌倒。   他跌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白瓔起身,驚詫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間湧出的鮮血。   「天!這、這是『裂』?」她抬手拿起那個小偶人,不可思議地驚呼。   ※※※   那笙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聽耳邊風聲一動,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經不在原地。   「啊……跑的好快。」看直了眼,那笙驚歎,喃喃,「現在沒人趕我出去了吧?——不過我還是自覺出去等著他們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臉來……」   然而,不等她走出門去,忽然間,後面廂房裡面傳來了呼喊聲:「師兄!師兄!」   太子妃姐姐?   那笙大吃一驚,猛然轉身:糟糕,蘇摩果然在欺負她!可是西京卻不在了!   黎明即將到來,庭前天馬感受到了晝夜交替的來臨,不安地揚蹄嘶喊,彷彿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無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沒有回應它。天馬不可多等待,當下長嘶一聲,展開雙翅在黎明前飛上了天空,消失在雨簾。   「師兄!」急切,白瓔的聲音再度喚,「師兄,快過來!」   那笙跺了跺腳,雖然心裡害怕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還是硬著頭皮衝了過去。   門緊閉著,她壯著膽子一把推開,闖了進去,隨即被滿室熏香憋得喘不過氣。   「師兄,快關門!我不能見光。」白瓔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響起來,卻看不到人,急切,「你快過來看看——你看那個偶人!這、這真的是『裂』嗎?」   那笙應聲關上門,眼前頓時昏暗一片,隱約只看到重重帷幕後的一點燭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間有點怕,輕聲問,走過去,「我是那笙,西京他剛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瓔的聲音頓了頓,有些失望,歎了口氣,「別過來,要嚇到你的。」   那笙其實隱約間已經覺得有些莫名的恐懼,然而不肯示弱,壯著膽子笑:「我才不怕。」   一語未畢,腳下忽然踩到什麼軟軟的東西,她一下子撲到了床上,滿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腳下是什麼東西,東巴少女忍不住尖叫出聲。   一個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樣滿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這個名叫阿諾的偶人,比看到屍體還恐懼,不由得向後踉蹌退出。   「蘇摩、蘇摩怎麼了?……他又殺人了是麼?」那笙結結巴巴,遠離那張床,「太、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彷彿沒有聽她講什麼,白瓔喃喃自語,「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那笙好容易轉過了屏風,忽然怔住了,詫異的看著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燭火下,一襲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師,為他擦去全身關節上滲出的血,然後小心地將斷了的絲線一根一根接回去。   「他、他怎麼了?」那笙吃驚地開口,看著似乎沒有知覺的人。   「天亮了,阿諾不讓我回無色城。蘇摩就扯斷了『它』身上的線。」白瓔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不說了,看著跌落一邊的偶人,眼色複雜。她的手指慢慢握緊,手心裡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東西。   「呃?果然那個東西是活的!他們兩個吵起來了?阿諾居然比蘇摩還厲害麼?」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諾,果然看到那個一直詭異微笑的偶人臉上有痛苦的神色,似乎受了傷。她不解,拿起那個偶人湊近燭火:「那個東西太壞了,我們把它燒了得了!」   「不要動!」白瓔大驚,厲叱,嚇了那笙一跳。   「絕對不可以動它……對它的任何傷害、都將會直接施加在蘇摩身上。」吐了一口氣,太子妃放緩了口氣,對那笙解釋,「你把它放下來。」   「啊,怎麼會?」那笙更加詫異,反駁,「好多次我看到蘇摩都在折騰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是嗎?……」聽到那樣的話,白瓔的神色更加黯淡,低頭看著傀儡師沉睡過去的臉,眼睛裡有晶瑩的亮光,「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啊……」   那笙怔怔看著白瓔,看到她那樣的神色,忽然間,忍不住輕輕問:「太子妃,你、你不恨他麼?」   「嗯?你也知道?」抬頭看了少女一眼,白瓔微微笑了,搖頭,「不恨。」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恨嗎?」終究覺得不可思議,那笙追問,「如果換了我,看到他現在這樣,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殺了他!」   「哦?」白瓔還是微笑,沒有反駁面前異族少女的激烈提議,她的手覆上傀儡師的流著血的肩膀,微微搖頭,「那麼,你對他真是太仁慈了——去永遠的結束他的痛苦。」   「啊?」那笙不明白,看著空桑太子妃。   彷彿被她那一言提醒,白瓔的手微微顫抖,抬起,握緊光劍。   「如果我能如你所說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手腕終究無法轉動,去拔出劍,白瓔歎了口氣,頹然垂手。   「其實你做得到。」忽然間,有人回答,聲音沙啞低沉,「你要救他。」   剛開始一瞬間,白瓔還以為是那笙的話,然而轉瞬看到重重簾幕悄無聲息地掀起,華服的麗人不知何時進入內室,手裡捧著早點,臉色蒼白地看著昏暗燭火下的人。   「你是——?」白瓔詫異的抬頭,詢問地看著面前這位鮫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麗人看著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複雜,「白瓔郡主。」   ——在所有鮫人看來,這位空桑皇太子妃在他們心裡的地位都是複雜而微妙的。想起百年前為一個鮫人少年而拒絕嫁給空桑皇太子、縱身跳下萬丈高塔的少女,每個鮫人都不知道如何表達那種又愛又恨的情緒,伴隨著說不清的自傲和自厭。   白瓔顯然也能體會到如意夫人眼裡的那種情緒,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蘇摩——他傷得很厲害,我剛幫他把引線接回去。請你們勸勸他,不要再用那個『裂』的偶人了,簡直是在玩命啊。」   如意夫人怔怔看著面前的女子半天,眼睛裡神色不停變幻。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百年來,冰族人禁止流傳任何有關空桑的遺事,鮫人因為壽命十倍於人、大都經歷過那一段動亂,更加被嚴格管制。但是在私下,幾乎所有鮫人都用各種語調猜測議論過那件事情。然而,原來她是這樣的人啊……   「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那個瞬間,終於拋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嚴,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沒人能救他了……請郡主一定要救他!」   「他是你們鮫人的少主?」白瓔愣了一下,連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經死了……今日不過湊巧,回來看看故人罷了。」   如意夫人彷彿才想起來,猛地怔住,定定看著白瓔。   昏暗的燈火下,她一頭白髮如雪,整個人似乎隱隱透明——那是無色城裡的冥靈。   遲了,終究什麼都是遲了……淚水忽然從美婦的眼角滑落,化為珍珠,漸漸凝定。一邊那笙第一次看到鮫人落淚化珠,瞠目結舌,幾乎驚訝的叫出聲來,但是感覺到氣氛凝重,終於生生忍住,只是暗自探手出去,撿了一顆拿在手裡。   「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強人所難了。」如意夫人忍住淚,微微躬身,從白瓔手裡接過昏迷的傀儡師,低頭看了一眼,淡淡道,「很多事做錯了就永遠不能挽回——這個道理,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漸漸領悟到,如何能要求一個孩子當時就能懂?」   看著如意夫人勉力扶起蘇摩,轉身離去,白瓔忽然一震,臉色微微一變,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問什麼,卻生生忍住。   「如果捨身一躍,便能扯斷所有牽絆,那倒是輕鬆了。」如意夫人勉力扶著蘇摩,拂開一層層簾幕,淡淡說著,離去,「可如今無論如何都無法斬斷命運的絲線了。」   「難道……你說他是——」白瓔的手指慢慢握緊,脫口,然而猛然止住,不問。   如意夫人笑了笑,回頭:「白瓔郡主,你該猜到了的。」   「請不要叫我白瓔郡主。」那笙詫異的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聲地握緊,手中彷彿抓著什麼東西。然而她的臉色平靜,直視著華服的麗人,靜靜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臉色驀然變得複雜,不再說什麼,離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蕩蕩。   「啊?你們都說些什麼呢?」一頭霧水的那笙撿起方纔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驚喜,「你看,太子妃,鮫人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裡也拿著一顆?」   那笙探過頭去看那一顆被白瓔緊緊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間抬頭,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驚:「怎麼了?太子妃姐姐,你怎麼了?」   ※※※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   然後,無色的水流迅速旋轉起來,巨大的漩渦漾開來,封閉了通道。   天馬輕輕躍入水底,長長的鬃毛飄曳如緞,然而馬背上空無一人。   本來開了水鏡一直觀察著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蹤,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蘇摩房間後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單獨返回的天馬,大司命的臉色猛地變了,脫口:「太子妃沒回來!」   「糟糕!」不但諸王變色,連斷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盤,一邊的頭顱脫口而出,「居然會碰上蘇摩那傢伙?那傢伙想做什麼?瘋了嗎?」   「皇太子殿下,請莫焦急。」看到真嵐變色,生怕那個率性的皇太子會做出什麼,大司命連忙勸阻,「如今白晝,大家都無法出行,待得入夜再讓藍夏他們去吧!」   「入夜?入夜還不知道事情變成啥樣!」真嵐眼神冷銳,拍案,「白瓔被截留在那裡!——皇天的『晝』對應后土的『夜』,在白日裡她根本比氣泡還脆弱,出事怎麼辦?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你們就不擔心失去太子妃六星缺一、無色城坍塌?」   「殿下……」很少看到真嵐動氣發飆,大司命一時間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諸王和冥靈戰士都無法出發——看來只有讓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嵐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來,倒是消了氣,「算了,老師,你準備拿書卷去敲蘇摩的頭麼?」   皇太子看了看諸人,斷臂忽然躍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斗篷,嘩的一聲扯回來。斗篷憑空立了起來,從頭到腳嚴嚴密密,只露出一張臉來——   「誰說沒人能上去?難道我不行?」真嵐大笑,從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緊帶子。   大司命和諸王大驚失色,齊齊跪下:「殿下,萬萬使不得!」   「誰說使不得?不會有事的,我做事你們放心好了!」斷手縮回,斗篷放下,真嵐的臉躲在頭套後,微微眨眼,根本不理睬眾人的勸告,「天黑前我就能帶白瓔回來——何況我還要上去處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鮫人復國軍結盟。」   「……」百年來,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氣,眾人簡直無計可施。   「殿下,請帶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紅鳶解下自己佩劍,呈上,「請千萬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測、空桑必將萬劫不復。」   「放心。」看到美麗的赤王那樣叮嚀,真嵐倒是不再說笑,正色,「我知道輕重緩急。」   他也不接佩劍,披著斗篷離去。斗篷及地,倒也看不出這個無腳的幽靈在飄動。   「唉,皇太子說話做事還是那麼……不拘禮節。」看到那一襲斗篷離去,紅鳶哭笑不得地和眾人一起站了起來,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覺蒼老的臉上有點發燒,慚愧地低頭,暗自恨自己無用、教了那麼久居然還改不過皇太子的脾氣。   「不過——『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哈哈哈,這句話真妙啊!」紅鳶捂著嘴,忽然忍不住銀鈴般地笑起來,身子亂顫,「殿下還是緊張白瓔的嘛——不過如今還能有什麼帽子可給他帶?她都是死人了……」   十二、天問   頭頂的風隼在盤繞呼嘯,黑翼遮蔽了黎明前下著小雨的天空。   她在不顧一切地奔逃,懷中放著剛剛打回來的酒——如意賭坊在城南,然而她用盡了力氣向著北方急奔,腳尖點著石板鋪的大街,用盡所有西京傳授給她的身法。   她想躍入路邊的房間去躲避頭頂那些如急雨呼嘯而來的勁弩,然而黎明前的街道四壁峭立,沒有一家開著。而頭頂那些呼嘯著的風隼,每次看到她腳步稍微一緩、便知道了她躲藏的意圖,用低低掠下,用暴風驟雨般的一輪激射逼得她不得不繼續逃離。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感覺天色慢慢亮起來,力量慢慢從身體裡消失。鮫人……鮫人本來的體質就不適合長時間的激戰和對抗,即使跟主人學習了那麼久,自己的體能還是無法跟普通的人類相比啊……   好幾次,在風隼掠低的時候,她幾乎都看得見風隼內操縱的鮫人傀儡那張木無表情的臉——那時候她的手指緩緩握緊佩劍,忍不住就想一劍投出,刺穿那個傀儡的護甲,讓那架風隼墜毀落地。   然而,每個剎那,彷彿無形的力量禁錮著鮫人少女的手,讓她無法拔劍。   瀟……瀟。你如今在何方?會不會就在上面,毫無表情地看著奔逃的我?   恍惚間,腳下一痛,彷彿什麼東西洞穿了骨骼。她面朝下地重重跌倒在路上,懷中猛然有什麼東西碎裂了,她低下頭,看到碎瓷片扎入胸口,混合著鮮血流出來,濕透前襟。   「啊,灑了!」她脫口低呼,陡然間,心裡有不祥的感覺,抬頭喃喃,「主人……」   她想站起來,然而已經不能夠:一支勁弩射穿了她小腿,把她釘在地上。   她咬著牙去想反身拔掉那支箭,然而剛剛一動、半空的勁弩接二連三射來,猛然穿透她的手臂和肩膀,釘入地上——奇怪的是,卻不射任何致命的部位。   ※※※   「哎呀,殺了她得了!」風隼上,一個滄流帝國戰士不耐煩起來,臉上青筋凸起,臉色興奮,「幹嗎要跟著她?她是個鮫人,又不是咱們要找的!殺了殺了……啊哈哈哈,多爽啊,射穿那細細的脖子!」   「七號,你敢!少將吩咐了,從桃源郡東邊起搜查,任何異常都不能放過!」那個人的手準備按下機弩上的彈簧,旁邊的戰士猛然喝止,「這個鮫人居然單身半夜出來走動,你怎麼知道她和我們要找的東西有聯繫?她方才明明發出了訊號,我們等著看誰來救她不就得了?」   那個按著機簧的戰士不甘心地放開了手,看著底下滿身是血被釘在地上的少女、依然充滿殺氣地手舞足蹈,大笑:「射死她!射死她!哈哈哈……那些卑賤的鮫人!」   「迷迭香吸得多了。」看著那樣猙獰的神色,阻止他的那個滄流帝國戰士不屑地搖頭,對另一邊的同伴冷笑,「老三你看,新來的人吸了就變成這樣!要這些新上風隼的傢伙克服怯懦,上頭也不該用這種法子吧?真怕這小子獸性發作起來、連我們都砍了。真是的,還不如鮫人傀儡派得上用場。」   「老大,你小心點,要是被上面人聽見了、可要把你軍法處置!」看到鮫人傀儡木無表情地拉起了風隼,繼續盤旋,同伴謹慎囑咐,「少將治軍嚴厲、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那些逃回來的人,還不是被送回伽藍城嚴厲懲處了?」   「活該!駕著風隼還被人打下來,根本是一群飯桶——不過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一連在桃源郡遇到那麼多鮫人,難道這裡最近有復國軍出沒?」風隼上滄流帝國戰士猜測,忽然間眼神凝聚,斷喝,「人來了!快掠低,放箭!」   ※※※   透體而過的長箭將她牢牢釘在地上,血冰冷地流出來,合著黎明前零落的雨點,淌了滿地……汀的意識慢慢模糊,看著滿地的鮮血,忽然苦笑:為什麼鮫人的血還是紅的呢?如果和那些人類不一樣、那也乾脆不一樣得徹底一些吧?   耳邊傳來尖嘯聲,風隼又俯衝過來——為什麼、為什麼他們還不殺自己呢?   他們……在等什麼嗎?   又一輪的勁弩呼嘯而來,這一次、已經絲毫不避開她的要害,直射心臟、咽喉和頭部。   漫天的箭雨中,她慢慢閉上眼睛,鬆開了握著劍的手——雖然,在風隼又一次的低空逼近中、她還是有機會殺掉上面那個駕馭機械的鮫人傀儡,然而她最終鬆開了手,喃喃歎息:「姐姐……」   「汀!」猛然間,聽到有人大聲叫喊她的名字。   那個熟悉的聲音,瞬間將她殘留的神智凝聚,她睜開眼看到閃電般掠到的黑衣人,猛然明白了,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主人!別過來!風隼要伏擊你!」   然而,那句話未落,尾音隨著射穿她頸部的利箭唰地停住。   黑衣劍客閃電般掠過來,抬手揮劍,那些勁弩忽然在白光中紛紛截斷。冒著雨,西京趕到她身邊,跪下,雙手顫抖著、然而卻不知道該如何抱起她——一共有七支長箭射穿了汀纖細的身體,將她牢牢釘在地上。最致命的一支、射穿了她的咽喉。   「汀!汀!」他俯下身,不敢碰她,顫不成聲。   「主人……」鮫人少女的口唇微微張開了,顯然那支箭還未曾損壞聲帶,她的手指指指天空,臉上的神色是急切的,「風……風隼……逃……」   隨著口唇的開合,血沫合著呼吸從頸部冒出,染紅她藍色的長髮。   「別說話,別說話!」西京大聲喝止,手指猛然動了,右手的光劍掠出,沿著她身體與地面的間隙一掠而過,切斷那些釘住她的長箭,將她抱起。風隼一輪勁弩射過,再度掠起,炎汐隨後趕到,看到渾身是血的汀,猛然眼神就銳利起來。他轉過身去不看兩人,按劍冷冷看著天空中盤旋而上的風隼,全神戒備。   汀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我好笨拙啊……主人,酒、酒灑了……」   「你為什麼不往回跑?你為什麼不往回跑!」西京看到她那樣的傷勢,猛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了,手指顫抖著,想要拔出斷在她身上的箭羽,「你來得及跑回來的啊!為什麼要往北邊跑!」   「不能、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們復國軍的秘密……」汀的眼神慢慢渙散開來,喃喃,「少主、少主在那裡……不能讓他們……發現……」   「笨蛋!就為了蘇摩那個傢伙嗎?!」西京猛然明白過來了,大罵,身子都顫抖起來,「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少主是、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汀微微笑了起來,堅決重複,忽然間手指動了動,抓住西京的手,艱難地,「主人,請你、請你要原諒我一件事……」   「別說話。」西京騰出一隻手,想為她止住血,然而汀身上傷口太多,一隻手根本按不過來,血迅速染紅他的手。冰冷的血卻彷彿烈火炙烤著他的心肺。   「不,我如果不說……死不瞑目。請你一定原諒我……」汀大口呼吸著,然而臉色迅速灰白下去,用力抓緊西京的手,淚水沁出眼角,滑落,「當時、當時我來到主人身邊……賴著不肯走……是、是因為,我受命……來偷學主人劍法……回去教給復國軍戰士。要知道,我們、我們鮫人……無法得到什麼技藝……對抗滄流帝國。請原諒我、我欺騙……」   西京低下頭,看著少女猶自帶著稚氣的臉,忽然間,他的手顫抖的不能自控。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沒有怪你,沒有怪你。」他抱著汀,站起來,彷彿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先別說話。」   黎明即將到來,風隼盤旋後開始又一輪俯衝,微亮的天光下,汀緩緩搖頭,微笑起來,那個笑容一閃即逝,然而卻是歡喜的:「不……我知道我要死了……不過,我、我比紅珊幸運……我不想離開你。主、主人……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   「好,好……不喝,不喝了……」忽然間感覺汀的身體如同火一樣滾燙,西京眼裡的恐懼瀰漫開來,連忙停了下來,雙手不停顫抖著,為她擦去眼角接二連三流下的淚水,「不要叫我主人!叫我的名字,汀。」   「啊……」汀的臉上忽然有羞澀的紅暈,閉了閉眼睛,彷彿積攢了許久的力氣,才慢慢道,「西京……西京,別傷心。我們……我們鮫人死了後,會升到天上去……然後,碰上了雲……就、就化成了——」   她的話語截然而止,頭微微一沉,跌入黑衣劍客懷裡。   零落的雨點落到臉上,冰冷如雪。   忽然間所有力量都消失了,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上。黎明已經到來,天光亮了起來,然而他卻感覺眼前一切都模糊了。   ※※※   再一次的俯衝,在勁弩的掩護下,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跳下地面,從四面圍上了那三個人,細細審視,忽然臉上有沮喪的表情,七嘴八舌。   「怎麼來的兩個都是男的?而且也沒有戴著那樣的戒指?」   「弄錯了……果然不是我們要找的!」   「回去回去,媽的,浪費時間!」   「喂,這裡還有個鮫人,要不要查看一下那個人有無奴隸的丹書?」   「磨蹭什麼!別的隊說不定搶在我們前頭了!」   那群風隼上下來的滄流帝國戰士上前,看了一眼死去的鮫人和活著的其餘兩個人,發覺並沒有他們這次行動搜索的目標,不由興致索然,準備離開。   「給我站住。」炎汐的手剛剛按上劍,卻聽得旁邊的黑衣劍客低聲喝止。   滄流帝國的戰士們本來不想理睬那個損失了奴隸的黑衣人,然而那個吸了迷迭香的新戰士一下子回過頭來,眼睛發光——血在身體裡沸騰,他正巴不得有機會殺人!   「別浪費時間!」隊長攔阻了那個新兵,看了一眼抱著死去奴隸的黑衣人,冷冷,「誰讓你放自己的鮫人單獨上街?違反了滄流帝國法令,射殺也不過分——自作自受,大家走。」   一行人轉身,然而猛然一驚:那個黑衣人抱著鮫人,居然攔到了面前!   「你們都給汀陪葬吧。」黑衣人沒有抬頭,緩緩道。雙手微微顫抖著、將一個銀色的金屬圓筒放入死去鮫人的手中,握緊,抬起頭來看著面前的士兵。   「……」陡然間,隊長被眼前人的氣勢震懾,倒退了一步。   「別、別那副表情……不就死了一個鮫人嗎?」莫名的,身經百戰的隊長居然根本不想跟面前的人動手,開口辯解,聲音甚至有些緊張,「趁屍體還新鮮挖出一對眼睛,再添上一點錢,就可以去葉城東市再買一個新的……」   「住口!一群混蛋!」猛然間,白光閃電般劃落,「一群混蛋!」   隊長反應很快,立刻往後避開,那名興奮狀態的滄流戰士卻反而衝了上去,咆哮著揮劍,呼嘯而砍下,氣勢逼人。   只是一眨眼,人頭斜飛出去,血如同雨點落下。剩下數名戰士猛然跳開,雖然猝及不妨,然而滄流帝國的戰士都經受過嚴格的遴選和訓練,無論配合作戰還是單兵戰鬥力都非常強,此刻立刻向著四個不同方向跳開,迅速準備好了反擊。   西京根本無視於對方布好的陣勢,只是把著汀的手,劍光縱橫在微雨中,宛如游龍。   「汀,你看,這是天問劍法裡面最後的『九問』……」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衝入人群,一邊揮灑劍光,他一邊低聲告訴她,手上絲毫不緩,「我從來未曾在你面前使過……現在你看清楚了……」   炎汐沒有拔劍,甚至沒有上去從旁幫忙的意思。他只是看著西京拉著汀的手,迅速無比地斬下一個個人頭,滿地亂滾,血流殷紅。轉身之間,汀藍色的長髮拂到了他臉上,濕濕的、冰冷的。黎明下著雨的天空是黯淡清空的,黑衣劍客抬頭看天,手中的劍連續問出劍聖「天問」裡面的最後九問——   問天何壽?問地何極?人生幾何,生何歡?死何苦?   九問不過問到第七問「蒼生何辜」,已經將風隼上下來的所有戰士殺絕。   西京止住手,提劍怔怔低語:「我早察覺你在偷師,所以從來不使出『九問』——如果我……如果我早日教給你,又怎麼變成這樣……」   空了的風隼再度掠下,上面那個鮫人傀儡不知道下地的滄流戰士已經全滅,依然極低的擦著地面飛來,放下長索,以為那些戰士會回到上面來。   「最後一個。」西京冷冷看著,握著汀的手,抬起,準備瞬間投出光劍。   炎汐忽然間伸過了手,按住他的光劍,沉聲:「這次別殺那個傀儡……為了汀。」   西京愣了一下,轉瞬間那風隼已經掠過,遠去。炎汐看著風隼上那個無表情的鮫人傀儡,手指在劍上握的發白,慢慢道:「其實不關你的事——汀單獨碰上了風隼都要死……她根本無法對那些鮫人傀儡下手,只有逃。」   「為什麼?」看到風隼接近的程度,估計著裡面那個鮫人傀儡離地的距離,發覺就是汀應該也能擊斃——黑衣劍客忍不住詫然追問,看著炎汐。   炎汐低下頭,看著死去的汀,眼裡的光芒閃了閃,許久,輕輕道:「汀有一個同胞叫做瀟。二十年前那次起義失敗後,被抓了過去,再也沒有回來——據說我們有人看到他成了女子,還成了征天軍團裡的傀儡。」   「剛才那一架上面,難道是……?」西京震驚,脫口。   「不知道。」炎汐搖了搖頭,淡然望著天空,「誰都不知道……汀也不知道哪一架風隼上是她姐姐,所以從來不敢下手。」   「……」西京猛然沉默,看著懷中死去的汀,臉色漸漸蒼白,「那群混帳!」   炎汐收起劍,走過來,對著西京伸出手:「把我的姐妹交給我——汀為了海國的夢想戰死,我們要給她好好安葬,讓她安安靜靜回到天上去……所有死去的兄弟姐妹,都會和她一起在天上看著我們。」   看到西京不動,炎汐低下眼睛,平靜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悲涼的笑意:「請不要再自責,你畢竟給了汀一場美夢——多少鮫人會羨慕她。她很幸運。」   「蒼生何辜……蒼生何辜。」許久許久,西京喃喃重複著最後那一問,忽然在清晨零落的雨點中揚起了頭,不知道雨水還是熱淚,從他臉上長劃而下。看著復國軍左權使,一字一字:「我要見你們少主。」   ※※※   外面的天光越來越亮,而室內雖然簾幕低垂,重重遮蓋,然而白瓔的神智依然在渙散下去——哪怕照不到光,冥靈在白晝裡依然會慢慢衰竭。   很靜,很靜。簾幕重重,薰香濃郁,她伏倒在那一片錦繡堆中,所有一切都感覺變得遙遠,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變得虛弱而無法聽到聲音,還是所有人的忽然間都從這個地方消失——她開始封閉自己的五蘊六識,以減緩衰竭的速度,避免在天黑前就徹底消散。   所以,她看不到一邊的那笙經以為她睡著了,過一番左思右想、終於下定決心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準備乖乖地退到大門外等西京歸來——要不然炎汐那傢伙又該沉下臉了。   想到板著臉的那個人,那笙就忍不住委屈:難道真的就換了張臉嗎?昨日那樣帶著她出生入死、照顧周至,今天見了那個蘇摩後就徹底翻臉了!——那個慕容修也一樣,見她戴著皇天,就彷彿燙手山芋一樣把她推了出去。   恨恨地想著,那笙穿過人聲熙攘的大堂,推開側門走了出去。   猛然間,聽到天空裡有熟悉的刺耳尖嘯,她大驚失色,抬起頭看著清晨暴雨後的天空——一架奇怪的銀色的風隼掠過前方天空。抬首之間,銀色的金屬反射出刺眼的光,讓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住眼睛。   然而東巴少女沒有留意,就在這個剎那、皇天折射出了一道白光。   「降低!我看到她了!」銀色的風隼上只有兩個人,居左的青年將領長眉猛然皺起,冷冷俯視著腳下的城市,眼光鋒銳,脫口命令一邊的鮫人傀儡。英俊的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戰意。   「是,少將。」那個冷艷的鮫人少女有著美麗的藍色長髮,應聲操作。   ※※※   薰香的氣息快要讓人不能呼吸,連房內濃厚的血腥味都被混和了,發出奇異的香味。然而那樣厚而密,卻同時讓人熏然欲醉,什麼都不去想,彷彿進入了幻境。   難怪……難怪蘇摩喜歡點著這種奇特的香吧?   那樣,就再也聞不到血腥味。   心神慢慢渙散,那個瞬間,她彷彿回到百年前瀕臨死亡的那一剎——時空恍然消失了,塔頂上所有人的臉在瞬間遠去,天風呼嘯著灌滿她的衣袖,白雲一層層在眼前散開、合攏……她完全失去了重量。   然而那個下落的瞬間,卻漫長得彷彿過了十幾年,她只是不斷地下跌、下跌,似乎永遠接觸不到地面。   「白瓔!」猛然間,在雲端飄落的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大聲地,「白瓔!」   不是蘇摩……不是蘇摩……那個鮫人少年居然自始至終沉默,不發一言地看著她墜落!   仰臉看去、白塔頂端喚她名字的那個人伸出手,手指上帶著一枚形狀奇異的銀色戒指,雙翅托起一粒湛藍的寶石。那個人叫著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下意識地舉手,忽然間看到了自己手上一摸一樣的一枚戒指。   皇天……后土。   那個瞬間,她忽然間又清醒了。光劍從她袖中流出凜冽的劍芒,撕裂她的衣袖,躍入她帶著戒指的手中,她下意識地握住,用力地。她感覺到自己尚有力量未曾使用,尚有東西未曾守住。   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擁有「護」力量的后土、卻並不曾守護住她的國民,她的父親,導致家破人亡,伽藍十年孤守,十萬空桑人終究亡國滅種、沉睡水底。   那樣的錯,一次便可萬劫不復。   「白瓔!」高入雲端的塔頂,那個人喚她的名字,對她伸出手來。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拉住他的手。忽然間,深淵在身下遠去,他將她拉出了永無休止的墜落之途。   「白瓔,起來!」恍惚間,耳邊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真切地,「都什麼時候了?」   驚詫於對方居然能將聲音傳到已經封閉了五蘊六識的她的心裡,白瓔勉力睜開了眼睛,想看看誰來到了這個昏暗的房間內。   「快起來,滄流帝國的軍團都搜到外面了!」黑暗中,一雙熟悉的眼睛低下來,然後黑色的大斗篷散開了,一隻手伸出來,用上了幻力、想拉起她:「起來,我帶你走!」   「……?你來了啊。」昏暗的房間裡,恍惚的她凝聚了殘餘的靈力,才分辨出了來人,忽然間就鬆了口氣,微笑起來——微笑未消失,她的形體猛然再度渙散。   「喂,喂!你幹嗎?別睡了!」來人更加著急,生怕白瓔心中一放鬆,最後維繫著靈力凝聚的信念也鬆了,連忙低下手,去握住了那只「后土」,暗自發力,喚起戒指中白晝沉睡的力量——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一接近空桑皇太子的手,猛地發出了淡淡的光芒。   光芒照耀著伏地睡去的太子妃,陡然間,她渙散中的形體重新凝聚。   「真嵐。」白瓔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到來人,詫異,「你怎麼出了無色城?」   「快起來。那笙在外頭要出事——這次來的是雲煥,那丫頭可沒有上次那樣的好運氣、可以揮揮手就打下一架風隼來。」真嵐俯下身,對著她伸出手來,口氣急切,顯然這邊情況的複雜棘手超出了他原先的預想,「你在這裡我不放心,得跟我出去。」   白瓔恍惚間就是一呆:那樣對著她伸出來的手、居然和片刻前幻覺中一摸一樣。她拉住他的手,站起來,看著緊閉的門,皺眉:「我沒法子出去。」   「我帶著你走。」真嵐回過手來,揭起斗篷,那直立的斗篷內空空蕩蕩,「進來!」   「呃……?」白瓔陡然哭笑不得,看著那個披著斗篷的空心人。只有露在外面的頭顱和一隻右手——多麼詭異的樣子。不過,也只有這位殿下、才能想出這種把太子妃當包裹打包帶著離開的主意了。   「快進來,外頭都要打起來了,你還磨蹭!」看到她苦笑,真嵐更不耐煩,一把將她拉入空蕩蕩的懷中,「反正你還沒我肩膀高,夠裹著你了。」   大斗篷刷地裹起,擋住了一切光,彷彿一個密閉的小小帳篷。   「別擔心,外頭的一切我來應付。」唯一的右手掩上斗篷,繫緊帶子,囑咐,聲音從頭上傳來,「你可要咬緊牙,千萬別再睡過去了——我加緊打發走那群人,安頓了那笙,我們一起回去。」   「嗯。」在黑暗中,她應了一句。忽然間,感到說不出的踏實和安詳。   ※※※   外面剛到清晨,但是室內輝煌的燈火卻徹夜不熄。   摒退了采荷,如意夫人親自在榻邊守著,靜靜看著沉睡中的傀儡師。   絲線都已經全部接回到了那個小偶人身上,在燈下閃著若有若無的光,透明得宛如不存在。那個叫做阿諾的小偶人此刻也安安靜靜地呆在床頭,表情呆滯——方纔所有引線猛然間的斷裂、似乎對這個偶人造成了極大的損害,讓它關節全部鬆動脫開。如意夫人花了好大功夫、才將關節一個個接回。   然而,轉頭之間,她詫異的看到了榻上沉睡者全身同樣慢慢滲出了鮮血!   蘇摩的臉色是平靜的,然而平靜之下、彷彿有暗湧反覆漲退,在他和他的人偶之間洶湧來去,順著連著他十指的戒指的透明絲線、宛如波浪慢慢起伏。   悄無聲息、傀儡師身上的血消失,碎裂的肌膚彌合,一切都彷彿未曾發生。   終於,彷彿取得了什麼平衡,偶人臉上呆滯的表情也開始松活起來,啪嗒一聲自動跳起,踢踢腿、抬抬手,忽然轉過頭來,對著如意夫人微微笑了笑——那樣詭秘的笑容,讓如意夫人心中陡然一冷。   「外面是什麼聲音?」不等如意夫人回過神來,身後忽然有聲音發問,冷冷地,「風隼聚集在如意賭坊上空!怎麼回事?」   「少主。」如意夫人詫然回頭,隨即看到已經披衣下地的蘇摩。   乾脆地坐起,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的臉色漠然而冷定,開口問。傀儡師的眼睛還是空空蕩蕩,卻穿過了窗欞、看著外面的天空,眼色冷利:「該死的,難道那個被趕出去的丫頭又跑回來了?還是那些人全面搜索桃源郡、發現了復國軍?」   然而一語未落,呼嘯的箭如雨射入。   ※※※   那笙在看到勁弩射落的剎那,來不及多想,跳入了背後的如意賭坊,掩上了大門。   「奪奪」的響聲如同雨點般打落,飛弩力道強勁,許多居然穿透了厚厚的紅漆大門,釘了進來,差點劃破她的手。   「糟糕,居然忘了包上……」忙忙的,她在箭落如雨的時候騰出手去撕下衣襟,忽然頭頂一暗,強烈的風聲撲頂而來,吹得她睜不開眼睛。呼嘯聲彷彿就在耳邊,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舉手,以為皇天在手、那架風隼便會如上次那樣掉下來。   「拉起來!」看到地上的少女伸出手,皇天閃耀在手指間,風隼上的年輕將領立即脫口吩咐,「小心皇天!不要接近它的力量範疇!」   「是!」鮫人少女的操作極其靈活,雙手不停起落,風隼的雙翅角度陡然改變,借飛快的速度立刻揚頭掠起。   「發出訊號,讓隊裡其他幾架風隼都過這裡來!」雲煥一邊繼續吩咐,一邊打開了風隼底部的活動門,拿出了一卷長索,「把這裡夷為平地也不能讓這個戴著戒指的女孩跑了!你穩定一下速度,我要下去捉這個女的,讓後面的人快些過來。」   「是!」藍發的少女眼睛直視前方,臉色寧靜,彷彿只會說這個字。   風隼掠起,在天空裡盤旋了一圈,重新回到如意賭坊的上方,速度放緩,銀色的大鳥腹部忽然打開,一道閃電劃落,打在如意賭坊外牆上,土石飛揚。整個賭坊裡的人都被驚動,賭客們洶湧而出來到外面院子,怔怔看著天空中漸漸密集的黑雲。   「天!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無數雙賭紅的眼抬起,看向天空,以為自己看錯了。   「好大……好大的鳥啊!但是為什麼翅膀都不撲扇?」人群中有個拿劍的人喃喃。   「去你他媽的鳥!這是風隼!」忽然間,人群中有個聲音響起來了,卻是那個光頭的遊俠兒,他手裡抱著一甕酒,抬起頭看著半空裡的龐大機械,握緊了劍,臉色緊張,「快逃!該死的!是征天軍團的風隼,它要射殺全部人!他媽的都快逃啊,呆了不成?」   聽得「征天軍團」四個字,賭客們轟然發出了一聲喊,做鳥獸散。   征天軍團,據說是滄流帝國百年來最精悍的隊伍,能夠縱橫天地之間、征服一切不服從帝國的人。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恩部落反抗,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到最後都是被征天軍團用暴烈的手法鎮壓下去,其強大的戰鬥力和快如疾風的行動速度,讓整個雲荒大陸上對帝國不滿的人都心驚膽顫。   但是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被鎮壓後,雲荒進入了極端平靜的時代,沒有任何大的動盪出現,所以滄流帝國的十巫從未再派出征天軍團——賭坊裡的賭客們,自然也沒有目睹過那可怕的軍隊。然而,那樣如雷貫耳的四個字,足以嚇跑那群混賭場的賭客。   光頭遊俠兒看著人群奔逃而去,卻遲疑著不肯離開。   「老大,老大,還不快走!」他的同伴在遠處停下了腳步,喊他。然而那個光頭卻咬著牙,看著手裡剛買來的雕花酒,喃喃自語:「奶奶的,不行,我不能走——要留在這裡等著西京大人回來!好容易向老闆娘買了二十年的陳年醉顏紅,想獻上去求他為師、如果被這點考驗嚇跑,怎能作劍聖傳人?」   他握緊了劍,抬頭看著半空盤旋的風隼,一顆光頭奕奕生輝。   ※※※   「少主,果然是征天軍團到了外面!」房內,看到前院那樣的喧囂奔逃,如意夫人出去看了看,臉色蒼白地回來了,「怎麼辦?他們、他們會不會已經發現了我們?」   「未必。」蘇摩沒有走出門去,只是聽著風裡的呼嘯,淡淡道,「大約只是被皇天引來的吧?——如姨,你快把復國軍的人和相關資料轉移,我在這裡守著。」   「是,少主。」聽得那樣毫不慌亂的吩咐,如意夫人的心神了定了定,不禁跺腳,「左權使這時候去哪了?他和雲煥碰過面、要是被雲煥發現他在這裡出現,大約就要起疑心了!」   「要他趕走那個女孩,怎麼這點事都作不到?」蘇摩空茫的眼裡有冷銳的光,嗤笑,「莫不是他不忍心吧?你好像說那個女孩子救過他的命是不?」   「是倒是,但左權使公私一向分明,決不會這樣。」手忙腳亂地從鎖著的櫃子裡抱出一大疊帳本,如意夫人還不忘辯解,忙忙從後門出去,「少主,我去了,你要小心呀!」   蘇摩有些不耐地點頭,沒有回答。   等房中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才張著空茫的眼睛,「看」著外面越來越黑暗的天空——天盡頭有好幾架風隼飛了過來,朝著這一點凝聚,巨大的雙翼遮蔽了天空,發出奇異的尖銳呼嘯。   真是麻煩……居然這麼快就碰上了滄流帝國最棘手的軍隊。   他的手抬了抬,戴著奇異指環的手指扶住了額頭,皺眉。他身後,那個小偶人彷彿被牽動了,卡噠卡噠走過來,一躍上了窗欞,看著窗外大軍壓境的場面,嘴巴緩緩裂開,雙手張開,彷彿歡悅無比。   「滾!」越來越對這個分身感到厭惡,傀儡師雙手一扯,將偶人從窗上扯落。然而阿諾咧著嘴巴,忽然抬手指了指旁邊那個緊閉著門的房間——那是他的臥室。   夜夜充滿糜爛和血腥味道的房間。他永遠不能解脫的無間地獄。   然而順著偶人的手看過去,傀儡師臉色忽然微微一變,看到了那邊的門猛然打開,一襲拖地的黑色斗篷飄了出來。不知為何,他陡然覺得莫名心頭一震,手指暗自握緊。   是誰……是誰從那個房間裡走出來?白瓔?   她是冥靈,白日裡如何能從那個地方走出?   他看向廊下。彷彿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那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掩上門,轉過了頭看著他——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眉目端正,看上去很平常,毫無挑眼之處,然而蘇摩看到那個人的臉,心中就是一震。   是……是……應該是自己認識的人,然而他卻叫不出名字!   雖然刻意掩飾,然而斗篷下那張蒼白的臉還是流露出莫名的壓迫力,讓傀儡師不自禁握緊手指。阿諾卡噠一聲跳回到了窗台上,坐著,對著那個人咧開嘴微笑。   「好噁心的東西。」那個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轉頭看到窗台上的偶人,忽然皺起了漆黑的眉毛,喃喃。然後抬頭看了他一眼,彷彿毫不驚詫地點頭,招呼:「好久不見,蘇摩。」   那聲音!聽過的……傀儡師的手猛然一震,凝視著他的臉,想通過幻力看到這個人的過去未來,然而卻是一片空白——他居然看不到!這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居然連他都看不穿?他為什麼從那個房裡出來,白瓔、白瓔呢?   蘇摩面色絲毫不動,然而眼睛卻針尖般凝聚起來:「你是誰?來這裡幹嗎?」   「你還問我?」那個披著斗篷的男子驀然微笑起來,帶著一絲笑謔,看看他,點頭,「你把我妻子扣留在你臥室半夜,還問我來這裡幹嗎?」   「啪」,一聲輕微的響聲,傀儡師手指下的窗欞驀然斷裂。   「真嵐?」他臉上第一次有無法掩飾的複雜神色,定定看向對方,眼睛裡神色瞬息萬變——同樣的、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空桑人的皇太子。一百年前,無論是被押到座下問罪、還是被赦免逐出雲荒……少年時期的自己命運一直掌控在眼前這個人的手裡,幾度因他的決定而轉折。   然而,盲人鮫童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空桑人的主宰者、白瓔的丈夫、自己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蘇摩?抬起頭讓我看看,到底你憑什麼能讓白瓔那樣。」   ——那次驚動天地的婚典變故後,整個伽藍聖城被暴風驟雨淹沒,各方相互指責和爭奪,對鮫人一族的惡意也達到了最高點。然而,這樣惡劣的內外環境下,對著被押上來準備處死的罪魁禍首,那個王座上的聲音卻是那樣吩咐,平靜克制。   ——一直沉默著的鮫人少年微微冷笑,抬起頭循著聲音方向看過去,然而眼前卻是空洞的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那便是、那便是空桑人的皇太子、白瓔的丈夫?   ——然而,似乎是看到了鮫人少年那樣鋒銳惡意的笑,王座上的人陡然改了語氣,暴怒:「你還笑!白瓔死了,你還笑?她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去,屍骨都找不到了!你還笑?你們鮫人都是冷血的麼?」猛然間,有什麼東西重重砸落,鮫人少年根本沒有閃避,額頭頓時流下血來。   ——「殿下,殿下!你怎麼將傳國玉璽拿來砸鮫人?要玷污寶物的啊。」高高的王座一邊,傳來大司命的惶恐勸阻。   ——「哈。」少年冷笑起來了,忽然掙開了枷鎖,摸索著抓起身前的玉璽,用力砸落在丹階上!一下,又一下。等旁邊侍衛們蜂擁而上、將他死死壓在地上的時候,玉璽已經被磕破了四角,少年的臉被緊緊壓在漢白玉的台階上,嘴角流著血、卻不停冷笑。   ——「反了!簡直反了!快把這個鮫人拖出去砍了!」看到這樣一幕,大司命大怒。   ——周圍的侍衛拖起他,準備架出去。然而王座上的人手一揮,卻發出了阻止的命令。   ——「哦,果然還是有點血性,不是除了這張臉就一無可取。」彷彿有人走到他身側,低下頭看他,冷笑,「你想求死是不是?我知道你罪大,就是砍頭十次都夠了——但我答應白瓔要放你一條生路,所以你就算要死、也不許死在我的國家裡!」   ……   如今,百年過後、居然第二度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恍如隔世。   「真嵐?」嘴角驀然浮起了一絲笑意,傀儡師低著頭,眼裡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殺氣漫起,他手指緩緩握緊,忽地抬頭,「我要殺了你。」   ※※※   那一架銀白色的風隼速度放緩,盤旋在如意賭坊上空,雲煥冷冷地俯視著底下院落裡四散奔逃的賭客們,眼睛始終不離那個帶著皇天的少女。   那笙跳入門後,躲過了風隼第一輪的攻擊,忽然間想起了什麼,臉色微微一白,居然回過頭來推開了佈滿勁弩的門,衝到了外面的大街上,跟著人流一起奔跑。   「啊,打死都不回裡面去了!才不要那群人看不起我!」東巴少女恨恨想著,忽然看見頭頂上那一架風隼腹部忽然打開了,銀白色的長索猶如閃電擊落,打在如意賭坊的外牆上,轟然土石飛揚。   那笙還沒有明白過來,只見一襲黑色勁裝沿著長索飛速掠來,宛如流星。   「哎呀!」等看清楚足踏飛索從風隼上滑落的那個人居然是個年輕軍人時,那笙才覺得害怕,驚呼一聲,反身就跑——該死的,西京去哪裡了!太子妃姐姐還在那個房子裡吧?難道兩個人都不管她了麼?   「還逃?!」東巴少女剛剛轉頭,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冷喝,勁風襲來。   轉頭之間,眼前一花,黑色勁裝的滄流帝國軍人尚未落地、居然反手拔劍,喀嚓一聲輕響,一道白光從手中的銀白色圓筒內激射而出,瞬間吞吐數丈,急斬向奔逃的少女。   那笙用盡力氣奔逃,然而眼前忽然齊刷刷落下一排勁弩,射死了她身前數十名奔逃的亂民,屍體堆起了一道障礙,阻攔住她的腳步。   銀色的風隼低低掠過,盤旋在上方,鮫人少女瀟面無表情地操縱著龐大的機械,配合著下地作戰的滄流帝國少將。   「唰」,來不及躲避,那道奇異的白光切過來時、那笙閉著眼就是把手往面前一擋,以為皇天可以如前幾次那樣輕而易舉地替她解決掉對方。感覺右臂從肩膀到指尖猛地一震,彷彿什麼錚然拔出——然而,對方那一劍雖然真的沒有落到她身上,可睜開眼睛的剎那、她卻大驚失色地看到了那位從風隼上下來的黑衣軍人、已經逼近到了身側不足一丈的地方!   皇天……皇天都沒有奈何得了他?   那個瞬間,那笙是真正感到了害怕,她的右手胡亂地往前揮著,想阻擋那個人的逼近,一邊在滿街的屍體中踉蹌跋涉著奔逃。然而皇天在她手指間回應出了藍白色的光輝,隨著她毫無章法的揮動的軌跡、劃出道道光輝,交擊在黑衣軍人揮來的長劍上。   兩種同樣無形無質的東西,居然在碰撞時發出了耀眼的光!   「好厲害。」第一次交擊,感覺到手中的光劍居然被震得扭曲,年輕的少將不禁暗自驚詫,「難怪第二隊的風隼會被打下來!猝及不妨遇到這種力量,能不倒霉?」   然而,畢竟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幾劍接下後他便從少女毫無章法的亂揮手裡看出了她的弱點,迅速改變了戰術,不再耗費力氣正面對抗皇天的力量,雲煥身形陡然遊走無定,從那笙視野裡消失。   「啊?」轉瞬就看不到那個黑衣軍人了,那笙詫異地鬆了口氣,轉身繼續奔逃。   然而,在轉身的剎那,她的眼睛陡然睜大了,面前一襲黑色軍衣獵獵,那個年輕軍官手持光劍站在眼前、雙手握住劍柄,狠狠迎頭一劍砍下!   「哎呀!」那笙根本沒有應對的能力,面對著近在咫尺的對手,居然怔住了。   「笨蛋!」陡然間,聽到有人大罵,一道閃電投射過來,雲煥手中的光劍猛然被格擋開來,猝及不妨、滄流帝國劍術第一的少將居然一連倒退了三步。   同一個時間裡,一個人影閃電般地奔來、一把挾起那笙,從雲煥的攻擊範圍內逃離。   天上的風隼立刻發出了一輪暴雨般的激射,追逐著那一個帶走東巴少女的人,那個人反手拔劍,一一格擋,不知為何、那樣的戰鬥中,他背後有血跡慢慢沁出,然而卻絲毫不緩地帶著那笙從雲煥身邊逃開。   「趴著,別亂動!」一口氣帶著少女逃離十丈,將那笙按倒在巷口的圍牆下風隼無法射到的死角,那個人才喘著氣放開了手,叱罵,「你跟雲煥交手?不要命了?」   「炎、炎汐?」此刻才聽出了那個人的聲音,那笙訥訥問,抬起頭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鮫人戰士的臉,她的手在方才奔逃中下意識地抱著他的肩膀,此刻鬆開來只見滿手鮮血——昨日才受了那麼重的傷,如今還要這樣發力、只怕背後的傷勢更加惡化了吧?   「炎汐!」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彷彿緩過神,大哭起來,「原來你還是管我死活的?」   ※※※   猝及不妨接下一劍,雲煥一連退了三步,驚詫地回頭看向來人。   天色已經大亮,雨後的街道彷彿罩著濛濛的霧氣,那些方才被攢射而死的人的屍體堆積著,血水流了滿地。然而在那滿地的屍首裡、一襲黑衣飛速掠來,一手抱著一個似乎已經死去的人,另一手握著白色的光凝成的長劍。   方纔那一劍、就是從那個人手裡發出。   光劍?……光劍!   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忽然間愣住了,居然忘了攻擊對方、只是看著那個中年男子橫抱著死去的鮫人少女,鐵青著臉掠過來,右手中劃出一道閃電。   「蒼生何辜」!——那個瞬間,陡然認出了對方的劍式,雲煥脫口驚呼。   同一個瞬間,他身子往左避開,右手中光劍由下而上斜封、同時連消帶打地刺向來客。   「問天何壽」!——同一個瞬間,顯然也認出了滄流帝國戰士的劍法,黑衣來客猛然一驚,想都不想地回了一劍。   十幾招就彷彿電光般迅疾地過去。每一招都是發至半途便改向,因為從對方的來勢已經猜出了後面的走向,避免失去先機、便不得不立刻換用其餘招式。然而,彷彿都是熟稔之極的人,無論如何換,雙方都是一眼看穿。   就彷彿是操演劍術,一個喂招一個還手、也沒有配合得那麼迅速妥帖。   在幾十個半招過後,急速接近的兩個人終於到了近身搏擊的距離,一聲厲喝,兩道劍光同時劃破空氣,宛如騰起的蛟龍,直刺對方眉心——「情為何物」,居然同樣是九問中的最後一問「情為何物」!   兩柄光劍吞吐出的劍芒在半空中相遇,彷彿針尖撞擊,轟然巨響中,雙方各自退開。   黑色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臉色蒼白,看著面前的來人,緩緩將光劍舉至眉心,行禮:「劍聖門下三弟子雲煥,見過大師兄。」   「三弟子雲煥?……三弟子?」也是退開三步,抱著鮫人屍體的西京猛然怔住,看著對方手裡的光劍,忽然大笑起來,「是了!師傅據說一共收了三個弟子——沒想到『空桑『劍聖最後一個收的弟子居然是滄流帝國的冰族人!」   「劍技無界限。」雲煥放下光劍,冷冷回答,銀黑兩色的戎裝印得青年軍官得臉更加堅毅冷定,「師傅只收他認為能夠繼承他力量的人而已。」   「劍技無界限?」西京卻驀然冷笑起來,看著面前這個奉命追殺的軍人,忽然左手將死去的鮫人少女抱緊,「可是劍客卻是有各自的立場!我不管你是誰,如今你們這群人殺了汀,都罪無可赦!」   「汀?」雲煥倒是愣了一下,看著西京懷中的鮫人少女,不自禁地冷笑起來了,「為一個鮫人?別裝模作樣了!——師兄,你是想為了空桑保護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吧?直說就是,何必找那麼卑下的借口?」   「混蛋!」西京的瞳孔猛然收縮,看著面前的青年,殺氣慢慢出現,「才學了二十年劍技吧?就這樣漠視人命?非廢了你不可!」   「大師兄,聽說你喝了快一百年的酒了,手還能拿劍?」雲煥微微冷笑起來,提劍,「我早想拜見一下你和二師姐了,可惜你們一個成了酒鬼,一個成了冥靈,我又長年不能離開伽藍城——如今可要好好領教了!」   半空中的銀色風隼看到兩個人對面而立,一時間生怕誤傷、居然盤旋著不敢再發箭。   「瀟!別愣著!盯著我這邊幹嗎?快去追皇天!」在拔劍前,滄流帝國少將仰起頭,對著飛低過來,拋下長索想拉他上去的鮫人傀儡厲叱,「蠢材,我這裡沒事!快讓大家去追那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子!」   在那一架銀色風隼飛低的時候,西京眼色冰冷地握緊了光劍,準備一劍殺死那個鮫人傀儡、將風隼擊落下來。   然而,聽到雲煥那一聲厲喝,劍客臉色驀然大變,抬頭看著那飛低的巨大木鳥。   那樣可怕的機械裡,一個深藍色頭髮的鮫人少女神色木然地操縱著,一掠而過。   「瀟,瀟?……」西京猛然脫口,喃喃自語,抱緊了汀的屍體,忽然間喝多了酒後的雙手就開始顫抖,「汀,你看到了麼?瀟——那個就是瀟!」   天際湧動著密雲,遮蔽晨光,黯淡如鐵。   十三、血戰   如意賭坊內,傀儡師站在披著斗篷的真嵐面前,毫不留情地出手。一照面便被這樣截擊,讓意欲離去的真嵐脫身不得。   「你發什麼瘋?怎麼見誰都殺?」手指迅速揮出,虛空中彷彿有看不見的琴弦被彈開,看著從窗內掠出的傀儡師,真嵐忍不住厲喝,根本不瞭解眼前這個鮫人的到底在想什麼。   蘇摩空茫的眼裡充溢著殺氣,操縱著窗台上那個叫做阿諾的偶人。偶人跳著奇異的舞蹈,帶動各處關節的引線,十隻戒指在空中交錯飛舞,切向披著斗篷的男子。   「該死的,沒時間跟你打——我還有正事要辦。」真嵐皺眉,在漫天透明的引線切來的同時,忽然宛如幽靈般飄出,那一襲斗篷居然發生了奇異的扭曲,彷彿被隨意揉搓變形的黏土,倏忽從那些鋒銳引線的間隙中穿過。   蘇摩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第一次,在偶人發出「十戒」後、傀儡師竟然親自出手!   蒼白的手揮向空桑皇太子的頸項,一道極細極細的金色影子忽然從傀儡師的袖中掠出,靈活得宛如靈蛇,在空氣中輕嘶著切向真嵐。   猝及不妨中,真嵐伸手握住了那條金索,忽然間手心中流出血來。   ——居然、居然能傷到他!那是什麼樣的東西,居然能割破自己的手?要知道,除了百年前徹底封印住他的「車裂」酷刑外,一般世上的兵刃根本無法傷到「帝王之血」一絲一毫!繼百年前,空桑那個神秘的「智者」之後,第一次有人能真的傷害到他的肌體!   就在他身形停滯的瞬間,小偶人左手上的引線再度飛揚而來,捲向他的右腕。   蘇摩嘴角帶著冷笑,右手中的金索被真嵐扣住,手指繼續輕彈,袖中絲絲飛出更多的金色細索來!配合著阿諾關節上的十個戒指,切向空桑皇太子的各個關節。   那個剎間,空氣中彷彿結起了無可逃避的網。   真嵐一直散淡的眼神陡然凝聚,他的右手抬起,快得不可思議地握住了半空中數根引線,手掌被割破,血沿著引線一滴滴流下。他陡然發力。   他必須破開這張無形的網、不然蘇摩收起手中引線的時候,他將被割裂成千萬片。   然而,即使要扯裂那些千絲萬縷的線、恐怕也要付出這只右手的代價。   顯然知道真嵐放手一搏的意圖,傀儡師深碧色的眼睛裡陡然閃現出了莫名的興奮和殺意,將手往後一拉,同時對應地發力——引線陡然被繃緊,割入真嵐的右手。   「啪」,雙方同時用力,其中一根金色的細索立刻斷裂!那個剎那、台上偶人身子猛然一顫,彷彿失去平衡,左膝微微往前彎了一下。同一時間、真嵐皇太子詫異地看到了蘇摩居然作出了一模一樣的反應,左膝微微往前一屈、身形一個踉蹌。   與此同時,金索割破真嵐右手,血洶湧而出。   「這是、這是——『裂』?!」看到傀儡師和人偶一模一樣的舉止,真嵐猛然脫口,看向傀儡師,眼神瞬息間變了變,似是驚詫,又似惋惜。   蘇摩的左膝上有血滲出,然而血腥味彷彿更加激發起了他的殺意,他的動作快得宛如閃電,手上細細的金索宛如靈蛇般游動而出,撲向真嵐。竟是似懷了多年恨意、非置眼前人於死地不可!——邊上,偶人的膝蓋在窗台上微微一磕,旋即站起來,繼續舞動手足。   真嵐眼角掃過,面色登時微微一白。   ——傀儡師和偶人,居然都彷彿在同樣奇異的節奏下,舉手抬足。不知道是他們操控著那些漫天若有若無的絲線、還是那些絲線在牽引著他們。   ——一模一樣的偶人和傀儡師,一模一樣的動作。   彷彿就是孿生的兄弟,嘴角帶著同樣莫測的笑。   在手再度被割破,勁風襲向咽喉的剎那、真嵐皇太子心中陡然雪亮:那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為了「鏡」!   那是已經鏡像般存在的孿生,而不再是從本體中游離分裂而出的從屬分身。   「已經沒救了……」不知道為何,驀然覺得心裡一空,他脫口喃喃自語,手指挽住了另一根呼嘯而來的引線,陡然發力——或許自己的手將被切斷吧?但是與此同時、那個傀儡師只怕也不會好過到哪裡去。   「鏡」的無論那一方,如果受到攻擊的話、那麼內外將在一起受傷。   真嵐流著血的手抓緊了那些絲線,往裡扯回,瞬間傀儡師的手也往裡收,臉上居然有黯淡的笑容,竟似毫不介意兩敗俱傷的結局——那怨毒之深、居然更甚於百年前在丹階上砸碎傳國玉璽之時!   「簡直是一個瘋子!」真嵐不能理解為何蘇摩對他抱有那樣大的恨意,忍不住心裡苦笑,卻知道面對著這樣不分軒輊的對手不能退讓分毫、手上力道瞬間加大,感覺那透明的絲線幾乎要勒斷他的手。   絲線繃緊。血從絲線兩頭同時沁出,如同紅色的珊瑚珠子,滑落。   那一根絲線連著的是偶人的頭頸,那個瞬間,偶人和傀儡師的臉上都有劇痛的神色。   真嵐的手指忽然鬆開了——斗篷的黑暗裡,有什麼按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很小,柔和安靜,但是卻是堅決的。那個瞬間,空桑皇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手指忽然鬆開。白瓔……你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麼?   引線那一端的力失去了平衡,被偶人操縱著、宛如毒蛇怒昂,驀地呼嘯撲來,扎入了真嵐的心臟部位!斗篷被撕裂開一個口子,引線如離弦之箭穿過軀體,從背後透出——然而真嵐臉色毫無變化,斗篷裡卻傳出了一聲低低的痛呼。   傀儡師手上的金索本來同時飛出,從各個方位切向那個披著斗篷的男子的身軀,然而聽到那個聲音,陡然間手便是微微一震。彷彿忽然明白了什麼,蘇摩雙手陡然凝滯了一下,半空中那些金索引線紛紛墜地。   「白瓔!白瓔!」天亮了,天光灑落在身上,真嵐的臉色卻變了,抬手按住胸口那個破裂的口子,低下頭不知道對哪裡急喚,「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斗篷裡彷彿有微風湧動,輕輕動了幾下,然而終究沒有一絲聲響。蘇摩看著那一襲中空的斗篷,忽然間似乎明白過來了,臉色唰的慘白。   已經來不及顧上一邊的傀儡師蘇摩,空桑皇太子忙亂地掩著前襟——然而只有一隻手的他卻無法按住背後對穿而出的兩個破裂口子。   「快回屋!」陡然,蒼白的手伸過來,按住了背心那一處破口,低聲急道。   真嵐詫然抬頭——說話的,居然是年輕的傀儡師?!   片刻前那樣邪異的殺氣和恨意都消失無蹤,蘇摩抬起尚自流著血的手、幫他按住斗篷上的裂口,深碧色的眼睛裡彷彿看不到底,一把推開背後臥室的門:「快進去!」   「蘇摩?」恍然大悟、空桑皇太子看著面前的鮫人傀儡師脫口低呼,目光瞬息萬變。   ※※※   如意賭坊內那一輪瞬息生死的劇鬥後,外面卻已經開始了一輪血腥的屠殺。   巨大的飛鳥雲集在桃源郡城南,羽翼遮蔽了日光。雨已經停歇了,但是空氣中充滿了呼嘯的聲音,勁弩如同暴雨般傾瀉。街上奔逃的人紛紛被射殺在當地,血在積滿雨水的街道上縱橫,畫出觸目驚心的圖案。   「少將有令,一旦發現皇天、則封鎖相應街區,一律清洗!殺錯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銀色的風隼帶領著四方匯聚來的隊伍,盤旋在城南,風隼上,藍發的鮫人少女瀟冷冷重複著雲煥的命令——她喉頭顫動,卻沒有發出可聽見的聲響,用的全是鮫人的「潛音」:那是鮫人一族在水下相互通訊的特有方式,可以在空氣中和水中傳遞出十里的距離。如今在風隼群集的時候,相互之間也必須用此來傳遞命令,不然以人的聲線、根本無法互通訊息。   ——那也是滄流帝國決定將鮫人作為傀儡、操縱風隼的理由之一。飛翔於天宇的征天軍團、無法離開鮫人的這一項天生優勢。   離瀟最近風隼上的鮫人傀儡接到了指令,面無表情地念出來、傳達給機上的滄流帝國戰士——命令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傳遞開去,迅速擴散入整個軍團。   昨日從伽藍城派出的風隼共有十架、半途被皇天擊毀一架——風隼從六萬四千尺高空滑翔而下、借勢飛遍雲荒天地,但去勢三日三夜便要枯竭,昨日半夜裡剩下九架風隼遍按時飛回伽藍城白塔內,由第二批戰士從塔頂再度結隊出發。   如此日夜交替、才可無休止的追擊著地面上的獵物。   「是!」接到了少將的命令,風隼內的戰士齊齊領命——然而由副將鐵川帶領的風隼內,所有滄流帝國戰士都冷冷斜視著這個代替主人發號施令的鮫人少女,個個內心嗤笑:雲煥少將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居然由鮫人來坐鎮征天軍團!   「封鎖城南九個街坊,凡是逃出來的一律射殺!將所有奔逃的人趕到一起來,然後留一半人手在風隼上,其餘的給我下地細細搜索,找出那個帶著戒指的女孩!」副將鐵川下令,轉頭看見前方一架風隼上居然只剩了一個鮫人傀儡,而上面的滄流帝國戰士居然一個都不見,猛然臉色大變。   難道方才又遇到了強敵?到底這次受命出征、尋找的那個名叫「皇天」的戒指和那個戴著戒指的少女,是何來頭?   ※※※   城南到處一片慌亂,所有人都在奔逃,想躲開那些如雨般傾瀉而下的勁弩,而那些平民百姓如何能從那樣可怕的機械下逃脫,無數人就地被射殺。   哭號聲,驚叫聲,瀕死的呻吟,充斥著耳膜。   「城南那邊怎麼了?」桃源郡官衙前的大街上,一隊剛出來巡邏的士兵詫然,領隊的抬頭仰望著南邊天空中盤旋著的巨大羽翼,聽到了風中隱約傳來的哭號,那個漢子古銅色的臉瞬的充滿了震驚和怒意,「他們在殺人?居然在我們澤之國隨便殺人!兄弟們,跟我過去!」   「總兵,別、別衝動啊!」看到總兵的手握緊佩刀,咬牙切齒,旁邊的副總知道他向來愛護治下百姓,連忙拉住他,「來的是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他們每次出動都有特赦令,無論殺多少人都不會被追究。我們管不了——我們不過是屬國啊。」   「胡說八道,屬國的人就不是人了?!」總兵更加憤怒,滿臉絡腮鬍子幾乎根根立起,「這次他們也沒有預先通知我們郡府,就闖過來莫名其妙亂殺人!難道就讓那一群瘋狗在我們地盤上亂咬人?兄弟們,跟我過去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是!」身後大隊的士兵轟然響應,握拳贊成——很多人的家眷都還在城南一帶街坊裡,此刻心中更是如火如荼,恨不能上去將那群屠殺百姓的滄流帝國軍隊碎屍萬段。   「你們敢!」正要帶隊離開,陡然身後有人暴喝,「反了!統統的反了!」   「太守?」一群士兵詫然頓足,看到了府門口匆匆出來的桃源太守姚思危——顯然還在用早膳、姚太守連穿戴都不曾完畢,聽得外頭要出亂子,敞著懷散著發就趕來了,指著總兵,怒斥,「郭燕雲你個找死的,想煽動軍隊謀反麼?你們都想滅九族?」   「謀反」這兩個字一出,群情沸騰的士兵陡然都是一陣沉默,安靜下來。   和滄流帝國對抗的下場會如何、幾十年來雲荒上已經無人不曉。   五十年前,北方砂之國霍圖部無法忍受滄流帝國的統治、率先舉起叛旗,衝入北方空際之山上冰族的祭壇,奪得被封印在那裡的「王之左手」,試圖借助前代空桑的力量對抗滄流帝國。然而在巫彭的率領下、征天軍團出動了一百架風隼、五架比翼鳥,將霍圖部燒殺一空——逃的逃、散的散,砂之國原本最強大的部族居然化為烏有。   二十年前,鮫人組織了復國軍,想重歸碧落海。也是在巫彭的帶領下、由同一支軍隊出馬,生生鎮壓下來。流出的血染紅了千里湖面。那次平叛後,鮫人復國軍基本全滅,餘下不多的逃入了鏡湖最深的水底,巫彭將俘虜的復國軍戰士絞死在葉城的各個城門口,屍體密密麻麻居然繞城牆幾周。剩下的容色出眾的俘虜、則被富商出錢購買,進入了奴隸交易活躍的東市。經此一役,雲荒商鮫人的數量驟減,存活的不到十萬,身價更高。   滄流帝國鐵一般的統治,很大程度上便是靠著征天軍團無以倫比的戰鬥力維護著,讓四方屬國沒有一個不服從的聲音發出。   同樣是軍人,那些士兵當然也知道「征天軍團」四個字代表著什麼含義。   家園被燒殺的憤怒,如火一樣燒上熱血男兒的心頭,總兵登高一呼所有人便什麼也不顧地準備去阻攔那些闖入者——然而太守此刻的提醒,宛如迎頭冷水潑下,讓大家都沉默下去。   且不論和征天軍團對抗無異螳臂當車,就說身為軍人、沒有接到上司指令便襲擊宗主國的軍隊,這個「謀反」的罪名壓下來可不是玩的——就算他們不怕死,可這種大罪要株連家族,可不是一個人豁出去就算了。   「你們給我好好的去巡邏便是,別管南城那邊的事!」太守看到那群士兵都安靜下來,才鬆了口氣,瞪了郭燕雲一眼,「總兵,你今天也別出去了,給我回家抱老婆去吧!你別老是這樣不用腦子亂動,讓我覺得頭頂烏紗每天都搖搖欲墜。」   「太守,你不管那些混蛋?」郭燕雲指著南邊天際,風裡呼號聲慘烈,他嘴角抽搐著,額頭青筋爆出,「他們是在咱們桃源郡殺人!那群強盜!」   「住口!你怎麼能罵帝國的軍團強盜?他們才是整個雲荒軍隊的楷模!」姚太守瞪了總兵一眼,「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無論他們做什麼、我們只能服從。你是屬國的一個小小總兵,總不能違抗高總督的意思吧?……而且他們一定也是為了抓反賊,才迫不得已的。」   「迫不得已?」郭總兵猛然哭笑不得,「那群殺神迫不得已?太守你是不是沒睡醒?」   「哎,懶得和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嘮叨。」姚太守撇了撇嘴,想起自己早膳還沒用完,「反正沒有高總督的命令,絕對不許對征天軍團有任何舉動!你回家去抱著老婆快活吧,操這份閒心幹嗎?」   看著姚思危太守摸著山羊鬍子搖搖擺擺地走回郡府,聽著風裡傳來的哭號聲,郭燕雲的眼睛瞪得有銅鈴大,拳頭如缽般攥起,一拳打在衙門前石獅子上。   ※※※   屠殺還在繼續,如意賭坊的院子裡也充斥了哭鬧聲。   來到雲荒後連日辛勞,慕容修好容易睡了個踏實覺,然而一早未起,就聽到了外面喧鬧沸騰的人聲。他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噗」地一聲,一枝勁弩穿透了屋瓦、釘在窗前小几上,尾羽尤自微微顫抖。   慕容修瞬的跳起,迅速拉過外衣穿好,將昨夜睡前攤開晾乾的瑤草收攏來,打包背上,拉開門衝向前廳,邊跑邊叫著保護者的名字:「西京、西京前輩!」   然而如意賭坊早已人去屋空,一片狼藉散亂,屋瓦到處碎裂,從屋頂的破洞中不斷有勁弩落下,奪奪地釘在屋內傢俱上。   慕容修冒著落下來的飛矢,一間間房子的尋找西京,然而四顧不見那個醉酒的劍客——母親將他托付給這個陌生的大叔,卻料不到這般不可靠。   到處都找不到一個人,一日前那樣熱鬧的賭坊居然轉眼荒涼,連老闆娘如意夫人都不知道哪裡去了。中州來的年輕珠寶商一間間房子的尋找,尚自懷了一線希望、以為那個醉酒的劍客會在某間房子裡尤自酣睡。   然而希望漸漸泯滅,最後一間房門被推開,裡面黑洞洞一片。   「西京!西京!」慕容修大聲喊,沒人回答。然而那個剎間猛然身子一震、半空中一枝流矢射下,穿透了他的小腿,他踉蹌著跌入門中。   更多的飛矢如同雨點散下,擊碎廊下屋瓦,射向他,無處可逃。   「進來!」毫無武功的珠寶商抬手想要徒然地阻擋,黑暗中忽然有個聲音低呼,慕容修覺得憑空裡什麼拉住他手臂,唰的將他拖進房中。門扇砰的一聲在背後關起,飛弩的奪奪聲釘在門上,如同暴雨。   他忍著腿上的痛,在漆黑一片的房間摸索著,慢慢挪到壁下,扶著牆站起,判斷著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手指觸摸處,似乎是頗為豪華的臥房,四壁上砌著光滑的石頭,大約因為屋樑高厚、一重重做了天花平闇,竟然不曾有一枝飛弩射破。   房間內一片黯淡,充滿說不出的詭異氣味,香甜而腐敗。   「她的魂魄渙散了?要怎樣才能凝聚?」黑暗中,一個聲音忽然問。   慕容修怔了一下,隱約記起那個聲音似乎哪裡聽過。然而不等他發問是誰出手相救,另外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開口了,回答:「要靠皇天來引發后土內的力量——才能在白日裡保住靈體不散去。」   前面那個聲音沉默了一下:「皇天?難道后土本身的力量不會保護它的主人?皇天后土,不是對等力量的兩隻戒指麼?」   「后土的力量其實遠遜於皇天。」對方停頓了一下,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它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根本不足以凝聚渙散的靈體。」   「誰封印的?」另外的聲音問,驚訝,「誰能封印白薇皇后的『后土』?!」   沒有回答,對話到了這裡停頓下來。沉默。   「請、請問是哪位恩人——」待得眼睛稍微習慣了房內的昏暗,慕容修開口詢問,隱約看到掛著重重錦帳的大床旁邊坐著幾個人。他看不真切,摸索到了燭台、正待點起蠟燭,陡然憑空手臂一麻、燭台噹啷啷飛了出去。   「別點。」黑暗中有人冷冷吩咐,嘩的一聲扯下帳子來,彷彿生怕一點點光照入。   慕容修猛然怔住,感覺莫名的寒意,他終於聽出來了——這個聲音!傀儡師?   「卡噠,卡噠」,黑暗中,有什麼走過來了,拉著他的衣角。慕容修詫異地低下頭,看到了黑暗中一雙奕奕生輝的眼睛,在離地二尺高的地方,詭異的對他笑。   「哎呀!」他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卻聽到房間裡另外一個聲音響起,有些詫異地問他:「你方才叫什麼?你推門進來的時候叫著西京的名字?你認識西京?」   那是個陌生的聲音,慕容修估計著對方沒有敵意,點頭承認:「是的,他是家母的故人。」   「哦?」黑暗中彷彿有什麼來到他身側,居然輕的沒有絲毫的腳步聲。極黯的光線裡,只能隱約看到那個人披著一身斗篷,蒼白的臉露在風帽下,看著他,「你母親是——」   「紅珊。」黑暗最深處,另一個聲音淡淡替他回答了,「鮫人紅珊。」   蘇摩的聲音——慕容修一直對這個傀儡師有莫名的避忌,覺得那樣的人有「非人」的感覺,此刻黑暗中乍聽到蘇摩的聲音,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難怪你肯出手救他。」披著斗篷的人微笑起來,回了一句,伸出手拍拍慕容修的肩膀,「西京去哪裡了?我想見他。」   慕容修怔了怔,搖頭:「不知道,我早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人了。」   「呃,西京怎麼變成這樣吊兒郎當了?」身側那個人微微詫異,「有正經事的時候跑得人都看不見!難道真的喝酒喝得廢了?我出去找找他。」   重重的簾幕被拂起,床上宛轉著一堆白,宛如融化的初雪,居然在黯淡的室內發出奇異的微光,隱隱看得出曾是一個人的形狀,緩緩凝聚。傀儡師放下帳子掩住,忽然間站了起來:「真嵐,我出去找皇天,你留下!」   門在他眼前重重關上,房間裡陡然回復到了一片漆黑,慕容修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裡,都沒有發覺那個傀儡師是如何從這個房間裡消失的。   「果然是這樣啊。」黑暗中,彷彿有什麼感慨,真嵐陡然吐了一口氣,喃喃。   「呃,難得看見他這樣熱心。」慕容修想起天闕上那個袖手旁觀的冷血傀儡師,不自禁感歎了一句,對黑暗中身邊的人道——憑直覺,他也感到這個叫做「真嵐」的人,遠比蘇摩要好相與。不過,總覺得「真嵐」這個名字非常熟悉……似乎、似乎母親在講起雲荒往事的時候,對他提過?   他在一邊苦苦回憶,然而旁邊披著斗篷的男子許久沒有說話,嘴角慢慢有了一絲苦笑:「哪裡……他是因為害怕而已。他怕自己一個人呆在沒有風的黑暗裡,會被『鏡』中『惡』的『孿生』控制、不知道作出什麼事來吧?」   「啊?」慕容修似懂非懂,有些詫異地看著旁邊的人。   真嵐已經沒有再和他說話,來到榻前撩開帳子,俯下身去看那一灘融化的白雪。他的右手停在上方,忽然間白雪中一縷微光閃爍,應合著他手上的力量,噗的一聲跳入手心。   一枚銀白色的戒指,雙翅狀的托子上、一粒藍寶石奕奕生輝。   「皇天?!」珠寶商人脫口驚呼,看向披著斗篷的人和榻上那一堆奇異的白色。   真嵐將戒指握在手心,似乎在傳遞著什麼力量,榻上那一灘宛轉的白雪陡然起了微微的變動,彷彿從渙散中凝聚起來。慕容修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奇異的一幕。真嵐沒有開眼,許久,只是淡淡道:「不,這不是皇天,而是后土。」   「后土?!」慕容修看著,忽然間彷彿記起了什麼,恍然大悟,「你、你就是——!」   ※※※   賭坊外大街上的屠殺還在繼續。   「別亂動!」第五次將那笙的頭按下去,炎汐的聲音已經有了不耐的火氣。手上的力道也加大了,一下子將那笙重重按倒在街角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啊!」然而苗人少女拚命掙扎著,想再度抬起頭來,「血!血!放開我!」   街上已經沒有幾個活人,屍體堆積在那裡,流出的血在地面蜿蜒,合著清晨的雨水。那笙的左頰上沾了一大片血水,尖叫,拚命想抓開他的手:「讓我出去!他們是不是在找我?我出去就是!不要殺人……不要殺那麼多的人!」   「胡鬧。」炎汐毫不放鬆的按著她,將她的臉繼續按倒在血污裡。鮫人戰士藏身在隱蔽的死角里,看著雲集在上空的風隼,眼色慢慢冰冷——好狠的征天軍團!居然將整個街區的人都趕了出來、盡數射殺!   當然,為了「皇天」,付出這樣的代價只怕也是值得的吧?   那笙還在鬧,不知道她面對的是多麼可怕的殺神。這個女孩的眼睛是看不得血色的,更看不得那樣多的血為她流出,染紅整條街道——但是她可曾意識到自己一個人的身上、寄托著多少人的生命和希望?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價值和重任,是不是還會那樣慷慨無懼的跳出去,以為自己若豁出去便能結束流血?   想到這裡,炎汐陡然愣了一下:空桑人的事與自己何干?自己為什麼要護著這個帶著皇天的姑娘?……空桑人是鮫人數千年來的死敵,如果滅了不是更好?少主也吩咐他驅逐這個女孩;而他,復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看到過多少兄弟姐妹死在空桑人手裡!如今居然還在拚死護著皇天的主人,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那樣一愣,手上的力量不知不覺便減弱了,那笙在地上用力一掙,竟然從他手下掙脫,拔腿便跑了出去。街上已經看不到奔逃的人,所有房屋都被射穿,屍體橫陳在街上,偶爾還有未死的人低低呻吟,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住手!不許亂殺人!不許亂殺人!」揮舞著雙手,少女沿著堆滿屍體的街道跌跌撞撞跑著,對著天上雲集的風隼大喊。回應她的、果然是漫天而落的勁弩。她揮著手,指間的皇天發出藍白色的光,一一擊落那些勁弩。   或許……就讓她這樣跑出去也好吧?畢竟少主命令過了不許再收留這個帶著皇天的少女,而她或許也有力量保護自己。能逃掉也未必。   自己曾發誓為鮫人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而獻出一切、那麼自己的性命也該為復國軍獻出,如果就這樣在這次追逐皇天引發的風波裡終結、那豈不是違反了當年的誓言?   炎汐終於轉過頭,決定不再管這個帶著皇天的女孩兒。   「皇天!」看到了跳出來的少女,風隼上的人齊齊驚呼,注意到了底下藍白色的光芒。   「小心,不要靠的太近!不要象上次那樣被擊中!皇天的力量有『界限』,注意離開五十丈!兩架為一組、封鎖各方,輪換著用最強的『踏踏弩』聯排發射!」風隼上,副將鐵川代替缺陣的雲煥少將,下達了一連串的命令。   「是!」風隼上的戰士領命,按吩咐各自散開,立刻織起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箭網,將那個少女網在裡面。   從半空看去,那一排排密集的勁弩如同狂風般一波波呼嘯而落,縱橫交織,凌空射向那名竟然意圖以血肉之軀、攔下風隼的少女。   沒料到一下子受到的攻擊增加了十倍,那笙胡亂地揮著手。然而沒有接受過任何武學技擊的她、只會毫無章法地隨手格擋,哪裡能顧應得過全身上下的空門。   猛然一個措手不及,一枝響箭呼嘯而來,穿透她的肩膀。   那笙因為疼痛而脫口叫,身子被強勁的力道帶著往前一傾,那個剎間,更多的勁弩射向她的週身。   炎汐深碧色的眼睛陡然收縮:片刻前汀那樣悲慘的死去的情形,彷彿在眼前回閃。   那笙……那笙也要被這樣射殺麼?   「快回來!」這一刻來不及想什麼國仇家恨,炎汐猛然掠出,一把將她拉倒,兩個人一起跌倒在厚厚的屍體背後。噗噗的、箭擦著他們射下,在屍體上發出肉質的鈍音。那笙被拉得踉蹌,跌在他身上,炎汐感覺後背重重撞上路面,那幾處傷口再度撕裂般地痛了起來,讓整個背部和右手都有些抽搐。   終究……終究還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不想連累我一起送命,就給我安分點!」跌落的剎那,他厲聲吩咐,知道這句話對那個女孩子是應該有約束力的。   果然,重重跌落在他身上後,那笙眨了眨眼睛,不說話了。她知道炎汐這句話一出、便是應承了要照顧自己周全——只是忽然間覺得有點奇怪:蘇摩那傢伙不是說過、不許他們鮫人管自己的事麼?   「呃?」她抬頭看著炎汐,忽然間將頭湊到他耳邊,輕輕道,「你是個好人。」   此時地面上已經一片死寂。天空中的風隼已發覺了兩人的蹤跡,排列成隊、依次掠低——在掠到最低點的剎那,風隼的腹部齊齊打開,一道銀索激射而出,釘入地面,一隊隊身穿銀黑兩色軍裝的滄流帝國戰士手握長劍、腳踏飛索,從風隼上迅速降落地面,開始圍合作戰。   那笙跌在炎汐懷裡,看到那樣的聲勢,嚇得動都不敢動——雖然剛才口口聲聲喊著不怕死,此刻感覺到了鐵一般的壓力,少女的身子還是不自禁地微微顫抖。   從八架風隼上下來了大約五十名戰士,顯然是訓練有素,一落地立刻分成兩路散開,一路落在前街,一路落在後街,宛如雙翼緩緩合攏,將方纔出現活人的街區圍合。街上屍體堆積如山,所以他們推進得並不快,然而每走一步,便要確認周圍路上和房舍中是否還有人存活,一旦發現尚自未死的人,沒有時間確認、便一律殺死。   屍體堆中零落的有慘呼聲傳出。在這樣滅絕性的地毯式樣搜查裡、彷彿感到了生存的絕望,忽然間就有幾個受傷未死的人跳了出來,用盡全力拔腿奔逃。   天空上十架風隼在盤旋,在副將鐵川的指揮下錯落有致地依次下擊,監視著地面上一舉一動。那些原先躲在屍體堆裡裝死以求能逃脫這場屠殺的人剛一躍起,風隼上的勁弩就如同暴雨般落下。   傷者很快陸續被射殺,宛如稻草人般倒下。然而其中一個光頭男子居然身手頗為矯健,反手拔劍、一連格開了幾支勁弩,另一隻手抱著什麼東西,飛快地在屍體中奔逃。   然而天上風隼盯準了他,地上的戰士也向他包圍過來,那個人滿臉血汗,奔逃的氣喘吁吁,面目都扭曲了,右手揮著劍狂舞亂辟,奇怪的是左手卻抱著一個酒罈死死不放。不可以、不可以放……那是二十年的醉顏紅……是敲開西京大人門的寶物……劍技,劍技,如果他有幸成為劍聖的門下、那便是……   只想到這裡,「噗」,箭頭從脖子裡穿出,那個奔逃的光頭男子居然還支持著往前奔出三丈,去勢才衰竭。被堆積到膝蓋高的屍體一絆,身子往前栽出,撲倒在屍山上。手指這才一鬆、啪的一聲,懷裡的酒甕跌碎在地面上,酒香混和著血腥瀰漫開來。   血如同瀑布般從脖子裡流出,沿著箭桿滴落在底下那笙的臉上。   苗人少女躲在屍牆下,身子彷彿僵硬了,一動都不能動。咫尺的頭頂上,那具剛成為屍體的臉還在抽動,眼球翻了起來,死白死白,神情可怖。溫熱腥臭的血瀑布般滴落下來,流到她臉上。那笙呆呆地看著、居然連稍微扭頭避開的力氣都沒有了。   雖然從中州來雲荒的一路上也曾經歷戰亂流離,然而這樣邪異和可怖的事情她卻是第一次遇到——在那樣咫尺的距離內直擊力量懸殊的屠殺和死亡。   雲荒,這就是雲荒?!   她呆呆發怔,對視著頭頂逐漸斷氣的平民,血滴滿了她的臉。忽然間,一隻手伸出來擋在她臉前,擋掉了那如瀑布般流下的鮮血。背後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那笙才恍然記起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的,還有人一直在她身側。   炎汐,炎汐……她忽然間快要哭出來。   「咦,難道就這樣都死光了?」周圍寂靜了下來,落地的滄流帝國戰士發現再也沒有人動彈的跡象,有些詫異,「方纔明明看到有個女的跳出來,怎麼射殺的全是男的?」   「囉嗦什麼,一定是還在躲著裝死呢!慢慢搜……」落地帶隊的校官冷笑,叱喝下屬,然而看著滿街堆積如山的屍體,眼睛忽然瞇起來了,「太麻煩了,乾脆點把火,把整條街燒了得了,守著兩頭街口、還怕她不逃?」   「好主意!」已經搜索得有些不耐煩,士兵們立刻響應,「把風隼上帶著『脂水』扔下一袋來,咱們潑上去燒了吧!」   地下搜索隊暫停了下來,打出訊號,天上的風隼立刻有一架掠低,上面鮫人傀儡毫無表情地操縱著機械,底艙打開,長索吊下了一大皮袋的東西,迅速落地。   士兵們退回,打開了那個皮袋。奇異的味道透出,黑色的水蜿蜒而出,流到地面上——居然比雨水和血水都輕,漂浮在上面,宛如詭異的黑色的毒蛇,蔓延開來。   「糟糕,他們要用脂水燒!」雖然看不見,但是嗅到了奇異的味道,炎汐身子猛然一震,抓緊了那笙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囑咐,「你快起來——還記得剛才西京大人的方向吧?」   「西京?我忘了……」那笙愣了愣。作為一個路癡,方才西京和那位滄流少將對決的方位、在被炎汐拉著狂奔了一段路後她完全糊塗了,只好搖搖頭。   「……。」這樣的情況下,還看到她這般神情,炎汐簡直是不知道如何說才好。覺得空桑人選上這樣的一個女子、實在也是夠頭大,他哭笑不得,「往面對著的方向跑,遇到路口就往左拐,該是如意賭坊大門——如果西京大人還在那裡、他一定會保護你。」   說到這裡,他忽然沉默了一下:如果萬一西京此時已敗在雲煥劍下、又該如何?   然而,眼前步步緊逼的危機已經讓他無法再去假設得更遠——如果那笙留在這個街區的包圍圈裡,那是很快就會被抓到殺死。只有讓她去西京那個尚有一線生機的方向試試了。   「等一下看到煙冒起來,等我衝出去後,數十下、你就往那邊拚命跑,知道麼?」聞到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低頭看見黑色的小蛇從屍牆下蔓延滲透過來,炎汐知道情況危急,再也來不及多想,低聲囑咐。一邊說、他一邊騰出手來,解開自己的束著的髮髻,將頭貼著地面,將一頭藍色的長髮浸到黑色的脂水裡,滾了一下,瞬間全部染黑。   「啊……那是什麼?」那笙看得心驚,脫口低聲問。   「北方砂之國出產的脂水。」炎汐將頭髮染成和常人一般的黑色,回答,一邊從身邊屍體的傷口上接了一些鮮血,「比火油更厲害的東西——看來他們要燒街、逼我們現身!」   那笙嚇了一跳,沒有想到堂堂滄流帝國的軍隊、居然燒殺搶掠都不眨眼。然而看到炎汐這般奇怪的舉動,她更加詫異:「你、你在幹什麼?」   炎汐沒有說話,只是將死人的血抹在咀唇上和臉上。黑髮披散,紅唇素顏、宛如女子。   「咦,比女孩子都好看呢。」畢竟是孩子,那笙一邊因為緊張而全身微微哆嗦,一邊卻因同伴這樣奇異的樣子而感到新鮮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   輕聲的話音未落,「嗤啦」一聲,忽然間、彷彿有什麼焦臭的味道瞬間散開。   「燒起來了!」那個瞬間,炎汐猛然低呼,站起,「記住,快逃!」   「你要幹什麼?」那笙下意識地伸手,將他死死拉住,把他拉回到屍牆背後——然而,陡然間她就明白過來了,「不許去!不許去!」   前方濃煙滾滾,黑色的水在瞬間化為了火焰。濃煙火焰的背後,不知道有多少雪亮的長劍和勁弩在等待著火中奔出的獵物。   炎汐準備掠出,被那笙那麼一拉卻阻了一下。   「喂,喂!你不要去!」那笙用盡全力拉著他,幾乎要把他的衣襟撕破,「我有皇天!我不怕他們的!你不要去,不要去!」   「傻瓜……皇天不過是帝王之血的『鑰匙』而已,力量有限,也只能在他們不防備的時候打下一隻風隼罷了。」濃煙滾滾而來,火宛如奇異的蛇一線燒過來,炎汐已經被嗆得微微咳嗽,指著天上,不耐煩起來,「如今他們有備而來,上面有十架風隼!地上還有雲煥!你、咳咳,你逃不掉的!」   「可惜我的力量也不夠。」他開口,苦笑,「我先引開他們,你快逃去西京大人那邊!他的力量應該足以保護你——嗯,你說過要盡自己的力量幫助鮫人吧?只要是說這樣話的人、我必然同樣以全部力量來回報……」   濃煙滾滿了整條街,讓人無法呼吸。   那笙大口咳嗽著,眼裡不停地流下淚來,手卻死死拉著炎汐的衣襟:「咳咳,別去!別去!」然而,急切間想不到什麼理由,忽然抬頭:「你去了,咳咳,蘇摩要怪你的!」   那一句話,果然讓鮫人戰士的身子一震。   看著映紅天空的火光,聽到那些屍體在火中發出的滋滋的恐怖聲音,死亡的腳步近在咫尺。忽然間,炎汐笑了笑:「那就讓少主責怪好了。」   一語未畢,他再也不多話,一劍撕裂衣襟,從屍牆後掠出,足尖點著堆積如山的屍體,穿過撲來的滾滾濃煙,衝入烈烈燃燒的火中。   那個瞬間、應該是用盡了全力,鮫人戰士的速度快得驚人。   滄流帝國的戰士只看見濃煙中衝出了一個美貌女子,紅唇黑髮,一掠而過,跳入燃燒著的房屋中,飛揚的長髮帶著火焰,隨即被辟啪下落的燃燒的木頭湮沒。   「發現了!在這裡!在這裡!」地上搜索的軍隊發出了確認的信號。   天空中風隼立刻雲集。   ※※※   那笙的手用力抓著自己的肩膀,用力得掐入血肉,她想跳起來大叫,讓炎汐回來。然而全身微微顫抖,她咬著牙,終於還是忍住了沒有動。   一、二、三、四……按著炎汐的吩咐,她閉著眼呆在屍牆底下,一動不動默數,顫抖著數到了十。那些呼嘯聲和搜索聲果然遠離。再也不猶豫,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呼地一下子從屍體堆中跳起,藉著濃煙的掩蔽用盡全力狂奔。煙熏得她不停流淚,火光映紅整條街,那些被亂箭刺穿的屍體在火堆裡燃燒,被火一烤、手足奇異地扭曲,發出滋滋的聲音,看上去彷彿活著一樣。   這裡就是雲荒?……簡直是人間地獄……   那笙用手背抹著淚,拼了命往前跑,不敢再去回頭看炎汐的方向——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根本不想這樣。根本不要看到這樣!   她不要什麼皇天,不要什麼空桑國寶,不要和這些瘋了一樣的戰爭和屠殺有任何關係!她拼了命逃離中州、來到雲荒難道是為了這些?她只要找到一個容身的地方,好好地生活、賺錢,和喜歡的人戀愛……她不要捲入這些莫名其妙的爭鬥中去!   然而,卻已經有人為她流了血。那些流下來的血、鋪就她至今平安的旅途。   她不可以再視而不見。   千百年來被奴役的鮫人,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鬼,四分五裂的臭手真嵐和已經死去的皇太子妃……她要活著,要為那些幫過她的人盡自己的力量——不管那些人為何而接近她。   那笙在燃燒的街裡狂奔,衣角和長髮著火了,她跌跌撞撞地穿過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狂奔而去——她要活著,她要活著……其實她不知道以後自己能為那些人作些什麼,但是,如今她能作的、只是努力活下去。   終於到了一個街口,她記起來那是如意賭坊門前的大街,立刻左轉。   因為沒有被潑上脂水,別處的火暫時也沒有蔓延過來,前方的火勢稍微小了些。那笙咳嗽著,躲在斷瓦殘垣後,四顧看著,尋找著西京。   原先金壁輝煌的賭坊已經零落破敗,那一條街上所有房屋都被射穿了,屋頂和牆壁上裂開了巨大的洞,宛如一隻隻絕望黯淡的眼睛。房子裡、門檻上、街道中,到處都是屍體,剛開始還是稀稀落落的,然後沿著那條通往郡府的燃燒的街道,一路上密集度便慢慢增大,到最後堆積如山阻斷了道路。   半空中那些風隼往相反的方向雲集而去,顯然是發現了炎汐的蹤跡。那笙一想到這裡,感覺身子哆嗦的不受控制。她用力咬著牙,小心地趴在殘垣中,避免被天空中的風隼看見,顫抖著慢慢往如意賭坊靠去。   然而,剛一露頭,忽然間覺得天空一暗!她抬起頭,就看見那一架銀色的風隼居然往這個方向盤旋而來,低低掠下。   她大吃一驚,不由自主地躲到了燃燒著的房屋殘骸中。   低頭看出去,前面是坍塌了一半的如意賭坊的圍牆。巨大的大廳已經開始燒起來了,梁和柱子歪歪斜斜倒下來,轟然砸落地面。   然而在火焰包圍著的、修羅場一樣的地獄裡,兩名男子卻正鬥得激烈。   白色的光包圍著他們兩人,黑衣的顏色居然都被掩蓋。凌厲的劍氣在空氣中縱橫。火燒了過來、然而奇異的是、燒到了他們身側居然便不能再逼近!熊熊的烈火彷彿遇到了看不見的屏障,被逼退、留出了中間大約十丈的場地。   以那笙的眼力、根本看不出兩人之間的動作,只看到閃電在烈火中縱橫交錯,包圍了兩個人的身形。她甚至無法分辨出哪一個是西京、哪一個又是那位滄流帝國的少將。   她往外探了探頭,忽然間臉色蒼白,幾乎脫口驚叫出來——這片尚未燒到的地方,滿地的屍體中,赫然橫放著一具鮫人少女的屍身!藍色的長髮,纖細的手足,身上尚自佈滿了亂箭——   「汀?汀!」認出了昨日裡還活潑伶俐對自己笑著的少女,那笙再也忍不住,根本顧不得頭頂還有銀色的風隼盤旋,驀然撲出去。   屍體上釘著的長箭隔開兩個人的身體,讓她無法抱緊汀。   那笙回看背後已經濃煙蔽日的街道,聽著猛烈的風聲和呼嘯聲——已經看不到那一隊滄流戰士的影子,更看不到炎汐如今的情況。難道、難道他也會……在剎那間變成和汀一樣?   那笙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恐懼、無助、茫然……彷彿一面面鐵壁從四面逼過來,將她徹底孤立。   就在那個剎那、兩個黑影交錯而過,風猛烈呼嘯起來,逼得身邊獵獵的火焰往外面退開。一道閃電忽然脫出了控制、從火焰的場地裡直飛出去,落到了場外。   「叮」,白色的閃電在半空中慢慢熄滅了光芒,落到那笙面前,滾了滾,還原為一隻看起來很普通的銀白色的一尺長的圓筒。   「醉鬼大叔!」那笙認得這把光劍,忽然間臉色蒼白,脫口驚呼。   抬頭之間,聽到了一個聲音冷冽地笑,帶著殺氣:「大師兄,果然喝酒太多對你的手有害!」另外一道閃電從火場中騰起,刺向空手的西京:「冒犯了!」   那笙這一次看得清楚、嚇得眼睛瞪大。   方纔那一擊之下、光劍脫手飛出,西京用左手捂著流血的手腕。此刻,身無武器的他、看到雲煥閃電般刺來的光劍,瞳孔陡然收縮。   「蒼生何辜」——銀黑兩色的軍服下,滄流帝國少將眼眸冷冽、殺意瀰漫,用了天問劍法中的最後精華的「九問」!   西京只來得及偏了偏身子,避開脖頸的要害,「噗」的一聲、光劍對穿了他的左肩胛骨。   西京忽然冷笑,不進反退,足尖加力、往雲煥身畔撲去!——光劍穿透了他的身體,從背後直透而出,血噴湧。西京閃電般撲向雲煥,那樣迅疾的速度讓對方還來不及退開、一聲悶悶的破擊聲,光劍的圓柄竟然已經沒入了西京肩上的血肉中,連著雲煥握劍的手!   雲煥大驚,點足急退,想抽出自己已經陷入對方血肉的手掌。然而西京的速度更快、彷彿根本察覺不了痛苦,他只是將左肩一低,居然硬生生用肩骨夾住了光劍!   「在戰鬥裡,肩膀是這樣用的。」雲荒第一的劍客猛然低聲冷笑,一語未畢,右手閃電般地抬起,以手為劍、伸指點向雲煥眉心,「且看師兄這一式『蒼生何辜』!」   雲煥立刻棄劍、鬆手,後退,然而還是慢了片刻,「啵」。眉心破了一個血洞。   雲煥臉色蒼白,踉蹌退入了熊熊烈火中,抬手捂著眉心。血流下來,糊住了眼睛。   「才學了二十年,便以為自己天下無敵?」西京反手拔出了嵌在肩骨中的光劍,冷笑,「不錯,劍技上你是天才、勝過我——但是劍技不是一切!實戰呢?品性呢?你知道劍聖門下『心、體、技』的三昧麼?!」   「蒼生何辜……」他忽然喃喃重複了一句,眼神黯淡,血淋淋地抽出體內的劍來,握住,手腕一轉、啪的一聲吞吐出白光來。看著面前的同門師弟,大喝一聲,提劍迎頭劈下:「殺人者怎麼會知道什麼叫做蒼生!」   劍風凜冽,那些圍合逼近的烈焰居然被逼得倒退,劍砍落之處、火焰齊齊分開。   看到主人遇險,風隼上的瀟臉色陡然蒼白,迅速扳動機括,讓風隼逼近地面,長索拋下,想扔給地面上陷入絕境的滄流帝國少將。然而時間終究來不及了。   雲煥被奪去了光劍,赤手對著雲荒第一的劍客,氣勢居然絲毫不弱。血流了滿面,然而血污後的眼睛依然冷酷鎮定,毫無慌亂。   在西京光劍劈落的同時,他忽然作出了一個反應——逃!   他沒有如同西京那般不退反進、絕境求生,反而足尖加力、點著地面倒退!身體貼著劍芒飛出,直直向著戰場外圍的火焰裡逃了出去。   西京怔了一下、沒有想到那樣驕傲冷酷的軍人竟會毫不遲疑的逃跑。   追擊的劍快,然而雲煥的動作更快。彷彿被逼到了懸崖、生生激發起他體內所有的力量,滄流帝國的少將幾乎是踩著火焰,風一般掠過,逃離。   奔出火場後,也不管多狼狽,他就地一滾滅掉了身上沾上的火苗,伸手抓起地上方才被擊落的西京的光劍,嚓的一聲扭過手腕,發出劍芒橫於身前——趕上了!   西京如影隨形般跟到,毫不容情地劈下,然而光劍在離雲煥身上一尺之處被格擋住。   地上地下的兩個人,身形忽然間彷彿凝固。   在力量直接相交的一瞬間,雙方就進入了對峙的階段。光劍上負擔了所有的力量:一方加力,另一方隨之增強,一分分往上攀。平衡一分分的瞬間失去,然後瞬間又恢復。誰都不敢稍微分神。只要任何一方首先力量不逮、失去平衡,那麼轉瞬光劍就將洞穿心臟!   那笙抱著汀,躲在不遠處看著,雖然不明白目前的情況,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風隼此刻掠到了離地最低點,鮫人少女手指如飛般跳躍,絲毫不亂地扳動各個機簧,保持著風隼的飛行速度和方向。在她的操作下,雖然上面沒有其餘滄流戰士、風隼還是陡然發出了一枝銀白色的箭,準確的直刺西京背心。   那一支響箭刺破了凝定的空氣,箭頭上發著藍光,刻著小小的「煥」字,凌空下擊。   西京無法分心去看,然而耳邊已經聽到了箭風破空的聲音。手上雲煥光劍上的力量還在不斷增強,他必須全力以赴才能壓住對方的劍,只要稍微一鬆手、雲煥的光劍就會刺穿自己的心臟!   那一支響箭呼嘯而落,刺向他後心。   「大叔,小心!」那笙再也忍不住,不明白為什麼西京呆呆的站在那裡拿著劍,居然不躲,她直跳了起來。急切間忘了放下汀的屍體,她一頭衝出去,大叫。   皇天在她指間閃爍,隨著她的揮舞、陡然間發出了一道光芒,半空那支響箭瞬間斷了。   「啊?又管用了?」那笙實在是搞不清楚這只戒指抽風的規律,反而怔在原地。   「皇天!」地上地下兩個人忽然同時驚呼。雲煥的眼睛穿過西京肩頭,看到了背後飛奔而來的少女、以及她手指間閃耀的戒指——他忽然間就收了力、同時盡力往左滾出。   「噗」,西京的光劍陡然下擊,刺穿他的頸部。   血洶湧而出,然而雲煥根本不介意,動作快得宛如雲豹,從地上直撲而起,一劍刺向那笙。那笙猝及不妨,呆呆地抬手下意識一擋。汀的屍體從她懷抱裡跌落地面。   先前的一輪接觸中,雲煥已經摸清了這個帶著皇天少女的底子,知道她根本沒有任何本領——就像一個孩子、手裡握著大把的珍寶,卻不知如何使用。那一劍是假動作。等到那笙抬手擋在面前,皇天發出藍白色光芒的時候,雲煥的劍陡然吞吐而出,光線扭曲了,彎彎地轉過那笙的手掌、刺向少女的心臟。   那笙蒼白了臉,眼睛看到、腦子想到,可手卻來不及反應。   那個瞬間,西京已經搶到,一劍斜封,盡力格開了雲煥的光劍。   然而,那笙已經被吞吐的劍氣傷到了心口,眉頭一蹙、痛得想叫,可一開口就吐出一口血來,眼前一切忽然間就全黑了下去。   那笙失去知覺委頓的剎那,西京和雲煥又再度交上了手。   烈火在燃燒,風隼在盤旋,瀕死的慘呼和呻吟充盈耳側,滿身是血地在滿目狼藉的廢墟裡揮著劍——空桑劍聖上一代男女劍聖的兩位弟子。   雲煥一連格開了西京的兩劍,然而手中的光劍也開始鬆動,幾乎脫手飛出——從力量來說,自己原本在西京之上,但是此刻頸中那一劍雖然沒有刺穿動脈,可已經讓體力從滄流帝國少將身上迅速流失。   風隼掠低,上面瀟的神色緊張而恐懼,飛索拋下,一次次晃過雲煥身側,然而他卻無法騰出手來攀住——頸中的血不斷噴湧,已經不能再拖延。   那個剎那,接下西京又一劍後,雲煥踉蹌後退,腳後忽然絆到了什麼,跌倒。他低頭一看,臉色微微一變,眼神雪亮。西京下一劍不間歇地刺來,雲煥忽然冷笑起來,想也不想,探出左手,抓起絆倒他的東西,擋在面前。   「噗」,光劍刺穿了那個柔軟的事物,血流了出來,然而汀的臉依然在微笑。   西京忽然間就怔住了,看著刺穿汀身體的光劍。   就在他失神的那一剎,「嚓」,一聲極輕極輕的脆響,雲煥的劍穿透擋在面前的屍體,驀然重重刺中西京!   「戰場上,鮫人是這樣使用的。」在師兄倒下前他還來得及回敬了一句,然後絲毫不緩地掠起,抬手挾著昏迷中的那笙——長索再度晃落的剎那,雲煥一手攀住,深深吸了口氣、忍住眉心和頸部兩處的痛苦,身形掠起。   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任務完成了,總算沒有給巫彭大人丟臉。   對於滄流帝國征天軍團來說,勝利便是一切。   師兄說什麼殺人者不懂蒼生,大約也就是說自己這樣的人不可能真正領會到「天問」裡的精髓吧?——然而,他又知道什麼?!他們不曾在滄流帝國的伽藍城內長大,不曾體會過那樣嚴酷的制度和等級,也不明白勝利對於戰士來說意味著什麼。   那是他的國家、民族、青春、光榮和夢想。   ——他作為滄流帝國戰士,自幼被教導應該為之獻出一切的東西。   ※※※   「少將,恭喜。」瀟收起了長索,看到順利將那笙帶回的雲煥,臉上的表情忽然間頗為奇異。她最後一次看了看底下地面,雙手顫抖著,調整著雙翼的角度,掠起。   「好險,差點切斷動脈。」雲煥將昏迷不醒的那笙扔在地上,抬手捂著頸部,滿手是血,「那群笨豬都在幹什麼?這麼多人還沒找到一個女孩!快返回伽藍城——天就要黑了!」   「是,少將。」瀟低下頭,答應著,操縱著。   忽然間,彷彿什麼東西斷了,落下一串辟辟啪啪的輕響。   「又怎麼了?哭什麼哭?」看著跳到腳邊的珍珠,雲煥蒼白著臉包紮著傷口,陡然有些不耐,看向操縱著風隼的鮫人少女,「是看到我拿那個鮫人當擋箭牌的緣故?你這種沒有用傀儡蟲控制的鮫人就是麻煩!」   「雲煥少、少將……」瀟的手指依然跳躍如飛,將風隼拉起,掉頭往城南上空那一群編隊裡歸去。然而雖然極力保持著平靜,鮫人少女冷艷的臉上依舊有淚水不停滴落,許久才吐出一句話:「那個女孩……那個女孩,看上去似乎是我的妹妹……汀。」   他們殺了瀟的妹妹?雲煥的手驀然從頸部放下,抬頭看著操縱著風隼的鮫人少女,手指不自禁地握緊了身側的光劍——如果這個鮫人稍微有異動,他便毫不遲疑地出手。   然而,一邊哭,一邊瀟卻準確無誤地操縱著風隼——畢竟不同於那些被按照反射方式訓練出來的傀儡,她的靈活程度和應變能力非常出色,甚至一個人就能駕馭這樣龐大的機械、同時完成飛行和攻擊。在多次戰役裡,瀟的配合成了他全勝的重要原因。   ——正是因為這樣的出色,自己才一直不忍心讓瀟服用傀儡蟲、成為傀儡吧?   但是,如今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   此刻自己極度的衰弱,如果瀟在此時叛變,那麼……   「我幾十年沒有看見她了……只是聽說她認了一個劍客當主人。我二十年前已經和族人徹底決裂,也不會有面目再見汀——沒想到、沒想到,卻只能看到她的屍體……」哽咽著,瀟的淚水不停滴落,凝成珍珠,在風隼內輕輕四處散開。雲煥眼睛瞇起,殺氣慢慢溢出。   「可是我看到她在笑……想來她並不後悔跟著西京吧?她已經盡力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瀟低聲喃喃道,風隼的速度加快了,在燃燒著的街道上空掠過,「就像……我不後悔跟著少將一樣。我們選擇的路不一樣,但是,都不會後悔。」   雲煥忽然冷笑了一聲:「說得動聽——我做過什麼善待你的事麼?值得你這樣背叛族人、捨棄故國?」   瀟的手指停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少將您允許不是傀儡的我侍奉左右、並肩作戰,便是對我最大的善待……不然,我就是一個天地背棄的孤魂野鬼了。」   雲煥忽然間有些語塞,彷彿眉心的傷口再度裂開來,他用力晃了晃腦袋。   「少將當年從講武堂完成學業、以首座的能力進入征天軍團,帝國元帥巫彭大人也對您另眼相看——那樣平步青雲的情況下,您選擇了身負惡名的我作搭檔。為了不讓我成為傀儡,還差點和上級將官動手……」回憶起十年前的情景,瀟仰起頭,「如果不是最後巫彭大人愛惜您的才能、偏袒了您,您在軍隊裡的前途或許就在那時終結了。」   「哦,那個麼……」抬手捂著頸中的傷口,雲煥嘴角泛起一絲冷笑,搖頭,「我不讓你服用傀儡蟲,不過是為了能獲得最強的鮫人做搭檔而已。你如果成了傀儡,恐怕反應速度和靈活度都要受到很大影響。」   對於這樣的回答,瀟只是微微笑了笑:「少將難道不怕我隨時反噬?要知道、在二十年前復國軍戰敗後,就盛傳我是出賣族人的叛徒……難道您不怕我再次背叛?」   「背叛不過是人的天性而已,有什麼可怕。」雲煥包紮好了傷口,忽然也笑了起來,冷然,「我既然喜歡用鋒利的刀、就不能怕會割傷自己的手。」   瀟不再說話,眼裡有些微苦笑的表情,那樣劇烈的痛苦和矛盾,幾乎要把她的心生生撕扯成兩半——那是她自己選擇的路……那是她自己在二十年前就已經選擇了的路。   她已然無牽無掛,天地背棄,只剩下孑然一身,直面著毫無光亮的前路。   「雖然二十年前我還小,沒有經歷過那一場平叛——但是、後來我也知道所謂『出賣族人』的罪名,不過是假消息而已。」雲煥包紮好了傷口,將那笙的手腳捆好,扔到一邊,淡淡回答,「那時候巫彭大人把你和其餘一些鮫人戰士當作靶子推了出去,吸引那些來報復的殘餘復國軍,以求一網打盡——這事別人不知道,我大約還是知道一些的。」   風隼猛然一震,瀟的手從機簧上滑落,幾乎握不住轉輪,她身子微微顫抖,不敢回頭看雲煥的表情——他知道?從來都沒有對她提過,而他居然是知道真相的?   那麼,他有沒有記起來二十年前那件事……記得那個鮫人奴隸……   然而,不等她繼續想下去,風隼忽然猛烈地一震,似乎撞上了什麼東西,去勢陡然被遏止——瀟猝及不防,整個人在巨大的慣性下向著一列列機簧一頭衝了過去。   「小心!」雲煥猛然探手,將她拉住。然而風隼失去了平衡,讓他也站立不穩。他連忙一手扶住內壁,一手穩住了駕馭著風隼的鮫人少女,厲喝:「快調整!」   撞……撞到什麼了嗎?   她坐在座位上看向前方。然而奇怪的是面前根本沒有東西阻礙著,風隼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拉住了,前進速度忽然放慢,身子也傾斜起來。瀟的雙腳已經離開了艙底,全靠著雲煥的支撐才能定住身形。她處變不驚,迅速地操縱著,將機翼的角度調整,拉起。   然而,還是沒有辦法動!風隼彷彿被看不見的東西拉住,速度越來越慢。   「喀喇」,一聲脆響,外面彷彿什麼東西猛然破碎了。雲煥往外面看去,陡然間眼睛凝聚,瞳孔收縮——有什麼東西綁住了風隼!居然有什麼東西宛如看不見的繩索一樣、綁住了風隼!風隼堅硬的外殼一寸寸的坍下去,彷彿被無形的手撕扯著,往各個方向四分五裂。   是什麼?是什麼居然在撕裂風隼?雲煥往地下看去,在燃燒著烈焰的廢墟裡,隱約看見一個白衣男子對著風隼抬起手來,做著拉扯著這個巨大機械的動作。   這個人……這個人是?!——雖然因為太遠而看不清面目,那個瞬間、當那人的身形映入眼簾,雲煥忍不住就倒吸了一口氣。好強!比西京、比自己未受傷前都要強吧?   他心裡陡然有難以善了的預感。   風隼的晃動越來越激烈,瀟蒼白了臉,手指迅速的跳躍,嘗試著各種方法,想把風隼重新活動起來,然而力量根本不夠。   「瀟,小心了!你帶著這個女孩先歸隊——我去截住那個人!」雲煥當機立斷,吩咐:「不要管我了!你先把這個姑娘帶回伽藍城覆命!」   「少將!」瀟脫口驚呼,然而在激烈的晃動中連轉頭的動作都作不到。   「我去了!」轉動機簧,將長索蕩出,雲煥轉瞬跳了出去,「你小心!」   「喀喇」,在他跳出去的剎那,風隼右翼折斷,轉瞬失去了平衡,一頭往地上栽去。瀟咬著咀唇,一手抓著扶手讓自己身體穩定下來,另一隻手死死扳住舵柄,勉強控制著已經支離破碎的風隼,讓它向著南城裡隊友聚集的地方飛去。   十四、舞者   地上那一輪追殺已經結束。   「射穿心臟,當場死亡!」   抓住被燒得長短參差的頭髮,從燃燒著的廢墟裡拖起屍體,確認了被追擊者的身份,滄流帝國戰士看了一下被勁弩貫穿的左胸,鬆了口氣,有任務結束的輕鬆。然而,在翻過屍體、拉起雙手查看的時候,所有人臉色唰的一變——   沒有戒指!這個女子的手上,沒有他們要找的戒指!   又弄錯了麼?大家面面相覷,頹然鬆開手來,讓屍體沉重的落回廢墟裡。   「怎麼了?還不拿下戒指、回去交差?」頭頂風隼上的副將鐵川還不知底下的情況,在掠低的剎那探出頭來,厲喝,「杵在那裡幹什麼?!天都要黑了!」   「副將……」地上搜索的隊長抬起頭來,臉色難看地回答,「弄錯了,不是這個女人!」   「什麼?!一群笨豬!」鐵川臉色大變,探出頭看著地下一群頹喪的戰士,破口大罵,「那麼多人還找不到一個女人!你們還算是滄流帝國最強的征天戰士麼?知道回去等著你們的是什麼嗎?還不快給我繼續——」   聲音未完,風隼掠低的去勢已盡,重新拉起,將副將罵聲帶走。   「奶奶的,自己坐在上面,就知道對我們吆五喝六!」隊長臉憋得通紅,鬆開了抓著的頭髮,用力將屍體往地上砸去,「兄弟們,給我再細細往周圍搜一遍!」   「是!」大家重新打起精神,準備繼續。然而就在那個剎間隊長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剛抓過屍體頭髮的手——手心裡居然沾染了奇異的黑色,有奇異的味道。   脂水?隊長心裡一震,轉頭看向那個被射穿心口的人。   就在這個剎那,隊伍裡忽然起了騷動——無論天上還是地下,所有人都驚呼著,往天空中看去:「銀翼!銀翼!少將的風隼銀翼!出事了!」   隊長順著所有人目光看去,臉色忽然因為震驚而抽搐——   薄暮中,披著如血夕陽返回的、居然是雲煥少將的座架銀翼!而此刻,銀色大鳥失去了無數次戰鬥中的英姿,折翼而返。勉強保持著平衡,去勢卻已衰竭,跌跌撞撞地向著這一邊飛來,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轟然墜落。墜落的剎那,風隼的底艙打開,一個身影如同跳丸般躍出,挾著一個人連續點足,逃離。   「那個鮫人、瀟?!」看到了風隼上逃脫出來的居然不是少將,所有滄流帝國戰士眼裡都有震驚的光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第一個反應卻是相同的——莫非,是少將不聽勸阻一意孤行、最終被這個沒有服用傀儡蟲的鮫人搭檔背叛?!   所有人的手都按上了劍,扇形展開,將那個從風隼上跳落的鮫人少女圍在中間。   「少將已經找到皇天!」巨大的機械轟然落下,在狂風和飛揚的塵土中,瀟抱著被束縛住手腳的那笙落地,幾個點足跳開危險區域,向征天軍團奔來,「少將吩咐,立刻帶著這個女子返回伽藍城!她手上帶著的就是皇天!」   一邊大喊,她一邊已經奔近,鮫人的力量有限,短短一段路的狂奔已經讓她氣息平匍。   所有征天軍團戰士都愣了一下。奔來的藍發女子因為筋疲力盡而跪地,雙臂托起了昏迷不醒的少女——那個少女的手指上,如帝國絕密通緝令中描述的銀色藍寶石戒指奕奕生輝。   「哦,少將呢?」隊長的手還是不曾從劍柄上放下,看著奔來的鮫人少女,問。   瀟將那笙交給身邊的滄流帝國戰士,按著自己劇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喘息:「少將、少將他……剛和西京交手,奪來了這個女子……可是又遇到了一個、一個奇怪的人……居然赤手就撕裂了風隼!少將下去迎戰……讓我、讓我帶著皇天返回……」   「赤手撕裂風隼?!」所有人齊刷刷變色,面面相覷——雖然無法置信這樣的事情,但是看到折翼落地的風隼、那右翼的確是被強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量生生撕裂!   「大家快去救援少將!」頭頂風隼再次掠低,鐵川副將探出頭,看到了墜毀的銀翼,大喝揮手,「時間不早,把抓到的戴著皇天的人送回風隼上,由我先行帶回!」   不由分說,長索蕩下來,捲起了由戰士挾著的那笙,提了上去。   「他媽的,搶功的時候他倒下手得快!」地上隊長嘀咕了一句,終究無法違抗副將的命令,手一揮,帶領大家轉身,「兄弟們,咱們快去少將那裡看看!看他媽的是哪個怪物、居然能空手撕裂風隼?咱們一起撕了他!」   「是!」手下戰士轟然回應,齊齊轉身。   「等一下,我也一起去!」瀟喘息方定,站起身來,「我帶你們去找少將!」   「……」所有滄流帝國戰士都愣了愣,看著這個顯然也已經筋疲力盡的鮫人少女——這個沒有服用傀儡蟲的鮫人,倒是比那些傀儡更死心塌地?許久,隊長審視了她一番,點頭:「那麼快就跟上吧!」   轉過身的剎那,隊長抓抓頭髮,有些納悶地恨恨罵:「該死的,雲煥那傢伙難道有比傀儡蟲更厲害的藥?要不然怎麼這個鮫人怎麼會這樣死心塌地?」   放下手,忽然覺得手心粘粘的,他低頭,看到了糊在手心的黑色——方才抓著那個逃跑女人屍體頭髮的時候,被沾染在手裡的黑色液體。   「咦,到底怎麼回事?」一邊走,一邊將手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猛然色變,「是脂水?難道……難道那個人的頭髮是……」   微微一驚,隊長回頭看著廢墟中那具躺著的屍體,那邊的火已經滅了,黯淡一片。   方纔那個從火中衝出的女子、動作居然超乎他們意料的迅捷,似乎並不是普通人。害的他們一路急追,好容易才在街尾藉著風隼的半空截擊攔住了那人。圍追堵截之下,那個人最終還是力竭戰死。   但是,被一擊射穿左胸後,卻沒有在她身上發現所要尋找的那個戒指——很顯然,這個人是為了保護那個真正皇天的攜帶者,而不顧生死地衝出來引開他們的!   面對著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還能毫不畏懼地作出如此撲火般的舉動?一念及此,連身經百戰、斬首無數的隊長都不由暗自點頭——那樣置生死於度外的舉動,猛然間讓這個軍人記起了二十年前、他還做為一名普通士兵時參加過的平叛征戰。那種拚命的架勢。可和當年那些復國軍一模一樣呢……   「難道又是鮫人?如果那樣可要再往胸口的中間補一劍才行。」喃喃自語了一句,然而畢竟事情緊急,他不再管那個人,轉身。   ※※※   「啪」,長索捲起,鬆開,重重地把那笙扔到了風隼上。   那樣劇烈的震動,終於讓她稍微回復了一點意識。心口還是那樣劇烈地疼痛著,她張開口,想問自己此刻在哪裡——然而一開口,鮮血從嘴裡湧出,混和著內臟的碎片。   「嘖嘖,一定是少將下的手,」看到少女這般情狀,風隼上的滄流帝國戰士冷笑,用靴子踢踢那笙,「你們看、外面一點傷都看不出來,可內臟已經破裂了——除了少將的光劍、哪個能做到?」   「就是,我都想不出還有誰比少將更厲害……講武堂出科的第一啊!據說他的劍技比飛廉少將都厲害!」旁邊有另一個戰士滿臉敬慕,忽然間愣了一下,「對了,赤手撕裂風隼……真的有這樣的人麼?」   「能做到那樣、簡直就不是人了。」旁邊一個人嗤笑,搖頭。   「得了,別吵了!」副將鐵川聽得屬下不住口地誇獎雲煥,陡然有些不耐,喝止,「老三,替我把皇天戒指從她手上褪下——把這個女的扔下去吧,帶著還費事!」   「是!」屬下領命,其中一個被稱為老三的戰士上來翻過那笙被捆住的身子,一邊喃喃自語,「奶奶的,總算是找到了……老實說,最後殺了那個逃出來女人的時候、發現她手上沒戒指,我還以為我們這次會空手返回呢。」   「哪裡,有少將在、哪次完不成任務?」旁邊的同伴上來幫忙,將不停掙扎的那笙按住,「不過說起來……最後那個女人是這丫頭的同黨吧?看樣子是為了引開我們才故意跑出來的。很美啊,如果不是黑髮,簡直就像個鮫人了。」   同黨?同黨?……他們是在說、是在說炎汐?   那笙不停地咳嗽,吐出血沫,一直到感覺肺開始呼吸,才能思考。然而聽到旁邊那些軍人的對話,她的血忽然一下子衝到了腦裡,全身難以控制地發抖。   「嘿嘿,是啊,」老三一邊拉起那笙被捆住的手腕,掰開她手指,想去褪下那個戒指,一邊喃喃,「看到勁弩射穿她心臟的時候、老子還叫了聲可惜——不過二十幾歲,和我家婭兒還是差不多年紀吧。」   炎汐?射穿心臟?那笙剛睜開的眼睛陡然凝滯了,直直瞪著。   她現在是在哪裡?風隼上?難道、難道那個醉鬼大叔西京也死了?所以她才會最後落到了滄流帝國的手裡?汀死了……炎汐死了,西京也死了?!   她睜大眼睛,用力地呼吸,吐出血沫,吸入冰冷的空氣,直直瞪著前面那些逼近的滄流帝國戰士,看到銀黑兩色軍服上佩戴著的「九翼」表記——那是代表十巫直接率領的、雲荒大地上最尊貴和強大的軍隊:征天軍團的九支軍隊。   那個瞬間,她腦子無法思考。那些人低下身、試圖褪去她手上的戒指。而皇天彷彿生根般地在那笙指間不動,隨著對方的用力反而更加深地勒入她手指,幾乎要勒斷——在那些軍人粗暴的動作下,彷彿電光凝聚、藍寶石發出了微光。   「副將,褪不下來。」用力半日,絲毫不見鬆動,戰士滿頭大汗,回稟。   「奶奶的,真是一點用都沒有的笨豬!」鐵川氣不打一處來,大喝,「反正這個丫頭也要殺,你們費什麼事、就不能直接砍下她手指來?」   「哦,是、是……」那個戰士抹了一下汗,回答,然而低頭看著那笙無辜瞪大的眼睛,忍不住皺了皺眉,轉開頭來,對旁邊的同伴道,「先把她眼睛蒙上好不?我好像……好像不大舒服。」   「什麼?老三你殺一個小姑娘就怕了?」旁邊的同伴哄笑起來,上去拉開他,「得了得了,讓我來好了——你看你那衰樣,要被婭兒看到了,她引以為豪的丈夫的『戰士的榮耀』就要有所減損呢!」   「你們看,戰士就是不能成親——一娶老婆啊,都變成老三那樣憐香惜玉。」大家紛紛哄笑,相互推搡著,上前來。   小隊裡排行第三的戰士被推開,換上其他戰士,低下來粗暴拉起那笙的手,拿出解腕匕首。那笙的手很小,握在軍人粗礪的手心宛如一片葉子。   那個戰士忽然也愣了一下,但是眉頭皺了皺,還是一刀劃了下去。   「你們說……你們射殺了那個逃開的人?……你們射殺了……炎汐?」危在旦夕,但是那笙的眼睛是茫然的,空洞洞地看著面前的滄流帝國戰士,那一雙眼睛宛如嬰兒般無知無覺、然而又是怎樣一種令人震顫的「純黑」。   那個揮著匕首切向她手指的滄流帝國戰士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繼續砍落。   「該死的……你們殺了炎汐?你們殺了炎汐!」刀尖接觸到肌膚的剎那,那笙陡然間爆發似地喊了起來,黑色的眼睛凝聚起驚人的憤怒和殺氣,哇的一聲大哭,「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我不會饒過你們的!」   匕首切入她的右手中指,血湧出。   ——就在那個瞬間,本來一直只是微微瀰漫的藍光、隨著少女圓睜雙眼帶著哭腔的怒喝,宛如閃電般騰起!   ※※※   地面上,座架被攔截的雲煥握劍站在了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面前。   「很強嘛。」蘇摩收回手裡滴血的引線,稱讚,「居然也用光劍?你是劍聖的什麼人?」   已經是第七次將光劍震得幾乎脫手,然而那個滄流帝國的軍人依然攔在前方,用盡全部力量、不讓他前進分毫——雲煥身上至少有四處被引線洞穿,血從細小的孔洞裡噴湧而出。外面看起來這樣的傷毫不顯眼,然而內部絲線經過的臟腑卻是全被震裂。只要一處這樣的傷、便足以讓壯漢癱瘓。   而面前這個滄流帝國的年輕軍人居然依舊握劍攔在前方——顯然是原先就有傷在身、雲煥眉心和咽喉的傷口在不停流血,讓原本英挺的面目變得可怖。蘇摩看到了對手的眼神,不由自主微微頷首:那樣的眼神彷彿鐵與血的組合,沒有一絲「人」的軟弱。   難怪……滄流帝國裡居然有這樣的戰士。果然可以鎮住這整個雲荒大陸。   方纔趕來時、也遠遠看到了風隼的攻擊能力——原來冰族的滄流帝國、居然擁有這樣出色的戰士和戰車……那簡直是鋼鐵般不可摧毀的力量!即使是自己、面對一架風隼也罷了,如果三架以上風隼同時攻擊、只怕要全身而退也不是容易的事吧?更何況復國軍裡的那些天生不適合作戰鮫人……又要如何面對這樣強大的軍隊。   短短一瞬間,蘇摩腦中已經轉過千百個念頭。   而此刻,用光劍駐地、勉力支持著身體不倒下的滄流帝國少將,卻也是用同樣複雜的心情看著面前這個盲人傀儡師。   這、這還是人所能擁有的力量麼?居然就用那樣細細的引線扯裂了風隼!   就算他沒有和西京交過手,用全部能力來對抗這個人,也未必有獲勝的把握。   這個人是個鮫人吧?看那樣的容貌和髮色,並不是普通雲荒人所能擁有的。然而,這個雙目無光的傀儡師,居然能用看起來如此沒有力量的雙手、操縱著纖細到看不見的絲線,將一切有形的東西切割成一片片!   一個鮫人怎麼可能擁有這樣的力量。   看著面前十指上戴著奇異指環的鮫人傀儡師,看著他空洞的深碧色眼睛,雲煥不自禁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樣無與倫比的五官、是他至今未曾在鮫人一族中找到可以媲美的。然而那樣漂亮的臉卻沒有絲毫女氣,一望而知是個男子——因為眼中陰梟的殺氣。   方纔的激戰裡,雖然連著受了四五處傷,然而這個傀儡師也被他的天問劍法劃傷了肩膀——衣衫被削破,露出了寬闊肩背上紋身的一角:黑色的龍的爪子,彷彿雷霆萬鈞地撕破衣衫的束縛,探出來。   龍神!   想起早上看到的鮫人少女汀,又記起前幾天在半途中遇上的鮫人左權使炎汐,雲煥的眼睛陡然收縮——那麼多鮫人忽然出現在桃源郡,應該不是巧合……難道是復國軍為了什麼目的有所行動?這個鮫人傀儡師,一定是引起復國軍震動的人物吧?如果是那樣的話,得趕快回去稟告巫彭大人才行。不然這邊皇天剛收回、新的變亂又要起了!   眼角瞟過,雲煥發現風隼都已經掉頭返回——那個戴著皇天的女孩子,也已經在風隼上了吧?任務已經完成,不必久留。下意識地,雲煥往後踏出了一步。   「怎麼,這就想逃了麼?」根本沒有看他、那個傀儡師笑了起來,眼神是冷醒的,也抬頭看著半空準備飛走的風隼,手指抬起,一點半空,吩咐,「阿諾,給我過去、攔住那架剛剛扔下長索捲走那笙的風隼!」   雲煥詫然,還沒有明白蘇摩對著什麼人吩咐這樣的話,忽然間聽到輕輕的「卡噠」聲,什麼東西跳到了地上,迅速奔遠。   眼角餘光還來得及看到那個東西,滄流帝國一向冷定的少將忽然間因為震驚而睜大了眼睛——那是什麼?那是什麼!那個不過兩尺高的東西、身上還拖著絲絲縷縷的引線。居然是……一個會自己跑動的傀儡?   「別管阿諾——你的對手是我,少將。」還沒有將目光從那個偶人身上挪開,耳邊忽然聽到了蘇摩冷淡的聲音,極細的呼嘯聲破空而來,「讓我看看滄流帝國的軍人到底有多少份量吧!可別讓我失望才好。」   雲煥抬手格擋,躲過了一擊。然而畢竟重傷在身,連番劇鬥之下已然力不從心,雖然堪堪擋開、可絲線的末端還是在他臉上切開了一道血口子。   「咦,怎麼力道越來越弱了?」蘇摩看著對手,微微冷笑起來,眼神冰冷,手腕抬起,迅速地震動起來,「這可不是跳繩哦!如果不跟著我的引線起舞的話、很快就要被肢解開來的——可不是你們冰族的十巫才會玩分屍這一手啊。」   漫天絲線縱橫交錯,以人眼無法看見的速度交割而來。   雲煥急退,反手拔劍,光劍如同水銀潑地,護住週身上下。他足尖連點、在密風急雨般的引線空隙中轉側,用盡了所有殘餘的力量,穿梭在那一張不斷收縮的巨網中。   「哦,不錯,非常不錯!」看到滄流帝國少將的身手,傀儡師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顯然始終不曾出全力,「好久沒有遇到這樣的人對舞了——我們再快一點如何?」   他手一拍,忽然間手足按照一種奇異的韻律開始舞動,舉手抬足之間,手上的絲線以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相互交剪而來,絲線之間居然激射出淡淡的白光,發出啪啪的聲音。   蘇摩的速度一加快、雲煥不自禁地被逼著加快了閃避的速度。   因為太過劇烈的運動,心臟激烈搏動著、幾乎已經無法承受體內奔騰的血脈。頸中的傷口再度裂開了,隨著他每一個動作、鮮血灑落在燒殺過後狼藉一片的地面上。   兩個人的腳尖都踩著屍體,不停地飛掠。夕照下,漫天若有若無的絲線反射出淡淡的冰冷的光,在兩人之間織出看不見的網。雙方的身形都是極快的,然而身姿畢竟有別:雲煥拔劍當空,已經有些力竭和急切,彷彿在漫天的閃電中穿梭,慢的一絲一毫、便會被閃電焚為灰燼。   蘇摩卻是一直控制著節奏,手指間飛舞著引線,切出點點鮮血。然而他轉動修長的手指、卻彷彿是在撥動古琴的冰弦,神色沉醉自如。伸臂、回顧、俯首、揚眉……彷彿那不是一場踏在屍體上的對決、只是獨面天地的一場獨舞獨吟。   那種獨舞和獨吟,在百年來孤寂如冰的歲月裡、他已經面對曠寥的大荒,進行過無數次。   他沒有再看雲煥一眼,然而卻能感覺到對手體力的急遽下降,已經跟不上那樣的節奏。蘇摩手臂起落,越舞越急,藍色的長髮飛揚著,和透明的引線糾纏在一起,到最後已經看不清是他舞動這漫天的殺人利器、還是那些看不見的絲線帶動他修長肢體的種種動作。   雲煥已經來不及一一躲避那些飛旋而至的鋒利的線,肌膚不時被割破,血如同殘紅般四處潑灑,滴落在剛被屠殺過的地面上。傀儡師微微冷笑,那個笑容在夕照中有種奇怪的美感——宛如此刻破壞燃燒殆盡的斷牆殘垣、流滿鮮血的街道。   ※※※   「老天爺,這個人、這個人在幹什麼?」街的另一頭、一群急奔而來的戰士猛然怔住,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那一幕詭異之極的情形。   夕陽已經落下,余霞漫天,如同燃燒著烈火的幕布、鋪滿整個天際。那樣的背景之下,極遠處的伽藍白塔更加顯出靜謐神聖的美——然而,如此底色下,剪影般的、卻是那個踏在屍體上的舞者,驂翔不定,靜止萬端。   那是以這一個污血橫流的亂世為舞台的獨舞者。   「他在跳舞……」旁邊另一個戰士低聲答,彷彿被那樣詭異的美所震懾,「在跳舞!」   「快出手幫少將!」只有瀟沒有被那種詭異的美吸引,抓緊了佩劍,顫聲提醒大家,「少將受了很重的傷,快要支持不住了!」   不等眾人出手,鮫人少女足尖一點,已經拔劍衝入了兩人之間的對決。   「別過來!」瞥見瀟那樣的掠過來,雲煥卻是失聲,知道以她的能力、一旦被捲入必死無疑,毫無益處,連忙厲聲喝止。然而剛一分神,「咄」地一聲輕響、他的手腕就被洞穿,光劍跌落。他連忙用左手接住劍,轉過手腕連續格開三四條引線。   「哦,不錯嘛,又來了一個。」蘇摩看也不看來人,嘴角噙著冷笑,手指揮出、無形的網忽然擴大了,轉瞬將瀟也包入其中,「一起到我掌心中起舞吧!」   瀟拔劍躍入,削向那些千絲萬縷的透明的線,然而忽然身形交錯、她就愣住了。   ——是鮫人?是鮫人!那個和少將交手的人,是個鮫人!   她還來不及多想,手上的劍已經觸到了一根捲向她手腕的引線。那樣纖細到看不見的絲線,卻居然將她手裡的劍錚然切為兩截、直飛出去!   鮫人……鮫人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她踉蹌後退,然而眼睛卻是無法從對面那個傀儡師的身上移開——那樣驚若天人的容貌,就算在鮫人一族裡面也無人能出其右……   傀儡師微笑著擊手,轉身——背後衣衫的破碎處,露出黑色的騰龍紋身。   是他!是他!真的、真的是百年前那個傳說中的鮫人少年……海皇的覺醒……   瀟被那樣巨大的力量撞擊,整個人往後飛出,然而眼睛直直盯著面前那個族人,震驚和猜測如同驚電在心中交錯。她居然絲毫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體已經要撞上那一張無形的網、無數鋒利的細線即將把她切割成千百塊!   死神的引線在風裡呼嘯,那個剎那,雲煥來不及搶身過去救人,只好將光劍脫手擲出,順著瀟飛出的方向破開那張無形的網。那個剎那、瀟只感覺那些斷裂的線宛如利刃劃破肌膚,她全身刺痛、卻已經從那個被蘇摩操控的結界裡飛了出去。   「少將!」背心重重砸到地面的剎那,她終於回復了意識,驚叫。那些絲線從蘇摩指間飛舞,在半空中越來越多的分裂開來,漫天都是銀白色的光,彷彿厚厚的繭,將雲煥的身形湮滅。   旁邊滄流帝國的戰士提劍衝過去,但是簡直是看得發呆,無從下手,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超出自然力量的東西存在——冰族建立滄流帝國後,將一切和宗教、神力、法術有關的東西統統銷毀,嚴禁流傳於民間,軍隊裡更加是憑著機械力戰鬥,縱橫整個雲荒,從未遇到對手——那些戰士自然也從未想過會遇到眼前的情形。   「是做夢吧?……怎麼會有這種事……」隊長愣住了,看著面前奇異的一幕,晃晃腦袋,「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我一定在做夢……」   然而,話音未落,「噗」地一聲,他眉心破了一個細細的血洞。   「少將!」她撿起隨著她落下的光劍,嘶聲大喊,顧不得全身碎裂般的痛楚,再次奔過去。蘇摩在這時終於往她的方向看了一下,眼神微微一變。   「快滾!送死無用,快回伽藍城求援!」已經看不見雲煥的身形,那奇異的白色的「繭」中,滄流帝國少將的聲音傳出來,冷定如鐵。   「來不及!來不及了!——我不回去!」瀟已經看見有淡紅色血從網中飛散,居然不聽從主人的吩咐,重新衝了過去。蘇摩冷笑了一聲,收了一隻手,對著鮫人少女一彈指,引線聚集起來,合併為一束利劍、直刺鮫人少女的胸口正中:「身為鮫人,還為了滄流帝國那麼拚命?……我倒想看看你的心是怎麼長的。」   那個無形的網越來越密,轉瞬將兩人包裹在內。   瀟只來得及把撿起的光劍盡力向雲煥那邊扔出,然而一抬頭,就看見那若有若無的線直穿胸口正中而來。她剛抬起手臂想要阻擋,手掌忽然間就被刺穿了,彷彿被提線操縱的偶人,無法動彈。   聚集的那一束引線,宛如利劍般呼嘯而來,刺向她胸口正中的心臟部位。   「叮」,千鈞一髮的剎那,忽然間有另外一道白光掠過,齊齊截斷集束的引線。一擊之下,引線斷裂、然而那道白光也被震得飛了開去,噹啷一聲落地——卻是一支一尺長的銀白色圓筒。   另外一把光劍?   蘇摩詫然回顧,看到了那個擲出光劍救人的劍客。   「不、不要殺她。……她是汀的姐姐……瀟。」顯然是已經身負重傷,西京趕到戰場上,一隻手捂著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另一隻手用盡了全力擲出光劍、阻止蘇摩,將抱著的鮫人少女放到了地上。   汀的臉還是那樣平靜安然地笑,全然不顧其他人落到她臉上的視線是那樣沉重如鐵。   「汀……死了?」自從昨日後就沒有看到她,蘇摩此刻看到西京放平鮫人少女的屍體,臉色忽然間也是微微一冷,停住了手,不再攻擊、而讓那個網形成了一個結界,截住那些滄流帝國的戰士,「滄流帝國射殺的?」   西京無語,點頭,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一直照顧我、我卻沒能護得她平安……但是、但是……」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抓著廢墟下的泥土。   蘇摩不說話,低下頭去,俊美的臉上交錯著閃過複雜的表情。   頓了頓,深深吸一口氣,雲荒第一的劍客忽然抬起了手,橫起右臂,舉過額頭,對著鮫人的少主低下頭去:「我想替汀完成她的願望,用所有的力量、幫助所有的鮫人回歸碧落海——蘇摩少主,請接受我的要求。」   許久許久,只聽到風在廢墟中低語,捲起腥風,傀儡師沒有說話。   在西京詫異的抬頭時,忽然間身側唰的一聲響,藍色的長髮垂落在他眼前。   蘇摩單膝跪地,對他深深俯首,回應他的禮節,抬起手伸向空桑名將,握緊,陰鬱的眼睛裡有某種奇異的光芒,閃爍而銳利。聲音艱澀地開口:「你為汀向我低頭……閣下,海國所有鮫人將感激你獻上的力量。」   西京怔住,一直到蘇摩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掌,他才驚醒——他沒想過這個孤僻冷漠的傀儡師、居然作出這樣的舉動。   畢竟還是鮫人的少主……   「那麼,請你放了瀟。」西京的手裡都是血,滴滴順著蘇摩手指上的引線低落,空桑人抬頭,看到被困在結界中的鮫人少女,慢慢道,「汀一定不希望她的姐姐死。」   「不可饒恕的背叛者。」蘇摩的眼神慢慢變冷,空茫的瞳孔裡凝聚起了殺氣,「二十年前,聽說就是她的出賣導致復國軍一敗塗地……二十年後,她居然加入征天軍團來殺戮我們,包括她的妹妹汀!再三再四的背叛,不可饒恕。」   「……」西京忽然不說話了——汀從未曾和他說過、她的姐姐在二十年前就背負著叛徒的惡名。她說起瀟,總是一臉對於長姐的依戀和景仰,數十年念念不忘。   「征天軍團對所有服役的鮫人,都使用了傀儡蟲。」西京看著被困在結界內,和雲煥背對而立、時刻提防再度受襲的鮫人少女,聲音黯然,「她們只會服從,不會反抗,變成了傀儡……並沒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這一回,忽然間輪到了蘇摩沉默。   「汀一定不想讓姐姐死去。」西京再度重複,忽然間因為重傷而渙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我會竭盡全力守護她的願望。」   傀儡師忽然間不說話了,許久,閉上了眼睛,低聲道:「那好。」   他的手指一收,一支引線忽然飛出,纏住了正在提著斷劍防備的瀟,捲起,想將她扔出那個無形的網:「你可以走了。」   「少將!」瀟驚呼,然後發現那一支纏繞自己腰間的引線居然是沒有力度的,只是捲起她、遠遠向著外圍扔出。雲煥眉頭一皺,忽然間伸手在引線上一搭,身形飛出,挾起了瀟,隨著那一支引線飛掠開來。   「你的命還得留下,少將。」蘇摩皺眉冷笑,手指間的光芒如同利劍刺向雲煥。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雲煥的手一橫、光劍抵住了瀟的下頷。   「住手!」西京陡然脫口,然而蘇摩的眼裡卻是空茫的殺氣,繼續刺向雲煥。   雲煥胸口被刺破的剎那,光劍同時刺穿了瀟的下顎,直抵腦部,血從鮫人少女頸中瀑布般流下。碧色的眼睛一動,蘇摩終於不敢再繼續刺殺,鬆手收回那些襲擊雲煥的引線,再度捲向瀟,想將她奪回。   雲煥身形片刻不停地掠出,離開蘇摩控制的範圍,然而他也鬆開了手。   瀟被引線捲著,跌在蘇摩身側。   「想逃?」傀儡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看著帶傷逃離的滄流帝國少將,手指一彈,漫天的引線忽然都歸為一束、呼嘯著聚集起來,追向雲煥。   追上滄流帝國少將的剎那,正待收回指間引線,忽然間,蘇摩覺得一痛——閃電般格擋,夾住了一柄刺破他肌膚的斷劍。在身側猝及不防出手的居然是瀟!瀟一擊不中,然而那一延遲、雲煥已經脫離了追殺,消失在廢墟中,頭也不回。   「……」蘇摩手掌加力、絲線勒入了她的血肉,嘴角浮起了冷笑。   西京心下雪亮,知道他要殺人,然而卻已不知道自己還有無能力阻攔。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瞧瞧,到底傀儡蟲是啥樣?能讓一個鮫人這樣死心塌地的為滄流帝國送命?」低頭看著她,殺氣讓眸子更加碧綠,絲線纏繞上了瀟的頸部,勒得她無法呼吸。   「我、我沒有服……傀儡蟲……」瀟的下頷被刺穿,血流如注,說話聲音都已經含糊,然而她的眼睛卻是冷醒的,完全沒有傀儡所有的失神,看著鮫人的少主,「我是……自己願意的跟隨他的……我已經不再有資格當鮫人……」   「什麼?」聽得那樣的坦白,同時脫口的是蘇摩和西京,震驚。   「……。好呀。你厲害。」沉默,蘇摩忽然笑起來了,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倒是叛離得徹底啊!很好……和你妹妹,完全走兩條路。」   瀟大口呼吸,然而血還是倒著流入咽喉,堵住她的話語。她的眼睛微微落低,看到了一邊西京懷裡死去的鮫人少女,忽然間,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個微笑:「不……那不是我妹妹……我不配有那樣的妹妹……我只是、只是一個人……天地都背棄……」   「天地背棄……?」聽得那樣的回答,蘇摩的眼睛忽然微微黯了一下,他低下頭去,許久,手上的力道微微一鬆,放開了瀟,低聲問,「如果我饒恕你以往所有的背叛、你會回到復國軍中來麼?」   瀟震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鮫人少主,忽然喃喃道:「你……果然是『那個人』吧?鮫人的希望……海皇,龍神……我還以為那只是個傳說。」   「不是傳說。」蘇摩對著她低下頭,伸出手去,「來一起把它變成現實吧。」   瀟怔怔看了傀儡師許久,忽然間慘笑了一下,緩緩搖頭:「不,請賜我一死,也不要讓我懺悔——箭離開了弦,哪裡還有回頭的路。」   蘇摩一怔,似沒有想到這個鮫人如此執迷不悟:「那麼,如果我放你走,你會……」   「還是殺了我罷。」瀟掙扎著對著鮫人的少主跪下,用流著血的手按著地面,低頭,「如果我回到少將身邊的話,還是會盡力助他在戰場上獲取勝利的!」   「什麼?」西京本來只是靜靜聽著,但是聽到這裡他終於低聲喝止,「一個在戰鬥中把鮫人當作武器的人,你還要為他不顧性命?」   「不是每個人都有汀那麼好的運氣……」瀟忽然笑了起來,用悲哀的眼光看著西京,「我雖然是個天地背棄的出賣者,但我對於雲煥少將的心意、卻是和汀對閣下一般無異——請莫要勉強我。」   「……」西京忽然間語塞。   瀟抬頭看著蘇摩,眼裡種種歡喜、希望、愧疚、絕望一閃而過,忽然再度低首行禮:「或許我沒什麼資格叫您少主,但是還是要請您……請您盡全力扭轉鮫人的命運,讓海國復生——雖然那時候我定然會化為海面上的泡沫、無法在天上看見了……」   話音未落,她忽然拔起斷劍,刺向自己的咽喉。   「嚓」,那個瞬間,憑空閃過細細的光亮,那把劍猛然成為齏粉。   「你可以走了。」蘇摩的手指收起,轉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淡淡傳來,「我會盡力為海國而戰——到時候,你請在雲煥身邊盡力阻攔吧!」   頓了頓,沒有看瀟震驚的表情,傀儡師只是低下了頭,微微冷笑:「這次為了汀,讓你走,下次就要連著你的少將一起殺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背叛就背叛的徹底吧。」   ※※※   漫天的夕照中,雲層湧動,黑色的雙翼遮蔽了如血的斜陽。   然而在返回帝都的風隼編隊中,忽然傳出了一個少女尖利的哭叫聲。一架風隼陡然劇烈震動了一下,彷彿內部有什麼東西爆發開來——那個瞬間、周圍的滄流帝國戰士只看見有藍白色的光芒一閃,然後那架風隼內發出了一陣驚呼,整個機械就開始失去了控制!   「副將!副將!」一邊的戰士大聲叫,然而只看見鐵川副將從窗口稍微探了一下頭,嘶聲大喊:「皇天!皇天!」——然後風隼就如同玩具竹蜻蜓一樣、打著旋一頭栽了下去。   編隊隨之下掠,甩下帶著抓鉤的飛索、想試圖拉住風隼的下落,然而飛索蕩到最低點後陡然一重,彷彿有什麼東西攀援而上——等到看清從地面忽然間返回的、居然是渾身是血的雲煥少將,所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不許救援!立刻返回!立刻返回!」雲煥一個箭步衝到鮫人傀儡身邊,厲聲命令,「要回去向巫彭大人稟告、並加派援兵!」   「是。」鮫人傀儡木木地答應著,迅速的操縱著。   桃源郡在身後遠去,雲煥站在窗口旁,看著底下蒼茫的大地和如血的夕陽,忽然間彷彿有些苦痛地抬起了手,扶住額頭,看著血從眉心和指尖一滴滴落下。   終於還是捨棄了麼?   「瀟……你可曾怨恨?   ※※※   憤怒和悲哀,催起了皇天巨大的力量。   那一道藍白色光隨著少女能殺死人的眼神一起爆發開來,瞬間瀰漫了整個艙內。滄流帝國的戰士反應都是一流的,迅速躲閃和拔劍,然而靠近那笙的那幾個士兵依舊被擊穿了左胸心口,立刻死去。   然而,鮫人傀儡並不能如同滄流戰士那樣迅速躲開,他們被固定在座椅上,直至生命的最後也不能離開——皇天發出的巨大破壞力量,瞬間將操縱機械的鮫人傀儡殺死在操縱席上。   風隼失去了控制,直直墜向地面。   那笙哭叫著,第一次感到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殺氣,恨不得將此刻所有的滄流帝國軍隊化為灰燼!她想哭,想叫,想罵人甚至殺人——然而在這樣混亂的場面裡,她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宛如大果殼裡的一枚小堅果,跌跌撞撞地在風隼內滾動。   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木頭和鋁制的外殼在如此的速度下已經超出了極限、發出焦臭的氣味。裡面的滄流帝國戰士都已經感到了天旋地轉,但畢竟是經過嚴格訓練、身經百戰的征天軍團,這樣緊急的情況下,還有人記得按照講武堂裡教官的教導、迅速扯起一面「帆」,從急速墜落的風隼中跳了下去。   那笙的手腳被捆綁著,根本無法活動,劇烈的震動中她上下翻滾顛簸著,渾身被撞的烏青。然而她的眼睛裡絲毫沒有恐懼或者慌亂,只是憤怒倔強地睜著,頭一下下地亂撞在各處,她只是咬著牙,喃喃自語:「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就在憤怒聚集到最高點的剎那,藍白色的光芒再度閃耀。   那個瞬間,破損的風隼徹底四分五裂,裡面的人宛如一粒粒豆子,從高空上灑了出去,跌向百尺之下的大地。   夕照的餘輝灑了她滿身,天風在耳邊呼嘯,如血的雲朵一片片散開和聚攏……   一瞬間,那笙充滿殺氣和憤怒的心忽然稍微平靜了一下,睜著眼睛、看著面前越來越遠的雲朵,眼角瞥見的,還有那座似乎能觸摸到天上的白色的巨塔……那樣的飛速下落中,彷彿時空都不存在。原來,便是這樣的完結……那一場光怪陸離的雲荒之夢啊!   一個百年前的傳說忽然縈繞在耳畔。   她宛然看見一襲白衣、如同白鳥的羽毛般飄落,飄落……恍惚中,她又覺得那便是自己。下墜的速度已經讓她快要窒息,陡然感覺到了徹骨的無力和疲憊,乾脆閉起了眼睛,準備迎接那一場永恆的睡眠。   「嚓」,忽然間,彷彿有什麼東西攔腰抱住了她,去勢轉瞬減緩。   「誰?」那笙睜開眼睛,脫口問。   然而四周只有風聲,大地還在腳下,哪裡有一個人。   腰間的力量是柔軟的,托著她,往斜裡扯動,減緩她下落的速度——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忽然手指就觸摸到了冰冰涼涼的東西,宛如絲綢束著腰際。   燒殺擄掠過去後的廢墟裡、疊加的屍體堆的頂端,一個小小的偶人坐在那裡,裂開了嘴,似乎饒有興趣地看著天空那個越來越大的黑點,手臂抬起來,卡噠卡噠地往回收著線,彷彿放著一個大大的風箏的孩子。   那一架風隼打著旋兒,終於在遠處轟然落地,砸塌了大片尚自聳立的房屋。   同時,沉重的「彭彭」聲傳來,幾個從風隼內跳出逃生的滄流帝國戰士落到了地面,雖然跳落的時候張開了「帆」,然而離地的速度實在是太快,落到地上的時候已經折斷了頸骨,成為支離破碎的一堆。只有一個傢伙比較幸運,跌在一具屍體上,屍體登時肚破腸流,而那個人也哼哼唧唧地站不起來。   偶人似乎感到歡喜,坐在屍山上踢了踢腿,手臂卻是卡噠卡噠地繼續往裡收,天空中的黑點越來越大,往這裡落了下來——偶人忽然有了個詭異的笑容,忽然間就把手一放,引線骨碌碌地飛出,那個「風箏」直墜下來。   「阿諾,你又調皮了。」忽然間,一個聲音冷淡地說,細細的線勒住了偶人的脖子。   偶人的眼皮一跳,被勒得吐出了舌頭,連忙舉起手臂,將線收緊,讓那個直墜下來的女子身形減緩速度,最終準確地落在另外一堆屍體上,毫髮無損。   「那笙。」畢竟是受托要照顧的人,西京勉力捂著傷口上前,扶起少女,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滿是淚水,咀唇不停的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那笙?」懷疑女孩是否在滄流帝國手裡受到虐待才會如此,西京再度晃著她,問。   「西、西京大叔?……你還活著?啊,汀、汀死了?」被用力晃了幾晃,失魂的少女終於認出了面前的人,忽然間,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叔,炎汐他死了!炎汐死了!炎汐死了!」   「你說什麼?」剛剛趕到的兩個人同時驚呼,連蘇摩的臉上都有震驚的表情。   那笙哭得喘不過氣來——從中州到雲荒的一路上,經歷過多少困苦艱險,她從未如同此刻般覺得撕心裂肺的絕望和痛苦,她摀住臉,哭得全身哆嗦:「炎汐、炎汐被他們射死了!」   「右權使死了?……」喃喃地,蘇摩茫然脫口,忽然間心中有蕭瑟的意味——鮫人是孤立無援的,千年來那樣艱難的跋涉,多少戰士前赴後繼倒下,成為白骨,而那一根根白骨倒下時的方向、卻始終朝著那個最終的夢想。   西京看到少女這樣痛哭的表情,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肩頭。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找回來……」哭了半天,那笙忽然喃喃自語,抹著淚站了起來,自顧自地搖搖晃晃走開,「他說過、鮫人死了都要回到水裡……化成水氣升到天上去,變成閃耀的星星……不能、不能把他留在這裡……」   她茫然自語,低下頭胡亂地在燒焦的廢墟裡翻動著,不顧尚自火熱的木石灼傷她的手。淚水一連串地從臉上流下,低落在冒著火苗的廢墟裡,發出滋滋的響聲,化成白煙。   蘇摩在一邊注視著,沒有說話,微微低下了眼簾。   「那個傻丫頭……到現在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難過吧?」西京忽然捂著傷口,苦笑起來,喃喃說了一句。   「已經結束了……她永遠不要明白便好。」蘇摩忽然接口,冷冷說了一句,「否則箭一離弦,心便如矢一去不回。」   西京陡然一震,眼光亮如劍,抬頭看向鮫人傀儡師。   然而蘇摩已經轉開了頭,走過去,用腳尖在屍體堆中踢起了一名方才從半空跳落的滄流帝國戰士:「別裝死!起來!——你們在哪裡射死了炎汐,快帶我們去找!」   腳尖踢到了斷骨上,奄奄一息的滄流帝國戰士猛然清醒過來,呻吟:「炎汐?誰?……我們、我們射死了……很多人……」   「炎汐!那個最後逃出來的藍頭髮的鮫人!被你們射穿心臟的!」蘇摩將那個傷兵拉起,惡狠狠地問,「在哪裡?!」   「最後、最後逃出來的?……」傷兵喃喃自語,彷彿想起了什麼,抬起已經骨折的右手,指指街的盡頭,手臂軟軟垂了下來,「在那個藥鋪裡吧……不過、那個人、那個人並不是鮫人……而是黑頭髮的……人……」   「哦?」蘇摩忽然間就有些沉吟,不知為何眼裡有一絲隱秘的驚喜意味。放開了手,扔下那個人,拉起那笙不由分說就往那邊掠過去:「快跟我去那裡找炎汐!」   「嗯?」那笙抽噎著,但是陡然也被蘇摩冰冷的手嚇了一跳——這個傀儡師,還從未曾這樣主動接觸過她,怎不讓她心頭一驚。   被拉著風一樣的奔跑,轉瞬就到了街角那個被燒燬的藥鋪裡。   炎汐……炎汐就是為了引開那些人、用盡全力逃到了這裡,然後被勁弩一箭射穿了心臟?想到這裡,那笙就不由全身微微顫抖,摀住了眼睛,不敢去看炎汐的屍體。   「不在……果然不在這裡。」蘇摩在廢墟間轉了一圈,空茫的眼睛裡陡然也閃過了亮光。   「不在這裡嗎?」那笙舒了一口氣,然而立刻感到更加的難過,忍不住帶著哭音問,「連屍首都找不回來了麼?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是,一定要找到。」傀儡師看著少女哭泣的臉,忽然微笑起來了——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沒有一絲一毫陰鬱邪異,明亮而溫暖,拍了拍那笙的肩,忽然轉身,拍了拍手,對著四周坍塌的廢墟大聲喊:「炎汐!出來!已經沒事了!出來!」   「啊?!」那笙嚇了一跳,抬頭看著那個詭異的傀儡師,抹淚,「你、你會叫魂麼?」   「比叫魂更厲害,能把死人都叫醒過來。」蘇摩嘴角忽然有了一絲轉瞬即逝的笑意,繼續呼喚右權使的名字,「炎汐!出來!戰鬥結束了!我是蘇摩!」   然而,聲音消散在晚風裡,廢墟裡只有殘木辟啪燃燒斷裂的聲音。   傀儡師從來冷定的臉終於有了一絲詫異,低語:「難道我推斷錯了?他真的死了?」   那笙本來已經驚詫地停住了哭聲,怔怔看著這個叫魂做法的傀儡師,不知道他準備幹嗎,然而聽到他最後的自語,終於再度哭了出來。   「少、少主……」忽然間,一截成為焦炭的巨木落下,露出被掩藏的牆角,那裡一個渾身熏成黑色的人抬起了頭,顯然是用盡了全力才發出聲音來。   「哎呀!」那笙一時間嚇得愣住,根本沒認出面前的人,然而等對方抬起眼睛看過來的時候,轉瞬就認出那熟悉的眼神,一下子大叫起來,撲了過去:「炎汐!炎汐!炎汐!」   「轟」的一聲,屋角那一截殘垣經不起這一衝,轟然倒塌,炎汐失去了支撐,往後跌靠在地面上。還好蘇摩反應快,手指一抬、在那笙重重落到炎汐身上前用引線扯住了她,才避免了劫後餘生的右權使被莽撞的少女壓死。   那笙用力扭著腰,然而終究無法擺脫那該死的引線,被吊在半空,保持著傾斜的角度。俯視著廢墟中那雙依然睜開的眼睛,眼淚撲簌簌的掉落下來,伸出手一把抱住炎汐,大哭起來:「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嚇死我了啊……他們都說你被射死了!」   「別、別這樣……」被抱得喘不過氣來,沒有力氣說話的人只能吐出幾個字,「我沒事。」   「你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那笙又哭又笑,眼淚不停的落下來,「還說沒事!我還以為你被他們一箭穿心殺了呢!害的我……你騙人!你騙人!」   「哪裡……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是……鮫人……所以……」炎汐抬起手來,捂著左胸上那個傷口——巨大的貫穿性創傷,幾乎可以看見裡面破裂的內臟,「所以他們按人的心的位置……射了一箭……就以為我死了……」   那笙又驚又喜,不可思議地問:「難道鮫人、鮫人心臟的位置不在左邊?」   「在中間啊……」炎汐微微笑了笑,咳嗽,吐出血沫,「我們生於海上……為了保持身體完全的平衡……生來、生來心臟就在……中間。」   「啊……?」那笙一聲歡呼,大笑著極力低下頭,側過臉將耳朵貼在那焦黑一片的胸膛正中,聽到了微弱的跳躍聲,大叫,「真的!真的耶!你們的心臟長得真好啊!」   蘇摩苦笑起來,轉開了頭去,只是低低道:「沒事了,大家快回去。那邊還有很多事需要趕緊辦。」   「不回去,不回去!我還要跟炎汐說話!」那笙嗤之以鼻,根本不理睬傀儡師,繼續伸出手抱著炎汐,將耳朵貼在胸口正中,滿臉歡喜地聽著那微弱的心跳聲。   「回去再說!」蘇摩看不得那樣的神色,陡然間臉色便是陰鬱下來,看了看天色,厲聲,「天都要黑了!再不拿著皇天回去白瓔要出事!你如果再不懂事會害死很多人的!」   「啊?白瓔姐姐?」聽到這個名字,少女倒是愣了一下,冒著圈圈的眼睛也漸漸平靜明白過來,不情不願地站起身來,「凶什麼凶嘛。」   炎汐用手撐著地面,努力想坐起,勸阻:「聽、聽少主的吩咐……先回去再說。」   那笙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發現他身上到處都是燒傷和箭傷,忽然間鼻子又是一酸,哭了出來:「才不!才不等回去!我現在就要說!——」她猛然往前一撲,用力抱住炎汐,將臉貼著他的胸口,大哭:「我喜歡炎汐!我喜歡炎汐啊!我最喜歡炎汐了!再死一次的話我就要瘋了!」   那樣的衝力,讓勉強坐起的人幾乎再度跌倒,然而鮫人戰士看著撲入懷中的少女,愕然地張開雙手,有些僵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和炎汐一直在一起……」那笙把鼻涕眼淚一起蹭在人家衣服上,滿心歡喜地抬起頭來,毫不臉紅地脫口,「我要嫁給炎汐!」   「……」炎汐的臉被煙火熏得漆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然而那深碧色的眸子裡卻忽然閃過了微弱的苦笑,僵硬的雙手終於回了過來,拍拍那笙的肩膀,拉開她:「不行啊。」   「為什麼不行?」那笙怔了一下,抬頭問。   「因為我又不是男的。」炎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我一早就跟你說過的。」   「胡、胡說!你明明不是女的——怎麼也不是男的?」那笙漲紅了臉,大聲反駁,忽然哇的大哭起來,「你直說好了!你不要我嫁給你,直說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炎汐求助地看向一邊的少主。   蘇摩眼裡有複雜的神色,忽然不由分說一揮手,將那笙從炎汐身畔啪的拉起來,扯回到自己身邊:「鮫人一開始就是沒有性別的,難道慕容修他們都沒有和你說?快走快走,不許再在這裡磨磨蹭蹭!」   ※※※   夕陽終於從天盡頭沉了下去,晚霞如同錦緞鋪了漫天。   在連伽藍白塔都無法到達的萬丈高空,坐在比翼鳥上,俯視著底下大地上血與火的一幕幕,三位女仙閉著眼睛,彷彿細細體會著什麼,眉間神色沉醉,直到風隼飛走,戰火熄滅,才睜開了眼睛。   「看到了麼……看到了麼?那就是凡界的『人』啊……」鬼姬喃喃歎息。   「多麼瑰麗的感覺!……那種種愛憎悲喜的起伏……」慧珈尤自閉著眼睛,眼角卻已經垂下一滴淚來,「簡直就像狂風暴雨一樣逼過來……他們活著、戰鬥,相愛和憎恨……多麼瑰麗……」   曦妃低著頭,沒有說話,梳著自己那一頭永遠不能梳完的五彩長髮,微微抖動著,讓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髮絲飄拂在天地間,形成每一日朝朝暮暮的霞光。   許久,她拈起了白玉梳間一根掉下的長髮,吹了口氣,讓它飄向雲荒西南角正在下著雨的地方,化成一道絢麗的彩虹。   「你們……在羨慕那些凡人麼?」曦妃低著頭,扯著自己的頭髮微微冷笑,「多少萬年的苦修、才換來如今『神』的身份,本來都已經把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都磨滅掉了——但是你們卻在雲端羨慕那些螻蟻般活著的凡人們麼?」   十五、鳥靈   外面殘陽如血,一時一刻都有生死劇變。然而房間內卻是黑暗一片,安靜沉悶。   「唉……外面看起來很熱鬧。」黑暗的房間裡,和年輕珠寶商人進行了幾個時辰的長談,在慕容修低頭思考的間隙裡,真嵐在一片漆黑中側過頭、聽著外面呼嘯的聲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只能在這裡浪費口水。」   「皇太子殿下剛才所說甚是。」遲疑片刻,慕容修終究無法下定決心是否應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議,訥訥開口,「但是在下前來雲荒時身負家族重托,如果三年內不見在下回去,慕容家便會更換長子,到時候家母……」   然而那樣一大堆的理由剛說了十之二三,他才發現真嵐根本沒有在聽。空桑皇太子在對著他進行了那樣長時間的遊說後,此時卻在黑暗裡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拉開低垂的帳子看著裡面尚無形體的白色流光。   那無形無質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間內流動,微弱的光照亮斗篷中空桑皇太子沉吟的臉。   「天都快黑了,怎麼還沒凝聚?」真嵐的手裡,拿著那一枚后土,對著虛空喃喃,「白瓔,你該不會真的完了吧?」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被他握在手裡,彷彿感到極大不安一樣,不停地憑空躍起。真嵐只有一把將戒指握緊在手心,放到失去形體的白瓔身側。   再度將帳子拉下來,真嵐這才回過神,看著慕容修,對這個從中州來的身懷巨寶的年輕商人點頭:「我也不過是提議,至於肯不肯幫我們,全在於你——不過……」說到這裡,空桑皇太子微微頓了一下,嘴角浮出一絲笑意,意味深長:「我看過你們中州人的史書——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呂不韋,是麼?」   這樣忽然跳開的題外話,讓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動,真嵐等待答覆的時候,漆黑的房間陷入一片凝滯的沉默。忽然間,密閉的空間彷彿有微風忽然流動起來——低垂的帳子無聲無息地朝著四面拂開,似乎裡面有微風四溢而出。   「白瓔!」在帳子吹開的剎那,真嵐脫口驚呼,臉色瞬間蒼白——怎麼了?難道是……難道是忽然渙散了?應該到了日落的時候,為什麼她還不見凝聚?   他想過去探視垂簾下的無形的冥靈,然而陡然間發現自己身子失去了支持。   外面,紅日陡然一跳,從雲荒大地盡頭消失。   在真嵐力量消失、那一襲人形直立的空心斗篷癱軟的剎那,帳子唰的分開,一雙蒼白的手伸了出來,在黑夜裡接住了滾落的人頭和斷臂,默不作聲地抱緊。垂簾內伸出蒼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后土神戒奕奕生輝,發出照亮黑暗室內的光芒。   那樣的光芒中,慕容修隱約的看到了極為詭異的一幕:和自己說話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頓,頭顱和右臂直滾下來,落入榻上一雙蒼白的手臂中——中州來的珠寶商人陡然間感覺說不出的寒意,脫口發出了一聲驚呼,踉蹌著後退到了門邊。   「你怎麼才回復過來?」落在冥靈女子虛幻的臂彎間,真嵐的頭顱卻彷彿鬆了口氣,抱怨,斷了的右手便去拍拍對方的肩膀,「沒事了麼?」   在掉落的頭顱開口說話的剎那,慕容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感覺心裡的寒意一層層冒上來——這些人……這些空桑人,怎麼都如此詭異?他們……不是人?他們不是人?!他再也顧不得方才真嵐對他的提議,想也不想,背著簍子拉開門就逃離了這個黑暗的密室。   「哎,別跑啊!別怕……」真嵐一見慕容修離去,脫口。   「哪個人見了你這樣能不怕?」蒼白的手臂將頭顱抱起,抬手拉開了抓著自己肩膀的斷肢,一併連著空了的斗篷放好在榻上。黑暗中,白色的女子微笑著低下頭來。   「你難道怕?」以指代步,斷肢在榻上四處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寶商,但是開著的門外面、天色已經完全黑了,真嵐只覺自己毫無力氣。頭顱無法移動,在榻上翻起眼睛看著剛剛凝聚回來的冥靈女子,沒好氣。   「我可不是人。」白瓔微笑著低下頭,用斗篷打了個包,將頭顱和斷肢一併捲起,臉色是焦急的,「外面怎麼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我連累了你罷?……蘇摩的『十戒』好生厲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幾乎天黑了都無法回復過來。」   「那笙那個丫頭……應該沒事吧。」斗篷迎頭兜下,真嵐極力掙扎,不想被妻子打包捲起來,「我還沒有感應到『皇天』有危險——而且有西京和蘇摩出面保駕,即使征天軍團和雲煥也奈何不了她吧?」   「蘇摩保駕?」白瓔拉著斗篷的手頓了一下,詫異,「怎麼可能?他對任何空桑相關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殺那笙已經算是仁慈……他去保護那笙?」   斷臂撥拉著,終於將斗篷撕開一個口子,頭顱冒了出來,大口喘氣,然而眼睛卻看著蒼白的女子,有奇異的笑意,慢慢道:「是啊,他去帶那笙回來了——因為我和他說、如果不帶回皇天來給你療傷,你就會魂飛魄散再也無法凝聚……」   「胡說。」白瓔詫然反駁,「用不著皇天,只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復生。」   然而,話說到這裡,她驀然頓住了,明白過來。微微垂下了眼簾,看著榻上的真嵐的臉,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低聲問:「你……騙他?」   「噓……」真嵐悄聲,「千萬千萬別被他知道——你知道後果的。」   外面廝殺聲已經沉寂,只餘下斷壁殘垣在繼續燃燒的辟啪聲,火光映照在室內,影影綽綽。頭顱仰望著已經沒有實體的冥靈妻子,蒼白的女子也垂下眼簾看著他——那個相對凝視的剎那,沉默的空氣中彷彿洶湧著複雜的暗流。   「嫌惡了麼?現下這種情況,必須借助於他的力量才能渡過難關。」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觸動了那最不該觸動的詛咒之弦,空桑皇太子卻仰起臉看著太子妃,卻是笑了笑,「我終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這個身份你我都該記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瓔沒有說話,也只是低頭看著真嵐,虛幻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終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許久許久,彷彿連外面辟辟啪啪的燃燒聲都聽不見了,窒息般的沉默裡,白瓔揚起了頭,淡淡道,「就像我終究不能一輩子做不切合實際的夢——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十萬亡民,這才是我們必須面對的。」   百年後,成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畢竟已不是當初那個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少女。   聽到那樣的回答,頭顱臉上忽然有了個長舒一口氣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著的平靜笑意撤掉了,換了一個倦極而欣慰的笑,斷臂抬起,輕輕覆上白瓔戴著后土神戒的手:「很幸運,還有你和我一起並肩戰鬥。」   「說這種話……活脫脫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來結下的默契,包容了方纔的小小不快,白瓔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藍白塔上接受皇家禮節訓導時、聽過女官講述《六合書·往世錄》裡面關於空桑開國帝王和皇后的傳說——   「時滄海橫流,帝與後起於寒微,並肩開拓天下。白薇皇后為人剛毅,常分麾佐帝左右。六合歸一、毗陵王朝興,帝攜後同登天極殿,分掌雲荒。後有兄二人,皆為王為將,一時權傾天下。帝嘗私語後曰:『與汝並肩於亂世,幸甚。』」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震鑠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迴有驗,定祖訓、令此後世代空桑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那樣的傳說,是空桑皇室代代流傳、為歷代皇后典範的摹本。   當年自己才十五歲,在遠離所有人的萬丈絕頂上,面對不可知未來。一直到聽到這樣的故事心裡才有了一絲希翼——原來,空桑還有過這樣美滿的皇室婚姻。然而少女不曾想過,如今已非千年前開國歲月,在那樣承平安逸的盛世裡,在每一次聯姻都成為權力構成變動契機的時候,被無法反抗地推到一起、歷代有多少驕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嬌弱尊貴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能夠有半分情誼?   就像她和真嵐,剛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沒料到,生死轉換,天崩地裂,到最後彷彿歷史重演,只剩得他們兩人不得不相依為命並肩面對所有厄運。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誰要像他們那樣!」   神思被那一句話觸動,忽然間就如飄風般飛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喚回的是真嵐沉聲的一句話,竟彷彿觸動了痛處、帶著十分火氣。白瓔一怔,低頭看真嵐。忽然看到他平日裡從容開朗的眉宇間、居然帶了深深的恐懼和憎惡,一把抓住她:「別再說這樣的話,我倆絕對、絕對不可能像他們的!」   被那樣激烈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一驚,隨即苦笑:「是了……我怎麼能和白薇皇后比。她輔佐大帝開創帝國,而我、擁有『護』之力量的后土卻扔下國家不管不顧,讓冰族趁機攻入……亡國罪人,怎麼和皇后比。」   「……」再一次聽到太子妃這樣自責的話,真嵐忽然沉默,眉間神色卻頗為奇怪,彷彿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說出口。許久,只是道:「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必自責,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后土』它其實並不……」   話音到此中止,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打斷了伉儷間的低語——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還好麼?你出什麼事了?」光線微弱的房間裡,隨著脆響撲過來一個黑黑的影子。那笙跑了進來,急切間被地上雜物一絆,便向著榻前跌下。   然而她只覺手臂一緊,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經被人拉住——那只拉住她的蒼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模一樣的戒指奕奕生輝。她驚喜地抬起臉,便看到了白瓔蒼白秀麗的虛幻的臉,脫口歡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沒事?嚇了我一跳呢,蘇摩那傢伙胡說你快要死了,得把這只皇天帶給你治傷,害我一路跑進來就怕來不及!」   「蘇摩……」聽到那個名字,白瓔不置可否的笑笑,拉著那笙站了起來,看著滿身血污蓬頭亂髮的少女,歎息,「你吃大苦頭了吧?都是我們空桑人連累了你。」   「哪裡的話。沒有那只臭手幫我,我早就變成慕士塔格上面吃人的殭屍了……呃!」那笙一聽到別人感激的話就渾身不自在,連忙分辯,然而說到最後眼前浮現當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全身發毛,吐舌頭,「我沒讀過多少書,但也知道知恩圖報啊!」   白瓔看著她明亮的笑靨,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只是緊了緊對方的手。   從來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踐踏……只求這一次,不要太過為難這個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沒事吧?」感覺到了覆蓋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顫抖,那笙詫然抬頭,問,將手上的皇天抬起遞過去,「蘇摩說你要靠這個療傷,是不是?這個能幫你什麼嗎?」   「謝謝。」白瓔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點點頭。   「蘇摩和西京呢?」兩個女子對話的間隙裡,忽然間黑暗中一個聲音發問。   「在外面呢。他讓我一個人進來——在外頭給西京大叔治傷。」那笙下意識地脫口回答,等說完了才看到問話的真嵐,上下打量一番,嚇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麼回事……怎麼你也在?你、你的頭和手一起來了?」   「嗯,嗯。一起來了。」聽得那樣奇怪的問候方式,真嵐苦笑起來,抬起斷手抓抓頭髮,含糊,「我來找白瓔……順便辦點事。西京受傷了?」   「是啊,和滄流帝國那個少將打了一架,傷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忽然間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頓了頓,她帶著哭腔開口,想去牽住了白瓔的袖子,卻抓了個空:「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滄流帝國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難過……」   「汀?」真嵐尚未見過汀,但是白瓔卻記起了那個出去買酒的鮫人少女,詫然站起,「汀死了?那師兄他……天,我去得看看。」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著那笙轉身的時候,彷彿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頭顱開口急喚,「帶我去,我要見西京那小子!」   白瓔聞聲回頭,看到真嵐眼裡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回過身利索的捲起斗篷打了個包,將斷臂包好帶上,卻伸手將真嵐的頭顱抱起,拉開門走了出去。   ※※※   用幻力連續給西京和炎汐癒合傷口,加上白日裡和雲煥的那一場激鬥,站起身的剎那傀儡師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壓下了咽喉裡湧起的血氣。   畢竟是鮫人的身子,無論精神力有多強,這個身子卻依然那樣脆弱。   「少主?」一邊的如意夫人連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艷的臉上滿是長輩般的擔憂——她方才抽身出去將有關復國軍的一切資料轉移,以免讓征天軍團找到反常跡象。然而等她回來,就看見整個南城成了修羅場。在她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方圓三里內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滅了……那樣的慘象,不啻於人間地獄。   滄流帝國!——在看到汀屍體的剎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沒有流淚。   連澤之國的百姓都這般屠戮,那麼在那些冰族看來、鮫人更加等同於螻蟻般的存在吧?千年來,他們一族從未停止過抗爭,然而面臨的壓制和奴役卻越來越殘酷。   如意夫人暗自握緊了懷中的金牌——高舜昭總督贈與的雙頭金翅鳥令符貼著她的心口,彷彿昔日情人最後給予的溫暖和照顧。握有這面象徵屬國最高權柄的令符,居於澤之國的她大約不會有安危之憂,生活安逸舒適、遠遠優越於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著其他族人不管麼?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拼出命來,又能對復國軍有多大幫助。   想到這裡,如意夫人轉過頭,看到了為炎汐療傷完畢的蘇摩正走入外面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裡?」她忍不住喚了一聲。蘇摩頭也不回,只是冷冷回答:「外邊。」   「萬一碰到澤之國的軍隊……」料想著桃源郡的官衙定會派人來清掃殘局,如意夫人不禁擔憂,想要勸阻這個我行我素的鮫人少主。   「去哪裡都好,我在房裡呆不下去。」傀儡師淡淡扔下一句,提著偶人,自顧自地離開了房間,走入夜幕。   如意夫人回過頭去,看了看室內:那裡,白瓔正站在師兄面前殷殷問候,西京臉上有蒼涼的笑意、卻因為看到師妹平安無事而有些微的放心。另一邊那笙拉住了本來要奪門而出的慕容修,好容易讓他的情緒安定下來,又撲到了養傷的炎汐身邊問長問短,毫不介意對方的尷尬。房裡是一團死裡逃生的狂喜氣息,所有人都到了自己最關切的人身邊,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欣慰表情。   ——那樣的一幕,才讓少主呆不住麼?   黑夜如同濃墨般裹住了傀儡師的身形,阿諾磕搭磕搭地跑著,彷彿在這樣漆黑的夜色和如山的屍首中感到分外歡躍,回頭對著如意夫人咧嘴一笑。   如意夫人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蘇摩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間就有些恍惚。   她發現、在過了兩百多年後,她已經再也不能瞭解這個她曾一手接生、並且帶大的鮫人少主。那兩百年流離中,蘇摩少爺又經歷過多少事……居然變成了如今那樣。   而且蘇諾、那個蘇諾……居然長得這麼大了。   她喃喃自語著,忽然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不敢再想下去。   「蘇諾怎麼了?」在賭坊老闆娘出神的時候,忽然間聽到了背後女子清冷的問話。如意夫人詫然回頭,就看見從房中走出的白衣女子。白瓔眼裡還帶著哀戚,然而卻離開了師兄的房間,走到了門旁,問。   「白瓔郡主。」如意夫人回過頭,對上了這個冥靈女子,陡然心裡一陣複雜的絞動——這個女子……這個百年前從白塔上「墮天」的女子,那樣微妙的身份和過往,總是讓每個鮫人看到她時就有複雜的情緒。   「郡主不去陪西京大人麼?」沒有回答對方的提問,如意夫人微笑著岔開話題。   「去看過了……真不知道該說什麼,第一次看見師兄那樣難過。」白瓔微微苦笑,搖了搖頭,「留下真嵐陪著他,兩個大男人之間說話總比我自在些。」   「真嵐?」聽到這個名字,如意夫人脫口低低驚呼——空桑人的皇太子?他也來到了桃源郡?是為了不能脫身的妻子而來麼?   然而,說完了這些,白瓔卻沒有放棄方纔的問題,繼續追問:「夫人,你剛才說蘇諾長大了?——怎麼回事?如果方便的話、可以略微解釋麼?」   「這……」如意夫人沉吟,許久只是道,「也好,其實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我覺得很奇怪,蘇摩少爺這一次回來,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他居然說蘇諾是被空桑貴族害死的……」   「為什麼?難道蘇諾不是這樣死的?」白瓔詫然問。   「因為蘇諾少爺根本沒有活過!」如意夫人握緊了手,身子忽然一顫,彷彿感覺到了什麼莫名的恐懼,「白瓔郡主,你不知道當年蘇摩少爺剛生下來的時候有多麼古怪——他一生下來、背後就有一塊巨大的黑斑,而且胸腹部有巨大的腫塊,看上去非常可怕。所以在東市裡關了四十幾年,受盡凌辱苦楚,一直沒有買主買他。」   「四十幾年……」白瓔喃喃重複,想像著鮫人嬰兒被關在籠子裡叫賣的情形,陡然身子也是一震。在伽藍白塔頂上,第一次看到被牽上來玩傀儡戲的鮫人少年,她就猜測什麼樣的過往、才會讓這個孩子有那般漠然的表情。然而,卻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世。   原來,雖然百年前有驚天動地的往事,少年的他們卻從未真正瞭解彼此。   「那時候我照顧著東市裡那些待售的鮫人孩子,待他們如自己的孩子,最後卻只能看著他們一個個被買走——你也知道,你們空桑貴族有的就是喜歡孩子。」如意夫人淡淡回顧著往事,用波瀾不驚的語調,然而那樣的陳述、卻讓身為空桑人的白瓔羞愧難當,「可是蘇摩少爺被關了四十幾年,始終不能離開那個籠子。鮫人孩子的眼淚細小,做碎珠子也不值幾個錢,如果不是貨主看到他有一張驚為天人的臉,早就挖出他的眼睛做了凝碧珠了!」   「後來貨主找了個大夫來,想治好蘇摩少爺奇怪的病。那個大夫看了說,背後的黑斑是消不掉了,除非將整個後背的皮剝下來;但是胸腹中巨大的腫塊,或許可以剖出來。」如意夫人看到白瓔詫異的眼神,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個「切開」的姿式,「貨主同意冒險一試,於是大夫就拿刀子破開了蘇摩少爺的胸腹,結果——」   說到這裡,如意夫人身子依然不自禁地一顫,聲音低了下去。   「如何?」雖然知道蘇摩如今還活著,白瓔依然忍不住問。   「結果……從蘇摩少爺的胸腹腔中,拿出了一團血肉模糊的大瘤子。」如意夫人打了個寒顫,繼續,「詭異的是、那個瘤子居然是個剛成形嬰兒的形狀!有手有腳,還有眼睛和嘴巴,活生生的一個孩子形狀……」   「什麼?」白瓔詫然,手指一震,隨後吐了一口氣,悄聲問,「那就是蘇諾?」   「嗯。」如意夫人微微點頭,「大夫說,大約是蘇摩少爺在母胎裡的時候,還有一個孿生的兄弟——但是母胎養分不夠,一對孿生兄弟開始爭奪,最後蘇摩少爺活了下來。而另外一個、就被獲勝者吞到了身體裡,一起生了下來。」   「瘤子被取出來後,蘇摩少爺的身體恢復成普通孩子那樣。但是他死死不肯將那個胎兒扔掉,居然留下來當作了唯一的玩具——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保存,那個胎兒居然沒有腐爛。」如意夫人歎息著,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蘇摩少爺給那個東西取了個名字,就叫蘇諾,還叫他弟弟。」   聽到這樣的解釋,白瓔眼裡依然有難掩的震驚。蘇諾……是蘇摩的孿生兄弟?在母胎裡就被他吞噬、然而又從他身體裡誕生的兄弟?   那樣詭異的孿生……   「所以我聽到蘇摩少爺說阿諾是被空桑人害死的時候,很驚訝……難道少爺他的記憶都開始混亂了麼?」如意夫人有些疑惑地喃喃,臉色沉重,「百年了,蘇摩少爺從中州回來後變得非常強大,但是,整個人也很多地方都不對勁了……最怪的就是——」   她的聲音忽然間尖利起來,嚇了白瓔一跳。   「你有沒有覺得?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偶人……那個偶人是活的?!」如意夫人唰的回身,拉著白瓔的袖子急急問。然而常人如何能拉住冥靈,她的手落了空,卻繼續追問,臉色青白:「阿諾活了……阿諾活了!」   白瓔目光也是一變,低頭:「是的,那個偶人……那個偶人,有自己的意志力。」   ——如何能忘記、昨夜的暗室裡乍一見面,那個偶人就是如何對自己痛下殺手,幾乎是帶著置於死地而後快的痛恨。而那樣的動作,完全不是出自於傀儡師本人操控。   「你……你也覺得是?」聽到對方的回答,如意夫人的臉色更加蒼白,手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卻用更加顫抖的聲音道,「那個阿諾……那個阿諾!你不知道,他長大了!我記得它剛取出來的時候,不過是一尺多高——如今、如今居然長高了一倍!他、他會長大!」   白瓔猛然一驚,倒抽一口冷氣。   「那已不再僅僅是『裂』,而已經成為了『鏡』!」   ——那樣的斷語,又浮上她心頭。她臉色也是唰的蒼白。真嵐……是一眼救看出來的。   已經……已經沒救了,再也無法將影像和真身割裂開來了。   「怎麼會這樣?……他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喃喃自語般,白衣女子彷彿有些苦痛地抬起手來,按住了眉心——那裡,最初作為太子妃標記的十字星紅痕早已消失,然而最初的種種卻彷彿蠱毒深刻入骨,烙印般存在。   「所以說……」如意夫人看著白瓔,忽然間就跪倒在她腳下,低聲哀求,「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求你一定要救救蘇摩少爺!不然他就完了!」   「啊?」白瓔有些詫異地看著鮫人美女,忽然間有些感慨地微笑起來,對著如意夫人俯下身去,將她拉起:「托錯人了吧……他如今那麼厲害,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夫人,這個世上,誰都救不了誰的。」   喃喃說著,彷彿聽到了什麼異響,她抬起頭來看向北方天空。   黑色的夜幕下,忽然有幾點璀璨的流星向著這邊滑落。   「終於來了啊。」白瓔有些舒了口氣,認出了那是騎著天馬趕來的藍夏和紅鳶,以及大批的冥靈戰士——真嵐出來接自己回去,卻一日毫無消息,無色城裡諸王只怕也擔心壞了吧?她不再去回答如意夫人的請求,心靜如水地仰望著星空。   然而,在等待同伴到來的時候,白瓔忽然臉色微微一變,聽到風裡有另外一種聲音。   那是無數翅膀撲簌著在黑夜裡降落的聲音,伴隨著濃厚的詭異妖氣。   「鳥靈?」靠著靈力、她分辨出了黑夜裡那些漆黑的翅膀,不自禁變色,脫口驚呼。   ※※※   還沒有到南城信義坊的入口,濃重的焦臭味和血腥味已經撲鼻而來,熏得一隊士兵都窒息欲嘔。   「他奶奶的,這也太過分了。」帶著手下前來戰場,郭燕雲總兵身經百戰,但是尚未進入燒殺一空的街區,卻已經忍不住喃喃咒罵起來,「什麼征天軍團……簡直是亂咬人的瘋狗,禽獸都不如!」   「噓,總兵,小心走漏了口風被上頭聽見。」一邊的副總拉拉漢子,低語,然而眼裡也是憤怒的光——這般在自家土地上燒殺擄掠,任何戰士心中都有沖天的怒火。然而,沒有總督的命令、姚太守又嚴令動兵,他們空有長劍在手、也只能坐視百姓被殺。   小隊裡已經有士兵低聲嚎啕——那是居住在南城的一些兄弟,在接近這個修羅場時再也難掩心中的憤怒和恐懼。前方就是信義坊,入口的街道已經近在咫尺,然而那幾個士兵對著黑夜中燒殺一空的家園、居然再也不敢走近一步,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奶奶的,起來!別做孬種,給我起來!」郭總兵咬著牙,用腳狠狠將那些士兵踢起來,惡聲惡氣,「去!給我去廢墟裡把父母老婆孩子的屍首挖出來!這點力氣都沒有,還是男人麼?」   幾個士兵被踢了起來,嚎啕著,踉踉蹌蹌起身衝入戰場。白日裡那場屠殺過後,整個南城一片死寂,只有幾處暗火不曾熄滅,幽紅地跳躍著,發出辟辟啪啪的燃燒聲。窗戶上、門檻上、大街上,到處橫七豎八掛著倒著屍體,血已經凝固了,發出腥臭的氣息,伴著火裡脂肪燃燒蒸發的異味,讓人忍不住想嘔吐。   那些士兵分頭奔向自己的家,然而腿已經開始顫抖。   沒有到家門,遠在半條街外就有士兵被家人的屍體絆住了腳,看到奔逃中被射殺的嫁人的表情,不由跌倒在地抱著屍體嚎啕大哭。   「他娘的征天軍團,老子……」站在街區中,看著微弱火光映照下的廢墟,郭燕雲的拳頭攥出了血,一拳打在一道斷壁上,轟然打塌了一垛牆,「奶奶的,老子忍不了這口氣!反了,乾脆反了!」   「總兵!」副總嚇了一跳,連忙拉他,「這種話你也說?不怕連累一家老小?」   郭總兵一怔,重新握起了拳頭,這次卻是重重砸到了旁邊的石柱上,砸出了滿手的血,長長吐出胸中濁氣,喃喃:「他媽的征天軍團如果還敢來作威作福,老子拼著一身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   「噓,小心別人聽見……」副總向來謹小慎微,忍不住阻止同僚的狂言。   然而,話音未落,這個本來只有屍體的戰場裡,陡然就有了奇異的聲響——輕微的撲簌聲,彷彿暗夜裡有無數翅膀拍打著降落。然後,廢墟中那幾處微弱燃燒著的火焰莫名其妙地一跳,光芒大盛。   「什麼、什麼東西?」副總詫然,結結巴巴脫口問,「鬼……是鬼麼?」   「切,看把你嚇的!」郭燕雲向來大膽,看到同伴那樣的表情頗不以為然,「雖然這裡滿地死人,可也不用風吹草動就一驚一咋吧?」   他從旁邊士兵手中接過火把,想往前走去。忽然,黑暗中傳來短促的慘叫,阻止了他的步伐——「救、救命!鳥靈!鳥——」   充滿絕望和恐懼的呼救半途而止,然而卻讓這邊的一隊士兵因為震驚而退卻。   鳥靈!那群魔物……那群魔物在今夜降臨了麼?   那群喜歡汲取人的精魄血氣、隨著死亡氣息遷移的魔物,這麼快就連夜來到了這裡?   雖然是全副武裝的戰士,但是所有士兵、包括郭燕雲在內聽到這個名稱都變了臉色,下意識的後退,想要離開這個街區。   不能和那群魔物對抗……那群傳說中不老不死的怪物,身負黑色雙翅,形如十歲孩童,每每與黑夜結伴而至。這個神秘的種群百年來曾製造了多起震驚雲荒整個大陸的屠殺,包括砂之國一個小部落一夜間的滅亡、和澤之國息風郡一個鎮子的離奇失蹤。   後來征天軍團領命出動,然而幾次剿而未滅,那些鳥靈雖然不敢在明目張膽地出沒殺人,卻從征天軍團手裡存活下來,從此神出鬼沒地遊蕩於雲荒大地。   那群魔物因為滄流帝國的嚴厲管束和強大力量而不敢公然路面,但是幾十年來、每當大地上任何一處有大規模的殺戮和死亡,它們便好像赴一場盛宴一樣成群結隊趕來,在屍體上歡呼歌舞,汲取剛死去人尚未渙散的魂魄。而多年來屢屢出動卻無功而反,滄流帝國為了避免戰鬥力的消耗,到最後也默許了這樣的行為,只要鳥靈不再大規模地襲擊人類,便不再阻止它們享用戰場上的屍體。   五十年前霍圖部滅亡,二十年前復國軍慘敗——那些死人無數的戰場上,黑夜來臨的時候都能看到這群魔物的蹤影,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歡呼,享用它們的盛宴。   只是最近十幾年沒有大的動亂,雲荒承平日久,也好久不見鳥靈的出現——因此,在他們這一代人眼裡,「鳥靈」就成了老人們嘴裡和「空桑」一樣的久遠傳說。   然而,在這樣一個血腥之夜裡,那樣詭異的魔物居然重現人世!這些鳥靈,百年來連征天軍團都無可奈何,根本不是區區官衙士兵能對付的。   郭燕雲雖然膽大,卻不是一味莽撞的人,此刻聽得「鳥靈」二字,立刻揮手,對著手下大喝一聲「快撤」,帶領士兵急速沿著信義坊的街道退出南城。   然而,已經晚了。   他們剛回頭,就看見黑色的羽翼從天而降,將他們湮沒。羽翼下,一張張孩子的臉湊了過來,帶著天真無邪的笑容,對一幫臉色蒼白的士兵指手畫腳,呼朋引伴:   「嘻嘻,看啊……這裡有活人!這裡有活人!」   「別在那裡翻找死人的魂魄了,這裡有活人呢!」   「都是壯年人啊,好久沒有遇到這麼新鮮的了。」   「我要這邊這個胖的……」   「呀,最好的要留給幽凰姐姐,不許先挑的!」   黑色翅膀如同海洋,而那群帶著五彩羽冠的孩童狀的魔物微笑著湊過來,議論紛紛。然而那些有著孩子面容的魔物、眼睛卻是茫然無表情的,那是全部的漆黑,似是瞳仁佔據了全部眼球,看不到眼白。   不等那群士兵拔腳逃脫,其中一個孩子的手忽然伸長,嫩藕般的手臂上居然長著一雙枯槁細長的爪子,長長的指甲扣向了那名胖胖的士兵。   胖士兵駭然大呼,拔出佩刀來瘋了一樣地對著伸過來的爪子一頓狂剁。   「哎呀!」那個鳥靈痛呼起來,猝及不妨地鬆開了手,將爪子縮回嘴邊,吹,「好痛……帶著刀!不是普通人呢……」   「是士兵!是士兵!」旁邊幾個鳥靈看清楚了來人的服飾,叫了起來。   「呀,士兵!幽凰姐姐和『十巫』約定過,不能吃他們的人耶!」有個看起來特別小的鳥靈歎了口氣,惋惜地舔了舔咀唇,「好餓……最近都找不到好吃的了。」   「毀約吧!毀約吧!」黑色的翅膀撲扇著,更多的鳥靈叫了起來,漆黑的眼裡只有對食物的渴望,「吃了他們吧!不跟十巫簽契約了,不要吃死人,我們都餓死了!」   叫嚷聲中,那群孩童一樣的魔物紛紛伸出爪子來,去抓被圍住的一隊人。   「大家小心!」郭燕雲眼見形勢危急,率先抽出刀來,讓眾人背對背圍在一起。   「嘻嘻,跟我們打……」看到那些垂死掙扎的人,鳥靈們笑了起來,聲音動聽,然而它們伸出爪子,上面彷彿有電光凝聚,一抓之間居然將刀劍在瞬間融化成水!「你們是人類啊,再厲害又能如何呢……征天軍團都殺不死我們呢∼」   「噗」地一聲,細長的爪子摳入了那個胖士兵的眼眶裡,從裡摳入、頂開了天靈蓋。   白花花的腦漿一冒出來,所有鳥靈都興奮起來,拍打著翅膀雲集。   ※※※   「別鬧了!」新一輪的血肉盛宴就要開始,然而虛空中驀然有聲音阻止。   「幽凰姐姐!」鳥靈們一怔,紛紛鬆開了爪子,相對詫然,孩子氣地吐著舌頭。   「我們餓了……我們不要吃殘羹冷飯,我們要吃活的。」終於,那個特別小的鳥靈回過頭去,撲扇著翅膀飛到廢墟的火堆旁,有些撒嬌味道地靠上了那個女孩。   火被不知名的力量摧動,陡然燒得旺盛。   火光映出了那個女童純潔美麗的臉——看上去比所有鳥靈稍微年長,十一二歲的鳥靈張開巨大的黑色翅膀,停在空中,頭上帶著五彩的羽冠,身上用美麗繁複的纓絡裝飾著,手腕上配著九子鈴,隨著它微微的動作叮噹悅耳。   一邊吩咐同類,它一邊放開了爪子,鬆開一具已經被啄開了天靈蓋的屍體,那具剛被吸過殘餘魂魄的屍體便以奇異的姿態落地。   「和十巫約好了不能吃他們的人,你們不許胡鬧。」被稱為「幽凰」的女童皺眉,不理會那個撒嬌的小鳥靈,「上次我好不容易才從征天軍團手底下救出你們呀!你以為我願意吃殘羹冷飯啊?但是十巫的力量不是我們所能對付的,再來一次圍剿、我們可能就滅了。」   這一提醒,大家彷彿想起了上一次圍剿的慘烈,各自默不作聲。   那樣一遲疑,郭燕雲已經趁機領走了存活的屬下、全力拔刀殺了出去。   「我餓啊……我要吃東西!」小鳥靈眼見食物逃走,放聲大哭,伸出細長的爪子抓著幽凰的黑羽,「十巫想要餓死我們啊?」   「羅羅別哭。」幽凰歎了口氣,無可奈何,「我們這些魔物,能在滄流帝國治下活到現在就不容易了……你還以為是空桑承光帝那段可以隨便吃人的幸福時間啊?」   女童伸出爪子,抓抓羅羅的後背,招呼:「大家趁早分頭去覓食吧!總有一些人剛死、魂魄不曾消散可以果腹的——羅羅,別牛皮糖一樣賴著,快自己動手去!」   毫不客氣地、幽凰伸出爪子抓起小鳥靈,皮球似的扔了出去。   羅羅大聲叫著,還不等它展開翅膀飛起,忽然間感覺身子撞上了什麼。   「嗯?——活人?」還沒看到撞到了誰身上,直覺地嗅到了活人的氣息,羅羅眼裡露出驚喜的神色,生怕旁的同伴搶過來,連忙伸出爪子,想也不想地摳向對方。   「哎呀!」它的爪子剛一伸出,陡然間身子便是一空,痛呼。   「莫名其妙的小東西。」耳邊聽到有人冷冷說了一句,它感覺自己是被揪著翅膀拎了起來,然後惡狠狠地被甩了出去,撞到了一面牆上,痛得慘叫一聲。   所有分散開來覓食的鳥靈聽得慘叫都是一驚,雲集過來,黑色的翅膀轉瞬遮蔽了烈火。   幽凰連忙張開翅膀接住落地的羅羅,眼裡也是震驚的神色——   那個剎那,它感覺到了一種強大而邪異的靈力進入了戰場。   「好多的烏鴉。」火焰跳躍著,將艷麗的顏色映上來人蒼白英俊的臉,藍色的長髮在風裡飄揚著,蘇摩牽著傀儡人逛到了戰場上,抬起頭看著星空下雲集的黑色翅膀,臉色卻是絲毫不變,只是有些煩躁地冷冷說了一句。   「我……我可不是烏鴉!」第一次居然被那麼蔑視,羅羅忍不住大叫起來,看到了對方的髮色,更是憤怒,「我們是鳥靈!是鳥靈耶,你這個卑賤的鮫人知道什麼!」   「反正都是扁毛畜生。」蘇摩懶得聽那樣的話,本來已經隱隱有煩躁之意的碧瞳裡驀然閃過殺氣,抬起了手,「唧唧喳喳的,吵死人了!」   還不知道傀儡師要幹嗎,那些雲集的鳥靈根本沒有在意這個鮫人,然而就在它們在沒有來得及散開之前、集體發出了一陣慘叫。   黑色的羽毛宛如黑雪般紛紛落地,紛飛的黑羽中蘇摩冷笑著收回了手,透明的引線上有奇怪的液體一滴滴落地——那是那些魔物黑色的血。   「十戒!」鳥靈們紛紛驚呼怒叫,然而只有幽凰停在半空,猛然呆了一下。   彷彿想起了什麼,它從半空中閃電般地俯衝下去,忽然身子改變了形狀,長出了三對翅膀,恢復了魔物可怖的外表,對著傀儡師伸出了爪子——細長的爪子上彷彿有閃電凝聚,將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都化為灰燼。然而蘇摩根本沒有閃避,只是抬起手,手指間光芒閃動,細細的線牽動形狀奇異的戒指,急飛而來。   幽凰居然不避不閃,手腕上九子鈴清脆搖響,纏住了飛來的引線,鈴鐺瞬間粉碎。   同時,「嘶」的一聲輕響,幽凰已經撕下了蘇摩背上的一片衣衫。   火光映照下,黑色的蛟龍紋身宛如活了一般,從傀儡師肩背騰起。   「海皇!」幽凰脫口驚呼,魔物可怖的外形忽然消失了,回復成女童的臉上帶著複雜的目光看著眼前藍發的俊美男子,「你……你便是一百年前那個讓白瓔從塔頂上跳下來的鮫人?你就是蘇摩?」   傀儡師一震,有些詫異地抬頭看向這個問出這句話的鳥靈。   女童的臉,依稀有奇怪的熟悉的感覺,讓他都不自禁心底一愣,有說不出的奇異。   「呀,我終於……算是看到你是什麼樣子了。」幽凰笑了起來,伸出細長的爪子掩住嘴,有些怪異的微笑起來,「好英俊哦,怪不得白瓔她……」   「你是誰?」不等她說完,蘇摩雙眉一皺,冷然發問,「你認識白瓔?」   「嘻嘻嘻……」幽凰忽然間笑的詭異,展開巨大的黑色翅膀,「我不告訴你!除非——」她頓了頓,彷彿在想條件,然而轉眼看到傀儡師身邊的小偶人,重新笑了起來:「除非,你把這個和你一樣的小人兒給我!」   「給你?」蘇摩一怔,手指動了動,阿諾跳了起來,不情不願地躍上他肩頭。傀儡師用戴著奇特指環的手指撫摩著這個和自己惟妙惟肖的偶人,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阿諾可不是個好孩子……」居然敢提這樣的要求,對方大約不知道這個小人兒的脾氣吧?   女童拍打著翅膀懸在空中,看著傀儡師肩頭的偶人笑:「好可愛啊,我喜歡它!」   蘇摩冷笑起來——這個鳥靈,哪裡知道這個小小偶人的惡毒和可怕。   他微笑起來,也不去說明什麼,指指肩膀:「阿諾,隨你去和它玩吧。」   得到了准許,那個兩尺高的小偶人嘴巴咧開來,卡噠卡噠地站了起來,對著半空中沉浮的黑翼女童張開手來。   「啊呀,真的好可愛,我喜歡!」幽凰卻是絲毫不知道對方的可怖,只是飛低下來,伸出爪子抱起了阿諾。蘇摩不再看它,因為知道阿諾暴烈邪惡的脾氣,必然將所有到手的東西折磨至死才會放手。   然而,片刻過去,半空裡陸續還是傳來幽凰孩子般喜悅的笑聲:「叫阿諾?好可愛,好可愛!——你有一種奇怪的邪氣呢,很吸引我這樣黑暗中的魔物啊……以後你無論到了哪裡、我都能找到你的。」   傀儡師猛然呆住,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來,空茫的眼睛望向天空。   那裡,漆黑的羽翼展開了,魔物用細長的爪子擁抱著那個小小的偶人,親吻著偶人的臉頰,那張變幻出來的女童的臉、依舊帶著一種令他心中忐忑的怪異感覺。然而,對著這樣的接觸,阿諾居然第一次沒有任何殺戮的惡意,張開了手,抱住了魔物的脖子,無聲地裂開了嘴,帶著奇異的微笑。   「阿諾?!」蘇摩空茫的眼裡從未有過這樣的震驚,終於忍不住脫口驚問。   然而偶人根本沒有聽他的話,只是抱著那個魔物的脖子,眼裡有歡躍的笑意。   「哎呀,你看,它喜歡我呢!」幽凰歡喜地抱著偶人,對地上的傀儡師招呼,一邊將阿諾摟在懷裡,「送給我吧,送給我吧!白瓔有你,我有阿諾∼」   「你到底是什麼!」再也忍不住,看著魔物那樣奇怪的神色和阿諾的眼神,蘇摩冷冷喝問,身形掠起、揮手斬向那有著黑色翅膀的女童。   那樣凌厲的出手,已經是動了殺機的傀儡師的必殺一擊。   幽凰抱著阿諾,尚自歡喜,根本沒有料到蘇摩說翻臉就翻臉,出手便是雷霆一擊。   它尖叫著拍打翅膀後退,然而哪裡還來得及,那些透明的引線陡然洞穿它的翅膀和四肢,彷彿將它釘在了虛空。魔物現出可怖的原型,慘叫一聲鬆開了爪子,阿諾砰然落地。   然而彷彿不甘心,偶人仰著臉看著半空中扭曲的魔物,眼裡竟然有關切的光。   「你到底是什麼!再不說我就先拔光你的羽毛,將你一片片切下來。」蘇摩一手逼退那些蜂擁而上的鳥靈,一邊冷冷問固定在虛空中的魔物。   無論如何,他看到這個幻化為女童的鳥靈,心裡就有出奇的不自在。   「我不說!就不說!」幽凰卻是激烈的掙扎,毫不退讓。   蘇摩眼裡是漠然的表情,緩緩舉起了手指——   「住手!不許殺它!」忽然間,彷彿一道電光掠過,有人急叱,白虹閃現之處,傀儡師只覺劍氣逼人而來,手中引線紛紛斷裂開來!   有強敵!他來不及多想,手指揮出,引線縱橫交錯、有如一張網般擲出。   然而來人根本沒有繼續攻擊他,只是揮劍格擋,同時鬆開了那個魔物的綁縛。幽凰負傷,恨恨看了來人一眼,立時張開翅膀,帶領鳥靈們急速飛去。   叮地一聲,無形的光劍和無形的引線交錯,力量的對抗讓雙方身形都是一震。就在交手的那一瞬間,蘇摩看到了來人的臉,脫口:「白瓔!」   ※※※   外面是殺戮過後血污狼藉的世界,而房裡劫後餘生的人們都沉浸在平安聚首的喜悅中。   「呀,傷口怎麼還不好?蘇摩那傢伙不是給你治療過了麼?」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揭開紗布察看傷口,那笙喃喃抱怨著,宛如種下甘蔗後就每天拔起來查看一次的猴子。   「你一直動來動去,傷口會好才奇怪。」炎汐一直沒有說話,反而是一邊的慕容修看著皺眉,忍不住阻止不懂事女孩這樣毛手毛腳的行為——方才被真嵐顱手乍然分開的樣子嚇了一跳,奪門而出就碰到了歸來的一群人,那笙一見他還活著就大聲歡呼,不由分說就把他拉了回來。看到那笙,又看到一起歸來的西京,慕容修心裡才定了定,不再堅持離去。   無論如何,外面已經是那樣腥風血雨的局面,自己還是跟著西京還比較安全吧?   然而,一眼看到榻上死去的少女汀,中州來的年輕珠寶商人就心裡咯登了一聲。他記得這個鮫人少女、是一直跟隨在西京身邊——居然在亂戰裡面被射殺了。   連自己的鮫人都保不住麼?……那麼,母親可能是高估了這個男子的能力呢。這個人……真的能保護自己走到葉城去麼?   「哼,你沒見蘇摩!——他在自己臉上劃了兩刀,傷口一眨眼就癒合了!」不服氣地,那笙舉出看到的例子反駁,「現在是他給炎汐治的傷,又都是鮫人,憑什麼他好的那麼快炎汐就還不好啊?」   「……」見多識廣的珠寶商也愕然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怎麼能和少主比……」聽得那樣的話,炎汐忍不住苦笑起來,看著這個不懂事的丫頭——蘇摩擁有的力量、只怕全部鮫人加在一起都未必能趕得上,那樣的愈傷能力、又豈是普通鮫人可以比擬的。   「切,他有什麼了不起——又反覆無常又陰陽怪氣,殺人不眨眼的。」那笙撅起了嘴,「哪裡有炎汐好?我覺得你比那傢伙好多了呢!」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復國軍戰士驀然又是沉默下去,彷彿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在榻上微微側過臉去,看著另外一邊說話的西京和真嵐。慕容修聽到那笙這樣口無遮攔的話,也忍不住苦笑起來,知趣地走開——她那樣的女孩子、心裡有一點什麼都是藏不足的,無論愛恨都透明純淨,讓人看了都會心微笑起來。   看來不過幾天不見,這個小丫頭就「變心」了呢。他是個聰明人,當然不會看不出以前那笙賴著他的意圖,然而沉穩持重的商人並不曾點破——如今看起來,這個丫頭已經徹底轉了念頭了。   真快啊……看著唧唧喳喳的苗人少女,慕容修不出聲的笑了起來,有鬆了口氣的感覺。然而恍然間也有微微的失落,彷彿進入雲荒以來相依為命的同伴就要從此越離越遠。   「咦,炎汐臉紅了?」發自內心地將對方誇了一番,那笙看著養傷的鮫人戰士蒼白的臉泛起了紅色,忍不住詫異地笑了,帶著歡喜的促狹,「一誇你你就害羞了呀?」   「不是,好像有點發燒。」側過頭,炎汐有些難堪地分辨,聲音卻有掩不住的虛弱,左胸傷口的疼痛之外、更感覺身體在火裡燒,說不出的難受。   聽得那樣的語聲,那笙嚇了一跳,連忙抬手探他的額頭,觸手處肌膚不過溫溫的,並不感覺有發熱的跡象。   「沒有發燒呀!」她詫異地問。   然而,轉眼間她就回過神來了——鮫人本來是應該沒有體溫的!   ※※※   那一對在那邊糾纏不清的時候,房裡另外一角的榻上,西京正和多年未見的老友說著百年來的種種過往。   雲荒最強的劍客胸口包紮著厚厚的綁帶,動彈不得地躺在榻上,將頭靠著那只斷手當作枕頭,低眼平視著自己未受傷另一邊胸口上、那個正在喋喋不休說話的頭顱。   真嵐……如今居然變成了這樣奇怪的樣子。   想起百年前自己因罪被逐出伽藍城、坐在高高王座上目送自己離去的少年皇太子的樣子,對照面前這個雖不見衰老跡象、卻已然成熟練達很多男子頭顱,劍聖弟子只覺無數過往愛憎如潮水般在胸臆中呼嘯。   再回首是百年身啊……真嵐十三歲、他作為驍騎軍前鋒營的一名戰士去北方砂之國將平民皇子帶回帝都,結下兄弟般情誼,轉眼已經過去了百多年。   「喂,我費了那麼多口水,你到底有沒有在聽!」發覺了西京的出神,那個放在他胸口的頭顱憤怒起來,墊著傷者頸部的斷手驀地動了起來,啪地拍了劍客一下,將他打醒。   「啊,說什麼呢你?那笙?皇天?」西京猛然回過神,只記得對方重複最多遍的詞語,連連點頭,「這事情我已經答應了阿瓔,你放心,我會盡力保護她去往九嶷王陵。」   「我說,你纜下的事也太多了吧?」看到劍客吐然而諾的樣子,真嵐忍不住又打了好友一個爆栗子,「那邊你答應紅珊的事怎麼辦?」   順著斷手手指的方向,西京側過頭,看到了無聊坐在一邊的慕容修,臉色微微一變。   「本來我想,可以帶著慕容修和那笙一起上路,先送那丫頭去九嶷,然後再送慕容去葉城——反正還算順路。」西京說出了原先的打算,忽然苦笑,「可如今……」   「可如今一來,滄流帝國被徹底驚動、必然全力追殺你們一行。」不等好友說完,真嵐翻翻眼睛,接了下去,「你簡直成了災星,一路上不知道要遭遇多少惡戰——如果再讓那個小子跟著你上路,只怕比讓他孤身帶重寶上路更加危險吧?」   「……」從來真嵐的話總是老實不客氣,西京撇了撇嘴,無話可答,沒好氣地瞪那只孤零零的頭顱,「一百年來,看來你也只能練嘴皮子功夫,『毒舌』更勝往昔嘛。」   真嵐回瞪他,然而一向隨意的臉上表情卻是凝重的,有歎息意味:「你還是那個脾氣啊——什麼事都往身上背,也不管自己辛苦不辛苦!」   「辛苦什麼?百年來我一直在喝酒睡覺,也該做點事了。」西京沒有理會朋友的話,微微苦笑起來,轉頭看旁邊已經覆蓋了被單的鮫人少女屍體,遍佈風霜的眉宇間忽然就有沉痛的意味,「我一直不想再管雲荒上的任何事,不管空桑人,也不管鮫人。紅珊走的時候,我尚可對自己說、她畢竟還是幸福的;可是……汀死了。我不能再騙自己說、雲荒上任何事都和我無關——因為我在意的人死了。真嵐,我不想再讓任何人受到傷害。」   「所以,你要插手了?」空桑皇太子看著前朝的名將,微笑起來。   「盡力而為。」雲荒第一的劍客摀住胸口的傷,點了點頭,眼裡卻是沉重的,「我能力畢竟有限,可心裡想『守』的卻太多——真嵐,我不僅念著空桑,紅珊的孩子,我還想幫鮫人一族回歸碧落海……呵,是不是好大的野心?」   「不愧是自小的死黨啊……」聽到那樣的話,真嵐的頭顱驀然發出了同意的笑聲,斷手從西京頭下抽出,用力握緊了劍客的手,讚許,「空桑復國,鮫人回歸,開創新的天下,讓雲荒所有族類都能安然自由的生活——同樣的野心,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西京驀然微笑起來,對於皇太子這樣的想法並未感到驚訝。真嵐從來都是個優秀的領袖人物,如若不是少年時就遇上了夢華王朝這個爛得一塌糊塗的攤子,積重難返內外無援,他登基後、只怕會成為空桑人的一代明君吧?   然而,一場天崩地裂、山河傾覆,如今居然又有了重新實現夢想的機會。   百年後,兩個幼年好友的雙手終於再度交握在一起,堅定沉穩,彷彿結下了一個牢不可破的盟約。   就在為君為將的兩人互剖心膽,立下盟約的時候,門忽然推開了。   「鳥靈來了!滅了蠟燭,不要被發現!」如意夫人從外面踉蹌而入,急聲道。   「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炎汐……炎汐發燒的很厲害!」同時,那笙帶著哭音嚷了起來。   十六、往世   黯淡的星光下,那些黑翼瞬忽遠去,只留下滿地死屍中相對默立的兩個人。   腥風席捲而來,在殘破的戶牖間發出哭泣般的低語,白瓔凝視著黑夜裡堆積如山的屍體,忽然間收起了光劍,合起雙手壓在眉心,低聲開始念動冗長而繁複的祈禱文。濃墨般的夜色下,純白的冥靈女子宛如會發光的神像,沉靜溫婉,面容上帶著悲憫的表情。   蘇摩轉頭不再對著她,空茫的眼睛投向南城燒殺一空的街道,忽然間微微皺眉——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是他憑著內心幻力的感應,反而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景象。   此刻,他就在夜幕下,看到了無數虛幻的魂魄從那些剛死去不久的平民身上四散而出,紛紛掙扎升入半空,雲集。每一縷鬼魂,都帶著死前可怖的恐懼、仇恨和絕望,死不瞑目。那樣瀰漫的「惡」的氣息,讓傀儡師都不由微微皺眉。   那些一縷縷的鬼魂掙脫死亡的軀體,糾結在半空,惡狠狠地咒罵著、呼嘯著。   白瓔雙手壓著眉心,低聲念著祈禱文,試圖平息這些孤魂厲鬼的戾氣。   「生死代代流轉不息,此生已矣,去往彼岸轉生吧!」冗長的祈禱文念完,白衣女子伸開雙手,掌心向上對著那些厲鬼輕聲囑咐,長及腳踝雪白長髮如同被風吹動,獵獵飛舞。   然而,那些雲集的孤魂厲鬼並不曾如言散開,反而發出了憤怒的呼嘯,沸騰般地在半空盤旋糾結,變幻成詭異的形狀。忽然間尖叫著俯衝下來,撲向廢墟裡活著的兩個人,那一縷縷孤魂面目猙獰,居然是要毀滅掉一切地面上的活物。   白瓔一驚,那些孤魂呼嘯著撲過來,卻從她身體裡對穿而過,止不住去勢繼續飛出。個個臉上都有震驚的神色,回看這個白髮少女——是冥靈?這個為他們念祈禱文的女子,同樣也是個冥靈?   「那麼多瀕死人的憤怒、仇恨和絕望,你以為憑著幾句話就能消弭麼?」那一邊,蘇摩收回了方才發出去的引線,那些透明的絲線上還纏繞著絲絲縷縷被切碎消弭的魂魄,凡是所有撲向他的厲鬼,都被傀儡師毫不留情地舉手之間摧毀。   「那些死去的眼睛是不會閉合的……除非它們看到了最終的報應。否則——」蘇摩淡淡說著,眉目肅然,忽然間抬手指天,「即使化身為魔物、也不會放棄復仇!」   白瓔抬起頭,漆黑的羽翼就在剎那間在她頭頂展開。   那麼多剛剛死去的孤魂厲鬼,在糾結後居然形成了新的魔物,那些仇恨、絕望、憤怒和悲傷無法散去,在黑夜裡化成了邪靈——就在她的頭頂上,一隻新的鳥靈誕生了。   那只剛從死亡裡誕生的鳥靈有著初生嬰兒的臉,光潔圓潤,眼光尚自懵懂。然而就在這個嬰兒的背後,巨大的黑色羽翼覆蓋了天空。   「要殺就趁現在。」傀儡師忽地冷笑起來,「不然這魔物就會逃入世間食人了!」   白瓔的手指握緊了光劍,錚然拔出——然而,那個剛誕生的魔物還沒有學會捕食和躲避,居然只是如同嬰兒般無知無畏地看著手持光劍的劍聖女弟子,嘻嘻地笑著,展開翅膀飛來飛去,盤旋了一會兒,振翅準備遠去。   白瓔的手有些顫抖,咬著牙。然而就在那個剎那、蘇摩毫不猶豫地抬起手,食指彈出、一道細細的白光如同響箭般,刺穿了那個嬰兒的腦部,然後用力一絞、將整個嬰兒身體四分五裂地扯開來,切成片片破碎。   黑色的羽毛如同黑雪般簌簌落下,伴隨著魔物瀕死的慘叫,黑血雨一般灑落,穿過白瓔虛無的身體,落到流滿了血的廢墟上。   「空負絕技,居然連只魔物都殺不了。」傀儡師收回滴著血的引線,冷冷嘲諷,「為什麼放走方纔的那隻鳥靈?」   白瓔忽地笑了笑,彷彿對那樣的語氣並不介意,淡淡道:「那是我認識的……」   蘇摩愣了一下,茫然的眼睛裡忽然閃過大笑的意味,失聲冷笑:「啊?除了鮫人,你還認識鳥靈!厲害啊,太子妃,你為什麼總是和這些魔物扯上關係呢?」   那樣刻毒的語氣,讓坐在傀儡師肩上的小偶人都不自禁地裂開了嘴,冷笑,看著白衣女子的臉色終於微微一變,凝定下來,不做聲地看著面前多年前的戀人。百年過去,那個鮫人少年已經長大為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然而,那樣陰鬱桀驁的眼神卻是未曾有絲毫的改變,說話間帶著刺人的惡毒和尖刻。   那是她命中的魔星。   「百年來你脾氣似乎越來越不好了呢。」將方纔拔出的光劍收入袖中,白瓔轉過頭看著他,忽然微微笑了笑,「不過,多謝你白日裡救了那笙。」   蘇摩嘴角驀然抽動了一下,似乎有說不出的悔意從眉間一掠而過,無語。   他肩上的偶人卡噠地轉過了頭,彷彿有點看笑話似地看著自己的主人,小小的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詭異神色,彎起了嘴角,無聲地笑。   「百年前我欠你一條命。」沉默許久,傀儡師才開口,轉身牽著小小的偶人離去,「如今還你這個人情。」   偶人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傀儡師肩膀上跳下地來,被透明的引線牽扯著、卡噠卡噠地蹦跳在橫七豎八的一地屍體中。黑色的夜幕下,死亡的氣息瀰漫著,蘇摩走在廢墟裡,帶著腥味的夜風吹起他深藍色的長髮,說不出的邪異而孤獨。   「如果你還講『人情』的話,來定一個盟約如何?」彷彿是思慮了很久,在看著鮫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瓔終於開口,提議,「為了你們鮫人族、也為了我們空桑人,希望你能考慮一下結盟的事——目下我們雙方都無法單獨和滄流帝國對抗。」   蘇摩的腳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斷牆邊,沒有回頭,然而偶人仰起臉,看到了傀儡師空茫眼睛裡閃過的奇異微笑。沉默片刻,鮫人的少主終於還是低聲笑了起來:「啊,原來你是來做說客的麼?這種大事、真嵐皇太子不出面,卻要你來說,真是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他以為他算的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預料內。」   「真嵐會向你提——我是自己想說的,不關他的事。」白瓔眼色也冷了下來,掩住了不快,繼續淡淡道,「我們只要奪回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權力,你們也有你們千年來的夙願——我們如今共同的敵人是冰族滄流帝國,相互之間不應該再敵對。若十萬空桑人有重見天日之時,空桑復國後、鮫人便可以重歸碧落海。」   蘇摩聽著太子妃的勸導,眸中神色微微一變,然而聽到最後的話,忍不住冷笑起來:「千年夙願?我們這個夙願、還不就是開始於千年前你們空桑人滅亡海國的時候!幫你們復國?復國了的話,鳥盡弓藏,誰還保證你們能守約讓我們回歸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樣對我們許諾,於是我們盡了全力幫他們,可最後滄流帝國建國後又是怎麼對待鮫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殘酷的奴役和鎮壓!」   傀儡師霍然回頭,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裡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銳如針。   那已經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頂上少年男女之間的爭論,而已經關乎兩個國家和民族的興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講……何況,如今又哪裡還有人情可言。   「蘇摩!你要相信真嵐,他不是那樣的人。」白瓔踏近了一步,抗聲分辯,「他一直都對於鮫人的遭遇抱有同情,想努力讓星尊帝締造的悲劇在他手裡終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蘇摩猛然冷笑,「誰要那種東西!——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時候那個皇太子在幹嗎?要等到淪落入無色城、才來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時候真嵐沒有實際上的權力。」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為了丈夫辯護,說起百年前的政局,「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諸王又鉤心鬥角,政令難行,弊端重重。他一個剛從北方歸來的庶民皇子、能做什麼?有心無力而已。」   「呵,舌燦蓮花啊……」聽到那樣的話,傀儡師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搖頭看著她,眼裡有不知道是譏諷還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能言善辯?不是被人駁一句就會紅了臉囁嚅不敢答話的麼?」   白瓔正在極力分辯,然而聽得那樣的話、陡然心口一窒,說不出話來。   也許是因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繼母又嚴苛,百年前的那個貴族女孩是那樣的拘謹而靦腆。後來十五歲孤獨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頂上,更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生怕一個舉止不當便會被訓禮女官呵斥。雖然身份尊貴,卻是膽小拘謹的,對任何人都細聲細氣。連那個演傀儡戲的鮫童奴隸、在沒有侍女在側的時候,都可以對她說以下犯上的話。   然而,或許因為只有這個鮫人少年對她說的話還比訓禮女官有趣些,貴族女孩雖然每次都被氣哭,卻依然喜歡時不時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卻不知道那個有著空茫眼睛的鮫童、在聽著她聲音的時候,是用什麼樣陰鬱危險的心態來回答她,不放過任何刺人的機會。   就像刺蝟豎起全身的刺,極盡刻毒和刁難,如果對方稍微流露一絲的不屑和惡意,就不顧一切地反擊——然而那個貴族女孩只是被他說一句、就漲紅臉結結巴巴,不懂如何反駁。到了第二天,照樣要召鮫童來演傀儡戲,然後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過後,什麼都變了。   「你……那麼,請你相信我。」無法讓對方信服,白瓔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一時間居然又有些結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嵐,至少請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幫你們、也幫空桑。若真嵐將來毀約,我便會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樣的表白,散入夜風裡,讓蘇摩長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瞭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瓔的態度、百年前就已明瞭。如果說、千萬空桑人中、還有令鮫人一族的敵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兩人:當年為了維護鮫人不被屠殺而遭到驅逐的大將軍西京、以及從伽藍白塔絕頂躍下的皇太子妃白瓔。   如今,這兩個空桑人聯袂對鮫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還敢相信我麼?」長久的沉默後,傀儡師忽然笑起來了,帶著冷冷的譏諷,「就算定了契約,我也不是個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歡反覆無常、背叛害人。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謝族人了。」   說著,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他回身、向著如意賭坊方向折返。   白瓔站在路的中間,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蘇摩已經走了過去。街道很窄、他沒有任何閃避,就筆直走了過來、交錯而過,肩膀毫無阻礙地穿過冥靈空無的身體,頭也不回。   「我願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間,空桑太子妃開口了,聲音堅定,「我信你不會毀約——如果這次我再輸了,那也是我的命。」   帶著偶人的傀儡師停了停腳步,卻沒有回頭,冷笑:「有膽氣啊!你憑什麼信?」   「這個。」白瓔低下眼簾,手忽然從袖中拂出。   一個細小的東西劃破空氣,擊中他的肩膀。蘇摩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了,攤開掌心,忽然間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震,彷彿那細小的東西擊中了他的心臟,默不作聲地迅速握緊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間也有些僵硬,低頭看著主人的手,嘴巴緊抿成一線。   蘇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話,頭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賭坊,臉上隱隱有可怕的光芒,帶著憤怒和殺氣。修長蒼白的手指用力握緊、用力得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膚——   黑夜裡,輕輕嚓的一聲響,彷彿什麼東西瞬間粉碎了。   細微的粉末、從傀儡師指縫間灑落,在黑沉如鐵的夜裡閃著珍珠質的微光。   ※※※   天馬透明的雙翅和漆黑的羽翼在半空中交錯而過,風聲呼嘯。   同屬於冥靈的雙方沒有相互招呼一聲,就迅速地擦身而過。   「好多的鳥靈……難道桃源郡發生了慘禍?」看見了那雲集的黑翼掠過,領隊的藍夏喃喃自語,臉色緊張起來,手指扣緊了天馬的韁繩,催加速度,「不好!會不會是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出了事?紅鳶,我們得快些!」   然而,在藍王轉頭時,卻看到美麗的赤王尤自回頭看著那群鳥靈掠過的方向,怔怔出神,臉上有奇異的表情。   「怎麼了?」藍夏詫異,詢問。   「藍夏……你看到剛才那群鳥靈裡受傷的那個了麼?」一直望到那群魔物呼嘯著消失在黑夜裡,紅鳶才回過頭,一邊飛馳,一邊喃喃問一邊的同僚,「很眼熟啊……應該是我們以前見過的。你認出它了麼?」   「我沒留意。」藍夏心裡焦急,因為已經看到了地面上燒殺過後的慘景,「像誰?」   「白王。」紅鳶咬緊了咀唇,吐出兩個字。   藍夏詫然回顧,看到赤王的臉色,知道絕非說笑:「白王?你說的是先代白王寥,還是現在的太子妃白王瓔?」   赤王低下了頭,美艷的臉上有深思的表情:「都像。」   「天……」藍王驀然有些明白了,脫口低呼,「你是說、那魔物是——!」   紅鳶沒有說話,只是緩緩點頭,就在這個剎那,彷彿感應到了什麼,他們兩人迅速勒馬,帶領一群冥靈戰士無聲無息落到了地上殘破的庭院裡。   那裡,已經插滿了亂箭的匾額上,寫著幾個金色大字:如意賭坊。   「好像就在這裡了。」感覺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氣息,藍夏心急如焚、來不及多想方纔的話題,迅速跳下了馬背。   ※※※   走離那個純白色的女子身側,旋即就被無邊無際的黑夜包圍。   傀儡師默不作聲地帶著偶人在廢墟中走著,穿過那些尚自奄奄燃燒的斷牆殘桓,微弱的火光映紅他蒼白的臉,空茫的眼睛裡居然有近似於仇恨和惡毒的激烈神色,不停閃電般掠過深碧色的眸子。   偶人本開卡噠卡噠地跟著主人走著,然而忽然停下了腳步,扯了扯蘇摩手裡的引線,直直抬起手來、指了指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如意賭坊——走錯了方向了。   然而傀儡師根本沒有理睬偶人,自顧自茫然走在廢墟裡,不停止的腳步,扯得阿諾一個踉蹌飛出去。也許知道主人心情糟糕透頂,一直不聽話的偶人連忙默不作聲跟上去。   一道半倒的木柵欄擋在了面前。   然而那樣不堪一擊的屏障,卻讓鮫人少主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空茫的眼睛穿過面前的柵欄,彷彿看到了極遠極遠的時空彼端。   時空彼端依然是一道木柵欄,彷彿一道閘門攔在記憶中。   結實的木頭籠子背後,是一個年幼孩童驚恐無措的臉,躲在籠子一角、睜著深碧色的眼睛看外面一群圍著的商賈模樣的人,拚命把身子縮成一團——彷彿這樣把身體盡力蜷曲起來、就能變成很小很小的一點,從眼前這充滿銅臭和骯髒味的空間裡消失。   然而外面粗壯的手伸進來,還是毫不費力地一把抓住了他,拎了出來,展示給客商:「你們看,不過四十歲!多麼年幼,以後可以為你們賺很長時間的錢。」   「它後背上是什麼東西?那麼大的胎記?——啊呀,肚子裡是不是還長了瘤子?」有手伸過來,撕開它的衣服,審視,嫌惡地皺眉,「這種貨怎麼賣的出去?只能用來產珠,還要費力教會它織綃,太不划算。」   「喂喂,別走別走,價錢好商量——你再看看它的臉,保準是從未見過的漂亮!」貨主急了,用力扳轉孩童的臉、對著遠去的客商叫賣。   那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多少年……八十年?九十年?   葉城東市那個陰暗的角落裡,木籠子就是他童年時候的家,以至於很久以來、他都認為這條常年不見日光、瀰漫著臭味的街道就是世界的全部。這在被視為「物」的眼神打量裡長大,最初的恐懼和驚慌變得麻木,仇恨和牴觸卻一日日滋長起來。彷彿有毒的籐蔓瘋狂地糾纏著生長,包裹住孩子的心、扭曲他的骨,密密麻麻地遮蔽了頭頂的任何一絲光線。   經歷了開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來。終有一日變成人形的他被人買去,諸般荼毒、只為搾取完鮫人孩子眼裡的最後一滴淚。   然而,那時候仇恨之火長年累月的灼烤已經讓心肺焦裂,任憑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從孩子陰梟的眼裡湧出。那一日,在更加瘋狂的折磨過去以後,鮫人孩子依然咬爛了咀唇都不肯哭一聲。奄奄一息中,聽到主人在一邊商量著:不如乾脆從這個不能產珠的鮫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賣錢吧?   就在那個剎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織綃用的銀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東西。永遠、永遠不要想!   其實,在變瞎之前、他的眼睛就從未看到過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無止境的夜。   直到後來,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藍白塔頂上去執行那卑鄙的陰謀——終於從青王手裡換回了自由,然而他卻已付出了僅剩的最後的東西,從此一無所有。他沒有尊嚴,也沒有為人的準則,他什麼都可以背叛,什麼都可以出賣。   所有的一切怎麼能忘?怎麼可能忘記!   那麼多年的侮辱和損害,那麼多族人被摧殘和死去,他背負這樣的血海深仇、去不顧一切地獲得了力量,難道回來並不能向那該遭天譴的一族復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滿鮫人血淚的手、和他們稱兄道弟並肩作戰?   他怎麼能做到?怎麼能做到!   傀儡師茫然站在廢墟間,面對著那半倒的木柵欄,緩緩抬起手、握緊,一拳打在面前的木頭上——瞬間,柵欄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蘇摩的手卻沒有停,不間斷地擊在那些寸斷的木頭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柵欄都化為碎屑。   漫天飛揚的木屑中,傀儡師驀然用流著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發抖地跪倒在廢墟裡。明珠的粉末終於一點點從緊握的指縫裡漏盡,繼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紅血珠。   夜風捲過來,腥臭而潮濕——宛如幾百年前東市裡那條陰暗銅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聽到微微的「卡噠」聲走近,然後,有冰冰涼涼的東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蘇諾無聲地將頭顱靠在主人的頰上,一直陰暗眼睛裡、第一次換了瞭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蘇摩的脖子。   傀儡師沒有說話,只是默默抱緊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間、從來一直對立爭鬥著的奇異孿生兄弟之間、出現了罕見的諒解和體貼,彷彿相依為命般的親密無間。   「阿諾,」許久,蘇摩抱著偶人站了起來,有些虛弱地問,「你……真的喜歡那個魔物麼?」   「卡噠」,偶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願。」抱著唯一的夥伴,傀儡師閉上眼睛苦笑起來,「等明日安頓好了復國軍的事情,我們便去找她,好不好?」頓了頓,蘇摩眼裡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語:「和魔物為伴,倒是相配啊——其實我覺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裡眼熟吧?」   阿諾無聲地裂開了嘴,似是歡喜地抱緊主人,然而眼裡卻閃過了陰暗莫測的光。   ※※※   站起的剎那,傀儡師和偶人都是一怔。   應該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聲音驚動,冥靈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來到身側,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靜靜看著抱著偶人從地上站起的傀儡師。白色長髮從她額頭飄散下來,在血腥橫溢的夜中無風自動,眼裡因為方才看到那的一幕閃著說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瓔的那一剎、阿諾臉上關切悲憫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開蘇摩的脖子,卡噠一聲跳到了蘇摩寬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帶著譏誚惡毒的表情看著前來的冥靈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臉上表情,隱約竟然有幾分幸災樂禍。   幾百年了,無論幼時在東市、在奴隸主作坊;少年時在青王府、在伽藍白塔神殿;青年時在中州、在四海遊走,主人從來未曾有方纔那樣的失態——很多時候,他心底連一絲一毫的軟弱猶豫情緒都不曾有,更罔論方才崩潰般的憤怒和掙扎。   東市那樣不見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來、他幾乎都以為自己忘了……原來,並不曾忘記。仇恨就宛如蠱毒一樣,深種入骨。   蘇摩不曾看白瓔,握緊了手,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對方憐憫的眼神。   「等一下。」彷彿看出了對方的情緒,白瓔卻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攔住了他。似乎下了什麼決心,低垂的眼簾裡閃動著光芒,抬起手臂攔住傀儡師前進的路。   冥靈虛幻的手形成一個空無的「界」,然而在那樣的阻攔面前,蘇摩停住了腳步。   側身交錯的兩個人沒有看對方,只是停下來、沉默。   「方纔……方纔那個魔物,是我死去的親人。」那只虛幻的纖細的手、忽然間微微顫抖起來,白瓔低著頭,終於艱澀地開口,說出話來,「那隻鳥靈,是我的親人。」   蘇摩驀然一驚,閃電般轉頭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貴的太子妃,怎麼總是和魔物扯上關係?」心底,他聽到阿諾的冷笑,這樣的話幾乎衝口而出,終於還是生生忍住,傀儡師想起了那個鳥靈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問:「是你妹妹?」   白瓔的異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兒,白麟——那個比白瓔小上十多歲、然而血統比其姊更加高貴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極力謀劃、想要讓這個女孩成為太子妃,然而終未成功。據說那個孩子死的時候只有十三歲。   難怪那個魔物有著那樣讓他覺得熟稔的詭異的氣息。   「不僅是我妹妹。」白瓔低低道,聲音也開始微微顫抖,「同時更是我的繼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眾……這世上所有和我血脈相連的人。」   彷彿是因為劇烈的感情起伏,長及腳踝的雪白長髮如同風一樣飛舞起來,在亂髮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轉過頭來看著蘇摩,虛幻的面容上卻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蘇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後、因為絕望和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無數的冤魂凝聚成的邪靈啊。」   傀儡師驀然回首,看著身側的冥靈女子。   「因為我從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們才被滄流帝國滅族。封地上的屠殺持續了十天!」第一次,白瓔毫不避忌地說起百年前的糾紛,「除了我父王帶了一些勇將殺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為了避免血統的延續、滄流帝國將所有王室成員帶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釘死在地宮裡!」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遠被鎮在了那裡——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來,凝結成了魔界的邪靈。」白瓔忽然間微微苦笑起來,在夜風裡微微側過頭,傾聽,「你聽聽……每到夜來,雲荒的風裡還有空寂之山上還有那些冤魂的哭聲。」   蘇摩無言轉頭,果然極遠極遠的北方,隱約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邪異悲痛。   「空桑本來有千萬子民,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十萬人沉睡在不見天日的無色城。」白瓔的眼睛裡忽然有看不見底的悲痛,「那麼多的血還不夠麼?就算我們空桑人犯下過滔天大錯、這一場屠戮裡付出的代價難道還不夠抵償?我的父母兄弟、親朋族人已經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時候才十三歲……夠不夠!你非要看到最後一個空桑人都死絕了才甘心?」   那樣激烈的語氣、讓傀儡師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變了臉色。蘇摩蒼白的臉上有無數複雜的表情交錯而過,然而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只是踉蹌著後退、彷彿不再想繼續面對這樣的斥問。   「求求你,」忽然間,他冰冷的手被一隻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經死去的冥靈抓住了他,看著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請不要再因無謂的積怨、讓可以活下來的人不見天日——如果你和真嵐的力量聯合起來,說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滄流帝國,這無論對我們空桑、還是你們鮫人都是最好的選擇。」   該死去的都已經死去了……那樣的話、忽然如閃電般擊中了傀儡師。   他空茫的眼睛看著面前虛無的冥靈,踉蹌著後退。   「蘇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過你、如今更願意再度相信你——一個人如果還知道流淚、還知道痛苦,那必然就還有他要守護的東西。」顯然感覺到了對方內心的動搖,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開他的手,用盡了全力勸說,「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給更多人帶來幸福。如果你想要什麼交換條件、可以儘管開口。」   「唰!」忽然間一聲尖利的呼嘯劃破了空氣,白瓔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鋒利的透明引線如同刀般割過,攔開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師肩頭的偶人,阿諾眼神是陰梟的,冷冷看著面前的女子、眼裡居然帶了殺氣。   蘇摩掙開了她的手,踉蹌著後退,一直到後背撞上了斷牆才停住。轉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氣息,忽然間冷冷一笑,轉過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你們空桑人無關——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話音未落,傀儡師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   聽著窗外翅膀撲簌的聲音風一樣呼嘯而去,房間裡的人都鬆了口氣,開始繼續談話。   如意夫人重新點起了燈,湊近去看復國軍左權使的傷勢。   燈下炎汐原本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居然泛出了奇異的嫣紅,雖然極力壓制、然而依舊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煩躁地用手抓著傷口上的綁縛,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在燃燒一般,無法忍受。   「怎麼了?」如意夫人嚇了一跳,知道左權使為人堅忍,在征天軍團手裡受了那麼重的傷自始至終沒有呻吟過一聲,而如今居然有無法掩飾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燒的很厲害!」那笙急了,抓著榻邊扭頭對美婦嚷嚷,帶著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燭台,彎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對方的額頭,忽然間手便是猛烈一顫——其實是沒有多少溫度的,然而對於冷血的鮫人一族來說、如今這樣的體溫、無疑便是燒得讓體內的血都在沸騰!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拿過一盞茶,那笙劈手奪過、扶著炎汐坐起,遞到他唇邊。鮫人戰士似乎已經被迅速攀升的體溫燒得無法說話,看到水、下意識地一口飲盡,然而嘴唇依然乾裂,眼裡有渴盼的光。那笙連忙又倒了一盞,也是轉瞬飲盡。   等一壺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虛弱,彷彿那樣的體溫將體內所有水份都消耗殆盡。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準備去找水的時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婦的眼裡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沒用的,不能不停給他喝水,不然他會死。」   「會死?!」那笙聽得那兩個字,一下子驚叫起來,引得旁邊慕容修和真嵐西京都看過來,然而苗人少女不管不顧,一把拉住了如意夫人,幾乎哭了起來,「剛才不是好好的麼……還說蘇摩給他治傷過了,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要……要怎麼辦才好啊?」   慕容修聽得如意夫人說的嚴重,終究不忍,站起身來:「夫人,不知瑤草是否管用?」   如意夫人愣了一下,看著這個鮫人的孩子,搖搖頭。   那笙的臉色頓時蒼白。   「哎,別怕,有我呢。」那個瞬間,忽然一邊聽著的真嵐開口了,安慰著皇天的持有人,「實在不行,我可以把我的血給他喝……」   「什麼?!」那笙嚇得一跳,看著那古怪的頭顱,「炎汐又不是吸血鬼!」   「你知道什麼!小丫頭。」西京勉力掙扎著下地,走到炎汐病榻前——畢竟是劍聖弟子,愈傷能力遠超常人,再加上方才蘇摩用幻力療傷,休息片刻便能勉強走動。他一手提著真嵐的頭、一手抓著斷肢走到那笙身邊,撇撇嘴:「雲荒上最厲害的是什麼?空桑的帝王之血!幾乎有返魂歸魄的能力——還不快謝謝真嵐。」   「啊……」不但是那笙,連一邊的如意夫人都愣了一下,看著面前兩位空桑族的顯貴。   西京跟鮫人相處日久,抬手一探炎汐額頭便知道非同小可,當即對著真嵐點點頭,真嵐也不言語,便抬起了手腕。喀嚓一聲,光劍出鞘,劃向空桑皇太子的手腕。   「啊——不用不用!」那個瞬間、如意夫人才回過神來,臉上有複雜的神色,連忙攔住西京,西京重傷之下無法收發自如、差點誤傷到對方。如意夫人急急攔在復國軍左權使身側,解釋:「不需要帝王之血,炎汐這不是傷……」   「那麼就是病。」西京被阻攔,眉頭蹙了起來,冷冷,「夫人,人命要緊,不是講以往恩怨的時候,莫要再拖延。」   「也不是病!」如意夫人一跺腳,彷彿不知道如何解釋,蹙眉,「根本不需要藥!」   「……」所有人都是一愣。   然而就在這個剎那,他們重新聽到了翅膀的撲簌聲。   房中所有人閃電般回頭,就看到了夜幕下從天翩然而落的駿馬。天馬的雙翅平滑地掠過空氣,收攏,輕輕落在外面殘破的庭院裡,黑袍戰士們翻身下馬,匍匐於地。在黑夜裡、所有戰士盔甲上發出淡淡的光芒,顯示出來者都並非實體。   冥靈軍團!是無色城裡的空桑人大舉出動了麼?   乍一見到空桑的騎兵,如意夫人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擋在榻上病重的炎汐身側,一手拉緊了那笙,低聲囑咐:「好好看顧左權使。」一邊說著,她已經一邊從袖中拈出了一根細細的金針,貼緊了那笙的後腰。   ——無路如何,這個帶著皇天的少女總是空桑方面重要的人吧?此刻敵眾我寡、萬一空桑人又如當年一般對待鮫人,那麼至少她手頭還有個人質。   那笙卻是毫無知覺,看到忽然間大批軍隊降臨、也是嚇了一跳,聽得如意夫人那樣囑咐,想也不想地就用力點頭,死死攔到了炎汐病榻前,盯著外面的人。   「皇太子殿下!」當先的藍衣騎士和紅衣女子掠入房內,看到西京手裡的頭顱和斷肢,大喜過望,齊齊單膝跪地,「臣護駕來遲,拜見皇太子殿下!」   被西京魯莽提在手裡的頭顱凌空轉了轉,看到前來接駕的下屬,忽然間就莫名地鬆了口氣,喃喃:「來的是藍夏和紅鳶啊……那還好,那還好。」   「還好什麼?」只有離他最近的西京聽到了皇太子的話,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嵐的頭、忽然間看到兩位王者帶有怒意的眼光,連忙改抓為托、好好地將那個頭顱放到了肩膀上,低聲問。兩人之間低聲的交談開始,藍夏和紅鳶對視一眼,沉默地退在一邊。   已經認出了這個老實不客氣抓著皇太子頭髮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雲荒的名將西京,兩個王心中一喜,便不好打斷君臣間的密談。   「還好來的不是黑王,」真嵐歪了歪嘴,作出一個慶幸的表情,低聲,「那位老人家、可是對鮫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惡意,他一來、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諸王中赤王對於鮫人態度和緩,藍王年輕、也沒有多大偏見,算是來對人了。」   「哦。」頭顱放在劍客寬寬的肩膀上,西京扭過頭,幾乎是和真嵐鼻子對著鼻子地低語,「你是想和鮫人復國軍談和聯盟麼?……但是蘇摩那傢伙看起來很難對付的樣子啊。」   「就是。」真嵐苦著臉,皺眉,對著近在咫尺的好友訴苦,「簡直是個怪物。我想來想去、都搞不清他心裡到底想什麼——要知道我的讀心術可不算差的啊。他的力量很強,只怕不在我之下……當然是沒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片刻的沉默,西京也是沉吟,終於低聲幾乎附耳般問,「讓阿瓔出面?」   「去!」真嵐忽然瞪了他一眼,那樣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嚇了西京一跳,斷手跳了起來,用力敲劍客的後腦,「都什麼鬼主意!」   「你不至於那麼小氣吧?」西京苦笑著看他,「緊張什麼,又不是要你戴綠帽子。」   「是你的提議太臭。」真嵐的斷手抓抓,將方纔被西京拎著而弄亂的頭髮重新理順,語氣卻是平穩的,「你以為讓白瓔出面事情會好辦一點麼?只會幫倒忙而已!蘇摩當初那樣對待白瓔、何嘗留了半點情面——但我想,其實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一震,低下眼睛看著肩膀上真嵐的頭顱。   「我想那段日子大約是他最不願提及的,」真嵐淡淡道,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他是個聰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面冷靜的分析、他或許還會作出與宿敵聯盟的選擇——但是如果白瓔出面、挑開傷疤,事情可能就會往反方向走了……」   「這樣啊。」西京喃喃說了一句,眉間有複雜的情緒,「那麼只能直說試試了。」   頓了頓,彷彿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後的變化,劍客回頭看著皇太子,微笑:「真嵐,你好像到現在看起來才有點像個皇太子的樣子了。」   「嘁!」真嵐白了他一眼,回頭對著前來的藍王和赤王微微點頭,招呼兩人上前。開始將自己想要結盟的計劃,細細說給兩位藩王聽。   ※※※   忽然間,外面的天馬發出了不安的嘶叫,冥靈戰士的長刀紛紛出鞘,彷彿有敵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兩位王者驀然回首。   只見黑夜中天馬羽翼扇動、驚嘶中踏蹄連連後退,居然不停騎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馬退讓出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師踏著廢墟而來,深藍色的長髮在夜風中飛揚,無聲地昭示了來人的鮫人身份。   那樣的速度、宛如御風飛行,幾乎超出了「實體」的移動極限。   「……蘇摩?」看著迅速接近的傀儡師,兩位王者認出了百年前那驚動天下的臉,不自禁地脫口。那個少年已然長大,由青澀變為陰梟,然而那俊美無儔的面容依舊。   看到鮫人少主掠入房間的剎那、赤王和藍王幾乎有時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獨如意夫人是驚喜的,因為在大敵環伺的時候、終於盼到了主人。   蘇摩在廳中站定,然而本來空茫的眼裡依然殘留著一絲絲激烈的情緒變動,宛如閃電不時交剪而過。在看到前來的空桑諸王時、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鋒銳的光——赤王和藍王?那個瞬間,百年前的一幕如同洪流倒捲而上,將他再度淹沒。   手用力握緊,掌心那個傷口重新裂開,他沒有理睬任何空桑人,只是穿過諸王和真嵐西京,對著一邊茫然的慕容修點點頭,然後轉頭問如意夫人:「炎汐怎麼了?」   然而,一邊問話、一邊探手試了試昏迷中人的體溫,蘇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一震。   他不顧那笙還在一邊,迅速撕開炎汐胸口的綁帶,檢查那個可怖的傷口——然而,讓那笙驚喜交加的是、那個本來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居然已經迅速地癒合起來,彷彿有驚人的力量摧動,肌肉生長著、筋絡蜿蜒著,幾乎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的那麼快!」那笙忍不住,拍著手驚呼起來,大喜之下對蘇摩也感恩戴德起來,「你好厲害!這麼快就讓炎汐好過來了,真是個好人!」   然而蘇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著左胸上的傷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湧動的變化和熾熱的溫度,臉色忽然間蒼白,低聲:「難道是……」   「是。」不等少主問完,一邊如意夫人悄聲回答,「這一刻到了。」   蘇摩默不作聲地抬起頭,看了一邊正在歡喜的那笙一眼,陡然間閃電般出手、白光掠過,將苗人少女的脖子勒住!那笙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已經被勒的幾乎窒息。   事發突然,空桑諸王居然都無法阻攔,而那笙已經落入對方控制。   無色城開後,六星力量一齊削弱,而西京身負重傷,真嵐在黑夜裡無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個瞬間,居然沒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蘇摩。   看著面前的苗人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鮫人戰士,傀儡師的眼裡、驀然閃過無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著手,想阻攔少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可惡。」彷彿什麼在胸臆中翻湧著,蘇摩眼裡神色越來越陰鬱,手指驀然勒緊,準備將少女的頭從脖子上齊齊切下——他肩膀上那個偶人微笑起來,看著面前不停掙扎的那笙,眼裡有惡意的歡喜。   「啪」,就在那個剎那,忽然一道白光如虹而來,齊齊截斷那根越勒越緊的引線。   蘇摩只覺手中一空,眉間的怒氣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擊。   「叮」,一聲劇響後來人踉蹌著落到地上,光劍幾乎震得脫手而去,然而卻是絲毫不敢怠慢、搶身攔在傀儡師和那笙之間,一把將少女拉到了身後,橫劍護住。   純白色的女子冷然凝視著面前黑衣的蘇摩,眼裡帶著不退讓半步的狠氣。   「就算不答應方才提出的建議、也不必急著殺那笙吧?」白瓔護著那笙,感覺這個死裡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著用力呼吸,眼裡不自禁地湧出了怒意,狠狠盯著面前的人,「你恨不得我們空桑人死光也就罷了,幹嗎連中州人都不放過?你瘋了麼!」   真嵐忽地苦笑:原來是白瓔那傢伙、自以為是地跑去先和鮫人少主進行了那樣的交涉。   「我若是瘋了,豈不讓你們如願?」片刻的沉默,蘇摩猛然冷笑起來,「你們不是都恨不得我瘋麼?你們這些空桑人!害了那麼多鮫人,還不放過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這樣反常的語氣,如意夫人終於不安起來,上去拉住他,勸阻,「別這樣……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的命中注定如此吧,你若是殺了那笙姑娘,左權使他……」   「咳咳,咳咳。」在這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對話裡,眾人沉默下去,只聽得那笙捂著咽喉不停咳嗽,白瓔微微緊張地拉著她,抬手摸著她的脖子,摸了一手的血——方才蘇摩那樣的一勒,勒斷了少女的血脈。   那笙咳嗽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最後終於掙出話來:「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你、你好不講理,咳咳!我喜歡炎汐,有什麼、有什麼不可以麼?」   她拚命地咳嗽,捂著脖子上湧出的血。   然而,那樣大膽的表白,卻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不會有好結果。」蘇摩漠然說了一句,「他是鮫人,而你是皇天的持有者。」   「那、那有什麼相干!」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湧出,帶走她的力氣,「戴皇天也好、后土也好,和我喜歡炎汐有什麼相干!咳咳……我就是喜歡鮫人……你好不講理。真討厭……炎汐要叫你這樣的人少主。」   蘇摩眉頭驀然一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緊。   「別說話。」然而白瓔卻是搶先一步擋在那笙面前,抬起手絞了一片衣襟,為她包紮頸上的傷口——然而動脈破了,哪裡能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講道理……」然而那笙依舊不服氣,微弱地分辯,「你說說……你說說,為什麼……戴著皇天就不可以……鮫人……不可以。」   白瓔抱著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壓住她血脈,開始念動咒術、用幻力凝結她的傷口。   然而儘管這樣、倔強的少女卻仍不肯收聲,一直喃喃:「有什麼……不可以?……汀、汀喜歡西京大叔……慕容有鮫人媽媽和中州的爸爸……為什麼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沒有鮫人好看?好沒道理……對了,你、你也不是和他……」   「收聲。」白瓔冗長的咒語被她打亂,一彈指、讓倔強的少女沉沉睡去。蘇摩在一邊看著,彷彿瞬間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沒有再度出手。   可這樣的話,卻讓房內的人相顧失色。   赤王紅鳶彷彿想起了什麼、不自禁地微微點頭,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一直神色緊張地看著那邊瞬息萬變的情況,卻無插手之力,此時才舒了口氣。西京看向一角死去的汀,肩膀一震,正在發呆的真嵐幾乎跌了下去,斷手連忙伸出,抓住掉落的頭,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裡、也有詫異的神色。   ——皇天挑中居然是這樣的一個女孩……能力低微、卻有著一雙不帶任何塵垢的眼睛。   或許這就是那只有靈性的戒指作出選擇的原因。   這個沉積了千年污垢的雲荒,需要這樣一雙來自外族、一視同仁的眼睛,來重新審視和分配新一輪的格局變更。   「這孩子眼裡、沒有鮫人和人的區分。」白瓔止住那笙頸中的血,抬起頭看了蘇摩一眼,淡然,「莫要嚇著她——看來她是真的喜歡你們復國軍的左權使。」   「……」蘇摩忽然沉默,沒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躍躍欲動,卻被他煩躁地一手扯開。   他探著炎汐的體溫,知道這樣驟然的發熱、無疑是因為體內機能的劇烈演變引起,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因人而異,有的需要兩三個月、有些卻需要一年——很多鮫人一生中都有這樣的一次經歷,然後身體內部不受控制地慢慢變化,從無性別分化為男女。   這樣的經歷,他自己也曾有過。   當年那一場劇變後,被驅逐出雲荒,而一路獨行,尚未到天闕,就感到了身上火一樣的灼熱。鮫人少年還尚自懵懂,不明白為何,身體裂開般疼痛。翻過天闕後終於支持不住,昏亂中,他將自己埋在慕士塔格山腳的雪中,企圖用冰雪冷卻身體內部的熾熱。然而,長時間的昏睡後醒來,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驚人的變異。   他終於明白來臨的是什麼。然而沒有人知道那個瞬間他的震驚和絕望。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慕士塔格上初遇那個自稱會算命的苗人少女,雪地上扶乩寫下的判詞,那樣昭然若揭地說出了他的「過去」,令他瞬間變了臉色。   如果意志力能夠起作用,他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可惜一切都無法控制。從開始到結束,都無法以人力控制。   從那個瞬間起,他對於自己這樣的身心,都產生了無法克制的厭惡,從此不再顧惜。   身體和心都不再重要,隨便扔到哪裡都可以——反正到了最後,所有的鮫人、都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然而令他厭惡的是,他必須拖著這樣的身體完成他的夢想,他還要回到這片土地上來,面對著已經死去的人。冥靈女子站在他面前,而在她如今平靜的目光裡,他看到的卻是死去了的自己。   所以,一開始看到沒有成為任何一類人的復國軍左權使自己,心裡才會感到由衷的羨慕吧?可惡的是,那些人讓炎汐都為之改變。   「是啊,那笙可從來覺得鮫人比人好。」旁邊慕容修大約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不失時機地插口,「從中州一路過來,她從未對我這個半鮫人說出任何惡意或者輕視的話。左權使和她出生入死,她那樣喜歡炎汐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夫人掠了掠鬢髮,歎了口氣,輕輕拉了拉傀儡師的衣服,悄聲:「少主,皇天選中這樣的人,看來……也是命啊。我也算閱人不少,這個姑娘看起來的確天性純良。而且,你看西京對於汀、白瓔郡主對於少主……並不是所有空桑人都……」   「住口。」再也不想聽下去,蘇摩冷喝,然而忽然轉過了頭,「不過,一切隨他。自己的事,旁人沒有什麼資格干涉——」   「啊。」如意夫人聽到這樣的話,心知少主已經不再執意反對,不由驚喜。   「不過,不會有好結果。」傀儡師轉過頭,不想再去理會這樣的糾紛,然而垂下了眼睛,喃喃自語般地吐出了一句話,那森冷的語調、彷彿一句不祥的咒語。   「會有好結果的。」終於將那笙頸中的血止住,抱著失去知覺的少女,冥靈女子抬起了頭,靜靜凝視著鮫人少主,語氣溫柔然而堅定,「會有的——已經不是百年前的那個雲荒了。她會幸福,必然會。」   蘇摩一震,忽然間沉默下去。   「是,會有的。」這個短暫的沉默中,一隻手按上了白瓔的肩膀,沉聲重複,彷彿加重這個預言的說服力,「他們將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遠離一切戰爭混亂,住在珊瑚的宮殿裡,子孫繞膝,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彷彿回應著空桑皇太子這句預言,戴在昏迷少女手指上的皇天陡然閃現一道光芒,映照著那笙宛如嬰兒般的臉。聽到那樣的話,白瓔長長的睫毛一顫,低下頭去,緩緩抬起戴著「后土」的手,覆蓋上肩膀上真嵐的手背。   那短短幾句話勾勒出的景象宛如夢幻,一瞬間彷彿奪去了房中諸多人的神智。   「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那樣的聲音,在在座幾個人心中發出了悄然悠長的回音。   「是、是嗎?……」那樣冷定的意志力彷彿也被撼動,傀儡師眼神瞬間有些恍惚,不自禁地脫口喃喃問,「在藍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是的。是的。」真嵐長眉下的眼睛是堅定的,許諾般重複,「將來的海國和雲荒,就應該是這樣——那不僅僅是你們鮫人一族的夢,也是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夢。而這個夢,蘇摩少主,我希望能經由你和我的手,來一起完成。」   十七、定盟   夜色深沉,彷彿看不透的幕布將所有事物隔絕開來。   然而,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裡,近在咫尺的諸人各自沉默著,彷彿有無形的幕布展開在彼此之間,相互都對方心裡此刻的所思所想。   蘇摩坐在炎汐榻邊,似乎是在查看著復國軍左權使的傷勢,然而眼神卻是遼遠的,茫然中隱約有一絲絲電光不停掠過,顯示出作為鮫人少主的他內心的激烈鬥爭。如意夫人端來冷水,將手巾浸濕了覆在炎汐額上,然而眼神卻頗為交集——她也算是經歷過那段過程的鮫人,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好便是回歸水中,讓水的溫度來冷卻體內因為裂變產生的溫度,保持鮫人血液的冷度。不然,便是要如同離開水的魚兒一樣脫水而死。   那笙躺在空桑太子妃懷裡,在白瓔的咒術作用下止住了血,呼吸慢慢變得平穩均勻,睡得宛如一個孩子。   慕容修雖然是個外人,但是自幼便聽父輩詳細說過千百遍雲荒的各種事情,自然也清楚、目下雙方沉默的對峙中,醞釀著什麼樣重大的變更——時局的巨變、本來和他區區一個外來者沒有直接的關係,然而不知為何年輕珠寶商人注視著雙方的表情,臉上的神色卻頗為緊張。   「我聽說、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做呂不韋。」   獨處時、空桑皇太子的話忽然響起在耳側,意味深長。   雖然是商賈世家,然而慕容家作為四大豪門之首,自然並不只是滿身銅臭的一般市井商人,作為長子的慕容修更是熟讀經史,自然也記得太史公筆下那樣一段話:   「呂不韋賈於邯鄲,見秦質子異人,歸而謂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立國家之主贏幾倍?』曰:『無數。』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今建國立君,澤可遺後世,願往事之!』」   後來,這位商人出身的呂不韋,在秦統一六國後,果然封為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家僮萬人——那是一個純粹商人終其一生都達不到的榮耀和權勢。   慕容修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這位雲荒土地曾經的主宰者話外的暗示——這樣一個天大的機會擺在面前,作為一個世代經商的慕容家的長子,他不是不動心的。   然而,自己區區一個珠寶商,一無武藝二無術法,不過買進賣出賺取黃白之物,哪裡能對這樣大的計劃有所幫助?而自己是中州人,身負慕容家族的重托,作為長房嫡子遠赴雲荒賈貨,需要盡早返回家鄉,免得母親日夜懸心,若三年期滿不歸、便要被當作他鄉野鬼來看待了——他怎麼能夠輕易摻合到這樣把握不大的凶險事情裡去……   而且……空桑人是否復國,和自己一個外人又有何聯繫呢?   穩健的作風、讓年輕珠寶商不曾脫口答應皇太子的提議,然而內心深處那不安分的野心,卻在這樣強烈的刺激下躍躍欲試。但,空桑人要推翻滄流帝國又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把握大約連二成都不到——即使年輕珠寶商內心按捺不住的要插手政局,但是依然清醒地知道這樣的嚴峻形勢下,貿然答允無異於孤注一擲。   他其實是個不怕孤注一擲的人,但是,他怎可讓中州的母親日夜懸心。   所以,慕容修在這樣凝滯的氣氛中,甚至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此次鮫人和空桑的聯盟能否達成——如果雙方聯手,那末對付滄流帝國的把握、便能多上幾分。那麼對於他來說,在是否押上身家性命的考慮中,也能多幾分把握。   ※※※   然而蘇摩只是沉默,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表示。   眼看黑夜即將流逝、白晝就要再度降臨在雲荒大地上,空桑諸王臉上都有了些微不安的神色,相互對望——必須要回去了。   但是,此次結盟失敗,不知道下一次還有無這樣的機會再有這麼多藩王和皇太子聯袂走上大地、出面談判。因為為了避免和滄流帝國的正面衝突,一百年來他們空桑人除了沒夜在附近巡邏,從不輕易離開無色城,更不用說讓身為皇太子的真嵐離開。   真嵐的臉色也有些微的波動,扭頭看了看天色,終於開口,說出了一句話:   「蘇摩,若是我們結盟、我便可答應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那樣的一句話,讓在座所有人悚然動容。諸王驚詫,如意夫人更是驚得脫口,打翻了水杯,連邪異的傀儡師都無法免俗,震驚地抬起了頭,控茫的眼睛裡凝聚著雪亮的光,直視著空桑的皇太子。   ——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七千年前,由星尊帝合六部之力將鮫人的保護神從碧落海擒回,強行封印鎮入了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內,從此鮫人一族頓失庇護,無法和強大的空桑帝國對抗,束手為奴。   那是鮫人噩夢的開始……而今天,空桑人說、可以將龍神從蒼梧之淵內放出?   蘇摩只是微微一怔,然而旋即嘴角上揚,浮出了一個不屑的冷笑。   「你先不要笑。」顯然是看出了傀儡師內心的傲氣和自負,真嵐驀然打斷,聲音是冷定如鐵,「我告訴你,蒼梧之淵上的那個封印、不是你可以解開的——那個封印的力量幾乎相當於當年星尊帝的神力……你如果這樣自負,到時候必然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蘇摩繼續冷笑,然而眼神卻慢慢凝聚起來——他同樣也有讀心術,所以此刻可以分辨出空桑皇太子這句話並非虛言恐嚇。   「當然,如果你願意拼著命硬碰硬、去破掉那個封印也不是不可以。」真嵐微微頷首,然而眼神卻是流露出一絲譏諷,「但就算你放出了龍神,你還有餘力面對滄流帝國的征天軍團?……分明是可以不費代價做到的,你該不會意氣用事到玉石俱焚吧?」   蘇摩慢慢不笑了,臉色又恢復到平日的陰鬱冷漠,許久,他冷冷問:「那麼強大的封印,你又如何打開?還是要靠這個小姑娘麼?」   看出了傀儡師眼裡的懷疑,真嵐搖了搖頭,決定還是和盤托出:「那笙的力量只能和皇天對應,而封印龍神的力量……來自后土那一系。」   「白薇皇后?!」諸王脫口驚呼,連白瓔都變了臉色——這個秘密,不但沒有載於皇家典籍,居然連六位藩王都不曾知道。   「白薇皇后。」真嵐的嘴裡再度吐出那個國母的名字,帶著從未有過的肅穆神色垂下了眼睛,將右手壓在眉心上,彷彿每次說到這個名字、便帶著罕見的敬畏。   白瓔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作為白之一族的王,她居然絲毫不知這樣的事情。   「白瓔,你知道為何后土的力量如此麼?——甚至昨夜和蘇摩的對戰中,也無法護得你周全?」真嵐的眼睛看向妻子,微微歎了口氣,「因為后土的力量、隨著白薇皇后的所有靈力一起,為了封印龍神,而在蒼梧之淵消耗殆盡。」   當年……正是白薇皇后出手、封印了鮫人的龍神?   蘇摩愣了愣,嘴角忽然再度浮出一絲冷笑——原來,千年前、便是白之一族的女子生生葬送了鮫人的命運……千年以後……?   「所以你不必內疚,你手上這枚『后土』,已經沒有多少『護』的力量了。」真嵐看著她,吐出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自己心裡長久未曾對妻子表明的話,「百年前,即使你不從伽藍白塔上墮天而下,空桑,終究還是難逃劫難。」   空桑皇太子拉起了妻子的手,冥靈女子纖細蒼白的手指上,那枚銀色的后土閃著千年浸潤的幽然光澤,他清楚地感覺到白瓔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只是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如今,要解開這個封印的,恐怕也只有作為白族之王的你。」   白瓔的手猛然一震,抬頭看著丈夫。那樣蒼白秀麗的臉,美的不真實,雪白的長髮從白王的額頭披散而下,如雪般鋪了滿座。   然而,聽得這樣的話,她一如平素沉靜:「如果我有這個能力,自當盡力。」   「只有你可以,你是后土選中的人。」真嵐低頭,眼裡有說不出的奇異的神色。   一百零三年前,帝都伽藍的白塔頂端,神廟中氣氛肅穆,神官們低聲祈禱如水般瀰漫,承光帝、諸王、大臣灼灼注視著明堂辟雍中心供奉著的那枚銀色戒指。   水中心的神龕上,那枚自從前代白蓮皇后去世後、就被供奉起來的神戒「后土」奕奕生輝,彷彿知道時辰的到來。圍繞著辟雍的明堂中清水無波,只有十二朵蓮花含苞待放——那是一早就種下去的花,每一朵對應著一名待選的白族嫡系貴族少女。清波上,那些對應著女子的蓮花圍繞著神戒,感受著裡面歷代國母的靈力。   「啪」,終於,輕輕一聲響,一朵金色的蓮花綻放開來,滿室馨香。   「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轉世。」   大司命從十二朵金色蓮花中垂手取出率先盛開那一朵上面的玉牌,低眉如是說,玉牌上用空桑人的蝌蚪文寫著新一任太子妃的名字:白瓔。   那時候,作為皇太子的他、站在一邊看了全部選妃典禮的過程,最後兩個字跳入眼簾的剎那,他忽然覺得有徹骨的寒意——就是這個陌生的名字?將和他糾纏一生的符咒。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百年後,即使情況已經完全不同,然而對著太子妃提及這件從未有人知道的事時候,真嵐依舊感到心底裡有深不見底的寒冷和無力。那種拚命掙脫、卻心知無力抗爭的無奈,自從他十三歲在砂之國被空桑皇室監禁、強行帶回帝都的時候,就已經籠罩在少年的心頭——百年後,居然越發深重。   就如白瓔是后土選中的皇后,他也是被皇天選中的帝王——不管他們願不願意,無數的急流、重擔、紛爭就如同洪流將他們捲入,以後的日子只能極力掙扎,若不掙扎、只有眼睜睜的滅頂。   沒有誰能夠逃脫輪迴中的安排,沒有誰能夠超越命運的流程。   即使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那樣的人……也不可以。   「太初五年,星尊帝滅海國——白薇皇后也就是同一年死的,是不是?」沉吟間,傀儡師首先開口,回溯千年前的往事,忽然間冷笑起來,「是因為為了封印龍神,消耗了靈力而早逝的麼?」   白瓔詫然回顧真嵐,空桑皇太子默然不語。   蘇摩攬衣而起,臉色冷誚:「原來,星尊帝畢竟付出代價。」   第一次聽到皇室這樣的秘聞,赤王和藍王相對看了一眼,壓住了驚訝——雖然是千年前就跟隨星尊帝開創帝國的藩王之後,但是空桑皇族裡幾千年的秘密,除了和王室世代聯姻的白族,很多秘密都無從得知。   比如最初帝后二人從何而來那樣的力量,比如白薇皇后為何早逝,比如為何身負帝王之血的歷代皇帝還會如常人一樣生老病死……太多太多疑問,幾千年來從未有人想過要去問。而獨處伽藍城的皇族一脈、更是高高在上,從未容許任何人靠近。   作為正史記入《六合書·往世錄》的那一段歷史是那樣的——   七千年前,帝后兩人已平雲荒、星尊帝卻難扼勃發的野心,再加上一些貴族巨賈的遊說,不肯甘於做陸地之王的星尊大帝終於麾兵入海,意圖將目之所及的全部都歸入他的版圖,收服四海,打通雲荒往南通往新大陸的航道——然而,卻遭到了守護大海的蛟龍的反擊,空桑大軍損失慘重,「浮屍遍海」,「水為之赤」,而碧落海裡「水族尚自安然」。   星尊帝性格剛毅,手段強硬,遇強則愈強,從未放棄任何既定的目標,儘管國內頗有微詞,依然先後三次出兵碧落海——第二次裡,更是動用了幾乎全部六部的力量,一番海天龍戰、其血玄黃,終於合六王之力,擒獲蛟龍,囚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   最艱苦的戰爭已經完成,第三次大舉入海的時候,面對著失去龍神庇佑的鮫人一族,空桑軍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長驅直入。   太初五年,海國覆滅。無數鮫人成為奴隸,被萬里押回雲荒大陸,途中死去者不可計數,倖存者被空桑奴隸主畜養,破尾為腿、集淚為珠,剜目為寶,為謀其利極盡荼毒——位於鏡湖入海口的葉城貿易由此而興,從此富甲雲荒大地。   那以後幾千年,一直是鮫人不能醒來的噩夢。   然而,沒有人知道、白薇皇后的早逝,竟是與此相關——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震鑠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迴有驗,定祖訓、令此後空桑世代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六合書·往事錄》上面那一段話,同時在知情的諸人心中迴響,每個人表情各不相同。   並肩戰於亂世,白手起家建立帝國,然而共過患難、最終卻不能共享人世繁華——為征服海國而付出了白薇皇后生命的代價,一生自負的星尊帝、暮年在權力的頂峰上寂寞回顧往日,遙望萬丈下腳底的大地時,是否曾暗自後悔?   一個人最終擁有的土地又能有多少……一抔黃土底下,卻沒有別人相伴。   ※※※   「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國母,和星尊帝倒是絕配。」寂靜中,傀儡師擊節冷笑,空茫的眼睛裡閃過了煞氣,是對於千年前聯手犯下那樣滔天罪行的帝后的入骨痛恨。   所有的苦難根由經這兩雙手而締造,對於世代受到凌辱壓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裡,因為重新提及了苦難的根源,也有難以掩飾的仇恨的光。   「莫要對白薇皇后不敬。」然而,真嵐忽然開口,用慎重到幾近厲叱的聲音,「你可以罵星尊帝,卻不可以對白薇皇后不敬!——對於竭盡全力幫助過鮫人、為你們一族而死去的人、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那樣冷厲的喝問,從一向溫和爽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讓包括蘇摩在內的所有人都驚住。   「竭盡全力幫助鮫人?……白薇皇后、白薇皇后難道不是為了封印龍神而……」連白瓔都不解起來,拉住了幾乎摑到蘇摩臉上斷臂,詫異地喃喃。   「不是。」真嵐忽然長長吐了口氣,沉默許久,才低聲道,「白薇皇后、是被星尊帝殺的。」   「啊?!」房內的所有人,諸王、西京,甚至鮫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脫口驚呼。   白瓔驚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星尊帝殺了白薇皇后?怎麼可能……星尊帝琅玕和皇后白薇,古書上記錄著的那樣相互敬愛的帝王伉儷,他們一生的輝煌和愛情穿越滄海桑田、被多少空桑人傳頌。如同雲荒大地正中的白塔一樣被人世代仰望,成為永垂不朽的詩篇。   「星尊帝怎麼可能殺了白薇皇后……」白王喃喃自語,不信地抬頭、看著丈夫。   然而真嵐那一瞬間似乎不敢看白瓔,眼神裡有深深的厭憎和恐懼。   「他們因為在滅海國的問題而分道揚鑣。」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彷彿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那些發生過的事歷歷在目,「白薇皇后本來就不贊成遠征海國,後來龍神被擒、鮫人淪為奴隸後,她更是激烈反對——其實,自從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後,退居內宮的皇后和手握生殺大權的星尊帝之間,已經頗有嫌隙,在很多問題上都無法達成一致的意見……滅海國是最激烈的衝突。」   「怎麼……怎麼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脫口而出的是赤王紅鳶,有些不可思議的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歷史麼?   「白瓔……你應該也讀過伽藍神殿裡面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書·往世錄》——但是,你看到過這一段麼?」空桑皇太子無視於旁人驚詫的眼神,面色忽然有些蒼白,彷彿背誦著多年前記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語調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一邊低誦古書的篇章,真嵐的手抬起,蘸著殘茶、在桌上寫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後意雲荒已安,屢次進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為婦人之見,終不納。怒,去歲不入東宮。經年海國平,鮫人盡沒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獲其利。東市長年聞悲泣呼號之聲,而貴家爭相購之,巨賈日入萬金,葉城由此興。   「後居於宮中,聞此終日鬱鬱。忽一日,見宮女捧寶珠一串為晨妝,玲瓏滴翠,光照一室。後垂詢,宮女對曰『凝碧珠』,為匠作剜鮫人目而成。後握珠淚下,憤而至帝前,以珠擲其面,叱曰:『此非人所為!妾為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歸於族中,自點兵將往蒼梧之淵,欲釋龍神歸海。」   百年前就已折斷的手臂、將過往一幕寫到這裡的時候,房內所有人都已經屏息。凝視著那移動的蒼白的指尖,空氣彷彿忽然間凍結。   「怎麼可能是這樣?」傀儡師的手有些痙攣地抓著懷中的偶人,顯然手勁太大,阿諾臉上已經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著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複雜。   「說的好!」寂靜中,卻是那笙醒來了,看見一屋子的人都盯著桌上看,還未抬頭看寫了什麼,耳邊卻聽到了真嵐說的最後幾句話,脫口喝采:「那樣的事情是人幹的麼?什麼狗屁皇帝,他算什麼東西!還是那個皇后有志氣。」   「那笙。」白瓔扶著傷癒的少女,卻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聲。   那笙聽太子妃的話,乖乖地閉嘴。真嵐看也不看她,斷手繼續在桌上連續寫下下面的文字,將千年前的真像一字字寫出——   「帝怒不可遏,發兵急追,於九嶷山下與後麾戰,經月不休。後長兄懼禍而暗投帝。後軍遂敗。然後靈力高絕,雖千萬人不可圍。帝親出,與之戰,後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面,乃死。帝怒緩,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后之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自攜后土神戒,罷兵歸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藍白塔,獨居塔頂,停息干戈、終身不復踏足雲荒。」   斷手在最後一個字寫完的時候,緩緩停下。   那是歷史的真像?   那滿滿一桌面的文字,彷彿一個個都發出刺眼的光來,讓所有人目眩神迷,無法透出一絲呼吸。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甚至作為外來客的慕容修,都一時間無語沉默。   「往世錄……白薇皇后本紀第十二?」終於,白瓔第一個喃喃出聲,打破了寂靜,「那個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錯。」真嵐的眼睛是黯淡的,看著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捲往世錄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傳的《六合書·往世錄》,都沒有那一章。」   頓了頓,彷彿歎息般地,空桑的皇太子補充了一句:「這一章是禁忌,歷代以來、雲荒大地上只有繼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為何不徹底一些?」蘇摩的神色是隨著那一段文字的陸續寫下、而變幻了無數次。然而到最後,激烈變動的眸子裡、還是陰暗和猜疑佔了上風,傀儡師冷笑著置疑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複述出來的歷史:「偏偏還要讓歷代皇太子知道,豈不可笑?」   沒有旁證的歷史,中間隔了幾千年的歲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確定。   「那是一個告誡和懲罰……」然而,大約料到了無法取信於鮫人的少主,真嵐沒有立刻反駁,只是解釋,眉宇間忽然籠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鬱和悲涼,「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種種做法相互矛盾——他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並剝奪了子孫後世同樣的權力。他立下規矩、讓世代空桑皇帝必須以白族女子為妻,然而卻讓他們記住千年前的內亂……」   說到這裡,真嵐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眉目間帶著冷嘲:「他在告誡那些流著他血的後裔:要提防身邊的皇后!畢竟力量不曾消滅,尚在蒼梧之淵封印著。這個秘密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呀——在皇帝們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讓和空桑帝王之血對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個人是皇后……」   「那麼,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為後?」白瓔聽得呆了,喃喃,「那不是刻意要造就歷代無數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應該是懲罰。」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卻是蘇摩。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彷彿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脫口回答。   真嵐閃電般看了鮫人少主一眼,對於他這樣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為背後的意圖、微微感到詫異,然而還是點了點頭,低聲回答:「是懲罰……殺死白薇皇后的罪、對星尊帝來說是永遠無法釋懷的,不會因為肉體的消滅而消弭——懲罰將會落到流著他的血的後裔身上,無論幾生幾世。而星尊帝相信輪迴,他等待著蒼梧之淵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懸利劍落下的一天。」   說到這裡,空桑皇太子忽然間笑了笑,拍拍白瓔的手:「而這一天,已經快到了。」   「百年前眼看著你從伽藍白塔上跳下去,剎那我想起的就是斷指還戒的白薇皇后。」真嵐轉過頭,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起了那一件讓空桑人和鮫人都感到尷尬的往事,眼睛裡有奇異的光,第一次對妻子透露出深心裡埋藏已久的秘密:「所謂的白薇皇后轉世,恐怕是大司命當時為了遏止青王繼續擅權的借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后土選中的人。」   那個瞬間白瓔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心底不知怎地有說不出的恐懼。   千年前為了海國、白薇皇后與星尊帝拔劍相向、戰死蒼梧之淵;千年後為了一名鮫人少年、空桑最後一位太子妃背棄了帝王之血,從塔頂縱身躍下、在沉睡中任憑空桑覆滅。   那是命……難怪真嵐一直這樣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誰要像他們一樣!」——那時候真嵐語氣中同樣的恐懼和厭憎,居然就是來源於此。深知內情的他,是在極力對抗著頭頂的命運之翼投下巨大陰影。   「真嵐。」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顫抖著的手、覆上他同樣冰冷無溫度的斷肢,握緊。   忽然間,又是無語。   ※※※   聽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內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著心事。   蘇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著桌面上那一行行字跡,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暗夜裡,時間無聲滑過,桌面上蘸著水寫下的字悄然蒸發,慢慢消失不見。   然而,那些字句卻彷彿烙鐵一樣印入了傀儡師心底,讓他不自禁微微發抖。   他相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不知道為何,心裡有個聲音一直一直在告訴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跡、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實的歷史——那個聲音,居然不是平日裡一直纏繞著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諾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響起在深心裡、低而沉的回聲。   「是真的。」   那個聲音說,反覆地說,一直到他的神智開始散漫和迷亂——剎那間,他的雙臂交錯著回過肩去、手指有些痙攣地抓緊了後背的衣衫。   火一樣的灼熱……又來了,在每一夜身體裡的血冰冷到凍結以後,就開始沸騰,彷彿有地獄的烈火在背後灼烤著他的心肺,體內有莫名的力量絞動著。   「是真的。」那個聲音繼續說,聲音震響在他魂魄深處,帶著無可形容的壓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蘇摩有些煩躁地搖著頭,為了避開旁邊諸人詫異的絲線、踉蹌著退到窗邊。然而手指剛一抓到窗欞、木頭就在瞬間無聲無息的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剎那,懷中的偶人忽然間出手、在他手指敲擊到窗欞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線。   阿諾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神情:憤怒、惡毒以及一絲絲的無奈和絕望。   然而那個偶人的手還是直直伸在那裡,卡噠作響的關節僵直著,拉住了傀儡師的手。然後抬起了眼睛,一雙彷彿玻璃珠子一樣的眸子定定看著蘇摩,那樣詭異的眼睛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蘇摩空茫的眼睛裡,陡然閃過奇異的神色變化,彷彿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氣,用手抵住窗欞,用力地。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麼說來,白瓔是白薇皇后的轉生,才會……   怎麼會是這樣……?   那個瞬間,曾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對天拔劍」的傀儡師用手抵住額頭,忽然在自己的掌心無聲地微笑起來——居然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到最後,把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多麼可笑的事情!非要將這一世的所有愛憎都找出個理由來,跟虛無飄渺的往事對應。   這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和無緣無故的愛?   可這一世的人,並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的操縱。   讓什麼宿命見鬼去吧!無論他愛誰,他恨誰,都是這一世這一刻活著的「他」的意志,並無關於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龍神……那些傳說中的東西,都無法左右他的內心。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沒有回頭,鮫人少主的眼睛看著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開口,「結盟的事情,如果復國軍左右權使都不反對,可以商榷。」   那樣事關重大的一句話,在他口中說出來,卻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諸人臉色都是一變,各自有複雜的神色。   作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執手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因為傀儡師這樣的鬆口、眼裡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藍王也是長舒一口氣;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絹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甚至作為外人的兩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勝。   「好啊好啊!蘇摩你終於說了句像樣的話……你們都是被滄流帝國害的,早該一起聯手打架了。」那笙顧不得繼續盯著炎汐看,拍手叫了起來,顯然白日裡那一幕讓她至今無法忘記,「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們一起跟風隼打了一次,以後如果各顧各、可能就打不過了喔。」   「就是因為西京大人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蘇摩回過了頭,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將臉上,然後緩緩凝聚,傀儡師忽然間微微俯身,「你說要代替汀來實現海國的夢想……非常感謝閣下這樣的話。讓我百年後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將的風範。」   西京愣了愣,顯然對於蘇摩那樣的恭謹顯得有些無措,只是抓抓頭髮苦笑:「啊……什麼呀,那麼多年前的事再提起來……」   百年前,為了阻止空桑貴族對鮫人實行報復性的屠殺,這位當時的名將就不惜冒了身敗名裂的危險,將水牢中囚禁的數千鮫人從伽藍城放走——然後,觸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奪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為一名一無所有的遊俠兒。   「鮫人並不是善忘的民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摩的眼睛裡,卻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過,但是傀儡師的語氣卻平靜,「我們同樣記得每一位在滅頂之難中幫過我們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們可以試著相信——」   「如果有閣下和……」直起了身子,蘇摩空茫的眼睛掠過一邊冥靈女子的臉,「太子妃,兩人聯名擔保的話。千年後,我們鮫人可以試著相信空桑人。」   「我保證,我當然保證。」白瓔脫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堅定,「我們空桑人一定會守約——至少,我會盡力確保我們這一邊守約!」   蘇摩沒有再看她,茫然的視線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詢問,嘴角慢慢浮出一線笑意。那個瞬間,空桑劍客忽然間有一種黑暗逼迫而來的驚悚和詫異,不知為何心裡便是一陣冰冷。   「師兄?」那樣的關頭,卻長久不見西京回答,白瓔忍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將他驚起。   西京恍然回過神,心裡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諸人的目光下,只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卻知道這一諾,便是如山重。   結盟這樣的大事,鮫人少主卻只是詢問自己的妻子和屬下,並不曾問過真正可以決定空桑國務的皇太子一句。然而這樣明顯的不敬之下,真嵐的臉色卻絲毫沒有改變,此刻,聽得兩人都已經作出了承諾,他才趁著這個空檔開口:「空桑必不負約,只希望能與鮫人聯手、各自奪回各自所有的東西。」   「好,時間不多,我們就來細細說一下如何才算是『聯手』。」蘇摩看也不看外面,卻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來臨,知道一行人即將返回無色城,也不拖泥帶水,開口冷冷道,「空桑須放回龍神。既然開出了那樣高的條件,那麼,作為代價、你們需要我們做什麼?」   真嵐的眼神再度掠過蘇摩無神的眼,帶著微微的詫異——一說到正事,這個傀儡師就完全沒有平日裡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驁,而帶著敏銳和迅速的反應。這個鮫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覷的……真的是海皇的化身?那天下獨一無二的最強的帝王。   傳說中,在天地初開的時候,天下本來沒有雲荒,也沒有中州,全部覆蓋著海面……目所能及,都是海皇的領土。可惜萬年後滄海桑田,海國竟衰弱到如此。   「我要我的左足。」驀然間,空桑皇太子開口了,「在南方鏡湖入海口,那個號稱深六萬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藍白塔高度的鬼神淵底下。」   「果然。」聽到那樣顯然深思過提出的交換條件,蘇摩驀然笑了起來,「很對等的難度。」   「世上除了你們鮫人,誰也無法從那麼深的海底將那個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斷了的右手在虛空中劃了一個符號,面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足,你們需要龍神的庇佑,我們可以相互交換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滄流帝國覆滅,無色城亡靈重見天日之時,便是鮫人回歸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鮫人少主點頭答應,「如違此誓,如何?」   「如違此誓,不得好……那個,死……」真嵐忽然間有些遲疑——本來想說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無全屍」之類的,猛然想起已經是這種狀態,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說什麼,雖然是臨大事之時,全體氣氛肅穆,大家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摩也笑了,然而那樣微微彎起的嘴角卻是帶著說不出的冷意和詭異。見真嵐口吃,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補完:「如違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師揚著頭,眼裡的光芒隱秘而冷酷。那樣冰冷和惡意的話,讓所有正在笑的人頓時無聲,相顧失色。西京陡然間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緊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卻也揚起了頭,看著傀儡師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回答,「若違今日之約,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嵐之明日!」   「擊掌為誓!」蘇摩終於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奕奕生輝。   「擊掌為誓。」斷手驀然從案上躍起,重重擊向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   「啪。」輕輕一聲響,卻彷彿驚雷迴盪在所有人的心頭。   相擊的剎那、蘇摩和真嵐的手相互握緊,似乎手心握著的是有形有質的諾言,用力得要將其壓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遺忘。   「好啊好啊!」在雙手交握的一瞬間,那笙忍不住叫了起來,歡喜,「好厲害!」   隨著她拍手喝采,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   風從伽藍白塔頂端無聲掠過,帶來雲荒大地四方的氣息。   「小謝,你聞到了麼?血和火的味道……」在東方的風吹過來的時候,巫即蒼老的臉從黑袍底下抬起,在風裡閉著眼睛,問身邊的弟子巫謝。   年輕的學者巫謝,還沒有修習到千里外遙感的幻術水準,然而此刻,他卻是確確實實聞到了風裡帶來的血和火的氣息,淡淡的,帶著焦臭和腥味。從極遠極遠的東方而來,穿過氣流層,來到數萬尺高的伽藍白塔頂端。   「桃源郡夷為平地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嗤笑的卻是國務卿巫朗,這個主持著滄流帝國日常政務的長老眼裡有忍不住的譏諷,看向一邊端坐的大將軍巫彭,「戰無不勝的彭大將軍啊,這一次你還有何話可說?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沒有抓到皇天持有者,還損失了三架風隼!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顯然雖然戰功顯赫,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輕一代將領中最出色的雲煥,還帶著十架風隼,只為追捕一個帶著皇天的少女,卻居然無功而反。   「我說過不能派雲煥那小子去嘛,讓飛廉去不更好?」旁邊,看到大將軍一時啞口無言,巫姑桀桀笑了起來,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間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邊的另一位女長老一眼,「他可比雲煥能幹多了,只可惜他沒有那麼硬的裙帶呀。」   巫真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深藍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樣靜謐的眼神裡,卻有讓長老都畏懼的某種力量,讓巫姑終於不敢再繼續嘮叨。   雲煥是巫真的弟弟,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雲燭,是從冰族二十萬純種子民裡挑出的聖女。她出身低賤,來自於最外層貧民居住的鐵城,從十五歲被選中起,就獨居在伽藍白塔頂上,一邊觀測星象來預知吉凶災禍,一邊侍奉神殿內從不露面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歲卸任。卸任後,她便去掉了「雲燭」這個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聖女的身份進入了元老院,成為十個最接近權力中心的長老之一。   據說這個前代聖女非常得智者的歡心,因為她在白塔頂上整整停留了十五年。   按例每一任聖女都只需擔任十年的時間,任滿便可以從白塔上回到人間,回復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帶領冰族獲取雲荒之時,和百年內他垂簾支配滄流帝國期間,似乎絲毫不見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時候。即使十巫、也只能從智者含糊不清的語調中,分辯他是否有衰老的跡象,而始終無法見其一面。   巫咸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進入雲荒和空桑人開戰起,就一直跟隨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長老,也不曾見過智者的本人。   唯一見過的,只有歷代聖女。   然而每一代的聖女在離開伽藍白塔,在她們的腳踏上雲荒土地之前,她們便必須喝下一種名為「竊魂」的藥物,失去十年來在白塔上的一切記憶。那是智者的命令,無人可以違抗。——那些掌握了滄流帝國最高深觀星術的少女,在回復平民生活之時,就徹底忘記了一切。   百年來,莫不如此。   唯獨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雲燭。她不但保留著二十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記憶,並未曾喝下洗塵緣、然後重歸紅塵,而且以「十巫」的顯赫身份,繼續留在了伽藍白塔之上。她的妹妹:雲焰,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新一任聖女;而她的二弟雲煥,也成了征天軍團裡最受器重的年輕將領。   ——雲家三兄妹因此而顯赫,成為帝都最炙手可熱的家族。   然而,雖然成為了十巫之一,這個保持著三十多歲面貌的秀麗女子卻長久地沉默了下去,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只用簡單的動作來對她不得不表明態度的事情做出決定。   此刻,面對著對自己親兄弟的指責,她卻沒有說話,眉宇間籠罩著淡淡的愁,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壓力的大將軍巫彭——無論如何,這一次雲煥失手而回,巫彭將會受到內來自於十巫、外來自智者的指責罷?   「雲煥那樣快的提拔為少將,本來就缺少實際的錘煉——講武堂考核的成績不能代表實戰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誤,用人之人也須擔起責任。」國務卿巫朗本來就和大將軍不和,抓到了這個錯,更加不肯放過,也不在意旁邊巫真的目光,理直氣壯地指控,「而雲煥少將此次犯下如此大錯,必須按軍法處置!」   軍法處置。   這四個字彷彿利劍刺入巫真心裡——滄流帝國刑法嚴峻,而征天軍團的軍規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寫明「辦事不力、貽誤軍機者,斬」。   女長老臉色迅速蒼白,張了張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奪去了她言語的能力,雖然滿面急切,卻依舊沒有出聲。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面對著這樣無可推卸的責任,戰功彪炳的大將軍看著言談縱橫的國務卿巫朗,以及隨聲附和點頭表示贊成的其餘幾名長老巫羅、巫禮、巫姑,眼裡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掃視著眾人,他開口了——   「巫禮,你向來負責帝國與屬國之間禮節溝通,而此次征天軍團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遺黨、你有沒有及時通知高舜昭總督?如果不是缺少澤之國當地軍隊的協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禮官巫禮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盡力,一時啞然。   「還有,巫朗……我聽說往北方試飛的伽樓羅金翅鳥,似乎再次墜落在砂之國了?」眼睛掃過變色的巫禮,巫彭看著對面的國務卿,嘴角有一絲冷笑——這樣大的失誤,可瞞不了他這個天下大元帥。果然,國務卿巫朗的臉色也是一陣白一陣紅,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勉強開口分辯:「伽樓羅……伽樓羅本來就很難操控,試飛失敗也是不可避免的。」   「那可是第十次失敗了。」巫彭沒有認同這樣蒼白的辯解,軍人的臉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麼不可避免!——征天軍團五十年前就擁有了了『風隼』和『比翼鳥』,而『伽樓羅』居然幾十年下來都無法成功。十次失敗!多少人力物力就墜毀在砂之國的荒漠裡!」   國務卿巫朗負責此事,已經有將近五十年。而這五十年裡,十次試飛伽樓羅均告失敗,的確也是他面目無光的一件事——如果說巫彭此次用人不當要追究責任,那麼他多年來無法讓金翅鳥上天,豈不是更加辦事不力?   有些訥訥地,能言善辯的國務卿也低下頭去。   「而且,這一次伽樓羅墜毀也罷了,上面那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面前交代。」看到對方氣焰低落,巫彭繼續冷笑著追擊。   純青琉璃如意珠,是滄流帝國從空桑帝國那裡奪來的至寶之一,傳說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玕擒住龍神時、取下的龍珠,蘊涵著極大的力量。而伽樓羅構造複雜,不能光憑伽藍白塔高空掠下之勢支持所有機能,因此,在設計的時候,將這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嵌入了伽樓羅內部,以龍珠上的靈力、作為支撐這一曠世巨大機械的力量之源。   以超自然的靈力引發機械力,這樣匪夷所思的構想,來自於神殿內那個神秘智者的意圖。   「伽樓羅的力量是比翼鳥的十倍,風隼的五十倍。那樣大的力量,即使製造出來也很難有人能操控。」旁邊,一直漠然翻看書卷,不理會同僚唇槍舌劍的學究巫即終於開口,頭也不抬地指出關鍵所在,「一般的鮫人傀儡根本無法勝任駕馭者的位置,而讓帝國軍人坐上操縱席、以人的反應速度,更遠不如鮫人一族。」   「是啊,是啊。」聽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開口為自己辯解,國務卿連忙應合,帶著感激不盡的表情,「所以伽樓羅很難試飛成功,也是當然的。」   「未必。」學究將書卷合上,赫然是一冊《營造法式·征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筆,那個神秘莫測的人在開國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樣驚動天地的機械,讓冰族所有人歎為觀止。作為十巫中專攻機械力的長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間看了旁邊的巫羅一眼——   「十次墜毀中,有六次是因為鋁鐵鍛合部分燃燒引起,而舵柄無法負荷扭轉的力量,也有斷裂的跡象——可見材質上瑕疵很大,應該同時從原料上尋找原因。」   一語畢,一直圓滑地不主動發表任何意見的巫羅也震了一下,胖胖的臉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為掌管帝國國庫的長老,巫羅同時也是葉城商會的會長,手中握有滄流帝國一切財務往來的大權,當然,負責從葉城採購物資投入軍團機械研發的也是他。   經常於葉城那些巨賈富商打交道,巫羅幾十年來也變得肥的流油。   然而,這次巫即的話,忽然間就擊中了心懷鬼胎的商會會長。   一時間,白塔頂上的「十巫」都沉默下來。   「呵呵,大家不要相互過意不去。」最後,還是最年長的巫咸出來打圓場,這個開國時期的長老在百年承平的歲月裡、已經被磨得宛如最圓滑的石頭,「我看這樣處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無論如何耽誤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動比翼鳥,再讓巫抵親自帶著去——反正他現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作例行拜訪,就順道前往澤之國吧。」   「至於雲煥少將的處分麼……」說到這裡的時候,首座長老沉吟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臉上都閃過了急切的神情。   「雖然是犯了大罪,但是畢竟是年輕人麼……呵呵,要給他個機會。」巫咸拈著白鬚,眼睛裡卻閃著銳利的光,點點頭,「將功補過,讓他去北方砂之國、將墜毀的伽樓羅和純青琉璃如意珠找回來,擔任下一次的試飛之職吧!」   「什麼?」脫口驚呼的是巫彭,巫真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字。   「好,好,長老處置的好。」巫朗、巫羅點頭贊同,巫姑也掩著嘴笑,只有學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謝不曾表態。   「那不是讓他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伽樓羅本身有問題、難以操控,而雲煥少將又已經在此次戰役裡失去了他的鮫人傀儡——怎麼可能讓他去試飛伽樓羅?!」   「如果按軍法處置,那便是斬首!」巫咸沒有理會大將軍的抗議,只是拈鬚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經給他機會——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伽樓羅擁有者,千萬軍人中最高戰鬥力的戰士!那難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搏?」   巫咸再也沒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叱問,讓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點頭,認可了首座長老對於自己弟弟的處置。看到巫真都已經沒有反對,其餘十巫便各自點頭,達成了一致。   「好,當務之急,立刻讓巫抵直接從九嶷前往澤之國,將皇天攜帶者抓獲。」巫咸吐了口氣,發現自己也有點心力交瘁,緩緩總結此次爭論的最後結果,「巫彭,請你派出征天軍團『九天』東北『變天』和北方『玄天』兩支,由巫抵指揮——巫禮,你需立時與高舜昭總督取得聯繫,令澤之國無論如何都要協助我們抓獲皇天攜帶者!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這六個字是什麼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沒有任何人臉上有一絲反對的神色,只有最年輕的巫謝低下頭去,用細長的手指翻閱那一冊《營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被老師巫即蒼老乾枯的手按住。   「是。」被點到名的巫師紛紛領命,然後,似乎是要終席的時候,巫彭沉吟著,還是沒有太大把握地說出了一句話:「各位,雲煥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情況。他說有一個鮫人、赤手撕裂了風隼……」   「赤手撕裂風隼?」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其餘十巫低低脫口,驚呼。   「一個鮫人?」巫姑轉著腕珠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忍不住桀桀繼續笑了起來,「你說皇天持有者乘我們不備、擊落一颱風隼也罷了——一個鮫人?……雲煥少將此戰失利,若要開脫自己、也要編個好點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開口的學者巫即也出聲了,皺眉,「一個鮫人,怎麼可能?」   連最博學的巫即都那樣說,讓本來自己心下也有懷疑的大將軍有些遲疑起來,喃喃:「也是……翻遍名冊和丹書,根本找不到會有這樣強力量的鮫人——復國軍左右權使也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不過,最近桃源郡一帶似乎鮫人出沒很多,怕是復國軍死灰復燃。」然而,巫咸為了穩妥起見,依舊吩咐,「巫羅,你去葉城打聽一下,是不是復國軍最近醞釀什麼行動?」   「是。」胖胖的巫羅點頭領命,然而眼裡也有不屑的冷笑和狂熱,立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會得到的好處,「那群復國軍該不會又來找死吧?——如今東市裡鮫人奴隸可是緊缺呢,二十萬都買不到一個!這下可送上門了。」   「巫羅。」喝止的卻是巫咸和巫真,聽到這樣的描述、兩名長老同時厭惡的蹙眉,「不要在我們面前提這麼齷齪的事情!」   「啊呵呵呵……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會會長巫羅打著哈哈,一邊躬身、一邊退了下去。   ※※※   火把嗶嗶剝剝的燃燒,在牆上投下奇異扭曲的影子。   隱約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起初聽不出是什麼,聽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處的犯人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然而這個囚室裡,只有水從石砌的牆上一點點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聲,機械而無休止地折磨著人的聽覺,讓人幾乎發瘋。   冰冷而平整的石頭地面上、寒意似乎絲絲縷縷的透入骨中。在單人囚室的一角,一個年輕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高而直的鼻樑將臉分割為明暗兩面。在這空無一人的囚室內,儘管手上戴著沉重的鐵索,這個人卻一直保持著肩背筆挺的坐姿。   那一望而知是出自於滄流帝國軍隊中的標準舉止。   昏暗冰冷的石頭囚室內,忽然間有鐵柵打開的刺耳聲音,一重重從遠而近。   「到你了。」獄官的聲音一如石頭般冰冷平板,打開了囚室的鐵門,對著坐在一角的待罪軍人招呼——門一開,外面行刑室中的慘叫呼號更加清晰地傳入,聽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年輕軍人毫不遲疑地站起,肩背挺拔,向著門外的行刑室走去。   「這邊。」在年輕軍人即將轉向行刑室方向的時候,獄官才開口,指了指通向另一側外庭的通道,面無表情地打開他手上的鐐銬,「恭喜少將,你被開釋了。」   年輕的少將反而一怔,有些遲疑地立住腳——滄流帝國的刑法、征天軍團的戒律,他知道的再清楚不過。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卻沒有完成任務、回來後面對著的是什麼樣的處分。畢竟事關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讓他順利開脫。   然而,年輕軍人剛遲疑著回頭,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門口的黑袍長老——巫彭雖然親自前來迎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獄,但看到雲煥卻沒有說一句話、就逕自轉過了身走出去。多年來跟從這個帝國最高將領左右結下了默契,少將並沒有多問,便默默跟在了元帥左右。   「元老院決定給你一個機會——」自顧自往前走著,巫彭的臉在黑袍下沉如水,轉達最高的意見,「你即日起立刻出發去砂之國、尋找墜毀的伽樓羅金翅鳥,並負責進行下一次的試飛。」   伽樓羅的試飛又失敗了?那樣的詫異在帝國少將心中一掠而過,然而雲煥只是不動聲色地低下了頭,回答:「是,元帥!」   「聽說你的鮫人在這一戰中死了。」巫彭帶著獲釋的雲煥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這樣一句話,卻讓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神色變動的帝國少將、眼睛裡黯淡了下去:「是的。瀟最後落到了敵方手裡。」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個鮫人雖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優秀,死了就找不到第二個了。」   「是。」雲煥低下頭,淡然回答。   「我勉強在整個征天軍團裡面、給你找來了新的傀儡——你總不能一個人去駕馭伽樓羅。」走到了外庭,帝國元帥的腳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從黑袍下緩緩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個鮫人,「湘,你的新主人。」   「主人。」聽得吩咐,鮫人少女立刻對著站住的滄流帝國少將俯首,額頭碰上了他的腳面。   還是第一次遇到鮫人傀儡這樣的舉止,雲煥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鮫人少女卻依舊機械性地叩下頭去,光潔的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石階,滲出血跡。   「雲煥,這就是你的新搭檔——你要盡快習慣,沒有多少時間了。」顯然留意到了少將這樣的短時間的無措,巫彭的聲音嚴肅起來,「湘是征天軍團裡面最好的一個傀儡,反應速度、判斷力、反射時間都是一流的。她本來是飛廉的傀儡,在『鈞天』部裡面駕馭比翼鳥鎮守帝都。」   「飛廉?」陡然間想起了講武堂大比武之時、被自己最後擊敗的同年戰士,雲煥不禁一愣,知道如今這個年輕人也是征天軍團裡面赫赫有名的精英,脫口,「他……他怎麼會同意讓湘過我這邊來?」   「不過一個鮫人傀儡而已,他不會介意。試飛伽樓羅是軍中頭等大事,他怎麼敢阻撓。」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輕下屬臉上,隱約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個傀儡,改個主人對她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你看,有時候用了傀儡蟲的鮫人、反倒有好處。」   「是。」少將低下頭去,驀然間不敢對視元帥的眼睛。   「好自為之。」一直到巫彭自顧自離去,雲煥才抬起頭,看到了一邊跪著的鮫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色,毫無亮光、幾乎看不見底。   那是沒有神智的眼睛,完全不同於瀟以前的樣子。   「湘。」有些不確定地、他開口,喚了本屬於飛廉的傀儡一聲。   「主人。」毫不遲疑地,那雙無神的眼睛抬起來,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國吧。」雲煥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但願我們能活著將伽樓羅飛回帝都。」   十八、縱橫   滄流歷九十一年二月初七,一個欲雨的黎明前、雲荒力量格局悄然發生了變化。   當燈下兩隻手相擊立誓的時候,一個新的同盟誕生了。   或許當一切都成為史書上墨色黯淡的文字時、後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這樣來稱呼這一夜裡雙方定下的盟約:空海之盟。——為了空桑和海國的復生,而讓千年來一直相互敵對仇恨的兩個民族將手握到了一處,將力量合併為一股。   那樣隱秘的聯盟、縱使不被第三方得知,然而力量對比的悄然變化,依然引起了極少數幾雙眼睛的注意——那都是寥寥可數的能洞徹雲荒一切變化的人。   虛無的殿堂裡,敏銳地感到了什麼正在靜默中改變,大司命拂開了水鏡,通過氤氳的水氣看向另一個空間:那個瞬間,他看到的是兩隻交擊相握的手。雖然沒有戴著皇天,然而空桑帝王之血特異稟賦依然一眼可認。   「開始了麼?」不自禁地脫口,大司命喃喃道,旁邊圍觀的三位藩王臉色為之一變。   大司命長長歎息——儘管可以洞徹輪迴,但他永遠只是個宿命的旁觀者,只能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而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和歷代大司命一樣,只是應宿命流程而行,挑選著,守望著空桑延綿千年而不斷絕的帝王血脈,然後將一切如實記錄入《六合書·秘聞錄》,成為某一日滄海桑田後雲荒唯一存在過的憑證。   「空桑的帝王之血!怎麼可以和那麼卑賤的鮫人握手?」旁邊,黑王玄羽忍不住憤怒地低語,深受千百年來空桑貴族正統熏陶的另外兩位王者眉間也有不忿之色。青王□年少,脫口應合黑王的反對聲,唯獨紫王的臉沉默在袍下,許久,才淡淡道:「帝君和六王,七人中如今有四人支持結盟,這個盟約,無法反對。」   真嵐,白瓔,藍夏和紅鳶——在地面上的四個人,足可以決定空桑的未來。   「而且儘管對方是鮫人,如果這塊踏板能有點厚度、還是盡力使用吧。」紫王芒的語氣是波瀾不驚的,「皇太子殿下的決定,我們不能置疑。」   「總有一天,殿下會連帝王之血的尊貴都忘記掉。」黑王嘟噥著,然而終究不再說話了。   大司命聽得旁邊諸王的紛爭,卻沒有說話——百年前承光帝時期開始、六位藩王就鉤心鬥角你爭我奪得厲害,空桑亡國後成為冥靈,為了一息存亡、相互間暫時熄了爭鬥之心,但分歧依舊是存在於六王心中。   真嵐那個孩子……要擔起那麼一副爛攤子,的確是辛苦得很呢。   大司命默默歎了口氣,俯身準備合上那一面透視不同時空的水鏡,然而,猛然間老人的眼睛裡有了震驚的神色——一雙眼睛!   居然有一雙眼睛,在水鏡那一邊黑暗的一角注視著結盟的雙方,帶著說不出的奇特笑意。不是空桑那一方,也不是鮫人……那雙黑暗中浮凸的眼睛,又是誰?   有誰……還有誰和自己一樣,通過水鏡在觀察著轉折點上的這一幕麼?   「啪!」大司命的手猛然探入水鏡中,彷彿想觸摸到那個黑暗裡神秘旁觀者的臉,然而水面驟然碎裂,所有景象化為一片虛無——雖然是在虛無的城市裡,大司命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睛,居然冥冥中在某處記憶裡曾經見過。   「是誰?是誰?」大司命扶著水鏡凸起的邊緣,目眥欲裂地低頭看著蕩漾破碎的水面,有些恐懼地喃喃低語。   「智者大人,您看到了什麼?」   黎明前的霧氣籠罩著巨大的白塔。頂端的神殿裡,隔著千重帷幕,傳來一個少女恭謹的問話。焰聖女身穿白色的禮服,匍匐在簾下,將送進去的水鏡從簾下拖回,合上,靜靜地問了一聲。按以往慣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智者在每次看完水鏡之後,都會對滄流帝國發出最高的口諭。   「唉……」長年無人進出的神殿裡,重重帷幕背後、陡然透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然後,便是一陣含糊不清的低語,腔調古怪用語奇特,彷彿一個初次學舌的嬰兒在努力地說話,但畢竟發出的還是奇異的不成字句的單音節。   然而,焰聖女彷彿聽懂了裡面那位神秘人的口諭,神色忽然間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經變化,智者大人,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少女匍匐於地,低聲請求裡面的那個人,聲音卻是顫抖著的,「海皇復出,空海成盟,雲荒的平衡即將破裂——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您為什麼要保持沉默呢?」   長時間的安靜,帷幕後面的人沒有回答一個音節。   作為冰族的聖女,雲焰想盡早告訴族人這個不祥的消息,然而無形中彷彿有什麼力量壓制著她的行動,讓她根本無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難道是想讓……滄流帝國覆亡嗎?」陡然間明白了帷幕後那個神秘人的意圖,掙扎著,焰聖女終於大著膽子問出了這句幾近責問的話——歷代聖女中,或許從未有人對智者說過這樣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帷幕背後的神秘人還是沒有說話,沉默中彷彿壓力越來越大,重重帷幕開始微微拂動,然後越來越明顯地向外飄拂,獵獵飛揚。   「呵呵呵……」忽然間,裡面發出了一陣單音節的奇異的低沉笑聲。   飛揚的帷幕拍到了焰聖女的臉上,將少女的視線全部裹住。又來了麼?分明還沒到月圓的時候啊……雖然心中的恐懼無以言表,焰聖女還是支撐著匍匐於地、不敢後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烈的刺痛,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脈。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黎明前的夜色裡,屍體堆積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氣息中,唯獨一家破敗零落的房間裡還透出溫暖的燈光——如意客棧的大廳裡,一行人正在進行著黎明前夕的最後商談。   龐雜的事務終於接近尾聲。   「如此,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到時候白瓔會在那裡等,然後你們一起去把龍神的封印解開——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單獨打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蟄伏百年?」隨著黎明的漸近,真嵐的力量開始恢復、說話語氣明顯有了懾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駁,「作為回報,你們須替我們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手。」   「哦……」聽得那樣乾脆利落的提議,蘇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手後、再來尋求太子妃的合作麼?好高的姿態啊。」   「我並不是信任你。」那一顆頭顱在桌上翕合著咀唇,然而眼睛卻是看了看一邊遠處燈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瓔……她經過那樣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麼可以比老婆更小氣?」   傀儡師沒有說話,抱著懷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著虛空中何處。   另一邊,赤王和藍王已經開始提點各自人馬,準備返回無色城。只有作為太子妃的白王瓔還坐在燈下,似乎對於緊逼而來的黎明絲毫不焦急——雖然出身尊貴,但自小修習過女紅,冥靈女子從如意夫人那裡借來了針線,在燭光下低著頭,手裡拿著真嵐穿來的那件斗篷,細細的縫補上面的兩個破洞。   蒼白到幾近虛幻的女子,纖細的手指間拈著銀針,用自己雪白虛無的髮絲為線、一針針地將斗篷前胸後背上地兩處破洞補上——那樣專注沉靜的神色,讓這個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輕的女子、陡然閃出奇異的溫婉的光。   雖然那笙在一邊看著即將醒來的炎汐,但是一抬頭看到白瓔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其實,苗人少女對於這位太子妃是頗感失望的。聽過西京講述百年前墮天的故事,那樣絕決慘烈,心底裡不自禁的便遙想著那個女子該有如何絕代的風華,風袖月顏、雪魄冰魂——然而,等她終於見到白瓔的時候,那些猜想卻完全沒有在冥靈身上得到印證!   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靜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為人妻的女子一樣。   此刻她在燈下拈著針低眉的樣子,根本讓那笙無法和那個從萬丈高塔頂端縱身躍下大地的女子聯繫上。那笙一手探著炎汐的腕脈,一邊就有些出神地看著她——旁邊,如意夫人端了一盞藥過來,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看著燈下織補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複雜。   百年未見,真的是什麼都不再一樣……墮天的剎那,她也曾在伽藍城外的鏡湖中浮出水面、驚呼著仰頭看向那一襲墜落的華衣,然而百年後卻是這樣滄海桑田。   在那樣商議存亡大事的關頭,蘇摩還是沒有說話。他的眼睛凝視著虛空,穿過室內搖曳的燭光,似乎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真嵐彷彿想繼續說什麼,但看到對方瀰漫開去的眼神,便暫時沉默下去。   「龍神如果被放出,那麼白薇皇后被封印的力量也將回到白瓔身上——這是雙贏的事情。如果作為鮫人的少主、你還有點眼光的話,根本不該拒絕。」恍惚中,真嵐的話語忽然傳入耳中,分析利弊,隱約間閃著冷光,「而且,若是你再度毀約,將置白瓔於何地?」   輕輕喀嚓一聲響,偶人的嘴巴大大張開,面目有些扭曲,似乎傀儡師弄痛了他。   蘇摩面沉如水,本來就是空茫的深碧色眸子此刻更加看不到底,他只是抱著偶人,把頭微微轉向桌子上那顆會說話的頭顱,忽然間,不知什麼樣的情緒控制著傀儡師的心,一個奇異的笑容掠過了他的唇角。   「死也死不掉,才真是可怕的事情啊。」漠然的微笑中,他忽然低聲說了一句,不知道是說冥靈女子、還是眼前這顆不死的頭顱。   「我們鮫人自然會盡全力從鬼神淵帶回裝著你左手的石匣。」頓了頓,彷彿沒有看到真嵐的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一下,蘇摩一反方才恍惚的樣子,冷靜地一字字回答,「其實放出龍神,對你們空桑人的好處、不下於對我們鮫人——你們也需要白薇皇后的力量吧?還要我們拿左手作為回報,似乎有些太貪心了哪。」   空桑皇太子沒有料到這個桀驁陰沉的鮫人少主忽然間如此反擊,微微錯愕了一下。   「不過,既然我答應了,自然會做到。」沒等對方發話,蘇摩只是揚著頭、看外面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眉間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讓白瓔獲得力量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如果你敢毀約,她就有能力殺了尚在自四分五裂中的你。」   那樣漠然的語聲,卻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猛然一震。   如果龍神釋放,白薇皇后后土的力量回歸、的確皇太子妃的力量便會超過被封印的皇太子——空桑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后土勝過皇天的局面吧?   「既然你也同意,那麼,我們在蒼梧之淵等你的到來。」真嵐笑了笑,卻不糾纏於這個頗為逆耳的問題,只是重複了那個約定。   「天也快亮了,你們該回去了。」蘇摩站在窗邊,讓蒼白俊美的臉對著天邊微露的晨曦,淡淡催促。外面,天馬已經驚覺了日夜交替的來臨,開始不安的低嘶起來。   「嗯。」空桑皇太子的力量隨著白晝的將近而慢慢增強,斷肢從桌上躍起,托起了頭顱,凌空轉過頭去對著一邊的三位王者招呼:「白瓔,藍夏,紅鳶,你們先回去吧——大司命他們一定是等急了。」   「『先』回去?」有些詫異地,諸王驚問,「那殿下你——」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真嵐微笑著搖頭,把目光投向一邊已經打起了瞌睡的慕容修和西京,以及守著炎汐的那笙,對同僚道,「不用擔心,你們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諸王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覷——前夜皇太子妃已經險遭不測,如果讓太子殿下又一個人留在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身側……即使是剛結下盟約,但可信度實在是不高啊。   「那麼,我們先回去了。」首先開口的是作為皇太子妃的白王,彷彿感覺到了日光的逼近,那個冥靈女子越發蒼白和單薄起來,然而神色卻是從容的,走過來抖開手中補好的斗篷,覆蓋上了那個凌空的頭顱。   應該是力量已經慢慢恢復,斗篷在虛空中立起,架出了一個隱約的虛無人形。   白瓔低下頭,將斗篷在真嵐頸中打了個結,然後拂了拂,認真地審視了一番,微笑:「好,可不要再被人弄破了——不然怎麼還給黑王?」   「最多我再用幻力『結』一件出來嘛。」真嵐皺眉,滿不在乎,然而看到外面的天色也有些緊張起來,催促妻子,「你快回去吧,再過一刻,太陽便要躍出地平線了!」   「嗯,好。」知道時間緊迫,白瓔也不在多話,只是微微點頭,「自己小心。」   然後,她便回身,合著赤王藍王一起走了出去。走過窗邊的時候,白色的女子眼睛停了一下,看著那個鮫人傀儡師,悄然一笑,點頭:「蘇摩,我在蒼梧之淵等你。」   沒有等到那個藍發男子回話,冥靈女子空無的身體已經穿過了蘇摩的身體、厚實的牆壁,無聲無息地走出了如意賭坊,來到了庭中。天馬在撲扇著翅膀揚蹄嘶叫,急不可待地想回歸於無色城,白、赤、藍三位王者拉住了馬韁,翻身而上。   雪白的雙翼頓時遮蔽了天空,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穹。   ※※※   蘇摩深碧色的眼睛裡始終沒有一絲光亮,不再憑窗看向外面,只是沉默地轉過頭來、低聲問了一邊的如意夫人幾句。然後走到左權使炎汐榻邊,揮手讓發呆的那笙走開,開始俯身查看復國軍戰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說句話!」本來對於那邊兩個大人物的談判沒有絲毫興趣,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炎汐是否好一點,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已經不見了白瓔的影子,那笙感覺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時將身子挪開,不情願地讓蘇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呵呵,不要鬧,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剛轉開了頭,就看見那顆浮在半空中的頭顱,笑笑的向她招呼。雖然一開始就看慣了這樣支離破碎的情況,那笙每次面對著這張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想笑——雪山上凝結出的那個幻象實在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所以看著這張平平無奇的臉時,總是有被欺騙的哭笑不得。   「九嶷,聽說很遠啊。」然而那笙卻是收起了孩子氣的表情,眼睛望著天盡頭,長長歎了口氣,那裡,紅日驀然一躍、跳出了地平線。   「嗯?捨不得和炎汐分開麼?」真嵐注意到她眼中擔憂和留戀的神色,老實不客氣的笑了起來。   那笙忽然間紅了臉,瞪了他一眼,生性爽直,卻不抵賴,只是抱怨:「又不像你和太子妃姐姐,幾千幾百里都可以不當一回事。要走多久才到九嶷呀!」   「嗯。」真嵐忍不住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低頭看她,「可惜就算我現教你法術幻力,你也無法修行到日行千里啊——」   「法術?」聽得空桑皇太子那麼說,那笙的眼睛卻忽然一亮,畢竟是對術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嵐,跳了起來,「對了,你要教我學法術!要學可以救人的那種,我會學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個空,這才想起真嵐沒有左手,卻依舊扯住斗篷不放。   「哎,哎。鬆手,鬆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瓔要說我的!」真嵐看著她扯住斗篷,眼神微微一驚,卻是皺眉,忙不迭地想甩開那個粘上來的小傢伙,「我教你就是。」   「呀,不許賴的!」那笙歡呼了一聲,鬆開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裡騰起的歡躍光芒,空桑皇太子卻是默默笑了笑——本來也就是要教會這個皇天持有者保護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來。   能扯住本來就是「虛無」之物的斗篷,這個自稱通靈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靈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學起來、進境應該不慢。   「我要學他那樣砍了一刀馬上合攏的本事!」那笙放鬆了力道,卻不肯鬆開斗篷,忽然指著後面榻邊的蘇摩,嚷,「這樣我就不怕被人殺了。你就不用擔心我啦,也不用西京大叔陪我一路去了。」   「胡吹大氣。」聽得那樣的話,真嵐眼睛微微在蘇摩身上一轉,神色不動,口中卻笑,「那本事你學不來的。」   「為什麼?」那笙不服,扯緊衣服。   「別拉!」真嵐嚇了一跳,連忙順著她的力道往前湊了湊,「人家練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練那麼久?」那笙詫異,急急問,「那有沒有快一些的法術?」   「有的有的。」真嵐答應著,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憑空劃出連續的四條折線,當最後一條線的末端和第一條線的開端重合的剎那、那個虛空的方形忽然凝結出了實體,幻化成一本書冊的形狀,掉落在那笙的手心裡。   「是九天玄女那樣的天書麼?」苗人少女驚詫地鬆開拉著斗篷的手,接住那本書冊,詫然發現是薄薄的羊皮冊子,滿心歡喜去翻,卻立刻氣餒——封面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個個如同蝌蚪模樣跳來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書啊……」那笙不死心,往裡再翻,還是滿頁的蝌蚪,不由嘀咕。   「本來就是空桑文寫的術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嵐嘴角扯了扯,「我給你翻過來吧——你要苗人文的,還是漢文的?」   「啊?」沒有料到對方那樣慇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漢文!」   手指憑空劃過,那笙手中的羊皮冊子登時有了細小的改變——上面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扭曲,變幻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書·術法篇》。   「這本書本來就是虛幻的東西,所以能用念力隨意地改變。」看到那笙睜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釋,一邊俯過身來用右手翻開書,點著扉頁,給旁邊的少女耐性的講述,「你看,其實都是啟蒙的一些東西……」   「胡說!分明是真的書!」那笙卻根本沒聽真嵐說了什麼,只是用手搓著書頁,柔軟細膩的羊皮發出微微的硝過的氣味,真切的手感,少女驀然叫了起來,「分明是真書嘛。」   「是麼?」真嵐微笑起來,口唇微微翕動,手指輕輕一點。也不知做了什麼,那笙手上的書冊瞬間變成透明,然後消失——她還來不及驚呼,轉眼手心裡凸起了一處,居然是一顆嫩綠色的籐蔓爬了出來!   根莖扎入她腕脈,汲取著養分,籐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牽連著,枝葉刷刷地延展,居然在盡端處開出了一朵淡藍色的花,美麗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變成了一顆果實,清香陣陣。然後那顆果實熟透了,葉子漸漸枯黃,根莖也從她手上的皮膚中脫離,金黃色的果實啪的一聲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裡,滾了滾,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四季枯榮在瞬間就呼嘯而過,幾乎感覺如對夢寐。   然而那顆剛掉下的果實在她手心裡,沉甸甸的壓著她的手上肌膚,厚重的實在的感覺,提醒她這片刻間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嘗嘗看?很好吃的。」怔怔出神時,耳邊卻聽到了那顆頭顱微笑的提議。彷彿被催眠一樣,那笙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沙而甜的汁液流入了口中。   「啊呸!」她剛要咬第二口,忽然想起這該死的果子是從自己血脈中長出來的,忽然間覺得噁心,立刻吐了出來——然而嚼碎的果瓤,吐到半空,忽然化成了繽紛的火星。   那笙徹底呆住,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手心已經是空空蕩蕩,無論書冊、鮮花、果子全都不見了,繽紛而落的火星中,浮凸出空桑皇太子微笑的臉,帶著笑謔的表情:「如何?那本書還是真的麼?那個果子還是真的麼?——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真假啊。」   「你……你……」一時間腦子昏亂,那笙不知道說什麼好,感覺到了自己的無知和被作弄,忽然就怒了,用力一推那個頂著個斗篷的怪物,「討厭!滾開!」   「哎呀呀!」嘶啦一聲,斗篷被少女用力之下再度破碎,裂開了個大口子,這次忍不住叫出來的卻是真嵐,立刻拉著衣服跳開,愁眉苦臉地看衣襟上的破處。   那笙滿肚子火,卻在看到那一隻斷手拉著衣襟的樣子時陡然煙銷雲滅,不禁嗤的一笑,吐舌頭:「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能撕破你衣服!」   「你厲害,你厲害,我怕你了。」真嵐苦笑著順著這個小孩兒脾氣的皇天持有者,重新攤開了手,那一冊羊皮書赫然完好地躺在他手心,「自己看吧,你那麼厲害,不用我教你了。」   「變成漢字再給我!」那笙柳眉倒豎,看到上面果然換成了認識的字才一把拿過來,唰唰翻頁,又是眉花眼笑——果然都是精妙不可言的術法,隱身術、定身術,隔空移物、支配五行,堪輿天地……很多東西,都是她在中州依稀聽過的傳說中的仙人法術。   「呀!雲荒真是仙境!不然怎麼會有天書?」那笙忍不住歡呼起來,笑。   「我們空桑人信仰神力、千年來竭盡全力試圖能通天徹地,這方面術業有專攻而已。」真嵐卻是不經意的笑笑,否定了她的恭維,「你先看看,這是入門啟蒙一卷,也夠你受用了。」   「咦,為什麼你們喜歡修行這個呢?」那笙詫異的抬頭,問空桑皇太子。   真嵐微微笑了笑,卻抬頭看著天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聲音忽然變得遼遠,淡淡道:「因為……我們相信空桑人的祖先是從天上來的,因為某事下到凡間、卻不能再回去。」   「祖先?星尊帝和白薇皇后麼?」那笙睜大了眼睛,想起方才真嵐說的那一段秘聞——空桑人的皇室內,看來真的有無數不為人知的隱秘罷?那一卷只供帝王閱讀的六合書裡,到底記載了一些什麼東西?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空桑皇太子沒有回答問話,只是驀然輕輕歎了口氣,眼睛抬起,沿著天盡頭的白塔,往上、往上……一直將目光投注到淺藍色的天空上,「所以我們造起了白塔,幾千年來都在努力想著回到老家去——就像鮫人想要回到大海去一樣。」   那樣的話,忽然讓在座的人都是一震,沒有人說話。   「嗯,和我們中州一樣呢!那些皇帝,個個都說自己是『天子』——天帝的兒子呢!」然而唯獨那笙沒有那樣微妙的感觸,雀躍地回答,為自己的舉一反三而得意,「看來哪裡的皇帝都一樣,覺得自己厲害的不像人了!」   「呃……」真嵐驀地苦笑,搖頭,「我可沒那麼說。」   「不過你真的很厲害啊!」見過了方纔那一個小小的術法,那笙表面倔強,卻是心服口服的點頭,「你的法術再厲害一點、就可以像神仙那樣了吧?」   「丫頭,其實方才不過是個小的幻術。」真嵐笑了笑,臉色卻是凝重的,真的也是沒有時間手把手的教導,只好提綱挈要地說,看她到底能領會多少,「你確認那本書是真的,不過是通過眼、耳、鼻、舌、身的種種感觸——但那些其實都是不可靠的。我不過是凝結出一個幻象,而那個幻象告訴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真實書本一模一樣的感覺,那麼你就會覺得手裡拿的是一本真的書。」   「同樣,隱身術就是告訴別人『我是不存在的』,用這一個虛幻的『念』來封閉別人的視覺。定身術,可以通過告訴對方『你的身體現在不能動』,來封閉掉他四肢的一切移動能力和觸覺——當然,要做到這樣,首先施展術法的人本身要有壓過對方的強大念力。」   「嗯……」那笙聽得那樣一段話,似懂非懂的答應著,卻不好意思說沒聽懂。   「所謂的幻術,就是繞開實體、而用虛無的幻象代替……呀,說白了就是騙人。而且要理直氣壯的騙,騙得對方相信那絕對是真實的就行了。」真嵐說著,也有些毛糙起來,一句話總結拉倒,「你多看一下書冊就會明白。」   「嗯……」那笙連連點頭,卻驀然問了一句,「有沒有不是騙人把戲的真本事啊?」   「呃?那個啊。」真嵐抓抓頭,大笑,「當然有很多!比如堪輿,觀星,再比如支配金木水火土風各種六合間的因素……甚至溝通天地、交錯無色兩界——不過那些對你來說現在還太深奧啦,你好好學,說不定有生之年能略窺一二。」   「哼。」聽得那樣的語氣,那笙忍不住哼了一聲,不服氣,卻問,「那麼你可以做到最厲害那種,是不是?」   「以前可以啊,現在大約差了好幾點。」真嵐搖頭。   「好幾點?到底幾點?」那笙詫異,莫名其妙。   「這裡、這裡、和這裡……」斷手掀起斗篷,點著空空蕩蕩的身體各個部分,左臂、雙腿和軀體,真嵐微笑著,「一共四點。」   「啊,是這樣……」恍然大悟,苗人少女連連點頭,卻大包大攬地拍胸脯,「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替你補上這幾點,讓你變成最厲害的!」   頓了頓,那笙終歸還是好奇,忍不住問:「那麼現在誰最厲害嘛?」   真嵐笑了笑,拉著那笙,指指一邊的蘇摩,悄聲:「現在還沒有他厲害呢。」   那笙看著一邊低頭給炎汐治傷的鮫人少主,心裡卻是歡喜的——那樣炎汐就一定不會有事了。她壓低聲音,吐了吐舌頭:「他最厲害?可他一定不肯教我的。」   「嗯。你要自己好好學。」空桑皇太子輕聲囑咐,神色卻是凝重的,「以後要很辛苦呢……即使有西京一路陪著你。最厲害的如果是蘇摩也罷了,可惜滄流帝國還有個垂簾聽政的智者聖人……那個人、那個人……唉。」   真嵐的眼神從未有那樣的晦暗沉重,交錯著看不到底的複雜。   「那個人才是最厲害的?」那笙嚇了一跳,問。   「至少我還沒見過更強的。到底是誰……九十年前就是敗在他手裡,卻居然從未看到過那個人的『真像』。」空桑皇太子長長吐了口氣,微微搖頭,「太強了……雖然那時候我被青王出賣、中了暗算,但那個智者居然能擊敗帝王之血的力量,並將其封印,已經匪夷所思……哪裡來的這種力量。」   那笙聽他喃喃自語,卻有些莫名其妙,只懂得他確認了那個滄流帝國的人才是最厲害的,不由心裡忐忑:「萬一……萬一他來了,我可打不過他啊。」   「不會親自來的罷。」真嵐看著天盡頭的白塔,喃喃自語,「百年來那個智者從未離開過伽藍神殿一步啊……真是個奇怪的人,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在有意的放縱呢。不然鮫人早已全滅,無色城也未必能安全。」   「嗯?」那笙詫異,卻看到真嵐已經回過頭來,對著她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又是爽朗乾淨一如平日,將她心頭的陰雲驅散:「不要怕啊,小丫頭。你戴著皇天、好好學一些防身的術法就好,你一定能解開四個封印的。」   「我才不怕。」那笙咬著牙抬起眉頭,看著真嵐,「別以為我怕了——那笙答應別人的,還從來沒有作不到的!」   真嵐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額發,笑了:「真要感謝皇天選了你。」   ※※※   另一邊的西京,卻是和慕容修低語了許久,兩人的臉色都是凝重的。   「看來我是無法親自送你去葉城了,不然給反而會害了你。要知道目下整個滄流帝國會開始追殺我和那笙一行。」兩人在這個間隙裡分析了目下的形勢,西京沉吟許久,終究說了一句,「想不到我居然不能實現對紅珊的諾言。」   看到劍客鬱鬱不樂的神情,年輕商人反而安慰:「前輩不用為我擔心……」   「西京大人不要擔心,如果澤之國境內、我可以托人一路護送慕容公子。」一邊開口的,卻是風華絕代的賭坊老闆娘。家業一夕間破敗如此,如意夫人卻毫不驚慌,慢慢開口:「我在此地多年,好歹也有些人脈,要護送一個人並不難。」   「如此……多謝了。」西京愣了愣,看到老闆娘認真的神色,脫口。   「不必謝。慕容公子是紅珊的孩子,也是我們鮫人一族的後代,該當出手相助,」如意夫人抬手掠了掠鬢髮,笑了笑,「而且……如今我們鮫人和空桑人之間、也該相互扶持,不好讓西京將軍為難。」   她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解開,將一面晶瑩的玉牌拿在手裡輕輕撫摩。   上面,刻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牌——滄流帝國十巫賦予領地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徵。這個情人的饋贈她保留了多年,未曾輕易動用。   「這面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就讓慕容公子隨身帶著吧……」如意夫人垂下頭,看了手中那面溫潤的玉牌半日,終於收回了戀戀不捨的目光,道,「為了海國,紅珊當年戰敗被擒,受了多少苦楚,才遇到了你父親——如今天見可憐,讓我遇到她的孩子。」   輕輕歎息,如意夫人終究狠下心,將那面含義深長的玉牌遞給一邊的年輕商人。   「啪」,忽然間憑空一聲輕響,彷彿無形力量驀然捲來,那面玉牌從慕容修指間跳起。眾人大驚,西京按劍回頭,看到坐在角落榻邊的傀儡師面無表情地抬手一招,將那一面令符收入了手心。   「少主?」如意夫人詫異,有些結巴地問,「怎、怎麼?少主不同意麼?」   「不同意。」蘇摩收起手,冷冷道,「這個東西,不能給中州人。」   「是……是。」沒有料到少主會這樣斬釘截鐵地反對,如意夫人愣了一下,卻只是無奈地低頭服從,依然低聲分辯,「但慕容公子他是紅珊的……」   「紅珊是紅珊,他是他。」不等如意夫人說完,蘇摩驀然出言打斷,傀儡師的眼睛依然是茫然冰冷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絲不屑的冷笑,「一個走南闖北的男人,還要靠前人餘蔭庇護,算是什麼東西。」   那樣鋒銳惡意的話,彷彿刀般割過慕容修的心。   年輕珠寶商人驀然抬起眼睛,盯了這個傀儡師一眼,彷彿要把這個說出這樣冷嘲的人的模樣記住。然而慕容修的眼睛裡卻沒有絲毫不悅,反而按住了湧起怒意的西京,只是對著蘇摩淡淡道:「教訓的是——原來閣下畢生都未曾受人半點恩惠,佩服。」   蘇摩冷笑,本來開口就要說,陡然間彷彿想起一個人,心裡便被什麼狠狠咬了一口,忽然間閉口不言,臉色轉為蒼白。   雖然是沉默,可那樣凝聚起的殺意讓室內幾個高手都悚然動容。那一邊真嵐已經顧不得捧著書卷看的那笙,立刻回身,有意無意地攔在雙方之間,笑:「鮫人也會鬧內訌?這個慕容小兄弟可算是你們自己人吧?」   「呵,」忽然間,蘇摩身上的殺意淡了下去,卻是冷笑著,輕聲吐出兩個字,「雜種。」   那樣的兩個字,讓所有人都變色。   ——雲荒上幾千年來都畜養著鮫人,作為奴隸。而無論空桑人、還是現在的滄流帝國,都很少有鮫人生下的混血孩子。畜養奴隸的主人們雖然耽於縱慾享樂、卻從骨子裡認為讓鮫人延續血脈是極端可恥的事情,因此很多胎兒在剛成形的時候便被殺死在母親身體裡;而另一方面,即使鮫人內部、對於這種被凌虐而生下的半人孩子,也視為恥辱的印記、並不善待,以「雜種」稱之。   那是不被任何種族接納的代稱——而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卻不曾瞭解這樣稱呼背後錯綜複雜的含義,聽得那兩個字、只是按照中州的字面理解,怒意勃發。   雖然知道傀儡師脾氣詭異陰梟,然而真嵐實在沒有想到蘇摩會莫名其妙的為難慕容修。雖然慕容修和空桑沒有半點關係,但是卻是那笙的朋友,他還是需要回護於他,只好開口試圖緩和氣氛:「這麼說可就不——」   「先別說,」蘇摩冷笑,再度打斷了別人的話,眼角帶著說不出的刻毒,「你不也是?」   ——帝王之血本該由空桑皇室男子和白族王族女子延續,才算嫡系,而真嵐之母來自北方砂之國、身份卑下,甚至不是空桑一族,那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盟約剛剛結成,鮫人少主那樣的話卻猝然而至。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拉住他,低聲,「你說的什麼話!」   「公歸公,私歸私——答應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但是沒有必要給我厭惡的人好臉色看吧?」對著自己的乳母,桀驁陰梟的傀儡師終於稍微軟化,卻是冷笑著,「皇太子大局為重,一定不會見怪——」   話音未落,忽然間黑影拂動、臉上一痛,似乎是被什麼拂中。   「我當然會見怪。」真嵐淡淡回答了一句。他動手於猝及不防之間,揮袖拂去,身手如傀儡師居然一時間來也不及閃避,臉上熱辣辣挨了一下,「所以我動手了——當然,為了鮫人一族的大局,少主肯定也不會見怪。」   真嵐那一擊快如鬼魅,即使西京也來不及阻攔,此刻見兩人居然動上了手,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按劍插身其間,想要調停。如意夫人也連忙過去拉住了少主,生怕以他的脾氣便要徹底翻臉。一時間,氣氛凝重。   然而蘇摩慢慢抬起手撫著臉上的傷痕,空茫的眼睛漸漸凝聚如針,卻沒有說話。   「有趣……哈哈哈哈。」第一次被人打到了臉,然而傀儡師卻沒有回以顏色的意思,反而奇怪地笑了起來,「不錯,我當然不會見怪。好身手啊。」   看到傀儡師微笑的剎那,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唯獨空桑皇太子眼裡波瀾不驚——絕不要畏懼、也絕對不要縱容那樣乖戾陰梟的脾氣,對於每一個鋒銳的毒刺都要針鋒相對的回敬過去。這樣,他才會把你放到對等的位置上。   果然是正確的……看來,這世上唯一能瞭解這個孤僻傀儡師的,也只有她了。   「九頭金翅鳥的令符不能給慕容修——」彷彿被那樣一擊打回了冷漠的常態,蘇摩忽然間轉開了話題,將手中握著的令符舉起,「這樣的權柄,應該還有更重要的用途。」   真嵐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過來:「你是想拿到澤之國兵權?那是不可能的。」   「我當然不會笨到以為拿著這塊石頭就可以掌控澤之國。」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指緊握那一面令符,紅潤的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澤之國內民怨沸騰,軍隊也多有怨言,我只是要藉著這個攪渾一潭水,好讓大家各自安然上路。」   真嵐眼睛停留在這個傀儡師身上,不知什麼樣的表情,慢慢凝聚神光。   「昨夜在那些死人堆裡,聽到有軍隊想不顧上頭禁止地反擊征天軍團……好像總兵姓郭罷?」一說到正事,蘇摩空茫的深碧色眼睛裡就變得看不見底,字字句句透著寒氣,「無令舉兵自然是株連的罪名,可如果給他『總督同意』的諭示,又會如何呢?」   「呀,好主意!」慕容修脫口稱讚,西京和如意夫人均是動容。   蘇摩不出聲地笑了笑,忽然將令符揚手扔出,扔到慕容修手裡:「給你。」   年輕商人下意識地接過,卻有些發楞,不明白這個方纔還堅決反對如意夫人贈與自己令符的人為何忽然如此舉動,耳邊卻聽到了傀儡師沒有感情的冰冷聲音:「我們鮫人不便親自出面,想要假你之手去傳佈『總督口諭』——你是個聰明人,做這點事不難吧?」   慕容修感覺到了手中沉甸甸的玉牌,聽到那樣的要求,不由有些錯愕地握緊。   「護身符不是不給你——但你總要做一些什麼作為回報。世上沒有不付代價的東西。」蘇摩的聲音是冷定的,沒有了方纔的邪異和惡毒,字字句句清晰而帶著壓迫力,「你替我去傳播煽動軍隊的口諭,讓澤之國開始動亂,然後你便可趁機上路。在商言商,這生意很公平吧?」   「是很公平!」脫口,年輕商人點頭答應,看著面前這個喜怒莫測的詭異傀儡師,眼睛裡卻掃除了方纔的記恨,微微顯露出欽佩讚許。   「這樣西京將軍也不用太擔心了。」蘇摩淡淡道,卻是頭也不抬,「可以把你的光劍收入鞘中了吧?」   光劍悄無聲息地滑入鞘中,西京有些感慨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暗自歎息。   到底是怎樣的人啊……   「可、可是……少主,這樣一來高舜昭總督怎麼辦?用他的令符調動軍隊對抗征天軍團,不是讓他變成了叛逆麼?」只有如意夫人臉色青白不定,沒有料到少主居然將情人贈與她的令牌做了那樣的用途,「十巫會派人殺了他的!」   「那麼,就在十巫沒有下手前舉起反旗吧。」蘇摩臉色不動,冷冷道,「——他若不反,就只有一死。」   如意夫人怔住,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俊美傀儡師,怎麼也看不清這個年輕男子眼底沉沉的碧色。蘇摩……蘇摩少爺,何時變得這樣的看不到底?連她自己在面對他的時候。都感到某種無名的恐懼。   「如姨,如果你真的為他好,我想你應該趕快去往總督府幫他看清局勢,」彷彿感覺到了旁邊女子蒼白的臉色,蘇摩面色微微一緩,修長的十指輕輕拍了拍如意夫人的肩膀,聲音卻是冷而輕的,吐出最後一句話,「不然,莫要說是我們把他逼上絕路。」   「如果……如果舜昭不反呢?」如意夫人想起當初總督對十巫作出的妥協、將自己遷出總督府移居桃源郡,忍不住蒼白了臉顫聲問,「如果他不肯反呢?」   「那麼,如姨,你就逼他反。」蘇摩的臉色絲毫不動,聲音也是毫無起伏,「如果他不肯背棄十巫,那麼……」頓了頓,傀儡師嘴角忽然露出了一個奇特的笑:「那麼沒有『他』也不是不可以——我隨時可以造出一個傀儡來取代他目前的位置,繼續做一切我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不如一個傀儡聽話。」   如意夫人放開了手,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怔怔抬起頭看著傀儡師毫無光亮的深碧色瞳孔,忽然間打了個寒顫。自從第一次看到蘇摩少爺回到雲荒、她就感覺到了歸來者身上陌生的氣息——歸來的,到底還是以前那個蘇摩少爺麼?   傀儡師懷中的小偶人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張著眼睛看著,忽然間對著如意夫人笑了笑。   那樣詭異的笑容,讓如意賭坊的老闆娘臉色唰的蒼白。   「你不要害舜昭……你不要害舜昭!」如意夫人看到偶人那樣惡毒詭異的笑容,忽然間脫口而出,拉住了傀儡師的袖子,「蘇摩少爺,你、你不要害他,我去勸他……」   「那就好。」雖然對方是自己的乳母,但是對於那樣的接觸還是覺得嫌惡,傀儡師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淡淡微笑,「如姨,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也不要逼我走那一步——高舜昭他畢竟是滄流的冰族貴族。如姨是聰明人,可別像那些沒見識的小女人一般、犯了一時的糊塗,誤了大事。」   「……少主說的是。」如意夫人怔住,不出聲地倒抽了一口氣,低聲回答,臉色蒼白。   「事關重大,如果他不肯回心轉意,」傀儡師感覺到了美婦心中的變化,知道這位復國軍的隱秘戰士已經回復到了平日的心緒,才從懷中拿出一個指甲蓋大的小瓶子來,「那麼就把這個送給他罷。」   一邊說,蘇摩的手指輕輕一震,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奇形的戒指忽然打開了,一隻極其細小的白色東西從戒面的暗盒中爬了出來,發著奇異的光,宛如閃電般落入了那個瓶子中。   蘇摩隨即將瓶子擰緊,遞給一邊發怔的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下意識接過,喃喃:「那是……」   「傀儡蟲。」傀儡師俊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萬一事情不順,那便是最後的底牌。」   「你要逼她對那個人下蠱?」終於明白過來那個瓶子裡是什麼,慕容修雖是頗歷風霜,依然忍不住脫口。   「我沒有逼她。」蘇摩眼神依舊是淡然渙散的,語氣也漠然,「輕重緩急,如姨心裡自己應該明白——二十多年前她留在總督身邊,以色侍人曲意承歡、也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連真嵐和西京都驀然驚住,說不出話來。   「我們鮫人是脆弱而不擅戰的,偏偏有著令貪婪者擄掠的種種天賦——但是,畢竟我們有一種好處……」傀儡師的手指托著懷中的偶人,阿諾歪歪頭,作出奇異的動作,「就是我們活的比陸地上的人類更久——上天給予我們千年的歲月,去承受更長時間的痛苦,但,同時我們也可以長時間的隱忍,一直等著看到你們的滅亡。」   那樣的話語,讓原本激動的如意夫人都沉默下去。這個貌美如花的女人經歷過諸多風霜坎坷,也已經不再如同少女時期。   靜靜握著手心裡那個小瓶子,如意夫人眉間忽然沉靜如水,跪了下去,用額頭輕輕觸碰蘇摩的腳面,低聲:「我們終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但、希望以後的鮫人都可以自由地活在藍天碧海之間……少主,如意一切都聽從您的吩咐。」   「希望不至於動用傀儡蟲。」俯下身去拉起自幼撫養他的女人,蘇摩空茫的眼睛裡也帶著罕見的歎息意味,莫名的深沉的哀痛,「如姨,明知如此、為什麼當日你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蘇摩少爺。」迎上傀儡師那樣空茫而洞徹一切的眼睛,歷經滄桑的美婦人忽然間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掙扎,失聲痛哭。這一次她的額頭抵住了傀儡師的肩,而蘇摩卻沒有嫌惡的神色,只是靜靜任憑她痛哭,有些疲倦地闔上了眼睛——他並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但是卻不得不出聲支配當前的局面,真是感覺不耐煩之極。   斗篷下,真嵐臉色靜默,但眼睛裡卻有神色複雜地變幻。西京有些茫然地抬起了手,卻不知自己能說些什麼——對於鮫人的一切,因為紅珊和汀,他或許比很多空桑人更加瞭解。然而,對於他們的痛苦雖然明瞭,自己一百多年來居然選擇了旁觀。   室內,只有簌簌的輕響,那是鮫人淚化為珍珠落地的聲音。   「鮫人所有一切痛苦都由空桑而起……千百年未曾斷絕。」蘇摩漠然的眼光彷彿穿透了面前的空桑人皇太子,聲音也是遼遠沉靜的,忽然間抬手拍了拍如意夫人,冷然,「所以,如姨,不要在他們面前哭。」   如意夫人的手指在袖中默默握緊,身子慢慢站直。   那個瞬間,房間裡的氣氛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凝重——幾千年來兩族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宛如看不見的深淵裂開在腳下,讓近在咫尺的雙方忽然間不能再說出什麼。   真嵐的眼睛看不到底,蘇摩深碧色的瞳孔也是散漫空茫的。   方纔他們交握的兩手,原來並不是代表徹底的諒解——不過只是架起了一座橋樑而已。橋底下,依然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和鴻溝。   那樣的盟約,不知道又能堅守多久。   十九、征途   東方第一縷曙光劃破天宇的時候,萬丈高的伽藍白塔的頂上,新一批的風隼集結待發。   那是征天軍團中北方玄天部的軍隊,正準備飛往九嶷山,由正在九嶷王封地上拜訪的巫抵帶領,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的攜帶者。這一次一共出動了二十架風隼,領隊更是用上了帝國內寥寥可數的幾架「比翼鳥」之一。   滄流帝國的統治如鐵般不可動搖,幾十年來,還很少有這樣的大規模出動。   那些穿著銀黑兩色軍服的滄流戰士眼裡,都有掩不住的興奮和戰意——雖然前幾日先行出動的東方蒼天部已告失敗,損兵折將地返回,但這樣挫敗的消息卻無法抵消玄天部戰士的士氣。征天軍團下屬分為九個部隊,號稱「九天」,分別監視著雲荒大地各個方向的動靜,但是各支部隊之間相互並不服氣,所以玄天部並不以蒼天部的失利而氣餒。   巨大的機械發出鳴動,風猛烈地流動起來,吹起待發戰士的髮梢。所有人都已經在風隼上就位,只等少將一聲令下便出發遠征。   然而,奇怪的是此次負責行動的飛廉少將並未出現在座駕「比翼鳥」上。   「咦,那邊是——」有人忽然低聲叫了起來,指向另外一個方向的甬道——那是和出征方向不同的另一個出口:飛往西方的通道上,一架銀白色的風隼已經開始緩緩滑動。然而在越來越猛烈的風中,一個黑袍的戰士站在通道旁邊,手指抓住了窗欞,說著什麼,跟著開始起飛的風隼跑動起來。   「飛廉少將在幹什麼啊?」認出了己方的將領居然跑到了那邊去,副將旭風忍不住低聲抱怨了一句,「那不是雲煥少將的風隼麼?他難道要跟著去砂之國麼?」   「是在跟湘話別吧?……」忽然有戰士低低笑了起來,「飛廉少將總是婆婆媽媽。」   副將旭風默不作聲地盯了那個大膽的戰士一眼,卻沒有喝令那個人閉嘴——和雲煥少將治軍的嚴厲鐵血相比,飛廉在征天軍團內一向有優柔的口碑,即使他一直以來各方面都在軍團中出類拔萃,攀升的速度卻總是落後於講武堂同一屆出科的雲煥。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作為下屬、很多戰士卻是樂意接受飛廉的帶領,而不願歸於雲煥麾下。   然而,一門中出了兩代聖女,雲煥的出身和背景卻是遠遠優於平民出身飛廉。而雲煥雷厲風行的手段和不苟言笑的作風,更是符合巫彭元帥對於軍人的定義,成為整個征天軍團戰士的典範。而飛廉,從出科那一天就在比劍上敗給了雲煥,此後步步落後於同僚,也得不到巫彭元帥的青睞,經常被派駐外地——雖然實戰經驗多於長期鎮守帝都的雲煥,可提升速度卻非常慢,就連提拔為少將、也比雲煥晚了好幾年。   這一次追捕皇天攜帶者的事件,巫彭元帥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派出雲煥。   可惜雲煥失手,錯過了這次立下大功的機會,從而在巫即和巫姑的提議下、改派飛廉出馬——而這樣來之不易的機會到來時,這個人卻尚自怠惰、耽誤出發的時機?   副將旭風有些不耐煩地坐在風隼裡,等著那個人尚在雲煥風隼邊的主將。   黑衣在風中獵獵舞動,風隼滑行的速度越來越快,而飛廉卻不放手,拉著窗欞對裡面的雲煥大聲叮囑著什麼,隨著風隼一起跑著,臉色關切。   「飛廉少將,是被鮫人傀儡的魔性迷住了呢。」   ——看到這一幕,陡然間,旭風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想起了軍團裡的傳言。   傳聞裡,飛廉幾次該升而不升、甚至失去巫彭元帥的青睞而得不到重用,其中一個原因便是他對於配備的鮫人傀儡往往懷有不適當的感情。在征天軍團戰士的眼裡,那些臉孔漂亮的白癡傀儡,不過是一件用來操縱風隼的器械,偏偏優柔寡斷的飛廉少將卻不能將其視為非人的東西,反而當作同伴一樣地對待。一次風隼墜毀時、為了救出被固定在座位上的鮫人傀儡,飛廉冒著爆炸的危險衝入火焰,赤手拉斷禁錮救出了傀儡。   「那是非常危險的傾向。」當巫彭元帥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立刻下了斷語,「飛廉太優柔寡斷,不足以當大任。」   於是,那個傀儡被調離了飛廉身邊——那以後,為了防止出現意外,任何一位和飛廉搭檔的傀儡,停留在他身邊的時間都不會超過一年。   這一次,借口雲煥的傀儡死去,又將湘從飛廉的身邊調走、去試飛伽樓羅。   那是多麼危險的任務,只要是征天軍團的戰士、心裡都有數。為了讓伽樓羅飛起來,幾十年來已經有三位數的軍人和傀儡死去。何況這一次和湘合作的軍人又是雲煥少將……那個在軍團內部以冷血聞名的軍人。   「還有,湘吃辣的東西會過敏……」風隼的移動已經越來越快,然而飛廉依然對著坐在風隼內的雲煥做最後的囑咐,「砂之國乾燥的氣候會讓她皮膚裂開的,帶上這個——傀儡是不會自己說話要求什麼的,所以請你好好留意她……」   海貝穿過劇烈的氣流,劃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曲線落在雲煥的衣襟上,那個掏空的貝殼裡面,填滿的是防止皮膚開裂的油膏。雲煥一直漠然地看著窗外邊跑邊說話的同僚,臉色木然得如同另一邊的傀儡。然而,看到那個海貝,他忽然間笑了。   「那個,你還真是愛惜她呀……」笑容在軍人薄而直的唇線邊上露出,讓冷酷的面容都有了奇異的變化,雲煥抬手拿起那個貝殼,竟然是好好地收了起來,「不過,請記住湘現在起已經是我的所有物了——再囉囉嗦嗦地說下去,我會認為你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湘不是『物』呀!」已經快到了甬道的盡頭,風隼速度越快越快,疾風托起巨大的機械翅膀,讓飛廉幾乎無法說話,「她雖然不會自己思考,可她不是……」   「不,鮫人傀儡就是『物』。難道你忘了講武堂教官對我們的訓導了?」雲煥忽然間打斷了他的話,語音卻是冷酷的,「鮫人傀儡是和風隼配套的武器,訓練一個好的傀儡需要龐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是很『珍貴』的『物』。戰士必須愛護他的武器,那樣貴重的東西、要和風隼一樣好好『使用』才對。」   「雲煥!」聽到同僚那樣的回答,飛廉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只好再次叮囑,「一定要好好帶著湘回來啊……」   「放手吧。」忽然間,雲煥看了這個同一屆講武堂畢業的少將一眼,眼神是淡漠而銳利的,隱隱有著金屬的冷光,「再不放手就要被拖下去了。」   飛廉驀然放手,撲倒在甬道邊緣——那個瞬間,風隼滑行到了甬道盡頭,劇烈的氣流托起了機械的雙翅,呼嘯著滑入了伽藍白塔下的千重雲氣中。   一邊的鮫人傀儡在熟練地操縱著風隼,美麗光潔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所有的傀儡都是那樣木然的,除了聽從主人的吩咐之外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在巫彭將她送到雲煥身邊時,她的腦子裡便已經不再記得前一個主人。   「蠢材啊……」手裡握著那個海貝,雲煥銳利的眼神裡閃過譏誚的神色,「對一個沒有思考能力的傀儡再好、又有什麼用?」   白雲在眼前分了又合,風呼嘯著托起機械巨大的雙翼,吹動帝國戰士一頭黑髮。   萬頃土地就在腳下如無邊無際的地毯般展開,西方盡頭的色澤是枯黃的,間或夾雜著一點點慘綠——砂之國,那就是他將要前往的地方。   「榮耀與夢想同在。」將手按在心口的位置,帝國少將低眉輕輕說了一句。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教官昔日最後一番訓導,宛如雕刻般停留在這個年輕軍人的心裡,無論哪一次回想、心頭都有熱血如沸,燃燒在他的靈魂深處。   雲家從卑賤發跡,到如今在等級森嚴的滄流帝國裡已經成了新貴——其中,他的姐姐雲燭和妹妹雲焰更付出了捨身的代價,才讓整個家族從伽藍城最底層的外郭貧民區中、一路搬遷到了十巫等最高貴最有權勢的人所居住的皇城。   那是一個家族奮鬥的血淚史,每一步的前進、都必須有人付出代價。   現在,輪到了他。   ※※※   那些遮蔽天日的雙翼還沒有離開伽藍聖城,遠在雲荒大陸最東方的澤之國一間破敗的賭坊裡,所有和大陸命運相關的重要人物都已經悄然離開——   一襲黑斗篷裹住了大陸原先主宰者的臉,真嵐在安頓好了一切事務之後、再度將那笙托付給了西京,便立刻回歸於無色城——作為滄流帝國長年通緝的頭號要人,為了安全起見百年來空桑皇太子極少行走於這個大陸上,這次迫不得已出面達成了盟約、便要迅速回歸水下,以免千里的征天軍團聞風而動趕來。   「一路上你要聽西京的話,不許胡鬧了,」看到那個苗人少女笑嘻嘻的表情,真嵐心裡總是感到不放心,「盡快趕往九嶷,如今東方慕士塔格的封印一破,滄流帝國必然加強其餘幾個地方的警戒——你們要趕在伽藍城派出的人馬將九嶷控制之前、趕到那裡將封印打開。」   「嗯,嗯,知道了啦。」那笙微微感覺不耐煩,這樣簡單的事情卻要一而再的提醒,讓她心裡大沒好氣——炎汐一直發燒,眼看都要各自上路了還沒醒過來,她心裡急得要命,心思完全沒有在真嵐的囑托上,只顧著看蘇摩那邊,不知道鮫人要將炎汐送往何處。   真嵐看了那笙一眼,心裡微微歎了口氣,覺得這個女娃大約沒有真正瞭解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麼樣的考驗,生怕她半路鬧起脾氣來壞了大事,不由看了西京一眼——西京只是對他默默點頭,示意他放心,然而對著這個什麼也不懂的少女、空桑的大將軍也有些無可奈何。   「喂,喂!你要把炎汐送哪裡去?」忽然看到蘇摩和如意夫人低語了幾句,先是將汀的屍身抬走,又有賭坊的心腹下人過來將軟榻上昏睡的炎汐抬起。那笙再也顧不上和真嵐嗯嗯啊啊,一下子撇開兩人跳了過去,試圖阻攔:「不許帶走炎汐!」   蘇摩側頭微微冷笑,理也不理,只是吩咐那幾個顯然也是裝扮成普通平民的鮫人:「雇一輛車,立刻秘密將左權使送往離這裡最近的青水——然後你們兩個,就帶著左權使從水路回去,一路上小心。」   「是,少主!」原本是如意夫人心腹的兩人齊齊跪地領命,便轉過了頭。   「不許帶走炎汐!」那笙急了,一把攀住了軟榻的邊緣,不讓那兩個鮫人走開,瞪著蘇摩,「你、你不許把他送走!你快把他治好了!」   「輪不到你說話。」蘇摩忽然對這般的拖拖拉拉感到說不出的厭惡,只是一揮手便將那笙擊得踉蹌出去,「炎汐是復國軍左權使,須聽從我的命令。他回到鏡湖後,還須前往碧落海辦事。」   「才不!」那笙卻是不服氣,又幾步跳了過去,拉住那個抬起的軟榻,已經帶了哭腔,「他、他也是我喜歡的人!不許就這樣把他帶走!」   蘇摩眉頭一皺,然而這次不等他出手、肩上偶人微微一動,空氣中看不見的光一閃,就有什麼東西勒住了那笙的咽喉,讓她說不出話來。   真嵐和西京臉色微微一變,抬手扶住了那笙,等判定蘇摩出手的輕重才鬆了口氣。然而真嵐眼睛裡再度閃過擔憂的神色——果然是這般胡鬧不知輕重,蘇摩是何等人,也敢和他說三道四?一路上如果這傻丫頭倔脾氣發作,不知要惹來多少麻煩。   「那笙姑娘,那笙姑娘。」看到那個少女捂著咽喉、卻依然要再度上前,如意夫人不顧蘇摩的冷臉,一把上前攔住,好言相勸,「不怪少主,蘇摩少爺也是為了左權使好——現下他如果不趕快回到鏡湖去,用水溫把體內不斷上升的溫度平衡下去、他就就會一直發燒,脫水而死的。」   「啊?」那笙愣了一下,看如意夫人表情不像說謊,張大了眼睛,「炎汐、炎汐到底是受了什麼傷?怎麼這麼厲害?」   這回輪到了如意夫人一愣,忽然忍不住掩袖而笑——一屋子裡的人臉上都露出微微的笑意。雲荒大地上的人,無論空桑人還是一般的平民,對於鮫人「變身」都已經是當作了常識,卻忘了對於這個中州少女來說、還是雲裡霧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你們笑什麼呀!」看到這樣顯然是有深意的笑,那笙卻急了,「是、是很厲害的傷麼?非要泡到水裡去?」   「嗯。」出乎意料,這一次回答的卻是那個傀儡師,嘴角居然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如果他不趕快回到水裡,他就沒法子變成一個男子了。」   「咦,炎汐本來不就是……」那笙順著腦中慣性不自禁脫口反問,忽然想起鮫人「無性」的事情,這才回過神來,一下子跳了起來,歡呼著拉住了蘇摩的袖子,「啊呀!真的麼?真的麼?他……他真的要變成男的了?」   「如果是變成女的,我看連這位法力無邊的少主也會很驚訝的。」看到少女如花綻放的笑容,真嵐陡然感覺心頭一朗,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啦,你可以不糾纏了吧?」   「啊,真好……真好。是你、是你用法術變的麼?」聽得「法力無邊」那笙卻是會錯了意,忍不住的雀躍,拉著蘇摩袖子不放,仰視著他,眼睛裡充滿了感激和喜悅,「你是好人!謝謝你把炎汐——」   「不是我變的,」下意識地對這樣的接觸感到厭惡,然而這一刻少女臉上那樣的神色居然讓傀儡師忍住了沒有翻臉,只是淡淡回答,「我沒有那樣的法力——是你令它改變,你不知道麼?」   「咦?我還不會法術呢,哪裡能比你還厲害?」那笙摸了摸懷裡剛拿到手的典籍,詫異,「——不對,那麼你是被誰變的?那個人一定也比你厲害。」   「嚓」,忽然一聲輕響,蘇摩出其不意地揮手,瞬間將那笙震了開去,臉色陰沉下去。這一次出手得重,那笙的身子直飛了出去,若不是真嵐和西京雙雙接住了她便要直跌出門外。   「上路。」再也懶得多說,蘇摩回頭吩咐,軟榻抬起。   「喂,喂!」那笙心下大急,想要跑過去,然而真嵐和西京怕她再度觸怒蘇摩,拉住了她。看到女子那樣焦急的表情,真嵐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兜圈子:「好啦,別鬧了——人家是因為喜歡你,才會想要變成一個男子來娶你的啊。你就讓人家安生一些、好好的變身行不行?鮫人這段時間內如果不呆在水裡,就會有很大麻煩的。」   「呃?」聽得這話,不停撲騰的少女陡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抬頭,滿臉不信,「炎汐、炎汐也喜歡我麼?……你怎麼知道?」   「天,」真嵐皺眉,陡然覺得頭大如斗,這樣簡單的事情解釋起來居然要那麼費力,只好簡而言之,「我不是法力高麼?我就知道他喜歡你了,行不?」   「哦……」那笙愣了愣,點點頭,看著那些人將炎汐帶走,忽然又哭了起來,「不行……我要和他說話!他一直都沒醒呢,我要多久才能見到炎汐啊?」   「空桑如約讓鮫人回歸碧落海之日,你便可見到左權使。」蘇摩的聲音忽然響起來,抱著傀儡冷然轉過臉,看著真嵐,「在藍天碧海之下,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否則,呵。」   「蘇摩!」陡然明白了傀儡師那樣的神色背後的威脅意味,真嵐陡然眼神冰冷。   「那笙姑娘,你看左權使真的燒得很厲害了……還是回頭再說吧。」如意夫人出來打圓場,微微笑著,安慰著少女,「其實,如果左權使醒來,我想以他刻板的脾氣、他大約還不好意思見你呢。」   「咦?」想像著炎汐臉紅的樣子,那笙忽然也臉紅了一下,乖乖低下頭去,覺得心裡又是甜蜜又是難過,許久,只訥訥問,「如意夫人……你說,炎汐真的、真的喜歡我麼?」   「嗯,是啊,一定是。」如意夫人見她到了此刻還不明白,掩嘴笑,「不過左權使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又發著燒,必須要馬上回鏡湖去。」   「這樣啊……那麼……」那笙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戀戀不捨地望了那抬出去的軟榻一眼,忽然扯了扯如意夫人的袖子,低聲,「那麼,你替我告訴他……我也很……很喜歡他啊!」   「好,一定。」如意夫人看著這樣爽朗的少女忽然間扭捏的樣子,忽然間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母性的憐惜,真心實意地點點頭,撫摸著那笙的頭髮,「你也要保重自己——一路走下去,在前方某處、你們定然會再相遇。」   「嗯!」那笙用力的點頭,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如果他不來找我,我也會鑽到水底去找他的!」   說話之間,軟榻已經被秘密抬了出去,在清晨的陽光裡消失。   那笙笑著笑著,又覺得傷心,眼淚簌簌落下。   蘇摩卻似見不得這般情景,只是轉過了頭,對如意夫人淡淡叮囑:「如姨,你也要趕快上路趕去總督府那邊了——慕容公子已經拿著令符出去了,說不得就有一場動亂要起。你若不去高舜昭那邊……」   「是,屬下立刻就去。」如意夫人斂襟行禮,馬上便退了出去打點行狀,準備前往總督府。只是彷彿不知道此去能否說服高總督,神色之間憂心忡忡,握緊了手裡的傀儡蟲。   「那麼,真嵐,蒼梧之淵再見。」蘇摩頭也不回,只是扔下了最後一句話,就轉身離開,那個傀儡偶人坐在他懷裡,一臉漠然。   「咦,蒼梧之淵,不是和我們同路麼?」那笙回過神,訥訥,「怎麼……怎麼不和他一起走?」   那樣厲害的同盟者,如果和他一起前往北方,應該可以共禦很多強敵吧?   「他的樣子,是肯和別人結伴的麼?」西京冷笑起來,看著那個黑衣傀儡師帶著偶人走入日光的背影——雖然是沐浴在日光裡,然而那樣溫和的晨曦落到他身上都彷彿變冷。那樣一襲黑衣,和赫然不掩飾的鮫人藍發,越行越遠,不曾回頭。   「而且……他身上有某種吸引魔物的氣息,只怕引來的麻煩會更多。」真嵐也是沉吟著,看著那個孤獨的背影,眼裡有複雜的光,「所以那笙,你還是乖乖和西京一起走吧,一路要聽他的話——」   說著,那顆蒼白的頭顱忽然微笑起來,抬起唯一的右手,拍了拍少女的臉,戲謔:「這一次,你可要捧我的『臭腳』去了。」   「呸!」眼裡還噙著淚,那笙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我也該走了,」成功地將這個少女逗得笑了,真嵐歪了歪頭,對著西京笑,「接下來那笙就拜託你了,我的大將軍——九嶷山上,祝你們馬到成功。」   「啊,等一下!」看到對方要走,西京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了好友,湊過去,「有個咒語我要問你——」   「你不是劍聖傳人麼?學術法?」連真嵐都微微愣了一下,反問。   「我要問你那個……」西京仰起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對了,就是那個可以把人縮小收到瓶子裡去的術法,免得一路上帶著太麻煩。」   「呃?」真嵐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過來,大笑,「瓶子呢?」   西京抓了抓頭,從破舊的衣襟摘下一隻空了的酒壺:「雖然不喝酒了,好歹還習慣帶著這個——味道可能不大好,將就一下吧。」   最後一句,卻是對著那笙說的。   「啊?」苗人少女還沒有明白這兩個人說的是什麼意思,忽然間聽到真嵐拿起那個空酒囊說了幾個音節,她只覺颼的一聲,身不由己地飛了出去,眼前立刻一片黑暗。   「喏,每次你只要敲敲酒壺口,念這個咒語就可以了……」頭頂上,驀然傳來真嵐和西京的對話,「這樣就可以了,對,對……」   刺鼻的酒味熏得苗人少女幾乎昏過去,她盯著頭頂上那一處遙遠的光亮,發現聲音就是從那裡傳來的。她陡然明白,立刻跳了起來,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該死的臭手,該死的酒鬼,放我出去!」   「喀嚓」一聲,頭頂那唯一的一點光亮也被遮蓋上了。   「耳根總算是清靜了……」西京將那個酒壺掛到腰間和光劍放在一起,拍了拍,抬起頭卻看到空桑皇太子有些沉吟的目光。真嵐看著他將酒壺放入腰間,點了點頭:「你是長年行走江湖的,我也不多嘮叨要你小心之類的話了——只是沿路上也要好好照顧這個丫頭,等下放她出來吃飯的時候,你多陪些小心,她在裡面一定鬱悶得要瘋了。」   「呃……我可不會哄孩子。」西京想起待會總要將這個麻煩鬼放出來,就覺得頭大,「不行,還是你先給她說清楚厲害關係吧,讓她乖乖自己鑽進壺裡去——」   然而話未說完,那一襲黑色的斗篷就瞬忽消失在日光裡,遠遠只傳來真嵐的朗笑:「不行!我也哄不了……我的大將軍啊,就交給你了……」   「他媽的,真嵐你個臭小子給我回來!」   ※※※   日光中,這片廢墟在熱力下蒸騰起血的腥味——那是昨日那一場殺戮中死去的平民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西京收起酒壺,一人一劍走出破落的如意賭坊。   帶著腥味的風迎面捲來,吹得他亂髮飛揚。   「呵呵!」落拓的劍客抬頭看著萬里藍天,雖然明知前途漫長險阻,卻忽然覺得雄心滿懷,直欲拔劍四顧——那是他買醉百年來從未有過的躊躇滿志。他西京便要遊歷天下、去一一扣開那六合的封印,前路凶險異常,不知道會在哪一處倒下、被何人斫去了大好頭顱?   「將軍也要上路了麼?」身後忽然聽到有人招呼,回過頭去就見到了收拾好包裹出來的如意夫人——這個賭坊原先的老闆娘成熟美艷,看似柔弱無骨,然而卻是復國軍中的精英。為了族人她曾委身事敵,多年辛苦經營、斂聚勢力財產。一等時機到來、便毫不猶豫地一夕間散盡家財,遣走莊客,孤身一人踏上前往總督府的道路。   那是什麼樣的一個女子……烈烈風骨,慷慨激烈,該讓世間多少男子汗顏。   作為遊俠的西京心下肅然起敬,立住了腳步:「夫人也要上路了麼?」   「嗯,少主吩咐我要盡快趕去總督府,片刻延遲不得,」如意夫人已經換了一身素衣打扮,卻掩不住舉止之間的美艷風姿,神色卻是焦急的,「慕容公子已經拿著雙頭金翅鳥的令符出去,假若他能成功、桃源郡的變亂便要起於頃俄,我得趕快去見舜昭。」   「總督府……是在息風郡吧?」西京沉吟著,盤算著前方的路途,對著如意夫人點點頭,「路途不算遠,夫人自己小心。」   「嗯。」如意夫人答應著,跟了出來,眼神卻是猶豫,「怎麼不見那笙姑娘?」   「她?」西京忽然笑起來,扣了扣腰上的空酒壺,「這裡!」   如意夫人一愣,潛心聽去,果然隱隱聽到酒壺裡有敲擊的聲音,陡然明白了誰在裡面,終於忍不住掃了滿臉的愁容,掩口微笑起來。笑著笑著,忽然想起了什麼,賭坊老闆娘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交給西京:「將軍此去九嶷,必經過康平郡——我有一位好姐妹在康平多年,廣有人脈,或許能幫上一點忙也未必。將軍到那裡、只管拿著這個信物去找天香酒樓的老闆娘就好。」   「酒樓?」多時未曾沾酒,西京聽得那兩個字喉頭聳動,也不客氣、笑了笑伸手取過,頓了頓,在如意夫人就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從懷中掏出一物,交給對方:「對了,這裡有些微薄物,還請夫人收下、代為轉交復國軍。」   如意夫人詫異地看著交到手裡的一卷舊書,入目的是封面上古樸的手書,赫然四個草書——《擊鋏九問》!   恍然知道西京交付到自己手裡的是什麼,如意夫人彷彿燙著一般退了一步,訥訥看著面前這個鬍子拉碴的落拓劍客:「西京將軍……你、你把劍聖門下的不傳之秘交付給我?這、這可怎麼當得起?……」   「我還嫌交得晚了——若我早日將卷中的劍技教給汀,她也不會……」西京頓了頓,聲音低啞下去,扯著嘴角笑了笑,「其實師傅在入門的時候就教導我:劍聖之劍須要為天下被侮辱被損害之人而拔——可笑我習武有成、卻遭遇國破家亡,百年來更一味沉溺在醉鄉里,居然對身邊那些需要我拔劍相助的人視而不見。尊淵師傅若知道我今日將劍聖門下的劍技公之於眾、遍授復國軍,想來他只會怪我做得晚了、絕不會說我做錯了。」   如意夫人握緊手中薄薄的一冊,眼睛微微紅了一下:「將軍何必如此自責……其實汀雖不能長久追隨閣下,對於我們鮫人一族來說、她已經是少有的幸運。」   「幸運……幸運麼?」西京忽然低頭苦笑,搖頭,「不,我只希望以後鮫人中如她那般命運的,不要再多。希望夫人將這一卷書帶給復國軍——我不知道汀從我這裡偷師學去了多少,但這卷書總要比零碎的片斷要有用得多。」   頓了頓,西京再度補充:「鮫人天生缺乏力量,而反應的靈敏卻勝過陸上人,所以我覺得劍技對你們來說是很適合的選擇——《擊鋏九問》裡面記錄了我師祖雲隱到師傅尊淵,以及我至今的心得——左權使炎汐的身手已經不錯,如能好好研習這卷書,當有大成。到時他可將劍聖門下劍術結合鮫人自身,授遍復國軍……希望能對你們有所裨益吧。」   「多謝將軍!」如意夫人聽得劍聖傳人這般籌劃,忍不住便是低首拜倒。   西京嚇了一跳,忙不迭扶起對方:「夫人不必多禮——那也是汀的願望。我既答允了她要幫她看顧族人,自然要盡力。可惜我故國也是事務繁雜,暫時無法分身。等九嶷之行完畢,有空我便來復國軍中、親自指點各位將士劍法。」   「如此,他日我們鮫人必將盛宴結綵、開鏡湖水道,迎接將軍。」如意夫人手裡拿著那卷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憧憬的武學至寶,平素從容的語氣也激動起來,「歡迎將軍成為第一位來到復國軍大營的空桑貴客!」   「夫人客氣了。」滿身酒漬的劍客朗聲大笑,按劍四顧,只覺心中無數豪情湧動——雖然明知帶著那笙去往六合封印,此行兇險異常,幾無生理,然而出發前總算將心事完結了一件。來日泉下見到汀,也不會有未曾盡力的愧疚。   看得西京按劍長笑出門,如意夫人眼裡陡然有了同樣爽朗的豪氣,朗聲:「西京將軍,等來日痛飲,請鑒賞妾身親釀的極品『醉顏紅』如何?」   「好,好!」西京大步踏出門去,聽得「醉顏紅」三字卻是喉頭聳動,連連答應,「我雖答應汀不再酗酒,但若殺出重圍、來日必當和復國軍諸將士一醉方休!」   朗笑中青衫閃動,西京已是揚長而去。廢墟中,如意夫人將《擊鋏九問》小心收起,也向著總督府所在的息風郡上路——那裡,不知道等待著她的又是什麼。   冥靈軍團和六王早已回歸於無色城,真嵐也已經返回。而紅珊的兒子、那個老成幹練的年輕人正拿了那面象徵屬國最高權柄的雙頭金翅鳥令符、去設法挑動起新一輪的混亂,力爭在下一批伽藍城派出的滄流軍團追殺到來之前、用澤之國本地軍隊的力量,結成新的屏障——這個年輕珠寶商的手腕和野心,或許已經超出了一個商賈該有的。   而她的少主——所有鮫人心中視為救世英雄的那個黑衣傀儡師,卻孤身帶著那個孿生的偶人踏上漫漫征途,去往遙遠的北方蒼梧之淵、去和以前的宿敵聯手釋放出龍神,希望那個古老的神祇可以再度庇佑受盡了苦難的一族。   如意夫人微微抬頭、看了看矗立在天盡頭的那座白塔——那裡,穿入雲霄的白塔頂端彷彿忽然有一片烏雲散開,向著東北方迅疾移動過來。那是征天軍團中的變天和玄天部同時出發,呼嘯著往東方和北方撲去。   陽光照射在桃源郡的廢墟上。在這個破敗的賭坊中,雲荒大陸的各方勢力風雲際會,短短幾日間各種合縱、連橫轉瞬結成,將滄流帝國鐵腕維持的平衡秩序打破。   如意夫人和西京背向而行,遠遠地、聽到風裡傳來劍客的長吟:   「天龍做騎萬靈從,獨立飛來縹緲峰。   「懷抱芳馨蘭一握,縱橫宇合霧千重。   「眼中戰國成爭鹿,海內人才孰臥龍?   「撫劍長號歸去也,千山風雨嘯青鋒!」   一場風雲際會、龍爭虎鬥之後,所有人都風流雲散,各自奔向各自的漫漫前程——只是都許下了在前方的再度相逢的諾言。雲荒大地上傳奇般的歷史即將開始新的一卷,然而在《六合書·往世錄》上留下的、不知道會是哪幾個名字?   (《鏡·雙城》完) 更多全本全集精校小說盡在:http://www.yimuhe.com/u/anglewing2620.html 更多資源下載:http://qqzone.ctdisk.com